《朕》 001【崇祯元年】 “崇祯元年夏,畿辅旱,赤地千里。”——《明史·五行志》。 …… 这年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自万历末年以来,不到二十年时间,水旱蝗灾频至,升斗小民苦不堪言。 便是京师首善之地,亦不得幸免。 天启元年,新皇登基,京畿飞蝗漫天。 崇祯元年,新皇登基,京畿赤地千里。 在龟裂荒芜的田野间,一群饥民正在游荡,死气沉沉犹如行尸走肉。 禾苗早已枯败,野草亦不得活,树皮更被扒个干净,想吃土块还得辛苦寻水下咽。 赵士朗带着全家老小,混在逃荒队伍间,茫然向前蹒跚而行。 去年,老母病死。 今年,长子病饿而死。 就在前些天,一家人受苍天眷顾,竟在河边寻到大片狗尾草。 草籽煮粥,省着些吃,食用两日方尽。 全家都疼惜次子赵瀚,草籽粥吃得最多,反而因此坏事,赵瀚已好几天没拉屎。草籽于腹中板结,拉不出来,等死而已。 傍晚,阖家露宿荒野。 赵士朗带着长女赵贞兰,到附近捡拾荒草枯枝生火。妻子赵陈氏,带着次女赵贞芳,继续帮助儿子赵瀚排泄。 “瀚儿,再用些力气!”赵陈氏手持一截树枝,在儿子肛部小心戳挑。 赵瀚脱裤子蹲在地上,双手抓着枯草,使出全身力气,带着哭腔说:“娘,孩儿拉不出来。” “快了,快了。”赵陈氏含泪道,儿子的肛部已被戳出血。 过了半晌,只听赵瀚一声痛呼,然后直接晕倒在原地。 赵陈氏喜道:“屙出来了,屙出来了!” 全家早已没剩下吃食,只能煮些半枯的草根,就着热水喝下胡乱充饥。 便是草根,都要运气好才能挖到,家人皆因营养不良而浑身浮肿。 他家的情况还算好,只是浮肿而已。一些饥民饿得太久,不但脂肪耗尽,就连肌肉都已萎缩,皮包骨头活像干尸。 入夜,群星璀璨。 赵士朗穿着一身破旧葛布衣,仰望星空,喃喃自语:“煌煌大明,山河失色,妖氛丛生,国将不国。我辈儒士,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 赵士朗确实是儒士,祖祖辈辈皆为儒士,因为赵家的户籍是儒籍(跟商籍一样,都是民籍下属的分支)。 十多年前,赵家的家境还算殷实。 但他科举花费颇多,家业早已衰败。近些年接连天灾,去年赵母病重,又借高利贷治病。最后人没了,债也还不起,只能卖地抵账。 刚开始,还能找族人和朋友借钱,可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在亲友眼中,赵士朗犹如瘟神,一个个都避之不及。 又过一日,逃荒队伍来到天津,隔着运河与城墙遥遥相望。 河边有官绅设粥棚济民,赵士朗全家排队等粥。 可是,仅施粥数百人,就有小吏大喊:“今日粥尽,明日再来。” 粥棚附近顿时哭声震天,有饥民上前纠缠,被皂吏打得奄奄一息。 北直隶赤地千里,十多万饥民云集在北京和通州。 就算朝廷要赈济百姓,也轮不到天津这边,每天施粥几百人做样子而已,仅有的一点赈灾款早被贪污了。 突然,一行人鲜衣怒马而来,为首者喊道:“我家老爷收义女,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面容姣好者值米半斗!” 有女儿的饥民,纷纷上前问询,然后带女儿跳进枯浅的运河里洗脸。 年方十四的赵贞兰,对父母说:“爹,娘,把女儿卖了吧。省着些吃,半斗米能吃好些天。” 赵士朗和赵陈氏,都埋头沉默不语。 赵贞兰挤出笑容:“横竖是死,把女儿卖到大户人家,便做丫鬟也能活下去。” 赵陈氏叹息道:“兰儿,这哪是什么大户家丁,分明是买卖妇人的牙侩。” 赵士朗咬牙道:“我赵家世代清白,便是举家饿死……” “爹爹,大弟已没了,二弟死不得,赵家还要他传香火,”赵贞兰恳求道,“爹,娘,你们就当给女儿留条活路,女儿也不想饿死啊。” 赵士朗扭头看向赵瀚,儿子正在昏迷当中,而且高烧不止,再不吃东西必死无疑。 许久无言,赵士朗转身望着天际,闭眼流下两行浊泪,挥手道:“去吧。” 赵陈氏含泪拉着女儿的手,带着哭腔说:“兰儿,娘为你梳洗。” 年仅六岁的小女儿赵贞芳,默默看着这一切,似乎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北运河已枯得没法行船,母女俩小心滑进河道,河水洗净赵贞兰的脸庞,清秀而惹人怜爱,只是脸颊饿得稍微凹陷。 却听牙侩吼道:“不收了,不收了,义女已经收齐了。” 赵陈氏猛然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卖女儿,可再想想全家吃食无着,又立即陷入悲伤苦恼当中。 赵贞兰走上前去,对牙侩说:“我识字。” 牙侩头子闻言立即转身,盯着赵贞兰观察一阵,点头道:“倒也是个美人胚子。” 赵贞兰又说:“我爹是秀才,我祖上有人做官。” “还是书香门第。”牙侩高兴起来。 赵贞兰说道:“我值三斗米。” “嘿嘿,三斗米?这年月,便是官宦小姐,最多也只值一斗。”牙侩扔出两袋米,都是可装半斗的小袋子,一袋米大概能有五六斤。 赵贞兰没再讨价还价,她解开系袋的绳子,露出黄褐色的陈年老米,挤出笑容对母亲说:“娘,女儿走了,你跟爹爹要保重。” “兰儿,你也要保重。”赵陈氏抹着眼泪说。 牙侩们带着少女离去,赵陈氏拖着两袋米去见丈夫。 六岁的赵贞芳,这才意识到什么,哭嚎道:“姐姐,姐姐,我要姐姐!” 赵陈氏面带戚容,安抚小女儿道:“芳儿莫哭,姐姐去过好日子,姐姐是去过好日子的。” “我要姐姐,我要姐姐!”赵贞芳还是哭个不停。 赵士朗看着地上的两袋米,又看向哭泣的小女儿,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呜咽痛哭。 突然,赵陈氏拔出一把锈蚀菜刀,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恶狠狠吼道:“你们要作甚?滚,快滚!” 却是一群饥民,觊觎他们的两袋米,正虎视眈眈围过来。 其他卖女换米的饥民,若无家人乡党护着,也多被附近饥民围住。真饿起来连人都吃,何况只是杀人抢米。 赵士朗顾不得悲痛,抄起赶路的棍子,试图死保全家的救命粮。 “哒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骑马之人全都带着兵器。 两万多饥民愣愣站在原地,马队很快奔至。一人皱眉问道:“不是说今天要施粥吗?” 无人回答。 那人翻身下马,抓起一个饥民问道:“施粥的在哪里?” 饥民惊恐回答:“已经完了。” “他娘的,这还没到晌午,怎么可能施完了?糊弄鬼呢!”那人大怒。 另一个骑马者说:“大哥,咱不能白跑一趟,看苦哈哈身上还有没有油水。” 这些家伙是马匪,听说天津城外要施粥,立即骑马跑来抢粮食。 他们不敢打进天津城,却有胆子在城外抢粮,反正驻扎天津的也是些孬兵。 “什么味道?” “那边有人煮粥!” 几个马匪闻言冲过去,抢走饥民卖女得来的粮食。饥民们想要反抗,被马匪接连挥刀砍死。 又有马匪大喊:“谁还有粮,统统交出来!” “跑啊!” 杀人见血,附近饥民惊慌逃命。 离得远的,也不知发生何事,反正跟着一起逃准没错。不到片刻,恐惧迅速传播开来,两万多饥民稀里糊涂的一窝蜂逃窜。 马匪专盯身上有袋子的人,不管里面装着什么,反正先抢过来再说。 赵士朗背起昏迷发烧的儿子,自己拿起一袋米,让妻子拿一袋米,护着女儿惊慌逃跑。 “啊!” 身后传来妻子的惨叫声,赵士朗连忙回头去看。 却见赵陈氏已经中刀倒地,粮食也被马匪抢走。他目眦欲裂,放下儿子,双眼通红道:“恶贼,我跟你们拼了!” 赵陈氏忍痛呼喊:“当家的,不要管我,快逃,快逃!”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赵士朗知道难以幸免,他抄起木棍冲回去:“恶贼,纳命来!” 马匪冷笑一声,抬脚把赵士朗踹倒。 赵士朗奋力爬起,马匪一刀劈下,接着又泄愤似的补几刀,赵士朗倒在血泊中不再动弹。 “爹爹,爹爹!” 赵贞芳扑过来,使劲摇晃父亲的身体。 “聒噪得很。”马匪举刀欲砍。 另一个马匪阻拦道:“老七,够了,小女娃也杀?抢东西要紧。” 马匪这才收刀,抓起两袋米,系于马身继续杀人越货。 转眼间,两万多饥民逃散一空,只留下数百具尸体。 有些是马匪杀的,更多则死于自相踩踏。还有些饥民,已饿得奄奄一息,实在没力气逃命,只躺在原地等着饿死。 天津城北,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木桥。 守桥官兵,全程目睹这一切,但没人愿意过来相救。 非但如此,他们还举起刀剑,杀死任何试图过桥的饥民。无论饥民,还是马匪,对天津而言都是大患! 赵贞芳的嗓子都哭哑了,可父母还是没有回应。她知道,爹娘是睡着了,一个月前,大哥也睡着了没有醒来。 小姑娘饿得发慌,茫然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赵贞芳迈步走向附近的尸体。那里有火堆还未熄灭,残破的瓦罐里有粥,地上也撒了一些米粒。 将沾着鲜血的米粒,小心刨进瓦罐。赵贞芳学着母亲的样子,收集几个瓦罐里的水,跪在那里等着煮粥喝。 也不知煮没煮熟,赵贞芳忍不得了,她一边含泪抽泣,一边咽着口水,用手将瓦罐捧出火堆。 “啊!” 小姑娘的双手都被烫起水泡,却忍痛没将瓦罐丢掉,而是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然后,她愣在那里,转身看着爹娘,一直傻站到粥冷了都没回神。 蓦地,赵贞芳突然捧起瓦罐,来到父母身边,摇着父亲的尸体说:“爹爹,不睡觉。快起来喝粥,喝了粥就不饿了。” 父亲没有回应。 她又去摇动母亲的尸体:“娘,喝粥,喝粥就不饿了。娘,快起来喝粥啊……呜呜,哇哇哇……” 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小姑娘开始嚎啕大哭。 渐渐的,哭得累了,没力气了。 “水,水,好渴……” 小姑娘扭头一看,却是赵瀚在艰难说话。她抹掉眼泪,欣喜的冲过去:“二哥,二哥,快起来喝粥!” 002【开局抢根打狗棍】 赵瀚迷迷糊糊,并未彻底醒来,只觉得饥渴难当。 恍惚间,唇齿触碰瓦罐,他下意识张嘴喝水。 带着泥土沙砾的冷粥,就这样猛灌入腹中,好赖让赵瀚恢复精神,睁眼见一女童正趴在他身边。 “二哥,你醒了?”赵贞芳欣喜得笑中带泪,迷茫的双眼瞬间焕发光彩。 “我……”赵瀚艰难说话,可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嗓子撕裂般疼。 他想要支撑着爬起,又感觉浑身无力,就似鬼压床一般。明明意识已经清醒,却不能控制身体,连手指都没法动,好像脖子以下都不属于自己。 渐渐的,赵瀚再次昏沉睡去。 赵贞芳自己也饿得很,就那样守在哥哥身边,把剩下的稀粥吃干净,甚至捧着瓦罐用舌头舔得溜光。 终于,天津城里的官员,组织人手过桥收尸。 如今正值夏季,几百具尸体若不处置,很容易就会酿成瘟疫。 负责搬运尸体的,都是天津城的官兵。 由于军士逃亡严重,鞑子又在辽东做大,万历末年便组建过天津新军。 新军为营兵制,不属卫所系统,由中央财政拨款。不含“镇海营”等海防部队,天津城内外就有六千多新军,但仅过去十多年,如今逃得只剩下两三千。 且这两三千新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早已沦为奴仆般的存在。 另外,天津各处还有几千卫所兵,世世代代给军将做农奴。 里里外外,附近上万官军,竟被几十个马匪吓得现在才敢过来。 “小五哥,这个还在喘气儿。” “活不成了,一并拖去乱葬岗。” “没有受伤,就是饿的,灌半碗粥还能活过来。” “你给他粥喝啊?” “我自己都吃不饱,哪有粥给他?” “那你废话作甚?” 不拘死的活的,全部搬上板车,拖去附近的荒坟地简单掩埋。 来回好几趟,终于来到赵家这边。 赵贞芳扑在父亲尸体上,尖叫道:“不准碰我爹爹!” 一个士兵见她年龄幼小,不禁可怜道:“唉,已经死了,我们给你爹下葬。” 赵贞芳摇头说:“爹爹没死,爹爹是睡着了。” 士兵们不再理会,转而去搬运赵陈氏的尸体。 “娘!” 赵贞芳又疯一般扑过去,看得这些士兵连连摇头。两具尸体而已,小姑娘不让搬走,他们也正好可以省事儿。 赵贞芳好不容易护住父母尸身,又见士卒朝哥哥走去,她连忙大喊:“那是我二哥!” 一个士兵叹息:“合着是一家子,惨得很啊。” 旁边的士卒说道:“这小哥没死,胸口还在动。” 之前那士兵伏身摸赵瀚的额头,摇头道:“发烧得厉害,也就剩一口气了。” 士兵们扔下赵家不管,跑去搬运其他尸体。眼见着即将天黑,这是最后一趟,还剩上百具尸体明天再说。 夕阳西下,天色已暮。 六岁的赵贞芳,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撑着瘦弱的小身体,将二哥拖到爹娘中间,然后默然守在那里等待天亮。 赵瀚是半夜被饿醒的,脑袋发晕,腹中饥饿,浑身上下皆无力。 艰难爬起来,借着黯淡的月光,依稀可见旁边那小姑娘。她似是饿极了,就连睡觉都蜷缩身体,一双小手正捂着肚子。 这是小妹,赵瀚突然记起来。 不对,我是独生子啊,哪来的什么妹妹? 赵瀚甩了甩迷糊的脑袋,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反正摸起来粗糙得很,而且到处打着破旧补丁,这种衣服连马匪都看不上。 崇祯元年,新皇登基? 赵瀚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古代璀璨的星空,事情荒谬到让他难以接受。 他出身于新中国的普通家庭,自小学习成绩还不错。勉强考上重点高中,可惜没考上重点大学,只能读一个普通本科。 因为从小梦想当兵,在学校看到征兵横幅,赵瀚毅然入伍做了大学生兵。 在部队摸爬滚打两年,赵瀚没有申请提干,而是退伍回校继续读大学。 眼见快要毕业,正琢磨是否考研,或者选择考公务员,怎么就跑到古代来了? 而且还是崇祯元年! 崇祯朝好像只有十七年吧,赵瀚也不是很确定,反正离明朝灭亡不远了。 明末历史,赵瀚知道个大概,但细节很多都已忘记。 他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学过古代文学,学过文字学,学过古典文献学,可惜没有深入研究过古代历史。 身体实在太差劲,而且高烧未退,赵瀚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早晨再次被饿醒,赵瀚爬行翻找附近尸体,但没有收获任何食物。 这剩下的上百具尸体,早被翻了好几遍,别说留下钱粮,就连稍好些的衣服,都被负责收尸的官兵扒走。 可赵瀚真是饿极了,饿得双眼通红,肠胃痛如刀绞,生出一股噬咬人肉的冲动。 看着那些尸体,赵瀚真想扑上去啃几口。 “二哥,我饿……” 赵贞芳不知何时醒来,也许是饿的,也许是昨天受到惊吓,此刻的精神非常萎靡。 赵瀚还记得昨天清醒,小姑娘曾给他喂粥。不管出于身体残留的亲情,还是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他也理应照顾这个妹妹,当即安慰道:“不怕,二哥给你找吃的。” 根本就找不到吃的! 附近的树皮早被饥民扒光,就连河岸的野草都已枯黄。运河水干涸大半,露出河床的泥滩,龟裂出巴掌宽的大口子。 赵瀚想要寻找昆虫,补充一点蛋白质,可除了蚊子啥都没有。 地面旱得锄头都难挖开,蚯蚓什么的想都别想。 赵瀚捡起两片残破瓦罐,拉着妹妹来到官道中央,试图遇到路过的行人讨饭吃。 仅站立几分钟,赵瀚的身体就明显撑不住,轻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干脆顺势跪下去装可怜。 赵贞芳突然提醒道:“二哥,爹说大丈夫在世,只跪天地君亲师,不跪讨什么什么食。” “嗟来之食。”赵瀚纠正。 赵贞芳说:“对,就是嗟来之食。” 赵瀚反问:“那爹有没有说过,大丈夫当能屈能伸?” 赵贞芳摇头。 赵瀚叹气道:“站着是伸,跪着是屈。现在跪着,是为了今后还能站着。跪吧,反正也没力气站稳,就当咱们是跪着休息。” 兄妹俩并肩跪于官道,各自手捧破瓦罐,早晨的太阳也渐渐升起。 大概过了两刻钟,城里出来一支商队,因为运河干枯难以行船,改用骡马驮着往北而去。 从没有过乞讨经历的赵瀚,眼见商队越来越近,连忙跪直了捧起手中的瓦罐。 但他一言不发,终究没好意思开口乞讨。 “滚开,别挡道!” 说话的是押货镖师,由于商业快速发展,天下又不怎么太平,走镖行业在近几十年日渐兴旺。 赵瀚依旧高举着瓦罐,一个健壮镖师走来,抓起他和妹妹的衣领,犹如拎小鸡般扔到路边。 赵瀚忍痛爬起,彻底放下羞耻心,跪地呼喊:“老爷们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无人回应,皆视而不见,长长的商队从他们面前过去。 不多时,又有一支队伍,从天津城而来。却是运河干枯,漕运断绝,朝廷催得狠了,漕粮改由陆路进行转运。 那些漕运军民,穿得跟赵瀚一样寒酸,有些干脆就只有一块护裆布,在烈日下推拉着粮车往前走。 负责运粮的漕运参将,倒是显得油光水滑,悠哉哉骑着一匹健马,不时拿出水囊喝上几口解渴。他身边还有二百家丁,甲胄齐备,不怕小股匪寇抢粮。 “二哥,我饿。” 赵贞芳又饿又渴,还被日头直晒,已经有气无力,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 天津士卒又出城收尸,赵瀚没有拦着,目送他们把父母的尸体搬走。 这个身体只有十岁,赵瀚艰难的将妹妹背起,尝试几次都累得屈膝跪下。 太饿了,根本没有力气! 终于,赵瀚趴伏在地面,对赵贞芳说:“小妹,爬到二哥背上来,咱们去城里弄吃的。” 赵瀚趴在地上,小妹趴在他背上,就这样驮着往天津爬行,犹如狼狈而行的两条野狗。 到城里要饭,或许更顺利吧。 眼下的根本,不是做啥长远计划,而是先填饱肚子活命再说。 天津城建在三岔河口,得过了运河,才能到护城河。 二十多年前,天津发大水,南北城墙坍塌七十余丈,直到现在官府都没钱修复城池。 因为运河水枯,大量船只搁浅,漕粮和商品急需陆路转运。因此,本没有桥的北运河,如今搭起一座临时木桥。官府害怕流民和匪寇过河,桥上有士兵看守,还设置了拒马等器械。 赵瀚背着妹妹,好不容易爬到运河桥边,守桥士卒一脚将其踹翻:“滚开,哪来的乞儿!” 都要快被饿晕了,赵瀚生不出愤怒,只扶着摔倒的小妹,挤出讨好的笑容:“军爷行行好,放我们过去讨口饭吃吧。” 那士卒莫名笑起来,负着双手,叉开两腿:“想过桥可以,从我裆下钻过去。” 赵瀚默然,眼眸通红,双拳紧握,复又松开。 突然一个军官过来,将故意刁难的士卒推开,骂骂咧咧道:“好你个魏四,欺负孩子算甚好汉?” 魏四嘿嘿笑道:“老刘,我就跟他们开个玩笑。” 老刘瞅了赵瀚兄妹一眼,吩咐说:“放人过去,是死是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赵瀚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凭借这个时空的残存记忆,拱手作揖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我兄妹二人若能活命,他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老刘见赵瀚礼节齐备,居然也郑重回礼:“原来是位遭难的小相公,我叫刘莽,天津新军的一个小管队。” “谨记恩公大名,它日有缘再会。”赵瀚非常吃力的蹲下,重新趴到地上,让虚弱无力的小妹,伏在自己背上抓好,又像狗一样慢慢往前爬。 刘管队想了想,摸出几枚铜钱,递到赵瀚的面前:“拿去买些吃食。” “谢谢恩公。”赵瀚大喜。 他又是拱手作揖,又是文绉绉说话,只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而已,如今幸运的起到了一些效果。 兄妹二人慢慢爬走,魏四说道:“老刘,你掏钱作甚?这两个小的,饿得都不能走路了,连进城都得爬过去,今天吃饱明天也要饿死。” 刘管队目送兄妹俩过桥,叹息说:“我家那一双儿女,也是这般大,图个心安而已。这世道……唉!” 天津城虽然依河而建,但城墙与运河尚有一段距离。四面城墙之外,有大量非法民居,而且已经形成街市。 特别是北城外,那里有北运河码头,商铺林立,异常繁华,北护城河甚至变成码头区的内河。 赵瀚背着妹妹爬到城外街巷,一路闻着食物的香味前进。 来到个面点摊位前,赵瀚喘息恢复一阵,想站起来却又腿软摔倒,最后只能跪坐在地上,托出那几枚铜钱说:“吃的。” 由于西班牙的衰落,明末出现白银危机。 白银通货紧缩,铜钱通货膨胀,铜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再加上正值灾荒,粮价贵得很,这几文钱只能买到杂粮馒头。 摊主收过铜钱,塞给赵瀚一个馒头,表情厌恶的挥手道:“走远点吃,莫耽搁我做生意。” “谢……谢谢。” 赵瀚勉强报以笑容,用嘴叼着馒头,驮着小妹转身往街角爬行。 还没爬到街角,突然冲出几个乞丐,抢走馒头恶狠狠道:“在天津讨饭吃,拜过码头没有?这馒头算是入伙钱,今后每天上贡五文,没钱就上贡吃的,就许你们在码头北街讨饭。” 给人跪地乞讨,遭人手拎脚踹,还被逼着钻裤裆,赵瀚为了活命都忍了。 好不容易弄到吃的,竟被几个乞丐欺负,赵瀚终于彻底炸了。他放下妹妹,摇摇晃晃爬起来,怒吼道:“还给我!” “小娘养的,站都站不稳,还敢跟爷爷耍横?”乞丐头子伸出一脚,轻轻松松把赵瀚绊倒。 “哈哈哈哈!” 其他乞丐放声大笑,他们是社会最底层,整日遭受歧视欺凌,只能在更弱者身上寻乐子。 赵瀚早就饿得发晕,此时看人都是重影的。他无力再站起,便使劲往前面爬,抓着乞丐头子的脚踝说:“馒头,还给我!” “滚开!” 乞丐头子一只脚被抓住,于是抬起另一只脚,像踩蚂蚁般踩着赵瀚的头顶。 “不准打我二哥!” 突然,饿得几乎昏迷的赵贞芳,猛地扑上去咬乞丐头子的腿。 “唉哟!” 乞丐头子吃痛,伸腿将赵贞芳踢开。 趁着对方单脚站立的机会,赵瀚猛然使出最后力气,抓着乞丐头子的脚踝奋起拖拽。 “啊!” 乞丐头子仰身倒下,而且后脑勺着地,顿时摔得脑袋发晕。 “哈哈哈哈!” 其他乞丐还在看笑话,并不觉得两个孩子,能对他们的头儿有什么威胁。 也有一些过路百姓,在此停下脚步,兴致勃勃的看乞丐打架,还不时有人指指点点耍乐子。 “呼呼呼……” 赵瀚嘴里喘着粗气,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爬到乞丐头子身上,照着对方满是泥垢的脖子咬下。 “松口,快松口!” 乞丐头子惊慌挣扎,吓得忘了向同伴求救,只是叫喊着要把赵瀚推开。 其他乞丐终于不再看热闹,对着赵瀚又踢又打又拽,赵贞芳扑过来帮忙却被踢走。 赵瀚抱着乞丐头子,死不松口的噬咬,咬破对方的气管,咬破对方的动脉。鲜血流到嘴里也不恶心,反而因为腹中饥渴,下意识疯狂吸食血液下肚。 终于,乞丐头子不再动弹。 赵瀚满嘴血肉沫子,回头朝着众人狞笑。 “杀人啦!” 路人惊呼大喊。 其他乞丐愣了愣,也不想着给老大报仇,抄起打狗棍和破碗就跑。 赵瀚捡起地上的馒头,用力撕成两半,一半塞到自己嘴里,一半递给小妹说:“吃!” 赵贞芳顾不得那么多,抓着馒头狼吞虎咽。 赵瀚将半个杂粮馒头吃完,才横袖擦掉嘴上的血迹,整个过程就像在吃生人血肉。 当街闹出人命,居然没人去报官。 死一个乞丐而已,天津城哪天不饿死人? 赵瀚恢复少许力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摸索乞丐头子的尸体,可惜啥财货都没有摸到。 他拾起对方的打狗棍,拄着棍子艰难站立,搀扶小妹说:“走,二哥带你去找过夜的地方。” 赵贞芳拽着一小块馒头,始终没舍得吃,默默跟在赵瀚身边。 只走了几步,兄妹俩都头昏眼花,于是再次趴下向前爬行。 围观路人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道来目送他们离去。 这个开局不算惨,至少抢到了一根打狗棍。 003【津门风雨】 来到一条背阴街巷,兄妹俩靠墙坐下。 赵贞芳用脏兮兮的双手,捧着剩下的一小撮馒头:“二哥,你吃,我已经饱了。” 赵瀚并没有拒绝,而是欢快笑起来。把不够塞牙缝的食物,再次分成两半,递回去一半给妹妹:“分着吃。” “嗯。” 赵贞芳撕扯馒头屑放嘴里,舍不得咀嚼,也舍不得吞咽,只用舌头品味食物的芬芳。 见赵瀚正看着她,赵贞芳似乎忘记悲痛,开心笑道:“二哥,馒头真好吃。” 赵瀚抚摸妹妹的头顶,许诺道:“等二哥赚了钱,让你每天都有馒头吃。” “那可真好。”赵贞芳憧憬道。 将小妹哄睡之后,赵瀚脸上的笑容顿失,抄起打狗棍在地面研磨。他还是没什么力气,磨制武器的速度很慢,但打狗棍的一头,终归被磨得尖锐起来。 一杆简易竹矛,就此成型,关键时候,能够杀人。 刚才一番经历,让赵瀚深刻认识到,除了随时可能饿死之外,还有无数潜在危险等待着他。 抚摸着竹矛,赵瀚总算有了些安全感,产生一种可以掌握自身命运的错觉。 傍晚,赵贞芳醒来,又是饿醒的。 赵瀚一手拄着竹矛,一手搀扶妹妹,沿着街巷前进。 各自吃下半个馒头,又休息半天,兄妹俩都恢复了少许体力,至少讨饭时不必像狗一样爬行。 来到某户人家的后门,赵瀚好一阵拍打,终于有人过来开门。没等他张口乞讨,对方见兄妹俩的样子,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沿途又敲了四五家,只有一家没有直接关门。 “夫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菩萨保佑你长命百岁。”赵瀚赶忙说着吉利话。 那妇人说:“家里真没剩吃的,你们去别处讨饭吧。” 小门小户,饥荒年月,自己都吃不饱,哪有食物救济穷人和乞丐? 赵瀚见讨不来饭,便又说:“给口水喝行吗?渴得很。” 那妇人心善,总是没有拒绝:“你们等着。” 大门关上。 片刻之后,妇人再次开门,舀来一瓢清水,皱眉问:“你们讨饭的碗呢?” 赵瀚随口胡诌道:“被几个乞丐打烂了,他们不许我在这里要饭。” 妇人更加怜悯,递过水瓢说:“拿着喝吧。” 赵瀚先让小妹喝水解渴,又将剩下的清水猛灌入腹。归还水瓢,作揖说道:“多谢恩人!” “也是个遭难的少爷。唉!”妇人叹息着关门。 小小年纪,就懂得礼节,怎不是遭难的少爷? 赵瀚饮水之后,总算有了些精神。他没有继续在这条背街巷道讨饭,而是一路寻到码头东街,那里是整个天津最繁华的地方。 夜幕已经降临,北码头东街却灯火通明。 由于货船在运河搁浅,大量商贾逗留此地。客栈早就塞满了,一些豪商寻不到住处,干脆直接在北城外的青楼落脚。 运河之外满地饥民,码头东街却繁花似锦,食肆里传出阵阵酒肉香气。 赵瀚选了一座酒楼,蹲在门口等待豪客。 刚刚站定,就有店伙计出来,抄着棍子驱赶道:“小叫花子,快滚远点!” 赵瀚忙说:“我祖上是御厨,有独家烹饪秘方,只要十两银子……” “滚!”店伙计提棍就打。 赵瀚横起竹矛挡住,拉着妹妹不断后退,站得老远等待豪客赏饭。 结果饭没有讨到,反而惹出一群乞丐。 赵瀚之前咬死的乞丐,主要在码头北街活动。而码头东街,则是另一群乞丐的地盘。他们同属一个乞丐帮派,但归不同的小头目管理。 这些乞丐势力更强,来找麻烦的足有十多个。 赵瀚护着妹妹靠墙而立,用竹矛摆出拼刺刀的架势,挑衅道:“来啊!” 一个乞丐举棍就打,不过毫无章法,打狗棒高高抡过头顶。 赵瀚双脚未动,只是身体前倾,一个突刺就扎中对方的大腿。 那乞丐捂着伤口惨叫,其余乞丐纷纷进攻,赵瀚连续扎中数人。可惜没什么力气,又要护着妹妹,他自己也挨了几棍。 “是个练家子,快回去禀报‘侯爷’!” 乞丐们纷纷惊呼,转眼间逃散一空,赵瀚用武力获得码头东街的临时乞讨权。 正好一个富商酒足饭饱,离开酒楼之时,目睹乞丐打架的好戏。当即拍手喝彩,醉醺醺说:“打得热闹,给爷赏!” 富商身边的仆从,抓起一把铜钱,随手扔到赵瀚面前。 “多谢老爷打赏。”赵瀚非常高兴,借着酒楼透出的微光,跟妹妹一起趴地上捡钱。 铜钱也有优劣之分,这次得到的全是好钱。 兄妹俩早就饿得发慌,连忙跑去买吃的,带着肉馅的天津大包子! 赵贞芳吃得腮帮子鼓起,活像一只护食的小仓鼠,边嚼边说:“真好吃,比馒头还好吃!” 总算能吃饱一顿,赵瀚也颇为开心,顿时笑道:“改天弄到银子,二哥给你买更好吃的烤鸭。” 赵贞芳一脸崇拜道:“二哥真厉害,爹爹总说你脑子灵……”话音戛然而止,小姑娘神情黯然道:“二哥,爹和娘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知道什么是死了,就跟大哥一样,睡着了醒不过来。” 赵瀚抱着妹妹瘦弱的身体,安慰说:“不怕,有二哥在呢。” “嗯,我不怕。”赵贞芳点头抽泣,抽泣声渐渐变成呜咽,泪水在满是泥污的小脸留下两条白痕。 不知哭了多久,赵贞芳终于睡着。 赵瀚则脑子混乱得很,他不知该如何谋得前程,难不成一直讨饭过日子? …… 码头西街。 一个乞丐敲开民居,径直走向堂屋,跪地磕头道:“侯爷,已经有消息了,那俩兔崽子进了麻柳巷。” “侯爷”是江湖诨号,本名邓贵,军户出身,逃难做了乞丐。 在天津码头区抢地盘时,被人戳瞎一只眼睛。起初唤作“独眼龙”,后来改成“小夏侯”,如今码头区的乞丐都尊称其为“侯爷”。 赵瀚前后遭遇两拨乞丐,全都是侯爷邓贵的手下,这货掌控着北城外的所有乞讨业务,顺便还兼职小偷小摸。 邓贵正在跟家人吃饭,一妻两妾,五个孩子。 他放下筷子说:“先派几个人,把巷头巷尾堵住,不能让他跑掉,逮到了直接打断腿!” 一天之内,被咬死一个手下,又被打跑十多个,而且闹事者居然是孩童,这让“丐帮帮主”的脸往哪儿搁? 轰隆隆! 突然传来闷雷声,屋内之人皆喜。 邓贵亲自走到小院里,笑着说:“旱了几个月,老天爷总算要下雨了。” 手下乞丐问道:“侯爷,不如明天再动手?” 邓贵点头说:“明天动手也行,但要派人跟着,我怕那小兔崽子要跑。” 一群乞丐而已,真不敢冒雨做事,淋出病来根本没钱医治。 “轰隆隆!” 闪电照亮院落,雷声由远及近,还猛然刮起一阵大风。 …… 赵贞芳被雷声惊醒,享受着阵阵凉风,欢喜道:“二哥,要下雨了。” 赵瀚站起来说:“走,先找个地方避雨。” 兄妹俩饱餐一顿,又歇息许久,此刻不再虚弱,当即手牵着手,摸黑寻找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麻五是新入伙的乞丐,每天都得给组织上贡。 若是讨不到饭,不但要饿肚子,还会被头目暴打一顿。 丐帮组织结构松散,今晚又明显要下雨,上级命令传到底层,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一个推诿一个,仅剩麻五单独办事,他需要彻夜盯紧赵瀚兄妹俩。 只知道目标进了麻柳巷,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人去? 麻五沿着街巷一阵转悠,他有轻微的夜盲症,夜里根本不可能寻人,等于是让一个瞎子当哨探。 “日他娘的,都来欺负老子,老子才没那么傻!” 麻五坐在一户门檐下,这里勉强可以避雨,打算先饱睡一觉再说。 正幻想着大鱼大肉,麻五突然听到脚步声,他连忙睁开眼睛擦口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麻五根本看不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赵瀚瞥见门檐下蜷缩着人,他上前问道:“这位大叔,附近有没有什么破庙?” 麻五下意识回答:“远着呢,城隍庙在东南边儿。” 赵瀚仔细打量此处,发现门檐并不宽,大雨肯定被风吹进来,于是带着妹妹寻找更好的地方。 麻五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悄悄跟在兄妹俩身后。 这货明显不懂什么叫跟踪,外加夜盲症影响视力,闹出的动静连傻子都知道不对。 走了一阵,赵瀚突然回身,快步来到麻五跟前,质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没……没有。”麻五矢口否认。 赵瀚立即挺起竹矛,矛尖顶着对方咽喉,低喝道:“说!” 麻五瞬间记起传闻,就在今天中午,北街那边被咬死一个头目,眼前这小子是真会杀人的。他吓得双腿发软,噗通跪地道:“小祖宗饶命!” “快说!”赵瀚表情严峻。 麻五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你杀了侯爷的人,侯爷派人到处找你,说逮到了直接打断腿。你们都是孩童,断了腿更好讨饭,侯爷是不会杀你们的。” 打断自己和妹妹的双腿去乞讨? 赵瀚按下心头怒火,问道:“侯爷是谁?” 麻五回答道:“侯爷就是侯爷,北码头附近的叫花子都归他管。” 赵瀚问道:“丐帮帮主?” “丐帮?”麻五摇头纠正道,“我们是莲花会的。” 赵瀚继续问道:“那个侯爷,只是乞丐头子?还是有什么其他身份?” 麻五说道:“就是讨饭头子,现在不自己讨饭了。” 赵瀚问道:“你说码头附近是侯爷的地盘,天津其他的地方呢?” 麻五回答:“别的地方不是,侯爷就管北城墙到北码头这一片。” 雷声愈急,雨点开始洒落。 赵瀚突然变得沉默,握矛的双手松了又紧,他正在分析自己当前的境况。 首先,即将迎来乱世。 其次,自己和妹妹年幼。 两个稚龄孩童,必须思考如何在乱世活下去。 究竟是哪一年,赵瀚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不是明年,就是后年,或许是大后年,女真军队就要破关而入,势如破竹杀到北京城外。 到时候兵荒马乱,天津恐怕也不安全。 如果赵瀚穿越成二十岁,他其实有许多出路,甚至可以跑去陕西参与农民起义。 但他现在才十岁啊,而且还拖着个六岁的妹妹。 唯一选择,就是寻找机会南下,在安稳的江南先长大成人再说。 而且小冰河时期,北方冬天太冷,去了南方不容易被冻死。 南下之事暂且不提,眼下有人要打断他的腿,还要把他当成乞讨的工具! 赵瀚挺直腰杆,迷茫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厉声问道:“说,那个侯爷住哪儿!” (ps:第一天三更,以后每天两更,中午十二点,晚上八点定时更新。另外,有意向打赏的豪客老爷,可以留着下周一再打赏,到时候冲冲榜。) 004【杀人越货】 麻五不明其意,老实回答:“侯爷住在码头西街。” 赵瀚继续打听:“那是你们莲花会的老窝?” 麻五摇头:“莲花会的老窝在南街,就在城墙根下。以前发大水,北城墙塌了一截,好多房子也砸坏了,莲花会的弟兄都住在破房子里。” 赵瀚再问:“侯爷家里有多少人?” 麻五说道:“就他一家子。” 赵瀚没好气道:“我是问你,侯爷家里有几个人。男的多少,女的多少,老人孩子又有多少!有没有家丁护院?” “没有护院,只有煮饭的婆子,”麻五想了想,数着手指说,“家里有侯爷,有他两个婆娘,还有几个孩子。孩子是三个?还是四个?也可能是五个。” 情况已探明,似乎可以一搏。 “站起来,带我过去!”赵瀚呵斥道。 “去哪儿?”麻五有些拎不清。 赵瀚说:“去侯爷家!” 轰隆隆! 雷声更响,闪电更亮,雨势更大。 来到西街时,赵瀚兄妹俩,浑身上下都已湿透。 “就是这家。”麻五指着院门。 赵瀚命令道:“再看清楚些!” 麻五定睛看了看,他有夜盲症,哪里看得清楚?只糊弄说:“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小祖宗,地方我带到了,能不能把我放了?” 赵瀚扯下这厮的腰带,将其手脚捆好,又扯破布堵住其嘴,塞在门檐之下,对妹妹说:“等我出来,不要乱走!” 赵贞芳点头说:“二哥,我晓得。” 院墙不高,但淋雨之后很滑,赵瀚又年幼矮小,失败好几次终于放弃翻墙。 他回去查看院门,发现门缝狭窄,若想顶开里面的门闩,必须用极薄的刀片插进去。 场面有点尴尬,赵瀚下定决心杀人,却连别人家的院墙都进不了。 被大雨淋得全身湿透,冰冷的雨水拍打脸颊,赵瀚的思维变得愈发冷静。他绕着墙根仔细探查,想要寻找院墙低矮处,来来回回走了十多遍,竟然看见门槛旁边不远有个小洞! 这玩意儿叫狗洞,猫狗可以进出,其实真正的作用是排水。 此时此刻,院中积累的雨水,正从狗洞快速往外流。 洞口非常狭窄,成人无法通过,但小孩子却可以。 狗洞是竖着的长方形,赵瀚尝试了一下,发现趴着根本进不去。于是,他又侧躺着往里蹭,高度宽度都刚刚合适。 从狗洞涌出的积水,冲得赵瀚难以睁眼和呼吸,中途差点被卡在那里无法动弹。 好不容易蹭进去,衣袖已被刮破,两臂也被磨出血条子。 这是一栋小四合院,只有正房(北房)和东西厢房,并没有建造什么倒座房(南房)。 院中有颗大树,还有一个石制大水缸。 赵瀚快步奔至北房屋檐下,捅破一格门棂纸,趴在那里静静等待闪电。 闪电再次来临,赵瀚借着微弱光亮,勉强看到屋内情况。 里面有桌椅板凳,明显不是卧室,而是古代民居的堂屋,他立即折身往旁边的房间走。 将左侧房屋的窗纸也戳破,赵瀚贴耳一听,里面隐约传来呼噜声。 孩童手臂小巧,刚好可以伸进窗棂格子,赵瀚很快摸到里头的窗闩。不过由于个子太矮,只能用手指尖往上顶,没顶几下就把木闩给顶掉了。 “嗙当!” 窗闩落地滚动,发出不小的声音,吓得赵瀚连忙矮身躲藏。 屋内之人并未醒来,只是翻了一个身。 赵瀚小心打开窗扇,从窗户爬进房里,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床上只有一个男人,隐约可见其颔下的长胡子。 赵瀚感觉有些不对,因为从麻五口中得知,“侯爷”家中一妻一妾,按常理来说不应该独睡。 他用矛尖顶住此人的喉咙,一只手按住其口鼻。 很快,这人就呼吸困难,猛地睁眼醒来。他下意识惊慌挣扎,被矛尖顶得颈部生疼,恐惧之下不敢再乱动,害怕自己被戳破喉咙。 “不准叫喊,听话就用脚捶两下床铺。”赵瀚低声道。 “砰砰!” 这人连忙抬脚,用脚后跟捶打床面。 赵瀚慢慢放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这人能说话之后,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惊慌哀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赵瀚将矛尖下压,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这下终于老实了,答道:“我叫张春才,今年五十一。” 果然找错了人! 赵瀚随口胡诌一个名字:“李建国的房子在哪边?” “什么李建国?”张春才迷糊道,“我不认识啊,这附近就没有叫李建国的。” 赵瀚终于露出微笑:“很好,你没有随便指个去处把我支走。侯爷住哪儿?” “侯爷?”张春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说,“好汉是找叫花头子邓贵?他不住这里,还要再往东走两家。” 赵瀚害怕又走错,问道:“邓贵家的院墙怎么认?” 张春才仔细思索,说道:“他家的铺首是狮子,我家的铺首是蝙蝠。” “铺首是什么东西?”赵瀚提出了一个幼稚问题。 张春才愣了愣:“铺首就是用来挂门环的。” 赵瀚又问:“还有没有别的?” 张春才又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家的狗洞是方的,他家的狗洞是圆的。” 赵瀚再问:“你换下来的衣服呢?” 张春才说:“在床边上。” 赵瀚摸到一堆衣物,先用裤带将其双手反绑,又胡乱把一团破布塞入其口。 “唔唔唔!” 张春才奋力挣扎,却是塞嘴的物事,是他自己的裹脚布。 赵瀚没有立即离开,留在屋里翻箱倒柜,不多时便寻到一件武器——剪刀! 他回到床边,将张春才的衣物,剪成许多细长布条,又用布条搓成几根布绳。将布绳绑在竹矛上,复将剪刀拴在腰间,大摇大摆的开门出去。 麻五被绑在门檐下,不时发出声响,希望赵贞芳能给他松绑。 小姑娘不理不睬,只蜷缩在檐下,半边身体被风吹雨打。 “嘎!” 院门突然打开,赵贞芳惊喜道:“二哥!” “不要说话,不要乱跑,等我回来。”赵瀚叮嘱说。 “嗯。”赵贞芳乖巧点头。 赵瀚又走到麻五身边,毫无征兆的踢出一脚,然后拔掉塞嘴布问:“侯爷家的狗洞,是方的还是圆的?” 麻五迷糊道:“圆……圆的吧?” 赵瀚用剪刀顶着此人喉咙:“再问一遍,方的还是圆的!” 麻五带着哭腔说:“记……记不清了。” “这里真是侯爷家?”赵瀚又问。 麻五怕得要死,实话实说道:“不晓得,我有雀蒙眼,晚上看不清楚。” “没用的东西!” 赵瀚低声咒骂,再次堵住其嘴,往旁边的民居继续探寻。 按照张春才的说法,赵瀚很快发现目标,门环铺首是狮子,狗洞也是圆的。 但这个狗洞太小,赵瀚没法钻进去,他只能回去找妹妹,让赵贞芳冒雨钻狗洞而入,然后再从里面给他打开门闩。 兄妹俩都进了院子,赵瀚干脆带小妹去门廊避雨。 来到正屋,故技重施,赵瀚用手探进窗棂,但这次事先拿布绳结套。他用绳套拴住窗闩,避免顶掉窗闩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的翻窗进入正屋卧室。 床上睡着三人,一大两小。 夏天不盖被子,借着微光,一目了然,是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 赵瀚用剪刀抵住妇人的咽喉,捂住口鼻将其弄醒说:“你敢叫唤,我就杀了你儿子!” 妇人惊得失语,瑟瑟发抖。 赵瀚松开一只手,低喝道:“邓贵在哪儿?说!” 妇人哆嗦道:“在在在……在东厢。” 赵瀚说道:“我只求财,不要人命,老实翻身让我反绑!” 妇人不敢违抗,翻身趴着,双手放于后腰。 赵瀚准备的布绳派上用场,将这妇人的手脚捆好,又将她的嘴巴塞得严实。 快速来到东厢房外,赵瀚悄悄翻窗而入。 果见床上躺着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当是侯爷邓贵无疑。 二人似乎“酣战”过一番,此刻全部光着身子睡觉,邓贵四仰八叉睡得鼾声震天响。 赵瀚站在床前,只犹豫了数秒,就手持剪刀戳下。 做大事就不能犹豫,否则必然反受其害。赵瀚也没那个本钱,去跟对方斗得有来有回,甚至连正面冲突都毫无胜算,必须主动出击一次性解决问题! 剪刀刺破喉咙,邓贵猛地被痛醒,下意识去捂脖子。 他想要叫喊,血液涌进咽喉,反而变成连声咳嗽。这厮抓住赵瀚的手腕,使尽全力把剪刀往上推,双脚胡乱踢打着床面求救。 旁边妇人是他的小妾,在睡梦中迷糊道:“当家的,别闹了,还没折腾够啊?” “不……咳咳咳……” 邓贵嘴里只吐出一个音节,就再次变成咳嗽声,咳着咳着一口鲜血喷出。 至于其颈部,汩汩涌出的血液,已经流下去染红大片凉席。 终于,邓贵的挣扎越来越弱,双臂垂下,浑身抽搐。 这个盘踞在天津码头区,专营乞讨,兼职偷窃,偶尔拐卖孩童的大恶人,就此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连谁杀的他都没搞清楚。 或许是动静太大,旁边的小妾终于醒来。 她迷迷糊糊揉眼坐起,打着哈欠道:“什么味儿?腥得很。” 赵瀚吓得连忙跳上床头,从身后捂其嘴,反握剪刀抵其喉,压着嗓音说:“不许叫喊!” 小妾彻底清醒,惊恐点头道:“唔唔唔!” 赵瀚慢慢松手。 “啊!” 刚把手放开,小妾就叫起来,赵瀚连忙再次捂住,顺手一剪刀戳下去。 赵瀚第一次蓄谋杀人,精神高度紧张。他本不想杀这小妾,但被对方的喊声刺激,惊慌之下干脆一并杀了! “呼呼呼!” 赵瀚跪坐在两具尸体之间,拉风箱一般喘着粗气,他此刻也累得够呛。 而且,有些精神恍惚,仿佛自己的杀人行为如同梦游,鬼使神差就干下这等暴力凶残之事。 “呼……” 赵瀚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怪我。 对,不怪我! 这人想抓住自己和妹妹,打断了腿做乞讨工具,自己只是提前反抗而已。而且此人作恶多端,杀了他是为民除害,自己无错反而还有功! 擦干双手沾满的鲜血,赵瀚再次回到正屋卧室,扯掉妇人嘴里的破布,问道:“邓贵的钱在哪儿?” 妇人惊恐道:“我不晓得。” 赵瀚恶狠狠逼问:“不说就杀你儿子!” 妇人连忙说:“靠床的墙角有块砖,钱就藏在里面。” 赵瀚在墙角摸到一块松动的青砖,用剪刀将砖撬出,里面果然有个钱袋子。 “这么点?”赵瀚质问。 钱袋里只有些散碎银两,加起来顶多能有十两银子。 妇人连忙解释:“真就这么多,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当官的,做吏的,还有那些军将,哪个不得喂饱了?侯爷在码头讨生活,每个月弄来银钱,五成要上贡卫所和漕军,剩下三成分给官吏,只有两成才是自己的。我家五个孩子,四个都在读书,束脩和笔墨纸砚也费钱。” 赵瀚不相信,说道:“剩两成也不少吧?” 妇人说道:“侯爷想谋出身,前些天刚送了几百两,说是能在码头弄个官府差事。家里的钱,真就只剩这么多了,我枕头底下还有些铜钱。” “倒霉!” 赵瀚不但拿走银钱,还拿走几套孩童衣物,甚至将床前的两双童鞋顺走。 “这是什么?”赵瀚在桌上摸到一件刀斧型物事。 妇人回答:“火镰。” 赵瀚将火镰也塞到怀里,堵上妇人的嘴巴。 再次摸索翻找,找到妇人的梳妆台,将首饰全部收下。临走时,又摸到一把梳子,一把篦子,他想到小妹乱糟糟的头发,便把梳子和篦子也全都带走。 此刻依旧下着暴雨,赵瀚带着妹妹出去,在隔壁不远找到麻五。他解开麻五的绳子说:“你自己走吧,侯爷被我杀了。你带的路,我是主犯,你是从犯,知道啥意思吗?” 麻五大惊失色,连忙回答:“我啥都不晓得。” “聪明。”赵瀚赞许道。 麻五恢复自由,立即慌张跑路。 赵瀚则拉着妹妹的手,一路冒雨跑向城墙,他不敢在码头区混了,因为邓贵上面有人罩着。 至于收编丐帮,别扯淡了,上要打点官吏军将,下要跟其他乞丐争夺地盘。赵瀚若是成年人,或许还玩得转,可他现在只是个十岁孩童。 天津北城墙塌了几十丈,二十年来一直没有修复。 兄妹俩趟着泥水,从城墙缺口爬入,悄无声息的来到天津城内。 (ps:多谢缁衣紫的盟主打赏,也多谢烟寒无心、皎皎明月剑飞扬、龙翔升腾、群英会好莱坞等等等等同学的打赏支持。新书上架之后,一个盟主会加两更,暂时先存着,上架之前不能更新太猛。) 005【篦虱子】 夜黑风急,雷雨大作。 赵瀚带着妹妹,在天津城内胡乱穿行。 城中有宵禁,但暴雨天气,一切形同虚设,更何况南北城墙早就塌掉大片。 也不知走了多远,寻到个背风屋檐,赵瀚抱着小妹避雨睡觉。 此时将近黎明,兄妹俩又累又困。 特别是赵瀚,虽然吃肉包恢复些精力,但终究长期营养不良。雨夜偷袭杀人,看似没费啥劲,其实短暂的搏斗就令他几乎虚脱。 能从城外逃到城里,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寻到躲雨处,虽然浑身湿漉漉的,但赵瀚倒头就睡死过去。 翌日醒来,已是正午。 天空依旧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将天津笼罩在一片雨雾当中。 景色如画,只是可惜,赵瀚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 兄妹俩身上的衣服,已被体热烘干,静静等待着老天爷放晴。 赵瀚又感觉饿了,冒着小雨买些吃食,便迅速回到屋檐下躲雨。 填饱肠胃,左右无事。 赵瀚掏出顺来的篦子和梳子,笑着对妹妹说:“小妹,二哥给你梳头。” “好啊,好啊!”赵贞芳颇为欢喜。 毕竟是个小姑娘,靠坐在哥哥怀里,还有闲趣伸手接檐外细雨,似乎暂时把悲惨境遇都遗忘了。 篦子的主要功能,不是用于梳头,而是刮掉发间的头皮屑和虱子。 赵贞芳已经多日未梳头,秀发被汗水黏合板结,好在昨晚淋雨稍微泡散了些。 赵瀚用细雨将手心润湿,轻轻抹在小妹头发上,然后拿起篦子慢慢梳理。一些颗粒状的东西被刮出,有凝结的盐渍灰尘,有大量的头皮屑,还有几只饱血的虱子。 将虱子挑出来,逐一摁死,不片刻就满地尸体。扫视那些被摁死的虱子,赵瀚居然生出一种成就感,就像洁癖者将屋里的垃圾收拾干净。 整整篦了半个时辰,赵瀚将小妹头上的虱子清理完毕,这才开始拿起梳子真正梳头。 盘发髻?不会! 弄造型?不会! 赵瀚只给妹妹梳了两条大辫子,而且把辫子编好之后,才感觉中间的发线给梳歪了。 赵贞芳一直靠在哥哥怀里,篦虱子的时候很痛,可梳头时却很舒服。她不由闭上双眼享受,完全忘记烦恼,好似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感觉哥哥停止动作,赵贞芳问:“二哥,梳好了吗?” “梳好了。”赵瀚回答。 赵贞芳伸出脑袋,用檐外地面的积水当镜子,在那照来照去好一阵,摸着辫子开心道:“二哥梳的辫子真好看!” 赵瀚说:“等雨停了,找地方洗个澡,把身上的虱子也除干净。” 赵贞芳站起来,拿起篦子说:“我也给二哥梳头。” 几个月不曾下雨,一下起来却不停歇。 到了下午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又重新变成大雨,兄妹俩只能躲在檐下互相梳头、捉虱子玩。 小姑娘不知轻重,赵瀚的头发又板结得厉害,梳理时扯得他头皮阵阵生痛。 赵瀚一直忍着,非但没有出声阻止,反而颇为享受的闭上眼睛。 “哎呀,断了!”赵贞芳惊呼。 赵瀚回头一看,顿时笑起来,小妹竟把篦齿给梳断了,可见刚才是用了多大的劲儿。 “弄死它们!”赵瀚指挥道。 赵贞芳立即捏住篦子根部,将那些疏下来的虱子全部捏死。 赵瀚见到此景,不由笑道:“哈哈,痛快!” “咯咯咯咯!” 赵贞芳也拍打小手,跟着哥哥欢笑起来。 赵瀚扫了一眼小妹脚上的破布鞋,拿出昨夜顺来的两双童鞋:“小妹,换上试试。” 赵贞芳高兴的脱鞋换上,可惜都太大了,穿起来不合脚,反而是赵瀚穿着比较适合。 赵瀚还是让妹妹穿上好鞋,再用布绳拴住固定,至少比原先磨破底的烂鞋更好。 兄妹俩都穿上新鞋,而且头发梳理整洁,只剩一身破烂衣服还像小乞丐。 衣服,暂时不敢换,因为是丝绸的,怕穿上被人抢劫。 当天晚上,赵瀚哼唱儿歌哄妹妹睡觉。即便睡熟了,小妹也将他抱得死死的,似乎是怕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唉,赵瀚轻声叹息。 又过一日,太阳终于出来,这场豪雨足足下了一天两夜。 赵瀚事先取出些铜钱,去买干粮充饥,抢来的银子和首饰都不敢拿出来。 来回路上,赵瀚暗中观察城市情况。 明代天津城,又称“算盘城”,整座城市形同算盘,相传为刘伯温依风水而设计,其实此城是朱棣登基之后修建的。 城墙周长九里,城内街道,九纵九横。 城东建祖庙,城西修祭坛,城南有街市,城北为官署。发展到现在,天津城内有五集一市,城外还有北运河码头和南运河码头。 城中居民,多为世袭军官和军户,亦有无数富商巨贾安家。 那些大官和大贾的房子,动辄占地几十上百亩,斗拱飞檐如同公侯贵族。 城南有二潭,是筑城时留下的大水坑,可以直通城外的护城河。如今也被圈占起来,成为权贵之家的园林湖泊,公子小姐们可以尽情悠游嬉乐。 “闪开,闪开!” 数匹健马横冲直撞,贵公子们纵马驰骋,身后是数十个家奴跑步追赶。 干旱几个月,又连续两天大雨,早把纨绔子弟给憋坏,如今约好了集体出来撒欢。 赵瀚猛地把小妹拉开,兄妹俩差点被当街撞死。 “呵呵!” 看着眼前的鲜衣怒马,又想到城外干尸般的饥民,赵瀚忍不住报以一声冷笑。 漫无目的逛游到南城墙,那里也塌了好几十丈。 朝廷拿不出修缮银子,竟放任天津这个军事要地,南北城墙出现大缺口二十年之久! 许多城砖被百姓拾去,但还零散剩下一些。 赵瀚寻来一块大青砖,拿出前日杀人的剪刀,抡起板砖就砸,猛烈锤击铆接处。 赵贞芳蹲在旁边问:“二哥,你在做什么?” “做武器防身。”赵瀚回答。 “嘣!” 锤了半天,铆钉断裂,剪刀被砸成两半,赵瀚累得气喘吁吁。 其中一半剪刀,被赵瀚接到矛尖,再用布条反复捆扎牢固。 竹矛变成铁矛! 剩下那一半剪刀,也用布条缠绕把手。如此,便是一把匕首,有布条增加摩擦力,不怕杀人溅血时手滑。 匕首藏进怀中,矛尖也用布包好,暂时不用露出锋芒。 城内的治安,似乎比城外好些。 在正式南下之前,赵瀚都不准备出城,甚至想尝试着寻找工作。 他们在城东南寻到一家食肆,规模不大。过于高档的酒楼,肯定拒收身份不明者,估计赵瀚刚走到门口就被轰走。 或许是兄妹俩不再蓬头垢面,因此即便衣着破烂,店小二也允许他们进去。 “身上有钱吗?你家大人呢?”店伙计盘问。 赵瀚摆足了架势,先是整理衣襟,接着端正拱手作揖,满嘴胡扯道:“好教阁下知晓,小子祖上乃英宗御厨。土木堡之时,先祖随御驾出征,不幸在乱军中罹难。” 好家伙,一看言行就非来自底层,普通百姓哪有这等家教见识。 店伙计被唬得一愣一愣,好奇道:“您……这是要吃饭?” 赵瀚叹息道:“小子家道中落,前来天津投奔亲戚,可惜亲戚也艰难度日。我有一身宫廷厨艺,想要自力更生,不知可否在贵店做厨子?” 为啥赵瀚首选当厨师谋生? 因为他在部队的时候,曾以新兵身份,成功入选我军最强兵种——炊事兵! 新兵能进炊事班,那是非常牛逼的,意味着各项军事技能绝对过硬。 “你想留下做厨子?” 店伙计打量赵瀚一番,摇头说:“这我做不了主,自己过去找掌柜吧。” 赵瀚带着妹妹,很快找到掌柜,重复一番刚才的说辞。 “你祖上真是御厨?”店掌柜不动声色问。 赵瀚说谎都不带眨眼,一本正经道:“千真万确。” 店掌柜想了想说:“真有本事,倒是可以留下来帮厨,等你再长几岁就能掌勺。” “多谢!”赵瀚喜道。 店掌柜又补充一句:“你说自己来天津投亲戚,把你亲戚叫来做保。城外的保人不算,只能是城内的。” 赵瀚瞬间傻眼。 在古代,各行各业都重视保人。就连童生们考秀才,都必须三个老秀才作保,以此来防止考生谎报个人信息。 而店铺招工,同样需要保人。 甚至给人做学徒,也得有三个保人出面,并且保人还必须是本地清白人家。 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流民,想在天津应聘雇工? 做梦吧! 赵瀚依旧没有放弃,说道:“掌柜的,不如让小子烧一道菜,您先尝尝味道如何?” 店掌柜似乎看出什么,冷笑着憋出一个字:“滚!” 赵瀚锲而不舍,又说:“掌柜的,我还会说书,要不我现在就说一段。且说南宋末年,临安府有个牛家村……” 店掌柜已经完全把赵瀚当成骗子,大呼道:“给我打出去!” 店伙计立即过来赶人,赵瀚只能选择麻溜滚蛋。 又寻了几家店铺,不管赵瀚如何吹逼,不管赵瀚想做啥工种,都得满足一个必要前提:三个出身清白的本地人联合作保! 做工赚钱,看来是没希望了,只能另外寻找出路。 那就即刻南下吧,抢在秋天到来之前,抵达相对温暖的南方,免得冬天留在天津被活活冻死。 当然,还有一件事情,眼下显得更加急迫。 赵瀚来到一家药铺,问道:“掌柜的,你这可有外伤药?” “哪种外伤?”掌柜反问。 赵瀚沉默片刻,选择实话实说:“肛裂……” 昨日便秘,撑破旧创,血流如大姨夫串门儿。 006【踏破天】 药膏挺管用,就是有点贵,三钱银子一勺。 涂抹患处,凉飕飕的,神似马应龙。 估计还有杀菌功效,半天便消肿。可惜赵瀚总是便秘,一用力就伤口崩裂,前后折腾了好几日,足给药铺送去一两二钱银子。 从侯爷家抢来的银钱,一下子就用去十分之一。 唉,不论如何,咱也算刚烈的男人。 天津粮价越来越贵,就拿买包子来说,几天时间价格增涨三成,肯定是天津粮商在坐地起价。 赵瀚没有省着用钱,肉馅包子,蔬菜包子,每天轮换着买来吃。 钱可以再赚,身体必须养好。 兄妹俩气色好了许多,能跑能跳,不再走一阵就感觉累。 天可怜见,两个营养不良的幼童,淋了一场大雨居然没生病,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赵瀚行事非常小心,每次买吃的,都不在同一家店铺。但还是被人给盯上,只因他一个孩童,在药铺里连续数日支付碎银子。 “快走!” 赵瀚拉着小妹的手,在街头转角处,突然加快脚步,继而奔进另一条街巷。 一个混混跟上来,却发现目标失踪,气得在那儿跺脚咒骂。 兄妹俩直奔城东南而去,那里有天津卫学和贡院,是天津学子读书考试的地方。 再怎么世风日下,读书人也要一张面皮,流氓混混不敢在卫学附近撒野。 卫学对面,是一家书铺。 兄妹俩蹲在檐下吃东西,书店老板也不驱赶,只是让他们别靠门口太近。 几个卫学生结伴而来,在店中挑选一阵,各自拿着新购书本离开。 赵瀚偷偷瞧去,学生手里全是小说。 他顿时计上心来,或许可以讲故事赚钱,仙侠武侠什么的随便瞎编都行。 当夜,就在书店房檐下睡觉。 “二哥,我冷。” 半夜里,小妹在他怀里直哆嗦,将赵瀚紧紧抱住取暖。 赵瀚也被冷醒了,不由咒骂:“这鬼天气,简直不给穷人留活路!” 才农历八月初啊,竟突然袭来一股寒潮。 从侯爷家抢来的两件孩童丝衣,赵瀚一直不敢拿出来穿。此时此刻,却顾不得许多,赶紧让小妹穿上御寒。 可还是冷! 兄妹俩只得抱成一团,蜷缩在屋檐下,好歹挨到了天亮。 天津没法再待下去了,昼夜温差本来就大,若迟迟不动身南下,入秋之后肯定被冻出毛病。 顾不得说书赚钱大计,赵瀚立即准备食物。 买了一些干粮,又买了几斤杂粮,还买到少许劣质食盐,兄妹俩隔日便结伴出城。 …… 天津北码头,位于城东北。 而天津城的东南方,还有一个南码头。 南码头虽不如北码头繁华,却设有“极冲级”(最高等级)驿站——杨青水驿。 几十年前,杨青水驿在更南边的杨柳青镇,靠静海县的财政拨款来维持。 途经驿站的官员实在太多,不管是否有公务在身,都亮出官牌白吃白住,而且还得好酒好菜伺候着。 一个驿站而已,竟成为静海县最大的固定财政支出。 于是,静海县撂挑子不干了,但极冲级驿站又不能裁撤,朝廷只得把杨青水驿移到天津。 天津富庶,一个驿站还养得起。 赵瀚打算走南码头,一路顺着运河南下。 谁知过了护城河,才发现从杨青水驿,一直到南码头,再延伸至城外居民区,到处都有士兵驻守。 连续多日大雨,运河水位恢复,临时木桥也已拆掉,运河外的饥民难以过河,陆陆续续都散去了。 但是,城西和城南的饥民,却似乎越积越多,且只有一条护城河挡着。 在降雨之后,其实许多饥民选择回乡,借高利贷买种子补种粮食。可他们返回户籍所在地,遭遇的却是官府催粮,逼着他们赶紧上交赋税,只能选择回天津躲避征粮官吏。 夏粮田赋,必须在九月以前结清,北直隶大员们催得急,州县官吏只能硬着头皮征收。 天津城南和城西,如今已汇集五万多饥民,吓得天津官将连忙派兵构筑防线。 任何人不得进出,兄妹俩暂时被阻住去路。 又过数日,饥民无法越过防线,开始成群结队的散去。 一部分选择离开,到四野乡村讨饭求活。 一部分选择死扛,只要拖到九月份,过了夏粮征收期,回乡之后就不怕官府,拖欠的税款也将变成“账面逋赋”。再过两三年,为方便征收来年新税,皇帝自会下旨“抹除逋赋”。 最后一部分灾民,确实饿得无法动弹,在天津城外躺平了等死。 渐渐的,警戒开始放松,外头不能进来,但里头可以出去。 赵瀚站在护城河边,眺望对面的灾民情况,感觉应该可以顺利通行。 那些灾民毫无组织度,东扎一个帐篷,西搭一个窝棚,绝大多数露天而居。若是遇到危险,只需杀人立威,干掉一两个,剩下的都会选择退让。 赵瀚揭掉包裹矛尖的破布,一手持矛,一手携妹,背着行囊过桥而去。 大约前进数百步,眼见赵瀚携带物品,而且行囊还胀鼓鼓的,陆续有数十个饥民围上来。 “小妹,拉着二哥的衣服,跟在后面别走远了。”赵瀚叮嘱道。 赵贞芳有些害怕,连忙抓住衣摆,亦步亦趋跟着。 赵瀚挺矛前进,随时准备杀人立威,这乱世容不得丝毫妇人之仁。 有了前些日子的经历,赵瀚早就已经适应。 此乃明末,并非21世纪的和平中国! 兄妹俩在遍地饥民当中穿行,无数麻木或贪婪的目光投来,他则回敬以凶狠的眼神。 可惜,孩童表现得再凶狠,也终究是没有大人护着。 一个稍显健壮的饥民,率先走到他们面前,心怀不轨的问道:“你们从城里出来,有吃的没?” “没有。”赵瀚面无表情回答。 那饥民说:“我不信,把包袱打开看看。” 赵瀚冷笑:“再走近些,我给你看。” 那饥民立即迈步,根本没把赵瀚当回事儿。 一根竹竿,绑着半把剪刀,又是孩童拿在手中,能有什么威胁可言? 彼此愈发接近,赵瀚突然挺矛刺击。 赵瀚没有练过传统武艺,不知该如何用矛,但刺刀术却玩得很溜。 此时此刻,对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竹矛前端的剪刀准确刺入咽喉。 鲜血涌出,目标轰然倒地,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 饱食休养半个多月,虽然力气依旧不大,但赵瀚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 四下一片惊呼,虎视眈眈的饥民们,飞快避让赵瀚这个小瘟神。 兄妹俩踏步向前,无人再敢阻拦。 赵贞芳低头去看死者的伤口,鲜血淋漓让她颇为害怕,小手死拽着二哥的衣服往前走。 走着走着,又有三个饥民拦住他们的去路。 赵瀚冷笑着亮出武器,竹矛前端的剪刀还在滴血,跟那三人形成对峙局面。 “大哥,点子扎手,没必要拼命。”一个饥民劝道。 被呼为“大哥”的饥民,龇牙冲着赵瀚狞笑,但终究还是让开去路。 就似虎豹捕食,但凡有受伤可能,都会选择更换目标。 待赵瀚兄妹走远,“大哥”越想越憋屈,说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被官兵欺负且不提,如今还被一个孩童唬住。咱回乡没钱交夏粮,留在这里也要饿死,索性结伙干一票大的!” “就咱们三个?” “哪里才三个?几千上万呢!” …… 又过一日。 天津城里出来一主一仆。 主人是个书生,名叫费映环,约末四十岁。身着儒衫,清癯美髯,手持折扇,腰悬长剑。 仆人颇为健壮,真名不可知,化名魏剑雄。膀大腰圆,络腮胡子,背着书箱,腰间横着一根熟铁棍。 二人迈步走过护城河,过桥的瞬间立即严肃起来。 费映环收起折扇,顺手拔出文士剑,从容不迫的继续前行。 魏剑雄抄起熟铁棍,扫视周遭饥民,视线所及之处,心怀叵测者纷纷低头。 直到穿过了饥民区,费映环终于收剑回鞘,转身回望遍地饿殍,悲悯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唉,古人诚不欺我。” 魏剑雄虽是仆人,说话却不客气,提醒道:“公子,现在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咱们盘缠用尽,得赶紧去静海县访友借银子,否则就只能讨饭回铅山了。这一路多半不太平,万事都要小心为妙。” “我晓得,真是倒霉!”费映环一脸无奈。 本来是进京会试的,谁知不但名落孙山,回乡时还在天津搁浅逗留。又莫名其妙生一场大病,身上银钱都拿去寻医问药,搞得现在连雇船的钱都没有。 费映环这个名门之后,手里头还不如赵瀚资金宽裕。 两个健壮灾民,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开始窃窃私语: “大哥,就这么放人过去?他们身上肯定有财货。” “做大事要紧!张兄弟、赵兄弟、陈兄弟他们准备好没?” “都准备好了。” “记住,今后不准喊本名本姓,免得哪天被朝廷挖祖坟。我叫踏破天!” “晓得,我以后就叫震山响。” “起事之后,北直隶不能留,咱一路杀去山东。先抢杨柳青镇,让大夥儿都吃顿饱的,再去打静海县。能打就打,打不下就走。北直大旱,没啥粮食,山东那边吃的更多。” “可听说山东去年也遭灾了。” “那就去河南。” “河南前年旱灾,大前年水灾,好多灾民都跑咱们乡里讨饭。” “闭嘴,恁多废话,反正到时自有去处!” “……” 距离南护城河二里地,早已架起几个大缸,有人在饥民群中呼喊:“踏破天分肉了,都快去吃肉啊!” 饥荒多日,能有什么肉可吃? 饥民们早已猜到真相,但濒临饿死,顾不得那么多。甚至有不少饥民,私底下偷偷摸摸吃肉,只是没摆在明面上而已。 半日之后,分食肉汤结束。 踏破天挑选三千壮丁,又带数百壮丁家属,浩浩荡荡的杀向南方。 所谓壮丁,不过是还能拿起棍棒拼命的人,剩余饥民早就饿得走不动路了。他们手里拿着各式“武器”,关键时候用于作战抢劫,行军过程中则可以充当拐杖。 不拄拐杖,这些人连走路都困难。 赵瀚已经扇动蝴蝶翅膀,崇祯元年的北直隶,莫名多出一个叫踏破天的匪首。 (哭,被企鹅大佬翻牌子了,居然打赏一个白银盟,受宠若惊。) (另外,还看到丁博约等老朋友,也感谢风昇水祁、道缘浮图and诡秘之主、树犹如此12等等朋友的打赏,名字就不全部列出,打赏的很多,大家太热情了。) 007【变故】 不论是影视作品,还是阅读小说时,赵瀚看到主角指着天空,嘶声力竭的大喊“贼老天”,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尴尬。 但是,他现在自己也想痛骂——日他x的贼老天! 日,入,直,一个意思,在明代全国通行。 “直娘贼”看似古典文雅,其实这三个字很脏,比“日x妈”更恶心百倍,出现在央视大剧里纯属扯淡。没错,说的就是电视剧《水浒传》! 日头,月亮,这是俗语。 太阳,太阴,这是学名。 在“日”字流行之后,“日头”听起来像骂人,甚至因此倒逼“太阳”,使得学名渐渐变成了民间俗语。 那么,赵瀚为何想要日老天爷的母亲呢? 因为他被贼老天恶心到了! 在天津遭遇寒流,赵瀚专门花费银钱,买了几尺棉布,兄妹俩晚上裹着御寒。谁知离津之后,仅走出几里地,天气突然由阴转晴,晒得他跟小妹差点中暑。 酷热难当。 半路上,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找一个背阴的地方躲避日晒。 南下第一天,只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多数时间都在歇凉躲太阳。 傍晚抵达杨柳青镇,数十年前,此镇异常繁荣。但随着杨青水驿搬走,小镇渐渐衰落,已经不复往日的热闹。 这里也有饥民! 作为天津往南的第一个大镇,自然是逃荒要饭的好地方。此时大概有数百饥民,化身为叫花乞丐,在镇内镇外扎堆乞讨。 镇上的店铺,全部选择关门,害怕被饿急的饥民给抢了。 镇外的运河边上,有一座废弃的天妃庙。 妈祖不但是海神,也是漕运守护神,而且有大明朝廷的官方背书。杨柳青镇因漕运而兴,集资建起了天妃庙,可如今早就没了香火。 兄妹俩打算在天妃庙过夜,可还没走进庙门,就看到里头躺着密密麻麻的饥民。 “这里不能住。”赵瀚拉着小妹,转身就顺着运河继续走。 又行二里地,天色早已尽黑。 兄妹俩沿途捡拾枯枝败叶,拿出一只破瓦罐,准备生火煮粥喝。 “嚓,嚓!” 从侯爷家顺来的火镰,赵瀚已经使用娴熟。 用枯草垫着火石,再以火镰擦击,几秒钟就能引燃,方便程度不输给火柴,而且还不怕被雨给淋湿。 大米价格太贵,赵瀚只买了三斤黍米、三斤玉米。 黍米就是黄米,古代五谷之一。 至于玉米,万历年间已传入中国,第一个种植省份是广西,第二个种植省份是河南。只看地域如此跳跃性,就知道有官员在推广,不论什么时代,总会出现几个做事的好官。 底层百姓,别无他求,只能期待自己遇到好官。而且,不必是青天,能做实事就足够了。 “二哥,我来淘米。”赵贞芳非常积极。 赵瀚笑道:“那以后煮饭,就都交给你了。” 赵贞芳自豪道:“我四岁就会烧火,娘跟大姐都夸我能干呢。” 赵瀚轻抚小妹的头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水是从运河里舀来的,将黍米和玉米混合下锅,再撒进去一小撮粗盐,很快就传出阵阵食物的香味。 兄妹俩大快朵颐,吃饱之后,裹着棉布抱在一起露宿。 翌日清晨,赵瀚感觉不对劲。 小妹浑身发烫,再去摸额头,果然是烧得不轻。 现实就是这般不讲道理,赵贞芳跟着全家逃荒,期间风餐露宿,饥饿虚弱时没生病。在天津淋了一场大雨,全身湿透也没生病。遇到寒潮入侵,夜里冷得瑟瑟发抖,那时依旧没有生病。 可现在天气转热,昨夜气温正常,还能吃饱穿暖,营养也算比较充足,却莫名其妙就生病发烧了! 赵瀚怕妹妹烧坏脑子,忙问道:“小妹,能听到我说话吗?” 赵贞芳睁开眼睛,挤出一个微笑,精神虚弱道:“二哥,我没力气……” “那就睡会儿,先喝点粥,二哥带你去找大夫。”赵瀚安慰道。 昨晚煮的杂粮粥,还剩下一些,赵瀚搀扶着小妹喝下。 他没有返回杨柳青镇,因为大量饥民的存在,镇上店铺都已关门歇业,根本不可能给陌生人开门。 十岁的赵瀚,背着六岁的小妹,就这样顺着运河,踏上前往静海县的路途。 只前进一里地,赵瀚就双腿发颤。 他把小妹放下来,将用以御寒的棉布,撕成几根长布条。然后从脚一直捆到膝盖,一圈圈慢慢缠绕,做成行军利器——绑腿。 不绑腿不行,超负荷长途赶路,就算能走到目的地,两条腿也会直接废掉。 赵瀚一手拄着长矛,一手托住小妹的腿弯,每前进一步都在咬牙坚持。 即便休养半个多月,但这幅身体还是太弱,体力在同龄人的平均线以下。 当初若非夜里偷袭,根本不可能杀死侯爷! 不知走了多远,赵贞芳突然醒来,趴在哥哥肩头说:“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死不了。”赵瀚停下来擦汗道。 赵贞芳还在自说自话:“我要是死了,肯定能见到爹娘,还能见到大哥。就是不晓得姐姐在哪,好吃的她以前都留给我,我这些天好想姐姐啊。” 赵瀚安慰说:“等长大了,咱们就去找姐姐。” 赵贞芳没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又走两里地,在河边遇到一株没被扒皮的柳树。赵瀚实在走不动了,而且热得全身汗湿,只得停在树荫下歇息片刻。 再摸小妹的额头,依旧烧得滚烫。 赵瀚从运河里打水烧煮,又用凉水浸湿棉布,给小妹擦拭身体物理降温,趁机也让自己恢复一下体力。 等开水不烫了,把小妹叫醒喝下。 天空飘来乌云,瞬间遮蔽太阳,气温变得闷热起来。 别下雨,别下雨,千万别下雨! 赵瀚变得心慌意乱,赶紧又背起小妹赶路,正在发烧的小妹可淋不得雨。 “呼呼呼……” 短促而又沉重的呼吸,伴着天空传来的闷雷,赵瀚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他不敢再停下,害怕停下来就走不动了,但渐渐的确实走不动,只能坐下来休息,顺便给小妹物理降温。 不知何时,天空乌云散去,老天爷似乎又不打算下雨。 赵瀚长舒一口气,本地农民却只能哀叹。 继续前进数里,赵瀚遇到三个农民,看样子应该是父子三人。 这些属于佃户,只给地主交租子,不用应付征税的皂吏。着实运气好,遇到仁慈的地主,允许他们拖欠田租,而且还借种子给他们补种秋粮。 赵瀚立即停下脚步,把小妹放在地上,然后拿起长矛警戒。 父子三人也吃了一惊,远远的跟赵瀚大眼瞪小眼。 确认过眼神,是毫不相干的人。 赵瀚继续赶路,三个佃户前往运河偷水。 是的,偷水! 枯水季节,或者遭遇干旱,为了保证漕运畅通,大运河不准任何人前来挑水。沿岸的护漕军,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防止农民偷运河水灌溉田地。 双方交错而过,互相看看,都是苦命人。 突然,赵瀚掏出一把铜钱:“老丈,你缺钱吗?” 老农没好气道:“谁不缺?” 赵瀚问道:“还有多久到县城?” 老农回答:“十几里路。” “帮我把妹妹背到县城,这些铜子儿是定钱,”赵瀚又摸出一粒碎银子,“到了地方,银子也给你们。” “真的?”老农的一个儿子大喜。 赵瀚把铜钱放到地上,又退后几步:“自己来取。” 老农立即过来捡钱。 “慢着!”赵瀚又喝止。 “还有啥事?”老农问道。 赵瀚说:“只准一人去县城,其他人不能跟着。丑话说在前头,我怕你们杀人越货。当然,你们也可以试试,我这杆矛已经杀了十多个人,不在乎多杀那么三五个。” 父子三人,面面相觑。 赵瀚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体力几乎耗尽,根本不可能把小妹背去县城就医。 只能赌一把,赌这三个农民是老实人。 父子仨商量一阵,决定老农和次子继续挑水,长子跟着赵瀚一起去县城。他们也在赌,赌赵瀚说话算话,到时候能给一些救命钱。 继续赶路。 长子背着小妹前进,赵瀚持矛跟在后边,一有异动就直接出手杀人! 二人走走停停,每前进两里地,就停下稍许歇息。顺便打水,用湿毛巾给小妹擦额头,以免体温太高把人烧坏了。 将近二十里路,足足走了大半天,前方终于看到静海县的城墙。 及至护城河外,那农民放下赵贞芳,转身对赵瀚说:“小兄弟,我就不过去了。” “可以。”赵瀚退后几步,把碎银子放地上,然后绕开等着对方来捡。 并无意外发生,农民捡了银子就走。 赵瀚眺望护城河对岸,心头凉飕飕的,他预感自己可能无法进城。 只因静海县城外,也有大量饥民汇集。 而且,饥民已经涌过护城河,散布于城外的居民区,在大街小巷到处讨饭吃。 附郭而居的静海百姓,可谓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若再持续几天,他们也得断粮,因为根本没法上街买米。 赵瀚背起小妹过桥,城外街道饿殍遍地,到处横七竖八躺着饥民。 一直走到城门外,大门紧闭。 …… 费映环和魏剑雄主仆俩,比赵瀚晚一天离开天津,但他们走得快,此时正好也来到静海县。 “开城门!”费映环大吼。 门卒站在城楼上,见费映环一身儒衫,回答说:“这位相公请回,县尊有令,禁止任何人进出。” 费映环拔剑指着城楼,气急败坏道:“快去禀报王用士,就说铅山费大昭来了。他要是不放我进去,等我回到江西,就宣扬他在静海县做的好事。横征暴敛,饿殍遍地,相食人肉……我要教他名声扫地,让王家遭桑梓父老永世唾弃!” 王用士,就是静海知县。 门卒不敢怠慢,立即跑去禀报。 赵瀚眼前一亮,让小妹靠墙躺好,整理衣襟走过去,拱手作揖道:“小子拜见先生!” 008【沸腾】 城墙之下。 费映环打量赵瀚一眼,有些奇怪道:“你是……哪位故人之子?” “家父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姓赵,讳士朗。”赵瀚满嘴胡扯,而且面不改色,直接把秀才父亲说成是举人。 “赵士朗?”费映环苦苦思索,随即摇头,“未曾听闻令尊大名。” 废话,一个落第秀才,你若听过才是怪事。 赵瀚一脸哀恸,半真半假道:“家父正直耿介,虽中举人,却依旧清贫如水。今年县中大旱,父亲携全家逃荒,在天津城北遭遇马匪。父亲、母亲、大哥皆故,吾与幼妹侥幸得活……” 费映环听了有些动容,而且他逗留天津时,也知道城外出现马匪,正好跟赵瀚所言能对上。不由叹息道:“唉,这污浊世道,读书人竟也如此悲惨境遇。” 赵瀚指着半昏迷的小妹,又举起手中长矛说:“我带着幼妹在天津讨饭,经常遭到别的乞丐欺凌,幸好曾随父亲练习武艺。南下途中,幼妹病重,欲进县城求医问药,怎奈城门紧闭不得入内。” 费映环瞧了一眼赵贞芳,同情道:“汝兄妹二人年幼,一路至此想必不易。” 好嘛,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这厮是一个打太极的高手。 见对方还是不肯开口帮忙,赵瀚猛的跪地磕头:“请先生带我兄妹二人进城!” 旁边的魏剑雄突然帮腔:“公子,举手之劳而已。” 费映环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这才说道:“起来吧,且跟我一起等着。” 等待大概一刻钟,静海知县王用士,终于出现在城楼上。 费映环笑着抱拳打招呼:“旂召兄,一别数载,甚是想念。” 王用士板着一张脸,没好气道:“费大昭,听说你要回江西坏我名声?” 费映环笑嘻嘻说:“岂敢,愚兄此来静海,不过是盘缠用尽,想找旂召兄借几两银子做路费。” 王用士突然破口大骂:“费大昭你个混账,老子是山西阳城王氏,可跟江西王氏没卵子干系。你尽管回江西造谣便是,老子今天还真就不让你进城!” “嘿嘿,”费映环依旧在笑,“老弟真不让我进城,又何必亲自登城来见?” 王用士冷哼一声,遂对门卒说:“放下柳筐,把这狗日的吊上来!” 满口粗鄙之语,毫无士人风度。 王用士,字旂召,山西阳城人,出自三槐王氏,万历三十七年举人。 二人属于多年好友,一起考过三次会试,皆双双落榜。 王用士不愿再考,就请托家中长辈,出钱谋得考城知县职务。任职期间,惩奸除恶,颇得民心。丁父忧守孝三年,去年转任静海知县。 江西有一支王氏,属于阳城王氏的分支。 十多年前,江西王氏建宗祠,欲重修族谱,派人前往山西主宗联络。王用士作为主宗代表,跑去江西帮着修族谱,期间与费映环相识并结为好友。 两只柳筐从城楼放下来,费映环迈步进筐,悠哉哉潇洒坐好,仿佛是在乘坐轿舆,还挥着折扇发令:“起!” 赵瀚不等魏剑雄进筐,就跨步走到中间挡住。 面对魏剑雄,赵瀚一揖到底,并不说话。 就刚才的短暂接触,赵瀚已经觉察出来:看似和善可亲的费映环,其实很难打交道。粗鲁凶蛮的魏剑雄,反而是个热心肠。 果然,面对赵瀚的鞠躬长揖,魏剑雄没有选择跨进柳筐。他反手拔出熟铁棍,转身面向围过来的饥民,对赵瀚说:“你自己坐进去。” “多谢!” 赵瀚抱着小妹,一起坐进柳筐。 魏剑雄爆喝一声,挥舞熟铁棍,对那些饥民说:“谁敢再踏前一步,准教他脑袋开花!” 这厮面相凶恶,顿时吓退众人。 赵瀚来到城楼,又对知县作揖致谢,王用士只略微颔首表示接受。 费映环趴在女墙垛口,看上去慵懒无比。他俯视城外的惨状,好似漠不关心,随口说道:“这两个孩童,是我一故友之后。唉,全家惨死,只剩他们相依为命,麻烦老弟帮忙找个好医生。” 王用士懒得多问,直接对随从说:“带他们去县衙,请大夫来看病。” “多谢两位恩公!” 赵瀚闻言直接跪下,真心诚意的表达感谢。 待兄妹二人离开,魏剑雄也被吊上来,费映环突然转身,正色道:“静海县饿殍遍地,贤弟为何还派皂吏下乡征缴田赋?就不怕激起民变吗!” 王用士无奈苦笑:“那些皂吏,不是我派出去的。兄长相信吗?” 费映环点头:“换作别人,我肯定不信。” 王用士解释说:“静海县政,皆操于主簿之手。愚弟上任一年,粮马、税征、户籍、巡捕诸务,竟不能插手丝毫!便是县丞,也与吾一般无二,仿佛那主簿才是一县主官!” “还有这等事?哈哈,贤弟真乃庸官也!”费映环居然大笑不止。 王用士冷冷一笑,自嘲道:“唉,谁让那主簿之女,是河间同知的小妾呢。我等士子寒窗苦读,竟比不过一贱妾的枕头风。” 费映环揉着手腕说:“贤弟忍了一年,如今又全县大灾,是时候该收网了吧?” “知我者,铅山费大昭也!” 王用士笑道:“大昭兄来得正好,今夜咱兄弟联手,好好惩治一番奸商污吏!” 费映环摩拳擦掌,对仆从魏剑雄说:“老魏,该你大显身手了。” 魏剑雄不屑道:“些许宵小,手到擒来。” 王用士顿时大笑:“魏兄还是那般豪勇,今夜便作前锋大将!” …… 县衙。 “寒邪外束,五气不调,郁而为热,因此发烧,”大夫放下赵贞芳的手臂,对赵瀚说,“我开个方子,早晚煎服,或可得愈。” “或可得愈?”赵瀚惊道,“大夫,我妹妹病得很重吗?” 大夫捋了捋胡子,解释说:“只是寻常的伤寒症,但患者体弱,又兼郁气已久,非一朝一夕之病,乃长期累积而发作。唉,不好说,看造化吧。”话锋一转,“这问诊钱,谁来付啊?” 得嘞,王知县只让请大夫,却没吩咐手下给医药费。 赵瀚问道:“多少钱?” 大夫张开一个巴掌:“看在县尊的面上,只收五钱银子。” 赵瀚很想一拳打过去,这只是问诊费,不含药钱在内,居然就敢索要半两白银。 治病昂贵,古今皆然。 从怀里掏出碎银子,赵瀚感到有些不安,因为他的钱快用完了,只剩下一些首饰还没敢动。 大夫收下碎银子,让身边学徒拿出小秤,称重之后找补赵瀚几个铜钱。又说:“我的医馆也卖药,可让徒儿把药抓来。” “如此,便烦劳大夫了。”赵瀚还能说啥?知县请来的医生,至少比他自己找的更靠谱。 药费不够,赵瀚的全部家当,只能买来两天的剂量。 那就先买两天,等明日见到王知县,看能不能死皮赖脸的讨要一些。 若讨不来,再想办法!!! 大夫走了,赵瀚独自守在病床前,等着医馆学徒把药送来。 “小公子,水来了。”侍女端着开水进房,那是王知县的丫鬟。 赵瀚连忙起身说:“多谢姐姐。” 侍女笑道:“小公子真会说话,我就一个伺候老爷的下人。” “姐姐貌美贤惠,他日必然富贵。小弟不会煎药,姐姐能否费心再帮个忙?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姐姐收下。”赵瀚害怕侍女不尽心,当即拿出一支钗子。他在天津找当铺看过,铜的,镶缀药玉(彩色玻璃),不怎么值钱。 侍女满心欢喜,收下铜钗说:“煎药而已,包在我身上!” 不值钱也看对谁而言,这支铜钗若是崭新的,至少也得三四百文才能买到。 入夜之前,医馆学徒把药送来,侍女立即拿去煎煮。 药还没煎好,赵贞芳就醒了,迷糊的看看蚊帐顶子:“二哥?” “二哥在呢。”赵瀚连忙握住小妹的手。 赵贞芳问:“这是哪儿?” 赵瀚说:“爹爹以前的朋友家里,你安心吃药养病。” “哦。”赵贞芳依旧迷糊。 开水有些凉了,赵瀚扶起小妹,喂她喝了一小口,便一直陪在床前说话。 又过一阵,侍女进来说:“小公子,药煎好了,我放桌上凉着。” “多谢姐姐。”赵瀚起身道。 …… 当夜。 静海县突然传来喊杀声,知县王用士亲自率队,抓捕城中最大的豪强。罪名是:勾结匪寇,窝藏要犯,私藏兵甲,意图谋反! 主簿李兴得知消息,连忙从小妾床上爬起,坐着轿子匆匆赶赴现场。 “王知县,快快住手!”李兴大喊。 王用士转身微笑:“李主簿也来协助抓捕乱党?” 李兴气急败坏,怒斥道:“胡说八道,这是良民士绅的宅子,哪里有什么乱党?” 突然,魏剑雄从内宅出来,将两副铠甲扔在地上,拱手说:“县尊,在宅中搜出两副甲胄。” 王用士阴恻恻笑道:“敢问李主簿,依《大明律》,私藏甲胄该当何罪?” “你,你……你栽赃陷害!”李兴勃然大怒,直接威胁道,“姓王的,别不识抬举,这静海县不是你说了算!” 王用士露出一脸惊讶表情,阴阳怪气道:“李主簿,你如此惊慌愤怒,难不成也跟乱党有勾结?” “放屁!”李兴顿时气得肝疼。 王用士踱步走过去,低声说道:“李主簿,县衙六房,已有两房为我所用,张县丞也占了一房。你还能一手遮天吗?对了,新任知府已经履职,是我当年会试时的旧友。识相一些,乖乖听话,大灾期间我不想撕破脸!” “新知府到了?是哪位老爷?”李兴顿时大惊,突然捂着肚子说,“唉哟,怎闹肚子了,快扶我回家如厕。” 望着李兴离去,王用士吐了口唾沫,踩踏蹂蹭道:“狗一样的东西,连个举人都不是,还敢在爷爷面前嚣张跋扈。待灾民归乡,就让你脑袋搬家!” 费映环慢悠悠走来,取笑道:“贤弟啊,河间那位新知府,确实跟咱们一起会试过。可非什么旧友,你当年争风吃醋,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呢。” 王用士撮撮牙花子:“这等私密事情,他一个秀才出身的主簿怎会知晓?不怕的。” …… 时间拉回当日下午。 远在二十里外的杨柳青镇,踏破天的队伍增长到四千余,将该镇里长张济臣的庄子团团包围。 踏破天举着火把高呼:“大夥儿听着,这姓张的鱼肉乡里,把咱们逼得卖儿卖女。今天,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杀了姓张的全家,把这狗东西扔到锅里煮汤喝!随我杀呀!” “杀!” “杀!” “杀!” 许多人无力举起手中棍棒,只将棍棒拄在地上蹒跚而行,仿佛科幻电影里笨拙移动的丧尸。 准确的说,是丧尸潮! 护院家丁趴在围墙上,一个个看得汗流浃背。 院门不但上了多重门闩,还抬来各种重物堵住。饥民趴在门外无法推开,但是一个推搡一个,重重叠叠,压得门轴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 踏破天见无法攻入,大吼道:“都退开,点火烧门!” 大量败草枯枝被抱来,堆在门前点燃,半刻钟后大门开始燃烧。 “老爷,快跑,乱民要杀进来了!” “老爷,后门也有乱民,走不得!” “老爷,有人翻墙进来了!” “……” 又过两刻钟。 “嗙!” 燃着大火的院门,被推得轰然倒下。 几个护院家丁,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突然转身举刀:“杀呀,宰了张济臣分粮!” 其他家奴也回过神来,既然打不过,那就选择加入,主动带领饥民往里冲。 孱弱的灾民,本是受害者,此刻变得凶残无比,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和人性。 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鸡犬不留,妇孺俱亡,无辜弱小亦不放过。 起事消息传出,乡野灾民纷涌而来,主动跟随踏破天造反。 两日之后,农民军暴增至六千多人,拖家带口朝着静海县杀去。 (ps:普通书友群,308968034。书友v群:1082032729。另外,盟主进群之后,可以联系管理员,进专门的盟主群。) 009【献计】 “姐姐,县尊还没回衙吗?” “昨夜回衙一趟,只睡两个时辰,大清早又出门了。” “若县尊再回来,麻烦姐姐通知一声。” “小公子放心,我都记得。” 目送侍女离开,待桌上的药汤不烫了,赵瀚扶着小妹坐起喝药。 住进县衙已经一天两夜,小妹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体温勉强降下来,有时又发烧特别严重,反反复复不知哪天才能病愈。 但是,药快煎没了,赵瀚手里又缺钱。 而费映环和王用士两人,似乎完全把赵瀚忘记。这也正常,谁会将两个逃荒的孩童放在心上? 等到下午时分,王知县还没回县衙,赵瀚终于等不及了。 他找到侍女说:“姐姐,我要出去一趟,劳烦你帮忙照料小妹。” 侍女专职伺候王知县的起居,老爷不在家里,她也闲得无事做。赵瀚嘴巴很甜,又兼一支钗子贿赂,侍女干脆利落的答应帮忙。 提着长矛出去,赵瀚扯起费映环的虎皮,在县衙一阵打听情况,结果谁都说不准知县在哪里。 没办法,赵瀚只能离开县衙,一路询问寻找当铺。 “咚咚咚咚咚咚!!!” 突然,钟楼方向传来阵阵钟声,县中皂吏纷纷往各城门跑去。 赵瀚正在纳闷的时候,见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等人,也从远处狂奔过来,身边还跟着几个低级武官。 “县尊……” 赵瀚打算上前搭话,却直接被皂吏推开,众人朝着北门方向而去。 出大事了! …… 王用士使用霹雳手段,将城里最大的豪强抄家。 又联合没啥实权的卢县丞,挟威反压坐地虎李主簿,耗费一天时间掌控县衙的三班六房。紧接着,召集城中大户开会,迫使粮商平抑米价,半强迫士绅们捐钱捐粮。 如此种种,手段可谓非常高明,眼看着明天就能开仓赈济饥民。 就在这时,一个副巡检带伤出现,还带来了灾民起事的消息。 杨柳青镇巡检司,相当于杨柳青镇派出所。该镇邮局(驿站)虽然迁往天津,但派出所却保留下来,遭到踏破天的农民队伍包围攻打。 从九品巡检当场被分尸,副巡检侥幸逃过一劫,慌不择路的跳河而走,又绕一大圈来到县城报讯。 登上北边城楼,王用士极目眺望,并未见到农民军的影子。 副巡检张奋说道:“县尊,此时此刻,乱民怕是在劫掠独流镇。” 独流镇,位于静海县城与杨柳青镇之间,也是因漕运而兴起的一个大镇。 从军事角度而言,独流镇比杨柳青镇更重要,南运河、子牙河、大清河在此合而为一,这便是“独流”镇名的由来。 “哒哒哒哒!” 一骑忽从北方而来,却是独流镇派出所所长宋春明,孤身一人骑马前来县城报信。 为啥只有他一人? 因为派出所只有一匹马,所长直接骑着马开溜了! 奔至城下,宋春明大呼:“我是独流镇巡检宋春明,有紧急军情来报,快快放我进城!” 王用士下令:“吊他上来。” 宋春明连坐骑都不要了,依靠柳筐来到城楼,慌张说道:“县尊,饥民起事,独流镇已经没了!” 王用士不慌不忙问:“乱民有多少?” “几千上万。”宋春明说。 费映环皱着眉头插话:“到底是几千还是上万?” 宋春明说:“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王用士压下心头怒火,问道:“你的人呢?” 宋春明道:“都没了,要么被杀,要么从贼。” 杨柳青镇副巡检张奋,阴阳怪气地说:“我二十多里都跑来了,宋巡检十里路骑马现在才到?” 宋春明大怒,质问道:“那你为何不先到独流镇报讯,好歹让我也有个准备,不会被乱贼杀个措手不及!” 张奋也愤怒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到了独流镇巡检司,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巡检司衙门是空的。你跟你的部下,上哪儿鬼混去了?” “我……我当时带人下乡缉盗。”宋春明吞吞吐吐说。 张奋讥讽说:“缉盗?怕是打着缉盗的幌子,带人进村鱼肉乡民!” “你血口喷人!”宋春明胀红了脖子。 一个乡镇派出所副所长,一个乡镇派出所所长,就这样当着县长的面吵起来。 “闭嘴!” 王用士实在听不下去,喝止二人的争吵,对费映环说:“大昭兄,乱贼今日劫掠独流镇,怕是明日就要来县城。你帮着我守城,到时多借你十两银子路费。” “十两?至少一百两!”费映环讨价还价。 这两个家伙,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就在此时,县丞卢惠、主簿李兴赶来,惊慌问道:“可是乱民杀来了?” 王用士不作正面回答,反而面露欣喜:“李主簿,你来的正是时候!” “为何正是时候?”李兴一头雾水。 王用士满脸微笑道:“本县想请李主簿帮个忙。” 李兴感觉有些不对劲,下意识问:“什么忙?” “借君人头一用!” 话音未落,王用士突然转身,探手拔出费映环腰间宝剑。 剑光闪过,鲜血飞溅,主簿李兴捂着脖子倒地抽搐。 这位王知县,竟然剑术高明! 众人大惊,两个戴罪的派出所长,吓得直接跪伏于地。 县丞卢惠惊道:“县尊为何如此?” 王用士说:“此獠盘踞静海多年,所犯恶事罄竹难书,如今县里出现乱贼,皆是他官逼民反所致。来人,带着这厮的头颅,出城安抚城外灾民,先把民愤平息下来再说。县衙、县学、文庙、书院、贡院,全部腾出来安置城外百姓和灾民,明日天亮之前,城外不得再留一人!” 城外有大量附郭而居的百姓,还有无数逃荒而来的灾民。 若不让这些人进城,等农民军杀到城下,这些人估计全都会被裹挟,到时候敌人的数量将成倍增长。 王用士又说:“卢县丞,你去召集城中大户,让他们立即出粮赈济百姓。咱们把人放进来,若是不让其吃饱,怕是城里也得生乱。” 既然有人顶着,卢惠也镇定下来,抱拳道:“下官这就去。” 王用士继续发令:“陈典史(县公安局长),你负责城中治安。黄巡检、宋巡检、张巡检,你们三个协助陈典史,在城里募集乡勇,天亮之前我要一千义兵!” “是!”四人领命。 王用士再说道:“县衙三班六房,各司其职,把军饷、粮草、兵器准备好,找不到刀枪剑戟就用菜刀棍棒。搜集金汁、菜油、砖石、滚木,本县明日要拿来守城!” 一切吩咐完毕,突然北城门卒前来禀报:“县尊,有位小公子求见,说是县尊的晚辈。” “本县哪来的晚辈?轰他走!”王用士不耐烦道。 门卒提醒:“他说有破敌之计相告。” 王用士冷笑一声,想了想:“带过来问话。” 乱民即将攻打县城的消息,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开,显然许多官吏不知道啥叫保密。 就连在街头行走的赵瀚,都顺耳听说此事,于是壮着胆子前来献计。 献计而已,又不是自己动手,万一成功岂不是赚到了? 赵瀚被带上城楼,王用士感觉有些面熟,很快想起这是被他安置在县衙的孩童。 “你的故人之后?”王用士问费映环。 费映环感觉有点意思,模棱两可说:“算是吧。” 赵瀚拱手道:“拜见县尊。” 王用士直接问:“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破敌之策?” 赵瀚反问道:“请问起事乱民有多少人?” 王用士回答:“几千上万。” 赵瀚又问:“请问这几千上万乱民,有甲胄多少,有刀剑多少,有弓箭多少?” 王用士说:“饥民造反,又没抢到军械库,能有什么甲胄兵器?” 赵瀚再问:“请问乱民现在何处?” 王用士说:“正在劫掠十里外的独流镇。” 赵瀚复问:“再过些时候就要天黑了,请问乱民是否会连夜前来攻打县城?” 王用士说:“必然不会,今夜肯定在独流镇歇息,明日……”说到这里,王用士突然面色狂喜,大笑道,“哈哈,真是好计策,果然后生可畏。快把陈典史叫回来,立即重金招募五百壮士,多作火把,杀猪造饭,本官要亲自率军夜袭!魏兄,你立即骑马,前往独流镇打探军情。”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魏剑雄笑道。 王用士转身问赵瀚:“你献策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赵瀚拱手作揖道:“小妹病重,无钱买药,还望县尊施以援手。” “此事易耳,哈哈哈哈!”王用士开怀大笑,心情变得无比舒畅。 (不敢再定时发布了,怕出问题。马上要出门,八点那章提前发出来。) 010【夜袭】 对于聪明人而言,有些道理一点就通。 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等人,完全陷入了思维误区,只想着如何防守县城,却没考虑过可以主动出击。 毕竟这是崇祯元年,农民起义还没成为普遍现象。 作为知县,王用士第一次遇到农民军,而他手里只有少数衙役,守城都还得连夜招募乡勇。 赵瀚献策,纯属临时起意,甚至不清楚敌军情报。 当时,他看到李主簿的头颅,被人拎着沿街示众,这才下定决心赌一把。 能杀主簿平民怨,知县是个狠人啊! 既然是狠人,那就给出冒险计策。这叫看人下碟,也叫问客杀鸡。 若换成一个庸碌之官,赵瀚肯定献保守之策,他才不会自讨没趣呢。 再次返回县衙,待遇又不一样,有吏员全程护送引导。 赵瀚虽然立下大功,却并未沾沾自喜,态度恭敬的拱手说:“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估计是王知县杀人立威,赵瀚又得知县赏识,这个文吏不敢怠慢,赔笑着回答:“免尊,姓杨,唤作守中,县衙礼房一小吏而已。” “原来是杨先生。”赵瀚恭维道。 文吏忙说:“不敢当先生之称。” 一路闲聊,渐至县衙大门口。 大门西侧设一门亭,地面明显磨损严重,想必平时经常有人进出。 赵瀚随口询问:“那是什么所在?” 文吏介绍道:“此乃申明亭,专用于和解小案。” 赵瀚颇感兴趣,忙问其细节。 经过文吏一番解释,赵瀚的固有认知被颠覆,原来明代审案不是直接击鼓升堂。 县衙大门西侧,必建有申明亭。 财产纠纷、打架斗殴等民事案件,得先到申明亭进行劝解。 案件双方的里甲长官,还有县衙的相关文吏,一起对当事人陈说利害。若能庭外和解,则用不着打官司。若双方都不肯让步,那就拟状击鼓立案,由县太爷亲自升堂审理。 是不是非常熟悉? 司法调解啊! 这玩意儿是朱元璋首创的,可以把各地州县长官,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里解放出来。 当然也有缺陷。 随着大明吏治败坏,县衙主官们开始怠政,啥事儿都让文吏去处理。文吏可以和里甲长勾结,在司法调解阶段,威逼当事人让步,导致弱势方总是吃哑巴亏,许多积年老吏甚至因此掌控民事大权。 既然穿越回到古代,就必须了解各种社会情况,否则今后打官司都不知道该走哪扇门。 见赵瀚问这问那,似乎对县衙很感兴趣,文吏主动客串起了导游。 他指着县衙的第二道门说:“此乃仪门,并不常开。只有知县上任、迎接贵宾、祭祀庆典……此类喜庆日子,才会打开仪门出入。” 赵瀚立即领会:“礼仪之门。” “小公子正解,”文吏又指着仪门东侧的偏门,“此乃人门,又称喜门,供县尊及亲随出入。” 赵瀚指着西侧的偏门问:“那道门呢?” 文吏解释:“那是鬼门,又称绝门。用于提审重犯,或者押解死囚赴刑。” 赵瀚说道:“晦气。” “可不正是晦气吗?靠得近些都阴风阵阵。”文吏笑着说。 仪门之内是大堂,知县升堂审案的地方。 大堂东西两侧,是钱粮库和武备库,县衙六房分置左右。钱粮库由县丞负责,相当于财务室兼档案室;武备库由典史负责,里头放着刑具、兵器及其清单。 “前面便是宅门,在下不便再送。”文吏止步道。 赵瀚拱手说:“多谢。” 宅门隔绝内外,有门房看守,想见知县必须通报,不给钱一般不让进,俗称“走门子”。 宅门之内是二堂,知县真正的日常办公场所,穿过二堂才到知县的起居内宅。 赵瀚一路走走停停,牢记县衙布局。 这玩意儿是制式的,南北通行,记住一个就记住全部。 “小公子,你回来啦,”侍女笑道,“医馆刚把药送来,我正准备去煎煮呢。” 赵瀚忙说:“让姐姐费心了。” 交谈几句,侍女自去煎药。 赵瀚来到病床前,手贴小妹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烫,但体温已经降下来。 就怕又反复,忽起忽落,让人揪心。 赵瀚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外面景色,心里想的却是夜袭是否顺利。 ……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五百壮士很快募集,而且还多出来几十个。 王用士将这五百多壮士,临时编为十二伍。 又挑选二十四人,分别担任伍长、伍副。也不做旗令训练,只说击鼓便前进,听到敲锣就撤退。 战场出错无所谓,反正他们的敌人更烂。 杀猪造饭,填饱肚子,再喝一碗壮行酒,王用士就亲自率领部队出发。 打着火把前进,王用士边走边说:“大昭兄,还打算继续科举?” 费映环一手握着剑柄,一手高举火把,叹息道:“吾弱冠之年便中举,会试已考了二十年,总不可能半途而废吧?” “若一直科举不第,难不成还要再考二十年?”王用士劝道,“别再考了,使钱去吏部走门路,以你费氏先祖的荫泽,轻轻松松就能弄到一个知县。” 费映环嘀咕道:“我考进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整个铅山费氏。” 王用士不再说话,感觉费映环怪可怜的。 铅山费氏,在第六代、七代和八代达到顶峰,每代平均两个进士,举人和秀才更是无数。 叔侄连登一甲,父子并中五魁,兄弟同为阁部。 何其风光! 可从第九代开始,铅山费氏开始衰落,竟连一个进士都不出。 第十代更惨,全是些秀才,费映环属于唯一的举人。 他是全族的希望,费氏主宗,还有分出去的横林费氏、河口费氏、烈桥费氏、鹅湖费氏……都指望他光耀家族,费映环怎敢不继续考下去? 费映环道:“休提这些,今日酣畅杀贼,也算沙场建功了。” 王用士摇头慨叹:“这算哪门子的沙场建功?一群饿得走投无路的饥民而已。大昭兄打仗在今夜,愚弟打仗却在今后,造福一方才是我的战场。静海县百废待兴,不知得耗多少心血,才能够恢复些许生气。” 费映环安慰道:“你安民,我读书,与君共勉吧。” “哒哒哒哒!” 黑暗中,一骑奔来。 魏剑雄翻身下马:“县尊,公子,快将火把灭了。” 王用士问道:“敌情如何?” 魏剑雄讥笑道:“那贼首踏破天,根本就不会打仗。别说派出哨探,竟连营寨都不扎,乱贼散住于镇内民房,只在镇外扔出几人守夜。” 王用士瞬间安心,此战必然胜利,当即下令道:“火把全部熄灭,前后抓住同伴腰带,嘴里衔着筷子噤声行军!” 五百多勇士,渐渐接近独流镇。 费映环、魏剑雄主仆俩,带二百多人埋伏于镇南待命。 王用士亲率二百多人,绕去镇东准备突袭。 镇西是运河。 镇北留给乱民溃逃。 王用士悄然绕去小镇东侧,稍许歇息准备,对背着大鼓的陈典史说:“你来击鼓!” “遵命!”陈典史颇为忐忑,又有些兴奋。 王用士又说:“传令下去,点燃火把!” “咚咚咚咚咚!” “杀呀,荡平贼寇!” 寂静深夜,沉闷的鼓声响起,一支支火把被点燃,同时伴随激烈的喊杀声。 镇南方向,费映环立即率众响应。 几百临时招募的勇士,将三千多支火把插在地上,又挥舞着火把嘶声大喊,瞬间造成千军万马的假象。 011【贼败】 踏破天并不在镇上过夜! 不是这厮有多么警醒,而是镇东三里地左右,有本地土豪修建的大宅子。非但奢华富贵,而且院墙巍峨,既可舒适享受,又能保护自身安全。 最强壮的两百多乱民,被踏破天选为亲兵护卫,跟他一起住在镇外的大宅里。 宅中的娇妻美妾,被几个造反头子瓜分。 侍女丫鬟,分给那些亲卫统领。 就连浆洗洒扫的健妇,以及镇上掳来的妇人,也赐予二百亲兵,饱食之后便是释放欲望。 踏破天此刻正呼呼大睡,身边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少妇。 少妇显然惨遭蹂躏,待踏破天睡熟了,才悄悄摸黑爬起。她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眼泪划过脸颊,一步步朝踏破天走去。 “砰!” 黑暗中,少妇绊到一张凳子。 踏破天猛的惊醒,问道:“你要作甚?” “恶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少妇自知报仇无望,竟然反握剪刀,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踏破天连忙点燃油灯,看着胸口淌血的少妇,失魂落魄道:“你……你就不想做皇后吗?我是真要娶你,不在乎你已嫁人的。你死了算什么?你死了算什么啊?呜呜呜……” 这贼首居然低声痛哭,只因少妇是他暗恋多年的心上人。 踏破天的老家,就在独流镇。 他曾是个私盐贩子,而且属于最低级那种。 明代贩卖私盐,有以下几种方式—— 一为官私,官员及家属夹带运输;二为军私,军队参与私盐贩卖;三为商私,超出盐引额度多装斤两;四为漕私,使用漕军和漕船玩走私;五为枭私,又称盐枭,聚集暴徒搞大规模私盐贩卖活动。 至于踏破天,只能称为盐棍。 纠集三五个青壮,穿乡过镇贩卖土盐,性质类似赚辛苦钱的货郎。 土盐,又分碱盐和硝盐,是刮硝碱土壤煎制而成。味道苦涩,带有毒性,只有最底层百姓才会购买。 即便是贩卖土盐,这微薄利润也被巡检司盯上。 踏破天的伙伴被抓了两个,他带着剩下两个弟兄,逃往天津南码头求生。本来可以卖力气苟活,谁知又遇到数月干旱,运河枯浅断航,码头苦力的工作也因此丢掉。 那就造反,杀回老家,抢到自己的心上人——本镇胡员外的孙媳妇。 踏破天泪流满面,坐在少妇的尸体旁,压抑着声音撕心裂肺哭泣。 “咚咚咚咚咚!” “杀啊!” 击鼓和喊杀声突然传来,踏破天惊慌站起,边穿衣服边大喊:“可是官军杀来了?” …… 王用士将衣摆扎在腰间,挽起袖子提剑冲锋:“儿郎们,保卫桑梓,就在此时,随我杀啊!” 这些勇士在出发前,每人领到三两银子安家费,战后还能获得二两银子赏钱。并且王用士承诺,免除他们今后三年的徭役,役钱直接在一条鞭税里面抹除。 五两银子,三年免役,足够让人豁出命来。 勇士个个精壮,有夜盲症的不要。 可惜都不会打仗。 冲锋时行伍全乱了,伍长找不到自己的手下,什长也搞不清伍长在哪里。而且不知保存体力,隔得老远就全速奔跑,等冲到小镇已累得气喘吁吁。 乌合之众。 还是那句话,农民军更烂! 散居在镇上的乱民,被鼓声和呐喊声惊醒,慌慌张张穿衣出门查看。只见镇外火把无数,吓得立即调头就逃,还不忘把抢来的粮食带上。 不带武器,只带钱粮,完全忘记自己是造反的农民军。 许多乱民还有夜盲症,慌不择路跌入运河,夜里淹死无数。 “杀呀!” 五百多勇士本来怕死,见到这种情况,突然就不怕了,一个个化身为绝世猛将,往往一人就敢追杀数十人。 乡勇追得失去建制,乱民逃得失去建制,夜袭变成稀里糊涂的乱仗。 张奋、宋春明这两个乡镇派出所长,不复白天的狼狈相,此时好似吕布附体,挥舞着腰刀一路追砍。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各自踏上人生的高光时刻。 费映环追击一阵,便觉意兴索然,停下来还剑入鞘,掏出折扇赏月乘凉。 魏剑雄都懒得使用熟铁棍,只是举着火把追赶。他骑马追上一个乱民,擒来质问:“踏破天在哪儿?说了饶你不死!” 乱民惊恐回答:“东边,胡员外的宅子里。” “不在镇上?”魏剑雄追问。 “不在,不在。”乱民都快吓晕了。 魏剑雄扔下此人,骑马往东疾驰,一路大喊:“快快随我追杀贼首!” 无人响应,都杀疯了,也追乱了。 魏剑雄只得单骑而往,他不知胡员外的宅子在何处,估摸着方向往东边策马狂奔。 不知跑了多远,终于看到几个乱民,身上带着大包小包在逃命。 魏剑雄打马追赶,一棍子敲死一个,连续砸破几个脑袋,抓住幸存者逼问:“踏破天在哪儿?” “不晓得,都跑了!” “混账!” 魏剑雄气得一棒砸下,这人顿时脑浆迸裂。 踏破天此刻也怒火中烧,官兵夜袭独流镇,他在镇外本是安全的。慌忙召集两百多亲兵,甚至还有时间搬运财货,打算带着这些班底继续流窜。 谁知,仅逃出一里地,两百多亲兵就散去大半。 就连一起贩卖土盐的老兄弟,都悄悄带着财货离队,黑灯瞎火的鬼知道去了何方。 队伍难以收束,踏破天心灰意冷,对剩下的百余亲兵说:“都是一起厮杀的好兄弟,如今大难临头,咱也不为难大夥,各自拿着财货散了吧。” 众人大喜,纷纷从车上取走财货。 但还剩下十多人,围在踏破天身边不愿离开,他们说:“将军,投降官兵是死,回乡种地也是死,不如跟着将军拼一个前程!” 这话让踏破天重新燃起斗志,感动落泪道:“都是好兄弟,你们不负我,我也不负你们。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多余的财货不要了,只带粮食和兵器,绕过静海去盐山县起事!” 一个披头撒发的乱民,本来缩在最后面,此刻突然上前:“将军,小的给你牵马。将军是关二爷,小的愿做周仓。” 踏破天顿时大笑:“哈哈,看来你也听过戏,肚子里头有点学问。老家哪里的?” 这个乱民回答说:“启禀将军,小的家住子牙镇宗保村,举家逃荒到独流镇要饭。时运不济,苍天无眼,家人悉数都饿死了,正好遇到将军做大事。” “说话文绉绉的,你还读过书?”踏破天疑惑道。 乱民拱手说:“读过几年村塾,可惜没考上秀才,家里没钱就不读了。” 踏破天说道:“我去宗保村卖过盐,村里去年出了个举人,叫……叫什么来着?” “高尔俨,字中孚,”乱民解释说,“那是我族兄,他出于主宗,我只是旁支。小的名叫高尔顺。” 踏破天回忆道:“高尔顺?有点印象,你家是不是住村东头?” 乱民说道:“正是,将军好记性。” 踏破天终于不再怀疑,颇为欣喜道:“高兄弟既是读书人,那今后便做我的军师。我当了皇帝,你就当宰相。” “多谢将军,小的为将军牵马。”乱民趁机上前。 踏破天把缰绳递给对方,说道:“高军师,我打算去盐山县起事,你给我定个计策可……” 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一把匕首捅进踏破天的肚子。 这乱民将匕首拧了半圈,又拔出来再次捅进去。 连捅几下,踏破天缓缓倒地。 乱民拔出踏破天的腰刀,利索无比的翻身上马,不等其他乱民反应过来,便策马挥刀劈砍过去,大吼道:“子牙镇举人高尔俨在此!” 众贼皆惊,四散而逃。 高尔俨立即回转,割下踏破天的首级,纵马朝独流镇的方向奔去。 “哒哒哒哒!” 奔行一阵,旷野里传来马蹄声。 高尔俨勒马大呼:“对面来者何人?” 魏剑雄应道:“静海王县尊麾下大将魏剑雄!” 高尔俨举着首级说:“吾乃子牙镇举人高尔俨,贼首踏破天已经伏诛,头颅在此!” (普通粉丝群:881552692。另外,有空的同学,可以给本书角色比个心,顺便点几下就行。) 012【义子?】 独流镇巡检司衙门,占地两亩,位于镇中心偏北,此刻是王知县的临时办公点。 夜袭已经结束,又似乎还没有结束。 五百多乡勇,撒出去就收不回来,黑灯瞎火一顿乱追,天快亮了尚有四十多人未归。 “县尊,魏壮士求见。” “请他进来。” 魏剑雄踏步走进巡检司正堂,拱手道:“禀县尊,贼首已伏诛。” 王用士顿时惊喜道:“真的?可曾验明身份?” 魏剑雄一身血污,胸前还沾着白色脑浆,回答说:“回来的路上,已经验过了,确是踏破天无疑。据投降的乱贼说,此獠唤作刘长林,乃独流镇宽河村人,以贩卖土盐为生。其父母兄弟,俱已病亡多年,有一长姊嫁去了唐官屯。” 王用士问道:“是谁擒斩贼首?” 魏剑雄说:“静海县举人高尔俨。” “原来是他,”王用士笑道,“快请高举人进来说话。” 高尔俨很快被带进来,依旧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不伦不类的丝绸女装。 旁边的费映环笑道:“阁下为何这幅打扮?” 王用士立即介绍说:“中孚,此乃本县好友,铅山举人费大昭。” “见过前辈,”高尔俨面带悲痛之色,诉说遭遇道,“独流镇胡崇道是吾好友,昨日晚辈带着书童,正在胡兄家中做客。谁知那踏破天突然杀来,胡兄一家数十口,皆遭不测。便是晚辈的书童,也惨死在贼军刀下。晚辈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得披散头发,换上家奴的衣服,佯装从贼投了乱军。幸得王县尊带兵杀至,这才有机会手刃贼首,为胡兄全家报了灭门之仇!” 费映环指着他身上的丝绸女装:“这是家奴的衣服?” 高尔俨解释说:“乱民贪图享受,看到好衣裳就抢。不拘男装女装,也不管是否合身,只要是绫罗绸缎便穿上。晚辈为了蒙混过关,也只得换上这一身。” “你倒是不拘小节。”费映环似笑非笑。 王用士赞道:“忍辱负重,手刃恶贼,不愧是忠良之后!” 崖山海战,陆秀夫抱着幼帝跳海,枢密使高桂也跟随殉国。静海县有两支高氏,中旺镇高氏乃高桂长子的后代,子牙镇高氏则是高桂次子的后代。 听王用士提起自己的老祖宗,高尔俨不免有些自豪,当即作揖道:“县尊谬赞了。” 又是一番勉励嘉许,双方交谈半刻钟。 王用士委婉送客说:“如此大功,本县定然上报朝廷加以褒奖。阁下劳累一夜,想必颇为疲倦,便在这巡检司暂作歇息吧。” “多谢县尊体恤,如此便先告退了。”高尔俨从容离去。 巡检司正堂,只剩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三人。 “啪!” 王用士猛拍桌子,破口大骂:“如此奸诈之徒,枉读圣贤书!” 费映环手摇折扇,微笑不语。 魏剑雄没弄明白,不由疑惑道:“县尊是在骂这高举人?我看他能屈能伸、行事果决,是个有本事的大才啊。” 王用士咬牙切齿说:“我已审问过诸多乱民,能住进胡家大宅的,皆为贼首踏破天的亲兵,而且必须纳投名状才行。高尔俨当时就在胡家做客,骤然遭遇乱民攻打,靠乔装打扮就能从贼?还摇身一变成了贼首的亲军?这厮必然伪装成奴仆,跟乱民一起杀过胡家人。为了活命,竟对自己好友的家人举刀!” 魏剑雄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费映环突然感慨:“厚颜无耻,心狠手辣,也算一个人物。” …… 县衙。 赵瀚扶着小妹,喂下一碗汤药:“感觉好了些没?” “头不昏了,就是还没力气。”赵贞芳挤出一个笑容。 赵瀚安慰说:“再养两天就好了。” 赵贞芳问道:“我听小环姐姐(侍女)说,这里是知县老爷家。知县老爷真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可多着呢。”赵瀚笑道。 赵贞芳张嘴欲言,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瀚将小妹缓缓放下:“你再睡会儿。” “嗯。”赵贞芳闭眼躺着。 突然,外头传来喧哗声,很快侍女小环狂奔进来。 赵瀚起身询问:“可是县尊破贼了?” 侍女惊讶道:“小公子怎晓得?” 赵瀚解释说:“从十里外奔回报信,时辰差不多可以对上。姐姐又满脸喜色,显然县尊老爷并未吃败仗。” 侍女崇拜道:“小公子可真是厉害!” 再厉害能有什么用? 孩童之躯,无长辈庇佑,赵瀚只能努力求生存。 计策献出,又已成功,他在等待收获。 堂堂一个知县,总不可能厚颜无耻,真的只给些汤药钱吧? 可左等右等,王用士、费映环都没回县城,留在独流镇处理善后事务。 王用士身边奇缺人手,他的师爷不在静海县,已前往河间府城多日。新知府刚刚走马上任,年轻时还被王用士殴打过,必须派个可靠之人去缓解关系。 又过一日,费映环独自返回县衙,魏剑雄继续在独流镇帮忙。 费映环仿佛把县衙当自己家,吆五喝六的命令仆人烧洗澡水。沐浴更衣之后,还把侍女小环叫去,帮他梳头束髻搞了半个时辰。 “小公子,费相公请你去用餐。”侍女前来禀报。 赵瀚嘱咐小妹几句,便起身抱拳:“烦请姐姐带路。” 再次见到费映环,此君正在花园里自斟自饮。 而且换上一身新衣,金冠束发,玉佩悬腰,美髯长须,活脱脱的中年大帅哥。 这厮从王用士那里,借来二百两银子。有钱之后,也不干别的,先去购置一身行头,恢复自己富家大少爷的装扮。 家里老爷未死,即便四十岁了,费映环依旧是大少爷。 听到脚步声,费映环也不回头看,只端着酒杯说:“过来坐。” “小子见过先生。”赵瀚作揖行礼,也不多话,安然坐下。 待赵瀚坐定,侍女小环守在旁边,非常有眼力劲儿的给费少爷斟酒。 “贼首死了。”费映环端起酒杯。 赵瀚拍马屁道:“先生神勇。” 费映环笑道:“干我屁事。当晚夜袭,我身上都没沾血,只顾着站在河边赏月了。” 赵瀚只得换个角度恭维:“临阵不乱,沙场赏月,先生好气度。” “哈哈哈哈!” 费映环欢快大笑,指着赵瀚打趣道:“小小年纪,满嘴谎话,令尊教子有方,想必也是一位妙人。”突然他又叹息起来,“唉,这个年月,有趣之人不多。可惜令尊已遭不测,否则我定要结交一番。” 赵瀚沉默不语,面露戚容,这个话题他不方便多说。 费映环放下酒杯,拿出折扇摇啊摇,问道:“两日前,你连敌情都不清楚,为何就敢登楼献策?” 赵瀚回答说:“好教先生知晓,小子也是流民,饿得久了浑身都没力气。那些乱民就算抢到粮食,也才吃饱几天?能有几分战力?早一日主动出击,就可多一分胜算。若等贼军杀到城下,不论是否能够守城,城外街巷必然被毁,到时候又该有多少百姓无家可归?县尊又该耗费多少财力去安置?” “你倒是给他省了许多银钱,”费映环摇头自嘲,“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闻灾民起事,众人都想着如何守城,破敌妙策竟被你一个孩童点醒。” 赵瀚谦虚道:“侥幸而已。” 费映环饶有兴趣打量赵瀚,嘴里咀嚼着一粒花生米:“小小年纪,心思敏捷,性格沉稳,可惜不是我儿子。” 赵瀚小心应答:“先生过誉了。” 费映环蓦地无奈忧伤:“我有两女一子,女儿皆兰心蕙质,偏偏儿子是个蠢货。陶诗有云:‘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我若早生千载,必与五柳先生结为莫逆知己。” 赵瀚忍不住笑道:“五柳先生诸子愚钝,可能是因为他酒喝多了。” 费映环看看杯中之物,表情古怪道:“喝酒过多会让儿子变成蠢货?” “有此一说,不知真假。”赵瀚回答。 “那我要戒酒,或可再生一麒麟儿,”费映环把酒杯放下,吃了两颗花生米,复又举杯饮尽,“戒酒如治国,不可贪一日之功,非得循序渐进不可,等我回家再戒酒也不迟。” 赵瀚只能报以微笑,等着对方道明真实来意。 平白无故,突然找他一起吃饭,还说了这么些废话,肯定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 果然,费映环三杯酒下肚,随口问:“你兄妹二人,今后有何打算?” 赵瀚回道:“先去南方,北边冬天太冷,露宿街头恐遭冻死。” “南边就不冷吗?”费映环语气诚恳说,“做我义子吧,跟我回江西,陪我那傻儿子读书。” 听到“义子”二字,赵瀚心中狂喜,恨不得直接磕头喊爸爸。 可听完后面的话,顿时心头拔凉。 这哪是做干儿子,分明是到费家做书童! 太祖朱元璋有规定,平民百姓不得蓄奴,就算拥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一样。因此,收买奴仆的契约,就伪装成收养义子义女的契约。 亲近一些的家奴,不喊主人“老爷”、“夫人”,而是直呼为“爹”、“娘”。 比如某文学巨著,家奴对外称呼西门庆,都用“俺爹”、“西门爹”等字样,又称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为“二爹”。 明末武将喜欢用家丁打仗,家丁里面常有一堆干儿子,其真实身份就是奴仆! 既然属于收养契约,似乎拦不住家奴脱身,但那玩意儿更具实际威力。 这是因为主仆关系,变成法律认可的父子关系,按照儒家三纲五常,儿子怎么可能随意自立门户?敢擅自逃跑的,连户籍都弄不到,直接就成了黑户流民! 赵瀚没有立即拒绝,只说:“我要跟小妹商量一番。” 费映环也不强求,微笑道:“动筷,吃饭。” 013【天下第一青楼】 县衙,刑房。 一老吏捧着册子而来,略带讨好语气:“小公子,这便是《大明律》。” “多谢先生。”赵瀚双手接过。 老吏笑道:“不敢当。” 整日清闲,无聊透顶,赵瀚琢磨着弄本《大明律》看看。 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熟悉回忆繁体字,三来了解明代的法律常识。 县衙那些吏员,搞不清赵瀚的底细。有人觉得他是费映环的晚辈,有人觉得他是王用士的晚辈,反正对赵瀚都颇为恭敬,默许他在县衙各房随意出入。 狐假虎威,赵瀚深得其中三昧! 至于书童之事,赵瀚当然没跟小妹商量,赵贞芳肯定会说“都听二哥的”。 给人做家奴,只要不受虐待,他其实毫无心理负担。 至少比当乞丐强啊,再过两三个月,就要进入冬季了。小冰河时代,南方的冬天恐怕也不好过,万一小妹又生病发烧怎么办? 只要自己能长大成人,到时还不是说走就走! 逃奴会变成黑户? 嘿嘿,自己本来就是流民,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更何况,大明眼看要完了,到时候遍地流民,说不定还能干一番大事业。 在满清统治下做顺民,赵瀚自认没那个福分,金钱鼠尾的发型太难看。少不得要抗争一番,能成功固然最好,失败了就去当和尚,或者带着小妹流亡海外。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费映环,纯粹是想等王用士回来,万一王知县能提供更好的条件呢? …… 坐在刑房里,赵瀚翻开《大明律》。 开篇是朱元璋亲自作的序,阐述颁布《大明律》的初衷和意义,紧接着就是为长辈守丧的礼制。 丧礼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其实就是根据亲疏远近,为死者披麻戴孝,每种丧服的样式都有区别。 赵瀚连蒙带猜没什么难度,但还是有些术语无法理解,只能请问刑房老吏:“先生,继母、养母、嫡母、生母、庶母,这些我都能看明白。慈母又特指哪位?” 老吏耐心解释道:“嫡母或生母病逝,孩童由父亲的妾室抚养,这妾室便是此子的慈母。” “原来如此。”赵瀚恍然大悟。 司法术语,果然跟俗语有区别,必须由专业人士进行解答。 赵瀚把“服制篇”看完,不得不感慨礼教繁琐。 比如一个妾室,若能生下儿子,丈夫的其他子女,必须称这妾室为“庶母”。如果不能生儿子,那就没有做“庶母”的资格,也得不到应有的家庭地位。真真是母凭子贵啊! 再往下看,赵瀚突然来了精神。 好家伙,凌迟篇! 而且凌迟条目还不少,并非只有什么谋逆大罪。 若平白无故,杀人一家三口及以上,主审官可以直接判处凌迟。子孙殴打长辈致死,也可以判凌迟。 长辈死了,收纳长辈妻妾,问斩! 兄弟死了,收纳嫂子或弟媳,绞刑! 赵瀚询问老吏:“先生,这收纳兄嫂弟媳,恐怕不会真判绞刑吧?” 老吏笑道:“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若贫苦之家,兄死而嫂寡,艰难抚养子女,弟又无钱娶妻。便是纳嫂又如何?皆大欢喜的事情。民不举,官不究。” 这话也可以反着听,弟纳其嫂,违背礼教,民若举,官必究! 再继续往下看,赵瀚有些被吓到了。 殴打四服之内的兄姐或长辈,至其重伤者,不问缘由,绞刑! 《大明律》果然严酷啊。 白天在刑房只看完三篇,赵瀚抱着法律书籍,打算拿去县衙内宅继续阅读。 临走之前,赵瀚突然问:“请问先生,义男(奴仆)为何籍?” 老吏愣了愣,详细解释说:“户籍有正副之分,与主人共居的义男,附籍于主家正户,视同主家的子孙。有田别居的义男,落籍于主家副户,视同主家的雇工。另外,义男、义女,若收养时日不长,也视同于主家的雇工。” 赵瀚皱眉道:“何为雇工?” 老吏解释道:“这个不好分说。雇工介于良贱之间,不良不贱,又良又贱。雇佣期间为贱,依附于主家,地位连家奴都不如。若雇佣契约解除,可化为良民,子孙亦可参加科举。” 好嘛,赵瀚顿时大开眼界。 此雇工非彼雇工,属于明代法律术语,民间俗称“雇奴”,不是社会上的普通打工人。 雇工不被主家视为自己人,因此往往苛刻对待,就连家奴都能欺负他们。但至少还留有念想,不必更改祖宗姓氏,子孙还能正常参加科举! 理论上,雇佣期满,雇工可以自由离去。 不过在现实当中,雇工必遭主人苛待,根本存不了什么钱。没有经济能力,当然谈不上自立门户,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家奴呢。 “多谢先生赐教。”赵瀚抱着《大明律》,迈步朝县衙内宅走去。 …… 王用士回县城了,但不怎么回县衙。 此君胆大包天,竟将已经征收的夏粮扣下,拒不送往河间府上交。而是将这些钱粮,用于赈济全县灾民,上疏请求皇帝减免赋税。 赋税都不上交,政绩考核必难合格。 王用士在拿自己的前程,挽救无数灾民的生命! 不仅如此,他还挟带斩杀主簿、消灭贼寇之威,强迫粮商平抑粮价,逼着大户捐钱捐粮。一时间,士绅沸腾,怨声载道。 有钱有粮有人,王用士建立官仓,借给灾民粮食种子。 实在无田耕种的灾民,施行“工赈”之法,让他们修补县城,接着再疏通水渠,重建已经废弃的唐官屯驿站。 如此,忙得昏天暗地,王知县早把赵瀚给忘了。 就连费映环,再次见到王用士,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王用士疲惫憔悴,似乎又苍老许多,他笑道:“大昭兄,你倒是富贵公子命,小日子过得很清闲舒畅啊。” 费映环叹息道:“唉,旂召兄何必如此,你这乌纱帽恐怕戴不到明年了。” 王用士有些无奈,但还能笑得出来,故作轻松道:“我就不是当官的命,趁早罢官归乡也好。一人丢官,胜过万千百姓丢命,这笔账算起来很划算。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此番造了十万层浮屠,或许能让子孙享些荫福。” 费映环无言以对,只能端正衣冠,朝着王用士一揖到底。 王用士微笑道:“我已派了师爷,前去河间府,与知府、御史周旋。只希望这顶官帽,能够戴过明年春天,不至让百姓青黄不接,再闹他娘的一次饥荒。” 费映环心情沉重,惭愧道:“旂召兄心系万民,吾不如也。” 王用士突然哈哈大笑:“反正我这知县,也是使银子走门路得来的。丢了就丢了,无非损失些银钱,权当在青楼扔给了窑姐儿。” 费映环终于被逗笑,莞尔道:“吏部之官,确如窑姐儿,给足银钱便来者不拒。” 王用士笑得更加开心:“如此说来,吏部便是天下第一青楼!” 费映环凑趣道:“尚书是老鸨,侍郎是龟公。” “哈哈哈哈哈!”王用士笑得飙泪,突然咬牙说,“大昭兄,我辈寒窗苦读,究竟算婊子还是恩客?” 费映环嘀咕道:“婊子吧。” 王用士说:“就算是婊子,我也要做梁红玉。” 费映环撇嘴道:“那我顶多能做苏小小。” “苏小小足矣,”王用士悲愤道,“天下官吏,不如婊子者居多,能为一代名妓已是不易。” 二人促膝长谈,最后干脆坐在城楼喝酒。 夕阳坠落。 费映环拍拍屁股起身,抱拳说:“旂召兄,愚兄是来辞行的。” “什么时候走?”王用士问。 费映环说:“明日便走。” 王用士道:“祝君一路顺风。” 费映环说:“进献破敌之策的孩童,我打算收为犬子书童。他不做答复,估计一直等着见你。” 王用士皱眉道:“何必如此乘人之危?” 费映环道:“确实乘人之危,可我费氏衰败至斯,犬子又是个天生蠢货。我若哪天死了,犬子定守不住鹅湖费氏家业,迟早会被别的宗支侵吞殆尽。我得给儿子留个顾命大臣啊。” “大昭兄也是煞费苦心。”王用士表示理解。 费映环说:“此子机敏过人,来日定非池中之物。他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也会助他平步青云,为我鹅湖费氏之强援。他若只是中上之资,也可辅佐犬子守住家业。横竖左右,是不亏的。” 王用士笑道:“你倒是打的好算盘。也罢,我派人封二十两纹银给他,且助大昭兄断了他的杂念。”说着,又揶揄讥讽,“好好栽培此子,说不定他能入阁为相,到时候再许配婚姻,你铅山费氏不就又能大兴吗?” 费映环哭笑不得:“旂召兄,何必再挖苦我?” 王用士啐骂:“你就是个混蛋,两个举人,算计一个孩童。没脸没皮,无耻之尤!” 费映环为自己开脱道:“算计归算计,也没伤天害理,甚至救了他们兄妹性命。” “若非如此,老子才不会帮你,”王用士又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这狗日的虽然油滑,却多少还有点良心。不似满朝禽兽,良心都被狗吃了!” (求个推荐票,月票。尝试一下高科技,听说这样可以链接投票页面。) (外站的朋友,本书首发,可以下载起点app,跟广大基友一起扯淡抖机灵。) 014【奉剑童子】 面前摆着一个封包,拆开来看,有四枚小银锭,共计二十两白银。 “唉!” 赵瀚一声叹息,伸手把玩银锭。 活了两辈子,他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银元宝的实物。 不似电视剧里那么规整精致,眼前四个银锭都非常粗糙,表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密集气孔。 赵贞芳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来到哥哥身边:“二哥,这些是银子吗?好多钱啊。” “是啊,好多钱。”赵瀚说道。 赵贞芳疑惑道:“有了银子,二哥怎么还不高兴?” 赵瀚自嘲一笑:“期望过高而已。” 王知县既然送来银子,而且封装整齐、礼数周到,却又不将赵瀚召去见面,显然不愿再多有瓜葛。 将一个有献策之功的孩童,如此煞费苦心的疏远,肯定是费映环在捣鬼啊! 这又何尝不是费映环在表达诚意? 用尽心思,只为招一家仆,自不是为了招回去打骂虐待。 至少到了费家,赵瀚与妹妹不会过得很辛苦。 赵瀚手心托着银锭子掂量,二十两白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勉强也能混下去。 可兄妹俩真正需要的,是安稳的成长环境,而非朝不保夕的生活。 罢了。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气渐渐转凉。 赵瀚推开房门,披戴着月光,去隔壁找费映环掰扯。 “小兄弟请进。”开门的是魏剑雄,似乎早已等待多时。 费映环正在点灯看书,听到外头的动静,笑问道:“汝兄妹二人,已经商量好了?” 赵瀚回答:“商量好了。” “如何?”费映环又问。 赵瀚说道:“小子愿与费家签订十年长契。” 本来有些得意的费映环,听到此言顿时皱眉:“你要做雇工?” 赵瀚说道:“正是。” 朝廷为了扼制投献风气,曾在万历年间,将不跟主人共居的家奴,一律视为雇工进行分类。虽然没啥卵用,但也造成如今的雇工,多半都是投献田产之人。 这种主仆关系,缺乏牢固的约束力! 费映环问道:“为何?” 赵瀚解释说:“小子不愿改名换姓。” “这个好办,”费映环指向魏剑雄,“老魏跟我十四年,至今也没有改姓。” 魏剑雄立即捧哏:“没改。” 费映环继续诱惑道:“我准许你参加科举,十五岁以前,若能考中秀才,便真正收你为义子!” “家奴也能科举?”赵瀚疑惑道。 费映环反问道:“既是收义男,便入费氏正户。若单论户籍,与费氏子弟一般无二。为何不能科举?” 赵瀚恍然大悟,原来这玩意儿可以操作。 但大明就快完了啊,我考上秀才又有毛用? 如果一帆风顺,十五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再留任京官两年,刚好可以给李自成开门。然后被闯王抓住拷饷吗? 不论如何,费映环已经表达出足够善意。 条件丰厚到让人怀疑,赵瀚问道:“费相公为何如此抬爱?” 费映环笑道:“见猎心喜,如此而已。” 费映环也是没办法了,费氏已有两代不出进士,而他属于家族的独苗举人,偏偏儿子还是个扶不起来的蠢货! 乍逢一个神童,自然要加以投资,今后无非三种结果。 第一,伤仲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若赵瀚变成一个废物,费氏顶多养个吃闲饭的。 第二,赵瀚今后是个良才,可以给费映环的废物儿子当家。 第三,赵瀚是个栋梁之才,那就送去考科举,真正纳入费氏宗祠。 古代望族经常这么干,特别是豪商大贾,每年都会挑选孩童进行培养。家奴做到极致,直接独当一面,成为整个地区商号的总负责人。 这比去外面招人更有保障,因为家奴的户口,捏在主人的手里! 而且,真正的大家族,不怕家奴反客为主。 铅山费氏有很多分支,大部分都离得非常近,费映环所在的鹅湖费氏只是其中一支。 如果哪天赵瀚跳反,欺负鹅湖费氏的孤儿寡母,其他费氏宗支简直要笑破肚皮。他们可以化身正义使者,打着清理恶奴的旗号,勾结官府将赵瀚下狱,然后一起瓜分费映环留下的产业。 费映环死后,赵瀚与鹅湖费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全心全意辅佐小主人! 除非,以赵瀚的实力,能把整个铅山费氏吃掉。 赵瀚想了想,问道:“江西的秀才,恐怕不怎么好考吧?” 费映环笑言:“确实。十五岁以前,能在江西考中秀才的,不说凤毛麟角,但也绝对不多。所以你要万分努力啊,成了可入费氏宗祠,不成就只能做费氏家奴。” 我考个鬼的秀才,有那功夫读四书五经,不如多看几本兵法,多结交几个豪杰…… 赵瀚又问:“不知小妹有何安排?” 费映环说道:“我有两女,次女今年七岁,令妹可做小女的玩伴。” 赵瀚问道:“我该如何称呼费相公?” “便叫爹爹吧。”费映环笑道。 “还是称公子好些。”赵瀚还在坚持,那称呼总让他感觉自己被包养。 费映环指着赵瀚,对旁边的魏剑雄说:“这小子跟你当初一样。” 魏剑雄昂首挺胸:“有本事的人,脾气自然要硬些。” …… 翌日,众人南下。 静海县政务繁忙,王用士分身乏术,并未前来相送。 小妹大病初愈,由魏剑雄背着走,书箱暂让皂吏携带,至城外码头搭乘商船。 费映环还是那副骚包模样,浑身收拾得雍容贵气,只凭那风仪就能唬住不少人。 至于赵瀚…… 在没有回到铅山以前,都临时客串费映环的仆僮,也就是传说中的“童子”。 头上疏两个犄角,打扮得比较中性。 仆僮是一种风雅的存在,游山玩水、会客访友都要带着,经常出现在诗歌散文当中。有侍酒童子,专门奉盏倒酒;有侍琴童子,专门捧琴调音;甚至有侍渔童子,专门伺候主人钓鱼。 当然,还有侍寝童子,某些家伙喜欢走旱道。 此时此刻,赵瀚客串的是侍剑童子,专门跟在身边给费映环捧剑。 登船之后,安置妥当。 费映环把赵瀚叫来问话:“几岁开蒙?” 赵瀚随口胡诌:“七岁。” 费映环又问:“你已十岁,可曾考过童生?” 赵瀚摇头:“未曾。” 费映环再问:“不说四书五经,小四书总该读完了吧?” 赵瀚说道:“小子家贫,小四书并未通读,都是家父教到哪学到哪。不过,家父借来的杂书,倒是胡乱看过不少。” 费映环无奈,从书箱里取来笔墨纸砚,说道:“研墨!” 赵瀚慢吞吞拿出墨条,凭借这幅身体的记忆,倒了些清水把墨研开。 “写字,随便写。”费映环说。 赵瀚害怕简繁体出错,捉笔写下一首《静夜思》,自认为书法还过得去,他小学的时候在培训班练了几年。 费映环看得头疼不已:“令尊是怎么教你练字的?我那傻儿子都比你写得好!” 赵瀚只能说:“家贫,爱惜纸墨,练字的机会不多。” “罢了,以后勤加练……”费映环突然盯着那首诗,惊问道,“这字体是跟谁学的?” 赵瀚回答道:“家父所创。” 费映环不禁拍手赞叹:“令尊乃书法大家也!如此字体,似台阁又非台阁,简洁稳重,不媚不俗,字形结构更是精妙。” 呃,启功体而已,书法培训班都练这个。 费映环连忙又说:“快多写几首诗,我要好生研究此体!” 就算不将赵瀚重点培养,只当成一个童子栽培,费映环也是要亲自进行教导的。 好的随身童子,可以作为主人的门面。 可以想象这幅画面,几个士子结伴出游,身边各带童子跟随。突然,某人诗兴大发,唤童子研墨记录,自己的诗词绝佳,童子的书法又精彩,相得益彰多有逼格啊。 因此,被主人看重的童子,往往不做任何粗活,由主人亲自辅导,闲暇时候专门读书练字。 费映环此刻就在亲自辅导,谁知被启功体吸引,一路上都在研究书法。 015【长矛之术】 船舱。 密密麻麻摆满了碑帖,到处散乱着新写的笔墨,费映环胡子拉渣显得有些憔悴。 此时此刻,商船已经过了东昌府,一路上他都在研究启功体。 “啪!” 费映环将毛笔一扔,叫来船上的仆役,先是洗脸清醒头脑,接着对镜刮去多余的胡渣。 不多时,赵瀚敲门而入:“公子唤我何事?” 费映环指着满地碑帖:“将我的字帖都收起来。” 赵瀚只得弯腰收拾字帖。 费映环负手而立,突兀问道:“你究竟出自哪个大族?” 赵瀚回答:“只是普通儒户出身,听说祖上有人做过知府。” “不可能,”费映环非常笃定的说,“令尊所创字体,博采众家之长,吸纳历代名家精髓,非得有海量名帖供其借鉴不可。此体看似简单,却包罗万象,区区一普通儒户,根本没那个底蕴能创出!” 赵瀚对书法没啥钻研,此刻只能糊弄:“家父常年外出游历,谁也不知道他行踪何处。” 费映环居然信了,不再追问底细,提醒道:“令尊字体,独成一派,初学者不可过多接触,否则书法必然走入邪道。” “公子教诲得是。”赵瀚虚心接受。 “去吧,我一个人静静。”费映环挥手说。 赵瀚收拾好各种字帖,躬身退出房间,顺手把舱门关上。 费映环又提笔写下几字,左看右看,心情烦闷,已有些走火入魔的征兆。 启功的书法,笔画特别差,字形特别正,结构特别稳。 费映环研究数日,已经有些被带歪了,字形结构的优点他没学到,笔画反而变得越来越差劲。 就仿佛武学高手,偶得一奇门秘笈,修炼之后却导致经脉紊乱。 学不来,学不来,会把人学废的! 费映环舒缓情绪,拿出一张名家碑帖,犹如刚学字的孩童,小心翼翼进行临摹,试图把启功体的影响彻底抹去。 临摹片刻,费映环再次捡起扔掉的启功体。 反复比对,细细品鉴,若有所思。 不必学其形,只需会其意,我也能自成一家啊! …… 赵瀚并不知道,自己写出的那些字,竟让费映环经历一场书法蜕变。 他此刻站在甲板上,遥望运河两岸的情形。 景州南北,仿佛两个世界。 坐船一路行来,景色越来越绿,似乎从地狱重返人间。 今年的旱灾,主要集中在两个省。 一是北直隶,二是陕西,山东只被略微波及。 更可怕的是,北直隶至少下雨了。而陕西,从前年一直旱到现在,期间只有几场局部降雨,有个叫高迎祥的已经起事,自号“闯王”。 面对如此严重的灾情,面对揭竿而起的农民军,只有少数地方官在艰难应对。至于中央朝廷,不但没有拨款赈灾,竟还在对陕西百姓加征辽饷! “这是你的兵器?” 身后传来魏剑雄的声音,这厮依旧背着熟铁棍,手里还拿着赵瀚那竿长矛。 赵瀚抱拳说:“正是。” “接着,”魏剑雄把长矛扔来,笑道,“左右无事,比划比划。” 赵瀚顺手接住长矛,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但长矛跟步枪区别巨大,刺刀术也得跟着变,他一手握着矛身中端,一手位置相对靠后,双腿略微呈半弓步站立。 魏剑雄空手站着,大喇喇说:“来吧。” 赵瀚凝神屏息,突然身体前倾,一个突刺扎向对方腰部。 魏剑雄稍稍后退闪避,同时俯身去抓长矛,赵瀚连忙收力撤回,顺势变招将长矛往上斜挑。 非常精彩的挑刺,可惜遇到练家子。 魏剑雄闪躲之间,竟将长矛前端抓住,把赵瀚连人带矛都扯过去。 “魏叔武艺高超,小子佩服之至。”赵瀚站定之后,非常干脆的认输。 魏剑雄评价道:“你这招式,有点大枪的影子,但力道用得太死,变招又颇为僵直。你的枪术老师,连滑刺都没教你吗?” 赵瀚当然会滑刺,可刺刀术的滑刺,跟大枪术的滑刺,完全就是两个概念。 解放军的刺刀术,融合了华刺(国军)、日刺(日本)、苏刺(苏联)的优点,又添加传统大枪术的某些手法。 但是,步枪终归是热兵器,跟长枪、长矛有着巨大差别。 如果按大枪术的插滑之法,直接运用到步枪上,多半会把步枪给扔出去,根本就控制不住武器重心。 步枪想要滑刺,整个身体都得跟着动,与传统冷兵器对战很吃亏。 赵瀚说道:“这些招式,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魏剑雄摇头说:“也不全是胡闹,你刚才的挑刺就不错,我躲得慢些肯定挂彩见血。” “班门弄斧而已。”赵瀚谦虚道。 魏剑雄又批评说:“你那挑刺,虽然变招迅捷,而且枪路刁钻,但发力手法全然不对。” 并非赵瀚的发力手法不对,而是手里的兵器有问题,应该给他换把上了刺刀的步枪…… 赵瀚顺势单膝跪地,拱手道:“请魏叔不吝赐教!” 魏剑雄估计也闲得发慌,窝在船舱多日啥都不能干。他挺矛站立说:“看着我咋使的,只教几遍,太笨了学不会可别怨我。” 赵瀚连忙认真观察。 魏剑雄开口指点道:“矛跟枪不一样,矛硬,以刺为主,变招不够灵活,有机会你可改练枪术。先说用力,脚力最重要,其次是腰力,再次是臂力。你每天挥矛千次,若是悟性够用,自可摸清其路数。从脚力、腰力到臂力,众力合用,收发随心。我只教你基本的握矛、出招方法,其余你自己慢慢体会。” 这就够了,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魏剑雄挺身站直,接着踏脚前屈,缓缓刺出一矛,问道:“看清了没?” “看清了。”赵瀚回答。 魏剑雄说:“每天刺击一千次,自己体会用力窍门,两个月后我再教你下一招。” 靠,这跟刺刀突刺有啥区别? 好吧,细细品味也有区别,身体移动幅度没那么大,这是武器特性差异所决定的。 赵瀚提着长矛,站在甲板反复刺击,每刺一下都要认真思考。 不知何时,费映环也来到甲板,默默站在旁边观看。 魏剑雄邀功道:“公子,这小子悟性不错,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费映环一脸郁闷,没好气说:“我还指望他考科举呢。” 魏剑雄嘿嘿一笑:“当年唐瞿公,不是也文武全才?读书练武两不耽误。” “此子也能跟唐瞿公相提并论?”费映环摇头道。 唐瞿公,即费尧年,是费映环的叔祖,乃铅山费氏最后一位名臣。 魏剑雄摸摸鼻子,嘀咕道:“管他呢,先练着再说。” 费映环走到船头,负手而立,久久不语,也不知是在摆造型装逼,还是心里真想着什么事情。 迎面而来的,是运河之上无数漕船,漕军、漕船绵延数里。 王用士求仁得仁,终于迎来罢官结局。 静海县士绅奔走疾呼,跑去巡按御史那里告状,河间知府也顺手上疏弹劾。 正好这批漕船路过静海县,跟巡按御史取得联系,一不小心就翻船两艘。并且,翻船责任推给静海官吏,漕粮损失要求静海百姓平摊。 王用士严词拒绝,表示不背这口锅。 巡漕御史、巡按御史、河间知府,联名上疏弹劾,王用士终被革职处理。 卸任之时,静海百姓横躺于官道,阻止王用士的车驾前进。 然民心所向,又能为之奈何? 好官,是当不长的。 (推荐朋友的书:《异世界征服手册》,仙侠世界举国流,一辆大巴群穿过去。) 016【京口驿】 镇江,京口驿。 同属水路驿站,杨青驿吃垮静海县财政,但京口驿却是日进斗金。 岸边建起的驿舍,堪称花园式酒店,甚至有三间戏台,常请戏班子驻唱。这哪里是驿站,分明就是大型综合娱乐场所! 不惟岸上,还有水里,运河口的客船也属驿站产业。 来往商旅不必登岸,可直接住进大型客船。客船之上,食宿娱乐一应俱全,甚至能够招徕名妓,环肥燕瘦直接看画册,保证让你足不出船就尽享镇江繁华。 京口驿的规模有多大? 一共100多间驿舍,30多艘船,70多匹马,3座亭台,3间卷棚,3间戏台,26间马棚,1座道观(马王殿),驿卒、马夫、水手、馆夫、伙夫、轿夫500多人。另配轿房、餐厅、兽医房、囚犯房、草料房、萧王堂等等。瓜州那边还有分部,设漕房和马房多处。 京口驿的驿丞,换个知县都不当! 赵瀚他们搭乘的商船,到镇江就不走了,停下来卸货做买卖。 费映环这厮大手大脚,懒得登岸寻找便宜客栈,直接住进驿属豪华客船,等着换乘前往九江的船只。 照这种花钱方法,从王用士那里借的银子,估计还没回铅山就已经没了。 客房。 费映环品味着一篇启功体,对赵瀚说:“再写一首《将进酒》。” 赵瀚立即翻开《唐诗选集》,认认真真开始抄诗,顺便熟悉相应的繁体字。 其实,赵瀚的书法还过得去,小学在培训班也下过苦工的。之前被费映环贬低,纯粹是启功体的笔画问题,字形和结构都比较过硬,真写得烂怎会被费公子拿去研究? 在赵瀚挥毫的同时,费映环品鉴手中书法道:“这个‘禅’的字形,当脱胎于智永和尚,但又略有变动,结体扎实上乘……” 这货是在拆字,熟悉启功体的字形结构,每天让赵瀚不停的写新字儿出来。 启功体乍看有些丑,为何多看两眼又漂亮,费映环始终没给搞明白,因为他不知道啥叫黄金比例。 用科学角度分析,启功体就是牺牲笔画,让字形结构以黄金比例呈现。 好歹把一首《将进酒》写完,赵瀚问道:“公子,还要再写吗?” “不用,明日继续。”费映环盯着手中字体,头都懒得抬一下。 赵瀚揉揉发酸的手腕,走去推开窗户吹江风。 岸边,商旅如织,繁华兴盛,哪有半点末世的征兆? 山东与北直隶是两个世界,江南与山东又是两个世界,就连乞丐的精气神都不一样。 江南富庶啊! 驿站戏台上,有个士人正在讲学,台下站满了不同阶层的听众。 士人讲学的内容听不见,台下喝彩声却不时传来,那疯狂模样就似明星在开演唱会。 赵瀚忍不住问道:“公子,船上的客人都说,这位蕺山先生很有名,你怎不下船去听他讲学?” 费映环冷笑讥讽:“我见过这刘宗周,浙江山阴人,受王学影响颇深,却反过来批评阳明先生。不但批评阳明先生,他还批评朱子,批评陆象山。狂生一个,数典忘祖,虚名倒是挺大。” “原来如此。”赵瀚不再多言。 其实,赵瀚自己想下船去看看,毕竟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 刘宗周,蕺山先生,东林党人,拒绝满清贝勒的礼聘,断食二十三天而死。 费映环费大公子,明显对刘宗周误解颇深。 刘宗周年轻时太过傲气,确实逮着朱熹、陆九渊、王阳明开喷。但如今罢官潜修多年,学术思想迎来巨大转变,居然成为王阳明的忠实信徒。 崇祯继位,刘宗周被选为顺天府尹,北上途中一路受邀讲学。 赵瀚趴着窗户眺望一阵,好奇道:“公子,你对东林党人怎么看?” 费映环笑道:“东林书院都被烧了,哪还有什么真正的东林党?皆攀附之徒而已。倒是你小小年纪,也听说过东林党?” 赵瀚只能胡扯:“家父生前颇为推崇东林党。” 费映环解释说:“魏忠贤弄权时,但有反魏之人,不拘籍贯出身,都被打为东林党。魏忠贤倒台后,人人争做东林党,否则就会被斥为阉党。非此即彼,是为党争。我年初进京会试,寄居在一长辈家中,听他说朝堂每天可热闹着呢。” 好嘛,东林党属于政治站队,这个说法出乎赵瀚的意料。 费映环继续研究书法,赵瀚回到自己的客舱。 主仆四人,住的是同一个套房。 费映环独居里舱大屋,赵瀚、赵贞芳、魏剑雄合住小屋,有需要就随时吩咐他们做事。 “二哥,你快看,你快看!”赵贞芳举着玩具欢快跑来。 赵瀚笑着将小妹抱住,问道:“这是什么?” 赵贞芳献宝似的说:“这是魏叔送的木偶,脖子和手脚都可以动。” 赵瀚讨过来把玩一阵,装作惊讶状:“真的可以动,好精巧的木偶!” 赵贞芳咧嘴笑得更开心,露出正在换牙的大豁口,小姑娘变得越来越开朗了。 哄了小妹一阵,赵瀚感激道:“多谢魏叔……” “不必,下船办事,顺手买的,”魏剑雄躺在地铺上,悠闲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你去收拾行李,船已经找到了,明天就动身往九江。” 赵瀚连忙去收拾东西,一路上的杂活都由他来做,魏剑雄悠闲得变成半个少爷。 干完事情,魏剑雄又问:“今天练矛了吗?” 赵瀚说道:“还没来得及。” 魏剑雄督促道:“每日刺击一千次,一次都不能少。” 赵瀚只得拿出自己的长矛,在船舱里练习突刺,招式一成不变,枯燥而又乏味。 好不容易练完,魏剑雄又开始使唤:“去喊酒菜来。” 赵瀚端起板凳出舱,门口有个铃铛,他要搭板凳才摸得着。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很快就有伙计过来提供客房服务。 赵瀚说道:“劳烦送些吃食来。” 魏剑雄躺在里面喊:“一只金陵烤鸭,一碟卤豆干,两斤酱牛肉,一条蒸鳜鱼,一甑白米饭,再来一壶绍兴花雕。” 伙计说:“客官,酱牛肉卖没了,怕得等到明日才有。” 别扯什么朝廷禁令,牛肉也卖,猴脑都有,甚至可订购鱼翅,只要你付得起钱。 魏剑雄道:“那就换成羊肉。” “好嘞,各位客官稍等!”伙计小跑着离开。 大概两刻钟之后,伙计端着酒菜过来,先送进大屋供费映环享用。 费映环的胃口不大,仅吃了一些烤鸭、半条鳜鱼,剩下的都留给三个仆人解决。 魏剑雄吃了几口不得劲,突然起身走进里屋,伸手就去抓桌上的酒壶。 费映环提醒道:“我还要喝的。” 魏剑雄笑嘻嘻说:“公子,酒不热了,冷酒伤胃,老夫人让我一路照顾你。” “胡扯,酒哪里就不热了?快快放下!”费映环有些生气。 “还是热的?那我尝尝,”魏剑雄对着壶嘴猛灌一口,惊讶道,“怪了,真就没冷,且还给公子。” 费映环看着壶嘴的口水,顿时一头黑线,破口大骂道:“天杀的刁奴,拿着酒给我滚!” 魏剑雄拱手作揖:“多谢公子赐酒。” 大摇大摆回到小屋,魏剑雄双眼圆瞪,看着空盘子问:“金陵烤鸭呢?” 赵贞芳正在吸吮手指,满嘴流油,一脸无辜。 “吃完了,就剩半个鸭头,魏叔你要吃吗?”赵瀚把含在嘴里的鸭头递过去。 魏剑雄扼腕叹息:“你俩是真能吃啊,那么大一个鸭子,转眼就给吃没了。” 赵贞芳捂嘴偷笑,端出装卤豆干的盘子:“魏叔,逗你玩的,鸭腿肉、鸭脯肉一片都没动。” “还算有点良心。”魏剑雄撇撇嘴。 做了费氏家奴,别的不说,一路上饮食非常丰盛。 费映环奢侈铺张惯了,由着魏剑雄随便点菜。他自己只吃少许,剩下的全都进了赵瀚、赵贞芳、魏剑雄三人肚皮。 当抵达九江换船时,兄妹俩直接胖了一圈,不再是以前瘦弱的样子。 与此同时,赵瀚也终于明白,魏剑雄为啥能膀大腰圆,这货是个彻头彻尾的干饭人! 不过,费映环、魏剑雄的关系,让赵瀚有些摸不透。 根本就不似主仆,反而更像是结拜兄弟。 (求推荐票,月票。) 017【礼教森严】 铅山费氏,原有三支主宗:横林费氏、范坞费氏、费墩费氏。 宣德年间,横林费氏因商而兴,在涉足官场之前,已把生意做到浙江、福建。 众人过湖口县,在九江逗留两日,便穿鄱阳湖而入信河,一路坐船来到铅山县河口镇。 别看江西近代经济落后,古代却被誉为八省通衢,有俗语云:“买不尽的汉口,装不完的河口。” 河口镇,就是铅山费氏的地盘,祖辈凭此商业大镇而崛起! 此地,向东可达浙江,东南可至福建。若返回鄱阳湖,南达广东,西至湖广,北接长江。各路皆多河湖,又有官道相连,贸易繁荣到令人咋舌。 路过河口镇时,赵瀚直接看傻了,他万万想象不到,一个“偏僻小镇”竟能发到如此程度。 景德镇的瓷器、茶叶,若想卖到福建,必然经过河口镇。若想快速卖去浙江,也可以走信河,再沿官道直抵金华,河口镇同样是必经之地。 明代瓷器远销欧洲,仅以景德镇瓷器而论,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经河口镇运往沿海港口。 难怪费氏如此牛逼,难怪费映环出手大方,已经霸占了宝地两百年啊。 在小镇到横林费氏祖宅之间,铺设有青石板大道,遥遥耸立着一串牌坊:状元坊、探花坊、进士坊、大学士坊、尚书坊…… 小船缓缓驶过河口镇,继续沿着信河而上,魏剑雄解释说:“公子家在鹅湖山下,已从横林主宗分出去多年。” 说得更直白一些,费映环所在的宗支,虽然无法染指河口镇,却控制了从江西到浙江,路程最近的商业水道! 信河,清代改称信江,赵瀚还真没来过。 一路饱览水乡景色,不多时便来到鹅湖镇。此镇虽不如河口镇兴盛,却也属于商业大镇,无数景德镇的茶叶、瓷器,从这里向东运去浙江各地。 鹅湖镇上的商铺,大半都是费映环家的。 鹅湖镇周边的土地,也有小半是费映环家的。 “大少爷回来啦!大少爷回来啦!” 在费映环踏出船舱的瞬间,就有码头工人认出来,随即扯着嗓子开始大吼。 接着,叫喊声此起彼伏,一直从码头传到街道。 很快有几个小年轻,朝着鹅湖山的方向狂奔,你追我赶犹如赛跑一般。谁先跑到费家报信,谁就能获得更多赏钱,这种好事怎能落于人后。 “大少爷!” “大少爷!” 一路走过,沿途所遇之人,皆停下来报以问候。 费映环昂首挺胸,始终面带微笑,仿佛大明星在检阅粉丝。 在赵瀚的心目中,费公子此刻形象大变,完美化身为……地主家的傻儿子。 仔细观察这些老百姓,赵瀚发现他们的精神面貌都不错,显然小日子暂时还过得下去。 出了小镇,便是田地阡陌。 许多农民正在田间劳作,秋粮的禾苗郁郁葱葱,看来今年又会迎来大丰收。 若是只看表面,似乎此地已经全民迈入小康社会! 行走片刻,一群人急匆匆赶来。 两个舆夫奔至费映环面前,放下滑竿恭敬道:“大少爷请上轿。” 费映环也不多言,习以为常的坐上去。 “起轿,撑伞!”又有一个中年家奴大喊,却是伴随费映环长大的书童,如今已在费家担任中层管事。 舆夫抬着滑竿前进,有健仆撑起太阳伞,避免费大少爷被晒着了。 滑竿前方有家奴开道,防止意外跑出人畜,一不小心冲撞到大少爷。 滑竿之后跟着三个童子,都是费映环的仆僮。 魏剑雄背着的书箱,赵瀚手里的行囊,也都被其他家奴接过去。 书童出身的管事,护着滑竿一路呐喊:“大少爷回家了,大少爷回家了!” 我尼玛! 赵瀚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举人回家而已,阵仗搞得如同封疆大吏出巡。 最扯淡的是,那三个紧随滑竿的童子,区区仆僮罢了,身上竟然全都穿着丝绸。 天下士绅,果然该死! 有农夫挑着粪桶过来,远远就选择避开,而且躲到数十步外,生怕粪水把费家大少爷给臭到。 现在知道铅山费氏,为何连续两代不出进士,这一代甚至只有个独苗举人了吧? 家风坏了! 费宏、费寀在世之时,费氏不得分家析产,兄弟姊妹必须团结友爱。费氏子孙不得沉溺享乐,即便拥有举人功名,也严格规定奴仆数额,平时出门顶多能带一两个。 可现在,不准分家的族规,早就被破坏得彻底,已然分出无数小支。 各宗支之间,非但没有齐心协力,反而互相竞争吞并,甚至还暗中勾结外人。 派往福建、浙江的经商族人,直接在外省自立门户,偌大的家族势力被肢解成无数份。 人心散了,聚不起来。 费氏子孙也渐渐无心科举,平时纵情享受,考上秀才便能买个杂流小官。若是考秀才都够呛,能作弊就作弊,无法作弊就终身啃老。 又过片刻,依山而置的建筑群,出现在赵瀚视线中,至少占地两三百亩。 一百多个族人、家奴,站在门口等待大少爷归来。 为首者,是费映环的二弟费映玘,接着是三弟费映珂。 “大兄!”兄弟俩上前见礼。 滑竿落地,立即有家奴扶着费映环下来。 费大少爷作揖还礼,问道:“四弟呢?” 费映玘回答:“四弟成天不着家,也不知上哪儿发疯去了。大兄快快进门,二老都在家等你呢。” 正门的门槛,放着一个火盆。 费映环抬步从火盆跨过,能够除去一路沾染的晦气。 至于赵瀚兄妹俩,以及魏剑雄等一众家奴,只能绕道从偏门进入。 森严的礼教规矩,顿时显露无余。 不管费映环、魏剑雄多么亲近,即便亲如兄弟,主就是主,奴就是奴,身份的鸿沟不可逾越。 赵瀚牵着小妹的手,跟随魏剑雄走进侧门,七弯八拐的来到一个院落。 魏剑雄解释说:“这里是公子的景行苑,附近二十多间房,皆为公子的私地。如非受到召见,不可闯入第三进院落。” “多谢魏叔指点。”赵瀚抱拳道。 三人来到魏剑雄的房间,等待着听候发落。 略等一阵,费映环拜见父母未归,跟他一起长大的书童却来了。 魏剑雄介绍说:“这位是景行苑的总管事费廪先生。” 赵瀚立即拉着妹妹见礼:“小子见过费管事。” “魏兄安好,”费廪先是笑着跟魏剑雄叙旧,突然面无表情问赵瀚,“你就是大少爷带回来的童子?” 赵瀚只能再次行礼:“小子赵瀚,见过费管事。” 费廪立即唤来一个侍女,吩咐道:“墨香,带这兄妹去忠勤院,挑一间好房子给他们。” 不待赵瀚离开,费廪又笑容满面,跟魏剑雄勾肩搭背:“魏兄,半年多不见,咱们且去喝两杯。” 礼教家规之下,奴仆也分许多等级。 或许费映环比较好说话,可这管事费廪却得小心伺候。 去他妈的规矩! 018【以理服人】 侍女墨香年龄不大,约二十岁左右,容貌清丽,还未成婚。 曾经有段时间,费映环突然生出兴致,想玩一下红袖添香夜读书。于是通过牙婆,买来能诗善书的乐户少女,专职研墨、理书、唱诗、送夜宵,并给这位少女取名墨香。 渐渐的,费大少爷有些沉迷其中。 妻子娄氏虽然吃醋,却未哭闹折腾,也没打骂侍女,竟大张旗鼓的给丈夫纳妾。 既非通房丫头,亦非奴婢贱妾,而是正规纳妾。将这贱籍侍女墨香,遣媒下聘,定契报官,风风光光纳作良家妾! 此事有辱门风,性质颇为恶劣。 费家老太爷,闻讯大怒,将费映环一顿暴打,勒令其书房不得出现女人,以免因女色耽误了读书科举。 专理书房的墨香,转而变成少夫人的婢女,除了洒扫庭院之外,也做一些传话、迎客的差事。 显然,费家那位大少奶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墨香也不简单,侍奉大少奶奶多年,竟没被揪住错漏直接打死! 将兄妹俩带到一进院落,墨香微笑介绍:“几间正屋,住的是费管事一家。大少爷的仆僮,住东边的厢房,如今还空着三间,你们兄妹可以随便挑一间。” 赵瀚没有去看厢房,而是仔细观察正屋。 费管事不愧是高级家奴,生活品质远超小地主,住的房子也阔气敞亮,甚至还有属于自己家的堂屋。 赵瀚好奇道:“魏叔为何不住这里?” 墨香笑着说:“魏爷嫌房子太大,他着实住不惯,硬要搬去外面住小屋。” 魏爷? 看来魏剑雄地位很高啊! 东厢空置的三间屋子,兄妹俩很快参观完毕,陈设布局一模一样。不寒酸,也不奢华,风格偏于质朴。 赵瀚随手一指:“就这间吧。” 墨香说道:“我让人送床铺被褥、毛巾面盆过来,剩下的日用物件,你们自己花钱置办。” 赵瀚问道:“吃饭在哪里?” 墨香回答:“凌夫人会安排。” “凌夫人是谁?”赵瀚完全摸不着头脑。 墨香依旧在微笑,只是笑中带着讥讽:“凌夫人,就是费管事的正妻。” 一个管事家奴,老婆可以被称为夫人? 而且,墨香刻意强调正妻,难不成这费管事还能纳妾? 真是活见鬼了! 墨香离开之后,赵贞芳终于开始说话。 小丫头在房里奔跑,张开双臂转圈,蹦蹦跳跳说:“二哥,这屋子真大啊!咱们以后就住这里吗?” 赵瀚正色告诫道:“就住这里,但房子不是咱们的,你千万别把这当自己家。等咱们长大了,二哥就带你去找姐姐。” “嗯,我记住了,”赵贞芳说,“只要能找到大姐,让我住再小的房子都行。” 过不多久,又有一仆妇前来,帮兄妹二人铺床叠被,还留下夜壶、面盆、牙刷等日用品。 只有牙刷,没有牙粉。 牙粉需要自己购买,那玩意儿有点贵。主要成分是盐,还添加有中药,高级货甚至添加香料,呼吸之间有一种清新香味。 舍不得买牙粉,就用清水刷牙呗。 免费配备牙刷,也属于忠勤院的特权,外面的低级奴仆很少有人刷牙。 “砰砰砰砰!” 赵瀚正在打扫屋子,突然有人疯狂拍门。 开门一看,赵瀚顿时笑了,外面站着十多个小屁孩儿。 三个穿丝绸的仆僮,并肩立于最前方,看那嚣张表情就知道是来找麻烦的。 其他小屁孩,就穿得比较普通了,几乎每人的衣服都有补丁。 “我叫琴心,专门伺候大少爷弹琴!” “我叫剑胆,专门伺候大少爷舞剑!” “我叫酒魄,专门伺候大少爷喝酒!” 三个童子自报家门,说话的语气无比自豪,他们是从诸多家生子当中挑选出来的。 首先必须相貌清秀,其次还得聪明伶俐,甚至还要定期考教文化课。 在家奴当中,他们是佼佼者,未来也将被重点培养。 显然,并不只有赵瀚得到栽培,今后谁发展得更好,谁就可以做鹅湖费氏的大管家! 赵瀚强忍着笑意,憋得非常难受,实在是这些名字太过中二。 琴心、剑胆、酒魄…… 搁这玩武侠还是仙侠? 费映环喜欢装逼,给童子取名都这么骚包。 “你笑什么?”琴心喝问。 剑胆也说:“不准笑,老实点!” 酒魄威胁道:“我们都打听过了,你是大少爷路上捡来的童子。不要觉得自己有多受宠,敢不听话就打死你。现在跪下磕头,琴心是大哥,剑胆是二哥,我就是三哥。磕头认了哥哥,今后便是自家兄弟,受了欺负咱们也护着你!” “跪下!”琴心和剑胆同时吼道。 “跪下,跪下!” 身后十多个小屁孩一起喊。 赵瀚感觉非常有趣,笑问:“你们几岁了?” 酒魄似乎话最多,不但报上自己的年龄,还帮另外两个一起答:“琴心十四岁,剑胆十三岁,我也十三岁,你又几岁了?” 赵瀚一本正经道:“我十六岁,我妹妹十五岁,都比你们年长。你们三个,快点跪下,叫哥哥姐姐!” 三人有些发愣,看看矮他们一头的赵瀚,又看向刚开始换牙的赵贞芳。 这他妈能有十五六岁? “你骗人!” “胡说八道!” “你肯定没我岁数大!” 三人的反应非常激烈,似乎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 酒魄突然大呼:“打他!” 十多个小屁孩,立即扑上来,赵瀚顺手把门关上,还飞快的扣上门闩。 “唉哟!” 也不知是谁,冲在最前面,被门板撞得鼻血长流。 赵贞芳有些惊慌:“二哥,他们好多人。” 赵瀚笑道:“不怕。” 酒魄隔门吼叫:“是好汉就快出来,别躲在里头当王八!” 赵瀚笑着回应:“十多个打我一个,你们就是好汉吗?要论好汉就单挑!” “单挑就单挑!快快出来。”剑胆立即说道。他伺候费映环练剑,偶尔也跟着学几招,自负打遍费氏家僮无敌手。 赵瀚笑道:“你发誓!” 剑胆立即叫喊:“我发誓单挑,说话要是不算数,就让我掉进茅坑里淹死。” 好毒的誓言,是个狠人! “快快开门,二哥都发誓了。”酒魄还在吼叫。 赵瀚让小妹退后几步,自己也侧身站立,然后突然抽开门闩。 “唉哟!” “别压着我!” “你快爬起来!” 一堆小屁孩儿摔进门来,语气最嚣张的酒魄,赫然被压在最下边。 折腾半天,众孩童狼狈爬起。 剑胆害怕衣服被撕破,脱掉自己的丝绸外衣,煞有介事抱拳道:“请赐教!” 赵瀚也是练过的……军体拳。 剑胆毕竟十四岁了,比赵瀚高出一个脑袋,而且常年营养充足,力气也比赵瀚强上许多。 这小子挥拳砸过来,赵瀚立即矮身躲避,同时冲拳直击对方肾脏。 “啊!” 剑胆一脸痛苦,双手捂着腰子,被打得弓腰驼背,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赵瀚乘胜追击,接着一记后手贯拳,狠狠击中剑胆的胃部。 “呕!” 剑胆的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中午吃的饭吐出来。 最后一下,右勾拳,满脸开花。 剑胆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剑胆痛苦的呻吟声,十多个小屁孩儿全都吓傻了。 赵瀚抬臂指着酒魄:“你也要单挑?” 酒魄立即说:“君……君子动口不动手!” 琴心连忙帮腔:“对,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样打人有辱斯文!” 不愧是举人的仆僮,还知道什么叫有辱斯文,想来也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 赵瀚开始扯大旗作虎皮,昂首挺胸道:“我这一身武艺,是魏爷亲自传授。谁要是不服,随时可以跟我比划!” 魏爷的徒弟? 众孩童又开始发愣,感觉似乎踢到了铁板。 酒魄仿佛学过川剧变脸,瞬间一脸讨好笑容,身体也矮了三分:“都是自家兄弟,不打不相识……” “闭嘴!” 赵瀚厉声打断:“既是兄弟,就该分出大小。谁是兄,谁是弟?” 众童愕然,面面相觑。 赵瀚举起拳头:“拳头大的就是兄长,还不跪下叫哥哥!” 无人应答,都抹不开脸。 赵瀚猛地抓住酒魄的衣襟,喝问道:“跪是不跪?” “跪!” 酒魄连忙跪下,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之辱将来十倍奉还。当即磕头大呼:“酒魄拜见哥哥。” 赵瀚又指着小妹:“还要拜姐姐。” 酒魄满脸羞红,双拳紧握,硬着头皮喊:“拜见姐姐。” 赵贞芳有些害怕:“站……站起来说。” 赵瀚又问琴心:“你呢?” 琴心咬牙切齿道:“打死都不跪!” 赵瀚立即作势欲打。 “哥哥!”琴心砰的一声跪下。 一番以理服人,十多个孩童都心悦诚服,陆陆续续跪拜兄长和大姐。 年仅六岁的赵贞芳,一下子就有了十几个臭弟弟。 被打破嘴皮的剑胆,脑袋还有些晕,小心翼翼问:“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不急。” 赵瀚取来包袱,掏出十两白银,塞到剑胆手中:“诸位兄弟,今天咱们不打不相识。我既受了大家的跪拜,做了你们的兄长,自当有所表示。特别是剑胆兄弟,嘴角都被蹭破了,银子且拿去买些吃的补补。至于剩下的银子,就分给兄弟们吃茶。” “哥哥豪爽!” 一群小屁孩儿顿时大喜。 琴心、剑胆和酒魄,虽然能穿丝绸,却根本没几个钱。 丝绸衣服,是费映环为了装逼,给亲近仆僮置办的工作服。 即便偶得赏赐,他们也要交给家长,他们的父母也是费氏家仆。 十两银子,就算十多人平分,对他们而言也算一笔巨款。 刚才被逼着下跪的屈辱,瞬间就荡然无存,一个个欢天喜地嚷着分银子。 最终,琴心、剑胆和酒魄,各自分得二两,剩下的再分给其他孩童。 众童内部瞬间被分化,其余孩童都觉不公平,认为琴、剑、酒三人太过小气。 新拜的哥哥,说好了银子大家分。 凭啥十两银子,你们三个就拿走六两? 剑胆也有些不高兴,认为自己嘴角被打破了,理应分得更多一些,琴心和酒魄不该跟他一样。 019【鬼话连篇】 忠勤院,正屋。 一个家僮帮忙提东西进去,离开时被丫鬟叫住:“莫急着走,夫人有话问你。” 家僮立即止步,跟着丫鬟往里屋走。 景行苑总管事费廪的妻子凌夫人,此刻穿着一件赤红罗衣,头上插满了钗环饰品,乍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奶奶。 臣子僭越,未得皇帝赏赐,私下就敢穿蟒袍。 家奴僭越,不经主人同意,私下就敢穿绫罗。 礼乐崩坏,便是如此。 凌夫人抱着一只猫儿,随口问道:“又跟谁打架了?” 家僮跪在地上回答:“回禀夫人,不小心摔的。” “胡说,脸上还能摔出巴掌印子?”凌夫人冷笑道。 家僮只得说道:“起了口角,就打了一架。” 凌夫人问道:“东厢新来的两个家僮,听说你们去寻他晦气了?” 家僮回答道:“剑胆哥哥说,要给一顿杀威棒,便带着我们去了。那厮打架厉害,咱们不是对手,听说是魏爷教出来的徒弟。” “魏剑雄?”凌夫人眉头紧皱,吩咐家僮道,“以后多盯着点,新来的童子不懂规矩,有什么做错事的地方,你都要记下来告我知晓。” 家僮连忙说:“听夫人的。” 凌夫人唤来丫鬟:“赏他几个茶钱。” 丫鬟立即拿出一串铜钱,家僮欣喜接过,千恩万谢的磕头离去。 出了房间,家僮仔细一数,只有云南铸钱三十文。 而且,不是品相良好、用料十足的嘉靖通宝,却是那粗制滥造的万历通宝! 家僮心里嘀咕埋怨:“什么凌夫人?一身小家子气,也就是当下人的贱命,还痴心妄想做少奶奶?三十文烂钱,休想让我出卖赵家哥哥!” 琴心、剑胆、酒魄,各分得二两银子,虽然剑胆有些不高兴,却始终没有说什么怪话。 剩下四两银子,由十二个家僮平分。 但兑换成铜钱之后,又因分赃不均打起来。眼前这个家僮,脸上的伤便是打架弄的,就算打输了他也分到八十文! 不拘打架输赢,不管分到多少,反正家僮们已经认可赵瀚。 从赵瀚那里得到八十文好钱,从凌夫人那里得到三十文烂钱,心里该向着谁还用再说吗? …… 所谓凌夫人,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后来做了大少奶奶娄氏的丫鬟。 因为试图勾引大少爷,被娄氏果断许配给费廪,当时费廪还只是一个书童。 书童费廪渐渐得势,升为景行苑总管事,其妻竟也以夫人自居,迫使家奴们尊称她为凌夫人。 费廪和凌夫人育有二子,其中一子,正是小少爷(费映环的傻儿子)的书童。 夫妻俩已经得到消息,费映环带回来的孩童,也打算扔去做小少爷的书童。 这可不行,太子伴读的美差,不容任何人染指! 他们当然不敢胡乱动手,否则必然触怒费映环,于是打算慢慢观察使绊子,迟早要将赵瀚兄妹赶出费家。 朝廷的烂事多,豪族的烂事也不少。 “夫人,少奶奶唤你过去。”丫鬟突然前来禀报。 凌夫人闻言立即起身,拔掉满头的饰品,洗掉脸上的妆容。又将华贵的红罗衣脱掉,换上一件普通衣裳,带着卑微笑容朝内院小跑而去。 …… 娄氏今年三十八岁,风韵犹存,端庄秀丽,出自九江娄氏。 鄱阳湖大战之后,朱元璋迁来一批流民,留在九江进行军垦。九江娄氏先祖,便是军垦人员之一,洪武年间已经转为民籍。 当年宁王叛乱,宁王妃便是娄氏女。且宁王妃的妹妹,还嫁给了费寀。 费氏拒绝支持宁王叛乱,祖宅被烧,祖坟被毁。致仕阁臣费宏,多次遭遇刺杀,费宏的兄长被杀,弟弟也遭到绑架,举族躲进铅山县城据守。 费氏和娄氏,都因宁王之乱而损失惨重,两家世代通婚早已联为一体。 费映环回江西的时候,在九江逗留数日,便是去拜见自己的岳父。 “给少奶奶请安。”凌夫人跪下磕头。 娄氏微笑道:“起来吧,不必拘礼。” “谢少奶奶。”凌夫人小心起身,低眉顺眼站在那里。 娄氏说道:“三日之后,巡抚老爷要来费家做客。先去横林祖宅那边,接下来便是鹅湖,可能会到景行苑坐坐。你准备一些吃食,果脯、瓜子、花生、美酒、茶茗都要备齐,听说魏巡抚喜欢吃炒花生佐酒。” 凌夫人立即应声:“奴婢记住了,定让巡抚老爷满意。” 娄氏又说:“魏巡抚此行,主要是去拜祭鹅湖书院,大少爷必然会陪同左右。上山之事,不用我们景行苑筹备。你只需挑选几个小厮,要体格健壮的,全程跟随伺候便可。” 凌夫人问道:“多少小厮为好?” 娄氏说道:“不能太多,四个正好,多了怕惹巡抚不高兴。对了,不论仆僮还是小厮,衣着都要朴素一些,听说魏巡抚不喜奢侈。” 凌夫人应道:“奴婢回去便做安排。” 娄氏说道:“此外别无他事,你且退下吧。” 凌夫人连忙跪下磕头拜别,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间。 她回到忠勤院,瞬间气质大变,神态动作都刻意模仿娄氏,端着架子说:“召集全院奴仆,我有要事差遣!” …… 琴心、剑胆、酒魄,此刻都在认真读书。 费映环离家大半年,如今回来,一有空闲,必然考教他们的功课。 三人读得抓耳挠腮,好赖能背诵一篇,立即结伴去找赵瀚耍子,顺便试探赵瀚的深浅虚实。 凌夫人以为赵瀚要做小少爷的书童,他们则以为赵瀚要做大少爷的仆僮。 赵瀚正在屋内练矛,小妹抱着木偶帮忙计数。 “哥哥,哥哥在家吗?”三个家僮拍门大呼。 小妹跑去垫着脚开门。 三人也是有趣,齐刷刷抱拳:“见过姐姐。” 赵贞芳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咧嘴报以微笑,门牙今天又掉了一颗。 进得屋内,剑胆看到长矛,顿时喜道:“哥哥也练兵器?” 赵瀚模棱两可说:“嗯,魏叔正在教我练矛。” 剑胆疑惑道:“魏爷不是使棍吗?” “魏叔身手了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赵瀚笑道。 剑胆点头附和:“魏爷确实高明。” 酒魄问道:“哥哥平时不读书吗?” 赵瀚回答:“只瞎看一些闲书,连蒙学小四书都没读完。” 三个家僮顿时放心,不怕在学问方面被赵瀚比下去。 琴心的性格相对沉稳,剑胆则要豪爽许多,酒魄这厮干脆就是个话痨。他们仅有的共同特点,便是长相清秀,能够带出去充门面。 还未坐定,酒魄就开始絮叨:“昨日分钱,听说那些小子打起来了。” 赵瀚笑问:“没伤和气吧?” “伤不了,都是自家兄弟,”酒魄说道,“拳头大的多分几文,拳头小的少分几文。还是哥哥豪爽,十两银子说给就给,我攒了好几年也只攒到三钱银子。” 赵瀚说道:“既是自家兄弟,银子何分彼此?” 酒魄赞叹:“哥哥爽快,我们就不行。每月的例钱,都发到爹娘手里,主子给的赏钱,也多被爹娘拿走。要是哪天,我能像哥哥那般,十两银子说给就给,我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孝顺父母,是应有之事,三位兄弟让人佩服。”赵瀚一本正经道。 琴心不由出声:“一样的事情,哥哥说来就是更好听。” 剑胆问道:“咱还没出过远门,哥哥且说道说道,你跟大少爷这一路上,都有什么稀奇见闻?” “唉,今年北方大旱……” 赵瀚开始讲述严重灾情,说到吃人肉的时候,把三人听得惊骇不已。 又讲到乱民起事,赵瀚临危献策,王知县率众夜袭,三人顿时就赞叹激动起来。 最后这段添油加醋,已经跟说书差不多,赵瀚也在故事中现身战场:“我与少爷、魏叔,跟随王知县昼伏夜行,一口气急行军八十里,在五更时分来到独流镇外。当时夜黑风高,贼军大营绵延数里,探子回报说有好几万人。而咱们这边,只有五百多勇士。还不是正经的官兵,都是临时招募的乡勇……” 三人听得一愣一愣。 赵瀚继续说道:“五百多勇士,分为两队,围三缺一……” 剑胆插话道:“分成两队,咋就围三缺一呢?” 赵瀚解释说:“小镇建在大运河边,运河也帮咱们围了一面。” “原来如此。”酒魄恍然大悟。 赵瀚又开始胡扯:“我跟魏叔,当时站在少爷左右。每人背来十多根火把,将火把全插在地上点燃,双手再各持一只。只听战鼓敲响,我们高举火把挥舞,喊杀声震天响,五百乡勇闹出数万人的阵仗。” 酒魄猛拍大腿点评:“嘿,贼军怕不是要吓得尿裤子!” “可不是?”赵瀚又接着瞎编道,“数万贼军,竟被咱们五百多人吓傻了,哭爹叫娘的满地乱窜。我跟着少爷冲向贼营,见到营帐就烧,一时间遍地火起,把黑夜都照成了白天。魏叔举着熟铁棍,见到贼军就砸,一棍敲死一个,杀人不用第二招!” 剑胆听得热血沸腾,问道:“少爷呢?” 赵瀚说道:“少爷当然也骁勇无比,挥剑连斩数人。不过少爷心善,说乱贼也是吃不饱饭的可怜人。他厮杀一阵,便不愿再多造杀孽,竟收剑回鞘,掏出折扇在贼军大营里赏月!” 三个家僮对视一眼,已然确定赵瀚没有瞎编,因为费映环还真能干出这种事儿。 酒魄问道:“哥哥杀了几个贼军?” 赵瀚说道:“我年幼跑不快,只杀了六个。” 嘶!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赵瀚手里居然有六条人命,这种杀坯他们怎惹得起? 一番鬼扯之后,赵瀚说道:“回到县衙,因献策杀敌之功,王知县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琴心忍不住问:“这么说,哥哥身上一半的银子,昨日都拿出来分给我们了?” 赵瀚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便是有几万两又如何,哪比得上结交三位好兄弟?” 三人肃然起敬,蓦地感动莫名。 正待再说,忽听外面喊道:“凌夫人训话,院中下人都快过来!” (感谢云外飘摇、树犹如此12、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寒风潇瑟、提菩树无、奈文摩爾的盟主打赏,也感谢众多长老护法堂主舵主执事弟子学徒见习的打赏,人数太多就不举名了。感谢大家!) 020【少夫人娄氏】 赵瀚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凌夫人。 模样长得不错,身段也还可以,就是有点装腔作势。 “巡抚老爷,再过几天就要来鹅湖了,指明要到咱们景行苑坐坐。少夫人吩咐,选几个得力的小厮丫鬟,到时候专门伺候巡抚老爷……” “巡抚老爷是何等样人?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能伺候巡抚老爷,那是烧了几辈子高香!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哪个出了纰漏,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费安,费隆,巡抚老爷登鹅湖山那天,你们两个跟随左右伺候……” 酒魄就站在赵瀚旁边,此刻低声说:“费安以前叫凌安,是凌夫人的娘家侄儿。费隆以前也是少爷的仆僮,上一代的剑胆,年龄大了就不叫剑胆,已经改回本来的名字。” 好嘛,琴心、剑胆和酒魄,原来属于工职名称,超过了年龄就要换一批。 赵瀚好奇询问:“剑胆既然在这里,上一代的琴心和酒魄呢?” 酒魄详细回答说:“琴心去了含珠书院,在书院做助教,专给幼童开蒙,主讲《百家姓》、《三字经》、《童蒙须知》和《小学》。酒魄去了鹅湖镇,在一家商铺做副掌柜,每月有六两银子可拿。我也是酒魄,今后也想去商铺。先做一年司务,再做一年招待、一年跑街、两年外账房,若是一切都顺利,五年就能升副掌柜。要是哪天做了正掌柜,每月的月钱就足有十两!” 赵瀚瞬间明白过来,费映环作为大少爷,他的身边人可以外放,一步步接管家族产业! 二人嘀咕之间,凌夫人已经安排妥当。 负责后勤采买之人,都是她的心腹属下,显然有油水可捞。 负责左右伺候之人,要么是她的心腹,要么是费映环的重点培养对象。她还故意留下少量名额,暂时不对外宣布,等着有心人上贡银子前来投效。 训话结束,各回各处。 琴心、剑胆、酒魄还想听杀贼故事,一起簇拥着赵瀚兄妹回屋。 赵瀚没有立即吹牛逼,而是问道:“我初来乍到,没有差遣还情有可原。为何三位兄弟,早就是少爷的腹心之人,这次也啥都没捞到呢?” 琴心的表情颇为自豪,不屑冷笑:“她也配使唤咱们?” 酒魄解释说:“咱们三人的差事,皆由内院亲自过问,只是吃住在忠勤院而已。对了,哥哥是谁领着住进来的?” “墨香。”赵瀚答道。 剑胆笑着说:“哥哥跟咱们一样,都是自己人,只受内院差遣,不必怕那凌夫人。” 酒魄又补一句:“但也别轻易招惹她。” “她来头很大?一个家奴,竟敢以夫人自居。”赵瀚有些好奇。 酒魄回头看看,发现房门已经关好,低声八卦道:“她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颇得老夫人宠爱,甚至当成半个女儿养大。少夫人怀孕的时候,老夫人就把她送到景行苑,本意是给大少爷做妾暖床的。少夫人就不乐意了,强行将她许给费管事,当时费管事还只是少爷的书童。” “少夫人如此做法,老夫人就不说什么?”赵瀚问道。 剑胆也忍不住八卦:“老夫人自然生气,面子上挂不住啊。可少夫人脾气也大,竟然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少爷坐船一天一夜才追回来!” 赵瀚感觉好有意思,就像在看古装宅斗剧。 一个丫鬟,好不容易讨得老夫人欢心,如愿以偿的去伺候大少爷。还趁着正妻怀孕,不知如何说动老夫人,眼看着就能给大少爷做妾,谁知却被正妻许配给书童!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位凌夫人,显然还做着夫人梦,虽然无法梦想成真,却可以在家奴面前过干瘾。 …… 又过两天。 费映环接到横林祖宅召唤,匆匆赶去河口镇,全程陪同江西巡抚。 赵瀚兄妹俩,暂时啥都不干,每日好吃好睡。 给小少爷做书童的事情,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小妹也暂时没有任何安排。 不过嘛,费大少爷血战反贼,兴之所至沙场赏月的事迹,已经迅速从忠勤院传到内院。 而且添油加醋,演化出各种版本! 这天,侍女墨香突然过来,满脸微笑道:“瀚哥儿,少夫人有请。” 赵瀚吩咐小妹不要乱跑,拱手作揖道:“烦请姐姐带路。” 跟随墨香离开忠勤院,经过一条植满翠竹的过道,又踏进一扇拱门便来到内院。 穿过小院,顺着回廊七弯八拐,很快便进了间小厅。 墨香站在小厅门口,对另一个侍女说:“迎春姐姐,人带到了。” 侍女迎春说:“你自去吧。” 侍女墨香,立即作礼告退。 迎春瞧了赵瀚一眼,面无表情说:“跟我进来。” 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看来不好打交道,赵瀚全程闭嘴没乱说话。 迎春掀开门帘,带赵瀚进入里面的大厅。 大少奶奶娄氏,正坐在桌前翻阅什么,不时拿起毛笔写写画画。 “娘,女儿把人带来了。”迎春终于露出笑脸。 这一声“娘”,当然不是亲妈的意思,而是内院奴仆对主人的亲昵称呼。 娄氏放下毛笔,转过身来,吩咐道:“给小哥儿沏杯茶。” “是。”迎春躬身退后。 娄氏的气质温柔端庄,对待赵瀚也非常和蔼,微笑说:“不要害怕,坐下说话。” “多谢夫人!”赵瀚拱手坐下。 娄氏对此颇为满意,点头赞许:“不怕生,不露怯,举止从容,确实比家生子更优秀。” 赵瀚说道:“夫人谬赞了。” 娄氏见他小小年纪,就表现得言行得体,不由问道:“你家里是作何营生的?” 赵瀚重复当初的谎言:“回禀夫人,小子出身儒户,家父乃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因耿介清正,家父虽然中举,却拒绝乡民投献,家贫挨不过今年灾荒。举家逃难之际,又遇马匪洗劫,全家只剩我与小妹相依为命。” “令尊清廉之士,让人佩服,”娄氏叹息道,“小小年纪,就流落异乡,你们兄妹也是可怜。” 赵瀚说道:“人各有命,不必怨天。” 一个十岁孩童,表现得如此从容,娄氏越看越喜欢。她问道:“独流镇夜袭乱贼之事,可是真的?” 赵瀚微笑道:“半真半假。” “哦?”娄氏有些诧异,“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赵瀚说道:“小子当时体弱,妹妹也在病中,没有跟着公子一起杀敌。之所以那般说,是小子初来乍到,害怕被其他下人欺负。至于进献破敌之策,也是公子所为。” 娄氏略作思索,笑道:“你就别往少爷脸上贴花了,若真是他想出的计策,早就自己说了无数遍。” “可以是公子献策,”赵瀚提醒道,“听说巡抚老爷就要来了。” 娄氏不由笑得更开心:“小小年纪,便七窍玲珑,不愧出自世举儒业之家。你这般优秀,想必令妹也不差,明日让她住进内院。” “多谢夫人提携。”赵瀚非常高兴。 娄氏又说:“至于你,少爷另有安排,且先在忠勤院安心住着。” 赵瀚说道:“小子随时听候差遣。” 侍女迎春终于把茶沏来,放下说:“小哥儿请慢用。” 赵瀚说道:“有劳姐姐。” 娄氏对迎春说:“瀚哥儿初来,给他包二两银子见面礼。” 二两银子? 迎春顿时有些惊讶,不由多看了赵瀚几眼,领命前去准备封包银子。 娄氏又开始拉家常,问赵瀚吃住是否习惯,适不适应江西的气候云云,仿佛化身为赵瀚的家族长辈。 终于,迎春把封包拿来。 娄氏笑道:“这是见面礼,拿去吃茶。” 赵瀚立即起身作揖:“多谢夫人赏赐,小子先行告退。” “去吧。”娄氏面带微笑。 迎春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不但把赵瀚送出小厅,甚至亲自将他送到内院门口。 “瀚哥儿,”迎春突然告诫说,“若是遇到棘手之事,又进不了内院,见不到少爷、少夫人,可去找忠勤院的仲良。” 赵瀚拱手道:“多谢姐姐提点。” 回到忠勤院,赵瀚先是找到酒魄,旁敲侧击的打听消息。 酒魄打开窗户,指着一个给大树浇水的老仆:“喏,他就是仲良,专职忠勤院和翠竹巷的洒扫浇灌。” “你跟他熟吗?”赵瀚又问。 酒魄笑道:“一个扫地浇水的老家伙,我没事跟他熟干嘛?” 好嘛,就连酒魄都不知道,这里有个老仆是内院的眼线。 少奶奶娄氏,显然对忠勤院了若指掌,包括费管事的老婆以夫人自居。 之所以没翻脸,无非两个原因: 第一,费管事是费映环的书童出身。 第二,凌夫人是老太太的丫鬟出身。 哪天费氏的老太太,也就是费映环的亲妈,两腿一蹬魂归西天,少奶奶娄氏必定撕破脸皮! 赵瀚仔细琢磨,自己究竟算大少爷的人,还是少奶奶娄氏的人? 021【麻将改良者】 翌日,清晨。 内院侍女冬福,悄然来到忠勤院。 不可一世的凌夫人,闻讯立即出门迎接,讨好道:“冬福姑娘有甚差遣?可是巡抚老爷的事情?” 冬福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奉少夫人之命,来你这里接个女童。” “敢问是哪个女童?”凌夫人打听道。 冬福说道:“赵贞芳。” 凌夫人的脸色有些不悦,但瞬间恢复笑容,随即呵斥身边丫鬟:“还不去把赵贞芳带来!” “不必,我亲自过去。”说话间,冬福已经迈步。 凌夫人连忙跟上,没话找话:“冬福姑娘难得来忠勤院,不如吃盏茶再走?前些日子,我家那口子去拱北苑听差,老爷赏了二两上好的河红茶。” 河红茶是铅山本地特产,已然行销全球,颇受欧洲贵族追捧。 “既是老爷赏的好茶,我一个丫鬟恐怕无福消受,”冬福目不斜视,缓步行至东厢,轻轻敲响房门,“瀚哥儿在吗?” 赵瀚推门而出:“我就是,给姐姐问好。” 冬福终于露出微笑,自我介绍道:“瀚哥儿,我叫冬福,是少夫人的使女。” “原来是冬福姐姐。”赵瀚作揖见礼。 冬福道明来意:“我此来,是接贞芳妹子去内院。” 赵瀚恭迎道:“请姐姐到屋里坐。” “也罢,便去坐坐。”冬福微笑着进屋。 赵瀚又说:“凌夫人请进。” 这个称呼,让凌夫人有些惊慌,下意识朝冬福看去。 冬福已经进屋,头也不回,似乎啥都没听到。 凌夫人忐忑跟进去,左右打量屋内陈设,朗声说:“有些寒酸了,这洗脸架都是破的,不晓得用了好些年头,回头我就让人送新的来。” 赵瀚说道:“多谢夫人好意,我只是个家僮,身子没那么精贵。” “莫喊夫人,这不是折我寿吗?”凌夫人愈发殷勤,“瀚哥儿得少爷、少夫人器重,若还用个破洗脸架,岂不是落了少爷、少夫人的颜面?” 说话之间,赵贞芳主动给客人倒水。 带缺口的瓷杯,老旧的陶土壶,普通的凉开水。 冬福端起杯子就喝,同时打量赵贞芳,赞许道:“确实乖巧懂事。” 凌夫人似乎有些嫌弃,端起破杯子没喝,也不好意思放下。甚至她嫌板凳又脏又破,怕污了自己衣服,就那样握着水杯微笑站立,顺便可以显示自己对冬福的尊重。 喝了两口,冬福将杯子放下,拉着赵贞芳的手说:“跟姐姐走吧。” 兄妹俩昨晚就沟通过,赵贞芳不舍道:“二哥,我走了。” “去吧,好生听话。”赵瀚鼓励道。 一直把妹妹送到内院门口,赵瀚独自返回忠勤院,凌夫人早就已经不见了。 琴心、剑胆和酒魄,这哼哈三人组,结伴前来道贺。 内院几乎没有男仆,那里面的丫鬟使女,真正与主人同食同寝。 别看她们缺少存在感,平时几乎不露面,但随便一个来到忠勤院,凌夫人都得小心伺候着。 小妹被带去内院,不但自己身价百倍,就连赵瀚都跟着沾光。 赵瀚需要沾光吗? 他只是有些佩服少奶奶娄氏,做事恩威并施,还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小妹被带去内院培养,可以算作恩赏,也算扣押人质。 究竟是恩是威,全凭赵瀚自己选择。 …… 当天下午,赵瀚正在熟读《大明律》。 这本法律书籍,他离开静海县时忘了归还,县衙老吏也不好意思开口讨要。 突然,侍女墨香来到东厢传令:“琴心、剑胆、酒魄,还有瀚哥儿,立即收拾行头去永平镇!” 搁屋里打牌的哼哈三人组,顿时鸡飞狗跳,慌慌张张收拾着出差。 墨香递给赵瀚一个书箱:“瀚哥儿,这是你的行头。” “有劳姐姐了。”赵瀚笑着接过书箱。 墨香又朝屋里喊:“你们快些,拿起行头就走,衣服可上了船再换!” 看来任务紧急。 “就来,就来!” 三人组从屋里跑出,琴心背着一把琴,剑胆带着一把剑,酒魄抱着一坛酒。 赵瀚同他们一起,从费家侧门离开,全程小跑前往鹅湖镇,码头有人接他们上船。 客船顺信江而下,桨楫划得很急,似乎在疯狂赶时间。 一路跑来累了,躺船上喘息片刻,赵瀚终于顺气,问道:“什么事情如此着急?” 琴心猜测道:“定是巡抚老爷,临时变了行程,要去别的地方游山玩水。” 酒魄拿出一把梳子,又拿出一根红头绳:“哥哥,我先给你梳髻。” “为啥是红色的?”赵瀚有些抵触。 酒魄拎着红头绳,笑嘻嘻说:“红色喜庆啊。” 赵瀚问道:“有没有别的颜色?” “这个怎样?”剑胆递过来一根藏青色头绳。 “还行。”赵瀚勉强接受。 酒魄给赵瀚梳头,剑胆给琴心梳头,很快就梳成双丫髻,具体发型样式可参考哪吒。 彼此梳髻之后,又换上工作服,四人便躺船里闭眼瞎聊。 琴心已虚岁十四,再过两年,就该奉命转职了。他不知该去哪个单位,趁着坐船的空档,让兄弟们给些好建议。 剑胆建议道:“去书院呗,先在藏书楼做两年杂役,再跟着先生读几年书,就能做助教给孩童授课了。” 酒魄则说:“做助教虽然清闲有面子,却赚不到几个银钱。不如讨个商铺的差事,或者去造纸坊也行,正掌柜的月钱能拿十两,若干得好年底还有红利。” 铅山不但是贸易集散中心,而且还有许多特色产品。 铅山河红茶行销全球,铅山连四纸也鼎鼎大名,造纸业可追溯到后汉时期。 琴心嘀咕道:“我又想清闲体面,又想赚足银钱。兄弟们可有法子?” 酒魄不由笑道:“有法子啊。” “什么法子?”琴心连忙追问。 酒魄详细指点道:“走出船舱,跳进信河,重新投胎,下辈子做少爷。” “哈哈哈哈哈!”剑胆捧腹大笑。 赵瀚也忍俊不禁,竖起大拇指说:“果然是好法子。” 琴心只得报之以白眼,颓然躺平道:“唉,那我还是去书院吧,至少能一辈子体面。” “莫说了,去永平还早,咱们打牌消遣。”酒魄从怀里掏出一副默和牌。 这玩意儿是麻将的前身,但还属于纸牌形式,分为文钱(饼)、索子(条)、万贯(万)三种花色。 麻将牌的二饼,很可能最初代表两文钱,二条则是代表两吊钱。 赵瀚很快弄懂了玩法,琢磨着哪天进行改进,因为这种初代版麻将只有60张牌,三副加一对(11张)就能和牌取胜。 打了几把,感觉不得劲,因为每个花色只有两张。 既然只有两张相同花色,那就不能碰,也没法开杠,缺了杠上花的麻将还有甚意思? 赵瀚突然问道:“谁还带牌了?” “我有。”剑胆也掏出一副。 赵瀚说道:“两副牌合在一起玩,每人开局多模三张。” “那怎么玩?”琴心觉得不靠谱。 于是乎,赵瀚手把手的进行麻将教学,很快就让这三人沉迷其中。 已经有红中、发财、白板,可惜暂缺东南西北风。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河口镇。 船却没有停下,而是点燃灯笼,转向驶入铅山河,径直前往铅山县城而去。 四人拿出干粮,围坐在船舱里,就着清水吃饼。 顺便挑灯夜战,点着油灯继续打麻将。 半夜在永平镇靠岸,众人惊觉时间已晚,连忙收起麻将呼呼大睡。 从鹅湖到永平,这一番折腾,纯属江西巡抚抽风,突然说要去吊祭辛弃疾墓。 022【清廉巡抚】 明代铅山县城,不在信江边上的河口镇,而在铅山河畔的永平镇。 清晨。 铅山知县冯巽,早早候于宾馆,身后站着诸多士子。 费映环在那等得直打哈欠,心中对巡抚腹诽不已,若非族长和亲爹再三训诫,他才懒得陪这个智障浪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杂役打开大门,巡抚魏照乘踱步走出,身后只跟着一个中年仆从。 主仆二人,皆衣着简朴,浑身上下都彰显着什么叫清廉。 “惭愧,惭愧,让诸位久等了。”魏照乘抱拳笑道。 知县冯巽立即上前,赔笑讨好道:“瑶海公莫要自责,只怪我等来得早。” “见过瑶海公。”众士子纷纷行礼。 魏照乘捋着胡须,抬眼一扫,微笑颔首:“县中俊才,今日似又多了几个。” 冯巽连忙介绍新面孔:“此为本县举子胡梦泰,字友蠡。” 胡梦泰拱手作揖:“晚辈见过瑶海公。” 魏照乘见此人穿戴虽普通,腰间玉佩却价值不菲,一看便知出自地方大族。他的笑容愈发亲切和蔼,拉着胡梦泰的手说:“友蠡一表人才,如此年轻便已中举,他日定为国之栋梁!” “瑶海公谬赞,晚辈愧不敢当。”胡梦泰谦虚道。 一番掰扯,冯巽又介绍:“此为本县廪生任伊屑……” “可是斯庵公(任希夷)之后?”魏照乘连忙问道。 任伊屑难掩脸上的自豪,拱手说:“后进末学,拜见瑶海公。” 魏照乘顿时又拉手鼓励:“斯庵公乃理学功臣,尔当努力向学,不可坠了先祖之名。” 任希夷是朱熹的亲传弟子,朱熹、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人的谥号,皆由任希夷上疏请求议订,也因此被视为理学大功臣。 作为任希夷的后代,任伊屑连忙说:“前辈敦敦教诲,犹如洪钟大吕,晚辈万万不敢或忘。” 这套虚伪把戏,还在继续进行当中。 费映环站在宾馆大门前,很想一剑把巡抚砍了。 磨磨唧唧,沽名钓誉,让人直犯恶心! 两天前,费映环在横林祖宅,也是这样被魏照乘拉着手。 当时还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很快就发现,只要是出身大族的士子,都要被魏照乘拉手扯上半天。 再仔细一打听,好家伙,朝堂新贵啊。 去年的江西巡抚叫杨邦宪,此君远离京城,不知朝政变故。竟把周敦颐、程颢、程颐请出三贤祠,把魏忠贤的塑像搬进去,江西三贤祠摇身变成魏公公的生祠。 糊涂蛋一个,结局可想而知。 左副都御史陆文献,随即被选为江西巡抚,还没出京就遭弹劾罢免。 右副都御使张飬素,接任江西巡抚的职务。这位好歹离开北京了,只可惜走在半路上,莫名其妙又遭弹劾罢免。 魏照乘这个家伙,自己担任吏科都给事中,老师又是南京右都御史陈于廷。 崇祯扳倒魏忠贤之后,陈于廷参与南京的京察事务,魏照乘参与统计全国官员信息。 统计工作结束,魏照乘连升八级,一跃变成太常寺卿! 这都还不满意,生生干翻两个副都御使,如愿以偿跑到江西做巡抚。 …… 知县亲自充当导游,一众士子全程陪同,后面还跟着士子们的大量仆从。 再加上皂吏开道断后,队伍竟绵延二三里。 将巡抚老爷引至一民巷,知县冯巽指着矮亭说:“瑶海公,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报本坊。” 魏照乘连忙端正衣冠,上前查看亭匾,惊喜道:“果为朱子亲笔,吾当拜之!” 魏照乘提起衣摆跪下,对着朱熹的题字长跪,身后士子也只能跟着大拜。 跪拜一番,魏照乘起身欲走,却见亭边有块石碑,石碑上还刻着一颗大白菜。 魏照乘皱眉问道:“此乃朱子题名之亭坊,何人竟敢擅自立碑于斯?” 冯巽回答:“前任知县所为。” “拆了!”魏照乘喝道。 冯巽连忙低声提醒:“瑶海公,不便拆除,否则必然引起民愤。” 魏照乘愣了愣,只得说道:“细细讲来。” 冯巽解释说:“十年前,铅山大灾,饥荒遍地,又逢加派辽饷。当时,铅山百姓只剩两万人,加派的辽饷就有三万两。知县笪继良刻白菜碑,题‘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于碑上。他与官吏同吃杂粮、同饮菜汤,劝导大族放粮济民,如此保得一方平安。” 魏照乘瞬间沉默,不知如何言语,这里头的水有点深啊! 铅山县经济繁荣,怎么可能只剩两万人? 定有无数百姓,托庇于士绅豪族,不在官府的黄册显示。 至于劝导大族放粮济民? 怕是当时刀光剑影,知县用了雷霆手段! 魏照乘盯着白菜碑的落款,仔细回忆笪继良此人信息,很快拍手笑道:“原来是笪郎中,不料他竟有如此政绩。” 冯巽惊讶道:“笪知县做郎中了?” 魏照乘说道:“今年刚选为户部员外郎,吾奉命大计天下官吏,笪郎中的生僻姓氏颇为好记。” 笪继良在铅山做了六年知县,搞得本地豪族苦不堪言,于是大家合伙凑钱,给他买官去赣州做知州。 南赣地区民风剽悍、贼寇众多,本是一个苦差事,谁知笪继良搞得风生水起,又被当地豪族出钱送去山西……区区数年时间,竟然混成了户部员外郎。 更有意思的是,魏照乘和笪继良都是东林党。 只不过,笪继良是被阉党打为东林党,在山西做官时遭革除功名,如今又被东林党视为同志得到起用。 看着眼前的白菜碑,魏巡抚左右感觉别扭,一番夸赞便匆匆离去,再也不提什么砸碑之事。 长长的队伍离开县城,登船前往辛弃疾故居。 永平相当于铅山县的城关镇,赵瀚乘坐的客船就停靠在镇外岸边。 费映环带着魏剑雄离队,很快来到自家船上,对舵手说:“跟着前面的船队!” 赵瀚、琴心、剑胆和酒魄,由于昨夜打牌太晚,此刻正在舱内睡懒觉。 听到动静,立即起身拜见: “公子,魏叔!” “爹爹,魏爷!” 费映环扭了扭脖子,一屁股坐下,精神疲惫道:“莫要废话,快过来帮我按按。” 赵瀚还没反应过来,哼哈嘿三人组,已经迅捷无比的冲上去。 剑胆和酒魄分列左右,负责给费映环捶腿,琴心绕到后面去按肩膀。 “呼,舒坦!” 费映环闭眼享受按摩,忍不住吐槽道:“这劳什子魏巡抚,惯会装腔作势,怕是个只知党争的贪官。江西百姓,有得苦受了。” 赵瀚问道:“不是传言魏巡抚清廉节俭吗?” 费映环咂嘴说:“就怕他清廉节俭啊!” 免费的,往往才是最贵的。 一个官员标榜清廉,暗地里贪起来要人命,不是三瓜两枣能打发的。 魏照乘干翻了两个副都御使,才得到江西巡抚的职务,不吃得脑满肠肥会乖乖离开? 扫到桌上的纸牌,费映环突然来了兴致:“至稼轩墓还有些路程,老魏快坐下,且陪我打牌耍子。” 魏剑雄盘腿而坐,抓起纸牌问:“怎这么多牌?” 酒魄献宝似的说:“瀚哥儿有打牌的新法子,两副牌混在一起打。四张牌可以开杠,杠上花的番数可多了。还能做对对胡,碰碰碰碰就胡了……” “听起来蛮新鲜,详细说一下规矩。”费映环笑道。 于是乎,众人又开始打麻将。 费映环、魏剑雄、赵瀚、酒魄坐一桌,琴心继续按摩肩膀,剑胆坐在旁边给大少爷当牌术顾问。 打了几圈,费映环终于熟悉规则,果然比以前的玩法有趣得多。 费大少爷颇为高兴道:“老魏,拿钱出来发了,没彩头可玩得不尽兴。” 魏剑雄取出几吊嘉靖通宝,桌上每人分得两吊,输赢都由费映环买单,没打牌也能得到赏钱。 至于什么魏巡抚,早就被费映环忘到天边。 而在隔壁那条船上,出身永平胡氏的胡梦泰,似乎也不想再伺候魏巡抚游玩。 胡梦泰更有意思,懒得再浪费时间,突然出舱走到船头,“噗通”一声失足落水。 “少爷掉河里了,少爷掉河里了!” 家僮慌张大喊。 费映环正在做清一色,听到喊声立即吩咐:“快划过去救人!碰,八索!” 河面上热闹非凡,附近的几条客船,合力将胡梦泰救起。 费映环不准众人动牌,走出船舱,隔船问道:“胡兄无恙吧?” “我家少爷昏过去了。”胡氏家僮喊道。 费映环说:“快快送回县城就医。” 胡家的船慌忙调头,两船交错之际,昏迷的胡梦泰突然眨眼,朝着费映环偷偷贼笑。 费映环猛拍大腿,扼腕叹息:“如此妙计,我怎就没想到?胡兄真大才也。” 魏剑雄说:“要不,咱也落水?” 费映环呵斥:“蠢货,可一不可再,东施效颦罢了!” 赵瀚看得无语,这都什么人啊? (献祭一本书:《重生:崛起香江》,镔铁老大的新书。) 023【卖官鬻爵】 船只停靠,秋雨忽至。 知县冯巽撑伞询问:“瑶海公,时雨寒凉,是否等雨停了再上岸?” “微风细雨,正是好时节!” 魏照乘推开仆从伸来的伞,拄着一根登山杖,边走边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冯巽咬咬牙,也索性收起油伞。想了想,又将大帽戴好,疾步追赶道:“瑶海公潇洒豁达,可为东坡先生知己也!” 后面的士子见状,纷纷收伞戴帽,顶着秋日细雨前往辛弃疾故居。 “公子,咱也不打伞?”魏剑雄问。 费映环说:“且跟着,把伞带上,反正雨也不大。” 赵瀚倒是颇为兴奋,毕竟是辛弃疾故居,可隔空领略一番圣贤风采。 听说巡抚要来拜祭,本地里长早已等候多时。 附近姓辛的百姓很多,有些是辛弃疾的后裔,有些是辛弃疾的家仆后代。 里长便姓辛,一路领着巡抚去瓢泉,介绍道:“此地便为先祖故居。” “山清水秀,真是归隐田园的好所在!”魏照乘连声赞叹。 辛弃疾在江西有两处别墅,一为稼轩庄园,失火烧个精光。于是又建瓢泉庄园,并在此终老,抱憾而长逝。 赵瀚被挤在外围人堆里,年幼矮小,垫脚蹦跳,终于看清大名鼎鼎的瓢泉。 瞬间后悔,不如不看。 就是一泓山泉,流入瓢形石坑,并无任何稀奇惊艳,甚至可以说非常普通。 不过,辛弃疾的传世词作,三分之二都在此创作,其中就包括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赵瀚突然联想到秦淮八艳,不知那位柳如是,有没有开始挂牌营业。 魏照乘取来一瓢,在瓢泉当中舀水,品尝之后赞叹不绝:“澄淳甘甜,世所仅有,诸君可饮泉品鉴。” 都是本地士子,哪会没喝过瓢泉水? 唉,就当没喝过吧。 众士子纷纷上前,你一口我一口,尽是溢美之词,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 忽然间,秋风大作,雨点如豆。 顾不得一蓑烟雨任平生,魏照乘双手捂着脑袋,命令仆从赶快撑伞,然后小跑回船上躲雨去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辛弃疾的墓地在半山腰,肯定没法再去凭吊,众人坐船原路返回县城。 赵瀚站在船舱门口,欣赏雨幕中的船队,再想到魏巡抚的嘴脸,忍不住生出一阵恶心。 费映环也走过来欣赏雨景,心情愉悦道:“真乃及时雨也,否则还得跟着去爬山。若得二三挚友,冒雨为稼轩先生扫墓,也算平生风雅痛快之事。可此间皆为攀附之徒,只会惊扰先生在天之灵!” 赵瀚指着远处十多艘船:“那些都是衙役皂吏?” “非也,多为临时差役。”费映环摇头说。 临时差役,就是给官府打白工的老百姓。 为了陪同巡抚游山玩水,铅山知县征召诸多百姓服役。非但不给工资,百姓还要自带干粮,甚至那些船也是免费征募的。 另外,为登山而准备的酒食瓜果,也从相关役户那里收取。就算半途而废,不去登山扫墓,一应物资也不退还,大概率会被皂吏们瓜分! 即是说,魏照乘心血来潮出游一趟,就可能导致某些役户卖儿卖女。 更加可怕的是,魏照乘还打算去拜祭鹅湖书院! 那里属于理学圣地,而且荒废日久。一旦巡抚亲临拜祭,就必须按照官方流程,还得进行简单的打扫修缮。少则花费几百两,多则花费上万两,铅山县财政直接就要崩溃。 而魏照乘能得到什么? 名声! 鹅湖书院,是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等人聚讲之地,由此奠定理学、心学兴盛数百年之基石。 魏照乘随便祭拜修缮一番,就能借此名扬四海。 回到县城,把魏巡抚送回宾馆歇息,冯知县立即召集诸多士子开会。 面对一帮举人、秀才,冯巽姿态低得像个灰孙子,几乎用乞讨的语气说:“诸位都是本县贤才,瑶海公欲修缮鹅湖书院,此乃重振铅山文脉之壮举。还请诸位朋友,各自回家告之长辈,能不能每家都捐赠一些银钱。县衙实在太穷,能出百十两银子已是砸锅卖铁……” 冯巽没有说谎,铅山官府确实没钱。 河口镇,江西四大名镇之一,八省通衢,贸易中心。鹅湖镇,控厄江西至浙江距离最短的商道。永平镇,控厄江西至福建唯一的商道! 仅此三镇,就可让铅山县财政充裕。 但收不上来税啊! 而且偌大的铅山县,官府在册人口只剩一万余,导致各种杂税也征不到多少。 冯巽这个知县,做得是憋屈无比。 一听知县号召捐钱,众士子集体化身太极宗师。 鹅湖书院位置偏僻,除非当世大儒亲临教学,否则根本就招不到学生。本朝修缮过好几次,每次修缮都荒废了,纯属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让士绅豪族出银子,为巡抚邀买名声,帮知县讨好上官,可滚一边去吧! “禀县尊,晚辈家中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好教县尊知道,贱内待产家中,晚生得赶回去照料。” “县尊,晚辈淋雨受寒,此时头疼欲裂,欲找大夫开两副汤药。” “县尊……” 一时间,士子皆散,冯知县急得想哭。 见费映环也要走,冯巽顾不得颜面,连忙上前抓住:“大昭兄弟,可否再喝一杯茶?” 费映环笑道:“今日饮茶已多,在下内急。” 冯巽拉着费映环的手说:“我陪大昭兄弟一起去如厕。” 费映环懒得再装,直接说道:“费氏没钱。” 冯巽伸出一个巴掌:“五千两银子,魏抚台可保举知县,不是小县,是大县的知县。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换作别时,非得上万两不可。” 费映环笑道:“他一个巡抚,就能保举大县知县?” 冯巽解释说:“魏抚台的恩师,可是东林党大老湛如公(陈于廷)。魏抚台自己,也深受陛下恩宠,一日之内连升八级岂为侥幸?” “大老”一词,古已有之,多出现在日常交流和书信笔记当中。 “县尊不必再言,我要是想做知县,早就带着银子去吏部捐官了。”费映环直接拒绝道。 冯巽着急道:“此知县,非彼知县。大县的官缺本来就少,更何况只要五千两银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告辞!”费映环拂袖而走。 “唉……” 冯巽独自唉声叹气,也顾不得脸面,直接给家有举人的大族写信,白纸黑字的帮着魏照乘卖官。 但这官还真不好卖,除非年龄太大,举人都想着考进士。 就算真打算捐官,人家也自有门路,为啥要找新上任的巡抚? 唯一的卖点,只剩下五千两买大县主官,类似于商家搞打折促销活动…… 魏照乘的算盘打得精妙,既想着卖官赚钱,又想着修缮鹅湖书院赚名声! 回到船上。 赵瀚问道:“公子有甚烦心事?” “嗙!” 费映环猛拍舱壁,破口大骂道:“公然卖官鬻爵,脸面都不要了,这姓魏的该杀!” 魏剑雄嘀咕道:“我也姓魏。” 费映环气愤道:“这魏照乘,做科道言官多年,一直找不到捞钱的机会。而今连升八级,外放为江西巡抚,便急不可耐的到处卖官。听说,他这几个月都在巡视州县,想来是一路卖官卖到铅山。狗日的为了银子,真真连面皮都不要!” “可能是急着充业绩吧。”赵瀚讥讽道。 费映环问:“什么充业绩?” 赵瀚笑道:“口误,没什么。” 魏照乘急着到处卖官,并非单单为了银子。 还可以结交地方豪族,收纳士绅子弟为门生,将党羽爪牙送去各地为官。层层拉帮结派,如此东林党就壮大了,逐渐把控从中央到地方的话语权。 费映环在这里矫情,他远在鹅湖的亲爹,收到冯知县书信却很高兴。 只要五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大县知县,这笔买卖太划算了啊! 六一八,双十一,也没见这么实诚的商家,打折已经打到粉碎性骨折,不赶紧下单仿佛损失了一个亿。 (再献祭一本书:《溯流文艺时代》,重生回去搞文学创作,文艺大湿很能装逼。) 024【训诂学】 赵瀚提着书箱,琴心背着古琴,剑胆捧着宝剑,酒魄抱着酒坛,簇拥费映环前往胡家做客。 这就是费大少爷的排场,登门访友也不忘装逼! 听说魏巡抚生病了,感冒发烧流鼻涕,如今正在县内医治。谁让他一蓑烟雨任平生呢?连大帽都不戴一顶。 巡抚患病,行程取消。 费映环左右无事,便来永平镇看朋友,就是那位中途落水的胡举人。 遥望胡氏大宅,规模不输鹅湖费氏,赵瀚好奇问道:“公子,论及源远流长,费氏与胡氏孰强?” 费映环颇为得意,手摇折扇说:“铅山费氏,源自汉代江夏费氏。而永平胡氏,出自清华胡氏,始祖为唐末进士,追随李克用平定黄巢而起。” “原来如此,那还是费氏底蕴深厚。”赵瀚立即奉承。 其实,费映环在往自家脸上贴金,铅山费氏谱系只能追及元末。 而永平胡氏,还有官溪胡氏,都是从清华胡氏分出来的,明明白白记载着世系变迁。 这种真正的望族,传承接近千年,对历代开国君主而言,属于打击和拉拢的对象。 只看其宗祠正门,按照大明礼制,就已经够得上抄家流放——官宅和民宅,禁止使用重檐,胡氏宗祠直接是三重飞檐! 费映环站定,负手而立。 魏剑雄前去递名帖,对门子说:“鹅湖费大昭,冒昧拜访胡举人。” “诸位贵客请进。”门子都不通报,直接把人带去花园。 显然,费映环是这里的常客,递拜帖纯属走个过场。 “哈哈哈哈!” 等不多时,胡梦泰大笑而来。 此君穿着丝织道袍,头戴一顶大帽,揶揄调侃道:“听说大昭兄在瓢泉淋雨了,可是到我家来讨姜汤喝?” “你这厮掉进河里怎没淹死?”费映环不甘示弱,立即予以反击。 胡梦泰的妻子李氏,此刻就跟在丈夫身后。李氏携侍女二人,亲自端着酒菜过来,朗声说:“费相公恶语伤人,且罚酒三杯。” 费映环不再生气,状若调戏道:“若妹子亲手斟酒,那为兄喝了便是,想必尊夫不会吃醋。” “兄长还是那般毫无正形。”李氏爽朗一笑,将美酒摆在桌上。她身材修长,从容大方,举止潇洒,不似寻常闺中妇人。 费映环和李氏,论关系可算表兄妹,铅山县几大家族全是亲戚。 三人坐定,余者站立。 赵瀚提着书箱候在旁边,完全充当人肉布景板,酒魄倒是捧着坛子过去伺候。 胡梦泰突然指着赵瀚:“兄长又多了一童子?三个还嫌不够啊。” 费映环得意道:“此子聪颖,宛若璞玉。” “那我倒要考教考教,”胡梦泰对赵瀚说,“且上前来。” 赵瀚拱手说:“见过胡相公。” 胡梦泰问道:“今年几岁,可读四书?” 赵瀚回答说:“今年十岁,四书五经,囫囵读过,只背得少许篇幅。” 他能背啥篇幅?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教科书上有的,赵瀚都会背诵。 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当然也有自身强项。 比如中国古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就知道得非常清晰,且对名家名篇的理解,绝对超过古代大部分读书人。 只一套《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囊括了几乎古代所有名篇。且这玩意儿还是必修课,老师逐字逐句讲解,期末考试不及格要重修的。 甚至还有一门《训诂学》,音韵、文字、语法都得知道,只不过本科内容相对粗浅,考研究生可以专选这个方向。 “小小年纪,也敢说囫囵读过五经?我都只习得本经,”胡梦泰笑道,“也罢,你用《诗经》里的一首诗,来形容一下昨日见到的魏巡抚。” 赵瀚张口就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哈哈哈哈哈!” 胡梦泰似乎很喜欢笑,赵瀚一首诗还没背完,他就已经捧腹大笑起来。 费映环也忍俊不禁,拍手赞叹:“此诗颇为贴切,真乃硕鼠也。”又问胡梦泰,“如何,我这童子是否聪颖?” 胡梦泰点评说:“如你一般,尖酸促狭。” 费映环有些不乐意:“你说我促狭便也认了,为何还要加尖酸二字?” 胡梦泰笑着问魏剑雄:“老魏,你家公子是否尖酸?” 魏剑雄摸鼻子道:“别扯上我。” “哈哈哈哈哈!” 胡梦泰再次大笑,并不理会赵瀚,而是直接考教费映环:“大昭兄,昨日贱内问我,射与矮二字是否反了。射,寸身,矮也。矮,委矢,射也。你怎解释?” 费映环顿时愣住,不知如何解释,甚至怀疑千百年来真用反了。 胡梦泰挤眉弄眼,问道:“大昭兄,要不要我教你啊?” 赵瀚知道自家少爷爱面子,当即出声道:“这个简单,公子早就教过我。” 胡梦泰笑道:“那你说说。” 赵瀚用手指蘸酒,先画一把弓,再画一只手,然后写个“射”字。又画一根矛,画跪地举物之人,在旁边写个“矮”字。 费映环瞬间理解其意,下意识拍手称赞,喊出声又临时改口:“好!好……好记性,教你多日的功课竟还记得!” 李氏突然抿嘴笑问:“真是兄长教的?” 费映环的面皮颇厚,反问道:“若不是我教的,难道还能是他自学的?” 既然已经装逼,那就装逼彻底! 赵瀚突然插话道:“我家公子说,确实有两字用反,但并非射和矮。” 胡梦泰又是狐疑,又是好奇,问道:“哪两个字?” 赵瀚并不作答,而是面向费映环:“公子,我可以说吗?” 费映环一脸得意,故作潇洒:“说与他们听便是,自家人不必藏私。” 赵瀚再次用手指蘸酒,写下“麦”和“来”的繁体字。 李氏凑过脑袋问:“这二字如何用反了?” 赵瀚引用《诗经》里的一句:“贻我来牟。” 胡梦泰说:“那是通假之法,‘来’通‘麦’,不能证明二字用反。” 赵瀚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写出一个“麦”字,然后将其下半部分翻转为“止”。 胡梦泰瞬间傻眼,“止”就是“趾”,麦字为何要加脚趾? 真用反了! 创字之初,“来”表示麦子,“麦”表示来往。 《诗经》里的“贻我来牟”,并非什么通假字,而是麦子的真正写法。 胡梦泰此刻心悦诚服,起身作揖道:“数月未见,大昭兄的学问竟突飞猛进,小弟佩服之至!” 费大少爷浑身舒坦,抬手笑道:“不必如此,且坐下说话。” 李氏瞧瞧费映环,又再看看赵瀚,全程微笑不语。 魏剑雄偷偷给赵瀚竖大拇指,意思是你小子真牛逼,今天可让公子长脸了! 牛逼个啥啊。 训诂学经典案例,有些老师教第一堂课,就甩出来吸引学生的兴趣。 要是能把这忘了,赵瀚的训诂学老师,怕要跟着穿越过来,把他暴打一顿再穿回去! 当晚,在胡家留宿。 费映环被胡老太爷请去吃饭,赵瀚则跟着胡家下人一起用餐。 “哥哥,你学问真好!”琴心由衷赞美。 赵瀚还在装傻:“都是公子教的。” “哥哥莫要哄我们,”酒魄低声说,“少爷窘迫的时候,习惯用右脚大趾顶鞋面,刚才我站在旁边又看到了。” 还有这种操作? 魏剑雄喝止道:“闭嘴,这是在胡家!” 哼哈嘿三人组立即噤声。 魏剑雄把赵瀚叫到一边,偷偷塞来一粒碎银子:“公子很高兴,让你拿去买茶吃。” 赵瀚已经有些练出来,随手掂了掂,估计约有七八钱银子。 如此赚钱很快啊,恨不得天天帮费映环装逼。 这是月底,没办法赏月,费映环喝得大醉,被胡家仆人扶回客房休息。 赵瀚他们连忙去接住,帮着脱衣脱鞋,然后甩床上去。 费映环睁开醉眼,迷糊道:“老魏,明日去含珠书院。你差人回家报讯,就说我要在那里住两个月,陪友蠡(胡梦泰)闭关修学,以备崇祯四年之会试。” 魏剑雄嘀咕道:“就是没事找事,家里不一样读书?非得结伴去山里。” “你说什么?”费映环醉了听不清。 魏剑雄道:“我说好。” 费映环又说:“几个孩童一起进山,他们的功课也该抓紧了,不要成天只知道打牌玩乐。” “诶,好的,我记下来了,你就快点睡吧。”魏剑雄敷衍催促道。 铅山费氏,由于不断繁衍扩张,几百年来建了三家书院。 含珠书院,位于横林祖宅南五里的含珠山。 东岗书院,位于县城以西五十里的东岗坪。 景行书院,直接就在县郊的永平镇外。 费氏最后一位名臣费尧年,临死之前的遗言,是把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部变卖了建第四座书院。 结果他两腿一蹬,子孙就忙着抢家产,完全把建书院的事情抛之脑后。 第二日,胡梦泰带着一个童子,跟费映环一起前往含珠山。 费家的傻儿子,也在那里寄宿读书,赵瀚总算要正式做伴读书童了。 (再再献祭一本书:《玄门不正宗》,小兵的野路子修仙。) 025【小少爷】 含珠书院,是铅山费氏的文脉基石。 自商业起家之后,费氏便建起“含珠私塾”,并通过商队不断购来闽浙书籍。一百年前,“含珠私塾”扩建为“含珠书院”,已有四十多位官员从这里走出。 书院属于横林费氏共有,各宗支每年集资运营,同时允许外姓子弟求学。 若是发现好苗子,不管他姓什么,费氏都会投资培养。 别看费氏已有两代不出进士,但近些年资助的外姓学子,却出了一个进士、四个举人! 船上。 琴心、剑胆、酒魄,还有胡梦泰的家僮乐荣,四个小屁孩正在打麻将。 魏剑雄抱着熟铁棍,靠坐于船舱呼呼大睡。 赵瀚则在认真读书,胡梦泰带来的《春秋》,此君所治本经有些难读啊。 至少赵瀚没法当故事书看,就算书中带着注解,那些人名地名也搞得他头疼。 里舱。 胡梦泰叹息道:“家父心动了,竟真想捐五千两银子,为我谋得一大县知县!” “他魏照乘,区区一巡抚,有那能力大肆卖官?”费映环摇头讥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胡梦泰说道:“家父猜测,朝中东林党复起,怕是急需大量银钱。这魏照乘,不过是一悍卒,卖官所得恐怕大半都要上贡。” 费映环问道:“他们手里,真有那么多大县的官缺?” 胡梦泰说道:“东林党如今掌控南北京察,手里的官缺肯定不少。大昭兄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许多时候用不着财货两清。魏照乘在江西卖二十个知县官缺,按五千两一个来算,就能收到十万两雪花银。他可以只兑现两三个,剩下的托词等缺候补,也不算出尔反尔。如此,打开销路之后,还可以坐地起价,谁给的钱多就先给谁实缺。” 费映环恍然大悟,惊道:“还能如此运作?那他岂不是,只用三五个实缺,就赚得三五十个士子的买官银!这种事情见不得光,能出钱买官的也要面子,就算发现被骗了也不敢声张。” 胡梦泰笑着说:“谁先交钱买官,谁就更容易得到实缺,算是他魏照乘给的‘马骨’。” 费映环哭笑不得:“这等经商奇才,他还做什么官啊?早早致仕做生意,于国于己都算大好事!” 胡梦泰又说:“大昭兄若想捐官,就得赶快出手,如今的吏部尚书可是王永光。” “王永光还敢左右腾挪不成?”费映环连连摇头。 胡梦泰说道:“但凡陛下,稍微露出对东林党不满的心思,以王永光的秉性必然反戈一击。” 费映环仔细思索,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两个还没踏进官场的举人,能把王永光看得如此透彻,一是由于他们拥有情报来源,二是因为王永光实在太有名了。 泰昌元年,此人仗义执言,得罪许多权贵,且立场偏向东林党。 天启三年,此人卷入癸亥京察,跟东林党闹翻,被迫辞官归乡。 天启五年,此人被魏忠贤起用,努力攀附阉党。 天启六年,此人借王恭厂爆炸案,突然攻击魏忠贤,上疏请求归还票拟权,并帮着几个东林党大佬说好话。遭罢官。 崇祯元年,就是今年,此人被东林党起用,一下子就做了吏部尚书。 反复横跳,其左右腾挪之术,看得人眼花缭乱,谁都不知道这货到底是哪边的。 你说他趋炎附势吧,人家又不畏权贵。 在东林党式微时,帮着东林党说话。又在东林党最强时,跟东林党闹翻。在魏忠贤刚刚崛起时,不要脸面攀附阉党。又在魏忠贤权势滔天时,站出来为东林党张目,而且闹着要魏忠贤交出内阁大权。 按照这个规律,如今东林党风头无两,王永光又到了该跳反的时候了。 历史上,崇祯朝的东林党内阁,就是王永光联合周、温二人弄垮的……这是一根贯穿明末党争的搅屎棍,只要自己不嫌恶心,那么恶心的就是别人! 费映环、胡梦泰虽然偏居江西,却每月都要阅读塘报,以此来了解朝中局势。 每次读到关于王永光的大新闻,都让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看不懂王永光到底想干啥。 胡梦泰说道:“吾此次到含珠山闭关修学,便是为了阻拦家父的买官之举。吾已在胡氏宗祠发誓,三年后不能中进士,就回含珠山继续闭关!” “友蠡好志气,愚兄就陪你苦读……两个月!”费映环痛下决心。 胡梦泰好笑道:“对大昭兄而言,两月已是不易。” 船只靠岸。 赵瀚放下那本《春秋》,交还给胡梦泰的家僮,这玩意儿没有老师讲解,根本就没法自学成才。 难怪关二爷一辈子都在读《春秋》,这书可以读几辈子。 手里拎着书箱,赵瀚跟随众人前进,慢悠悠散步前往含珠山。 私塾就在山下,其学生都没考上秀才。 书院则在半山腰,有功名者方可上山进修。 含珠私塾的规模不大,仅有几间教室而已,每间教室可坐学生二三十人。另有藏书楼,还有学生宿舍,离家远的学生可以选择寄宿。 赵瀚来到私塾院中,见教室里的学生,有少数穿得极为寒酸,深秋时节竟然还打着赤脚。他不由问道:“魏叔,贫寒子弟可以免费读书吗?” 魏剑雄点头道:“只要有志向学,都可来含珠山求学。不收束脩学费,但书本、笔墨需要自备。真有过目不忘的神童,费氏定会资助其考取功名。” 江南之地,文风极盛,识字率非常高。 便是费家的奴仆,随便揪几个出来,也有一半能读懂通俗小说。 根据朝鲜文人的日记,早在明中期的时候,就能靠写字在江南进行交流。而北方就不行,朝鲜文人说,在江南多找几个路人,总能找到识字的,而北方可能一整天都见不着。 铅山这边也是如此,既然含珠书院免收学费,老百姓就乐意送孩子读书。就算考不上秀才,也能给费氏做家奴、伙计,能识字往往可得优待。 费映环在亭中歇息片刻,他的傻儿子就被带来。 费如鹤是一个小胖墩儿,并非虚胖,而是肥壮。这货小跑过来,磕头喊道:“见过父亲,见过表姑父(胡梦泰)!” 在儿子面前,费映环特别正经,表情严肃道:“功课念到哪儿了?” 费如鹤回答:“已学到《季氏篇》。” 费映环顿时大怒:“开蒙数载,你竟还在学《论语》?” 四书有学习顺序,依次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 读书几年还在学《论语》,那智商真的有一点感人…… 费如鹤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眼睛贼溜溜的瞟向胡梦泰,希望表姑父能够帮忙美言几句。 胡梦泰笑而不语,甚至在憋着不笑出声来。 费映环头疼欲裂,也不想再费口舌,只说道:“我给你寻了个书童,跟你一起读书。他小四书都没读完,若是哪天将你赶超,老子定然亲手打断你的腿!” 费如鹤嘀咕道:“我已经有书童了。” 费映环呵斥道:“你的学问进步迟缓,书童也难辞其咎,我给你换个更好的!” 费如鹤哀求道:“父亲,费纯挺好的,不用再换了。若换个书童,孩儿难免不适应,恐怕今后念书更困难。” 还真他娘的有些道理。 费映环想了想说:“那就不换,只多一个书童。赵瀚过来,跟小少爷认识认识!” 赵瀚上前拱手:“见过小少爷。” 费如鹤抬头望着赵瀚,顿时不乐意:“你是我的书童,凭啥我跪着,你还在那站着?快快跟我一起跪!” 赵瀚回答说:“我是公子派来敦促小少爷学习的,不是陪小少爷下跪的。” 费如鹤立即告状:“父亲,这个书童不听话,快快把他赶走!” 费映环非常满意,微笑道:“便该如此。赵瀚,以后小少爷贪玩,你可替我教训他。只要不打死打残打破相,随便怎么打都行!” “遵命!”赵瀚拱手作揖。 费如鹤目瞪口呆,感觉自己今后的日子不好过。 026【我听少爷的】 费映环很快就走了,与胡梦泰结伴上山,前往半山腰的书院潜修。 只剩下赵瀚、费如鹤,以及书童费纯。 费如鹤今年十一岁,估计是营养过剩,长得又高又壮又胖。这种身材,不去练武可惜了,非常适合当将军,古代名将全是膀大腰圆之辈。 反而是书童费纯,模样生得颇为清秀,遗传了父母的优秀基因——他爹以前是大少爷的书童,他妈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相貌方面经过了严格挑选。 主仆站在一起,费纯更像少爷,费如鹤活似跟班。 眼见费映环已经走远,费如鹤突然冷笑,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半眯着眼睛蔑视赵瀚。 这位小少爷,明显不是啥蠢货,心思没用在读书上而已。 他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在孩子堆里估计是小霸王,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学校还在上课,费如鹤是中途被叫出来的。 赵瀚微笑提醒道:“小少爷,该回书舍学习了。” 费如鹤依旧冷笑不语,等了半天没动静,突然扭头朝书童努努嘴。 书童费纯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大胆,还不给小少爷跪下磕头请安!别以为大少爷护着你,在这含珠私塾,小少爷才是你的主子!还有,我是大书童,你是小书童,今后你要听我的话!” 赵瀚露出害怕的表情,问道:“小少爷,真是这样吗?” “少爷就是少爷,书童就是书童,”费如鹤举起拳头,威胁道,“从今往后,你都要乖乖听我的。若爹爹问起,你就说我念书很努力,只可惜太笨了学得慢。爹爹让你监督念书,还说可以打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了。不信的话,你倒是打我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赵瀚一脚踹出。 费如鹤的吨位太大,赵瀚又不敢下狠手,竟没有被当场踹倒。他后退两步站定,低头看胸前的脚印,不可思议道:“你还真敢打啊?” 赵瀚一脸疑惑表情,反问道:“小少爷,刚才不是让我听你的话吗?” 费如鹤生气道:“我没真让你打!” 赵瀚道:“可我当真了啊。” 费如鹤大怒:“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赵瀚突然歪着脑袋,样子仿若智障儿:“我奉小少爷的命令打小少爷,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确实没什么不对,可费如鹤快被气出内伤了。 书童费纯连忙提醒:“小少爷,这混蛋在消遣你!” “本少爷当然知道,还用你来说?”费如鹤勃然大怒,已经脸红脖子粗,举起拳头走向赵瀚,“你找打!” 这货肯定练过,下盘极为沉稳,出拳也有章法,一上来就直取赵瀚的面门。 赵瀚抬臂拨挡,骨头被打得生疼,小胖墩儿的力气好大! 又是一拳砸来,赵瀚侧身躲闪,同时出拳击其软肋。 费如鹤竟然不闪不避,撤臂去裹赵瀚的手腕,另一只手也快速抓来,试图直接将赵瀚抱住摔跤。 赵瀚连忙后退挣脱,紧接着转身就跑。 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傻子才会贴身肉搏,先放风筝遛遛狗再说。 “别跑!” 费如鹤愤怒狂追,跟赵瀚一前一后绕着亭子跑。 费纯就没安好心,站着看戏不说,还在那儿火上浇油:“少爷,这混蛋消遣你,快一拳打死他!” 绕了两圈亭子,赵瀚折身朝费纯跑去,凌空飞起直踹其心窝。 “你别过来……唉哟!”费纯正在隔岸观火,突然吃了冲锋一脚,仰摔在地,四脚朝天,只觉胸闷气短爬不起来。 费如鹤追在后面大喊:“我俩单挑,你打他作甚?” “吵得很,聒噪!”赵瀚边跑边说。 费如鹤又喊:“有种你别跑,跟我打上一回!” “有本事先追上我!”赵瀚还打算继续遛狗。 两人你追我赶,又绕着亭子跑了一圈,费如鹤的体力竟然十分充沛。 “还来?”费纯好不容易爬起来,却见赵瀚又往这边冲,顿时吓得转身逃窜。 “跟我打,你别追他。” “就是,别追我啊!” “我就追,你有种别跑。” “混蛋,你才有种别跑!” “你们自去打,别追我行不!” “……” 费如鹤追赵瀚,赵瀚追费纯,三人绕着亭子,到最后也不知谁在追谁。 突然,赵瀚抓住栏杆,借势翻入亭内。 费如鹤连忙减速停下,也想翻栏杆进去,爬到一半顿觉眼前漆黑。 却是赵瀚站于亭中长凳,居高临下猛然踹出,在小少爷的面部留下脚印子。 得势不饶人! 赵瀚又快速接上两脚,踹得费如鹤头昏眼花。 他算看出来了,这小少爷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被打坏。 费如鹤双臂遮脸后退,想先拉开距离再说。 赵瀚翻过栏杆追击,踹向其毫无防备的小腹,疼得费如鹤连忙捂住肚子,再次把自己一张胖脸露出来。 “嗙!” 一拳过去,鼻血长流。 费纯停在前面直喘粗气,惊叫道:“你……你……呼呼,你好大狗胆……呼……竟把少爷打出血了!”突然,这厮转身又跑,惊恐道,“你打少爷就打少爷,为何又来追我?唉哟!” 赵瀚扔下费如鹤不管,追着书童一路暴打,打得这厮直接不逃了,双手抱头蹲下去硬扛。 费如鹤终于缓过劲来,捂着鼻子爆喝:“混账,我要杀了你!” “来啦,追得上就任你打。”赵瀚挑衅道。 于是乎,又绕着亭子追赶,跑了两圈,赵瀚再次翻入亭中。 费如鹤的动作没那么灵活,害怕重蹈覆辙,只敢站在亭外喊:“你出来!” “哈哈,你进来!”赵瀚笑得非常开心。 费如鹤气得跺脚,绕了半圈跑入亭中,赵瀚立即翻栏杆去亭外。 费如鹤都快被气炸了,嘶吼道:“你进来!” 赵瀚笑道:“你出来!” 费如鹤说:“本少爷偏不出去!” 赵瀚不再理会他,折身朝费纯追去。 “呜呜呜呜……” 费纯被追上之后,竟然放声大哭,满腹委屈道:“你跟少爷打架,为啥总来打我?唉哟,别打了,好汉爷饶命!” 费如鹤站在亭中质问道:“对啊,你为何要打他?” 赵瀚理直气壮说:“你不好打,他更好打,当然要挑软柿子捏。这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说得好有道理,费如鹤竟无言以对。 费纯抱着脑袋趴地上,扛着痛揍呼喊:“少爷救命,我快被这厮打死了!” 费如鹤思路清晰道:“我若去救你,他肯定又要跑,绕着亭子回来再打你。反正你也被打,不如让本少爷省些力气。” “少爷英明,正是此理!”赵瀚赞叹道。 费纯被打得痛哭流涕,呜咽道:“咱们谁都不打谁,行不?” “不行!”费如鹤立即否决此提议。 “少爷说不行,我听少爷的。”赵瀚继续拳打脚踢。 费纯哭喊道:“呜呜呜,少爷,他听你的,你快说不打了,再打下去我真要死了。” 费如鹤此刻头痛不已,而且被搞得毫无脾气,郁闷跺脚道:“不打了,不打了,快快停手!” “我听少爷的,”赵瀚迅速将费纯扶起,关怀备至道,“费纯兄弟,你哪里伤着了?要不我帮你揉揉。” 费纯已经鼻青脸肿,挤出难看笑容说:“多谢哥哥关心,我哪都不疼。” 赵瀚乐呵呵道:“少爷,费纯说他哪都不疼,看来我还是很有分寸的。毕竟自家兄弟,不能伤了和气,下次动手还这样打。” “不打了,不打了,没有下次了,”费纯连忙说,“不打不相识,今后都是好兄弟。” 听着自己的两个书童,在那你一言我一语,费如鹤已经气得好笑。他指着赵瀚说:“你这厮有趣,颇对本少爷胃口,便收下你这个书童。” 赵瀚瞬间化身马屁精:“少爷力大无穷,武艺超群,本人也佩服之至!” 费如鹤对此非常受用,哈哈大笑道:“走,咱们去竹林耍子。我看你有些本事,今后每天跟我一起练武!” 赵瀚指着教室:“少爷,书舍里还在授课呢。” “授什么课?”费如鹤不耐烦道,“好不容易出来,我还自投罗网回去?” 赵瀚说道:“那我记下来,今日少爷逃课了。” 费如鹤大怒:“你讨打!” 赵瀚抿嘴微笑。 费纯吓得瑟瑟发抖,哭丧着脸:“少……少爷,咱们还是去念书吧,明日再练武也不迟。” 027【血性与骨气】 费如鹤终究还是回教室了,因为已经快到下课时间。 明末底层百姓,每日两餐都困难。 但在富庶地区,基本上都吃三餐。就算粮食不够,白水煮石头,也得冒出炊烟来,免得被乡亲四邻看扁了。 含珠私塾的课程表,大致如下—— 晨读:老师带读,集体朗诵,抽人点读。 早餐时间。 习字:练习寸楷一百字。 经义:讲解四书五经。 午餐时间。 背诵:温习课本,背诵章句。 辞章:讲诗、讲对联、讲古文、讲试贴。 晚餐时间。 晚自习:温习今日所学,偶尔讲解习文。 …… “先生!” “进来吧。” 费如鹤的鼻血已经止住,获得老师准许,大摇大摆走进教室。 费纯则鼻青脸肿,以袖捂面紧随其后,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相。 反而是赵瀚丝毫未伤,踱步走进教室,挨着费纯坐下。 授课先生叫庞春来,老秀才一个,似有近视眼,此时正在讲经。 他根本不管学生在干啥,将课本凑到眼前两寸,坐在讲台摇头晃脑:“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血气为何物呢?形之所侍以生者,血阴而气阳。就是说,一个人想活下来,就得有血有气,就得阴阳调和……” 突然,一个学生举手:“先生,什么是戒色?” “哈哈哈哈!”众孩童大笑。 费如鹤也跟着起哄:“我知道,戒色就是戒女人!” “哈哈哈哈哈哈!” 学生们笑得更大声,课堂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赵瀚低声问费纯:“那捣乱的是谁?” “费元鉴,横林那边的,”费纯低声说道,“论辈分,他是咱们小少爷的叔祖,跟咱们老太爷是族兄弟。” 好嘛,这辈分够高,费映环的叔叔辈儿。 被打断了讲课,庞春来也不生气,捋着胡子说:“汝等皆童子少年,血气未定,不可沾染女色。该当戒之!” 费元鉴估计有十二三岁,也是个资深留级生,继续捣乱道:“少年不近女色,那岂不是没法生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你肯定讲错了!” “对,讲错了!”费如鹤跟着起哄。 此班有二十多个学生,费元鉴、费如鹤这对“爷孙”,应该属于班霸型人物。 他们给老师捣乱,各自的小弟也跟着咋呼。 只一瞬间,教室吵闹得如同菜市场。 “砰砰砰砰!” 庞春来终于忍不住,用戒尺敲打桌面,吹胡子瞪眼道:“肃静,肃静!此处戒色,当是不可沉迷于女色。食色性也,吃饭饱腹,娶妻生子,乃是人之天性,如何可以真正戒除?然而,饕餮贪吃,荒淫享乐,则是人之欲望。此处戒色,非戒人性,乃戒人欲也!” 费元鉴还在继续唱反调:“先生乱讲,朱子集注里可没这么说。” “就是,朱子没说的,便是先生在乱讲!”费如鹤跟着抬杠。 一唱一和,好生热闹。 赵瀚仔细观察情况,发现全班都在跟着起哄,只有最前排的一个学生,始终在埋头默默看书。而且,这学生衣衫单薄,一看就知道来自贫寒家庭。 “砰砰砰砰砰!” 庞春来疯狂敲打着戒尺,可教室里已经吵嚷一片。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喊道:“自习,不许乱走,且等着下课!” “哇……哦哦哦哦哦哦!” 学生们集体欢呼,仿佛在庆祝胜利,然后彼此之间打闹不止。 庞春来懒得再管这些混蛋,换上一副慈祥表情,对前排那个贫寒学生说:“徐颖,你上前来。” 唤做徐颖的学生立即过去,态度恭敬道:“先生有何教诲?” 庞春来关切道:“今日所讲,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徐颖点头说。 庞春来提醒道:“孔夫子所言戒色、戒斗,并非寻常的戒女色、戒争斗,而是克制心中之欲。血气所动,便是欲望所指。圣人同于人者,血气;圣人异于人者,志气。你当思慕圣人,养志气而克血气,如此方能有一番大作为。” 徐颖仔细思索,问道:“可先生曾说,大丈夫不可无血气。” 庞春来解释道:“此处血气,乃人之欲望,克制血气,便是克制欲望。而大丈夫不可无血气,乃血性也,乃骨气也。与人无妄争斗,是意气之争,并非血性之争。”庞春来朝堂下一指,“此般顽劣之辈,便是血气过旺而血性全无。你好生读书,不要与他们争斗,莫要辜负自己的一身才华。但也不可失血性,不可无傲骨。” 徐颖连忙作揖:“多谢先生教诲。” 教室里打闹成一片,授课老师管都不管,只给那贫寒士子开小灶。 “当当当当!” 过不多时,钟声响起。 学生集体欢呼,一窝蜂的涌出教室。 离家比较近的学生,直接跑回家里吃饭,寄宿学生则都奔往食堂。 也有不远不近的走读生,拿出自带食盒,就在教室里吃。 费如鹤犹如刑满释放,迫不及待往外跑,突然转身指着赵瀚:“那个……那个谁……” “赵瀚。”赵瀚笑道。 “对,赵瀚,一起去吃饭。”费如鹤说道。 在他们离开教室的同时,那位贫寒学子徐颖,也捂着一个小包慌忙奔走。 可惜跑得不够快,刚起身就被人堵住,四五个人将他团团围住,不让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师看见。 领头者,赫然就是费元鉴。 徐颖不愿与之争斗,低头转身欲走,立即被人推回去。 费如鹤突然拉住赵瀚,笑着说:“不忙吃饭,先看一场好戏。” 庞春来腋下夹着课本和戒尺,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终于颤颤巍巍离开教室。 见老师走了,费元鉴用嘲弄的语气说:“徐大才子,今天吃的什么啊?” 徐颖护着装午餐的小包,低头回答:“麦饼。” “你家欠的租子还没交,居然吃得起麦饼?”费元鉴笑得更起劲,同时伸手抓出,“快打开让我看看。” 徐颖连连摇头,抱着包袱蹲下,等着被群殴一顿。 面对躺平等候挨打的徐颖,费元鉴顿时兴趣缺缺,转身离开说:“真没劲!” 其他学生拳脚相加,一人来几下,也都陆续走了。 挨打之后的徐颖,反而松了一口气,抱着东西飞快往外跑。 赵瀚全程目睹,也没出手帮忙,而是问:“少爷,你就不路见不平,来个拔刀相助?” “拔个屁,”费如鹤没好气道,“那蠢货跟我爷爷平辈,我还能殴打长辈不成?”随即又说,“不过嘛,本少爷确实看他不惯。等他哪天闹得大了,比如把人打得半死,我再出手也就情有可原。” 费纯立即拍马屁:“少爷有勇有谋,又是侠义心肠,日后一定可做大豪侠。” “哈哈哈,”费如鹤浑身舒坦,“说得好,本少爷今后肯定是大豪侠!” 赵瀚瞬间无语,一个豪族嫡系,不想着考科举也就罢了,至少得有做将军的志向。幻想当侠客是什么鬼? 《水浒传》看多了吧! 三人结伴前往食堂,走出几十步,隐约可见徐颖蹲在凉亭的栏杆下。 赵瀚说道:“少爷,我过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肯定在哭。那厮每次被欺负,也不晓得还手,只知道躲起来一个人哭。”费如鹤撇嘴道。 费纯解释说:“少爷也帮过,那小子不知好歹,死活不肯接受。” 赵瀚轻手轻脚走过去,果然听到一阵抽泣声。 徐颖蹲在凉亭的栏杆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啃食麦麸饼。他家属于半自耕农,全家拢共几亩地,肯定是吃不饱的。必须另外再佃耕土地,偶尔也打些短工,如此才能生存下来。 这样的半自耕农、半佃农家庭,若是哪天遇上灾荒,仅有的土地必然被兼并。 惊觉背后有人,徐颖不敢回头,也不敢站起来。他将剩下的半块饼,疯狂往嘴里塞咽,然后抱着脑袋准备挨打。 赵瀚心生怜悯,摸出几枚铜钱说:“你这年纪,正在长身体,只吃麸饼可不行,且拿去买些吃的。” 见到递来的铜钱,徐颖终于缓缓抬头。他不知道赵瀚是谁,起身作揖道:“阁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一个饼子足以吃饱。” 果然倔得很,赵瀚拱手离开,快步追赶费如鹤。 “怎样?”费如鹤笑问。 赵瀚说:“是个有骨气的。” 028【穿越者的拿手本领:说书】 入读含珠书院的各项手续,魏剑雄都已经帮忙办妥,领到木牌(学生证)便可在食堂打饭。 一般而言,古代私塾没有食堂,因为离家都很近。只有书院才会提供食宿,因为书院更高级嘛,名气大的甚至能吸引外省学子。 含珠山这边很有意思,最初仅是私塾,渐渐扩为书院。 就拿鹅湖费氏来说,从鹅湖镇坐船过来就很远,还得下船再走好几里路,不建一所食堂怎么能行? 赵瀚来到食堂,发现不用自己打菜,已有仆役把菜端上桌。 五六个孩童围坐一桌,有荤有素有汤。 刨除走读生和自己带饭的,食堂里的学生并不多,包括他们的书童在内,拢共也才二三十人。 私塾老师们也坐一桌。 赵瀚拿碗去打米饭,费如鹤却坐着不动,自有费纯帮他盛来。 坐定之后,赵瀚正准备开吃,拿起筷子又放下,因为大家都没动筷子。 老师那桌。 一个年轻助教,扯开嗓子喊道:“学童背诗!” 食堂里立即响起朗朗背诗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家都在背诗,包括费如鹤在内,一改课堂里的顽劣。 背诗完毕,年轻助教恭敬道:“诸位先生请动筷!” 年长的老师拿起筷子,这是一个信号,所有学生也拿起筷子,费如鹤干脆埋着脑袋狼吞虎咽。 赵瀚见此不禁莞尔,食堂竟比课堂更有纪律。 赵瀚刚扒拉几口,费如鹤已经干完一碗,费纯飞快跑去帮少爷加饭。 “嗝!” 连吃四碗,费如鹤捂着肚皮,打嗝道:“饱了,舒坦。” 又是一个干饭人,这货的饭量真大。 赵瀚也吃了两碗,跟费如鹤一起回宿舍,顺便拿着牌子去领取铺被。 费纯从床下拖出几件兵器。 费如鹤说:“自己挑一件。” 有矛,有刀,有剑,有棍……都是没开锋的,专用于日常训练。 费如鹤拿了把刀,费纯取了根棍,赵瀚当然是选矛。 连带午餐时间,中午可休息两个小时,三人结伴前往后山竹林。 费如鹤抡刀就开始,不练任何武术套路,只练简单的劈、砍、扫、截、扎、撩、挂等招式。 费纯则明显是花架子,这货不愿吃苦,一直在练棍法套路。 耍弄一阵,费如鹤气喘吁吁收刀。见赵瀚只是反复刺击,忍不住问:“魏叔教你的?” “少爷怎知道?”赵瀚反问。 费如鹤笑道:“当初我让他教我刀法,他就只教一招正劈,说等我练好了再教下一招。” 赵瀚好奇问:“那少爷的武艺老师是谁?” “当然是四叔,”费如鹤说着又提醒,“别告诉我爹,他不知道四叔教我武艺。” “原来如此。”赵瀚不由对那位四叔产生好奇心。 一直到现在,鹅湖费氏的四少爷,都还从来没有露面过,听说是跑南昌游历去了。 费如鹤把刀插在地上,趁机休息说:“你可知道,我最崇拜哪位费氏先祖?” 赵瀚答道:“定是鹅湖公(费宏)。” 费宏是铅山费氏的第二个进士,十三岁童子试第一,十六岁乡试第一,二十岁就中了状元,且为大明数百年最年轻的状元。 “非也,非也,”费如鹤笑道,“我最崇拜的是唐瞿公(费尧年)!” 费尧年是铅山费氏最后一位名臣,从小就天资聪颖。可十岁的时候,突然跑去跟七叔学武,骑射皆精,通晓韬略。如此就耽误了读书,被长辈关进书院,发奋苦读两年,十六岁终于中秀才,二十四岁便考取进士。 此君督造皇宫内的万寿桥时,由于精打细算,节省百万两银子,被权贵弹劾到地方做守备。又在福建惩治粮商,平抑物价,得罪主官和豪族,被迫转升苏州兵宪。苏州豪强也被祸害得不轻,搞得他再次升官调任。之后往往平调,虽政绩卓著,却升官非常缓慢,只做到广东左布政使……治理民生,督造工程,练兵打仗,无所不通,最终被扔到南京吃闲饭,气得费尧年直接辞官归乡。 费如鹤举着大刀,牛逼轰轰的说:“大丈夫在世,若不能安邦定国,那就当任侠一方!” 任侠一方,劫富济贫吗? 这里最富的就是费家,你有种把自家给抢了再说。 费如鹤突然问:“可看过《水浒》?” 赵瀚点头道:“看过。” 费如鹤又问:“你最喜欢哪个好汉?” 赵瀚想了想:“鲁智深。” 费如鹤拍拍肚皮:“我最喜欢卢俊义。今后我做卢俊义,你便来做燕青!” 费纯忍不住插话:“少爷,你说过让我做燕青的。” 费如鹤嫌弃道:“你武艺不行,平日里操练总是偷懒。” 费纯欲言又止,感觉一肚子委屈,犹如被情郎抛弃的怨妇。 赵瀚提醒说:“卢俊义下场不好,被奸臣给毒死了。” “那是宋江太混账,”费如鹤愤愤不平道,“我若是卢俊义,便杀了宋江,自己坐梁山的头把交椅!” 赵瀚闭嘴,槽多难吐。 费如鹤又说:“宋江这厮不是好汉,听他话的李逵也不是好汉。李逵那入娘贼,连无辜孩童也杀,我读《水浒》时气得把书都撕了!” 好嘛,看来三观还蛮正的。 少不读《水浒》,容易走上邪路,赵瀚觉得应该加以引导。于是说:“《水浒》有甚好看?我给少爷讲个更精彩的故事。” 费如鹤疑惑道:“还能有比《水浒》更精彩的?” “那当然,”赵瀚张口就来,“且说五代之际,终南山有个采药的老汉。一日,他往山中采药,突然群山震动,老汉跌入悬崖的山洞之中。救一穿山甲,告之老汉惊天消息。却是那穿山甲,无意中打穿镇妖洞府,放走了两个千年妖精……” 小孩子嘛,读什么《水浒》? 《葫芦娃》才更合适! 古人哪听过这个,费如鹤、费纯迅速被吸引。 “嘭!” 赵瀚说得口沫横飞:“葫芦落在地上,却听一声巨响,一个童子劈开葫芦而出。童子发髻上戴着葫芦,全身穿着火红衣服,裙子也是一片葫芦叶。此童子,正是七个葫芦娃里的大哥。他力大无穷,又生具神通,可变得像一座山那么大,一脚就能踩死妖怪……” 费如鹤、费纯二人,听得目瞪口呆,恨不得立即回家种葫芦。 “却说那二娃,也是天生神通。慧眼可看千里,双耳能听八方,正所谓千里眼、顺风耳是也……三娃铜头铁臂,刀枪不入……” “好了,今日便讲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如鹤顿时急了:“别啊,快讲下去,这三娃有没有救出大哥、二哥?” 费纯也说:“对啊,哥哥你快讲,我心里跟猫抓似的。” 赵瀚得意微笑:“今日只讲这么多,莫要耽误了读书练武。” 费如鹤呵斥费纯:“听书要给赏钱,快快赏了,再讲一段。” 费纯连忙摸出一把铜钱,讨好道:“哥哥快讲。” 赵瀚接过铜钱,愤怒道:“咱们都是兄弟,竟用这些阿堵物来侮辱我。我偏不讲了!” 费纯无言以对,心想:那你好歹把钱还我啊。 费如鹤只得问道:“好弟弟,如何才能再讲一段?” 赵瀚昂首挺胸,负手而立:“看在少爷面子上,今日便把三娃的故事讲完。若还想听后面的,课堂上不许捣乱,功课也要进步才行。” “行,我不捣乱,你快讲讲三娃。”费如鹤连忙说。 “咳咳,”赵瀚清理嗓子,“却说那三娃,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他杀进妖怪洞中,寻常刀剑不得伤其分毫。有蝙蝠精飞来,奋力掷出飞叉。三娃不闪不避,飞叉落在他身上,精钢打造的叉尖,竟也撞得弯曲不可用。又有蜈蚣精执斧而来,当当当砍出,斧头被嘣出几个口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如鹤听得心痒难耐:“好兄弟,快再讲一段,该四娃出世了吧?那四娃又有何种神通?” 赵瀚拿起长矛练习刺击,笑道:“练武!” 费如鹤只得举刀锻炼,练着练着,心烦意乱,对费纯说:“你去寻些葫芦种子,本少爷要种葫芦。” 费纯叫苦不迭:“少爷,我上哪儿寻葫芦种子去?” 费如鹤当即呵斥道:“这种事也办不好,要不你来做少爷?” 费纯小跑着离开竹林,满世界寻找葫芦种子去了。 029【严师高徒】 下午第一堂课,是温习背诵上午所讲经义,有什么弄不明白可以请教老师。 众学童摇头晃脑,看似在认真背书,其实是趁机聊天耍乐。 庞春来拄着拐杖来回走动,眯着近视眼观察情况。他来到赵瀚面前,突然弯腰凑近脑袋,仔细看了半天,问道:“新来的?” “新来的。”赵瀚回答。 庞春来见桌上啥都没有,又问:“你的书本笔墨呢?” 赵瀚说道:“还未去领。” “做学童没有书本笔墨,就似那农夫没有锄头,就似那士卒没有刀剑,”庞春来气得吹胡子瞪眼,呵斥道,“还不快去领取!” “先生教训得是。”赵瀚立即说道。 费如鹤也跟着站起:“先生,我帮他去领。” “坐下,他自己没长腿吗?”庞春来对费如鹤没啥好印象。 “哦。”费如鹤坐回座位,摇头晃脑背书,心里想的却是葫芦娃。 赵瀚很快来到藏书阁,这里都是些浅显书籍,真正的好书已搬去含珠书院。 “先生,我是新来的学童,想要领取书本笔墨。” “学牌呢?” 赵瀚掏出自己的学生证。 眼前是一个年轻人,多半出身费氏家奴,暂时在私塾担任校工。若通过考核,就能升级为助教,专门为孩童们讲解蒙学(学前课程)。 校工瞥了眼赵瀚的学牌,便拿出一套文房四宝,还给了四书课本和少许草纸。 仿照官学规矩,含珠私塾也有两种学生。 一种是正学生,交齐了学费,享受全套待遇。 一种是附学生,免费听课,仅此而已。 在正学生当中,又分本家子弟和外姓子弟。费氏本家学童,可免费领取学习用品,可免费在学校吃住。 书童费纯,贫寒学子徐颖,都属于旁听授课的附学生。 而赵瀚手里的学牌,却跟费氏本家子弟一样,这是极为特殊的优等生待遇! 贫寒学子徐颖,若能顺利考取童生,并且获得老师举荐,也能从附学生转为正学生,并获得赵瀚此刻享有的优待。到那个时候,徐颖将在含珠书院吃住免费,每月领取一定数量的墨锭和草纸。 校工敲敲册子:“清点好了就签字。” 赵瀚仔细比对物品清单,签字道:“多谢先生。” 校工瞧了一眼赵瀚的姓氏,收起册子说:“获得费家资助不易,你要好生读书。” “学生谨记。”赵瀚把东西打包带走。 他现在的身份状态,有些类似“薛定谔的猫”。 雇工没有当成,被迫签了收养契约,名义上属于费映环的养子。 但是,这份收养契约,按例没去官府报备。他跟小妹的户口,既不在费氏户籍正册,也不在费氏户籍副册。 这种现象非常普遍,而且性质极为恶劣,即托庇于士绅大族的隐匿人口! 一旦哪天发生意外,费家可以立即拿出契约,火速前往官府进行报备,让收养关系受到法律保护——这样既能不给官府交税,又能随时阻止家奴跳反。 朝廷也不是傻子,万历年间专门出台文件,规定收养(生效)时间较短的养子(家奴),一律按照雇工身份进行界定,如此就可避免大族长期隐匿人口。 可法律是死的,地方官吏是活的,完全成了一纸空文。 若赵瀚表现得特别优秀,费映环可以进行操作,让他以义子身份参加科举。名字肯定要改成费瀚,否则身份不被考官认可。但今后考上举人、进士,名字又可以改回来,以世侄的身份做官,融入费家的社会关系网。 对赵瀚而言,对费氏而言,都是不亏本的买卖。 可惜,赵瀚就没想过走科举之路,他只是拖延时间到自己长大。 抱着书本笔墨回教室,赵瀚刚刚坐定,就被庞春来叫过去训话。 “名字。”庞春来问。 赵瀚回答:“赵瀚,浩瀚之瀚。” 既然不姓费,又能领书本,那就是费家资助的优等生。 庞春来稍微重视起来,表情也变得和蔼,问道:“四书学到哪了?” 赵瀚回答:“囫囵读过,只背得少数篇幅。” 庞春来告诫道:“读书不求甚解,那是学有所成之后的事。便如那百尺高楼,你当打好地基,否则便如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堂下学童,我已教到《论语》,你要赶紧把《大学》补上,如此才能跟得上功课。” “先生教诲得是。”赵瀚说道。 庞春来说:“趁着堂下学童背书,我来给你讲《大学》经义,你把自己的课本取来。” 这是要单独补课了,看样子是个好老师。 赵瀚取来课本。 庞春来问:“可会诵读?” “会。”赵瀚说。 庞春来道:“把前几段读出来。” 赵瀚立即抱着书朗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读了几段,庞春来突然叫停,问道:“可知何意?” 赵瀚觑了两眼朱熹的注释,思考回答道:“大学是大人的学问。何谓大人?洗去后天蒙昧,明白先天道理。欲明白道理,当时时自新,洗去旧染污秽,革除自身恶习,以达至真至善之境……” “解得虽不透彻,却也没有太大错误,”庞春来对赵瀚非常满意,说道,“大学之大,古音为太,大学即太学。明德是根本,新民是手段。心学一脉,自阳明公以来,对新民另有解释,但你现在不用去知道。再说止于至善,不是说至善便是终点,至善只是一个开端。你要去做,要去实践,不能空谈,如此方得始终。只会空谈之人,道德先生而已,不是真正的大人……” 赵瀚一边听着讲解,一边看朱熹的注释,发现眼前这老学究肚子里真有货! 庞春来并非完全照本宣科,有时还特意提醒,说某处可另行理解,只不过暂时不用去管。 师生两人,一讲一听。 赵瀚偶尔提问,皆问到关键处,因此庞春来讲得也很舒服。 “当当当当当!” 不知过了多久,放学钟声响起。 庞春来顿时惊醒:“糟糕,讲过时辰了!” 下午的课,温习背诵只是一小部分。 大部分时间,是要讲解辞章的。根据教学进度,可以讲诗歌,可以讲对联,可以讲古文,也可以讲试贴。 谁知给赵瀚补课太过投入,庞春来竟然忘记时间,将下午的辞章课给弄没了。 “咳咳!” 庞春来咳嗽两声,朗声说道:“今日便如此,放学了。” 全班兴奋高呼,恨不得天天这样,只怨赵瀚怎没早来,他们就可以轻松混日子了。 庞春来捋着胡子,对赵瀚越看越满意,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岁,虚岁十一。”赵瀚说道。 “孺子可教也!”庞春来非常高兴。 《大学》一书非常重要,很多深入道理,小孩子不可能懂,需要用一辈子去体悟。 但是,赵瀚所表现出的智慧,根本不像一个小孩子,这让庞春来如获至宝,想要细心雕琢此等璞玉。 费如鹤突然冲过来,拉着赵瀚说:“快讲《葫芦娃》,那四娃究竟有何神通?” “混账!” 庞春来厉声呵斥,用拐杖指着费如鹤:“你自己顽劣也就罢了,不可污染赵瀚。想要学神通,回家读《封神演义》去!” 费如鹤疑惑道:“先生,《封神演义》里也有四娃吗?那书我还没看过。” “滚!” 庞春来大怒,用拐杖猛敲桌案,吓得费如鹤转身就逃。 就在此时,费纯冲进教室,兴奋大喊:“少爷,葫芦种子寻来了!” 费如鹤闻言,欣喜问道:“你去哪找的,现在才回来?” 费纯说:“我到处跑了一下午,方圆几里都跑遍了,累得脚疼。” “本少爷重重有赏,不会让你白费力气,”费如鹤迫不及待道,“快随我去种葫芦!” 庞春来懒得管这两个蠢货,出声叫住徐颖:“你且留下。” 徐颖立即上前,正好摆脱纠缠者。 庞春来拍出自己的腰牌,对赵瀚说:“去食堂取饭回来,一起吃饭听课。” 什么鬼,吃饭还要补课? 搞得跟高考复习一样。 赵瀚快步跑去食堂,用两块牌子取来饭菜。 回到教室,其他学童都走了,只剩庞春来、赵瀚、徐颖三人。 庞春来对徐颖说:“下午耽搁了,我给你补讲诗词,我的饭菜你且分一半去。” 徐颖连忙拒绝:“先生好意,学生心领了……” “榆木脑袋!” 不待徐颖说完,庞春来就一戒尺打过去:“让你有骨气,不是让你迂腐。老师给饭都不吃,你索性去饿死算了!” 赵瀚笑道:“徐同学,长者赐,不敢辞。” 庞春来顿时又高兴起来,教训徐颖说:“好生记住,就是这般道理,你要跟着赵瀚学习应变。” 徐颖连忙拱手:“学生受教了。”又给赵瀚行礼,“多谢阁下提点。” 三人坐下,捧碗吃饭。 庞春来一手拿碗,一手用筷子指着书本:“今日讲绝句,律诗八句,绝句只其一半。绝者,截也。可截律诗首尾,可截律诗前半,可截……若按谱调,又分律绝、古绝和拗绝……”突然,庞春来问赵瀚,“你可学过《平水韵》?” “囫囵学过一些。”赵瀚回答。 庞春来皱眉:“你怎什么都是囫囵学过?今后不可糊弄,须得好生学习!” 赵瀚心中嘀咕:废话,就一大学选修课,随便了解概况就行,难道我还把各种韵书都背下来? 对于顽劣学生,庞春来基本不管。 可对于优等生,庞春来严格得可怕,赵瀚已经被他盯上了。 此后时日,赵瀚仿佛重回高三…… 030【庞夫子】 竹林。 主仆二人,相向踞蹲,注视中间一小坑。 费如鹤嘀咕道:“都已经种了三天,为啥葫芦还不发芽?” “难道种子有问题?”费纯左思右想,猛觉自己破案了,愤怒起身道,“定是那老农给我坏种,简直欺人太甚!” 费如鹤翻个白眼:“无冤无仇,他给你坏种作甚,招你去打他一顿?” “少爷此言有理,”费纯又蹲下去,嘀咕道,“难道是水没有浇足?” 费如鹤问:“你每天都浇水吗?” 费纯说道:“昨日半路把水打翻,我就撒尿代替的。庄上的农夫种地,也用粪尿浇灌,听说比清水更能肥田。” “混蛋!” 费如鹤勃然大怒,扑去揪住书童的衣襟:“你居然敢用自己的尿,去淋本少爷的葫芦娃,我我……我要杀了你!” 费纯惊慌哀求:“少爷饶命,屎尿可以肥地,葫芦只会长得更好。” 费如鹤不依不饶,一脚将书童踹翻:“就算葫芦娃长得更快,等他们降生的时候,怕也不愿叫我爷爷。多半暴喝一声:兀那贼子,你竟让我吃屎喝尿,今日便教你不得好死!” “不……不会吧。”费纯额头冒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噗!” 赵瀚已经来到竹林多时,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费如鹤终于放开书童,指着种葫芦的小坑,对赵瀚说:“这葫芦娃,该不会胎死腹中,被尿骚味给熏死了吧?” 赵瀚忍俊不禁:“少爷,如今已是秋末冬初,你见谁大冬天种庄稼?而且才种下三日,就算能够发芽,时间也没那么快。” “对对对,没那么快!”费纯连忙附和。 一个少爷,一个书童,哪里知道如何种地? 赵瀚不由问道:“少爷,你该不会魔怔了吧?真以为这个能长出葫芦娃?” 费如鹤嘿嘿笑道:“我又不是真傻,种着玩呗。” 费纯从地上爬起来:“我陪少爷一起玩。” 赵瀚:“……” 敢情这二人不是傻子,搁那儿演戏解闷呢。 费如鹤提起自己的大刀,随手舞动几下,问道:“今日先生为何放你出来?” “唉,”赵瀚叹息道,“我撒谎说闹肚子,溜出来透透气。” 费纯顿时幸灾乐祸,大笑道:“哈哈,少爷说你能撑半月,不料三日就受不了啦?” 谁受得了啊? 庞春来怕赵瀚跟不上学习进度,天天给他开小灶补课,放学之后也不让他休息。 刚开始,赵瀚学得非常认真,躺床上都在背诵《大学》。 以为这能让自己早脱苦海,谁知庞春来见他进步神速,竟然越教越兴奋,宣布延长课后补习时间。 真的就跟高考复习一样! 三天时间,赵瀚已能背诵《大学》全篇。 这也不算什么,拢共就2000字左右,记性稍微好些都能搞定,但庞春来还让他把朱熹批注背下来。 那就特别扯淡了,加上正文足有近万字! 赵瀚绝不可能去背批注,这不符合他的学习理念。正文字句精妙,全部背诵可以,但朱熹批注只需理解就行,强行背诵纯属浪费时间精力。 《葫芦娃》的篇幅本就不长,昨天便抽空讲完,主仆二人此刻也不再缠他。 费如鹤抡起大刀开始锻炼,赵瀚坐在旁边看他舞刀,随口问道:“庞夫子究竟是何来头?” “不清楚。”费如鹤没有停下,一刀接一刀劈出。 费纯放下棍子偷懒:“我听大少爷说过,庞夫子以前给人做幕僚,他的恩主是什么大官,遇到党争做不得官了。” 原来如此,果然不是寻常的老学究。 万历末年,党争激烈。 浙党、齐党、楚党联合,统称为“齐楚浙党”。他们掌控南京京察,大肆驱逐东林党人。东林党掌控北京京察,也大肆驱逐齐楚浙党。 此后,双方轮番执掌京察,变本加厉的互相攻击。 魏忠贤得势之后,快撑不住的齐楚浙党,纷纷投靠太监形成阉党势力。 讲不清谁好谁坏,只能说半斤八两。 赵瀚突然对时政产生兴趣,他立即往藏书阁跑,凭学生卡借来几份手抄塘报。 都是半年以前的过时新闻,新鲜出炉的塘报价值不菲。 翻开一份今年二月的,官职调动能看懂,但背后的意义却完全不明白。 陕西左布政使詹士龙,调任南京光禄寺卿。 这个调动,可以理解为明升暗降,被政敌扔去南京养老。也可能是受重用的前兆(可能性不大),以南京光禄寺卿为跳板,混个履历很快节节高升。 詹士龙是哪个派系的?此次变动是好是坏?他的朝中靠山又是谁? 赵瀚看得两眼一抹黑。 但他没有气馁,而是拿出练字的草纸,照着塘报记录各种关键词。 誊抄几份之后,也快到上课时间了。 回到教室,众学童陆续前来,庞春来照常宣布温习背诵。 赵瀚跑到讲台上,说道:“先生,学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便该如此用功。”庞春来非常高兴。 赵瀚低声问:“詹士龙是谁?” 庞春来的一双近视眼,眯成缝隙审视赵瀚:“你问他作甚?” “学生刚去藏书阁,顺便看了几分塘报。”赵瀚说道。 庞春来本想批评几句,敦促赵瀚好生读书。但又觉得赵瀚乖巧,没必要多说什么,便答疑道:“詹士龙正是广信府人,老家在铅山隔壁,出身于永丰大族。他的儿子詹兆恒,如今便在含珠书院求学,此子天纵奇才,怕是弱冠之年就能中进士!” 好家伙,一来就问到个本地人,儿子还在这半山腰上读书。 费映环的好基友胡梦泰,历史上散尽家财抗清,守城数月之后,夫妻双双殉国。 而庞夫子口中的詹兆恒,也是散尽家财抗清,亲率三千子弟兵出发,仅剩十八人生还,本人壮烈殉国。 小小的含珠山,就有两位抗清志士,正在书院里闭关备考。 费映环勉强也算,他后来加入复社抗清,失败后就潜逃回乡隐居了。 赵瀚继续问道:“鹿善继又是何人?” “此人是孙承宗的左膀右臂……不对,”庞春来突然睁大双眼,怒目而视,“你小小年纪,不好生读书,尽问这些朝臣做什么?” 赵瀚解释道:“只是随口一问。学生刚才读二月塘报,提到的首位大臣是詹士龙,第二位大臣便是鹿善继。” 庞春来喝道:“滚下去!” 赵瀚麻溜滚蛋,不敢再作停留,庞夫子是真生气了。 庞春来闭目养神,胸口浮动,呼吸急促,久久不能平静。 鹿善继这个名字,让他回忆起一些往事,一些很不开心的往事! 庞春来的恩主叫做王在晋,跟《明史》里记载的不一样,王在晋并非什么无远略、不知兵。人家就是靠抗击倭寇起家的,一路所任官职,有一半都跟军事有关。 天启二年,王在晋代替熊廷弼,担任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使,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 王在晋主张战略收缩,放弃关外大部分地盘,以山海关为中心,层层构筑关隘。如此,辽东的军费压力、军事压力都可以减轻,而且可以集中防御战略要地,抓住时机还可以出动出击。 于是,王在晋完蛋了,他居然敢消减辽东军费,他居然敢主动放弃辽东将门的固有地盘! 袁崇焕被推出来做马前卒,在叶向高那里打小报告。 接着孙承宗出马,请求巡视山海关,回京之后说王在晋没本事,遂开始大规模修筑狭长防线,从此辽东彻底变成军费黑洞。 就在今年三月,王在晋又回来了。 半年时间,先做刑部尚书,后做兵部尚书,接着罢官归乡。 从没接触过兵事的王洽,继任兵部尚书,这人是东林党大佬赵南星的门生! 庞春来每月都看塘报,当他看到王在晋罢官归乡,王洽接任兵部尚书的时候,庞夫子心想:辽东完了…… (孙承宗怎么讲呢,军事能力很有水份啊,这个说法可能会让某些读者感到不适。 031【风调雨顺】 “却说那大娃喝道:‘变变变变,大大大大!’霎时迎风见长,变得跟山一样高。嗙嗙嗙嗙嗙嗙,他每往前走一步,地面就震一下……” “有个蛤蟆精杀来,大叫道:‘小娃娃,你快快投降,否则定教你吃滚刀肉!’大娃理都不理,一脚踩下去,就跟踩臭虫一下。吧唧,嘿,就给踩扁了……” 凉亭之中,费纯正在讲说《葫芦娃》。 而且水得一逼,各种拟声词,还自行配台词,顺便表演一些打斗动作。 赵瀚一刻钟就讲完的情节,费纯能够生拉硬扯三刻钟。 “好!” “给本少爷赏!” 大小学童齐声喝彩,他们的书童纷纷上前,把铜钱投进费如鹤的书箱里。 费如鹤嗑着瓜子,心里已经乐开花。 “……轰!只听一声巨响,葫芦落到地上,出来个身穿橙衣的娃娃。咳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纯比赵瀚更狠,只把大娃讲完就断章,还留下二娃出世的扣子。 “继续讲啊,快快打赏!” “二娃又是什么神通?” “大娃被抓住死了没有?” “……” 众学童吵吵嚷嚷,心痒难耐,恨不得一口气听完。 费如鹤继续嗑瓜子。 费纯抬手大喊:“诸位同学,安静,安静!这每天呢,只能讲一集。不过嘛,我这里有葫芦种子,是专门向山神老爷求来的。把这些种子,每日好生供奉,到了春天就能种出葫芦来。一粒葫芦种子,只要五钱银子,就这么一点啊,给钱慢就买不着了!” “真能种出葫芦娃?”一个学童问。 费纯回答:“只要好生浇水,真能种出葫芦!” “那我买十粒种子。”学童兴奋道。 费纯摇头:“不行,种子珍贵,每人限购一粒,顶多把你的书童也算上。” 竟然限购? 那肯定是好东西! 富家子弟纷纷掏钱,贫寒子弟心生羡慕,都在幻想自己能种出葫芦娃。 含珠书院,分为私塾和书院。 含珠私塾,又分蒙馆和经馆。 蒙馆讲授学前读物,基本都是几岁大的幼童。 经馆讲授四书五经,全是没考上童生的学童。 这些愿意掏钱买葫芦种子的,多半不足十二岁,而且以几岁幼童居多,一个个捧着种子傻乐。 费如鹤、费纯奔回竹林,赵瀚正在那里练习刺击。 “分钱,分钱!”费如鹤兴高采烈。 听书打赏,再加上出售葫芦种子,一共赚得16两5钱银子,外加700多枚各式铜钱。 三人平分,每人分得白银5两半、铜钱238文。 费纯由衷的拍马屁说:“哥哥真是奇才,出得赚钱的好主意。一天就得这么许多,等把《葫芦娃》讲完,还不能赚到上百两?” 赵瀚泼冷水道:“哪那么容易?葫芦种子是一锤子买卖,今后只能赚几个赏钱。” 费纯笑道:“能赚赏钱就够了。” 费如鹤手里拿着银子,心生巨大的成就感,高兴道:“往日都是花钱,今日竟能赚钱,瀚哥儿今后便是我的军师!” “少爷,那我做啥?”费纯连忙问。 费如鹤道:“你是本少爷的麾下大将!” “好啊,你们三个骗子!” 突然,费元鉴带着跟班出现,威胁道:“我要去告之山长,你们三个骗同窗的银子!” 费如鹤握着拳头问:“谁看见我骗钱了?” “就是!”费纯躲在少爷身后。 赵瀚问道:“我们说书,同窗打赏,你情我愿的事,怎能算骗钱呢?” 费元鉴道:“你们卖假种子!” 赵瀚笑道:“谁说是假种子?开春种下,好生栽培,肯定能长出葫芦藤。” “肯定长不出来葫芦娃!”费元鉴说。 赵瀚转身问费如鹤:“少爷,你说了能长出葫芦娃吗?” 费如鹤摇头:“没有啊,只说能长出葫芦。” 赵瀚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不算骗人吧?” “对,没骗人!”费纯捧哏道。 还能这样? 费元鉴顿时语塞,胀红脸道:“我不管,你们的银子,必须分我一份。否则我就去报告山长!” 费如鹤笑道:“你去告啊,我还想告你欺负同学呢!” “你……你们等着。哼!” 费元鉴愤怒离开,越想越气。 他不是生气没分到银子,而是羡慕对方出了风头。但凡费如鹤说句软话,费元鉴立即就会选择加入,跟着他们一起出风头骗人。 “十五叔,咱们要去告状吗?”一个学童问道。这厮辈分也挺大的,是费如鹤的族叔。 费元鉴说:“告状算什么好汉?” 他的书童问道:“那就这么忍了?” 费元鉴想了想:“且先找个人出出气!” 私塾一里外有条小溪,徐颖放学之后,常在这里练习写字。 他还没考上童生,无法获得资助,笔墨纸砚都得家里掏钱买。如此是扛不住的,于是就用树枝作笔,以小溪泥滩为纸,每日在此练字不辍。 开蒙读书就算学童,考过童子试前两关,便可晋级为童生,拥有考秀才的资格。 徐颖开蒙比较晚,想成为童生的话,至少还得再努力一年半载。 手里握着树枝,徐颖盘腿坐在溪边,一笔一划练习着小楷。 “打他!” 背后突然传来喊声,吓得徐颖连忙扔下树枝,死死抱住破布书包,然后趴在原地等着挨揍。 其实,最近几天,他已经很少被打了。 因为他不还手,打起来没甚意思,费元鉴正在另寻目标。 可今天费元鉴很憋屈,总得找个人出气才行,徐颖就是个完美的出气包。 一阵拳打脚踢,徐颖忍着痛不叫喊,只盼早点挨完这顿打,然后抓紧时间继续练字。 “把他的书包拖出来!”费元鉴喊道。 徐颖终于忍不住,惊恐大呼:“不要抢我书包,你们打我吧,你们快打我!”喊着喊着就哭起来,“求求你们快打我,不要抢我的书包。呜呜呜,快打我啊……” 众学童不管不顾,一些拉开徐颖的双臂,一些趁机把书包抢过来。 费元鉴将书包里的物品全部倒出,捡起一块鹅卵石磨制的砚台,讥笑道:“什么破石头?送我都不要,帮你扔了换新的。” 噗通! 砚台扔进小溪里。 徐颖想要冲出去捡,却被学童死死按住。 费元鉴又捡起《四书集注》,随手翻了翻,也一并扔进水中,笑道:“先生夸你是神童,我看你这神童,没了书可怎么上课!” “我的书!” 徐颖突然嘶吼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四个人都没把他按住,连滚带爬跳进小溪,捞起浮在水面的课本。 古代书籍也分档次,这本属于最劣等的私印活字,刚买的时候就有许多地方模糊不清。 现在被溪水一泡,直接就完蛋了。 徐颖捞起《四书集注》,又摸回鹅卵石砚台,趟水来到小溪对岸查看。 一页一页翻开,徐颖泪流如柱,他的书本和墨锭,都是家里卖了老母鸡买来的! 那生无可恋的样子,让费元鉴颇为得意,心中郁闷一扫而空,欢笑着带领跟班玩耍去了。 下午,课堂。 庞春来皱眉看着空座位,问一个农家子弟:“徐颖为何没来?” 农民也分很多种。 有贫农,有富农,有佃农,甚至还有豪佃! 豪佃就是佃户攀附大族,得到大量土地的田皮(永佃权),再招募长工、短工进行耕种。他们对上巴结士绅,对下盘剥佃农,手段比绝大多数豪强还狠辣,因为压榨得不狠就肯定亏本。 眼前这个农家子,家里就是攀附费氏的大佃农。他读书的目标不是科举,而是跟费家少爷搞好关系,因此一直在做费元鉴的跟班。 “先生,我不晓得。”农家子低头回答,心虚不已。 庞春来问道:“你跟徐颖同村,怎会不晓得?” 农家子把头埋得更低:“我真不晓得。” 庞春来意识到不对劲,就算生了小病,徐颖都要坚持上学,更何况上午还在,怎么下午就不见了? “谁去把徐颖寻来?”庞春来问道。 “先生,我去!” 只要不是费元鉴的跟班,都踊跃举手报名,费如鹤更是直接站起来。 寻人是假,满山转悠是真,只要不留在教室就行。 庞春来闭上双眼,握着戒尺说:“汝等都去。” 教室里瞬间空了大半,只剩费元鉴跟自己的小弟。 庞春来问:“你们怎不去?” “啊?”费元鉴有些慌了,连忙站起来,“去,去,我去。” 费如鹤仿佛脱笼之鸟,欢快的满山闲逛。 赵瀚问道:“徐颖平时爱去哪儿?” “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爹?”费如鹤笑着说。 赵瀚想了想:“先去他家里找。” 费纯插话道:“我知道他家在哪。” 大概走了一刻半钟,赵瀚来到山下的村落。 费纯往前一指:“穿过这片小竹林,再走几十步就是徐颖家。” 三人进入林中,突然听到响动。 过去一看,却是农民在挖坑,身边还放了个竹篮。 赵瀚走过去问:“这位乡亲,你有没有看到徐颖?” 农民猛地转身,见他们是三个孩童,便继续埋头挖坑,低声说:“没见着。” “赵瀚,走啊,愣着作甚?”费如鹤催促。 费纯也问:“哥哥怎么了?” 赵瀚目视竹篮,浑身都在颤抖,最终选择默默离去。 竹篮之中,是一具婴儿尸体,虽有破布遮盖,脖颈间却隐约可见淤青手印。 生孩子养不活,只能掐死,埋了…… 这就是富庶的江南,而且今年铅山风调雨顺! 032【失心疯】 虽是初冬,今日暖阳,并不显得寒冷。 微风吹进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似在弹奏大自然的美妙音符。 如此天气,如此景色,本该是一首清新田园诗。可赵瀚仿若看到一副鬼蜮图,遍地血肉残肢,恶鬼张牙舞爪,天空还有夜叉盘旋戾笑。 似乎又回到天津城外,赵瀚拉着妹妹的手,从无数瘆人的目光中走过。 或许,是这些日子衣食无忧,赵瀚差点忘了当日苦难。忘了他曾在天津城南,瞥见有人交换孩童尸体,看到有人用骨头当柴煮汤喝。 来到铅山,赵瀚隐约可以猜到,这里的底层百姓也不好过。 但那繁华兴盛的小镇,粮食丰收的田野,世外桃源的书院,都给现实盖上一层面纱。没人愿意去揭开,直视隐藏的丑恶,赵瀚同样也不例外,因为那真的让人难以接受。 一直如此下去,赵瀚估计会被驯化吧,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驯化。 觉得生活还不错,直到某日灾祸降临。 习以为常? 不! 不该如此! “少爷,哥哥,便是这里了。” 赵瀚突然被惊醒。 不知何时,他们已离开竹林,费纯抬手指着几间土屋。 墙壁是用泥土夯的,墙内夹着竹篾,类似钢筋的作用。同时还夹杂着稻草,能够有限隔绝温度,以此获得冬暖夏凉的效果。 屋顶是草顶,一段时间就得修葺,否则肯定会透风漏雨。 有个妇人正在晾晒竹叶,这是非常优质的生火材料。每天都有竹叶自动掉落,须得赶紧去收集,捞到别家的可能还会打架。 “请问,徐颖在家吗?”赵瀚拱手询问。 妇人明显想错了,瞬间脸色煞白,手握竹耙道:“他……他在书院里闯祸了?” 费如鹤说:“徐颖今天下午……” “没闯祸,”赵瀚立即打断费如鹤,微笑道,“我们是徐颖的同窗,逃课出来到处玩耍的。” 妇人顿时轻松许多,变得热情起来:“三位少爷,快到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倒水来!” “有劳伯母了。”赵瀚说道。 这妇人看似三四十岁,又像是四五十岁,根本无法准确观察年龄。 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拖着长鼻涕,趴在门口偷瞧他们。鼻涕流至上唇,滋溜一下吸回,复又从鼻孔探出,寻着固有路径重新流淌。 赵瀚踢开一团竹叶,泥土地面写着许多字,应该是出自徐颖之手——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走吧。”赵瀚转身离去。 他们都消失无踪了,妇人终于端水出来。 她左手拎着一个水壶,右手重着三个陶土碗,那是家中缺口最少的碗。而且刚才清洗了好几遍,务必干干净净,免得招来儿子同学的嫌弃。 …… 费元鉴此刻越想越慌,脑子里全是自己被吊起来打的画面。 欺负同学没什么,一个贫贱农家子而已。 他所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把书扔进水里。如此行为,放在铅山费氏,跟欺师灭祖没有区别! 带着跟班来到溪边,发现徐颖还在原地没动。 这个农家子箕踞而坐,裤子和鞋都被溪水打湿。他双手捧着鹅卵石砚台,愣愣看向被毁掉的书,目光呆滞,喃喃自语,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费元鉴走得近了,终于听清内容,原来徐颖在背诵《论语》,而且是连朱熹批注一起背。 已经背了半个多时辰。 众学童来到徐颖身边,他依旧背诵不止,不看旁人一眼,仿佛与世界隔绝。 “这厮不会傻了吧?”一个学童说道。 “我看像。” “喂,徐颖,先生让咱们寻你回去念书!” “真傻了,说话他都不理。” “要不扇他一耳光?听说犯了失魂症,打一耳光就能醒来。” “要打你打。” “凭什么我打?” “……” 平时被任意欺负的学生,此刻竟然无人敢接触,只围着他不停转悠查看。 费元鉴终于忍不住,把那本泡水的书踢开,喝道:“莫要再装疯卖傻,快说几句话!” 这个举动,产生了效果。 本来死盯着书看的徐颖,因为书被踢开,缓缓抬头望向费元鉴,背诵的声音变得更大:“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行,孙,并去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 费元鉴威胁说:“我不管你真傻假傻,反正你的书落水里,跟本少爷毫无干系,你莫要在先生面前乱讲。否则的话,见一次打你一次!” 徐颖脸上还挂着泪痕,捧着鹅卵石砚台站起,双眼通红,目视费元鉴:“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 费元鉴顿觉心头发毛,下意识后退两步,呵斥道:“听到没有!”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徐颖背诵着《论语》继续前进。 费元鉴吓得再次后退,退了几步感觉没面子,麻着胆子站定说:“别装傻了,我……啊!”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一句接一句背诵,徐颖已经走到费元鉴面前,突然举起手中的鹅卵石砚台砸出。 费元鉴一声惨叫,额头流出鲜血,仰躺着跌入溪水之中。 “快救少爷!”费元鉴的书童大喊。 其他学童,被徐颖的失心疯吓住,本来全都不敢靠近。 此刻见费元鉴受伤坠溪,立即分出几个前去营救,剩下的合力将徐颖给制服。 徐颖根本没反抗,砸出砚台之后,面无表情,犹如死人,继续背诵《论语》:“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 费元鉴此刻脑袋晕乎乎的,被人奋力拉起来,耳边听闻惊恐喊叫:“血,流了好多血!” 费元鉴伸手去摸额头,果然好多血,吓得直接晕倒。 这货晕血,不晕别人的,只晕自己的。 众学童无比慌张,背着费元鉴回书院,同时把徐颖也押回去。 徐颖依旧在神游天外,一字不错的背诵《论语集注》,甚至超过老师讲授的进度。由于老师没讲,有些内容意义不明,徐颖开始默默思考其道理。 “大夫,大夫,少爷流血晕倒!” 含珠书院就配了医生,平时头疼脑热,或者斗殴受伤,立即就能请来医治。 费元鉴的书童说:“你们在这看着,我回去禀报老爷、夫人!” 庞春来闻讯赶至,没有过问费元鉴伤得如何,而是看着失心疯的徐颖,暴怒质问:“徐颖究竟怎么了?” 一个学童回答:“他把费元鉴打得流血昏过去了。” 庞春来用拐杖砸地:“我是问你们,徐颖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可能是他的书掉水里,自己被自己吓傻了。”另一个学童说。 “胡说八道!” 庞春来揪住一个学童:“他把书看得比命还要紧,怎会掉进水里?快说,不然就把你的父母叫来!” 那学生吓得不轻,哆嗦道:“真……真是他自己把书掉进水里的。” 庞春来又去揪住一个相对胆小的:“不说实话,便将你驱逐出书院!” 这人出身富农家庭,不敢直视老师,低头回答:“不是我丢的书。” “那是谁丢的?”庞春来追问。 富农子弟沉默,不敢在老师面前说谎,也不敢把费元鉴供出来。 “好啊,好啊,连圣贤书也敢毁,费氏真是好家风,”庞春来对那富农子弟说,“书在哪里?给我拿回来!” 富农子弟如蒙大赦,连忙跑去溪边寻书,顺手把书包也捡回,包括把费元鉴砸伤的鹅卵石砚台。 陆陆续续有学童归来,围在旁边看热闹。 不多时,那本《四书集注》也拿回来了。 庞春来端详被泡毁的书本,随即一言不发,带着傻掉的徐颖,拄着拐杖去找山长。 山长不在私塾,而在半山腰的含珠书院。 他们离开不久,费元鉴的父母,便坐着滑竿而来。 其父只是脸色阴沉,其母却没下滑竿就开始咆哮。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四十二岁生下费元鉴,老来得子,平时宠上了天。她嘶声力竭大喊:“谁伤我儿子,快给我滚出来!” 033【好大的辈分】 费元禄,字学卿,号无学,含珠书院山长,《费氏宗谱》的编撰者,名臣费尧年的嫡长子,大明最年轻状元费宏的侄孙。 此君年过六旬,秀才功名,荫国子监生,以诗词见长,著有《甲秀园集》。 下一任族长,非费元禄莫属! 费元禄正在校长室作画,突然房门被人推开,庞春来拉着徐颖气呼呼走入。 放下画笔,费元禄用绸帕擦了擦手,笑问:“今天刮的是什么风,竟把蔚然吹上山了?” “妖风!”庞春来没好气道。 费元禄愣了一愣,笑容不改道:“且说说,是谁把蔚然气成这般啊?” 庞春来指着徐颖,怒不可遏道:“你那个族弟,把我的学生逼疯了!多好一个孩子,上午还在跟我学经,转眼就成了这幅模样!” 费元禄终于收起笑容,仔细观察徐颖的情况。 徐颖目光呆滞,似不能视物,口中背诵《论语》不停:“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贞,正而固也……” 庞春来越听越伤心,竟流下两行浊泪,哽咽道:“此子家贫,天资聪慧,更难得自强不息。便是失心疯了,都还一直在背《论语集注》,此番我如何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不急,不急,且让我看看。”费元禄安抚说。 庞春来拄着拐杖坐下,闭目养神,缓和激动的情绪。 费元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颖继续背《论语集注》:“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去声。不同,如善恶邪正之异……” 费元禄抓住徐颖的手腕,开始认认真真把脉。 良久,费元禄叹息道:“唉,这孩子犯了癔症,可能是惊吓过度所致。” “可有医治之法?”庞春来忙问。 费元禄问道:“除了一直背书,他是否还胡言乱语、癫狂打人?” 庞春来回答:“胡言乱语没有,只把你那族弟给打了。” 费元禄想掰开徐颖的眼皮,仔细观察瞳孔,刚把手伸过去,徐颖就吓得接连后退。 费元禄只得跟上前去,凑过脑袋仔细查看。随即回到书桌,提笔写下一剂药方,叫来自己的长随说:“照着方子,去河口镇抓药,含珠山这边缺了几味药材。” “能治愈吗?”庞春来问。 “看他自己的造化,”费元禄又取出一个木匣,拿出一套针石,“蔚然兄,帮我按住他。” 庞春来起身抱住徐颖,轻手拍其后背,柔声安抚道:“孩子莫怕。” 或许是对庞春来感到亲近,徐颖立即安静下来,甚至连《论语》都不背了,老老实实让费元禄扎针。 费元禄一边扎针,一边说道:“这孩童,暂时让他住在山上,每天早晚我给他针灸一次。不让他下山,也是免得再受惊吓,我这里无人敢来打扰。” “咚咚咚!” 有人敲门道:“山长,有几个学童求见。” 费元禄说:“让他们等着。” 敲门之人突然惊呼:“你们怎过来了?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门外传来费如鹤的喊声:“先生,费元鉴的爹娘来了,多半是来寻徐颖的晦气……来了,来了,他们进院了!” 费元禄不慌不忙施针,吩咐道:“把人赶出去,别在院子里吵嚷!” 院中。 费元鉴的父亲费松年、母亲张氏,坐着滑竿闯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家奴。 得到山长命令,几个杂役上前阻拦。 “落轿!” 费松年、张氏夫妇,很快从滑竿下来,四个家奴连忙搀扶。 费松年的辈分很高,是正德、嘉靖朝名臣费宏的侄子。身材完全胖成一个球,走两步都要喘气,也是难为轿夫把他抬上山。 张氏却保养得非常好,五十多岁了还不显老,她属于费松年的续弦。 费松年的正妻,一连生出四个女儿,妾室也生了三个女儿,连一个带把的都没有。反倒是续弦张氏,嫁过来多年未孕,在费松年快满六十岁时,一下子竟生出个男丁。 “打伤我儿的小兔崽子,是不是藏在里面?”张氏喝问道。 费元禄的仆从说:“山长有令,闲杂人等莫要打扰。” 张氏顿时大怒:“我是闲杂人等?便是你们山长当面,也要叫我一声婶娘!” 仆从不说话,只让杂役堵住门口。 张氏指挥自己的家奴:“来人啦,把这些混账打将出去!” 家奴们左顾右看,没人敢动手,这可是含珠书院啊。 “养你们何用?” 张氏气得浑身发抖,竟夺过家奴手中的棍棒,亲自上前去打书院杂役。 毕竟是山长的婶娘,杂役们不敢还手,只能原地抱头硬扛。 张氏趁机绕过杂役,提着棍子往校长室冲。 “老夫人请回!”赵瀚也是刚来不久,立刻站出来补位。 张氏喝问道:“你是哪宗哪房的,竟敢挡我去路!” “鹅湖。”赵瀚说道。 张氏冷笑:“鹅湖那边的,辈分最高也是我侄儿!你是哪个字辈的?” 赵瀚不说话。 费如鹤想了想,也站在赵瀚身边,拱手道:“见过祖奶奶。” 书院杂役可以乱打,费氏子孙却不便动手,否则其长辈肯定要来闹腾。 张氏的目光越过赵瀚、费如鹤,朝着校长室喊道:“费元禄,我是你婶母,快快出来主持公道,你幺弟都快被人打死了!” “轰出去!” 屋内传来费元禄愤怒的声音。 费元鉴的父亲费松年,似乎稍微明白事理。他圆球似的滚过来,劝自己的妻子道:“大夫都说了,鉴儿只是外伤,戴着帽子没被打坏。有什么话,平心静气……” “放屁!” 张氏揪住丈夫的耳朵,当成孙子呼喝:“儿子流那么多血,差点被人打死了,你让我平心静气?你给我平心静气一个看看!”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已经快八十岁的费松年,竟然是一个怕老婆的。他被揪着耳朵求饶,又见书院杂役在憋笑,顿觉没有面子,挣脱道:“岂有此理,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张氏呵斥丈夫:“没用的老东西,只知道跟我耍横,快把你侄儿叫出来!” 费松年无奈,只得朝校长室喊:“贤侄,且出来说话。” 费元禄在屋里一边施针,一边讥讽道:“叔父果然有男儿气概,不知是效仿房玄龄,还是在追慕戚武毅?” 费松年讷讷不能言,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突然,庞春来推门而出,又将房门给关上。他走到费松年面前,将泡水的《四书集注》递上:“尊者可识得此书?” 费松年拱手说:“自然识得,这是朱子亲批的《四书集注》。” 庞春来说道:“吾有一学生,家境贫寒,购书不易。他常遭令公子欺辱,今日更被令公子毁书。请问,尊者可记得《费氏家训》?” “记……记得。”费松年额头开始冒汗。 庞春来问道:“《费氏家训》有教导子弟欺压乡邻、侮辱同窗吗?” 费松年无言以对。 庞春来又问:“《费氏家训》有教导子弟毁坏圣人之书?” 张氏突然大吼:“你个老学究,别跟我来这套。我儿子……” “啪!” 费松年突然转身,照着妻子就是一巴掌,呵斥道:“闭嘴!” 张氏被打得原地发愣,随即嚎啕大哭,在那儿撒泼道:“好你个费松年,我一个大族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给你做续弦,四十多岁了还给你生儿子。今天儿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不给儿子讨回公道,居然还反过来打我?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男人!” 费松年无比尴尬,左右不是,只能劝说:“夫人,咱们先回家说话。” “我不管,今天非得出口恶气不可!”张氏纠缠不休。 费松年低声说:“这里是含珠书院,咱们鉴儿又理亏。他毁坏圣贤书啊,便是闹到宗祠都没理。听我一句,不要再闹,出气有的是时候,你还怕乡下的泥腿子?” 张氏顿觉有理,但输人不输阵,指着校长室说:“好你个费元禄,帮着外人欺负长辈。哼,你等着,改天再来跟你理论!” 见这两个老家伙,如此干脆利落的离开,赵瀚感觉很不正常。 赵瀚低声对庞春来说:“先生,他们怕是要对徐颖的家人动手。” 庞春来想了想说:“你扶着为师去费氏宗祠!” 034【我教你造反怎样?】 铅山河畔。 庞春来拄着拐杖,遥望数里外的含珠山,慨然长叹道:“唉,不料费氏门风,竟已败坏至斯。” 在赵瀚的搀扶下,庞春来先去费氏宗祠,祭拜那里的费家先祖。接着又去费氏祖宅,拿出泡水的《四书集注》,以含珠书院的老师身份,要求立即面见费氏族长。 这是应有的程序,且不说一百年前,就算放在五十年前,费氏族长也肯定亲自过问。 然而,庞春来此行,竟连大管家都没见着。 只被迎客的家仆请进去,坐在小厅里喝茶,问明事件的缘由经过,说是帮着向上面通报。 族内子弟毁坏圣贤书,将同窗欺负到失心疯,家长还敢大闹含珠书院——放在以前,都可以召集族老开会了! 可现在呢? 庞春来一杯茶喝完,就被礼送出去,费家根本就懒得理会。 庞春来扭头看向两河交汇之处,河口单独屹立着一座牌坊。那叫“三人阁坊”,费宏当首辅时立的,庞夫子冷笑道:“铅山费氏,文脉衰弱,仕途黯淡,绝非偶然啊。” 赵瀚陪庞春来傻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心中已有定策了吧?” “你怎知晓?”庞春来反问。 赵瀚分析道:“先生若无定策,早就心急火燎的回含珠山了,哪还有此等闲心在河边叹息?而且,特意带着学生逗留,或许此计需要学生去执行。” “你果然聪慧过人,”庞春来不由赞叹,又说,“我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那么做。” “看来是个下策。”赵瀚说道。 “上策便是说动费氏族老,让他们执行费氏家规,”庞春来叹气摇头,“这执行家规,做做样子也成啊。谁又想得到,费氏竟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赵瀚猜测道:“宗支太多,又各有产业,自是人心难聚。族长说话不管用,时间一长,也就懒得去管了。” 庞春来盘腿坐下,拐杖横放膝前,问道:“赵瀚,你可知为师是哪里人?” 赵瀚回答:“听口音,似是山东?” “辽东。”庞春来望着静静流淌的铅山河水。 赵瀚对此颇为惊讶:“那先生的老家……” “被那建奴霸占了,家人也都没啦,”庞春来似乎陷入回忆,“辽东士子,多出将门,为师勉强也算将门子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介书生,沦为流民。天启元年,岵云公受命署户、工、兵三部事……” “岵云公是谁?”赵瀚忍不住打断。 庞春来说:“王公,讳在晋。” 赵瀚又问:“署三部事,就是这三部都归他管?” 庞春来点头:“身兼三部左侍郎。” 赵瀚暗暗咋舌,想法只剩两个字:牛逼! 王在晋这个名字,赵瀚是听说过的,但还真的不知道,此人竟兼署三部事务。 大明数百年,有揽权兼掌两部的,嘉靖朝汪鋐就同时担任吏部、兵部尚书。 但那是两部尚书,而王在晋是三部左侍郎! 怎么说呢? 你可以理解为,户部、工部、兵部的具体事务,全都交给王在晋来打理。老黄牛一个,若干得好,功劳归尚书,干得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 当时,东林党和齐楚浙党,正在进行非常激烈的党争,每个左侍郎的职位都很宝贵。 双方竟然暂时达成妥协,让王在晋做三部左侍郎,可见他的办事能力有多强! 无非是辽东军情十万火急,其他人都搞不定,也不愿担那个干系,就把担子全都压在王在晋肩上。 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经天纬地之才也。广宁兵败,岵云公奉命经略辽东,我便是那时投奔岵云公账下。我一个酸秀才,并无多少本事,只因熟悉辽东地理,便有幸做了岵云公的幕宾。可惜啊,可惜,能够做事的人,终究抵不过党争之辈。” 赵瀚越来越吃惊,眼前这个老学究,竟然曾是辽东经略的幕僚。 庞春来苦笑道: “我只追随岵云公四个月,他的辽东经略就被夺了,没有任何罪名,没有任何过错,只是有人诋毁他难当大任。召回北京还不满意,硬是被迫卷入党争,被排挤去南京养老。” “党争双方都容他不得,只因他意图收缩辽东防线!我就是辽东人,全家惨死建奴刀下,谁愿意舍弃辽东土地?辽东百姓,那时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都被掳走。数百里皆为白地,收回来做什么?还得把逃出去的百姓,重新迁回关外!防线拉得越长,便处处遭到建奴攻击,只能被动防守,无法主动进攻,徒耗人力物力财力!” “就仿佛与人斗殴,你不能手臂一直伸出去,随时等着被人用刀砍。你得收回来捏成拳头,如此方可打出力道。朝堂衮衮诸公,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赵瀚说道:“不敢懂,懂了就是弃土弃民,就要担上国土沦丧的干系。” “你小小年纪,这个道理都懂?”庞春来扭头看着赵瀚。 赵瀚说道:“略懂。” “你果然天赋异禀,智慧远超常人,”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不堪受辱,怒而辞官。这请辞奏疏,从北京一直写到南京,我也跟着他去了南京。岵云公仁厚,他辞官归乡之时,竟还想着给我安排出路。修书一封,荐我来费氏做塾师,否则我这老朽之身,怕是早就饿死在南京!” 所以,你绕了一大圈,到底想跟我说啥? 赵瀚疑惑的看向庞春来。 庞春来赞许道:“你今天做得很好,那贼妇欲闯山长房,只你一人挺身而出。男儿在世,可以无权,可以无钱,可以无才,唯独不可无担当。你有担当,又兼仁义,甚好,甚好!” 赵瀚提醒说:“费少爷(费如鹤)也站出来阻拦了。” 庞春来摇头道:“他那是江湖义气,见你挺身而出,也一并站出来保你,否则你定被贼妇记恨。”突然没来由问道,“兵法第一要义为何?”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瀚不能确认。 “不错,小小年纪,竟看过《孙子兵法》,”庞春来笑道,“咱们今天要讲的,是攻敌之必救!” 赵瀚问道:“费氏为敌?” 庞春来看向赵瀚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欣赏:“然也。想救下徐颖的家人,所敌者不惟费元鉴之父母,而是要与整个铅山费氏为敌。因为面对外人,费氏必为一体。但铅山费氏,又非铁板一块,其族内矛盾重重。” 赵瀚想了想说:“于是,就要攻敌之必救,让费氏自乱阵脚,逼得费元鉴一家不容于费氏。” “孺子可教也!” 庞春来对赵瀚满意到极点,问道:“费氏最看重的是什么?” 赵瀚分析道:“费氏不缺钱财,如今看来也不顾及名声,就剩最后一点家族脸面了。” “什么脸面?就是一块遮羞布,”庞春来讥讽道,“咱们就撕下那块遮羞布!” 赵瀚问道:“先生不怕我去告密?” “你今天能站出来拦路,就不是什么告密小人,”庞春来自嘲道,“就算告密又如何?我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好不容易遇到个得意弟子,已将徐颖视为半个儿孙,怎容得费家如此糟践?” 好嘛,不仅仅是护犊子,而是给自己的“儿子”讨还公道! 庞春来也有私心,他的家人全都死了,估计想收养徐颖传香火,没想到被费元鉴欺负到失心疯。 赵瀚说道:“怎么做事,先生请明言吧。” 庞春来道:“费松年得子之时,已经年近古稀,坊间隐有不堪传闻。我来执笔编写风月故事,你拿去贴到各处撒播。费氏祖宅贴几份,河口镇贴几份,含珠私塾和书院再贴几份。特别是含珠书院,有一些领县士子求学,还有一些儒学名师授课,这家族丑事让他们知道了,怕是明年就会传遍半个江西。” 我操,好狠毒的计谋,好卑劣的手段! 不管费松年是否真的戴了绿帽子,只要消息散播出去,那顶绿帽子不戴也得戴! 赵瀚提醒道:“这样一来,恐怕徐颖的家人,会被报复得更惨。” 庞春来神秘一笑:“含珠书院的山长,到时候会帮我们的。” “为什么?”赵瀚疑惑道。 庞春来说:“费元禄此人,乃费尧年嫡长子。别看他只是秀才,可一身才学却不低,过于沉溺诗词文章而已。他早就想着整顿家风,早就想整顿含珠书院,但一直找不到动手的契机。一旦丑闻散播开来,闹得越大越好,他肯定借机掌控书院大权。” “他不是本就执掌书院吗?”赵瀚问道。 庞春来摇头:“含珠书院,好比一国。费元禄这个山长,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各宗支便是地方豪族,他们的家奴,早已掌控书院的各种事务。甚至连含珠书院的学田,都在费尧年死后,因分家不均而招致抢夺。含珠书院现在没钱,学田只剩几百亩,书院经费需要各宗凑钱承担。费元禄必须借机拿回学田,他才能真正掌控书院!” 我尼玛! 赵瀚彻底服了,一个校园霸凌事件,竟玩出政斗和兵法,用得着这么惊心动魄吗? 赵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先生,此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帮你做这种事情?” 庞春来反问:“你为何天资聪慧,又有费映环资助,却漠视那科举功名,不愿跟着我好好学经?你为何每日练习武艺?你为何关注塘报上的政事?一个小小孩童,如此心机深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学生就是贪玩而已。”赵瀚笑道。 “费如鹤贪玩我信,你贪玩我绝对不信,”庞春来追问,“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便是今后打算造反,为师也全力相助。” 赵瀚连忙否认:“先生想多了,我没事造反干嘛?” 庞春来冷笑道:“可以造反。我若年轻二十岁,也会图谋造反。真的,造反比科举有前途,就算你没这个想法,我也劝你今后试试。” “先生为何这般说?”赵瀚问道。 庞春来这货明显在引诱小孩子,给赵瀚灌输造反的想法:“关内之人不知,我在辽东却明白,这大明恐怕时日无多。赋税日蹇,军资陡增,只能加税加饷,不啻于饮鸩止渴。若新皇英明,或许还有转机,但我看了近一年的塘报,当今圣上只是个没担当的小聪明。” 赵瀚说道:“当今圣上,智除阉党,万民皆赞其英明神武。” “他英明神武个屁,”庞春来讥讽道,“整死个太监,一句话的事情,被他办得犹犹豫豫、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横生出如此多的枝节!最后还不是一句话办成?选举阁臣,他竟然抓阄决定,把朝堂当成了赌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登位一年,已换三任首辅,乱国之举也。论权谋担当,他连万历都不如!” 马上就要换第四个首辅了…… 庞春来说:“便是江南百姓,都被辽饷搞得不堪重负,西北苦寒之地能受得了?十年之内,天下必有大乱,或生张角、黄巢之事!” 顺便说一句,明末加派三饷,并非只向北方开刀,而是按照土地面积全国平摊。 但江南土地肥沃,而且人口众多,平摊下来还能过日子。 西北就不行了,简直逼着百姓造反。 庞春来笑道:“乖儿,我教你造反的本事怎样?” 赵瀚心想,这还用你教?高中政治教材就是屠龙术。 035【不是传遍江西的事儿】 庞春来就住在含珠山下,那里有几间破茅屋,听说是自己花钱请人搭建的。 吃饭在私塾搞定,其他事情自己做,连个仆人都没请。 想来是不怎么洗澡的,因为懒得烧水啊,乡下连卖柴的都没有,烧水柴禾还得自己捡拾。 回到茅屋之中,赵瀚帮忙研墨,庞春来开始编写花边故事。 赵瀚见他无论远近都看不清,又似老花眼,又似近视眼,不由问道:“先生这眼疾是何时患上的?” 庞春来的眼睛,都快贴到了纸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写字,自嘲道:“万历四十七年,我随军去杀鞑子。一个鞑子没杀着,还险被掳去当奴才,奔逃之时坠下山崖,眼睛被树枝刮伤。左眼近乎失明,右眼只能视近物。” 赵瀚顿时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庞春来突然抬头,笑问道:“你猜为师年庚几何?” “六十岁?”赵瀚猜测道。 庞春来哈哈一笑:“四十五岁了。” 这是四十五岁? 你说自己七十岁都没人怀疑。 费映环也是四十出头,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谁知竟与庞夫子是同龄人! 庞春来如今满头花白,头发是白的多、黑的少。全家死得只剩他一个,仅有右眼能视物,也不知还遭过什么罪,难怪会唆使诱导小孩子造反。 他自己没有造反的本钱,又无法忽悠成年人,只能慢慢培养小孩子,怕是徐颖也在反贼培训计划当中。 这货既恨鞑子,也恨大明朝廷! 不多时,庞春来就写出一篇文章,文笔类似通俗小说,力求让读过几年书的就能看懂。 赵瀚埋头一读,再看向庞春来,心想:生不逢时啊!你若生在几百年后,肯定是一个自媒体大博主。 人家说,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这庞夫子是连图都没有。 上来就是伦理哏! 暗指张氏四十岁不生子,于是勾搭自己的侄孙,提前为丈夫准备古稀寿礼。 至于那侄孙是哪个? 反正张氏辈分大,费氏又人丁兴旺,侄孙一抓一大把,读者就可劲儿猜去吧。 婶奶奶跟侄孙苟且生子,情节太过劲爆刺激,远比勾搭家奴更具话题性,保证几天时间就迅速传播开来。 庞春来说:“用左手帮我抄几份。” 右手写毛笔字还算可以,可让赵瀚用左手写字,纯属赶鸭子上架。 只写了几个字,庞春来就皱眉说:“别写了,去把费如鹤叫来。” 赵瀚如蒙大赦,放下毛笔,麻溜跑去私塾找费如鹤。 费如鹤摸不着头脑,带着书童费纯前来。他站在旁边,下意识朝纸面看去,桃色文章顿时令其表情古怪。 庞春来已经抄写了六七份,对费如鹤说:“你主仆二人,把这东西贴于含珠书院、私塾各显眼处。” 费如鹤可不傻,嘿嘿笑道:“夫子,你还是找别人吧,要是被我爹知道,他非揍死我不可。” “你爹不会打你,”庞春来说,“你家虽是主宗旁支,却远远分到鹅湖,在河口这边没得到多少产业,在含珠山也没塞几个人进来。此事若成,有得你家好处。正好你爹在山上,又是这一代仅有的举人,山长必定最先寻他商议,联手整顿一番含珠书院的学风。” “我不干。”费如鹤还是摇头。 庞春来又开始引诱小孩子:“你每日勤练武艺,可是长大了想做将军?” 费如鹤昂首挺胸说:“我要当大豪侠?” “什么?”庞春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当大豪侠,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费如鹤说出自己的远大志向。 庞春来忍不住吐槽:“那你得先把费家给劫了,铅山县就属费家最富。也不用劫,等你以后当家,将鹅湖费氏的田产店铺,全都分与乡中穷苦百姓,那才是真正的大豪侠!只劫别人,不劫自己,虚伪之辈也,算得上什么大豪侠?” 说得好有道理,费如鹤无法反驳,嘀咕道:“做不成大豪侠,便做大将军也成。” 庞春来循序善诱:“做大将军,可不能只练武艺。一味的冲锋陷阵,匹夫之辈也!” 费如鹤问道:“那还要练什么?” “兵法!”庞春来说道。 费如鹤顿时头大如斗:“《孙子兵法》我也看了,一篇看不完就得睡着。还有那什么阵图,看得人眼皮子直打架。” 庞春来讥讽道:“兵法何止这些?如何扎营你知道吗?统筹粮草你知道吗?练兵整军你知道吗?” “不知道。”费如鹤摇头说。 庞春来捋着胡子,贼兮兮笑道:“我都会,为师教你。” 费如鹤不信:“别哄我了,你一个老夫子会这些?” 庞春来拍桌子说:“我乃辽东将门子弟,跟鞑子不知打了多少仗,我会不知道那些东西?” 费如鹤常听四叔说起辽东战事,不屑道:“你们辽东将门要是厉害,也就不会被鞑子打成那样了。” “关老子屁事,老子出的谋略再好,也得那些混蛋愿意听啊!就算他们听了,也得照着做啊,全他娘的出卖友军、临阵脱逃!”庞春来是真的生气了,“我胸有兵法韬略,就问你学不学?” 费如鹤歪着脑袋想了想,试探道:“能学着试试吗?若学不会,我还是去练武当豪侠。” “可以,”庞春来拍出自媒体文章,“拿去贴到书院各处,夜里悄悄散布,莫要被人抓了现行。” 费如鹤、费纯拿起就跑,心中多少有点小激动,悄悄干坏事总是这般令人上头。 庞春来继续誊抄,又抄了十多份,扔给赵瀚说:“你拿去贴到横林与河口。” 费氏横林祖宅,距离河口镇好几里,赵瀚来回奔跑至少得一晚上。因此要把费如鹤主仆找来,让他们负责含珠书院,人手少了根本忙不开。 赵瀚先去横林费氏祖宅,小跑五里地,累得直吐舌头。 黑灯瞎火的,也见不着人,倒是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费氏祖宅大门口点着灯笼,赵瀚先躲在暗处,用米饭糊纸抹匀,然后冲过去贴在大门上。贴完就跑,转身奔去侧门,每道侧门都贴一张,接着再去贴费氏宗祠。 一番动作,已是半夜。 寒风吹过信江水面,冷得赵瀚直打哆嗦,他顺着信江一路奔跑,终于赶到了河口镇。 这里街市繁荣,即便到了夜里,也有货船在装货、卸货。 过桥来到镇口,赵瀚不敢再迟疑,害怕被人记住面孔。他走至“三人阁坊”,将剩下的大字报,全都贴到牌坊柱上。 可怜费宏一世英名,作为大明最年轻状元,死后却遭人这般侮辱。专门纪念他做首辅的牌坊,被人密密麻麻贴满桃色文章,内容还是他侄媳妇勾搭后辈族人……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太阳渐渐升起,河面水汽氤氲,牌坊柱上的大字报,都被夜里的露水浸湿。 这牌坊孤零零立在河口,属于铅山县人流量最大的所在,南来北往的商旅云集,包括许多来自湖广、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的客商。 不是什么传遍大半个江西的事儿,而是传遍整个江南! 半上午,终于有一位外地客商,趁着伙计装船的间隙到处溜达。他前来瞻仰“三人阁坊”,却发现牌坊柱上贴了许多纸,凑过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好家伙! 036【脑溢血】 早在宋元,江西便是戏窝子。 江西人周德清,独力制定《中原音韵》,结束元曲创作的混乱现象,被誉为“曲韵之祖”。 江西人魏良辅,吸收江浙地方戏腔调,改良昆山腔唱法,创出一种新式唱腔,被誉为“昆曲鼻祖”。 江西人汤显祖,一代戏曲大家,自不用过多赘述。 费松年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美食,二是戏曲。 年近八十高龄,身体胖成一个球,他也没有别的可享受,每天吃饱了便听戏而已。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 费松年半躺在椅子上,手指敲着肥肚皮,跟着戏台上的旦角一起唱。 唱着唱着,有些口干舌燥,轻轻抬起一根手指,家奴立即把茶壶嘴塞过来。 润润喉咙,费松年继续摇头晃脑。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个家奴惊慌奔至。 费松年皱眉道:“祖宅起火了?何事敢来扰爷听戏?老老实实站着,天大的事情,等我把戏听完再说!” 那家奴焦急等待,可横竖没忍住,展开大字报,举在费松年面前:“老爷还是先看看吧。” 费松年好奇瞟了一眼,突然双眼圆瞪,挣扎着坐起来,抢到手里仔细阅读。 读着读着,顿觉气血上涌,整个人几欲晕倒。 他六十多岁得子,本就心里有所怀疑。只不过,随着儿子年龄渐长,愈发像自己小时候,如此才彻底安心下来。 并且为此骄傲,自诩宝刀不老! 可这份大字报说,妻子张氏勾引侄孙。若真是哪个侄孙的种,长得像他似乎也正常,毕竟费氏子孙同出一脉。 费松年浑身发抖,喝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家奴回答说:“贴在三人阁坊的立柱上。” 三人阁坊! 三人阁坊! 那是费氏为了彰显威风,宣告家族出了首辅,专门建在最热闹地区的牌坊! 整个铅山县,就数那里人最多。 老婆勾引侄孙的文章,居然贴在三人阁坊,岂不是被江南数省商贾都看到了? “轰!” 费松年突然倒下,从椅子滚到地上,耳朵和鼻子出血,瞳孔渐渐变得散大。 “老爷!” “老爷你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老爷晕过去了!” 年近八十岁的大胖子,能活到这年纪已是不易,此刻高血压直接冲得脑溢血了。 医生还没请来,费松年已经断气。 不管是赵瀚,还是庞春来,他们都没想过,竟会把人当场给气死。 “老爷,老爷,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张氏闻讯赶来,趴在那里哭天抢地,身后站着私塾小霸王费元鉴同学。 费元鉴反而没什么悲痛感,他跟父亲年龄相差悬殊,从小是被乳母悉心带大。而且,父亲整天泡在戏班子里,父子俩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少。 费元鉴下意识扫视众人,发现身边的那些家奴,都用一种异样眼神看着自己。 对,我应该哭,否则就是不孝顺。 “爹啊,爹啊……”费元鉴扑过去嚎啕大哭,可惜演技实在太差,不但完全挤不出泪水,就连悲痛表情也显得很僵硬。 突然,张氏起身指着戏台:“都是这些下贱胚子,唱戏,唱戏,成天只知唱戏,勾得老爷魂都没了,如今更是把命都勾走了。来人啦,把他们从老爷那里骗的银钱,统统都给我搜回来,再把他们给我打将出去!” 费松年一生共纳有八妾,其中七妾都是戏子出身,张氏早就忍受了几十年。 费松年平时对戏子们很好,整个戏班子都视其为亲人长辈,此刻许多戏子正围在旁边痛哭。 他们是真情实意在哭,既哭费松年意外去世,又哭自己以后找不到这么好的主家。 可张氏的一番言语,把戏子们都听傻了,哪有搜回以往赏钱的做法? 家奴们立即出动,提着棍子驱打戏子,逼迫他们赶快交出钱财。 “哇!呜呜呜呜……” 张氏重新趴回去,继续在那儿悲伤痛哭。 她的贴身侍女,终于拿来大字报,低声提醒说:“夫人,别急着哭,你先看看这个。” 许多家奴捂嘴偷笑,甚至感到幸灾乐祸。 不要以为大族出身,就有多少风度涵养,虐待家奴的事情随处可见。 明末江南奴变,甚至有家奴杀死主人,提着主人脑袋去官府自首。说是不堪受辱,要跟主人同归于尽,可见平时被欺负到什么程度。 张氏不明真相,抹着眼泪看去,还没看完纸上内容,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夫人也晕倒了!” 全家上下,鸡飞狗跳。 戏子们趁机收拾行头逃跑,有的家奴也跑回主人屋中,偷窃一些金银饰品藏起来。 费元鉴毕竟年幼,搞不明白状况,好奇的捡起那份大字报。 然后,人傻了。 我真不是亲生的? 那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张氏很快醒转过来,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嘶声哭喊:“我不活了……” 她起身便往戏台下的水池跳,被忠心的家奴死死拉住。 其实跳下去也无所谓,池水顶多淹没膝盖,也就冬天太冷容易感冒。 …… 河口镇,街边茶馆。 “你们听说了吗?费太公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哪个费太公?” “就是生得很胖,家里养戏班子,六十多岁得子那个。” “嘿,我早就说过,六十多岁哪还能生儿子?” “奸夫是谁?” “定是他家的家奴。” “不是家奴,是他的侄孙。” “婶奶奶跟侄孙?还生了个儿子?” “可不是?” “唉哟,这可得天打雷劈!” “何止呢?那张氏五十多岁了,上次我在码头见她,白净得跟小妇人一样,还涂脂抹粉一看就不守妇道。我听说啊,她不止是勾引侄孙,还跟家里的戏班子有染呢。” “费太公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经常穿着戏服扮女人。你们还记得不,年初有次庙会,费太公穿着女人戏服就出来了。听说他好男色,七十多岁了老不修,跟戏班子里的男人打得火热。” “我知道,我知道,有个名角叫李胜,听说经常跟费太公、张氏同睡一张床。” “啧啧啧,听起来就脏耳朵。” “……” 河口镇热闹得很,街面和码头都在疯传,而且各种添油加醋。 庞春来的桃色文章,写得非常概括。 可那些市井传播者,却自动补齐细节,甚至确定好几位男主角,由此衍生出十多个不同版本。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本来长途跋涉颇为疲乏,这回终于有了让他们兴奋的谈资。 还有客商,在路过牌坊的时候,讥笑着呸过去口水。 婶奶奶勾引侄孙,还生下一个孽种,简直就该天打雷劈! 费氏子弟,不论主宗,还是旁系,得知消息都连忙跑开,没脸在镇上被人指指点点,纷纷回到家中将此事告之长辈。 …… 含珠书院。 费元禄傻傻看着大字报,先是暴怒,继而阴沉,最后骂道:“这个庞蔚然,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枉我当初善心收留他!” “山长,听说书院各处贴了十几张,要不要派人去收回来?”仆从提醒道。 费元禄一脸郁闷:“收得回白纸黑字,收得回谣言人心吗?既在书院贴了,想必河口镇也贴了。” 费元禄直奔费映环的房间,敲门半天,魏剑雄出来开门,费大少爷尚在里面穿衣打哈欠。 “日上三竿了,美中还在睡呢?”费元禄冷着脸说。 美中,大昭,都是费映环的表字。 费映环嘿嘿笑道:“叔父莫怪,侄儿昨晚看书耽搁了时辰。” 费元禄把大字报递过去:“美中且看看吧。” 费映环本来睡眼惺忪,看了两段立即精神振奋,不由夸赞:“好文采!看似通俗直白,却得小说家三昧,只言片语便令人浮想联翩。” 这是文采的事儿吗? 费元禄听得满额头黑线。 如此不着调的晚辈,费元禄很想一脚踹过去。他压下怒火,吩咐魏剑雄:“你先出去,把门关好。” 魏剑雄带门而出,屋里只剩两人。 费元禄说:“此荒唐谣言,多半已传遍河口镇。” 便是费映环的性格,也不由瞠目结舌,惊呼道:“费氏之名,怕要响彻江南了!” “什么响彻江南?你好歹是映字辈唯一的举人,说话用词能不能正经一点!”费元禄感觉心好累。 费映环坐在床边慢悠悠穿鞋,笑着说:“侄儿正经一点,就能阻止谣言散播?铅山费氏,腌臜事还少吗?我看闹开了也好,可以借机整顿一番门风。” 费元禄面露赞许之色:“美中虽然性格轻佻,但不愧是我费家的千里驹,所思所想正合我意。” “叔父请明言。”费映环还在慢悠悠穿鞋。 费元禄说道:“若欲整顿费氏门风,当从整顿含珠书院做起。若欲整顿含珠书院,当拿回被各支侵占的学田、学产。纵观天下豪门大族,哪有霸占自家学田的?简直就是不要脸!美中可愿助我?” 费映环笑道:“侄儿悠闲惯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美中可做含珠书院的副山长。”费元禄立即开出价码。 费映环哭丧着脸:“叔父,侄儿真不想管,族中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一旦沾上今后就别想清净。” 费元禄说道:“我那位老叔叔(费松年),此番丢尽费氏颜面,总得给族里一个说法。他在河口有家铺面还不错,不知美中是否看得上?” “叔父休要多说,侄儿是那样的人吗?” 费映环一脸怒容,旋即又义不容辞道:“既然叔父想要整顿门风,侄儿自当鼎力相助!” 037【不要脸的】 徐颖家,破堂屋之中。 全家都在,愁眉苦脸,茫然等待着世界末日。 昨天上午,费家恶奴已来过一次。 说徐颖打坏了费少爷,让赔十两银子汤药钱。又清算往年积欠的租子,加上滚动利息,一共折银四两七钱二分六厘。 家里省吃俭用,总算养大几只鸡,眼看着就能下蛋了,全被恶奴捉走抵债。 甚至,家中粮食也被夺走,让他们今后无米下锅。 恶奴们离开时说:“老爷仁义,允你们拖欠田租,便是少爷被打坏了,也不将你们逼上绝路。这般慈善的老爷,整个铅山上哪找去?也算你们八辈子积德。老爷说了,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把剩下的银钱凑足便罢。若是凑不齐,那就准备好田契过户。咱家老爷真真善心,只要田骨,田皮还留给你家。今后可要记得老爷恩德!” 全家嚎啕大哭。 若按新中国的划分标准,徐家也曾富裕过,可评为“富裕中农”:有自己的土地,生活还算富足,但无力雇佣长短工。 但十年前,铅山大灾,旱蝗齐至。 徐颖的祖父、祖母相继饿死,父亲兄弟三人,带着全家逃荒求生。 逃荒途中,徐颖的大哥、大姐、堂哥饿死,堂姐被卖给牙婆换粮食。徐颖的二叔也饿死,婶婶后来改嫁。还没结婚的三叔,入山做了土匪,至今音讯全无。 幸而遇到好官,知县笪继良上任,立白菜碑,施粥放粮,以工代赈,徐颖全家总算没有死绝。 回乡之后,只能借高利贷种地。 利滚利,连利息都还不起,田产陆续被收走大半。 一下子从“富裕中农”,变成半耕半佃谋生,还得打短工的“下中农”。 如今又遇这种事,看来仅剩的土地也要没了,等待他们的结局是成为“贫农”。 …… “就不该让三子读书,老实种田哪里会闯祸……”徐父脸上有伤,是昨天被打的,嘴里反复嘀咕着几句话。 徐母无声流泪:“总得有个念想,万一考上秀才呢。” 徐父不敢反抗恶奴,只能责怪妻子:“秀才没考上,倒闯了天大祸事。三子买书买笔的钱,还不如给浩娃娶亲讨媳妇!” 浩娃,是徐颖的堂哥徐浩。 二婶改嫁时,不便带着拖油瓶,就过继给徐父喂养,今年二十岁了还没成亲。 徐浩老实巴交,性格有些沉闷,他说:“三弟打小就聪明,是该去读书的。做了秀才相公,咱家就不用出役,我晚几年成亲也行。” 徐母低声说:“要不去寻珍娘和姑爷帮忙?” 珍娘,是徐颖的姐姐徐珍,嫁给邻村一个普通农户。 徐父摇头说:“珍娘能帮上什么忙?她还没出月子呢,这事莫要让她知道。” 全家再度陷入沉默。 只有徐颖的弟弟徐茂,三岁小屁孩儿一个,还拖着鼻涕满地玩耍,不明白家里的天就要塌了。 左等右等,徐父出了堂屋,拢着袖子蹲在门口,远远打望费家恶奴的身影。 一直没有出现,仿佛刽子手的刀,始终举着不砍下来。 恶奴没来,却等来三个学童。 费如鹤穿着华贵丝袍,一看便知是富家少爷。 徐父自惭形秽,不敢与之直视,埋头问候道:“少爷安好!” 不管是哪家的少爷,反正先问候总没错。 徐母却认出他们,知道是儿子的同学,连忙回屋倒水:“少爷们请喝水。” 一路走来,费如鹤确实渴了,接过陶土碗就猛灌。他是寻机出来玩耍的,懒得管这种破事,对赵瀚说:“你来讲吧。” 赵瀚将碗放下,拱手道:“见过伯父、伯母。” 徐父连忙起身,点头哈腰,惶恐道:“不敢的,不敢的,少爷莫要折咱庄稼汉的寿。” “少爷有礼了。”徐母竟道了个万福。 徐母是见过世面的,年轻时在费家做丫鬟。因为意图勾引老爷,遭主母扫地出门。先被许配给一个瘸腿老鳏夫,待丈夫病死后,才改嫁给徐颖的父亲。 徐母行礼之后,忙问道:“颖娃……我家徐颖没事吧?他已两天没回家了。” 赵瀚没有说出真相,微笑安抚道:“徐颖无事,山长怜他聪慧,今后就住在书院里。” “那就好,那就好。”徐母终于放下心来。 徐父虽然埋怨不该送儿子读书,但也只是口头说说,心里还是盼望儿子出人头地。 甚至面对恶奴欺压,要被收走仅有的土地,全家都不敢让儿子知道,免得影响了儿子读书的心情。他们也没去含珠山,心想儿子躲在书院,总好过回到家里受欺负。 赵瀚又说:“伯父,伯母,徐家欠的租子和利钱,今后都不用再还了。” “真的?”徐家人难以置信。 赵瀚解释道:“费太公已然病逝,他们无暇来催租,今后恐有大变动。你们佃租的田亩,今后也会被收为学田,山长答应多佃给你们几亩。” 徐父噗通一声跪下,疯狂额头道:“多谢山长,多谢先生,多谢少爷。今后咱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谢谢,谢谢……” 其他人也跟着磕头,呼啦啦跪一地。 甚至三岁小屁孩都在跪,似乎觉得这特别有趣。 赵瀚见徐家男丁个个带伤,想必家里也被抢过。他没有阻拦对方磕头,而是留下一粒碎银子,叫上费如鹤、费纯默默离开。 徐家人磕头好半天,才发现三位少爷都走了,地上还放着碎银子在那儿。 徐父泪流满面,抹泪道:“好人啊,都是好人啊,今天遇到好人了!” …… 费氏内卷,已经持续二三十年。 主要还是分出去的宗支太多,无法拧成一股绳对外,且附近的土地和生意,都已被费家占得差不多。 还想继续扩张,就得对同族下手! 费松年被气死的消息传出,附近的族人抢先下手。 赵瀚来回这一路上,已经目睹了几场好戏。 “不准动,这是我家老爷的田!” “你家老爷?你家老爷都被气死了。你家夫人干得好事,丢光了咱们费氏的脸面!” “再敢扒田基,我们可要动手了!” “你还动手?抄家伙,打死他们!” “……” 两伙家奴就在田边打起来,属于费松年家的田基,被族人生生给扒掉,然后挪到十多丈外。 就硬抢,完全不要脸的。 费松年死后,只剩孤儿寡母,几个女儿早已嫁出去,此时不抢又更待何时? 不仅如此,跟费松年血缘较近的侄儿、侄孙,也纷纷上门讨债。说当年老太爷(费松年之父)分家不均,某某店铺该归我,某某宅子该归他,还说费松年霸占了老太爷留下的名人字画。 张氏穿着一身丧服,带儿子去祖宅哭诉,族长很不巧的就生病了。 于是乎,张氏又派人回娘家求救,她的兄弟们义愤填膺,率领上百家奴前来讨还公道。 此举惹来费氏公愤:费家的族内之事,哪容得了外人插手?张家这是要抢夺费家的产业吗? 两族闹得不可开交,已经决定打官司了,把知县冯巽搞得焦头烂额。 作为一县主官,遇到家产官司,可以吃了上家再吃下家。 可那也得看苦主是谁,就费氏和张氏,冯知县哪个都不敢吃,于是冯知县也生病了。 两族上演械斗,闹出几条人命。 费氏人多,张氏打不过,直接派人去南昌,给巡按御史递状子。 巡按御史很快过来,吃拿卡要一番,转身就不见踪影,说是去微服调查案件经过。 含珠书院。 胡梦泰讥讽道:“大昭兄,费氏门风,真让愚弟大开眼界。” 费映环居然还笑得出来:“闹呗,让他们闹,反正已经烂透了,索性脱光衣服让外人看个清楚。” 胡梦泰愕然,竟无言以对。 费映环摇头叹息:“走吧,找詹老弟读书去。我算看明白了,费氏已经无可救药,只看我自己能否考中进士跳出去。闭关闭关,发奋读书,三年后赴京会试,若落榜了就捐官做知县。” 费映环和胡梦泰,便去找詹兆恒一同读书制艺。 三人志在科举,平时里互相切磋,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充实。 特别是詹兆恒,虽然年仅十五岁,甚至还没有中举,八股文章竟能碾压费映环、胡梦泰。 江西乡试属于地狱难度,对詹兆恒而言却如探囊取物。他两年后若是中举,崇祯四年就能进京会考,说不定反而更先考取进士。 三人互相勉励,不问纷繁杂事。 至于帮忙整顿书院,费映环只需以独苗举人的身份,关键时候出来表明立场便可,轻轻松松就能捡来河口镇的一家商铺。 038【神来之笔】 费松年的尸体,被火速出殡下葬。 张氏想拦都拦不住,她若敢出面阻拦,就又多了一个罪名:心肠恶毒,不令丈夫入土安息! 刚埋下去没两天,费松年的两个侄子、十一个侄孙,就集体上门跟张氏无端扯皮。 “婶婶,昨日我等整理旧宅,偶然发现一份祖父的遗嘱。此遗嘱的内容,与当年分家颇多不同之处,还请婶婶过目。” 说话之人,是费松年的四侄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 至于前面三个侄子,早就死了,老病而死。 张氏勃然大怒,内容都不看,就冷笑道:“你们若要伪造遗嘱,至少得请匠人做旧吧。老太爷已过世四十三年,他的遗嘱怎还是新的?便我茅房里的厕纸,都比这更像老太爷所留!” 四侄子厚颜无耻说:“一直未见天日,遗嘱保存得极好,婶婶就不要多想了。” “敢请婶婶(婶奶奶)过目!” 一堆侄儿、侄孙齐呼,若张氏还不配合,他们就会彻底撕破脸皮。 张氏强忍着怒火,打开所谓遗嘱一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眼前这帮混账,竟只留给她母子几亩薄地,就连眼下住的宅子都想霸占。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可张氏根本没法反抗,偷奸侄孙的罪名太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闹起来永无宁日,甚至儿子都可能进不了宗祠。 历史上,柳如是怎么死的? 钱谦益都还没下葬,族人就上门“讨债”,上演了一出灵堂蹦迪。 前后闹腾两个月,不但天天都来,并且到处疯传柳如是的“通奸”旧事。 为了保住产业,柳如是立下遗嘱,随即悬梁自尽。 她想以死明志,也想吓退钱氏族人。 然而,死也没用,家产照样被瓜分。就连柳如是的坟墓,都被逐出钱家坟地,成了虞山脚下的一座孤坟。 张氏是明媒正娶的续弦又如何? 柳如是也一样! 张氏给丈夫生了个儿子又如何? 是不是亲生的都存疑! “你们明天再来吧,容我再考虑考虑。”张氏已经横不起来,甚至连吵架的精神都没了。 “那婶婶就好生考虑,莫要拖延时间,晚辈明日再来。” 侄儿、侄孙们终于走了。 张氏坐在原地,久久不动,心灰意冷。 哭泣一阵,她传唤自己当年的陪嫁丫鬟,侍女去了半天却报告说找不到人。 不但找不到陪嫁丫鬟本人,其全家都消失无踪。 张氏惨然苦笑,颓丧自语:“今天总算明白,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张氏枯坐半晌,突然起身前往一处偏院。 “咚咚咚!”叩响院门。 一个中年侍女把门打开,然后默默放张氏进去。 偏院里有间小佛堂,隐隐传来木鱼声,费松年最后一个小妾陈氏便在里头。 丈夫死后,张氏将妾室全部驱逐,只留下这个陈氏未动。 跨进佛堂,张氏关好门窗,哀求道:“妹妹,你再帮姐姐出个主意。” 陈氏依旧敲击木鱼不停:“没什么主意了。我让姐姐不要惊动娘家,姐姐偏是不听,闹出几条人命,如今局面再难挽回。” 张氏突然噗通跪地,磕头道:“妹妹,以前是姐姐做得不对,这次务必救我母子一命啊!” 陈氏终于缓缓放下小锤,横插于木鱼之中:“我没那么大本事,只能救鉴哥儿,怕救不得姐姐。” “能救鉴哥儿便成,”张氏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妹妹快快出主意,否则那帮黑心胚子,迟早要将鉴哥儿逐出费氏家门!” 陈氏不疾不徐道:“能救鉴哥儿,唯有一个法子,姐姐去死吧。” “什么?” 张氏突然蹦起来,终于再度发作,指着陈氏破口大骂:“好你个毒妇,寻机报复往日仇怨是不是?到了此时,你竟还要算计。我就算偷汉子,也是费家明媒正娶的续弦,你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犯官之女,一个腌臜贱妾!便是害死了我,你又讨得了什么好?迟早被人打发卖了!” 陈氏并不生气,微笑解释:“自姐姐的娘家人介入,局面便不可收拾,再无回旋之余地。姐姐何妨一死,把自己变成棋眼,便可保得儿子性命。就如姐姐所说,我如今依附于费家,与鉴哥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怎会去害他?” 张氏瘫坐于地,恐惧颤抖道:“说!” 陈氏缓步走来,弯腰贴到张氏耳边,将自己的计策徐徐道来。 张氏听罢,面若死灰,但眼中总算生出一丝希望。她咬牙道:“好,便听妹妹的,我这就去死!” …… 二人结伴走出偏院,张氏亲笔写下一封书信,接着又开箱整理丈夫留下的遗产。 不多时,费元鉴被叫来。 短短十余日,费元鉴已经性格大变。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家奴悄悄议论,偷着跑出去,更是被族中孩童讥为野种,曾经的跟班也躲得老远不跟他玩耍。 费元鉴刚开始愤怒异常,谁说坏话他就打谁,结果反被人痛殴多次。 渐渐的,费元鉴变得沉默,不敢再踏出家门一步。 “鉴儿,过来!”张氏喊道。 费元鉴心中对母亲也充满怨恨,走过来之后不说话,甚至不肯喊一声“娘”。 张氏起身,对陈氏说:“妹妹且坐。” 陈氏没有推辞,坐在张氏刚才的座位。 “鉴儿,跪下!”张氏喝道。 费元鉴一头雾水,虽不情愿,却也跪了。 张氏又说:“磕头,叫娘,她是你亲娘!” “啊?”费元鉴瞠目结舌。 都说我亲爹不是亲爹,咋亲娘也不是亲娘了? 张氏解释说:“你爹,确你亲爹,我不是你的亲娘。我当年确实怀上,但不足三月就小产。” 张氏拿出一把钥匙,塞到费元鉴手里:“虽不是亲生,但这些年,我还是将你视若己出。我死以后,万事要听亲娘的话。好生读书,今后为我报仇,我是被你那些族兄、族侄逼死的!” 费元鉴已经大脑宕机,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去吧。”张氏挥手。 陈氏拖着费元鉴离开,带着张氏的亲笔书信,悄悄从后门而出,一路直奔含珠书院。 张氏又叫来家里的一个管事:“费敏,这三十多年来,我待你不薄吧?” “夫人有什么吩咐,老奴绝无二话。”费敏跪地。 张氏笑道:“老爷过世,府上人心惶惶,便我的陪嫁丫鬟,也都全家携款逃了,我知道你肯定也自有盘算。” 费敏连忙否认:“夫人莫要乱想,老奴绝对忠心耿耿。” 张氏拍出几张纸,缓缓说道:“这是你全家的身契,拿去官府可自立门户。” 费敏惊讶抬头。 张氏又拍出几张纸:“这是一百亩地契,直接给你无用,肯定被别人抢走。” 地契确实无用,离族人的土地太近,一个家奴根本保不住。 张氏说指着一个箱子说:“把你的腹心奴仆喊来,将这里头的银钱分了。不要你们做别的,三日之内,谁来家里胡闹,全部给我打将出去。三日之后,自可带着身契和田契,去寻含珠书院的山长庇护,他会帮你恢复自由之身,也会帮你兑现那一百亩地。” “夫人这是要?”费敏又惊又喜。 “我若不死,这件事完不了,”张氏竟笑起来,挥手道,“去吧。” 费敏立即磕头:“夫人保重。” 当日,家奴费敏召集心腹,分了银子便持棍防守家宅。 张氏孤身前往横林宗祠,一路上被人戳脊梁骨唾骂。 当她来到宗祠时,许多族人也闻讯赶至,各种脏话铺天盖地袭来。 张氏冷笑,割破手指,在宗祠大门血书——吾身清白,以死为证! “她要作甚?” “不会真是寻死吧?” “这妇人跋扈惯了,在祠堂撒泼都干过,她会舍得去死?” “倒也是。” “今日又来宗祠,还血书清白,恐怕想做一场戏。” “哼,费氏颜面都被她丢尽了,在宗祠唱三天大戏也没人信她!” “……” 张氏退后几步,转身朝族人冷笑,突然加速疾奔,撞向宗祠大门旁的砖墙。 鲜血喷涌,倒地不起。 众皆大惊,纷纷上前围观,竟无人去请医生抢救,都害怕无端跟她沾染关系。 含珠书院,山长室。 陈氏拿出那封书信:“请君过目。” 信件内容大致有三: 第一,张氏是清白的,并无通奸之事。 第二,费松年留下的产业,张氏已经整理出清单。五成捐给书院做学产,三成交给费元禄处置,只剩两成留给她儿子。 第三,请费元禄主持公道,并保护她儿子长大成人。 费元禄读罢书信,惊骇道:“何至于此,婶娘糊涂啊,快快随我去宗祠!” 等费元禄赶到,张氏已失血过多而亡。 费元禄命人收敛其尸体,拿着书信去找族长,接着召开族老大会。 一连开会好几天,各宗支争吵不休。 某日,突然吹吹打打,竟是要给张氏立牌坊。 牌坊横楣,由冯知县亲书“贞洁烈女”。 两侧石柱,是独苗举人费映环所作对联。 费氏的名声保住了,而且家族还多了一座烈女牌坊。 含珠书院得到好处,费松年留下的五成产业,都成了书院名下的学产。 几个主要宗支,也都得到好处,三成产业各有分配。 费元鉴不会被家族驱逐,而且还能保住两成家产,只因他的母亲以死证清白。 …… 含珠山下,茅草屋内。 赵瀚的有些疑惑,问道:“先生,我们做错了吗?竟然气死一人,逼死一人。” “你觉得呢?”庞春来反问。 赵瀚仔细思索:“错与对,并非事情关键,而是咱们只能这么做,因为咱们也是被逼的。” 庞春来惊叹道:“你这回答,大出为师意料,已经跳出了是非之念。做大事者,当如此也。”随即,庞春来又告诫,“做事不论是非,但切记要心存仁义。若无仁义道德,心中便无底线,与那逐利小人何异?” “学生谨记。”赵瀚拱手道。 庞春来又摇头感慨:“那张氏贯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我还以为她是愚昧泼妇。却没想到,她竟能以死明志,还把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切记,切记,在这世间,不可小觑任何一人。不要总觉得自己聪明,把旁人都当成傻子,那时你就离死不远了!” 赵瀚对此也很震惊,深以为然。 一个泼妇般的女人,居然能立下那种遗嘱。 五成产业捐给书院,一下子占据道德制高点。 三成产业让费元禄分配,瞬间就把矛盾核心,转移到书院山长费元禄身上。 费元禄在成为受益者的同时,立即跟张氏母子进行绑定,还化身为她儿子的监护人,并且不敢染指剩下的两成家产。 张氏一死,便成棋眼,谁都不能在此处落子。 计谋缜密,取舍果决,手段非凡! (昨天的改写名单,把两位大神弄错了,重新章推一下:一夕成道《全球神祇时代》,一个超玄幻超科幻的众神时代;我也很绝望《诡异流修仙游戏》,诡异游戏,照进现实。) 039【老相好】 在烈女牌坊立起来以前,陈氏和费元鉴都暂住在书院。 至于家里,费元禄已经派人封门。 胡思乱想多日之后,费元鉴终于找到陈氏,忍不住问:“你真是我亲娘吗?” 陈氏手捧念珠,模棱两可道:“傻孩子,无论是与不是,今后都只能是了,咱们娘俩都别无选择。” 费元鉴琢磨一阵,实在想不明白,又换个角度问:“那……那我以前的亲娘,确是我亲娘吗?” “她为你而死,无论是与不是,你心里都必须认。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可明白?”陈氏还是不愿说清楚。 费元鉴都快被逼疯了,干脆提出关键问题:“那我亲爹到底是谁?” 陈氏起身走过去,轻抚其头顶,低声说:“记住,你亲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始至终,你只能有那一个亲爹。若今后有谁找上门来,你不得认,打走便是。” 费元鉴瞬间脸色惨白,这话他总算能听懂,自己果然是一个野种! 难怪母亲留下的遗言,并不怨恨造谣者,只说是被族人逼死,确系造谣者歪打正着了。 陈氏踱步回到座位,手里拨弄着念珠,轻声细语道:“坐下说话。” 费元鉴乖乖坐好,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位小娘。 陈氏今年只有三十多岁,常年青灯古佛,皮肤有些苍白。她并不涂脂抹粉,甚至不戴任何饰品,但那瓜子脸还是显得妩媚,一对漆黑的眸子似乎能洞察人心。 陈氏的目光扫来,费元鉴连忙低头,不敢与之直视,心中生出几分敬畏。 陈氏叹息一声,说道:“我知你心有抵触,但你娘临死之前,已把你托付给我,还让你跪下认我为亲娘。我与你,是一体的,今后便是你的慈母。” “娘。” 费元鉴喊得有些别扭。 陈氏顿感欣慰,露出慈爱笑容,告诫道:“从今往后,不可再任性妄为。” “孩儿晓得。”费元鉴经历了许多,就算没有变得成熟,也知道自己拽不起来了。 陈氏仔细给费元鉴做分析:“你母亲留下的遗产,珍贵者不是那些家业,而是冷冰冰的烈女牌坊。牌坊不倒,你一个孤童,便无人敢动你。” 费元鉴默然,突然感动得想哭。 陈氏继续说:“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此番得了偌大好处,威望甚至盖过族长,他也是必须保住你的。你要多多倚仗于他,可知?” 费元鉴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陈氏又说道:“不论是烈女牌坊,还是那费元禄,都只能保得你一时。你要努力出人头地,可知?” “可孩儿真的不擅念书。”费元鉴苦恼道。 “再不济,也要考个秀才,”陈氏说道,“有了功名,才能花钱捐贡生,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捐个小官来做。你一直窝在铅山,只会在这里发霉,横竖要跳出去才行。” 费元鉴若有所思,他确实不想留在铅山,这里戳他脊梁骨的太多。 陈氏吩咐道:“被你吓坏的学童,听说近日有所好转,你且去当面赔礼道歉。” “我凭什么给他道歉?”费元鉴故态复萌,那跋扈的脾气始终还在。 陈氏教导道:“你自己念书不行,其他族人又不与你亲近,今后谁又能帮衬你呢?你以往比较顽劣,又背负着不堪谣言,必须勤修自己的德行。不管是做给旁人看,还是真的改过自新,你都要孝敬长辈、友爱族人、团结同窗、宽待乡邻。如此,你便是德孝之人,就算谁要抢夺家业,好歹也得顾忌悠悠之口。你若仍像以前那般,恐怕被夺了产业,旁人还会拍手称快。” 这话说得非常透彻,结合近段时间的遭遇,费元鉴由衷敬佩道:“娘教训的是,孩儿一定牢记。” 陈氏微笑道:“我听说,那个学童颇为聪慧,你要多与他亲近亲近。不惟是他,凡有出息的同龄人,你都要多多结交。你若与那个学童和好,便能让旁人知道,你费元鉴已经改过自新了。快去!” “我听娘的,孩儿走了。”费元鉴快步离开。 他也确实想交朋友,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不说以前的跟班,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童,都跟随其亲人逃得无影无踪,顺便还卷走家里许多浮财。 他得交朋友才行,至少要有个聊天玩耍的伙伴。 虽然只跟陈氏接触数日,费元鉴却愿意听这位小娘的话。 “咚咚咚!” 费元鉴离开片刻,突然有人来敲门。 陈氏只有一个心腹侍女,如今留在家里镇场子,并没有带来含珠书院。 她亲自前去开门,看清来人之后,吓得立即把门关上。 “小姐!” 魏剑雄伸手阻住,他力气很大,生生把门推开:“小姐,我又不是贼人,你这般害怕作甚?” 陈氏退后几步,再无之前的从容:“阁下请回。” 魏剑雄这个糙汉子,竟然羞涩吐露心声:“自老爷流徙边疆,我寻了小姐整整三年,从扬州一路打听到铅山。小姐不肯见我,也不愿跟我说话,我便在鹅湖做了家奴。这十多年来,只盼每年盂兰盆节,借小姐礼佛的机会,能远远看小姐几眼……” “休要胡说,你快走吧!”陈氏心慌意乱。 魏剑雄继续说道:“我知自己卑贱,不求别的什么。老爷当年救我母子,我这条命都是陈家给的……” “你快走!”陈氏转身低吼,呼吸变得急促。 魏剑雄咬咬牙,鼓起勇气说:“小姐,我至今也未娶妻,也从来没有近过女色。每次跟随费少爷去青楼,便是他给我叫女人,我也一直守身如玉,我连那些女人的手都不碰……” “混账,快滚!” 陈氏终于发作,浑身颤抖着,将手中念珠砸过来。 魏剑雄伸手接住,把念珠收进怀里,小心翼翼保存好,退出房间说:“小姐,今后有甚麻烦事,就派人告我一声。就算豁出命来,我肯定也是要帮忙的。若是……若是小姐不愿留在铅山,我便带小姐逃去别处。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可以置家立业……” “滚!” 陈氏压抑不住,大声怒吼起来。 魏剑雄不敢再说,把门关好之后,羞红着脸跑出院子。 陈氏跪地合十,胸口起伏不定,闭眼念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显然,二人私下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癔症,学名“分离转换性障碍”,受剧烈精神刺激而发作,多数在一年内就能自行缓解。 《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突然高兴得发疯,被人打一巴掌便好,那也属于癔症。 刚开始的半个月,徐颖完全隔绝自己。 端饭给他就吃,也不跟你说话,只一直不停的背书,而且还知道自己找茅房。 背完《论语》,就背《大学》,背完《大学》,再回头去背小四书。 小四书可不简单,虽是蒙学读物,却堪称包罗万象。一般不要求背诵,只需理解记忆,以塑造学童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这些书本内容,徐颖竟能全背下来,从头到尾记得一字不差。 一直背到《五字鉴》,这本书他没有,只旁听背下几段。 徐颖便去请教庞春来:“先生,蛇身而牛首,继世无文章,后面几句是什么?” 庞春来愣了愣,随即大喜:“你的癔症好了?” 徐颖也愣住了,瞪大眼睛,吞吞吐吐道:“我……我……” “好了便成,好了便成,不要去多想。”庞春来连忙安抚。 这天傍晚。 庞春来正在开小灶,教导赵瀚、费如鹤、徐颖学习算术,费纯则在一边悄悄打瞌睡。 费元鉴突然进来,朝着庞春来作揖:“先生,弟子以往顽劣,扰乱课堂讲学,还请先生原谅。” 庞春来干了坏事,不免心虚多疑,只点头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费元鉴又对徐颖作揖:“徐同学,我不该欺负你,请你原谅我不懂事。”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我原谅你了。”徐颖心有余悸,一看到费元鉴就怕。 费元鉴又对赵瀚、费如鹤作揖,甚至把费纯都算上:“诸位同学,今后我要努力念书,只盼能与诸位做朋友。” 赵瀚下意识朝庞春来看去,师徒俩对视一眼,都搞不清楚啥状况。 赵瀚哈哈一笑,起身拉着费元鉴的手:“都是同学,何必说那许多,快快坐下一起学算术。” 在遭到无数人排斥嘲笑之后,赵瀚能够第一个接纳,费元鉴感到非常高兴,对赵瀚的观感直线上升。 赵瀚心里却更加警惕,气死别人爹,逼死别人妈,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然后,非常头疼,庞春来硬拉着他学算术,说是今后行军打仗用得上…… 040【天元术?】 又是一日傍晚。 放学之后,费纯被派去食堂等着打饭,庞春来闹肚子蹲茅房去了。 费元鉴傻傻留在教室,坐立不安,犹如患有多动症。他不想天天补课,但除了赵瀚几人,其他同学都不跟他玩,甚至看到了还要嘲笑他。 做好学生这么困难的吗? 费如鹤的情况差不多,手里翻着《算法统宗》,思绪已经飘到天外,见鬼的算术比四书还难。 终于,费如鹤忍不住说:“先生拉屎,许久未归,肯定闹肚子了,我看今天的算术不必再学。” “对啊,对啊,不必再学了。”费元鉴连忙附和,他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一起努力学习的。就他那知识基础,真想要奋发向上,必须先回蒙馆重修幼儿读物。 徐颖不敢说话,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但还是跟富家少爷有隔阂。 赵瀚笑道:“那你们去竹林里练武呗。” 本已经站起来的费如鹤,闻言又坐下去,嘿嘿笑道:“你都不去,那我还是留下来吧。” 费如鹤同样做贼心虚,贴大字报他也有份,完全不敢跟费元鉴单独相处。 “哈哈,那我也留下来学习。”费元鉴附和着傻笑。他根本没地方可去,以前得罪的同学太多,一旦落单就容易被群殴。 费纯来回跑了几趟,终于把众人的饭菜打来。 不多时,庞春来也回到教室,拿起筷子说:“边吃饭边学。这算术之道,比经学更为实用。今后,不论你们做地方官,还是行军打仗,又或者管理家业,算术都是肯定用得着的。” “是。”费如鹤、费元鉴和费纯,三人愁眉苦脸。 徐颖则老实端坐,如饥似渴的等待学习新知识。 至于赵瀚,全程不语,埋头熟悉古代的各种相关术语。 比如“长”和“宽”,很多时候叫“广”和“从”。这要是不搞明白,数学再好也没用,你连题目都看不懂。 又比如计时单位,时、刻、更、点。 一天12时辰,一时辰2小时,这谁都知道。 记刻却有些麻烦,以前一天100刻,西洋钟表传来,一天又改为96刻。听说北京那边,有人建议改为108刻,反正乱七八糟的。 此外,还有秒、芒、忽等非常用时间单位。 而且赵瀚惊讶发现,中国古代居然有“周”,而且已经沿用了两千年。 平周7天,闰周8天,秦汉时期用来定工作日,朝廷官吏每周只工作6天。只因平闰换算麻烦,后来不怎么使用了,还是每月三旬更直观方便。 “星期”一词也有,特指七月初七,并衍生为结婚日期。 星期将至,就是婚期将至。 赵瀚已经熟悉掌握算筹,然后就不情愿学了,缠着庞春来讲解各种单位和术语。 ⊥〣=‖_x 能看出上面是啥意思不? 算筹版的6322.14(小数必须矮半格)。 其实只要用习惯了,跟阿拉伯数字没两样,无非是不同的符号表达而已。 …… 见赵瀚只关注专业术语,不喜欢学习基础算术,庞春来笑着拍出一道题:“赵瀚,你能算出来吗?” 实在是赵瀚进步太快,且明显表现出厌学情绪,必须出道难题来敲打一番! 徐颖、费如鹤、费元鉴和费纯,四人好奇的阅读题目,然后集体看傻眼了。 题目内容大致为:“前线只剩军粮28万石,每天消耗7千石。若运粮补给,25日可达,途中每日消耗1千石。求,需要运送多少粮食,才能让前线将士坚持90天?” 徐颖仔细思索解题方法,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才刚开始学习乘法而已。 费如鹤忍不住说:“先生,你这不是刁难人吗?” “又没让你们解题,”庞春来笑眯眯看着赵瀚,“若解不出来,今后就老老实实用功!” 赵瀚没有立即答题,而是问:“运粮队完成军令之后,是留在战场等九十天,还是立即原路返回?或者说,运完兵粮之后,就不管运粮队死活。先生的题目含糊,有三种不同的答案。” 庞春来哈哈大笑:“思维缜密,实属难得,三种解你全都算出来吧。” 赵瀚拿起草纸,设运粮数为x,然后开始列方程式。 一元一次方程,小学题目而已。 三个答案很快甩出。 众学童顿时惊为天人,不管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都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赵瀚。 庞春来抢过赵瀚的运算稿,一串串神秘代码搞得他头晕,现代方程式对他来说就是天书。 “这是哪国字符?”庞春来迷惑道。 赵瀚试探着问:“先生可知徐光启?” 庞春来点头说:“徐光启此人,为师虽没见过,甚至不知其字号,却也是久闻其名。萨尔浒大败之后,他奉命在通州编练新军。如今新皇登基,据朝廷塘报所载,他已被起复为清军使。” 清军,就是清查军队情况,包括将官、兵额、训练、粮饷、军械等等。 徐光启如今的职务,便是奉命清理大明军队。 既然庞春来说没见过,那赵瀚就可以随便胡扯了。 赵瀚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便来:“西方有一传教士,名唤利玛窦,携《几何原本》而至大明。徐光启将此书翻译,家父生前有幸拜读,这些数字都是西方传来的。” “你且讲讲。”庞春来顿时兴趣盎然,他让学童们吃饭做题,自己则请教西洋算术。 赵瀚写出阿拉伯数字,又写出各种运算符号,在其下方逐一标注汉字。 庞春来对阿拉伯数字并无好感,却惊讶于西方运算符号的便捷。可是,若想引入那些运算符号,就得配合阿拉伯数字才行。 算筹表达是不行的,因为算筹里的“4”,跟乘号长得一模一样,“2”又跟等号长得差不多。 庞春来只能强行比对两种字符,然后去看赵瀚的方程式。 “此天元术也!”庞春来猛拍桌子。 徐颖和三费,手里拿着筷子,傻乎乎的看过来,他们完全听不懂啥意思。 天元术,就是方程式。 庞春来又说:“你这是泰西的天元术,只列一元而已,可否解二元、三元、四元?” 赵瀚好奇问道:“先生可用算筹来解四元吗?” 庞春来摇头说:“有人会,但我不会。据闻,元代算学大家朱世杰,曾创出四元解法。可我只读过他的《算学启蒙》,无缘得见其《四元玉鉴》一书。不说那么许多,我来出一道题,你用泰西的天元术解出来。” 很快,一道题目出炉。 赵瀚以二元一次方程式解出,把解题稿递过去:“先生请过目。” 庞春来对阿拉伯数字还不熟,只能比对着慢慢验算,继而拍手赞道:“妙哉,妙哉!” 用算筹解二元一次方程,其实速度非常快,效率不输给列方程式。 但是,算筹天元术的解题过程,在纸上表达更加繁琐,远远不如方程式那么简便。 若是二元二次题目,那天元术就更繁琐了! 庞春来哈哈大笑:“此术巧夺天工,且来教教为师。” 学生教老师? 徐颖和三费更是愕然,感觉赵瀚真的好厉害! 庞春来对四人说:“你们也一起学。” 从此,他们的算术学习速度,比之前成倍提升,就连费元鉴都觉得更轻松。 毕竟都不是傻子。 费元鉴与众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每天跟黏皮糖似的,一起读书、练武、学算术。徐颖很快就接受他,其他人却心里有疙瘩,若即若离始终有所保留。 转眼便到冬至。 烈女牌坊已经修好,但朝廷的批文还没下来。 这玩意儿,需要官府层层审批,然后以皇帝的名义进行御赐。 可到了明末,基本上给钱就行。 速度慢的找知县,速度快的找巡按御史。送去朝廷之后,皇帝根本不管,内阁直接甩给礼部,礼部官员拿钱就能批下来。 贞节牌坊,也是有钱人的专属! 因为朝廷只拨款三十两,根本就不够立牌坊,上下打点更需要钱。无钱无地位的百姓,除非地方官为了政绩,否则再怎么贞烈都立不起牌坊。 礼教吃人? 抱歉,你家里如果没钱,连被吃的资格都没有。 (求下月票,推荐票。外网看书的朋友,本书首发,可以下载“起点app”一起过来搞基。) 041【冬至大过年】 冬至是大日子,一般而言都放假三天。 庞春来拿出些许银钱,让赵瀚他们去镇上买菜,打算师徒一起欢庆节日。还把徐颖全家叫来,说是帮着煮饭烧菜,无非变着法的接济而已。 抵达河口镇,三人阁坊不远,赫然是新立的烈女坊。 “这也太着急了吧。”费如鹤吐槽道。 赵瀚嘀咕说:“不着急不行,费家的名声就靠它挽回。” 跟巍峨华丽的三人阁坊相比,烈女牌坊简直粗制滥造。只是把字儿刻好了,石料的毛边都没修整,便急匆匆的树立在河边上。 剩下的细节,由匠人搭着脚手架,一凿一磨慢慢搞定,可能还会继续打磨一两年。 手续也没办好的。 县衙那边,已经请旌列表了,但奏报文书还未进京,最快也得明年春末得到朝廷批准。 一切如同儿戏,官府也懒得追究。 放在几十年前,贞节牌坊还审批严格,如今已呈现泛滥趋势。大明三万六千座贞节牌坊,有一半是明末树立的,反正你有钱申报建造就给你批。 到了清朝更泛滥,贞洁烈妇多达百万人,二百九十六年间,平均每个县有三千多烈女! 那更像一种家族间的攀比,也是地方官员的政绩体现。 单拿徽州来举例,其贞洁烈女数量:唐代2个,宋代5个,元代21个,明代710个,清代7098个。 这种狂飙突进的数据,起于明末,兴于大清,可一窥礼教之畸形发展。 费如鹤低声说:“那个事情,不会露馅吧?费元鉴天天都挨着咱们,他是不是有什么怀疑?我现在看着他就心虚。” “对啊,我也怕得很。”费纯附和道。 赵瀚笑问:“你们说什么?我可没做亏心事,横竖听不明白。” 费如鹤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对对对,听不明白,我也啥都没做过。” “少爷,我还是怕。”费纯纠结道。 费如鹤顿时呵斥:“又没干坏事,你怕个屁啊!” 费纯连忙闭嘴。 徐颖好奇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赵瀚笑着解释,“他们偷看小寡妇洗澡,差点被人当场抓住。” “我没有,你不要胡说!”费如鹤矢口否认。 赵瀚笑道:“对嘛,不承认便没有。” 费如鹤喊冤道:“我真没偷看小寡妇洗澡啊。” …… 大概是在成化、弘治年间,社会经济开始大发展,平民百姓也热衷于过节。冬至前三日,店铺便纷纷歇业,大家迎来送往,像过年一般热闹。 但河口镇没法歇业,这里是八省通衢,是繁荣的商运中心。 到了镇上,赵瀚发现,贩夫走卒皆穿新衣,至少也得换上干净的好衣服。 许多脚夫挑着担子,送往货船或客栈。 这些担子里都装满礼物,俗称“冬至盘”。小门小户,提食盒即可,来往是番心意;豪门大族,却必须用担子挑,送礼太寒酸就没面子。 总有一些外地客商,冬至没法回家,生意伙伴之间,自得礼数周到。 于是镇上的酒楼,就专做“冬至盘大礼包”,分成不同的价位档次,而且还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赵瀚在河边走着,便见一脚夫挑担登船。 身穿丝衣的二掌柜,对船上客商拱手说:“在下代表长隆号前来拜冬,恭祝贵家老爷财源广进,也祝刘兄大吉大利发大财。” “费掌柜有心了,一点小礼,不成敬意。”客商立即回赠礼物。 便是那些挑担的脚夫,也每人都有赏钱可拿。 穿过码头,来到镇街,赵瀚不得不承认,江南大体上还是很富庶的。 一种畸形的富庶。 这来来往往许多百姓,有些是失地黑户,有些是大族家奴,他们的日子都还不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错,让他们揭竿造反是不可能的。 除非连年大灾,朝廷又提高赋税! 物价涨了一些,庞春来给的钱不够,赵瀚和费如鹤掏钱补上。买了几斤糯米粉,一斤猪肉,两尾鲤鱼,一只大公鸡,还有些果脯蔬菜,便兴高采烈的返回含珠山。 费如鹤特别兴奋,他以前没亲自买过菜,市场上看到啥都觉得新鲜。 回去的路上,还遇到一些拜冬农户。 这些农户不管有多穷,也得穿着最好的衣裳,提着“冬至盘”去走亲访友。 有可能,他们的盒子里,只是一碗糙米饭。 “少爷,那是咱家的轿子!”费纯突然指向远处。 “还真是!”费如鹤连忙提着大公鸡去追赶。 费映环的妻子娄氏,此刻正坐着一副舆轿,径直朝含珠书院而去。 队伍很长,另有两副舆轿,坐着费映环的女儿。 还有十多个脚夫,一路挑着担子,都是送给师长和同窗的礼物。 “娘,娘,等等我!”费如鹤欢快奔跑。 娄氏还没听见,舆轿上的小姑娘就喊起来:“是哥哥,哥哥在后面!” 娄氏连忙招呼落轿,喜滋滋看着儿子。 费映环有两个女儿,长女名叫费如兰,今年十三岁,已经许配了人家。次女名叫费如梅,今年七岁,此刻身边赫然跟着赵贞芳。 之前还生了两个,一个流产,一个夭折。 赵贞芳站在二小姐身边,穿着崭新的衣裳,远远望着二哥直傻笑。 “娘,大姐,小妹,你们怎么来了?”费如鹤问道。 娄氏轻抚儿子头顶,微笑道:“你爹派人报信,说今年冬至不回去了,他要在书院闭关读书。又说你也有长进,近来学习刻苦,待过年再一并回家。娘放心不下,便带着你姊妹来看看。” “那娘也在书院过节?”费如鹤问道。 娄氏笑着说:“下午便赶回去,明天家里也要庆冬。” 费纯手里拎的东西最多,总算跟赵瀚一起追上来。 费纯口齿伶俐道:“纯儿给娘拜冬,给兰姐姐拜冬,给梅妹妹拜冬!” 赵瀚只放下手里的猪肉,作揖道:“拜见少夫人,见过大小姐,见过二小姐。” 徐颖连忙跟着拜:“给夫人拜冬,给两位小姐拜冬!” 娄氏非常高兴,赞许道:“都是好孩子。” 迎春立即过来发钱,并非赏钱,而是冬至节的喜钱。 徐颖还打算推辞,被赵瀚偷踹了一脚,领钱之后再次拜谢。 队伍继续进发。 赵瀚走到赵贞芳身边,低声说:“小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赵贞芳高兴道:“可好得很,夫人和小姐,还有内院的婆婆姐姐们,个个都待我很好呢。” 赵贞芳如今是二小姐的玩伴,内院丫鬟只要不傻,就绝对不敢有任何苛待。 赵瀚又问:“换了多少颗牙了?” “二哥走后,只掉了一颗。”赵贞芳龇开透风的嘴巴。 “我也在换牙。” 二小姐费如梅突然说话,还刻意张嘴给赵瀚看清楚。 赵瀚随口奉承:“二小姐的牙换得好,整齐又白净。” 费如梅好奇的打量赵瀚:“你就是春芳的哥哥?春芳经常讲故事呢,说你在天津厉害得很,还打跑了很多坏蛋。” “二哥,我现在叫春芳。”赵贞芳有些不安,害怕改名之后挨骂。 春芳? 真是俗气的名字。 不过也无所谓,等长大以后再改回原名便是。 赵瀚笑道:“春芳蛮好听的。” “喂,春芳的哥哥,”费如梅又开始说话,“你也是小孩子,就不怕大人吗?怎有胆子把坏人赶跑?” 赵瀚回答说:“坏人欺负妹妹,我当然要把他们赶跑。” “那你可真好,”费如梅噘嘴说,“我哥哥就不好,只知道捉弄我,上次回家还拿毛毛虫吓我。” 赵瀚说道:“我帮你揍他。” “真的吗?”费如梅瞪大眼睛,“可你是他的书童,书童怎么能揍少爷呢?” 赵瀚说道:“他若敢欺负你,我就肯定要揍他。” 费如梅高兴拍手:“那说好了,不许撒谎。” “不撒谎。”赵瀚说道。 赵贞芳得意道:“我二哥可厉害了。” 费如梅坐在舆轿上,伸过来手臂:“光说不算,咱们拉钩。” 哄小孩子嘛,手到擒来。 两人拉钩完毕,费如梅突然喊道:“哥哥,你不许再欺负我,不然你的书童要揍你!” 赵瀚无语,只当没听见。 包括娄氏在内,全都寻声看过来。 费如鹤举起拳头说:“他打不过我,只晓得逃跑。” 费如梅道:“春芳的哥哥很厉害,他在天津打跑了很多坏人!” “我也会打坏人!”费如鹤不甘示弱。 赵瀚感到很无奈啊,穿越成一个小屁孩儿,只能跟一群小屁孩儿打交道。 042【好白菜不堪猪拱】 赵瀚带着买来的食材,送去山下茅草屋,交给徐颖的父母处理。 跟庞春来招呼一声,便随娄氏前往书院。 毕竟,他的真正身份是书童,学生只是兼职而已,主家来了必须伺候着。 娄氏母女,皆坐舆轿上山,赵贞芳全程步行跟随。 赵瀚心疼道:“小妹,累吗?” “不累,”赵贞芳此时心情愉悦,笑着说,“我每顿都吃得饱,可比在天津更有力气。之前一直住内院,今天可以出来爬山,又遇到了二哥陪着,我心里欢喜的不得了。” “不累便好。”赵瀚也笑起来。 一路爬到半山腰,终于来到含珠书院。 费如鹤丢下母亲,快步朝里奔跑,去往父亲读书的院子,边跑边喊道:“爹,爹,娘来了!” 众人来到一个院落,费映环闻讯出来迎接,还有胡梦泰、詹兆恒等几个士子。 娄氏自去分发礼物,帮丈夫交好各位同窗。 费如兰、费如梅两位小姐,以前都没来过书院,好奇的左顾右看、四处打量。 趁此机会,赵贞芳把哥哥拉到一边,压抑着兴奋之情,低声说:“二哥,我也能赚钱了呢。” “小妹真厉害!”赵瀚夸赞道。 赵贞芳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塞到赵瀚手中:“听说要来书院,我便把钱带来了,二哥你都拿去用吧。” 铜钱用布绳穿好,约有五百多枚,全都是工资和赏钱,冬至的喜钱暂时还没给。 费映环家的顶级奴仆,月薪能达到二两银子,而且担任着管理职务,暗地里还有油水可捞。 内院的大丫鬟们,月薪一两左右。 赵贞芳作为小姐的玩伴,包吃包住包穿,每月有500文工资。 底层奴仆就不行了,不但工资很少,还经常被管事们克扣。有些家奴日子过得惨,却不怨恨主人,只恨那些大小管事。 当然,这也得分哪家的。 同样是鹅湖费氏,费映环的二弟那边就苛刻。女主人非常小气,家奴工资直接砍半,还动辄打骂虐待,前段时间失手打死一个,只谎称害病悄悄给埋了。 “你平时不用钱吗?”赵瀚问道。 赵贞芳笑着说:“不用,吃的穿的都有,少夫人对我可好了。”说罢,又撸起左手袖子,亮出腕上银链,“这是二小姐送的,她有几条新的,旧的便不要了。” “那行,二哥帮你存起来,哪时要用了你再拿去。”赵瀚把铜钱塞入怀中。 大小姐费如兰,在院中踱步走了几圈,忍不住说:“娘,我可以去书院别处逛吗?” 娄氏很疼女儿,立即叫来费如鹤:“你带姐姐四处走走。” “我也要去!”费如梅连忙喊道。 娄氏笑道:“都去,都去。” 既然是费如鹤带路,赵瀚和费纯作为书童,自然也要一并跟上。 大小姐费如兰,丫鬟惜月;二小姐费如梅,丫鬟春芳……呃,就是赵贞芳。大夥结伴出了院落,费如鹤兴冲冲开道,一个人飞快跑得老远。 望着儿女们离开,娄氏突然问:“听说……立烈女坊那家的,也住在书院里?” 费映环点头道:“就快搬下山了。” 娄氏说:“孤儿寡母,也怪可怜,送他们一份冬至盘吧。” 一直不出声的魏剑雄,突然蹦出来:“我去送,我知道他们住哪儿。” 娄氏分拣出一份礼物,递给魏剑雄说:“就这些。” 魏剑雄拿起便跑,整个人已心花怒放。 “他这是怎的了?”娄氏没看明白。 费映环笑道:“不晓得,反正这些日子很奇怪。” 不片刻,陈氏便带着费元鉴过来,答谢娄氏赠送的冬至礼,魏剑雄满脸喜悦的跟在旁边。 看那样子,关系似乎有所进展。 烈女怕缠郎,陈氏再有心机,也是个感情空虚的女人,更何况他们从小就认识。 娄氏和陈氏,两个女人,一番交流。 气氛极为融洽,还约好了年前同去拜佛。 待陈氏离开之后,娄氏微笑道:“这位小婶娘,也是个机敏伶俐的。” 费映环的关注点却不同,喃喃自语道:“老魏很不对劲,便是与那陈氏偷情,也莫要搞得如此明显,得空了我须提醒他。既是偷情,便该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方可长久。” 费大公子的思路,还是如此刁钻清奇。 觉察出家奴与同族长辈有私情,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阻拦,而是吐槽家奴的偷情技术,还打算提醒对方谨慎行事。 娄氏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半句废话都懒得说,显然对此早已习惯。 突然,费映环猛拍双手:“忘了告诉夫人,瀚哥儿有个新法子。将两副牌合在一起,其玩法叫做麻将,快进屋细细分说!” 娄氏被拖进屋里,哭笑不得。 费映环捧出个木盒子,献宝似的说:“瀚哥儿是个聪明的,为夫照着他的想法,请人用木头雕了副麻将牌,为此还专门配了骰子。快快坐下,为夫教你打牌。” 娄氏终于忍不住了,摆脸色质问道:“你抛下家里不管,跑到山上闭关读书,就读了一副麻将牌出来?” 费映环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夫人莫急,我也不是每天玩牌,读书烦闷了消遣而已。” 娄氏坐下生闷气。 费映环死皮赖脸,一顿哄劝终于奏效,夫妻俩开始研究麻将艺术。 …… 赵瀚平时都在山脚私塾,从没来过山上的书院,跟着众人一阵瞎转悠。 这里的藏书楼很大,规模远胜于山下。 十三岁的费如兰,抬眼望着藏书楼,低声自语道:“我若是男儿身便好了,不用整天藏在家里学女工。” 费如鹤笑道:“姐姐比我聪明,若是男儿身,恐怕已中了秀才。” 费如兰无奈一笑,不再言语。 她的未婚夫,出身九江望族,浪荡名声已传到铅山。 纨绔一个,秀才都考不上,蒙荫做了国子监生,前段时间花钱买了个小官。 巡抚魏照乘信守承诺,收了二千两银子,很快就帮忙弄到实缺。 荫监生肯定没法当知县,做正八品县丞却是可以,只待过年之后就能去山西上任。 这买官的价钱,也是逐年上涨的。 嘉靖中期,一个州判只需300两,郎中也只要3000两。如此便宜实惠,一来当时白银稀缺,二来买官者本身资历足够。 嘉靖晚期,郎中价格已涨到上万两,那时美洲白银流入增多,而且敢把官位卖给资历不足者。 至于现在嘛,三千两只够买小县主官,富裕大县非得七八千,甚至是上万两不可。 而且还出现配套金融业务,北京有权贵专门放高利贷。 你没钱买官? 不用着急,借高利贷就是。 这种高利贷叫做“京债”,借款一万两,实际到手只有五千两,而且利息还高得吓人。举债买官之后,必须赶紧搜刮地方,否则这辈子都只能白干。 费如兰想到再过一两年,自己就得履行婚约,嫁给一个混蛋纨绔,顿时想死的心都有。 缓步走到崖边,费如兰眺望原野,生出纵身跳下去的冲动。她回头一看,身边全是小屁孩儿,不禁吟诗道:“三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 赵瀚找到一块石头,歪屁股坐下,又觉冰凉站起来,笑道:“姐姐想做上官婉儿吗?可惜当今皇帝是个男的。” 费如兰有些惊讶:“你学过这首生僻诗?便是举人进士,恐怕也少有听过。” “家父生前教我的。”赵瀚已经习惯了,什么东西都往亲爹身上推。 费如兰赞许道:“令尊想来是位博学之士。” 赵贞芳连忙说:“我爹可厉害了,读了很多很多书。” 费如梅不甘示弱:“我爹也很厉害,也读了很多很多书。” 两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不懂得什么事,只晓得比较谁爹更厉害。 费如鹤感觉自己插不上话,刻意寻找话题道:“赵瀚可厉害了,先生教我们算术,他只学了几天,先生反过来还要请教他。” “真的?”费如兰不信。 “我可没说谎,姐姐不信便问费纯。”费如鹤道。 费纯使劲点头:“真的,瀚哥哥的算术,把我脑子都看晕了。” 费如兰终究只有十三岁,自杀念头旋起旋灭,此刻又恢复少女的活泼。她笑言:“那我且考你一考,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呃,鸡兔同笼,能不能有点新意? 这道题,好像是初中一年级难度吧,也有可能是小学六年级。 赵瀚都懒得去列算式,答道:“23只鸡,12只兔子。” “果然算学高明!”费如兰赞道。 赵瀚谦虚道:“只是略懂。” 费如兰久居深闺之中,每年就三五个节日能出门。古代又没有互联网,宅女当得难受啊,便是可看的小说都找不到几本。 她见赵瀚颇为有趣,顿时也来了谈性,忙问道:“你可会作诗?” “不会。”赵瀚回答得很干脆。 费如兰略微失望,又问:“可会作对子?” “也不会。”赵瀚懒得耗费脑细胞。 赵贞芳突然说:“二哥会的,爹爹教过他作对子。我们逃荒的时候,半路上爹爹还在教呢。” “呃……”赵瀚无语。 费如兰想了想,出题道:“俊秀才何为酒醉?你对一个下联。” 赵瀚随口说:“好白菜哪堪猪拱。” “不对,不对,错得大了,”费如兰连连摇头,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你这般作对子的,半点都不文雅。” 唉,我是不想再跟你瞎扯,这种游戏实在太幼稚了,还不如跟你弟弟一起练武呢。 费如兰总算找到个可聊天的,一路说个不停。赵瀚随便回上几句,便逗得她捂嘴直笑,也不知笑点为啥那样低。 中午就在书院吃饭,歇息半个时辰,娄氏便带着女儿下山。 费如兰有些恋恋不舍,一旦回到家中,又没人跟她说话,只剩丫鬟可以玩耍。 晚饭在庞春来的茅草屋里吃,徐颖一家都在。 庞夫子非常高兴,多喝了几杯,然后就生病了,只因晚上没盖好被子。 见鬼的天气! 半夜寒流袭来,竟然飘起大雪。 赵瀚早晨起床,推开门一看,漫山遍野全是白的。 他总算领略到小冰河的威力,这里可是江西,一夜之间竟然积雪半尺。 幸好没留在北方,否则不知被冻成什么鬼样子。 庞夫子生病,接下来半个月,都是让助教来代课。 赵瀚上午学经,中午习武,下午练字,傍晚辅导同学们算术,转眼间就该过小年了。 无论书院还是私塾,学生们都纷纷回家。 费映环亲自辅导儿子的功课,因为开春有童子试,费如鹤被逼着去考童生。 能否考上,毫无悬念,重在体验考场气氛。 (献祭两本书:《带着系统来大唐》,开元二年,盛世大唐,喜欢盛唐的朋友,绝对不可错过。 《这些妖怪太难敕封了》,伏笔多,悬疑多,格局大,冒险仙侠悬疑类,独创修仙体系,30章后起飞。) 043【当场录取?】 崇祯元年冬天,铅山县积雪两尺,不知冻死多少百姓和牲畜。 相比陕西,已是天堂。 陕西旱情还在持续,中央朝廷别说赈灾,就连巡视灾情的专员都没派出。 并且,朝廷还在继续催逼赋税。 崇祯皇帝仁慈,免除三年以前的逋赋,但天启六年、天启七年的欠税还得交。崇祯元年更不像话,陕西全省大旱又如何,居然拖欠赋税5.2万两,简直不给新皇面子嘛! 征税,继续征税,辽饷也得全额征收! 转眼之间,已是崇祯二年。 元宵假期刚刚结束,崇祯皇帝就召集阁部重臣,裁定“魏忠贤谋逆”一案。 新鲜出炉的首辅韩爌,虽然是东林党大佬,却不想再继续搞党争,要求把阉党名单定在50人以内。 崇祯皇帝不高兴,说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韩爌顶住各方压力,依旧不想扩大化,第二次给出阉党名单,还是只有那么几十个人。 崇祯皇帝终于生气了,亲自制定各条罪目,拍过魏忠贤马屁的就算阉党! 首辅韩爌无奈,最终报上阉党名单258人。 崇祯皇帝依旧猜忌,不断安插厂卫探子,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党争? 被崇祯这么一弄,朝廷已经没法玩党争了,收拾阉党只是个借口,真正矛头直指东林党。善于揣摩圣意的大臣,私底下紧锣密鼓筹备,只要等待良机出手,就能一举干翻东林党内阁。 从某个角度来看,崇祯也是搞政斗的高手,连消带打便获得无上权威。 …… 阳春三月。 赵瀚坐船前往铅山县城,跟费如鹤一起参加童子试。 他本来不想科举,费映环劝他试试,庞春来也劝他试试,那就随便去考一场呗。 为了获得考试资格,赵瀚暂时改名为费瀚,终于从黑户变为养子,户口落在费家的户籍正册。 县试前一天,众人便在县城住下。 同考者有费如鹤、徐颖,费纯虽然也是书童,却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众人半夜起床,早早来到考棚外等候,黎明时分检查身份入场。 铅山县的考试条件很好,不用自带考桌和板凳,更不用把县衙当临时考场来凑合。 费如鹤打着还欠,吐槽道:“怎还不开门搜检?我还等着进去补觉呢。” 赵瀚笑道:“考一整天,够得你睡觉。” 费如鹤叹气说:“唉,我刚把《论语》学完,《孟子》、《中庸》都没读过,爹非要我来考甚童子试!” “家里就没帮你买通知县?”赵瀚低声调侃。 费如鹤揉了揉胖脸:“买通知县又何用?便考过了县试,照旧还是个学童。若想做童生,还得把知府也一并买通了。” 赵瀚转身问徐颖:“你有几分把握?” 徐颖摇头道:“半分把握也没有,我开蒙太晚,至今还没学完《孟子》。若非先生让我应试,我肯定明年再来考。” “今年就考是为你好,免得明年啥都不熟悉。不要紧张,就当来参观考棚。”赵瀚安慰说。 考场外,只有费纯跟随。 费映环也来了,琴心、剑胆、酒魄都在,如今全在客栈呼呼大睡,说是等天亮了就去石塘镇访友。 至于儿子考试,费映环才懒得管,考场一日游而已。 费大公子唯一的作用,就是找来几个秀才,给赵瀚他们联合作保。 黎明时分,考生开始入场。 差役确认赵瀚的身份,便放他进去搜身。 县试搜检纯属糊弄,衣服都不用脱,随便摸几下做样子,反正有人作弊也无所谓。 进了考场,赵瀚连忙抢号,务求别挨着厕所。 天空突然下起小雨,赵瀚抓紧时间钉油布,一切搞定已经被打湿半身。 睡觉! 赵瀚和费如鹤隔得不远,都不把考试当回事儿,几乎同时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只有徐颖很紧张,忘了自己是来一日游的。 晨光微亮,赵瀚被人叫醒。 差役举着题目板,在考棚之间穿行,光线太暗看不清,还得等着差役再走近些。 两道题,只考四书,时间是一个白天。 赵瀚定睛一看,出的什么玩意儿? 第一道还好说:子曰。 第二道就尼玛离谱:食不多。 费如鹤见到题目,顿时抓耳挠腮。 “子曰”一题,肯定出自《论语》。可满篇的“子曰”,让人根本无从下手,不知道从哪个角度破题才好。 这胖子想了半天,决定先做第二题。 略微思索,便文思泉涌,提笔写下破题: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破得妙啊,费如鹤已经开始自我陶醉。 徐颖那边。 同样对“子曰”无从下手,因为《论语》里遍地都是,仿佛被要求证明“1+1=2”。 再看“食不多”,徐颖顿时笑了,这道题非常简单。 赵瀚的情况刚好相反,看到“子曰”,立即想起苏轼雄文。 他读大学的时候,虽然没有全文背诵,但还记得开篇几句,直接搬过来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接下来几句,继续抄袭苏轼原文。 抄着抄着,后面就给忘了,于是搜肠刮肚,东拼西凑往纸上堆字数。 折腾一刻钟,好歹凑齐二百字,再略作一番修改,便开始誊到答题纸上。 接下来第二题:食不多。 赵瀚一时间记不得原文,但可以进行推理。 孔子是个吃货嘛,《论语》里关于吃的最多,这道题估计也出自《论语》。 冥思苦想一阵,终于他娘的想起来,原句应该是“不撤姜食,不多食”。 可以理解为:孔子喜欢吃姜,顿顿不离,但不多吃。 也可以理解为:姜可以清醒思维,其他食物都撤走了,姜可以留下,但不能多吃。 朱熹的解释是:姜通神明,可去秽恶。孔子不多吃,是因为不贪心。 这是一道截上下题,破题的时候非常困难,不能提及前后文字眼,又必须把相关内容表达出来。 赵瀚想了好半天,终于提笔写道:戒持自省,圣人以修身也。 破题非常妙,可惜剩下的不好搞,赵瀚胡乱瞎写一通,凑齐两百字就誊抄交卷。 时间还早,但已有四人交卷。 赵瀚是第五个,打算放下卷子就走,冯知县却把他叫住。 “县尊有何见教?”赵瀚拱手问道。 冯巽捋着胡子说:“你走什么?且等着!” 赵瀚老实站在旁边,有一哥们儿正在参加面试。 冯巽出了一个上联,那哥们儿迅速答出,便欢天喜地获准离开,似乎是被当场录取了。 县试不用糊名,冯巽瞧了一眼,问道:“费氏哪宗的?” “鹅湖。”赵瀚回答。 “费大昭是你何人?”冯巽又问。 赵瀚说道:“我爹。” 冯巽瞬间和颜悦色起来,笑着说:“令尊大才,想必你也不差,且待吾一观雄文。” 赵瀚无语,这县试也太扯了,一点都不避嫌吗? 冯巽扫了一眼破题,猛地拍案叫绝:“妙哉,妙哉!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虎父无犬子也!” 赵瀚傻了,这位知县老爷,就没读过苏轼的文章吗? 咱这篇八股,前六句可是原文照抄苏轼! 明末许多士子,别说唐宋散文,就连四书五经都不背,直接题海战术强记各种范文。 就连大才子钱谦益,也是在做官多年之后,才开始真正研究古文,并迅速成为文坛新锐领袖。在此之前,他虽然知道唐宋八大家,却没有读过韩愈、柳宗元的散文。 冯巽再看第二篇,又拍手说:“费氏出了麒麟儿也!” 然后,冯知县开始苦恼,案首已经定下,第二名也有人选。赵瀚的八股文再好,也只能列为第三名,真是委屈这位神童了。 冯巽叮嘱道:“回家好生准备府试。” 赵瀚有些迷糊,我这就被当场录取了? 不是说江西科举很难吗?老子四书都还没学完! 044【文衰甚矣】 距离中午还早得很,带进考场的食盒无用,赵瀚又原封不动的提出来。 费纯就守在考场之外,立即迎上来问:“哥哥考完了?” “考完了,”赵瀚把食盒打开,分过去一块饼,“你等候许久,想必也饿了,且拿去填肚子。” 费纯一边吃饼,一边安慰道:“哥哥莫急,今年不过,明年再来便是。” 赵瀚笑道:“我过了啊。” 费纯继续说:“少爷怕也要考两三年,明年咱们再一起来。” “我考过了。”赵瀚重复道。 “我晓得哥哥考过……呃,”费纯顿时愣住,“哥哥被取中了?” “取中了。”赵瀚点头。 费纯一手执饼,一手帮赵瀚提书箱:“哥哥定是说笑,哄我寻开心。这才多久啊,大少爷怕是还未起床。” “那便回客栈寻大少爷去。”赵瀚懒得再解释。 费纯说:“我还要等小少爷呢。” 此时此刻,费如鹤也已经交卷,并正在接受冯知县的面试。 冯知县面色古怪,看着手里的两篇文章。 第一篇破题为:“之乎者也,圣人之言,不听不可,不可不听。” 好吧,勉强还算正常,县试文章要求不高。 第二篇破题为:“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这什么鬼东西? 冯巽憋着笑问:“你也是鹅湖费氏子弟?” 费如鹤点头:“是啊。” 冯巽又问:“费大昭也是你爹?” 费如鹤点头:“是啊。” “哈哈哈哈哈!” 冯巽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那里捧腹大笑,诸多考生都好奇的偷瞧过来。 费如鹤见知县似乎很开心,顿时也得意起来:“县尊,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很好,堪称绝妙,”冯巽都快笑岔气儿了,咬着嘴唇止笑,挥手道,“且去吧。” 费如鹤心情愉悦离开,经过前排一个考棚,有考生低语:“县尊如此赏识,兄台文章必佳,请问‘食不多’如何破题?” 费如鹤性格豪爽,愿与众人分享成功经验,朗声道:“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立即离场,不可喧哗!” 监考差役连忙喝止。 听到费如鹤的回答,一些考生捂嘴偷笑,一些考生如闻仙音。 及至中午,陆续有考生交卷,许多都跟吃的有关,冯知县已笑得腮帮子发僵。 此刻师爷前来顶班,冯巽没有立即走,而是拿出赵瀚的卷子:“贤弟且看,这里有一篇雄文。” 师爷瞟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只说:“果然好文章。” 冯巽兴奋道:“此文可为模范,应当张榜贴出,供众学童习之。” 师爷憋笑道:“必当如此也。” 今天的考试题目,就是这师爷出的,昨晚冯知县喝花酒去了。 望着跑去吃午饭的冯巽,师爷的奉承表情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鄙夷。 …… 且说费如鹤离开考场,立即招呼道:“走了,回客栈去,爹爹肯定还没走。” 费纯接过书箱,问道:“少爷考得可好?” 费如鹤喜滋滋说:“虽都是乱写的,本少爷却有急智,县尊看了开怀大笑,当场对我夸赞有加。” 费纯又惊又喜,连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咱们快回客栈,把这好消息说与大少爷听。” “还不快走。”费如鹤已经迫不及待了。 三人回到客栈,费映环果然还没起床,魏剑雄早去河边备好船只。 琴心、剑胆、酒魄也没睡醒,他们昨晚都在陪费映环打麻将。 费如鹤兴冲冲跑去敲门:“爹,爹,孩儿来报喜了!” 费映环迷迷糊糊爬起,打着哈欠开门,带着起床气说:“这才几时,你怎已交卷了?” 费纯抢着报喜:“爹爹,少爷考得好,得了县尊老爷夸奖。” 费映环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你写的什么文章?” “第一题还凑合,”费如鹤得意洋洋说,“县尊看了第二题,当即开怀大笑。题目是‘食不多’,孩儿以‘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破题,想来正中县尊下怀……爹,你拿板凳作甚?” “轰!” 一张板凳飞过去。 费如鹤连忙躲闪,惊恐道:“爹,你为何要打我?孩儿这次考得很好啊。” 费映环闭眼缓和情绪,似乎不想再看傻儿子,吩咐赵瀚说:“帮我教训这兔崽子!” “好嘞!”赵瀚一脚踹出。 费如鹤完全没有防备,被这一脚踹到屁股,顿时在屋里跌个狗吃屎。他爬起来,转身怒视赵瀚:“你竟敢偷袭我!” 赵瀚指了指费映环,表示自己听命行事。 费如鹤气呼呼坐下,估计也想明白情况,嘀咕道:“这次丢脸了,县尊定然在笑话我。” 费映环总算穿好衣服,问赵瀚:“你怎么也交卷了?” 赵瀚回答道:“胡乱写了两篇文章,县尊让我回家准备府试。” “当场录了?”费映环有些惊讶。 “录了。”赵瀚点头说。 费如鹤、费纯主仆二人,顿时面面相觑,都觉得赵瀚真是好牛逼。 费映环问道:“怎过的?” 赵瀚解释说:“第一题,孩儿抄了苏东坡的散文,哪知县尊老爷拍案叫绝。” “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费映环忍不住讥笑,也不知在讥讽赵瀚,还是在讥讽冯知县,他问道,“抄了哪篇文章?” 赵瀚回答道:“也没抄完,后面的记不住,只能胡乱凑字数。题目是‘子曰’,孩儿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破题。” “那句竟是苏东坡……”费映环突然顿了顿,改口说,“抄得好!” 赵瀚:???? 不会吧,不会吧。 费映环自诩文采了得,竟也跟冯知县一样,没有读过苏东坡的文章? 还真没读过! 明代受理学思想禁锢,早期全是道德文章。就连怀念妻子的悼亡诗,都不准写男女之情,只能写妻子有多么贤惠。 弘治、正德两朝,王阳明、湛若水开始改良心学,一大批经学家也在改良理学,前七子则掀起了复古运动,大明的学术思想和文坛风气得以突破。 渐渐的,心学丧失其活力,实学又应运而生。 后七子继续搞复古运动,但到了明末完全走偏: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明末的文章,各种模仿秦汉古文,甚至跑去研究先秦诸子。他们可能读过《墨子》、《韩非子》,却没读过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文坛风气。 而今,钱谦益正在搞“新文化运动”,对唐宋八大家推崇备至,号召诗词文章都回归本质,堪称明末文学复古运动的旗手。 就拿费映环来说,他当然知道苏轼,也熟读苏东坡的诗词,但就是不读苏东坡的散文。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两句话,费映环还是年轻时候,背诵八股范文记住的。 费映环面带微笑,故作平静道:“你学过苏东坡的散文?” “囫囵读过。”赵瀚回答。 “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都读过?”费映环又问。 明代中晚期的复古运动,唐顺之、茅坤属于唐宋派,编撰《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此有了“唐宋八大家”的说法。 此书在嘉靖年间影响甚大,万历之后就不行了,许多士子只闻其名,懒得花时间去翻阅。 赵瀚说道:“只读过一些。” 费映环考教问:“你最喜欢哪篇?” 赵瀚答道:“《岳阳楼记》,不是八大家的。” “可会背诵?”费映环问道。 “或许有些句子忘了,”赵瀚开始背诵,“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费映环越听越心惊,这篇文章太好了,他竟然没有读过,只知道其中一些名句。 “好,甚好!”费映环连连赞许。 赵瀚则越背越心惊,认真观察费映环的表情,这位老兄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明末的举人也太水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费映环熟读诸子百家,家里收藏了许多秦汉文章。 “走了,走了,”费映环掩饰心中尴尬,招呼孩子们登船出游,半路上又悄悄对琴心说,“去买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钞》,速去速回,我在船上等你。” 众人登船许久,琴心终于买书回来。 “爹爹,我跑了好几家书店,总算是买到一本。”琴心的手上全是灰尘,也不知这本书被嫌弃了多少年。 开船启航,前往石塘镇。 费映环独自坐在舱中,连续品读几篇雄文,突然泪流满面:“今日方知文章真谛,吾已蹉跎半生矣!” 其实不算晚,新文化运动旗手钱谦益,也是四十岁之后才读唐宋八大家。 赵瀚坐在船头,眺望两岸风景,心情极为复杂。 这大明,不仅该给老百姓提供粮食,还得给天下士子提供精神食粮啊。 一个颇具才名的举人,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045【古文观止】 明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是大略知道的,因为专业课老师大略讲过。 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大明一共经历了三次文学复古运动。 此时此刻,第二次复古运动早已结束,第三次复古运动还在萌芽当中。 在两次复古之间,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和衰落。 万历时期,朝政腐败,社会矛盾重重。包含大量异端思想的《焚书》(李贽)刊印,奠定了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基石。 随即,公安三袁横空出世,通俗文学也百花齐放,翻开了明代文学最精彩的篇章。 当时的流行文学有三种:公安派文学、情色小说、讽刺文学。 明代海量的小黄文,多在这个时期产出。 公安三袁死了两个,硕果仅存的袁中道,突然自我否定和修正。他抛弃复古主义回归道路(真情实性),严重倒向复古派(伟丽虚矫),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戛然而止。 于是,催生出竟陵派。 竟陵派一边吸取公安派的性灵主义,一边强调古典诗歌的体裁法度。 两者之间,很难进行调和,导致明末诗歌充满幽情鬼趣,力求晦涩诡谲、怪字险韵,已然彻底走进了邪道之中。 文章也是如此,士子们喜欢研究秦汉古文,又不吸取秦汉古文的菁华。反而热衷于晦涩诡谲,特别喜欢用生僻字。 崇祯初年,青黄不接,属于大明文气最凋敝的年代! …… 船儿在石塘镇停靠,费映环手捧《唐宋八大家文钞》,已然失去访友的兴致,只想留在船上继续读文章。 “少爷,到了。”魏剑雄提醒说。 费映环只得捧着书走,徜徉回味古文真趣,满脑子的“朝闻道,夕死足矣”。 赵瀚跟在身后,望着那繁忙码头,此刻目瞪口呆,心想:铅山县究竟有多少个超级大镇? 石塘镇,明代全国最大的造纸业中心! 仅此一镇,每年造纸1000多万张,其中30多万张奏本纸是贡品,专门作为朝廷官员的奏章用纸。 镇上的造纸工人就上万,而此时整个铅山县,在籍人口也只有一万多。 来到镇外的豪华大宅,递上名帖之后,门子立即带他们去会客厅。 “大昭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费兆甲走出院落迎接。 费映环说道:“犬子童试,顺便来你这里走走。” 费兆甲是费映环的族兄弟,并不出自横林主宗,两支的字辈都对不上。 石塘费氏也很有实力,主要经营造纸业务,费兆甲的家里养了上千造纸工人。 寒暄两句,费映环迫不及待道:“贤弟且观此书。” 费兆甲亦颇有才名,可惜只是个秀才。他瞧了瞧封面,便摇头道:“这本书我看过,对科举文章无甚帮助。” 费映环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科举发展到明末,四书五经的每个句子,都被反复考过多次,根本不可能再写出新花样。 那就只能一味求怪,越怪就越能吸引阅卷官。 能用生僻字,就坚决不写常用字。 一个字有多种写法,那就专挑复杂的来写。 而唐宋八大家,皆真情实性,遣词造句比较直白。这种文风很难模仿,若无深厚的功底,若无丰富的阅历,便容易写得平庸粗浅。 科举文章,最怕平庸,到了明末,士子们干脆不读八大家。 准确来说,唐宋八大家,被科举淘汰了…… 突然,费映环又摇头说:“乡试如此,会试则不尽然。” “或许吧,”费兆甲苦笑,“我乡试都未过,不敢模仿八大家。” 全套科举流程,乡试可称最难,尤以浙江、江西难上加难! 浙江、江西士子,若无超卓才学,以八大家的文风去考乡试,那无疑就是自寻死路。 全国会试则不一样,不用刻意求怪求新,能把道理讲清楚就是好文章。 费映环负手而立:“吾当潜修八大家,两年之后再去京城赴考!” “祝君金榜题名。”费兆甲拱手笑道。 …… 却说徐颖走出考场,已经是下午时分。 冯知县当时不在,师爷对徐颖青睐有加,但无法做主录取,只说一定帮忙推荐。 应该考过了,县试并不难,录取了也没啥用,真正难的是府试和道试(即院试)。 府试通过可做童生。 道试通过可做秀才。 徐颖在考场之外,找不到自己的小伙伴,便顺着铅山河走路回家,估计要走到半夜才能抵达。 一边走,一边回忆文章,徐颖越想越兴奋。 他的“子曰”破题是:圣人之言,千秋教化,君子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也。 师爷看罢,欣喜问道:“开蒙几载了?” 徐颖老实回答:“小子家贫,开蒙较晚,只两载而已,《孟子》尚未学完。幸而运气好,今日两题皆出自《论语》。” “识字只两年,就能做出这等文章?”师爷愈发惊讶。 徐颖又是自豪又是羞涩,回答说:“家母识得一些字,开蒙之前,我已经能写两百多字。” 师爷见徐颖穿得寒酸,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嘉许勉励道:“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令堂期望。以你的聪慧才智,他日必能登阁拜相。” “先生谬赞了。”徐颖心里跟吃了蜜一样。 师爷目送徐颖离开考场,忍不住摇头叹息,科举可不是只靠才学。他当年也有神童之名,蹉跎半生却还是个秀才,反而冯巽这种草包做了知县。 顺着河边欢快疾走,徐颖梦想着自己金榜题名,然后给父母修一栋大宅子享福。 走着走着,徐颖又变得忧虑,望着沿途的禾苗若有所思。 从开春到现在,一直没有正经下雨,今天考试也只飘洒少许,连衣服都不能完全打湿。 幸好冬天大雪,积雪融化可以补充水份,否则今春的禾苗根本扛不住。 希望能来几场春雨,若再这么干旱一个月,今年家里恐怕又交不起租子了。 贫寒子弟,总是想得更多,哪像费如鹤只知道玩闹。 …… 在石塘费家住了两天,费映环终于坐船回家。 赵瀚指着山下无数造纸坊,问道:“公子,咱家的造纸坊也这么大吗?” “还叫公子,不叫爹爹?”费映环笑问。 赵瀚说道:“敬在心中,不在嘴上。” “滑头,”费映环笑着说,“咱家的造纸坊,可没石塘这边兴盛。拢共也就两三百工人,哪像石塘的造纸坊,动辄便有几百上千人?而且纸质欠佳,造不出贡品奏本纸,派人偷师好几次都没学会。” 纸厂的工人,全是雇工,又称雇奴,身契掌握在雇主手中,你想花钱挖人都没法挖。 而且,石塘奏本纸工序复杂,从采料到出纸售卖,制作工期长达一年,挖人和偷师都不是容易的事儿。 “爹爹,酒来了。”酒魄抱着一个酒壶过来。 费映环接过酒壶对嘴吹,灌了一口说:“令尊生前真是举人?” 赵瀚答道:“千真万确。” “不是出身哪个大族?”费映环狐疑道。 “寻常儒户而已。”赵瀚说道。 费映环心里愈发迷惑:“除了八大家和范文正公,你还学过哪些人的文章?” 赵瀚模棱两可道:“学过许多,记不太清,也背不出来。” “拿纸笔来!”费映环突然喊。 琴心和剑胆,立即捧着文房四宝过来。 费映环说:“你读过哪些好文章,且写一个条目出来。” 赵瀚仔细思索片刻,懒得再去多想,干脆凭记忆写下《古文观止》的目录。 肯定有些文章忘了,但一半应该还记得,毕竟只是写标题而已,又不是让他默写全文。 费映环趴在旁边观看,刚开始都是先秦文章,他大部分读过的——就是如此诡异反常,费映环不读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却对先秦古文非常熟悉。 写着写着,费映环突然说:“秦汉古文都不用,我是认真研习过的,你且从魏晋六朝开始写。” 赵瀚立即换行,费映环颇为期待。 《陈情表》,读过。 《兰亭集序》,读过。 《归去来辞》,读过。 一直写到《北山移文》,此后的十多篇文章,费映环发现自己只知道一两篇。 杜牧的《阿房宫赋》,那么有名的文章,费映环竟然听都没听过! 杜牧,不是盛唐之人。 复古派大都鄙视晚唐(晚唐派除外),别说是晚唐的古文,就连晚唐诗歌都很少去读。 赵瀚只是闷着头写,转眼就写了上百篇。内容他多半都忘了,可文章标题却记得许多,扔给费映环慢慢看呗。 费映环的表情愈发惊骇,把视线从纸上转向赵瀚,仿佛就像在观察一只怪物。 看过这么多文章的孩童,怎可能只是普通儒户出身? 明代可没有《古文观止》。 费如鹤、费纯、琴心、剑胆、酒魄,此刻站在旁边尽皆傻眼,他们……几乎一篇都没有读过。 哥哥牛逼! 046【想读古文也找不到】 在石塘镇逗留两日,路过县城略作停留,隔天便可看到童试放榜。 拖这好几天,并非冯知县阅卷太慢,而是应考的学童太多。考棚实在坐不下,县试前后考了两批,每一批的出题都不相同。 在册人口不足两万的铅山县,这次参加县试的学童就有四千多。 是不是感觉很诡异? 史学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丁;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女。 不论哪种,都不统计小孩,就算落户了也不计数。 但还是不对劲啊,学童和在册人口的比例依旧对不上。 呵呵。 官府在册人口,是给中央朝廷看的,有可能上百年没变动了,铅山县这边甚至一直下降。 只因人口增加,赋税总额也得增加。一来知县不容易征够赋税,二来知县能截留的就要变少,地方官脑子进水了才会变动黄册。 实际征税的时候,又是另一套系统。 以前靠粮长,现在靠里长。根本不需要户口册子,乡里乡亲的,谁还不认识谁啊,没有大族庇护就得交税。 “让开,让开!” 费如鹤年龄虽幼,却也算身体强壮,一路把其他看榜学童推开。 他走到榜下仰望—— 第一名,费如玉。 第二名,胡宗儒。 第三名,费楷。 第四名:费瀚。 一直看,一直读,他自己赫然取中了。 第一百一十七名:徐颖。 第三百九十八名:费如鹤。 铅山县的乡试榜单,一共录取了400个学童,大概是参考人数的十分之一! 一般情况下,县试只录取几十个,但那仅适用于正常州县。 北方最高纪录是河南汝阳,一次县试8000多人参加,录取800名左右。 南方最高纪录是江西临川,一次县试10000多人参加,录取了1000多人。 参加县试的学童水份很大,许多都是来体验气氛的。 也没有啥定额,通常十取其一,人太多就让知府头疼去吧。 “爹,我过了,我过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环面无表情:“过了便过了,不用去参加府试,你怕连府试题目都看不懂。” 费如鹤依旧保持幻想:“万一运气好,知府老爷还是给过了呢。” 费映环脸色非常好不看,咬牙切齿道:“知府可没知县好说话,你爹也跟知府没啥交情可言!” 费如鹤立即闭嘴。 赵瀚问道:“公子,那我也不用去府试?” “可去,可不去。”费映环让赵瀚自己决定。 府试录取了便是童生,人数依旧没有定额,通常二取其一。但如果考生人数太多,也可能三取其一、四取其一、五取其一。 江西的地狱难度,首先便体现在府试,已经通过县试的孩童,至少要被刷下去四分之三。 而其他省份的州县,府试录取率约为二分之一。 “那我还是不去吧。”赵瀚笑道。 就算通过府试又如何? 道试那一关还得疯狂刷人,江西秀才不是那么好考的!从县试、府试,再到道试,三道关卡加起来,秀才录取率可能不足1%。 录取榜单旁边,贴着几篇范文,赵瀚的文章赫然便在其中。 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童,摇头晃脑,连声赞叹:“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乃奇文也!不知费瀚是哪位神童?” “费瀚是哪个?” “费瀚是我费氏哪宗的?定要结交一番。” “肯定是我陈江费氏!” “胡说,定是我石塘费氏!” “……” 赵瀚连忙开溜,悄咪咪的挤出人群。 这看榜的无数人之中,竟然没人发现他的文章是抄的。 费映环回到含珠书院,立即跑去藏书楼找文章。 赵瀚写了一百多篇文章的标题,秦汉古文也写进去了,大概是《古文观止》里的一半。 …… 藏书楼内。 费映环看着古文目录,问道:“这篇《与韩荆州书》的作者是谁?” “李白。”赵瀚立即回答。 再回答不出来,费映环就要打人了。 之前有好几篇古文,赵瀚只记得文章标题,却连是谁写的都忘了,这让费映环如何去寻找? 一听是李白写的,费映环非常高兴,因为藏书楼里有《李太白文集》。 “这边!”费映环招呼校工。 两个杂役抬着木梯过来,费映环亲自爬上去,取出《李太白文集》快速翻阅。 古代文集也有目录,费映环很快找到原文,扔给琴心说:“把那篇文章抄下来!” 赵瀚连忙说:“《春夜宴桃李园序》也是李白的。” 琴心连忙翻看目录,说道:“爹爹,就在我手里这一册。” “一并抄了。”费映环叮嘱。 这两篇文章,赵瀚虽然不能背诵全文,却对其中几段印象非常深刻。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开篇就吹捧,李白是拍马屁的高手。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非常适合做qq签名来装逼。 费映环扫了一眼古文条目,问道:“《吊古战场文》也是李白写的?” “呃……忘了,应该不是李白。”赵瀚有些尴尬。 “那便无从寻找了,”费映环只能放弃,又问,“《阿房宫赋》的作者是谁?” 赵瀚说:“杜牧。” 费映环学过杜牧的诗,他立即带着仆僮寻找。 一番折腾,只找到本《樊川诗钞》,里面全是杜牧的诗,根本就没有收纳古文。 对于现代人而言,《阿房宫赋》随随便便就能看到。 可在明代,只能从两个途径获得:一是明刊仿宋本《樊川文集》(诗文皆有),二是吴峙刊本《樊川文集》(有文无诗)。 这两套刻本,俱为地区性发行读物,大部分州县想买都买不到。 搜寻无果,费映环说:“算了吧,这篇也不找了。” 赵瀚连忙说:“公子,这是一篇旷世雄文。” “真的?”费映环有些不相信,因为他读过杜牧的诗,其文风不像能写出旷世雄文的样子。 赵瀚说道:“我能背一下,不知能否背全。” 费映环吩咐剑胆:“你且记录下来。” 赵瀚立即背诵:“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剑胆记着记着就哭了,放下笔说:“哥哥,你慢点。” 赵瀚凑过脑袋一看,好家伙,“六王毕”写成“六王毙”,后面也一堆错别字。 “还是我来写吧。”赵瀚只能说。 默写出前面几段,中间就全给忘了,赵瀚苦思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就干脆打省略号,直接跳到最后一段:“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费映环站在旁边看完,顿时惊叹:“果然千古雄文,不料杜樊川也能写出如此文章!” 赵瀚说:“公子,咱们继续找文章吧。” 费映环指着《阿房宫赋》:“中间的呢?” “忘了。”赵瀚表示无奈,他是真的忘了。 “如此好文章,你怎能忘了呢?快再想想。”费映环催促道。 赵瀚苦笑:“想过了,实在想不起来。” 费映环见到好文章,这文章却是残缺的,顿时心痒难耐如猫挠。他对酒魄说:“你去书院各处打听,谁知道哪里能买杜樊川的文集,本少爷给他五两银子。谁若能当场默写《阿房宫赋》,本少爷给他二十两银子!” 酒魄领命而去,费映环继续寻找文章。 如此寻找好几天,赵瀚给出的一百多篇标题,只在藏书楼找到七十多篇,其中还包括许多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问遍含珠书院的老师和学生,竟无人能够默写《阿房宫赋》。 不过,有一个老师给出线索,曾在泰和县欧阳氏的藏书楼里看见过《樊川文集》。 为求一篇完整的《阿房宫赋》,费映环竟然拿出50两白银,对魏剑雄说:“你与琴心,立即前往泰和县,备好登门礼物,拿我的名帖拜会欧阳氏,务必把《阿房宫赋》抄回来!” 魏剑雄惊讶道:“一篇文章五十两?” “值,一百两都值,”费映环说,“只要你能把文章带回,不管真正用去多少钱,剩下的银子都归你了。” “还有这种好事?”魏剑雄高兴道,“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琴心也很高兴,魏剑雄一向豪爽,他此番跟去办事,定也能分到不少钱。 魏剑雄和琴心走了,费映环继续苦寻两日。 眼见找不到更多文章,费映环只能打道回府,他似有所指的对赵瀚说:“瀚哥儿,你家以前的藏书楼,肯定比我家的要大许多。” 赵瀚面不改色,回答道:“家父生前,喜欢到处借书看。” 费映环想了想,叹气道:“唉,我也不刨根问底了,你祖上肯定来历非凡。今后若能中举,你便改回本来的姓氏吧。” “多谢公子。”赵瀚拱手作揖。 《古文观止》里的一些文章,如今要么在《永乐大典》里寻找,要么躺在某个家族的藏书楼里。 寻常士子,一辈子都别想接触。 庞春来得知此事,中途前来拜会费映环,让徐颖也帮着抄录了一份。 七十多篇古文,而且都是名篇,庞春来以前只读过二十多篇。 不是不想读,只是读不到。 将这些文章全部看完,庞春来把赵瀚叫去:“这些都是令尊生前所授?” “是的。”赵瀚的脸皮越来越厚。 庞春来开玩笑道:“你家该不会是赵宋后裔吧?” “不是。”赵瀚一口否定。 “可以是,今后造反用得着。”庞春来说道。 赵瀚笑道:“赵宋的旗号,打出来也没用。更何况,造反还得看自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哈哈哈哈!” 庞春来大笑:“有志气,大丈夫该当如此!”又问,“你不去考府试?” “我能考过?”赵瀚反问。 “不能。”庞春来摇头。 赵瀚、徐颖、费如鹤,三人都通过县试,但没有一个去参加府试。 谁都知道府试的难度! 047【兵法武艺】 “天池山势郁谽谺,高士开居竹屋斜。斋罷三时猿供果……尘累已消真性现,不须松下挂袈裟。” 这首诗,是含珠书院山长费元禄,在前两年游玩天乳寺时写的。 此寺位于河口镇北的九阳山下,始建于万历年间,费氏各宗都捐了不少钱。 四月初八,佛诞节,听说是释迦牟尼的生日。 附近的善男信女们,邀约前往天乳寺浴佛。可惜魏剑雄被派往泰和县寻书,错过了大好机会,否则肯定能趁机跟陈氏幽会。 广信府的府试,也终于开始。 报考的学童太多,考场实在塞不下,便以县为单位分批应考,这在江西、浙江两省属于常规操作。 对于秀才们而言,也是赚钱的大好时机! 每个考生,不但需要一个本县生员作保,参加府试还要再加一个廪生作保。 廪生就是可以领工资的生员,真正意义上的秀才。一次府试,每人可能给十多个考生作保,这一年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 四月初八,佛祖生日,府城考试,赵瀚也十一岁了。 很巧,赵瀚和释迦牟尼同一天出生。 整个书院都在放假,学生应考的很多。许多老师也跑去府城,以廪生的身份赚取保人钱。 竹林中。 徐颖正在默记《孟子》。 庞春来手持拐杖,盘腿坐在中央:“这扎营之法,无外乎遵循两点,一是自固,二是扼敌,攻守而已。取攻还是取守,当视实情而为……” “一般行军,可在高山扎营。便在山脚驻扎,也当派人占据山岭。如此,可防备敌军偷袭。若能背山险、向平易,攻守兼备,自是最佳……” “若有特殊军令,以扼敌为主。那么扎营地点,就当设于水陆要冲,等同在敌军背后扎下钉子……” “扎营须避水火。尤其是夏天,不可选择卑湿之地,否则或有水淹七军之难。荆棘丛生之地,敌军容易潜行,方便进行火攻。若实在无地可选,当清除营外荆棘杂草……” “虽说应当防备水淹,没有水却也不行,人吃马嚼都得靠水。找水之法,可观测鸟兽,野马黄羊出没、鸟群聚集之地,附近多半是有水源的……” 赵瀚、费如鹤、费纯、费元鉴,此刻都坐在地上,听得非常认真,这可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多了。 讲述一番如何选择营地,庞春来突然说:“今日止讲选地,明日再讲扎营,我先考教你们的算术进展。” “啊!” 除了赵瀚,尽皆哀嚎。 其实也没啥可怕的,无非是加减乘除混合运算。 三费慢慢做题去了,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庞春来不管这些学生,自己去阅读古文,他喜欢苏轼的《留侯论》,当即摇头晃脑朗诵:“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徐颖依旧在默读《孟子》,他的记性非常好,最多默读四五遍就能记住。然后每天温习一遍,以此加深记忆,防止时间过久又忘掉。 赵瀚无事可做,拿起身边的竹矛。 刺击他已练了无数遍,前不久,魏剑雄又教他格挡之术。 格挡要复杂得多,而且必须攻守兼备,在格挡的同时准备变招出击。 足足练习一刻钟,赵瀚扭头看去,发现三费还在做数学题,看来小学低年级应用题是难为他们了。 终于,费元鉴捧着草纸:“先生,我做出来了。” 庞春来接过草纸一看,点头赞许:“做得很好,你进步颇速。” 费元鉴顿时高兴起来,他背书不如徐颖,打架不如费如鹤,只能认真学习算术,如此才能寻找到一点存在感。 赵瀚也很高兴,喊道:“快快过来跟我喂招。” 练习格挡,不能一个人傻练,非得有人对打不可。 费元鉴就是个废物,以前打架全靠人多,这段时间正跟着费如鹤习武。他举起一根竹棍,漏洞百出的进攻,被赵瀚轻松格开,随即肩膀遭反击砸中。 “再来,你的重心有问题,前脚的步子别迈太大。”赵瀚纠正他的错误。 费元鉴进步还是很快的,都是通过对战来改正,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招式。调整步伐之后,他出手果然稳了许多,却又被赵瀚格开武器,腰部吃到赵瀚的反击。 费如鹤一边做题,一边往对战之处瞟去,恨不得自己也立即加入。 “做不出来?”庞春来笑问。 费如鹤挠头说:“先生,是这道题太难了。” “胡说!” 庞春来拿起拐杖,在地面画线段:“我军主力已走出三百里,每日行军五十里。援军每日急行八十里……” 费如鹤看着地上的两条线段,嘀咕道:“你早点画图,我不就早做出来了。” “你自己不会画图吗?我有没有教过你!”庞春来斥责道。 费如鹤急着去打架,便说:“先生,你再出一道同样的题,我定能做得出来。” 庞春来随便改动题目内容,扔给费如鹤道:“拿去做吧!” 或许是急于练武的吸引力,费如鹤仿佛突然开窍,自己用竹枝画线段,飞快将这道追击应用题做出。 他扔下纸笔,拿起自己的兵器,哈哈大笑道:“我来也!” 费纯终于也把题做完,提着棍子加入战团,四人分成两组进行大混战。 而徐颖,依旧目不斜视,继续默读《孟子》。 庞春来静静旁观,他的视力很差,近处也只能看到几个人影。但心情却极为愉快,捋着胡子一直微笑,仿佛看到造反成功的那天。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与费元鉴独处时,各种灌输负面思想,引诱费元鉴敌视自己的家族。 因为母亲自杀,费元鉴本就深恨族人。被庞春来这么诱导,渐渐的心态就变了,一门心思想着找族人复仇。 一番打斗,众皆疲惫。 费如鹤一屁股坐下,喘气道:“等咱们长大了,不如在鹅湖山立一山寨。我来做寨主,赵瀚是二当家,元鉴是三当家,徐颖来做军师……” “少爷,那我呢?”费纯着急打断。 “你做掌柜,寨中的吃穿用度,打造军械都归你管。”费如鹤说道。 费纯顿时高兴起来:“那我便做掌柜。”随即又疑惑,“鹅湖山北麓是咱家,鹅湖山其他地方,也大多是费氏别的宗支。咱们该抢谁呢?” 费元鉴突然说:“就抢费家,劫富济贫!” “对,费氏家大业大,便抢几遭也不算啥。”费如鹤傻乎乎说。 费纯出主意道:“要我看啦,先抢石塘镇,那里的造纸坊赚钱得很!” “都抢,管他哪家的。”费如鹤拍着大肚子说。 铅山纸品类齐全,有好几十种,石塘镇只是奏本纸最优,这样的造纸基地还有好几个。 另外,还有制茶基地,铅山河红茶行销全球。 赵瀚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劫富济贫有甚意思,还不如扯旗造反呢。” 费如鹤吓了一跳,吐舌头道:“那可不行,要掉脑袋的。梁山那么多好汉,不也被朝廷招安了?” “我就说说而已,哈哈。”赵瀚笑道。 费纯低声说:“哥哥,这种话可不能乱讲,我听说谋反要诛九族。” “屁的诛九族,”费如鹤不屑道,“当年宁王造反,若是真诛九族,我娘的家里早没了,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 费如鹤的母亲,出自九江娄氏,正是宁王的妻族。 费纯拍拍小心肝,心有余悸道:“不诛九族便好。” 费如鹤呵斥道:“你说什么呢?难不成真要造反?” 费纯猛然反应过来:“对啊,我又不造反,管他诛几族呢。” 几个小屁孩瞎扯淡,赵瀚笑着坐到庞夫子身边。 庞春来低声说:“正月的塘报,昨日我看见了。皇帝裁定魏忠贤谋逆案,似要大兴诏狱。内忧外患,又起朝争,看来天下是真得乱了。” 赵瀚摇头道:“江西欲乱,非得连年大灾不可。” “确实如此,江西怕是乱不起来,”庞春来说道,“待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一些,或许我们可以去北方。” “到时候再说吧。”赵瀚不着急。 他刚刚年满十一岁,这年头讲虚岁也才十二。 小屁孩儿一个,能够干啥? 当务之急,是认认真真磨炼本事,顺便再结交一些朋友。 048【侠耶?匪耶?壮士耶?】 五月初,道试放榜。 铅山县一共考取21个秀才,含珠书院就占了4个。山下私塾,一个也没考上,全都来自半山腰的书院。 这四个新出炉的秀才,只有一个姓费,其余皆为外姓子弟。 学校随即恢复上课,中午吃饭,只见一群学童簇拥着费如玉进来。 “这费如玉是哪家的?”赵瀚好奇发问,“平时也没听说过,突然就中了县试的案首。” 费元鉴讥笑道:“我二侄子家的,肯定贿赂了知县。” 县试若得第一,府试肯定被录取,否则就是知府不给知县面子。 因此,贿赂知县做案首,必然可以晋级为童生! 费如鹤也耻笑道:“神气什么?只是中了童生,搞得跟中秀才一样。” “秀才怎是那么好考的?”费元鉴开始八卦,“我听人讲,今年的江西督学,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儒。叫蔡……蔡什么来着?” 徐颖突然插话:“蔡懋德。” “对,就是蔡懋德!”费如鹤也加入讨论,“我爹前些天说过,这位蔡提学是真清官。今年想在道试作弊的,全都被查出来了。想花钱买秀才的,也都被蔡提学赶走了。春天的时候,他被请去白鹿洞书院讲学,好几千士子慕名听课,书舍根本就容不下,最后只能露天开讲三日。” 这么牛逼吗? 赵瀚似乎有些印象,又似乎是第一次听说。 赵瀚这桌在闲聊,费如玉那边也坐下,被众学童围着拍马屁。 “县试第一,府试亦过,实属侥幸,”费如玉居然还很谦虚低调,他问身边一个族人,“八弟是如何过府试的?” 被呼为八弟的童生,顿时哈哈大笑:“乱写的,多亏邻座相助。” 费如玉惊讶道:“邻座帮你破题了?” 八弟摇头笑道:“嘿嘿,邻座帮我破了一半。” “且说说。”费如玉颇为好奇。 八弟自己都觉得好笑:“知府老爷就是疯子,出个截搭题都把我看傻了。” 费如玉说:“我知道,就是那‘王如好色,王之臣,托其妻子与其友’。你怎么破题的?” 八弟说道:“我就一直念‘王之臣托妻’,把邻座的学生都念烦了,那人便说‘托其友而非王者,盖王好色也’。我连忙照抄上去,这便过了府试!” “哈哈哈哈哈!” 众学童都大笑不止。 徐颖面色古怪,低声说道:“此人能过府试,定然贿赂了知府,至少也是贿赂知府的师爷。” 赵瀚则惊叹道:“江西科举,竟困难到府试就出这种题?” 知府就是个混蛋! 把《孟子·梁惠王》的前后两段经文,生生割裂之后扯到一起。 两段原文的大意是:统治者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么好色并不可耻,人之常情而已……有人把妻儿托付给朋友,自己却跑去旅游,回来发现妻儿在挨饿受冻。这种朋友该如何对待? 而那位八弟的破题,完全就不挨边,其意为:臣子不把老婆托付给齐王,却托付给齐王的朋友,是因为齐王好色。 然后,这人被录取为童生…… 没掏钱贿赂才真见鬼了! 费如玉和那位八弟,吃过午饭之后,被小伙伴们簇拥着上山。 就算没考上秀才,只要能做童生,便可脱离山下私塾,跑去半山腰的书院进修。 若非提学副使蔡懋德清廉,这两个家伙靠暗中使钱,估计能够直接弄到秀才功名! 此时此刻,蔡懋德正在写奏章,他要弹劾广信知府,罪名是乱出考题,故意把考生往沟里带。 为啥乱出题? 把大部分考生都弄晕了,全部考得一塌糊涂,这样就能轻松保送几十个,而且查不出任何科举舞弊的证据。 经此一事,赵瀚彻底断了科举念想。 “莫要管他们,咱们且练武去!”费如鹤笑道。 费元鉴说:“对对对,练武!” 费如鹤挑选十多个私塾学童,编练老师刚教的军阵,意气风发如同大将军。 学童们迫于其淫威,又觉练兵打仗好耍,初时都兴致勃勃。 可到了第二天,就有一半学童出状况,要么拉肚子,要么感冒发烧,反正就是不来操练。 太辛苦了! 费如鹤大怒:“敢糊弄本少爷,我去打死他们!” 赵瀚连忙拉住,笑道:“不情不愿,拉来练兵又如何?这些人指望不上的,还是咱们自己练吧。” 接下来几个月,平顺无事。 赵瀚每日读书、练武、学习兵法,跟徐颖和三费的交情愈发亲密。 费元鉴有了一个新的书童,是陈氏挑选送来的。书童名叫费瑜,聪明伶俐,颇为懂事,三费于是变成四费。 赵瀚开始蹿个头了,半年长高六公分。 这年冬天,含珠山突然来了个壮汉,身后还跟着一黑一白两个壮汉。 “四叔,你怎回铅山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珙说:“家国大事!” 费如鹤道:“四叔,我结识了几个好兄弟,今后也要学你一样行侠仗义。” “你先弄碗水来,渴死我了。”费映珙口干舌燥。 叔侄俩去了宿舍,把赵瀚给吓一跳。 这位四叔带来的随从,其中一个赫然是黑人,被葡萄牙卖到中国的鬼奴! (鬼奴者,番国黑小厮也。广中富人多畜鬼奴,绝有力,可负数百斤,言语嗜欲不通,性淳不逃徙,亦谓之野人。其色黑如墨,唇红齿白,髪鬈而黄,有牝牡。) 大明是整个东亚地区,最主要的黑奴进口国,富人多买来看家护院,而不是用于种地摘棉花。 费映珙身边的黑奴,身高超过一米八,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购买价格极为昂贵。 “拜见四叔!”赵瀚拱手作揖。 费如鹤介绍道:“这是爹爹收养的义子赵瀚,也唤费瀚。” 费映珙猛灌一碗清水,朝赵瀚点头示意,便说:“我去山上,你自己耍吧。” 费如鹤忙问道:“四叔几年不回家,怎一回来就往山上跑?” “出大事了。”费映珙边走边说。 “什么大事啊?”费如鹤连忙跟上。 费映珙道:“鞑子破关,朝廷束手无策,八百里急诏勤王。魏巡抚正在召集江西勤王军,我回铅山招募费氏子弟兵。入他娘的,费氏各宗,没有一个愿意勤王,只打发几两银子说是资助军费。我来书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招募几位志士。” 赵瀚非常吃惊,也追上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费映珙懒得跟小孩多说,“不与你们讲了,我还要速速上山!” 江西巡抚魏照乘,虽然贪婪无能,但崇祯二年冬,他是整个南方地区,唯一奉命勤王的地方督抚。 至少,衷心可嘉! 目送费映珙上山,赵瀚忍不住问:“你四叔平时是做什么的?” “大豪侠!”费如鹤得意洋洋,竟与有荣焉。 明代中晚期,由于社会矛盾激烈,“侠义”思想蔚然成风、畸形发展。 比如天启元年的南直解元陈组绶,此时已经在豢养侠客。等他做了兵部郎中,赫然结交壮士千余人,皆“渔阳大侠”。他死后,有人想要收编这些侠客。那些侠客却说:“我等激义而为陈君效死,岂肯仰文吏鼻息?”众侠哭丧,纷纷散去。 又如嘉靖年间的兵备副使尹耕,无钱赴京会试,靠诈赌赢来十两银子,买一匹劣马北上。仅出百里外,就得到一匹好马。及至京城,满身钱财,全是沿途盗贼所赠。 还有嘉靖年间的左都御史刘焘,外放到山东的时候,中原盗贼首领纷纷投奔,跟着他一起去济南府上任。 首辅高拱的哥哥高捷,少年任侠,即便中举之后,也与群盗一起打劫商旅,中了进士总算有所收敛。 王阳明的徒子徒孙,更是出了一堆江湖大侠。 这些人平时是大儒,带着弟子到处讲学,每每引得万人空巷。盗贼、侠客多来投奔,拜入其门下为弟子,大儒摇身变成侠客头子。 阉党五虎之首崔呈秀,在巡按淮扬的时候,结交了许多豪侠,地方抓捕的强盗,交二千两银子他就放人。 费家的四少爷费映珙,便是一个“儒侠”。 这厮身上带着圣人之书,以游学为名到处晃荡。时而拜访名师求学,时而结交匪类抢掠,已在江西、福建、广东三省闯出名气,许多地方官都对他礼敬有加。 此次勤王,他带了上百匪贼,已归入巡抚魏照乘麾下。 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049【勤王?闹剧!】 傍晚,放学。 庞春来正在收拾课本,赵瀚突然走过去,低声说:“先生,鞑子破关了,朝廷八百里急诏勤王。” “什么?”庞春来猛然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虽然庞春来是辽东人,虽然他家破人亡,虽然他故土皆失,但在庞春来的心目中,后金政权没啥可怕的,顶多又是一个鞑靼、瓦剌而已。 他一直认为,就算大明要亡,也是亡于朝政腐败、农民起义,后金政权没有一丁点希望。 这是因为,辽东也受小冰河困扰,社会生产力根本发展不起来。 而且,后金政权结构松散,八旗制度也不完善,就一帮只会抢劫的蛮子。他们不但抢劫汉人,也抢劫其他部落,野人女真什么的被抢得很惨。 真的,辽东的少数民族,正在不断进行反抗,因为后金统治太残暴了。 即便是归顺后金的部落,也会遭到二次、三次征讨,简直莫名其妙。缺粮就去抢粮,缺人就去抢人,许多野人女真部落都在怀念大明。 庞春来离开辽东之时,后金政权已有内部崩溃的征兆。 但他信息获取迟缓,不知道黄台吉上位,搞了一套“天聪新政”,把后金从崩溃边缘给拉回来。 此时的后金,跟庞春来在辽东时的后金,已经发生了质的突变! 赵瀚说道:“鞑子真破关了,江西巡抚打算奉诏勤王。” 庞春来连连摇头,吐槽道:“江西勤个屁王,等魏照乘抵达京城,鞑子都抢完回家了。这厮打的好算盘,一可借勤王之名敛财,二可彰显自身之忠勇。到时候,一仗都不用打,既能弄到银子,又得皇帝赏识。” “确实有些小聪明。”赵瀚由衷佩服,难怪姓魏的能连升八级。 庞春来仔细思索,说道:“其一,鞑子肯定不能攻破京师;其二,京畿各州县必遭蹂躏;其三,辽东经略袁崇焕要倒霉了;其四,东林党内阁恐怕会倒台。” 赵瀚望着这位夫子,难掩惊讶之情,心中直呼牛逼! 庞春来的信息都来自塘报,今年五月份的塘报,完全暴露崇祯的政治意图。 皇帝借京察的机会,降职、罢免、外放、辞退近两百京官,又提拔好几十个科道言官,再加上之前清理两百多阉党,崇祯已经彻底掌控朝堂局势。 至少,崇祯觉得自己已经控制局面。 下一步,就是清理东林党内阁,而鞑子破关正好提供充足理由。 崇祯确实想要励精图治,迫不及待的一扫颓势,可惜步子迈得实在太大了。他提拔的诸多年轻官员,只知道胡乱放嘴炮,论能力还不如东林党呢。 师徒二人,对坐而视,沉默无言。 突然,赵瀚问道:“先生,侠为何物?” 庞春来不屑道:“乱法犯禁之徒而已,无丝毫可取处。” “哥哥,吃饭了!”费纯突然喊。 “就来!” 吃过晚饭,赵瀚直接返回宿舍,研墨之后枯坐发愣。 他突然想写武侠小说,大致情节照抄,附带夹杂各种私货。要宣扬家国情怀,要宣扬民族气节,同时号召那些侠客为国为民。 文笔不能太正式,否则普罗大众读不懂。 文笔也不能太现代,否则不符合古人阅读习惯,而且会被认为粗鄙不堪。 《水浒传》那种文风就正好。 最适合拿来改编的,自然是《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 可当赵瀚研墨之后,发现剧情似乎忘了,似乎又还记得许多,小说和各版电视剧傻傻分不清。 但不论如何,里面的杂鱼配角,肯定已忘记大半,只能自己胡乱瞎编了。 还有丐帮,不能写得太正派,谁让兄妹俩被乞丐欺负呢! …… 却说四少爷费映珙,在家乡募兵无果,拿着银子直奔南昌,发现魏照乘已经带兵出发。 他紧赶慢赶,总算在南康府追上。 江西总兵正巧生病了,躺在南康府不肯走。耽搁多日,魏照乘等不及,便自己领兵继续出发。 南赣总兵也没来,说是南赣匪患严重,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巡抚魏照乘麾下,只有南昌卫提供的两千豆腐兵,好歹又募集了千余乡勇,以及费映珙带来的百余匪贼。一路坐船而行,加上船工水手,兵力勉强达到四千人。 他们所带粮草不多,走半路上就兵粮告急。 好在坐船跑得快,抵达南京之后,魏照乘得到陈于廷的资助。 陈于廷是东林党大佬,也是魏照乘的恩师,此时官拜南京右都御史。而且,连续两年主持南京京察,是一个说得上话的实力派。 在南京弄到一些粮草,勤王大军继续赶路,经过淮安钞关的时候,竟被守关主事索要过路费。 军将士卒,为之大喜,趁机翻脸,把淮安码头抢了一遭。又趁着护漕军还未集结,连忙撒丫子跑路,一个个都因此赚翻了。 崇祯三年,二月初。 江西勤王大军,乘船抵达德州,遇到大量白莲教匪徒。 这次没有作假,真有白莲教匪徒。 因为鞑子破关而入,北直隶乱成一锅粥,各州县连遭鞑子和官军洗劫。白莲教徒趁机作乱,绵延北直、河南、山东三省,把漕运通道都给堵死了。 魏照乘有些害怕,想要退回东昌府。 费映珙却跃跃欲试:“抚台莫慌,待我去灭了贼人!” “贤弟不可,贼人势众,恐难力敌。”魏照乘连忙劝阻。 “些许贼人,有甚好怕的?”费映珙哈哈大笑。 当晚,费映珙亲率百余贼寇,又拣选二百乡勇,许以金银,登岸夜袭。 城外的白莲教众大乱,德州知州趁机带兵出城,里应外合击溃上万白莲教匪——其实就是一帮刚拿起武器的难民。 魏照乘犒赏士卒,挑选青壮俘虏为兵,江西勤王军的兵力达到五千。 等他们抵达通州时,战事早已结束,鞑子抢掠一番便退回辽东。 江西勤王大军,被要求立即撤离北直隶。 那混蛋朝廷,不给赏钱不说,军粮也不提供。 而魏照乘只知贿赂朝中大臣,把自己的勤王之功给坐实,顺带给几个将领报功,丝毫不管麾下士卒的死活。 大军返回途中,在山东耗尽粮草,愤而下船劫掠乡镇。 就一路抢回去的! 此番勤王,如同闹剧。 山西总兵张鸿功奉命勤王,第一天驻扎通州,第二天调守昌平,第三天调守良乡。 如此频繁换防,只因军队抵达当日,朝廷不用提供粮草。 山西兵千里救驾,三天换防三个地方,一丁点口粮都没捞到。士兵怒而劫掠乡镇,朝廷遂将山西巡抚和总兵下狱。五千精锐边军一哄而散,逃回山西之后,要么参加农民军,要么占山做土匪。 延绥总兵吴自勉,以勤王的名义,勒索不愿入卫的军士,又克扣粮饷、盗卖军马。行军途中,士卒多逃散,巡抚张梦鲸忧愤而死。 甘肃勤王军队,由于没领到开拔费,又被长官催着急行军,士兵和战马都累死许多。 于是,甘肃镇发生兵变,士卒杀死主官,抢夺粮饷,返回家乡。中途遭到镇压,一部分继续勤王,一部分回乡戍边。 这一连串的骚操作,不但没能杀鞑子,反而把西北边军给玩崩了。 山西、陕西的边军精锐尽丧,农民起义迅速蔓延。 甚至,一些地方的起义军,其主力就是逃散的边军。精锐边军参加起义,使得农民军战力猛增,不再像去年那样被追着打。 北方已经变天,江南依旧繁华。 江西虽然受了小灾,但整体上还算正常,只是夏粮略微歉收而已。 赵瀚仍旧是每天读书、练武、学习兵法,顺便再写一下《水浒传》文风的《射雕英雄传》。 当勤王大军回到江西时,赵瀚已经年满十二岁,虚岁十三。 距离崇祯上吊,还有十四年! (第一卷完) 050【怎不去死?】 崇祯五年秋。 两年前的江西旱灾,似乎已经缓过劲来,就是山里的土匪还未剿灭。 鹅湖镇,商旅如织,依旧那么繁华。 费映环已在家中告别父母兄弟,但妻子和儿女,又一路把他送到码头。 魏剑雄背负一根熟铁棍,静静站在大少爷身边。 离别在即,费映环看着已十七岁的女儿,嘱咐妻子说:“如兰的婚事,你也要多多留意。不必门当户对,只要品行端正便可,莫管旁人说三道四。” 娄氏叹息道:“怕是老爷子那里不肯。” “不要管他,生米煮成熟饭,他不肯也得认了!”费映环说话还是那么随意。 “爹爹不要乱讲,什么生米煮……” 费如兰有些脸红,又有些哀怨:“事关费家门风,女儿不嫁便是,横竖不能让桑梓看笑话。” “胡说八道!”费映环顿时斥责道,“你青春韶华,难不成守寡一辈子?我便赴任之后,也会留意青年俊才,总得给你找个好婆家才行!” 费如兰的未婚夫死了,本打算任期一满,就立即回乡完婚,谁知去年死在农民军的刀下。 这桩婚事,费映环一直都不同意,是费家老爷子强行安排的。 听了父亲言语,费如兰颇为心动,只盼能嫁个好郎君,远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铅山。 说完女儿的事情,费映环又看向儿子。 费如鹤已经十五岁,生得人高马大,看起来没那么胖了,但依旧显得魁梧过人。 “你……”费映环心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你就好好习武吧,今后给你捐个武职。” 鞑子破关之后,由于财政吃紧,买官已经合法化了。 朝廷允许捐钱做官,但一般有品无职,也就买个官身而已,想放实缺还得另走门路。 “真的?”费如鹤大喜过望,“爹爹,我真不用念书了?” 费映环板着脸说:“书还得继续念,便是考武举人,也要文章过得去才行!” “哦。”费如鹤低头不高兴。 费映环又抚摸小女儿的头顶,柔声说:“如梅,爹爹不在家,你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 “嗯,我知道。”费如梅重重点头。 费映环又看向赵瀚:“我左右催促,你总算中了童生,真不再去考秀才?” “那便试试吧。”赵瀚笑着回答,反正到时随便考,能中就中,中不了拉倒。 最后,费映环对妻子说:“要说的话,昨晚已经说完了,你在家里好生操持。待我在任上安顿好了,便派人接你过去。” “保重。”娄氏擦拭眼泪。 费映环转身登船,魏剑雄连忙跟上。 费映环和胡梦泰,去年再次双双落榜。反而是借读含珠书院的詹兆恒,年仅十八岁,一举而金榜题名! 人和人,不能比啊。 落榜之后,费映环没有立即归乡,而是前往江浙一带寻书。 遍访世家大族的藏书楼,费映环不但搜齐文章,还自己另选三十余篇,编成《古文选缉》在江南刊印。 费映环编撰的《古文选缉》,录有历代古文一百四十七篇。 可惜他自费出书,又缺乏名气,裤子都亏掉了,根本就没几个人买。 谁知时来运转,罢官在家的钱谦益,从朋友那里获得此书。一时间引为同道,主动与费映环结交。并为费映环引荐大佬,只花五千两银子,就弄到宿迁知县的实缺。 这是个肥缺,宿迁地处南北商贸要道,想买知县非得上万两银子不可! 也即是说,赵瀚提供的古文条目,至少为费映环节省了五千两,还帮他在东林党那里打开人脉。 只此一事,就足够让费映环对赵瀚愈发看重! …… 望着客船远去,费如鹤浑身轻松,笑呵呵说:“总算走了。” “你说什么?”娄氏皱眉怒视。 费如鹤连忙改口:“孩儿舍不得父亲走。” “回家!” 娄氏很想打儿子一顿。 费如鹤没有再坐滑竿,而是跟赵瀚并肩走路,低声问道:“你那《射雕英雄传》还没写完?” “快完了。”赵瀚说道。 费如鹤抓耳挠腮:“你写了三年,我读了三年。眼见就要写完,你又一直拖着,真真急煞我也!” “就是,”费纯突然蹦出来,“那郭靖跟黄蓉,到底有没有成亲?我还等着看呢,哥哥你就快点写完吧。” 赵瀚笑道:“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除了借鉴大致情节之外,《射雕英雄传》几乎等于重写。 里面的名门正派,都有肮脏一面,特别是丐帮被写得非常阴暗。 尤其洪七公这个角色,甚至有影射万历皇帝的嫌疑。都是躲起来不理政事(帮务),只知道自己享受,放纵手下玩党争(污衣派和净衣派)。 太湖陆家庄,干脆被赵瀚描写成水匪窝子,陆乘风就是一个凶残的水匪头领。 可以理解为暗黑版《射雕英雄传》,有那么几分《水浒传》的味道。 郭靖最后大彻大悟,领会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真谛。他散尽钱财组织义军,结果被朝廷给坑了,差点中埋伏而死,最后心灰意冷,选择与黄蓉隐居桃花岛。 费如鹤、费纯打听着大结局,赵瀚笑而不语,一路回到费氏大宅。 刚进忠勤院,就有奴仆连声喊道:“瀚哥儿安好,纯哥儿安好。” 赵瀚一路微笑回礼,费纯则心安理得接受问候。 凌夫人闻讯出来,热情备至道:“唉哟,瀚哥儿回来啦,快快到屋里喝茶。” 赵瀚微笑道:“不必了,多谢盛情。” 凌夫人又说:“纯儿,还不请瀚哥儿进屋里坐坐。” “哥哥,进去吧,到我家喝盏茶。”费纯连忙说。 “我回屋里写小说。”赵瀚婉拒道。 当你失意的时候,满世界都是恶人。 当你得意的时候,全天下都是好人。 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如是而已。 赵瀚得到大少爷赏识,赵贞芳又做了内院丫头,兄妹俩的地位直线提升。 趾高气扬的凌夫人,本来对赵瀚怀有恶意,但如今的态度完全变了。每次赵瀚回到鹅湖费宅,凌夫人都笑脸相迎,有事没事各种献殷勤。 回到房里,赵瀚继续写小说,已写到郭靖组建的义军,被奸臣出卖中了埋伏。 其中借鉴崇祯二年的勤王故事,郭靖麾下的义军,三天换防三个地方,一粒军粮都没领到…… 一章还没写完,费如鹤就派费纯过来,反复催促了好几遭。 翌日,娄氏回娘家探亲。 其实是拜托娘家,给大女儿寻找对象。 真不好嫁出去,费如兰已经十七岁,而且还死了未婚夫,正经大户人家是不乐意的。 娄氏前脚刚走,费如兰就被费家老爷子喊去。 来到主厅。 费如兰跪地磕头道:“孙儿给祖父请安,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似乎心中有愧,闭眼不说话,只拨弄着手中念珠,嘴里一直低声念诵佛经。 老爷子费元祎,已经年近古稀,此刻面无表情道:“起来吧。” 费如兰端正站好:“不知祖父祖母,唤孙儿来有何训诫?” 费元祎绕着弯子问:“你那夫婿,过世有一年零两个月了吧?” “是的。”费如兰回答。 费元祎又说道:“你父亲回来这三个月,一直都在为你另寻婆家。他爱女心切,我是知道的,但也要顾及费家的名声。既已换了八字,又约定了婚期,你便算作婆家的人。夫婿死了,继续住在娘家成何体统?” 费如兰脸色发白,咬着唇说:“孙儿去过那边,公公婆婆都让我回来,还让我另择夫婿嫁了。” “那是你公婆仁义,不忍见你年轻守寡,”费元祎说道,“但我堂堂鹅湖费氏,嫁出去的女儿,一直住在娘家,这又成何体统!” 费如兰已经听明白了,但她不想死,流着泪说:“孙儿这就寻一女观,束发做姑子去。” “胡闹!” 费元祎顿时大怒,拄着拐杖站起来:“我费氏之女,就没有做姑子的,简直有辱门风!” 费如兰望向老太太:“祖母也让孙儿去死吗?” 老太太浑身一缩,双眼紧闭,连连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孙儿告退。”费如兰含泪微笑。 若嫁过去再守寡,那便是婆家的事,是否殉节都与费氏无关。 可未婚夫死了,婆家又不收,那就是费家的事情! 能赶紧再嫁还好,若一直嫁不出去,那就要永远孀居在娘家。这定然被人耻笑,乡里乡亲会议论:“你看费家那大女儿,死了丈夫也不孝顺公婆,一直留在娘家等着改嫁呢。这点家教都没有,哪里懂甚么贞节,就是个思春的x妇!” 眼见孙女即将踏出房门,费元祎沉声道:“你好自为之,莫要辱没了祖宗!” 费如兰身形一滞,脚步踉跄,泪如雨下。 一路回到自己屋里,丫鬟惜月见她脸色难看,忍不住问:“小姐是来月事了吗?我让人煮红糖姜汤。” “不必。”费如兰茫然坐下。 惜月不敢多问,只在一旁站着听候。 不知过了多久,费如兰偷偷抹干眼泪,对丫鬟说:“去弄一碗红糖姜汤来。” “哦。”惜月小跑着出去。 费如兰起身打开衣柜,找出一匹打算用来做衣服的绫子。 试了好几次,红绫总算穿过房梁,再牢牢的打成死结。 费如兰将脖子挂在上面,心头恐惧万分,犹豫再三,终于踢翻凳子。 惜月吩咐婆子煮红糖姜汤,半路碰见内院的丫鬟,偷懒贪耍聊了一阵。她慢悠悠踱步回来,猛见屋里挂着一人,吓得连忙冲进去抱住。 “咳咳咳!” 费如兰疯狂咳嗽,差一点就窒息了。 惜月抱着费如兰不敢走开,惊恐大呼道:“来人啦,小姐寻短见啦!来人啦……” 051【出刀见血】 “却说郭靖义军,被蒙古四王子托雷围于山谷。昔日俺答,今朝仇寇,势要在沙场见个分晓……” “托雷立马横刀,抬臂喝道:‘郭靖,你已插翅难逃,念在往日情分,只要你率众投降,我可保举你做先锋大将。莫要再想着援兵,左近宋军皆已投降,你们都被宋国的官儿卖了!’义军乍闻此事,皆心若死灰,立有全军崩溃之兆……” “‘休要诳言,乱我军心!’只见郭靖腾空而起,踩踏士卒肩膀前掠,弹指间已杀入蒙古军中。他抬掌便是一招‘亢龙有悔’,但闻龙吟之声响彻山谷,数十蒙古骑兵人仰马翻……” 院子里,赵瀚躺椅子上打盹儿。 费纯依旧客串说书先生,口沫横飞的读着最新章节,费如鹤坐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 一章读罢,费如鹤突然排掌而出,嘴里大喊:“吃我亢龙有悔!” “啊!” 费纯一手拿着稿子,一手捂着胸口,往后高高蹦起再倒下:“好……好身手……呃……” “呼!” 费如鹤双掌缓缓按下,正在吐息收功。 费纯笑嘻嘻爬起来:“少爷,我这回死得像不像?” “死得还不够惨,难以彰显我降龙十八掌的功力。”费如鹤摇头表示嫌弃。 费纯又提起棍子:“少爷请指教,看我这打狗棒法如何。” 费如鹤立即举刀,与书童厮杀起来。 可惜实力悬殊,费纯只打出两棍,就被费如鹤一脚踹飞。 费纯捂着肚子爬起,这次是真的难受,忍痛奉承道:“少爷好身手,这怕是丐帮的铁帚腿法!” 费如鹤负手而立,得意道:“此乃桃花岛旋风扫叶腿。” “来人啦,小姐寻短见啦!来人啦……” 就在此时,隔壁院子传来喊声。 正在打盹儿的赵瀚,突然从椅子上蹭起:“快去看看!” 费如鹤说:“是我大姐那边。” 懒得出门绕弯子,赵瀚和费如鹤直奔内院隔墙。一人多高的院墙,他们借着冲锋势头,已然轻松爬上墙头,翻身就落到院墙的另一边。 费纯也跟着冲,爬到一半上不去,只能跳下来老老实实绕路。 “怎么了?”费如鹤边跑边问。 惜月在屋里喊:“小姐上吊自尽,被我救下来了!” 赵瀚率先奔入屋内,见房梁还悬着红绫,费如兰坐在旁边沉默不语。 费如鹤惊问:“大姐,你这是作甚?” 费如兰只是流泪,低着头不说话。 赵瀚则是转身问丫鬟:“惜月姐姐,你把事情详细说来。” 主子死了,丫鬟也讨不得好,惜月心有余悸道:“老太爷派人唤小姐过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姐回来就脸色不好。小姐让我去弄碗红糖姜汤,我出去吩咐了婆子,然后就看到小姐上吊。” 事实很清楚了,赵瀚感觉一阵恶心! 此时此刻,内院的丫鬟婆子,也陆续闻讯赶来,看到情况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如鹤!”赵瀚喊道。 “什么?”费如鹤转身。 赵瀚说道:“夫人走了没多久,可能刚过河口镇。你跟费纯,立即坐船去追!” “好!”费如鹤猛然醒悟。 这一番对话,也不知谁主谁仆,反正费如鹤立即照做。 “这里是大少爷的内院,你们不能进去!” 外面突然传来墨香的呵斥声,冬福等丫鬟婆子纷纷出去查看情况。 赵瀚对惜月说:“看着小姐,别让她再做傻事。” “嗯嗯嗯。”惜月连连点头。 赵瀚快步奔出去,只见一群陌生家奴,正站在内院门口,被墨香带人给堵住。 费如鹤还没来得及离开,喝问道:“你们来做甚?” 一个家奴回答:“我们听说小姐出事了,便结伴过来看看。刚才好像有人喊,说小姐寻短见了,可是真的……” “放屁!” 费如鹤立即打断,大怒道:“这里是景行苑的内院,你们都是拱北苑的奴仆,哪来的狗胆踏进此地一步!” 那家奴陪着笑脸说:“小少爷,我们也是听命做事,若小姐……我们可以帮着操办后事。” “好啊,好啊!” 费如鹤气得浑身发抖:“人都还没死,就想着操办后事了,爷爷今天就给你们操办后事!” 费如鹤举刀欲砍,被赵瀚伸手拉住。 赵瀚吩咐道:“这里我来看着就行,你立刻去追夫人回来。” 费如鹤想了想说:“好!”又命令费纯,“跟我走!” “刀留下。”赵瀚说道。 费如鹤把刀扔给赵瀚,抬手推开那些家奴,带着费纯朝码头狂奔而去。 那些家奴不敢阻拦,等费如鹤离开之后,才忍不住问:“大小姐真的没事?” 赵瀚冷笑:“你们要不要进来看看?” “那便看看。”那些家奴还真想往里闯。 迎春跟着娄氏回娘家去了,内院的事务由冬福做主。 冬福展开双臂阻拦,娇喝道:“我看谁敢乱闯!” 墨香悄悄从后门溜出,跑去忠勤院召集自家奴仆。 那些家奴都是老太爷的心腹,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他们见费如鹤不在,居然还真敢往里硬闯,领头者直接将冬福给推开。 “找死!” 赵瀚突然一刀劈出,当场砍断其三根手指。 “啊,我的手,我的手!”两根手指落地,一根手指还连着皮,那家奴捂手倒地,在内院门口打滚痛呼。 赵瀚持刀而立,目视众人:“谁再乱闯试试!” 不管哪个院子的家奴,此刻全都被吓傻了。 无人再敢往里闯,甚至都不敢离开,愣在那里等候赵瀚发落。 僵持片刻,墨香带着忠勤院的奴仆赶到,将拱北苑的闹事家奴前后堵住。 赵瀚立即下令:“全都捆起来,等夫人回来发落!” 冬福低声说:“瀚哥儿,这些都是老太爷、老夫人院里的。” 赵瀚冷笑一声:“我管他哪个院的,擅闯景行苑内院就是坏了规矩。难不成,还是老太爷、老夫人派他们擅闯小姐闺房不成?” 这帽子扣得大,老太爷费元祎亲来都无法反驳。 赵瀚随即又质问:“你们是谁派来的?” 那些家奴不敢回答,因为帽子已经扣下来。 赵瀚朗声大喊:“老太爷、老夫人慈祥仁善,怎可能下这种缺德无礼的命令?定是这些恶奴自作主张。他们欺负到咱们景行苑头上,已经蹲在咱们头顶拉屎了,大夥且说说,能不能轻易放过?” “不能!” 刚刚赶来的忠勤院奴仆,完全就不明真相,此刻被说得义愤填膺,顿时一致对外怒吼起来。 赵瀚趁机下令:“全部捆起来,在夫人回来之前,谁来领人都不准放走!” 赵瀚在景行苑没有任何管理职务,按理他不能使唤任何人。但此时此刻,无论内院还是外院,都下意识听从赵瀚的命令。 转眼之间,闹事家奴就被五花大绑。 凌夫人也闻讯赶来,顿时大惊失色,呼喊道:“快快放人,这都是老太爷院里的。” 冬福冷笑:“请问,凌夫人是哪个院的?竟能到这里来做主。” 凌夫人无言以对,尴尬退下,悄悄跑去给老夫人报信。 赵瀚继续下令,让忠勤院的男仆,押着那些家奴去柴房。三人一组进行看守,轮值守卫,责任到人。若有任何情况,立即前来通报。 接着,又让内院丫鬟,轮流陪伴大小姐,防止费如兰再次寻死。 一番指示,各司其职,赵瀚则提刀坐在内院门口。 众皆散去,只剩费如梅和赵贞芳两个丫头片子。 “你们怎不走?都去陪大小姐说说话。”赵瀚说道。 赵贞芳崇拜道:“二哥,你刚才好威风啊。” 费如梅也说:“是啊,大家都听你的,就是拿刀砍手好吓人。流了好多血,我都被吓坏了。” 赵瀚问道:“二小姐,你就不关心姐姐?” 费如梅说:“我刚陪了姐姐一会,她只是哭,不跟我说话。” “快去,不然大小姐又要寻死。”赵瀚吓唬道。 费如梅果然被吓住:“那……那我去陪姐姐了,你在这里守着,不要让坏人进来。” 两个小丫头,飞快跑进内院。 不多时,忠勤院的男仆报信,说老太爷派心腹过来领人了。 赵瀚立即赶去,还没走进院子,就听一个家奴嚣张大吼:“快快把人放了,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老太爷的人都敢扣住!” 忠勤院的奴仆不敢说话,同时也不敢放人。 凌夫人连忙笑着打圆场:“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把人放了便是。” “锵!” 赵瀚抽刀走进忠勤院,呵斥道:“不把话说清楚,今天谁都别想走!” 老太爷的心腹看看赵瀚,皱眉问:“这又是谁?” 凌夫人解释说:“大少爷的义子。” 寻常义子,就是家奴! 此人顿时冷笑:“做奴婢的,就该有做奴婢的样子。我们奉老爷之命而来,便是大少爷当面,也不敢这样说话!来人,把这不长眼的兔崽子,给爷我狠狠打一顿!” 赵瀚持刀继续前进,对面的家奴提着棍子冲来。 “当!” 一刀劈开棍棒,赵瀚顺势斜削,家奴持棍的拇指被削掉。 这人抱着手哇哇惨叫,吓得其余家奴不敢上前。 就没这样做事的,家奴斗殴顶多用棍子,哪能一上来就动刀见血? 凌夫人吓得躲回屋里,生怕赵瀚发疯了,突然也给她来一刀。 “既然来了,那就别急着走,”赵瀚喝令道,“全部捆起来,一并扔进柴房看押!” 忠勤院的奴仆齐声欢呼,纷纷拿着绳子去捆人,反正就算闯出祸事,也有赵瀚在前面顶着。 第二拨闹事家奴,看着赵瀚手里滴血的刀,竟然没有一个敢反抗,老老实实等着被捆了送去柴房。 052【乡绅!乡愿!】 若把妾室生的一并算上,费元祎足有十六个孙女儿。 老大费映环,正妻凶悍,并未纳妾,一子二女。 老二费映玘,正妻凶悍,并未纳妾,三子一女。 老三费映珂,正妻柔弱,八房小妾,五子十二女。 老四费映珙,正妻早死,没有续弦,没有纳妾,带回一个私生女。 孙女,真不缺! 费元祎是个老秀才,有着丰富的晚年生活,尤喜参加文会,写上几首酸诗。 这类属于老年文会,往往以致仕官员为首,士绅耆老乐于附庸风雅。他们不怎么喝花酒,就算招来名妓弹唱,也是正儿八经听曲——有心无力啊! 多数时候,竹杖芒鞋,悠游山林,吟诗作词。 又或者呼朋引伴,钓鱼、吃酒、喝茶、听戏、打牌,安享晚年,好不自在。 别以为这群老家伙,似乎没什么存在感! 历任知县,若想留名乡贤祠,必须获得他们的认可。 民间纠纷,一般不会选择报官,也是请他们来调解裁判。 若出现盗贼,或遇到天灾,知县想要筹集钱粮,也是请他们来号召募捐。 巡按御史奔走地方,听取所谓民间舆论,往往是跟这些老家伙交流。 乡绅,乡愿! 想混这个圈子,第一要有名望,第二再论钱财。 名声,脸面,是费元祎的命根,是他的人生价值所在,远比一个嫡亲孙女更为重要! 去年,山西义军攻破县城,知县麻溜的提前跑了。 费如兰的未婚夫比较傻,被城中大族一阵忽悠,站出来募集乡勇守城。只一炷香功夫,就有奸细开门献城,这货吓得转身就跑,起义军追来给一刀砍了。 事后,朝廷认定其殉城就义,命令地方政府旌表褒奖。 老家伙们聚会之时,有人赞叹说:“子美兄,你真有个好孙婿,死战不退,舍身报国,陛下已赐了节义牌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费元祎总觉刺耳,回到家中辗转反侧,咋看咋觉得孙女碍眼。 孙婿可是殉国烈士,皇帝钦赐节义牌坊。可孙女却好端端活着,若不以死殉夫,如何说得过去?怕是从今往后,他要被人一直耻笑,在众多乡绅面前抬不起头! 这半年来,费元祎多番试探,孙女却一直装听不懂。 直到今日,费元祎干脆把话说开,把话说得毫无余地,抬出家族祖宗,逼迫孙女自杀。 …… 门外,一个家奴来回踱步,满心焦急却又不敢进去打扰。 左等右等,费元祎总算写完一副字,擦手说道:“老五,那边怎还没有回讯?” 被唤作老五的家奴,连忙走去说:“老爷,景行苑那边,咱们进不去啊。” “进不去?” 费元祎没听明白,说道:“只让你派人打听消息,若是如兰真殉夫了,便帮着处理一番后事。若是如兰不听话,还是不肯殉夫,你们回来便是了。进不去又是几个意思?” 老五苦着脸解释:“老爷,我前后派去两拨人。第一拨确实听说孙小姐自尽,就赶着进去处理,没成想竟被抓去关在柴房。我又派出第二拨,想把人领回来问明情况,谁知进了忠勤院便音讯全无。” “音讯全无?”费元祎还是不明白。 老五继续解释道:“如今景行苑那边,不论是内院还是外院,正门侧门全被堵死了,死活不让任何人进出。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完全搞不清楚啊。” “你让景行苑赶紧放人!”费元祎生气道。 “他们不放,说要等少夫人回来,”老五委屈道,“那是大少爷的院子,总不能真让人明火执仗的去破门。” 费元祎道:“就说是老夫的命令,让他们立即放人!” “说了,不管用,”老五趁机上眼药,“大少爷那院子,是越来越跋扈,平时都不把咱拱北苑放在眼里。” 费元祎大怒,拍桌子吼道:“反了天了,你亲自带人过去,不开门就直接撞开!” 老五领到圣旨,立即召集家奴,风风火火杀向景行苑。 “快快开门放人,否则就不客气了!” 此时已近天黑,老五打着火把大吼,颇有一言不合就点燃房子的架势。 “接着!” 里面不知何人回应,突然扔出一件物什。 老五让手下捡起来,却是一个荷包,荷包里还装着东西。 “打开看看。”老五吩咐。 手下打开荷包,用火把一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是四根手指头!” 老五也吓得脸色煞白,指着里边喊:“你……你们竟敢杀人?” 无人回答。 老五也已经一把年纪了,可经不起这种恐吓。他吩咐手下说:“你们在此守着,我去请示老爷!” 这货一路狂奔,奔跑疾呼:“老爷,老爷,出人命了!” 费元祎正准备吃饭,皱眉道:“慌什么?有话好好说。” 老五拿出几根断指:“老爷,景行苑非但不开门,还扔出来几根手指。”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太太放下筷子,连声念诵着佛号。 费元祎整个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只想逼着孙女自杀,并派人过去打探消息。 若真自杀了,立即安排后事,火速联系知县旌表立牌坊。 若没自杀,那也毫无办法,总不能派人把孙女打死吧? 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儿,现在搞得全乱套了。派两拨家奴过去,都被景行苑给扣押,而且堵死大门隔绝内外。 现在更离谱,居然扔出来几根手指。 这种事情,费元祎不可能亲自出面,可他若不亲自出面,底下的家奴又毫无办法。 费元祎左右为难,突然望着妻子:“要不,你去走一趟?” 老太太拨弄念珠站起,饭也不吃了,径直前往佛堂,只扔下一句话:“你造的孽,你自己收拾,莫要打扰我念佛。” 费元祎原地愣了半天,突然掀翻饭桌:“反了,都反了!” “老爷,这……”老五不知该说什么。 费元祎强行压住怒火:“你去,就说今日是个误会,赶紧把人给老夫领回来。我院里的一堆奴仆,若被长房那边扣一夜,传出去像什么话啊,鹅湖费氏必将沦为滑稽笑柄!” 老五连忙又往景行苑跑,这事超出他的理解范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儿子的奴仆,把老子的奴仆扣下,整个铅山就没出过这种事儿! 气喘吁吁跑到大门外,老五喊道:“今日是个误会,快快把人给放了。” 赵瀚在里头回答说:“今日恶奴擅闯景行苑,不知有何阴谋,我等无权放人,须等少夫人回来处置!” “你究竟是何人?”老五质问道。 赵瀚回答说:“吾乃大少爷忠仆。” 老五只能喊道:“老爷说了,快快放人,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赵瀚惊讶道:“难道这些恶奴,擅闯内院闺房,竟是老太爷派来的?” “自然不是!”老五哪敢承认。 赵瀚怒斥道:“既不是老太爷派来的,老太爷又怎会说既往不咎?大胆刁奴,居心叵测,竟敢假传老太爷命令,究竟想置老太爷于何地?你姓谁名谁,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我……你……”老五气得想吐血。 赵瀚讥讽道:“是不是被我拆穿真面目,已经哑口无言了?” “你……我……气煞我也!”老五疯狂跺脚,无端背锅,气血上冲,几欲晕倒。 就在此时,娄氏回来了。 不理眼前状况,娄氏慢悠悠走来,脸上没有丝毫愠怒。她行至院门前,柔声说道:“我回来了,开门吧。” “咿呀!” 沉重的院门立即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娄氏说道:“户枢老朽,该上油了,这声音刺耳得很。” 赵瀚持刀抱拳:“夫人,今日有恶奴擅闯景行苑,已被我悉数拿下关在柴房。” 丫鬟冬福突然上前,在娄氏耳边低语,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娄氏微笑嘉许:“瀚哥儿,你很好。” 赵瀚回答:“分内之事。” 娄氏又对其他家仆说:“你们也很好。” 众家仆皆大喜,赏钱肯定少不了的。 老五上前说道:“少夫人……” “莫急,”娄氏立即打断,“此间事情,我还没有理清,一桩一桩的慢慢来。” 老五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 娄氏突然呵斥:“来人,将那吃里扒外的刁奴拖出来!” 谁吃里扒外? 当然是凌夫人! 就算不是,也必须是,因为她是老太太的人,今天必须收拾一个,给老太爷、老太太那边看。 凌夫人被拖到院中,惊恐大呼:“夫人饶命,冤枉啊!” 费纯亦是大惊,连忙跪下磕头:“夫人,你饶了我娘吧,我娘没有勾结外人。” 娄氏对墨香说:“我问你,这刁奴都有哪些罪状?” 墨香都不用念稿子,直接张口就来:“我有一个账本,细账便不说了,零头也索性抹去。天启四年,凌氏贪墨克扣四十七两。天启五年,凌氏贪墨克扣七十九两。天启六年,凌氏贪墨克扣一百二十五两……” 景行苑的总管事、凌夫人的丈夫、费纯的父亲费廪,此刻并不在家中,奉命到田庄收夏粮租子去了——费映环名下有田。 凌夫人吓得瑟瑟发抖,疯狂磕头求饶。 “给我打!”娄氏怒喝。 费纯只能向费如鹤求救,哭喊道:“少爷,你救救我娘吧。” 费如鹤有些心软,说道:“娘……” “闭嘴!” 娄氏呵斥一声,下令道:“狠狠的打,打死打残无算!” “啊……夫人饶命!” 凌夫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或许是疼得失去理智,最后竟然喊道:“少夫人,我可是老夫人的人,你不能这样打死我!” “打死,给我打死!”娄氏愈发愤怒。 眼见凌夫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赵瀚上前提醒:“夫人,好歹要给少爷留些情面。” 这话里的少爷,既指费映环,又指费如鹤。 只因凌夫人的丈夫,是跟费映环一起长大的书童。而凌夫人的儿子,又是跟费如鹤一起长大的书童。 娄氏发泄一通怒火,听得赵瀚求情,抬手说:“停下。” 凌夫人已经快昏死过去。 娄氏问道:“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凌夫人有气无力道。 娄氏又问:“你是谁的人?” 凌夫人哭泣着回答:“我生是少夫人的人,死是少夫人的鬼。” 娄氏冷笑:“送去治伤。克扣院中奴仆的月钱,半个月内你自己补上,否则我就将你发卖出去!至于你贪墨的银钱,我就不予追究了……凌夫人!” “补上,补上,一定补上,”凌夫人惊恐痛哭道,“多谢夫人开恩,多谢夫人开恩。奴婢不是什么凌夫人,奴婢就是一个贱婢,不敢再称什么夫人。不敢称夫人了,我就是一个贱婢,奴婢是一个贱婢。是贱婢,真是贱婢……” 娄氏懒得再理会她,吩咐道:“柴房里的恶奴,都带出来,我亲自送回拱北苑!” 一共十九个家奴,被五花大绑着,从柴房里全部押出。 娄氏对那些家奴说:“走吧,随我去见老太爷。” 令众人散去,娄氏只带一个丫鬟,就迈步前往费元祎的拱北苑。 她站在院中喊道:“儿媳来给公公请安,今有一些恶奴,擅闯儿媳的内院。之前并不知是公公的人,如今已审问清楚,儿媳不敢擅作主张,便带来交给公公发落。” 里屋传来费元祎的声音:“这些恶奴,我自会处置。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吧。” “儿媳告退!”娄氏行礼退出。 “嗙!” 里屋传来一声闷响,却是老太爷又在砸东西。 053【鸳鸯谱】 娄氏回到自己院中,冬福已将晚膳备好。 费如兰整个人浑浑噩噩,心里又惊又怕,又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倒是费如梅年幼,道理只懂得两三分,已然恢复了平日活泼。 费如鹤憋了一肚子气,捏着拳头说:“娘,若是照我的意思,便将那些恶奴全打得半死……”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娄氏立即喝止,对墨香说:“把瀚哥儿也喊来一起吃饭。” “是。”墨香退出饭厅。 娄氏突然质问大女儿:“你就那么听话,让你去死便去死?” 费如兰低头说道:“这一年来,祖父已暗示多次。今天他把话挑明了,女儿……女儿只是害怕,稀里糊涂便寻了短见。” “既然已暗示多次,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你爹?”娄氏气得拍桌子,“万一惜月回房慢些,来不及将你救下,此刻吃的就不是热饭了!那老东西的脑子坏了,你的脑子也跟着坏了?” 费如兰双手捏着衣角,似在数那里的线头,不敢与母亲对视。她解释说:“事后……女儿也想明白了。我与那人虽有婚约,但他是他,我就是我,他家已退回婚书,彼此不再有瓜葛。女儿若是徇节,无非死给旁人看,于自己毫无益处,只会让爹娘伤心。这等蠢事,女儿不会再做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娄氏总算舒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女儿钻牛角尖。 “都不要动筷,等我回来!” 娄氏回到自己的卧房,很快取来一份名单。 稍待片刻,墨香也把赵瀚领来了。 “拜见夫人,见过两位小姐。”赵瀚抱拳行礼。 娄氏面带微笑,柔声说道:“你劳累大半天,想必已经饿了,坐下来一起吃饭。” “多谢夫人。”赵瀚并不推辞,非常随意的坐下。 娄氏又唤住墨香:“别走,这东西拿去。” 墨香接过名单,好奇问道:“夫人这是?” 娄氏一边给赵瀚夹菜,一边解释说:“老太爷最是要脸,这次让他颜面尽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这单子里的人,都是从景行苑放出去的,你去好生安排,速速将他们召回来!” “是。”墨香领命欲走。 刚要跨出房门,突然听到娄氏说:“办完此事,我让人护送你去宿迁。大少爷为官在外,缺人伺候,终须有个端茶倒水的。若能诞下一子,便给你补上纳妾文书。” 墨香浑身一颤,激动转身回来,朝着娄氏端端正正磕头。 “去吧。”娄氏挥手。 墨香起身退出,全程都没再说废话,一心一意办事去了。 娄氏又问赵瀚:“可知我为何把人都召回来?” 赵瀚扒着饭回答:“老太爷吃了亏,又不能明着撒气,必然迁怒景行苑的下人。而且,他没法插手景行苑事务,只能在费氏各处产业动手。大少爷外放出去的人,都在各处产业做活办事,若被老太爷长期刁难,时间一久必定离心离德。要么怨恨夫人不能为他们做主,要么干脆就死心投靠老太爷。” “说得好,”娄氏突然问儿子,“这里头的道理,你能想明白吗?” 费如鹤正吃得满嘴流油,放下筷子说:“都明白呢,我跟瀚哥儿的想法一样。” 娄氏笑道:“那我问你,瀚哥儿今天面临困局,为何让你亲自追我回来,还特地让你带上费纯。而不是随便派几个奴仆?” “这……”费如鹤仔细思索,回答道,“肯定是我跟费纯脚力好,比寻常奴仆跑得快!” 娄氏懒得再看儿子一眼:“瀚哥儿,你与他分说。” 赵瀚解释道:“少爷若不走,那些恶奴肯定不敢再闯内院。他们若不闯内院,咱们就没理由扣人,从头到尾吃亏不说,对方必然得寸进尺,今后的麻烦事会更多。少爷走了,才好引他们入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听明白了吗?”娄氏问道。 费如鹤挠挠头,感觉脑子不够用,硬着头皮说:“明白了。” 娄氏又问:“费纯呢?” 赵瀚继续解释:“凌夫人……凌氏那边,可能会不听话。她确实不听话,我派人堵门的时候,凌氏还想出去报信,几乎是被我软禁在房里。若不把费纯支走,这样对待他娘,难免要伤了兄弟情义。” 娄氏问道:“听明白了吗?” 费如鹤嘀咕道:“我哪有你们恁多弯弯绕绕。” 娄氏再问:“你为何敢自作主张,公然扣了拱北苑的恶奴?” 赵瀚回答说:“换成别人做主,我自然是不敢的。但此间做主的是夫人,以夫人的脾气手段,怎能忍下这口恶气?因此,并非我擅自扣人,而是在替夫人扣人。” 娄氏问儿子:“听明白了吗?” 费如鹤彻底不说话了,只顾埋着头扒饭,似要把脑袋塞进碗里。 费如兰也从丫鬟口中,知道了今天所有经过。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赵瀚的许多用意,一双大眼睛盯着赵瀚看个不停。 至于费如梅,小吃货一个,根本不管大家在说什么。 一顿饭快吃完了,娄氏突然问:“瀚哥儿,你今年十五了吧?” 赵瀚说:“虚岁十五。” 娄氏话锋一转:“明年没有童子试,后年你一定要考中秀才!” “尽量吧。”赵瀚说道。 “不是尽量,一定要考中,再拖下去就不好了。”娄氏反复强调时间。 赵瀚抬头看看娄氏,又看看费如兰,只当没有听懂:“尽量。” “唉。”娄氏一声叹息。 费如鹤依旧在吃饭,已经是第五碗,完全不知道他老娘在说啥。 费如兰脸色羞红,偷看赵瀚一眼,便迅速低头回避。 干饭完毕,赵瀚告退。 望着赵瀚离去的身影,娄氏对女儿说:“虽比你小三岁,身份也低贱,却是个可依靠的。待他中了秀才,便改回本名本姓,若能招赘自是好的。但看他那样子,恐怕不愿入赘,你们自过小日子去吧。” “娘,女儿不嫁。”费如兰愈发窘迫。 娄氏笑问:“看不上他?” 费如兰摇头:“也不是,只是……” “那便如此说定了,”娄氏笑骂道,“这小兔崽子,七窍玲珑,滑头得很,我还要费心思慢慢说服他!” “我都听娘的。”费如兰说完便走,脸红得都快发烧了,小心肝儿怦怦直跳。 在这顿饭之前,费如兰对赵瀚没啥特殊感情。 但经娄氏强点鸳鸯谱,她立即生出许多心思,别说当面跟赵瀚接触,便是一想起来都觉得很害羞。 费如鹤目瞪口呆:“赵瀚……我姐……他们……” 娄氏叹息道:“不然呢?如兰年龄太大,又是殉国忠臣的遗孀,哪有正经人家愿意结亲?便是有人愿意,怕也居心叵测,嫁了还不如不嫁。” 费如鹤难以接受道:“他是我兄弟,比我年龄还小,怎又能做我姐夫?”这货眼珠子一转,“不如做我妹夫吧,这样我也有面子。” 费如梅年幼不知羞,拍手道:“好啊,好啊,我长大了嫁给瀚哥哥。” “胡闹,”娄氏举起筷子欲打,呵斥道,“就没个正经点子,快快给我滚出去!” 费如鹤抱头鼠窜,心里憋屈得很,兄弟变姐夫是什么鬼? 赵瀚回去躺床上,也是纠结万分。 说实话,费如兰挺漂亮的,完全称得上白富美,可真让他娶来做老婆,总还是有些不情不愿。 至于为啥不情愿,赵瀚自己也不知道。 两个字,矫情! 正胡思乱想之间,费纯突然来敲门。 开门之后,费纯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多谢哥哥为我娘求情,不然我娘怕要被打死。大恩大德,今后我一定报答哥哥。” 赵瀚哈哈大笑:“你我兄弟,说恁多作甚?快快起来。” 费纯依旧跪着,怀里捧着个酒坛,高高举起说:“这是我爹私藏的美酒,已经好几年了,一直舍不得喝。今日拿来孝敬哥哥,请哥哥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那我便收下了,改天咱们一番畅饮,”赵瀚搀扶他起来,拍着费纯的肩膀,嘱咐道,“快回去照顾你娘,她这番被打得不轻。” 费纯似乎懂事了许多,作揖道:“哥哥,那我就先走了,今后有什么吩咐便知会一声。” (感谢妖刀万华,感谢衣柜客卿光头宋,感谢两位兄弟的盟主打赏,也感谢其他兄弟的打赏。老王拜谢!) 054【自力更生】 琴心、剑胆、酒魄,此时都已经转职了。 由于费映环常年在外,这三个称号断了传承,不再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 琴心改回原名费承,被分配到景行书院,目前在做图书馆助理。三大书院,属于整个费氏共有,因此没有被娄氏召回来。 剑胆改回原名费泽,被分配到鹅湖码头的货栈工作。 酒魄改回原名费德,被分配到鹅湖码头的商号工作。 陆陆续续,共有十七个家奴回归,其中包括一个大掌柜、两个二掌柜,另外还有一个纸厂的槽长。 这些人,要么是储备干部,要么已经是正式干部,相当于鹅湖费氏的家族产业,正在慢慢移交到费映环手里。 但是,娄氏选择全部放弃! “当!” 一个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瓷片乱飞。 费元祎气得浑身发抖:“她到底想做甚,是不是要闹分家啊!” 家奴们不敢出声,生怕触了老太爷的霉头。 除了生气,费元祎毫无办法。 他原本的打算,只是想随便挑些纰漏,处罚那些景行苑的外放奴仆,并断掉景行苑的财政供给,逼着儿媳娄氏主动来认错。 就如同皇帝,对东宫大臣下手,不给东宫发放物资,以此来敲打太子和太子妃。 谁曾想,费元祎还没出招,娄氏就战略大撤退,把家奴全都召回宅里待用。 一拳打中空气,费元祎憋得要吐血! 二少爷费映玘闻讯赶来,故作震惊道:“父亲,听说大嫂把尚茗号的大掌柜都撤走了?” 费元祎余怒未消,瞪着儿子问:“怎么,你想接手?” “万万不敢,”费映玘连忙否认,随即又叹息道,“大嫂的性子也太烈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做得这么绝。” 费元祎冷笑道:“你高兴坏了吧?” 费映玘苦着脸说:“父亲冤枉孩儿,家和才能万事兴,孩儿难过都来不及,又怎会感到高兴呢?” “没有就好。”费元祎气呼呼坐下。 费映玘开始上眼药:“大嫂那边,总不能父亲主动服软吧?” “休想!” 费元祎怒拍交椅扶手,显然是被儿子戳到痛处。 费映玘说道:“若依孩儿的意思,便这样耗着,就比谁先撑不住。大嫂那一院子奴仆,可要花不少银子养着,干脆断了他们每月的例钱。她把人都撤回来,外头的收入也没了,看她如何养活那么许多人!” “也只能这样了,”费元祎捋胡子说,“尚茗号没了大掌柜,便由你去接手吧。” 费映玘喜道:“那孩儿就先扛着,等大嫂哪天服软,便立即把商号让出来。” “滚吧。”费元祎头疼欲裂,家里没一个省油的灯。 更为头疼的是,四个儿子当中,只有费映环比较成气,如今还做了大县的知县,以后全家都得仰仗费映环。 闹得如此僵,恐怕难以收场,等费映环回家还得再闹一次。 唯一的办法,就是断掉财政供给,逼迫娄氏赶紧低头认错! …… 景行苑,忠勤院,家中奴仆全部集结。 费廪、凌氏夫妇,连同他们的儿子费纯,此刻都跪在院里听候发落。 静坐片刻,娄氏终于开口:“费廪。” “小的在呢,夫人请吩咐。”费廪跪着往前爬行一步。 娄氏说:“你是大少爷的书童出身,跟大少爷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兄弟。” “不敢,不敢。”费廪连连磕头。 娄氏说道:“你贪了多少银子,我也懒得追究。自己估摸着拿出一些,分与院内兄弟姊妹,此事就算彻底揭过。如何?” 费廪感激涕零道:“夫人仁慈。” 娄氏笑道:“景行苑的总管事,还是由你来当,今后可要收敛一些。再被我抓住把柄,恐怕也顾不得大少爷的面子了。” “小的定不敢再胡来,一切都听夫人吩咐。”费廪再次疯狂磕头,把额头磕得流血不止。 娄氏不再理会此人,说道:“费洪,费福,费喜,费佑。” 立即有四人上前,年龄最大的已经快五十岁。 娄氏微笑道:“你们跟随大少爷多年,皆能独当一面。特别是费洪、费福,一个是商号大掌柜,一个是造纸坊的槽长。不说红利和外水,每月的工钱就有十两。现在被我召回来,权财皆失,心里恐怕怨恨我吧?” “小的不敢。”四人连忙否认。 娄氏说道:“我在九江,有几百亩好田,还有几间商铺,都是娘家的陪嫁物。这些年,也只让娘家人打理,已经被搞得一塌糊涂。费洪,你带几人,去九江接管那些商铺。费佑,你带几人,去九江接管田产!” “是!” 费洪和费佑立即领命。 娄氏又说:“鹅湖山的西北麓,有一片山林已被我买下。费福,若让你新辟一家纸厂,你能胜任否?” “须有工人。”费福回答。 “可否挖来?”娄氏问道。 费福回答:“可以挖人,且不必挖费家的工人,信州官局有的是造纸工匠。” 明初之时,朝廷在江西设立西山官局,全国最大的官方造纸厂就此诞生,特产便是“宣德纸”。 两百年过去,西山楮木被砍伐殆尽,朝廷把造纸坊搬到信州,地址距离鹅湖镇非常近。 大名鼎鼎的宣纸,便是偷师西山官局,此时称为“泾县纸”。因为原材料日益缺乏,改成青檀皮混合稻草制造,在明末清初渐渐演变为宣纸。 唐宋宣纸,宣德纸,泾县纸,宣纸,其实是四种不同的纸,很多时候都被混为一谈。 娄氏对此不甚明白,问道:“挖官局的工匠,他们愿来吗?” 费福解释说:“信州官局,贪腐成风,官匠沦为私奴。只要咱们出得起价,又能庇护工匠,怕是官匠全都愿意来。” “如此便好,你去办吧。”娄氏点头赞许。 信州官方造纸厂,早就已经名存实亡。 产量和质量都严重下滑,所得利润装进私人腰包。朝廷需要贡纸的时候,便上下勾结,趁机兴风作浪,以行政命令扰乱市场,强迫铅山县的私人纸厂低价出售。 费福提醒道:“夫人,若新辟纸槽,即便一切顺利,也要半年才能出纸。欲得上品好纸,非得一年以上不可。” “一年而已,我还耗得起!”娄氏信心十足。 费福拱手说:“如此,小的竭尽全力。” 娄氏又对另一个家奴说:“费喜,你带几个人,去接管河口镇的酒楼。” 河口镇的酒楼,是费映环捡来的,原本属于费松年的产业。 费松年被气死之后,五成产业捐给书院,三成产业由费元禄分配。 其中,酒楼被费映环分走,但管理人员一直没动。 而今酒楼每况愈下,娄氏早就想整顿了,正好趁此机会更换管理层。 赵瀚突然说:“夫人,我想讨个差事。” “讲来。”娄氏微笑道。 赵瀚说道:“河口镇的酒楼,我想去做副掌柜。” 正掌柜只有一个,俗称大掌柜。 副掌柜可以有很多个,俗称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分别负责不同的部门。 娄氏也不多问,只提醒道:“做事可以,莫要耽搁念书。” 赵瀚又说:“我还要几个人手。” “自己挑吧。”娄氏答应得很干脆。 (本想定时发布,点错了,这是中午那章。) 055【红油辣子】 鼎盛楼,两层木制建筑,位于河口镇码头。 来往客商,可选择二楼雅间。一边吃喝畅聊,一边欣赏河景,还能观察自己的商船状况。 若想雅致些,便招来乐户听曲,以丝竹之声佐酒。 也有雅俗共赏的法子,一楼设置戏台,戏班定期驻唱——江西是戏曲窝子,但凡大型酒楼茶楼,缺了戏班子就不合格。 大清早,天光未亮。 鼎盛楼还没营业,甚至连门板都没摘,就有人跑来疯狂拍门。 “谁啊?来了,来了,别再敲了!”看店的伙计刚睡醒,他取下一块门板,见外面站着七八人,打着哈欠说,“厨子都还没来,各位这是赶早了。” “不早,查账!” 费喜(大掌柜)一声令下,身边奴仆立将店伙计给制住。 赵瀚、费泽(剑胆)和费德(酒魄),带着几个奴仆,迅速闯入店中。 “你们要作甚?” “救命啊,强盗抢人啦!” “……” 一共四个看店伙计,转眼间全被扣下,整座酒楼都被接收。 刚把账本翻出来,又来几个酒楼员工,悉数被扣在二楼雅间,分开审问他们的所知信息。 酒楼后门,陆续来了些送菜的,同样被请进店中套话。 有个送鱼的还想跑,被费泽(剑胆)迅速抓回。一番查问之下,原来这人是掌柜的侄女婿,负责在渔民那里收货,再统一运来卖给酒楼。 其他那些送菜的,情况也差不远,或多或少跟管理层有关系。 赵瀚带来的账房先生,正在紧锣密鼓的查账。 费喜(大掌柜)对赵瀚说:“食材进价有问题,至少比寻常市价要高出五成。” 赵瀚说道:“分开审了一遭,互相揭发,那些普通伙计,只小偷小摸而已。几个厨子最厉害,故意把鲜鱼弄死,又或者说肉已坏了,晚上收工就带回家里,再低价卖给左邻右舍。香料偷得也凶,特别是胡椒。对了,有个伙计供述,负责戏班、乐班的二掌柜,跟那些唱戏唱曲的有猫腻。” “哥哥,那大掌柜来了!”费泽跑过来禀报。 “抓住!” 酒楼大掌柜叫费忠,刚刚跨入店中,稀里糊涂就被逮了,顿时吓得大呼:“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一共三个掌柜,陆陆续续被抓。 赵瀚说道:“喜叔,你是夫人派来的大掌柜,酒楼经营当然是你来管。至于这三个人,必须押送他们去见官,其他店工捏住把柄便可。” “就依瀚哥儿的。”费喜陪笑道。 赵瀚又把厨子们都叫来,一个大厨,三个徒弟,还有一群帮厨。 大厨叫彭正祥,属于雇工,已经一把年纪了。除非有贵宾豪客,他平时都不亲自动手,只让三个徒弟负责烹饪。 赵瀚抓起一把干辣椒,笑道:“这番椒用得很快啊,喜欢吃辣的客人很多吗?”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彭正祥连忙跪下磕头。 赵瀚也不提其罪名,只问道:“铅山本地可有种植番椒?” 彭正祥回答:“番椒多从浙江运来,近几年本地也种,但种得不是很多。” 关于辣椒的简单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万历十九年。 而辣椒的详细文字描述,包括开什么颜色的花,最早出现在天启元年。 也就是说,至少在三十多年前,辣椒就已经传入大明。而且,真正的传入时间,肯定还要早许多,三十年前被文人首次记录而已。 辣椒的早期传播路线有两条,一条起自浙江,一条起自辽东。 铅山县紧挨着浙江,远比湖广、四川、贵州接触辣椒的时间更早。 “把香佐料都拿出来。”赵瀚说道。 “啊?”彭正祥没听明白。 赵瀚问道:“你是讨论自己捞了多少钱,还是想跟我切磋一下厨艺?” 彭正祥立即大呼:“把香佐料都拿来!” 厨房里顿时鸡飞狗跳,一个个又害怕又好奇。 赵瀚抓起片香叶闻了闻,笑着说:“这玩意儿原产地中海,大明居然也有,价钱很贵吗?” 彭正祥小心翼翼回答:“以前很贵,这些年不那么贵了,许多地方都有栽种香桂树。” 赵瀚指着一盅干辣椒,命令道:“舂碎!” 彭正祥连忙吩咐徒弟:“舂碎。” 赵瀚瞪其一眼:“若不想学,你便出去吧。” 彭正祥愣了愣,他已五十多岁,真没想过再学厨艺,也不相信赵瀚有什么厨艺。但被人抓住把柄,不学都不行,只能自己动手舂辣椒。 赵瀚又让人准备其他香佐料。 一切就绪,他吩咐道:“烧菜油。” 一个大厨,三个厨师,一群帮厨,此刻忘记害怕,纷纷上前围观。 只见赵瀚摊手试油温,突然端锅将热油淋入。 “兹!” 连续两拨油倒下去,随着赵瀚用筷子搅动,强烈的香气扑鼻而来。 彭正祥深吸一口,表情陶醉,忍不住想尝尝。 咽了咽口水,彭正祥问:“这是……” “油辣子,”赵瀚微笑道,“可惜,酿豆瓣酱需要时间,也不知铅山的空气菌落是否合适。嗯,最主要的,还是我不清楚具体工序。” 江西菜的品种很多,尤属铅山菜比较重口,而且因为商贸繁荣,吸收了大量其他菜系的特征。 就说明末的铅山菜,上流士绅商贾,吃得相对比较清淡,但也整体偏向重口。下层的贩夫走卒,简直越重口越好,街头小吃早已五花八门。 赵瀚属于野路子,对川菜比较熟悉,正好符合此地口味。 可惜,川菜之魂“郫县豆瓣”,此时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明代的川菜,跟后世川菜,完全就不挨边的。 四川流行胡辣汤,你敢信吗? 根据明代文人记载,胡辣汤也曾是四川美食,大致做法跟北方一样,只是改用了米粉来勾芡。 若赵瀚提前统一中国,四川人没死那么多,用不着湖广填四川,恐怕这个时空很难诞生“川菜”。 “有米线吗?”赵瀚问道。 “有。”彭正祥没再使唤徒弟,而是自己把米线给端来。 米线,隋朝叫“粲”,宋朝叫“米缆”。明清两朝,书面写法是“米糷”,民间已经俗称“米线”。 烧水下锅,十多碗米线捞起来,放入酱油、蒜泥、葱花和油辣子。 红绿白相间,色香味俱全。 赵瀚说道:“没有味精,以后做米线,可熬鸡汤或骨头汤提鲜。” 彭正祥不知道味精是啥,只能奉承点头:“师父教诲,徒儿记住了。” 赵瀚吩咐道:“端出去,让他们别查账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彭正祥忍不住问:“师父,我能尝尝吗?” “尝吧。”赵瀚笑着说。 彭正祥下意识放入薄荷,被赵瀚给阻止,让他单纯体会油辣子的魅力。 此时做菜,各省喜用紫苏,铅山这边尤喜薄荷,好多菜品都把薄荷往里扔。 彭正祥把米线拌匀,吃了一口,又辣又爽,辣得流鼻涕道:“若寒冬腊月,吃上一碗油辣子米线,怕是更加美味百倍。” “你算一下成本,拿给掌柜的定价,以后早晨就卖油辣子米线。嗯,油辣子汤面也可以。”赵瀚说道。 彭正祥想了想说:“师父,这油辣子,似乎还有别的用途?” “你自己钻研吧,”赵瀚笑道,“每半个月,我教你一道新的菜品。今日便教你做红油白斩鸡,正好顺手给米线熬鸡汤。” 已经五十多岁的彭正祥,突然端正跪地,磕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赵瀚生受一拜,并未拒绝。 还没到中午,就陆续有食客来到酒楼。 这里消费偏高,底层百姓吃不起,不说二楼雅间,一楼大堂也挺贵的。 好在河口镇商贸发达,根本不缺客源。 每有一个客人进来,店伙计都积极推销红油白斩鸡、油辣子米线(面条),说是从宫廷御厨那里流出的新品菜式。 宫廷菜式? 好家伙,那还不赶快端上来! 厨房的鸡都不够用,酒楼采购员被派去满世界找鸡。 楼上楼下,随处可见倒霉食客,被辣得坐那儿直吐舌头。 只听一个壮汉,拍桌子大喊:“再来一盘红油鸡!” 赵瀚坐在柜台观察情况,见这厮穿着普通,似乎不是有钱人,却又点了一桌好菜,而且还随身携带棍棒。他招来店伙计,问道:“那桌是做什么的?” 店伙计回答:“都是铁脚会的头目。” “铁脚会?”赵瀚没听说过。 店伙计解释:“这几十年来,各行各业都建了行会,米行有米会,布行有布会。苦哈哈们有样学样,也都组了会社。铁脚会就是码头苦力的行会,后来镇上的脚夫也都加入,哪个雇主若敢拖欠工钱,铁脚会就几百上千人扛着扁担上门讨要。” 好家伙,这是行业工会的雏形啊。 赵瀚并不知道,铅山的各种工会,尤数造纸业工会最牛逼。 都是些技术工人,而且产业人群密集,许多还识得几个大字。稍微遭受苛待,动辄就闹罢工,私人造纸厂的老板只能妥协。 至于官方造纸厂,完全不把员工当人看,敢带头闹事的直接打死打残——耽误了生产无所谓。 清中期,铅山县的造纸工人,占全县人口30%以上(不计孩童)。 明末没那么厉害,但造纸工人数量同样恐怖。仅石塘镇一地,若把砍竹、烧槽、挑抬的也算上,一个镇就有五六万造纸工,可说全镇都在围着造纸坊打转! 工会? 罢工? 有点意思。 赵瀚起身走过去,拱手笑道:“诸位客官,咱们酒楼的新品菜,大夥可还吃得满意?” (郑重献祭一本书:《赤心巡天》,特别牛逼的仙侠文,三百多万字量大管饱。) 056【会社组织】 赵瀚身穿一袭程子衣,头戴逍遥巾,模样似贫寒秀才,又似是哪家的公子。 穿得普通,却有气质! 一时间,这些铁脚会的头目,都猜不透赵瀚是什么来头。 先前喊着上菜的汉子,不由起身抱拳,回答说:“红油鸡好吃得很,小相公可是费家的少爷?” “在下赵瀚,”赵瀚拱手笑道,“我见各位粗犷豪爽,定是响当当的好汉,因此特来领略一番风采。” 姓赵? 可这是费家的酒楼啊。 但也无所谓了,赵瀚说话很好听嘛。 汉子被奉承得浑身舒坦,哈哈大笑道:“我叫孙显宗,平时都唤作孙二郎,小相公快快请坐。这是我三弟孙振宗,叫他孙三郎便是。这是费诨,费家的旁支子弟,也不晓得旁了几代,只能下苦力做脚夫。这是张铁牛,绰号小李逵。这是李大柱……” 待对方介绍完毕,赵瀚朝着柜台喊:“再来一壶酒,还有这桌菜,都记在我账上!” 孙显宗连忙说:“这哪使得,我们人多,该我们请客才是。” “对对对,该我们请客。” 众人纷纷推辞,都在猜测赵瀚的身份,同时也在猜测他的来意。 “啪!” 赵瀚猛拍桌子,佯怒道:“还以为你们是好汉,一顿饭钱也争来争去,扭扭捏捏跟个娘儿们似的!” 几人面面相觑,搞不清赵瀚葫芦里卖什么药。 气氛有些尴尬。 孙显宗打圆场说:“教小相公笑话了,今天这顿饭就不争,改天再请小相公喝酒。” “那便对了,”赵瀚拿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发现还有酒,便给自己倒上,“来来来,是好汉的,先干一杯再说。” “好,干了!”众人举杯痛饮。 一杯酒下肚,气氛变得融洽许多。 孙显宗主动给赵瀚满上一杯,打听道:“小相公似是读书人?” 赵瀚摆手说:“只考了童生,不算什么读书人。” “童生再往上就该秀才了,哪里不算读书人,”张铁牛连忙举杯说,“我铁牛是个粗人,今天是撞大运了,能与小相公同桌吃饭。来,我敬小相公一杯!” “好说。”赵瀚来者不拒。 孙显宗继续打听:“鼎盛楼的掌柜换人了,小相公是掌柜的亲戚?” 赵瀚笑着说:“我是鼎盛楼的二掌柜。” 什么鬼? 这个身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李大柱犹豫道:“小相公看起来……不显年纪。” “明年就十五岁了,”赵瀚笑道,“来来来,吃肉,喝酒!” 才十四岁? 童生,十四岁,费家酒楼的二掌柜,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越是猜不透,这些人对赵瀚就越恭敬。 孙显宗还想继续打听,赵瀚却不吐露更多信息,反而转过来套他们的话。 赵瀚说道:“我在含珠书院学经的时候,就已仰慕铁脚会的大名。你们这会社,入会是要交钱吗?我也入一个怎样?” “小相公说笑了,”孙显宗连忙拒绝,“铁脚会都是些脚夫苦力,天生的苦哈哈。小相公是童生,今后还要考状元,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哪能跟咱们混在一起。” 赵瀚跟众人又碰一杯,拍着桌子说:“哪个规定苦力就该低贱?没有你们力夫,河口镇来往恁多货,让贵人们自己搬上船?” “贵人们可搬不起,怕要连人带货掉河里。”张铁牛哈哈大笑,似是联想到富人搬货时的窘相。 “就是嘛,”赵瀚笑道,“这河口富庶,都是力夫用麻袋扛出来的。要我看啦,你们力夫才是河口镇的贵人!” “可不敢当。” 几人连连推辞,心里却开心得很,再看赵瀚也愈发顺眼。 孙显宗终于忍不住,直接敞开了问:“小相公,你请咱们吃饭喝酒,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来,孙二哥,咱们再走一个。” 赵瀚与孙显宗碰杯,只呡了一口说:“我这人,就爱交朋友。我交朋友,不看贫贱富贵,只看是不是仗义豪爽。仗义好汉子,喝了一杯酒,便是我的朋友。你们说,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 “愿意,自是愿意。”几人开心回答。 赵瀚又说道:“这许多读书人,满嘴仁义道德,心里却男盗女娼,我是横竖瞧不起的。诸位好汉就不一样,说什么做什么,一口唾沫一个钉子。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 费诨拍桌子大赞,这个费氏旁系,估计被读书人坑过。 赵瀚继续胡扯,一顿酒喝完,得到如下信息: 第一,河口镇的铁脚会,会员大概有两千多人。 第二,铁脚会的会员,必须按月缴纳会费。若受欺负,可以得到会社的帮助,还能帮他们逃脱官府徭役。 第三,铁脚会的大小头目,都已是半脱产状态。 一句话概括:早期三合会组织! 从明中期开始,各种会社遍地开花。 东林党,早期属于文人会社,后来才衍变成政治派系。 商业行会,也是正德、嘉靖年间兴起的,伴其而生的还有各地镖局。 底层百姓,则出现“义助会”组织。 根据地域和形式的区别,义助会又有许多类型,例如:合会、集会、做会、请会、赊会、善会、义社、粮社、祭社等等。 究其本质,无非穷苦百姓,抱团取暖求生。 可惜,这种会社组织,跳不出变质腐化的窠臼。 眼前这个铁脚会,就已开始对小摊贩收保护费。他们诉说时还很自豪,认为保了无数摊贩的平安,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出钱。 赵瀚摇摇晃晃站起,抱拳道:“众位哥哥,小弟不胜酒力,咱们……咱们改日再饮!” “好……好说!”孙显宗扶桌站起,跟赵瀚勾肩搭背。 张铁牛也喝得晕了,拉着赵瀚的手说:“小相公,听你说话就是舒坦,明天咱们再喝一场。以后要是搬东西,便派人来说一声,铁牛我保证给你卖力!” “说那么许多作甚,都是自家兄弟。”赵瀚拍着他的肩膀。 孙振宗笑道:“对对对,都是自家兄弟。” 又是一番扯淡,总算将这些人送走。 赵瀚回到柜台,瞬间恢复清醒,招来伙计问话:“这河口镇,除了铁脚会之外,还有哪个会社最厉害?” “当然是船会,”店伙计回答说,“船会里面全是船工,他们的大当家叫舵爷,也叫舵主。铁脚会在陆上,船会在河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赵瀚又问:“有没有农会?” 店伙计笑道:“农会也有,一般都不长久,也搞得不是很大,顶多结伙互相救济。十多年前有个‘苍社’,纠集一千多佃户入会,还教孩童唱什么‘裂裳为旗,销锄做刀’,喊什么‘铲主奴贵贱,平世间穷富’,社主自称是甚‘铲平王’。刚闹起来,都没惊动官府,就被乡老们带着家奴给灭了。” 我操,“铲平王”这诨号可以啊,比陕西那票反贼的名号响亮多了。 看来这“铲平王”读过书,就连造反口号都文绉绉的。 别看江西地处南方,若单论起义次数,堪称大明第一省。 特别是南赣地区,造反如同家常便饭,起义失败就进山为匪。为此,江西不但有江西总兵,还另设一个南赣总兵,专门用来镇压起义、平息匪患——南赣总兵一直存续到清末,这里起义频发,贯穿明清两朝,改朝换代也拦不住他们造反。 两年前,福建农民起义,流窜转战江西,跟瑞金反贼合流,直到现在都还没剿灭。 颇有才名的“赤水六俊”,在乡试回家的路上,被瑞金反贼给弄死四个。 瑞金知县,已经不敢出城了。 赣南的造反形势,可谓一片大好,赵瀚都忍不住想去参加。 赵瀚跟店伙计继续聊造反……啊呸,继续聊会社组织,费如鹤、费纯主仆俩突然来了。 “书局我已联系好,”费如鹤端起茶壶猛灌,“只要咱们给钱,他们就愿意印刷。但印出来的东西,须得咱们自己卖,书局嫌咱们没名气。” 自费出书,自负盈亏。 费纯忍不住说:“哥哥,那啥旬刊能卖掉吗?要我看啦,不如直接印小说,《射雕英雄传》肯定卖得好。” 赵瀚笑着解释:“不能直接卖小说,一旦卖得畅销,必有无数盗印,钱都给盗版的赚去了。咱们细水长流,一个月连载三次岂不美哉?若想看下文,就得老老实实买我的《鹅湖旬刊》!” 《鹅湖旬刊》是什么? 赵瀚的舆论宣传阵地,顺便连载小说赚些银子。 赵瀚指着身后的戏台:“费纯,你来酒楼里说书。每次出刊,只说三分之一,勾得他们心痒痒。剩下三分之二内容,谁想看就出钱来买,旬刊办得再烂都有人要。” 费如鹤表示不理解:“搞那多事作甚?你若怕盗印,一册一册的卖小说便是。” “说了你也不明白,”赵瀚直接问道,“你可相信我的本事。” 费如鹤点头说:“自是信的。” 赵瀚勾着费如鹤的肩膀:“既然信我,那就照我说的做。” 057【退钱!】 横林书局,诞生于正德末年。 由于费氏不配合宁王造反,被挖了祖坟,还烧了祖宅。 当时只有含珠私塾,并没有含珠书院,费氏藏书放在祖宅那边,也被一把火给烧得精光。 致仕在家的费宏,亲自出面组建书局,从南直、浙江收购科举资料,专门印刷教辅书籍供子弟学习。 百年来,横林书局发展壮大,出版内容越来越多,主要经营三种类型:教辅、文集、戏曲话本。 万历末年,甚至开始偷印黄色小说…… “就雕几个断句符号,你这加钱也太多了吧?”赵瀚非常不高兴。 书局掌柜费豫好笑道:“只雕几个?一篇就是好几十个!” 赵瀚指着桌上两张稿纸,开始认真讲道理:“费掌柜,咱们摸着良心说话。只有断句符的读起来方便,还是加上逗号、冒号的读起来方便?” “都方便。”费豫说道。 “同样一本小说,两种断句符号,你愿意买哪种?”赵瀚问道。 费豫模棱两可道:“都行。” 赵瀚气得发笑:“那好,铅山也不只你一家书局,我便拿到别家印书去。等人家印完书之后,断句符的活字都留着,还能再印其他图书。” 费豫伸手拦着:“别急着走啊,谈生意就该慢慢谈,哪有几句话能说完的?” “新增的断句符,雕刻活字不该我出钱,”赵瀚坚持道,“谈得来就谈,谈不来一拍两散。” 费豫见讨不得便宜,便笑着说:“行,不另收钱。” 明末的出版业异常繁荣,除了印刷技术进步之外,还有就是“宋体字”的彻底成型。 宋体字,其实该叫印刷体,特别适用于活字印刷。 南京甚至出现彩色套印技术,同一页纸印几种颜色,还可以附带插图。 明末的印刷品,特别是通俗读物,基本上都有断句符号。 只一个黑点,既是逗号,又是句号。 赵瀚要求增加的标点也不多,逗号、句号、冒号、引号而已,力求底层大众看书更方便。 又是半个月过去,《鹅湖旬刊》第一期终于付梓。 总裁:赵瀚。 副总裁:庞春来。 主笔:赵瀚、庞春来。 编校:庞春来、徐颖、费元鉴。 第一版块:赵子曰。 第二版块:辽东论。 第三版块:古文选刊。 第四版块:诗词鉴赏。 第五版块:戏曲话本。 第六版块:小说连载。 第七版块:泰西数学。(前几期不印,启动经费不够,数学符号要加钱) …… 崇祯五年,十月初一。 鼎盛楼。 费元禄带着一个儒士,在二楼挑选雅间,笑着说:“龙如,你初来乍到,带你尝尝铅山的新品菜肴。” “让山长破费了。”郑仲夔拱手道。 郑仲夔,字龙如,上饶人。自幼失怙,由兄长养大。 此君虽连举人都考不上,却被誉为“才绝一世,博学多闻”,已出版《清言》、《耳新》、《偶记》、《隽区》等书。 《清言》又名《兰畹居清言》,可称得上明代版的《世说新语》。 其余书籍内容,多为随笔小说,涵盖政治、经济、民族、外交、文学、艺术、风俗。历史上,《偶记》和《隽区》,还被乾隆列为禁书。 这几年,费元禄都在整顿书院,让含珠山的学风大为改观。 他还延请名师执教,郑仲夔已是第三个,写了十多封信终于请来。 酒菜上桌。 费元禄介绍道:“此为红油鸡,鲜辣爽口。此为东坡肘子,肥而不腻。都是鼎盛楼的新品,龙如且品尝一番。” 郑仲夔夹了一块肘肉,放进嘴里咀嚼细品,顿时赞叹不绝:“此乃人间奇珍也!” 费元禄推开靠过道的窗户,笑道:“鼎盛楼换了个戏班子,弋阳腔堪称一绝,龙如可享用美食,再以那戏曲佐酒。” “山长如此款待,晚生实在愧不敢当。”郑仲夔连忙说。 费元禄说道:“龙如才名远播,广信府谁人不晓?书院的教务,还望多多费心。” “定当竭尽全力。”郑仲夔应道。 突然,外面传来费纯的声音:“肃静,肃静,今日戏班开演之前,便由我来说一段传奇故事。” “不要听说书,快让戏班子上台!” “你是谁啊?毛都没长齐,快快回家吃奶去!” “快滚,快滚!” “……” 费元禄立即把窗户关上,顿时噪音散去大半,笑道:“吃菜,不用管他。” 此时此刻,费纯站在戏台上,手里提着纸筒大喇叭,满脸尴尬根本没法开讲。 赵瀚只能自己上台,夺过喇叭说:“喂,喂,喂……” 食客发现又多了个人,吵闹声稍微变小,都在好奇赵瀚想干啥。 赵瀚趁机喊道:“红油鸡,东坡肘子,都是在下祖传的菜品。各位说说,这两道菜是否可口?” “好吃!” “哟,敢情是厨房里的小师傅。” “你祖上是不是御厨?” “……” 话题瞬间变了,全往吃的上面靠。 赵瀚举着大喇叭继续喊:“大家安静,好生把故事听完,明天就能吃第三道新品菜式。好不好?” “好!” 许多食客齐声欢笑。 赵瀚将大喇叭交给费纯:“开始吧。” 费纯毕竟是半路出家,嗓子没有练过,在大场合说书,必须借助喇叭。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段故事,发生在宋宁宗年间。却说那钱塘江边,有一个牛家村……” 渐渐的,噪音越来越小,食客们都沉浸其中。 甚至有人已经吃完,却赖着不肯走,继续坐那儿听故事。 讲到金国在宋国杀人,宋国官兵居然还帮忙,听众都表现得义愤填膺,拍桌子大骂宋国皇帝是昏君。 讲到丘处机斩杀贪官,杀死那些金国兵将,听众们又纷纷喝彩叫好。 然后,费纯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还有呢?” “这就不讲了?” “小兄弟,再来一段!” “……” 尼玛,这断章简直缺德。 两位忠良义士之后,一个被金兵杀死,另一个又生死不明。他们的妻子还怀有身孕,其中一个好像被救了,但是谁救的她?剩下一个如何,孩子是否保得住? 戛然而止,不干人事! 费纯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笑着说:“诸位欲知后事,也可买这本书,每册只要一分钱(0.01两银子)。” 正德、嘉靖年间,由于活字印刷术还不完善,当时的书价非常昂贵,一套《李商隐诗集》价值4两银子。 万历时期就降了许多,一套《封神演义》价值2两银子。 天启、崇祯年间,印刷术更为发达,而且出版社也越来越多,书籍价格还在持续下降。 赵瀚这份《鹅湖旬刊》,采用的纸张相对廉价,而且紧挨着造纸产地,可以说卖得非常便宜了……嗯,说得更直白些,大概等于一斤鸡肉。 能在鼎盛楼吃饭的,可不缺那一斤鸡肉钱。 虽然心怀不满,但还是想知道后续,当场就有十多人购买杂志。 然后,破口大骂…… 他们是买小说来看的,谁知到手之后,只有三分之一属于小说,前面都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退钱!” “退钱!” 赵瀚冲上戏台,吼得比消费者还凶:“谁再乱叫,老子就不往下写了,今后也不出新菜品了!” 众人顿时无语,忽略前面的内容,直接翻到后边看小说。 又有酒楼的伙计,给二楼雅间上菜,怀里全都揣着一本杂志。 一个伙计进屋添酒,问道:“费老爷,这位先生,可有兴致购买旬刊?诗词散文,戏曲小说,应有尽有,好看得很。” “且拿来看看。”郑仲夔微笑道。 伙计连忙将《鹅湖旬刊》递上,郑仲夔没有立即给钱,而是先翻开来浏览一二。 扉页没有创刊词,直接就是本期目录。 第一版块《赵子曰》,作者赵子曰,文章标题:《天下之人,生而平等》。 郑仲夔眼皮子一跳,连忙翻看正文: “……一曰,男女平等……二曰,百业平等……三曰,良贱平等……” 058【时装大佬】 “啪!” 郑仲夔还没看完文章,隔壁雅间便有人拍桌子:“写得好,男女自当平等,良贱也当平等!” 旋即,此人推门而出,欢快大喊:“赵子曰是谁?快来痛饮三百杯!” 赵瀚抬头朝二楼望去,顿时被吓了一跳。 只见此人穿着一袭儒衫,既非制式的蓝色和白色,也非科试不及格的绿色。而是……粉红色打底,还有大红色、紫色、绿色、黄色做点缀。 活像一只披挂儒衫的人形孔雀! 再观其头饰,金色小冠虽然花哨,但还属于正常范围。可那透冠而过的簪子,竟然坠着嵌花珠玉,走起路来活像女子的步摇。 抬手一甩,折扇展开,扇面赫然画着仕女图。 明代也有女装大佬? 嗯,也不算真的女装,严格来说是不男不女。 赵瀚踱步走到二楼,拱手道:“在下赵瀚,敢问公子大名。” 见赵瀚脸嫩,此人不由皱眉道:“赵子曰如此年幼?” 赵瀚反问:“阁下可穿异装,在下就不能年少?” 此人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抱拳说:“费如饴,字畅怀,刚从苏州回来。我这套装扮,在苏州可时尚得很。” “苏州多有异装者?”赵瀚颇为讶异。 费如饴得意洋洋说:“不惟苏州,苏松常湖,异装者皆多也!” 明末社会,非常畸形。 北方是地狱,百姓苦于温饱;南方若天堂,已经诞生时装。 一面思想禁锢,妇人殉夫者多;一面思想奔放,离经叛道者众。 有压迫,就有反抗。 有禁锢,就有放肆。 百业平等的口号,王艮早就喊出来了,一百年前。 男女平等的口号,李贽早就喊出来了,五十年前。 王艮,李贽,都是王阳明的徒子徒孙。 如今,赵瀚提倡人人平等,不过加了句“良贱平等”而已。 只要不公然宣传造反,别说中央朝廷,就连地方官府都懒得管。 若是赵瀚闯出大名气,甚至可能接到官方的讲学邀请。 …… 郑仲夔放下杂志,若有所思。 费元禄拿起一看,顿时气得不轻,怒道:“歪理邪说,嚣张至斯,竟敢自称赵子!” 郑仲夔报以微笑,既不同意,也不反驳。 费元禄迅速冲出雅间,站在过道大喊:“哪个是赵子曰?” 赵瀚正在跟费如饴说话,闻言转身作揖:“启禀山长,学生便是赵子曰。” 费元禄立即有了印象:“你是费美中的义子,庞蔚然的学生?” “山长竟记得学生,荣幸之至。”赵瀚从容应对。 费元禄呵斥道:“不可鼓吹歪理邪说,全部拿去烧毁了!” 赵瀚还没再次说话,费如饴就突然上前:“祖父此言差矣……” “费如饴!” 这货还没说完,费元禄就炸毛了,咆哮道:“你穿的什么鬼东西?快快回家换身体面的!” 好嘛,竟然是爷孙俩。 费如饴一点都不害怕,还故意原地转了两圈,尽情展示其美丽服饰,嬉皮笑脸道:“祖父不知,此华服美装也,苏州俊才多此穿戴。” “胡说八道,”费元禄都快气晕了,破口大骂,“你这不知羞的混账,说是要去江左游学,游了几年回来,举人也考不上,就学到这些狗屁东西?我……我……老子打死你!” 费如饴抬手挡住老拳,据理力争道:“祖父莫要乱了伦常,你若变成我老子,我爹又该如何自处?” “哈哈哈哈!” 瞬间满堂大笑。 却是一楼的食客,早就在关注二楼过道,此刻都被这对爷孙给逗乐了。 听到笑声,费元禄立即停手。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整理衣襟以掩饰尴尬,低声呵斥:“进里间去说,你们两个都进来!” 费元禄率先回到雅间,赵瀚和费如饴只能跟上。 郑仲夔起身作揖,二人连忙回礼,碍于费元禄在场,也不便过多交流。 费如饴还在犯浑,扯着自己的衣服说:“祖父,此服色彩绚丽,染色都贵得很呢,寻常染坊都做不出来。你若多看孙儿穿几天,定然就觉得顺眼了。” 费元禄难忍怒火,低吼道:“混账东西,这黄色紫色,是你能穿的吗?” 费如饴轻摇折扇,笑着说:“天高皇帝远,官府都不管的,祖父就不用操心了。” “还有,”费元禄指着孙子的脑袋,“你这发簪怎么回事?别的不学,竟学妇人装扮!” 费如饴解释说:“祖父误会了,此非妇人装扮,乃苏州时髦之装扮也。” 时尚,指流行风尚。 时髦,指新锐才俊。 费元禄憋不住火,厉声咆哮:“苏州,妖孽之地!” 费如饴嘀咕道:“祖父书房的钟表,似也是苏州所产。” “闭嘴!” 费元禄呼吸急促,好歹没有当场气死。 赵瀚眺望窗外,抿嘴憋笑。 郑仲夔低头看杂志,他已经看到第二版块“辽东论”。 “辽东论”属于专栏系列文章,作者署名“辽东匹夫”。第一期不讲大道理,只介绍辽东鞑子的由来,从李成梁攻打王杲开始,逐条驳斥努尔哈赤的“七大恨”。 郑仲夔跟大部分明人一样,并不清楚辽东鞑子的来历,读完这篇文章总算有了清晰脉络。 他想结交“辽东匹夫”! “嗙!” 却是费元禄忍不住动手,一个盘子砸出,竟把孙子的额头砸破,然后盘子撞墙四分五裂。 费如饴去摸额头,发现已经流血,顿时惊呼:“要破相了!” 费元禄大吼:“滚回家去闭门思过!” 费如饴飞快跑出雅间,却不是回家思过,而是找大夫治伤,害怕漂亮额头留下疤痕。 费元禄余怒未消,指着赵瀚:“你区区一童生,安敢自称赵子?” 赵瀚一脸无辜,回答道:“山长,学生并未自称赵子,文章的署名是赵子曰。” “有何区别?”费元禄质问。 赵瀚解释说:“若署名赵子,便是僭越圣贤。若署名赵子曰,则是思慕圣贤。学生本姓赵,子曰出自《论语》,两者连在一起,表明学生以《论语》为尊,时刻牢记孔夫子之言。” 费元禄气得发笑:“强词夺理,好个牙尖嘴利的童生。那你且说说,为何违背儒家纲常,写什么‘天下之人,生而平等’?” “文章里已经讲得很明白,既然山长还要问,恐怕书院的诸多同学也有疑问,”赵瀚面带贼笑,“不如这样,学生把《鹅湖旬刊》带去书院,让同学们都看看,有什么疑问也记下来。咱们约个日子,学生前往含珠山,接受诸多先生和同学的质询。” 正在看杂志的郑仲夔,突然抬头望着赵瀚,心想这小子的胆儿可真肥。 这是要舌战群儒,把思想传到含珠山,把杂志也卖到含珠山,顺便再闯出偌大的名声。 费元禄似乎想起什么,愤怒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微笑:“好胆,我便成全你,就看你是否受得住!” “三日之后如何?”赵瀚选定日期。 “可以,”费元禄再次提醒,“无论辩论是胜是负,你都免不了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你可清楚?” 赵瀚拱手道:“固所愿也。” 明代中晚期,不怕离经叛道。 在千夫所指的同时,也会有无数人仰慕,王艮、李贽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贽被捕入狱,宣传新锐思想只是由头,真正原因有三个: 第一,李贽写文章攻击耿定向。他曾在耿家的私塾做老师,而且是被耿定理邀请的,也不知如何就跟耿家闹翻了。 第二,冯应京是李贽的粉丝,粉丝数次求见偶像,李贽都不愿意见他,只因此人的名声不好。从此,冯应京怀恨在心,从迷弟转化为黑粉。 第三,李贽晚年跟利玛窦走得很近,吸收了大量基督教思想,因此跟许多士人闹得很僵。 于是,耿定向的门生,冯应京,东林党(当时还未结党),三方联合起来迫害李贽入狱。 即便如此,万历皇帝也没想拿他怎样,只是下令把李贽押解回乡。李贽不愿回老家丢脸,又因年老多病,怕在押回福建的途中病死,干脆直接在狱中自杀了。 有李贽的前车之鉴,赵瀚尽量不搞定点攻击,开地图炮都比得罪小人更安全。 却说费元禄离开酒楼,已然怒火全消,高高兴兴前往县城迎接大佬。他要借着这次机会,为含珠书院扬名立万,给那位大佬留下深刻印象。 在费元禄眼中,辩论的胜负无所谓,赵瀚也只是个工具人。 对赵瀚而言,费元禄同样是工具人。 互相利用,只为扬名,谁管他礼教纲常? 059【离心离德】 含珠山下,茅草屋内。 赵瀚和徐颖,今年都已考取童生,但并未另寻经师,依旧跟着庞春来学习。 庞夫子的本经是《诗经》,他们也只能学《诗经》。 费纯照着账簿念道:“鼎盛楼售出48本,河口码头售出11本,含珠书院售出65本。总计卖出124本,得银1两2钱4分。请店伙计吃饭,让他们帮忙推销,已用去3钱银子。” “太便宜了,”费如鹤吐槽道,“卖得越多,亏得越多!” 费元鉴附和道:“是啊,若多做几期旬刊,咱们投的钱全都要赔光。” “慢慢来,不急。”赵瀚笑呵呵说。 《鹅湖旬刊》首印五百本,如果全都能卖出去,不算请店伙计吃饭的钱,便可净亏13两5钱8分银子。 嗯,净亏! 想要赚钱,售价必须乘以五。 到时候,每本杂志的价格,顶得上一只老母鸡,都可以买本《四书集注》了。 只因《四书集注》的成本低,一次印刷上万本,堆起来能卖好几年。而《鹅湖旬刊》的印刷量太小,且小说字数还挺多,即便采用廉价纸张,依旧难以压下制作成本。 “书院的学生评价如何?”赵瀚问道。 徐颖回答说:“爱看小说者最多,先生的《辽东论》次之,也有喜欢读古文的。你那篇文章,争议颇大,主要争论在第三条。男女平等,百业平等,许多人都赞同,唯独良贱平等不被接受。” “你也不接受吧?”赵瀚笑问。 很多时候,屁股决定脑袋。 徐颖家里虽然穷困,但也是属于良民,从法律地位而言,天生比贱籍高尚一等。 徐颖连忙否认:“良贱本就该平等,我当然是接受的。” 费纯是费如鹤的书童,费瑜是费元鉴的书童,他们两个都属于贱籍。 此刻二人不敢说话,害怕招来主人的不满,但打心眼里支持赵瀚的观点。 谁又愿意自轻自贱呢? 或许有被洗脑的,但青春少年,肯定还抱着幻想。 赵瀚又问费如鹤、费元鉴:“你们呢?” 费如鹤挠头不语。 费元鉴则说:“主是主,奴是奴,若都平等了,那该谁来做主?” 费瑜顿时黯然,心里非常伤心,少爷平时待他不错,没想到还是被轻贱了。 费纯也差不多,费如鹤不说话,便是不承认良贱平等。 赵瀚提出“三个平等”,良贱平等最为激进,其他两个反而更容易被接受。 男女平等,只针对性别。 百业平等,只针对分工。 良贱平等,直指阶级矛盾——奴隶和奴隶主的矛盾! 费纯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转移话题:“哥哥,不如把诗词戏曲取消,那些内容纯粹多余。” “对,戏曲不要,”费如鹤跟着说,“江西谁还不会唱几句戏?除非能够刊载新戏,否则根本吸引不了读者。” 徐颖说道:“诗词虽有人看,但也可有可无。” “行,那就取消吧。”赵瀚从善如流。 创刊号只是试水,取消两个版块,正好能够降低成本。 今后,杂志就只剩如下内容:赵子曰,辽东论,古文选刊,小说连载。 至于泰西数学,等销量增长了再加上。 徐颖突然说道:“如今,书院闹得最凶的,可不是旬刊上的文章。” “那是什么?”费如鹤问。 徐颖解释说:“今年的江西秋粮,正式取消生员优免。” 众人皆惊。 赵瀚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徐颖回答:“就这两天,书院都传遍了,你们没来上课,怕是还不知道。” 费元鉴这两年学业精进,有那么一丝希望考取秀才。他猛地蹦出一句大逆不道之言:“皇帝疯了吗?” “看来,皇帝被逼得没办法了。”赵瀚忍不住发笑。 嘉靖二十四年之后,只要考取秀才,就能免田赋两石,免丁役二人。 崇祯干了什么事儿? 取消生员优免,从每个秀才口中,抠出两石粮食补充财政。 对富家子弟而言,两石粮食算个毛,他们有的是法子逃脱赋税。 真正受影响者,全是贫寒秀才! 这项举措,只能增加三十万两岁入,却会引发非常严重的恶果。 贫寒士子度日艰难,纷纷依附士绅豪族,否则没钱继续考举人。北方许多秀才,因为怨恨皇帝,加之生活困难,干脆跑去投了农民军。 崇祯三年颁布法令,碍于汹汹舆论,各省官府一直在暗中抵制。 但还是扛不住,今年的江西秋粮,终于要对秀才全额征税——崇祯派来太监督理赋税! 崇祯元年,皇帝竭力打压太监,文官欢呼雀跃。 崇祯二年,皇帝突然扩充厂卫。东厂和锦衣卫,执法权虽被收回,监督权却日渐壮大,京城到处都有厂卫探子。 崇祯三年,皇帝不再信任武将,太监开始染指军队,监军权力获得提升。发展到最后,任何前线决策,文官武将都得跟太监商量。 崇祯四年,皇帝不再信任文官,太监管理国家财政。 如今,户部、工部的钱袋子,全都捏在太监手中,专设一个“户工总理”(太监担任,形同总督)。 太监还掌控铸币权,崇祯四年以后的铜钱,背面都印有“监”、“敕”等字样(若让户部、工部铸钱,背面会印“户”、“工”字样)。 太监又被派到地方,监督各省的赋税征收。 崇祯五年,皇帝独揽大权,太监权势滔天,文官武将都是弱鸡。 明末不收商税? 鞑子破关之后,中央财政困难,田赋再次提高,商税、关税、工税、契税……全面增加! 国库没有充裕多少,倒是把各路太监喂饱了。 文官、武将、地主、商人、农民、秀才,皆怨声载道,日渐与皇帝离心离德。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真管赵瀚写什么文章? “子曰,子曰,我来看你了!” 费如饴突然来到茅草屋,还带着一个俊俏小厮。 这主仆二人,虽然没再穿奇装异服,但整体来看还是显得花哨。 赵瀚拱手笑道:“畅怀兄快请进!” 费如饴没有作揖,而是直接握手,拉着赵瀚的手说:“贤弟,我是来给你报信的。” “不知兄长带来什么消息?”赵瀚连忙把手抽出。 费如饴又跟赵瀚勾肩搭背,模样更似搂抱,笑道:“祖父昨日去了县城,邀请提学副使到书院,届时恐会参加你的辩会。” “多谢兄长提醒。”赵瀚朝旁边挪动,尽量摆脱身体接触。 费如饴继续凑过来:“那位提学副使,非但清廉如水,而且还是个道学先生。贤弟可要多加小心。” “一定,一定。”赵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子不怕什么提学副使。 老子现在最怕你! 费如饴没有滚开,徐颖、费如鹤、费元鉴等人,反而下意识往后退,一脸惊恐的看着这位老兄。 060【反了算了】 河口码头。 费元禄亲自打开舱门,殷切道:“蔡督学,请登岸!” 蔡懋德非常谦虚,微笑道:“不敢当,长幼有序,费前辈先请。” 提学道,又名:督学、学政。 若由按察副使充任,便叫“提学副使”。若由按察佥事充任,则称“提学佥事”。 这些五花八门的称呼,其实都指同一个官职——省教育厅长。 蔡懋德身为江西提学道,这几年被人恨得牙痒痒。因为他不贪财,科举不让作弊,搞得许多富家子弟,有钱都买不到秀才功名。 而且,此人神出鬼没,只带一个长随,就敢满江西乱跑,暗中调查各州县的学风。 前些日子来到铅山,在县学走访半天,终于有秀才把他认出来。新任知县郑伦,连忙跑来伺候,结果扑一个空,蔡懋德凭吊辛弃疾去了。 “人杰地灵,含珠山果然好所在。”蔡懋德遥望山岭道。 费元禄连忙说:“尚缺大儒执教,若督学能在山中开讲,书院士子必定大有长进。” 蔡懋德微笑道:“含珠山文脉充沛,吾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两人结伴前行,身后又有数人跟随。 其中一人,体格健壮,腰悬长剑,背负书箱,似是蔡懋德的亲随。 上山途中,蔡懋德突然问道:“含珠书院的学生,对朝廷取消优免是何反应?” 费元禄回答说:“国朝优待士人二百余年,如今太仓钱粮不济,士子自当为国分忧。” 答非所问,蔡懋德懒得再问。 来到书院门口,门侧院墙贴着一张纸。 蔡懋德走过去查看,顿时表情古怪,问道:“天下之人,生而平等,这是书院哪位大儒的杰作?” 费元禄回答道:“一狂妄童生所为,已然引起公愤。朝廷不因言获罪,书院亦当如此也。老朽打算明日举行辩会,令此童生与书院师生辩论。若他败了,便责其改正,不得再有异谈怪论。若他能驳倒满院师生,自为神童之流,大可放任其发展。” “此法甚好,吾当一观。”蔡懋德对此颇感兴趣。 费元禄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打蛇上棍:“此事虽荒诞,却也实属罕见,督学可否作文以记之?” 蔡懋德猛然转身,似笑非笑的盯着费元禄。 费元禄比他年长二十多岁,满头白发,皱纹纵横,此刻一脸讨好,眼神里还带着哀求。 蔡懋德心头一软,叹息道:“罢了,便写一篇。“ 费元禄整理衣襟,端正作揖。 这篇文章很重要,出自提学副使之手,辩论话题又具有争议性,定然能让含珠书院名声大振。 同时,还另有深意,牵扯到前人的恩怨。 王阳明的父亲叫王华,费宏是王华的门生。费宏的堂弟费寀,是娄谅的孙女婿,而王阳明又是娄谅的学生。 宁王之乱,王阳明带着费宏,一起把宁王给干翻。 在人格上,费宏对王阳明推崇备至。在学术上,费宏对王阳明非常抵触。在政治上,费宏对王阳明坚决打压。 双方矛盾,起于对宁王的处置,即应该把俘虏交给谁。 后来,费宏阻止王阳明复出,又压着不给王阳明升官。王阳明死前八个月,费宏主动示好,双方表面上达成和解。 因为这些,王阳明的徒子徒孙,一直不待见铅山费氏。 如果,蔡懋德能给含珠书院写文章,就意味着他这一派接纳费家。 得到肯定回答,费元禄高兴道:“督学请进。” “请。”蔡懋德不再推辞。 时过境迁,前辈恩怨早已淡薄,二人携手跨过书院大门。 后面那个佩剑之人,却没有立即跟上,而是仔细阅读墙壁上的文章。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最后若有所思。 此人,名叫朱之瑜,是来自余姚的秀才。 却说费、蔡二人进了书院,迎面便撞上一拨学生。 “见过山长!”学生们纷纷行礼。 又有学生认出蔡懋德:“拜见座主(座师)!” 费元禄拱手回礼,问道:“汝等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一个学生说:“朝廷取消生员优免,我等结伴去找巡抚,意欲联名上疏,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另一个学生说:“既然督学在此,那就不舍近求远了,请督学帮忙递上奏疏!” “胡闹!” 费元禄立即呵斥:“取消生员优免,是两年前的皇命,江西拖到现在才施行而已。你们几个秀才上疏,就能让陛下收回旨意?” 一个学生激动道:“山长,学生出身寒微,全赖费氏资助。可学生也要养家啊,总不能全家都仰仗费氏得活。两石粮食不多,对学生而言,却是家里的救命粮。如今朝廷取消优免,天下生员数十万计,如学生这般穷困士子,又有哪个不感到心寒?此乱国之政也!” 费元禄无言以对。 蔡懋德叹息道:“把你们的奏疏给我吧。” “多谢先生!”学生们顿时大喜。 蔡懋德又说道:“我只帮你们转递通政司,陛下能不能看到,这个我无法保证。” 学生们瞬间黯然,继而愈发愤懑,觉得崇祯就是个昏君。 事关自身利益,不怨恨才怪了! 可崇祯皇帝也没办法,他必须搞钱维持局面。 就拿崇祯三年来说,户部第一次请求加赋,皇帝是直接拒绝的。半年之后,国库里实在没钱了,皇帝只能硬着头皮同意。 也没加多少,每亩地0.003两银子。 但是,前几年就加过一次,老百姓哪里撑得住? 南方稍微好些,毕竟亩产更高。 北方土地贫瘠,又连年遭遇干旱,简直把农民往死里逼。 政策实行,全国开花。 山西直接炸了,农民起义蜂起。 北直、河南、山东,白莲教徒越来越多。 偏偏此时,崇祯为了掌控军队,往全国各地派出心腹太监。 太监们走马上任,第一要务便是捞钱,跟文官武将一起盘剥士卒。一年之内,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个省份相继爆发兵变——其中不乏武官怂恿,要给新来的太监一个下马威。 跟这些乱局比起来,秀才那两石米又算得了什么? 学生们垂头丧气,一人说道:“那狂生宣扬良贱平等,可咱们这些秀才,却是连家奴都不如。你看那些豪奴,哪个不锦衣玉食,而我等秀才只能吃糠咽菜。如今连优免都没了,我倒想跟家奴平等一番。” “何必说气话?咱们还可以考举人,家奴一辈子都是家奴。”另一个学生劝道。 之前那学生说:“你考一个给我看看?江西乡试本就万难,又兼官绅勾结舞弊,让一些草包中举!我等贫寒士子,能有几分希望?” 到了明末,乡试舞弊现象,几乎年年都有发生。 如今罢官在家的钱谦益,就是卷入乡试舞弊案,而且很难证明自身清白! 众人默然。 突然,有个学生说道:“我不考了,明日就去南昌投亲戚。若能寻个塾师的差事最好,实在不行,便给人抄书写信,绝不能坐等家人饿死。” “我去上饶,我大伯在那里做工,看能不能寻些事做。”又有学生说道。 这些都是普通秀才,只有廪生才能按月领廪米,只有廪生才能赚府试廪保银子。而他们啥都挨不着,顶多在县试给人作保,如今朝廷取消优免,同时还增加田赋,贫寒秀才真的扛不住了。 就算扛得住,也心灰意冷,认为自己被朝廷抛弃。 “这朝廷,不如反了算了!” “快快噤声,你疯了?” “我没疯!寒窗苦读,科举无望,又遭朝廷嫌弃,咱们还能做什么?” “长卿兄疯了,快把他拉回去!” “……” 一时间,鸡飞狗跳。 赵瀚的“含珠之辩”,就在这种背景下到来。 061【诡辩】 含珠书院。 大樟树下,早早就坐满了学生。 想去打工的两个秀才,也准备听完了辩论会再走。 多稀奇啊,多热闹啊,一辈子都难遇上。 秀才、童生和学童,大都抱着看戏的心态。老师们则自恃身份,不愿跟一个童生辩论,输了肯定颜面扫地,赢了也没啥好处可拿。 只有少数假道学,此刻跃跃欲试,想给赵瀚一个深刻教训。 “前辈请。” “朋友先请。” 庞春来与郑仲夔并肩而来,这两人一见如故,三天时间就交情颇深。 余姚秀才朱之瑜,也没有跟着蔡懋德,独自一人挎剑到场,坐在大樟树下悠闲看书等待。 “嚯,来了个服妖!” “简直有辱斯文!” “那不是畅怀兄吗?几年不见,竟变得喜穿异装?” “……” 辩会现场突然沸腾,却是费如饴闪亮登场,瞬间吸引所有人目光,成为整个书院最靓的崽。 服妖! 从汉代到清朝,每当礼乐崩坏,必有服妖现世。 如今,许多大臣也是服妖,而且还拿节俭当借口。他们的朝服腰带,按制必须用皮革,却换成笋壳材质,就为了图个轻便——腰带是松垮的,没有束缚功能,外面裹着青绫,不怕笋壳被崩断。 面对师生的指点议论,费如饴不以为耻,反而刻意放慢脚步,好让人欣赏自己的风姿美仪。 这是来自苏州的时尚,一群乡巴佬懂得什么? 走到赵瀚面前,费如饴微笑道:“子曰,你可准备好了?” 赵瀚顿时菊花一紧,退后抱拳:“多谢畅怀兄关心,小弟尽力而已。” 看到赵瀚的下意识反应,费如饴感到很忧伤,如此翩翩美少年,怎就抗拒自己呢? 他又往赵瀚的身边扫去,费如鹤太过健壮,费元鉴长相平平……咦,费如饴突然死盯着费纯,这个小厮也长得不赖嘛。 费纯被看得头皮发麻,横步移到费如鹤身后。 就在此时,费元禄、蔡懋德联袂而出。 大樟树下有几把椅子,费元禄微笑道:“督学请上座。” “如此,却之不恭。”蔡懋德坐在最中间一把。 费元禄朗声说道:“书院有一狂生费瀚,撰文鼓吹邪论,已激起师生义愤。国朝优待士子,不以言获罪,书院亦然也。今日举行辩会,书院师生可轮番质询,务必要纠正此童生之偏颇……江西督学蔡公,屈尊纡贵,驾临含珠书院,此为全院师生之幸事。便请蔡公,担任今日辩会的总裁。” 蔡懋德缓缓起身,朝四下作揖:“诸君,幸会!四百余年前,朱子与二陆辩于鹅湖,此谓‘鹅湖之辩’也。今日效仿先贤,可称‘含珠之辩’。君子和而不同,不论谁胜谁负,都莫要伤了和气。胜者,当戒骄戒躁,恪守本心,探求天理;败者,亦不可沮丧气馁,更应勇猛精进学问。” 鹅湖之辩,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具有重大深远的意义,其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民国。 当时,朱熹的理学,对阵陆九渊、陆九龄的心学。 朱熹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多与人交流,如此才能总结经验,通过格物致知来领悟天理。 二陆主张先立志,体认本心,心就是理。遵从志向和本心,不被外物所干扰,再去观察世界、改造世界。 没有谁对谁错,若让普通人实践起来,理学容易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心学容易脱离现实、狂妄极端。 “费瀚是谁?”蔡懋德突然问。 赵瀚走到辩场中央,拱手作揖:“晚生拜见督学。” 蔡懋德微笑询问:“年方几何?” 赵瀚回答:“虚岁十五。” 蔡懋德又问道:“你那些异论,是老师教授的?” 赵瀚回答:“古今圣贤皆吾师也。” “哈哈,”蔡懋德被逗笑了,“小小年纪,果然狂妄,吾拭目以待!” 赵瀚说道:“自当竭力争辩。” 蔡懋德对众人说:“今日之辩,天下人是否生而平等。费瀚,你来阐述自己的论调吧。” 赵瀚负手而立,朗声说道:“不必再阐述,文章里已经写得明白。谁还有疑问,说出来便是,吾自会解答。” 狂妄至极! “好,”蔡懋德宣布说,“先来讨论男女平等。谁欲发言?” 老师们都不出声,不愿跟童生争辩。 “我来问!” 费如玉突然站起来,这货二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一个童生。 赵瀚微笑道:“学长请说。” 费如玉自信满满:“你可知三从四德?” 赵瀚说道:“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费如玉质问:“既然从父、从夫、从子,又何来男女平等之说?” 赵瀚反问:“何为私尊?” “什么?”费如玉没听明白。 赵瀚讥笑道:“你用《仪礼》来问我,我已答了什么是三从。我用《仪礼》来问你,你为何不回答什么是私尊?” 费如玉只知道三从四德,哪晓得“三从”出自《仪礼》? 即便本经为《礼记》的士子,科举都不会考《仪礼》。 科举不考,那还看个屁啊! 赵瀚却是早有预谋,他这三年来,把儒家经典都翻了一遍。也不背诵,只记大概意思,而且刻意在书中找茬挑刺。 赵瀚不再理会费如玉,而是环顾四周:“三从出自《仪礼》,没看过这本书的,别来跟我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全场尴尬。 别说普通师生,就连山长费元禄,都没有看过《仪礼》。 突然,余姚秀才朱之瑜站起来:“父为子尊,父在世,子不得尊其母,只可私尊其母。私尊也。此‘天无二日’之意,正好彰显男女不平等。” 赵瀚问道:“既然私尊其母,可见母为尊也,又何来‘夫死从子’之说?” 朱之瑜解释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尊男也。天无二日,只尊其一。父在,子私尊其母。父死,母从其子。” 《仪礼》是确定礼教纲常的玩意儿,目的是为了巩固统治秩序。 如果放在皇室,以上这段论述,可以理解为:皇帝没死,太子要尊皇帝,只能私底下尊皇后。皇帝死了,太子成为新皇帝,皇后变成太后,那么太后就必须以皇帝(儿子)为尊。 这是一个尊卑转化问题,皇室如此,民间亦如此。 赵瀚望着朱之瑜,心里感觉很无奈。 唉,遇到个懂行的! 历史上,朱之瑜的学术思想,一共经历了三个时期。 此时的朱之瑜,还没有转向实学,而是致力研究先秦古学。他前后拜了几个老师,陆续都跑去做官了。老师奉诏入仕,朱之瑜只能游历四方,这段时间跟着蔡懋德到处跑。 赵瀚的半吊子学问,只能欺负一下外行,遇到专业人士立即抓瞎。 那就胡搅蛮缠,把对方拉到自己的水平线,再以自身的丰富经验将其打败! 赵瀚早有预案:“请问学长,父为长子斩衰三年,何也?” 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作为一个父亲,为什么要给嫡长子服丧三年? 朱之瑜回答说:“嫡长子承嗣祖宗正体,身负传继宗庙的重任。身为父亲,不是为儿子服丧,而是为宗庙传承服丧。” 就等你这句话! 赵瀚大声质问:“当今之世,可有哪个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的?” 朱之瑜无言以对,硬着头皮说:“没有。” 赵瀚朗声说道:“妇人三从,商周之礼。而今移风易俗,哪还需要遵从?若要遵从,那就来个全套。什么时候,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我就承认男尊女卑!” “说得好!” 费如饴拍手大赞。 朱之瑜目瞪口呆: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扯风俗,要不要这么无耻啊? 一个叫李晟的老师说:“此非移风易俗,而是礼乐崩坏。既然礼乐崩坏,我等士人更应遵从礼教,不可与世俗同流合污!” 赵瀚拱手道:“这位先生,请问《仪礼》规定,臣子该为天子服丧多久?我大明历代皇帝驾崩,又让臣子服丧多久?难不成,大明皇帝体恤万民,不遵守商周礼制,也是带头礼乐崩坏不成?” 老师哑口无言。 没法说,说了就是谤君! 蔡懋德不由赞叹:“好一个胡搅蛮缠,此坚白之术也!” 啥叫坚白之术? 诡辩! 赵瀚转向蔡懋德,拱手说:“督学谓我坚白,那晚生就来堂堂正正之言。诸位师生,且听好了!” 062【格位之论】 赵瀚站在辩场中央,朗声说道:“我为何说人人平等,此乃圣贤教诲也……” “胡说八道!” 之前抬杠乱扯,不但难以服众,反而激起大家的愤怒。 面对众人呵斥,赵瀚依旧微笑:“请问诸位,谁读过《朱子语类》?” 一个叫陈立德的老师说:“朱子之书,自然是要看的。” 赵瀚拱手道:“敢问先生,朱子认为天地之初,第一个人是如何诞生的?” 陈立德回答:“以气化生,二五之精,合而成形。” “再请问先生,这天地第一人,是男是女?”赵瀚歪着脑袋看向对方。 陈立德犹豫说:“这……应当是男子。” 赵瀚笑道:“朱子可没说过,先生自己猜测的吧?” 陈立德回避问题:“多半是男子。” 赵瀚不再理会此人,对着诸多师生说:“朱子论及第一人诞生,却不说明是男是女。(和谐)阴阳交感,五气杂糅,可男可女也,非男非女也。朱子又言:同者理也,不同者气也,五行之生各其性……” “天地万物,秉承阴阳五行之气而生,都自带有天地至理。人也一样!” “不论男人女人,不论皇亲黎民,不论良籍贱籍,皆为人也。” “既然为人,先天皆圣贤,只在降生之时,被后天浊气蒙蔽。只要洗去污浊,就能感知天理。《礼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此理也。《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是此理也。《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是此理也。” “诸君以为然否?” 全是圣贤之言,根本无从反驳。 赵瀚引用了《朱子语类》、《礼记》、《孟子》、《大学》,说的全是一个道理——人皆可致尧舜。 这是大学之道,是古代士子的终极追求。 反对此言,就是挖了理学的根基,更是挖了儒学的根基。 赵瀚继续说道:“既然,人皆可致尧舜,人皆可为圣贤,岂非人人平等?既然人人平等,岂非男女平等、百业平等、良贱平等?” “我不同意!” 一个老师站起来:“你这仍是坚白之术,混淆视听而已。” 赵瀚笑道:“哪里在混淆视听?” 这个老师说:“圣贤所言人者,乃君子也。” 赵瀚一脸迷惑的样子:“在先生看来,古今圣贤,只认同君子是人?小人不是人?女人不是人?贱民不是人?工匠不是人?”赵瀚猛然发笑,“说我坚白,阁下才是白马非马、坚石非石!” 这个老师厉声质问:“难道女子也可致尧舜?” “难道女子不可致尧舜?古今圣贤说过这话吗?”赵瀚反问道。 “如此浅显的道理,圣贤不屑说教而已。”这个老师也开始胡搅蛮缠。 赵瀚笑道:“既然圣人没说,那就是你编造的!” 突然,一个童生站起:“圣人说了。孔夫子有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瀚立即讥讽:“阁下真读过《论语》?此女子与小人,特指魅惑主君的臣妾!你刚才那句话,敢不敢回家说给你亲娘听?” “哈哈哈哈!” 众皆大笑,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那童生抬手指着赵瀚,激动道:“你在曲解孔夫子之言!” 赵瀚有些无语:“我懒得跟你说,你非但不读《论语》,朱子的批注也不知道。女子和小人,特指魅主臣妾,那是朱子说的,可不是我瞎编的。” 那童生欲言又止,环顾四周师生,发现都在憋笑,顿时羞愧坐下。 三个平等,良贱平等最难被士绅接受。 但是,谁都不敢反驳良贱平等,因为那是违背圣贤道理的。 百业平等也无从反驳,孔子对管仲推崇备至,而管仲就做过商人等职业——这个容易被赵瀚反击。 那就揪着男女平等不放! 一个秀才起身说:“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此天地至理。我是治《易经》的,系辞有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言记述,不正是天尊地卑、男尊女卑吗?你莫要再狡辩!” 好家伙,扯那么半天,赵瀚终于被刺刀见红。 蔡懋德突然笑起来,他想看看赵瀚怎么应付,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 《易》为百经之祖,《系辞》又是孔子所著,早就定下“天尊地卑、男尊女卑”的基调。所有男尊女卑的思想,都是源自此处! 五十年前,李贽提倡男女平等,也被这句话给问住了。 李贽离经叛道到什么程度? 此君直接指出《易经》有问题,直接否认太极的存在,直接否认天理的存在。他说,万物生于二,是乾坤,是男女,乾坤平等,男女平等。什么太极、什么天理,都是扯卵子的鬼东西。 推崇者无数,仇视者无数! 赵瀚抱拳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秀才脾气火爆,勉强回礼,便急着说:“在下刘子仁,字长卿。莫要闲话,快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秀才,就是喊着要造反的“长卿兄”。 赵瀚聪明得很,可不会正面回答,而是绕着弯子问:“铅山前任知县冯巽,此人如何?” 刘子仁讥讽道:“不学无术,搜刮之徒也。” 赵瀚再问道:“他是举人,你是秀才。他是官,你是民。他尊贵乎?你卑贱乎?” 刘子仁大怒:“哪能这样评议尊卑?我与他,皆士子,皆大明子民,并无尊卑之分!我心存高远、洁身自好,他不学无术、残民害民。若论德行,我为尊,他为卑!” “佩服,佩服!”赵瀚恭敬作揖,心头直笑。 刘子仁不耐烦道:“快快说回正题,莫要胡乱掰扯。” 赵瀚不敢直接否定《易经》,继续绕弯子:“若以德行论尊卑,历代昏君,历代贤臣,谁尊谁卑?” “呃……”刘子仁瞬间语塞,同时反应过来,他落入赵瀚的话术圈套了。 赵瀚穷追猛打:“朱子乃圣人,亦为臣子。是朱子尊,还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尊?是朱子卑,还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卑?” “这这这……”刘子仁难以回答,憋得脸红脖子粗,生气道,“你又在说那坚白话术,莫要扯远了,先把《易经》讲清楚!” 赵瀚笑着继续说道:“朱子是圣人,皇帝为天子。孔夫子是圣人,周天子为天子。圣人与天子,请问诸君,谁尊谁卑?” 无人回答,无人敢回答,无人能够回答。 思维敏捷者,包括蔡懋德、费元禄、庞春来、郑仲夔、朱之瑜……皆若有所思,既恐惧又兴奋,感觉有个东西要蹦出来了! 赵瀚长身而立,仰望天空,似在对着苍天说话: “圣人之尊,在其德行,吾谓之人格。” “天子之尊,在其权位,吾谓之人位。” “圣人教化万民、致君尧舜,此人格之尊贵也。天子统御万民、执掌社稷,此人位之尊贵也!” “天尊地卑,在其位;天地平等,在其格。” “男尊女卑,在其位;男女平等,在其格。” “士尊民卑,在其位;百业平等,在其格。” “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 赵瀚来回踱步,每走一步,便发一言,铿锵有力,震耳发聩。 “人人生而平等,非人位之平等,乃人格之平等!” “历代昏君,位尊而格卑;历代贤臣,位卑而格尊。” “凶残暴虐之主,位尊而格卑;忠诚仁义之仆,位卑而格尊。” “无能无德之夫,位尊而格卑;贤良淑德之妻,位卑而格尊。” “就人格而言,无论王侯将相,无论良贱百姓,当生而平等也!” “人格之尊卑,当视其德行。” 赵瀚目视众人,斩钉截铁道:“由是吾言,若论人格,人人生而平等!” “轰!” 全场哗然。 乱了,全乱了,已然控制不住场面。 有人被当头棒喝,念头通达。 有人被踩了尾巴,疯狂谩骂。 赵瀚说的这些,可谓石破天惊,将地位与人格强行剥离。犹如庖丁解牛,没有一丝滞碍,完全符合儒家的价值观,完全符合古今圣贤的教诲。 他没有反对儒家,没有反对孔孟,没有反对程朱,但他敲进去一颗钉子。 一颗可以被大众接受的钉子。 在场的书童会想:我虽然只是家奴,但我人格尊贵,比智障主人强上百倍。 在场的士子会想:我虽然没有官身,但我人格尊贵,比贪官污吏强上百倍。 在场的官员会想:我虽然不在庙堂,但我人格尊贵,比满朝禽兽强上百倍。 便是草民,只要德才兼备,也比那皇帝更为尊贵! 还有一句话,大家都不敢想,想了也不敢说:格不配位该怎么办? 凶残的主人,该不该推翻? 贪婪的官吏,该不该推翻? 昏庸的皇帝,该不该推翻? 人格平等了,是否可以追求地位平等? 嘘! 安静,还没说完呢。 秋风乍起,卷动枝叶,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瀚突然停步,衣袂随风摆动,猛地振臂高呼:“诸君,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洪钟大吕,撼动人心。 蔡懋德、郑仲夔、朱之瑜、庞春来四人,齐刷刷站起来,满脸都是震惊之色。 费元禄握紧衣袖,喃喃自语道:“小小年纪,敢喊出最后这句,是想开宗立派吗?” 当年王阳明,也是从这一句开始下刀。 063【朱子】 一个学童完成开蒙,正式学习四书五经,接触到的第一句经义,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它是一个士子的梦想发端,它是一个士子的学术兆始,它是一个士子的处世格言,它是一个士子的终极追求! 明明德:人生降世,本通天理,受浊气蒙蔽,由此浑浑噩噩。应当革除污浊,重新领悟天地至理。 亲民:朱熹认为是新民,是革除污浊的手段,也是领悟天理的过程。王阳明认为是亲民,讲的是仁爱治国平天下。但是,他们两个都认为,必须将“明明德”推广到万民。 止于至善:使得自身、万民、万事、万物,都趋于理所当然的完美状态。 赵瀚害怕普通士子听不懂,当即解释所言之意: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人人皆可成尧舜的道理。孟子如此追求,朱子如此追求,阳明公如此追求。” “若人格生来不平等,如何能人人成圣?若是人人都能成圣,又哪来的人格不平等?” “《大学》讲明明德,讲亲民,便含有人格生而平等之意。止于至善,则不但追求生而平等,更是追求人人平等、人人成圣!” “只有确立此理,人格生而平等,才能明明德,才能亲民,才能止于至善,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番话,是在理学的根基处,扎下一颗非常显眼的钉子。 蔡懋德、庞春来等人,早就听明白赵瀚的意思。 此时详细解释,一些普通士子也听懂了,被这些话说得热血沸腾。 格位之论,人人平等,可融入大学之道,也是对大学之道的补充和完善。 同时,赵瀚也是在喊口号,让大家别犹豫了,快快行动起来,将平等思想传诸于世,践行大学之道、践行圣人之道! 开宗立派? 他当然还不够资格。 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新思路,还得许多人一起来完善理论。 赵瀚搭建框架,众人补充血肉,无数圣贤言论可往里面扔。许多充满矛盾的儒家经义,也可借助“格位之论”而圆畅起来。 思想风暴,已经袭来。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蔡懋德突然闭上双眼,浑身都在轻微颤抖着——他猛地想到了别处。 他从少年时代,就在研究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一直明其理而不得其法,甚至王阳明自己都找不到解决方法。 可赵瀚的“格位之论”,却为“拔本塞源”的关键内容,提供了具有理论支撑的解决方案! 只能说,误打误撞。 赵瀚没有读过《拔本塞源论》,因为铅山费氏专习理学,王阳明的著作收藏得不多,朱熹的著作倒是收藏有全套。 蔡懋德思绪万千,又是激动,又是恐惧。 “拔本塞源”的关键问题,可以用“格位之论”来解决,但必须把“人格平等”推广到全天下。 蔡懋德知道这有多难,心学讲究知行合一。他现在“知”了,却难以去“行”,整个人痛苦纠结的同时,又不由生出以身殉道的冲动。 当蔡懋德重新睁开眼睛,辩论会已经吵成了菜市场。 支持者和反对者,互相之间吵起来,赵瀚反而被晾在辩场中心。 “咳咳!” 蔡懋德作为辩会总裁,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毫无效果,吵闹依旧。 费元禄只能游走全场,以山长的身份,强行呵斥令其安静。 等没人再说话了,蔡懋德终于开口:“辩义不是骂街,莫要失了体统。谁还有疑问,一个一个慢慢来。” 蔡懋德刚刚说完,全场又开始争吵。 “我来说,我认同格位之论。只要吾守正持义,只要吾勤修德行,虽不可比肩圣人,却也是天下一等一之尊贵人也!” “胡言,尊就是尊,卑就是卑。哪能此尊而彼卑,哪能此卑而彼尊?若人人都做此想,必定纲常混乱,此乱世之妖言也!” “格不配位,禽兽高居庙堂,宵小残害地方,这才是乱世之由。当以人格得其位,此圣人‘用贤’之理。” “你说自己人格尊贵,你就真的尊贵吗?怕不都是些伪君子!” “混账,安敢横加诋毁于我!” “……” 这次吵得更凶,甚至开始人身攻击。 若不加以阻止,恐怕会升级为物理攻击。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费元禄又去满场安抚,“诸君,若欲发言,请先举手。” 刷刷刷,手举起一大堆。 费元禄从老师开始点名:“陈先生,你先讲。” 陈立德根本坐不住,直接走入场中,质问赵瀚:“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哪来的平等。你在搅乱纲常!” 赵瀚微笑道:“纲,绳也,法也,制也。无非指人位,这与人格有关吗?这妨碍人格平等吗?” 陈立德终于忍不住了:“若君上无德,难道臣子还能造反不成?” 赵瀚收起笑容,表情严肃,拱手向北:“若君上无德,臣子更当勤修德行,辅佐君上贤明仁爱,此正是‘致君尧舜上’之理。” 陈立德对此无法反驳,顿时急得额头冒汗,捶胸顿足道:“朱子言,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妇有倡随之理。既然夫倡妇随,便是男尊女卑、夫尊妻卑。丈夫即便无德,妇人也只能跟随!”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另一个老师大喊:“老匹夫,你真真该死,竟敢曲解朱子之言!” 陈立德回呛道:“此便朱子本意,我又哪里曲解了?” 等大家闹得差不多了,等费元禄压下辩场噪音,赵瀚才微笑道:“陈先生,这句话不是朱子说的,是朱子在书中收纳的程子(程颐)之言。” 程颐说的? 陈立德有些尴尬,他以为是朱熹说的。不过输人不输阵,再次嘴硬道:“既然朱子收纳程子之言,便是朱子赞同此理!” 赵瀚哈哈大笑:“陈先生,在下才疏学浅,不懂太多儒家经义。可要说到朱子,那还是有些研究的。含珠书院的藏书楼,有朱子的所有著作,包括朱子与朋友、学生的通信。这三年来,在下可是把朱子的著作都读完了。请问陈先生,朱子的著作,你又读了多少?” 陈立德顿感不妙,关于朱熹的文章,他只认真读过《四书集注》,因为那是科举考试内容。 当然,陈立德比普通士子更强,他还粗略读过《朱子语类》。 至于朱熹的其他著作,闲得蛋疼才会跑去读。 “莫要扯那许多,朱子收纳程子之言,赞成夫倡妇随之论,”陈立德冷笑道,“你说男女平等,你说夫妻平等,便是忤逆了朱子和程子!” 赵瀚摇头道:“朱子收纳的程子之言可多了,还包括那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也是程颐说的? 陈立德心中暗道侥幸,他还以为是朱熹说的呢,刚才差点就一起吼出来了。 赵瀚环顾场上众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句话害了多少女子?若是朱子泉下有知,怕要痛骂徒子徒孙,一个个都是数典忘祖之辈!” “难道守节还有错?”陈立德顿时兴奋起来,认为自己抓住了赵瀚的话柄。 赵瀚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都是他摘抄的朱熹语录,专门为今天的辩论做准备。 翻开朱熹语录,赵瀚开始给朱熹正名:“朱子在《近思录》当中,记录了程子之父,让甥女改嫁两次的故事。朱子的学生不解,为何程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程子之父却让甥女两次失节改嫁。陈先生,你知道朱子怎么回答吗?” 陈立德已经快疯了,仿佛被颠覆三观。 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程颐,其父居然自己违背,而且还违背了两次! 赵瀚继续说:“朱子回答,大纲恁地,但人亦有所不能尽者!” 朱熹的意思很明显,守节是儒家纲常,固然应该遵守。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不能把对圣人的要求强加于凡人之身。 陈立德立即抓住其中关键:“人亦不能尽者,是因为礼乐崩坏,凡人不能遵守纲常,朱子对此痛心疾首!” “真是这样吗?” 赵瀚低头查找朱熹语录,说道:“那再来看朱子说的其他话。朱子有言:礼之大体,固重于食色矣,然其间事之大小缓急不同,则亦或有反轻于食色者,惟理明义精者,为能权之而不失耳。” (朱熹说:礼法固然重要,但世间之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只有真正明白经义道理的人,才能权衡其中利弊得失。) 赵瀚继续说:“这句话,可能还模棱两可。咱们再看下一句:盖经者只是存得个大法,正当的道理而已。盖精微曲折处,固非经之所能尽也……权者即是经之要妙处也。” (朱熹说:儒家经义,只提供纲领性精神,只提供正当的道理。细微之处,难以言尽。审时度势,应对变化,不生搬硬套经义,要灵活运用经义,才是真正掌握了经义的精髓。) 陈立德还不肯认输:“此段话,乃朱子辩经,非朱子赞同寡妇改嫁。” “好,那就说更直接的,”赵瀚继续讲述朱熹语录,“陈师中之妹不愿改嫁,朱子这样劝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 轰动! 全场轰动! 无数师生都惊得站起来,他们寒窗苦读,以程朱理学为尊。 从来就不知道,朱熹竟然劝寡妇改嫁,竟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迂腐之言。 原来,你是这样的朱熹! 064【欺负你们读书少】 之前的格位之论,让郑仲夔非常震惊。 但此时此刻,郑仲夔都快笑死了,眼前场面只能用一句话形容:滑天下之大稽。 赵瀚,也在断章取义! 可在座的师生二百余人,包括提学副使蔡懋德在内,竟无一人发觉赵瀚在鬼扯。 蔡懋德确实是名儒,但他主修的是心学,看过《朱子语类》已算合格,哪会去翻阅全套的《晦庵集》? “蔚然兄,你这弟子,真是……一言难尽啊。”郑仲夔憋笑道。 庞春来问道:“他在胡说八道?” 郑仲夔摇头:“也不算全部胡言,大体还是正确的。只是劝寡妇改嫁上,你的学生在断章取义,欺负在场之人没读过《晦庵集》。” “朱子怎说的?”庞春来颇为好奇。 郑仲夔笑道:“陈师中之妹,夫死欲改嫁,朱子劝她守节,结果愣是没劝住。” “咳咳咳!” 庞春来连声咳嗽,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郑仲夔愈发觉得好笑:“你这学生,可妙得很。他用朱子的原话,断章取义,生将劝其守节,变为劝其改嫁。可若通读朱子著述,他这么断章取义,却又没有违背朱子的本意。” “怎么说法?”庞春来被绕晕了。 郑仲夔解释说:“对于寡妇,朱子的观点无非三个:赞成守节,同情改嫁,反对殉夫。陈师中之妹,又有特殊原因,其亡夫也是朱子的朋友。朱子一向宣称,若丈夫死了,上有老下有小,妇人应当守节,以照顾公婆和儿女。朱子劝陈师中之妹守节,便是此理。” “原来如此,”庞春来恍然大悟,又问道,“他就不怕被拆穿?” 郑仲夔笑着说:“你这学生,精明着呢。《晦庵集》足足一百卷,能通读此书之人,自能领悟朱子真义,不会当场拆穿他。而想要反驳他的人,又没有耐心通读此书。” 庞春来问道:“他不怕有人去查阅朱子经义?” 郑仲夔反问:“怎么查?《晦庵集》有一百卷,具体文章,并无目录。且朱子还有其他著作,真想把这篇文章找出来,至少得耗费十天半个月。” 庞春来赞许道:“此子奸……聪慧,吾心甚慰。” 别看在场师生,此刻都被朱熹语录给震惊。 但辩会结束之后,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潜心研读朱熹著作。就算有人去读,肯定也坚持不了几天。 真正能坚持下来的,必可领悟朱熹真义,又怎会拆穿赵瀚的鬼把戏? 如果赵瀚哪天翻车,简直可喜可贺,证明他已经名声远播! …… 赵瀚继续拿着小抄翻找,很快找到新的内容:“陈先生,我再来读一段,此文出自《朱子语类》,想必先生也是看过的。” 陈立德确实看过《朱子语类》,却是在少年时代,距今已有好几十年了。 见赵瀚又要读朱熹语录,陈立德忍不住后退,只想赶快逃离这尴尬现场。 赵瀚说道:“原文挺长的,我便述其大意。簿权县有一妇人,因丈夫无力养家,想要跟丈夫离婚。朱子的学生说:‘夫妇之义,怎能因家贫而相弃?官府不可能答应。’陈先生,你可知朱子如何回答?” “当然是……”陈立德吞吞吐吐,他实在不敢再乱说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朱熹。 赵瀚笑道:“朱子说,这件事情,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要了解夫妻双方的情况。若真是因为丈夫的过错,导致其妻难以度日,那就不能拘泥于纲常大义。” 赵瀚突然停下来,环望着全场师生,朗声说道:“朱子之言,已经很明白了。即便在嫁从夫,即便夫为妻纲,但丈夫有重大过错,妻子可以请求离婚,官府也应当允许其离婚!这难道不是男女平等,难道不是夫妻平等?” 辩论现场死寂一片,理学三观再次被刷新。 庞春来低声问:“这个没有断章取义吧?” 郑仲夔摇头道:“没有,朱子真是如此说的。” 闹着要造反的秀才刘子仁,终于忍不住发问:“学弟所言,可是千真万确?” 赵瀚指着藏书楼的方向,说道:“含珠书院有朱子全套著述,已在藏书楼里躺了近百年。诸位老师,诸位同学,若有疑问,可自行查找翻阅。” “多谢提醒。”刘子仁抱拳答谢。 朱之瑜突然走到费元禄面前,拱手说:“费山长,余姚士子朱之瑜,请求在含珠书院借读一年。” 把余姚士子都吸引来了? 费元禄心头非常高兴,说道:“向学之心,人皆有之,朋友尽可留下。” 朱之瑜八岁丧父,家道中落。兄长考取武进士,这才变得富裕起来,但还是找不到机会,无法阅读朱熹的全套著作。 真正向学的士子,不是不想看“闲书”,而是“闲书”太过珍贵! 许多时候,有钱都买不到。 比如费映环想看古文名篇,还得自己游学于江南,到各大家族的藏书楼里去找。 赵瀚再次拿起手中小抄,问道:“陈先生,你还要跟我辩朱子吗?也不用枯燥的辩经,可以来说说月亮。朱子认为月亮不发光,受太阳照射而明亮,如此才有了月亮的阴晴圆缺。” “不必辩了,朱子说日照月发光,那定然就是日照月发光。”陈立德说完就走,直接转身离开辩场。他没脸再留下来辩论,甚至没脸留在含珠山,等这个月的工资拿了就辞职。 赵瀚询问众人:“谁还要跟我辩朱子?” 无人回答。 赵瀚手里捏着几张纸,全是朱熹的语录。而在座之人,又对朱熹一知半解,哪还敢上去跟他争辩! 赵瀚又询问众人:“谁还要跟我辩格位之论?谁还反对人格生而平等,只因后天德行而分高下?” 至少三分之一的师生,对此论调是不同意的。 但是,联想到陈立德的遭遇,这些人都不敢站出来,生怕自己也被怼得灰头土脸。 作为辩会总裁,蔡懋德站起来说:“既如此,今日之辩,当判费瀚取胜。” 一部分学生欢呼,一部分学生沮丧,还有许多人愤愤不平。 反对格位之论的,辩会结束,就立即散去。 支持格位之论的,将赵瀚团团围住,甚至包括几个书院老师,他们想请教一些相关问题。 费如饴冲得最快,拉着赵瀚的手说:“子曰,可愿跟我去苏州?铅山的学术陈腐,不易传播你的学问。你若去了苏州,必然大受欢迎,必为士人拥戴之时髦!” “呃,那倒不必,”赵瀚把手抽出,趁机拱手转向另一人,“张先生,您刚才说及……” 蔡懋德、费元禄并肩离开辩场。 费元禄笑问:“督学,今日之辩如何?” 蔡懋德说:“开一新风气也,含珠书院必然名声大振。” “全赖督学主持。”费元禄话里有话,是在请求蔡懋德帮忙传播。 蔡懋德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说:“还烦前辈,将这费瀚请到我房里来。” 费元禄说道:“能得督学谆谆教诲,此子之幸也。” 065【大同社】 午饭在山上吃,吃完了再去见蔡懋德。 前往食堂的途中,许多学生一路跟随。等赵瀚坐下,又有一些围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也有几桌人,面露冷笑,一脸不屑。 “此异谈怪论,不过哗众取宠耳。” “山长就该他把逐出书院!” “我听说啊,这厮就是个养子,家奴一类的货色。” “难怪他说生而平等,不过卑贱之人的妄语。” “哈哈哈哈,喊几句人人平等,一个家奴便想做主子吗?” “既是家奴,为何又是童生?奇哉怪也!” “无非牙尖嘴利,魅惑其主,在主家的户籍落了名字。” “可恶,如此岂非污我费氏门风,我定要去族长那里告状!” “……” 赵瀚那边,同样热闹。 一个童生说道:“陈立德便是假道学,我早就深恶其言行。今日被辩得掩面而走,真乃大快人心也!” 赵瀚微笑道:“陈先生毕竟是老师,做学生的究其错便可,莫要诋毁其人品德行。” 一个秀才赞叹道:“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学弟才是真道学!” 又有童生问道:“阁下道出朱子所言,皆惊世骇俗,都是出自哪本大作?” 赵瀚回答道:“多出《朱子语类》、《晦庵集》,亦有朱子其他著述。” 之前那秀才咋舌道:“《晦庵集》我见过,还翻了一下,足有一百卷。我当时忙于科举,便没有再细看,今后定要认真拜读!” “我也只是粗略读过。”赵瀚说道。 这真不是谦虚,三年多的时间,哪能认真看完儒家经典? 对于《晦庵集》,赵瀚是有选择性的阅读。 诗词直接不读,喜欢的章节细读,无聊的章节略读,只摘抄关键内容,剩下的知其主旨便可。 他这么读书,也就欺负一般人。 换成理学大儒当面,能把赵瀚驳斥得哑口无言。 显然,这食堂里,全都是一般人。 有的学生既想装逼,又不想认真看书,于是说道:“学弟研究朱子透彻,可否给我们再讲一下朱子?” 这不是在求学请教,而是想获取只言片语,好回头拿去别处装逼。 “对对对,快讲讲朱子。”众人纷纷赞同,都想多记住几句惊人之语。 饭菜已经打来,围着桌子坐不下,许多人干脆捧着饭碗聆听。 赵瀚拿起筷子说:“我就先说《晦庵集》吧,此书多惊人之论,诸位可知孔子诛少正卯之事?” “自是知道。”秀才刘子仁捧碗说。 孔子与少正卯,同时聚众讲学。少正卯讲课更好听,孔子的学生都跑光了。后来,孔子担任大司寇,上任仅七天,即诛杀少正卯,还将其暴尸三日。 最早出自《荀子》,只说孔子诛少正卯,没有讲课和暴尸的内容。经过多番演绎,后人言之凿凿,把故事细节给补齐了。 《史记》春秋笔法,也不扯任何细节,只在孔子当官之后,在诛杀少正卯之前,添加“有喜色”三个字。 赵瀚举着筷子说:“朱子在《晦庵集》中,否认有‘诛少正卯’事,还骂荀子是陋儒,故意诋毁孔夫子。因为这个故事,首出于《荀子》,次见于《吕氏春秋》,其他先秦典籍都没有记载!” “原来如此!” 诸生非常高兴,又有吹牛逼的话题了。 就连远处那几桌,虽然鄙视赵瀚,却也侧耳倾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赵瀚放下筷子,拱手笑道:“诸位可知,朱子不仅骂荀子,还消遣过孔子呢?” “真的?”众人惊骇。 赵瀚详细解释道:“朱子说,春秋乱世,礼乐崩坏,孔子的学问屁用没有。此出《朱子语类》。” 嗯,严格来说,不算断章取义,朱熹隐有吐槽孔子的意思。 诸生先是惊骇,继而兴奋。 原来朱子也跟咱一样,都消遣过孔老夫子呢。 “还有甚?还有甚?快快说来!”这些家伙,不喜欢听大道理,就喜欢听这种八卦。 既然大家想听,赵瀚也乐于扯淡:“宋金并立,请问,朱子主和还是主战?” 在大明士子的心目中,朱熹敦和儒雅,应该不会喊打喊杀,可能会是主和派吧。 可赵瀚口中的朱熹,似乎又不一样。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等着赵瀚娓娓道来。 赵瀚猛拍桌子:“朱子说,金国,蛮夷也,禽兽也。跟禽兽讲什么道理?跟禽兽议什么合约?不要怕,就是干,北伐北伐!” “好!” “朱子真猛士也!” 既然赵瀚口中的朱熹,如此不正经,那是不是私底下……更不正经呢。 费如饴一脸猥琐笑容,突然问道:“那朱子可有娶尼姑为妾?” “畅怀兄,你怎能乱说!” 众人纷纷呵斥,随即又看向赵瀚,脸上写满了求知欲,似乎都有些期待是真的。 快讲啊,快讲啊,咱就喜欢听这个。 赵瀚解释说:“当时宫变,新皇登基,朱子被召为帝师。拥立之人有二,一是宗亲赵汝愚,一是外戚韩侂胄。二人相争,朱子首当其冲,被污十大罪状,其中就有私娶尼姑之罪。” “那他究竟娶没娶尼姑?”费如鹤追问道。 “你说呢?”赵瀚反问一句,继续讲道,“十大罪状,朱子并不辩解,全盘都认下了。就此退出朝堂,只为躲避当时的党争。可还是没躲过,理学门徒多被排挤迫害,朱子闲居家中也屡遭弹劾。” 费如鹤不禁挠头:“这认了算什么?娶还是没娶?” “当然没娶尼姑,朱子怎是那样人!”秀才刘子仁喝道,“党争攻讦之言,岂可做得了真?” 没娶尼姑啊? 大家都对朱熹好失望。 费如饴还是不放弃,又问:“那朱子有没有迫害名妓严蕊,又有没有偷娶严蕊的女儿丽娘?这两段故事,哪段真,哪段假?” “胡说八道!” 刘子仁揪着费如饴的衣襟,怒斥道:“你这服妖,不可污蔑圣人!” 费如饴见刘子仁满脸横肉,长得一点也不俊俏,嫌弃道:“这些故事,又不是我编造的,江左之地早已传遍了。” “江左乃藏污纳垢之地!”刘子仁也是一脸嫌弃,猛地把费如饴推开,靠得太近他都嫌恶心。 一个基佬,一个直男,相看两厌。 赵瀚慢慢讲述道:“那年浙东大灾,朱子赋闲在家。宰相王淮,虽然厌恶理学,也不待见朱子,却又只能启用朱子去赈灾。诸君可知为何?” “定是朱子擅于治理地方。”徐颖突然说。 “然也,”赵瀚说道,“朱子曾经主政崇安县,大灾之时,官吏贪污,商贾居奇,士绅袖手。朱子惩治贪官污吏,打压地方劣绅,逼着商贾平价卖粮。朝堂和地方,被朱子得罪完了,然而崇安县百姓却活命无数。” “果然是我辈楷模,朱子,圣人也!”徐颖、刘子仁等学生大呼。 赵瀚继续说:“此次浙东大灾,灾情实在太严重。宰相王淮无人可用,只能启用朱子做事。浙东大灾,非止天灾,更为人祸。台州知州唐仲友,残害地方甚矣。朱子连上六道奏疏弹劾此人,满朝皆惊,因为这唐仲友,正是宰相王淮的同乡和姻亲!” 徐颖忍不住问:“最后怎么了?” 赵瀚叹息道:“灾情被控制了,唐仲友被罢官,朱子……也被罢官。” “岂有此理!” 诸生闻之大怒,包括费如饴在内。 费如鹤吼叫道:“那皇帝和宰相,真是昏庸无能。唐仲友做尽坏事,只是罢官而已,都不追查其罪吗?朱子赈济百姓,竟也丢了乌纱帽?朱子便是夜壶吗?拿来就用,用完便扔!” “这这这……”刘子仁本来也愤怒,听了这话立即反驳,“你怎能说朱子是夜壶?” 费如鹤瞪着对方:“你还是秀才,听不懂人话吗?并非我说朱子是夜壶,而是那昏君宰相把朱子当夜壶!” 刘子仁气得跺脚道:“那也不能如此比喻!” 徐颖连忙劝解:“咱们都为朱子鸣不平,莫要伤了和气。” 费如饴突然催促:“快讲名妓的事。” 赵瀚解释道:“名妓严蕊,正是贪官知州唐仲友的小妾。唐仲友还有一友,名叫洪迈。多年之后,朱子因党争而罢官,洪迈正好主修国史。他不但编史中伤朱子,还编撰《夷坚志庚》,虚构朱子与那名妓之事。” 赵瀚对众人说道:“诸君,朱子是反对妇人殉夫的。朱子题字表彰殉夫烈女,也是洪迈之流所杜撰。因为当时殉夫,并非什么好事,反而会遭士大夫唾弃。那些反对理学之人,便说朱子鼓吹妇人殉夫。” 赵瀚指着山下的方向:“若依朱子之真义,贞节烈女牌坊,都可拆了。” 众人面面相觑。 费元鉴放下碗筷,双拳紧握,他的亲娘,此刻便是一道贞节牌坊。 刘子仁突然说:“学弟精研朱子之真义,不如咱们组一学社,便为理学正本清源。” “我也加入!”费如鹤立即响应,这货纯粹是为了好玩。 徐颖问道:“叫含珠社如何?” 赵瀚笑道:“不如叫大同社,取天下大同之意。” 朱之瑜走过来:“我可以加入吗?” 066【赵濯尘】 有明一朝,文人结社,多如牛毛。 王阳明年轻时就参加过好几个,东林党最初也只是一文社。之前提到赣南的赤水六俊,乡试回家被反贼弄死四个,他们也是组建了一个赤水社。 报名参加大同社的,当场便有三十多人。 赵瀚也不挑剔,一股脑儿的接受。 只要多搞几次社团活动,纯凑热闹的自然暴露,再从剩下的人里发展核心社员。 靠一帮秀才、童生造反? 靠他们抗击鞑子? 纯属扯淡。 还有河口镇的铁脚会,赵瀚也乐于结交。 但是,同样不能引为倚仗,工会兼混混组织不可靠。 文会的力量可以借用,工会的力量可以借用,费家的力量可以借用。 但是这些势力,都很难成为赵瀚的基本盘! 没有基本盘,便如无源之水,便如无根之萍。能一时兴起,能顺风顺水,却不能遭遇重大挫折。 “诸君!” 吃过午饭,赵瀚抱拳道:“结社之事,咱们改日细谈,今蒙督学召唤,须得前去听候训诫。” “且快去,莫让督学久等了。”诸生说道。 蔡懋德住在客房里,有一健仆前来开门。 赵瀚问道:“请问阁下,督学可在?” 健仆作揖说:“督学已等候多时,小相公请进。” 此时此刻,蔡懋德坐在案前,桌上摆了笔墨纸砚。 一张草稿纸被摊开,随手写着“拔本塞源”、“万物一体”、“道心精一”、“五教和顺”、“格位之论”等关键词。 显然,此人正在做学问,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学问。 似乎还有哪些关窍没有明白,蔡懋德闭着眼苦苦沉思,赵瀚进屋了他都不知道。 赵瀚不便打扰,于是悄然坐下,也开始在那儿闭目养神。 良久,蔡懋德突然睁眼,旋即奋笔疾书,草稿纸上又出现十多个关键词。 当他打算正式写文章的时候,终于看到旁边坐了个人。蔡懋德搁笔笑问:“来很久了?” 赵瀚起身作揖:“晚生见过督学。” 蔡懋德此刻心情愉悦,越看赵瀚越喜欢,用和蔼的语气说:“坐下说话。” 赵瀚随即坐下,问道:“不知督学召唤,有何训诫?” 蔡懋德问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宏论,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赵瀚回答说:“学生十岁之时,读《大学》似有所悟。又用四年时间,翻阅儒家经义,才有这贻笑大方的格位之论。” “十岁?” 蔡懋德又是惊讶,又是遗憾:“四年前,铅山那个冯知县,就该推荐你参加神童试。” 明代的州县长官,可推选十岁左右的神童,不用经过县试、府试,直接就去参加道试。主考官会特别照顾神童,降低评判标准,优先对其进行录取。 写下《三言》的冯梦龙,便是神童试出身,十一岁就做了廪生。 嘉靖朝的赵时春,九岁参加神童试,文章写得太好被怀疑作弊。 提学官面试出题“子曰”,赵时春立即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提学官惊讶不已,又用“赵时春”为题。赵时春立即破题: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神童试,比普通道试更难作弊。 但凡选出一个,必受全省关注,若是出了问题,提学官将背负终身污点。 赵瀚疑惑道:“晚生还很年少,督学为何如此急迫?” 蔡懋德叹息说:“你若想传播格位之论,至少得有秀才的功名。我便提携你,也没有机会了,明年科试之后,我多半会被调任他职。” 童子试,三年两考。 明年只考科试,不考童子试,也不录取秀才。 明年的所有考试,都围绕着乡试打转。科试合格的秀才,即有资格去考举人,顺便借科试来检测秀才的学业。 蔡懋德已经任职几年,一般情况下,明年底就要被调走,这个职务不允许做太久。 等赵瀚后年去考秀才,江西提学官已经换人了。 赵瀚说道:“晚生一定勤修学业,誓要考得秀才方可。” 蔡懋德心中疾呼:我等不及了啊! 他想借用“格位之论”,重新解读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誓要重振阳明心学的传世名声。 这种情况,赵瀚至少得是秀才,童生的思想会遭人鄙视。 当然,蔡懋德也可以不要脸,不管铅山士子的非议,将“格位之论”占为己有。 蔡懋德仔细思索,想出一个折衷法子,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提学官主动收徒,童生还不赶快拜师! 赵瀚起身作揖:“督学好意,晚生心领了,但晚生已有老师。” 不愿意? 当面拒绝? 蔡懋德瞬间愕然,心中生出一丝怒火。但他心学功夫高深,立即把怒火压下,诱惑道:“又不是只能拜一人为师,待我明年离任,你可追随我履任新职。” 那就更不能拜师! 我是要造反的人,跟着你到处做官吗?瞎耽误我时间! 赵瀚一揖到底,沉默不语。 “唉,罢了,罢了,”蔡懋德只能叹息,同时生出感慨,“能提出格位之论的人,果非凡夫俗子,你切莫走了李卓吾的旧路。” 李卓吾,就是李贽。 明末允许离经叛道,但好歹该有个限度。 理学也是有宇宙观的,而且源于道家思想,即太极、阴阳、五行,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理学的根基。 而李贽为了证明男女平等,直接否定太极的存在,甚至不承认《易经》之言,等于把理学的根子给刨了。 李贽的成名之作,叫《焚书》! 不是秦始皇的物理焚书,而是他自己要思想焚书。 即便如此,仍有无数儒生追捧,其中还不乏名士,可见人们有多想冲破旧思想的牢笼。 几十年前,李贽火到什么程度? 各地出版商为了赚钱,新书往往署名李贽著作,短时间之内就能卖光。就像某个年代,啥小说都署名“黄易”,黄易的作品能摆满几面墙。 赵瀚说道:“晚生明白,多谢督学教诲。” 蔡懋德又说:“李卓吾离经叛道,其著作却畅销无阻。你则需要多加提防,因为‘格位之论’是真有用处!” 啥意思? 李贽的言论太过离谱,大儒们都懒得去批判。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有人说牛顿力学是假的,物理学家会站出来否认吗?对理学家而言,说太极不存在,就等于说牛顿力学是假的! 而赵瀚提出“格位之论”,可看作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 若是传播出去,大儒们会炸锅的! 一些大儒,可能欣喜不已,主动接纳并完善格位论。 一些大儒,可能暴跳如雷,不惜一切代价,对赵瀚进行攻击。 “晚生既然敢说话,就不怕说话之后被人指摘。”赵瀚面带微笑,凛然不惧。 蔡懋德也笑了,笑得很开心:“格位论传到江南,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下一任江西督学,若是个做学问的,可能会提携你,也可能会打压你。明白吗?” “晚生明白。”赵瀚说道。 蔡懋德说道:“既然你不肯拜师,那我赠你一个表字如何?瀚,浩瀚也,不若字‘浩然’。虽不能保你一世,却能保你一时之全。” 督学若是赐字,那么在其任期之内,江西儒生不会轻易攻击赵瀚,否则就是在打蔡懋德的脸。 “长者赐,不敢辞,多谢督学栽培。” 赵瀚拱手致谢,继而又说:“晚生也给自己取有一表字,今后行走于世,可能会更改过来。” 蔡懋德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问道:“你给自己取的什么字?” 赵瀚回答道:“濯尘。” “哪个濯?哪个尘?”蔡懋德问。 赵瀚说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之濯。‘无将大车,维尘冥冥’之尘。” 蔡懋德顿时愕然,复又大笑:“哈哈哈哈,后生可畏也!” 笑毕,蔡懋德站起来,整理衣襟,端正作揖:“你既已立心立志,此心志又博大艰难,务必百折而不挠。” “虽九死而无悔。”赵瀚说道。 瀚,即有浩瀚的意思,也有清洗的意思。 《无将大车》是描写劳动者忧患苦难的诗,劳动者推动大车,尘土遮天辟日。劳动者看不清前路,摸不清方向,百病缠身,终日疾苦。 濯尘,有革除己身污垢,保持灵魂高洁的意思。 濯尘,也是为劳动者荡平污尘,为劳动者清除障碍,为劳动者引导方向! 这个劳动者,又可理解为士子、世人、天下万民。 “赵濯尘,赵濯尘,”蔡懋德反复念了两遍,挥手说:“去吧。” “晚生告退。”赵瀚拱手离开。 蔡懋德喃喃自语:此少年之志耶?理学耶?心学耶?实学耶? 明末的学术思潮,主流是批评朱熹、批评王阳明,正本清源探寻孔孟之道。主张儒学不能脱离实际,提倡儒学必须经世济民。 这叫做“实学”。 不管具体做得如何,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东林党是高举“实学”大旗的。 但是,东林党又人员构成复杂。 一些人舍弃理学,探究真正的孔孟。 一些人修改理学,认为朱熹是正确的,只不过被后人搞歪了。 蔡懋德也是东林党,他正试图修复心学,认为王阳明是正确的,只不过被徒子徒孙曲解了。 待赵瀚离开房间,蔡懋德提起毛笔,引用格位之论,要写一篇震撼心学诸派的大文章! 067【农事】 含珠书院,藏书楼。 果然不出所料,辩会结束之后,头两天有很多人来借书,而且都是借阅朱熹的各种著作。 但从第三天开始,看书的师生日渐变少。 五天之后,仅剩寥寥数人而已。 小心将《朱子语类》归还,刘子仁收好抄写的内容,抱拳说道:“诸位同窗,我就先走了,今日家中收获番薯(红薯),我还要赶去田间劳作。” “既有农务,便不可耽搁,”赵瀚也放下书本说,“正好闲得无事,我也下山去帮忙吧。” 刘子仁连连推辞:“不必,不必。” 赵瀚想要更多的接触农民,自然先得学会干农活,否则根本无法真正沟通。 在赵瀚的强烈要求下,刘子仁只能带他去地里干活。 二人结伴离开,费如饴不愿独自看书,将《梦溪笔谈》退还就走了。 无论哪家的藏书楼,都不允许书籍外借,你要么在藏书阁中阅读,要么就把书的内容抄走。 赵瀚边走边问:“今年的番薯收成如何?” 刘子仁详细解释道:“去年开始试种,今年方知其性。听人说,番薯必须翻藤控旺,否则的话,薯藤长得越好,番薯就结得越差。去年不识此理,只是蒙头乱种,或许今年能够丰收。” “原来如此,果真术业有专攻。”赵瀚还真没接触过农事。 红薯传入中国,是在万历二十一年。 福建秀才陈振龙,在菲律宾做生意时,贿赂土著获得薯藤。又将薯藤绞入汲水绳,避开西班牙殖民者的检查,这才把红薯藤带回福建插载。 同年,又有几个商人,从日本带回薯藤,在浙江普陀山的寺田里种植。 三十年过去,由于地方官的推广,红薯已经遍布福建、广东。 浙江那边,则传播比较慢,只在江浙地区小范围种植。 江西夹在这三个省中间,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从广东传入的红薯,如今已遍及赣南地区。 前些年,又从福建传到铅山县。几乎一年传一个镇,老百姓争相种植,有些农户靠卖薯藤大赚一笔。 刘子仁家里种的红薯,就是去邻镇购买薯藤回来插栽的。 两人结伴下山,很快就抵达目的地。 刘子仁跟徐颖家里一样,也有几亩私田。但还不够养活家人,于是又佃耕学田,在两次乡试落榜之后,他亲自下田耕地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便是我家佃耕的学田。”刘子仁指着前方说。 地里已经有人在劳作,是刘子仁的父母、妻子、弟弟和弟媳。就连刘子仁六岁的儿子,三岁的女儿,也在帮忙捡拾被遗漏的红薯。 赵瀚过去认识其家人,一番坚持之后,终于卷起裤腿、挽起袖子帮忙。 锄头数量不够,赵瀚没机会挖土。 刘子仁说道:“薯藤还有少许嫩叶,可以摘来做菜。老藤也不能丢弃,可以喂养家禽家畜,有养猪户专门在镇口收购。贤弟若欲劳作,便去采摘嫩叶吧。” 赵瀚从善如流,蹲在地里采摘薯叶。 红薯的嫩叶确实可以做菜,但早就过了季节,无论赵瀚怎么挑选,都只找到少许鲜嫩可口的。 扭头看去,刘母已经采摘一篮子,多是那种难以下咽的老叶。 估计接下来好几天,刘家都会以薯叶为生,顶多加点杂粮、糙米一起煮粥。 而刘子仁堂堂秀才,此刻正大力挥舞锄头,将一颗颗红薯从地里挖出来。 虽然获得费氏资助,但刘子仁没考上廪生,更没考上举人老爷。随着年岁增长,获得的资助越来越少。若是明年还考不上举人,就只能在藏书楼免费看书了,其他资助项目都会被取消。 刘子仁越挖越兴奋,欣喜道:“翻藤控旺之后,这番薯果然结得更好,至少比去年增加两三成收获。” “恭喜,恭喜,今年丰收矣,”赵瀚笑着说,“我教刘兄一个法子,可以将番薯切成条,再晾晒烘烤成薯干出售,如此能卖得更多银钱。” “此言可真?”刘子仁高兴道。 赵瀚笑着说:“刘兄若是不信,可先少量做成薯干,拿去镇上试着卖卖。” “那便试试。”刘子仁笑道。 转眼间,红薯已经挖满两筐,刘子仁的弟弟立即挑走。 赵瀚连忙去捡起锄头,让刘子仁教他挖土的诀窍。 挖了一阵,腰酸背痛,这玩意儿比练武还累人! 赵瀚只能咬牙坚持,问道:“刘兄,你家的田租如何?” 刘子仁解释说:“现在还好,我考上秀才之后,就请求山长佃耕了学田。学田的租子要少些。另外还给人佃了几亩私田,私田的租子可就高了。还要看田地的好坏,上上田每年交租两石以上,下下田最少也得交租一石。” 赵瀚又去问刘父,想知道更普遍的数据。 很快得知,田租高低,全看地主是否仁义。 田租并不按比例收取,而是根据田地好坏,事先就定下具体数额。丰年还好,灾年特别艰难,只能硬着头皮拖欠租子,经常有人因为欠租卖儿卖女。 非但如此,由于天灾越来越频繁,地主们开始提前收租——佃耕可以,先交些租子上来做定金。 仁义的地主,田租约为收入的三成。 一般的地主,田租约为收入的四成。 贪婪的地主,田租在收入的五成以上! 而且,几乎所有地主,都是大斗进、小斗出。即,借给农民粮食,用小斗来装盛,收租的时候则用大斗。 就算地主仁慈,家奴也会耍诈,没有太大区别。 当然,想要掌握更详细的数据,赵瀚还得走访更多农民,最好是写成一篇农民调查报告。 半下午,刘子仁把妻子叫到一边,让她赶紧回家煮饭,低声叮嘱道:“煮粥的时候,不要只放番薯叶,多放两个番薯进去。” “我省得。”妻子李氏点头。 见李氏突然收工,赵瀚立即扔下锄头,抱拳笑道:“刘兄,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帮你挖番薯了。明日再会!” 刘子仁又是尴尬又是感动:“这……这怎好意思,要不吃了饭再上山吧。” “吃了饭再回书院,天色早就黑透了。你们忙,我走了。”赵瀚说完就走,根本不给对方挽留的机会。 刘子仁目送赵瀚上山,心里难受得很,于是继续埋头挖红薯。 信步回到宿舍,费如鹤、费纯都不在,反而是朱之瑜等候许久。 “楚屿兄!”赵瀚拱手问候。 朱之瑜拱手还礼,递过来一封信:“蔡督学给你的。” “蔡督学走了?”赵瀚问道。 “走了,”朱之瑜笑道,“他来去都不喜惊动旁人,只给费山长留了一封信。” 赵瀚拆开信一看,信纸有好几页,全是蔡懋德新写的文章。 粗略读完,赵瀚感觉没啥意思,或许对心学弟子有用,对自己而言却没什么帮助。 朱之瑜见赵瀚身上占有泥土,不由问道:“贤弟耕种去了?” “长卿兄家里收番薯,我去帮忙而已。”赵瀚说道。 朱之瑜叹息道:“农事艰苦,我也尝试耕作过,农忙时节干几天就累坏了。” 赵瀚笑着说:“阁下出身显贵,自不必做这种卑贱之事。” “农事怎能言卑贱?天下一等一大事也!”朱之瑜立即反驳,神色哀恸道,“万历末年,浙江大灾,我亲眼见流民易子而食!你可知世间有此惨事乎?” 赵瀚收起笑容:“楚屿兄,我就曾为流民,又怎会不知流民事?” 朱之瑜惊讶道:“贤弟不是费家子?” 赵瀚解释说:“崇祯元年,北畿大旱。我的大哥被饿死,姐姐被卖了换粮,父母遭匪贼掠杀。我当时只有十岁,带着六岁的幼妹,游走于灾民之间,什么惨事没有见过?我于费家,可称义子,也可称家奴。把户籍上我的名字勾掉,我就立即变成流民。” “竟是如此。”朱之瑜难以置信。 在赵瀚接触的人里面,庞春来是坚定的造反者,徐颖是可以培养的造反者,刘子仁是能够吸收的造反者。 眼前这个朱之瑜,似乎也可试探一番。 赵瀚问道:“楚屿兄,你尝过挨饿的滋味吗?” “尝过,有段时间天天吃不饱。”朱之瑜答道。 “每天都能吃饭,你这哪是挨饿?”赵瀚感觉很好笑。 朱之瑜点头说:“也对,我那不算挨饿。” 士绅大族的家道中落,跟普通人想象中不一样。 朱家最惨的时候,只剩几十个奴仆……因为灾荒,发不起工资,家奴全都跑了。 多惨啊! 就这样,族亲还来嘲讽,指着他们家说:“看,这就是清官之家。” 真的是清官之家。 朱之瑜的曾祖父,死后追赠荣禄大夫。祖父,死后追赠光禄大夫。父亲,死后追赠光禄大夫,上柱国。 连续三代都是一品官,而且又身处江南,居然只有几十个家奴。还因天灾而发不起工资,导致家奴跑得精光,这不是清官是什么? 两人结伴去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赵瀚愈发觉得朱之瑜这名字耳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哪里听说过。 浙江? 赵瀚灵光一闪,忙问:“朱兄家在余姚?” 朱之瑜说道:“正是。” “朱兄的家乡,是否有一条河叫舜水?”赵瀚追问道。 “你去过余姚?”朱之瑜惊讶道。 赵瀚终于开心的笑起来:“没有去过,但听人说起过。” 朱舜水! 068【国事】 “当! “当当当当!” 竹林之中。 朱之瑜手持长剑,费如鹤提着大刀,前者剑术精妙,后者势沉力猛,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赵瀚在旁边喝彩助兴。 “当!” 费如鹤一刀劈出,直接把朱之瑜的长剑打飞。 捡起佩剑,朱之瑜心疼无比,剑刃已有好几道缺口,不由感慨道:“你这身力气,不去做将军可惜了。” 费如鹤说:“我也想考武举,就是读不进去书,听说考武进士也要有学问。” 朱之瑜道:“有了去年那档子事,武举会试的时候,文章已不那么重要,你大可放心去考便是。” 费如鹤挠挠头:“去年发生何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瀚是定期看塘报的,解释说:“去年武举会试,有人能舞百斤大刀,堪称当世之猛士。可此人却落榜了,皇帝震怒,主考官和监试官全部下狱,兵部共有二十二人被革职。” “还能有这种事?”费如鹤目瞪口呆。 崇祯的权谋手段,并不输给政键专家,许多决策都是有意图的。 罢免兵部二十二人,正好可以换批新的。 并趁此机会,宣布设武科殿试,由皇帝亲自监考。今后所有的武进士,都将属于天子门生,崇祯想要直接掌控武官。 朱之瑜看了赵瀚一眼,好奇道:“濯尘怎知此消息?” “看塘报啊。”赵瀚笑道。 “倒是个好法子,”朱之瑜说道,“我已许久未看塘报,武举之事,还是听兄长所说。” 朱之瑜的大哥,实在考不上举人,就跑去做了武进士。 朱之瑜自己,同样能提剑砍人。 历史上,崇祯十一年,他以贡生的身份,举文武全才第一,受到礼部的特别征召。 后来的南明小朝廷,三次征召其做官,朱之瑜都不答应,不愿卷入党争的旋涡。 但他毅然加入抗清队伍,以年迈之躯,七赴日本,六下安南,为义军筹措经费,为大明争取外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六十一岁还亲自上阵杀敌。 最终,兵败流亡日本,几乎受到国师待遇。 他的学问,在日本形成“水户学”,“水户学”又催生“维新派”,间接影响了日本明治维新。 从某个角度来说,朱之瑜对日本明治维新有重大影响! …… 听说武举不再看重笔试,费如鹤颇为心动,问道:“如今皇帝最看重哪样本事?” “韬略,骑射。”朱之瑜回答。 费如鹤惊道:“糟糕,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明日便拜访名师,须把射箭先学会再说!” 这货说完就跑,竹林里只剩赵瀚和朱之瑜。 大同社结构松散,赵瀚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让社员做三件事—— 第一,接受“格位之论”,不接受的就滚蛋。 第二,研究理学典籍,初一、十五聚会,分享各自的读书心得。 第三,每天一起练习武艺和兵法。 结果很糟糕,仅坚持了几天,就没人再来竹林练武。 只有赵瀚、费如鹤、朱之瑜,他们早就有练武的习惯,哪天不练反而感觉不利索。 赵瀚的长枪已换了一把,正儿八经找铁匠打造的。 一枪扎在地上,赵瀚盘腿坐下说:“楚屿兄,你对西北流贼如何看?” 朱之瑜收剑回鞘,说道:“我经历过浙江大灾,到易子而食的程度,百姓都还没有举事造反。只因熬过那一阵,来年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想而知,陕西百姓,已经不做来年之想了。若不反,来年必死无疑。” “你觉得流贼能灭吗?”赵瀚又问。 朱之瑜摇头说:“百姓者,分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神。其心既变,川决山崩。欲平西北之乱,非兵事可定,那得让百姓吃上饭啊!” 赵瀚再问:“君以为,如何能让百姓吃上饭?” 朱之瑜仔细思考道: “其一,推行教化,振作道德精神。不是那虚伪道德,而是真正的道德。” “其二,整顿吏治,清理贪腐之风,拔除昏庸之治。如今的官场,有两大弊病。一是贪,二是庸。朝堂内外,又贪又庸,治理的本事没有,捞钱的本事十足。” “其三,正本清源,倡导实学。天下士子,不可空谈,阳明心学已堕入禅道,朱子理学亦面目全非。我认为,道是日用,于国于民有利才是道,于国于民无益便是邪道!这几日我看朱子,又有大体会,许多道理已说得很明白!” 赵瀚又问:“这三条,哪一条能做到?” 朱之瑜黯然:“都不能,大明已积重难返。” 赵瀚追问:“若朝廷征召你做官,你愿意奉诏入仕吗?” “不愿意。” 朱之瑜不假思索道:“我若做县令,第一年就行逮捕事。到第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尔后,必获大罪,身家不保!我若留在中枢,做了科道言官,怕是两三个月就要下狱!” “哈哈哈哈,”赵瀚忍不住大笑,“君真个有自知之明也。” 朱之瑜叹息说:“党争不止,国无宁日。我大哥一介武官,都曾卷入党争,被罢免好几年。文臣但凡想做事的,又怎能独善其身?” 赵瀚问道:“圣君临朝,不是没有党争了吗?” “呵呵。” 朱之瑜感到好笑,甚至都不愿多做解释。 此时的朝堂,六大派正在围攻光明顶……啊呸,拿错剧本了。首辅周延儒,正在联合东林党,集体围攻次辅温体仁。 温阁老说:“老子要打一百个!” 于是再过半年,东林党就要人仰马翻,首辅周延儒被迫辞职,温体仁高高兴兴继任首辅。 没有党争,只有政斗。 这种情况入朝做官,要么啥都别干,要么加入政斗,要么尽忠职守,被搞得里外不是人。 谁干正事,谁就死得快! 愿意干正事的,不论其能力优劣,不论其私德好坏,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 朱之瑜突然回过神来,我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扯这些国家大事作甚? 可是赵瀚的言行,又总让人忽略他的年龄。 赵瀚继续问道:“既然这三条都不能重整朝纲,大明岂不是没救了?” 朱之瑜沉默无言,他真的看不到希望。 在他眼中,大明早已得了绝症,只看还能活多久而已。 朱之瑜最精通的,不是理学和心学,也不是先秦古文,更不是诗词歌赋,他潜修了十多年史学……以史为鉴,大明算什么鬼样子? 赵瀚说道:“我倒是觉得,大明的病根不在朝堂,而在于土地兼并太过。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如此情形,哪能收得上来赋税?朝廷没钱,又哪里能做正事?越是没钱,越要征敛。越是征敛,天下越乱。” 朱之瑜颇为惊讶:“能有如此见解,堪称神童!” 赵瀚问道:“楚屿兄,你说天下田亩,若能收归国有,朝廷再分给百姓。这样会不会长治久安?” 朱之瑜笑道:“隋唐的均田制,便是用你说的法子,男子成年就可分配土地。初时确实有效,到高宗时已不行。武周打击望族,稍微有所恢复,到玄宗时又彻底败坏。你觉得节度使怎么来的?朝廷没钱用兵,令地方自决而已。天下哪有长治久安的田亩制度?” 赵瀚笑了笑,搞均田确实不行,人口一多就陷入崩溃。 毕竟,天下土地就那么些。一千亩地,以前只十个人分,然后一百个人分,最后一千个人分。分得过来吗? 21世纪的中国,是靠工业化来解决土地饱和问题。 不能生搬硬套到明末。 甚至红色思想,也不能生搬硬套。因为马克思教导我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17世纪强行搞红色,那是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 应该实事求是,理论结合国情。 赵瀚最后问道:“我等士子,就坐视社稷崩溃吗?” “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朱之瑜好笑道,“做官救不了大明,难道造反建立新朝?” 赵瀚没说话。 朱之瑜见赵瀚不对劲,猛然惊道:“你欲行黄巾、绿林之事?” “我可没说,楚屿兄别吓我。”赵瀚立即否认。 这个人不好忽悠,思路太清晰了。 而均田地的口号又太过激进,除非江南大乱,否则别想说服这种大族子弟! 就在尴尬之时,费纯突然跑来:“哥哥,《鹅湖旬刊》第一期,总算是卖完了。你猜哪些人买得最多?” “哪些?”赵瀚懒得去猜。 费纯笑道:“外地客商,他们有钱得很,等货装船的时候又没事做。许多商贾还催我,让赶快刊出第二期,他们还等着读《射雕英雄传》呢。” 赵瀚顿时高兴道:“提价,加印。第一期只印五百本,售价还低得很,倒赔了十多两银子。第二期就印八百本,售价直接翻倍,否则咱们的老底儿都得赔光。” “翻倍也亏钱啊,涨价再狠点。”费纯提议道。 “慢慢来,愿者上钩。” 069【绿帽忘八】 “格位之论,人人平等,蔡督学看了都说好!” “快来看,快来买啊,《射雕英雄传》出新的啦!” “鞑酋努尔哈赤,竟是李成梁家奴!” “鞑子头目罔顾人伦,伪金宫闱秽事大揭秘啊。” “……” 费纯和费瑜,两个书童四处奔走,只为将《鹅湖旬刊》卖给客商。 可惜,客商的流动性太大,小说连载容易断片儿。 一个前两天买了杂志,还没来得及走的客商,立即对长随说:“快把《旬刊》第二期买来!” 没过多久,长随买回杂志,对客商说:“老爷,《旬刊》提价了。价钱翻番,页数还变少了许多。” 客商居然笑道:“确实该提价,以前卖得太便宜。我还怕他们亏本,不出第二期呢,小说岂不是没得看?” “老爷仁义。”长随奉承道。 客商直接翻去最后,捧着小说慢慢阅读。 读着读着,突然没有了,这让客商心痒难耐,只能翻回去看其他内容。 “妙啊!” 突然,客商猛拍大腿赞叹:“这鞑酋努尔哈赤,竟是李氏的家奴出身,竟还勾引自己的姨娘!” 庞春来身负国仇家恨,写文章逮着鞑子往死里黑。 这一期的《辽东论》,不但说努尔哈赤是李成梁的家奴,揭露后金在辽东犯下的滔天罪行,还编造后金贵族之间的宫闱秽事。 客商对此文反复观摩,打算好生收藏,拿回福建那边吹牛逼。 直至最后,客商才开始看《格位论》。 先是惊骇,又觉有理,继而欣喜。 他是佃户出身,因为家里欠租,被卖给地主抵债。做了几年杂活,又跟随少爷出海做生意,刚开始只是跑腿儿的小喽啰。 靠着聪明勤奋,一步步往上爬,拼搏三十年,才有现在的地位。 他也置办了家业,甚至娶了娇妻美妾。 但是,他依旧属于卑贱家奴! 这种情况非常多见,明末的金坛奴变,首领潘某是京营守备。李自成攻陷北京,潘某带着钱财逃回老家,坐豪车、携仆从去见知县,在县衙宾馆外遇到旧主人。他被主人暴打一顿,打落两颗牙齿,回头就煽动全县家奴造反。 一个京营守备,钱财丰厚,随从众多,竟然是家奴出身,就连卖身契都还掌握在主人手中。 这样的家奴,不缺钱,不缺势,只缺身份! 嗯,还缺一样,人格上的平等。 客商反复阅读《格位论》,甚至逐字逐句背下来,然后将杂志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在怀中捂了一阵,他又把杂志拿出,抚摸着封面自语:“旷世奇文,这个赵子曰先生,真乃世间奇男子也。下次再来河口,一定要去当面请教。” 突然,客商大喊:“快快去买书,把《鹅湖旬刊》买一百本回来!” 码头上。 “买一百本?”费纯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随扔去一锭银子:“这是二两,快快称重,我还要赶回去见老爷呢。” 费纯全程懵逼,不知这人抽什么疯,心想下一期还得涨价,至少得把本钱给收回来。 客商得到一百本杂志,顿时视若珍宝。 他这种情况属于豪奴,豪奴与豪奴之间,也会组建同仁会社。把杂志买回去,让社员们暗中宣传,“格位论”越多人知道越好! …… 鼎盛楼。 今天的戏曲总算演完,陈茂生回到后台卸妆,他是新近蹿红的旦角。 或许是演女人太多,即便离开戏台,举手投足也带着妩媚。 陈茂生还没坐稳,就有一个家奴进来,赔笑道:“茂哥儿,我家老爷有请,今晚务必要去一趟。” “我晓得了。”陈茂生面无表情,声音却透着娇俏。 家奴听得心头一荡,随即感觉浑身恶寒,忙说:“那……那我在外面候着,已经备好了轿子。” “便去等着吧。” 家奴离开,陈茂生枯坐在那,连妆都不想卸了,只是一直茫然发呆。 绿帽子,缩头龟,都是对同一个群体的称呼——出身乐籍的男人。 贱籍中的贱籍,平时必须戴绿头巾,腰间系着红搭膊,一出门就能被认出来。 即便到了明末,官府管得没那么严,但在许多特殊场合,他们还是必须佩戴绿头巾。 身边的戏班伙伴,都下楼吃饭去了,只留陈茂生一人独坐。 他暗自叹息,开始继续卸妆。 卸妆完毕,还是不想动弹。瞥见旁边有一本书,随手拿过来看,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至于那个家奴,就慢慢等着吧。 《格位论》? 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 陈茂生死盯着那一行字,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良贱平等! 良贱平等! 良贱平等! 今天杂志出新刊,赵瀚又来到酒楼,顺便结交一下三教九流。 此刻他坐在柜台看书,突然来了一个俊俏少年。 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走起路来恨不正经。水蛇腰不自觉扭动,上下带动臀部和胸脯,整个人就像是蟒蛇成精。 “请问,是赵子曰先生吗?”陈茂生刻意压着嗓子,让自己尽量雄壮一些。 赵瀚反问:“你认识我?” 陈茂生说:“我常在酒楼唱戏,自然认得先生。” “哦,原来你是唱戏的。”赵瀚笑道。 这个笑容很真诚,并无任何歧视,陈茂生能够感受得到。 他犹豫再三,忍不住问:“先生,良贱真能平等吗?” 赵瀚解释说:“若论人格,人人生来平等。当然,如果这人做坏事,品行不端,那他就不平等了,他的人格非常卑劣。” 陈茂生又问:“我没做过坏事,是不是比做尽坏事的老爷们更尊贵?” “对,就人格而言,你比他们尊贵,他们给你提鞋都不配。”赵瀚斩钉截铁道。 陈茂生突然笑起来,发自内心的高兴。但他很快又疑惑:“可为什么,这些人格卑劣的老爷,又能有钱有权作践咱们呢?” 赵瀚回答说:“他们的权位,有些是继承自祖宗,是他们祖宗传下来的福荫。有些是自己挣来的,坏事做尽,不修德行,却得了好处。” 陈茂生愈发疑惑:“做尽坏事,人格卑劣,却能得好处。我不做坏事,人格尊贵,却被人欺辱。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赵瀚反问道:“满朝禽兽,身居高位。贪官污吏,残害地方。他们还自诩有德行,天下这般道理不多得是?” 陈茂生顿时怒道:“那你的《格位论》还有甚用?写出来消遣我们这些贱户吗?” “我也是贱户,我是流民,我是家奴。”赵瀚说。 陈茂生愣了愣,低声问:“那有甚法子,让老天爷开眼呢?” 赵瀚说道:“你唱戏的,该是乐户吧?凭啥乐户生来就低贱?就算你们的祖宗做错了事,这也过去两三百年,十几代人了,怎能还揪着不放。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这个道理。”陈茂生连连点头。 赵瀚也低声说:“既然是这道理,那便是朝廷的规矩错了,要让朝廷把规矩改过来。” 陈茂生问:“怎才能让朝廷改规矩?” 赵瀚笑道:“朝廷要改,早就改了。便是皇帝答应,做官的也不答应。他们若答应了,还能随意欺辱你吗?他们不肯改规矩,就是为了骑在贱户头上作威作福!” 陈茂生默然不语。 赵瀚又说:“既然朝廷不改规矩,你想不被人欺负,那就只能建个新朝廷。” 陈茂生猛然抬头,一脸惊骇的望着赵瀚。 赵瀚微笑道:“你若想去报官,那便去吧,反正我不承认。我是童生,你是戏子,看官老爷相信谁。” 陈茂生虽然感到恐惧,却又没来由的有些兴奋。 左思右想,陈茂生问道:“赵先生,以后我还能找你说话吗?” 赵瀚点头道:“我每月来酒楼三天,若有什么话,尽管来找我说。你是乐户,我是家奴,咱们该是兄弟才对。” “那我先走了。” 陈茂生捏了捏拳头,迈步朝门外走去,水蛇腰也不再扭了。 一想到要陪糟老头子过夜,他就恶心得发吐,脑子里全是赵瀚说的那些话。 “茂哥儿请!”家奴守在轿旁。 陈茂生恢复做派,轻移莲步而行,缓缓坐入轿中,娇声吩咐:“烦劳,帮我买本《鹅湖旬刊》来。” 070【稿费】 赵瀚发现一个有趣现象,最能接受格位论的,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而是贱户和家奴! 同时,还必须识字,有一定的自我思想。 就拿费纯、费瑜来说,他们也想加入大同社,却遭到社员们的集体反对。 不但他们的主人保持沉默,就连徐颖、刘子仁等贫寒士子,也都不愿站出来帮忙说话。 赵瀚试图说服众人,强调人格生来平等,但还是无法得到大家的认同。 无非—— 我承认格位之论,我也承认人格平等。 但是,集结文社,家奴没资格参加! “哥哥,今天卖得可好了,”费纯兴高采烈道,“有个客商,足足买走一百本,给的还是二两足银。” 费瑜则吐槽道:“铁脚会和船会就很小气,好多人合买一本。买回去以后,还给别人讲故事,一文钱听一章小说,把买书的钱都赚回来了。” “对了,”费纯又说道,“有客商打听,能不能花钱订购。他们都是外地商贾,只在河口镇逗留半个月,害怕错过后面的小说章节。” 赵瀚猛拍大腿,高兴道:“这主意好,我怎没想到。你们去说,想要订购的,就交十文钱定金,在酒楼这里登记便可,今后直接来酒楼柜台取书。酒楼只保管三个月,逾期不取,订购作废,订金不退。” “好,我这就去说。”费纯立即行动。 “我也去。”费瑜喊道。 这两个书童,对卖杂志特别积极,尤其是这一期《格位论》! 他们表现得迫不及待,想要更多人懂得“人格平等”的道理。就算不能改变现状,只要大家认同人格平等,他们都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农民是进步力量,但农民同样思想消极。 想要吸引农民,非得有天灾人祸不可,一旦出手就要闹出大动静。 而有知识的贱户,才应该是早期争取对象。 将近傍晚,赵瀚收拾东西回书院,费瑜突然带着一个商贾过来。 “哥哥,有位老爷想见你。”费瑜喊道。 这人穿着棉花夹心的曳撒,头戴一顶黑色大帽,拱手说:“金陵卢裕,字光大,万历三十年进学。见过赵先生!” “不敢当,”赵瀚连忙回礼,“阁下是前辈,在下只能称晚生。” 卢裕立即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一声贤弟如何?” 赵瀚说道:“光大兄太客气了。” 卢裕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直接翻到小说部分:“贤弟,这《射雕英雄传》是否写完?” “写完了。”赵瀚说道。 卢裕说明来意:“我欲带回金陵出版,贤弟可否赐稿?至于润笔费,那个好说。” “多少钱?”赵瀚直接问。 “三十两如何?”卢裕开价道。 赵瀚扭头看向费瑜:“送客!” 费瑜笑道:“卢老爷请。” 卢裕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两。” 赵瀚说道:“五十两可以,只给你一半稿子。” “太贵了。”卢裕摇头。 江浙一带,经济繁荣,文风鼎盛,出版业发达,稿费是很高的。 但也要看作品类型。 比如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稿件,印刷程墨集子(应届进士文章汇编)发行,这种教辅资料的稿费就很高。 需请一名家,给程墨集子作序,稿费至少一百两,甚至是二三百两,具体看这个名家的地位。 再请几个才子,点评文章、编校文章,稿费至少每人十两,还得请他们吃一顿好的,印刷出来再每人送几本样书。 这类教辅资料,印刷量非常大,根本不缺销量,稳赚不赔,稿费可观。 小说就不行了,谁也猜不准啊,纯粹是赌运气。 卢裕很看好《射雕英雄传》,他想了想说:“六十两,我要全部稿子,作者署名李卓吾如何?” 唉,这些奸商,李贽都死几十年了,居然还想蹭人家的热度。 赵瀚笑道:“四十两卖你一半,若销量过得去,你想全部刊完,剩下一半再卖你一百两。” 卢裕无语,很不想说话。 行情就是这样,出版程墨集子,名家随便作一篇序,就能有一二百两稿费到手。 赵瀚耗费三年时间,辛辛苦苦写出《射雕英雄传》,却被书商认为只配拿几十两稿费——这还是书商觉得他的小说会畅销。 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一百两成交,双方都觉得自己亏了。 赵瀚一次性获得100两,其余的他就不管了,作者署名阿猫阿狗都可以。 这玩意儿没法扬名,士子创作小说,只会惹人耻笑。 《封神演义》近些年畅销,可是谁写的都搞不清楚。甚至,根本没有作者署名,只备注“某某某编辑”,几百年后还在猜真实作者。 卢裕封来三十两定金,还请赵瀚吃一顿酒。 免费晚餐,不吃白不吃,赵瀚把费纯、费瑜也叫上桌。 推杯换盏之间,赵瀚指着杂志问:“这《格位论》,光大兄怎么看?” 卢裕避而不谈,笑道:“我只管赚钱,早就不研究学问。” “阁下是来铅山进货的?”赵瀚问道。 “买几船纸回去。”卢裕回答。 全国产纸的地方很多,南京周边就有。卢裕舍近求远,是因为铅山纸品类齐全,价格还相对便宜得多。 明代的贸易运输,若能全程装船走水路,那最大的成本就是关税(过路费)。 但是,笔墨纸砚和书本,可以免收过路费! 即便勋贵豪强私设关卡,也不敢对文化用品下手,这玩意儿容易引起社会公愤。 赵瀚又敲着杂志说:“李卓吾先生,已经死了几十年,恐怕没人相信《射雕英雄传》是其遗作。若把《格位论》,印在小说的扉页,岂不是更能让人相信?” “对啊!” 卢裕心领神会,高兴道:“此法甚妙。来,我敬贤弟一杯!” 一顿饭吃完,两人约好明日抄稿。 稿子不能让卢裕带走,赵瀚自己还要用呢。只能请人抄写,抄完了再结稿费尾款。 至于抄书之人,赵瀚推荐了刘子仁、徐颖,也算帮他们赚点外快。 赵瀚扔出一锭银子,足有二两,对费纯、费瑜说:“你们推销旬刊,这几日辛苦得很,且拿去分了吃酒。” “多谢哥哥!” 二人大喜,感觉跟着赵瀚更有混头。 赵瀚也很高兴,总算是发财了,这可是一笔巨款。 翌日,卢裕来到书院,请徐颖、刘子仁抄稿。 他急着要稿子,干脆费瑜、费纯也加入,四个人一起抄速度更快。 中午休息,徐颖和刘子仁,结伴前来致谢。 赵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好处自然想着你们,莫要再说那么许多。” “大恩不言谢,今后必有回报。”刘子仁拱手道。 徐颖则不再说话,他愈发内向沉默,什么事情都是记在心头,不会轻易说出来招惹是非。 明中期的抄书人还很多,随着活字印刷技术的普及,明末已经很少有抄书业务了——偏僻州县例外。 普通书籍,书铺里就能买,而且价钱还便宜。 真正价格昂贵的书,有需求的人又很少,帮人抄书赚钱纯属碰运气。 不知何时,费元鉴突然冒出来,低声说道:“陈立德走了,我见他一脸怨恨,恐怕会到处诋毁你。” “敢提出格位论,我就不怕人诋毁,”赵瀚跟费元鉴勾肩搭背,“不过,还是多谢提醒,最近学得怎样了?” 费元鉴说:“已在学习本经,两年后看能不能考秀才。” “与君共勉。”赵瀚笑道。 却说那书院老师陈立德,在辩会被搞得颜面扫地,没脸留在含珠书院教书。 这货领了工资,立即卷铺盖离开。 他远远跑去石塘镇,投奔年轻时的同窗,在石塘祝家的私塾谋得一份差事。 071【人性】 铅山祝氏,不比铅山费氏逊色多少,只是祖上没出什么名臣而已。 祝氏祖宅位于石塘镇,什么时候搬来的,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石塘祝氏的族谱,请来两位名人作序,一个是朱熹,一个是辛弃疾。 石塘祝氏,分出五个大宗,又分出无数小宗,子孙遍布铅山县六个乡镇。 他们掌控制造连四纸的顶尖技术,与迁到石塘镇的费氏宗支联姻。又与许多商人联姻,结成一个“祝氏商帮”,已将商业影响力扩散到福建。 但很奇怪,这个经营造纸业数百年的家族,并没有积极创办书院,只是陆续建了几个私塾而已。 而且,还没有专门的家族藏书楼。 他们似乎更喜欢做生意,子孙能考上秀才就行,若考取举人就更值得庆祝。有了功名,然后买官…… “端止兄,小弟……小弟……唉!”陈立德满脸悲痛。 祝守正好笑道:“在费家受气了?” 陈立德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端止兄请过目。” “格位论?” 祝守正仔细阅读一遍,顿时赞道:“此论甚好,可称雄文也!” 祝家出的士子很多,可进士、举人却没几个。他们更喜欢经商,而商人则需要“人格平等”,赵瀚提出“格位论”,可以说正中祝家的下怀。 陈立德急道:“端止兄,你可知此文是谁所写?” 祝守正说道:“自是出自名家大儒之手。” “这是一个十四岁家奴写的!”陈立德痛心疾首道。 “十四岁的家奴,就能有这般见解?”祝守正吃惊不已,问道,“费氏的家奴?” 陈立德拍案说:“可不正是费氏家奴!” 祝守正顿时冷笑:“这费氏啊,守着河口镇那块宝地,自己也是靠做生意起家,偏偏就不好好做生意。祖上出了几个名臣,还想着一直出名臣?本家子弟考不上,就资助同乡士子,现在居然连家奴都弄去读书。” “他们想做官想疯了!”陈立德连连附和。 祝家和费家,虽然多次联姻,但两族矛盾越来越大。 一是抢生意,二是争田产,没直接打起来,已经算彼此克制。 陈立德又说:“这个家奴,听闻是北方流民,被那费映环带回铅山。家奴就家奴,竟还落了户籍,以义子身份科举,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祝守正讥笑道:“简直败坏费氏门风。” 陈立德继续说:“这个家奴,受了费氏如此恩遇,竟不老老实实读书。写文章宣扬格位论,他是想做什么?无非记着家奴出身,想真正做主人呢。” 祝守正点头道:“确实如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陈立德还在继续上眼药:“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非但不阻止,反而为其举行辩会。我怎看得下去?就出头与之辩论。谁知那厮牙尖嘴利,断章取义,歪曲圣贤。费元禄又偏帮于他,我这堂堂的经馆先生,竟被一个童生驳倒了。” “哈哈哈哈!” 祝守正幸灾乐祸,指着陈立德说:“贤弟啊,你怕是面子丢大了。我就说嘛,好好的含珠书院经师不做,跑来我这石塘镇做私塾蒙师,原来是没脸在河口镇待下去了。” 陈立德苦着脸说:“端止兄,你我相识数十年,又何必如此奚落?” 祝守正再次阅读《格位论》,说道:“不论如何,这篇文章写得不错,道理也讲得很明白。” 陈立德急道:“端止兄,此乃乱国乱家之文也!” “何来此说?”祝守正不解道。 陈立德解释道:“石塘镇数万造纸工匠,有一半都是祝家雇奴。石塘镇无数田亩,至少六成是祝家产业。若格位论传播至此,那些雇奴、佃奴心里怎想?他们会觉得,自己也不低贱。既然不低贱,会不会造反闹事?” 祝守正愕然。 陈立德继续说道:“我可听说,石塘镇的造纸匠,无理都要闹几番。若格位论通行于世,他们再闹事就更有理了!” 祝家主营造纸业,最怕的就是工人闹事,平均两三年就要罢工一次。 特别是几道核心造纸程序,工匠们一个个都精贵得很,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培养出来的。 别的家奴若敢胡闹,直接打死埋了便可。 这些工匠罢工,祝家真舍不得打。别说打死,就是打坏了,那也等于把自家银子往水里扔。 祝守正再看《格位论》,顿觉不堪入目,低语道:“果然是乱国乱家之文。” 陈立德说:“须趁着传播不广,赶紧将那家奴踩翻在地!” “可费家的家奴,我又怎管得了?”祝守正眉头紧皱。 陈立德笑道:“鹅湖费氏的户帖,在那费元祎的手中。铅山费氏的族长费元真,又跟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矛盾重重。只要说服费元真、费元祎,就可将那家奴从黄册除名!到那个时候,童生做不成了,一个家奴写的文章,又有什么用处?” 户籍黄册,分为两份。 “户帖”由百姓自己保管,可以理解为户口本。 “户籍”留存于官府,是统计人口、征收赋役的依据。 最初,任何户口、土地变更,都要层层上报到户部,户部盖章又传下来方可生效。 人口一多,这就不具备操作性了。 到明中期,权力被迫下放到州县,知县、知州盖章就能搞定。 费元祎跟儿媳娄氏闹矛盾,一直藏着个大杀器没用,那就是手中掌握的户帖。他想抹掉“费瀚”这名字,可谓轻轻松松,也就跟知县吃顿饭的事儿。 一旦在户帖除名,赵瀚的童生也就没了,这就是主人对家奴的控制力。 祝守正沉吟半晌,不作任何表态,只说:“祝家私塾,能礼聘贤弟执教,今后科举定然兴旺。” “吾一定竭尽全力,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陈立德起身作揖。 待陈立德离开房间,祝守正唤来一个家奴:“去送我的拜帖,请乡老们下月初五来石塘,就说我备下酒菜要泛舟赏雪。记住,费元真、费元祎两位老爷,务必要把他们请来。” 其实,不必陈立德上眼药,费元真此刻已经动手了。 费元禄扩充学田,整顿含珠书院,处理费松年一家的后事,在家族内部的威望迅速提升。再加上,铅山费氏的宗谱,也是费元禄负责编撰的,风头早就把族长给压下去。 这两三年来,族内出了什么纠纷,都跑去找费元禄解决,族长费元真反而被无视。 赵瀚公然提出格位论,又获得费元禄的支持,立即就卷入族长、山长之争。 鹅湖,费宅。 费元真拍出一本杂志:“贤弟啊,令郎收的那个家奴,可真真有好大本事!” 费元祎阅读文章,沉默不语,并无表态。 “怎不说话?这是要造反,是要翻身当主子!他自己造反不论,还煽动家奴都造反!”费元真愤怒道。 费元祎突然露出微笑:“既然在书院学习,那便是元禄的学生,我不是很方便插手。” 都是老狐狸,族长跟山长的争斗,费元祎怎会傻到去掺和? 而且,赵瀚是费映环领回来的,也是费映环建议上户口的。他虽然跟儿媳有矛盾,却不愿再跟儿子闹翻。 费元真手里也有秘密武器,开出价码道:“若是贤弟能帮忙,我就让弟妹进宗祠。” 费元祎愕然,脸色古怪,迟疑良久,终于叹息说:“且容我考虑。” 费元真口中的“弟妹”,自然不是鹅湖费家那位老太太,而是被老太太打死的良妾。她是费元祎心中的白月光,是他一生最美好的爱情,也是老二费映玘的生母! 四十年前,费映环的生母,杖杀了费映玘的生母。 二少爷费映玘,这四十年来,一直称呼杀母仇人为娘亲! 费元真走了,费元祎却心绪难平,他喃喃自语道:“清儿,清儿,我都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费元祎是一个为了名声,逼着孙女去死的老顽固。 但曾几何时,他也离经叛道,为了真爱而逃婚,被父亲派人捆去拜堂。 谁还没年轻过? 只是那吃人的礼教,将鲜活可爱的人性,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此时此刻,费元祎仿佛被唤醒,生出多年未有的冲动。为了曾经的爱人,他宁愿跟长子闹一场,实现他当初许下的诺言。 他许诺的时候,爱人已奄奄一息,就躺在他怀里惨笑。 把爱人送进宗祠,把赵瀚移出户籍! 翻出户帖,费元祎挥笔一钩,“费瀚”变成一团墨迹。 “备轿,备船,我要去县衙!” 072【理清矛盾】 “荒唐,昏聩,短视之极!” 费元禄咆哮怒吼,气得失去理智,在屋里疯狂的摔东西。 但凡童生,都在县学有备案。 费元祎把“费瀚”移除户籍,又跟费家没有血缘关系,再经知县亲自过问,童生档案立即被删除。 良久,费元禄终于冷静下来,一脸阴沉前往横林祖宅。 “山长,我家老爷不在。”门子堆笑应付。 “闪开!” 费元禄大喝一声,提着登山杖就冲进去。 下人哪敢阻拦? 一路闯进内院,费元真早已接到通报,亲自来到院中迎接,亲热笑道:“元禄,我刚做了一首诗,你来帮忙斧正斧正。” 费元禄站在院中不动,质问道:“兄长,你为何要那般做法?” “出什么事了?”费元真一脸茫然。 费元禄说道:“书院童生费瀚,被县学给除名了!” 费元真还在装傻:“费瀚是谁?是我费氏子弟吗?哪宗哪房的后生?” 费元禄说道:“此人是鹅湖费氏的义子,天资聪慧,大有可为!” “鹅湖费氏?”费元真叹息说,“贤弟啊,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个没用的族长,连横林本宗都管不动,哪有能力去管鹅湖费氏?此事我真的不知,你若想做什么,尽管去找费元祎。” 费元禄终于忍不住,怒吼道:“你我有什么矛盾,可以摆出来明说。费氏文脉衰落,子孙皆不济事,好不容易收个有前途的养子,哪里能够自毁长城!” 费元真讥笑道:“一个养子,也能倚为费家的长城?我看你是糊涂了!” 费元禄痛心疾首道:“此子小小年纪,便已有学问主张,被蔡督学大加赞赏。不管他以后是否考得举人进士,都能提振我费氏名声。你……你们将他移除户籍,真真是目光短浅之辈!” “养子便是家奴,居然还给他上户籍?要不要哪天让他进宗祠?”费元真冷笑。 “若能成事,便进宗祠又如何?”费元禄针锋相对。 “可笑至极!”费元真拂袖而走。 费元禄提着登山杖大吼:“老匹夫,你枉为费氏族长!” 铅山费氏,大明朝廷,一个样子,并无区别。 有人想要做事,就会有人使袢子,令其一番心血付之东流。 费元禄踉跄而行,失魂落魄的离开。 一个赵瀚,不至于让他如此痛心。 而是费家的内斗,让他感到绝望,一时间什么心气儿都没了。 坐船前往河口镇,仰望那巍峨的三人阁坊,回想当年铅山费氏的威风,费元禄不知不觉间老泪纵横。 雪花飘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 “哥哥,你莫要难过。”费纯安慰道。 赵瀚哈哈笑道:“一个童生而已,不做便不做了,哪有甚值得难过的?” 费纯焦急道:“这可不是童生的事。哥哥被户籍除名,今后便跟我一般,只能做费家的奴仆。” 赵瀚收起笑容,郑重说道:“费纯,你要记住。人生天地之间,没有谁比谁低贱,家奴就不如童生吗?” “话是这么说,家奴跟童生,又哪能相提并论?”费纯哭丧着脸。 费如鹤这些日子,不知跑哪儿去了,估计回家缠着母亲要钱,想要拜访名师学习骑射。 费纯被留在河口镇,跟费瑜一起售卖《鹅湖旬刊》,反而与赵瀚接触得更多。 赵瀚曾经救过他的母亲,免于被主母娄氏打死。赵瀚出手大方,为人也很仗义,而且是家奴出身,让费纯觉得更加亲近。 家奴跟家奴,可以真正交心。 家奴跟主人,便关系再好,也总是隔着一层。 费如鹤只能是主人,赵瀚才是费纯的朋友。 很快,徐颖、刘子仁、费元鉴、费瑜,也得知消息赶来安慰。 “哈哈哈哈!” 赵瀚爽朗大笑:“诸位何必愁眉苦脸,一个童生有甚了不起的?莫要再为那妇人态,今日我做东,且去鼎盛楼吃酒!” 众人尽皆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朱之瑜静立雪中,看着赵瀚反过来安慰伙伴,心中生出一种非常古怪的想法。 换位思考,这种事如果落在自己身上,朱之瑜不认为自己能坦然面对。 这真不是童生的事,而是由良籍沦为贱籍! 一辈子受影响,子子孙孙全都完了。 可眼前这个少年,却还笑得出来,并且不是强颜欢笑,更似一种解脱束缚的畅快! 难道,他把费家义子的身份视为牢笼? 难道,他把费家的恩遇视为枷锁? 他到底想干什么? 朱之瑜回忆《格位论》的内容,不敢再想下去。这不是普通造反的事情,寻常造反,应该借助费家势力才对,而不是急着跟费家疏远! 朱之瑜也想过要造反,但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那出于他对时局的绝望。 造反? 想想就算了,世家子不可能去造反的。 …… 茅草屋内,师徒对坐,大雪封门。 赵瀚搓着手呵气说:“先生,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你该换一间好点的屋子了。” 庞春来拢着袖子,缩成一团:“跟辽东的冬天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吧。” 赵瀚笑道:“弟子能有什么事?” “唉,科举还是该去考的,”庞春来叹息道,“再怎么说,也该有个秀才功名,今后举事也更为便利。” 赵瀚摇头道:“费氏对我恩遇过重,如果一直不摆脱出去,今后做事处处都受掣肘。” 庞春来训诫道:“古今起事,哪个不借助大族?刘邦借助吕氏,杨坚、李渊本就是豪族,赵匡胤那是篡权。便是当朝太祖,也借了岳父的势头!” 赵瀚笑道:“太祖皇帝的江山,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庞春来道:“我是说太祖投军之初,若没有岳父的提携,他又如何能快速积累人脉和威望?” 赵瀚解释说:“弟子认为,看待世间的问题,当理清其矛盾关键。” “矛盾一词,是这么用的吗?”庞春来好笑道。 “能理解就可以了,”赵瀚继续说,“大明时局崩坏,什么党争,什么吏治,什么后金,什么流贼,都是浮于表面的次要矛盾。我们应当抓住主要矛盾!” 庞春来总算来了兴趣:“大明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赵瀚说道:“土地兼并严重,生产资料被少数人垄断,国家丧失社会资源再分配能力,大量底层生产力得不到释放!” “什么意思?我只听懂了土地兼并。”庞春来已然一头雾水。 赵瀚解释说:“土地是生产资料,工厂作坊是生产资料,这些都被士绅大贾垄断。他们可以逃税避税,可以官商勾结。于是,国家财政匮乏,百姓食不果腹。” 庞春来点头道:“是如此的。” 赵瀚继续解释:“社会资源再分配,就是百工百业所创造的财富,以赋税的形式被朝廷集中起来,再通过各地官府回馈给天下万民。保境安民,兴修水利,抵御外寇,营建城池,治理地方,建设官道……这些都是社会资源再分配。” 庞春来豁然开朗,这哪是什么社会资源再分配,简直就是解释了一个国家如何运转! 赵瀚又说道:“生产力,就是人们创造财富之力。更简单的说,就是人能做多少有益处的事!而今,农为佃奴,工为雇奴,兵为军奴,仆为家奴,放眼神州,尽皆奴才!既为奴才,朝不保夕,又有甚心气做工?又有甚心气种地?又有甚心气打仗?不过苟且求生而已!” “你欲如何施为?”庞春来有些兴奋了。 “农民!”赵瀚说道。 核心矛盾,还是土地兼并,因为中国的农民占绝大多数。 历史上,满清是如何解决土地矛盾的? 在直隶,把人杀了,把地抢了,自然就没矛盾了。把抢来的土地一分,还巩固了自己的基本盘。 在其他地方,不合作就杀,愿意合作就接纳,有矛盾也视而不见。 就拿江西的土地矛盾来说,一直就没有解决,别说清朝,民国都在,还是新中国来解决的。 江西的农民运动,贯穿了整个清朝。 闹得小的搞佃变,闹得大的直接造反,满清的做法就是派兵镇压。 最后如何缓和的? 江西佃变持续到雍正、乾隆时期,小冰河时代已经结束。经过数百年的经验,士绅们也总结出套路。 跟资本家对付工人一样,先是提高基本待遇,再进行内部分化。让佃农去对付佃农,把阶级矛盾,转化成阶级内部的矛盾! 赵瀚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江山,直到自己都老死了,农民还一直起义不息。 虽然他现在还没造反,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但必须制定正确的路线。 当然,这个正确路线,肯定不是搞红色,那违背了社会发展规律,步子迈太大会扯着蛋的。 073【税使】 “全都退社了?” “都退了,就剩我们几个。” “也好,剩下的都是真朋友。” “……” 赵瀚被取消童生的消息传出,总共三十四个大同社成员,两天之内退得只剩下几个:朱之瑜、费如饴、费如鹤、费元鉴、刘子仁和徐颖。 也没别的原因,羞与家奴为伍而已。 当然,一个个都说得比较委婉,没有当面跟赵瀚闹翻,只是寻找各种借口证明自己没时间。 费如饴那个死基佬,已经很久没来书院,说是回家慢慢研究《梦溪笔谈》——他读《朱子语类》的时候,震惊于月亮不发光之说,突然对自然科学产生兴趣。 费如鹤同样失踪半个月了,正闹着让家里延请骑射老师。 将精钢枪头用布裹着,赵瀚以长枪做拐杖,踏雪前去跟山长费元禄辞别。 这杆枪是用桑木制成的,桑树长得慢,且容易长歪,农民还不舍得砍,一根桑木做的枪杆价值不菲。 白蜡杆就算了,用于民间比武还行,战场厮杀纯属扯淡——“以徽州牛筋木为上,剑脊木次之。红棱劲而直,且易碎。白蜡软,棍材也。” 真正顶级的战场长枪,全都是复合材料:以韧木为芯,外裹皮革,再缠铜丝和绳线。 “咔吱,咔吱……” 赵瀚一脚深一脚浅,在积雪中蹒跚前进,不拄着棍子还真难借力。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庞春来的茅草屋顶,都被积雪给压塌了。庞夫子只能住进私塾,再坚持独居的话,晚上非被冻死不可。 短短几天,铅山县已冻死不少人。 “咚咚咚!” 赵瀚掸掉身上的雪花,将长枪倚着墙壁,抬手敲响了房门。 “进来。”屋内传出声音。 赵瀚推门而入:“小子拜见山长。” 费元禄笑问:“怎不自称晚生了?” “童生已除名,小子不配有此自称,”赵瀚拱手说,“小子此来,是跟山长辞行的。” “唉!” 费元禄一声叹息,说道:“我也没赶你下山,若是你喜欢读书,依旧可在书院旁听。“ 赵瀚说道:“小子是鼎盛楼的二掌柜,以前怠工颇多,往后还得勤奋一些。” “也罢,”费元禄说道,“做酒楼掌柜,也算个好营生,只是莫要丢了诗书。” “小子谨遵教诲,”赵瀚作揖道,“告辞。” 费元禄意兴阑珊,挥手说:“且去吧。” 除了银钱和书稿,赵瀚啥都没带,也谁都没惊动,拄着长枪独自下山去了。 风雪吹打着面庞,不时踩空跌倒,赵瀚却心情愉悦,犹如脱困而飞的笼中之鸟。 再过四个月,他就十五岁了,古代算虚岁十六。 鼎盛楼二掌柜,是赵瀚给自己留的后路。可以一边打工赚钱,一边结交三教九流,待时以静观天下之变。 凛冬时节,河口镇依然繁华,只要信江和铅山河不被冻住就行。 “哥哥,你来啦!”费泽(剑胆)热情招呼,这厮现在是酒楼的账房先生。 赵瀚将长枪靠在柜台里,问道:“这几天生意如何?” 费泽叹气道:“生意还好,就是门摊税又涨了。” 赵瀚笑道:“朝廷缺钱,什么税不涨?” “也涨得太多了,”费泽低声说道,“前些天,县里来了太监,是专门催税的,县太爷也没办法。” “当今圣上,颇有万历爷遗风。”赵瀚调侃道。 正德时期,市面上有门摊税、行市税、商(品)税等种类。由于到处设立皇店,太监胡乱摊派,搞得税种五花八门。 嘉靖初年,力行改革,各税合一,统征“门摊税”。 这种门摊税以县为单位,规定各县应缴的税额。知县根据应收税额,让县城和市镇进行分摊,每个季度征收一次,年底再运往课税(司)局,由课税部门层层上交到中央。 万历年间直接炸了,皇帝派出矿监税使,不要命的疯狂盘剥。 当时最恐怖的是矿税,太监见哪家特别有钱,便污说此人家里有矿,不赶紧补税就直接抓人,当时搞得倾家荡产者无数。 崇祯皇帝如今被逼急了,也派太监到处催税。 河口镇的门摊税,年初就涨了一拨,年底又说还要涨,而且太监直接跑去县衙催逼。 太监肯定能吃饱,知县跟着啃骨头,吏员们可以喝汤,苦的是店铺和摊贩——中央朝廷其实增收有限,那些商税都被层层私吞。 费泽指着街面上说:“咱们还好,无非酒楼少赚点,外面的摊贩才是真惨。” 赵瀚走到酒楼门口,左右看了看,回来说:“难怪摊贩变少了,这是涨了多少税啊?” “我也不知怎涨的,反正小摊小店做不下去了,”费泽低声说,“这些小摊贩,都被迫入了铁脚会。铁脚会的几位当家,已被摊贩们闹得不敢出门。” “哈哈,收钱就得办事。”赵瀚好笑道。 铁脚会已经从苦力工会,彻底转变为混混组织。街面那些小摊贩,说好听点是加入铁脚会,其实就是给混混们交保护费。 平时保护费收得爽,现在不该表示一下? 赵瀚问道:“大掌柜呢?” 费泽答道:“去镇头开会了,商量怎样对付税吏。” 傍晚,大掌柜费喜回来,立即吩咐道:“准备棍棒,店内伙计,明天一起上街!” “喜叔,怎么个法子?”赵瀚问道。 费喜把赵瀚拉到角落里,低声私语道:“上面的老爷们,已在各乡镇串联好了,明天一起上街抗税,把税吏全都打回县城去!” 有点意思。 第二天上午,全镇都行动起来,无论摊贩还是伙计,每人准备着一根棍棒。 铁脚会担任抗税主力,等到税吏下船之后,立即将码头给堵住。 税吏们没有发觉异常,还在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摊位前终于停下。 小摊贩提着棍子不说话。 其他商贩也不做生意了,全都把棍子拿出来。 “你……你你们要作甚?” 税吏终于感觉不妙,吓得转身就要逃跑,却被身后的铁脚会给堵住。 “打!” 众人冲上来群殴,那些税吏哭爹喊娘,渐渐的惨叫声变得微弱。 当场打死两个,其余皆受伤不提。 赵瀚全程目睹经过,不知怎么给这场行动下定义。 士绅串联,商贾指挥,工会、摊贩、伙计全部亲自上阵。 暴力抗法? 问题是增税合法吗? 即便连续两次提高门摊税,整个铅山县的税务总额,也还不到四百两银子,崇祯皇帝增税真的不多。 但到了太监那里,实际征税能有一万多两,知县、文吏、皂吏们也跟着捞钱,全县的门摊税已经接近二万两。 全县士绅串联,一起暴力抗税,把知县吓得不敢出门。 但太监却不怕,亲自带着家丁,直奔横林费氏祖宅。 太监手执皮鞭,指着费元真说:“铅山一县,河口镇最是富庶,全年门摊税提至二千一百两。你是费氏族长,给你半个月时间,若是征收不齐,我直接来费家要银子!” “咳咳咳咳!” 费元真连声咳嗽,虚弱无力道:“好教尊驾知晓,老朽体弱多病,而且身在横林,实在管不了河口那边。请尊驾……” “抬进来!”太监打断其说话。 太监带来的家丁,是在本县招募的混混。这些混混耀武扬威,竟抬进来一口薄皮棺材。 费元真吓得面无人色。 “半月之后,若门摊税收不齐,你就自己躺进去吧!”太监扔下一句便走了。 费元真气得直跺脚:“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士绅们立即商议,始终无法可想,只能去找巡抚和巡按御史告状。 那些巡按御史,本就是崇祯提拔的,哪会管征税太监的闲事? 江西巡抚已经换成解学龙,这人倒是个有能力的。但如今东林党式微,他不敢再得罪太监,一心忙着重建滕王阁,顺便借机捞些银子回来。 短暂较量,太监赢了。 各家凑银子交税,二千一百两而已,他们还拿得出来。更何况,小摊贩也得分摊,对于士绅来说,每家每户也摊不了多少。 但是,明年继续增税咋办? 太监是喂不饱的,知县和皂吏也虎视眈眈! 这还只是门摊税,他们茶厂、造纸厂……哪样不在增加工税? 转嫁给工人和农民呗! 工人工资,整体下降;佃户田租,整体上升。 就连家奴们的月钱,也都跟着降低,社会底层普遍酝酿着不满情绪。 临近过年,太监在铅山私设四道钞关。 一道设在鹅湖镇,一道设在石塘镇,一道设在横林镇,一道设在上泸镇,将铅山的几条商业水道全部堵死。 太监不敢对纸(文化用品)收税,另立名目收取“坐舱税”,过往船只全都得交钱。 这下子,外地客商也苦不堪言,只能硬着头皮交钱。同时,一边提高商品售价,一边压榨船工的工资。 船工,船会,怨恨渐增。 赵瀚对此冷眼旁观,只盼着太监再烧几把火。 074【大小姐】 鹅湖费宅。 景行苑,内院。 娄氏翻着第二期《鹅湖旬刊》,费纯跪在她面前不敢说话。 良久,娄氏开口道:“瀚哥儿被除名,为何不早点回来告之于我。” 费纯硬着头皮回答:“瀚哥说,此事不能立告夫人。童生除名之事,已然不能挽回。夫人若知道得早,必定与老太爷起冲突。家宅不和,非瀚哥之意。” “瀚哥儿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是你的主子?你怎都听他的?”娄氏质问。 费纯吓得磕头:“少爷不在书院,我也不知该听谁的。” “下去吧。”娄氏懒得跟一个书童怄气。 “是!” 费纯躬身退后。 去到小少爷院中,只见费如鹤正在射箭,旁边还站着一个箭术老师。 一箭射出,勉强中靶。 费如鹤放下弓箭说:“你何时回来的,瀚哥儿呢?” 费纯低声道:“少爷,瀚哥的名字,被老太爷抹了,他的童生也没了。” 费如鹤顿时惊讶无比:“祖父怎想的?那是父亲让上的户口。我这就去找娘亲说道!” “夫人已经知道了。”费纯连忙拉住。 “嗨!” 费如鹤将手中弓箭扔掉,心烦意乱不知何为。 就像费纯,因为是主奴关系,跟费如鹤总隔着一层。他无法与少爷交心,反而将赵瀚视为真朋友。 费如鹤同样如此,不自觉的轻视费纯,只将赵瀚视为好兄弟,没有把赵瀚当家奴看待。 但是,赵瀚真的变成家奴了,这让费如鹤心里很别扭。 …… 费如兰快步走进母亲房中:“母亲唤女儿何事?” “你看看吧,”娄氏把杂志递出,“第一篇文章,是瀚哥儿写的。” 费如兰接来过仔细阅读,很快就开心笑道:“写的真好呢,帮咱女儿家说话,若真个男女平等便好了。” 娄氏突然说:“瀚哥儿的名字,被你祖父从户帖勾掉,他的童生功名也没了。” “什么?” 费如兰惊得笑容顿失,双拳紧握道:“祖父前番逼我殉节,此番又将瀚哥儿除名,他是真要致自己的孙女于死地吗?” 赵瀚被户帖除名,但依旧是家奴身份。 而娄氏原本的打算,是让赵瀚考取秀才,再解除收养关系。有了功名,自能立业,费如兰便可嫁过去,既不会委屈女儿,传出去也不会失了面子。 现在可好,让女儿嫁给一个家奴吗? 入赘都不行,上门女婿也必须是良家子! 娄氏叹息道:“你父亲来信,说给你物色了一个贫寒士子。虽只是秀才,却也品行端正,只看明年能否中举。若能中举最好,若是不能中举,你也只能将就做秀才之妻。” “娘,女儿便那般没人要吗?远隔千里去找个贫寒秀才!”费如兰的情绪有些激动。 娄氏安慰说:“毕竟也是有功名的。” 费如兰突然眼眶湿润,压抑着情绪低吼:“望门寡又怎么了?女儿也是处子之身,女儿也是名门闺秀。在这江西没人敢娶,就在千里之外挑捡秀才?若嫁过去以后,夫家知我过往,怎会不招惹嫌弃?到那时,女儿远嫁在外,任打任骂,任人欺辱,还不如现在就去死,至少能落个烈女的名声!” “你莫要这样想,那秀才品性端正,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娄氏劝道。 费如兰抹掉眼泪,质问道:“母亲见过那秀才吗?你怎知他底细如何?女儿一辈子的事,就赌那秀才的人品?人心会变,若是中举,变得更快,女儿怕不是要被休了!” 娄氏默然,无言以对。 费如兰的眼神愈发变得坚决,斩钉截铁道:“娘,女儿守寡返家,已经失了一次贞节。娘把我口头许给瀚哥儿,如今又要做反悔打算,便是失了第二次贞节。若嫁去千里之外,再被夫家羞辱,再被丈夫休妻,女儿又算是什么?与其在千里之外赌运气,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瀚哥儿,我嫁定了,请母亲撕毁身契!” 赵瀚的户帖,在费元祎手中。 赵瀚的身契,却在娄氏手中。 只要撕掉身契,赵瀚立即恢复自由身,不过会变成没有户籍的流民。 “你决定了?”娄氏问道。 “若不能如此,女儿只剩一条死路,”费如兰突然跪地磕头,“还请母亲成全!” 娄氏叹气道:“就算毁了身契,也是家奴出身,你嫁给他之后,必遭乡邻耻笑。”说着说着,娄氏突然笑起来,“你那祖父,会被气疯的,必定怒而报官,告瀚哥儿拐带良家女。” 费如兰说:“有爹娘签字便不怕。” 古代结婚,须有婚书。 婚书分两种,一种在官府报备,叫做“官约”;一种不在官府报备,叫做“私约”。 无论官约还是私约,只要双方父母同意,都将具备法律效力。 婚书不需要双方签字,但主婚人和媒人需要签字。 “好!” 娄氏猛然站起:“这份婚书,娘做主婚人,娘来给你签字!” 来回踱步一阵,娄氏又为难道:“就是过门的时候,恐被你祖父拦着,须寻个他不在家的日子。唉,还是算了吧。便是你祖父不在家,你那二叔、三叔,也会将花轿给拦下,除非你从侧门嫁出去!” 侧门进出,那就不叫明媒正娶了。 费如兰说:“二叔,三叔,巴不得看咱笑话,他们又怎会拦着?” “也不行,也不行,”娄氏心烦意乱道,“迎亲队伍,敲敲打打,要惹多少人注意?但凡有人阻拦,你以后怎还有脸见人?就算嫁出去了,也要遭人耻笑。你祖父落了面子,必然百般刁难,你婚后的日子又如何安生?” 费如兰瘫坐当场,脸上写满茫然,不知人生的希望在哪边。 娄氏的脑子也乱得很,怎么想法子都不对,只能劝说:“如兰,相信你父亲的眼光一回,他看人应该错不了的,瀚哥儿不就是他带回家的吗?你高高兴兴嫁去外地,只要守口如瓶,夫家不会知道你的过往。” “我不干,”费如兰连连摇头,“嫁去千里之外,没有娘家照看着,被夫家打死也只囫囵埋了。” “他们敢!”娄氏大怒。 费如兰说道:“有何不敢?便说我害病死了,那么远的路程,还把尸体运回来给你们看?” 娄氏眉头紧皱,想了想说:“我给你多陪嫁几个奴仆。” 费如兰说道:“都说夫家是贫寒士子,女儿若多带奴仆过去,岂非惹得丈夫和公婆不快?他们定要认为女儿耍威风,定要认为女儿盛气凌人,到时候必定夫妻不和!” 娄氏左想右想都没办法,突然笑出声来,打趣道:“我看你是认定了瀚哥儿,尽找些歪理来对付爹娘。” 费如兰反问:“瀚哥儿有甚不好?虽然出身卑微了些,可却是个有本事的。他虽不经常回来,家里的奴仆却都服他。你看那几个小的,开口闭口瀚哥。他还有学问,能做出这等文章,还说男女平等,定不会辜负女儿。眼前有这好男子,为何要去千里之外赌运气?” 娄氏叹息道:“唉,你倒是变得伶牙俐齿了,为何之前傻到去寻短见?” 费如兰回答说:“有些道理,女儿以前没想明白,如今已彻彻底底想通了。闲言碎语都是别人说,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正经。” “若明媒正娶,这费家的大门你出不去。”娄氏也是忧心。 费如兰嘀咕道:“女儿从侧门出去便是。” 娄氏瞬间怒火中烧:“纳妾才偷偷摸摸走侧门,我的女儿必须明媒正娶,我看你是才子佳人小说读多了!还是那句话,你便从侧门偷嫁出去,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安宁吗?你那祖父怕要天天派人上门找茬!” “母亲息怒,”费如兰居然露出微笑,“女儿倒是有个法子。” “快讲。”娄氏说道。 费如兰说:“先毁掉身契,还瀚哥儿自由身,再帮他落户为良民。待再过一两年,等他长得大些,就让他去九江那边做营生。女儿托辞回九江探亲,半路上遭遇匪贼,为保贞洁便跳江死了。如此,我俩可在九江偷偷成亲。” 说着,费如兰语气一变:“等哪天祖父归西,家里由父亲做主,女儿再带着夫君回娘家探亲。对外只须说,女儿被夫君所救,以身相许,喜结连理!” 娄氏沉吟道:“这倒是个有用法子,不愧是我的女儿。只是,那老……你祖父硬朗得很,也不知还能活十年八年。” 费如兰笑道:“女儿一辈子的事,十年八年都等不得?到时候,直接抱孙子回来给父母看。” 娄氏又好气又好笑:“这种不知羞的话,你真讲得出口!” “娘同意了?”费如兰喜形于色。 娄氏叹息:“唉,你都拿定主意了,做娘的不同意又如何?” (明天中午十二点,正式上架,求下首订和月票。) (本书首发,外站的朋友可以下载“起点app”,过来跟大佬们一起搞基。) 075【吃了上家吃下家】 不管费映环有多么开明,不管娄氏有多么机智,他们在费家是无法做主的。 父为子纲,真正的大事,老太爷说了算! 还不能主动要求分家,父母在世,分家析产,是为不孝。 不孝乃大罪,比贪污严重得多。若被人弹劾,可以直接罢官,还没法为自己辩解。 没有老太爷点头,费如兰别想正正经经嫁给赵瀚。 那就只能暗度陈仓。 母女俩达成共识,此事便定下来。 费如兰顿觉浑身轻松,仿佛晒干羽毛的鸟儿,振翅就能高飞入云。她端正跪好,俯身磕头道:“请娘赠予瀚哥儿五亩地。” “连流民怎么落户,你都已查清楚了?”娄氏好笑道,“皆说女生外向,你这还没嫁出去呢。” “请娘做主!” 费如兰带着灿烂笑容,再次端正磕头。 大明有相关法律,流民若在异地有田亩,就可去当地官府申请户籍。 流民大量存在的时期,比如成化皇帝继位之初。为了解决百万流民问题,甚至不需出示田契,只要实际开垦有荒地,官府就会给流民办理户籍。 明代中晚期的豪奴们,大都携款去外地购买田产,然后贿赂官府获得户籍身份。可是,一旦被其旧主人发现,把卖身契往州县长官那里一拍,这种豪奴的新身份立即就要作废。 娄氏赠送五亩土地,赵瀚就能拿着地契,去县衙自立门户了。 娄氏取来几份文书,递给费如兰一张:“这是瀚哥儿的身契,你且拿去吧。” 费如兰双手接过,折起来放入怀中。 娄氏又递出几张田契:“我的随嫁田都在九江,这是你父亲名下的田产,皆为考取举人时乡邻投献。只有田骨,没有田皮,租子也收得低,你拿去送给瀚哥儿。我再派一家奴,陪他去贿赂师爷,把良民户籍给落实了。” 投献,就是农民把土地,主动送给贵族官绅,然后自己给人做佃户。 其根本原因,是“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改为丁役银子上交。逃役的人越来越多,丁役钱就集中在少数农民身上,导致每年需要上交的丁役钱,竟然超过了需要上交的田赋。 而官员和士子,正好可以优免丁役,双方岂非一拍即合? 一品京官,只能免粮三十石,却可免田一万亩。不是说一万亩土地不收税,而是附着在一万亩土地上的徭役关系,可以直接免除! 费映环作为举人,只能免粮二石,却可免除一千二百亩土地的徭役。 于是,许多农民就把土地,无偿赠送给费映环,以此来逃脱繁重的丁役钱。但这些土地,不能随意夺佃,只能佃给原有田主耕种,否则就是不要脸皮、名声尽丧! 转送给赵瀚十亩地,其实无所谓的,官府不会更改鱼鳞册,该逃役的还是能逃役。 费如兰双手接过田契,小心放入怀中。 娄氏又取来二十两银子,叮嘱道:“流民落户,这些须够了,师爷肯定能答应。莫要惊动知县,县太爷胃口更大,少不得要刁难一番。” 费如兰收下银子,给母亲磕三个响头。 娄氏笑道:“等这些办妥,你们在九江成亲之时,再给你陪嫁许多妆田,定不会让你们饿着的。” 费如兰又羞又喜,红着脸说:“娘真好。” 娄氏笑道:“你让弟弟护送,亲自把身契送去,瀚哥儿必然感动,今后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里。” “嗯,女儿这就去河口。”费如兰转身就跑。 娄氏喊道:“都快晚上了,就不能等明天?” “早去早回。”费如兰说。 娄氏笑着喝止:“明天再去,你如此急迫,会被人看轻的,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呢!” 费如兰只能乖乖回房,一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来年就十八岁了,换成别的女子,早已嫁为人妇。如此大龄剩女,就算不是望门寡,也很难找到合适夫婿,多半只能给正经人家做续弦。 既然如此,为何不找个自己喜欢的?管他什么出身呢。 幻想着脱离家族,在九江过幸福小日子,费如兰睡着了都还带着笑容。 翌日清晨。 费如兰叫上丫鬟惜月,跑去隔壁找弟弟:“如鹤,快跟我去河口镇。” 费如鹤问道:“姐姐,你可知瀚哥儿的事?” “我自知道,娘已经有主意了,你快陪我过去找他。”费如兰说。 费如鹤高兴道:“那可好,待我换身衣服。” 叫上费纯,将弓箭挂在背上,费如鹤边走边说:“等见了赵瀚,我要跟他切磋箭术,本少爷最近可是进步神速!” “瀚哥儿又没练过箭,你怎不跟农夫比试耕田?”费如兰吐槽道。 …… 鼎盛楼,厨房。 “师父,番椒一直不够用,”大厨彭正祥说道,“本地所产番椒,都被咱们用完了。如今鹅湖镇又设钞关,浙江运来的番椒变得更贵,能不能传授几道不辣的菜品?” “没问题,”赵瀚叮嘱道,“番椒价格越来越高,明年肯定很多农民种植,到时候就不会缺货了。” 彭正祥笑道:“我留了许多番椒籽,让侄子明年种它十几亩!” 赵瀚正在传授新菜品,突然听费泽说:“哥哥,少爷跟大小姐来了。” 赵瀚扔下锅铲,解了围裙,跟着费泽上楼。 走进雅间,便听费如兰说:“你们先出去。” 费纯和惜月立即离开,只剩费如鹤傻站着当电灯泡。 费如兰说:“你也出去。” “我?”费如鹤表情迷惑。 “对,你也出去。”费如兰重复道。 费如鹤一头雾水,嘀嘀咕咕出了雅间。 屋内只剩孤男寡女,费如兰的心儿怦怦直跳,她红着脸拿出文书:“请君收下。” 赵瀚不解其意,接过来一看,瞬间面色古怪。 好不容易挣脱道德枷锁,如今又受娄氏母女恩遇! 身契和田契文书,在费如兰怀里放了许久,还带着女儿家的体香和余温。 无法拒绝。 费如兰已经豁出去,放下所有矜持和顾忌,遭到拒绝她又该如何自处? 突然,赵瀚想通了,露出温暖的微笑,眼含柔情凝视费如兰。 一个决心造反的人,在情感方面扭捏作甚,岂非连个闺阁女子都不如? 费如兰不敢与他对视,低头转身说:“我先回家去。” 赵瀚突然伸手一拉,将她扯回自己怀中,紧紧拥抱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这话一语双关,费如兰并不明白,又羞又怕:“你……你放开我。” “让我抱一会。”赵瀚闭上双眼,嗅着少女发间的清香,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真的轻松,他每天想得太多,神经一直绷紧着,此刻不用再费心思虑。 费如兰浑身僵直,别说跟男子拥抱,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感受着赵瀚身上的体温,耳畔还传来温热的呼吸,费如兰的身体渐渐发软,仿佛踩着棉花,又仿佛飘在空中。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抱在一起。 “砰砰砰砰砰!” 突然,费如鹤猛拍房门:“姐姐,你有甚事,还没说完吗?” “我走了!” 费如兰猛将赵瀚推开,面红耳赤转身就逃,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又过两日,景行苑总管事费廪,亲自陪着赵瀚去县衙落户。 费家的人,必须出面,否则二十两银子搞不定。官府如果不知底细,不会轻易给流民立户,害怕得罪本县哪个大族。 来到县衙,花二两银子贿赂门子,他们很快就见到知县的何师爷。 知县已经换人,师爷自然也换人。 师爷名叫何灿,大约四十岁出头,非常赏脸的答应去吃酒。 赵瀚表现得很乖巧,全程不发一言。 酒过三巡,费廪道明来意,当面把身契撕掉,又拿出地契说:“这瀚哥儿,颇得主家赏识,已答应还他身份。地契也有,请师爷方便则个,高抬贵手帮忙立户。” 何灿觑了两眼文书,突然问:“可是那个被除名的童生费瀚?” “师爷怎知?”费廪惊讶道。 何灿笑着说:“童生除名可是大事,你们家的老太爷,亲自出面请知县吃酒,当时我也在旁边作陪。县学那边,也是我去跑的,亲眼看着除名,记不住才怪了。” 费廪拿出银子:“请师爷笑纳。” 何灿扫了一眼,只是吃菜,不再说话。 坐地起价,嫌银子给少了。 赵瀚只能自掏腰包,又补十两,赔笑道:“师爷请拿去吃酒。” “此事好办。”何灿立即收下银两。 酒足饭饱,何灿带他们回县衙,迅速将户帖给写好。 就在此时,何灿猛拍脑袋:“唉哟,大印在县老爷那里,你们过了年再来取吧。” 费廪瞬间傻眼,扭头看向赵瀚。 赵瀚心中明了,只能再取十两银子:“师爷请高抬贵手。” 何灿再次收下银两,笑着解释:“大印真在县老爷那里,下次我寻机取来盖了。” 赵瀚说道:“我们可在县城等待几日。” “这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何灿还在敷衍。 赵瀚勃然大怒,直想一刀戳死这厮,没见过这么贪得无厌的! 行情价二十两能办的事,已经涨价到四十两,收了银子竟还不肯满足。 无非知道赵瀚是被除名的童生,觉得肯定另有隐情。又见赵瀚出手大方,还想继续索要贿赂,直到探出赵瀚的底线为止。 赵瀚强压着怒火,拱手问:“不知怎样才能拿到户帖?” “还要一百两,县衙各房皆要打点。”何灿说。 赵瀚哪来的一百两,当即摊手道:“把银子还来,我不立户了。” “什么银子?”何灿开始装傻。 费廪终于也忍不住,愤怒质问:“何师爷,你就不怕得罪费家吗?赵瀚可是费举人亲自领回家的,费举人如今也是知县!” 何灿笑道:“我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这货当然不怕,费元祎亲自拜访知县,生生抹去赵瀚的童生,明摆着费家内部就有矛盾。 见他们真拿不出一百两,何灿又试探道:“五十两?” 赵瀚没有搭腔,只是怒视此人。 何灿叹息说:“罢了罢了,再给十两。你们在县城的客栈等着,也就几天的事情,我寻机从县老爷那里弄来大印。” 赵瀚拿出十两银子,却不交出去:“三日之后,我来县衙取户帖,到时再给你这十两。” “你们安心等着吧。”何灿笑道。 待二人离开县衙,何灿立即修书一封,唤来一个吏员:“即刻坐船去鹅湖费家,把这封信交给费老太爷。” 这厮黑心无比,知道费家有矛盾,竟然暗中通风报信。 如果费元祎愿意出钱,他就立即翻脸,不给赵瀚立户口,还将已收的银子吞掉。 如果费元祎不愿出钱,他就收下最后十两,顺顺当当把户帖给赵瀚。 也不会偏帮谁,何师爷眼里只有银子! (明天中午12点上架,希望各位看官能给个首订。顺便求月票。) (本书首发,外站的朋友,可以下载“起点app”,过来跟大佬们聊天搞基。) 076【跟少夫人有染?】 赵瀚刚在客栈住下,就听街面上传来响动。 他连忙出门去看,却见前方有一顶蓝呢大轿,后面跟着许多带刀随从,再后面是一长串的挑抬队伍。 回到店中,赵瀚向掌柜打听消息:“敢问先生,外面这许多人是甚来头?” 掌柜朝门外瞟了瞟,摇头叹息道:“太监总算挪窝了,河口镇的士绅商贾可有得受。” “原来如此,多谢指教。”赵瀚拱手说。 明代有地方镇守太监、分守太监,最初只是监督和协助边疆军事,渐渐普及到全国监督军政事务。后来,“矿税监”突然膨胀,太监专门跑去地方监督收税。 辽东乱局,除了文官武将的功劳,矿税监高淮也难辞其咎。 高淮原本是北京混混,在崇文门替人收税为生。他听说万历要派太监到地方收税,竟然挥刀自宫,贿赂宠臣谋到辽东税监的职务。 由于搜刮本事高明,万历把辽东镇守太监的府邸赐他居住。高淮洋洋得意,自命为镇守太监,遭到官员的弹劾。万历听了,不但不怪罪,反而说“朕固命之矣”,真把高淮升为辽东镇守太监。 十年时间,仅辽阳一地,四十七家大户全部破产,而皇帝只得到四万五千多两银子。九成以上的银两,被司礼监和高淮本人吞掉。 大户会把自身损失,悉数转嫁给百姓。 大户都被搞破产了,百姓的日子会如何惨状? 于是辽东有妖道现世,蛊惑三千多人(《朝鲜实录》记载为五万人)起义,尽起辽东精锐镇压半年才平息。 闹出这么大动静,高淮居然屁事没有,继续奉皇命搜刮辽东。大量辽东军户、工匠、百姓,被逼得主动逃去投奔女真,努尔哈赤的实力迅速提升。 最后实在太不像话,万历皇帝压不住舆论,终于把高淮给召回来。 这太监离开辽东十年之后,萨尔浒之战就爆发了。 崇祯继位之初,曾撤销大部分的镇守太监、监税太监。 可是,只过了一两年,又把太监派往全国。因为他不信任文官和武将,想要利用条件来掌控军队和税收。 皇帝重用太监的消息传出,大量百姓挥刀自宫。阉人多得用不完,朝廷只得重申法令,民间自宫者要治罪,左邻右舍都会被连坐。 却说铅山税监王衡,本是京城文吏出身,狠心给自己一刀,又靠贿赂得到肥差。 这货孤身赴任,用了一年时间搜刮,又拿钱大量招募地痞流氓。如今,他在四条水道私设钞关,为了方便控制,于是将大本营移到河口镇,那里才是整个铅山县的中心所在。 船队浩浩荡荡杀往河口,王衡来到浙江会馆门口,对手下说:“此处甚好,让里面的人搬家。” 一时间鸡飞狗跳,商人被悉数赶出,浙江会馆成了太监的税监府邸。 这死太监谋划多时,早就掌握河口镇的情况,地方士绅们却还后知后觉。 又过半日,铁脚会头目费诨,被悄悄请到会馆。 费诨吓得不轻,噗通跪地道:“草民,拜见……拜见……嗯,拜见税监老爷!” 王衡把玩着一块玉佩,笑着说:“前些日子,河口镇抗税,还打死了税吏。听说是你带头的?” “跟草民无关,是士绅老爷们串联指使。”费诨连忙撇清关系。 “来人!”王衡突然喊道。 费诨吓得浑身哆嗦,连连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王衡笑着安慰:“莫慌,不要你的命,还会给你好处。” 二两一锭的银子,足有五锭,很快摆在费诨面前。 费诨不解其意,傻傻看着太监。 王衡诱惑道:“铁脚会殴打税吏,还打死了两个,这是要吃人命官司的。咱家宽宏大量,可以既往不咎。你可将功赎罪,做铁脚会的大当家,今后只听咱家的差遣?” 费诨推脱道:“草民只是铁脚会的四当家,说话实在没什么分量。” “咱家说你是大当家,你就是大当家!”王衡微笑凝视。 费诨左右为难,但为了保住自己,终于还是咬牙磕头:“多谢老爷提携,今后都听老爷的话。” “把你的人叫来,跟咱家一起控制铁脚会,”王衡继续利诱,“若是做得好,今后保举你一个官身。” 费诨本就是大户子弟,只可惜宗支比较偏,到他这一辈彻底衰落。 他还被族人给坑了,仅剩的田产也被谋夺,只能在码头做苦力为生。 太监把消息打听得清清楚楚,专门选择费诨当二五仔。 费诨脑子里千回百转,他不愿背叛铁脚会的兄弟。但是,太监威逼利诱,要么去死,要么投效,投效了还可能做官。 很容易做出选择! 费诨离开浙江会馆,刚出门就见数百力夫,已将会馆大门给堵住。却是大当家孙显宗,听说费诨被太监抓走,立即带着兄弟们前来营救。 不愧是结拜兄弟,费诨心中一阵感动。 孙显宗问道:“贤弟,那太监没刁难你吧?” “哥哥放心,他不敢的。” 费诨走上前去,突然抽出匕首,朝孙显宗的肚子捅了一刀。 “你……”孙显宗难以置信。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费诨立即撤回会馆,大喊道:“姓孙的吃里扒外,快快将他打杀了。大柱兄弟,咱们可是说好的!” 李大柱连忙喊道:“我没有,这厮诬陷我,快给大哥报仇! 王衡站在楼上,全程目睹经过,颔首赞道:“果然是聪明人。放箭!” 这太监的手下,全是地痞流氓出身,弓箭射得歪歪扭扭,并未造成多大的伤亡。 但铁脚会的苦力,却被吓得四处奔逃。 费诨趁机进行劝降:“李兄弟,跟我一起干吧!” 李大柱头皮发麻,被费诨吼了几嗓子,他哪能洗去自身清白?索性临场变节,召集身边几个心腹,朝着孙显宗、孙振宗、张铁牛等头目杀去。 孙显宗被捅了一匕首,早就遭受重创,撤退不及被当场打死。 “狗入的,还我哥哥命来!” 孙振宗也不逃了,提着棍子带人杀回,太监亦派人持刀砍杀。 一方用棍,一方用刀。 一方惊慌失措,一方早有准备。 胜负立判,瞬见分晓。 张铁牛被砍了两刀,不敢再战,挥舞木棍竟冲杀出去,趁乱逃得不见踪影。 混混组织,真没什么用,被太监轻松分化掌控。 由此,太监王衡控制河口镇,费诨、李大柱充当爪牙,铁脚会成了税监的打手。 …… 鹅湖费宅。 安顿何师爷派来送信的文吏,费元祎眉头紧皱,叫来心腹家仆:“老五,大少爷房里,究竟是怎生回事?” “老爷,小的没听明白。”老五回答。 “你拿去看吧,”费元祎把信扔出去,“给那赵瀚落籍,算是为费家培养做官的。可赵瀚已经被除名,今后做不成官了,为何还要还他身契,又送田产、送银子给他自立门户?” 娄氏的举动太反常,由不得费元祎不起疑心。 老五看完信件,也是摸不着头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太扯淡了,我当初怎没这种好事? 费元祎又问:“让你打听消息,三个多月了还没有眉目?” 老五回答说:“景行苑的口风很紧,小的撒了许多银钱,大约把事情查明了。那天小姐确实自尽,似乎被丫鬟给救了。小少爷也不在家,都是那个赵瀚指挥的,包括砍断咱院里奴仆的手指。” “好啊,好啊,又是赵瀚!”费元祎连连冷笑。 老五当天被落了颜面,也把赵瀚恨得牙痒痒,趁机诋毁道:“这厮小小年纪,便目无主人,再长大一些还得了?” 费元祎嘀咕道:“老夫还是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家奴,已经做不成官了。为何要还他身契,花银子送田产帮他自立门户,这种事情可真是闻所未闻。” 老五心念一转,震惊道:“那个赵瀚,该不会……该不会……” “说!” 费元祎呵斥道。 “赵瀚那厮虽然年幼,却也身体健壮,而且长得还俊俏。该不会与少夫人有染吧?”老五直接想歪了。 费元祎顿时瞠目结舌,越想越有这种可能,渐渐气得浑身发抖:“败坏门风,败坏门风,这种事竟也做得出来!” 老五连忙说:“老爷,此事不能张扬,连提都不能提。” “对,不能提。”费元祎心头恐惧万分,生怕丑事被传出去,他今后别想在乡绅队伍里混了。 老五建议道:“须得让赵瀚消失无踪。” 费元祎思虑再三,叮嘱说:“你带五十两银子,跟着送信的一起去县城,让那何师爷把赵瀚抓起来关了!弄死,在牢里头寻机弄死!” 明末流民很多,大量失地农民,逃到城里寻求生计,这种游民也可视为流民。 一般而言,官府是懒得管的,真要全都抓起来,县衙大牢非得爆满不可。 但是,官府保留抓捕流民的权利,皂吏也会寻机勒索城内流民! 娄氏真没有想到,师爷竟贪婪到那般程度。拿了四十两银子还嫌不够,又跑来费元祎这里报信,横生出这么许多枝节。 在何师爷眼中,赵瀚就是个臭虫,一伸脚就能踩死那种。 家奴出身,流民身份,年岁又小,不是臭虫是什么? 别说什么莫欺少年穷,等再过两三年,赵瀚还没长大,师爷就要跟着知县调走了。 因此,费元祎才是值得结交的对象,只要跟乡绅搞好了关系,会让师爷这几年过得很舒服。 赵瀚给出五十两银子,费元祎也出五十两银子,师爷的选择肯定是:拿走一百两银子,乖乖听费元祎的话! 这种做法,从来没有过闪失。 前提是,别碰上不要命的。 077【枪出如龙】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 赵瀚前往县衙拿户帖,何师爷推脱还没弄到大印,让他回客栈继续等两天再说。 “这师爷不对劲,”费廪琢磨道,“他是不是还想加钱?” 赵瀚摇头道:“不能再加。至少户帖盖印之前,不能再给银子了,否则就是个无底洞。” 穿越前,赵瀚也读过贪官污吏的故事,也知道古代师爷们的贪婪。 如今总算亲身领教,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赵瀚开始慢慢捋细节,知县拖着不办事,无非还想继续捞钱。 既然想要捞钱,死拖着也不对劲。 正常做法,应该先给户帖盖章,当面让赵瀚加价,这样才是办事的规矩。 一直不盖章,等于不急着捞钱,难道还另有所图? 接下来两天时间,赵瀚悄悄监视县衙,还真给他发现了问题。 费元祎的心腹家奴老五,跟送信文吏一起到县城,并结伴进入县衙之中。 老匹夫! 赵瀚总算知道什么情况,敢情这师爷没把自己当回事儿,只顾着讨好顾家老太爷呢。 快步奔回客栈,赵瀚对费廪说:“廪叔,你立即出城准备,等我到了码头就赶紧开船。” “怎么了?”费廪不知情况。 赵瀚说道:“老太爷的家奴,刚刚进了县衙!” 身为景行苑的总管事,费廪也不是傻子,立即慌道:“那咱们快回去,你的身契已经撕掉,现在只是一介流民。老太爷想要害你,县衙肯定抓人,躲进景行苑就没事了。” “我不想让夫人和小姐为难,我若躲回景行苑求生,她们与老太爷定要再起冲突,”赵瀚摇头说,“你去码头准备开船吧。” “那你究竟是怎生想法?”费廪问道。 赵瀚笑着说:“廪叔,我与费纯情同兄弟,也算你的半个儿子。不论做什么,反正不会害你,就莫要再问了。” 费廪想了想,点头道:“好,你是个有主见的,我就不多问了。一切小心为妙!” 目送费廪离开客栈,赵瀚收拾随身行囊,用棉布仔细擦拭枪头。 这铅山县是没法再待了,赵瀚本想慢慢发展实力,可惜跳得太厉害遭人记恨。 他也可以选择不走,躲在景行苑继续做家奴,官府不敢冲进豪族家中搜查流民。 但那又有什么意思? 索性干票大的,反正这几年憋屈得很,正好舒畅一下心怀,正好伸展一下筋骨。 真以为老子是卑贱家奴呢! 重新用布把枪头裹好,赵瀚来到客栈柜台,拍出银钱付房费:“掌柜的,剩下的钱不用找补,给我两根火折子便是。” “好嘞,”掌柜立即喊道,“拿两根火折子过来!” 赵瀚仔细检查,确认两根火折子都没问题,便提着长枪踱步走向县衙。 “止步!” 行至县衙大门,衙役将他拦住。 赵瀚拱手讨好道:“这位官爷,我跟何师爷约好的,劳烦放行则个。” 一声“官爷”,喊得衙役颇为舒坦。他脸上露出微笑,指着赵瀚的长枪说:“县衙重地,不可携带兵器进入。” 赵瀚掏出一把铜钱,点头哈腰道:“还请帮忙通报。” 收了钱,衙役笑得更开心,小跑着进去通报,但依旧不放赵瀚进去。 约末一炷香工夫,何灿从县衙走出来,笑容满面道:“小兄弟,放下兵器,快快进来。” 赵瀚故作愤怒状:“好叫师爷知道,我们等了几天,实在是等不下去。廪叔已去码头开船,我来县衙询问一番,若还是不能办妥,只得等年后再来。师爷这般办事,也太让人寒心了!” 何灿解释道:“已经办妥,快放下兵器进来。” 赵瀚摇头说:“在下这杆枪很贵重,不敢交给旁人拿着。” 何灿安慰道:“交与衙役便是,堂堂县衙重地,还会吞没你一根长枪?” “这可说不准。”赵瀚死活不愿交出武器。 何灿没有办法,只能说:“那你进来吧,你的户帖已经落了大印。” 如此轻易,就让百姓带武器进县衙? 果然有鬼! 赵瀚随师爷跨进大门,没有进入大堂,而是绕去旁边的户房。 “你在此等着,我去拿户帖出来。”何灿说道。 赵瀚面露冷笑,站在户房外面不说话。 何灿闪身进屋,突然关闭房门,在里面喊道:“将这贼子拿下,竟敢携带兵器擅闯县衙,怕是图谋不轨想要谋害县尊!” 早已埋伏好的衙役,立即从各房奔出,提着水火棍将赵瀚团团围住。 赵瀚表现得非常惊恐,大喊道:“师爷可是嫌少?你已经收了三百两,我再给五百两银子便是!” 三百两? 五百两? “慢着!” 典史从武备库瞬移而出,勒令衙役们不要动手,冲着户房喊道:“何师爷,竟是八百两的生意,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主簿也从钱粮库出来,一句话不说,只站在旁边看热闹。 “放屁!” 何灿立即打开房门,脸色非常难看,站在门口喊:“莫要听这厮胡说,真有八百两,我还会让你们掺和?” 赵瀚惶恐不安道:“何师爷,是我说漏嘴了吗?罪过,罪过!” 说着,赵瀚连忙又对众人解释:“真没有给八百两,我只给了三百两,各位不要错怪师爷。” 典史顿时冷笑,死盯着何灿:“师爷,三百两的大生意,劳我这么多弟兄办事,你就给我区区五两银子?这怎也说不过去吧,你当打发叫花子呢!” “咳咳!” 主簿在旁咳嗽两声,还是没有说话,只表示自己听见了。 见者有份! “果然是牙尖嘴利之辈,”何灿指着赵瀚,气呼呼说,“这就是一个家奴,便是把他给卖了,他又怎拿得出几百两?” 赵瀚顿时大怒:“何师爷,你收了钱还想反悔不成?我只是自立门户,寻你帮忙弄个户帖。门子那里给了二两,又请你去酒楼吃好的。你先说二十两办妥,一直拖着要加钱,加到三百两才能办事。这也就罢了,为何收了三百两,今日还想加害于我?” 说完,赵瀚又问那些衙役:“诸位官爷且说说,这世间哪有如此黑心的?” 衙役们虽然还围着赵瀚,却陆陆续续放下水火棍,已然认可赵瀚的说法,都觉得师爷办事不地道。 贪有贪道,只拿钱不办事,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更可恶的是,师爷收了几百两,今天让他们抓人,却每人只给几十文赏钱! 太小气了,衙役们很想帮着赵瀚,当场将师爷暴打一顿。 典史一步步走来,手按刀柄:“何师爷,此事闹到县尊那里,恐怕也说不过去吧。” 何灿有口难辩,哭丧着脸:“我真没收三百两,这混账血口喷人。” 典史换上一副笑脸,朝着赵瀚走去,和颜悦色道:“小兄弟,你且详细说来,本人定要为你主持公道。” 赵瀚指着何灿:“何师爷,当着这位老爷的面,你可敢过来与我对质?” “莫要听他胡言,快把这厮抓起来!”何灿气得头晕。 赵瀚破口大骂:“你这乌龟王八蛋,收了我三百两办事,还想抓我下狱拷打银钱吗?今天便豁出去了,你敢不敢过来对质!” “对啊,”典史也问何灿,“师爷,敢不敢当面说清楚?” 何灿只得走到典史身边,低声说:“金老弟,有什么话咱们私下说,当着这么多衙役的面,又怎能说得清楚?” 典史也压低声音:“分我一百两。” 何灿没好气道:“上家下家,两边加起来,我才拿一百两。这一百两里头,还有十两没到手呢!” 典史还要再说,主簿已经走到跟前。 主簿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两人,横竖也是要分一杯羹的。 何灿心念一转,突然说道:“这么的吧。鹅湖费氏的老太爷,想要弄死这个家奴,指不定背后有甚腌臜事。咱们把人抓了下狱,先关起来个把月,再写信给费老太爷。就说县衙人多眼杂,几十两银子不能办妥,让他再加二百两银子。” 典史迟疑道:“得罪费氏,怕不好吧。” 何灿笑道:“有甚不好?事情都闹开了,衙役和六房文吏哪个不晓得,这是五十两银子能办妥的事?” 典史回头一看,果然六房大门皆开,文吏们一个个探头探脑。 “好,就这么办!”典史咬牙道。 主簿却突然冷笑,总算开口发声:“何师爷,你莫不把旁人都当傻子?办事中途加价,定然惹怒费老爷,你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金典史还要继续在铅山干下去呢。” “对啊,老子还要干半辈子!”典史回过神来。 主簿又阴阳怪气道:“说不准啊,有人惹怒了费老爷,暗中把罪责推到咱们头上。” 典史再次按住刀柄,怒目瞪着何灿。 何灿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肉疼道:“这桩买卖,一成分给文武吏员,剩下的咱们三人平分。” “哈哈,好说!”典史大喜。 主簿也面带微笑,站在那里又不说话了。 何灿说:“先把这厮抓起来!” 典史正要下令,赵瀚突然大喊:“我还有银子,再给你们一百两。这位官爷,求你放我一马!” “真的?” 典史见钱眼开,下意识又朝赵瀚走了两步。 进入攻击范围,赵瀚突然举枪刺出。 整整四年,每天只是刺击动作,赵瀚就要训练一千次。 他可以从各个角度发力,指哪刺哪,如臂使指。 瞬间枪出如龙,直取典史的咽喉。 典史,相当于县公安局长,也是现场武力值最高的,杀死此人就群龙无首了。 078【火烧县衙】(为企鹅大佬加更) 在金典史的眼中,只瞥到赵瀚翻转手腕,那杆竖直拄地的长枪,突然跟变戏法似的平伸而出。 那么长的一杆大枪,一个带着书香气质的少年,竟然单手就轻松刺了出去。 魏剑雄没怎么教导招式,赵瀚却学到他的精髓,练武无非就是练习如何用劲。 借用翻腕前扑的巧劲,枪身在手心猛然滑出。 速度极快,快到眨眼功夫,就已刺到金典史面前。 包裹枪头的棉布,瞬间被枪尖刺破。枪尖透布而出,命中典史的咽喉,赵瀚突然曲指一握,枪身立即停止向前滑动。 整整四年的练习,此刻又谋划多时,才有这惊艳骇人的一枪。 甚至,力气都用得不多不少,攻击距离把握得分毫不差。 真当这四年里,老子只是在看书? 金典史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都没意识到危险。直至赵瀚拔出枪尖,鲜血如喷泉般往外冒,他才惊恐无比的捂着喉咙倒下。 一刻不停,抖枪踏步往前,赵瀚又冲向何灿。 当赵瀚跨出两步,才有衙役惊呼:“金典史被杀了!” 衙役们下意识往后退,退开几步又回过神来,提着水火棍想要围捕凶犯。 “救我!” 何灿转身欲逃,刚奔出半步,后脑便被枪头扎入。 他真的只想弄钱,不是成心要害赵瀚,哪想到遇着个不要命的! 何灿至死都搞不明白,一个家奴出身的流民,小小年纪为何如此凶残,竟敢在县衙大堂前动手杀人。 这种事别说见过,他甚至都没听过,只在侠义小说里看过。 逝者安息,以后不用见,也不用再听了。 面对围困,赵瀚抽枪横扫,衙役们吓得集体后退。 许多衙役就是泼皮流氓,跑来官府打白工的,连基本工资都没有,靠其他灰色收入赚生活费。 讨口饭吃而已,谁愿意跟凶徒拼命啊? 若是自己因此殉职,怕是只能换来三瓜俩枣的抚恤。 战场上,士卒不愿舍命。 县衙里,皂吏同样不愿赴死。 至于六房文吏,吓得纷纷关闭房门,他们只是拿笔杆子的。 衙役退开之后,避过赵瀚的横扫,复又慢慢围拢,都指望旁人出手,自己等着捡便宜。 主簿飞快逃回钱粮库,闭门大喊:“快把县衙大门关上,瓮中捉鳖!” 此言一出,立即有几人去关大门,想将赵瀚困死在县衙。 赵瀚迅速转身追赶,一枪挑翻挡道之人,踏步朝着大门冲去。 “啊呀,吴六被戳死了!” “贼子凶悍,大夥并肩子上!” “围死他!” “你们上啊!” “……” 这些混蛋衙役,平时欺负百姓厉害,真遇到凶徒全都畏缩不前。 直至此刻,赵瀚已在县衙连杀三人,不但没有遭到围殴,反把衙役们吓得直往后退。 “啊!” 又是一声惨叫,跑去关门的被追上,被赵瀚提枪刺个透心凉。 剩下几个,也顾不上关门,顺势直冲到大街上。 此时赵瀚若想逃跑,前方已无任何阻拦,大门就洞开在他的面前。 那些衙役以为赵瀚要走,于是做样子往前追。就跟武将遇到鞑子入寇一样,先是据城而守不敢出去,等鞑子离开时再进行追击,立即就能获得退敌之功,还能趁机“收复”沿途失地。 可是,赵瀚竟然转身杀回,就像鞑子回击追兵! 衙役们见状集体刹车,惊骇得转身逃跑。可惜冲得太密集,最前方的来不及跑掉,有个衙役被水火棍绊倒,登时被赵瀚又刺死一人。 赵瀚虎入羊群,还剩十多个衙役,被他撵的满地乱跑。 追赶之间,再杀一人。 死伤越多,衙役们越怕,早已心惊胆战,完全不敢回头迎敌。 赵瀚率先杀死金典史的作用,此刻完全体现出来。没有典史坐镇指挥,这些衙役只会逃命,早就丧失了可怜的组织度。 “快保护县尊老爷!” 突然,有人大呼一声。 其他衙役纷纷惊醒,提着水火棍冲进大堂,然后朝着县衙内宅跑去。 保护知县老爷,多好的逃命理由。 转眼之间,户部六房只剩文吏,全躲办公室瑟瑟发抖,紧闭房门根本不敢出来。 铅山县没有县丞,师爷、典史皆死,知县又不在场,只剩主簿一个领头的。 赵瀚冲向钱粮库,飞起一脚踹门。 主簿和两个文吏,躲在里面以身堵门,把赵瀚的右腿反震得发麻。 主簿此刻只想哭,从头到尾关他屁事,却没想惹来杀身之祸。这厮哭喊道:“好汉饶命,不关我事啊!是何师爷吞你的钱,联手金典史害你下狱,我我我……我冤枉啊!” 赵瀚退后两步,一枪戳出。 枪尖透过门棂格子,立即扎入主簿的肩膀。 “啊!” 主簿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往里躲,生怕赵瀚又来一枪。 赵瀚拄枪大喊:“吾乃赵二郎,原是北直书香子弟,家父也是正经的举人。只因家父清廉,不曾接受乡邻诡寄,灾荒之年竟然阖家惨死……” 赵瀚退到大堂之前,朝两边的六房衙门大呼:“幸得费举人恩遇,带回铅山做了义子,又刻苦念书考得童生。受那奸人陷害,吾被抹除童生功名。主家如今还我自由身,赠田让我自立门户。可那天杀的何师爷,数次贪我银两,迟迟不肯办理户帖。如今还诱我至此,想要抓捕我下狱!” 赵瀚嘶声怒吼道:“普天之下,哪有这般道理?今日我便豁出去了!” 躲在六房的诸多文吏,听到赵瀚这番倾诉,或多或少都心生同情。 他们也是拿笔杆子的,赵瀚这位举人之子,被生生逼得在县衙杀人,只能怪那何师爷太过贪婪。 瞬息之间,何师爷被文吏们恨之入骨。 甚至有文吏在房中惊叹:“这赵二郎,真乃壮士也!” “赵二郎,此间之事,与我等无关,可否先放我们离开?”又有文吏喊道。 赵瀚没有回答,只是重新站在钱粮库门口:“开门不杀,别等我自己冲进来!” “咿呀!” 房门突然洞开,主簿受伤躲在角落里。 两个文吏跪在房门两侧,磕头求饶道:“二郎饶命!” 其他各房的文吏,见赵瀚进了钱粮库,连忙开门逃之夭夭。 赵瀚提枪喝道:“把库房银子交出来!” 主簿指着一个大箱子,哭丧道:“钥匙在知县那里,也没什么多少钱了,县衙的银子都藏在内宅。” 赵瀚呵斥道:“全部脱衣服!” 文吏怕死,连忙脱衣。 赵瀚用枪头当撬棍,几下便将箱子撬开。随即大呼晦气,箱子里全都是铜钱,银子果然已被知县拿走。 赵瀚命令道:“用你们的衣服做包裹,把铜钱都包起来!” 两个文吏不敢违抗,在他们包裹铜钱之时,赵瀚掏出火折子,点燃钱粮库的账册。 主簿惊恐大呼:“你还不如杀了我!” 钱粮库,由主簿管理。 这间房子被烧,全县的钱粮税收账目,都得化作寥寥青烟,等待主簿的下场是坐牢。 主簿哭泣道:“好汉,你快放我出去,我要带家人赶快逃走,再耽搁一阵就来不及了!” “滚吧。”赵瀚说道。 主簿立即往外奔跑,两个文吏也跟着跑了。 赵瀚将铜钱迅速打包,太多了影响速度,只扛起两袋铜钱往外走。 随即,他又前往隔壁的户房,将全县的户籍黄册、鱼鳞册也一并点燃。 此时此刻,知县被衙役们簇拥着,总算从内宅来到了二堂。 知县也不敢出去,只命令道:“我在二堂坐镇,你们出去把贼人抓了!” 衙役们面面相觑,硬着头皮往外走,然后集体站在大堂里,跟大堂外面的赵瀚对视。 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动。 赵瀚轻蔑一笑,捡起典史的佩刀,慢悠悠在自己腰间挂好。 又当着诸多衙役的面,仔仔细细开始摸尸,从典史身上搜出二两银子,又从何灿身上搜出五十多两——其中五十两银子,是费元祎派家奴送来的,何师爷还没来得及回家存好。 扛起两包铜钱,赵瀚提枪走出县衙,立将其中一包钱戳破。 “快来拿钱啊!” 一路拖撒铜钱,路人纷纷争抢。 还没走到城门,两包铜钱就已撒完,连店铺里的伙计都上街来捡。 “快抓捕贼人啊!” 衙役们见赵瀚离开县衙,顿时变得英勇起来,提着烧火棍大叫着追击。 追到大街上,被捡钱的百姓阻住,衙役们干脆也弯腰捡钱。 “糟了,县衙起火了!” 一个衙役突然回头,惊恐大呼起来。 他们身后火光冲天,县衙六房的办公室,已经被点着了一半,火势迅速蔓延到县衙大堂。 知县在二堂左等右等,忍不住出去查看情况。 瞬间吓得背心冒汗,也顾不上缉拿凶手,知县急得跺脚大喊:“快救火,快救火!” 赵瀚提着长枪,大摇大摆来到城门。 守城的门卒不明真相,都在遥望城中浓烟,完全没人阻拦赵瀚出去。 抵达码头,赵瀚跳到船上:“廪叔,开船!” 费廪指着县衙方向,瞠目结舌道:“你……你你你做的?” 赵瀚冷笑:“只杀了几个污吏,算不得什么。” 赵二郎的大名,借六房文吏之口,迅速在铅山县城传播开来。 甚至有县学童生,因为同情赵瀚的身世遭遇,又早对知县不满已久,竟然添油加醋的创作戏曲折子。 在戏文里,赵瀚出身北直名门,父亲乃当朝重臣。只因得罪阉党,被逼得家破人亡,赵瀚孤身流落江湖,被鹅湖的费举人收为义子。 接下来的情节,跟赵瀚的叙述大同小异,但知县被描述成幕后黑手。 期间还编了段子,说赵瀚因为揭发县试舞弊,就此被知县一直嫉恨在心。 同时,赵瀚还被描绘成林冲一般。生得虎背熊腰,力能搏狼伏虎,一杆枪冲进县衙,杀得上百衙役屁滚尿流。 赵二郎,豪侠壮士也! 079【黑夜盗头】(为企鹅大佬加更) 客船沿着铅山河,顺流而下直往河口镇。 这几天都没有下雪,但两岸的积雪未化,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费廪不断转身回望,生怕有官府追兵杀来。 “廪叔莫怕,”赵瀚笑着说,“官差忙着救火呢,哪分得出人手来追我?” 此事完全超乎费廪的想象,再看向赵瀚的时候,心里已带着三分畏惧。 愁思片刻,费廪叹息道:“瀚哥儿,何必如此啊。大不了再等两三年,换一个知县上任,咱们重新去办理户帖便是。” 赵瀚摇头道:“换做三年前,我肯定就忍了。如今我已十五岁,怎还忍得了这等憋闷气?” 十五岁……十五岁的时候,我还在陪大少爷瞎胡闹呢。 费廪心里吐槽一句,问道:“你还要回鹅湖?” “不回了,”赵瀚遥望天际,“天下恁大,自有我的去处。” 赵瀚可以躲回费家,许多江洋大盗,就是被豪族窝藏,官府根本不敢上门搜捕。 但回去作甚? 只可惜,赵瀚在铅山结识许多人,铺垫了三四年的盘子,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展,此刻不得不选择全部放弃。 总有一天,是要杀回来的。 赵瀚进舱拿出纸笔,一连写下好几封信,交给费廪说:“廪叔,这些信请转交夫人、小姐、少爷和我妹妹。纯哥儿那里,你就帮我传句话,让他读书学艺用功一些。” “我晓得了。”费廪收好那些书信,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眼前的赵瀚,太陌生了! 一个家奴,一个书生,摇身变成豪侠般人物,在县衙杀人放火还全身而退。 这事只在演义小说里有。 赵瀚低声问道:“这几个船工,都信得过吧?” 费廪点头道:“都是少夫人掏钱养着的,跟老太爷那边没有干系。” 赵瀚又说道:“廪叔,到了河口镇,你就换条船回去。这几个船工,操船送我一路,我会给他们银子的。” “这没得问题,”费廪提醒道,“你要搞快些,太监在横林设了钞关,莫要被海捕文书认出来。” “哈哈,”赵瀚顿时笑道,“知县哪能跟太监搞到一起。等官府把海捕文书贴到各处,我早就离开铅山不知多久了。” 不到半天时间,客船就抵达河口。 费廪背着包袱准备上岸,刚走出船舱,就吓得脸色煞白,惊呼道:“这哪来的脑袋?” 赵瀚连忙出舱查看,只见河口码头上,赫然竖起一根木杆,杆头悬着孙显宗、孙振宗兄弟俩的头颅。 估计是觉得晦气,挂脑袋这段码头,没有一条船愿意停靠。 费廪立即下船打听,不多时就跑回来说:“税监王衡,已经占了河口镇,府邸设在浙江会馆。铁脚会投靠太监,费诨做了大当家,李大柱做了二当家,孙氏兄弟被杀了立威,还有个张铁牛下落不明。” “这太监好手段啊。”赵瀚忍不住佩服。 税监王衡自己坐镇河口,在横林镇设卡控制西边航道,在鹅湖镇设卡控制东边航道,在石塘镇设卡控制南边航道,在上泸镇设卡控制东南航道。 整个铅山县的商业路线,已被这死太监彻底掌控! 一年前,王衡来铅山上任之初,身边只有几个随从而已。 继续霍霍吧,再乱搞两三年,搞得铅山天怒人怨,赵瀚就能回来寻机起事了。 费廪另外雇船前往鹅湖镇,赵瀚给几个船工一两银子,让他们就在船上等着,饿了便让鼎盛楼送饭菜来。 “瀚哥儿,咱们的船就停这里?要不再挪挪?”船工指着杆上的脑袋问。 赵瀚笑道:“不碍事的,这里挺宽敞。” 说完,赵瀚便提着长枪前往含珠山,离开前他要去跟庞春来面谈。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可惜今年没什么年味。 铅山士绅、外地客商,都被太监搜刮盘剥,于是把损失转嫁到工人和农民身上。 铁脚会彻底变质成打手团伙,码头苦力遭到压榨,工资平均下降了三成,再没有社团组织帮他们说话。 佃户们则在为明年苦恼,地主纷纷要求提前交租,至少也得提前交一部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佃户们害怕被夺佃! 明末的田皮制度,并没有彻底成型,地主随时可以毁约夺佃。 家家愁苦,户户落泪。 赵瀚来到含珠私塾,由于将近年关,学童们都陆续回家,庞春来正在独自看书。 “先生,我来了。”赵瀚推门而入。 “坐吧。”庞春来放下书本。 赵瀚把手中长枪一靠,笑着坐下说:“师爷何灿,收了银子不给我户帖,还串通典史要抓我下狱。” 庞春来惊问道:“怎的突然出了这等大事?” 赵瀚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端起老师的茶水就喝,润润喉咙说:“我气不过,杀了师爷,杀了典史,又杀了几个衙役,索性一把火将县衙给烧了。” 庞春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凑过脑袋仔细打量赵瀚,然后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良久,庞春来恢复平静,问道:“你要离开铅山?” “对。”赵瀚点头。 “去哪里?”庞春来又问。 赵瀚笑着说:“瑞金那地方不错,我去学习他们是怎么造反的。” 阅读塘报,只能知晓朝廷大事。 蹲在酒楼,却可打听江湖消息。 这些日子,赵瀚结交三教九流,得知许多关于瑞金的情况。 最初是闽南爆发农民起义,福建官兵前往镇压,闽西农民趁机举事。 闽南民乱平息之后,官兵又挥师前往闽西。闽西农民军敌不过,被迫逃进赣南大山,又在赣南掀起农民运动。 几年过去,闽西、赣南已经连成一片。 官兵根本无力镇压,来得少了打不过。若是来得多了,起义军就逃入大山,哪里能够清剿得干净。 而瑞金更有意思,此地的农民军自称“田兵”。 一共有三位田兵首领,他们的做法并不激进,没有直接打土豪分田地。而是逼迫地主交出三成土地,分给参加起义的农民,又让地主给予佃户们永佃权,世世代代都不得夺佃改佃。 这些田兵冲进瑞金县城,逼着知县在土地过户文书上盖章。 一次性盖了好几万份,可怜的知县、师爷和文吏,没日没夜轮番工作,做梦都能梦见自己手拿印章,吃饭都忍不住把筷子往桌上怼。 随即,三大首领,退出县城,各据一方,互为支援。 瑞金官府,不敢出城征收赋税。 瑞金地主,不敢逼迫农民交租。 于是,瑞金县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局面。 南赣参将和瑞金知县,联手上报已经平息民乱,居然受到朝廷的嘉奖。就算收不齐规定赋额,也可推说农民军破坏太严重,知县平白捡了一个平乱之功。 瑞金的士绅地主们,见农民军并不胡乱杀人,虽然丢失三成土地很肉疼,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真不敢再请官兵镇压,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在瑞金地主眼里,朝廷派来平乱的官兵,比那些农民军还更可怕! 赵瀚在酒楼听到这些传闻,只是忍不住想笑,明末的许多事情简直毁人三观。 地主和农民军,一起防备朝廷官兵是什么鬼? 庞春来说道:“瑞金既有三大田兵首领,又跟官府、参将、地主达成默契,恐怕没人愿意再起乱子。你就算去了瑞金,也捡不到什么便宜。难道虎躯一震,三大首领都投效与你?” 赵瀚解释说:“学生只是去瑞金看看情况,顺便结识那三位首领,真正的目标在吉安、泰和两县。费家四少爷,如今是井冈巡检,可先去投靠于他。若在此处起事,退可躲进大山(井冈山一带),进可南下取赣州,与赣南、闽西农民军连成一片。” 庞春来突然站起来:“我与你一起去!” “天寒地冻,先生不宜长途跋涉。”赵瀚连忙劝道。 庞春来笑着说:“跟辽东比起来,江西的冬天算个屁。别看为师老迈不堪,但满头白发都是假象,我至今还没有五十岁呢。” 赵瀚知道老师固执得很,并不多劝,只是问道:“先生可想清楚了?” “还想什么?”庞春来吐出一口浊气,“在含珠山窝了好几年,早就想换地方了,这里实在把我憋得慌!什么时候走?” “今晚。”赵瀚说道。 庞春来立即坐下写信,一封写给山长费元禄,一封写给好友郑仲夔,一封写给学生徐颖。 将三封信件,交给相熟的塾师,庞春来带上银钱立即就走,还取出一柄铁剑挂在腰间。 赵瀚搀扶着老师,踏着未消的积雪,在凛冽寒风中直往河口镇走去。 抵达时已是傍晚,师徒俩也不着急,先去鼎盛楼吃一顿再说。 吃喝之间,赵瀚叫来费泽:“剑胆兄弟,我要出一趟远门。等如鹤来了,你就把我屋里的书稿给他,《鹅湖旬刊》是否再印由他拿主意,提价之后第四期应该能赚钱了。” “哥哥要去哪儿?”费泽问道。 赵瀚笑着胡扯:“受少夫人所托,去她九江娘家办事。” 费泽恭喜道:“哥哥愈发受夫人器重了。” 闲聊一阵,填饱肚子。 赵瀚搀扶着庞春来,摸黑前去码头登船,却见一个黑影正在攀爬木杆。 只当没看到,继续往河边走。 师徒俩很快进了船舱,一个船工立即上岸,解开拴在岸边的绳索。 黑影失败好几次,总算爬到杆头,抽斧子砍断绳索,取走孙氏兄弟的头颅。 船工刚刚解绳完毕,黑影便拎着脑袋奔来,手执斧头低声威胁:“开船送我去横林,不然就宰了你!” 并非巧合,挂脑袋的木杆附近,只停了这么一条船。 “好……好好汉饶命!”船工吓得浑身发软。 “快点,快点!”黑影连连催促,船工不敢不从,一前一后走到船上。 这货莽莽撞撞冲进船舱,提着斧子低吼:“都老实点,洒家只是搭船,莫要逼我……咦,小相公也在?” 赵瀚笑道:“铁牛兄弟,外面天寒地冻,快坐下向火暖暖身子。” 080【杀人抛尸】(为企鹅大佬加更) 客船连夜出发,纯靠几个灯笼观察河道。 张铁牛把斧头插回腰间,又取出一个布袋,将孙氏兄弟的脑袋装进去。 赵瀚介绍说:“这是我的恩师庞先生,这是铁脚会的张铁牛。” 庞春来并不鄙视底层百姓,抱拳道:“幸会!” “我不是铁脚会的,”张铁牛气冲冲说,“现在的铁脚会,只剩一帮不讲义气的混账!” 赵瀚笑着说:“铁牛兄弟确实仗义,竟敢冒险取回首级。” “两位哥哥身首异处,我便是死,也得还他们全尸,”张铁牛拍桌子说,“倒是你这小相公,细皮嫩肉的,见了脑袋也不害怕,算你还有几分胆气。” 赵瀚身边无人可用,生出收小弟的想法,故意哈哈大笑:“你若去县城打听打听,就知道什么叫胆气了。” 张铁牛不屑道:“难不成,你在县城也帮谁拿回脑袋?” 赵瀚从炭炉取下水壶,给两人冲了杯茶,说道:“师爷和典史,吞了我银子,还想抓我下狱。我便将他们一并杀了,又顺手杀几个碍事的衙役,一把火将那县衙烧得精光。全县的户籍黄册、鱼鳞册、赋税册子,如今都已变成飞灰。” 张铁牛笑着喝茶,又烫得吐出来,指着赵瀚说:“你这小相公,可真会吹牛。” 赵瀚捧着茶杯暖手,微笑道:“若是不信,你可去县衙看看……当然,如果县衙没烧光的话。” 张铁牛只当这是个笑话,对庞春来说:“庞先生,你信吗?” “我信,”庞春来明白赵瀚的意图,“干出那等祸事,我们师徒两个,只能畏罪潜逃了。” 张铁牛看看庞春来,又看看赵瀚,突然感觉似乎是真的。 否则的话,师徒俩为何连夜坐船离开河口? 张铁牛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摸黑取首级,已经是非常《水浒传》的行为,哪想到还能遇见在县衙杀人放火的。 “小相公,”张铁牛竖起大拇指,“你是条汉子,铁牛心服口服!” 赵瀚问道:“两位孙兄的首级,你要带去横林镇?” “没到镇上,往回走一点,”张铁牛说道,“两位孙家哥哥,老家就在横林镇外,尸身悄悄埋在林子里,我把脑袋送去合葬了就走。这铅山是混不下去了,费诨那厮正派人到处找我。” “可有去处?”赵瀚又问。 张铁牛摇头道:“还没想好,走到哪算哪,大不了换个码头做苦力。” 赵瀚微笑道:“今后跟着我吧。” “跟着你考秀才吗?我可做不来书童。”张铁牛连连摆手。 赵瀚反问:“我把县衙都烧了,你觉得还能考秀才?” “呃。”张铁牛顿时语塞,摸着脑袋傻笑。 赵瀚又问:“我打算换个地方造反,你有没有兴趣?” “造反就造……什么?你要造反!”张铁牛惊得直接站起来。 这声音太过响亮,连几个船工都听到了,吓得浑身一哆嗦,有种要跳河逃跑的冲动。 赵瀚叹息:“唉,小声点,坐下说话。” 张铁牛连忙压低声音,坐回去问:“小相公真要造反?” 赵瀚不答,只问道:“你家里还有几口人?” “死光了,就我一个,”张铁牛回忆道,“十多年前,铅山大灾,家里人全饿死了。当时我才十五岁,亏得知县老爷仁慈,让我跟着修水渠糊口,后来就到河口镇做了苦力。可惜啊,我活了快三十岁,就遇到那么一个好官。” 赵瀚开始引导:“若咱们造反夺了天下,就不准有贪官坑害百姓!你知道太祖皇帝怎么对付贪官的吗?” 张铁牛摇头说:“不晓得。” 赵瀚说道:“太祖皇帝也是苦出身,父母都饿死了,他给地主放牛为生。又遇到饥荒,只能去当和尚。庙里也吃不饱饭,就跑去当叫花子。你说他能不恨贪官吗?” “那肯定恨啊,跟我铁牛一样惨。”张铁牛拍桌子说。 赵瀚继续引导:“所以啊,太祖皇帝得了天下,就对当官的有个规定。谁要是贪了六十两银子以上,把皮剥下来往里面填草!” 张铁牛咋舌道:“真那么厉害?” 赵瀚点头说:“真那么厉害。后来杀的贪官太多,州县主官都不够用了。太祖就让贪得不多的官儿,戴着枷子继续治理地方。当时审案啊,犯人戴枷子跪在堂下,当官的戴着枷子坐在堂上。” “哈哈哈哈,那可稀奇得很。”张铁牛联想那副画面,越想越觉得有趣。 “所以,跟我造反如何?我做太祖皇帝,你来做常遇春。”赵瀚循序善诱。 张铁牛拍拍腰间斧头:“我要做李逵,专门打了两把斧子。” 赵瀚斥骂:“瞧你那出息,李逵有个屁用,常遇春可是封王的,你就不想今后封王?” “封王?”张铁牛咽了咽口水,怀疑道,“就咱们三个,造反能成吗?你还是个书生,人家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赵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太祖当乞丐都能坐天下,我又为何不能!” 张铁牛嘀咕道:“太祖皇帝是星宿下凡。” “你怎知我就不是星宿下凡?”赵瀚质问道。 “这个……”张铁牛只能挠头。 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可惜咱家底不够,聪明人暂时没法招揽到麾下。 赵瀚说道:“我帮你埋葬两位孙兄的脑袋,你跟我一起造反打天下。如何?” 张铁牛立即点头:“好!” 客船往西一直行驶,很快就能遥望横林镇。 张铁牛走到舱外,黑咕隆咚的一阵观察,突然喊道:“就在前面靠岸!” 庞春来留在船上等候,赵瀚和张铁牛一起上岸埋人……嗯,埋脑袋。 张铁牛似乎对这里很熟,摸黑来到一片小树林,指着树下插根棍子的地方:“两位哥哥就埋在这里,不敢起坟,也没有立碑。” 赵瀚在黑暗中一阵摸索,问道:“你没事先准备锄头?” “忘了,”张铁牛猛拍脑袋,又递给赵瀚一把斧头,“用这个吧,新埋的地,土松得很。” 赵瀚很想一斧子劈过去,这尼玛得挖到什么时候? 两人只得用斧头刨土,大冬天的晚上,很快就累得浑身冒汗。 突然,赵瀚低声说:“别动,有人来了。” 张铁牛立即停止动作,趴在树后偷偷观察,只见几盏灯笼由远及近。 那些人也进了小树林,一共四人,其中两人抬着麻袋,另外两人则扛着锄头。 “就埋这里吧。” “半夜三更的,埋什么埋?直接扔河里算了。” “对,塞几块大石头,扔河里就往下沉。” “黑乎乎的,哪去找大石头?就这样扔,泡几天就烂了,管叫他亲娘都认不出。” “……” 这些家伙朝河边而去,正好从赵瀚不远处经过。 张铁牛低声说:“杀人抛尸的,这闲事管不管?” “不管,”赵瀚说道,“莫要节外生枝。” 突然,又听一人说:“嘿,还在动,这厮的命可真硬,打成那样都没死呢。” “寒冬腊月的,往江水里一扔,不淹死也要冻死,看他的命能有多硬。” “要我说啊,老夫人也太狠了些。” “狠什么?这厮勾引老爷在先,又上了少爷的床,不被老夫人打死才怪了!” “……” 张铁牛听得目瞪口呆,话里头的信息量太大,居然父子同睡一个女人,传出去绝对轰动整个铅山。 “人还没死,救不救?”张铁牛问。 赵瀚已经放下斧头,提着两颗脑袋冲出去。 “什么人?”对方大惊。 赵瀚伸直双手,将两颗脑袋举在前方,以此来遮住自己的脸。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懂,他一蹦一跳扮演僵尸,嘴里发出瘆人的怪笑声。 那些家伙已经毛骨悚然,提着灯笼小心往前照,猛地发现是两颗脑袋。 “鬼呀!” “快跑,是山魈,要吃人的!” 扔下麻袋和锄头,全部吓得惊慌逃窜,有个家伙甚至连灯笼都扔了。 赵瀚捡起灯笼,用火折子重新点亮,解开麻袋查看情况。 满脸鲜血,看不清长相,伸手一探还有气儿。 赵瀚把锄头扔过去,对张铁牛说:“你自家挖土,我把人扛回船上。” “你去吧。” 张铁牛高兴跑来捡锄头,他用斧子刨土已经快累疯了。 赵瀚扛着麻袋回到船舱,先给这人烤火取暖,否则肯定会被冻死。 庞春来问:“这是何人?” 赵瀚回答:“不晓得,有人抛尸,还没死透呢,能不能活看他自己。” 脱下麻袋,此人浑身是血。 赵瀚很快在他头部发现伤口,似乎是棍子砸的,在前额发际线处,被砸出一道大口子。头上还有好几个包,都是被乱棍打出来的。 船上也没啥医疗用品,赵瀚只能徒手作业,将翻开的头皮给按回去。 至于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又拿出一件干净衣裳,撕下布片当绷带包扎,比给畜生治伤还敷衍凑合。 再撕下一块布,赵瀚给此人擦拭脸上血迹。 突然,赵瀚表情变得古怪,不由吐槽道:“今天的际遇可真离奇,上午杀人放火,晚上接连遇到熟人。” 庞春来问:“这人你认识?” “聊过,”赵瀚解释说,“戏班里的旦角,也是个苦命人,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081【姑奶奶惹不得】 距离横林镇一里地,有太监新设的非法钞关。 办公条件非常简陋,两边临时搭些茅草屋,便是办理过税的吏房。河面拉起一根绳子,阻拦江上船只通行,交税之后才能准许通过。 黎明时分,乌漆嘛黑。 钞关两边,停满了来往船只,都在等着天亮之后交税过关。 太监设置私卡,不但增加了商贾的税收成本,同时还大大提升时间成本。以前通行无阻的江面,现在得慢慢排队,而且夜晚还不上班。 张铁牛站在舱外,遥望前方关卡,心虚道:“等天亮了,太监发现两位哥哥的头颅不见,会不会派人在这里拦卡搜检?” “你怕什么?我火烧县衙都不怕,”赵瀚好笑道,“大不了下船厮杀一通,将钞关吏房全给他烧了,把银钱全部倾撒出来让人去捡。” 杀人放火,如同儿戏。 张铁牛低声嘀咕:“还读圣贤书呢,你才是一个杀坯。” 等待许久,终于天亮,钞关开始工作。 大约排队半个时辰,税吏登船搜检,瞥了一眼迎风招子,问道:“费家的客船?” 赵瀚拱手说:“鹅湖费氏家仆,奉少夫人之命,给九江娘家送一些年货。” “年货也是货,得按货船交税。”税吏刁难道。 赵瀚连忙说:“自家造的连四纸,送给亲戚一些罢了。官爷,朝廷有规定,笔墨纸砚都可以免过税。” “那就交坐舱税。”税吏笑道。 “还劳官爷高抬贵手。”赵瀚递过去一串铜钱,都是崇祯元年南京工部铸造的,仅次于崇祯元年北京铸造——嘉靖中期的铸钱最优,现在已经很少流通了,原因是劣币驱逐良币。 崇祯四年的铸钱就不行,全部改由太监负责,重量和用料都变得更差。 税吏掂了掂重量,心中已有估算,约值五钱银子,顿时笑道:“走吧。” “不给税票吗?”赵瀚问道。 “你还想要税票?”税吏把手一摊,嘲讽说,“可以,得加钱。” 赵瀚连忙赔笑:“我就问问,官爷走好。” 太监私设的钞关,有个锤子税票。 招募的税吏也不正规,都懒得进舱查看货物。征多征少,全凭税吏的一张嘴,不给足贿赂就往死里坑! 赵瀚回舱笑道:“这税可收得真便利。” 庞春来说:“私卡便是如此,我在辽东时见多了。” 张铁牛躺在榻上打哈欠:“小相公,都快过年了,咱们要往哪走?” 赵瀚回答道:“先去弋阳县,找个大夫治伤。” “那厮的脑袋被打破,身上到处皮开肉绽,还有好几处淤伤,怕是要活不成了。”张铁牛闭眼开始打盹儿。 中午时分,抵达弋阳。 客船在葛溪水驿靠岸,赵瀚亲自去城里请来大夫。 大夫被吓了一跳,咋舌道:“这可伤得不轻。” 赵瀚说道:“你只管治,死活不论。” 大夫把赵瀚包裹的布片拆下,涂抹金疮药重新包扎,折腾一番拿钱走人。 一路坐船,过贵溪、安仁、余干,驶入鄱阳湖转赣江。 如果前往瑞金,其实可以走近道,直接从信江转抚河往南。但水道网络实在太复杂,费家的船工搞不清楚,只能绕远路顺着赣江走,这样还能避免遇到水匪。 …… 陈茂生是傍晚醒来的,轻轻一动,感觉浑身哪里都痛。 “醒了?”赵瀚把陶罐座到炭炉上,拨弄着木炭说,“粥是冷的,我给你热一热。” 陈茂生有些疑惑,虚弱无力道:“是赵先生吗?我这是在哪儿?” 张铁牛迈步过来坐下:“昨晚你差点被扔河里,是小相公救你上船的。” “多谢。” 陈茂生已经回忆起昨晚的事,他被糟老头子请到府上。谁知家里临时来客人,糟老头子一直在作陪,夜里还跑去秉烛赏雪。 他被安排在客房休息,那家的少爷突然闯进,威逼利诱便做了腌臜事。 夜里是被打醒的,又被一阵乱棍打晕,接下来就没有任何记忆。 赵瀚问道:“家里还有人吗?” “有,”陈茂生回答,“爹娘俱在,我落籍在弋阳县。” 弋阳县就在铅山隔壁,是江西戏曲的两大发源地之一,弋阳腔后来影响了几十个剧种的发展。 赵瀚说道:“弋阳已经过了,你若想回家,我寻个县城放你下船,给你些银两在客栈养伤。等你把伤养好,你自己回家便是。” 听了这话,陈茂生也不言语,两眼望着舱顶发呆。 “嘿,你这厮好不懂事,”张铁牛有些看不惯,“小相公跟你说话呢,你想走想留倒是开口啊。” 陈茂生只得说:“赵先生,我不想回去,我……我能跟你走吗?” 赵瀚笑道:“我要造反,你怕不怕?” 陈茂生惨笑:“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哈哈,咱们的造反队伍又壮大了。”赵瀚非常高兴。 张铁牛心中吐槽:一个老夫子,一个小书生,一个唱戏的,还有我这苦力,四个人就想造反? 虽然没什么信心,但张铁牛还是忍不住幻想。 他甚至都安排好职务,若是赵瀚当了皇帝,庞春来可以做宰相,自己可以做大将军,陈茂生干脆阉了做太监。 冷粥稍微温热一些,赵瀚就倒在碗里,吩咐道:“铁牛,扶他起来,动作轻些。” 张铁牛哪懂得照顾人,伸手抄住陈茂生的后颈,一下就将其上半身托起,疼得陈茂生差点晕过去。 赵瀚坐拢来,亲自给伤患喂粥。 陈茂生张嘴喝了一口,联想到自身遭遇,痴痴望着赵瀚说:“赵先生,你人真好。等我伤愈了,就给你做家奴,每天唱戏伺候你。我很会伺候人的,你莫要嫌我身子脏。” 这话听得赵瀚浑身恶寒,连忙克制情绪道:“我是要造反的,等我做了皇帝,天下便没有贱籍。没有乐户,也没有家奴,你说这样可好?” “没有贱籍吗?” 陈茂生的双眼亮起来,仿佛夜空中的星辰,一股莫名情绪被点燃。他满腔火热,浑身充满精神力量:“赵先生,我跟你去造反,你一定要当上皇帝!” 赵瀚微笑道:“放心,我肯定能当皇帝,你先填饱肚子再说。” 张铁牛一手扶着陈茂生,一手摸着腰间斧头,嘀咕道:“又疯了一个。” 经过短暂接触,张铁牛已经可以肯定,庞春来就是一个神经病。 往往没聊几句,庞春来就扯到时政,一会儿说鞑子多么残暴,一会儿说朝廷多么腐败,反正就是要坚定张铁牛的造反决心。 那种疯狂的态度,脑子没问题才怪了! …… 鹅湖镇。 老五下船之后,飞快往费宅跑去,他比费廪回来得更晚。 当日贿赂了师爷,老五没有立即离开县城,而是慢悠悠去吃酒耍乐。 喝得微醺时,突然听到吵嚷声,似乎有人惊呼哪里起火。 老五也没当回事,继续把酒菜吃完,出门才发现事态严重,逃出来的文吏正在添油加醋讲故事。 老五吓得魂飞魄散,飞奔出城,火速回家。 一路冲回拱北苑内院,老五累得直吐舌头,趴在书房门口喊:“老……老爷,呼呼呼……不好……呼……不好了!” “进来说。” 费元祎正在读一本诗集。 老五弯着腰挪进书房,双手撑住膝盖,喉咙发干道:“不……不好了……呼呼,容我缓……一缓……呼呼呼……” 费元祎皱眉问:“是不是太监又增税了?” “不……不是……” 老五喘着粗气,稍微恢复之后,终于完整说道:“那个赵瀚,杀了师爷和典史,还杀了好多衙役,又把县衙六房给点着了。我出城的时候,县尊正在组织人手救火!” “什么!” 费元祎惊得站起,哆嗦道:“他怎敢?” 老五也是心惊肉跳:“老爷,你说他会不会知道,是咱们花银子弄他下狱?这厮敢在县衙杀人放火,哪天要是……要是来咱家……” “不至于,不至于,他不敢……” 费元祎在书房走来走去,越说就越是心虚,仿佛赵瀚随时会来取他性命。 老五提醒道:“大少奶奶那边,赵瀚还有个幼妹。” “莫要动她,”费元祎连忙说,“不要动他的妹妹,这种亡命之徒,千万不能再招惹。县衙他都敢烧,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老五解释道:“老爷,我是说亡羊补牢,收下他妹妹做义孙女如何?” 费元祎连连摇头:“不可,在县衙杀人放火,已经形同造反了。老夫一身清白,怎能跟反贼扯上干系?” “那就,赏赐他幼妹一些财货?”老五试探道。 “这倒是可以。” 费元祎解下腰间玉佩,叮嘱道:“你把这块玉佩拿去,再支五两银子,一并送去景行苑那边。” 老五心里慌得一逼,甚至比费元祎都慌,因为事情是他亲手去办的。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赵瀚如今下落不明,谁知是否就藏在附近? 万一哪天他出门办事,被赵瀚一枪戳死,到了阴曹地府都没处喊冤。 亡命之徒,惹不得,惹不得! 老五心里后悔万分,带着玉佩和银两,快步跑去景行苑搞好关系。 从今往后,赵贞芳就是他的姑奶奶。 (本书首发,外站的朋友可以下载“起点app”,通过看广告视频来免费阅读正版小说。) 082【费家儿女】 景行苑。 娄氏坐在厅堂主位,面前站着费如兰、费如鹤、赵贞芳三人。 “春芳。”娄氏率先点了赵贞芳的名。 赵贞芳立即上前一步,应道:“娘,女儿在呢。” 内院家奴,名义上都是养子养女,关系亲近的可以喊主人为爹娘。 娄氏脸上带着微笑,和颜悦色道:“你哥哥信里写的什么?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赵贞芳完全不知发生什么事情,老实回答道:“二哥在信里说,娘派他去九江办大事,可能要两三年才能回来。二哥让我听娘的话,平时多读书习字,不要总是伙同二姐(费如梅)贪玩。“ “没了?”娄氏追问。 赵贞芳回答道:“二哥还说,等他下次回家,会给我买很漂亮的大玩偶。” 娄氏笑着挥手:“你去陪二姐玩吧。” “女儿告退。”赵贞芳立即行礼退出房间。 待赵贞芳离开之后,娄氏又问儿子:“如鹤,赵瀚给你的信说了什么?” 费如鹤总感觉事情不对劲,说道:“瀚哥儿说,他被娘差遣去九江办事,一年半载恐不能回来。还说他把小说稿放在酒楼,《鹅湖旬刊》是否办下去,全凭我自己的意思。若想继续办,可以跟徐颖、刘子仁、费元鉴商量。第四期提价之后,一定是能赚钱的。” “就这些?”娄氏问道。 费如鹤点头说:“就这些。对了,他还让我好生练习骑射本事。” 娄氏挥手道:“你也下去吧。” 屋内只剩母女二人。 彼此对视,都知实情。 费如兰此时已憋不住,主动开口说:“娘,瀚哥儿在县衙杀人放火了。” “我晓得,”娄氏说道,“此事是娘失策了,不料师爷竟如此贪婪。瀚哥儿都答应给他五十两,这蠢货居然还不知足,悄悄派人给老太爷通风报信。” 费如兰顾不得怨恨祖父,焦急道:“闹出恁大事,瀚哥儿能逃得了吗?” “到这时你还为他操心?”娄氏又好气又好笑,还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我知道他有本事,也知道他有脾气,却着实没有料到,他的本事和脾气竟那般大!费廪回来跟我说,赵瀚杀了师爷和典史,又放火烧了县衙,出城时还全须全脚的。别说哪里受伤了,就连衣服都完好无损,他身上甚至都没沾血!” 费如兰听得瞠目结舌,之前她不知道细节,还怕赵瀚被人砍伤打伤了。 此刻娄氏这么一说,费如兰总算放下心来,甚至开始想象赵瀚大杀四方的英雄场面。 娄氏问道:“他信里怎么跟你说的?” 费如兰回答:“瀚哥儿说,女儿若不想等他,就另寻良家子嫁了。女儿若是愿意守着,短则两三年,迟则四五年,他定会再回铅山。到时候,把春芳(赵贞芳)的婚事也定下。” “还算有良心,没逼你苦守,”娄氏询问道,“你自己的主意呢?” 费如兰低头看着地面,不敢与母亲对视,声音轻柔却很坚决:“女儿与他私定终身,当然是要耐心等候的。” 在费如兰想来,鼎盛楼一次拥抱,就已经属于私定终身。 娄氏没有斥责女儿,也没有赞同女儿,只是冷静分析:“赵瀚一向聪明果决,就算被污下狱,也可等着我拿钱救人。他为何让费廪先出城,自己去与人厮杀,还放火烧掉县衙,彻底断绝自己的后路?” 费如兰仔细思索,却怎么也想不通。 “绝对不是年少气盛,”娄氏摇头皱眉,苦苦思索道,“他让费廪出城的时候,就把一切都谋划好了。他迫不及待脱离费家,迫不及待的离开铅山,究竟是想做什么?” “女儿想不明白。”费如兰说。 “我也想不明白,”娄氏继续分析,“他是个重情义的,绝不可能丢下亲妹不管。但他就是这样走了,还写信托我照料幼妹,说有朝一日定有厚报。他笃定自己能回来,但他此去究竟意欲何为?” 费如兰说道:“瀚哥儿定有大志向。” 娄氏实在想不明白,挥手让女儿先退下,又把费廪、费纯父子喊来。 “费纯,你与赵瀚关系亲近,可知他有什么大志向?”娄氏问道。 费纯吞吞吐吐道:“可……可能是做官吧。” “说!”娄氏突然怒喝。 费纯吓得浑身一抖,硬着头皮说:“真不知,他也不跟我说。” 娄氏诈道:“在给我的信里,他都已经写清楚了,难道你还敢骗我?胆大包天!” 费纯趴伏在地,咬牙说道:“我真不知。” “下去吧。”娄氏有些无奈。 父子俩领命,小心翼翼退出房间。 费廪慌忙问道:“瀚哥儿究竟要干啥?” “我不能说,爹你也最好别知道。”费纯守口如瓶。 早在去年,费纯就偷听到真相。 当时,庞春来和赵瀚正在讨论天下大事,评判南方三省起义的得失。 崇祯初年,广东、福建、江西三省,接连爆发农民起义。广东民乱闹得最大,但只坚持两三年,就被巡抚带兵给平了。福建、江西的起义,却依托大山坚持下来,历史上甚至把崇祯给熬死,后来投靠南明做了抗清义军。 费纯当时听得清清楚楚,赵瀚说江西山多地少,是造反的天然宝地。 这小子早就知道赵瀚的心思,却藏在心里谁都没说,甚至扛过了娄氏的诈问。 “夫人,费珍(老五)求见。” 迎春进来禀报。 娄氏咬牙切齿道:“他还有脸来见我,放他进来!” 老五滚进厅堂,噗通一声跪下:“拜见大少奶奶!” 娄氏冷笑道:“五叔,瀚哥儿给我写信,说见你跟一个文吏进了县衙。你是去县衙办什么事啊?” “啊?他……他他看到了?” 老五几欲昏倒,心中的侥幸破灭。甚至害怕赵瀚就藏在这里,立马冲出来将他一枪戳死。 娄氏问道:“你在怕什么?” “没没没怕,”老五哆嗦着摸出玉佩和银子,“春芳乖巧懂事,老太爷甚是喜欢,这些都赏赐与她。” “呵呵,你们还真是有脸啊。”娄氏气得发笑了。 转眼已是过年,今年比较冷清。 大少爷在宿迁做知县,四少爷吉安做巡检,都没赶回来跟家人团聚。 倒是赵瀚干的好事,已经传到鹅湖这边,鹅湖镇码头还贴了海捕文书,官府悬赏一百两捉拿反贼赵瀚。 在县衙杀人放火,不管有没有起兵造反,都会被官府视为反贼! 费如鹤兴奋莫名,跑去忠勤院找到费廪:“廪叔,赵瀚真在县衙杀人放火了?” 费廪只能承认:“真的。” 费如鹤扼腕叹息,又埋怨道:“做这等大事,他怎不叫上我?真真没把我当朋友!” 费廪哭笑不得:“小少爷,这可是杀头的买卖。” “大丈夫就该如此,”费如鹤拍手大笑,追问道,“是怎么个情形,快快说与我听。” 费廪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费如鹤听得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道:“那混账师爷,收了银子不办事,竟还反过来害人。换做是我,也定与瀚哥儿一样,杀了他才能纾解心中怒火!” 费廪不敢搭话。 费如鹤又问:“你可知瀚哥儿去哪了?” “不知道。”费廪摇头。 元宵节转眼过去。 娄氏跟费元祎达成一致,欲寻贫寒士子,只要品行端正即可,火速招来做上门女婿。 费如兰太傻了,竟还要苦守赵瀚,等一个被官府通缉的要犯。 必须断了她的念想! 媒婆端着茶碗,满脸堆笑:“夫人你放心,我保证把事办得妥帖,若铅山找不到合适的,便去周边几县寻人。只是……” “只是什么?”娄氏问道。 媒婆为难道:“只是能不能要求放低些?年轻秀才,就算家里贫困,也肯定心傲气高,哪愿意做上门女婿?童生可好?” 娄氏反复思量道:“若是本县秀才,不做赘婿也可。若是外地的,必须招来做上门女婿,我怕女儿嫁出去吃亏。童生勉强也可,但要有才名,要孝顺父母那种。” “那就好办了。”媒婆高兴起来。 娄氏突然板着脸说:“此事没有办妥之前,你不得对外吐露半个字。若被我听到闲言碎语,你且自己掂量下场!” “一定不会乱说。若我跟旁人说了,便让我肠穿肚烂而死。”媒婆连忙赌咒发誓。 媒婆领了赏钱,欢天喜地离开。 费如兰却突然闯进来,面无表情道:“娘,刚才走的是媒婆吧?” 娄氏笑道:“确是媒婆,如鹤也到了适婚之年,我让媒婆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女儿。” “费家娶媳妇,不是该跟大族联姻吗?”费如兰冷笑。 娄氏说道:“终归是要挑拣的。” 费如兰说:“娘,你若也逼女儿,那女儿只能去死了。” 娄氏终于绷不住,脸色难看,勉强笑道:“你多想了,娘怎会逼你。” “女儿说了等瀚哥儿几年,便不会再改口,”费如兰说,“瀚哥儿现在是海捕要犯,娘肯定不愿意的。若欲逼迫,女儿必死,娘仔细想一想吧。” 费如兰说完就走,娄氏气得想摔东西。 好歹忍住了,娄氏唤来冬福,塞出一两银子:“追上媒婆,让她别忙活了,我女儿已定了未婚夫!” 冬福刚刚离开,费泽(剑胆)突然被带进来,手拿一封信说:“娘,小少爷跑了!” 却是费如鹤在酒楼留信,然后带着费纯去游历四方。 这货被赵瀚给刺激到,不愿窝在铅山县,想去外面闯荡一番大事业。 娄氏拆开信件,只写了一句话:“娘,孩儿走了,勿念。四叔在吉安做巡检,孩儿这便去投奔他,孩儿在外做了大事业就回来。” “混账!” “反了,都反了!” “我真是养出一对好儿女!” 娄氏气得几欲晕倒,女儿不省事也罢了,现在连儿子也不听话。 083【落魄巡检】(为企鹅大佬加更) 到了坞子水驿,再往前便是鄱阳湖。 几个费家船工,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害怕遇到鄱阳湖里的水匪。 赵瀚也不好逼迫他们,干脆就在驿站住下,自己掏钱置办年货,众人在此欢度新年。 在驿站逗留数日,陈茂生的伤势已然痊愈,前额发际线处留下一道大疤。 跟驿卒一打听,原来不用进鄱阳湖。 坞子水驿位于三岔河口,西边那条就是赣江支流,没必要从鄱阳湖绕一圈。 来往商船很多,赵瀚四人付了船费,便坐商船直奔南昌而去。 几天之后靠岸,岸边便是滕王阁! 嗯,滕王阁的残骸。 十七年前,滕王阁毁于大火,如今解学龙正筹备重建。 解学龙此人有些本事,他并非东林党出身,只因得罪了魏忠贤,被阉党打为东林党之流。去年巡抚江西,遇到太监上蹿下跳,解学龙不敢针锋相对,只能选择投身文教事业。 在南昌逗留数日,又换船继续往南。 中途有三道太监私设的钞关,又在峡江县遭遇一次水匪。 水匪也不直接动手,只是把商船给围了,得到几两银子便放行,看那模样更像是来收税的。 抵达吉安府,赣江有一支流叫做禾水。 赵瀚雇船沿禾水而上,三日之后来到一处谷地。 四面皆山,一水穿过,中间谷地形似井底,四面山峰形似井壁,谓之“井冈镇”,朝廷在此设立“井冈巡检司”。 跟后世的井冈山,没有任何联系,而且在民国以前,也不存在井冈山的叫法。 硬要扯关系的话,此地距离井冈山约70公里,走山路更是要走好几百里。 “赵相公,前面有钞关,”船工突然提醒道,“若是过钞关,过税你得自己出。若不想多给银子,可以在这里就下船。” “那便下船吧。”赵瀚说道。 禾水是赣中通往湖广的水路要道,太监在此私设关卡捞钱,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四人下船步行,客船则调头回吉安。 赵瀚一路观察山势,来到谷口处,顿时惊叹道:“在此陈兵五百,修筑水寨,就可抵挡数万大军。” 庞春来笑道:“你还得建水师才行,否则官兵直接坐船就能入谷。” “确实。”赵瀚点头说。 谷中是个封闭世界,被四面山峰给封死。 耕地比较稀缺,许多山坡都被开垦出来,种着一些杂粮来增加粮食产量。 赵瀚一路打听,终于找到巡检司所在,竟是一座破庙…… 几个弓兵正躺地上晒太阳,见到赵瀚四人也不吱声,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请问费巡检在吗?”赵瀚问道。 弓兵并非什么兵种,而是巡检司的士卒,兼职民警、刑警和武警。 那些弓兵终于睁眼,其中一人问:“找四爷有事?” 赵瀚拱手道:“我们是费巡检的家人,他两年没回家过年,老爷让我来看望一番。” “那便是自己人了,我这就带你去。”一个弓兵拍屁股起来带路。 赵瀚边走边问:“你们的巡检司衙门怎是破庙?” 那弓兵郁闷道:“衙门被太监给占了,银子也捞不着了,整个巡检司跑得就剩咱几个。” “原来如此。”赵瀚感觉有点意思。 又继续打听详情,原来费映珙勤王有功,被扔来井冈镇做巡检,他麾下匪贼也摇身变成巡检弓兵。 刚开始还挺滋润,毕竟守着一个商业小镇。 可就在去年,突然空降税监,带着十多个打手而来。太监二话不说,就把巡检司衙门霸占,又出钱引诱弓兵投靠。 费映珙手下的士卒,三分之一投靠太监,三分之一选择离开。 开春之后,陆陆续续又走一些,此时只剩下六个弓兵。 如此这般窝囊,纯粹是太监的身份,杀害太监形同造反,因为太监代表着皇命。 众人很快进入小镇,只有沿河的一条街道,规模完全不能跟河口镇相比。 “四爷便住这里。”带路弓兵指着一栋民居说。 敲门一阵,黑人壮汉出来。 赵瀚顿时笑道:“铁奴,咱们又见面了。” 黑人壮汉挠挠头,对赵瀚毫无印象,但还是放他们进院子。 非常普通的民间小院,费映珙正在院中舞剑,舞的明显还是醉剑。 这货手里拎着酒壶,脚步踉跄,连站都站不稳,胡子拉渣也不知多久没打理。 “四叔!”赵瀚喊道。 费映珙醉眼朦胧,歪歪倒倒提剑走来,盯着赵瀚看了半天:“你是……大哥院里那个……” 赵瀚拱手笑道:“我叫赵瀚,拜见四叔。” “大哥让你来寻我?” 费映珙打个酒嗝,摇摇晃晃说:“老子……不……不回去,老子不是费家的……人!” 费映珙的妻子早死,领了一个女儿回家,却不被费老太爷认可,气得这货直接带着女儿走了。 “爹爹,有客人来了?”费如惠从屋里走出。 观其发髻,便知已经嫁人,这里很可能是费映珙的女婿家。 赵瀚拱手道:“见过姐姐,我叫赵瀚,是来投奔四叔的。” 费如惠连忙招呼:“快到屋里坐。” “姐姐不必客气,你若有事就去忙吧。”赵瀚笑道。 “不忙,不忙。”费如惠热情道。 费如惠今年十六岁,生得比较端庄,此刻穿着一身朴素的棉衣。 她忙前忙后张罗着,端出几条长凳到院里,又给众人沏茶倒水,是那种贤惠大方的性格。 赵瀚隐约记得,费映珙身边有两个跟班。 此时只剩一个黑人,另外那个估计跑了,难怪费映珙整天窝在家里喝酒。 落魄不得志啊。 缓了好了一阵,费映珙稍微酒醒,说话利索了许多:“我大哥呢?考上进士没?” 赵瀚回答道:“大少爷落榜了,如今是宿迁知县。” “做县官儿也好,”费映珙拎着酒壶坐地上,干脆又平躺下去,迷糊道,“你又怎到这里了?” 赵瀚三分假七分真,开始编故事:“小姐的未婚夫,死于流寇之手,老太爷逼迫小姐殉夫……” 刚说一个开口,费映珙突然坐起,破口咒骂:“那老混蛋,他还真做得出来!不认我的女儿就算了,连大哥的女儿都往死里逼!” 赵瀚继续说道:“少夫人想把小姐许配给我,此事被老太爷知晓,便夺了我的童生学籍。少夫人又归还我的身契,想让我自立门户,再把小姐嫁给我。县中师爷收钱不办事,又与老太爷串通,诱我至县衙抓捕下狱。” “你怎逃出来的?”费映珙问道。 赵瀚笑着说:“我气不过,便杀了师爷和典史,一把火将那县衙烧了。” “哈哈哈哈哈!” 费映珙先是双眼圆瞪,随即哈哈大笑,指着赵瀚说:“你这厮有种,贪官污吏,就该杀之而后快。来来来,陪我喝一壶!” “爹爹,你莫要再喝。”费如惠连忙劝阻。 “好,不喝,不喝,”费映珙摇头苦笑,又猛灌一口酒,“你来投奔于我,可惜来得晚了。这巡检,当着实在没甚意思,被一个没卵蛋的太监欺负。当初跟我的那帮兄弟,如今也只剩下几个。你投奔我没前途,快走吧,快走吧。我就是个废人了!” 赵瀚也不是真要投靠,只想先寻个落脚处,然后观察哪里的农村适合起事。 赵瀚说道:“四叔,天下恁大,何处去不得?被一个太监欺负,就躲起来整日喝酒?” “关你屁事,快滚!”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刚刚还好言好语,费映珙突然就骂起来,看来依旧属于醉酒状态。 “那我就滚吧,四叔再会。”赵瀚也不生气,找间客栈住下再说。 费如惠连忙打圆场:“大家别生气,我爹最近脾气不好。” 费映珙还在耍酒疯,坐地上大吼:“老子脾气一向不好,要滚就滚远一点!滚啊,快滚啊!” 张铁牛本来没吭声,此刻实在忍不住,持斧大怒道:“一个破落巡检,神气什么?有种跟我铁牛大战三百回合!” 陈茂生连忙劝道:“铁牛哥哥不要动怒,有话好好说。” 庞春来一直不说话,这种小事,他才懒得管呢。 “铁奴,把人轰出去!”费映珙吼道。 黑人壮汉提起一根棍子,照着张铁牛的脑袋就打,也不怕当场把人给打死。 “入娘贼,你还真拼命啊。”张铁牛连忙闪避。 费如惠见状大呼:“别打了,别打了!” 院子里闹成一团,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赵瀚也是无语,说道:“走吧,莫要跟酒疯子一般见识,等他酒醒了以后再说。” 四人还没离开,突然又闯进来一人。 来者农夫打扮,大约二十来岁,扛着锄头跑来说:“泰山大人,镇外打起来了。” “打,都打死了才好!”费映珙吼道。 赵瀚拱手说:“姐夫,我是四叔的家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此人愣了愣,随即说道:“春耕争水,梁家投靠了太监,把镇外水渠给占了。其他几家气不过,纠结佃户去抢水。谁知太监竟派来打手,眼下就快打起来了。” 费映珙突然问:“咱家的田也没水啦?” “没了,水渠一占,只能从河里挑水灌田。”此人说道。 费映珙猛地站起,提剑往外冲:“入他娘,老子没去找他麻烦,这死太监还蹬鼻子上脸了。老子今天就砍了他,这巡检不做了,进山做土匪去!” (求订阅,求月票。) 084【洗劫钞关】(为企鹅大佬加更) 费映珙属于醉酒狂怒状态,却又保持着一丝清醒。 他提剑冲出门去,还顺带喊一声:“严九,招呼弟兄们,随我去杀太监!” “好嘞!” 给赵瀚带路的弓兵,顿时喜笑颜开。 能抵挡太监的金钱诱惑,又能留下来一直不走,那绝对属于费映珙的死忠。 这些家伙不怕官府,早就想一刀砍了太监,然后做土匪逍遥快活去。 “爹爹!” “泰山大人!” 女儿、女婿惊慌失措,想拦却拦不住,只能站在门口干着急。 这女婿叫杨丰粟,是本镇的童生,家贫无钱考秀才。他家其实住在镇外,被费映珙招了做上门女婿,这座小院也是由费映珙出钱置办。 此外,费映珙还置了十多亩地,施展手段从大户手里强买的。 “咱们去看看不?”张铁牛问道。 “去吧,”赵瀚转身说道,“先生,你和茂生在此等着,把院门关好别放人进来。” 庞春来拍拍腰间铁剑:“一起去吧,我可杀过鞑子的。” 陈茂生有些害怕,但也麻着胆子,从院里寻来一根木柴,当做棍棒拿在手里,亦步亦趋跟随赵瀚出门。 “唉,罢了,罢了!” 杨丰粟扛起锄头,也跟着出门追赶。 费如惠疾呼:“夫君,你莫要去拼命!” 杨丰粟停下说道:“泰山大人去杀太监,不论是否杀得了,咱们还能逃脱干系?今日便跟太监拼了!” 费如惠气得跺脚,突然转身进屋,从床底摸出一把剑,飞快朝父亲那边追去。 “娘子,你……你你你……”杨丰粟惊骇莫名。 费如惠已经冲到丈夫前面,催促道:“拼命啊,你还愣着作甚?” 杨丰粟此刻脑子已成浆糊,下意识跟着妻子奔跑,看着妻子手里那把剑,总感觉自己扛锄头太过业余。 因为争夺水渠,镇外已经打起来。 费映珙却不管不顾,径直奔向破庙,提剑大喊:“老子受够了鸟气,今日要杀太监,你们敢不敢一起去!” “同去,同去!” 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弓兵,瞬间变得精神抖擞,纷纷进庙里寻找兵器。 他们的职务是弓兵,却连一把弓都没有,全是刀剑和棍棒。 “杀啊……唉哟!” 费映珙提前小跑起来,突然一脚踩空田埂,整个人都摔进水田里。 “哈哈哈哈哈!” “四爷喝醉了,这是在醒酒呢。” “四爷摔得好看,快爬起来再摔一个!” “好活,看赏!” “……” 六个弓兵毫无正形,见费映珙摔跤也不去扶,反而大笑着在旁边看好戏。 便是那黑人壮汉,都站在旁边挠头傻笑。 这些家伙,是纵横闽、赣、广三省的亡命徒。不置产业,不娶妻子,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今朝有酒今朝醉,根本没考虑过身后事。 费映珙狼狈爬起,半身沾染泥污,转身对弓兵们说:“狗入的,都不准笑,看老子今日手刃太监!” 算上黑哥们儿,一共有八人。 他们提刀捉剑,不管镇外的抢水争斗,径直杀向巡检司衙门……现在该叫税监衙门。 杨丰粟、费如惠夫妻俩,半路加入进来。 费如惠说:“爹,我跟你去杀贼。” “你胡闹什么?滚回家去!”费映珙呵斥道。 “我又不是没杀过人。”费如惠道。 杨丰粟闻言大骇,他的结发妻子,竟然是一个杀人犯。 费如惠突然扭头,指着丈夫说:“不许嫌弃我!” “不嫌弃,不嫌弃。”杨丰粟连连应承。 赵瀚拦在前方,抱拳问:“四叔,要帮忙吗?” “不用,”费映珙说,“闪开,别挡道。” 赵瀚说道:“你们去巡检司衙门,我带人去钞关,抢来的银钱对半分如何?” “不行!” 一个弓兵立即反对:“加上费姐儿两口子,咱们这边有十个人。你们那边只有四个,还有一个是糟老头子。便是抢了钞关,也得按人头分钱。” 庞春来拔出铁剑,冷笑道:“老夫在辽东杀过鞑子,真鞑子,你敢吗?” “原来是老英雄,那你算两个。”弓兵严九立即说道。 赵瀚笑问:“我怒杀贪官污吏,放火烧了铅山县衙,能算几个?” 弓兵们大为惊讶,他们虽然业务娴熟,却还真没烧过县衙。此时此刻,恨不得立即坐下喝酒,跟赵瀚交流火烧县衙的心得。 朝廷不把百姓当人,自然有人不把朝廷当回事。 嘉靖年间,沿海打行盛行,都是抗倭义军转换而来。倭寇退了,他们找不到工作,干脆三五成群混社团。 朝廷派翁大立巡抚南直,主要任务就是惩治打行。 刚到地方,翁大立就被打行埋伏,暴打一顿扬长而去。 翁大立气得七窍生烟,立即下令抓捕打行之人。这些家伙冲进大牢,救出同伙,火烧巡抚官邸,毁掉巡抚的任命文书,还差点把巡抚翁大立给宰了。 此事,发生于嘉靖三十八年,那时的大明还有得救呢。 如今的大明,更乱了! 赵瀚和庞春来,说出自己的光辉事迹,立即获得这些亡命徒的认同,答应把抢来的钞关银子对半分。 张铁牛提着两把斧头,跟着众人一道疾奔,总感觉自己弱得一逼。 好像夜盗人头,也不算什么本事。 费映珙害怕赵瀚搞不定,分配任务道:“严九,郑二,铁奴,你跟他们去钞关。记住,抢一条好船,把银钱都搬船上去,等我杀了太监就进山。” 每组七人,分头行动。 赵瀚带人往河边钞关而去,距离尚有二十多步,他就高声喊道:“钞关的弟兄,咱们是来投奔税监老爷的。” 严九立即会意,也跟着喊:“付老弟,我是严九。老子想通了,还是跟你们一起干,留在巡检司就他娘的只能喝风。” 看守钞关的士卒放下戒心,那个付老弟笑道:“嘿嘿,你想通了就能来?那得看中官老爷答不答应。” 严九掏出银子说:“我这不是来找付老弟吗?你帮咱们说几句好话。” 双方越走越近,付老弟见到银子,顿时笑得更开心。 “杀!” 赵瀚提枪戳死一个守卡士卒,接着横扫而出,将旁边一人砸翻,随即飞快冲向第三人。 于此同时,严九猛地挥刀,将伸手接银子的付老弟砍倒。 黑哥们儿铁奴,提着又长又粗的木棍,横冲直撞见人就砸过去。 张铁牛拎着斧子猛冲,可一个敌人都捞不着,挡在前面的守卡士卒,要么被赵瀚戳死,要么被铁奴砸倒。 终于,见到一个被打翻的,居然还想爬起来。 “就是你,别跑!” 张铁牛连忙冲上,不待那人站稳,就一斧子劈去。 这货学聪明了,就跟在铁奴屁股后面。铁奴砸翻一个,他就冲过去补刀,转眼间便砍死好几个。 钞关士卒作威作福惯了,从没想过有人敢造反,此刻被杀得措手不及。 二十多个士卒,许多都来不及拔出兵器,便被稀里糊涂放倒。剩下的见势不妙,立即转身开溜,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其余税吏,皆不带兵器,一股脑儿的脚底抹油,有人干脆直接跳河逃走。 巡检司衙门那边。 费映珙没有选择强攻,而是绕到衙门后院的侧方围墙。 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等于回到自己家里。女婿杨丰粟的锄头,终于有了作用,被倒立着靠围墙放置,正好可以当做翻墙的梯子。 一个个翻墙而入,就连杨丰粟都被推上墙头。 费映珙带人直冲后堂,遇到有人阻拦,立即提剑大呼:“费四在此,挡我者死!” 一剑砍翻一个,余者纷纷后退。 甚至有人跪地磕头:“四爷饶命!” 又有人喊:“四爷,太监不在后堂,他在卧房里睡午觉!” 这些混蛋家伙,许多都跟费映珙是老相识,甚至一起前往北京勤王,曾几百人夜袭上万白莲教徒。 当费映珙提剑出现,以往的威名立显,昔日手下纷纷倒戈。 众人杀向卧房,太监早已听到动静,正带着心腹搬银子逃跑。 “你这阉货,今日便杀你出口恶气!”费映珙提剑大呼。 太监惶恐跪地:“好汉饶命,银子都归你!” 费映珙一剑挥出,顿时斩落人头,哈哈大笑道:“儿郎们,且搬银子!” 足有一整箱碎银子,都是太监盘剥而来,此刻悉数便宜了费映珙。 抬着银子来到码头,赵瀚已经占据钞关。 见费映珙也来了,大夥纷纷上船,打算进山里做土匪。 费映珙率先踏上甲板,等女儿、女婿、心腹和银子都已上船,突然挥剑砍翻一人:“开船!” 心腹们早就收到命令,此刻纷纷动手,砍死已经登船的昔日叛徒。 “四爷,你别扔下我们啊!”船只缓缓离岸,那些倒戈者如丧考妣,站在岸边哭嚎大喊。 费映珙将尸体踢落河中,唾骂道:“你们这些人,一点江湖义气也无,都是有奶便喊娘的王八蛋!” 岸上众人,纷纷逃散,有的干脆冲回镇上抢劫,反正这破地方是不能再待了。 至于镇外水渠边,还在抢水斗殴。 船舱里。 庞春来低声说:“这些人匪气太重,不是当兵的好料子。” 赵瀚笑道:“他做他的山大王,我做我的反贼头子,本来就不是一伙的。待分了银子,就好聚好散。” “你心里有底便可,我只提醒一句。”庞春来说道。 085【黄家镇,黄老爷】(为企鹅大佬加更) 张铁牛擦干斧身血迹,朝陈茂生一看,顿时笑道:“你还拿着木柴作甚?” “啊?” 陈茂生一脸呆滞,看了看张铁牛,又看看自己的手。他突然把手松开,木柴落下,砸在船板上一声闷响。 整个战斗过程,陈茂生都已经毫无记忆。 这货哇哇大叫往前冲,挥舞木柴胡乱劈打,一个敌人没挨着,全程跟空气斗智斗勇。他喊着喊着,打着打着,钞关就被赵瀚抢占了。 当时大脑一片空白,连怎么上船的都不知道。 陈茂生此刻终于恢复神智,连忙去摸自己全身,惊喜发现居然没有受伤。 “咱们这是去哪?”陈茂生问。 张铁牛收起斧头说:“不晓得。” 严九走过来说:“前面就进大山,是宣化乡的边界,再出大山便是永新县,过了永新县即算湖广地界。” 从明代中期开始,里甲制就与都图制并行。 里甲制,按户口计算,主要用于收税。 都图制,按地域计算,主要用于军事。 乡下有都,都下有图,皆属于地域概念,并不会设置行政职务。 宣化乡的辖地面积非常大,包含后世从天河镇到永阳镇的大片区域。 舱外。 费映珙望着群山说:“前面风水不错,我就在那里下船,且来分银子吧。” 费映珙从巡检司衙门抢来的一箱碎银,是此行收获的大头。 至于从钞关抢来的银钱,都是这几日的税收。好几个箱子,别看体积很大,但以铜钱居多,银子都得送到太监那里。 “称银子吧。”赵瀚拿出一大一小两把秤。 费映珙笑道:“你倒是早有准备。” 赵瀚说道:“在钞关薅来的。” 装银的箱子挺大,都是些散碎银子,缝隙空间多得很,而且还没有装满。 用大秤反复称重好几次,约有3176两。 赵瀚吐槽道:“这太监可真穷,铅山税监只征门摊税,听说就能捞一万多两。” “这里能跟铅山比?”费映珙坐下说,“闲话休提,开始分银子吧。说好的对半分,我绝不会改口,银子一人一半,分完了再分铜钱。” “好说。”赵瀚笑道。 一边分得1500两出头。 铜钱有质量好坏的区别,谁也不占谁便宜,伸手抓几串慢慢数,无论好坏都得认了。 费映珙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进山?” 赵瀚有些搞不清楚地理,反问道:“前面都是大山吗?” 费映珙说道:“大山多得很,出了大山便是永新县。” “我就不过去了,便在进山之前下船吧。”赵瀚对永新县久仰大名,也不知道明代有没有三湾村。 费映珙好奇道:“你千里迢迢从铅山而来,弄到银钱又不跟我一路。你究竟想做甚?” 赵瀚咧嘴笑道:“我说要造反,你会信吗?” “呃……” 费映珙顿时语塞,横看竖看,赵瀚不似作伪,顿时哭笑不得:“你可真有志气,老子都没想过要造反。” 赵瀚指着群山说:“你在山里,我在山外,可以互相照应。你若想下山劫掠,尽管去那永新县,别到我这边来抢。” “我倒要看看,你造反几时能成功。”费映珙笑着说。 赵瀚好笑道:“你杀了太监,难道不算造反?” 费映珙猛拍脑袋:“我倒把这茬给忘了,我他娘的现在也算是反贼。行吧,都是反贼,互相照应,我在山里,你在山外。” “劳烦操船的兄弟,前面靠岸!”赵瀚高喊道。 费映珙说:“提醒你一句,前面叫黄家村,也叫黄家镇,全镇有一半人姓黄,先祖是唐代的节度使。” 好嘛,又是一个可以追溯到唐朝的大族。 几百年之后,这里有个功阁水电站。 而此时,没有水电站,也没有大坝和水库,耕地面积比后世要多得多。 黄家镇有一个小码头,专为前往湖广的商船提供服务,特产都是一些农产品和手工艺品。 赵瀚跟张铁牛合力抬银子,1500两,足足80斤重,按明斤算就是95斤。 接着又抬铜钱,这玩意儿更多,足足两个大箱子。 来到河边一家小客栈,店伙计热情迎接道:“四位是住店吗?” 赵瀚说道:“长住,收了几箱货,等掌柜的来装。” “那快里边请。”店伙计更加高兴。 选了两间上房,赵瀚和庞春来住一间,张铁牛和陈茂生住一间。 下榻之后,立即开会。 赵瀚盘腿坐在床上,开门见山道:“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先把规矩定下来。先确立一个组织,我也懒得想名字,还是叫大同会吧,取天下大同之意。谁有意见?” 张铁牛看看陈茂生,陈茂生又看向庞春来,庞春来选择闭目养神。 “既然都没意见,那就定下来了,”赵瀚继续说道,“这些银钱,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的,而是咱们大同会的。此次行动,论功行赏,茂生你负责记账,铁牛你负责看管银钱,庞先生负责每月查账。” 陈茂生忍不住问:“赵先生,咱们就在这里不走了吗?” 赵瀚笑着解释:“暂时不用走,先打听消息,摸清村镇情况,再寻机组建农会。” “农会是甚东西?”张铁牛问道。 赵瀚解释说:“铁脚会是脚夫的会社,农会就是农民的会社。咱们帮农民说话撑腰,然后再组建农兵,逼迫地主减租减息,逼着地主给农民永佃权。若有哪个地主不听话,那他就是黑心地主,便杀了这个族长,将其土地分给族内子弟,逼着这个家族分家析产!不是一半人姓黄吗?我就看有多少人想分家的。” 庞春来突然睁眼,点头赞许:“这个法子好,也不抢他们的产业,就是逼着他们分家。家族越大,宗支旁系就越多,族内子弟就都是咱们的人了。” 赵瀚说道:“看这里有没有私塾,先生可以去应聘塾师。” “老本行了,应该无碍。”庞春来笑道。 “那我呢?”张铁牛问道。 赵瀚说道:“你就守着银子,好几千两,换成别人我不放心。” 张铁牛感觉自己受到信任,顿时喜道:“包在我身上,别说一千五百两,便是一万五千两,我铁牛都绝对不会卷银子跑了。” “我……我去唱戏吗?”陈茂生捂着额头伤疤,有些自卑道,“可我破相了,唱不成戏。” 赵瀚安慰道:“戴一顶大帽,便看不出来了。你也不用唱戏,每天就跟着我,多看多学,我教你一些东西。” “那好,我听赵先生的。”陈茂生连连点头。 赵瀚感觉心好累啊,辗转千里换地方,人生地不熟,身边又只有三人可用,三人当中还只有庞春来让他省心。 这造反难度,也不知是什么级别。 该死的何师爷,老子本来是想在铅山起事的! 当晚,张铁牛留在客房看管银钱,赵瀚、庞春来、陈茂生下楼吃饭。 酒菜端上来,赵瀚招呼店伙计别走:“这位兄弟,打听个事儿。” 店伙计道:“客官尽管问。” 赵瀚随口胡扯道:“我老家是吉水的,以前在南赣做生意。南赣那边农民闹事,生意不好做了,就想走湖广这条商道。家人派我来打前站,想在这里设一个转运货仓,这买地建仓该找谁商量?” “那你可问对人了,我都知道啊。”店伙计说到这里就闭嘴。 赵瀚拍出几枚铜钱:“事成之后,还有你的好处。” “客官豪气,”店伙计喜滋滋收下铜钱,“咱这黄家镇,以前叫黄家村,镇外有个黄家大祠堂,祠堂旁边有黄家祖宅。但凡大事,都是祖宅里那位黄老爷说了算。你建货仓肯定不能离河太远,河边的好地,那都是黄老爷的。河滩有些碎石地,种不起来庄稼,一直都没人要。既然没人要,那就是黄老爷的。你给黄老爷一笔钱,他就把碎石滩地卖给你建货仓了。” “原来如此,多谢兄弟指点,”赵瀚抱拳道,“请问兄弟贵姓?” 店伙计笑道:“免贵,我也姓黄,叫黄大亮。我娘生我的时候,挨了一晚上,天色大亮了才生下来。” 赵瀚恭维道:“既然是黄家镇,黄氏必定是大族,原来黄兄也是大族子弟。失敬,失敬。” 黄大亮叹息道:“都是一个祖宗,我可没那福分。祖宅的人说,咱老祖宗是唐朝姓黄的节度使,可我长这么大连族谱都没见过。见了也不认识,我就会写自己的名字,只认得水牌上的菜名。” 赵瀚继续问道:“黄兄弟从家族分出来很久了?” “不晓得,”黄大亮说,“反正从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就在耕那几亩薄田。后来薄田也没了,只能给人做佃户,家里为了让我到客栈做伙计,还借钱给地主送了一只鸡呢。” 赵瀚不忿道:“都是同宗同姓,怎这般欺负人,应该互相帮衬才对。” 黄大亮笑道:“这世道,谁帮衬谁啊,能不饿死就算老天爷开眼了。” 赵瀚又问道:“这附近就没有别的大族?” 黄大亮朝身后一指:“西北边有姓李的,前几代祖坟冒青烟,居然出了个进士。李家那就起来了,占的地也越来越多……” “伙计,我的菜怎么还没上?” 突然,有食客拍桌子。 “诶,来了!”黄大亮应了一声,说道,“客官,我不跟你聊了,还要赶去上菜。” 赵瀚举起酒杯,咂嘴道:“黄老爷?别来个黄四郎就好。” 086【愿者上钩】 (上一章,银两换算错误。已改为:共抢到3000多两,一边分了1500两。) 崇祯六年,春。 流贼进入北直隶,参将杨遇春中伏而死,赵州、西山、顺德、真定诸地陷落。 又流窜至邢台摩天岭下,稍作恢复,前往武安,击败左良玉。守备曹鸣、主簿吴应科等,皆战死。 农民军肆虐河北,京师为之震动。 于此同时,官军围困登州水城,孔有德、耿仲明逃遁。 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位武状元王来聘,就是崇祯罢免大量兵部官员,下令重考而取中的那位。武科殿试结束之后,王来聘实授山东副总兵,对崇祯皇帝感激涕零,每遇战事必身先士卒,在围攻孔有德时力战而死。 山东遂平。 连番战事,朝廷又没银子了,勒令各省赶紧把盐课银送来,一共积欠了三百二十多万两。 另外还有金花银,也赶紧交上来,这项命令导致江南诸府农民生活日艰。因为需要缴纳金花银的官田,早就被勋贵、士绅、豪强霸占,朝廷一旦逼迫,等于佃农必须重复交租两次。 天下局势,愈发混乱。 …… 赵瀚翻出从铅山带来的丝绸衣服,手持折扇前往黄氏祖宅。 计划临时更改。 赵瀚乔装为吉水富商之子,庞春来是他带来的账房先生,陈茂生是他身边的小厮,张铁牛则扮演随身护卫。 “赵先生……公子,”陈茂生摸着帽檐,“我额头的伤疤,真看不出来吗?” 赵瀚有点不耐烦,说道:“真看不出,你别去摸了。” 张铁牛依旧守在客栈,赵瀚只带庞春来、陈茂生出门。 黄家镇的规模非常小,同样仅有一条街道。出了镇子,一路询问,没走片刻,就能遥望黄家祖宅。 “今年又春旱了。” 赵瀚扫视周围农田,这话是说给庞春来听的,老夫子的视力只能看近物。 庞春来只能叹息:“国之将亡,天灾频现。” 真的很扯淡,连续好几年,江西都是春旱、夏洪、冬雪轮番来。唯一能够庆幸的,是一直没有酿成大灾,旱涝灾害持续一阵便适可而止。 赵瀚望着路边那条水渠,突然忍不住笑起来。 水渠沿途都有人看守,在河边用水车提进来,流淌进一些固定的水田——应该都是黄老爷的田。 至于别家的田地,就算离水渠再近,也必须绕远路去河边挑水。 赵瀚看到许多农夫,成群结队前往河边,一担一担把水挑回来,从早挑到晚也灌溉不了几亩。 “嚯,这宗祠真漂亮。” 赵瀚经过黄氏宗祠时,阴阳怪气的赞叹一声。 主要是附近的农民太穷了,附近的民居也太破烂了,使得黄氏宗祠鹤立鸡群。 斗拱飞檐,雕梁画栋,门口还有石狮、石龟。虽然跟费家宗祠相比,就如土财主遇到大富商,但它矗立在此地是那么的碍眼。 过了宗祠约数十步,便是黄家祖宅所在。 赵瀚早就打听过了,黄家只在正德朝出过进士,之后连举人都没有一个。而且,黄家本身也是不经商的,只把一些农产品和手工品,卖给途经此镇的外地客商。 没有额外收入,只靠盘剥乡里,竟能维持这么阔气的祖宅! “砰砰砰!” 门子开启大门,见他们是生面孔,不由问道:“各位找谁?” 赵瀚只是摇动折扇,一副翩翩世家子的模样。 庞春来捋着胡须,都不正眼看人。 只有陈茂生上前一步,单手递出名帖,态度倨傲道:“我家公子是吉水秀才赵言,字子曰,要见黄老爷。你赶快去通报,慢了你可担待不起。” 这三位派头十足,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门子不由自惭形秽,连忙拿了名帖跑去通报。 赵瀚暗中竖起大拇指,夸奖陈茂生演技精湛。 不多时,门子又跑出来,点头哈腰道:“三位贵客,我家老爷有请。” “看赏!”赵瀚跨步而入。 陈茂生从褡裢里,取出一串铜钱,顺手甩给门子。 这玩意儿多的是,量大管饱。 门子双手接过赏钱,粗略估计,至少两三百文。顿时心花怒放,变得更加热情,把三人当成大城市来的豪客。 赵瀚被带入候客厅,很快有茶茗奉上。 “呸!” 赵瀚端起喝了一口,猛地全部吐出,不屑道:“这什么劣茶,也是给人喝的?” 庞春来连忙劝阻:“公子,这是在别人家里,就算茶水再不好,也该给主人几分面子。” “行吧,行吧,便给他面子。”赵瀚把茶碗放下,再也不端起来。 奉茶的丫鬟,端着托盘离开,快步跑去见黄老爷。 一番诉说,黄老爷心生怒火,感觉自己被羞辱了。可又有些自卑,他在村镇住了大半辈子,还真的不配给豪商们提鞋。 黄老爷不敢再怠慢,快步来到厅堂,抱拳笑道:“鄙人黄遵道,字持正。哈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赵瀚也起身拱手,用倨傲的语气说谦虚话:“哪里哪里,在下初来乍到,一切还要仰仗黄老爷。” “不敢称老爷,阁下唤我一声员外便是,”黄遵道问道,“还没请教阁下名讳?” 赵瀚自报家门道:“吉水秀才赵言,字子曰。” 黄遵道更加自卑,他虽然六十多岁了,却还只是一个童生。 整个大明,江西进士最多。 整个江西,吉安进士最多。 黄遵道生在吉安府的偏远农村,教育资源不好,科举压力却大。他这童生都是买来的,继续买秀才实在太贵,只能凑合着在乡邻面前装逼。 吉水同样属于吉安府,赵瀚自称吉水秀才,这含金量远超云南、贵州的举人。 “原来是前辈当面,失敬,失敬。”黄遵道连忙作揖。 这是功名的较量,也是财富的较量。 一个童生面对秀才,一个土财主面对富商子,黄遵道真的跳不起来。 当然,如果涉及自身利益,那就又要另说一番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 “既然黄小友也是士子,那咱们就好说了,”赵瀚摆架子道,“我要在黄家镇建货仓,河边的乱石荒滩,可愿意卖给我?” 黄遵道惊讶道:“前辈要在这里建货仓?” 赵瀚突然叹气:“我赵家在吉水也算大族,以前在福建、广东做生意。你见过大海吗?” “正欲前往一观。”黄遵道说道。 赵瀚吹牛逼道:“我家的货物,那都是要出海的。卖给福建商贾,便是出海运去台湾、吕宋、琉球、日本。卖给广东商贾,那就是运去泰西之地,有佛郎机,有法兰西,有英吉利。你可听说过这些异邦?” 黄遵道更加自卑,赔笑道:“略有耳闻。” “可恨那些乱民!”赵瀚猛拍桌子,把茶碗盖都拍偏了。 黄遵道只知附近乡镇的事情,忙问道:“哪里有乱民?” 赵瀚说道:“南赣、闽西皆有乱民,退则啸聚山林,进则攻略州县,把我赵家的商路都堵死了。这些狗入的,遇到过往客商,要强行抽取三成货物!” 黄遵道点头说:“这些乱民,确实该死。” “南赣参将也是个蠢货,剿匪好几年,反被乱民剿得不敢出城。朝廷就该捉他下狱!”赵瀚破口大骂。 第一任南赣总兵是俞大猷,但只要匪乱不猖獗,平常只设一个南赣参将,南赣总兵由江西总兵兼任。 南赣巡抚也是如此,一般由江西巡抚兼任,事情闹大了才会专设。 如今那位南赣参将,辖管范围正是闽西和赣南,放眼望去全是农民军…… 黄遵道惊讶道:“南赣参将都不敢出城了?” “可不是?”赵瀚冷笑。 黄遵道连忙问:“朝廷没有派兵镇压?” 赵瀚叹息说:“朝廷哪里还有兵?近年来,广东民乱,福建民乱,江西民乱,湖广民乱。北直、山东、河南又闹白莲教。陕西、山西流贼肆虐,辽东还被鞑子占了,你说朝廷从哪派兵过来?” “这这这……怎会如此?”黄遵道大惊失色。他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外界毫不知情,也不会跟过往客商打听。 赵瀚又说道:“南边的生意是没法做了,我赵家打算走禾水,专门从赣中运货至湖广。我被家里派来探路,觉得黄家镇位置不错,想在这里建一个中转货仓。” “这个嘛。” 一旦牵扯自身利益,黄遵道就矜持起来,端起架子开始拿捏,甚至称呼都变了:“不瞒贤弟,这河滩的乱石荒地,虽然不值几个钱,却是黄家各宗的共有产业。想要说服各宗,恐怕不是很容易,老夫还要慎重考虑。” 赵瀚也改变称呼,笑道:“既然黄员外做不得主,那我就换一个地方建货仓。告辞!” “贤弟莫急,”黄遵道连忙劝阻,“凡事都好商量。” 赵瀚胸有成竹道:“黄家镇虽然地处商业要道,可禾水沿岸的乡镇多得是!我在黄家镇建货仓,对于黄员外而言,可是一件大好事。货仓一建,停驻的商贾就越多,小镇的生意就越好,黄员外的土产不就更能卖钱了吗?说不定,十年二十年之后,黄家镇会变成一个大镇!” 这大饼画得好,黄遵道是真信了。 赵瀚又说道:“我要建货仓,要招工人,要买石料、木料、灰浆。招哪个工,不是黄员外说了算?石料、木料、灰浆,不是从黄员外手里买?” 对啊! 黄遵道心里窃喜,又可以趁机赚一笔。 赵瀚手握折扇,微笑道:“河滩的荒地,又不能种粮食,黄员外若能免费送我,那就继续谈生意。若不愿意,那我就去隔壁的镇子。只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一过,我立即走人!” 黄遵道说:“不用考虑了,只要是不能种地的荒滩,贤弟你要多少就拿走多少。不过嘛,建货仓的工人、材料,都由我来负责。如何?” “哈哈,成交!”赵瀚大笑。 这不就上钩了吗? 087【送来个婢女】 又过两日。 家奴躬身小跑,来到黄遵道跟前,低声说:“老爷,消息已探来了。” 黄遵道躺在竹编摇椅上,背后一个丫鬟轻摇椅子,旁边一个丫鬟给他捶腿。这货眼睛都不睁开,只沉声说:“讲来。” 家奴弯腰凑近些:“那拨人共有四个,是前些天坐船来的。一下船就住进客栈,还带来几个箱子。那些箱子挺沉,来回抬了好几趟。” “这两天,他们在干嘛?”黄遵道问。 家奴回答说:“到处走动,到处跟人说话,可能是在给货仓选地方。” “那就没问题了。”黄遵道突然坐起。 家奴问道:“老爷,这些人该不是骗子吧?” “能骗什么?”黄遵道胸有成竹道,“河边荒滩,本就无用,就算送给他们,还能把河滩的地皮刮走?从头到尾,我是半分银子不出的。只要开始建货仓,就让他拿钱来。建到一半,还可以坐地起价,几个外地人敢跟我翻脸?他这买卖若是成了,黄家镇今后就要变成大镇。他的买卖成不了,货仓又带不走,我不是白捡一个货仓?” 家奴心服口服,奉承道:“老爷真是高明,横竖左右都是咱们赚!” 黄遵道讥笑道:“一个黄口小儿,仗着家族势力,就敢在老夫面前摆谱。老夫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莫要着急,让他慢慢选河滩,你派人过去帮着选。只要拿出银子平整滩地,他们就算是被套住了,今后的事情都得任我拿捏。” “老爷真是好手段。”家奴由衷赞叹。 黄遵道叮嘱道:“在他们出银子以前,你让人好生伺候着,不管是哄是骗,千万别让他们离开黄家镇。” “我这就去办。”家奴躬身后退。 “慢着。那个吉水秀才,模样生得俊俏,打扮也颇讲究,似是个风流的,”黄遵道轻拍捶腿侍女的小手,说道,“小翠啊,你去客栈住几天,把那秀才哄高兴了,让他越早掏银子越好。” 捶腿侍女慌张跪下:“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黄遵道没好气说:“你怕什么?快起来。这是给你派差事,做好了重重有赏。第一,你要哄那个秀才开心,不要让他离开黄家镇;第二,找机会哄他掏银子,就说工人难找,越早平整滩地越好;第三,多涨几个心眼,多听他们说话,得到什么消息,就悄悄跟客栈掌柜说。” 侍女小翠依旧面无人色,她这是要去给外人暖床。 立功什么的,都是瞎扯淡。 黄老爷不喜欢身子不干净的,等她办完事情回来,别想再做内院侍女。 “还愣着作甚?快去!”黄遵道怒吼。 小翠吓得浑身发抖,忙不迭领命离开,被家奴护送着前往客栈。 一直等到中午,赵瀚总算考察河滩回来。 家奴立即上前:“赵相公身体娇贵,出门在外也没个人服侍,我家老爷特地送来一个端茶倒水的。” 赵瀚用折扇挑起侍女的下巴,语气轻佻道:“不错,小家碧玉,我见犹怜。这等偏僻村镇,也找不到更好的。本公子就勉为其难,将这侍女给收下了。” “赵相公喜欢就好,”家奴点头哈腰说,“一个乡下婢女,能被赵相公看中,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说着脸色一变,呵斥道:“小翠,还不跪下谢恩!” 小翠欲哭无泪,跪地磕头说:“多谢相公大恩大德。” 赵瀚鼻孔朝天,不屑道:“起来吧。你这样的货色,若在吉水那边,本公子还真就看不上。” 小翠缓缓站起,低着头不说话,眼泪流下来也不敢让人看到。 赵瀚又说:“这侍女值几两银子?快让你家老爷,把她的身契送来。” 家奴愣了愣,解释说:“赵相公,这就是我家老爷,专门送来给相公端茶倒水的……” “不肯卖?也不肯送?恁地小气,果然是个土财主!”赵瀚生气道,“快快把人带回去,本公子用不惯别家的东西。” 家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说道:“赵相公息怒,我这就回家请示老爷。” 家奴一阵狂奔,飞快回到黄家祖宅。 黄遵德也有些傻眼,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左思右想道:“回去告诉那秀才,就说侍女会送给他,什么时候货仓修好了,就什么时候把身契送过去。” “还是老爷高明。”家奴又开始跑腿。 到了客栈,一番分说。 赵瀚讥笑道:“乡下人就是小气,侍女而已,说送便送了,还要等事情办完?赏他一吊钱,快快滚吧!” 陈茂生掏出一串铜钱,塞到家奴手中。 家奴拿到几百文赏钱,自是心花怒放,也开始觉得黄老爷小气。 人家赵相公多大方啊,不愧是城里来的富家子。赵相公什么美女没见过,还会贪图一个乡下小婢?自家老爷真真做得丢脸,连他这个家奴都感觉没面子。 家奴连忙替黄老爷赔不是:“赵相公,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咱们乡下人一般见识。” “好说,这话我爱听,再赏他一吊钱。”赵瀚笑道。 陈茂生又把一串铜钱塞过去。 家奴立即跪下磕头:“赵相公真是做大事的,奴婢给您磕头了,祝您生意兴隆,今年必发大财。” 你喜欢听好话? 那我就多说一点。 快赏我啊,快赏我啊! “滚吧!”赵瀚没有再赏,只是笑着赶人。 家奴再次磕头:“赵相公有甚吩咐,今后尽管招呼一声。” 这货还想继续讨赏钱呢。 跟赵瀚比起来,黄老爷简直抠门到了极点。 赵瀚将侍女带回客房,微笑道:“自己坐吧。” “奴婢不敢。”小翠面带惧色。 赵瀚笑着安慰:“莫要害怕,之前说那些,都是给旁人看的。我最是爱惜女子,家中恁多婢女,一个都没亏待过。” 看在赵瀚模样俊俏的份上,小翠对此半信半疑。 赵瀚问道:“你叫什么?” 小翠回答:“小翠。” “我问你的真名。”赵瀚说道。 小翠说:“黄三妹。” 赵瀚继续打听:“你既姓黄,跟黄老爷同宗?” 小翠回答说:“奴婢也不晓得,村里的人家,大半都是姓黄。” “多大岁数了?”赵瀚问道。 “十七。”小翠说。 “那你比我年长,”赵瀚见她还是很拘谨,便拉着她坐下,柔声安慰道,“姐姐莫要害怕,快先坐下说话。” 听闻赵瀚喊自己姐姐,小翠在害怕的同时,又心里颇为受用。 横看竖看,赵瀚都不似作伪,而且是那般俊俏的秀才公。 猛地,小翠芳心狂跳,幻想着事成之后,黄老爷把身契送来,自己就能跟这小相公去城里。 赵瀚继续聊着家常,这是最容易拉近距离的话术:“姐姐家里有几口人?” 小翠老老实实回答:“大姐嫁人了,二姐病死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爹娘都在给黄老爷种地,前几年交不起租子,奴婢就被抵债做了丫鬟,大弟也抵债做了小厮。” “真是可怜啊,姐姐不要难过,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赵瀚柔声说道。 听到这普普通通的话语,小翠突然没来由的想哭。 她十二岁就到黄家做丫鬟,几年来任打任骂,稍微做错事就是一顿打,哪有人会这样来安慰他? 更何况,说话之人,还是个贵公子,是从城里来的秀才相公。 小翠心想:今后若能伺候赵相公,多听他说几句体己话,便被主母活活打死,这辈子也算值得了。 赵瀚帮小翠擦泪:“姐姐莫要哭啊。” “不哭,不哭,”小翠连忙横袖,把眼泪抹干净,挤出笑容哽咽道,“赵相公,你人这么好,哪家小姐能嫁给相公,上辈子肯定服侍过观音菩萨。” 小翠擦泪的时候,露出手腕伤痕,似是被竹条抽出来的。 “黄老爷还打你?”赵瀚问道。 小翠回答说:“下人做错事,就该打的,不怪老爷。” 赵瀚一脸严肃,郑重说道:“下人也是人,怎能随便打呢?黄老爷太可恶了!” 小翠连忙说:“是奴婢不好,打碎了老爷的杯子,被打一顿也是活该。” “你不能这样想,”赵瀚开始普及格位论,“宋朝有一位大学问家,叫做朱熹,读书人都喊他朱子。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但凡是读书人,读的都是朱子注解的圣贤书。你知道朱子怎说吗?他说人人生来平等。做皇帝的,做将官的,做老爷的,做下人的,大家生来都是一样,没有谁比谁低贱。” 小翠茫然道:“朱子老爷真这么说?” “朱子就是这么说的,”赵瀚痛心疾首道,“可那些读过书的,都胡乱篡改朱子的话。做老爷的,明明知道不对,还要欺负下人,你说是不是坏得很?” 小翠下意识点头,随即又摇头:“老爷打下人,总是下人的不对。” 赵瀚忍不住扶额,这什么破地方,给奴仆洗脑如此严重,铅山那边可要正常得多。 赵瀚只能说道:“这种道理,我慢慢给你讲。咱们去隔壁房里,我教你读书认字。” 小翠心中惊喜,嘴上却说:“奴婢笨得很,怕是学不会。” “不怕,隔壁还有个比你更笨的,”赵瀚笑道,“还有,今后不要自称奴婢,说‘我’就可以了。” 推开隔壁房门,赵瀚喊道:“铁牛,读书时间到了。” 张铁牛正躺在钱箱子上睡觉,迷迷糊糊听到这话,顿时吓得蹦起来:“我……我尿急,我要去拉屎!” “滚回去,坐好了!”赵瀚呵斥道。 张铁牛满脸委屈,觑了一眼小翠:“这小娘也入伙了?” 赵瀚笑道:“早晚的事。” 张铁牛忍不住想翻白眼,心道:一个夫子,一个戏子,一个苦力。现在可好,连婢女也来造反了,说出去怕要给人笑死。 造反队伍,即将壮大到五个人。 088【扬州瘦马】(为企鹅大佬加更) 黄氏祖宅。 “老爷,老爷!” 家奴狂奔进来,喜气洋洋道:“赵相公送银子来了!” “真的?”黄遵道瞬间站起,吩咐下人说,“快快上好茶,把赵相公请进厅里。” 黄遵道换了一身新衣服,自觉体面了许多,不会再被城里人看扁。 他迈步走进厅堂,见赵瀚正在喝茶,立即笑着拱手:“晚生特地准备的好茶,前辈可还喝得顺口?” “勉强能入口,”赵瀚放下茶碗,赞许道,“小友有心了。” 秀才以上,可互称朋友。 秀才以下,便是老得半截入土,也只配被人喊一声小友。 读书人之间,若论前辈后辈,必须按考中秀才、举人、进士的时间来算。 黄遵道问道:“前辈可曾选好滩地?” “选好了,”赵瀚甩开折扇装逼,“茂生,给银子。” 陈茂生提着一个布袋,猛地砸在桌上,解开袋口说:“整五百两银子,你们可自己称。” 黄遵道眼睛都直了,忙说:“快快拿秤来!” 对于乡下土财主而言,若不经商做生意,全靠从地里获利,五百两绝对是一笔巨款。 一个上了年纪的家奴,被叫来验证银子的成色,接着又上秤称取重量。 很快,家奴轻轻点头,示意银子没有问题。 黄遵道连忙拍马屁道:“前辈不愧出身大族,做事果然豪爽!” “五百两银子,算得了什么?”赵瀚摇动折扇,“小友可曾去过苏州?” 黄遵道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晚辈对苏州久仰大名。” “苏州不但有能工巧匠,还有天下最好的厨子,”赵瀚瞎胡吹道,“想吃鱼翅,就让人下海去捞。想吃猴脑,就让人上山去捕。我在苏州求学的时候,五百两银子,不过是一顿饭钱。” 这些话,都是听费如饴说的。 除了一顿饭五百两银子太扯淡,其他都是真的。明末苏州,喜欢猎奇,爱吃鱼翅,爱吃猴脑,都是商贾斗富的手段。 黄遵道猛吸一口凉气:“一顿饭五百两?” “真是乡下人,恁的没见识,”赵瀚讥笑道,“五百两银子算什么?一顿饭上千两的都有。南京北京,元宵灯会,一盏鳌灯价值数万!” 鳌灯,黄遵道听说过,也知道那玩意儿费钱,可惜一直没机会亲眼见到。 赵瀚吹得越凶,黄遵道就越是自卑。 他本打算,平整滩地之后,货仓建到一半再涨价。可此时此刻,却连忙打消此念头,生怕得罪了赵瀚身后的家族。 黄遵道赔笑恭维:“前辈见多识广,晚生实在佩服。” 赵瀚突然用舌头舔嘴唇,面露轻佻贱笑:“你送来的那个小翠,虽只是乡下婢女,却也颇有姿色。说句实话,本公子家中侍女也多,却还没用过这等山野丫头。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可否把她的身契送来,我打算带回家里慢慢享用。” “这个好说,”黄遵道变得非常干脆,“既然前辈喜欢,我便再送一个。几个粗野婢女,能得前辈怜爱,算她们祖坟冒青烟了!” 五百两银子都拿出来了,还在乎几个丫鬟? 黄遵道家里的奴仆,不管是男仆女仆,那都是可以忽略成本的。 每年总有佃户欠租,再怎么逼迫也没用,还能把佃农全部打死? 什么时候,家里缺人用了,就让欠租的佃户,把少男少女送来抵租子便是。 小翠和她的弟弟,当初一共抵了五石租子,还抵了八钱银子的高利贷。 加起来也就几两银子而已。 在黄遵道的催促下,不但很快拿来小翠的身契,而且还买一赠一,又送来一个婢女小红。 黄老爷心里还有些舍不得,小翠和小红,都是模样俊俏的,而且被调教得非常听话。 为了赚大钱,也只能忍痛割爱。 回头再打听一下,看哪家佃户有漂亮女儿,弄过来慢慢调教便是。 赵瀚表现得色与魂授,揉摸着小红的嫩手说:“黄小友,你家中的婢女虽然寒酸,没养得几分礼仪,却好在原汁原味,身上带着乡野田园气息。” 小红被摸得不敢动弹,整个人僵直在原地。 黄遵道奉承道:“前辈果然是花丛圣手,晚生佩服!” 赵瀚笑着说:“本公子要在黄家镇逗留些日子,今后还有这等好货色,只管给我送来便是。谈钱伤感情,我也不买,可以交换。我家中的婢女,都是悉心调教的,从小学习琴棋书画。模样就不说了,只论礼仪才学,比那些小地方的千金闺秀都强上百倍。” 听闻此言,黄遵道心向往之,比大家闺秀还知书达理的侍女啊! 黄遵道咽了咽口水,推辞道:“既是前辈培养多年的婢女,晚生万万不敢接受。” “这有什么?再好的婢女,也不过是低贱下人,”赵瀚信口说道,“等我回家一趟,下次再来的时候,就送一个给你暖床叠被!” 黄遵道听得浑身发热,努力克制冲动,拱手道:“如此,就多谢前辈了。” 赵瀚还在继续吹牛逼:“你可知道扬州瘦马?” “略有所闻,请前辈赐教。”黄遵道变得像个勤奋好学的小学生。 赵瀚笑着说:“扬州瘦马,是人而非马。扬州多盐商巨贾,自是奢靡成风。便有那牙婆,拣选美人胚子,从几岁就开始调教。琴棋书画,那都是最根本的。还得会跳舞唱曲儿,还得会伺候男人,让她端庄便似节妇,让她妖娆便似荡娃。便是出门先迈哪只脚,那都是有讲究的。” “天下间真有此神物?”黄遵道仿佛被打开新世界。 赵瀚讥讽道:“你买不起。” 黄遵道忙问:“作价几何?” 赵瀚解释说:“扬州瘦马也分品级。便是最低等的,一匹瘦马也得好几百两。” “那高等的呢?”黄遵道难以想象。 赵瀚敞开了吹牛:“三年前,有一匹养了七年的瘦马,天姿国色,才艺绝佳。被一个盐商买走,整整五万两银子。” “五……五万两?就买一个女人?”黄遵道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瀚笑道:“盐商不缺钱。五万两买一匹瘦马,立即给国公爷送去,今后赚到的钱更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黄遵道总算相信了,这五万一匹的瘦马,盐商巨贾都不敢骑,怕也只有国公爷能够受用。 赵瀚叹息说:“唉,我家就不行。只买了匹三千两的瘦马,还因此被家父关了三天,让我好生面壁思过。你说这气不气人?” 是啊,好气人,要是我的该多好。 三千两的瘦马,哪是骑女人,简直就是骑银子。 黄遵道连忙赔笑:“令尊家教甚严,不愧是豪门大族。” “三千两的瘦马,小友想看不?”赵瀚挤眉弄眼,“下次带来,让你见识见识。不过嘛,只能给你弹词唱曲,这匹瘦马是我心爱之物,旁人是摸都不许摸的。”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黄遵道连连说,“能听上一曲,便是晚生的福分。” 黄遵道被一番鬼扯搞得心痒痒,恨不得立即变卖家产,也去扬州买来一匹瘦马。 可想想那价格,还是算了吧。 赵瀚见这老家伙,已经被说得五迷三道,立即转回正题:“这五百两银子,三百两用于平整滩地。我可给足了银钱,你负责招募工人做活,必须半个月内平整出来。剩下二百两,你先拿去买石料、木料,估计是不够的,用完了我再给你补上。” 三百两用于平整河滩? 这钱也太好赚了,简直就是败家子啊! 黄遵德转念一想,三百两算个屁,人家买匹瘦马就三千两。 黄遵德当即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不用半个月,十天就能把滩地给平整了!” 十天工期虽然有点短,而且春耕期间不好招人,但为了钱也只能拼了,谁敢不听话就往死里抽! “好了,不说了!” 赵瀚拿起小红和小翠的身契,又拉起小红的手来回抚摸,都懒得再看黄老爷一眼:“工地就交给你,本公子要回去尽享山野美趣。嘿嘿,一个已是受用,两个摆在一起,岂不飘飘欲仙?” “我送前辈。”黄遵德矮着半截身子说。 “不用,你回去吧。”赵瀚搂着小红的腰身出门。 黄遵德还是送出厅堂,目视赵瀚离去,又忍不住喊道:“前辈慢走,若是两个不够,晚生这里还有,只管来取用便是。” 家奴傻站在原地,还在浮想翩翩,脑子里全是赵瀚刚才的话。 “咳咳!” 黄遵德咳嗽两声,呵斥道:“还愣着作甚?” 家奴回过神来,忙问道:“老爷,赵相公讲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还能有假?”黄遵德一脸鄙夷,“扬州,苏州,皆富郡也。一匹顶级瘦马,就抵得上咱们全镇。赵相公若不说,你便一辈子都不知道,就是做梦都梦不到。” “老爷教训得是。”家奴连忙赔笑。 黄遵德不再理会家奴,抱起白花花的银子,在那儿摸了又摸。 之前他还想着,怎么从赵瀚那里坑钱。 可人家出手大方,五百两说给就给,这还只是前期工程费用,今后少不得再有几千上万两。 用得着坑钱吗? 跟着赵相公喝汤便是,赵相公指缝里随便漏几个,就够咱黄老爷赚足银子了。 突然,黄遵德对家奴说:“你快快去客栈,对那赵相公说,我把所有河边荒滩全送他,问他要不要都平整出来。钱加得不多,再给五百两就成。” “好嘞,小的立即去办。”家奴高高兴兴走了,他喜欢跟赵相公打交道,因为总有赏钱可以拿。 黄遵德怀里抱着银子,心里想的却是扬州瘦马。 那得美成什么样的女人,才值五万两银子啊。若能让他摸一下,这辈子也值了,可惜他连见都见不着。 赵瀚吹出的牛逼,黄遵德全部当真。 而关键之处,就是什么都没讲好,赵瀚直接甩出五百两银子。 如此豪门做派,会骗一个乡下土财主? 089【一起磕头】(为企鹅大佬加更) “赵相公!” “赵相公慢走!” 家奴飞快追赶上来,气喘吁吁道:“赵相公,我家老爷说……呼呼……说,要把乱石河滩全部送你。只加五百两银子,河滩全给你平整出来!” 赵瀚缓缓转身,表情古怪的盯着家奴:“你家黄老爷,以为我是傻子?” “啊?”家奴不知该如何接话。 赵瀚朝河边指去:“那些荒滩,长足有二三里,中间还断断续续,夹着好几块耕地。全平出来作甚?” 确实,全部平出来做毛啊。 总不能让赵相公的货仓,东一间,西一间,拖两三里地那么长,修建和使用时还得绕开耕地吧。 家奴无言以对,觉得自家老爷糊涂了。 家奴小心翼翼问:“那……那小的就回去禀报老爷,说赵相公不要那么多?” 赵瀚突然和颜悦色,说道:“认识几天了,还不晓得你叫甚名字。” 赵相公问我的名字? 赵相公看重我了吗? 家奴压抑着内心喜悦,躬身说道:“回赵相公的话,小的姓黄,贱名三水。” “黄三水是吧。”赵瀚拍拍此人肩膀。 被这么随便一拍,黄三水感觉浑身轻了二两,内心弥漫着被大人物青睐的荣幸。他把腰弯得更低,兴奋道:“赵相公有事只管吩咐。” 赵瀚笑道:“回去跟你家老爷说,本少爷虽然败家,却也不是傻子。他打什么主意,我心里清楚得很,无非是想多弄些银子。告诉他,五百两我可以加,但得答应我几个要求。” “赵相公请讲。”黄三水连忙说道。 赵瀚把折扇一甩,刷的一声展开,扇着风说:“第一,把中间夹着的几块耕地,也一并卖给我;第二,乱石河滩太窄,再拓宽一些。肯定是要占着耕地的,买地的钱另算,保证不让你家老爷吃亏。此事办成了,有你的好处!” 有好处可拿? 黄三水顿时干劲十足,赌咒发誓道:“赵相公放心,保证干得成!” 这货兴冲冲跑回去复命,侍女小红却一脸忧愁。 赵瀚边走边问:“你怎么了?” 小红突然跪下,带着哭腔说:“求相公不要占那么多地,给留一条活路吧。” “那里有你家的地?”赵瀚问道。 小红明显比小翠更机灵,说话也更利索:“相公,乱石滩中间夹着的几块地,都是黄老爷的。夏天容易涨水被淹,做不得水田,只能种些蔬菜杂粮。那里有两块地,是……是奴婢的爹娘哥嫂在佃耕,求相公给条活路!” “黄老爷把你的身契送我,那你现在就是我的奴婢,”赵瀚笑道,“起来吧,我不会亏待自己人。” “谢谢赵相公,谢谢赵相公!”小红飞快磕头,生怕赵瀚反悔。 回到客栈,领着小红进屋。 小翠正在练字,用毛笔蘸清水,在木板上写一、二、三等数字。 听到响动,小翠欣喜回头:“公子回来啦……咦,小红!” “小翠。”小红笑得有些勉强。 小翠过去拉着小红的手说:“你莫要害怕,公子对咱们下人很好的,公子这两天还教我识字呢。你快过来看,我已经能写到十了。” 小红茫然跟去,看着小翠提笔写字。 小翠脸上始终带笑,边写边说:“在外面说的那些话,公子都是装出来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主人家。” 小红完全不信,赵瀚把她吓坏了。 赵瀚拿出两人的身契,递过去说:“你们的身契,自己撕了吧。” 本来很开心的小翠,突然表情惶恐,噗通跪下说:“求公子不要嫌弃,奴婢……我今后一定好好做事。” 小红也连忙跪下,以为赵瀚有心试探。 “唉!” 赵瀚一声叹息,重新拿起身契,当即撕成粉碎。 小红欣喜若狂,只差没有开怀大笑。 小翠却失魂落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她以为被赵瀚遗弃了,今后只能回家种地,然后找一个庄稼汉嫁掉。 “都快起来,”赵瀚亲手扶起二人,“在我这里,人人平等,没有主人,没有家奴。你们若是想回家,便自己回去吧。你们若是想留下,那就继续跟着我,保证不让你们吃亏。” 本来高兴的小红,此刻又一脸疑惑,她搞不清楚赵瀚到底想做啥。 把奴婢打死都可以,用得着这样惺惺作态? 小翠却连连磕头:“我跟着公子,当牛做马都成。” 说着,她又扯动小红的衣角,催促道:“你快跪下啊,公子不打人的,每顿都能吃饱饭。” 不打人? 每顿都能吃饱? 小红突然福至心灵,跟着磕头道:“奴婢也愿给公子当牛做马。” 小翠更懂规矩,教导道:“在公子这里,不能自称奴婢,必须说‘我’,可不要搞忘了。” “我……我……”小红又有些晕,彻底搞不明白状况。 赵瀚重新扶起二人:“不能说奴婢,也不能动不动就跪下。咱们在一起,都是兄弟姊妹。铁牛!” 张铁牛本来在看热闹,突然被赵瀚点名,吓得连忙说:“我今天练字了!”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赵瀚问道。 张铁牛说道:“码头扛包的。” 赵瀚指着张铁牛,对二女说道:“听到没有,他以前就是个脚夫,靠给人扛包过日子。现在却是我兄弟。” 张铁牛笑道:“对,都是兄弟。” 赵瀚又指着陈茂生:“他以前是唱戏的,乐户,贱籍。现在也是我兄弟。” 陈茂生咧嘴一笑,显得特别开心。 赵瀚又说:“在我这里,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兄弟姐妹。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小红姐姐、小翠姐姐。” 小翠刮着自己的手指甲,颇为伤心道:“可我想做公子的丫鬟。我都过来两天了,公子也不让伺候睡觉,肯定是嫌我身子脏。” 赵瀚只能叹息,这真是被洗脑严重,脑子里装的全是奴性思想。 那就来点更刺激的! 赵瀚突然端正作揖,而且一揖到底,就差没有跪下了:“小弟拜见两位姐姐!” “啊!” “公子你快起来!” “使不得,我们要折寿的!” “……” 两女连忙搀扶,却根本扶不动,吓得立即跪下,朝着赵瀚磕头。 三人互拜,搞得就像集体拜堂。 张铁牛和陈茂生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震惊之色。 张铁牛看不起戏子陈茂生,陈茂生也看不起丫鬟小翠,他们心中自有等级之分。 可是,赵瀚竟给两个丫鬟行大礼,瞬间就击碎了他们的三观。 突然间,陈茂生眼泪流淌,他终于彻底相信,赵瀚是真的没有良贱之分。 人人生而平等,没有高低贵贱。 这两句话,赵瀚成天挂在嘴上,以前他们半信半疑,此刻却变得异常笃定。 陈茂生也跪下来,但没有给谁磕头,而是双手合十,流着泪心中默念:“观音菩萨在上,你一定要保佑公子做皇帝。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给咱们苦命人来出头的……” 张铁牛看着屋内四人,喃喃自语道:“疯了,都疯了。” 张铁牛提着斧子出门,站在门口不知在想啥。 “怎的了?”庞春来从隔壁房间走出。 张铁牛嘿嘿笑道:“里面四人在拜堂玩呢。” “拜堂玩?” 庞春来推开半扇门,他看不怎么清楚,只见其中三个在互拜,另一个似乎在合掌拜菩萨。 帝王术啊! 如此求贤若渴,就连乡下丫鬟,都豁得出去大拜,这收买人心的手段绝了。 庞春来感到欣慰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必须提醒一下,收买人心也该挑选对象,为了两个丫鬟不值得。 小翠磕头半天,见赵瀚还没停下,突然扑过去抱住痛哭:“公子……呜呜呜……你莫要这样,你再拜,奴……我就要去死了。” 赵瀚跪直了身体说:“那你可愿做姐姐?” 小翠哭着点头:“愿意,只要公子不拜了,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赵瀚露出笑容,又问小红:“你呢?” “愿……愿意。”小红迷糊答应。 “哈哈哈哈!” 赵瀚开怀大笑:“两位姐姐,都快起来吧,咱们且来说说正事。” 让两女在床沿坐好,赵瀚也拖张板凳坐下。 小红和小翠,虽不知道赵瀚为何那样,却晓得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 不乱打奴婢的就算好主子。 给奴婢行大礼的,可不是一等一的好人? 跟着这样的好主人,就算死也值了。即便赵瀚撕碎身契,她们也不愿离开,这样的主人还能上哪找去? “小红姐姐,你家里有几口人。”赵瀚问道。 小红回答说:“前几年歉收,爷爷上吊死了,二哥去了县城,至今也没回来。家里还有爹娘,有大哥和嫂嫂。” 赵瀚继续问:“平时可还过得下去。” 小红条理清晰道:“我在黄老爷家做活,省吃俭用捎钱回家里,爹娘和哥嫂也佃种了几亩地,勉强饿不死,就是有时会欠租。” 赵瀚又问道:“若我把河边的旱田买了,你家里还过得下去吗?” “怕是……怕是要饿死人,”小红忍不住问,“公子心善,不会这样做吧?” 赵瀚笑了笑,也不回答,只问道:“黄老爷是不是有三个儿子?他的幼子在县学读书,你们都知道多少?” 小翠说:“三少爷只有过年才回来,他看不上黄家镇,把妻儿都接去城里了。” 小红补充道:“大夥都说三少爷是文曲星下凡,不但考上秀才,还是县里的廪生。可我知道,三少爷早就不是廪生了。他还在县里喝花酒,没钱付账被人绑了,三少奶奶派家奴回来拿钱赎人。” “还有这事?”小翠惊讶道。 小红得意说:“我偷听的,当时老爷气坏了。你忘记啦,去年你无端被打一顿,便是触了老爷的霉头。” “是那回啊,我还没搞明白自己哪做错了。”小翠瞬间有了印象。 见她们越扯越远,赵瀚连忙收回话题:“这黄家镇内外,除了黄老爷,还有哪家的田最多?” “我知道,我知道,”小红连忙抢答,“镇东北边的黄二爷,他的祖爷爷,跟黄老爷的祖爷爷是兄弟。我听村里的老人说,当时闹得可凶了,兄弟俩带着几百人分家产,当场便打死十几个。” 赵瀚笑道:“那咱们说说黄二爷……” 090【火药桶】(为企鹅大佬加更) 又是数日过去,黄遵道答应了赵瀚的全部要求。 赵瀚也爽快得很,再次支付五百两银子。从钞关抢来的一千五百两,瞬间只剩三分之一,另外还剩着一箱半铜钱。 三人出门送银子,张铁牛继续看管钱财。 小红把小翠拉到一边,低声细语道:“公子怕是要做什么大事。” 小翠笑道:“公子做的本来就是大事。” “不许叫出声来,”小红贴到她耳边说,“公子要害黄老爷,出了那么多本钱,肯定想把黄老爷弄死!” “怎……” 小翠连忙捂嘴:“怎么可能,公子不是要跟黄老爷做生意吗?” “公子怕不是什么富家子,”小红问道,“你见过哪个富家子,甘愿跟奴婢行大礼的?” 小翠摇头道:“没有。莫说富家子,便是村中佃户,不看在老爷面上,也不会给咱们奴婢好脸色。” “就是这个道理,”小红说道,“我猜想啊,公子可能是强盗。” 小翠笑着说:“哪有这般俊俏的强盗。” 小红感觉跟小翠沟通很累,自顾自说道:“公子若做强盗,那我就去做强盗婆子。” “你莫要乱说,公子哪会是强盗,做强盗被官老爷抓了要杀头的。”小翠有些害怕。 小红埋怨说:“你真笨呢,公子这两天,一直在打听村里的消息。哪家有田产,哪家有店铺,哪家跟哪家有过节,有的没的全让咱们说了。这不是强盗踩盘子么?” “什么是踩盘子?”小翠问道。 “就是先打听清楚,到时候好下手,”小红告诫说,“你不准往外讲啊,可别坏了公子的好事。” 小翠连忙摇头:“不会,不会。” 小红突然开始幻想:“你说公子抢了财货,回到山寨里,会不会封咱们做压寨夫人?我比你大半岁,到那时候,我是大夫人,你是二夫人。” “那可好咧,就怕公子看不上咱们。”小翠也笑起来。 小红问道:“你不怕被官府抓吗?” “怕啊,不过公子聪明得很,肯定不会被官差抓到,”小翠用手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说,“这辈子,都是我给别人跪拜,还头一次有人拜我。当时吓坏了,可回头却欢喜得很,做梦都能笑醒呢。” 小红似乎很懂,说道:“公子在收买人心。” 小翠问道:“咱们本就是公子的人,他收买人心作甚?” 小红熟络说:“笨蛋,公子不但要咱们的身子,还想要咱们的心呢。” “你胡说,公子可不会骗咱们。”小翠生气道。 “被骗又怎的?”小红笑着说,“有男人这么待我,便是被骗了我也心甘情愿。不管他是土匪还是强盗,今后跟着他走便是。” 小翠喃喃道:“是啊,跟着他走便是了。” 做丫鬟的要求很低,不动辄打骂,给她们吃饱,就能让她们忠心耿耿。 赵瀚却说人人平等,没有良贱之分,还给她们大拜。 这哪里招架得住? 那天晚上,两个少女整夜未睡,各自抱着枕头偷偷哭泣。 有人把她们当人看,是真心把她们当人,不是装出来哄骗的! 说得极端一些,哪天赵瀚遇到危险,小红和小翠肯定冲上去挡刀。 在古人看来,这就是收买人心。 战国名将吴起,麾下有士兵长了毒疮,吴起亲自为其吸痈。士兵的母亲听到消息,立即给儿子准备后事,哭着说:“丈夫已经为将军赴死,儿子怕也离死不远了。” 你对我好,我为你死! …… 赵瀚要做强盗吗? 已经有人把他当强盗了,而且人数还不少。 赵瀚来到黄家镇的第十六天,突然有上百佃户包围客栈。 一切的起因,是黄遵德被银子搞昏头,连续一千两银子砸出,后续还有无数银子等着进腰包。他立即答应赵瀚的要求,把征地面积加长加宽,许多耕地也包含在内。 而且,由于赵瀚催促工期,黄遵德也急着赚银子,直接逼迫佃户去平整石滩,逼着佃户进山砍树凿石。 春耕还没结束呢! 这是把佃户们往死里逼,万一耽误春耕,全家老小就没法过了。 因为赵瀚占用耕地,而惨遭夺佃的那些农民,率先开始在工地抱怨。其他佃户越想越气,他们不敢找黄老爷算账,于是就串联起来前往客栈。 只要赶走赵瀚,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赵瀚站在楼上俯视众生,下面是无数高举劳动工具的佃农。他们群情激奋,嘴里吐出无数脏字,把赵瀚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公子,”张铁牛提着斧头过来,“要不要我杀将出去,把这些混账全部赶走?” 赵瀚没好气道:“滚回去练字!” “哦。”张铁牛挠挠头。 小红伸脖子望了一眼,低声说:“公子,我爹和大哥都在下边。” “没事。”赵瀚笑道。 小红又说:“公子,等你抢了黄老爷,走的时候能不能分几两给我爹?” 赵瀚哈哈大笑:“放心,我不走。” 客栈门窗紧闭,客人纷纷躲藏到屋里,码头的商船也能走就走,生怕这些佃户会酿成民乱。 可笑的是,这间客栈是黄老爷的,闹事佃户们不敢强行攻打。 没过多久,黄遵道带着长子黄顺成、次子黄顺章,还有上百家奴一起来到客栈外。 “都要造反吗?”黄遵道大声怒斥。 一个佃户麻着胆子说:“黄老爷,你莫要被这外地人骗了,春耕可耽误不得。” 另一个佃户说:“乱石滩可以占,田地却占不得,那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 “放屁,”黄遵道大怒,指着那些佃户说,“快给我滚回河滩干活,谁再敢闹事就当即打死!” 在黄老爷看来,耽误春耕不算什么,无非饿死几个人,少收几石粮食。赵相公给足了银子,粮食不够去买便是,饿死佃户关自己屁事。 一个佃户饿死,无数佃户等着耕种,抢得越凶越好,还可以趁机提高田租。 至于占用了耕地,那更不算什么,只要货仓能搞起来,今后会有更多客商在黄家镇停留。 佃户们聚着不肯走,也不敢跟黄老爷动武,只能僵持在那里不知所措。 赵瀚突然在楼上喊道:“都是误会,黄老爷跟我都没有歹意,咱们有事坐下好好商量!” “没得商量,你快快离开黄家镇!”一个佃户大吼。 黄遵道顿觉在赵瀚眼皮底下失了颜面,他怒火中烧道:“给我打!” 长子黄顺成,次子黄顺章,立即带着家奴杀出。 佃奴们不敢反抗,只得抱头鼠窜。 赵瀚对小红、小翠说:“看得仔细些,哪个被打伤便记下来。” 小红、小翠不知其意,只默记被打伤的佃户。 赵瀚的意思很简单,他不想再慢慢发展,必须尽快有一个根据地。 黄家镇就很不错,往西便是大山,而且这里阶级矛盾非常严重。 只不过迫于黄老爷淫威,佃农们不敢反抗,还缺一个火药桶来引爆。 一千两银子,足够做火药桶! 黄家人也没有真的下死手,轻伤无数,重伤全无,毕竟工地需要人手,打坏了怎么赚赵相公的银子? …… 夜里。 赵瀚带着陈茂生、小红、小翠,摸黑前往小红家里探望伤者。 敲门半天,终于打开。 “爹,是我!”小红连忙说。 由于光线黑暗,老农并没认出赵瀚,听到女儿说话,立即将他们放进屋内。 赵瀚突然塞一把铜钱过去,说道:“老丈,我便是那外地商人,我是来给你们赔礼道歉的。” 老农手里捏着铜钱,想要骂人却骂不出口,只愣在那里不说话。 赵瀚又说:“我给了黄老爷一千两银子,让他请人平整乱石滩。事先说好了的,每人每天工钱三十文,而且可以等春耕完了再动工。却不知,他怎就……唉……是我对不住你们。我一个外地人,也不好跟黄老爷对着干。你说是不是?” “真的每天工钱三十文?”老农抓住了重点。 赵瀚说道:“我本想定五十文,可黄老爷说用不了恁多,只能降下来定三十文。你们慢慢养伤,我还得去拜访下一家。” 老农连忙说:“我送老爷走。” “不用,不用,老丈先休息。”赵瀚拱手退出。 等他们离开,小红的爹娘和哥嫂,立即掌灯数钱,足足有两百文铜钱! 嫂嫂说道:“这位赵老爷是好人,半夜了还亲自来赔礼。” 大哥气愤道:“我刚才听清楚了,赵老爷是给了工钱的,他黄老爷每天只管两顿饭。还全是稀的,吃都吃不饱!” “有甚法子,”老农叹息说,“在这黄家镇,黄老爷就是土皇帝。” 一夜之间,赵瀚探望了十七户伤者。 第二天。 河滩工地上,到处都在传工钱的事。 有佃户麻着胆子问工头:“六爷,这工钱怎算的?” 工头冷笑:“什么工钱?每天给你们吃两顿,还不知道好歹?” 那佃户愤愤离开,半上午吃饭时,对旁人说:“黄老爷把工钱都吞了,一文钱都不给咱们。” “不给钱就算了,我家的田还没耕完,耽误了春耕今年咋办!”另一个佃户,说着说着就开始哭。 火药桶已经埋下,就差有人来点火。 091【赵老爷救命】 “当当当当!!!” “嘿咗!嘿咗!嘿咗!” 牛岭之下,锤击和号子声此起彼伏。 一共十余人,正在凿磨石料,并抬到河边堆放。等对岸的乱石滩平整出来,采获的石料就会装船运过去。 这些石匠,都是半业余的。 一个小镇,哪有恁多专业活可干? 他们平时都以种田为生,做石匠纯属兼职赚外快。 即便是业余石匠,也相对孔武有力,不似普通佃户那么好欺负。 因此,黄老爷特别开恩,只要他们进山采石,每人每天给十文工钱,而且提供一顿干饭、一顿稀饭。 “开饭了,开饭了!”工头叫喊道。 开饭时间,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一天只吃两顿饭,这在偏远乡村是惯例,可不比铅山那边吃三顿。 十多个石匠坐在一起,端起饭碗顿时就炸了。 一个叫黄顺的石匠吼道:“不是说五天见一次肉吗?怎全是咸菜!” 工头冷笑:“有干饭吃就不错了,贱皮子还想吃肉?” 上次在客栈闹了一回,黄遵德也有些害怕。不是怕佃户们造反,而是怕佃户们又闹事,耽误赵相公的工期不说,还在赵相公那里落了面子。 于是,平整石滩的佃户,每家只出一人做工,其余家人可以去忙碌春耕。 而进山采石、伐木的工人,不但拥有普通佃户的待遇,并且每隔五天就能吃一次肉。 命令下达的第一天,大家果然见着肉了,虽然分量非常稀少。 此时正好是第六天,本来该吃肉的,却连一点油腥也没,竟然让他们吃咸菜! 黄老爷说吃肉就吃肉? 负责后勤伙食的家奴,负责监督的工头,他们不趁机捞钱的吗? 层层克扣,只剩咸菜。 石匠们一边吃着糙米饭,一边啃着咸菜,脸上全是愤怒。 进山采石是重活,一顿干的,一顿稀的,还只能啃咸菜,哪能吃得饱啊?等于每天饿着肚子干活。 而且,他们都是家里的壮劳力,缺了他们肯定耽误春耕。 “幺叔,你听说了吗?外地来的赵老爷,每天可不止给十文工钱。”一个石匠低声说。 幺叔叫黄幺,辈分挺大,其实也就二十多岁。 黄幺是见过世面的,每年被派去县城押粮,就是把村里的田赋押送去县衙。有一年,他还被知县留下,帮着修了半年的城墙。 就这半年,工钱没赚到几个,家中的亲爹却饿死了,亲娘为了节省粮食选择上吊。 黄幺问道:“赵老爷给的多少工钱?” 那个石匠说:“赵老爷给了一千两银子,八百两买乱石滩,黄老爷负责把河滩平整出来。另外二百两,都是给采石匠和伐木工的工钱,赵老爷买石料、木料的钱另算。” 石匠们顿时惊到了,赵老爷可真有钱啊! 一个石匠说:“咱们采石的,还有那些砍树的,只工钱就给了二百两?” “可不是?”之前那石匠说,“赵老爷当初定的工钱,采石匠一天80文,伐木工一天60文,乱石滩那边一天50文。现在可好,咱们采石的一天就10文,砍树的一天5文,乱石滩那边连工钱都没有!” 另一个石匠则说:“我也听人讲了,赵老爷没有催工期,劝黄老爷春耕完了再开工。” “那黄老爷急什么?” “急着拿银子啊。这货仓还没开建呢,赵老爷就拿了一千两出来。剩下的钱,不得有好几千两?” “狗入的黄扒皮!” “这赵老爷真是好人,听说被打伤的佃户,他连夜去送钱赔礼。他一个外地来的,哪敢欺负咱们本地人?都是黄老爷在使坏!” “唉,莫说了,这都是命。咱们天生的贱命!” “……” 饭还没吃完,工头又开始催了,众人只能囫囵往嘴里刨。 下午时分,突然一块石头滚落,有个石匠避之不及,小腿胫骨给压断了。 对于采石场而言,这是很常见的工伤。 工头不慌不忙,只让黄幺把伤者背到河边,等船开过来再送伤者回家。 其余石匠,继续做工。 等船的时候,黄幺问道:“李四受伤了,汤药费怎算?” 工头反问:“他自己受的伤,自己出汤药费,关黄老爷什么事?” 黄幺不再说话,只紧握着拳头。 …… 客栈。 黄遵德连称呼都变了,愤怒质问道:“赵老弟,你为何半夜去赔礼,还胡说定好了工钱?” 赵瀚一脸迷糊:“什么工钱?本公子没提工钱啊。” “那你有没有半夜给佃户赔礼?”黄遵德问道。 “有啊,”赵瀚解释说,“我一个外地人,以后还要在黄家镇做生意,可不能把那些佃户都得罪了。家父常说,做生意和气生财,把人打伤了还有甚和气?今后把货仓建起来,要是本地人三天两头闹事,我赵家的生意还怎么做?” 黄遵德勉强信了,痛心疾首道:“你糊涂啊。几个贱皮子怕甚?敢闹事就打!” 赵瀚冷笑:“你黄老爷当然敢打,我一个外地人哪敢?把本地百姓得罪狠了,半夜烧光我的货仓,我怕是哭都不哭出来,甚至都查不出是谁干的。” 黄遵德无法反驳。 赵瀚又说:“黄兄啊,你没出远门做过生意,你不知道这里头有多难。我为啥给你那么多银子?不就是想交好本地士绅吗?你真以为我是冤大头败家子啊?” “赵老弟说笑了,我又没坑你银子,哪来的什么冤大头。”黄遵德有些尴尬,接受了这个说法。 赵瀚继续说道:“我赵家在泉州也有货仓,就是因为得罪了泉州地痞,几万两的货物一把火烧个精光。” 黄遵德听着都肉疼,几万两的货被烧没了。 赵瀚叹息道:“黄兄你白天打人,小弟我晚上送钱,我这容易吗?三更半夜的,搂着丫鬟睡觉不好?” 黄遵德疑惑道:“真没提工钱的事?” “我提工钱干嘛?吃饱了撑的。”赵瀚郁闷道。 黄遵德告辞离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怎么也想不明白。 就算赵瀚暗中煽动佃户,那也该有所图谋啊。 可赵瀚一千两银子都给了,煽动佃户能图些什么?无利可图啊! 左思右想,黄遵德还是选择相信,因为赵瀚没理由扯什么工钱。 肯定是佃户耽误春耕,心怀怨恨之下,有人故意在造谣! 黄遵德回家之后,立即多派家奴做监工。就连进食,工人都不准坐到一起,必须隔离三步以上开饭。 这银子,黄遵德一人吃不下。 征地涉及了三个大户,都是黄家分出去的族人。那天出动上百家奴,也是三家一起凑数,黄遵德自己只能出六十多个。 黄老爷家里,算上丫鬟和烧饭婆子,家奴人数也才勉强过百。 …… 河滩开工第八天。 怨怒情绪已经达到临界点,由于工地不准私自交流,可以用道路以目来形容。 而且,乱石滩的工人待遇,变得愈发差劲。 监工多了几个,克扣分润的也变多,每天提供的稀饭犹如清水。工人们根本吃不饱,晚上回到家里,还得自己煮饭加餐。 “轰!” 一个抬碎石的佃户,突然晕倒在地。 “怎又晕了?”工头皱眉道。 另一个监工说:“怕是在偷懒。” 工头被逗笑了:“偷个屁懒,你每天吃那么点,天天做重活也得晕。” 几个监工都在发笑,盼着多累死几个才好。 这些佃户都是家中壮劳力,一旦他们在工地累死,今年肯定交不起租子。 监工们都是黄老爷心腹,可以撺掇主人夺佃,转给自己的家人耕种。全镇就那么点土地,佃户死得越多,空出来的耕地也就越多。 累晕的佃户,被抬到旁边躺了一阵。 刚刚醒来,正打算喝水,就被监工一鞭子抽去:“还在偷懒,快去干活!“ 就是要打,就是要催,累死了最好。 此人佃耕的水田,有一块的收成还不错。将这人累死了,今年就等着欠租吧,再趁机撺掇一番,明年肯定被夺佃。 环境险恶,同类死了,可分而食之! 做工的众人停下活计,纷纷怒视监工,却又不敢动手造反。 “看什么看?讨打!”工头大喝。 积攒的怒火,又生生压下,众人只能埋头干活。 突然,赵瀚带着小红、小翠,慢悠悠往工地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客栈伙计。 工头连忙迎上,点头哈腰说:“赵相公,您怎来了?” 赵瀚笑道:“我来看看进度。” 工头拍胸脯说:“赵相公放心,保证干得快,谁敢不听话,往死里抽他!” 监工们纷纷附和。 赵瀚朗声劝道:“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不要打人为好。我是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你们把人打坏了,还有什么和气?大家都恨我呢。” 附近许多佃户都听到了,觉得赵老爷是个讲理的,反而是本镇黄老爷坏得很。 赵瀚让两个客栈伙计,把挑来的木桶放下,大声喊道:“乡亲们都过来。你们做工辛苦,我准备了一点茶水,算是犒劳诸位。” 工头也不敢阻拦,连忙奉承道:“赵相公真是仁义。”说着,又朝众人吼道,“还不快滚过来吃茶!” 佃户们纷纷围拢,取碗等着喝茶。 赵瀚面带和煦微笑,关切慰问:“大家过得还好吧?放心,你们给我做工,保证不让你们吃亏。” 众人面面相觑。 突然,一个佃户跪下痛哭:“赵老爷救命啊!” 092【投名状】 “我救什么命?我只是个外地商人。” 赵瀚连忙摇头拒绝。 佃户们互相看看,又有一人跪地,接着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赵老爷救命啊!” “赵老爷行行好,放咱一条生路吧。” “赵老爷离开黄家镇,黄老爷就不逼咱们做工了!” “赵老爷……” 此时此刻,赵老爷都快气死了! 前后谋划二十多天,又酝酿了八天怨恨情绪。这些受到压迫的佃户,脑子里想的居然不是反抗,而是请赵瀚撤资离开黄家镇。 在他们看来,黄老爷凶残暴虐,赵老爷心地善良。 所以,赵老爷更好说话,亏一千两也不算什么。 而黄老爷不好说话,咱们就只能忍了。 一种变相的欺软怕硬。 赵瀚现在不想弄死黄遵道,反而想把眼前的佃户给砍了。怒其不争! “皮子痒了是不是?” 幸好有可爱的工头帮忙,这厮一鞭子抽出,呵斥道:“赵老爷心善,亲自给你们送茶水来,你们就想着让赵老爷赔本。一点良心都没有,忘恩负义的东西。都不准吃茶了,快去干活!” 监工们纷纷挥鞭,打得那些佃户抱头躲避。 他们挨着打,却跪着不愿离开,还想哀求赵瀚撤资走人,把全部的求生希望,都寄托于赵瀚的善良。 赵瀚还在挑拨离间,连忙拉着工头:“这位兄弟,有话好说,别把人打坏了。” 工头停手道:“赵相公莫要管,这些贱皮子讨打,再打一顿便好。” 监工们顿时下手更重,佃户们不敢反抗,却又不听话去做工,只是硬挨着跪在那里。有人甚至受着鞭打,忍痛往前爬,死死抱住赵瀚的腿,哀求赵老爷赶紧离开黄家镇。 看着被打得满地乱滚,却没有反抗勇气的佃户,赵瀚的心态有炸裂趋势。 都什么鬼啊? 赵瀚似乎不忍见佃户受苦,哀叹道:“罢了,罢了,我便亏一千两银子。谁去把黄老爷叫来,我要跟他把账结了。” “赵相公,你可不能走啊。”工头连忙劝阻,他还想继续克扣工程伙食费。 赵瀚怒喝:“快去!” 工头只能派出一个监工,仅一炷香功夫,便把黄遵道请到河滩。 “反了,反了,都给我滚去做工!” 黄遵道呵斥佃户两句,又赔笑说:“赵前辈,你莫要听这些人胡说八道,货仓保证很快就能建好。” 赵瀚忧心忡忡:“得罪这许多佃户,就算把货仓建好,万一他们哪个起了歹心,趁夜跑来烧我的货物怎办?算了算了,我认亏一千两,便去隔壁镇重新选址。” “不至于,不至于,”黄遵道生怕赵瀚半途而废,“有晚生看着,这些人不敢乱来,前辈尽管放心就是。” 赵瀚指着那些佃户:“都把人打成什么样了?我哪里放心得了!” “我保证没人敢烧仓。”黄遵道连忙说。 “你怎保证?”赵瀚怒气冲冲道,“要不咱们立契,万一哪天,我的货被烧了,由你全额赔偿。” “这……”黄遵道顿时语塞。 赵瀚冷笑说:“你都做不得准,还跟我保证什么?” 黄遵道没法跟赵瀚交代,只能找佃户撒气,问道:“刚才是谁领头闹事?” “老爷,是黄老实带头!”工头指着最先跪地求救的佃户。 黄遵道满脸狞笑:“好啊,黄老实,你还真不老实,敢带头破坏老夫的好事!你家的田没了,今年让给别人耕吧。”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黄老实瘫坐当场,傻傻看着黄遵道。 黄遵道又看向其他佃户,威胁道:“谁敢再乱嚼嘴皮子,今后也别耕田了!” 佃户们全被吓住,陆陆续续站起,拿着工具转身去干活。 赵瀚刻意挑起的矛盾,被黄遵道三言两语就压下。 土地! 土地! 土地! 黄遵道手里握着田产,就等于握住佃户的命根子。 予取予夺,不敢反抗。 难怪历朝历代,农民起事口号都是“均田地”、“不纳粮”,土地和粮食才是成事的关键。 人人平等? 太虚幻了。 人人有地? 干他娘的! 黄老爷当场给赵瀚上了一课。 赵瀚手握屠龙术,却缺乏实操经验,很多时候都想当然了,他太过高估群众的觉悟。 或者说,他对铅山县的情况比较了解,但黄家镇比铅山县封闭百倍,老百姓的忍受底线……已经没有底线了。 换成铅山县,受到如此恶劣的对待,把佃户大规模往死里逼,根本不用赵瀚继续挑拨,佃户们自己就会揭竿而起。 铅山县的士绅,只敢单独欺负一家,不敢欺负一大片。 赵瀚对那句话领悟更加深刻: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且慢!”赵瀚突然喊道。 不能放佃户回去干活,否则积攒的怒火会被浇灭。 黄遵道笑道:“前辈,你看这事不就解决了?” 赵瀚气呼呼说:“屁的解决了。你是本地大户,你这样逼迫佃户,他们自然不敢反抗。他们会把怨恨,全算在我头上!” “他们不敢。”黄遵道觉得赵瀚胆子太小。 “今天非得把话说清楚不可,”赵瀚大声质问,“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为何不给这些人工钱?” 佃户们顿时止步,一个个转身看着黄遵道。 “我家的佃户,做工给吃饭,已经仁至义尽,还要什么工钱?”黄遵道觉得赵瀚不仅胆子小,而且脑子也有问题。 赵瀚大怒:“说好了的,每人每天50文工钱。你硬要降到30文,我也不好反对,怎的现在一文钱不给?” “你不要乱说,什么时候谈过工钱?”黄遵道终于警醒,但还是不知道赵瀚想干啥。 赵瀚转身对佃户们说:“大夥都评评理,做工是不是该拿工钱?” 佃户们心里向着赵瀚,却迫于黄遵道淫威,没人敢说一个字。 赵瀚又问工头和监工:“你们也是有工钱的,工头每天100文,监工每天50文。你们且说,该不该拿工钱?” 工头和几个监工,顿时面面相觑,才知道自己的工钱也被吞了。 “放屁!” 黄遵道急到跳脚,指着赵瀚大骂:“姓赵的,你他娘诚心挑事,快给老夫滚出黄家镇!” 赵瀚怒火中烧:“你吞了大夥的工钱,还想吞我一千两银子?你不是欺负人吗?” 一千两银子啊,众人开始同情赵老爷,那黄老爷真是太坏了! 黄遵道虽然不知赵瀚想干啥,但肯定有大问题。反正白捡一千两银子,自己也不吃亏,黄遵德冷笑道:“我懒得跟你再说,我也没收过你的银子。若再不走,我就把你打出去,这黄家镇是我说了算!” “你这个混蛋,”赵瀚气得更凶,“我让春耕过后再动工,你非要现在就做,把佃户都逼急了。现在我的生意做不成,你连银子也不还我!” 黄遵道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干脆默认破坏春耕,指使家奴道:“给我打,把姓赵的赶走!” 佃户们瞬间哗然,原来事情是真的,春耕期间急着动工,果然是黄老爷在使坏。 扣工钱他们能忍,耽误春耕他们却快忍不住了。 所有的一切,都为了救命粮食! 眼见家奴要动手,佃户却还在围观,赵瀚感到非常心寒。 赵瀚吼道:“有卵子的,就站出来,我给你们讨还工钱!” “我看谁敢!”黄遵道扫视众人。 佃户们本来前进了两步,被黄遵道一吼,瞬间又退回去。 赵瀚又看向被夺佃的农夫:“黄老实,你没田耕了,全家都得饿死。你还忍得下去?” “我……我我……” 黄老实双眼通红,抄起扁担往前冲:“我跟你拼了!” 黄遵道连忙后退,吼道:“打死他!” “锵!” 陈茂生腰上有刀,正是铅山县典史那把。 赵瀚拔刀而出,当即砍翻一个家奴,又冲过去砍向黄遵道。 黄遵道整个人是懵逼的,不是黄老实被激怒了吗?怎么赵瀚也动手砍人? 而且,只是财货纠纷,一个秀才居然亲手杀人。杀一个还不够,竟要杀他黄老爷? “啊!” 黄遵道刚刚转身,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一刀砍在背上。这货惨叫着倒地,忍痛大呼:“快救我,快救我!” 家奴们顾不上黄老实,纷纷朝赵瀚冲去,挥舞着棍棒乱打。 赵瀚今天没带长枪,兵器稍微有些不顺手。他只顾往前冲锋,一刀削掉家奴持棍的手指,抢身撞翻另一个家奴,持刀再辟中第三个家奴的手腕。 连续杀伤,场面血腥,吓得其他家奴全部后退。 黄遵道已经爬起来,却被黄老实的扁担砸中。 黄老实疯狂挥舞扁担,已经失去理智,口中只是喊:“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 “好汉绕……唉哟!” 黄遵道挣扎爬起,却再次被打倒,躺在地上直叫唤。 “快救老爷!” 家奴们见赵瀚凶猛,不敢上前硬拼,立即去寻黄老实的晦气。 “别跑!” 赵瀚持刀砍杀家奴,在砍翻两人之后,家奴们吓得全部逃跑。他们想跑回去,给大少爷、二少爷报信,带着更多家奴过来帮忙。 至于黄老爷,谁敢去救啊? 被削掉手指那个家奴,都不敢弯腰去捡,连滚带爬就溜出好几丈。 “杀……杀人啦!” 佃户们惊叫一声,集体退出老远,却又麻着胆子不走,想看着黄老实把黄遵道打死。 赵瀚指着一个佃户:“你过来!” 佃户战战兢兢上前。 赵瀚把刀塞到这人手中,指着黄遵道说:“去捅他一刀。” “当!” 佃户吓得浑身发抖,握不稳刀落在地上。 赵瀚冷笑:“你不捅他,我就杀你。快点!” 佃户又连忙把刀捡起,几乎是被赵瀚拖着过去,在黄遵道身上象征性砍了一下。 “都不许走,谁走我杀谁!” 赵瀚指着河滩上的佃户。 这些佃户都吓傻了,居然真没人跑,全傻愣愣站在原地不动。 或者,其实他们心里,真的不愿意走。 “你,过来!”赵瀚指向另一个佃户。 那人连忙摇头,不敢上前,也不敢逃跑。 赵瀚心里郁闷得不行,他还想宣传造反思想,激起佃户们的造反情绪,最后却被逼得使用土匪路数——投名状! “我来!” 突然一个佃户站出来,对赵瀚说:“赵老爷,我家里只有个老娘。你若愿意带我走,我便杀了这黄扒皮!” “好!” 赵瀚大喜:“你叫什么名字?” 此人说道:“我姓江,叫江大山,不是镇上的大姓,留在这里也是受欺负。” “好汉子,去吧!”赵瀚把刀递过去。 江大山手持利刃,推开还在打人的黄老实,一刀砍在黄遵道脖子上。 赵瀚下令道:“茂生,你立即回客栈,把先生和铁牛叫来办事!” 陈茂生立即行动,这次他看到杀人,总算是不害怕了。 至于小红和小翠,远远躲在一边,两个客栈伙计早已逃走。 小翠比较害怕,小红却面带快意,恨不得自己冲上去给黄遵道一刀。 赵瀚又对江大山说:“带几个人划船过河,把对面的石匠都接过来!” “好!” 江大山对着人群中喊:“有卵子的,都跟我走。” 一片死寂之中,突然站出两人。 他们主动跑去黄遵道身边,挥舞铁钎和扁担,对着尸体打了两下,然后跟江大山一起操船过河。 赵瀚对剩下的佃户说:“都听好了,我已杀了黄老爷,我还要去杀他两个儿子。跟着我干的,都有地可以分。我不是强盗,杀了人不会走,我家跟巡抚有交情。巡抚是什么?巡抚是江西最大的官。我就要把黄家镇占了,土地都分给你们,官府也不会派兵。谁想分地的,都站出来!” 迟疑片刻,陆续又站出三人,都是快要活不下去的。 小红突然冲过来,捡起一块石头,在黄遵道尸体上砸了两下,然后对着人群喊:“大哥,你还不站出来。我都反了,你逃得掉吗?” 小红的哥哥黄有田,惊恐得直往后退。 退了几步,黄有田硬着头皮上前,举起铁锹开始鞭尸。 赵瀚笑道:“这几位兄弟,都有田土可以分。黄老爷的田,今后就是我的田,谁想分田就赶快!” 没人再出列,他们还要观望。 因为黄遵道的两个儿子还在,许多家奴也在,除非把那些人也打死。 江大山把石匠们接过河,还没来得及说话,黄顺成、黄顺章就带着家奴杀来了。 另一边,张铁牛疯狂奔来,双手提着板斧,哇哇大叫:“俺铁牛来也!” 093【顺民?暴民?】(为盟主“缁衣紫”加更) 却说江大山交了投名状,带着两个佃户上船。 那是一条渡船,船夫见势不妙,早就躲得没有踪影。 其中一个佃户划桨,另一个佃户撑篙,渡船快速驶向对岸。 江大山手握铁锹,船未停稳就跳下,正好有四个石匠,抬着一块条石过来。 “大山,你们怎来了?”其中一个石匠问。 江大山笑道:“过来办事。” 说话间,另外两个佃户也下船,各自手持一根扁担。 七人结伴前往采石场,工头正躺在场边打盹儿,让几个监工好生看着干活。 “黄老爷让我过来传话。” 江大山边说边往前走,工头还是躺着没动,几个监工也站在原地。 工头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问道:“传什么话?” 江大山颇为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水,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发僵。他走到工头跟前,突然抡起铁锹砸下,同时大喊:“幺叔动手!” 黄幺正在用铁钎撬动条石,却见江大山一锹抡下,直接将工头的脑袋砸开花。 所有人,全看傻了,不管是石匠还是监工,都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因为画面太劲爆,红的白的迸出来,又血腥,又恶心。 “黄老爷被打死了!”江大山又喊。 工头一死,采石场只剩四个监工,而石匠却足有十多个。 此刻闹出人命,且不知什么情况,又听说黄老爷被打死,四个监工下意识往后退,再也没有往日的蛮横嚣张。 江大山又喊:“幺叔,你忘了你大姐怎么死的?黄老爷已被打死了,你还不敢动手?” “杀!” 黄幺突然面色狰狞,用铁钎当做铁枪,朝着最近一个监工冲刺而去。 那监工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打算逃跑,却被旁边的石匠伸脚绊倒。 这石匠正是黄顺,抡起大锤砸下,狠狠砸中背心,监工顿时口吐鲜血。黄幺也冲过来,铁钎猛然扎下,在监工的腰部捅出个血洞。 江大山带着两个佃户,朝另外三个监工追去。 三个监工脚底抹油,一人被追到河边,跳河朝下游去了。另两个逃进山里,江大山也没有再追。 “过河!”江大山说。 黄幺拖着铁钎说:“走吧!” 黄顺扔掉大锤,也捡起一根铁钎,对其他石匠说:“对面都把黄老爷打死了,你们还在这里敲石头?” 十多个石匠呆立原地,很想过河去看看,却又恐惧不敢动弹。 “咱们走!”黄幺跳到船上。 江大山奉命过河接人,却只接到两个,他觉得这事没办好。 就在即将开船时,突然有石匠说:“过去看看。” “对,过去看看。”其他石匠应声。 真的只是过去看看,有便宜且没危险,他们才会跟着打顺风仗。 见大家都上船了,江大山下令开船,对石匠们说:“黄老爷坑了大夥的工钱,还想吞掉赵老爷的一千两银子。赵老爷就联合村中佃户,把黄老爷当场打死。赵老爷还说,巡抚老爷是他亲戚。他要留在黄家镇不走,黄老爷的田产,以后都是他的。只要咱们跟着他干,他就愿意把田分出来。” 黄顺问道:“这赵老爷该不会骗咱们吧?他真的愿意分田?” 江大山笑道:“一千两银子,得买多少田产?赵老爷连一千两银子都不在乎,会赖掉你那几亩田?” “那就干!”黄顺咬牙切齿说,“老子早就想动手了!” 黄幺一直没说话,只是遥望对岸,也不知在想啥。 渡船靠岸,江大山率先跳下:“赵老爷,我把人接回来了。” 赵瀚还没开口,黄氏兄弟便带着家奴杀来。 这次来的家奴不多,只有四十几个,其他两家的奴仆都没出动。 黄幺扔掉铁钎,默默走到乱石滩,捡起一根扁担握在手里——铁钎太过笨重,不如扁担好使。 “我爹呢?” 黄顺成隔得老远就大喊:“爹,你没事吧?爹……” “你爹死了,你爷爷在这呢。”赵瀚笑着回答。 “爹!” 黄氏兄弟终于看到父亲的尸体,瞬间怒火中烧,带着家奴就往滩上冲。 大部分佃农躲得老远,就连交了投名状的佃户,也被四十多个家奴吓得连连后退。 张铁牛从另一边冲来,提着板斧哇哇大叫:“俺铁牛来也!” “公子接枪!” 陈茂生扛来赵瀚的长枪,使尽全身力气掷过来。 长枪在空中划过抛物线,以优美的姿势落地,距离赵瀚……足足两丈远。 赵瀚强忍着没有吐槽,奔过去捡起长枪,把手中佩刀给陈茂生扔回去。 单刀换成长枪,赵瀚的武力值陡然翻倍,虎入羊群般开始冲杀。 他算彻底明白了,再挑拨,再怂恿,都不如杀几个。他是外地人,银子再多,不过是冤大头,不过是仁慈老爷,必须在这些佃户面前展示武力。 家奴们还没近身,就被赵瀚挑翻一个,转眼之间又是一个。 连续刺死三人之后,其他家奴都绕着赵瀚跑,根本不敢跟他正面相对。 张铁牛杀入家奴的侧方,双手持斧不断挥砍。被家奴砸了几棍,他也全然不当回事,只是一味的往前冲杀。 这货没有练过武艺,出招毫无章法,就是仗着勇武砍人而已。 根本不用帮忙,只他们两个,在一照面之间,就把四十多个家奴杀得崩溃。 黄顺成、黄顺章兄弟,也不想着给父亲报仇了,扔下棍棒转身就跑。他们不是铅山县衙役,也不是匪寇出身的钞关士卒,平时顶多逞凶欺负佃户,哪遇到过这种烈度的阵仗? “杀呀!” 直到此刻,陈茂生终于捡起腰刀,把刀高高举过头顶,中门大开就那样冲出去。 庞春来远远站立,手按铁剑,捋着胡子,面带微笑。 就这距离,他根本看不清,只见一团团影子动来动去。 “杀黄家,分田地!”江大山举起铁锹做动员。 黄幺和黄顺已经在冲了,各自挥舞扁担,追着逃跑的家奴就打。 “分田地,分田地!” 交了投名状的佃户,此刻终于敢动手。 其余佃户躲得老远,见黄氏兄弟和家奴溃逃,突然有人按捺不住,捡起石块去砸黄老爷的尸体。 “叫你占我田,叫你害我娘,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这佃户抓着石块不停的砸,一边砸一边喊,一边喊一边哭,黄老爷的脑袋很快变得血肉模糊。 此时,又有佃户举着扁担冲出,疯狂大喊:“分田,分田!” 越来越多佃户开始行动,表情狰狞可怕,完全进入狂热状态。 一个人追上家奴,立即几个人帮忙,各种工具胡乱招呼。把家奴活活打死了,依旧不肯停手,田野间到处是各种死相的尸体。 “去黄家祖宅!” 不知有谁喊了一句,所有佃户都惊醒过来,随即以更疯狂的状态涌向黄家。 黄幺生了一双大长腿,跑起来比赵瀚还快。这厮很快超过张铁牛,手持扁担冲到最前方,飞起一脚把黄顺章踹倒。 黄顺章挣扎爬起,迎面就挨了一扁担。 黄顺成却是自己踩空,狼狈跌入水田。张铁牛从田埂跃下,凌空一斧劈出,斧头直接嵌入黄顺成的脑袋。 赵瀚追上来,一枪把黄顺章刺死。 无数佃户和石匠,抄近路杀往黄氏祖宅。 大门进不去,那就翻墙而入。 冲入宅中,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 “别打,那是我闺女!” “我兄弟是给黄家背柴的,他才十三岁,没造过孽!” “……” 留在宅里的黄家奴仆,要么是丫鬟婆子,要么是未成年小厮。却也被这些佃户泄愤,好些无辜奴仆,都被打得头破血流,甚至是被当场打死。 很快有人冲进内院,黄遵道的正妻五十多岁,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佃户被打翻,接着被活活围殴致死。 当赵瀚赶到时,黄遵道的四个孙子、两个孙女,全都已被打死了,年龄最大的才十四岁。 “快停手,快停手!” 赵瀚嘶声大喊,却根本压不住。 这些佃户,要么做顺民,要么做暴民,拿捏不准中间值。 此时此刻,赵瀚真的想前往瑞金,向那三位田兵首领取经。他们又是如何约束农民,压制官府和地主,达成一种奇妙和谐的呢? “给老子停手!” 赵瀚调转长枪,将一个佃户砸翻,上前揪住其衣服说:“停下来!” 这个佃户,刚才正在暴打小孩,可能是哪个家奴的儿子。 小孩已经奄奄一息,眼看着活不成了。 每个顺民的心中,都潜伏着一头猛兽,赵瀚一下子释放出上百头猛兽。 这是一柄双刃剑,用不好会割伤自己。 赵瀚拄枪跳上院中石缸,踩稳缸沿大喊:“还有没有清醒的,快快来我身边!” 连续喊了好几遍,黄幺最先奔来,接着是张铁牛、江大山和陈茂生。 张铁牛惊骇道:“都他娘的疯了,连几岁孩童也杀,老子拉都拉不住。” “赵老爷,有人要放火,被我打跑了。”黄顺突然也跑过来。 “不准再杀人,更不准放火,”赵瀚下令道,“你们各自去寻相熟的,让他们不要再动手,否则我就不分田了。赶快去,切记切记,谨防有人放火!” 不知何时,小翠和小红,搀扶着庞春来进了院子。 庞春来一身稀泥,估计是眼神不好,半路摔进水田里了。 虽然稀泥裹身,庞春来依旧保持风度,缓缓说道:“瀚哥儿,暴民成不了事。他们眼下有多凶,遇到官兵就有多怕。” “我晓得。”赵瀚无奈道。 若非想要快速建立根据地,他哪会选择这种低级手段? 092【占领黄家镇】 江大山的行动并不顺利,因为他是外姓,很多人都不听他的。 黄幺和黄顺却迅速破局,他们首先收拢石匠,威胁再杀人就不给分田。又将十多个石匠分出,各自寻找关系要好的佃户,半威胁半劝阻的让众人停下来。 至于张铁牛和陈茂生,两人在村镇里没啥熟人,只能一路暴力解救妇孺。 嗯,陈茂生没再当气氛组了。 张铁牛负责把人救出,陈茂生负责安抚人心,并让妇孺们跟在自己身后。 只一炷香功夫,局面已经稳定。 有个佃户恢复神智,看着满地尸体,“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赵瀚没有再亲自出手,而是仔细观察情况。 江大山,有胆气,有脑子,因为是外姓,往往被孤立。 黄顺,有胆气,做事稍显暴躁,不听劝的佃户,直接就拳打脚踢。但顾全大局,赵瀚召集人手时,他制止了放火事件才过来。 黄幺,话不多,沉稳细腻,自制力强,执行力强,在黄家镇威望极高。 如果没有赵瀚出现,他们自行起事的话,黄幺肯定是农民军首领。 “赵相公,救命啊!” 黄老爷的心腹家奴黄三水,这货竟然没被人打死,此刻鼻青脸肿爬出来求饶。 黄顺疾步走过来,一脚踏其背心,将黄三水踩趴在地:“赵老爷,谁都可以饶过,独这黄三水饶不得。” 黄幺、江大山也走来,一人拿扁担,一人持铁锹,随时准备把黄三水打死。 黄三水惊恐大呼:“赵老爷救命,我晓得黄遵道的银子藏在哪!” 赵瀚微笑道:“捆起来。” 张铁牛提着斧子,带着陈茂生往这边走,身后还跟着一串老弱妇孺。 他们把幸存者都收拢了,陈茂生边走边做思想工作:“我家公子心善,是专为苦命人做主的。你们不要怕,只要听公子的话,公子就会护着你们……” 赵瀚扫视一眼,问道:“都齐了吧?” 当然没人肯走,佃户和石匠们,都还等着赵老爷分田呢。 “你们,愿意听我的吗?”赵瀚问道。 江大山突然跪地:“全凭赵老爷做主,都听赵老爷的!” “都听赵老爷的!” 众人反应过来,齐刷刷跪了一地,只求赵瀚能够兑现分田的承诺。 赵瀚呵斥道:“都站起来,老子不喜欢膝盖软的。” 有些人站起,有些人还跪着,都眼巴巴望着赵瀚,脑子里想的全是分田。 赵瀚指着院中空地:“之前没定规矩,你们胡乱杀人,我也不好责罚。现在定第一条规矩,把抢的东西都交出来,全部放在那里等我处置!谁敢私藏,被我搜出来,就不给他分田!” 众人惊骇,纷纷交出财货,害怕赵瀚派人搜身。 赵瀚又说:“大山,你清点佃户人数。茂生,你清点还没死的黄家人。” 两人立即行动,佃户(包含石匠)共有103人,幸存的黄家人(包含丫鬟婆子和小厮)还剩18人。 另有几个重伤者,死活全看天意,镇上只有个蹩脚郎中。 赵瀚宣布说:“黄遵道的田产,我拿出一半来分,优先把你们佃耕的分出,毕竟田里还有你们种的庄稼。” 突然,有个佃户说道:“赵老爷,能不能重新分,我家佃的都是下田。” “对,我家佃的田也不好。”又有佃户附和道。 赵瀚说道:“若分到下田,我会酌情给予补偿,多给你们分一些。” 听到这话,没人再有异议了。 赵瀚继续说道:“今天立功的,陈茂生、张铁牛、黄幺、黄顺、江大山、江良、刘柱。你们每人可以多分二亩地!” “多谢赵老爷!”黄顺大喜,连忙跪下。 其余受赏的,也纷纷跪下。 江良和刘柱,都是跟随江大山,一起过河接石匠的外姓人。 赵瀚随即又宣布,率先站出来交投名状的,包括那个黄老实在内,每人可以多分一亩地。 立马又跪一堆,赵瀚都懒得叫人起来了。 其余佃户,皆懊悔不已,只恨自己太傻。若早些跟着赵老爷办事,家里岂不就能多出一两亩地? 赵瀚说道:“铁牛,黄幺,你们带些人,去接管镇上店铺。黄遵道的店铺,现在全都是我的!分田先不急,明天丈量土地,今天把名册登记出来。” 张铁牛和黄幺领命离去。 赵瀚又让小红、小翠,去安抚那些老弱妇孺,顺便甄别黄遵道的直系血亲和心腹。 取来笔墨纸砚,浑身污泥的庞春来,坐下给分田者登记造册。 小红和小翠,家里自然也是可分田的。 造册完毕,众人欢喜,情绪高涨。 赵瀚笑道:“黄家还有两个大户,一个是黄二爷,一个是黄大爷。要是我哪天进城办事,这两人会饶得了你们?你们分到的田产,若不想被抢回去,就跟着我再杀一通!敢是不敢?” “敢!” “跟着赵老爷干了!” “……” 众人纷纷怒吼。 赵瀚说:“不准杀害老弱妇……嗯,就是不杀老人、不杀小孩、不杀女人。谁再敢乱杀,就把他的田收回来。记住没有?” “赵老爷,地主家的小崽子也不杀?他们长大了报仇咋办?”有佃户质问。 赵瀚回答:“先抓起来,交给我处置!” 黄家祖宅外,已经围了许多佃户,都是闻讯赶来入伙的。 赵瀚带人杀向黄二爷家,那些佃户主动跟随,半路上又陆陆续续增员,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变成两百多人。 黄二爷家,大门紧闭,并悄悄派人去县城报官。 赵瀚还没下令,佃户们就开始翻墙,又是一阵烧杀抢掠。 分了田的佃户没乱来,可后续加入的却不管。即便半路上,赵瀚再三强调,那些家伙还是动手滥杀,生怕留下黄家孽种会有后患。 另外还有个黄大爷,根本不用赵瀚带头,就被自发起事佃户抢杀干净。 镇上三黄,悉数灭门。 而参与抢劫杀戮的佃户,有六成以上也姓黄,几百年前是同一个祖宗。 更诡异的是,赵瀚没有对黄大爷动手。可那些自发起事的佃户,在抢光黄大爷之后,主动搜来田契献给赵瀚。 他们怕事,怕官府追究。 因此,赵老爷必须出面顶着。赵老爷吃肉,佃户们自愿喝汤,今后给赵老爷做奴才便是。 赵瀚对此非常无语,只能给后续起事的佃户分田。 但是这些佃户,分到的田产较少,算是一种变相惩罚,不听话的就要惩罚! “赵老爷,西北边还有个李老爷,咱们一道去抢了分田!”黄顺喜滋滋跑来建言,这货分田已经尝到甜头。 赵瀚笑道:“不急。” 李家也是镇上的大姓,约占两成人口,祖上出过一个进士。 不过,李家的地盘靠山,位置不是很好,许多田产都是山地。他们占据了大片山林,除了耕种之外,还会烧制木炭卖给过往客商。 可以把李家留下,算是一个对比,让自己这边的农民,看看他们有多幸福。 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 然而赵瀚料错了,三黄灭门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到西北边。 傍晚时分,无数李氏佃户,自发灭了李老爷的满门,带着田契过来投献给赵瀚,请求赵老爷主持分产分地。 带头者叫李正,是李家的烧炭工,这场暴动也以烧炭工为主力。 “赵老爷,田契都在这里,一亩田都没动,”李正跪地磕头道,“请赵老爷主持公道,把田产都分给咱们苦命人!” “李兄弟请起,我保证公平。”赵瀚只能接纳。 这些田产,赵瀚都能自己截留一半,等于他变成黄家镇最大的地主。 拿出一半,分给参与起事者。 剩下一半,归赵瀚所有,可佃耕给普通农户。只要他减租减息,就能获得佃户支持,就是仁慈善良的好老爷。 不得不承认,赵瀚也尝到甜头了,甚至有些沉迷其中。 但是,赵瀚很快清醒下来。 这些农民,把抢来的土地主动投献,无非是让赵瀚去扛官府压力。 扛不住,万事皆休。 必须以土地为纽带,将农民们糅合为一个整体。 立规矩,聚民心,编行伍,明赏罚。 自己拿着恁多土地有啥用? 今后论功行赏,立小功者赏钱,立大功者分地,把自己的地全分完也无所谓。 只要外部威胁还存在,这些农民就被绑定了。 分了地的农民,可不会轻易跟官府妥协。 而且,黄家镇的事情,若是传到隔壁村镇,恐怕还有人趁机起事。 农民起义就像病毒,爆发起来很可怕。 就拿闽南那边来举例,史姓大地主盘剥无度,府城郊外的农民只能忍受,卖儿卖女、上吊自杀也不敢反抗。 崇祯初年,突然有农民起事,数百人冲进地主宅院,灭了史老爷的满门而分地。 消息传出,犹如星火燎原。 南安、安溪、永春、德化、长泰、尤溪、大田、永福、闽清、仙游……跨府连州,纷纷起事,旬月之间占领十多个州县。 可惜,都是自发起事,农民军一盘散沙,被官军半年之内剿灭。 清扫刷洗黄家祖宅,赵瀚当夜就住进去,押着黄三水去拿黄老爷的银子。 (感谢echoss、龙翔升腾、皎皎明月剑飞扬、hello付先生的盟主打赏。另外,才发现蛋灵帝是本书的宗师,感谢灵帝陛下翻牌子。) 095【费二愣子】 黄遵道的银子,藏得并不隐秘,就在后院挖一地窖而已。 地窖之中,有个大木箱,用黄铜皮包裹着箱身。 明显是为了防止偷窃,几根大铁钉穿过箱底,狠狠打入地面石板中,整个箱子都被固定住了。 另外,箱盖被上了六把锁…… “铁牛,砸开!”赵瀚吩咐道。 张铁牛不敢用斧刃,只拿斧背一顿乱砸。他手臂都砸软了,总算砸坏四把锁,这让赵瀚对箱子里的财宝愈发期待。 “砰!” 最后一把锁砸掉,张铁牛掀开箱盖。 赵瀚的表情非常精彩,愣了几秒钟,突然骂道:“这狗日的,银子没藏几个,箱子倒是挺唬人。” 抬着大秤那么一称,仅有二千七百多两。 其中一千两,还是赵瀚扔出的鱼饵! 难怪黄遵道会如此着急,连春耕都顾不上,就逼着佃户赶紧做工。赵瀚随便扔出的银子,已经是黄家几代积蓄的一半多。 一个偏远乡下的土财主,真的不能有过多指望。 黄遵道虽然在镇上开了客栈,还开了几间店铺,但客流量并不大,一年下来也赚不到几个钱。 靠盘剥农民佃户,又能炸出几两油水? 更何况,黄遵道还有个儿子,已经搬去县城居住,因为付不起嫖资,让妻子回家拿钱赎人。这又是一笔花销! 黄老爷的真正财产,是土地,是祖宅! 仅这黄家祖宅,没有千两银子,根本别想建出来。 唉,也聊胜于无吧,大同社的现金流,总算增涨到3000多两。 接下来几天,就是登记人口,丈量全镇土地。 无论是制定规矩,还是要杀人立威,都得把地分出去再说。 只有分配完土地,赵瀚才能真正建立权威! …… 丈量土地期间,黄家镇农民暴动的消息,迅速朝着禾水下游传播——上游是大山。 下游的茅田村、银坑村,都还只是村落,连镇子也没形成。 在明代,镇与村不属于行政单位,没有镇长和村长,两者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两村的里甲长官,皆大惊失色,一面防备农民起事,一面派人去县里报官。 报官有用? 最近的卫所在永新县,即永新守御千户所,那边管不了庐陵县的事情。 庐陵县治,附郭吉安府城。 “县尊,黄家镇暴民作乱,为一吉水秀才赵言蛊惑。请县尊为民做主,海捕通缉秀才赵言,派兵镇压那些闹事乱民!” 堂下站着两人,一是庐陵黄氏的族老黄煜,二是黄遵道的幼子黄顺理。 黄家镇的黄氏,仅仅是庐陵黄氏的一个分支! 知县孙扬怀,捋着胡子说:“本县已知,这就去通报府尊,你们回去慢慢等吧。” 附郭府城的知县,能有什么权力可言? 你当人人都是王阳明啊。 王阳明离开龙场驿,第一个职务就是庐陵知县。任期仅七个月,县内大小势力,就被治得服服贴贴。 同样身为庐陵知县,孙扬怀上任两年,只能管到县衙一条街。 本来公公婆婆就多,突然又空降一个太监…… 第二天,吉安知府徐复生,收到庐陵知县的汇报。 徐复生是徐霞客的族兄弟,徐复生的女婿吴基美,正是徐霞客的亲外甥。 但这货昏庸不做事,徐霞客后来到吉安旅游,情愿住在陌生人家里,也不愿麻烦这位亲戚。并且,还在《徐霞客游记》里吐槽,说徐复生一点都不负责,本该亲自主持生员岁末考试,考试当天却突然放鸽子,整个吉安府的秀才都非常失望。 “就一个小镇?” 此时此刻,徐复生接到民乱消息,笑了笑便扔在一边不理。 在徐知府看来,一个小镇出事,那也配叫民乱? 知府手里是没兵的,必须等事情闹大了,才有理由招募乡勇,从士绅口袋里弄钱。 吉安也有千户所,但指望不上,卫所兵还不如乡勇管用。 赵瀚占领黄家镇的事情,只在徐复生脑子里停留几秒。这位知府,慢悠悠走出府衙大门,坐着轿子听曲看戏去了。 想让知府募兵镇压,麻烦先把整个宣化乡占了再说! …… 吉安知府不着急,吉安税监却急得很。 井冈监税太监被杀,钞关被洗劫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吉安府。 吉安监税太监大怒,但也无计可施,只能派人前往南昌,报告给江西镇守太监知晓。 江西镇守太监也没法…… 崇祯皇帝,在重用太监的同时,也收回太监许多特权。 江西镇守太监,若无巡抚支持,没有资格调兵。就算有巡抚支持,也还要跟江西三司沟通,等流程走完估计都明年了。 江西巡抚解学龙,正忙着重建滕王阁,别的事情他啥都不管——特别是太监的事情! 无奈之下,只能重新派太监,前往井冈镇收税。 同时,通缉井冈巡检费映珙,传令铅山税监王衡,联合铅山知县去费家搜捕要犯。 铅山官府还没收到消息,费家就已经得知详情。 费元真紧急召开族老会议,将费映珙从家族除名,然后聚集家奴准备对抗官府。 真把费家惹毛了,知县今年别想征收赋税! …… 却说费如鹤带着费纯,千里迢迢来到井冈镇。 他逮着个农民问道:“老表,井冈巡检衙门在哪边?” 农民顺手一指:“那边,都没人住了。” “没人住?” 费如鹤迷糊道:“费巡检不在吗?” 估计是太监招人恨,农民幸灾乐祸道:“费巡检干出好大事,早就带着银子跑了。” “跑了?”费如鹤有些傻眼。 农民说道:“费巡检杀了太监,抢了钞关银子,不晓得跑去哪边。”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继续往前走,费纯说道:“少爷,咱在镇上歇一夜,明天就回铅山吧。” 费如鹤连连摇头:“好不容易出来,就是要做大事的,哪能找不到四叔就回去?” “那咱们该去哪儿?又该干啥?”费纯问道。 “容我再想想。”费如鹤急得直挠头。 远在异乡,一个人都不认识,这他娘的能干啥啊? 在井冈镇寻客栈住下,费如鹤左思右想,突然有了眉目:“咱们学《水浒传》里的好汉,锄强扶弱,劫富济贫,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 费纯不敢反对,只嘀咕道:“少爷,你那是做土匪。” 费如鹤烦躁不已,郁闷道:“唉,别说了,先去填饱肚子。” 主仆俩来到客栈大堂,点了酒菜,趴在桌上发愣。 “听说了吗?黄家镇的农民造反了!” “真的?那还怎么做生意?” “不耽搁做生意,乱民只杀地主,对来往客商分毫无犯。” “这可说不准。” “嘿,这事我晓得,我前两天就在黄家镇,还跟带头起事的赵相公同桌吃过饭。” “兄台快坐过来,今天的酒我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快说说,到底怎生回事。” “那赵相公,是吉水秀才,姓赵,名言,字子曰。” “赵子曰?这名字有趣,一听就出自书香门第,怎的就带着农民起事了?” “嗨,都是镇上黄员外逼的。这赵相公出了一千两银子……” 赵子曰? 费如鹤与费纯对视一眼,又是欣喜,又是惊骇。 费纯喃喃自语:“瀚哥果然还是造反了。” “你知道他打算造反?”费如鹤问道。 费纯点头说:“不止瀚哥要造反,庞夫子也要造反,他俩去年就在暗中谋划。” “嗙!” 费如鹤猛拍桌子,由于声音太大,店中食客都扭头望着他。 “咳咳!” 费如鹤咳嗽两声,连忙说:“那黄员外欺人太甚了。” 食客们顿时附和:“就是欺人太甚,竟然坑骗赵秀才一千两银子。” 等那些人转移注意力,费如鹤才低声抱怨:“先生和赵瀚,悄悄做恁大事,竟也不告诉我一声!” 费纯问道:“少爷敢造反吗?” “有……有什么不敢?”费如鹤语气变弱,他还真的有些害怕。 费纯劝道:“少爷,咱还是回家吧。” “我不回!” 费如鹤咬牙道:“咱们改名换姓,跟着他造反试试,痛痛快快干一场!” 费纯一脸苦涩:“少爷,何必呢,你又不缺银子花。” 费如鹤纠结道:“我就想干大事,老实考武举做官,那是干不成大事的。就算能带兵打仗,还得看文官脸色,还得给太监当孙子。这话是四叔说的,他肯定不会骗我。” 费纯无力再劝,只得闭嘴。 突然,客栈外面有人喊:“太监又来了!” 众人纷纷跑出客栈,却见门口贴着告示,大意为:监税太监重建井冈钞关,现招募税吏、税卒若干,有意者明日到巡检司衙门报道。 费如鹤顿时眼睛一亮。 他拉着费纯去打听消息,太监只带了四人赴任,其中一人在河边看守船只,另外三人跟太监一起住进巡检司。 这些监税太监,麾下没有编制,只能自己临时招募,就连带来的四个跟班,也是在庐陵县招的混混。 费如鹤前往河边,花费双倍价钱,从渔民手里买来一艘小船。 他对费纯说:“你守在船上,夜里打着灯笼,等我来了就开船!” “少爷要作甚?”费纯问道。 费如鹤笑着说:“学四叔,杀太监,做大事!” 费纯惊道:“你疯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费如鹤讥笑道。 事实上,费如鹤也不知自己的志向是什么,他只希望能轰轰烈烈做大事。 让费纯守在渔船上,费如鹤提刀背弓前往巡检司衙门。 “嗙嗙嗙嗙!” 费如鹤疯狂拍门。 一个太监的跟班把门打开,没好气道:“税监老爷今天刚到,一路累得很,想入伙明天再来。” “老子就要今天入伙!”费如鹤一脚把此人踹翻。 其他跟班纷纷围过来,费如鹤也不拔刀,只用刀鞘将这些人打倒。 太监寻声而来,正好见到此景,赞叹道:“真壮士也!” 费如鹤抱拳说:“九江张尧年,拜见税监老爷。我在九江杀人了,有命案在身,税监老爷敢不敢收?” 太监大喜道:“怎不敢收?杀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今后跟在咱家身边好好干!” 太监觉得自己招到了猛将,不怕像前任那样被人宰了,当即让跟班去买酒菜回来招待。 说是买酒菜,肯定是不要钱的。 费如鹤大吃大喝一顿,更加感激涕零,自告奋勇要为太监守夜。 当天夜里,费如鹤摸进房间,一刀把太监砍了。 这货提着头颅直奔河边,跳上渔船说:“快开船,黄家镇在上游!” 新上任的太监纯属倒霉,遇到费如鹤这种二愣子。一两银子也不抢,只为见鬼的办大事,稀里糊涂就被取走脑袋。 太监在睡梦中被砍死,估计醒来已是阴曹地府,见了阎王也不知该咋说自己的死因。 096【立信立威】(为盟主“丁博约”加更) 全镇的户口册,已摆在赵瀚面前。 数据做得非常详细,除了个别自耕农、小地主之外,其他佃户都不敢隐匿信息。 是的,黄家镇还有自耕农和小地主! 都是近几十年内,从三黄、李家分出去的族人。他们也恨三黄和李氏,如果遇到天灾,很容易被大地主侵占田产。 全镇有517户,共计丁口3645人,其中男丁2029人、女口1616人。 以上数据,12岁以下孩童未统计,因为古代非常容易夭折。赵瀚下令,专门给12岁以下孩童另立副册。 同时,大族留下家奴,也暂未进行统计,赵瀚另有安排。 若把全部人口算上,应该能超过4000人。 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男女比例非常离谱,黄家镇肯定有杀害女婴的传统,并且有大量光棍儿存在。 另外,老年人口比例很低,全镇平均年龄为31.26岁(12岁以下孩童不统计)。 医疗卫生水平差,并不是主要原因。 纯粹是种的粮食不够吃,一旦遇到歉收,就有老人主动自杀。特别是老妇人! “公子,田分好了。”陈茂生捧着鱼鳞册进来。 赵瀚手里,包括山地在内,约掌握18000亩土地。 江大山、李正等主动立功者,每户分得20亩地; 黄老实等交投名状者,每户分得19亩地; 第一批起事者,每户分得18亩地; 第二批起事者,每户分得16亩地; 第三批起事者,每户分得15亩地; 从头到尾看戏的顺民,每户分得5亩地。 当然,以上只是粗略规定。若有人分到下等田,赵瀚会酌情多给,尽量以公平为前提。 一共分了8000多亩地出去,赵瀚自己还剩10000亩左右。 “没出乱子吧?”赵瀚问道。 陈茂生说:“闹了几场,还有人打架,都被铁牛带人制止了。” 黄家镇最大的地主赵子曰先生,收起户籍册和土地册,面带笑容道:“召集全体农户,后天早上来黄家祖宅大门外开会。对了,告诉他们,不管大人小孩,来了就能白领粮食!” …… 此时春耕已经结束,赵瀚在分田的时候,尽量谁佃耕的土地就分给谁,避免出现不必要的利益纠纷。 天光微亮,算上孩童在内,约有四千人左右,陆续来到黄家祖宅外。 大门开启。 赵瀚跨步而出,身后是庞春来、张铁牛、陈茂生、江大山、黄幺、黄顺、李正、江良、刘柱、小红、小翠等人。 扫视众人,赵瀚朗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来领粮的,不晓得开会是啥子东西。” “哈哈哈哈。” 一些农户笑起来,更多农户则是满脸期待。 “我也不让你们久等,”赵瀚对陈茂生说,“开始放粮,每个大人(12岁以上)五斗米,小孩减半。按登记的户册来分……” “赵老爷!”突然有人喊。 赵瀚问道:“怎么了?” 那人吞吞吐吐道:“我……我要登记户册。” “立即给他登记户籍,”赵瀚也不责罚此人,而且语气和蔼道,“谁还没造户册的,都可以来登记,按户口领粮食,大人五斗米,小孩子减半。” 此话一出,突然跑来二十一户村民,全是自耕农和小地主。 他们跟被灭门的大户关系较近,不是感情关系,而是血缘关系,被分家出去不超过五十年。 登记完毕,赵瀚开始放粮。 说好的每人五斗,就是五斗,而且没有用小斗。 黄遵道虽然银子不多,屯的粮食却多,这玩意儿才是农村硬通货! 另外几个大户同样如此,黄二爷家甚至只有300多两银子,粮食却屯了好几千石——有些都发霉发黑了,也不愿拿出来分给穷人。 赵瀚这次分发的,就全部属于陈粮,继续储存只能烂掉。 只见一个又一个农户,被点名之后过去领粮。虽然都是些陈粮,却足够他们高兴,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 还没领粮的农户,都翘首期盼,生怕赵老爷中途反悔。 一直放粮到接近中午,总算所有人都分到粮食。 “菩萨保佑赵老爷!” 突然有农户下跪,带着哭声高喊。 犹如病毒传播,一个传染一个,转眼间四千余人全部跪倒。 赵瀚也懒得制止他们下跪,他已经想明白了,喊一万句口号,不如做一件实事。 分粮就是实事,无非三个目的: 第一,处理即将烂掉的陈粮。 第二,清查户籍人口,让没有登记的农民,为了分粮自己冒出来。 第三,立信。赵老爷说话算话,说分粮就分粮,说五斗就五斗,而且不用小斗。 只有确立了信用,接下来的开会内容,才会有人真正服从。 “还有谁没分到粮食?”赵瀚问道。 无人说话。 “那好,”赵瀚笑道,“我宣布第二件事,黄家镇今后改名武兴镇。由我担任镇长,陈茂生担任副镇长。武兴镇,下辖四个村,每村设村长一人。” “第三件事,天启年之后,官府增加的田赋,你们分到的土地都不用交,只按万历年间的田赋征收!” “第四件事,不征辽饷!” “第五件事,不征火耗!” “第六件事,不征杂派!” “第七件事,不征徭役!” “第八件事,我剩下的一万亩地,按人头均摊佃租给你们。租子下调一成半,就是说,你们以前交一石租,今后只交八斗半!” 会场瞬间闹腾起来,农民对更改镇名无所谓,剩下的几件事却句句震撼人心。 他们下意识的不敢相信,可想想赵瀚放粮的行为,不由自主的又都相信了。 江大山、黄幺、黄顺、李正四人,他们都是有见识的聪明人,此刻又是兴奋又是恐惧。 赵老爷要造反! 可他们已经杀了大户,上了贼船,再想下船很难。 而且他们分了田地,也不愿再过老日子,只能跟着赵老爷一起拼命。 赵瀚示意众人安静,笑着说:“第九件事,黄家宗祠,改为武兴镇私塾,由庞夫子担任山长。全镇十二岁以下孩童,不管男童女童,每天必须上课半日。不收你们的学费,中午还管一顿饭,饭钱由我来出!十二岁以上,愿意读书的,也可以来旁听。不收学费,但不会管饭!” 农民们都没当回事,读书有个屁用,又没钱考秀才。而且,几岁的娃娃,可以帮家里干活,跑去读书岂不浪费? 突然,赵瀚说道:“七岁以上,十二岁以下,不管男童女童,谁要是不来上课,我就加田赋、涨租子!” 这话都把人听傻了,只有逼着农民做工的,哪有逼着孩子读书的? 可若不送孩子读书,就得加田赋、涨租子。 赵瀚又说:“第十件事,你们之中,但凡是佃户,就算没有跟我做事,至少也分到了五亩地。既然分地了,那就得出力。每家每户,出一个青壮,我要编练勇团!谁敢不来,我把田收回去!” 农户们都不说话,死寂一片。 “押上来!” 赵瀚突然爆喝。 从黄家祖宅,陆续押出七人。 赵瀚指着黄三水说:“此人是谁,你们都清楚,也知道他都干了什么。我就不开公审大会了,铁牛,行刑!” 张铁牛抡起斧头,将嘴里塞布团的黄三水,当场砍得脑袋开花。 赵瀚又指着两人说:“这两个人,带头抢杀地主黄遵明。黄遵明虽然是黄遵道的亲兄弟,但早就分家出来,他只是个小地主,干的坏事也不多。我已经再三申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胡乱杀人,却还有人敢抗命。铁牛,行刑!” 张铁牛抡起斧头,又把这两人砍死。 他们的家人,今天也来领粮食了,顿时哭喊声震天响。 其余农户,也战战兢兢,不敢把赵老爷当成好欺负的大善人。 赵瀚又指着剩下的四人:“我挑选能写会算的,帮着一起清丈土地。这四人偷奸耍滑,把别人家的田往大里量,把自家的田往小里量,想蒙混过关多分一两亩。大夥说说,他们有没有罪!” “有罪!” “该杀!” 这种事情激起众怒,无数农民喊打喊杀。 赵瀚说道:“此事虽然恶劣,但罪不至死。罚他们每人交出一亩地,充做私塾的学田。再让他们四人轮值,给私塾扫一年学堂!” “好!” 农民们开始欢呼。 放粮是立信。 杀人是立威。 赵瀚趁机喊道:“现在,每家出一个青壮,过来登记编练团勇。大家放心,不会占用农忙时间,不会耽误你们种粮食!别糊弄我,四十五岁以上的不要,谁敢作假就等着被收田吧!” 农民们左顾右看,纠结之余,只得把家中青壮送出去。 因为,赵瀚已经有了威信! 更重要的是,赵瀚手里掌握着土地,那才是一件大杀器。 顷刻间,赵瀚有了五百多杂兵。 五百多分了田地,只能跟着赵瀚走,而且一大半见过血的杂兵。 殴杀地主,也算见血。 赵瀚这种玩法,有点类似隋唐时期的府兵制:土地国有,分给百姓。忙时耕种,闲时训练,战时打仗。 唐代府兵制的崩溃,是由于土地虽然国有,分出去却收不回来,人死了都还占着地。而且豪门大族,暗中吞没国有土地,却又仗着特权不交税。 长此以往,人口渐多,土地渐少。底层百姓,名义上可分土地,国家却无地可分,还要百姓交税和打仗。 土地国有,分配万民,并非什么灵丹妙药,关键还是中间的执行力。 执行力一完蛋,再好的政策也跟着完蛋。 (我去,蛋灵帝打赏盟主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097【发老婆】 在明眼人看来,赵瀚已经造反了。 杀几个乡绅大族,只能算匪寇;不交田赋和辽饷,只能算抗税。 改镇设村,实属造反! 明代的镇和村,都只是聚落名称,不具备行政意义。 严格算来,只有镇上及周边,那三十余户算黄家镇,满打满算也就两三百人。因此黄家镇,只是一个小镇。 其余地方,按里甲制来算,约有30个里、300多个甲(官府报备没这么多,因为有大量隐藏户口)。按都图制来算,一共有2个都、24个图。 赵瀚直接更改朝廷的行政区划,废除了里甲制、都图制,将手里的地盘设为武兴镇,下设一个中心村、三个自然村。 仅从这个角度来看,赵瀚乃是大明第一反贼! 赣南、闽西农民军连成一片,跟官府对峙好几年。陕西、山西农民军,已经攻入北直隶,马上就要流窜到四川、河南。 以上这些起义军,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也没见谁更改行政区划。 赵瀚跟各省的造反同行们,已表现出本质区别,算是农民军中的一股泥石流。 普通农户,陆陆续续散去,只留下五百多青壮。 “江大山!”赵瀚喊道。 “在!” 江大山出列。 赵瀚说道:“兹任命你为武兴村村长。” 江大山大喜称谢,武兴村属于中心村,是四村当中最重要的。 “黄幺,任命你为上黄村村长。” “黄顺,任命你为下黄村村长。” “李正,任命你为李家村村长。” 首批追随者,他们分到的土地,只比其他农户多一点点。官职便是给他们的补偿,村长每月可领两斗禄米! (按《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一石约为153.5明斤,两斗米就是30明斤。也有一石120斤的说法,可能是用小斗计算。) 另外,由于人才紧缺,这四人还兼有军职。 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小队,一百人一大队。 张铁牛、江大山、黄幺、黄顺、李正,都被任命为大队长。 其中,张铁牛统领百余人,划归为赵瀚直管的标兵。 从嘉靖中期到崇祯初年,大明军队的作战主力,其实是各省标兵,而非武将们的家丁。 标兵制脱胎于营兵制,由名臣翁万达首创。 即总督、巡抚、总兵、副总兵、参将,因为军队不堪使用,于是挑选标兵亲自训练和指挥,跟卫所制、营兵制是并行不悖的。标兵的后勤,也由这些主官亲自负责,标兵兵额少则数百,多的时候能有上万。 翁万达就统领过上万标兵,以文臣的身份,军事实力傲视九边。 就连南方诸多省份,总督(巡抚)也有标兵配额。 很有意思,放眼全国,唯独江西督抚和总兵,没有资格招募标兵,蝎子粑粑独一份……这也算赵瀚的优势。 隔壁的湖广也弱,湖广督抚和总兵,不得招募标兵,但勋阳巡抚有少量标兵配额。 崇祯二年底,各省军队进京勤王,主力便是各地标兵。 它们是大明军队的最后菁华,直接被折腾得垮掉大半,接下来打仗只能靠家丁卖力。 当然,标兵制还没彻底崩掉。 历史上,闯王高迎祥,就是被孙传庭的标兵俘获。 头两批跟着赵瀚起事的,也悉数被任命武职,都有格外的补偿。 赵瀚宣布说:“团勇没有粮饷可拿,但是,训练期间管饭,打仗期间有开拔费和行饷!” 因为害怕官府围剿,赵瀚暂时不搞思想工作,必须集中全力进行军事训练。 “小队长以上,光棍儿都站出来!”赵瀚说道。 立即站出十二个,包括江大山、李正、黄幺和黄顺,果然是没有牵挂才敢闹事啊。 赵瀚问道:“想不想讨媳妇?” “想!” 稀稀拉拉回答。 赵瀚喝问道:“想不想讨媳妇,大声点!” “想!”全体吼道。 赵瀚立即让陈茂生带人过来,都是大户家中的未婚丫鬟和寡妇。 赵瀚当场撕掉卖身契,对这些妇人说:“你们自由了,可以选择回家。也可以留在我府上,我给你们重新签短契。不管是回家的,还是想留下做工的,都可以选个丈夫。当然,你们也可以不选。想要成亲的站出来!” 大姑娘、小寡妇们,都显得拘谨不安,竟无一人主动出列。 赵瀚又说:“想要成亲的,我当场送半石粮食做贺礼!” “我……我……” 终于有个寡妇出声,吞吞吐吐道:“我还有个儿子,今年两岁了。” 这寡妇,是黄老爷心腹家奴的遗孀。 赵瀚问道:“谁愿养便宜儿子?” 九个单身汉互相看看,用眼神沟通之后,一个小队长出列:“我愿意。” 便宜儿子也姓黄,都不用改姓。 赵瀚又问寡妇:“你愿意嫁给他吗?” 寡妇看看小队长,虽然这人相貌难看,但也算比较壮实,于是红着脸点头不说话。 士绅大族才讲贞节,底层百姓哪管许多,能顺利讨到老婆,能吃上饱饭就知足了。 “好!” 赵瀚笑道:“你们便是一家人,过去领半石粮食做新婚贺礼。” 那小队长只是傻笑,将寡妇拖到自己身后,生怕被别人抢去一样。又喜滋滋带着老婆领粮食,浑身充满了干劲,官府若派兵来征讨,这厮为了土地、老婆和儿子,能豁出命去跟官兵拼了。 见他们组成新家庭,而且还有粮食可拿,其他男女都蠢蠢欲动。 赵瀚继续问丫鬟和寡妇:“谁还想要成亲?” 立即有二十多人站出,只剩少数还拉不下脸来。 黄幺突然说:“赵老爷,我能先选一个吗?” 赵瀚对黄幺非常器重,说道:“你选。” 黄幺对一个丫鬟说:“妹子,跟我过吧。” 那丫鬟哭着点头,越哭越大声。 赵瀚把江大山叫来,低声问:“怎么回事?” 江大山回答:“黄幺跟这人的姐姐是相好,都张罗着成亲了,被黄老……被黄遵道的儿子抢去做妾,后来又被正妻打死。黄幺的姐姐,也被黄老爷失手打死了。” “唉,都是苦命人,”赵瀚叹息说,“你们且去领粮食。” 黄幺没急着领粮食,而是跪在地上磕头:“赵老爷,我黄幺这条贱命,以后就是老爷的。什么时候让我去死,尽管支会一声便是!” “好兄弟,快起来!”赵瀚连忙把黄幺扶起。 黄幺眼眶湿润,忍住没有落泪,带着老婆领粮食去了。 赵瀚也不讲什么人人平等,对江大山、黄顺、李正说:“你们也去选媳妇。” 三人大喜,各自挑选一个。 张铁牛看得有些眼热,他都快三十岁了,至今也没有成家,忍不住说:“公子……我……” 赵瀚笑道:“你也去选。” 张铁牛心里早就有目标,也不选年轻好看的,直接挑中二十多岁的寡妇。 屁股大,好生养。 张铁牛不问寡妇是否愿意,而是开门见山道:“有孩子吗?” “两个儿子。”寡妇有些害怕,因为张铁牛长得太凶了。 “我不嫌弃,今后都姓张。”张铁牛立即多了两个便宜儿子。 这寡妇的公公,正是黄三水,尸体还摆在那没收殓呢。她的丈夫也是心腹家奴,前些天被打死,坟头草刚刚长出来。 男女平等? 先放一边再说! 理论和实操,总有一个要妥协,而今的主要问题是应对官府围剿,必须尽快收获这些“军官”的忠心。 小队长以上,都分完老婆了,赵瀚又让什长选老婆。 小翠和小红,没人敢去选。 赵瀚问陈茂生:“你不选一个?” 陈茂生咧嘴道:“我年纪还小,以后再说。” 没分到老婆的“军官”,每人发两斗粮食做补偿,答应今后给他们物色妻子。 其他不是光棍的军官,每人也领到一斗粮食。 普通小兵,每人领半斗粮食,算是他们的入伍费。 老婆和粮食发出去,杂兵们立即就有劲了,不再想着开小差回家。 …… 黄氏宗祠内。 庞春来佩剑盘坐于地,他面前是两个塾师,一个来自黄家私塾,一个来自李家私塾。 “你们也看出来,赵老爷是要造反的,”庞春来威胁道,“你们可以逃走,也可以去报官。但你们若敢离开此地,全家必然横死,家里的地也会被收走。今后,黄家宗祠改为武兴私塾,你们就跟着我教书吧。” 两个塾师面露苦色,都不敢出言拒绝。 “江西不愧文风鼎盛之地,”庞春来感慨道,“宣化乡许多村镇都很偏僻,居然出过一个状元、一个探花,还有十几个进士。难以想象啊。” 两个塾师还是不敢说话。 庞春来口中的状元,出自大山之中,即费映珙如今做土匪的地方。 正因为出了状元、探花和许多进士,才导致这些乡村土地兼并加剧,竟然找不出多少自耕农。要么是大地主,要么是分出来的小地主,普通农民全部沦为佃户! 黄家镇及周边村落,就那三黄和李氏,四家掌控90%的耕地,剩下10%也是他们的族人在占有。 人口拢共4000多一点,他们四家的青壮男仆,加起来就超过150人,随时可以转换成打手! 这不算什么,根据史料记载,明末的江南豪族,一家占有百万亩土地也不稀奇。在那种地方,你根本找不出异姓的自耕农,全他妈是大小地主和佃户。 犹如一个个肿瘤,切之不尽,将大明活生生拖垮。 098【叫花子兵】 费纯坐在渔船上等待,脚边是个血迹半干的布袋。 费如鹤踩着石阶而上,一顿抓耳挠腮,盯着“武兴镇”的木牌看半天。 又来错地方了? 费如鹤一路坐船,已经走错好几个村镇。 “老表,”费如鹤叫住一个背锅的农民,“黄家镇是不是还在更上游?” 农民刚来镇上把锅补好,笑道:“这就是黄家镇,赵老爷改名字了。” 费如鹤顿时激动起来:“赵老爷是不是赵言,赵子曰?” 农民迷糊道:“赵老爷就是赵老爷。” “多谢指点,”费如鹤抱拳说了句,立即转身大喊,“快上来,到地方了!” 费纯提着染血的麻袋,将小渔船在岸边拴好,便快步来到费如鹤身边。 主仆俩前往客栈,生意不是很好,都快中午了,大堂里也只有几个人吃饭。 客栈门口还贴着告示:本镇重金求购苞谷(玉米)、番薯(红薯),越多越好,按市价两倍收购,有意者可联系客栈掌柜黄大亮。 费如鹤不由叹息道:“瀚哥儿怕是过得不好,都快没粮食吃了。” 费纯说:“这客栈掌柜,该是瀚哥的人。” 原本的客栈掌柜,是黄遵道的亲信,被罚去山里烧木炭,也算一种劳动改造。 黄大亮识字不多,只能写自己的名字,能认识菜名却不会写。他被提拔为掌柜之后,每天还得抽空去私塾旁听,回到客栈一边工作一边练字。 赵老爷说了,一年之内,若学不会加减乘除,学不满两百个字,明年就换别人当掌柜! “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店伙计跑来问。 这店伙计是小翠的弟弟,以前专给黄家打柴,如今被扔到客栈做伙计。 费如鹤说道:“我是赵老爷的族兄弟,我叫赵尧年。” 这货还跟“尧年”较上劲了,只因其崇拜叔祖——费家最后一位名臣,文武双全的费尧年。 店伙计大喜,对黄大亮说:“掌柜的,赵老爷的家兄弟来了!” 黄大亮几乎从柜台瞬移而出,三两句安排好客栈事务,便带着他们前往镇公所。 黄家宗祠,改为武兴镇私塾。 黄家祖宅,改为武兴镇公所。前院都是办公场所,赵瀚自己住在后院,庞春来、陈茂生、张铁牛及其妻儿也住后院。 一些丫鬟婆子,包括嫁给“军官”的,都可以留下来做活,签短约按月领取工资。 边走边聊,说了一些武兴镇的变化。 费如鹤忍不住问:“镇长是什么东西?” 黄大亮解释道:“里甲长都没了,现在只有镇长,镇长下边是四个村长。” 费如鹤朝费纯看去,主仆俩都一脸震惊。 这已经不是普通造反,赵瀚竟然敢直接改制! 黄大亮见他们被惊到了,顿时笑道:“这算什么?赵老爷还让女人当官呢。” “女人当官?”费如鹤没听明白。 黄大亮解释说:“以前黄老爷家的丫鬟小红,现在改名叫黄绯,赵老爷亲自给取的大名。人家现在是武兴镇妇孺科科长,女人和孩童都归她管。赵老爷说了,不准随便打女人孩子,谁不听话就罚去扫镇街。” 费纯疑惑道:“女人做官,男人们愿意?” 黄大亮笑道:“不乐意还能怎样?再说了,女人做官,也只是管女人跟孩子,总不能让男人去管吧。” 突然,黄大亮低声道:“赵老爷还说了,不准再溺婴。要是被查出来,就加租加赋,这事也归黄科长(小红)管。” 费如鹤点头道:“确实不该溺婴。” 黄大亮叹息说:“要是养得活孩子,谁干那种事啊?其实吧,赵老爷不用定规矩,大夥现在都分了地,佃田也降了租子,日子好过了就没人乱来。” “全都分了地?”费如鹤问道。 黄大亮说:“还有二十多户没分。” 没分到地的,都是自耕农和小地主,如今属于被村民孤立的对象。 武兴镇公所。 赵瀚对几个当官的说:“一户一户的来,让他们释放家奴。奴仆愿意回家的,主人不准阻拦。想继续干的,就换成短约,每个月多少工钱写清楚。今后不准称‘奴’字,叫佣人、佣工、帮工什么都可以。还有,不准殴打佣人,谁敢再打佣人,就送进山里烧木炭!” 陈茂生得到命令,立即带着小红出发,前往哪个村办事,该村的村长就必须全力协助。 自耕农家里养不起奴仆,此次打击的对象,是仅剩的几户小地主。 家里奴仆多的,蓄养七八个。 家里奴仆少的,也就一两个。 掀不起什么风浪! 而且,赵瀚不是强制清除佣人,一来避免家奴失去工作,二来也能减轻抵触情绪。 仅两天时间,武兴镇仅剩的家奴,就被陈茂生全部释放,少数愿意继续做佣人。 不要拿家奴的卖身契说事,为了隐藏人口,民间几乎全是白契,根本不去官府报备,撕毁身契便立即成为自由人。 接下来,便是逼迫小地主分家,一户超过十口人的必须分家(12岁以下孩童不算)! 还有,小地主和自耕农,没提供青壮编练团勇。因此不能获得减赋优待,通通课以重税重赋,直到他们提供青壮参军为止。 …… 费如鹤走在乡间小路上,发现秧苗都已插下,男男女女被组织起来开挖水渠。 而且干劲十足,不时传出一阵欢笑。 黄大亮主动解释说:“以前只有两条水渠,一条用水车从河里取水,一条从山上小溪引水下来。如今农闲,赵老爷就组织村民修挖水渠,挖出来的水渠大家都能用。赵老爷说话算数,他说水渠是公产,那肯定就是公产。” “农民就信了?”费如鹤疑惑道。 “当然信啊。赵老爷说的话,哪句没有兑现?村民欠下的利钱和租子,前两天他翻出来全烧了,赵老爷是真对咱们好,”黄大亮笑道,“开挖第一天,赵老爷还挽起袖子,亲自带人一起挖渠。你见过这样的老爷?都不用官府催工,村民们自己就来了,连大姑娘小媳妇都在出力。” 费如鹤忍不住挠头,总觉得这地方古怪,具体怎么古怪却又说不出来。 费纯作为一个家奴,他能有更多理解。 他可以带入村民身份,若真有那么一个人,主持分田减赋减租,还承诺开挖水渠大家使用,他也会自带干粮卖力挖渠。 越走越近,费如鹤猛然惊醒,终于发现哪里古怪。 但凡这种基础工程建设,在铅山县那边,要么由官府组织,要么由大族主持。干活的老百姓,一个个愁眉苦脸,稍有机会就偷懒开小差。 而眼前的施工现场,却能见到无数笑脸,挥汗如雨却越干越起劲。 不用喊口号,不用宣传什么思想。 只要给农民一分希望,他们就会迸发出劳动热情。 若给农民一万分希望,他们可以改天换地! 赵瀚带头杀死地主,分田,降赋,减租,发粮,放奴,烧掉积欠的田租和高利贷。一套流程下来,已经给了农民十分希望。 费纯一路暗中观察,他觉得赵瀚能成事,但不敢当着费如鹤的面说出来。 “杀!” “呵!” 距离武兴镇公所越来越近,主仆俩听到一阵喊杀声。 费如鹤终于兴奋起来:“快去看看,瀚哥儿在练兵!” 一阵狂奔,费如鹤来到公所大门外,高声喊道:“赵子曰,我来了,我来陪你干大事!” 不多时,赵瀚站在门口,见到费如鹤有些惊讶,随即笑着说:“你是来当大将军的?可我手里只有五百兵。” “莫说五百兵,五十个也成!”费如鹤激动难耐。 “哥哥。”费纯跟上来,轻轻喊了一声。 赵瀚点头笑道:“你也来啦?很好。” 黄家祖宅被改为镇公所之后,一段院墙也被推倒,花园被清理为平地,跟院外连在一起作为练兵场所。 费如鹤很快见到队伍,有些失望道:“正经兵器也没有?” “穷啊,凑合着用吧。”赵瀚也很无奈。 为了赶快训练军阵,应对官兵围剿,赵瀚没搞什么大学生军训。 上手便是简配版鸳鸯阵! 砍毛竹为狼筅,前端枝丫留着,保护友军推进。此为狼筅兵。 又用木制锅盖为盾牌,手持镰刀或菜刀,用以掩护和拒敌。此为藤牌手。 削制硬头黄竹为矛身,捆绑剪刀为矛尖,是杀伤敌人的核心力量。此为长矛手。 毛竹、黄竹、锅盖、镰刀、菜刀、剪刀……这就是武兴镇农民军的装备,乍看如同一群叫花子兵。 费如鹤是要做大将军的,在他想象中,自己麾下的士兵,应该刀剑锐利、甲胄齐备、军容威武。 梦想跟现实,似乎差距得有点远。 见到赵瀚来了,张铁牛立即迎接,低声道:“公子……” “张队长,请你称呼军职!”赵瀚立即打断。 “总长!” 张铁牛连忙站直,扯嗓子喊一声,便低声叫苦:“总长,我还是给你做亲卫吧,这劳什子鸳鸯阵没意思。” 赵瀚现在有两个职务,一是武兴镇镇长,二是团勇营总队长。 如果说,下面的大队长戴三道杠,那么赵瀚这总队长就能戴五道杠。 面对张铁牛的诉苦,赵瀚斥责道:“其他队长都能操练,你就操练不得?” 张铁牛一脸痛苦道:“这劳什子军阵,要一起进一起退,还要听什么号令,练得我脑子都晕了。费那事作甚?打起仗来往前冲就完了。” 赵瀚已经快要放弃张铁牛,这货操练好几天,表现得连普通佃户都不如。 就不是规规矩矩打仗的人,正确的用途,是让张铁牛率领敢死队,执行夜袭、游击等特种战术。又或者,带着一票先登部队,不要命的跑去攀墙攻城。 “唉!” 赵瀚叹息一声:“行吧,你今后做我的护卫,第一大队交给费……”说到这里就停住,赵瀚问费如鹤,“你现在叫什么?” 费如鹤笑道:“我叫赵尧年。” “第一大队,就交给赵尧年来操练!”赵瀚立即做出调整。 费如鹤突然想起什么,从费纯手里要来布袋,敞开袋口说:“这是我的投名状,在井冈镇杀了一个太监。” “我要这玩意儿干嘛?”赵瀚瞬间头疼无比,张铁牛脑子不正常,费如鹤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费如鹤却洋洋得意,开始诉说经过:“我这次使了妙计,不费吹灰之力就赚来太监首级。当时我去井冈镇寻四叔……” 这货兴高采烈说了一通,细节处添油加醋,以表现自己的机智和武勇。 然后,费如鹤望着赵瀚,一副“快夸我聪明”的表情。 赵瀚心中叹息,轻拍费如鹤的肩膀:“你真聪明,都知道用计了。” “哈哈,小意思,临机应变而已。”费如鹤得意道。 赵瀚突然问:“那为何不将计就计,留在太监身边做心腹,趁机发展自己的手下。等太监搜刮到银子再杀,带着许多银子和手下,再来投奔我不是更好?” “呃……” 费如鹤愣了愣,猛拍脑袋:“对啊,错失良机了!” 099【干大事】(为盟主“云外飘摇”加更) 费纯来到武兴镇,为赵瀚缓解了人才缺口。 陈茂生虽然识文断字,但统计钱粮真的够呛,事务繁忙也没时间学习算术。 本地居民,当然有能写会算的,却无法让赵瀚放心,之前清丈土地就有好几个乱来。 搞得钱粮事务,只能让庞春来兼理。 费纯一来,立即得到重用,任武兴镇户科科长,兼任团勇营后勤官。 他暂时也没有别的事做,就是给镇公所的官吏发工资,顺便负责团勇营训练期间的后勤。 一切草创,缺部门,缺人才,今后慢慢完善。 赵瀚每天忙着训练士卒,并派人划船去下游,探听官兵的军事动向。 左等右等,屁事没有,官兵的影子都没见着。 庐陵县只有不到六十个都,赵瀚一下占了两个都,知县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转眼进入五月,稻子都开始抽穗了,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反而是河对岸的簧坝村,下游的茅田村、银坑村、平阳村,北边的上坊村、乾上村,这些村落的士绅被搞得风声鹤唳。 原因很简单,武兴镇的黄姓太多,同姓之间不能通婚,因此经常娶隔壁村的女人。 如今分了土地不说,赵瀚还发放了粮食。就有媳妇悄悄回娘家,带几斤陈米救济娘家人,顺便把武兴镇的变化散播出去。 方圆好几个村落,佃户们蠢蠢欲动,地主们如履薄冰,纷纷派人去县城告状。 …… “镇长,”陈茂生突然前来汇报,“河对岸的采石场,被簧坝村的左姓地主霸占了。” 赵瀚笑道:“倒是会挑时候。” 陈茂生又说:“那个采石场,应该算本镇的公产,许多百姓都希望出兵夺回来。” “等收了稻子之后再说。”赵瀚没有否定这个提议。 河对岸是陡峭山坡,其实算簧坝村的地盘。只因黄家人多势众,十几年前强行占有,把对岸的一片山林给抢了。 如今,几位黄老爷已经完蛋,采石场一直空置着,簧坝村的左老爷就想着收回。 想法也是挺奇葩的,把赵瀚当成强夺黄氏族产的匪寇,而且认为赵瀚不敢轻易过河动武。 赵瀚还真的暂时没空,官兵迟迟不见踪影,农忙时节又快到来,只能先放杂兵们回家。他正好抽出时间,结合实操经验,编写大同会的会章。 顺便改编《白毛女》,让陈茂生负责排练,等收割水稻之后进行公演。 将陈茂生打发走,赵瀚开始提笔写会章。 开篇的总章,引用《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考虑底层出身的会员看不懂,赵瀚又把这段翻译成大白话。 接下来是细目—— 第一,年满十五岁的华夏子民,承认大同会的纲领和章程,愿意执行大同会的决议、接受大同会的领导,就可以申请加入大同会。 第二,大同会之会员,不拿俸禄,需交会费。 第三,大同会之会员,以实现天下大同为己任,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 第四…… “愿意加入吗?”赵瀚把写好的会章递过去。 费如鹤认真看完全部内容,挠头说:“大同会所到之处,都像武兴镇这样分田分产?” 赵瀚笑道:“你是想问,如果我打到铅山县,怎么处理费家吧?” “对,就是这个。”费如鹤点头道。 赵瀚早就想好了:“便拿你家来举例。第一,必须分户口,你家里的人太多,二叔、三叔得自立门户……” “为何要分门别户?”费如鹤打断道。 赵瀚回答说:“避免地方宗族尾大不掉。” 费如鹤道:“你继续。” 赵瀚又说:“第二,费家的店铺、造纸坊和炒茶坊,可以全部保留下来。但是,不得使用家奴做工,必须撕毁卖身契,改为雇佣契约。你家里的奴仆,也必须改为雇佣契约。可签三年五年,但最多只能签五年。契约期满,可以续约,若佣工不愿续约,不得阻拦其离开。” “契约期没满,佣工就要走呢?”费如鹤问道。 赵瀚解释说:“你们可以报官,让佣工赔偿违约金。违约金有限制,不得超出佣工的承受能力。” 费如鹤点头道:“明白,你继续说。” 赵瀚又说道:“第三,你家里的土地,按户籍人口来算,每人只能保留两百亩。剩下的全部没收……” “你疯了!” 费如鹤猛然站起,指着赵瀚说:“你这样搞,得不了天下,士绅大族会恨死你!” “你听我说完,”赵瀚笑道,“如果愿意主动捐献土地,那么剩下的土地,十年之内免收田赋,二十年内田赋减半。每人保留两百亩地,够你们吃穿用度了,更何况还有店铺、造纸坊和炒茶坊。” 费如鹤怒气稍微消减,连连摇头:“瀚哥儿,你这样真不行。我是无所谓的,我又不贪图享受。可别的士绅子弟呢?就拿费如饴来说,他在苏州花钱如流水,一件奇装异服就价值百金。你若杀到铅山县,他必然招募乡勇跟你打仗!” “唉,大明要亡了,你知道吗?” 赵瀚叹息道:“陕西、山西二省民乱,朝廷清剿几年,农民军越剿越多。福建、广东、江西、湖广,也接连爆发民乱,闽西、赣南现在还没平。北直、山东、河南的白莲教,剿而复生,除之不尽。辽东又被鞑子占了,年年叩关。朝廷没钱,增赋加税,而今只有辽饷,以后怕要征剿饷。你觉得,是不是到王朝末世了?” 费如鹤默然。 赵瀚继续说:“如今的江西,只差一场大灾,到时必定烽烟四起。你知道民乱是甚样子吗?让我来打天下,还给你每人留二百亩地,还给你留店铺和工坊。遇到其他农民起事,怕不直接把你家抢光了!” 费如鹤依旧不说话。 赵瀚继续说道:“南赣那边的田兵,只让地主交出三成土地,剩下的减租减息。他们算是少有的克制,你知道山西、陕西是甚鬼样吗?” 费如鹤扭头望着窗外,似乎不愿多看赵瀚一眼。 赵瀚说道:“山西、陕西二省,农民军所过之处,士绅大族无一幸免。他们倒是不要土地,却要抄家灭族,把钱粮给抢光,把家奴、佃户、平民全部裹挟从军。就像蝗虫一样,越滚越多,吃完一个县,再去下个州,过境之后几成白地!” 费如鹤终于动容,可能是联想到自家遇到这种情况。 赵瀚朝外面一指:“我在武兴镇闹一场,周围几个村,佃户全都蠢蠢欲动。你信不信,只要我放出一点风声,他们自己就杀地主起事了。为何会这样?你敢不敢回答?” 费如鹤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这里跟铅山县不一样,铅山县更富裕,这里太穷了!” 赵瀚冷笑:“对于贫苦百姓而言,铅山县的富裕,只是他们能勉强活命。我说过了,铅山县只差一场大灾!为何如此局面?士绅侵占土地太多,对佃户的盘剥已至极限!” 费如鹤辩解道:“我家可没把佃户往死里逼,便是我爷爷,也是要面子的,田租收得非常低了。” “你家收得低?费氏族长呢?那死老头收得可重了!”赵瀚冷笑道,“一旦农民起事,管你家的租子低不低,把你整个费氏都洗劫了再说。我再问你,费家的土地是怎么来的?” 费如鹤回答:“做生意赚钱,买来的。” “你自己信吗?”赵瀚讥讽道,“两百年前,费氏不过偏居横林一隅,便是做生意起家之后,撑死了也只有上千亩地。如今,费氏各宗的土地加起来,至少有几十万亩吧?都是正经买来的?费氏各宗,哪家没放高利贷?包括你家!” 费如鹤无言以对。 高利贷属于地主的大杀器,自耕农遇到困难,只能借高利贷度过危机。借了又还不起,那就得咬牙卖地,土地渐渐向大地主集中。 费如鹤突然质问道:“你分土地给农民,就能天下大同?就算所有士绅都听话,把土地交给朝廷处置,再由朝廷分配给百姓,还禁止土地买卖流转。可百年之后呢,两百年之后呢,天下人越来越多,哪有土地继续拿出来分?” “能有两百年的天下太平不好吗?”赵瀚说道。 费如鹤冷笑:“那是强夺士绅土地,换来的两百年太平!士绅何辜?” “士绅何辜?”赵瀚猛拍桌子,“天下哪个士绅,敢问心无愧说出这句话!” 费如鹤欲言又止,无力反驳此问。他一向表现得很莽,今天说这么多,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这家伙并不蠢,只是经常缺根筋而已,也可以说是没心没肺。 跟他爹一个样子,费映环也没心没肺,脑子其实聪明得有些可怕。 赵瀚又说道:“统一天下之后,咱们可以开工厂,把货物卖到海外,赚那些异国番邦的钱。粮食不够,就多多推种番薯、苞谷。若土地不够分了,也可以海外移民,只要朝廷不乱套,总是有办法可想的。” “容我再想想。”费如鹤心烦意乱。 “嗙!” 赵瀚猛拍桌子:“你口口声声,说要做甚大事。可事到临头,却小家子气。我要的是天下,你只顾盯着自家一亩三分地,你像什么能干大事的样子?老子今后打下安南,赏你几万亩地又有何难?天下都有了,你还怕没地吗?钓鱼都要有鱼饵,你鱼饵也不挂,是想做姜太公?” 费如鹤豁然开朗,是啊,天下都有了,还怕没有土地? 赵瀚又说:“干大事不惜身,死都不怕,却怕自家的地没了?费如鹤,你是要干大事的人,不是乡下目光短浅的土财主!” “哐!” 费如鹤面红耳赤,一脚把凳子踹翻,拍桌子说:“老子便豁出去了,不要命,不要钱,不要地,就是要干大事!” 扯尼玛半天,还是“干大事”三个字有效果。 100【赵老爷来了喜纳粮】 黄家祖宅,不知什么时候建的,但大部分扩建于正德朝。 黄氏宗祠,也建于正德朝。 原因很简单,弘治、正德年间,黄氏族人出了个大官! 建筑倒是修得阔气,但从细节而论,远远不如富庶地区。一是黄家财力有限,二是设计师和工匠的水平不足。 如今,花园被赵瀚下令铲平,一段围墙也被扒掉,跟墙外平地连起来,充作操练士卒的演武场。这就彻底毁坏宅子布局,看起来愈发不伦不类,难免失了咱赵老爷的体面。 五百多士卒,已全部回家,准备迎接农忙。 赵瀚坐于廊下台阶,望着空荡荡的操练场,此刻心中比费如鹤还要乱。 旁人看来,赵瀚一帆风顺,其实他处处遭遇挫折。 是理想和现实的妥协,是理论和实操的差异。说得好听一些,因时制宜、因地制宜。说得难听一些,赵瀚处处退让,很多事情他没法落实。 让小红担任妇孺科科长,只是管理全镇的妇女儿童。 这个职务,仅制止过于极端的家暴,普通家暴根本不可能去管。还有就是宣传“禁止溺婴”的政策,勒令全镇寡妇不得殉夫,给镇中孤寡提供一些有限帮助。 几乎管不到男人,却依旧被说三道四,全靠赵瀚的威信强制推行。 赵瀚想要团结自耕农,同样搞得里外不是人。 首先,自耕农仇视赵瀚。 他们跟黄遵道的血缘关系较近,几乎不受黄老爷的压迫盘剥,反而有时还得到黄老爷的救济。并且他们有土地,面对无数佃农,他们充满了优越感。 现在,黄老爷的救济没了,他们的优越感也没了,他们看不起的佃户居然分到土地! 他们根本不会去想,只要再过一两代,血缘关系变得疏远,子孙一旦遇到天灾,必被大地主夺去田产,到时候也会沦落为佃户。 他们只知道,赵老爷是个大恶人! 其次,在对待自耕农、小地主的态度上,佃户们也对赵瀚腹诽不已。 佃户们觉得,这些有土地的,都该全部杀光了分田。赵老爷太过心善了,还留着那些狗崽子,指不定哪天就要勾结外人报仇。 双方矛盾,很难缓和。 自耕农还稍微好些,佃户们已经对小地主动手了。他们不敢违抗赵瀚的命令,不敢直接杀死小地主分田,却三天两头就去找麻烦,小地主被搞得非常害怕出门。 私塾里面同样如此,佃户家里的小孩,抱团欺负小地主、自耕农家的孩子。 这只是个偏僻小地方,未来在大地方操作,矛盾恐怕还会继续放大。 军队的问题,暂时还不明显。 但如果去外地作战,不说离家多远,只说前往隔壁村镇,他们会不会杀人抢劫,会不会勒索敲诈? 必须要统一思想! 李自成的“闯王来了不纳粮”,不管能否做得到,也算是一种思想,同时也是宣传口号。 元末的农民起义,也有思想依托,弥勒教那一套。 不管是口号,还是所谓思想,无非形成一种共识。就算做不到,就算谁都不当真,它也必须存在! 红色那套没法照搬,赵瀚只能从《礼记》中寻找,把“天下大同”思想给弄过来。 可是,赵瀚自己相信吗? 如果他都不相信,还想让手下相信? 另外,还有今后的政策转换,也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发展初期必须暴力,必须肃清地主,这样才能夯实根据地。但发展起来之后,不可能将地主完全推到对立面,否则赵瀚必然举步维艰! 可是,即便赵瀚做出妥协,还是要割地主的肉,地主又怎会愿意? 弄翻所有大地主,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执行力问题。 若把江西全省都占了,哪有那么多忠心的基层官吏,能够完全按照赵瀚的思路做事?他们肯定会欺上瞒下,打着赵瀚的幌子胡来,弄死旧地主,自己变成新地主。 当务之急,团队建设,思想建设。 “公子,该吃饭了。”小翠不知何时走来。 赵瀚笑着站起:“好,吃饭。” 小翠改名黄翡,跟小红的黄绯读音很像。但两人性格迥异,小红敢去镇公所做妇孺科长,小翠却不敢抛头露面,只想留在赵瀚身边当丫鬟。 赵瀚边走边说:“我编了一出戏,茂生说演员……就是戏子不够,你去演个旦角吧。” “公子,我不会唱戏。”小翠婉言拒绝,她虽出身丫鬟,却觉得戏子低贱。 赵瀚解释道:“这种戏,不怎么唱,都是在说话。还有,现在没有家奴了,一律改叫佣工。今后戏子也不低贱,你莫要看不起戏子。” 小翠害怕惹赵瀚生气,连忙解释:“公子,我没有看不起戏子。” “那你就去演戏。”赵瀚笑着说。 小翠满肚子的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下来,只是听从命令而已。 直到,陈茂生给她念剧本,小翠好几次听得伤心大哭…… …… 六月,川军奉诏剿贼,射杀义军首领紫金梁。但先胜后败,参将中伏而死,义军借其旗帜,诱杀其他官兵,川军连续大败。 整个四川,已经没什么官兵主力,只待农民军缓过劲来,就能大举入川进行裹挟。 七月,鞑子攻取旅顺。 驻守旅顺的总兵官黄龙,派水师援助鸭绿江,被孔有德等汉奸趁虚而入。黄龙因兵力不足,数战皆败,弹矢俱尽,自杀殉国。游击将军李惟鸾,先烧死自己全家,又带着残兵出战,力战而亡。 江西这边,瑞金农民军依旧存在,只要他们不攻打县城,就没有官兵出城去清剿。 江西巡抚解学龙,还在忙着修滕王阁。 滕王阁已经快要竣工了,非但如此,他还在旁边修建亭阁,作为士子名流的聚会场所。 文人们忙着拍马屁,称颂解巡抚振兴文脉,大赞其捐赠俸禄的无私义举——巡抚大人为了重修滕王阁,把自己全年俸禄都捐出来了。 被征来修建滕王阁的役工,由于没有工钱可拿,还要自带粮食工具,又被官吏克扣伙食,差点酿成暴动! 江西督学蔡懋德,引用“格位论”来解释《拔本塞源论》,被诸多士子奉为心学大儒,名声甚至传到江左诸府。 “格位论”因此得到士绅认可,刻意忽略对下平等,只是强调对上平等,商贾们更是自发掏钱进行宣传。 吉安知府、庐陵知县,忙着送秀才去乡试,完全把武兴镇的民乱给忘了…… 武兴镇又是另一番景象,虽然五月份遇到干旱,但旱情并不严重。 而且,赵瀚开放水渠,让农民随便使用。距离水渠较远的田地,还让农民互助帮忙挑水,没有受到太大的旱灾影响。 放眼望去,一片丰收景象! 等新稻晾晒完毕,赵瀚也不派人催赋,只让四个村长带头,主动挑自家粮食到镇公所。 农民们暗中观察,发现真的没有征收火耗,也没有征收杂派和辽饷。而且,是按照万历年间的标准征粮,还不使用特制的大斗坑害百姓。 渐渐的,有农民主动把田赋送来,待遇居然跟四个村长一样。 全镇轰动! 陈茂生、费纯累得腰酸背痛,派人来叫苦:“镇长,送粮的百姓太多,能不能再调拨一些人手?” 没办法,只能招人。 私塾里的两个塾师,自耕农和小地主家的士子,都被临时征召过来干活,承诺每天给他们发工钱。 黄顺德家里是自耕农,若论血缘,属于黄老爷的堂侄。 这货一直考不上秀才,又没钱到县城继续深造,只能窝在家里勤奋读书。 对于赵瀚,黄顺德恨到了骨子里,但他又不敢逃离本镇,害怕自家土地被收走。 可一边恨着赵瀚,又一边主动登记造册,变相承认赵瀚的统治地位——只为领取赵老爷发放的陈粮。 被召去镇公所做临时工,黄顺德同样矛盾得很。 他不愿给反贼做事,又惦记反贼给的工钱,扭扭捏捏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隔得老远,黄顺德就目瞪口呆。 只见镇公所大门外,全是排队等待征粮的百姓。他们挑着新收的稻谷而来,脸上没有缴纳赋税的愁苦,反而一个个兴高采烈,等候期间还有说有笑,甚至有人唱起了黄色小曲。 黄顺德茫然走到征粮点,立即有人喊道:“昭义兄,快快过来帮忙!” 黄顺德认得此人,一个学童而已,连童生都没考上。只因顺从反贼,居然做了武兴镇的刑科科长。 “就来。”黄顺德应道,倨傲迈步过去。 武兴镇仅有两个秀才,一个是黄老爷的幼子,如今躲在县城不敢回来。一个是黄二爷的孙子,已经被暴民给杀了。 黄顺德自动晋级为最高学历者,他是童生,傲视全镇! 这货没有立即开始干活,而是翻阅征粮册子,很快就惊呼道:“我家的应征粮额,怎高出这许多!” 那个学童出身的科长笑道:“镇长说了,不出壮丁编练团勇,全家就按老规矩课税。” 黄顺德心头滴血,问道:“若现在出壮丁,是否还来得及?” “我不晓得,你得去问镇长。”学童科长笑道,言语间有些幸灾乐祸。 黄顺德立即跑进公所,顺利获得召见。他不敢怠慢,规规矩矩作揖:“赵……镇长,我家现在出壮丁练勇,今年的夏粮能否一视同仁?” “可以,只要出了壮丁练兵,那咱们都是自己人。”赵瀚笑着说。 黄顺德告退之后,疯狂往家里跑,让自己的哥哥赶紧去参军。 什么从贼,已经顾不得了。 反正他只是童生,朝廷也没有优待,考功名更看不到半分希望,还不如现在少纳粮得到实惠。 以往年月,官府不断催收,几个月都征不齐的夏粮,如今两天时间就全部搞定。 而且,还是农民主动纳粮,主动把粮食挑到镇公所! 大哥参军,自己做公所临时工,家里比以往少纳了田赋,黄顺德飞快扭转自己的观念。 反正已经从贼,不如从得彻底一些。 “你想当官?”赵瀚笑问。 黄顺德义正辞严道:“晚生并非贪图高官厚禄,只因仰慕镇长德行威严。而今贪官横行,污吏遍地,惟镇长清廉爱民。纳粮一事,令晚生叹为观止,愿为镇长驱驰效力!” “哈哈,那就任命你为武兴镇团勇营主簿。”赵瀚当场收下。 黄顺德脸色一变,连忙作揖掩饰:“得镇长器重,晚生必定鞠躬尽瘁以报大恩!” 黄顺德想做文职,今后方便投降官兵。 可赵瀚却给个军中文职,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职务,恐怕将被官府列入主要反贼名单。 而且,这货是自耕农出身,不受佃户们认可,他若贪污很容易暴露,反而比佃户出身的更好用。 赵瀚说道:“既然到了军中,那就以军职相称。我是团勇营总队长,你呼我总队长也可,呼我总长也可,莫要再叫镇长和老爷。” “谢过总长!”黄顺德连忙改口。 101【话剧公演和诉苦大会】 黄顺德搀扶母亲,带着全家前往打谷场,老父亲怎也不愿从贼,选择独自留在家中看门。 父母,兄长,嫂嫂,弟弟,弟媳,他自己和妻子,再加上年龄超过12岁的侄儿,家里的丁口刚好九个人。若再有一个孩子长成12岁,就达到了赵瀚的强制分家标准。 这也是黄顺德不满的地方,强迫别人分家析产,不符合儒家观念,也不符合道德风俗。 唉,形势比人强,不从贼就得完蛋啊。 便是赵瀚不动手,以前那些佃户,估计都能把他们欺负死! 打谷场已经坐了许多村民,都是奉命来看话剧的。一个村,一个村,慢慢演过去,每次观众几百人,再多就听不见演员说什么。 黄顺德全家来到打谷场,没收到什么好脸色。 换成以前,这些贱皮子佃户,早就冲过来喊“黄相公”,对他这个童生点头哈腰问好。 黄顺德宁愿像以前那样,给官府交更多赋税,至少能活得体面一些。 他的大哥黄顺功,却认为如今更好。 自耕农虽然没有分到土地,却也是获益者。少交田赋,不交火耗,不交杂摊,不交丁役钱,家里能多留好几石的粮食! 若非父亲和弟弟拦着,黄顺功早就投靠赵瀚了,全家种田可是他卖力最多。 现实复杂性就在这里,同样一个家庭,一母同胞兄弟,哥哥愿意支持赵瀚,弟弟却打心底厌恶赵瀚。 打谷场中间,有个临时搭建的戏台,全村老小围着戏台坐下。 黄顺德全家来得稍晚,只能坐比较靠后的地方。他其实没心思看戏,只因村长说了,又有什么好处,这才把全家都带来。 再等待片刻,人越聚越多。 终于,陈茂生走上戏台,拱手说道:“父老乡亲们,我是副镇长陈茂生,今年的收成好不好啊?” “好!” 男女老幼纷纷大喊,脸上带着幸福笑容,从没有现在这么高兴过。 陈茂生又说:“赵先生,赵镇长,还是觉得你们太苦。平摊下来,有每人不到两亩地的,这户人家多分一亩!什么意思呢?打个比方,你家里五口人,还不满十亩地,那赵先生就再给你们一亩!” “好!” “菩萨保佑赵先生!” “赵老爷是大好人啊!” “赵老爷长命百岁!” “……” 一片欢腾当中,许多农民直接跪下,虽然赵瀚此刻并不在场。 以明代的农业生产效率,南方最好的田地,一亩地就能养活一人。再往下细分等级,两三亩、三四亩地能养活一人。北方的旱田就要弱许多,产量只有南方的一半,甚至是更少。 以上数据,有个前提:官府正常征收田赋,不要胡乱摊派,不要乱征火耗,不要乱摊丁役。 算上那些贫瘠山地,武兴镇的耕地总面积,也就两万亩左右,平摊下来人均不到五亩地(未计算12岁以下孩童)。 而且,赵瀚自己还占了一万亩,导致人均耕地面积不到2.5亩。 陈茂生等众人安静,继续说道:“有人就要说了,地分得最少的,当初斗地主没有出力。凭啥这次发田,出力的捞不着,没出力的反而有一亩。” 许多农民暗暗点头,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但乡里乡亲不好明说。 陈茂生笑道:“这次额外分一亩地的农户,你们可得好生出力了。咱们五百多子弟兵,操练时鞋磨得快,现在到处是稻草杆子,你们要给子弟兵打草鞋!操练期间,你们每户分一人出来,轮流给子弟兵浆洗缝补!还有,赵先生打算开设济养院,济养村里的孤寡残疾,你们要轮流出人,给济养院挑水、担柴、扫地。这样子好不好?” “好!” 为了换得一亩地,做这些事肯定值。 而没能额外分地的农户,心里也稍微平衡了些。 陈茂生又宣布道:“赵先生还说,今年他初来乍到,真心跟大家做朋友。他念大家辛苦得很,所有佃耕的土地,租子再下调半成!已经交租的,明天可以去把退租领回家。” 全场轰动,手舞足蹈。 因为村民分到的土地,许多都不够家里人吃,他们还得佃耕赵瀚的田。之前就下调一成半,而今再次下调半成,等于田租只有去年的八成。 “奸诈之徒!”黄顺德嘀咕道。 黄顺功问弟弟:“你说什么?” “没什么。”黄顺德立即闭嘴。 不直接减租两成,而是春耕后减一成半,交租之后再减半成,无非持续给全体农户施恩。 其中,还带着立信。 已经收上去的租子,就如吃进嘴里的肉,这样都能退还给佃户,赵瀚的个人信用简直要爆棚! 黄顺德心想:如此奸诈之徒,惯会蛊惑民众,怕是要闹出大乱子。官府怎还不来清剿?都是些昏官、庸官!你们再不来剿贼,过几天重训团勇营,我可就要真正从贼了。 转念又想:若是闹得更大,到时候再受招安,我能不能混个一官半职呢? 管他的,先闹大了再说! 黄顺德心思百转之间,戏台上已开始表演话剧。 为了让底层百姓更有代入感,赵瀚改编的《白毛女》,没有啥文绉绉的唱词。排练期间,还让不识字的演员们修改,把台词对话都变成本地的方言。 故事以黄家镇为背景—— 杨白劳早年丧妻,只有一女喜儿。常受邻居杨大春母子照顾,两家和睦相处,少男少女情投意合,约定明年秋收后就完婚。 恶霸地主黄世仁,意图霸占喜儿,以重租厚利,强迫杨白劳年内还债。除夕之夜,杨白劳无力还债,被逼着把女儿卖掉,痛不欲生之下自杀。大年初一,喜儿被抢到黄家,受尽侮辱折磨。接着,又驱逐杨大春母子。 男主角杨大春,其母亲被驱逐时,风餐露宿害病死了。他被一个赵先生所救,赵先生听闻黄世仁劣迹,同意帮他把喜儿救出来。 喜儿怀有身孕,被好心的黄家侍女放走,途中生下婴儿夭折。躲入大山之中,一头青丝变成白发,又因为偷取庙中贡品,被村民奉为白毛仙姑。 赵先生带着杨大春回来,镇压了黄世仁,又给黄家镇百姓分地。听说白毛仙姑的传闻,杨大春进山寻找多日,有情人终成眷属。 戏台上。 小翠演喜儿,陈茂生演杨大春,费纯乔装扮演黄世仁,费如鹤全程扮演不说话的家奴。其余演员,都是镇公所的公务员,以及赵瀚府上的丫鬟婆子。 村民都觉得很稀奇,第一次见到话剧。 唱词少就不说了,对话还是本地方言,而且穿着也非常普通,不是正经戏台上的戏服。 再加上,故事发生在黄家镇,黄世仁也是黄老爷,代入感简直满格了。 黄顺德的妻子看得起劲,他自己却满脸不屑,认为这种话剧上不得台面,台词和唱词都粗鄙不堪。 渐渐的,黄顺德惊骇起来,因为周围的村民都在躁动。 杨白劳除夕之夜,被黄老爷逼着卖女儿,想不通直接自杀了。大年初一,喜儿又被抢走,还遭到毒打和侮辱。 戏台上,几块门板竖起,算是黄老爷的卧室。 喜儿因为反抗,先在屋外被打一顿,又被拖到屋里强暴。 村民看不见门板后的情况,只听到喜儿一声声痛哭。离戏台近的,甚至能听到衣服撕裂的声音。 “打死黄扒皮!” 终于有村民绷不住,其他村民也跟着怒吼。 接着又冲上去数人,将扮演黄世仁的费纯,逮着一阵拳打脚踢,把可怜的喜儿给营救出来。 “好!” 看到喜儿获救,无数村民欢呼雀跃。 陈茂生连忙带人阻止,不停解释这是演戏,让村民们别当成真的。 倒霉的费纯,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得继续留在台上演戏。 接下来的剧情,同样压抑无比。 杨大春被驱逐,母亲半路惨死。喜儿逃出生天,却又孩子夭折,满头白发犹如疯子,又像是游荡在山中的野鬼。 终于,赵先生带着杨大春回来了! 赵先生智斗黄老爷,领导佃户造反。男女主人公重逢,并在赵先生的主持下,拜堂成亲结为夫妻。 长时间的压抑得到释放,村民们站起来欢呼,喝彩之声此起彼伏。 今天虽然没在上黄村演出,但黄幺还是被请来看戏。 他根本没看完,就悄悄躲到打谷场边,一个人捂着嘴巴无声痛哭。虽然他的遭遇,只跟《白毛女》少许类似,但就觉得这是在演他自己,他的青梅竹马也是在黄家惨死。 不知何时,新婚妻子来到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陪着黄幺流泪。 戏台上,《白毛女》已经演出结束,接下来的环节是诉苦大会。 江大山第一个上台:“我是外姓人,比你们很多人都苦,黄老……黄遵道专门欺负外姓人。我家祖上也是有地的,都被黄遵道的祖宗占了。外姓人交的租子最重,好处见不着,坏事全沾上。押粮是苦差事,自己带吃的,把粮食押去县城。贪官污吏总是找茬,把粮食故意撒出来,说我押的粮没装满,缺额全得咱们押粮的自己补。” “黄家的宗祠、祖宅、水渠,若是需要修补,次次我都有份。不给工钱,不给口粮,干得不好还要挨打。十多年前大旱,黄遵道派家奴催租,把我家的粮食抢走,我爹、我哥哥嫂嫂,都是被活生生饿死的……” 说着说着,江大山就哭起来,根本无法再继续说话。 陈茂生让他下台,问道:“还有谁要诉苦,上来敞开了说,咱们都是苦命人,不要憋在心里难受。” “我来说!” 这次不是托儿,一个老农冲上戏台,开始诉说自己的凄惨遭遇。 黄顺德听得心惊肉跳,同时也变得沉默起来。他从小刻苦读书,后来家里人口增多,日子渐渐变得拮据。而他自己又科举无望,二十多岁开始学种地,并不十分关心村民的生活。 直到此刻,黄顺德才知道,他的堂伯干了那么多坏事。 这样的大地主,该不该打死了分田地? 黄顺德的思维变得混乱起来,他是读书人,而且吃苦不多,心底还保留着一丝士子的追求。 “娘,大伯真干了这许多坏事?”黄顺德低声问道。 黄母叹息一声:“唉,人都死了,莫要多问。” 那就是真的了。 黄顺德不知该说什么,就愣愣站在那里,听村民一个个上台诉苦。 (感谢往事成烟、摇身一变,还有两个手指图案不晓得咋描述id的朋友的盟主打赏。也感谢其他各位书友的打赏!) 102【天下大同】(为盟主“树犹如此12”加更) 黄家祖宅的会客厅,被改造为武兴镇公所会议室。 今天,是大同会的成立会议。 参会者共有十二人:赵瀚,庞春来,张铁牛,陈茂生,费如鹤,费纯,黄绯,黄翡,江大山,黄幺,黄顺,黄顺甫。 黄顺甫就是那个学童科长,虽然属于自耕农出身,但跟黄老爷血脉比较疏远。 而且,他家的地虽然不少,但丁口也多啊,已经被赵瀚强制分家了。 在黄顺甫看来,分家什么的无所谓,能少交赋税才是重点,他家今年终于能吃饱了。 作为本镇第一个主动投效的读书人,而且做事非常积极认真,赵瀚当然是要加以重用的,大同会的成立大会也允许其参加。 赵瀚笑问:“都看了《白毛女》吧?” “看了。”众人点头。 “如何评价此戏?”赵瀚又问。 “没有弋阳戏好看,”费如鹤率先开口,说完又补了一句,“我见村民都义愤填膺,这个戏是演给他们看的,想必已经演到他们心里。” 黄幺感慨道:“演得很真,我每次都不忍看完。” 小翠说:“我排练的时候,演着演着就哭了。” 费纯则哀叹道:“能不能换个人演黄世仁?后面这几场,要不是有团勇营站岗,我怕要演一次被打一次。” “哈哈哈哈!” 众人放声大笑,就连庞春来都笑个不停。 幸好演出的时候,沾了假胡子,还戴着帽子,否则费纯出门就要被打! 庞春来虽然一直想要造反,但他的造反思想很传统。无非结交士绅大族,结交三教九流,静待天下之变,趁机揭竿而起。 直到现在,庞春来渐渐被赵瀚影响,开始接受底层变革路线。 庞春来发言道:“话剧这种戏很好,老百姓一看就懂。先演《白毛女》,再开诉苦大会,老百姓的情绪就调动了。若官府敢派兵,老百姓不会答应的,他们都不想再过以前的苦日子。老夫觉得,今后每到一个地方,就先给农民分田,再演《白毛女》,接着开诉苦会。开完诉苦会,立即招兵买马,百姓必定踊跃投军!” “庞先生说得好!”赵瀚带头鼓掌。 “啪啪啪啪!” 其他人也跟着鼓掌,他们已经知道了,庞春来是赵瀚的老师。 赵瀚突然说:“衍初(黄顺甫),你来读大同会的总章。” 被赵瀚单独点名,黄顺甫非常兴奋,连忙站起来朗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赵瀚询问众人:“都能听明白吗?” 读过书的点头,没读过书的点头又摇头,大概是能听懂一小部分。 赵瀚吩咐道:“衍初,你给大家用俗话讲讲。” 总章里面是有翻译的,且是赵瀚夹带私货的翻译,黄顺甫照着念就是: “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是要有公心,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朝廷是皇帝的朝廷,是当官的朝廷,是地主的朝廷,也是工匠的朝廷,是农民的朝廷,是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朝廷……” “既然是大家的朝廷,选官做事的时候,就该选好人做官,就该选有能力的做官。” “朝廷跟官府,应该讲信用,对待老百姓要和气,不能整天只晓得盘剥百姓。” “官府和百姓,百姓和百姓,都该亲如一家人。要爱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子女,也要爱别人的爹娘、别人的子女。” “老人应该安享晚年,人老了不能干活,也该有吃有穿,有儿女孝顺送终。年轻人就该有田耕、有工做、有活干、有书读,更有能力的,就让他们去做官,把天下治理得更好。小孩子要有人养,让他们顺顺道道的长大。” “没有子女的老人,没有丈夫的寡妇,没有爹娘的孤儿,官府该救济他们,左邻右舍也该帮他们。” “男人长大了,都可以娶媳妇,都可以找到活干。女人长大了,都可以嫁个好人家。” “财货钱粮,自己辛苦赚来,不要嫉妒别人,不要铺张浪费,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别人有才学、有力气,也不要去嫉妒。有才学的人,有力气的人,应该好好做事,不要仗着才学和力气就欺负别人。” “这样一来,老百姓就不会想着造反,也不会舍家去当盗贼。不闩门都没人来偷窃。这就是大同!” 有些翻译,是赵瀚故意曲解的,听得费如鹤等读书人一阵皱眉。 江大山、黄幺等不读书的,却听得无比向往。 黄幺赞叹道:“这是孔夫子的书吗?写得真好!” 赵瀚笑问道:“你们想不想天下变成这个样子?” 费如鹤吐槽道:“谁不想啊?古今没有哪个圣贤能做到。”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要不要去做,又是另一回事,”赵瀚叹息说,“天下大同,不容易做到。但能接近一分是一分,能做到一分是一分!” 江大山突然说:“朝廷就做不到让好人当官,县里都是些贪官,这天下大同,怕是不好来。” “大地主也坏得很,有大地主在,肯定搞不成天下大同。”黄顺也出声道。 “嗙!” 赵瀚猛然拍桌站起:“朝廷做不到,那就咱们来做。天下大同做不到,那就先让武兴镇大同,再让宣化乡大同,再让庐陵县大同,再让吉安府大同!” 武兴镇的变化,众人看在眼里,知道这是在造反。 但赵瀚亲口承认要造反,还加了一套大同说辞,仍旧让在座众人震撼莫名。 赵瀚目视众人,铿锵有力道:“让天下人皆有公心,不是只让别人去做,我就先从自己做起。我把名下的一万亩地,全都捐出来只剩一百亩。” “这些地,今后就是武兴镇的公产,用来给老百姓做好事。今后哪个立功,就从一万亩里奖励土地。哪个农民攒了钱,也可以把地卖给农民,但只卖给地少的农民,卖给辛苦种田还不够吃的农民!” 其他人听到这话,只是震惊和佩服。 费如鹤却静静望着赵瀚,他知道这一番话,多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很管用,费如鹤听进去了。 那一万亩地虽是抢来的,但只要赵瀚不继续造反,官府很可能就默认了。赵瀚是真的捐出了一万亩地! 赵瀚都能捐一万亩,自家那些地又有何不可? 为了干大事,值得! 赵瀚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斗志昂扬:“我成立这个大同会,就是要搞天下大同。让昏君退位,让贪官滚蛋,让男女老幼都吃饱饭。谁愿跟跟着我做事?谁愿意加入大同会?” “我!” 陈茂生和黄幺,同时吼出来。 第三个响应的,居然是学童科长黄顺甫,他踌躇满志道:“我治的本经便是《礼记》,今日方悟其真义,此圣贤大道也!” 其他人也跟着响应,只剩费如鹤、费纯、小红、小翠。 “女……女人也能加入吗?”小红有些不敢确定。 赵瀚笑道:“你都当科长了,还怕不能入会?” 小红腼腆道:“我那个官儿,只能管女人和小孩。这个大同会,怕是不一样的,以后要管很多人。” 赵瀚摇头说:“大同会,只是会社,不是官府,当不得官。拿不到俸禄,反而还要每年交会费,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当然,会费不多,老百姓也交得起。” “那我加入。”小红笑道。 小翠犹豫一番:“我也想入会。” 费纯看看费如鹤,等着少爷表态,他不敢擅自加入。 费如鹤站起来说:“我要干大事。你这个大同会,不是一般的大事,是捅破天的大事。老子便豁出去了,陪你赌一把,看能不能把天捅破!” “很好,既然大家都愿意加入,那咱们便是同志了。”赵瀚笑道。 费如鹤嘀咕道:“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同志,古已有之,本带褒义,指志同道合之人。 在明末,特指党争同伙,已经隐约变成了贬义词。 赵瀚解释道:“党争为私利,便不是好词。咱们为公义,便是好词了!” 说完,赵瀚又开始宣布:“现在咱们有三套班子,大同会、武兴镇、团勇营。武兴镇公所的主要官员,必须是大同会的会员。团勇营改名为子弟兵,都是老百姓的子弟,大队长及以上必须是大同会的会员!” 庞春来皱眉道:“今后如果地盘做大了,也让大同会管着官府和军队?怕是要乱套!” 赵瀚解释说:“大同会虽有内部职务,但包括我在内,所有会员,没有高低大小之分,也没有俸禄可拿。大同会的内部职务,无权干涉官职和军职。官府按官府的职务走,军队按军队的职务走。” “不可能的,”庞春来摇头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赵瀚叹息说:“如果发展到那种地步,我肯定要解散大同会。” 不再纠结这个,赵瀚直接说:“咱们盟誓入会吧!” 宣誓仪式也改了,得按古人乐意接受的方式来。 在桌案上摆一牌位,无主牌位,代表天地,代表圣贤,也代表万民。 赵瀚领着众人,对无主牌位跪拜,行九叩大礼,最后对着牌位宣读誓言。 做大事,必须要有仪式感。 九叩大礼一拜,大同誓言一喊,本来不怎么当回事的费如鹤,都莫名其妙感到热血沸腾。 似乎有天地神明注视,世间神佛都在保佑,天下兴亡就寄托在他们身上。 崇祯六年,七月九日,大同会正式成立。 103【你以为我只会修滕王阁?】 赵瀚家里的丫鬟婆子,要么是无家可归之人,要么想留下来工作赚钱。 现在只剩下四个,全部换成短期佣工契约。一个负责劈柴煮饭,一个负责浆洗洒扫,另两个给赵瀚和庞春来端茶倒水。 本来更多,被送去济养院了,主要以婆子为主。 朱元璋都在全国搞济养院,赵瀚要实现天下大同,怎能不把济养院弄起来。 现在济养院的鳏寡孤独还很少,因为老人往往选择自杀,今后就会慢慢变得多了。 他们也不是吃闲饭,要力所能及的做些事情,比如给子弟兵缝制棉鞋和军装——即过冬的衣服,赵瀚买了批棉布和棉花,都是向来往客商订购的。 玉米和红薯也有了眉目,一个跑“赣中—湖广”路线的客商,答应下次把玉米、红薯种子运来。 中午,饭桌。 庞春来扔了个小册子,然后端起碗吃饭:“这是茂生改的,你那套说辞,有些在村民面前不顶用。” 赵瀚接过来一看,顿时笑起来:“确实是我的疏忽。” 农忙过后,赵瀚没有选择扩张,而是让会员宣传大同思想,让村民和士兵明白自己要干啥。 一番实践之后,宣传内容被陈茂生改了许多,剔除一些高大上的东西,全部改成口水话和俚语:大同就是让老百姓吃饱饭,大同就是让老百姓不受欺负……诸如此类。 庞春来建议道:“茂生可以调任礼科科长,专门宣传大同思想,不是给他降职,他真不适合做副镇长。黄顺甫办事很扎实,可以升为副镇长。你看如何?” “可以的。”赵瀚点头认同。 突然,一个女佣进来禀报:“先生,黄主簿求见,还带来一个上坊村的。” 小翠没做丫鬟了,被调去镇公所妇孺科,跟小红一起宣传大同思想。也就是每天跑去串门,跟女人们拉家常,专在妇女儿童之中搞宣传。 “请他进来。”赵瀚说道。 不片刻,黄顺德走进饭厅,身边还跟着一个士子。 见赵瀚正在吃饭,黄顺德迟疑道:“总长,要不属下先去会客厅等着?” “不必,”赵瀚笑道,“大中午的,还没吃饭吧?快坐下一起吃。小竹,再添两副碗筷来。” 黄顺德连忙引荐:“总长,这位是上坊村的童生,杨桂,字冠举。” 杨桂作揖道:“晚生拜见赵先生。” “好说,快坐下吃饭。”赵瀚拉着两人坐下。 杨桂刚坐下又站起来,拱手道:“求赵先生做主,把上坊村的乱子给平了。” “上坊村又乱了?”赵瀚惊讶道。 上坊村在武兴镇的正北偏西,村中多山地,民众非常穷困。 武兴镇四个村子丰收之后,一些妇人回娘家,带着新米接济娘家人。少不得就要吹嘘一番,说武兴镇家家都能吃饱,把上坊村的村民给羡慕坏了。 于是,自发暴动。 大小地主,要么被杀,要么逃跑,上坊村的农民开始分田。 赵瀚忙着做思想宣传工作,没时间管邻村的事情。当然,主要是害怕擅自行动,会激起上坊村村民的反感,把他们当成来抢占土地的。 杨桂虽然是童生,但属于自耕农,家里也没几亩地,这次算躲过了一劫。 “赵先生,”杨桂哀叹道,“上坊村的农民,在杀死地主之后,分田时又自己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赵瀚询问。 杨桂解释说:“上坊村的好田,本来就不多,一半以上是山地。这分田的时候,谁分好田,谁分差田,根本就谈不拢,分到差田的都心怀不满。带头起事的佃户,又有私心,把好田都分给亲朋好友。他自己也占了许多土地,几乎把上田都占完了。” “原来如此。”赵瀚立即明白。 这是打倒了旧地主,领头者摇身变成新地主,不乱起来才怪! 杨桂继续说:“今天早晨,不服气的村民,上门去讨说法,却被殴打了一顿。消息传开,全村又闹暴乱,死伤二十多个人。现在领头的全死了,群龙无首,谁都不相信谁。” 黄顺德在旁边补充说:“上坊村的村民,公推冠举兄(杨桂)为村长,请总长亲自过去主持分田。” 赵瀚笑道:“上坊村的农民,连本村的不信,就那么相信我?” 杨桂拱手说:“赵先生爱民如子,办事公允,周围村子哪个不知?” “行吧,那我就去一趟。”赵瀚说道。 吃过午饭,赵瀚带着一票人过去,发现上坊村真的穷啊。 全村拢共不到五百人,连续两次暴乱,死得只剩四百二十几个。若是均分土地,人均耕地面积九亩以上,远远超过武兴镇这边,但一大半都是贫瘠山地。 黄老爷为啥人多势众? 就是因为武兴镇地处河湾地带,土地又平又肥还不缺水,农业生产条件碾压周边村落。 赶到村口,杨桂对一个村民说:“赵先生来了。” “赵先生来了!”村民惊喜高呼,然后朝着村里奔跑。 不多时,上坊村的村民,拖妻带子前来,就连争斗受伤的都来了。他们呼啦啦跪一地,满怀期待的看着赵瀚,这些农民谁都不相信,现在只信赵瀚这个外地陌生人。 接下来半个月,就是主持上坊村的分田工作。 没有再按户数来分,而是按人头均分,拿到差田的酌情多分。同时,派遣礼科、妇孺科干部,进驻上坊村宣传大同思想。 杨桂被任命为上坊村村长,该村划入武兴镇治下。 上坊村都按人头均分土地,其他四个村子难免心里不平衡。 于是,赵瀚再次主持分田,把捐出的一万亩地,按照人口重新调整,一下子又分出六千亩,全镇只剩四千亩地作为公产。 二次分田还没结束,北边偏东的乾上村也炸了。 真的就跟传染一样,乾上村佃户发起暴动。而且,有了上坊村的前车之鉴,他们第一时间派人过来,请求赵瀚亲自去乾上村主持分田工作。 乾上村的情况,比上坊村好不了多少,也是贫瘠的山地无数,再加上地主盘剥,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转眼之间,赵瀚不再动武,却有了六个村的地盘,辖地总人口4936人(不含12岁以下孩童)。 …… 江西巡抚解学龙,终于把滕王阁修好。 他邀请士绅前来聚会,吃喝之间募集一笔银子,突然决定南下剿匪。 这厮本来人畜无害的样子,却猛地露出獠牙。 勒令南昌卫出兵三百,瑞州千户所出兵五十,抚州千户所出兵五十,临江千户所出兵五十……一路坐船南下,得到卫所兵八百余,又招募了五百乡勇。 都是一些叫花子兵,被各大卫所军官,临时从地里抓来充数,论战力还不如瑞金的田兵。 但是,解学龙给这1300多士兵,换上了崭新的官军衣服,又召集民夫多造旗帜,乍看上去真能把农民给唬住。 虽然一路都可以坐船,但解学龙还是征召了1500运粮民夫。 不到三千乌合之众,对外号称三万大军。 行军至赣州府,解学龙立即停下,派人到瑞金县做宣传。 瑞金农民军大惊失色,三大田兵首领立即开会,但意见却产生了分歧。 沈士昌是童生出身,认为可以趁机请求招安;何志源是佃户出身,认为应该暂避锋芒,躲进大山等官兵自己撤退;张胜是坐过牢的私盐贩子,不把官兵放在眼里,认为可以设伏将官军杀退。 三人莫衷一是,闹得非常不愉快。 事实上,刚开始的两年,他们配合得非常默契。但随着时间流逝,外部压力暂时消失,他们的矛盾就与日俱增。 巡抚解学龙,卡时间卡得特别好。 这货靠散播三万大军的消息,震慑住农民军之后,又派人私下跟沈士昌接触,许诺保举沈士昌为瑞金县典史。 都不等沈士昌答应,“三万大军”就杀到瑞金县,许多商船也被强行征召,密密麻麻插满了旗帜。 农民军暗中打探,搞不清楚官兵有多少人。 解学龙又效仿董卓故事,白天派一千人打着旗帜进县城,晚上又偷偷跑出来,第二天继续大张旗鼓进城。 连续数日,把农民军吓坏了,真以为他有三万大军。 沈士昌亲自跑进县城,请求巡抚老爷招安。 隔日,解学龙出兵攻打张胜,双方还没正式交战,沈士昌突然偷袭张胜的老巢。 张胜得知自己老窝被端,瞬间军心崩溃,被杀得屁滚尿流。 何志源见势不妙,带着心腹躲进大山。 解学龙任命沈士昌为瑞金县典史,带着军队进山追击,并让沈士昌做开路先锋。 沈士昌进山转了好几天,被何志源埋伏杀退,身边逃得只剩数十人。 解学龙立即撤兵,并以临阵脱逃为由,把刚招安的沈士昌给砍了。 旬月之间,瑞金县三大田兵首领,一个战死,一个问斩,一个躲在山里不敢出来。 修了一年滕王阁的解学龙,威名震慑整个南赣地区,便是太监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瑞金地主有苦难言,他们宁愿巡抚别来。 那“三万大军”作战太过勇猛,连解学龙都压不住,把半个瑞金抢成白地,地主家的余粮都被搬走大半。 就在解学龙班师回南昌时,庐陵县突然传来消息。 半个庐陵县,接连发生暴动,纷纷效仿武兴镇杀地主分田! 104【两个左秀才】 吉安府。 解学龙放下一封密信,努力克制却没忍住,破口大骂道:“阉贼可恶!” 幕僚李宗学忍不住问:“抚台为何动怒?” 解学龙把密信递过去,解释说:“铅山税监盘剥过度,有妖人创立密密教,愚夫愚妇信之者众。密密教已传到抚州,抚州知府写信来报,南丰县恐有教众起事!” 赵瀚还是离开费家太早,不晓得铅山县出大事了。 张普薇、马廖洋两个妖道,在铅山暗中创立密密教,不断有失地农民和佃户加入。 太监在铅山县大肆收税,损失被转嫁给农民和工匠,导致密密教信众突然激增。并且,已经出圈传到其他州县,甚至被几个弟子传播至抚州。 江义、周八在南丰县传教,前不久聚义于军峰山下。 封山附近的农村,已被密密教徒占领。二人正在联络的邱纯,这邱纯也是个妖道,占了云石浒一带的村镇。 他们杀死地主,不给朝廷上交赋税,只差没有公然造反,情况跟赵瀚那边差不多。 “抚台,妖人事大,不可小觑,当立即剿灭!”李宗学建议道。 解学龙头疼无比,叹息道:“萍乡县,也闹出民乱了。” “萍乡也乱了?”李宗学震惊无比。 解学龙说道:“袁州知府田有年,还算一个知兵的,未经朝廷许可,就在黄花桥设立营寨,派遣士卒堵住西出咽喉。田有年写信来,求我赶紧调兵镇压,若被乱民攻破黄花桥,今后想要清剿都困难,乱民随时可以逃去湖广。” 李宗学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把瑞金的暴民杀败,却有一支逃入大山,估计冬天就会重新出来闹事。 走到半路,庐陵县又是大规模民乱。 解学龙赶紧回驻吉安,正准备谋划平乱呢,铅山、南丰又出现妖道谋反。 萍乡也传来农民起事的消息,那里是真正的咽喉之地,是沟通赣中和湖南的军事、商业要道! 到处都出现民乱,该先剿哪一路? 解学龙其实是个牛人,历史上,他手下没有正规军,却把江西义军全剿了。而且,还不止以上这些,后来鄱阳湖周边也闹民乱,同样是解学龙出面平定的。 可惜呀,遇到南明小朝廷,卷入无休止党争。 罢官闲住,变卖家产,捐助军资。 南京城破,投江殉国。 解学龙耗费一年时间,在南昌慢慢修滕王阁,想要青史留名只是其中之一,更深层次的意图是捋清士绅关系网。 否则他哪来的银子剿匪? “老爷,外面有个左秀才求见。” “带他进来!” 一个穿着贵气的秀才,腰悬剑鞘走入,长剑被收走了。他拱手作揖:“晚生左孝成,拜见石帆先生。” 左氏属于江西大族,解学龙不便怠慢,笑迎道:“一表人才,果为栋梁,不愧是左氏弟子。” 左孝成开门见山道:“晚生去了一趟黄家镇,如今被反贼改名叫武兴镇。” “哦,快坐下说。”解学龙顿时重视起来。 左孝成端正坐下,说道:“暴民遍及半个庐陵县,杀害地主,强分田产。但各乡皆不足惧,跳梁小丑耳。惟那宣化乡的赵言,必须赶紧剿灭,否则定为心腹大患!” 解学龙问道:“那赵言有何奇异之处?” 左孝成解释说:“相传此獠为秀才出身,他在宣化乡创立大同会,取天下大同之意。杀地主,均田地,释奴仆,轻徭赋,练团勇,甚至改‘乡都制’为‘镇村制’。” “此獠虽为贼寇,却不取钱财为己用。抢来的土地,他捐给武兴镇做公产;抢来的银钱,他捐给大同会做会产。” “均田地时,亦公平不徇私,愚夫愚妇皆愿为其效死。周边都图佃户,杀了地主之后,也自愿请他去分田地。而今,半个庐陵县的反贼,皆奉所谓的‘赵先生’为主。” 解学龙听完这番话,立即知道事情大条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反贼! 左孝成又拿出几张纸:“这是大同会的会章和《白毛女》的话本。” 左孝成弄来的会章并不全,都是道听途说抄下来的,无非是陈茂生给农民宣传的那一套。 解学龙连忙接过来查看,越看越是心惊肉跳。他叹息道:“此人实乃乡野遗才,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 左孝成又建言道:“出兵须速。而今,虽半个庐陵县的乱民,都奉那‘赵先生’为主,但赵贼实际只有五都之地。其余乱民皆各行其是,并不听从赵贼的调遣。若再给赵贼半年时间,肯定能将周边反贼全部吞并。到时候,恐怕就得调用外省之兵!” 幕僚李宗学,此刻也把会章和话本看完,他拱手附和道:“抚台,此贼惯会蛊惑人心,务必速速将其剿灭!” “吾亦作此想。”解学龙深以为然。 于是,江西巡抚放着萍乡反贼不管,放着铅山和南丰妖道不理,开始谋划着如何剿灭赵瀚。 他没有立即出兵,而是联络庐陵县士绅,让士绅出钱出力招募乡勇。 庐陵县士绅大喜,他们早就想募兵了。 可惜朝廷不允许办团练,乡绅募兵形同造反,必须借用官府的名义。 而今,巡抚恩准他们招募乡勇,这些都属于家乡子弟兵,不怕打仗时被外来官兵洗劫。 解学龙很快得到乡勇三千,之前的“三万大军”实在太烂,直接从正兵变成乡勇们的辅兵。 操练月余,乡勇们能列阵了,解学龙立即带兵出征。 他不敢再继续练兵,因为赵瀚发展太快,暴兵速度估计也吓人得很。 …… 赵瀚其实很头疼,农民暴动一个接一个。 江西山多地少,加之官绅无数,土地兼并的程度,在大明可谓数一数二。 这里早就是个火药桶,他在武兴镇起事成功,官府还迟迟不来镇压,立即引来周边村镇效仿。 一个村起事,就能传染几个村,旬月间传染了半个庐陵县。 离得近的村落,愿意请赵瀚主持分田,愿意服从赵瀚的统治。 可那些离得远的,一边打着赵瀚的招牌,一边对赵瀚不理不睬,派去的政工干部都被赶回来。 忙活一番,赵瀚的地盘扩张到十二个村,治下人口约7800人(不含孩童),其中有四个属于贫穷山村。 编练子弟兵八百人,共计八个大队。 有十七个读书人投效,但全是学童和童生,暂时还没招到秀才。 “会首,商旅全部断绝了,这几天一条商船都没有。除非把乱子平掉,否则咱们订的货,根本就运不过来。”黄顺甫前来汇报。 赵瀚点头说:“不必着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商船不是被官兵拦截的,而是下游那些暴民,在杀地主分田地之后,竟然还划着小船打劫商贾。 赵瀚订购的玉米和红薯,全被这些水匪给吓回去! 处理一番军政事务,突然又有人来报:“镇长,有个姓左的秀才求见。” “秀才?”赵瀚大喜,“快请他……我亲自迎接!” 赵瀚快步跑出去,却见一个贫寒秀才,正袖手站在门口等候。 秋凉时节,此人还穿着单衣,脚踩一双稻草鞋。 “可是左秀才?”赵瀚笑道,“我便是赵言,快快请进!” 倒履相迎的把戏,让这秀才非常受用,他拱手道:“左孝良,字大善,拜见赵先生。” 赵瀚拉着左孝良往里走,说道:“我这地方,童生不少,秀才也有,就是躲着不肯见我。” 左孝良意有所指道:“我家若是地多,也不会来见先生。” “哈哈,让大善笑话了。”赵瀚不正面接话。 左孝良说道:“不瞒先生,吾与族兄,已在武兴镇观察多日,对先生的手段略有了解。” “你那族兄呢?”赵瀚问道。 左孝良回答:“投奔巡抚去了,他家里的地多。” 赵瀚摇头好笑:“情理之中。” 穿过回廊,左孝良并不进屋,而是站在门口说:“吾献一策,若先生能采纳,孝良愿为驱驰。若先生不采纳,孝良立即就走,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说无妨,我就喜欢快言快语。”赵瀚觉得这人很有意思: 左孝良评价道:“先生的宗旨,本是极好,吾亦苦求天下大同。可行事未免太过粗暴,不可为长久之计。” “你说不能直接杀地主分田?”赵瀚听明白了。 左孝良解释说:“田肯定要分,但不必直接杀地主。地主里面,也有乐善好施的,并非全都是坏人。” 赵瀚点头道:“确实如此。你觉得该怎么做?” 左孝良突然低声说:“吾观先生之大同会,颇能调动百姓。每到一地,先驻军队,再令百姓抗租抗息。到地主无法承受之时,再由官府出面,低价赎买土地分给百姓。” 赵瀚反问道:“哪有恁多钱买地?” 左孝良拱手说:“不必官府出钱赎买,只需重新给佃户分配田皮,让他们每年交些粮食给地主,算是分期支付购地银子。佃耕十年八年,便把土地给买了。” 这个方法,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把真刀子架在地主脖子上,再用软刀子慢慢割肉放血。 赵瀚仔细思索一番,说道:“可以试试看,效果不好再改正。但是,穷凶极恶的地主,必须杀之而后快!每到一个都(约几个村),至少杀一个最坏的地主,否则老百姓不会愿意跟我。” 左孝良就怕一刀切,此刻突然笑起来,拱手作揖道:“愿为主公效劳!” 105【实战练兵】(为盟主“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加更) 左孝良来投奔赵瀚,并非什么两面下注。 黄氏与左氏,皆为吉安大族。 黄家镇的黄氏,簧坝村的左氏,只是大族分出来的偏远小支。 左孝良的老家在簧坝村,位于武兴镇的河对岸,村民自发暴动分田地。此时已经被赵瀚接管,左孝良穷得只剩几亩地,反而因此逃过了一劫。 至于投奔巡抚的左孝成,老家则在永阳镇。 那里属于最前线,西边、北边和南边,都已被暴民占领。永阳镇因为商业繁荣,土地也比较肥沃,农民暂时还过得下去,因此没有出现杀地主的事情。 可士绅们还是害怕,悄悄召集族人和家奴练兵,时刻提防着农民揭竿而起。 左孝成、左孝良本来互不认识,直到两人都考上秀才,看名字就知道是族兄弟,于是关系迅速变得亲近。 宣化乡接连暴乱时,他们两个正在南昌乡试。 考举人双双落榜,结伴回乡时得知情况,又相约前往武兴村探查虚实。 一番探听,左孝成惊骇莫名,连忙前往吉安,跑去求见巡抚解学龙。 左孝良却喜忧参半,继续观察赵瀚的施政,居然渐渐的为之折服。 他家里已经很穷困了,乡试期间都吃不饱,还是左孝成送他几个肉饼。他十六岁中秀才,却次次乡试落第,朝廷还取消优免,这让左孝良失望透顶。 左孝良觉得,赵瀚可能会成事! “嗙!” 费如鹤把刀拍在桌上,一屁股坐下说:“是不是要打仗了?” “不晓得,”赵瀚头疼道,“下游的暴民劫掠船只,已经没有商船敢过来,消息自然也传不到。我已经派船前往府城,希望别被暴民给抢了,否则咱们的探子都回不来。” “应该要打了,”左孝良突然开口,“我的族兄,已经前去投奔巡抚,他知道武兴镇是甚样子。巡抚只要不傻,必定发兵来攻,不过肯定先打下游的暴民。” 费如鹤觑了左孝良一眼:“这又是哪个?” 赵瀚说道:“左孝良,字大善,秀才相公。” “呵,总算有秀才投奔了,”费如鹤笑了笑,问左孝良,“会不会带兵打仗?” 左孝良摇头:“不会。” 费如鹤嘴上毫不客气:“那就是文官,跟咱不是一路的。” 左孝良报以微笑,不与这厮计较。 赵瀚对众人说:“李家拐必须拿下,明日立即出兵,相关人员也跟着,你们各自回去做准备!” 李家拐是一个大村,甚至发展出集镇,地处禾水的几字湾处,土地非常平整肥沃。那里北边是山峦,河对岸还是山峦,是巡抚出兵的必攻之地。 如今被一群暴民占据,杀死地主之后,摇身变成新地主,还拉帮结派镇压佃户。 更可恶的是,这些家伙打着赵瀚的招牌,口口声声遵“赵先生”为主,却又拒绝政工人员进驻宣传。 如果解学龙带兵来攻,那些霸占李家拐的蠢货,很可能直接投靠巡抚,帮着官军跑来打赵瀚。 翌日,出兵。 八百子弟兵顺河步行前进,粮草则用小船运输——赵瀚太穷,买不起运兵的大船,只能自己造一些运粮小船。 左孝良跟在赵瀚身边,看着后面的叫花子军队,内心涌出非常古怪的情绪。 毛竹、黄竹、锅盖、菜刀、镰刀、剪刀……这样的队伍,能跟官兵作战? 偏偏精气神又很足,比左孝良见过的官兵好上百倍! 那个叫陈茂生的,听说以前是戏子。此刻走在队伍前方,带着大家一起唱小曲,士兵们不时发出欢笑声。 行军不是该庄严肃杀吗? 左孝良不知兵,有些搞不懂状况,他还需要慢慢融入集体。 赵瀚的主帅大旗,由一个叫刘柱的扛着。 那面大旗啥图案都没有,就一块靛蓝色的棉布。这是平民服装之色,因为靛蓝染色便宜,贩夫走卒都穿得起,可以用来代表老百姓。 传令官更有意思,腰插几面令旗还算正常,挂着一面铜锣也正常,居然还背着一只唢呐。 这传令官以前是民间乐手,专门给人婚丧嫁娶吹唢呐的。 听说,唢呐一吹,全军冲锋。 这是给自家吹喜呢? 还是要给敌人吹丧? 黄顺德已经走得脚疼,他是军中主簿,不敢叫苦停歇,只能一瘸一拐往前蹦。 “这才走几里路,就把腿都累折了?”赵瀚笑着打趣,忽然变得严肃,“今后跟士卒一起训练!” “遵令!”黄顺德连忙说。 他一个好端端的童生,被迫与泥腿子为伍,也算是逼良为娼了。 不过改造得还算可以,不再抵触赵瀚的政策,只是招安的心思还没彻底抹去。 “大善兄,”黄顺德挪到左孝良身边,“你一个秀才,以前还做过廪生,怎也跑来投靠赵先生了?” 左孝良反问:“你呢?” 黄顺德立即说:“我当然是仰慕赵先生风采,佩服赵先生的德行威严,认定了赵先生能够成事。” 左孝良说道:“我也是。” “呃……”黄顺德没法接,话已经被聊死了。 终于来到李家拐地界,传令官掏出喇叭吹小曲,用来吸引本村百姓的注意。 等来的村民多了,陈茂生立即上前,带着手下男男女女,高喊着大同社的口号,无非人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那一套。 “赵先生来了,咱们有救了!” 无数村民欢欣鼓舞,主动跟在队伍后面,还有人跑来给赵瀚带路。 左孝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喜迎王师! 霸占李家拐的那群暴民,被八百大军给吓住,多数躲进地主的大宅子里,个别机灵的直接逃进山中。 赵瀚将八百士卒分为四股,把大宅子给团团围住。 正琢磨怎么攻打呢,本村百姓突然抬来梯子,还主动帮他们靠墙搭好。 于是,狼筅兵举着带枝丫的毛竹,干扰墙内敌人的视线和动作。藤牌兵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拿着镰刀或菜刀,飞快的爬梯子翻墙,坐在墙上掩护长枪手上来。 张铁牛可不管那么多,三两下爬到墙头,拎着斧子就跳下去。 费如鹤见不得有人比他强,也提刀往下跳。 这两个杀坯以寡敌众,竟撵得敌人满院子乱窜。我军顿时士气高涨,也不管什么作战计划,纷纷跟着往院子里跳。 一炷香功夫,战斗结束。 张铁牛提着一颗脑袋过来,笑呵呵看向赵瀚,似乎等着被夸奖。 赵瀚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月的军饷没了,记大过处分!” 行军打仗期间,是有军饷可拿的。 张铁牛一头雾水,委屈道:“打赢了啊。” “军法官,你跟他讲!”赵瀚懒得跟这二货瞎扯。 学童出身的李显贵,瞬间跑过来说:“张铁牛队长,你这次犯了两个错误!” 张铁牛愁得直挠头,迷糊道:“我犯错了,还犯了两个?” 李显贵逐条讲述:“第一,此次作战,以练兵为主,训练士卒的实战配合,这是出发之前就下达的军令。你破坏了实战练兵!第二,军规有令,不得砍人头论功,你手里就拎着一颗人头!” 张铁牛目瞪口呆,瞬间无话可说。 赵瀚看着他手臂和肋部的伤口,再次鄙视道:“对付一群村霸恶棍,你居然受伤了,还受了两处伤,真是威猛神勇!” 张铁牛解释说:“都是小伤。” 费如鹤突然现身,笑道:“我全须全脚的,一处伤都没有。” “你也记大过!” 赵瀚非常生气,直接爆粗口道:“你他娘的是一大队队长,指挥着老子的标兵,居然扔下自己的兵,一个人跳进院里乱砍。砍到最后,人都见不着了,你的兵都找不到主官在哪!若是上了战场,你也这样丢下兵不管?就你这样,莫要干大事了,回老家当土匪去吧!” 费如鹤欲言又止,终究是自己理亏,叹气道:“是我错了,脑子一热,忘了手下的兵。” 乌合之众啊,赵瀚心里着急。 别看平时练得中规中矩,这还没遇到官兵呢,只打一群村霸而已,一个个就原形毕露! 赵瀚不再管这两人,对左孝良说:“你跟着陈茂生、费纯、黄绯、黄翡,学习怎么做事。先开仓放粮,吸引村民登记造册,不登记的就领不到粮食。户册造好,再按户口去清田分地,注意分田时有人偷奸耍滑。等分好了地,再演《白毛女》,公审这些恶霸,召开诉苦大会,宣讲咱们的大同思想。” “先生放心,我一定好生学着做事。”左孝良非常谦虚,虽然他知道这个套路,但还是没表现出半分不耐烦。 赵瀚又说道:“等把李家拐的政务搞完,我亲自做介绍人邀你入大同会。” 左孝良抱拳说:“必竭力而为!” 就在此时,被派往府城的探子,半路划着船回来,疯狂跑来报信:“先生,官兵打来了,足有六万大军。前面好多村镇的头领,都请你去主持大局,说要合兵对付官府的清剿。” “屁的六万大军,”赵瀚忍不住吐槽道,“巡抚、知府、知县,一起把屁股卖了,都凑不齐六万大军的粮草!” “哈哈哈哈哈!” 众人欢声大笑,本来还很紧张,被赵瀚一句话逗乐了。 106【就是换家】 三江口,泸水、禾水交汇处。 这里是解学龙聚兵、练兵之地,陆续有乡绅带子弟兵投奔。 子弟兵,顾名思义,就是家乡子弟。 佃农不配称“子弟”,多为族人和良家子,实在不行就让奴仆家生子补进来。绝对忠心,不会里通反贼。 如今解学龙的麾下,共有卫所兵800余,自募乡勇500余,士绅子弟兵3200余,另有2000多运输辎重的役丁。 河边军营。 解学龙坐于高台,面无表情道:“押上来!” 十多个军将士卒,被一股脑押到台下,纷纷哭爹喊娘,有人则破口谩骂。 有个军官嘶声怒吼道:“姓解的,爷爷是临江千户,杀我得有朝廷公文,你擅杀武将是要造反吗?” 解学龙冷哼一声:“在瑞金剿匪时,你就纵兵劫掠,我早就警告过你。如今平贼练兵之际,你又无故缺操,带兵侮辱良家妇女。杀了你又如何?来人,把这厮砍了!” 眼见刽子手提刀过来,军官又开始哭喊:“解老爷,我错了,我错了,我保证听话,求老爷让我戴罪立功!” 一刀下去,人头落地。 陆陆续续,问斩十余人,其中军官就砍了四个。 顿时全军肃穆,无人再敢喧哗,听着解学龙再次重申军令。 “抚台,孟暗先生率子弟兵来了。”幕僚李宗学快步登台,来到解学龙身边耳语。 解学龙闻言大喜,命令士卒继续操练,自己则疾奔向军营大门。 “解抚台!”李邦华拱手道,身后站着三十多个乡勇。 解学龙连忙作揖:“晚生拜见孟暗先生!” 李邦华笑道:“罢官赋闲之人,当不得如此大礼。” 解学龙又躬身道:“孟暗先生请入营。” 李邦华,吉水人,就在庐陵县隔壁。 他也是自耕农出身,当年父子二人,结伴进京赴考。穿的只是布衣,甚至没钱坐船,一路徒步走到京城。 之前的政绩就不说了,崇祯元年起复工部,很快改任兵部右侍郎,因治军得体升任兵部尚书。 半年之内,李邦华通过整顿京营,收回占役士兵上万人,清理虚冒兵员千余人,淘汰老弱残兵数万人,选编一万精锐进行操练。又严管京营军马,先将自己的班马减少三分之一,不准官员私自占用军马,着手开始整顿骑兵。 同时考察京营将官,清理京营库银,在得罪无数人之后,京营迅速恢复战斗力。 就在此时,鞑子破关而入。 李邦华选派三千精兵守卫通州,又遣两千精兵增援蓟州,自己亲率各部驻扎京城周边。 这个思路很清晰,不呆板死守北京,而是在京城以外布置防线。 扯淡的事情就来了,崇祯突然让李邦华回来,勒令京营精锐不得出去打仗,必须老老实实的守卫北京城。甚至连哨骑都不派出,完全断绝前线消息,李邦华气得想要吐血。 无奈之下,李邦华这个兵部尚书,只能窝在城里缉捕盗贼、捉拿间谍、禁止谣言、捐款制造火器。 因为李邦华整顿京营期间,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断了无数人财路。鞑子还没打退,李邦华就被罢官,滚回江西养老至今。 解学龙已经是个猛人了,如今又来前任兵部尚书,赵瀚这小小反贼的面子真大。 还好,王思任十月调任九江兵备佥事,如今尚且还在赴任途中,否则王思任多半也要来凑热闹。 全是能臣干吏! 将李邦华请进帅帐,解学龙指着地图说:“孟暗先生,晚生已派出探子,五日之后正式出兵。逆禾水而上,以永阳镇为中心,南北并进收复村镇,肃清周边反贼,将这些反贼朝上游驱赶。届时,各村镇反贼必定合兵,看似贼兵众多,其实各怀心思,反而更容易击破。” 李邦华看了一眼地图,问道:“阁下可有精兵?经得起长途奔袭那种。” 解学龙说道:“我出兵瑞金之前,在南昌募了五百乡勇,已经操练数月之久。虽勉强可算精兵,但恐经不起长途奔袭。” “那就算了。”李邦华叹息道。 解学龙问道:“先生有何妙计?” 李邦华指着地图:“若有数百精兵,就可坐船逆泸水而上。中途下船,借道步行前往永新县。以巡抚的名义,让永新知县征集船只和粮草。再顺禾水而下,直插黄家镇后背,将那赵贼的老巢一举拿下!咱们再大军逼近,配合绕后精兵,前后夹击贼寇。” 解学龙目瞪口呆,这个大迂回太牛了! 解学龙左思右想,突然决定道:“奇兵贵精不贵多,我立即拣选二百精锐。” 这个大绕后计划,共分为三段路程,其中两段都可以坐船。即便有一些山路弯绕,但也只需步行百里,训练了几个月的乡勇足够胜任。 李邦华说:“我来带兵奇袭,我带来的乡勇,也都可以算上。” “先生何必亲自奔波?”解学龙劝阻道。 李邦华冷笑道:“我虽年愈五十,却还走得动路,当年进京赶考也是走着去的。此行必须借道永新县,若是所托非人,一路烧杀劫掠,怕要激起永新县民变!到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庐陵县的乱子还没压住,永新县也得暴民遍地。” 解学龙肃然起敬,拱手长揖:“如此,就拜托先生了!” 可怜的前任兵部尚书,满腹韬略不能用来杀鞑子,只能带兵二百余镇压反贼。 翌日。 拣选二百精锐乡勇,再加上李邦华带来的三十多人,坐船沿着泸水绕道前往永新县。 算上联络永新知县,令其征船征粮的时间,若是一切都顺利的话,半个月就能绕到武兴镇后方。 到时候,赵瀚的老窝肯定被端,还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赵瀚会老实等着挨打吗? …… “不去跟各路首领汇兵?”费如鹤惊道。 赵瀚白了费如鹤一眼:“你又不是没看过《三国演义》,十八路诸侯讨董是什么下场?咱们不是十八路诸侯,而是十八路村霸恶棍,混在一起必定自乱阵脚。” “那咱们怎么打?”江大山问道。 赵瀚手里连地图都没有,全靠询问本地人,才知道路程和方向,他斩钉截铁道:“直接攻打吉安府城!”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已经听傻了。 官府大军压境,不想着如何退敌,竟然跑去奔袭府城。拢共八百杂兵,能攻下固若金汤的吉安府吗? 左孝良连忙劝阻:“先生,还请从长计议。” 庞春来似乎非常感兴趣,眯着眼问:“说说怎么打?” 赵瀚解释道:“官兵有船,顺着禾水而来,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咱们没有大船,只有一些小渔船,水战肯定拼不过,那就只能处处设防,处处被动挨打。想要扭转局面,必须攻敌之必救!” “理当如此。”庞春来点头道。 赵瀚继续说道:“官府本来就没有正兵,全靠募集乡勇,吉安府城哪会有兵防守?那里既是府城,也是县城,一旦被攻破,巡抚必须回兵,咱们的地盘就保住了!” 黄幺问道:“可咱们把兵都带走,武兴镇就不要了?” 赵瀚说道:“让所有村民百姓,提前收拾好家当。上游下游,前方后方,全部派人盯梢,一旦发现官军,立即划船回来告知,大家夥儿都暂时躲到山里。把粮食、钱财和衣服带走就成,房子任他们烧,庄稼任他们踩。只要人保住了,一切都可以重来!庞先生留在武兴镇,黄顺甫留在李家拐,左先生回簧坝村,获知敌情立即带百姓进山!” 黄顺德突然问道:“即便打下吉安府城,咱们孤军在外,官兵回师救援,又如何能挡得住?怕是去了就回不来。 赵瀚笑道:“打下府城,开仓放粮,在府城募兵。然后出城杀地主,煽动百姓造反。到时候遍地义军,咱们趁机转移,我看巡抚该怎么办!” “妙啊!”黄顺德心服口服。 左孝良傻傻看着赵瀚,心里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天生的造反头子。 本来全盘死局,一下子就活过来,反而把巡抚给将上一军。 当即安排分工,文官前去组织百姓,政工人员也跟着宣传,劝百姓不要心存侥幸,早做逃进大山的准备。 赵瀚亲率八百子弟兵,打着绑腿奔北坡,走山路直往梅塘镇而去。 他们其实可以走更平坦且更近的路,但沿途人多眼杂,很可能提前暴露行军动向。 李邦华的大迂回也是如此,害怕抄近道迂回泄露消息,于是直接从永新县绕后——李邦华还有个顾虑,怕山路走多了部队逃散,毕竟乡勇不适合奔袭,大迂回反而可以一路坐船。 赵瀚的军队轻装前进,后勤辅兵都没有,每人只带了三天干粮。 前往梅塘镇,直线距离60里,走山路却超过200里。 中途粮食将尽,杀了一个山中地主,略作补给继续行军。靠着绑腿和精气神,四天时间就抵达梅塘镇,立即杀地主开仓放粮。 有趣的是,李邦华的大迂回奇兵,两天前也从这里过去。 将梅塘镇搅乱之后,由于镇上的船只,早就被巡抚给征走,赵瀚只能摘店铺门板,绑起来做成木筏过河。 过河之后,直奔府城而去,只剩四十多里路! 107【遛狗】 中午时分,府城西北数里外。 赵瀚正在快速行军,突然前方出现一骑。见他们来了,立即后撤数十步,却始终堵在那里观察情况。 暴露目标了,肯定有人跑去府城报信。 江西的马儿不多,到处都是水网,骑马远远不如坐船方便。 能派哨骑出来打探,显然官府已经警觉起来! “吃饭!” 赵瀚也不着急走了,命令八百士卒聚拢吃饭。 费如鹤啃着饼子,忧虑道:“咱们漏了行踪,府城肯定大门紧闭。” 黄幺也说:“我以前押粮去县衙,被留下来筑过城。府城很高很大,东边是赣江,南边、北边都有护城河。西北边倒是没有护城河,却有山坡远远挡着,下去就是一片洼地。” 江大山说道:“我也押粮去过县衙,若是没有战船,只能从南北两边攻城。可城外全是街市民房,咱们穿过街市的时候,城里就能赶快关闭城门。” 偷城,不是那么好偷的,特别是吉安这种临水大城。 就算没兵防守,只要城门一闭,你爬墙都要爬老半天,而且还得弄来许多云梯。 填饱肚子,赵瀚拍拍屁股站起,突然说:“往北走!” 八百士卒突然调头,刚吃饱饭,行军速度很慢,就仿佛武装郊游一般。 哨骑远远缀在后面,一路尾随,直至天色将黑,才打马疾奔回府城报信:“府尊老爷,贼寇去了北方偏西,可能是往安福县流窜。” “不来府城就好,不来府城就好!”徐复生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安福县也是归他这知府管。 稍微冷静下来,徐复生又下令:“快坐船禀报解巡抚,就说有一股贼寇,往安福县的方向去了。” 赵瀚行军速度太快,虽然暴露行踪,但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只晓得是宣化乡的一股贼寇。 事实上,现在贼寇正满地乱跑。 …… 永阳镇。 解学龙接到各部汇报,脸色非常难看,他的初步作战意图,已经宣告失败了。 除了赵瀚之外,他没把其他反贼放在眼里,因此分兵南北驱逐。将那些不成气候的贼寇,驱赶着往武兴镇方向跑,目的就是要让大小反贼聚在一起。 到时候,反贼看似兵多,其实来源复杂,内部必然矛盾重重。 而且,聚在武兴镇方向,三面都有大山阻挡,还更方便一网打尽,最坏局面也只是反贼遁入山中。 换成其他农民军领袖,若谁拥有巨大威望,肯定会串联聚兵,合流共同抗击官府。山西、陕西二省反贼,就一向是那么搞的,因为单打独斗玩不过官兵。 可赵瀚却不接招,非但不出面聚贼,反而还玩起了失踪。 四邻八乡的贼头子们,以为赵瀚带人跑了,于是也琢磨着跑路。 禾水以北的农民军,拖家带口,翻越山岭,直往安福县流窜。禾水以南的农民军,则绕过大山,前往泰和县西部。 杀地主,分田地,这是坐寇行为。 官军一来,众贼惊惧,生生变成南北两股流寇。 赵瀚也失算了,他想让那些贼头,帮自己稍微阻挡几天官兵。可是别人也不傻,既然打不过官兵,那就直接玩流窜战术,跑去祸祸邻近的州县。 “你们怎么看?”解学龙问道。 幕僚李宗学说:“抚帅,当立即传令安福、泰和两县,命令知县联合士绅,尽快招募乡勇保卫地方。流寇,流寇,不能让他们流窜起来,否则贼势将越滚越大。” 左孝成则说:“赵贼才是心腹大患,可不管那些流寇,坐船直击黄家镇!” 李宗学也建议道:“先破黄家镇,再回兵追杀流贼。到时候已是冬季,安福县、泰和县应该也有乡勇了,我等派兵追杀堵截,冻也要把流贼给冻死。” 解学龙思虑良久,拍板说道:“便依此策,立即出兵黄家镇!” 其他人都奉命去办事,解学龙独自坐在帅帐,内心有一种深深的忧虑。 根据反贼俘虏的供述,“赵先生”拒绝合兵一处,完全不顾其他反贼的死活,而且似乎带兵进山做土匪去了。 但是,解学龙总感觉不对劲。 因为赵瀚在黄家镇的做派,完全不像要当土匪的样子,那就是冲着改朝换代去的! 数千官兵,从永阳镇坐船出发,很快来到李家拐登陆。 解学龙派出开路探子,自己坐镇战船等待消息。 又是半日过去,探子陆续来报,李家拐附近空无一人,进山的路上留下许多人畜脚印。 解学龙脸色阴沉,干脆派出数股小部队,沿着两岸村落进行探查。 全进山了…… 解学龙移师黄家镇,同样空无一人,镇上连根毛都没有。 怎么办? 解学龙根本不敢进山追击,因为他麾下的士卒,训练度实在太低。一旦山中遇伏,稍有风吹草动,必定全军崩溃。 幕僚李宗学出主意说:“再有月余便是冬天,山中苦寒之地,怎能长久作乱?只需陈兵黄家镇,一边操练士卒,一边耐心等待。让那些反贼,在山中自己冻死饿死。直到明年开春再进山,到时乡勇更加精锐,反贼则士气尽丧,可一举而破之!” 解学龙闭上双眼,苦苦冥思,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艘快船驶来,却是留在永阳镇督粮的水兵。 “抚帅,梅塘镇被贼兵攻陷,贼兵渡河往东去了。离开梅塘镇之前,贼兵杀了几个地主,好多佃户趁机起事,如今梅塘镇附近遍地贼寇!” 解学龙猛然一惊,大吼道:“快回府城!” 梅塘镇就在泸水边上,报信本该很快的。 可解学龙把船只全部征走,导致赵瀚抢不到船,只能用门板扎木筏过河。同样的,报信的士绅也没船,只能一路坐骡子疾奔,消息拖到现在才传过来。 那匹骡子,还是赵瀚抢剩下…… 解学龙迅速坐船回师,半路又接到知府徐复生的报捷。 对,就是报捷! 有上千贼寇,想要攻打吉安府城,被英明神武的徐知府,率领城中青壮轻松击溃,贼寇已经折道朝安福县流窜。 这个消息,令解学龙感到有些疑惑。 李宗学看完信件,思虑道:“赵贼胆大包天,定然想要奇袭府城。可他半路泄了行踪,徐知府把城门一关,赵贼只能无功而返,遁往安福县做流寇去了。禾水以北的众贼,也翻山去了安福县,赵贼定然是去跟众贼合流。” 解学龙认同这个解释,因为吉安府城,真不是轻易能攻下的,单靠吉安府、庐陵县的衙役就可坚守。 为了稳妥起见,解学龙将八百卫所兵分出,让他们坐船回吉安府守城。 这些卫所兵战斗力低下,连乡勇都不如,而且喜欢劫掠,扔回去守城刚刚好,谅他们也不敢在府城抢劫。 至于解学龙,带着主力驶入泸水。 泸水有支流,向西可去永新县,即李邦华大迂回的路线。向北则往安福县,去那里可追击流寇,也可以等着赵瀚过来送死。 解学龙朝安福县行船一日,再次接到快船送来的军情信息:在吉安以北八十里,贼寇洗劫了江边的白沙镇,沿途抢掠地主家的牲畜和粮食,朝着安福县的方向遁去。所过村镇,许多佃户被煽动造反,请巡抚老爷赶紧派兵镇压。 种种迹象表明,赵瀚果然去了安福县,试图与逃往那里的宣化乡流寇汇合。 解学龙顿时坚定决心,不再返回赣江沿线,继续坐船沿泸水而上,加快速度直奔安福县。 他根本不怕赵瀚偷取府城,因为派了八百卫所兵回援,用那些废物守城绰绰有余。 …… 庐陵县、安福县交界地带。 赵瀚那八百多士卒,已经扩充为一千三百多人。 新入伙的,多为家中无牵挂的青壮,也有一些偷偷舍家从军的穷人。 洗劫赣江边上的白沙镇时,陈茂生招了几个戏子入伙,张铁牛招了二十多个苦力入伙。 他们现在,还有许多驴子、骡子和黄牛,用来驮运从地主家借来的粮食。嗯……这些牲口也是向地主借的。 “什么?又回去?” 费如鹤郁闷道:“咱们在这里,兜兜转转好几天,我都快要被转晕了!不是去安福县吗?怎又回头去打府城?” “你都晕了,官兵肯定更晕,”赵瀚笑道,“如今府城周边村镇,到处都是造反的,咱们回去不怕再露行踪。” 随军主簿黄顺德嘀咕道:“确实不怕暴露行踪,可城外遍地乱民,府城还不重兵防守?” “谁说回了吉安府,就一定要去攻打府城?”赵瀚反问。 黄幺问道:“那咱们打什么?” “钞关啊!”赵瀚大笑,“钞关的银子可多了,船也多得很,抢了银子就能坐船溜走。” 江大山挠头道:“可咱们从武兴镇出发时,不是说好了偷袭府城吗?” 赵瀚解释说:“这打仗,要随机应变,哪能说干啥就干啥?咱们露了行踪,知府把城门关了,那就只能去别的地方。把四下村镇都搅乱之后,官府迷糊得很,只知道咱们要去安福县。我已经找人问了,去安福县最近的路,就是从泸水坐船而上。那个巡抚解学龙,肯定被诱往安福。这种时候,咱们再杀个回马枪,吉安府那边怎受得了?” 费如鹤也学过兵法,领悟道:“这叫声东击西,也叫攻敌不备。虚虚实实,又虚又实,下次让我带兵,也可以这么干。” 108【夜袭钞关】(为盟主“寒风萧瑟”加更) 解学龙此人,是非常难对付的。 他一路来往全是坐船,包括派去守城的八百卫所兵,赵瀚就算得知消息都没法进行伏击。 而且坐船跑得还快,不但运兵速度快,获取情报的速度,也比赵瀚快好几倍。 机动性不足,便处处受制于人。 赵瀚必须演戏,在吉安北边到处绕,每次都做出要去安福县的动作。他甚至把自己人都绕晕了,搞得麾下士卒,真以为要去安福县。 如果解学龙聪明,就会坐船抄近路,快速跑去安福县等着。 如果解学龙是个铁憨憨,又或者胆小怕事,被吓得赶紧回防吉安,那赵瀚只能自认倒霉。 不怕巡抚聪明,就怕巡抚太笨! 二大队队长黄幺,夜里客串了一把侦察兵。因为这货跑得快,而且经常到吉安押粮,所以是最好的探路人选。 小山梁里,全军正在休整。 黄幺半上午跑回来,低声汇报道:“钞关有兵,而且还不少。” 赵瀚问道:“穿得如何,拿什么兵器?” 黄幺说道:“都是真正的官军,衣服跟乡勇不一样。” “看来徐知府胆子很小,又胆子很大啊。”赵瀚忍不住好笑。 在吉安私设钞关的,是分守太监张寅,这职务其实没有收税大权。 但只要收来的银子,给宫中大太监送一笔,再给南昌镇守太监送一笔,也就没人敢举报他胡乱征税了。 举报也没用! 当然,吉安的进士太多,吉安籍的官员无数,本地士绅拥有极大能量,太监在征税时也得收敛一些。 前些天,吉安府周边乱起来,到处都能看到反贼。太监张寅有些害怕,不但临时关闭钞关,自己也跑去府城躲避。 可听说最厉害的贼寇,已经前往安福县,巡抚还调回八百卫所兵,这死太监的胆子立即变大。 张寅跑去找到徐复生,强行要走750个卫所兵,只给吉安府留50个守城。 于是钞关恢复营业,太监也重新住回城外大宅。 夜晚。 赵瀚留下三十多人,在小山梁里看守牲口和粮食,其他士卒携带干粮,趁着夜色轻装前进。 夜盲症? 松针熬水喝,一个星期搞定。 府城的方向很好分辨,特别是城南码头,彻夜灯火通明,隔老远都能看到亮光。 钞关在北边一些,主要是南边太堵,不方便给商船征税。 太监府邸与钞关之间,设有一个临时营寨,750个卫所兵就在里面。 这扎营位置挺奇葩的,完全无险可守,纯靠木栅栏防御,只为快速救援太监和钞关。 …… 吴勇是临江千户所的军户,但直到半年前,他都没摸过兵器。平时一直扛锄头,给千户老爷种地,过得比普通佃户还惨。 几个月前,巡抚让千户提供士兵,吴勇就放下锄头入伍了。 刚开始他还挺害怕,幸好解巡抚用兵如神,在瑞金县轻松杀灭反贼。吴勇只是跟着摇旗呐喊,就取得决定性胜利,又被千户老爷带去四处“征粮”。 吴勇在瑞金县,抢了许多粮食和银子,可惜都是千户老爷的,他自己只悄悄私藏二两。 搜身检查时,把银子夹在腚眼里,险之又险的蒙混过关。 后来,千户被巡抚砍了,抢来的财货都被巡抚拿走。 眼看就快要到冬天,吴勇只想赶紧回临江府,将银子交给亲娘保管,他还指望存钱娶媳妇呢。 唉,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吴勇靠着木栅栏打瞌睡,上眼皮磕着下眼皮,不知不觉就进入梦乡。 放哨? 别扯淡了,睡觉多好,反贼可不敢过来。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吴勇突然被惊醒,或者说被木栅栏砸醒。 无数反贼推倒木栅栏,就那样杀进营寨,周围的哨兵都被砍死了。 “嘟嘟哒,嘟嘟哒嘟哒嘟哒哒哒,嘟嘟嘟嘟嘟嘟呜~~~~~~” “嘟嘟哒,嘟嘟哒嘟哒嘟哒哒哒,嘟嘟嘟嘟嘟嘟呜~~~~~~” 尖锐刺耳的唢呐声响起,仿佛阎王爷在招魂,反贼们瞬间化身为牛头马面。 吴勇平躺在地上睡觉,又躲在木栅栏后边,竟然没有被反贼发现。 只是木栅栏被推倒后,把他脑袋砸得很疼,又被反贼踩着木栅栏过去,好几次差点把他踩闭气了。险险从空隙里钻出,却见另一波反贼又杀来,吓得吴勇连忙抄起长枪,装作反贼的样子冲向营寨中心。 跑着跑着,吴勇干脆把官兵的衣服脱了,这样自己看起来就更像反贼。 750个卫所兵彻底崩溃,有些干脆原地投降。 吴勇正琢磨着该怎么逃跑,突然有反贼来到他身边,笑着说:“老表,你也弄了杆官兵的枪?这可比竹子绑剪刀好用多了。” 吴勇吓了一跳,急中生智道:“是啊,好用得很,我抢来的。” “你是半路参军的吧?我可是武兴镇的老兵。”那反贼颇为得意。 “嗯,我半路参军的。”吴勇边说边往府城跑。 那反贼立即喊道:“老表,你走错了。快去那边帮忙,别让狗太监跑了,赵先生说要抓活的!” 吴勇只能端起长枪,硬着头皮往前冲,又被身边的反贼裹挟,朝着喊杀声最响的方向而去。 闷头不知跑了多远,吴勇听见有人喊:“太监从那边跑了,快追,快追!” “唉哟!” 吴勇假装摔倒,想等反贼走了,再折身过桥进城。 旁边那反贼竟不去追太监,而是扶起吴勇问:“老表,你没摔坏吧?” “没……没有,崴脚了,”吴勇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你去杀狗太监,快别管我。” 反贼还是不走,扶着吴勇说:“赵先生说了,咱们都是战士,不能抛弃战友。追太监的人多得很,我先扶你回营寨,那里有人在接收俘虏。” 吴勇哪敢回去自投罗网,蹦蹦跳跳说:“咦,又没事了,快去杀太监!” 两人在夜里闷头瞎冲,只是寻着声音追赶,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 突见有人跑来,那反贼立即拦住:“投降不杀!” 吴勇也跟着喊:“投……投降不杀!” “好汉饶命!” 来人噗通跪地,掏出银子说:“我有钱,都给你们,快放我去城里。” 吴勇下意识准备拿银子,身边这反贼却一枪砸下,怒斥道:“爷爷我可是大同子弟兵,有田有屋有粮食,不要你们这些狗官的臭钱。赵先生说了,官府惯会骗人,等咱们信了,就要把咱们的田抢走!”说完便大喊,“这里有个狗官,我抓到一个狗官!” 有银子都不要? 脑子坏了吧! 吴勇已经把手伸出去了,连忙悄悄收回来,跟着喊道:“这里有个狗官!” 张铁牛不知从哪冲出,一脚将此人踹倒,大骂道:“你个狗日的,还真是会跑,害老子白追了半天。来人,把这太监押回去!” 吴勇顿时张大嘴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自己居然把太监抓了?他可是奉命来保护太监老爷的! 回到卫所兵的营寨中,赵瀚正在重新整队。 这黑灯瞎火的,冲起来编制全乱了,军官和士兵谁也顾不上谁。 “总长,太监抓住了!”张铁牛兴奋道。 赵瀚下令道:“快找十几个人,换上官兵的衣服,试着去诈一下城门。闹这半天,多半诈不开,但总得试一试。” 钞关已经被占领,但没啥银子,全都搬去太监家里了。 目前正在搜查太监的宅子,另外还在河边抢到两条大船,连船工一起堵在船上不准下来。 赵瀚拔刀抵住太监的咽喉:“可是吉安分守太监张寅?” 张寅吓得浑身瘫软:“回大……大大王,我……我我是张寅。” “不想死就老实听话!”赵瀚呵斥道。 “听……听话,”张寅居然很聪明,瞬间明白什么情况,而且越说越利索,“我帮大王诈城,求大王放我一条狗命。” 吴勇稀里糊涂的,又穿上官兵衣服,等着跟太监一起去诈城。 左等右等,越想越怕,吴勇浑身都在发抖。 赵瀚竟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押着俘虏上船,把抢来的财货跟俘虏,逼迫船工开船运往赣江下游。 留下五百士卒,藏进太监的大宅里。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徐复生、孙扬怀彻夜未眠。 二人属于难兄难弟,一个知府,一个知县,闹出这么大乱子,就等着朝廷治罪吧。 站在城楼上,孙扬怀望着江面自语:“反贼走了?” “该是走了,”徐复生却轻松不起来,满脸愁苦道,“反贼是来抢钞关的,估计太监凶多吉少,咱们闹出祸事了。” 孙扬怀嘀咕说:“死一个太监,总好过丢城失地。” 正说话间,一个浑身湿透的卫所兵,狼狈奔至城下,大喊道:“我是岳千户的兵,快放我进城!” “吊他上来!”徐复生吩咐道。 一群衙役持刀拿棍,此人被竹篮吊上城楼,立即遭到团团围堵。 “别杀我,我不是反贼!”卫所兵惊慌道。 徐复生问:“你怎活下来的?” 卫所兵跪地回答:“回知府老爷,我当时没在营寨,被派去钞关守夜。反贼一来,我就跳进江里,游到钞关的石阶下。我全身泡在水里,只有脑袋露出来,黑漆漆的没被反贼看到。” “摊开手。”孙扬怀突然说。 卫所兵连忙摊开双手,手指都起褶子了,果然在水里泡了大半夜。 徐复生又问:“反贼往哪边走的?” 卫所兵说道:“反贼抢了两条商船,还搬走许多财货,开船往北边去了。” 徐复生和孙扬怀对视一眼,心里都松了口气,他们就怕反贼赖着不走。 陆陆续续,又回来十多个卫所兵,都是半夜逃散了,天亮才敢冒险回城。他们被单独吊上城楼,缴械之后放入城中,由皂吏分开看管起来。 徐复生虽然昏庸,但毕竟进士出身,基本智商还是有的。 他亲自进行审问,又让那些卫所兵对质,很快就确定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没问题,因为都是真的,假的还没出来呢。 直到半上午,从西北小山里,又跑回来一群卫所兵,而且还搀扶着太监张寅。 “狗日的,快放我们进去,镇守老爷受伤了!” 赵瀚一手扶着太监,一手拄着长枪,冲城楼上嚣张大叫。 太监张寅确实受伤了,为了演戏更逼真些,一条腿被赵瀚生生打骨折。 (感谢saybyesayhi的盟主打赏,也感谢各位朋友的打赏和订阅。月底了,求一下月票,听说月底有双倍。) 109【夺城】 昨天半夜被吓醒,又搞了一个早晨,徐复生困得直打哈欠,他对身边众人说:“我先回去补个觉,反贼不会再来了。” 孙扬怀还是有些害怕:“府尊,这赵贼奸诈无比,就怕他杀个回马枪。” 徐复生一边打哈欠,一边指着城南码头:“我现在想明白了,赵贼只是想抢船,连抢钞关都是顺带的。” 孙扬怀朝码头一看,顿时恍然大悟,由衷佩服道:“府尊高见!” “府尊高见!” 旁边十多个官员,纷纷开始拍马屁。 吉安府城很奇特,虽然城高池深,但城墙围起来的面积不大,是在唐朝旧城的基础上建造的。 城墙之内,除了民居以外,几乎全是官府衙门。 城北是参将官邸和县学,城西是守备衙门和仓库,城南是庐陵县衙和府学,城中心到城东归吉安知府管辖。 真正的菁华之地在城外,绕城建了许多民居。 特别是南城墙到码头一带,面积竟然比城内还大,商业繁荣,货物云集,各种店铺鳞次栉比。 如果把城内城外算作整体,城内面积约占五分之二,城外面积反而超过五分之三。 赵瀚若是为了财货,昨晚其实不用抢钞关,直接抢城南码头赚得更多! 因此,徐复生非常笃定,赵瀚的目标是抢船,抢劫钞关只是顺带的。此时此刻,怕是已经坐船远遁,不知流窜到那个州县了。 知府、知县心中有底,各自安排一番,便回家补觉休息。 就在他们路过参将署时,突然听到城上大呼:“张镇守回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又好气又好笑。 太监强行把卫所兵调出城,被搞得几乎全军覆没。徐复生和孙扬怀自然生气,可他们更怕张寅死了,不好向江西镇守太监交代。 “这阉贼倒是跑得快,居然没被反贼砍了。”徐复生讥讽道。 孙扬怀也在打哈欠:“看来还睡不成,得去把这阉贼迎回城里,看能不能让他美言几句。” …… 城楼上放下箩筐,赵瀚扶着太监,低声说:“还想活着,就别玩花样。” 张寅当然在想着耍诈,一旦城破,他就失去利用价值,还不被反贼给一刀砍了? 赵瀚拍拍太监的后背,贴在他耳边说:“破城之后,我会杀死知府和知县,到时候不但把你放了,还会派船送你去南昌。记住,丢城失地,都是知府、知县的责任。巡抚解学龙养寇自重,故意把兵力调去安福县,将府城留给反贼趁虚攻占!而你张镇守,奋勇杀敌,一度击溃贼寇,还因此身负重伤。” 张寅顿时目瞪口呆,随即心头狂喜——我还有用,我还有用,反贼不会杀我! 而且,他不但能够活命,还可以把责任推到文官头上。 想通此理,张寅顿时求生欲无限,开始了自己的炸裂表演,他以最嚣张的语气大喊:“爷爷腿摔断了,快把城门打开,谁不听话就弄死他!” 守城官员和士卒,根本不敢开门,依旧是把箩筐放下。 赵瀚和费如鹤披头散发,脸上和身上都是灰尘。他们扶着太监坐进箩筐,故意抬着太监的断腿,用力往箩筐边缘撞去。 “啊!!!” 太监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疼得额头直冒汗珠子。 这根本不用再演,他脸色苍白的呼喊着:“快开城门,我的腿断了,快去找接骨大夫!” 守城士卒面面相觑,陆续有官员赶到这里。 一些官员想要开门,少数官员不敢冒险,在那儿闹得不可开交。 徐复生和孙扬怀姗姗来迟,见太监不似作伪,否则不可能演得那么真。于是,徐复生说:“开门,迎张镇守进城。还有,把最好的接骨大夫请来。” 城门开启,赵瀚和费如鹤左右搀扶,拖着已经快要痛晕的太监进去。 进门之后,众人都心惊胆战,反而比在城外还紧张。 因为除了临江的城门之外,其他几道城门全都筑有瓮城。赵瀚他们此刻就在瓮城内,一旦被发现有问题,就等于被人瓮中捉鳖,那是想跑都跑不了的。 总算有惊无险,顺利穿过瓮城,来到真正的府城内。 “哎呀,张镇守,你总算回来了!”徐复生笑着走下城楼,快步过来迎接。 孙扬怀则说:“张镇守是有福之人,区区几个反贼算什么?” 吉安府、庐陵县的诸多官吏,也全都前来拍马屁,只希望太监能帮忙说好话。因为本地民乱闹得太大,朝廷多半要治罪,也就太监还能在宫里吹吹风。 张寅已经不想其他事了,他的断腿痛得死去活来,有气无力道:“找大夫,快找大夫。” 活该! 诸多官吏嘴上拍马屁,脸上全是讨好笑容,心里却都在幸灾乐祸。 徐复生推开赵瀚,亲自把张寅扶住,安慰说:“镇守放心,接骨大夫很快就来。” 孙扬怀也把费如鹤推开,搀着另一边说:“镇守昨夜指挥若定,竟将贼寇击溃远遁,真乃朝廷之栋梁也。” 张寅汗如雨下,哀求道:“唉哟……慢点,慢点,腿断了。” 知府和知县也坏得很,故意把太监往前拖,就是要让这厮活受罪。 “啊呀,”徐复生连忙收住脚步,一脸关切道,“张镇守没事吧?是在下鲁莽了。” “不……不碍事,慢点就……成。”张寅已经快说不出话,一张脸痛得完全扭曲变形。 说话之间,吉安府、庐陵县诸多官员,已经陆续围到太监身边。 “杀!” 赵瀚一枪戳死知府徐复生,又抽刀砍死一个府同知,接下来便是挥刀乱砍。 这里人挤着人,彼此的距离很近,长枪不如短刀好使。 反贼? 徐复生捂着胸口缓缓倒下,他至死都想不明白,反贼怎么可能还没走? 城里又没什么好抢的,为何不去抢城南码头,竟然冒险跑来诈取府城。这实在是说不通啊! 就在赵瀚动手的同时,费如鹤也将知县砍翻,又挥刀砍死县丞,闯进官吏堆里所向披靡。 张铁牛提着斧子,把官员杀穿之后,又去杀守城士卒。 此时此刻,吴勇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贼还是兵。他只能硬着头皮冲杀,一枪戳死试图爬起的通判,接着又戳死正在挣扎的推官。 连杀两名官员,吴勇兴奋莫名,仿佛什么东西觉醒了。 他是军户,实为农奴,比佃户过得还惨。 杀杀杀,当官的都该杀! 吴勇越战越勇,他也不杀兵,专杀当官的。地上躺了一堆,总有人还没死透,但凡还在动弹的,都逃不过吴勇一枪。 真是爽快,吴勇浑身酣畅,顿觉前面二十年白活了。 如今这样子,才算是个人,以前只是牲畜。 “杀呀!” 吴勇双目通红,朝着守城士卒冲去,甚至忘记了恐惧和死亡。 赵瀚一边往城头冲,一边喊道:“如鹤,你带人守住城门。铁牛,不要再冲了,带人过来跟我守城楼!司号手快来!” 司号手飞快跑到赵瀚身边,从布袋里掏出唢呐。 “嘟嘟哒,嘟嘟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呜~~~~~~~~~~~~” “嘟嘟哒,嘟嘟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呜~~~~~~~~~~~~” 尖锐刺耳的唢呐声响起,城外太监的豪华宅邸,大门突然被推开,江大山带着五百士卒朝府城冲来。 司号手还在吹个不停,他以前只吹婚丧嫁娶,如今站在府城的城楼上,欢快的给府县两级官员集体送葬。 “反贼杀来了!” “快跑啊!” 守城士卒惊慌逃窜,官员都被一锅端了,他们哪里还有战心? 太监张寅摔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打斗之时又被踩几脚。其中一脚,正好踩在他断腿上,如愿以偿的痛晕过去。 等江大山带领五百士卒入城,守军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城外街市很快混乱起来,商户和居民纷纷关门,码头的商船也连忙起航。有些逃出城的士卒,以及流氓混混,趁机在城外烧杀抢掠,而且还打着反贼的旗号。 赵瀚立即下令:“如鹤,你带一百人,去码头那边平乱。大山,你带五十人,占领吉安府衙。铁牛,你带五十人,占领庐陵县衙。黄顺,你带五十人,占领府县仓库。李正,你带人前往县学,让那些秀才不要惊慌。记住,除了趁机闹事者,不准随便杀人!” 陈茂生此刻躲在小山梁里,负责管理粮食、牲口和政工人员。 黄幺带着两艘抢来的商船,跑去北边十里外靠岸,约好了中午时分再开船回来。 赵瀚亲自带人前往府学,由于他动手太快,里面的秀才有些还没跑。 眼见反贼杀来,秀才们端起板凳要拼命。 赵瀚笑着跨前一步,突然有秀才扔下板凳就跑,还有秀才吓得直接跪地求饶。 “放心,我不会乱杀人,我也是读过书的。”赵瀚笑道。 秀才们惊魂未定,但总算不那么怕了。 赵瀚问道:“就剩你们几个?” 一个秀才提醒道:“还有些在县学,江中尚有白鹭洲书院。” “我倒是把那里忘了,”赵瀚笑了笑,突然喝令,“来人,把白鹭洲书院围了,一条船都不准进出!” 白鹭洲书院,与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豫章书院,并称江西四大书院,想必那里还能捞到几个人才。 (本书每天两更,再一章盟主加更,一共三更。另外,求月票。) 110【白衣秀士】 赵瀚正在顺利接收府库,被派去平乱的费如鹤,却遭遇莫名其妙的攻击。 许多混混趁乱抢劫,费如鹤分兵到各街道制止。其中一个十人队竟遭围攻,什长被棍棒砸得头破血流,当场就晕过去不省人事。 费如鹤得知消息,立即聚兵扫荡,并亲自审问俘虏。 “你们是什么人?”费如鹤压着怒火问。 那些家伙垂头丧气,全部跪在地上,其中一个说:“牛马。” 费如鹤勃然大怒,抽刀呵斥:“再不老实,就送你转世去当牛做马!” 突然间,一个士子走过来,作揖道:“这位将军容禀,所谓牛马者,便是打行之流。” 打行遍布南方各省,具体称呼有所不同,比如南直一带称为“骡夫”。 “你又是谁?”费如鹤问道。 士子拱手说:“庐陵秀才,萧焕,字景明。” 费如鹤也拱手道:“赵尧年,字如鹤。” 萧焕说道:“请将军借我五十兵,一个时辰之内,可彻底平息城南之乱。” 费如鹤皱了皱眉头,说道:“若平不了,我把你平了!” “敢立军令状!”萧焕笑道。 一个小队长,带着五十人,跟随萧焕前去平乱。 沿途遇到零散闹事者,萧焕根本就不理会,直奔一条街巷里的宅院,下令道:“破门,抓人!” 藤牌手举着锅盖,轮番前去撞门,很快就将院门撞开。 狼筅兵随即突进开路,长枪手迅速跟上,片刻之间就将宅院占据。 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让萧焕颇为惊讶。他踱步踏进院中,对一个被抓住的老头说:“刘二爷,赶紧把你的牛马喊回来。这个时候还敢作乱,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刘二爷冷笑道:“你这白衣秀士也投贼了?” 见刘二爷不配合,萧焕对一个藤牌手说:“老表,借你兵器一用。” 啥兵器? 竹篾匠用来砍竹子、削竹条的篾刀! 萧焕穿着一身白色儒衫,手提篾刀挥臂就砍。刘二爷旁边的少年,直接没了半个脑袋,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死掉。 “小五!” 刘二爷惊怒交加,随即咆哮哭喊。 萧焕说道:“我已杀了你一个儿子,还想让我杀你全家吗?” 刘二爷表情阴狠,咬牙切齿道:“让我出去!” “请吧。”萧焕微笑道。 这老头来到街上,召来几个打行发布命令。 很快,附近三条街的打行,全部来到宅院中报道,几乎每人身上都挂着抢来的财货。 “关门,杀人!” 萧焕一声令下,院门立即关闭。 由狼筅兵、藤牌手、长枪手组成的战阵,冲向手拿各式武器的混混,双方在一瞬间就分出胜负。 可以说,混混们毫无还手之力。 有几个藤牌手,还趁机更换武器,扔掉手中的镰刀、菜刀,换上抢来的铁质腰刀。 “一个不留,”萧焕指着刘二爷,“务必杀他全家!” 小队长却不听话:“赵先生说了,不能乱杀人,全部捆起来押走。” 萧焕无奈,只得押送俘虏,包括刘二爷家中妇孺,交给负责平乱的费如鹤。 紧接着,萧焕又带领这些兵,前去寻找其他打行头目。 不到一个时辰,乱子全部平息,杀死、抓获打行及家人四百余。 费如鹤亲自写了安民告示,让手下到各街道张贴,拍着萧焕的肩膀说:“不错,做事有章法,我带你去见会首。” “可是赵先生?”萧焕问道。 费如鹤笑道:“就是他。” “固所愿耳。”萧焕拱手道。 府衙。 赵瀚指着各种官方文档,对十几个秀才说:“五年之内的,全部找出来,过几天我要带走。” 秀才们不敢拒绝,害怕被一刀砍了。 他们都是些贫寒秀才,真正有钱的读书人,哪会留在府学和县学?学籍虽然挂在这边,日常读书的地方,却在白鹭洲书院。 李正突然跑进来,低声说道:“总长,府库里没啥钱财,府衙内院却找到两箱,怕是有上万两银子!” “这位徐知府,真是有钱人啊,”赵瀚感慨一声,吩咐道,“等黄幺回来了,立即把银子搬上船。” 过不多时,费如鹤带人前来:“总长,有秀才投效。名叫萧焕,字景明,是个会做事的,帮我平了城南的乱子。” 赵瀚转身看去,却见此人一袭白衣,身上还沾着许多血迹。 萧焕拱手作揖:“晚生拜见赵先生。” 赵瀚笑问:“为何愿意从贼?” 萧焕面色如常,回答说:“便是不从贼,晚生在世人眼中,也与那贼寇无疑。” “哦,说来听听。”赵瀚生出几分兴趣。 萧焕说道:“晚生家贫,又因父亲病重,无奈借了印子钱(高利贷)。没钱偿还巨债,只能投身打行,给人做师爷讼棍为生。” 明代晚期打行盛行,发展到崇祯朝已经体系完备。 打行中人,可分三个等级—— 第一等,官宦子弟和秀才。 第二等,士绅、商贾子弟。 第三等,街头流氓混混。 往往是官宦士绅子弟,负责打通上层关系。商贾子弟提供钱财。秀才充当讼棍,事后负责打官司,还兼职出谋划策。流氓混混做打手,冲锋在干坏事的最前线。 江南喜欢打官司,而打官司的时候,必须请打行帮忙。 一来开庭当天,不怕半路被人埋伏;二来诉讼律师,往往是打行的讼棍;三来震慑官员,提醒知州、知县别太贪婪。 如果涉及争夺家产、争夺风水墓地,事主还得请来外地打行,因为本地打行之间互相会留情。 渐渐的,看家护院的业务,也被各地打行垄断,有的镖局干脆就是打行总部。 婚丧嫁娶,拦路讨钱,这种事情更不在话下。 甚至还有专门替人受刑的…… 眼前这位秀才,如果放在《古惑仔》电影里,相当于洪兴帮的专职律师。 赵瀚好笑道:“你做讼棍衣食无忧,怎愿冒着杀头之险做反贼?” 萧焕正色说:“若做讼棍,一辈子也是讼棍。若做反贼,要么千刀万剐,要么登阁拜相!” “我像是能成事的吗?”赵瀚考教道。 萧焕回答说:“城南码头,乃整个吉安府之菁华所在。先生已经占领府城,城外财货唾手可得。可先生并未纵兵劫掠,反而派出士卒惩凶安民。不为财货所动,此大智慧也,古今起事者又有几人能做到?” 赵瀚继续问道:“你可知我在乡下怎做事的?” “听说了,杀地主,均田地,平贵贱!”萧焕回答。 赵瀚询问道:“你可反对这种做法?” 萧焕回答说:“起事之初,必行凶暴,便激烈百倍亦无不可。当务之急,乃是击败巡抚解学龙,其余皆为细枝末节的事情。” “怎么击败解学龙?”赵瀚继续问,其实没抱什么希望。 萧焕却低声说道:“解学龙为了出兵,强征无数商船,已为豪门大族所厌恶。若是明年开春之后,他还不把商船归还,恐怕弹劾奏章都能递到皇帝面前。如今,赵先生攻破府城,那就更好办了。请用府城获取之财货,拿出重金贿赂江西镇守太监!” 赵瀚露出微笑:“说下去。” 萧焕突然问道:“不知那分守太监张寅,现在是否被赵先生砍了?” “还留着,暂时没死。”赵瀚说道。 萧焕出主意道:“此人有大用。可为其募集一批打行混混,充作他的私兵。待解学龙回师救援府城,先生可立即离开,将府城交给太监张寅,就说是张寅收复城池。” “江西镇守太监,吉安分守太监,皆肩负守土之责,吉安府城沦陷,他们难辞其咎。若先生再修书一封,承诺不占州县城池,并暗中馈以重金。这两个太监,为推卸府城失陷的罪责,定然买通中官陷害解学龙。而先生带兵退走,士绅商贾不再惊惧,也会一起弹劾解学龙,他们只为拿回自己的商船。” “到时候,根本不必正面交战,解学龙就得罢官还朝!天底下,又能有几个解学龙?下一任巡抚过来,恐怕连募兵的本事都没有。” 这个秀才,心好脏啊,不愧是混社团的! 赵瀚再次问道:“府城周边的商贾和士绅,对我是什么看法?” 萧焕想了想,回答说:“惊惧,观望。” “细说。”赵瀚没好气道。 萧焕解释道:“惊惧,是他们怕自己被杀了分地。观望,是看先生接下来怎样做法。如果先生只留在宣化乡,他们才懒得管闲事。若先生今后不杀地主分田,而且官府难以剿灭,他们可能会暗通曲款,选择跟先生悄悄合作。” 这个分析很有趣,对地主的心思看得很透彻。 真的,只要不伤及自身利益,就算反贼把隔壁乡闹翻天,这里的地主都不愿掏钱练兵。 一旦赵瀚哪天做大了,只要不再乱杀地主,曾经做过的事情都可以忽略不计。 李自成杀得多狠啊,与之相比,赵瀚的手段算个屁。可李自成打到北京,满朝文武还不是磕头相迎? 赵瀚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萧焕说道:“有一老母,有一妻一子。” “把他们接到军中,跟我一起回去分地。”赵瀚笑道。 这既是施恩,也是扣留家属做人质。 萧焕拱手说:“多谢先生赏赐土地。” 赵瀚又问:“白鹭洲书院你熟吗?” 萧焕回答:“旁听过半年,缺钱就没再去了。” 赵瀚起身道:“那就跟我走一趟,看看那里是否名副其实。” (求月票。) 111【狂生?】(为盟主“提菩树无”加更) 白鹭洲书院,位于江心洲上,有渡船可以过去。 萧焕跟随赵瀚前往渡口,边走边说:“先生欲得人才,大可不必去白鹭洲,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 “为何?”赵瀚问道。 萧焕解释道:“白鹭洲书院之中,真正的俊杰皆为举人。而今这些举人,正在赴京考试的途中,至少明年五月才能回来。” “忙着造反,倒把这茬忘了,”赵瀚不由自嘲而笑,又问,“秀才里就没有什么杰出者吗?” 萧焕反问道:“即便有,难道将他们绑去造反?” “倒也是,世家子怎能从贼?”赵瀚叹息一声,“唉,既然来了,怎也要去看看,那可是文丞相(文天祥)少年读书之地。” 踏上渡船,不到片刻,赵瀚已来到白鹭洲。 白鹭洲书院由于位于江心,多次毁于大水,眼前这书院重建于万历十九年。 这是一个建筑群,屹立于山水之间。 从正门进去,迎面便是三坊,分别供奉大儒(立德)、忠烈(立节)和名臣(立功)。 学房十区的老师和学生,还在洲上的都被“请”来。 一群士子站在那里,对着赵瀚怒目而视。 赵瀚没有理会他们,而是作揖祭拜三坊先贤,又在供奉节臣的地方,找到了文天祥的神主牌位。 “拿纸笔来!”赵瀚说道。 士卒早有准备,捧着笔墨纸砚上前。 被反贼堵在书院不得离开,士子们本来极为愤慨。见赵瀚拜了三坊先贤,众人稍微有些改观,觉得这个反贼也非一无是处。 此刻赵瀚提笔写字,诸多士子又颇为好奇。 放下毛笔,赵瀚转身问道:“白鹭洲书院的山长呢?” 一个年轻士子笑道:“随巡抚杀贼去了,在三江口督运粮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那倒是不巧,回头我再去找他,”赵瀚也不生气,反问笑问,“此人颇为胆大,是何来历?” 萧焕介绍道:“安福县举人欧阳蒸,祖籍湖广潜江。” 赵瀚有些惊讶:“你连他的祖籍都知道?看来很有名气啊。” 萧焕解释说:“这位是神童,也是个狂生,早就名震吉安了。十三岁取神童试,十八岁中举,至今也没考上进士。他此时本该进京赴考,却不知为何还留在吉安。” “怎么个狂法?”赵瀚问道。 “他写了一篇文章,我还会背诵呢,”萧焕当即朗诵道,“平生作老蠹鱼,不肯干死案头萤。私憾千古少真读书人,从来儒学者皆保阙守残,党枯护朽,以致成古不化,持论多迂。胪传发冢则诗礼为梯,白昼攫金则科第首祸。内寇外贼,皆以我辈为口实,而读书种子似绝矣!” 翻译成白话,大意为:儒生多抱残守缺,结党营私,思想迂腐。诗书只是做官的敲门砖,科举只是为了方便捞钱。外贼内寇起事,都拿此类读书人当借口,说是被贪官庸官给逼反的。真正的读书人,似乎已经没有了。 赵瀚哈哈大笑:“此真读书人也!” 萧焕立即给赵瀚泼冷水:“先生,此人不可能从贼,欧阳氏乃地方大族。” 欧阳蒸的祖父虽只是乡绅,连秀才都没有考上,可前来上任的官员,却各种被忽悠着结亲。长子娶了提学使的女儿,次子娶了巡按御史的女儿,三子娶了知府的女儿。欧阳蒸的父亲是四子,当时娶了知县的女儿,这位知县后来做到山东参政。 一个官绅姻亲网络,就此成型。 赵瀚把自己写的对联,派人递给欧阳蒸,问道:“此字可还看得?” “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欧阳蒸把对联内容念完,冷笑着直接撕碎,“一个反贼,也配题写文丞相?文丞相若泉下有知,死不瞑目矣!” 见赵瀚所写对联被撕毁,诸生顿时惊骇莫名,害怕惹得赵瀚当场杀人。 赵瀚没有动怒,而是问道:“我只在黄家镇起事,并未四处裹挟。为何仅数月时间,半个庐陵县皆反?我从梅塘镇一路过来,只杀几个臭名昭著的地主,为何这些地方的百姓也跟着造反?” 欧阳蒸不敢回答,因为他知道是什么原因。 “哼,实话都不敢说,沽名钓誉之徒!”赵瀚说完就走,他只是来拜祭文天祥的。 感觉自己被一个反贼鄙视,欧阳蒸忍不住说:“皆贪官污吏,盘剥百姓过度。我辈读书人,若能金榜题名,必定勤修德政,令百姓安居乐业。” 赵瀚停下脚步,问道:“佃户算不算百姓?” “当然是百姓。”欧阳蒸说。 赵瀚冷笑道:“佃户没有土地,被地主重租重息压榨,另有移耕、冬牲、豆粿、送仓等诸多苛例。就算没有贪官污吏盘剥,他们能活得下去吗?你勤修德政,能让地主减租减息,能让地主取消苛例?” 移耕,以押租方式夺佃,不提前交租子就收回佃田。 冬牲,每逢冬至节日,佃户必须给地主送礼,多为鸡鸭鹅等家禽。 豆粿,过年的时候,佃户必须给地主送糍粑。 送仓,把田赋运去县衙,本该是地主的责任,却全部转嫁到佃户身上,让佃户承担粮耗、火耗损失。 这些玩法五花八门,在赣南那边,佃户嫁女都得给地主送礼,疑似是初夜权的文明变种。 面对赵瀚的质问,欧阳蒸无言以对,因为他家就是大地主。 赵瀚讽刺道:“你说儒生抱残守缺,多为迂阔之辈,你自己不就是吗?你无非清醒一些,可也只是清醒,你为天下苍生做过什么?” “我……”欧阳蒸双手紧握,想要驳斥这反贼,却又找不到说辞。 因为赵瀚讲的那些话,正是他平时苦闷的原因! 他知道这朝廷没救了,也知道症结所在,可他对此毫无办法。 历史上,此人崇祯十年中进士,被外放为江都知县,顶着朝廷压力不加赋税,也不向百姓征收剿饷。又组织修筑堤坝,开挖河渠。清理县中积案,尽量消除冤狱。后来调任滑县,又以怀柔手段,让数万盗贼(沦为匪寇的流民)归顺,分配土地给这些流民耕种。 崇祯上吊自杀,欧阳蒸跟着自杀,被同事给救起,大病一场。 同年,欧阳蒸投降满清。在主持河南乡试期间,有考生把“皇叔父多尔衮”写成“王叔父多尔衮”,欧阳蒸被牵连下狱,这也是清朝第一场文字狱。 这是个非常典型传统文臣,神童出身,年轻时满腔抱负,做官时保境安民。也曾追随崇祯自杀,死过一次开始惜身,投降外寇毫无心理负担。 赵瀚没有再跟士子们扯淡,离开之际,突然说道:“把那狂生捆走,让他看看我是如何治民的!” 欧阳蒸还想挣扎,直接被士兵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带离白鹭洲。 渡船上。 萧焕笑嘻嘻说:“宪文老弟,你也别害怕,赵先生不会轻易杀人的。” 欧阳蒸的手脚全被捆住,怒视萧焕道:“你枉为士子,竟然投靠一个反贼!” 萧焕感慨道:“我可不像你,家世显赫,能够无忧无虑考科举。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只能硬着头皮借印子钱,又被迫给打行做讼棍。你且说说,我都做了打行的牛马,再投降反贼又有甚奇怪的?” “毫无读书人气节,你真该死!”欧阳蒸鄙夷道。 萧焕又变得嬉皮笑脸:“我若有气节,早就饿死了,今日还能跟你说话?” 欧阳蒸说道:“我若是你,便跳进赣江一死了之!” 萧焕冷笑道:“你死无所谓,家中父母有的是人伺候。可要是我死了,留下老娘你来养?孤儿寡母你来养?你这世家子,说得倒是轻巧!” 欧阳蒸无言以为,这里牵扯到孝道,不可以随便乱说。 萧焕指着城南码头:“你看那里,街市已然恢复,逃走的商船也回来装货了。你可见过这样的反贼?” 欧阳蒸挣扎着坐起,果然看到码头繁华依旧。 他面露惊骇之色,将赵瀚视为朝廷心腹大患。能攻下府城不劫掠,反而迅速恢复秩序,可非什么普通的反贼! 赵瀚此刻立于船头,正在观察码头的情况。 萧焕指着赵瀚,低声说:“宪文老弟,此为雄主,你可相信?” “此为贼寇也!”欧阳蒸还在嘴硬。 “迂腐,”萧焕鄙视道,“如今之朝廷,已然大厦将倾。你们这些蠢货,目光何其短浅,迟早被塌下来的老房子压死。假以时日,吾主必定一扫宇内,重造那朗朗乾坤!” 欧阳蒸讥笑道:“你还想做开国宰相?怕是要被诛灭功臣!” 萧焕乐呵呵说:“你休想使什么离间计,若是能做开国功臣,被诛九族又如何?至少老子风光过,不比做打行的讼棍强上百倍?” “狂悖之徒!疯子!”欧阳蒸唾骂。 萧焕反问:“世上谁人不疯癫?”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南城外突然闹腾起来。 却是陈茂生已经进城,带着政工人员,挨家挨户宣传大同思想,许多没有牵挂的家奴踊跃从军。 顺便,把旧主暴打一顿! 112【零伤亡,破万贼】 吉安府有很多望族,但哪个姓氏的人最多? 刘氏。 汉景帝之子、长沙定王刘发,一共生了十六个儿子,其中一子受封安成侯,管辖安福、永新、泰和等县。 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已然遍布吉安各县,甚至遍布整个江西。 吉安有上千个村落,整村整村全部姓刘! 此时此刻,陈茂生就在一户吉州堂刘氏的家中——大族的主宗和祖宅,肯定不会在城里,因为城里根本容不下。 这户人家以经商为业,因此搬到城里定居,不过在乡村也有田产。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他们以为陈茂生是来洗劫的,呼啦啦跪了一地。甚至主动献上财货和粮食,只求满足反贼胃口,期待反贼不要杀人。 陈茂生却说:“赵先生创立了大同会,大同是什么?大同在乡下,就是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城里没什么农民,可城里有许多家奴……” “大同没有高低贵贱,士绅商贾是人,奴仆就不是人?在赵先生的治下,已经没有家奴,全部家奴都被释放。我们不要银子,我们不要粮食,大同会是给苦命人做主的,你们快快拿来家奴的卖身契!” 刘定中傻望着这些反贼,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反贼不要金银,也不要粮食,居然跑来释放家奴? “快点,把家奴的卖身契拿来,我还要走下一家呢!”陈茂生怒斥道。 刘定中吓得一哆嗦,连忙说:“我……我这就去拿。” 卖身契还没到场,陈茂生继续宣传道:“各位家奴兄弟姊妹,你们都不要怕。不瞒大家,赵先生以前也做过家奴……” “轰!” 满院子哗然,家奴们震惊莫名,这次占领府城的贼头子,居然也是一个家奴! 震惊之余,还有些兴奋。 陈茂生又说:“赵先生是家奴,我以前是戏子,咱们都是贱人。可天下谁不是贱人?佃户是佃奴,农户是农奴,工人是雇奴,士兵是军奴。就连那些读书人,不也给人做奴才?当了官便是官奴,考科举便是士奴。谁能比谁高贵?” “愿意跟咱们走的,以后都是兄弟姊妹。想种地给你们分田,想做活给你们找工作。没人再敢欺负你们,没人再敢打骂你们,你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你们看我身后的人,陈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戏子。” “刘振宗,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嘿嘿,我是梅塘镇刘老爷的家奴。” “刘高,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白沙镇刘老爷的家奴。” “萧仲,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黄桥镇萧老爷的家奴。” “你们如今可都吃得饱?” “顿顿吃饱。” “可有人敢打骂你们?” “去他娘的!” “……” 看着威风凛凛的陈茂生及其手下,许多家奴开始心生羡慕。 家奴过得好不好,纯粹看主人的品德,而这往往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就拿徐霞客来说,他对家奴还算友善,可除了他之外呢?徐霞客的一个儿子,后来就是被家奴暴动杀死的。 在南明小朝廷抗清时,无数家奴揭竿而起,他们宁愿投靠满清,也要干翻自己的主人! 历史上,陕西流贼只是打到湖广,江南各省家奴就纷纷起事。 大明满地火药桶,稍碰点火星子就要炸。 终于,刘定中把家奴的卖身契找到,战战兢兢献到陈茂生的手中。 陈茂生一个接一个念名字,念完之后问:“还有谁的身契没拿来?” “我!” 一个家奴站起来:“我的身契不在。” 陈茂生微笑道:“刘老爷,你不老实啊。” “找,马上去找,定然是寻漏了!”刘定中连忙说。 不多时,又送来几份身契。 陈茂生当众烧毁所有卖身契,对家奴们说:“谁愿意跟我走?不再受主人的鸟气!” 陆续有三人站出。 陈茂生说道:“可曾被克扣过月钱?” “个个月都被克扣。”一个家奴说。 陈茂生指着地上银子:“拿回你们被克扣的东西,不要胡乱拿太多。” 那三个家奴立即去拿银子,只敢多拿二三两。 见此情形,又有几个家奴出来,拿了银子站在陈茂生身后。 其中竟然有一对兄妹,哥哥十二三岁,妹妹只有七八岁。 “剩下的都不愿走?” 陈茂生扫了一眼:“不走也可以,都是苦命的兄弟姊妹,我帮你们把身契换成雇工契。” 当场重新订立契约,这玩意儿肯定没用,主人回头就要翻脸不认。 但是,只要主人不认账,家奴肯定心怀怨恨。 陈茂生带着八个被解放的家奴,即刻前往下一家,居然真不抢银子和粮食。 刘定中傻坐在地上,看看身边的钱粮,看看身边的家奴,有一种做梦的荒诞之感。 跑遍所有城南大宅,陈茂生共带走五十一个家奴,多数家奴依旧不愿离开主人,即便他们今后还会被虐待打骂。 紧接着,陈茂生又招揽十多个戏子。 甚至他还跑去青楼妓馆,有六个妓女愿意跟他走,主动追随的龟公多达九人——陈茂生和那些龟公,都是戴绿帽子的乐籍! 张铁牛则跑去码头招人,征召到二十多个苦力,并带走苦力的家人七十多个。 萧焕和欧阳蒸两位士子,看着那些家奴、苦力、妓女和龟公,脸上的表情都颇为古怪。 欧阳蒸不屑冷笑:“你的雄主,就靠这些人打天下?” “唉,”萧焕感慨一声,“先生真乃神人,普天之下,又有谁看得起低贱者?先生解救他们,他们定然誓死追随。” 就在此时,无数人奔走相告,成群结队主动跑去投军。 这些人是一个特殊群体,而且几乎在大明形成一个阶层。 游民阶层! 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涌进城里打工为生。他们在乡下属于逃农,在城里属于无籍游民,只能做一些非常低贱的工作。也有些投身打行,还有些做了摊贩,多数是去当苦力,还有很多做了乞丐。 你可以理解为明朝版的农民工,而且这些农民工没有身份证。 张铁牛在码头招收苦力,消息迅速传开,无数游民蜂拥而来投军,他们也是真正的无产者,而且很多是没有家人的单身汉。 赵瀚都被惊到了,投军者足有两千多人! …… 安福县。 禾水以北的暴民变成流寇,他们翻山越岭来到安福县,竟一路裹挟壮大至上万人! 人多势大,贼首忘了自己姓什么,居然跑去攻打县城。 好吧,也不算失智。 正常情况下,别说上万人,上千人就能把县城拿下来。 偏偏巡抚坐船跑得快,带兵后发先至,已然赶到县城外扎营。 探报得知有流贼自投罗网,解学龙立即让船只开往别处。他自领一千人进城藏好,又派一千五百人藏于蒙岗岭,再派一千埋伏于县城西南的树林。 流贼首领“震罗霄”,连探子都不知道派出,便傻乎乎带着上万人前来攻城。 “杀贼!” 突然城楼响起鼓声,解学龙打出自己的帅旗,一千乡勇和衙役竖起无数旗帜。 震罗霄惊骇莫名,恐惧呼喊:“有埋伏,快撤!” 上万流贼立即惊慌撤退,解学龙亲率士卒出城追赶,吓得流贼们连粮食都扔下不要。 西南伏兵突然杀出,流贼彻底崩溃。 蒙岗岭的一千五百伏兵,已有一千人绕向南边,阻截流贼们的退路。 流贼远远望到旗帜,吓得又朝东边跑,紧接着蒙岗岭的五百伏兵杀出。 许多流贼跪地求饶,更多流贼逃往东北边,完全就是慌不择路,因为等待他们的是泸水河。 上万流贼,一战剿灭,官兵伤亡为零。 “抚帅用兵如神,犹若阳明公在世,”左孝成作揖恭维道,“晚生佩服之至!” 解学龙却眉头紧皱:“那赵贼怎还没现身?” 李宗学猜测道:“定是察觉到官兵行踪,吓得躲进哪座大山了。” “此贼不除,吾心难安,”解学龙吩咐说,“多派探子搜寻,一旦发现赵贼踪迹,就算进山也得去速速剿灭!” 俘虏数千流贼,解学龙没有滥杀。 他将贼首甄别出来砍头,拣选三百青壮为乡勇,剩下的等着放回去明年春耕。 又在安福县苦等两日,探子骑着骡马到处跑,却依旧没有赵瀚的任何消息。 解学龙开始变得急躁起来,这种情况实在太难受了。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 一艘快船驶来,站在城外焦急呐喊。 此人被带去见巡抚,噗通跪地道:“抚帅,吉安府城没了,吉安府、庐陵县大小官员,已悉数殉国!” “什么?” 解学龙惊得呆立当场,几个幕僚和将领也瞠目结舌。 李宗学起身问道:“府城有八百卫所兵,城高池深,怎会被反贼攻陷?” 信使哭丧着脸:“据逃出的卫所兵说,太监张寅强行带走七百五十人出城,去防守他的钞关和大宅。反贼夜袭钞关军营,又诈城而入,将官老爷们一股脑儿杀了!” “阉竖可恶!该杀,该杀!” 解学龙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拔剑砍下,斩落一个案角。 这仗没法打,一旦回援府城,反贼肯定要跑。如果不沿着河跑,没有骑兵的解学龙,根本就无力予以追击。 他的兵实在太少,而且缺乏训练,想搞大包围也做不成。 即便知道回援府城没用,即便知道会被反贼牵着鼻子跑。可解学龙还是得回去,府城失陷是大罪。一旦造成巨大损失,士绅串联官员弹劾,能把他这巡抚轻松搞到下狱。 “回援府城!” 解学龙感到心好累,很想亲手把太监给掐死。 而远在西边的永新县,负责大迂回的李邦华,则想把知县给活活掐死! 113【狭路相逢】 永新县主簿被砍了,就在上个月。 也不晓得谁干的,反正是一群匪寇,其中貌似还有女人。 亦有黑厮,手持长棍,力大无穷,浑身焦黑如墨。 这群匪寇坐船而来,先是抢劫县衙,又挟持衙役做苦力,大摇大摆将府库钱粮搬走。继而出城夺船数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此扬长而去。 李邦华带二百多乡勇,弃船步行奔袭至此,知县的第一反应是紧闭城门。 好说歹说,总算让李邦华进城,却又勒令乡勇驻扎城外。 这也算是守规矩,客兵一般不得入城。 可是,李邦华以巡抚命令,让永新知县赶紧出粮征船,却被一直拖着不办事儿。 县里没粮,秋粮刚征上来一些,就被匪寇抢得精光。 知县答应李邦华,一定帮忙筹集粮草,士绅们却个个哭穷。就连船只,也只征到两艘小船,大船谁都不愿借出。 “这是欺我军纪太好啊!” 李邦华被晾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要发作。 两百多个乡勇,一路从泸水迂回而来,沿途可谓是秋毫无犯。在李邦华的约束下,甚至庄稼都不去踩,借用百姓的稻草铺床都会归还。 太安分了,太善良了,以至于谁都不怕他们! “锵!” 这位五十岁的前任兵部尚书,突然拔剑而出:“随我去码头抢船,不要滥杀,一条船杀一人立威!” 乡勇们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跟随李邦华冲到码头。 李邦华分配了杀人名额,只能由谁出手杀人。其他乡勇不敢违抗,却变着法泄愤,冲上船就一阵拳打脚踢。 抢船之后,留下部分乡勇守着,李邦华又亲自带兵去县郊抢粮。 第一个被抢的,就是永新守御千户所的千户! 接着又抢了一个地主,为了立威,前后接连斩杀十余人。 李邦华带着粮草上船,选了一艘大船为座舰,站在船头喝令:“出发!” 这荒唐世道,守规矩还真办不成事。 知县站在城楼上,被吓得面无人色。他并非一味拖延,而是真的无粮可征,自己掏银子买粮又舍不得。 顺流而下,一日便至天河镇。 这里两岸全是大山,中间有一条禾水穿过,村镇多在山脚沿河地带。 夜色降临,不敢继续行船,因为此段水流湍急,而且河中还有一些暗礁。 李邦华为了不惊扰此地百姓,没有选择在镇上停靠。而是稍微下游一些,将大船抛锚固定,又将小船绑定大船,派二十个乡勇下船放哨,其余乡勇全部留在船上休息。 此君在吉安府威望极高,仅凭自身威望,还有个人魅力,就让两百多乡勇服服贴贴。 这支杂牌部队,军纪并不输给赵瀚太多。 镇外,山中。 一处大宅之内。 “四爷,官兵来了!几条大船,二十多条小船!” 费映珙蹭的站起,拔剑冷笑:“还敢来送死,招呼弟兄们夜袭。” 费映珙没啥大同思想,但他的做法,却跟赵瀚非常相似。 这货先是杀死本镇的地主,抢了地主的宅子住进去,把地主家的女眷,赏赐给手下为妻。甚至连黑哥们儿铁奴,都分到一个寡妇。 接着分田,他自己是大地主,手下全是小地主,又分田给许多穷人成为自耕农。 瞬间在天河镇站稳脚跟! 这里的地形更厉害,两岸全是临河大山,耕地要么在群山之中,要么在河边一线。若有官兵杀来,拔腿就能跑进山里,攻守转换轻轻松松。 半夜时分。 李邦华正在船舱睡觉,突然被喊杀声惊醒,只见岸边亮起无数火把。 在岸边放哨的乡勇,少数被贼寇砍死,少数吓得跳河逃生,也有几个脚快的逃回船上。 乡勇们惊骇无比,纷纷收锚砍索,操船赶快离开此地。 黑暗中,一条大船不幸触礁,几条小船在湍急的河流中倾覆。 李邦华愤恨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划船回去必须用纤夫,而此地一个纤夫都找不到。 为啥? 因为纤夫都是费映珙的人,而且已经分了土地,偶尔还客串盗贼去永新县抢劫。 “四爷,抓到一个活的!” 一个乡勇被带到费映珙面前,已然吓得浑身瘫软。 费映珙亲自审问道:“谁带的兵?” “李尚书。”乡勇老实回答。 “什么东西?尚书?” 费映珙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霸占一个贫穷村镇而已,无非就是把县衙钱粮抢了,用得着尚书亲自带兵镇压? 乡勇解释说:“吉水李老爷,李尚书。” 费映珙面色古怪,他曾游学至白鹭洲书院。当时李邦华罢官在家,被请去书院教学,费映珙还听过几个月。 也就是说,李邦华是费映珙的老师。 费映珙连忙问道:“李尚书怎会带兵至此?” 乡勇回答道:“庐陵县有贼……有义士,杀地主分田地,闹得好大阵仗。巡抚正在带兵清剿,李尚书带咱们抄后路。” 费映珙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那小子究竟干了什么?把李尚书和巡抚都招来了。” 说完,一剑将乡勇劈死。 翌日上午,费映珙安排人手,到上下游全天候放哨,一旦发现官兵立即卷铺盖进山。 至于莫名其妙被攻击的李邦华,天亮时分清点人数,气得想要杀回去弄死天河镇的匪寇! 二百三十多个乡勇,此时只剩一百九十多个! 来到黄家镇登陆,李邦华立即派人探查敌情,自己带兵在河滩略作休整。 探子很快回到汇报,说镇内镇外一个人都没有。 李邦华眉头紧皱,他带兵绕个大圈子,前后耗费二十天,竟然还是扑了个空? 李邦华拾级而上,来到客栈门口,那里还挂着求购玉米、红薯的广告牌。 带兵来到镇外,经过几间民房时,李邦华若有所思。 那些民房都是土墙,用石灰刷着宣传标语:人人有田耕。 又来到一处民房:人人有房住。 接下来,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标语—— 人人有衣穿。 人人有饭吃。 老人有人送终,孩子有人养活。 寡妇快快改嫁。 不让小孩读书要罚粮。 均田地,等贵贱。 李邦华盘腿坐在田埂上,看着“均田地,等贵贱”直发愣。 李家虽是大族,可李邦华却出身贫寒。 他父子都考上举人,读书花了太多钱。家里的十几亩地不够花销,连进京赶考的路费都不够,只能跟父亲结伴,徒步从江西走到北京——他那村里的田亩,都被当地几大家族占了,他即便考上举人,也无人前来投献土地。 底层农民有多苦,李邦华清楚得很,他自己也下田种过地。 突然间,李邦华很想见见赵瀚,跟那个反贼当面聊聊。他想劝说反贼,天下大同不是这么搞的,应当努力科举做官,然后齐家治国平天下。 放眼望去,冬小麦苗郁郁葱葱,李邦华看得一阵喜欢。 看着看着,李邦华猛地站起,大声呵斥道:“不准踩坏麦苗!” 一个乡勇说:“先生,这是反贼的麦苗,全部给他们毁了才好。” “放屁!” 李邦华大怒道:“反贼是反贼,庄稼是庄稼,种下去的庄稼哪能毁弃?谁再毁坏麦苗,军法处置!” 乡勇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位李先生太迂腐。 但无人胆敢抗命,各自跑去民房里,试图搜寻没有带走的财货。 就在李邦华准备撤兵时,突然有探子来报:“先生,反贼下山了!” 李邦华怔了征,随即拔剑大呼:“众儿郎,随我杀贼!” …… 庞春来已经带人进山二十多天,村民们都闹着要回去,给进山前种下的冬小麦锄草追肥。 再不回去干活,可是要耽误收成的! 而且天气越来越寒冷,再耽搁可能会下雪,到时肯定有人畜被冻死冻伤。 由于官兵退去多日,对岸稍微下游的簧坝村,左孝良已经带着村民返回。他安置一番,又过河进山,跑去寻找庞春来。 两人一合计,认为官兵不会再来,于是武兴镇的全体村民也开始下山。 李邦华派进山里的探子,正好跟庞春来派下山的探子撞上。 双方探子,只隔十余步,大眼瞪小眼,吓得各自回去禀报敌情。 “不要慌乱!” 庞春来虽然眼神不好,但地形轮廓却知道。 他立即下令说:“咱们拖家带口,还有粮食和牲畜,肯定跑不赢官兵。撤回后面那道山梁,把粮食和物资,堵在一起做屏障。快快搜集石块,青壮在前,女人也上,把老弱和牲畜保护好!” 李邦华带着一百九十多乡勇,紧赶慢赶来到山中,迎接他的是简易工事。 麻袋和箩筐里都装着粮食,还有独轮车和其他物资,都被排成御敌的屏障。无论男女,只要有力气的,都拿起了锄头扁担,还搬来许多石头准备往下砸。 每家被抽调走一个青壮当兵,陈茂生的宣教队也抽走一些,剩下的青壮已经很少,大半属于老弱妇孺。 庞春来瞪大了双眼,想要看清敌情,却只看到一些影子在晃动。 左孝良高举着锄头,呐喊提振士气:“乡亲们,狗官带兵来了,想把咱们的土地和粮食抢走。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 老弱妇孺齐声大呼,他们虽然心里害怕,却更怕失去土地和粮食。 而且,地形也对他们有利,官兵只能正面仰攻。 左孝良又喊:“杀狗官!” “杀狗官,杀狗官!” 村民们越吼越大声,就连几岁的孩童,都跟着一起呐喊,似乎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李邦华的脸色极为复杂,他忠君报国、勤政爱民,到头来却被皇帝罢官回乡,征讨反贼又被骂成是狗官。 “叔父,都是些老弱妇孺,青壮顶多三四百。他们没啥正经兵器,只要咱们士卒用命,当可一战而下。”李邦华的侄子建言道。 李邦华默然不语。 第一,对方占据地利,又士气旺盛,真的可以一战而下? 第二,对方多为老弱妇孺,全部杀了很光彩? 思虑良久,李邦华对侄子说:“你去劝降,就说只要他们归顺官府,以往的罪责都既往不咎。” 侄子立即爬坡而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几块脑袋大的石头就滚下来。 114【得道者胜】(为盟主“奈文摩爾”加更) 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百步两尚书,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 以上几句,说的正是吉水县,进士人数全国排第一。 谷村李氏,一个村一个姓而已。若算上追赠的,只这几十年里,就有十一个尚书。 当然,目前的尚书数量,还保持在八个。必须等到朝廷无人可用,崇祯不得不起复李邦华,他的父亲、祖父、曾祖才会被加封或追赠尚书。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话用在李邦华身上,再合适不过。他是真的家道中落,祖母过世的时候,薄皮棺材都没有,只能用禾杆裹着偷偷葬了。 眼见侄子被滚石吓回来,李邦华立即思索如何破敌。 为报皇恩,为国除贼,便是老弱妇孺也得杀了! 李邦华不敢强攻,他带兵堵着下山道路,派遣士卒探查其他上山路径。 敌我双方,开始对峙。 一个不敢退,一个不敢攻,就那样互相看着。 对峙一阵,有乡勇回来禀报:“叔爷,右边两里地,可以饶坡爬上去,但坡上也有反贼守着。” 奇袭没有道路,那就只能正面强攻了。 “儿郎们,随我杀贼!”李邦华拔剑出鞘,亲自率众冲锋。 庞春来立即下令:“投滚石!” 大小不一的石头,不断顺着山坡滚落,陆续有十几个乡勇被砸倒。 可惜山势并不陡峭,石头滚落的速度不快。 两个倒霉蛋被撞断胫骨,其余只是被压倒脚面,被撞倒的也很快爬起来。 “姊妹们,杀狗官啊!” 小红组织妇女儿童,抄起拳头大的土块石块,朝着冲锋当中的乡勇扔去。 这玩意儿,竟然比滚石更具杀伤力,砸到身体只是疼痛,砸到脑袋必然头破血流。 就连李邦华本人,堂堂的前任兵部尚书,都不知被哪个村妇砸中头,前额上冒出一个大青包。 山口狭窄,村民太多排不开。 见女人和孩子砸石头见效,后方无法临阵的村民,纷纷捡起石块土块往下面扔。 乡勇的第一次冲锋,竟被村民用石块给砸退。 三千人一起砸石头,无数小石子在空中乱飞,场面壮观得就像枪林弹雨。 “快捡石头,不要大的,只要小石子!” 小红一声令下,跟小翠一起,带着妇女儿童捡石子,附近的石子已经被捡光了,有人干脆是脱鞋往下面砸。 李邦华带兵撤回坡下,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不但额头起了大青包,在撤退时还被砸中后脑,头发间隐隐透出血迹。 有几个乡勇,甚至直接被小石子砸晕,费了一番力气才被同伴拖回去。 “赢了,我们赢了!” 村民们大声欢呼,乡勇们却愁眉苦脸。 李邦华憋了一肚子火,又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他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仗。 正常情况下,村民应该一冲即溃,可现在被击退的却是乡勇。 庞春来忍不住笑道:“下面那个官儿,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种道理你都不明白?快快降了吧,莫要助纣为虐。” 见反贼里有读书人,李邦华上前几步,朗声说道:“在下李邦华,阁下是何方神圣?” 这个名字,让庞春来颇为诧异,他拱手说:“原来是李孟暗,当年有幸在天津一见,可叹今朝已物是人非。” 天津见过? 李邦华仔细思索,如果在天津见过,那就是他当天津巡抚的时候。 他曾大力整顿天津新军,一度使得天津新军,成为北直隶地区最强的部队。 可眼前此人,似乎没什么印象啊。 庞春来笑道:“李兄莫要再想,那年你是天津巡抚,而我只是个小小幕僚。你是不可能记得我的!” “请问阁下是哪位大臣的幕僚?”李邦华好奇道。 “嘿嘿,我可不会说,说了必定拖累旧主。”庞春来笑得很开心。 就在此时,南边突然升起狼烟。 李邦华惊疑不定,搞不清楚是啥状况。 庞春来却笑容古怪,那是他派出的哨兵,狼烟本该在官兵出现时就升起。 哨兵共有六人。 两人在李家拐那边的山上,负责探查来自东边的敌人。 两人在西边的高山上,负责探查绕后的敌人。 两人守在武兴镇客栈,即便狼烟放不出来,也可徒步跑进山里报信。 然而,哨兵全部失效,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李邦华回望狼烟,心里全是担忧,他的粮草都在船上。 因为害怕兵力不足,李邦华不敢分兵进山,每条船仅留一个士兵看守,剩下的全是永新县船工。 眼见攻山无望,身后又起狼烟,李邦华突然下令:“全军撤回河边!” “来了还想走?” 庞春来猛然拔剑,大喝道:“今天便是死上一半人,也要把你李孟暗留下!” “撤!” 李邦华命令撤退,亲率一百乡勇殿后。 庞春来爬出临时搭建的屏障,喝道:“十五岁以上,青壮全部上前,拖住这些王八蛋!” 将近六百青壮,手持农具出阵,都是赵瀚挑剩下的。多为15—18岁、45—50岁的男丁,仅有百余人在18—45岁之间。 一个浑身是伤的汉子,突然从后方翻山而来,气喘吁吁道:“庞先生,昨晚后半夜下雨,把柴草和牛粪淋湿了,狼烟一时半会儿点不燃。黄壮还在继续点火,让我先跑回来报信!” 他回头一望,又勉强笑道:“燃了,燃了。” “回头再治你们两个的罪,”庞春来好笑道,“不过错打错着,此番钓到一条大鱼。” 庞春来率领六百青壮,慢慢朝李邦华走去。但又不敢挨得太近,这些人未经训练,多半一冲就溃了。 越是如此,李邦华心头越慌,干脆全体朝着河边跑去。 庞春来害怕被杀个回马枪,只敢带人远远跟随,他手里头实在无兵可用。 …… 却说留在客栈的两个哨兵,一人睡觉,一人放哨。 但李邦华顺流而下,当时来得实在太快,上游又没狼烟示警,导致客栈的哨兵发现太迟。 把睡觉之人叫醒,两人本想进山传递消息,李邦华已在上游河滩靠岸。并且,迅速派出乡勇四处探查,把最近的进山之路给阻住。 两个哨兵惊慌之下,一个绕路进山通知庞春来,另一个朝下游的李家拐跑。 绕路进山之人,因为不知庞春来要下山,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大部队。 但跑去李家拐那个,却已见到黄顺甫。 “黄(副)镇长,快快带人进山,官兵来了!”报信者说。 黄顺甫问道:“来了多少?” 报信者回答:“没来得及数,可能有几百号,还来了许多船。” “二子,你快去通知村民,收拾家当准备进山,”黄顺甫想了想,又说道,“让刘老四他们几个,划渔船去看看什么情况。” 几条渔船很快抵达武兴镇,朝岸边的大小船只靠拢,跟船上的船工们大眼瞪小眼。 “反贼来了,快跑啊!” 船工们惊慌失措,下意识就想开船跑路。 “不要乱!” 李邦华在每条船留了一个乡勇,都是他从吉水带来的子弟兵。 那些乡勇,足够震慑船工,居然迅速稳定下来。 渔民们赶回李家拐报信,说船上没什么官兵,黄顺甫立即带着青壮跑去抢船。 眼见来了两百多号反贼,船工们终于撑不住了。不顾乡勇的弹压,纷纷开船朝下游逃窜,一直逃过李家拐才停下来。 “官兵来了!” 黄顺甫正在思考如何追敌,李邦华突然带兵从山中出来,吓得他连忙组织村民撤退。 李邦华远远追着黄顺甫,庞春来又远远追着李邦华。 李邦华下令回击,庞春来立即撤退,双方距离足有半里地。 这仗打得很搞笑,一个心虚,一个谨慎,麻杆打狼两头怕。 主要是大家的兵力都不够,李邦华无法分兵看守船只,此刻船丢了心里慌得很。 而庞春来和黄顺甫,他们带领的村民虽然人多,却没有半点训练度可言。距敌半里地还能听话,若是在平地被靠近,肯定瞬间溃散的下场。 要多多感谢费映珙,昨晚莫名其妙夜袭,让李邦华损失了四十人,那是官兵六分之一的兵力。 而且,多数不是被杀死的,是黑夜行船触礁淹死的。 否则的话,李邦华留四十乡勇守船,哪里会惧怕村民偷袭船只? 折腾好半天,李邦华总算在下游,找到了自己船只,也保住了自己的粮草。 “唉,还是没留住。”庞春来只能叹息。 村民只能目送官兵离开,追是不敢追的,短兵相接必然败北。 李邦华同样无比郁闷,他属于绕后突袭,结果贼寇早有准备。更无语的是,解学龙的主力去哪儿了? 当初说好的,就算突袭失败,也可以前后夹击。 如今队友消失无踪,自己不到两百兵力还怎么夹?自己被夹击还差不多! 武兴镇和李家拐,还有对岸的簧坝村,到处都有贼众出现,甚至河面都有渔船远远跟着。 李邦华只能选择攻取一路,还得分兵看守船只粮草,这仗根本就没法打啊。 无奈之下,李邦华选择坐船开溜,一直撤到永阳镇才敢靠岸。 上岸一打听,方知解学龙早撤军了。 李邦华只能仰天长叹,又坐船前往三江口,终于获得更详细的军情:解学龙先是走泸水去安福县,击破上万贼寇之后,又坐船回来援救府城,因为府城已经被贼寇攻占。 吉安府城失陷? 李邦华整个人都懵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府城是咋被反贼得手的。 更扯淡的还在后头。 李邦华乘船前去府城,想要跟解学龙汇合,路过石山镇又获得消息——巡抚解学龙,全军覆没! (求月票。) 115【扩军整编】 吉安府城,并非什么练兵的好地方。 因为太过繁华,就连质朴的农民子弟兵,都被城里的欲望渐渐腐蚀。 赵瀚一口气杀了五个兵,其中一个是武兴镇老兵,一个是途中招募的士卒,三个是在府城招募的新兵。 本想着让老兵带新兵,派他们去城南维持秩序。 谁知三个游民出身的新兵,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把两个老兵听得义愤填膺。五人擅自离开巡逻街区,闯入一户奸商家中,杀死奸商全家男丁,又在新兵的引诱下,对这家的妇人进行奸辱,随即还洗劫财货私藏。 违反的军令太多,谁都保不住。 “行刑!” 城南码头,五个士兵一字排开,跪在地上等着被砍头。 无数府城居民前来看热闹,溅出的鲜血,滚落的人头,看得胆小者惊叫,看得胆大者兴奋。 赵瀚大声说道:“这五人,不遵军令,擅离职守,淫杀抢劫,现正法示众!” “好!” 一些民众开始喝彩,想来他们被赵瀚的兵欺负过。 “押上来!” 赵瀚一声令下,又是十余人被带到码头。 赵瀚对围观者说道:“这些人,或是吃饭不给钱,或是低价强买货品。当罚军棍!” 本来按赵瀚的意思,打算取消军棍等肉刑,改以关禁闭、罚跑步等内容。可他渐渐发现,不打军棍压不住,只能又恢复一些肉刑。 “啪啪啪啪啪!” 行刑者已经手下留情,否则几十军棍下去,能把人当场打死打残。 即便如此,被打板子的士兵,也有些扛不住。疼痛是一方面,另外还有心理因素,当着几千人脱裤子打屁股,脸面真是丢到姥姥家了。 惩治完毕,赵瀚随即整编军队,同时颁布更详细的军法。 一共将近四千人,按嘉靖年间的营哨制,重新进行拣选编练。 五人一伍,二伍一什,三什为队,三队为哨,五哨为总,五总为营。 赵瀚自领全军,为总兵官。 费如鹤为营副兼千总,协助赵瀚统领全军,并亲领中军500人。 江大山、黄幺、黄顺、李正、江良,皆为把总,各领500人。 李显贵,为军法官,领军法队50人。 陈茂生,为宣教官,领宣教团120人,包含妓女、龟公和戏子。 又拣选家奴、军户出身之人,组建赵瀚的亲兵“奴儿军”,暂时只有92人。张铁牛为亲兵队长,刘柱为亲兵副队长,旗帜为白布之上血书“奴”字。 剩下几百人,编为辎重队,由萧焕负责后勤。 另外,费纯实际督管钱粮,黄顺德担任主簿(赵瀚的军中秘书)。 每哨(约100人)必配一个宣教官,负责宣传大同思想,负责给士卒讲解军法纪律,还要关心照顾普通士卒的生活。但是,不得干预军官指挥作战! 除了执勤部队之外,其余全部退回城内操练,参将署和城守营被划为练兵场。 操练数日,新兵勉强能列阵,可惜稍微移动就会生乱。 赵瀚为啥不抢城外大户的钱粮? 因为整个吉安府,各县陆续输送的秋粮,粮食全在西城仓库,银子全在知府内院。这些钱粮,要到明年二月,才起运前往京城,如今全便宜了赵瀚。 军饷给足,饭菜管饱,即便操练很辛苦,即便军法很严厉,士卒们也充满了干劲。 每当休息时间,各哨的宣教官,就开始嘘寒问暖。拉近与士卒的关系之后,宣教官们便宣讲军法,宣讲各种通俗化的大同思想。 其实,这些宣教官也有点迷糊。 士卒训练时,他们就听陈茂生讲课。士卒休息时,他们现学现卖,把刚领会的道理讲给士兵听。 有时,宣教官甚至被士兵给问懵,带着问号跑去请教陈茂生,逗得各哨士兵们哈哈大笑。 就在新兵训练走上正轨时,赵瀚突然接到消息,巡抚解学龙带兵来了。 赵瀚立即停止训练,命令士卒布防,并召集总哨官(把总)以上开会。 费如鹤现在独领500中军,还协助赵瀚统领全军。这货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拍着桌子说:“就该坚守府城,咱们现在3000多人,差一点点就4000。有兵有粮,还怕那什么鸟巡抚?” 萧焕说道:“在下认为,应该弃城而走,把府城留给太监。太监为了推脱罪责,必定弹劾巡抚,朝廷会帮咱们将那巡抚罢官。如今那些官兵,其实都是乡勇,是解学龙募集的。一旦巡抚被罢官,那些乡勇自动就散去了。能够智取,就没必要硬拼。咱们看似有将近4000人,其中一大半都是新兵,连军阵也还没操练好。” 此言一出,大部分军官表示认同。 不管承不承认,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军官,内心都隐藏着对官府的恐惧。 他们害怕巡抚,他们害怕官兵,能不打最好就不打。 见众人都不言语,似乎被萧焕说服了,费如鹤愤怒道:“你们这些鸟人,见了官兵就缩卵子,还他娘的造甚反?都回家种地去吧!” 包括陈茂生在内,都忍不住低头,他们确实害怕,朝廷来的官越大,他们心里就越怕。 张铁牛附和道:“打,就是打,老子却不怕的。” 陈茂生出声道:“我觉得吧,萧队长(辎重队)说的在理。既然朝廷会收拾巡抚,那些乡勇自动就散了,那咱们还去拼什么?” 费如鹤冷笑:“那今后也别打仗了,就等着皇帝帮咱吧,最好自己让位出来。” 众人不语,都望向赵瀚。 赵瀚微笑道:“萧队长之计,确实是上上策。萧队长智谋无双,乃我军之张良、诸葛也。” 萧焕心里颇为受用,但没表现出来,表情平静的接受众人崇拜。 “但是!” 赵瀚猛地站起:“赵千总(费如鹤)话糙理不糙,他看似莽撞失智,却道出我军之致命弱点。你们都在害怕,都不敢直面巡抚!一个巡抚而已,只带几千乡勇,跟咱们兵力相当,咱们还有府城为依托,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除了少数几个,其余军官全部低头,不敢直视赵瀚的怒火。 “本来,我是听了萧队长之计,打算快速撤出府城的,”赵瀚拍桌子道,“但现在嘛,我决定不走了,老子要练练你们的胆气!给我坚守城池!” “好!” 费如鹤大喜。 “总镇(总兵别称),”萧焕连忙说道,“总镇请三思,莫要争一时之气。” 赵瀚摇头道:“萧队长,你不懂。有的时候,上上之策,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咱们是在造反,必须打出军威,否则眼前这些军官,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直面官兵!” 萧焕着急道:“军威可以慢慢打出来,今后还怕没仗打吗?” “此时退缩,今后就不退缩?”赵瀚语气坚决道,“眼下屋内这些军官,眼下城内那些士卒,都是咱们造反的种子。连种子都不饱满,今后长出的庄稼能强壮吗?打,必须打。打得咱们的种子自信起来,打得江西官府闻风丧胆。” “这……”萧焕欲言又止。 赵瀚说道:“萧队长,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喜欢取巧。可有的时候,咱们不能取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萧焕叹息一声,问道:“总镇打算怎么打?” 赵瀚笑道:“咱们占据坚城,咱们粮草充足,吉安府今年征收的秋粮,除了被解学龙带走的,大部分都在咱们手里。那还怕什么?着急的该是解学龙,他丢了府城,他不敢拖下去。一来害怕朝廷问罪,二来征借的船队也要还给绅商,三来他拖下去就得为粮草犯愁。” “确实如此。”萧焕不得不承认,真正着急的该是解学龙。 …… 解学龙已经急坏了。 吉安府城源自唐代,那个时候南方人少,城池以军事为主,城高池深却面积不大。而且,除了靠着赣江的城门,其他城门全都修建有瓮城。每座城楼还有箭塔,甚至还有几座炮塔——赵瀚军中暂无炮手和弓箭手。 三千多反贼,只要粮草充足,占据这种类似城堡的城池,几千官兵打十年都别想打下来。 甚至不用花费力气维持治安,因为80%以上的居民,都聚居于城外各街市。 解学龙也就欺负赵瀚没有水军,城外的大型商船都跑光了,赵瀚只抢到几艘大船。这货用船只封锁府城,自己屯兵白鹭洲上,开始征集役工打造攻城器械。 然后他发现,铁匠和木匠奇缺,都被赵瀚弄进城里打造兵器去了。 那就只能去周边乡镇征召! 工匠和百姓苦不堪言,一个个心中充满怨恨,他们没被反贼欺负,反而遭到官府的压迫。 官府征召役工是不给钱的,都属于服役性质,还得自带干粮和工具。而且,解学龙暂时断了后勤,正在派船去其他州府征粮,目前也没有多余钱粮支付给役工。 役工们满腔怒火,干活自然偷懒,攻城器械的制造速度堪忧。 解学龙心中着急,只能不断催促,下面的官吏跟着催工,毒打喝骂如同家常便饭。 被征召商船的士绅商贾,则催着解学龙赶紧归还船只,他们还得跑船去别处做生意,多耽搁一天都在损失白花花的银子。 太监的弹劾奏疏,已经在送去京城的路上。 这些士绅商贾也不可小觑,因为江西的进士太多,在朝中做官的也太多。他们纷纷发动关系,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往京城。 为了剿灭反贼,解学龙征粮征役,也让老百姓恨得牙痒痒。 这位解巡抚,已经把太监、士绅、商人、百姓全部得罪! 不论能否夺回府城,他的仕途都肯定完蛋了。 (感谢这个是妖怪、烟寒无心、为溪式谷的盟主打赏,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和打赏。另外,厚着脸皮求月票。) 116【种田吃饭】 “抚帅,拆屋吧。”李宗学劝道。 解学龙满脸愁苦:“反贼没有拆屋,巡抚竟然拆屋,我这当的是哪门子官?” 一般而言,守城部队会主动拆掉城外民居,甚至把城墙附近的树林给烧了。这是为了让攻城方,更难获得制造攻城器械的材料,同时也让攻城方更难设置伏兵。 但赵瀚守城,偏偏不拆屋,就是要留给解学龙! 吉安已经多年没有战事,就连城墙根下,都有许多非法搭建的民居。 解学龙如果想要攻城,必须把这些屋子拆掉。否则赵瀚往下面扔火把,一烧就是一大片,攻防战必然变成烧烤大会。 而且拆屋之后,木料可用于打造攻城器械。 但解学龙真敢拆毁民居吗? 李宗学说道:“抚帅,知府、知县已死,他们那是殉城殉国。府城失陷,朝廷问罪,抚帅首当其冲。镇守太监也是大罪,可太监远在南昌,没有参与此间战事。太监为了推罪,必定把过错都甩到抚帅头上。若不赶快收复府城,罢官下狱都是轻的!” 巡抚幕僚有好几个,如今全跑了,只剩一个李宗学。 包括前些日子投奔的左孝成,得知府城失陷,立即消失无踪。 “再等等,再等等。”解学龙进退两难,他真的不敢拆毁民居。 城内城外,就此陷入对峙状态。 赵瀚在守城的时候,还有时间轮训新兵,每天上午下午,各抽调500士卒进行操练。 而解学龙那边,若非屯兵白鹭洲,四面全是赣江水,估计乡勇都已经跑完了。 这次是决战,不是遭遇战。 决战就急不得,双方都在耐心准备。 赵瀚忙着训练新兵,解学龙同样在练兵。这位巡抚,一边派人到隔壁州府征粮,一边请求士绅征募乡勇,因为他手里这点兵是不可能破城的。 转眼又过两日。 刚征募的数百乡勇,还没走到江边就哗变,半夜打晕军官直接跑路了。 紧接着,解学龙的战船也跑了两艘,白鹭洲的乡勇开始跳江逃跑。他们知道攻城无望,不愿跟着巡抚送死,两三天时间就减员八分之一。 面对如此窘境,解学龙居然还沉得住气,派遣心腹严防士兵逃亡。同时,又给士卒加餐,对表现良好的士卒予以奖赏。 逃兵依然存在,但总算遏制住了势头。 解学龙此时还心存幻想,他跟左布政使何应瑞关系不错。之前能顺利募兵去瑞金,就有何应瑞的帮忙,希望这次也能给他增兵增粮。 然而,他刚写信派人送出去,就突然收到何应瑞的密信。 信中只有十个字:阉竖谤谗,望君好自为之。 解学龙放下密信,面若死灰,一切都完了。 这封信明面上是说,太监要告叼状,让解学龙早做准备。潜台词却是,你这次死定了,我没有办法帮你。 崇祯年间,皇帝不停催税,唯独江西一省,敢违抗皇命年年压征。 什么是压征? 就是地方出现各种灾害,今年的赋税,压着明年来收。 陕西、山西闹成那副鬼样子,布政使都不敢年年压征,偏偏富庶的江西却敢! 何应瑞作为江西左布政使,已经被崇祯点评批评好几次。不是他胆子有多大,也不是他贪得太狠,而是江西的赋税根本收不齐。 土地都被士绅霸占了,小地主和自耕农很少,这让官府怎么征收田赋?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明末江西,就没有哪年把赋税征齐过。 直到现在,崇祯都以为江西连年大灾…… 何应瑞没法给解学龙增兵,他得抠出每一分钱粮,乖乖给皇帝送去。能送多少是多少,反正交不齐的,崇祯皇帝也早就习惯了。 “唉,撤兵吧。”李宗学说道。 解学龙苦着脸说:“反贼就在府城,我怎么可能撤兵?一旦撤兵,怕是要问斩!” 李宗学反问:“就这么看着?” “只能如此,”解学龙叹息道,“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必须留在白鹭洲,若是离开便为弃城逃遁。” 赵瀚啥都不干,只是据城而守,解学龙就已经穷途末路。 谁让他出兵剿贼呢? 解学龙若不做正事,老老实实留在南昌,吉安失陷也用不着背大锅。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谁做事,谁倒霉! 站在白鹭洲岸边,解学龙望着对面的府城,整个人已经心如死灰。 他攻不得,也走不得,只能傻看着。 整个江西,没人愿意帮他,他在独力对抗反贼。 本该赵瀚这反贼被围剿,可世事离奇,却似巡抚被围剿,解学龙已被压得喘不过气。 李宗学来到解学龙身边:“抚帅,不能再拖下去了。就算必败无疑,也得寻机攻城,否则咱们的乡勇,自己就要悄悄跑完。” “慕宗,你说这大明究竟怎的了?”解学龙仰望苍天。 李宗学默然。 解学龙指着城南码头方向:“就因为反贼不再劫掠,城外那些士绅商贾,便如平常无事一般。他们非但不帮我剿贼,反而责怪我挑起战事。究竟老夫是贼,还是那夺了府城的赵言是贼?” 李宗学说道:“他们其实心里清楚,只不过在观望而已。” “观望?”解学龙冷笑。 “是啊,他们在观望,”李宗学说道,“现在赵贼势大,随时可以出城杀人,他们朝不保夕,自然埋怨抚帅多事。若抚帅手里的士卒,不止几千乌合之众,而是一万朝廷精锐。那么就是抚帅势大,抚帅掌握生杀大权,他们自会帮着抚帅杀贼。” 解学龙摇头苦笑,意兴阑珊道:“慕宗啊,还是你看得透彻,人心便是这样。朝廷如此,地方如此。” 李宗学低声说:“也是朝廷失了威严,偌大一个江西,连几百正兵都凑不齐。否则怎容那小小反贼闹腾?” 解学龙突然按住剑柄,正色道:“慕宗,我若死了,你便去投贼吧。” “抚帅何出此言?”李宗学没听明白。 解学龙说道:“大明没救了。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能以死报君王。可西北的流贼,东北的鞑子,皆无再造乾坤之能。各地反贼,也是目光短浅之辈。只有眼前的赵贼,占据府城之后,却能约束部下,让吉安城外繁荣依旧。大明江山若是倾覆,成事者必为此人!” 李宗学连连摇头:“我一个举人,怎能从贼?” “随你吧,”解学龙懒得再谈此事,只说道,“明日拆毁城外民房,加紧打造攻城器械,十日之内必须强行攻城。” 解学龙已经心怀死志,他这不是攻城,而是去撞城墙送死! 年年压征,不照额上交赋税,江西在全国是独一份。 巡抚不能公然开府建牙,不能合法征募标兵,江西在全国也是独一份。 换去别的省份做巡抚,解学龙哪会如此憋屈?他至少能编练2000巡抚标兵,是有正式军队编制那种,地方官府必须老老实实给钱给粮! 翌日,解学龙派出乡勇,大规模拆除城外民居。 士绅百姓惊怒交加,反贼来了都有屋住,巡抚居然拆他们的屋? “大胆贪官,竟敢骚扰吾之子民!” 赵瀚站在城楼上,愤怒大喊道:“如鹤,快快带兵出城,保护百姓的房屋财产!” “好嘞!” 费如鹤心里乐开花,当即带着五百士卒,出城杀向那些拆屋的官兵。 官兵吓得转身就跑,费如鹤一阵追杀。 赵瀚又下令:“大山,快出城帮百姓修房子!” 江大山乐呵呵出发,竟然真的带上士兵,带上一些木匠,跑去帮助百姓修缮房屋。 “青天大老爷啊!” 无数底层百姓,齐声跪地高呼,对着城楼上的赵瀚连连磕头。 萧焕见状,哭笑不得。 究竟,谁是官,谁是贼? 欧阳蒸也在城上,而且不再被捆绑,当然他也没从贼。这货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朝着白鹭洲的方向,破口大骂道:“解贼,你枉为朝廷命官,竟然不如一个反贼!” 解学龙也气炸了,感觉自己就像跳梁小丑。 “随我上岸杀贼!” 赵瀚前后派出一千士卒出城,解学龙立即抓住机会,他就怕赵瀚躲在城里不出来。 “吹号!” 赵瀚命令司号手,用唢呐吹响集结号。 他自领千余士卒守城,其余全部放出城去,要跟官兵堂堂正正决战。 解学龙怕赵瀚躲在城里,赵瀚还怕解学龙躲在白鹭洲呢。 双方似乎达成某种默契,集体朝着城北聚兵,不愿在城南繁华之地开战。 解学龙的兵力……呃,不好算。 因为从白鹭洲开船过来,眨眼间的短短距离,竟然又跑了一艘船。 特别是征来的民夫,眼见真要打仗了,不顾江水寒冷,纷纷跳入江中逃遁。 还有许多军中文吏,不愿跟着巡抚上岸,躲进白鹭洲书院不肯露面。 双方列阵。 起义军三千人,由费如鹤统领。 官兵将近三千,由解学龙统领。 双方都没有远程部队,纯以步兵进行交战,而且都采用简化版的鸳鸯阵。 战斗即将开始,混在军中的宣教官,不断做着战前动员:“杀了狗官,人人有田耕,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咱们要是败了,咱们的田,就要被官府抢走!新兵弟兄们,打赢这一场,赵先生就带着大家去分田!” 解学龙也喊:“儿郎们,忠君报国,保卫桑梓,随我杀灭这些反贼!” “咚咚咚咚咚!” 战鼓敲响,缓慢进兵。 双方中军皆未动,派出三哨人马对战,左右两哨前进待命。 更扯淡的是,两边都不敢走太快,一旦加速就阵型混乱,全是他娘的乌合之众。 还没接战,就各自有士卒逃跑。 解学龙立即派出督战队,斩杀临阵脱逃的乡勇。 起义军这边,却是执法队拿着棍棒阻拦,宣教团疯狂大喊:“老表,逃了就没田耕,逃了就过苦日子!咱们要种田吃饭啊!” 宣教官们不断呐喊,追在逃兵身边喊。 喊着喊着,逃跑士卒陆续返回,哇哇大叫着重新冲锋:“种田吃饭!种田吃饭!” “种田吃饭!” “种田吃饭!” 起义军集体高呼,犹如神灵附体,完全不顾生死的往前冲。 除了武兴镇的八百老兵,其余新兵阵型全部混乱。不管手里拿着什么兵器,反正往前冲就是,已然忘了训练时掌握的技能。 卫所兵出身的吴勇,已经被查出底细,但赵瀚没有驱逐他。 吴勇因为多番立功,此刻已然升为什长。 家里的老娘,可以让兄弟先照看。他要跟着赵先生,一起去乡下分田,若是遇到寡妇,说不定还能讨老婆。 吴勇做梦都想有自己的田,做梦都想讨个媳妇。 “种田吃饭,种田吃饭!” 吴勇提枪往前冲,他忘了指挥自己的十人队,他的队员也不会听什长指挥。 反正,冲就完事儿! 吴勇甚至冲出军阵,跑到狼筅兵前面,不要命闯入敌方阵中,嘴里只反复大叫:“种田吃饭,种田吃饭!” 战斗迅速分出胜负,起义军不怕死,乡勇却个个惜命。 这些乡勇,绝大部分是良家子,他们家里有田,不愁吃穿用度,哪愿意跟泥腿子拼命? 解学龙的督战队挡不住,这位巡抚只能亲自压阵,带着中军士卒冲锋:“杀贼报国,保卫桑梓!” “种田吃饭!” “种田吃饭!” 起义军喊得更大声,就连老兵都失去理智,渐渐失去应有的阵型。 当然,也不用再保持阵型了。 “嘟嘟哒,嘟嘟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嘟嘟嘟呜~~~~~~” “嘟嘟哒,嘟嘟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嘟嘟嘟呜~~~~~~” 唢呐声在战场响起,起义军彻底狂热起来,就连费如鹤的中军也一起冲锋。 解学龙的乡勇,已经全线崩溃。 解学龙本来想率领中军压住阵脚,此刻反被溃兵给冲散。他双目通红,突然拔剑横颈,转身望着北方自语:“陛下,臣不负君,君可负臣乎?” 本该在南京跳江殉国的解学龙,提前十多年,自刎于吉安城外。 得知解学龙兵败自杀,远在白鹭洲的幕僚李宗学,也毅然跳进赣江自杀。他不是殉国,而是追随恩主,朝廷对他没有情义可言。 117【逮到个野生尚书】(为盟主“妖刀万华”加更) 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赵瀚叹息道:“葬了吧。死者为大,入土方安。” “请厚葬!” 欧阳蒸突然拱手,说道:“忠臣义士,不可怠慢,我来为他们写墓志铭。” 赵瀚冷笑:“你以为自己很高尚?” 萧焕也忍不住说:“总镇心怀天下,此等忠臣义士,按理当厚葬之。” “若给他们厚葬,”赵瀚指着解学龙、李宗学的尸身,又指向远处起义军的遗体,“我的兵要不要全都厚葬,泥腿子就比做官的卑贱吗?我说葬了他们,是以死者为大,我干不出曝尸荒野的事儿!” 萧焕欲言又止,他已慢慢摸清赵瀚的路数,知道这个时候劝谏是没用的。 赵瀚吩咐道:“给他们买普通棺材,正正经经立块碑。至于有谁看不惯,就自己出钱寻风水,为这两位迁坟换碑,我也不会横加阻拦。” “我来出钱!”欧阳蒸当即说道。 “随你。” 赵瀚说完就走开,来到自己的士兵遗体前。 几千人规模的大仗,起义军伤亡过百,但阵亡者只有六人,重伤者十余人,剩下的全是轻伤。 赵瀚宣布道:“死者烧成骨灰,带回去好生安葬。明日挥师去打永阳镇,把那里的萧氏宗祠改为英魂殿,今后战死之将士皆入英魂殿供奉。” 火葬在明代虽不是主流,但也不会遭到排斥,官员和商贾在异地死亡,可以烧成骨灰带回家乡安葬。 萧焕的面色有些古怪,虽然他老家不在永阳镇,可那里的萧氏也算跟他同宗。 在这庐陵县,姓刘的最多,姓王的第二,姓李的第三,姓萧的第四。 “你有意见?”赵瀚笑问。 萧焕莞尔道:“总镇说笑了,我能有甚意见?便留着萧氏宗祠,我这辈子也进不去。” 赵瀚又对其他士卒说:“此番重伤残疾者,皆入济养院,做些力所能及的活。阵亡而无子嗣者,今后若遇孤儿,可在济养院抚育成人,改名换姓给他们传香火,土地就分给他们的义子!” 此言一出,将士膺服。 萧焕更是暗暗叫绝,赞叹赵瀚收买人心的手段。 活着可以分地,残疾有人照料,死了配享庙殿,无子还能传香火……这套搞下来,何愁将士不用命? 欧阳蒸则死盯着赵瀚,心中直呼:此乱世之妖孽! “你叫吴勇是吧?”赵瀚走到一个受伤士兵面前。 吴勇露出憨厚笑容:“回总镇,我是吴勇。” 赵瀚拍打其肩膀,勉励道:“今后好生带兵,不要一味乱冲。这次先授田,继续当什长,下次立功再升官。记住,要学着写字,以后把总以上必须识字三百!” “多谢总镇老爷赏田!”吴勇下意识要跪。 赵瀚呵斥道:“起来,军中不得跪拜!” 吴勇连忙站起行礼,单臂横于胸前,这是赵瀚发明的军礼。 明代的军礼,大概分为四种:直接跪拜,拱手作揖,双膝跪地拱手,单膝跪地拱手。 具体怎么搞,要看彼此的军职,还要看是否身穿甲胄。若是身穿甲胄,不太方便跪下,一般单膝跪地,或者站着拱手。 反正挺混乱的,赵瀚看着别扭,全部改为单臂横于胸前。 赵瀚又走到一个士卒面前:“你叫王扁担?” “诶,我是王扁担。”这货非常高兴,没想到赵先生还记得他。 赵瀚勉励道:“你是在白沙镇投的军,咱们的地盘,暂时到不了白沙镇,但总有一天能杀回去!” 王扁担听得激动,连忙站直了行军礼。 眼见赵瀚缓缓走过,叫出一个又一个士兵的名字,欧阳蒸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浓。 这个反贼头子,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 赵瀚突然转身:“萧队长,你负责后勤辎重,这两天可有得忙了。征缴的战船都带回去,正好可以运兵运粮。” “要不要出钱赎买?”萧焕问道。 “向谁赎买?”赵瀚笑着反问,“那些船只,都是咱们缴获的军资。哪个敢来讨要,就让他们找解巡抚,若是自己不敢上路,就送他们去见解巡抚!” 萧焕拱手说:“卑职明白!” 赵瀚纠正道:“不要自称卑职,我军中没有卑下之人。” 萧焕立即站直,大声喊道:“明白!” 萧焕、费纯、黄顺德等人,累得就跟灰孙子一样,统计安排各种后勤物资,连续两天搞得昏天暗地。 离开之前,赵瀚把张寅叫来,这死太监的腿还没好。 “恭喜张镇抚,你要收复吉安府城了。”赵瀚笑着说。 张寅坐在板凳上,点头哈腰道:“一切都仰仗赵先生,今后我就是赵先生的一条狗。” “别扯这些没用的,这话你自己信吗?”赵瀚递过去一封信,“帮我转交给江西镇守太监。” “一定转交,一定转交。”张寅连连说道。 按照萧焕的意思,是要重金贿赂江西镇守太监,他还代笔写了一封文采飞扬的密信。 赵瀚直接把信改了,内容通俗易懂:你做你的太监,我做我的反贼,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派兵来庐陵县,我必带兵至南昌府。我已撤出吉安府城,算是送你大礼,收不收自己掂量。 看完赵瀚改过的密信,萧焕哭笑不得。 但又必须承认,威胁可能比贿赂更管用! 此时此刻,赵瀚开门见山道:“张镇守,咱们划个地盘如何?” 张寅问道:“怎么划地盘?” “宣化乡、永福乡、东都乡、田心乡,这四个乡归我管辖,”赵瀚笑着说,“官府别来这四个乡征收赋税,我也不会闲着没事干攻打府城。” 庐陵县一共八个乡,赵瀚直接划走一半! 张寅眼珠子乱转,推脱道:“这我做不了主,是庐陵知县的事情。” 赵瀚很好说话:“我也不为难张镇守,你可以转告新任知县。新任知县若不愿意,杀了重新换一个便是。” “呵呵,一定转告,一定转告。”张寅听得心惊肉跳。 赵瀚说道:“我明日就走,咱们有缘再会。” “再会,再会!”张寅连忙赔笑应承,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赵瀚。 崇祯六年,十一月中旬。 吉安分守太监张寅,募集乡兵英勇拼杀,终于把反贼赵言赶出府城! 当然,还有江西镇守太监的功劳。 至于其他官员,都算壮烈殉国,包括巡抚解学龙在内。 死者为大嘛,若太监咬着解学龙不放,东林党可不会善罢甘休,那必然是要激起众怒的。 赵瀚带兵离开府城之前,又有上千人拖家带口,愿意跟着反贼一起走。赵瀚照单全收,并承诺都可以分田,反正他现在不缺土地。 宣化乡流贼到处跑,还把永福乡裹挟走一大批,空出大片的无主之地,正好缺人口安置耕种。 分田政策已经调整,年满十二岁者,无论男女,每人可分到三亩地(以中等田为标准)。 如果还想分田,就得立功。不必是立下军功,文职人员也能算功分,普通村民为官方办事也有功分。 这种搞法不能长久,今后肯定无地可分,但现阶段非常适合。 而且,个人分田数量有上限,超过额度就奖励其他东西,比如钱财、粮食、官职等等。 赵瀚的船队刚从赣江进入禾泸水,迎面就撞上李邦华的座船。 “抢船,抓人!”赵瀚立即下令。 萧焕问道:“总镇不是说过,不抢劫商船吗?” 赵瀚笑道:“那是屁的商船,吃水恁浅也不怕亏本?” 却是李邦华听说解学龙全军覆没,便让乡勇原地解散。因为那些乡勇,本就是在附近招募的,李邦华自带的子弟兵只有三十多人。 如今,李邦华的子弟兵尚存二十多人,全都乘坐一条大船回家,而且拔掉旗帜伪装成商船。 李尚书确实有大才,可他忘了商船的吃水线,他应该弄一些石头压舱的。 赵瀚在铅山河口镇混了好几年,来往商船见过无数,吃水这么浅的商船,肯定要亏到姥姥家。 太可疑了! 李邦华被团团围住,他也能屈能伸,卑躬屈膝道:“这位军爷,老朽是从永新县来的客商,准备前往吉安去进货。” 赵瀚带着士卒登船,问道:“你做什么生意的?” “买卖一些纸品。”李邦华对各种纸类非常熟悉,毕竟他是文人嘛。 赵瀚质问道:“你就空船去买货?” 李邦华顿时醒悟,自己这是露馅了。其实也不算空船,船舱里还有几石粮食。 “抓起来!”赵瀚下令。 李邦华身上没带兵器,子弟兵也藏在船舱,身边只有两个子侄辈,一瞬间就被起义军擒获。 赵瀚笑道:“说吧,你是什么来历?” 李邦华闭口不言。 萧焕颇为兴奋地上船:“总镇,这位是前任兵部尚书李孟暗先生。”说完,萧焕恭敬作揖,“晚生拜见孟暗先生!” 李邦华什么也不说,只是站着等死,他都懒得痛骂反贼。 赵瀚对李邦华不甚了解,问道:“此人如何?” 萧焕回答:“国之干才,社稷之臣。” “那就跟我回去吧,”赵瀚笑着说,“把船上的其他人放掉,让他们回家报信,就说李先生被我请去做客了。” 这个意外收获,简直莫名其妙。 (现在到下个月初,打赏的双倍月票,只在8点到24点有效,半夜打赏不算双倍月票。) 118【软弱的地主阶级】 永阳镇的地主,真是非常有意思! 周边村镇佃户自发造反时,这里的地主开始编练乡勇。听说解学龙要剿匪,他们立即把乡勇送过去。 而今,解学龙败了,赵瀚必取永阳镇。 因为这里是吉安府的南大门,赵瀚如果以永阳镇为统治中心,则可以西控永新县、北出安福县、南扼泰和县、向东直奔府城! 脑子正常的地主,都知道赵言要来永阳镇,但只有少数人收拾家当逃跑。大部分都坐在家里等着,也不晓得他们在等啥。等着被杀了分田地,还是等着赵瀚心存善良? “老爷,反贼下船了!” “再探!” 萧万全浑身直打哆嗦,在书房里坐立不安,一股深深恐惧笼罩心头。 “老爷,有一股反贼,直奔咱们村来了!” “什么?” 萧万全双腿发软,让家奴扶自己出门,又下令把全家老小召集起来。 当赵瀚亲自带兵来萧家时,眼前已经跪了一地。 赵瀚没有理会这些家伙,而是抬头仰望“状元祠”。 这个祠堂很有意思,正门和侧门,修得像三道牌坊。牌匾一大堆,写的内容够吓人:状元、榜眼、翰林、会元、解元、会魁、经魁、大司马、大司寇、大中丞、学政……全是萧家祖宗考取的荣耀,又或者是祖宗做过的官职。 瞻仰一阵状元祠,赵瀚终于笑着说:“你们这是要从贼啊?” 萧万全跪地叩首,又跪直了拱手道:“赵先生心系万民、广施德政,更闻先生去了府城,却约束部众秋毫无犯。此真乃义师也,怎能呼为贼寇?老朽虽然愚钝,却也知人心向背,今日不过是投效明主而已。” “哈哈哈哈哈!” 赵瀚被这老头儿逗乐了,问道:“你可知我如何施政?” “略有所闻。”萧万全心中狂跳。 这货尚且心存幻想,觉得赵瀚杀地主分田,是前期聚集人心的手段。而今打败巡抚,势力猛然大增,多半会交好本地士绅大族。 赵瀚问道:“萧家的田,可愿献出?” 此言一出,萧万全感到绝望,他的幻想破灭了。 但他又没法离开此地,这里有萧氏宗祠、萧氏祖宅、状元祠,也有萧氏的无数土地。离开之后,萧氏还能称为萧氏吗? 可如果不配合反贼,萧氏恐怕要被杀光! 左思右想,萧万全磕头道:“萧氏愿献出族中田产,世世代代为赵先生效命!” “田产全部献出?”赵瀚问道。 “全部献出!”萧万全硬着头皮说。 我去,这还不好办啊,赵瀚心里有些犯难,他倒希望萧家奋起反抗。 “哈哈哈哈哈!” 赵瀚突然开怀大笑,亲手将萧万全扶起,安慰道:“老先生深明大义,我又怎会不顾人情。这样吧,萧氏全族,十二岁以上丁口,不论男女老幼,每人皆可留二十亩地。” 每人只留二十亩? 萧万全已经快哭了,硬生生挤出笑容拍马屁:“赵先生真是仁义,老朽感激涕零。” 赵瀚又说道:“萧氏必须分家析产,不计孩童,一户最多十口人。” 萧万全几欲晕倒,很想把赵瀚给咬死。 一旦分家,人心就散了,他的号召力也没了。 赵瀚问道:“老先生不同意吗?” “愿意,老朽愿意!”萧万全连忙说。 赵瀚继续说道:“萧氏家奴,必须全部释放。愿意分地的,我给他们分地。愿意继续留下的,全部改为佣工契约,今后可不要随意打骂佣工。” 萧万全已经无话可说,若是能够分田,有几个家奴愿意留下? 赵瀚笑道:“我手中缺人才,萧氏可推荐子弟做官。” 萧万全仿佛又活过来,能做官就不怕没地。这反贼闹得很大,今后多半要招安,萧氏子弟跟着招安便是。若反贼真的夺了天下,萧氏岂非从龙之功臣? 萧万全挺着腰板说:“我萧氏有举人一名,秀才七人,童生、学童无数,愿意追随先生左右!” “可有进士在做官?”赵瀚问道。 萧万全回答说:“文风衰落,暂无进士官,举人做官的尚有两个。” 难怪投贼如此干脆,原来是这两代没有进士。 只要是读书人,那就全部收下。 不过这些读书人,不能都留在永阳镇。给他们分地时,必须打散分到其他村镇,否则肯定成为内部隐患。 就算在永阳镇有地的,也得收回土地,大不了在别处多分几亩做补偿! 赵瀚对萧家的投诚非常满意,传令陈茂生:“茂生,萧氏义举可为表率,让宣教团去告之其他地主。也给百姓士卒说清楚,这萧氏虽然曾有劣迹,但已洗心革面……嗯,”赵瀚突然对萧万全说,“老先生,为平民愤,可否弄几个管家、管事出来?他们欺上瞒下,盘剥民众,真真该死!” 萧万全已是怒极,同时又恐惧到极点,因为那些恶奴都是代主受死。 不死几个恶奴,死的就是他萧万全! 可是,把心腹家奴推出去受罪,今后谁还会听他差遣? 完了,一切都完了! 萧万全猛然跪下:“恶奴该死,老朽亦想杀之而后快!” “哈哈哈哈哈哈!” 赵瀚再次把萧万全扶起,指着状元祠说:“萧氏祖宅、宗祠和状元祠,全部都可以留下。至于英魂殿,换一家不听话的地主!” 有萧家做表率,附近三分之二的地主,都主动把土地献出来。 他们心里自然打着算盘,从龙成功自然是极好的,今后招安也能接受。若是被招安,分出去的土地,可以再通过各种手段抢回。反正,现在不能触怒反贼,否则族人都要被杀光。 这些大地主的反应,完全出乎赵瀚的意料。 他在隔壁村镇杀了许多地主,但只要大兵压境,地主阶层没有想象中那么顽固。非但不抵抗,反而主动投献田产,而且还提供大量读书人。 哈哈,太有意思了! 至于剩下三分之一,那些死活不从贼的大地主,都是有族人在朝中做大官的。 赵瀚当然不会手软,正好拿这些家伙开刀。 陈茂生的宣教团,很快扩充到两百人,借永阳镇及周边村落,一边做事一边训练宣教员。 目前赵瀚的地盘,西边挨着永新县(中间夹着费映珙),北边挨着安福县,南边挨着泰和县。东边以泸水为分界线,泸水以东属于官府的辖地。 说实话,官府的地盘更加肥沃,赵瀚的地盘相对贫瘠,许多村镇都有大片山地。 但贫瘠的地盘,更利于巩固基础,更利于培养官员和练兵,否则腐化的速度会非常快! 赵瀚的当务之急,并非盲目扩大地盘,否则他留在府城不走便是。 他得把宣教团体壮大起来,把基层官员培养出来! 一旦巩固势力,根本不用出兵,直接在官府的地盘组建农会。农会带领佃户扛租抗息,带领佃户反对地主,不用占领任何一座城池,就能把触角延伸到周边三个县。 农村包围城市! 这个策略,不是打不赢官兵,而是为了麻痹朝廷。 只要县城、州城、府城不丢,地方官会帮着赵瀚欺瞒中央,说不定实际控制整个吉安府之后,崇祯皇帝都还不晓得赵贼已经做大。 至于官府征不了赋税? 唉,肯定是又有大灾啊,反正江西每年都那样,无非递解中央的税收变得更少。 就在赵瀚巩固地盘时,向南流窜的农民军,已然占据半个泰和县。 北边被解学龙俘虏的上万流寇,本来准备放回家安排耕种,如今也再度闹起来了。一部分在安福县裹挟流窜,一部分自发回到庐陵县,请求赵瀚给他们分配土地。 赵瀚是基层官员和宣教人员不足,否则南北两县可轻松入手。 甚至,泰和县、安福县的官员,会帮着赵瀚巩固地盘——不攻打县城的坐寇赵言,远比那些流贼可爱得多! 世事便是如此荒诞,官府居然心向赵瀚…… 崇祯六年,冬。 诸路官兵围剿西北流贼,农民军趁着黄河结冰,冲出官兵的十路合围。接连攻陷渑池、卢氏、伊阳,农民军进入河南地界。 河南巡抚重兵堵截,农民军转而南下,一路劫掠汝州、淅川、内乡、光化、南阳。 面对官兵追击,已经合流的农民军,突然分散成好几股。他们不但在河南流窜,老回回等五路流贼,甚至转而攻入了湖广。 收不住了! 陕西、山西、四川、河南、湖广,到处都能看到流贼的身影。甚至就连北直隶,也有小股农民军流窜,朝廷哪顾得上江西这边? 被赵瀚“请”来的李邦华、欧阳蒸,粗茶淡饭供养着,赵瀚也不跟他们见面,只让两人随宣教团观察施政。 与此同时,赵瀚攻占吉安府城,巡抚兵败自杀的消息,迅速向整个江西扩散。 “赵言”的威名无人不知,被传为杀人不眨眼的巨寇。 这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本来在农村猥琐发育的密密教,趁机提前聚众起事,铅山县和南丰县同时爆发教民起义。 而在鄱阳湖那边,都昌县起义也提前爆发,并跟鄱阳湖水匪勾结在一起。 如果下一任江西巡抚,也是个知兵能臣的话,根本顾不上来征讨赵瀚。官府必须先剿灭都昌反贼,那里实在太重要了,不管是从政治、军事,还是经济角度出发,都得先把都昌反贼给平下来! 大明天下,已经彻底残了。 (本卷完。) 119【朝堂】 紫禁城,文华殿。 崇祯皇帝召集内阁、六部、六科大臣议事。 如今的大明朝廷,已进入温体仁时代,阁臣有一大堆:温体仁,钱士升(东林党),吴宗达(东林党),王应雄,文震孟,何吾驺,张志发(齐党),林釬。 本来还有个徐光启,一个月前不幸病逝。 这些阁臣当中,文震孟的曾祖父,大家想必很熟悉,即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 林釬也挺牛逼,三年前收受贿赂,写过一篇报捷奏章,内容大意为:义士郑芝龙收降郑一官有功。 郑一官当海盗,关我郑芝龙什么事? 郑芝龙瞬间被洗白! 眼前,被招来议事的,还有六部尚书。 吏部尚书李长庚,“被东林党”之人,为了反对首辅温体仁,已经跟东林党走得很近。 户部尚书侯恂,东林党,明末四公子侯方域的父亲。 礼部尚书李康先,正在结交东林党,联合抵制首辅温体仁。 兵部尚书张凤翼,阉党出身,因边臣身份没有被清算。 刑部尚书胡应台,楚党出身,曾运二十四门火炮进京。那是大明最早的红夷大炮,其中十一门运往辽东,宁远之战“似乎”命中努尔哈赤。 工部尚书周士朴,跟东林党走得很近,主要政敌是督理工部的太监。 左都御史张延登,能臣干吏,文武全才。 崇祯皇帝似乎有些疲惫,说道:“流贼已入四川、河南、湖广,该是如何剿法?” 无人应答,无人敢答! 崇祯皇帝已经登基好几年,大臣们也摸清了路数,如今个个都“明哲保身”。 首辅温体仁犹如菩萨,木愣愣的站在那里。 他虽然私下培植党羽,明面上却是孤臣,深得崇祯皇帝信任。 此人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过,无论能力还是手段,都可做力挽狂澜的社稷重臣。而且他还清廉,东林党虽然恨之入骨,却也不敢说温体仁贪污。 一个有能力、有手段的清廉之臣,在明末担任首辅数年……嗯,一件正事都没干过。 在崇祯手下,只要不干正事,就不会有任何纰漏。 如果说,崇祯是个甩锅皇帝,温体仁就是不粘锅首辅。 君明臣贤,相得益彰! 温体仁不粘锅到什么程度? 他只要随便帮着说几句好话,而且对自己并无影响,就能挽救一些真正做事的干臣。可他就是不表态,看着做事之臣下狱,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丝毫没有内阁首辅的担当。 眼见崇祯向自己看过来,温体仁立即看向张凤翼。 兵部尚书张凤翼,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当设五省总督,总揽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剿匪之事。” “可有合适人选?”崇祯又问。 温体仁说道:“李尚书夹袋中人,该有能够胜任者。” 吏部尚书李长庚立即辩驳:“臣不党不私,哪有夹袋之人?” “说说吧。”崇祯皇帝道。 李长庚说道:“延绥巡抚陈奇瑜,或可担此重任。” 崇祯立即就有了印象,他还曾经嘉奖过此人——陈奇瑜担任延绥巡抚期间,斩杀截山虎、柳盗跖、金翅鹏、薛仁贵、一条龙、金刚钻、翻山鹞等170多个贼首。 其实吧,都是接受朝廷招抚,返回老家耕田的贼首。 可实际问题没有解决,反贼虽然回乡耕田,却难以承担沉重赋役。这些做过贼的,自然不愿再被欺压,因此多行不法之事,甚至有些还重新揭竿造反。 陈奇瑜或剿或骗,砍了170多个贼首,又斩杀老贼千余人,普通贼众全部放回去种地。 崇祯皇帝对此非常满意,点头道:“给陈奇瑜升官,升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各路大军,务必听其节制,不可让反贼继续流窜!” 这个任命,差点把西北流贼一锅端,反贼们靠着贿赂和诈降,才险之又险的逃出生天。 包括高迎祥、张献忠、罗汝才、李自成在内,全被陈奇瑜堵在车厢峡。只要陈奇瑜再冷血一些,再独断果决一些,明末历史就不一样了。 崇祯皇帝突然又问:“五省剿贼,粮饷可足用?” 户部尚书侯恂回答道:“陛下,恐不甚够用。” “户部该当尽快筹措。”崇祯皇帝说。 侯恂作揖道:“臣竭尽全力。” 崇祯皇帝突然想起来:“南直、浙江的金花银,还欠着几十万两,快快让他们递解到京城!” 侯恂说道:“陛下,请留金花银剿贼。” “不准!”崇祯断然拒绝。 金花银属于官田收入,直接送进皇帝的私库,怎么可以拿来打仗呢? 侯恂退后,不再言语,更不敢再劝谏。 户部和工部,几乎已经破罐子破摔。 特别是户部尚书,本就另有大臣督理仓场,崇祯又弄个太监过来管着。 侯恂执掌户部之后,啥事都懒得做,啥事都懒得管,也管不得那么许多。 而且,侯恂坚决反对加派,毕竟钱粮又不过他的手。加赋加税,侯恂得不到半毛钱好处,反而还要背上残害百姓的骂名,他可不愿意给皇帝背锅。 内阁六部,都不愿管事儿。 有皇帝和首辅做榜样,阁部重臣全变成甩锅侠、不粘锅。 场面突然变冷,因为没人说话了。 在崇祯皇帝的统治下,重臣甚至不敢直接攻击政敌。若有两三个大臣,同时攻击一人,就会被皇帝怀疑结党,政治前途基本可以宣布完蛋。 “咳咳!” 崇祯咳嗽两声,打破文华殿的尴尬气氛。 温体仁立即说道:“江西有一反贼赵言,据传为吉水秀才,前日里窃据吉安府城,吉安、庐陵官员数十人殉国。江西巡抚解学龙,在收复府城时阵亡。吉安分守太监张寅,率部强攻,身负重伤,夺回府城。此间赏罚任命,还需诸位同僚商议。” 崇祯面无表情说:“此事我已知悉,殉国忠臣,皆当旌表褒奖。” 礼部尚书李康先作揖道:“巡抚解学龙,知府徐复生,可追赠三级,各荫一子为国子监生。” “准。”崇祯说道。 张凤翼又说:“江西萍乡、都昌,皆有贼讯。臣建议,可为江西巡抚配两千标兵,着令其快速平息民乱。” “可,”崇祯居然真的答应,给江西巡抚配两千标兵,遂问道,“何人可为江西巡抚?” 首辅温体仁,闭嘴不说话。 左都御史张延登,突然说道:“按察使卢象升,可为江西巡抚。” 温体仁轻轻挪动脚步,似乎是保持姿势太久站累了。 礼科都给事中薛国观,立即反驳:“卢斗瞻在北直剿匪颇利,显然是知兵之人,可调任郧阳巡抚,助剿蹿入湖广之流寇!” 卢象升是东林党,温体仁不想让他接任江西巡抚。 崇祯对卢象升印象甚佳,顿时点头:“流贼之患堪忧,便让卢象升去郧阳剿贼。” 张延登只能重新推荐人选:“太仆寺少卿沈犹龙,可为江西巡抚。” 沈犹龙,也是个会剿匪的,历史上因为抗清而兵败殉国。 薛国观则说:“江西乃文盛之地,乱民亦可教化之。苏松督学李懋芳,德行兼备,洁己守正,可为江西巡抚。” 张延登怒不可遏,说道:“陛下,江西贼寇并未肃清,便是那赵贼也遁逃入山,非得有知兵之人剿抚不可!” 事实上,很多大臣都知道江西实情。 因为江西官员太多了,随便哪个家仆进京报信,都会很快传遍中央朝廷。 但此事牵扯到太监,不方便直接戳穿。 朝中局势,首辅温体仁是大boss,东林党正在结交太监搞事儿。 历史上他们成功了,东林党借刀杀人,让曹化淳和温体仁狗咬狗。一个秉笔太监,一个内阁首辅,居然两败俱伤,全部辞官归乡。 双方就江西巡抚的人选吵起来,吵得崇祯皇帝脑壳痛,只得说道:“莫要再吵,廷推决议!” 择日举行廷推,沈犹龙得票自然最多,李懋芳只有寥寥几票。 那么结果就很明显了,崇祯选择……李懋芳。 左都御史张延登,怒而请辞。 他是个想做事的,但朝中的局势,不允许他做事,还不如辞官回乡养老。 皇帝不允,张延登无奈,继续做官受煎熬。 幸好这年夏天,南京东厂查出一封信件。一个官员请托另一个官员,希望对方帮忙,到张延登那里谋职升官。 信都没寄出去,张延登毫不知情,却因此被牵连其中。 三请三辞,张延登总算滚蛋。 但崇祯知道他有能力,只允许张延登回家调理,病好了再回朝廷效命——阁部大臣当中,敢于任事的官员,终于走得一个不剩。 崇祯七年春天,李懋芳从苏州出发,坐船前往江西担任巡抚。 怎么说呢? 温体仁看走眼了,李懋芳也是个不听话的。 李懋芳虽然弹劾过周延儒(温体仁的政敌),但纯粹是出于个人恩怨。李懋芳虽然不是东林党,但也跟温体仁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且在苏松督学期间已经靠近东林党。 这位老兄,同样有能力带兵剿匪! 只不过,相比起解学龙,李懋芳打仗稍弱,贪污受贿则更厉害。 (新开一卷,整理思路,今天只有两更。) 120【从贼】 赵瀚占据的四个乡,很快就被废除,反正“乡”只是地理概念。 所有地盘,改为八个镇。 每镇设一个中心村,四个自然村,赵瀚总共统治四十个村。 这些村也被重新划定,面积都有所扩大。一个大姓当中,掺和许多小姓,不让某姓在某村占绝对优势。 尽量打破宗族影响! 虽然大地主要么被杀,要么被强迫分家。但同姓长期主导村落,假以时日必定形成新的宗族势力,赵瀚无法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但可以努力延缓它的出现! 基层官员数量不足,既要忙着清丈分田,又要忙着搞行政区划,整个冬天都混乱得一逼。 萧氏提供的那个举人,本来就不愿意从贼,又苦于高强度工作,直接撂挑子不干了。他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堂堂一个举人,整天跟泥腿子打交道,甚至还要跟女人打交道,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李邦华、欧阳蒸两人,每天在各村镇溜达,身边还跟着几个士卒。 “快快住手,有话好说!” 几个宣教员飞快奔跑,从李邦华、欧阳蒸身边掠过,因为前方的田野里正在打架。 在分田期间,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 有时是怀疑分田有问题,村民殴打公务人员。 有时是因为田界纠纷,村民之间互相动手。 欧阳蒸幸灾乐祸,讥笑道:“赵贼就是在乱来,好端端许多村镇,这些日子被搞得一团糟。” 李邦华一直只看不说,此刻终于忍不住:“宪文,你是神童出身,真觉得赵贼是在施行乱政?” 欧阳蒸黯然,埋头无言良久,叹息道:“唉,晚生只能这样想,难道还要拍手喝彩?” 二人继续前行,很快来到闹事的地方。 却是村民怀疑分田有问题,宣教员带着村民重新丈田,果然查出是丈田人员在乱搞。 这两个负责丈田的,一个来自萧氏,一个来自刘氏。两人伙同作弊,给各自族人多分,给其他村民少分,欺负村民们不识数。 “带走!” 宣教员直接抓人回去,移交给刑科官员处理。 “抓得好!” “逮回去砍脑袋!” 村民们拍手称快,也不围观分田了,一起押着人回去审查。 宣教员根本拦不住,只走出几十步,就有村民动手打人。等回到镇公所时,两个分田作弊者,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 李邦华走累了,盘腿坐下田埂上:“宪文,你会从贼吗?” “宁死不从。”欧阳蒸说道。 李邦华苦笑:“观政多日,我都想从贼了。” 欧阳蒸惊道:“先生,你可不能做此想,怎能助纣为虐呢?” 李邦华望着无垠田野,语气有些幽怨:“此间事务,公正无私,轰轰烈烈,不由令人想投身其中。你若在朝廷当过官,你若为政处处被掣肘,就知道这种做事的感觉有多美妙。” 欧阳蒸突然眼含热泪:“这大明究竟怎的了,衮衮诸公,连个反贼都不如吗?” “唉!” 李邦华叹息一声:“积重难返,大厦将倾。老房子要倒,住在房子里的人,没一个是无辜的。包括我在内,也一直在拆房子。” “先生正直为国,甚至因此罢官,怎能如此自怨自艾?”欧阳蒸真的害怕李邦华从贼。 李邦华拔出田埂上一根枯草,捏在手里把玩道:“我考中进士之前,家里连年卖地,卖得只剩下六亩田。祖母过世,棺材都没有,用稻草裹着偷偷下葬。而今,我家良田上千亩,这些都是怎么得来的?我罢官归乡,主动上交田赋,吓得知县亲自把粮送回我家。” 欧阳蒸不由莞尔,又收起笑容:“先生就算罢官,也是一品大员,知县哪敢收先生家的粮赋。” “这几日,我打听过了,”李邦华说道,“那赵贼把上万亩田地,都捐给武兴镇公所,偏偏留下一百亩。他是舍不得那一百亩地吗?非也。他要留着一百亩地,给镇公所按时缴纳田赋,别的贼官就不敢避逃赋税。” 欧阳蒸哀叹道:“晚生一直骂那赵贼,可心里却还是佩服的。” 李邦华说道:“京畿皇田,成祖皇帝的时候,每年也要缴纳田赋。成祖以身作则,皇帝也要交粮,天下官员自然也得交粮。可成祖驾崩之后,皇田就再没有纳过粮。上行下效,勋贵文武,又有哪个愿意纳粮?” “所以应当变法,大明需要一个张太岳(张居正)。”欧阳蒸说。 “你不明白,张太岳当年变法,主要是针对江南,而且人亡政息,”李邦华摇头道,“西北百姓,江南小民,如今被一条鞭法害苦了。若没有一条鞭法,可能西北流贼都闹不出那么大乱子。至于江西,士绅太多。我家里不纳粮,别个家里会纳粮?士绅都不纳粮,国库哪能不空虚?” 欧阳蒸说道:“所以还是得变法,彻彻底底的变过来。” “自上而下,已经变不得了,”李邦华指着被清丈出的田亩,“须得自下而上,如此才能扭转颓局。若赵贼能坚持两三年,半个江西都会是他的,到时必成尾大不掉之势!” 欧阳蒸说道:“赵贼滥杀地主,必不能成事。” 李邦华笑着说:“愿意献土的地主,他可没有滥杀。他若真的滥杀,我反而不用担心了。” 李自成一直招不到读书人,就是因为身为流贼,始终没有根据地可言。每到一地,必然拷饷,杀地主抢粮食,裹挟百姓开溜。 这让读书人怎么投靠? 扔下自家的产业不管,跟着李自成一起跑路吗? 赵瀚则不一样,他有根据地,他赖着不走。 地主家的产业,都在赵瀚地盘上,但凡不想死的,只能硬着头皮从贼。 欧阳蒸回望身后的士兵,低声问道:“朝廷为何不派大军征讨赵贼?” 李邦华说:“没钱,没兵。朝廷的士卒粮饷,要么拿来对付流贼,要么拿来对付鞑子。江西贼寇,只能靠地方官征剿,你觉得哪个地方官,能把赵贼给剿了?” 欧阳蒸灵光一闪:“可令士绅操办团练!” “那也是个法子,”李邦华随即摇头,“其一,朝廷不会允许士绅办团练;其二,若是允许地方团练,大明就名存实亡了。” 欧阳蒸默然。 李邦华也不知该说什么,反贼的政策,他看得越多,就越有投贼的冲动。但他不能投贼,他是前任兵部尚书,他的父亲和兄弟,还在大明的统治之下呢。 两人在乡间走了一遭,结伴回到永阳镇。 赵瀚的统治中心,已经从武兴镇迁出,永阳镇现在才是核心基地。 八镇公所之上,是赵瀚的总兵府,军政事务一把抓,有些类似应天时期的朱元璋。 庞春来是首席文臣,费如鹤是首席武将,萧焕负责军事后勤,左孝良主管民政事务,费纯督管钱粮事务,陈茂生负责宣教,黄顺甫调任永阳镇镇长。 以上七人,便是核心团队。 萧氏那些大族贡献的人才,都还处于试用期。唯一的举人,已经扛不住繁重工作,也不愿跟泥腿子打交道,自己辞官回家读书了。 只有扛过这个艰难阶段,又表现优秀的大族子弟,才能真正获得赵瀚的认可。 举人、秀才投贼,就能立即获得重用? 想得美! 路过镇公学时,听到学校里朗朗读书声,李邦华不由驻足多听了一阵。 欧阳蒸说道:“这赵贼,真是一言难尽,竟然知道大办学校。” 何止是大办学校,李邦华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赵瀚抢来的钱粮虽多,却要安置陆续回乡的流贼,还要安置在府城投军的游民,又购买了许多玉米、红薯种子。 那些钱粮,已经渐渐不够用了,顶多撑到明年夏粮收获时节。 即便如此,赵瀚依旧挤出钱粮,在每个镇都兴办官方学校,相当于大明的一个乡有两所公学。 免收学费不说,还给所有适龄学童,免费提供一顿午餐。 不送孩子读书的家长,被查出来就罚钱! 赵瀚甚至招来一批旧式学童,即连生员都考不上的读书人,亲自教这些人“泰西算术”。估计再过几个月,这些旧式学童,就能熟练掌握四则运算,就能分配去各镇公学当数学老师。 回到住处,已是中午,士卒端来饭菜。 全是粗茶淡饭,李邦华还能接受,毕竟年轻时连饭都吃不饱。 欧阳蒸却吃腻歪了,他可是大族子弟,从小锦衣玉食过来的,这些日子夜里都在返酸水。 有时候,欧阳蒸甚至在想,但凡赵贼待他尊重些,他估计就愿意投贼了。 “吃不下?”李邦华笑道。 “就快习惯了。”欧阳蒸只能说,然后硬着头皮吃饭。 李邦华嚼着杂粮麸饼,就着菜汤艰难咽下,感慨道:“我听人说,就连赵贼自己,每天也是吃的这种东西。早晨连饼都不吃,只吃稀粥就咸菜。如今钱粮紧缺,在夏粮收割之前,所有官员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欧阳蒸笑道:“哄骗小民的把戏而已。” “我倒是相信,”李邦华说道,“此贼志向颇大,并非贪图享受之人。他府上只有一个丫鬟伺候……嗯,他说是女佣,而且还是姿色欠佳的女佣。另外就有一个婆子浆洗煮饭。造反快一年了,至今不近女色,每日粗茶淡饭又有什么稀奇?” 欧阳蒸收起笑容,狠狠咬了一口麸饼:“此贼之志向谋略,若能在朝做官,必为国之干臣。” 李邦华摇头说:“如今那位温首辅,同样清廉得很。不住大宅,不爱女色,家奴很少,吃穿从简。就私德而论,温体仁堪称大贤。” “此为朝廷之福。”欧阳蒸说。 李邦华却说:“温体仁非但私德高尚,而且过目不忘。再繁琐的公务,他都能轻松处理得宜。只见过一面的小官,他都能记住其姓名籍贯。论私德,我不如温体仁;论能力,我也不如温体仁。温体仁若生在国朝初年,必为一代贤相!但是,自新君继位以来,温体仁一件正事都不做。” 欧阳蒸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道:“怎会如此?” “做了正事,就肯定会犯错,”李邦华说道,“我就是因为做事,才被罢官归乡的。” 欧阳蒸以前只是瞧不起地方官,听李邦华这么一说,彻底觉得大明没救了。 认认真真把饼子啃完,下午又去村镇溜达,晚上欧阳蒸怎么也睡不着。 翌日清晨,欧阳蒸跑去找李邦华:“先生,我想从贼。” 李邦华说:“随你吧。” 欧阳蒸害怕李邦华生气,解释道:“大丈夫在世,总得做些事情。听先生说了朝局,晚生实在看不到前途。就算晚生金榜题名,也不过在朝廷做木头,还不如从了那赵贼呢。” “去吧,去吧。”李邦华并不阻拦。 欧阳蒸拱手说:“先生,告辞!” 反贼都得给自己取个假名,赵瀚改名叫赵言,欧阳蒸直接改名叫欧震。 这货从贼之后,也没得到重用,只是被扔去永福镇协助分田。 欧阳蒸并不感到失落,因为他观政多日,知道只要干得好,就肯定被快速提拔。 眼看就要过年了,李邦华也有些忍不住。 他实在闲得慌,这里找不到好书读,整天都无事可做。而四邻八乡,又搞得热火朝天,李邦华很想投身其中。 因为,赵瀚在做正事,都是李邦华一直想做,却又不可能去做的正事。 腊月二十八,李邦华前去拜见赵瀚,想要掏心掏肺辩论一场。 121【缺粮】 永阳镇,总兵府。 费纯匆匆走进来,将大帽往桌子一甩:“又回来一批流民,闹着要分地呢。” “这是好事啊,”赵瀚高兴道,“之前打仗闹得太凶,老百姓都被官兵吓跑了。别看咱们有半县之地,丁口还不足五万人,须得多叫回来一些才行。” “粮食,粮食不够啊!” 费纯的职务是督理钱粮,他郁闷道:“萧氏献土之后,许多地主都跟着学。他们的地倒是分出来了,可他们的钱粮却没抄走。从府城跟来的游民,从安福、泰和回来的流民,这些人手里都没粮食,连种子都要向官府借。本地佃户也没什么存粮,马上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 费纯越说越焦躁:“你还要办恁多学校,还给学童提供午餐。除了武兴镇之外,各镇的镇长和户科科长,都跑来找我要粮。我到哪儿变粮食出来?” “哈哈,”赵瀚起身给费纯倒茶,笑着安抚道,“稍安勿躁,急也急不来。” 费纯喝了一口热茶,润润嗓子说:“学校得停下来,就算实在要办,也须等夏粮征收之后再说。” “什么都能停,学校不能停。”赵瀚说道。 办学校真不需要太多钱粮,全是7—12岁的孩童,勉强可算四年义务教育。 如今赵瀚治下只有四万多人(12岁以上),7—12岁的适龄学童仅3000多,每天一顿午饭能吃多少?一个月也才消耗200石。 而且,教书内容以识字为主,对老师的要求也很低,无非大面积普及蒙学而已。 四五个老师,就可以教一个镇。 书本笔墨也消耗不多,用白垩土当粉笔,在黑木板上写字教学。学生有钱的自备笔墨,甚至在自家读书,根本看不上公学。没钱的家庭,父母用头发制作毛笔,学生蘸水在木板上练字。 只要有心气儿,办法总比困难多! 真正的粮食消耗,是大量流民、游民和佃户,得靠赵瀚借粮才能存活。 费纯捧着茶杯暖手,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说:“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向地主征粮!” 赵瀚问道:“咱们的存粮,还能坚持多久?” “之前我还很乐观,觉得能坚持到夏粮收割,”费纯说道,“可回乡的流民越来越多,照这个趋势下去,三月份就得粮荒,顶多能坚持到四月。” 赵瀚仔细思考片刻,说道:“那就向地主借粮。” “借粮?直接征粮便是!”费纯负责督理钱粮,他可不想今后有粮了,还要把粮食还给地主。 “你听我说,”赵瀚表情严肃道,“既然这些地主听话,老实把土地交出来,咱们就不能言而无信。一口唾沫一个钉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些地主才会安稳,才不会有朝不保夕的担忧。” 费纯问道:“真要借粮?” 赵瀚点头道:“改天把庞先生他们都叫来,咱们建立一个粮行。” “粮行是什么?”费纯疑惑道。 赵瀚解释道:“就是咱们建仓库,把粮食屯起来。谁都可以往里面存粮,按月支付给他们利息,借粮的农民也得支付利息。但必须是低息,不能放高利贷!” 费纯试图理解:“比方我是地主,我把粮食存在粮行,过几个月能取出来,还能得到粮行给的利息?” “对,就是这样。”赵瀚说道。 “唉哟,我的哥哥,”费纯顿时脑壳疼,“存储粮食是有消耗的,老鼠要来啃,米虫也来啃,还可能受潮发霉。存粮进来还拿利息?我不收保管费都算给面子!这是一笔亏本买卖!” 赵瀚笑道:“现在是存粮借粮,今后可以存钱借钱。” “钱庄?”费纯眼前一亮。 赵瀚点头:“也可以叫银行。” 明代钱庄,源自正统年间,主要做白银、官钱、私钱的兑换业务。 嘉靖年间,私钱泛滥,朝廷禁止铜钱兑换业务,全国的钱庄大范围倒闭。 万历初年,重新允许钱庄的存在。甚至,遍布全国的钱庄,实质成为官钱的发行终端——朝廷铸造铜钱,钱庄用银子买钱,帮助朝廷把新钱发行到市场。 发展到崇祯年间,钱庄已经跟后世的银行非常相似。 大型钱庄,已出现异地汇兑业务,汇票甚至具备信用流通功能(类似支票)。 而在广大农村,则出现无数的兑钱铺或钱米铺,银子、铜钱、粮食可以进行有效兑换。 赵瀚说道:“钱米铺,不能掌握在地主手里,咱们得趁机拿过来。” “人手不足啊!”费纯叫苦道。 这是个技术活,银子、铜钱都有成色优劣,非得有资深老师傅把关不可。 赵瀚笑道:“所以先开设粮行,等做大了再经营钱庄。你带人,挨家挨户去借粮,借多少粮都写清楚,给这些地主签发票据,承诺夏粮收获以后,就可以连本带利归还。今后农民借粮,也一律到粮行来借。当务之急有二,一是度过粮荒,二是树立信用。” 费纯顿时头大无比,只想立即返回铅山,老老实实做费家的奴仆。 他手底下就没多少识字的,储存粮食的仓库也奇缺,还他娘的要去找地主借粮? “总镇,李先生求见!” “快请!” 赵瀚猛然大喜,他跟庞春来交流过,知道李邦华是多厉害的人才。 亲自出门把李邦华迎进来,赵瀚又给老先生倒茶,问道:“孟暗先生可是想家了?” 李邦华懒得绕弯子,直接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攻略州府?” “两三年之内。”赵瀚说道。 李邦华又问:“占据江西之后,准备攻打哪个省?” 赵瀚回答说:“福建和广东。” “不去打南京?”李邦华的表情有些玩味。 赵瀚好笑道:“我打南京作甚?就算能打下来,也会变成天下第一号反贼。” 李邦华说道:“你若能独占江西,早就是天下第一号反贼了。” “不一样的,”赵瀚辩解道,“只要我不打南京,不去碰江浙一带,甚至不碰湖广,朝廷的首要征讨目标,就肯定是西北那些流贼。崇祯皇帝若敢调集大军征剿江西,半年之内打不下来,流贼和鞑子就能攻破京师!” 这个说法,李邦华非常认同。 江西距离北京太远,而流寇和鞑子又太近。崇祯只要脑子还清醒,就得先把江西放一边。 李邦华又问:“占据福建和广东之后呢?” 赵瀚回答道:“巩固三省地盘,开海贸,练火器。若是有空,把广西也收了。” 李邦华突然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来回踱步好半天,李邦华问道:“你觉得朝廷能剿灭流寇吗?” 赵瀚回答说:“流寇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山西、陕西连年大灾,朝廷还在继续征收赋税,农民哪里能活得下去?除非把两省农民全部杀光,否则流寇永远都剿不干净。” 事实上,北方的某些情况,比赵瀚想象中更加严重! 崇祯还没登基,北方就已经烂透了。 天启七年,吴应箕曾记录他的见闻,大致内容如下—— 出河南真阳县城,连续走了四十里,沿途田亩全部抛荒,地里长的都是杂草。 吴应箕问车夫:“本县的土地,像这样抛荒的有多少?” 车夫回答;“十有八九。息县那边要好得多,抛荒的土地只有四五成。” 来到驿站,吴应箕又问驿卒:“本县百姓为何不种地?” 驿卒回答:“本县多养马户,马政徭役严苛。服役者不能承担,只能逃往他乡。人不在了,赋役还在,官府施行连坐法。一户连坐十户,邻居连坐完了,又连坐亲戚。富户交钱应役,穷人只能逃跑,全县都逃得差不多了。” 吴应箕感到非常奇怪:“逃跑之前,为何不卖地呢?” 驿卒回答:“马政徭役,会转给田主。本县田亩,无人敢买,只能抛荒。” 然后又说起其他苛政,再论及本地官员。从知县到知府,很多不是进士出身,多为贡举买官而来,上任之后立即盘剥,否则很难收回买官的成本。 一个富裕大县,被搞得八成以上土地抛荒! 非但佃户过不下去,自耕农和小地主都得逃跑。而那些大地主,也不敢侵占土地,粮食收成还不够承担马政徭役。 因此,当西北流寇进入河南,很多河南百姓也自发起义。 不是被裹挟的,而是自发起义! 山西同样如此。 在陕西流寇进入山西之后,短短半年时间内,山西本地的起义军数量,就已经远远超过陕西。 这种情况,李邦华怎会不知道? 朝廷很多官员都知道! 李邦华拿出一封信件,交给赵瀚说:“你派人去吉水谷村,把信交给我的父亲。” 赵瀚高兴道:“一定办妥!” “说吧,让我做什么。”李邦华直来直去道。 “正好有件棘手的事情,”赵瀚把缺粮状况说明,拱手作揖道,“向富户借粮之事,就拜托先生了。他们暂时不太信任我,想必先生出马应该没有问题。” 李邦华笑道:“聪明人都会信。你若是不想归还粮食,那还借什么?直接抢就可以了。” 除了向地主借粮,赵瀚还想找官府借粮。 泰和、安福两县,都有流寇、流民存在,官员和士绅皆如履薄冰。 那就让他们筹集钱粮,赵瀚负责把流民带走——赵瀚得了粮食和人口,流民可以安居乐业,官府和士绅不再担惊受怕。 不是双赢,而是三赢,多么划算的买卖! 122【借粮】(为盟主“衣柜客卿光头宋”加更) 李邦华的影响力,在本地士子中非常惊人。 他一旦表明自身立场,许多不愿从贼的秀才、童生,也都纷纷挺身站出来追随。 反正李邦华名气大,天塌了有他顶着! 几天时间,粮行团队就组建完毕,以李邦华和本地士子为主。费纯当然也全程参与,主要是跟着学习,同时负责监督账目。 这么重要的事务,交给一群本地士子,实属人才短缺的无奈之举。 等赵瀚把自己人培养出来,到时候就可以大开杀戒了。具体杀多少,全看李邦华的约束力,看有多少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胡来。 “唉哟,孟暗先生大驾光临,真令寒舍蓬荜生辉。”萧万全大笑着迎接。 李邦华抱拳道:“萧朋友过誉了,鄙人不过一老朽耳。” “哪里,哪里,孟暗先生快请进。”萧万全笑呵呵道。 相比起从前,萧万全家中非常冷清,只剩下几个丫鬟婆子。全部改签雇佣合同不说,还得涨工资才行,因为以前给得实在太低。 两人寒暄几句,李邦华就说明来意。 萧万全说道:“敢问,在这粮行里存粮,年利是几分?” “一分利。”李邦华说。 “才一分啊?”萧万全颇为失望,他以前借粮给佃户,那都是利滚利各种翻的。 李邦华说道:“有利息已经不错了,粮行为你们储存粮食,各种损耗还没收保管费呢。” “那是,那是,”萧万全又问,“粮行如果借粮给佃户,又是几分利息?” 李邦华笑道:“一分二厘。” 萧万全惊讶无比,说道:“粮行岂非要亏本?” 李邦华说:“赵总镇开设粮行,本就不是为了赚钱,只为给升斗小民留条活路。” “赵先生仁义,就是……”萧万全面色迟疑。 李邦华起身拱手:“既然萧朋友为难,那鄙人就不叨扰了。告辞!” 萧万全猛地站起,连忙说:“不为难,不为难。” “萧朋友果然是聪明人。”李邦华面露微笑。 萧万全想得太多了,他知道赵瀚缺粮,害怕把赵瀚逼急了,直接就来个杀人抢粮。 再守规矩的反贼,归根结底还是反贼! 李邦华表现得越无所谓,萧万全心里就越害怕,生怕是引蛇出洞拿他开刀。 萧万全愿意借粮,纯粹是赵瀚握着刀把子。 而让李邦华亲自出面,无非是令地主们安心,这粮食不会有借无还,老李同志还是很有信用价值的。 李邦华连续拜访好几个村落,大部分都愿意借粮。 然后,老李的骚操作来了…… 由于粮行的仓库不够用,那就暂时留在地主家不动。 哪个镇的百姓缺粮,就由该镇的户科出面,联系粮行人员一起去地主家。需要借多少,就从地主家拿多少,以借粮日为起始日期,给地主开具存粮票,同时给农民开具借粮票。 粮行等于空手套白狼,仓库都没有,只出工作人员,就左手倒右手,平白赚到两厘利息的差价。 但是,这个中间商非常重要。 如果直接由地主借粮,年息怎么可能才一分二厘?月息三分那是仁义价,月息五分、七分都有可能! 为啥明末的各村镇,都有钱粮铺存在? 一是为了放高利贷。 二是给农民兑换银子,一条鞭法只收银子,从中可以赚取巨额利润。 当然,一条鞭法没有严格施行,许多地方的杂派税项,依旧在向农民直接收粮。这也是吏员牟利的重要手段之一。 被李邦华这么一搞,地主们恨得牙痒痒,今后别想放高利贷了。 “哥哥,这李先生可真是绝了,”费纯兴高采烈道,“我还在头疼,上哪儿找仓库存放粮食。嘿,李先生一出马,直接把粮食存在地主家。一来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二来没有粮食存储损耗,三来还省了许多存粮的利息。” 李邦华整顿天津新军,接着又整顿京营部队,虽然得罪了无数权贵,却把各路人马收拾得服服帖帖。 几个乡下地主又算什么? 简直杀鸡用牛刀。 “李先生确实有手段,”赵瀚赞许了一句,立即又说,“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今后腾出手来,还是要自建粮仓钱库。否则,地主怨恨日深,咱们也手中无钱粮。” 费纯感慨道:“能有权宜之计就不错了,前几天差点把我给愁死!” 赵瀚拿出几封信,说道:“正是用人之际,本来不想让你去,但派别人做事我又不放心。这封信交给吉水李先生的家人,另外几封信你带回铅山那边,帮我跟如鹤回去看望一趟。” “那可好。”费纯也有些想念父母。 费纯带上几个随从,坐船直奔吉水而去。 费如鹤、黄幺也带兵坐船出发,一南一北去找官府借粮。 为了方便跟知县打交道,左孝良跟着前往泰和县,萧焕跟着前往安福县。 …… 泰和知县叫刘太垣,崇祯四年的三榜进士。 这官并非买来的,是朝廷正经任命的,因此不用急着偿还买官贷款。 总得来说,刘太垣官声还不错,只顺手贪污几个而已,没有疯狂盘剥治下百姓。 谁知,庐陵县出了反贼,巡抚还跑去清剿,把禾水以南的反贼逼成流寇,一股脑儿的涌进泰和县劫掠。 这些家伙杀害地主,霸占地主的大宅,抢劫钱粮还不走了,似乎有变成坐寇的趋势。 “县尊,士绅乡老们,联名请求征募乡勇剿贼。”县丞张淮南说道。 作为一个新手知县,刘太垣连师爷都没请。他叫苦不迭道:“解巡抚剿贼,都已兵败身亡,我又如何能剿得贼寇?且等新任巡抚到了再说吧。” 张淮南提醒说:“县尊,只要有钱粮,反贼便可以剿。” 刘太垣惊问:“难道,张兄竟是知兵之人?” 张淮南感觉心里好累,新手知县经验不够,必须把事情给说清楚:“县尊,钱粮可以先收着,乡勇也可以先练着。至于剿贼,可伺机而动。万一新任巡抚,也是个有能力剿贼的,县尊早早做了准备,还能得到巡抚的赏识。” 刘太垣怔了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多谢张兄提醒!”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做了县令,又初逢反贼闹事,确实需要积累经验。 捞钱的经验! “县尊,不好了,反贼杀来了!”老吏慌张跑来禀报。 刘太垣吓得浑身哆嗦,忙问道:“反贼到城外了?” 老吏回答:“坐船来的,还在赣江里泡着,派了个贼官来叫城。” 刘太垣连忙跑去城楼,果然城外只有个书生,而且江上只有反贼的一条船。 “吊他上来!”刘太垣下令。 左孝良坐着箩筐登城,拱手作揖道:“晚生左孝良,拜见县尊。” 刘太垣拱手道:“阁下也是读书人?” 左孝良家里没几口人,干脆使用本名做贼,他说:“惭愧,晚生只是个秀才。” 刘太垣痛心疾首道:“既是秀才,何以从贼?” 左孝良说:“吃不饱饭。” “呃……”刘太垣不知该怎说下去,这个从贼理由太扯淡了,同时也太理直气壮了。 县丞张淮南突然问:“既是反贼,贼首是谁?又派你来泰和县作甚?” “吾主赵言。”左孝良说道。 “赵贼?” 县官们大惊失色。 那可是攻占府城,杀了几十个官,还让巡抚兵败身亡的巨寇! 刘太垣只觉喉咙发干,吞咽口水问:“赵贼……赵言派你来作甚?” 左孝良拱手说:“吾主听闻泰和县有流民,如今天寒地冻,不忍他们冻死饿死,因此想将这些流民接走安置。” 刘太垣和张淮南对视一眼,都搞不清楚状况。 还有这么懂事的反贼? 刘太垣忍不住问:“此言当真?” “当真,”左孝良说道,“只不过,吾主缺粮,为了安抚流民,请县尊借粮二十万石。” “我哪有二十万石借给你?”刘太垣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 左孝良笑道:“做买卖嘛,问天要价,落地还钱。” 不仅刘太垣给气到了,就连张淮南都觉匪夷所思。 张淮南秀才出身,给人做了多年的师爷,靠恩主的关系打折买官,才总算弄到一个县丞职务。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还是头次遇到这等稀罕事,反贼缺粮居然来找县令借,而且借多少还能讨价还价。 但似乎,这笔买卖可以做! 张淮南低声说:“县尊,此地人多眼杂,且去县衙慢慢分说。” “也好。”刘太垣还在迷糊当中。 于是,反贼左孝良,成了知县的座上宾。 双方讨价还价一番,刘太垣只愿借出3万石粮食,而且需要左孝良把流贼带走之后再支付。 最终,5万石成交,预付款5千石! 知县当然不可能给粮,一切都得士绅地主提供。 先派人散播消息,说县内流贼缺粮了,随时可能再抢其他大族。 紧接着,费如鹤昼伏夜行,率五百士卒杀地主抢粮。这个目标,还是县丞提供的,属于那种杀了也没什么后患的土财主。 连续抢了两个地主,其他地主都吓尿了。 刘太垣随即召集乡绅开会,说他可用粮食劝返那些流贼。士绅们只要凑齐五千石,就能把流贼送往泰和县边界。到时再凑足五万石,就能让流贼们回乡种地。 这些乡绅只能试试,反正五千石也不多,各家凑一点很容易。 费如鹤拿了预付款,立即去流贼的地盘招人。 听说“赵先生”要主持分田,普通流贼纷纷脱营逃跑,几个流寇头子拦都拦不住。 短短几天时间,费如鹤招到八千多人,还剩三百多流寇冥顽不灵。 费如鹤立即发动进攻,将不听话的家伙杀死,顺手抢来两万石贼粮。八千多流民帮忙运粮,慢悠悠向北而去,停在泰和县、庐陵县交界,等待知县把尾款给送来。 等待期间,又有两千多百姓,拖家带口前来投奔。 而且,都是泰和县本地的佃户,听说隔壁“赵先生”要分田,呼朋唤友收拾家当就来了。 继续等待数日,依旧不见尾款。 费如鹤大怒,又杀了两个地主抢粮,并扬言不给粮就把泰和县地主全杀光。随即,又带兵在县城外散步,绕着县城转了好几圈。 知县惊怒,士绅恐惧。 又过半月,尾款送至,交易完成。 此次出门一趟,士绅们虽然只凑5万石粮食,费如鹤却整整带回去11万石,多余的全靠抢地主和流寇。 顺便,还带回去一万一千多人口。 粮食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嘛。 (求保底月票。) 123【为了孽种】 李邦华负手站在水渠边,看着四下里的农忙景象,不由笑吟道:“溪水堪垂钓,江田耐插秧。人生只为此,亦足傲羲皇。” 庞春来捋着胡子说:“孟暗先生,此处春耕,跟吉水的春耕相比,有什么不一样吗?” “为自己种田,为地主种田,自是不同的。”李邦华感慨道。 赵瀚却在旁边望着天空:“开春以来,至今未雨,今年怕又有春旱。农会须组建起来,待春旱严重时,令农民互相帮忙挑水灌溉。学生亦可放回家中,无论用碗用瓢,能帮一分是一分。” 庞春来说:“其他村镇都还好,北边靠山的几个村,水源只有几条小溪流。一旦春旱严重,溪水是要干涸的。” “还得继续把水渠修得更长,”赵瀚说道,“用水车提河水到渠中,北边村镇挑水就能近得多。” 欧阳蒸突然冒出来:“我在北边丈田分地时,发现那里的田亩相对贫瘠。或可组织村民,将几块收成不佳的下田,在农闲时节挖为蓄水塘。多雨时蓄水,少雨时取用,平时还能用来养鱼。” “此法甚好,便交给你了。”赵瀚笑道。 “固所愿也。”欧阳蒸拱手说。 这两个月来,欧阳蒸的表现,让赵瀚刮目相看。 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一个神童出身的读书人,竟然可以跟泥腿子打成一片。 而且兢兢业业,不喊苦不喊累,做事公正,深得民心。 这货每天累得半死,居然还有精力读书,每天晚上必然秉烛夜读,隔三差五写一首诗赞美分田。 非常优秀的内政人才! 欧阳蒸又说:“附近山岭多石灰石,但只永阳镇的山上有石灰窑,可再辟一石灰窑烧制石灰。本地又多白云土,我去过景德镇,那里烧瓷器也用白云土。咱们何不建一瓷窑?” “没有烧瓷工匠啊。”赵瀚叹息道。 欧阳蒸说道:“本地是有陶工的,但只能烧陶罐、陶碗。或可携重金去景德镇,召几个瓷工至此,令本地陶工慢慢学习改进。” 李邦华说道:“宪文想当然了,烧制瓷器,可不是招几个瓷工就能干成的。” 赵瀚则表扬道:“宪文的想法很好,不过要一步步来。当务之急是春耕,等忙完春耕就建农会,由农会组织村民携手抗旱,同时组织村民修缮开挖水渠。江西连年旱灾,一年比一年严重,水利工程才是重中之重!” “对,水利才是根本!”李邦华深以为然。 崇祯朝的全国旱情,既是天灾,更是人祸。 自万历中期以来,中央就没怎么组织水利工程,全靠地方官员凭责任道德办事。 地方官越来越烂,各地水利就相继荒废,一遇小旱便成灾祸,一遇大旱便饥民遍地。只要赵瀚认真兴修水利,不说没有灾情影响,但肯定比其他地方要好得多。 永阳镇镇长黄顺甫说:“本镇现有两条水渠,都短得很,且年久失修。待春耕结束,可令村民加深拓宽增长。不说惠及全镇,至少要惠及小半个镇。” 一个来自禾水南岸的童生刘芳,他此刻担任总兵府照磨,协管各级官员的绩效考察。此人突然说:“晚生来自银坑村,那里是产银的,银子早就挖完了,山林和坡地被挖得千疮百孔。农闲时节,可组织村民平整荒坡荒地,如此便可得田数百上千亩。” 又有一个叫李弘文的文职人员说:“每年夏秋时节,簧坝村、李家拐都有汛情。以前不断圩田夺河,导致河道越来越窄,洪灾也越来越大。可在河边多多栽植树木,禁止村民继续圩田,再清理该河段的淤泥,或可减缓每年的汛情。” “都记下来,”赵瀚非常高兴,“众人拾柴火焰高,各位有什么想法,都可写成公文送至总兵府。而今大业初创,百废待兴,还望诸君多多努力!” “我等必竭尽全力!”众人应道。 李邦华只能暗自感慨,这种氛围太让人舒服了。 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只要愿意做事,就能获得提拔。若是做事又快又好,那就提拔得飞快,真正做到了任人唯贤、论功行赏。 就说那个叫刘芳的照磨,年前还是普通的分田人员,如今已提拔为总兵府红人。所有官员的政绩审查文件,都要经过此人之手,然后再转交到更上层部门。 在李邦华眼中,大明已是落日余晖,此地却如朝阳初升。 “总镇,”一个士卒疾步奔至,“李先生的家人来了。” 李邦华闻言欣喜,拱手说:“总镇,我先告退了。” 赵瀚笑道:“一起去吧。” 众人前往码头,见到所来家人,李邦华又有些黯然。 只有一个老妻、一个老妾,各自带来一个丫鬟。李邦华的父母和儿孙辈,都留在吉水没来,显然是不愿意从贼的。 既然不从贼,就必须跟李邦华撇清关系,多半已将李邦华从家族除名,甚至儿子估计还过继到叔父名下——这肯定不保险,若是闹得大了,同样要诛族。 “你们来了就好,别的不用多说。”李邦华换上笑脸,安慰自己的老妻老妾。 妻妾皆无言,她们是懵逼的,自己的丈夫莫名其妙就从贼了。 特别是正妻,好端端的二品诰命,居然摇身变成贼婆子。 …… 却说,费纯坐船直奔铅山,半路就听说铅山发生教乱。 妖道马廖洋、张普薇率教民起事,迅速占据上泸镇及周边村落。不但把太监的钞关抢了一个,还卡死通往福建的商业水道,太监、士绅和商贾正在联络剿匪。 “夫人,我回来了。”费纯跪在娄氏面前,总觉得有些别扭,他已经一年没给人跪过。 娄氏无法保持平静,焦急问道:“如鹤呢?” “少爷跟瀚哥,正在外地做生意。”费纯递出两封信,一封是费如鹤的,一封是赵瀚写的。 娄氏连忙拆开信件,两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都说在吉安府做生意,而且生意兴隆大有可为,让娄氏不要牵挂担忧。 既然儿子没有危险,娄氏稍微放心下来。她问:“四爷劫掠钞关,被朝廷海捕通缉,你们可知道此事?” “不晓得,我们没有见到四爷。”费纯说了一半实话。 娄氏又问:“你们在吉安做什么生意?” “贩运商货。”费纯回答。 “贩的什么货?”娄氏追问。 费纯说道:“贩卖漆器。” 娄氏冷笑:“从哪里进货,贩运到哪里?进价几何?售价几何?” 费纯被问得有些懵,想要继续编造谎言,却又觉得无法骗过娄氏。 见费纯说不出来,娄氏叹息道:“说吧,你们究竟在做甚大事,就算是造反我也撑得住。” 费纯只能说:“回禀夫人,我们就是在造反。” 娄氏浑身一软,迎春连忙扶住。 缓了好久,娄氏声音颤抖道:“果然做得好大事,你们真是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费纯嘀咕道:“夫人,大明没救了,咱们造反能成的。” “你说能成便能成?就是你跟赵瀚,把少爷带坏了!”娄氏紧握双拳,已经愤怒到极点。 费纯索性豁出去,跪直了腰杆说:“夫人,如今咱们已有半县之地,连巡抚都兵败自杀了,知府、知县被杀个干净。就连……就连吉水李先生,现在都是咱们的人。李先生做过兵部尚书,他都愿意从贼,咱们可不是小打小闹。” “那庐陵巨寇赵言,居然是赵瀚?”娄氏惊问道,显然赵言的威名已传至铅山。 费纯说道:“海捕文书排第二的赵尧年,便是少爷。” “夫人!” 迎春焦急大喊,却是娄氏晕倒了。 内院里鸡飞狗跳,折腾好一阵,娄氏终于幽幽醒来。 她勒令迎春不得多嘴,又屏退其他家奴,只留下费纯和费如兰。 费纯说道:“夫人,事情既已做下,是怎也不可能收手的。” 娄氏叹息:“你们这是要连累费家,让整个费氏抄家灭族啊!” “夫人,李尚书都愿从贼,难道他也糊涂吗?”费纯忍不住反驳。 娄氏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你们还想改朝换代不成?” 费纯说道:“只求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瀚哥儿果真好志向。”娄氏苦笑连连,脸上全是悲凉之色。 费纯突然豪气干云道:“好教夫人知晓,若是瀚哥愿意,此时可尽收吉安府。咱们已有精兵数千,官府如果敢翻脸,半个江西也可拿下!” “你倒是长本事了!”娄氏咬牙切齿道。 费纯猛地站起:“夫人,我如今掌管钱粮,也算一号人物。” “好,很好,”娄氏怒极而笑,“你们都很好,我真是看走眼了!” 费纯拱手道:“夫人且稍待,两三年内,瀚哥必定拿下整个江西,到时候费家也可以跟着沾光。此非妄言,夫人也知瀚哥性情,他可不是什么傻子。” 这话让娄氏稍微冷静,开始思考得失利弊。 她只有一个独子,既然儿子做了反贼,娄氏也得豁出去了。 什么忠君爱国,那都是扯淡,都不如自己的儿子重要! 苦思良久,娄氏问道:“瀚哥儿是贼首?” 费纯知道说不清楚,只捡娄氏能懂的说:“瀚哥儿便如太祖皇帝,少爷便如徐达,庞先生是刘伯温,李尚书是李善长。” 娄氏又问:“官府真拿你们没办法?” 费纯笑道:“吉安府、庐陵县,当官的都被杀绝了,江西巡抚也兵败死了,除非朝廷调集数省大军围剿,否则江西没有谁敢出兵!” 这话娄氏相信,江西以前也闹过乱子,都是调集数省大军征剿。 其中,广西狼兵威震江西,至今还留下无数传说,比如广西兵爱吃人之类的。 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广西狼兵进入江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个县一个县的沦为白地。 以至于,之后江西出现反贼,能不让朝廷知道,就尽量不让朝廷知道,生怕又有外省官兵跑来征剿。 娄氏踌躇不定,又问:“李尚书也投靠你们了?” “千真万确。”费纯说道。 李邦华在江西名气很大,含珠书院曾多次聘请,都没法把李邦华请来铅山教书。 娄氏觉得赵瀚、费如鹤不靠谱,却觉得李邦华比较靠谱。 突然,娄氏对女儿说:“你的瀚哥儿,带着你弟弟做反贼了。你是什么想法?” 费如兰的脑子有些乱,甚至不知如何开口,只一直站在旁边聆听。 “你可愿嫁去庐陵?”娄氏干脆敞开了问。 费如兰欲言又止,她心里纠结得很。 娄氏说道:“你跟着费纯去庐陵吧,等瀚哥儿杀回铅山,我再给你补上嫁妆。” 娄氏做出这种选择,纯粹是为了儿子。 既然儿子做反贼,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但凡多一个儿子,娄氏都不会如此,权当生了一个孽种出来。 可惜,她只有一个孽种…… 124【骗上贼船】 四月底,鹅湖镇码头。 鹅湖镇东边的钞关,如今已变成兵站,太监王衡正在组织剿匪。 真的很扯淡,去年还人人憎恨的太监,居然成了官员、士绅、商贾的希望。 知县是个没卵子的,士绅们又不齐心,只能请这位太监带头。此时已招募1500乡勇,另有太监的私人武装600余,日夜操练,还配有商船改造的战船! 上泸镇就在鹅湖镇隔壁不远,一条信江的支流发源自武夷山脉。 因此,上泸镇也是商业大镇,可沿河直通大山之中,再走小道便能抵达福建。 密密教的造反教众,进可攻击鹅湖镇和信州,退可蹿入群山之间躲藏——此镇四面皆山,非常难以清剿。 “纯哥,”赵贞芳拿出一个荷包,“这是我亲手绣的,烦请转交给二哥。” 费纯接过荷包收好,笑道:“我会的,妹子放心。” 赵贞芳已经十二岁,日子过得还不错。平时就陪二小姐玩耍,一起读书认字,一起学习女红,她绣花绣得比费如梅更好。 娄氏把大女儿送去庐陵县,却把赵贞芳留下,继续做二女儿的玩伴。 赵贞芳低声提醒:“荷包里有东西。” “我省得,妹子放心。”费纯已经摸出荷包里有银子,应该是赵贞芳攒下的私房钱。 赵贞芳又叮嘱道:“你让二哥好生做事,手头要是紧了,就用我的银子,叫他不要一直存着。” 费纯笑着说:“瀚哥可有钱了。” 一番话别,费纯率队出发。 上游钞关,太监王衡,也率部出征。 这货带着2100士卒,坐船快速杀到上泸镇。 两个妖道在沿河布有探子,甚至当地农民主动通风报信。太监赶到上泸镇时,教众已经聚兵三千严阵以待。 上泸镇的情况非常畸形,出产纸张、茶叶等多种商品,又位于水路要道,商业比较繁荣。但严重缺少耕地,除了河滩地比较肥沃,其余大部分是贫瘠的山地。 因此,农民过得苦不堪言,纷纷加入密密教造反。 双方在河边大战一场,乡勇虽然兵力更少,但武器相对精良,并且还编练军阵。这种货色,打赵瀚肯定够呛,打密密教徒却非常轻松。 只一盏茶功夫,密密教徒就开始崩溃,妖道带着教众逃向大山。 王衡提剑大呼:“杀贼,杀贼!” 乡勇们跟着太监疯狂追赶,王衡居然冲在最前面,挥剑连续砍翻数人,甚至一剑砍死密密教主马廖洋。 眼见贼首被斩,乡勇士气大振,一股脑儿的追进山中。 山坡上,副教主张普薇手持桃木剑,念念有词开始跳大神,突然喝道:“尊请祖师降落石,急急如律令!” 无数石块从高空坠落,砸得乡勇一片混乱。 张普薇还在舞剑,撒出一把豆子,大喊道:“撒豆成兵!” 埋伏在山中的上百教众,突然手持竹枪杀出,二千乡勇瞬间崩溃,簇拥着王衡狼狈逃出大山。 之前溃逃的教众,也开始调头反杀,一直把乡勇追回岸边。 大部分乡勇,甚至来不及逃回船上,只能沿着河岸一路狂奔。 这场战斗,密密教教主马廖洋,被太监王衡亲手阵斩。但先胜后败,回到钞关清点人数,2100士卒只剩800多,下午和傍晚,又陆续逃回数百,兵力折损约500人。 王衡虽然心中愤恨,却立即报捷,说自己把密密教主给砍了。 可惜,还不如不砍。 马廖洋和张普薇两个妖道,起事之后暗生矛盾。 死一个刚好,张普薇扶正做教主。不但盘踞在上泸镇,还派人去铅山河沿岸传教,县城周边都开始出现密密教徒。 而远在南丰县,密密教徒已然攻占县城! 萍乡县反贼,攻占县城! 都昌县反贼,攻占县城! 瑞金县田兵,被解学龙追进山里,冬天冻死一大批,初春时节也杀回来。并且变得更加暴力,开始杀地主抢粮,吃饱穿暖之后攻占县城! 以上这些反贼,如果解学龙还活着,那是根本蹦跶不起来的。 要么被杀到山里不敢出来,要么直接被巡抚剿灭。解学龙一死,无人再能镇压反贼,江西陆续丢了四个县城。 跟攻略县城的反贼比起来,主动退出府城的赵瀚,显得是那么温和友善。 四川方向。 流寇一举攻占夔州府(重庆东北方),然后就踢到铁板,被秦良玉带兵撵回陕西,真真是毫无招架之力。 汉南方向。 流寇抢掠河南、湖广多地,裹挟无数,粮食充足。面对官兵围剿,重新往汉南聚集,落入官兵正在收缩的包围网。 但是,陕西、山西再度爆发旱灾,连续十个月不下雨,新兴反贼一茬一茬往外冒。 崇祯皇帝,终于拨款赈灾,而且用的还是私房钱。 这是崇祯第一次用内帑办公事,也算非常难得了,之前的明朝皇帝坚决不干。 值此艰难时局,鞑子又将破关而入。 …… “濯尘真愿分地?”刘子仁半信半疑。 费纯笑道:“可不是?少爷跟瀚哥儿,在九江合伙做生意,去年可是发了大财。他俩缺人手帮忙,只要你们过去,家人都能分到土地。” 徐颖为难道:“可我刚考上秀才。” 费纯说道:“考上秀才更好,九江多名师大儒。可一边读书,一边帮忙做事,又能赚钱又能考科举。” 刘子仁说道:“要不,我跟徐颖先去,把家人留在铅山?” “把家人留下,你们放心吗?”费纯忽悠道,“少爷跟瀚哥儿,在九江置了好多地,一家给你们分几十亩也无所谓!” 刘子仁踌躇道:“可地里已经种下粮食,如何离得了人?” 费纯笑着说:“你们种的那些地,交了租子和杂摊,还能剩下几斗?放心,去了九江之后,会给你们发粮食的。” 两人回家一说,都忍不住土地诱惑,决定举家搬去九江那边。 他们不相信费如鹤,却相信赵瀚能履行承诺。 稀里糊涂,两家人就上了贼船。 此次出行,娄氏还派了一条船,对外宣称费如兰回外婆家探亲。又说费如鹤跟着表兄,在九江做生意赚了大钱,以此来掩盖费如鹤的去向。 把徐、刘两家接上,船刚过河口镇时,费元鉴突然在岸边招手。 这厮上船之后,直接问道:“我听说,如鹤在九江做了大生意?” “你都知道了?”费纯惊讶道。 费元鉴笑道:“整个费氏都传遍了,娄夫人逢人便说此事。” 好嘛,娄氏也是煞费苦心,生怕儿子被怀疑是反贼。 不等费纯再开口,费元鉴便说:“我今年又没考上秀才,估计也考不上了,索性投奔如鹤他们。我娘(陈氏)也说,去九江见见世面更好,闯荡一年再回来娶亲立业。” “那正好,少爷缺人手呢。”费纯心中暗笑:你若去了,估计一年半载可回不来。 于是乎,费元鉴、费瑜主仆二人,也主动踏上了贼船。 众人顺着信江而下,很快走支流去南昌。 徐颖和刘子仁,都辨不清方向。 只有费元鉴提出疑惑:“这似乎走错了啊。” 费纯解释说:“都昌县有反贼作乱,鄱阳湖里的水匪也造反了,只能从南昌那边绕赣江而上。” “原来如此。”费元鉴立即信了,因为都是实情。 来到南昌之后,费纯把众人叫进舱里吃饭,趁机让船工往南边航行。 连续赶路数日,众人都开始迷糊,怎还没有到九江?但他们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九江有多远,只能把疑惑藏在肚子里。 直至驶入禾泸水,费元鉴终于忍不住:“不是进鄱阳湖吗?怎进了一条小河!” “请里面说话。”费纯微微一笑,把刘子仁、徐颖也请进去。 费如兰就坐在舱内,起身行礼:“三位相公万福,我是瀚哥儿的发妻费如兰。” 赵瀚结婚了? 听这名字,还是费家小姐。 面对女眷,三人不敢怠慢,纷纷称呼弟妹。 费元鉴忍不住问:“弟妹是费家哪房的?” 古代闺名秘不示人,就连费元鉴,都没听说过费如兰的名字。而且,闺阁女子出门,多半戴着面纱,也没人见过费如兰的真面目。 费如兰回答说:“如鹤是我弟弟。” “原来是鹅湖大小姐,”费元鉴笑道,“听娄夫人说,遣了长女去九江探亲,原来一直都在这条船上。” 费如兰微笑道:“费纯言语,两日之内,便能到永阳镇。” 徐颖迷惑道:“哪个永阳镇?” “庐陵县永阳镇,”费如兰说完便问,“三位相公,可曾知道庐陵巨寇赵言?” 刘子仁点头道:“听说了,传闻赵言此人,身长八尺,力可扛鼎,且文武全才。只因屡试不第,厌恶贪官污吏,便率众做了反贼。可惜,可叹啊!” 费元鉴也道听途说开始瞎扯:“我听说这赵言,麾下有一百单八将,皆为江西绿林豪侠。有个叫赵尧年的,会武当梯云纵功夫,左脚踩着右脚,嗖的便跳上吉安府城,将城中官吏杀个干干净净。” 好嘛,《射雕英雄传》看来已经传开,梯云纵功夫也广为人知了。 就是不晓得,赵瀚手下有哪个会降龙十八掌。 突然,徐颖开口问道:“巨寇赵言,该不会字子曰吧?” 刘子仁、费元鉴惊骇莫名,面面相觑。 费如兰有些无奈,随即挤出笑容:“巨寇赵言,正是字子曰。” “那赵尧年,便是如鹤少爷?”徐颖又问。 “徐相公又猜对了。”费如兰道。 “唉!” 徐颖缓缓坐下,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一听说巨寇赵言,就觉得该是濯尘。他跟先生(庞春来),早就想着要造反了,迟早是有这么一天的。”说着说着,徐颖苦笑起来,“我刚考上秀才呢,说不定还能中举。” 刘子仁疯狂挠头,在舱内走来走去:“何必呢,这可是杀头的买卖。” 居然是费元鉴拍桌子说:“反了就反了。正好我考不上秀才,家里只剩千余亩地,买官还得先捐贡(国子监捐生),不如造反大干一场!” 费如兰再次欠身行礼:“外子做得糊涂事,又骗了三位从贼,我这厢给大家赔不是。” “罢了罢了,”刘子仁沉默片刻,叹息道,“今年铅山闹教乱,地主们都加租子,又碰上了春旱,横竖是过不下去的。便是不从贼,我怕也得去做土匪。” 徐颖沉默,没有表态。 事实上,早在登船之前,他就已经有所猜测。但庞春来和赵瀚,都对他有大恩,这一趟无非是去报恩的。 三人拜别费如兰,结伴离开卧舱。 等他们走了,费如兰却在叹气。她不想做贼婆子,只愿家里有几百亩地,养一些丫鬟小厮,跟丈夫平平静静过日子。 可到了这个地步,她又有什么选择? 不但要屈身做贼婆,还得为丈夫安抚人心。 125【宣教大同】(为盟主“道缘浮图and诡秘之主”加更) 船儿快要抵达永阳镇,众人都收拾东西,陆陆续续走到船头。 过了禾水与泸水的交汇处,费纯便指着前方说:“禾水两岸,都是咱们的地盘!” 刘子仁看着两岸郁郁葱葱的秧苗,惊叹道:“一路坐船过来,这里的秧苗长势最好。” 费元鉴有些迷糊:“我怎没看出来?” 刘子仁解释道:“你不要只看挨着河道的,要往更远的地方看。你看远处那些水田,秧苗颜色都青翠得很,沿途其他州县,只要离水源较远的,已经旱得有些偏黄了。” “这里没有春旱吗?”费元鉴疑惑道。 “也旱了,你看两边河道。”徐颖往岸边指去。 水位明显降了许多,退水之后的河岸,还能看到干掉的污泥。 很快,他们就目睹了热闹场面。 由于河中水位下降许多,水车已经无法正常提水。于是十多人站在河边,用木桶打水一路传到岸上,再将水倒进引水渠中,以方便水渠附近的水田灌溉。 一直流到水渠尽头,还临时挖了蓄水坑。更远地方的村民,可以在水坑里挑水,不必走远路跑到河边来。 刘子仁咧嘴笑道:“我喜欢这里。” “官民一心。”徐颖评价道。 这种搞法看似简单,却必须要有威望的人来组织。否则的话,水渠沿线不知要起多少纠纷,甚至有可能因为抢水而集体斗殴。 从铅山一路坐船而来,居然只有永阳镇能够做到。 “换班了,换班了!” 又一批人来到河边,之前提水的那些,则笑嘻嘻上岸,互相之间有说有笑。 有半吊子宣教官在河边说:“看到没有,这就是农会的用处,不比你们挑水浇田便利百倍?这农会,是大同会帮咱们农民组建的……嗯,”宣教官突然卡壳了,低头翻阅小本本,继续说道,“农会,就是咱们农民的会社。农民的会社,就是要帮农民做事……” “萧相公,你就别再念了,跟和尚念经一样。”有村民吐槽道。 “哈哈哈哈!” 众人顿时大笑,把宣教官当成说书的。 这位萧相公,是出自永阳萧氏的童生,业务显然还不是很熟练。他继续翻阅小本本说:“什么是天下大同……” “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一个村民已经学会抢答,“天天念,天天念,我都会背了。” 又是一阵哄笑。 姓萧的宣教官终于生气:“你们不要打岔,我还没说完呢!” “萧相公你说。”村民们笑道。 宣教官昂首挺胸,在河边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什么是人人有田耕?天下田亩,被皇亲国戚占了,被文武官员占了,被勋贵士绅占了。你占几万亩,他占几千亩,咱老百姓就没田耕,只能做佃户给地主耕田。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 村民们齐呼,没有再说笑捣乱。 宣教官也没再看小本本,负手踱步道:“地主手里有地,他就能欺负佃户。田租说定多少就定多少,灾荒歉收,他大斗进小斗出。他还放印子钱,月息五分算少的,月息七八分都有。佃户一年忙到头,收成全是地主的,自己吃都吃不饱。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 村民们一边提水,一边抽出功夫大喊。 宣教官继续说道:“佃户这么惨,自己有地的就过得好?只要不是大地主,都没有好日子过。” “这朝廷年年加赋,知县也变着法摊派。还有那一条鞭法,只收银子,不收粮食。佃户不必交田赋,小地主却要交的。只有几十亩地的小地主,有时没银子交鞭税咋办?只能用粮去钱粮铺换银子,又要被大地主趁机坑一遭。” “这一条鞭法,本意是好的,把田赋和杂税都算进去了。交了一条鞭税,就不该再交别的杂税。可到现在,鞭税交完又有杂税,等于杂税收了两次。许多杂税,它还不收银子,让农民把粮食自己送去县衙。嘿,皂吏用脚一踢,能给你踢撒好几斤。又污你粮食没装满,硬要你把粮补上。坏得很!” 这位宣教官,估计就是小地主出身,说起自身的遭遇,咬牙切齿、满腔愤怒。 宣教官继续说道:“你们是佃户,我是小地主,咱们都是苦命人。就拿我家来说,一共三十多亩地,不算家里的孩童,也要养活八口人,平摊下来一人只有四亩地。四亩地,交税纳粮之后,还能剩下多少?我还要读书,有时候买纸都没钱。两年前,我去府里考道试,只能住那种大通铺。一间房几十个人,里面都是下力的,汗味、脚臭味把我给熏晕了,走进考场脑子都是迷糊的!” “哈哈哈哈!” 村民们又是一阵哄笑。 宣教官又说道:“我身上就几个饼,写文章的时候没注意,把饼子都打翻了。我一个一个捡起来,拍掉灰尘就那样吃。考道试要请廪生作保,廪保银子又是一笔花销,等回来的路上,我连坐船的钱都不够,只能硬走回家。中间还要过河,过河的钱也不够。我就傻坐在渡口,坐了一个下午。艄公见我可怜,说半价送我过去……我是读书人不假,可我容易吗?撑船的艄公都觉我可怜,呜呜呜呜……” 说着说着,宣教官愈发觉得委屈,竟然蹲在河边哭起来。 村民们终于不笑了,闭上嘴巴认真提水。 哭了一场,宣教官又站起来,擦干眼泪说:“这人人有田耕,不是说佃户给地主耕田就行,也不是说小地主给自家耕田就行。咱们不仅要耕自己的田,还得不给官府交苛捐杂税。要有田种,种了田还要能吃饱,还有钱买布缝衣裳穿。这才是,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说得好!” 村民们开始欢呼。 宣教官又说道:“赵先生来了,给佃户们分田,也给小地主减轻赋税。官府肯定不乐意,因为贪不了咱们的血汗。所以呀,咱们就该每家出壮丁,跟着赵先生一起打仗。所以呀,赵先生组建农会,让农民种更多粮食,大家都能过得好。大家给赵先生纳粮,赵先生才能养兵,才能保住咱们的田。只有那样,才能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做到这样了,就是天下大同!天下大同万岁!” “天下大同万岁!” “天下大同万岁!” “天下大同万岁!” 村民们跟着呐喊,然后干得更加卖力。 宣教官说得嗓子冒烟,就地坐下来喝水,然后继续翻阅小本本。 费纯带着众人登岸,一些村民正在镇上赶集。 集市之中,也有宣教官在演讲。许多农民也不急着买东西,就围在那里聆听,人群里不时爆发出喝彩声。 徐颖和刘子仁两家人,都是半佃户半自耕农,只路过时听了一阵,便流露出无限的向往。 费纯说道:“永阳镇公所在镇上,总兵府却在附近村中,以前是一个大地主的宅子。前院是总兵府的办公衙门,后院只住着瀚哥和庞先生,后院许多房间还空着。今天咱们都住进去,明天再给大家安排别的住处。” 赵瀚正在总兵府衙门办公,费纯没有去打扰,直接把人带到后院。 费如兰和丫鬟惜月,则来到赵瀚住的院子。 “这里怎冷冷清清的?”费如兰责怪道,觉得赵瀚没有被伺候好。 费纯解释说:“瀚哥不要人伺候,院里只有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丫鬟也不叫丫鬟,叫女佣,瀚哥不许任何人养家奴。惜月姐姐……” 费如兰愕然,随即说道:“你且详细讲讲。” 费纯就把大同思想简略说了一通,又讲述赵瀚的各种政策。 费如兰沉默许久,把惜月叫回房里,说道:“你的身契,在我娘那里,也不便拿回来。既然瀚哥儿有规矩,那就当身契不存在,我给你重新定个工契。以后你不是丫鬟,也做那甚么女佣……” “小姐,”惜月噗通跪下,连连磕头道,“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也是小姐的鬼!” 费如兰不禁笑道:“我要一个女鬼作甚?莫要这样,瀚哥儿还不准跪,你快快起来说话。” 惜月小心翼翼站起。 “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反贼便是贼婆子,”费如兰自己说着就笑起来,“活了快二十年,一直想着自己的夫君,会是个满腹经纶的书生,还真没想过是胆大包天的反贼。这反贼规矩古怪得很,细细想来却有道理。他定下来的规矩,我总不能带头坏了吧?” 惜月扭捏不安,却又有些向往,今后可以不给人下跪了,而且还是没有卖身契的自由人。 一老一小两个女佣,得知女主人来了,也放下活计过来拜见。 “夫人!” 两人道了一个福礼,忍不住偷偷打量夫人,果然生得俊俏端庄,配得上咱们赵先生。 费如兰微笑问:“你们叫什么名字?跟了赵先生多久?” 年轻女佣说:“我叫黄招弟,从武兴镇来的,跟着先生大半年了。” 老婆子说:“我叫黄李氏,也大半年了。” “都姓黄啊,”费如兰让惜月取来些铜钱,“初次见面,且拿去喝茶。” “谢夫人。” 两个女佣颇为高兴,觉得眼前这位夫人,比赵先生出手更大方。 惜月则有些生气,差点出口斥责,因为她们领赏钱时,居然没有跪下来谢恩。混熟了或许可以,但第一次见面,收主人的礼物必须跪谢! 费如兰脸上笑容依旧,又询问几句情况,便带着她们收拾院子。 甚至屋里的摆设,都很有些讲究。 两个女佣佩服不已,觉得夫人太厉害了。同样的东西,只挪一下位置,看起来似乎就顺眼得多。 当赵瀚下班回来,家里已经焕然一新,就连犄角旯旮都擦得干干净净。 虽然赵瀚对此没啥要求,但感觉是还是非常舒心,劳累一天的疲惫瞬间消失。 (感谢小喵喵向前衝、genius945的盟主打仗,也感谢各位书友的打赏和支持。顺便求一下月票。) 126【就抱一会儿】 见了赵瀚,费如兰有些害羞,又颇为高兴,带着惜月行万福礼。 赵瀚拱手还礼之后,便拉着费如兰坐下:“白天就知姐姐来了,公务繁忙实在走不开。此时春耕已毕,要做的事情反而更多,各村镇的农会事务就让人头疼。还有抽调青壮练兵,如今地盘更大了,偏远村落的青壮,不方便聚到永阳镇。便让他们在村中组织训练,又得派去许多练兵军官,那些军官得先集中操练……” 气氛本来显得尴尬,赵瀚非常自然的举动,让费如兰也变得轻松起来。 她被赵瀚拉着坐下,又听赵瀚说起许多公务,一直微笑聆听着,并不插嘴去打断。 良久,费如兰望着赵瀚,说道:“你变黑了,也变瘦了,累得脸颊都凹进去了。” “太阳晒的,”赵瀚笑着说,“许多时候,不能枯坐总兵府,还要亲自去各村镇巡视。一些大族出身的官员,总是不让人省心,虽有宣教官进行监督,可宣教官也不是专职御史。对了,听说铅山有教匪作乱?” 费如兰说:“就在鹅湖镇隔壁的上泸镇,妖道起兵的消息传来,可把祖父吓得不轻。幸好还有钞关在前,教匪真要出来劫掠,也是先抢太监的钞关。” “哈哈,看来太监也有用处。”赵瀚忍俊不禁。 费如兰说:“家中一切都好,娘让你安心……造反。弟弟既然做了反贼,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复叮嘱莫要暴露家世,毕竟爹爹还在朝廷做官。” “咱爹还在宿迁当知县?”赵瀚问道。 “咱爹”这个称呼,让费如兰耳根子一红,羞道:“爹爹升官了,还升了两级,在湖州府做通判。” 升官这么快,肯定又使了银子。当然跟东林党也有关系,费映环正在跟钱谦益一起,搞那什么“正本清源”的古文运动。 赵瀚和费如兰都不知道,费映环正在着手剿匪,清剿湖州水匪…… 费如兰让人把饭菜端来,惜月帮忙盛饭之后,便一直站在旁边伺候。 赵瀚有些别扭,说道:“惜月姐姐也坐下吃吧。” “瀚……公子,这可不能。”惜月吓得退缩,而且还不知该怎么称呼赵瀚。 赵瀚朝费如兰望去,费如兰笑道:“自己加一副碗筷,难道还要让我亲手给你盛饭?” 惜月只得听从,盛饭过来,战战兢兢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 吃过晚饭,赵瀚起身说:“我去跟他们三个聊聊。” “瀚哥儿只管去,我在家里等着。”费如兰把赵瀚送到门口。 赵瀚借着月色,前去隔壁院落,半路掏出荷包把玩,这是小妹托费纯带来的。 来到院中,见到徐颖的家人,才知徐颖被庞春来叫去。 徐颖、刘子仁、费元鉴,三人都在庞春来那边,正有说有笑的月下乘凉,就连费如鹤和费纯也在。 “哈哈,你总算来了!”费如鹤大笑。 费元鉴也揶揄道:“都在猜你何时能来,还以为你今晚要陪夫人。” 庞春来说:“坐。” 这些家伙,早就给赵瀚留了位置,一张空着的竹椅,面前还摆了个茶杯。 赵瀚一屁股坐下,自己倒茶说:“夏粮收割之前,钱粮都比较紧张,我也懒得去买酒喝。今日故友重聚,我以茶代酒,先敬诸君一杯!” “好说!” 费如鹤和费元鉴同时举杯。 费元鉴似乎已经走出阴影,如今变得开朗许多。刘子仁则比较矜持,倒是徐颖依旧内向。 费元鉴率先开口道:“庞先生讲了一番道理,咱们初来乍到,也不能坏了此处规矩。打仗我不会,农事我也不会,那什么宣教我更不会。瀚哥儿,你帮我安排个职务吧。对了,我现在可是有表字的,鄙人字大器。” 赵瀚想了想,笑道:“大器兄,你先跟着庞先生,处理一些文牍事务如何?” “有事干就成,我已闲得发慌了,”费元鉴叹息说,“你不知道,自你跟如鹤走后,我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只能窝在书院里读书。我都那么用功的,嘿,还是没考上秀才,倒是徐颖先中了秀才。” 徐颖拱手道:“侥幸。” 赵瀚不由问道:“蔡督学可曾离任?” 徐颖回答说:“去年就调职了,新任督学姓候,讳峒曾。” 江西提学佥事候峒曾,历史上也是抗清义士,带着老百姓坚守嘉定城。 城破之后,他的两个儿子被砍数十刀而死。侯峒曾带着另外两个儿子,朝着宗祠方向拜祭,然后投水自尽。父子三人被捞起,侯峒曾已经气绝,两个儿子还有气,被清军乱刀砍死。 由于侯峒曾率领百姓激烈抵抗,清军破城之后,立即下令屠城。 便是嘉定三屠中的第一屠! “这位官声如何?”赵瀚问道。 “不好说。”徐颖既然考上秀才,侯峒曾就是他的座师,必须为尊者讳。 费元鉴却无所谓,直来直去道:“这位侯督学,没蔡督学那么清廉,但总体也还算过得去。” 如此评价,可以理解为认真做事的小贪,在明末官场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费纯突然说道:“总镇,我在路上打听了一遭。新巡抚李懋芳已经到任,跟江州兵备佥事王思任,一起清剿鄱阳湖的水匪。听说,他们有大小战船三十多艘,把鄱阳湖水匪打得东逃西窜。” “这两人厉害啊!”赵瀚忍不住赞叹。 解学龙兵败自杀的时候,王思任刚赶到九江做官。李懋芳来到江西,更是只有三个月。 不到半年时间,两人竟然已经组建水军,而且还能吊打鄱阳湖水匪。 不过嘛,咱还能苟,官府再厉害,也必须先打都昌反贼。 那里距离南昌实在太近,而且威胁到景德镇,反贼还可能进攻湖口。如果说,赵瀚的威胁度是100,都昌反贼的威胁度就是1000。 只希望,都昌反贼能多撑几个月! 昔日故友一阵闲聊,刘子仁突然说:“濯尘,我想加入宣教团。” “为何做此想?”赵瀚笑问。 刘子仁说:“我觉得宣教团很好,天下大同也很好。能让百姓吃饱饭的朝廷,才是一个好朝廷。现在别说普通百姓,就连我这秀才,都早已吃不饱饭了。” 赵瀚说道:“那你先跟着陈茂生做事,多看多学。等你学会了,就去村镇做宣教官,只要做得好,保证提拔得快。” 对费元鉴和刘子仁的安排,都是从基层做起。 但有一层老朋友关系,两人的升职速度,肯定比其他人快好几倍。 赵瀚没有安排徐颖做事,徐颖也没有多问,只是陪大家聊天喝茶赏月。 直至散场之后,赵瀚才单独对徐颖说:“永阳镇有家客栈,东家投降得太快,我也不好夺人产业。你去那里做二掌柜,熟悉酒楼和客栈的运作。” “好!”徐颖拱手。 赵瀚又递给徐颖一套《唐诗选集》,说道:“我这有套‘字验’之法,你且拿回去慢慢熟悉。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就连家人也不行。” “我晓得了。”徐颖把书收好。 中国的军事保密通信,早在战国时期就出现了,那个时候叫“阴符”和“阴书”。阴符以符节长短,来对应各种信息;阴书则把书信内容,横截为数段,派不同信使送出,必须合起来才能得到完整信息。 后来又出现反切法、析字法、隐语法,对使用者的要求比较高。 直至宋代,终于有了军事密码——字验! 赵瀚交给徐颖的,是升级版字验法,民国谍战剧里常用的那种。 回去已是三更天(零点左右),费如兰还在点灯看书,惜月趴在桌上打瞌睡。 “还没睡呢?”赵瀚笑道。 费如兰笑着说:“这本书有趣,多看了一阵。” 惜月惊醒,猛地站起,揉着惺忪睡眼,去给赵瀚打洗澡水。 费如兰突然问:“本地可有合适的人家,如鹤也该成亲了。” 赵瀚说道:“我改天让人问问。” 费如兰叹息道:“本来,我有个表妹不错,娘去年就想派人提亲。如鹤却离家出走了,事情一直耽搁下来,你们做大事的也该有家业。” 赵瀚不说话,看着费如兰直笑。 “你看着我作甚?”费如兰有些窘迫。 赵瀚说道:“这阵子很忙,忙完这阵又是农忙时节,等夏粮收割以后就能清闲些。到时候咱们就拜堂成亲。” 费如兰羞得不敢与赵瀚直视,两人的关系似乎很明朗,却又有些不清不楚。于是,费如兰就提弟弟的婚事,想要旁敲侧击,却被赵瀚一口拆穿,而且还定下拜堂时间。 灯下少女,霞飞双颊,美艳娇羞。 赵瀚正是热血少年,浑身上下哪都热,如今更是热得不行。 泡澡回来,直接摸进费如兰房里,把费大小姐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你怎进来了?还没拜堂呢。”费如兰吓得不敢动弹。 黑暗中,赵瀚钻到床上:“我就抱一会儿,着实想你了。” “你哄我,你才不会想我呢。”费如兰浑身轻微颤抖,害怕的同时,又无比期待。 按照古代结婚年龄,费如兰这个岁数,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她平时也有各种旖旎幻想。 “别摸我!” “我没摸啊,就抱一会儿。你是不是有点热?我帮你脱衣服。” “我不热……啊呀,我自己脱,你笨手笨脚的。” “……” 127【贼窝乎?此桃源也!】 “轰隆隆!” 如今已是初夏,终于痛痛快快来一场雨。 费如兰趴在赵瀚胸口,痴痴望着窗外的大雨。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如胶似漆,总想跟枕边人腻在一起,惜月都已经喊了两次,还是不情愿起床吃饭。 “夫君,想什么呢?”费如兰挪了挪身体,脑袋枕着赵瀚的手臂。 赵瀚叹息道:“这场雨下得,真他娘……一言难尽。” 费如兰好奇问:“不是一直春旱吗?难道下雨还不好?” 赵瀚解释说:“去年遭了一场兵灾,许多冬小麦都是补种的,如今正值开花授粉,碰到下雨肯定要减产。而及时播种的小麦,再过些天又该收割了,这大风大雨,容易让成熟的麦子倒伏。希望别一连下雨好几天,否则今年的夏粮至少歉收三四成。” “你这反贼做得可真累,旱也担忧,雨也担忧。”费如兰叹息道。 赵瀚无奈道:“以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手下好几万人,我得为他们的肚子着想。” 南方也是要种小麦的,特别是赵瀚的地盘,有许多旱田存在,小麦属于主要的夏粮作物。 见赵瀚躺在床上不安生,费如兰坐起来说:“快起床吃饭吧。” “亲一个就起来。”赵瀚突然嬉皮笑脸。 “不亲。”费如兰又躺下去,翻身背对着赵瀚,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赵瀚扑过去啃了半天,终于腻腻歪歪起床,手拉着手出去吃饭。 一连下雨三天,河里落下的水位,全部都涨回来了,而且还漫到岸上。 接下来几日,都是阴雨天气。 雨也不大,却总要撒几颗,把赵瀚愁得掉头发。 将高层人员都叫来,一番开会讨论,赵瀚颁布命令:“村民回乡补种的小麦,今年肯定大面积歉收。李先生,费纯,粮行那边要做好准备,困难村民的借粮,可以暂时不用偿还。从六月到秋粮收获,这几个月间,借粮全部免息!地主那里,存粮利息照给,宁愿咱们亏一些。” “明白!”李邦华和费纯立即应道。 赵瀚又说道:“茂生的宣教团,大善(左孝良)的农会,天晴之后立即开始宣传组织。先抢收因风雨倒伏的麦子,能抢回多少是多少!” 古代小麦,没有抗倒伏的良种,成熟之后遇到大风大雨,很可能成片倒地导致歉收。 左孝良说道:“总镇放心,农会早就行动起来了。这些天,已经动员各村镇百姓,互相帮助把倒下的麦子扶起。大家插下竹竿,用篾条编简易篱笆,发现倒伏就立即扶起来绑住。” “做得很好,记你们农会一功!”赵瀚非常高兴。 欧阳蒸举手说:“春耕之后,我组织村民挖了四口蓄水塘。那边的路不好走,特别是山路,我想再组织村民修路。” 赵瀚说道:“等农忙过后,让农会协助你做事。” 把农业和基建方面的事情讲完,萧焕突然说:“据留在府城的探子来报,吉安知府、庐陵知县,前几天已经陆续到任。” “吉安知府是谁?”赵瀚问道。 萧焕回答道:“杨兆升,天启二年的三榜进士,此人具体如何尚不知晓。” 赵瀚问李邦华:“李先生可知此人?” 李邦华摇头:“没听说过。” 既然没听说过,那就肯定是小角色,众人都没放在心上。 萧焕又说:“新任知县叫王调鼎,好像是崇祯四年进士,具体为人如何也不清楚。” 新任知府,是个混日子的。 新任知县,却是个真正的好官。 王调鼎之前担任献县知县,非但不贪污,居然捐钱修筑城墙。不但捐了俸禄,还捐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银子。 当时献县民不聊生、遍地匪寇,王调鼎只用三年时间,就让盗贼绝迹,百姓得以生息。 此时此刻,王调鼎正在探访民情。 由于赵瀚把县衙官员杀个干净,王调鼎不用再整顿官吏,也不怕被手下官吏给架空。 他带着几个随从,把各乡都巡视一遍,终于来到泸水岸边。 “对面便是反贼窃据的地盘?”王调鼎问道。 一个皂吏回答:“正是。” 王调鼎踱步朝渡口走去,边走边说:“且过河看看。” “县尊,万万不可!” “县尊,那赵贼杀人不眨眼,咱们恐有去无回啊!” “县尊难道忘了,赵贼去年屠尽了府县官员!” “……” 随从们连忙追上,抱胳膊扯大腿,生生将王调鼎拉住。 王调鼎笑道:“赵贼据府城而不掠街市,又主动归还城池而走,他定不愿再跟官府冲突。只要我不募兵剿贼,赵贼肯定不会擅杀知县。诸君且放手,随我去一探敌情。” 随从们无法阻拦,只能硬着头皮跟随知县过河。 他们属于微服私访,并没有穿官差服装,更似来乡间踏青旅游的。 王调鼎踩在田埂上,走着走着,突然蹲下查看稻穗,赞叹说:“这稻子长得真好,反贼的地盘没有春旱?” “不晓得。”随从们纷纷摇头。 继续行走一阵,总算看到个背柴的农民。 王调鼎拱手说:“兄台,我是外来客商,你们这里稻子长势喜人,就没有遇到春旱吗?” 农民非常得意:“旱了,有农会带头,你帮我,我帮你。赵先生说了,只要河里还有水,田里就不怕旱着。” “农会又是什么?”王调鼎问道。 农民说道:“农会就是乡里乡亲,你帮我,我帮你,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王调鼎心中震惊,江西果然文风鼎盛,一个农民都知道天下大同。 农民笑呵呵说:“天下大同,就是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赵先生说了,想要天下大同,就要办农会,你帮我,我帮你。” 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又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王调鼎追问道:“农会怎么个帮法?” “就是你帮我,我帮你,你这后生怎听不懂?”农民的语气里充满鄙视。 王调鼎确实是后生,已做了三年知县,如今还年轻得很。 他神童试出身,不但考取秀才,而且还是廪生。 十一岁的廪生! 正因为科举道路畅通无阻,家里也有钱不愁吃穿,一直保持着赤子之心。他年纪轻轻做官,怀着满腔热血,居然不贪银子,还把家里带来的银子捐出去筑城。 这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官员。 反复追问,农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王调鼎只能继续往前走。 沿途所见,百姓安乐,稻麦丰硕。 王调鼎瞠目结舌道:“这里竟是贼窝?” 一个随从说:“县尊,这里就是贼窝。庐陵县有八个乡,西边的四个乡都是贼窝。” 王调鼎自嘲苦笑:“若这里是贼窝,之前巡视的村镇,本官治下的乡里,却是连贼窝都远远不如。此间赵贼,真奇人也!” 众人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丘陵地带。 这里的水田很少,八成都是旱地,多数种着麦子,也有少数其他杂粮。 只见一块麦地里,居然有二十多人在收割,甚至有几个小孩在捡拾麦穗。 山坡上插着一面旗帜,很常见的靛蓝色棉布,跟大同子弟兵的军旗一样,不过此旗上绣了个“农”字。 又有人挑着茶水过来,分与收麦者解渴,趁机说道:“乡亲们再加把劲,先收倒伏的麦子,再收没倒的麦子。争取下一场雨来以前,把麦子都晒干了进仓!” “刘相公放心,保证收得完。” “一块地二十几个人,三两下就完事了。” “这里收完了,明天该去哪家?” “……” 那些农民一边说话,一边喝茶解渴。 喝茶之后,也不用谁催促,就立即回去割麦子。 又有农民把麦秆捆扎好,挑着下坡前往打谷场,王调鼎立即跟上去。 却见打谷场更热闹,而且乱中有序。 这里被分成好几个区域,男人们正在用连枷脱粒,女人们则在用木耙翻晒麦子。 劳动一阵,有宣教官喊休息,大家就聚在树荫下喝茶聊天。 都是廉价茶沫子泡的茶,早就泡白了,跟喝开水没有两样。但大家就是喝得起劲,还有个颇具姿色的女人,趁着休息给众人唱小曲。 “好!” “再来一个!” 一曲唱罢,齐声喝彩欢呼。 那个唱小曲的,本是府城妓女,自愿从贼来此。 她也分到了三亩地,但没有能力耕种,只得佃给有余力的农户。平时跟随宣教官,拿着一份工资,专门唱曲活跃气氛。 王调鼎默然不语,朝着下一个村镇走去,结果发现到处都差不多。 他望着欢腾收麦的百姓,突然眼眶湿润道:“这哪里是贼窝,这分明是桃源。” 王调鼎转身问随从们:“这里是贼窝吗?” 众皆不语,不敢乱说。 突然,有个皂吏大着胆子说:“他们都分田了,听说赋税也不重,给自己收粮食怎不欢喜?” “你们不懂,你们不懂!”王调鼎连连摇头。 这岂是分田就说得通的,那么多农民亲如一家,互相帮着收麦晾晒。非但没有看到纠纷,而且一片和谐景象,这种组织力太恐怖了。 甚至,可直接编民为军! 一路打听前行,王调鼎居然直奔总兵府,拱手对门卫说:“烦请通报赵先生,庐陵知县王调鼎求见。” (求月票。) 128【要不,你从贼算了】(为盟主“echoss”加更) 古代江西,真是要种麦子的。 如《建昌府志》记载:“麦,十月种,四月收。” 清朝中后期,江西的南部、东北部,双季稻和三季稻推广成功。 但江西其他地方,由于水热条件不足,只能搞多熟制种植——冬小麦和晚稻连种,或者荞麦、油菜、豆子和晚稻连种。 赵瀚此刻就在接待一个儒商,本来做生意路过永阳镇,见此地反贼非常重视农业,于是主动跑来献计献策。 此人名叫李凤来,虽是秀才出身,说起种地却头头是道:“这稻子可以迟种,等麦子收获之后,再把晚稻种下去。同一块田,一年可收两次主粮。” “早稻和晚稻,除了栽种时间,还有哪些不同?”赵瀚问道。 李凤来解释说:“早稻三四个月就能成熟,晚稻的成熟时间更长。越晚播种,就越长得慢,短则四五个月,长则需要半年时间。” “总镇!” 突然有秘书敲门。 赵瀚皱眉头道:“说。” 秘书回答:“庐陵知县求见。” 嗯? 赵瀚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差点笑出声来,说道:“请他进来。” 王调鼎被请进办公室,拱手道:“鄙人庐陵知县王调鼎,见过赵先生。” 赵瀚拱手见礼,说道:“请坐,稍等。” 李凤来也起身见礼道:“南昌府秀才李凤来,见过王知县。” 然后,王调鼎就被晾在那儿。 李凤来继续说道:“若要种植晚稻,普通的稻种不行,必须是以‘番粳’为种。农民伺候晚稻,与早稻大致相同,但也有一些细微差异。个中区别,我可写下来,赵先生令人试种便成。” “庐陵县适合种晚稻吗?”赵瀚疑惑道。 李凤来说:“我也不知,但赣南多地遍种晚稻,南康、饶州二府也多晚稻。可麦稻连种,可荞稻连种,可豆稻连种,可油稻连种,一年二熟,收粮倍矣。” 赵瀚拱手道:“如此便请李先生,送来一些番粳种子,我让人在自家田亩进行试种。” “包在我身上。”李凤来笑道。 作为一个商人,自然不可能无事献殷勤。 李凤来献计献策,无非是想购买赵瀚的粮食。也不说压价,市场价购买即可,主要运到江浙一带售卖。 这是长期的大宗生意,只要跟赵瀚搞好关系,今后每年都能在此收粮。 李凤来又说:“那些山地、坡地,收获麦子之后,刚好能种上苞谷(玉米)。苞谷还能跟番薯套种,如此又能增产无数。” 赵瀚说道:“苞谷种子,我已经买回来了,只待收了麦子就种下去。” 李凤来笑道:“此时就该育种了,直接播种产量更低。可以先用粪土球育种,以垄载之法种番薯,再于垄沟种植苞谷。如此,便能各取其利,苞谷、番薯皆能增产。” 赵瀚连忙起身,拱手作揖道:“先生真乃大才也!” 李凤来还礼说:“不敢当,鄙人既是粮商,自然熟悉农事。” 赵瀚说道:“只要先生传授种粮之术,今后在我的地盘上,卖粮肯定优先卖给先生。” “好说,好说,”李凤来非常高兴,又瞟了一眼王调鼎,“既然赵先生还有贵客,那鄙人就不叨扰了!” “我送先生。”赵瀚一直把李凤来送出门。 “对了,”李凤来在门口停下,掏出一件物事,“此为烟梗,可舂碎成末,插秧时撒在根旁,便能驱灭害虫也。” 无污染农药? 赵瀚喜道:“请先生收购烟梗,明年插秧时节,我要大量购买。” “好说,好说。”李凤来笑道。 赵瀚的心情更加愉快,不但把李凤来送出前院,甚至将此人送出总兵府。 玉米和红薯,今年就能大规模种植了。 不要觉得没有良种改进,这两样作物就产量不高,人家美洲土著种植上千年,难道就一直不知道育种? 明末清初,红薯已干翻所有杂粮,成为赣南地区的农民主粮。至清中期,红薯传遍整个江西,成为各山区农民的主粮——农民是用肚子投票的,产量高不高他们很清楚。 此刻,王调鼎坐在房中,脑子还有些迷糊。 他一时冲动跑来见反贼,没想到被晾在那里半天。更有趣的是,他居然没有感到愤怒,反而认真聆听赵瀚和粮商的对话。 赵瀚回到办公室,笑道:“王知县,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被我一刀砍了?” 王调鼎反问:“把我砍了,对赵先生有何好处?” “哈哈,你这县官有趣,”赵瀚笑着说,“寻我何事?就直说吧。” 王调鼎居然站起来,整理衣襟,端正作揖:“请赵先生不吝赐教,如何能做到万民一心?” 赵瀚说道:“无非四个字,教化、德政。” 王调鼎又问:“如何教化万民?” 赵瀚解释说:“我欲求天下大同,便寻来志同道合之辈,令他们宣讲天下大同的道理。这种道理,不能太艰涩,要老百姓也能听懂。光说还不行,得给百姓分田,摒除苛捐杂税。如此,便能万众一心。你是官儿,我能做的,你不能做。” “是啊,我不能做。”王调鼎黯然,他确实没法给百姓分田。 当然,王调鼎也分过。献县匪寇众多,好些地主被杀,他剿灭贼寇之后,也给流民分了土地。 但头一年分给农民,由于苛捐杂税太重,第二年就被大地主兼并无数。 王调鼎又问道:“如何能官民一心?” 赵瀚笑道:“百姓不傻,若是好官,他们自然拥戴。怎样把官都变成好官呢?一要给官员立志,让他们明白,做官不是为了人前显贵,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济世救民。二要选贤任能,要赏罚分明。有能力的上,没能力的下,功绩卓著便该升官。” “这么简单?”王调鼎疑惑道。 赵瀚说道:“天下间,许多道理都很简单,真正困难的是能不能做到。朝廷能做到选贤任能吗?朝廷能做到赏罚分明吗?” 王调鼎默然。 就拿王调鼎自己来说,他在献县剿匪、修筑城墙、安置流民,随便哪样政绩都该升官。结果呢?干满了三年,只因没给文选司送礼,就被平调到庐陵县来——这个职位,无人敢受,都知道府县两级官员,已经被反贼给杀光了。 暗自叹了口气,王调鼎拱手问道:“赵先生如此大才,不知师从哪位名儒?” 这个问题不能回答,赵瀚调皮得很,低声说道:“我冒充是秀才,其实就一个童生。这可丢人得很,你莫要出去到处说啊。” 王调鼎被逗笑了,说道:“赵先生主动退出府城,是想今后接受招安吗?” “我为什么要招安?”赵瀚反问道。 王调鼎说:“半县之地,还能抵挡朝廷大军?而今,李巡抚正在征讨都昌反贼,待到讨贼成功,便能练出强兵,届时赵先生如何自处?” “嗙!” 赵瀚猛拍桌子:“我八百士卒,就敢攻占府城。而今数千精兵,若是把我惹毛了,便去把南昌打下来。那位李巡抚,能练多少兵出来?如今,我治下之民,十二岁以上丁口,已有六万多人!若是强行征兵,能征出一万五千之数!” “我又不是没打过仗,”王调鼎表示不信,“六万多丁口,15岁以上男丁,顶多能有三万,你抽一半去打仗?你粮草够吗?” 赵瀚咧嘴笑道:“你信不信,我要是一声令下,农民会自带粮食跟着我打仗。” 王调鼎联想到今日见闻,心里居然信了,没来由一阵恐惧。 “我就算打不过,还能跑进山里,”赵瀚质问道,“你猜朝廷要派多少兵马,才能将我彻底剿灭。” 王调鼎估算道:“得五万大军。” 赵瀚伸出两个指头:“非二十万不可!把我逼急了,我不但能进山,还能行那裹挟事。到时候,就算我被灭了,整个江西都得跟着完蛋。” 王调鼎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能想象那个场面。 以赵瀚恐怖的组织力,若是一路裹挟,还有无数大山为依托,恐怕二十万大军都难以清剿。 不说二十万,便是十万大军,也得几个省同时出兵。一来朝廷无兵可用,二来就算能出兵,也得把江西打成白地。 “你想改朝换代?”王调鼎问道。 赵瀚并不正面回答:“我只愿天下大同。” 王调鼎又不说话了,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赵瀚突然说:“要不,你从贼算了。” 王调鼎说道:“我考虑一下。” 这二人对话,一个比一个离谱,不晓得谁是官谁是匪。 赵瀚也不强求,只问道:“我若把农会,发展到整个庐陵县,你会招募乡勇征讨吗?” 王调鼎避开问题,反问道:“都那样对待地主?” 赵瀚解释说:“不是我的地盘,手段可以柔和些。只是在各乡建立农会,团结佃户抗租抗息,团结小地主和自耕农抗税。” 王调鼎仔细思考那种情况,摇头苦笑:“那我这知县没法当了。” 赵瀚再问道:“我若把农会,发展到整个吉安府呢?” 王调鼎叹气说:“真到那个时候,赵先生振臂一呼,整个吉安都是你的。” 赵瀚继续问道:“我若把农会,发展到整个江西,发展到两京十三省呢?” “告辞!” 王调鼎突然起身,他不敢再聊下去。 赵瀚也不亲自送客,只对着王调鼎的背影喊:“哪天若是想明白了,王县尊随时可以来从贼!” 王调鼎走出总兵府,抬头看着天空,总觉得乾坤已经颠倒。 (感谢一人独钓一江秋的盟主打赏,感谢各位书友的打赏和订阅。例行求月票。) 129【又是农民暴动】 在赵瀚面前表现恭敬,甚至说要考虑从贼问题。可王调鼎一回到城里,立即前去拜见知府,试图商量着如何把赵瀚弄死! 王调鼎见面就说:“府尊,昨日我去见了赵贼。” 杨兆升稍微有些惊讶,居然能保持平静,只说:“哦,晓得了。” “此贼不能以力剿之,”王调鼎说着自己的观点,“怀柔招抚更不可能,只得设计诱杀!” 杨兆升问道:“你在贼巢见到了什么?” “贼众一心,志向高远。百姓安乐,宛若世外桃源,”王调鼎说完就感慨道,“贼首赵言,欲求三代之治。” 杨兆升摇头笑道:“看来,也是个好贼。” 王调鼎皱眉道:“府尊就没想过剿贼?一两年内,赵贼恐将窃据整个吉安府!” 杨兆升叹息道:“赵贼把府库都搬空了,闹出恁大兵灾,陛下也不减免田赋,只默许吉安府压征。庐陵县被占去一半,安福县、泰和县也遭了流贼,今年的夏秋二粮恐难征收。我哪有什么心思剿贼啊?今年若再压征,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升官了。” “阁下只想着升官,不想着为国剿贼吗?”王调鼎愤怒道。 “粮食呢?没有粮食怎募兵剿贼?”杨兆升反问。 王调鼎说道:“此贼不能力敌,须想个法子诱杀之!” 杨兆升笑道:“那你就想法子诱杀吧。当务之急,是要征收夏粮,你庐陵县恐怕征不起来几个。”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不欢而散。 待王调鼎离开府衙,杨兆升叹气道:“年轻真好,我也年轻过啊。” 杨兆升其实很有能力,但经历了太多黑暗,早就被现实磨平棱角。如今,只求安安稳稳做官,顺便捞些银子养家。 他倒是羡慕同窗好友吴柔思,在河南痛快剿灭白莲教,还杀死两个白莲教巨寇。但江西跟河南不一样,士绅没那么听话,这赵贼也不似白莲教好对付! 杨兆升身上充满了暮气,没啥干正事的魄力,只剩一死报君王的底线。 历史上,他被清军抓住,选择宁死不屈,除此之外毫无作为。 王调鼎从知府衙门出来,又召集庐陵县的乡绅。 他把农会的事情详细诉说,对那些乡绅讲:“赵贼之农会,恐将扩散到全县。诸位若是力压佃户,恐激起佃户暴乱。不如主动减租减息,对佃户示之以恩,如此便可冲淡赵贼的影响。” “县尊,去年资助解巡抚剿贼,咱们的粮食已经不多。哪还能减租减息?” “就是啊,佃户不好过,地主就好过吗?朝廷年年加赋,地方又有摊派。若再给佃户减租减息,今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那赵贼既然划河而治,想必短期之内,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 反贼都在眼皮底下了,这些士绅竟然唯唯诺诺,奢望赵瀚满足于半县之地。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王调鼎把士绅们送走,便瘫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的心好累。 他没有聘请师爷,招来一个文吏议事。 文吏说道:“县尊容禀,那些地主是在害怕啊。若真能剿灭赵贼,全县士绅定然踊跃捐献钱粮,可县尊真能将那赵贼剿灭吗?” “不能,至少暂时不能。”王调鼎摇头道。 文吏又说:“既然赵贼无人能剿,那些士绅就不敢妄动,他们害怕惹恼赵贼而身家不保!县尊不行,府尊也不行,至少得巡抚带大军而来,本县士绅看到希望才会出手。” 王调鼎问道:“可我也没让他们捐粮剿贼啊,只让他们减租减息,对佃户示之以恩。” 文吏笑道:“他们可以被赵贼刀架着脖子分地,却绝不可能主动减租减息。就像一条狗嘴里有肉,怎会自己把肉吐出来?非得有人用棍棒殴打,打得痛了才会吐出肉食。” “皆目光短浅之辈!”王调鼎鄙视道。 文吏摇头:“县尊能想明白的,乡绅又怎会不知?他们不傻。但不能开这个口子,今年减租减息,明年该不该减?以后都减租减息吗?佃户就不得寸进尺?若把佃户养刁了,今后怕是租子都收不起来!” 就像资本家,若给工人涨一次工资,就能彻底解决罢工问题,他们其实是非常愿意的。 资本家害怕什么? 害怕涨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工人永远也喂不饱。那就一次都不涨,宁愿花更多钱来镇压,坚决不开涨工资的口子! 死局,无解。 王调鼎想想赵贼那边的世外桃源,又想想自己这边的知府和士绅,再想想文选司那些官员的嘴脸,他突然就生出一股投贼的冲动。 冷静,冷静,坚决不能从贼! …… 士绅们没动,农会也没动,佃户们却动了。 泸水东岸的佃户,见到西岸夏粮丰收,一个个羡慕得要死。 佃户们私下串联,推举出一个代表,以携妻回娘家的借口来到永阳镇。 “你叫什么名字?”赵瀚问道。 “草民罗宪,也读过几年书,早年间有六亩地,如今已沦为佃户,”罗宪跪在地上磕头,“今年春旱严重,收麦子又遇到雨水,乡邻都歉收了,还被地主催租。赵先生,东岸的佃户都盼您过去,都想跟西岸一样过好日子。” 赵瀚笑问:“大家都这样想?” 罗宪说道:“只要赵先生去东岸分地,草民这条命都是先生的。便是官兵来了,草民也拿起扁担跟官府拼命!” 民心可用啊。 赵瀚说道:“我与官府有约定,已经划泸水而治。人不可言而无信,暂时还不能给你们分地。但是,我可以派出宣教团和农会,帮助你们自行组建农会。不能什么都指望我,你们自己也要站起来,遇到灾年必须让地主降租。还有印子钱、高利贷,利息太高了不合理,你们借的钱粮都可以不认账!” 数日之后,陈茂生亲自带着宣教官过河,身边还跟着几个士卒和农会骨干。 泸水东岸的村镇,迅速组建起农会,佃户踊跃加入不说,许多自耕农也参与进来。 也不是不给地主交租子,只是今年夏粮歉收,佃户先要留够自己的口粮,剩下的才给地主送去。而且,以前借的高利贷,全部都不认账了! 同时,农会带领自耕农抗税,按正常的一条鞭税缴纳,坚决不承认地方征收的苛捐杂税。 这下子,连小地主都愿意加入农会! 很多小地主,是不愿投献土地的,一旦投献就得给人做佃户,因此成为给官府纳税的主力。他们加入农会,纯粹是为了抗税,因为地方苛捐杂税,已经超过了朝廷正税。 从这个角度来看,小地主也具有斗争性,也是赵瀚造反的主力军。前提是,他们家里没有举人,举人可以逃掉大量杂派和丁役。 “反了,都反了!” 一位胡老爷按捺不住,他不敢攻击宣教团,却敢朝着自己的佃户开刀。 这货让儿子带着家奴,直接上门武力收租,竟将一个佃户打成重伤。 在陈茂生的指挥下,六百多农会成员,攻占胡家大院,将胡老爷和几个儿子抓住。然后,开诉苦大会,接着又是公审。 赵瀚本想一步步来,先发展农会,再锻炼基层官员,逐渐蚕食整个庐陵县。 可是,收不住! 老房子着火,又猛又烈。 在诉苦大会和公审大会之后,宣教团突然失去对农会的控制。 农民因为农会而找到组织,迅速团结起来,连续杀了好几个大地主。接着,没有加入农会的佃户,也自发起事杀灭地主。 杀了地主之后,再去请陈茂生主持分田。 减租减息? 呵呵,只隔着一条河,西岸的日子那么好,东岸为啥不直接分地? 陈茂生火速赶回永阳镇:“总镇,我办事不利,控制不住农会,你就处分我吧!” “也不是你的错,是我考虑不周,小看了农民的积极性,”赵瀚说道,“你再抽调一些宣教官,把农民的情绪控制好。我让左孝良亲自过河,多多派遣农会骨干,立即组织分田工作。再让江大山和黄幺,各领五百士卒帮你们镇场子。记住,利用分田的机会,把各村镇农会巩固起来。新建的农会必须听话,不能再违令行事!” 连锁反应再度出现,陈茂生和左孝良还在分田,农民运动已经自发蔓延。向北传播到庐陵县的边界,向东传播到府城之外,向南传播到大山边缘。 五分之四个庐陵县,都已实质成为赵瀚的地盘。 大地主们被吓坏了,之前不愿减租减息,如今自动前来投靠赵瀚。只希望保住性命,保住钱粮和少量土地。 这一年多来,赵瀚训练提拔的基层官员,许多都被派往新兴地盘,各级官员再次出现短缺现象。 升职快得很,官员们干劲十足。 贪污的心思都被淡化,只想着继续扩大地盘,继续往上面升官。他们大部分是童生和学童,少部分是秀才,以前不可能做官的,现在却看到做大官的可能。 无数底层读书人,开始死心塌地跟着赵瀚造反,甚至造反的心情比赵瀚还急切。 知县王调鼎彻底放弃了,转眼之间,他的辖地就只剩五分之一。 或者说,五分之一都没有,因为天河镇附近区域,被费映珙那帮土匪给占了。幸存的大地主,慌忙请求知县剿匪,王调鼎都懒得见这些混蛋。 照这速度下去,赵瀚今年就能占领全县,只剩一个府城留给当官的。 事业一片大好,赵瀚也要结婚了。 130【刺客也要随礼】 明代的参将权力很大,往往独领一路,佼佼者类似副总兵。 守备就要弱得多,可能守备一路,可能守备一城,经常归于参将统辖。 而吉安府特别有意思,有个职位叫“吉安守备参将”。 这是源自明中期,参将、守备还没严格区分的遗留产物。说明吉安已经很久没打仗了,朝廷都懒得进行改动,一个过时官职还残留至今。 吉安守备参将,属于流职武官,办公地点在参将署。 这货甚至连家丁都没有,手下只有几个大头兵,战斗力可以参考衙役,主要收入来源于吃空饷。 去年冬天,赵瀚夺取府城,把守备参将一刀给砍了。 文官陆陆续续赴任,守备参将却没补上,参将署已被太监张寅霸占。 张寅不敢再住城外,生怕又被反贼抓住。而且,钞关最近也散伙了,因为农民暴动已出现在钞关附近。 王调鼎在参将署等候一阵,张寅终于现身。 “见过张镇守。”王调鼎没给啥好脸色,他非常讨厌太监。 张寅笑道:“咱家知道,你们这些当文官的,都看不惯没卵子的。放心,很快就不用看了。” 王调鼎有些惊讶:“张镇守何出此言?” 张寅叹息道:“咱家已经接到皇命,择日就要返回京城。各地太监,都得撤回,你们戴大头巾的赢了。” 王调鼎听得一怔,随即大喜,想要直呼“陛下圣明”。 崇祯皇帝,无论干啥事,都一阵一阵的。 文官武将不给力,他就大肆任用太监,甚至让太监掌握军队和工部、户部。 而今三年过去,太监搞得乌烟瘴气,官怨民愤已经积攒到顶点。 于是乎,崇祯皇帝又一刀切,召回外放到全国的太监。前线军队的太监监军,工部、户部的太监监部,还有各省的太监监税,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撤销! 当然,撤回太监也是暂时的,等发现文官武将不给力,明年就会重新将太监派出来。 并且变本加厉,把太监监军的权利,提升到大明开国以来的最高峰! 简直神经病。 治大国如烹小鲜,崇祯治国全是猛火,发现炒糊了立即关掉,等锅冷了又使用猛火。 张寅愤恨道:“赵贼打断我一条腿,将养两个月才恢复,如今下雨天还隐隐生疼。我既然要被调回京城,走之前怎也得出口恶气!” “张镇守要剿匪?”王调鼎问道。 “我哪有能力剿匪?行荆轲之事而已,”张寅露出阴狠笑容,“从去年底,我就在物色刺客。李巡抚已剿灭鄱阳水匪,我托关系捞出来一个。来人!” 有随从捧出一个盒子,小心放在桌子上。 张寅指着木盒说:“里头是三百两银子,等刺客得手,你便将银子给他。” 王调鼎疑惑道:“为何把银子交给我?” 张寅解释道:“整个府城,只有你王知县在串联剿匪,咱家相信你不会贪掉银子。刺客为鄱阳湖巨寇,只要他杀死赵贼,就能将功折罪,而且还有赏金可拿。你把银子,还有刺客,全都带回去吧,我明日便坐船回京了。” 赵瀚留着太监有用呢,可惜猜不透崇祯的心思,竟然把太监给一股儿召回。 最郁闷的,当属铅山税监王衡。 这位太监重振旗鼓,已将妖道张普薇赶进山里。正待最后一击,却突然得到调令,让他立即回京复命……王衡一走,张普薇肯定又要杀回来,铅山士绅无比希望太监能留下。 当然从全国来看,士绅商贾非常高兴,该死的太监终于滚蛋了! 王调鼎带着银子回县衙,傍晚时分,刺客终于来见。 “你叫什么名字?”王调鼎问道。 刺客回答:“古剑山。” 一听就知道是假名,王调鼎懒得再问,只说:“赵贼求贤若渴,你可谎称投奔于他,再伺机下手行刺。得手之后,不但有银子可拿,我还能保举你做本县武职。” “定不负所托!”古剑山抱拳道。 翌日,古剑山坐船前往永阳镇,背上斜插着一把双手战剑。 他原名古山,四川人,军户子弟。 不但读过书,而且考取秀才,游历全川遍访名山。一次在青城山学道半年,回家发现人没了,因为卷入闹饷兵变,父兄皆下狱论死,女眷全部打入教坊司。 古山遂改名为古剑山,在川东做了几年游侠。为躲避官府抓捕,一路流浪到鄱阳湖,非常愉快的当水匪。 前阵子,李懋芳、王思任扫荡鄱阳湖,古剑山遭手下出卖而被俘。 本来是要砍头的,太监又花钱捞他出去,让他去刺杀庐陵巨寇赵言。一旦刺杀成功,就能洗白做良民,结束多年的匪寇生涯。 靠岸下船,古剑山来到客栈打听:“请问赵先生在哪里?在下慕名前来投奔。” 大掌柜正要回答,徐颖突然过来问道:“阁下何方人士?” 古剑山说道:“在下古剑山,原为鄱阳湖水匪,前些日子兵败逃亡。久闻庐陵赵先生大名,因此特来投其麾下。” “你先在客栈住下,明日再去总兵府,今天赵先生没空。”徐颖说道。 古剑山问道:“赵先生不在吗?” 徐颖笑道:“今天赵先生成亲,怎有时间见你?” 古剑山只能住进客栈,左思右想坐不住,便背着长剑出门踩盘子。 徐颖已经不在客栈了,他要去吃赵瀚的喜酒。 走着走着,古剑山发现许多百姓,都带着东西朝总兵府涌去。 古剑山来到一个汉子身边:“老表,你们这许多人,都去吃赵先生的喜酒?” 那汉子说道:“赵先生要结婚,咱们都是去送礼的。” “你打算送什么?”古剑山问道。 那汉子笑道:“我是陶匠,送赵先生一口陶缸,先生可以泡咸菜吃。” 古剑山瞟了一眼,汉子背着的竹筐里,应该就是那口陶缸。他不禁心头冷笑,觉得这赵贼真是可恶,借着娶亲来盘剥百姓,连陶缸这种小玩意儿都不放过。 只不过,古剑山渐渐发现异样。因为沿途所见百姓,一个个都很高兴,并无被盘剥的愁苦。 很快来到总兵府外,这里重兵把守四门,无数百姓被堵在外面不得进入。 费纯拿着纸质大喇叭,耐心解释说:“各位乡亲父老,赵先生说了,不要大家送什么礼,都好好回家干活种地。赵先生也没想着惊动百姓,不晓得是谁传出的消息。特别是身有公务的,按照纪律,不准给长官送礼!乡亲们都回去吧!” 一个农妇提着竹篮,走上前说:“这位老爷,赵先生结婚是大喜事。我家也没别的,就几个鸡蛋,留着给夫人做月子吃。” “拿回去,都拿回去,”费纯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你们这样送礼,我若自作主张收了,是要犯错误的!” 前来送礼的农民越聚越多,有些偏远地方的百姓,甚至是昨天收到消息,半夜就带着礼物赶来。 快到中午时,总兵府周围,已经聚集数千人,而且还在继续增加,就连远处田埂都站着人。 古剑山看得有些晕,他又寻了个农民,问道:“老乡,不给赵先生送礼,是不是要遭记恨啊?” “可不是?” 那农民笑道:“赵先生娶亲都不随礼,这要是传出去了,还不被人戳脊梁骨?你看这摇篮,我刚给孙子做的,听说赵先生要成亲,正好拿出来随礼。夫人要是生个大胖小子,睡我老李做的摇篮长大,我李家的祖坟都要冒青烟。” 古剑山总算彻底明白,这些送礼的农民,并不是被逼迫的,而是发自真心汇聚于此。 突然,有一个农民喊道:“赵先生不收,咱们不能不给,我的就放在这里!” 此言提醒了其他农民,纷纷将礼物放在门前空地。而且,他们还很有秩序,放好了就退到老远,并不阻碍其他人上前。 转眼间,各种乱七八糟的礼物,已在门口堆积成山。 有村民纳的布鞋,有鸡鸭等禽类,有刚捕捞的鲜鱼,有装在竹篮里的鸡蛋,有板凳椅子等家具,有新麦蒸出的点心,还有许多日常用品……都不值钱,却又代表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 古剑山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是来行刺赵瀚的,此刻却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这样的人哪能杀? 若他真个动手,死后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赵先生长命百岁!” “菩萨保佑赵先生没病没灾!” “夫人早生贵子!” “……” 许多农民放下礼物,远远对着总兵府跪拜,嘴里喊着五花八门的祝福语。 古剑山已忘了自己的任务,他摸遍浑身上下,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礼物。突然,他解下自己的兵器,一把精钢打造的双手战剑,捧过去跟村民的礼物放在一起。 古剑山退到远处,整理衣襟,对着大门端正作揖:“叙州秀才古山,恭贺赵先生新婚!” “咿呀!” 蓦地,总兵府大门被推开,赵瀚带着新婚妻子,携手走到大门之外。 “菩萨保佑,赵先生多子多福!” “赵先生长命百岁!” 瞬间跪倒一大片,许多刚站起来的农民,见到赵瀚又重新跪下。 131【闲趣】(为盟主“龙翔升腾”加更) 赵瀚四下扫了一眼,说道:“铁牛,带人把东西搬进去。” 张铁牛是亲兵队长,刘柱为亲兵副队长,每天轮值守卫总兵府。 “好嘞!” 张铁牛挥手招呼:“都过来搬东西!” 赵瀚的亲卫已扩充到120人,完全脱产进行操练,分到的土地都佃给农户耕种。 亲卫的主要来源是家奴,少部分来自倒戈的卫所兵。比如那个吴勇,现在就是亲兵什长,整天除了军事训练,就是托人给自己物色老婆。 既然都是家奴和军奴,于是就整出中二名字——奴儿军! 亲卫们喜滋滋搬着礼物,农民们高兴得欢呼喝彩,竟然有人高呼“赵先生万岁”。 赵瀚接过费纯手中的纸皮喇叭,大声说道:“多谢各位乡亲的贺礼,今天没想着要大肆操办,只请了一些亲朋好友。这饭菜不够,就不请大家吃流水席了,且都过来喝一杯喜酒!” 其实,酒也不够。 只能临时打来井水,将酒倒入其中,勉强是个意思。 数千农民排队喝酒,场面热闹非凡。 费如兰看着满脸欢笑的农民,看着被搬进去的一件件礼物,突然明白丈夫在做什么大事,也明白了前日阅读的天下大同小册子。 “这个婚礼,你可喜欢?”赵瀚问道。 费如兰笑道:“欢喜得很。” 赵瀚拉着妻子的手说:“莫要嫌太寒酸了。” 费如兰摇头,正色道:“便是嫁给新科状元,也没得恁多人真心贺喜。虽然礼轻,情义却重,天下恐怕再无这般喜庆的婚宴。” 突然间,又有一行人赶来,却是二十多个妇人。 “你们怎回来了?”赵瀚问道。 小红和小翠,如今都进了宣教团,各镇也随之取消妇孺科。她们麾下全是妇女,辅助宣教官们做事,已渐渐被农民们接受。 小红说道:“先生,我们是代表宣教团,专程回来给先生贺喜的。请先生放心,分田和宣教事务不会耽搁!” 小翠领着妇女们喊道:“恭贺先生、夫人新婚大喜!” “好!” 农民们拍手喝彩,他们越热闹越喜欢。 “多谢诸位姐妹,”赵瀚拱手道,“你们都晒黑了,想来这些日子煞是辛苦。” “不辛苦,快活得很呢!”一个妇人笑道,却是从府城跟来的妓女。 又有个妇人说:“以前活得糊涂,如今活得明白,做啥事都高兴。” 赵瀚也笑道:“高兴就好,姐妹们请吃喜酒。” 费如兰也听说过这些人,知道宣教团里有妇女。她走上前去,端起一碗酒水:“我敬诸位姐妹一杯!”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妇女们恭敬道贺,接着便叽叽喳喳笑闹起来。 “夫人生得真好看,难怪赵先生一直等着。” “夫人会唱曲吗?我给夫人唱一段。” “等夫人诞下小公子,我给公子纳一双童鞋,我的女红活可厉害了。” “……” 或许是工作原因,这些女人变得个个开朗活泼,围着费如兰说起来没完没了。 只小翠有些失落,她还想着给赵瀚做妾呢。 不过也仅是稍许失落而已,她们现在整天忙得很。既然有事情做,那就过得很充实,儿女情长反而放在一边。 如今地盘再次扩大,赵瀚治下的人口,已经超过了十万。 可惜,十多万人里面,也只有这二十多个妇女,敢整天抛头露面跟着宣教团做事。 也算一个良好开局吧,今后肯定越来越多,赵瀚还想组建战地护士团呢。 一桶一桶的井水打起来,一缸一缸的好酒倒下去,喝完喜酒的农民们陆续散去。 古剑山也上前喝了一碗,然后默默退到旁边。 张铁牛拿着那把双手剑,来到赵瀚身边低声说:“总镇,有人送这种贺礼。” 赵瀚拔剑出鞘,屈指一弹,不禁赞道:“好剑!” 古剑山见状,立即上前拱手:“拜见赵先生。” “拿去,”赵瀚把剑抛回,说道,“有甚事情,明天早晨再讲。” “在下告辞。” 古剑山也不啰嗦,提着剑回客栈吃饭去了。 庞春来、李邦华、费如鹤、徐颖,此刻都站在门后看着。萧焕、左孝良、欧阳蒸、黄幺、费元鉴、刘子仁等人,此刻却在新地盘努力工作。 “如何?”庞春来捋胡子微笑。 李邦华感慨道:“如此盛景,闻所未闻,今日方知民心为何物。” 历朝历代的民心,那都是士绅之心。 所谓万民箪食壶浆,也是士绅站出来组织的,黔首百姓能懂得些什么? 而今,李邦华看到另一种民心,他看到了庶民之心! 徐颖依旧沉默,但嘴角微微翘起,此刻心里欢喜得很。 一向没心没肺的费如鹤,则生出莫名的责任感。自赵瀚以下,他是最高军事长官,他觉得自己必须保护好这片世外桃源。 其实,这种责任感早就有了,只是没有今天这样强烈。 费如鹤每次出门,都有村民向他问好。他在铅山之时,虽然也是如此,但明显不一样的。 鹅湖镇周边的村民,在向他问好的时候,都表现得非常谦卑,也带着无端的讨好奉承,点头哈腰像路边摇尾巴的狗。而此地村民的问候,显得那样自然真诚,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费如鹤不是傻子,他能感觉出来,因此他喜欢这里。 晚间,喧嚣散去。 费如鹤睡在躺椅上,望着夜空中的弦月,叹息道:“搁两年前,哪想到会在此地,人生际遇真是离奇得很。” 徐颖说道:“两年前,我只想着考秀才。” “后悔吗?”费如鹤笑问。 “考上秀才又能怎样?”徐颖摇头,“没有中举,一切虚妄,只是说起来好听。对了,就此话别,我过几日要离开永阳镇。” 费如鹤吃着果脯,躺着翘起二郎腿:“我晓得你去作甚,无非是瀚哥儿派出去的探子,今后你怕要做锦衣卫大统领。” “就是出去开店,”徐颖头疼道,“店面可不好盘,有银子都不好使。” “哈哈,你就慢慢开店吧,我在这边好生练兵。”费如鹤笑道。 突然,费如鹤站起来,指着赵瀚的院子,贼兮兮说:“要不,去闹一闹?” 徐颖惊讶道:“那可是你姐。” “闹洞房还管是谁?快走,快走!” 费如鹤带着徐颖,还把正在恶补数学的费纯叫上。这些家伙被院外亲卫拦着,一番嘀咕之后,张铁牛干脆也加入其中。 他们悄咪咪进去,聚在窗下偷听,全都贼兮兮傻笑。 “今日那些姐妹真精神,个个好似女将军,我想起平阳公主的娘子军。” “娘子军里可没几个女人。” “娘子军里没女人吗?” “肯定没什么女人的,只因带兵的是公主,所以才叫娘子军。大明也有位女将军呢。” “谁啊?” “四川土司秦良玉将军,杀过鞑子,也杀过流寇。” “……” 窗外的混蛋们不乐意了,听来听去也没啥劲爆内容。 “洞房花烛夜,他们就聊这个?”张铁牛迷惑道。 费如鹤挤眉弄眼,怂恿说:“要不你进去,让他们聊点别的?” 张铁牛连连摇头:“我可不敢,你莫要害我。” 徐颖这厮,竟也不老实,起身趴在窗外,想透过缝隙看里面啥情况。 又过一阵,屋里终于暧昧起来。 “夫人今天真好看。” “哪有,你就会哄我开心。” “这红烛照起来,夫人就像是胭脂做的。” “你要是喜欢,我便多抹点胭脂。” “……” 屋里窸窸窣窣,似乎是在脱衣服。 费如鹤低声说:“莫要做声,等他们脱完衣服……嘿嘿,到时候一起吼,吼完了就开溜,把他们吓得半死。” “你吼什么?” 不知何时,赵瀚已站在檐下,手里还拎着一把长枪。 “吼……”费如鹤扭头一看,猛然惊叫,“快跑啊,风紧扯呼!” 众人四散而逃。 徐颖惊慌失措,猛地撞上院中水缸,整个上半身都扑进去,迷迷糊糊灌了好几口。 费纯连滚带爬,蹿到大树后面躲避。见赵瀚正在追打费如鹤,他总算放下心来,悄悄往树上爬。 张铁牛直接翻墙溜走,这货出去以后,又带着亲卫进来,装腔作势道:“总镇,可是有刺客?” 费如鹤被赵瀚踩在脚下,已经暴打一顿。赵瀚说:“刺客在此,扒光了拖出去示众!” “遵命!” 张铁牛摩拳擦掌,也是一脸贱笑。 刚走到面前,赵瀚一脚踢出,将这货踹翻在地,抡起拳头就开打。 “唉哟,哥哥停手,铁牛不敢了。”张铁牛哀嚎道。 费如鹤幸灾乐祸:“哈哈,打死他,这厮玩忽职守……啊,疼,姐姐打我作甚?” 费如兰提着撑窗的棍子,抡起来一阵暴打:“叫你偷听,叫你偷听!” 费如鹤不敢还手,只是抱头躲避,把树上的费纯乐得偷笑。 上半身湿透的徐颖,还想趁机开溜,赵瀚猛然喝道:“徐颖,去把树上那混蛋抓下来!” 徐颖只得折身回来,站在树下大喊:“你下来。” 费纯继续往上面爬:“有种你上来。” “你下来,我不会爬树。”徐颖喊道。 “你上来!”费纯哈哈大笑。 赵瀚指挥说:“爬上去抓他!” 徐颖问道:“用竹竿捅可不可以?” “可以。”赵瀚点头。 徐颖立即跑出去,抱来一根晾衣服的竹竿,照着费纯就是一顿乱戳,戳得费纯哇哇直叫唤。 好端端的洞房花烛夜,被这些家伙搞得像闹剧。 赵瀚其实特别高兴,好久没这样玩了,今后这样的场面就更少。 (感谢寒秋子、半斤八两的盟主打赏,感谢各位书友的打赏和订阅。顺便,例行求月票。) 132【战略发展】 家里又雇了一个女佣、一个男工,女佣帮着浆洗洒扫,男工专门背柴劈柴。 如今的青壮劳力,要么聚兵训练,要么修路开荒。赵瀚家里请来的男工,都快五十岁了,已经白发苍苍。 昨日小姐拜堂成亲,今天惜月就精神振奋。 她是陪嫁丫鬟,院里又没管家,惜月自动升级为女管事。 因为赵瀚有规矩,惜月本身也有教养,倒没有胡乱抖威风。 她把四个佣工召集起来,训话道:“若是按从前的老规矩,你们连内院都进不了,只能做外院的杂仆。既然进了内院,那就该有内院的章程。夫人来时,买了些牙刷和牙粉,你们各自领去刷牙。你们看看自己的牙齿,一说话嘴巴就臭得很……” 赵瀚踱步前去上班,隐约听到惜月训话,又觉有趣,又是好笑,这丫头正在做管事过瘾呢。 来到总兵府衙门,古剑山已经等候多时。 见到赵瀚,古剑山立即起身抱拳:“见过赵先生。” “坐吧。”赵瀚回礼道。 古剑山没有入座,而是解下自己的兵器,捧过去说:“赵先生,我是刺客。” 赵瀚并不接剑,挥手让他拿回去,问道:“谁派来的?” 古剑山说道:“吉安分守太监张寅,这太监奉命回京,让我听从知县王调鼎的指示。” “张寅回京了?”赵瀚有些惊讶。 古剑山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太监都要回京。” 太监都要回京? 赵瀚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崇祯皇帝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赵瀚说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古剑山说:“在下姓古名山,原为川南军户,侥幸考了秀才。后来家中变故,便流浪至鄱阳湖为匪,前些日子被官兵抓了。” “巡抚李懋芳?”赵瀚问道。 古剑山说道:“巡抚李懋芳不足为惧,先生更须警惕江州兵备佥事王思任。” 赵瀚连忙问:“这二人有何不同?” 古剑山解释道:“巡抚李懋芳,虽也极有才干,可此人贪婪得很。他上任之后,立即征募两千标兵,由于缺乏钱粮,便伙同南康知府横征暴敛。又以剿匪为由,截留各卫所的粮饷,九江卫被他激得兵变,还是王思任帮忙平的乱子。” “王思任呢?”赵瀚又问道。 古剑山说道:“王思任此人深得民心,他麾下的士卒,所到之处秋毫无犯。若非跟李懋芳搅在一起,我当初都差点主动投奔于他。” 王思任不仅会做事,而且会做官。 别看只是小小的兵备佥事,如今的六部尚书,有三个都跟他关系好。而且,这三个尚书,还属于不同的派系。 王思任文韬武略皆精,而且相对比较清廉,简直称得上完美。 硬要找什么缺点,怕就只剩下好色了,正式纳妾就好几个,还有许多没名分的通房丫鬟。 赵瀚继续打听:“这二人兵力如何?” 古剑山说道:“王思任募兵三千余,其中一千为水兵。李懋芳有标兵两千,还征召了许多民夫。这两人惯会使银子,鄱阳湖的水匪头目,被他们买通招降好几个,否则我也不至于败得那么快。” “都昌县的起义兄弟呢?”赵瀚又问道。 “顶多再有两三个月,官兵就能平定都昌县。”古剑山猜测道。 赵瀚开始静静思考,如果按照正常流程,李懋芳、王思任平定都昌民乱之后,应该先去征讨南丰、萍乡和瑞金,毕竟那些起义军把县城都打下来了。 可谁又能笃定,这两位老兄不会抽风呢? 若是觉得赵瀚威胁更大,带着水军直杀过来,难不成咱又去奇袭府城? 古剑山建议道:“赵先生,江西河湖纵横,欲在此地建立基业,非得有强悍水师不可。” “你会练水师吗?”赵瀚问道。 “会!”古剑山连忙说。 赵瀚问道:“练水师是否需要火器和弓弩?” 古剑山说道:“火器和弓弩,若有自然最好,没有也能打仗。遇到水战,径直冲锋接舷。先掷石灰,再投标枪,以长枪刺击来掩护登舷。若有投石机,可近距离投出瓦罐,瓦罐里装石灰、石块,能更好的帮助接舷。” 赵瀚问道:“王思任的水军,火器和弓弩多吗?” 古剑山说道:“没有火器,只有少许弓弩。” 明代的兵器制造部门,主要是工部的军器局,还有内府管辖的兵仗局。 这两个部门,早在嘉靖朝就完犊子了,兵器制造权下放到地方卫所。 赵瀚仔细询问过李邦华,江西还能产兵器的地方,只剩南昌卫下辖的兵器所——大概每年能生产两三副甲胄、十多把弓弩、几百把长枪。 只要出得起高价,他们甚至愿意卖给反贼! 赵瀚又问道:“一艘战船,当配多少军士?” 古剑山回答道:“内河水师,四百料战船已是极限,超过四百料就不利行动。四百料战船,除了船工之外,配50到70个士卒便可。更小的战船,视其大小,或配士卒二三十,或配士卒三五十。” 赵瀚说道:“我击败解学龙之后,顺手俘获了一批船,今后都交给你来统御。” “吾必鞠躬尽瘁!” 古剑山异常激动,他只是来建言献策的,真没想过能当水师统领。毕竟,他跟赵瀚只是第二次见面,不被信任才属于正常反应。 而今,赵瀚却让他做水师统领,这份信重让古剑山感激涕零。 其实没有那么玄乎,赵瀚自身威望极高,就算古剑山想要乱来,舰船将士也不会完全听话。 赵瀚叮嘱道:“我给你一些木匠、铁匠,你指挥他们继续改造战船,毕竟以前都是些商船。投石机也可试着做做,实在不行就去南昌聘请工匠。训练水师之余,也要帮着运送货物,我手里就那么点船。” “遵命!” 古剑山就此被任命为水师统领,其实更类似水上运输队,现阶段主要工作是运送物资,距离真正形成战斗力还早得很。 渔民出身的左篼,此前负责运输,今后改为水师副统领。 陈茂生的左膀右臂李怀,担任水师宣教长,每条战船必配一个宣教官。 待古剑山离开,萧焕又立即进来。 萧焕这厮阴毒狠辣,其实更适合做情报头子,但这个职位实在太重要,交给徐颖更能让赵瀚放心。 目前,萧焕掌握着两套系统,一是府城那边的探子,二是地盘内部的监督。 说起来似乎很牛逼,其实他手下只有十多个人。 进屋之后,萧焕低声说:“府城传来消息,萍乡的起义军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赵瀚惊讶道。 萧焕说道:“已经快两个月了,袁州知府田有年,自行募兵平定萍乡民乱。” 赵瀚叹息:“唉,大明之官,有能力的还是多啊。” 这江西的造反同行们,实在是太不给力了。 萍乡反贼已灭,都昌反贼也快完蛋,下一个目标多半就是赵瀚。 而且,在巡抚的调配之下,赵瀚很可能被左右夹击,袁州知府多半要跨境来捅赵瀚的菊花。 不等被派去东岸的官员回来,赵瀚立即召开高层会议。 说明情况之后,李邦华捋胡子道:“形势变化太快,不必再等了,可立即拿下吉安府城!” “我也赞成夺取府城,”庞春来说道,“之前是想稳健壮大,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而今却来了几个能打仗的官。不管咱们占不占府城,他们早则今年冬,迟则明年春天,肯定会发兵围剿庐陵。既然如此,就该主动出击,先把府城要地拿下!” 李邦华突然来一句:“把谷村占了吧。” 谷村是李邦华的老家,那里已经属于吉水县。但是,这个建议公私两便,并非只是出于私心。 此时赵瀚已经有简易地图,是从府衙带回来的。李邦华指着地图说:“赣江以西的吉水县辖地,必须全部拿下,再挥师西进拿下安福县。” 庞春来皱眉道:“这未免扩张太快了吧?咱们的官员够用吗?” “够用了,而且绰绰有余,”李邦华说道,“如今村镇两级,有太多官员,分田时刚好,分田之后就显得冗余。一直这么搞下去,等咱们地盘大了,官员俸禄支出就吓人得很。” 赵瀚问道:“李先生觉得该怎么做?” 李邦华说道:“两镇并为一镇,类似以前的一个乡。这就腾出一半官员,完全可以安排去吉水、安福两县。”说着说着,李邦华就站起来,指着地图画一个圈,“拿下安福县,再取永新县。派几百个士卒,把出山要道一堵,袁州知府就无法绕后,只能老实远走赣江。” 这是在做战略发展计划,拿下吉水、安福、永新三县,那么赵瀚的地盘周围全是山,东边则是一条赣江——南边暂时不考虑,因为没有官兵。西边也可以不考虑,那是湖广地界,跨省用兵很复杂的,走流程就得一两年。 李邦华越说越兴奋:“此战若胜,再南取泰和、万安、龙泉,那时便山河形胜、固若金汤。” 按照李邦华的扩张思路,等于占领整个赣中盆地,到时候四面八方全是山,只需着重防守来自赣江的敌人。 赵瀚笑道:“然后呢。” 李邦华往地图下方一指:“巩固地盘之后,立即南取赣州,把整个赣南都拿下来。夺取赣南之后,便可北上攻打南昌,同时派遣偏师拿下抚州。待水师练成,就能占据江西全省!” 133【兵不血刃】 虽然做出了扩张决策,但赵瀚没有立即动兵。 因为即将秋收,不能误了农时。 由于小冰河气候的影响,庐陵县水稻收割时间,大概在农历六月底到七月中下旬。 期间,重新调整行政区划,之前的两镇并为一镇。 赵瀚仔细算过一笔账,基层官员确实太多了,农业社会根本养不起。 前期凭借分田减税,以及大量的提拔机会,让基层官员充满积极性,很低的俸禄就能让他们满足。但这种发展模式是畸形的,必须提高官员俸禄,让他们不依靠土地收入,也能维持相对较好的生活。 而且即便两镇合一,官员数量也远超大明,毕竟大明的基层在县城,而赵瀚的基层深入村镇。 七月底,行政区划调整结束,一半官员被抽调出来,暂时没有任何职务。 非但无人抱怨,反而个个兴奋,许多人都猜测是要扩张地盘了。 得益于江西的文风鼎盛,这里秀才、童生、学童数量奇多。他们科举无望,郁郁不得志,很多人还陷入贫困,每个月都有读书人“出山”,想要辅佐赵先生创立惊天伟业。 赵瀚这个反贼,完全不缺人才,只是时间尚短,来不及批量改造这些人才。 所有打算派往新地盘的官员,都被赵瀚叫来短期培训,主要是让他们加深理解大同思想。 信与不信,其实已无所谓,重要的是守规矩! 赵瀚在短期培训结业时,对这些官员说:“规矩你们都背熟了,坏了规矩怎么处罚,你们心里也很清楚。从下个月起,各级俸禄增加五成,我不苛待你们,你们也别苛待百姓!” 抓到贪污怎么处理? 降职是肯定,而且还要罚田。若第二次被逮到,没收全部田产,送去山里烧石灰、烧木炭! 其实还真没啥贪污空间,贪得少了不值当,贪得多了容易被发现,现在就敢贪的全是傻子。即便要贪污,也是地盘大了再贪……更何况,还有宣教官和农会盯着呢。 八月中旬,秋收完毕,兵分两路出发。 赵瀚亲自带兵,沿禾水入赣江,直取吉安府城。 费如鹤独领一路,沿泸水前往安福县。左孝良被任命为安福知县,带着诸多基层官员同行,随军的还有许多宣教人员。 庞春来留在永阳镇,黄顺甫辅以文事,江大山辅以武事。 …… “县尊,赵贼杀来了!” 王调鼎正在县衙内院读书,他现在也只能读书了,除此之外根本无事可做。 一听反贼杀来,王调鼎立即起身,提剑来到城楼上。 知府、同知、通判等官员陆续登上城楼,望着城外贼兵面面相觑。他们全都属于倒霉蛋,春天前来赴任,秋天贼兵攻城,身边还没有可用之兵防守。 “府尊,打开府库,在城内募兵守城吧。”王调鼎说道。 杨兆升丝毫看不出紧张,只阴阳怪气说:“府库?府库都能跑耗子了。整个吉安府,到处都是刁民,夏粮就没征上来几个,八月以前必须递解到南昌。我这刚把夏粮送出去,秋粮还没开始征缴,反贼便跑来攻城,可真选得个好时候!” “就这样等死?”王调鼎问道。 “人生艰难,惟一死而已,”杨兆升无比淡定道,“赵贼何时破城,老夫便何时殉国。” 这知府当得真牛逼,没有本事剿贼,早就等着自杀了。 王调鼎懒得再跟知府扯淡,他跟府同知、府通判一起,开始调集衙役守城。又去劝说城中富户,让富户出钱出力,怎么也要把城池守住。 那些富户更有意思,全都闭门不见客。 咱们之前说了,大部分居民在城外,城内的居民很少。去年冬天,城内富户就见识过反贼,知道赵贼不会抢粮抢钱,只是逼他们释放家奴而已。 既然钱粮无忧,那为何要反抗? 王调鼎满腔愤懑和无奈,重新回到城楼,却见反贼的舰船已然北上。 那是李邦华带兵去吉水,回到自己的老家分田,也算赵瀚给老李同志卖个面子。 在李邦华的主持下,吉水县那些地主,能不杀肯定不会杀,前提是老老实实配合分田。同时,有李邦华的名声感召,有黄幺带兵镇压地主,想必许多读书人会主动投效。 当然,害怕李邦华心软,陈茂生、萧焕也跟去了。 老李若是不愿杀人,他们两个可以帮忙。 至于赵瀚,则亲自坐镇白鹭洲,把书院围得严严实实。 又派兵到城外维持秩序,接着出钱募集游民,到城西去填平洼地。 城西原是大校场,供吉安千户所练兵,渐渐的一个兵都没有了。普通军户,全部变成农奴,校场附近兴起许多民居,能种田的地方用来种田,不能种田的则淤涝变成洼地。 “反贼在作甚?”王调鼎问道。 心腹文吏说:“维持城南治安,拆除城西民居,填平洼地重新做校场。还有许多人去了更西边,看来是要给军户分田。白鹭洲书院也被围了,反贼没打算即刻攻城,不过肯定不会再走就是。” 其实,王调鼎也看出来了,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 王调鼎快步奔向南城楼,发现城外码头井然有序。别说普通百姓,就连商贾都不怕反贼,他们知道赵瀚不会胡乱抢劫。 突然之间,城外传来欢呼声。 王调鼎悬筐派人下去打探,探子回来报告说:“县尊,赵贼贴了安民告示。而且……而且今年商税全免,门摊税从明年元旦起征,按崇祯元年的税额征收,废除崇祯以来的历年增税,商户应征的杂税也全部废除。” “好个赵贼,真会收买人心!”王调鼎浑身无力,傻傻看着正在欢呼的城外商户。 之前还是分田讨好农民,现在又降低门摊税讨好商户,除了大地主谁还会抵抗赵贼? 其实无所谓讨好,门摊税已经够重了,废除崇祯朝的增派非常合理。 数日之后,城西洼地已经平整出来。 附近民居也被拆除,赵瀚不但照价赔偿,还帮拆迁居民在更西边重建房屋。 继而,吉安千户、副千户,全家被发配去劳动改造,扔进大山里烧木炭和石灰。他们侵占的军田,悉数分给普通军户,全体军户都转为民户。 就这样,赵瀚还不急着攻城,而是在城西校场练兵。 每天喊杀声从城外传来,惊得城中官吏睡不着觉。 当官的不敢投降,他们妻儿老小全在外地。本地吏员,却毫无心理负担,开始暗中串联着献城之事。 终于,一天夜里。 心腹文吏带着衙役,半夜闯进县衙内院:“县尊,对不住了,咱们全家老小得求活命。” 王调鼎似乎早有所料,说道:“不必绑我,我不会逃的。知府那边也有人?” “知府,同知,通判,推官,他们府上都有人去。”文吏说道。 “等我把衣服穿好。”王调鼎从容起床。 而在府衙那边,听到外面有人闯进来,知府杨兆升同样不慌不忙。这货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手脚麻利的上吊自杀,临危一死报君王而已。 很扯淡,死都不怕,却不愿做事,更没想过募兵剿贼。 翌日清晨。 吉安府同知丁德昌、推官杨禄,带着府县两级官吏开门献城。知府自杀,通判自杀,还有个推官不知所踪,其余经历、照磨、检校、司狱等官员全部投降。 赵瀚领兵来到西城门外,那里已经跪了一堆,只有知县王调鼎还站着。 “拜见赵总镇,恭迎赵总镇入城!” 这些家伙不但投降,而且还知道赵瀚自封的官职。 赵瀚扫了一眼跪着的官吏,最后看向王调鼎,笑问:“不逃,不降,也不自杀,你心里是怎想的?” “不晓得。”王调鼎茫然道。 赵瀚说道:“李先生正在吉水县分田,要不你过去看看,等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王调鼎说:“好。” 不怕王调鼎逃跑,知县丢城失地,就算成功逃走,最轻的处罚也是罢官。如果不花银子打点,还有一定几率被砍头。 赵瀚又指着其他官员:“至于你们,全都去协助分田,干得好可以升官。至于府城的官职,你们暂时就别想了,今后靠立功升迁吧。” 这一堆倒霉官儿,全是今年赴任的,想残害百姓都没什么机会。 黄顺德跟在赵瀚身边,神气十足的跨入府城。他是第一个从贼的童生,虽然当时不情不愿,虽然最初只为工资,现在却已经死心塌地。 大明朝廷,肯定干不过赵瀚,黄顺德对此非常笃定。 现如今,赵瀚身边有三大秘书,具体职务叫做“掌书”。一个负责政事,一个负责军事,一个负责大同会(含宣教和农会事务),黄顺德就是赵瀚的军事秘书。 从跪着的官员群体中间走过,黄顺德扫了一眼府同知,心中那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一个秀才都考不上的童生,正五品的同知却跪在面前,那种踩踏权力的滋味实在太爽了! 假以时日,他还想踏进南昌府,让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给自己下跪。 天下大同? 黄顺德不信那玩意儿,但嘴上可以相信。他聪明得很,工作也很努力,一文钱都不贪,只梦想着今后做大官。 134【士绅组团】(为盟主“”加更) 吉水县城,在赣江东岸,但其菁华之地却在西岸。 李邦华坐船从县城外驶过,看到城楼上已有许多士卒,显然吉水知县募集了乡勇守城。 “还好,还好,反贼没有攻城。”知县冯章满脸惊惧,目送贼船离去,浑身瘫软着坐下。 一个儒士说:“吉水完了。” “须得杀回来才行。”另一个儒士握拳道。 这两人是族兄弟,一个叫周瑞豹,一个叫周瑞旭。 周瑞豹去年还在四川做知县,由于当地连年大旱,他带领百姓修筑塘堰,又挖井取水以缓解旱情。粮食都拿去赈灾了,自然无法上交赋税,因此被罢官滚回老家。 周瑞旭以前是在浙江做知县,由于政绩卓著,受到崇祯褒奖,连升四级为文选司郎中。当然,他的业师和同窗帮助很大,否则这个升迁也太离谱了。可惜屁股还没坐热,突然接到噩耗,连忙赶回老家奔丧。 兄弟俩得知庐陵贼情,结伴前来拜见吉水知县,串联本县士绅募集乡勇。 刚开始,吉水县的士绅还在观望。可到了夏收时节,大半个庐陵县暴动,把隔壁吉水县的士绅都吓坏了。 如今,他们已募集乡勇一千余人。 参与募兵的乡绅,皆带着银子和粮食,举家搬到县城居住,村里只留少数族人和家奴。 “长度兄,得赶紧联络巡抚剿贼!”说话之人,名叫李淳安,大理寺丞李日宣之子,同时也是李邦华的族侄孙。 周瑞旭忧虑道:“李巡抚正在都昌剿贼,恐怕要等到开春才能南下。” 旁边还有个士子叫李穆生,吏部文选司主事李元鼎之子,同样也是李邦华的族侄孙。 这里的士子有一大堆,给事中罗万爵的儿子,知府施逢元的哥哥,诸如此类。还有从庐陵县逃来的,比如给事中胡一龙的兄弟等等,有家人在朝做官的可不会轻易妥协。 他们带着一千多乡勇,用自家的粮食养着,凭借赣江之险死守吉水县城。 直至傍晚,反贼还没来攻城,众人终于散去,留下部分士卒轮值警戒。 第二天传来消息,反贼正在扫荡村镇,而领头之人正是——李邦华! 众人尽皆默然无语,李邦华居然从贼,实在太难以想象了,他们之前都以为是假消息。 当着李家兄弟的面,诸多士绅不好明言,私底下聚到一起,却把李邦华的祖宗十八代骂个干净。 李穆生悄悄找到李淳安:“兄长,叔祖做了反贼大官,要不咱们也去从贼吧。” “混账!” 李淳安破口大骂:“你的父亲,我的父亲,皆为朝廷命官。咱们若从贼,父亲都要下狱,你这是要做不忠不孝之辈!” 李穆生苦着脸说:“咱们若不回乡,田产就全被反贼给分了。” “分田又如何?”李淳安冷笑,“钱粮都已带出来,只要朝中有人,还怕今后没有土地?” 李穆生叹息说:“反贼凶悍,我怕巡抚也不能剿灭,到时候又如何是好?” 李淳安呵斥道:“莫要再胡言,赵贼还能夺了江山不成?” 李穆生默然不语,他家的田产最多,那可是上万亩地,是几代人攒下来的! …… 谷村,李家。 “跪下!” 李廷谏气得浑身发抖,用拐杖指着儿子大吼。 李邦华老老实实跪地,对属下说道:“你们去做事,先分我家的田,若有人阻拦就捆起来。” 李廷谏都听傻了,一脸震惊道:“你这逆贼,是不是被灌迷魂汤了?从贼也就罢了,竟然还带着反贼来分自家的地!” 李邦华叹息说:“父亲可还记得,祖母是如何下葬的?” “那时家贫,一切从简,”李廷谏叹息道,“儿孙无能,只能让长辈裹着稻草,躲避村邻偷偷下葬。但你富贵之后,又选了风水宝地,为长辈风风光光移葬一回,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李邦华又问道:“父亲可还记得,当年家里只剩几亩地?而今却有千余亩。” 李廷谏说道:“你做恁大官,家中只有千亩地,已经是极为清廉了。” 李邦华跪直了质问:“父亲可知,天下有多少士子,天下有多少百姓,长辈过世只能潦草下葬,整日辛劳却食不果腹?父亲可知,北方数省,又有多少百姓,死了非但不能下葬,还要被人分了吃肉!” “关我何事!”李廷谏怒吼。 李邦华语气放缓:“父亲,孩儿肚子里的文章,都是当年你教的。何为仁?何为义?” 李廷谏怒斥道:“何为忠,何为孝!” 李邦华苦笑道:“孩儿何曾不忠?可这忠得有甚用!孩儿巡抚天津,当时天津新军,才组建几年而已,却已烂得一塌糊涂。孩儿得罪权贵无数,整顿天津新军,使其为北直诸镇之模范。可孩儿崇祯元年起复,回京途中路过天津,短短几年时间,天津新军又是战力全无,士卒逃亡得只剩三四成。” “孩儿整顿京营,殚精竭虑,布置层层防线。不说击溃鞑子,至少能让鞑子难以大掠。可鞑子刚刚破关,离京师尚有数百里,朝廷就把京营全部撤回,数道防线漏得跟筛子一般。孩儿堂堂兵部尚书,竟只能在城里捉拿奸细!守城士卒,孩儿一个都指挥不动,城上放炮误伤友军,竟也是孩儿的罪责,就此罢官归乡!” “这朝廷,这皇帝,让人如何效忠!” 李廷谏气得拐杖疯狂杵地:“那你也不能从贼!” 李邦华突然笑了:“父亲觉得,孩儿是轻易从贼之人?若遇到寻常反贼,便是被俘,大不了一死而已。” 李廷谏终于稍微冷静,疑惑道:“那赵贼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把你迷得颠三倒四?” “济世救民而已。”李邦华也不信天下大同,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李廷谏被气得发笑:“一个反贼,你说他济世救民?” 李邦华感慨道:“朝堂诸公,尸位素餐,置天下黎民而不顾。竟让一反贼来济世救民,此乾坤颠倒也。颠倒便颠倒吧,早一日再造乾坤也好。父亲久居江西,不明白北方是甚样子。陕西、山西、河南、山东,连年灾祸,民生日艰。朝廷只知剿抚,却没能力休养生息,北方反贼只会越剿越多。这大明,已经是王朝末路了。” 突然,李邦华恭敬磕头:“父亲,李家的田产,是肯定要分的,否则难以服众,请父亲谅解!” 李廷谏坐回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李邦华再次磕头,起身走出堂屋,亲自去主持分田,先分他自家的田。 …… 夜晚。 周瑞豹、周瑞旭等士绅子弟,带着数百乡勇划小船渡江。 抵达西岸时,由于黑灯瞎火,这些乡勇已经分散成好几股。但带头的读书人也多,足有二三十人,各自率部摸黑进入沿江乡村。 “杀!” “杀死那些暴民!” 陆陆续续杀声响起,士绅带着乡勇,见到民居就冲进去砍杀。 周瑞豹这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为了赈济百姓而丢掉乌纱帽。可此时却化身刽子手,亲手将两户佃农灭门,只是为了报复佃农瓜分地主田产。 黄幺、黄顺等武官,这次随李邦华来到吉水县,每五十个士卒驻扎一村,负责保护分田官员和宣教人员。 听到喊杀声,黄幺立即惊起,大声呼喊道:“罗春,你的人在此守护,其他人跟我去杀贼!” 宣教官萧禾迅速奔来:“黄把总,我们不用保护,跟你们一起去杀贼。” 事态紧急,黄幺懒得再说,只叮嘱道:“跟紧了,千万别跑散。” 众人举着火把,士卒们带着兵器,文职人员的手里五花八门。 分散在各村的士卒,都朝着附近的敌人杀去。乡勇不仅杀人,而且还放火烧屋,火光冲天很好辨认方向。 “杀贼!” “贼兵来了,快跑!” 两边都呼对方为贼,也不晓得谁才是贼。 但有一点很清楚,士绅募集的乡勇,临战都非常胆怯。见到农民军杀来,立即转身就跑,奔回岸边坐船逃之夭夭。 也有许多乡勇,黑暗之中慌不择路,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船在哪儿。 黄幺就碰见一队敌人,顺着岸边疯狂逃窜。他顾不得手下士卒,一双大长腿加速疾奔,独自冲到敌人的身后。 “杀!” 黄幺大喊着给自己壮胆,一枪捅进敌人的后腰。 乡勇们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身后有多少追兵,全都摸黑向前蒙头狂奔。 “船在那边!” 借着月色,有乡勇大呼。 “杀!” 黄幺追上去又捅翻一个。 乡勇们惊慌爬上小船,这才看清只有黄幺一人。但他们也不敢反杀,因为远处还有更多追兵。 “杀!” 黄幺捅翻第三个。 “快拉我上去!” “我还没上呢,你们别开船。” “别挤,别挤,要翻了。” “……” 此处有六条小船,慌乱之下,只有两艘成功逃回对岸。 许多乡勇干脆跳水逃跑,黄幺站在岸边又戳死两个。 第二天清晨,李邦华匆匆赶来,看到烧毁的房屋和佃户尸体,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死者可清点出来?”李邦华问道。 黄幺回答说:“贼寇夜袭了六个村,并不抢劫钱粮,只是杀人放火。咱们带来的人,无一伤亡。但吉水县的农民,算上孩童在内,一共有358人被杀。贼寇跑得快,我们只杀了21个,活捉了6个。” 李邦华叹息:“唉,迟早会出这种事的。” 135【哄堂大孝】 眼前五花大绑,跪着六个俘虏。 赵瀚直接无视乡勇,朝那个士绅看去,冷笑道:“不错啊,还穿着丝衣夜袭。”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钟性朴吓得连连磕头。 历史上,这货崇祯十六年进士,崇祯十七年先降李闯、再降满清,最后做到清朝的山东巡抚。 骨头不是很硬的样子。 赵瀚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跟钟性朴说话:“你们杀农民有甚用?就算要夜袭,也该杀我派去的兵啊。” 根本就没有严刑拷打,甚至没有进行审问,钟性朴就自己开始供述:“大王的义师军纪严明,一看就不好惹。而且都派了哨兵,我们怕夜袭不成,反被聚兵包围……” “所以,你们就攻击沿江村落,杀几个农民就跑?”赵瀚已经愤怒到极点。 钟性朴说:“是胡正松出的主意,他说多杀一些农户,杀得农民害怕,活着的就不敢分田了。” 赵瀚问道:“胡正松是谁?” 钟性朴出卖队友毫无心理负担:“胡正松的老家在庐陵县白水村,他家也被分田了。他还想带兵夜袭庐陵县的村镇,但距离太远,其他人害怕回不来,就干脆过江随便杀几个。” “胡正松还有家人在庐陵县吗?”赵瀚问道。 “有,”钟性朴回答道,“他爹,他娘,他两个侄子,全留在庐陵县没跑,每人还留了二十亩地。” “这是主动献田的地主啊,”赵瀚对身边人说,“立即传令,去白水村一趟,把胡家十二岁以上的男丁,全都送去山里烧石灰。女眷就在镇上劳动改造,孩童由济养院来抚养成人!” 钟性朴听得愈发恐惧,浑身战战发抖,又疯狂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赵瀚问道:“吉水县城,有多少士卒?” 钟性朴说:“乡勇千余人,都是家奴和良家子。” “操练过多久?”赵瀚又问。 “这千余乡勇,是陆陆续续征召的,”钟性朴回答说,“有的操练了两个月,有的只操练了几天。” 赵瀚再问道:“为首者是谁?” 钟性朴说:“周瑞旭,他去年是吏部文选司郎中,今年春天丁忧回家守丧。” “周梦暘是他什么人?”赵瀚问道。 钟性朴回答:“是他的族叔祖,去年病逝了。” 李邦华给赵瀚推荐了几个贤才,其中就有周梦暘。此人是水利专家,鉴于全国水利一塌糊涂,还专门编了本《水部备考》,成为大明水利官员的必备书籍。 可惜,周梦暘居然病逝了,侄孙还带头对抗赵瀚。 赵瀚挥挥手:“把这些人,带回吉水公审。”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钟性朴被拖着往外走,已吓得肝胆欲裂,眼泪和鼻涕都往外迸。 赵瀚笑道:“将此人留下。” 钟性朴浑身瘫软在地,裤裆已经湿了,犹如一条狗,趴在那里望着赵瀚。 赵瀚闻到尿骚味,皱眉说:“带出去看好!” 屋内只剩下自己人。 黄幺跪下说:“总镇,是我失职,请求责罚。” 赵瀚问道:“你哪里失职了?” 黄幺回答道:“应多派人在江边放哨。” “这不是你的错,”赵瀚摇头说,“整个吉水,江岸线长得很,你那点人哪里防得过来。回去告诉陈茂生和萧焕,让他们尽快组建吉水农会。发动吉水本地的农民,每家每户抽人在江边盯梢。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便是孩童都可以在江边放哨。咱们要依靠百姓,百姓才是根本。” “属下记住了。”黄幺说。 赵瀚皱眉道:“站起来,别动不动就跪,犯了错就犯了错,你下跪作甚?对了,留五百人在吉水,剩下的全都跟我去攻城。” “攻城?”黄幺疑惑道。 赵瀚猛然站起:“杀了几百个农民,难道此事就这么揭过?” 两天之后,赵瀚亲领士卒2000余,坐船来到对岸的吉水县城外。古剑山的水师,也将码头完全封锁。 知县冯章惊恐万分,吓得差点直接投降。 但这货做不得主,现在主持事务的,是那些带着乡勇的士绅。 赵瀚刚刚登岸,就有一大群百姓涌来。 “赵先生,你可要为咱们做主!”无数百姓跪在赵瀚面前,而且过来下跪的越聚越多。 赵瀚扭头问钟性朴:“怎么回事?” 钟性朴弯着腰回答:“好几十个士绅,带着全家逃到吉水县城,还带着钱粮和贵重物品。城外不安全,必须住进城里,城里的房子肯定不够……” 城里的房子不够,那就把普通百姓撵出城,暂借百姓的房子住几个月! 眼前这些,都是城内的普通居民,本来好端端过日子,突然之间就无家可归了。 赵瀚对黄幺说:“离城较远的民居,挨家挨户去敲门,让难民跟他们合住一屋。房租钱给足,我们来出钱租房,任何闹事的都抓起来。” 黄幺立即带兵行动,其实真正做事的,是随军的宣教官们。 城楼之上,士绅和乡勇正在观察敌情。 周瑞旭疑惑道:“贼寇在作甚?” 李淳安看了一阵,叹气说:“在安置百姓。” 众皆无语,还有点良心的,都感觉脸上臊得慌。 这些反贼正在安置的百姓,正是被他们赶出城的。可不如此又不行,几十个士绅,全是大地主,家人就是一大堆,还有无数钱粮财货。 不把百姓赶出城,他们又该住哪儿? 很多士绅还觉委屈呢,以前都住华屋大宅,如今只能住普通民居。而且为了储存带来的粮食,许多屋子都堆满了,必须两三个人住一屋,多么遭罪糟心的日子啊。 周瑞豹此刻茫然迷惑,他真是一个好官,为了赈济四川灾民,他把乌纱帽都丢了。 夜袭屠杀佃户,也不是他出的主意。群情激奋之下,周瑞豹只能从众,但真的杀人见血,他又完全丧失理智,亲手杀了不少农民。 杀完回城,周瑞豹又冷静下来,连续好几夜睡不安生。 他内心煎熬到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下贼寇竟然安置百姓,周瑞豹瞬间三观炸裂,不晓得这个世道怎么了。 胡正松面色狰狞,握着剑柄说:“周兄,贼寇竟然敢分兵,还散入大街小巷,何不趁机出城突袭?” 周瑞旭摇头道:“守城为上,咱们钱粮充足,可以撑到巡抚带兵救援。” 城外虽然有些混乱,但很快被士卒弹压下来。 有宣教官劝导,又给足了房租,城外居民也愿意腾出屋子,让城里的难民跟他们合住。 一切竟然变得井然有序,那些有屋可住的难民,许多自发投靠赵瀚,拿着简易武器打算协助攻城。他们不为别的,只为杀进城里,夺回自己的房屋,杀死那些混账王八蛋! 见到百姓主动投军,周瑞豹彻底心灰意冷,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这些日子究竟在干啥。 失魂落魄回到家里,那是一栋普通小院,如今已被周瑞豹霸占。 东厢几间屋子,全都堆放着钱粮财货,那是周家几代人的积蓄。还有几个心腹家奴,没有出去守城,此刻全都在看家护院。 “豹儿,贼寇真要攻城了?”周母在丫鬟的搀扶下,满脸惊恐的来到院中。 周瑞豹安慰道:“母亲莫慌,贼寇打不进来。” 说了一阵,周瑞豹回到卧房,屏退丫鬟小厮,独自枯坐发呆。 周瑞豹喃喃自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这是文天祥的《绝命词》。 周瑞豹凄苦一笑:“庶几无愧乎?庶几无愧乎?” 周瑞豹觉得暴民是不对的,不该抢夺地主的田产。同时,也觉得士绅们不对,不该霸占居民房屋。更后悔夜袭屠杀农民,而且自己还杀红眼,此后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中度过。 什么都不对,但哪里又是对的? 周瑞豹突然研墨提笔,写下了一封遗书,主要叮嘱亲弟弟照顾家人。 然后,他解下腰带,就此悬梁自尽。 自三观崩溃之后,周瑞豹早已心死,之前活着的不过是行尸走肉。 翌日,城外。 赵瀚使用半强迫手段,劝离城墙较近的居民,赔偿他们钱粮之后,让居民搬走再拆屋。 眼见反贼在拆房子,显然是准备攻城了,城上的士绅和乡勇更加惊惧。 但是,他们还是不敢出城袭杀,只投落滚石和滚木,延缓反贼的拆屋举动。 士绅们吵成一团,有的说要坚守,有的说要夜袭,有的说直接杀出去。他们领头的人太多,没谁镇得住场面,甚至为防守哪段城墙而争执不休——赵瀚围三缺一,都想防守缺出的那段城墙。 夜晚。 李穆生苦苦劝道:“兄长,这县城守不下去了,等反贼拆完城下民居,就会打造攻城器械。李巡抚的援兵,怕是明年才能来,咱们的乡勇又顶什么事?开门献城吧,叔祖是反贼的大官,这反贼像是能成事的。咱们都去从贼,今后少不得荣华富贵。” “你爹是吏部文选司主事,”李淳安冷笑道,“如此要职,你敢从贼?” 李穆生低声说:“这里可是全族的性命,只能……只能对不起爹了。”突然,李穆生又激动起来,“我去年就派家奴去京城,也写信请求江西巡按御史,可朝廷都没把赵贼当回事啊。朝廷要是早早重视起来,赵贼哪能做大到这般?” 李淳安讽刺道:“你不要爹,我还要爹呢,我爹是大理寺丞!” 李穆生反讽道:“你眼里只有爹,就没有母亲和祖母?一旦反贼破城,必然阖家身死,举族灭亡!这些乡勇能守城吗?贼兵还没攻打,一个个就吓得半死。再说了,那天夜袭各村,咱们的船跑散了,被江水冲到下游,一个农民都没杀。咱们手里没沾血,又有献城大功,还有叔祖是反贼大官,今后肯定被赵贼重用的!” “我再想想。”李淳安也很纠结,到底是该要亲爹,还是要母亲和祖母。当然,还有自己的性命。 “还想些什么?”李穆生急道,“再拖下去,反贼就要攻城了,到时候举族尽灭!” 李淳安被说得脑壳疼,犹豫良久跺脚道:“罢了,罢了!” 为了族人,爹你去死吧。 136【饱和式献城】 城外,军营。 政务秘书刘芳走进帅帐,将一封信交给赵瀚:“总镇,府城急报。” 赵瀚打开书信,看完又放下,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众人皆不敢出声,以为府城那边发生了大事。 赵瀚自己思索一阵,见账中气氛严峻,顿时笑道:“你们这是作甚?” 萧焕忍不住问:“可是府城有人生乱?” “不是有人生乱,”赵瀚叹息说,“而是那许多游民,本就是失地进城的农民。他们听说可以分田,现在都闹着要回乡下。一旦这些人离开,府城就要陷入瘫痪,码头恐怕连个苦力都找不到。” 萧焕顿时笑道:“恭喜总镇,贺喜总镇!”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他娘的少给我绕弯子。”赵瀚忍不住笑骂。 萧焕连忙说道:“城中游民踊跃回乡,岂非都是心向总镇,认为总镇能够打下江山?此民心所向也!” “恭喜总镇,贺喜总镇!”文武官员纷纷大呼。 赵瀚没心情接受他们的奉承,为难道:“各地城市,皆依赖游民而运转。甚至许多游民,已在城市繁衍数代。他们虽然没有户籍,却有的做小贩,有的做苦力,有的做帮工,城里离不得他们。这些人闹着要回乡分田,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这是个大难题啊。” 萧焕也变得严肃起来,仔细思索道:“不如发两种户籍,一种为城镇户籍,一种为乡村户籍,只有乡村户籍才能分田。” 赵瀚摇头说:“一人智短,众人计长,此事需得集思广益,等今后开会详细商议。今天,且先讨论如何攻城。” 黄幺说道:“吉水县城那么大,一千多乡勇哪守得过来?先假装强攻几处,再派人猛攻别处就打下来了!” “那样肯定伤亡不小。”赵瀚说。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黄幺嘀咕道。 赵瀚笑了笑,他不怕死人,但死于攻城,却觉得不值。 吉水县城,甚至比吉安府城更难攻打。 西边是赣江,南边是恩江,这两处的城外地形都非常狭窄。幸好守军没有弓箭,否则根本无法陈兵,那种情况必须从船上登陆进攻。 东边还紧挨着太平山,若城内有三千正规军,两千用于守城,一千在山麓结寨,便成可攻可守的掎角之势,赵瀚非得有数万大军强攻不可。 正德年间,这里增筑城池,土墙变成了砖石墙。 天启二年,又在各城门外修建瓮城,导致从城门攻入变得不可能。 真的,但凡城中有五百正规军,赵瀚也不敢跑来耀武扬威。这里的城墙高5.5米、厚4.6米,比府城的城墙还恐怖,难怪士绅们都逃到此地! 一个县城而已,有必要修得如此豪华? “我……小人可说话吗?”被吓得尿裤子的钟性朴,按捺不住戴罪立功之心。 “说吧,”赵瀚笑道,“把你带来议事,就是让你说出更多城内情况。” 钟性朴缩着脑袋说:“其实不必强攻,每天打造攻城器械便可。再宣传义军之田政,顶多十天半个月,就会有人开门献城。” “为何如此?”萧焕问道。 钟性朴详细解释:“逃进城里的士绅,一共有二十八家。每家少说有七八人,多则二三十人,还带着丫鬟奴仆,还带着几辈人积攒的钱粮财货。又有一千多乡勇,这些乡勇大部分是良家子,也是全家都逃进城里的,他们都不晓得义军田政如何。” “人心不齐?”萧焕问道。 “何止人心不齐,”钟性朴介绍说,“拖家带口的,一下子涌进来近万人,这些日子每天都纠纷不断。咱们只需把城围住,士绅大族倒是粮食足够,可城中小民却有苦难言,粮商必定趁机涨价。还有蔬菜、肉食,也运不进去。” 赵瀚已经听明白了。 城中之敌,是以二十八家士绅为首,以一千多良家子为辅的反动势力。他们不但自己来,还拖家带口,甚至有奴仆跟随,各种人口加起来近万。 士绅们过不得苦日子,良家子也跟着学,近万人实在无法安置,干脆鸠占鹊巢把许多居民赶出城。 为啥逃来近万人,却只一千多乡勇守城? 因为他们带了太多财货,不但要防备城外敌人,还得看家护院防着城中抢劫。 没有贼军围城还好,一旦城池被围,里面什么矛盾都会爆发。特别是城中原有居民,城里的那些流氓混混,心里早就怨恨外来者,指不定哪天就要放火抢劫。 而且士绅之间,也互相有矛盾,以前因为抢水抢田搞出了世仇。 “那就继续围城吧,攻城器械也得加紧打造,”赵瀚笑道,“不能全指望城内自己生乱。” 又过两日,城内开始物资紧缺。 到底缺啥? 柴禾! 你可以想象,全城被赵瀚断了天然气供应。 一些柴禾储备不够的居民,开始拆门板烧火煮饭,一扇门也够他们烧几天。 陆续有混混闹事,周瑞旭干脆撒银子募兵,把全城的无业游民,都编练为守城军队,城防部队一下子接近三千。 眼见城墙之上,守城士卒越来越多,赵瀚非但不担忧,反而变得更加开心。 二十八家士绅统率乡勇,本就已经够混乱了,如今又在城内临时募兵——嫌死得不够快吗? “喊话吧!”赵瀚下令道。 十多个宣教官,提着纸皮喇叭,轮流上前喊话。 “城上的老表,莫要给地主卖命。你们当兵能拿几个粮饷?赵先生来了,人人都能分田!” “家奴兄弟都听着,赵先生以前也是家奴,赵先生的亲兵叫奴儿军。赵先生说了,今后不准再养家奴,只要你们开城投降,家奴都可以回乡分田。愿意投军的,赵先生的亲兵也在招人,一个月半石粮食,给的都是好米!” “赵先生说了,前些天夜袭杀害农民,只诛灭首恶,不清算士卒!” “城上的良家子听着,你们有些是小地主,有些是自耕农。有些虽然出自大族,每月却只能拿月钱,根本就没自己的土地。帮着大地主打仗,你们能换来什么?赵先生不会夺你们的田,还要给你们减赋减税,今后不再收任何苛捐杂税!” “……” 作为守城主力,那一千多乡勇,瞬间军心动摇。 什么是良家子? 其实就是自耕农和小地主,只有少数来自还没分家的大地主家庭。 他们被大地主洗脑,宣传说赵贼来了,要没收所有人的土地,而且还会被杀了分田,于是才跟着士绅举家逃到县城。 既然赵瀚不分他们的田,而且还要减赋减税,屠杀农民也只诛首恶,那他们还守个屁城啊? 或许,身有功名的良家子,为了科举不愿从贼。但没有功名的,却毫无心理负担,他们更怕破城之后被反贼杀了。 至于新招募的城内青壮,那就更是蠢蠢欲动。 他们属于县城本地居民,纯粹为了银子来参军。若是可以下乡分田,士绅给的军饷算个屁! “莫要听信谣言,”周瑞旭连忙大呼,“反贼狡诈,出尔反尔,一旦城破,贼军会把城内杀光!” 其他士绅,也纷纷约束部下,来来回回就那几句,污说反贼之言不可信。 但是,城楼上的守军,却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反贼还要说啥。 反正没啥损失,听一听也不要钱。 “各位老表听好了,赵先生来府城两次,城南码头繁华依旧。赵先生信守承诺,从来说话算话,没有抢掠烧杀,府城的游民都等着分田呢!” “咱们是仁义之师,被赶出县城的居民,都被赵先生安置好了。靠城而建的民居,赵先生拆了攻城,那也是有补偿的,你们眼睛不瞎也都看到了。” “……” 守城士卒互相看看,想要探知其他人的想法,都不敢率先投敌倒戈。 被安置和拆屋的百姓,也由宣教官组织起来,朝着城上诉说自己的情况,更加增强了喊话的可信度。 萧焕赞叹道:“总镇此计绝妙,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城内士卒哪还有抵抗之心?”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本来就是被骗来的,”赵瀚笑道,“除了那些大地主,我又何尝亏待过良家子?” 城东。 李穆生低声说:“兄长,动手吧。再不动手,这些乡勇都要造反了。” “再等等,”李淳安说,“等反贼开始攻城,咱们再临阵倒戈,必然轻松夺门献城。” 李穆生说道:“看这样子,反贼还没打算攻城,估计要在城下喊好几天。我怕喊着喊着,乡勇就自发献城了,到时候咱们就没了献城之功。” “再等等,再等等。”李淳安觉得太危险,生怕献城一半被士绅杀了。 “杀呀!” 突然城北传来喊杀声。 李穆生大惊:“兄长,怕是刘家献城了,咱们已经晚了一步!” “这些姓刘的混账,昨天还对反贼咬牙切齿。”李淳安怒不可遏。 “莫说那么多,献城抢功要紧。”李穆生焦急道。 就在说话间,他们附近的一段城墙,邹家士绅突然大喊:“儿郎们,朝廷不仁不义,且都随我反了!” 邹家也是大族,有个先祖叫邹守益,王阳明的得意弟子,吉水邹氏是从安福县迁来的。 李穆生更加焦急,突然提剑喊道:“我叔祖是反……是赵先生的大官,快跟我一起杀官造反,今后定能封妻荫子!” 转眼间,二十八家士绅,就有三家临阵倒戈,都是当晚没有沾染农民鲜血的。 这些家伙并非真心从贼,而是出于延续家族的考虑。此刻军心浮动,哪里还能守城?那就干脆提前动手,把自己的族人保住再说。 区区三家士绅,若论数量,自然打不过剩下的二十五家。 但临时招募的城内新兵,足有一千多人,也在几个混混和坊长的带领下倒戈。 倒戈之兵,已经超过守城之兵! 钟性朴急忙冲到城外,抢过宣教官手里的纸皮喇叭,嘶声大喊道:“爹,大哥,我是性朴。我已经投诚了,你们快快反正,莫要让钟家有灭族之祸!” 赵瀚看着乱做一团的城墙,微笑道:“攻城。” 137【PUA大师】(为盟主“Hello付先生”加更) 邹孟谙提剑往前冲杀,大喊道:“晋卿,你也反了吧!” 刘同升茫然看着周遭,反贼都还没攻到城下,却有越来越多的士绅倒戈。就连他自己招募的乡勇,也都纷纷大喊着“开城”,甚至有几个乡勇还围过来。 “族兄(少爷),反了吧!” 族人和家奴围着刘同升,若是他敢说一个不字,估计立马就要被捆起来。 这些族人,多是小地主和自耕农,只有一个是大地主。这些家奴,也都等着投贼分田。他们只是念及旧情,没有直接动手,想要胁迫刘同升率众倒戈。 “罢了,罢了!” 本该三年之后考状元的刘同升,此刻被逼得弃剑掷地,他现在只能先保住家人再说。 邹家、刘家、李家全部倒戈,迅速占领一整段城墙,北边也有个刘家倒戈。只要不遭受攻击,他们也不继续进攻,都乡里乡亲的,谁愿意拼个你死我活啊。 因此,别看到处打得热闹,其实伤亡可以忽略不计。 邹孟谙的祖父叫邹元标,生前为吏部左侍郎,死后追赠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赠谥“忠介”。 而刘同升,则是邹元标的学生,同时也是汤显祖的女婿。 这一堆士绅虽然互有矛盾,却又组成了巨大的关系网。 他们即便从贼,心思也很不单纯,无非存着三种想法:第一,赵贼若能成事,这些士绅便拉帮结派,成为新朝的元勋阶层;第二,赵贼若是兵败,这些士绅就会寻机跳反,通过朝廷关系再次反正;第三,暂时苟住全家性命,不能断送了家族的未来。 就连正在都昌剿匪的王思任,都是刘同升父亲(已死)的门生。 刘同升朝着四面看去,发现几个士绅正在自杀。都是亲手屠杀过农民的,他们想用自己一条命,来保全整个家族延续。 家族,大于自身,大于土地,大于钱财,大于朝廷! 赵瀚不是鞑子,只是一个反贼,他们用不着断送整个家族。只有满清这种异族来了,许多士绅才会举族反抗,捐出全部产业来募兵抗清。 当然,也有贪生怕死的,凭借投靠清廷来保住富贵。 比如历史上,李穆生他爹李元鼎,在李邦华殉国之后,第二年就投靠满清,叔父(李邦华)还尸骨未寒啊——李家在清朝出了好几个尚书! “恭迎赵先生!” 城门大开,不要脸的直接跪下迎接,要脸的就站着鞠躬作揖。 还有些家伙手染农民鲜血,想自杀又下不去手,此刻纷纷跪在赵瀚面前,希望能侥幸保住一条狗命。 赵瀚站在城门口,扫视一眼说:“举人站出来,到我左手边去!” 一共九人,陆续起身,站在赵瀚的左方。 刘同升很想暴起行刺,又怕连累家人,只能带着满腔怨恨站队。 “听说还有进士?”赵瀚笑道。 周瑞旭昂首上前,拱手说:“周瑞旭,字长度。” 赵瀚问道:“你回乡之前,所任何职?” 周瑞旭说:“文选司郎中。” “这是个肥缺啊。”赵瀚感慨道。 吏部文选司郎中,可不经吏部尚书批准,任命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包括任命全国各地的知府! 周瑞旭回答说:“刚刚履任,还未办公,便丁忧回乡。” 这人的仕途堪称离奇,在当文选司郎中以前,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突然入了皇帝的法眼,亲手提拔为文选司郎中,却又屁股没坐热就回家奔丧了。 赵瀚问道:“这次是你带头的?” “是。” 周瑞旭硬着头皮承认,其实只是因为他官大,被公推为名义上的首领。包括那天夜袭杀害农民,也是许多乡绅商量好了,然后逼着周瑞旭带头出兵。 赵瀚质问:“那天晚上,你手头沾血了吗?” “沾了,也没沾。”周瑞旭回答。 赵瀚呵斥:“说清楚!” 周瑞旭说:“无辜百姓,我不忍杀之。但我手下的兵,杀了十多个百姓,也可算我本人杀的。” 这他娘的怎么算? 赵瀚说了只诛首恶,这个首恶却又没杀人。 赵瀚又问那些举人:“谁手上沾了血?” 其中一个举人走出,瞪着赵瀚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放过我的族人!” “锵!” 赵瀚拔刀出鞘,一道刀光闪过,举人轰然倒下。 众士绅惊骇不已,这可是举人啊,居然说杀就杀了。若是别的反贼,有一个举人投靠,杀再多百姓都无所谓。 赵瀚冷笑道:“别看我暴起杀人,我这是在帮他,否则直接拉去公审,全家都没有好下场!谁还手上沾血的,全部站出来,别逼我一个个审问。若是被审出来的,全家拉回去万民公审,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们!” 又有两个士绅站出来,还有一些躲在人群里瑟瑟发抖。 “留你们全尸,不再追及家人,我赵某人说到做到。”赵瀚对这两人说。 四个士兵很快上前,用绳索勒住二人脖子,当着无数人的面活活勒死。 这下子,是真把士绅们吓坏了,甚至有人吓得当场失禁。 “恶贼,你残暴无度,擅杀士绅,这辈子也别想得天下!”剩下那八个举人当中,有一个突然破口大骂。 赵瀚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举人昂首挺胸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杨钟是也!” 赵瀚问道:“你也杀人了?” 杨钟回答:“没有,那晚我都没出城。” “哈哈哈哈!” 赵瀚突然大笑起来,居然朝着杨钟作揖:“我就佩服有骨气的读书人,你随便骂我便是,只要不坏规矩就行。”说着,又对其他士绅宣布,“在我这里,不因言获罪,大家尽可畅所欲言。只有一点须记住,莫要造谣生事。” 士绅们还没缓过神来,刚才连杀三人,实在是太刺激了。 赵瀚只得走向杨钟,拉着此人的手说:“你是好样的,这么多士子,敢第一个站出来骂我。如此耿介,在朝也必为栋梁,可惜那崇祯皇帝不能用人。杨先生,可愿来我麾下做事?” 杨钟整个人都傻住了,他激于义愤痛骂反贼,早就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谁知这反贼不怒反笑,还夸他是栋梁之才,甚至当场进行招揽。即便知道赵瀚在收买人心,可杨钟心里还是很爽,甚至生出了知遇之感,觉得赵瀚是个礼贤下士的豪杰。 “好汉子,一句话,愿不愿跟我做事?”赵瀚问道。 “我……我……”杨钟左右看看,想要当场答应,又实在抹不开面子,犹豫半天终于说,“晚生愿意。” 刘同升一声叹息,不是因为杨钟从贼,而是感慨赵贼的可怕。 先是当众赞叹,给足杨钟面子,让杨钟放下抵触之心。 接着又当众招揽,把杨钟架在火上烤。 杨钟能考上举人,自然聪明得很。他知道自己如果拒绝,就等于坏了赵瀚的好事,今后肯定被打击报复,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杨钟第一个投诚,必须跟着赵瀚走到黑。别人可以被招安,杨钟绝无招安的可能,会被朝廷当做典型来问斩! 这他娘是怎样的反贼啊,拿捏人心的手段也太可怕了。 换成其他反贼,杨钟估计都被一刀砍了,必然激起士子的集体仇恨。可赵瀚却轻松化解,还将杨钟给招到麾下,士绅之心也因此被分化,不但削弱了刚才杀人的影响,一些读书人甚至觉得赵瀚有英主之资。 刘同升心想,难怪李尚书会从贼,这个反贼果然不一般。 赵瀚拉着杨钟的手,笑着说:“得君之助,胜过十万精兵矣。” “赵……主公谬赞了。”杨钟此刻头皮发麻。 赵瀚这句话杀人诛心,若传到朝廷那边,杨钟肯定被列入核心反贼名单。 唉,老子就是个普通举人,能不能考上进士都不知道,你说我胜过十万精兵? 杨钟委屈得想哭,后悔刚才站出来骂人,他情愿被赵瀚一刀砍了,至少还不会牵连家人。 只不过,委屈的同时,怎么又觉得很爽呢? 得君之助,胜过十万精兵,这话说得杨钟有些飘飘然。 赵瀚又对杨钟说道:“不过嘛,恐怕得委屈你了。在我手下做事,必须从小官小职做起,一切都得靠政绩来升迁。愿做事者,能做事者,必定升迁迅速,你可愿为总兵府一经历(文书)?” “吾必鞠躬尽瘁!”杨钟也进入状态,反正已经从贼,那就好好干呗。 “哈哈哈哈!” 赵瀚大笑,转身看着众人。 这一场“君臣得宜”的好戏,居然看得某些士子心痒痒,特别是那些举人都考不上的秀才。 一个秀才突然蹿出来,拱手作揖道:“赵总镇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真乃英明之主也。晚生不才,愿毛遂自荐,襄助总镇分田,请自我郭家之田分起!” “大善,郭先生快快请起。”赵瀚亲手上前搀扶。 众士绅咬牙切齿,这个姓郭的太狡猾了。他家祖上就出了一个进士,而且四邻全是大族,拢共只占到几千亩地,反而是做生意风生水起。 这货只要搭上赵瀚,根本就不怕分田,反而更利于做生意! “走,二位随我进城。”赵瀚一手牵着一个,仿佛在牵刚勾搭上的小情人。 李穆生突然跪地,李淳安也跟着跪下:“谷村李氏,愿为总镇效犬马之劳!” 邹孟谙也带着族兄弟跪下:“东门邹氏,愿为总镇效犬马之劳!” 李家自不用说,李邦华早从贼了,就算李家兄弟不从贼,他们两个的爹估计也要被牵连。 邹孟谙更无心理负担,他爷爷邹元标,是张居正变法的得力助手。可自从爷爷死后,邹家就再没出过进士,说不定投了反贼还能发达。 “愿为总镇效犬马之劳!” 城门口突然跪倒一大片,都想混进反贼队伍做事,今后根据形势随机应变。 刘同升也只能跟着跪下,能不能招安很难说,但他肯定不能考状元了。 138【占领三县】 “赵贼,你不得好死!” “赵先生饶命啊!” 赵瀚进城的第二天,又有几个士绅被拖出去。 他们都被赵瀚给麻痹了,礼贤下士的好戏,并不意味着放过杀人凶手。 在接收士卒的时候,就顺便问询了一番。 族人一般不会揭发,且基本都读过书,普通乡勇也有许多学童,从某个角度而言是一体的。 家奴们却毫无心理负担,稍微念旧的揭发别家老爷,不念旧的直接供出自家主子。他们听说赵瀚也是家奴出身,又要给他们分发田地,瞬间觉得赵瀚才是自己人。 “总镇……”杨钟欲言又止,他暂时留在赵瀚身边。 赵瀚笑道:“说吧。” 杨钟硬着头皮劝谏:“长度(周瑞旭)兄也没亲手杀人,他可是进士出身,何不留其一条性命为总镇效力?” 赵瀚看向萧焕:“你给他解释。” 萧焕拢着袖子微笑:“大吕兄,总镇一向言出必践。说要诛灭首恶,就定会诛灭首恶。周瑞旭虽未亲手杀人,但他却带兵过江夜袭,他乃首恶之中的首恶!难道,你想让总镇食言不成?” “唉……” 杨钟无话可说,他只是兔死狐悲,毕竟都是读书人。 一下子收服那么多士绅,其中的举人就有八个,这固然令赵瀚欣喜。但是,这些士绅心思叵测,赵瀚更喜欢那些乡勇。 乡勇多为良家子,识字率超过50%! 江西的小地主和自耕农,不说家家读书,一半以上读书是肯定的。虽然有人因为家贫,只开蒙过两三年,但至少也认得几百个字。 去年击败解学龙,赵瀚俘虏数百乡勇,就已经吃到过一拨红利。 那些乡勇,在获得实打实利益之后,很多都转化为基层干部,已经成为赵瀚的重要统治基础。 “总镇,李先生送来的。”秘书刘芳送来一封报告。 赵瀚仔细阅读之后,顺手递给萧焕。 萧焕看罢,笑道:“可依此策行事,总镇必定尽得人心!” 赵瀚最初的地盘,由于土地相对贫瘠,并且位置相对偏僻。因此,良家子的识字率和占田率,都远远不如庐陵县东部和吉水县。 李邦华没有参与庐陵县分田,但拿到鱼鳞册之后,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如今,李邦华又在吉水主持分田,很快就交给赵瀚一份大数据报告。 自耕农和小地主,但凡能送子弟读书的,人均占地多在三亩以上。 若按以前的分田标准,虽然减赋减税,可以让良家子得到好处,但远没有多分田那么直观。李邦华建议,人均分田可以提升为四亩,这样良家子就会彻底倒向赵瀚,因为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也能白捡田地。 当然,现阶段没有那么多耕地可分,但可以给佃户、自耕农、小地主画大饼,等今后扩张地盘再给他们补上。 还有就是,庐陵、吉水两县,皆山多地少,可号召百姓开垦山地,用于种植红薯等作物。如此,既能锻炼巩固农会组织,又能增加治下的耕地面积,分到山地的百姓多给田就是,新开荒的山地可免税五年。 赵瀚非常赞赏李邦华的建议,如果人均分配四亩地,必定能收获自耕农和小地主的忠诚,让赵瀚手下多出无数的识字者。可惜啊,江西的耕地面积实在太少了。就拿吉水县来说,只有十分之一的土地能够耕种,剩下的要么是山、要么是水! 赵瀚仔细思考之后,做出两个决定: 第一,辖地内的所有百姓,人均分田增加至三亩。小地主和大地主的固有土地,以人均20亩为上限,没超过20亩的不许没收。这等于把土地基本分完,官方占有的土地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让农会组织百姓开垦荒地,一来锻炼农会,二来增加耕地。至于山地的水土流失,暂时就别扯那玩意儿了。 赵瀚的决策很快传递出去,辖地之内万民欢腾。 不说以前的佃户和自耕农,便是一些小地主,都死心塌地的效忠赵瀚。别看那些小地主,家里有几十上百亩地,但他们的人也多啊,有的人均占地还不足三亩,一旦分家其实是自耕农——江西耕地太少,家里有几十亩已经算小地主了。 李邦华以前也算小地主,分家之后只剩十多亩地,还要供父子两人读书,于是不断变卖田产,搞得祖母下葬都买不起棺材。 赵瀚又写了一封信,让秘书誊抄多份,带去交给李邦华、庞春来、黄顺甫、欧阳蒸、费纯等人。 内容是关于城市游民的,让他们都思考一下,该不该让游民回乡分田,若是不分又该如何对待游民。 其实,已经无田可分了。 …… 安福县。 费如鹤带兵伪装成商船,直奔县城而去。 去年庐陵县流寇来过一次,接着反贼又来借粮一次,如今已是安福县第三次遇到贼情。 安福知县郭乔,也募集了上百兵勇,假模假样的想要守卫城池。 没办法征兵更多,各村镇的乡绅们,都在加高围墙以自保。得不到民间捐款来募兵,郭知县只能自己掏钱,招募一百多兵勇,所花费的钱粮已经够他心疼了。 于是,骚操作就来了。 郭乔命令士卒看守各城门,以防止奸细为名,仔细检查入城者。就连进城卖柴的樵夫,都得缴纳几文钱的入城税,反正得把募兵的银子赚回来! 夜间,费如鹤就带着二十多士卒,提前下船步行前往县城。 有的推着小车,有的挑着柴禾,有的挑着货担,绕路从各个方向入城。 “干什么的?”守卡门卒问道。 费如鹤一身士子打扮,身后带着几个小厮,手摇折扇说:“吉水儒士刘鹤,来此拜访同窗。怎的,你还敢搜我的身?” 门卒立即讨好道:“相公容禀,县尊有令,必须严查奸细。” “不就是要银子吗?”费如鹤冷笑,“给他几个,就当打发叫花子。” 黄顺扔去一粒碎银子,故意扔歪,门卒没有接住,连忙弯腰去捡。 费如鹤哈哈大笑:“跟条狗一样。走了,入城!” 这厮就此大摇大摆进城,守门士卒不敢阻拦,反而闹着在分银子。 来到城中,费如鹤暗中聚兵,也就二三十个,全部等候在北城门附近。 一直等到傍晚,即将关闭城门。 城北码头的商船上,李正突然带着五百士卒登岸。 “反贼来了!” 守城门卒大惊,吓得纷纷退回城中。 “杀!” 费如鹤这次没有用刀,而是一把随身佩戴的文士剑。身边士卒多用棍棒,因为要躲避搜查,无法带进来兵器。 费如鹤身先士卒,不待官兵集结,就连续砍杀两人,吓得门内官兵纷纷逃散。 安福县城没有瓮城,夺门轻轻松松。 当本县典史带兵援救时,费如鹤已经结阵完毕。他自己提着一把文士剑,身边之人全是棍棒,但那严密的阵型,吓得官兵根本不敢强攻。 转眼间,李正带着五百士卒杀来,后面还跟着左孝良、文职人员和宣教人员。 典史怔了怔,突然跪地大呼:“恭迎将军入城!” “恭迎将军入城!” 官兵们纷纷跪拜呼喊,只要反贼不滥杀,他们才不愿拼命呢。 左孝良呵问道:“你现在身为何职?” 典史回答说:“安福县典史彭正秋,出自枫田彭氏。” 那就是正统朝状元彭时的后代,也算名门之后了,说不定还是个秀才。 左孝良说道:“你带人维持城内秩序,但凡有哪处起火,但凡哪里出现骚乱,皆唯你是问!干得好有赏。” 彭正秋有些犯糊涂,刚刚从贼的官兵,不该收缴兵器看押吗?怎还放心让他带兵? “卑职遵命!” 彭正秋突然精神抖擞,责令部下说:“都不准趁机抢掠,随我去维持城中治安!” 至于费如鹤带来的士卒,分成几队去占据城门,剩下的全都杀向县衙。 冲到县衙时,吏员纷纷归降,甚至有皂吏为了邀功,主动把知县郭乔给捆来。 城南县学,一群秀才拿着武器,高喊着杀贼报国涌向县衙。 跑了两条街,继续冲锋的秀才,只剩下寥寥十多个。 奔至县衙时,仅剩几人而已。 面对如狼似虎的反贼,几个秀才面面相觑,突然有人跪地高呼:“我等特来恭贺将军夺城!” 费如鹤哭笑不得,讥讽道:“汝等颇有急智,且来帮我办事吧。” “愿为将军效劳。”秀才们满脸讨好。 距离费如鹤尚有两三步,一个秀才突然拔剑:“恶贼受死!” 都不用费如鹤出手,身边士卒就已出枪,三杆长枪刺进这人的身体。 费如鹤冷笑:“还有谁?一并来吧。” “不敢,不敢!”秀才们惊恐跪地。 就此,赵瀚拿下安福县,完全占据庐陵、吉水、安福三县之地。 黄顺甫被任命为庐陵知县,欧阳蒸被任命为吉水知县,左孝良被任命为安福知县。 暂无知府,三县皆由总兵府统管,庞春来、李邦华、费纯等人,都是总兵府的文职大员。 北边,巡抚李懋芳、兵备佥事王思任,还在辛苦剿贼之中,已将都昌县城包围半月之久。 139【琐事】 赵瀚的住所又换了,变成吉安府衙。 门楣牌匾都来不及刻制,便将府衙的牌子翻过来,背面用红笔写下“总兵署”三个大字。 乍看有些滑稽可笑,但谁也不会因为这块招牌,质疑里面那位爷的权威! “先生请喝茶!” 惜月提来茶水,费如兰亲手给庞春来沏上。 “好。”庞春来乐呵道。 整个总兵署后院,除了赵瀚夫妻之外,只有庞春来跟着搬进来。 这位老先生无儿无女,不仅是赵瀚的老师,更如同赵瀚的义父,起事以来一直住在同个屋檐下。 赵瀚吹着茶沫子,惬意靠在椅子上,喝茶享受深秋的夕阳。 费如兰突然说:“先生年不过五旬,身边只一女佣,何不再娶妻有个照应?” 庞春来摇头道:“老迈之躯,就不迁累旁人了。” 赵瀚突然放下茶杯说:“有那冥顽不灵的地主,非得举兵对抗分田。抄家之后,也留着一些孩童。不如择一幼童,两三岁那种,先生可收养来延续香火。” “这个嘛……”庞春来有些意动。 他以前一心想着造反,并无别的杂念。如今造反事业走上正轨,虽没有娶妻成家的心思,却也希望有一个子嗣——庞春来全家都被鞑子杀了。 赵瀚笑道:“那便如此决定了,选一聪明伶俐之幼童,再请一位奶妈来喂养。” “如此……也好。”庞春来心中高兴,甚至琢磨着给孩子取名。 待庞春来高兴过后,赵瀚突然问道:“关于城市游民,诸多智囊都有来信商议。各说各的,莫衷一是,先生究竟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根本就无田可分,”庞春来说道,“还有许多游民,已在县城繁衍数代,早就不知该如何种田了。我同意萧焕的提议,可做两种户籍,一为乡村户籍,一为城镇户籍。” 赵瀚被这事搞得脑壳疼,他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麾下的智囊们同样如此。 好在暂时不用着急,因为吉安府城的游民,去年冬就大量投军,跟着赵瀚下乡分田了。于是导致城市劳工紧缺,不但更好找活干,而且报酬也有所提高。就连卖东西的小贩,也因竞争者减少,生意比以前更好做。 吉水县城的游民,许多被乡绅募兵守城,赵瀚攻城时已有承诺,给倒戈的士兵都分田地。剩下的游民,在缺乏竞争者后,同样也能提高收入。 至于安福县那边,县城没那么繁荣,征召二百游民入伍,同样可以缓解游民矛盾。 都是暂时政策,只能尽量保证就业。 明代南方的诸多城市,之所以遍布打行组织,归根结底是失业人员太多,导致大量闲散青年跑去混帮会。 国内争霸时,可以招募游民为兵,甚至招收混混为兵。一次不能招太多,须得分散到各部队,两三百人里掺杂几个,慢慢就把混混兵给同化了。 至于统一全国之后,城市混混直接拿去移民。 你们不是很能打吗? 先去琼州(海南)、东番(台湾),跟岛上的土著打架去,这两个岛就能安置几百万人。 更不用说,还有那无限广阔的海外土地! 闲扯一阵,庞春来突然问:“仲聪有消息吗?” 仲聪就是徐颖,庞春来取的表字,那才是他心中的亲儿子。 “还没有,南昌不好混,我只给了他几百两银子。店面倒是能盘下来,但得看有没有空缺。”赵瀚笑道。 庞春来有点不高兴:“其实,可将仲聪调回,不说做知县,在总兵署做文职也是可以的。” 赵瀚摇头:“对于徐兄,我有大用。” 见鬼的大用,无非就是情报头子。 庞春来特别心疼徐颖,更害怕今后建国,情报头子容易被皇帝灭掉。 同时,庞春来也想培养徐颖,成为手下的一大助力。 别看如今只有三县之地,内部已经有产生派系的苗头。 一为元老派,即赵瀚从铅山带来的人,还有黄家镇及周边出身的官员。 二为投诚派,即永阳镇及以东,主动献土的地主,还有被赵瀚俘虏的乡勇(解学龙所部)。第二次大规模分地时,这些人有很多成为基层官员。 三为吉水派,即以李邦华为首,大量近期从贼的读书人。 当然,现在还没产生矛盾,更没有什么派系斗争,只是各自走得比较近而已。 这是必然的发展趋势,若想要根除派系,除非赵瀚手下全是机器人。 古今中外,没有哪个政权能例外。 把庞春来送回去休息,赵瀚慢悠悠散步而归。 惜月正在教训新来的佣工,似乎是什么地方坏了规矩。如今赵瀚的院中,佣工增加到六人,也算为官员定了个标准。 来自乡下的官员,进城之后难免讲派头。 就拿赵瀚的军务秘书黄顺德来说,如今家里有五个佣工,不敢比赵瀚招得更多。 “总镇,查清楚了。”萧焕进来汇报工作。 赵瀚问道:“如何?” “简直要笑死人。”萧焕说着自己就笑起来。 萧焕如今不但是智囊,同时主管总兵署廉政司,专门盯着进城之后的腐败问题。 黄顺德只是把妻儿接来,家里便聘请五个佣工,很快就遭到举报。萧焕不敢立即调查,毕竟是赵瀚的秘书,还特地跑来请示一番。 “直说吧。”赵瀚招呼萧焕坐下喝茶。 萧焕灌了一口茶水:“黄顺德这厮,要面子得很。可他的俸禄不多,又不敢贪腐,请不起恁多佣工。于是就请些短工回家,每天只做一两个时辰杂活,对外炫耀说自己家里有五个佣人。” 尼玛,钟点工也算佣人? 赵瀚摇头叹息,烂泥扶不上墙啊。须得敲打一番,否则今后地盘大了,黄顺德肯定是个大贪污犯。 若敲打之后还不收敛,那就只能换个秘书了。 赵瀚问道:“这一个月来,查处了多少人?” 萧焕说道:“七个。府城这边五个,吉水县城两个。乡下贪不了几多钱,城里的银子却多得是。贪污最多者六十多两,贪污最少者也有八两。” “通报三县,让所有人都知道,”赵瀚吩咐道,“贪污受贿二十两以上者,没收夫妻二人的土地。贪污者罚去山里烧石灰、烧木炭,勒令其妻尽快改嫁!” 非常不人道,不仅惩治其本人,还让他的妻子改嫁。 但又极为仁慈,没有追查父母、兄弟和儿女。要知道,古代动辄连坐,别说家人要被罚,就连邻居也得遭殃。 赵瀚又说:“贪污十两以下者,没收一亩地,降级处理。贪污十两到二十两者,没收两亩地,降级处理。” 赵瀚现在不缺人才,满地都是识字的读书人,只缺真正愿意听话的人才。 萧焕说道:“通报三县之后,肯定能吓退贪腐之风。” 费如兰端着果脯出来:“萧先生吃些零嘴。” “多谢夫人!”萧焕连忙站起。 “快坐。”费如兰笑道。 文武高层,对这位夫人非常敬重,不但赵瀚毫无官架子,就连夫人也大方得体。 费如兰还在联络小红、小翠,给没有成亲的高层人员,张罗着物色合适对象。 费如兰笑道:“我听说,黄知县(黄顺甫)接到个离婚案子?” “也不算什么和离,”萧焕解释说,“有一个大户的妾室,经常被正妻虐待。前两日逃出来,跑去县衙喊冤,还说想加入宣教团。” 费如兰问道:“黄知县怎判的?” 萧焕说道:“以违令蓄养家奴,判罚大户五两银子。不但许这小妾自立门户,还让大户赔偿小妾十两白银。” 《大明律》早有规定,平民不准纳妾,只有年满四十且无子,为了延续香火,才能合法纳妾一名。 就连宗室都有规定,郡王(及世子)级别的,年满二十五岁且无子,才可以合法纳妾两名。三十岁还没有儿子,郡王(及世子)可以纳妾四名。作为郡王,四个妾就顶天了。 赵瀚其实不用制定太多规矩,严格按照《大明律》治理即可。 他的地盘里没有宗室,也不承认大明官职,因此小妾只要愿意,到官府一告一个准。肯定全是非法纳妾的! 告赢一个,肯定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现在全城的大户,都不准小妾独自出门。 萧焕离开之后,费如兰坐进赵瀚怀里,笑问道:“你也不纳妾吗?” “我还能带头坏规矩?”赵瀚反问。 “做了皇帝呢?”费如兰问。 赵瀚无法回答:“到时候再说吧。” 抛开皇帝的个人喜好,三宫六院之类,更似是政治任务。无非属于广撒种,确保拥有继承人,能够极大的提升国家稳定度。 甚至皇帝在无子的情况下,专宠某个后妃,都会被官员劝谏。 费如兰摸摸小腹,嘀咕道:“同房快半年了,我怎还没怀上?” “夫人莫急,”赵瀚贼兮兮笑道,“今晚肯定努力……” “总镇!” 院外突然有人禀报。 费如兰连忙站起来,赵瀚也只能叹气。 他规定官员五日一休,可自己却无法休息,一个下午已经见了好些属下。 “进来吧。” “总镇,有商贾从南方传来消息。瑞金的义军,攻破会昌县城,将会昌知县、南赣参将枭首示众!” 赵瀚噌的站起来,拍手喝彩:“干得好!” 瑞金农民军很给力啊,去年被解学龙撵到山里,今年竟然把瑞金、会昌两县给占了。还杀死南赣参将,那可是江西最高职务的带兵武将——崇祯初年,没有设立江西总兵。 (看完刷新一下,章节末尾会附带江西地图。) 140【四省围剿赵瀚】(为盟主“六子怕水”加更) 今年秋收之后,不仅瑞金县农民军壮大,龙泉县也爆发了农民起义。 龙泉县即为后世的遂川县,山多地少,非常穷困。 这里有个龙泉百户所,虽只是小小百户,但已发展两百年,而且还出过军籍进士。 本就不多的耕地,被武官和士绅瓜分殆尽。 当赵瀚占据赣中三县的消息传来,中间只隔着两县距离的龙泉县,也跟着爆发了军户起义。军户联合佃户,杀死武官和地主,又冲进县城杀死知县,还在城楼挂出“替天行道”的大旗。 巡按御史陈于鼎,满心欢喜来到江西,刚一到任,顿觉头皮发麻! 这货十月中旬来到南昌,先是听说赵贼夺取三县,接着又是南赣参将被杀,然后龙泉县也被反贼占据。 仔细一打听,好家伙,南丰县早就没了,铅山县也有教匪造反。 “大瀛公,你怎一点动作都没有?”陈于鼎质问道。 左布政使何应瑞说:“哪会毫无作为?江西三司,正全力协助巡抚剿匪,否则李巡抚的兵粮从哪来?” 陈于鼎急道:“剿了大半年,都昌贼依旧窃据县城,这剿的是哪门子匪?” “鄱阳湖水匪,已被彻底肃清。都昌反贼,也被围城多日,今年之内必定拿下!”何应瑞不想跟陈于鼎瞎扯,他正在花钱活动关系,很快就能调回中枢了。 这见鬼的江西,谁愿做官谁来,何应瑞只想早点离开。 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回到临时宅邸,家奴禀报说,有个叫萧谱允的举人求见,陈于鼎连忙将此人请进来。 萧谱允见面就哭诉:“巡按容禀,那赵贼滥杀地主,将良民之田分与佃户,惯会蛊惑人心。就连……就连李孟暗都投贼了!” “可是前些年的兵部尚书李孟暗?”陈于鼎惊道。 萧谱允说:“正是他!” 陈于鼎愈发感觉事态严重,忙问道:“还有何人从贼?” “从贼者多矣,”萧谱允愤恨官府不赶紧出兵吉安府,导致他的父兄皆被杀死,当即诬陷道,“江州兵备佥事王思任,其座师便是吉水刘应秋,刘应秋之子刘同升也已从贼。那王思任,定然与赵贼有勾结,留在都昌迟迟不肯南下剿贼!” 陈于鼎疑惑道:“北方流寇作乱,士绅多阖家殉国,为何江西士绅从贼者多?” 萧谱允说道:“北方流贼,杀人抢粮,便逃往别地,士绅如何会从贼。便是想要从贼,都会被流寇一刀砍了。这庐陵赵贼却不一样,其本身就是吉水秀才。只要士绅交出土地,他就不抢劫钱粮,也不胡乱杀人。士绅为了保住族人性命,往往被迫屈从。这厮又将地主之田,悉数分给黔首,小民皆被其蛊惑!巡按可知,赵贼造反喊的什么?” “喊的什么?”陈于鼎问道。 萧谱允咬牙切齿道:“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陈于鼎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是,”萧谱允说道,“庐陵、吉水、安福三县,诸多贫寒士子,只因分得几亩田,就被那赵贼蛊惑,竟纷纷自发投靠之,毫无读书人的气节可言!而今赣中三县,百姓只知有赵贼,不知有大明皇帝!” 陈于鼎又仔细打听情况,萧谱允一股脑儿诉说。 夜里,陈于鼎掌灯写奏章。 不但弹劾江西官员剿匪不力,还要弹劾前任巡按御史,他可不愿给自己的前任背锅。 并且,陈于鼎还在奏章中,请求设立江西总兵,请求两广总督出兵。 把奏章写完,陈于鼎感觉浑身疲惫,他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那庐陵赵贼可非寻常反贼! 顺便一提,历史上的陈于鼎,先是投靠满清,后来遭到革职,跑去做了郑成功的老师。 郑成功抗清失败,陈于鼎被清军抓了砍头,临死之前的遗言大意是:“明末只有李定国、郑成功还能打,其他都是些傻逼。我能跟着郑成功抗清而死,纵死无悔。” 又是一个复杂的官员,投清毫无心理负担,抗清也是宁死不悔。 陈于鼎害怕奏章延误,干脆自己掏银子,让家仆雇船直奔京城,委托恩师将奏章递上去。 只一个半月,崇祯就看到了奏章,气得直接把书案给踢歪。 他紧急召见阁部大臣,拍着桌子大吼:“江西糜烂至斯,朕今日才知道,江西三司、江西巡抚都是干什么吃的!” 大臣们吓得不敢说话,今年的倒霉事儿太多。 夏天,黄台吉统一漠南蒙古,在西征察哈尔回来的路上,顺便跑去宣大劫掠。这意味着,鞑子不用再走东边,可以直接从山西进攻! 就在前些天,五省大军合围流寇,结果上演一出洛南兵败,湖广副总兵都被反贼砍了。 这些大臣被紧急招来,还以为讨论流寇的事,没想到居然是江西反贼。 “你们自己看看!”崇祯把奏章砸出去。 首辅温体仁连忙捡起,快速阅读之后,又将奏章递给次辅。 别看温体仁正事儿不干,他今年堪称战果累累。吏部尚书李长庚,刑部尚书胡应台,工部尚书周士朴,全都被温体仁给干翻,这三部尚书皆换成东林党的死敌。 阉党和齐楚浙党的幸存者,跟东林党互相撕咬恶斗,温体仁站在旁边当孤臣看戏! 陈于鼎的奏章,在阁部重臣手中转了一圈,还是没人愿意率先发言。 崇祯怒火中烧,甚至气得发笑:“一个反贼,竟喊着天下大同来造反。荒谬之极,可笑之极!还有那李邦华,做过兵部尚书的重臣,竟然带头从了贼寇!” 鲁党出身的吏部尚书谢升,此刻终于说话:“江西谷村李氏,但有在朝为官者,皆当下狱审问。” 崇祯怒道:“下狱,都抓起来!” 工部尚书刘遵宪说:“江西三司,江西巡抚,皆当召回中枢问罪。” 这是政敌在进攻啊,户部尚书侯恂连忙说:“陛下,陈御史的奏章中说,江西三司和巡抚,正在征讨都昌之贼。都昌县极为重要,何不等他们灭了都昌贼,再南下征讨庐陵贼?当务之急,是令两广总督沈犹龙,集广东、广西、福建、江西四省之兵,先剿灭南赣贼寇。再南北并进,合力围剿庐陵赵贼。” 礼部尚书李康先附和道:“侯尚书所言极是,可让江西压征秋粮,征募更多军士以剿贼寇。” “压征,压征,又是压征,”崇祯愤怒道,“江西的钱粮,哪年不压征?自朕登基以来,江西赋税就没哪年足额过!” 谁都不敢说话,皇帝正在气头上。 良久,崇祯终于开口:“令福建巡抚,协助两广总督,先剿灭那南赣匪寇,再北上征讨庐陵赵贼!” 两广总督沈犹龙,虽然不懂军略,却善于用人,懂得把打仗交给专业人士处理。 福建巡抚邹维琏,两年前联合郑芝龙,捣毁了海盗刘香的老巢。去年又血战八天,将荷兰人赶出厦门,并擒获荷兰殖民头子。 他们两个联手,够赵瀚喝一壶的。 还好有首辅温体仁在,历史上的邹维琏,就是温体仁陷害罢官的。 邹维琏也是倒霉,打了胜仗还被罢官,第二年就病死在老家。 此时此刻,温体仁沉默不语,只等着沈犹龙、邹维琏犯错误。二人若是长时间不能剿灭赵瀚,又或者吃了败仗,那就等着承受皇帝怒火吧,温体仁可不会放过好机会。 给事中薛国观突然说:“陛下,据陈御史奏章所言,江州兵备佥事王思任,或有暗通反贼之嫌。” “胡说八道,”李康先大怒,“陈御史的奏章,自己就已经写明了。王思任暗通反贼,只是他风闻奏事,并不敢笃定,也不敢隐瞒!” 兵部尚书张凤翼也说:“王思任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绝对做不出勾结反贼之事。” 温体仁突然皱起了眉头,张凤翼虽不是他的党羽,却也算是他的助力,怎么反而帮着东林党说话? 只能证明,王思任的人缘太好了。 今年被温体仁搞下去的吏部尚书李长庚,同样对王思任器重有加。 张凤翼感觉温体仁不高兴,立即转移话题:“陛下,要不要设置江西总兵?” 崇祯仔细思索,突然说道:“锦衣卫指挥佥事李若琏,可为江西总兵。” 这个任命,让大臣们很想吐槽,但都忍住了没开口。 崇祯虽然糊涂事做了一堆,却有一件事情做对了,那就是增设武科殿试。 以前的武科,只有武进士,由文官来监考。自崇祯朝起,才有了武状元,这些武人也能做天子门生。 武进士对此感激涕零,涌现出许多血战殉国者。 比如这个李若琏,面对李自成的进攻,在北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就此,朝廷终于对赵瀚正视起来,两广总督、福建巡抚、江西巡抚、江西总兵,全都以赵瀚为最终征讨目标。 扯完江西的事情,君臣又开始商议流寇之事。 五省总督陈奇瑜,这个倒霉蛋肯定完了。吃那么大的败仗,不死也要脱层皮,最好的下场都是发配边疆。 崇祯跟大臣们,连续扯皮好几天,终于确定新任五省总督人选——洪承畴! (感谢99玖玖久久的盟主打赏,感谢所有打赏订阅的书友!) 141【密探徐颖】 徐颖带了七个人来南昌,分别是:宣教官李蔚生,奴儿军什长刘惠,奴儿军伍长萧志忠,总兵署文书邓演,武兴镇客栈掌柜黄大亮,武兴镇客栈大厨黄贵,武兴镇客栈帮厨黄富。 南昌城里,寻找住处倒是还有,只不过房租特别贵。 找店面就难了,好的地段根本没有空缺。 徐颖折腾了半个月,把南昌城内外都跑遍,终于在进贤门外租了一栋民居。 进贤门又称抚州门,位于南昌城的正南面,城外遍布菜地和坟地。卖菜的从这里进城,发丧的从这里出城,因此有“挑桶卖菜抚州门”、“哭哭啼啼进贤门”之说。 在进贤门外租房子住,一是房租很便宜,二是买菜很方便,三是事情败露容易逃跑。 再往西走是惠民门,即南昌城的西南边,那里有普贤寺和粮仓。烧香拜佛的特别多,运粮的也特别多,还有许多菜贩子也过来卖菜。 再往西则是广润门,即南昌城的正西偏南,已经靠近江边码头。商铺云集,热闹非凡,此地才是开店的首选! 徐颖带人打听好几天,繁华地段的店面奇贵,而且没人愿意转租或转让。 没办法,只能在惠民门和广润门之间,不太热闹的街巷租了个店面。店面也不大,除了后厨之外,只能摆几张桌子。 还得给这里的坊长送礼,然后去官府报备,门摊税肯定要交的。 开张第一天,正经客人没有,倒是来了几个打行混混。 “客官快请进,要吃些什么?”什长刘惠扮演店伙计,他以前本就是客栈伙计。 几个混混进店,先把棍棒拍桌上:“你们在这里开食铺,去拜会过萧四爷没有?” 徐颖连忙过来,拱手说:“还没来得及拜见。” “不用去了,我们来也一样,”混混头子拍桌子道,“你这店面也不大,一个月交半钱银子,保证没人敢来这里闹事。” 徐颖立即奉上铜钱:“自是要守规矩的。半钱银子给足,剩下的几文钱,请各位哥哥吃茶。” 混混们非常高兴,虽然除了保护费之外,他们每人也就能分十多文钱,但徐颖如此有眼力劲还是很难得。 混混头子又问:“你这里卖些什么?” “今日开张,准备不足,”徐颖喊道,“黄贵,来六碗油辣子面!” 这两个厨子,都是赵瀚亲自培训过的,传授了十多道招牌菜。 “嘶,好辣!” “辣得好痛快。” “这面真是绝了。” “……” 六个混混一边喊辣,一边又叫爽,江西人果然有吃辣的基因。 徐颖趁机套话:“小弟初来乍到,不知本地规矩。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哪些需要小心伺候?” 混混头子笑道:“这头号人物,自是咱们萧四爷,城西到城南的牛马(混混)都归他管。普贤寺外的周老爷,也算一号人物,他女儿是都司老爷的第六房小妾。还有广源门的刘老爷……” 一番打听之下,套出不少消息,但都是城外的市井情况。 吃完一碗面,混混们闹着没吃饱,徐颖连忙让伙计续面。这些家伙饱腹之后,也不愿给钱,只笑道:“掌柜的,你这里的面好吃,兄弟下回还来,今天就先挂账。” 挂个鬼账,明摆着不给钱。 徐颖笑道:“好说,好说,各位哥哥慢走。” 转眼开店半个月,食客渐渐多起来,而且好些回头客,六张桌子能坐满四张。 与此同时,徐颖自己经常进城,在府学和县学各种溜达。对外宣称自己叫黄颖,是庐陵县的秀才,父母兄弟都被反贼杀了,他只带着几个家奴逃出,辗转来到南昌讨生活。 徐颖本来就颇有才华,一来二去,竟交到几个朋友。 然后…… “仲聪贤弟,这位是你的同乡萧举人。”一个府学朋友帮忙介绍。 萧谱允抱拳说:“鄙人萧谱允,字信之。” 徐颖连忙回礼:“黄颖,字仲聪。” 萧谱允问道:“在下天启七年中举,不知贤弟哪年进学?” 徐颖回答说:“崇祯四年进学。” 一个举人,一个秀才,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而且庐陵县的进士数量,仅次于吉水县,举人、秀才更是数不过来,互相之间不认识很正常。 萧谱允说:“贤弟,我在南昌办了个‘还乡会’,会员皆为庐陵、吉水、安福三县的读书人。明日便在普贤寺聚会,你也一起来吧,咱们应该齐心协力剪除赵贼!” 徐颖愈发心虚,硬着头皮答应。 第二天,徐颖来到普贤寺,发现到场者竟有三十多人。其中举人一个,秀才十三个,剩下的都是童生。 徐颖只敢说自己家在天河镇,那里属于费映珙的地盘,位置偏远应该碰不到“同村”。 “天河镇也被赵贼占了?” 一个秀才突然开口,却是黄老爷的儿子黄顺理。这货拱手说:“在下黄顺理,赵贼起事之后,第一个杀的便是我父亲。” 徐颖惊出一身冷汗,叹息应对:“唉,天河镇就在黄家镇旁边,虽地处大山之中,又怎有幸免之理?” “这赵贼实在可恨,只叹钱粮没有带出,否则我定要募兵杀回去!”另一个秀才捶胸顿足。 萧谱允说道:“介吾兄,因之兄,如今已投奔李巡抚麾下。前几日,我去了一趟都昌县,都昌反贼已时日无多。只待都昌贼灭,李巡抚、王兵备定然南下征讨赵贼!” “陈御史那边如何反应?”有个秀才问。 萧谱允说道:“巡按老爷已送出奏章,他说要如实禀报贼情。陛下若是知道此间事,知道江西已陷落数县之地,定然让广东、福建之兵来围剿!” 这是肯定的,如果只有赵瀚,或许不会惊动外省。 但南赣、南丰、铅山、龙泉皆反,起义军可谓遍地开花,那就必须借助外省的客兵。 “太好了!”众人欣喜不已。 外省客兵,来到江西肯定烧杀抢掠,但关这些读书人屁事? 他们都属于顽固派,家里的田产和钱粮被抢光了,客兵屠杀百姓再狠也不关他们屁事。 这个“还乡会”太有意思了,半个月聚会一次,各自交流最新消息,简直就是天然的情报站。 众人在普贤寺里吃斋饭,下午吟诗作对,临近傍晚才散去。 徐颖正待离开,黄顺理突然追上来:“仲聪贤弟,我在黄家镇,你在天河镇,咱们的老家挨得很近。如今又都受难来到南昌,如此缘分,今后可要亲近亲近。” “正该如此。”徐颖顺着对方说。 两人结伴离开寺庙,黄顺理问道:“贤弟也姓黄,咱们该不会同宗吧?” 徐颖回答说:“我家先祖,是从府城迁去的,族谱也没带出来,这个还真说不好。” “贤弟住哪?”黄顺理又问。 徐颖回答说:“进贤门外,离城门半里路呢。” 黄顺理说道:“那边可偏得很,往南二三里,到处都是坟地的。” “也没带几个钱,只能住穷地方。”徐颖说道。 “唉,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黄顺理叹息道,“为兄逃离府城时,本还带了家奴。刚走到码头,小厮就串通妾室私奔了,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这些年,只有一个子嗣,还没到南昌也病死了,如今只有夫人不离不弃。” 徐颖安慰道:“兄长节哀。” 黄顺理抹着眼泪说:“实不相瞒,近日都快无米下锅了,手头着实紧得很,不知……不知贤弟……” 徐颖顿时笑道:“这个好说,随我回家取银子便是。” 黄顺理本来就穷,在吉安因为逛窑子钱不够,还曾被老鸨扣下来逼债赎人。如今没了家里接济,身边的小妾、丫鬟、小厮都跑光了,只剩一个正妻还跟着受苦。 这货来到南昌之后,只能到处找人借钱,“还乡会”成员都被借过,现在一个个都躲着他。 眼见黄顺理追着徐颖离开,其他士子都会心一笑,幸灾乐祸又有人要当冤大头。 回到租住的小院,天色已然黑透。 黄顺理满心欢喜的跟进去,迎面撞上已经从店里回来的黄大亮。 “三……三少爷!”黄大亮惊道。 黄顺理却对黄大亮没啥印象,迷糊道:“你是……” 徐颖感觉要露馅,立即打手势,萧志忠从背后一刀劈下,又补两刀将黄顺理砍死。 徐颖吩咐说:“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扒下来,尸体半夜扔去街巷。” 回到房中,徐颖心头怦怦直跳。换了好一阵情绪,才翻出密码本写信,内容为:“巡按上奏,皇帝知情,或联省围剿。都昌义军,时日无多。” 第二日早晨,徐颖出门不远,就看到许多人围着黄顺理的尸体。 甚至有官差来了,正在询问情况。 徐颖猛地扑上去,嚎啕大哭道:“兄长你死得好惨啊,我就不该借银子给你,让你被歹人给盯上了!” “你跟他认识?”官差问道。 徐颖擦着眼泪说:“好叫差爷知晓,我与兄长,皆为庐陵县秀才,昨日还对了族谱,实乃同宗兄弟。可恶的庐陵赵贼,杀了我与兄长的家人,咱们只能逃到这南昌避难。没成想……没成想,兄长手头拮据,我便借了他五两银子,他出门时还欢喜得很,谁料竟然惨遭不测……呜呜呜呜呜……兄长啊,你死得冤枉啊!” 还乡会的成员,也陆续得到消息,对黄顺理毫无同情。 实在是这货到处借钱,已经搞得人嫌狗弃,死了倒还能清净一些。 徐颖为了彰显自己的仁义,还把黄顺理的妻子接来照顾。 这妇人姓刘,年仅二十一岁,生得美貌端庄。是从邻乡嫁来的,在黄家镇也没住几天,就随丈夫搬去府城过日子。 就连黄大亮等人,也只远远见过两次,倒不怕露馅被认出来。 得知徐颖把黄顺理的遗孀接去照料,一些士子觉得徐颖重情重义,也有些士子暗地里讥讽兼羡慕——那小寡妇可美得很呢。 不论如何,徐颖在“还乡会”出名了,各种聚会必然邀请他。 142【大同分田论】 清晨。 几个佣工正在清扫积雪,亲卫副队长刘柱匆匆跑来。 “总镇,有百姓来送冬牲,都说了不要的,他们还赖着不走。”刘柱说话时愁眉苦脸,语气中却带着自豪得意。 冬牲是地主盘剥佃户的手段,趁着冬至节日,强迫佃户送礼,而且必须是家禽家畜。 而今,府城附近的军户,在分田之后彻底翻身,主动带着礼物,跑来给赵瀚庆贺冬至。 赵瀚说道:“去跟百姓说明白,不准给当官的送礼。硬要给的,就让他们送去济养院,放下冬牲就走的,也一并送到济养院去。” “遵命!”刘柱小跑着离开。 每个镇都有济养院,规模也不大,运转得还可以。他们一年四季都有活干,比如给士卒制作布鞋,缝制一些军用棉衣等等,许多城市游民也做鞋卖给总兵府。 费如兰手拿一件大氅,追出来喊道:“把这个披上,今天冷得很,可别着凉了!” 赵瀚笑着转身,费如兰已走到跟前,麻利的帮赵瀚套上大氅。 这是一种对襟罩衣,费如兰亲手缝了件鹅毛大氅。赵瀚穿上之后,感觉又暖和又轻便,颇有羽绒服的味道。 踱步走到前院衙门,李邦华已从吉水回来,正在等着开会。 咱们之前说过,明代县试的人数之最,是江西临川县一次考试就有上万人参加,还全是没考上秀才的学童和童生。 吉水县的士子质量更高,不过碍于耕地面积,读书人没有临川县那么多。但是,总数十二万人的吉水(不含县城),读过四书五经的士子也有四五千,把识字几百的算上能直接破万,就连一些佃户子弟都认得几个字。 顺便一提,明末土地兼并严重,导致江西读书人减少,进士数量也比以前少了很多。 明代中前期,大量江西贫寒子弟考取进士。到了明末,江西的寒门进士已经非常稀少。 李邦华出面号召之后,无数底层士子投靠,“人才”已经多到爆炸。 为了防止分田作弊,吉水县的士子,被调去安福县协助分田。而安福县的士子,则被调来吉水这边协助分田。 往往是一个宣教官,带着几个新投靠的士子,分担到各村落组织分田。如此情况,迅速就将两县的分田工作完成,接着便是组建两县的农会。 “总镇!” 众人起立。 赵瀚抬手道:“都坐吧,各自说说情况。” 陈茂生率先发言道:“现在咱们不缺读书人,特别是童生和学童,学过四书五经那种,多到完全没有职务来安排。但是他们当中,很多人不信天下大同,做事也经常不守规矩。我认为,应该把白鹭洲书院,改名为大同书院,专门给守规矩的读书人上课,结业之后再分派职务!” 李邦华立即说道:“我同意办学传授大同思想,但白鹭洲书院不能改名,否则定会激起士子的抵触。” “书院名字就不用改了。”庞春来也说。 “那便不改。”赵瀚笑道。 但凡是正经读书人,都对白鹭洲书院有感情,那可是出了文天祥等诸多先贤的地方。 陈茂生只能坐回去,他戏子出身,思想特别激进。 赵瀚想了想:“我来做书院山长,但只偶尔过去讲课。李先生为书院副山长,也是有空过去看看。陈茂生为司业(教务主任),主管书院的具体事务。对了,那位王知县,在乡下转了一圈,回到府城有些别扭,也让他去书院做教授吧。” “哈哈哈哈!”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原庐陵知县王调鼎,愿意从贼,又不愿从贼,扭扭捏捏很不爽利。 但是,王调鼎和欧阳蒸共同执笔,写出一篇理论性文章——《大同分田论》。 切入论述的角度非常刁钻,源自《老子》那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啥意思? 地主不断兼并土地,属于人之道,是人性的必然。赵瀚主持分田,属于天之道,是在替天行道。能以有余而奉天下,可以称为“有道者”,赵瀚及麾下官员便是有道者。 这篇文章写得很玄乎,普通小民根本看不懂,但对读书人却非常有说服力。 那些得到了好处的底层士子,更是对《大同分田论》推崇备至。有了这篇文章,他们就彻底放下心理负担,高高兴兴跑去分田,因为分田是奉天道而行事。 陈茂生喊出的粗俗口号,专门针对普通百姓。 王调鼎、欧阳蒸的文章,专门针对天下士子。 可惜,两人把文章写出来,都不敢署自己的真名。一个化名王范,一个化名欧震,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王调鼎、欧阳蒸都是神童出身,前者十一岁为廪生,后者十三岁为廪生。果然肚子里是有学问的,赵瀚看了文章非常满意,亲自给他们做推荐人,把两人都吸纳进大同会。 而那篇《大同分田论》,所有大同会成员必读,最好是能够全篇背诵下来。 搞出这么大动作,欧阳蒸高高兴兴去做知县,王调鼎却不愿担任实际职务。那就扔去书院做教授呗,让他给学生传授大同思想,今后可以专门从事理论研究。 讲完书院的事情,李邦华说道:“等着做官做事的士子太多,我认为,可以把整个吉安府全部拿下!至少,要拿下泰和县跟半个万安县,如此既能安排投诚士子做官,又能让咱们的地盘以山水为城池!” 赵瀚不想扩张太迅速,但他已经接到徐颖的密报,泰和县和万安县必须纳入版图。 只有拿下南边的两县,才能彻底占据赣中盆地,使得自家地盘的周边全是大山。 有些时候,不能只看内政,还得考虑军事问题,李邦华就是从全盘战局来思考的。 “龙泉县的义军联系到了吗?”赵瀚问道。 萧焕不仅管着廉政事务,还暂时兼管地盘内的情报工作。他立即起身道:“我正要禀报此事,已经跟龙泉义军取得联系。龙泉义军首领叫方胜昌,曾祖以前是龙泉副百户,到他这代已经家道中落。此人读过几年书,因家贫而中途辍学。他虽然攻占龙泉县城,但害怕官府围剿,因此愿意投靠咱们。” 赵瀚微笑道:“很好,等拿下泰和、万安两县,立即派人接管龙泉县,把南方辖地连成一片。” 陈茂生忍不住说:“总镇,咱们是不是扩张太快了?很多读书人根本不听话,把他们分去各县做官,肯定又是一大堆贪官污吏。” 赵瀚叹息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也想慢慢发展,可朝廷不给机会啊。皇帝老儿,已经知道江西之事,广东、福建两省官兵,很可能明年就要跨境出兵!”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包括刚从安福县回来的费如鹤,也忍不住有些心虚。 三省围剿,出兵可能数万,甚至是十万,咱们真能扛得住? 唯独李邦华和庞春来,两人依旧轻松,坐在那里直笑。 李邦华说道:“闽西、赣南,大山之中多有义军,福建、广东两省官兵,得肃清那里的义军之后,才敢北上来打咱们。” 庞春来则说:“以大明官军的性子,想要联合两省出兵,最少也得半年时间。若是遇到掣肘之人,调兵就得一年以上,那许多粮草够他们头疼。此乃取死之道,怕是南赣义军还没剿灭,福建、广东就要烽烟四起。” “庞先生此言有理。”李邦华附和道。 福建、广东两省,首先正规军非常少,也就水师还勉强像样。想要跑来江西剿匪,那得重新募兵训练,而且粮草都要本省自己筹措。 如今北方还在打仗,朝廷催粮催税得紧。 广东、福建的三司官员,既要应付朝廷的赋税差事,还要提供钱粮募兵出征,他们哪来那么多银子和粮食?到时候,肯定又是加紧盘剥百姓,必然激得无数农民造反。 听庞春来、李邦华一解释,大家又都放心下来,不再那么害怕官兵围剿。 费如鹤突然说:“我在安福县时,有从萍乡逃来的义兵投军,还带来了一些重要军情。袁州知府在征讨萍乡义军时,麾下有上千人的弓箭手。” “真的?”赵瀚非常惊讶。 费如鹤说道:“我又派人去袁州打探消息,却是那袁州知府田有年,听闻鞑子围困北京,就着手招募工匠造弓。他从南昌卫的兵器所,招来十多个工匠,又命袁州本地工匠学习。崇祯四年秋,就已造出五百副弓箭,全都递解到京城献给皇帝,听说还得到了皇帝的褒奖,拨银子给他继续造弓。” “这是个人才啊。”赵瀚叹息道。 费如鹤继续说道:“袁州卫本身就有兵器所,他又从南昌招来些工匠,如今袁州的制弓匠人,已有上百人之多。每年能造几百把弓,数万支箭,一些运到京城,一些留为己用。此人麾下有三千多兵,其中一千人是弓箭手。” 庞春来突然叹息:“看来咱们的劲敌,并非在都昌剿贼的李懋芳、王思任,而是这个袁州知府田有年。此人练兵,至少已有一年,并非临时拼凑的乞丐兵,难怪萍乡的义军被他轻松剿灭。” “若是都昌的义军被剿灭,”李邦华说道,“田有年很可能带麾下精锐,跟着巡抚一起南下来打咱们。” 袁州就在安福县以北,乍看是距离很近的邻居,但中间有群山阻隔,只需防守几条要道即可。 田有年若是聪明,就不会翻越大山而来,那样很可能中伏兵败,多半要跟巡抚李懋芳一起走水路。 庞春来说道:“不能等着别人来打,咱们一副甲胄也没有,碰到上千弓箭兵很吃亏的。” “那就主动出击!” 赵瀚起身说道:“先打袁州,不占城池,也不分田,纯粹是去灭掉田有年的精锐。若能把制弓匠人‘请’回来,那就更好了!” 143【雪中行军】(为盟主“往事成烟”加更) 挡在安福县与袁州府之间的大山,名叫武功山。 若是春季发兵,在大山里七弯八绕,或许还能侥幸翻过去。但冬天绝无可能,进山之后要么冻死,要么找不到吃的活活饿死。 那就只能走更东边的路线,依旧需要穿山越岭,从安福县直奔分宜县,相当于翻越武功山的余脉。 十二月初,赵瀚亲率四千大军,没带什么辎重粮草,就踏雪出发钻进大山。 这次的山地路程,有一半属于安福县,已经完成分田工作。而且是秋收之后分田,租子还没交给地主,可谓家家都有余粮。 每到一个村落,赵瀚就会向村民借粮,以保持随身携带的粮草充足。 一路走到桃源村,这里属于相对富裕的村落,主要是村中有一条小河流过,冲积出肥沃平坦的山间谷地。 “全军休息,莫要在雪地里坐下!” 包括赵瀚在内,四千士卒全部站在村口,原地跺脚暖和身子。 宣教官独自进村,联络村长和农会:“李村长,我是宣教官左钊,随赵先生远征至此。请安排村民借粮煮饭,所借粮食都会留下票据。村民开春之后,可到县里领取粮食,按一分利息偿还。也可用来抵夏粮赋税,同样是按一分利息算。” “不要利息,不要利息。”李村长叫李怀仁,本是此地童生,穷得放弃科举,而今全家都分到土地。 李怀仁先是给农会成员分派工作,然后立即出村去见赵瀚。 “拜见赵先生!”李怀仁猛地跪在雪地里。 “快快起来。”赵瀚笑道。 李怀仁起身之后,连忙说:“赵先生,快到村里歇息。” “请。”赵瀚笑着说。 费如鹤下令:“全军前进!” 传令官举起令旗,四千士卒踏雪而行。虽然走得东倒西歪,但尽量不踩到田地,实在摔进田里也没办法。 当他们进村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烧水,主要是给士兵们泡脚。 军中文书和传令官忙坏了,到处给村民开具借粮收据,军法官也再三告诫士卒不要扰民。 看到几千士卒秋毫无犯,非常有礼貌的住进村民家中,李怀仁不禁感慨:“真仁义之师也,若论军纪,岳武穆之兵也不过如此。” 赵瀚笑道:“我可比不过岳武穆。李村长,翻过北边的桃源岭,是否就到分宜县地界了?” “翻过去就是,不过雪地不好走,开春雪化了更便利。”李怀仁说道。 赵瀚说道:“再难走也得翻过去。” 必须在冬天出兵,一旦开春,袁州精锐肯定与巡抚李懋芳合流,坐船沿赣江直奔吉水县杀来。 而且冬季出兵,定让袁州知府毫无防备。 来到李怀仁家里,见村长媳妇已经杀鸡,正在烧开水烫毛。赵瀚立即说:“村民所杀家禽,照价赔偿!全村所有肉食,优先分给伤病员。” “赵先生,不用这样,”李怀仁连忙说,“赵先生给咱们分田,是咱们的大恩人,杀只鸡算得了什么?” 费如鹤冷脸道:“这是军令,莫要坏我军心。” “不敢,不敢。”李怀仁不好再说。 村长家的鸡烹饪完毕,果然被宣教官端出去,送给那些伤病员吃。一路行来,有人生病,有人冻伤,已经“减员”十几个。 好在没有严重冻伤,放在村民家休养即可。 赵瀚、费如鹤、黄幺、黄顺等军中高层,都在李怀仁家吃普通食物,拿出来的酒也一口没喝。 军队构成更加单纯,远比文官更好调教。 别看赵瀚手里的脱产士兵,只有区区几百人,剩下的全是半耕半战的农兵,但军纪远超当下任何一支军队。不听话的,犯错误的,早就被剔除出去了。 就连少数混混出身的士卒,在严厉惩治之后,也都变得令行禁止。 主要功劳,得归于军中的宣教官,还有就是不亏待士兵! 这次参与冬季行军的士卒,不但超额领取行饷,每人还免费发一身棉衣,再免费发放两双棉鞋。 棉花和棉布,赵瀚向商贾订购了许多。 济养院的孤寡老人和残疾人,以及城里的游民妇人,让他们做成衣服和鞋子,由总兵府出钱进行收购。 晚上睡觉,赵瀚也没占李怀仁的床,跟其他人一起睡地上。用稻草铺成,上面再铺草席,棉被和草席是士兵自带的。 李怀仁看到堂屋里躺了一地,就连赵瀚也躺在其中,突然间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没见过这样的军队,也没见过这样的军官。 李怀仁心想:赵先生该做皇帝,天下百姓就有福了。 “子曰,”黑暗之中,费如鹤突然说,“我有些担心家里,前段时间传来消息,县城被教匪给攻破了。” 赵瀚说道:“广信知府已经募兵剿贼,或许县城暂时打不回来,但你家肯定没事的,毕竟距离府城那么近。” 费如鹤叹息道:“上泸镇是贼窝,离我家太近了,坐船用不到半天就能到。” “士绅只要不傻,肯定不会坐视,你就安心吧。”赵瀚安慰道。 铅山县实在太富裕了,士绅随便凑点钱,就能招募不少乡勇。 而那密密教,也不是能成事的,教主打下县城之后,已经开始带头享受。底层信众除了杀地主分粮,生活其实没啥改善,土地都被密密教高层霸占。 广信知府也换了一个,还算有些担当,上任之后立即募兵。 铅山县的反贼,估计半年之内,就要被知府给灭掉。 别看费如鹤的家离贼巢很近,反而是最安全的。知府为了堵死贼窝,在两河交汇处设置兵营,正好给鹅湖费家做保镖。 费如鹤也懒得再想家里的事,突然说道:“谷村李氏,想要跟我结亲。” “李孟暗家里的?”赵瀚问道。 费如鹤说:“是李先生的侄孙女,我没敢答应,吉水那些士子闹得太厉害。” 赵瀚叹息道:“这些读书人,真是贼心不死啊。不要答应他们,我让你姐出面,给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有些士绅还想着招安,有些士绅则觉得赵瀚能成事。 即便赵瀚已经有正妻,这些家伙也旁敲侧击,想要送女儿、妹妹过来,给赵瀚做小妾都可以。 赵瀚一直拖着不答应,他们又盯上其他人。 身为总兵府第一武职的费如鹤,还没有正式娶妻,瞬间成为香馍馍,不知有多少士绅想要攀亲。 非但如此,总兵府的高层文职,包括赵瀚的三大秘书,全都有士绅在秘密接触。 正经结婚的,赵瀚管不了。 谁要是敢纳士绅之女为妾,或者休妻之后再娶妻,赵瀚肯定不会轻饶! 翌日,士卒们泡脚之后,留下伤病员在村中,立即开拔赶路,没有时间帮村民收拾屋子。 越往山中进发,这路就越难走,特别是翻越桃源岭。 这座山岭其实并不陡峭,后世还建了省际公路,是安福县到分宜县,最短最好走的路线。 就是雪太厚了! 二十多个擅长爬山的士卒,被派出去当开路先锋。他们踩着积雪往上爬,不时有人滑倒滚下来,一路积雪倒是摔不死。 折腾好半天,终于有士卒爬上去,寻找大树把绳子拴好,再弄下来供主力部队攀爬。 赵瀚冻得双脚已经麻木,双手也冻得发青。他的体力还算好,抓住绳索使劲爬,就是那深及膝盖的积雪很恶心人。 先爬上山顶的士卒,正在费劲生火。 火没见着,烟雾倒是冒出许多,冒着冒着就熄灭了。 “呼!” 赵瀚攀爬到山顶,被一个士卒拉上去,累得想要直接躺下睡觉。 费如鹤也上来了,不停的跺脚搓手,还有心情开玩笑:“以前读书,读到古代名将,雪中行军,翻山越岭,都没觉得多厉害。现在想来,不愧是名将啊,咱们才走多少路程?” “算上绕来绕去的山路,大概有二百里吧。”赵瀚笑道。 他们从安福县城出发,一直走到此地,直线距离其实只有六十里。 “燃了,燃了!” 点火士卒,顿时兴奋大呼,立即被费如鹤喝令噤声。 许多枯枝被捡来烘干,然后移去旁边生火,越来越多的火堆烧起来。 爬到山顶的士卒,也脱鞋换双干燥的,就连绑腿都解下来烤火,因为绑腿已经被积雪浸湿了。 互相之间,一边烤火,一边帮忙搓腿搓脚,否则肯定又要被冻伤。 休息一个半时辰,衣物都已经烤干,也填饱肚子恢复体力,赵瀚立即下令继续行军。 下山之路,几乎是滚下去的,到得山脚已是半下午。 这里属于分宜县管辖,村民见到军队都吓坏了,一个个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赵瀚强行敲开一户民居,问清附近最大的地主在哪,便迅速带兵前往地主家。 “围起来!” 山村也没啥真正的大地主可言,撑死了能有几百亩地。赵瀚派兵围住宅子,将地主家的男丁捆起来,让女人帮忙铺床叠被,再让女人取粮来煮饭。 这宅子不够大,塞不下四千士兵,于是又分出许多,去借百姓家的房子住。 休息一夜,第二天再次出发。 这里的地主和农民都是懵逼的,搞不清是哪里来的军队,而且未免也太仁义了吧。 是的,仁义! 地主全家虽被捆起来,却没有对女人动手。只是抢了地主家一些粮食,真的只抢了一点点,因为抢太多不方便行军——小偷小摸的士卒,肯定存在,这里又不是己方地盘,偷些小物件难以避免,宣教官和执法官也没法查。 至于百姓,士兵除了进屋睡觉,其他啥事儿都没干。 跟官兵比起来,这是真正的仁义之师,那地主甚至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 144【抓到个科学家】 赵瀚的行军路线,仅是武功山余脉。 翻过刚开始那道岭后,剩下皆为相对平坦的丘陵或谷地。只在出山的时候,还要翻过一道岭,此时积雪已经没那么厚了。 “将军,前面是万年桥,当年严阁老建的,过了万年桥便是县城……能否,能否放晚生回家……” 说话之人,是赵瀚出山之前,强行请来带路的贫寒士子。 江西真的很神奇,大山里都有读书人。永乐九年的状元萧时中,就来自大山里面,此时属于费映珙的地盘,且是他地盘中非常偏僻的所在。 赵瀚站在山脚眺望,隐约可见大桥和县城,不由问道:“你说的严阁老,可是严嵩?” 贫寒士子说:“严阁老虽是奸臣,在家乡的名声却极好,做了许多惠及乡里的大事。” 趁着士卒休息,赵瀚又问道:“袁州知府田有年,此人为政如何?” 贫寒士子抱怨:“田知府自是能做事的,做事难免就要扰民。他募兵剿……剿义军,全府百姓都得摊派,我家去年多摊了三斗米。他还喜欢制作弓箭,听说是送去京城献给皇帝,这弓箭的材料也得摊派。五个里摊派一根牛筋,山里人哪舍得杀牛,还不是凑钱了事?听说袁江的渔民,还得额外摊派鱼鳔,被皂吏趁机盘剥,许多渔民都逃了。我听人说,萍乡县的义军,就是被知府逼反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 田有年听闻鞑子围困京师,立即招募工匠制作弓箭,然后千里迢迢送去京城。 看似忠君爱国,却把百姓逼得造反。他又趁机练兵,把反贼给剿了,还真给他练出一支精兵,老百姓的日子却更加困难。 赵瀚让军需官拿来一粒碎银子,亲手交给这士子说:“眼看就要除夕了,你拿着银子回去好生过年,莫要跑去袁州府报官。” 贫寒士子拿了银子发愣,他以为自己会被反贼灭口,没想到居然还有赏钱可领。 这厮千恩万谢,揣着银子翻山回家。 上山之后,他远眺反贼们过桥,突然开始纠结起来,要不要去府城通风报信? 反复权衡好半天,贫寒士子转身回家。 这大冷天的,跑那么远去府城干嘛?知府对他毫无恩情,反而每年摊派不少,若是让反贼攻陷城池,换个知府说不定能过得更好。 其实,赵瀚不怕他通风报信。 已经快过年了,田有年手里的军队,肯定都遣散回家。赵瀚就是要让田有年聚兵,否则怎么消灭那些官兵精锐? 因为地形原因,赵瀚无法奇袭府城,只能先把分宜县城拿下,他的行踪想瞒都瞒不住。 此时此刻,赵瀚正在过桥,严嵩、严世蕃父子修建的万年桥。 这座桥跨越袁江,全长将近400米,宽将近8米,一共有十一个桥孔。大工程啊,当年耗费超过二万两银子。 几百年之后,大桥连同县城,全部淹没于水底,因为要修建江口水库。 如今的分宜县城,却是在袁江边上,过了万年桥便是县城东门。 “全速行军!” 几千士卒朝着大桥奔跑,不时有人在雪中跌倒。 直至奔到桥边,城内城外都没反应过来,大部分人在家里张罗着过年呢——已经腊月二十八了。 便是守城士卒,因为天气寒冷,也躲进城楼烤火取暖,没人愿意站在城墙上吹风。 反而是城外码头的百姓,有人发现不对劲,翘首张望片刻,无比迷惑道:“这是官兵还是反贼?” “官兵来了!” 兵器齐备,似乎不是反贼,但官兵也可怕啊,跟反贼没啥两样。 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外地商贾,码头上已乱做一团,高喊着“官兵来了”惊慌逃窜。 守城士卒被搞懵了,马上就要过年,哪里来的官兵? 这些家伙出来张望,迷迷糊糊之间,有士卒惊呼:“是反贼,反贼从山里出来了!” “关城门,快关城门!” 三百多米长的大桥,赵瀚已经带兵跑了大半。 士兵们齐声高呼:“为李天王报仇!” 被田有年剿灭的萍乡县贼首,匪号叫做“托塔天王”,也被呼为“李天王”。 少数商贾听到喊声,立即坐船就跑,多半要去府城报信。 而袁州知府田有年,接到的军情肯定是:萍乡贼首李天王虽死,但他逃进大山的部众又杀回来了! 黄幺这厮冲得好快,迈动一双大长腿,仿佛是在雪上飞。其次是张铁牛,拎着板斧紧随其后,转眼已经到了东门外。 两人一前一后,把其他士卒甩出上百米远。 “不准进城,快快退后!” “不要挤,不要挤!” “退后,退后!” “……” 却是城外的商贾和百姓,害怕被反贼屠杀,觉得县城更安全,纷纷朝着城内涌去。 守城官兵正在关闭城门,被商贾百姓这么一冲,根本就没法正常操作。焦急之下,官兵提刀就砍,接连砍死好几人,可后面的百姓还在继续往里挤。 “跑吧!” 官兵眼见无法闭城,干脆转身逃之夭夭,百姓没了官兵阻拦,也一股脑儿的涌进城去。 当黄幺奔至,已是城门大开,本来关了一半,又被百姓给推开了。 “夺门,莫要再冲!” 黄幺进城之后,立即守在门内。 张铁牛还想继续冲杀,被黄幺生生拉住,两人就此占据东门。 赵瀚、费如鹤带兵杀至,立即分配任务。 费如鹤带领两千士卒,抢占其他几处城门;黄幺、黄顺带兵一千,负责维持城内治安;赵瀚亲率一千士卒,前去攻占县衙。 知县和师爷正在县衙后院喝酒,烤着红泥小炉,在那儿温酒作诗作对。 大冷天的,又是腊月二十八,转眼就要过年了,正是应该好好享受的时候。 “县……县县县县尊,反贼杀进城了!” “什么?” 知县和师爷的第一反应,不是召集官兵和衙役,而是各自逃去住处,抱着银子想从后门开溜。 可惜,后门也有反贼围堵,知县和师爷只能翻墙。 “当官儿的在这边!” 吴勇带着十人小队,正好看到知县、师爷以及家奴,正在围墙下搭凳子准备翻出。 知县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带着将近二千两银子,足足有上百斤重。从住处抬去后门想跑,逃跑失败之后,又从后门抬到花园围墙。此刻正坐在墙头,让家奴们把银子托举上来。 “反贼来了!” 几个家奴大惊失色,放弃装银子的木箱,银子落下去撒了一地。 知县惨叫道:“我的银子……唉哟!” 竟是家奴们慌乱之下,直接抓住知县的腿,拼命往围墙上爬。他们倒是爬上去了,却把坐在墙上的知县拖下来。 师爷见势不妙,不敢再保全银子,只带着几十两跳墙开溜。 吴勇带兵冲到围墙下,用枪指着知县,兴奋呼喊:“我又抓到大官了!” …… 再说城南县学,学校里一个学生都没有,早就已经各自回家过年。 县学教谕听说反贼进城,立即拿出一把长剑,又取出弩弓和一壶箭矢。他边走边给弩弓上弦,召集学校的经师和杂役,拢共十多人紧张守在学校里。 一个经师瑟瑟发抖:“反贼不会来县学吧?” “肯定去县衙了。”另一个经师说。 教谕让杂役把梯子抬来,他爬到围墙上观察情况。等了好一阵,却见一队反贼,正在追杀百姓,朝着县学这边奔来。 教谕义愤填膺,用弩弓瞄准反贼,非常冷静的扣动扳机。 “唉哟……有弓手,快快躲避!” 黄顺此刻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正带人追捕趁乱抢掠者,突然之间,肩膀就莫名其妙中了一箭。 忍痛躲到书铺的檐下立柱后,黄顺仔细回忆刚才的情况。他看向街对面的县学,顿时大呼:“学校里有人射箭,快冲进去抓人!” 眼见反贼冲向县学大门,教谕立即跑回去,对经师和杂役说:“快逃!” 经师、杂役们心中怨恨,反贼都是被教谕引来的,老实躲在学校里不好吗? 这些家伙飞快跑向后门,只听轰的一声响,却是学校正门被撞开了。 “全抓起来,我要活的!” 黄顺愤怒之中,又带着些许兴奋,他知道赵瀚想要组建远程部队。 从县学正门闯进去,里面的人都跑了,于是奋起直追,一直从后门追出半条街。 由于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教谕、经师和杂役们,都没法躲进民居,只能顺着街道溜进小巷。 杂役倒是跑得快,老师们却缺乏锻炼,被一群反贼越追越近。 “唉哟!” 一个经师摔倒在地,其他经师不管不顾,使出吃奶的力气逃命。 教谕本来已跑到前面,听到情况之后,突然转身又射出一箭。 “啊!” 这次射得好准,正中一个追兵的胸口。幸好穿着厚厚的棉衣,抵消了大部分的力道,否则非得当场丧命不可。 “举盾追击!” 黄顺连忙大喊。 赵瀚麾下的藤牌手,早就不再使用锅盖了,如今都是正儿八经的木盾。 除了教谕之外,其他经师都被抓住。 黄顺忍痛拔出箭矢,他也穿着棉衣,箭头入肉不深,但还是在扎到了骨头。这货带兵加速追击,转眼间跟着教谕进入小巷,然后就追丢了。 “把总,地上有脚印!”一个伍长提醒。 临近过年,这种小巷里行人稀少。雪地里虽有许多脚印,但新踩上去的,却只有那么一串。 黄顺冷笑道:“藤牌手在前,举盾护住队友。” 教谕藏在巷尾的杂物堆里,眼见反贼围过来,自知无法幸免,干脆又是抽冷子一箭。 “啊!” 这次是大腿中箭,因为上半身都有盾牌护着。 “冲上去,别让他上弦,记住抓活的!”黄顺大呼。 赵瀚已经占据县衙,师爷跑了,正在追捕,知县正瑟瑟发抖跪在他面前。 黄顺小跑过来,欣喜道:“总镇,你看这是什么?” 赵瀚接过弓弩,扫了一眼黄顺的肩膀:“去找大夫包扎,莫要耽搁了伤势。” 教谕和几个经师,被带到赵瀚面前,经师们吓得跪地求饶。教谕却死活不跪,被士兵按着都没用,最后已按得趴到地上。 “算了吧,让他站起来。”赵瀚挥手说。 教谕长身而立,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赵瀚,似乎一句话也懒得多说。 “你叫什么名字?这弩弓哪来的?”赵瀚问道。 教谕还是不语。 旁边的经师说道:“将军容禀,此人叫宋应星,字长庚,是分宜县学的教谕(校长)。” “宋应星?”赵瀚笑得很古怪。 145【大明白宋应星】 二十年前,宋应星与哥哥宋应升参加乡试,一个全省第三名,一个全省第六名。 江西乡试的第三和第六! 可惜直到现在,兄弟俩都没考中进士。 三年前,宋应升铨选为桐乡知县。说白了,就是走吏部的关系,以举人身份补选官缺。肯定花了银子,否则轮不上号,费映环当知县也是这个操作。 家里花费大笔银子给哥哥买官,实在没钱给宋应星买知县,于是缓了两年帮宋应星买教谕。 教谕也勉强是官嘛,县公立学校的校长。 如今宋应星已四十多岁,来到分宜县做教谕,本该是他人生最重要的阶段,所有著作都是在这几年完成。 谁知遇到赵瀚,刚开始写《天工开物》,就被一群反贼给抓了。 “搜查县学,将此人的物品全部找来,”赵瀚瞟了宋应星一眼,“特别是书稿之类!” 半个时辰之后,士卒抬着箱子到县衙。 赵瀚蹲下去慢慢翻看,有宋应星的旅行笔记,还有无数技术资料笔记,包括农业机械、陶瓷、砖瓦、冶金、火药、纺织、采矿、气象等等等等。 《天工开物》已经开始动笔,但还只有种植农作物的内容。 赵瀚拿起那几页稿件,却是关于种植稻谷的,而且图文并茂画了诸多农具。 粗略看完,赵瀚评价道:“谬矣,种稻有早稻、晚稻之分,你这只记载了早稻。晚稻者,可用番粳播种,你资料搜集得不齐啊。” “嗯?” 宋应星本来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直至把他的稿件和资料找来,此君才变得有些害怕,生怕反贼把自己的书稿烧了。 却没成想,反贼居然跟他探讨种稻技术,宋应星皱眉道:“真有晚稻种植之法?” “你是哪里人?”赵瀚问道。 宋应星回答说:“南昌府奉新县。” “据我所知,赣东北已经有农户种植晚稻,南赣地区也已开始种植晚稻。”赵瀚说得头头是道,其实信息都来自那位粮商。 宋应星也不顾对方的反贼身份,好奇问:“只需番粳稻种,就能种植晚稻?” “非也,”赵瀚纠正道,“我让人在庐陵县试种晚稻,结果收成不是很好。仔细推算,应该是热照不足。庄稼想要长得好,无非水与热。越是往南边,全年热度就越足,我听说广东有些地方,一年可以种两到三季稻谷。” “两到三季?”宋应星大为震惊。 赵瀚笑着说:“许多事情,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便如这种稻,想要多收几季,就必须在南方,可知是光照热度的原因。” 宋应星说道:“若有机会,我会去广东看看。” 赵瀚又蹲下继续翻找,竟真找到制作兵器的资料。有弓弩、箭矢、火药、枪炮等等,可惜没有找到投石机。 “怎没有投石车?”赵瀚问道。 宋应星回答说:“没见过。便是大明水师战船,要么用火炮,要么用弩机,谁还会用投石车?” 好嘛,投石车已经被淘汰了。 快到饭点,赵瀚拉着宋应星去吃饭,让人好生看守箱子里的资料。 宋应星迷迷糊糊跟去,心里想的全是那只木箱。就算赵瀚把他放了,这货也不会离开,箱子里有他搜集了二十年的心血。 有酒有肉。 今天全军都有肉吃,毕竟辛苦行军多日,必须好生补一补身体。 也不用去抢,拿着知县的银子,跑去找全城屠户购买,屠户们是不敢不卖的。 “拿酒来,我要招待宋先生。”赵瀚喊道。 宋先生不说话,只坐下看着赵瀚,想要拿回自己的书稿和资料。 赵瀚笑着说:“宋先生吃饭。” 宋应星说道:“我有一个长随,逃命时跑散了。” 赵瀚立即吩咐手下:“全城张贴告示,就说宋先生是我的座上客,让宋先生的随从赶紧来县衙。” “这……这使不得。”宋应星惊得站起,告示一旦贴出去,岂非宣布他已经从贼? “使得,使得。”赵瀚大笑。 宋应星对此毫无办法,只得气呼呼坐下。 很快,知县藏的好酒,被端上了饭桌。 赵瀚亲自为宋应星斟酒,问道:“先生可知杠杆原理?” 宋应星不接赵瀚递来的酒杯,而是拿起筷子吃饭,他肚子确实饿了,嚼着饭菜说:“没听过。” 赵瀚将一个酒杯倒置,用手指放在桌面做支点,拿筷子将酒杯撬起:“此便为杠杆原理,从我手指到酒杯,那段筷子的距离是阻力臂,从我的手指到发力处为动力臂。” 宋应星顿时鄙视道:“甚乱七八糟的,此乃标本之理也!” “标本?”赵瀚没听明白。 宋应星随手一指:“前段是本,后段是标。” 好吧,从墨子那时开始,杠杆的阻力臂称“本”,杠杆的动力臂称“标”。 赵瀚笑着说:“宋先生,我有一个发现。我手上所用力气乘以标之长度,等于所撬重物乘以本之长短,我将其命名为杠杆原理。” 宋应星顿时被这话吸引,想要立即回家验证。 验证试验的内容,他都已经想好了,直接用一杆大秤即可。 事实上,《墨子》已经揭示杠杆原理,也阐述了比例问题,只不过描述很粗糙,没有形成明确的公式。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埋头吃饭。 填饱肚子,赵瀚没有走动,而是让人把箱子抬来。 赵瀚仔细翻阅稿件,突然就笑了,朗读一篇文章道:“治极思乱,乱极思治,此天地乘除之数也……西北寇患,延燎中原,其仅存城郭,而乡村镇市尽付炬烬者,不知其几。生民今日死于寇,明日死于兵……此政乱极思治之时,天下事犹可为,毋以乘除之数自沮惑也。” 宋应星坐在板凳上,转身望着屋外景色,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赵瀚笑得很开心:“宋先生,你这篇文章,看似自我振奋,想要挽救社稷。可除了最后一句,通篇都在说改朝换代之事啊。” “胡说八道,”宋应星矢口否认,“值此乱世,正是我辈士子奋起之时。” 赵瀚点头道:“读书人是该奋起,我也是读书人,因此奋起而发力,意图再造朗朗乾坤!” “你这是造反!” 宋应星突然回过神来,问道:“你到底是谁?” “庐陵赵言,听说过没?”赵瀚笑问。 宋应星惊道:“你竟是那赵贼,怎到分宜来了?” 赵瀚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看宋应星的书稿,看到《民财议》顿时笑得更开心。 宋应星的《民财议》,内容大意为—— 大明沦落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民穷财尽”四个字。 财不仅是指银子,天下百货皆为财。大明之财多得很,只是聚于少数人之手。百姓被盘剥得无以度日,因此朝廷征不到赋税。财政越是窘迫,就越要催征,导致恶性循环。不但如此,天下贼寇,也是活不下去,才纷纷起来造反。 宋应星在文章里,直接用了“剥削”二字。 另有《屯田议》、《催科议》、《军饷议》、《练兵议》等文章,都直指朝廷的核心问题所在,只不过没有给出正确的应对措施。 或者说,无法给出应对措施,因为大明的根子已经烂透了。 赵瀚点评道:“都是好文章,先生乃大才也,可惜崇祯皇帝不能用。” “是我没考上进士,否则必有作为。”宋应星其实心里明白,但当着反贼的面必须嘴硬。 赵瀚问道:“君与李孟暗先生相比如何?” 宋应星想了想说:“孟暗先生,经世济国之才,吾自不如也。” 赵瀚笑道:“这位经世济国之才,被皇帝贬官回乡,如今在为我效力。” “汝定以身家性命而迫之!”宋应星冷笑。 赵瀚摇头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强迫过孟暗先生。他投靠我之时,族人皆不在我治下。他是在观吾施政之后,主动投效于我。说多了,你也不会相信,过几天随我回去看看吧。” 看了宋应星的文章之后,赵瀚不想再讲什么道理,因为这些道理对方都明白。 字里行间,赵瀚读到的只是绝望,甚至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宋应星被安排在县衙住下,他的家奴很快跑来相见。 “城内如何?”宋应星问道。 家奴回答说:“这些反贼很好,没有杀人放火,反而在维持治安。县城内外,比以前还好,作奸犯科之人,都吓得躲起来了。” 宋应星愕然,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对大明现状非常清楚,那篇《世运议》写得很诡异。通篇都在隐晦表达王朝末世的看法,结尾时突然来一句,说虽然处于乱世,但读书人不能沮丧,应该振奋起来挽救时局。 自欺欺人而已。 宋应星能有什么办法? 他虽然出身大族,但连哥哥买官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弄来的。而他的哥哥,只做了两年知县,就给家里捎回不少银子。 宋应星能到分宜县做教谕,为此支付的买官钱,也包含有哥哥贪污的银子! 他身处局中,看得清楚,无法作为。 唉,不谈政事,还是沉迷于旁门小道吧。 第二天早晨,宋应星主动拜访赵瀚,想弄一杆秤来验证杠杆原理。 看守县衙的侍卫说:“宋先生稍待几日,总镇目前不在县衙。” 宋应星惊道:“他出兵袁州府了?” 146【夜间迂回】(为盟主“摇身一变”加更) 没有什么军事计划,是一成不变的! 来到分宜县之后,赵瀚获得了更详细的信息。 知府田有年的核心精锐,来源于彬江镇的官窑工匠。如今即将过年,当兵的肯定回家,直扑那里就能事半功倍。 朱元璋当年筑造南京城,内里一层城砖是白色的,全部出产于彬江镇。 这种白色城砖,皆为高岭土烧制,又称“白泥砖”、“白瓷砖”,比寻常的青色城砖更加坚固。督造此砖的袁州通判隋赟,获得朱元璋的大加赞赏,从正六品直升为正三品按察使。 彬江镇设有官窑,被官吏搞得一塌糊涂,几年前烧窑工闹事,知府田有年亲自招抚摆平。 他招募五百烧窑工为兵,消灭了武功山里的土匪,又去消灭萍乡县的反贼。听说南边的庐陵县出现巨寇,立即扩充乡勇部队,如今已有军队三千。 那五百烧窑工,乃是训练了两年的精兵! 见到宋应星的当天晚上,赵瀚就亲率部队出发,把守城任务交给费如鹤。 由于征调船只动静太大,赵瀚带兵跨过万年桥,顺着袁河南岸夜间行军。一夜急行四十里,清晨抵达彬江镇,不作休息便发起进攻。 镇上居民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三千士卒穿镇而过,奔向镇外偏西的窑工聚居地。 “投降不杀!” 每十人一个小队,分散冲进各个民居,然后押着窑工全家出来。 …… 熊耀祖祖辈辈皆为窑工,户籍属于匠籍。官窑早就不行了,都是给私窑打工为生,日子虽苦还过得下去。 就在五年前,当时的知府突然抽风,说是要把府城增筑一圈。 熊耀这些烧窑匠户,就被征召去服役,自带干粮给官府烧制城砖。 按照规矩,役丁虽然不领工资,但官府必须发放口粮。可口粮也被官吏克扣,窑工实在活不下去,干脆杀了司吏(督窑官员)造反。 如此闹了半年,知府带着银子高升,新任知府田有年上任。 对于田知府,熊耀是非常钦佩的,竟敢孤身前来招降,最后也只杀了两个带头造反者。 熊耀被知府招募为乡勇,每月二斗粮食军饷。而且五日一操,他这离府城很近,刨去来回时间,其中三天可以自己干活赚钱。 田知府练兵很厉害,说月饷二斗就二斗,从来没有克扣过。跑去萍乡县剿贼,还有行饷可拿,熊耀甚至希望能天天打仗。 今年的日子好过得多,家里还置办了年货。 腊月二十九,熊耀劳累了一年,想今年睡个懒觉。 突然,他听到外头传来响动,还没把衣服穿好,就有一群士兵冲进来。 “投降不杀!” 妻儿老小全被抓了,熊耀刚穿好裤子,顾及全家性命,他完全不敢反抗。 被带去外面的空地集合,熊耀发现已经抓了好多人,女人、孩子和老人站在一起,青壮则被要求站在另一边。 什么情况? 没人知道啥情况,都在等着过年呢,稀里糊涂就这样了。 “当兵的都站出来,别逼我动手审问!” 熊耀左右看看,见大家都在犹豫,又看向妻儿那边,正被人用长枪指着。 无奈之下,有人站出,熊耀也跟着站出。 赵瀚说道:“清点人数。” 旗令官迅速清点,很快汇报道:“总镇,一共436人!” 肯定不止这么多,田有年征召窑工为兵,初期只招了500人,后来又陆续招了300多。 一番审问之下,很快就搞清楚,有些人扔下妻儿跑了,有些则住在更远的地方。 赵瀚连忙下令抓人,在另一处窑工聚居地,又陆续抓来百余户,其中许多只是普通窑工。 终于,赵瀚问道:“谁练过弓?把手举起来。” “我练过。”熊耀举手。 就在此时,一艘小船在彬江镇停靠。 官差下船之后,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府尊聚兵,府尊聚兵。务必大年初四,正午之前赶到府城外军营!府尊聚兵,府尊聚兵……” 这官差跑得实在太快,镇上居民愣是没拦住,哨兵也没反应过来,转眼间已经跑出镇子。 “府尊聚……娘咧,反贼!” 官差吓得转身就跑,一溜烟回到镇上,被几个哨兵给逮住。 这货被拖到赵瀚面前,顿时跪地大呼:“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赵瀚笑问:“田知府要聚兵?” 官差忙不迭回答:“分宜县城没了,府尊大年初四聚兵。” “田知府倒是体恤士卒,居然还要等到年后,”赵瀚吐槽了一句,又问道,“府城有多少人守城?” 官差竹筒倒豆子说:“府尊听说分宜县被……占了,昨晚就聚兵数百守城。” 情况已经很明了,田有年非常紧张,并没把赵瀚当成普通反贼。 那几百守城士卒,多半就是府城周围的,过年守城肯定搞得怨声载道。 赵瀚走到熊耀面前:“你是弓兵什长?” “是。”熊耀说道。 赵瀚问道:“窑工有多少练弓的?” “只有百来个。”熊耀说。 “其他弓兵呢?”赵瀚又问。 熊耀说道:“分散在各乡。” 有的乡比较远,大年初四聚兵,也是考虑到来回路途,五天时间完成集结已经很牛逼了。 这个知府田有年,打仗是否厉害不好说,练兵是肯定有一套的。 赵瀚没有再询问军事,而是带着亲卫,前去查看窑场。 麾下军官,则组织那些俘虏,收拾家当准备一起带走。不管有没有当过兵,全都要带回吉安府,赵瀚的地盘也有高岭土,正好缺许多窑工用来烧制瓷器。 来到一处私窑,老板和管事都跑了,赵瀚捡起瓷器查看,发现产品质量不怎么好。 一眼就能看出优劣,完全不能跟景德镇的瓷器相比。 “这东西卖到哪里?”赵瀚问道。 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私窑管事说:“有商贾来收购,装船运去闽广一带,听说是要卖去海外。” 原来是出口产品,想必这些劣等瓷器,运到欧洲也能卖出好价钱。 赵瀚继续前行几十步,指着一个已经长草的窑洞说:“这怎么废弃了?” 管事连忙跑进窑洞,拿出一块白色城砖:“太祖皇帝修筑南京城剩下的,堆在那里两百多年,也没哪个官府敢用。” “这种城砖还剩很多?”赵瀚问道。 管事回答:“这附近有五六十座砖窑,窑洞里都堆着城砖。不敢扔了,也不敢用,就一直堆在那里。” 这种白色城砖已经烧到瓷化,用于筑城异常坚固,赵瀚决定哪年筑城就来取。 三千军士轮流睡觉,中午找本镇大户开仓取粮,一直休息到第二天(大年三十),赵瀚终于带着窑工及家属近四千人,大摇大摆的离开彬江镇。 “回县城过年了!” 赵瀚让士兵们大喊,众人欢笑高歌,那些窑工则愁眉苦脸。 走出几里地,赵瀚突然分兵进山。 他让五百士卒,押着窑工和家属去分宜县城,自己带领二千五百兵迂回。 家属最多且当过兵的三个窑工,被赵瀚留下来做向导。 大年三十,赵瀚在山中度过。 中午吃的是麦饼就咸菜,赵瀚一路抱拳,走到士兵面前,不停地说:“过年好,过年好!” “总镇过年好!”士兵们纷纷回应。 大过年跑山里来,难免有士兵心中怨怼。可赵瀚挨个问候新年,足足喊了上千声过年好,立即让士兵们情绪热烈起来。 白天不敢行军,找枯枝枯草垫着,上面再铺棉被睡觉。 夜晚吹着冷风赶路,感冒发烧的也得跟上。沿途都是武功山的边缘带,属于丘陵地形,雪化到脚脖子之后,行军已经非常方便了。 熊耀是三个向导之一,他们都不敢乱来。 赵瀚说了,此次一旦兵败,就把他们在县城的家人杀光! “将军,前面就是月公岭,知府的练兵场设在山下。”熊耀指着前方说。 一路昼伏夜行,而且走走停停,赵瀚抵达藏兵地点时,才特么大年初二的下午,田知府还没聚兵完毕呢。 派出哨探扮做樵夫下山,去城外卖柴一圈又回来。 赵瀚初步得到军情,袁州府城的守军已经上千,但月公岭下的校场和军营是空的,田有年的兵全部吃住在城里。 赵瀚只能继续留在山中歇息,顺便制作用于夜袭的火把。 士兵们拆下绑腿,放在怀里捂干。等行动之前,再绑在木棍上做火把,离开彬江镇时,还弄来许多菜油,也是用于制作点火物。 大年初三,探子回来禀报。 府城外有许多船只,正在装粮食上去,那是田知府出兵的军粮。 从船只数量来看,肯定不够三千士兵坐船。多半是物资走水路,士兵沿河跟着前进,就算遭遇埋伏,运粮船也能立即逃走。 而且,月公岭下的军营,已经开始住进去士兵。 大年初四,探子再次回报。 军营里的士卒,远远不止三千,可能有五六千人,也不知道知府上哪儿招募那么多乡勇。 赵瀚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在河边半路设伏,二是直接夜袭其军营。 147【练兵之才】 很容易做出抉择,因为……赵瀚快没粮了。 大年三十,带着口粮进山,如今已是大年初四。中途昼伏夜出,生怕被人发现,自然不可能去抢粮。 那就直接夜袭军营! 而此时此刻,袁州知府田有年,正被宜春知县一路从城里纠缠到军营。 知县方禄叫苦不迭:“府尊,你征恁多兵作甚?城内大户都把县衙门槛踏破了。” 袁州府衙,宜春县衙,在同一座城里。 “打仗之事你莫管,好生回去守城,莫要被反贼把城偷了。”田有年不想跟一个草包解释什么。 都昌贼寇,已被官兵剿灭,整个江西北部都安宁了。 田有年早就跟巡抚约好,等元宵节后一起出兵。既然反贼主动杀来,那就更好了,直接将赵贼围死在分宜县。 来到军营,幕僚洪雁上前道:“府尊,军粮已经备齐,士卒已集结2300余人。” 2300人属于“老兵”,临时招募之兵不算人,都是让城内大户出的家奴,还有就是城内的游民混混。 总的加起来,已超过五千之数! 又有一个秀才上前,正是以前投效解学龙的左孝成。他如今住在宜春县的外祖父家,到处宣扬赵贼的可恶行径,说赵贼要杀光全天下地主,把宜春县大户吓得浑身发软。 也正因如此,宜春大族踊跃捐钱捐粮,资助知府田有年募兵剿贼。 左孝成提醒道:“府尊,分宜县的反贼,定是那赵贼无疑。此贼狡猾异常,且进兵神速,须得谨防此贼偷取府城。” “放心,我在府城留了300精兵,还留了800乡勇。”田有年早就胸有成竹。 左孝成又说:“今夜军营聚兵数千,城外码头的船上,又堆积了无数粮草,须得谨防赵贼夜袭。” 幕僚洪雁笑道:“左贤弟,我看你是被赵贼吓破胆了。袁河沿岸,我军早已派出许多哨探,赵贼还能飞过来夜袭不成?” 左孝成欲言又止,也觉得自己多想了。 田有年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今晚多设哨岗,军粮更要多派士卒看守,明天一早便誓师开拔!” 崇祯朝有两个田有年,另一个还没考中进士,但已是公认的毛诗大家。 而眼前这位田有年,却只是举人出身,能迅速做到知府,全靠战功获得升迁! 这厮属于陕西军户子弟,父兄皆为武将,他从小学习弓马和兵法,考举人那只是顺带的。花钱买了个知县,每到一地,必然募兵,要么剿灭土匪,要么征讨反贼。 吃过午饭,田有年亲自巡视军营,不断慰问士卒,又指出军营布置的不妥之处。 夺回分宜县城? 田有年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他只想把赵贼堵死在分宜县,然后联合巡抚李懋芳、佥事王思任,一起把反贼的几千兵力弄死! 在接到贼情的第一时间,田有年就已经派出信使,前往南昌和九江联络友军。 至于突然征召家奴和混混,纯粹是以优势兵力吓唬赵瀚,吓得赵瀚龟缩在分宜县城不敢出来。时间拖得越久,官兵胜算越大,他只需拖到友军增援便可。 田有年不敢小觑赵贼,能够冬季出兵的都是狠人。 更何况,赵贼还偷袭彬江镇,卷走他训练了两年的几百精锐! 巡营完毕,田有年回到屋里休息,拿出一本《纪效新书》阅读,这本书他已经翻了二十年。 这货看似是一个文臣,其实没有多少学问,放在江西考秀才都够呛。但他熟知兵法,而且弓马娴熟,打仗时可以身先士卒、率众冲锋。 读着读着,田有年突然放下兵书,出门观察背后的大山。 已经下午时分,田有年下令道:“砍掉月公岭下的树林,派几个人进山搜寻敌情!” 月公岭大得很,是府城东南方,突兀而起的大山,月公岭只是其最高峰。 派几个人搜山肯定没用,砍掉临近军营的树林还可行。 事实上,军营距离山脚有上千步,也并非紧紧挨着大山。 这处军营是固定的,还修筑了许多营房,皆为夯土而建的土屋,想夜袭搞火烧连营纯属扯淡。 军营各角落,还建起了几座哨塔,既能用于放哨,也能当做箭塔使用。 入夜之后,田有年又亲自巡视军营,勒令哨塔的放哨士兵和弓箭兵打起精神。 做完这一切,田有年终于回去睡觉,浑身疲惫很快就鼾声如雷。 …… 赵瀚是三更天出发的,抵达山脚已接近五更,相当于从零点走到四点多。 缓步行军,节省体力。 大年初四,没有月色,黎明之前更是乌漆嘛黑。 夜袭士卒都经常不慎摔倒,营寨里的哨兵哪看得清楚?倒是他们为了御寒,在哨塔里放置火盆,成了反贼的指路灯塔。 黄幺带八百人绕北,黄顺带八百人绕南,赵瀚自领九百人在正东。 可惜没有手表,掐不准一起进攻的时间。 两人绕到进攻地点之后,都稍微等待了一会儿。黄幺那边率先点燃火把,一人两支火把,一千六百支火把冲向军营。 听闻喊杀声,赵瀚和黄顺也点燃火把,三路总共五千多只火把亮起。 由于田有年的布置太严密,无法悄无声息摸到营寨。都是距离营寨两三百步,就点火开始进攻,离得更近会被哨兵发现。 “贼……贼袭!” 哨兵大惊失色,先后吹响号角,哨塔里的弓箭手连忙上弦。 营房里的官兵惊慌失措,临时征募的家奴和混混,没穿好衣服就往外跑。见四面亮起无数火把,吓得直接炸营逃命,冲向没有敌军的西边,他们甚至把营寨大门都推倒了。 训练半年左右的士卒,同样好不了多少,他们是穿上了衣服逃命。 只有一千多真正的老兵,根本不用上级下达指令,就自发的带着武器,朝田有年的住处靠拢。 这个知府,练兵真的有一套! 便是解学龙的部下,当初若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吓得全军失去组织度。 每个哨塔,都有六个弓兵。 黄幺最先冲到营寨外围,寨墙足有一人多高。这厮扔掉火把,以长枪杵地,借力轻松冲过寨墙,然后杀死两个守门士兵,把南边的寨门给打开。 “咻咻咻!” 附近的两座哨塔,十二个弓兵放箭,慌乱之下只射中四个目标。 “夺塔!” 率先冲进去的两个什长,立即带着附近的士卒,按照预定计划夺取哨塔,剩下的人跟着黄幺继续往里杀。 “娘啊!” “饶命!” 一些逃窜的官兵,被黄幺带兵杀回去,黑暗之中只顾蒙头奔跑。 东边的赵瀚中了一箭,还好没有受伤。一箭射到肋下棉衣,斜向下扎破衣服,几乎是贴着肉进去的。 他带兵直冲军营更深处,张铁牛和刘柱分别带兵夺塔。 张铁牛也已扔掉火把,盾牌都不带,疯狂顺着梯子往上爬。敌方的弓兵比他还慌,手抖着在挂弦挽弓,一箭射到张铁牛的肩膀,另一箭射倒他身后的士卒,其他箭矢则全部射空。 “杀!” 张铁牛已经爬上去,迎面是哨兵捅来的长枪。 这货实在莽得很,伸出右臂去格挡,袖子都被枪头捅穿,手臂也被划出个大口子。另一长枪捅来,张铁牛矮身一躲,躲闪之间取出斧头扑出,一斧砍落敌人半个手掌。 两个持枪哨兵,外加六个弓箭手,张铁牛提着斧头就冲进去。他先是砍伤一人,接着砍死一人,再侧身冲锋,把一个弓箭手撞下哨塔。 终于,队友也冲上来,将剩下的敌人全部杀死。 “杀敌!” 张铁牛高举着斧头,吼叫着从哨塔下去,冲向军营里的主战场。 田有年根本没脱衣服,他甚至穿着铠甲。惊醒之后,立即取下弓箭和战刀,走出营房让号手吹号聚兵。 一千三百多精锐老兵,迅速围绕在田有年周围,而且还结成了军阵。 幸好赵瀚奇袭彬江镇,带走数百老兵,其中包括一百多弓箭手。否则的话,田有年身边的精锐,此时肯定超过一千八百人。 这货治军极为严厉,军饷从不克扣。 能养这么多士兵,除了大户捐钱捐粮之外,肯定还行了非常之法。比如在萍乡县剿贼,顺手就杀了两个大地主,对外宣称是反贼干的好事,抢来大量钱粮作为军饷。 面对严密阵型,黄幺根本不敢靠近,远远结阵等待友军到来。 田有年也不敢主动出击,虽然双方都打起了火把,但黑夜冲杀容易阵型凌乱,而他的北边和东边都有贼军杀来。 反贼三面包围,有二千四百多人。 田有年被围困营中,只有一千三百多士兵,但弓箭手就有八百多。 赵瀚忍不住赞叹:“田知府真是厉害,只论练兵之才,已堪比历代名将!” “你是庐陵赵言?”田有年问道。 “正是。”赵瀚回答。 田有年笑道:“你也不错,竟能带兵踏雪翻山。” “降了吧。”赵瀚不愿强攻,对方的弓箭手让人头疼。 “好。”田有年立即答应。 “嗯?” 赵瀚反而有些惊讶,实在是田有年投降得太爽快。 田有年说道:“我老家在陕西,全家皆死于流寇之手。前段时间传来消息,父兄也战死了。田家已报答君恩,剩下的该为自己考虑。我在袁州府城有一小妾,诞下子嗣快两岁,这是田家仅剩的香火。” 好嘛,感谢陕西流寇,断了田有年的后顾之忧。 148【居然不是诈降】 双方对峙。 赵瀚命令司号手准备,再次对田有年说:“田知府,如此局面,难道你还打算诈降?” 确实没得打了,田有年的优势是弓手多,劣势同样也是弓手多。 其兵力,此刻只有赵瀚的一半,而且还被三面包围。若是赵瀚不顾死伤进攻,弓箭手只能射出一轮,手快的能射第二箭,接下来就得面对近战绞杀。 “唉!” 田有年解下弓箭,连同佩刀一起扔掉,独自走出军阵说:“来两个人,把我捆起来便是。” 赵瀚真的派人,把这厮捆起来了,五花大绑押到面前。 “对不住,”赵瀚笑着解释,“田知府练得好兵,我须得防着一些。而且,你投降太过突兀,让本人实在难以相信。” 田有年手脚皆被绑住,扭头喊道:“都放下武器,此人不会滥杀!” 就在黄幺、黄顺接收降兵时,赵瀚好奇道:“田知府似乎对我很了解?” “我手下有庐陵来的秀才,”田有年解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打仗先得探知敌情。去年秋收之后,我便已经派出探子,你的所作所为,我早就探知清楚了。” “好手段!” 赵瀚对此并不惊讶,恐怕不止田有年的探子,李懋芳和王思任也应该派了探子。 田有年继续说:“对你这种反贼,要么速速剿灭,要么趁早投奔。刚开始,我跟李巡抚、王佥事约好,元宵之后便一起出兵。而且不能分兵,避免被你各个击破。后来你下了分宜县,我便点齐兵马,想把你围困在分宜县城,让他们速速带兵过来合力围攻。” “你觉得我能成事?”赵瀚问道。 田有年苦笑道:“你是否能成事,暂时还不好说,这大明天下肯定是要完了。” 田有年的老家在陕西,本身又出自武官家庭,没人比他更熟悉大明烂到什么程度。他全家都被流寇杀了,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三个儿子、两个侄子。前段时间父兄也战死,还能有什么盼头? 唯一的盼头,就是靠着战功,搏一个封妻荫子。 可田有年来袁州四年多,先是肃清土匪,接着剿灭反贼,还每年给皇帝进献弓箭。 如此种种功劳,只在崇祯四年,皇帝褒奖了一次,给他送来二两银子赏钱,又给他每月涨了六石的工资。接下来就没反应了,不给升官,不给奖励。甚至皇帝特批的制弓补贴,都不知被哪个混蛋克扣,反正那银子没出京城。 田有年的晋升途径,已经被朝廷堵死,想继续升官必须给吏部送银子。 又或者,在围剿赵瀚时立下大功! 所以田有年练兵很积极,他只能靠征讨赵瀚立功,因为他盘剥的银子都拿去练兵了,根本没钱给吏部那些蠢货送礼。 此时此刻,他被赵瀚奇袭围困,最后的希望破灭。又想保住城内的小妾和儿子,保住他田家最后的香火,除了投降之外还能有啥法子? 不仅投降,还要卖队友。 田有年突然说道:“巡抚李懋芳,佥事王思任,应该已经接到我的密报,可能正在聚兵往分宜县赶去。” “都昌义军已经没了?”赵瀚问道。 田有年回答说:“一个月前就没了,官兵围城多日,反贼开始内讧,互相厮杀之后献城投降。” 赵瀚、田有年都不知道,北边突然发生大事,李懋芳和王思任不会来分宜县。 去年冬天,流寇纵横河南,朝廷急调六省大军围剿。 官兵还没完成合围,流寇就冲出包围圈,直奔老朱家的祖坟而去——凤阳。 此时此刻,李懋芳、王思任已经发兵,率领水陆大军数千,支援中都凤阳去了。跟老朱家的祖坟相比,庐陵赵贼不算什么,可以放着慢慢围剿。 就算赵瀚不绕后夜袭,被田有年围困在分宜县城,最终的结局也差不多,因为田有年等不到援兵。 至于崇祯皇帝,以前捂着私房钱不给。 可既然拿了一次来赈灾,那肯定就有第二次。自家的祖坟都危险了,数万大军又军饷不足,崇祯终于第二次动用内帑,这次是拿来给前线的士兵发饷。 嗯,皇帝祖坟遇险,士卒趁机闹饷。 也不能怪士卒,他们过年期间,都还在冒雪追击流寇,可行饷银子却迟迟拿不到。 过年不给加班工资怎行? …… 见赵瀚已经接收完降兵,田有年突然说:“给我一千士卒,我带人去诈开府城。” “好!” 赵瀚立即让士兵换装,穿上官兵的衣服,拿上官兵的武器,簇拥着田有年去诈城。 今晚的战斗非常离奇,赵瀚以为有一场血战,谁知田有年投降得那么干脆利落。 接下来便是演戏,军营内喊杀声四起,一边奔跑一边喊,一直喊道月公岭下。 田有年披头撒发,还在脸上涂抹血迹,在赵瀚的亲自陪同下去诈城。他甚至比赵瀚还急切,因为小妾和儿子在城里,这是他活在世上仅有的亲人。 府城那边已经闹翻天,从军营逃回去的士卒,还有河边负责看守粮草的士卒,全都逃到几处城门之外。他们想要进城躲避,城内守军却不开门,害怕其中有诈把府城给丢了。 “让开!” 田有年大喝一声。 “府尊来了!” “府尊把反贼杀退了!” “……” 众逃兵欣喜若狂,纷纷给田有年让开一条路。 田有年怒斥道:“汝等临阵脱逃,明日再治你们的罪!”说着来到城下,朝城楼怒吼道,“我是田有年,贼寇已被杀退,快开城放我进去。还有,派人去寻大夫,军中医士尽皆逃散,我有伤卒需要立即医治!” 这厮在府城好有威望,只一番喝令,守军便不敢多言,连忙跑来开启城门。 左孝成也混在逃兵当中,他努力想要往前挤,被赵瀚的士卒拦着,根本挤不过去。只得呼喊:“府尊,我是庐陵秀才左孝成!” 无人搭理他。 突然,城门大开,赵瀚带兵簇拥着田有年进去。 “杀!” 进城之后,赵瀚一枪戳死门卒,上千士兵朝着城楼冲去。 田有年大喊道:“我已降了,你们也快快投降!” 可惜喊杀声震天,无数官兵措手不及,被杀得纷纷逃散,根本没人听他说话。 田知府也从贼了? 听到城门内的喊杀声,左孝成吓得脸色惨白,立即夺路往河边逃跑。 他脑子一片空白,搞不清楚咋回事。 自己投靠解学龙,结果解学龙兵败身死。又来投靠田有年,结果这位更厉害,居然直接降了反贼。 城内彻底乱起来,甚至有人开始放火,想要趁机抢劫钱财。 田有年见火光冲天,顿时焦急道:“快分出一队兵,随我去攻占府衙,我儿子还在里面!” 前途什么的,已经顾不得了。 那个只有一岁多的儿子,才是田有年的心头肉,田家仅剩的血脉香火啊。 赵瀚占据南边城楼之后,立即对黄幺说道:“你带兵跟着田先生去占府衙!” 田有年被簇拥着奔跑,很快来到府衙外,他立即喊道:“开门,我是田有年。” 府衙大门很快打开,黄幺带人占领此地。田有年却啥都不管,小跑着直奔后院,妾室正抱着儿子瑟瑟发抖。 “曦儿莫怕,我回来了。”田有年柔声安慰。 他已经年近五十,三个儿子全部死光,这个幼子来之不易。 便是这小妾,不过丫鬟而已,母凭子贵也受尽宠爱。产子之后,立即纳为小妾,还打算今后扶正做续弦。 直至天明,田有年巡城收拢残兵,小妾和儿子作为人质,由黄幺派人负责看守。 大家都已劳累一夜,又搞到半上午,也没啥心情说话,派兵轮流守城兼维持治安而已。 一直酣睡到傍晚,赵瀚终于起床吃饭,把田有年也叫来共饮。 “立烝先生(田有年),”赵瀚举杯道,“多谢先生襄助!” 田有年其实心头郁闷,干了一口酒说:“我知你的路数,过两日便释放家奴,给他们换雇工契约。若是信我,我帮你拿下整个袁州府。若不信我,我跟你回吉安便是。” 赵瀚笑道:“并非不信任先生,而是我没有夺取袁州之意,再休整一日便立即回军。对了,袁州兵器所的工匠,我要全部带走!” “好,我帮你召集工匠。”田有年说道。 赵瀚不禁好笑:“先生降得如此快速,又如此百般配合,我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 “我这个官儿是买来的,”田有年问道,“你可知我当初买的什么官?” “先生请讲。”赵瀚说道。 田有年面带冷笑:“江宁知县,花了上万两银子!” 牛逼,江宁虽然附郭南京,但油水绝对丰厚得很,能买到这个官可真厉害。 田有年继续说:“我在江宁捞来的银子,多数都喂了东林党。当时魏忠贤弄权,东林党落魄得很,我雪中送炭何其难得。魏忠贤倒台之后,你猜怎么着?” “东林党翻脸不认人了?”赵瀚问道。 田有年叹息说:“我在江宁继续干了一年,又肃清了江宁土匪,居然还得送银子,才能捞到个户部主事。那肥缺只干了一年,就外放到袁州来做知府,根本不念及以前的旧情!” 从江宁知县到户部主事,连升两级,肯定算高升。 从户部主事到袁州知府,连升四级,这个却不好说。一个肥缺京官,外放为穷地方的知府,需要看今后发展的情况。 “到了袁州,”田有年嘿嘿笑道,“我就被东林党给忘了,以前的交情也没啦。我终归是陕西人,而且举人出身,跟他们不是一路的。这些混账,惯会过河拆桥!” 知府算是一个坎,再想升迁非常困难。 有些倒霉蛋,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能一直做知府十二年以上,然后参议、参政慢慢蹉跎,一辈子都在地方不停的打转。 田有年就是升不动那种,他的仕途生涯,顶多混一个从三品参政,不给银子连参政都混不上。 升迁无望,没有家人拖累,又得保住香火,从贼还有什么心里负担? 但凡按照政绩正常升迁,田有年都不会选择从贼。 149【派系矛盾】(为盟主“打不出来ID的那个两只手图案的朋友”加更) 制弓匠人、烧窑工人,拖家带口被赵瀚掳走,妇孺加在一起超过四千。 精锐降兵却很难处理,主要是舍不得家人。 硬要把降兵带走也行,但军心就很难说了,指不定哪天就要阵前倒戈。 于是,赵瀚特地多停留几天,散兵前往各乡里,把他们的家人“接”来。足足又耽搁十六天,转眼之间元宵节都过了。 船只用来运送物资,除了田有年征召的,赵瀚自己也抢十多艘。 年迈老人,稚龄幼童,也都坐到船上,其余全部顺着河岸前进。跟分宜县的费如鹤汇合之后,整个队伍已经有上万人,浩浩荡荡朝着赣江而行。 来到新喻(新余)县城外,田有年亲自登岸,至城下大喊:“我乃袁州知府田有年,此去吉安剿匪,快快疏纳粮草!” 见鬼的剿匪,他们在府城耽搁半月,消息早就传到新喻县,大家都知道袁州知府从贼了。 新喻知县惹不起,见贼寇拖家带口,似乎只是路过此地,立即让城中大户筹备粮草。等于是花钱买平安,半天时间弄来一千石,还附赠一条商船,小心翼翼的将反贼礼送出境。 又走两个时辰,已经到了傍晚,便在河边扎营休息。 一条小船驶回,探子汇报道:“总镇,从这里到樟树镇以北,并未发现官兵踪影。” “好,你去休息吧。”赵瀚说道。 田有年皱眉说:“不应该啊,李懋芳、王思任的大军,接到我的密信之后,应该早就到樟树镇了。” “不管了,先回去再说。”赵瀚懒得去想巡抚出了什么幺蛾子。 四天之后。 赵瀚率领大部队来到樟树镇,这里属于天下药都,是整个南方的中药集散中心。 樟树镇、景德镇、河口镇、吴城镇,并称为江西四大名镇。当年,王阳明平定宁王叛乱,便是在樟树镇聚兵北上。 此地异常繁荣,一个镇的商贾数量,比赵瀚的吉安府城还多。 商贾们早就得知贼情,店铺纷纷关门,商船也逃往北方,就连码头都看不到几个人。 物资船队就此进入赣江,沿江南下返回吉安。 不断有探子划着小船,去北边探查官兵信息,终于在第九天传回来消息,巡抚带兵跑长江航道去了。 “定是西北流寇,已经涌进南直隶辖地。”田有年猜测道。 赵瀚知道老朱家祖坟被掘过,只是忘了是哪年,他笑着说:“反贼可能去了中都(凤阳)。” 田有年一怔,点头道:“极有可能!” 又过数日,已经过了峡江县地界,探子终于回来报告:“西北义军,已经从河南入南直!” 这个信息非常滞后,赵瀚还在袁州府时,流寇就已攻陷凤阳。 几千人驻守的中都凤阳城,流寇趁着元宵灯会,派三百士卒伪装进城,里应外合一举拿下! 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全都有份,皇陵被毁,殿宇被烧,烧掉朱元璋出家的龙兴寺(皇觉寺)。凤阳几千官兵,即便投降也被杀死,还杀了六十多个太监。流寇们竖起“古元真龙皇帝”大旗,在老朱家的祖坟前开怀畅饮。 称帝的是张献忠,打下凤阳城的,同样也是张献忠,高迎祥和李自成跑得有点慢。 至于古元真龙皇帝,那是白莲教的一个传说。张献忠为了拉拢白莲教,于是僭越了这个帝号,也因此跟高迎祥、李自成闹翻。 都是一起造反的弟兄,你这突然称帝,那我该算什么? 此后又分赃不均,争抢小太监和皇室乐器,李自成跟张献忠彻底闹翻。 李自成朝西北走,沿着黄河而上。 张献忠往南边走,此时此刻,正在围攻全椒,他想渡江占领南京定都。 …… 二月中旬。 李懋芳、王思任的江西军队,眼巴巴的坐船出发,想要去保护皇帝的祖坟。 走到半路上,听说凤阳已经失陷,流寇正在攻打全椒。于是,二人在长江边下船,步行前去救援全椒,他们也算忠君为国了。 只行军三十余里,就听说全椒县城没了。 李懋芳直接傻眼,私下跟王思任商议:“季重,还是撤军吧,或者等待友军增援。贼军势众,咱们恐怕难以抵挡!” 王思任说:“不能撤军,可前往和州(和县)休整,静待六省大军前来相助。” 两人此时都有些心虚,但中途撤兵太难看了,那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论胜败都能给朝廷一个交代。 翌日,江西军队开始撤兵,想坐船退往和州城。 但他们已被盯上,不断有流贼骑兵追来,刚开始只有十余骑,半天之后就增至数百骑。 “贼寇怎恁多骑兵?”李懋芳惊呼。 王思任说道:“不能往江边退了,去西北边的山里!” 五千江西大军,在贼骑的注视下,扔掉辎重加快行军。数百贼骑不停骚扰,却又始终不进攻——都是骑马步兵,主要用来赶路的。 眼见距离斗篷山越来越近,身后突然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声。 张献忠亲自来了,还带着贺一龙(革里眼)和马守应(老回回)。 三路贼寇,加起来足有三千骑兵,带着惊人的声势席卷而来。 “快跑啊,流贼来啦!” 双方距离还远得很,江西兵直接崩溃,李懋芳、王思任根本收束不住,只能跟着溃兵一起奔跑。 这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屠杀,贼骑追上来乱砍便是。 赵瀚在江西面对的敌人,就是如此货色,遇见流寇毫无抵抗力。 逃进斗篷山中,李懋芳、王思任清点人数,全都面若死灰。五千多兵登岸剿贼,稀里糊涂一仗,如今只剩千余人。 “两三千骑兵,这还是流贼?”李懋芳震惊不已。 王思任也说:“难怪朝廷难以剿灭,这流贼比官兵还厉害!” 去年流寇遭到官军围困,在脱身之后,张献忠痛定思痛。此后每当攻克城镇,首先抢的不是钱粮,而是派兵搜集骡马。 骡子、驴子用来驮运物资,马儿用来长途奔袭。 若是遇到官兵精锐,直接把物资扔掉,全军都骑着骡马逃跑。 马七步三,这是张献忠的军队比例。 根本不能称之为骑兵,严格而论只是骑马步兵。 并且,张献忠变得更加警觉,每次扎营之后,四面派出的哨骑,能远及十里之外! 如此凶残的贼寇,江西乡勇怎打得过? 便是北方六省的官兵,都拿张献忠束手无策。李自成和高迎祥,也在有样学样,沿途抢掠骡马牲畜,财货反而没那么要紧。 李懋芳、王思任两人,再无任何剿贼的想法。 他们顺着山势而走,带千余步卒半夜下山,登船率领水军回江西去了。 西北流贼,谁爱剿谁剿,反正他们不愿再来。 却说张献忠攻克全椒,募兵整编之后,又三天攻陷舒城。同时还派遣偏师,把六安城打下来。 接着再去攻打庐州,刚开始打不下来,洗劫城外居民假装离开。暗中派遣数百人,伪装成提学官、士子、家奴和杂役,许多人穿着儒衫,背着书卷,被知府郑履祥恭恭敬敬请进城里。 是的,你没有看错,知府亲自把贼寇迎接进城! 然后,庐州(合肥)就没了。 占领庐州城之后,张献忠立即在巢湖训练水师,他始终想要渡江攻打南京建立朝廷。期间,还甄选民间自宫者为太监,先过一把当皇帝的瘾再说。 就在此时,真正的官军来了,吓得张献忠顺着长江遁逃,一路吃了好几个败仗,从黄梅县蹿入湖广地界。 这是赵瀚离张献忠最近的一次,黄梅县距离九江不足百里。 …… 赵瀚当然不知道,张献忠远在庐州那边,居然帮自己灭了江西巡抚的主力。 这么大的人情,怎么好意思啊。 他二月中旬回到吉安,文武官员皆至城南码头迎接。 “孟暗公,好久不见。”田有年拱手道。 李邦华对他毫无印象,冥思苦想道:“阁下是……” 田有年回答说:“袁州知府田有年,孟暗公做兵部尚书时,在下忝为户部主事。” “原来是田君。”李邦华大为惊讶,不料赵瀚竟把袁州知府给收服了。 陈茂生站在旁边,一脸阴沉之色。 庞春来眺望赣江对面,完全不理眼前的场面。 赵瀚感觉气氛很诡异,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导致李邦华、庞春来和陈茂生出现矛盾。 等回到总兵府之后,萧焕递上来一封信。 赵瀚拆开一看,却是封绝命书。 宣教团一个女队员写的,她以前是吉安府的妓女,后来加入了宣教团。就在过年期间,宣教团组织下乡演出,慰问各镇的基层官员和农会人员。 中途借住在镇长家中,这个镇长是从贼的举人,因为分田工作表现突出,而且学历也非常高,于是被快速提拔为镇长。 这厮不晓得抽哪门子风,竟然贪慕女宣教员美色。又或者,觉得对方以前做过妓女,对床笫之事无所谓,竟然半夜将女宣教员侮辱。 第二天早晨,宣教队长得知此事,立即扭送镇长去报官。 知县欧阳蒸顿时头大如斗,只能把案件移交给总兵府,因为牵涉到镇长和宣教团。 李邦华和庞春来为此吵起来,女宣教员越想越钻牛角尖,竟然留下遗书自杀,幸亏被好姐妹及时发现。 陈茂生愤怒不已,不但要将镇长撤职,还要以奸污妇女来论罪。 吉水派官员也联合起来,觉得一个妓女装什么烈妇,留书自杀也只是演戏而已。 元老派和吉水派的矛盾,一下子就爆发出来。 赵瀚叹息道:“还是扩张太快啊,那些读书人,还是以前的思想。该杀几个了!” 150【整顿内部】 花园中,春日回暖,花儿已经次第开放。 庞春来拄着拐杖过来,他那拐杖更似探路的,免得看不清楚绊到石头摔跤。 “先生请坐。”赵瀚帮他沏茶。 庞春来坐下,并未拿起茶杯,开门见山道:“那些士子得治治了,不惟吉水士子,还有庐陵和安福县的读书人。三县士绅正在合流,自从流寇肆虐南直,他们是真的相信你能成事。” 这个说法似乎很矛盾,西北流寇纵横南直隶,扯掉朝廷另一块遮羞布。吉安读书人觉得赵瀚能成事,于是真心想要投靠,但怎么还需整治这些人? 不矛盾! 士绅们试图窃取造反果实,倒不是说推翻赵瀚,他们也需要赵瀚领头,但他们想掌控更多权力。 赵瀚问道:“这个案子,先生怎么看?” 庞春来说:“必须严惩,否则总兵府威信扫地。宣教官是总兵府派出去的,是大同会派出去的,他们这样搞是想作甚?” “还有呢?”赵瀚再问。 “没了,这就是我的主张,必须进行严惩!”庞春来说。 赵瀚让惜月把庞春来送走,又重新拿来一个茶杯,很快李邦华进来了。 李邦华显得有些疲惫,叹息道:“庞兄那里,我其实没想跟他争执。” 赵瀚问道:“李先生是怎想的?” 李邦华说:“侮辱妇女,自不应该,更何况还是女宣教员,但万万不能处以极刑。而今,三县士子已经归心,只剩个别还心怀叵测。如此局面,不能因一件案子,就让三县士子离心离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认为,应撤销其镇长职务,令其赔偿银子,再罚田十亩以做警示。” “我明白了。”赵瀚说道。 把李邦华送走,赵瀚忍不住叹息。 不管是庞春来,还是李邦华,都让赵瀚感到非常失望。 庞春来是站在总兵府和底层士子的角度,对士绅阶层怀有深深的忌惮。他坚持严惩犯罪者,纯粹是要维护总兵府的威信,也是要打击那些试图掌控权力的士绅。 李邦华则着眼于“安定团结”,还是觉得上层士子更值得依靠,今后治理天下也需要这些人。既然士子们已经归心,那就趁机加快发展速度,赶紧把整个吉安府都占下来。 这里面,还有李邦华的心血,正是他苦口婆心亲自劝说,才让三县士子渐渐认可赵瀚。 但是,庞春来和李邦华,都没把受害者当回事儿! 一个从良的妓女,便是做了宣教员又如何?又不是没被人睡过,再被睡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对方可是一个举人。 陈茂生随即被请进来,见面就激动道:“必须按《大明律》施以绞刑!妓女从良便不是良?良家妇女若被侮辱,你看这些读书人怎说!还有,那可是宣教员,这些混蛋就没把宣教员放在眼里!此人不绞死,宣教团今后怎么做事?” “很好。”赵瀚表示满意。 陈茂生终于站在受害者角度看问题,而不是像庞春来和李邦华那样,纯粹从权谋和大局着眼。 或者说,陈茂生能够感同身受,他就被士绅睡过无数次。若是哪个士绅,现在还敢来睡他,这厮肯定是要拼命的。 在陈茂生看来,从良的妓女也有尊严,从良的妓女也不愿被强暴。 送走陈茂生,费纯又被请进来。 赵瀚问道:“你是怎想的?” 费纯说道:“咱们的粮行已经建起来了,粮仓也修了好几处。但主动投降的地主,粮食没有被没收,这留下了隐患。如今已是二月,青黄不接,去年秋收之后分地的农民,虽不至于挨饿,但粮食也还有些吃紧。庐陵、吉水、安福,三县粮商正在串联,屯着粮食不放货,想要刻意抬高城中粮价,这也是他们历年惯用的伎俩。” 赵瀚有些意外,费纯居然说这些。 费纯说道:“粮行之事,李先生主持的时候,那些粮商和地主还算给面子。李先生卸任之后,粮行由我全权主持,这些混账就开始乱来了。为了平抑粮价,我把仓里的储粮放出去了一半!三县士绅,被收走土地,又不能再放高利贷,只能操纵粮市来赚钱,就算得罪总兵府他们也要干。三县士子合流,就是以家里粮食最多的为主力,必须借这个案子好生整治!” 屁股决定脑袋,费纯掌管钱粮,看到的也是钱粮危机。 送走费纯,再把费如鹤请进来。 “事情你都知道了吧?”赵瀚问道。 费如鹤点头说:“晓得了。” 赵瀚问道:“你怎看的?” 费如鹤冷笑道:“宣教团大部分成员,都是庐陵县的人,是很早就投靠咱们的班底。欺负他们,就是欺负咱们外地人,就是欺负咱们最早起事的兄弟姊妹!” 好嘛,这位老兄更直接,上来就摆明元老派和吉水派的矛盾。 接着,又把萧焕请进来。 “大亮怎看的?”赵瀚问道。 萧焕直接拿出一份材料:“总镇请过目。” 赵瀚翻开一瞧,顿时满脸冷笑。 赵瀚的政务秘书刘芳,弟弟娶了吉水邹家的女儿。 赵瀚的军务秘书黄顺德,侄子与吉安城郊的刘家定亲。 总兵府经历左善,儿子与庐陵萧家定亲。 总兵府照磨黄恩,娶吉水周家的外甥女为续弦。 这份名单很长,足足罗列三十多个。其中,赵瀚的总兵府,就有八个人上榜,那些士绅简直无孔不入! 一旦赵瀚真的做了皇帝,无数高层都将与三县士绅是姻亲关系。 这些士绅,本身就有许多子弟,也在赵瀚手底下做官,今后整个朝堂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赵瀚问道:“名单上的这些人,有没有贪腐迹象?” 萧焕摇头道:“没有,贪腐查得紧,无人再敢伸手。但是,他们与士绅结亲,收了许多女方的礼物。士绅虽没了土地,家中钱粮却多得很。” “你觉得该怎么处置?”赵瀚问道。 萧焕回答:“名单上之人,全部撤职!” 赵瀚摇头说:“太过粗暴。” 这些人真的没有违法,正常结亲而已,哪能一刀切全部处理? 而且,得给士绅留几分希望,好歹让他们有个盼头,否则就破罐子破摔了。 …… 翌日。 黄顺德被叫去庞春来的办公室,恭敬行礼道:“庞主事安好。” 庞春来的真正职务,是总兵府吏科主事,相当于赵瀚的吏部尚书。 庞春来微笑道:“黄掌书辛苦了。” “为总镇办事,不辛苦。”黄顺德连忙说。 庞春来说道:“这是调任文书,你以后去安福县衙办事吧。” 黄顺德看到自己的新任职务,顿时万念俱灰,结结巴巴说:“我……我,庞主事,我这是哪里做错了?” 庞春来叹息道:“作为总镇的军务掌书,你不嫌自己话太多了吗?而且你还喜欢炫耀。这些事情,总镇都忍了,觉得你是老臣。你啊,你侄子跟刘家定什么亲?” “跟刘家定亲也犯错了?”黄顺德完全无法理解,他觉得跟大族定亲是很光彩的事情。 “这点头脑都没有,你还做总兵府的军务掌书?”庞春来冷笑道,“去了安福县,好生做事情,做得好也能升官,总镇心里还是记着你的。” 黄顺德茫然离开办公室,却见刘芳正候在外面,似乎也要被叫进去训话。 黄顺德猛然想起,刘芳的弟弟,同样跟大族结亲了! 无尽的恐惧袭来,黄顺德此刻终于醒悟,他稀里糊涂卷进了政治斗争。 心中怨怼瞬间消散,黄顺德啥想法都没有,只求早点去安福县上任,免得被牵扯进祸事之中。对了,自家侄儿年龄不够,只是跟刘家定亲而已,得马上回去解除婚约,希望还能有所补救! 刘芳则补救不了,他弟弟已经跟邹家女结婚,就在赵瀚亲自带兵奇袭袁州的时候。 刘芳真的哭都哭不出来,他属于底层士子,考秀才都考不上那种。他家里穷得很,靠着做事精明,而且不惧辛劳,一路升迁成为总兵府政务秘书。 若赵瀚能得天下,刘芳至少可以做六部尚书,入阁为相也不是没有机会。 就因为弟弟与大族结亲,前途直接毁了? 一天之内,总兵府八个官员,悉数被调职降任,此事引来所有人的关注。 脑子活络的,迅速总结出共同点,那些都是与大族结亲之人! 至于总兵府之外的官员,赵瀚暂时没动,也懒得去动,小本本上记着便可。 他不动,不代表当事者不怕,这信号释放得太明显。 接下来便是大规模休妻,订婚的赶紧退婚。涉事士绅被气得够呛,纷纷跑去县衙打官司,说自家女儿被休妻毫无道理。 二月二十八日。 萧焕带着官吏,身边跟着李正和五百士卒,坐船直奔吉水东门外的邹家。 “后门,侧门,全部围起来,不准放走任何一个!”萧焕喝令。 邹家人心惶惶,一个老头子被搀扶着出来:“萧主事,这……这是怎生回事?” 萧焕拿出一份文书:“总兵署令,吉水东门邹氏,破坏分田之政。去年十月初,将族中六千余亩土地,捐给青原寺做寺田,此事从没来官府报备过!你邹家想做什么?” 老头子连忙解释:“好叫萧主事知道,老夫信佛……” “莫要多言,青原寺也正在查抄,”萧焕冷笑道,“你若是信佛,可与青原寺住持同住一个牢房,你们就在狱中慢慢探讨佛法吧!” 吉水县城外的青原寺,是佛门禅宗青原派的祖庭。 非但如此,王阳明当初在江西做官,第一个讲学地点就是青原寺,以佛堂为讲堂。因此,青原寺不但在佛门影响力大,而且禅儒合一深得士子敬重。 东门邹氏,已经死去的邹元标,门生弟子遍布吉安,就连李邦华都是邹元标的学生。 这些家伙搅在一起想做什么? 就算没有乱来,也得当典型来弹压! 眼见邹氏被抄家,李邦华吓得连忙来见赵瀚:“总镇,你用力过猛了,哪里能如此施政!” 151【诛心】 “李先生请坐。”赵瀚微笑道。 李邦华焦急说:“我怎坐得住?邹家抄不得,一旦抄家,三县士子皆离心离德。” 既然李邦华不坐,赵瀚就自己坐下:“我知道,南皋先生(邹元标)的弟子遍天下。包括李先生在内,也是南皋先生的亲传弟子。” “我非为恩师的家人求情,”李邦华只得耐心解释,“邹家真动不得啊!” 查抄邹家,等于捅了马蜂窝,赵瀚当然非常清楚。 邹元标本人,与赵南星、顾宪成并称“东林三君”。邹元标的独子邹燧,是在边疆工作病死的。邹燧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是进京勤王杀鞑子而牺牲的。 不管怎么说,邹家是真的忠君爱国。 三个邹家小辈,散财募集乡勇,当时走得比巡抚还快。他们从江西出发来到北京,鞑子都还没有离开,真刀真枪跟鞑子拼命至殉国。 邹元标这一脉,其实已经断绝了,投靠赵瀚的只是其过继子孙。 名满天下,弟子众多,忠烈无双,这就是东门邹氏,现在被赵瀚给抄家了。 辖地之内,估计很多看热闹的士子,包括忠于赵瀚的底层士子,都会站出来为邹家打抱不平。 如果是在玩电脑游戏,查抄邹家的负面效果,很可能出现“稳定度减一”。 赵瀚突然冷笑道:“李先生,你觉得我能占据三县之地,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士绅吗?” “靠的是分田。”李邦华心里非常清楚。 赵瀚又问道:“邹家破坏田政,在分田之前,阴送数千亩土地,给青原寺做寺田。这是要掘我的统治根基啊,如何能轻易饶恕?” 李邦华叹息说:“若真只为田政,怎会现在才查抄邹家。总镇的心思,我其实明白,无非是弹压士绅而已。可弹压也要有个限度,士绅已经献出田产,他们步步退后,我们不能一直紧逼,否则必然离心离德。” “他们在退后?他们在逼我动手!”赵瀚大怒,“都把手伸到我总兵府来了!” 李邦华劝道:“阴结私亲,确实容易拉帮结派,但只要控制在一定限度,反而有利于士绅的效忠。” 这就是思想观念的问题了,历朝历代起兵者,为了拉拢士绅和实力派,非但不会阻止这种姻亲关系,主君甚至会主动跟大族结亲。 比如位面之子刘秀,先是娶了豪门千金阴丽华,仅过一年时间,又娶真定王的外甥女郭圣通。 李邦华确实在为赵瀚着想,士绅这样联姻之后,肯定会更加忠于赵瀚。 赵瀚却不领情,说道:“他们是效忠于我吗?不,他们效忠于家族前程。我不想自己开创的局面,才区区三县之地,治下官吏就已经盘根错节!他们想要权力,就老老实实办事,我自会给他们升官,而不是来腐蚀我的属下!李先生,你难道想在吉安搞个吉水党出来?你在北京吃过的党争苦头,还要让我治下能臣干吏重新吃一遍?” 这属于诛心之言,李邦华生气道:“我绝无拉帮结派之心,也绝不想做什么吉水党魁!” “你不做,他们会逼着你做!”赵瀚双眼死盯着李邦华。 李邦华心思百转,突然一声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镇!” 刘柱急匆匆跑来禀报:“总兵府外,聚了几百士子,闹着要进来给邹家求情。” 赵瀚冷笑道:“邹家真有面子啊,我昨天抓人,今天就能聚这么多。” 李邦华枯坐原地,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他夹在赵瀚和士绅中间,帮哪边说话似乎都是错的。 赵瀚出门来到总兵府外,数百士子见他来了,集体作揖高呼:“请总镇网开一面!” “哈哈哈哈哈!” 赵瀚变脸变得无比快速,哪还有半分愤怒?他一脸喜悦道:“诸君今日能来,我心里喜欢得很啊。” 一个士子欣喜道:“总镇可是愿意释放邹家人?” 赵瀚走到这些读书人中间,笑着说:“诸君今日能来请愿,可见已经打心底认可我赵某人。否则就不是结伴请愿,而是在暗中密谋了。能得诸君之心,足以底定天下,我又如何会不高兴呢?只是……” 突然话锋一转,赵瀚叹息道:“邹家带头破坏田政,我作为三县之主,总不能徇私枉法吧?诸君放心,一切依法行事,肯定不会冤枉邹家,当然也不会纵容犯罪。” 举人刘同升突然站出来:“敢问总镇,事先可有立下约法,分田之前不得转赠田产?若没有事先约法,那就是不教而诛。” “邹家那是转赠吗?”赵瀚冷笑一声,下令道,“把青原寺的和尚带来!” 不多时,士兵押来十多个和尚,都是青原寺的高层。 赵瀚对青原寺住持本寂禅师说:“牢房饭菜,是否还合禅师心意?” 本寂禅师已经七十多岁,合十道:“世间五谷,无非饱腹之物,精劣与否并无区别。” “很好,禅师果然佛法高深,”赵瀚吩咐道,“传令狱卒,青原寺众僧,今后只吃米糠麦麸就可以了。” 本寂禅师看着赵瀚,一脸无奈,其他和尚也毫无脾气,一个个蔫得如同经霜茄子。 终于,本寂禅师忍不住说:“总镇,只吃米糠麦麸,人是会饿死的。” 本寂禅师留名后世,只因做了两件事。 一是王阳明在青原寺讲学,青原寺从此禅儒合一,寺内书院存在了百余年。邹元标、郭子章两位心学传人,把本寂禅师迎来做住持,本意是将寺庙和书院并存。本寂禅师站稳脚跟之后,却把书院给搬迁出去。 二是徐霞客来吉水旅游,本寂禅师招待了徐霞客,因此被写入《徐霞客游记》。 赵瀚惊讶道:“人吃米糠麦麸会饿死吗?我见天下百姓,许多都以糠麸为食,难道他们不是人,个个佛祖转世不成?” 另一个和尚说道:“总镇,百姓只吃糠麸,也是会饿死的。” “你也知道百姓会饿死?” 赵瀚突然怒道:“青原寺占田近万亩,而今又得邹家捐田数千亩,你们这些和尚吃得完吗?怎不见分与山下穷苦百姓?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又救得几人性命?寺院放高利贷给农民,逼得农民卖儿卖女,你们修的哪门子佛法!” 本寂禅师连忙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对此并不知情,今后一定严加约束。” “不必了,”赵瀚说道,“青原寺众僧,没有朝廷度牒的,一律还俗为民。有度牒的和尚,每人给你们留三亩地,今后要吃饭就自己耕种!” 众僧如遭雷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明朝中晚期的寺庙道观,十个和尚道士之中,顶多有一个是合法出家的,其余全都是没有度牒的非法僧道。 赵瀚勒令那些假和尚还俗,并无毁佛谤佛之嫌,反而遵纪守法维护佛门清净,官司打到崇祯面前都挑不出错来。 赵瀚又对那数百士子说:“这位本寂禅师,是南皋先生(邹元标)、青螺先生(郭子章)迎来做住持的。此僧两面三刀,站稳脚跟之后,立即过河拆桥,公然违背南皋、青螺两位先生的嘱托,把书院从青原寺赶走。还强占无数学田为寺田,那些学田是百余年来,从阳明公讲学那时起,由吉水士绅捐给书院的!” 赵瀚开始挑拨离间:“占学田为寺田,夺学粮为僧粮,你们这些读书人竟然视而不见!” 大部分读书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本寂和尚选的时机很妙,他趁白鹭洲书院重建,把青原寺内的书院,拿去跟白鹭洲书院合并。当时,师生们都很高兴,和尚还假模假样捐钱,赢得无数读书人赞许。 可现在,被赵瀚当场拆穿——昨晚有和尚招供,否则赵瀚也不清楚。 数百读书人,已经被转移注意力,纷纷对和尚怒目而视。 那可是积累了一百多年的学田,用膝盖思考都知道面积很大,竟然被这些和尚给霸占了! 赵瀚盯着本寂禅师:“邹家的田产,不愿全部拿出来分给农民。却冒着得罪我的风险,偷偷捐了几千亩给青原寺,他们是傻子吗?还是真的笃信佛祖?” “贫僧不知此事。”本寂禅师还在装傻。 赵瀚笑问:“谁愿说的?” 昨天晚上连夜审讯,将一堆中层和尚刑讯逼供,让这些高层和尚全程聆听惨叫。 心里不害怕是假的,当即就有个和尚跪下说:“总镇,邹家所献田亩,今后所得田租,邹家与青原寺对半分。” 这个消息,昨晚就拷打出来了。 赵瀚笑着问刘同升:“刘举人,田租对半分,这是给寺院捐田,还是恶意隐瞒田亩啊?” “这……”刘同升无言以对。 赵瀚又对其余士子说:“你们家里的田产,都拿出来分了。邹家却留着几千亩地,放在和尚那里对半分租子。你们这些没几亩田的,反而跑来给私藏几千亩的邹家求情。这都是为了什么?恕我愚钝,着实想不通。” 几百士子面面相觑,都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分田了,凭啥你邹家藏着几千亩? 当即就有士子转身离去,邹元标确实留下福泽,值得本地读书人钦佩,可还没到让士子们给邹家当冤大头的地步。 李邦华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知道邹家是彻底毁了。 赵瀚不仅把邹氏抄家,还要毁掉邹氏的名声。 诛心! 152【士绅逃跑】(为盟主“SAYBYESAYHI”加更) 吉水,伍嘉塘。 刘家虽已分成两户,但只体现在户口本上,依旧合住在祖传的大宅里。 家里的许多佣工,都在白天打发回家了。 待得三更时分,刘同升摸黑出门,包括小孩在内,他身后跟着二十六人! 不论男女,皆带着细软离开。 刘同升已经四十九岁,但身体还比较强壮。 历史上,他考中状元,崇祯问其年龄,回答说五十一。崇祯赞叹道:“你长得像个少年人!” 刘同升自己背着三十多斤银子,他的兄弟和子侄辈,同样背着银子。 一家二十多口,摸黑来到小河边,中途刘同升还摔了一跤。 河边早就备好船只,由于害怕掉进水里,登船时只能点亮灯笼。从小河驶入同江,又从同江驶入赣江,天明时分,已经出了吉水县地界。 分田之后,他们家还剩400多亩地,现在不要了! 他们家还有2000多石粮食,也不要了! 甚至,家里还有些银子,实在是拿不动,也都不要了! 放弃一切,举家逃离吉水,只因他们看不到希望,觉得在赵瀚的地盘过得憋屈。 历史上的刘同升,满清刚攻入江西,离吉水县还远着呢。他就抛下土地,举家搬去福建,然后捐出财产募兵抗清。 也算是抗清志士。 赵瀚强行分田,刘同升为保家族,暂时可以选择忍耐,但有些事情他不能忍。 其一,不准蓄奴。即便可以有佣人,但哪像以前方便使唤?而且不准雇童工,十二岁以下的仆僮也没了。 其二,不准纳妾。这个法令没有强制执行,只在小妾报官的时候,官府才会出面制止。 虽然严格遵照了《大明律》,但刘同升心里很不爽。要是啥都按《大明律》来搞,那士绅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大明律》非但禁止平民蓄奴,还不准地主役使佃户抬轿呢。 如果说,前面两项都能容忍,那刘同升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赵瀚极其不尊重人才! 刘同升不但八股做得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甚至研究过兵书和术数。 可投奔赵瀚之后,只给刘同升两个选择。 一是在总兵府做普通文职,二是下乡去协助农会分田。 刘同升先是选择做文职,干了几天就不耐烦,因为那是文吏的工作。他堂堂举人,居然被扔去做刀笔吏,而且还是最普通的刀笔吏。 接着,刘同升申请下乡分田,这次只坚持了一天。 他以为自己是去指挥分田的,结果到了田间地头,居然要亲自下田丈量。这已经不是文吏,而是皂吏的工作。 皂吏是什么? 是贱役,形同贱籍,儿孙不能参加科举! 前后两份工作,刘同升感受到莫大的侮辱。 他的一位举人朋友,为了攀附反贼,倒是积极参与分田,还因此破格提拔为镇长。 可镇长算什么鬼东西? 庐陵县有八个镇,吉水县有七个镇。那吉水县的镇长,相当于七分之一个县令? 这种乡野官职,给刘同升他都不当! 更可气的是,那位举人朋友,就因为睡了一个妓女,现在居然被抓起来等待审判。 刘同升的弟弟,把庶出女嫁给总兵府的官员,想要借此获得总兵府的照顾。 可跟大族联姻的总兵府官员,竟被赵瀚全部降职调用,完全不给士绅留一点空间。 如此种种,倒行逆施,让刘同升深恶痛绝。 他宁愿不要土地,不要粮食,只带着银子跑路,也坚决不在赵瀚的治下过日子。 刘同升站在船头,眺望两岸的春日美景,感觉是那样的畅快,仿佛脱离牢笼的自由鸟儿。 至于田野之间,衣衫褴褛、辛勤劳作的农民,已自动成为美景之中的一个点缀。 …… 总兵府。 萧焕进来报告说:“总镇,已经举家逃走十几户士绅,咱们不可能整天派人监视。” “为何要监视?” 赵瀚笑道:“让他们走,留下的土地、房屋和钱粮充公,我还缺他们那几家士绅?” 李邦华默然无语,士绅果然离心离德了,他做的许多努力都付之东流。 赵瀚却轻松无比,笑着说:“李先生,他们应该不是因为邹家而逃走的吧?” “不是,”李邦华说道,“是总兵府的联姻官员被降职,还让读书人从低级官员做起,这才绝望而走的。” 赵瀚叹息道:“真正愿意做事的,我又哪里亏待过?就说那举人王元禄,分田时稍微卖力,就升他去做镇长,比普通士子晋升快无数倍。我甚至都想好了,一旦拿下泰和县,便提拔此人为泰和知县,算是为士绅子弟树立楷模。谁知此人烂泥扶不上墙,竟然醉酒强暴女宣教员!” 李邦华摇头说:“你觉得镇长是官,他们却觉得镇长是吏。” “连一个镇都不愿管,我敢让他们去管一个县?”赵瀚笑着说,“反正底层士子无数,我也不缺读书人,士绅子弟想跑就跑吧。” 李邦华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就像赵瀚所说的那样,江西底层士子无数,还真的不缺读书人! 跑了一个士绅子弟,就有十个贫寒士子站出,多少穷困读书人等着做官呢。 大户出身的举人、秀才,看不上镇长职务? 但让贫寒士子做镇长,别提有多高兴,工作积极性就不一样。 突然之间,李邦华彻底想通了。 底层农民是根基,贫寒士子是骨干,似乎还真没士绅什么事儿。 “何时出兵安福县?”李邦华问道。 “不着急,”赵瀚说道,“至少得等春耕结束,不能耽误了农时。” 李邦华说道:“总镇从袁州带回好几千人,一直等着安置呢。” 赵瀚摇头道:“那些人不分田,都是工匠,根本就不懂耕种。你选一户最老实的士绅,再加上你的侄子家,我给你们每家一座高岭土矿山。当然,矿山是要花钱买的,那些烧窑工就在矿山附近定居,今后靠烧窑做工来养活家人。记住,莫要苛待工匠,我会派人组建工会。” “我侄子家,就不用给矿山了,我另选两户士绅即可。”李邦华不愿惹来非议。 这也算拉拢少数听话的士绅,让他们能够开设工厂赚钱。 至于制弓匠人,田有年已在筹建兵器所,那玩意儿必须官方来管理。 李邦华突然说:“让我去练兵吧,我实在不想搞政务了。” 这位也很心累。 赵瀚笑道:“也行,不过不是练兵,而是搭建军政框架。正兵(脱产士兵)多少,农兵多少,如何招募,如何训练,如何发饷,如何调运粮草,如何制造、订购军械装备……这些,都交给李先生了,我把田有年调来做李先生的副手。” 一直以来,赵瀚的军队都不成系统,或者说军事系统不完备,李邦华绝对能胜任此职。 至于李邦华本人,他是在避嫌,主动脱离政务系统,跑去军务那边打转,免得被人当做吉水派的党魁。 送走李邦华,费纯高高兴兴跑来:“粮商们总算放粮了,多亏那些逃走的士绅。” “干得好!”赵瀚赞许道。 那些混蛋粮商,串联士绅囤积居奇,想在春季抬升粮价赚一笔。 结果,费纯主管的粮行,不断放出粮食来平价,把储备粮都放了一半出来。就在此时,突然跑了十几户士绅,留下许多粮食充公。还有将邹氏抄家,又抄了青原寺,同样弄来许多粮食。 官府粮储充足,粮商就只能认输,老老实实平价卖米。 费纯突然说:“对了,我在外边看到费瑜。” 费瑜就是费元鉴的书童,《射雕英雄传》那几十两稿费,还是费瑜带来的书商。 赵瀚说道:“他已历练一年,被调来做政务掌书(秘书)。” “那感情好,”费纯笑道,“当初卖旬刊,就我跟费瑜跑得最勤快,他着实是个会做事的。” 拉帮结派是肯定的,赵瀚也不能避免。 费元鉴如今是庐陵县主簿,刘子仁是吉水县主簿,负责管理整个县衙的事务。 费纯问道:“那个案子……什么时候审?” “半月之后,我亲自来审,你想旁听可以来。”赵瀚说道。 …… 崇祯八年,四月。 大明军饷预算786万石,各省解部680万石,尚缺100万石的军费开支。 五省总督洪承畴,令四川总兵邓玘守樊城。部将闹饷,杀死邓玘的两个家丁。堂堂四川总兵,吓得翻墙而逃,城中多处起火,邓玘钻进火巷出不来,被活生生烧死。 两广总督沈犹龙,福建巡抚邹维琏,相继出兵北上。 他们都没有立即来江西,而是先清剿福建、广东、江西交界的匪寇,反贼和土匪已经闹腾好几年了。 特别是闽西反贼,纵横多县劫掠,一遇官兵就马上进山。 面对广闽两省围剿,三省边界反贼联合起来,公推瑞金的何志源为首领。三万多农民军,开始在大山之中,跟两广总督、福建巡抚打游击。 想要北上征讨赵瀚? 麻烦先把三省边界的反贼摆平了再说! 审案日期还没到来,萧焕就匆匆跑来汇报:“总镇,萍乡县、宜春县、分宜县、永新县全反了!” “什么时候的事?”赵瀚问道。 萧焕回答说:“总镇前脚带兵离开袁州府,宜春县佃户后脚就造反,分宜县、萍乡县也跟着造反。又向南传播到永新县,一直传播至泰和县。咱们的地盘周边,一共六个县起事造反。” “让他们慢慢杀地主,杀完了我再去收尾。”赵瀚现在越来越冷血腹黑。 赣中诸县造反,并不怎么稀奇。 赵瀚带来的影响,只是把这场起义给提前,并且规模搞得更大了。 历史上,在解学龙离开江西之后,安福、永新、庐陵、萍乡诸县百姓,纷纷揭竿而起,义军的主要来源是佃户、佣工和家奴。 起义原因,是百姓活不下去,朝廷突然增派练饷,而恰好又逢大灾之年。 从某个意义上讲,主动献田的大地主,被赵瀚保住了一条狗命。 若没有赵瀚,这些地主非但丧失家业,还会被起义百姓杀得血流成河。 强行分走地主的田产,是不讲理的强盗行为? 呵呵,赵瀚已经很讲理了。失去理智的农民军,那才是真的不讲道理,他们只会用镰刀和锄头说话! 这年四月,赵瀚地盘里的士绅,被周边传来的消息吓得瑟瑟发抖。 连带着,赵瀚似乎都变得善良起来,毕竟这位爷只要土地,不要钱粮和性命。 (才发现有新盟主,感谢第二次看世界的打赏,感谢各位书友的打赏和订阅!) 153【大明律】 费映珙带着女儿费如惠,还有那黑厮铁奴,一路坐船来到吉安府。 他是有追求的文化匪寇,在仕途无望被通缉之后,本来想搞个世外桃源。就是把恶名在外的大地主弄死,自己和属下来做地主,再分少数田亩给农民,不给官府交苛捐杂税。 这跟赵瀚有本质区别! 费映珙属于换汤不换药,除了不给官府交税之外,其他哪有什么改变?他现在养了十多个家奴。 但是,他所占据的天河镇及周边村落,已算得上世外桃源了,至少底层百姓不会饿死。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块世外桃源要保不住了。 北边是安福县、东边是庐陵县,都属于赵瀚的地盘。西边是永新县,也有佃甲起事,已经攻破县城杀了官吏。 费映珙夹在一堆反贼中间,必须得思考今后该咋办。 在城南码头登岸,费如惠惊讶道:“爹爹,这里可真繁华,一点也不像反贼的地盘。” “何止繁华,”费映珙叹息道,“比我上次至此,还更加兴旺许多。” 费映珙上次路过吉安府,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当时有太监乱征税,钞关让途经此地的商船减少,重额门摊税让一些商户关门,吉安府的商业因此日趋萧条。 而赵瀚统治府城之后,钞关没了,路过的商船就多了。 商船变多,在本地的消费就变多,刺激商铺和摊贩的增长。同时赵瀚还免了去年的门摊税,今年的门摊税按崇祯元年征收,继续刺激商贩的兴盛。 不但如此,府城周围的百姓,都获得了土地,收入显著提高,消费能力自然提升,也在刺激商业的兴旺。 费映珙见许多百姓,朝着城东渡口而去,他忍不住拦下一个,问道:“老表,白鹭洲有甚事情,你们怎都去那边?” “赵先生今天亲自审案,我要去看热闹。”那人回答。 费映珙闻言,也带着女儿和黑厮,前往城东渡口等着去江心洲。 从城东去白鹭洲,只有一条渡船,平时也没多少人来往。今天却把艄公乐坏了,上千人排队坐船,甚至引来几条客船抢生意。 费映珙不想排队,于是选择高价坐客船,一直走到书舍和先贤祠之间。 那里有一块空地,周围都是花园,甚至修建有假山亭台。 陆陆续续,大概有一千多人,涌进来想要旁听审案,花园各个角落都挤满了人。来得慢的,只能站在外围,根本听不见里面说什么。 空地两面,摆了许多凳子,应该是官方设置的旁听席,需要总兵府颁发的号牌才能入座。 费映珙看到了费如鹤,跟费纯一起坐在旁听席。 他带着女儿往那边挤,很快就被官差拦住:“出示号牌!” “我是你们赵将军的四叔。”费映珙指向费如鹤,他早打听清楚了侄子的化名。 官差不敢怠慢,让他们原地等着,然后跑去向费如鹤报告。 费如鹤欣喜无比,跟费纯一起过来,笑着说:“四叔怎来了?” 费映珙说道:“我找你们赵先生商量事情。” “快里面坐。”费如鹤立即把费映珙拉进去。 却是费如鹤、费纯让出座位,让费映珙父女坐下,他们自己则盘腿坐在地上。 费映珙惊讶道:“你这个将军,多弄两张凳子都不行?” 费如鹤解释说:“四叔,这是旁听席,总兵府有号牌的。我倒是能多弄来几张凳子,可得跑去跟总镇商量,费那么多功夫干嘛?” 费映珙不再多言,心里却非常震撼,这里的规矩真是严格。 旁听席陆陆续续坐满,都是被邀请的官员、士绅和书院学生。 费映珙父女的后排,正是田有年、宋应星和王调鼎,宋、王二人正在低声聊天。 “皂班入值!” 一个官差扯开嗓子大喊。 衙役提着水火棍出来,分列两排站好。 “判官、主簿入座!” 黄顺甫和欧阳蒸坐在主审位左右,一个是庐陵知县,是案件审判地的主官;一个是吉水知县,是案件发生地的主官。 另外还有书记官,记录审判过程。 “总镇升座!” “威~~~武~~~” 赵瀚从书舍那边出来,坐在审判席的主位。 “拜见赵先生!” “拜见总镇!” 许多官吏和百姓,下意识的就要跪拜。 “嗙!” 赵瀚一拍惊堂木,呵斥道:“都站起来!” 于是众人陆续站起,朝着赵瀚行礼,有的拱手作揖,有的弯腰鞠躬。 赵瀚说道:“带原告杨春娥!” “带原告杨春娥!” 原告不再使用妓院的花名,恢复了本名杨春娥。为了保护原告,杨春娥戴着顶小斗笠,笠檐还垂下了一层纱巾,遮住脸部不让旁人看见。 赵瀚又说:“带被告王元禄!” “带被告王元禄!” 宋应星低声对王调鼎说:“这般审案有趣,以前都是喊带犯人某某。” 王调鼎笑道:“万一是被诬告呢?我觉得称为被告、嫌犯更合理。” “确实如此。”宋应星点头说。 原告和被告,都没有下跪,只站在那里听审,赵瀚要借此案立规矩。 王元禄垂头丧气出来,甚至用手遮住脸面。他一个举人,因为这种事过堂,哪还有颜面见人? 赵瀚对黄顺甫说:“副判官陈述案情经过。” 黄顺甫照着文件朗读,这是赵瀚修改过的稿子:“原告杨春娥,祖籍江西南昌,现籍吉安府庐陵县,为总兵府宣教员。被告王元禄,吉安府吉水县人氏,原为吉水县白沙镇镇长……” “崇祯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原告随宣教团下乡慰问演出,当晚借住在被告家中。被告醉酒之后,摸进原告所居卧房,对原告实施强暴,还伴有殴打行为。事后,被告倒头酣睡。原告穿好衣服求救,宣教团其他宣教员赶来,将未着衣物的被告制服。翌日,扭送吉水县衙。” 幸好,自发跑来旁听审案的,除了官吏、士子和学生之外,其余大部分是府城居民。 若换成几百上千的农民,此刻听到案情复述,估计会群情激奋冲上来打人。 宣教员极受农民爱戴! 赵瀚说道:“带证人!” 十多个宣教员被带上来,开始阐述自己当天的见闻,然后当场在证词上签字。 赵瀚又说:“带证物!” 那是被告的衣服,有两处已被撕烂,是被告挣扎时撕烂的。 赵瀚问道:“被告,这可是你的衣服?” “是。”王元禄低头说。 赵瀚问道:“你可对案情叙述有异议?” “没有,”王元禄难以推脱,却又狡辩道,“我当时喝醉了,稀里糊涂之间,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什么。” “你胡说!” 杨春娥怒吼道:“我当时不从,你还骂我是贱人,还用布堵着我的嘴!你还打我,我脸上的巴掌印子,过了好几天才散!” 赵瀚冷笑:“被告不要狡辩,喝醉了便无罪?你怎不喝醉了去杀人!” 确实,喝没喝醉,跟怎么判决无关。 王元禄只能说:“我愿纳杨春娥为妾,请总镇从轻发落。” “我便做尼姑,也不给你做妾!”杨春娥怒道。 “嗙!” 赵瀚猛拍惊堂木,呵斥道:“被告不得胡言,《大明律》有规定,民年过四十而无子,方可纳妾延嗣香火!” 王元禄呼喊道:“总镇,在下是举人,又做过镇长,是官而非民啊。” 赵瀚突然站起来,对在场众人说:“在我治下,只认太祖、成祖二帝,只认两位圣君的法律。《大明律》中的‘民’,包括官员、吏员和士子!至于之后历代皇帝,颁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绝对不可能遵照的,因为有悖于太祖皇帝的《大明律》!” 《大明律》当中的“民”,确实包含官员在内。而且嘉靖年间,还有按察使以此为依据,对官员进行过审判。 但是,随着纳妾者越来越多,又不断出台违背《大明律》的条款。比如规定官员,不得纳良家女和妓女为妾,不得在奉命出使地方时纳妾,诸如此类以约束官员的纳妾行为。 赵瀚对于纳妾的态度,是民不举官不究,你悄悄纳妾也没法管。 但若是有人来报官,报一个处理一个! 士绅哗然的同时,又感觉特别扯淡。赵瀚这个反贼,居然张口闭口《大明律》,搞得就像是朝廷命官一样。 赵瀚随即又大声说道:“太祖皇帝是好皇帝,他的《大明律》应该遵守。别看我起兵造反,若是崇祯皇帝愿意严格执行《大明律》,我立即自缚去京城领死,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太祖是好皇帝,成祖是好皇帝,宪宗是好皇帝,可其余皇帝皆为昏君!大明开国近三百年,就出了这三个好皇帝,老百姓怎有好日子过?我又怎能不站出来造反!” “好!” 陈茂生、费纯等人,率先欢呼喝彩。 离得较近的官员和百姓,也都纷纷跟着喝彩。 赵瀚问欧阳蒸:“按照《大明律》,此案该如何判决?” “绞刑。”欧阳蒸回答。 强奸者,绞刑。强奸未遂,仗一百,流放三千里。受害者若未满十二岁,不管是否同意,不管是否和解,以强奸罪论处! 这就是《大明律》,中国第一部“刑上大夫”的法律,把官员也划归为“民”来判案。 而且非常具体完善,影响了之后数百年的中国法律制定。 《大明律》还重视契约,经济纠纷以契约为准。 当然,这被有权有势者,当做空子来钻,引诱百姓签订不合理的契约。 《大明律》甚至具体到街道管理:盖房子、修园子,若侵占街巷和道路,杖责六十,勒令复原。在自家墙壁打洞,把污水流到街上,鞭笞四十。 可惜,再好的法律也得去执行,《大明律》早已成为一纸空文。 别说什么刑事案件,就连污染街道都管不了。 根据欧洲传教士的记载,万历以前的中国城市,干净得让欧洲人瞠目结舌。万历以后的中国城市,臭气熏天,垃圾遍地! 连城市卫生都搞不好,还能把国家治理得安定繁荣? “嗙!” 赵瀚喝道:“判处绞刑,不用等到秋后,即刻押赴刑场!” 154【不讲道理】 “我不服!” 王元禄突然惊恐大喊。 黄顺甫呵斥道:“大胆,主官已经判决,莫要咆哮公堂!” 赵瀚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笑道:“好,我今天让你心服口服,有甚不服的就说出来。” 王元禄毕竟是举人,脑子转得非常快:“总镇,你以《大明律》来判我,自己可又遵守过《大明律》。若自己都不遵守,又有何理由引用《大明律》?” 此言一出,众皆惊骇,这是在说赵瀚造反,显然王元禄破罐子破摔了。 “嗙!” 赵瀚喝道:“上《明大诰》。” 四个差役捧着《明大诰》出来,分别是:《御制大诰》、《御制大诰续编》、《御制大诰三编》、《大诰武臣》。 这玩意儿由于太过酷烈,朱棣那时就已经不用。 但存世量太大了,当年家家户户都有一本,靠教授《明大诰》为生的老师,在北京一次性就汇聚了十九万人。 因此,许多人家里现在还保存着,只要手持《明大诰》,所犯流放罪以下,皆可减轻一等处罚。 四部老古董法律书被抬出来,大部分听审者都云里雾里,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赵瀚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王元禄同样很疑惑,摇头道:“不知。” 赵瀚说道:“这是太祖皇帝的《大诰》,太祖皇帝说‘此上下之本,臣民之至宝,发布天下,务必户户有之。敢有不敬而不守者,非我治化之民,迁居化外,永不令归。’又说,手中持有《大诰》,笞杖徒流罪名,可减一等。手中若无《大诰》,罪加一等!” 还有这种玩意儿? 还有这种好事情? 许多人都想去弄一本《明大诰》,犯罪了可以减刑啊! “你不相信?”赵瀚对差役说,“抱过去给他看看,让他翻几篇体会一下。” 王元禄在接触《明大诰》的瞬间,就知道这玩意儿并非伪造,版印两百多年的东西一看就知。 他随手翻看几页,顿时吓得头皮发麻。 官员因公出差,需要乘坐公车,携带物品必须在十斤以内。每超额五斤,处罚十鞭。超额十斤以上,罚鞭翻倍,即每五斤罚二十鞭。 贪官污吏,最轻也是发配边疆。贪污六十两以上,就将面临枭首、剥皮、冲草等酷刑。 里面还附带案例详解,洪武十八年,户部侍郎与官绅勾结,起获赃粮七百万石,因此判处死刑的官吏、士绅有数万人。 一起贪污案,杀了几万人! 王元禄哆嗦着再翻开一页,余姚县令私刻公章,骗百姓立假契。事发之后,又贿赂官员脱罪。判处:墨面文身,挑筋去指! 王元禄终于知道,《明大诰》为何被废除了,这玩意儿让贪官污吏没法活啊。 “嗙!” 赵瀚说道:“太祖皇帝的《明大诰》定了规矩,若有贪官污吏、劣绅豪强害民,百姓可将其扭送至京城。甚至,百姓有权闯入官府,捉拿贪官污吏,胆敢阻拦者,诛灭全家!” 包括坐在赵瀚身边的欧阳蒸、黄顺甫,都当场给听傻了,百姓冲进官府捉拿贪官污吏? 费如鹤扭头看着费映珙:“四叔,你听过吗?” “没有。”费映珙摇头。 朱元璋颁布《明大诰》时,铅山费氏还是小门小户。 赵瀚痛心疾首道:“如今之天下,贪官污吏盈朝,劣绅豪强遍地。若全都扭送去北京,如何抓得过来?本人不才,欲复洪武之治,肃清天下罪恶。贪官污吏,劣绅豪强,抓不胜抓,杀不胜杀,某只能代行官府之责。便是太祖皇帝复生,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异议。莫要说我强词夺理,是那皇帝和朝廷,自己不遵祖宗之法!” 造反的合理性找到了,咱是按朱元璋的法子做事。 赵瀚欺负大家没看过《明大诰》,朱元璋对贪官污吏严厉,对造反之徒就更是无情。 赵瀚问王元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王元禄吓得浑身颤抖,突然灵光一闪:“总镇,贱籍便是太祖皇帝定下的,总镇既然废除贱籍,就不该按《大明律》来判我!若依太祖皇帝,那杨春娥本属贱籍,如何又能从良为民?” 赵瀚冷笑道:“你倒是机灵。” 朱元璋做事,很多时候想当然,《明大诰》也扯淡得很,是被朱棣给亲自废除的。 赵瀚说道:“其一,杨春娥乃犯官之后,并非世代贱籍。其二,太祖皇帝虽然制定贱籍,却也给贱籍留了活下去的法子。而今的大明,别说贱籍过不下去,便是良民又如何得活?还有家奴,太祖皇帝治下,官民何人敢蓄奴,何人敢收良民为奴?在我看来,朝堂诸公,是要把天下万民皆变为奴仆,是要把天下良民皆堕为贱户。且说军户,而今与贱籍有何区别?不是我要违抗太祖皇帝,是他的不孝子孙数典忘祖!” “既如此,废除贱籍又如何?废除军户又如何?” 这就偷换概念了,反正赵瀚手里有兵,他说啥都是对的。 “你强词夺理,我不服!”王元禄嘶声大吼,自知今天难以逃脱,赵瀚是铁了心要弄死他。 “嗙!” 赵瀚猛拍惊堂木:“说我强词夺理?你们又有谁讲过道理!” “而今,北方七省皆有贼患,那些流寇是哪里来的?上有朝廷苛征,下有士绅盘剥,又连年大灾,百姓活不下去自会造反。去过北方之人,该当知道流寇如何讲道理。他们也不分地主的田,只是杀了地主全家,把钱粮和人口都带走,所过之处必为白地!” “不说远的,就说北边的宜春、分宜,西边的萍乡、永新,南边的泰和。诸县农民皆已造反,为何如此?不过求生而已!”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于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我并不仇视富人,若是遵纪守法而得财产,那是人家应得的!可普天之下,富者有几人不犯法?在场士绅,谁敢说自家土地,是规规矩矩买来的,并无盘剥之事,并未放过高利贷。你们没有收过冬牲,没有大斗进、小斗出,我立即归还你们的田产!谁敢说?” 士绅们纷纷低头,真的不敢保证。 便是李邦华都不敢保证,因为他和父亲,或许不盘剥佃户,但家奴是肯定背主乱来的。 全天下的地主,没有一个是无辜者! 所谓地主中的良善者,不过是祖辈作恶积累田产,到他这一辈却来修桥铺路。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既然你们倒行逆施,那自有天道来收拾。何谓天道,农民难以活命,被逼得造反杀官杀地主,那便是天道!历朝历代,哪个王朝末年不是如此?此天道循环也。你们占尽好处,不给穷人留一分生路,穷人自会揭竿而起!” “我知道,你们这些士绅,都觉得我是强盗。你们几代人积累的田产,我说分就分了,还不给任何补偿。我告诉你们,我若不来收你们的田,农民造反就会收你们的命!” 赵瀚一脚踢开主审桌子,把旁边的黄顺甫和欧阳蒸都吓到了。 赵瀚走入场中,环顾众人,说道:“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我就是来带头造反的。均贫富,除贵贱,开万世太平!只收你们的土地,不抢你们的钱粮,我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了。莫要逼我抄家灭族,把你们的钱粮,把你们的家人性命也收去!” 赵瀚踏前一步说:“在我治下,没有贱籍,人人生而平等。这是铅山赵濯尘的格位论,格乃人格,生来没有高低之别,谁的人格更高,全看他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地位虽有高低,却与人格无关。”赵瀚指着王元禄,“便是杨春娥没有从良,只是一个妓女,你也不能行强奸之事!” 赵瀚又指着士绅说:“这个王元禄,举人出身,又愿做事,我本来是要特意栽培的。他分田之时,论绩只算中等,我依旧提拔他为镇长。我甚至已经决定,一旦拿下泰和县,便将此人提拔为泰和知县。不是他的才德有多出众,只因他是举人,是大族子弟,我不想跟你们这些大族彻底决裂!” 王元禄听到这番话,顿时肠子都悔青了,要是他不强奸妇女,今后肯定前途无量。 赵瀚突然加重语气:“只要你们沉下心做事,我定不会亏待。可是若敢阳奉阴违,若敢结党营私,那我就得用《大明律》说话!若《大明律》都没用,那就用《明大诰》,贪污六十两银子剥皮实草!” 赵瀚喝令道:“莫要挑选刑场了,就在此地绞死,让先贤祠的历代圣贤看着!” “总镇饶命!” 王元禄也不狡辩脱罪了,双腿一软跪下去,对着赵瀚疯狂磕头。 两个官差拿着绳索上来,绕着王元禄的脖子缠一圈,然后同时朝左右用力拉拽。 这便是中国的绞刑,比斩首体面多了,至少能留下全尸。 只见王元禄抓挠绳索,双脚开始乱蹬,两只眼睛越鼓越大…… 在场士绅,皆不忍卒睹,许多人扭头望向别处。 赵瀚怒喝道:“我知道,包括许多当官的在内,都觉得强奸一个妓女出身的妇人,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若事后纳其为妾,还算抬举了对方。今日我就说清楚,在我这里,举人是人,妓女也是人,在人格上是一样的,在法律上也是一样的!” 155【北扩?】(为盟主“为溪式谷”加更) 李邦华没来旁听审判,他早就猜到了结果。 什么《大明律》,什么《明大诰》,那都是扯淡的,真正目的是要向士绅摊牌。 王元禄,本来是要被树立为士绅楷模,现在却变成了被镇压的典型! 制定法律,是一件很严谨的事情,《大明律》删改调整三十年才定型。赵瀚暂时无法自定法律,临时整出来一部,乱编纯属自找麻烦,照抄又会惹人笑柄。 满清就干过这种事情,起兵造反之后,硬要自创满文。 于是就让两个所谓的饱学之士,仿照蒙古文来创制满文。清军都还未入关,满文就名存实亡。入关之后那就更搞笑,城里的许多事物,还有朝廷的许多官职,根本无法用满文来表达。 便是清朝的某些圣旨,用汉、满、蒙三种文字书写,汉文和蒙文都没啥问题,唯独满文经常出现歧义。 至少在赵瀚占据半壁江山之前,都得用《大明律》来治民,顶多在此基础上进行增删。 士绅们纷纷散去,心中各怀鬼胎。 有人觉得赵瀚能成事,虽对其做法非常不满,却似有雄主之姿。于是,让族中士子全部出山,忍辱负重去做小官小吏,甚至试图加入宣教团。 这类士绅,你手腕越硬,他们就越服气,越认为你能夺天下。 也有人觉得赵瀚倒行逆施,开始琢磨逃跑计划,慢慢运走家中钱粮,然后举家逃去南昌那边。对外就说没有从贼,只是暂时蛰伏,现在终于逃出了贼窝。 赵瀚之前一直含糊不清,今天敞开了说,士绅们反而下定决心站队。 因为北方已传来消息,老朱家的祖坟被挖了,大明龙脉被流贼给毁了! 如今别说朝廷大员,便是地方士绅,都知道大明时日无多。当然,他们不认为鞑子能成事,都觉得该是哪路反贼能重整江山。 凤阳皇陵被毁,对大明威望的打击,甚至超过了北京遭受围攻。 赵瀚让文吏把今天的审判过程,抄写分发给三县官员,让当官的照着这种做法审案。 费映珙正要去跟赵瀚见面,宋应星已经上前,拱手说:“总镇做事,颇有章法,某愿从之。” “得先生之助,大事可成矣。”赵瀚非常高兴。 宋应星这种明白人,真的不用多劝,让他自己观察施政便可。他那几篇文章,指出大明各种关键问题,而赵瀚的施政则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 可谓,一拍即合。 历史上的宋应星,做了几年教谕之后,家里出钱给他买正八品推官。只干了两年,自己辞官归乡。后来又被举荐为知府,不但不贪,反而捐钱恢复府衙、修复书院,干了半年同样辞官。南明小朝廷征召他,宋应星干脆推辞不就。 宋应星对大明已经绝望,因为他看得太透彻了,完全提不起做官的心思。 赵瀚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看来是倒行逆施,在宋应星看来却能够匡扶天下。他那篇论财的文章,反复使用“剥削”、“割削”等词汇,对大户盘剥小民深恶痛绝。 赵瀚干了他不敢干,甚至不敢去想的事情! 赵瀚把宋应星拉到旁边私语:“君知火铳铸造之法,亦知火药制造之法,可否为我铸造鸟铳?” 宋应星拱手道:“请出兵北上,速速占领分宜、新喻二县。” “春耕之后就出兵。”赵瀚爽快答应。 这听起来很扯淡,赵瀚过年的时候,刚从那边撤兵回来,现在又要杀回去? 但是,想要打造火器,就必须出兵! 朱元璋在全国设置十三个冶铁所,其中,一个在新喻,一个在分宜,全都是赵瀚的邻居。 两县的冶铁量相加,占据朱元璋时期,全国总产量的五分之一!(洪武六年数据) 田有年之所以有钱练兵,除了找地主之外,还有就是分宜县的冶铁收入。 明代允许铁矿私营,分宜、新喻二县的官营冶铁所,早就已经名存实亡,现在全是私人铁厂,知府有很多办法可以搞钱,无非得罪占据铁矿的士绅而已。 “赵先生,好久不见!”费映珙抱拳问候,在那儿挤眉弄眼直笑。 赵瀚也笑起来:“原来是四叔,咱们先过河,有事晚上再说。” 回到总兵府,费映珙父女被安排到内院住下,由费如兰出面招待他们。 赵瀚立即派人,把庞春来、李邦华、费如鹤、田有年叫来议事。 赵瀚介绍说:“这位是木庚,擅长打造火器。” 木庚,即宋应星的化名,他宋家可是江西大族,不敢轻易暴露真实身份。 李邦华顿时喜道:“可会打造佛郎机炮?” “略懂。”宋应星回答。 赵瀚说道:“我欲出兵占领分宜、新喻二县,夺取那里的铁矿山和铁厂。” “此必然之事,”李邦华说道,“火器犀利,当尽早打造。” 田有年说道:“若占分宜、新喻,必取樟树镇!” 李邦华点头说:“樟树镇必须拿下,否则难御官兵征讨。” 樟树镇不但是南方的药材集散中心,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略要地。 官兵从北方而来,抵达樟树镇之后,向西可顺袁河而至新喻、分宜、宜春,向南可顺赣江直取吉水、庐陵。 只要占据了樟树镇,就把南下水道卡死。 官兵要么选择攻打樟树镇,要么选择改走陆路。而在江西陆地行军,辎重后勤可就麻烦了,赵瀚几次奔袭都不顾粮草。 庞春来说道:“我们原定的计划,是先取南方的泰和县、万安县,你们这又要去攻略北方,就不怕扩张过快过猛吗?” 李邦华说道:“我知庞兄之意,但不管南下还是北上,都能占据军略要地。咱们是造反起事,先要军事稳固,才能好生整顿内政。” “我支持先拿下分宜、新喻二县,”田有年说道,“不但可以夺取矿山,用于打造兵器,还能增加赋税。特别是夺取樟树镇,可谓日进斗金,数省药材都从那里散出!” 庞春来闭目不语,他是造反最急切的,可现在反而变得沉稳。 赵瀚又把陈茂生、费纯、萧焕叫来,听取他们的意见。 陈茂生说道:“若要扩张,可调宣教官和农会骨干,前往新扩地盘主持政务,他们当中也有许多识字的。一些贫寒士子,可调为佐政官和文书,他们做事的积极性也很高。或者说,许多贫寒士子想要做事,现在却找不到合适的职位给他们,扩张地盘之后正好能安置。” “大亮呢?”赵瀚问道。 萧焕回答:“可在樟树镇、新余县、分宜县,设立廉政分司,我抽调一些人手过去。” 费纯突然说:“拿下樟树镇也好,咱们快要盐荒了。” “盐荒?”赵瀚眉头紧皱。 “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禀报,”费纯说道,“两广总督,禁止广盐北上,卡死了北上河道。广盐想要运来江西,必须走陆路,翻山越岭的,盐价可能是以前的三倍以上,而且还买不到那么多。” 李邦华叹息说:“沈犹龙这招好狠,他的两广总督做不长了。” 为啥做不长?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广东盐商怕是想咬死沈犹龙。 明代盐政,实行的是区域专销,江西和湖广都只能买淮盐。但是,两省的南部地区,距离两淮产盐区太远了,于是明中期又做出调整。 就拿江西来说,吉安、南安、赣州三府,全都转而购买广盐。 可现在,这三府遍地反贼,两广总督直接断掉盐路,想让反贼们吃不起盐。 赵瀚摇头苦笑:“他这么一搞,南赣百姓生活更苦,恐怕起来造反的更多。” “沈犹龙主要是针对我们,”庞春来说道,“赣州和南安二府,距离广东较近,肯定有一些私盐,从水路偷运过去,总督是无法禁绝的。但售盐量大大减少,卖到咱们吉安的时候,盐价翻三五倍都有可能。” 费纯说道:“所以,我也建议向北出兵,用樟树镇的商税,还有新喻、分宜两县的冶铁收入,赚到更多的银子。再用这些银子,补贴给吉安府的盐商,勒令他们购买淮盐平价出售。” 赵瀚仔细思考一番,说道:“招募更多贫寒士子,到白鹭洲去听大同课,我亲自去给他们讲几天。” 如今的大同思想教程,有《大同会会章》节选,有欧阳蒸、王调鼎的《大同分田论》。其余都是陈茂生带领宣教团,总结出来的《田政辑要》,以及面向农民的各种宣传口号。 赵瀚最近也在写文章,删删改改,已经写了两个月。 “李先生的军政做得如何?”赵瀚突然问。 李邦华拿出一份章程,说道:“正兵三千,全部脱产,精选青壮编练,每月给饷八斗。粮饷支派,军械、被服供应,应当单设一司。咱们目前船只不够,可让水军协助运输。练兵之将,带兵之将,职务须得区分。可让练兵之人带兵,但总兵府有权随时调换,莫要让军队成了将领的私兵。” 赵瀚拿出纸笔,自己换算了一下。 三千正兵,每月八斗军饷,一年下来就是2000多吨军粮。 这还没把农兵算进去,农兵集中训练时,也是要负责管饭的,若是打仗也得拿饷。 另外还有水军,还有兵器军服,还有士兵的日常伙食,种种开支也是不小。 在不影响百姓生计的情况下,三县之地,很难养三千正兵,必须扩张才行。而且,南方的泰和、万安太穷,必须拿下樟树镇、新喻县和分宜县。 赵瀚也想慢慢来,但还得求生存啊,必须训练正兵,只靠农兵是没有前途的。 若是训练火器部队,那开销就更恐怖了。 说实话,作为一个反贼,赵瀚扩张得够慢了。 赣南的何志源,已经拥有瑞金、会昌两县之地,自号“南天王”。 西边的反贼不知真名,只知道是一个佃甲起兵,两个半月就占据萍乡、永新、宜春三县,匪号“扫地王”。 真的叫“扫地王”,扫灭地主之意。 这位扫地王占据三县,赵瀚也占据三县,他觉得可以平起平坐,正在派信使来吉安府,想要跟赵瀚拜把子共抗官兵。 数日之后,赵瀚就接到一封书信,是扫地王亲自写来的。 无视其中的错别字,书信内容为:“给赵家哥哥问好,我乃萍乡扫地王,早听说哥哥大名,想要结拜做弟兄。官府无道,我弟兄两个,合起来打官兵。今后得了天下,一个在北京做皇帝,一个在南京做皇帝。岂不美得很?” (感谢cry疯子的盟主打赏,感谢书友们的订阅和打赏。) 156【内政调整】 总兵府,后宅。 费如兰喜滋滋出来迎接:“拜见四叔,见过妹妹。” “哈哈,不必多礼,”费映珙笑道,“几年不见,兰儿都做总兵夫人了。” 费如兰说道:“外子那个总兵做不得数。” “见过兰姐姐。”费如惠抱拳说。 虽是堂姐妹,其实只见过一次,费老爷子不接受费如惠。 费如兰见她妇人打扮,于是问道:“妹夫没来吗?” 费如惠回答:“他在家里忙事情。” 忙啥事情? 当然是管理土匪窝。 费映珙见院里只有惜月一个丫鬟,费如兰还要帮着端茶倒水,不由说道:“你这里怪冷清的,怎不多养一些奴仆?” 费如兰笑答:“外子已经废奴,自家怎好违背?院里雇了六个佣工呢,也不少了。” “原来如此,”费映珙纯属打探消息,转开话题问,“可有大哥的消息?” 费如兰说道:“父亲现为湖州府同知。” 费映珙笑道:“升官倒是快。” 一家人饮茶闲聊,直至傍晚,赵瀚终于回来,费如鹤和费纯也来了。 摆上饭菜,赵瀚举杯道:“我敬四叔一杯!” “好说。”费映珙畅快大笑。 费如鹤也举杯敬酒道:“我与费纯离家,本欲寻四叔,没想到却把瀚哥儿找见了,还闯出恁大一番局面。” “你要是寻见我,怕是如今还在做土匪。”费映珙感慨道。 赵瀚只是微笑,并不主动提起,他已经猜到费映珙是来干啥的。 推杯换盏好一阵,费映珙终于忍不住:“唉,我一直没想着造反,隔壁突然就冒出个扫地王。东边是你,西边是扫地王,我夹在中间难受得很。” 赵瀚笑着说:“只要不打仗,没谁会盯着四叔的地盘。” 费映珙的地盘,位于连绵群山之中,又偏又穷确实没啥意思。 但在军事上却非常重要,一旦占据天河镇,赵瀚就能轻松防备西边之敌。若非费映珙盘踞在那里,赵瀚早就出兵拿下了,因为那本就是庐陵县的辖地。 那个扫地王也很有意思,赵瀚若是向北扩张,扫地王的地盘就彻底被赵瀚保护起来。官兵只有消灭了赵瀚,才能去征讨扫地王,又或者是湖广派兵来打扫地王。 见赵瀚始终不敞开了说,费映珙只好自己提出:“我来你这里做事怎样?” “好啊,欢迎之至。”赵瀚笑道。 “有什么要求?”费映珙问道。 赵瀚明确说道:“第一,必须分田,包括四叔在内,每人最多保留二十亩。当然,四叔那边山地多,可酌情多留几亩。第二,四叔若想从军,必须解散自己的部队,打散了编入大同子弟兵。第三,四叔只能做哨官,暂领九十多人,而且不得驻扎于天河镇。” 费映珙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愤懑。 他是带着地盘和部队,前来投靠赵瀚的,赵瀚却要将他吞并消化。 这也就罢了,给个高级军职也可,谁知竟然只让他做哨官,麾下士卒连一百个都不到。 赵瀚解释说:“在我手下做事,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从中低层做起;二是自己开创局面。比如古剑山,一来就是水军统领,因为我手下没有水军,全靠他自己组建训练。还有田有年,一来就是兵器所主事,兵器所也得他来建成。便是李邦华,也是先出面组建粮行,做出了政绩才高升的。” “行,我做哨官。”费映珙无奈答应,他相信以自己的才干,再加上费家的关系,打几仗就能升上去。 赵瀚大笑道:“欢迎四叔入伙,来,大家满饮此杯!” 众人举杯痛饮。 赵瀚又对费如惠说:“姐姐若愿做事,可加入宣教团,在我这里女人也能做官。” “那敢情好。”费如惠高兴道。 又扯了一通,费如兰突然说:“如鹤年纪也不小了,我物色了一年,算是找到个合适的人家。” “哪里人?”赵瀚问道。 费如兰说道:“安福县举人袁允龙的侄女。” 赵瀚没有表态,只继续问:“袁家什么情况?” 费如兰显然做足了功课:“安福袁氏,是宜春袁氏的分支,始祖为汉司徒袁安(袁绍的爷爷的爷爷)。安福袁氏虽出自大族,但这一支早已衰落,大明开国以来,都还没出过进士。举人袁允龙一家,总共三百多亩地,但族人也多得很,每人留二十亩都不够。” 这种属于小地主,除了被强行分家之外,其实没有任何损失。 赵瀚准许地主家里,每人保留二十亩地。但袁家的田产分下来,根本分不够二十亩,每人只分了十八亩地。 费如兰又说:“这位袁举人,已经会试落榜五次,他对考进士心灰意冷,家里又没钱给他买官。因此,袁举人做事非常积极,已在安福县升为镇长,他还写了篇赞美分田的文章。” “此人可以重点栽培啊。”赵瀚决定将袁允龙树立为士绅楷模。 费如兰说道:“袁举人的侄女,我也托人打听过了。今年十五岁,端庄秀丽,通情达理,还能诗善画。” 赵瀚立即同意:“此为良配!” 费如鹤坐在旁边傻笑,他对女人不咋挑剔,只要长得不丑就行,这厮一门心思要干大事。 翌日,赵瀚派遣宣教团和基层官员,陪同费映珙回去接收天河镇。 若是加上两岸大山,那里的面积非常大,但耕地却少得可怜。 费映珙的女婿杨丰粟,若能积极配合分田工作,而且事情还办得好,赵瀚可以任命其为天河镇镇长。如此,庐陵县就有了九个镇,而天河镇属于最穷的那一个,90%的耕地属于贫瘠山地,今后怕得以红薯为主食。 开会讨论之后,大家都觉得,一个县辖管九个镇太多,基层官吏的俸禄开支给不起。 于是微调庐陵县的行政区划,将其中的一个镇,肢解为四部分,各自并入相邻的镇。该镇的官吏,全部送来白鹭洲书院进修,等着分配到新扩张的地盘做事。 如此,赵瀚终于拥有庐陵县全境,同时保持庐陵县八个镇的行政区。 随即总兵府也作出调整,框架如下—— 总兵署。 秘书院,吏选司,政务司,宣教司,财务司,军务司,刑名司,廉政司,工务司,兵事院。 秘书院当然是赵瀚的秘书机构,有三大秘书头子,下面还有一些文职人员。他们只对赵瀚负责,但不能插手各司事务,跟大明内阁有本质区别。 古代已经有秘书这个词汇,赵瀚也懒得用掌书之称,直接改为秘书。 吏选司,相当于吏部,由庞春来执掌。 政务司,以前是李邦华执掌,现在提拔庐陵知县黄顺甫,担任政务司司长。 宣教司,相当于礼部,由陈茂生执掌。 财务司,相当于大明的督仓,由费纯执掌。 军务司,相当于兵部,由李邦华执掌。 刑名司,相当于刑部,提拔安福知县左孝良,担任刑名司司长。 廉政司,相当于都察院,由萧焕执掌。 工务司,相当于工部,由宋应星执掌。 兵事院,相当于五军都督府,由费如鹤执掌。 至于田有年,担任军务司下辖军备局主事。 这框架搞得挺大,好在地盘不多,官吏也不算冗杂。 但三县之地,肯定无法支撑,毕竟还有那么多镇级官吏,必须扩大地盘才养得起。 你当大明朝廷,不想统治基层吗? 官多了,俸禄开支也多啊! 赵瀚至少还得把地盘扩大一倍,财政状况才能稍微宽裕。 甚至,有人觉得镇级机构还是太多,应该把庐陵县缩减为六个镇,把吉水县缩减为五个镇。 这个建议并非搞笑,包括赵瀚本人在内,都曾认真的思考过。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农业社会养不起太过庞大的官僚阶层。之前正兵数量少,还勉强能够承担,三千正兵按月拿饷,瞬间就让赵瀚的钱袋子紧起来。 总兵府刚刚作出调整,一个老头就带着全族士子来拜见。 “老朽刘应魁,拜见总镇!” “老先生快快请起。” 刘应魁指着身后族人说:“我刘氏族人,皆愿为总镇效力。虽无举人,却有秀才五人,童生十二人,其余皆为学童。” 赵瀚笑道:“让他们都来白鹭洲书院,等春耕过后,我自有安排。” 刘应魁又说:“刘同升是老朽的侄子,他举家逃走,与我这房无关,请总镇不要介怀。” “老先生请放心,我不搞株连之事。”赵瀚说道。 刘应魁继续说:“这些刘家士子,总镇可随意使唤,便是做皂吏都可以。我已经告诫他们,总镇用人自有章法,只要认真办事,总镇必不会亏待。” 赵瀚笑道:“老先生有大智慧也……本人才疏学浅,字也写得不好,就班门弄斧写一幅字。” “多谢总镇赐字。”刘应魁大喜。 赵瀚随便写了四个字“有德之家”,写什么内容并不重要,他写“今晚吃肉”都可以。 刘同升举家带着银子逃跑,刘应魁却把全族士子送来投效,这些大族也不能一刀切啊。 主要还是前几天那件案子,赵瀚摊牌表明态度。 刘应魁愿意站队,认可赵瀚的手段。赵瀚表现越强硬,他就越是信服,认为刘家能够沾上从龙之功。 当然,深恶痛绝的也不少,昨天又有士绅举家逃跑了。 157【家国天下论】 黄顺甫调入总兵府之后,新任庐陵知县叫李珂。 此人学历并不高,只是童生出身。 但追随赵瀚很早,是李家拐的自耕农。早期协助分田,之后加入宣教团,再后来改任镇长,接着又调入县衙,继任知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拜见总镇!”李珂拱手道。 赵瀚笑着说:“请坐。” “谢总镇。”李珂挺直腰板坐下。 “你递上来的册子我看了,”赵瀚问道,“关于农民婚嫁,以前是怎解决的?” 三县分田,出现了很大纰漏。 只要年满十二岁,男女皆有田可分。可是,女子嫁出去了怎办?她名下的土地,该归娘家还是夫家所有? 按照男女平等,那自然归女子本人所有,嫁到哪里就能带到哪里。 但女方的家人怎么可能同意! 李珂回答说:“换田成婚,两家之人,既嫁女,又娶媳。” 赵瀚皱眉道:“家中只有女儿,或者只有儿子,岂不是无法成亲?” 李珂说道:“很难。” 赵瀚立即把陈茂生叫来,说明情况之后,问道:“田政出现这么大纰漏,你怎不告与我听?” 陈茂生也很惊讶,解释说:“分田之初,大家都很高兴,也没说不利于嫁娶。此后我调入总兵府,对下面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也没人上报这种情况。” 赵瀚一时间也没对策,吩咐道:“立即告之宣教团和农会,让他们多多收集农民意见,看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个很大的漏洞,养女儿的人家会吃亏,可能导致不愿女儿出嫁,因为女儿会把田给带走。 新中国的田政,是以村组为单位,将总额平分给村民。死者收回土地,新生儿立即分田。 但赵瀚没法这么干! 隋唐的均田制,已经留下前车之鉴,以古代对基层的掌控力,收回死者的土地是不可能的,那几乎等于每年都要重新分田。隋唐时期的公田,也是每年重新分配给农民,基层官员为了省事儿,干脆每年都维持原样。导致死者的田收不回,新成年的丁田也分不到,最后把唐朝财政给玩崩了。 农会只是过渡性产物,没有任何官职可言。一旦给官职必然带来腐败,而且与村镇机构效能重叠,官府拿不出那么多俸禄。可若不给官职,随着时间推移,农会干部的积极性也消退了。 因此,农会迟早是要取消的,或者说是自然消亡,村中事务最后全都归于村长。 赵瀚当时考虑的是,与其今后分田腐败丛生,不如趁着现在掌控力十足,直接把田分给农民做私产。 如此,保证每个农民有几亩地,就算多生几个孩子出来,也能把日子过下去。等到地盘扩大之后,再把多余的人口,往北方战乱之地迁徙。 这样可以获得数十年的农村安定,到时候,再一步步的往海外转移土地矛盾。 真的,一个田政能顺利实行,并保证数十年的农村安定,就已经算非常厉害的政策了。 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政权,能纯靠农业来维持田政。 新中国发展到21世纪,也是用工业来消除土地矛盾。由于人口不断增加,许多农村的新生儿,已经无法分田了。 十七世纪的工业却不行,早期工业革命,不但不能缓解土地矛盾,反而还会加速土地兼并! 北美当初那么多土地,工业革命兴起之后,竟导致大量农民无田可耕,因为资本兼并土地速度太快。只能靠不断扩张,夺取印第安人的地盘来转移矛盾。 英国同样如此,光荣革命以前,国王是反对圈地运动的,因为不利于国王征收农业税。 正是英国工业大发展,导致资本家疯狂兼并土地,国王碍眼那就干翻国王,于是圈地运动愈演愈烈——若在中国这么干,农民早就揭竿造反了。英国农民当然也造反,但人口规模太小,被贵族轻松镇压。 圈地运动,使得大量失地农民,涌进城市打工谋生。英国的工业规模也扛不住,因此只能制定严厉法律,偷一块面包都能流放澳大利亚。如此就将多余的城市人口,扔到海外自生自灭,既能减轻本土治安压力,又能增加海外殖民地人口。 至于圈地运动、流放政策,导致多少无辜平民死亡,那不是资本家需要考虑的问题。 只能说,那是一部血泪史。 赵瀚也是要发展工业的,他可以想象,资本家在赚钱之后,肯定拿出大量银子置地。因此他要提前分田,并且禁止土地买卖,就算因功奖励的土地,也得设一个上限,超过上限的私有土地无效。 逼着资本家去开拓海外! 可现在遇到的问题,简直让人啼笑皆非,居然是女子嫁人,导致土地归属权出现纠纷。 赵瀚动用全部力量,收集各种意见,发现这个问题……无解。 只能进行换田婚姻,若是哪户家中无女,儿子很难讨到老婆。想讨老婆也行,承诺不要老婆的土地即可,否则女方家庭为了保田,绝对不会允许女儿嫁出。 赵瀚召开好几次会议,最终决定很荒唐:不做任何干预。 你家里没有女儿,还想给儿子娶媳妇,就得同意女方的田产,留在娘家不带过来。 没有什么政策是完美的,只要不出大问题,那就凑合着过呗。 …… 白鹭洲书院。 四百多个官员、吏员和士子,挤在一起听赵瀚讲课,每人面前都摆着赵瀚刚写的小册子。 《家国天下论》! 赵瀚站在讲坛上,害怕后排学生听不清,干脆举着纸皮喇叭讲课。 “先秦之时,周天子统治的土地便是天下。分与诸侯的土地,便是国。分与士大夫的土地,便是家。” “而今之世,祖宗传下的土地是天下,我们打下的土地也是天下。什么是国呢?皇帝统治的土地,便是国,例如我大明国!至于家,你家,我家,大大小小无数个家!” 虽然大明皇帝,依旧有天子头衔,但官方早就在使用“大明国”这个说法。 这些概念很容易被接受。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亡国不可怕,若是大明覆灭,那叫亡国,你我再造一国便是。亡天下才可怕,不管小民还是士绅,没一个能逃得掉!” “大明之国,由千千万万个家构成。” “千千万万个家,为朝廷纳税,维持这个国家的存续。” “作为一国,作为一个朝廷,大明应当做什么?应当用小民所纳之赋税,供养文武两套班子。” “文臣和吏员,维持国家的运转。传播教化,劝农劝桑,兴修水利,修桥铺路,除暴安良。武官和士兵,维持国家的安定。对内要肃清匪贼,对外要抵御异族。” “而今是如何状况?” “文臣和吏员,多为贪官污吏。水利也不修了,大灾之年也不赈济百姓。非但不能除暴安良,反而大肆盘剥百姓。” “武官和士兵,将无胆略,兵无战心。对内不能清剿贼寇,对外更是败绩连连,致使天下生灵涂炭。” “我之所以起兵造反,就是这个大明国,已经没有一个国家朝廷该有的样子。” “……” 庞春来、李邦华、宋应星、田有年、王调鼎等人,被说得豁然开朗,特别是亡国和亡天下。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这句话出自顾炎武,如今还没有问世,足以让读书人明白道理。 也可以为赵瀚造反,提供非常有力的理论依据。 赵瀚继续说道: “大明朝廷,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吏治,教化,道德,这些都不是关键。太祖之时,吏治同样败坏,因为源自蒙元之官。可当时为何能兴盛呢?皆因朝廷财政有度。” “一国之赋税,我且分为两种,直接赋税和间接赋税。” “直接赋税,就是按人头或土地缴纳的赋税。间接赋税,例如门摊税、钞关税等等,税收得重,货物就卖得贵,反正商人不亏,可以转嫁给百姓。” “一个国家,想要财政有度,直接赋税就必须稳定。” “当今之世,直接赋税已经被破坏。首先是土地,一小撮人,占据绝大多数土地。他们可以避税,可以逃税,即便不能逃避,也可以转嫁给佃户,把直接赋税变成间接赋税。” “其次是人头税,自一条鞭法败坏之后,人头税完全是乱收的。大量百姓,托庇于士绅,隐匿人口逃脱人头税。如此导致少数百姓,承担整个国家的人头税!” “朝廷财政不稳,百姓苦不堪言,财货都被那些大族占去了。” “朝廷税收不够,那就没法养兵,当兵的吃不饱,还怎么去打鞑子?越是打不过鞑子,就越要横征暴敛来养兵。” “朝廷横征暴敛,百姓活不下去,就要起来造反。最先造反的西北流寇,都是被迫揭竿而起的。这使得朝廷,还得出兵镇压造反,用兵越多越是财政枯竭,就更无限制的横征暴敛,就激起更多的百姓揭竿造反。” “饮鸩止渴耳!” “于是乎,便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乱国者,不惟皇帝,不惟宗室,不惟贪官污吏。天下士绅大族,皆难辞其咎!” “我为何分田?因为不分田,不仅要亡国,还要亡天下,还要亡千千万万个家!你们去看,西北流寇所过之地,哪个大户能保住性命?便是宜春、永新诸县,也在杀地主造反,不信的自己去永新县看看!” “在场的士绅,你们是愿我来分田。还是愿天下皆反,把你们的身家性命全部拿走?” “家国天下,实乃一体。人人只为门户计,只顾自己一家,则国恒亡,而至亡天下。若亡天下,小家俱灭,门户不存!” “……” 庞春来、李邦华、宋应星三人,自认为对大明局势看得透彻。 可赵瀚直接赋税、间接赋税的观点,却让他们耳目一新,以前模糊的看法,从理论上被总结出来。 李邦华叹息:“家国天下,还能做此说法,直令人醍醐灌顶!” 庞春来扭头对王调鼎说:“伯和文采出众,可润色此文章,拿去九江、南昌诸城散布。” 158【兵事再起】(为盟主“烟寒无心”加更) 春耕过后,吉安城外校场。 一万三千多农兵,以镇为单位,排队上场进行操练。 只选四千人! 李邦华说挑选正兵三千,但赵瀚仔细思考之后,决定还是设置四千正兵。 费映珙跟他麾下的匪寇,此时此刻也站在旁边,看着那些农兵一队一队上场。 “这他娘的是农兵?各省巡抚标兵也不过如此!”严九瞠目结舌。 费映珙也是无比震撼,眼前这些农兵,不仅队列齐整,变阵时有条不紊,而且充满了纪律性和蓬勃朝气。 费映珙手下的匪寇,个个都有武艺在身。如果与农兵一对一,肯定是匪寇取得胜利。如果与农兵十对十,匪寇怕要被杀得屁滚尿流。 “这样的士卒,竟有一万三千多人?”田有年惊骇莫名。 费如鹤解释说:“眼前这几队,都是庐陵县的老兵,自然精悍得很。吉水县、安福县的新兵,操练时日尚短,表现肯定要差得多。” 田有年问道:“庐陵老兵有多少?” “六千左右。”费如鹤回答。 “几日一操?”田有年又问。 费如鹤解释说:“农忙之时不操练,农闲之时天天操练,就在各自村中练习,每村都有一个军官。” 大明官兵的操练习惯,基本是新兵征募之后,花一两个月时间,严加操练熟悉号令和军阵。此后就拉胯了,五日一操算精兵,十日一操属正常,一月一操也还行,半年一操的都有! 田有年惋惜道:“唉,如此精兵,竟有六千,可惜只能选一千出来。” “等扩军之后就好了。”费如鹤也很心疼。 这次征召全职正兵,不能只看士兵素质,还要分地域来征募:庐陵一千,吉水一千,安福一千,袁州降兵一千(全弓兵)。 安福县的农兵最后编练,加起来只训练了两三个月,跟普通乡勇没啥两样,但也必须征召一千出来。 若只征召庐陵县的精锐农兵,一是容易形成军中山头,二是严重减少庐陵县农村的壮劳力。 接下来,轮到吉水县农兵出场,果然拉胯了许多,但依旧能碾压官府的乡勇。 直至安福县农兵出操,场面可谓惨不忍睹,列队时还比较齐整,一旦变阵顿时状况频发。 李邦华叹息道:“只能矬子里面拔将军了,此次出兵以庐陵老兵为主,以吉水士卒为辅,安福兵还是拿去守城吧。” 最后选兵,以村为单位挑选,只挑部分表现最好的。 在农兵转正兵的时候,农兵军官转为正式军职,军饷按军职进行提升。若有未选中的农兵军官,依旧保留其军职,但这种军职不是正式的。 没被选上的庐陵老兵很不爽,自认为比安福渣渣兵厉害百倍,赵瀚只能让宣教官去安抚军心。 足足选了三天,四千正兵终于被选出来。 军旗略微有所改动,依旧是靛蓝色的棉布,但旗面绣了“天下大同”四个字。 费映珙和麾下匪寇,被打乱编入各部。 若再加上赵瀚的亲兵“奴儿军”,以及军法官、宣教官、水师官兵等等,正兵其实已经超过5000人。 三县之地,养五千多正兵,军费开支简直爆炸! 总是能抓大官的吴勇,因为前段立功了,此次升为“奴儿军”队长,手下管着三个十人队。 被迫作为向导,带着赵瀚奇袭袁州军营的熊耀。因为他属于弓兵这种技术兵种,而且本身也是军官,此次被提升为哨官,手下管着九个十人队。 费映珙也是弓兵哨官,这货练过射箭的,说是管着九个十人队,算上底层军官,其实是统兵一百。 统兵一百,也算百人将了,费映珙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整编正兵完毕,没选上的农兵,留两千精锐待命,其余全部回家。这些农兵也要坚持操练,一旦遇到大规模官兵围剿,赵瀚随时可能暴兵上万人! 接下来半个月,全部正兵和两千农兵在校场操练,主要练习与弓兵的配合。 四月底,誓师出征。 先遣水师假扮商船,运送赵瀚的亲兵前往新淦县。 前些日子举族投效的刘氏,有个秀才叫刘同予,现在任职军中文书。刘同予穿戴华贵假装富商,张铁牛、刘柱等人扮做家奴,竟只花了五钱银子,就买通守城门卒进去。 “杀!” 张铁牛从箱子里拿出斧头,刘柱拿出钢刀,在城门口一阵乱砍。 就连秀才刘同予,都拔出文士剑厮杀。 一共十多人而已,竟然就此占据城门,“商船”上埋伏的奴儿军立即赶来增援。 由于赵瀚闹得太大,周边诸县的知县,都似模似样的募兵守城。 全是样子货! 否则的话,西边那个扫地王,就不会只用两个半月,迅速攻占三座县城。 这新淦县的官兵同样如此,刚开始还比较认真。可左等右等,等了赵瀚一年都不来,于是就慢慢放松警惕。只要给了银子,他们连进城货物都懒得检查,导致张铁牛等人携带兵器入城。 濒临赣江的西门,被几百奴儿军占据之后,剩下的守城官兵,竟然选择弃城而逃。 知县也在逃跑,还不忘带上银子,这货倒是跑得快,从此消失无踪。 赵瀚带着大军坐船而来,没有在新淦县停顿,而是继续北上前往樟树镇。 当然,不免唏嘘一番,因为新淦县有历史人物啊,岳飞、韩世忠都曾在此练兵! 从吉水县到樟树镇,中间要经过新淦、峡江两县。 新淦县城在赣江边上,必须占领下来。峡江县城不在江边,赵瀚连管都懒得管,直接无视此县的官兵。 留下五百农兵,驻守新淦县城,主要维持治安,暂时不下乡分田。 眼见大批船只运载士卒而来,樟树镇的商贾纷纷逃窜,赵瀚立即带人下船,在樟树镇对岸安营扎寨。 卸下士兵和部分粮草,水师统领古剑山,又率船队返回吉安,把后续的粮草给运过来。没办法,船只太少了,得分几趟运输。 此次作战计划如下,分为三个步骤: 第一,拿下新淦县城,以五百农兵驻守,保证水道畅通。 第二,占领樟树镇,赵瀚亲率两千五百士兵坐镇,以应对北边可能出现的大量官兵。 第三,费如鹤率领剩余部队,坐船沿袁河西进,拿下新喻、分宜两县。 …… 临江府城)。 临江知府叫何天衢,正经的进士出身,他最近心情很烦躁。 一是南边有庐陵巨寇赵言,何天衢必须募兵防御,等着巡抚大军一起南下征讨。 二是何天衢的老家在庐州,而且是府城之外的小镇。前几天传来消息,庐州被张献忠反复肆虐,他的族人也不知有没有逃出。就算族人能逃出,他家的钱粮也肯定被抢光! 简直倒霉透顶,何天衢欲哭无泪啊。 “府尊,府尊,不好了,樟树镇被赵贼占了!” “什么?” 何天衢顿时如遭雷劈,樟树镇距离临江府城,也就十里路而已。 师爷见知府有些懵逼,连忙建言道:“府尊,请速速下令。第一,让士卒立即守城警戒,多多搜集滚木、落石、菜油、金汁等物;第二,立即派人前往南昌,向三司和巡抚报告贼情;第三,立即派探子南下,打探那赵贼的虚实动向。” “对对对,就依师爷所言。”何天衢稍微回过神来。 很快,何天衢再次收到敌情,赵贼在樟树镇修建营寨,暂时没有北上攻打府城的意思。 这让何天衢稍微松了口气,召集府衙和县衙官员继续开会。 商议来,商议去,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快快聚兵守城,然后等着巡抚带兵过来增援。 清江县的士绅很有意思,知道赵瀚来了也不跑,反正赵贼不会抢劫钱粮。他们一边留在家中,一边出钱出人,帮着知府、知县募集乡勇。 官兵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 官兵打输了,等着被分田而已,到时候再跑也不迟。 数日之后,何天衢就募集乡勇上千,加上他之前招募的士卒,兵力已经增长到1800多人。 …… 南昌。 王思任本来在鄱阳湖训练水师,被巡抚李懋芳紧急召见。 “抚帅,可是南边的赵贼有异动?”王思任问道。 李懋芳解释说:“临江知府送来急报,赵贼屯兵樟树镇,意图攻打临江城。” 王思任摊开地图,很快摇头说:“赵贼的目标,恐怕并非临江府,而是西边的新喻、分宜两县,赵贼看上了那里的铁矿和冶铁厂。否则的话,就不会屯兵樟树镇,而是火速奇袭临江府城。” “咱们要不要出兵?”李懋芳问道。 王思任叹息道:“反贼都打到临江府城百里外了,官兵哪还能坐视不管?樟树镇必须夺回来!” 大明全国有三十三个课税重镇,临江府城外加樟树镇,合起来占其中一个。 樟树镇若被反贼一直霸占,哪天抽冷子把临江府也打下来,庐陵赵贼岂不是要上天? “唉,过年期间就不该北上。”李懋芳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带着大量水军,率领五千步卒,眼巴巴跑去救凤阳。结果稀里糊涂一战,苦心训练的步战精锐,被张献忠打得只剩一千多人。 虽然已经重新募兵,又有了五千步卒,但这种新兵有毛用啊! 王思任仔细思索道:“先出征前往临江府,待探知更多贼军虚实,再决定怎么打仗。我们有水师,可进可退,莫要轻易与反贼步战。” “只能如此了。”李懋芳说道。 (回复一下,有书友说圈地运动、农业革命之类的。英国的农业革命,在运用大机器生产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把农民赶走,地主圈地,再雇佣农民耕种,就是明代晚期的大地主和佃户制度。第二,精耕细作,经过上百年的农业革命,英国亩产终于达到明代南方的亩产水平。讨论起来有意思吗?请不要忽略英国和大明的人口差别,大明像英国那样玩,农民起义早就炸了。) 159【庐陵赵天王】 新喻县城。 知县陈燕翼站在城楼上,看着外面那些反贼,心里把首辅温体仁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他是去年的新科进士,虽然排名三甲垫底,但馆选考中庶吉士,散馆之后立即做了工科给事中。 陈燕翼年纪轻轻,一腔热血未冷,而且身为给事中,自然想着弹劾权贵搏名声。一不小心,弹劾到温体仁的党羽,然后就被外放为地方官。 恰好,前任新喻知县花钱升迁成功,陈燕翼就被扔来做新喻知县。 天可怜见,陈燕翼到任不足五日,刚把县衙官吏认全,屁股都还没坐热,反贼已经攻到城下。 陈燕翼还没来得及聘请师爷,只能问主簿:“守城官兵就这几十个?” 主簿回答:“前任知县,募集了五百多乡勇守城。” “那些乡勇呢?”陈燕翼质问。 主簿说道:“知县离任,乡勇也走了,只因县衙无钱发饷。” “钱呢?”陈燕翼问道。 “县尊何必明知故问。”主簿没好气道。 县衙库房都能跑耗子了,钱已被前任知县卷走。勉强还剩了些,也被主簿、典史等人瓜分,追查起来可以推到前任知县头上。 元宵过后,赵贼才从此地路过,还敲诈了一笔粮草。 大家都觉得,赵贼既然选择撤兵,短期内就不会再攻城,毕竟走水路的话,中间还隔着三个县。谁又能想到,赵贼只是回去春耕,春耕结束突然又派兵杀来。 费如鹤也很郁闷,他本来想诈城的,但赵瀚在樟树镇闹出的动静太大,自己带兵来到此地,新喻县已经城门紧闭。 新喻县城,位于袁河、孔目江交汇处,费如鹤只能在北边和西边登陆,县城东边和南边都是江水。 他一边让人负土填护城河,一边让人打造攻城器械。 数日之后,眼见护城河被填出几条道,主簿和典史找到陈燕翼:“县尊,降了吧。” “吾身为县令,自有守土之责,安能降于反贼?”陈燕翼怒斥道,“尔等不可再提这种背君弃主之言!” 主簿说道:“县尊有所不知,这赵贼言而有信,不同于寻常贼寇,他是不会乱杀人的。” 陈燕翼冷笑:“反贼还有信用可言?” 典史说道:“庐陵赵贼,说话算话,方圆数县谁人不知?” “锵!” 陈燕翼拔剑出鞘:“谁再言降,吾定斩之!” 主簿和典史,冷笑着退开,一群衙役围上来。 陈燕翼瞬间绝望,他上任才几天,在新喻县属于孤家寡人。 反贼围城之后,陈燕翼游说士绅大户,希望他们捐钱捐粮,募集城中青壮来守城。可那些大户都装聋作哑,似乎不怕反贼破城,到现在他手里都无钱、无兵、无粮! 正常情况下,陈燕翼这种新上任的知县,必须等到征收夏粮之后才有钱粮办事。 赵瀚的信誉起作用了,从官吏到大户,都不愿意抵抗。 抵抗了不一定守得住,还会因此被反贼清算。 直接投降的话,反贼不会烧杀抢掠,他们没有任何损失可言。 “你们还想造反不成?”陈燕翼持剑退后,怒斥那些围过来的衙役。 典史劝道:“县尊,降了吧。” “休想!” 陈燕翼怒道。 典史立即挥手,衙役们开始包抄,将陈燕翼团团围住。 陈燕翼彻底绝望,只能说道:“我死之后,放我那长随回福建,好歹给家里带回音讯。” “何苦啊。”主簿叹息。 陈燕翼突然朝着北方跪下:“陛下,臣有负皇恩,只能以死殉国。” 磕头几下,陈燕翼又朝东南边跪下:“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不能报答二老养育之恩!” 又磕了几个头,陈燕翼起身说:“不忠不孝之人,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遂提剑横颈,自刎于当场。 主簿与典史对视一眼,皆唏嘘不已。然后,抬着陈燕翼的尸体,下令开城迎接反贼。 费如鹤还准备强攻呢,突然就城门大开,一众官吏抬着知县的尸体出来。 “少爷,少爷!” 突然,一个家奴跑过来,扑在陈燕翼身上嚎啕大哭。 这也是个忠仆,放他走也不离开,反而跑来保护主人的尸体。 费如鹤在了解事情经过之后,叹息说:“唉,忠臣义仆,这世道可少见得很。把这知县烧成骨灰,让仆人带回福建安葬吧。”费如鹤又对那家奴说,“知县的物品,你也可取走。我再写封信,你到樟树镇之后,若被我军扣押,可出示信件放行。”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家奴连连磕头,他不懂什么忠君报国,只知道效忠自己的主家。 在新喻县耽搁两日,费如鹤留下五百安福兵守城,便带着其余部队直奔分宜县而去。 扫地王也在打分宜县! 分宜县更有意思,知县在过年期间,被赵瀚给一刀砍了,如今县衙连个主官都没有。 但是,全城的官吏和大户,自发出钱出人守城,因为攻城的是扫地王。就连城中百姓,也踊跃参军,实在是扫地王的名声不好,袁州府城被这货纵兵劫掠数日。 “再去叫城,”扫地王怒道,“就说再不投降,等我进城之后,就把城里的有钱人通通杀光!” 一个农民军冲到城下,刚开口说两句,突然就一箭射来,落在其脚下两尺远。 赵瀚虽然带走了袁州精锐,却难免逃掉一些,如今有十多个弓兵在守城。 扫地王感觉烦躁不已,他占据三县之地,但袁州府城(宜春县城)、萍乡县城、永新县城,都是靠偷城而轻松占据。他这个大反贼,还是第一次正经攻城,围攻半个月完全啃不动。 “大王,有官兵来了!” “什么?快把人撤回来,撤回营寨坚守!” 扫地王读过两年蒙学,待费如鹤的大军逼近,他顿时就笑起来:“看到那杆旗没有?天下大同。那是庐陵赵哥哥的兵,不要怕,自己人。” 这货亲自乘船去见,在江上隔得老远大喊:“我是萍乡扫地王,庐陵赵哥哥可来了?” 费如鹤得到消息,也出舱站在船头喊:“我是赵尧年。” “原来是赵二哥哥当面,”扫地王奉承道,“赵二哥哥的威名,我在萍乡早就听说了,不如我俩结拜怎样?” 在扫地王想来,赵瀚是赵大哥哥,费如鹤就是赵二哥哥。 费如鹤没好气道:“结拜之事,今后再说。我家总镇看上了分宜县,你速速退兵,让我来攻城。” 扫地王当然不乐意,说道:“分宜县是袁州府的地盘,我既然占了袁州府城,分宜县城自也该我来占。赵家哥哥若想要地盘,可去把临江府几县都占了。咱们都是造反的,要守规矩,莫自家人伤了和气。” 费如鹤冷笑:“照你这个说法,永新县是吉安府辖地,那你把永新县的地盘交出来!” “呃……”扫地王顿时语塞。 突然,城上悬筐下来一个衙役,奔至江边大喊:“赵将军,我是分宜县衙的李二,过年时候咱们见过面的。请赵将军快快入城,莫要让那萍乡贼把城夺了!” 扫地王闻言大怒:“他娘的,老子攻城,你们就守得紧。这赵二哥哥来了,还没开打你们就投降。是不是看不起我刘……扫地王!” 衙役怒怼道:“你这厮滥杀无辜,两个月前攻破袁州府,把城中大户杀得精光不说,就连普通百姓也抢,还祸害了好多良家妇女。便是豁出老命,我李二也要跟你拼到底!” “气煞我也,快开船过去!”扫地王感受到深深的侮辱。 衙役吓得扭头就跑,坐着箩筐重新回到城楼上。 费如鹤不由笑道:“哈哈,这就是民心所向,兀那扫地王,快快撤军把县城让出来。” 扫地王吼道:“这里是我先来的,做事要讲个先来后到。” “登岸。”费如鹤懒得多言。 三千五百士卒,就在城外码头登陆,然后从城下大摇大摆过去。 这已经进入城上弓兵射程,但守城官兵一箭不发,他们把费如鹤当成自己人,扫地王麾下的反贼才是真正死敌。 扫地王带了六千多兵而来,兵力将近是费如鹤的两倍。 双方在城外列阵而战,还没开打,似乎就已经分出胜负。 费如鹤这边,军容威严,队形齐整。面对两倍之敌,毫无怯懦之心,根本不把敌军放在眼里。 扫地王那边,由大小好几股反贼组成,扫地王只是名义上的首领。他独据三座县城,让手下的反贼头子很不爽,这次攻打分宜县,也是为了扩张地盘分给部众。 明明兵力是费如鹤的两倍,可还没列阵完毕,就已经军心浮动。 一来庐陵赵言名声太响,给反贼们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二来费如鹤的军队强悍,就连武器都远超对方。 别说正兵了,就连赵瀚的农兵,竹枪都换装了铁枪头,而扫地王的士兵有些还拿着锄头。 费如鹤下令之后,传令兵立即挥舞令旗。 除了五百中军缓步前进,剩下三千士卒,皆大踏步往前进逼。 狼筅兵开道,藤牌手掩护,长枪兵蓄势待发。 只推进到一半,双方距离还有数十步,突然就有一股反贼崩溃。却是一个反贼头领,带着麾下千余士兵,直接撒丫子开溜,连军营里的粮草辎重都不要。 “快跑啊,赵天王的兵杀来了!” 庐陵赵天王,是周边反贼给赵瀚起的匪号。 只见反贼们接连崩溃,就连扫地王的本部,都不断有士卒逃跑。 扫地王嘶声大吼:“回来,还没打呢,打过了再跑也不迟!” 还有一些反贼,向北跑出老远之后,陆续跪在地上投降。他们是分宜县本地的农民,被扫地王裹挟着过来攻城的,虽然杀死了地主,可普通反贼却不能分地,必须是老营(反贼老兵)才能分地。 “娘的,老子也跑!” 扫地王气得跺脚,带着本部飞快逃窜。 “好!” “赵将军万岁!” 分宜县城的守军,见状竟然齐声欢呼,把费如鹤当成他们的保护神。 费如鹤带兵追击一阵,也懒得再追了,等他返回城外时,分宜县城已经城门大开。 不管是官吏还是大户,都想请费如鹤留下,否则扫地王肯定要杀回来。 费如鹤带着士卒进城,嘀咕吐槽道:“你们这样搞,老子都忘记自己是反贼了。” 160【剿匪捞钱】 南昌卫,校场。 江西总兵李若琏检阅部队,突然拔剑高呼:“庐陵赵贼,窃据州府,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今奉皇命而讨之,有诸君协力襄助,定一战奏捷于京师也!开拔,出征!” 李若琏今年已六十九岁,历史上他带领锦衣卫,死守北京城门殉国时七十八岁。 若非身为军户长子,按制必须继承军职,他肯定会去考文进士,而非这扯淡的武进士。他的弟弟李若珪便是文进士,天启年间担任刑部侍郎,因不容于魏忠贤而辞职。 对了,他的弟弟李若珪,传闻抱过幼年天启帝,朱由校登基后赐号“金胳膊老李”。 袁崇焕谋反一案,李若琏便是主审官。 李若琏没有审出任何毛病,崇祯皇帝不高兴,便让其上司刘侨去审,刘侨果然查出袁崇焕谋反的证据。 李若琏因此被贬官两级,折腾几年才慢慢升回来,现在终于被崇祯丢来做江西总兵。 五月中旬,冬小麦已开始收割。 “莫要踩坏庄稼!”这是李若琏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李若琏、李若珪兄弟俩,都是知名的清官。不过嘛,做清官的资本是家境殷实,祖上不知占了多少军田。他弟弟考取进士之前,由于银子不够用,一次性就卖了上百亩地。 “载心公!” 来到码头登船,巡抚李懋芳,带着佥事王思任,主动过来拜见。 李若琏拱手回礼,他们虽然诸事倒霉,但有一件事比较顺心。那就是去年崇祯撤回太监,到现在还没把太监派回来,不用听监军太监在旁边瞎逼逼。 三人合兵,步卒上万,另外还征召了数千民夫。 这么多人,王思任的水师装不下,只能用船载着粮草前进,士兵们则在岸边随船而行。 本来正在收麦子的农民,看到官兵到来,都吓得躲到老远,然后用怨恨的眼神看着这些人。 三人加起来练兵上万,年初还折了三千多,连忙紧急征召补足差额。这得耗费多少银子?江西三司不但要供应军饷,还要给朝廷递解赋税,只能加紧盘剥老百姓,苛捐杂税加派了十几种。 一路行军南下,由于要赶时间,这些官兵倒没工夫劫掠百姓。 十日之后,即抵达临江府城。 (前文有误,临江府城不在丰城市,而在后世的樟树市临江镇,夹在袁河与赣江之间。赵瀚必须先攻临江府城,才能占据樟树镇。但错了那么多章节,无法修改主要情节,只能假定樟树镇在临江府城以南十里地。真实情况,刚好相反,大家不要较真。) “见过李抚帅,见过李总镇,见过王佥事。” 知府何天衢,带着府县两级官员,出城来迎接官军到来。为了保住性命,也顾不上文武之别,他对总兵李若琏也尊敬有加。 李懋芳问道:“赵贼动向如何?” 何天衢回答说:“赵贼在十里外的河对岸扎营,阻塞任何过往船只,暂时无法探知消息。” “抚帅,先扎营,再派探子。”王思任说道。 李懋芳点头说:“好,先扎营。” 何天衢说道:“几位远道而来,在下设了宴席,为诸君接风洗尘。” 王思任皱眉说:“先扎营要紧。” 于是乎,王思任负责扎营,李懋芳、李若琏被请进城里吃喝。 这种吃喝也是有必要的,互相之间拉近关系,否则接下来打仗很难合作。 双方就此隔河十里扎营,加上民夫、水兵和本地乡勇,官兵共有一万八千多人。 赵瀚这边,水师加上辎重队,人数只有不到四千。 翌日。 王思任亲率水师南下,大小战船四十多艘。 而赵瀚的水师,大小船只仅三十多艘。其中十余艘,还跟随费如鹤去了西边,面对官兵水师只能暂避锋芒。 王思任抵达河口之前,就勒令水师停下。他不敢再前进,害怕中了埋伏。若是反贼的水军,从赣江和袁河两面杀出,他的水师就要遭到包围。 站在船头,王思任亲自观察敌情,可敌营连绵二三里,到处插满了旗帜,根本就搞不清里面有多少人。 赵瀚不敢派水兵去打探敌情,于是派出仅有的哨骑,隔河遥望官兵的营寨。 很可怜,赵瀚造反这么久,麾下只有六匹马。 反观那些西北流寇,今年设伏弄死曹文诏时,直接出动了上万骑兵(史书记载贼骑数万)。 赵瀚的六匹马很宝贵,平时细心照料着,有一匹母马怀孕,留在府城没带出来。 五个哨骑奔至江边,隔河遥望官兵营寨,同样看不清什么情况。 两边都抓瞎,但官兵占据主动,因为王思任的水军更厉害。 可是,赵瀚占据了有利地形,王思任的水军不敢越过河口,暂时也只能静待时机。 双方就这么开始对峙,互相派出小股精锐,试探对方的虚实强弱。 两日之后,费如鹤带兵回来增援,在分宜县、新喻县各留五百安福兵守城。 赵瀚的步兵一下子超过5000,其中1500人虽是庐陵农兵,但战斗力绝对比官兵更强大。 就这样对峙半个月,夏收进入最忙碌的时节。 宣教团、农会和基层官员,由于无法保证安全,干脆在新占的新淦县分田。隔壁的峡江县佃户趁机起义,不但把县城给夺了,还跑来请求宣教团主持分田工作。 新淦、峡江二县多山,只有挨着赣江的土地比较肥沃,大部分地方都属于穷乡僻壤。 赵瀚也不着急,干脆把这两县拿下,趁着夏收进行分田。 至于拥有铁矿的新喻、分宜二县,暂时只占县城,因为分田人员过不去,北上的时候容易被官兵水师攻击。 …… 对峙一月,夏收结束。 李懋芳以军粮不足为由,勒令临江知府何天衢,立即下乡征粮。 征个屁粮,临江府只有清江、新淦、峡江三县,赵瀚此时占据了两个半,何天衢的实控地盘只剩半个县。 临江府就不是什么产粮大户,纯粹靠商税升格为府的,放在其他地方只能算一个州! 李懋芳又让北边的丰城县送粮来,若是没有粮食,那就直接给银子。 剿匪要剿,捞钱也要捞。 历史上,李懋芳此时应该在山东做巡抚。内有白莲教徒,外有鞑子窥伺,如此情况之下,这货都敢借剿匪捞钱,等他把山东白莲教匪肃清,手里已经捞了好几万两银子。 临江知府、丰城知县,被李懋芳搞得头大无比。 可是反贼压境,只能盘剥士绅、商贾和农民,乖乖把钱粮给李懋芳送来。 清江县北部,两千官兵分为数股,亲自下乡跑去征粮。 “开门,开门!” 一个大户被敲开宅门,带队军官呵斥道:“抚帅剿匪,事关重大,立即上交二百石粮食、一百两银子做军费!” 该户的乡绅辩解道:“为了剿匪,今年已经摊派两次,怎又要摊这么多?” “这家暗通匪寇,快进屋搜查反贼!”军官大喝。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老朽这就去筹措粮草。”乡绅吓得连忙求饶。 不仅要给钱给银子,还得自己组织人手,把钱粮送到临江府城外的军营。 对待士绅,官兵还算客气,对待百姓那就毫无底线了。 晚间住进农民家里,看到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直接闯入闺房为所欲为。几天时间,就有十多个良家妇女自杀,把四邻八乡搞得怨声载道。 总兵李若琏、佥事王思任,结伴前去见李懋芳。 “李巡抚,你是来剿匪的,还是来扰民害民的?”李若琏怒斥道。 一个武将,怒斥文官太过残暴…… 李懋芳笑着解释:“贼寇还不知何时才能剿灭,官兵的军粮不够,必须早早筹措。” 王思任大怒道:“军粮哪里不够?足以再吃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不够啊,至少要筹措半年的粮饷,”李懋芳笑着说,“二位莫急,来人啦,把箱子抬出来!” 两个木箱抬出,各装有千两白银。 “无耻之尤!” 王思任痛骂一声,直接转身离去。 李若琏气得双手颤抖,很想一刀把这巡抚给砍了。 两人都不收银子,待他们离开之后,李懋芳冷笑自语:“装什么清廉,你们练兵粮饷哪来的,还不是从民间捞来的?不经自己的手就清廉了?” 李懋芳开始给文武官员送钱,从临江知府到清江知县,再到李若琏、王思任手下的武将,全都被他的银子给喂饱了。 于是乎,众人都一心拥戴李懋芳,并且把主要精力用于捞钱。 反正对峙了一个月,反贼若敢进攻,早就已经攻来了。既然反贼不敢过来,自己这边也不敢过去,那为何不趁机多捞点银子? 倒是李若琏、王思任两位清官,被所有官员孤立,好像他们才不正常一样。 王思任暗中找到李若琏:“总镇,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军心、民心尽失!” 李若琏问道:“你跟他共同剿匪一年,以前就没这种事?” “唉,之前他也捞,”王思任叹息道,“在都昌县剿匪时,他就纵兵四处劫掠,我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可现在,反贼大军就在十里外的对岸,他这么搞是会出大事的!” “你打算怎么做?”李若琏问道。 王思任说道:“庐陵赵贼奸诈,对峙一个月还不动兵,必在赣江和袁河设有埋伏。我军水师若敢越过河口,肯定要遭到两面夹击,多半会用大量小船进行火攻。水师动不得,地形对我军不利。我本意是想派遣精兵,走陆路南下,偷袭反贼占据的新淦县城。可好几次派出哨探,江边和山口都有反贼的哨卡,根本就无法绕道偷袭。” “偷袭不成,还能怎么打?”李若琏并无战场经验。 王思任说道:“渡河,与反贼堂堂正正打一场。咱们有万余大军,我还练出了五百人的弓兵,或许有打胜仗的可能。总不能在此耗下去,我的部将已经败坏军纪,这两日竟带兵跑去劫掠百姓。” 李若琏的部将更是如此,本就是临时征召的指挥使、千户、百户。这些家伙没打过什么仗,盘剥军户倒是有一手,现在完全被李懋芳给带得暴露本性。 “可否夜袭敌营?”李若琏问道。 王思任摇头说:“没用的,敌军哨卡太多。上次我带兵夜袭,距离敌营还有三里地,贼寇的哨兵就吹响了唢呐。” “那就打!”李若琏握紧双拳。 事实上,赵瀚的军粮已经快撑不住了,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月,继续拖下去就只能重新运粮。 可巡抚李懋芳,却给出神助攻,军纪败坏到李若琏、王思任不能容忍的地步,逼着两人提前进行正面决战。 这破地方很扯淡,要么是山,要么是水,双方兵力都捉襟见肘,只要多派哨探防备偷袭,再牛逼的统帅也玩不出花活。 只能正面硬刚! 而且就算硬刚,也必须是官兵主动渡江。 因为赵瀚的水师不强,不敢渡江与官兵决战,害怕被官兵水师在江上击败。只能依据两河交汇的地形,多准备战船和火船,包围胆敢越过河口的官军水师。 李若琏、王思任找到李懋芳,提出渡江决战的计划,顿时就跟李懋芳吵起来。 李懋芳的银子还没捞够呢…… 161【谁是反贼?】(为盟主“这个是妖怪”加更) 黑夜。 黄幺率领五百士卒,足足绕了半个月,终于绕到白罗洲的西北方。 一路没有什么大山,都是些小丘陵和平地。 之所以绕这一大圈,是害怕被官兵发现踪迹。同样的,官兵也不敢过河到此抢掠,害怕被反贼知道了设伏攻击。 临江府城对岸的大片乡村,竟然出奇的和平起来。 摸黑来到江边,五百士兵皆脱下衣服,游去对岸的江心洲。藤牌手和狼筅兵都很轻松,因为木盾和狼筅都有浮力,一百米的距离轻轻松松。 上岸之后,徒步走到江心洲的另一边,此处河道却有两百米,依旧难不倒熟悉水性的汉子。 就这样,黄幺率领五百士卒,神不知鬼不觉的过河去了。 此乃整个战场附近,赣江河道最窄的地方。 王思任本来早有防备,派了三百官兵看守。但最近流行抢劫,军官直接带着士兵,跑去各村劫掠去了,仅留十几个人在河边放哨。 十几个官兵,能看住七八里长的河道? 离开江边数里地,黄幺寻了一块已经收割的麦田,传令说:“留几人放哨,其余全部睡觉!” 在麦田里酣睡一个时辰,天光大亮,黄幺立即带人进村。 他带的粮食不够,只能向地主家借粮。 “砰砰砰!” 敲开大门,一个老者走出,苦求道:“各位军爷,你们这些日子,已经来了好几回,老朽家里真的没粮了。” “老丈,”随军宣教官抱拳道,“我们乃是大同军,并非横征暴敛的官兵。大同军借粮是要归还的,我们可以立下字据。至于欺负你们的官兵,等我们吃饱了,便去收拾那些狗崽子!” “反……你们是义军?”老者吓得浑身发抖。 宣教官问道:“可有纸笔?我们借粮不多,留下字据今后一定归还。” 在“敌占区”向地主借粮,赵瀚一向是不认账的,但这个时候却可以表现得更仁义些。 老者害怕被反贼杀全家,只得又去开仓给粮。 反贼还真的不多要,一人仅取半斗,并坚持立字据,扔下字据带上粮食就走。 从头到尾,五百士卒军容严整,没有踏进过地主家的宅子半步。 目送这些反贼离开,老者哀叹道:“这叫什么世道?过不下去了!” 又行半日,中午正在生火做饭,哨兵突然报告说有官兵出现。 黄幺登上小山丘一看,果然见到两三百官军,人人手里皆有斩获。有的士兵,甚至推着小车,载满了从乡下劫来的财货。 官兵那边的军纪,已经控制不住了。 你能去抢,为啥我就不能? 于是大小将领们,轮番出去征粮,有些倒霉地主,被反复征了好几次。 这是江西本地招募的士兵,相对来说还比较文明,若换成外省的客兵就更惨。在那种情况之下,官兵不仅抢劫钱粮,而且还会杀人屠村,砍下良民脑袋说是斩杀反贼。 一旦此次官兵战败,李懋芳必定暗示部将杀人,砍些脑袋回去可以抵消败绩。 “吹号!” “嘟嘟哒,嘟嘟哒嘟哒嘟哒哒哒,嘟嘟嘟嘟嘟嘟呜~~~~~~” “嘟嘟哒,嘟嘟哒嘟哒嘟哒哒哒,嘟嘟嘟嘟嘟嘟呜~~~~~~” “杀!” 待官兵从山丘下路过,五百士卒蜂拥而出,两三百抢粮官兵,吓得惊慌逃窜,完全搞不清什么状况。 黄幺一人跑得最快,连续捅死好几个,直将这些官兵追入村中。 刚被劫掠过的村民,纷纷关闭门窗,透过缝隙观察情况。见官兵被黄幺带人追杀,他们虽然不敢出声,却一个个都为黄幺暗中叫好。 两百多官兵,黄幺带人杀死近半,便不再继续追赶。 而是回到刚才的设伏点,将官兵抢来的粮食,送到村里让农民来自取。 五百士卒,五个宣教官。 这些宣教官沿村大喊:“老表们不要害怕,我们是赵先生的大同兵。大同兵不害百姓,是给老百姓做主的。官兵抢来的粮食,就堆在村里的打谷场,谁家被抢粮了就去拿。” 初到贵宝地,还没得到农民信任,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等黄幺带着士卒走远,村民们终于敢出来,跑去打谷场拿回粮食。有人拿得多,有人拿得少,自然又是一番争执。 有个少年没去抢粮,而是朝黄幺的部队追去,中途还捡起官兵扔掉的一杆长枪。 追了一路,黄幺停下来休息,把这少年叫来:“你跟着我们作甚?” 少年吞吞吐吐道:“我……我想跟你们打仗。” “你家里人呢?”黄幺问道。 少年回答说:“爹死了五年,娘死了三年,两个姐姐都嫁了。我跟着大伯家过日子,婶婶不待见我,干活再多她都骂我。” “也是可怜,”黄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胡定贵,我爹起的名字,我爹还念过几年书呢。我也识字,是爹教的,我会背《三字经》。” 黄幺笑道:“那好,你今后就跟着我打仗。” 在敌后游弋好几天,黄幺的兵力增加到536人。有一户甚至举家投靠,老人全死了,家贫不能娶妻,一家三兄弟都跑来加入大同军。 另外还有战绩,前后杀死官兵400多人,杀得官兵不敢来这一带抢劫。 更为可贵的是,附近村民都已经知晓,大同军是帮老百姓打仗的军队,跟那些凶残的官兵不一样。就连许多地主,都半主动把粮借出,因为官兵来了抢得更多。 “混账!” 李懋芳勃然大怒,亲率两千巡抚标兵,朝着黄幺的部队直扑而去。 此时此刻,黄幺正在龙光书院附近,“龙光射牛斗之墟”那个龙光,书院匾额乃长腿皇帝赵构所书,朱熹曾经在此讲学一个多月。 “将军,将军!” 一个农民飞快跑来,气喘吁吁道:“将军你快进山,好多官兵来了!” “多谢老表!” 黄幺立即起身:“别吃饭了,收拾东西进山。” 李懋芳一路追至此地,只能扑个空,黄幺已经进了两里外的狮子山。 李懋芳追得也累了,把士兵安排在外边,自己跑去龙光书院休息。 可惜,龙光书院大门紧闭,根本不理他这个巡抚。 江西四大书院有五个,龙光书院便是那第五大书院。这里已经不是清江县地界,而是丰城县的边缘地带,李懋芳敢纵兵劫掠百姓,却不敢带兵强闯书院。 吃了闭门羹,李懋芳越想越气,望着狮子山毫无办法。 两日之后,官兵大营。 李懋芳、李若琏、王思任三人还在争吵,前者坚决不肯渡江决战,他认为官兵的训练度还不够。 一万八千官兵当中,有三千多人是新募之兵,训练时间只有两三个月。李若琏的五千士卒,更是各地卫所带来的,全他娘是放下锄头的孱弱军户。另有2000人左右,是临江巡抚征募的乡勇。还有2000多人,是王思任的水兵,不可能上岸打仗。另外还有3000民夫。 真正能打仗的官兵,仅有不到2000人而已! 这还打个毛啊? 李懋芳虽然贪婪,却也不是傻子。他原本的打算,就不是跟反贼打仗,而是凭借王思任的水军,压得反贼无法进行决战。 等反贼粮草没了,自然会选择撤兵。 而李懋芳自己,非但一兵无损,反而能趁机捞银子。这些银子,一部分用于练兵,练出真正的精兵。一部分用于贿赂上官,要么将他调任,要么允许他继续练兵剿贼。 横竖左右,都对李懋芳有利。 也就王思任傻得很,闹着跟反贼决战,抢着去送死吗? 竖子不足与谋! 这句话,是李懋芳和王思任对彼此的态度,他们都觉得对方是一个智障。 “抚帅,丰城县没了!” “什么?” 李懋芳惊得跳起来,忙问道:“丰城知县,不是招募了一千乡勇守城吗?” 探子回答说:“那些乡勇,下乡征粮去了。回城的时候,被反贼杀个正着,一路追进县城就没了。” 李懋芳、李若琏和王思任,三人面面相觑。 丰城县就在他们身后,而且就在赣江边上。反贼要是在丰城县裹挟百姓,直接就将他们的后路断了。 李若琏冷笑道:“你干的好事!” 李懋芳无言以对,因为征粮命令,确实是他下达的。 可他娘的谁能想到,丰城知县那么牛逼,竟然让乡勇下乡征粮,被几百贼寇趁虚而入夺取县城。 那根本就不是去征粮的,而是丰城知县自己想捞银子,借着剿贼的名义派兵抢劫! 王思任叹息道:“现在只有三个办法,一是立即渡江决战,二是立即撤兵回南昌,三是夺回丰城县,并将大营驻扎在那里。” “撤兵是不可能的,放着眼前的贼寇不剿,你我全都要丢乌纱帽。”李若琏摇头说。 李懋芳问道:“就不能派兵夺回县城,然后留人驻守吗?” 王思任说道:“有几百贼寇,一直藏在咱们身后。这些反贼惯会蛊惑人心,若是任其发展下去,怕是下个月能有两三千人。背后有两三千敌人藏着,你敢打这样的仗?” 李懋芳思索道:“不能从临江府撤走,只撤到丰城县都不行。临江府是课税重镇,一旦丢失,朝廷震怒,咱们丢官都是轻的!” “那就打吧。”李若琏叹息道。 王思任叹息:“这个赵贼,何其奸猾也。” 王思任想过赵瀚可能派兵绕后,可万万没想到,反贼在绕后之后,没有跑来夜袭官兵大营,而是帮农民赶走劫掠的官兵! 只几百个反贼而已,官兵想要清剿,却连鬼样子都摸不着。 别说农民通风报信,就连本地士绅,也暗中为反贼提供粮食,只因官兵实在抢得太狠。 王思任有一种错觉,自己才是反贼…… 162【白罗洲水战】 “轰隆隆!” 电闪雷鸣,雨幕笼罩四野,天地间都变得昏暗起来。 作战双方的一切活动,都因这场大雨而暂停。 包括黄幺带去敌后的士卒,也纷纷住进老乡家里,瓢泼大雨没人扛得住。 “终于下雨了。” 赵瀚立于帅帐,看着雨水落在地面,喃喃自语:“这位李巡抚,我在等下雨,你又在等什么?” 在江西打仗,但凡双方兵力具备规模,真正决定胜负的都是水战。 朱元璋跟陈友谅的决战如此,王阳明平定宁王叛乱也是如此。 哪边的水师能够获胜,就能占据粮道和进兵路线。如果水师没有覆灭,只要还能守城,步兵输多少仗都可以重来。 这源于江西的特殊地形,全省到处都是大山,主要城市分布于山间盆地,且被四通八达的江河湖连接。 赵瀚的水师部队,虽然战船只比官军少十多艘,但大船数量远远不及官兵。但他地形优势,抢先占了两河交汇处,同时还处于赣江上游。 原本,他想引诱官军水师通过河口,然后根据地形进行包围绞杀,让对方船大船多的优势发挥不出来。 谁知王思任不上当,始终不让水师越过河口一步,导致双方就此对峙一个多月。 那就只能等待下雨,等待赣江进入涨水期! 可明末的天气越来越怪,今年不但春旱严重,到了初夏竟也不下雨,夏粮收割完毕还是不下雨。 终于,今年的第一场大雨来了,而且连续下了两天两夜。 赵瀚心里想的竟然不是打仗,而是县镇两级官员和宣教团,有没有积极组织农会抗洪抢险。 …… 官军在下雨之前,已经成功渡江,正待第二日发动进攻,当晚就被老天爷给了个下马威。 李懋芳看着眼前的几门大炮,问道:“还能开炮吗?” 炮手回答:“能响,火药储存得好,没怎么受潮。” “好,重重有赏。”李懋芳嘉许道。 官军有火炮,而且足足九门。 其中六门火炮,是从南昌城拆下来的,属于朱元璋时期的老古董。非常原始的铜制臼炮,口径粗,炮管短,威力大,射程近。 另外三门是佛郎机炮,宁王造反时代的产物。两门由宁王聘请工匠打造。一门是王阳明的忘年交林俊,致仕在家自己铸造,并让家奴从福建运过来的。 这九门火炮都一言难尽,六门臼炮属于城防炮,又粗又重射程还近,只能等反贼自己进攻,才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三门佛朗机炮虽然轻便,而且射程还远,但威力其实很小,子炮铳也数量不足。 “官兵动了!” “让他们慢慢攻。” 一万多官兵出动,赵瀚却守在营中。 营外挖了三道壕沟,每道壕沟留下的通道,仅容三个步兵并行通过。 而营内,同样有两道壕沟。 坚守不出,就是拖时间,拖到古剑山率领水师出动。 “总镇快看!” 赵瀚立即爬上高台,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敌军抬出什么物事。直至第一道壕沟之外十余步,官兵开始组装佛朗机炮,他终于明白那玩意儿是啥。 “全军撤进战壕,藤牌手举盾护住头顶,没有盾牌的随便找东西。”赵瀚立即下令。 三门佛朗机炮,很快进入预定地点。 但那六门臼炮,却行动极为缓慢。由于下雨之后,地面泥泞坑洼,用骡马拖拽前进,没走多远就陷进泥地中。最后,只能用人力来抬,折腾好半天终于抬过来。 “开炮!” 九门大炮齐射,铁弹、铅弹、石弹齐飞。 两颗落入赵瀚的营寨,砸到泥水地面,蹦跶几下就停止。泥泞地面,吸走了炮弹的动能。 四颗落到营寨之外,屁效果都没有。 但还有三颗炮弹,准确命中寨墙,把木制寨墙轰出大洞。 趁此时机,李若琏派遣民夫,负土填平营寨外的壕沟,又让火炮继续瞄准营寨大门。 官兵用了小半天时间,终于把第一道壕沟填平。 九门大炮也射了好几轮,期间还各种哑火,火药终归是有些受潮了。 营寨正北方,寨墙被轰塌好几处。 特别是那些老古董臼炮,一旦命中目标,直接就能轰塌一片,这玩意儿本身是朱元璋用于攻城的。 “啊!” 半天之后,一发炮弹恰巧落入营内壕沟,赵瀚军中的第一个倒霉蛋出现。 那是臼炮发射的石弹,直接砸碎木盾,然后把脑袋砸没了,旁边士卒吓得浑身发软。 整整一天,官兵的战果如下:填平反贼营外两道壕沟,轰死一个反贼。 当晚,赵瀚没有带兵出去夜袭,因为官军肯定严加防备。 第二天继续。 “轰!” 一门臼炮终于炸膛,那是明初留下的玩意儿,能用两百多年已算质量过硬。 而且很有可能,是炮手操作不当导致,估计火药不小心装多了。 李懋芳连忙怒斥:“莫要填多了药子!” “嘟嘟哒哒嘟哒……” 突然唢呐声响起,不是赵瀚这边的,而是明军水师正在用唢呐示警。 戚继光《纪效新书》有载:“凡掌号笛,即是吹唢呐。” 王思任此刻在自己的坐舰上,他的任务是防备反贼水师,同时如果官军战败,他立即开船到江边接应。 古剑山率领大小战船三十余艘,顺着涨水之后的湍急水流而来。由于大型战船不足,跟官兵硬拼肯定败绩,可现在却不一样,每艘战船旁边都有十几艘小渔船。 那是只能乘坐两三人的小舢板,此刻却只坐着一人操控,船上堆满了淋满油脂的干柴。 “全军撤退!” 王思任双目圆瞪,他知道反贼要干啥。可他处于下游,即便使用火船攻击,那也是上游反贼的独享权力。 当年王阳明大败宁王水师,其中一个关键因素,就是王阳明占据上游! 就这样,战船、兵力都占绝对优势的官军水师,被古剑山率领反贼水师一路猛追。双方都随着湍急水流而下,一直追到黄幺渡河的白罗洲,那里是附近赣江河道的最窄处。 此处河道,被江心洲一分为二。 在涨水之后,西边河道宽百余米,东边河道宽两百多米。但是,能通行大型战船的地方,只有那么四五十米,其他区域很容易搁浅。 王思任坐舰附近的战船,接到军令之后,减缓速度集中朝深水区通过。 可离得太远的官军战船,却只顾着快速行驶。小型战船倒是轻松过去了,大型战船却连续搁浅四艘,瞬间把后面的友军也挡住。 “点火!” 小舢板上的反贼水兵,先是点燃火把,然后拽着绳索,将火把扔到柴火堆里。 火把触碰油脂,迅速燃烧出熊熊烈火。 水兵抽刀砍断绑住舢板的绳索,然后自己顺着绳子爬上大船。两百多条燃烧的小舢板,顺着湍急的江水,朝着官军水师冲去。 这也是赵瀚等待下雨的原因,只有下了大暴雨之后,水流速度才能达到火船进攻的要求。否则的话,官军水师只需用长竿,就能把慢悠悠前进的火船轻松推开。 在河道狭窄处,官军的大型战船,正在减速聚集到深水区通过。 这个速度差,足够让火船追上来,很快就有几条官军战船被引燃,官军的水兵迅速跳船而走。可是水速太过湍急,便是水性极好的汉子,也不容易游上岸,多半是要被江水淹死的。 官军水师彻底乱了,王思任根本压不住。 已经驶过狭窄河道的战船,根本不顾队友安危,自顾自的朝丰城县逃去。小型战船同样如此,一窝蜂的逃窜,早就忘了主帅的坐舰在哪里。 “杀!” 古剑山让己方大型战船抛锚停止,亲自率领不怕搁浅的小型战船,跟在火船之后杀向敌军。 两百多条火船,许多都撞到岸边而倾覆,大部分飘过浅水区,只有几十条引燃官兵六艘大船。 说实话,只要官兵不乱,才引燃六艘而已,依旧占据绝对优势。 可哪里能够不乱? 这些官兵水师,有一半都是被招安的鄱阳湖水匪! 古剑山背着那把双手战剑,踏在小型战船的船头,很快追上一条速度缓慢的敌军大舰。 “飞钩!” 几十个带着绳索的飞爪,抛向大船的船舷。 古剑山正待攀爬夺船,突然敌舰有人大呼:“可是老古?” “樊二吗?”古剑山问道。 “我是樊二,”对方呼喊道,“你去别处夺船,我杀了船上主将投降!” 说着,这货提刀大呼:“鄱阳湖的兄弟,随我杀官军啊!” 一时间,招安的水匪们,调头去砍杀正牌官兵,很快就砍了一位水师把总的脑袋。 古剑山迅速寻找下一个目标,他乘坐的小型战舰非常灵活,官兵的400料大舰完全成为猎物。 “撒石灰!” 就在古剑山率兵攀爬时,敌方大舰从上面抛下石灰。 幸好古剑山早有防备,全部水兵都蒙着纱布,就连眼睛都蒙着纱布。虽然视线不是很好,但能尽可能减少石灰的影响。 “落石!” 脑袋大小的石块,被官兵从大舰砸下来,瞬间砸落好几个反贼。 “砍绳!” 飞爪的绳索,被接连砍断三十多根,反贼水兵纷纷跌落。 但是,六艘小型战船,围攻这艘大型战舰,船上官兵顾此失彼。 古剑山仅凭双臂的力量,就飞快爬上去,迎面刺来一根长枪。古剑山在空中闪躲,抓住枪杆,直接把官兵拉下来。 这厮飞快翻进船舷,还没脚踩甲板,就已经拔剑而出,凌空劈死一个官兵。 由于古剑山的冲杀,越来越多反贼水兵爬上来,官兵陆续跪地投降。 “全速航行!” 夺船之后,古剑山驾驶这艘大船,朝着前方的官军水师猛冲。 营寨那边。 在古剑山突袭的时候,赵瀚就笑起来,若非老天爷一直不下雨,这场水战早就已经爆发了。 官兵那边恰好相反,见自己的水师败退,李懋芳和李若琏连忙下令撤军。 “杀!” 赵瀚爬出壕沟,直接下令吹响冲锋号。 要不是想击败官兵水师,赵瀚早就出去打仗了! 163【酣战】 一万多官兵是带着辎重撤离的,几门老古董臼炮肯定放弃,但两门佛朗机炮却有工夫扛走。 这玩意儿轻巧可拆卸,五六个人就能带着一门炮行军。 听到反贼营中的冲锋号,李懋芳立即下令:“放弃辎重,去前面那座山丘列阵,沿途倾撒钱粮。记住,多撒铜钱和碎银子!” 虽然官兵将领们舍不得,但战场已到关键时刻,只得把抢来的银子撒出去。 见对方居然跑去山丘列阵,赵瀚也停止了冲锋号,吹响聚兵列阵的号声,朝着山坡上的敌人缓慢推进。 坡顶,李若琏惊骇莫名:“这些贼寇,竟然银子都不要!” 李懋芳同样心惊不已,他本来想撒出银钱,破坏反贼的阵型和军心,然后靠着兵力优势杀过去。 这招对付反贼非常好使,李懋芳以前成功过好几次。 可没成想,赵瀚麾下的士卒,排着整齐的军阵,踏过遍地银钱的区域,竟然无一人弯腰去捡! 人都有私心,赵瀚的士兵也有。 但一切缴获要归公,这是宣教官反复强调的。若是在私底下,或许有士兵藏起来不交,但战场捡钱谁还看不到啊?捡来银子也不是自己的,反而还要受到军法处置,脑子正常的士兵都知道作何选择。 虽然丢了几门臼炮,可是此时此刻,情况更有利于官兵作战。 之前赵瀚坚守营寨,官兵得慢慢填平壕沟,然后朝反贼寨中进攻,而且营寨里还有壕沟,弓手射箭就够官兵喝一壶。 现在却是官兵占据高地,赵瀚带兵仰攻山丘! 李懋芳虽然贪婪无度,却也懂得打仗。他排兵布阵之后,突然提剑大呼:“传我军令,斩杀一个反贼,赏银五两。斩杀反贼军官,赏银十两。斩杀反贼将官,赏银百两。谁能擒斩赵言、赵尧年二贼,赏银千两!” 银子在李懋芳手里,有着无尽的用途。 可以撒出去,骚扰反贼的军阵。可以搞悬赏,激励己方士气。可以喂饱上司和同僚,让大家都帮着他说话,官司打到皇帝面前都不怕。 李懋芳非常聪明,他不是贪了银子就独吞的傻瓜。 在他看来,银子若不能用出去,那跟石头没有什么区别。 悬赏一开出,官兵顿时士气大振。外加他们兵多,是赵瀚的三倍以上,一时间竟淡化了己方水师被击退的负面情绪。 “快快组装佛郎机炮!弓手上前射杀贼寇!”李懋芳喊道。 官兵只有五百多弓箭手,本来是布置在战船上的,现在被调来陆地射杀反贼。 赵瀚这边的一千弓箭手,也分散成稀疏阵型上前。 黄顺和李正,各带五百士卒,绕向对方两翼,等待时机发起攻击。 “咻咻咻!” 双方弓手对射,一边占据高位,一边人数更多。 费映珙现在就是弓兵百人队长,这货用的弓箭都不一样,是考武举的制式一石弓。 一箭射出,准确命中一个军官,费映珙专找当官的下手。 熊耀使用的却是七斗弓,跟着士兵一起齐射。他瞄准的是敌军脑袋,却一箭射进目标的小腿。 “郑把总,你去冲击贼寇的弓手!”李懋芳喊道。 那位郑把总,带着五百士卒,趁着弓手上弦的间隙,硬着头皮就冲下来。 令旗挥动,江大山和江良,各领五百人上前接应。 双方弓手各自后撤,一千五百近战兵绞杀在一起,赵瀚的中军只剩一千多人,两翼各有五百人绕出。 “前六哨,齐出杀贼!” 李懋芳见机立即发动攻击,他觉得自己兵力占优,靠人堆也能把反贼给堆死。 李若琏也喊道:“围杀贼寇中军!” 两人的想法一致,认为赵瀚太过智障,本来兵力就不足,居然还分兵绕向两翼。 赵瀚所在的中军,很快就要被数倍于己的官兵包围。 赵瀚笑着对费如鹤说:“我左你右,一起结阵当诱饵。” “没问题。”费如鹤说道。 一千弓手撤回之后,朝着冲来的官军主力吊射。 一轮弓箭下去,只射死射伤数十个官兵,却直接让官兵的一个千人哨队崩溃。 “临阵脱逃者,斩!” 李若琏亲领执法队,站在后面砍杀溃逃的士卒。 接连砍死十多人,这些溃兵哇哇大叫,又转身朝着反贼冲去。 两侧的黄顺和李正,接到军令立即冲锋,李懋芳连忙分出四哨接战。这等于是说,黄顺和李正二人,他们各领五百人侧击,都要面对四倍于己的官兵。 赵瀚仔细观察敌情,对张铁牛说:“官兵的王字旗那一哨,冲出几步就乱了,你杀穿了直取敌方中军。” “奴儿军,随我杀!” 张铁牛带着数百奴儿军,提着两把斧头就冲出去。 赵瀚和费如鹤,带着剩下的士卒,各自结阵冲进正面战场,援助江大山和江良二人。他们加起来只有两千人,几乎是被官兵半包围,结成圆阵抵挡六千多官兵。 已经没有预备队了,赵瀚本人都亲自投入战斗。 别看打得热闹,其实战况并不激烈。 狼筅兵在前,举着带桠的毛竹,毛竹枝桠上还绑着铁枝。就那么用狼筅一阵乱捅,便让三米开外的敌人难以接近,少数能冲进来的,还有藤牌手举盾挡住,后面的长枪手趁机戳出。 就跟面对乌龟一样,找不到该往何处下嘴。 六千多官兵,围杀两千反贼。交战半刻钟,反贼只死了三个,官兵却被捅死数十人。 主要原因,还是那些乌合之众的官兵,面对狼筅畏缩不前,根本不敢舍命往里冲。大部分的官兵,就像在战场梦游,完全不知自己该干啥。 费映珙等一千弓手,退到后面一直射箭,直往官兵的人堆里吊射,射得官兵后方不断有人溃逃。 李懋芳挥舞令旗,派出一支预备队,想要绕过去攻击弓手。却见张铁牛、刘柱两人,带着赵瀚的亲兵奴儿军,一路将“王”字旗杀穿,姓王的把总吓得转身就逃。 张铁牛的左臂被砍伤,右腿被长枪擦伤,这货却奋勇直冲,一斧子将那把总劈倒。 这个把总,是李若琏招来的千户,从来没有打过仗,麾下全是放下锄头的孱弱军户。他们连列阵都歪歪倒倒,哪里经得起张铁牛死命冲击? 倒是张铁牛很诡异,无论大战小战,必然多处受伤,哪次不受伤反而让人意外。 再看旁边的刘柱,同样冲在最前面,身上连衣服都没破。 “杀!” 眼见张铁牛冲向中军,李懋芳把派去杀弓手的预备队,紧急调来填补战场缺口。另外再补上一哨,想要将张铁牛给围死。 双方完全搅在一起,弓手根本无法射击。 “随我杀!” 费映珙抛下弓箭,拔出自己的佩剑,带着百人队开始近战。 以赵瀚为中心的近两千士卒,已被六千多官兵完全包围。 但中间有一圈明显的界限,那就是长达三米多的狼筅区域,绝大多数官兵都被挡在狼筅之外不敢冲。 这在战场形成三个同心圆,里面的圆圈,是赵瀚、费如鹤率领的两千义军。中间一个圆环,由狼筅和长枪构成。最外面的圆环,是六千多处于梦游状态的官兵。 六千多官兵围杀至现在,义军的伤亡竟然还是个位数。 费映珙带着百人队冲来,这些弓手在弃弓之后,都是用匕首来作战。可里应外合一冲击,直接让上千官兵崩溃。 除了少量预备队之外,李懋芳、李若琏二人,已经彻底失去对官军的控制力。 他们不断让号手和旗令兵,传达分兵攻击反贼弓手的军令。可前方那六千官兵,只知傻乎乎围攻敌方中军,攻不进去就愣在外边,十个官兵里面,只有一两个能真正接敌。 “乌合之众,乌合之众!” 李懋芳气得直跺脚,但凡再给他一年时间,练出几千真正的精兵,也不至于打成现在这幅模样。 眼见费映珙突袭奏效,其他弓手也扔掉弓箭,拔出匕首跑去厮杀。 左翼方向,李正率领五百士卒,突然杀溃四倍于己的官兵。而且这些官兵,崩溃得毫无征兆,李懋芳都来不及派预备队去救援。 只因这两千官兵,大部分是临江知府募集的乡勇,少部分是从民夫里挑出的青壮,战斗力也就能欺负一下农民。 他们先是以绝对优势,围攻李正的五百士卒,打了半天毫无效果,反而被李正戳死数十人。伤亡近百之后,两千杂鱼瞬间溃散,而且害怕被军法官伺候,不敢逃回主帅方向,直接朝着赣江那边溃散。 李正立即带兵冲向敌方主帅,张铁牛也杀穿了冲过去,不足一千人的反贼,直奔兵力占优的官兵中军大阵。 李懋芳见状,骑上马儿就跑,哪还顾得上自己的大军? 李若琏愣了愣,这位六十九岁的江西总兵,也连忙骑着马儿开溜。 官兵的战马虽然稀少,但两位主将是肯定有马的。 他们一逃,官兵的中军大阵立即崩溃,因为不断派出预备队,中军本来就没剩什么官兵了。 “杀!” 张铁牛此时已受伤五处,带着奴儿军狂追不舍。 李正却没有继续追,而是带兵杀回来,前去接应右翼的黄顺。黄顺面对的是硬骨头,还在那里胶着战斗。 至于被围的赵瀚和费如鹤,根本不需要李正来救。 六千官兵攻不进去,又遭一千弓手背后攻击,等于是被反包围了。在李懋芳、李若琏逃跑之前,这六千官兵就开始溃散,此时更是全线崩溃。 整场战斗,如果从弓兵互射开始算,大概持续了二十五分钟。 接下来就是追敌和接收俘虏。 战后统计,赵瀚这边战死41人,重伤18人,轻伤百余人。 而且,死伤最多者,并非被六千官兵围杀的中军,也非弓兵互射的伤亡,而是张铁牛带头冲锋的奴儿军。 这货完全放弃防御,就是一直往前杀,杀得李懋芳派出的预备队都不敢上前接战。 至于官兵那边,加上民夫在内,一共一万六千多人上战场。但是,被射死、被正面杀死的官兵,其实还不足七百人。 非常离谱的数据,双方总计两万多人战斗,真正交战而死的,加起来竟然不到一千,然后就迅速分出胜负了。 甚至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李懋芳、李若琏两位主将先逃,还是正面战场的官兵主力先溃。 反而是追击过程当中,官兵被捅死好几百,跳江逃生被淹死者上千,伤亡是正面交战的两倍有余。 赵瀚和费如鹤,都没有施展武力的机会,他们全程都在指挥防御战斗。 过了许久,张铁牛牵着一匹战马回来,手里还拎着个脑袋。这货浑身是血,笑着说:“砍了个千总,算他倒霉,骑马摔断腿了。” 赵瀚无语道:“这次又伤了几处?” “不晓得,”张铁牛还在乐呵,“哥哥放心,我又不傻,还能让人伤了要害?” 赵瀚望着被陆续押回的俘虏,足足好几千人,心中早已做出决定。 这些俘虏,挑选部分作恶不多的从军,剩下的全部扔去挖矿,新占的铁矿山正急需矿工呢。 江西巡抚李懋芳、江西总兵李若琏,他们身边只跟着两三个亲兵。由于江西河流太多,骑马也跑不起来,经常是跑一阵、走一阵,还得绕着河流兜圈子。 两百多里的路程,二人骑马将近十天,终于回到南昌城的河对岸。 过江一问,才知王思任的水师大败! 164【可以甩锅】(为盟主“小猫猫向前衝”加更) 那个千总的尸体,很快被士兵抬回来。 赵瀚扫了一眼,对张铁牛说:“回去之后,论功行赏,这人身上的铁甲奖励给你。” “那挺好。”张铁牛看得两眼冒光,恨不得立即就将铠甲扒下来。 赵瀚还是太穷,造反直至现在,连一副铁甲都没有,麾下将领都只能穿皮甲。 明代对于武器管理得不严,只要不是火器,强弓劲弩都允许平民持有。但是,谁敢私自制作、收藏铠甲,那是形同造反的! 眼前这个死者,应该是世袭武将出身,铠甲也属于祖传古董,说不定都一两百年了。 凭借新喻、分宜两县的铁厂,兵器所很快就能敞开了运转。 首先打造的并非火器,而是上千把腰刀。至少要把弓兵身上的匕首,全部换成战刀,那根本就不是匕首,而是装了短柄的铁枪头。 士卒们正在打扫战场,赵瀚踱步过去慰问伤员,见到吴勇正在裹伤口,不由笑问:“你这回没有抓到大官?” 吴勇沮丧道:“这回真正的大官,都骑着马呢,实在是追不上。官兵的马儿真多,肯定……多半有二十匹。” 吴勇隶属于奴儿军,之前跟随张铁牛冲锋,肩膀被砍了一道大口子。 这种冲阵之战,才是烈度最大的。 反而是赵瀚亲自指挥的防御战,别看两军几千上万人对戳,其实戳半天的伤亡都不会很大。就算对面不是乌合之众,换成真正的朝廷精兵,打起来的过程同样差不多。 两军对捅,打得各自死伤过半,那绝对属于传说级别。 让岳家军跟四川白杆兵厮杀,或许能达到如此烈度。至于其他军队,伤亡率达到5%而崩溃很正常,伤亡率10%才崩溃可称精兵。 能够承受20%伤亡的军队,只给赵瀚五千人足矣,他就可以横扫江南数省。 便是此时的后金军队,若遭到20%伤亡,也是肯定会溃退的,鞑子比你想象中更加惜命。 后金能够不断壮大,靠的并非悍勇不惧死,而是快速进步的战略战术。 努尔哈赤起兵之初,打起仗来毫无章法,建立八旗制度才真正成军。 便是到了萨尔浒之战,鞑子战力也不如大明边军。每次都钻明军各部无法协同的漏洞,突然奔袭其中一只明军,以两到三倍的优势兵力获胜,然后造成明军其他部队望风而逃。 真正恐怖的,是鞑子的战术进步速度! 由于在萨尔浒之战吃过暗亏,努尔哈赤随即采用盾车。以重步兵推动盾车,两辆盾车合起来,可掩护二三十个步兵前进,让大明边军的车营火器完全抓瞎。 反观明军这边,战术一成不变,还是采用对付蒙古骑兵的车营火器战法。 于是就出现这种战争场面—— 明军垒好战车,士兵躲在战车后面,弓兵射箭、鸟铳兵放枪,近战步兵予以保护,骑兵躲在阵中做预备队,或者骑兵游弋到侧翼伺机出战。这种战法,压制了蒙古骑兵上百年。 鞑子则以重步兵在前,推动盾车掩护大部队前进。明军的弓箭、子弹,大都被盾车挡住。躲在盾车之后的鞑子弓箭手,拉近距离对明军进行抛射。当步兵推开沿途障碍物后,鞑子骑兵突然冲出,对着明军进行移动骑射,射溃之后就立即追杀。 大凌河之战便是如此,鞑子骑兵连射两轮,配合弓箭手的齐射,明军就直接崩溃了(明军士气其实也不错,硬扛鞑子骑兵的第一轮射击,第二轮实在扛不住才溃退)。 那个时期的鞑子,主力部队兵员配备为:20%盾车重甲步兵,30%锁甲弓手,40%轻甲骑兵,10%铁甲骑兵。 而到现在,鞑子又配置了火器部队,比大凌河之战时更难对付! 完全就是战术碾压,鞑子不断改良战术,明军却一成不变,大明边军怎么打得过? 对了,重炮可破鞑子的盾车阵,但普通的佛朗机炮、虎尊炮不行。 以赵瀚目前这种渣渣军队,就算士卒能承受50%的伤亡,一大半士卒都死战不退,遇到鞑子主力同样会败得很惨。 换成白杆兵也一样,因为如今的鞑子,已不是当年的鞑子。 这些家伙学得好快,科技树全点在军事上了! …… 赵瀚在战场等候好半天,古剑山终于率领水师回来。 水兵的伤亡,竟比陆军还高,而且还失踪了三十多人。因为下雨涨水之后,水流太过湍急,水兵落入江中,迅速被江水给卷走,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够安全上岸。 但是,战舰变多了! 古剑山喜滋滋过来行军礼,汇报说:“总镇,我军在白罗洲大捷。烧毁敌方大舰六艘,缴获敌军大舰两艘、小舰七艘,另有两艘敌军大舰、一艘小舰投降。还有三艘敌军大舰搁浅,需要组织人手清淤拖拽出来。” “干得好,”赵瀚高兴道,“敌方坐舰跑了吗?” 古剑山回答道:“王思任坐船跑了,追之不及,请总镇责罚。” 赵瀚哈哈大笑:“打了一场胜仗,我责罚你作甚?” 一百多个投降的官军水军,被古剑山带过来拜见,以前都是鄱阳湖水匪。 古剑山介绍说:“这是樊超,匪号樊二,我以前在鄱阳湖的好兄弟。” “拜见大帅!”樊超连忙磕头。 “快快请起,”赵瀚将这人扶起来,端详一阵说,“果然是好汉子,且留在我的水师里做军官。” 当然是低级军官,宣教员会做思想工作,做不通那就只能撤职,一来就想高升是不可能的。 倒是费映珙,这次表现非常出色,可以让他统率五百人了。 翌日,赵瀚带兵过江,包围临江府城。 这是赵瀚目前所遇到的,防御力最强的城市,根本没法强行攻打。 但是,城门洞开。 临江知府率领诸多官吏,出城跪迎道:“罪人何天衢,拜见赵天王!” 赵瀚扫了一眼:“就这几个当官的?” 何天衢回答说:“同知、推官、知县等官员,昨天下午已经遁逃。” “你怎么不跑?”赵瀚问道。 何天衢硬着头皮说:“在下仰慕赵天王威名,愿意献城赎罪。” 这当然是鬼扯,何天衢投降的原因,是他乃本城主官。就算逃跑又如何,朝廷问罪起来,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而且,张献忠肆虐庐州府,何天衢的族人多半没了,这货也不害怕牵连家族。 不过嘛,何天衢有些想当然,以为献城可以获得重用。但这段时间,官兵到处抢劫征粮,其他大官都跑了,正好把何天衢拿去公审,让那些遭殃的百姓发泄怒火。 “抓起来!”赵瀚冷笑。 何天衢有些懵逼,剧本不对啊。他惊呼道:“赵天王,我有献城之功,为何如此对待降官?” “官兵全军溃败,我需要你来献城?关起来,择日公审!”赵瀚说完便带兵进城。 临江府城不能舍弃,这个地方太重要了。 虽然樟树镇紧挨着临江府城,但樟树镇没有城墙可以防御,只有占据此城才能卡住赣江水道。 唉,还是扩张太快啊,赵瀚目前的地盘如下: 吉安府:庐陵县,吉水县,安福县。(此府暂缺:泰和县(反贼),永丰县,龙泉县(反贼),万安县,永新县(扫地王),永宁县(反贼)。) 临江府:清江县,新淦县,峡江县,新喻县。 另有分宜县,属袁州府辖地。(除了分宜县,袁州府的其余地盘,皆被扫地王占据。) 也即是说,赵瀚从三县之地,一下子扩张为八个县。 有得宣教团和基层官员忙活了! 萧焕肯定也得忙活,地盘突然翻倍,廉政工作估计够呛。 不过,财政突然宽裕了,李懋芳搜刮那么多钱粮,全部给赵瀚做嫁衣,顺便还缴获几门火炮。 却说南昌府那边,已经慌作一团。 便是江西三司官员,都集体出动,撒银子重新招募士兵守城。 因为江西的省城南昌,距离赵瀚的临江府城,直线距离不到二百里,中间只隔着一个丰城县。 别打我,别打我,别打我……这就是江西三司官员的想法,生怕赵瀚趁着大胜出击,顺势把南昌府给团团包围。 赵瀚才懒得过去,八县之地他都消化不良。 就连黄幺夺取的丰城县,赵瀚都主动让出来,作为他跟官府的缓冲地带。 李懋芳、李若琏、王思任,三人在南昌面面相觑。 “怎么办?”李若琏问道。 王思任叹息道:“我的水师还剩一半,一年之内,必可重振旗鼓。” 李懋芳却无法言语,这场仗败得太彻底了。 或许,王思任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因为他只是江州兵备佥事。 或许,李若琏可以降职回京,因为他是锦衣卫出身的武官。 但李懋芳作为江西巡抚,革职丢官都是轻的,极有可能下狱查办! 文官确实地位崇高,可一旦丢城失地,主要责任也会算在文官头上,崇祯朝已经栽了好几个督抚。 接下来两个月,李若琏和王思任,积极募兵防守南昌城。 而李懋芳对兵事毫无兴趣,他在南昌也屯有银子。派出心腹坐船直奔京城,撒银子贿赂朝廷要员,好歹得保住自己一条狗命。 对了,可以甩锅给王思任。 决战之际,王思任的水师大败,这才引起官兵主力崩溃! 对对对,这锅得王思任来背。 (感谢v尼玛``比、上仙齐天的盟主打赏,本章末会配上地图,若是没有可以刷新一下。) 165【喜上加喜】 赵瀚进驻临江府的第三天,李正带着个老吏过来:“总镇,抓到一个想火烧县衙户房的!” “总镇饶命,总镇饶命!” 老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胯下甚至传出尿骚味。 赵瀚一脸嫌弃道:“就你这胆子,还敢火烧县衙?是想烧掉什么?” 李正愤怒道:“总镇,刚打两板子,此人便招供了,他想烧掉清江县的田赋册子。” 赵瀚瞬间就明白过来:“你是哪家的?飞洒了多少?” 老吏不敢回答,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瀚冷笑道:“查出是谁家的,公审之后,族老全杀了。孩童送去济养院,男丁发配去挖铁矿,年轻妇人配给未婚士卒为妻!” 老吏突然瘫倒,吓得直接晕过去。 大地主逃脱赋税的手段,投献诡寄还不是最恶心的,飞洒才真真让人深恶痛绝! 所谓飞洒,就是地契还捏在地主手里,依旧由地主招募佃户耕种。但是,官府的赋税册子,却写着其他农民的姓名。许多小地主和自耕农,甚至有可能是佃户,莫名其妙就多出无数土地,莫名其妙就要交无数田赋,而且还不知道是谁在害的自己。 近代那位蒋校长,便被大地主飞洒过,他上门把人打一顿,反而被抓起来赔钱。因为这件事,他下定决心去日本留学,想要出人头地不受欺负。 眼前这个老吏,就是想烧掉官方文件,免得自己的家族在分田时被追查。 顺便一提,肃清飞洒现象,也是小地主和自耕农,愿意效忠赵瀚的原因之一。 特别是小地主阶层,他们可能在分田之后,手里持有的田产变少了。但需要缴纳的田赋,也在迅速下降,因为以前稀里糊涂不知道被谁飞洒坑害。 官吏、宣教团和农会骨干,正在陆陆续续赶来,临江府城暂时由赵瀚军管。 处理了这个老吏,赵瀚继续亲自巡城,他每天都要出去巡视几条街。 今天转悠的是城西,走着走着,赵瀚就皱起眉头:“怎这里也恁多庙观?立即清查全城,到底有多少庙观!” 半日之后,赵瀚得到详情,城内共有庙观十一座。 这简直离谱,临江府城虽然城高池深,但面积并不是很大,城内竟有十一座庙观,而且城外也还有一些! 只能说,临江府的商业太过繁荣,无数商贾吃饱了撑的,又或者坏事做绝想找安慰,撒钱养活了无数僧道。这种城内的庙观,许多是没有庙田的,全靠信徒的香火过日子。 再继续清查城外,城内城外加起来,寺庙、道观总共十八座! 赵瀚仔细了解这些庙观的信息,立即下令:“没有度牒的僧道,全部勒令还俗。城内城外,只得保留一寺一观。寺庙保留广寒寺,道观保留城隍庙,把有度牒的和尚道士,都集中在这两座庙观修行。其余庙观,也别拆了,拆毁神佛塑像即可,腾出房子作为大杂院,分给城市的游民居住!” 一道令下,顿时鸡飞狗跳。 足足上千个非法和尚、道士,被揪出来勒令还俗,而有度牒的合法出家人,竟然只有区区三十多个。 这些庙观里的财货,也全部被赵瀚抄走,加起来有八千多两银子! “总镇,外面有位法师求见。” “直接抓起来,彻查他的罪状。就算他自己没犯法,若手下僧众放了高利贷之类,也直接抓去铁矿山里挖矿!” 府衙之外,德高望重的素真法师,本来想仪仗自己的名声,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赵瀚礼敬神佛,不要干这种谤佛毁神的龌龊事。 然后…… “放开我,放开我,成何体统!”素真法师惊慌失措,被一群大头兵拖去牢房。 又过数日,审讯结果放在赵瀚面前。 素真法师果然德行兼备,不但佛法高深,而且还捐钱修桥铺路,在整个临江府都极有名望。 但是,他做住持的元妙观,主要收入是放高利贷和收取田租,其次才是信徒捐赠的香火钱。这座寺庙,在城郊竟有数千亩田产,也不知如何积攒下来的! “不用送去挖矿了,让他在佛祖面前思过,”赵瀚说道,“既然是大德高僧,一定佛法高深,十天半个月不吃饭也没问题。若他不吃饭能活过十天,就让他做广寒寺的住持。” 这位素真法师还不死心,嚷着要见赵瀚一面,反复申请终于得偿所愿。 赵瀚一边办公,一边冷笑:“你还有甚要说的?” 素真法师整理被士卒弄歪的衣襟,突然合十行礼,宝相庄严道:“阿弥陀佛,贫僧昨日入定,得到菩萨托言,赵天王乃降龙罗汉转世……” “滚!” 赵瀚勃然大怒:“此僧妖言惑众,也别饿肚子了,直接拖出去斩首示众!” “天王,天王……” 素真法师的脑子有些懵逼,被拖出去的路上大喊:“天王真是罗汉转世,小僧可以作证的,天王听小僧说完……” 城中信佛信道者多,但面对赵瀚的暴行,却无人敢站出来帮忙说话。 将这和尚砍头之后,官员们终于也来了。 三县变成八县,行政系统也得做出调整。 左孝良升任吉安知府,辖管庐陵、吉水、峡江、安福四县。 欧阳蒸升任临江知府,辖管清江、新淦、新喻、分宜四县。 这个行政区划,跟大明有点不一样,纯粹是因为赵瀚的地盘不齐,今后可根据实际情况再做调整。 铅山来的刘子仁,升任峡江知县,费元鉴升任新淦知县。两人都是赵瀚的旧友,虽然一路升迁很快,但也是从文吏做上来的。而且他们治下的两县,都是那种穷县,也不算升得太离谱。 当初攻打吉水县城,最先投靠的两个士子,大骂赵瀚的杨钟做了新喻知县,主动献田的郭舜虞做了转运使。 郭舜虞不但主动献田,还献了两艘商船。 如今地盘大了,许多物资需要调运,郭舜虞这个转运使油水丰厚,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把持得住。 杨钟、郭舜虞的快速升迁,让士绅们颇为眼红,这可不是什么镇长,而是他们眼中真正的官员。当初都是一起从贼的,我若认真做事也能升,哎呀真是好后悔啊! “拜见总镇!” 欧阳蒸带着一众官员拜见,他旁边还有清江知县袁允龙,就是那个把侄女嫁给费如鹤的举人。 这次回去,费如鹤也要成亲了。 赵瀚问道:“吉安三县如何?” 欧阳蒸回答说:“其余二县我不清楚,但在吉水县,总镇与官兵对峙期间,一些士绅蠢蠢欲动,还在暗中串联密谋。一旦总镇战败,这些人很可能立即叛变!不过,官兵大败的消息传回,这些士绅又纷纷效忠,把家里的读书人全送出来,希望能在新占之地谋些差事。” “哈哈,他们倒是会看风向。”赵瀚气得发笑。 欧阳蒸又说:“庞先生的意思是,如今占有八县之地,又增设了两个府衙和转运局,需要大量文吏填充进来。那些士绅家的读书人,可以作为文吏之选,干得好再慢慢升,干得不好立即撤职。” “这样也可,”赵瀚说道,“临江府非常重要,我会在此留两千正兵驻守,水师也会留下一些。临江府的赋税,一部分充作军费,不必转运到总兵府,只做文移交接便可。” 手续流程还是得齐全的,不能让地方财政养兵。但钱粮不需要运来运去,相关文件走一遍即可。 聊了一阵,赵瀚又对袁允龙说:“袁知县,久慕君之贤明,今日总算亲眼一见。” “在下只做了分内之事,全靠总镇栽培。”袁允龙对此很清楚,他虽然认认真真做事,但政绩和资历都不如许多老人。能迅速提拔为清江知县,靠的就是举人名头,赵瀚在把他树立为榜样模范。 赵瀚笑着说:“只做分内之事,做好分内之事,这可不容易得很。宋代包拯,流芳千古,他便只做分内之事。包拯当地方主官,那就老老实实做父母官。包拯当转运官员,那就老老实实转运钱粮赋税。包拯做监察官员,便铁面无私,不怕得罪权贵。包拯最为难得的,就是能做好分内之事,绝对不插手其他事务!” 袁允龙连忙说:“在下谨记教诲。” 宋代那位包青天,真的就只做分内之事,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办好便可。绝对不可能身为知县,上疏建言皇帝搞改革,因为那不是他该管的。 因此,包拯虽然得罪权贵无数,但那是他做监察官时干的事,那是他的职责所在,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而在做监察官之前,包拯一个权贵都不得罪。 赵瀚说出这番话,也是在告诫袁允龙,不要做自己分外之事。因为袁允龙的侄女,即将嫁给费如鹤! 当天晚上,欧阳蒸送来一封信:“总镇,这是夫人送来的,让我亲手转交。” 赵瀚拆信一看,顿时喜笑颜开。 费如兰怀孕了,赵瀚刚刚出征不久,大夫就已经确认喜脉。害怕影响赵瀚打仗,费如兰一直瞒着不说,就连庞春来、李邦华等人都不知道。 我要当爸爸了? 赵瀚感觉好神奇,他穿越之前都没结婚,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要做爸爸。 166【天命】 “总镇,南昌来密信!” 接到喜讯,赵瀚安排一番事务,正欲火速班师返回吉安,突然收到徐颖传来的密信。 对照密码翻译之后,只有十一个字:我军大胜,饶州民反,陷府城。 赵瀚顿时就笑起来,江西真是个火药桶,官兵大败的消息传出,饶州府农民立即就造反了。 若论赋役之重,整个江西,当属饶州府和建昌府。 饶州府百姓,得供养淮王。 建昌府百姓,得供养益王。 这两个藩王虽然占田无数,但其宗室子弟(包括藩王自己)的俸禄,却要本地官府来供应,中央朝廷是不会出钱的。 宗室子弟无数,百姓哪养得起? 甚至张居正变法时,一条鞭法都在此无法推行,直到崇祯上吊死了,两府农民依旧是上缴粮食。 除了粮赋,还有丁役。 藩王们若想修园子,方圆数十里百姓都得遭殃,乖乖的自带干粮去服徭役吧。 现在爽了,农民造反,攻占府城,也不知那位淮王有没有跑掉。 只能说赵瀚的节节胜利,给试图造反者以莫大信心。 等赵瀚返回吉安府城时,那里已经云集十多个信使,就连南丰县的密密教都派人来了。 “恭迎总镇凯旋!” 城南码头,大小官员齐声高呼,许多百姓也跟着大喊。 或许几个月前,老百姓还怕朝廷,现在一场巨大胜利,立即就安抚了人心。 就连士绅商贾,都变得更加老实。 十几个外地来的反贼信使,下意识就要跪拜。可跪到一半又愣住了,本地官员居然只是作揖,他们跪在人群中反而属于另类。 赵瀚朝庞春来、李邦华等人拱手说:“我在外征战两月有余,全赖诸君操持后方。” “不敢当。” “分内之事耳。” “竭力为总镇效命!” “……” 被官员们簇拥着进城,庞春来边走边说:“陆续来了十多个义军使者,说要推举总镇为江西共主。特别是赣南义军,被两广总督、福建巡抚打得节节败退,他们请求总镇派兵救援。” “这事以后再说。” 赵瀚当然不可能派兵,刚刚打了一场大仗,粮草消耗严重,士卒也有些疲惫,至少得休整半年。 而且,兵器所已经开张,等全体换装之后,又能极大提升战力。 宋应星甚至怂恿赵瀚攻占宁都县,因为宁都拥有硫磺矿,那是制造火药的必需品。 宁都就在吉水县东边,赵瀚写信直接否定,他宁愿派人去购买,也不想短期内继续扩张。 “让他们等着,我先回家看望夫人,”赵瀚挤眉弄眼,笑着说,“夫人怀孕了。” 庞春来、李邦华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惊喜表情。 这个消息带来的好处,完全不亚于大败官军。造反头子有了后代,可以让内部更加稳固,能够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进入总兵府,他们立即去办公,不再耽误赵瀚回家看望妻子。 费如兰正站在内院门口张望,她没有去码头凑热闹,一来害怕动了胎气,二来也是不想过多露面。 见到赵瀚走来,费如兰露出微笑说:“祝贺夫君大胜归来。” 费如兰还要行礼,赵瀚连忙搀扶,扶着妻子进去坐下:“怀孕了须多注意,可有请个经验丰富的老妈子?” “请了,”惜月端着茶水过来,“老爷喝茶。” 赵瀚牛饮一口,又去抚摸妻子的小腹,已经微微有些凸起。 五月初确认怀孕,现在是七月初,算上确诊之前的时间,孩子至少四五个月了。 “还经常犯吐吗?”赵瀚问道。 费如兰笑着说:“偶尔还想吐,没上个月吐得厉害。” “平时走路要小心,也不要随便弯腰,小心动了胎气。”赵瀚叮嘱道。 费如兰心头甜丝丝的,同时又好笑道:“行啦,你也没怀过孕。” 赵瀚又把老妈子叫来,问了一些养胎的问题,免得费如兰胡乱吃什么东西。 他非常不相信古代的孕产水平! 赵瀚以前看小说的时候,倒是知道一种助产钳,可惜不晓得长啥模样。而且就算他能发明出来,也不敢在老婆生孩子时用,因为一旦操作不当,很可能对婴儿造成脑损伤,甚至导致婴儿痴呆,一些国家已经禁用了。 当天,赵瀚在家简直坐立不安,生怕费如兰磕着碰着。 最后他干脆躲进书房,开始写一些医学常识。太专业的他不知道,只晓得接生时要保持清洁,什么东西都要用开水煮过,坐月子的时候必须保证室内通风。 回家第二天,赵瀚还是没去上班,只让人把必须处理的公务,文件都抱到内院的书房来。 很多东西需要他签字盖章,其实总兵府各司官员已经处理好了。小事他可以不用管,某些大事必须补上印章,赵瀚给自己刻了一枚“江西总兵”大印。 七夕,赏月,观星。 费如兰坐在旁边,手里轻摇团扇,看着牛郎织女星说:“他们一年见一次,不知何时能长相厮守。” 赵瀚躺在竹椅上,笑着说:“夫人可知,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是有这种说法。”费如兰点头道。 赵瀚指着星空:“那牛郎织女,岂不是天天都能相会?” 不止费如兰,就连旁边的惜月,都被逗得捂嘴偷笑,觉得赵瀚这说法太有趣了。 可牛郎织女天天见面,似乎也就没那么浪漫。 “啪!” 费如兰一巴掌拍死蚊子。 赵瀚连忙说:“院子里蚊虫多,先回房睡觉吧。” 费如兰刚想站起,赵瀚和惜月已经左右扶住,费如兰好笑道:“真没那么要紧,你们这样,我都不知该怎么走路了。” 回到卧室,惜月用扇子扑打一阵,确定蚊帐里没有蚊子,才扶着费如兰上床休息。 夫妻俩靠在一起,待惜月走后,费如兰突然说:“夫君,你去惜月房里吧。” “睡觉了。”赵瀚只当没听明白。 费如兰又说:“我身子不方便,夫君若是想了,晚上可去惜月那边。” 赵瀚只得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已经想过了,要是做皇帝,肯定要有妃子,那是必须的,否则容易朝堂不稳。但是,我得立个规矩,皇帝不能三宫六院。最多有一个皇后,两个妃子,保证皇室血脉延续即可。在我做皇帝之前,我绝对不能纳妾,不然岂非带头坏了规矩?” 费如兰也开始正经讨论此事:“若一个皇后,两个妃子,生的都是女儿呢?就算是儿子,夭折了怎办?” 赵瀚顿时无言以对,他忘了古代的孕产水平,也忘了奇高的儿童夭折率。 一后二妃,还真的无法保证皇子健康成年。 赵瀚是肯定要做皇帝的,一方面是出于私心,一方面则是出于公心。 若他搞什么过于离谱的政治制度,别说真正施行,消息传出去就会大乱。中国的情况太复杂了,欧美任何政体,都无法照搬套用过来。 更何况,欧美政体真那么完美? 赵瀚仔细想了想:“一个皇后,五个妃子,应该没问题吧。” “谁知道呢?”费如兰说。 “那就这么决定了,一个皇后,五个妃子,不准再有更多,也不准再有什么嫔之类!”赵瀚当即做出决定。 至于太监,这玩意该不该有? 恐怕赵瀚说要取消太监,下面的文臣武将会炸锅。文官痛恨太监,只是痛恨太监掌权,哪天真的要取消,他们会千方百计保住太监。 表面原因,是确保皇室血脉的纯净,避免后宫出现什么老王老李老张。 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同样是维持朝堂稳定。 万一哪天蹦出心怀叵测之徒,指责太子不是皇帝亲生的,或者干脆质疑皇帝有问题,以此为借口发动政变或叛乱怎办? 皇帝的家事,已经不是家事,而是一国之大事。 稍微出现差错,就有可能生灵涂炭,打仗杀得血流成河! 赵瀚继续思考,决定减少太监数量,只在内宫之中使用。便在皇城之内,只要不是身处内宫,都可以使用正常男子干活。 宫女的数量也得消减,宫女干活到一定年限,可以放归民间允其结婚,也可保留少数不愿出宫的老嬷嬷。 左思右想,赵瀚越想越烦躁,干脆蒙头大睡等以后处理。 足足在家休息三天,赵瀚终于正式去上班。 他见的第一个人,不是那些反贼使者,而是专门搞理论研究的王调鼎。 “听说,你又写出了什么文章?”赵瀚问道。 王调鼎奉上几页稿纸:“并未宣之于众,也不知是否该宣之于众。” 赵瀚接过来一看,皱眉道:“传国易姓说?” “出自儒家公羊派的传国易姓说,但又有所改动。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王调鼎害怕赵瀚听不明白,详细解释说,“这两句,出自《诗经》和《尚书》,并非离经叛道,而是正经的儒家言论。天命无常,不能永固。天子应天命而生,其德在推行仁政、抚育万民。而今之大明天子,上不能行仁政,下不能抚万民。此谓失德,既失天命。若有德者登高疾呼,行仁政,抚万民,则得其德,则天命所归矣!” 167【众贼】(为盟主“Genius945”加更) 赵瀚又仔细把文章看了一遍,笑道:“你倒是会从故纸堆里找东西。” 王调鼎此时的身份很奇特,既为赵瀚造反搞理论研究,又不肯彻底的投靠赵瀚。他说道:“刚开始,我从《御制大诰》里面,翻到了太祖皇帝的殿兴有福论。可对照总镇之所作所为,这套理论完全不能用。” 朱元璋的殿兴有福论,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又当又立! 而且逻辑混乱,他先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来阐述全国土地都是皇帝的。只要你在这个国家吃过饭,那么皇帝就对你有恩,你就不能反对皇帝。 包括朱元璋自己的家人,虽然饿死好几个,却也受恩于元朝皇帝。 然后他又说,元朝皇帝无道,于是有愚民起来造反。 并且,造反是不对的,即便你快饿死了,造反也是忘恩负义,这种行为必定遭到天谴。 至于朱元璋自己,属于被迫造反,属于误入红巾军,并直接把红巾军称为“暴兵”。那个时候,盗贼并起,天下已不属于元朝,因此朱元璋不是在造反,而是在尽早平定天下,让老百姓都过上安定日子。 通过这套理论,朱元璋不承认自己造反,他乃是匡扶天下的殿兴者! 而赵瀚的家国天下论,摆明了就是要造反,跟朱元璋的殿兴有福论完全挨不着。 赵瀚继续翻阅琢磨,问道:“儒家公羊派,不是主张大一统吗?” “那是汉武帝时期的公羊派,”王调鼎详细解释说,“汉昭帝、汉宣帝时期,公羊派便提出了传国易姓说。当时吏治日趋崩坏,天下民不聊生,因此公羊派认为是天子无道,必须换一个贤人做皇帝。而且,他们当面请求皇帝禅让退位。” “下场如何?”赵瀚又问。 王调鼎回答说:“请求汉昭帝禅让的被杀了,请求汉宣帝禅让的自杀了。” 赵瀚忍不住笑道:“哈哈,他们还真敢。” 王调鼎说道:“此二人虽死,传国易姓说却流传甚广,甚至成为天下儒士的共识。因此王莽篡位,无人反对,全天下都在等着他传国易姓。” “国家积弊已深,哪是换一个皇帝就能变好的。”赵瀚摇头叹息。 王调鼎辩解道:“大秦一统,二世而亡,很多事情,汉代的儒士弄不清楚。” 这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了,西汉首次面临大一统王朝的诸多问题,无法从历史当中获得借鉴,只能探索各种后世看来很天真的解决方法。 王调鼎继续说道:“在下这篇传国易姓说,与汉时又有所不同,而是结合了总镇的家国天下论。” 王调鼎的文章是如此阐述的—— 天命无常,有德者居之。 失德,既失天命。 怎样算失德? 引用孟子的话:“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所恶勿施,尔也。” 既有德者,能让百姓幸福,可万民归心,可统御天下。 民心,便是天命。 获得天命的过程,就是获得民心的过程。 民心,并非士绅之心,而是庶民黔首之心。 如何获得民心呢? 就要观察大明朝廷的过失,将这些过错都改过来。分田亩与小民,任命贤才为官,镇压劣绅豪强,惩治贪官污吏,这些都是在改正朝廷的过错。 只要将这套政策推行天下,就能获得万民之心,就能获得天命眷顾。 就能,传国易姓,登基为帝! 所传之国,非大明国,而是华夏神州。 赵瀚笑问:“你怎不敢把文章传出去,只偷偷的来找我?” 王调鼎说道:“大明无道,总镇有德可居之。总镇创立之国,若至哪天无道,岂不也是有德者居之?” “子孙无德,自当毁灭。”赵瀚不为儿孙担忧,因为担忧也没用。 哪有万世不灭的王朝? “如此,”王调鼎拱手道,“此文便献与总镇。” 顺便一提,王调鼎引用的那段孟子言论,明代科举是不会拿来考试的。 因为被朱元璋删掉了! 民贵君轻的思想,也被朱元璋删掉了。 赵瀚说道:“别叫什么《传国易姓说》,文章改叫《天命论》吧。你再回去润色一番,尽量写得花团锦簇,这玩意儿毕竟是写给读书人看的。” 《天命论》,不仅要给治下士子看,还要让徐颖在南昌传播。 还可以把《家国天下论》、《大同分田论》、《天命论》,合起来印成一本小册子。所有从赵瀚地盘经过的商船,全部强制购买一本,看不看随他们,但是必须掏钱购买。 今后赵瀚若是做了皇帝,这些书也会定为皇室教材,每个皇子都必须倒背如流。 王调鼎拿着书稿退下,回到家里继续润色完善。 那一堆义军使者被请进来,各自报上家门,顿让赵瀚头大如斗。 仅扫地王的麾下,就有一丈冰、镇山虎、九头鸟、飞上天等等贼首。扫地王只是带头大哥,其他贼首有很强的自主性,相当于一个反贼联盟。 而且,扫地王那边已经开始内讧,因为分赃不均和地盘问题,上个月出现好几次军事摩擦。 为了解决内部矛盾,扫地王决定越界打湖广,打下更多地盘分给这些贼头子。 扫地王派遣使者过来,其目的非常简单。 这货无法在江西扩张,发展空间被赵瀚堵住了。于是想跟赵瀚约定,互相之间不要攻击,赵瀚安心往北、东、南扩张,扫地王则去西边攻打湖广。 对此,赵瀚欣然同意,当场手书一封,让几个使者带回去。 “你又是哪家的使者?”赵瀚问道。 这人回答说:“我家大王叫赛吕布,地盘就在泰和县,跟赵天王的地盘紧挨着。我家大王说,愿尊赵天王为主,请赵天王封一个泰和知县。” 另一个使者插话道:“我家大王也愿尊赵天王为主,请封永宁知县。” 永宁县,就是几百年后的井冈山市。 赵瀚顿时呵斥道:“你们杀掉劣绅豪强,这我并不反对。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还干了什么腌臜事。回去跟你们的大王说,不准打着我的旗号做恶,否则我秋收之后便去征讨!滚!” 两个使者,吓得立即跑路,生怕赵天王把他们宰了。 “你又是哪家的?”赵瀚指着另一个使者。 那使者穿着儒衫,拱手道:“在下方胜弘,家兄方胜昌,暂据龙泉、万安二县。” 赵瀚惊讶道:“你们把万安也占了?” 方胜弘笑道:“半个月前的事,攻陷万安县城之后,家兄便立即派我北上。家兄并无称王称霸之心,也尽量约束部众,没有造下太多杀孽。” “你此行是何目的?”赵瀚直接问。 方胜弘说道:“归附赵总镇而已,家兄与我,都曾在白鹭洲书院求学,也聆听过孟暗先生(李邦华)教诲。孟暗先生既然投奔总镇,那总镇肯定有过人之处。请总镇尽快占领泰和县,好与我们的万安、龙泉连成一片。” 赵瀚问道:“你们可知我的田政?” “以前略有所闻,”方胜弘笑着说,“这几日,我都在庐陵乡下走访,对总镇之田政大为叹服。” 赵瀚笑道:“你们起事造反,就不想荣华富贵?在我手下,可是只能保留二十亩地。” 方胜弘说道:“我兄弟二人,早就已是破落户,每人能分二十亩地都算捡来的。至于荣华富贵,谁人不想?可广东、福建二省之官兵,顶多明年就能进入江西。到时候,我兄弟二人首当其冲,只有投靠赵先生方可幸免。” 突然,又有使者插话:“赵天王,咱们赣南义军撑不住了。那两广总督厉害得很,福建巡抚也厉害,他们还有很多火铳,还有能在山里跑的火炮。” 赵瀚抬手说:“抱歉,今年之内,我不可能再出兵。前阵子跟官兵大战一场,我麾下士卒虽然伤亡不大,但粮草却耗费奇多,须等粮草储备充实之后,才能南下救援你们。” 这位赣南来的使者,不知如何是好,只垂头丧气坐在那里。 赵瀚又对方胜弘说:“方兄弟,实不相瞒,我新扩五县之地,正在处理内政。你们愿意归附,我是非常高兴的,但今年之内我都不会再动兵。” 方胜弘笑着说:“那我们就自己打上来,把泰和县也占了,一起献给赵总镇。泰和县那群贼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简直比贪官污吏更可恨百倍!” 若方胜弘真能做到,赵瀚就白捡三县之地,而且地盘能连成一片,直接跟赣州府接壤。 “如此,静候佳音。”赵瀚抱拳道。 最后还剩一个使者,赵瀚问道:“你们是密密教的?” 那使者说:“我是密密教南丰分坛的,密密教愿举教归附赵天王。” “有什么要求?”赵瀚问道。 那使者说:“事成之后,请赵天王封我们张教主为天师,封江、周两位护法为护国大法师。” “滚!” 赵瀚没好气道:“老子不与妖道为伍。” 就在他们说话之时,密密教总坛已经没了,教主张普薇率残部逃进大山。 五十多岁的广信知府张应诰,上任之后没有立即募兵剿贼。而是整顿吏治,打击贪官污吏,裁除广信府的贡纸政策,获得造纸行业的一致推崇。 包括铅山费氏在内,诸多大族皆拥戴张应诰。 接着,张应诰又废除苛捐杂税,减轻农民负担,就此收服小民之心。 在士绅和百姓支持下,张应诰募兵4000余,仅操练两月就夺回上泸镇,如今又夺回铅山县城。 铅山县的反贼,就此消失。 而且,张应诰正在联络巡抚李懋芳,说下次打仗他可以来帮忙,到时候带五千精兵弄死庐陵赵贼! 唉,江西的反贼蜂起,能臣也不断冒出。 168【集体婚礼】 总兵府。 陈茂生递上一张帖子,赵瀚还以为是公文,拿来一看却是结婚请柬。 这倒让赵瀚挺意外的,笑问道:“新娘是谁?” “总镇也认识,她叫杨春娥。”陈茂生回答道。 赵瀚有些惊讶:“就是宣教会那位杨同志?” “是的。”陈茂生点头道。 杨春娥,即是那件强奸案的受害者,赵瀚真没想到陈茂生会跟她结婚。 陈茂生解释说:“总镇知道我的过往,在我看来,贞洁须论心。一个人,不分男女,只要真心从良了,那就是真正的良。大同会里一些人,甚至宣教团里一些人,他们虽然口头不说,心里却是鄙夷春娥的。我认为这样不对,我希望跟春娥成亲之后,能够彻底改变他们的想法。” 赵瀚欲言又止,他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陈茂生继续说道:“不止我一个,宣教团里许多同志,都愿意与曾经做过妓女的女同志成婚。我们就是要做给世人看,让世人知晓何为良贱之分。” “我不如你们。”赵瀚叹息道。 大同会的那些主张,是赵瀚提出来的,他虽然心里认同,但也是一种做事的手段和工具。 特别是这一年多以来,赵瀚忙于军政事务,有些脱离真正底层了,他已经变得不那么纯粹。 反而是陈茂生这些人,这些贱籍出身的大同会成员,还一直恪守大同会的入会誓言。他们是戏子,是家奴,是苦力,是龟公,是妓女,是军户,他们真的在努力践行人格平等。 对此,赵瀚心中羞愧,感觉自己像个背叛者。 赵瀚突然问:“小红和小翠呢?” 陈茂生表情古怪道:“她们……并无成家之念。” 赵瀚也不晓得该咋解决,立即转开话题说:“我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只是你们想过没有,一些女同志可能无法生育了。” 许多妓女,会服用避孕药和堕胎药,因此留下不能生育的后遗症。 陈茂生点头道:“想过了,若是无法生育,就从济养院领养孩子。” 这群人,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啊。 可惜赵瀚无法领导真正的革命,他能做的只是废除良贱制度,打击各种不平等现象,尽量让天下人都日子过得好些。这个国家太过庞大,文化传统也根深蒂固,全盘推翻必然引起更大的混乱。 赵瀚叹息道:“我亲自给你们主婚吧。” 半月之后,集体婚礼。 这是个新鲜事物,引来许多人的好奇,同时私底下议论纷纷,认为他们是败坏德行。 那么多宣教团的大官,娶从良的妓女为妻,不是败坏德行是什么?非但败坏德行,而且还给祖宗丢脸! 甚至谣言纷起,说宣教团内部,平时便有不齿之事,否则招那么多从良妓女作甚? 其实这次结婚的不多,一共也就九对新人。 有一个新郎比较特殊,名叫萧元魁,不但是大族子弟,而且还有秀才功名。他以前娶过妻,妻子却因难产而死。此后便不近女色,别说续弦,就连小妾都不纳,只说自己要一心科举。 萧元魁先是在赵瀚军中做文吏,又调去庐陵县衙做文吏,然后前往安福县做镇长,并跟宣教团一起搞分田工作。 有一位女宣教员,不但长得像他亡妻,而且还会吟诗唱曲。 两人在工作之余,互相探讨诗词曲艺。便是女宣教员被调走,他们也一直保持通信,从刚开始的曲艺为主,渐渐转变为聊些生活琐事。 这天,九个新郎官,穿着漂亮的状元袍(婚礼仿制款),骑着马儿去客栈迎接新娘。 赵瀚手里的马儿,已经增加到十一匹,前段时间打仗缴获的。 如今,非常大方的让新郎官们骑去迎亲。 迎亲队伍当中,负责吹打的,全是军中的号令兵。一路吹着唢呐,敲着铜锣,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沿途到处都有百姓围观,有些看得直乐呵,有些却指指点点。 突然,十多个人冲出,男女老少皆有,拦住迎亲队伍大喊:“魁儿,你不能这样啊,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陈茂生转身看着萧元魁,萧元魁不太会骑马,干脆弃马而走,直接朝旁边的小巷跑。 他知道说不清楚,因为早就尝试过无数次。 这货一路奔跑到客栈,那里集体住着九个新娘子。他不顾旁人的眼色,冲到楼上敲门,喊道:“怜怜,快跟我走!” 一个新娘走出来,掀起盖头说:“怎么了?” 萧元魁笑道:“我等不及了,这就背你下楼。” 新娘瞬间明白出了什么事情,感动流泪道:“好,你背我走。” 其他新娘纷纷出门,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可惜萧元魁体力不怎么好,他一路奔跑到客栈,又把新娘背到楼下,已经累得双腿发软。两人只能手拉着手,又从小巷里奔跑,一直跑去举办婚礼的总兵府。 赵瀚也听说了此事,笑着调侃道:“如此急切,你们早就想拜堂了吧。” 萧元魁也笑起来:“知我者,总镇也。” 等了好半天,真正的迎亲队伍终于回来,新娘踩着用麻袋铺成的地毯进入总兵府大门。有代代相传之意,也有新娘进门之前,不能踩着地面的意思。 交拜礼在总兵府花园举行,中间桌案供着大同会的会章,两边坐着新郎们的长辈。 有长辈者,拜高堂时拜长辈。 无长辈者,拜高堂时拜会章。 只不过嘛,有些长辈不大乐意,因为新娘的出身,要么是妓女,要么是丫鬟。 虽然这些长辈也是苦出身,但儿子如今进了宣教团,在他们看来也算当官了,怎能娶那下贱女子为妻? 赵瀚则是满脸笑容,不但客串主婚人,而且还干了司仪的活,扯开嗓子大喊: “拜天地!” “叩首!” 小红站在旁边喜滋滋观礼,小翠却有些幽怨,目光一直锁定在赵瀚身上。 她们都有些晒黑了,长期在外面跑的缘故。 “再拜高堂!” “叩首。” 只有三对新人跪拜长辈,其余全都朝着会章叩首。 总兵府外,已经闹腾起来,萧元魁的家人哭天抢地,仿佛是被人刨了祖坟。 有士绅摇头叹息:“唉,世风日下,道德何在?” 也有士子笑道:“萧兄真个洒脱人,此当写成传奇小说,本人今日回家便动笔。” 还有百姓对萧家人说:“宣教团的女官都是大好人,萧秀才能娶一个回家,算是积了八辈子福气,你们还在这里哭什么?” 萧元魁的父亲也是秀才出身,此时哭得更厉害:“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死之后,如何有脸见列祖列宗啊!” “你们这些狗东西,早就该去死,”一个路人看不下去,对着众人大喊,“我家以前穷得很,只能卖儿卖女。我儿子给人做家奴,我女儿不晓得卖到哪处。赵先生来了,儿子也回家了,我儿子现在是赵先生的亲兵。家奴就贱了?妓女就贱了?回头我就给儿子说,让他娶个宣教团的女官爷!” 立即有人嘲笑:“刘三,宣教团的女官爷,是你儿子想娶就能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哈哈哈哈!” 许多路人开始哄笑。 刘三有些窘迫,胀红了脖子说:“宣教团的女官爷尊贵,我那儿子也不差。我儿子是赵先生的亲兵,前阵子跟官府打仗,我儿子立功了,现在可是什长!什长你们晓得不?管得了整整十个人!” 又有人喊道:“什长也是兵,配不上宣教团的女官爷!” 刘三怒吼道:“我儿子以后能做将军!” “快快回家睡觉,做白日梦来得快些。”另有好事者调侃。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笑,完全把萧家人的哭声掩盖。 在某些人看来,女宣教官都出身卑贱,娶进门是件丢脸的事情。可在许多底层百姓看来,能娶女宣教官是涨面子的大好事,他们对女宣教官非常敬重。 赵瀚的治下,方方面面都在改变,包括传统的意识观念。 此非一朝一夕之功,必须慢慢来,逐渐的潜移默化。 这个夏天喜事很多,集体婚礼之后不久,费如鹤也结婚成家了。 而远在海上,郑芝龙与刘香大战,刘香团伙彻底覆灭。 在赣南地区,两广总督、福建巡抚联手,大破闽粤赣三省义军联盟。阵斩两千余人,俘虏四千余人,顺势夺回会昌县城,南赣义军只剩瑞金一县之地。 战局变化,比赵瀚想象中更快,闽粤联军可能秋收之后就会北上。 接到南方战报,赵瀚立即让兵器所,优先给水师打造装备。同时,把那一千弓箭手,也调去船上进行训练。 不过就在此时,广东突然爆发起义。 纯粹是两广总督为了练兵,增加了太多苛捐杂税。而且,总督把官兵带去赣南打仗,广东省内兵力空虚,连续有六县农民起事,其中四县的县城被攻破。 这种情况,很快蔓延到广西,少数民族兄弟也炸开了。 那些少数民族兄弟,很多都在土司、土官的统治之下。土官就是改土归流之后,任命以前的土司当佐官,而且可以变相世袭,他们对本族百姓盘剥得最狠。 两广烽烟四起,总督沈犹龙只得回去灭火,让福建巡抚继续攻打瑞金。 169【商贾逐大利】 陈茂生作为总兵府宣教司主官,娶一个从良的妓女为妻,这女子半年前还被人强暴过。 并且,赵瀚亲自主婚! 这个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不但在八县之地造成轰动,甚至还传到了更远的州县。 虽然非议者甚多,但正面效果也很显著,人们的观念正在逐渐改变。 当月,就有三十多个妓女,申请加入宣教团…… 赵瀚对于勾栏妓院的政策,跟对待妾室身份非常类似。 民不举,官不究;民若举,官必究! 原则上,禁止妓院存在,而且还要收税。 但不主动去查抄,若有妓女自愿离开,妓院不得横加阻拦,否则就直接将这个妓院取缔。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关闭了七家妓院,都涉嫌非法禁锢妇女自由,对外宣布的罪名是“逼良为娼”。 粮商李凤来,此刻就在妓院里消遣。 他这次来吉安,生意不是很好做,因为赵瀚打仗扩军,粮食消耗颇大,剩下的粮食还得储备起来。 也就一些被分田的大户,依旧过着奢靡日子,银子不够只得卖粮食。还有一些小民,卖粮食给本村的钱粮铺,钱粮铺再卖给外地粮商,李凤来陆陆续续收粮上千石。 农村钱粮铺,并未彻底取缔,只是禁止放高利贷。 因为地主开的钱粮铺,在农村非常重要,农民必须依靠这种店铺,将粮食换成铜钱或银子。 费纯手下的粮行,无法遍布每个村镇,大概两到三个镇设一粮行。 如果地主的钱粮铺太坑人,农民就会选择走远路,把粮食卖给官方粮行换钱。 听着小曲,喝完花酒,李凤来被名妓潘赛赛扶上床。 他感觉后脑勺硌着什么东西,伸手往枕下一掏,却是本《大同集》,顿时笑道:“潘姑娘也看这种书?” 潘赛赛解释说:“做完这个月,我便去考宣教官,自要提前读些文章。” “老鸨愿意放你走?”李凤来惊讶道。 “她怎敢不放?”潘赛赛讥讽道,“若不是她苦苦哀求,我月初便已走了。我也不跟李老爷说假话,能够真正从良,谁还甘心作践自己?” 李凤来起身靠坐在床头,说道:“赵总镇占了吉安府那么久,潘姑娘为何现在才想着从良?” 潘赛赛答道:“自古妓女从良,都没什么好下场,无非最后被薄情郎抛弃。之前我是害怕,对宣教团有误解,以为是从军做那种事情。现在不一样,陈老爷何等尊贵,执掌总兵府宣教司,却不嫌弃我等出身,娶一从良妓女为妻,还是赵先生亲自主婚。既有奔头,为何不去?” 潘赛赛开始幻想今后的日子,笑着说:“我也不好高骛远,只须跟着宣教团认真做事,找个品行端正,又能识得几个字的嫁了便成。若真对我好,不识字也可以。” 见这名妓身在青楼,心已经飞到宣教团,李凤来叹息:“唉,这吉安府的青楼,今后怕是越来越少了。” 潘赛赛冷笑道:“藏污纳垢之地,一家都没有才最好。” 潘赛赛既然决心从良,就懒得再故意讨好客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或许有妓院禁锢妇女之事,但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名妓身上。现在又有官府撑腰,潘赛赛想走就走,甚至连赎身钱都不用支付。 李凤来随手翻开那本《大同集》,他的商船刚靠岸,就被强迫买了一本。 当时懒得翻看,现在却有了兴趣,渐渐读得心惊肉跳。 《大同集》一共只有五篇文章:《大同会章节选》,《大同分田论》,《天命论》,《格位论》,《良贱论》。 《格位论》作者署名赵濯尘,其实早就传播到南昌,甚至传播到其他省份,蔡懋德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良贱论》却是陈茂生写的,通篇大白话,用于底层传播。再请王调鼎进行润色,写得文采飞扬,拿给读过书的人看。 李凤来出身南昌大族,不过他属于庶出子,否则哪会辛苦奔波,直接躺在家里享福即可。 把这些文章看完,李凤来觉得自家肯定完蛋,数万亩良田今后绝对保不住。 先是惊惧,继而欣喜。 李凤来已经跟赵瀚搭上关系,分田就分田呗,反正他是庶出子,累死累活好些年,赚来的钱财都归家族,自己只攒下三千多两银子。 而且,这三千多两银子,还不敢完全暴露,因为一大半属于中饱私囊。 他现在恨不得赵瀚早日打下南昌,强行让李氏分家析产,自己怎么也能分到几千两。然后凭借跟赵瀚的关系,靠着做生意赚钱,到时候赚来的银子都是自己的! 豪门大户就是铁板一块吗? 非也。 好多庶出子,甚至是嫡子,都巴不得赶快分家,宁愿不要田产也赞成分家! 李凤来兴奋得整晚都睡不着,第二天就跑去拜见赵瀚。他属于总兵府的长期合作商,特许直接给赵瀚递拜帖,很快就获得召见。 赵瀚一番寒暄,抱歉道:“今年用粮之处很多,没有多余粮食卖给李员外。” 李凤来笑道:“无妨,总镇明年肯定粮食充足。我找人打听过了,总镇今年在八县之地,大力推广番薯等作物,明年愿意卖粮的农民必然更多。” 赵瀚治下八县,拥有大量贫瘠山地,在某些穷县,甚至山地占到80%以上。 这种土地,种传统粮食收成很低,就算种玉米也不尽如人意,但种植红薯绝对能让农民吃饱。 赵瀚提醒道:“李员外明年来收粮,可别压价太狠,谷贱伤农。” “在下谨记。”李凤来立即懂得意思,就是压价可以,明年粮价肯定下降,但千万不能搞得太过分。 赵瀚也想过在各镇建粮站,规定农民只能往粮站卖余粮。但从长远考虑,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允许农民自由交易。因为粮食官营之后,可以钻空子的地方太多,今后肯定成为基层贪污的重灾区。 许多政策,初衷是好的,推广开来就要变味。 比如说门摊税,赵瀚只能按照门店、摊位的面积,再综合门摊所处地段,定额收取税费。 若按营业额来收取,信不信几十年之后,有关系的门店全说自己在赔本,全说自己没有几个营业额? 又聊一阵,李凤来突然跪下:“总镇,南昌李凤来,愿誓死投效!” 赵瀚被搞得一头雾水,连忙搀扶道:“李员外为何如此?” 李凤来解释说:“在下观总镇之仁德,必在数年之内,夺取江西全省。若总镇哪天攻占南昌,在下愿配合分田分家。今后有甚消息,在下也会立即派人报信。” 李凤来想做皇商,而且搭上赵瀚之后,迫不及待想脱离家族。 脱离家族,只是第一步。 等今后发达了,族人肯定来找他,到时候他就是家族话事人。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一个庶出子,老老实实给家族打工即可。 但是赵瀚的崛起,让李凤来看到机会,他愿意赌上一把。 整个江西,吉安府数一数二。 若论进士人数,南昌府第一,吉安府第二。 若论人口数量,吉安府第一,南昌府第二。 完整的吉安府,足足有九个县。 虽然赵瀚只占了三个县,却都是吉安府最菁华的县。别看安福县不起眼,若论明代进士总数,比吉水县还多(吉水县密度更大),大败官兵之后,有无数贫寒士子跑出来求官。 而被反贼肆虐的泰和县,进士人数同样比吉水县更多。 近段时间,泰和县逃来大量士绅、贫寒士子,他们也愿意投靠赵瀚。反正土地已经被抢走,赵瀚又像是能成事的,那就拼着赌一把前程。 这么说吧,赵瀚手底下的读书人,如果把童生也算上,已经多到爆炸状态。 好多士子,连做文吏都没机会,纷纷跑去白鹭洲书院听课,想学习了大同理论再去谋官。 拥有如此多的资源,又拿下课税重镇临江府,李凤来觉得赵瀚成事是肯定的。 至少,占领整个江西没问题,闽粤客兵来征讨也没用。 李凤来害怕赵瀚不信任自己,主动说道:“总镇,在下有三子。长子十四岁,次子十一岁,幼子仅七岁。长子和次子,皆愿送来白鹭洲书院求学。” 这是人质。 赵瀚哈哈大笑:“得君之助,何愁天下不平?” 李凤来是做粮食生意的,从江西、湖广购粮,然后再卖去江南诸府。 在湖广、江西和江南多地,李家都有商号,塞两个伙计进去肯定没问题,这情报网络不就建立起来了吗? 跟李凤来商议半天,赵瀚开始挑选情报人员,要那种最忠心会做事的。 这些人,都扔给徐颖管理。 半月之后,李凤来带着买来的粮食,带着二十多个情报人员,率领船队前往南昌府。 他回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长子和次子,派遣心腹送至白鹭洲书院。 至于那些情报人员,则背着李凤来,悄悄跑去跟徐颖接触。 对李凤来这个家伙,暂时还不能完全信任,徐颖的真实身份也不便暴露。 却说徐颖,这段时间混得风生水起啊! 170【钞能力发威】(为盟主“一人独钓一江秋”加更) 徐颖的饭馆换地方了,虽然还是地段不好,但变成了两层小楼。 取名顺德楼。 名声已渐渐传开,甚至进贤门外的菜农,都开始大量种植辣椒。只因顺德楼的生意好,其他饭馆也跟着用辣椒,南昌城对辣椒的需求量猛增。 楼上雅间,一群读书人正在聚会。 徐颖开设的酒楼,已成为“还乡会”大本营。 还乡会成员越来越多,包括新占的临江府士子,也有许多逃到南昌过日子。 菜还没有上齐,会首萧谱允就低声说道:“李巡抚怕是要离开江西了。” “吃了恁大败仗,不走都不行,怕是要回京问罪!”一个叫陈鹤鸣的士子说。 徐颖好奇道:“李巡抚走了,饶州反贼谁去剿?” 饶州府反贼虽然地盘小,而且闹得不凶,但那可是淮王的地盘。 淮王叫做朱翊钜,跟百余年前的荆王重名,只能说取名时太不用心,这种生僻名字也能撞车。 朱翊钜今年三十多岁,他自己倒是跑得快。但上一代淮王的王妃、妾室,还有他自己的王妃、妾室,包括他年仅四岁的嫡长子,全部被农民起义军给抓住。 至于下场,可想而知。 这事儿跟庐陵赵贼同样棘手,李懋芳为了将功赎罪,使出全身力气去饶州剿贼。 萧谱允笑道:“饶州贼已经没了。” “从出兵剿贼到现在,也就一个多月,饶州贼就被剿灭了?也太不经打了吧。”一个叫卢虞的士子,忍不住出言讥讽。 “你当反贼都是那庐陵赵言?”说话之人,正是左孝成,这货逃到了南昌。 哪壶不开提哪壶,此言一出,众皆默然。 庐陵赵贼太可恶了,已经击败两任巡抚,也不知何时才能剿灭。 一顿冷场,徐颖连忙缓和气氛:“吃菜,吃菜,快尝尝本店的水煮牛肉。这牛肉可不好买,昨天就买到两斤。” “对对对,吃菜!”萧谱允也说道。 之前那个陈鹤鸣问:“既然李巡抚已剿灭饶州贼,正有将功赎罪之举,为何还说李巡抚要走?” 萧谱允笑道:“陈御史的弹劾奏章,年初就已经送达京城,那时还没跟赵贼打仗呢。陈御史弹劾李巡抚,说他搜刮民脂民膏,以练兵为名中饱私囊。李巡抚战败之后,陈御史问明缘由,又弹劾李巡抚纵兵劫掠临江府,致使百姓嫉恨官兵而从贼。昨天下午,就有行人和缇骑,坐船抵达南昌,多半是冲着巡抚来的。” “砰砰砰砰!” 突然有人敲门,徐颖亲自去打开。 一个士子气喘吁吁进来,舀了勺汤润喉:“出大事了,江西总兵李若琏,被降职回京。江州兵备佥事王思任,被贬为黔江知县。”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明明此战大败,江西巡抚该担主责,怎么反而是总兵和佥事被问罪? 很简单,李懋芳发动了钞能力。 江西三司官员,全部帮着李懋芳说话。朝廷许多大臣,也帮着李懋芳说话。 首辅温体仁,自己分文不贪,也不接受贿赂。但他的党羽和盟友,却一个个贪婪成性,温体仁对江西之事一言不发。 王思任虽是东林党,可朝中的东林党,也有许多收了银子,不愿帮着王思任说话。 东林党鱼龙混杂,互相之间也有矛盾,是可以用银子来分化的。 此次战败,王思任背了大锅,朝廷认定他畏敌遁逃,水军战败引发主力崩溃。李若琏则是治军无能,麾下士卒对百姓烧杀抢掠,李懋芳把自己干的事情,一股脑儿全扣在李若琏身上。 当然,李懋芳作为主官,肯定也难逃责罚。 官降一级,减俸六石,继续巡抚江西,责其戴罪立功,这就是朝廷对李懋芳的处置。 “嗙!” 萧谱允拍桌子大怒:“李懋芳无能透顶,若他继续做巡抚,赵贼何时才能剿灭?” “陛下……陛下定被奸臣欺瞒。”卢虞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还乡会的士子们,此刻都无比茫然,不晓得这世道怎么了。 他们最信任的是王思任,认为李懋芳是个蠢货,可朝廷完全就反着来。 最后奔来报信的士子又说:“朝廷还有旨,吉安、临江诸府举人,但凡家乡被贼寇占据的,江西布政司须资助路费进京赴考。” 萧谱允感动落泪:“陛下还是念着咱们江西士子啊,都是朝中奸臣败坏了时局。两年之后,吾定能金榜题名,在那传胪宴上,亲自向陛下诉说实情!” “一切仰仗萧兄!”众人纷纷起身作揖。 这些还乡会成员当中,就萧谱允一个举人。 刘同升虽然也逃到南昌,但窝在家里发奋读书,一心一意期待着科举翻身。这也是诸多举人的想法,田产已经没啦,赵贼又不好剿灭,那就全力考取进士,或许能在其他地方购置田地。 徐颖突然拿出一本《大同集》:“我一经商故友,路过吉安府时,被赵贼强卖《大同集》。此书所载,皆大逆不道之言,诸君且在此传阅一番。” 众人立即围拢,好半天终于看完,然后就是破口大骂。 其中,《天命论》和《家国天下论》,公然提出造反理论,这玩意儿简直要吓死人。 徐颖说道:“此书字数不多,我等可逐一批驳,将批驳之后的内容,集资印刷几百本出来,分发与府学诸生。让南昌府的士子都看看,那赵贼究竟是何歹毒用心!” 萧谱允狐疑道:“不会有人看了此书从贼吧?” “府学诸生,读的都是圣贤书,哪会被赵贼蛊惑,”徐颖说道,“更何况,咱们不是印刷原文。而是博采众长,将这些祸国之言,逐字逐句进行批驳。有了咱们的批语,读书人怎会还不明白道理?” 萧谱允犹豫良久,终于拍板道:“好,就这么办!” 傍晚,徐颖回到住处。 小寡妇刘氏,已经张罗好饭菜,而且还请了个丫鬟。 她听到开门声,立即快步出迎,满脸笑容道:“叔叔回来啦,饭菜已经做好。叔叔是现在吃,还是歇息一阵?” “歇会儿吧,有劳嫂嫂。”徐颖有些不敢直面刘氏。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又是郎才女貌,难免日久生情。 特别是刘氏最近太热情,让徐颖感到有些恐惧,他害怕自己把持不住,小寡妇的风韵真可怕。 徐颖在书房稍待片刻,黄大亮终于回来了,进来汇报说:“少爷,舅老爷跟南昌李氏做生意,派了些伙计过来帮忙。这些伙计,都在李氏的商号做工。舅老爷说了,先在南京、镇江、扬州落脚,各派四人,共十二人过去。剩下的伙计,派四个去九江,其余都留在南昌。” “我晓得了,你去安排一下,我要见见这些伙计。”徐颖点头道。 “咚咚咚!” 敲门声响,刘氏在门外喊道:“叔叔,饭菜要凉了。” “就来。”徐颖笑着开门。 当天晚上,徐颖开始逐句批驳《大同集》,故意逻辑混乱,又看似有些道理,反正一通乱扯就是。 徐颖不但要在南昌传播《大同集》,还要让那些还乡会的士子掏钱印刷。 又过数日,批驳内容还没搞完,徐颖就已得到确切消息,并给赵瀚发去密信:“巡抚李懋芳留任江西,甘肃总兵杨嘉谟调任江西总兵,吏部员外郎董象恒调任江州兵备佥事。” 这些任命表明,朝堂诸公虽然收了李懋芳的银子,但同时也对赵瀚极度重视起来。 杨嘉谟是甘肃总兵、后军都督府佥事、骠骑将军,长期跟曹文诏一起打流寇。如今,北方战事吃紧,能把这种“猛将”调来江西,算是给足了赵瀚面子。 不过嘛,能跟曹文诏混在一起,想必也能跟李懋芳混在一起,江西百姓必将体会到什么叫“兵过如篦”。 曹文诏打仗确实猛,但杀害百姓也够猛,有童谣记述:“宁被流贼抢,不教曹兵挡。流贼抢有限,曹兵害无穷。流贼抢民财,曹兵杀民命。” 至于替换王思任的董象恒,东林党出身,同样是个猛人。 董象恒巡按山东的时候,敢单骑驰入反贼大营,勒令那些反贼赶紧投降。后来在福建做兵备道,参与平定闽南民乱,也表现得非常出色。 对了,董象恒是董其昌的族人。 赵瀚那边接到密信,立即去请教李邦华。 李邦华皱眉道:“杨嘉谟此人,军纪败坏,惯会杀良冒功。他手下的兵,作战确实勇猛,但遇到挫折就易遁逃。他此次调任江西总兵,定会把家丁也带来,作战之时须防备骑兵冲阵。可令兵器所,招募木匠打造抵御骑兵的战车。” 杨嘉谟的家丁,一水儿的甘肃骑兵。虽然江西水网纵横,骑兵无法长途奔袭,但关键时刻也有大用。 因为江西人没见过骑兵冲阵,突然遭受那种恐怖场面,很可能因为恐惧而崩溃。 李懋芳、王思任去援救凤阳,就是被张献忠的骑兵给吓到,江西兵还未接敌就开始遁逃。 李邦华又说:“至于董象恒,我虽知其人,却不知其本事如何。” 意思是,小辈一个,共事时间很短,也没啥深入接触。 赵瀚立即命人打造战车,其实就是可以移动的拒马。不过功能非常多样,行军时可运载粮草和军械,作战时放在阵前抵挡骑兵。 与此同时,临江府那场大战,终于传遍整个江西,赵天王的大名可止小儿夜哭。 铅山县在江西最东边,如今也收到消息,而且费映环回家了! 171【全家反贼?】 广信府城(上饶)。 费映环在府衙递上拜帖,便回到客栈等着。 他追随兵备道出战,剿灭了太湖水匪,立功之际又送银子,终于再次获得升迁。如今是福宁知州,辖霞浦、福安、寿宁、福鼎、宁德五县,是一个又穷又富的大州。 穷是因为产粮不足,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富是因为海上走私猖獗,只要老实配合士绅海盗,那么就肯定有银子可捞。 费映环前往福建赴任,正好路过自己的老家。其实他早就想回家看看,听说江西反贼四起,就连老家都在闹教匪,他一直提心吊胆害怕出问题。 经过广信府城时,费映环特地来拜见知府,想请知府多多照应费家。 此时此刻,广信知府张应诰,正在凭吊辛弃疾的稼轩庄园遗迹。 听说福宁知州拜见,而且还是费氏子弟,张应诰立即回到府衙,派人请费映环隔日来做客。 张应诰是北直隶人,跟东林党没啥关系。刚被降职调走的江西总兵李若琏,其胞弟便是张应诰的好友,二人同时拜在朱正色门下求学。 朱正色此人也非常有趣,受到张居正的提携,却在做地方官时,严查张居正的胞弟贪赃枉法。吏部官员吓尿了,想把朱正色调走,张居正却说查得好,让朱正色继续留在那里做官。 其实,是张居正知道族人在乱搞,特地派朱正色去治理自己的老家! 广信知府张应诰,为啥能快速剿灭铅山教匪?他的一身本事,就是学自朱正色。朱正色治理过黄河,还做过边臣,甚至还曾革新兵器和战法。 如今,广信府已有五千乡勇,战斗力远超江西巡抚的标兵。 “晚生费映环,拜见澹如公!”费映环态度十分恭敬,毕竟对方是家乡的父母官。 张应诰笑道:“大昭不必拘礼。” 费映环说道:“铅山教匪能迅速扑灭,全赖澹如公用兵如神。” 张应诰说道:“也多亏费氏相助,否则我哪有钱粮养兵打仗?” 双方互相恭维,顿时宾主和谐,气氛一下子就到位了。 扯了好半天,张应诰突然说:“而今,铅山教匪虽已剿灭,但那南丰教匪仍在。庐陵赵贼,更是窃据三府十五县,广信府的乡勇不能散啊,此事还需大昭多多劝说费氏族老。” 什么扫地王,什么赛吕布,这些反贼,都被朝廷视为赵瀚的部众。 因此在朝廷眼中,庐陵赵贼的地盘,已经有三府十五县。 至于广信知府张应诰,目前的处境也很尴尬,他想继续练兵跨府打仗。但本地士绅却不同意,因为铅山教匪已经灭了,广信府已经安定了,为啥要他们捐钱捐粮养兵,跑去别的州府征讨反贼? 士绅短视,只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张应诰又说:“反贼作乱,非一府一县之事。若任由那赵贼做大,广信府又如何能幸免?” 费映环抱拳道:“澹如公放心,吾必转告族中长辈,劝他们多多支持府尊练兵。” “如此就多谢了。”张应诰笑着说。 费映环问道:“那庐陵赵贼,不是只有三县吗?如何又有三府十五县?” “唉,”张应诰叹息说,“今年五月,巡抚率水陆大军近两万,与那赵贼在临江府大战。双方对峙月余,到六月中旬,官军大败。一万五千陆师,几乎全军覆没。两千多人的水师,只有一半逃回南昌。” 费映环惊骇道:“那庐陵赵贼,竟然如此了得?” “若非如此,朝廷怎会让两广和福建一起围剿?”张应诰说道,“两广与福建客兵,如今正在赣南剿匪。若不能迅速平定赵贼,等外省客兵大举进入,江西百姓又要生灵涂炭了。” 费映环终于重视起来,拱手道:“晚辈定会游说费氏族老,让他们出钱出力助饷。赵贼不灭,江西哪得安定?” 二人聊得愈发融洽,张应诰又请费映环宴饮。 虽然有酒有肉,但并不奢侈铺张,费映环更加佩服其清廉。 相比而言,费映环真是个贪官,在任上捞了不少银子,平时也喜欢奢靡享受。 翌日,费映环坐船回家,在身边跟随的墨香,怀里还抱着两岁幼童。 嗯,费映环又有儿子了,取名叫费如皋。 他这趟顺道回家,还要给墨香母子名分,正式纳墨香为妾,在族谱上给幼子落名。 娄氏不会反对,早给过墨香纳妾承诺。 费映环此次回家,阵仗变得更大,毕竟他现在是知州。费老爷子命令全家出动,让次子、三子直接去码头迎接,队伍多达两百人以上,除了劈柴烧火的家仆,以及主人身边的大丫鬟,其余奴仆全都去了码头。 跟父母兄弟扯了半天,直至傍晚,费映环才有空跟妻子说正事。 墨香将儿子交给奶妈,她似乎又变成了丫鬟,恭恭敬敬服侍在娄氏身边。 娄氏也不苛待,只笑着让墨香坐下,甚至亲切的称呼妹妹。妻妾和谐,场面很美,但都是娄氏调教出来的。 费映环进来之后,立即屏退丫鬟,还把墨香也支走。 房中只剩夫妻二人,费映环突然表情严肃,问道:“我在信中多番催促,让你送如兰至湖州成婚,你一直推脱是何原因?” 娄氏微笑道:“夫君,如兰已经完婚,而且来信说怀孕了。” “丈夫是谁?”费映环非常不高兴,他作为父亲,连女儿嫁给谁都不知道。 “你带回家里那位。”娄氏答道。 “赵瀚?”费映环迷糊道,“他不是被取消功名了吗?” 关于赵瀚的事情,也让费映环很不爽,但毕竟是他亲爹做的,不能因为一个外人,就直接闹得父子反目。 “唉!” 娄氏叹息道:“夫君可知道庐陵赵贼?” 费映环点头道:“自是听说了,此贼已据三府十五县。” 娄氏纠正道:“没有三府十五县,只有两府八县。其余反贼,仅是尊其名号,并不跟他是一伙的。” “你怎知那么清楚?”费映环疑惑道。 娄氏笑着说:“庐陵赵贼,便是赵瀚。” “什么?” 费映环惊得跳起:“怎么可能,他才十八岁(虚岁)!” 娄氏收起笑容,一脸正色道:“真是他。” 费映环整个人都是懵的,缓了好一阵,气急败坏道:“这厮做了反贼,你怎将女儿嫁给他?” 娄氏叹息道:“还不是你养了个好儿子。” “如鹤?” 费映环突然生出大恐惧,双目圆瞪道:“如鹤不会也做贼了吧?” 娄氏说道:“庐陵赵贼手下头号大将赵尧年,便是你的好儿子如鹤。” “轰!” 费映环突然瘫坐于交椅,似被抽空了灵魂,浑浑噩噩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夫君,夫君!” 良久,费映环被妻子唤醒,他口干舌燥,咬牙切齿道:“他们干得好大事,这是要让费氏灭族啊!” 娄氏说道:“自你儿子造反之后,我月月都看塘报。我倒是觉得,这大明肯定要完了,赵瀚和如鹤指不定能成事。便是吉水李孟暗,都已早早从贼。还有那袁州知府,今年也已从贼。江西官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容我静思。” 费映环渐渐恢复神智,开始认真思考,他的儿子已经造反,他得好生想想利弊得失。 自己是反贼头子的义父,就算不是真的义父,今后也肯定被坐实身份。他的儿子,是江西的第二号反贼。他的女儿,已经嫁给反贼头子,而且似乎还怀孕了。 这跟他亲自造反有何区别? 突然,费映环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在恐惧的同时,他又有些兴奋。 若是赵瀚真能成事,自己岂非国丈? 他的儿子,至少也是开国公相! 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费映环告诫自己要忠君。 可越想越停不下来,因为现实已经如此,他没法再忠君了,他只有从贼造反一条路! 娄氏突然又说:“你那四弟,也在瀚哥儿军中。费纯主管钱粮大事。横林那边的费元鉴,现在是反贼知县。就连费元鉴的书童,都已是瀚哥儿的秘书,相当于朝廷的中书舍人。” 费映环已经听得麻木,苦笑道:“费家可真是人才辈出啊。” “夫君须做决断。”娄氏提醒道。 费映环认真思索之后,说道:“我先去吉安府看看,具体情况哪能在信里说清楚?” 夫妻二人团聚,腻歪了几天,又把墨香母子的名分办妥,费映环就带着魏剑雄出发。 幼子留在家中,墨香和一个丫鬟跟着伺候。 趁此时间,魏剑雄还去跟老情人幽会,倒是过得十分惬意。 船上,舱内。 费映环问道:“剑雄,你说这朝廷还有救吗?” “不晓得,”魏剑雄说,“西北流贼灭不了,这朝廷就好不了。” 百姓负担最重的,并非山西、陕西、江西,而是江南诸府!张居正改革时的统计数据,南直隶和浙江的田赋,加起来占了全国田赋三分之一。 当然,只论每亩需要上交的赋税,贵州第一,四川第二,云南第三,南直隶第四。 南直隶能一直稳定,纯靠发达的工商业。 而云贵川,一直起义不断。 山西、陕西之所以出现流贼,纯粹是连续几年大旱,同时农业亩产又非常低。 反正在江南待了几年,魏剑雄看到的百姓很惨。 费映环踱步走出船舱,看着两岸的景色发呆,他做梦都没想过跟造反沾边。 172【所见所闻】 南昌增设了钞关,未经朝廷允许,江西巡抚和布政司私自设立。 名义当然是筹钱剿匪,至于钱筹到哪里就不知道了。 丁魁楚站在南昌城楼上,假模假样巡视城防,其实心里凄苦无比。他是新任的江西左布政使,看似官升一级,其实是被人断了财路。 这货本来在做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傅宗龙罢官之后,他还负责代理总督蓟辽事务。 代理蓟辽总督啊,被扔来江西做布政使是什么鬼? 虽然这个职务属于高风险,一不小心就追随袁崇焕而去。但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银子滚滚而来,十辈子都花不完。 历史上,丁魁楚捞了多少钱? 清兵南下之后,这厮动用南明朝廷的军舰,运走黄金二十多万两、白银两百多万两。还派出十七个侍女,日夜伺候负责运银的军官们。而海口大败之后,瞿式耜自捐五千两助饷募兵,请求丁魁楚也捐一些,丁魁楚却一文钱都不拿出来。 最后被清军将领李成栋抓住,丁魁楚想要投降。但他手里那么多钱,李成栋怎舍得他投降?当即全家杀光,财货不知去向。 丁魁楚总督蓟辽都敢贪,那可是直面鞑子,江西的反贼算个屁! 来到南昌第八天,丁魁楚就设立钞关,向来往的船只征收关税。李懋芳当然愿意配合,两人放下派系之争,迅速勾搭在一起。 至于总兵杨嘉谟,完全被他们无视,一个武将算什么,要银子就自己抢去。 费映环乘坐的客船,被卡在南昌城以南二里,慢慢的排队等着交税过关。 “关税怎要收恁多?这生意没法做了!” “九江就要征一次,南昌还要征一次。这回跑完,我是不跑赣州了,今后改走河口那边。” “见过太监设卡,见过藩王设卡,我从商二十年,第一次遇到巡抚跟布政使设卡!” “我家二老爷,也在朝为官,定要弹劾这两个混账!” “这两个昏官,连反贼都不如。临江府、吉安府,反贼都不设卡,只收码头的泊位税。” “……” 费映环站在甲板上,耳边不时传来议论声,那些商人一个个都气炸了。 文官私设钞关,属实离谱得很,费映环自认没那么大胆子。 这关税银子赚起来很快,有的三十抽一,有的二十抽一,有的十抽一。九江那边就有官方钞关,现在又来个南昌钞关,从长江进来的商船,两道钞关一过,基本上就没啥利润可言。 甚至是亏本! 费映环感觉江西完蛋了,若是不能迅速剿灭赵瀚,这种搞法简直民不聊生。 真的民不聊生,赵瀚也非常头疼。 江西本身不产盐,广盐被两广总督断了,淮盐又要过两道钞关。如今临江府和吉安府的盐价,已经相较于去年翻番,这还是总兵府出面补贴,并勒令盐商不得乱涨价,否则盐价翻三五倍都有可能。 赵瀚的财政都快撑不住了,正在寻求从湖广购买私盐,途经扫地王的地盘运过来。 等待小半日,费映环终于过关。 行不多时,却见数百骑兵,正排成一字长龙,傻乎乎站在河滩上。 江西总兵杨嘉谟,望着漫无边际的水田直想哭。他带着数百家丁赴任,清一色的铁甲骑兵,今天带兵出来熟悉地形,只能全程下马牵着走。 要么是水田,要么是山地,别说骑兵冲锋,连列阵都不可能。 当初李懋芳、李若琏骑马逃走,二百里不到的路程,可是骑了整整十天。当时骑马而逃的官军将领,被赵瀚抓到好几个,原因很简单,有的马蹄踩进水田拔不出来,有的在田埂上奔驰不小心摔倒了。 “唉!” 杨嘉谟一枪杵进泥地里,觉得自己是猛虎入笼,浑身力气都施展不开。他宁愿在北边打流寇,也不愿跑这儿来打反贼,他的几百家丁算是废了大半。 费映环遥望那些骑兵,忍不住笑出声来。 魏剑雄说道:“骑兵还是有用的,决战之时,用船运到战场附近。若是水田不多,便可趁机冲阵,没见识过骑兵的江西兵肯定崩溃。” “在江西用骑兵,地形太苛刻了。”费映环连连摇头。 客船转眼就到了临江府,费映环感觉非常惊讶,此城竟然繁华依旧,完全不像被反贼占领的样子。 来到一家饭馆,伙计连忙招呼:“几位吃点什么?” “随便来几个拿手菜,不喝酒。”费映环此行是来考察的,不想暴露自己,也怕喝酒误事。 饭菜端上来,刚吃没两口,饭馆门前就有乞丐出现。 说是乞丐,却又不像,因为穿着并不破烂。说是化缘的和尚,可又不穿僧衣,只是顶着个大光头。 突然,一个差役现身,逮着光头乞丐就走。 费映环看得稀奇,叫来店伙计问:“那些是和尚?怎被官差抓走了?” 店伙计笑道:“那是没有度牒的假和尚。赵总镇拿下临江府之后,见城内城外的庙观太多,就派人清理度牒。你猜怎么着?抓了一千多个假和尚、假道士,只有三十多个是真正的出家人。那些庙观,如今都分给穷人住了,最大的一座庙改成济养院。” 费映环好奇道:“被驱逐的假道士、假和尚,连化缘讨饭都不行?” 店伙计回答:“化缘可以,得有度牒,否则就视为乞丐,赵先生不准治下有乞丐。” “这可稀奇了,”费映环猛然想起来,他从码头过来,确实没见过乞丐,不由问道,“乞丐都去哪了?” 店伙计说道:“全手全脚的,可报名做工。年轻人送去磁窑、兵器所做学徒,年纪大的就送去给各工地做帮工。实在老得不行,或者身体残疾的,就送去济养院,给官兵缝衣服、做鞋子。赵先生说了,劳作得食,不劳作不得食。” 费映环挥手让店伙计退下,叹息道:“瀚哥儿做事,总是出人意料。” 魏剑雄调侃道:“他们兄妹做乞丐,听说被恶丐欺负过,想来因此容不得治下有乞丐。” “你这说法倒是有趣。”费映环忍不住笑道。 顺便一提,被赵瀚清理的假道士,许多转行给人算命。 也有少部分,不但识字,而且会炼丹,被抓去兵器所制作火药。配方流程,由宋应星提供指导,这些道士学得很快。 吃饱喝足,费映环继续出去闲逛,走到偏向西门的地方,街道上突然吵闹喧哗起来。 却见行人纷纷闪到旁边,一群士卒手持军械而来。 待这些士卒跑过去,百姓好奇发生了啥事,于是一窝蜂的跟着追赶看热闹。 费映环也连忙跟上,足足跑了半条街,前面那些士卒终于停下。 李正大吼一声:“围起来,莫要放走一人!” 这栋两层楼房,迅速被士兵包围,突然有人从侧方二楼窗户跳出,一瘸一拐想逃进人群当中。 “抓起来!” 可惜跑得慢,只跑出十多步就被抓到。 士兵们撞开门冲进去,里面哭喊嘶吼求饶声,混杂在一起传到街头。 李正站在门口,对围观百姓说:“从今往后,禁止开设赌场。若是发现五人以上聚赌,你们都可以到官府检举,缴获的赌资分给检举者一半!” 此言一出,瞬间轰动。 当场就有百姓大喊:“我检举,东源街有一家赌场!” 李正笑道:“那边已经派兵去了。” 又有个衣着华贵的路人问:“军爷,在自家博戏也不行吗?” 李正解释说:“若是宴请宾客,也可在家小赌怡情。你们别想着钻空子,究竟是宴请宾客,还是聚众赌博,到时候一查就清楚了!” 一个个赌徒被抓出来,当街开始打屁股。 赵瀚定下规矩,打板子不能打腰背,也不能对着骨头打,避免把人给打残。但打屁股肉是可以,而且必须脱裤子,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啊!” 跑来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扭头转身,因为赌场门口,亮出一排白花花的屁股。 “打得好!” “那不是陈老四吗?这回可涨脸了。” “邓九也在。喂,邓九,你上个月当的钗子,还没赎回来呢。这回又当了甚首饰?再赌下去,婆娘都要跟人跑了!” “……” 赌徒们全部捂着脸,都顾不得疼痛了,只求早点打完屁股回家。 不但没收赌资,就连赌徒身上的钱,都被士兵们搜出拿走。 然后,这些赌徒就可以滚蛋了。接着被押出来的,全是赌场员工,一个个五花大绑,悉数送去山里挖矿。 一个家伙还敢攀关系,低声讨好道:“李把总,我舅爷在县衙当差,他前阵子配合分田,府尊都亲口嘉奖过。你看吧,咱们都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只要李把总将我放了,小的定有回报。” “你舅爷叫什么?”李正微笑道。 那人回答:“我舅爷叫黄智,秀才功名,在县衙做文书。” 李正笑问:“这赌场,他有没有份?” “有,城里好几家大户都有,”那人说道,“老爷们前几天还在商量,说每月给府尊、县尊,还有李把总,都奉上一份孝敬银子。” 李正笑得更开心:“很好。来人啦,去跟袁知县接洽,请他把黄智抓起来审问!” 此人瞬间语塞,傻傻的看着李正。 173【巡抚来投?】(为盟主“寒秋子”加更) 吉安,总兵府。 原登莱巡抚王廷试,手里握着一本《大同集》,对守门侍卫说:“烦请通报孟暗先生,就说南昌故友造访。” 侍卫见王廷试年纪不小,又是李邦华的老朋友,顿时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王廷试被请进去。 李邦华没有喊出对方身份,只惊讶道:“竟真是贤弟来了?” 王廷试举起手中的《大同集》,微笑着说:“愚弟在南昌获得此书,拜读之后,夙夜难寐,方知世间果有真龙之主,因此特来投奔之。” “贤弟请稍待,愚兄立即向总镇引荐。”李邦华说道。 王廷试拱手道:“多谢孟暗兄。” 李邦华踱步走向赵瀚的办公室,获得许可之后,进去就说:“总镇,原登莱巡抚王廷试来了,手里还拿着本《大同集》,说是前来投效。” 赵瀚没有什么惊喜,而是笑道:“巡抚可是朝廷大员,他竟然主动从贼?” 李邦华说道:“这厮被罢官好几年,又家住南昌,族人并无大官。他估计想豪赌一把,赌这大明朝廷没救了,赌总镇能够夺取天下。即便总镇不能夺取天下,只要能占据江西,南昌王氏也算赌对了。” “此人如何?”赵瀚问道。 李邦华说道:“肯定是有才干的,而且通军略。不过嘛,有些贪婪,卑下而媚上。” 赵瀚笑着说:“橘生淮南,不必苛责。既是媚上之人,自懂得察言观色,自晓得揣摩我的心思。我不容贪污,他若真个聪明,就知该如何做事。便说那首辅温体仁,分文不贪,能力卓绝,此人若在我手下,必为当世之贤相良臣。有怎样的君,就有怎样的臣。” “总镇用人,有大气度。”李邦华非常高兴,他觉得赵瀚更合格了,已有海纳百川之心胸。 不多时,王廷试被请进来。 初次见到赵瀚,王廷试颇为诧异,没想到赵瀚如此年轻,他还以为庐陵赵贼有三四十岁呢。 事实上,除了铅山来的小伙伴,没人知道赵瀚的真实年龄。 包括李邦华在内,都以为赵瀚至少二十五六岁,只是长得有些脸嫩而已。 “南昌王廷试,拜见总镇!”王廷试略微错愕,便立即恢复正常表情。 赵瀚笑着说:“先生快请坐。” 王廷试手捧《大同集》,赞美道:“吾在南昌,偶然觅得此书,仿佛夏日饮冰,只觉神清气爽。救天下者,非总镇莫属!” 好嘛,一个马屁精。 赵瀚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先生与我乃是知己也。” 王廷试又开始痛骂皇帝:“崇祯小儿,刚愎自用,不似人君。便说那辽东之事,文臣有错,武将有错。错最大者,便是崇祯本人!” 李邦华眉头紧皱,非常厌恶王廷试的人品,你就算投奔新主,也用不着诋毁旧主吧。 “敢问先生,崇祯如何错了?”赵瀚说道。 王廷试问道:“总镇可知袁崇焕与毛文龙?” “知道。”赵瀚点头说。 王廷试叹息道:“当时,在下身为登莱巡抚,正好就夹在他们中间。毛文龙之死,我是全程参与啊,到最后我也被罢官了。” 对于袁崇焕和毛文龙的纠葛,赵瀚完全搞不清楚。李邦华当时在督理河道,也没有亲身经历。 赵瀚说道:“还要请教先生原委。” 王廷试说道:“事件起因,是崇祯元年二月,当时皇帝正在清查阉党。御史潘士闻,为了讨好新皇立功,便弹劾毛文龙攀附阉党,并与四个太监结拜为兄弟。还弹劾与毛文龙结拜的太监,暗中挂魏忠贤穿龙袍、戴冠冕的画像,日夜焚香参拜。” “崇祯就信了?”赵瀚好奇道。 王廷试说道:“此非信与不信之论,即便属实,亦当放过。毛文龙镇守要地,如何能轻易动得?” 赵瀚又问道:“后来呢?” 王廷试说道:“朝中稳重之臣,皆劝此事不可追查,崇祯当时倒还听得进劝谏。可仅过了三月,登莱巡抚孙国桢,又弹劾毛文龙勾结阉党谋反,弹劾太监王国兴假传圣旨召毛文龙出兵。” 这种弹劾纯粹就是扯淡,或许魏忠贤当权时,毛文龙攀附过阉党。 可魏忠贤都死透了,毛文龙还勾结太监谋反? 肯定是登莱巡抚孙国桢,跟毛文龙有私怨! “先生请继续讲。”赵瀚说道。 王廷试叹息道:“崇祯也知毛文龙重要,因此将孙国桢、王国兴全部下狱论死。可崇祯多疑,一面重用毛文龙,一面又怀疑毛文龙,于是派我去清查东江镇的兵额!无非是害怕毛文龙谋反,朝廷以军饷来进行控制。” “坏事了。”李邦华在旁边来一句。 “可不就坏事了?”王廷试叹息道,“东江镇只有两万多兵,却有辽东难民无数,岛上又没法种粮食。毛文龙的军饷,不但要养兵,还得养难民。更何况军饷出京,哪能足额发到东江镇?崇祯此举,非但不能控制毛文龙,反而是把毛文龙往死里逼。” 王廷试继续说道:“恰巧此时,抓到一个鞑子奸细。这奸细说,毛文龙与鞑酋密议,鞑子攻山海关,毛文龙攻山东。” “崇祯信了?”赵瀚惊讶道。 “不信都不行,”王廷试叹息,“就在抓到鞑子奸细的第二个月,毛文龙纵兵劫掠登州,鞑子也恰好出兵辽东,把奸细招供的内容给应验了。” 好嘛,这可真够巧的。 若是换成赵瀚,估计也容不得毛文龙,不管是否巧合都得进行处理。 当然,崇祯的处理方法,简直一言难尽。 崇祯只按两万多兵额给军饷,除去文官截留的银子,简直就是想把东江镇官兵饿死。 袁崇焕其实非常照顾毛文龙,在劝阻无果之后,请求给毛文龙发双倍军饷。 这个提议,被崇祯一票否决。 而且,还下旨让毛文龙,把天启年间冒领的军饷吐出来! 不但不发军饷,还让毛文龙倒给朝廷银子…… 毛文龙顿时炸了,再次纵兵劫掠登州,想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 崇祯也怒了,直接停饷。用东江镇现在该发的军饷,来偿还天启年间冒领的军饷。 停饷半年,东江镇军民饿死无数,毛文龙只剩下造反一个选择。 军国大事,变成君臣之间的斗气! 当然,满朝文臣也得背锅,他们在怂恿崇祯那样做,其中还掺杂着利益和私怨。 袁崇焕夹在这两人之间,还能怎么做?劝不动皇帝,只能把毛文龙杀了,再不杀毛文龙,东江镇也必然投敌。 袁崇焕对毛文龙的态度,那得分阶段,他初期是想帮毛文龙搞来军饷的。 眼前这个王廷试也倒霉,他就是被崇祯派去清查兵额的。一切都奉皇命行事,结果朝廷把东江镇逼反,崇祯不敢对袁崇焕下手,居然把怒火发在他身上,罢官到现在都没有得到起复。 这些年,王廷试越想越憋屈。 既然皇帝过河拆桥,老子为什么不能从贼? 在赵瀚面前说这么多,王廷试的用意,并非诋毁旧主那么简单,还是在表明自己真心从贼,表明自己对朝廷彻底失望。 赵瀚突然笑道:“先生想做什么官?” 王廷试拱手说:“做官非我意,惟愿追随总镇匡扶天下!” “那好!” 赵瀚一拍桌子,笑着说:“先生可回南昌募兵,做那巡抚的幕僚。先生自己招募的子弟兵,当然可以自己发饷,自己训练,到时候再反戈一击!” 王廷试和李邦华都惊到了,赵瀚的思维天马行空,竟然能想出这么阴损的毒计。 赵瀚说道:“临江府一战,官兵钱粮损失无数。下次打仗,要么是明年夏收之后,要么是明年秋收之后,先生可以明年春季再募兵。也不用招募太多,一两千士兵足矣,关键时候能够起到奇效。” 王廷试思来想去,觉得这个计谋可行,他说道:“在下倒戈之后,请总镇顺势攻占南昌,否则我的家族不保。” “那是肯定的。”赵瀚满口答应。 又谈到许多细节,还有今后南昌王氏的待遇。 赵瀚说道:“田政不能改,每人只能保留二十亩地。但是,先生练兵之消耗,我定会多多赔偿。一旦事成,先生可直接来总兵府做官,不必从下面开始做起。而且,如果王氏愿意经商,我会给予一定的优待。” “愿为总镇效力。”王廷试拱手道。 在来见赵瀚之前,王廷试就考察过临江府,再对比南昌府那边的施政,他觉得赵瀚肯定能拿下江西。 到时候,王氏肯定逃不过分田,那还不如尽早来投靠。 为了不惹人注意,王廷试独自离开总兵府,赵瀚和李邦华都没有相送。 王廷试踏出大门,顿觉心胸开阔,他总算又有机会做官了,上次被罢官实在太让人郁闷。 既然做过朝廷大员,谁又愿只做个富家翁? 王廷试从一个“富商”身边走过,只听那“富商”说:“烦请通报赵总镇,就说铅山赵瀚来访。” 都姓赵,难道是赵言的族人? 王廷试忍不住转身多看了两眼,费映环微笑着拱手,王廷试连忙还礼。 一个被罢官的巡抚,一个即将赴任的知州,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互相作揖。 174【老丈人】 “总镇,有自称铅山赵瀚者求见。” “嗯?” 赵瀚表情古怪的抬头,随即又笑道:“请他进来。” 费瑜就在外面办公,他是三大秘书之一。过不多时,见费映环、魏剑雄被引进来,差点惊讶得叫出声,但立即埋头继续处理公文。 费映环目不斜视,被人带进屋内,拱手说道:“铅山赵瀚,拜见赵总镇!” 竟然老丈人来了,赵瀚稍微有些惊讶,连忙起身说:“叔父请坐。” 魏剑雄退到屋外,顺手把门关上,防止有人偷听。 “瀚哥儿做得好大事。”费映环笑着调侃,似是在讥讽,又似在埋怨,还带着几分感叹。 赵瀚的脸皮很厚,说道:“泰山大人谬赞了。” “你的施政,我也看过一些,就不再问了,”费映环直奔主题,“我只问你,何时能取江西?” 赵瀚说道:“明年必取南昌府。” “我听说,南方有闽粤大军,我还以为你会先下赣州,”费映环有些失望,“若先取南昌,恐怕朝廷会派来更多客兵围剿。” 赵瀚解释道:“我与几位先生商议,本意也是想先取赣州,可南昌那边欺人太甚。其私设的南昌钞关,关税收得比太监还重,极大影响我治下的商业和民生。他们自己取死,那就成全他们!” 费映环又问:“有几分把握拿下南昌?” “十分把握。”赵瀚回答。 “这么自信?”费映环问道。 赵瀚笑着说:“若非为了巩固地盘,我今年就能占据半个江西。” 费映环不再问七问八,他说:“我要南下去福宁做知州,可有什么能帮你的?” “福宁在福建?”赵瀚不太确定。 费映环说:“福建海边上。” 赵瀚笑道:“泰山大人若愿帮忙,可替我结交郑芝龙。” “好,我明白了。”费映环点头道。 “唉!” 费映环突然感慨:“当初我带你兄妹二人回江西,又何曾料到有今日局面?” 赵瀚说道:“即便不来江西,小婿也会寻个地方造反。” “你就那么喜欢造反?”费映环问道。 赵瀚摇头说:“非我喜欢造反,而是这大明已经没救了。” 费映环笑了笑,问道:“你知道朝臣们,许多都有偏安南方的想法吗?” “这倒不知。”赵瀚说道。 费映环解释说:“这种想法,先由民间士子提出,渐渐蔓延到朝堂。认为江南诸府,是天下财富之地,北方数省非但不能收获钱粮,反而还要朝廷持续出钱打仗。干脆北方都不要了,迁都南京整顿朝政,革除积弊之后再挥师北上。” “想得倒挺美,偏安之后,哪还有人愿意北伐?这是南方士子的想法吧?”赵瀚讥讽笑道。 “确实,”费映环点头说,“虽然流传甚广,但都是私下议论,没有谁敢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而今,你在江西这边起事,怕是意图偏安者也越来越少了。” 突然,赵瀚问道:“泰山大人,不如去内宅稍歇,叫来如兰、如鹤说话。” “不必了,”费映环抬手道,“人多眼杂,我不见他们为好,在你这里说完就走。广信知府张应诰,是个会治民打仗的,他已练出五千乡勇,你当小心为妙。” “多谢泰山大人提醒,”赵瀚笑道,“再精锐的乡勇,出了老家之后,战斗力都会成倍下降,因为他们不知为何打仗。” “好吧,言尽于此,我先走了。”费映环起身说。 真是说走就走,都不见儿子和女儿一面,他还要赶去福建那边赴任。 费映环坐船很快来到赣州,沿贡水往东南而去,那里的会昌县已被官兵收复。 行至半路,忽见对面来了大量船只。正是福建巡抚邹维琏的军队,船只用于运送辎重,约有万余士兵(含民夫)沿河岸而走。 费映环没有被拦下来搜检,顺顺利利抵达会昌县。 在码头一打听,却是瑞金反贼已灭,只剩数百残余逃入大山之中。 费映环心里有些担心女婿,立即坐船返回,去赣州府城拜见邹维琏。 城外军营中。 邹维琏正在大开杀戒,十六个中层军官,一字排开等着砍头。 他带来的福建兵,在进入江西之后,总是跑去烧杀淫掠。甚至有部将,屠村之后杀良冒功,把邹维琏气得当场将此人砍头。 邹维琏可是江西人! 让他带兵去浙江剿匪,或许会睁只眼闭只眼。可带兵回江西剿匪,怎容许部众乱来?那是要被家乡父老戳脊梁骨的! 两广总督、江西巡抚、福建巡抚,这三个督抚当中,邹维琏剿贼之心最急切。 因为他的老家新昌(宜丰县),就在分宜、新喻二县的北边。最多再过一年半载,庐陵赵贼就要把他老家占了,邹维琏能不着急吗? 两广总督后院起火,撤兵回广东平乱去了。 邹维琏独自留在赣南,反而加大剿贼力度,只用一个月就夺回瑞金县城。 他各留下五百兵,驻守瑞金和会昌,便率领大部队来赣州。 “杀!”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士兵肃然,军将怨恨。 为了不让客兵劫掠家乡,邹维琏只能足额发饷。而且还得绕开武将,否则将官必定克扣。 因此普通士兵和基层军官,都非常拥戴邹维琏。 但中高层军将,却把邹维琏恨到骨子里。又不给他们喝兵血,又不让他们去劫掠,那他们从福建来江西搞毛啊?老老实实在家享福不好吗? “抚帅,有故友拜访。”幕僚递过来一封拜帖。 邹维琏拿起拜帖一看,顿时喜道:“竟是大昭来了,快请,快请!” 费映环阔步走来,拱手道:“德辉兄,好久不见。” “大昭兄,”邹维琏作揖还礼,笑道,“快请帐内坐饮。” 这两人,是同乡同年举人,还一起赴京会考落榜。 邹维琏只比费映环大四岁,他幼年丧父,只能被迫辍学,不到十岁年龄,就跟母亲一起进山砍柴,母子俩全靠做樵夫为生。 他也没钱去买书,都是跟邻居孩童借阅。在家里看书,砍柴路上看书,随时随地都在看书。害怕把书弄脏,就在劳动的时候,用布片把书本包好。 邹维琏只有蒙师,没有经师,四书五经全靠自学,十九岁考取秀才。 进县学之后,他才终于拜了经师,正儿八经的学习儒家经典。然后,二十一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 “大昭兄怎在此处?”邹维琏问道。 费映环回答说:“愚弟调任福宁知州,听闻江西有一赵贼作乱,便亲自前往吉安府探查。” “哦,可有何收获?”邹维琏重视起来,他手下也有吉安士子投奔,但都是从泰和县、万安县跑来的。吉水、庐陵、安福三县士绅,更喜欢往南昌和九江跑。 费映环说道:“此贼有三事,颇不得人心。” 邹维琏问道:“敢问哪三事?” 费映环笑道:“一曰分田,将大族之田,分与小民,何其残暴?二曰释奴,将家奴、军户、乐籍,全部释放出去。三曰轻慢士人,不管是举人还是秀才,但凡在赵贼手下为官,都得从小官小吏做起。” 邹维琏愣了愣,惊骇道:“这哪是不得人心?此乃煽动蛊惑人心之举也!” 费映环口中的“人心”,是士绅之心。 邹维琏口中的“人心”,是黔首之心。 邹维琏问道:“赵贼是否滥杀地主士绅?” “倒也不滥杀,”费映环说道,“每至一村镇,必杀当地罪大恶极者,以泄民愤。其余地主,都被强行分田,但保留钱粮屋宅。” “可有盘剥商贾?”邹维琏又问。 费映环说道:“商贾皆喜赵贼之政。反倒是江西巡抚和布政使,因为私设钞关课以重税,南北商贾已经怨声载道。” 邹维琏叹息:“此贼果然非同凡响。” 费映环掏出一本《大同集》:“从临江府、吉安府经过的船只,必被强卖一本反贼之书,德辉兄请过目。” 邹维琏翻开仔细阅读,刚开始愤怒,继而心惊肉跳。 这些反贼写的文章,竟有许多内容,跟邹维琏自己的想法一样。 除了其中的造反言论,邹维琏非常喜欢这本书,甚至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费映环突然问道:“德辉兄有多少士卒,可有信心击败那庐陵赵贼?” “哪有什么信心?”邹维琏叹息道,“听闻那赵贼,前后击败两任巡抚,如今必然更为强悍。我手下虽有一万多兵,但能战之士,不过三四千而已。我所倚仗者,仅千余鸟铳兵,还有那十多门佛郎机炮。” 费映环又问:“德辉兄为何不迅速进兵,杀那赵贼个措手不及?” 邹维琏连连摇头:“在赣南剿匪,连番取得大胜,我手下已全是骄兵。我又拦着他们,不许在江西境内劫掠,麾下将领已经日渐不听话了。此次移驻赣州,一来筹集钱粮,二来休养队伍,三来严肃军纪!若是军纪不严,我断然不敢北上剿匪。” “兄乃知兵之人也。”费映环叹服道。 接下来一段日子,费映环也不急着走,就在赣州帮邹维琏做事,顺便探查其军中虚实。 魏剑雄悄悄北上,给赵瀚送去一封信。 就连邹维琏军中将领的名字,信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更别提有多少火铳和火炮。 (关于袁崇焕,讨论得比较激烈。我只能说,上一章的内容,除了王廷试的罢官时间,被我搞错了两个月之外,其他全部是有史书记载的。袁崇焕肯定干了很多屁事,但在对待毛文龙的态度上,先是帮助,继而无奈,最后愤怒。内容太多,我接下来写在作者的话里。) 175【抢掠】 总兵府。 赵瀚、庞春来、李邦华,举行三人会议。 赵瀚把费映环送来的密信,递给李邦华说:“瑞金义军没了,只剩数百人,逃入闽赣交界的大山之中。福建巡抚沈犹龙,率一万六千余众,已移驻赣州。” 庞春来的眼神不好,李邦华直接把密信内容念出来。 念着念着,李邦华就心惊不已,因为这封信写得太详细了。不但有官兵的火器数量,还有某些将官心怀怨恨,自己或者亲信被巡抚处罚过。 信中又言,邹维琏正在筹措粮草,明年开春之后,必定攻打万安、龙泉、泰和三县。攻下这三县之后,再来与赵瀚对峙,并联合江西巡抚南北夹击。 信中还说,广东、广西四处烽烟,两广总督暂时无力入赣,当趁机先击败一路官兵。否则的话,三省官兵合起来,兵力将达到五万人。 李邦华惊讶道:“总镇,这是何人手笔?” 赵瀚神秘微笑:“敌军之中,有一大官是吾内应。此时不可外传,避免泄露内应的消息。” “这是自然。”李邦华不再细问。 庞春来开口道:“该做出决策了,是等明年出兵,还是现在就出兵。是该先北上,还是先南下。不论如何选择,我军都必须先手,否则就有被南北夹击之危。” 赵瀚说道:“不止南北夹击,广信知府张应诰,已经练出五千乡勇。李懋芳只要不傻,就会让广信兵跨府征讨抚州贼,灭掉那里的南丰县密密教匪。这个时间,应该也是在明年春。一旦把抚州教匪剿灭,张应诰就能从抚州过来,从东边直插吉水县城。” “唉,到那个时候,就是南、北、东三面夹击,官军的总兵力在四万左右。”李邦华叹息。 庞春来建议道:“我认为,应该水陆并进,先攻打赣州的福建客兵。” 李邦华同意道:“对,先打福建客兵。这内应送来的密信,说福建军将皆无战心。可先散步谣言,说邹维琏为了保护江西百姓,又怕军心不稳,打算撤换所有福建籍武官。还有……”李邦华突然有点黑化的表情,“把邹维琏的老母和族人‘请’来吉安,假造书信送去赣州,就说邹氏一族皆反。福建总兵陈廷对,必然与邹维琏将帅离心!” 福建总兵陈廷对,是武状元出身,被崇祯实授广东副总兵,接着又升任为福建总兵。 这人是崇祯的死忠,若是听说邹氏族人从贼,再加上邹维琏打压福建武将,恐怕会干出什么离谱的事儿来。 “好,先把邹维琏的族人请来!”赵瀚对这个计策表示满意。 崇祯八年,十一月。 江良率领五百士卒,大摇大摆的从新喻县出发,三天时间便抵达上高县。 上高知县大惊失色,他早已募兵千余,此时不敢出城杀敌,只敢带兵坚守城池,并派人到南昌报信。 江良却在县城码头抢船,坐船渡河而去,直奔新昌县(宜丰)去了。 上高知县被搞得一头雾水,以为反贼假装离开,其实是想杀个回马枪,干脆将几道城门全部堵死。 江良过河之后弃船,一路向地主“借粮”,又大摇大摆的来到新昌县城。 新昌县只有几百个乡勇驻守,知县同样吓得尿裤子,还以为隔壁的上高县已经被反贼占据。却见江良带兵进入大山,这个举动更令人摸不着头脑,新昌知县彻底给整迷糊了。 唉,那位福建巡抚邹维琏,是真正的苦出身啊,老家居然在大山当中。 虽然有相对平坦的出山道路,但距离县城足足四十里路。邹维琏幼年时候,孤儿寡母以砍柴为生,进城卖一次柴禾得往返八十里。 估计亡父留下了骡子之类,否则单靠人力运送柴禾,他们母子俩早饿死了。 来到龙岗村,问清邹维琏的住处,江良立即带兵扑去。 其实目标很好寻找,邹家有高大的进士牌坊,宅子修得也相对阔气。曾经穷苦的孤儿寡母,如今已修建大宅,邹母有丫鬟伺候着,还有好几个孙辈在膝下承欢。 “老夫人,跟我们走一趟吧。”江良微笑道。 邹母临危不惧,问道:“你们是反贼?” “对,”江良非常有礼貌的威胁道,“在下奉命行事,接老夫人全家去吉安府。老夫人若是自尽,那只好将邹氏灭族了。离开之时,可以带些银子,但东西不能带得太多,毕竟还要长途行军呢。” 邹母叹息一声:“唉,容我安排一下。” 邹母拿出田契、身契,将田产赠予佃户和家奴,也送了一些给邻居和族亲。前后耗费三天时间,江良都耐心十足的等着,然后便将邹维琏全家带走。 包括邹维琏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年龄最大的才十六岁。 返回途中,邹母见反贼并不胡乱抢劫,就算找地主“借粮”,也只每人拿走几斤。她忍不住对江良说:“这位将军,老身看你也是良善之人,与那寻常恶贼并不是一类的。为何不投靠官府,报效君王与朝廷?” 江良笑道:“老夫人看来是好日子过久了,不晓得穷人怎生困苦。皇帝昏庸,官府无道,咱们穷人活不下去,这才起事造反求活。” 邹氏还在劝人从善,她说:“三十多年前,我丈夫过世,只留下孤儿寡母。家里的十几亩薄田,也被族亲霸占,就剩下两头一头骡子。我带着犬子进山砍柴,砍得累了,就教犬子读书,教他用树枝练字。一骡子柴禾,从山里运到县城往返,要走一天一夜,走在路上也让犬子背书。再苦再累,只要肯干,总是能出头的。” 江良忍不住冷笑:“你儿子当初,若是没考上举人进士怎办?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官?” 邹氏说道:“便不做官,也可做其他营生。只要与人为善,品行端正,又踏实肯干,总有出头的一天。” 江良终于忍不住了,止步怒吼:“我爹勤奋种地,却是被活活饿死的!我娘生病了,买药钱都没有,就躺在床上等死!我若不造反,早晚也是爹娘那般下场!” “唉,都是苦命人。”邹氏只能叹息。 …… 赵瀚派人去抢邹维琏的家人,江西总兵杨嘉谟也开始动手了。 这货带着几百家丁,还有几百李若琏留下的卫所兵,坐船一路来到清江县地界。 战马没有带来,那玩意儿就是累赘。 江边,一个只有六岁的放牛娃,突然牵着耕牛转身就跑,半路上遇到村民大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不多时,负责训练农兵的驻村军官,敲打着铁锅奔走大喊:“聚兵,聚兵!” 村长和农会干部,也慌忙组织村民转移:“不要耽搁,带几斤粮食就走,莫被官兵害了性命。” 农民们哪里舍得? 别说挑抬粮食离开,就连锅碗瓢盆都想带走,大大延缓了转移速度。 不多时,杨嘉谟带兵进村,大吼道:“此皆从贼之人,鸡犬不留!” 几个带着全幅家当转移的农民,被官兵追上来当场砍死。而且割下脑袋,都算是反贼首级,可以报赏论功。 紧接着,杨嘉谟没有去追其他村民,而是直奔附近地主家的大宅。 “轰!” 宅院大门被撞开,一个老年士绅讨好迎接,拱手道:“各位官爷,你们总算来了。我家实乃良民,并未从贼,反被那赵贼分田。数千亩良田啊,全都被分干净了,剩下几亩可让人怎么活……啊!” 杨嘉谟一刀将这士绅砍死,下令道:“此县被赵贼窃据,人人都是反贼。男的杀了,老的杀了,年轻妇人和女童带回去!” 抢小民有甚意思?抢大户才来得快! 更何况,这里是反贼治下,就算杀光抢光大户,也能把恶行推到反贼头上。 那混蛋巡抚和布政使,完全把杨嘉谟当叫花子打发。江西都司也是个垃圾,要啥啥没有,杨嘉谟为了养兵只得劫掠百姓。 不但可以抢粮抢钱,还能杀良冒功! 杨嘉谟的家丁负责杀人,那几百卫所兵,负责把抢来的东西运回船上。半天时间,斩获首级上百,还抢来钱粮无数。 “快跑,反贼来了!”正在搬运财货的卫所兵,吓得扔下东西转身就跑。 负责指挥卫所兵的,是一个本地千总,他跑到杨嘉谟面前:“杨总镇,这些贼寇厉害,还是尽快回南昌为好。” 杨嘉谟指着远处,不屑笑道:“那也算兵?一群农民而已。把你的人叫回来,财货全都得搬到船上,且看我是如何破贼的!” 杨嘉谟的几百家丁,皆为百战精锐,已经跟流寇打了好几年。 虽然战马没有带来,但一个个穿着铁甲。 里面锁子甲,外面是嵌着铁丝和铁片的棉甲,不怕刀砍剑劈,甚至能抵御弓箭。 而他们此刻面对的,却是附近村镇的农兵。 这里是赵瀚新占的地盘,农兵只训练了两个月,许多人武器都不齐,还在用菜刀和竹枪作战。 方圆几个村,农兵全都聚起来了。 只有十五岁的胡定贵,如今属于农兵什长,他手里持着捡来的官兵制式长枪。 “停!” 这些农兵的临时统帅,是一个正兵什长,被分配到村里练兵的。他传令道:“莫要急进,拖住敌人,古千总、李把总很快就坐船来了!” 176【舍命冲锋】(为盟主“半斤`八两”加更) 见反贼远远停下,杨嘉谟面露冷笑,突然取下弓箭瞄准。 咻的一箭射出,便见有反贼倒下。 “好!” “将军神射!” 官兵们纷纷喝彩,却是那反贼头子,站在最前方被射中肩膀。 杨嘉谟这超远距离一箭,吓得几个农兵转身就跑,毕竟他们才训练两个月而已。 被射中的正兵什长叫萧宗显,出自庐陵大族,但已经落魄好几代。他是在吉安府城,以游民身份投军的,跟张铁牛一样属于码头苦力。 “退后,不许逃!” 萧宗显大呼,忍痛爬起,被宣教官扶住后撤。 “追杀反贼!” 杨嘉谟对此非常有经验,这种垃圾反贼,追着追着就溃败了。 几百个着甲官兵,手持武器杀出,卫所兵则继续回来搬运财货。 只不过,不论是追击方,还是逃跑方,都无法进行列阵,全踩着水田之间的狭窄田埂。 那场面非常神奇,一共三条田埂,双方排成六条长龙奔跑。 农兵真的崩溃了,溃得莫名其妙。 他们刚开始还是遵命后撤,然后看到旁边之人在逃,于是大家都只知道逃跑。有人嫌田埂被堵住,直接脱掉鞋子,光脚踩着水田里,斜向奔往另一处田埂。 萧宗显一边忍痛撤退,一边嘶声呼喊:“不要乱跑,不要跑散了!” 这是附近好几个村的农兵,加起来足有六百多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聚起来,平时都以村为单位训练。 萧宗显的军令无人理会,别说脱鞋跑路,有人连武器都扔了。 特别是狼筅,那玩意儿碍手碍脚,非常不利于逃跑。 “当当当当!” 追击一阵,杨嘉谟下令鸣金收兵。因为没法追,他的家丁都穿着铁甲,哪追得到轻装上阵的农民? 唉,这要是在北方就好了,骑着战马可以将反贼全歼。 胡定贵虽然也在奔逃,但他不时扭头观察敌情。眼见官兵停止追击,他立即大喊:“官兵没追了,快停下来!” “吁,吁!” 宣教官吹响竹哨,由于唢呐不够用,村中练兵都是用竹哨。 两个月的训练,农兵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听到竹哨声纷纷停住,许多人又开始跑回来聚集。 萧宗显下令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三十多个,鬼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杀回去,听我号令,不准再乱跑!” 萧宗显忍痛拔出箭矢,由于距离非常远,这一箭入肉不深,但倒钩还是带出一撮血肉。 “总镇,那些反贼又回来了。” 杨嘉谟回头望了一眼,冷笑道:“不必理会,快把剩下的财货都搬上船,反贼的援军可能快要到了。” “吁,吁,吁!” 南边又传来一阵竹哨,却是邻镇的农兵赶来支援,不过由于时间仓促,这支农兵只聚集了百余人。 萧宗显身边的宣教官,突然举起农兵旗帜,比正兵的军旗多绣了一把锄头。 “天下大同!”宣教官挥旗呐喊。 “天下大同!” 农兵们跟着高呼。 宣教官又喊:“种田吃饭!” “种田吃饭!” 邻镇赶来救援的农兵,也跟着打出旗帜。 “天下大同!” “种田吃饭!” 农兵们开始列阵,许多人踩进水田里,一脚浅一脚深的缓慢前进。 那些南方支援的农兵,则绕路小跑过来汇合。 不多时,两股农兵聚拢,兵力增加到700多人。 杨嘉谟不管不顾,带兵渐渐撤往江边,掩护搬运财货的卫所兵登船。 或者说,不能叫掩护,而是帮他们压阵。 这些卫所兵太弱了,而且被打出阴影,一看到反贼就害怕,听到反贼的口号就想逃跑。 “加速追击,不能让狗官跑了,那是咱们的粮食!” 杨嘉谟面无表情站在田埂上,待兵农进入弓箭射程,又朝着萧宗显射出一箭。 这箭射得有点歪,射中旁边一个普通农兵。 “蒲二死了!” 那农兵中箭倒下,吓得旁边的农兵惊恐后退。 阵型完全乱了,又有崩溃的征兆。 “举盾,举盾!挥舞狼筅挡箭!” 萧宗显大喊。 一些藤牌手,举起手中的木制锅盖,还有些则愣在原地发傻。 “吁,吁!” 宣教官呼喊道:“乡亲们,今天不把狗官留下,他以后还要带兵来抢。抢走咱们的粮食,抢走咱们的田地。不要怕,跟我喊,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 “种田吃饭!” “种田吃饭!” 崩溃边缘的农兵们,奇迹般士气大振,重新列阵向前行军。 杨嘉谟终于重视起来,把几百个家丁招到身边,排在一条横向田埂上,全部举起弓箭准备射击。 大明边军骑兵,多数都装备有开元弓。 这是一种软弓,威力不大,但便于骑射。弓梢两端有钩子,若是两军骑兵对射,箭矢消耗完毕,可用钩子拾取地上插着的箭矢。 箭矢属于特制长箭,避免骑射时拉弓过满。 “止步!” “吁!” 只训练了两个月的农兵,齐刷刷停止前进,就那样远远看着官兵。 他们的目标,不是打硬仗,而是将官兵给拖住! “咻咻咻!” 几百家丁齐刷刷放箭,只有十多支射中,其余全部落空。 距离太远,射程不足,还有木盾和狼筅挡着。 而且,即便被射中了,只要不伤及要害,也基本没有性命之忧。这种软弓加长箭的组合,虽然精度非常高,但箭矢存速很差,远距离杀伤力严重不足。 它的优点,是骑马奔跑时,骑手能够迅速拉弓,并且准确的命中目标。 至于杀伤力,不是骑射需要考虑的。 “扶起伤员,退后五步!” 从开战到现在,农兵被射死三人,受伤十多人。 萧宗显背心惊出冷汗,他刚才要是停慢点,伤亡很可能会翻好几倍。 即便如此,农兵也有崩溃征兆,毕竟遭受远程攻击很伤士气。 杨嘉谟同样很吃惊,他已经看出来了,眼前都是些新兵,是入伙没多久的反贼。可刚才那一轮射击,许多官兵挨了都得溃逃,这些反贼居然只是阵型混乱。 “嘟嘟嘟嘟嘟!” 南方的江面上,突然吹起了唢呐,那是杨嘉谟派出的哨船。 一共派出好几条,撒出去十里地,都是只能坐两三人的小舢板。 “撤退,没搬完的财货舍弃,反贼援兵要来了。” 杨嘉谟非常有决断,他统兵十多年,可以用来去如风来形容。 有便宜占,来去如风;遇到危险,同样来去如风。 在他眼里,步兵和友军都是消耗品,随时可以扔出去送死,只有自己的家丁骑兵最重要。 萧宗显振奋大呼:“援兵来了,前进!” 卫所兵扔下财货,瞬时间跑得飞快。 杨嘉谟的家丁却跑得慢,谁让他们甲胄在身,而且还带着弓箭。每人身上,长箭三十支,这是标准配备。 还有这破地形,只能顺着田埂跑,跑快了还容易摔进水田。 距离江边只剩两里地,身后的反贼越追越近,这让杨嘉谟皱起了眉头。 “停下,挽弓!” 官兵无法列阵,一条龙站在田埂,就那么听从号令齐射出去。 “停步!举盾,举盾!把狼筅也挥舞起来!” “咻咻咻!” 木制锅盖举起,狼筅兵挥舞着带枝丫的长竹竿,可距离实在太近,一下子被射中四十多人。 农兵阵型瞬间崩溃,一个接一个逃跑。 “杀啊!” 胡定贵突然大吼冲出,踩着田里的泥水前进。他的十人队,已经跑了六个,剩下的都跟着冲锋。 宣教官表情痛苦,捂着胸口大喊:“天下大同,种田吃饭啊!咱们的田,莫叫狗官抢了!快快杀贼!杀……咳咳咳……” 连声咳嗽,吐血倒地。 “杨先生死了,杨先生死了!” 农兵们呼喊起来,许多人正在逃跑,听到这话也转身回望。 “杨先生死了!哇呜呜呜呜呜~~~~” 有几个农兵,竟然当场痛哭起来。 萧宗显看得怒火攻心,大吼道:“为杨先生报仇,随我杀啊!” 一共七百多农兵,只剩三百多人,其余全部溃逃了。 但凡没有溃逃的,此刻都舍生忘死往前冲。他们拿着简易的武器,朝着兵力比他们多,武器比他们精良,还浑身穿着甲胄的官兵杀去。 “都疯了!” 杨嘉谟面色惊骇,下令继续齐射。 “咻咻咻咻!” 这次直接近百人中箭,有些直接倒地,有些身上插着箭矢往前冲。 “快撤!” 杨嘉谟已经能看到反贼的战舰,这里距离临江府太近,反贼的水师主力就驻扎在那里。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眼前的这股反贼,浪费了他太多时间! 杨嘉谟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随机劫掠村落,都会遇到大股的反贼士兵。难道每个村镇都有贼兵驻防,那也太可怕了吧,反贼究竟有多少兵力? 被拖延到现在,完全不在杨嘉谟的计划当中。 接到撤退命令,数百家丁转身奔跑,他们只能顺着田埂跑。因为身上行头太重,踩进水田里,根本就跑不动。 跑着跑着,一些官兵还回头射箭,他们这种弓射得非常快。 陆续又有十多个农兵中箭,胡定贵冲在最前方,他的十人队只剩两人,加上他自己才三个。可是,跑得最慢的官兵,距离他只剩十多步远。 猛地,胡定贵跳上田埂,速度顿时加快,打着赤脚持枪冲上去。 田埂太过狭窄,只容一人通行。 胡定贵一枪捅中官兵后腰,可硬是捅不进去,因为棉甲里面还有锁子甲。 这些边将,搜刮到钱财之后,第一要务便是武装家丁,每个家丁都砸了海量银子。 那官兵拔刀转身砍来,胡定贵舍弃长枪,矮身往前撞出,跟官兵一起滚进田里。他拔出官兵箭筒里的长箭,朝着对方眼眶刺下,又迅速拔出再刺下,最后一箭刺入喉咙。 当胡定贵站起来,发现他手下的兵,已经被砍死一个,另一个正在跟官兵扭打在田里。 胡定贵捡起自己的长枪,冲过去一枪戳向敌人咽喉。 萧宗显也冲杀过来,农兵可以跳进田里围杀,官兵却只能在田埂单独作战。 有几个官兵,也跳进水田里,靴子陷入泥水,每次移动都非常吃力,几乎变成农兵围杀的活靶子。 陆陆续续,这些只训练两月的农兵,一共杀死40多个家丁。他们付出的代价是,死伤160多人,其中20多人当场阵亡,还有些受到致命伤暂时没咽气。 胡定贵双眼通红,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悲痛。 他带着仅剩的一个手下,疯狂朝江边追去,却见官兵已经全部上船。 “快开船,快开船!” 杨嘉谟惊慌大呼,反贼的战舰,已经越来越近。 杨嘉谟似乎忘了,他乘坐的几条船,装着搬运了两个时辰的财货! 那可不止卫所兵在搬运,还抢了些骡子和耕牛,耕牛跑一趟能运两三石粮食。 船只载货太多,根本跑不快啊。 177【俘获】 费映珙也来了,他现在统兵五百,麾下全是弓兵,暂时编入水师并共同训练。 此次古剑山赶来增援,没有动用四百料的大船,都是五十料、一百料、两百料的中小型战舰。 跑得更快! 舰队没有张开风帆,逆风顺水而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 “前方靠岸,前方靠岸!” 杨嘉谟惊惧大呼,他知道肯定被追上,绝对不能在水上被围住。 距离丰城县城还有半里地,官兵的船只就提前靠岸,试图斜向逃往南城门,而不是码头边的西城门。 “滚开!” 卫所兵还想抢先下船,被家丁们全部推开。推着推着,家丁们突然举起屠刀,开始劈砍挡路的卫所兵,瞬间把卫所兵给杀到崩溃。 数百家丁迅速登岸,抢来的财货都不要了,簇拥着杨嘉谟朝县城奔去。 古剑山没有理会这些官船和卫所兵,率领水师直奔丰城县码头。 李正、黄顺、黄幺、江大山、费映珙,各带五百人迅速下船,摆出要攻占县城的阵势。 杨嘉谟已经带着家丁,奔至南城门外,亲自怒斥道:“快开城门,我是总兵杨嘉谟,快快打开城门!” 事发突然,丰城知县还在赶来的路上,负责守城的官兵却把城门给关了。 杨嘉谟气得七窍生烟,只能带兵绕城跑,迅速转移至城东方向。 同时,杨嘉谟派出四十个家丁断后。 人数虽少,但都是甲士,足以阻塞街道,为主力进城争取宝贵时间。 可是,断个屁的后! 眼见两三千反贼杀来,负责断后的家丁立即逃跑。 知县谢龙文终于登上城楼,并沿着城墙跟杨嘉谟一起跑,边跑边喊:“箩筐,箩筐,快把杨总镇吊上来!” 历史上的谢龙文,也算青史留名,不过只有一行字。大意为:丰城闹饥荒,知县赈济不力,被愤怒百姓打成重伤,辞官归乡后不治身亡。 杨嘉谟也边跑边吼:“快开城门,我的家丁守得住!” 几百铁甲精锐,进城之后,肯定不会溃逃,多半是能将城门守住的。 可谢龙文不敢赌,他喊道:“杨总镇快进箩筐,把你拉上来再说。” 杨嘉谟肺都快气炸了:“你他娘的赶紧开城,反贼就要追上来了!” 谢龙文喊道:“反贼已经追上来了,我若打开城门,反贼必然趁机杀入,上一任丰城知县就是这么殉国的!” “能一样吗?老子的家丁是精锐!”杨嘉谟急得直跺脚。 谢龙文没有再说话,心里想的是:你的兵要是精锐,能被反贼一路追杀回来? 面对放下来的箩筐,杨嘉谟没有选择逃命,而是转身带领家丁应战。 这几百家丁,才是杨嘉谟的命根子! 若要在儿子和家丁之间选择,他会毫不犹豫的砍死儿子,选择保住这几百家丁。一旦家丁没了,他的前途也就没了,今后只能任人鱼肉宰割。 这里是城外街巷,李正率领五百士卒,追来之后迅速列阵前进。 黄幺、江大山带人,从另一条街巷绕过,想要包围这些边军家丁。 费映珙、黄顺各领五百弓箭手,列阵之后准备射击。 他们手持步兵硬弓和普通箭矢,相较于家丁的软弓长箭,虽然射速更慢、精度更低,但是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黄顺还想继续前进,直接被费映珙拦住,这货正在卡弓箭射程。 我能射到你,你不能射到我。 “挽弓,放!” 一千弓箭手,分为两拨轮射。 家丁们横臂挡住脸部和颈部,就那样硬扛远程攻击。看似被射成刺猬,却只有两个倒霉蛋倒下,其余全部屁事儿没有。 嵌着铁片和铁丝的棉甲,根本就不怕弓箭,更何况里面还穿着锁子甲。 “射回去!” 杨嘉谟一声令下,数百家丁竟然顶着箭雨,挽弓搭箭开始予以还击。 但他们此刻面对的,却是训练了两年的正兵。 全员穿着皮甲和棉衣,长枪手和狼筅兵,都躲在刀盾手之后。不但有木盾遮掩,而且狼筅挥舞,也能抵挡部分弓箭。 终于,黄幺已经绕路到另一侧,也开始列队前进。 至于江大山,还在绕路当中,一旦他抵达位置,就能三面合围官兵。 “杀!” 杨嘉谟当机立断,趁反贼合围之前,全部朝着李正冲去,想要先破掉一路反贼再说。 这些家丁没有阵型可言,他们本来就是骑兵,没怎么训练过步战列阵。 就是仗着全身着甲,提着腰刀往前冲。 他们的腰刀也不一样,比步兵的佩刀更轻薄,这种刀是用来骑马追杀溃兵的。 “狼筅!” 三米多长的狼筅,构成第一道屏障。 家丁们左臂护着脖子和脸,就那样冲进狼筅阵中。这种对阵轻步兵的神器,遇到铁甲士兵,威力大打折扣,竟迅速被家丁杀进来。 “抬枪!” 长枪手开始疯狂乱捅,藤牌手也躲在盾牌后,抽出腰刀砍杀冲进来的敌人。 跑得最快的一个家丁,胸腹各顶着一杆长枪,枪尖刺穿棉甲之后,被锁子甲成功挡住,这货还在挥刀往前冲。赵瀚麾下都是普通长枪,面对这种铁甲兵,得用专门破甲的线枪,但对铸造工艺的要求更高。 “戳小腿!” 李正大吼一声。 内衬锁子甲,只遮到裆部。外面的棉甲战裙,也基本在膝盖以上,这既能减轻重量,也更方便上下战马。 长枪手纷纷改戳小腿,迎面骨的皮甲挡不住,家丁接连被戳倒二十多个。 但越来越多的家丁涌上来,身体已经几乎撞到盾牌。他们同样无从下手,不知道该挥刀砍哪里,只能借冲撞之力,试图把盾牌阵给撞散。 家丁们的武器,就不是用来攻坚的,那种佩刀又薄又轻。 杨嘉谟的脑子一片空白,在乡村劫掠时,由于地形太差,家丁无法发挥优势。可这里是街巷啊,几百铁甲精锐,竟然冲不垮同等数量的反贼? 在杨嘉谟的既定印象当中,应该一冲就垮才对! 眼见身后的黄幺带兵杀来,自己即将被两面夹击。杨嘉谟也顾不得家丁了,转身冲到城下,带着怨恨望了知县一眼,便手脚麻利的坐进箩筐。 这个混蛋知县,这些守城士卒,若是第一时间开启城门,杨嘉谟和家丁全都能进去。 就算后来绕到东城门,也是可以进城的,铁甲精锐堵在门口,反贼怎么可能攻得进来? 眼见杨嘉谟悬筐跑了,费映珙生怕官兵听不懂,立即用官话大喊:“贼将已逃,贼将已逃!” 由于双方交战在一起,一千弓兵不敢再放箭,此刻跟着费映珙大喊:“贼将已逃,贼将已逃!” 就是官话喊得不够标准,带着太重的江西口音。 但这就足够了,己方将领逃跑,又要面临前后夹击,这些家丁瞬间战意全无,纷纷放下武器请求投降。 只有两个跑得快的军官,也跟着坐箩筐被吊上去。 自己攒了十多年的家丁,莫名其妙只剩下两个,杨嘉谟的心都在滴血。他恶狠狠看着知县:“你很好,很好,很好!” 谢龙文硬着头皮辩解说:“反贼追得太近,若是打开城门,反贼必然趁机杀入。” “杀你娘!” 杨嘉谟一把揪住谢龙文的衣襟:“老子几百甲士堵在城门,怎么可能被反贼杀入!” 谢龙文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此刻也生出怒火:“本官守土有责,不容任何闪失。” 若非对方是文官,杨嘉谟很想将这厮扔下去。 七品文官,也是文官。 既然无法拿知县泄愤,杨嘉谟只能拿出弓箭,居高临下瞄准,朝着正在接收降兵的李正射去。 咻! 李正应声而倒,身边士卒慌成一团,拖着他们的把总撤出老远。 那支箭从李正的左脸颊透入,后槽牙都给他射落两颗,就那么摇摇晃晃插在脸上。 杨嘉谟又转身瞄准另一边的黄幺,他在街巷里不好射箭,在城上却非常容易瞄准目标。黄幺下意识抬臂挡箭,被一箭射中左臂,连忙躲到木盾后方。 这货真的是神射! 费映珙上前几步,混在长枪手之中,迅速还以一箭。 射是射中了,可惜卡在棉甲上,难以对杨嘉谟造成伤害。 谢龙文觉得有效果,问道:“将军为何不继续射击?” 杨嘉谟懒得回答,只是退后一些,说道:“你想想该怎么守城吧!” 谢龙文默然,心中怨恨不已,若非杨嘉谟劫掠反贼地盘,这些反贼怎么可能跑来围城? 城外的家丁,被勒令脱下甲胄,武器也被交出来,然后押到护城河外捆绑。 几百套铁甲、棉甲啊! 这种锁子甲,准确来说是链甲,《武备志》里称为“钢丝连环甲”,朝鲜和满清称之为“锁子甲”,由铜钱大小的铁丝圈来串成。 早在明中期,就已经有熟铁拉丝技术。 费映珙看着满地甲胄,瞬间就眼红了,心想回去跟赵瀚求来一副。 赣江边上,古剑山的水师,根本就没正经打仗。 他在码头卸下士兵之后,便调头回去包围官兵船只。围过之后发现,不但船上的卫所兵跑光了,就连船工都脚底抹油,只剩下江边的三条空船。 也不算空船,装满了钱粮,多数都在士绅家里抢来的! 很快,古剑山接到消息,他立即派遣水兵,去城外搬运缴获来的甲胄和武器。 包围丰城县。 178【围魏救赵】 那些被杨嘉谟带来劫掠的卫所兵,本来有数百人之多,趁乱逃回家乡大半。 仅有数十人,本身隶属于南昌卫,陆陆续续跑回去报信。 第一批回去的有七个,从当天半下午,一路狂奔逃命至深夜。中途,他们又累又饿,还摸黑杀死驱逐百姓,吃了些东西躺在床上休息。 至翌日傍晚,南昌都快关闭城门了,这七人终于奔回南昌卫。 事实上,当天就有丰城码头的商船,把消息传到南昌这边。只是没有提供细节,这些卫所兵逃归,立即被南昌卫指挥使,带去见巡抚李懋芳。 李懋芳问道:“杨总镇为何被追至丰城?” 一个卫所兵回答:“杨总镇带咱们下乡剿匪,将几个从贼的地主抄家。那些地主,家里好多钱粮,搬了两个时辰都没搬完……” “闭嘴!” 李懋芳大怒,催促道:“快说打仗的事,没问你怎么抢劫士绅。” 那卫所兵连忙说:“我们正在搬东西,就有两三千反贼杀来。杨总镇先是打赢了,追杀反贼几块田,那些反贼跑得快,追不上只能收兵。杨总镇一撤,那些反贼又杀回来,拖拖拉拉反贼的水师就到了。杨总镇在丰城县外下船,带兵进城去了。” “逃进城了?”李懋芳问道。 “没看清。”卫所兵摇摇头,他们只顾着逃命,而且不敢接近县城,哪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李懋芳又问:“你们怎没与杨总镇一起进城?” 卫所兵哭丧着脸:“当时都抢着下船,杨总镇害怕跑不快,还让家丁杀咱们江西本地兵,说是挡住了他下船的道。咱们不是被反贼打跑的,是被杨总镇的家丁杀散的。” 李懋芳瞬间无语,他能够想象,当时杨嘉谟有多狼狈。 杨嘉谟在北方打仗,都是扔下步兵断后。说穿了,就是让步兵阻拦敌人,自己带着家丁骑马跑路。可到了江西没法骑马,家丁又穿着铁甲,想跑都跑不起来。 江州兵备佥事董象恒,正在鄱阳湖训练水军。 李懋芳派人召见董象恒,同时又邀请江西三司官员议事。 左布政使丁魁楚,就是要钱不要命那位,最后投降被人杀全家。 右布政使张秉文,这位老兄在历史上死得壮烈。 他当时担任山东左布政使,鞑子入关攻打济南。太监高起潜手握重兵,缩在临清不敢动弹。祖宽带着援军而来,却观望彷徨,畏敌不敢接战。 张秉文动员城中百姓,守城半月之久,大年初二被攻破城门。他又带领百姓,与鞑子进行巷战,寡不敌众,中箭身亡。其妻妾、婢女,共有十余人投湖自尽。 江西按察使叫吴时亮,今年已经85岁高龄,这位老先生69岁才中进士。历史上,他还捐了十万两银子,给南明小朝廷募兵打仗,辞官回乡病逝时已经97岁。 江西都司暂缺,前段时间病死了,朝廷还没有新的任命。 “反贼攻打丰城,杨总镇被围在城中,”李懋芳叹息道,“各位且说说,该不该派出援兵?” 丁魁楚连忙说:“不可中了反贼调虎离山之计,万一我们救援,反贼偷袭南昌怎办?” 张秉文则问:“江西现有多少可用之兵?” 李懋芳回答道:“可战之士,不过一两千,其余皆新练士卒。水师那边,夏季遭到重创,恐怕也不是反贼水兵的对手。杨总镇手里,倒是有数百精锐,都是北方的百战甲士。” “只有一两千可战之兵?”丁魁楚惊得背心发凉。 李懋芳叹息道:“新兵有一万多,只操练了两三个月。庐陵赵贼恶名昭著,这些新兵恐怕不敢与之战。” 张秉文突然说:“广信知府张应诰,手中有五千劲卒,如今正在南丰县剿匪。可令其出兵攻打吉水,直取那赵贼的后方,如此便有围魏救赵之奇效。” “此计可行,”李懋芳又问吴时亮,“老先生是何想法?” 八十五岁的吴时亮,坐在那里似乎快睡着了,半眯着眼睛说:“当探知实情,杨总镇手里那数百甲士,到底还在不在?若在,丰城县必救。若不在,救下来也没用。那数百甲士才是关键,乃江西仅有的精锐之兵!若无那些甲士,南昌就是反贼的囊中之物,什么时候拿走,只看赵贼的心情而已。” 这大实话,说得众人瞬间无语。 “嗙!” 张秉文突然拍桌子:“杨嘉谟这贼厮,好端端的,跑去反贼地盘劫掠,把局面搞成这幅模样!” 就在这时,有巡抚侍从站在门口。 “抚帅,紧急军情。” “进来说。” 那侍从躬身进屋,朝着众人拱手,说道:“丰城县有信使来报,还有个叫王廷试的士绅求见。” “都带进来。”李懋芳说道。 不多时,王廷试和信使一起进屋,众官纷纷起身作揖。 王廷试作揖还礼,激动道:“诸公,听说反贼已围丰城,我王氏家业皆在南昌。请巡抚和诸公准许,本人出钱招募两千子弟兵守御南昌城。” 众人大喜。 李懋芳拉着王廷试的手说:“得公之助,南昌无忧矣。” 王廷试大义凛然道:“保卫桑梓,本分而已。” 王廷试虽然罢官闲居,但他是本地士绅,又愿意募兵两千帮忙打仗,立即就被诸多官员视为自己人。 这种重要会议,王廷试直接留下来旁听。 李懋芳质问那信使:“你怎出城的?” 信使回答:“知县赏银二十两,派了十多个送信的,夜里坐着箩筐出城。别的信使,小人并不晓得,小人悄悄游过护城河,日夜不停去到江边,半路花了五钱银子坐船来南昌。” “杨总镇的家丁可还在?”吴时亮突然问。 信使回答:“损了些,还剩三四百。” 信使交出信件,众官仔细查验,确实是丰城知县的大印。 信使跪地磕头:“请诸位老爷,赶紧派兵救援丰城!” …… 丰城县,城楼。 总兵杨嘉谟,知县谢龙文,正对坐于城楼吃饭。 不管有何仇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已经暂时达成合作。 怎么合作? 写信骗巡抚带兵来救! 如果告之巡抚,杨嘉谟的家丁已经覆灭,巡抚是肯定不会出兵的。只有说家丁还在,巡抚才有救援的动机,因为今后还得依靠那些家丁打仗。 “唉,我这仕途已经到头了。”谢龙文叹息道。 写求救信欺骗巡抚,就算能够赢得此战,也肯定被李懋芳嫉恨,随便找罪名弹劾就能让他丢官。 杨嘉谟冷笑道:“保住性命再说。” 突然,北边一段城墙闹起来,两人以为出现叛乱,连忙放下筷子跑去查看。 竟是谢龙文撒银子募兵,守城士卒的入伍费被克扣。与此同时,之前招募的乡勇,也趁机跟着闹饷,因为他们的月粮也被克扣了。 杨嘉谟直奔县衙,一刀将师爷砍死,提着脑袋回来大喊:“克扣军饷之人,已经被我杀了,明日必定足额发饷!” 县丞、典史和主簿,看到师爷的首级,顿时吓得浑身发抖。 因为克扣军饷之事,他们三个也有份。 当夜,三人聚拢密议。 “要不降了吧?” “咱们三个作恶……名声不好,恐怕被反贼公审问罪。” “献城有功,多少可以将功折罪。若是被反贼破城,必然难逃一死。” “上次那个黄幺杀进城里,也只砍了知县的脑袋,还让咱们帮忙维持治安呢。反贼是讲理的,肯定能将功折罪。” “对对对,黄幺将军讲理得很,他这回也在城外。” “这城没法守了,迟早要被反贼攻破。” “老刘能调动多少心腹?” “四十多个。” “那杨嘉谟武艺高强,须得设计杀之。” “谁能弄到毒药?” “我试试看。” “……” 杨嘉谟和谢龙文,并没有等来巡抚的援兵,反而是广信知府张应诰、抚州知府蔡邦俊,收到李懋芳的围魏救赵书信。 蔡邦俊升官非常快速,崇祯元年进士,崇祯五年就做知府。 这位老兄也不干别的,一心一意搞文教工作,还招募士子编撰《抚州府志》。 直至南丰教匪闹得不像话,竟然把县城都占了,他终于招募乡勇剿贼,并邀请张应诰跨府助剿。 就在前几天,张应诰带兵4000余人,蔡邦俊带兵2000余人,终于将南丰教匪给剿灭,只有几十个密密教徒逃进山中。 “澹如公,可要出兵?”蔡邦俊颇为心虚,实在是庐陵赵贼名气太响。 张应诰叹息说:“总兵被围困,自不可坐视。更何况,我们不是去打反贼主力,而是带兵突袭的吉水县城。此次出兵,目的并非攻城,只需进入吉水县辖地,逼迫反贼的主力从丰城撤兵便可。” “一切请澹如公做主。”蔡邦俊完全不懂打仗,若非张应诰相助,他都不敢自己去剿灭教匪。 张应诰其实非常头疼,被李懋芳陷害降职的李若琏,是他同窗好友的亲哥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张应诰跟李若琏情同手足。若以私人感情而论,张应诰恨不得掐死李懋芳。就算以公心而论,张应诰也想弹劾李懋芳,实在是这个巡抚太混蛋了。 但是,他现在只能帮忙,否则南昌危矣! 广信、抚州两府官兵,水路齐发,沿着崇仁河而下,中途又转入乌江,从背后直插吉水县城。 围魏救赵。 (今天下午有事,只有两更。) 179【宗室投奔】 杨嘉谟和谢龙文也算是拼命了,就连吃住都在城楼上。 谢龙文更是拿出全部财货,亲自带人发到士卒手中,免得又被哪个鬼东西给克扣。 可惜,他做知县仅仅两个半月,若非征收秋粮搞了一波钱,他现在连募兵的银子都没有。但还是钱粮不够,银子这个月不用再发,但粮食每天都在消耗啊。 “快没粮了,”谢龙文低声说道,“最多还能撑个两三天,城中大户都不愿捐粮。” 杨嘉谟皱眉道:“这些大户就不知道,城破之后他们也得完蛋?” 谢龙文叹息说:“夏天的时候,反贼就攻进来一次。一个大户都没抢,反而还维持治安,杀了些趁火打劫的。城中大户都不怕反贼,只怕捐粮助饷之后,今后被反贼清算报复。” 上次黄幺突袭丰城县,由于兵力太少,又是战争期间,甚至都没有逼迫大户释放家奴。 杨嘉谟问道:“城中粮商,哪家的粮食最多?” 谢龙文答道:“周氏与万氏。” “这两家必然跟反贼有勾结,”杨嘉谟说道,“我带兵查抄周家,你带兵查抄万家,今晚三更天就动手。” 谢龙文说道:“莫要走漏消息,县衙官吏当中,有这两家的子弟。我到任不足三月,许多关系还未理清,也不晓得士卒当中,有哪些跟这两家有牵扯。” 而在另一边,县丞、主簿、典史也在商议。 “这个杨嘉谟太谨慎了,根本就没法下毒。送去的酒也不喝,只跟士卒一起吃饭。” “何止,我的兵权也被夺了!” “知县还是不下城楼?” “一直都不回县衙,只在城楼跟士卒同吃同睡。” “要不干脆今夜放火,只要把火烧起来,城中肯定大乱,城外的义军就能进来。” “放火不好吧,都是街坊,一烧一大片。” “不然还能怎样,我等三人,皆被调离城门,总不可能带着几十个心腹去夺城?” “再想想,万一巡抚带兵来救,把丰城县给守下来了呢?” “巡抚要来,早就来了,这已经过去五天,官军的影子都没有。” “再等一天,若巡抚还不来救,那咱们就在城内放火。” “……” 城外。 李正、黄幺受伤,费映珙暂时被推为统帅。 虽然黄顺和江大山资历更深,但大家都知道,费映珙是赵瀚和费如鹤的四叔。而且,费映珙自己也有本事,其他武将都是心服口服的。 “赵把总,有义军来投!” 费映珙立即走出营帐,亲自去迎接义军,这已经是第二拨了。 丰城县的百姓很惨,夏天被官兵轮番劫掠。眼见秋粮收获,新任知县又开始盘剥,别说佃户,许多小地主都过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一个士子带领上千农民,还用牲口驮着许多粮食,站在营寨外面静静等候。 见义军的将官们出来,士子立即拱手道:“丰城罗恭钦,见过诸位将军。朝廷无道,贪官盘剥,地主虐民。闻义师围困县城,在下斗胆杀地主起事,愿意舍身追随庐陵赵先生!” “诸位快快请进!”费映珙高兴道。 不到三千人的义军,围城五天之后,兵力猛增至五千人,都是本县百姓自发起义来投! 刚把罗恭钦安置好,费映珙还没来得及休息,突然又有农民军投奔。 这次只有百余人,但身份非常奇特,竟有八个宗室子弟,而且还拖家带口过来。 朱家子孙! 一听说有宗室投效,包括费映珙在内,都感到非常吃惊,纷纷跑来围观看稀奇。 为首者叫做朱翊荣,名字都给起错了,最后一个字该“金”旁。至于其他七个宗室,甚至都没排字辈,朱贵、朱富这种名字都有。 黄顺好奇问道:“朱兄弟,你们可是宗室,怎……怎也来造反?” 不可否认,这些反贼头子们,别说遇到藩王,就算遇到落魄宗室都心虚,不由自主的产生敬畏之心。 朱翊荣叹息道:“好教诸位知道,我祖上是淮王谱系,德兴郡王这一宗。太祖皇帝有规矩,宗室不能种地,不能考科举,也不能经商,不能做工匠。我好歹还读过书,改名换姓,偷偷到乡下做塾师谋生。可这位朱贵兄弟,”朱翊荣指着一个宗室说,“他在码头给人扛包做苦力。” 另一个宗室叹息道:“我还做过两年乞丐。”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黄幺问道:“宗室不该官府养着吗?” 朱翊荣回答说:“饶州知府,把钱粮都拨给淮王府。郡王肯定能领到食禄,可下面的将军、中尉(宗室封号),都不一定能领到米粮。我大伯是奉国中尉,食禄两百石,全家就没哪天吃饱过。底层宗室,过得连佃户都不如啊。咱们的禄米,都被淮王给贪了!” 这番话,完全颠覆众人的三观,都对这些宗室产生同情心。 事实上,这种情况在正德、嘉靖年间,就已经非常普遍。正德末期,有些宗室断粮好几年,无数龙子龙孙乞讨为生,嘉靖登基之后,他们才合伙跑去告御状。 朱翊荣又说:“前段时间,饶州百姓起事,攻破府城,占领王府。咱们这些宗室,也有许多入伙造反,可惜终归打不过官兵。听闻庐陵赵先生仁义,我们便一路逃来,沿着抚河而下。半路得知丰城县有义军,便过来投奔几位将军。” 费映珙叹息道:“唉,朝廷无道,竟连宗室也造反,这大明江山怎能不亡?” 这些宗室都跟叫花子似的,费映珙好生招待一番,总算让他们吃了顿饱饭。 下午时分,有人送来密信,又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 密信只有两句话:“巡抚并无出兵打算,谨防官兵沿乌江偷袭吉水。” 费映珙召集众将议事,古剑山也上岸了。 “这信会不会是假的?”黄幺问道。 费映珙说:“应该不假,巡抚被吓破胆了,总兵被围也不敢援救。” 他们包围丰城好几天,就没打算攻城,而是围城打援,想要消灭巡抚的援军。 古剑山说:“咱们的水师主力在此,若是真有敌人沿乌江而来,恐怕不好对付。他们可以劫掠村镇,吉水守军难以追赶。” “水师回去吧,出了问题我来担责。”费映珙说。 黄顺说道:“我也同意水师回去,就算巡抚带兵救援丰城,咱们也是不怕的。说不定,水师离开之后,巡抚才敢过来送死!” 李正脸颊中箭,还掉了两颗牙,暂时无法说话,他拍手表示赞同。 众人议定之后,古剑山立即带着水师撤离,但把那几百幅甲胄留下。 当晚。 杨嘉谟、谢龙文带兵突袭大户,周家男丁全部被杀,万家则被抓去县衙大牢。 罪名是勾结反贼! 全城大户都被吓坏了,但又不敢动弹,只能私底下串联。 “诸位还在等什么?等死吗?” 一个年轻人大吼:“反贼不知围城到何时,南昌援兵一点动静也没有。若是杨嘉谟把粮吃完了,你我都要步周、万两家的后尘!” “小声点,小声点!” 另一个年长的士绅说:“老朽觉得,可以给官兵捐些钱粮,他们有粮便不会杀人了。更何况,从周、万两家抢的粮,足够城内守军吃一两个月。” 年轻人怒道:“依我看,不如从贼算了!” “老夫在城外是有田的,”又有个士绅说道,“上万亩田,从贼就都没了,那赵贼是要分田的!” “短视之极,”年轻人讥讽道,“你们难道认为,这丰城县还能守住?一旦破城,不管你愿不愿意,到时候都得分田。迟分早分,迟早都得分,何不现在就献城立功?” 一个士绅冷笑道:“你涂家自是不怕分田,城外就那两三千亩地。” 众多士绅不欢而散,他们面对反贼时软弱,面对官兵时同样软弱,只有面对升斗小民才能硬起来。 涂昌翰回到家中,从枕下取出一本《大同集》。 他对分田毫无抵触之心,因为涂家以商贾事牟利。同时,涂昌翰还是个秀才,有匡扶天下的志向,对《大同集》的内容颇为赞赏。 睡到半夜,涂昌翰被吵闹声惊醒。 却是城中起火,这玩意儿一烧一大片,附近的街坊邻居都主动跑去救火了。 涂昌翰趁机召集家奴,提剑大呼:“朝廷无道,庐陵赵先生必得天下。你们这些奴仆,也能得赵先生眷顾。如今城内起火,必为赵先生内应行事,且都跟着我夺城立功!每人过来领一两银子!” “少爷不可,”管家大惊失色,“老爷尸骨未寒,少爷如此行事,必为涂家招来灾祸,老爷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啊!” 涂昌翰大怒:“若再聒噪,便把你斩了!” 不多时,涂昌翰带着二十多个家奴,提着棍棒冲向城门,沿途大呼:“反贼入城了,反贼入城!” “不要慌乱,不许逃跑!” 杨嘉谟和谢龙文,以及杨嘉谟的两个仅存家丁,分别镇守东南西北四道城墙。 但是,丰城县有十二道城门! 许多守城士卒见城内火起,害怕烧到自己家,都想回家帮忙灭火。又听到此起彼伏的喊声,以为反贼已经混进城中,纷纷撒丫子开溜。 杨嘉谟连斩数人,依旧压不住溃逃。 此时此刻,城外甚至还没出兵,这些守城士卒便已经吓破胆。 180【知县的遗言】 谢龙文刚开始还阻拦士卒逃跑,忽听城外传来反贼的呼喊声,他立即从城楼往下边狂奔。 在奔跑当中,还能分心脱官服,大吼道:“快把城门打开!” 无人理会,官兵全跑了。 谢龙文想要开门逃跑,但没有士兵帮忙,一个人也难以开启。他不敢浪费时间,转而遁入城内街巷,翻墙躲进某家大户的柴房里。 杨嘉谟见势不妙,迅速脱掉棉甲,顺着城墙奔往北边。 按照原定计划,他幸存的两个家丁,也跑来北城汇合。拴好绳索垂下,三人抓着绳索滑下去,迅速遁入城外街巷。 眼见数队反贼奔过,似乎都已经进城了,杨嘉谟立即带着两个家丁逃跑。 跑到护城河边时,杨嘉谟瞬间绝望,每座桥边都有少许反贼看守。他立即又退回街巷,朝着城西码头而去,这里倒是没有护城河,但有一条宽阔的赣江,而且围城期间不许船只停靠。 杨嘉谟虽然祖籍重庆,但定居凉州卫已经好几代,他跟两个家丁都属于旱鸭子。 三人脱掉锁子甲,强行卸下一家店铺的门板,抬起门板就冲向赣江——无法顺着江岸逃跑,因为中间有护城河阻断,南北两边的护城河都流入赣江。 三个旱鸭子,各自趴着一块门板,往下游的南昌城跑去。 其中一个家丁,仅飘出十多丈,就突然失去平衡,咕噜咕噜的开始灌水,双手胡乱拍打着惊恐呼救。 杨嘉谟心中恐惧万分,别说划水了,他连手指都不敢动,就那样小心翼翼趴在门板上。 黑夜不辩方向,只是顺着江流往下飘。 “哐!” 也不知飘了多远,门板突然撞岸侧翻。 杨嘉谟也咕噜噜灌水,全身直往下沉,他四肢惊恐挥舞着,使尽力气往水面游。游啊游啊,直游得筋疲力竭,杨嘉谟终于认命了,然后他就踩到泥沙。 尝试一下站起,水位仅及其腰部,刚才瞎忙活半天,也不知道在跟谁斗智斗勇。 杨嘉谟欣喜若狂,连忙爬到岸上,顺着江水朝前走。走出几步就躺下休息,刚才实在累坏了,而且灌了一肚子水。 稍歇片刻,回复体力,杨嘉谟又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杨嘉谟突然落水,前面居然又是赣江。 鬼打墙了? 渐渐的,天光微亮,杨嘉谟终于明白过来,他飘到了一座江心洲之上。而且属于小型沙洲,全是荒草,连农田都没有,也没有居民和渡口。 四面八方,全是江水! 杨嘉谟欲哭无泪,堂堂总兵,竟被困在小小沙洲上。 杨嘉谟绕着沙洲转悠,终于惊喜的发现,东边的江对岸是个港口小镇。 江西水网,四通八达。 这个港口小镇名叫溪港镇,除了濒临赣江,还挨着一条小河,是抚河的支流的支流。从这条河出发,向北可至饶州,向南可至抚州,还可以从岔道绕去赣江回到南昌城北。 “我有银子,我要搭船!”杨嘉谟冲着对岸疯狂大喊。 无人理会。 “我有银子,我有银子!” 杨嘉谟都把嗓子喊冒烟了,还是没人开船过来。沙洲距离河岸,足有三百多米,而且还是繁华小镇,喧嚣之下谁听得见? 第一天,过得极为漫长。 第二天,杨嘉谟实在饿慌了,开始挖掘草根生吞充饥。 第三天,终于看到有船只路过,应该是丰城县恢复商船通行。 “我有银子,我要搭船!”杨嘉谟的喊声有气无力。 他感冒发烧了,因为夜晚太冷。 连续过去十几条船,肯定有人看到杨嘉谟,但都没有选择停下。因为沙洲附近容易搁浅,体型稍大的船只都不敢靠拢。直到傍晚,有商船在溪港镇靠岸,才让一条小船过来救人。 “多……多谢。”杨嘉谟直接昏迷过去。 这货遇到好心人了,不但救他过江,而且请大夫来治病。 迷迷糊糊之间,杨嘉谟张嘴喝药,又张嘴喝粥。 等他清醒过来,已不知过了几天,而且还在船上飘着,眼前站着一个小厮。 “这里是哪?”杨嘉谟问道。 小厮笑着说:“你总算醒了,刚过吉水县,前面就是吉安府城。听你口音,是北方来的?” “对,北方来的。” 杨嘉谟几欲再次晕厥,他竟然要被带去贼窝。 …… 杨嘉谟写信骗李懋芳,说自己的数百家丁仍在。 于是,李懋芳坚信丰城能守一两个月,写信让张应诰、蔡邦俊围魏救赵。 当得知丰城县沦陷,李懋芳已经毫无办法,无法收回对抚州那边的指令。因为距离非常远,抚州肯定已经出兵,他只能再次派出信使,能追上就喊回来,不能追上就只能坐视友军涉险。 张应诰、蔡邦俊两位知府,带着将近7000人出发。 一路坐船来到崇仁县边境,前方就没法走水路了,必须穿过二三十里的丘陵地带,还要再走二十多里的平坦地带。 抚州府的新兵,直接转职为运粮民夫。 屋漏偏逢连夜雨,只走了十几里地,突然下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六十五岁的张应诰,与士卒同吃同住,好歹能提振一下士气。 可年纪轻轻的蔡邦俊,却无法冒雪穿越丘陵,硬要让坐着滑竿前进。而他手下的兵,由于战斗力不行,全都扔去做民夫搬运粮草。 丘陵行军仅半天,抚州兵就心怀怨怼,当夜直接逃了三分之一。 翌日早晨。 张应诰找到蔡邦俊:“你再坐舆轿,士卒就要逃光了。” “这趟就不该出兵,”蔡邦俊叫苦不迭,“大冬天的,一帮新兵哪能远走?更何况又下雪了!” 张应诰叹息道:“我们若不出兵,一旦丰城沦陷,南昌就将直面反贼兵锋。” 蔡邦俊怨恨道:“都是他李懋芳搞出来的,关我等何事?” 张应诰劝说道:“再坚持一下,就二三十里,也没什么陡峭大山。” 蔡邦俊想了想,说道:“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激励士气。” “什么法子?”张应诰问道。 蔡邦俊说:“告诉全体士卒,前面遇到村镇,可以尽情劫掠享乐。否则,他们凭什么远离家乡,跨府前往吉水县作战?” 张应诰很想怒斥一通,可他还是忍住了,无声无息走开,算是默认了这种做法。 又过了一天半,两府士兵只剩五千多,终于出山来到永丰县边境。 距离傍晚还早,但已经不能行军,5000多官兵自动散出去,抢劫财货,强暴妇女,霸占民宅睡觉。 又过一日,来到两河交汇的小镇,官兵直接冲到镇上劫掠。 只有张应诰还能约束上百士卒,去镇外的码头抢了十几条小船,勉强可以用船只运一点粮草。 一旦打开口子,就很难进行约束。 张应诰不敢说自己是广信知府,对外宣称是李懋芳的部队,五千多兵一路抢到永丰县城。 永丰县属于吉安府管辖,但赵瀚暂时没有占领。 城门紧闭,永丰知县刘绵祚,拖着病体站在城楼,满脸怒容的看着城外官兵。 张应诰亲自上前喊话:“吾为李巡抚麾下,奉命奇袭吉水县,请贵县提供粮草和船只。” “滚……咳咳咳!” 刘绵祚捂嘴连声咳嗽,摊开手心全是血。 历史上,刘绵祚的大哥刘熙祚,与流寇作战而亡。刘绵祚的二哥刘永祚,带兵坚守兴化,鞑子破城之后服毒自杀。 至于刘绵祚自己,在赵瀚起事之前,就募兵五百剿匪。 剿灭山中匪寇之后,刘绵祚受伤留下病根,因为卧病在床,当时没有追随解学龙作战。 继而永丰县农民起义,刘绵祚只能抱病剿贼,他现在掌握着一千精锐乡勇。又见识了隔壁吉水县的施政,突然不想跟赵瀚打仗,只愿领兵守住永丰县。 眼见城外的官兵居然不走,似乎还想进城,刘绵祚突然喊道:“随我整军杀出去!” “咳咳咳!” 刘绵祚擦干手心的鲜血,提兵出城列阵。 一千乡勇,面对五千多敌人,就那么毫无畏惧的进行对峙。 刘绵祚怒吼道:“汝等名为官兵,实为贼寇,一路劫掠至此,连那庐陵赵贼都不如。快快离开永丰县,否则我把你们杀出去!” 张应诰、蔡邦俊对视一眼,俱皆自惭形秽,等士兵在码头抢到一些船只,便带兵顺流前往吉水。 “咳咳咳咳!” “县尊!” “快扶县尊回城!” 众士卒惊慌失措,护送刘绵祚返回县衙。 刘绵祚征战数年之久,灭掉山中好几股老匪,又镇压了永丰县农民军。县中官吏,早被换了一遍,全都是他的心腹。 而且,赵瀚占据吉水之后,永丰县不再给朝廷上交赋税,钱粮全部用来训练士卒。刘绵祚趁机轻徭薄赋,从士绅到百姓皆对他敬畏有加。 县丞不听话,已经被刘绵祚砍了,对外宣称是匪寇所杀。 刘绵祚清醒之后,招来主簿和典史:“我若死了,立即去投赵言。汝等有一千精兵,又无大恶,必得赵言重用。只有赵言,能保永丰县百姓平安,其余官府皆不可信。尤其是那李懋芳,我派人去南昌探查,这混账已将南昌府搞得天怒人怨!” 主簿和典史,都是刘绵祚提拔的,而且通过解学龙,获得了朝廷的正式任命。 “县尊莫要多说,休养病体为要。” “咳咳咳……我是不行了,旧伤拖了三年,定然活不过这个冬天。记住,带兵献城,去投那赵……” “县尊!县尊!” 181【熟人好多】(为盟主“99玖玖久久”加更) “就这么走了?”蔡邦俊问。 张应诰叹息道:“此人怒火中烧,若是不走,怕要真的动手。” 蔡邦俊愤怒道:“我就不怒火中烧?大冷天出来奔袭,就为了什么围魏救赵?若是反贼主力不在丰城怎办?若是反贼主力就在吉水怎办?如今永丰县不让进城,万一作战不利,你我连个退守的城池都没有!” “真到了那个时候,只要我们撤兵及时,永丰知县必然开城,”张应诰露出无奈笑容,“其一,他毕竟是朝廷命官,我见他军容严整,实乃干练之才,这样的人不可能从贼;其二,我们一路后撤到永丰县,届时反贼大军逼近,永丰知县不放我们入城,他靠什么抵御反贼进攻?毕竟我们有五千大军。” 张应诰没有猜错,刘绵祚这种官员,是不可能投贼的。若此人还活着,也肯定把友军放进城中。 但刘绵祚死了呢? 当然,刘绵祚死不死,其实无关紧要。因为张应诰出兵的第四天,赵瀚就接到王廷试的密报,知道吉水县后方有人来偷袭。 吉水县有五百士卒驻守,主要就是为了防备来自东边的敌人。 此城离吉安府城非常近,只需坚守半天,总兵府的援军便能坐船抵达。 不管接没接到密报,吉水县都不会有失,但吉水百姓肯定遭殃。 张应诰也知道危险,因此他不会去攻城,甚至都不会靠近吉水县城。 张应诰亲自乘坐小船,带着一个向导,顺流而下探查地形,五千余大军则在永丰县境内驻扎。 “官老爷,前面是柏郊镇(八江乡),”向导详细说道,“从永丰县到吉水县,柏郊镇最是繁华热闹,每天都有很多商船停泊。” 乌江和恩江是同一条河,永丰县境内叫恩江,吉水县境内叫乌江。 柏郊镇位于乌江和八腾河的交汇处,距离吉水县城有四十里。这只是直线距离,河道七弯八拐的,实际路程有六七十里,而且两岸多山,必须沿着河谷走。 张应诰仔细观察地形,发现此处乃绝佳伏兵地点。 由于有一个大急湾,因此江中泥沙淤积,形成大大小小的沙洲。这个地方,200料以上的船只别想通过,稍不注意就会搁浅,甚至100料以上的船只都会有搁浅风险。 如此,即便反贼有水师也不怕,大型战舰根本无法追击,反贼士兵得下船用脚追。 西岸多山岭,可设置伏兵,多竖旗帜,定叫反贼草木皆兵! 东岸的村落,可将百姓驱散,然后顺势抢掠柏郊镇。村民和镇上的居民,必然奔去吉水县城报讯,届时可佯败,真败也无所谓。只待反贼追来,两岸伏兵尽出,反贼水师大船又过不来,或许可以来一场大胜。 小胜或者小败也能接受,反正他们只是袭扰后方,逼迫反贼主力从丰城撤兵。 就算被打得溃败,由于溃兵不熟悉地形,也必然沿着河岸溃逃,到时候回到永丰县再收拢溃兵便是。 张应诰当即坐着小船,回到永丰县地界,跟蔡邦俊商量好第二天发兵。 兵贵神速,他们这次没有再沿途劫掠,甚至没有派出搜山队,也没有派出查看情况的哨船,顺着河岸半天就抵达伏击点。 蔡邦俊率领较弱的抚州兵,带上全军所有旗帜,去西岸山岭进行埋伏。 同时,张应诰亲率精锐广信兵,在东岸扫荡村落,准备一路杀到柏郊镇,造成的声势越大越好。只要反贼大军敢来,两岸伏兵皆出,必然杀他个措手不及! 就是,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村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此时此刻,费如鹤正在士绅的大宅里打哈欠,他已经带兵来这里等候足足五天了! 便是永丰县城,都有费如鹤派出的哨探,张应诰一举一动都被盯着。 张应诰做梦都想不到,他前脚出兵,反贼后脚就得到情报。 否则的话,仗着优势地形,张应诰真能来去自如。 “不对,快快撤军!” 张应诰发现江边村落空无一人,连家禽家畜都没见着,立即惊恐大喊着撤兵,同时让人给对岸的伏兵发信号。 他们顺着江岸原路撤走,费如鹤则带兵直扑其后路。 若是张应诰不信邪,继续前往柏郊镇,那里有一千士卒等着他。统兵者为李显贵,武兴镇李家村人,赵瀚的第一任军法官,现在已经转为带兵把总。 若是张应诰警觉性强,立即全军撤退,那就要跟费如鹤撞个正着。 赵瀚的主力真在丰城,费如鹤只带了五百正兵、一千农兵,李显贵则是五百正兵、五百农兵。 柏郊镇码头的小型商船,全部临时被征用,里面藏着古剑山的数百水军。 “杀!” 哨探传回官兵撤退的消息,藏在镇上的李显贵,立即带着一千士卒追杀过去。 同时,古剑山也驾着小船,从密密麻麻的沙洲之间驶过。 “不要慌乱,顺着河岸徐徐撤退!” 张应诰急得满头大汗,他已经猜出了真相,定然是南昌那边泄露军情。他虽一路劫掠,却是在永丰县城的东北方,之后都是快速行军的,而且始终派船在前边探路,不准任何船只驶向吉水县方向。 就算有百姓跑去吉水县报信,反贼也不可能这么快设伏。 只能是李懋芳那边,不知怎的就走漏消息。 李懋芳误我! 此时此刻,张应诰只想仰天长叹。 官兵在两岸飞快奔跑,东岸的广信兵,跑着跑着就惊恐起来,他们发现前方(北边)已有反贼列阵。虽然只是五百农兵,却吓得四千多官兵肝胆欲裂,一股脑儿的又朝东边跑去。 “列阵!列阵!” 张应诰又是打出旗令,又是吹响军号,可只有几百官兵,还能保持冷静列阵,其他全部朝着东边奔逃。 没跑多远,却见东边也有反贼,费如鹤亲领一千正兵列阵。 他们想要往南,李显贵已经带兵追来。 北、东、南三面包围,西边是江水。 至于乌江西岸的蔡邦俊,古剑山正划小船追赶,几百水兵上岸,足够解决吓得魂飞魄散的千余官兵。 此时此刻,费如鹤威武得很,里层穿着锁子甲,外面穿着镶嵌切片的棉甲,总算有一个将军应有的造型。 一时之间,来自铅山的士卒,竟没把费少爷认出来。 张应诰慌忙让人吹响军号,同时大呼:“反贼人少,快快列阵!” 还列个屁阵,官兵被三面合围,直接选择四散而逃,搞得费如鹤都不好追击。 “李懋芳,你误我!” 眼见麾下官兵彻底崩溃,张应诰对还能列阵的几百士卒说:“我死之后,你们降吧。把你们从广信府带来,却不能带你们回去,是我对不起诸位。” 这几百士卒,是张应诰在鹅湖镇编练的第一批军队,当时密密教主张普薇,就盘踞在鹅湖镇隔壁的上泸镇。 而且,在张应诰练兵之前,太监王衡也训练过这些鹅湖兵。 虽是乡勇,但满打满算,已经操练两年有余,在上泸镇、铅山县城、南丰县多次击败剿匪。 其余官兵,皆一路劫掠而来,只有这几百鹅湖兵,张应诰还能勉强约束,没有对沿途百姓造太多孽。 只见张应诰拔剑自刎,那些鹅湖兵全都傻了。 你看我,我看你,陆续放下兵器投降。 这真的是千里送菜,从铅山出兵去抚州剿匪,又从抚州奔袭到此地,横向跑了大半个江西,然后刚刚开打就直接崩了。 赵瀚一直害怕被官兵三面夹击,但形势变化之快,让他都不知该作何表情。 北面之敌,杨嘉谟带着几百家丁劫掠,稀里糊涂就葬送官兵精锐。 东边之敌,跋山涉水而来,悉数自投罗网。 官府的神操作,让赵瀚完全看不懂,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神经病。 王朝末年,这种神操作很多。 最著名的当属昆阳之战,几十万官兵包围昆阳小城,里里外外围了十多层。城内守军都吓尿了,苦苦哀求着要投降,官兵主帅却愣是不接受,非要自己强行攻打,逼得守军只能拼命死守。 然后,天选之子刘秀,带着几千援兵赶来。四十二万官兵,每次只派几千人接战,次次都被刘秀打败。 当刘秀带着三千敢死队,直冲官兵的中军大营时,四十二万官兵就全线崩溃了…… 这更像一个玄幻故事。 眼见溃兵满地乱跑,费如鹤也让士卒散开,由什长带队进行捕捉。 费如鹤亲率五百正兵,前来江边接收成建制的降兵。 而古剑山那边,也弃船登岸,追杀蔡邦俊的抚州兵。逃得辛苦,追得也辛苦,因为全是积雪的山岭地带。 “刚才自杀的是主帅?”费如鹤上前问道。 一个鹅湖兵抱拳说:“自尽之人,乃广信知府张……如鹤?” “如骢?”费如鹤目瞪口呆。 眼前这人,算是费如鹤的族兄,而且是关系很近的族兄。是费如鹤的曾祖的堂弟的曾孙,小地主一个,没考上秀才,如今在乡勇当中做军官。 费如骢更是惊得语无伦次,指着费如鹤说:“你……你你你,怎做了反贼大官?” 费如鹤苦笑道:“兄长,看来不能放你回去了。” “费少爷,我是卢元!” “费少爷,我是陈永顺。” “费少爷……” 费如鹤的表情极为精彩:“熟人好多啊。” 182【一堆举人秀才】 杨嘉谟又是挨饿,又是受冻,又是生病,这些日子就喝了些粥,此时已经消瘦得脸颊凹陷。 醒来之后,他希望当面拜谢恩公,其实是想搞清楚状况。 很快,他的恩公们走进船舱,数量着实有点多。 而且,全是士子打扮! 丰城县举人甘大绶,丰城县举人袁秉琨,南昌府举人喻士钦,南昌府秀才涂廷楹,丰城县秀才袁茂龄,丰城县秀才甘棠淑,丰城县秀才涂贽…… “杨总镇,半月不见,你怎憔悴至斯?”喻士钦一脸惊讶。 袁秉琨说道:“杨总镇殚精竭虑,竟积劳成疾,真真令人唏嘘。” 涂贽说道:“庐陵赵先生那里,听说有名医,把杨总镇送去医治,定然可以药到病除。” “哈哈哈哈!” 众士子大笑不已。 杨嘉谟顿时回过味来,惊恐呼喊:“你们……你们竟要结伙从贼!” 袁秉琨叹息道:“若能保家卫国,谁愿意从贼?去年,我袁家襄助巡抚募兵三百余,又捐献钱粮助饷,只求能早日剿灭贼寇。可那李懋芳在作甚?纵兵勒索士绅、劫掠百姓,明明在临江府打仗,竟然勒索到丰城境内!” 袁茂龄冷笑:“即便如此,我袁家也无怨怼之心。巡抚大败之后,依旧在捐钱助饷。可丰城县被围多日,我等丰城士子,前去南昌苦劝,李懋芳只是按兵不动。这厮胆小如鼠,今后怕是只敢缩在南昌,丰城县他已经顾不上了。 涂贽说道:“李巡抚既然不顾丰城,我丰城士子只能自寻出路。” 杨嘉谟挣扎着爬起,想要跟这些士子拼命,但饥饿多日根本没力气,喻士钦一脚把他踹回床上。 涂廷楹怀里掏出一本《大同集》,朝杨嘉谟挥舞道:“这才是救世之书,庐陵赵先生必为英明雄主。” 涂氏也属江西大族,而且世代经商。 涂昌翰在丰城县率领家奴夺门献城,涂廷楹、涂贽这又跑去投奔赵瀚。代表着涂氏三个宗支,陆续背弃朝廷,他们眼里的赵瀚不是恶魔,而是鼓励发展工商业的小可爱。 甘大绶默然不语,他家虽在丰城县,但距离县城很远,反而是离抚州府更近。他家住在群山之中,虽是山里的望族,可土地田亩也没多少,《大同集》非常符合他的心意。历史上,这人再有一年多就能中进士,他做知县时的农业政策,被崇祯下令推广到整个湖广。 甘棠淑虽然也姓甘,但跟甘大绶家离得远。就在前些天,那些溃逃的卫所兵,有二十多人冲进他家抢掠。甘家仓促召集家奴抵抗,虽然打退了那些溃兵,但甘棠淑的父亲摔倒骨折,而且还有中风的迹象。 这十多个秀才、举人,皆对朝廷彻底失望! 转眼便至吉安府城,几个小厮拖着杨嘉谟下船,诸生结伴前往总兵府求见。 “烦劳通报,江西总兵杨嘉谟被捉拿至此。”袁秉琨拱手说。 不多时,众人被带进去。 三个举人,十一个秀才,竟然主动坐船来投,这让赵瀚非常高兴,总兵什么的反而无所谓。 士子们报上名讳,赵瀚热情相迎,直接请他们去内宅喝茶。 杨嘉谟也被捆进来,见到赵瀚之后,这货突然喊道:“赵先生,我愿投降!” 赵瀚说:“不必。” “我真愿投降。”杨嘉谟急道。 赵瀚叹息:“真的不必。” 杨嘉谟愈发焦急:“赵先生,南船北马,今后先生北伐,我可助先生训练骑兵!” 赵瀚有些不耐烦,吩咐说:“把他的嘴堵上。” “赵先生,北边非得有骑兵不可,你不晓得流寇跟鞑子都多凶猛……唔唔唔……”杨嘉谟被按在地上,嘴里塞着破布不停挣扎。 赵瀚问道:“怎抓住此人的?” 袁秉琨笑着说:“子纡兄(甘大绶)心善,见有人被困沙洲之上,便雇小船去接回溪港。没成想,竟然是江西总兵。” 喻士钦说:“在下曾于南城府城,见过此獠,一眼便认出来。” 袁秉琨又特别介绍说:“子纡兄乃是神童,九岁即中秀才。” 尼玛,这些神童,一个比一个离谱,九岁在江西考取秀才是什么鬼? 赵瀚当即赞叹道:“世间真有文曲星耶!” 甘大绶连忙说:“不敢,只是记性好些。” 一番闲聊,赵瀚获得了重要消息。 由于兵事再起,反贼似乎有攻打南昌的征兆,南昌诸县士绅终于急躁起来。 这些士绅主要分为三类: 第一类,便是眼前这些士子,主动代表家族前来投奔。 第二类,当缩头乌龟,一切都逆来顺受。似乎很难理解,但这类士绅的数量不少。 第三类,募兵帮助官府打仗。 你募兵几十,我募兵几百,零零散散加起来,外加其他知县的兵力,很可能在过年之前暴兵上万人! 这其中,还有带着银子逃到南昌的,他们的老家在赵瀚治下。比如吉水举人刘同升,逃到南昌之后,本想安心读书考进士,现在也打算散财募兵。 赵瀚明显把这些人逼急了,一旦攻占南昌,拿下整个江西是迟早的事。 “请赵先生速取南昌!”袁秉琨突然抱拳大呼。 “请赵先生速取南昌!”其余士子跟着一起喊。 赵瀚笑着说:“南昌城高池深,难以速取,且从长计议。” 这些家伙,都住在南昌和丰城,只有赵瀚夺取了南昌城,他们才会真正心安。若把战事拖好几年,不但百姓辛苦,他们这些士绅大族也得持续放血——打仗需要钱粮,小民没有盘剥空间之后,巡抚和三司肯定找大族劝捐。 特别是南昌大族,百年前经历宁王之乱,当时遭受的损失记忆犹新。 宁王没有为难他们,王阳明也没有为难他们。事后赶来的武将许泰,却以清查宁王余党为名,把南昌杀得尸体阻塞街道。 喻士钦拱手道:“我等皆知赵先生之意,无非高筑墙、缓称王,害怕攻占南昌之后,引来朝廷重兵围剿。可赵先生想过没有,即便不攻打南昌,朝廷就不会重视吗?朝廷至今没有派来大军,非不愿耳,实不能也。朝廷缺钱少粮,西北流寇,东北鞑虏,已让君臣焦头烂额,便是赵先生占据整个江西,朝廷也是无力围剿的。” 涂廷楹也劝道:“南昌乃江西重镇,诸气汇聚之地,可为夺取天下之基业!” 赵瀚只能说:“一年之内,吾必取南昌。” 从军事角度而言,如今的必取之地只有泰和县、万安县。拿下这两县之后,就能卡死南边的两广、福建官兵,只派水师即可把南方官兵给挡住。 至于北边,说句实话,就连刚刚攻占的丰城县,赵瀚都不想留在手里,那破地方不利于防守。 可这么多士子主动投奔,而且一大半是丰城人,赵瀚不要也得要,否则必然让这些读书人失望。正在做高级内应的王廷试,也会感到失望,觉得自己不受赵瀚重视。 见士子们情绪不高,赵瀚笑着说:“丰城县,我是会占据的。丰城县城,距离南昌府城,不足百里而已。待我巩固了丰城地盘,最迟明年秋收之后,便立即发兵攻打南昌!” 这个承诺,总算让眼前的读书人安心,一年时间他们还等得起。 十四个举人、秀才,被赵瀚送去白鹭洲书院听课,想必王调鼎跟他们会有共同语言。 数日之后,费如鹤带着俘虏回来。 “抓了三千多俘虏,”费如鹤说道,“都在永丰县造过孽,全部送去铁矿山挖矿?” 赵瀚说道:“手上沾过平民鲜血的,都送去挖矿!” “那还好,”费如鹤笑道,“有几百个鹅湖兵,我被他们认出来了,这些怎么处置?” 赵瀚问道:“他们没乱杀百姓吗?” 费如鹤叹息道:“说起来很复杂。这些鹅湖兵,本来是太监王衡招募训练的,用于剿灭上泸镇的的教匪。王衡军纪不严,士兵在上泸镇乱杀过百姓。但王衡被皇帝召回北京,鹅湖兵也回家种地,后来又被知府张应诰招募。张应诰的军纪很严,粮饷也给得足。这次偷袭吉水,几百鹅湖兵属于精锐,相对还算比较听话。他们肯定是有抢掠行为的,好在没有杀人,也没有强暴妇女。” “只抢掠,不杀人,你自己相信吗?”赵瀚冷笑。 费如鹤有些尴尬:“至少杀得不多,只杀那些想要反抗的。” “说吧,那些鹅湖兵,是不是熟人很多?”赵瀚直接拆穿。 费如鹤说道:“有一个没出五服的族兄,还有十几个出了五服的族亲,其余皆为鹅湖附近的良家子。他们真是精锐,面对围困伏击,竟然没有崩溃,投降的时候还聚在广信知府身边。训练了两年多,实战见血过的老兵啊!而且,他们杀的百姓不多,至少跟其他兵比起来不多。” 赵瀚仔细思考道:“打散了编入正兵,我要扩军备战!” 泰和县被贼首赛吕布祸害得够呛,地主几乎被杀完了,百姓的生活更加艰辛。而且因为战乱,大量百姓死亡或逃走,赵瀚可以迁徙一些农民过去,缓解现有地盘里的耕地不足问题。 而且,拿下泰和县,才能堵住南边的地形缺口,来再多官兵他都不怕。 183【虎将】 吉安城,兵事院。 兵事院的权责范围有:招募士兵,编练军队,掌管兵籍,领军作战,评定战绩,提拔军官,推选将领。 相比被阉割的大明五军都督府,赵瀚的兵事院权力更大! 现如今,费如鹤是兵事院的掌院。 赵瀚决定扩军备战,扩充多少正兵,新编多少部队,费如鹤无法做主,那属于军务司(李邦华)的权责范围。 但是,费如鹤可以先挑几个兵,今后划拨到自己直属部队——现在制度还不完善,地盘壮大之后,兵事院的主官,肯定不能亲自统兵。即便要统兵,也得临时卸任兵事院日常职务。 “俘虏名册拿来。”费如鹤吩咐道。 他的秘书直接递上一份名单,说道:“掌院,总镇让我交给你。” 费如鹤一看就气炸了,说好了把鹅湖兵,打散编入各个部队。可赵瀚提前甄别出八人,直接送去挖矿,完全不跟费如鹤商量。 那八个被送去挖矿的鹅湖军官,其中五个都姓费! 费如鹤完全失去理智,离开兵事院,直奔总兵府衙门。 “赵兵院,总镇正在议事,你不能进去……赵兵院……赵将军……”侍卫慌忙阻拦。 “滚开!” 费如鹤强行将侍卫推开,一脚踹开会议室大门。 庞春来、李邦华、陈茂生、萧焕等人,都扭头看来,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赵瀚微笑道:“坐吧。” 费如鹤没有坐下,而是质问:“这才两府八县之地,你就要卸磨杀驴了?” “公事公办,”赵瀚解释说,“那些鹅湖兵,我可以不全部追究,但领兵的军官必须法办。” 费如鹤冷笑:“办了八个军官,竟有五个姓费?” 赵瀚反问道:“鹅湖兵的军官,能不姓费吗?” 这个倒是实情,只要赵瀚严惩军官,肯定是姓费的占多数。 “为何不事先跟我商量?”费如鹤问道。 赵瀚问道:“你会答应?” 当然不会答应,费如鹤骨子里是重情之人,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把族亲送去挖矿。虽然挖矿定性为劳动改造,撑过五年就能获得自由,但就算活着出来也是一身病。 费如鹤却不承认此事,嘴硬道:“你跟我商量了,我必然会答应!” 赵瀚放缓语气,安抚道:“坐下慢慢说。” “我不坐!”费如鹤站着怒视赵瀚。 赵瀚叹息说:“唉,你回家一趟吧。” “果然是鸟尽弓藏。”费如鹤冷笑。 赵瀚只能解释道:“咱们治下的各县,必然有官府探子。你我的身份,迟则一年半载,快则两三个月,必然传到江西巡抚那里。你就不提前把家人接来?兵事院掌院的位子,我先给你留着,你也回家冷静冷静。想好了,继续回来做事,想不通也可以不回来。” 几百鹅湖兵,分散到各个部队,费如鹤的身份早晚传出去。 费映环在福建做官也不稳,必须尽早派人通知。 赵瀚真不怕费家势大,赵瀚不是刘邦,费家也不是吕氏。 刘邦和吕氏属于创业合伙人,而且股份非常接近,更何况秦末的制度能跟明末相比?吕家是有私兵的,比例非常大! “继续开会!”赵瀚不再理睬费如鹤,也没有让他出去。 陈茂生说道:“实情就是这样,宣教团和各级官府,都认为每县划镇太多。分田初期,有许多事情要做,官吏自是忙得不可开交。可分田之后一两年,就显得镇级官员冗余。村镇事务,有村长和农会协助,镇级官员好多都无事可做。” “我同意每个县再减一镇,”庞春来附和道,“官吏俸禄开支太大了。” 左孝良说:“至少该减两个镇,就拿庐陵县来说,六个镇足矣。我中秋回了一趟老家,我堂兄便在镇上为吏,他说除了夏秋两季征粮,还有遇到旱灾洪灾很忙,其他时候都闲得抓虱子玩。” 众人纷纷发言,赵瀚完全无法反驳。 古代皇权不下县,赵瀚生生弄出镇级机构,就是为了权力深入基层。 可现在看来,好像有些脱离实际了。 左孝良的老家,就在武兴镇对岸,那里很早就归为赵瀚治下。该分的田已经分了,推广作物也推广了,开荒也已经开了,水渠这些也修复了,还新挖了几条水渠。 然后,镇上官吏就找不到事做,一天到晚跑去衙门混日子。也就夏秋两季征税,或者遇到水旱灾情,他们才临时性的变得忙起来。 就连一直认为该控制基层的陈茂生,也通过宣教团的反馈,觉得镇级衙门应该消减。 赵瀚仔细思考一番,突然笑道:“就该这样,咱们基业草创,很多事情肯定会犯错。错了就该改正,今后还有这样的错误,我希望诸位能够畅所欲言。这样吧,每县消减两个镇,所属官吏分别调去丰城县、泰和县、万安县和龙泉县。” 正在生闷气的费如鹤,冷不丁问道:“要打泰和县了?” “怎么,你有兴趣?”赵瀚笑问。 费如鹤没好气说:“我憋了一肚子火,正好拿泰和县的贼寇出气。” 赵瀚问道:“你娘谁去接?” 费如鹤说:“我派些心腹回去,只需把景行苑的接来,祖父、祖母、二叔、三叔都可以不动。咱们在这边搞出的阵仗越大,那边的地方官就不敢轻易动手。” 李邦华说道:“既然赵兵院(费如鹤)来了,那就把兵事一起商议。我认为,包括总镇的亲兵在内,正兵应该扩充到八千,其中两千人为水师。东边的永丰县,也应该拿下来,这样才能提高纵深,增强东边地盘的防御。” “我同意!”费如鹤立即答应,他作为掌兵之人,自然希望兵越多越好。 赵瀚问庞春来和陈茂生:“若拿下永丰县,官吏和宣教员够不够?” 庞春来说道:“每县撤两镇,就多出十六个镇的官吏,再提拔一些肯定够用。” 陈茂生说道:“宣教官也是够的,今年发展很快,以家奴、妓女、贫寒士子居多。” “那就好,”赵瀚提醒道,“茂生,让宣教官平时多读读《孟子》,四书五经也是很重要的。你的宣教司,可是相当于大明礼部,不能被那些读书人看扁了。” 陈茂生笑道:“我在读《孟子》呢,孟子的书是真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而为诸侯,得乎诸侯而为大夫。这段话的关键,我认为是‘得乎丘民’,跟咱们的大同理论一样,都是要为老百姓做主。” 孟子的“民为贵”,可不仅指士绅贵族,而是“丘甸之民”,包括辛苦耕作的农民,甚至是更侧重于农民。 赵瀚又说:“还有,平时让他们多学算术,就是现在孩童都要学的泰西算术。” “我回去就让他们学。”陈茂生说道。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两府八县之地,现在还要扩张五县:泰和县、万安县、龙泉县、永丰县、丰城县。 争取在明年春耕之前,完成全部分田工作,到时赵瀚就是实控十三县的大反贼。 正兵则扩充至八千人,陆军六千,水军两千。 水军占比很重,但身处江西,必须大力发展水军。 散会之后,赵瀚当天就接到消息:永丰知县病逝,主簿、典史遵其遗命献城归附,而且还有上千人的精锐乡勇。 费如鹤心里憋着怨气,在赵瀚那里发泄一通,又不好真的因此翻脸,第三天便提兵跑去打泰和县。 纯粹找人撒气。 当他坐船来到泰和城外时,这座县城已经被包围,正是在龙泉起兵的方胜昌、方胜弘兄弟。 听说费如鹤带兵来了,方氏兄弟连忙来见:“拜见赵兵院。” “两位兄弟不必拘礼,”费如鹤问道,“此间战事如何?” 方胜昌说道:“盘踞在各村镇的反贼,已经被肃清,剩下的都躲进了县城。我兄弟二人,本打算过年的时候,献上三县给总镇做礼物。” 费如鹤问道:“贵军有多少兵力?城中贼寇又有多少人?” 方胜昌说:“我军有兵力七千余,但精锐只有七八百。至于城中贼寇,乌合之众而已,每次在城外开战,都是被一击即溃,他们连龙泉县的山中土匪都不如。” 费如鹤还有一个任务,说道:“赵总镇打算接收南方三县,不知两位兄弟,今后想做文官还是武官。” 方胜弘问道:“文官如何,武官如何?” 费如鹤说道:“我们这边有规矩,想必两位已经清楚。但两位献土有大功,若做文官,可从县丞做起。若是做武将,可从统兵五百人的把总做起。” “我做文官。” “我也做文官。” 揭竿起义造反,打下龙泉、万安二县,又快夺取泰和县的方氏兄弟,竟然异口同声的选择做文官。 因为,他们本就是读书人! “那好,”费如鹤笑道,“待此间战事了结,两位可去丰城县、永丰县做县丞,这是总兵府已经商量好的决议。” 攻城云梯,方氏兄弟已经打造好,而且围攻多日,城内防御物资消耗得差不多。 这些贼寇不愿投降,因为作孽太多,投降也是个死。 第二天,费如鹤派人去城下喊话:“庐陵赵二将军在此,城内贼寇听着,若是献城投降,普通贼寇可以免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铁矿山如果满员,可以送去修水渠、开荒山。 当然,这种话不会说出来。 连续喊了十几遍,再次攻城的时候,普通贼寇的抵抗果然弱了许多。 费如鹤一直在观察战局,突然他脱下锁子甲,只穿着棉甲大呼:“随我夺城!” 方胜昌连忙劝阻:“赵将军,不必亲身涉险。” 费如鹤气呼呼说:“老子在总镇那里受了气,今天非要杀人出气不可!” 这货亲自带着数百士卒,一路奔至城下,朝着选好的目标城墙攀登。那里的落石、滚木已尽,金汁和滚油也倒完了,费如鹤提着刀就往上爬。 一路爬至女墙,迎面刺来竹枪,费如鹤低头闪过,然后猛地翻进去。 “杀!” 费如鹤顺手砍死个小兵,扯开嗓子大吼:“庐陵赵二在此!” 赵天王是赵瀚,赵二将军是费如鹤,这些都是周边反贼给起的破名字。 庐陵赵二亲至,顿时把贼寇吓破胆,无数小贼扔下兵器就逃。 一个叫“黑面虎”的贼首,带着心腹老贼赶来,提刀大吼:“别人怕你赵二,我黑面虎可不怕!” 这厮面色如炭,生得虎背熊腰,也不晓得以前是干啥的。 一刀劈来,虎虎生风,显然是个练家子。 “当!” 费如鹤练了十年刀法,一刀将对方的兵器劈开,顺势转身借力又是一刀。行云流水,毫无窒碍,那贼首都没反应过来,第二刀已经劈至面门。 黑面虎,瞬间变成烂额虎,被费如鹤一刀砍进额头。 “虎爷死了,快跑啊!” “庐陵赵二好凶!” “……” 费如鹤此次就是来撒气的,完全不顾麾下士卒,只是提着刀往前冲,沿途见到贼寇就砍。 这货一路追砍二十余丈,接连砍死十余人,吓得贼寇惊慌逃窜。逃着逃着就溃了,一整面城墙都在溃,费如鹤独自撵着上百贼寇追杀。 方氏兄弟站在城下,此刻看得目瞪口呆。 “真虎将也!”方胜昌吞咽口水说。 方胜弘咋舌道:“幸好选择归附,否则就眼前这位,便能让咱们招架不住。” (扩张为十三县后的地图,会在章节末附上,看不到的请刷新。) 184【军政调整】(为盟主“第二次睁眼看世界”加更) 崇祯八年,十二月。 赵瀚的军政两套系统,同时做出调整。 政务方面,即重新设定行政区划,不但是每县减设两个镇,还要根据实控地盘来划定府县。 依旧只有两府—— 吉安府暂辖七县:庐陵,吉水,安福,泰和,永丰,万安,龙泉。 临江府暂辖六县:清江,新淦,峡江,新喻,分宜,丰城。 这些都是暂时的,今后肯定还要调整。 军务方面,扩军备战。 兵事院进行相应改革,分为南、北、水三院。 黄幺担任北院长官,军事辖区为临江府。 费如鹤担任南院长官,军事辖区为吉安府。 古剑山担任水院长官,总领水师。 于此同时,兵事院可自行提拔的军官,上限提升到哨官级别(约领兵一百)。哨官以上的军官,兵事院只能推荐人选,经军务司批准方可获得正式任命。 随着军队的壮大,这个上限今后还会提升,李邦华认为最多升至把总。也就是说,统率千人以内的军官,兵事院可以自行升迁;统率千人及以上的将领,必须获得军务司(兵部)批准。 军中宣教员,从宣教司(礼部)剥离,并入军务司(兵部)系统。 军功评定,今后由军中宣教官记录并上报,军队将领和军法官共同参与。 此次遭遇杨嘉谟劫掠,一系列战斗的奖惩,也在核实之后宣布。 清江县农兵,拖住敌军主力有大功。 宣教官杨谟,不畏强敌,英勇牺牲。赠田五亩,赠银十两。因其未曾娶妻,经杨谟兄长同意,过继一侄为子嗣。 萧宗显指挥有方,由什长跃升为哨长,赐田三亩,赏银五两,赐甲一副。 农兵什长胡定贵,骁勇善战,在即将溃败之时,最先发起冲锋,独自斩杀家丁两人,合力斩杀家丁一人。现转升为正兵队长,赐田三亩,赏银五两,赐甲一副。 其余战斗到底之农兵,皆转为正兵,赐田两亩,赏银一两。 战死之农兵,全部赠田五亩,赠银十两。未有子嗣者,可领养,可过继,以延续烈士香火。 临阵脱逃之农兵,全部罚田一亩,每年至县城服役两月。服役期间,只有口粮,没有工薪,服役五年为止。 赵瀚的军队虽然赏罚分明,但对赐田非常谨慎。 这回还是第一次大规模赐田,因为当时打得太难了。一群只训练两个多月的农兵,拿着非常原始的武器,面对几百穿着铁甲的家丁,顶着弓箭往前面冲,简直堪称是军事奇迹。 必须树立楷模! 至于赐田,经过反复讨论,最终商量出结果。 不管是官吏,还是将士,获得特殊功绩,都可以额外赐田。 而普通百姓,抗洪抗旱,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每次出工都可以获得积分,积分达到一定条件就能赐田。比如武兴镇,许多百姓就获赐一亩地,那是他们靠劳动换来的。 但是,一个人的名下,最多能有一百亩地。 若达到这个数额,无论立下何等功绩,都不得再赏赐田亩。可以升官,可以赏钱,就是不可以赏田。 腊月二十一。 赵瀚率领文武将官,从吉安府城西北门出去,两百多士卒捧着烈士牌位跟随。 真君山上的寺庙,年初开始动工,现在已改建为英魂庙。 庙,先秦时代已有之,乃供奉神灵或祖宗的场所,并非佛陀和尚们的专属。 从赵瀚起兵至今,一共牺牲216位战士。包括跟随赵瀚冬季出兵,半路生病不治的,也都算作牺牲之列。还有激战落入赣江,被冲走失踪的水兵,也一样属于牺牲。 以前,烈士牌位供奉在永阳镇,借用大户的宗祠,现在全部搬过来。 遗体各自安葬于家乡,英魂庙只供奉牌位。 一路肃穆,没有乐声,众人踏雪上山。 也有许多百姓,主动跟来看热闹,见此情形倒是不敢乱说话。 来到英魂庙前,已有庙祝出来迎接。 寺庙中的无证和尚,早就被勒令还俗。有证的和尚,被集中扔去吉水县的青原寺。 赵瀚对和尚、道士一视同仁,并不歧视哪个,前提是别做得太过分。 英魂庙的庙祝,是几个负伤残疾的军人。他们全家都搬过来,田亩也分在真君山,可领到一份薪水,负责给烈士清洁洒扫上香火。 胡定贵此刻抱着一个牌位,是他的邻居,也是他麾下的农兵。胡定贵没有流泪,只是顺着山路往上走,回忆着以前的许多往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这个牌位的主人,还经常欺负他,毕竟他是跟着伯父长大的孤儿。 此时此刻,胡定贵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天冲锋的画面。 两百多个牌位,被陆陆续续摆放在大殿。 赵瀚一言不发,只肃立在殿前,随着庙祝的喊声,他屈膝跪在雪地中叩拜。 禁止跪拜礼,只禁止跪人。 天地可跪,祖先可跪,父母可跪。你硬要给老师磕头,只要别牵扯官职,那也没谁会阻拦。 包括庞春来、李邦华在内的许多读书人,此刻心情十分别扭。他们对武将和士兵,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不只是文官鄙视武人,更是源于千百年来武人的所作所为。 与此相对应的,却是在场将士,一个个都感动莫名,有少数人甚至热泪盈眶。 “嘟嘟嘟嘟哒哒嘟嘟嘟~~~~~” 唢呐反复吹着军号,胡定贵跪伏在地,听到这个号声,突然想站起来冲锋。 “礼毕!” 赵瀚缓缓站起,率领众人下山。 回到城中,赵瀚把胡定贵叫来,直接喊到自己家里吃饭。 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胡定贵,面对赵瀚却局促不安,坐在那里跟屁股长钉子似的。 “不要害怕,”赵瀚露出微笑,“听说你才十五岁,就亲手杀了三个家丁?” 胡定贵回答说:“十六岁了。我其实只杀了两个,另一个是别人按着,我用长枪把他刺死的。” 赵瀚又问:“读过书没?” “我爹识字,教过我一些,我会背《三字经》。”胡定贵说道。 赵瀚微笑道:“此次军政调整之后,只要不打仗,正兵五日一休,军中会开办讲习班。听课是免费的,先多学习认字,算术也极为要紧。” 胡定贵连忙点头:“嗯,我晓得了。” 军中讲习班,主要有四类可称:大同思想,识字,算术,历史。 历史也非正经历史,只讲各种小故事,苏武牧羊、班超定西域、霍去病封狼居胥之类。 赵瀚拿出一本《大同集》:“这本书送你。” “好。”胡定贵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 南昌。 巡抚李懋芳快疯了,本地士绅踊跃募兵,就连隔壁的瑞州府、南康府,都有许多士绅自发募兵助战。 士绅们也算看出来了,仅靠官府力量,是不可能打败赵瀚的。 于是,少数选择主动投靠赵瀚,许多选择募兵帮忙打仗。其中不乏有人,把这当成一个机会,靠击败赵瀚获取战功,朝廷说不定就能封官。 短短一个月时间,李懋芳手中的兵力,已然膨胀到超过两万! 全是新募乡勇,根本无法打仗,却要每天吃饭,李懋芳完全不知该喜该忧。 再这么下去,不用反贼来攻城,李懋芳自己就要崩溃,因为他的粮食养不起这么多兵。 唉,还是王廷试让人放心,不愧是做过朝廷大员的,人家手里的两千乡勇就自己筹粮。其他士绅都在干啥啊?只带少数行粮而来,就算立即遣散,李懋芳都得出一笔遣散粮。 “报!!!” 李懋芳在吉安府也有探子,通过商船传递消息。 打开密信一看,李懋芳顿时大惊失色。 龙泉、万安反贼,主动投靠庐陵赵言,双方还合兵把泰和县拿下。然后,永丰知县死后,主簿、典史带着一千精锐献土。 紧接着,赵瀚扩军至八千正兵,另有农兵无数。 由于军队相对封闭,几百鹅湖兵又被打散入伍,暂时还没传出赵瀚来自铅山的信息。 八千正兵,农兵无数…… 李懋芳只觉头皮发麻,他见识过赵瀚的军队,知道对方的战斗力多强悍。而且还知道了,杨嘉谟那几百家丁,就是被一群农兵拖住没有及时撤离。 那赵贼如此扩军,半年之内必有异动,到时候南昌城可怎么守啊? 好吧,铁了心防守,南昌估计还守得住,可只是守住有毛用啊! 朝廷一直催一直催,勒令李懋芳赶紧收复失地,甚至让他自己制定收复失地的期限。 没错,制定期限! 五省官兵围剿流寇,也是有期限的,相当于督抚给自己立军令状。今年夏天,由于期限将至,五省总督洪承畴,只得硬着头皮进军,虽然悍将曹文诏死了,但也打得流寇东奔西窜。 其实是打得遍地开花,分散成无数股进行转移,一个五省总督难以应对,于是又让卢象升做了五省总理。 总督负责西北战区,总理负责东南战区。 至于李懋芳,他给自己定的剿匪期限,还有一年时间…… 临近过年,李懋芳再次获得情报,丰城县的反贼守军,似乎只剩下千余人,而且反贼的水师也不见踪影。 要不要出兵夺回来,好歹收复一次城池? 李懋芳左思右想,还是不敢动手,他已经被打出心理阴影。 但不论如何,也算个好消息,至少反贼短期内不会攻打南昌。 李懋芳宣布反贼已经撤军,掏出一笔遣散费,让新募乡勇各自回家过年,让士绅们自己在乡下练兵,等反贼来了再聚兵打仗。 巡按御史陈于鼎,第六封弹劾李懋芳的奏章,此刻也顺着长江发出去了,估计崇祯在元宵节期间能收到惊喜。 185【崇祯的努力】 文华殿。 君臣不语,一片死寂。 今天是正月二十一日,十天的元宵假期还没过完,阁部院科大臣就被皇帝紧急招来议事。 江西那些反贼,虽然铅山、南丰的教匪被剿灭,虽然赣南贼寇已经被肃清,但庐陵赵贼却越闹越大。朝廷把扫地王的地盘,也算到了赵瀚头上,以为赵瀚已经扩张至三府十七县。 对了,就在前段时间,扫地王试图向西扩张,攻打湖广茶陵县失败,在茶陵县的村镇大肆劫掠。 阁臣钱士升拱手说:“李懋芳在江西横征暴敛,又多次畏敌不前,应当召回京师问罪。薛国观所荐非人,亦当追责。” 李懋芳担任江西巡抚,就是薛国观推荐的。 很不巧,薛国观回家奔丧去了,如今还在丁忧期间。 当皇帝越久,崇祯的脾气就愈发急躁,全国到处都是烂摊子摆在面前。 “撤了李懋芳,谁堪此任?”崇祯努力压制心中怒火,用看似非常平静的语气问。 众人皆不语。 崇祯随手一指:“你说!” 阁臣孔贞运只能站出来:“云贵总督朱燮元,可为江西巡抚。虽四省合力剿匪,两广却民乱四起,并无统一节制,当撤去沈犹龙两广总督之职,只保留其广东巡抚职位。改由朱燮元为赣、闽、粤、桂、浙五省总督,兼任江西巡抚,集五省之力围剿庐陵赵贼。” 阁臣张志发补充道:“湖广之兵,虽北上围剿流贼,但应在湖广南路设一巡抚或总兵,亦归总督节制,如此方能对赵贼形成合围。” “浙江不可动兵!”侯恂连忙站出来反对。 君臣默然。 现在朝廷财赋严重不足,全靠南直隶和浙江撑着,浙江是真的不能动兵,否则国家财政将彻底崩溃。 至于福建、广东,随便怎么打都可以,这两省贡献的赋税可以忽略不计。 崇祯仔细思考之后,说道:“责令江西巡抚李懋芳回京,调任朱燮元为江西巡抚,总督江西、福建、广东、广西、湖广南路之军务!赐尚方宝剑!” 朱燮元曾挂兵部尚书的头衔(虚职),出任云、贵、川、湘、桂五省总督,耗费数年时间平定奢安之乱。因功加左柱国,荫其一子世袭锦衣卫佥事。 直至西北流寇做大,四川、湖广两省军务,才改由北边的五省总督负责。 这位老兄,可不容易糊弄,奢安之乱波及数省,他前后击败十多万土司叛军。 当然,如今还有几支叛军残部未灭,也不知朱燮元离开之后,贵州会不会重新闹起来。 大事敲定之后,崇祯愤怒道:“江西总兵杨嘉谟,以剿贼之名,带兵劫掠村镇,竟被一群农民活捉,还因此导致丰城县陷落。如何处置此人?” 解决问题很困难,解决人却很简单,很快就讨论出结果,杨家举族被流放充军。 而自杀殉国的张应诰,因剿灭铅山、南丰教匪有功,又殉国死得壮烈,追赠为江西左布政使,荫其一子为锦衣卫百户。 首辅温体仁,全程不说话。 越是这样,温体仁越得皇帝信任,已是建极殿大学士、少师兼太子太师、挂吏部尚书衔。 崇祯又问:“杨嘉谟被反贼生擒,谁来做江西总兵?” 林釬已经病得快死了,也没那么多顾忌,出列道:“江西水道纵横,剿贼当兴水军。福建副总兵朱国勋,擅长水战,可为江西总兵。” 见无人反对,崇祯也没更好的选择,便点头说:“可。” 三年前,郑芝龙升任游击时,朱国勋也升任把总。 这些福建的军官,靠刷海盗升得飞快,朱国勋三年时间就从把总升为副总兵,现在居然又要升为江西总兵。 本来事情都议定了,钱士升突然来一句:“那庐陵赵贼如此难剿,可否尝试招抚,令其带兵北上助剿流贼?” 众皆惊骇,没想到内阁里面,还有个敢乱说话的。 崇祯突然抄起一本《大同集》,朝钱士升扔过去:“自己看!” 钱士升好奇的捡起来,这本书的字数并不多,粗略阅读很快就能看完。他越看越是心惊,再也不敢多发一言,单从性质上而言,庐陵赵贼比西北流寇更严重! 因为,庐陵赵贼已经提出了造反理论,甚至还提出了施政纲领。 最让崇祯愤怒的,是庐陵赵贼居然严格执行《大明律》,还说只要皇帝也能这样做,他就自己跑去北京领罪受死。 崇祯感到一种深深的侮辱……与无奈! 此时此刻,反对温体仁的阁部重臣,其实心思都不在剿贼上面。而是思考着,如何借助李懋芳的案子,趁机剪除温体仁的党羽。 在他们看来,大明闹成这般田地,都是因为奸相秉政之故。 只有剪除了奸相温体仁,才能真正的施行善政,国家才能一步步好转起来。 双方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温体仁每年都能弄倒一两个政敌,再这样继续下去,阁部院科全都要变成温体仁的天下! 众臣退去,崇祯独坐文华殿,再次翻开那本《大同集》。 陈于鼎的密奏当中,还附带了吉安游记,这位巡按御史,居然跑去反贼的地盘微服私访。 看完《大同集》,崇祯又看密奏副本,里面记载了许多怪事。 对赵瀚的记录最多,已认定为吉水秀才,因朝廷取消秀才优免,日子过不下去才起事。又说赵瀚俭朴廉洁,妻子怀孕之后,雇了老妈子,也才七个佣人。赵瀚将田产分与小民,自己只象征性留一百亩,并且每年缴纳赋税以作榜样。 赵瀚自己还不穿丝衣,只穿普通的棉布衣服。 赵瀚还善待官吏,镇长的俸禄,已跟大明知县的俸禄相当。 同时又精于吏治,贪污二十两以上,就得发配去做矿工,赵瀚治下的官吏都不敢贪赃枉法。 只是,赵瀚苛待士绅,强行分走士绅田产,便是从贼举人都得从文吏做起。 赵瀚还兴修水利,组织农民开垦荒地,整个江西就赵贼的地盘,粮食连年获得丰收。其辖地农民,只知有赵贼,不知有大明皇帝。 另外,赵瀚还优待商贾,废除苛捐杂税。不论是开设店铺的,还是开办工厂的,又或是行商客商,都已经心向反贼,陈于鼎请求废除南昌私设的钞关。 这些内容,读得崇祯背心冒汗,彻底熄灭招降赵贼的心思。 同时崇祯又有些后悔,不该取消秀才优免,居然逼出这么一号非同寻常的反贼。 崇祯甚至在想,赵贼如果早日考取进士,说不定大明又能多出个能臣干吏。 崇祯坐着御辇离开文华殿,脑子里想的全是举荐贤才。这两年,由于吏治败坏,众臣一直在讨论恢复洪武初年的举荐制度。 似乎,只要举荐贤才为官,就能扭转吏治败坏的局面。 历史上,确实恢复了,而且搞得还不错。 大量具有贤名的举人,大量政绩突出的六七品官员,因为举荐而得到提拔任命。 温体仁本来是举荐制的支持者,他想借此提拔自己的党羽。可施行到一半,温体仁又请求废除举荐制,因为举荐了好多东林党…… 此时崇祯反复思考,觉得还是该恢复举荐制。 像庐陵赵言这样的人才,完全可以举荐做官,既能让吏治变好,也能避免贤才造反。 崇祯是真想振兴国家,或者更像溺水者,希望抓住所有的救命稻草。 翌日,崇祯再召大臣议事,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讨论,终于在崇祯九年二月颁布两项政策。 第一,举荐贤才。目标群体是五品以下、政绩卓著的官员,以及屡试不第、贤名远播的举人。 第二,举荐宗才,挑选宗室贤能子弟为官。 举荐制设置了很多门槛,免得地方胡乱举荐。反正谁举荐谁担责,被举荐之人出了问题就得背锅。 特别是举荐宗才,一个宗室做官,必须五个宗室担保,亲王派出长史去调查,由亲王审核并进行面试。出了问题,亲王要倒霉,五个宗室保人也得倒霉。 武进士陈启新趁机上疏,历程科举之弊端。 礼部官员也上疏,请求改革乡试、会试,增加兵书、算术等科目,并在放榜后附加骑射内容。 崇祯居然答应了,他真的在努力。 但没有屁用,因为兵书和算术,只在科举的二、三场考,归为公文、刑断、策论一类的理科。而科举的重点却是文科,以八股文为主,理科顶多能算附带加分项。 至于骑射,定在考完放榜之后,骑射武艺再好,也只是授官时可以酌情重用。 无论如何,也算一种进步吧。 至少,精通兵法武艺的进士,能够更快获得提拔,不像以前只看孔孟文章。 接着崇祯又颁布圣旨,昭告天下。 大致内容为,承认各地反贼,都是被贪官污吏逼反的。只要诚心悔过,就可获得赦免。投降之后回乡耕种,地方官府不得歧视,当称这些人“救回难民”,不可再称“招安反贼”。“救回难民”当中的才能出众者,总督和总理可以录用为官。 崇祯终于妥协了。 李自成、张献忠、赵瀚这种大贼,只要真心悔过,也能在朝廷做官。 可哪个反贼会相信啊? (上一章没写清楚,已经改正,军功的评定,有军中宣教官记录并上报,但必须跟军事主官和军法官共同商定。) 186【鸟铳与黑火药】 崇祯九年,正月初五。 有好事者言,吉安府上空紫云笼罩,有黑龙见于北方,五色云彩随之。是夜,但见红光冲出总兵府,虎啸龙吟之声不绝于耳,江边垂柳全部抽出新枝…… 好吧,不扯那么多,费如兰顺利诞下一子。 两府十三县之地,官民为之欢腾。他们是真的高兴,主君有继承人了,造反大业变得更加稳固。 当然,也有无数士绅诅咒,期待赵瀚的儿子夭折。 但似乎老天爷都在庆祝,今年春天风调雨顺,早早就降下两场春雨,终于不再像前几年那样春旱。 元宵节刚过,突然天日晴朗,赵瀚抱着孩子在花园逛了一圈。 侍卫进来通报:“总镇,宋司工求见。” “快请!”赵瀚将孩子还给奶娘。 至于费如兰,正在屋里做月子。刚开始门窗紧闭,说是不能吹风,赵瀚让人挂上窗纱,强行把窗户打开透气。 宋应星快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属下,抱着一杆崭新的鸟铳。 赵瀚欣喜道:“鸟铳制成了?” 宋应星拱手说:“已制成三十把。去年许多铁匠,都在打造腰刀和枪头,今年招些过来锤制铳身,一年至少可打造五百把鸟铳。” “还是太少。”赵瀚说道。 “只能慢慢培养学徒,工匠多了就好。”宋应星说道。 赵瀚想了想说:“棉甲铁片什么的,可交给民间铁厂打造,官方工匠全力制造火器。” 宋应星虽然执掌工务司,但主要精力,都用于制造鸟铳和火药,长期住在分宜、新喻两县。田有年已经调任工务司副手,工务司的日常事务,反而是田有年在主持。 现在,赵瀚的兵器所有三个。 一个设于吉安府郊外,主要制作长枪、弓箭、皮甲、木盾。 一个设于分宜县铁厂,主要打造腰刀、枪头、箭头。 一个设于新喻县铁厂,主要打造棉甲的铁片——锁子甲做不出来,宋应星不懂熟铁拉丝技术。 赵瀚并没有把铁矿山全部占完,允许当地主动投靠的士绅,继续经营他们的矿山和铁厂。为了集中铁匠打造火铳,可以将部分简单工作,承包给私人铁厂制作。特别是棉甲的铁片,毫无技术难度可言。 这几个月来,兵器所自造的棉甲,就已经有三百多套。 棉甲可以防劈砍,可以防弓箭。根据戚继光所言,四五十步可防火铳,三十步肯定被打穿。那玩意其实就是一套特制棉衣,通过特殊手法将棉花反复捶打紧实,在里衬或表面嵌上铁片,比传统甲胄轻便许多。 与此同时,田有年还给出建议,招募篾匠编制头盔。 这种竹编头盔,可以防箭射,可以防刀砍。虽然效果有限,但胜在成本低廉,制造速度非常快。若想加强防御性,还可在编造之时,编进去几块铁片。 赵瀚取过火铳,笑着说:“走,随我去城外校场。” 一边走一边观察,这把鸟铳将近一米长。铳管前粗而后细,而且还有扳机,扣扳机可移动苎麻绳。 赵瀚扣了几下扳机,便明白其工作原理。 苎麻绳是可以缓慢燃烧的,其作用类似于信香。有了这种装置,火绳枪就不用专门点火,扣下扳机就能将火药引燃。 这种鸟铳,其实应该叫马六甲火绳枪。 赵瀚好奇问道:“枪管是如何打造的?” 宋应星解释说:“先打造铁梃,再以烧红之钢铁,裹住铁梃不断捶打,经过多次接合便可成管。又以四棱钢锥,透入管中旋转磨制,使得管壁光滑如镜,则药子发射毫无窒碍。” 渐渐接近校场,赵瀚忍不住问道:“不容易炸膛吧?” 宋应星只能说:“鸟铳迟早是要炸膛的,但我制造的鸟铳,肯定比朝廷的好上百倍。首先,以木炭生炉火,胜于石碳生炉火。其次,铳管皆钢铁打制,而非熟铁打制。当然,若是药子放得太多,还是有可能会炸膛。” 宋应星不晓得怎么炼苏钢,但他懂得广南灌钢法,就是佛山一带炼出的那种团钢。 “那多麻烦,”赵瀚说道,“若不长期训练,士卒很难拿准药量。可否先定合适药量,再用油纸壳包住,平时可以防潮防淋湿。作战之时,士卒手握纸壳,以牙齿撕开,再将壳内药子填入铳中?” “此法甚妙!”宋应星欣喜道。 走到校场门口,宋应星又问:“总镇,还有一种鸟枪,是否需要打造?” “鸟枪跟鸟铳不一样吗?”赵瀚没弄明白。 宋应星解释说:“鸟枪者,状如长枪,须两人方可操控。鸟铳百步而力竭(最远射程),鸟枪却可射出两百步以上。” 赵瀚算是搞清楚了,鸟枪就是鸦片战争时的抬枪,那玩意儿的枪管比人都高。 “不必,”赵瀚吩咐道,“只打造鸟铳,鸟枪太难操作了。” 宋应星又说:“还有一种万人敌,为守城之利器。” 赵瀚问道:“万人敌是何物?” 宋应星详细描述道:“以阴干的中空泥团,塞入火药,加毒火、神火之类。贯药安信之后,外以木架匡围,或以木桶塑泥。敌人攻城时,则点燃引线,抛掷城下,敌方人马皆无幸也。” 毒火,即在火药当中,添加砒霜、朱砂、粪便、银绣(提炼银矿石的残渣)等物。 神火,即在火药当中,添加朱砂、雄黄、雌黄、硼砂、磁末、辣椒面等物。 话说,明代捣鼓出了很多奇葩火器。甚至早在朱棣靖难之时,就已经有地雷出现,朱棣的燕军踩雷差点崩溃,也不晓得那些地雷是怎么引爆的。 赵瀚一下就听懂了,这玩意儿就是大号手榴弹。 但是,外壳是用泥巴制成,怕泥巴破碎,还用木条来匡住。 用木桶来装就更丧心病狂,已经不能叫手榴弹,而是桶那么大的炸弹。 肯定是扔不远的,只能用来守城。 赵瀚问道:“可否用陶瓷做壳,我治下山岭多白土,可以烧制陶瓷。制作一些小型的万人敌,野战之时亦可掷出,陶瓷爆炸的碎片也能杀伤敌人。” “此法可行。”宋应星点头道。 使用陶瓷炸弹的掷弹兵,不知欧洲的传教士看到了,会不会觉得赵瀚暴殄天物。 瓷器在欧洲多贵啊! 来到军营,军官们立即过来拜见,赵瀚让他们自己操练军队去。 行至训练弓箭手的靶场,赵瀚打开火药袋,发现里面竟是颗粒状的黑火药,不由问道:“此药何为黑色粒状也?” “铳炮之火药,皆此类也。”宋应星回答说。 黑色颗粒火药,诞生于唐末,道士炼丹搞出来的。 但真正大规模用于实战,是从元代开始。后世武威出土的元代铜炮,就有颗粒火药。呼和浩特出土的元末明初地雷,也发现残留的颗粒状黑火药。 赵瀚愈发惊奇,问道:“朝廷所造火药,皆为此物?” 宋应星叹息:“朝廷发给官兵的火药,很多都不能用,将领还得自己出钱购置火药。” 根据徐光启的记述,由于火药质量不佳,鸟铳制造粗劣,明军火枪部队,有时甚至不能打穿鞑子的重甲。 京营总督赵世新也说:“奸猾工匠制造的火药,粗劣不堪,搪塞行事,各军将官领到火药,都贱卖了自己去买好药。” 真的是工匠奸猾? 非也! 官吏各种克扣火药制作费,再好的工匠,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大明真的不是技术不行,而是吏治彻底败坏。 赵瀚退到五十步以外,请教宋应星如何填装弹药,然后瞄准前方的箭靶。 “砰!” 硝烟散去,箭靶如初。 那颗弹丸,也不晓得飞哪儿去了。 围观之人,都有些尴尬,也不好意思嘲笑。 宋应星说道:“初习鸟铳之人,脱靶实属正常。” 重新装填弹药,赵瀚微笑着前进,走到三十步距离,再次扣动扳机放枪。 “砰!” 这次居然命中了箭靶的边缘。 众人大呼神射,宋应星也惊讶道:“发第二弹便能命中,总镇天赋异禀也。” 屁的发第二弹,赵瀚穿越之前,也算连队里的射击小能手,都是用无数弹药喂出来的。 不过鸟铳这种滑膛枪,能够达到如此精准度,还是让赵瀚颇为意外。 主要归功于枪管很长,已经快接近一米了。 当然,宋应星所献火铳,属于严格打造的精品。若是增加人手、提高产量,即便品控再严格,整体质量也会下滑很多。 这种鸟铳,依旧得放排枪,各自射击很难取得战果。 赵瀚笑道:“这把鸟铳不错,今后就归我了。” 现在军中的高级将领,规矩最严的,纪律最好的,当属李正练出的部队。 赵瀚决定让李正统领火器营,暂时只有几十把火铳,再过一年就能有几百把了。 “火药原料还缺吗?”赵瀚问道。 宋应星回答说:“硝石须向宁都县购买,其余原料都不缺。” 宁都县就在永丰县东南边挨着,贩卖硝石的商人,可运至兴国县境内走小路,顺着赣江就把货物运到吉安来。 也有更便利的路线,一路水运至赣州,再从赣州水运至吉安。 但赣州那边防得紧,不准运送硝石这种战略物资。 赵瀚叮嘱道:“加紧打造火铳,做得好、做得快的工匠,可以提拔奖赏重用。若有工匠能改进工艺,也当大大奖赏!” 187【欢聚】(为盟主“cry疯子”加更) 娄氏带着景行苑的人来了,有费如梅、赵贞芳、迎春、冬福等人,也有费纯的父母和弟弟(三岁大)。 当然,还有费映环的幼子,才两岁大的费如皋。 他们远行的借口,是搬去福建那边,跟在外当官的费映环住在一起。 “那就是南昌城吗?城墙好高啊!”费如梅已经十五岁,长得跟姐姐很像,不过性格更加外向活泼。 不怪费如梅惊叹,南昌城墙高达9.3米,厚6.7米。不计三合土和条石地基,地下还有深达3.5米的城墙——你想挖地道都挖不进来。 为了增强防御力,城门被削减至七座,每座城门都增筑了瓮城,且每座瓮城都有千斤闸。 至于护城河,宽35米,深5米。 想攻城,先填护城河,这已经是个大工程。 若无内应,南昌城是不可能攻破的! 赵贞芳跑出来说:“二姐,娘让你别乱跑,快快回船舱去。” 费如梅说:“我没有乱跑啊,就出来看看稀奇。” “快进去吧。”赵贞芳说道。 费如梅撇撇嘴,转身回舱去了,颇为留恋的再看了南昌城一眼。 赵贞芳跟着进去,笑着说:“娘,二姐回来了。” “这里不要乱走动,过了南昌再出去。”娄氏叮嘱道。 “为什么啊?”费如梅颇为好奇。 娄氏不愿解释,只说:“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赵贞芳问道:“娘,听说吉安府有反贼,我们路过吉安府不怕反贼抢吗?” “不怕。”娄氏笑容古怪。 如今的赵贞芳,跟娄氏格外亲热,已经把娄氏当成亲娘对待。 只因娄氏本身就待她不错,赵瀚起事的消息传回,就加倍善待起来。甚至在私底下,景行苑的家奴们,称呼赵贞芳为“三小姐”。 赵贞芳打开舷窗,默默看着岸边景色。 她的心情迫不及待,听说哥哥也在福建,终于可以跟哥哥团聚了。 前方遇到钞关,排队交钱之后,大船总算顺利通过,娄氏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赵瀚的地盘! 江西巡抚李懋芳,已经被召回北京,但其私设的钞关仍在,左布政使丁魁楚收钱快乐得很。 新任江西巡抚、南方五省总督朱燮元,如今依旧在贵州,估计还没收到消息。 不过嘛,江西总兵朱国勋已经赴任,而且坐船直奔九江,从江州兵备佥事那里接管水师。 朱国勋以前在福建打海战,靠刷海盗不断积累军功,因参与覆灭刘香而升至副总兵。他自然是会打水战的,并且有些看不起内陆水师,认为击败赵瀚的水军轻轻松松。 此时此刻,他一边在鄱阳湖操练,一边派人联络郑芝龙,希望能买些火炮装备在船上。 江西的官兵与反贼,都在升级武器装备! 船行至丰城码头靠岸,娄氏派人登陆采购食品,同时把费廪、凌氏叫来。 “夫人!”费廪夫妇恭敬行礼。 娄氏微笑道:“坐吧。” “谢夫人。”夫妻俩小心翼翼坐下。 娄氏问道:“你们可知,此行是去哪里?” 凌氏回答:“去福建。” 娄氏摇头:“去吉安。” “吉安可是反贼的地盘。”费廪惊道。 庐陵赵贼的大名,早就传遍整个江西。更何况,广信知府兵败身亡,四千多乡勇只逃回去几百个,铅山那边简直谈起赵贼就色变。 娄氏微笑道:“庐陵赵贼,便是瀚哥儿。” “瀚……瀚哥儿!”夫妻俩惊得合不拢嘴,瞪大双眼看着娄氏。 娄氏又说:“你们的儿子,是瀚哥儿手下大官,帮瀚哥儿掌管钱粮。” 夫妻俩并无喜悦之情,反而惊得浑身发软,仿佛就像天塌下来一般。 他们是做家奴的,即便有野心,也不过多贪点钱财,今后做鹅湖费氏的大管家。凌氏更被收拾得服服贴贴,早就熄灭了做夫人的念想,再不会自称为“凌夫人”。 造反,距离他们太过遥远。 娄氏指着舷窗外的城池:“这座县城,也是瀚哥儿的。” 夫妻俩面面相觑,他们的世界,只有鹅湖费家大宅。 费廪年轻时,跟着费映环一起去过铅山县城,也去过广信府城,好歹还算有点见识。 而凌氏,去一趟河口镇,对她来说就是出远门了。 这里整座城市都是瀚哥儿的,已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范围。 娄氏拿出两人的身契,说道:“瀚哥儿治下,不许蓄奴。费纯做了大官,也不可能让你们再当奴仆。且拿去吧。” 费廪下意识接过,突然给自己一耳光。 不是在做梦! 夫妻俩受惊过度,甚至都忘了感谢,只傻傻愣在那里。 “你们去休息吧,可以喝点黄酒压压惊。”娄氏说道。 夫妻俩梦游般来到邻舱,各自呆坐半晌。 突然,凌氏问道:“纯儿做了反贼大官?” “应该……没错。”费廪还有点迷糊。 凌氏突然捂嘴大哭,流泪道:“呜呜呜……这可怎生是好,被官府抓了是要砍头的!” 费廪也恐惧得发抖,自我安慰道:“不会,不会。庐陵赵……瀚哥儿厉害得很,听说官兵都打他不赢。” “再厉害的反贼,也还是反贼,皇帝派更大的官来打他,他又哪里打得过?到时候就完了!”凌氏越想越怕,哭得更加伤心。 “哭哭哭,你哭有什么用?” 费廪被哭得心烦意乱,呵斥道:“儿子已经做贼了,哭就能把他哭回来?夫人是有主见的,她也去了吉安,今后她做什么,我们跟着做就是。” “对对对,夫人也去……”凌氏突然愣住,“如鹤少爷,该不会也做了反贼吧?” 费廪顿时醒悟,猛拍大腿道:“难怪夫人待春芳(赵贞芳)那么好,原来她早知道这档子事。如鹤少爷肯定做贼了,纯儿就是跟他一起出门的。” 似乎费如鹤一家子做贼,就能给他们安全感,凌氏突然就变得不那么害怕。 非但不怕,凌氏还兴奋起来:“纯儿做了大官,咱们今后岂不是可以享福了?” “你想什么呢?”费廪无语道。 凌氏开始幻想:“我要买十个丫鬟、十个小厮伺候着,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对了,你祖上姓什么?” 费廪摇头道:“不晓得。” “那就还是姓费吧,也不用再改过来,”凌氏突然呵斥,“你不准纳妾!” 费廪哭笑不得:“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凌氏冷笑道:“那可说不准,有权有势的男人,哪个不纳妾的?” 不说还好,凌氏这么一说,费廪还真就动心了,开始幻想自己能纳几个美貌小妾。 在夫妻俩的幻想当中,客船渐渐驶向吉安府。 每经过一座县城,他们都激动不已,因为全是瀚哥儿的地盘。 到得吉安府城,夫妻俩跟着娄氏上岸。 凌氏低声说:“瀚哥儿的地盘真大,听说有十多个县,咱们才路过几个。依我看啊,瀚哥儿今后能做皇帝,咱们纯儿就是那开国功臣,你后半辈子就等着享福吧。” “莫要乱说,莫要乱说。”费廪连连提醒,自己心里却乐开了花。 负责接人的士卒,跑去总兵府通报,立即就有侍卫出来迎接。 迎春和冬福两个丫鬟,也渐渐感觉不对劲。 但又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只能跟着娄氏一起进去。 这里以前是府衙,虽然一半属于办公场所,但内宅的面积也大得很。 穿廊过院一阵,终于看到有人。 前往铅山接人的几个士卒,立即敬军礼说:“总镇,人已经带到了。” “很好,辛苦了。”赵瀚微笑道。 费如兰怀里抱着孩子,跟着赵瀚一起上前。 “泰水大人。” “娘。” 娄氏乐得笑开了花,高兴道:“好,好!”她接过外孙,“孩子叫什么?” 费如兰回答:“未满百日,还未取大名,小名唤作‘铳儿’。” “铳儿?”娄氏没听明白。 “就是火铳的铳,”费如兰无奈道,“铳儿生下来不久,就有部下进献火铳。” 这边母女俩在说话,赵瀚则朝妹妹挤眉弄眼,赵贞芳压抑着心中欢喜只是笑。 费如梅终于回过神来:“姐姐,你跟瀚哥哥成亲了?那我岂不是要叫姐夫?” “不喜欢吗?”赵瀚笑问。 费如梅笑道:“喜欢得很,姐夫好!”她又转身对赵贞芳说,“我姐变成你嫂子了。” 赵贞芳连忙行礼:“见过嫂嫂。” “诶!” 费如兰非常高兴,拉着赵贞芳的手,给她戴上一只玉镯子。 众人叙旧一番,费廪、凌氏夫妇,被送去费纯自己的宅第。 知县级别以上,都配有公宅居住,要么是衙门自带的,要么是灭了恶霸豪强抢来的。这些公宅不可买卖,调任或离职之后,必须让出来给下一任。 赵贞芳可不管什么反贼,她跟着哥哥便好。 四下逛了一圈,赵贞芳突然黯然叹息:“这么漂亮的房子,要是大姐还在就好了。” 赵瀚安慰说:“我已经派人在找了。” 真的已经在找,赵瀚请人画了画像,让徐颖帮忙打听。 画像肯定会失真,主要靠名字和线索。 扬州、镇江、南京、九江和南昌,都有赵瀚的密探,目前主要在这五个城市碰运气。 (有书友说棉甲问题,已经修改,但棉甲的铁片,是可以镶嵌在外面的。) 188【铁面无私的投机者】 赵贞芳和费如梅两个小姑娘,一直围着婴儿打转,总想伸手去逗弄一番。 娄氏、费如兰母女,则进屋聊起近况,以及吉安府的许多规矩。 不多时,费如鹤也来了,让人把行李搬回自家宅第。母亲和妹妹过来,肯定是跟他一起住的,岳母住女婿家有些不方便。 “哥哥,铳儿怎一直睡觉啊?也不睁眼看我们。”赵贞芳好奇问道。 赵瀚笑着说:“他睡着了才长得快。” 于是赵贞芳又蹲下,跟费如梅一起看婴儿睡觉,也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 她们坐着看小孩,赵瀚就坐着看她们,春日暖阳晒着,正是一年之中的好时光。 好时光没持续多久,萧焕就来求见,并且递上几份文件。 泰和县由于被赛吕布打烂了,人口严重不足,须得迁徙不少农民过去。县城之内,也被杀得够呛,须得迁一些商户和游民前往。同时,该县原有的农民,除了低息向粮行借粮之外,也该分发一些粮食和种子度日。 里面牵扯的钱粮甚多,而且操作过程中稍显混乱,泰和知县竟然趁机贪墨钱粮。 窝案! 从知县到文吏,再到镇长和粮行人员,一共有十七人牵扯其中。 而且讽刺的是,参与贪污的官吏,大部分属于贫寒士子,甚至还有一个还是佃农出身。出面告发此事的,反而出自士绅阶层,属于最不让赵瀚省心的大族子弟。 赵瀚仔细看了处置方案,一切都按规矩办的,他签字盖章之后说:“转交庞先生,让他重新任命官吏。” 萧焕带着文件离开,赵瀚叹息一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 地盘才扩大到十三县,贪污案便越来越多,要是今后占据整个江西,那些家伙还不要翻天? 幸好,无数读书人想着往上爬,喜欢举报自己的上司腾位子。 此时此刻,费纯也忙得很。 这次泰和县的窝案,牵涉到两个粮行人员。他决定组织人手,对所有粮行进行一次大清查,肯定能够再查出几个蛀虫,顺便吓退那些想要胡乱伸手的家伙。 费廪和凌氏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儿子回家,干脆把家里的佣人叫拢来。 “这么大的宅子,就你们四个下人?”凌氏皱眉道。 一个女佣说:“就我们四个。” 费廪问道:“谁是管家?” 无人回答,没有管家。 凌氏不由叹息:“这傻儿,当主子都不会,竟连个管家也没有。你们都自报姓名,我且熟悉一下。对了,今后要称老爷、夫人,别没大没小的。” “我叫左翠。” “我叫刘李氏。” “我叫……” 凌氏突然打断:“停!什么我我我的,今后须自称奴婢。” 刘李氏说:“赵先生不准蓄奴,也不许佣人自称奴婢。” 凌氏冷笑:“你们不是奴婢是什么?” “佣工。”刘李氏回答。 费廪没有再说话,而是偷偷打量左翠,感觉这个丫鬟长得还可以。 凌氏清了清嗓子:“你们所说的赵先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大人物,管的也是大事,这家宅里的小事不归他管。我儿不会做主子,由得你们野惯了,今后须得立下规矩。你们的名字也得改,今后都要姓费,跟着主家改姓便是规矩。” 四个佣工面面相觑。 刘李氏说:“夫人,若真要改姓,那我请求辞工。把这个月做完,领了薪水就走,夫人可以另聘佣工。” “嘿,还反了不成,”凌氏呵斥道,“给我掌嘴!” 无人动手,都感觉凌氏是智障。 赵瀚对私自蓄奴、虐待佣工查得很严,只要跑去官府告状,肯定是告一个查一个,借机打压那些不听话的士绅大族。 刘李氏说道:“夫人,我儿子是赵先生的兵,我不做佣人也能过日子。夫人不放我走,我去官府告状便是,想要我改姓那是不可能的。” “你儿子是兵,我儿子还是官呢!” 凌氏丝毫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跑去找来一根棍子,照着刘李氏就打下去。 刘李氏也不躲,只用双手挡住脑袋,打出的伤痕可以做证据。 这是城里的宣教官们告诫的,那些宣教官,经常挨家挨户宣传,让受到虐待的佣工一定记得报官。 凌氏一顿抽打,收手怒斥道:“服了没?服了就跪下认错!” 刘李氏拉起袖子查看,发现双臂被打得淤青,立即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她儿子不但当兵,而且是军中宣教官。她的丈夫早死,只有一个独子,闲在家里也没事,干脆就应聘住进费纯宅中做女佣。 今年春天,吉安府城的游民,迁了一大批去安福县城,已经出现用工短缺的征兆。 离了这里还怕找不到工作? 刘李氏以前孤儿寡母,受过太多窝囊气,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受气了。 “拦住她!”费廪吼道。 还是没人动手。 剩下的三个佣工,虽然不敢反抗,却也不会配合。 来到庐陵县衙,刘李氏自然不可能直接见知县。先是进了县衙特有的调解室,这玩意儿整个大明都有,主要用于处理民事纠纷。 “姓名。” “刘李氏。” “年龄。” “三十六。” “……” “所为何事?” 刘李氏拉起自己的袖子:“我是赵司财(费纯)家的女佣,赵司财的爹娘来了,逼着我自称奴婢,逼着我改姓,我要辞工她就打我。” “赵司财?”调解人员惊道,“总兵府的赵司财?” “就是那个赵司财。”刘李氏说。 “你等一下。”调解人员不敢做主,立即跑去请县衙刑房的主事。 刑房主事听到汇报,同样不敢做主,又跑去找县丞陈文魁。 陈氏乃清江县第一大姓,赵瀚出兵樟树镇时,还在跟官军对峙期间,陈文魁就主动来投靠,而且给赵瀚军中捐赠大量药材。 陈家还捐赠了金疮药秘方,对治理外伤有奇效,可算是立下了大功。 陈文魁自己是秀才出身,不但积极配合分田,还再次捐钱捐粮捐药材。他夏天在清江县参与分田工作,冬天又在丰城县参与分田工作,一路考核全部为优等,当地盘扩充到十三县之后,此人被火速提拔为庐陵县丞。 不管是否政治投机,这种人都必须大力提拔! 刑房主事说道:“这案子牵扯到赵司财,要不要等县尊回来处理?” 知县下乡巡视春耕去了。 陈文魁拍案说:“卿相犯法,与庶民同罪。照章办案即可,哪用得着等知县回衙!” 陈文魁确实是个投机者,他早早就中了秀才,一直考到四十七岁都还没中举。赵瀚造反让他看到另一种希望,于是捐献出近半家产(不含田亩),又兢兢业业做事,果然快速获得提升。 他已经快五十岁了,没有时间再蹉跎岁月,干出的事情越大越好。 对别人而言,这桩案子很棘手。对陈文魁来说,却是一个获得名声和政绩的机会! 他家不但是大地主,而且还是大药商,他从小啥都不缺,对钱财已经没什么兴趣。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做大官,能青史留名就更好! “点班,随我去抓人!” 陈文魁一声大呼,浑身热血沸腾。 别说费纯,就算庞春来、李邦华的家人犯事,陈文魁也是说抓就抓的,他早就已经摸清了赵瀚的脾气。 一路奔往费纯的宅第,陈文魁越想越兴奋,他要做包拯、海瑞之流! 看到一群衙役冲进家里,费廪和凌氏都有些懵,对官府天然的恐惧再次笼罩心头。 费廪哆嗦道:“我……我没有犯事。” 凌氏也点头哈腰赔笑道:“这位官爷,我就是教训了自家奴婢,官爷莫要听那恶奴颠倒黑白。” “你可有殴打刘李氏?”陈文魁问道。 凌氏说道:“刁奴不听话,我便教训了一顿。” 陈文魁立即大喝:“带走!” 夫妻俩稀里糊涂就被带去衙门,由于太过害怕,竟然忘了自己儿子是大官。 进县衙开始审案,夫妻俩吓得同时跪下。 陈文魁哭笑不得,甚至还有些失望,他其实盼着费纯的父母暴力抗法,如此方能显示出自己的铁面无私。 可堂堂“赵司财”的亲爹亲妈,居然见到个县丞就跪下了……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夫妻俩跪在大堂,不停的磕头求饶。 “快快站起!” 陈文魁吓得连忙自己站起来让开,审案是审案,他可不敢生受费纯父母的跪拜。 衙役连忙将二人扶起。 很快,主簿和刑房主事也来了,主审官已经到齐。 陈文魁重新坐下说:“带原告刘李氏!” 刘李氏来到大堂,静静站在一边。 “嗙!” 陈文魁一拍惊堂木,说道:“原告刘李氏……欸,你们怎又跪了?” 却是费廪、凌氏夫妇,被惊堂木拍得膝盖发软,下意识的齐刷刷跪下。这次不但陈文魁站起,主簿和刑房主事也站起来,躲到旁边不敢接受二人跪拜。 凌氏不但自己下跪,还呵斥旁边的刘李氏:“你这刁奴,见了官老爷还不跪下!” 刘李氏站着说道:“我儿是军中宣教官,他常回家说,人人生而平等,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不须跪当官的。” 接下来的审案过程,费廪、凌氏全程被衙役架着,否则他们还想下跪。 也没啥好审的,凌氏被杖责二十,由于她是妇人,不用脱裤子挨打。并且,看在费纯的面子上,行刑时打得很轻。 另外,须赔偿刘李氏三个月工资,双方就此提前解除雇佣合同。 审案到一半,费纯就闻讯赶来,他不方便进去打扰,待审理结束才走进大堂。 陈文魁立即上前,恭敬作揖道:“赵司财,得罪二老了。” 费纯心里当然有气,冷着脸说:“陈县丞铁面无私,在下佩服之至。” 陈文魁再次失望,费纯居然不当场发作。 倒是凌氏咋呼起来,她见陈文魁对儿子很恭敬,顿时哭喊道:“纯儿,你可要给你娘做主啊……” “回去再说!” 费纯心烦得很,忍不住呵斥亲娘。 (看到还有书友,在讨论棉甲的事情。咱们按戚继光的说法,棉甲可以防御四十步的火铳射击,但三十步距离肯定被火铳打穿。) 189【走出闺阁】 费纯这阵子是真的忙,从去年冬天,一直忙到春耕时节,就连过年都没好生休息过。 而且,他也不知道父母哪天能来,忙于工作忘了双亲的性格要惹事。 回家的路上,凌氏还一路絮絮叨叨,抱怨儿子做了恁大官,居然连一顶轿子都没有。 费纯无奈叹息,招来路边的舆夫,喊了两架舆轿,让父母坐着滑竿回家。 古今许多大儒,反对轿子这种东西,认为是将百姓当牛马。 赵瀚这个提倡人人平等的,反而允许轿子、滑竿的存在。甚至开创了一个行业,让无业游民到官府登记,只需上交少量规费,就能用滑竿载客赚钱。 可以理解为黄包车,也可以理解为出租车。 既能为官府创收,也能缓解城市就业。 费廪、凌氏夫妇,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抬着走,顿时心里好受了许多。 凌氏说道:“纯儿,再喊一架舆轿,你是做官的怎能走回去?莫要太寒酸了,被人看不起。” 费纯只得解释:“娘,若无必要,瀚哥也是自己走路。瀚哥的规矩多得很,家里不准蓄奴,也不准虐待佣人。还有,你们今后莫要张扬惹事,这次只是挨板子罚钱,再犯就会罪加一等!若有人来家里请托,无论送礼多少,都不能收下,否则我哪天被砍头都不知道。” 砍头? 凌氏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费廪问道:“你跟瀚哥儿好得很,收点钱也要被砍头?” 费纯说道:“贪得少罚田降职,贪得多就去山里挖矿,贪得再多就直接砍头!换成哪个都一样。” 费廪嘀咕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养个丫鬟都不行,你们还造个什么反?” 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费纯只能说:“爹,娘,你们只要记住,若是胡乱收礼,儿子这官位就不保,脑袋也容易搬家就成。” 夫妻俩真被吓住了,甚至都不敢再乱说话。 回到家中,费纯自是详细诉说规矩,哪里必须注意,哪里不能违反,并拿出五两银子给父母置办衣服。 凌氏问道:“纯儿,你现在的俸禄是多少?” “月俸十二两。”费纯回答。 费廪吐槽说:“这瀚哥儿真是吝啬,费氏商行的大掌柜,月俸都有十两,年终还能分红。” 费纯叹息道:“官俸已经很高了,我恨不得再降低点。” 为啥? 因为费纯主管钱粮啊,他已被搞得焦头烂额。 赵瀚给官吏的工资开得高,费纯那12两银子的月俸,若按吉安府粮价来换算,相当于大明朝廷正四品官员。 当然,粮价是浮动的,吉安府这两年丰收,粮价相对来说比较低。 若是遇到大灾之年,费纯的俸禄对照大明官员,可能直接从正四品下降到正六品。 另外,冬天还有炭火补贴,知县以上官员还有纸墨补贴。 不管如何,只要不铺张浪费,费纯靠工资养活全家没问题,还能雇几个佣人做家务——如果迎来送往,奴仆成群,那肯定消费不起。 相较于大明朝廷,非但官员俸禄提升,吏员的工资也普遍提升。 这也是为啥费纯一直叫苦,说养不起那么多官吏,不断请求消减镇级衙门的原因。 养那么多官吏,都得给钱啊! 朱元璋当年创业的时候,甚至在大明建国之初,都是发不起官员工资的。于是搞出临时性政策,元末遍地荒田,直接赐田让官员开荒,收获的粮食就充当俸禄。 庞春来、费如鹤、费纯等人,都希望赶快杀回铅山县。 因为他们知道,铅山县有露天铜矿! 宋徽宗年间,全国最大的铸币中心叫“永平监”,所在地址便是铅山县永平镇,那里从西汉时期就在开采铜矿。 另外,永平监的铸钱原料,一处来自铅山场(永平镇),一处来自德兴场(德兴县)。 而德兴铜矿,在开采千余年之后,依旧是亚洲最大的露天铜矿! 朱元璋最早的铸币机构,便是江西宝泉局,铸币地址位于铅山永平镇。由于永平铜矿开采过度,德行铜矿距离太远又在山中,从明中期就渐渐不铸钱了,一直到新中国建立才重新开采。 只要赵瀚占领铅山县、德兴县,铸造铜钱肯定不缺原料。 甚至江西还有大型井盐矿,可惜埋藏太深,需要现代勘探技术去发现,导致江西在古代无法自行产盐。 …… 在吉安府住下的第五天,赵贞芳就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找费如梅,两个小姑娘结伴前往城北郊上学。 几十年前,由于白鹭洲书院被洪水毁坏,校址迁到城南的仁寿寺。仁寿寺校址再改为庐陵县学,白鹭洲书院又搬去城北郊。当白鹭洲书院重建之后,城北郊的学校就改为私塾,现在则改为女校。 赵瀚普及四年制义务教育,要求女童也必须去上学,这让士绅们颇为不满。 虽然只是孩童,可男女授受不亲。 而且,义务教育太扯淡,教学内容特别粗浅,老师质量也稂莠不齐。特别是许多乡村学校,老师竟然是童生,四书五经都不过关,只能让学生识字兼学会算术。 于是有士绅请求,他们自己集资组建女校,不用官府掏一分钱。 这种好事儿,赵瀚自然答应,只有一个要求,删改《女四书》里的部分内容! 比如《女诫》的第一篇,就被赵瀚改得面目全非。 《卑弱篇》改为《坤德篇》,“明其卑弱,主下人也”这种混账语句,改成“为妇之德,持家有道”。生女儿摆在床下教导,生儿子放在床上教导,这类尊卑东西全部删除!弄璋弄瓦也全部删掉! 赵瀚直接给《女诫》作了一篇序言,写道: “一国之兴盛在其民,一家之兴盛在其人,欲立国家,先立人民。欲立人民,当兴教化。为人母者,教之始也,不可不察……” 士绅们对此无可奈何,只能让女儿在学校读新版《女诫》,回家之后再学旧版《女诫》。 迎春和冬福,已经恢复自由之身,但依旧在娄氏那里做女佣。 她们领着两个小姑娘,前去城北女校报名读书。 一路上,赵贞芳和费如梅叽叽喳喳,看到啥都觉得新鲜稀奇,主要是对上学这种事充满幻想。 迎春则低声对冬福说:“三月三配亲,你去不去?” “我才不去,羞死人了。”冬福红着脸说。 迎春笑道:“我要去看看,我都二十三了,比你大一岁,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 冬福调侃道:“你就是想汉子了。” “想汉子就想汉子,”迎春满脸笑容,“便是留在铅山,也该许婆家了。来瀚哥儿这里,还不用做家奴,找个军官嫁了,说不定生儿子也能当官。这种好事,以前做梦都想不到。” 冬福颇为心动,却嘴硬道:“我不嫁人,夫人待我好,一辈子都伺候夫人。” 走了一路,冬福突然问道:“配亲是啥啊?” “你没听说吗?”迎春解释道,“每年三月三,当兵的都要放假,没成婚的由宣教官组织配亲会。未嫁女子,皆可报名参加,便是寡妇都可以。先让女儿家挑选中意者,若是男子也愿意,便可到郊外集体踏青。踏青回来还没反悔,这桩婚事就算成了。” 冬福红着脸说:“啊呀,那可真羞人,未婚男女去踏青,岂非不顾男女之嫌?” 迎春笑道:“又不是让你私自幽会,那天好多人一起踏青呢。” “这事你听谁说的?”冬福好奇道。 迎春说道:“如鹤少爷院里,那个叫杨菜的女佣所讲。她说自己去年没好意思报名,另一个女佣便报名了,嫁了个年轻军官。那军官还读过几年书呢,嫁过去便辞工了,婆家给掏了一笔违约银,听说现在都快生孩子了。” “那当兵的肯定是大官,违约银子都付得起。”冬福说道。 迎春笑道:“人家立大功了,赏的银子。” “倒也好福气。”冬福有些羡慕。 “你去不去?”迎春问道。 冬福咬着嘴唇说:“去看看也行,不过我不会辞工。可以求着夫人改文契,每天早点过来做工,晚上再回家过自己日子。” 迎春打趣道:“还说不想去,连婚后日子都想好了。” 冬福羞得不敢说话,只是闷头往前走。 赵瀚的地盘,治安不用担心,打行和乞丐都被禁绝。这些都是劳动力,不容其闲置浪费,三家兵器所就能吸纳许多,好多粗活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还没到学校,赵贞芳半路就碰到女同学。也不晓得是哪家的女公子,由一男一女两个佣人护送着。 女校门口有块牌匾,赵贞芳抬头一看,却是“扫眉书院”四个大字。 “扫眉是甚意思?”费如梅有些迷糊。 赵贞芳笑道:“你忘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这首诗咱们学过,扫眉才子便是才女。” 费如梅立即回忆起来,惊呼道:“哎呀,这典故可是出自薛涛,薛涛是个乐籍女子。” “我二哥废了乐籍。”赵贞芳指着牌匾说。 费如梅仔细一看,原来“扫眉书院”四个字,是赵瀚亲手题写的。 不论男佣还是女佣,到了校门口都被挡住,迎春和冬福是来给孩子报名的,特别获准入内。 里面清幽雅静,偶尔可见女学生。 就连老师,也是出自大户的妇人,全校就找不到一个男性生物。 “格格格格……”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赵贞芳穿过回廊一看,却是几个女学生在踢毽子。 费如梅高兴道:“我喜欢这里,有好多玩伴可耍。” 赵贞芳笑着说:“是很热闹,比待在家里有意思多了。” 赵瀚现在不喊男女平等的口号,只是尽量做些事情,让女子从闺阁当中走出来。 190【督师的手段】(为盟主“v尼玛``比”加更) 赣、闽、粤、桂、湘南五省总督,兼江西巡抚朱燮元,终于在五月初抵达南昌。 而且,是带着一千贵州兵来的! 此君已经七十多岁,将亲兵安置于南康府城,自己假装在军营里练兵,暗中带几个亲随微服私访,主要探查士绅、商贾和农民的情况。 从南康府,一直私访至南昌府,朱燮元突然在南昌府城现身,召见江西巡按御史陈于鼎。 于此同时,驻扎在南康的一千亲兵,迅速出现在南昌城外。 这些贵州客兵,竟然一路秋毫无犯。 两日之后,朱燮元召见江西三司官员。左布政使丁魁楚,右布政使张秉文,按察使吴时亮,都指挥使陈国忠,纷纷前来参见。 四人坐在交椅上,没有等候多久,朱燮元就走进来。 “这是陛下御赐的尚方宝剑。”朱燮元说出开场第一句话,将尚方宝剑拍在桌案上。 江西三司主官,连忙起身整理衣襟,对着尚方宝剑叩拜。 这玩意儿是用来对付武将的,但朱燮元此刻拿出来,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朱燮元随即说出第二句话:“江西贼寇横行,鄙人身为五省总督,奉皇命可便宜行事。” 三司主官连忙称是,心中开始忐忑不安,就连八十多岁的吴时亮也精神起来。 朱燮元又说出第三句话:“剿贼安民,此言不可单论。只剿贼,不安民,则贼寇越剿越多。” “督师高见,所言甚是。”丁魁楚赶紧奉承。 朱燮元说出第四句话:“私设的钞关,立即撤销。今年已征的加派银子,可以不必输解入京,未征派上来的银子,可以不必催促百姓。陛下那里,我来呈奏实情,要么把我调走,要么就按我的法子办事。” 江西今年的加派银子,足额为三十六万两。由于反贼作乱,特许减为二十万两。 相比起来,不算很多,河南百姓才是真的苦,今年被加派六十六万两。 “可是,”丁魁楚为难道,“北方剿贼有朝廷拨饷,江西剿贼全靠自筹。如果取消加设的钞关,恐怕没有足够的钱粮练兵。” “砰!” 朱燮元提起尚方宝剑,重新拍在桌上:“布政司收了多少关税、榷税(陆路和市场商税),我不想亲自去查,两位布政使请尽量筹措粮饷。” 丁魁楚的脑袋猛缩,跟张秉文一起抱拳:“定当全力配合!” 朱燮元又是一番诉说,便让三司官员滚蛋。 三日之后,正式开府招募佐官幕僚,这些幕僚皆由巡按御史陈于鼎推荐。 赵瀚在南昌有三个内应,其中徐颖和王廷试,都进了总督的幕府。 当然,徐颖只是外围成员,连临时工的薪水都没有。他跟刘同升、萧谱允、左孝成等逃难士子一样,只负责给朱燮元提供相关情报信息。 王廷试才是朱燮元的座上客,并被倚仗为左膀右臂。 但是,王廷试的兵权被夺了,两千乡勇皆归朱燮元操练调派。 总督府。 诸多幕僚汇聚一堂。 “本督初到江西,各项事务,须得倚仗诸位,”朱燮元抱拳说,“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不敢!” 众士子连忙作揖。 朱燮元拿出一本《大同集》说:“我做官数十年,安抚过上万织工暴乱抗税,剿灭过白莲教徒,也平定过川贵土司作乱。似庐陵赵贼这般,前所未遇,你们且都说说,那赵贼还做过什么事情?” 逃难士子陈鹤鸣说:“启禀督师,那赵贼实在可恶。我陈家数代积累之田亩,不分青红皂白,就全部分与奸猾小民。如此倒行逆施,迟早必遭天谴!” “此事我已知,”朱燮元又问,“还有呢?” 萧谱允抱拳说:“此贼取消太祖皇帝定下的户籍之别,将民户、匠户、乐户、军户混为一谈,甚至还强迫大族释放家奴。” 朱燮元又问:“还有呢?” 左孝成说道:“此贼搞出什么宣教团,便是妓女、家奴、龟公,亦悉数充作宣教官,传播他那套歪曲圣人之言的大同邪说。他还组建劳什子农会,兴修水利,开荒垦殖,看似利济百姓,其实都在以小恩小惠蛊惑民心。” “还有什么?好的,坏的,都说来听听。”朱燮元继续问。 卢虞说道:“此贼残暴无度,竟不容乞丐求生,将乞丐强行抓去做工。” 刘同升叹息道:“若非做贼,此人可为良臣。他还整顿吏治,禁止赌博,广兴学校。便是偏僻村镇,十二岁以下孩童,无论男女都必须读书。读书不收取学费束脩,若是适龄儿童不上学,父母皆要论罪处罚。” “此道德沦丧也,”左孝成冷笑道,“这赵贼狗屁不通,妄学圣贤广兴教化,却不辩男女之嫌,将男童女童放在同一学堂!” 萧谱允说道:“我倒觉得,若是孩童,男女共读亦无不可。” “萧兄糊涂,”徐颖也跟着开腔,“即便是孩童,也当知道男女有别!” 去年底,才逃到南昌的丰城秀才熊学萃说:“督师容禀,自南昌钞关设立、广盐禁止北上之后,吉安、临江两府盐价暴涨。那赵贼为了压低盐价,竟然拨款补贴盐商。南昌钞关,千万不能撤销,假以时日,仅盐价补贴就能拖垮赵贼财政。” “胡说八道!” 家里经商的南昌举人周以旋怒斥:“私设钞关,盘剥百姓,此乃残民暴政也!” 熊学萃也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做生意。若不尽快平定赵贼,江西危矣,你家的产业迟早被反贼抢去!” 南昌举人章兆京加入争执:“南昌钞关不能复设,榷税也当降回原定数额!” 说着说着就歪楼了,不再讨论庐陵赵贼,而是争论是否该增税。 朱燮元竟然不出声阻止,静静聆听他们争吵,从这种争吵当中获得的信息,抽丝剥茧之后就能真正了解民情。 同时,朱燮元心惊不已,庐陵赵贼的施政,完全就不是反贼做派,简直把自己当成官府了。 他现在要剿灭的并非反贼,而是一个拥有两府之地的小朝廷! 赵贼已经尽得小民之心,就算能够将其斩杀,今后官府若不施以善政,恐怕尝到甜头的百姓还会造反。 等诸生吵得差不多了,朱燮元终于再问:“谁当面见过赵贼?” “晚生见过。”刘同升、萧谱允、陈鹤鸣等人纷纷回答。 朱燮元问道:“此人性格如何?” 众人苦思。 萧谱允说:“奸诈无比,惯会收买人心。” 刘同升则讲述赵瀚攻占吉水县的故事,说道:“此贼手段非常,既刚正,又圆滑,行事极有章法,而且能洞察人心。” 徐颖说道:“此贼非常清廉,传闻他窃据永阳镇之后,由于钱粮不足,每日三餐只吃稀粥咸菜。霸占恁大地盘,也未广置豪宅。甚至以身作则,不纳姬妾,不蓄奴婢,家里只有几个签订短契的佣人。” 朱燮元顿时更加头疼,他在川贵剿匪,也是先摸清叛乱土司的性格。 那些造反的土司,或残暴、或愚蠢、或冲动、或贪婪……不一而足,全都有各种性格缺陷。 可这庐陵赵贼什么鬼? 乍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清正大儒。 朱燮元又说:“吾知赵贼手下有三员大将,一为镇守临江之黄幺,一为镇守吉安之赵尧年,一为总领水师之古剑山。此三人底细,有谁知晓?” 巡按御史陈于鼎说:“在下曾微服私访反贼地盘,对这三人略知一二。黄幺乃石匠出身,擅长奔袭,丰城第一次失陷,便是此人所为。赵尧年名为赵贼族亲,其实是赵贼的小舅子,其名号多半是伪造的。至于那古剑山,鄱阳水匪而已。” “这三人性格如何,是否有离间招降之可能?”朱燮元问道。 陈于鼎皱眉道:“这个嘛,恐怕还得派出探子打听。” 朱燮元又问:“其麾下文臣如何?” 陈于鼎说道:“赵贼僭越称总兵,其总兵府衙,有八司两院。有庞冬新(庞春来)者,掌吏治,不知是何来历,或为屡试不第之老秀才。有李邦华者,掌兵事,原为大明兵部尚书。有田有年者,代掌工事,原为大明袁州知府。其余官吏,或为提拔之本地人,或有改名换姓之官员。“ 左孝成说道:“为赵贼掌管刑名之人叫左孝良,是晚生的远房族亲。此人不过一贫寒秀才,论诗书不如我,也看不出有甚本事。赵贼倚仗他为臂膀,可见没有真正的人才可用。” 接下来,又有十多个士子,报出自己认识的反贼官员。 朱燮元听得眉头紧皱,突然说:“谁愿潜回赵贼的地盘,不管用什么手段,策反诸位的故交作为内应?” 全场死寂,无人说话。 沉默良久,萧谱允说:“可派家奴回去。” “可以一试。”朱燮元并不抱希望,派家奴搞策反工作,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半月之后。 朱燮元同时软禁南昌知府、南康知府,查抄出大量钱财之后,把抄出的银子数额,跟御史陈于鼎一起联名凑报朝廷。 这两府的事务,暂由同知代理。 同时,传令江西诸府,在府库编列各县之名。县中赋税,必须由知县亲自输送入库,并且打上封条,输送到布政司由朱燮元亲自拆验。府一级官吏,只负责输送赋税,无法真正经手钱粮——想贪银子,只剩飘没这一个办法。 整顿吏治、安稳钱粮之后,朱燮元才开始整编军队,士兵的薪饷,必须由总督亲自监视发放。 又制定军规数十条,杀鸡儆猴一番,江西官兵为之肃然。 接下来,朱燮元突然消失,给外界他在练兵的假象。其实是带着心腹和向导,前往赵贼的地盘,亲自勘察各种地形环境,朱燮元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赵瀚接到徐颖、王廷试发来的一封封密报,感觉自己这次遇到麻烦了。 (感谢暂时空缺、书友20210617003015576的盟主打赏,也感谢全体书友的打赏和订阅。) 191【山水形胜】 朱燮元在贵州剿灭土司,也是亲自去勘察地形。 地图上面标出来的,探子口中说出来的,都不如自己亲眼看到实在。只有实际到过那个地方,才能对战争地形了然于胸。 当然,去反贼的地盘太危险,因此朱燮元假装在练兵,就连幕僚王廷试都不知道他离开南昌了。 这货伪装成前往广东探亲的老翁,搭乘运输瓷器的商船,沿途观察两岸的地形地貌。 “老爷,那边是锦水,一直通往上高县、万载县,”向导是巡按御史陈于鼎推荐的,熟知江西地理,“若坐船沿锦水而上,可令奇兵在万载县下船,然后翻山越岭直取宜春。宜春是扫地王的地盘……” 朱燮元打断道:“宜春不是赵贼的地盘吗?” 向导纠正说:“不是,宜春、萍乡、永新三县,皆为扫地王的地盘。如果不能速灭赵贼,也可先夺回丰城、清江、分宜、新喻四县,使得赵贼丧失大量商税和铁矿。” 朱燮元点头表示认可,同时心里更加重视水师,在江西全得沿着江河行军。 当年,陈友谅占有江西全境,朱元璋想吃掉陈友谅,也得在鄱阳湖水战大胜之后。 朱燮元又指着东岸问:“我看河岸之内,还有一条河。那是什么河?” 向导回答说:“那是抚河故道。从南昌沿抚河故道出发,向西南可直奔丰城县后方,可派一支奇兵昼伏夜行,藏于丰城县东南的大山之中为伏兵。从南昌沿抚河故道,向东南可进入现在的抚河,至抚州之后再转入支流。可派奇兵翻越山岭,直取永丰县、吉水县,奔袭反贼的根基巢穴。” 突然,商船经过一个繁华的河口小镇。 朱燮元问道:“这是什么镇?” 向导回答说:“溪港镇,这条小河是抚河故道的支流。别看只是小河,但发洪水的时候,这里是南昌以南方向,唯一连通赣江和抚河的河道,因此在河口专门设有几道泄洪闸。” 再行十里,便至丰城县。 商船没有靠岸,一直到了樟树镇,终于停靠补给饮水和食物。 朱燮元不敢下船,而是躲到船舱里,拿出地图消化今日所见所闻。 第二天,商船启航之后,朱燮元继续出舱观察。 这一段航道非常壮丽,两岸多为山岭,赣江从中间穿过。 向导指着新淦县城说:“占据此城,可控厄南北,岳爷爷、韩世忠当年都曾在此练兵。而且,从新淦县出兵,可绕过江边山岭,直接由陆路攻打峡江县、吉水县。” 朱燮元越看越头疼,只拿着地图,是弄不明白的,实地观察才知道多可怕。 江西的山水太适合打仗了,兵家必争之地也太多了。 如果想要征讨反贼,临江府城必须打下来,可是强攻非常困难。 即便打下临江府,赵贼还可以扼守新淦县城。 即便打下新淦县,赵贼还可以扼守夹江县城、吉水县城、吉安府城,这些城市全部卡住山水要冲。 而且,由于大山遍布,官兵的进军路线非常单一。就算能派出奇兵绕后,也只能派小股奇兵,因为绕后就得翻山越岭。 官兵进军路线单一,意味着赵贼防守很轻松。 赵贼完全可以不打水仗,把水师给藏起来,扼守城池、以逸待劳便可。待官兵疲敝,水路并进,杀得官兵狼狈奔逃。 朱燮元心想:不能一个城一个城的打,必须把反贼引诱出来打决战。否则的话,跟反贼打攻防战,十年之后都不能把反贼灭掉。 江西的沿河城池太离谱了,那些小小县城,全部超规格修筑。 主要原因是经常发大水,一发大水就容易冲坏县城。每次县城毁坏,就募集资金进行修缮,然后修筑得更加宏伟坚固。这里的县城防御性,远超其他省份的大部分州城! 打不动,攻防战真的打不动。 一路南下,靠岸就进舱,离岸就出舱,朱燮元数日之后已来到万安县。 看到万安县城的规模,再看前方高耸的两岸群山,朱燮元只感觉头皮发麻。 根据向导讲述,两广、福建的客兵,只能从此处北上剿贼,否则就要绕一大圈,无法形成南北夹击的态势。 而反贼不用干别的,只需几条锁链横江,就能让两广、福建之兵抓瞎。 即便处理掉锁链,还有万安县城堵在那里。 这座县城的城墙,高达7米以上。西边是赣江,东边是大山,南边还有山峦。 官兵若从南方攻来,必须先攻占城南的山岭,或者绕到城北去攻城(非常危险)。看似城墙不如南昌城,但加上山水形胜,攻克此城的难度,跟攻打南昌城没什么区别。 过了万安县,便是官府的地盘。 朱燮元在赣州见到福建巡抚邹维琏,两人寒暄一阵,便开始讨论剿匪事务。 邹维琏叹息道:“唉,在下去年驻兵赣州之后,由于军纪败坏、粮草缺乏、战船不足,便一直在整顿军队。本欲今春攻打吉安,可多次派出探子,那里都有重兵把守。前几日,反贼的头号大将赵尧年,更是带兵亲自镇守万安县。” “糊涂啊,为何去年不奇袭万安?”朱燮元质问道。 邹维琏说道:“福建客兵入赣,军纪十分败坏,在下必须整肃军队。而且,去年赵贼虽未占领万安,但万安被两个姓方的贼寇占据。只须上千人驻守,此城便难以攻打。当时我若出兵占领万安,赵贼必然大兵攻来。他有水师之利,根本不用夺回万安,可出兵直取赣州。准备不足之下,我实在不敢轻易出兵。” 朱燮元说道:“去年冬天,赵贼在打丰城县,又跟广信兵、抚州兵在吉水交战。哪有功夫南下?” “可离得那么远,我不知道啊,”邹维琏说道,“在下派去吉安的探子,没有探到赵贼大动干戈。只有一种可能,赵贼去年冬天,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赵贼若用全力,就会下令聚集农兵。督师可知,赵贼治下,每户必出农兵操练,一旦全部征召出战,兵力怕是能超过两万!” 朱燮元黯然不语,这个消息他知道,而且毫无应对之法。 赵贼分田给小民,小民为了保住田产,家家出人操练成军。闲时为民,战时为兵,为了自家的田产而打仗,士气甚至远超官兵,听说杨嘉谟就是被一群农兵抓住的。 朱燮元转开话题问道:“两广民乱还未平息吗?” “哪能那么快,”邹维琏说,“沈抚帅(沈犹龙)前些日子来信,说广东乱民已经肃清大半,接下来还要去广西剿匪。” “看来只能从湖南想办法了。”朱燮元说道。 现在的湖广,被划分为两个战区。 湖广长江以北地区,简称湖北,归为北方五省总理卢象升统辖。 湖广长江以南地区,简称湖南,归为南方五省总督朱燮元统辖。 邹维琏说道:“湖南必须出兵,可直插赵贼的巢穴。届时,南北西三面夹击,赵贼定然分身乏术。” 朱燮元说道:“宜春、萍乡、永新三县,为反贼扫地王窃据。我会命令湖南诸府县,各自募兵成军,先打扫地王,能逼降此人最好。只有等湖南成军之后,方可大动干戈,今年之内不可能再用兵。一旦用兵,必然败北。” 朱燮元剿匪真的不着急,他天启年间就征讨川贵土司,前后打了好几年,中途丁忧回家服丧三年,才又跑去川贵当总督,全部加起来将近十年之久。 他认为应该先整顿吏治,轻徭薄赋,训练军队,再对反贼进行致命一击。 邹维琏叫苦道:“恐怕等不到明年,福建兵就要乱起来了。” “为何如此?”朱燮元疑惑道。 邹维琏说:“在下的全家,皆被赵贼掳走,关系较近的族亲都被掳走了。” 朱燮元顿时无言以对。 邹维琏说道:“便是我能不顾老母和妻儿,可谁人相信啊?那赵贼奸猾,派人散播我已从贼的谣言,现在军中将士,皆怀疑我已经从贼。而且,这些将士来自福建,我不准他们在江西劫掠,又不准他们克扣军饷,早就已经对我心怀怨怼。福建之兵……我快压不住了。今年秋收之前,若不赶紧出兵,那些将官必定趁着秋收劫掠乡村。” “今年之内,不能打仗,”朱燮元叹息道,“我初来江西,发现官兵难堪大用,至少要训练一年方可作战。而且,湖南之兵未成军,无法形成三面合围,一旦强攻难有胜算。仅那临江府城,我就得大军围攻好几个月。” 邹维琏说道:“官府练兵,反贼就不练兵吗?拖得越久,赵贼便越实力越强。他的地盘连年丰收,官府的辖地一言难尽!” “你可有能镇住将士的心腹之人?”朱燮元问道。 邹维琏摇头说:“没有,这些福建将官,嚣张跋扈惯了,以前全部参与走私,一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朱燮元更加头疼,他想让邹维琏分兵的。 赣州驻扎再多福建兵,攻打万安县也无法展开。可以分出三分之一,绕道前往抚州,江西官兵也可派些去会师,从东边翻山攻击永丰县,到时候就是四面合围反贼的态势。 可眼下的状况,别说让福建的军队分兵,怕是聚在一起都得闹事。 大明督师便是如此难当,十分心力,只有一分能用在打仗上。 剩下的九分心思拿来干啥? 应付崇祯皇帝,应付朝堂争斗,应付地方文官,应付跋扈武将,应付监军太监,应付士绅豪强,还得绞尽脑汁筹措钱粮。 而反贼,一心一意造反就行了。 就在朱燮元一路南下,沿江勘察地形的时候。赵瀚这个反贼,已经提前出兵,不去攻打官府,而是征讨扫地王。 萍乡县必须拿下,占了萍乡县的关口,就能挡住一大半湖广官兵,以此确保自己的后方安全。 192【一群弱鸡】 湖广,浏阳县。 知县名叫冯祖望,《三言》作者冯梦龙之子,东林八君子薛敷教之徒。 冯祖望因为父亲的关系,受李贽的思想影响极深。一方面主张济世救民,一方面又愤世嫉俗,整个人活得极为纠结痛苦。 冯祖望是崇祯四年进士,第一任官职便是浏阳知县。 上任之后,冯祖望关心民间疾苦,亲自走访田间地头,写下一篇《八难七苦谈》,反应浏阳百姓遭受的种种苦难。在他笔下,浏阳土地非常贫瘠,许多稻田的亩产只有1石,顶级上田的亩产也不超过3石。 先是朝廷全面加派,接着又是隔壁萍乡县,被那什么扫地王占据。 冯祖望这个啥都不懂的书生,只能尽量筹措粮饷,募集乡勇以防万一。 今年夏天,扫地王还真来了,专门跑来抢劫夏粮的! “县尊,反贼中计了!”一个士子欣喜奔来。 冯祖望四十六岁中进士,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他见山下的贼寇,追杀着败兵而来,立即拔出文士剑:“乡亲父老们,随我杀贼!” 一千二百乡勇,突然从山岭杀出,朝着三倍于己的敌人冲去。 扫地王没有亲自劫掠浏阳,这次来的是“飞上天”。 飞上天也郁闷得很,两次率众攻打浏阳县城,都被打得铩羽而归。这次好不容易在野外遇到官兵,自然要衔尾追杀,追着追着就失去理智,忘了前面是茂密的山林。 “杀!” 浏阳乡勇们气势如虹,他们属于保卫桑梓,守护自己的田产和粮食。这些从江西越境而来的反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然在浏阳激起众怒。 三千多反贼,被一千余乡勇伏击,顿时慌得转身就逃。 五十一岁的冯祖望,跑出山林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他也不好意思停下,紧咬牙关奋起直追,终于追上个摔进稻田的反贼。 不待冯祖望出手,已有两个乡勇,捅出竹枪将那反贼刺死。 反贼的前方是一条小河,慌不择路之下,许多反贼直接跳河逃命,另有许多则顺着河岸往东南逃跑。 贼首飞上天,此刻急得跳脚,他发现追来的乡勇不多,而且已经追散了。这时只要带着百余人,就能回头将那些乡勇杀溃,可身边只有十多个老贼愿意听话。 却见一个乡勇军官,手里提着百炼钢刀,迅捷无比的踩着田埂飞奔。 飞上天见此人孤身而来,当即大呼:“回去杀了那厮!” 然而,只有六个老贼听话,其余老贼选择继续逃命。 以一敌七,乡勇军官怡然不惧,只是顺着田埂冲杀。六个老贼跳进田里,配合飞上天围杀此人,双方转眼之间就要撞上。 此时稻谷还未成熟,刚刚抽穗的稻尖,已长到人的腰部那么高。 乡勇军官跳进一侧稻田,不断拨开稻杆,赤脚踩着泥水往前冲。百炼钢刀挥舞,一刀劈死一个老贼,转身又是一刀,劈死第二个反贼。 “快跑啊!” 剩下的老贼见状大惊,扔下贼头子飞上天,转身就逃之夭夭。 飞上天早就上头了,不顾远处的追兵,竟然也跳进稻田之中,想要跟那个乡勇军官捉对厮杀。 “当!” 双方隔着稻子,快速对砍一刀。 可惜,飞上天脚上穿鞋,在水田移动不那么便利。乡勇军官拨开稻子,很快就来到他侧方,飞上天费好大劲提脚,直接把一只鞋给扯落了。 一道刀光闪过,飞上天左臂挂彩。 乡勇军官再次移动,已然绕到飞上天身后,速度奇快的又是一刀。 飞上天吃痛倒下,压倒了好几窝稻谷,却还没有立即死去。这厮挣扎着爬起,还没站稳,就被一刀劈到颈部。 乡勇军官跨过去割下首级,高举头颅大喊:“浏阳王徽,斩贼首于此!” 江西反贼杀入湖广,对少数人而言,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冯祖望带兵一路追杀,已累得直吐舌头,听到王徽斩获贼首,顿时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却说那些反贼败兵,被杀得逃回萍乡县,第二天就被勒令前往袁州府城集合。 他们磨磨蹭蹭前往袁州,半路听说要跟赵天王打仗,顿时吓得两股颤颤。当天晚上,直接逃散大半,一股脑儿的躲进武功山去了。 那可是赵天王,数次击败官军,江西巡抚都被撵走两个,还抓住一个江西总兵。 这样的反贼祖宗,哪能力敌? 扫地王此时正在袁州府守城,听到每天汇报的信息,直把他急得额头冒汗。 “大哥,降了吧。”一丈冰愁眉苦脸道。 “降个屁!” 扫地王怒吼道:“咱们手里沾了多少血,你又不是不晓得。降了也是死,还不如他娘的拼一把!这姓赵的,半点也不仗义,说好了互不攻打。老子没去打他,他反来打老子!” 一丈冰说道:“每天都有逃兵,顺着绳子溜下城墙,防得住这里防不住那里啊。” “都是没卵子的怂蛋,这胆子也来造反!”扫地王非常郁闷。 他想要扩张地盘,只有四个选择,一是向东跟赵瀚开战,二是向西南打茶陵县,三是向西北打浏阳县,四是向北攻击万载县。 跟赵瀚开战,扫地王万万不敢,那就只能选后面三个。 可江西闹得那么大,湖广官员早就警觉起来。茶陵县、浏阳县皆有官兵把守,强攻两次无效,试图诈城也失败了。 打北边的万载县更无语,五百多官兵驻守铁岩关,扫地王带兵过去只能傻看着。 被堵死在三县之地,若是不生变故,扫地王还能继续享受,谁知那赵天王说翻脸就翻脸! …… 黄幺驻防于临江府,费如鹤驻防于万安县,他们要防备官兵突然进攻。 此次西征,李正带兵攻打袁州府,江大山带兵攻打永新县。 永新县是贼首九头鸟、镇山虎的地盘,九头鸟占据县城,镇山虎占据莲花乡。 江大山领兵来到永新县城外,没有选择立即攻城,而是在城外扎营,准备来个围城打援。 左等右等,镇山虎还是不来救援。 于是,江大山让士卒多树旗帜,自领八百人继续盯防县城,其余部队全部派去奔袭莲花乡。 “报!!!!” “莲花乡并无贼寇,据探查得知,镇山虎已经遁入湖广地界!” 江大山顿时气得肝疼,这些反贼,也太不讲义气了。友军被围城,不来救援也罢,居然一仗未打,就远遁去湖广那边。 等自己的大部队回来,渡河潜伏进山中,江大山下令道:“派人去城外喊话,就说镇山虎兵败莲花乡,只带了几十个老贼逃去湖广。” 十多个大嗓门,手里提着铁皮喇叭,乘船对着城楼大喊: “镇山虎兵败莲花乡,只带数十老贼遁逃湖广,你们已经没有援兵了!” “镇山虎兵败莲花乡,只带数十老贼遁逃湖广,你们已经没有援兵了!” 城上反贼,惊惧不已。 前几天就喊过话,说袁州府城被围,扫地王不可能过来救援永新县。 当夜,三十多个贼寇,大箱小箱抬着财货,偷偷摸摸来到西边某段城墙,一路上其他反贼都被提前调开。 九头鸟守在城楼上,让心腹把那些财货,用箩筐吊到城外准备带走。 永新县城三面环水、一面临山,只有少量平地可以展开攻击,强行攻打城池是非常要命的。 “哐!” 箩筐突然从半空中跌落,箱子砸在地上,上锁之后竟没有砸开。 九头鸟低声呵斥:“小心一点!” 心腹叫苦道:“九爷,银子太重了,弟兄们没拉住。” 另一段城墙的反贼哨兵,听到动静过来查看,非常机警的感觉不对劲。他不敢再靠近,而是转身逃跑大喊:“九爷要逃了,九爷要逃了!” 城中反贼迅速沸腾,纷纷打开城门,想要趁乱自己先跑了再说。 江大山听到动静,立即下令:“全军渡河攻城!” 驻扎在西北山中的士卒,也很快从山上杀出,那些贼寇只能逃向西边的山岭。 九头鸟顾不得携带财货,只让心腹每人拿走几十两银子,然后惊恐万分的逃向西边大山。 “杀!” 随着大同士卒追杀而来,一个又一个贼寇跪地投降。 进山的道路就那么几条,而且全是山路非常狭窄。贼寇们挤在一起,都嫌友军挡了自己的道,竟然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给老子滚开!” 九头鸟也在杀人,他身边有三十多个心腹,每人怀里都揣着几十两银子。 而且他们身穿皮甲,手中武器比较精良,一边逃命一边劈砍挡路友军,所过之处到处都是尸体。 终于,有个贼寇眼见九头鸟杀来,吓得机智大喊:“杀了九头鸟,去赵天王那里请功!” “杀了九头鸟!” “杀了九头鸟!” 山上山下,反贼们纷纷怒吼,九头鸟和三十多个心腹被堵在中间。 突然,一个心腹挥刀劈出,九头鸟都被没反应过来,便被自己的亲兵给砍死。 “九头鸟已死,是我杀的!” 这人将九头鸟的首级割下来,突然背后挨了一刀,他也稀里糊涂被人给杀了。 杀人者抢过首级,疯狂挥舞兵器,趁着友军避退之际,快速爬至旁边的峭壁。这厮扔掉武器,抱着九头鸟的首级,竟然顺着陡峭山壁往下滑。 “快抢脑袋!” 莫名其妙的,好多贼寇纷纷下山,想要抢夺九头鸟的首级。 也有许多贼寇,趁机遁入山中,翻过山岭逃往湖广方向。他们不敢留在这里,赵天王太可怕了,去了湖广还能重新造反。 当江大山带兵追来时,一群反贼正在山脚厮杀,只为抢夺那颗首级。 193【夜叉天兵】(为盟主“上仙齐天”加更) 拿下永新县之后,江大山立即分兵,前去堵住湖广和江西的山中通道,并请总兵府派遣官员和宣教团过来。 又过半月,有个形似乞丐的士子,逃到吉安府城报信:永宁(井冈山市)贼寇遁逃,翻山越岭跑去湖广的酃县(炎陵县),请赵先生赶紧派人前往永宁县分田。 分田是假,寻求赵瀚庇护是真。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庐陵、吉水等县的士绅,感觉赵瀚如同大恶魔。而宜春、永新等县的士绅,早就盼着赵瀚过去,至少赵瀚要田不要命,其他反贼那是啥都要啊! 对此,赵瀚哭笑不得。 永宁县不是扫地王的地盘,赵瀚也没想过拿下此地,因为这地方又穷又偏,赵瀚和扫地王都看不上。 如今,赵瀚派兵攻打永新县,竟把隔壁的永宁县反贼给吓跑了…… 也有可能,是永宁反贼觉得此地太穷,而且挨着赵瀚很不安全,干脆跑去湖广劫掠更富裕的地方。 既然永宁县成了无主之地,百姓真心归附,赵瀚只能勉为其难收下。真是勉为其难,那么穷的地方,还得耗费官员和宣教团去治理,赋税收入估计还不够供养本地官吏。 赵瀚左思右想,跟庞春来、李邦华讨论一番,决定只在永宁县设三个镇,且农民可以多分一些田——那里贫瘠山地太多! 现在的田亩完全够用,周边反贼祸害诸县,不但把地主杀逃了大半,而且造成平民人口锐减。庐陵、吉水等县,多余人口可迁徙过去,瞬间让赵瀚掌握的土地绰绰有余。 就是钱粮捉襟见肘,毕竟迁徙百姓耗费颇大。 临江府、吉安府、樟树镇的商税,新喻县、分宜县的铁矿、铁厂和瓷窑,还有连续三年的农业丰收,都让赵瀚财源滚滚。 但是,一直缺钱缺粮,因为他不盘剥百姓,又要给官员和士兵发足薪水。 掌管钱粮的费纯,已经快喘不过气了。 …… 袁州府城。 李正跟江大山一样,没有选择强攻。 而且,他比江大山更狠,只留五百人守在河对岸。每天让船只来来去去,军营里插遍旗帜,造成不断增兵的假象。 剩下的部队,夜里悄悄离开,直奔更西边的萍乡县。 大同水师阻隔河道,消息完全被切断,扫地王不知萍乡的情况,萍乡反贼也不清楚扫地王咋样了。 扫地王坐在袁州府城里面,手里还有五千多兵。他不晓得城外敌人只剩五百,反而认为自己被大军包围,城外的山中肯定也有敌人埋伏。 半个月过去,不断有反贼逃跑,都是夜里用绳子溜出城的。 无奈之下,扫地王只能搜缴全城绳索,任何人私藏绳索都要砍脑袋! 感觉继续拖延不是个事儿,扫地王拣选数百勇士,让一丈冰也拣选数百勇士。两人拆下城中门板,夜里渡河去对岸袭营,说不定可将敌人杀得溃败。 是夜。 一丈冰让士卒多带粮食,从东门悄悄出发,然后直接奔向北边大山。 手下连忙提醒:“二爷,赵天王的兵营在南边。” 一丈冰没好气道:“赵天王学过法术,能请天兵天将。他手下的兵,都是天兵天将,咱们哪里打得过?” “那咱们去哪儿?”手下问道。 一丈冰说:“我已经打听过了,北边山中有条小道,可以直通万载县。咱们打不过赵天王的兵,还打不过万载县的官兵?今后就去万载县享福!” 几百反贼都很高兴,不用过河去送死,于是摸黑进山直奔万载县。 扫地王同样没有渡河袭营,这厮财货都不要了,带着几百老贼从西门出城。 他不敢走岸边平地,害怕被大同兵发现。于是顺着袁河北岸的山谷前往萍乡,打算在萍乡县重新聚兵,然后杀去湖广浏阳县快活。如果浏阳知县不好对付,那就在城外抢掠一番,转战更北边的平江县。 反正,他不想跟赵天王打仗,赵天王比官兵难对付多了! 负责给两位贼头子开门的反贼,等了小半夜,也不见对岸传来厮杀声。他们立即发觉有问题,猜到自家老大肯定跑了,于是打开城门也开始逃命。 动静越闹越大,李正立即出兵过河,只带着五百人,就杀得几千反贼溃逃,甚至还俘虏了八百多。 …… 被李正派去偷袭萍乡的统兵军官,叫做万斯同,大族旁系子弟,沦落为吉安府的打行混混。 赵瀚与解学龙对峙时,万斯同带着十多个混混投军,自称是吉安府游民,被打散了编入各营。 此人经历过多次大战,终于在上次扩军时,被提拔为统兵五百的把总。但是,他现在带着两千多人,一路有水军帮忙运送辎重,飞快杀到萍乡县城外,沿途散播扫地王已经败亡的消息。 然后发现,萍乡县城的贼寇逃光了,要么躲进武功山为匪,要么直接越界逃往湖广。 萍乡县就此拿下,不费一兵一卒。 留下五百人守城,万斯同带着两千士卒,立即赶回袁州方向,打算配合李正继续围攻扫地王。 “万把总,前方山谷发现大股贼寇!” 万斯同行军,不但派出探路的哨船,还派了搜山队,避免遭受伏击。 从袁州到萍乡的沿河山岭,一大半都是横向延伸的,有多条平行山谷可以通行。 扫地王带兵狂奔大半夜,待安全之后,从黎明时分睡到中午,吃了些干粮继续行军,他得赶紧前往萍乡聚兵逃跑。 结果半下午时,被万斯同派出的搜山队发现。 “老铁,你来打头阵。”万斯同笑道。 黑哥们儿铁奴,现在改名叫铁宏,身上穿着一副大同军的自产棉甲。他被打散了编入军队,因为作战勇猛,现在已经可以统兵一百人。 万斯同也不急着进攻,而是自己带兵翻越小山梁,绕过去堵截扫地王的后路。 扫地王看着天色,催促道:“都走快点,快天黑了。出谷之后,我记得河边有个小镇,夜里去抢点吃食跟财货。” “大王,前面有人!”一个老贼惊呼。 天色有些暗,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扫地王揉揉眼睛,嘀咕道:“是不是飞上天派来的援兵?” 这货被大同军阻断消息,还不知道飞上天在湖广败亡,根本就没有机会逃回萍乡。 “可是老四?”扫地王扯开嗓子喊道。 更名铁宏的黑哥们儿回答:“我是你爷爷!” 扫地王怔了怔,突然惊恐大呼:“快跑!” 几百老贼调头就跑,黑哥们儿提着大铁棍带兵狂追。这厮的两条腿比黄幺还长得多,穿着棉甲依旧健步如飞,转眼间就抛开士卒十多步。 万斯同带兵翻越小山梁,已经来到山谷之中。 “列阵!” 扫地王的退路被堵死,万斯同严阵以待等着他。 扫地王吓得魂飞魄散,扭头就往山梁上冲。北边山势陡峭,他们下意识逃向南边靠河的山梁,那里正是万斯同刚刚翻山的地方。 “杀!” 还有一千士卒,留在山上没下来呢,跟扫地王迎面撞上。 连续三次遇到强敌阻截,数百老贼瞬间崩溃,赶紧又折身下坡,逃向北边的陡峭山岭。 黑哥们儿已然独自冲过来,一人一棍,杀进数百老贼当中。 这些老贼此刻吓得半死,别说保持阵型,许多连武器都扔了,似乎减重之后可以加快逃命速度。 那根棍子,两头是熟铁,中间由桑木打造。 黑哥们儿一棍子抡出,直接扫翻两个老贼,接着又撞翻一贼,直奔扫地王杀去。 “鬼啊!” “是赵天王招来的夜叉兵!” “……” 隔得近的贼寇,终于看清黑哥们儿长啥模样,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沿途所过之处纷纷躲避。 眼见黑哥们儿冲杀过来,扫地王吓得浑身瘫软,以为赵天王真的能招天兵天将。 否则,此人为何浑身漆黑? 否则,为何自己潜行于山谷,却突然被三面包围? “夜叉爷爷饶命!” 扫地王毫无反抗勇气,直接给黑哥们儿跪下磕头。 黑哥们儿的杀性有点重,居然不知道抓活的,直接一棍子敲下去。 “嗙!” 铁棍砸脑袋,请想象被砸烂的西瓜。 见此情形,附近的反贼都吓瘫了,一个接一个跪地求饶。 人太多杀不过来,黑哥们儿专捡不投降的追杀。一棍一个小朋友,杀人完全不出第二招。他也没啥棍术可言,就是仗着人高力气大,而且出手速度非常迅猛。 战斗结束,万斯同走过来,看着被砸烂脑袋的扫地王,忍不住吐槽道:“老铁,你下次用棍子敲人,能不能换个地方?我他娘的还没吃晚饭呢。” 刚刚还神勇无敌的铁宏,此刻挠头傻笑,露出白森森两排牙齿。 他感觉自己生活很幸福,十多岁被酋长抓住,卖给那些红毛人,坐着大船来到东方。 船舱很挤,不但缺水缺食,而且缺氧难以透气,跟他一起的黑奴病死十多个。 因为他长得高大健壮,红毛人特意留下,送到广州去贩卖,大明富商能出更高价。 他先是给人看家护院,给大明富商当跟班。由于听不懂语言,富商嫌他太笨,动辄打骂饿饭来惩罚。 有一天,费映珙来了,带着匪寇洗劫富商,他趁机跟着费映珙逃走。 如今的日子变得更好,他在天河镇娶了个寡妇。寡妇带来个便宜儿子,去年又给他生个亲儿子,家庭事业都迎来了新高峰。 至于非洲的事情,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他今后的名字叫铁宏。 入夜,士卒生火取暖吃饭。 铁宏嚼着干粮问:“我听说皇帝最大,总镇什么时候做皇帝?” “我怎知道?”万斯同也开始憧憬,“大夥都猜,三年之内能打下江西,十年之内能席卷江南,十五年就能进北京!” “北京我晓得,江南是哪?”铁宏好奇道。 万斯同笑着说:“江南诸府,花花世界,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铁宏说道:“我就想着,总镇做了皇帝,造大船杀回我的老家。我要抓住酋长,问他为什么把我卖给红毛人!” (感谢暖阳1314的白银盟打赏,老王每天只能三更,手残没能力更太多。白银盟,还有企鹅老大的,还有两位双盟主的加更,只能每天慢慢偿还。) 194【南下赣州】 崇祯九年,五月。 大同军攻克宜春、萍乡、永新三县,贼首扫地王、九头鸟败亡。贼首一丈冰,逃往万载县肆虐。贼首镇山虎,逃往茶陵县肆虐。 另外,白捡又偏又穷的永宁县。 驻扎这新占四县的部队,今年之内都有得忙活,因为好多零散匪寇逃进大山,须得反复组织剿匪行动才能肃清。 行政区划再次调整—— 吉安府:庐陵,吉水,安福,泰和,永新,永宁,永丰,万安,龙泉。 临江府:清江,新淦,峡江,新喻,丰城。 袁州府:宜春,分宜,萍乡。 欧阳蒸为吉安知府,袁允龙(侄女嫁给费如鹤)为临江知府,刘子仁(铅山贫寒秀才)为袁州知府。 费元鉴转任吉水知县,而献土归附的方氏兄弟,分别在永新、峡江担任知县。 就连因为跟大族结亲,被调离总兵府的黄顺德、刘芳,由于后续工作没有犯错误,也都各自升任穷县的知县。 对于老兄弟不会亏待,认真做事的新人也不亏待,赵瀚既讲规矩也念旧情。 另外,关于镇一级衙门,也完全确定规则。今后不再消减镇级衙门,大县设置六个镇,中县设置四到五个镇,小县设置三个镇。 朝廷方面。 保定巡抚张其平,调任湖广南路巡抚,在五月中旬已赴任,募兵协助江西剿匪事宜。 南方五省总督朱燮元,鉴于各方情况,勒令张其平赶快练兵,约定秋收之后一起进攻庐陵赵贼。 最多能拖到秋收,福建官兵已经快炸了,开始不顾邹维琏的军令,私自劫掠赣州府的周边乡镇。邹维琏只能小惩大诫,不敢真的杀人立威,否则很容易引发兵变。 就在今年,宁夏已经爆发兵变。 祖大寿的弟弟祖大弼,绰号“祖二疯子”,去年调任宁夏总兵。这货一如既往的贪墨,巡抚又没能力筹足军饷,边军完全无法生存,遂闹饷杀死宁夏巡抚王楫。 与此同时,黄台吉开始改革内政,设置内三院: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 内三院改革完成之后,黄台吉登基称帝,改元“崇德”,改国号“大清”,改族名“满洲”,定都沈阳,尊号“宽温仁圣皇帝”。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皆被封王。 即位大典持续二十多天,全套照搬大明制度。 登基完毕,黄台吉立即发兵十万,分三路入喜峰口、独石口。 大明巡关御史王肇坤阵亡,满清军队侵袭居庸、昌平北路。大同总兵王朴驰援,报功斩杀满清军士千余人。 清军一路打到良乡、顺义,也就是后来北京的房山区、顺义区。 京师戒严。 卢象升被提拔为七省总理,大败高迎祥、李自成。正待趁胜围剿流寇,突然被调去京师抵御满清,被打得满地跑的流寇,因此再次有了喘息之机。 由于各地军饷都出问题,满清又肆虐京畿,多股部队开始闹饷,崇祯对户部尚书侯恂愈发不满。 首辅温体仁体察圣意,开始安排党羽弹劾侯恂。 鞑子什么时候撤退,侯恂这个户部尚书,就会什么时候下狱! 顺便一提,唐王朱聿键起兵勤王,被废为庶人…… …… “王廷试在两面下注。”赵瀚拿出一张密信译文。 庞春来贴近看了一阵,又把密信转交给李邦华。 李邦华看完内容之后,笑着说:“来了个得力总督,他当然不会一心倒向咱们。” “这个内应,今后有点用处,但绝对不能引为倚仗。”庞春来说道。 王廷试这个老东西,见李懋芳是个混账,便跑来投靠赵瀚。现在朱燮元来了,而且特别器重他,这货又开始积极给官府做事。 两面下注,两面不得罪。 赵瀚赢了,他是从龙功臣;朱燮元赢了,他可能重新起复做朝廷命官。 啥好处他都想占,简直在做白日梦! 人家李凤来一个商贾,都知道把儿子送来做人质。从南昌、丰城过来投奔的士子,也半路抓了总兵杨嘉谟做投名状。 唯有那王廷试,啥都不表示,做事畏头畏尾不肯豁出去。 庞春来突然说:“杨嘉谟养了半年,也费了不少米粮,是时候该砍了。” 李邦华摇头道:“没用的,这种小伎俩,不可能激怒朱燮元。” “不管有用没用,砍了再说。”庞春来笑道。 赵瀚突然说:“从这些情报来看,朱燮元的性格极为谨慎。把杨嘉谟的人头送去,非但不会激怒他出兵,反而会觉得这是咱们的激将之策,他肯定坚守南昌练兵不出来打仗。” “拖下去我军占优。”李邦华说道。 虽然双方都在发展,但赵瀚明显发展得更快,特别是军械装备一直在生产。 根据徐颖送来的情报,南昌兵器所也在扩大规模,可论规模和生产效率,都远远不如反贼这边。 “拖下去肯定我们赢,但总被官兵包围也不是个事儿,”赵瀚笑道,“我的意思,把杨嘉谟的人头送去,吓得朱燮元老老实实在南昌练兵。咱们趁机出兵赣州,先解决那里的福建兵再说。” 李邦华坚决反对:“我不同意出兵赣州,万安乃天险之地,我军只须以少量士卒,驻守在万安县城,就能阻挡数万官兵。攻下赣州之后,反而得派更多兵力驻守,以防备随时可能回来的两广官兵。” 庞春来附和道:“我同意孟暗先生的看法,对我军最有利之策略,是以少量部队防守万安、萍乡、永新,借助山水地形,挡住两广、福建、湖广之官兵。如此,可从容调动主力,引诱南昌的江西官兵进行决战!” 李邦华继续说:“我了解崇祯的性格,他容许地方督抚拖延时间,甚至拖两三年都可以,只要局势不继续恶化便可。但是,崇祯不容许督抚大败,不容许局势继续恶化。我军只须大胜朱燮元一场,这位总督估计就官位不保了。” “一旦撤换朱燮元,朝廷哪还有得力大员派来做总督?”庞春来笑道,“到时候,全盘皆活。” 赵瀚摇头叹息,如今已是崇祯九年,如果按照原有历史进程,再过八年崇祯就上吊了。 而自己,依旧窝在江西,哪有时间慢慢跟朱燮元磨蹭? 赵瀚说道:“咱们是争天下,不能寄希望于皇帝昏庸、官府无能。朱燮元短期内按兵不动,一动肯定就是三面夹击。咱们得主动出击,先击破一路官兵!去年开始散播的谣言,半年时间肯定已经发酵,福建兵内部混乱、将帅不合,当可趁机一战而胜!” 庞春来、李邦华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无奈。 他们选择最稳妥的法子,赵瀚偏偏要去冒险,而真正做主的只能是赵瀚。 以赵瀚的性格,一旦做出决定,旁人再怎么劝都没用。 数日之后,南昌城门。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门外道路的正中央,还压着一张连四纸。上书: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朱督师笑纳。 很快就有人认出,这是前任江西总兵杨嘉谟的头颅。 南昌官员和士兵都大惊失色,全城戒严,以为赵瀚要带兵打来了。 朱燮元安抚众人说:“赵贼不敢强攻南昌,意图激我出兵决战。本督自是要出兵的,但此时练兵未成,湖广南路的官兵也刚开始招募。诸君勿忧,待到时机成熟,定然三路齐发,以雷霆之势围剿赵贼!” 随即,朱燮元约束部将,不可越界劫掠丰城县,同时派出探子观察反贼动向。 很快他就得到消息,赵瀚大张旗鼓派水师南下,丰城、清江二县的大同兵,反而销声匿迹,似乎全都被调去打赣州了。 这让朱燮元惊疑不定,不晓得赵瀚在故意引诱自己出兵,还是真的集中全力去打赣州。 两样都有! 赵瀚正在运兵去万安县集结,但北方诸县大军未动,而且随时可以招募农兵作战。 若朱燮元按兵不动,赵瀚就去打赣州的福建兵。 若朱燮元胆敢出兵,赵瀚立即让水师返回,招募北方诸县农兵,配合正规军跟官府打决战! 这其实属于阳谋,朱燮元很快就想明白了,赵贼仗着官兵准备不足,逼着他做出某种艰难抉择。 朱燮元选择继续练兵,他只能相信邹维琏,能够固守赣州城不败。 赣州城雄伟坚固,赵瀚当然不可能强攻,也没想着真把那里打下来——打下赣州,反而不利于防守南面地盘。 赵瀚不断的运兵运粮,在赣州府的鹅公山下扎营,与赣州城隔江对峙。 邹维琏赶紧把福建兵主力,收回赣州城内。他也不是啥事儿没干,已经打造了几百条小舢板,连桐油都懒得刷,全是一次性的火攻船只。 一旦找准机会,就把赵瀚的水师烧个精光! 至于老丈人费映环,去年冬天就去福建了。他身为福建的知州,不可能一直留在江西,否则必然引起邹维琏的怀疑。 诡异的是,赵瀚来到赣州之后,水师和陆军都没怎么动。 而是带来大量农会骨干,在小股部队的保护下,深入乡村组建本地农会。暂时不急着分田,因为基层官员不够,只是组建农会抗租抗税,同时帮助本地农民训练农兵。 195【兵变】 就城内面积而言,赣州城只有南昌城的一半大小。 至于城墙,赣州城的地基石,是用铁水浇固过的,防止被江水漫灌泡毁。城内有北宋排水系统,不惧百年难遇之大水。 三面环江,一面有护城河。 江西的城池,大部分都这种玩意儿。各种两面临江、三面临江,还全是砖石结构,堪称攻城者的噩梦。 邹维琏坐在八镜台上,苏东坡在此写了八首诗,他现在却毫无作诗的雅兴。 六百多条火攻小船,早就已经准备好,只待敌军的水师自投罗网。 三江交汇之处便是赣州城,此地以北的江面,足有一里多宽。除非反贼傻了,学习曹操铁索横舟,否则六百多条火攻小船很难奏效。 只有过了三江交汇口,无论驶入贡水还是章水,河道都会变窄许多,那个时候才有利于火攻。 可是,古剑山就不过去! 因为古剑山的水师,此次只有两个任务。一是运人运粮,二是阻截任何船只北上,卡在北边游弋便可以了,为何要冒险驶入章水或贡水? “抚帅,有士子从贡水渡河而来。” “带他过来。” 不多时,一个读书人被带上八镜台,见面就急不可耐:“抚帅请速速发兵,再迟就来不及了!” 邹维琏所立之处,乃最佳观景地点,可以俯视四下江面,甚至隐约可见对岸的反贼大营。他皱眉问道:“可是反贼有何异动?” 这士子说:“反贼正在煽动百姓,组建那什么农会,逼着地主减租减息。高于三分息的借款借粮,农会全都不认账,逼地主把借契交出来。还要除桶面、废冬牲,简直无法无天了!” 桶面,类似于官府的火耗。 佃户给地主交一石租子,桶面损耗就得占一斗,实际交租一石一斗。而且还是用特制的大斗来收租! 反正地主有无数种法子,把佃户手里的粮食榨干,然后逼着佃户借高利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家家都欠债,佃户实质上沦为农奴。 听到这读书人所言,邹维琏瞬间感觉完了。 虽然他尽量约束士卒,不去周边村镇劫掠,似乎已经非常善待百姓。可跟反贼组建农会,减租减息、除桶面、废冬牲比起来,邹维琏那点善政算个屁啊! 更何况,福建将士已经不听话,这个月偷偷出去劫掠了两次。 任由反贼如此做法,估计只需一两个月,周边农村就全被反贼所据,他带兵出城仿佛进入敌占区。 邹维琏问道:“你们就任由反贼组建农会?” 这士子叫苦道:“反贼五十个兵一队,护送那些文吏(农会骨干),三言两语便能蛊惑小民。地主但有反抗,就会被抄家公审。晚生同村有一地主,带着族人和家奴镇压农会,被那些贼兵赶来立即杀溃,当天下午就被抄家了!而且……” “而且什么?”邹维琏问道。 士子惊恐道:“而且,组建完农会的村镇,反贼还训练农兵。用的是戚武毅的鸳鸯阵,以竹子、镰刀、菜刀、锅盖为武器。便是哪天反贼走了,这些刁民也能打赢地主,只有官兵才能出面征讨。” 邹维琏顿时无语,完全不知如何应付,史书上也找不到旧例。 这是在播撒造反的种子,即便现在就打退贼兵,只要官兵撤离赣州,恐怕本地农民就会自发起事。 难不成,把小民全部杀光? 邹维琏站在八镜台上,望着对岸的反贼大营,心中苦闷无法对任何人言说。 他转身回望贺兰山上的郁孤台,喃喃低吟辛弃疾的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这行人是何人?” 如果赵瀚在场,肯定会说:“当然是背负苦难之百姓。” 又过数日,全城官民将士,都已知晓反贼的所作所为。 福建总兵、武状元陈廷对前来拜见:“抚帅,你怕那赵贼,我却是不怕。且让我渡江,把那些反贼杀得片甲不留!” “莫要意气用事,”邹维琏安抚道,“朱督师早有训诫,在接到他军令之前,不可擅自出兵。为今之要务,乃死守赣州城,耗费反贼之粮草。待江西、湖广官兵准备充足,南北西三路大军齐发,定然让赵贼难以招架!” “上万官兵就在城里傻看着?”陈廷对郁闷道。 邹维琏说道:“稍安勿躁。” “哪能不燥?”陈廷对愈发愤怒,吼叫说,“从福建一路过来,在闽西、赣南剿匪辛苦,你说约束士卒就约束士卒。移师赣州之后,在这里都快一年了,迟迟不肯北上剿贼。这些福建军士,也是有妻儿父母的,从福建出兵至今已两年。他们背井离乡,就是为你邹抚帅升官发财吗?便要升官发财,你邹抚帅吃肉,咱们武人至少也该喝汤吧!” 邹维琏没有尚方宝剑,对这些军将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今年之内,必定北上剿贼。” “贼就在对岸,不必北上,过河便是!”陈廷对指着江水说。 陈廷对可是武状元,皇帝钦点的武状元。 他出身福建大族,祖上为世袭将领。考取武状元之后,直接授予广东副总兵,又迅速升任福建总兵,多次在剿灭海盗时立功。在闽南镇压农民军时,更是无往而不胜,杀灭造反农民,如同屠鸡杀狗。 庐陵赵贼算个屁! 陈廷对也有派出探子过河,他非常敏锐的意识到,江对岸的反贼并不多,撑死了能有五六千。 回到军中,陈廷对召见部将,说道:“邹维琏那厮,族人皆为赵贼所获,恐怕真的早就暗中从贼。否则的话,他怎迟迟不北上用兵?些许贼寇,就在对岸,他也扼守城池不出。” “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从福建出征两年,处处约束,处处掣肘。” “就是,咱们在闽西灭了恁多贼寇。他说要向朝廷报功,可报的是什么功?连赏银也见不着!” “赏银多半被这厮给私吞了!” “去年我外甥不过带兵抢个村子,便被这鸟官砍头,我是忍不下去了。” “不如杀了此獠!” “他是文官,杀不得。” “那就绑起来,奏报朝廷说巡抚已经从贼。” “……” 从去年就埋下的火药桶,此刻面对反贼,终于即将爆炸。 陈廷对是给温体仁党羽送过礼的,也知道邹维琏跟温体仁不对付。换成别的文官,他还真不敢下手,但软禁邹维琏还真不怕。 他这边把邹维琏软禁,只要上疏弹劾其从贼,温体仁的党羽必然落井下石。 当夜,就有一群福建将士,带兵冲进邹维琏的临时官邸。 邹维琏身为福建巡抚,有两千亲自训练的巡抚标兵,标兵游击和标兵把总也是他亲自提拔。 此时此刻,只有百余标兵守卫官邸,其他都派出去轮值守城了。 这些将士冲得太快,又是趁夜突袭,百来个巡抚标兵,完全没反应过来,邹维琏就已经被抓住。 “汝等欲造反乎?”邹维琏怒斥道。 陈廷对冷笑:“你才是早就从贼了,种种军令,皆为反贼考虑。你是文官,我不杀你,朝廷自有处置!” 其实,说什么都是借口。 真正的核心矛盾,是邹维琏身为江西人,不准福建客兵在江西劫掠。 他们从福建出发,先于闽西打仗,又在广东和江西交界打仗,击败了那里的大量农民军。可是立下军功之后,朝廷没有大规模升赏,让这些将士心怀怨怼,憋着劲想在江西捞回来,邹维琏偏偏又不许在江西劫掠。 背井离乡两年多时间,福建兵捞不到好处,那他们还打个什么?早就想回家了! 邹维琏以为自己亲自发饷,能够收获底层士卒的军心。 可他发的那点饷,哪有抢劫来得多? 软禁邹维琏之后,陈廷对宣布巡抚已经从贼,被他抓起来交给朝廷处理,并承诺带着全体将士发财。那些邹维琏亲自训练出的标兵,除了个别不服,其余竟然全部倒向陈廷对! 只用两天时间,陈廷对就控制赣州城。 他毕竟是读过书的,知道外有贼兵,此时不能在城内瞎搞,于是把目光瞄准了河对岸。 长达十余里的河岸,总有机会出击。 而且,反贼水师不敢驶过三江交汇处,上游河段全是官兵水师的地盘。 陈廷对在上游布下伏兵,只要古剑山的反贼水师,敢跑来贡水河段游弋,几百条火船立即就能发出。而官兵的水师,还能从章水阻断反贼后路,让反贼水师想跑都跑不了! 只留三千人守城,陈廷对先去上游偷渡五千人,剩余部队大摇大摆的从正面渡河。 他就是要引诱反贼过来,无论水师还是陆军,全都得落入他的圈套。 夜间,偷渡的五千人陆续过江。由于阵仗太大,渡到一半就被发现,因为沿江都有农会派出的哨兵。 对官兵来说无所谓,偷渡地点离反贼大营很远,反贼主力一时半会儿无法阻击。 至于反贼水师,敢来捣乱就别想回去,六百多条火攻船等着呢。 此地农会敲锣打鼓,开始提醒百姓转移。 可惜农会刚刚组建,号召力有所不足,许多农民都不听话,躲在家里不肯出来。 五千官兵成功渡河之后,立即打着火把劫掠村镇。他们看不起穷困小民,只在路过时顺手杀几个,然后直奔那些大户的豪宅。 外省客兵,比反贼还狠! 究竟有多狠,可以参考曾国藩、李鸿章。抢钱就不说了,还搞大屠杀,杀得实在太过分,连洋人都看不下去。 陈廷对想在江西站稳脚跟,就必须让手下的每个福建兵,都能赚到回家做地主的银子! 196【赣州水战】(为盟主“暂时空缺”加更) 南征统帅是费如鹤,面对官兵渡河,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黄幺、李正、江大山等人带兵,肯定会立即出手,募集本地农民为辅兵,然后跟官兵来一场大战,避免更多百姓被官兵屠戮。 可费如鹤是谁? 鹅湖费氏的嫡长子,费家大少爷! 时至今日,费如鹤虽然认可大同理论,觉得这样搞能够夺取天下。但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是那个世家子,死再多百姓关他屁事。 更何况,福建兵跑去乡村劫掠,真正遭殃的是那些地主,小民不过是被顺带杀的。 古剑山、李会、樊超、万邦彦等水军将领,被费如鹤叫来开会。 费如鹤指着地图说:“官兵在贡水上游偷偷过江,其主力又大摇大摆过河,而且派兵四处劫掠乡村。如此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敌方主将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故意在诱我过去。陆师我并不担忧,你们的水师该怎么打?” 万邦彦是临江府大族的庶出子,他家主动捐赠两条船改为军舰,他也因此做了水师的军官。 此人虽然没有考取秀才,但也是个童生,当即分析道:“官兵若只为抢劫财货,渡过章水去西边抢就可以,西边可没有咱们的军队,也没有咱们组建的农会。既然官兵渡过贡水来东边,那他们抢劫就是顺带的,真实意图是引诱我们出兵。” 李会是永阳镇的渔民出身,他挠头道:“这里的江河地形,跟临江府一模一样,官兵会不会学咱们上次那般?” “肯定是,”古剑山笑道,“在一条河准备火攻船,在另一条河埋伏水师,只等敌人过来,立即两面夹击。我当时在赣江和袁河做足了准备,王思任的官兵水师就是不上当,最后只能趁着涨水强行火攻。这里的赣江河面更宽,强行火攻是不成的,必须把咱们的水师引诱过去。” 万邦彦指着地图说:“福建兵擅长海战,但他们的海船,不可能运到江西来。在福建境内募集的船只,也不可能通往江西。因此,官兵水师的战船数量很少,都是在江西境内编练的。官兵大摇大摆渡河,无非引诱咱们的水师进入贡水,一旦中计,必然火船齐出。章水方向的官兵水师,也会杀来阻截。届时,咱们前方被火船冲撞,后方被官兵水师挡住,想逃都逃不了。” “所以,”费如鹤听明白了,“贡水必定埋伏有大量火攻船,而章水则埋伏有官兵水师主力。” “明摆着的啊,”樊超讥笑道,“这种小把戏,咱们鄱阳水匪用得多了,还能犯糊涂跑去送死?官兵主帅把咱们当傻子呢。” 李会说道:“那咱们就反着来,不管贡水方向的官兵,只去章水灭掉官兵水师主力!” 万邦彦摇头说:“不能直接去章水,否则官兵水师肯定会逃,到时候忙活一场也白费力气。” “那就把官兵水师引出来!”古剑山说道。 “怎么引?”万邦彦问道。 古剑山说道:“派三四十条运粮船,伪装成兵舰驶入贡水。等官兵的火攻船放出,待官兵水师从背后杀来,我方水师再杀过去!官兵抄咱们后路,咱们也抄官兵后路!” 这等于送出三四十条运粮船,让官兵慢慢烧,那些船工也不晓得能活下来多少。 费如鹤立即拍板:“把船工叫来,我要招募死士。愿意驾船诱敌者,不论战死还是逃回,全部赏银三十两。战功另算,抚恤另算!” 万邦彦说道:“只是开船驶入贡水,一条船九个船工足矣。” 那也得两三百个死士。 古剑山、万邦彦等人,立即去传达军令。 跑来报名的船工还真多,因为并非必死任务。待对方火攻船发出,隔得老远他们就能跳船逃命,如今虽然是涨水期,但没有爆发洪汛,那点水流速度难不倒船工。 当然,快速游回岸边也够呛,容易游着游着,被后方杀出的官兵水师攻击。 只能说,这些敢死队船工,活命的几率至少有五成。 而且在他们自己看来,活的希望在九成以上,因为全都自恃水性精湛。 七月上旬,福建兵渡河劫掠的第四天。 三十六条伪装成战舰的运粮船,突然从赣江杀向贡水流域。 演戏演全套,费如鹤配合出兵,陆军主力顺着江岸提前出发,做出水陆并进的假象。 赣州城的八镜台,将四下情况一览无余,立即点燃狼烟示警。 “反贼中计了!” 贡水上游,陈廷对笑容满面,吩咐道:“待反贼水师接近些,给章水那边的水师留足时间。” 同时,陈廷对又指挥陆路官兵,打算在江边跟反贼主力决战。 他有一万多人,反贼只有几千人。 而且,他还有一千火铳部队,那都是他从福建海船上带过来的。 陈廷对也向吉安府派出了探子,反贼起事至今,也就少数弓箭手,一直都没有使用火器。保管两轮排枪打出,吓得这些江西反贼屁滚尿流! “止步!” 费如鹤扭头看着赣州城的狼烟,既然计策成功,那他还出兵干嘛? 静待片刻,费如鹤全军调头,返回鹅公山下的大营。 赣州城里的官兵,见状连忙挥舞信号旗。 如此遥远的距离,肉眼根本不可能看得清楚。 但陈廷对立即看清了,因为他有千里镜,这玩意儿是花费重金,从西洋红毛夷手里购买的。 这就是陈廷对的信心所在,他不仅兵力占优,而且装备碾压。 他有千里镜,他有火铳部队,而费如鹤没有这些。 赵瀚麾下的火铳兵,已经增加到百余人,全部由李正统率,如今藏在临江府城,防备朱燮元突然从南昌出兵。 费如鹤手中,真没有火器部队,只有新编练的一千弓箭手。 “反贼撤兵了?” 陈廷对放下千里镜,脑子有些迷糊,搞不清楚反贼在干嘛。 他身边一个年轻人猛然大呼:“泰山大人,快快传令水师退回去!” 说话之人,是陈廷对的女婿黄汉良,历史上也算一个抗清志士。而且据说九岁能文,还是个远近闻名的神童,募兵数千跟鞑子作战,最终被清军射中眼睛而死。 陈廷对立即反应过来,急忙下令道:“水师撤退,水师撤退!” 传令官立即奔向江边,疯狂打出旗令。 城中八镜台也有千里镜,甚至官兵水师那边,也有千里镜可以观察情况。其信息传递速度,是费如鹤这边的无数倍。 然而,已经晚了。 费如鹤是估摸着时间撤兵的,足够官兵水师从章水杀出。因为再不杀出,就无法形成合围,那些官兵水师又不是智障。 甚至,六百多条火攻船,都已经点燃了,顺着贡水快速冲来。 三十六条运粮船,每条船九个船工,一人掌舵,八人踩动轮桨。 舵手见状,立即呼喊示警,三百二十四个死士船工,纷纷跑出船舱跳江逃命。 六百多条火攻船,跟三十六条运粮船很快撞上,官兵水师也从章水杀入贡水,阻住这三十六条运粮船的退路。 为了演戏逼真,这些运粮船的舱底,甚至还装了许多石块泥土,免得吃水太浅被官兵看出破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古剑山率领水师,只带中小型快船,飞速从赣江杀向官兵水师。 “转向,快撤!” 古剑山还没抵达三江合流处,官兵水师就已经发现不对,慌慌张张想要转向逃跑。 双方就在河口宽阔处撞上! 官兵水师阵型大乱,数百火攻船和燃烧的三十六艘运粮船,正从南边飘过来。而北边,又是真正的反贼水师。 幸好已经驶出贡水流域,纷纷转向朝章水遁逃。 慌乱之间,甚至出现撞船事故,也出现好几条船互相阻塞的情况。 “杀!” 两军水师终于接舷,官兵那边舰载装备落后,毕竟全是在江西临时改装的战船。 古剑山、樊超、李会等水兵将领,都是带兵接舷冲杀。 万邦彦毕竟是大族士子,他才不会去拼命,只是指挥麾下战船,全速绕向西南边包抄,阻止任何一条敌舰遁入章水。 福建总兵陈廷对,此刻用千里镜观察战况,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水师一旦覆灭,他亲自渡江做诱饵,带过来的上万福建兵,就不能过河再回到赣州城。他虽然还剩十多条运兵船,但根本就不敢再坐船过去,中途肯定被反贼水师攻击。 一万多福建兵,回不了赣州城了…… 当然,趁着水战还没结束,立即动身还能过去几千。 可谁过去,谁留下? 被留下的将士,恐怕当场就要兵变。 女婿黄汉良连忙说:“泰山大人,必须尽快抉择。第一,舍弃赣州城的三千守军,立即全军撤退至兴国县或者于都县;第二,速速挥师攻打反贼主力大营!我军水师全军覆没,已然不能撤回赣州城,再无第三种选择可言,再拖下去士气早晚崩溃。” “打!” 陈廷对双目通红,他的兵更多,他还有一千火铳部队。 (感谢恒沣的盟主打赏,感谢全体书友的打赏和订阅。) 197【士绅农民大联合】 赣州城的河道地形,确实跟临江府很像,但是这里更复杂得多! 三江合流,大山四立。 每条江的后方,都有大急湾,即便登高望远,也看不到对方的水师布置。因为水师主力,全都藏在急湾后面,只派少许船只出来游弋。 因此大家都可以用水师设伏,对方是什么情况,全靠经验来猜测。 福建水师,以前打惯了海战,还是第一次打内河水战。而且在江西募集的商船,改造成战船之后,很多水战武器都没有。 本来装备了一些佛朗机炮,全被沈犹龙带回广东剿匪去了,谁让人家是手提尚方宝剑的主帅? 水战接舷之后,福建水兵纷纷跳河,争先恐后的游回赣州城。 距离很近,游几百米便能上岸,上岸即是赣州城墙。 至于赣州城对岸的陆军战斗,地形同样有些复杂。费如鹤还记得少年之时,庞春来教他的扎营要素,背后是鹅公山,左右是两块大水塘,前面则是对准了赣江。大营与赣江之间,仅三里地的空隙,官兵必须从这里进攻。 而费如鹤自己,可攻可守,粮草充足,水源丰富。 在行军的过程中,黄汉良说道:“可分兵三千,攻占南边的山头,从山上突袭贼军大营。我军主力,则从正面进攻,两边夹击或可大胜。我军攻占山头,贼军必须分兵防御。一旦分兵,便对我军有利,因为敌人兵少。” “你带人攻山!”陈廷对命令道。 黄汉良二话不说,便带三千人前往山岭地带。 陈廷对自己绕向西边,来到反贼大营与赣江之间的空隙。 相较于吉安,赣州的水稻种植稍早,此时已经可以收割了。费如鹤大营附近的稻田,农会已经组织农民收割完毕,双方将在广阔的水田里作战。 陈廷对虽然讨厌邹维琏,但不得不承认,那位巡抚练兵有一套。 驻扎赣州城一年,除了筹集粮草,制造火船之外,一万多福建兵还训练度极大提升,不再是去年那支一碰就溃的乌合之众。 包括将领在内,全部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踏入田中,踩在泥水里列队前进。 一千火铳兵,被藏在中军,等待关键时刻发威。 陈廷对派出两千福建兵,前去攻打反贼营寨,作战意图有两个:第一,推倒反贼大营的木制寨墙;第二,溃败之后引来反贼追杀。 无论输赢都可以,赢了趁势全军出击,输了就用火铳部队打反击。 邹维琏训练出的强兵,给了陈廷对十足信心,不会佯败变成全军溃败。 “咻咻咻!” 两千福建兵朝着大营冲去,反贼弓箭手开始齐射,寨墙后还有长枪手等着。 与其说寨墙,不如说相对坚固的木栅栏,非常方便长枪借助空隙往外捅。 福建兵被弓箭齐射之后,已经有崩溃的征兆。少数冲到寨墙外,立即被长枪手捅回去,然后这两千福建兵就溃了。 陈廷对郁闷无比,大营中的反贼,竟然不趁胜杀出来,导致他的后续部署完全无效。 正常情况下,反贼应该趁机杀出,然后杀得官兵全线崩溃。 而费如鹤想的却是,我为啥要追杀? 我的水师已经大获全胜,我自己占据营寨以逸待劳,而官兵根本无法渡江回城。只要多拖延一天,官兵就士气跌落一分,所以急着打决战干嘛? 在泰和县城,一人追杀上百反贼的费如鹤,仿佛突然之间化身为智将。 多亏了去年费映环的密报,赵瀚、费如鹤等人都知道,福建官兵手里是有火铳的,反贼这边不得不小心应对。 陈廷对以为火铳营是奇兵,可在关键时刻杀个措手不及。但他哪里又知晓,反贼连统率火铳营的将领名字都一清二楚。 眼见诱敌失效,陈廷对只能重整队伍,决定强行攻打反贼大营。 就是地形有点恶心,大营的两边是水塘,只能从正面进攻。 他一边部署军队,一边等着女婿。 女婿黄汉良在奇袭进山,只要成功,便可从反贼大营的后方,从山上俯冲杀向反贼的屁股。 前后夹击,必然奏效! 阻击黄汉良的反贼不多,仅四五百人而已。 黄汉良不但是神童,九岁就能写八股文,而且他还通晓兵法,颇有武艺,擅长水战。 “杀!” 黄汉良冲锋在前,带着三千福建兵,朝山坡上几百反贼杀去。 却见那几百反贼,突然站出五十多人,双手举起碗大的奇怪物体,高举过头顶用力往山下抛。 黄汉良以为那是小型落石,然而…… “轰轰轰!” 粗瓷制作的“万人敌”,少数引线熄灭没炸开,少数提前就爆炸了。 但依然有三十多颗,落到福建兵身边爆炸。 不仅瓷片飞溅伤敌,而且还有辣椒面炸出,黄汉良的大腿被瓷片击中,吸气时更是感觉嗓子眼冒火。 “杀……咳咳咳……” 那五十多个反贼,重新举起万人敌,友军用缓慢燃烧的苎麻绳帮忙点燃引线。 “轰轰轰!” 又是一阵炸逼,三千奇袭山岭的福建兵,直接崩溃往山下逃去。 黄汉良还想带伤冲锋,可他压不住溃兵,只能跟着一起溃逃下山。来到山下,他拔出嵌进腿里的弹片,顿时彻底无语,反贼的万人敌居然是用瓷器做外壳。 没办法,赵瀚的地盘,到处都是高岭土,朱元璋甚至用来烧制瓷化城砖。 因为取材方便,量大管饱,瓷器弹壳的制造成本,竟比铁质弹壳便宜得多。 这玩意儿,一窑烧出来,几百上千个! 黄汉良带着残兵奔回,对自己的老丈人说:“贼军有万人敌。” “嗓子怎么了?”陈廷对问道。 黄汉良仿佛感冒之后扁桃体发炎,眼睛不断的流泪,用喑哑的嗓音说:“贼军的万人敌,掺了番椒末,我眼睛和喉咙都中招了。” 陈廷对拿起千里镜,观察反贼大营的箭塔。 那些箭塔,在官兵第一次进攻时,根本就没有放箭。现在想来,恐怕也藏着万人敌,只等官兵主力攻去,就要扔出来炸一大片。 陈廷对心里开始咒骂沈犹龙,那个混蛋两广总督,把军中的火炮全带走了,否则此刻可以先轰塌反贼箭塔。 黄汉良说道:“泰山大人,撤吧,这仗没法打。反贼出营决战还好说,这些反贼都是乌龟,缩在大营里边,还占据有利地形,我军如何能够攻破?” 陈廷对转身回望江面,水战已经进入尾声,官兵水师全没了。 “撤!” 陈廷对咬牙发出军令。 反贼大营之内,费如鹤笑着说:“准备追击。” 也不是追击,而是远远列阵跟着。 这种做法,使得官兵无法安然撤退,只能踩在水田里,勉强保持阵型徐徐后撤。 一旦官兵从水田里出来,都顺着田埂离开,在反贼的追击之下,官兵很容易全军溃逃。 黄汉良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陈廷对冷笑:“我知道,我就是要引诱反贼出营决战,刚才那种地形没法打仗,换个咱们舒服的地方再打。” 场面变得很诡异。 江边水田之中,五千多反贼部队,展开阵型缓缓前进,一万多官兵也展开阵型徐徐后撤。 终于,官兵停下了,因为地形开阔,官军可以发挥兵力优势。 “停!” 费如鹤也跟着停止追击,双方隔着几块水田相望。 陈廷对让旗令官发号施令,让官军阵型展得更开,试图依靠兵力优势,绕向东侧进行半包围进攻——西侧是江水。 “撤!” 费如鹤脸上笑容灿烂,趁着官兵展开阵型的时间,突然下令全军撤向大营。 就一个意思,不跟你打,也不让你走。 这样反复拉扯之下,官兵必然士气下降,因为他们回不了赣州城,只能退往更后方的兴国县或于都县。 而且,官兵的训练度,肯定不如大同军,反复拉扯说不定自己就崩了。 “竖子欺我!” 陈廷对的肺都快气炸了,他想打决战,反贼就撤回大营防守。他下令撤军,反贼就跟上来,哪有这样打赖皮仗的? 而且四下全是水田,双方都能从容前进或撤退,某一方想突然冲锋都冲不起来。 “杀!” 官军后方一座山岭,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陈廷对劫掠的财货,许多都运回赣州城了。但也留下许多粮草,靠山傍水扎营,留下千余官兵看守大营和粮草。 “反贼哪还有兵力,绕后突袭我军营寨?”一个福建千总大惊。 福建将士全部大惊失色,因为后方传来的喊杀声,至少得几千上万大军。 反贼能够撒豆成兵吗? “进山,快进山!” 陈廷对立即下令,西北边是反贼主力,东南边又莫名其妙出现大量反贼,官兵的西南边又是江水,他们只能朝东北边的大山撤退。 官兵这么一撤,费如鹤又慢悠悠跟上来。 到处是水田,无法冲锋追击,那就慢悠悠的追呗。 很快,就有十多个官军败兵,沿着田埂疯狂跑来,惊恐大呼:“总镇,我军大营被偷袭了!” “守营士卒,就剩你们这十几个?”陈廷对问道。 那败兵说道:“四下溃逃了,其他人不晓得逃往哪边?” 陈廷对又问:“袭营的反贼有多少?” 那败兵说:“好几千人,也可能上万人。大部分是农民,手里拿着菜刀、锄头之类。还有些是乡勇,士绅带着乡勇来袭营。” “士绅怎敢从贼?”陈廷对惊恐道。 是的,士绅也从贼了。 这几天,宣教官一直在联络地主,农会则组织发动农民。 由于福建兵杀得太狠,赣州的地主宁愿从贼,帮着反贼打败福建官兵。否则的话,反贼一旦败逃,福建兵能把赣州地主杀得鸡犬不留。 这种事情早就出现过,一百年前,两广、湖广兵围剿南赣,一路烧杀抢掠。 广西狼兵最狠,把南赣杀得十室九空! 便是圣贤如王阳明,剿匪时也用连坐法。一户从贼,十户正法,杀得人头滚滚,杀得百姓互相举报邻居。 费如鹤把官兵追进山中,不是什么连绵起伏的大山。 很快,本地民兵也过来汇合。作威作福的地主士绅,饱受压迫的佃户农民,竟在宣教官和农会的串联下,紧密合作起来一起围杀福建官兵! 198【满地打滚费如鹤】 陈廷对站在山上,用千里镜观察山下军情。 至今他脑子还很迷糊,地主和农民咋就一起从贼了呢? 朝廷发饷不足,赏银拖着不给,将士们自己劫掠发财,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他也没做得太过分嘛,北边围剿流寇,大部分官兵都是如此,否则早就打不下去了。 就连今年出任陕西巡抚的孙传庭,由于朝廷一直发饷不足,也早已放松对部将的约束。 没办法,不抢粮就无法养兵。 而一旦放松约束,军纪就如溃堤之水,那是想收都收不回来。孙传庭的标兵或许要好些,但也只是好些,从他在陕西带兵开始,就一直被弹劾军纪败坏。 部众烧杀抢掠百姓,孙传庭假装看不到,不予鼓励,也不惩罚。 孙传庭能怎么管? 他出场时间太晚,转为巡抚统兵时,朝廷财政濒临崩溃。若是不默许部众抢劫,手下那些官兵将领,就敢给他示范什么叫兵变闹饷! 整个明末的督师,只有卢象升善待百姓,而且军纪非常严厉。天雄军曾经断粮三天,不崩溃,不喧哗,不劫掠,并最终取得战斗胜利。当时卢象升把最后的口粮分出,他作为主帅,陪将士一起饿了三天。 所以陈廷对感到难以理解,全国各地都这样搞,为啥只有自己踢到铁板? 因为有人串联啊! 贫寒士子出身的宣教官,跑去串联地主士绅。穷苦出身的宣教官和农会骨干,跑去串联本地的自耕农和佃户。 只要有人组织串联带头,又有费如鹤带兵做后盾,那还怕个什么?短短几天时间,就拉出一支由地主和农民组成的部队。 “泰山大人,”黄汉良放下千里镜,“我军居高临下,可遣主力击溃本地民兵。那些全是乌合之众,连阵型都没有,东一坨,西一片,火铳齐射必然溃逃。这些人一旦溃败,很可能引发庐陵来的老贼溃败,届时我军便可乘胜追击。” 陈廷对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 实在是这一连串战斗,都显得特别古怪,完全超出陈廷对的认知范围。 他冒险渡江设伏,也属无奈之举,因为反贼在城外组建农会、训练农兵。时间拖得越久,反贼实力就越强,陈廷对必须冒险施为。 当即,陈廷对以弱旅防备费如鹤,派出精锐直突地主农民联军。 “砰砰砰!” 官兵火铳营一轮齐射,瞬间引起三千多民兵溃逃。 几个福建将领趁机掩杀,近万民兵竟然全线崩溃。大部分四散而逃,少部分朝着费如鹤的主力冲去。 当友军那边传来火铳声,意味着官兵精锐不在眼前,费如鹤立即下令全军出击。 这种战术,是费如鹤从赵瀚身上学来的。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费如鹤懒得去救援那些友军,就连预备队都不留,孤注一掷杀向官兵帅旗方向。 五千多大同军,开始朝山上冲去。 之前还是智将的费如鹤,现在化身为猛将,带着亲兵冲在最前面。 “咻咻咻!” 官兵还藏着弓箭部队,费如鹤冲到一半,身上已被射了六箭。有些箭矢落地,有些箭矢还插在他身上,这都挡不住费如鹤的冲锋。反正他身上穿着棉甲,头戴嵌有铁片的竹盔,只要别被射中面部和颈部即可。 主将冲锋在前,全军士气大振。 官兵精锐都被派去打地主农民联军去了,留下来防守的相对较弱,而费如鹤进攻的时机恰到好处。 如果迟疑片刻,友军逃跑殆尽,费如鹤将被两面夹击。 当费如鹤率军攻上山头,双方接触的瞬间,官兵弱旅立即崩开个口子。 “随我填上去!” 陈廷对不愧是武状元,完全不知道啥叫害怕。 眼见己方阵线出现缺口,他立即亲率中军前去填补。 主帅撞上主帅! “呔!” 陈廷对猛然一刀劈下,借助从上而下的冲锋之力,想要将费如鹤当场砍死。 “当!” 费如鹤慌忙横刀格挡,被震得虎口发麻,甚至半条手臂都麻了。 这厮力气好大! 陈廷对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刀劈来,费如鹤无法变招,只能再次慌张格挡。 “当!” 费如鹤手里的战刀,竟直接被陈廷对给劈落。他也不顾上面子,急忙借势扑倒,然后顺坡滚回阵中。 物理意义上的滚回去,费如鹤从没这么狼狈过。 “杀!” 陈廷对还想追杀,迎面刺来几把狼筅。这玩意儿不但凶狠,而且阴险,可以阻碍视线。 就在此时,几个长枪兵越过盾墙,戳向陈廷对的咽喉和小腿。 陈廷对慌忙闪避要害,铠甲防护不利的小腿被戳伤,吓得陈廷对也赶紧退回阵中。 双方的主帅亲兵,就这么厮杀起来,而且一时半会儿难分胜负。 但是,旁边交战的部队,却很快就分出输赢。 此次进攻的全是精锐大同兵,而陈廷对留下防守的,却属于战斗力较弱的部队。说白了,全是两年前招募的福建乡勇,在三省交界击败过农民军,除此之外就只八天训练一次。 陈廷对的两翼阵线,一点一点崩坏,他见状大呼:“再顶半柱香,再顶半柱香就赢了!” 确实,再顶半柱香就赢了。 因为他的女婿黄汉良,已经击溃地主农民联军,又带着精锐杀回山上,试图将反贼前后夹击。 届时,反贼必败! 然而没有半柱香,十分之一柱香都没顶住。 “杀啊!” 一个佃户出身的大同军把总,名叫刘二亮,率先击溃当面之敌。他立即带兵帮助友军,对一哨福建兵进行侧击,就跟铁锤砸豆腐一样,瞬间就把敌人阵型给砸崩。 仿佛多米诺骨牌倒下,福建兵一队接一队崩溃。 见势不妙,之前还神勇无双,打得费如鹤狼狈逃命的陈廷对,立即带着自己的亲兵逃跑。 “一哨到十哨追敌,务必把敌军追至四散逃命。其余部队,整军御敌!” 费如鹤终于捡起自己的钢刀,开始从容发号施令。 这把刀也快要报废了,被陈廷对砍出两个大口子,武状元真他娘的不是一般人。 “听令,上弦!” 一千弓箭手弯弓搭箭,对着山下攻来的官兵精锐,居高临下就是一轮齐射。 “回来,快回来!” 黄汉良带着一千火铳营,还想继续进攻。谁知其他官兵将领,全都带着部队逃了,他们见山上的主帅已败,哪还有胆子继续打下去? “随我追敌!” “嘟嘟嘟嘟哒哒哒嘟哒……” 费如鹤再次下令冲锋,唢呐吹响冲锋号,四千大同兵如同猛虎下山。 “砰砰砰!” 黄汉良还剩最后一次机会,他让火铳营全部瞄准费如鹤的帅旗方向。 可是,大同兵还没进入有效射程,那些福建火铳兵就提前开枪,然后不顾黄汉良的军令转身就逃。 黄汉良只能跟着逃,但他逃得较迟,很快被大同兵追上。 此人还想拼命厮杀,被几杆长枪捅死。 一个神童出身、文武双全的汉子,历史上募兵抗清而殉国。此时此刻,却死在赣州城外的无名山坡,从始至终就没正经跟反贼血战一场。 “福建兵输了,福建兵输了!” 混在溃败民兵当中的宣教官、农会骨干,听到山上传来冲锋号,顿时高兴欢呼起来。 他们沿途收拢溃兵,折身回去,痛打落水狗。 而那些败逃的福建精锐,浑身一道伤口都没有,面对超级弱鸡的农兵,根本提不起作战的勇气。 山下战场乱七八糟,拿着锄头、扁担、菜刀、竹枪的农民军。他们没有阵型可言,东一堆,西一群,撵着福建精锐士卒追杀。 但凡有福建精锐摔倒,立即就冲上来围殴。 有时候,一小撮福建精锐反击,又吓得数倍的农兵溃逃。 漫山遍野,到处是逃兵,到处是追兵,有时候甚至搞不清谁在逃谁在追。 福建总兵陈廷对,从北边冲下山岭,一路逃进更北边的群山之中。进山之后,终于没再看到追兵,他连忙清点人数,顿时气得两眼发黑。 他身边只剩四十多人…… 其他部队,包括他的亲兵,已经彻底逃散了,异地他乡根本别想再聚起来。 陈廷对不敢耽搁,休息一阵,继续在大山里逃命,他得赶快寻到附近的县城。只要进了县城,就立即写信告状,把锅甩到邹维琏身上就是。 内容都想好了,福建巡抚邹维琏,全家老小被反贼抓住,于是暗中从贼瞎指挥。邹维琏先是按兵不动,坐视反贼占据万安天险,随即指挥水军送入反贼陷阱,导致福建官兵主力被反贼给包围。 都是巡抚的错! 费如鹤打扫战场就用了一天一夜,俘虏官兵三千余人。 其实还能俘虏更多,但本地的士绅和农民,各种打死俘虏来泄愤,许多福建兵宁愿跳河逃跑,都不愿被本地乡民给逮住。 那些负责诱敌的死士船工,竟然只死了六个,失踪八十余人,也不知被冲到哪里上岸,又或者淹死之后找不到尸体。 就在费如鹤移师渡河,打算包围赣州城时,古剑山突然接到军令:水师立即北上作战! 南方五省总督朱燮元,不可能坐视赣州友军被围城。 他的想法非常正确,邹维琏只需守住赣州城即可,守到自己这边秋收完毕。只要有了秋粮,粮食充足之后,朱燮元就出兵攻打丰城县,逼迫反贼主力从赣州撤兵。 如此,便可让反贼疲于奔命,赣州城也能保住。 说不定,邹维琏还能从赣州出兵,趁机把万安县城给打下来! 199【围困】(为盟主“书友20210617003015576”加更) 丰城县外。 朱燮元望着紧闭的城门,望着四野空旷的乡村,脸色黑得如同染了墨汁。 丰城县的反贼,早有防备很正常。 可丰城县的乡野百姓,怎也躲得那么快? 不说牲畜和粮食,就连值钱的家具都已搬走。 还未彻底成熟的稻谷,也强行提前收割。实在来不及收割的,就那样留在水田里,等于直接舍弃不要了。 自己这边有奸细,而且是非常高层的奸细! 为了出其不意,朱燮元甚至不等秋收完毕,卡在稻子将收未收的时候出兵。他的军粮肯定不够,但可以直接在丰城县割新稻,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百姓了,赵贼地盘里的百姓跟反贼没两样。 如此迅捷出兵,竟还是让反贼提前知悉,看丰城百姓从容转移的样子,反贼至少提前一两天就接到消息。 “你说是谁泄露的军情?”朱燮元问道。 “着实不知。”王廷试同样一头雾水,他可以赌咒发誓,这次真的与他无关。 朱燮元语气冰冷道:“拆房,围城!” 丰城县外的居民,已经提前撤进城中。 在朱燮元的命令下,城外一座座房屋,被扒了打造攻城器械。另外,又派小股部队,去附近收割田里的稻子,就算没熟也可以收回去煮了吃。 负责驻守丰城县的军官是江良,他手里只有一千正兵,但紧急招募了一千农兵。 县令叫做刘顺义,原为安福县贫寒士子。 刘顺义如今负责维持治安,将城内所有百姓,临时编成保甲。让百姓们互相监督,各自保甲的成员,若是敢趁机捣乱,整个保甲都要受到处罚。 城里肯定有官府的奸细,而且还不止一个,须防止他们纵火。 朱燮元这次似乎打算来硬的,只一天时间,就填平好几段护城河。 翌日,围二缺一,还有一面是赣江。 江良见状,立即下令:“通报刘知县,让他组织人手,把八道小门堵死,只留四道大门。丰城县的城门实在太多,官兵这次是铁了心要攻城。” …… 南昌城郊,涂家大宅之内。 丫鬟小厮已被打发走,几个士子正在喝酒闲聊,就是当初活捉杨嘉谟的那些读书人。 “诸君且猜,此次总督出兵,能否把丰城给打下来?”涂廷楹笑问。 喻士钦叹息道:“即便能打下丰城,赵总镇的援兵一至,也必然击溃官兵之主力。” “唉,只盼赵先生早日占据南昌,否则这生意是没法做了。”说话之人,竟是粮商李凤来。 李凤来的长子和次子,都作为人质在白鹭洲书院学习。而去年投奔的那批士子,正好也被扔去书院,几天时间就认出李凤来的儿子。 此次通风报信,就出自他们的手笔。 别看江西山多地少,粮商却特别多。他们在江西采购粮食,运往江南诸府高价销售,再把江南棉布等特产运回来,如此倒腾获利颇丰。 朱燮元为了养兵,禁止江西粮食出境,只准按市场价卖给总督府。 市场价是什么鬼? 江西的米价,跟江南诸府的米价能一样吗?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朱燮元把江西粮商全部得罪了。 少赚一年的钱也就罢了,就怕官兵跟反贼一直对峙。若连续如此折腾几年,简直是让粮商们去死,他们只盼这场战争能早点结束。 而奉新、进贤、高安等县的乡村,已经陆续出现农会组织,看样子早晚要搞农民暴动。 这些粮商们作为大地主,盘剥农民越来越难,生怕自己被农会抄家灭族。朱燮元又断了他们做生意的财路,简直两头不是人,他们必须趁早选择一方。 选择朱燮元吗? 那等于选择旷日持久的战争,赵贼三五年之内不可能覆灭。到那个时候,农民早就暴动了,别说保住土地,粮商们的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在李凤来、涂廷楹等人的串联下,南昌府境内粮商,至少有七成倒向赵瀚! 他们对粮食的调派非常敏感,朱燮元稍微有所异动,粮商们立即给丰城县通风报信。 一通闲聊,喝得醉醺醺。 李凤来举杯道:“诸君,且为赵先生贺,遥祝赵先生早日夺得天下!” “为赵先生贺!”众人碰杯笑道。 这些士绅,与其说是大地主,不如说是大商人。 他们眼见各县农会组织越来越多,迟早保不住土地,于是干脆舍地保商。 至于纯靠土地敛财的士绅,在农会的压力之下,纷纷募兵支持朱燮元,如今南昌之兵已经接近三万。 不得不打,朱燮元养不起三万兵! …… 围城第二日。 白天还在打造攻城器械、努力填平护城河的官兵,突然半夜摸黑离开。全体士卒,嘴里衔着筷子,互相抓着腰带朝南方而去。 王廷试半夜被叫醒,稀里糊涂跟着离开,嘴里被塞根筷子不准说话。 三万多大军,全部前往丰城以南十里外的丘陵地带。 朱燮元本想抢占那里,一可与攻城主力形成掎角之势,二可随时出兵偷袭反贼救援部队。 但看到乡野百姓全部转移,他就知道晚了一步。城南的丘陵大山之中,必定到处都是农民百姓,不但掺杂有反贼的农兵,很可能还埋伏有临江府的援军! 只要朱燮元攻城受挫,山里的反贼必定趁机杀出。 负责北方战区的黄幺,确实屯兵在此,李正的一百多火铳兵也在。 大同水师被调往南边打仗,黄幺、李正没有水上优势,干脆从陆路出兵藏于山岭之中,想在关键时刻给朱燮元一个出其不意。 然后,他们被打了个出其不意。 半夜河边燃起大火,那是哨兵发出的信号。而且同时有三个大火堆,代表所来官兵很多! “扼守上山要道!” 黄幺立即下令,他撤退已经来不及了,火堆是从侧后方燃起的。 朱燮元这个老帅,竟然自领两千标兵提前出发,那是他训练了好几年的贵州兵。两千官兵精锐,绕一大圈从后方渡河,百米宽的小河被轻松渡过。 不为别的,只是阻截反贼去路。 翌日清晨,二万八千多官兵,将黄幺的两千正兵、三千农兵堵在狮子山上。 数里之外,还有两座小山。 东北的那座小山,是李正的五百正兵、两千农兵。 西南的那座小山,是费映珙的五百正兵、两千农兵。 三座山峰,互为犄角。 王廷试惊叹道:“督师神算,竟然不派探子,便知此山必有反贼。” 朱燮元解释说:“我军出兵的消息早已泄露,却迟迟不见贼军援兵,必然埋伏在山中。丰城附近,狮子山、仙姑岭最为险要。仙姑岭在北边,我早就派人查看过,只剩南边这个狮子山!” “现在就攻山?”王廷试问。 “劳累一夜,先扎营让士卒休息。”朱燮元摇头道。 狮子山一带,两面环水,很容易包围山上敌军。朱燮元还想围山打援,因为附近的山岭肯定还有反贼。 黄幺站在山顶,喃喃自语道:“两三万大军,一夜奔袭十里,这位总督被逼急了啊。” 如此快速的夜间行军,朱燮元所带粮草,最多能撑十天! 十天之内,若不能攻下山头,朱燮元就只能饿着肚子撤军,顺着狮子山下的小河返回南昌。 朱燮元也是没有办法,他此番出兵的计划,只提前告诉几个心腹。军情意外泄露,让他心里发毛,周边各县的农会,也让他无法再拖下去。 丰城县不能迅速攻破,就只能来打狮子山,这里其实比县城更好打。 八天之内,打不下来就立即撤军,回去老老实实的守南昌。反正此次出兵,目的是袭扰反贼后方,让反贼不能全力攻打赣州。 李正和费映珙,各自带兵前来救援,他们合兵之后也才5000人,其中4000人还是农兵。 而且,是丰城、清江两县的农兵,训练度其实并不很高。 “怎么打?”李正问道。 费映珙说:“肯定不能强攻,官兵攻山,咱们就在背后骚扰。尽量拖时间吧,只需半个月,吉安那边肯定有援兵过来。” 还是赵瀚的军队太少,一半正兵在南方打仗,一些精锐农兵在防备湖广。 赵瀚想要增派援军,只能征召庐陵、吉水、安福等县的农兵。集结需要时间,赶路也需要时间,朱燮元在这个空挡里,可以非常随意的来去自如。 就如费映珙所说,赵瀚的援兵可能要半个月,而朱燮元的计划是八天打不下狮子山就撤军。 等赵瀚派援兵过来,朱燮元早就跑回南昌了,这是一头不肯吃亏的老狐狸! 下午时分。 两万八千多官兵,休息充足,吃过饭食,开始组织攻山。 从平面图来看,狮子山真的很小,长不足五百米,宽不足两百米,两三万人围攻那是真的杀鸡用牛刀。 好在,山岭不能只看平面。 而在樟树镇方向,几条运兵船驶来,赵瀚等不及农兵集结,直接派出了自己的亲兵。 由张铁牛、刘柱统率的奴儿军,内着锁子甲,外穿棉甲,头戴嵌满铁片的竹盔。 人数不多,只有四百甲士而已。 真正的恶战就要来了,大同军前所未遇的恶战! (感谢怀南月的盟主打赏,感谢所有书友的打赏和订阅。) 200【攻守】 敌人太多,狮子山太小,黄幺主动收缩防线,只扼守半山坡以上的紧要处,让朱燮元的两万八千官兵不能完全展开。 “咦,这里有个宝贝,”正兵队长陈福贵大喊,“哨总,我寻见一个宝贝!” 萧宗显沉脸呵斥道:“官兵已经攻山了,你瞎闹腾什么?” 陈福贵抠出鸡蛋大的石块,那一段山壁都被砸塌了,兴奋道:“哨总,这是天降陨铁,可以打造神兵利器献给总镇。” “真的?”萧宗显好奇的凑过脑袋。 “我打铁十多年,还能认错?”陈福贵是铁匠出身,“老一辈的铁匠都说,丰城西南边陨铁多得很,正德年间砸烂了几万个房子。” 这肯定是讹传,真实情况是,正德八年出现一场流星雨。其中有部分流星,砸在县城引燃民居,烧毁房屋两万多间。 胡定贵从旁边跑过来:“天降陨铁?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滚回去,好生守住自己那段!”萧宗显立即呵斥。 胡定贵笑道:“官兵这才开始爬山,离爬上来还早呢,到时候豁出去拼命就是。” 陈福贵也笑着说:“就是,还能让官兵攻上来?” 这些大同兵,还真就不怕死,面对将近三万官兵包围,依旧可以有说有笑的聊天。 胡定贵,孤儿佃户。 陈福贵,世代匠籍。 他们已经获得新生,再不愿过以前的日子,官兵想要夺走他们的田地,就得先夺走他们的性命。 …… 山下。 朱统鉟拔剑大呼:“弟兄们,那赵贼想分咱们的田,大夥说答不答应?” “不答应!”士卒齐声大吼。 “想分咱们的田,就跟他们拼了!”朱统鉟奋力喊道。 “拼了,拼了!” 朱统鉟其实不是大地主,而是宁王后裔、简定王朱觐炼之孙,正正经经的大明宗室。 他本来也有爵位(辅国中尉),但已自动放弃,以平民身份参加科举。历史上,他明年就会中举,崇祯十三年中进士,崇祯末年升为礼科给事中。 一个能放弃爵位参加科举之人,遇到反贼作乱,自然要投军报国,把这当成出人头地的机会。 倒是他麾下的三千乡勇,多为大族子弟、小地主和自耕农。 古代信息非常闭塞,虽然赵瀚已在南昌传播《大同集》,早就写明了分田政策。可是有人故意歪曲,以讹传讹之下,南昌府诸县的小地主和自耕农,都以为反贼要把他们的田抢光。 赵瀚在这些地方,提前发展农会,努力宣传土地政策,但大部分小地主和自耕农都不相信。 “随我攻山!” 朱统鉟率队往山上冲,身后乡勇士气如虹,他们要誓死保护自己的土地。 大概六七千官兵,开始从四面八方开始攻山——因为地形原因,人太多无法展开,六七千官兵同时投入战斗已是极限。 “落石!” 萧宗显大呼。 胡定贵、陈福贵连忙指挥士卒,推动石头顺坡滚下去。 一块大石至少撞翻五六个官兵,八块大石下去,顿时砸死砸伤五十多个,这样的场面在山上多处出现。 朱统鉟麾下的三千乡勇,顿时溃了数百人,纷纷转身朝山下逃命。 “督战队上前!” 朱燮元在山下总指挥,一声令下,各处督战队纷纷上前,斩杀驱赶溃兵重新攻山。 朱燮元转身看着后方,那里有反贼的五千援兵。他也占好了有利地形,等着对方过来救援,到时候可以一起消灭。 攻山足足一个下午,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不过,守山反贼的滚石、滚木,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山下两里外,李正皱眉说:“我们就这么看着老黄被围攻?” “急什么?这才第一天,”费映珙说道,“至少也得两三天,等官兵露出疲态,才有机会抓住其漏洞。各自回营固守吧,若是留在此地,我怕这位总督会分兵夜袭咱们。” 看着反贼援兵远远撤走,朱燮元感到有些无奈,这些反贼也太谨慎了。 朱燮元吩咐道:“通告全军,我要彻夜击鼓,让他们听到鼓声别害怕,老老实实睡觉休息!” “咚咚咚咚!” 一更天,双方士卒都还没睡,突然四面响起官兵的鼓声。 黄幺吩咐士卒警惕,全部打起精神,防备官兵夜间偷袭各要处。 两更天,鼓声再次响起。 双方士卒皆被惊醒,别说山上反贼,就连山下官兵,都被搞得心惊胆战。 三更天,鼓声又想起来了。 山上反贼不敢睡觉,或者说,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手握兵器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至于山下官兵,反而变得安稳起来,他们知道是己方的鼓声,此时头疼的应该是反贼才对。 四更天。 “嘟嘟嘟嘟哒哒嘟哒嘟嘟嘟……” 鼓声还没响起,山上突然传来冲锋号,无数官兵惊恐爬起来,有些乡勇甚至打算逃跑,山下各营有三分之一陷入混乱。 “莫要慌,莫要慌,是反贼的扰敌之计!” “击鼓!” “咚咚咚咚!” 今晚谁也别想睡觉,第二天早晨爬起,双方士卒都眼含血丝。 李正和费映珙,在天亮之后,再次带着援兵过来,隔着两三里地远远观战。他们倒是睡得很香,一个个精神奕奕。 今天,官兵更换部队进攻,昨天进攻的部队可以休息。 车轮战,疲劳战,朱燮元想要拖垮山上的反贼。 万化新,出自南昌万氏,家有良田上万亩。 他领着一千多子弟兵,不要命的开始攻山,反贼想要分田,就得从他尸体上塌过去。 朱燮元感觉江西武将不堪用,干脆任命有能力的士绅子弟,临时统率他们自己招募的乡勇。包括王廷试在内,也短暂获得两千乡勇的指挥权。 万化新的三次进攻都被打退,死伤百余乡勇,隐隐有崩溃的征兆。 他的部队立即被换下,秀才邓林桂带着自募乡勇进攻。 一个上午,仍无进展,但山上反贼的滚石和滚木,这次是真的用完了,包括昨晚连夜搜集的物资。 甚至不给反贼吃午饭的时间,樊来谏、张品元等大族士子,提前填饱肚子,带着乡勇继续疯狂攻山。 黄幺红着眼睛说:“各哨队,分出三分之一吃饭睡觉,山下攻得再凶也要睡觉!万人敌莫要乱用,等官兵扎堆杀近了再扔。” 万人敌,就是瓷壳炸弹,黄幺手里只有两百多颗。 樊来谏带兵冲上山坡,大喜呼喊:“反贼没落石了,随我冲啊!” 胡定贵只分到五颗万人敌,不断提醒麾下士卒:“放近了再扔,放近了再扔,往人堆里扔。再等等,再等等,就是现在,扔万人敌!” 只扔一颗,得省着点用。 瓷壳炸弹被点燃引线,抛往官兵堆里。 再有七八步,就能与反贼接战,樊来谏似乎看到胜利希望。 “轰!” 万人敌突然炸开,当场炸翻三个乡勇,瓷片飞溅伤了七八个,樊来谏自己也腰部受伤。 “咳咳咳咳!” 附近乡勇开始咳嗽流泪,其实影响范围不大,辣椒面也就熏到十多个人。 “杀!” 胡定贵突然冲出简易工事,带着全队三十人,朝着三百多乡勇杀去。旁边的陈福贵,同样扔出万人敌,学着胡定贵进行反冲锋。 他们早已摘下绑腿,用水打湿之后,蒙住口鼻防止辣椒面影响。 山上有水潭,还有山泉,并无断水之忧。 胡定贵挺枪刺死一个乡勇,又配合麾下士卒,共同刺死另一个乡勇。还没刺出第三枪,他面前的三百多敌人,已经稀里糊涂溃败,惊恐大叫着往山下逃去。 其实,乡勇死伤并不多,纯粹是被吓跑的。 又有个叫程吉卿的秀才,带着自家乡勇上前接应,同时出发的还有督战队。 “撤!” 胡定贵追杀二十余步,捅死第四个敌人之后,立即招呼全队士卒撤回去。 “他娘的,我的眼睛也被熏着了,”胡定贵手下一个士卒,忍不住揉眼睛抱怨,越揉就越止不住流泪,“得跟宣教官说,让他反应这玩意儿别放番椒。” “别废话,”胡定贵大喊,“瞅准时机,再扔万人敌!” “轰轰轰!” 四处都有万人敌爆炸,各部纷纷发起反冲锋,一时间杀得乡勇无人再敢攻山。 朱燮元只能给出重赏,又宣传说反贼要抢走他们的田产。 这些大地主、小地主、自耕农,纷纷带着武器再次攻山,但里面夹杂的家奴和佃户却士气不高。 攻山第二天,万人敌耗尽。 李正、费映珙的援军,依旧远远看着,并没有过来帮忙。 当夜,鼓声和冲锋号交杂,吵得山上山下都无法安睡。 “杀!” 四更天,官兵和反贼,几乎同时发起偷袭,各自有所斩获,但都没有取得太大战果。 第三日,继续攻山。 官兵人多,可以轮流休息,大同军的休息时间却更短。 双方都疲惫了,但大同军将士累得更厉害。 “杀!” 第三日下午,官兵终于冲进工事,胡定贵成功打退两次进攻。 “队长!” “老陈!” 铁匠出身的陈福贵,腹部棉甲被捅穿,杀退官兵之后,捂着伤口大笑:“哈哈,老子没事,还能再打一场!” 201【力战】 酣战前三日,双方情况如下: 江西官兵二万八千余人,阵亡738人,伤3700余人。 阵亡率2.63%,伤亡率13.5%。 看似伤亡率很高,但大部分属于轻伤,是溃逃下山时摔伤、扭伤的。 崴脚也算受伤啊,而且还很让人头疼,总不能让士兵一瘸一拐爬山冲锋。 大同兵五千余人,阵亡6人,伤47人。 看似伤亡率很低,但滚石、滚木、万人敌皆已用完。简易工事被多处破坏,大同军士卒远比官兵更加疲惫,因为官兵人多可以打车轮战。 真正的苦战,才刚刚开始。 大同水师此刻刚回吉安,樟树镇到丰城县这段河道,完全是官兵水师的天下。 张铁牛、刘柱带来的四百甲士,只能在临江府下船,走陆路前去支援狮子山战场。知府帮忙募集了一千民夫,帮四百甲士运送盔甲和粮草,别看直线距离只有40里,但还得渡过好几条小河。 狮子山攻防战第三天中午,四百甲士渡过最后一条河进山,与藏在群山之中的农会成员取得联系。 问明情况之后,又与更北边的李正、费映珙取得联系。 “什么时候开打?”张铁牛问道。 费映珙说道:“不急,黄幺还没点燃烽火,他暂时还守得住。” 一旦狮子山上点燃烽火,就意味着快撑不住了。 李正也说道:“多耗一日是一日,拖得越久,官兵士气就越低落。” 于是,张铁牛、刘柱带着四百甲士,也加入了围观看戏的行列,远远看着官兵攻打狮子山。 狮子山的西边临河,但其余三面,更远处还有人工河。 整座山连同附近土地,可视为一处大型水利设施,具体功能可以参考都江堰。 另一个时空的几百年后,刘帅在此歼灭了狮子山上一个国军正规师。 李正、费映珙、张铁牛、刘柱等人,想要攻击山下官兵,还得度过那条人工河才行,很容易被朱燮元半渡而击。 就在当天傍晚,江西总兵朱国勋,派来二百官兵水师助战。 准确来说,是朱国勋的亲兵,全是从福建带来的心腹,且这两百人里面有一半会操炮。 “督师,炮来了!” “快快抬过来!” 二十门佛朗机炮,全部找郑芝龙高价购买。耗费半年多时间,终于运抵江西,朱国勋连忙派人送来。 第四日早晨。 山上被破坏的简易工事,又连夜修复了一些。 二十门佛郎机炮,被抬到半山坡组装,开始对着工事和阵地发射。 “轰轰轰!” 第一轮属于试射,仅有一发炮弹命中目标。 距离胡定贵数百步外,另一个大队的防守区域,简易工事被轰开一道缺口。 佛郎机炮虽然威力小,但大同军的工事也不牢固。 “轰轰轰!” 又是一轮齐射,佛郎机炮射速很快,一门火炮的标准配置是五个子铳。每个子铳,都可以先填弹药,直接更换上去就能发射,有点类似步枪的弹匣。 那片阵地的三十人大队,瞬间就有两人被炮弹砸死,还有一人被砸断手臂。 其余士卒纷纷躲避。 “轰轰轰!” 又是一轮齐射。 这次只砸死一人,但大同守军士气下降很快,没有当场崩溃已经算得上精兵。 “保卫桑梓,护我田地!” 秀才万化新,带着自募乡勇开始攻山,他第一天投入战斗之后,已经休息了两天两夜。 “轰轰轰!” 在官兵冲锋之时,又一轮火炮砸上去。 养精蓄锐的乡勇,士气大振的同时,又着实有些心虚,生怕被自己这边的火炮误伤。 火炮当然不敢再发射,趁机拆卸抬走,顺便冷却一下炮管,打算瞄准另一片阵地开火。 “起来,起来,列阵!” 这里的工事已经被轰塌大半,二十多个大同军士卒,连忙爬起来列阵防御。 黄幺那里接到急报,派出一支三十人的预备队过来支援。 狼筅一阵乱戳,攻山的乡勇不敢上前。 “绳栓!” 万化新大吼一声,这些乡勇突然拿出新发明的武器。 这种武器,在一截竹竿上绑绳索,再于绳索末端栓石子。只需挥舞竹竿,石子带动绳索旋转,非常轻松就能搅住狼筅,说白了就是专门对付狼筅兵的玩意儿。 猛烈拖拽之下,一个狼筅兵措手不及,被连人带武器拖下去,瞬间身中数枪而亡。 其余被缠住武器的狼筅兵,要么放弃狼筅,要么死死稳住身形。 “杀!” 其余乡勇趁机冲锋,藤牌手连忙阻挡,长枪手开始跟乡勇对戳。 “杀贼保田!” “种田吃饭!” 双方士卒高喊口号,真刀真枪的厮杀起来。 “唉哟,我的手!” “快逃啊!” 只死了十几个人,这群乡勇就开始溃败。 督战队严阵以待,防止他们继续溃逃,另一队乡勇立即补上去。 大同兵却没法休息,连番战斗之下,一个个都疲惫不堪。 早在武兴镇就追随赵瀚的黄良英,由于能力不足,到现在只是个统率三十人的队长。他握着枪杆的双手都在颤抖,嘶声告诫部下:“顶住,再顶住几天,总镇的援兵就到了!” 连续打退三波进攻之后,侧方突然出现空挡,却是藤牌手疲惫之下走神。 “杀!” 八个乡勇攻上阵地,大同士卒瞬间倒下三个。 黄良英立即补上空位,抬枪戳死一人,自己也被戳中大腿。又一杆枪捅到他的腰部,但棉甲挡住了大部分力道,黄良英收枪再出枪,当即又捅翻一人。 溃了,这队乡勇又溃了。 在督战队阻止其溃败的同时,另一队乡勇绕过溃兵,赶紧从侧面杀上去。 这些乡勇,士气很低,多死几个就溃。 同时又士气很高,竟然在友军溃败的同时,能够冲上去继续厮杀。 “杀!” 黄良英身上受伤两处,趁新来的乡勇立足未稳,竟然直接带兵杀出阵地。 并肩作战的另一位队长,见此情形也带兵杀出。 四十多个大同士卒,势如猛虎下山,新来的三百多乡勇,吓得直接转身就逃,连带着把督战队都冲溃了。 不过,追到更下方时,两千乡勇严阵以待,溃逃的乡勇只能绕着军阵逃跑。 黄良英不敢再追,带兵回到阵地,这种消耗战,没法造成大溃败。 趁着敌军重新组织进攻时,黄良英清点人数。他这一队三十人,已经阵亡十一个,还有好几个带伤的,伤亡率已经接近50%。 若是乡勇再拼命一些,说不定大同军就溃了。 这处阵地是被重点关注的,因为被选为火炮攻击的第一个目标。 朱燮元全程举着昨天送来的千里镜观战,顿时看得头皮发麻,正常情况下早就该击溃了啊! 每次三百个乡勇,轮番攻击六十人驻守的阵地,那个阵地还挨了几轮炮击。 结果呢,官兵这边被杀溃好几拨,反贼竟然还能坚守不退。 虽然有地形优势,但那士气也太离谱了。 这种仗怎么打? 朱燮元从没有遇过这样的反贼,他觉得是自己的战术出了问题,当即下令道:“西北面不要再打,围三缺一,留给反贼下山跳河逃跑。” 再次打退官兵进攻之后,黄良英又负伤一处,终于有两个大队前来换防。 “老黄,你们退下去休整。”新来的队长说道。 黄良英咬牙道:“不用,我还能打。” 新来的队长笑道:“西北边的官兵撤了,黄北院(黄幺)腾了不少兵力出来。” 佛郎机炮还在发射,歇一阵打一阵,免得炮管过热和残渣没处理干净。 陈福贵受伤过重,也不知还能不能活,全队都被撤下去休整。 胡定贵也在休整,这家伙甚至呼呼大睡,厮杀声、炮击声都吵他不醒。 不知睡了多久,胡定贵突然被拍醒:“快起来打仗!” 胡定贵猛然跳起,带着士卒重回阵地,这处阵地的军官被一炮轰死了。 又一波乡勇冲上来,拿着那种奇怪的武器,虽然在平地对阵没啥太大用处,但攻山之时却让狼筅难以发挥奇效。 双方只能以盾牌为掩护,然后长枪兵互戳。 大同军居高临下,喜欢戳官兵的脑袋,官兵则喜欢戳大同兵的腿脚,双方的盾牌手都因此调整保护部位。 “杀!” 西北边又传来厮杀声,却是围三缺一不奏效。 朱燮元干脆将计就计,趁着大同军撤出部分兵力,想要趁虚而入从那里大举进攻。 胡定贵双臂已经酸软,他也不知自己杀退多少敌人。此刻已经麻木了,只想着什么时候能睡会儿,躺下休息片刻也好啊。 “呃!” 胡定贵猛然清醒,是被痛醒的,盾牌手防护不利,导致他的小腿被戳中。 他麾下的两个兵已经倒了,敌人再次攻上阵地,胡定贵忍痛斜戳,一枪捅死一个乡勇,其他小兵合力将其他乡勇捅死。 眼见进攻失败,这队乡勇当即溃败。 “杀!” 胡定贵一瘸一拐带兵杀出,接连追毙好几个乡勇,迅速下令撤回阵地。 “就攻那里!” 朱燮元指着退回阵地的胡定贵说。 两千总督标兵出列,这是朱燮元养了六年的部队,选15至20岁的苗族奴隶为兵。说是苗族,其实包含彝族、壮族等少数民族在内。 这些少数民族少年,在土司的盘剥下,生活得非常艰苦。 朱燮元招募他们,让他们能够吃饱,一个个皆愿死命效忠。 他们全身穿着藤甲,脑袋戴着藤盔,仿佛《三国演义》里的藤甲兵重现于世。 其实,三国没有藤甲兵,反而常见于明清两代,明代《武备志》还专门记载了藤甲的制作方法。 而且浸染桐油之后,藤甲的燃点非常高,不像《三国演义》里那么怕火——当然,如果真的烧起来,也比寻常藤木更难扑灭。 反复浸水再阴干,泡制藤条就要花一年时间,如此搞出来的藤甲既轻便又坚固。 这些贵州兵爬山好快,攀登山坡如履平地,两千人分成四队,同时进攻包括胡定贵在内的四处阵地。 “快去请支援!”胡定贵惊呼道。 不用胡定贵请求,黄幺已经派来预备队,甚至黄幺带着亲兵都过来了。 “刺他们手臂和咽喉!” 这些藤甲兵,颈部、双臂和双腿都大面积露出,主要还是藤甲穿起来不方便。 但他们非常灵活,全身藤甲不足十斤重。 黄幺挺枪刺伤一人手臂,这藤甲兵凶狠异常,竟然带伤冲上阵地,被另一个小兵刺中藤甲,受不住力道滚落山坡。这厮摔得七荤八素,晃了晃脑袋,竟然又爬起来继续往上冲。 胡定贵一枪扎中藤甲兵的咽喉,旁边士卒却被砍死两人。 越来越多藤甲兵冲上来,阵地渐渐有失守的征兆。 “点火!” 万人敌还剩二十颗,这是黄幺压箱底的。这些万人敌,还有那些预备队,专为防止出现意外状况。 “轰轰轰!” 藤甲兵的上半身不惧爆炸(威力太小),但双腿却各种受伤,离得近的直接被炸断腿。 同时,蔓延开的辣椒面,也让藤甲兵非常难受。 黄幺和胡定贵趁机反攻,把攻入阵地的藤甲兵杀回去,然后各自去支援旁边的阵地。 好不容易把藤甲兵杀退,那些败回去的藤甲兵,竟然又要组织进攻。 “快撤,撤上山!” 黄幺连忙下令收缩防线,所有阵地在打退敌人之后,都往山顶的方向彻底,那里还有第二道防线。 但是,半山的水潭没了,大同兵只能饮用少量山泉水,以及一些提前储存起来的水。 胡定贵腿部受伤两处,胸口受伤一处,若非棉甲保护,估计早就没命了。 他下令清点人数,自己三十人的队伍,此刻只剩下十六人。 但是,舍弃第一道防线之后,第二道防线更利于坚守,饮水不足的问题可以暂时忽略。 官兵虽然占据第一道防线,看似取得重大突破,但山下大营已经吵闹起来。 “督师,不能打了,再打就要出现逃兵了!” “那庐陵赵贼会妖法,定然是请神上身,反贼一个个都不要命的。” “是啊,伤亡过半都不退,定然用的是妖术!” “督师容禀,晚生招募的乡勇,已经不愿再打仗了。最后一次进攻,随便戳几下就溃败,乡勇全都打怕了!” “……” 前三天加起来,官兵只阵亡700多人。 而第四天的血战,只一天之内,官兵就阵亡3100多,还有好几千各种状况的伤员(依旧是溃逃摔伤的居多)。 阵亡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十,之所以没有大规模溃败,纯粹是双方都分散在四面山坡。若两军集结起来对冲,只凭这个阵亡率,官兵就已经全军大溃逃。 而大同军那边,险要地形的伤亡很小。 真正损失严重的,是地势不那么陡峭的阵地,个别哨队的伤亡率已经超过50%。特别是藤甲兵那次冲锋,让大同兵损失惨重,不得不把第一道防线让出去。 一天之内,大同军伤亡1200多。 其中,阵亡441人,重伤106人,其余皆为不同程度的轻伤。 伤亡主要来自于太过疲惫,反应速度变慢,阵型也变得松散,还有就是藤甲兵的冲击。 否则的话,大同军占据有利地形防守,官兵又动辄就溃败,怎会连一比十的战损都打不出来? “督师,不能再打了!” 大营里吵成一团,朱燮元犹豫不定,他此时已经势成骑虎。 此次围攻反贼的局面,完全出乎朱燮元意料。他没见过这种军队,甚至做梦都想不出,世间还有这种不怕死的军队! 如果现在就撤军,即便能够安全返回南昌,官兵今后也必然闻反贼而胆寒。 官兵已经被杀怕了,精神意志层面的害怕。 此后再战,恐怕每次对阵,望风而逃者不知凡几! 可今天如果不撤军,明天就没法再打了,藤甲兵还能继续用,乡勇却已经厌战怯战。傍晚那几次进攻,全是做样子假打,接战而逃已算勇士,许多乡勇冲到一半就逃。 “逢点击鼓,三更撤兵!” 一点约二十四分钟,就是每过二十四分钟,击鼓扰乱大同兵一次。 一边击鼓,一边准备撤走,朱燮元想要全军开溜。 这仗真的没法打,别说围攻八天,再这样围攻两天,官兵就会每夜出现逃兵,围攻五天能趁夜逃跑一半。 王廷试毕竟做过巡抚,他被朱燮元单独留下。 “贼兵为何个个效死,官兵反而畏首畏尾?”朱燮元望着狮子山自语。 王廷试说道:“反贼皆分到土地,为保土地,必然效死。” 朱燮元指着军营说:“可这些乡勇,多为良家子,他们打仗也是为保住自家田产啊。” 王廷试说道:“小民保田,就是保命。士绅保田,只是保财。” “不对,不对,肯定不止这些。”朱燮元连连摇头。 不但乡勇被杀怕了,朱燮元自己也怕了,内心恐惧与无力感交杂,他真不知道今后该怎样打仗。 同样的地形,同样的兵力,如果换成征讨川贵土司,那些土司兵最多能撑三天! 这场攻山战,打得朱燮元丧失信心。 主帅都已经没信心了,难道还能指望下面的小兵? 202【溃】(为盟主“恒沣”加更) “咚咚咚咚!” 天空月黑星繁,四下战鼓雷动。 黄幺坐在篝火旁,任由士卒帮他裹伤口。 赵瀚牢牢占据樟树镇,作为南方药材集散中心,他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药。而且,献上优良金疮药配方的两家药商,都获得赵瀚的认可与扶持,其中就包括依法惩戒费纯父母那位。 “官兵今晚的战鼓不对劲啊,只一更天就敲了五次。”黄幺皱眉道。 宣教官涂孟古说:“要么打算夜袭,要么打算逃遁。” 黄幺顿时笑道:“哟,涂先生也懂打仗了,居然能看穿官兵的意图。” 涂氏也属于江西大姓,先祖为拥立司马睿称帝的涂钦。南昌、丰城一带,姓涂的特别多,投奔赵瀚的大族子弟就有好几个,募兵帮朱燮元打仗的也不少。 涂孟古说道:“今天下午,我穿梭于各个阵地,鼓励我军士气的同时,也在观察敌军的动向。中午过后,官兵越来越容易溃逃,及至傍晚时分,许多官兵还没接近阵地,就已经被吓得逃往山下。” “咱们是贱命一条,死了都无所谓,总镇自会抚恤,孤儿寡母也不会受欺负,”黄幺指着山下,“那些良家子出身的乡勇,他们可不敢死,自己一旦死了,家里的田地房产,说不定都要被族亲霸占。你是良家子,你愿拼命吗?” “嘿嘿,我肯定不愿。”涂孟古笑道。 待伤口包扎完毕,黄幺立即起身:“官兵今晚必逃,就看老李(李正)他们敢不敢来捡便宜!” 李正没有等来,官兵突然夜袭。 幸存的一千多藤甲兵,还有几千官兵“精锐”,突然对各处阵地发起夜间突袭。 大同军付出四十多人死伤的代价,终于打断官兵的进攻。 涂孟古疑惑道:“难道官兵不是要逃,而是要跟咱们死战到底?再拖两日,我军就要断水了。” 黄幺摇头道:“官兵打不下去了,那位朱总督手里,也就一两千藤甲兵管用。可这不是平地作战,我军第二道防线更加险峻,官兵哪有那么容易打下来?他能做的只能拖,我军失去第一道防线,也失去了水源,拖到咱们没水喝那天。可官兵的士气还能撑多久?今晚攻得再凶,官兵都肯定要撤退!” 黄幺带伤巡视各处阵地,让士卒做好下山追击的准备,然后就靠在岩石上打盹儿。 山下有鼓声准点报时,他也不怕睡过头了。 将近三更天,黄幺下令全军出击,不管官兵有没有撤退,都要去夜袭夺回第一道防线。 “杀!” 大同军四面尽出,杀至第一道防线,发现阵地上全是茅草做的假人。 “嘟嘟嘟嘟~~~~” 人工河方向传来唢呐声,然后一支唢呐传一支唢呐,全是李正、费映珙沿途撒出的哨探。 官兵撤退,被哨探发现了。 唢呐声由近及远,撕破夜晚的寂静,不断传向更远处的山岭。 立即阻截肯定来不及,李正、费映珙、张铁牛、刘柱等人,直接带兵往东北急行,试图去上游阻截官兵的退路。 他们……全都扑空了! 朱燮元没有一直顺着河流回南昌,而是在丰城以南一里地渡河。 那里是河流最窄处,河面宽度只有30米。 而且,朱燮元留了一千官兵在此,既可与赣江里的官兵水师,一南一北看住丰城县守军,又能提前做好渡河的准备。 水师一直在骚扰丰城县,负责守城的江良,这几天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渡河去打那一千官兵。 这一千官兵的位置很恶心,位于两条小河的交汇处。无论是丰城县的江良来攻,还是山岭中的李正、费映珙杀来,都必须先渡河才行。而官兵还准备了许多小船,见势不妙就可以坐船开溜。 朱燮元在围山之前,早就想好了退路! 两万余官兵顺着河道,黎明时分抵达丰城南边的渡口。 黄幺带着三千多疲兵,一路从西南边追来。真的是疲兵,许多将士走路都想打瞌睡,强打着精神,互相拉着腰带才能行军。 而李正、费映珙等人,则堵截退路跑过头了,等他们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又顺着河道回来。 “官兵主力杀回来了?” 丰城知县刘顺义,慌慌张张登上城楼。 江良指着南方说:“官兵要渡河。刘知县,丰城就交给你防守,我带兵去半渡而击!” 刘顺义惊恐道:“不可,我们的责任是守住丰城。北边有官兵水师,还有许多打造好的云梯。将军若是带兵去南边,官兵水师趁机在北面攻城怎办?” “我只带一千正兵出去,给你留一千农兵,还有临时征召的数百勇士,”江良说道,“官兵水师上岸,满打满算也就两三千人,还能把城池给攻破了?” “可是……”刘顺义欲言又止。 江良懒得跟他多说,直接让人打开城门,带着一千正兵出城去了。 “杀!” 已有数百官兵成功渡河,江良突然杀来,吓得这些官兵纷纷逃散。 朱燮元不惊反喜,对麾下将领说:“反贼出城了,不必再等坐船,脱掉甲胄游过去,顺势夺取丰城县!” 两万多人渡河,全是会游泳的江西兵,而且河面只有30多米宽,江良的一千正兵哪防得住? 杀散两千多官兵之后,很快又游过来数千,黑灯瞎火的,反而把江良的一千丰城守军给包围。 “结圆阵!” 江良急得大呼。 好在,官兵为了游泳过来,有甲的纷纷脱掉甲胄,面对河边结圆阵的江良还真不好啃。 而且平地结阵作战,官兵对付狼筅的奇怪兵器也没那么好用。 便是那一千多藤甲兵,穿着藤甲游过河(藤甲防水),面对狼筅、盾牌、长枪的阵型也毫无办法。 “快分兵攻城,云梯在江边!” 朱燮元非常郁闷,人家守城的反贼,都敢出城阻止他渡河。江西总兵朱国勋率领的水师,打这么久居然按兵不动,两相比较之下简直气死人。 朱国勋早就听到了喊杀声,他的命令是:“敌情不明,等天亮再说。” “咻咻咻!” 圆阵之中,藏着五百弓箭手,开始对着外围的官兵抛射。 一时间惨叫声四起,那些官兵都裸着上身,对弓箭毫无防御力。 “杀!” 李正、费映珙、张铁牛、刘柱终于赶回来,直接向还没渡河的官兵冲去。 朱燮元又惊又怒,丰城县的反贼守军主动出击,导致他渡河行动被耽搁,现在全军被分为三部分。大部分已经渡河,一部分在河里,一部分在对岸。 “聚兵,聚兵!” 朱燮元让传令兵吹响号笛。 大同军的援兵冲来之后,没有渡河的官兵,纷纷跳河游向对岸。 三十米宽的河道,而且流速缓慢,对江西兵来说不算什么,转眼之间就能游过去。 他们可以两万人围杀江良的一千士卒,也可以守在小河边上,击杀试图渡河的李正、费映珙等人。还可以朝赣江那边转移,有官兵水师作为后盾,安安稳稳就能返回南昌。 但是,一群惊惧之兵,在黑夜之中狼狈撤退,哪里还能保持理智? 能撤到这里就算不错了。 “反贼杀来了,快跑啊!” “贼兵会妖法!” “老爷,咱们也逃吧,不能再打了。” “……” 游过河的官兵,已经一片混乱。 明明他们人数占优,明明他们已经渡河,明明他们有多种选择,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他们就是乱起来了,一群一群的乡勇,渡河之后不去集结,而是直接顺着小河逃跑。 朱燮元聚兵的军号声,似乎变成逃跑发令枪,无数官兵争先恐后逃遁。 朱燮元整个人都懵了,我方全军顺利渡河,把敌军主力挡在对岸,还把敌人的丰城守军围在河边。我军此刻占尽优势啊,如果再奋战一把,甚至可以趁机夺城。敌军还在对岸,该怕的是他们,你们溃逃是什么意思? 一句话,官兵被吓破胆了,好端端的撤退变成溃败。 而且溃得稀里糊涂。 王廷试混在溃兵当中,他此刻很想反水起义。但溃兵不给他机会,他招募的两千乡勇,也一窝蜂的在遁逃,完全没弄明白在逃什么鬼。 反正有人逃跑,咱们就跟着逃,逃得早,逃得快,就肯定能活命。 “督师,快走吧,等反贼过河就来不及了!” 朱燮元被亲兵拖着走,那些贵州藤甲兵非常忠心,漆黑当中还能结阵掩护主帅撤退。 “娘的,早知道就不该穿甲,一路跑来累死我了!” 张铁牛脱掉甲胄,一头扎进河里,他的斧头有些重,很快就被刘柱游到前面。 此时此刻,黄幺也带兵追来。 但他的兵实在太过疲惫,眼见官兵已经溃散,当即全部躺在河边睡觉,剩下的交给友军慢慢处理。 “杀!” 江良的一千守城军士,被围攻片刻之后,只剩九百三十多人能战,率先开始追杀溃兵。 李正、费映珙、张铁牛、刘柱等人,也陆陆续续带兵游过河,只留下百余火铳兵和数百弓箭手。 江西的大小河流实在太多,追出数里之后,前方又是一条小河。 只见无数溃兵跳进河里,游到河对岸继续逃窜。而追兵同样跳进河里,上岸之后继续追杀。 若再给他们每人发辆自行车,那就真正变成铁人三项了。 从黎明追到早晨,好多溃兵累得气喘吁吁,只能坐下先歇一阵,见到追兵来了又赶忙逃命。 体力差的实在跑不动,直接躺平在那里,爱咋咋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廷试的体力更弱,他躺在河边上,见到大同兵追来,连忙大呼:“我是赵总镇的内应,莫要杀我!” 北边赣江里的官兵水师,虽然不敢上岸打仗,却也派了探子过来查看。 得知朱燮元全军溃逃,朱国勋立即下令撤退,把水师撤到南昌城外才停下。 这位江西总兵,水货一个! 他当初在福建打仗,三年时间,从把总升至副总兵,一是靠跟着郑芝龙打顺风仗,二是靠砸银子冒领别人的军功。 朝廷君臣,以为朱国勋擅长水战,在江西剿贼肯定大展神威。 然而他一场硬仗都不敢打…… (感谢kevindu12345的盟主打赏,感谢全体书友的打赏和订阅。企鹅大佬和白银萌大佬的加更,等把普通盟主加更弄完了补上。) 203【发展农会】 朱燮元是被一千多藤甲兵抬回去的,并非受伤了,而是累趴了。 从丰城逃到南昌,一百里地,不多不少,大小河流一共跨过十条! 就这种鬼地形,如果北方骑兵渡江,可想而知有多么绝望。 那些藤甲兵渡河特别方便,因为藤甲防水防火,在河里可以浮起来,直接就转化为救生衣。 赵瀚的兵器所,也在制作藤甲。 因为赵瀚的军阵模仿戚家军,其中藤牌手非常重要。之所以叫藤牌手,就是由于盾牌属于藤牌,比木盾轻便且防御性更强,跟制作藤甲的材料一模一样。 这玩意儿急不来,须选取山中黄藤,反复浸泡一年以上,才能真正开始制作。 朱燮元逃回南昌,已经是隔日下午,立即传令收拢逃回来的溃兵。 他见江西水师就靠在岸边,连忙把朱国勋叫来问话:“朱总镇,反贼的水师可有露面?” “似有反贼水师在游弋。”朱国勋回答得模棱两可。 听到这个答案,朱燮元怒火中烧,很想抽出尚方宝剑,一剑把朱国勋当场劈死! 强行按下愤怒情绪,朱燮元告诫道:“水师须时刻提防反贼攻打南昌。” “谨遵督师军令。”朱国勋自知理亏,表现得非常恭敬。 又过两日,朱燮元只收拢了两千多溃兵。 而大同军那边,加上官兵伤员在内,也只抓到七千多俘虏。 至于剩下两万官兵,当然不是全都死了。大部分直接逃回老家,不愿再为朝廷打仗,即便今后被强征入伍,也肯定会随时随地准备开溜。 “咳咳咳咳!” 总督府内,朱燮元躲起来咳嗽,他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生病了。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被抬着渡过十条河流,水泡日晒的不得病才怪。历史上,朱燮元再过两年,就会病死在贵州,如今不过是换个地方生病。 …… 胡定贵整整睡了半天一夜,由于腿部受伤,他留在狮子山上没有追敌。 填饱肚子,胡定贵拄着长枪,瘸着腿去伤兵营:“老陈怎样了?” 军中大夫正在给陈福贵换药:“一直发烧未醒,能不能活,全看他自己。” 陈福贵腹部的伤口,隐隐可见肠子。好在棉甲阻挡力道,肠子没有被扎破,但伤口感染却非常致命。 赵瀚也不懂什么医疗知识,对于军中伤患,只让人提前制备高度蒸馏酒,强调包扎伤口的绷带必须用沸水烧煮。至于其他,只能交给古代的外伤大夫,倒是金疮药一直疗效不错。 胡定贵在陈福贵面前坐了一阵,又去慰问其他伤员。 狮子山一战,别看阵亡只有四百多,但伤亡总数却有一千多。全军仅有五千余人,伤亡率高达25%,都是力战受伤的,不像官兵有好些是溃逃时摔伤。 “啊!” 隔壁帐篷传来惨叫声,胡定贵拄着长枪过去,却见大夫正在给一个伤员锯腿。 那是被炮弹擦伤小腿的士卒,说起来是擦伤,其实一大块肉都没了。虽然用酒精擦拭过伤口,也赶紧敷了金疮药,但连续两日湿热天气,还是导致伤口大面积溃烂。这是非常可怕的,为了保住性命,必须把小腿给锯掉。 胡定贵来到崖边,默默看着远处田野。 “你腿受伤了,莫要胡乱走动。”萧宗显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这是胡定贵的老长官,带着他们拖住杨嘉谟的家丁。 萧宗显也挺倒霉的,第四天的恶战,刚刚开打就受伤,被炮弹溅起的石子打中后脑。若非戴着竹盔,估计已经莫名其妙阵亡了。 胡定贵笑道:“没事,我就擦伤几条口子,入肉也不是很深。” 萧宗显拿出纸笔:“你杀了几个?打退了多少次进攻?” “不晓得。”胡定贵摇头。 按说每天都得统计战功,但第四天的恶战,情况危急而胶着。士卒就算被换下来休息,宣教官和军法官也不便打扰,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搞定。 萧宗显无奈,只能写上胡定贵的受伤次数,回去再跟宣教官、军法官商量。 黄幺那些高层也在讨论,指挥官、军法官、宣教官三方议定:无法确定个人杀敌数量,就以各阵地前的敌人尸体,平均算在该阵地的士卒头上。然后,再以该阵地的重要程度、激战烈度来核算军功。 又过两日,胡定贵这种轻伤员,已经可以自己下山了。 众人制作担架,把重伤员小心抬走,前往山下一座庙宇进行休养。 躲进山中的百姓,已经陆陆续续回家,没来得及收割的稻田也在抢收。 胡定贵望着那些农民,突然就笑起来,身上的伤口似乎也不痛了。 当天下午。 宣教团组织慰问演出,这种演出团越来越专业,许多以前是戏子和妓女。他们会唱小曲,也会唱大戏,官员、士兵和百姓都喜欢这种节目。 胡定贵来到附近的打谷场,戏台已经搭好了。 这一场的戏名叫做《清江月》,由去年农兵血战家丁的故事改编,以胡定贵为原型的角色属于男三号。 男一号是战死的宣教官杨谟,跟大反派杨嘉谟只有一字之别。 男二号则是指挥战斗的萧宗显。 开场是一位女演员出来,用弋阳腔唱着分田后的幸福生活。不再是话剧形式,如今大部分演出,都改成了演员们熟悉的江西戏曲。 唱着唱着,官兵突然来了,到处烧杀抢掠,百姓惊慌逃跑,女主角的父母也被杀死。 饰演大反派杨嘉谟的演员,走上台来嚣张大笑,然后又来一段独白和独唱。 “打死狗官!” “杀啊!” “……” 在赵瀚看来非常出戏的反派独唱,将士们此刻却义愤填膺,甚至有人想冲上去把演员打一顿。 这种情绪,在宣教官杨先生阵亡时,已然酝酿到沸腾之顶点。 一些士卒大吼大骂,一些士卒悲愤痛哭。 黄幺不得不组织军法队,呵斥那些情绪激动者坐下,否则肯定有人要冲上台捣乱。 这场戏的结尾,并非是打退官兵,而是饰演赵瀚的演员,把烈士牌位送进英魂殿祭拜。 情绪发泄完之后,士兵们开始叽叽喳喳私语。 萧宗显朝着胡定贵挤眉弄眼,问道:“赛赛姑娘美不美?” 胡定贵摇头说:“坐得太远,看不清。” 萧宗显低声说道:“我凑近了见过,美得跟仙女一样。我儿子都两岁,不能坏规矩,你小子可以去试试。” “试什么?”胡定贵茫然问。 “把赛赛姑娘娶过门啊,”萧宗显怂恿说,“我打听过了,这位赛赛姑娘才十八岁,也就比你大两岁而已。你是总镇点名表扬过的,今后大有前途,跟这赛赛姑娘郎才女貌。” 胡定贵连忙摇头,红着脸说:“我……我再过几年成亲。” “嘿,你真是榆木脑袋。”萧宗显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戏台上的潘赛赛,虽然去年才从良,加入宣教团的时间也短。但她人长得漂亮,唱戏又非常好听,已然受到无数士兵和百姓的追捧。 演出完毕,潘赛赛正在卸妆,突然听背后有人说:“小潘,过几天去南昌县乡下演出,你来主演《白毛女》。” “南昌县不是咱们的地盘吧?”潘赛赛颇为吃惊。 这支演出团的团长说:“南昌县正在组建农会,咱们离那里最近,我也是刚刚接到的命令。” 南昌府城和南昌县城,并非同一座城市,两者相距大概十里地。 既然没能第一时间夺取南昌府,那赵瀚就不会耗费兵力强攻。而是在南昌府各县组建农会,先占据农村地区再说,大同军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官兵和地主肯定不敢攻击农会成员。 农会不但吸纳佃户,还要吸纳小地主和自耕农,主要做以下几项工作:团结佃户减租减息,废除桶面、冬牲等不公平现象。小地主和自耕农,则是不给官府交苛捐杂税。强迫地主释放家奴,一律改成短期雇佣合同。 农会运动并不激烈,保持在官府和士绅容忍范围之内——这种容忍,是以大同军的武力做后盾。 只需两三个月,小地主、自耕农、佃户、家奴们尝到甜头,就不会再愿意为官府打仗。到那时候,朱燮元别说在南昌府征兵,恐怕连粮食都征不上来几石。 至于地盘扩张,则以赣南为主。 现在赵瀚、庞春来、李邦华等人,已经探索出发展套路。 即抽调经验丰富之佐官(县丞、主簿等),任命为新占地盘的知县。再调任经验丰富之吏员,为新占地盘的佐官。原有地盘,则按政绩和资历升迁,以此来补足被抽调后的空缺。 不缺官吏,而且越培养越多,现在缺的是官位! 赣州大战取得胜利之后,赣州城就必须拿下,主要是为了缓解盐荒、降低盐价。 沈犹龙已经无法阻止广盐北上,一直是赣州在卡着。占领赣州之后,物美价廉的广盐,就能源源不断输入,一下子便缓解了赵瀚的财政窘境。 与此同时,还得占领赣州隔壁的于都县。 如此,宁都县的硝石矿,就能顺河而下,从于都运到赣州,再从赣州运去吉安。这样一来,购买硝石矿的成本大减,今后能够制作出更多火药。 赣州城,此时还没能拿下。 在福建总兵陈廷对溃败之后,负责守城的三千福建兵,不得不把巡抚邹维琏给放出来,请求邹维琏带着他们死守赣州。 (从上午就拉肚子,今天尽量三更,实在不行只能两更。) 204【特殊情况】 赣州,郁孤台。 费如鹤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没事儿就用千里镜观察城池,这新缴获的小东西他非常喜欢。 城头的八镜台,可观察四处江面。山上的郁孤台,可观察整个赣州城。 刘安丰带着几个官吏,上台拜见道:“见过赵兵院!” “哟,老刘来了,”费如鹤放下千里镜,热情迎接道,“总镇竟让你来做赣州知府?” 刘安丰拱手说:“全赖总镇栽培。” 刘安丰之前是庐陵知县,在赵瀚地盘里的位置,有些类似于京兆尹。这个职务的升迁,要么外放担任知府,要么直接升入总兵府。 刘安丰勉强也算元老,贫寒秀才一个,永阳镇时期投效。 到了知县这种职位,必须使用读书人。不是非得有功名的士子,而是要通晓文墨和算术,家奴、戏子若读过书也可以。 有个叫萧贵的家奴,就已经升迁至龙泉知县。 费如鹤问道:“这次要打哪些地盘?” “除了赣州城之外,南康、上犹、于都、兴国这四县必须拿下,”刘安丰传达总兵府的命令说,“南康为赣州府之南大门,上犹为赣州府之西大门,于都为赣州府之东大门,占据这三县才能扼守咽喉。至于兴国,拿下此县之后,可将南边数县连成一片。” 费如鹤说道:“再加上赣州城的赣县,猛增五县之地,有那么多官吏吗?” “有,”刘安丰解释说,“各府各县各镇衙门,抽调部分佐官与吏员过来,空出来的职位自有官吏补足。” “那行,”费如鹤又问道,“邹维琏的家人,可有带来几个?” 刘安丰说道:“其母年迈,不便远行,只将其长子邹良益带来。邹良益已投靠我方,这次前来赣州,可为赣县文吏。” 费如鹤头疼道:“那就赶快让他去劝降,这赣州城是真不好打。” 邹良益只有十七岁,在被掳走之前,正刻苦读书考秀才。他被扔去白鹭洲书院,读了大半年时间,心里已经认可大同理念,就是有些舍不得自家的田产。 但再怎么舍不得,如今也只能舍,他全家都被反贼捉走了啊。 而且离家的时候,祖母还把自家田产送人,邹良益现在已经沦为“无田阶级”。 反正家里没田了,为啥不跟着赵先生干事? “我是邹巡抚之子,快放我上去!”邹良益站在城下大喊。 守城官兵,立即吊他进城。 其实,这些福建兵也想投降,只不过还没谈妥条件。为了顺利投降,他们甚至没有劫掠城内,只求给赵瀚那边留个好印象。 此时此刻,邹维琏正在跟赣州知府刘寰下棋。 他们都知道赣州必失,没有立即献城,纯粹是各道城门都在福建兵手中。 邹维琏、刘寰负责跟敌人谈判,谈得拢就投降。若是谈不拢,那些福建兵在临死前,少不得要大肆祸害府城百姓。 “父亲,孩儿来了!”邹良益拱手道。 邹维琏眼睛盯着棋盘,良久放下一子,问道:“你从贼了?” “从了,”邹良益说道,“家中老小被赵先生派兵带走,离开的时候,祖母已将田产悉数赠与族亲、家奴和佃户。父亲,咱家已经没田了,分田也分不到咱们名下。” 邹维琏终于抬头,瞪着儿子说:“背君从贼,这是分田的事吗?” 邹良益说道:“父亲,孩儿已然领会赵先生的学问。天下社稷,还真就是分田的事。如今士绅豪强兼并土地,致使耕者无其田,朝廷也难征赋税。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而国库空虚。贫者不能得活,则揭竿而起搏命,国库空虚不能弹压,大明江山早晚倾覆矣。” 赣州知府刘寰笑道:“德辉兄,虎父无犬子,难得令郎有这般见识。” 邹维琏终于面露惊讶,问道:“你这套说法,都是在反贼那里学来的?” “父亲且观此书。”邹良益递上一本《大同集》。 邹维琏早就看过此书,费映环从吉安府带来的。 时至今日,邹维琏再次翻开《大同集》,看完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邹良益说道:“请父亲献城投降。” “城防之事,为父做不得主,”邹维琏对儿子说,“你且出城问问,能否放这些福建兵回老家。他们都离家两年多,不想留在江西,只求回乡与家人团聚。若是同意,向北退出三十里,这些福建兵自会弃城离开。” 邹良益说:“手上未染百姓之血者,自可离去。” “当兵的怎会不沾血?”邹维琏好笑道。 邹良益解释说:“阵战厮杀,各为其主,自不能苛求。沾染百姓之血,是说未行劫掠之事。” 邹维琏叹息道:“那你回去传话,就说守城的三千福建兵,只在闽西劫掠过百姓。进入江西之后,一直被我约束。前段时间,出城劫掠也与他们无关,这三千人全都被留下来守城。若是谈不拢,少不得举城尽毁。” 这个事情,邹良益无法做主,费如鹤也无法做主,只能派船回去请示赵瀚。 趁此时间,费如鹤分兵攻打南康县。 那里已经属于南安府地界,但必须打下来,才能确保赣州府的军事安全。 副将周德珍领三千兵出发,还没抵达南康县城,就听说南康县被本地田兵攻占。田兵首领带着数十部下,出城数里来迎接,跪地磕头道:“请将军为我等做主!” …… 宁都县。 数千佃户推举出佃长,编为田兵三千,用客家话大喊:“庐陵赵将军(费如鹤),已在赣州大败官兵,如今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随我去打下县城!” …… 会昌县。 逃进大山的田兵残部,数百人打着“替天行道”大旗。 从山中出来之后,一路有无数佃户加入,行至县城之时,已经发展到数千人。 …… 于都县。 撤退到这里的福建总兵陈廷对,望着城外田兵面色惊恐,他连忙下令:“快快喊话,就说我是福建人,福建人不打福建人。他们要占县城,我可以让出来,留一条路让我离开!” 是的,在南赣造反的佃户,大部分都祖籍福建。 …… 石城县。 兴国县。 瑞金县。 纷纷爆发田兵起义。 这些消息陆续传来,费如鹤整个人都傻了,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已闯下恁大威名,只在赣州城大胜一场,就引得七县同时造反?” 当然不可能! 真实的原因,是南赣佃户过得太惨,本来就喜欢造反。官兵大败的消息传出,他们立即就行动起来。 惨到什么程度? 南明小朝廷时期,汀州总兵周之蕃、瑞金知县刘翼利,暗中支持佃户造地主的反,这些当官的都看不下去了! 而且,这里的造反情况极为复杂,牵涉到官府、地主、佃主、佃农的四方利益。 宁都县主簿魏家驹,坐船直奔赣州城外,请求费如鹤派兵送他去吉安府。 此人见到赵瀚之后,开门见山说道:“赵先生欲得南赣,当知此处实情,莫要以为佃户都是苦命人。” 赵瀚笑问:“难道佃户之中还有富豪?” “确有豪佃,”魏家驹说道,“南赣匪患屡剿不绝,小民佃户难以为继,不只有地主之责,这些豪佃更是可恶!” 赵瀚奇怪道:“豪佃如何豪起来的?” 魏家驹说道:“便拿宁都县举例,全县百姓,十之六七为福建人。” “江西境内州县,怎有六七成为福建人?”赵瀚更加感觉奇怪。 魏家驹详细解释道:“大明开国之初,便有许多福建人在宁都做佃户。弘治、正德、嘉靖年间,宁都县一直匪寇不断,三朝剿匪之后,本地百姓或死或逃,十存一二也。福建人(多为客家人)呼朋唤友,趁机过来佃耕土地。他们极为团结,地主又赖其耕种,如此便反客为主,佃户反而能压住地主。” 洪武年间,宁都县的人口超过十五万。 万历年间,宁都县的人口不到两万。 这并非真实数据,而是许多本地人口,被地主给隐匿起来。而占六七成的福建人,他们的户籍还在福建,根本就没有在本地落籍。 前面几批福建佃户,由于抱团对付地主,迅速就靠种田致富。 当时是啥情况? 地主要给官府交重税,佃户只给地主正常交租。一亩田的产出,佃户的收入,竟然是地主的三四倍! 耕种两三代之后,一些发家致富的佃户,开始不想自己劳作耕田了。 于是,他们招来更多福建老乡,将土地给转租出去,自己变成坐收其利的豪佃、佃主。 由此形成三级关系:地主—豪佃—佃户。 甚至,许多豪佃赚钱之后,回到福建置屋买田,同时还在江西做佃主。 南赣地区的底层佃户,遭到地主和豪佃的双重压迫! 而豪佃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经常挑起佃户与地主之间的矛盾。他们让地主与佃户争斗,自己则坐收渔利,许多田兵起义也是豪佃策划的。 魏家驹说道:“赵先生,鄙人读过《大同集》。若在南赣地区分田,不但要打击地主,还要镇压那些豪佃。而且,豪佃与佃户皆为福建人,以客家人居多。当谨防豪佃煽动佃户,别说对抗官府,他们争水都动辄几千人械斗!” 这番叙述,让赵瀚大开眼界,决定把陈茂生派去亲自主持工作。 (今天没了,明天再更。) 205【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魏氏属于宁都大族,祖籍四川,南宋迁居福建。而今则分为两支,一支居于南赣,一支居于闽西。 从祖籍来看,魏家驹可以是四川人,也可以是福建人。但魏氏迁居宁都非常早,又可以算作江西本地人。 嘉靖年间,宁都大灾,魏氏一次性捐赠粮食万石,以帮助知县赈济灾民,可见其财力之雄厚。嘉靖颁圣旨立牌坊,赐冠带,魏家趁机建圣旨门,因此又称“圣旨门魏”。 魏氏坚持诗礼传家,但非常尴尬,两百年时间,连个举人都没有…… 赵瀚把高层都叫来开会,让魏家驹诉说南赣的情况。 魏家驹朝众人拱手,把之前那番话又重新说了一遍,补充道:“诸位先生,南赣各地皆有不同,赣县其实还算比较正常,赣州府城周边的豪佃很少。越往东、越往南,自福建和广东而来的客家人就越多。” “原来如此,”陈茂生点头道,“难怪在赣州城外组建农会,并没有受到太大阻力。” 魏家驹又说道:“便是一县之内,情况也有所不同。鄙人来自宁都,对宁都县最清楚。宁都北部的上三乡,多为江西本地人;而宁都南部的下三乡,佃户全是福建人,且大都来自福建汀州。这些汀州人当中,又多数来自上杭,少数来自连城。” 赵瀚越听越头疼,抛开什么客家人的身份不说,这种呼朋唤友而来的佃户,相当于抱团到江西打工的福建农民工。 更可怕的是,这些农民工,已在江西繁衍数代人,而且还没有本地户口、没有田产! 必须给他们户口,必须给他们分田,否则就是不稳定因素。 南赣地区的情况极为复杂,王守仁在此剿匪的时候,就于正德十二年凑报朝廷,说崇义地区全是广东人。不仅有客家人,还有瑶族百姓,都是早年间巡抚安置过来的流民。这些流民砍山开荒,为南赣开发做出了贡献,同时也跟本地人产生矛盾,开垦出的荒地多为本地大族霸占。 而南赣地区,在明中期人口锐减,也不仅仅是因为战乱。 许多是不堪地主压迫,举家逃往湖广。当时湖广南部地广人稀,又有朝廷特许的流民落户政策,因此江西农民纷纷逃过去开荒,几乎是半个县半个县的往湖广迁徙。 而赵瀚的地盘特产靛蓝染料,大同军旗也是这种染料来染成蓝色。 靛蓝种植技术,就是由迁居赣南的福建人,一点点传到吉安府这边的。 庞春来突然问:“你一个宁都县主簿,怎么主动跑来吉安府献策?” 魏家驹非常直白地说:“魏氏乃宁都第一大族,鄙人的族叔,上魏下兆风,今年受到皇帝征召做官,辞而不就,人称‘征君’。知县每有政务,必与族叔商讨。赵先生所购硝石,皆为魏氏所售!” 众人面面相觑,好嘛,魏家原来是硝石供应商。 魏家驹又说道:“而今,宁都县已经乱起来,早晚必为赵先生所取。魏氏自知难保田产,恐怕也难保硝石矿山,请赵先生在占据宁都之后,特许魏家开采供应硝石。宁都还有硫矿、铁矿,亦请赵先生特许开采。” “硫矿也有?”赵瀚惊讶道。 “有,而且还不少。”魏家驹说。 这尼玛,有硫矿、有硝石,若再烧制木炭,直接就集齐了火药制作材料,可以在宁都本地搞个火药制作局。 赵瀚仔细思索之后说:“只要魏氏一心归附,我可以特许魏氏经营硝矿和硫矿。但是,魏氏不得专营,须再让两家加入进来。如此三家共同开采,魏氏的矿山可以稍微多些。至于铁矿,必须交给第四家经营。” “多谢赵先生恩典!”魏家驹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了。 赵瀚问道:“你说宁都县已经乱起来?” 魏家驹回答道:“有一豪佃,聚集数千佃户,正在围困宁都县城。” 李邦华感到非常奇怪:“豪佃上拒地主、下欺佃户,为何又要带着佃户起事?” 魏家驹回答说:“豪佃每次挑动佃户闹事,无非是想拿到更多土地的永佃权,然后再转租给普通佃户。” “这对普通佃户有什么好处?”陈茂生问道。 魏家驹有些尴尬地说:“由于豪佃欺上瞒下,地主收不到太多租子,因此想尽办法增加杂费。比如桶子、白水、行路、冬牲之类,本意是让豪佃多交租,但豪佃却把杂费转到佃户头上。佃户因此嫉恨地主,愿意跟随豪佃起事,只为废除这些杂费。” 好家伙,这些豪佃是真牛逼,占据各种利益不说,坏处全往下层佃户身上摊,风险全让上面的地主来扛。 地主盘剥佃户越狠,豪佃就能趁机煽动,挑起事端为自己争更多好处。 魏家驹又说道:“这次不一样。大明眼看不行了,赵先生又主张分田。那些豪佃打着赵先生的旗号,恐怕是想夺取地主的田产。” “他们夺再多田,最后还不是要被我分走?”赵瀚疑惑道。 魏家驹说道:“那些豪佃,眼里连大明朝廷都没有,又怎会把赵先生当回事?赵先生带兵过去分田,恐怕他们也会煽动佃户暴乱!” 赵瀚冷笑道:“据你所言,宁都县的地主,都是良善无辜之辈?真个良善,怕是早就被福建人吞了!” “不敢……不敢期满赵先生,”魏家驹连忙跪下磕头,“地主本身也养着佃奴,又有官府相助,因此平时也不惧豪佃。” 这他娘的,已经不仅是阶级矛盾,还有土客矛盾夹杂其中。 地主占据生产资料盘剥佃户,豪佃则是一群寄生虫。 一旦强行分田,很可能地主和豪佃会联合起来,因为面对外部威胁,他们的利益诉求是一致的。而豪佃和佃户,又都是外地过来的福建人,佃户非常容易被豪佃煽动! 让魏家驹暂时退下,赵瀚给陈茂生分析道:“南赣地区的主要矛盾,是地主、豪佃双重压迫底层佃户。” “对,”陈茂生点头说,“不止是南赣,今后所有府县,都必须禁止田产层层转佃。” 赵瀚说道:“地主、豪佃都靠土地牟利,若是分田,地主和豪佃多半会联手阻拦。但是,对豪佃不能直接杀了,因为他们往往是佃户头子。杀一个豪佃,可能导致无数佃户被煽动起事。” 陈茂生说:“要先给佃户说清楚分田政策,将他们与豪佃剥离开来。” “不错,”赵瀚说道,“但南赣地区,好多佃户是说客家话、福建话、广东话,你怎么跟佃户讲清楚田政?他们听不懂我们说话,自然不晓得田政。到时候,还不是豪佃说什么,底层佃户就信什么。恐怕把豪佃逼急了,他们能造谣说咱们要杀光福建人。” 陈茂生仔细思考道:“既然赣县的外省人没那么多,可以先在赣县主持分田,借机让宣教官、农会骨干,慢慢学会说客家话、福建话和广东话。” 赵瀚点头道:“必须先学会说话,底层佃户说什么,你们就要学什么。要直接扎根佃户当中!一定要告诫宣教官和农会骨干,不要分什么江西人、福建人、广东人,只有劳苦大众才是自己人!” “明白!”陈茂生拱手道。 赵瀚又吩咐说:“南赣各县,可以先占下来,但除了赣县之外,其他诸县都不急着分田。可以先做出妥协的样子,让地主和豪佃继续斗,不能让地主和豪佃联合起来对抗咱们。记住,今后在任何地方做事,都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不能一成不变的照搬经验。” 陈茂生再次拱手受教。 李邦华问道:“赣州城里的三千福建兵,若不同意他们回乡的请求,恐怕城里的百姓要遭殃。” 赵瀚冷笑道:“答应便是,不但放他们走,可以给他们发路费。南赣诸县皆乱,收缴他们的武器,看他们怎么回福建!我估计,他们走到半路,就会因为劫掠,跟本地的各种势力打起来。他们搅得越乱,我们才越好分化本地势力。” 南赣的复杂矛盾非常有意思,不但在明代,甚至贯穿了整个清朝。 根据清代的《宁都直隶州志》,顺治年间有一场田兵起义。 起因是土客矛盾,温姓江西地主与黄姓客家豪佃仇杀,打着打着就变成阶级斗争。黄姓豪佃煽动底层佃户,要求废除各种苛例、减轻田租,以此来攻击温姓地主。 口号喊出之后,一发而不可收,石城、瑞金、宁都三县全闹起来,上万客家佃户组建田兵,江西土著佃户也开始加入,甚至有蔓延到整个南赣的趋势。 发展至此,已经不分江西人、福建人,也不再是什么土客矛盾,直接引出最本质的阶级矛盾! 南赣这地方属于超级火药桶,一碰就炸,一炸就是好几个县。 陈茂生亲自坐船去赣州,并传达赵瀚的命令,撤兵数十里把三千福建兵放走。 狗改不了吃屎,这些官兵没走多远,只行至于都县就开始劫掠。 本来在互相攻打的地主和佃户,被迫开始抱团,一起把三千官兵赶跑。然后他们又接着打,在豪佃的煽动下,日复一日的上演土客仇杀。 地主不敌田兵,请求费如鹤带兵进县城,这是他们的一贯做法,利用官府来压制佃户。 206【山中之民】 赣州。 陈茂生先去见费如鹤,又去见知府刘安丰,最后召见宣教官和农会骨干。 得到的消息很让人头疼,客家话不是那么好学的! 仅南赣地区的客家话,就可大致分为三种,虽然彼此之间可以沟通,但对刚开始学的外地人来说很不友好。 “掌宣容禀,”负责赣州宣教工作的李孝义说,“咱们自是该学客家话,但也要招纳本地的客家人。一两年之内,南赣的宣教、分田,还得多多依靠客家人方可推进。其中一些客家人,早已会说江西话,而且他们还能识文断字。” 陈茂生问道:“除了豪佃和底层佃户,南赣是否还有客家小地主、自耕农?” “有,而且为数不少,”李孝义说道,“在下建议,一些客家小地主,暂时不要分他们的田地,便是超过了一百亩也别分。” “为何如此?”陈茂生皱眉道。 李孝义说道:“在下通过走访乡村,发现了很意外的现象。许多村落,整村整村全是客家人。特别是那些偏僻村落,他们从闽粤迁来数十年,完全靠开荒挣得家产。这些土地比较贫瘠,以前皆为荒山野岭,是他们一镰一锄开出来的,并未有盘剥佃户之举。” 好嘛,这跟魏家驹说的又不一样,看来南赣的情况比想象中复杂。 “这些偏僻村落,可有大地主?”陈茂生问道。 李孝义摇头说:“并无大地主,他们从闽粤迁来,筚路蓝缕,穷山恶水,开荒不过一百年。哪里能出什么大地主?大山里的偏僻村落,多为自耕农和小地主,根本就不需要分田。而且,占地一百亩以上的地主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陈茂生说道:“我得派人请示总镇。” 跟宣教官聊了一番,陈茂生又去见邹维琏和刘寰。 在原有的时空,邹维琏去年就该病逝了。他在福建立下大功,却被温体仁诬陷到罢官,等温体仁倒台之后,崇祯皇帝才把他想起来,一打听发现邹维琏已经去世。 许多大臣都是这样,不罢官活得好好的,罢官回乡一两年即病逝。 包括温体仁同样如此,在朝时活蹦乱跳,丢官第二年就病死了。 至少现在看来,邹维琏无病无痛,至少还能活十年八年。 邹良益介绍说:“父亲,这位便是宣教司陈讳茂生先生。” “邹先生,幸会!”陈茂生拱手道。 邹维琏抬手还礼,动作有些勉强,笑得也有些勉强。 陈茂生又拱手道:“见过刘先生。” “幸会。”刘寰倒是很自然,而且态度模棱两可,一直不说是否愿意投靠。 大明赣州知府刘寰,唯一在史料留下的痕迹,就是给赣州崆峒寺的匾额题词。 一边喝茶,一边闲聊,邹维琏总是兴致不高。 终于,陈茂生问道:“请教两位先生,这南赣的客家人,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邹维琏指着刘寰:“此事当问他。” 刘寰笑着说:“在下不才,原籍广东,正是客家人。” 陈茂生连忙说:“请刘先生不吝赐教。” 刘寰讲述道:“客家人南迁,始自晋代。而这南赣的客家人,许多是宋末由闽粤迁来。大明立国之后,南赣客家人,又大量回迁至闽粤。” “为何他们近百年又迁回来了?”陈茂生问道。 刘寰解释说:“嘉靖年间,倭寇袭扰,大量沿海百姓迁至内陆,导致粤东、闽西人多地少。恰好,南赣由于战乱,人口大量离散。粤东、闽西之客家人,便成群结队迁居至南赣。” 那个魏家驹,还有一个情况没说明白。 王阳明等大臣剿匪之后,特别是外省客兵肆虐,南赣许多乡村都空了,地主纷纷逃去县城定居。 客家人整村整村搬来,一部分做佃户致富,并且反客为主,形成如今的豪佃。经过上百年的发展,许多豪佃已经转变为大地主,因此客家人之间也有地主、佃户矛盾。 嘉靖中后期迁来的客家人,一部分做了佃户,更多则是去开荒垦殖,成为小地主和自耕农。 这个时候的土客矛盾,其实还不算特别激烈,因为直到乾隆年间,闽粤客家人一直在回迁南赣。 至于清朝早期,为啥大量客家人迁赣,当然是打仗造成的。 南赣土著和客家人,地主和佃户,抛下矛盾一致抗清。就拿上犹县来说,抗清运动持续到康熙年间,此地百姓几乎被杀绝了! 根据《上犹县志》记载:“自康熙十三年至今(乾隆),人绝烟断,空余四壁,孤城一片荒山。” 因此,在清朝中晚期之后,越来越多客家人迁入,那时才达到土客矛盾的巅峰。 而明末的南赣客家人,很多都还在勤劳致富,向着大山更深处开垦荒地。 并且造成一系列环境问题,他们砍伐山林、凿石挖矿,带来严重的水土流失。 刘寰提醒道:“赣南山多地少,一味开垦山地,粮食种不出来多少,反而下雨之后动辄山崩。尔等治理南赣,当令山民多多种植烟草、油茶、油桐、漆树等作物。” “受教了。”陈茂生拱手说。 明末江西,客家人野蛮发展,到处开荒种粮食,让官府一直非常头疼。 但官府的禁令,客家人根本不遵守。直到后来灾害频发,他们才自己重视起来,从而在南赣形成油茶、油桐、烟草经济区,用人工林代理了自然山林。 邹维琏不愿为赵瀚效力,但也无法在大明做官,干脆跑到吉安府教书去了。 而大明赣州知府刘寰,却改名为刘宇留下,被陈茂生特聘为幕僚。 刘寰作为大明官员,啥都干不了,政策也无法推行,只能整天念经研究佛学。 被陈茂生礼聘之后,简直焕发第二春,当月就献策十多条。 此君还会说客家话,成了陈茂生的随身翻译。 赵瀚那边也给出回复,若偏僻村落的客家人,真的全靠勤劳垦荒致富,每人可保留一百亩地。但是,绝对不能超出一百亩上限,而且十人以上的家庭必须分家分产! 因为有刘寰的帮忙,陈茂生吸纳了许多本地贫民进宣教团,在赣州城周边的分田工作非常顺利。 可进入山区之后,瞬间遇到重重困难。 那些客家人根本不愿落户,他们一直属于流民状态,抱团抵抗朝廷的赋税征收。 对他们而言,大明是朝廷,赵瀚也是朝廷。 农会工作都无法开展,因为他们自己有土地,而且是自己开荒所得,根本就不需要赵瀚的恩惠。 怎么办? 粗暴一点,就是直接杀人立威,以武力手段强行订立户册,但这似乎跟大同理论有冲突。 陈茂生只能继续请示赵瀚,政策调整必须获得批准。 赵瀚的回复非常直接,既然山中的客家人,拒绝到官府落户,拒绝给官府纳税,那他们就不属于治下百姓。 可以断绝一切贸易,任何人购买食盐,都必须出示户册。抓到私盐贩子,立即砍头,全家连坐!若发现有盐店,卖盐给无籍者,处以重罚,并永久取消食盐销售资格。 禁止商贾到山里采购任何货物,一旦发现,处以重罚! 山下集市,定期派人巡逻,随机抽查户籍。一旦发现没有户籍者,立即抓起来做役工,让家人自己花钱来赎走。 看似暴政,但跟直接出兵比起来,已经显得非常仁慈了。 谁让那些山民,连户口都不肯立? 南赣地区的民政工作,恐怕要持续两三年,而且多半会酿成暴动,必须长期驻兵才可以。 “唉!” 赵瀚放下陈茂生发回的信件,感觉一阵脑壳疼。 自起事到现在,农村工作还是第一次遇挫。赵瀚甚至同意不分那些山民的田,让他们可保留一百亩地,但人家还是不愿归附,只想世世代代在山里做“野民”。 赵瀚试图分析主要矛盾,然后发现很可笑。 主要矛盾就是,那些进山垦荒的客家人,由于迁来江西只有几十年,他们虽然生活非常艰苦,但相对来说比较安定。而且还可以继续垦荒,暂时没有人地矛盾,也没有阶级压迫。赵瀚对他们的统治,才是最大的压迫,才是最大的矛盾,他们不愿给赵瀚交税! 偏偏南赣到处是山,到处都有山民。 即便宣教官学会了客家话,即便有客家人加入宣教团,暂时也只能在城池附近山区,以及沿河平坦地带进行有效统治。 大山之中,暂时无法去管。 难怪南赣让大明头疼,难怪南赣让清朝无奈,这地方的情况实在太复杂了。 不能只靠经济制裁,还得诱之以利、示之以恩,如此才能恩威并施取得效果。 赵瀚仔细思考之后,再次给陈茂生写信,内容为:挑选愿意落户的山民,给他们颁发特许执照,允许他们每月购买五十斤食盐,每月卖出两百斤的山中货物。 这些人如果发财了,就看其他山民还能不能坐得住! 一味制裁只能让山民同仇敌忾,必须对他们进行内部分化。 南赣是肯定得好生治理的,因为赵瀚的发展路线,是占据江西全境之后,再去攻占福建和广东,而南赣又属于连接福建、广东的必经之地。 207【匡字辈】(为盟主“怀南月”加更) 给陈茂生写信之后,赵瀚又给所有穷县的镇长,群发信件让他们报告山民情况。 镇长们陆陆续续回信,都抱怨山民不好管理。 就拿永宁县来说,全县也只三个镇。镇长若去山民家里探访,有时候单程就得走一两天,基本全靠各村的村长进行自治(村长没有工资,全靠用爱发电,否则会把财政拖到崩溃)。 而且拿下永宁县已经三个月,山中的分田工作都还没搞完。 再看龙泉县的报告,分田工作同样没做完,原因也是山路太过难走。 好在这些地方的山民,不像客家人那样抱团,而且人地矛盾也比较突出。只要把官吏派去,给他们分发田地,山民都很拥护赵瀚,宣教团和农会也能顺利发展。 赵瀚仔细思考之后,写下一篇文章:《山中之政,铺路为要》。 这篇文章,经秘书们誊抄之后,立即发给各县镇官员。 那些山区官吏,今后的主要工作,就是组织村民修路。将路段分片区划给村镇,各村负责自己那一段,忙时耕种,闲时修路。 当然,红薯和玉米的推广,也同样不能放松。 特别是红薯,山地贫瘠,那玩意儿能让农民吃饱。 至于赋税什么的,其实赵瀚并不指望,山民能养活本地官吏即可,别让总兵府拨款就已经很不错了。 赵瀚慢悠悠走回内宅,把庞春来、李邦华请到家里吃饭。 还没到傍晚,三人坐在院子里喝茶。 赵瀚拿出一张纸,递出去说:“字辈编好了,两位先生且看。” 庞春来扫了一眼,又递给李邦华。李邦华扫了一眼,又递还给赵瀚。 儿子都生下来大半年了,一直没有起名字。 本来赵瀚给取了一个,但庞春来和李邦华都反对。这是未来的太子,起名必须谨慎,因为会给之后的子孙定下相应规则。 比如朱元璋的长子叫朱标,于是儿子全都“木”字旁。 他们让赵瀚准备谱系字辈,甚至参与进来帮忙制定,但整出的东西都让赵瀚给否决了。 现在,赵瀚自己弄了个字辈,历代子孙排序为:匡世济民,治国定邦。安富恤穷,始志莫忘。文昌武胜,内修外攘。选贤举能,其道大光。 李邦华提醒道:“只三十二字,是否太少了?” 赵瀚笑着说:“我还嫌太多了,能传二十个皇帝,便是死了我都能笑醒。明太祖定的字辈倒是多,大明皇帝能用到第几个?” 李邦华瞬间无语,就没见过这样的。 别说开国君主定字辈,便是普通大族,也会整出一长串来。赵瀚倒好,短短三十二字,似乎是嫌子孙传国太久。 “不如再加三十二字。”庞春来建议道。 赵瀚摇头说:“能传三十二代,既可笑傲历代皇朝。三十二代而不息,那算子孙的本事,到时候他们再续定也不迟。” 赵瀚用手指蘸茶水,在石桌上写下长子的名字——赵匡桓。 这名字也是有讲究的,赵瀚不想讲究,大臣们却硬要讲究一番。 明为火德,水能克火,因此赵瀚取代明朝是天命使然。否则为何名字里正好带水旁? 水生木,因此儿子们当带木字。 桓,大,威武。 赵匡桓,赵匡桓……李邦华念叨两遍,总感觉有些别扭,幸好赵瀚没给儿子取名赵匡胤。 赵瀚也很别扭,难道自己的子孙,也要来个元素周期表? “二哥,我回来啦!” 赵贞芳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进来。 见了庞春来、李邦华,立即鞠身行礼:“庞先生,李先生。” “好!”庞春来高兴道。 李邦华坐着拱手,并未站起,他以前想站起来,被赵瀚给制止了好几次。 赵瀚问道:“今天学了什么?” 赵贞芳站在哥哥身后,趴在椅背上说:“上午学算术,我早就会了。下午练字,背诵唐诗,又教了女红。” “不错,努力学习。”赵瀚鼓励道。 士绅们开办的女校,不教四书五经,赵瀚也没有强求,实在是会那玩意儿的女老师没几个。 说实话,赵瀚越是研究理学,越觉得理学博大精深,其哲学思想影响了中国今后几百年。即便是21世纪,中国人的许多言行,都被理学潜移默化而不自知。 赵瀚没打算废除理学,但必须删除许多内容。 同时,科学思想也该引入,今后不能纯以八股文取士。 准确的说,不是引入,而是启发与创造。因为西方现在也一塌糊涂,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瞎搞,牛顿要等到崇祯上吊的前一年才能诞生。 赵瀚很想重新编订蒙学教材,但他整天忙于军政事务,根本没时间亲力亲为,那些士子编订的玩意儿他又不满意。 不多时,惜月来唤众人吃饭,费如兰已经摆好了碗筷。 李邦华见一次唏嘘一次,便是普通的大户人家,也没几个女主人亲自摆碗筷的。 “咚咚咚!” “进来!” 秘书院的一个军务秘书,不顾赵瀚正在吃饭,送来一封翻译好的密信。 赵瀚看完顿时笑道:“崇祯正式恢复监军了,高起潜还得个‘总监’的头衔。” 庞春来、李邦华对视一眼,同时说道:“贺喜总镇!” 崇祯之前全面召回太监,后来只是小范围重新派出,而且权力并不是特别大。 今年鞑子破关,带着掠来的十八万头牲畜,还有许多人口和财货,大摇大摆的离开京畿,还在长城边上立木牌“各官免送”。 文臣武将,果然不敢送,坐视清军从容撤退。 崇祯被刺激到了,彻底丧失对文武的信任。他不但重新派出太监,而且监军权力变得更大,达到了整个明朝的巅峰! 唉,可怜的大明督师们,本来就做事艰难,今后还要被太监指手画脚。 李邦华问道:“太监监军已至江西了?” “没有,”赵瀚笑着说,“估计刚刚出京,还得一两个月才能到。” 李邦华顿时更为惊讶,赵瀚的密探真厉害,太监还没出京,消息居然就传到了吉安府。 其实也没那么玄乎,任命各地监军太监之前,相关消息就会迅速传播,复社那群读书人都吵翻了,一个个闹着要上疏阻拦。扬州密探得到消息之后,立即送至九江,九江再送到南昌,由徐颖转发到赵瀚手里。 …… “咳咳咳咳……” 朱燮元比赵瀚晚一天得到消息,他傻傻躺在床上良久,突然就是止不住的咳嗽。 皇上,糊涂啊! 其实派不派太监,都跟朱燮元无关,因为他已经病入膏肓,现在连下床吃饭都困难。 “督师,王先生求见。” “让他进来。” 王廷试来到病床前,拱手说道:“拜见督师。” “坐吧。”朱燮元有气无力。 王廷试被俘虏之后,只关了半个月就放走。他对外宣称,自己躲到旧友家中,生病休养一场,才悄悄逃回南昌府。 王廷试唉声叹气道:“督师,上次败北,良家子皆不愿从军,晚生在乡下根本无法募兵。” 朱燮元宽慰道:“非你之过,是我指挥失当。我已上疏请罪,也让江西三司举荐你复起,究竟如何只能慢慢等待皇命。” 王廷试朝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督师,从南昌到九江,如今人人皆畏赵贼。便是能招募到士卒,今后打仗恐也难为,官兵将士必然望风而逃。” “扶我坐起。”朱燮元说。 王廷试连忙搀扶,朱燮元撑着床沿,艰难无比的坐起来。 这位督师说道:“丰城一战,官军尽丧,赣北已无可用之兵。换成别的贼寇,恐怕要大举扩张,攻略数府都不在话下。可那赵贼却沉得住气,只是派人组建农会,等瓜熟蒂落再下手。翻遍史书,也找不到这样的反贼,其志甚大也。我已时日无多,不怕因言获罪,若大明江山倾覆,得天下者必为此贼!” 王廷试顺着朱燮元的意思说:“督师高见,南昌府城、南昌县城之外,如今尽握于农会手中。农民与佃户,纷纷加入农会,便是一些贫寒士子,也被那赵贼所蛊惑。今年的秋粮,是肯定收不起来的。” 秋粮赋税的征收日期,是从秋粮收割到次年二月之前。 当农会发展起来,城中官吏都不敢出去,一个个躲在府城、县城。 大地主也不敢阻拦农会,实在是丰城一战,官兵败得太惨了。他们害怕对农会下手,今后遭到赵瀚的清算,那时候就是举族覆灭的下场。 如今谣言满天飞,有说赵瀚会妖法的,有说赵瀚星宿下凡的,也有说赵瀚是铅山费氏家奴的。 为了尽量隐藏身份,赵瀚也派人散布谣言,一会儿说自己是吉水某族家奴,一会儿说自己乐安某族庶出子,一会儿说自己是抚州某族商贾子弟,一会儿还说自己其实是私盐贩子。 谣言太多,官府无法确定实情,也就懒得去追查铅山费氏。 此时此刻,费映环依旧在福建做知州。 王廷试低声说:“左布政使丁魁楚,已经称病数日,我怕此人会挂印而走。” 朱燮元沉默不语,连布政使都吓坏了,这江西还有救吗? 王廷试又掏出一本册子,递上去说:“督师,这是最近流传的反贼之书。” 朱燮元翻开一看,顿时彻底无语。 《大同女将录》。 收录了一百零八位女宣教官,从姓名到履历,写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大同集》是给读书人看的,那这玩意儿就是专给女人看的。 208【徐霞客见闻录】 崇祯九年,徐霞客第十六次出游,也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出游。 本来其原定旅游路线,是从抚州直奔吉安,沿途游览龟峰、龙虎山、麻姑山、青原山等等。但庐陵赵贼闹得太大,听说青原寺住持都被虐待(谣言)而死,徐霞客只能折道去南昌打听情况。 他雇船而来,随身行李很多,自己带来的长随提一包,船上伙计帮忙提一包,还得再请码头苦力扛两包。 码头上有一露亭,其实就是广告板,贴着许多商业信息,有时也会贴皇帝圣旨和官府告示。 只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有书生大声念道:“庐陵赵先生,诚聘能造水转大磨坊、水转大纺车之人,不拘民户与工匠,皆有优待。若制成机器,赏银二十两,愿留下做官者可给官职,愿举家迁徙者全家分田!能改进织机者,另有重赏!”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一个落魄士子愤怒道:“庐陵赵贼,嚣张至斯,竟把告示贴到南昌府了!” “刘相公,你莫要只是骂,你敢把反贼的告示撕了吗?”旁边有相熟之人取笑道。 那落魄士子顿时面红耳赤:“我……我有何不敢?今日家中有急事,须得赶快回去,我改天再来撕了!” “哈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 徐霞客听得震惊莫名,反贼把告示贴到省城,竟然还无人敢撕毁。 江西三司官员都是聋子、瞎子吗? “水转磨坊我晓得,水转大纺车是什么?” “就是水转纺车呗。” “唉,可惜我不会,否则定要揭榜应聘。” “慎言,莫要被官差听到。” “怕什么?这南昌迟早被赵贼给占了。我听去过临江府的朋友说,那边的小民日子过得可好,赵贼不征苛捐杂税。” “这个老表说得对,我侄女就嫁去了丰城乡下,年初分田时赶紧嫁的。听说只要嫁得及时,她自己就能分到四亩田,嫁过去还真分到了。” “那你侄女命好,赶上好时候了。” “……” 徐霞客感觉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里可是江西的省城,一群百姓竟煞有介事的讨论从贼话题。 徐霞客忍不住问自己雇来的苦力:“庐陵赵贼,气焰为何如此嚣张?” 苦力笑着回答:“秋收的时候,赵先生打了场大胜仗,听说好几万官兵全没了。现在大家都盼着,赵先生早点占了南昌,今后的日子也好有个奔头。” “农民可以分田,你能分到什么?”徐霞客问。 苦力说道:“赵先生治下,游民也有户籍。” 徐霞客瞬间无语,只一个户籍,就让苦力甘心从贼。 原因很简单,朝廷不给游民发户籍,默认这类黑户的大量存在。但黑户毕竟是黑户,不但官吏可以随便压榨,就连小民都可以欺负他们。这些游民,即便被人坑骗钱财,也没法去衙门打官司。 在前往客栈的路上,徐霞客又问道:“庐陵赵贼,招聘能制水转大纺车的工匠作甚?” “不晓得。”苦力摇头说。 当然是发展纺织行业啊! 一提起明代的纺织业,便是苏松常湖等江南诸府。 但江西也有四大产棉区和纺织区,即九江、广信、袁州、吉安,其中两个都属于赵瀚的地盘。 万历朝的《吉安府志》记载:“地不蚕桑,衣木棉。” 袁州府在正统朝以前,农民将棉布、苎(麻)布运往安庆赚取粮食代秋赋,非常不方便。正统朝的分宜知县周瑛,请求朝廷以棉布、苎布直接折米充赋,并得到了朝廷的同意。 一个府的农民,用棉布、麻布代替秋粮上税,可想而知当地的纺织业是很兴盛的。 但是,没有形成江南诸府的规模,也没有出现大型纺织厂,都是织妇在家里自行纺织。 如今赵瀚已在制定经济发展计划—— 临江府,着重发展药材、冶铁、商贸。 袁州府,着重发展纺织、冶铁、陶瓷、商贸。 吉安府,着重发展纺织、布染、陶瓷、商贸。 赣州府,着重发展经济作物种植(桐油、木漆、油茶、烟草等等)和商贸。 为啥都有商贸? 因为都有水运重镇啊,商贸本来就发达! 在赵瀚取消苛捐杂税之后,辖地之内的商贸更加繁荣,许多外地客商都愿意来做生意。而商贸的发达,又能拓展各种商品的市场,客商会带着本地特产远销各省。 至于水转大纺车,是南宋时期诞生的,工作效率是人力纺车的30多倍,每天可纺麻纱一百多斤。 可惜,棉花纤维太短,不适合这种水力纺车。 因此在棉布普及之后,水力纺车也被淘汰,到明末几乎已经绝迹。 赵瀚决定三步走: 第一步,重建水转大纺车,大量纺织麻纱。再将麻纱卖给织妇,由织妇纺织成麻布,这种麻布也是有市场的。 第二步,改进水转大纺车,令其适用于纺织棉纱,慢慢催生出规模化产业。 第三步,改进织布机。当棉纱能大量快速生产之后,织布机不能适应产业发展,商家必然自己投资改进织布机,技术研发的良性循环就此形成。 江西水网密布,不利用水力机械就太可惜了! 来到客栈住下,徐霞客开始整理日记,修改他游览龙虎山、麻姑山的文章。同时,他还要记录刚刚的见闻,《徐霞客游记》也是要写事件的,而且暗戳戳使用春秋笔法,只江西游记就讽刺了好几人。 “咚咚咚!” 隔壁响起敲门声,接着又传来一阵对话。 “世载兄,你看我弄到什么好东西。” “《大同女将录》?这本书我看过,皆不守妇道之女子也。” “嘿嘿,你再翻开看看。” “咦,竟有插画,哪家书坊所印?” “吾也不知,反正有人暗中售卖,价钱还挺贵的。” “莫急,容我一观画技。” “……” 徐霞客看过《大同集》,那玩意儿已经传到抚州、饶州两府。 这什么《大同女将录》,一听便是反贼的宣传书籍。可是,不但在南昌传播无阻,而且还有书商主动印刷插图版赚钱。 只能说,江西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其实赵瀚也哭笑不得,《大同女将录》是给妇人看的。妓女啊,丫鬟啊,其中识字女子,读完之后必然心生向往。 没想到男人也喜欢看,完全出于猎奇心理,传播速度比《大同集》还快。以至于,不法书商悄悄盗印,如今甚至还搞出了插图版。 术业有专攻,不愧是书商,非常了解读者的心理。 隔壁还在聊天—— “要说这大同一百零八女将,天英星左尚云最是讨喜。其出身大族旁支,非妓女、丫鬟那等贱籍,更兼诗词绝佳。演义清江一战的《清江月》,唱词便出自此女之手笔。唉,若非从贼,亦是一才女也。” “我倒是更喜天微星潘赛赛,传闻其乃吉安府名妓出身。模样妩媚,身段曼妙,唱曲时嗓子尤其清丽。这插画也画得好,不知出自哪位画师之手。” “这天杀星刘凤英亦是不凡,兄且看书上所载,其在武功山中协助分田,忽遇数十盗贼出没。主官恐惧欲退,刘凤英临危不乱,组织宣教团、农会三十余人,于林间挥旗呐喊,又率众突然杀出,当场擒获五十余匪寇。真乃巾帼女杰,恨不得一睹芳颜!” “……” 徐霞客在房里听得发笑,同时又深感反贼之奸猾,居然对读书人施展美人计。 赵瀚只能大叫冤枉啊,他没想施展美人计。而是那些不法书商,整出见鬼的插图版,把女宣教官们全都画得很漂亮,导致看书的臭男人自己起了色心。 再这样发展下去,估计茶馆里都有人说书了,把那些女宣教官全都编成传奇故事! 美女加猎奇,真的便于传播,《大同女将录》的民间影响力,能把《大同集》给甩出一百条街。 得知赵贼并不胡乱杀人,徐霞客只在南昌逗留一日,便坐船直奔吉水县城外的青原山。明代的青原山,并不只那一座山峰,附近的群山也被统称为青原山。 此时已属深秋,徐霞客进入山中,发现到处都种植番薯。 只有少数山民在打理田地,大部分山民反而在修路,不论男女,甚至老幼也来帮忙。 四年义务教育,暂时还无法推广到山里,小孩子依旧几岁就干农活。 徐霞客忍不住走过去,抱拳问道:“这位老丈,此地徭役很重吗?” “修自家的路,算啥徭役?”老人其实也不老,五十多岁而已,但已经白发苍苍、皱纹遍布。 徐霞客只得又问:“既非徭役,官府可给工钱?” 老人笑着说:“修自家的路,要啥工钱?” 徐霞客迷惑道:“不给工钱,也不算徭役,那这修路算什么?” 老人高兴道:“赵先生让修路,咱们就出力修。这一片的山路,都归大树坳(村),等路修好了,下山也容易了。闲在家里没事做,还不如来修路,今年修不通,明年再来修,迟早是能修好的。” “官府没逼你们?”徐霞客问道。 老人还是在笑:“修自家的路,还用得着官府逼着?” 其实道理很简单,以前修路,最大获益者是山中地主。 而今修路,获益者是全体农民! 老人张口闭口“修自家的路”,这是具有了主人翁意识。他们以前不能做主,现在可以做主了,他们自己就是山路的主人。 从新中国建立,到公元2000年以前,中国农民也是这样修村道的。 不拿政府一分工钱,自带工具,自带干粮,开山劈石,修建属于自己的道路。修完之后,每年还要维护,男女老少干得热火朝天。 209【农学爱好者和旅行家】 徐霞客此次来江西,还有母亲的遗命需要完成。 永乐年间,张宗琏被贬为常州同知。因其清正廉洁、救护黎民,在任上病死之时,当地数千百姓素衣送葬,还募集资金为他修筑“张侯祠”。 两百年过去,香火不断,仍记恩情。 徐霞客母亲的七十八岁寿诞,本来是要做寿的,但全部捐赠出去,用于重修坍塌的张侯祠。修缮完毕,母亲又叮嘱徐霞客,今后要去寻访张宗琏的后人,将张宗琏的遗像、遗物和墨宝供奉起来。 历史上,他直接找到自己的族亲,也就是吉安知府徐复生帮忙,很快就获知张宗琏后人的消息。 但现在嘛,徐复生早就死了,而且是赵瀚诈城时亲手捅死的! 徐霞客在青原寺转了一圈,感觉赵瀚并非什么恶贼。至于徐复生的大仇,他也懒得去追究,反正他跟徐复生的关系也不怎么亲近。 “江阴徐弘祖,求见赵先生。”徐霞客来到总兵府,毫无心理负担的请求拜见。 突然,又来一个士子,还带着两个家仆:“德安陈希颂,特来进献《农书》,书中有载水转大纺车之谱图!” 侍卫连忙说:“陈先生请进。”又对徐霞客说,“徐先生请稍等,我须先去通报。” 赵瀚早有吩咐,献水转大纺车之人,可以直接领进总兵府。 陈希颂被带进会客厅,不多时,便见一青年走来。 或者说,更似少年。 赵瀚拱手笑道:“鄙人赵言,幸会!” “赵……赵先生?”陈希颂颇为惊讶,连忙作揖道,“拜见赵先生。” “请坐,”赵瀚笑问道,“先生从德安而来?” 陈希颂回答说:“正是,晚生出自义门陈氏,自唐代便一直定居德安。” 赵瀚真不知道什么义门陈氏,只礼节性的赞叹道:“竟是名门望族子弟,有失远迎。” 北宋之时,义门陈氏壮大到令朝廷忌惮,文彦博、包拯等人都建议强行分家。 最后咋分的? 朝廷派遣专门官员进行监督,把义门陈氏遍及数省的产业,先分为291份,把陈氏子弟也打散成291股。然后,陈氏在江西的产业,另外再分为47份。 义门陈氏分家,总计被分为338家! 可惜赵瀚闻所未闻,只一番寒暄,就直接问道:“先生会造水转大纺车?” 陈希颂让家仆打开箱子,捧出厚厚一沓古籍说:“此为《农书》,有记载水转大纺车,而且图文并茂,一看便知其理。” 《王祯农书》属于元代著作,在铅山隔壁的永丰县定稿,包含农桑通诀5集、谷谱11集、农器图谱20籍。几百年后已经寻不到原本,只在《四库全书》中找到部分内容,整理改编为22卷。 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很多内容都有参考《王祯农书》,部分内容甚至直接照搬。 此时此刻,《农政全书》只有遗稿,还没被陈子龙整理修改出来。 因此,赵瀚眼前的《王祯农书》,是现存的唯一兼顾北方旱田、江南水田的农业书籍! “赵先生且看。”陈希颂拿出其中一集。 果然图文并茂,赵瀚一看便知其原理,由转锭、加拈、水轮和传动装置四个部分组成,只不过细节还得让工匠来搞定。 水转大纺车,其实就是水力纺纱机,但只能纺苎麻、蚕丝等长纤维,想要纺短纤维的棉花必须进行改进。 赵瀚继续翻看其他内容,这本书仅农具就有20集,水利纺纱机也被归类为农具。 这些“农具”,包含杠杆、轮轴等简单机械,也有齿轮、曲柄、绳轮、连杆等传动和变速机件。 赵瀚随手翻开一篇,顿时皱眉道:“如此利器,怎不见江西农民使用?” 陈希颂探过脑袋一看,解释说:“此为秧马,虽然便利,但有可能压坏秧苗。而今江西水田,多为佃户耕种,一人也佃不了几分田,秧马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秧马类似两边翘起的小船,农民可以骑着走,插秧之时,按下前端不用弯腰。 而且,还可以把秧苗放入舟中,随时取用,又省力又省事。 赵瀚决定把自己的一百亩地,改为专门的试验田,设“劝农所”来恢复、改进、研发农具。同时研究种植技术,研究农作物的优选和改良。 比如这种秧马,就可以让官吏重新推广开来。 赵瀚把《王祯农书》放回箱子,和颜悦色道:“君亦知农事乎?” 陈希颂回答说:“略知。晚生有一庄园,喜稼穑之事,闲时亦手植禾苗,招揽工匠做些农具。前些天,看到赵先生的告示,晚生便连忙赶来献上《农书》。” 此人的老家德安县,距离南昌府城并不远,明显是来提前做投资的,千年大族非常善于观测风向。 赵瀚问道:“吾欲置劝农所,君可愿做劝农所主事?”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陈希颂高兴道。 赵瀚叮嘱一番,说出自己的要求,便派人暂时将陈希颂安置下来。 有了《王祯农书》的图样,水力纺纱机很快就能制成,因为他已找到会制作水力磨坊的工匠。 水利磨坊在明代并不罕见,但往往掌握在权贵和豪族手里。 比如历代德王,便霸占了济南城的磨坊。官府在济南护城河建起水闸,以水位落差来推动磨坊做功,德王甚至将整座水闸都霸占,还不准百姓利用水闸来灌溉农田。 赵瀚招来秘书费瑜,吩咐道:“《农书》交给书坊雕版刻印,先印三百套,分发给各级官员学习。印书完毕,雕版保留起来,今后还有用处。” 费瑜领命离去,即刻办事去了。 这种肯定要长期多次印刷的书籍,还是使用雕版更好些,更何况还有大量农具插图。 直到此时,徐霞客终于被领进来。 初见赵瀚的反应,徐霞客也差不多,没料到庐陵赵贼如此年轻。他很快就抱拳说:“在下江阴徐弘祖,遍访名山大川以记之。先母遗命,令在下寻访永乐朝清廉之臣张公宗琏的后人,寻张公遗物供奉于江阴张侯祠。” 徐霞客? 跟课本上的画像长得不一样啊。 赵瀚笑道:“徐先生是让我帮忙找人?” 徐霞客回答说:“在下只知张公籍贯吉水,还请赵先生相助。” “可以,你把此人的姓名、官职写下来,”赵瀚转开话题,颇为好奇道,“徐先生准备去何方游历?” 徐霞客回答说:“先在江西,再去湘南,再去广西、贵州。” 赵瀚只能表示佩服,这兵荒马乱的,遍地都是匪寇,没被歹人弄死算徐霞客运气好。 这位老兄,曾连续八天睡山洞,一路采集野果野菜生吃。也曾被贼寇抢劫,在异地找到旧友,抵押房产才弄来银子。 最后双腿皆废,也不知是生病,还是被蛇虫咬伤。家仆趁机卷走财货跑路,幸好获得当地土司帮助,派人护送其回家,归家不到一年就病死了。 赵瀚唤来一个侍卫,拿出绑腿说:“此物缠在腿上,登山赶路不会酸痛,还能防御蛇虫叮咬,我全军将士打仗都用这种绑腿。” “多谢好意,”徐霞客指着自己的腿说,“在下一直绑腿登山,此物确实好用。” 徐霞客游雁荡山迷路,四面皆为峭壁,他和仆人就是解下绑腿做绳子才脱险的。 赵瀚提醒道:“湘南与江西交界多匪寇,一定要小心。” “在下谨记。”徐霞客觉得这个反贼很不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反贼。 赵瀚突然笑着说:“徐先生游访大山名川,可多记述些当地的矿产。铜铁金银锡,还有那硝石、硫磺、石碳之类,皆可强国富民,此遗惠后人之举也。” 徐霞客仔细思考一番:“此亦可行。” 赵瀚觉得该资助资助,让人取来五两银子:“我的钱也不多,徐先生且拿去用。” 一个占据数府的反贼,居然说自己的钱不多。 徐霞客见赵瀚不似作伪,顿时肃然起敬:“多谢!” 两人又聊起各种见闻,徐霞客前后十五次远游,足迹遍及全国各地,许多风土人情对赵瀚非常有用。 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徐霞客离开总兵府。 未来将卷走全部财货的家仆问:“老爷,这赵贼倒是不害人。” 徐霞客叹息道:“唉,何止不害人。我走南闯北,这些年所见所闻,唯有赵言治下最为安定。假以时日,赵言必得天下,这是肯定错不了的。” 家仆惊讶道:“老爷何出此言?大明江山要亡吗?” “你自是不知,多去北方看看就知道了。”徐霞客懒得解释,以前跟随他远游的家仆病死了,如今这个家仆是重新挑选的。 本来选了两个,另一个家仆半路跑了,不愿跟着徐霞客送死。 回到客栈,徐霞客立即写日记,对赵瀚推崇备至。 当然,只涉及人品与德政,他不敢在文字当中说反贼必夺天下。 张宗琏的后代很快找到,日子过得还行,虽然被分走大量田产,但好歹还保留着店铺生意。 张家人悄悄说赵瀚坏话,徐霞客也不便多言,只是想到自己家里的情况。 唉,儿孙自有儿孙福吧,管他今后分不分田呢。 赵瀚这边,忙着修路、印农书、制大水车、发展农会、研发农具和农业技术,各级官员都全速运转起来。 而大明朝廷,正在讨论如何对付庐陵赵贼。 朱燮元,肯定要被下狱了…… 210【招抚?】(为盟主“KevinDu12345”加更) 庐陵赵贼,分别在南昌、赣州大败官军,顺势夺取赣州府城。 这个消息传到北京,官民士绅早就麻木了。 所谓虱子多了不痒,鞑子把京畿当成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 西北流贼把朱家祖坟都掘了,庐陵赵贼又算得了什么? 对于京城百姓而言,他们听说江西的消息,无非是这种反应:什么?庐陵赵贼占据江西数府,已经干掉好几个督抚。哦,那还挺厉害的。 只有朝中大臣,才知道赵贼属于心腹大患! 江西给大明贡献的赋税,不算多,也不算少,一直排在中等偏上水平。 但江西乃是八省通衢,一旦赵贼尾大不掉,向北可攻南直隶,向西可攻湖广,向东可攻浙江,向南可攻闽粤! 乾清宫。 这次崇祯没有在文华殿议事,而是单独召见杨嗣昌。 兵部尚书张凤翼,因鞑子肆虐京畿而畏罪自杀,杨嗣昌正是新任兵部尚书人选。 崇祯问道:“西北流寇,辽东鞑贼,江西赵贼。若卿来做兵部尚书,应当如何剿灭?” 杨嗣昌立即回答:“无非三条。” “细细讲来。”崇祯忙说。 杨嗣昌侃侃而谈道:“其一,攘外必先安内;其二,足食然后足兵;其三,保民方能荡寇。天下大势,好比人之身体。京师如头脑,宣蓟诸镇为臂膀,黄河以南、长江之北为腹心,闽粤赣浙诸省为腿足。而今,鞑贼现于臂膀之外,乘之甚急;流寇祸乱腹心之内,中之甚深;赵贼肆虐肱股之处,病之尚浅。外患固然不可图缓,内忧更不可忽视。腹心流毒,精血日枯,臂膀何用?肱股何用?” 崇祯问道:“依卿之意,先除流寇?” 杨嗣昌说道:“如今国库空虚,断不可三处同时用兵。可先与鞑贼和谈,稳住京畿局势,安定朝臣之心。再尝试招安江西赵贼,赐以高官厚禄,或可消磨其意志。” 崇祯皱眉道:“鞑贼,蛮夷也,畏威而不怀德,恐怕难以真正和谈。赵贼,枭雄也,吾观其志向颇大,非高官厚禄所能诱惑。” “皆虚与委蛇耳,为剿灭流贼拖延时日,”杨嗣昌解释道,“可封鞑酋为辽王,可封赵贼为赣王。待剿灭流寇之后,再平那江西赵贼,最后灭那辽东鞑贼!” 崇祯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实在不愿封贼寇为王。 而且,他觉得朝臣不会答应,这个法子非但办不成,还会让他颜面尽失。 不过崇祯对杨嗣昌非常青睐,觉得此人乃大才。换成其他大臣,随便问点什么事情,都跟木头一样傻站着,唯唯诺诺好似智障,也不知是如何考取进士的。 这个杨嗣昌就很聪明嘛,才思敏捷,侃侃而谈,一看就能担大任。 最重要的,杨嗣昌是不结党的孤臣! 崇祯不谈给贼寇封王之事,转开话题问:“如何足食足兵,如何保民荡寇?” 杨嗣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的三条建议环环相扣,抹去第一条就没有第二条、第三条。 认真整理措辞,杨嗣昌回答说:“陛下,若不封王议和,则三处同起战端,兵费日增无法足食,更不可能与民休息。” 崇祯仿佛没听懂,再次问道:“如何剿灭流寇?” 杨嗣昌硬着头皮说:“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流寇为祸,在一流字,当锁其匣中不令腾挪。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省巡抚分剿。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此所谓十面张网。总督、总理二臣,随贼所向,专注征讨。” “江西有赵贼,自顾不暇,哪能协剿流寇?”崇祯摇头道。 杨嗣昌说:“吾观庐陵赵贼,确为心腹大患。然而,江西、福建之兵全军皆没,两广之兵又在两广剿贼,湘南之兵更是还没练出。这赵贼,根本无兵可剿,只能暂时招抚。撤销南方五省总督之任命,以显诚意招降赵贼。赵贼自诩为江西总兵,陛下既然不愿封王,那就干脆任命他为吉安总兵。令其速速北上围剿流贼!” “他若是不听皇命呢?”崇祯问道。 杨嗣昌说:“赵贼肯定不会出兵北上,待流寇覆灭之后,正好以此为借口征讨之。赵贼此番大胜之后,并未攻城略地,只是占了赣州。可见此贼与流寇不同,他把自己当小朝廷了,数年之内当不会离开江西。趁此时机,朝廷可以抽调兵力,全力剿灭流寇!” 《大同集》虽然让崇祯感觉很不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杨嗣昌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其实别说赵瀚了,时局败坏到这种程度,历史上的明年,朝廷甚至尝试招抚李自成、张献忠。 因为打不赢! 既然打不赢,那就招抚看看,万一成功了呢。 崇祯说道:“十面合围,确为剿灭流贼之良计。可叹兵员不足。” “增练新军。”杨嗣昌说道。 崇祯叹息:“钱粮不足。” 杨嗣昌说道:“只能加派。” “加派扰民也。”崇祯表示心怀万民。 杨嗣昌帮助皇帝排除烦恼:“加派以田亩均输,而天下田亩,尽在士绅豪族手中。加派些许,并不残民。” “可也。”崇祯点头。 这是要加征剿饷了! 以田亩数量加派剿饷,确实把矛头对准地主,可地主会转嫁给佃户啊。 而那些小地主和自耕农,则会因此更加艰难,也会因此更加拥护赵瀚的统治。 满朝文武当中,杨嗣昌是仅剩的不结党且又敢担事的大臣,崇祯只能真心诚意的信任他。 其实,杨嗣昌如今还在丁忧期间,父母在两年之内相继去世。这次回京,是因为兵部尚书畏罪自杀,崇祯亲自下令把他夺情召回朝堂的。 一番畅聊,帝心甚欢。 愈发觉得杨嗣昌是个人才,其他大臣要么不敢献策,要么只知道胡说八道,哪有像杨嗣昌这样能侃侃而谈的? 其实在崇祯朝当大官很简单,只要你敢发表意见,而且还说得在理,并且又敢担责任,那么皇帝会立即提拔重用,而且选择无条件的相信你! 至于把事情办砸之后嘛,刚畏罪自杀了一个兵部尚书。 杨嗣昌倒是一直被崇祯信任,因为后来他在任上病死了。同时,生前死后被众臣攻击,崇祯愈发认为他是孤臣。因此在杨嗣昌死后,崇祯罕见的没有推卸责任,主动把那口黑锅往自己头上扣。 此时此刻,内忧外患,崇祯握住杨嗣昌的手说:“用卿恨晚也,否则贼寇早除!” 第二天,杨嗣昌便走马上任,遭到一众大臣的攻击。 因为他真的敢冒大不韪,提出与满清议和的主张,并且建议招降庐陵赵贼并任命为总兵。 其实没啥可争的,大明遇到小冰河时期,辽东苦寒之地就更惨。 满清已经征服蒙古诸部,黄台吉想转移内部矛盾,就得不断的出兵劫掠大明。黄台吉不可能与大明议和,便是封王都不可能议和,满清就像一头饿狼,必须靠吃大明的血肉来存活。 在一顿唇枪舌剑之后,与满清议和的事情作罢。 但招抚庐陵赵贼,却获得了朝臣的认可,都认为江西的反贼可以先缓一缓。 于是,罢免朱燮元的南方五省总督职位,同时让两广总督沈犹龙安心剿匪,不必急着调两广之兵北上江西。 朝廷给出如此大的善意,纯粹是真心想招抚。 若是赵瀚不给面子,那就重新任命五省总督继续剿! 成功招降过郑芝龙的熊文灿,被调去江西担任巡抚,若是能够招降庐陵赵贼,那就募兵协助剿灭西北流寇。 这货似乎被认定了,独门特技就是“招抚”。 历史上,明年十月,熊文灿总理六省军务,招降了除李自成之外的所有流寇。只不过嘛,不到半年时间,张献忠等人纷纷反水,气得崇祯把熊文灿革职留用。 这年冬天,熊文灿匆匆来到江西,而朱燮元回京的路上就病死了。 在南昌码头,熊文灿看到赵贼招募工匠的告示,顿时又惊又怒,此刻他才知道赵贼在江西的势力有多大。 赴任之后,熊文灿没去见江西三司官员,而是拜会江西镇守太监王用忠(原为监军,决定招抚赵瀚之后,就改职为镇守太监)。 王用忠见到熊文灿,顿时松了一口气,哀叹说:“熊抚帅,你可算来了,此地刁民实在太多!” “王镇守可有计较?”熊文灿问道。 王用忠顾不得颜面,直说道:“咱家都不敢出城了!” 却是这货作威作福,出城圈地的时候,被农会成员给打回去。 熊文灿啧啧称奇,江西百姓可真厉害,吓得镇守太监不敢出府城。 王用忠又说道:“你赶快去将那赵贼招抚,让他散去南昌城外的农会,否则这江西镇守太监没法当了!” 熊文灿故意恶心道:“临近新年,不如过了元宵再去。” “别等过年,现在就招抚!”王用忠焦急道。 (感谢书友birdz的盟主打赏,感谢全体书友的打赏和订阅。) 211【教育改革计划】 南昌。 密探头子徐颖,正在做一件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奉赵瀚之命编写《数学》、《几何》教材。 《数学》内容,是赵瀚在铅山含珠书院所授。 《几何》内容,徐颖已经拿到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不过只有前六卷,之后的内容徐光启没时间翻译,但在第一卷就提出了定义、公理等概念。 “咚咚咚!” 一个官差敲开院门,说道:“可是黄仲聪家?巡抚老爷有请。” 徐颖放下即将编完的书稿,正打算出门,小寡妇刘氏追上来给他加衣服。 就在前两个月,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已然滚到一起了。 徐先生守身如玉那么久,还是没经得住诱惑啊! 总督府已经改为巡抚官邸,等徐颖奉命赶来时,王廷试、左孝成等人已经到场,刘同升、萧谱允等举人都去北京会考了。 举人们不在,徐颖的地位迅速提升。 王廷试则非常尴尬,江西三司同时举荐,崇祯还是不愿让他做官。 反而是江西左布政使丁魁楚,得偿所愿告病归乡,新任左布政使叫朱之臣,估计要过年之后才能到江西。 熊文灿对还乡会士子们说:“陛下体恤百姓,不忍江西子民再受兵祸,因此打算招降那庐陵赵贼。尔等从南边逃来,想必对赵贼颇为熟悉,谁愿前往吉安联络招安之事?”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秀才卢虞当即力争:“此必有奸臣蛊惑陛下,那赵贼倒行逆施、祸国殃民、伤风败俗,怎能予以招安?庐陵赵贼若是招安,周边府县但有居心叵测者,必然也会效仿其事,反正造反闹大了就能做官。如此,江西危矣!” “请抚帅上疏陛下,收回招降赵贼之命!”左孝成突然跪地。 “请抚帅上疏陛下,收回招降赵贼之命!” 其他士子纷纷跪地,徐颖也连忙跟着跪下。 他们之所以逃到南昌,就是舍不得自己的土地。盼着有一天,官兵能灭掉赵贼,他们可以拿回田产。 招安是什么鬼? 招安意味着他们的田产,今后都不可能再要回来了! 熊文灿安抚道:“诸生请起,招安不过一时之策,汝等不必信以为真。” 众士子面面相觑,这才不情不愿的站起。 去他娘的一时之策,北方流寇明显灭不了,那么赵贼的招安就会弄假成真。 熊文灿说:“谁愿前往吉安府?” 无人回答。 王廷试干脆点名:“仲聪跟我走一趟吧。” 徐颖做出为难的表情,犹豫再三,终于说道:“既是皇命,晚生自当遵从。” 这次是去跟庐陵赵贼接触,熊文灿让王廷试负责。又顾虑王廷试与赵贼不熟,于是选派一个士子做副手,选来选去竟然选到徐颖的头上。 没办法,举人们都进京考试去了,剩下的秀才还真没几个能打。 腊月十五。 徐颖踏上前往吉安的船只,他跟王廷试都是“普通百姓”。反正不代表官府,也不代表皇帝,招降失败自然与朝廷无关。 站在船头,王廷试问道:“仲聪多久没回去了?” “彷如隔世。”徐颖回答。 王廷试告诫说:“吾知仲聪与赵贼有深仇大恨,但此行奉皇命行事,仲聪切莫激怒赵贼。” “定然不会,国家大事为重。”徐颖拱手说。 徐颖知道王廷试是内应,而且是个不怎么听话的内应。 王廷试却不知徐颖的身份,还在想着到了吉安府,怎么绕开徐颖跟赵瀚单独密议。 数日之后,二人来到总兵府,受到赵瀚的热情接待。 赵瀚实在忍不住想笑,干脆哈哈大笑,拱手说:“早闻王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哪里,哪里,”王廷试说道,“赵总镇雄姿英发,乃天下之豪杰也。” 赵瀚摇头说:“我这个总镇是假的。” 王廷试说道:“可以是真的,只要赵总镇愿意招安。” 赵瀚回到自己的座位,大马金刀坐下:“说吧,朝廷开出什么价码?” 王廷试说:“前军都督佥事(正二品),昭勇将军(正三品),吉安总兵(无品阶)。” “代价呢?”赵瀚问道。 王廷试说:“其一,解散农会;其二,发还地主田产;其三,带兵北上协剿流寇。” 赵瀚笑道:“给个底价,莫说这些虚的。” 王廷试瞟了徐颖一眼,生怕暴露自己,正色道:“此便为底价。” 赵瀚仔细想了想:“好,我答应。” “嗯?”王廷试颇为意外。 赵瀚解释说:“农会是农民们自己建的,与我无关,我会让他们解散,但听不听要看农民自己。地主田产,我也会发还。让那些地主,尽管拿着地契来寻我便是。至于带兵北上协剿流寇,我当然愿意为国效力。无奈本人军粮不够,请先拨发三十万石粮草、十万两银子做开拔费。” “这……”王廷试瞬间无语。 赵瀚笑着说:“你写信回去,让熊文灿自己来谈。” 王廷试和徐颖被扣下,而且各自被单独叫去说话。 密室当中,王廷试自然是赌咒发誓,说愿意为赵先生效死,上次打仗没出手是因为兵权被夺了。 反正很没诚意的一个老家伙,只想着好处,不见兔子不撒鹰。 “仲聪,辛苦了!” “濯尘!” 赵瀚和徐颖再次重逢,没有任何客套,甚至不分上下级,皆以表字称呼对方。 一番叙旧,徐颖说道:“南昌的生意还算红火,希望能再拨一笔银子,我打算去淮安开分店。” “需要人手吗?”赵瀚问道。 “不用,”徐颖笑道,“我在南昌发展了一批贫寒士子,都是家境困难又有志向抱负者。” “做得很好。”赵瀚赞赏道。 徐颖又将《数学》和《几何》献上,赵瀚当即仔细阅读,觉得可以作为教材。 并且,赵瀚决定改革教育制度,设立三年义务制小学。 成绩优异的小学生,可升入中学免费读书,而且提供食宿费。但是,免费中学生人数很少,其余想读中学必须缴纳各种费用。 把各县以前的县学,全部改为中学! 如果按老百姓的理解,三年小学毕业便是童生,中学毕业就相当于秀才。 不过嘛,中学毕业生没有任何优免。毕业之后,先去各部门观政实习,表现良好者可分配职务。 赵瀚治下的第一批学生,已经快要毕业了,他们属于义务教育的半成品。老师很垃圾,课程很随意,大部分只是能识字、会算术、会写公文。 这些人做文吏很好使,但赵瀚要暂时留下来,令其留校做老师教《数学》,淘汰掉以前的垃圾数学老师。 若是谁能自学《几何》,可以调去县城做中学老师。 反正一步步来吧,教育体制改革,必须循序渐进,师资力量都得自己培养,原有的读书人只能教语文。 赵瀚很快编好了课目内容—— 小学一年级:《三字经》、《千字文》、《小四书》、《数学》 小学二年级:《小四书》、《数学》 小学三年级:《小四书》、《大同集选编》、《数学》 中学(共三年):《四书》、《诗词散文》、《公文写作》、《数学》、《几何》、《大同集》 白鹭洲书院,更类似大学,中学毕业生可以选择深造,内容为:《五经》、《史学》、《数学》、《几何》等等。 以前的功名学历,赵瀚一概不认,士子们可以重新去读小学。 只要考试合格,半年小学毕业、一年中学毕业都可以,全部一视同仁,不会有任何歧视。 《四书》内容会加以修改,比如被朱元璋删除的《孟子》章节,必须予以恢复。朱熹的注解,可以不必严格遵守,只要说得有道理,准许有其他解读方式。 至于《物理》、《化学》什么的,等培养出更多懂得《数学》、《几何》之人再说。 教育改革的第一阶段,赵瀚定下的期限为十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十年已经很短了。 腊月二十八,熊文灿果真亲自前来吉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心情。 这位老兄得到赵瀚的回复,立即知晓赵瀚是聪明人,而且有愿意接受招安的意向。 当船只驶入丰城县地界,熊文灿明显感觉不一样。 南昌周边乡村,虽然农会运动搞得如火如荼,但毕竟没有真正分田,底层百姓也没有真正翻身做主。 而丰城县的百姓,眼看都要过年了,竟然还在冒雪开挖水渠。 不要工钱,自带干粮,搞得热火朝天,甚至休息时还欢声笑语。 看到那一幅幅劳动场景,熊文灿在恐惧的同时,又对招安赵贼更有信心。 因为庐陵赵贼的发展模式,完全不需要攻城略地。就在乡村发展农会便是,发展到一定程度,直接分田到户,即便不占有城市,也能实际的扩张地盘。 赵贼肯定愿意招安,然后全力在农村扩张! 等哪天朝廷反应过来,整个江西都已是赵贼的,夺取城池更似瓜熟蒂落。 可那关熊文灿屁事,他招降赵贼有功,只要不继续丢城,便肯定能立功高升。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自己调离江西之前,赵贼千万不要再攻城! 至于熊文灿离开之后,赵贼随便怎么反水都行,可以推说是新任巡抚逼反的。 想通此理,熊文灿居然心情愉快起来。打仗他不行,治政他不行,糊弄鬼他却非常在行。 (求一下保底月票。) 212【官匪密约】 熊文灿的排场很大,毕竟是巡抚嘛。 江西总兵朱国勋,甚至亲自驾驶军舰,把熊文灿送到吉安府。 当年朱国勋因功升为把总,还是熊文灿帮忙报的功,可以想象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差役在前方敲锣打鼓,还举着“回避”之类的牌子。总兵朱国勋护着熊文灿下船,前方后方都是一大串,加起来足有两三百人之多。 见朱国勋颇为紧张,一直按着刀柄,熊文灿笑道:“不必如此,赵贼非寻常匪寇。此人行事颇有章法,断不会将你我诱而杀之。” “还是小心为妙,天下贼寇皆不可信。”朱国勋提醒说。 踩着木板来到岸边,立即有枣红色大轿停稳,熊文灿优哉游哉跨入轿中坐好。 朱国勋表现得无比忠诚,始终跟在轿子旁边。也不知反贼真的动手,他会选择转身就逃,还是拼死保护自己的老上司。 “咚!” “当!” 官差手持铜锣开道,沿途百姓都非常不爽,避让的时候也故意放慢速度。 赵先生都不坐这种大官轿,你个狗官来吉安显摆什么? “让让,麻烦老表让让……”负责开道的官差,只得不断出声哀求,他们真不敢在反贼的地盘耀武扬威。 熊文灿掀开轿帘,看到外面的情况,心里也是颇为无语。 朱国勋凑过去说:“果为反贼巢穴,遍地皆是刁民也,当谨防这些刁民行刺。” “无碍。” 熊文灿倒是内心平静,这点场面着实不算什么。 懂得收买民心的贼寇,熊文灿又不是没见过,他招降的郑芝龙就惯会这般做法。 郑芝龙在接受招安之前,劫掠福建与广东沿海,常令官兵疲于奔命。但郑芝龙只对大户下手,甚至还赈济小民。特别是泉州百姓,穷困者多受郑芝龙恩惠,以至于每次官兵有什么行动,当地百姓都主动为其通风报信。 同时,大量沿海渔民,投靠郑芝龙当海盗。没当海盗的,也在岸上帮郑芝龙运货,几乎遍地都是郑芝龙的党羽。 在熊文灿看来,庐陵赵贼,不过是陆地上的郑芝龙,顶多也就多读几年书而已,给小民施恩施得更彻底而已。 “止步!” 来到总兵府门口,侍卫立即将这一群人喝止。 庞春来、李邦华、萧焕等官员,站在门口迎接巡抚到来,王廷试和徐颖也站在那里。 熊文灿从官轿中走出,一眼就认出李邦华,拱手笑道:“孟暗先生,一别经年,想不到在此地重逢。” “实属有缘。”李邦华也不多说废话,更不愿跟熊文灿扯什么交情。 陈茂生还在南赣未归,宣教司副掌司李珂上前,对熊文灿说道:“赵总镇有令,谈判之人,只准进去五位。其余人等,自寻客栈住下,食宿费用皆自理。若有骚扰商家、百姓之举,一律法办之!” 朱国勋冷笑:“这便是赵……贵主的待客之道?” 李珂回答说:“百姓生活艰辛,我主不忍苛待,力行节俭之道。更何况,诸位是客是敌,此时尚未可知!” “客随主便,哈哈,客随主便。”熊文灿如同笑面佛,留下五人随行,其余全部扔回船上。 李邦华又为熊文灿介绍官员,熊文灿其实早就得到情报,此刻不过是把名字跟真人对号入座。 进了总兵府,熊文灿一路观察,发现官吏皆在办公,并没有出来好奇打望。 有文吏抱着公文路过,见到庞春来、李邦华等人,也只是抱拳问候一声而已。手里没空的,甚至用点头示意来代替,而庞、李等大官则会点头回礼。 熊文灿心中感慨,这赵贼治下,非但民间更有活力,就连吏治风气都强于朝廷。 此贼只能招抚,断然不可力剿! 赵瀚内宅的空房子很多,这次直接给熊文灿腾出一进院落。 行礼全都搬进屋中,众人在院子里坐下,一边瞎扯一边等着中午开饭。 熊文灿坐下喝了两口茶,问道:“贵主什么时候见我?” “明日,”李珂解释说,“总镇下乡视察水转磨坊去了,须得明日才能回府城。” “原来如此。”熊文灿不再多问,认为赵瀚故意把自己晾起来。 庞春来品着茶茗说:“总镇之意,让我们别绕弯子。就一句话,招安可以,二十万两士兵遣散费。如今我军拥众八万,既然招安投靠朝廷,那今后肯定不打仗了。遣散士卒回家,至少二十万两银子方可。” “你们哪来的八万军队?简直胡说八道!”朱国勋顿时吵嚷起来,他扮演的便是如此角色。 庞春来微笑道:“尔等不信?那就等开春之后,八万大军齐聚南昌城,到时候熊巡抚可以慢慢细数。” 朱国勋拍桌子说:“莫要威胁我等,打过一场再说!” “好,打过一场再说,”庞春来脸上笑容顿失,表情阴沉道,“造反便是造反,自古招安可有好下场?欺我没读过《水浒》吗!” 场面顿时僵起来,气氛有些尴尬,只能转开聊别的话题。 又过一阵,熊文灿借口更衣,王廷试随即跟上去,两人在厕所里交流信息。 王廷试说道:“这个庞春来,全家皆被官府逼死,他一心一意要颠覆大明。赵贼便是此人教出来的,名为师徒,实则父子。李邦华同意招安,庞春来坚决反对招安。” 熊文灿问道:“别的反贼大官呢?” “有些同意,有些反对,大概各占一半,”王廷试笑道,“难免有贪图高官厚禄者,既然能做朝廷命官,那还造什么反啊?” 熊文灿点头说:“这才正常。” 王廷试又说:“我观赵贼,是同意招安的,刚才演那一出,多半是漫天要价。” 两人又聊了许多细节,这才结伴回到院中。 临近中午,端来饭菜,有酒有肉。但对熊文灿而言,并不十分丰盛,甚至还显得特别寒酸。 庞春来、李邦华等人倒吃得高兴,他们平时的工作餐,虽然也有肉,但肯定不如这一顿。 下午随便参观,甚至可以翻阅公文。 熊文灿还真的跑去翻阅赋税册子,然后看得心惊不已。 赵瀚治下的田赋,收得居然比朝廷更高。但是不收人头税,也不收其他苛捐杂税。田亩数量出奇的多,显然隐田都被查出来了! 所谓摊丁入亩,就是把人头税,直接摊进田赋当中。 赵瀚这种政策,可以算摊丁入亩,因为赋税总额没有太大区别;但又不算摊丁入亩,因为“丁银”已经被取消。 而且由于清查隐田,取消士绅优待,即便赋税总额不变,农民需要缴纳的赋税,也远低于张居正的一条鞭税。 不仅是低于现在的一条鞭税,还远远低于张居正改革期间的一条鞭税! 继续翻阅税册,熊文灿发现山区的田赋很低,如果不额外征收杂税,山里的穷困百姓也能吃饱。 晚上回到卧室,熊文灿一直不说话。 “抚帅为何不言?”朱国勋问道。 熊文灿咽了咽口水,口干舌燥道:“大明江山,要变色了。” 朱国勋惊道:“赵贼?” 不管熊文灿的能力如何,若以公司做比喻,他都算大明这家集团公司的高管。 既然是高管,就看得懂财务报表。 大明集团已到破产边缘,而赵瀚这家小公司,财务状况却非常良好,而且好到有些可怕。不但是乡下的田赋,府城、县城的商税也可怕,因为那些大商人无法逃税了! 很神奇的是,虽然无法逃税,但大部分商贾,却极为拥护赵瀚的政策。 因为赵瀚治下的官吏,不会变着法的乱来,商贾需要缴纳的银子反而在减少。特别是那些背景不硬的中小型商贾,已然变成赵瀚的死忠支持者。 所以大明的赋税去哪儿了? 贪官污吏,士绅豪强! 当天晚上,熊文灿翻来覆去睡不着,暗自感慨:“李孟暗倒是上了一条好船,可惜我的族人却在四川。” 熊文灿虽然贪婪奢侈,但若能做从龙功臣,他也甘心把自家田产分出来。 跟登阁拜相、青史留名相比,家里那几千亩地算个屁! 思来想去,熊文灿决定结个善缘,在维持自己大明官帽的同时,私底下可以向赵瀚表达善意。万一今后用得着呢? 第二天下午,熊文灿终于见到赵瀚,这种想法变得更加强烈。 因为赵瀚太年轻了,有足够的时间争天下。即便不为自己着想,熊文灿也得给家族留退路,指不定就有哪个儿孙在新朝做官。 “赵总镇,久仰大名!”熊文灿抱拳笑道。 赵瀚笑着说:“彼此彼此!” 熊文灿问道:“能否你我单独说话?” “当然可以,熊巡抚请。”赵瀚脸上笑容灿烂。 密室当中。 熊文灿开口就说:“我若在江西,请赵先生莫要攻打城池。作为回报,许多事情我可以当没看见。” 赵瀚顿时笑得更开心,因为这位巡抚太有趣了。当即回答说:“请君放心,我非但不会攻城掠地,反而会帮着官府剿灭其他贼寇。” 熊文灿立即会意。 就是说,江西出现别的反贼,赵瀚就会顺势把该地拿下,县城自然也会收入囊中,毕竟县城里的商税很多。 但是,朝廷依旧可以派来知县,只不过这个知县肯定被架空。 城池和土地,名义上归朝廷,实质上归赵瀚。 两个混蛋,心照不宣,就此达成密约。 至于银子肯定要给,熊文灿答应给一万两,而且还得允许他分期付款。 213【科举改革设想】(为盟主“BirdZ”加更) 熊文灿笃定此行能招安成功,因此把官服和官印都带来了。 自然一切从简,否则还得派太监、行人或锦衣卫宣旨。 可惜官服也有些从简,赵瀚忍不住吐槽道:“这是肯定我不去上朝吗?竟只有一套公服。” 公服就是官员的工作服,一般只在坐班时穿。其整体形制,可参考影视剧里宋代官员服饰,帽子有又长又细的翅膀那种。 祭祀、朝会、经筵等正式场合,则有专门的朝服。 至于“满朝禽兽”和短翅乌纱帽,那属于官员常服,可以自己找人缝制。到了明末,常服穿戴乱得一逼,六品武将就敢穿一品常服,五品以下武官常服根本没人穿。 熊文灿笑着说:“若是赵总镇入京觐见,到时自会发一套朝服。” “怕是皇帝不敢让我去。”赵瀚顺手把官印扔给秘书,这玩意儿在关键时候有用处。 这话熊文灿不敢接,连忙转开话题说:“而今流贼遍地,若是哪天打进江西,还望赵总镇以国事为重。” 赵瀚义不容辞道:“这是自然,只要流贼敢来江西,来多少我杀多少!” “如此就仰仗赵总镇了。”熊文灿抱拳致谢。 杨嗣昌定下“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江西也属于其中一面。协助剿贼都是扯淡,只要别让流寇蹿入江西,熊文灿这个江西巡抚就算合格。 搞定大事,熊文灿心情舒畅,感觉自己来对了地方。 以赵瀚的沉稳隐忍,定然能够信守承诺,不会胡乱攻城引起朝堂注意。而有赵瀚坐镇江西,还能防备流寇入侵,熊文灿什么都不用怕。 唯一可怕的,是崇祯觉得熊文灿特别有能力,将他调去北边当总督剿灭流贼…… 赵瀚与熊文灿,颇有相见恨晚之意,甚至亲自将其送至码头。 兵船驶过吉水县之后,朱国勋才终于放松,问道:“抚帅,这赵贼真不会复叛?” “莫要再喊赵贼,”熊文灿提醒说,“既然已经招安,便是同朝为臣。换成别的反贼,肯定不可相信,但赵言是不会复叛的。” 朱国勋疑惑道:“为何如此?” 熊文灿反问:“郑芝龙复叛了吗?” 朱国勋跟郑芝龙一起打海盗好几年,自然清楚得很:“郑芝龙又不是傻子,他招安之后,既有官身,不再被朝廷征讨。还能与官兵一起,征讨其他海盗,打下地盘都是他的。郑芝龙根本没理由复叛。” “赵言也一样。”熊文灿笑道。 朱国勋仔细思索,随即恍然大悟,果然一模一样! 赵瀚跟郑芝龙的区别,只是一个在海上,另一个在陆地。只要把大海也算作疆域,郑芝龙不就是赵瀚吗? 朱国勋感觉自己又学到了,连忙作揖:“先生教诲,令卑职茅塞顿开,今生受用无穷矣。” 却说赵瀚回到总兵府,立即召集几位核心官员议事。 “明年的发展计划,”赵瀚直奔主题道,“其一,把被田兵占领的南赣诸多县城打回来,控厄南方水陆要道;其二,南赣诸县的农会工作,不能急躁,须慢慢推进;其三,把北边的农会,扩大到整个南昌府;其四,新的农会组织,当往抚州府发展;其五,山中道路继续开凿;其六,鼓励工商发展,不能只靠田赋撑着;其七,这份文教发展纲要,你们拿去看看。” 教育改革大纲,在会议室里传了一圈,包括庞春来在内,全体官员都被整迷糊了。 左孝良问道:“让秀才、举人,重新去读小学,这恐怕会引起士人反感。” 赵瀚笑着说:“并非真让他们去读小学,他们可以在家中自学,考试过关便算小学毕业。而且,我虽然不承认他们的功名,但又不是不让他们做官。在座的诸位,也不可能重新去读小学。但是必须说明,正经读完小学、中学的读书人,今后做官的提拔速度更快!” “总镇是要废除科举?”李邦华问道。 “怎么可能废除?”赵瀚解释说,“现阶段的法子,只适合小范围。今后地盘大了,肯定要恢复科举。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一个读书人,先小学毕业,再中学毕业,就可参加一府之科举,相当于如今的道试。道试录取,便为秀才。若是学校,或者县镇级衙门,职务出现空缺时,可由知县组织公考,有秀才功名便可参加。缺多少官吏、老师,便录取多少秀才,而非录取一堆秀才等着做官。” 其实就是县级公务员考试,以及学校招考老师。 庞春来、李邦华对视一眼,都在思考其中的利弊得失。 秀才功名就能参加公考,恐怕并不一定受欢迎。因为所谓公务员,其实就是古代的吏员,大部分士子是看不起吏员的! 庞春来说出这个顾虑。 赵瀚笑道:“无论文吏、皂吏,只要政绩卓著,便能一直升迁。士子看不起吏员,一来文吏无法晋升,二来皂吏实属贱役。只要可以继续升迁,怕有无数秀才争当吏员。如今不正是如此吗?便是大明举人,在我治下,都愿从吏员做起。” 萧焕问道:“举人、进士也这样?” “是的,”赵瀚点头说,“无论秀才、举人,还是进士,我都不会给予任何优免,考上进士我也不会直接放官。举人有资格参加省级公考,按照公考名次和实际官缺,可以直接做府衙小官,最高可担任县级佐二官。” “不异地为官吗?”李邦华突然插话。 赵瀚说道:“必须异地为官,但是省内异地,只要跨府就可以,跨省做小官太不近人情。当然,升至主官之后,必须跨省调职。” “进士呢?”李珂问道。 赵瀚说道:“进士有资格在全国范围内,参加任何一个级别的公考。但是,依旧不能直接做七品及以上官员,必须先做佐官以锻炼能力。若在中枢升迁至七品,须外放为知县进行历练,别想着考上进士就能一直做京官。” 众人面面相觑,都为今后的士子感到忧伤,那得卷到什么程度啊? 可大明取士就不卷吗? 特别是到了明朝中后期,虽然进士都能做官,但好多只是无权无势的闲职。 其中当属京官混得特别惨,京城物价本来就贵,还得自己租房子住,又没能力吃拿卡要。全靠那点死工资过日子,养活自己都困难,也不知哪年能获得重用。 而赵瀚的改革就是,秀才、举人、进士,相当于一种学历,有资格参加各种等级的公考。 官府缺多少职位,公考就招几个人,没被选上的自己该干嘛干嘛。 你可以先找其他工作,等着下一次公考,不耽误朝廷,也不耽误自己。 赵瀚又说道:“统一天下之后,若是等着做官的读书人太多,还应当设置年龄限度。七品官做到六十岁必须致仕,五品官做到六十五岁必须致仕,三品官做到七十岁必须致仕。超过三十五岁,不可再考举人!” 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冗官冗员。 只要你坐上了龙椅,读书人的适应性很强,别搞得太过分就可以。 比如朱元璋,一度废除科举十年之久,天下士子除了骂几句还能干啥?后来恢复科举制,也不是士子骂来的,而是朱元璋自己纠正的。 起因是朱元璋发现科举有弊病,选拔出的官员没有经验,干啥啥不行。于是废除科举,搞举荐制,举荐出的官员一上任就能做事,等于把培养官员的责任交给社会。 谁知举荐制还不如科举,首先举荐上来的官员良莠不齐,其次掺杂了一大堆裙带关系。 朱元璋试图改革举荐制,改来改去也没用,最后还是恢复科举制了事儿。 只要不废除科举,赵瀚可以由着自己的想法来。 李邦华问道:“今后开科,考秀才、举人、进士,那些《数学》、《几何》也要加入?” 崇祯已经正式下令,在乡试、会试两级科举,加入兵法韬略等内容。 崇祯这个末代皇帝都可以,赵瀚今后做开国皇帝为何不行? 只不过,评卷制度必须更改。 此时的大明科举,纯以八股取士,考官也只看重八股文,即以四书五经为内容。其他的公文写作、断案、兵法等等,全都属于酌情加分项。虽然也要考,但考了等于没考。只要你的八股文过硬,其他几场考试交白卷都可以。 赵瀚笑着说:“我是这样设想的。第一场考八股,满分一百。第二场考公文、律法,满分一百。第三场考数学、几何,满分一百。第四场考大同理论,满分五十。一共三百五十分,以得分来排名次。” 问清楚之后,竟然无人反对。 李邦华这种进士出身的都不反对,因为历代科举内容,本来就一直在不断调整。 别把古代看得过于僵化死板,明代的国子监,甚至一直使用学分制。每月有月考,每年有年考,修满多少学分,就可以升班。全部学分修满,就可以从国子监毕业。 至于赵瀚说,不必照搬朱熹言论,那就更没有问题。 因为从阳明心学崛起之后,八股文就各种背离朱熹了。有些考生,甚至会研究主考官喜好,先调查主考官是哪一派的,再以此来选择用心学还是理学写文章。理学也非朱熹那套,而是明中期兴起的新理学。 赵瀚说这么多,只是提前讲明白,因为明年就要正式调整教育制度。 至于改革科举,等崇祯死了之后再来实行。 (感谢飘的风nj的盟主打赏,顺便求一下月票。) 214【年轻的数学家】 费如兰带着儿子、惜月和奶娘,到母亲娄氏那里串门去了。 礼部雕刻的官印,交给秘书好生保管。 至于那套官服,让侍卫拿回内宅。侍卫只敢进堂屋,因此用藤箱装好,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赵贞芳和费如梅结伴而归,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虽然学校那些女老师,总是教导女孩子应该娴静端庄,但在女校读书的学生们,十个有八个都越来越活泼。 “姐姐,姐姐!” 费如梅跑进院里就喊,却无人应答。 一个女佣从厨房走出来:“如梅小姐,夫人回娘家了。她说傍晚之前能回来,让我先把饭菜煮好。” “哦,你去忙吧,”费如梅走进堂屋,把书包一甩,嘀咕道,“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姐姐反而去我家了。” 赵贞芳回房放好书包,倒了两杯水过来,一杯递给费如梅:“明天就放年假了,妙瞳请去她家玩耍,你去不去?” “去啊,留在家里也没事做。”费如梅笑着说。 见桌上有个藤箱,费如梅放下杯子,过去把箱子打开,顿时惊讶道:“呀,这是官帽吗?帽翅好长。” 公服只在官员坐班时穿,普通人还真没见过,费映环回家也不会拿出公服显摆。 赵贞芳劝阻说:“这是二哥的东西,你莫要乱动。” 费如梅说:“这是大明官服,姐夫可是反贼,他才不会穿这种东西呢。“ “倒也是。”赵贞芳点头道。 费如梅举起官帽,扣在自己头上说:“我像不像官老爷?” 赵贞芳忍俊不禁:“你的脑袋太小了。” 费如梅又拿出那套衣服,胡乱套在身上,举手扶住戴不稳的官帽,装作好色贪官的模样,用手指挑赵贞芳的下巴说:“这小娘子生得俊俏,今天就跟本官回去享福可好?” “哈哈哈哈!” 赵贞芳被逗得捧腹大笑,突然抢过那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说:“大胆刁民,快把本官的衣服脱了!” 官服穿在费如梅身上,袖子和衣摆都显得太长。正好可以当戏服,她学着戏子抖袖,然后开始秀身段,扭来扭去往前迈步。 “哎呀!” 费如梅脚尖踩中衣摆,猛地朝前摔个狗吃屎。 只觉门口光线一黑,费如梅抬头看去,连忙爬起来说:“姐夫回来啦。” 赵贞芳脱下官帽,迅速放进箱子里面,费如梅也赶紧脱官服。 赵瀚笑着说:“喜欢就穿着玩,别穿到外面去就可以。” 费如梅解释道:“我们就是觉得稀奇。” “我给二哥戴上。”赵贞芳生怕赵瀚生气,捧起官帽过来,端端正正戴在赵瀚头上。 费如梅也说:“我给姐夫穿衣。” 赵瀚也不拒绝,微笑站在原地,由着两个小姑娘折腾。 公服还没穿好,费如兰已经串门回来了,看到赵瀚的扮相,顿时眼前一亮:“夫君这身打扮可真精神。” 赵瀚把官帽放在桌子上,官服倒是没脱,说道:“你寻人缝制一套武官常服,要正二品的。” 费如兰也不问为什么,立即应道:“好,明日便去寻裁缝。” 毕竟已经接受招安,今后难免跟当官的打交道。常服属于官员的日常服饰,一般自己订做,赵瀚胸前应该绣狮子。 夫妻俩说话之间,两个小姑娘已经跑开,逗弄即将满周岁的铳儿去了。 她们把小孩放在地毯上,用竹木制成的玩具引诱。 铳儿却傻坐在那里,木愣愣看着她们,完全没有爬过去拿玩具的想法。 不是很活泼的样子,而且平时吃得多,胖得跟个肉球一样。有时候赵瀚会想,自己的这个长子,今后该不会变成死肥宅吧? 奶娘还在一个劲儿说:“小孩子就要多吃,胃口大才好养活。现在看着胖,一两岁时抽条长个子就瘦了。” “铳儿,铳儿,快过来!”赵贞芳摇着拨浪鼓。 铳儿被鼓声吸引,愣神一阵,朝前方爬去。可只爬了两步,就突然躺下翻滚,而且由于太胖,只滚了一圈就累得不动了。 费如梅噘嘴说:“铳儿一点都不好玩。” 话音刚落,铳儿突然爬出地毯,抱着板凳腿使劲推,竟然把一张凳子推着往前爬。 似乎拨浪鼓太小没意思,那张凳子才是他的玩具。 赵瀚和费如兰坐在旁边,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儿子玩耍。 翌日,放假。 赵贞芳和费如梅,由两个佣人护送着,前往同学家里耍子。 这位女同学姓刘,闺名妙瞳,听说生下来就睁眼,而且眼睛很漂亮。 刘妙瞳家的宅子很大,只要愿意交出田产,赵瀚就不会没收士绅的其他产业。就是佣人变少了,不像以前那样家奴成群,没有几千上万亩土地的收入,大户人家还真不敢请太多佣人。 花园直接就是园林,还挖了一个人工湖。 “我带你们去荡秋千吧。”刘妙瞳笑着说。 费如梅说道:“我家以前也有秋千。” 赵贞芳跟着她们跑,不时打量园林景色,忽见一个少年在湖边写着什么。 赵贞芳问道:“那是谁?” “我表兄,书呆子一个,”刘妙瞳道,“舅舅让他去观政,今后好给赵先生做官,他非要学那些泰西数字。蚯蚓一样的数字,我看着就心烦,他倒是跟得到宝贝似的。” 三个女孩子去荡秋千,少年却完全沉浸在数学当中。 这少年名叫萧时选,泰和县凤凰岗村人。全族被反贼赛吕布杀了三分之一,他这一家子跑得快,而且还带了几百两银子出逃。 啥产业都没了,只能寄居在亲戚家中。 萧时选的父亲萧惟功,已经投靠赵瀚一年多,目前担任安福县刑房主事。 至于萧时选自己,年仅十七岁,对科举没啥兴趣。自从接触数学之后,就一直住在姑父家,将中国古代数学与泰西数学互相印证。 他嫌甲乙丙等代数符号,在做题时书写比较麻烦,于是以草书为原型,自己制作了一串符号。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用那些符号胡乱列方程式,半年时间就研究出许多东西。 这家伙发现了韦达定理,虽然比西方晚一百年,但确实是他自己归纳出来的。此后,又根据这个定理,推导出一系列的相关规律。 萧时选完全陷进去了,父亲让他去衙门观政,但他死活不肯去——赵瀚定了规矩,愿意做官的士子,可去某些部门实习。自带干粮,不拿工资,帮着做事,实习期至少半年。若是做得好,该部门的一个主官、两个佐官联合签名,就可以转为预备吏员。一旦有空缺,就从这些预备吏员中选派。 在萧时选看来,做官吏哪比得上研究数学有趣? 三个女孩子先是荡秋千,又踢了一阵毽子,慢悠悠朝湖边走来。 “表哥。”刘妙瞳喊道。 “嗯。”萧时选只应了一声,头也懒得抬起。 刘妙瞳干脆坐下,笑问:“今天又研究出什么公式了?” 萧时选觉得表妹好烦,他抬头发现两个陌生少女,虽然长得都很漂亮,但他内心毫无波动。 女人只会影响他研究数学! 他本来去年就该成亲,但未婚妻受辱自尽了,至今也没再想过结婚的事。 赵贞芳扫了一眼石桌上的稿纸,好奇问道:“这些符号是什么?” 萧时选想把这些女人赶紧打发走,随口解释说:“甲乙丙丁,代数符号。我自己胡乱定的,一笔就能写出。” “倒是方便,”赵贞芳又问,“你的方程式,怎没多少数字?谁出的数学题?” “我自己胡乱写的,”萧时选有些惊讶,“你也懂方程式?” 赵贞芳笑着说:“我哥哥教的。” 两人开始讨论数学,萧时选非常失望,因为赵贞芳的等级太低,就像王者面对青铜白银,根本就聊不到一起。 萧时选不想再聊下去了,直接问道:“令兄的数学造诣怎样?” “我哥哥数学可厉害了。”赵贞芳说。 萧时选迫切想要找到志同道合者,连忙追问:“令兄家住何处,哪天我定要去拜会一番。” 赵贞芳说:“今天就去呗,我哥哥肯定高兴。对了,把你这些稿子也带上。” “那好,现在就走,”萧时中立即起身,“我房里还有些稿子,你们等我回去拿来。” 说完,不理三个少女,一阵小跑就没影了。 费如梅指着自己的脑子,问道:“妙瞳,你表哥是不是这里……有点毛病?” 刘妙瞳笑道:“他从小就呆得很,尽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人都是努力考秀才,他考上童生之后,就一直读那些闲书。” 费如梅对赵贞芳说:“这个人不会乱说话,到时候得罪姐夫吧?” “不会,我哥肯定器重他。”赵贞芳笃定道。 不多时,萧时选抱着数学稿件跑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高兴道:“快走吧,令兄住得远不远?” 赵贞芳笑道:“不远。” 众人一路前往府城,来到总兵府外,萧时选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你家……没走错吧?”萧时选迷糊道。 “请吧,萧公子。”赵贞芳非常得意,认为自己给哥哥网罗了一个人才。 215【栽培幼苗】 萧时选以前来过总兵府,跟父亲萧惟功一起来的。 费如鹤带兵赶走赛吕布,夺取整个泰和县之后,父子俩来询问回乡政策。 其结果是,活着的萧家人,跟百姓一样正常分地。房产、店铺、工坊什么的,只要能拿出契书证明,全部都发还给萧家。若是拿不出契书,那就一律予以充公。 赵贞芳一路畅通无阻,来往官吏见了,都会停下来拱手问候。 萧时选见到如此情形,哪里还猜不到真相? 赵贞芳定然是哪位大官的家人! 不要觉得某些搞研究的情商低,他们只是关注点不同,其实很多事情也明白,表现得并不那么在意而已。 就拿此时来说,萧时选虽然猜出真相,但也没有什么特别想法。他只是来讨论学术的,聊得开心就继续,聊得不开心就走人,反正又不求哪个办事。 “小姐。” “烦请通报一下,就说我带了一个大才回来。这是他的数学稿。” 赵瀚正在处理公务,突然听说小妹带人求见。他先是翻出那些数学稿件,立即被各种代数符号吸引,因为脱胎自草书,仔细观察还是能认出甲乙丙丁来。 随便扫了几眼,赵瀚说道:“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三个少女带着萧时选进来。 “啊!” 刘妙瞳顿时捂着嘴巴,她一眼就认出赵瀚,因为赵瀚曾经去过女校题词讲话。 赵贞芳、费如梅的身份,没有刻意保密,也没有故意宣扬,整个女校根本没几人知道。 “二哥,萧公子的数学研究得好,”赵贞芳笑着说,“萧公子,这是我二哥,泰西数字就是他引入的。” 二哥? 萧时选以为赵贞芳是哪个大官的女儿,没想到竟然是赵瀚的妹妹。他脸上终于露出惊讶表情,随即抱拳说:“泰和萧时选,拜见赵先生。” “萧先生,幸会!” 赵瀚笑着回礼:“请坐吧。” 萧时选寻个位子坐下,下意识朝赵贞芳看去,赵贞芳却恶作剧般朝他眨眼。 赵瀚翻着数学稿问道:“这些公式定理,都是你自己发现的。” “偶有所得。”萧时选回答。 “做得很好,今后继续努力。”赵瀚鼓励道。 萧时选本来想来讨论数学,发现聊天对象是赵瀚之后,他立即说:“赵先生,在下认为比公式定理更重要的,是改变研究数学的根本观念。” “哦,请讲。”赵瀚感觉有些意外。 萧时选说道:“就拿方程式举例,只论复杂方程组的计算,用天元术配合算筹,许多时候是更容易计算的。但在下笃定,即便天元术算起来更方便,今后也肯定被方程式算法所代替。” 用算筹来解天元术,只要入门之后,很多时候真比解方程式更轻松。 赵瀚问道:“为何如此说?” 萧时选开始侃侃而谈:“天元术和方程式,最大的区别便是未知数。《九章算术》求禾一篇,其实就是用文字描述三元一次方程组,只是没有代数符号和运算符号。古人将这些符号省去了,直接用算筹(摆出矩阵)来表达。有一奇书叫《东平算经》,现今早已失散,但可从李冶之著作推测一二……宋代的秦九韶,已经使用双线、单线等符号来代表加减乘除……” 赵瀚非常认真的仔细聆听,虽然这些古代算书和数学家,他其实连听都没听过。 根据萧时选的阐述,赵瀚大致弄懂了,古代有本《东平算经》,以“仙、明、霄、汉……逝、泉、暗、鬼”等十九字,来代表未知数次幂。若再加上甲乙丙丁,就能用算筹矩阵表达十九次方以内的方程式。 南宋时期,秦九韶创立运算符号。 然而,金、元两国的入侵,导致宋代的数学发展戛然而止。 虽然元代数学家搞出四元术,看似比宋代的三元术进步,但从数学本身而言是一种倒退。 因为路子走歪了,越来越忽视未知数,越来越忽视算式表达,而且完全舍弃运算符号。天元术彻底沦为机械运算,可以理解成数学家编出某种程序,后人直接用这个程序去解题便可。 金国数学家李治,害怕学渣看不懂程序,专门写了一本《测圆海镜》,强行赋予算筹矩阵以实际含义,这等于让数学脱离抽象运算。 萧时选在领略现代方程式之后,立即察觉到中国数学走偏了。 若以几百年后的眼光来看,从汉代到两宋,中国数学的发展路线都没大问题,还存在发展出更高等数学的可能。 然而金国、蒙古的入侵,导致数学思想大退步。 好不容易在明末引入欧洲数学,满清又来搞一次,彻底阻断了中国数学的发展。 萧时选说道:“传统天元术,解四元已是极限。而总镇之数学,有着无穷之可能。” 赵瀚这个文科生,早把高数忘得差不多了,他汗颜道:“我只是提出些粗浅的想法,天赋有限,数学发展还需天下人共同努力。” 萧时选这个书呆子,竟似突然会拍马屁:“燧人氏钻木取火,亦是粗浅,何曾薄其功德?” “哈哈哈哈,”赵瀚取出徐颖送来的《数学》、《几何》,递给萧时选说,“从明年起,各级学校皆须学习。《数学》的前面部分没有问题,你可将自己发现的定理公式,编进《数学》的后半部分。今后若开科取士,数学亦为必考之科。” 萧时选闻言大喜,小心翼翼捧过书稿,拱手说:“在下必定竭尽全力编书!” 赵瀚问道:“君籍贯何地?” 萧时选回答:“泰和县。” 泰和县被反贼赛吕布祸害得不轻,士绅豪族要么逃、要么死,赵瀚也就不再盘问对方的来历了。 “可缺银子?”赵瀚又问。 萧时选回答说:“并不缺钱,家人回到泰和县,拿回了三间商铺、一间榨油坊。家父也在安福县任刑房主事,在下寄居姑父家中并无不便。” 赵瀚想了想说:“这样,我给你一个官职,挂在宣教司为数学博士,按县丞的品级领取俸禄。今后你安心钻研数学,不必再管什么日常琐事。” “多谢总镇!” 萧时选非常高兴,他从小喜读闲书,一直不被世人认可,而今却在赵瀚这里获得重视。 更让他兴奋的是,以前只有五经博士,现在任命他为数学博士,明显是将数学当成与五经同样重要的学科。 两人直聊到总兵府下班,少女们都快听睡着了,又不敢提前自行离开。 最后,赵瀚亲自将萧时选礼送出门,让总兵府的官吏纷纷侧目。 等那对表兄妹走了,赵贞芳才笑着说:“二哥,我这回是不是立功了?” “记你一大功。”赵瀚高兴道。 费如梅则很疑惑:“懂算术也是人才吗?” 赵瀚说道:“此人可不仅是懂算术,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学问,未来定然成为一代数学大家。” 对于中国数学的发展,或者说科学的发展,赵瀚还是非常有信心的。只要把数学纳入科举,以中国的人口基数,以国人的聪明才智,定然能够赶超欧洲那边。 现在要做的,就是播撒种子,小心翼翼培育幼苗。 回到内宅,还不到时间开饭。 费如兰笑着迎接:“今天遇到什么好事,竟然脸含喜色。” “这你都能看出来?”赵瀚也忍不住笑了,“得到一个青年俊才,故而欣喜。” 赵瀚这边高兴得很,崇祯却被财政搞得焦头烂额。 年底终于让他找到下手的地方,因为盐税又没有收齐。 自崇祯登基到崇祯六年,全国盐税积欠三百二十余万两,仅两淮盐税就积欠二百多万两。当时勒令各省赶紧补足,如今三年期限已到,有些省份还是没足额补上。 狠狠查处! 同时,今年的赋税也一塌糊涂,因为到处都在闹兵灾,地方官总是请求先拖欠一年。 遭了兵灾就不征税? 那朝廷拿什么钱练兵剿贼! 于是,像河南、湖广、南直、江西、广东等省份,一边闹着反贼,一边被朝廷催税,只能加紧盘剥百姓。 至于陕西、山西二省,崇祯都不好意思催了,这两个地方已经连续十年大旱。 转眼进入崇祯十年,朝廷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大量催税御史。 崇祯也被太监搞怕了,不敢再让太监收税,这次的税使全是七品文官。 与此同时,浙江左布政使姚永济,湖广左布政使曾道唯,苏州知府陈洪谧,扬州知府韩文镜,淮安知府周光夏……因为无法缴足赋税,剥夺品级,剥夺职务,但继续做事,直到把赋税交齐了再恢复官职。 自以为成功开溜的丁魁楚,因为江西赋税拖欠多年,依旧被朝廷追责。这货告老还乡,刚过完元宵节,就被逮去北京下狱问罪。 然后,崇祯和赵瀚,一起傻掉了。 全国各地春旱严重,今年注定是个大灾年。 赵瀚这边,江西全境大旱。 自开春至春耕结束,江西各府滴雨未下,各地官吏甚至开始祈雨。 事实上,江西去年就有旱灾,《明史》里只有一句话:“九年……江西亦饥。” 崇祯十年,陕西、山西就不提了,最恐怖的是蔓延到浙江,那可是天下财赋重地:“十年,浙江大饥,父子、兄弟、夫妻相食。” 后面还有:“十二年,两畿、山东、山西、陕西、江西饥。河南大饥,人相食。” 这是一场全国性的大旱灾,史称“崇祯大旱”,江西的旱情会持续三到四年。 考验赵瀚的时刻到了,灾情远比官兵难对付。 216【游山玩水】(为盟主“飘的风NJ”加更) 天灾人祸,向来连在一起。 单论去年的旱灾程度,山西、陕西其实较轻,但带来的饥荒却最为严重。 去年干旱重灾区是哪里? 若按后世的行政区划,有江苏南部、安徽南部、湖北东南部、江西东北部、福建东部和整个浙江! 这些地方都相对富庶,因此在史书里面,崇祯九年的南方没有闹大面积饥荒。 但是,去年全省大旱的浙江,今年又持续性旱灾。虽然旱情相比去年较轻,浙江百姓却扛不住了,因为布政司在加紧催税。 浙江左布政使姚永济,也是迫不得已。他去年上报灾情,皇帝根本不信,居然夺官留任,不把赋税交上去就要革职! 吉安,总兵府。 赵瀚在春耕会议上做出指示:“各地官吏,宣教员,农会成员,还有军队,全部抗旱救灾!” 李珂弱弱地说:“总镇,要不你亲自祭天祈雨?” “祈什么雨,有那钱财,还不如拿去赈灾!”赵瀚一口拒绝。 庞春来说道:“祈雨也是可以,不为感天动地,只为凝聚人心。” “总镇不信,官吏和百姓却信。”李邦华附和道。 赵瀚想了想说:“众志成城,便是凝聚人心。至于祈雨,北方连年大旱,朝廷君臣怎么没把雨水祈来?传令各地主官要员,今后但有祈雨者,立即撤职。给我把心思全都用在抗旱上!” “是!” 众官不再劝阻。 …… 南昌知县已经滚蛋了,自称得了重病,未经朝廷许可,便挂印回家养老。 新任知县叫韩承宣,之前在淄川做县令,任期内只做了两件事:第一,全县恢复一条鞭法,不得再征苛捐杂税;第二,修筑石城,抵御贼寇。 淄川县大治! 刚进入江西地界,就听说春旱严重,韩承宣顿时眉头紧皱。他是山西人,三年前考中进士,已经尝够了旱灾的滋味。 此次赴赣,韩承宣没有师爷,只带了两个家仆。 出了鄱阳湖之后,韩承宣站在船头观察。他发现赣江两岸,秧苗居然郁郁葱葱,完全不似他想象中的景象。 韩承宣感慨道:“江右之地,果然富庶,有河湖润泽,大旱亦可丰收矣。” 来到南昌府城,此地异常繁华,同样不像闹反贼的样子。 韩承宣没有停留,换船沿小河而下,十里之外便是南昌县城。 一路行去,小河两岸,多次看到列队取水的百姓。这条小河的水位,已经下降了许多,水车无法提水入渠,于是农会组织人工提水。 “靠岸。” 还没抵达县城,韩承宣就提前登陆。 他看着河岸退水之后留下的污泥,再看四下郁郁葱葱的稻田,感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韩承宣让家仆留在岸边看守行李,独自背剑顺着田埂走。一连走出几里地,距离河边已经很远了,竟然还是不见枯黄的秧苗。 这只是春天,虽然没有下雨,但南昌县到处是河流,而且连通赣江和抚河,抗旱工作其实非常好做。 真正难搞的是山区! 突然,韩承宣看到一面旗帜,靛蓝色为底,绣着一根稻穗。 “乡亲们,再加把劲,这是最后几块田了!”一个穿着普通的汉子,举着铁皮喇叭大喊。 “好!” 众人齐声欢呼,然后干得更加起劲。 韩承宣拦住一个挑水的农民,指着旗帜问:“那是什么旗?” “农会的旗。”农民回答。 一个说官话,一个说江西话,竟然勉强能够交流。 农会? 韩承宣感觉有些不妙。 他又观察一阵,便踱步回到河边,带着家仆一起去县城。 抵达县衙,报上来历,县丞、主簿、典史带着两班差役来迎接。 韩承宣一番询问,得知县丞叫张若海,主簿叫刘子荣,典史叫胡定贵。 这典史挺年轻的,看样子只有十多岁。 那些皂班衙役更是奇怪,一个个手持长枪,而非正常的水火棍。并且令行禁止,排列齐整,看着比北方的官兵更厉害。 韩承宣按下心中疑惑,前去办理交接手续,府库虽不算充盈,却也给他剩了些钱粮。这种情况是极好的,他初到淄川做知县,县衙府库穷得能跑耗子。 韩承宣把县丞、主簿、典史留下,召集他们在县衙二堂开会。 “本县初来乍到,还要多多仰仗三位。”韩承宣拱手说。 张若海连忙拱手:“不敢,我等一定尽心辅佐县尊。” 韩承宣又说:“江西春旱,我看还治理得很好,三位先生劳苦功高。” 刘子荣突然说:“县尊,南昌县地形平坦、土地肥沃、河流纵横,春旱之事完全不用多虑。不过周边诸县,定有山中百姓受灾,夏收之后很可能过来讨饭求活。县尊当早做准备,尽量不要饿死一个灾民。” “那是自然。”韩承宣笑道。 胡定贵说道:“若有流民,县尊不必慌乱,我自会带人去处置。” “有劳了。”韩承宣拱手道。 又聊了大概一炷香时间,韩承宣算是看出来了。 这南昌县之事,都是主簿刘子荣、典史胡定贵做主。而县丞张若海,完全就是傀儡,只偶尔说一两句废话。 傍晚时分,韩承宣自己掏钱,请张若海到县衙内宅宴饮。 寒暄几句,韩承宣直接问:“本县的主簿、典史,还有那两班衙役,是否皆为反贼?” 张若海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低声说:“县尊莫要声张,咱们做几年糊涂官便熬过去了。” 竟然真是反贼! 这南昌县城,虽然没有附郭南昌府城,却也是江西省的中心区域。堂堂县衙,除了县丞,其余官吏竟皆被反贼窃任。 韩承宣的背心直冒冷汗,表情严峻道:“庐陵赵贼,不是早就招安了吗?” 张若海叫苦道:“确实招安了,也没打仗了,可这江西怕也得姓赵了。上一任县尊,便是被吓跑的,直接挂印称病归乡。” “整个江西皆是如此?”韩承宣问道。 张若海说:“别的地方我不晓得,但整个南昌府都是这样。东边的抚州府,西边的瑞州府,听说也在组建农会,迟早尽入那赵贼之手。” “农会究竟是何物?”韩承宣想起郊外那面旗帜。 张若海解释说:“赵贼麾下有宣教团,四处宣扬什么天下大同。宣教团带着一些农会骨干,所过之村镇,两三个月内必建起农会。就是农民勾结在一起,逼迫地主减租减息,还不给官府交苛捐杂税。闲暇之余,农会也互帮互助。” “这……这是造反?”韩承宣瞠目结舌。 张若海语气肯定说:“这就是在造反,士绅地主苦其久矣!” 韩承宣彻底无语,若这都算造反,那他也想造反了。 韩承宣在做淄川知县时,使出浑身解数,才恢复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也因此得罪权贵豪强,虽然全县大治,他却被扔来江西直面反贼。 不得不承认,江西这里的反贼,做得比官府更好。 可这不对劲啊,任由其发展下去,整个江西真的要姓赵了。 韩承宣内心无比纠结,他所接受的教育,是忠君报国、仁爱百姓。而今忠君报国,似乎与仁爱百姓起了冲突,究竟该选哪一个? 当夜,韩承宣辗转反侧,怎么想都想不通。 就这样度过数日,韩承宣发现自己无事可做。政务由主簿刘子荣处理,治安由典史胡定贵处理,本县一切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所以,要他这个知县来做什么? 无可奈何之下,韩承宣干脆游山玩水去了,带着家仆渡江前去瑞州府地界。 左右打听,原来上高知县,居然是同年进士傅汝为。 韩承宣立即前往相见,严格来说,这种行为并不允许,知县不能擅自离开自己的辖地。 “康侯兄,你怎来了?”傅汝为非常惊讶。 韩承宣解释道:“我在南昌做知县,实在无事可做,便出来四处散心。” 傅汝为哭笑不得:“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上高县也被反贼窃据?”韩承宣问道。 傅汝为叹息说:“瑞州府四县,已有两县如此。只剩附郭府城的高安县,还有大山之中的宜丰县,暂时还在大明朝廷手中。不过,这两县也在发展农会,落到反贼手里是迟早的事。你被调任江西,是得罪人了吧?” “确实得罪了不少,”韩承宣说道,“我在淄川重申一条鞭法,不许收取苛捐杂税,而且还重新清丈了土地。” 傅汝为苦笑道:“我没康侯兄那般能干,去年浙江大旱,我只是强逼大族开仓放粮。东林党的官儿,我得罪了好几个。” 朝廷是真够意思,一股脑儿的往江西扔好官。 韩承宣突然问:“此间实情,是否要上报朝廷?” “不能上报,”傅汝为摇头说,“数次大战,江西官兵悉数败北。若是上报朝廷,必然引来雷霆震怒,则江西战端再起也。到时候,朝廷又哪来的官兵和钱粮打仗?此间之事,拖一日算一日。唉,那赵言也算好贼。” 韩承宣说:“我知道他是好贼,可好贼终归也是贼。” 傅汝为说:“康侯兄可去山里看看,那赵贼的威信究竟有多大。山中之民,在农会的组织下,走几里甚至十几里山路,下山到河中背水回去灌溉。如此还不算什么,他们背水之后,还在开挖蓄水塘,竟似要背水去把蓄水塘填满!我去看过一次,真个震撼莫名,没有哪里的官府能够办到。” 韩承宣无话可说。 傅汝为苦笑道:“莫要多想,一起游山玩水吧。” (感谢无所不在的小胖盟主打赏,顺便求个月票。) 217【无法无天】 韩承宣、傅汝为在游山玩水,江西督学吴炳,却在认认真真工作。 怎么工作? 提学官嘛,当然是通过主持考试来捞钱! 四月,南昌府道试。 道试的前一天晚上,作为主考官的吴炳,还在府城最大的青楼视察工作。 此君是一位戏曲家,逛青楼自然属于高雅行为。他傍晚就来到当红头牌的房间,言行举止都颇为规矩,与那头牌弹词唱曲应和。 渐渐的,酒酣耳热,吴炳与头牌越坐越近。 两人搂抱在一起,互相喂着小酒,共同翻阅插图版《大同女将录》。 “听说这天微星潘赛赛,便在南昌县外的农会唱戏?”吴炳突然打听道。 头牌叫做李若嗔,看着诸多大同女将的事迹,心中生出无限向往羡慕之情。却只能赔笑道:“我一个青楼女子,哪里知道大同女将的行踪?先生若是有兴致,可到乡村寻那潘姑娘去。” 吴炳叹息:“我倒想去,就怕刁民杀官造反。” 李若嗔笑道:“先生不惹他们,刁民又怎会杀官?” “也对。” 吴炳心头突然变得火热,打算从各府主持考试回来,就去与那天微星潘娘子相会。想必以自己的才华,又出手大方,必讨潘娘子欢心,说不定还脱离反贼,被自己收入房中做妾呢。 不对,不能收入房中! 若是脱离反贼做了妾,潘娘子便不是天微星,那交往起来有甚趣味? 吴炳不但喜欢吟诗唱曲,而且爱读武侠小说。 《绿牡丹》讲述武则天时期,将门之子骆宏勋与江湖侠女花碧莲的爱情故事,这本小说已经被吴炳改编为戏曲。 还有一本风靡江南的《射雕英雄传》,吴炳也正在改编创作当中,他特别喜欢侠女黄蓉。不但是侠女,还是聪慧才女,简直属于读书人心目中的白莲花。 年初来到江西上任,吴炳读到那本《大同女将录》,第一反应竟然是如获至宝。 他有一个心愿,就是在江西任职期间,遍访一百零八位大同女将,跟那些“江湖侠女”都做好朋友。 清朝编的《明史》、《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吴炳属于自杀殉国,绝食七日而死。 但明末遗民编的史书,吴炳却是投降了满清,降清不久便得痢疾而死。而且,吴炳好友的族亲瞿共美,在《爝火录》中也确切记载他降清。 哪个说法更靠谱,大家可以自行理解。 一番舒爽之后,吴炳踱步离开青楼,半夜坐轿前往贡院。他喝得醉醺醺的,腰间还插着本《大同女将录》,行至贡院所在街道,才感觉特别不对劲。 正常情况下,南昌府的道试,至少数千学子参加,须得以县为单位进行轮考。 可这巷子里,怎只有几百号考生的样子? 打着哈欠,吴炳悄悄从小门进入,不敢让那些考生发现。因为按照规矩,不仅他自己要提前住进考场,随行的书吏都得住进去,以免在考试之前胡搞瞎搞。 溜进考场之后,一身酒气的吴炳,把府衙的书吏唤来:“今年南昌府有多少考生?” “八百二十七人。”书吏回答。 吴炳惊道:“怎只这么点?” “唉!” 书吏一身叹息,都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学童、童生若参加道试,要先在知县那里报名,然后由县学老师组织送考。 而今,南昌府各地知县都在混日子,朝廷任命的教谕也混日子。如果是考举人也还罢了,毕竟有机会考进士离开江西。但道试考秀才有甚意思?就算能考上秀才,还没等他们中举,江西早就改天换日了。 考了也是白考,还不如自学赵瀚发放的小学课本。 而今,改革后的小学、中学课本,已经全部印刷出来。迅速引起读书人抢购,他们不好意思真去读小学,但买书到家里自学还是不错的。 反正自学也不困难,只加些数学内容和大同思想,其余知识他们早就掌握了。 吴炳坐在帘内唉声叹气,学生们不愿考试,那他还怎么赚钱? 天光微亮,下发考试题目。 却见那些考生,集体走出考棚,跑去帘外一起下跪。 一个考生代表大呼:“督学容禀,庐陵赵贼不遵圣贤,在各县推行那什么数学。此数学非大明之算术,而是蛮夷之文字,真乃数典忘祖、以夷代夏也。我等南昌士子,联名上疏一封,请督学转交朝廷以达圣听。” “请督学做主!”八百多士子齐刷刷磕头。 吴炳说道:“把奏疏递上来,你们且回去考试吧。” “多谢督学。” 眼见吴炳收了奏疏,考生们终于回到考棚。 将奏疏随手一扔,吴炳便趴下睡觉。他劳累大半夜,醉酒之后困得不行,学生考试他可以慢慢睡觉。 至于给皇帝的奏疏? 你说举人联名上疏,或许还能掀起一点浪花。可眼前这八百士子,却连秀才都没考上,他们今天就是来考秀才的。 “督学,督学!” 也不知睡了多久,文吏悄悄把吴炳叫醒:“有考生交卷,是否予以面试?” 明代道试只考一场,比清代的府试更轻松,主考官心情好还能当场面试录取。 吴炳打着哈欠坐直,感觉还想睡觉,便说道:“考完各自回家,莫要扰我静思学问。” 就江西这鬼样子,吴炳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赵贼哪天敢出兵占领南昌城,他吴炳就敢当即从贼,今后跟大同女将们做同事快活。 当然,能早点离开江西更好,到时定要弹劾熊文灿! 吴炳跟熊文灿有私仇,熊文灿征讨刘香战败,就想着没收外国商贾(包括荷兰、葡萄牙、日本等国)的财货来弥补损失。他叮嘱吴炳伪造商贾罪状,当时吴炳担任福州知府,立即怼回来说:“杀人谄媚,吾不忍也。” 说得大义凛然,其实是利益使然,吴炳还得依靠那些外国商贾捞银子! 也因为这件事,吴炳一直被熊文灿打压,被逼得只能告病归乡,回家潜心搞戏曲创作。 今年起复为官,多亏崇祯恢复举荐制,吴炳是被举荐复出的。 随后几日,吴炳一直等人来送钱。陆续收到二百余两,眼见捞不到更多,他也只能感叹世风日下,江西考生连行贿作弊都不积极。 囫囵阅卷放榜,吴炳又自我鼓励,决定先去按临九江、南康、饶州、广信等府。那些地方都不是赵贼的地盘,想必可以捞得更多,此时千万不能自暴自弃。 加油,吴炳,你行的! 从府邸坐轿子出发,吴炳要先去南康府,刚转过一条街就被阻住。 吴炳掀开轿帘一看,却见无数百姓手持棍棒,他吓得连忙大喊:“落轿,落轿,反贼杀来了!” 轿夫本来搞不清楚啥事儿,听到吴炳这样喊,顿时扔下轿子逃之夭夭。 吴炳被摔得七荤八素,狼狈爬出官轿,正在考虑该逃跑还是从贼,却发现那些“反贼”根本没冲过来。 吴炳躲得老远,麻着胆子观望,很快就松了一口气。 那是江西镇守太监的府邸,被无数小市民团团包围。众人合力冲撞大门,一番努力之后,终于把门给撞开。 “杀了狗太监!” “四面围墙守着,莫让太监翻墙逃了!” “杀啊!” “……” 不多时,江西镇守太监王用忠,被这些小市民抓住来。 王用忠已然吓得尿裤子,涕泗横流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一个商贩揪住太监的衣服,质问道:“还敢不敢乱收税?” 王用忠浑身瘫软,连连保证道:“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众位好汉饶我了吧,今后定然不敢再收了。” “莫要信这厮的鬼话,今日一旦放了,今后必然报复。” “杀了太监,官府不敢怎样。” “就是,这南昌是赵先生的天下,狗皇帝派来的太监,杀了便杀了!” “打死他!” “打死他!” “……” 群情激愤之下,外层百姓使劲往里挤,里层百姓下意识就开打。 也不知打了多久,按察司和南昌府的官差赶来。 可面对如此情形,那些官差也不敢制止,生怕刁民调头来打他们。只得站在老远大喊:“莫要打了,莫要打了,杀人要砍脑袋啊!” 百姓根本不理官差,只有少数胆小的,吓得悄悄溜走。 “太监死了,快散一下。” “唉哟,别急,谁踩我手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姓终于散去,街上只剩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吴炳壮起胆子过去查看,顿时掩面扭头,那太监的死状太惨了。吴炳双腿发软,脑子一片空白,跑回自己的住处才稍微清醒。 要么赶紧使银子调走,要么就在江西做糊涂官,吴炳再也生不出第二种心思。 熊文灿和江西三司、南昌知府,陆陆续续赶到现场,见到太监的尸体都无话可说。 八十多岁的吴时亮,由江西右布政使,原地升为左布政使。这老头叹息说:“镇守太监王用忠,盘剥无度,激起民变,被商户贩夫围殴而死。随便杀几个元凶,上报朝廷吧。” “正是如此。”熊文灿点头道。 众官都不敢反对,集体“如实”上报。至于殴杀太监的元凶,监狱里随便弄几个死囚杀了便是。 这江西,真的无法无天了! 218【南下巡视】 时值五月,依旧滴雨未下。 就算人们迷信,也不会认为赵瀚失德,而是崇祯皇帝失去天命。 广信府已经出现浙江饥民,沿商道进入玉山、广丰、铅山三县。他们连夏粮收割都等不及,因为浙江也没什么夏粮,早就改种各种经济作物。 去年浙江是真天灾,今年则大半为人祸,崇祯催税催得太急,地方官吏干脆直接明抢。 广信知府被吓得够呛,生怕饥民过多,迟早酿成民变。于是,号召士绅出钱出粮,同时又募集乡勇,以武力将这些饥民赶回浙江! 另外,广东炸了。 沈犹龙去年已平定广东民乱,正在广西继续剿贼。然而,去年大半个广东旱灾,今年又是大半个广东旱灾。 广东农民起义,在四月份死灰复燃,而且迅速席卷数府之地。这些变量都是赵瀚带来的,没有他数次打败官军,周边就不会有那么多农民起义,即便起义也会被督抚迅速平定。 吉安府。 赵瀚跟妻子、小妹依依话别,然后踏上军舰,他要亲自去安抚南赣地区的客家人。 在赣州城周边山区,陈茂生的宣教工作,已经取得极大进展。由于经济封锁和内部分化,越来越多山民,愿意落户并交税,但农会组织依旧无法建立。 这些客家人本来就团结,以地域和血缘关系抱团互助,农会似乎变成多余的玩意儿。 但是,他们这种抱团互助格局太小,甚至来自不同地区的客家人,都会因为利益而上演全武行。只今年春天,因为干旱而争水,就出现好几次土客、客客矛盾,陆续导致二十多人死亡。 闹得最大的一次,双方出动三千多人群殴! 赵瀚一路欣赏两岸盛景,很快就坐船来到赣州城。 费如鹤、陈茂生、刘安丰等人,带着军将、官吏出城迎接。原大明赣州知府刘寰,因为配合陈茂生而立功,鉴于南赣地区的复杂情况,特别超阶提拔为赣州府同知。 “拜见总镇!”众人齐声作揖。 赵瀚抱拳回礼道:“诸位辛苦了,不必多礼。” 走到费如鹤面前,赵瀚笑道:“你又瘦了,看起来更精神。” “一直打仗,能不瘦吗?”费如鹤嘿嘿笑道。 费如鹤这段时间,真的一直在打仗。一是清剿山中土匪,二是跟南赣诸县农民军打仗。 这些农民军,情况各有不同。 一些愿意归附赵瀚,一些坚决要求自治。而且不论哪种,都不怎么配合工作,非得打服了才能变得老实。 至今,费如鹤麾下的军队,已经占领赣州、上犹、大余、南康、兴国、雩都、宁都、信丰七城,彻底打通江西和广东的连接路线。同时,五百士卒驻守梅关,遏制住两省之间的战略要地。 但只有赣县、兴国、雩都三县,圆满完成分田工作,其他地方还得继续努力。 赵瀚又拍着陈茂生的肩膀说:“你也是辛苦了。” “不辛苦。”陈茂生站得挺直。 陈茂生的妻子杨春娥,此时就站在旁边,而且还挺着大肚子。 赵瀚笑道:“恭喜,恭喜!” 夫妻俩也跟着笑起来,他们本打算领养孩子,没想到杨春娥居然还能怀上。 赵瀚又去跟刘安丰、刘寰说话,一边说着,一边走入城门。 刘寰作为投降的大明官员,纯粹是走了狗屎运,直接被任命为赣州府同知。他惊讶于赵瀚的年轻,一路小心应答,发现这位主君真的没架子,于是自己也放松下来。 沿途都有百姓来观望,想看看赵天王长什么样子,赵瀚倒是没有让他们失望。 临时住进府衙,其他官员皆散去,只剩几个主要负责人。 费如鹤首先汇报说:“若再拿下崇义县,南安府全境皆克。那里也没有反贼,城内是大明官府,城外到处是客家人。全县皆穷,四面是山,只有几处河谷还算肥沃。说实话,那地方占下就是个负担,也对打仗没什么帮助。” “再穷也要拿下,”赵瀚说道,“等南安府其他三县完成分田,农会也巩固起来,就去把崇义县占了。赣州府呢?” 费如鹤说道:“上个月刚拿下信丰县。龙南、定南两县,有一田兵首领叫郭全,又有大小田兵首领十余人。他们本来愿意归附,听说咱们必须分田,而且田亩不能转租,于是又占据两县负隅顽抗。” 赵瀚笑道:“这是自己造反做了地主,就不愿把抢到的田产吐出来。” “瑞金、会昌、长宁、安远、石城诸县,情况都差不多,田兵首领皆不愿分地,”费如鹤继续说道,“这些田兵首领,皆为鼠目寸光之辈。他们也不互相攻伐打地盘,就是抱团起来抗拒官府,以前是抗拒大明,现在是抗拒咱们。” 赵瀚总结道:“他们造反只想做大地主。” “对,就是这样!”费如鹤拍手道。 陈茂生插话道:“这些田兵首领,如此作为,反而对我们有利。他们以前抗拒官府、仇视地主,现在自己成了大地主,对小民的盘剥丝毫未减,甚至还犹有过之。一个个田连阡陌、奴仆成群、姬妾众多,诸县小民早已深恨之。待我方大军一至,宣教和农会工作肯定非常顺利!” “抗旱救灾做得如何?”赵瀚又问道。 赣州知府刘安丰说:“旱情最严重的是大山深处,可农会在山中又没法铺开。那些客家人,因为抢水,状况频发。有时邻村斗殴,有时邻县斗殴,动辄上百人,甚至是上千人。官府苦劝也没用,总认为我们偏帮哪方。也请了一些山民来谈判,但都不服气。还扬言说,只有赵先生亲自来谈,他们到时才会信服。” “我这不是来了吗?”赵瀚笑道。 刘安丰说道:“总镇决定南下巡视之后,我就派人邀请各地的头面人物。有客家人首领,也有江西士绅,把他们都叫到一起来谈。离得近的,已经陆续来了十几个,本月底应该就能到齐。” “很好!” 赵瀚对众人说道:“总兵府的决议,是今年之内占据整个南赣。北边的南昌府、抚州府、瑞州府,农会也必须今年全部拿下。” 此言一出,众人欣喜。 南赣地区,就是南安府和赣州府的合称。 两府加起来面积很大,占到整个江西的四分之一。但大部分地方都很穷,大明王朝二百余年,这里就没真正安定过几年。 赵瀚也是迫不及待了,从古至今没哪个反贼,造反好几年还这么点地盘。 统治基础倒是扎实,可扩张速度也太慢了。 而今已是崇祯十年,大明王朝已经走入倒计时,没剩下多少时间让赵瀚磨蹭。 不过发展形势很喜人,虽然地盘和军队增长不多,但预备吏员、宣教官和农会骨干,却已呈几何倍的发展趋势。 可以说,官吏、将士都有些急不可耐,甚至想跟朝廷撕破脸皮。因为只有打仗,将士才能不断立功。因为只有打仗,才能快速扩张地盘,大量预备吏员才能转正,正式官吏们才能不断升迁。 大明朝廷害怕打仗,而赵瀚这边,从上到下都盼着打仗。 赵瀚又对费如鹤说:“兵事院再次做出调整,北院管辖吉安、袁州、临江三府,南院管辖南安、赣州两府。” “哈哈,没问题,我都听总兵府的!” 费如鹤的实权看似变小的,管辖的地盘还变穷了,但这不是什么变相打压。 因为北方无战事,南赣地区还得继续打仗。 今后的发展策略,也是从南赣出兵,去夺取福建和广东,这才是真正的重用! 至于黄幺掌管的兵事北院,今后多半是朝湖广方向进攻。 而且,为了平衡南北战区,不让北院将士感到被冷落,出兵湖广的时间也得提前。以前制定策略,没有考虑这些实际问题,现在却必须提上议程。 赵瀚和庞春来、李邦华讨论之后,已经制定了详细计划—— 崇祯十一年,必须实控整个江西,因为将士和官吏等不及了。 崇祯十二年,跟朝廷撕破脸皮。到时候,北院兵西征湖广南部,南院兵则南征广东,把江西、湖南、广东连成一片。 当然,这都是大致计划,细节得根据时局来调整。 听了赵瀚这番话,费如鹤战意盎然,数日之后便去打会昌,而且带了五百火铳兵、二十一门佛朗机炮! 宋应星已经造了七百多支火铳,其中五百支拨给费如鹤,剩下两百多支留在北边。 南赣地区虽然穷,而且大山特别多,但大部分城市都建在河边,只要有水师就能快速运兵出击。 顺着贡水直奔会昌县城,又是一个三江合流地形。 费如鹤包围县城之后,便等着围城打援,强攻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攻下来也肯定损失惨重。 这些南赣农民军变傻了,不会动辄钻进山里。因为田兵首领们,现在都成了大地主,他们舍不得自己的产业。 还是老一套,费如鹤带兵围城,宣教团和农会骨干,立即在城外发展农会、组织分田。 一招鲜,吃遍天。 (章末有崇祯十年的发展计划,图为今年内的实控地盘,有些只是占城池,有些只是占农村。看不到就刷新一下。) 219【南赣初定】(为盟主“无所不在的小胖”加更) 会昌县城。 “大哥,降了吧。” “是啊,降了吧,不降也打不过。” “赵天王是何等人物,我早就说该归附。占再多田有甚用?别人一打过来,田全给你分完了。” “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 林金山被说得心烦意乱,猛然呵斥:“闭嘴!” 发泄之后,林金山又语气缓和道:“就算要降,也得讨价还价,把今后的事情说清楚。先派几个人,去问那赵二将军,降了能不能带着银子离开。咱们是从福建来的,带着银子回福建修房置地,怎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对对对,县城给他,田地也给他,咱们带着银子回福建!”众人很支持这个想法,都盼望着衣锦还乡。 当即,他们用箩筐吊出一个使者,跑去跟费如鹤商量投降之事。 费如鹤冷笑着告诉使者:“你回去照我的原话说,要降就赶快降,怎么处置是我的事,他们没资格谈条件!” 若非拣选五百士卒训练火铳,派出五百士卒驻守梅关,还要分兵进山剿灭土匪,整个南赣地区早被费如鹤打下来了。 他根本没把这些田兵放在眼里,一群乌合之众。 南赣的土匪是真多,而且许多是客家人。 永丰知县刘绵祚,就是临死前让官吏从贼那位。他在山中剿匪数年,地方志说剿“闽匪”,可永丰县就在吉水隔壁,距离福建隔着半个江西,哪来的闽匪给他剿? 所谓闽匪,其实是福建来的客家人。他们在南赣活不下去,干脆进山做土匪,甚至流窜至富庶的赣中地区。 这并非客家人的问题,而是南赣独有的问题。 在客家人没有大量迁来以前,王阳明在南赣剿的,大部分是江西土著。这些江西农民活不下去,一边在山里种地,一边兼职做土匪,导致村村都有人当土匪,邻里之间帮着互相隐瞒。 因此,王阳明剿匪初期,刚刚出兵几里地,山里的土匪全知道了。不但沿途农民通风报信,就连王阳明的向导里都有土匪的亲戚。 王阳明的解决办法很粗暴且实用,保甲连坐,检举免罪! 一个字,杀! 费如鹤剿匪也杀了不少人,其中不免有无辜,但乱世重典顾不得那么多。 且说信使回去禀报,田兵首领们愁眉苦脸,然后就出现分歧吵作一团。 一些说立即投降,越拖越没有好下场。 一些说还要等等,必须先把投降条件谈清楚。 就这样吵了半个月,田兵首领们每天登上城楼,都能看到城外正在分丈土地。那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啊,也有许多分给了普通田兵,如今就在眼皮底下被人分走。 田兵首领们着急,普通田兵同样着急。 这些小兵都是佃户,跟着首领们造反,无非就是想要土地而已。好不容易有了土地,现在又全没了,那他们还造反干什么? 还不如不造反呢,老老实实做佃户,赵天王自会给他们分地。 费如鹤围城二十天之后,底层军官开始秘密串联。 一个叫李天保的小头头说:“咱们为啥造反打仗?还不是为了分几亩田。听说赵天王也要分田,那咱们何必要给林金山卖命?就算打跑赵天王的兵,咱们还是只有那几亩田。输了别说保田,连命都保不住。” “对,不降没好处,降了没坏处!”另一个叫王永四的小头头总结道。 “今晚放火献城怎样?” “就今晚!” “……” 夜间放火,必然大乱,因为许多士兵的家人就住在城里。 当夜城内火起,无数士兵奔下城楼,跟城中百姓一起自发灭火。而那些串联投降的兵头子,趁机高呼“赵天王进城了”,迅速引起更大的混乱,部分士兵干脆打开城门往外跑。 林金山也在跑,城内起火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肯定完蛋了。 “杀!” 费如鹤果断带兵攻城,至天明时平息混乱,整个县城被大火烧了五分之一。 首领级别的,抓到了全部砍头! 其他田兵,不予清算,这乱世根本算不清。 又用一个月时间,费如鹤彻底掌控局势,并带兵扫荡境内的残余田兵。当本地农会建立起来之后,费如鹤立即带兵攻打瑞金县,还是重复同样的套路。 基本上,两个半月攻占一座县城,麾下士卒的伤亡可以忽略不计。 按照这种法子攻城,想快也快不起来,主要是组建农会、丈量分田(暂时只分县城周边)搞得慢,必须不断吸纳会说客家话的本地人。 不过在连续攻占三座县城之后,速度突然变快! 因为其他田兵首领被吓坏了,得知自己成为费如鹤的目标,立即带着金银和少量心腹,离开南赣进入福建、广东地界。 他们可以回闽粤老家做财主,也可以回闽粤继续造反,无论哪种选择,都比面对费如鹤更好。 整个南赣,到了年底,终于变成赵瀚的地盘。 …… 赣州城。 四十多个客家人首领、江西士绅,被请到府衙的大堂里聚会,他们都是附近诸县的代表。 其中,不乏有仇人,见面就要吵起来。 当赵瀚现身的一瞬间,大堂里立即安静,全部把目光投向这位赵天王。 年轻,威严,英俊,挺拔! “拜见赵先生!”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就连那些客家人首领,也是会说江西话的,毕竟定居江西已经近百年,难免要跟本地土著打交道。 赵瀚抱拳回礼,笑着说:“诸位请坐。我此次来南赣,是听说诸位纠纷不断,希望能劝大家放下仇恨,共同抗旱救灾。” “总镇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这事情没法说和,”一个江西士绅代表,站起来愤怒大呼,“这些客家人,从闽粤两省而来,不但霸占我江西土地,还要抢夺我江西人的水源!” “放屁!” 一个客家人首领也站起来,针锋相对道:“你们这些本地人,惯会欺负客家人。赵先生来之前,哪次不是勾结官府下黑手?” “那是你们先不讲理!” “是你们先欺负人!” “……” 土客矛盾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甚至都搞不明白谁先欺负谁,近百年来数代人结下的仇怨。 你们村杀了我爷爷,我们村打死你叔祖,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这些属于大矛盾,而客家人之间,江西士绅内部,同样各自有矛盾。 “砰!” 赵瀚猛拍惊堂木,吓得众人立即闭嘴。 赵瀚面色阴沉道:“我先说几句,可不可以?” “赵总镇请讲。”这些人又变得乖巧起来,毕竟赵瀚手里拿着刀把子。 赵瀚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许多属于世仇,我也没那个能力去判断是非。以前的恩怨我不管,从下个月起,但有违法犯罪者,依《大明律》处置。你们如果不懂《大明律》,杀人偿命的道理总该懂吧?” 说着,赵瀚又扫视众人一眼,冷笑道:“莫要以为法不责众,若是聚众斗殴,罪责全部算在串联、领头之人身上。也不要以为,没打死人就不处罚。只要有斗殴的行为,定然严惩不饶!” 一个士绅代表问:“总镇,争水之事何解?” “暂时交给农会处理,”赵瀚说道,“面对天灾,当同舟共济,而不是彼此争斗。” 客家人代表不干了,有人说:“总镇,你这是偏帮他们。本地人的村子有农会,我们客家人的村子没农会,农会自然要帮着他们说话。” “那你们为何不建农会?是怕农会建起来,你们在乡下失去威信吗?”赵瀚反问道。 无人能回答,因为被赵瀚说中了,当然也有客家人不信赵瀚的因素。 赵瀚突然用官话说道:“我不是江西人,我其实是北方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 赵瀚继续说道:“江西人,客家人,对我而言,并无区别,都是华夏子民而已。我不偏帮谁,也不歧视谁。依我的规矩做事,那便是自己人。不依我的规矩做事,那便不是自己人。对于你们客家村镇,先是不配合落户,落户之后又不配合农会,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江西士绅听了幸灾乐祸,客家首领听了惴惴不安。 “普通客家兄弟,定然不会抵制农会,全都是你们这些首领在阻挠,”赵瀚的语气变得更重,“作为惩罚,我要强行分田,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允许你们每人最多保留一百亩地!现在,山中百姓,每人最多能留五十亩!” 那些客家首领,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一个个都隐藏怒火。 赵瀚继续说道:“谁人不服,可以起兵造反,我不介意杀几个立威。客家人闹一次,不管有没有参与,该镇的其他客家人,能保留的土地就降十亩。除非提前检举,才能不受处罚。” 江西士绅更加高兴,他们就喜欢看仇人遭罪。 赵瀚突然转向那些士绅代表:“你们也最好老实点,有人不服我分田,正在私下串联捣乱。这事我早就接到检举,别逼我搞抄家灭族那一套。” 士绅们瞬间肃然,笑容立刻消失。 赵瀚又宣布说:“最新田政,略有改动,你们可以了解一下。” 今年田政又做出微调,耕地分为四个等级:上田,中田,下田,下下田。 上田多为水田,中田多为旱田,下田多为山地,下下田非常贫瘠。 在分地的时候,每人可分四亩上田,上田不够就用其他代替。一亩上田,等于两亩中田,等于四亩下田,等于五亩下下田。 若是只要中田,等于每人可分八亩! 若是只要下下田,等于每人可分二十亩! 这是农会经过数年的观察统计,根据田亩实际产出而制定的,今后收取田赋也按如此标准。 最近三年,年满十二岁者,这次也能分到土地。 以前没分够的,全部予以补足。 不怕土地不够,泰和县、宜春县、萍乡县、永新县、永宁县,都被反贼肆虐得够呛。人口锐减之后,其余诸县可以迁徙过去。 南赣地区同样如此,经过一连串的战乱,耕地肯定是够分的。 “你们客家人,愿意组建农会吗?”赵瀚问道。 这些客家首领,互相用眼神交流意见,然后齐刷刷跪下说:“我等皆遵赵总镇之命!” 赵瀚都说了,以后争水什么的,都让农会来进行调解。 客家人若不建农会,还不任由江西土著欺负? 赵瀚总算松了一口气,不抵触农会就好,土客矛盾肯定难以消除,但今后可以慢慢来解决。 220【菩萨心肠,霹雳手段】 南安府四县,暂时只有崇义县没拿下。 崇义县又穷又偏又难走,基本没有江西土著,大部分是来自广东的客家人,少部分是来自广东的瑶族百姓。并且迁来江西很久了,早在王阳明剿匪之前,至少有一百三十年以上! 而上犹县,就在崇义县隔壁,该县西南部的土客矛盾非常严重,多数客家人都是从崇义县繁衍而来。 赵瀚请来周边诸县四十多位代表,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需要这些代表回去传递信息。 赵瀚前脚刚离开赣州,上犹县后脚就闹起来。 此时正值稻谷抽穗开花期,又是高温季节蒸发量大。一旦缺水,则花粉和雌蕊柱头容易枯萎,导致抽穗困难,不能正常授粉,稻谷形成空秕。 而且还不能一次性灌水太多,最好保持稻田里有浅水,每两到三天灌水一次。 一句话,需要频繁用水。 上犹县,鸡笼村。 这里有一条小河流入上犹江,由于持续半年不雨,小河近乎干涸状态,只剩河中心一点点还在流淌。 祖籍广东的客家人,住在靠山的上游地区,除了沿河地带之外,整体来说土地相对贫瘠。而江西土著住在下游,整体来说土地相对肥沃,并且平坦地形要多得多。 但干旱抢水,客家人每次都有优势,因为他们居住在上游! “咚咚咚咚!” “客匪堵河了,客匪堵河了!” 下游土著们敲锣打鼓,不多时,家家皆出男丁,就连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拿着锄头、棍棒开始集结。 农会骨干吓得连忙跑来劝阻:“不要乱来,不要乱来,我去报告镇长,镇长会给我们做主的!” “聒噪,把他捆起来!” 几个农会骨干,全部被绑起来。虽然许多村民也加入了农会,但为了争夺水源,他们此刻根本就不听农会骨干的话。 半天就聚集三百多号人,全是下游村落的男丁。 他们浩浩荡荡杀向上游,很快发现被堵河的地方,那里的河道有一处临时堤坝,把本就不多的河水全堵在上游。 “拆了!” 就在江西土著拆毁堤坝的时候,客家人也开始奔走相告,带着各式农具红着双眼冲杀过来。 双方总计七百多人,在枯浅的河道里打起来。 这次打得更凶,因为半年不下雨,而且还到了关键的抽穗期。 就伤亡来看,其烈度已经超过费如鹤在南赣攻城…… 争斗持续了一刻钟,双方死伤上百人,当场就有二十多人被打死。 江西土著人少,没能打得过,连尸体都顾不上,拖着伤员就逃跑了。他们回去立即释放农会骨干,然后跑去镇长那里告状。镇长是万安县调来的,并非上犹县本地人,立即派人去赣州城报信。 “该杀人了,不能一味怀德。”刘寰建议道。 刘安丰也说:“半个月前,总镇才定了规矩。若是隔得远还情有可原,或许是山民们不知道,但上犹县鸡笼村却近得很。他们这种搞法,完全就是不把总镇放在眼里,也不把赣州的官府和农会放在眼里!” “唉!” 陈茂生一声叹息:“我去调兵。” 赣州城只有三百正兵驻守,赵瀚离开的时候,允许陈茂生随意调动。 两日之后,陈茂生召集上百宣教员和农会骨干,带着三百正兵朝上犹县赶去。上犹江虽然枯浅,但还可以行驶小型军舰,他们坐船到县城之后,便顺着小河徒步前往鸡笼村。 “陈老爷,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啊,那些客匪太不讲道理了!” 刚刚进村,就有许多农民跑来,跪在地上哀求陈茂生帮忙。 陈茂生面无表情道:“谁带头绑农会人员的?” 无人说话。 陈茂生立即转身:“回赣州,这里的事不用管了。” “是刘保成让绑的,我劝过,没劝住!”一个农民大喊。 “对,就是刘保成!”另一个农民说,“他加入农会加入得晚,没当上农会的头头,就一直让我们别听农会的话!” 陈茂生喝问:“谁是刘保成?” “他!” 农民们齐刷刷指着一人,那人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抓起来!” 三百大同士卒,装备精良,阵容严整,本地农民哪敢抵抗? 将此人抓起来单独审问,又挑选三十个村民分开审问,很快就揪出组织串联之人。 同时,根据刘保成的供述,这次绕开农会直接搞事,是本村以前的大地主在怂恿,刘保成还收了一斗米的好处。 那个大地主,由于作恶不彰,因此没有被清算,依旧保留少量土地,然后强迫其分家而已。 地主家保留的土地相对肥沃,且数量较多,还全在河边,属于争水的最大获益者。这厮自己不出面,却凭借以往的威望,撺掇农民去搞事,并且一直暗中阻挠农会工作。 陈茂生当天就抓人,把地主全家都抓起来。 第二天,陈茂生留下部分宣教官和农会骨干,重新梳理当地的农会工作。又亲自带兵前往上游,拆毁河道里的堤坝,等了半天却不见客家人来阻止。 陈茂生只能带兵进村,连续审问了二十多户,没有一个愿意供出领头者。 这些客家人,真的好团结! 至于此地的客家农会,暂时还没建立起来。 陈茂生跟本地的镇长商量一番,很快请来两个客家人。都是去年经济制裁时,率先愿意落户的,还颁发了买盐和卖货的特许执照。在客家人都愿意登记户口之后,这两人的特许执照也就没什么用了。 “这次是谁领头?”陈茂生问。 “不晓得。”二人同时摇头。 “很好,很好,真当我仁慈得很,”陈茂生怒极而笑,“分开行刑,先斩去左手小指!若不招供,再斩左手无名指,十根手指砍完,再砍脚指头!” 两人被带去不同房间,很快陆续传来惨叫声。 他们也不晓得对方有没有招供,在斩到无名指的时候,有一人就因恐惧把领头者供出来。 陈茂生来到另一人面前,笑着说道:“那边已经招了,你招不招?你不招,我就按他的供述抓人。你若招,我就对一下供词。” “我招,我招。”此人哭泣道。 两人供述一致,看来没有乱说,陈茂生立即吩咐道:“照着名单抓人,若有拒捕,立即杀了。” 陈茂生又把两人叫到一起,冷笑道:“你们两个,都会说江西话,也是提前落户之人。若是组建农会,你们肯定被选为骨干,今后甚至可以做官。为何要帮忙隐瞒?” 二人不语,只是痛呼。 “我大概能猜到,”陈茂生笑着说,“你们盼着把事情闹大,好让官府重新封锁贸易。到时候,只有你们两个有特许商帖,可以去城里买盐回来贩卖,也可以把山里的货物卖出去。是不是这样?” 二人也不痛呼了,只是捂着被斩断手指的伤口,显然全部被陈茂生说中。 “鼠目寸光之辈,”陈茂生怒斥道,“赵先生即将占领江西全境,今后还要夺取天下。你们若是真心投靠,怎也算从龙功臣,竟被贩卖货物的几个钱蒙蔽双眼!” 两人听得发愣,突然觉得自己是真傻,随即磕头请求陈茂生饶恕。 又过半日,军官回来报告:“陈掌司,跑了两个,应该是躲进山里了。” 陈茂生吩咐道:“抓其全家,传出消息。三日之后不回来自首,没收其全家土地,家中男女老幼皆充为苦役!” 这大半年来,陈茂生已经释放出足够善意,是该使用雷霆手段了! 三天过去,逃掉的两人,只有一人回来自首。 陈茂生把上下游的百姓都喊来,就在他们聚众斗殴的地方。十多个领头者被绑起来,包括暗中怂恿的士绅,三百士卒全副武装的随时待命。 “今后有什么纠纷,让村长和农会来调解,”陈茂生大声说道,“村长和农会调解不了,就去找镇长,找镇长没用,就去县衙理论。若是私斗,严惩领头者,今日之事当引以为戒!” 一个一个的宣读罪名,宣罪完毕便杀,连续砍下好几颗脑袋。 当砍到客家人时,那些客家村民蠢蠢欲动,三百大同士卒立即举起武器。 “刷!” 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十多颗脑袋全部砍完,陈茂生说道:“用石灰硝制之后,传诸各县村镇,让他们看看倡乱犯法的下场!” 接下来半个多月,陈茂生直接驻扎在此,强行组建农会并分田。 由于田里种了粮食,此次分田结果,等粮食收割之后再奏效,坚决打击田产过多的客家首领! 普通客家农民,因此得到实惠,分到更多的土地。虽不说真心拥戴,至少也跟客家首领有了矛盾,今后肯定不愿再听那些首领的话。 然后就是抗旱救灾,河道已经快干涸了,只能打井碰运气。 三百正兵分出两百,帮助上下游村民打井,在劳动当中慢慢与底层百姓拉近关系。 就在稻谷抽穗结束之时,突然天降暴雨。 无论土客百姓,皆欢呼庆祝。 然而,总兵府那边却警觉起来,从赣南到赣中,各府县持续大暴雨。 旱灾半年之后,很可能来一场大洪水! 对于南昌县这种地方来说,春旱只是稍微歉收,大洪水有可能让稻谷绝收! 而诡异的是,江西中部和南部持续性暴雨,江西北部却依旧在大旱。准确来说,是九江府东部,南康府东北部,饶州府北部,这些地方去年就大旱,今年旱到夏天还是不降雨。 水旱灾害同时到来,这老天爷真不给人留活路。 221【众志】 在明末,上犹县和宁都县,是土客矛盾最严重的地区,主要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 陈茂生亲自坐镇上犹县,又派刘寰去坐镇宁都县。 上犹江并不长,上犹县位于其中游。又加之半年干旱,水位枯浅,因此连日暴雨之后,虽然也淹没许多江边农田,但总体而言没有酿成太大洪灾。 陈茂生一边让赣州知府发布救灾动员令,一边带人在上犹县救灾,他认为这是个缓解土客矛盾的良机。 “掌司,垮山了,小半个石溪村都被埋了!” “快随我去!” 垮山,就是山体滑坡。 陈茂生带人连夜出发,至第二天上午抵达。这里在鸡笼村更上游,居住的全是客家人,由于大量砍伐树木,开垦山坡做耕地,植被破坏程度非常严重。 前日里来一场山洪,随即就是山体滑坡,一整片山壁垮下来,直接把半个村给埋了。 这种情况,在明末清初很常见。直到乾隆年间,当地百姓才彻底改变观念,将种粮食的山地大量改种经济类树木。在此之前,不论是明代官府,还是清代官府,怎么劝说都不听,非得灾害频发吃了亏才改正。 目光所及之处,陈茂生只见一片哀嚎,无数客家百姓,正在刨开土堆石块,想要挖出自己的邻居和亲人。 一个本地官员说道:“掌司,这里必须疏通,否则再下暴雨,可能会形成堰塞塘。一旦堰塞塘积水溃堤,整个下游全都得遭水淹!” 陈茂生立即回去,把前段时间争水的百姓叫来,让他们去看上游的情况。 随即又下令,把上游和下游,附近所有土客农民都组织起来。 强行组建的农会组织,这时发挥出巨大作用。农会组织村民,几个村长负责调集物资,四千多人迅速开始干活,完全抛下以前的矛盾和仇怨。 把道理讲明白之后,谁也不敢懈怠,因为关乎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当然,如果没有官方牵头,估计隔壁村落只会袖手旁观。必须有人站出来,而且被双方势力信服,才能将他们糅合在一起。 天空又下起小雨,而且雨势逐渐变大。 “掌司,伞来了。”一个吏员给陈茂生撑伞。 陈茂生把伞扔掉:“此间百姓皆冒雨劳作,我独撑伞像什么话?你快去催吃的,别让人干活半天,到头来连口热食都没有!” 随即,陈茂生又指挥道:“先挖那边,莫要山洪积起来!” 农会旗帜静静插在土堆上,没有迎风飘扬,只是被雨水不断拍打,四周是冒雨挖土凿石的百姓。 “轰!” 突然,又是一片山体垮塌。 附近干活的村民纷纷逃开,但依旧有几人被活埋。 “挖人,快挖人!” 陈茂生大喊。 数十百姓冲过去,没有土客之分,迅速挖土搬石。连续刨出三人,全都已经咽气。 “还有气,这个还有气!” 第四人非常幸运,旁边滚停一块大石,留出了足够的缝隙空间。甚至浑身上下仅受轻伤,因缺氧而短暂昏迷而已。 能救出一个便足够了,众人纷纷欢呼。 上下游村落的村长,带领妇女孩童,把刚做好的饭菜送来。 “后生,先吃饭。”一个中年妇女,将陶土碗递给年轻人。 “多谢婶子。” 年轻人接过饭碗,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妇人说的是客家话。 双方都有些尴尬,互相笑笑,各自走开。 之前来得急,大家都没戴雨具。有两位村长想起来了,于是还送来大量蓑衣、斗笠,此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让那些送饭的妇人,趁着大家在吃饭,帮忙去给干活的青壮批戴上。 见到那些妇人,各自找寻相熟的,提着蓑衣斗笠满地乱走。陈茂生顿时大喝:“都什么时候了,还分亲疏远近,哪个不是在为大家拼命?” 用江西话说完,陈茂生又用客家话大喊。 他的客家话着实蹩脚,许多音调都是错的,但众人还是能勉强听懂。 妇人们终于放下成见,纷纷给身边之人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也不管对方跟自己是否有世仇。 陈茂生也戴上了斗笠,蹲在河边上吃饭。 突然,一个县衙皂吏冒雨飞奔而来,兴奋大喊:“陈掌司,陈掌司,夫人生了,是一位千金!” 陈茂生捧碗站起来,看看身后的情况,对那皂吏说:“回去跟夫人讲,我过几日再回去看她。若是还没吃饭,你自己去打饭填饱肚子。” 皂吏愣了愣,点头说:“我去吃饭了。” 周围的百姓,此刻都看着陈茂生,一句话也不说,填饱肚子各自去干活。 直至此刻,他们才真正认可这个当官的,觉得跟以前那些当官的都不一样。这位是自己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 赣州府城周边,同样在抗洪抢险,由于半年干旱,这里又非常上游,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第一个被考验到的是万安县,遂川江水汇入赣江之后,导致赣江水位猛增。 知县欧阳述虽出身大族,但能脱颖而出、主政一县,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他在洪峰到来的前两天,就已经觉察到不对劲,提前召集官吏抢筑堤坝,并通知全县镇长与农会做好准备。 有惊无险,万安县只被淹没一些江边农田。 更下游的泰和县,抗洪压力倍增。不仅是又有几条河汇入,而且县城建在赣江急弯处,这个地方非常容易溃堤。 不但农会组织农民出动,整座县城的居民都来帮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由于反贼造成泰和县人口锐减,本县许多百姓都是各县迁居而来,包括县城内的居民都有三分之一是外来户。迁徙百姓是个复杂工程,其中不乏出现各种乱象,但从县长、镇长到村长,各级官吏却被锻炼出来。 可以说,泰和县即便不发动农会,只靠这些官吏也能迅速做出反应。 泰和县,同样有惊无险,但更多江边农田被淹。 这里除了保住县城,还得组织官民,去乡下救助农民。帮助江边农民转移,救回那些困在水里的百姓。 赵瀚所在的吉安府城,那才是真的危险,从泰和县至此,又汇入了三条大河! 官、民、军全部出动,赵瀚戴着斗笠,直接坐在码头上。 意思很明白,拦不住洪水,就把他赵瀚冲走。 整个吉安府城,三分之二面积在城外,而且城内多官府衙门,六七成的居民都住在城外。这里淹不得,否则损失难以估量。 店家们最是积极,府衙派人招募人手,老板们纷纷鼓励伙计报名,而且工资照给还有额外奖励。洪水淹进来,他们的店铺就全完了,他们的心情跟赵瀚一样急切。 白鹭洲书院的学生,已经提前转移到城里,那地方太容易被水淹了,书院好几次毁灭都是因为洪水。 许多大族出身的书生,既不给赵瀚效力,也不逃离家乡。于是他们以鸵鸟心态,整天躲在白鹭洲书院读书,美名其曰研究学问,其实就是不愿面对现实。 他们暂居在几家客栈,通过窗户观察外面的情况。 只见无数百姓,从城郊搬来泥土。有的挑,有的抬,有的背,还有的用小车推。平时在府城揽活赚辛苦钱的轿夫,还有那些码头苦力,以及许多下力的底层人民,成为搬运泥土的主力军。 粮商们捐赠大量麻袋,都是用来装粮食的,现在作为沙袋拿去筑堤。 没有那么多麻袋装泥土,于是就用篾条编竹笼。 非常简易的竹笼,格子稀疏,新手也能快速学会。府城附近的篾匠,制作出大量篾条,官府派人运到城外,许多妇女和老人现学现编。 府城的士兵全部出动,包括赵瀚的亲兵侍卫。 此时若有歹人,能轻松潜入赵瀚内宅,也能轻松接近赵瀚本人。 可是,就连官府派来的密探,此刻都加入了抗洪队伍,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费如兰出面召集全城妇女,给前线的抗洪勇士们送菜送饭。此刻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梭在堤岸嘘寒问暖,为抗洪的官兵百姓加油鼓劲。 王调鼎默默观察这一切,突然对身边士子说:“此非圣主耶?此人若不为君,天下又有何人可为之?” 众人默然,无言以对。 吉安府历次遭遇洪水,多半就是放弃城外。等洪水退去之后,再由知府出面,劝大户捐钱捐粮,然后修缮江边的石堤。 从来没有哪个当官的,能够这样调动百姓,众志成城以抗击洪水。 王调鼎又指着在堤岸奔走的费如兰:“此母仪天下之人也!” 一个叫贺其良的秀才突然说:“诸君,今日始知真有圣明之主,吾愿为其效命。白鹭洲书院虽好,却不如出山救济苍生。再会!” 贺其良离开客栈,冒雨朝堤岸走去,行不多久,又有二十多个士子跟上来。 这些人来到赵瀚身边,齐刷刷拱手作揖。 贺其良说道:“先生,我等皆欲效力,请先生派遣差事。” 赵瀚起身拱手回礼:“可去府衙听从安排。” 众士子再次作揖,齐刷刷前往府衙方向。 222【赵天王的野生粉】(为盟主“yzzzzzzzzz”加更) 真正的苦战,在樟树镇一带。 樟树镇是赵瀚治下,税收最丰厚的一个镇。仅樟树镇贡献的财政收入,就抵得上龙泉、永宁两个县的总和! 赣江流过吉安府之后,又汇入一条大河、数条小河。至樟树镇时,袁河又带着洪水汹涌而来,两河交汇冲刷出急弯,甚至带来大量泥沙淤积成沙洲。 当初王思任的官兵水师,占据绝对优势,却也不敢驶过河口。其实是不敢驶过沙洲,河道狭窄,水势复杂,便是不被火攻也要遭包围伏击。 借此,赵瀚能够从容与官军对峙,而今却因为这种地形,给樟树镇带来巨大抗洪压力。 “吁!” 竹哨声响起,两千多农兵跑步赶来。 又有数千青壮,被农会组织过来,至樟树镇下游地带。 镇长带着吏员,挨家挨户敲门,招募镇上百姓筑堤抗洪。 事实上,整个赣江沿岸,从唐代就开始构筑防洪堤。 特别是丰城上下游的赣江东堤,从唐代修到宋代,已可保护六十万亩农田。明代一直在继续增筑,但要直到民国,才能把樟树镇这边的堤坝连通。 在万历朝之后,地方水利败坏,全靠有责任的地方官,号召士绅大族捐款修缮。 只要有官员组织,士绅大族也愿意捐钱,这是在保护他们的身家财产。就拿樟树镇这边的堤坝来说,一旦洪水漫灌或者决堤,就可能淹没十万亩良田,因为岸边都属于低洼地带。 临江知府和清江知县,都在负责府城沿线,洪水期间也过不来。 樟树镇的安危,都寄托在镇长刘同予身上。 刘同予是大族秀才出身,文武双全,初时在军中担任文吏。还曾跟张铁牛一起,诈城攻下新淦县城,他这镇长的分量并不输给知县,毕竟这是财源滚滚的樟树镇。 此时此刻,刘同予正在沿江堤坝上,冒雨奔走指挥抗洪。 镇上居民在官府组织之下,纷纷加入其中,农兵和农会也行动起来。 没人敢懈怠,他们祖祖辈辈住在江边,知道今年的情况不对。这暴雨下得太久了,中间好不容易晴两天,突然就又是大暴雨。 不但镇长每天带人观察水位,百姓也天天跑去观察,毕竟一淹就是十多万亩地,在洪水面前没有身份的高低。 樟树镇的药材商人,全部联合起来行动,出钱派出伙计筑堤。若是溃堤或漫灌,他们将蒙受最大损失,许多人都堆积了好几仓库的药材。 从樟树镇一直往北,两岸都有农兵和农会,组织群众前来抗洪。 若从高空俯瞰,就仿佛无数蚂蚁,扛着沙袋、泥筐来往于江边,上演着人间最宏大壮丽的史诗。 费纯其实是最头疼那个,不但要拨款救灾,等洪水退去之后,还要酌情减免百姓的田赋。山区虽然不受水灾,但旱情极为严重,等于今年要普遍减免赋税。 官仓里的钱粮,都不太够用啊! 本来,招安停战,盐路畅通,财政问题已经缓过来。只要今年继续丰收,或者说是一个平年,各县的仓库都能堆积如山。 突然来个大灾年是什么鬼? 费纯感到一股深深的恶意,觉得老天爷是在故意跟他作对。 韩承宣作为朝廷任命的南昌知县,此刻也离开南昌县城,来到赣江边上指挥增高、加筑堤坝。 他本来已经被架空,没有任何实权可言。 但其救灾表现积极,此刻也获得部分指挥权,仿佛他已经变成赵瀚麾下的官员。 连续两昼夜的劳累,眼看水位一点点往下降,韩承宣累得直接躺在堤坝上。 “韩老爷吃饭。”一个妇人笑着端来饭菜。 韩承宣努力爬起,微笑道:“多谢。” 一边吃饭,一边观察,堤坝上到处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官民。 胡定贵捧着饭碗过来,笑着说:“县尊不如从贼吧,你是一个好官,给狗皇帝卖命怪可惜的。” 狗皇帝这个称呼,让韩承宣哭笑不得,他在江西已经听了无数遍。刚开始还愤怒,渐渐就麻木了,随便别人爱咋说就咋说。 韩承宣转移话题,问道:“这洪水不会再来吧。” 主簿刘子荣望望天空,走过来说:“若是老天继续下暴雨,再怎么筑堤都没用。” “为何?”韩承宣问道。 刘子荣说道:“你是北方人,不懂南边水灾的厉害。咱们扛过了两次洪峰,估计是鄱阳湖那边没有下雨,泄洪泄得非常快。如今鄱阳湖估计被灌满了,再来一次洪峰的话,我会直接带着百姓转移到高处。” 又有一个老吏,端着饭碗过来:“多亏有赵先生,换成朝廷治理,就算有好官坐镇,这次也肯定被洪水漫灌数万亩良田。” 刘子荣感慨道:“确实如此,第二次洪峰来得太快太猛了。” 韩承宣算是听懂了,这次能扛住第二拨洪峰,全靠农会和农兵的超强组织力。如果此地没有反贼,让他这个知县调动百姓抗洪,不知要磨磨蹭蹭搞多久,肯定会错过最佳的抗洪时机。 说实话,韩承宣喜欢这里,虽然此处是反贼地盘。 任何一个想做事的官员,都喜欢这样的氛围和民心。两天两夜的抗洪结束,韩承宣完全被感染了,同时又想起山西老家那一堆破事儿。 两相比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洪灾渐渐过去,赵瀚治下的百姓,心气儿达到一个巅峰。 各地陆续上报的消息,让李邦华感觉不可思议。那么多沿岸县城和小镇,竟然只有两个镇溃堤,其他被水淹的地方,都不是特别紧要处,顶多损失许多粮食收入而已。 这换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仔细分析之后,总兵府的高层官员,都认为抗洪胜利的关键有三处:第一,官吏称职;第二,农会引导,农民积极;第三,军队的加入,正兵和农兵都立了大功。 所有官吏都是能办事的,裙带关系肯定难以避免,但就算是走关系上位,也得拿出一份能看得过去的履历。 一个政权的初期,就是如此有活力。 单拿军事方面来说,明初和明末对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明末辽东历次大战,战场局部跟筛子一样,鞑子军队可以随便穿插。 而明初辽东那次关键战役,朱元璋直接在南京写好剧本,马云、叶旺两位前线将领,则担任导演并补充细节。 先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坚守孤城消耗元军。当时城墙还没修好,许多缺口用木料堵住,战斗打得异常惨烈。大明援军奔袭敌人后路,完全相信友军不会丢城。 接下来的战局,就跟看《三国演义》一样,元军惊慌败退,在山谷遇到数百弓弩手,吓得立即更改逃跑路线。结果,明军一夜之间,筑起数里长的冰墙。元军骑兵只能顺着冰墙跑,好不容易跑到尽头,又落入提前挖好的陷坑。 辽东打仗,朱元璋提前在南京玩微操,把元军部队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一仗把朱元璋打得爽透了,此后便将整个辽东战区,都交给马云和叶旺来负责。 赵瀚用人跟朱元璋一样,不论文官还是武将,都必须是能办事的! 此次抗洪抢险,也让庞春来、李邦华等高层,坚定了今后的用人原则: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赵瀚的地盘抗洪胜利,就连被农会渗透的地方,也没有受到洪水的影响。反观朝廷的地盘,简直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先说旱灾,由于水利设施败坏,守着巨大的鄱阳湖,离湖稍远的土地皆枯黄一片。 再说洪灾,眼见鄱阳湖水位飞快提升,甚至长江水因为上游大雨也流入湖中。可各地官员都没当回事儿,反而是本地士绅,自发组织起来筑堤。但士绅的组织力不够,导致鄱阳湖沿岸多处溃堤。 鄱阳湖周边被淹了一大片,与此同时,离湖岸只有几十里的山区,却在经历非常严重的干旱。 包括景德镇在内,昌江水位降到极低点,鄱阳湖的湖水正在倒灌回河里。 连续两年大旱,官府又不断催税,在赣东北出现大量饥民。 这些饥民纷纷往西、往南,沿途逃荒讨饭,一路上饿死无数。 龙口河边。 饿了一整天的贫寒秀才丁家盛,找来同村的几个朋友,说道:“沿途都遭了大旱,小门小户都没余粮,大户又宅门紧闭不肯给饭吃。这样下去,早晚都得饿死,我看不如造反算了。” “咱们造反能成吗?”一个小伙伴问。 丁家盛从怀里掏出一本《大同集》,说道:“南边有位赵天王,做事极有章法,打败官兵好多次,迟早能占下整个江西。这本书就是赵天王编的,我去年在周夫子家门口捡到。” 其他小伙伴都没读过书,问道:“这本书写的啥?” “写的怎样造反,”丁家盛说,“这一年来,我天天都在读,书里写的东西都能背了。咱们先杀几个地主,开仓放粮,拉更多百姓入伙。分田地恐怕有些困难,咱们直接带人攻打县城。把城打下来之后,就去请赵天王来做主,咱们也能做从龙功臣。记住,赵天王仁德,不许杀戮百姓,也不许淫掠妇女。这两个规矩不能坏,谁要是坏了,我就翻脸不认人。” 当天,丁家盛煽动数百人,攻破地主家的宅院。在开仓放粮的同时,还杀了几个坏规矩的立威。 他们沿途裹挟饥民,一路抢地主筹措军粮。 半路分兵,大部队作势前往饶州府城,丁家盛亲率小股主力直奔都昌县,伪装成平民一举夺取县城。 同时打出赵天王的旗帜,无数饥民前来投靠。 此人还拣选人才,竟然开始在县城周边给百姓分田。 223【一千包围两万】 南昌府城。 熊文灿大惊失色:“什么,饶州城也没了?淮王逃出来没有?” “恐怕,凶多吉少。”报信者回答说。 熊文灿顿时瘫坐回去,浑身发寒,如坠冰窟。 文官一向是不把藩王放在眼里的,有事儿没事儿弹劾一下,可以不断的刷声望和政绩,朝廷君臣也对此乐见其成。 可文官弹劾藩王是一回事,藩王被反贼杀了又是另一回事! 南赣有造反传统,赣东北同样有造反传统,因为那里也群山连绵、百姓穷困。 这次反贼占领的都昌县,几年前就闹过一次,古剑山曾经名义上属于都昌反贼的部众。而被反贼占领的饶州府,也闹过一次,淮王的家眷全被杀了。 那淮王也是倒霉,全家被杀之后,回到王府没安稳两年,饶州府城又被反贼攻破。 熊文灿喉咙发干,问道:“饶州府的反贼,也是打着赵言的旗号?” “没有,”探子回答说,“打着赵天王旗号的是都昌丁贼。这饶州卢贼,本是丁家盛的部众,因为滥杀与丁贼不合,便在半路分兵了。丁贼攻打都昌县,卢贼便去打饶州府。淮王……” “说下去,别遮遮掩掩的!”熊文灿呵斥。 探子说道:“上次反贼破城,淮王被抢光了历代积蓄,回到饶州之后大肆盘剥。饶州今年先是旱灾,接着又遭水淹,淮王依旧没有收敛,布政司又严厉催赋。卢贼一至,饶州百姓皆反,半个月就拥兵数万。” 熊文灿无话可说,他能想象饶州百姓过的什么日子。 先旱灾,再水灾,前有藩王盘剥,后有官府催逼。这就是一盆滚油,粘着火星就燃,有人带头造反怎会不炸? 说实话,若是饶州百姓不造反,无数饥民必然涌来南昌乞讨,到时候数万饥民云集南昌府,同样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现在的事情更棘手,丁贼占据都昌县,打出赵天王的旗帜,而且学着赵瀚斗地主分田。卢贼占据饶州府,手里的兵力更多,但滥杀无辜,只是那种传统反贼。 而官府这边,根本无力征讨。 官兵倒是还有一些,但多次大败之后,早已兵无战心,见到反贼就想逃跑。 熊文灿只能焦急等待,他已经写信给赵瀚,希望赵瀚能够帮忙剿贼。也别扯什么引狼入室,因为江西早就群狼环伺,赵瀚能表面上剿贼就可以了。 又等数日,大同军队终于过来。 古剑山率领水师部队,李正率领陆军坐船,直接停靠在南昌府城外。 停在这儿干嘛? 当然是要钱要粮啊,帮着朝廷剿贼,弄一笔开拔费很正常吧。今年大灾,大同军也没余粮,熊文灿必须表示表示。 无奈之下,熊文灿只能尽量筹措,甚至逼着那些大户捐钱。 本来还有些大户心向朝廷,熊文灿这么一搞,士绅豪强啥念想都没了。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官府、大户提供钱粮,资助庐陵赵贼扩大地盘! 肯定是有无数官员、士绅告状的,可弹劾信件送到京师,就如同泥牛入海,完全没有半点回应。 敲诈到一笔钱粮之后,古剑山、李正立即从赣江驶入鄱阳湖,两三天时间便来到都昌县。 丁家盛得到消息,立即率部出城迎接。他手里捧着《大同集》,跪地高呼:“在下丁家盛,愿为赵先生驱驰效力!” 古剑山和李正对视一眼,都感觉非常惊讶,这丁贼竟真的愿意献城归附。 古剑山连忙扶起:“丁兄弟,总镇不许下跪,天下人皆生而平等。” “天下大同,此亦为吾平生之志也。”丁家盛站起来说。 古剑山回到水师舰船上,丁家盛带着李正进城,指着城外土地说:“县城周边,已分田两千多亩,但在下能力有限,分田之时乱象频生,请大同官吏赶紧过来主持。” 李正这才相信丁家盛真是自己人,说道:“我即刻写信告之总镇,那饶州卢贼可是丁兄旧部?” “非也,”丁家盛说道,“在下乃石门镇秀才,因饥荒而一路乞讨,起兵抢地主开仓放粮。而那卢祥友,却是个私盐贩子,半路率众前来合兵。我约束部众,不得烧杀抢掠,卢祥友却滥杀无辜,许多义兵都倒向此人。无奈之下,只能与其分道扬镳。我率三千人夺取都昌县,他率万余人夺取饶州府。” “此人极为残暴?”李正问道。 丁家盛回答:“此人乃江湖草莽,视兄弟如手足,视百姓如草芥。而且贪财好色,我与他共行十里,此人不但抢掠钱粮无数,而且还掳了六个妇人为姬妾。他还抢钱抢女人,分给许多义军首领,甚至把我的部将也利诱过去。沿途百姓,皆被他威逼裹挟。所遇大族,动辄屠杀满门。” “该杀!”李正咬牙切齿。 在都昌县逗留一日,丁家盛留下驻守城池,古剑山、李正从饶河进发,带兵直扑饶州府城。 饶州府城,就是鄱阳县城。 这里水路交通便利,景德镇的瓷器外运,就必须从饶州府城经过。而且土地肥沃,百姓生活本该极为富足。可惜,他们要供养淮王世系,子子孙孙一大堆谁受得了? 李正沿途散播“赵天王五万大军将至”的消息,无数百姓翘首期盼。 半路上,甚至有老朱家的宗室子弟来投。这些宗室子弟的口粮,皆被藩王、郡王克扣,他们还不能从事百业,反抗性丝毫不输给佃户、军户。 曾经主动前往丰城从贼的朱翊荣,这次也被李正带来了,他担任军中文吏,还带了一批宗室。 来到饶州府城外,朱翊荣率领宗室,到处宣传朱家子孙也能分田、也能做官。 围城数日之后,竟聚集过来四百多宗室,一个个穿得就跟乞丐差不多。有逃难的原因,也有本身就穷的原因。 “宗室真的能分田?” “赵先生不杀光宗室吗?这个卢贼就到处搜捕杀戮宗室。” “以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做工种田了?” “……” 这些宗室七嘴八舌的,不断问出各种问题,对他们而言,能做工种田养活自己就很开心。 朱翊荣微笑道:“赵先生是为民做主的,底层宗室也是民,自然一视同仁。只要以前没有作恶,宗室也能做官,宗室也能分田。像我就是宗室,已在赵先生麾下做官了。你们还担心什么?你们先在军中填饱肚子,便散去各处帮助宣传。除了宗室一视同仁之外,还要告诉本地百姓。就说赵先生仁德,知道饶州府受灾,随后会运来粮食赈济小民。只要赵先生占了饶州,今年饶州田赋全免!” “赵先生万岁!” “赵先生万岁!” 几百个朱元璋的子孙,站在那里欢呼雀跃,许多人甚至喜极而泣,他们今后终于可做正常人了。在严厉的宗室规矩之下,他们想勤劳致富都不被允许。 这些宗室子弟,在李正军中敞开了吃,那种久违的饱腹感让他们无比幸福。 随即,他们就成了义务宣传员,四邻八乡奔走宣讲政策。同样的话,从宗室口中说出,可信度成倍提升。 为啥? 因为历次造反,都逮着宗室来杀。 而今赵瀚非但不杀宗室,还让底层宗室做官,还给底层宗室分田。被反贼仇视的宗室,都有这种待遇,他们普通小民肯定也被善待啊。 李正自领一千士卒,包围两万反贼驻守的饶州城。 又分兵数股,五百人一队,前往各地征讨盘踞乡镇的反贼。沿途所过之处,百姓纷纷前来报信,告之某某地有多少反贼。 盐贩子出身的卢祥友,本来困守城中不敢出来。 他见李正分兵,以为是诱敌之计,更加不敢妄动。而且,大量赏赐金银美女,生怕麾下的大小首领们投降。 然而,有些压不住。 这些首领一听赵天王派兵来了,全都吓得两股颤颤,根本就生不出抵抗之心。 半个月过去,有一支五百人部队,剿灭了目标贼寇回来。 李正派人往城里射书,宣布只诛主恶,底层军官和普通贼寇一律妥善安置。 城内军心,顿时更加浮动。 卢祥友感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便召集首领们说:“赵天王也是人,哪里来的天兵天将?城外只有千余敌人,我们却有两万人,十个打一个还打不赢?随我出城打一场!” 这些大小首领,不在宽恕范围之内,他们要么逃,要么打一仗。而卢祥友赐下诸多美女和财宝,肯定无法带走,这让他们舍不得。 那就打! 翌日,两万反贼从各道城门出来,出城时甚至出现拥堵现象。 许多反贼,出城之后立即逃跑,反贼头领们根本无法制止。 “列队前进!” 一千五百大同军,列着整齐军阵,不急不徐的朝城池走去。 “天兵来了,快跑啊!” 直面大同军的反贼,距离还有半里地,突然一窝蜂逃散。听到城外这么喊,城内反贼更加焦急,疯狂的想要挤出城门。 有两道城门,瓮城里挤满了人,为了赶快出城逃跑,竟然开始自相残杀。 卢祥友傻愣在原地,脑子里全是问号。我有两万多人,对面只有一千多人,怎还没开打就全军溃败了? 剿灭贼寇的消息传回南昌,熊文灿非常高兴,立即写奏章报功。大致内容为:饶州、南康两府,先遭旱灾,又遭水灾,藩王和官府催逼,以致酿成民乱。在巡抚的协调指挥之下,官兵大破反贼,只可惜淮王不幸罹难。 奏章还没送出,圣旨已经发来。 熊文灿招抚反贼有功,擢升为右都御使,调任北方六省总理,协助六省总督剿灭流寇。 熊文灿拿着圣旨想哭:陛下糊涂啊,我真没那么大本事! 224【赵瀚升官】 而今局势,洪承畴是六省总督,兵部侍郎王家桢是六省总理。 杨嗣昌感觉王家桢是个智障,于是推荐熊文灿代替,崇祯很快同意这个任命。 因此,熊文灿升官调任,还得多多感谢杨嗣昌。 至于卢象升,深得皇帝器重,调任宣府、大同、山西总督,专门负责防御满清从草原入侵。 卢象升此时在安心种田,招募大量流民屯垦,一年时间就存粮二十多万石,完全不需要朝廷花银子养兵! 崇祯皇帝非常高兴,特别颁发嘉奖令,要求九边认真学习卢象升的先进经验。 再来说说朝堂变故。 首辅温体仁,终于倒台了。 起因是恢复举荐制之后,大量东林党人复官,大量复社成员被举荐。加上以前的旧怨,温体仁认为是钱谦益、瞿式耜师徒俩在幕后指挥。 于是,温体仁指使张汉儒,告发二人违法犯罪。 钱谦益、瞿式耜遭罢官多年,他们一直缩在老家,搞“正本清源”的文学改革运动。猛然间祸从天降,钱谦益立即请两个人帮忙脱罪。 一个是太监曹化淳,崇祯做王爷时的老班底。 一个是冯铨,此人阉党身份,已经被罢官回乡。 冯铨虽然是被罢官的阉党,但他爹生了十个女儿,招了一堆比较厉害的女婿。冯铨本来不想管闲事,听说曹化淳愿意帮忙,他也发动人脉顺水推舟。 曹化淳为何要帮钱谦益? 因为大太监王安死后,钱谦益给王安写过碑文。 而王安又是泰昌帝的伴读,曾经参与拥立天启皇帝。就连九千岁魏忠贤,也是靠巴结王安的马仔上位。魏忠贤与客氏做大,诬陷王安谋反,将其发配南海活活饿死。 崇祯登基之后,给王安的祠堂赐字“昭忠”。 至于曹化淳,也是王安的门生! 钱谦益把自己给王安写的碑文,派人送到曹化淳面前。曹化淳念及王安往日的恩情,他自己也愈发看不惯温体仁,于是就趁机帮着钱谦益辩护。 温体仁闻之大喜,想把钱谦益、曹化淳一起干掉,于是就去崇祯那里打小报告。 崇祯最恨结党,钱谦益和曹化淳就是结党! 同时,温体仁又让人贴大字报,说钱谦益给曹化淳送了四万两银子。 这个动作就显得多余了,估计是真没送钱,曹化淳咬着送钱的事不放,请求崇祯派锦衣卫和东厂查清楚。 查来查去,查出温体仁与张汉儒勾结,又查出中间还有陈履谦唆使,还查出大字报是温体仁派人去贴的。 温体仁见势不妙,躲在家里装病,结果等来崇祯朱批的三个字:放他去。 就此,温体仁罢官归乡。 而太监曹化淳,同样暴露出诸多问题,从此开始被崇祯猜忌。 内阁首辅,秉笔太监,可谓两败俱伤。 东林党就赢了吗? 崇祯一直盯着东林党呢,怎么可能让东林党渔翁得利。 齐党出身的张志发,稀里糊涂就变成首辅。排在他前面的阁臣,要么被温体仁搞掉,要么被崇祯给撸掉。 这位老兄也曾热血激昂过,但到现在已经变成官迷。他做首辅之后,啥都学习温体仁,可以看做一个“不那么清廉、不那么懂事的山寨版温体仁”。 …… 乾清宫。 随侍太监微笑而来,对刘同升说:“状元郎请,皇爷已候多时。” 从吉水逃到南昌的刘同升,刻苦读书,已中进士,而且还钦点为状元。 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他会卷入杨嗣昌与东林党的政斗。由于上疏批评杨嗣昌夺情为官,被崇祯贬为福建按察司知事,一怒之下就称病归乡。 但经历了赵瀚起兵、举家逃亡这些事,刘同升变得更加成熟。 他没有直接上疏痛骂杨嗣昌,而是弹劾熊文灿勾结反贼,反正杨嗣昌和熊文灿也是一伙的。 崇祯正在批阅奏章,这位皇帝非常勤政。 刘同升上前拜见,崇祯说道:“坐吧。” 随侍太监搬来凳子,刘同升坐下之后,崇祯还在批阅奏章。 良久,崇祯放下朱笔,说道:“你的历次奏疏,朕都已经仔细看了,庐陵赵贼真的如此难制?” “陛下!” 刘同升屁股离开凳子,趴跪在地,哭泣道:“熊文灿此人,看似招抚,实则资敌。臣的南昌好友来信,整个南昌府,乡村皆为赵贼窃据,只剩下南昌城还是朝廷之地。便是南昌城,百姓亦被赵贼蛊惑,江西镇守太监王用忠,便是被刁民活活打死。” 崇祯皇帝问道:“王用忠死因究竟如何?” 刘同升回答说:“王用忠赴任之后,欲在城外圈地置宅,又派遣爪牙盘剥小民。城外百姓,皆被赵贼蛊惑,已然组建农兵与农会,将王用忠赶回南昌城内。王用忠又在城中盘剥商户,就连寻常摊贩,亦被课收重税。因那赵贼势力颇大,城中商户已然不惧朝廷威严,义愤之下便将王用忠群殴致死。” “这贼厮,该死!” 崇祯气得面色铁青:“朕派他去镇守江西,他却激起民变,岂非更让百姓心向赵贼?” “陛下明鉴,”刘同升跪直了拱手,“江西诸多官吏,确实盘剥无度,以致赵贼气焰日盛。就说被下狱的丁魁楚,此人与李懋芳勾结,在南昌城外私设钞关。名为筹集军费,实则中饱私囊,来往商民皆恶其政,许多商贾因此举族投靠赵贼。” “嗙!” 崇祯已然怒极,拍桌子道:“丁魁楚该杀!” 刘同升又说:“自赵贼作乱以来,江西大员之中,惟四位官员可称忠勤。” “哪四位?”崇祯问道。 刘同升说:“已故巡抚解学龙,募兵剿贼,兵败殉国,可算一个。已故总督朱燮元,爱民如子,奋力杀贼,积劳成疾而死,可算一个……” 崇祯立即打断道:“朱燮元轻敌冒进,致使江西精锐尽丧,从此朝廷无力剿灭赵贼。他也算一个?” 刘同升说道:“此事另有隐情,江西精锐,早在李懋芳手中就尽丧了。朱燮元至江西之后,扶民练兵,百姓皆颂其德。丰城战败,实乃江西总兵朱国勋,坐视友军被困而无动于衷,导致朱督师被反贼三面合围、半渡而击。朱国勋手握水师,至今一仗未打,甚至不敢派兵船去反贼的地盘。” “此言属实?”崇祯皱眉道。 刘同升说:“陛下若是不信,可派锦衣卫去南昌密查,此事南昌府谁人不知?” 崇祯闭眼沉默,决定给朱燮元平反,再追封一个大学士头衔。 良久,崇祯睁开眼睛说:“还有哪两个?” 刘同升继续说道:“原江州兵备佥事王思任,整顿军备,编练水师。虽有一败,主因却是李懋芳,手握大军畏敌不前。如此拖延战机,导致赣江水涨,反贼使用小船火攻。即便如此,王思任亦带着水师主力撤回。如今的江西水师,便是王遂东所编练,是江西仅剩的官兵精锐。” 崇祯相信刘同升说的是真话,因为解学龙、朱燮元、王思任,三人并非同一派系官员。 既然是能办事的好官,那就应该重用。解学龙、朱燮元已死,王思任还活着,崇祯决定把王思任召回京师听用。 “剩下一个呢?”崇祯问道。 刘同升说道:“左布政使吴讷如吴时亮,老成持重,尽量斡旋。但其年逾八旬,老迈体弱,只算得半个。右布政使张秉文,爱民勤政,士民敬之。惜无权掌兵,且贪财好色,也只算半个。” 崇祯叹息道:“卿此番言论,朕方知江西吏治也。饶州、都昌贼乱,可是那赵贼所指使?” 刘同升据实回答说:“臣在南昌的故友,组了一个还乡会,皆为逃难之士子。臣与诸友两月通信一次,饶州、都昌有人造反,并非赵贼所指使,而是江西今年先有旱灾,复有水灾。官府催逼,藩王盘剥,民不聊生,百姓因此作乱。” 崇祯无言以对,是他让江西官员催税的,因为他不相信江西有灾情。 刘同升突然磕头,用额头抵在地板上:“赵贼借官府之名,出兵占领饶州、都昌。据闻,饶州城外,上千宗室高呼赵贼万岁。” “宗室高呼贼寇万岁?”崇祯猛然站起,惊立当场。 刘同升说道:“饶州之宗室,颇多穷困者,便连将军、都尉亦如此。地方供养宗室之钱粮,多被亲王、郡王克扣,而宗室子弟不得从事百业,一些宗室甚至靠乞讨为生。” 崇祯完全都听傻了,朱家子孙当乞丐?还真是重操祖业啊! 崇祯疑惑道:“血脉较远的宗室,不是允其自谋生路吗?” 宗室问题早就显露,因此在明代中后期,血脉较远的就不能领禄米,可以像普通百姓那样自谋生路。 刘同升回答说:“亲王与郡王勾结,胡乱填报宗册,而且地方并不严格执行朝廷法令。” 崇祯大怒,决心清查各地宗册,让底层朱家子孙自谋生路。 这他娘的太扯淡了,朱家子孙高呼反贼万岁?崇祯仿佛被扇了一顿耳光。 刘同升磕头说:“陛下,江西再不整顿,必然尽入赵贼之手!” 崇祯默然,心中叹息。 今年全国大灾,流寇死灰复燃,而江南赋税之地也遭灾,哪里还有钱在江西剿贼? 流寇为祸数省,鞑子屡犯京师,这两股贼寇必须先打。至于江西,既然赵贼没有跨省作乱,那也只能暂时先放下了。 思虑一阵,崇祯安抚道:“卿乃大才,可为侍读。江西之事,暂时莫要议论。” 刘同升只能听令,含泪叩拜道:“谢陛下!” 刘同升虽然仅升一级,但跨出关键一步。他这个侍读,可以经常见到皇帝,也可以奉诏进紫禁城议事。 为了安抚赵瀚,崇祯很快颁布圣旨,以剿贼有功为名,擢升赵瀚为都督同知(从一品),甚至还给费如兰封一个诰命夫人。 225【拿下景德镇】(为企鹅大佬加更) 得知熊文灿被调走,赵瀚立即命令李正出兵浮梁县。 就算跟朝廷撕破脸,也必须夺取浮梁,因为那里有景德镇。 大明王朝,普通知县正七品。 宛平、大兴知县正六品,因为附郭北京,能管到一部分京城。 浮梁知县,正五品! 赵瀚今年遇到大灾,又要赈济灾民,财政已经极为窘迫,拿下景德镇就能立即充盈。 李正杀死十多个贼首之后,又挑选两三千贼众,把丁家盛紧急调来做统帅。丁家盛带着这些贼众,仓皇奔往浮梁县,做出要攻打县城的样子。 浮梁知县叫卢洪声,晋江人,天启七年举人。 他觉得自己考不上进士,就花钱做了诏安县教谕。崇祯三年,卢洪声参加金陵大会,加入复社之后立即升官,如今已是正五品的浮梁知县。 卢洪声也没别的本事,喜欢写文章,喜欢搞文会,比较重视教育工作。 至于其他的,他还真不会。 比如反贼围城,卢洪声就彻底抓瞎。 “如何是好啊!”卢洪声站在城楼上。若非城外有饥民,他提前下令关闭城门,此刻反贼已经攻进来了。 吴炳同样很惊慌,但总算还没失智,说道:“夜里悬筐派人出城,去饶州府搬救兵。那里有位李将军(李正),前些日子大破反贼,必然可解浮梁之围。” 卢洪声瞪大眼睛,感觉吴炳是个智障:“饶州城那边可是赵贼的兵,此引狼入室之举也!” “此间贼恶,若是破城,你我恐将性命不保。赵贼性善,并不滥杀,便是窃据浮梁,亦可保百姓平安,”吴炳还提醒说,“今后切莫再称赵贼,此人已受朝廷招安,是我大明之堂堂武官。” 卢洪声左思右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同意道:“那好,夜里就派人去饶州求援。” 吴炳这个江西提学官,靠着今年的道试,在各府总计捞到三千多两。 他巡视到浮梁县时,知县卢洪声热情迎接,还为他专门举办文会。两人皆为复社成员,一见如故,吴炳干脆就在浮梁县住下,反正回南昌也没啥意思。 这对卧龙凤雏,完全不理会灾情,整天就是饮酒作诗写文章,偶尔还结伴前往青楼视察工作。 他们在城里焦急,丁家盛在城外头疼。 丁家盛只带了两三千反贼过来,都是已经投降的,此次任务结束就可以回乡分田。 但从饶州一路奔来浮梁,丁家盛麾下的反贼,竟然增涨到一万二千余人。全是沿途自动加入的饥民,一个个拖家带口,丁家盛只能靠抢地主来养活。 好在军中有宣教官跟着,帮着丁家盛约束部众,同时把反贼家属编为后军。既可以帮忙运送物资,又算是扣押人质,让那些沿途加入的饥民老实听话。 丁家盛毕竟贫寒秀才出身,没有读过兵书,他连扎营都整不利索,宣教团还要负责帮他扎营。 “怎还不来?”丁家盛望着南边,他都想直接攻城了。 李正带兵,顺着昌江慢悠悠而行。 行至古县渡,突然有浮梁县官差奔来,拦住大军跪地高呼:“请将军驰援浮梁!” 接到知县的求援信,李正哈哈大笑,立即加快行军速度。 及至县城之外,不作任何休息,李正提枪指向反贼大营:“杀!” 卢洪声和吴炳闻讯登城观战,只见大同军列队前进,小跑之时竟还能保持阵型。 吴炳拍手赞叹:“真雄壮之师也!” “可惜是贼兵。”卢洪声感慨道。 吴炳立即纠正:“既然招安,便是官军,且莫再称贼。” 卢洪声立即改口:“确实如此。” 眼见李正带兵攻到一半,贼兵大营已然崩溃,无数反贼争相逃往北边大山。 卢洪声目瞪口呆:“这就赢了?” 吴炳叹息说:“赵总镇之兵,已有虎狼之威势。便不是贼寇,换成官兵遇上,恐也是这般局面。” 演戏演全套,李正带兵追击一阵,才回师来到县城外。 “速速开城!”李正派人大喊。 卢洪声也派人喊道:“将军劳苦功高,本县已经准备好粮草,请退至两里外扎营安歇,莫要带兵进城惊扰了百姓!” 李正颇为意外,没想到这知县如此奸猾。 “撤军!” 既然你不让我进城,我走便是了。 李正一声令下,直接带兵离开,懒得再跟知县说第二句。 吴炳大惊失色:“反贼未灭,快派人拦下大军!” 卢洪声也惊慌失措,连忙吩咐打开城门,他是真不敢再耍小聪明了。 即便他们猜到真相,也只能假装不知。否则惹恼反贼,很可能假的变真的,直接攻城弄死他们两个。 李正慢悠悠回来,只带五百士卒进城,其余全部在城外扎营。 “多亏李将军,否则浮梁百姓危矣。”吴炳上前恭敬作揖。 卢洪声也说:“在下浮梁知县卢洪声,代浮梁百姓多谢李将军之恩。” 李正也不废话,直接下达通知:“闲话少说,今后浮梁县归我们了。你想活着,可以做个清闲知县。若是想死,我不介意送你上路。” 卢洪声惊得背心冒汗,唯唯诺诺道:“此地贼寇众多,全凭将军做主。” 吴炳仰望天空,此刻神游宇宙,似乎啥都没听到。 翌日,反贼复来,卢洪声、吴炳慌张求助。 “这事简单。” 李正派出一员将领,举着大同军旗出城,就地招降那万余“反贼”。 卢洪声和吴炳面面相觑,搞不清楚赵瀚真那么大威名,还是这些反贼就是赵瀚让人假扮的。 真相如何,其实都无所谓。 樟树镇镇长刘同予,由于救灾抢险得当,保住商业重镇不受洪水影响,因功升任浮梁知县。这是赵瀚治下,第四个姓刘的知县,还有一个姓刘的府同知。五人并非出于同族,纯粹是江西姓刘的特别多,刘氏乃江西第一大姓。 除了刘同予升官,许多救灾得力的官吏,如今都获得了升迁。 南昌府诸县,已经基本被农会控制。名义上调去做大明的县丞或主簿,其实就是去担任知县,只不过对外称呼不同而已。 同时,瑞州府也即将被全境拿下,赵瀚以赈灾为名接收瑞州府四县。 真的要去赈灾,以工代赈,组织百姓兴修水利、开辟道路。如此,既能增加基建,又能救济那些饥饿百姓。 抚州府也快了,五县之地,已被农会控制三县。 增加如此多的地盘,赵瀚麾下的官吏自是高兴。而且,此次抗洪救灾表现优异者,全部都获得了升迁,这让官吏变得更有干劲。 只要认真做事,就能快速升官,又有几个懈怠的? 官员往上升,吏员升官员,预备吏员转为正式吏员,赵瀚的吏治体系已经高速运转起来。 另外,赵瀚下令,但凡农会占领全境的府,秋收之后立即进行分田工作。地主胆敢捣乱,直接抄家,反正现在缺钱缺粮。那些恶名昭著的地主,也都公审抄家,以此来缓解财政窘境。 饶州府属于重点发展地区。 饶州,饶州,富饶之州。 商业有景德镇,农业有鄱阳县。 即便是几百年后,鄱阳县也是江西第一人口大县,能养活那么多人可想而知土地富饶。 能把饶州百姓,逼得五年之内两次造反,这大明官吏也算挺厉害的。当然,还多亏了淮王殿下,饶州甚至都没推行一条鞭法,张居正改革在此直接被挡回去。 至于都昌县,虽属南康府地界,赵瀚占了也没想过吐出来。 此县同样土地肥沃,而且还是鄱阳湖的重要港口城市。 唉,浮梁县也没意思了,吴炳很快告别满脸苦涩的卢洪声。 他以按临学校为名,带着仆从前往广信府。那里挨着浙江,离赵瀚的地盘最远,估计还能潇洒快活一两年。 吴炳直奔广信府城,然后扭头就走,吩咐船工赶紧开溜。 广信府城外,密密麻麻全是饥民。 都是从浙江跑来的,史书上就一句话:“(崇祯)十年,浙江大饥,父子、兄弟、夫妻相食。” 崇祯为何能容忍赵瀚,还给赵瀚升官? 就是因为浙江、南直隶,今年全部严重大旱,大明的赋税菁华之地,到处可见人吃人的现象。 吴炳迅速返回铅山,发现沿岸也有饥民,三三两两互相搀扶,希望能到鹅湖镇、河口镇讨口饭吃。 吴炳目睹着这一切,突然生出个奇怪想法:若是赵贼占据此地,定能救活这些灾民。 “哇……呜呜呜呜!” 吴炳突然嚎啕大哭,因为他是宜兴人,他的老家去年就开始干旱,直到现在也没下几场雨,太湖已经干涸到只剩湖中心的一片了。 家人前段时间来信,说已经不敢随便出门,每次出门必须十人以上结伴。 独自出门的话,很可能就无法回家,会被饥民杀了吃。 联想到家乡的惨状,吴炳越哭越伤心。 那里曾经多么美丽富饶,他少年时,经常呼朋唤友,泛舟太湖之上。而今,太湖干涸,饥民遍地,不知有多少人化作枯骨。 吴炳以创作戏曲闻名,他虽然贪财好色,却是一个极为感性之人。 触景生情之下,把双眼哭得通红,完全没了游玩的兴致。 他坐船回到南昌府,去乡下观察农会分田,看着农会公审恶霸地主。又看宣教官们组织演出,农民载歌载舞,与广信府仿佛两个世界。 以前他代入地主,现在居然能代入小民。 在走访多个府县之后,吴炳回到南昌府城,开始创作一部名为《大同行记》日记体小说。 (企鹅大佬的白银盟加更欠了很久了,双盟主和其他白银盟大大稍等。) 226【扩张计划提前】 总兵府。 接待熊文灿的那进院落,如今用于接待重要客人,还请了一个女佣来负责打扫。 今天来了六个士子,包括萧时选在内,都是些数学爱好者。 由于给萧时选一个数学博士头衔,而且还按县丞的待遇领工资,因此大家都知道赵瀚非常重视数学。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学习数学的人也越来越多。 只不过,大部分士子,如今还停留在小学数学水平。 “赵先生!”六位士子齐刷刷站起来。 赵瀚微笑抬手:“都坐下。” 众人坐下之后,又把目光投向赵瀚身后,却是赵贞芳跟着来了。 院子正中央竖着一块黑板,众人围着黑板坐在椅子上。 赵瀚来到黑板前,说道:“诸位都是研究数学的佼佼者,今天请大家来,第一件事是要建立数学会。这数学会,就与文会类似,平时交流讨论数学问题,每个季度出一本《数学》刊物,发表诸位近期内取得之成果。今年,总兵府拨二十两银子,为数学会组建、发展之专款。” 六人颇为欣喜,他们都属于士子中的异类,没想到竟然获得赵瀚如此重视。 “数学会之细节,你们下去慢慢讨论,”赵瀚拿起白垩土做的粉笔,“今天来讲两个东西,一个是对数,一个是解析几何。” 赵瀚作为文科生,高数他已经忘得差不多,初中、高中的许多内容也忘了。 解析几何初中就要学,对数则是高中一年级的知识。对于这两个玩意儿,赵瀚只记得概念基础,想深入还得靠萧时选等人来研究。 赵瀚已经等不及了,必须把基础概念拿出来,否则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诞生于中国。 因为,对数和解析几何非常重要,是天文、航海、机械、经济、军事等技术发展的关键数学工具。或者说,正是天文、航海、机械等诸多领域发展,迫使数字计算方式必须改进,于是在欧洲催生出对数和解析几何。 没有这两种数学工具,天文、航海、机械将发展至瓶颈而难以突破。 就在今年,笛卡尔还整出了虚数概念。 中国此时落后很多,但赵瀚的出现,拉近了这种差距。90多年前,欧洲出现等号,但直到40多年前才普及。36年前,欧洲出现大于和小于符号;6年前,欧洲出现乘号和除号;今年,笛卡尔第一次使用根号。 至少,赵瀚治下的数学家,比欧洲数学家更先使用根号。 也是在今年,笛卡尔创立了解析几何! 赵瀚在黑板上,画出十字坐标系,横柱标出“甲”的简写符号,纵柱标出“乙”的简写符号,交叉点标注为“0”。 是不是突然就有印象了? 这玩意儿便是解析几何,几百年后随处可见,但它现在却是个新鲜东西。 随着赵瀚用粉笔,一笔一笔勾画,六位士子全都又惊又喜,仿佛被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赵贞芳越听越迷糊,仿佛黑板上写的是天书。她看向旁边六人,一个个聚精会神,似乎都能听懂的样子。 赵贞芳觉得自己好弱,今后得努力学习数学了。 因为她觉得平时很无聊,于是向哥哥讨了个差事,要在数学会里做些事情。比如帮忙联系会员,整理研究成果,编校每个季度的数学会刊等等。 若连别人的东西都看不懂,那她还怎么编校会刊? 一个上午时间,赵瀚只讲了最基本的东西,主要是讲得太深他自己也不会。扔下粉笔说:“诸位留下吃饭吧,我下午还有公务。告辞!” “恭送赵先生!” 六人齐刷刷站起作揖,然后没人去吃饭,全都拿出自己的小本本翻看。 “你听懂了没?” “都听懂了,犹如醍醐灌顶。” “特别是这个变量的引入,简直堪称神来之笔,以前许多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赵先生真神人也!” “……” 六人在那儿叹息,随即开始讨论。 其实他们讨论的内容,都是初三、高一数学,而且是其中比较浅显的,做期末考试的大题都不够资格。 赵贞芳蹦蹦跳跳跟上来,问道:“二哥,我今后可以跟他们学数学吗?” “可以,你有喜欢做的事就好。”赵瀚笑着说。 兄妹俩跨出院门,一个侍卫递上来信件:“总镇,建昌府农民也起事了,赵兵院(费如鹤)问是否出兵接管。” 赵瀚也顾不上吃饭,先回办公室,让秘书写了几份调令,他亲笔签字盖章,发出去之后才回内宅。 建昌府也有藩王,叫做益王,始祖是朱见深的第六子。 这一系颇有贤名,不咋折腾。 初代益王非常俭朴,姬妾很少,陪葬简单。其长子和次子,同样俭朴。长子没留下子嗣,传位给次子。次子有五个儿子,主动请求减少2000石禄米。 但就是这五个儿子,生下八十六个孙子! 到崇祯年间,益王世系,仅郡王级别就有四十人,还有无数的将军、中尉。 他们确实有贤名,因为从来不闹腾,但建昌府的百姓可不这么认为。这里跟饶州府一样,没有实行过一条鞭法,张居正改革时管不了建昌府。 今年建昌府遭遇水旱灾情,南丰教匪死灰复燃。隔壁南赣起义闹得欢,隔壁抚州也在建农会,建昌府百姓哪还不有样学样? 现在,南丰县被密密教占据,府城由农民起义军占领。 密密教还跑去广昌县传教,以后肯定是农会的头号敌人,对这种民间教派必须坚决打击! “又遇到事了?现在才来吃饭。”费如兰笑问。 赵瀚说道:“建昌府出了乱子,必须提前拿下,否则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费如兰说:“上午,廪叔和凌氏来了一趟,他们给费纯说了门亲事。年底成亲,日子都选好了。” “新娘是哪家的?”赵瀚随口问道。 费如兰笑着说:“知道你不喜牵扯大族,是个村塾老夫子的女儿。听说模样周正,而且也识得些字,女红也做得极好,不知有多少媒婆上门。” “那小子倒有福气。”赵瀚也笑起来。 费如兰突然说:“如梅跟贞芳两个,也已到了婚配年龄,是不是该考虑了?” 赵瀚摇头道:“不急,十五六岁而已,成亲太早容易难产。” “我娘倒是急得很,已经在给如梅寻婆家了。”费如兰说道。 赵瀚苦笑:“你也别整天想着这些事,找点其他事情做也好。” 费如兰说:“我有事做呢。扫眉女校的老师们,都是已婚的有才女子,我经常跟她们通信,聊些文学曲艺上的闲话。” 赵瀚想了想说:“你若是喜欢,也可以去女校做老师。” “我也可以吗?”费如兰眼睛都在闪光。 赵瀚说道:“若是忙不开,只去半天便成,上午在家里,下午做老师。” “那可真好!”费如兰高兴起来,顿时欢呼雀跃,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赵瀚总觉得费如兰有些闷,多半是在家里闲的,今后出去做事就好了。未来真的夺了天下,恐怕想出去都难,到时候肯定遭到群臣反对。 吃过午饭,赵瀚抱着费如兰,睡了一会儿午觉,伸着懒腰继续去办公。 没处理几份公文,就有秘书送来情报:朝鲜降清。 正月期间,黄台吉出兵朝鲜,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平壤城下。朝鲜国王惊惧,带着长子和百官逃往南汉山,让次子带着皇室家眷避难江华岛。 明军二月得到消息,三月出海救援,援军还没抵达,就收到朝鲜降清的消息。 今年全国各地乱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有匪寇,朝鲜投降居然没掀起啥风浪,直到现在赵瀚才收到消息。 赵瀚把庞春来、李邦华叫来,拿出朝鲜降清的密信。 庞春来皱眉说:“大明危矣。” “须得提前占领江西全境。”李邦华建议道。 前几年,满清已经降服了蒙古,如今又降服了朝鲜。等于左右皆无掣肘,以后可以全力进攻大明,而且肯定一次比一次猛! 庞春来和李邦华都慌了,害怕北京那边撑不住。 实在是,今年的情况太吓人,大半个中国出现灾情。南直隶和浙江的旱灾,给了崇祯最沉重的一击,其影响力远超赵瀚在江西起事。 大明赋税,全靠南直隶和浙江撑着! 赵瀚说道:“建昌府城被义军占领,南丰县城被教匪窃据,我已下令军队、官吏和农会提前动手。” “该当如此,”李邦华说道,“今年必须把建昌府、抚州府、饶州府全部拿下。如此整个江西,就只剩南康、九江、广信三府,争取明年夏收之后占领江西全境。” “我同意此略。”庞春来立即附和。 庞春来是从辽东来的,深知鞑子有多么凶残。朝鲜投降,让庞春来生出危机感,害怕哪天鞑子突然攻陷北京。 到那个时候,如果崇祯来个南迁,跟鞑子划江而治,江西反而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必须尽早占领江西,再把福建、广东和湖广南部拿下,如此崇祯就肯定不敢跑到南边来。 227【庐陵县中学】 第一批接受义务教育的学生,早就已经毕业。 年龄大的十五六岁,年龄小的十一二岁,其中的成绩优异者,被分配到村镇小学当数学老师。 只要数学成绩好,十一二岁就能当老师! 少数成绩极好的,被招来吉安府深造,可以担任中学数学老师。 目前的教育改革,暂时只能在庐陵、吉水、安福、泰和、峡江、新淦、永新七县铺开。主要原因就是数学老师不够,之前都是胡乱教的,许多村镇学校根本就没开设数学课。 这种情况,再过一两年就能缓解,到时必然批量涌现合格的数学老师。 至少,教小学是足够的。 新中国的小学教育,许多数学老师,都是一边自学一边教学生。特别是在乡村地区,一间破庙,一块黑板,一个老师,一群学生,就是一座学校。 在这种教育条件之下,培养出数亿能写会算的农民工。 赵瀚治下也差不多,说是三年义务教育(之前是四年,有点吃不消),其实教得乱七八糟。许多老学究,一边教学生,一边自己学。几年下来,学生质量不咋地,反而自己把数学给学会了。 庐陵县学,正式更名为庐陵县中学。 本来八月(农历)就该开学,由于洪水耽搁,许多事情没准备好,一直拖延到了九月底。 赵瀚亲自出席开学仪式,场面并不热闹,因为学校师生很少。 全县六个镇,由镇长主持毕业考试,前十名可升入县级中学免费读书。全县就一个中学,总计六十名公费学生,其余学生必须自费来读书。 目前只有中学一年级,学生187人,各科目老师8人。 必须承认,江西这些科举大县,读书风气真的非常浓郁。中学第一年招生,非常新鲜的事物,就有127名学生属于自费。有些自费生,甚至来自普通农户家庭,节衣缩食送孩子来读中学。 今后的自费生肯定越来越多,到时候就要开办第二所县中学了。学校地址已经提前选为武兴镇,与县城这边一东一西,可以照顾到全县的学生。 “恭迎赵先生!” 赵瀚现身之时,校长带着全体师生作揖。 赵瀚立即作揖还礼,朗声说道:“今后改为欢迎,不要恭迎。我不需要你们恭敬,只愿你们看到我能欢喜!” 校长立即重新作揖:“欢迎赵先生!” 这位校长名叫张淳勤,老童生一个,五十多岁还没考上秀才。为了供他读书,全家都快饿死了,赵瀚占据府城之后,庐陵县的科试中断,张淳勤干脆跑去村学做老师。 张淳勤懂得传统算术,数学自学起来很快,整个村就他一个老师。 今年毕业考试,武兴镇的前十名,有四个是张淳勤教出来的山里娃。赵瀚得知情况,立即亲自召见,并勉励他继续自我学习,又将其任命为庐陵县中学的首任校长。 此刻,张淳勤亦步亦趋站在赵瀚身后,然后昂首挺胸看着全体师生。 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张淳勤以为自己考秀才无望,哪想到有一天能做县学教谕。他不认为自己能力太差,而是以前的科举制度有问题,无比积极的拥护教育改革,并且认定了赵瀚今后肯定做皇帝。 有人觉得赵瀚的教育是在乱搞,自然也有张淳勤这样的铁杆支持者。 赵瀚开始训话:“诸生,恭喜你们,成为庐陵县中学的第一批学子。科举是极好的,但怎么搞科举,怎么搞文教,却值得商榷。北京那位崇祯皇帝,还有朝堂衮衮诸公,都觉得科举选官出了问题。因此他们在乡试、会试,增加兵法韬略,还恢复了国朝初期的举荐制。他们都错了!” “汝等可知,山西、陕西、河南、南直、浙江,今年皆有饥荒。便是富庶若浙江,已经人食人矣!何至于斯?不惟天灾,亦有人祸。浙江诸多官吏,罪大恶极。大饥之年,他们不思赈灾,反而还在盘剥百姓。孔孟经义,仁政第一,这些当官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朝廷选出的官员,十之一二能做事,十之八九只会空谈。空谈之官,往往还让做事之官做不成事。我改革文教,改革吏治,便是要选拔能做事之官吏。你们都是新文教的第一批学生,今后必有大作为,必能扫清污浊,为万民而谋福祉……” “你们读四书五经,你们学习数学,都是可用来做事的。你们读了中学,可知没有升入中学之学子,即便不能转为教书先生,商贾也愿招为学徒工。为何如此?因为他们识字,他们会数学,用起来更加便利,不必再花更多心思去教导……” “今后你们便是不做官,也不做老师,也不治学问,也可轻松谋得生计……” “文教之事,做官并非唯一目的。读书之人,第一要先学会做人,第二还要学会做事。会做人,会做事,天下何处去不得……” 真如赵瀚所说的那样,许多成绩较差的学生,商贾非常愿意招为学徒工,因为可以省去大量培养成本。 这些学生,小学毕业之后,大概10岁到13岁,拥有文化底子,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若是换成以前,要么大户自己培养家奴,再扔去店铺、工坊里做学徒。要么就面向社会招收学徒,培养一个要五六年,哪像现在这么省事? 农村,特别是山区农村的孩子,非常愿意进城当学徒。 即便家里分了地,也可让其他家人打理。若是耕种不过来,还能花钱招短工,在城里做工的收入,雇佣短工做农活绰绰有余。 这就是新式教育体系的优点,能够让学生更好的融入社会。 当然,前提是三年义务教育,否则底层孩子受教育的成本太高,不一定愿意进城给人做学徒工。 而且要有稳定的社会环境,在大明的治理下,做学徒必须请托送礼,还须三个以上良民结保。赵瀚治下就无所谓,把小学毕业证拿出来,比什么保人都更可靠。即便出了事情,比如卷款逃跑什么的,也可以让官府去学校调查家庭信息。 赵瀚讲话完毕,朝着师生作揖,师生也作揖还礼。 这一百多个学生当中,竟有几个大龄少年,或者说是青年,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肯定是自费读书的,家庭条件还不错,穿着就不像是平民。 八个老师,六个班级,两人休息,轮换着上课。 此外,还招聘了几个校工,专门负责做些杂活,学校食堂承包给商贾。若不承包,肯定乌烟瘴气,伙食成本直线上升。 至于商贾在伙食上动手脚,呵呵,古代读书人都是宝贝,信不信他们直接跑去县衙请愿! 赵瀚站在窗外往里看,这个班正在教授《几何》。 这也是暂时只设七个县级中学的原因,因为懂得《几何》又愿做老师的只有七人。而且,这七人也是半吊子,一边教书一边自学,毕竟去年才拿到《几何原本》。 但七颗种子撒下去,三年之后,就有数百近千知晓《几何》的毕业生。 薪火相传! 赵瀚又去另一间教室,这里在教《四书》的第一本《大学》,开篇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 静观片刻,赵瀚默默离去,他的心情非常好,比大败官军扩张地盘更爽。 什么时候抽时间,把《物理》也整出来。 太高深的他都忘了,但初中力学基础知识还记得。牛顿力学第一定律、第三定律,这辈子都不可能忘,不过第二定律有些记不清了。 没事儿,能记住两个,已经走在欧洲的前列,毕竟此时牛顿还没生出来。 学校距离总兵府很近,无非南城走到北城。 赵瀚踱步慢悠悠回去,非常意外的遇到一个人,去年路过此地的徐霞客又回来了。 历史上的徐霞客,这次旅游干了很多缺德事儿。 这货还没到江西,就已经快没钱了,半路找朋友借了十两银子。在湖南的时候,被土匪洗劫一空,全身只剩一枚银质挖耳勺。他又跑去衡阳,找朋友的儿子借钱。可朋友之子也没钱,只能帮忙联系当地的合会,抵押徐家二十亩田的地租,借来二十两白银。同时,桂王府的太监头子,发动太监捐了十四两。 到广西,有官员给了他一副通行马牌。 执此马牌,可动用驿站车马,可在驿站白吃白喝,还能役使百姓免费干活。 然后徐霞客就开始乱来,经常使用马牌,役使村民抬轿子。加上行李,要动用七八个轿夫,甚至有次青壮跑了,他还让两个妇女给自己抬轿。村民还要供他吃喝,而且还不能吃太差,用他自己的原话来说,叫做“煮蛋献浆”,至少得吃鸡蛋啊。 这幅马牌只能在广西境内使用,进入云南之后,徐霞客又得靠自己。有一次他脱光了裹着被子,把衣服鞋袜全部挂出来卖,因为实在是没钱了,最后好歹卖了一条外裙。 “先生为何回来了?”赵瀚问道。 徐霞客唉声叹气道:“湘南大乱,寸步难行。在下的奴仆已死,盘缠被抢光,借来银子又被抢光,连衣服都卖了,只剩身上这件破旧不堪无人买。实不相瞒,我……我一路讨饭回来的。赵先生治下真是富足,在湘南难以讨饭,须摘野果、食野草。进入江西之后,多有愿意施舍之百姓。” 赵瀚强忍住笑意,问道:“湘南怎生个乱法?” 徐霞客说:“衡阳已被乱民占领,衡州府诸县皆贼,南方州府还有苗民作乱。在下好不容易筹措点银子,被抢光了三次。” 赵瀚立即严肃起来:“且细说。” 228【债券】(为企鹅大佬加更) 徐霞客被请进总兵府,一边吃饼,一边说道:“起初,只有扫地王余部,从江西进入湖广的浏阳、茶陵二县。浏阳知县,冯梦龙之子也,体恤百姓,士民用命。有一豪杰名曰王徽,骁勇善战。因此,蹿入浏阳之匪寇,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这我知道。”赵瀚还是很关注两省交界情况的。 徐霞客又说:“茶陵知县,今春到任,一举人耳。传闻其为了买官,借数千两银子京债(高利贷),赴任之后立即盘剥百姓。扫地王残部一至,茶陵百姓纷纷响应,旬月间便攻占县城。继而,又攻占攸县,坐拥贼众两万。永宁县之贼,遁入酃县(炎陵),攻占县城之后,遵茶陵之贼为主。前者攻衡山,后者攻安仁,皆破城而壮大。” “他们倒是能折腾。”赵瀚为之感慨。 在江西被打得满头包的贼寇,遁入湘南之后,竟然迅速占领五个县。 徐霞客继续说:“南路贼寇,在攻占安仁之后,拥兵上万,翻越山峡,奇袭耒阳。北路贼寇从衡山出兵,南路贼寇从耒阳出兵,南北夹击衡阳,衡州知府弃城而逃,桂王亦携宗室远遁。” 赵瀚问道:“贼首叫什么?” 徐霞客说道:“北路贼首号‘入云龙’,南路贼首号‘小霸王’。攻下衡阳之后,两人分赃不均,还在衡阳打了一场。小霸王不敌,退回耒阳,南下攻占永兴。入云龙麾下首领亦不和,有一贼首自立,号‘楚霸王’。楚霸王带兵离开,攻占祁阳。入云龙不思进取,在衡阳广纳姬妾。又有一贼首不满,带兵直取邵阳,号‘马王爷’。” 好家伙,这是内讧不休,分成四股反贼了。 “邵阳也打下来了?”赵瀚问道。 徐霞客摇头:“宝庆知府坚守邵阳,传令各县募兵讨贼。隆回巨族廖氏,有一豪杰叫廖晟,招募乡勇三千,在邵阳城外击破上万贼寇。马王爷带着部众仓皇逃遁,躲在山中做了土匪,当时我就被困在邵阳城里。” “那贼首入云龙呢?”赵瀚追问。 徐霞客说道:“廖晟带兵五千直扑衡阳,入云龙率贼众三万迎击。廖晟悍勇,一战而破之,入云龙败逃。我离开之时,廖晟正在围困衡阳城,入云龙坚守城池不敢出战。” 好家伙,这个廖晟够猛的。 先是三千打一万,接着五千打三万,还都是一战而胜。 徐霞客说道:“廖晟虽然两次大破反贼,却也导致反贼四散而逃,如今各处大山皆有土匪。我只要进山,肯定被抢劫,甚至走水路也被抢,只得绕向南边,打算翻山越岭直奔广西。谁知南边也乱起来,苗民(实为瑶族)叛乱,小霸王肆虐荆南,我只能返回北方,一路逃回江西这边。” “这廖晟究竟为何人?”赵瀚问道。 徐霞客说:“我只知廖氏为隆回巨族,田连阡陌,半县皆为其有。” “那便是地方豪强了。”赵瀚说道。 赵瀚如果认真研究过南明史,就肯定知道廖晟此人。 历史上,清兵攻占邵阳之后,廖晟散尽家财起兵,竟然招募到乡勇数万,先后跟随孙可望、李定国打仗。直至桂王逃到缅甸,廖晟自知难以复明,这才解散军队回乡隐居。 赵瀚与徐霞客聊天的时候,廖晟早已经夺回衡阳,将贼首入云龙枭首示众。 并且,廖晟又主动征讨楚霸王,打得楚霸王向南逃遁,前后加起来击破六万贼军。虽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但廖晟麾下同样是乡勇,而且兵力一直只有几千。 如此猛人,可惜出身巨族,今后多半为敌,因为赵瀚要去分田。 赵瀚赠送几两银子,安排徐霞客去休息,立即招来庞春来、李邦华议事。 听闻赵瀚的诉说之后,庞春来道:“此人不足为虑,只要击败他一场,立即到其家乡分田,他连乡勇都招募不到。” “确实。”赵瀚忍不住笑道。 廖晟麾下的子弟兵,是怕反贼肆虐,才愿意跟着他打仗。 而赵瀚跑去分田,只需赢得一场胜利,就能用田政分化瓦解乡民,让廖晟徒有钱粮却无法募兵作战。 李邦华说:“其实,从江西出兵,湖广更好打,定然势如破竹。” “为何这样说?”赵瀚问道。 李邦华说:“江西填湖广,湖广境内多江西人,他们能听懂江西话,宣教团和农会没有语言障碍。” 江西填湖广,是从朱元璋时代开始的,一直贯穿大明二百余年。 明朝初年,官府组织江西人迁徙到湖广。 接着是江西赋税过重,赣中百姓大量逃到湖广垦荒。 明中期的阁臣邱俊甚至说:“江西百姓,大半迁居湖广。” 据后世考证,整个大明朝,湖南的外来移民,有78.5%来自江西,其中吉安府占到一半以上。明中期,湖北百万流民当中,江西籍占了69万人。 这导致湖广部分地区,江西话盛行一时,大有取代湖广本地方言的趋势。 而且,江西人还给湖广带去“讼风”,动辄就喜欢打官司,让湖广知县们非常头疼。 赵瀚仔细思考之后说:“必须提前出兵,广东、湘南贼寇遍地,若是任由他们肆虐,那得损失多少人口和财富。” 庞春来笑道:“若是提前出兵,司财(费纯)怕是要头疼了。” “明年夏收之后出兵湘粤,今年冬天占据江西全境,”赵瀚说道,“正兵扩增为一万六千人!” 之前只有八千正兵,很多时候用农兵打仗。 但跨省离开江西打仗,一直给农兵待遇,那就太不地道了。 “正兵翻倍,钱粮不够。”李邦华提醒说。 如今主要有三大财政支出,一是官员俸禄,镇级官吏太耗钱了;二是军费开支,包括不断打造军事装备;三是赈灾支出,今年多地大灾,不但要赈济百姓,而且还要酌情减免赋税。 至于教育开支,反而还排不上号。 庞春来也说:“今年大灾,不能加税。” 赵瀚笑着说:“发行债券,向百姓借钱借粮,年息两分,五年之内还清。” “这能行吗?”李邦华有些疑惑。 庞春来同样搞不懂,因为大明朝廷和官府,需要钱粮都是直接征税,哪里用得着向百姓借钱借粮? “试试看吧。”赵瀚说道。 一个月后,各级官吏开始行动起来,农会也在乡下做宣传。 理由是今年大灾,虽然赵瀚治下受灾较轻,但官府的地盘却灾情严重。赵先生不愿百姓受苦,因此调拨钱粮赈济,导致钱粮不够用了。现在向百姓借钱借粮,年息两分,五年偿还。 这个消息传出,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非常稀奇。 只见过官府盘剥百姓的,没见过官府向百姓借贷的。 也只是稀奇而已,包括那些士绅在内,都没人觉得赵瀚会赖账。 长久以来,赵瀚建立起的威信发挥作用了。另一方面,百姓也会思考,如果赵瀚真要赖账,为什么不直接提高赋税?或者直接摊派杂税,借钱借粮不还纯属多此一举。 大明地方官剿贼,就是直接摊派杂税。 吴城镇。 这里与景德镇、樟树镇、河口镇,并称为江西四大名镇。 说是名镇,其实都是税收大镇,而且吴城镇还是兵家必争之地。 赵瀚既然在南昌府发展,自然要把吴城镇占了。一来增加税收,二来控厄鄱阳湖。 几个锦衣卫密探,穿着普通服装,在吴城镇登岸歇息。 他们是被崇祯派来的,除了探查赵贼动向,还要收集赵贼的施政之策。崇祯觉得,赵贼能发展壮大,定然也有过人之处,或许可以学几招。 这些锦衣卫密探,来到吴城镇之后,选定客栈,立即分散探听消息。 一个密探来到镇外,只见大量百姓,或是乘坐小船,或是肩挑背扛,把粮食都送去镇外的仓库。 那密探上前问询:“你们这是在纳粮?” 百姓边走边说:“粮早纳完了,今年遭灾,田赋减了三成半。我们这里还算减得少的,听说有些山里的村子,被旱得颗粒无收,非但不用交粮,官府还倒给救灾粮。” “那你们这是在作甚?”密探更加疑惑。 百姓笑道:“官府又是减赋,又是救灾,钱粮不够用了,只好跟老百姓借,还给两分的利息。” “你就不怕官府赖账?”密探迷糊道。 “皇帝才会赖账,赵先生不会。”百姓说道。 密探大惊:“你说的官府,是那个赵先生?” 百姓好笑道:“除了赵先生,这南昌还有哪个官府?赵先生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救灾把粮都用完了,咱们老百姓肯定要帮忙啊。” 这个密探立即回镇里,把事情告诉小伙伴。 翌日,他们继续往南,很快发现同样的情况,到处都有百姓主动把粮食借给“官府”。 不过士绅很少,特别是粮商,一粒粮食都不会借出。 因为南直隶和浙江大旱,他们趁机囤积居奇,打算明年春天运过去。现在不卖,是因为粮价还不到最高点,他们任由江南诸府百姓饿死,等到明年春天必然粮价再度暴涨。 粮商们非但不借粮给赵瀚,还到处下乡高价收购粮食,屯起来明年可以赚大钱。 一些贪图钱财的百姓,因此也不借粮给赵瀚,趁机把余粮高价卖给粮商。 当然,只要赵瀚不出面打击,粮商们也不会反对赵瀚。因为赵瀚带来了安定,特别是今年救灾,让江西保住了粮食收入,他们可以买更多粮食运去江南诸府。 商人喜欢社会安定,他们是真心拥护赵瀚。 很诡异的现象。 229【赵瀚想跟皇帝联手】 饶州城。 费纯来这边视察情况,顺便把九江、南昌、南康三府粮商叫来训话。 这些粮商,如今皆以李凤来为首,虽然并非生意做得最大,但谁都知道李凤来是赵瀚的人。 而且,南昌府已经陆续分田,作为庶出子的李凤来成功自立,引来许多庶出子、家族旁支和职业掌柜效仿。他们都是分田分家的受益者,只能选择拥护赵瀚,甚至帮着赵瀚打压本家。 “拜见司财老爷!”众粮商拱手作揖。 “坐吧。”费纯的脸色很不好看,或者说他今年就没好看过。 粮商们惶恐坐下,难免心虚,生怕赵瀚和费纯翻脸。 费纯整天累得身心疲惫,也没心情绕弯子,直接了当的说道:“你们私下在作甚,打的什么主意,谁都清楚得很,就不用我废话了。” 粮商们胆战心惊。 李凤来辩解道:“司财大人,我等并未在江西囤积居奇,甚至今年主动提高了粮食收购价。” 费纯冷笑:“总镇年息两分借粮,你们不把粮价翻倍,能从农民手里买到粮食?” 年息两分非常高,相当于赵瀚从百姓手里借100石粮,五年之后就要归还240多石。但这属于大灾之年,粮价是迅速提高的,五年之后归还两倍有余,其实从银子来看反而是不亏的。 粮商们在江西,价格翻倍收购粮食,运去江南诸府依旧可以大赚。 因为江南诸府,一石米的价格,已经涨到二两银子,比去年提高了四倍有余。等到明年青黄不接,米价还得继续往上涨! 另一位姓涂的粮商说:“司财老爷,可咱们也得做生意啊。” 费纯说道:“我直接转达总镇的意见,你们赚钱可以,但不要做得太过分。江南诸府百姓,虽在朝廷治下,但赵总镇还是不忍见其饿死。此时就把粮食运过去,也够你们赚钱了。明年开春再卖粮,得饿死多少百姓?” 众粮商面面相觑,这赵瀚也管得太宽了吧。 他们忌惮赵瀚的武力,在江西绝对诚信经营,无非在外地捞些银子而已,赵瀚连江南诸府的事情也管? 大家都这么干的,江南诸府,包括后世的安徽,从明中期就不怎么产粮,全靠江西、湖广的粮食运去。今年大灾之后,湖广粮商也在囤积居奇,一点一点的放货,不约而同的打算明年春天再卖粮。 李凤来说道:“司财,就算我们老实卖粮,江南粮商也会坐地起价,江南百姓同样买不起粮食。” “粮价总会低点。”费纯冷笑。 湖广、江西的粮商,主要是往江南批发粮食,顶多进行少量的零售。江南粮商才是零售的主力军,他们从湖广、江西商人手里买粮,同样也是一点点放货,等着明年春天狠狠捞一笔。 赵瀚可以卡着运粮通道,强行征收重税。但这些重税,必将转嫁到江南百姓身上,导致江南粮价变得更高。 江南财富之地,有着全国最发达的工商业,赵瀚今后是要借此发展工业的。若是被搞得十室九空,那还玩个屁啊?因此赵瀚不能给出境的粮食课重税。 赵瀚也不能提前占领江南,否则会带来两个结果: 第一,大明朝廷财政彻底崩溃,导致北京提前被攻破,鞑子也肯定提前入关; 第二,大明财政彻底崩溃之前,朝廷将疯狂进攻赵瀚,甚至丢下流寇不管来进攻赵瀚! 赵瀚需要发育时间,南直隶和浙江必须保住,同时他又不能去占领。 他娘的,一个反贼,竟为朝廷操碎了心,生怕崇祯那边撑不下去。 李凤来又问:“就算我等把粮食卖到江南,若江南粮商囤积不出货怎办?” “尔等且等着,总镇已经派人觐见皇帝,与朝廷联手打压南直、浙江粮价!”费纯说道,“我提醒你们尽早出手,否则明年春天很可能被逼着平价卖粮。不是赵总镇逼的,而是朝廷那边逼的!” 粮商们都惊呆了,反贼派人觐见皇帝,跟朝廷一起平抑粮价?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没见过这样的反贼。 …… 一直在搞大同理论研究的王调鼎,这次主动请缨,洪水平息之后,便启程前往北京。 抵京之后,直奔首辅官邸。 由于没给银子贿赂门房,门子连拜帖都不收。 “锵!” 王调鼎拔出文士剑,剑指门子的咽喉说:“我乃江西巨寇赵天王麾下,若是首辅不见,便散播首辅勾结反贼之言,张首辅必有抄家灭门之祸。你这看门的也别想跑掉!” 反贼的人? 门子吓得脑袋一片空白,想要下跪,又怕被剑锋伤到喉咙,浑身哆嗦道:“好……好汉饶命!” “快去通报!”王调鼎收剑回鞘。 门子瞬间瘫软在地,挣扎了两下,硬是没力气站起来。 “快去!”王调鼎呵斥道。 门子拿着拜帖,慌张往里爬,其他守门者已躲得老远。 待进门之后,大门立即关上,门子这才艰难站起,踉踉跄跄跑去通报。一个报一个,拜帖终于递到首辅张至发那里。 听说被招安的江西巨寇派人来了,张至发不敢见,又不敢不见。他慌张来到大门之内,隔着门问道:“尊驾来京有何事情?” 王调鼎回答说:“大明前军都督同知、昭勇将军、吉安总兵赵言,亲笔手书一封,派我亲自交给陛下。你快快去宫里通报,现在就去,耽误事情,你脑袋不保!” 张至发以为出了大事,以崇祯的性格,如果因为他而耽误,还真有极大可能脑袋不保。 “备轿!” 这位首辅,吓得立即出门,趁着天黑以前往紫禁城跑。 来到东安门前,张至发对守门侍卫说:“烦请通报陛下,内阁有急事呈奏,十万火急之事!” 侍卫见首辅如此着急,以为鞑子又打来了,吓得立即跑去通报,都没顾得上收银子。 层层传递,崇祯立即召见,张至发见到皇帝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又出了什么大事?”崇祯急忙问道。 张至发说道:“陛下,江西吉安总兵赵言,遣一信使至臣住所。说是赵总兵亲手书信,要他当面呈交给陛下。臣不敢放其进门,此人如今还在臣家门口等着。” 崇祯眉头紧皱,同时又感到好奇,当即传令说:“带此人进宫!” 王调鼎被搜去武器,径直来到乾清宫。 见到皇帝,王调鼎当即跪拜说:“庐陵知县王调鼎,叩见陛下!” 崇祯疑惑道:“你是大明的知县,还是赵言的知县?” 王调鼎回答道:“臣是大明知县,上任不久,反贼便来攻城,麾下并无士卒可用。臣有负君恩,致使大明丢城失地。这几年,臣并未真的从贼,一直在白鹭洲书院讲学。” 崇祯居然没有感到愤怒,或者说他已经麻木了。至少这个知县,没有选择做贼官,只是在反贼治下教书。 而且,庐陵县附郭府城,真正追责该是吉安知府。 崇祯要是知道,《大同集》里的文章,有两篇都出自王调鼎之手,恐怕当场就要将其拖去凌迟。 太监递上一封信件,是从王调鼎身上搜出来的。 “这是赵言的手书?”崇祯问道。 王调鼎说:“正是。” 崇祯好奇拆开书信,第一反应是字还不错,看样子确实是个有文化的反贼。 内容翻译为白话之后,大致如下:“臣赵言,吉水一贫寒书生。贪官污吏盘剥,士绅豪强压榨,为求活命而效尤螳臂。如今全国大灾,江西官民上下一心,灾情总算不是很严重。而南直隶、浙江大旱经年,父子、兄弟、夫妻相食,大量饥民来到江西乞讨。江西、南直、浙江粮商勾结,囤积居奇,臣在江西无力约束。必须与南直、浙江官员联手,才能平抑江南米价。请陛下特派巡粮总督,勒令南直、浙江官员,专门督办筹粮赈灾之事。” “混账!” 崇祯勃然大怒,呵斥道:“他一个吉安总兵,竟然想染指南直、浙江的赈灾之事。要不要换他来做皇帝!” 王调鼎拱手道:“陛下容禀,赵言之本意,还真就只是赈灾。” 崇祯冷笑:“你说!” 王调鼎说道:“赵总兵想要占领浙江,如探囊取物耳。从广信府发兵便可,浙江又哪有官兵能抵挡?拿下浙江,再以水师攻南直,两面夹击之下,长江以南尽入其手。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请求陛下派总督去江南赈灾?” 这话虽然难听,却所言非虚,也是朝廷最担忧的事情。 崇祯问道:“赵言究竟意欲何为?” “赈灾,救民。”王调鼎回答道。 崇祯越听越糊涂,甚至称呼上都不掩饰了:“他一个江西反贼,南直、浙江大灾关他何事?” 王调鼎额头触地,趴伏道:“臣,不敢说。” “说!”崇祯呵斥。 “赵言,人杰也,有并吞宇内之心,有匡扶天下之志,”王调鼎说道,“今年江西亦有大灾。赵言治下,官民齐心,虽有灾情,却不严重。而官府治下,水旱肆虐,百姓苦不堪言,饶州、都昌皆有饥民起事。赵言不但在自己治下减赋赈灾,还去官府治下赈济百姓,甚至因此钱粮枯竭。” 崇祯冷笑:“此邀买人心也!” 王调鼎继续说:“陛下,恕臣直言,赵言把自己当官府了。南直、浙江之饥民,虽不在赵言治下,却也被赵言视为自己的子民。他对百姓是极好的……” 崇祯这次没有愤怒,而是感觉荒唐可笑,同时又有无尽的悲哀。 他这做的是什么皇帝啊? 治下饥民不能救济,还得疯狂催税,竟让一个反贼来操心民生。 崇祯面无表情道:“朕听多人论及赵言,各执一词,难辨真假。你也来评价此人一番吧。” (感谢企鹅大佬,又是一个白银盟。另外,求下月票。) 230【皇帝与皇后】 王调鼎年纪轻轻,肯定还没活够啊,他哪里敢说真话? 当即抱拳道:“这赵言自是人杰,当世罕有。然其性之弊有二,一曰迂,二曰仁。” 崇祯奇怪道:“仁亦弊乎?” 王调鼎解释说:“此仁,乃妇人之仁。陛下可知,赵言兵锋日盛,却仍局促于半个江西?” 崇祯有些愠怒,什么叫局促于半个江西?占了半个江西还嫌少吗? 崇祯不接话,王调鼎只能继续说:“其麾下官吏、将士,皆沸腾求战,欲扩其私地而升迁。然赵言妇人之仁,每次大举出兵,必在夏收、秋收之后,且至多两月便止兵。其所言也,用兵太多,必令百姓生活日艰。此非妇人之仁耶?以其威望、兵势,两年前便可横扫江西。” “混账之言,朝廷兵多将广,江西岂是他说夺就夺的!”崇祯大怒。 王调鼎连忙俯首,不敢再说。 其实,崇祯已经相信这话,并结合陈于鼎、刘同升等人的评价,在心中勾勒出一个赵贼的生动形象。 在崇祯想来,赵瀚是那种信奉“仁义”的儒生。因其自身遭遇,痛恨朝廷和大族,但非常关心爱护小民。因此,赵瀚强行把大族的田产,分给普通老百姓。甚至在能够占领整个江西的情况下,因为害怕用兵太多,影响百姓的生活,于是每次出兵都只一两个月,占一点地盘见好就收。从来不为了扩张地盘,强迫老百姓多交赋税。 这是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责任的反贼,跟李自成、张献忠那些人完全相反。 见王调鼎趴跪于地,崇祯止住怒火,问道:“此其妇人之仁,那又何谓迂呢?” 王调鼎说道:“赵言做事,迂于成规。其奉《大明律》为圭臬,但有犯法之人,必然严惩不贷。当时有一举人,早已全族归附,且做事认真而不懈怠,可谓清官廉吏也。因醉酒辱一从良妓女,便依《大明律》判处绞刑。此事尽失士绅之心,多有举族逃亡者。” 崇祯居然开始为赵瀚辩解:“这怎么能算迂阔?做事做官,就该守规矩!” 王调鼎说道:“陛下,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一从良妓女,而杀一清官廉吏,致使士绅多有逃亡。此真迂阔也。” 崇祯愤怒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不守规矩,而至天下如此田地!该杀,该杀!” 赵瀚在崇祯心目中的形象,又加了一个“铁面无私”。 仁义爱民,铁面无私,这种人来给我做官该多好,可惜竟然做了反贼。都怪江西的贪官污吏,竟把一个有道德、守规矩的士子逼得造反! 崇祯又问道:“江西多有读书人从贼?” 王调鼎回答说:“大族子弟从贼者亦有,但多为贫寒士子。江西文风鼎盛,贫家子多读书。此类书生,科举无望,报国无门,生计无依,赵言又给他们分田,因此蜂拥而做贼官也。赵言虽然迂阔,用人却不拘一格。妓女,龟公,家奴,皆可做官为吏。传闻,为其掌管钱粮者,便是一家奴出身。” “这家奴把钱粮管得可好?”崇祯好奇道。 王调鼎回答说:“以卑贱之身而获重用,这家奴对赵言感激涕零,为官做事殚精竭虑。其做人做事皆学赵言,手握钱粮赋税,却不置产业、不纳姬妾、不养奴仆,平日只以俸禄为生,无数钱粮过手而不取毫厘。” “朕亦勤政节俭,为何百官皆贪,而赵言治下多廉吏也?”崇祯对此非常感兴趣,问道,“赵言如何整顿吏治?” 王调鼎回答说:“赵言用人,不拘出身。便是举人做官,亦须从小吏做起,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每年都有贪腐之官吏,重则问罪杀头,轻则发配为矿徒。” 崇祯眉头紧皱,更加难以理解,他也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啊,怎满朝文武全都是贪官? 崇祯真的想不通,自己勤政节俭,从不大兴土木,皇宫殿宇漏水了,都舍不得出钱修缮。大明历代皇帝,都是从国库里拿钱为私用,而他却从内帑拿私房钱养兵,论及无私为国,他是大明历代皇帝里的第一人。 他这样的好皇帝,为何国家被搞成如此局面? 便是老天爷都惩罚他,本来财政就窘迫,今年还来个全国大灾,富庶如南直隶、浙江都人吃人。 突然间,崇祯谈兴全无,挥手说:“且去吧。” 王调鼎不敢多言,被太监带离紫禁城。 崇祯去到周皇后那里,一言不发,只是枯坐。 周皇后暗自叹息,来到崇祯身后,默默给崇祯按肩捶背。她不敢多说,因为说了也没用。历史上北京被围,崇祯让后妃自尽,周皇后终于说出埋怨话:“我嫁给你十八年,你一句话都不听,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周皇后是暗示过崇祯南迁的,但崇祯只当没听明白。 “我是不是亡国之君?”崇祯突然开口。 周皇后不敢说实话,也不敢指出崇祯的过错,只安慰道:“陛下勤政爱民,自非亡国之君。” 崇祯愣神望着烛火,低语道:“南直、浙江大灾,人相食。江西反贼,竟想跟我联手平抑粮价,而我却一直在这两地催征赋税。我连一个反贼都不如吗?可不征赋税,如何练兵,如何剿贼?” 周皇后安慰说:“陛下勿忧,可遣能臣……” “哪来的能臣?”崇祯猛然打断,“满朝文武,皆贪鄙之辈,连赵贼麾下的家奴都不如!那家奴为赵贼掌管钱粮,兢兢业业,不贪毫厘。而朕的大臣呢?真当我不知,九边粮饷,还没出京,就有一半不知去向。文官武将贪银子,朕派去督理户部、工部的太监也贪银子。没一个听话的,皆该杀!便说那王用忠,朕让他去镇守江西,没有让他去收税,竟因横征暴敛而被商户打死!” 周皇后不知如何劝解,只是心疼自己的丈夫,这些年过得实在太累了。 她多希望丈夫不做皇帝,还是以前那个信王。她坐在梳妆台前,信王偷偷扯她的头发,她惊觉动静猛然回头,头发甩了信王一脸。太监吓得不敢说话,信王却哈哈大笑。 那时的信王,多么开朗有趣,而今的皇帝却暴躁易怒。 “该杀,该杀!” 半夜里,周皇后被惊醒,多听几声,却是皇帝在说梦话。 周皇后的眼泪,猛然涌出来。她又不敢哭出声,只是默默流泪,握着丈夫的手想给些慰藉。 翌日清晨。 崇祯接到紧急军情,李自成包围成都,这让他感到匪夷所思。因为前几天的军情,是李自成包围汉中。 仅十九天时间,李自成的主力,就飞快翻越秦岭,从汉中来到成都城外! 这让剿贼官兵怎么追? 杨嗣昌的十面张网之策,漏得跟筛子一样,官兵只能在流寇屁股后面吃灰。 不过熊文灿还是很给力的,跑去做六省总理没多久,居然“招降”了张献忠。 只不过嘛,张献忠的招降,比赵瀚更加扯淡。 这货作战受伤了,也不方便乱跑,闲着也是闲着,那就陪朝廷演戏呗。一边接受招安,一边整军备战,还有功夫请人来讲《孙子兵法》。 真的,张献忠开始读书了,准确来说是听书。 而且不听《三国演义》,专听读书人讲正经的兵法韬略。 崇祯勒令前方将士赶紧入川剿贼,然后派人调取王调鼎的资料。 十一岁做秀才的神童,年纪轻轻就中进士。在北直隶做知县时,功绩有剿匪、筑城、安民、劝耕,考评为优,这他娘的是个人才啊! 吏部那帮混蛋,如此能臣,为什么不调到中枢为官? 王调鼎左等右等,足足拖了半个多月,终于等到崇祯皇帝的答复。 南京户部尚书、左侍郎,被下狱问罪。南京户部右侍郎李玄,原地升为南京户部尚书,赐尚方宝剑,全权督办南直隶、浙江赈灾事宜。 至于跟江西赵贼联手平抑粮价,此事只字不提,崇祯丢不起那个人。 “唉!” 王调鼎一声叹息,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感到难过。 朝廷不跟江西配合,粮价肯定压不下去,赵瀚也对此无可奈何。就算逼着江西粮商,赶紧把粮食卖出去,江南粮商也必然屯着不出货。 而且,王调鼎无法离京了,他被崇祯任命为吏科给事中。 王调鼎非常无语,这个官职有鸟用。 明末的言官,无非两种。一种靠喷人来积累名声,一种靠喷人来攻击政敌。真正建言献策之人,少之又少,而且崇祯基本不听,导致认真议事的给事中变得更少。 六科给事中最初的作用,是当内阁与六部的润滑剂和监督员。 嘉靖年间,内阁、六部权力失衡,六科的地位变得极其尴尬。张居正改革期间,六科权力大涨,从此变成内阁的走狗。 崇祯又反复折腾内阁,导致内阁、六科、六部,彻底丧失其应有的功能,除了政斗之外啥事儿都干不成。 有的大臣想做事,但在朝堂根本没法做事,因为三大权力机构已经职能紊乱。 崇祯真正该做的,是调整内阁、六科、六部,重新确定三大机构的职能范围,至少能让朝堂的运转稍微正常一些! 231【准备从贼的布政使】(为企鹅大佬加更) 赵瀚在发行债券的同时,扩张行动也在飞快进行。 大量预备吏员转正,大量吏员升职为官,各村农会骨干也被抽调,随着军队开赴未占领的地盘。 南康府被迅速拿下,知府不敢抵抗,更不敢上报朝廷,只能悄悄逃回老家装死。 部分士绅,本打算逃跑,但逃无可逃。 长江以北,到处都有流寇,只能逃去江南和湘南。可是江南大灾,湘南又大乱,还不如留在赵瀚地盘,至少能够保住性命! 九江府,德安县。 娄氏主宗世居广信府,九江这边的属于分支。 赵瀚的势力进入九江,第一个占领的便是德安县,德安士绅地主们只能听天由命。 少数串联闹事者,很快成为公审目标。 娄尚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虽然早就听说,那庐陵赵贼要田不要财,只要不抵抗就不会杀人,但他还是觉得反贼不可信。 “老爷,老爷,反贼上门了!” 娄尚惊立而起,双腿一软,复又坐回去,忙说:“扶我起来。” 他让家中女眷全部藏好,还是觉得不妥,又让家仆弄来锅底灰,凡有姿色之女子都把脸抹黑。 娄尚带着儿孙开门,带着田契迎接反贼。 他已经打听过了,只要主动献上田产,反贼就会发一块牌子。牌子上书“仁义之家”,可以挂在门口,也可以收藏起来。 宅门大开。 娄尚出门相迎,只见一个反贼大官,带着二十多个反贼走来。 “拜见……” 娄尚有些不知如何称呼,急中生智道:“拜见先生!” “费纯?” 一个家仆惊呼。 娄尚的长子娄韦立即呵斥:“闭嘴!” 娄尚赔笑道:“家奴无礼,先生莫怪。” “无妨,”费纯笑着说,“娄员外,且进去说话。” “请!” 娄尚侧身邀请。 来到内院,进了会客厅,费纯说道:“闲杂人等,都先出去吧。” 很快,屋里只剩费纯、娄尚,以及娄尚的两个儿子。 费纯起身作揖,笑道:“娄太公安好。” 娄尚狐疑道:“阁下认得老朽?” 费纯解释道:“我曾随少爷来过几次,娄太公贵人多忘事,自然是不记得了。” “你家少爷是谁?”娄尚更加迷惑。 费纯说道:“费如鹤。” “鹤儿?”费如鹤是娄尚的外孙。 费纯又说:“赵二将军,便是费如鹤。” 娄尚及二子,先是大惊,随即大喜。反贼压境的恐惧,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飞黄腾达的欢喜。 娄尚不敢怠慢,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费纯,”费纯说道,“掌管江西之钱粮。” 原来不是普通家奴,娄尚变得更加恭敬。 娄韦问道:“既然都是自己人,娄家是否可以不用分田?” 费纯呈上一封信件,说道:“我原本在饶州办事,夫人送来一封信,托我来德安这边走一趟。夫人的意思,是请娄家积极配合以作表率,避免发生什么不忍之事。” 次子娄湛很不高兴:“外甥做了将军,舅家怎还要分田?简直荒唐。” 费纯冷笑道:“阁下可以试试看。” 娄尚迅速看完女儿的信件,立即抱拳说:“娄家定然全力配合,以为德安士绅之表率!” “这样便好,”费纯起身抱拳,“告辞。” 娄尚挽留道:“费司财不如吃了便饭再走。” “不必,我事情多得很,马上要去南昌一趟。”费纯说走就走。 娄尚连忙相送,一直送到大门外。 关门回屋,娄湛问道:“父亲为何如此?鹤儿是赵二将军,乃反贼的头面人物,娄家多保一些田产还是可以的。” 娄尚喜笑颜开道:“你们可知,庐陵赵先生是何人?” “难道是大昭(费映环)?”娄韦猜测说。 “他像敢造反的样子?”娄尚手持书信,笑着说,“虽未猜中,亦不远矣。庐陵赵先生,是大昭的女婿!”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惊喜。 娄尚继续说道:“而今天下大乱,朝廷无力剿贼,便是江南财富之地亦大饥。这大明江山,想必时日无多,庐陵赵先生有龙虎之姿,可为天下之主也。允儿、慕儿(娄家兄弟的长子),立即送去官府,做那什么预备吏员。还有,家里留够两年吃的,剩下的粮食,都用来买债券,再捐五百石给官府。” 娄韦说道:“何必让他们两个小的去做官?我跟二弟去便是了。” 娄尚鄙视道:“你们两个,可吃得苦头?赵先生治下官吏,皆需苦干实干,做出政绩方可升迁。” “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娄湛不满道,“若赵先生得了天下,咱们都是皇亲国戚。不说封个爵位,至少能做大官吧。连吏员都不给,只能做预备吏员,那还从贼造什么反啊?” “糊涂!” 娄尚呵斥道:“开国之主,哪个不是枭雄,哪个不立规矩?既然赵先生立下规矩,咱们就不能带头坏了。允儿、慕儿看似只做预备吏员,可咱们朝中有人,还怕升迁不够快?而今,赵先生只有江西之地,以后地盘大了,那得任用多少官吏。打下南方数省之后,允儿、慕儿至少能做知府!把他们两个叫来,我要好生训诫,不可糊涂做事。” …… 熊文灿调任之后,新任江西巡抚叫朱之臣。 此人与熊文灿一样,都是四川人。后来在南明小朝廷,做了刑部右侍郎。清兵一至,朱之臣跟钱谦益等人,冒着大雨出城跪降满清。 “反贼动手了,为之奈何!”朱之臣急道。 八十多岁的吴时亮,两眼微闭不言,如同打坐入定的老僧。 张秉文脸色难看道:“我早说过,赵贼非是能招抚之辈。朱督师之后,南昌兵备松懈,赵贼随时可以取之。如今还有甚办法?要么从贼,要么殉国,要么逃走。” 江西新任按察使叫李时茪,跟张秉文一样,历史上都是抗清殉国。 这位老兄很倒霉,他来江西才两个月,稀里糊涂之间,赵贼就要吞并整个江西了。 李时茪叹息说:“不论如何,此间之事,必须凑报朝廷。” 吴时亮突然睁眼说:“凑报朝廷又如何?衮衮诸公,还能变出钱粮来剿贼?江西之贼,虽为坐寇,其实比那流寇更难剿灭。四邻八乡之民,悉数被分田收买,随时可为贼寇。除非把江西百姓杀光,否则江西之贼永不能平。” 朱之臣说:“我为巡抚,诸君为三司。丢城失地,若让朝廷知晓,你我皆死罪也!” 吴时亮说道:“只有瞒着朝廷,坐观天下之变。” “江西官员众多,家里被反贼分田了,能不捅到陛下那里去?怎瞒得了!”李时茪焦急道。 吴时亮说道:“瞒不了,也得瞒着。我们知道,朝堂君臣也知道,若是惹怒了赵贼,南直、浙江皆危矣。南直、浙江一失,朝廷上哪儿征收赋税?到那个时候,大明必亡!” 众人默然。 长江以北的官员,看到的是王朝末世,许多州县已经十室九空。 而江西的官员,则看到一个蓬勃发展的新兴政权。 不论哪里的官员,都感觉大明快没了。恢复举荐制之后,许多被举荐的贤才,直接拒绝应诏做官,他们同样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天下就三大势力,一为西北流贼,二为江西赵贼,三为辽东满清。 如果真要选一个新朝廷,他们宁愿选江西赵贼,虽然家里肯定被分田,但至少还能过日子,至少还有家族复兴的希望。 至于辽东的满清,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张秉文回到家里,枯坐良久,突然决定从贼。 历史上,他召集百姓死守济南,抵御满清,先是守城,接着巷战,中箭而亡。 其妻方氏,得知丈夫战死,便对妾室陈氏说:“我要跟夫子同生共死,家中幼孤就由你照顾了。”小妾陈氏说:“你死我也死。”妻妾二人,遂投大明湖自尽,家中十多个婢女也一起投湖。 这样的人,居然愿意从贼? 张秉文的老家在桐城,他曾经师从方学渐,学术成分非常复杂,是一种融汇了阳明心学,同时又偏向实学的创新理学。 说实话,除了对士绅的态度,张秉文欣赏赵瀚所作的一切。 方、张、左、钱、姚,桐城五大姓,张氏排第二。 但事已至此,分田就分田吧,反正张家的土地,又不是他一个人所有。而且张家还做生意,就算田产被分完,还能靠经商赚钱。 这几年,张献忠路过桐城两回,官兵也去了两遭。兵来贼去,贼去兵来,已把桐城张家祸害得不轻。 张秉文打算辅佐赵瀚,早点杀回老家去,否则江北不知要被糟蹋成啥样。 招来家仆,张秉文说道:“你立即去吉安,把小学、中学之书都寻来。” 张秉文不屑从预备吏员做起,他要自学小学、中学课程,然后拿到小学、中学毕业证,再亲自去找赵瀚给个官做。 此君早就打听过了,他想从贼的心思,显然不止生出一两天,对赵瀚治下很多东西都非常了解。 232【藤甲军团与郑芝龙】 南昌城外,官兵军营。 江西本地官兵,已经陆续逃回家中,如今还剩三百多人。没有逃的,都是家无挂碍的卫所兵,他们逃回去也是被长官役使。 另外,还有一千六百多贵州藤甲兵! 贵州巡抚的标兵兵额,其实只有一千人,这个额度是嘉靖四十三年定下的。 但从督抚可以拥有标兵开始,就因为实际情况而各种超额。比如翁万达抗击蒙古,一度标兵上万,都是先练兵再请示朝廷,有些督抚干脆懒得请示。 朱燮元在贵州编练两千标兵,足足超额一千,只要能打胜仗,朝廷也懒得去管。 这些贵州藤甲兵,被朱燮元留在南昌,主要是为了守备南昌府城。 然而,熊文灿巡抚江西之后,由于钱粮不足,贵州兵的待遇直线下降。这时至少还能让他们吃饱,熊文灿一走,贵州兵干脆饱一顿饿一顿。 再这么下去,顶多两三个月,一千多贵州兵肯定兵变,或者冒险跑去城外劫掠。 “止……止步……” 看守军营的官兵,语气越来越弱,一边说话一边后退。 黄幺微笑道:“卫所正在分田,我来放你们回家。今后没有军户了,你们都可以做农民,也没有军官敢欺负你们。回家之后,每人都能分田。” 守营官兵一怔,随即跪地哭喊:“菩萨保佑将军长命百岁!” 黄幺笑道:“回营跟同袍说,让他们来领一斗米,这是你们的遣散费。” 几个守营官兵立即奔跑,边跑边喊道:“都出来领米了,领了米就回家分田!” 面对领米,面对分田,这些官兵毫无抵抗力,瞬间化身为赵先生的拥护者。 别说他们在城外军营,别说他们的数量只有三百多,就算此刻三千多人站在城楼,也会开启城门踊跃投靠反贼。 南昌府周边都被控制了,江西官府无法收税,这些当兵的自然要饿肚子。 三百多卫所兵,每人领到一袋米,齐刷刷给黄幺磕头,然后欢天喜地的回家去了。 黄幺继续往里走,费纯带人推着小车跟在身后。 一千六百多贵州兵,竟然在卫所兵领米时,已经穿好了藤甲,拿着武器结阵警戒。 这些贵州兵,以前全是土司的奴隶,是朱燮元解救了他们。他们不认朝廷,只听朱燮元的命令。 他们同样不信任江西反贼,以为黄幺要来赶尽杀绝。人生地不熟,这里是江西,一千六百多贵州兵无人逃跑,全部结阵打算拼个你死我活。 看着眼前明显被饿瘦,却依旧敢于拼命的贵州兵,黄幺的心情极为复杂。 他在狮子山血战数日,遭受到的最大伤亡,便是被这些贵州兵突袭所致。他既痛恨对方,又佩服对方,情绪十分纠结。 费纯指着身后的小车说:“粮食拿去生火做饭,先填饱肚子再说。铜钱每人领五百文,愿意继续当兵的都来领,今后你们就是赵先生的兵了。” 贵州兵们互相看看,都开始放松警惕。 黄幺喝道:“领头的站出来!” 一个贵州兵上前。 “你叫什么?”黄幺问道。 这人用贵州官话回答:“以前叫赤黑,朱督师赐名赤虎臣。” 赤黑,意为“狗肉”。 彝族土司抢来或买来的奴隶,统称赤黑。渐渐的,赤黑甚至成为姓氏,奴隶的子孙很多都姓赤黑。 眼前这个赤虎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族的。可能是汉族,可能是苗族,可能是彝族,可能是仲族,反正很小就被土司抓来,然后又被朱燮元招募为兵。 “朱燮元已经病死了,今后可愿给赵先生效力?”黄幺说道,“只要你们听话,今后口粮充足,军饷按时发放。想安家落户的,还给你们分田,有本事就自己在配亲会上讨婆娘。” 赤虎臣跑回去跟军官们商量,很快就做出决定。 其实他们没有其他选择,朱燮元一死,就等于没爹没娘的孩子,再拖下去必然兵变闹饷。 “愿意给赵先生当兵!” 一千多人全部跪下,说的都是贵州官话,跟大明官话已经很接近了。 当天,他们领取钱粮,美美的饱腹一顿,第二日跟着费纯前往吉安府。 这次扩军到一万六千人,兵事院再次做出改革。 费如鹤掌南院,正兵四千五百。 黄幺掌北院,正兵四千五百。 张铁牛掌中院,正兵四千。 古剑山掌水师,正兵三千。 吉安府诸县的防区,改为张铁牛的中院负责。这货只知道打仗,军务其实都交给副手刘柱负责。刘柱正在努力识字读书,早已脱离文盲范畴,不再是以前那个睁眼瞎。 一千六百多贵州藤甲兵,全部编为赵瀚的亲兵,归为中院正兵的编制。 吉安城外,校场。 赵瀚的亲兵奴儿军,外放一些出去做军官,剩下的跟贵州兵编在一起,刚好凑齐两千之数。 藤甲,藤牌,经过一年多的泡制,赵瀚自己也做了些出来。 眼前这两千人,戴藤盔,着藤甲,持藤牌,以钢刀为兵器。他们的甲胄很轻便,同时防御性又强,攻城和攻山的时候极为好用。而且,适合长途奔袭,翻山越岭、跨江过河都非常便利。 赵瀚说道:“你们都暂时没有家眷,明年去到湘南,那里被贼寇肆虐,青壮数量锐减,妇女倒是余下许多。还有贼寇手中,也掠走许多妇人,你们可以去湘南成家。那里也有许多无主的田地,田主都被贼寇杀了。赶走贼寇,我给你们分田,让你们今后有妻有田有儿女!” “总镇万岁!” “总镇万岁!” 两千藤甲亲军奋力高呼,脸上写满了激动向往。 他们没有家眷,娶妻分田之后,可以租给别的农民耕种。赵瀚没有禁止佃租田产,只是禁止佃户再次转租而已。 …… 福宁州的州治在霞浦,郑芝龙的豪宅则在晋江,费映环想见郑芝龙一面还挺难。 两人去年初次见面,没有深入交流,费映环只是表达了倾慕之情。 晋江,安海镇。 这里的郑家豪宅,历时三年零两月建成。不仅用来居住,更是军事、贸易基地,遇到打仗可以直接转换为城堡。 “老爷,有客人求见!” 郑芝龙接过拜帖一看,居然是福宁知州来了。 他对这个福宁知州印象还不错,去年坐船路过那里,对方主动提供了部分粮草,并且亲自到他船上宴饮结交。 郑芝龙快步走到院中,亲自前去迎接,拱手笑道:“费知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一官兄弟,是我不告而来,冒昧打扰了。”费映环也笑道。 “一官兄弟”这个称呼,让郑芝龙非常高兴,以前可没有文官这样喊他。当即大笑,拖着费映环往里走,吩咐奴仆道:“快摆酒上肉!” 穿堂过室,两人坐定。 郑芝龙问道:“费兄离开福宁,可是又高升了?” 费映环望向郑芝龙身后:“请一官屏退左右。” 郑芝龙立即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魏剑雄跟郑家奴仆一起离开,把门关上之后,便静静守在门口。 费映环低声说:“实不相瞒,为兄这次是挂印而走的。” “可是得罪了朝中奸臣?”郑芝龙问道。 “非也,”费映环摇头道,“是我女婿要得罪皇帝了。” 要得罪了? 那究竟得罪了没有? 郑芝龙听得迷糊,问道:“兄长的女婿是哪位大贤?” 费映环反问道:“一官可听说过江西赵贼?” 郑芝龙说:“当然晓得。福建巡抚、福建总兵,奉命前去江西剿贼,被那赵贼一战打得全军覆没。福建副总兵,也被调去做江西总兵,还从我这里买了二十门佛朗机小炮。” “江西赵贼,便是我的女婿。”费映环微笑道。 郑芝龙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看着费映环直眨眼,再次询问道:“江西那位,是兄长的女婿?” 费映环点头道:“今年冬,小婿就要占领江西全境,明年出兵湘南和广东。我的身份肯定瞒不住,干脆挂印而走,离开福建之前特地来见见一官。” 郑芝龙的心绪千回百转,若真让江西赵贼,把广东、湘南给占了,岂非坐拥两省半之地? 费映环又说道:“小婿攻占广东、湘南之后,便要出兵来取福建。” 郑芝龙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广东海域是他的地盘,福建海域更是他的核心。江西赵贼,若真能占领福建、广东,今后必然要经常打交道。 “兄长有何赐教?”郑芝龙问道。 费映环递上一封书信:“这是小婿给一官的亲笔信。” 郑芝龙也是识字的,看到第一句话,就忍不住笑起来。他跟费映环称兄道弟,而赵瀚则在信中称他为“兄”,这辈分也不知道该咋论。 赵瀚在信中说,海洋至关重要,他坐天下之后,打算赶走吕宋和满剌加(马六甲)的红夷。还要打到天竺那边去,郑芝龙可为海军大帅,海上亦可封公侯。 赵瀚直接问郑芝龙,定海公、镇海公、靖海公、开海公……这些封号,兄长更喜欢哪个? 这个问题,问得郑芝龙心头狂跳,突然间就热血沸腾起来。 郑芝龙虽然被朝廷招安,独霸南中国海域,但他的官职仅仅是“海防游击”。 当晚,郑芝龙辗转反侧,半夜起床写了一封信,第二天让费映环转交给赵瀚。 233【铅山费氏】 李正带兵占领饶州城之后,饶州府诸县有出兵次序。第一,先去浮梁县,占领景德镇;第二,再去德兴县,占领银山镇。 银山产银,源自南北朝,盛于唐宋。 仅唐宋两朝,就采银过亿两,被称为“大唐银冶第一山”。 明代也一直在开采,但到了明中期,就上报说银矿已经枯竭。枯竭个鬼啊,清朝都还在这里采银! “吁!” 山中突然传来铜哨声,那是搜山队在示警。 而且,第一声哨响戛然而止,显然是有搜山队的士卒遇害。 “吁!吁!吁!” 其余搜山队员紧跟着吹哨,李正立即让人吹响军号,迅速在山谷之间停军结阵。 “杀!” 眼见暴露了行迹,山中伏兵立即杀出。 这些伏兵,都是德兴县士绅豪强,所招募的乡勇和矿徒。不仅有采银的矿工,还有采铜、采锡、采铁的矿工,德兴县除了银矿之外,还有亚洲最大的露天铜矿! 李正麾下,只有一千正兵、两千农兵,以及四千辎重运输队。 而那些士绅豪强武装,却足有两万多人! 双方绝无妥协的可能,特别是霸占银矿和铜矿的豪强。他们勾结太监和文官,连朝廷都敢忽悠。他们深知铜矿和银矿的宝贵,赵瀚肯定要没收,这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两万多伏兵,从两侧大山冲下。 由于提前被搜山队发现,没有进入其预定伏击点,因此冲过来耽误了不少时间。李正早已结阵完毕,就等着敌人过来送死。 “举弓!” “举铳!” 这些伏兵完全不成章法,冲杀到半路就跑散了,再加上地形崎岖,东一坨西一窝的跑来。 前期有宣教员和农会,打算到德兴县宣扬大同思想。县城附近还比较顺利,但进入矿区之后,大部分都被驱赶,少部分遭到杀害。 士绅豪强到处散播谣言,说庐陵赵贼要杀光德兴人,然后强行招募农民和矿工作战。 “咻咻咻!” “砰砰砰!” 弓箭和火铳接连发射,跑在最前面的伏兵,立即被吓得四散溃逃。 又是一轮发射,两万多敌人,竟然全部溃散。 他们本就是被强行征召的,不太愿意为士绅豪强作战。若是伏击成功,或许还有积极性,伏击失败那就逃跑,傻子才愿意为那几个钱而拼命。 漫山遍野,全是溃兵,李正只俘虏几百个,就下令停止追击。 在审问之后,立即兵分三路,前去找那些士绅豪强的麻烦。 李正亲自带兵来到一处,这个豪强竟然建有土楼。只不过,家奴都跑去设伏了,土楼里并没有多少人防守。 李正让人上前喊话:“若是投降,只诛首恶。若是顽抗,全部杀绝!里面的家奴兄弟,你们投降之后,可以分到田产!” “不要信反贼的鬼话,反贼要把咱们杀光!”土楼里的豪强连忙大喊。 “家奴兄弟,快出来分田了!赵先生的规矩,每人可分水田四亩。若是水田不够,两亩旱田算一亩水田,每人可分到八亩旱田!饶州府城周边的家奴和农民,已经分到田了。浮梁县的苦命兄弟,也已经在分田。我们路过乐平县,乐平县也在分田。赵先生就是家奴出身,不会亏待你们的!” “不准出去,我看谁敢!” “……” 这里的百姓,或许不知道饶州那边在分田。 但是,乐平县就在隔壁,乐平分田的消息,或多或少已经传过来。 守卫土楼的家奴,将信将疑,主要是不敢想象有那样的好事。 但将信将疑就够了,当李正下令攻打土楼时,大部分家奴都不愿抵抗。 “入娘贼,杀了他!” 却是这家豪强的几个儿子,分别带人防守土楼各处。 其中一处,竟有家奴偷偷开门,豪强之子立即下令杀人。但是,只有几个心腹动手,其余家奴吓得直往后退。 大同藤牌手顺着梯子爬上去,同样只有少数心腹家奴,还在那儿似模似样的抵抗,剩下的全部出工不出力。 土楼之外,喊话一直没停:“家奴兄弟们,咱们都是苦命人,莫要为地主豪强卖命啊。留着性命,分田种地难道不好?苦命人不打苦命人,杀地主,杀劣绅,杀豪强啊!杀啊,苦命人都起来造反啊!田土是咱们的,天下也是咱们的!跟我杀!” “杀!” 当大同士卒攻上土楼的瞬间,立即就有家奴造反,将武器对准豪强和狗腿子。 越来越多家奴造反,土楼内部很快厮杀起来,配合着先登的大同兵,将土楼的两道大门打开。 大门一开,战斗就基本结束,剩下的只是追杀和俘获。 旦有反抗之人,立即当场杀死,不反抗的全部捆起来。这家属于负隅顽抗之辈,男的全部抓去挖矿,女的分配给未婚士卒,小孩子送去济养院,同时还要好生改造思想。 土楼被占领之后,作为李正的临时指挥所,留下辎重部队驻防土楼。 简单休息片刻,李正立即带兵往下一家,这次还有许多投诚的家奴做向导。 李正已经被打出火气,他占领饶州府、浮梁县、乐平县,都没怎么遭受抵抗。这德兴县的士绅豪强好大胆子,之前杀了好几个宣教官和农会成员,今天又杀了他三个搜山士卒,攻打土楼还阵亡一个、受伤好几个。 第二个目标没有土楼,只是普通的豪宅大院。 这次有投诚的家奴喊话,说服力更强。宅院里的家奴很快造反,杀了主子跑来开门,李正处理完毕之后,立即奔向第三家豪强。 只要是串联出兵设伏的,没一个能够逃掉,现在投降献地都不行,李正要彻底扫清德兴县的劣绅豪强势力! 因为这里太重要了,有银矿、铜矿、铁矿、锡矿,此处将作为赵瀚的钱币铸造中心。 …… 费映环回到铅山的时候,大雪纷飞,已是寒冬腊月。 广信知府叫解立敬,贵州人,黔中王门心学弟子。历史上属于抗清义士,被孙可望任命为四川巡抚,战败被俘之后,抗节不屈,绝食而死。 广信府离赵瀚的地盘最远,在这里没啥影响力。 解立敬今年尽量赈济浙江饥民,但也只是尽力而已,许多饥民都饿死了,冬天下雪又冻死一批。 听闻赵贼不断扩张地盘,解立敬立即劝说士绅出钱募兵。 几年前,张应诰募兵数千,广信府士绅出钱又出人。结果几千子弟兵,远征吉水音讯全无,少数跑回来的,还疯传什么费如鹤做反贼了。 现在解立敬又募兵,士绅们都不愿再折腾。 他们肯定打不过赵贼,浙江大灾还没法跑路,只能留在家乡听天由命。特别是铅山县,做生意、开工厂的士绅非常多,就算被夺走田产也能过日子。 解立敬折腾两个月,只招募到千余乡勇。 大同军占领安仁的消息传来,这一千多乡勇,很快逃得只剩几百。 费映环回到家中,费元祎惊道:“你好好的在福建当官,回来作甚?反贼就要杀来了!” “父亲,我就是来处理此事的。”费映环说道。 费元祎催促道:“你快回福建,多在福建购置田产,说不定今后费家都得搬去。” 费映环说道:“父亲,如鹤便是那赵二将军。” “如……”费元祎惊骇道,“传言竟是真的?你不是来信说,如鹤去了福建吗?” “保密而已。”费映环道。 费元祎问道:“那庐陵赵先生又是谁?” 费映环回答:“赵瀚。” “赵瀚?”费元祎浑身一哆嗦,他是真的害怕,当初可是陷害过赵瀚啊! 费映环说:“立即请族长召集费氏全族商议!” “好,好。”费元祎又惊又喜,惊的是赵瀚成了反贼头子,喜的是孙子做了反贼二号人物。 数日之后,大同军已经占了贵溪,距离铅山只隔一个弋阳县。 横林费氏祖宅,费家各宗支代表都来开会。 费氏族长费元真、含珠书院山长费元禄,这两个老头子都还健在。只不过嘛,费元真老朽不堪,走路都必须侍女搀扶,耳朵也有些听不见了。 众人到齐之后,费元真牙齿落光,满嘴透风道:“那赵贼就要来了,此贼凶悍,官兵都打他不过,我费氏自也没那个能耐。为今之计,只能把田献出去,把其他产业保住。谁要是不肯献田,恐怕会祸及整个费氏。” 有人同意,有人不高兴。 同意献田者,都是家中有商号、工厂的。费氏本来就是靠经商起家,总体来算,商业、工业收入,远远超过土地产出。 不同意献田者,则是以土地收入为主。 “我来说几句吧。”费映环站起来。 不同意献田者大喜,因为费映环是整个费氏,做官做得最大的。他们想依靠费映环,带着浮财前往府县,购产置地重新做地主。 田产已经卖不出去了,售价再低也没人买,因为都知道赵瀚要来分田。 费映环说道:“我的第一个建议,是费氏更换族长。” 什么情况? 众人听得有些迷糊,而族长费元真还在捋胡子微笑,因为他耳背不知道费映环说什么。 费映环挨近了大喊:“庐陵赵贼,便是赵瀚!” 别人不知道赵瀚是谁,费元禄却听得目瞪口呆,他对“含珠之辩”印象太深刻了。 费元真这次终于听到声音,继续捋着胡子说:“赵瀚也罢,赵言也罢,都是姓赵的,恐怕是那赵宋遗族。” 很明显,这位族长已经忘了赵瀚是谁。 费映环只能再次大喊:“赵瀚,含珠辩会,移除学籍!” “赵瀚……赵……”费元真猛然瞪大双眼,他突然想起来,当初唆使费元祎干的好事儿。 一口气没提上来,费元真瘫在椅子上。 “族长晕过去了!” 234【赵瀚不能死】(为企鹅大佬加更) 除了几个知情者,其他费氏宗支的代表,都搞不清楚到底出了啥事儿。 费元真被抬回去,紧急请来大夫医治。 家族会议还得继续,毕竟族长不晓得能不能醒来,而那赵贼的兵马随时可能到铅山。 费映环说道:“庐陵赵言,本名赵瀚,原为含珠书院的学生。” “轰!” 全场哗然,继而欣喜,纷纷把目光投向费元禄。 费元禄哭笑不得,虽然他不是赵瀚的业师,却是赵瀚的校长,严格说来也算师徒。此时此刻,不知该自豪,还是该自责,教出一个大反贼算什么事儿? “学卿,这赵瀚既是你的学生,能否请他在分田时有所商榷?”说话之人,是费元禄的长辈。 费元禄叹息道:“实不相瞒,这个学生跟我费氏有仇啊。” 有人心思活络,问道:“可是族长他……” “几年前,赵瀚被移除童生学籍。接着又遭人陷害,杀了主簿和典史,然后一把火烧掉县衙。”费元禄对火烧县衙不清楚,还以为是费元真在赶尽杀绝。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在场之人都猜到了,肯定跟族长费元真有关系。 既然费元真跟赵瀚有这么大的仇怨,那就肯定要换一个族长,否则对方很可能刻意针对整个费氏。 “我认为,学卿可为族长。” “我也觉得十三哥(族内排行)当做族长。” “族长之位,有德者居之,十三叔掌教含珠书院多年,族内子弟有哪个不服气?” “不惟此事,十三弟乃尧年公(费尧年)嫡长子。以尧年公之遗泽,十三弟亦当为族长也。” “我同意此议。” “……” 费元禄摆手道:“大昭才是族长首选,那赵瀚,是大昭带回来的养子。” 江西巨寇是费家养子? 这些费家的族老们,已被各种消息冲击得头晕目眩。 费映环摆手说:“并非养子,乃晚辈之婿。” 族老们差点一口老血喷出,这都什么鬼啊?你们能不能一次说完! “大昭乃费家映字辈之翘楚,依我看啦,值此动荡局势,老朽者不当为族长,须选一年富力强者担此重任。” “不错,大昭才是族长首选。” “我看不然,九哥(费元祎)该当族长。那庐陵赵先生,是九哥的孙女婿,总是要给些面子的。” “对对对,九叔做族长最好!” “……” 费元祎此刻无比尴尬,咳嗽一声说:“孙女与赵瀚之婚事,当时老朽不大同意。老朽与孙婿之间,略有龃龉,恐不能出任族长。” 众人瞬间安静。 什么叫略有龃龉?怕是有巨大矛盾! 他们都非常了解费元祎,一个死要面子的冷血之辈。几年前,赵瀚说起来是养子,其实就是一个家奴,费元祎怎么可能同意孙女下嫁? 怕是陷害赵瀚,逼得赵瀚火烧县衙,费元祎这老家伙也有份! 费映环说道:“晚辈过年之后,便要去吉安那边,并无精力在族中管理事务。赵瀚在含珠书院时,最是敬重山长,因此族长之位非十三叔莫属。” 众人理顺缘由,此刻纷纷称是。 费元禄也不好推辞,当即拱手道:“值此危局,在下只能义不容辞了。” 又有个老头子说:“大昭,既然赵瀚是你的女婿,这费家的田产应该能保住吧?” “不能!” 费映环摇头说:“此子打小就有主见,他既定下规矩,就不可能更改。晚辈此次回铅山,便是来把事情说清楚。赵瀚之政,只分地主田产,不要地主的房子、商铺和工坊,更不会抢劫士绅的浮财。各位长辈熟读史书,当知反贼起事,这种手段已经非常仁慈。可仁慈归仁慈,谁敢阻拦分田,必然杀人抄家!当然,只抄一家,不抄一族。抄到哪位叔祖名下,与我鹅湖费氏无关。” 场面安静下来,都在思索利弊得失。 还是有人不甘心,问道:“大昭,真的不能通融吗?” 费映环冷笑道:“各位叔祖、叔伯,费元鉴已经做了建昌知府,他想必很愿意回铅山抄家。” 此言一出,在场有好几人面色剧变。 他们参与过当年之事,逼死费元鉴的生母,还分了费元鉴名下的产业。 就算赵瀚答应不分费氏田产,这些田产也不会留给他们,费元鉴肯定要回来报仇夺田。 其实吧,费元鉴哪有那些心思,人家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怎愿理会老家的几个蛆虫? 建昌府被打烂了,费元鉴调去做知府,除了安置移民、主持分田之外,还要严厉打击南丰密密教徒,至少得半年以上才能喘口气。 而且,费元鉴刚有了儿子,身为人父,以前许多事情都淡了。 费元鉴这次只有三个要求,一是把慈母陈氏接去建昌,二是拆掉旌表生母的烈女牌坊,三是把他名下的田产全部分出。他想在建昌府安家立业,他自己也在建昌府分得田产,明摆着是要跟铅山费氏划清界限。 也有可能,是费元鉴变得成熟了,以前许多事情也想透了,猜到生母之死跟赵瀚、费如鹤、费纯、庞春来有关。因此他彻底脱离铅山费氏,甚至除了给父母迁坟,从今往后都不再回铅山,表明自己早已忘掉过去。 费映环继续说道:“分田分家,必有之事,望各位长辈好自珍重。事情我都说清楚了,赵瀚虽是晚辈的女婿,可他跟费家是有仇怨的。若不配合,费家反而更可能被杀鸡儆猴。” 一个族老突然问:“若是族中子弟去投靠,可否能够立即做官?” 费映环解释说:“欲投赵瀚,可去各府报备。有一府同知负责吏治,登记之后,便会被派去各级衙门观政。观政期间,名曰实习,只是管饭,不拿俸禄,还要帮着做事。实习半年,便可转为预备吏员,可继续帮忙做事,可回家等着分配职务。一旦有缺,预备吏员便能转为正式吏员。” “想做吏员都这么麻烦?”众族老惊呼。 费映环继续宣讲政策说:“赵瀚的吏治,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而且,此为创业之初,今日占一县,明日占一府,官员和吏员都升迁很快。赵瀚治下,吏员可以升为官员,不要把这当成大明的刀笔吏。汝等可知,有方氏兄弟起兵,带着两县之地投靠,还帮忙围困了第三座县城。这方氏兄弟,立下如此大功,也只能从县丞做起。” 说着,费映环突然苦笑:“便是晚辈自己,去了女婿那边。虽不用观政,也不用做吏员,但依旧得从县衙主簿做起。直接做主簿,并非因为别的,而是晚辈曾立有大功。” 什么大功? 当然是跑去赣州做探子,把福建官兵的底细都摸清了,让费如鹤打仗的时候能够知己知彼。 “能否考试做官?”又有族老问。 费映环回答道:“今后肯定可以,但现在还不行。若欲走科举之路,可送子弟去读小学、中学。其治下的小学很多,但良莠不齐,还不如把书买回来,请高明先生在家里教。至于中学,目前只吉安府有几座,这些中学的学生必受重用。” 另一个族老问道:“出银子就可读中学吗?” 费映环点头说:“可以,给银子就能读。但若不读小学,直接去读中学的话,恐怕无法通过毕业考,等于白忙活一场。其小学、中学,也学四书五经,但增设了《数学》、《几何》。不由浅入深,是很难学懂的。” 非常神奇,之前乱七八糟的扯半天,现在突然转到怎么做官上面。 似乎田产都成了身外之物,他们要借着这股东风,大量培养费氏子弟做新朝的官员。 费映环提醒道:“费氏学风堪忧,我建议诸位长辈,直接把子孙送去吉安寄读,而且不要给他们太多钱财。如此远离家乡,学校又不准带书童,数年之后必出一批千里驹。” “如此,我过年之后便把几个孙子送去。”立即有族老做出决定。 “同往,同往,也好有个照应。” “南昌府有没有小学、中学?南昌近些,回家也方便。” “……” 不止铅山费氏如此,在赵瀚扩兵席卷江西之际,各府县的大族都在这么搞。 成年的子弟,就送去观政实习,不拿工资帮忙做事,只求早点转为正式的官吏。未成年子弟,就送去小学、中学读书,明年必定有大量学生报名,甚至有大族捐钱给官府办学校。 这些世家大族,许多传自汉唐时期,经历了多少王朝的兴衰。当他们发现无法保住田产,同时又无法对抗赵瀚的时候,立即选择遵循规则搭顺风车。 九江有一巨贾,直接捐给赵瀚一万两银子,而且只有一个请求:下次增设中学时,务必优先考虑九江府城。 回家之后,费元禄叫来孙子:“赵瀚便是庐陵赵言,你立即去吉安府,他让你做什么,你就老实做什么!” 江南诸府大灾,费如饴去年就跑回来了。 虽然家里不准穿奇装异服,但他的衣裳还是很花哨。听到这话,费如饴顿时高兴起来:“哈哈,瀚哥儿造反了,难怪少年时便有格位之高论。祖父放心,过年之后孙儿便去吉安。” 至于费元祎这老不死的,则突发奇想,把儿子叫来私语:“你说费纯掌钱粮,如鹤掌兵事,可否废了那赵瀚自立?” 费映环瞠目结舌:“父亲,你真嫌费家过得太好吗?便是杀了赵瀚,其麾下文武谁能制?若查出是费家指使,费家子弟一个都别想活。便是如鹤麾下的将士,也会把如鹤杀了再来杀费家!” “此人竟有如此威望?”费元祎惊道。 费映环说道:“一旦赵瀚身死,其士卒皆出身贫寒,仇富者不知凡几。到时必然疯狂,谁也控制不住,定把整个江西的士绅杀得血流成河!” 费元祎吓得浑身哆嗦,再不敢讨论这件事情。 就如费映环所说,虽然江西士绅皆仇视赵瀚,但大部分都希望赵瀚长命百岁。 农会力量太可怕了,近段时间,一些新占地盘,有刁民打着农会的旗号,成群结队杀进大户的宅子。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无冤无仇的直接抢劫淫掠。 总兵府高层极为愤怒,下了死命令控制局势,一定要严惩那些带头捣乱者。 赵瀚没死都出现这种事,若是赵瀚哪天发生意外,哪里有人能制得住?根本不用麾下士卒滥杀,许多百姓就要跟地主算总账! 赵瀚绝对不能死,这是江西士绅的共识。 235【孽畜】 广信府是一个大府,府治为上饶县,另外下辖玉山、永丰、铅山、兴安、弋阳、贵溪六县。 知府解立敬没有枯坐府城,而是带着乡勇主动出击。 沿途要求知县和士绅募兵,可惜白天征募的乡勇,到晚上就偷偷跑了。乡勇勉强过千之后,反贼消息传来,瞬间跑得又只剩几百。 弋阳城头。 解立敬看看城外的反贼,看看身边仅剩的几十个乡勇。他只有这几十个乡勇可用,弋阳县的衙役都已逃走,知县估计溜回老家了,根本就没人愿意陪着知府守城。 “你们开城投降吧。” 解立敬的选择非常神奇,他让几个乡勇打开城门,自己带着其他人维持治安,同时把县衙的府库和文件看好。 等萧宗显带兵进城,得知弋阳知县已逃,这里是广信知府在做主,立即前来拜会:“多谢老先生维持治安、保护县衙!” 解立敬却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是不会从贼的。杀我也可,绑我也可,悉听尊便。” “我不杀你,也不绑你,你是个好官。”萧宗显道。 解立敬报以冷笑,不再说话。 萧宗显有些尴尬,让人妥善照看,便处理正事去了。 三天之后,萧宗显得到消息,方知解立敬已有死志,这三天里滴水未进、粒米未吃。 萧宗显连忙赶去,却见对方形容枯槁,叹息道:“老先生这是何苦?” 解立敬不说话。 萧宗显怒道:“你再不吃饭,等我攻下府城,定然大开杀戒。” 解立敬终于出声,嗓音沙哑道:“你不会。” “冥顽不灵,”萧宗显喝令道,“来人啦,给我强行灌粥。灌饱之后,把嘴堵上,把手脚捆上,莫让他自杀,送回吉安交给总镇处置!” “竖子尔敢……唔唔……” 饿了三天,解立敬已没什么力气,被两个士卒按住,嘴巴也被强行掰开。 他被强行灌下冷粥,有些粥从嘴里喷出,有些粥从鼻孔呛出,脸上和脖颈到处是粥水饭粒。 萧宗显懒得再管,过年之前,他必须占领整个广信府,这是兵事院下达的死命令。 留下少量运粮辅兵驻守弋阳,萧宗显立即分兵。他率主力往东,一路要占领兴安、上饶(广信府城),接着再分兵占领玉山和永丰。另遣一支偏师,前去占领铅山。 兴安县原属弋阳县地界,嘉靖年间,因为盛产瓷器而单独设县。 可想而知,这里的瓷器有多畅销。 这里的瓷窑统称为横峰窑,民国时期干脆把县名都改了,直接以窑为名叫做横峰县。 拿下广信府,赵瀚的财政收入将再上台阶。 兴安县盛产瓷器,接下来的上饶、玉山、永丰、铅山诸县,全部造纸工业繁荣。 单论市场规模,在明代中期,铅山、永丰、上饶三县造纸坊加起来,其数量只有玉山县的五分之一。 不过到了明末,铅山县后来居上,已经有反超玉山县的趋势。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文官和太监在折腾,养出一大票寄生虫,并且导致朝廷无法正常征税。 包括费家的造纸坊,全部属于“私槽”,官府可以随便拿捏。而官槽,除了朝廷设立的官方纸厂之外,还会颁发其他官槽执照。 必须贿赂文官、结交太监,商贾才能拿到官槽执照,这种商贾俗称为“揽头”。 他们有了官府颁发的造纸执照,自己却不造纸。而是在朝廷和各地官府接单,强行从私营纸厂购买纸张,而且经常赊账和压价,囤积纸张,操纵市场。 上饶、玉山两县的私营纸厂最惨,被搞得大量破产,铅山县这边离得较远,反而因此蓬勃发展造纸业。 只不过“揽头”的触角,至明末已经伸到铅山,铅山造纸商也被搞得苦不堪言。 前一任广信知府张应诰,就是因为上疏废除这种现象,才得到几县士绅的大力支持,能够招募编练数千乡勇。 张应诰兵败自杀之后,“揽头们”死灰复燃,而且无人能制! 赵瀚对这边的情况门儿清,因此早有吩咐。 萧宗显拿下府城之后,立即大肆抓捕“揽头”,将这些盘踞在商贾头上的吸血鬼全部抄家。 此举大快人心,上饶、玉山、永丰、铅山四县,所有造纸商人都成为赵瀚的死忠。 随即,萧宗显又颁布法令,今后官府采买纸张,不再设立“揽头”,每家只需留一部分卖给官府即可。 这些造纸商,真不缺官府那点订单,因为来自江南的订单,就已经让广信纸供不应求。 临近过年,四县纸商齐聚广信府,其中包括许多费氏商贾,竟然给萧宗显送来一顶万民伞。 同时,这些商贾携手配合分田。 广信府诸县都山多地少,粮食收入算个屁。只要赵瀚不乱动造纸业,还帮他们消灭“揽头”,这些商贾把田产全捐了都行。 至于那许多茶山,赵瀚已经制定了政策,无偿分地,有偿分茶树。 每株茶树,折银多少两,由官府出钱买下来。土地分给茶农、佃户之后,茶农、佃户每年分期付款,将这些钱慢慢偿还给官府。 被迫分走茶山的地主,将自动获得贩茶执照,并且十年之内税收优惠。 …… 横林,费氏祖宅。 胡定贵没有继续做南昌县典史,扩军之后,他已经可以统兵五百人。 带着偏师来到铅山,胡定贵没有攻占县城,而是直接跑来费家祖宅找麻烦。 “老太爷,不好了,反贼把咱家宅子围了!” 费元真已经醒来半个月,整日惊恐恍惚,觉得自己难逃一劫。 他猜对了。 一个镇,必须选一户劣绅抄家,用于宣泄农民的怨气。 河口镇这边,赵瀚亲自确定了费元真家!至于其他费氏宗支,人太多了分家就是,除了分田不准再找麻烦。 费元真让家奴给他栓绳子,说道:“只有我死了,姓赵的才会放过费家。” 家奴本想劝阻,听到这话,立即帮忙把绳子拴好,并将费元真粗暴扶上凳子。 费元真颤颤巍巍,把脖子挂在绳上。 突然间老泪纵横,他真的怕死,他还没活够。站在凳子上犹豫良久,始终狠不下心,总觉得还可以再看看情况。 心腹家奴却等不及了,因为反贼已经破门而入,干脆伸脚把凳子给踢开。 “嗙当!” 凳子倒地,费元真成功上吊,两条腿不停的挣扎乱蹬。 待费元真不再动弹,心腹家奴突然哀恸大呼:“老太爷上吊了,老太爷上吊了,呜呜呜呜呜……老太爷你怎想不开啊!” 胡定贵带兵闯入,见到正在荡秋千的尸体,撇撇嘴说:“凡是住在这宅子里的,主人全部抓来公审。家奴进行甄别,有作恶者一律公审,无作恶者可以分田!” 鹅湖费宅。 费元祎听说费元真被抄家,而且费元真自己还死了,顿时吓得浑身冰凉,躲在内宅不敢出来见人。 这家的老二老三,也就是费映环的两个弟弟,却开心得手舞足蹈。 哈哈,他们可以分家产了。 土地被收了无所谓,鹅湖费氏还有很多商铺,山下还有几个造纸坊。 当农会人员赶来时,兄弟俩热情迎接。他们甚至带着妻儿,出门朝向西边跪拜,高呼道:“赵先生万岁,瀚哥儿万岁!”随即站起来说,“农会老爷们,先分家析产吧,田产又跑不了,什么时候分都可以!” 此时此刻,费映环已经提前离开,他要去吉安府跟妻子一起过年。 否则的话,费映环肯定气得把两个弟弟打一顿。 费元祎本来躲在内宅,听到此事之后,立即拿起拐棍冲出来:“我打死你们两个不孝子!” 老二费映玘连忙闪躲,跑去农会那边藏着。 老三费映珂却不害怕,还振振有词道:“父亲莫要如此,大族分家析产,乃赵先生定下的规矩。赵先生是你的孙女婿,父亲怎能带头不遵命令?” 费映玘也帮腔道:“三弟说得极是,瀚哥儿是要做皇帝的人。他办事自有章法,我等皆应遵其章法而为。瀚哥儿说了,大族就要分家析产,父亲还想造瀚哥儿的反不成?” 费映珂又对农会人员说:“诸位农会老爷请先进屋,我立即带你们去统计家产。” “对对对,农会老爷们快请进!”费映玘也是热情备至,把农会视为拯救他们的佛祖菩萨。 若是不分家,家产虽然都算大家的,可什么事情都费映环说了算,他们两个只是被养起来的杂鱼而已。 费映玘眼珠子一转,突然跑进宅中,沿途大呼:“瀚哥儿做了江西王,要给全天下的家奴分田。今后你们是自由身,不再给人做奴仆了,快快出来分田啊!” 费映珂也冲进自己的内宅,让妻子赶快释放家奴,他们现在非常拥护赵瀚的政策。 农会成员们面面相觑,他们已经知道了,这里就是赵二将军家,也是夫人的娘家。只不过嘛,这家人真的是……一言难尽啊。 “孽畜,孽畜啊!” 费元祎拄着拐杖破口大骂,随即屈膝跪地,口中念着列祖列宗嚎啕大哭。 236【故人故事】 费氏家奴奔走相告,不论丫鬟婆子,还是小厮苍头,全都放下活计跑来候着。 他们早就听到风声,但一直不敢确信。 老三费映珂院里的家奴,日子过得最为艰难,主母动辄克扣打骂。只要离了这里能活命,他们绝对不可能再留下,今后给再多工资都不会留下! 可此时此刻,费映珂却对家奴们说:“你们的月钱,都是被老五爷克扣的,快快随我去抓人!”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跟我去抓人啊!”费映玘同样在自己的内院呼喊。 两兄弟这么着急分家,是怕时间拖久了节外生枝。 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老五爷! 就是费元祎的心腹家奴“老五”,书童出身,跟着老头子几十年。 这几年,费映环、娄氏夫妇都不在家,老二老三又不受费元祎待见。随着费元祎越来越老糊涂,家奴“老五”简直嚣张跋扈,逐渐接管费家的许多产业,不知暗中贪走了多少银子。 老二、老三渐渐被架空,真真是奴大欺主! 兄弟俩带着各自院中的家奴,冲进老爷子的拱北苑,见到“老五”的心腹狗腿子就打。不仅“老五”作威作福,这些狗腿子家奴同样如此,平时都不怎么把兄弟俩放在眼里。 “五爷,你这是要往哪走啊?” 费映珂手持棍棒,冷笑着看向“老五”。 老五的几个儿子,都已经做了商铺掌柜,如今都不在身边护着。这厮见势不妙,本来打算逃跑,却被兄弟俩带人堵个正着,当即跪地磕头道:“老奴糊涂,老奴糊涂,请两位主子饶命!” 费映玘拦住想要打人的费映珂,提醒道:“三弟,莫要打死人。瀚哥儿四处贴了告示,不准动用私刑,这种人交给官府慢慢审。有瀚哥儿做主,他贪了多少银子,全都得吐出来。为今之要务,是派人接管各处产业,保住那些账册别被人烧了。” “对,请农会的老爷们做主,一定要保住账册慢慢查!”费映珂点头道。 兄弟俩将家奴“老五”捆起来,请求农会帮忙接管商号。 至于还在那儿骂人的费元祎,他们都懒得理会。一个被家奴欺瞒的老糊涂,不信儿子,只信外人,早点去死了才好! 老太太依旧在佛堂敲木鱼,外面的纷扰与她无关,口中一直念诵经文。 就连服侍她念佛的婆子,都忍不住跨出佛堂,趴在院门处细听外面说什么。听到可以分田,这婆子喜不自禁,她有两个儿子,还有孙子,都属于可以分田的家奴。 婆子突然转向佛堂跪着,无比虔诚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瀚哥儿长命百岁,保佑老婆子一家都能分到好田……” 景行苑。 费承(琴心)、费泽(剑胆)、费德(酒魄),还有几个曾经跟赵瀚关系较好的家奴,此刻都聚在一起商量今后的出路。 “等分田之后,我就去投奔瀚哥儿,”费德问道,“你们谁愿去?” 费泽说:“我跟费承也要去,你们还有谁去?” “我也去!”一个叫费蒙的家奴道。 “同去,同去,瀚哥儿仗义,定还记得旧情。” “对,我也去。” “我就不去了,我还要帮夫人经营纸槽(造纸坊)。” “我听说纯哥儿都做大官了。” “现在去投奔也不迟,咱们都能写会算,做事不比那些当官的差。” “……” 突然过来一个官差,张口就问:“谁是费承、费泽、费德?” “我是!”三人齐刷刷站起来。 官差拿出一封信说:“这是总镇的亲笔信!” 三人拆开一看,却是赵瀚让他们别去吉安府,就在广信府做预备吏员帮忙办事。 只要能圆满完成分田工作,就能立即转为正式吏员。其中考评优秀者,明年夏天就能升官,随军调去湘南、广东那边。 费泽立即抱拳:“一定竭尽全力办事!” “告辞!”官差抱拳离开。 其实不止铅山这边,新占地盘都是这样搞。 扩张如此快速,官吏虽然勉强够用,但明年还要往外省发展,到那个时候就捉襟见肘了。必须趁着这次分田,培养出更多预备吏员,明年转正之后,随经验丰富的官吏,一起抽调去广东、湘南。 这是一种套路,在新占之地吸纳人才,通过分田观察其能力品性。大量培养并转正,等着下一次扩张,新老混杂一起外调升迁。 仿佛滚雪球,越往后面滚得越快越大,并且每年清除一批贪污渎职者。 不仅琴心、剑胆、酒魄三人,其他家奴同样可以报名,只不过他们三个肯定升得更快。 前提是,分田工作不能出篓子! …… 赵瀚就是赵言的消息,在铅山越传越广。 费家那些奴仆,但凡跟赵瀚有过接触的,都在说自己当初如何如何,早就看出瀚哥儿不是普通人。 就连赵瀚入读含珠书院,在图书楼里办手续那位,这几天都成了书院的红人。 他如今已经是蒙师,也不正经给学生讲课,走进教室就开始吹牛:“这位赵先生,当初也在含珠山读书。他拿着学牌进来,说是要领取书本。为师抬头一看,恍惚间紫气盈目,当即便知不是凡人,今后定然大富大贵也!果不其然,仅二三载,已是学富五车。其提出格位论,江西督学主持辩会,驳得含珠山诸生哑口无言,便是书院里的先生都避其锋芒……” “先生,”一个学童问道,“这个赵先生不是反贼吗?” 蒙师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而今朝廷无道,文武百官皆昏庸贪婪,天下百姓苦于暴政多时。赵先生不是造反,而是兴义师、抗暴政!你们这些学童,可知赵先生如何读书的?每日早起晚睡,可谓手不释卷,便是吃饭的时候都在读书!” 连赵瀚自己都不知道,他啥时候这么努力过? 山长室。 一个官差把书信递给费元禄:“请先生转交给郑如龙。” 费元禄叹息:“唉,郑如龙已经过世。” 郑如龙就是郑仲夔,费元禄从上饶请来的经师,跟庞春来的私交非常密切。这封信,也是庞春来写的,邀请郑仲夔去吉安那边做官。 可惜,郑仲夔半年前就死了。 至于朱舜水,早就回了家乡余姚,今年正在经历浙江饥荒。 铅山这边,物是人非矣! 试图收赵瀚为弟子的蔡懋德,如今已是河南右布政使。 河南旱灾严重,流寇肆虐,还要被朝廷摊派重赋,许多州县十室九空,蔡懋德早就不知道该如何治理。 他试图招募流民回乡垦殖,可每次有流民回来,不是被流寇劫掠,就是被官兵搜刮,接下来还有知县的盘剥。 来来回回两三次,蔡懋德彻底放弃,干脆整天躲在城里讲学,做一个不问世事的糊涂官。 …… 魏剑雄没有跟费映环去吉安,而是护送陈氏去建昌府跟儿子团聚。 他们抵达后世的鹰潭市之后,便弃船改走官道,经东乡至抚州,再沿着旴水(建昌江)坐船到建昌府。 “母亲!” 费元鉴特地出城迎接,在码头上跪地叩拜。 陈氏含泪欣慰道:“我儿长大了,可以做大事了。” 费元鉴不仅长大了,而且变黑了。他做知县的时候,不仅经常巡视村镇,有时还带着农兵进山剿灭土匪。 江西几乎每个县都有山,许多反贼逃进山中为匪。因此知县的一大职责,就是剿灭山中匪寇,在山民的帮助下,剿匪工作还算比较顺利。 母子俩携手进城,进了府衙安顿,一路诉说这几年经历的事情。 费元鉴又把妻儿叫来,孩子已经快满周岁。 陈氏颇为欢喜,抱着孩子逗弄,又送了儿媳一副玉镯。 直至费元鉴的妻子,带着儿子去喂奶,屋里只剩母子两个,陈氏终于忍不住开口:“元鉴,娘有件事情,必须跟你说,你听了莫要发怒。” 费元鉴笑道:“娘说吧。” 陈氏说道:“这次送我到建昌之人,你也看到了,是鹅湖费家的长随魏剑雄。” “我认出来了,明天就特地去拜谢。”费元鉴说道。 陈氏说道:“娘年轻时也是官宦家的小姐,魏剑雄其实是我家的奴仆。我被打入教坊司之后,他找寻数年来到铅山。我不肯见他,他便在鹅湖做了家奴。这次他回来,又苦缠于我,但我并未应承他什么。” 费元鉴非常惊讶,没想到还有这种故事。 不过陈氏并非其生母,甚至养育之恩也只两三年。他如今已看淡了,叹息道:“娘若动心,可与他去吉安府安家,孩儿并不会阻拦。” 费元鉴还是要面子的,他自己在建昌府成家立业,不愿陈氏也在这里改嫁他人。 各不干扰。 而且,陈氏走了也好,费元鉴可以跟曾经的自己彻底分割。他就当自己没去过铅山,等有空了,把父母的坟墓也迁来,从今往后,他将是建昌费氏的始祖。 陈氏欲言又止,只余一声叹息。 费元鉴笑着说:“母亲过年之后再走吧,让孩儿略尽孝道。” 237【龙虎山,张天师】(为企鹅大佬加更) 龙虎山,上清镇。 费映珙带领五百士卒,来到天师府恭贺新春。 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带着诸多道士出门迎客。不迎都不行,费映珙驻扎数日,农会已经在镇外开始分田了。 “将军请进!”张应京行礼道。 费映珙命令士卒在外守着,他独自一人走进去。进门之后,四处打量,呵呵笑道:“这天师府修得好气派啊!” 能不气派吗? 明代皇帝拨款翻修了三次,特别是嘉靖皇帝,疯狂砸银子修天师府。 张应京的祖母,是嘉靖皇帝胞妹的女儿。张应京父亲的名字,是万历皇帝亲自给取的。 论辈分,张应京可算崇祯的表叔! 明代天师府有大堂五间,东西赞教厅各五间,东西廊坊各六间。 穿过前堂,费映珙被请到张天师的私第,进到其中一个正厅坐下饮茶。 费映珙品着茶茗不说话,只微笑看向张应京。 张应京也是倒霉,他的父亲非常长寿,去年才羽化登仙。张应京大把年纪了,承嗣天师之位仅一年,屁股还没坐热就遇到反贼。 历史上,再过两年多,崇祯便撑不住,特招表叔张天师进京祈雨。 张应京祈雨没什么效果,倒是作了场法,把皇子的病给治好。返回江西途中,在扬州琼花观羽化,显然也没几年可活。 旁边坐着一人,名叫张洪任,是张应京的长子,今年二十一岁。 三人枯坐半天,张应京修为再高深,也忍不住说:“将军可否息兵,令农会停止分田?” 费映珙笑问:“我若不停呢?” 作为崇祯皇帝的远房表弟,张洪任问道:“赵先生之意,是否要天师府归附才可罢手?” “那天师府愿归附吗?”费映珙反问。 张洪任看向父亲,他自己不敢做主。 张应京暗自叹息,也不讲明白是否从贼,只说道:“恳请将军停手,待过年之后,贫道定率弟子亲赴吉安府。” 费映珙说道:“天师愿去吉安府,赵先生自然欢迎。但这分田不能停,而且,天师府、正一观、上清观的道士,没有度牒者一律还俗!” 父子俩一惊,这是要敲打龙虎山天师府啊。 即便是龙虎山张天师,也不能随便养道士,而且朝廷管得特别严。 除了弘治、嘉靖、万历之外,其他皇帝都不怎么给度牒,每次天师府请赐若干度牒,都是讨价还价只给一半,有时候甚至一张度牒都不给。 特别是隆庆皇帝,把天师府打压得很惨。直接革除张天师的正一真人封号,改为上清宫提点,从正二品(秩比一品)降为五品小官,印章都从金印变成铜印。 可惜隆庆皇帝死得早,万历皇帝继位之后,竟把自己的表姑赐婚给张天师。 崇祯可不会惯着龙虎山,天师府、正一观以及上清观,如今的合法道士数量,也就两三百人而已。年轻一辈的道士,全都属于非法出家! 费映珙微笑拱手:“张天师,请把没有度牒的道士,都查出来遣散了吧。龙虎山千年道庭,我实在不忍心动兵。” “不能等贫道去了吉安府再说吗?”张应京问道。 费映珙笑道:“赵先生有言,若是不把田分了,不把道士清理了,张天师也就没有必要去吉安府一趟。” “唉!” 张应京终于忍不住一声叹息。 他是崇祯皇帝的表叔,没被反贼一刀砍了,已经算反贼尊重龙虎山。除了照做,还能有什么选择?难道召集道士打一仗吗? 在费映珙的监督下,张应京开始清查度牒,一次性遣散二千四百多道士。 这些事情搞完,已经数日之后。 费映珙又说:“天师府上的家仆,也一并发还身契。愿意留下的,改签短期雇佣文书。不愿留下的,我都要带走。还有,今后不得虐待佣人!” 张应京说道:“修道之人,怎会行虐待之事?” “那可说不定。”费映珙冷笑。 张应京老脸一红,吩咐儿子去召集奴仆。 第四十六代天师张元吉,曾掠夺男子为仆,掠夺女子为婢,敲诈勒索财货。还在家里私设刑狱,前后杀害四十多人,甚至还灭人满门。 当时差点抄家灭族,刑部尚书陆瑜,建议剥夺真人号,今后不再册封天师。 可惜求情的人太多,杀人天师张元吉,只是坐牢两年,杖责一百,发配肃州充军。 想想山东孔府的腌臜事,就知道龙虎山张家有多脏。上清镇周边数万亩地,全都被天师府控制,以至于必须费映珙带五百正兵来主持分田! 费映珙不走了,就留在天师府过年。 大年初六,张应京带着长子张洪任,另有十几个道士,跟随费映珙一起前往吉安。 一路坐船,所行甚速。 船舱之内,张应京、张洪任父子唉声叹气。龙虎山的基业是保不住了,几万亩土地,分得只剩下九百多亩,完全是按合法道士的数量给留的。 今后可怎么办啊? 其实,他们应该感谢赵瀚。否则的话,三藩之乱期间,天师府将被耿精忠的乱兵烧个精光,府内各种财货被乱兵哄抢一空。 “父亲,干脆降了那赵贼吧。”张洪任说道,他已经顾不上崇祯表哥了。 张应京叹息说:“降了就能拿回田产?” 张洪任说道:“劝进!” 张应京眼皮子一跳,低声喝骂:“你糊涂啊。若是哪天赵贼覆灭,咱们被迫从贼,一切都有回转余地。天师府如果劝进,就跟赵贼绑上了,恐有万劫不复之祸事!” “整个江西都没了,听说南北各省皆灾,内有流寇,外有鞑贼,这大明哪还有救?”张洪任说道,“咱们劝进,只是得罪朝廷。今后无论谁统一天下,只要不是大明,天师府都不会有事的。” “容我再想想。”张应京眉头紧皱。 张洪任劝道:“不必再想了,劝进之功,莫要错过。只要事成,天师府又可在新朝发扬光大矣!” 张应京左思右想,决定稳妥行事,即:说得模棱两可,像是在劝进,又没有劝进。 这群道士被带到吉安府,扔在那里晾了好几天,终于获得赵瀚的召见。 张应京见到赵瀚的瞬间,就被对方的年轻所震惊。然后顺着这种震惊,露出更夸张的惊讶表情,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果真如此!” 赵瀚笑问:“天师在说什么?” 张应京拱手作揖:“数年前,龙虎山之道脉化气遁走。老道前日初至吉安,便见城上有龙虎气,呈五彩状,此天子之气也!” “竟然如此?”赵瀚惊道。 张应京作揖说:“果真如此!” 赵瀚说道:“既如此,吾便立即上疏朝廷,转述张天师之言,请崇祯天子迁都吉安,或可延续大明之国祚也。” “呃……” 张应京顿时噎住了,他儿子张洪任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哈哈哈哈!” 赵瀚突然大笑起来:“天师莫慌,戏言耳。” 一句戏言,把张应京搞得毫无脾气,更加小心应付道:“赵总镇英气勃发,老道慑于威严,故此语塞,还望恕罪。” 赵瀚看向张洪任,问道:“令公子年方几何?” “回禀总镇,小道二十有二。”张洪任恭敬作揖道。 赵瀚说道:“可曾娶妻,可有子嗣?” 张洪任回答道:“自幼向道,未曾娶妻,更无子嗣。” “你就留在吉安吧,”赵瀚随口说道,“今后不但要读道藏,还该学《大同集》,能学《数学》、《几何》就更好。” 这是要留人质? 但也没有必要吧,谁会留道士做人质? 张应京现在找不到突破口,他原本的打算,是想说赵瀚有天子气。不管赵瀚信不信,在他想来都会很高兴,造反之人哪个不喜欢听这种话? 只要赵瀚高兴了,就能继续接触,继续哄赵瀚高兴。 然后,趁机请赵瀚赐田,还可以赐下各种财物。赵瀚若被朝廷剿灭,张家可以抽身开溜;赵瀚若是夺取天下,张家可以飞黄腾达。 可这套路才一个开头,就被赵瀚给挡回去。 接下来该咋说? 张应京整理措辞,恭敬道:“总镇仁爱百姓,已尽得江西民心矣。老道虽在山中修行,亦久闻总镇之威名,而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远远望之便可察人君威仪。” 赵瀚笑着说:“上清镇不是山中吧?那里交通便利,土地也算肥沃。” 谁跟你讨论上清镇在哪啊,重点是后半句好不好! 张应京此时彻底明白了,赵瀚根本不吃这套,只能作揖道:“总镇欲如何处置天师府,还请示下,老道定然遵从。” 赵瀚收起笑容:“从今往后,天师府、上清观、正一观,就以现在的道士数量为准。可减不可增,亦不可夺民田地。若有违反,剥夺天师之尊号!” 张应京面如死灰,偌大的天师府,外加两座道观,两百多个道士怎么搞? 正一观可是正一道的祖庭! 赵瀚又指着张洪任:“你留在吉安,多学些新东西,等把《数学》、《几何》学会了再回龙虎山。” 张洪任无言以对,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赵瀚想干嘛。 238【独霸江西】 张应京很快就知道赵瀚要干什么了。 数日之后,赵瀚直接召开佛道大会,除了天师府的道士之外,还有青原寺、东林寺、西林寺、仙人洞、仙都观、崆山寺等等。 赵瀚本人还未现身,一群和尚道士在那儿干瞪眼。 互相寒暄问候,气氛更加尴尬,因为宗派实在太复杂了。 青原寺是青原宗祖庭,东林寺是净土宗祖庭,前者是禅宗,后者是净土宗。 禅宗与净土宗的和尚,或许还可以友善沟通。但天师府和仙人洞,那是真没啥好聊的,相传仙人洞为吕洞宾修炼之地,而吕洞宾又是全真派的祖师爷。 众僧道等待良久,赵瀚终于进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道士。 “道长请入首座。”赵瀚的态度非常尊敬。 那道士婉拒道:“多谢总镇好意,张天师当居首座。贫道不才,陪座即可。” 赵瀚的态度,突然又变得强硬起来:“我说谁居首座,谁便该居首座!” 那道士有些尴尬,朝张应京作揖致歉,张应京只能把道教这边的首座让出来。 与此同时,无论僧道,都在猜测这道士是谁。 赵瀚扫向张应京:“怎么,心里不高兴?” “不敢。”张应京连忙应答。 “自己看!”赵瀚砸出一封信,落到张应京的面前。 张应京捡起阅读,顿时吓得浑身颤抖,这下连面子都不要了,直接跪在地上说:“总镇恕罪!” 却是费映珙把张应京父子带走,让人继续清查天师府、上清宫和正一观。很快就有人举报,之前张家的自查,有许多道士躲进山中小观,于是又从山里搜出1300多个道士。 至于田产,并不只有上清镇周边几万亩,加上各种隐田,共有二十多万亩地! 张应京父子没有亲自作恶,但天师府的道士、家奴,其中有许多堪称恶霸。仅一个月内调查出的命案,就多达三十几件,百姓被逼得卖儿卖女的更是难以计数。 赵瀚冷笑道:“你们父子,暂时就留在吉安府。什么时候把事情查清楚了,你们再回去也不迟。从今往后,张家只能掌管天师府,上清宫、正一观等天师府下属庙观,张家之人不准插手任何事务!” “小道遵命。”张应京趴伏在地。 赵瀚指着自己带来的道士说:“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皂阁山崇真观刘显微刘道长。” 众僧道立即见礼,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道家有很多流派,但大致可分为正一道和全真道。 而在明代,正一道被朝廷奉为正宗,张家的正一观,又恰好是正一道的祖庭。 皂阁山属于灵宝派祖庭,与龙虎山、茅山,并列为正一派三大道庭。在朝廷的册封下,龙虎山真人是正二品,皂阁山、三茅山灵官都是正八品。 赵瀚懒得跟这些和尚道士讨论,直接宣布道:“吉安总兵府,增设宗教司。任命崇真观刘道长,为正一掌司;任命东林寺慧音法师,为善世掌司。其余寺庙道观,皆须归宗教司辖制!” 张应京虽然心中害怕,但实在是忍不住:“总镇,正一观才是正一道祖庭。” 赵瀚面色阴沉道:“刚才说了,张家今后只管天师府,正一观的住持监院,会另择道家高贤去担任。还有,天师府必须捐献八万两银子,用于重建崇真观、重建紫阳书院!” 此言一出,张应京几欲晕倒。 让他张家负责出钱,给皂阁山修房子是什么道理? 皂阁山就在樟树镇旁边,樟树镇能成为南方药都,皂阁山的道士便是奠基人。葛玄、葛洪就在皂阁山种药行医,皂阁山不仅道经多,而且医书也很多,道士们行的是“医道”。 可惜,大明宣德年间,皂阁山道观被一把火烧光。 道士刘开化试图恢复,但财力不济,只修复了很小一部分。眼前这个刘显微,就是刘开化的侄子,他常年带着道士下山行医,赚来的钱全部拿去重修道观。 至于紫阳书院,即皂阁山道德宫,乃是朱熹当年的讲学之地。 赵瀚不但要重建皂阁山崇真观,还要重建紫阳书院。准确的说,是“紫阳医学院”,聘请名医主讲,让道士们跟着学,让有志行医的俗家子也去学。 赵瀚又拿出一本最新版《大同集》,比旧版增加了两篇文章。他对僧道们说:“各庙观僧道,今后在参佛修道之余,也应当学习大同思想。你们若是有心,也可将大同思想,与佛家、道家经典融合,告诫弟子应当济世救民。” 立即有侍卫进来,给这些来自江西各地的僧道,每人都发一本《大同集》。 众僧道,立即口宣佛号和天尊。 “汝等都跟我来。”赵瀚起身说。 众僧道跟随赵瀚离开,前往城外的军营校场,然后就被那场面看傻了。 只见校场之上,竟有数百僧道,不但有和尚和道士,而且还有尼姑和道姑。他们都是被清理的非法出家人,挑选其中的年轻聪明者,培训转职为战场医生,主要学习急救和外伤处理。 刘显微捋着胡子微笑,这些人是他教出来的,已经前后培训了一年,而且还带去民间跟着行医三个月。 虽然当医生还不够格,但处理外伤,急救伤患是肯定足够的。 这些非法出家人,依旧穿着僧服和道服,但每人胸前都绣有葫芦标志。他们还各自背着药箱,药箱也有葫芦标志。 赵瀚笑着对僧道们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治病救人也是慈悲。皂阁山紫阳书院,对所有出家人敞开大门,便是尼姑也可以去学医。我希望,你们在念经修行之余,也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便是禅宗,入世救人也属修行法门。静岩禅师,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弥陀佛,世间万事皆为修行,总镇所言深具佛理。青原寺将挑选十名僧人,前往皂阁山紫阳书院学医。”静岩禅师是青原寺的新住持,青原寺就在赵瀚眼皮子底下,已经被收拾得服服贴贴。 东林寺住持也说:“本寺将选送十五名僧人,前往皂阁山紫阳书院学医。” 其余僧道纷纷表态,就连天师府都要选送,紫阳书院的第一批医学生便有了。至于僧道下山义诊什么的,今后再慢慢说,反正不能让这些出家人无事可做。 眼前这些“医疗兵”,还有许多是自己报名的妇女,大概有一百来个的样子,她们目前主要做战地护士。 而且,所有医疗兵,关键时刻都能拿起武器参战,他们也是要进行军事训练的。 张应京回到临时住所,唉声叹气,把事情都给儿子说了。 张洪任说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今之计,只有他说什么,天师府就做什么。孩儿明日便去学那《数学》、《几何》,得闲之后再去皂阁山学医。” “只能如此了。”张应京心如死灰,再也不想折腾,只愿早日回到天师府养老。 …… 南昌府。 “老爷,巡抚召见议事。”家仆敲门道。 “备轿吧。”张秉文说道。 三个月时间,张秉文已经学到《解析几何》。除了这玩意儿新鲜,其他数学知识,大都是他以前学过的。 无非是把文字和算筹,改为数字和计算符号表达。 这有什么难的? 张秉文完全搞不懂,为啥赵瀚增加教学内容,那么多士子明里暗里反对。非常简单,也就解析几何稍微难些,随便抽点空闲时间就学完了。 坐轿来到巡抚衙门,半路上张秉文还在解题。 进了大厅,其他官员已至,不只江西三司,就连府衙的官员也来了。 巡抚朱之臣无奈道:“赵总镇已经占领江西,只南昌府城未下,估计过几日也要来了。我已打算投诚,不知诸君何意?” 吴时亮叹息道:“老朽八十余岁,哪能连累儿孙?你们去投吧,我回浙江便是。” 今年浙江终于不再大旱,开春便有两场雨,吴时亮完全可以回家养老。趁着反贼占领府城以前,装病挂印而去,朝廷追查那就等死而已。 顺便一提,相较于去年,今年的旱灾有所减轻。 北方全部省份继续大旱,而在南方地区,只湘西出现旱灾,江南诸府终于缓过劲来。 具体到江西,仅九江府、南康府不雨,这两府正好挨着长江和鄱阳湖。 按察使李时茪说:“我也回乡吧。” 诸多官员纷纷做出选择,要么从贼,要么回乡,都不敢跑去北京。其他江西官员不在,自己一个人去北京,万一皇帝恼怒要杀人怎么办? 就像约定好了一般,等该跑的官员已经离开,数日之后大同军终于进驻南昌府。 黄幺带兵登岸,沿途百姓夹道欢迎。特别是城中商户、家奴和游民,早就盼着这天,他们实在不愿生活在大明治下。 “恭迎将军!” 朱之臣率领官员出城迎接,徐颖、王廷试也混在人群之中。 黄幺抬头望着城楼,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待军队走近,王廷试抖抖袖子,昂首挺胸走过去,再怎么说他也是功臣。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帮忙串联,安抚南昌城的各方势力。 徐颖微笑不语,他有新任务,那就是去南京,在江南诸府发展情报网络。 张秉文此时也没露面,等他把解析几何彻底搞懂,就要到吉安府考试做官去了。 崇祯十一年,元宵节期间,赵瀚占领江西全境。 239【团练】 赵瀚微笑看向张秉文:“你要考试?” 张秉文拱手说道:“四书五经就不必考了,小学与中学内容太过简单,跟当年考秀才没什么区别。请总镇出题,考《大同集》、《数学》和《几何》?” “不必考了,我相信你。一个布政使,还不至于说这种谎话。”赵瀚说道。 张秉文再次拱手:“多谢总镇信任!” 赵瀚突然问道:“你对天下大势怎看?” 张秉文立即打起精神,这才是真正的考试:“大明国库空虚,吏治败坏,兼并严重,早已积弊难返。西北流寇,奔走不休,无法停下来安定发展,不过是大股的马匪而已。什么时候,流寇能把官兵打得到处跑,这些流寇才能设官建制,才有争夺天下的本钱。辽东鞑贼,异族耳。但就此时而言,鞑子已经创建制度,一旦大明朝廷崩溃,比流寇更有机会争天下。至于江西,不须我再复述。” 赵瀚非常满意,又问:“可知接下来我如何发展?” 张秉文说道:“南直隶,天下菁华之地。可从广信府东出,先占浙江。再乘水师顺长江而下,水陆夹击,必克南京、太平、镇江诸城。如此,江南定矣,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那我今年该打浙江?”赵瀚笑道。 “非也,”张秉文说道,“以总镇之性情才智,必先下湘南,再下广东、福建。” 赵瀚愈发满意,问道:“为何如此?” 张秉文分析道:“江南若失,大明速亡。鞑子必然破关,建制称帝之鞑子,将迅速占领河北。未经建制的流寇,绝对不是鞑子的对手。而在此之前,只要总镇敢动南直、浙江,大明朝廷肯定不顾一切,尽遣北方六省之军,全力与江西进行决战。那时的局势,就变成总镇独自应付朝廷大军,流寇和鞑子反而坐收渔翁之利。何其不智也?” “那我为何先下湘南?”赵瀚问道。 张秉文说:“湖广熟,天下足,洞庭湖天下粮仓也。值此乱世,粮食最重,谁能让百姓吃饱,谁就能问鼎天下。” 明代中前期,大明的主要产粮地是江南,准确的说是长江下游和太湖周边区域。 但从明代中期开始,这些地方人口不断繁衍,而且又大量改种经济作物,导致粮食供应严重不足。而湖广又被开发出来,由此成为天下粮仓。江南诸府的粮食,很多都是湖广、江西运去出售的。 因此,赵瀚不必打下江南,他只要占据湖广、江西产粮地,就能随时卡住江南地区的脖子。 张秉文继续说道:“至于福建、广东,海贸乃天下大利。一旦开海,打击走私,赋税不比南直、浙江更少。” “哈哈哈哈!” 赵瀚开怀大笑道:“君乃大才也。” 张秉文虽是桐城人,但在福建做过兵巡道,他深知福建海贸的利润有多大。 大明朝廷不好下手,赵瀚却可随便搞,狠狠杀一批走私的商贾。随便怎么杀,反正不牵扯他的利益,张秉文对此乐见其成。 赵瀚让人拿来一份情报,递过去说:“先生请看。” 张秉文有些好奇,扫了一眼,却是抄来的朝廷邸报。 今年元宵节都没休息,正月十四整出一个文件,崇祯接受工部给事中傅元初的建议,下令在福建开海征收关税来助饷。 张秉文摇头叹息:“唉,大明根基已坏,即便开海,也收不上来几个税的。” 赵瀚又递出一份情报,也是正月份的,南京裁撤冗员八十九人。 “看来朝廷是真没钱了,居然开始裁撤官员,”张秉文好笑道,“可惜掣肘太多,真要裁剪冗员,南京至少能裁三百人。而且,怎不多裁几个侍郎?官职最高者只是几个主事。” 赵瀚起身说:“你去秘书院做事吧。” 张秉文这种人来投,自然不可能真当小吏,但更不可能为他坏了规矩。因此,弄到秘书院是最好的,积累两年资历,再外放出去做佐贰官,很快就能镀金升上来。 赵瀚已经外放了四个秘书出去,费瑜被外放县丞,等在湘南、广东扩张,费瑜就能升调去做知县。 张秉文把妻妾安顿好,又派人回桐城,去接自己的几个儿女。 把交接手续办完,张秉文去秘书院上班,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 就是那位要绝食的广信知府解立敬,赵瀚也懒得劝说,让此人自己去农村看看,然后便招进秘书院做普通秘书。 两人只差一岁,秘书院就他们年龄最大,不用问都知道对方是啥情况。 互相抱拳,各自办事。 庞春来悄悄找到赵瀚,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说:“瀚哥儿,你是不是该再纳一个姬妾了?” “不急。”赵瀚说道。 “还是该早早纳妾,”庞春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诸多官员,便是百姓,都希望你能纳妾。” 赵瀚叹息:“等今年的仗打完再说。” 官员着急的原因,无非是怕赵瀚子嗣不兴。 费如兰虽然生下个儿子,但此后就一直没动静。去年冬天,铳儿感冒发烧,把庞春来、李邦华等人都急坏了。 只一个儿子,以古代的医疗水平,真的是非常不保险。 必须生多些,而且要尽早生。 柴荣的儿子,要是有二十岁,他赵匡胤敢黄袍加身? 赵瀚年富力强不假,但麾下官员害怕万一啊。 对于赵瀚来说,生儿子已经成了政治任务,他只能从善如流,当晚回家跟费如兰好生折腾。 今年情况不错,秧苗插下之后,普遍只有些小旱,只旱了不到一个月便下雨。 唯有最北边的九江府、南康府,抗旱工作比较严峻,两府诸县都已经忙碌起来。 顺便一提,为了办事方便,南昌府下辖西北四县,全部划归南康府管辖。 因为从南康府城出发,经修水可至武宁、宁州,经双溪可至靖安,经冯水可至奉新。反正从府城出发,坐船就能抵达,交通非常便利。 如果四县还是归属南昌,今后上交的赋税,必须先运去南康府,再坐船运去南昌府。府衙官员下乡办事,也必须去绕一圈,徒耗人力物力而已。 可怜的南昌府,原本管辖八县,被赵瀚搞得只剩四县。 在江西北部抗旱救灾的时候,有两个锦衣卫已经回京复命,另外还剩四个留在江西探查。 乾清宫。 “陛下,赵贼已占江西全境。”锦衣卫趴跪在地上禀报。 崇祯居然没有愤怒,因为他已经收到多份情报,赵瀚独据江西属于迟早的事情。 甚至,赵瀚通过王调鼎,又递上去一封信。 内容很简单,赵瀚保证不出兵南直和浙江,理由是不想面对朝廷的兵锋,也不希望流寇在北方继续壮大。 崇祯继续问询一番,便把杨嗣昌、王调鼎叫来。 自从赵瀚第二封信递上,王调鼎的身份已经很明显,就是赵瀚与皇帝之间的传声筒。 “赵贼窃据江西全境了。”崇祯的语气似乎很平静。 杨嗣昌猛然一惊:“江南危矣!” 王调鼎说道:“杨兵部不必担心江南,赵贼肯定出兵湘南,那里产的粮食最多。” 杨嗣昌顿时无语,他是常德人,赵瀚要去占他的老家。 君臣皆无话可说。 西北流寇,辽东鞑子,南方赵瀚。而朝廷的钱粮,对付一个都捉襟见肘,还要必须同时应付三个。 “为之奈何?”崇祯浑身无力,他真的太累了。 杨嗣昌叹息道:“南直、浙江,不可能募兵打仗。这两地连年大旱,能收赋税已属不易,若再募兵作战,如何养北方之兵?朝廷也不可能派兵征讨赵贼,长江天险,须练水师,哪来的银子去练水师?” 崇祯冷笑:“你说这些有何用处?” 杨嗣昌俯首道:“只能相信赵贼不打南直、浙江,趁着赵贼往西扩张之际,朝廷应速速剿灭流寇。只有灭了流寇,才能腾出手来征讨赵贼。至于赵贼……可令湘南、广东、福建之士绅,自募乡勇组建团练,以拖延赵贼扩张之速度。” 崇祯怒道:“士绅自募乡勇?你要把大明变成汉末三国吗!” 杨嗣昌磕头说:“此权宜之计也,只在南方三省施行,等朝廷剿灭了流寇,就可立即取消此令。当务之急,是要速速剿灭流贼,请陛下再练十万兵!” “钱呢?”崇祯质问。 “加派练饷!”杨嗣昌咬牙道,他也是被逼急了。 崇祯颓然,有气无力道:“便依卿之计。” 什么计策? 当然是加派练饷,编练新军,速剿流贼。同时,传令湘南、广东、福建三地,士绅豪强可以自己编练军队。 翌日拿到朝堂讨论,情况让人非常惊讶。 办团练的事情,竟然获得一致通过,这些当官的都怕被赵贼分田。反正是杨嗣昌提出的法子,办砸了正好借机弹劾,办好了就能弄死赵贼。 至于加饷练兵,招来百官狂喷,谁都知道不能再折腾,加派练饷岂非逼得更多农民造反? 反对无效,全国再次加派,百姓苦不堪言。 而江西那边,赵瀚厉兵秣马,只等夏粮收割就出兵。 240【跨省出兵】(为白银盟“暖阳1314”加更) 去年的江西,水旱灾害轮着来,如果再被官府士绅盘剥,就会在史书上留下“饥”字。 特别是第二年,可能比灾年“饥”得更厉害。 但在赵瀚治下,崇祯十一年的江西,除开北部少数区域,夏粮来了个大丰收! 万民欢腾,喜气洋洋。 在调动军队和粮饷之际,赵瀚扔给张秉文一份情报:“君之内弟(小舅子),做了湖广巡抚。” 张秉文阅读完毕,笑道:“无妨,他顾不上湘南。” 如今湖广有三个巡抚,湖广巡抚方孔炤,即张秉文的小舅子。郧阳巡抚戴东旻,专门征讨流寇;湘南巡抚王之良,专门对付赵瀚。 方孔炤是刚刚上任的,前任巡抚叫余应桂,如今正在北京蹲监牢。 余应桂是江西人,其族亲已经归附赵瀚。但他被朝廷问罪,并非族人从贼,而是破坏熊文灿“招抚大局”,遭到杨嗣昌弹劾而丢官坐牢。 这些前线巡抚,都觉得熊文灿是个傻逼! 比如郧阳巡抚戴东旻,就坚决抵制招抚之策。他认为小股贼寇可以招抚,大股贼寇必须武力镇压,除非招抚之后愿意遣散部队。戴东旻指挥作战数十次,张献忠就是被他打得被迫招安的。 “这个王之良,究竟是何方神圣?”赵瀚问道。 湘南巡抚王之良,是赵瀚的主要敌人。 李邦华仔细想了想,突然有点印象:“我做兵部尚书的时候,此人在内阁做中书舍人。皇帝在文华殿议事,我见过这王之良几次。听说诗才绝佳,不知是否能打仗。” “陕西人,多少知些兵事。”张秉文补充道。 王之良在历史上没啥名气,但他的儿子王弘撰却大名鼎鼎,精通理学、史学、易学、诗词、金石、绘画、书法。王弘撰坚决不受康熙的征召,躲进华山隐居,被顾炎武称为“关中声气之领袖”。 研究来,研究去,也没此人更多信息,那就直接开打呗! …… 崇祯十一年,六月初。 大同军队,兵分四路出发。 北路: 古剑山为主将,率水师游弋长江。李会为副将,率水师游弋信江。主要目的,提防官兵从南直隶、浙江入侵。 西路(上): 黄幺为主将,从萍乡攻打醴陵。李正为副将,从万载攻打浏阳。 西路(下): 张铁牛为主将,率领两千藤甲兵,翻山越岭直取酃县。刘柱为副将,从永新攻打茶陵。 南路: 费如鹤为主将,从长宁攻打龙川。江大山为副将,从定南攻打和平。 其实由江西进攻广东,最好是顺梅岭古道南下。但两广总督沈犹龙,已经平定广西民乱,在南雄屯兵防御,几乎不可能强行攻克。 …… 由于不带辎重、不带辅兵,张铁牛的行军路线虽最难走,但他提前出发,反而最先抵达战场。 明末清初战乱不休,将近十万人的酃县,被清军杀得只剩5000多人,因此康熙、雍正年间迁来许多客家人。 此时的酃县虽属湖广,却以江西人居多,本地语言直接就是江西话。 当张铁牛昼伏夜行,奔至县外霞阳镇时,两千藤甲兵已经饿了一整天。可惜偷袭县城失败,城中贼寇远远望见藤甲兵,吓得连忙把城门给关闭。 他们只能回到霞阳镇,没有抢吃的,而是分兵守住镇头镇尾,手持兵器观察四周的情况。 十多个军中宣教官,也全部穿着藤甲。 见整个小镇已经凋敝,家家紧闭大门,宣教官敲响小锣沿街大喊:“酃县的老表,我们是赵天王的兵,专门来杀酃县贼寇。大家不要害怕,我们若是抢劫,你们关门也没用。不要你们的粮食,不要你们的钱财,谁家有梯子都借一下。镇上的木匠也请出来,我们出钱雇佣木匠做攻城梯!” 如此呼喊一刻钟,镇上居民终于相信。 因为其他贼寇来到霞阳镇,都是暴力破门而入,抢走粮食和钱财,甚至还抢走美貌女子。而眼前这些藤甲兵,却非常有秩序,一看就跟贼寇不同。 一个店铺掌柜开门,恭敬作揖道:“拜见各位将军!” 宣教官拱手回礼:“敢问老表尊姓大名。” “免贵,姓刘,名安生,”掌柜问道,“诸位可是要攻打县城?” “原来是刘掌柜,”宣教官说道,“对,我们来借梯子,二十副足矣。我们都是赵天王的兵,不抢百姓,专打贼寇。” 刘掌柜立即大喊:“都出来,这是赵天王的好兵!” 镇上居民纷纷开门,然后围着宣教官跪了一地,嘶声哭喊道:“将军救命啊,那些匪贼都不是人,十天半月就来抢一次,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闺女也被抢走了,也不晓得是死是活!” “家里的粮食没了,钱也没了,再这样下去都得饿死!” “……” 宣教官大喊:“乡亲们莫慌,把家里的梯子都借来,梯子不够就拆门板现做。只要有了梯子,我们立即进城杀贼!” 镇上居民立即行动起来,纷纷搬来木梯。 酃县县城并不高大,只有四米多而已,两条民用木梯绑起来就能攻城。但还是不够用,只能拆下门板,用钉子和绳子制作简易木梯。 当天下午,两千藤甲兵,抬着二十多条木梯,全部饿着肚子奔向县城。 这里的贼寇,是从永宁县而来。 贼首小霸王,已攻下永兴县,在更加富庶的永兴享福。留在酃县的都是弱鸡,只有一千八百多人,贼首唤作翻天猴。 翻天猴听说赵天王派兵来了,吓得立即就要逃跑。但又舍不得财货和美女,干脆守城不出,同时派遣心腹,去茶陵那边请求援兵。 这厮坐在城楼上,突然藤甲兵抬楼梯而至,连忙大喊:“那边,把滚木、滚油搬去那边!” 由于没来得及提前准备,城中贼寇的守城物资非常少,根本不足以防守各段城墙。 只见两千藤甲兵,抬着二十多架攻城梯,齐刷刷跳进护城河。 藤甲和梯子都有浮力,很快轻松渡河上岸,将攻城梯分别架在多处城墙。 “是藤甲兵!” “赵天王作法招了藤甲兵!” 听过《三国演义》的贼寇,纷纷惊恐大呼,许多贼寇干脆转身就逃。 “啊!” 突然一声惨叫,却是抬滚油的贼寇,因为太过慌张而摔倒,好几个贼寇的脚都被热油烫伤。他们也顾不得守城了,纷纷忍痛开溜,所过之处把其他贼寇也带得溃逃。 张铁牛身先士卒,踩着木梯就往上爬。 这里有几个贼寇,想要把梯子推开,但更多藤甲兵在下面按住梯子底部。 四米多的高度,张铁牛转眼就爬上去。 他现在的武器,换成了一把钢刀,两把小斧头别在腰间用于抛掷。 “杀!” 张铁牛翻上城墙,举盾挡住要害,抬手一刀劈出。 其余多处,也陆续攻上,藤甲兵追着贼寇一阵砍杀。 贼首翻天猴见势不妙,立即朝靠河的城墙奔去,攀着绳子飞快溜走,然后游到河对岸进山去了。 这一仗打下来,藤甲兵只有两人受伤,贼寇的热油和滚木甚至都没使用。 搜检全城,抓到六百多个贼兵。 “这些人如何处理?”宣教官问道。 张铁牛面色狰狞:“全杀了!” 他们属于奇袭,休息一天,吃饱喝足,还要奔赴下一座县城,哪能分出人手看管俘虏? 宣教官也晓得这个道理,并未横加阻拦。 六百多贼兵被捆起来,挨个抹脖子杀死。城内百姓并不害怕,反而欢呼喝彩,他们被这些贼兵祸害得不轻。 雇来城中妇女,用反贼的粮食煮饭,全体士卒脱下甲胄休息。 宣教官却没法休息,他们还要奔走串联,召集城中幸存的大户,让他们每家都出人负责守城。防止藤甲兵离开之后,成功逃窜的反贼又杀回来。另外,还要让大户搜集小船和骡子,用来运送藤甲和粮食,张铁牛要顺着河岸前往茶陵。 (注:茶陵已经升级为州,之前一直写错了,多谢书友指正。) 茶陵那边,刘柱虽是副将,兵力却远超张铁牛。 刘柱麾下有两千正兵、两千农兵,还有六千多运粮队,另有宣教团、外派官吏、农会骨干、医疗兵总计九百多人。 进入茶陵地界之后,宣教团、官吏、农会立即行动起来,到各处村镇宣讲政策。不但农民踊跃响应,就连士绅地主都热情接待,他们被贼寇祸害得很惨,也没想再保住田产,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 数日之后,刘柱带兵出现于茶陵州北部,加上几千运粮队,吓得城内反贼魂飞魄散。 虽然反贼大部分是本地人,但几个贼头子,却是从江西逃过来的。他们早就已经被“天兵”打出阴影,刘柱的军队还在十里之外,就直接收拾细软弃城朝东南遁逃。 正是酃县方向! 张铁牛的两千藤甲兵,在湖口镇以北两里,跟逃来的五千多贼寇撞上。 根本不用列阵,甚至藤甲都懒得穿上。 张铁牛让士卒戴上藤甲盔,手持藤牌和钢刀,便直接朝着两倍有余的敌人杀去。 “快跑啊!赵天王会法术,这里也招了天兵!” 老贼们看到大同军旗,吓得扭头就跑。他们真被吓怕了,本就是从北边逃来的,莫名其妙在南边遇到敌人,愈发确信赵天王真的会法术。 张铁牛、刘柱这一路,因为打的都是弱鸡,开局可谓非常顺利。 只要再打下安仁和攸县,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就算达成。 241【攻心为上】 长沙府城。 长沙知县杨观吉,正在督建瓮城。长沙以前是有瓮城的,但只四道门有,现在又增设几座。 面对江西贼寇,必须加固城防! “吉长,”知府王期昇快步走来,面色严峻道,“江西赵贼,已经派兵攻打湖广。醴陵失陷,浏阳被围。” 醴陵县、浏阳县,都属长沙府管辖,而且是长沙的东大门。 杨观吉问道:“那位湘南巡抚在作甚?” “在岳州、常德两府募集钱粮,号召士绅开办团练,”王期昇说道,“王巡抚让长沙士绅也办团练,此事就拜托吉长了。至于督建瓮城,交给其他人来做即可。” 杨观吉心中叹息,抱拳道:“尽力而为。” 把瓮城工地的事务交接之后,杨观吉立即出城,去乡下串联士绅豪族,说实话他此刻很想从贼。 长沙知府王期昇,长沙知县杨观吉,其实是同科进士。 杨观吉自幼家贫,每逢家中缺粮,母亲就带他去外公家蹭饭吃,从小饱受舅妈和表兄弟的歧视。但他读书很用功,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可惜没钱贿赂吏部官员。 堂堂进士,本被任命为如皋知县,刚到如皋赴任,莫名其妙就贬为广信府知事。 他没有得罪任何人,没来得及说话,也没来得及做事,就从七品知县降为九品知事。只有一个可能,如皋知县的职位,被人花高价钱买了,他这正牌进士必须让位。 折腾至今,数次迁调,还是个七品知县,而他的同科进士已是知府。 苦活累活,全是杨观吉在做,功劳却是别人的。 杨观吉直奔沙坪村,拜见士绅陶氏。本地人呼为“陶烂谷”,意思是说,陶家的稻谷多得烂在仓里。家里养的奴仆,为其耕种的佃户,加起来有上万人之多。 这家人正在办丧事,族长陶添荣刚刚去世。 杨观吉前去吊唁,他是一个穷逼,送不起贵重礼物,干脆空着双手到灵堂上香。 当晚,他把陶邦显、陶邦用兄弟俩,叫出灵堂商量办团练之事。 还没开口,陶邦显就说:“县尊,长沙修筑瓮城,陶氏已捐了千两白银。朝廷数次加派,陶家也摊派最重,难不成又让陶家出钱?” “非也,非也,”杨观吉有些尴尬,“陛下有旨,乡绅可办团练,只需到知府那里报备,就能自己募兵剿贼。” 陶邦用立即拒绝:“陶家人只会读书,不会打仗。” 杨观吉劝说道:“那江西赵贼,已经攻陷醴陵、包围浏阳,很快就要打到府城这边。此贼可是要分大户田产的,陶家数万亩地岌岌可危!” 陶邦显拱手说:“县尊请回,陶家不会募兵打仗!” 陶邦用也起身作揖,兄弟二人不再言语,结伴回到灵堂为父亲守灵。 “唉!” 杨观吉无奈摇头,只能作罢,翌日又去找其他大户。 陶氏兄弟则悄悄商量从贼之事,他们共有八个儿子,还有好几个女儿。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可以嫁给赵贼麾下官员联姻。八个儿子,只要是已经成年的,都可以送去赵贼那里当官。 至于家里的几万亩地,分就分呗,只要能保住性命即可。 为啥如此干脆利落? 因为仅万历年间,湘南就爆发了20多次农民起义。农民军只要打到长沙,就肯定拿陶家开刀。 整个陶氏家族,到天启初年,男丁被杀得只剩祖孙四人。多次战乱之后,陶家的十多万亩地,现在也只剩下几万亩。 陶家已经被杀怕了,对风吹草动极为敏感。 如今,家里的男丁繁衍至十人,再被屠杀极有可能灭族,必须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他们去年就派人去江西,观察赵瀚对大族的政策。情况让他们非常高兴,江西赵贼竟然只要田产,别说抢钱杀人,就连仓里的粮食都不会抢。 “父亲,叔父,”长房长子陶爱之说,“既然决议投靠赵先生,为何不趁机立下大功呢?” 陶邦显问道:“如何立功?” 陶爱之说道:“便依那知县,陶家出钱办团练,到时候可以带兵反戈一击!” 陶爱之出生于天启初年,当时陶家只剩祖孙四人,生下来便是新一代的独苗。因此取名“爱之”,从小严加培养,聘请名师教学,又送其至岳麓书院求学。今年虽只十八岁,却也见识广博,而且颇有谋略。 陶邦显、陶邦用对视一眼,但他们心有余悸,特别害怕兵戈之事。 陶邦用说道:“兵事凶险,能避则避,不如就在家里等着分田吧。为今之要务,是你们兄弟几个,多多纳妾生子,让陶家人丁兴旺起来。” 陶爱之愤懑道:“叔父,小侄今年才十八岁。二弟、三弟十六岁,四弟才十五岁。英华少年,正当建功立业,如何能痴迷于妇人?” 陶邦显的表情有些恐惧,叹息说:“你小小年纪,不知兵祸凶险。数十年前,陶家男丁两百余。仅你曾祖那一辈,主宗兄弟就有十三人。你祖父那一辈,又有同支兄弟十一人。可历次民乱,杀戮无数,为父亲眼看到各位叔祖、叔伯被杀。家中女眷,多遭侮辱,甚至被虐待致死!” 陶邦用也说:“最危险那次,贼寇来得太快。我与母亲跳入粪池,在大粪里泡了一整天,全身爬满蛆虫,半夜方才逃出去。” 陶爱之没有经历过那些,又兼年轻气盛,斩钉截铁道:“父亲,叔父,陶家为何屡遭不幸?皆因朝廷腐败,官逼民反,致使民乱四起。如今赵先生起兵,江西已然大治,未闻再有民乱,此平定乱世之英主也。我陶家既然决心归附,不惟献土而已,还当趁机立下大功。于公,为生民立命也;于私,可使我陶家再得富贵!如此良机,怎可错过?大丈夫生于乱世,难道还要苟且偷生,整日与妇人在内宅为乐吗?” “砰!” 房门被推开,三个少年走进来。 却是陶邦显的次子陶眬之,陶邦用的长子陶云峰、次子陶爱峰,年龄最小者只有虚岁十五。 “请父亲、叔父(伯父)募兵!” 三个少年,齐刷刷跪地。 陶爱之也跟着跪下:“请父亲、叔父募兵!” 兄弟俩又是担忧,又是高兴。忧的是惧怕兵连祸结,喜的是儿子们都胸怀大志。 数日之后,陶家派人去府城报备,知府、知县都非常惊喜。旬月间,陶家募兵四千余,由陶爱之、陶眬之、陶云峰、陶爱峰四兄弟统率。 …… 浏阳。 李正此时极为郁闷,出兵湘南的四支部队,黄幺攻克醴陵,刘柱攻克茶陵,张铁牛攻克酃县,只有他被堵在浏阳城下。 浏阳知县冯祖望,虽然已经升迁异地,但他练出的乡勇却还在。新任知县虽然没啥本事,却也懂得放权,把乡勇交给王徽来统率。 王徽据城不出,热油、金汁、滚木、落石齐备,把浏阳县城守得无懈可击。 没法强攻! 前任知县冯祖望,不但编练乡勇,还把县城给修缮加固了。 这个冯祖望,不学父亲冯梦龙写小说,跑来掺和兵事干嘛? 李正望着城池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围城打援,可长沙那边偏偏又不派援军过来。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萧宗显提醒道。 李正问道:“如何攻心?” 萧宗显说:“传令宣教员和农会,先给城内乡勇的家人分田,再让这些家人去城外喊话。找不到家人的,就给他们的邻居分田。” 李正顿时醒悟,大喜道:“好计策!” 定下计策,立即行动。 又过数日,几百个先分到田的农民,坐着小船渡过护城河。 “不要射箭,我看到我爹了!” “我三叔也来了,大夥莫要射箭。” “……” 守将王徽顿时又惊又怒,他出身大地主家庭,家里有上万亩地,已经提前把家人接到城里。 可他麾下的乡勇,却多出自小地主、自耕农,另外还有一部分是佃户。 城外这数百农民,他还真不敢下令射箭,否则定然军心大乱。 一个自耕农大喊:“润哥儿,我是你爹。咱家的田没被分走,还多了二十几亩。有水田,有旱田,还有山地!莫要再给官府打仗了,快快投降做赵先生的兵!” 另一个佃户则泪流满面,哭喊道:“石头,咱家也有田了,咱家也有田了啊!不用再给地主种田了,咱家自己也有田,快快回家种田!” “良子,我是你叔。你爹走得早,你们兄弟几个,从小就过苦日子。快回家吧,你娘都分田了,你也快快分家分田!” “大哥,我是小妹。女人也能分田,爹娘让你快回家!” “……” 一通喊话,守军全体沉默,都在侧耳倾听城下说什么。 王徽只觉浑身冰凉,哪有这样打仗的? 他看向身边士卒,除了大族子弟之外,其他人全部开始躁动,脸上写满了向往之色。 这还怎么打仗? 只需再喊话两三天,反贼根本不用攻城,守军自己就要跑光一大半,甚至有可能直接开门献城。 王徽朝着另一段城墙走去,面无表情道:“县尊,借你人头一用。” 知县表情惊恐,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王徽一刀砍死。 “开城!” 王徽提着知县的脑袋,带着乡勇出城投降,这仗根本就他娘的没法打。 李正带兵过来,笑着说:“你便是守将王徽?带兵不错,今后跟着我打仗吧。” “愿为赵先生效死!”王徽单膝跪地。 王徽以前只杀过江西来的贼寇,手上没有染过大同兵的血。而且,他麾下全是家乡子弟兵,也不可能胡乱在家乡杀人。 除了出身大族,肯定要被分田,跟赵瀚没有其他矛盾。 王徽手下的乡勇,大部分被遣散回家,只留一千人作为运粮队。暂时没有正式编制,临时招募的运粮辅兵而已。 略作休整,李正派人给黄幺报捷,商量下一步作战计划。 此时此刻,黄幺已经离开醴陵,攻占了渌口镇(株洲),卡住水陆交通要道。 当友军捷报传来,黄幺立即下令,让李正前去骚扰长沙。而他自己,则带兵前往湘潭,只要把湘潭拿下,就能跟李正一起合围长沙。 李正在等待命令期间,突然抓到一个“奸细”。 “奸细”跪地磕头道:“将军饶命,小人是沙坪陶氏的家奴。我家主人募兵数千,只要将军兵至,必然反戈一击。将军若是不信,到了长沙之后,可以先去沙坪分田,那里的田地都是陶氏所有。” 李正将信将疑,还有主动请求分田的大地主? (企鹅大佬的白银盟加更,今后会继续补上。) 242【王之良】 湘南巡抚王之良,绝对称得上“知兵事”。 他接到任命时,是如此对崇祯说的:“赵贼,坐寇也,以分田而惑小民之心,时日越长,其势越盛。而湖广之兵,皆北上征讨流贼,湘南早已无兵可用矣。既令乡绅编练团勇,成可战之军须经一载,届时赵贼早已吞府并县。唯有编练火器营,方可短日而成军,请陛下赐予火铳、火炮、火药!” 崇祯这次很大方,立即下令,给王之良调拨火器。 然后,王之良被搞得毫无脾气。 火炮全是老物件,也不知属于哪辈儿祖宗,斑斑铜绿可以放进博物馆。 火铳给了三千支,明初的三眼铳都有。也有比较新式的鸟铳,但十支里能有一支可用,就已算祖辈积德烧高香了。 至于火药,不是粉末状的,也不是颗粒状的,而是他娘的块状! 这是要让火铳兵,先把块状火药敲碎,再拿去填装发射吗? 王之良离京之前,又跑去见了崇祯一面,把自己领到的军火状况,全都在皇帝那里说清楚。 崇祯也气得不轻,立即让人严查。 如今还在查,然而不用查了,因为火药厂都炸没了。 真不是“火龙烧仓”的把戏,而是火药存放不当,引起一场大爆炸。 史称“安民厂灾”:都城十余里内,觉地轴摇撼不已……震毁城垣,方圆十数里无完宇,树木俱偃仆立槁。居人行人,互相枕藉,死皆焦黑……据查居民死伤万余,贴厂太监王甫、局官张之秀俱毙,武库几空,发五千金赈恤。 城墙都震塌了,方圆十多里,找不到完好房子,附近的武器装备库房全毁。 可怜的崇祯,本来就缺钱,还要拿出五千两银子抚恤死伤者。 王之良双手空空赴任,叫来湖广三司官员,安排乡绅编练团勇事宜。 湖广三司同样无奈,他们已经连续几年,一边给朝廷上交赋税,一边给巡抚筹措粮草。湖广是围剿流寇的主战区之一,导致湘南反贼肆虐都没空扑灭,现在哪有财力物力人力对付赵瀚? 三司官员,直接装死。 王之良只能亲自出马,好歹说服岳州、常德两府士绅,东拼西凑整出六千多团勇义士。 就在此时,赵贼出兵湖广的消息传来。 王之良立即带兵,飞快赶往长沙。 长沙必须守住,否则整个洞庭湖平原,都将暴露于赵贼的兵锋之下! “虞卿公,你可总算来了!”长沙知府王期昇,感动得差点当场跪下。 王期昇也算能臣,但他的技能点,全部点在建筑方面。一路升官的政绩,都是修筑堤坝、修筑城池、修筑水渠,抗击贼寇真不是他的长项。 王之良巡视城防之后,对新修的瓮城特别满意,赞赏道:“如此可保长沙不失矣。”又问,“我带了六千多团勇过来,长沙本地有多少兵力?” “八千多团勇。”王期昇答道。 知县杨观吉突然问:“晚生也曾读过兵书,是否该分兵驻守城外高山,与城内守军形成掎角之势?” 王之良回答道:“若有精兵,自当如此。可你我之兵,编练时日尚短,哪能分兵出城?以弱兵对强军,不可野外浪战,不可随意分兵,必须全部用于守城。既然长沙不缺兵,我便调三千团勇回去守湘阴,防止赵贼绕过长沙北进!” 在王之良的安排下,长沙守军一万一千人,湘阴守军三千余,用两座城池来阻挡赵瀚进军洞庭湖平原。 洞庭湖平原是湖广的核心菁华,那里若是沦陷,湖广也等于没了大半。 陶氏四兄弟,带兵四千余,也被安排在城内驻防。 “巡抚怎来得这么快?”三弟陶云峰说,“如今城内守军过万,咱们这四千多人,真能在关键时候献城吗?” 二弟陶眬之也心怀忐忑:“那个王巡抚,看样子真会打仗。巡抚一来,城防就布置得妥妥帖帖,比咱们这些人厉害多了。” 四兄弟都是读书人,近段时间疯狂阅读兵书,纸上谈兵已然能够唬人,但他们连最基础的军事常识都不清楚。 大哥陶爱之说:“莫要慌乱,只要有我们做内应,长沙肯定一战而下。我陶家招募的四千多兵,皆为乌合之众。可你们看城中其他团勇,跟陶家的乌合之众有何区别?一旦出现混乱,必然全军溃败!” 数日之后。 “报!上万贼军,顺浏阳河而来,已在三十里之外!” “再探!” 王之良走上城楼,望着城外民居,此刻感到一阵迷惘。 他师从“关西夫子”冯从吾,主修的是“关学”,关学创始人为张载,即喊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位。 到了冯从吾这里,以关学为基础,融合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在明末搞出一种全新的关学。 明末各学派都是如此,呈现学术大融合趋势。 比如张秉文,修的便是融合了心学、偏向实学的理学。可惜,被满清打断了脊梁,虽然发展壮大为“桐城派”,却丢掉了核心理念,只剩下考据和散文这种空壳。 桐城派的前身主张实学,冯从吾的关学同样主张实学。 只要是明末求变的学派,全部提倡实学,主张学以致用,主张避虚就实! 王之良虽然是陕西人,却也属于东林党,而他的业师冯从吾,正是东林党西北领袖。 学、行、疑、思、恒,这是新派关学的五字真言。 王之良如今只剩下“疑”,不知如何“行”,也不知如何“思”。在来湘南之前,王之良仔细研究过赵瀚,然后他的三观就被击毁了。 王之良发现,江西赵贼正在践行“横渠四句”,就仿佛一个野生的关学弟子。 天下大同,即为天地立心。 均田分地,即为生民立命。 恢复《孟子》的缺失章节,在白鹭洲书院提倡学术自由,即为往圣继绝学。 整顿吏治,江西安定,似有匡扶天下之志,即为万世开太平。 这不是什么反贼,若此人夺取天下,必为一代圣主! 王之良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仗,甚至有一种屈身投效的冲动。 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得选择。 王之良叹息一声,又去巡查城防。 别看城里有一万一千守军,可全是团勇新兵,统领部队的也都是乡绅。这些乡绅,根本不会打仗,就连怎么守城,都必须王之良手把手教导。 真特娘的累! 幸好监军太监怕死,留在岳州府没过来,否则王之良还得分心应付太监。 下午时分,李正率领大军前来,距离长沙城数里,便背山依水而扎下大营。 王之良和李正,都派出探子查看情况。 而且,双方探子皆驾小船,在狭窄的浏阳河里隔空对望。 “杀!” 大同军探子,驾着十余艘小舟,朝着官兵探子冲去。 官兵那边立即撤退,根本就追不上。追至城外一里地,大同军探子上岸观察,其中一个还带着千里镜。 随即,他们又四下探查,找本地百姓询问情况。 “报!” “长沙城防守森严,数日之前,有大官带援兵而至。有说来了几千人,有说来了上万人。” 李正此时有些懊恼,他不该等待黄幺的军令。若是攻占浏阳县之后,立即带兵直扑长沙城,有陶家做内应说不定就拿下了。 有时候,赵瀚会聘人给军官们讲兵法,李正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兵贵神速”。 还能怎么办? 以李正的兵力强攻长沙,就算一切顺利,至少也得打三五个月! 把萧宗显、陈福贵、胡定贵等大小军官叫来,李正说明情况之后,问道:“各位一起商议吧,接下来该如何打?” 跟清代史学家同名的万斯同,建议道:“要不直接绕过长沙,去打前面的湘阴?” 李正摇头说:“长沙城卡住河道,军粮运不过去,走陆路运粮容易遭到袭击。而且,若是久攻湘阴不克,我军恐被断了粮道,到时候全军都要饿肚子,还将遭受前后夹击之危。” “我的意思是说,”万斯同解释道,“派一支精锐,昼伏夜行,奇袭湘阴。只要占据湘阴,长沙就成了一座孤城。” 萧宗显说:“可派些探子,去湘阴打听情况。若是湘阴兵多,就不去管它;若是湘阴兵少,就派精兵奇袭之。” 胡定贵说道:“不管他那么多,先在长沙周边村镇分田!” 李正笑道:“浏阳的田都还没分完,哪来那么多人手,跑到长沙这边来主持分田?” “那就分兵南下,”胡定贵说,“而且要大摇大摆的分兵,分出一队去帮黄兵院打湘潭。把湘潭打下来,黄兵院就能率主力北上,跟我们一起合攻长沙。同时,长沙城的守军,见到咱们分兵,很可能主动出城,到时候就在城外打他娘!” “这主意不错。”萧宗显表示支持。 李正扫视众人一眼,点头道:“既然都不反对,那就分兵从城下经过,看那城内的官兵上不上当。上当最好,不上当就真的分兵南下!” 王之良坐在城头,看着大同军分兵南下,只传令道:“不必管他,守住长沙城便是。” 湘潭可以丢,长沙丢不得。 243【湘潭周氏】(为白银盟“暖阳1314”加更) 湘潭,周氏,大族。 虽然还没有发展为“周半县”,更没有发展到清末“联姻半湖湘”的地步。但从嘉靖到万历年间,周之屏、周之基、周之龙、周御、周徐接连考中进士,还出了一大堆举人,周家在湘潭疯狂兼并土地! 跟长沙那边的陶氏不同,湘潭周氏人丁兴旺。 万历年间经历多次农民起义,周氏每次都主动募集乡勇。等打退农民军之后,立即趁机兼并土地,如今已经占地超过十万亩。 得知江西赵贼出兵湖广,正在岳麓书院求学的举人周星,立即赶回湘潭募兵。 历史上,再过两年,他也会考取进士。 隐山脚下,廖晟的胞弟廖景,前来偷偷跟周星联络。 双方都出身大族,毫无妥协可能,必须跟赵瀚死磕到底。 “景虞兄,湘潭形势如何?”廖景问道。 周星回答说:“数千反贼,已围困城池半月。刚刚接到消息,赵贼已经占领浏阳,肯定会朝长沙进兵。湘潭若失,长沙危矣!衡阳那边呢?” “除了衡阳、衡山、耒阳,东边和南边诸县,皆被赵贼占据。”廖景回答道。 经过长久作战,廖晟麾下已有上万团勇,接连收复衡阳、衡山、耒阳。 攸县、安仁的贼寇最惨,东边是赵瀚的军队,西边是廖晟的团勇。 这地方已经没法待了! 因此,刘柱刚从茶陵出兵,攸县贼寇就弃城而逃。路过安仁之时,安仁贼寇也跟着逃,两股贼寇就此合流,跑去永兴县投靠小霸王。 小霸王听闻北边局势,也感觉没法守,于是弃城前往更南边的郴州。 他们攻打郴州失败,只能绕城而走,一路劫掠村镇,准备从宜章流窜进广东地界。 如果无视南逃贼寇和起事瑶民,湘南现在有两大战场。 北方,黄幺包围湘潭,李正包围长沙,战略目标是攻取长沙。官兵主帅,是湘南巡抚王之良。 南方,刘柱陈兵雷家埠(洣水与湘江交汇处),张铁牛陈兵永兴县。他们一边让宣教官、农会分田,一边与廖晟的团练遥相对峙,战略目标是攻取衡阳。 廖景说道:“家兄准备偷袭渌口(株洲市渌口区),杀掉那里的贼兵,截断赵贼的粮道!” 周星听完南边局势,惊道:“令兄带兵北上,就不怕耒阳、衡山被赵贼攻陷?” “两城各留三千兵足矣,”廖景说道,“必须把湘潭的贼兵赶走,长沙、湘潭、衡山、衡阳、耒阳才能连成一线。” 周星问道:“我该如何配合?” 廖景回答:“家兄建议周家的团练,前往湘潭牵制贼兵主力,拖延贼兵回援渌口的时间。待家兄拿下渌口,就能与周家的团练,还有湘潭城内守军,三面合攻反贼。反贼被团团包围,失去粮草供应,必然军心大乱,一战可胜矣!” “好计策!”周星赞叹道。 确实好计策,前提是要打得赢。 廖晟打那些江西逃来的贼寇,连战连捷,此时威望大涨,自信得有些过头。他觉得江西贼不过如此,留下几千人守城,拦住张铁牛和刘柱,竟然亲率精锐北上攻击黄幺。 他要一个打三个! 仅从战略角度而言,这种做法是很聪明合理的。如果双方战斗力差不多,廖晟肯定能成功,有极大的概率全歼黄幺主力。 不得不说,黄幺轻敌冒进了,根本不把衡山之敌放在眼里,导致自己的粮道暴露在廖晟兵锋之下。 这属于黄幺的用兵风格,出兵迅速,行军奇快。 李正就刚好相反,性格谨慎,思虑周全,还喜欢跟部将商量。他如果跟黄幺调换一下,估计黄幺已经拿下长沙,根本不给王之良增援时间。 三日之后,周星带着团勇,小心翼翼接近湘潭县城。 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全军崩溃,只求吸引黄幺的注意力,为廖晟截断敌人粮道创造时间。 “总算来了!”黄幺笑道。 黄幺围城半个月,根本没想过攻城,专门等着官兵援军。只要击败援军,城内守军必然士气低落,到时候就有各种方法攻陷城池。 肯定是有援军的,黄幺早打听过了。 这里盘踞着一个周家,几十年间出了五个进士,每次民乱都被周家招募乡勇平定。 如果再等半个月,周家还不带兵增援,黄幺就会自己带兵过去。 “轰轰轰!” 三声炮响,佛朗机炮发射。 好端端的火炮,被黄幺当成了发令炮。 周星正在选择良好地形扎营,就是能跑那种,反正他不会跟黄幺硬拼。 突然三声炮响传来,由于距离太远,周星还以为敌人在攻城。 该不该去帮忙? 周星决定按兵不动,远远看着就行了,反贼肯定无法攻陷城池。而且隔着一条湘江,他暂时也没法过河救援——反贼一旦试图过江,周星立马就要开溜,他得先保住自家的团勇。 这个距离,还隔江而望,周星认为自己很安全。 “嘟嘟哒嘟嘟嘟哒嘟哒~~~~~” 片刻之后,涓水两岸传来冲锋号,周星顿时吓得背心直冒汗:“快结阵,有伏兵!” 周星顺着涓水而来,此时此刻,两岸的白鹤山、化龙公山,分别奔出五百大同士卒。他们跑到山脚下,才吹响冲锋号,东西夹击冲向周星的团勇。 这一出实在整得太突然,周家团勇刚把粮食从船上卸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扎营。 周星带兵在涓水东岸,化龙公山冲下的五百伏兵,缓步小跑着冲杀过去。白鹤山的五百伏兵,则是脱下甲胄,跳进河里抢那些已经卸粮的小船。 由于涓水相隔,周家数千团练,只需面对五百伏兵,另外五百伏兵暂时过不来。 可是,能挡得住吗? “抬枪!” 周星大呼,让家奴举起令旗。 丁家盛举起长枪,跟着严九一起冲锋。 严九是跟着费映珙的老贼,被打散编入军中,现在已经可以统率五百人。 而丁家盛这个都昌义军首领,则转职成为军中宣教官,他虽然半路入伙,大同理论却学得非常扎实。 狼筅开道,长枪突刺。 五百大同士卒,闯入将近五千敌人的阵中。犹如刀切豆腐,撞出一个大缺口,周家团勇在接战瞬间就崩溃了。 “少爷,快走!” 一个心腹家奴,拖着周星就跑。 被三面围攻? 不存在的。 黄幺虽然喜欢冒进,却并不真的轻敌,他在用自己当诱饵,引诱后方的敌人上钩。 周星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搞明白自己怎么输的。 他有五千团勇,怎被五百反贼击溃? 而且,溃得干脆利落,完全没有一点反抗能力。 心腹家奴不时往回看,突然推开周星:“少爷快闪开!” 周星狼狈摔倒,抬头一看,自己的书童已被反贼杀了。 他顾不上悲痛,手脚并用爬起来,朝着河边跑去,猛地跳进河里。 游着游着,突然听到背后有声音。 河对岸的五百伏兵,已经跳河抢到小船,此时一个个光着膀子划船,用长枪刺杀跳河逃跑的团勇。 “别杀我,我是举人,我是举……” 周星惊恐大呼,突然一杆长枪刺来,非常准确的扎在他额头。 在另一个时空,辉煌到民国时期的周家,这次肯定要被严厉镇压,能活下来多少族人全看造化。 渌口。 廖晟带着五千精锐,坐船飞快奔往此地。这里是黄幺的粮草转运站,一旦拿下,黄幺就被截断粮道。 他准备夜间奇袭,谁知距离还有二十几里地,就遇到反贼派出的哨船。 反贼探子,居然派出二十几里远? 廖晟感到很不友好,他的奇袭计划落空,接下来只能进行强攻。 费映珙正在渌口晒太阳,黄幺让他看守粮道,那就专心看守呗。躺在一张竹制摇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品茶茗,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爹,探子回报,敌人来了。”费如惠走过来说。 费映珙麾下的匪寇,都被打散了编入军队,唯有女儿费如惠一直跟在身边。 费如惠硬要投军打仗,而且获得了赵瀚许可。 “来了多少人?”费映珙问道。 费如惠说:“好几千。粮草走水路,士兵走河边,观其行军似是精锐。” “老子打的就是精锐!” 费映珙缓缓站起,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再不打仗,骨头都快酥了。” 费映珙手里,只有五百正兵、五百农兵,其他全都属于运粮队。 廖晟在暴露行踪之后,没有返还衡山,而是减缓行军速度,让麾下士卒不至于那么疲惫。 他有一万多团勇,没怎么训练,却打了一年多的仗。 这次带来截断粮道的五千团勇,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老兵。至少,他自己觉得是精锐,能把江西来的贼寇打得满地乱窜。 赵天王又如何? 他又不是没打过江西反贼! 廖晟自觉科举无望,值此乱世,他要凭借战功封妻荫子,同时还要保住自己家的田产。 第二天上午,廖晟带着五千精锐,来到渌口准备进攻费映珙。 他麾下甚至练出三百弓箭手! 244【精锐得有限】 偷袭不成,就很尴尬,因为廖晟必须过河。 要么走湘江西岸,去更下游横渡湘江。要么走湘江东岸,在渌口镇对岸横渡渌水。 渌口镇有一座桥,始建于宋代,全长150多米,为木墩木梁结构,每隔几年就要修缮一次。如果不走这座桥,整个渌水沿岸,就只剩醴陵那边的渌江桥,同样是木墩木梁的宋代桥梁。 廖晟没有专门的水军,他的船只仅用于运送辎重。 赵瀚的水师也没法从江西过来,船只同样只能用于运送辎重——当然,可以从长江绕一大圈,再沿着湘江一直到这边。 横渡湘江太困难了,廖晟只能选择在渌水过桥。 在渌水南岸登陆,廖晟舒了一口气,反贼总算没有放火烧桥。 隔河扎营,当日未动。 廖晟让自己的族弟廖昆,率1500水性良好之精锐,夜间去上游直接偷渡过去。到时候,主力强渡大桥,奇兵从东边同时进攻,两面夹击可一战而胜。 费映珙毫无反应,似乎不知道防备敌军偷渡。 当族弟成功偷渡的消息传来,廖晟在营中冷笑:“看守粮道之贼将,何其昏庸无能,此战必然大胜!” 费映珙不动的原因有二: 第一,他现在虽然可以统率一千正兵,但黄幺带走五百用于围城。他只有五百正兵、五百农兵,这点战力分兵之后太弱; 第二,如果不让敌人过河,他怎么全歼? 次日正午,成功偷渡的1500团勇,在休息恢复之后,由廖昆带领杀过来。 同时,廖晟提前强渡大桥,以此牵制贼兵,配合族弟顺利抵达战场。 盾牌手、长枪手在前,三百弓箭手在后,一次性只能投入几百兵力,人数太多桥面也站不下。 他们也不急着进攻,就在桥上往对岸射击,等偷渡的友军到了再两边夹击。 “爹,东边的敌人过来了,偷渡一千多人。”费如惠说道。 费映珙扭头瞧了瞧:“不急,再等等。” 守桥的五百正兵,正举着藤牌防御弓箭。待侧方的1500团勇接近,费映珙突然惊呼:“快撤!” 趁着弓箭手射击的间隙,守桥正兵转身就逃,似乎害怕两面夹击,直接给吓溃了。 非常拙劣的演技! 但是,正在桥上进攻的团勇却信了,偷渡包夹过来的团勇也信了。 他们成军以来,长期跟贼寇作战。那些贼寇,也是这样打着打着,一旦被埋伏或包夹就溃败。 河对岸的廖晟急道:“鸣金,鸣金,过河集结,不要乱追!” “当当当当!” 铜锣疯狂敲响,但已经晚了。 过桥的团勇,偷渡的团勇,见大同军正在溃逃,立即脑子发热一窝蜂追杀。 很显然,这些团勇精锐,根本无法做到令行禁止。 廖晟渡河之后,他的部队已经分成两股。一股在追杀大同军,一股非常听话的在岸边集结。无奈之下,他一边带兵追赶,一边吹号让前方部队停下来。 这是一个商业小镇,人多了根本没法列阵,只能沿着青石板街道前进。 两条街道,呈“⊥”字形。 一条沿河横向延伸,一条沿店铺竖着延伸。 最先过桥的团勇,钻进纵向街道追击。偷渡的1500团勇,从镇外小路追击。全都拖成一字长蛇阵,准确的说是拖成两条长蛇。 他们完全追疯了,就像以前追杀贼寇一样。 “吁!” 尖锐刺耳的铜哨声响起,逃出镇街的五百正兵,突然停下来集结列阵。 这种操作,整个大明,只有少数部队能做到。大部分的官兵、乡勇和贼寇,就算事先早有安排,逃着逃着也溃了,佯败直接变成溃败。 团勇们做不到,就认为大同军也做不到,他们坚信大同军是真在溃逃。 “天下大同!” “种田吃饭!” 迅速列阵完毕的五百正兵,突然齐声大呼,吓得追在最前方的团勇心惊胆战。 “杀!” 狭窄的青石板镇街,顶多能并排十多个人。追来的团勇人数再多,也根本无法排开,瞬间被街口列阵的大同军绞杀。 “快跑,有埋伏!” 跑在前方的团勇慌忙转身,后面的团勇却还在往前冲,很快就在街口处挤作一团。 团勇的指挥系统,此时已经完全失效,就连军官都被挤在人堆里。 镇上商铺全部店门紧闭,少数店铺有二层楼。掌柜、伙计、客商……纷纷从二楼窗户观望,他们看到非常精彩的场面。 只见五百大同兵,在街口呈月牙形列阵,无数团勇撞入那凹型缺口。一个团勇,往往遭到好几杆长枪刺杀,前后拥挤堵在那里进退不得。 后方追来的团勇,刚开始不知道发生啥事,站在后面集体进入梦游状态。如此绞杀至少一分钟,后面那些团勇才开始溃逃,但中间区域人挤人,惊慌之下无数团勇摔倒,许多团勇干脆就是被友军给踩死的。 一个住在客栈的外地商贾,通过窗户全程观战,忍不住叹息:“一边是精锐之师,一边是乌合之众,这仗输得不冤啊。” 另一边,1500偷渡团勇,在廖昆的率领下,从镇外小路追来包抄。 他们迎面撞上五百农兵! 小路一侧是房屋,另一侧是旱田,廖昆举旗大呼列阵。 面对严阵以待的农兵,团勇们也不敢再乱追,纷纷跳进旱田开始列阵。 然而,不等他们列阵完毕,五百农兵也跳进旱田,小跑着开始以鸳鸯阵冲锋。 这些团勇确实是精锐,居然没有当即溃败,比湘潭周家的团勇厉害多了。 也仅此而已。 阵型都没列好的1500团勇,面对列阵冲锋的500农兵。大概坚持了两分钟的样子,直接被从中间杀穿,团勇们想要拼杀,眼前却全是狼筅,然后恍惚间就有长枪刺来。 廖昆举刀劈开两杆狼筅,突然被一杆狼筅刺伤。在他招架后撤之余,又是一杆长枪刺来,随即肩部中枪、腹部中枪、胸口中筅,当场倒地毙命。 廖晟本人带兵赶来,两支团勇已经全部溃逃,他只能撤回桥边列阵接应。 可越来越多的溃兵奔回,后面还有大同军追杀,廖晟的本阵也瞬间动摇。当溃兵越来越近,负责接应的团勇,一部分吓得转身就跑,随即带动全军溃败,廖晟连杀数人都弹压不住。 廖晟带来的五千团勇,已经是整个湘南地区,此时最最精锐的部队。 他们打仗一年多,全部属于见过血的老兵。而其他部队,包括巡抚王之良麾下士卒,都是临时征召的农民,根本没有战斗力可言,只能用来守城而已。 湘南仅有的精锐,就这样全军溃败。 溃败原因,竟然是费映珙非常拙劣的佯败,导致这些精锐不顾军令追到了伏击点。 此时此刻,五千精锐还活着三千多。少部分沿着河岸两面溃逃,大部分都在往木桥上挤,想从唯一的大桥过河离开,河对面是他们扎下的大营。 廖晟无力阻止溃败,只能夹在乱军之中,由心腹护着快速撤退。 廖晟倒是成功过桥跑了,更多团勇却被挤在桥上,许多溃兵甚至被挤下河去。 “杀!” 费如惠一个女人,手提长枪冲在前方,朝着溃兵快速戳刺。她更喜欢用剑,但战场厮杀,还是用长枪更舒服。 接连捅死数人,桥上溃兵纷纷跳河,剩下的被追着过桥。 “慢点,慢点!”费映珙着急大呼,害怕女儿出现意外。 费如惠却已冲杀到对岸,一直追至数里外,方才气喘吁吁停下来休息。 廖晟带着残兵疯狂逃跑,沿着湘江原路返回。逃到天黑,终于不见追兵,他让心腹清点人数,居然只剩下八十多个。 廖晟欲哭无泪,这是他的五千精兵啊! 虽然耒阳、衡山各有三千团勇守城,衡阳还有一千五百团勇守城。可那七千五百团勇,都是战斗力较弱的,属于其他士绅招募的乌合之众。 廖晟精神恍惚,感觉回天乏术。 他自己的精锐丧失殆尽,回到耒阳、衡山、衡阳有什么用?即便回去,估计也指挥不动,因为那是别人的兵,乡绅内部也是有矛盾的。 罢了,罢了,不打了。 廖晟在江边等待两天,陆续又有两百多团勇逃回。这些都是他的子弟兵,只剩三百号人了,干脆找个渡口过江,一路逃回他的隆回老家,沿途少不得要抢劫地主筹集口粮。 听闻廖晟主力全军覆没,南线的衡阳、衡山、耒阳三城,顿时军心浮动,每天都有逃兵现象。 张铁牛趁机包围耒阳,刘柱趁机包围衡山。 两城之间的衡阳,即将变成孤城,知府吓得直接逃跑。知县倒是个有种的,临危挺身而出,打开府库就地募兵。 然而,衡阳守军,越募越少。 知县招募一个,当晚就逃跑七八个。 衡阳属于商业大城,此地富商众多,几乎每个富商都豢养无数奴仆。 有一豪奴名为张丰,发家之后,请读书人改名张文郁。 他没有去过江西,却从江西客商手中,得到一本《大同集》,从此开始打听江西的家奴情况。 《大同集》最新版本,有一篇文章叫《释奴》,把佃户、长工、家仆、军户都归为奴隶。认为只有释放奴隶,才能真正做到天下大同,这些奴隶也应该获得平等对待。 眼见衡阳守军逃得只剩两三百,张文郁立即开始串联,半个衡阳城的家奴都被煽动起来。 从明末奴变来看,家奴造反的烈度,远远低于农民造反。 大多数情况下,家奴只是殴打主人,逼迫主人交出卖身契,或者逼着主人提高待遇,只有极少数会杀害主人。其原因很简单,所有奴变运动,都是豪奴站出来领导的,这些豪奴也有家业,不希望搞得太厉害。 衡山、耒阳两城还没攻克,中间的衡阳反而变换旗帜。 张文郁带领无数家奴,赶走衡阳守军,竖起一面自制的大同军旗。 245【商贾献城】 李正分兵南下的军队,已然抵达湘潭。 黄幺皱眉问道:“湘潭这种地形,兵再多有甚用?为何不留在长沙?” 萧宗显回答说:“长沙守军上万,城高池深,根本无法强攻。分兵之后,或许能诱敌出城,在野外一举歼之。至于湘潭,突然增兵,说不定就能吓得城内投降。” “你就算不来,湘潭也快投降了。”黄幺好笑道。 湘江流经此地,形成一个“几”字湾,湘潭城就在几字湾之内。城墙三面环水,只能从一面进攻,兵再多也没什么用处,每次攻城都只能安排那么一点。 黄幺隔着护城河坐下,让弓箭手往城内射书。 城外居民,要么进城,要么逃走,不敢留在兵祸之地。根据这些居民供述,湘潭知县已经病死两月,县内事务由县丞李犹龙代理。 在黄幺看来,一个县丞而已,能压得住士卒几时?早晚是要投降的! 李犹龙此刻站在城头,远远望着城外反贼,他是真的快压不住了。 这厮是陕西旬阳人,后来跟随左梦庚投降满清。 不但投降,还在担任巡抚期间,剿抚并用瓦解了许多抗清部队。最后因为在天津“剿匪”,抗清部队实在太多,他只能宴请那些头领,希望能够全部招降。结果,被弹劾勾结南明,遭到满清朝廷罢官。 这货罢官之后,还舍不得离开北京,希望能够再次被起用。一直在北京住了七年,遭御史王秉乾弹劾,说他既然罢官就该滚蛋。满清勒令他限期归乡,回家不久就病死了。 一条狗而已。 降不降? 李犹龙是想要投降的,又怕从贼之后,自己的族人被朝廷清算。 他好后悔啊,花钱买个县丞,没捞多少银子就遇到反贼攻城。 “有援兵!” 一个团练士绅,指着远处欣喜大喊,守城士卒却提不起兴致。 黄幺安排的伏兵本欲出动,谁知新来的团练部队,竟然高举着一面大同军旗。 “天下大同,天下大同!” 袁应魁穿着一身丝绸衣服,看那模样就是有钱人,此刻却让团勇高喊大同口号。 湘潭袁氏的祖宗,是大明开国功臣袁洪。 弘治年间,袁洪的一个子孙,调任茶陵卫世袭指挥佥事。这支又一分为三,主宗世袭茶陵卫武将,另一支迁居茶陵做地主,还有一支迁居湘潭做地主。 他们也不是啥大地主,只有几千亩地而已。 黄幺包围湘潭之后,袁应魁立即招募子弟兵,然后观察风向按兵不动。 看到周家团练覆灭,袁应魁总算动了。他不是来帮助官府守城,而是带着一千多乡勇,想要投靠大同军捞取富贵。 看到对岸的大同军旗,黄幺顿时哭笑不得。 他勒令乡勇留在对岸,只派一条小船,把袁应魁给接过来。 “草民袁应魁,拜见将军!”袁应魁跪地大呼。 “哈哈哈哈!” 黄幺大笑道:“快快请起!” 城内守军,眼见反贼援兵已至,士绅又带乡勇从贼,顿时变得更加惊恐。 代理知县李犹龙,见此情形,也打定主意从贼,思考该如何绕开士绅献城。 李犹龙手下没兵,守城部队,全是本地士绅招募的。 湘潭城内,宁乡巷。 湘潭在明初并不起眼,连城墙都是木制的。 明代中期,湖广得到大开发,全国商业也愈发繁荣。湘潭作为水陆要冲,迅速跻身湘南最重要的港口城市,其经济地位甚至超过了长沙。 因此明末的湘潭,被人戏称为“小南京”。而湘潭富商聚居的宁乡巷,也被誉为“乌衣巷里”。 宁乡巷各大家族代表,此刻齐聚谢氏豪宅。 “南北商旅断绝,不能再打下去了,”谢鲤说道,“无论谁输谁赢,都必须尽快恢复商贸!” 谭秋林说道:“如今看来,官兵肯定赢不了,咱们只能投靠江西贼。” “莫要说江西贼,那是赵天王、赵先生!”王浑提醒道。 对这些豪商巨贾而言,分田都是小事,他们主营湖广到广东的商业贸易!从他们举家搬到城里,而不是住在乡下庄园,就知道这些人更加侧重商业。 赵瀚既然保护商业,那就值得商贾投靠! 若是遇到不讲道理的,他们又会拼死反抗。 比如另一个时空,满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些商贾就出钱募兵奋力守城。 由于攻城战打得惨烈,历时三月之久。清军破城之后,直接下令屠城,史载“杀男妇几十万”。 两年之后,南明夺回湘潭,清军再次破城,又进行第二次屠杀,整个湘潭几乎被杀绝。 仅第二次屠杀,徽商黄克念、程奭,不忍义民曝尸荒野,出钱买地请僧人收敛尸体。用竹笼装尸体,前后埋了三个月。 后来三藩之乱,清军再次攻占湘潭,进行第三次大屠杀。这次杀的,大部分属于从江西迁来的移民! 商贾们一致决定投靠赵瀚之后,开始讨论如何献城。 他们虽然钱财很多,手里却没兵。 举人王岱起身说道:“第一,出钱招募士卒,就说是要守城;第二,夜里放火,趁机夺取城门。火烧李家!” “对火烧李家,哈哈,此计甚妙!” 众商贾齐声赞叹,李家早已犯了众怒。 李腾芳属于楚党名臣,官至礼部尚书,史书上颇多溢美之词。 但在湘潭的文人笔记当中,李家却作恶多端。李腾芳高升之后,李家开始大肆扩张,比如刚才说话的王岱,就被李家仗着权势谋夺过产业。 如今,李腾芳虽然死了,但其子孙,却颇受杨嗣昌重用。因为李腾芳生前,是杨嗣昌父亲的至交好友! 议事完毕,王岱身为举人,代表商贾们去见李犹龙。 此君义愤填膺道:“赵贼可恶,残害士绅,肆虐百姓。湘潭商帮,愿筹银五千两,帮助官兵守城!” 李犹龙已经打定主意从贼,听到这番话,吓得连忙说:“诸位高义,令人敬佩。” 怎么办?怎么办? 李犹龙怕死,不敢暴露本意,只能笑着支持商贾募兵。 这些商贾是真有钱,重金砸出,城中游民纷纷从军,反正先把入伍银子领了再说。 又过数日,城内突然起火。 却是李家大宅被烧了,商贾们带着募集的士卒,非常热情的跑来帮助灭火。 怎么灭? 把李家大宅靠近邻居的地方全拆了! 王岱亲率数百士卒,冲向一处城门,让麾下齐呼:“反贼奸细放火了,反贼奸细放火了!” 守城士卒大乱,带兵士绅无法弹压,竟然就此胡乱逃跑。 代理知县李犹龙赶来,惊慌问道:“可曾抓到奸细?” “抓到了!” 王岱冲过去,一刀把李犹龙砍倒。 嗯,没砍死,文人力气小。 李犹龙挣扎爬起,惊恐大喊:“别杀我,我愿从贼,我……啊!” 王岱又是一刀砍下,结果还是没砍死,只能再迅速补上几刀。他累得腰酸背疼,喘气道:“快去打开城门!” 历史上,王岱与王世祯齐名,被誉为“诗书画三绝”。 他在湘潭遭遇三次屠杀,全家几乎死绝了,躲到城外才幸免于难。直到五十多岁,王岱接受满清的征召,六十多岁担任澄海知县。澄海县也被杀得人烟稀少,全县只有一座城隍庙香火旺盛。 王岱在澄海招募流民,开荒垦殖,修筑堤坝,恢复市场,设义仓救济穷人。最后死在澄海,身无长物,百姓痛哭送其灵柩归乡。 仕宦满清又如何? 他没有屠杀过义军,三藩之乱以后才做官,实实在在救活了无数百姓。 此时的王岱,还不到二十岁。 他率领士卒占领城门,待黄幺领兵过来,立即上前作揖:“请将军派兵维持城内治安,弹压趁火打劫之人!” “很好,你来带路!”黄幺赞许道。 王岱先是把黄幺带去宁乡巷,将富人区的治安维持好。然后把各家商贾叫来做向导,分别领着黄幺的部队,前往城内各处镇压暴乱。 至于王岱自己,则跟随黄幺前去占领县衙。 一切搞得井井有条,黄幺和宣教官们,都没费什么力气。 及至天明,黄幺赞许道:“你很有才干,先跟着我做事。等打完仗之后,我推荐你去吉安,总镇肯定喜欢你。你可有功名?” “举人。”王岱回答说。 “很好,很好。”黄幺虽然自己没文化,却特别佩服有学问之人,前提是对方不残害百姓。 王岱献计说:“长沙、湘潭,皆商业大邑。围困长沙,可射书城内,讲清楚道理,城内商贾必然甘做内应。” “为何?”黄幺问道。 王岱解释说:“我军围困长沙,时日越久,商贾损失越大。” 黄幺摇头道:“长沙守军上万,商贾掀不起风浪。不过此计也可用,多几个内应不是坏事。” 两人不讲长沙之事,黄幺开始询问湘潭情况。 正说话间,突然有信使来报:“黄兵院,我军已经攻陷长沙!” “什么?” 黄幺和王岱双双震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长沙坚城,哪有那么容易打下来? 246【奇葩夜袭】(为白银盟“暖阳1314”加更) 明末南方,真没啥像样的仗可打。 城池失修,武备松弛,赵瀚真要遇到硬茬子,崇祯做梦都能笑醒。 这一点,从湘南的各地城墙就能看出。 好多都是新的! 就拿长沙府来说,包括长沙城在内,共有十一县一州。这十二座城,到了正德末年,其中七座没有正经城墙。 湘潭那么重要的商业城市,万历初年还在使用木制城墙。 可到了万历末年,长沙府的各个州县,砖石城墙全都修好了。地方官筑城的根本动机,就是为了防备万历年间,湘南地区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 一群未经训练的农民杀来,就能打得官兵抱头鼠窜。 地方官员无法抵抗,只能筑城据守,任凭农民军肆虐村镇。等闹得大了,朝廷派兵围剿,一剿就是好几年。 这才是南方战争常态,赵瀚不可能遇到像样的抵抗。 就在李正围困长沙的时候,湘阴、宁乡、益阳的夏氏串联募兵。 夏氏原本世居益阳,北宋时期迁徙一支到宁乡。永乐年间,江西的夏氏,有一支迁徙到湘阴,并与湖广夏氏对上了族谱。 三支夏氏,三足鼎立,全都分布在长沙隔壁。 他们反应虽然较慢,阵仗却搞得很大,总共募集乡勇七千多人,浩浩荡荡前来支援长沙。 李正早就派出探子去湘阴,主要是为了探查湘阴敌情,看能不能派遣少量部队偷城。 结果,却探知湘阴方向,有数千团勇朝长沙进发。 李正高兴坏了,他就想围城打援啊! 派出的兵也不多,胡定贵、陈福贵各率五百正兵,夜间出发绕向北边,埋伏在距离长沙城四十里的麻潭山中。 夏家的团练部队走得好慢,胡定贵、陈福贵在麻潭山足足休息两天,那些家伙终于姗姗来迟。 探子潜回山中,说道:“北边十多里外,那些团勇靠河扎营。也不晓得是什么河,反正是一条小河。” 胡定贵问道:“南岸还是北岸?” “南岸,”探子说道,“敌军上午开始过河,半下午才把辎重全部运过来。估计又累又饿,不愿继续赶路,便直接在河边扎营。营地扎得乱七八糟,就砍了些竹子做栅栏。正经营帐也没有几座,大部分敌军露天睡觉,还在营地里到处烧草熏蚊子。” 这他娘是来武装郊游的? 七千多人过条小河,能耗费整整一天时间。 而且还过河扎营,简直贴心无比,胡定贵袭营都不用再渡河。 入夜之后,胡定贵、陈福贵带兵下山。提前脱掉甲胄放在山里,全部轻装前进,半夜急行军十余里,终于抵达敌军的河边营寨。 今晚月色明亮,胡定贵悄悄摸过去,离得近了差点笑出声来。 这些士绅办的团练部队,跟刚开始造反的农民没啥区别。什么都不懂,眼前的营寨,几乎犯了能够犯下的所有错误。 胡定贵、陈福贵各领五百正兵,一点点的开始接近。 “杀!” 胡定贵一脚踹翻竹篱笆,轻轻松松冲进敌军大营。 普通团勇,几乎全部露天睡觉,身下就垫了一张凉席或草席。虽然傍晚烧草驱虫,但此时效果已经过去,许多团勇被蚊子咬得睡不着觉。 这种睡不着的状态,再多行军几天,还没打仗就身心疲惫了。 当一千大同军杀进大营,团勇们纷纷惊醒。 影影绰绰之间,也不晓得来了多少敌人。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连兵器都顾不上拿,飞快朝着小河边跑去。 噗通,噗通…… 落水声不绝于耳,都是主动跳河的。这些湖南汉子,几乎都会游泳,而且还没穿甲胄。他们早就想清楚了,一旦遇敌就跳河逃生,除了士绅子弟之外,普通士卒根本就不愿打仗。 特别是那些佃户,他们参加团练,纯粹是因为地主答应今年减租,而且团练部队每天还可以管饭。 七千多人的团练大军,犹如接到了军令,争先恐后朝北狂奔,齐刷刷跳进无名小河。然后做出各种游泳姿势,有的狗刨,有的蛙泳,有的自由泳,夜袭行动仿佛变成游泳比赛。 湘江边上,也停靠着一些运粮船,听到动静立即划船开溜。 一千大同军追至河边,看着月下翻腾的河水,全都给整傻眼了。 胡定贵、陈福贵对视一眼,俱都哭笑不得。 “你杀了几个?”胡定贵问道。 陈福贵说:“只顾着追敌,扰乱敌军大营,一个都还没杀。” 一千大同精锐,夜袭七千多团勇,把敌军大营杀穿了,似乎双方都没流什么血。 来不及逃跑的团勇,直接趴在地上投降。而大同军为了尽快扰乱大营,也顾不上去杀那些趴地上的,都在疯狂的往更深处冲。 胡定贵投军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打这种诡异阵仗。 天亮之后,清点人数,抓住六百多个俘虏。 并且终于发现伤亡,一个团勇被人踩死,七个团勇被顺手戳死。 “这算打赢了?”陈福贵有些搞不明白,因为大部分敌军都成功逃掉。 胡定贵指着营中粮草,笑道:“肯定打赢了,敌军没了粮草,再想来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陈福贵挠头道:“他们就是来送粮草的吧。” “哈哈哈哈!” 胡定贵乐得大笑。 七千多人的粮草,肯定多得很。可惜,一半是用船运的,夜里已经划船跑了,不然还能缴获更多。 胡定贵把俘虏招来问话:“哪来的?” “湘阴,夏家冲。”一个俘虏回答。 胡定贵有些惊讶:“你居然说江西话?” 那俘虏说道:“听老辈子说,我们那里整个村,都是从江西德兴迁去的。” “老表啊,”胡定贵笑着说,“我是丰城的,离德兴不远,中间就隔着几个县。为啥要帮着官府打仗?” 那俘虏回答:“夏老爷说,只要投军做团勇,今年的田租就减一成。出兵打仗,老爷们还要管饭。” 胡定贵干脆把几百个俘虏,全都叫过来,大声说道:“你们啊,真是太不值了,几斗米都帮着地主卖命。有谁听说过赵天王?” “听……听过。”俘虏们稀稀拉拉回答,许多人表情惊恐。 胡定贵感觉其中有问题,便说道:“都说说,你们那边,赵天王是怎样人?” 无人回答,都不敢说话。 胡定贵指着之前那个俘虏:“老表你来说,不许说假话!” 那俘虏哆嗦道:“赵天王喜欢杀人,还喜欢吃人肉。赵天王的兵,要杀光青壮,要抢光女人,还要拿小孩做军粮。” “他娘的,这些地主还真会编!”胡定贵勃然大怒,喝令道,“宣教官,快过来给他们讲讲,老子先去睡觉了!” 士卒们轮流休息半天,吃过午饭,胡定贵下令返回,那几百俘虏全都用来运粮。 一路上,宣教官反复讲解政策,听得这些俘虏两眼发光。 不仅是佃户,自耕农同样向往,只要赵先生来了,他们也可以分田。 胡定贵想要给李正提建议,等打完这一场,就发给俘虏粮食,让这些人回家主动宣传。 俘虏和粮草还在半路上,李正已经接到消息,立即让人多写劝降信。 “抚帅,北边有贼军!” 王之良立即奔向北面城墙,果然看到一千大同军,押解着数百俘虏而来。粮食太多,几百俘虏忙不过来,还分了几百大同军运粮。 李正立即让人往城里射书信,守城官兵看了吓得面如土色。 特别是那些募兵办团练的士绅,此刻吓得浑身发抖。书信内容很简单,李正谎称自己攻占湘阴,长沙已经变成一座孤城。 士绅们集体去找王之良,王之良镇定道:“不必惊慌,此诈言耳。” 一个士绅急道:“可贼兵真从北边过来,还带了许多俘虏和辎重,湘阴必然已经失陷!” 王之良解释说:“要么是反贼伏击了援兵,要么是反贼去北边劫掠,那些俘虏和辎重都是他们抢来的。” 城外护城河,已经被李正派运粮队,每天负土填了一大段。 陶爱之看着被填平的那段护城河,悄悄吩咐三个弟弟一番。然后他去找王之良,拱手说道:“抚帅,晚生可以夜里悬筐而出,去反贼的大营诈降。约好做内应,三日之后举火为号,等他们进了瓮城,就来个瓮中捉鳖。虽不能歼灭贼军,却可挫其士气,以此来提振我军军心。” 城内守军一万一千多人,陶家就募集了四千多,王之良对陶氏四兄弟非常重视。 王之良摇头道:“反贼不会上当,还会将你扣下,不要如此冒险。” 陶爱之说:“晚生可以对反贼说,是抚帅让晚生诈降的,晚生真的打算从贼。然后借口回城布置,就可以从容脱身。” 王之良没有答应,而是陷入沉思。 长沙城高大坚固,守城肯定没问题,问题是士气一直在跌落。 古代的城市攻防战,动辄就是好几月。除非全军心怀死志,否则绝不会堵死城门。留着城门,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随时出城打几场,只要小胜就能提振士气,甚至打个平手都能提振士气。不然的话,围城越久,守军士气就越低落。 而王之良麾下这群乌合之众,才被围困半个月,就已经军心浮动了,必须来一场小胜才行。 此时此刻,王之良盼着反贼赶紧攻城,他可以借助城池,给反贼不断造成杀伤。只要能造成杀伤,就能提振士气,偏偏李正只是慢悠悠填护城河。 眼见护城河被一段一段填平,对城内的乌合之众而言,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反贼真正攻城,他们反而没那么慌。 那种感觉,就好像还有一只靴子没落下。 左思右想,王之良决定冒险试试,对陶爱之说:“那你今晚就出城吧。” 陶爱之也是没有办法,城门处全是王之良的兵。而他陶家的兵,全部都用来守卫城墙,而且被分散为四股布置。 他想夜里在城内放火,又害怕失败,到时候四兄弟肯定被斩。 只有让李正带兵攻城,而且攻陶家兵防守的那几段墙,双方才能完美配合起来。可这等于让李正冒险,万一陶家兵使诈,在准备不充足之下,大同士卒肯定死伤惨重。 李正和陶爱之,都没有真正的信赖对方。 在李正看来,陶爱之有四千兵,直接在城内跳反即可,到时候他就能趁机攻城了。 说白了,都想让对方先动手,以至于拖延到现在。 陶爱之这次冒险出城,就是要当面跟李正沟通,否则互相之间配合不默契。 247【夜间夺城】 四更天,陶爱之悬筐而下。 李正扎营在数里之外,他必须一路狂奔而去,没跑两里地就累得气喘吁吁。 陶爱之双手撑膝,弯腰大口喘气,缓了缓又继续跑。 “唉哟!” 突然,陶爱之被人绊倒,再想爬起来的时候,喉咙处已经被抵着一把刀。 大同军的暗哨,一直躲在草丛里。 陶爱之连忙说:“快带我去见贵军主帅,有紧急军情相告!” 此言一出,暗哨不敢耽搁,立即搜检陶爱之身上的武器,然后带着他跑向己方的大营。 得知陶爱之的身份,李正感到颇为惊讶,不由笑道:“你居然敢出城,就不怕那位巡抚把你几个兄弟杀了?” “呼呼呼呼……” 陶爱之已经快累趴了,他虽然年富力强,可毕竟是一个文人,狂奔几里地早就超出体能极限。 进入营寨之后,陶爱之就改为慢走,走进帅帐还在喘气。他缓了一阵,稍微顺气,拱手道:“在下谎称诈降,跟巡抚约好了,引诱将军三日之后攻城。” 李正问道:“那你觉得该哪天攻城?” “请将军立即发兵,今夜五更天攻城,巡抚绝对想不到!”陶爱之说道。 陶爱之是夜里2点半出城的,一路跑跑停停,跟李正见面时,已经差不多快到3点了。他让李正五更天攻城,等于大同军夜间集结,抬着攻城梯奔袭数里,总共耗时必须在两个小时左右。 “今晚?”李正不敢去赌,他对陶爱之并不了解,也对城内的情况所知不多。 最主要的是,陶爱之为获取巡抚信任,把自己全家都接进城了,李正手里根本没有人质。 时间紧迫,陶爱之焦急道:“将军莫要迟疑,快把我绑起来,我亲自做人质。若是事败,杀我便是。今晚大好良机,巡抚知我四更出城,绝对想不到将军五更攻城!” 陶爱之甘愿自己做人质,李正听了总算动容,问道:“说说你的计策。” 陶爱之快速解释道:“巡抚王之良非常谨慎,城内一万一千多守军,被分为三批轮番守城,每天清晨和傍晚换防。而且,只在换防之前的两刻钟,才让人知道哪支团练防守哪处。没有瓮城的城门,全都被他堵死了。有瓮城的城门,皆由他自己带来的士卒看守。” “倒是个会守城的,难怪你一直不动手。”李正点头道。 陶爱之继续说:“今晚我二弟守南城一处,三弟守北城一处,四弟在城内军营休息。我已经吩咐好了,五更天时,南城墙上会点起三支火把。只待将军进攻南城,四弟就会在城内放火,二弟在南城接应将军,三弟在北城伺机搅乱局面。” “除了你们四兄弟,还有谁知道此事?”李正问道。 “只有几个心腹家奴知道,将军放心,他们绝对不会泄密。”陶爱之非常笃定的说。 二十年前,陶家只剩四个男丁,其中一个还是快死的老头子。 陶家那几万亩田产,全靠心腹家奴撑着。他们害怕家奴和佃户闹事,因此待人非常宽厚,家奴的月钱,佃户的田租,都是方圆数十里最优待的。 而且,军中的那几个心腹家奴,陶爱之早就给予承诺。只要帮助大同军夺取长沙,事后就还他们自由身,这些家奴的心情比陶爱之还急迫。 “点军集结,不带辎重,只带攻城梯,集合之后立即出发!” 李正拿定主意之后,立即行动起来。 他也没绑陶爱之,只将其扔在营中,让运粮队负责看管。 李正手里的兵其实不多,只有1500正兵、1500农兵,其他全是民夫运粮队。本来正兵、农兵都有2000人,但各分了500南下帮黄幺攻打湘潭。 仅剩3000兵而已,却吓得一万一千守军不敢出来。 因为王之良、王期昇等人,都不认为贼兵只有三千。他们把李正的运粮队也算上,总体来说已经兵力近万。 确实可以这么算,李正的运粮队民夫,估计投入战斗之后,比城内新编的团勇更厉害,至少战斗积极性要高出许多。 三千士卒,夜间集结,带上云梯,总共耗时30分钟,还剩下一个半小时。 李正亲自带兵,不疾不徐,快步前进,都不用跑的。 几里地而已,一个半小时抵达,时间上绰绰有余。 中间还要渡过一条小河,河边有李正的几十条小船。 这些船只,夜间在小河集结,距离李正的大营不远。白天则散去浏阳河、湘江做哨船,探查各处的消息动向。 被胡定贵夜袭击溃的七千多团练,过一条小河用了大半天。 而李正这三千人,夜间渡河,仅用了四十分钟。 来到城外远远埋伏,还不到五更天呢,李正让麾下士卒全都趴地上,就是夜里的蚊子咬得人心烦意乱。 李正拿出千里镜观察,等待许久,终于看到南城墙方向,集中点燃了三支火把做信号。 “快!” 所有士卒,嘴里都含着竹片,无声无息的跟着李正小跑冲锋。 还没冲到护城河,就被放哨的守军发现。 “当当当当当!” 城楼上响起铜锣声,一个哨兵惊恐大呼:“贼兵来了,贼兵来了!” 城内守军慌作一团,但比湘潭那边好得多,没有直接崩溃逃跑。主要是王之良知兵,城防事宜安排得很好,还教会了团练士绅各种应对方法。 王之良吃住都在城楼上,他被惊醒之后,看到各处混乱不堪,立即下令:“来不及烧热油和金汁了,准备投滚石和滚木。还有,城中轮休的士卒,全部叫过来守城!” 这些命令,被王之良的心腹传达出去,附近城墙的守军渐渐安稳下来。 但城内却混乱无比,轮值休息的团勇,差点被城上响动搞得炸营。知府王期昇、知县杨观吉,各自带着官员进行安抚,同时组织衙役进行各种辅助工作。 长沙城非常幸运,巡抚、知府、知县,全是能做事、敢做事的官员。 就在此时,城内突然起火,让还没集结的轮休团勇,在城内再次混乱起来,知府和知县只能先带人灭火。 王之良感觉不对劲,种种迹象表明,城内必有贼兵的内应。 他下意识想到陶爱之,但又不敢置信。 因为陶家募集的团勇,占到城内守军总数的四成,一旦陶家从贼,长沙城怎么可能守得住? 而且,陶家是本地大族,好几万亩田产,怎么可能冒险从贼? 还有就是,陶爱之四更天出门,贼兵五更天就来了。这种没有事先准备的夜间行军,而且还要搞得如此快速,王之良自问是做不到的,那些士兵得多高的纪律性啊! 王之良朝着陶家军那段城墙走去,顿时大怒:“贼子尔敢!” 各段城墙,已陆续点燃火盆,唯独陶家军那段比较黑。火盆一个都没点燃,反而竖起三支火把,明显就是用来发信号的。 500农兵往另一段城墙佯攻,其余2500大同军,全部奔向有火把信号的地方。 陶眬之也不装了,奋力大呼道:“儿郎们,随我杀官造反。” “杀官造反啊,少爷已经投靠赵天王!”几个心腹家奴跟着大喊,他们属于基层指挥官。 陶家军本来茫然和恐惧,在家奴的呼喊下,他们很快反应过来,攻城的反贼是自己人。这里的一千陶家军,很快朝旁边的友军杀去,猛然间把友军杀个措手不及。 说好的一起守城,你们怎么从贼了? 更远处的张姓士绅,很快明白发生啥事。他感觉官兵必败,为了保住家族,连忙大喊道:“儿郎们,随我投靠赵天王!杀啊!” 陶家军有一千人,张家军有五百人,前后夹击中间的友军。 中间这支团勇的首领姓李,是巡抚王之良带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将本地团勇隔开,可现在却面临莫名其妙的夹攻。团勇们只抵抗稍许,就纷纷跪地投降,少数被杀急了直接跳墙,摔下去至少要跌断腿。 万斯同、胡定贵、陈福贵已经顺利登城,大同士卒的加入,让战斗彻底失去悬念。 此刻城中大火还未扑灭,轮休的团勇混乱不堪,大部分跑去救火,少部分前往城楼助战,还有一些遁入民居躲藏。 王之良想要集结部队抵抗,陶云峰突然在北城跳反。 城中的大火和混乱,北城墙的战斗,南城墙的战斗,造成一种到处都有反贼的错觉。那些根本没有经过几天训练的团勇,吓得一股一股溃逃,他们离开城墙,想要跑去打开城门。 城门守军,虽然全是王之良带来的,但同样属于临时编练的团勇。他们非但不阻止开城,反而主动打开城门,在黑暗当中弃城逃走。 “投降,我们投降!” 大同军士卒,带着陶家军、张家军,在南城墙接连击溃两股敌人。剩下的就不打了,能逃便逃,不能逃就投降求饶。 王之良正准备拼死力战,身边士卒纷纷逃窜,有几个心黑的,干脆把王之良按倒在地。 “投降,我们投降,我们抓到巡抚了!” 李正扫了一眼城内,对陶眬之说:“你带人去灭火,投降的官兵,也全部去救火!” 王之良停止挣扎,闭上眼睛等死,他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248【搅动天下】 一万一千多守军,陶家、张家加起来有五千。剩下六千团勇,被李正俘虏四千多,毕竟城门一堵就没法逃。 团练士绅,全部杀光! 至于普通的团勇小兵,宣教官慢慢给他们讲政策。只要能把政策背下来,就立即放他们回乡,临走时还赠送一斗米做路费。 四千多俘虏,回到家乡之后,就是四千多政策宣传大使。 又过三日。 知府王期昇,知县杨观吉,各自办完事前往府衙。 两人正好在门口遇上,表情都有些尴尬。同科进士,同地为官,同时从贼,这缘分也太奇妙了,今后的关系肯定铁上加铁。 他们的官位差别,也直观反映出明末官场规则。 王期昇出身大族,常州府宜兴人,东林党的大本营之一。他自己又是复社成员,一路筑城、筑堤、挖渠,凭政绩和关系迅速升为知府。 杨观吉出身贫寒,漳州府诏安人,只看地域就不受待见。进士外放,啥都没干,直接贬为九品知事,混到现在还是一个知县。 这两人,可是同年金榜题名,同时被外放做官的! “丽青兄!” 杨观吉主动作揖问候,心里有些暗爽,他终于不用再仰视对方了。 王期昇拱手回礼:“吉长兄,请!” “请!”杨观吉微笑道。 两人并肩走进府衙,这里是李正的临时办公地。 “拜见将军!” 见到李正,二人齐刷刷作揖。 李正笑着说:“扑灭城内大火,还有许多公文交接,都多亏了两位先生。对了,王巡抚还是不愿投降?” 王期昇回答道:“在下劝过了,被劈头盖脸骂回来。不过观其言行,他并非不愿投效,而是害怕连累子孙。” 巡抚王之良有五个儿子,其中三个都已经做官,这种人是不可能从贼的。 他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儿子。 至于王期昇,虽然从贼干脆利落,却也不是什么软骨头。 历史上,王期昇也募兵抗清,还散尽家财编练水师。卢象升的弟弟卢象观,兵败之后就是去投奔此人,可惜王期昇的水师也被洪承畴击败。最终结局不明,但王期昇肯定没有降清,估计是隐姓埋名做百姓去了。 王期昇愿意投效赵瀚,主要还是觉得赵瀚能成事。 长沙城都拿下来了,整个洞庭湖平原,都暴露在赵瀚兵锋之下,湘南地区堪称唾手可得。 占据江西、湘南,霸业初成矣! 杨观吉也差不多,而且更无思想负担。出身贫寒,清廉不贪,家中没啥田产,赵瀚占领福建之后,杨观吉的家人估计还能分到土地。 又聊了几句,李正叫来手下,吩咐道:“王巡抚宁死不降,把他送回吉安,交给总镇亲自处置。” “且慢!” 王期昇突然站起来,拱手道:“将军可捆绑此人,派兵押赴各府县。如今洞庭湖周边,仅湘阴有三千守军,其余城池守军仅数百上千。只要把巡抚捆去叫城,岳州、常德二府虽不说传檄而定,也定然不会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不必了,”李正说道,“北线战事,拿下长沙城而止,这是出兵之前就定下的。” 杨观吉也连忙劝谏:“将军,洞庭湖周边府县,乃湘南之菁华也。正当趁此良机,速速取之,不能留给官府喘息时间。” “官吏不太够用了。”李正解释道。 王期昇完全无法理解:“只要拿下城池,还怕官吏不够?就算官吏不够,先占城夺地再说!” 李正笑道:“你们不明白,可以去乡下走走,观察宣教团和农会是怎样分田的。” 王期昇和杨观吉对视一眼,都觉得李正太过死板,如此良机哪能息兵? 李正当然不会息兵,只是路线不同而已,他和黄幺接下来是向西打。不去占富庶的洞庭湖平原,而是攻占湘乡、新化、邵阳这些相对更穷的地方。 之所以占领长沙城,纯粹是长沙属于战略要地。 若基于防守考虑,占领长沙之后,等于把湘南一分为二,彻底切断洞庭湖平原与南方的联系。北边的官兵想要进攻,就必须先拿下长沙。而赵瀚这边,只需派少量兵力驻防,就能腾出更多兵力,非常舒心的在南方扩张。 若基于进攻考虑,等巩固南方之后,大量兵力抽调回来,长沙可作为出兵地点。同时,江西水师顺长江而上,与长沙之兵齐出,南北夹击洞庭湖平原! 好吧,说这么多,其实就三个字:兵不够! 张铁牛、刘柱那一路,按照既定作战方案,是要一路打去广东的。 广东有两广总督沈犹龙,其麾下士卒,已经不断剿匪三年有余。且不论军纪如何,战斗力肯定强于团勇,都是见过血的战场老兵。费如鹤一个人,怎么可能吃下广东?张铁牛要一路杀去接应! 却说黄幺在湘潭,听闻李正攻克长沙,他立即带兵西进。接连占领湘乡、新化,根本没遇到什么像样抵抗。 长沙、湘乡、新化,三座城池,彻底把南北通道卡死。洞庭湖周边府县,就算重新募兵,也别想往南边打,因为到处都是大山阻隔。 …… 荆门。 湖广巡抚方孔炤,正在跟熊文灿斗智斗勇。 西北流寇此时进入低潮期,李自成仅剩数千人逃进大山。躲在山里不敢出来的同时,李自成顺便娶妻,其妻此时已经怀孕了。 至于张献忠,负伤之后盘踞谷城,一边整顿部队,一边学习兵法。 这种时候,可以从襄阳、郧阳出兵,对谷城进行南北夹击,熊文灿居然把张献忠招安了! 方孔炤一连上疏六封,请求皇帝出兵剿匪,可惜全部泥牛入海。非但如此,他还被扔回荆门驻防,手握重兵却远离战场中心。 就在方孔炤写第七封奏疏的时候,一封战报交到他手里。 长沙失陷,湘南巡抚生死不明。 方孔炤顿时脸色惨白,仿佛看到一顶大锅从天而降。 此时的湖广,实质分为湖北、湘南两大战区。湖北战区,盘踞着包括张献忠在内的多股流寇;湘南战区,自然是赵瀚那一票人在闹腾。 方孔炤作为湖广巡抚,虽然分身乏术,没有精力去管赵瀚。但赵瀚打下长沙,方孔炤却必须背锅! 怎么办? 方孔炤手里的兵没法动,他一旦南下征讨赵瀚,张献忠立即就要在谷城跳反。 方孔炤连忙写信,请求崇祯赶紧下令剿贼。早点把张献忠干掉,他才能调兵南下,专心去跟赵瀚打仗。 这算什么招安啊,张献忠几万人搁那儿,牵制十多万官兵无法动弹。官兵还不能进攻,谁敢去打张献忠,就是“破坏招抚大计”,前任郧阳巡抚如今还在坐牢呢。 被熊文灿那么一搞,官兵打不能打,撤也不能撤,傻乎乎围观张献忠练兵。 更扯淡的是,被熊文灿招安的赵瀚,明明已经降而复叛,熊文灿本人却没有被治罪,因为他有杨嗣昌帮忙扛着。 崇祯无条件信任杨嗣昌! 方孔炤的奏疏,刚刚送到京城,恰逢满清再次入关。 蓟辽总督吴阿衡、蓟辽总兵鲁宗文,皆战败而死。太监监军郑希诏,居然成功逃命。 清军长驱直入,屯兵牛栏山,四下劫掠乡镇。 崇祯急诏卢象升入京,赐尚方宝剑,总督天下援兵。 乾清宫。 崇祯把湖广战报砸出去,第一次对杨嗣昌发怒:“这就是你定的计策,诛流寇、抚赵贼、和鞑子。流寇没有诛灭,赵贼降而复叛,鞑子也不愿和谈。你究竟会不会打仗?” 杨嗣昌连忙跪伏磕头:“陛下,赵贼虽然复叛,却总算没有出兵江南诸府,否则天下财赋将失一半。” “朕还该感谢赵贼不打江南?”崇祯怒极而笑。 杨嗣昌避开这个话题,说道:“西北流寇,除了李自成部,其余流寇皆已招安……” “你那也叫招安?” 崇祯估计被赵瀚和鞑子刺激到了,他拿出方孔炤的七封奏疏,扔给杨嗣昌说:“张献忠投降数月,拒不解散军队,也不让出谷城,今后必然还要复叛。把熊文灿抓回来下狱,换一个能打的,立即围剿张献忠。灭了张献忠,再调重兵南下去打赵贼!” “陛下……”杨嗣昌还想坚持己见。 “立即照办,否则朕要换一个兵部尚书,”崇祯大怒道,“你亲自去襄阳,把张献忠速速剿灭!” 杨嗣昌说道:“可京城这边……” 崇祯呵斥道:“京城这边有卢象升!” 赵瀚终于带来巨大变数,熊文灿提前下狱,杨嗣昌提前离京,卢象升有可能不会被坑死。 而张献忠,也无法再安心练兵,又得带着部队流窜了。 崇祯一直都是战和不定的,赵瀚在湖广大肆扩张,把崇祯逼到主战那边。若是前线继续失利,崇祯又有可能倾向于主和,反正他没有坚持到底的毅力。 李正攻陷长沙,搅动了太多事情。 特别是洞庭湖周边府县,官吏胆寒,士绅惊恐,赵天王的威名,在各县可止小儿夜哭。 并且,赵天王的威名传播天下,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巨寇。 独占江西是一回事儿,又要占领湖广,谁都明白南方已经变天了。 249【捡漏王】(为白银盟“暖阳1314”加更) 张铁牛、刘柱这一路大军,全程都在捡便宜。 只有衡阳、耒阳、衡山三城,由于廖晟带兵驻守,一时之间难以攻克。但还没围城,廖晟自己带主力离开,想要偷袭截断黄幺的粮道。 然后,廖晟全军覆没,衡阳豪奴起义,耒阳、衡山二城守军溃逃。 张刘二人连下八城,只在奇袭酃县时打过仗。 其余地方,要么官兵迅速投降,要么贼寇望风而遁,白捡城池捡得不亦乐乎。 但是,跟他们一路的宣教官、官吏和农会,却全都唉声叹气、叫苦不迭。 因为这八座城池,全是被贼寇肆虐过的,恢复和重建工作简直累死人。村镇凋敝,土地荒芜,百姓躲入山中,必须招抚流民分田耕种,而且还得从江西搞移民过来。 这八个地方,今年非但不能带来财政收入,还得赵瀚掏钱给粮去恢复民生。 两人顺水而下,直奔郴州。 只要打下郴州,再打下宜章,他们就能进入广东,跟费如鹤一起东西齐进,打得广东官兵顾头不顾尾。 傍晚扎营,张铁牛吃着晚饭说:“老刘啊,不晓得这郴州好不好打。” “总得打几场硬仗,不能指望一路白捡。”刘柱说道。 张铁牛说:“我也想好生打两场,黄幺、李正他们那边可打得热闹呢。” “是啊,连长沙都打下来了。”刘柱感慨道,他也是前两天刚接到消息。 张铁牛咂嘴说:“也不晓得如鹤那小子怎样了。” 刘柱猜测道:“估计不是很顺。我听说,两广总督这几年,先是在广东剿匪,接着又去广西剿匪,去年又回广东剿匪。连续打了几年的仗,一头猪都能变得厉害,更何况是那些官兵。” 两人一阵闲聊,吃过晚饭,已是天黑,刘柱扔下饭碗巡营去了。 第二天,下午时分,距离郴州城还有数里,张铁牛命令全军停下扎营,派出探子去州城打探消息。 一个时辰之后,探子回来了,还带来几十号人。 张铁牛疑惑道:“这些都是来投军的?” 探子回答:“来献城的。” “又白捡一座城?”张铁牛总感觉怪怪的。 “不是一座城,”探子嘀咕道,“他们手里有六座城。” “六座城?” 张铁牛瞬间无语,刘柱也给听傻了。 这个年月,献城都要搞批发吗? 只见一个汉子上前,带领数十人跪下大呼:“香花岭刘新宇,率矿工、瑶民和佃户兄弟,献上郴州、桂阳州、宜章县、临武县、桂东县、桂阳县,请赵天王主持分田!” 两州四县,果然是六座城。 张铁牛咽了咽口水,问道:“南逃的贼首小霸王呢?” “死了,”刘新宇回答说,“三万多贼寇南下,被我带兵埋伏,已经全军覆没。” 刘柱好奇道:“兄弟以前是干什么的?” “挖矿。”刘新宇说道。 刘新宇这个名字,真不是编出来的,属于历史人物,而且本该闹得更大。 桂阳州、临武县、蓝山县之间,有一片三不管地带,在明代叫做乐泉乡,几百年后叫做嘉禾县。 大山之中,有李、彭、萧、何、陈诸姓大族。 官差不能进,收税什么的别想。 哪个知州、知县,若敢派人进山收税,进山官差的尸体都找不到。 特别是李氏,明初迁入山中,而且是举族避乱迁来,几乎兼并乐泉乡九成的肥沃土地。 这些山中大族,无法无天,无视朝廷威严,更无视小民的生命。 佃户、矿工、瑶民,苦不堪言。 历史上的崇祯八年,矿工刘新宇振臂一呼,响应造反者上万人。他们从郴州出发,沿途攻城略地,一路打到长沙城下,差点就把湖南给直接杀穿。 如此闹了三年,朝廷终于调兵征讨。 你没有听错,农民军从郴州杀到长沙,历时三年之久,崇祯皇帝才终于调兵平乱。 若不是长沙城被围,估计朝廷还要继续拖时间。 相比起来,赵瀚造反半年就被官兵盯上,实在是太倒霉了! 这个时空,由于江西来的贼寇拦着,刘新宇没有带兵北上,而是把湖广最南边的两州四县打下来。 被张铁牛撵走的小霸王等贼,三万多人想流窜到广州,在路过宜章县的时候,被刘新宇带一万多人打得全军覆没。 听完刘新宇诉说事迹,张铁牛佩服之至,拉着对方的手说:“好汉子,今后一起打仗。你以前是挖矿的,我以前是扛包的,咱们都是苦出身,定要叫那些地主劣绅好看!” 刘新宇自豪道:“两州四县,坏地主、坏商人都被我杀光了,只留下一些有良心的地主商贾。” 这话听得宣教官直翻白眼,刘新宇盘踞此地三年,可想而知杀了多少劣绅和奸商。 恐怕,有时候杀人是为了钱财! 刘新宇带着张铁牛、刘柱进城,一直在兴奋说话:“我有一本《大同集》,是南下客商带来的,专门请秀才讲给我听。赵天王做得好大事,文章也写得好。我就照着《大同集》,释放奴仆,释放军户,让妓女从良,给老百姓分田。就是分田的时候,经常搞出乱子,你分得多,我分得少,经常要打架。我还组建了农会,有时候农会也不听话,我气得前后杀了好几十个。” 又是一个崇尚大同理论的野生粉。 张铁牛和刘柱都哭笑不得,他们出兵到现在,根本没打什么像样的仗,居然沿途白捡十四座城。 刘新宇这两州四县更厉害,连农会都有了,分田也分了,只不过搞得比较混乱。 进了郴州城,刘新宇不断询问江西的情况。 知道得越多,他越是兴奋,浑身激动发抖道:“赵天王真是大英雄,恨不得立马去江西拜见!” 张铁牛笑道:“有机会的,等打下广东,便带你去江西。” “那可好,”刘新宇高兴道,“哥哥要打广东吗?小弟麾下有上万勇士,以前是矿工、瑶民和佃户,杀官兵跟杀鸡一样。我带兵追随哥哥,一起杀到广东去,定打得广东官兵哭爹喊娘!” “好,一起去!”张铁牛拍胸脯说。 刘柱连忙插话:“不要那么多兵,佃户全部遣散回家种地。挑选矿工和瑶民,只要三千精兵就行。” 刘新宇笑道:“矿工就不止三千。” “那就挑选五千精兵。”刘柱说道。 “五千就五千,什么时候发兵?”刘新宇问道。 “你把五千精兵挑选出来,编练几天再走,”张铁牛也回过味来,提醒道,“沿途不准抢劫,若是不听号令,定然军法处置!” 刘新宇笑道:“哥哥放心,我的兵很听话,不听话的早就杀了!” 刘新宇身强力壮,个子虽然不高,长相却极为凶悍。 配合着满嘴络腮胡子,一看就是个杀坯! 七月中旬。 张铁牛、刘柱率领四千正兵,以及五千多人的运粮部队,顺着山中商道进入广东地界。 其实还有许多农兵,但沿途留下来驻守新占城池。 每白捡一座城池,就要分出两三百农兵。 足足十四座城,农兵根本不够用,只能再分出运粮民夫守城。 至于刘新宇,率领矿工和瑶民组成的五千精锐,又让三千佃户兵帮忙运粮。 沿着商道,翻山越岭,很快来到广东乐昌县。 此时此刻,沈犹龙正在跟费如鹤对峙,调集大量兵力前往东线。其余部队,主要驻扎在南雄和韶州(韶关),防备大同军从梅岭杀出。 至于乐昌,守军还真不多,满打满算不足一千人。 还没抵达县城,张铁牛就看到许多圆房子,建得跟一座座堡垒差不多。他好奇问道:“这些是什么房子?” 刘新宇回答:“客家围楼。” “这地方怕是不好弄,到处都是楼堡。”张铁牛咂嘴道。 广东的客家围楼也多,就拿乐昌城东的楼下村来说。只这一个村子,以及周边部分区域,就有整整七十二座围楼。 一座围楼,就是一个碉堡,其主要目的是防备贼寇。 这里的农会工作,也必须调整方式方法。 有许多地方,一座围楼,代表一个客家大族。族田和围楼都是公有的,族人佃耕家族的田产,田租相对较低并且还要归公,不存在太过恶劣的经济压迫。 当然,宗族势力很强,族长掌握着生杀大权。 另外,分出已久的族人,无法佃耕土地。这些人过得很惨,想被压迫而不得,只能迁去湖广和江西,跑去大山之中垦荒种地。 张铁牛只管打仗,这些问题他不用考虑。 浩浩荡荡来到乐昌城外,知县得到消息,连忙登上城楼查看。 加上运粮民夫和随军文职,以及刘新宇的部队,足足有一万八千人之多。 知县直接看傻了,城内守军不到一千,这他娘的还打个屁啊? 当天夜里,知县直接带着银子跑路。 第二天上午,张铁牛派人填平护城河,突然之间城门大开,主簿和典史带着两班衙役献城投降。 “他娘的,又白捡一座城。就不能真刀真枪打一场?” 张铁牛居然有些郁闷,这是他捡来的第十五座城池。 250【广东战局】 当张铁牛从湖广杀到广东,白捡十五座城池之时,费如鹤的南路大军,仅打下来一座和平县城。 而且和平县城,还是江大山奇袭得手,跟费如鹤本人没啥关系。 费如鹤翻山越岭,一头撞在龙川县,直到现在也没能攻克这座城池。 沈犹龙分兵防守战略要地,也不出来野战,就是一板一眼的打呆仗。偏偏他还兵力充足,且都是剿匪三年的老卒,费如鹤用尽各种方法都宣告失败。 江大山率部前来汇合,与费如鹤围攻龙川,然而还是无计可施。 无奈之下,费如鹤只能继续包围龙川,让江大山带兵去打兴宁县。除了兴宁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无论去哪都需翻山越岭。 江大山抵达兴宁之后,同样被卡在城下,这地方也有三千老卒驻守。 双方就此按兵不动,进入了长达两月的对峙期。 龙川城外,大同军营。 费如鹤照旧把部队拉出来溜溜,护城河已经填平,他试着攻城一次,之后就懒得再硬拼了。 这货满脸笑容,完全看不出受挫的沮丧,还有闲心掏出千里镜观察城楼。 县城之内,沈犹龙反而忧心忡忡。 他根本不敢出城,只能一直消极防御。 而且也无法增兵,因为主力必须驻守南雄。若是调兵支援龙川,南雄万一失守,就等于丢掉半个广东。 南海举人冯毓舜,此时是沈犹龙的幕僚,他望着城外皱眉道:“督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反贼在城外分田将近两月,龙川实质已经变成一座孤城。” “出城浪战必败。”沈犹龙脸色难看道。 前段时间,沈犹龙见赵贼主力都在龙川,于是让总兵陆谦从南雄出兵,试图趁虚攻占梅岭三关。 陆谦带着五千精锐老兵,攻打三百人驻守的梅关。一战下来,丢盔弃甲,伤亡六百余,吓得陆谦赶紧滚回南雄躲起来。 陆谦还传来消息,赵贼军中有大量“万人敌”。 而且那些万人敌,皆为陶瓷外壳,平地也可抛掷很远距离。 沈犹龙忧心忡忡道:“我最担心的是陆谦那边啊。” “陆总兵还能从贼不成?”冯毓舜疑惑道。 沈犹龙叹息说:“他被弹劾通夷,就是你老家的士绅所弹劾。” 冯毓舜瞬间无语,暗骂自己的乡人是智障,同时又腹诽那陆谦是个混蛋。 广东总兵陆谦,去年剿匪的时候,顺手杀了几个南海士绅,抢走这些士绅的货物搞走私。 明代沿海走私,可不仅是在海上,陆路也得有人供货啊。 陆谦凭借自己的总兵身份,想要强行插手陆上走私贸易。而且做得有些过分,经常纵兵劫掠,把南海县的陆上私商给惹毛了。 冯毓舜说道:“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应该不会罢免陆总兵。” 沈犹龙摇头说:“陆谦若是不被罢免,南海县的士绅就要串联从贼了。” “这……还真有可能。”冯毓舜越想越可怕。 广东本就山多地少,那些沿海士绅豪族,不靠土地收入发家。湖广、江西的货物运来,他们正大光明收购,再背着朝廷悄悄卖给海商。 一直阻挠大明开海的,正是这些人! 至于海商和海盗,要么是他们的傀儡,要么是他们的合作伙伴。 如今,大同军关闭了梅岭三关,导致江西货物无法进入广东。湖广商道也被切断,广东走私商贾损失惨重,甚至郑芝龙这种海商也损失巨大。 另外还有广东盐商,他们的主要销售市场,就是湖广和江西,现在也运不过去了。 盐商、海商、陆上走私商,现在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他们不敢得罪“江西王”赵瀚,因为江西是货物来源地,于是就想方设法串联背刺广东官兵。 他们不但弹劾广东总兵陆谦,还在弹劾两广总督沈犹龙。 对这些商贾来说,广东可以被反贼占了,但绝对不可以长期打仗! …… 又过数日。 陈茂生率领宣教官和农会骨干,翻山越岭而来,并且麾下以瑶民和客家人居多。 见到费如鹤,陈茂生忍不住问:“你信里没说清楚,广东究竟实情如何?总镇也让我传话,为何出兵两月,只攻下了一座县城。” 费如鹤胸有成竹道:“广东这边,各处战略要地,皆有沈犹龙重兵防守。如果一座一座强行攻打,等把广东占下来,我手里的兵也该死完了。其实占领广东,根本不需要打仗,我一来这边就已经发现了。” “你就直说吧,别绕圈子。”陈茂生道。 费如鹤说:“广东诸府县,接连大旱两年,今年才稍微正常。而从万历末年起,这边就民乱不断,沈犹龙自己就反复剿匪两次,他前面那位也大剿过一次。直到现在,连州、连山那边的瑶乱还没平定。只要张铁牛打下乐昌,我估计半个粤北都得乱起来。” “粤东这边呢?”陈茂生问道。 费如鹤说道:“粤东百姓,生活极其困苦,他们对官府恨之入骨。连年大旱之下,沈犹龙还要养兵,已经逼反不知多少百姓。我见龙川县无法强攻,就立即让宣教团和农会主持分田。如今,大半个龙川县,都已经分田完毕,龙川早就成了一座孤城,城外村镇都是咱们的地盘。” “那你还让我带人来作甚?”陈茂生不解道。 “这里的情况太复杂了,”费如鹤解释说,“有客家人,有瑶民,有苗民,有僮民(壮族)。就拿瑶民来说,又分为平地瑶和高山瑶,乱七八糟搞得我头晕。那些高山瑶,甚至还在刀耕火种,必须你这位大能亲自来搞。” 明末的两广地区,有一大半府县,都居住着瑶族百姓。 平地瑶属于汉化程度较深的,许多瑶民,甚至说汉话、穿汉服、用汉名。他们编户齐民,要给朝廷纳税,甚至出现了瑶族地主和瑶族佃户。 这种瑶民,可以直接分田,他们被瑶官和地主剥削得很惨。 高山瑶则汉化程度参差不齐,最原始的瑶族部落,如今还在刀耕火种。烧一片山林,耕种两三年,就迁往另一片山林烧耕,反正这里的山岭也很多,可以称得上“游耕部落”。 还有一些高山瑶,已经学会先进的耕作方式,但是他们还不会说汉话。 这类瑶民,被瑶族土官统治。 土官们强迫瑶民采集、挖掘、制作各种特产,每隔几年,都要去北京朝贡,用瑶族特产换取皇帝赏赐的财货。 然而,崇祯皇帝也是个穷逼,瑶族土官渐渐无利可图,有事没事就带着部众下山劫掠,或者干脆攻城略地直接造反。 这类瑶民就必须谨慎对待,他们不会说汉话,被瑶族土官控制,也被瑶族土官剥削。直接杀死土官,瑶民反而不会领情,必须先让他们了解政策。 另有许多地方,汉族、瑶族、苗族、壮族正在融合,你很难分清他们是哪个族的。 明末广东,有大量瑶族、苗族和壮族,并且正在不断汉化当中。 如此复杂的情况,把费如鹤搞得头大,只能写信把陈茂生请来主持工作。 南赣地区的崇义县,全是瑶民和苗民,年初已经完成分田工作,并且组建了农会。陈茂生这次南下,在费如鹤的要求下,直接带来300多个瑶民和苗民。 陈茂生一来,费如鹤立即分兵,亲率主力绕过龙川,前去包围河源县。 …… “督师,贼寇分兵了,”冯毓舜迷惑道,“如此大摇大摆过去,他们就不怕被断了粮道,遭到南北夹击?” 沈犹龙此时非常愤怒:“他们就是在诱我出城,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冯毓舜说:“既然反贼分兵,不如派五百精锐,夜袭反贼大营。” “吾正有此意!”沈犹龙也想出一口恶气。 当晚没有行动,又过几天,沈犹龙感觉贼寇已放松警惕,便让一个千总带兵五百出城夜袭。 去了就没回来…… 倒不是千总从贼了,而是偷营时被击溃,士兵们干脆趁机溃逃回老家。 费如鹤带着陈茂生去河源分地,他在南赣已经总结出经验。只要把城外土地分完,全县百姓都是自己人,还能趁机镇压地主增加军粮。 “报!!!!” “八排瑶起义,已攻占连州、连山、阳山、乳源四城!” 听到这个消息,费如鹤笑道:“广东不用打了,官兵很快就要全线崩溃。” 连州三城,北接湖广,西接广西,三省交接区域,全是瑶民聚居地。 历史上的崇祯八年,可不仅是刘新宇带着湖广瑶民和矿工造反。同时出现的,还有广东八排瑶起义,湖广江华瑶起义,广西贺县瑶民起义。 三省瑶民和矿工,同时起来造反,都是闹了三年,朝廷才派五省联军围剿。 而八排瑶起义闹得最大,五省围剿,换了两个总督,从崇祯十一年,一直剿到崇祯十五年才平定。 沈犹龙两年前,耗费全部精力,终于把八排瑶打回山中。 此时此刻,张铁牛带兵占领乐昌,隔壁正好就是八排瑶地盘。他们趁机走出大山,把四座城池全部攻陷,配合张铁牛一起打官兵。 广东没了,官兵扛不住的。 251【三十人夺城】 明清两代,瑶民起义有个规律。 熟瑶造反,一般是官府压迫太重,跟农民造反没啥区别。 生瑶造反,一般是下山劫掠。就跟游牧民族寇边一样,因生存环境变得恶劣,跑来抢钱抢粮抢物资,成规模之后破坏性极强。 这次起义的八排瑶,全部属于“熟瑶”,即已经编户齐民,必须每年上缴赋税的瑶族。 刘新宇带着千家峒的瑶民,前去跟八排瑶义军接触,八排瑶立即带兵过来汇合。 “哥……张将军,”刘新宇介绍说,“这三位是油岭排的头目公,唐法银唐头目,盘承运盘头目,房知仁房头目。这三位是南岗排的头目公,李良勇李头目,盘恩浩盘头目……” 一大堆头目公,听得张铁牛有些晕,幸好名字都还很正常。 张铁牛搞不懂头目公是干啥的,详细打听之下,感觉这些瑶民的管理模式很奇特。 八排瑶,共有八个大型聚落,还有二十多个小型聚落。 如果把“排”比喻为大村,“冲”就是小村,“龙”则是村中小组。 瑶民先要选举瑶老,相当于选举村民自治委员会委员。 又从这些瑶老当中,继续选举干部。有天长公(大首领),头目公(小头领),放水公(管理水资源),掌庙公(祭祀兼教育),烧香公(供奉香火),管事头(指挥战斗)。 天长公,两年换届一次,由瑶老轮流担任。 相当于村委会成员,轮流担任村长,两年一换。 头目公,两年换届,一新一旧。 相当于每个村小组,必须有两个组长。两年选举一次,一个老组长为正,一个新组长为副。 这些瑶民,不但实行选举制,还实行一夫一妻制。 而且必须是小家庭,新婚一年之内,小两口必须分家出去。 这三十多个瑶民村落起事,天长公(大首领)由于年龄太大,都留在山里没有出来。但派出许多头目公(小头领),公推唐法银为临时大头目,率领两万多瑶兵前来与张铁牛接洽。 众人坐定,开始议事。 唐法银直接问道:“我们瑶民造反,是官府不遵守约定,每年征收的田赋越来越多。请问将军,如果赵天王当皇帝,这里的赋税该怎么收?” 张铁牛笑道:“我说了你们也不信,可以派人去江西打听打听。赵天王的田赋收得很轻,去年江西大旱,不但减免赋税,还给灾民发粮食。” “赵天王有儿子吗?”唐法银又问。 张铁牛说:“有一个。” 唐法银问道:“可曾婚配?” “没有。”张铁牛道。 “那就好,”唐法银说道,“八排二十四冲瑶民商定,选一个最美丽的瑶族女子,嫁给赵天王的儿子为妻。只要双方结姻,八排瑶就永远效忠赵天王!” 张铁牛笑着说:“联姻恐怕有点困难,赵天王的儿子,还不晓得断没断奶。” 此言一出,众瑶族首领愕然。 瑶族是不禁止对外通婚的,至少八排瑶不禁止。 根据八排瑶口口相传的歌谣,大概可以猜测其来源—— 秦末赵佗带兵南征,为了巩固地盘,鼓励军士与本地人通婚。 淮南三苗军团的首领房十六,娶了瑶族盘古王(女首领),并生下三个儿子,此为瑶族房氏的始祖。房十六又招了个女婿,叫唐皇白,此为瑶族唐氏的始祖。 而且,在秦军将士与土著通婚之前,八排瑶很可能处于群婚制的母系氏族时代。 这些八排瑶的头目,开始窃窃私语,似乎在商量该怎么做。 突然,唐法银问道:“赵天王年龄多大,又有多少妻子?” 张铁牛回答:“年龄不大,一个妻子。” 唐法银居然还会拱手礼:“张将军,瑶族希望与赵天王本人联姻。” “这我做不得主,你们派人去江西吧。”张铁牛笑着说。 唐法银点头道:“好,我们派人去江西。” 从湖广绕路去江西太远,为了节省路程,大家决定直接打通要道。 这些山中瑶民,已经掌握梯田技术,放水公的主要职责,就是主持梯田的放水和蓄水。若非朝廷盘剥太重,八排瑶的日子其实还不错,甚至征收田赋都相对比较容易。 他们的武器就是农具,也有一些威力不大的土弓。 张铁牛带着刘新宇、唐法银,再加上后勤部队,足足三万人围困韶州府城。刘柱领着偏师,前去攻打仁化县。 “射箭进去!” 几十封书信射进去,内容很简单,连州八排瑶起义,西边州县已经被攻占。赵天王攻占湖广全境,张大将军带兵从湖广杀来,勒令韶州守军立即投降。 投降之后,只诛杀高层将领,中低层军官和普通官兵,一律发还路费自己回家。 负责驻守韶州府的,是一个参将,名叫李应升。 他看到射进来的书信,又看向城外的数万大军,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还以为赵瀚真的占了湖广全境。 李应升收起书信,夜里派人出城打探,果然粤北瑶民悉数造反。 那还打个屁啊? 沈犹龙的军事防线布置,是用来防备江西方向。张铁牛突然从湖广杀出,等于从侧面绕后,跑来捅韶州守军的菊花。 而且,还有几万瑶民造反,官兵根本不可能打赢。 李应升心情烦躁,坐着轿子前往府衙,跑去拜见被软禁的知府熊士逵。 为啥要软禁知府? 因为熊士逵是江西新昌人(宜丰县),其族亲大都在赵瀚治下,万一知府带人献城咋办? “府尊,近段时间多有得罪。”李应升赔笑拱手。 “呵呵。”熊士逵报以冷笑。 李应升说明来意:“赵天王已经攻占湖广,从湖广分兵进攻粤北。粤北数万瑶民起事,已经与赵天王合兵,不如咱们一起从贼吧。” “什么?” 熊士逵惊骇道:“赵贼已经占了湖广?” “千真万确。”李应升说道。 熊氏属于江西大族,熊士逵这一支相对较弱,但也出了几个进士。两年前,他调任韶州知府,立即把家人接过来,而且带走许多财货,直接在韶州本地强行购置田产。 至于留在江西的族亲,熊士逵爱莫能助,他只能照顾自己的家人。 “完了,完了。” 熊士逵失魂落魄,赵贼占据江西、湖广,拿下广东是迟早的事。 早知如此,还把家人接来韶州做什么? 李应升说道:“府尊,降了吧。” 熊士逵没好气道:“你是带兵的,要降便降,拉着我作甚?” 李应升叫苦道:“我是统兵大将,城外劝降信,只答应放普通军官和士卒回家。府尊是读书人,能否出城帮忙商谈一番?就说我愿献城投降,军中财货全都交出,只求留一条狗命归乡。” “唉,走吧。”熊士逵叹息道。 熊士逵悬筐而下,径直前往军营,被绑了带去见张铁牛。 “你是出来投降的?”张铁牛问道。 熊士逵拱手道:“在下韶州知府熊士逵,祖籍江西新昌。” 张铁牛笑道:“还是个同乡。” 熊士逵说道:“城内守将打算投降,请求保住性命。” “你回去跟他说,投降就能立功,立功就能活命。”张铁牛道。 李应升得到承诺,又有点不敢相信,他让张铁牛只带三十人进城受降。 张铁牛真就只带三十人,大摇大摆来到城下:“快开城门!” 李应升惊疑不定,站在城楼大喊:“为何护城河外还有数万大军?” 张铁牛喊道:“老子进城受降,当然得有防备。三刻钟内,老子若出现意外,城外数万大军立即攻城!打开瓮城,打开正门,莫要想着把老子烧死在瓮城内!” 李应升见张铁牛只带了三十人,其余部队全在护城河之外,已然相信张铁牛的诚意。但他还是害怕,说道:“请这位将军,命令大军再退半里!” “没卵子的怂货,”张铁牛吩咐说,“打旗号!” 令旗挥动,大军后撤。 李应升终于放下心来,让人把瓮城城门和正门打开。 一个士卒进入瓮城查看,出来对张铁牛说:“里面正门是开着的。” “走!” 张铁牛笑着走入,李应升也立即下来,准备前去投降献城。 张铁牛带兵穿过瓮城,来到正门之内,李应升率领麾下军官纷纷跪地高呼:“恭迎将军入城!” “好!” 张铁牛笑着走过去,似是要将李应升扶起,李应升也等着张铁牛来扶。 突然,张铁牛拔刀挥出:“杀!” 受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至少要折腾好几天。 而且,李应升太过谨慎,竟然让张铁牛只带三十人进城受降。 张铁牛心里会怎么想? 肯定是心里发毛啊,万一受降还没完成,李应升突然反悔怎办? 与其信任李应升,还不如信任自己手里的刀。虽然身边只有三十人,张铁牛却敢趁机夺城! 李应升正在地上跪着呢,张铁牛一刀劈出,稀里糊涂就送了性命。 “杀!” 吴勇也跟着拔刀,顺手将另一个军官砍死。 连同张铁牛在内,三十一个赵瀚的亲卫士兵,朝着那些跪降军官疯狂砍去。 站着的杀跪着的,瞬间砍死一大堆,剩下的军将吓得转身就跑。 熊士逵傻愣在旁边,整个人都懵了。 城中可是有数千官兵,几十个反贼就敢杀人夺城? 张铁牛真敢杀,官兵是真敢逃。 眼见城外大军重新逼近,眼见自家将领被杀得乱窜,附近城墙上的官兵直接就溃了。 252【风声鹤唳】(为白银盟“暖阳1314”加更) 张铁牛信守承诺,中低层军官和普通士卒,只要是还没逃掉的,全部发放粮食回家。 前提是,收缴他们的兵器和甲胄。 这已经足够仁慈了,张铁牛甚至想把那些军官,不分职务高低全部杀一个遍。 而且,绝对不会杀错! 这些官兵,在广东、广西剿匪三年,朝廷又不发给粮饷,他们的军粮从哪里来? 一个个全部满手血腥,都是屠杀百姓的刽子手。 说不定一些军官,还干过杀良冒功的事情。一杀就是一个村,钱粮抢走装进腰包,脑袋砍下拿去报功请赏,然后说这个村是反贼屠的。 夺城那天逃走的部分官兵,飞奔前往始兴县报信,始兴守军又去南雄报信。 “只带少量辎重,全军撤离!” 广东总兵陆谦大惊失色,立即撤出南雄府城,顺便把始兴县的部队也带走。他们必须提前离开,否则将被堵死在那里进退不能,因为张铁牛的进兵路线属于捅菊花。 事实上,陆谦的主力大军,已经被张铁牛堵住了。 撤离之时,陆谦无法走正常道路,只能从一条叫做“清化径”的小路穿山离开。 翻山越岭,终于来到翁源县,陆谦还是不敢停留,继续撤至英德县驻防,卡死张铁牛继续南下的要道(明代的翁源县城,离英德县很近)。 整个粤北,悉数拿下,只剩一座英德城。 英德的南边,便是广州! 虽然中间还有个清远挡住水路,但英德与广州之间,是有一条陆路官道直通的。 只需再攻占英德,就能直接杀向广州城。 这并非张铁牛多厉害,而是沈犹龙的战略失误,没有派兵防备湖广那边。导致一旦韶州失陷,南雄、始兴方向的主力,就有被堵死了围歼的风险,吓得总兵陆谦连夜从山中小路撤军。 沈犹龙本人,其实是不会打仗的,全靠幕僚出主意,具体兵事则交给武将处理。 当粤北失陷的消息传来,沈犹龙的处境更加尴尬。 他想要收缩防线,主动放弃城池,撤至广州方向与陆谦合兵,却被费如鹤堵在龙川回不来。 就那一条道,被费如鹤分兵卡死了。 无奈之下,沈犹龙只能拼命,亲率六千多老卒,还有相同数量的民夫和大批船队。足足一万三千多人,主动放弃龙川城,前去攻打河源城外的费如鹤。 河源守军也有三千,等于一万六千多人,两面夹击费如鹤的六千人(含民夫)。 一百三十里地,全程沿着河岸进军。 傍晚扎营。 入夜之后,军营外围影影幢幢,大量运粮民夫趁夜逃走。他们是被强行征召的,根本就不愿打仗,如此良机怎能不逃? 沈犹龙被自己的亲兵叫醒,得知情况之后,根本不敢阻拦。 半夜闹出太大动静,很可能直接炸营,到时候官兵也会跟着跑。 那些官兵,同样不愿打仗! 沈犹龙的优点是懂得放权,自己不会打仗,就非常信任麾下将领。但是,也因此导致军纪败坏,在两广剿贼耗时三年,很多时候都故意放任反贼。 对那些将领而言,不与反贼打硬仗,一可养寇自重,二可保存实力,三可趁机发财。 将领们倒是靠抢劫发财了,大头兵却分不到多少。 甚至军饷都不发够,伙食也差得很。这属于明末军队的常态,哪支部队能让士兵吃饱,反而属于异类当中的异类。 沈犹龙带着大军守城可以,一旦离开城池,又有大同军在附近,士卒和民夫就要打主意开溜了。 第二天继续行军,由于大量民夫逃散,还得分出士卒运粮,导致行军速度变得更慢。 傍晚扎营。 这次沈犹龙吃了教训,把民夫放在中间,把士兵放在外围,如此就能防止民夫夜里逃跑。 民夫确实没机会逃跑,但士兵却开始跑了。最外层的几支部队,夜间减员高达六成,一夜之间逃了八百多。 到了早晨,清点人数,沈犹龙和军将们都脸色难看。 副总兵叫做施王政,非常好的名字。他把沈犹龙请到一边,悄悄说道:“督师,不能再这么行军了,否则抵达河源与贼兵交战,我军恐会还没开打就望风而溃。” “为之奈何?”沈犹龙叹息道。 施王政建议说:“立即给士卒和民夫发饷,把上个月的军饷也补齐,督师一定要亲自发饷!” “好!”沈犹龙从善如流。 因为自己不会打仗,而且为了让武将服从自己,沈犹龙一直没有干涉具体军务。 这就带来两个结果,武将非常喜欢沈犹龙,认为这位总督是大大的好官,平时也愿意为总督卖命。但是,军纪严重败坏,克扣军饷成为家常便饭。底层士兵拿不到饷,全靠抢劫乡村的时候,悄悄藏些银钱补偿损失。 如此官兵,剿贼三年,全是老卒,不但畏惧赵瀚,也畏惧其他反贼。 一句话,不愿拼命! 沈犹龙把武将都叫来,宣布道:“今日暂停行军,你们召集士卒,本督要亲自发饷!” 这种关键时候,武将们也理解总督,只要别让他们掏钱,总督亲自发饷那就发呗。 士兵们一个个排队领饷,脸上总算有了些喜气。 效果立竿见影,当晚只有三百多逃兵。 第三天,继续行军。 刚走不远,前方探路的搜山队,就慌张回来禀报:“督师,前方山中,有贼兵埋伏,我们看到好多反贼旗帜!” “究竟有多少贼兵?”沈犹龙问道。 探子答道:“不晓得,小的不敢靠太近。” 沈犹龙害怕被埋伏,立即停止前进,加派三百士卒,前去打探山中贼寇实情。 就这样折腾一个时辰,士卒们回来报告,说山中伏兵是假的,只是胡乱插了一些旗帜。 沈犹龙变得更加小心,行军速度愈发缓慢。 没走几里地,又在山中发现反贼旗帜。只得停下来,再次仔细查看,如此反复折腾,一天时间只走了十几里路。 而且士气大跌,无论将领还是士兵,都感觉前面随时可能出现反贼。 当天扎营完毕,沈犹龙吩咐将领们说:“今夜好生戒备,全军着衣睡觉,兵器不能离手,多多设置岗哨,一定要防着贼兵夜袭。” 将领们立即去办,把军令传达下去,搞得全军变得更加恐慌。 这一晚上,很多人都没睡好。 下半夜,一个哨兵突然大喝:“干什么?” 听到呵斥声,十多个逃兵加快速度,朝着军营外的大山奔去。 “站住!” 哨兵非常负责,因为今夜放哨,他领到了三百文津贴。 值此关键时刻,必须大方一点,否则哪有人愿意做哨兵? “是不是有反贼夜袭?”一个军官冲来询问。 另一个哨兵正在打瞌睡,听到此言,立即慌张大喊:“敌袭,敌袭!” “当当当当!” 有哨兵开始敲锣示警。 全军官兵顿时惊醒,纷纷拿起武器,也有一些吓得直接逃跑,整座军营莫名其妙乱成一锅粥。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天亮开始清点人数,到处都是红着眼打哈欠的。 此夜,士兵跑了两百多,民夫跑了七百多,还跑了几艘运送辎重的船只。 其中一艘,装有大量钱财,那是副总兵施王政的钱。 费如鹤在龙川围城两月,这位副总兵得找事儿干啊,敲诈勒索城内富商,弄来了许多银子。然后,又挪用军队的运粮船,给自己运送财货,这种公器私用的事情很常见。 特别是南明小朝廷时期,大量文官举家南迁,无数财富可怎么运走啊?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最牛逼的那些文官,直接动用军舰,动用民夫部队,为自己转运家中财宝。而他们身后,就是追来的清军,那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此时此刻,施王政暴跳如雷,他在龙川弄来几千两白银,全程让心腹睡在船上押运。 那个混账心腹,正是他的亲侄子,昨晚却趁夜开船跑了! 愤怒之人,不止施王政一个,显然还有将领在公器私用,同样在用运粮船捎带财货。 为了止损,将领们要求卸货,让民夫抬着财货在岸上走,重新把辎重粮食搬回船上。就算逃跑,民夫也没法带走太多,不像船只逃跑就啥都没了。 沈犹龙怒极,把将领们叫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都什么时候了,尔等还贪财至斯。把你们的银子拿出来,每人捐出一百两,我要再给士卒增发行饷!” 也只能这样惩罚,板子轻轻落下,马上就要打仗了,沈犹龙不敢得罪武将。 明末武将,确实地位低,同时又嚣张跋扈。 六品武官,就敢穿一品便服,大摇大摆从文官面前走过,文官还只能对此视而不见。 “杀!” 走着走着,前方山中,突然传出喊杀声。 “停止行军!” “列阵,列阵,不要慌乱!” 片刻之后,只见几个搜山队员,被五百大同伏兵杀回来,派出去探路的二十多人,被大同军的伏兵弄死十八个。 沈犹龙快被逼疯了,这一百多里路,全得沿着河岸走,而东江两岸全是山岭,任何一段路都有可能被埋伏。 费如鹤只需派出五百兵,沿途不断制造恐慌。 官兵多派些进山,五百大同兵立即就跑。官兵一旦松懈,假埋伏就可能变成真埋伏。 这些官兵将士,已经快被搞成神经衰弱了。 253【火铳对射】 距离河源县城,还有四十里。 负责探路的搜山队,突然抱着两块木牌回来:“督师,前方河边发现这个。” 沈犹龙瞟了一眼,连忙呵斥:“此乃贼寇奸计,快拿远了烧掉,莫要坏我军心!” “这是何物?”副总兵施王政,好奇走过来。 “诈言耳,不必理会。” 沈犹龙不想给人看到,直接用袖子挡住木板上的字迹。 两块木牌上,确实全是假消息。 一块木牌写着:广东总兵陆谦,于英德县全军覆没。 一块木牌写着:参将林君恩,于河源县献城投降。 此时东江之上,费如鹤派许多小船游弋,什么消息都传不过来。 能传过来的,全是费如鹤故意放出,沈犹龙只能选择相信或不相信。 这些搜山队员,皆为总督标兵。他们抱着木牌离开,总兵施王政愈发好奇,猜到肯定是什么非常恶劣的信息。 施王政回到自己的队伍,告诫那些心腹家丁,一旦情形不对立即开溜。 乱世当中,啥都是虚的,只有军队可以倚仗。 没有军队的武将,还不如一条野狗! 却说那些搜山队员,重新进山之后,并没有立即把木牌劈了烧掉,而是围在一起开始讨论。 “要不咱们跑吧,前面的河源县肯定没了,去到那边也是一个死路。” “是啊,总督对咱们好,可咱们冒险探路好几天,还前后死了二十多个,已经算对得起总督老爷了。” “走了,走了,回家去。” “……” 这群负责探路的搜山队,一股脑儿全部开溜,沈犹龙对此毫不知情。 全军继续前进,失去搜山队之后,不知不觉就来到伏击点。 “四哥,官兵来了。” “前面的放过去,拦腰杀出!” 统率这五百人的叫萧善,永阳镇萧氏家奴出身。 萧善是在南赣剿匪时快速提拔的,大山之中到处是土匪,萧善剿灭土匪无数,顺便练出一身山地作战的本事。 他麾下这五百士卒,同样精通山地战,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官兵的行军速度很慢,拖成长蛇沿着河岸前进。 “杀!” “嘟嘟哒嘟嘟嘟哒~~~~~~” 五百大同军从山中冲出,响亮的冲锋号震彻云霄,飞快冲向这条长蛇的腰部。 副总兵施王政本想带兵逃跑,但他的部队比较靠前,如果逃跑,只能往前方跑,说不定就要撞上费如鹤的主力。 这货被迫死战,大呼道:“结阵,结阵!” 施王政的几百心腹家丁,结阵速度非常快,并不输给普通的大同军。 但是,除了总督标兵、武将家丁之外,其余士兵和民夫全吓得魂飞魄散。眼见贼军越冲越近,士兵和民夫瞬间崩溃,许多干脆跳河游向对岸。 转眼间,只剩三千多标兵和家丁,还在河边试图结阵防御。 可随着士卒、民夫四散溃逃,位置靠后的家丁,也被冲得七零八落,武将见势不妙,干脆也带着家丁开始逃。 沈犹龙的标兵,施王政的家丁,平时粮饷充足,作战时愿意卖命。 在溃兵的冲击之下,这些人竟然能够保持阵型。 他们互相靠拢,渐渐在河边形成两千多人的大阵,只等着萧善的五百士卒过来送死。 然后,有那么多溃兵可以追杀,萧善为啥要去冲击大阵? 哪边的溃兵最多,萧善就朝哪边追去,把这些溃兵彻底追散即可。溃散得彻底之后,就别想再聚起来,到时候官兵运粮的人手都不够。 “贼军只有数百,杀过去!”施王政咬牙切齿道。 “杀!” 沈犹龙也豁出去了。 这两千多人,确实属于精兵,竟能在溃兵干扰之下,结阵朝着萧善的方向追赶。 练出这种精兵并不困难,平时赏罚分明,粮饷给足即可,沈犹龙甚至有五百火铳兵。 至于其他士兵,全部属于消耗品,打完了重新招募就是。 萧善带兵追杀两里地,眼见把大股溃兵杀散,立即下令进山,根本不理会追来的两千多官兵精锐。 沈犹龙、施王政追了个寂寞,他们又不敢跟进山里,只能原地警戒休整,同时派人收拢附近的溃兵。 忙活好半天,终于收拢千余溃兵,沈犹龙的总兵力只剩下四千。 整体战斗力,并没有下降太多。 但是,民夫全跑了,运粮船也跑了几艘! 施王政脸色难看,对沈犹龙说:“督师,不能再前进了,肯定有贼军主力。后撤也不行,我们行军太慢,龙川县的贼兵,竟然已经占了县城追过来。只能舍弃辎重,选个地方进山,翻过山岭直奔永安县(紫金县)。永安县西南,还有一条小路,可以穿山前往河源县西南,到时候就能安全撤退至惠州府。” “立即撤退!” 沈犹龙这次非常果断,主动舍弃大量辎重,只带少数粮食和弹药离开。 数里之外,费如鹤得到消息,冷笑道:“跑得倒是挺快!” 萧善那五百士卒,在山里折腾好几天,不但士卒疲惫,而且随身干粮也耗尽。他们回到刚才的伏击点,捡了一些粮食,便强打着精神追进山中。 费如鹤只带一千五百精兵,不带后勤物资,也从数里外加速追来。 刚开始,山势并不陡峭。 但官兵带着少量粮食和弹药,速度肯定相对较慢。 施王政建议说:“督师,粮食全部舍弃吧,每人身上带几斤粮就行。只要穿过这片大山,到永安县就有粮了。” 身后已经远远可以看到左善的五百追兵,沈犹龙说:“要不先打一仗,把这几百贼兵灭了再说。” “可以设伏。”施王政点头道。 当即,官兵每人携带几斤粮食,火铳兵携带少量弹药,便立即轻装前进。丢弃的物资,扔在山坡上,延缓萧善追赶的速度。 官兵翻过一座山坳,立即躲起来设伏。 萧善为了咬住官兵,根本不可能沿途搜查。他登上山坳之后,顿时眉头紧皱,失去官兵踪迹了。 山坳之下,到处是密林,鬼知道官兵去了哪边。 追还是不追? 就在此时,前方树林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混账!” 沈犹龙愤怒大骂。 却是被收拢的溃兵,早就被吓得心惊胆战。进山之后,他们还在负责运粮草,而且被精锐看着,又累又怕还不敢逃。 而今,沈犹龙打算埋伏大同军,精锐们都各自藏好了,普通官兵终于有逃跑机会。 运粮民夫是消耗品,这些普通官兵也好不了多少。 如此窘境,他们怎么可能愿意打仗? 一千多收拢回来的溃兵,趁着沈犹龙、施王政设伏,立即撒丫子开溜,顺便把官兵的设伏点给暴露。 “嘿嘿!” 萧善咧嘴笑起来,他不追了,就在山坳上守着。 “点火!” 沈犹龙见无法伏击,干脆下令强攻,他们有两千多精兵,打五百贼兵肯定没问题。 他麾下的几百火铳兵,先是躲起来点燃火绳。 火绳枪的火绳,按照具体的优劣情况,可以燃烧半小时到一小时。 施王政麾下的近战步卒打头阵,掩护后方的弓箭手和火铳兵,简单列阵之后打算强攻山坳。 萧善老远就看到火铳,他又不是傻子,立即下令撤退。 就算官兵没有火铳,左善也不可能硬拼。两千多官兵精锐,进山跑了一路都没溃,显然是砸银子养起来的强兵。 整个广东,就这里的两千多精锐,总兵陆谦那边还有一千。大约3500人而已,其余全是乌合之众,即便是剿匪三年的老卒,同样属于乌合之众。 眼见萧善带兵逃走,沈犹龙、施王政都被搞得毫无脾气。 他们只能继续翻山越岭,一边赶路撤离,一边挑选更合适的伏击点。 如此又走一日,费如鹤带着1500人,终于顺着左善留下的记号赶来。 “敌军呢?”费如鹤问道。 “就在前面的山坳上,我一直跟着呢。”萧善笑道。 不可能跟丢的,两千多官兵行军,沿途肯定留下痕迹。萧善派二十人在前方追击,其余士兵隔着半里追赶,就算遇到埋伏,也只损失二十人而已。 见费如鹤带着一千多人追来,沈犹龙开始在山坳上列阵。 他快被逼疯了,此时此刻,只想痛痛快快打一场。 费如鹤不着急,他一路追来累得够呛,先回复了体力再说。 双方就像约好似的,就那么互相等着,等待费如鹤的兵恢复体力。沈犹龙占据有利地形,不可能主动下山。 直到一个小时之后,战斗即将爆发。 非常公平,双方都有五百火铳兵,这是一场热兵器的较量。 各自点燃火绳之后,其余部队全部让开,先让火铳兵去分出胜负。 大同火铳兵比较吃亏,他们是向山上佯攻。 “放箭!” 施王政不讲武德,竟然下令弓箭手,站在山上往下面抛射。 刷刷刷! 许多箭矢被树冠挡住,少量箭矢落下来,一共四个大同火铳兵中箭。不过,他们戴着斗笠,穿着棉甲,并不害怕弓箭。 沈犹龙大喊道:“不准随意放铳,听我号令,放近了再打!” 大同火铳兵继续往山上走,官军火铳兵开始紧张起来。 沈犹龙的火铳兵,都是三年前编练的,每次打仗无往而不胜。寻常贼寇,只要被他们齐射,立即吓得崩溃逃散。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深知火铳的威力,非常害怕跟敌人火铳对射。 “砰!” 大同火铳兵越走越近,官军那边的火铳兵,终于有人忍不住开枪。 “砰砰砰!” 一人开枪,立即带动全军开枪。 他们还是三轮射,除了第三排,前两排全把弹药打出去了。 这才勉强进入射程呢,准确性和威力都大打折扣。 一个大同火铳兵,突然中弹倒下,非常不幸的被击中脸部。还有几个火铳兵中弹,但被棉甲挡下来,若是再前进十步,棉甲肯定被击穿。 “快快填药子!” 沈犹龙也顾不上斥责提前开枪者,催着士卒赶紧重新填弹。 官兵那边顿时慌做一团,大部分都开始抓瞎,有些甚至忘了填弹的正确步骤。 刷刷刷! 施王政的弓兵,又是一轮齐射。 大同火铳兵还在前进。 “放铳!” 沈犹龙一声令下,官兵第三排的火铳兵,顿时打出像模像样的齐射。 瞬间就有六个大同兵倒地,这么近的距离,棉甲都挡不住。 然而,剩下的大同火铳兵,还在继续前进。 “娘啊!” 前两排的官军火铳兵,自己填弹失败之后,又见敌人正在逼近,终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扔下火铳转身就跑。 “举铳!” “第一排,射击!” “轰!” 一百多支火铳,近距离开枪,瞬间把官兵的阵型轰出口子。 甚至都不用第二排轮射,官军火铳兵就全部溃逃。 “吹号!” 费如鹤大喊。 “嘟嘟嘟哒嘟嘟嘟哒~~~~~~” 冲锋号响起,全军杀出,两千多官兵精锐终于溃散。 254【被抹黑的大同军】 费如鹤看着地上的尸体,心情有些复杂。 在龙川县堵他两个月的沈犹龙,非常干脆利落的自杀了。倒是副总兵施王政,溃败之后逃得飞快,遁入山林中难以搜捕。 “再到处找找,一支火铳也别漏了!” 费如鹤回去打扫战场,看着那些火铳两眼放光。 都是佛山造的好铳啊,沈犹龙自己掏银子订购,可不是朝廷下发的糊弄玩意儿。 沈犹龙的主力覆灭,粤东就没啥悬念了。 费如鹤回到河源县城外,把沈犹龙的尸体,往城门口那么一扔,吓得守将当晚就带着家丁逃跑。 惠州府,一州十县。 潮州府,十一县。 这二十二座城池,除了惠州府城尚在抵抗,其余全部等着费如鹤去占领。知府、知州、知县、守军,能跑的全跑了,地方官甚至无法招募乡勇守城。 因为广东连续两年大灾,又遭了三年兵祸,就连士绅豪族都不愿再打仗。 费如鹤两个月不开张,一开张就是整个粤东。 特别是潮州府,费如鹤都懒得去占,不但耗费时间,还得分兵驻守,而且没有那么多官吏派遣。这货直接带兵至惠州,把府城包围的严严实实。 …… 广州府,南海县。 诸多商贾齐聚一堂,有关家、黄家、邓家、冯家、谢家……没有李家! 除了李家之外,众人提前三刻钟到来。 “准备好了没?”关家伦问道。 黄玄参说道:“佛山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就动手。” “南海县城,我关家负责,”关家伦问道,“广州府城那边呢?” 冯毓承说道:“几家联手,已陆续进城六百多人,加上城内的家奴,还有守城的乡勇,肯定足够拿下广州!” 冯毓承的族弟叫冯毓舜,正是两广总督的幕僚。 关键时候,顾不得族亲的死活。 邓云虬端着茶碗说:“我邓家与谢家,保证拿下香山县。李家在香山县的走狗,这次跑不了的,一个都别想活命!” 这些广东士绅豪族,想尽快恢复贸易,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他们还有共同的敌人:李家! 如今的户部尚书,叫做李待问,广东佛山人。 李家本来属于普通商贾,混在一群巨贾之间,可谓是毫不起眼。但在万历朝,李待问做了文选司郎中,李氏族人就迅速嚣张起来。 其族弟李崇问,不但把铁器卖给洋人,还把广州大米卖到受灾的福建。 当时,广州也有小灾,粮食本来就不够。李崇问为了谋取暴利,不顾广州百姓死活,强行收米通过海商运去福建。此举激起民变,广州市民杀死梁国伦等三人,这三人全部都是李崇问的走狗。 此案是颜俊彦处理的,小官一个,大名鼎鼎。 颜俊彦在广州做推官时,处理过大量走私者。可惜李家势力太强,他只能把李崇问抓起来杖责,同时上疏请求剥夺李崇问的功名(国子监生)。 无奈之下,李崇问通过族兄李待问,把颜俊彦给升官到福建。 结果,颜俊彦又在福建得罪熊文灿,被熊文灿派去招抚郑芝龙。此举不安好心,盼着郑芝龙把颜俊彦给砍了,结果颜俊彦招安成功。 熊文灿顿时大喜,也不再嫉恨颜俊彦得罪过自己,立即把功劳安在自己身上向朝廷报功。 颜俊彦调离广州之后,李崇问就无人能制,什么商品都要插手,这等于是犯了众怒。因为哪家走私哪样商品,那都是互相约定好的,李家完全不讲规矩。 李崇问非但不讲规矩,而且还想自己定规矩,他勾结两广总督,几乎垄断了佛山镇的铁器出口。谁敢绕过李家卖铁器,朝中有李待问,广东则有总督,内外配合之下,直接定谋反大罪。 铁器和粮食贸易,已被李家彻底操控,大量商贾只能依附于李氏。 如今,还在谋划着控制瓷器、丝绸出口! 众人左等右等,李崇问就是不出现,估计是不敢来赴约。 “此人不来,擒贼先擒王之计已不可行。莫要再等了,佛山镇立即动手!”关家伦下令道。 …… 佛山。 “老爷,不好了,镇上几家大族全杀来了!”家奴惊恐奔进屋里。 李崇问提着一支火铳,面色狰狞道:“嚷什么?来多少杀多少!” 李家大宅之中,竟有两百火铳兵,还有数百持刀护院,甚至打造了十多副铠甲。这货感觉事情不对劲,把私人武装全部集结在家,平时都是散在各地的。 而攻打李家的势力,同样有火铳兵存在,甚至还拉来六门佛郎机炮。 这奇怪吗? 并不奇怪,因为佛山是岭南冶铁中心,更是南方的火器铸造基地,两广总督的火铳都得来佛山购买。 “砰砰砰!” 枪声乱响,杀声四起。 “轰轰轰!” 六门佛郎机炮,对着李家院墙一阵狂轰。 这些进攻方,大部分都是依附李家的商贾,早就盼着脱离李家的那一天。只可惜,李待问的官位越来越高,如今更是做了户部尚书,他们只能依靠赵瀚来翻盘。 赵瀚不派兵打广东,这些人就不敢反抗李家! 他们一旦反抗李家,就彻底得罪户部尚书,今后只能忠心拥护赵瀚。 一顿炮轰,院墙终于垮塌。 “杀!” 不仅有各族的武装,还有许多打行混混,手持五花八门的武器往里冲。 “轰!” 跑最前面的二十几人,冲进院中直接被炸飞,李家使用了桶装万人敌。 “快跑啊!” 打行混混们惊恐溃逃。 邓姓商贾吼道:“攻占李家宅院者,赏银百两!攻占李家宅院者,赏银百两!” 连续大喊几声,迅速阻止崩溃局面,打行混混们麻着胆子回去。 双方的火铳兵,并没有列阵射击,估计是未经训练过。都站在障碍物后面,通过院墙缺口,瞄准对方胡乱放冷枪。 噼里啪啦打了半个小时,别说打死人,被枪打伤的都没有。 白热闹一场。 “杀呀!” 李家宅院的另一个方向,谢氏商贾带着百姓翻墙杀入。 这些百姓,都是从海边招募的。既是农民,又是渔民,真正的职业是“走私接济者”。 大明的走私贸易,整体环节如下:内陆制造商——内陆运货商——沿海收货商——沿海渔民——各国海商海盗。 广东的走私中心是香山县(中山和澳门),沿海渔民通过渔船,将货物从广州转运去香山。可以说,广州、南海、香山的渔民,已经把走私视为职业,取缔走私他们就失去经济来源。 赵瀚若是占据此地,必须解决渔民的生计问题,否则直接打击走私的话,这些沿海渔民全都要造反。 明清两朝,在海禁严厉的时候,为何规定海边不准住人?因为海边百姓全是走私者! “砰砰砰!” 又是一阵乱枪响起,几个百姓被当场打死。 慌乱之下,翻墙入院的百姓,吓得纷纷逃窜。谢氏商贾带着家奴大喊:“杀死一个李家人,赏银一两!” 这些百姓虽然害怕,但重赏之下,还是绕着花园跑。 他们不敢面对火铳,却敢杀入居住区,对里边的老弱妇孺下手。 一时间,李家内院惨叫声四起。 许多手持火铳的家奴都慌了,他们也有家人在,一个个都冲过去帮忙。 “杀!” 另一处院墙,又有人翻进来,瞬间抵定战局。 足足杀到大半夜,一个活物都不放走,包括李家的丫鬟婆子。 这些商贾,已经忍了李家十多年! 与此同时,还有商贾带人,抢夺李家的各处产业。 还带着家奴、打行(混混)、接济(走私渔民)、拐棍(贩卖人口者),开始从城里攻打广州、香山、南海。 这些鱼龙混杂的“起义者”,占领城池之后,立即烧杀抢掠,只有参与起事的大户不受影响。 沿海地区,不仅混混和走私者多,还专门形成“拐棍”这种行当。 大部分时候,他们属于出海中介,借钱给贫民坐船出海。这些贫民去了南洋,靠打工赚钱还债。也有一些拐棍,直接绑架拐卖人口,把妇女、青壮卖去南洋,或者卖给澳门的红毛鬼。 一天之内,广州府城、南海县城、香山县城,全部变天,城楼上插着大同军旗。 由于那些家伙抢得太狠,甚至还侮辱妇女,遭受苦难的城中百姓,看向大同军旗的眼神都带着怨恨! 三城百姓,不晓得什么天下大同,只知道坏人跟赵瀚是一伙的。 三城商贾,则派遣信使,前去北方请张铁牛速至。 驻守英德的总兵陆谦,听闻广州三城已失,吓得连夜往粤西地区跑,否则他又要被包饺子了。 同时,惠州府城的守军,也杀了将领直接投降。 费如鹤不费吹灰之力占领广州,然后脸黑得跟锅底一样。这里的百姓,把大同官兵当成入侵者,甚至有秀才编童谣,唱什么赵天王是吃人魔王。 “兵院,乱贴揭帖的秀才抓到了!” “带进来!” 一个秀才被押到费如鹤面前,他是因为贴大字报被抓的。 费如鹤问道:“为何揭帖造谣?” “呸!” 秀才往费如鹤脸上吐口水:“尔等烧杀淫掠,迟早有一天遭天谴!” (下午那章错漏多,老王脑子写晕了,还没修改就上传,已经重新改过了。抱歉。) 255【乡约与工业技术革命】(为企鹅大佬加更) 三个月前,吉安府。 军队已经撒出去了,赵瀚留在吉安,军政事务一把抓。 张秉文这位江西布政使,正式升级为三大秘书头子之一,专门负责协助赵瀚处理政务。有点像大明的内阁大臣,但又有根本差异,赵瀚的秘书头子没有拟票大权,而且做的时间久了必须外放。 “总镇,这有封安福知县的奏文,恐怕要给予格外重视。”张秉文递过来一封公文。 赵瀚接过来一看,刚开始有些好笑,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本来只是件小案子,而且发生在去年底。 一个士兵立功受赏,过年回家时,给妻子带回一条铜围髻。这是围在发髻上的首饰,还缀着璎珞、珍珠或其他装饰物,一般要仕女才有资格佩戴。 这士兵的妻子,以前是地主家的丫鬟。 她过年戴着首饰出门,炫耀说是金子做的,正好碰到以前的女主人。女主人讽刺了几句,双方随即发生口角,并伴有互相抓头发的行为。 二人哭着去找村长,村长问明缘由,让她们互相道歉,并承诺以后不再因为此事而争执。 结果两女都不服气,各自带着家人,又闹到镇长那里。 一个说对方先辱骂自己,另一个则举报对方佩戴金饰,肯定是丈夫在外打仗抢来的。 镇长不敢怠慢,立即请人验货,发现是个铜的。 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地主出身的那个妇人,突然闹着要遵守乡约。然后,这群人就开始正儿八经讨论,如果按照乡约,士兵的妻子是否有资格佩戴围髻。 最终,闹到安福知县那里。 知县认为,江西的最高法律原则,应该以《大同集》文章为标准。即便《大明律》与《大同集》有冲突,《大明律》也该靠边,更何况只是乡约。 《大同集》里的文章,既然说万民人格平等,那么普通女子也可以佩戴围髻。 安福知县给赵瀚写的那封信,并非讨论案件本身,而是讨论如何规范并引导乡约。 明清两代,在中国广大农村,没有法律,只有乡约。 除非闹出人命,否则官府根本不管。 赵瀚放下信件,问道:“你可知乡约是何时出现的?” 张秉文拱手说:“道理来自《周礼》,真正成文是《蓝田吕氏乡约》。朱子对此极为推崇,亲自动笔改为《增损吕氏乡约》。国朝初年,太祖皇帝推行乡饮酒礼,让有贤名的乡老教化百姓,也让乡老处理村镇纠纷。乡老教化百姓、处理纠纷,也可以视为一种乡约。成祖又将《吕氏乡约》列入《性理大全》,遂传播至天下。至于真正推行,其实是通过阳明心学。” “这与阳明公又有何干系?”赵瀚真不知道。 张秉文解释说:“正德年间,风气败坏。太祖的乡饮酒礼,已经名存实亡,那些乡老不再贤能,反而带头欺压百姓。” 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朱元璋用乡老、粮长、里长来统治农村。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明中期,这些基层统治力量彻底败坏。 张秉文继续说道:“阳明公在南赣剿匪,除了轻徭薄赋、安置流民、剿灭贼寇之外,还必须教化南赣百姓。于是,阳明公制定保甲制度,以《吕氏乡约》为原本,让每个保甲都订立乡约。南赣因此大治,后来阳明公的弟子做官,在各地纷纷效仿此法。只不过,并非使用保甲,而是召集当地大族,共同盟誓制定乡约。” “此法效果良好,嘉靖年间,朝廷下令推广天下。” 王阳明的影响力,绝不只是开创心学、平定贼寇。他的保甲与乡约法,一直延续到民国,构建了数百年的中国乡村政治生态。 乡约制定之后,虽然士绅豪族还是乱来,但大部分必须表面遵守乡约。 也就是说,士绅豪族闹归闹,基本规则还是得遵守,突破底线是要被乡民戳脊梁骨的。 另外,王阳明的乡约,还影响明清数百年的家规制定。 乡约可以理解为放大版的家规,在保甲制度下强行遵守。或者,由当地大户自愿加入,一起盟誓遵守他们的约定。 具体内容有:见善必行,有过必改,尊老爱幼,互相敦促,互相帮助,规范言行,规范礼节。提倡守信,不交匪类,勤勉做事……等等等等。 每个条目之下,都有细节规定,有人违反就大家一起商量处置。 张秉文为何提醒赵瀚必须重视? 因为根据安福知县的信件,许多地方士绅,又在悄悄推广乡约了。或许有一部分人,是出于好心,但更多人恐怕是想抢夺基层话语权! 许多村长见乡约内容很好,为了方便治理乡村,竟然主动配合士绅搞事儿。 这是在动赵瀚的根基! 张秉文不但掌握了数学,还精通了《大同集》,他建议道:“总镇,乡约可以推广,毕竟都是劝人向善的。但必须注意两点,第一,违反乡约之人,不能由士绅来调解和处置;第二,乡约里的少数条目,与《大同集》互有矛盾,这些内容必须予以删除!” “此言甚善,”赵瀚点头说,“让各村镇,把他们的乡约内容呈交上来。你带几个人,负责查找不妥之处,删改以后交给我过目。” “是!”张秉文立即领命离开。 赵瀚又写了一个条子,盖章之后,让秘书转交给各司。 这个条子,是给村长发工资的。 村长没啥大事处理,主要是解决村中鸡毛蒜皮的纠纷,因此必须本村之人来担任。若让外地人担任村长,除非能力卓绝,否则根本办不成几件事。 以前村长们用爱发电,没有工资。在新鲜劲过去之后,难免产生懈怠心理,于是才帮着士绅推广乡约,因为制定了乡约可以更省事。 必须给村长们发工资了,用爱发电不长久,指不定今后还有人以权谋私。 他们心里会想,我付出那么多,工资也没有,捞点好处很正常吧。 发工资肯定不能阻止这种现象,但可以减少这种现象。因为古代农业社会,如果村长无权征粮、征发徭役,那就根本贪不到什么钱。有了工资,便有面子和里子,会让村长们安稳许多。 最需要警惕的,不是村长贪污,而是村长欺男霸女、巧取豪夺! 接下来的一个月,赵瀚治下就两件大事:规范乡约,给村长发工资。 张秉文带着几个士子,把各地乡约汇总,删删改改交上来,赵瀚又亲自修改了几条。 然后,分为两种。 文字粗俗版,让人发到各村镇。 文字高雅版,编入新版《大同集》。 文章名字就叫《大同乡约》,可以理解为“大同世界价值观”。尊老爱幼,结交良善,勤勉持家,守法敬业,诸如此类。 不要以为它没用,数百年之后,它会成为万民共识。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之所以深入人心,很大程度上就是乡约的潜移默化。百姓即便不识字,口口相传之下,也会逐渐懂得道理,并以此来教育子孙,从而形成一个民族的良好品质。 就在李正围困长沙的时候,劝农所陈希颂突然求见。 “培育出了什么良种,还是研究出了什么新农具?”赵瀚笑问。 陈希颂就是献上《农书》那位,被扔去做劝农所的主事。他拿出一张机械图纸,兴奋道:“总镇,水转大纺车,可以纺棉纱了。” 赵瀚先是一愣,随即狂喜。 三十多个纱锭的水力纺纱机啊,这他娘的在十七世纪简直要逆天! 赵瀚连忙查看图纸,结果看得一脸懵逼,问道:“如何改进的?” 陈希颂害怕赵瀚听不明白,详细解说道:“水转大纺车,之所以不能纺棉纱,是因为棉条的拉力不够,用水转大纺车来纺纱经常会断。”陈希颂指着图纸说,“总镇请看,我在这里加了走车和压板,还加了三道齿轮。水转大纺车带动转轴,转轴通过三道齿轮,减缓旋转的速度,就能减轻棉条的受力。穿过小走车的压板,钩住锭杆,纱线就被握持住了,走车也握持住纱线。转轴通过绳套转动锭杆,就可以给纱线加捻。” 赵瀚听明白了,主要就是加了三道齿轮,同时装配更精细的走车、压板和锭杆。 不过这玩意儿肯定有缺陷,必须先手工搓制棉条。其次是纺出来的棉纱很粗,不能用于纺织精细棉布,只能用于纺织一些粗棉布。 一句话,定位是低端市场,可以大量生产粗棉纱! 赵瀚非常满意,对陈希颂说:“今后继续改进,这次奖励你十两白银。另外,五年之内,其他商贾使用这种纺纱机,每年都必须给你一笔银子,否则就会被官府查抄!” “多谢总镇!”陈希颂大喜,他们陈家要发财了。 古代对专利没啥概念,若是普通纺纱机,赵瀚还真不好管理。 但水利纺纱机就不同,那玩意儿太大了,一查一个准儿。 给陈希颂发明专利权,一可刺激工匠搞发明,二则有利于推广大纺车。陈家为了利益,必然主动推广,只盼整个江西都用这种机器。 赵瀚非常高兴,工业技术革命似乎开始了。 256【铸币计划】 村长的工资,定为每月两斗米,也就是三十多斤,够一个农村壮劳力吃饱。 只能自己吃饱,无法养活家人。 因为村长的时间,大部分是在自己种地。 劝导纳粮、组织修路,这些活动,都处于农闲时节,本来就无事可做。 至于调解纠纷,吃饭时间捧着个碗去了,一边扒饭就能一边把纠纷搞定。心大的还能让村民先打着,自己把饭吃完了再说。 这种级别的工资,相当于每村多养一个老师。 对了,乡村老师的工资,如今由各村的村民凑粮供养,主要是为了缓解财政压力。你可能质疑这不是义务教育,但新中国也是这么过来的,农民愿意养自己村的老师,并且对老师格外尊敬。 即便如此,财政开销还是太大,因为今年要赈济湖广、广东受灾百姓,还要大量向兵祸严重的地区移民。 “宝泉局已经建起来了,几种钱模都已做好,这个月就能开始铸钱。” 费纯、宋应星二人,前来找到赵瀚议事,并且还拉着李邦华和黄顺甫。 费纯说道:“财务司与政务司,对多铸哪种钱有争议。说实话,这个问题没法论,各有各的利弊而已。” “不能铸太多折十钱,否则百姓吃亏。”掌管政务司的黄顺甫说。 费纯争执道:“就算不铸折十钱,也当多铸折五钱。否则的话,平钱、折二铸造出来,铸多少咱们就要亏多少!” 李邦华建议说:“折十钱盘剥百姓太过,平钱、折二又必定亏损。依我看,全部铸造折五钱吧,并且宣布粮行一律不收折十。” “若是粮行宣布不收折十,民间谁还会用?老百姓手里的折十钱,不就砸在手里了?”黄顺甫关注的是民生。 费纯生气道:“我们若是收,崇祯就一直铸,凭啥要惯着崇祯?” 财政和民政两位主官,就在赵瀚面前吵起来,而且各自说得都有道理。 根源是大明朝廷财政窘迫,于是印钱越来越离谱,分为平钱、折二、折五、折十四种。不但铜钱的面额越铸越大,而且质量也越来越烂,导致铜钱的购买力疯狂下降。 再加上白银通货紧缩,如今铜银兑换比例,在个别地方非常离谱,一两银子甚至可以换四千文铜钱! 赵瀚的宝泉铸币局,若是敢大量铸造平钱和折二,肯定是铸多少就亏多少。质量越好,币值越小,商贾就越喜欢,肯定在市面上扫货,把好钱都储藏起来,然后让崇祯烂钱在市面流通。 这就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 而且无解,因为崇祯烂钱的流通量太大了。第一,赵瀚铸币量太小,无法扛住崇祯通宝;第二,不能直接禁止崇祯通宝流通,否则赵瀚的地盘会陷入经济混乱。 等这些人都争论完毕,赵瀚拍板道:“宝泉局铸钱,我给三个要求。第一,大量铸造折五钱,少量铸造折二钱,钱币质量与崇祯四年的南京相当;第二,现在的钱模先用着,立即着手制造新模,还是叫崇祯通宝,但要加上天下大同四个字;第三,新钱问世之后,粮行立即拒收崇祯折十钱。” 崇祯四年的南京铜钱,质量比同期的北京钱更烂,但又比之后的好得多,算是一种币值中等的铜钱。 至于依旧铸造崇祯通宝,主要是方便在外省流通。 加上“天下大同”四个字,并不妨碍铜钱使用。 崇祯末期还有一种铜钱,质量非常烂,铸着奔马图形,俗称“跑马崇祯”。这是一种私钱,有人认为是李自成铸造的,闯王嘛,骑马很正常。一马入门即为闯,马儿闯入紫禁城,灭天下者李自成也。 黄顺甫提醒一句:“总镇,粮行若是拒收折十钱,恐怕江西民间的折十钱,要六千到八千文才能换一两银子。” “就算如此,也要拒收,”费纯立即怼回去,“长痛不如短痛,总不能一直让崇祯铸钱来吸咱们的血。这也是在吸江西百姓的血,若再任其流通,崇祯怕能铸出当百文的大钱!” 赵瀚制止道:“好了,莫要再说,便如此定下来了。至于手中有折十钱的百姓,他们只能自认倒霉,咱们也爱莫能助。” 真没办法,赵瀚不可能回收的。 一旦赵瀚回收,商贾有利可图,他们会故意去南京买折十钱,然后整船整船运过来找粮行兑换。 赵瀚既然拍板,众人再无异议,立即各自办事去了。 宋应星被赵瀚留下。 赵瀚问道:“费如饴怎样?” “颇有才华,就是风评不佳。”宋应星回答说。 费如饴在含珠书院时,就已经在研究《梦溪笔谈》,又去苏州跟工匠学奇淫巧技。 不过这货的路线跑偏了,他的主攻方向是布料染色,研究如何低成本染出色彩鲜艳的布匹。同时喜欢自己设计衣服款式,喜欢自己设计首饰和帽子,跟他“服妖”的称号完美契合。 去年底,费如饴跑来找赵瀚,在了解一番近况之后,被赵瀚扔给宋应星做助手。 赵瀚说道:“工务司的事务,一直是田有年代理,我决定把他提拔为掌司。” “总镇不必问我,我是不会介意的。”宋应星笑道。他现在过得很充实,整天带着工匠搞研发,甚至兵器所的日常事务都交给心腹管理。 宋应星不计较,赵瀚却必须安抚:“你也依旧是掌司,但主管事务不同。此为特例,今后不会再有。” 宋应星拱手道:“多谢总镇挂怀。” “你看看这个。”赵瀚抛过去一枚银元。 这是一枚西班牙八里尔银币,字面一侧为“8”,字面另一侧为“p”,连起来其实就是“8比索”。 这种银币,在浙江、福建、广东大量存在。商贾尤其喜欢使用,因为有固定面额,交易时不必再给银子称重。 大明朝廷为什么不铸造银币? 因为朱元璋有规定,金银不得用于铸钱! 银锭不是钱,至少法律层面不是。 偏偏张居正改革之后,大明征收赋税,只收银子,不收铜钱。 宋应星问道:“总镇欲铸银币?” “有这个打算。”赵瀚点头说。 宋应星把玩着西班牙银币,评价道:“此钱品相低劣,咱们若是铸造银币,应当做得更精美一些。” 西班牙银元,品相确实低劣,千万不要代入清末那种。 此时的西班牙银元,含银量非常高,杂质填充非常少。这是为了铸造方便,银子越纯就越软,很垃圾的机器都能完成压制。 但压出来的银币,不能保证是完美的圆形,甚至还有没压平的各种缝隙和裂口。 再经过长时间的使用,质地柔软的银币,就被碰撞得更不成样子。 宋应星手里这枚银币,已经变成不规则椭圆形。 赵瀚对宋应星说:“这种银币,并非铸造而成,而是用机械压制而成。我希望能做出一种机器,锤压出更硬的银币。” 宋应星道:“想要银子变硬,就得添加许多杂质,老百姓会认吗?” “会认的,”赵瀚说道,“在银币中添加杂质,其好处有三。第一,让银币更精美,使用久了也不易变形;第二,能靠着铸币,获得更多收入,赚的就是杂质差价;第三,防止百姓刮去银边,你手中那枚银币,外面那一圈都被刮没了。” 永远别小看百姓对钱的热爱,别说银元刮边,铜钱他们都刮。 嘉靖通宝有几款质量上乘,经常被刮去铜钱边缘。主要是非法商贾刮的,刮下来之后,把铜熔了拿去干其他事。 在银币当中添加更多杂质,可以有效防止银币刮损:一是质地变硬不好刮。二是杂质太多,刮下来还得重炼。大大降低非法利润。 宋应星点头道:“我回去便组织人手研制压币机。” 赵瀚说道:“江西水网纵横,最好能做出水力压币机。今后不止压制银币,我还想压制铜币。大明铜钱太混乱了,至少得占了半壁江山,才能着手改革币值,到时候压币机有大用处。我要用铜币逐步代替铜钱!” 宋应星感觉意义重大,顿时站起来拱手:“一定竭尽全力。” 赵瀚一声叹息,心里盼着早点拿下广东。 广东带来的意义,不仅可以插手海贸,而且可以缓解银荒。 从明中期开始,白银大量流入中国。 究竟有没有通货膨胀,这个事情很难说,因为那时的大明经济也在高速发展,物价上升是肯定的。特别是江南诸府,社会经济不断增涨,物价不涨反而有问题。 这些白银,很多都流进富商的地窖,也促进了江南诸府的工商业升级。 而张居正改革之后,白银非但没有通货膨胀,反而在全国各地出现缺口,因为官府收税只收银子了。 到了明末,西班牙帝国衰落,白银流入减少,如今普遍银荒。 一方面白银稀缺,一方面铜钱滥造,导致白银与铜钱的兑换比例越来越离谱。 后世有人统计,仅崇祯四年,从菲律宾输入澳门的白银,就高达1400万两。且不论数据真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澳门是大明最主要的白银输入地。 只要占据广州,赵瀚治下的银荒就能缓解,崇祯滥发铜钱的影响也能稍微抵消。 257【军票?纸币?】 “这是第一批铸钱,总镇请过目!”费纯带着两串铜钱进来。 赵瀚拿近了仔细端详,不由自主就笑起来,这玩意儿仿制得太逼真了。 除了颜色有细微差异,跟南京铸造的铜钱,简直可谓一模一样。至于“崇祯通宝天下大同钱”,如今还在制作钱模,过两个月就能开始铸造。 赵瀚点头赞许:“不错。” 费纯又递上来一沓纸票:“这是第一批军票。” 赵瀚不敢贸然发行纸币,主要是朱元璋的大明宝钞,已经把纸币的名声彻底败坏。 大明宝钞,想印多少印多少。而且破损之后,官府完全不认账,也不给旧币换新币,导致官民商贾全都怨声载道。 有了这种前车之鉴,老百姓看到纸币就怕。 因此,赵瀚只敢印军票,仅在军队中使用。士兵领饷,直接发给军票,可以在任意时间、任意地点的官方粮行兑换成粮食。 这样前线将士,在打仗时发饷就方便了。 而且士兵携带也很方便,可以等打完仗回家,拿着军票去老家的粮行换取粮食。 军票的材质,沿用大明宝钞。 主料为桑皮纸,辅料为废弃回收的公文纸。两种纸混在一起打成纸浆,纸张颜色呈青灰色,又厚实又耐用。 防伪标志有很多种—— 第一,微雕。请微雕大师,在印版上精细雕刻图案。 第二,彩印。红、蓝、黑三色套印,宋代交子就是这么搞的。 第三,水印。水印法源自唐代,有明花和暗花两种,现代纸币依旧保留水印防伪。大同军的军票,采用暗花水印法。 第四,印章。军票之上,必须有财政司、工务司、兵事院三大机构的印章,少一个印章都属于废票,并且采用朱砂印泥。另外,军票的主体图案,也采用特殊油墨,里面加入了硫化铅,这也是大明宝钞的防伪标志。 而且,只要军票是真的,就算被水泡烂了,粮行也必须认账。若是被撕成几截,只要60%以上完整,也必须算作一张整票。 军票制度运转起来,就能省去大量运输消耗,同时也能保留更多粮食库存。 信用建立之后,民间很有可能把军票当成纸币来使用。 赵瀚放下军票,说道:“既然开始铸钱了,今后粮行改为钱粮行。特别是‘天下大同钱’,流通之后可以在钱粮行兑换。” 财政司下属的粮行,如今不能兑换铜钱,只收兑白银和粮食,实在是崇祯通宝太恶心。 “天下大同钱”发行之后,就可以增加铜钱业务。 什么事情,都要一步步完善。 等到完成币值改革,等银行系统建立起来,钱粮行必须从财政司剥离,改由中央直接进行管理。 半个月后,月初发饷。 吉安总兵府的亲兵侍卫,成为第一批领到军票的士卒。 这些人拿着一叠纸票子,虽然听明白使用方法,虽然他们信任赵瀚,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发虚。 “这票子真能换粮?” “总镇还会骗咱们不成?” “要不……去试试?” “……” 几个亲兵趁着轮休,结伴前往府城的粮行。 “换粮!”一个士兵把军票拍出。 粮行吏员问道:“换多少?” 士兵说道:“全换。” 军票面额,有一斗、两斗、五斗、一石。 只见粮行开始搬粮出来,认认真真在那儿用斗量,很明显是可以兑现的。 那士兵突然笑道:“不换了,不换了,我也没时间拿回家。” 粮行吏员一脸郁闷,又不敢得罪当兵的,只能转身悄悄嘀咕发牢骚。 士兵们则非常高兴,他们的老家都有粮行,大概每三个镇设立一行。今后放假探亲,直接带军票就可以,不用在府城换银子,也不用扛着大袋粮食赶路。 军票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发行官票。 由于银荒,军饷都是以粮食核算,但官员俸禄却是以银子为单位。 等钱粮行储银充足之后,就可以发官票了,官吏都得用纸币领取工资。 还是那句话,一步步,慢慢来。 就连官票,也得先在吉安府发行,因为发官票那天,必然有无数官吏跑来挤兑。只能以府为单位,逐渐推广开来,最终成为官员们认可的货币。 等官员和士兵都认可了,社会民众才会认可,到时就能尝试发行少量纸币。 在未来数十年之内,纸币和金属货币都将共存,强制取消金属货币只会引起社会恐慌。 …… “爹爹!” 铳儿已经两岁半,迈着小腿冲过来。 赵瀚连忙接住,放在脖颈上骑马,笑着说:“驾驾驾!” “驾驾驾!” 铳儿抱着父亲的脑袋,欢笑着一起喊。 “别摔了,别摔了!” 费如兰连忙提醒,又低声说:“爹来了,还带来我表姑父。” 赵瀚扛着儿子往里走,果然看到费映环,还有好多年未曾再见的胡梦泰。 这二人,当年一起闭关苦读,结果费映环买官上任。胡梦泰熬到去年春天,终于考中进士,做官只有半年,自己老家就被赵瀚占领。 “泰山大人,表姑父。”赵瀚笑着招呼。 “不敢当。”胡梦泰连忙起身作揖。 费如兰走过来说:“孩子给我,你们聊吧。” 胡梦泰心中颇为感慨,当年的一个家奴,如今已经成了江西王,他却不得不回乡投奔。 众人坐下,喝茶闲聊。 费映环介绍说:“友蠡中了进士,外放做浙江奉化知县,可是干出了一件大事。” 赵瀚问道:“去年浙江灾情很严重吧?” “特别严重,为了赈灾,我还得罪人了。”胡梦泰叹息。 却是胡梦泰为了筹集钱粮赈灾,清查飞洒诡寄,勒令士绅必须缴纳赋税,而且直接拿奉化戴家开刀。 戴澳的官职是顺天府丞,正四品,对地方官而言,这也算京中权贵了。 胡梦泰命令衙役抓捕其子,衙役暗中泄露消息,其子连忙逃去北京。 戴澳身为奉化人,按规矩不能弹劾奉化知县,于是上疏奏事,说社稷崩坏源于知县贪污。文章写得暗戳戳的,似有所指,崇祯懒得去猜,让戴澳明说是哪个知县犯事。 就在这时,有个想要扬名的给事中,直接将此事拆穿,戴澳被崇祯下狱问罪。 在奉化赈济完百姓,胡梦泰把当地大族得罪个遍。他感觉继续做官没意思,而且担心家人,干脆挂印而走回到铅山,又跑来吉安投奔费映环。 这位老兄,历史上散尽家财抗清,坚守城池数月,夫妻双双殉国。 赵瀚笑着说:“表姑父能来,就想给我做秘书吧。” 费映环解释道:“秘书院的寻常秘书,类似大明的中书舍人。” 胡梦泰早知用人制度,是费映环给他说的,微笑道:“能做事便可。” 一般赵瀚想提拔的人,做三个月普通秘书,就能外放去做镇长,或者是直接做县丞,今后升起来速度很快。 赵瀚不怕费家权势过大,李邦华的家族同样做官者众多。 还有庐陵萧家、吉水刘家,因为投靠得比较彻底,很早就送出大量族人为吏,现在已经出了好多知县、县丞,甚至萧、刘两家都有人做了知府。 “泰山大人,移民之事准备得如何?”赵瀚问道。 费映环回答:“再过几天就出发。” 费映环的新任职务,是攸县知县,配合长沙知府搞移民。 湖广跟江西的交界处,由于贼寇肆虐严重,导致人口锐减,必须移民充实地方。移得也不多,每县几千上万人,正好可以缓解江西这边的人口压力。 正因许多地方要搞移民,赵瀚才迫不及待推出军票,然后让费纯那边赶紧铸钱。 胡梦泰拱手笑道:“总镇攻占长沙府城,等于夺取半个湖广,天下粮仓入手其半矣。” “全赖前线将士用命。”赵瀚非常高兴。 突然,赵瀚又问:“余姚距离奉化不远,表姑父可曾知道朱之瑜(朱舜水)的消息?” “我离开奉化之时,专程去拜访过,”胡梦泰说道,“他这几年,都在安心做学问,而且不拘于理学、心学。他现在推崇实学,农事、工事、医药、水利……百工百业,无所不学。他还对我说,学问之道,贵在实行,圣贤之学,俱在践履。读书人做学问,应当实理实学,应当学以致用。” “哈哈,这话说得好。”赵瀚笑道。 含珠山时的朱舜水,只是个半成品,如今终于进化为完全版。 赵瀚打算写一封信,让徐颖派人送去余姚,把朱舜水请来做官或者做老师。 当然,不一定请得动,崇祯诏令其做官,朱舜水都推脱拒绝了。 三人正喝茶聊得起劲,突然侍卫进来报告:“总镇,广东传来紧急军情!” “拿过来。” 这份军情是张铁牛传来的,汇报说八排瑶好几万人起事,而且还想要给赵瀚进献女子。 肯定是军中宣教官代笔,把八排瑶的事情说得很清楚。 赵瀚感觉无比新奇,在他的既定印象中,瑶族部落就该是酋长制。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实行选举制,先选出“委员会成员”,再从委员会选举其他首领,而且还晓得两年换届一次。 宣教官还说,可以安抚善待瑶族,让他们传授梯田技术。 258【纳妾是政治任务】(为企鹅大佬加更) 八排瑶派来使者团,一共有三十二人。 八排二十四冲,一家一个。 来自油岭排的盘买尾,被推举为临时首领,在总兵府大堂受到接待。 大堂里摆着四排凳子,盘买尾坐在第一排正中央。他不时跟来自南岗排、横坑排的头目低语,说几句就朝前望去,看赵天王是否已经来了。 突然,门间走出个年轻人,这些瑶族使者都没当回事,以为是总兵府的普通吏员。 一个普通吏员,都长得高大英俊,不愧是赵天王府邸,果然人才济济啊! 年轻人走进来几步,突然说:“把椅子搬到堂中,高高在上像什么样子?” 立即有人行动起来,将椅子从堂上搬到堂下,与瑶族使者们的座位高度相同。 盘买尾用广东话问翻译:“他说什么?” 翻译立即转述。 盘买尾微笑点头,对旁边的人说:“这个年轻人很好,不像别的汉人那样低看我们。等见了赵天王,我一定要赞美这个年轻人,希望他今后能做更大的官。” 突然,那年轻人抱拳笑道:“我是赵瀚,就是传闻中的赵天王,欢迎各位瑶族兄弟来吉安做客。” 翻译用广东话复述。 赵天王? 盘买尾顿时愣住了,再看看身边,别的头目也不可置信。 众人连忙站起。 赵瀚笑着说:“诸位都坐下说话吧。” “拜见赵天王!” 盘买尾带头跪拜,众人齐刷刷跪下。他们以前常被汉人大官逼着下跪,这次没有被逼,反而跪得心甘情愿。 因为赵瀚主动把椅子搬下来,跟他们的座位高度平等,只这一个小小举动就足够了。 赵瀚说道:“诸位快快请起。在我治下,只要遵纪守法,就没有高低贵贱。汉人与汉人平等,汉人与瑶民也平等,你我彼此都是兄弟。” 这话听得盘买尾有些激动,同时也有打蛇上棍的意味,重新喊道:“拜见赵阿哥!” “拜见赵阿哥!”众人齐呼。 翻译说:“总镇,他们在称呼你为兄长。” 有点意思,赵瀚面带笑容,不由高看此人一眼。 不愧被推举为使者首领,这家伙脑筋转得可真快,一下子就拉近了双方关系,还把瑶民与汉人的平等原则给咬死。 “坐吧。”赵瀚微笑道。 众人齐刷刷坐下,纪律性很强。 闲聊几句,赵瀚问道:“今年收成如何?” 盘买尾回答说:“今年收成一般,去年的收成很不好。天干大旱,梯田都没水了,排里的日子过不下去。狗官还来催田赋,收得一年比一年多,不过都被我们给赶跑了。” 赵瀚叹息道:“贪官就是这样坏,我也是被贪官逼得造反的,我懂你们的难处。” “阿哥若是做了皇帝,今后大家就有好日子过了。”盘买尾奉承道。 赵瀚又问起八排瑶的选举制,聆听许久,突然问:“广东瑶民都是这样选举首领吗?” 盘买尾摇头道:“瑶民跟瑶民不一样。我们八排瑶跟汉人亲近,还要给官府服徭役,汉人有时蔑称我们为‘听招瑶’、‘听调瑶’,就好像我们是被驯服的狗一样。广东还有许多过山瑶,他们不会种梯田,总是放火烧山种粮食,一两年就要换一座山烧。过山瑶的首领,就不是选出来的。” “为何你们要选举首领?”赵瀚又问。 盘买尾回答:“不选首领,怎么安排放水?怎么管理排冲?” 赵瀚瞬间明白了,梯田是八排瑶的命根子,而梯田的放水灌溉,又必须具有高度纪律性。哪家的田不服从管理,就要影响一大片,首领世袭制必然带来厚此薄彼。 因此,他们首领需要选举产生,保证各家的梯田能够正常生产。 过山瑶则又不一样,长期游耕,不断迁徙。这种生活生产模式,肯定不能选举首领,否则将会出现无数乱子。 没有最好的制度,只有最适合的制度! 就像赵瀚立国之后,绝对不能搞君主立宪,因为中国实在太大了。一旦君主立宪,皇帝百分之百被架空,文官集团将开始疯狂壮大,进而吞噬地方上的一切利益,小民将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赵瀚又问:“八排瑶不断人口繁衍,梯田够吗?” “不够,”盘买尾摇头说,“以前还能开垦新田,现在早就没有地方开新田了。没有田的族人,只能下山,给汉人做佃户,也有人去县城做游民。山外还有些发家的瑶民,他们跟汉人一样,变成了欺负人的大地主。” 听完对方的讲述,赵瀚决定区别对待。 实行选举制的八排瑶,不去动他们的内部结构。因为选派汉人去管理,很可能打破平衡,干扰瑶民的正常生产生活。 至于瑶族地主、瑶族佃户,该怎么分田,就怎么分田! 但是,八排瑶必须建立学校。要让普通瑶民,也学习说汉话,学习各种文化知识,成绩优异者可以出来考试做官。 还有那些过山瑶,唉,一点点教化吧,先教会他们怎么种地。 原始部落也是能教化的,王阳明被贬到龙场驿,附近苗族就在刀耕火种。王阳明跟那些生苗关系很好,苗族兄弟还帮王阳明建草屋,就此诞生第一个“龙岗书院”,苗族孩童也在书院里念书识字。 突然,盘买尾拱手道:“赵阿哥,请你迎娶八排瑶最美丽的莎腰妹。那样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翻译解释说:“未婚男子称阿贵哥,未婚女子称莎腰妹。” “这件事情,我需要商量一下。”赵瀚没有立即答应。 瑶族使者们,虽然有些失望,但赵瀚总算没有直接拒绝。 将这些使者送回居所,赵瀚就把总兵府的大臣们叫来商议。 李邦华率先开口:“纳一瑶女,若可定八排瑶,那就该当纳之,请总镇以国家大事为重。” “早就该多纳姬妾了。”庞春来感慨道,他希望赵瀚赶紧多娶几个多生儿子。 其余诸臣,也纷纷劝谏。 赵瀚疑惑道:“你们不歧视瑶族女子吗?” “为何要歧视?”李邦华反问,又说道,“八排瑶乃熟瑶,许多下山之瑶民,早就与汉人无异。” 地方官确实歧视少数民族,但在通婚上,还真没什么人计较。 正德皇帝的亲奶奶,就很可能是蛮族出身,相传为广西土官的女儿。朱见深派兵征讨广西蛮夷,带回来一批失去父母的孩童,其中一个女童长大后生下孝宗皇帝。 回到内宅,赵瀚与费如兰商量。 费如兰叹息道:“夫君若再不纳姬妾,整个吉安府都要传我善妒了。” 费如兰也很着急,她生下儿子之后,两年过去还不怀孕。找来名医诊断,说是上次生产,造成哪里经脉淤堵,开了一副方子调理,费如兰已经吃了大半年。 赵瀚说道:“我一旦纳妾,必有无数官吏效仿,风气就此败坏。” 费如兰说:“自从夫君起事以来,对待妾室和妓女,都是民不举官不究。即便夫君不纳妾,想要纳妾之人,也会偷偷纳妾的。” 赵瀚无言以对,似乎他纳娶姬妾,已经变成万民期盼的事情。 不仅是既得利益者,就连憎恨他的士绅,都觉得赵瀚该多生几个儿子。否则的话,万一独子夭折,赵瀚也遭到意外,江西必然再次混乱,到时不知有多少人葬身兵祸。 赵瀚还没做皇帝呢,内宅之事就被无数人盯着。 哪天他做了皇帝,后宫就不是家了,纯粹变成一个政治附属机构。 赵瀚并非抗拒纳妾,他也是正常男人,贪慕女色属于情理之中。但他对此一直很谨慎,或者说,赵瀚自起兵以来,做任何事情都很谨慎。 谨慎到扩张速度奇慢无比,官吏和将士都看不下去了,一直在推着赵瀚赶紧加速扩张。 他是一个航海掌舵者,必须带领船员规避风浪。 唉,不管了,纳妾就纳妾吧,反正也是迟早之事。 赵瀚又跟费如兰聊了几句,便自己去书房编写《专利法》。这玩意儿前所未有,必须赵瀚亲自制定,其他人根本不知怎么搞。 宋明两代,也有专营制度,但跟专利制有本质区别。 专营制度,侧重于国家掌控,比如盐、铁、茶、矾等商品专营。其中夹杂着少量技术专营,比较接近于专利。 而专利制,侧重于鼓励研发,保证技术研发者的利益。 先要在工务司,设立一个专利局。 还要制定审查标准,即如何判定专利,总不能随便拿个东西过来就盖章。 这些东西都得慢慢摸索,就以水力纺纱机为试验品,在专利实行的过程中慢慢做出调整。 专利保护期,赵瀚决定设两个,专利持有者可以自行选择。 第一种,从专利通过日期算起,有效期十年。 第二种,从专利获得利益算起,有效期五年。 完成《专利法》的编写,几天之后,赵瀚终于给予瑶民答复,同意迎娶瑶族女子为妾。 就在此时,赵瀚收到费如鹤的一封信。 费如鹤已经驻兵广州,但那里的商贾势力太大,他不敢轻易动手处置,生怕引来一连串的不明反应。 想想澳门,赵瀚决定亲自去一趟广州。 不但要处理广州商贾,还要会见葡萄牙人和郑芝龙。 259【打麻将】 瑶民之间虽有区别,甚至有可能语言都不通。但只要赵瀚纳了一个瑶女,就肯定能与所有瑶民拉近关系,至少多了一个拉近民族关系的纽带! 明代广东全省,有瑶山857座,另有瑶村26个。 这个数据,还未统计怀集县的43座瑶山,因为怀集县在明代属于广西。 若欲巩固广东统治,瑶民必须安抚,联姻属于最快捷的手段。 而且那些熟瑶,人家愿意编户齐民,那就应该给予正常待遇,不能呼来喝去随意歧视。 熟瑶们的生产力可不低,不但掌握梯田技术,而且史载“以耕织为主”,尤其擅长织“瑶锦”。正德年间造反,甚至自制吕公车攻城,那玩意儿很多汉人工匠都造不出来。 坐船南下,一路之上,赵瀚都在与瑶族使者们闲聊。 然后他惊讶发现,广东居然还有瑶村,瑶村里面也有大地主。 这些瑶村当然首先拿来开刀,除了保留风俗之外,已经汉化得差不多,甚至大部分瑶民都会说广东话。直接打地主分田,然后建立学校,立即就能收获底层瑶民之心! “阿哥,”盘买尾建议道,“今后的瑶官,莫要再让武将来当,也不要让花钱买官的人来当。他们都坏得很,瑶民每次造反,都是这些坏官逼的。” 赵瀚笑道:“我都晓得。” 瑶官属于俗称,隶属于州衙、县衙,官职多为知事、主簿之类。他们没有别的权力,专职统治瑶民。 主要来源有三种: 第一,依附官府的个别瑶人。 第二,招抚或平定过瑶乱的汉人。 第三,花钱买官的本地汉人。 无论哪一种,一旦做了瑶官,都会疯狂盘剥瑶族百姓。 这个现象,其他少数民族也存在,他们长期处于受压迫的地位。 赵瀚仔细思考之后,决定任命“天长公”为瑶长。 实力强的瑶长,类似于镇长;实力弱的瑶长,类似于村长。 同时,在州衙和县衙,专设“亲瑶官”。等学校建立之后,一切走上正轨,优先提拔瑶区学校的老师为亲瑶官。 在赣南下船之后,赵瀚翻过梅岭,来到粤北的南雄府,陈茂生早已等候多时。 继续坐船南下。 船舱之中,赵瀚跟陈茂生讨论一番瑶族问题,随后又论及数量众多的客家人。 陈茂生说道:“客家人笃信风水,但凡殷实之家,若是找不到风水宝地,宁愿停柩不葬。另外,还有卖坟盗葬、争山争龙、屡次迁葬等现象。前段时间,刘柱带三千人攻打兴宁,兴宁守军也只三千,一场大仗六千人而已。当时,兴宁的客家人也在打仗,为了争一座坟地,双方总共出动五千多人。” 赵瀚听了哭笑不得。 两场战斗,同时进行,都是六千人左右的规模。一场战斗是争夺县城,一场战斗是争夺坟地。 陈茂生又说:“不只是广东,客家人还把风水陋习,带去了江西那边,把江西本地人都带坏了。赣州府学,教的是圣贤书,百年之中搬迁三次,全都是出于风水考虑。只要赣州多年不出进士,当地士绅就串联着搬迁府学地址。” 赵瀚问道:“你认为该如何打击这种陋俗?” 陈茂生说道:“一要立法,二要教化。” 包括陈茂生在内,许多外地人都无法理解,赣南、闽西、粤东北的百姓,为何要停柩不葬、多次迁葬。 有些人的父母死了,找不到风水宝地,能把棺材放置十年之久。还有些人,遇到更好的坟地,就把父母挖出来重葬,重葬五六次的都有。这些做法,严重违反传统道德观念,因为普遍都觉得该“入土为安”。 “卖坟盗葬”就更恶心,把别家坟里的尸骨挖出来,将自己亲人的尸骨悄悄葬进去,如此就能占据这块风水宝地,传闻还能夺走原坟主家族的气运。 赵瀚把《大同乡约》递过去:“你自己加几条,专为不葬、迁葬增添条目。” 陈茂生翻阅几页,顿时笑道:“这个东西很好。” 赵瀚又说:“还要整顿佛道,打击风水术士。所有风水术士,限期到官府登记领牌。给他们三个月时间,无牌而观风水获利者,直接抓去山中挖矿!发给牒牌之时,告诫风水师,不准撺掇百姓迁葬,不准撺掇百姓不葬。但有违反,直接抓去山中挖矿!咱们治下,现在到处是矿山,有多少矿工都能塞进去!” “若是风水师劝阻,大户却要执意不葬、迁葬呢?”陈茂生问道。 赵瀚回答:“风水师可以告发,若不告发,抓到了一样挖矿。”又说,“还有,从今年开始,若有不葬、迁葬者,子孙不得为官,做官者立即罢免。因特殊情况,确实需要迁葬者,必须到官府申请报备。” “不得做官,这个一刀致命啊,”陈茂生说道,“可以再加一条,若有违反者,不得从事任何专营贸易。” 盐、铁、茶、矾、粮……这些都属于专营商品,必须获得官府颁发的执照,而且赵瀚规定,专营执照每十年重新更换一次。 矾有明矾、胆矾、绿矾、黄矾、白矾等诸多种类,运用于腌制、烹饪、化妆品、洗涤用品、药材、造纸、制墨、染色、焰火、冶炼、军事等各种领域。 因此,从宋代开始,矾就属于专营商品。 赵瀚即将颁布的《专利法》,会印出来送出许多给造矾场,鼓励工匠改进造矾工艺。这玩意儿属于化工,希望能够因此出现化学人才。 另外,对于矾的应用,宋应星翻阅古籍,还整出一个新玩意儿,堪称内河水战之利器。 用胶矾纸包裹火药,制作水中炸药包,炸药包里掺杂石灰、辣椒面等物。外层以硫磺掺杂生石灰,生石灰遇水放热引燃硫磺,硫磺再引燃炸药包。船上抛石机,将此物抛至水面,就能遇水爆炸,而且会炸得跳起来,导致战场到处飘荡石灰和辣椒面。 一旦占据上风口,就能把敌人搞得欲仙欲死。 其中,胶矾纸非常重要,保证火药不被水浸湿。 宋金采石矶之战,南宋就用了这玩意儿,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陈茂生又说道:“闽西、赣南、粤东北,客家人主要聚居于此。三地皆土地贫瘠,赣南客家发展时日较短,闽西、粤东北则商贾非常兴盛。在这些地方,分田其实很好进行,他们本就不靠种地过日子,就是让他们强行分家很难。” 赵瀚说道:“便像许多大族一样,分家之后,不必分开居住,只要户籍分家就可以了,房产可以视为公有。客家围楼,怎么可能只住一家?” “这些措施,足够安定客家人。”陈茂生笑道。 赵瀚出得船舱,眺望浈水两岸景色,联想到西征、南进的顺利,有感而发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咱们是天地皆同力,崇祯又是否算得上英雄?” 跟随赵瀚南下的胡梦泰,忍不住叹息道:“北京那位陛下,恐怕只能算苦主。” 张秉文说道:“若是皇帝不刚愎自用、猜忌反复,以其勤政节俭之努力,也能称得上‘运去英雄不自由’。” 突然,赵瀚问胡梦泰:“听说你带了麻将?” 胡梦泰表情尴尬道:“偶尔手痒,并未邀人赌博,只在船上随便打打。” “我又没责备你,”赵瀚搓手道,“一路行船,苦闷得很,我也好些年没打麻将了,今天大家一起耍耍。” 把陈茂生、张秉文也叫上,四人围坐在一起打牌。 麻将牌背面是竹制的,牌面由牛角雕刻,图案还涂了两种颜色,看起来非常精致的样子。 这许多年过去,麻将已经传播到半个江西,浙西和闽西也比较流行,其余地方通过商贾也开始风行。因为是从铅山传出,又被称为“铅山牌戏”,估计再过几十年就能传播到全国。 “四人打牌,不算聚赌,今日小赌怡情。”赵瀚笑道。 “可也!”张秉文已经被胡梦泰教会了打牌。 这两位秘书都家境殷实,反而赵瀚、陈茂生是穷逼,全靠那点死工资过日子。 陈茂生特别穷,他拿着筹码说:“一个筹码一文钱,再多我玩不起。” “好,一文就一文。”赵瀚笑道。 张秉文、胡梦泰对视一眼,俱都唏嘘不已。 若是夺取天下,赵瀚算皇帝,陈茂生就是礼部尚书。可这两位打牌,赌资竟然以“文”来计算,古今造反之人谁能如此清廉俭朴? 而那些西北流寇,当年攻占凤阳时,张献忠跟李自成两人,还因为抢太监和礼乐用品闹翻。 两相对比之下,就知道赵瀚是能坐天下的。 “碰!八索。” “莫急,我胡了!哈哈哈哈!” 甲板传来阵阵欢笑,船队朝着韶州府驶去,那些瑶族使者都在后面一条船上。 今日阴沉天气,不见太阳,闷热难当。 赵瀚背心都汗湿了,却心情格外高兴,等着到广州收拾商贾,顺便亲自拉拢郑芝龙。 至于八排瑶,数万起义军已经散去,各排各冲正在选美,他们要选出最漂亮的莎腰妹。 260【宗族势力】 八排瑶的最美莎腰妹,还在选举当中。 这事儿办得挺热闹,先在各“龙”选举,再角逐出各“冲”、“排”优胜者,最后八排二十四冲进行大比拼。 赵瀚不可能慢慢等着,一路坐船继续南下。 过了清远之后,船队在三水县的西南水驿停靠。名字就叫西南水驿,小镇则叫西南镇。 休息一夜,翌日出发改走陆路。 赵瀚坐在马车上,只前行两里地,车夫突然踩刹车:“聿!聿!聿!” “怎么了?”赵瀚掀开车帘问。 “前面有人!” “快保护总镇!” “列阵!列阵!” 亲兵们飞快行动,将赵瀚的马车团团围住。 赵瀚走出车厢,站在车夫身边眺望,却见前方有数百农民跪着。 “不必惊慌,都让开。” 赵瀚虽然这么说,在越过侍卫的瞬间,却不由伸手按住刀柄。 那些农民跪待许久,见赵瀚迟迟不肯过去,于是他们就爬起来,跑了一段距离又重新跪下。 “赵天王,冤枉啊!” “请赵天王为小民做主啊!” “……” 能在路上候着喊冤,而且召集几百人,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西南水驿的驿卒,暗中给这些农民报信;第二,这些农民拦驾喊冤,背后肯定有宗族势力串联。 赵瀚是昨天下午抵达西南水驿的,半个下午外加一夜时间,组织数百农民跑来拦驾。这些农民,本就是一股势力,赵瀚不可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不过赵瀚却和颜悦色,微笑道:“有什么冤屈,推个首领过来说话。”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站起来跑几步,在赵瀚面前跪下:“赵天王,草民是石塘村的村民陈福顺……” 几个字的粤语,赵瀚倒是能猜出来,一大段话那就完全抓瞎了。 随行翻译来到赵瀚身边,呵斥道:“你一句一句说!” 此人陈述良久,终于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却是去年发生的一桩旧案。 两个村落,为了方便理解,便称之为上河村、下河村。 去年旱情严重,上河村截断河流,用以浇灌水田。下河村不忿,前去争水,被打伤二十余人。 闹到官府,知县不予立案。 因为按照朱元璋的《教民榜文》,乡下这种纠纷,不能随意报官,须交给乡老评断。若绕过乡老而告官者,杖责六十,发还给乡老评断。 于是,被抢走水源,还被打伤二十余人的下河村民,又在知县那里吃了一顿板子。上河村的乡老势力更强,下河村失去水源、被人欧伤,最后还要凑钱赔付汤药费。 这事儿没完! 秋收时节,下河村的稻谷减产七成以上,上河村却没受到太大影响。于是,下河村的村民集体出动,直接跑去打谷场抢粮食。 这招出其不意,打得上河村措手不及。 数日之后,上河村召集人手报复,下河村吃了大亏,于是下河村又召集人手。连续几个回合,参与械斗的越来越多,最后双方爆发三千多人的大战,一共牵扯进来四个村子。 死了五十多人! 知县终于出手,不问青红皂白,械斗双方各抓捕十人,秋后处决。 双方皆不服,去找巡按御史伸冤,巡按御史把案件捅到大理寺。但是,巡按御史也在偏帮,死亡五十多人的械斗,上报时只说死了六人,并且还帮着上河村说话。 只因上河村,有人在朝廷做大官。 最终,大理寺让知县重审。上河村只处斩一人,剩下九人无罪释放,下河村则被处死十人。 “赵天王,你给评评理,”陈福顺说,“我们村子,先是被抢水,后是被打伤。就算抢粮食不对,也是被饿极了逼的。就算各打五十大板,我们也认了。凭甚他们只杀一个,我们村杀了十个!大明朝廷腐朽不堪,今后我们村只认赵天王,求赵天王做主!” “求赵天王做主!”数百农民跪地大呼。 赵瀚面无表情道:“谁教你说刚才那番话的,让他自己来喊冤,这些士绅别想躲在背后。我这就回西南水驿等着,让那些乡老士绅们自己来。” 陈福顺愣了愣,随即磕头大呼:“求赵天王做主!” 赵瀚懒得理会,转身就走,坐着马车回驿站。 在驿站等待半日,陆续来了几个乡老。他们想说话,却被勒令闭嘴,一起在驿站继续等着。 至第二天,械斗双方的村落,十多个士绅都到齐。 “分开审问!”赵瀚下令。 由于官吏、宣教员和农会骨干不够,三水县这边,只有费如鹤任命的一个代理知县。这种属于战时任命,主要是为了接管文件和库房。 至于分田,估计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分到三水县周边村落。 十多个士绅,足足分开审问一天。 各自供词对不上号的,就重新继续审问,足足审到第二天大半夜。期间只能喝水,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 陈茂生拿着最终审问结果,苦笑道:“百年积怨,说不清楚。哪边做的官大,哪边就仗势欺人。这次你吃亏,那次我吃亏,总体来说,下游村落吃的亏多些。” “那些跪地喊冤的,是自耕农还是佃户?”赵瀚问道。 “大部分是佃户,”陈茂生说道,“有少数佃户,身份极为复杂,在江西分田没遇到过。” 赵瀚有了兴趣,问道:“如何复杂?” 陈茂生解释说:“这里的宗族势力极强,每个宗族都设置有公田。部分血缘较近的族人,可以佃耕族中公田,田租收得相对较低。因为不用缴纳田赋,不用服徭役,他们的日子,甚至比得上江西的小地主。如果遇到灾年,他们能获得族内救济。甚至想做生意,还可以去祠堂借钱。” 赵瀚说道:“宗族利用公田,控制血缘较近的族人,如此形成大族的凝聚力。又各自用私田,控制其他佃户。因此每逢械斗,就能一呼百应,召集上千人打架?” “就是这样!”陈茂生点头说。 可以把宗族比喻为修仙门派,宗内人口是核心弟子,血缘较近的是内门弟子,血缘较远的是外门弟子。 有族产,有族田,以此作为掌控手段。还开设私塾、修桥铺路,聚拢人心又控制一切。普通佃户被盘剥,还得对地主感激涕零。阶级矛盾,直接向外转移,人心不定的时候,就跟隔壁村打一架。矛盾都转移到隔壁村,如此形成两村世仇。 公审大会什么的,在这里搞不起来。 因为佃户被盘剥得再惨,他们也不嫉恨地主,而是嫉恨隔壁村的村民。似乎他们日子过不下去,都是隔壁村给造成的。 “这有点难以推进啊。”陈茂生叹息道。 赵瀚说道:“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各家主宗成员,一半直接杀了,一半抓去挖矿。” 陈茂生苦笑:“这些士绅,可都有善名。修桥铺路,赈济乡邻,传播教化,这种好事他们一直都在做。” “做善事就能抵罪?罪名现成的,煽动百姓械斗,造成数十死伤,”赵瀚这次打算下狠手,“解决主宗之后,立即给百姓分田,把主宗的房产、店铺,也全部拿出来分。还有,今后继续械斗,不仅要诛首恶,参与之人一个也不能跑。械斗一次,就没收他们每人一亩田!” 解决主宗,是瓦解首脑。 分田分产,必然导致宗内子弟、血缘较近、血缘较远的三种人心理不平衡,内部矛盾就产生了。而普通佃户,则被完全收心。今后宗族想聚起来闹事,估计内部就要打起来,根本别想一致对外。 三水县距离广州不远,赵瀚直接调集军队,开始在闹事村落“处理”纠纷。 那个带头跪地喊冤的陈福顺,就是血缘较近的佃户。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老祖爷一家,被赵天王的大头兵抓走。本来心中愤恨,觉得赵天王也偏帮隔壁村,谁知当天就有人来宣传分田分产。 把老祖爷家的田分给自己? 陈福顺愣了半天,突然觉得老祖爷被抓是件好事,而且最好全家这辈子都别放回来。 分田期间,陈福顺又很愤怒。 凭什么普通佃户,跟他分到的田亩数量一样?明明这是自己的族田,自己的血缘要近得多。 很快,陈福顺的怒火又熄了。因为他发现,宗内子弟分到的田产,居然跟自己也是一样的。这不就心理平衡了吗? 不但心理平衡,而且暗自窃喜。 很快他又眼红了,因为宗内子弟,竟然可以分到店铺。镇上的店铺数量很少,肯定不够分,但没有分到的宗内子弟,也能分到一部分浮财。 整个分田过程,都显得极为诡异。 除了族外佃户只是欢喜,其他人全都喜怨交加。因为都拿到了好处,所以他们不恨赵瀚,而是彼此相互怨恨。 这两个村,纯属撞枪口上,被赵瀚杀了立威。 不可能在广东都这样杀人分田,剩下的那些大族,赵瀚打算强行移民去湖广。湖广的部分大族,也会打散了迁去别的州县,反正湖广部分州县人口奇缺。 两个“示范村”的分田工作,赵瀚扔给陈茂生处理,他自己则去广州跟商贾们友好交流。 261【断粮就能收回澳门】(为企鹅大佬加更) 明代广州城,前后扩建了三次,基本跟后世的广州旧城区相当。 但是,明末的珠江很宽,江岸在太平沙一带。广州城南的江面宽达700米,几百年后只剩150米(老城区),这是泥沙不断堆积的结果。 赵瀚半路换船抵达广州,无数商贾早已在码头恭候。 这些商贾都想知道,赵瀚对海贸是个什么看法! 开海与否,其实无所谓。因为反对开海的是他们,反对海禁的也是他们,这个说法似乎很矛盾。 反对开海,是怕失去对贸易的垄断。 反对海禁,是反对海禁太过严厉,导致他们走私都困难。 一边实行海禁,一边纵容走私,这才是商贾们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拜见赵总镇!” 大小上百个商贾,齐刷刷跪下,在码头迎接赵瀚下船。 来往商旅和百姓,也都好奇的张望。 百姓看向赵瀚的眼神,总算没有那么怨恨,这当然是费如鹤做了些事情。 赵瀚满脸堆笑:“哈哈,诸位请起。诸位献城有功,该当大大的赏赐!” “不敢,不敢。” 商贾们陆续站起,纷纷推辞,心怀忐忑。 赵瀚表现得和蔼可亲,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可这些商贾们,都是老奸巨猾的家伙,他们怎么可能相信赵瀚好说话? 江西有无数地主被抄家! 江西全部地主都被分田! 这是好说话的? 江西那边的事情,早就传到了广州,同时也传来消息,赵瀚似乎对商贾非常友好。 关家伦率先说道:“总镇之田政,广州百姓皆知,此利济万民的大好事。我等广州商贾,已经达成共识,愿意全力配合总镇分田!” “各位深明大义,此国家之幸,此万民之幸也!”赵瀚连忙作揖行礼。 似乎气氛融洽,其实全是废话。 分田必须配合,不配合也得配合。双方关注的焦点,是具体贸易政策,偏偏赵瀚根本不提。 “拜见总镇!” 费如鹤带着将士,只是单臂握拳横胸,并没有跪下。跟商贾的跪拜比起来,就显得太不尊重了。 赵瀚往前走几步,看到码头捆着许多人,问道:“这些是什么?” 费如鹤回答:“皆作奸犯科之辈,论罪该杀,请总镇示下。” “该杀便杀了,等我作甚?就地行刑!”赵瀚说道。 这些都是打行混混,换成别的反贼,肯定赏赐褒奖,因为他们参与夺城投靠。 但在赵瀚这里,趁乱烧杀淫掠者,全部砍头没商量。 费如鹤已经砍了一批罪大恶极者,留着这些给赵瀚立威。当即大喊:“行刑!” 就在码头上,当着商贾和百姓的面,四十多人排着队被砍头。 “好!” 广州百姓欢声雷动,他们之前被害苦了,就是眼前这些打行混混做的恶。 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比如拐棍,已经散去乡下,费如鹤没精力调查搜捕。 比如家奴护院,都躲到富商家中,费如鹤暂时不敢轻易下手。 众商贾脸色剧变,这些打行混混,都是他们雇来夺城的。如今当着他们的面,一股脑儿全部杀光,这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赵瀚笑着对商贾解释:“诸位放心,我赵某人做事,一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他们被砍头,是因为夺城之后,在城中大肆烧杀淫掠。诸位安分守法,自然是有功无过。” “总镇英明。” 关家伦连忙附和,全身汗毛直立,愈发感觉赵瀚不好说话。 赵瀚微笑着进城,在商贾陪同下,来到以前的两广总督府邸。 屋里只剩两人。 赵瀚问道:“广州究竟如何?” 费如鹤说道:“拐棍猖獗,经常拐带人口,要么卖去南洋,要么卖给红夷。” “这些细枝末节,你说来作甚,忘了我教你的理清主次矛盾?”赵瀚没好气道。 费如鹤想了想:“主要矛盾就是,咱们想开海收关税,商贾想继续走私。” “错了,错了!”赵瀚连连摇头。 费如鹤迷糊道:“不是这样吗?” 赵瀚叹息道:“能正大光明做生意,谁他娘的愿意偷偷摸摸走私啊?” “因为走私不用交税。”费如鹤说道。 赵瀚分析说:“这些商贾,每年要拿出多少银子,贿赂总督、布政使、按察使、都司、市舶司、巡检司、海边卫所。用于贿赂的银子,不比正常交关税少。他们真正害怕的,是又要交关税,又要出银子贿赂官员。” “对啊。”费如鹤挠头说。 赵瀚继续说道:“如果海贸合法,这些商贾还会帮着我们打击走私。因为走私之人,也是在抢他们的生意,而且还没有关税成本。真正应该盯防的,是他们一边正经做生意,一边暗地里搞走私,还顺便打击其他走私者。” “那该怎么防范?”费如鹤问道。 “走私是不可能禁绝的,只能最大程度的管束,”赵瀚说道,“你写的那些东西,我都已经看过了。当务之急有二:第一,建立近海水师,专门用于搜查走私;第二,把几座走私港口,收归官府管理,特别是澳门。把你那个秀才叫来!” 官方称呼为濠镜、濠镜澳、香山澳,但当地渔民都叫澳门。 至于秀才,就是贴大字报那个,现在已经被费如鹤聘用为顾问。 此人名叫邓云詹,出身邓氏旁系,家人在广州开有小商铺,日子倒还过得下去。 “拜见总镇!”邓云詹拱手道。 “请坐,”赵瀚直奔主题道,“收回澳门容易吗?” 邓云詹笑道:“容易,断粮三个月,禁绝粮食出海,濠镜的红夷就全饿死了。” 赵瀚哈哈大笑:“果然容易得很。” 其实澳门不算葡萄牙殖民地,因为大明朝廷,没有放弃任何主权。 大明一直允许葡萄牙人盘踞澳门,纯粹是想输入白银,双方各取所需而已。 澳门设有关卡,五日开启一次,专门用于葡萄牙人采购食物。 天启年间,两广总督何士晋,得知葡萄牙人在澳门建土城、碉堡和炮台,立即勒令葡澳议会予以拆除。 葡澳总督拒不执行,广东随即断绝粮食、木材供应。导致葡萄牙人吃不饱饭,船只也没木材用于修理。饿急了的葡萄牙居民,直接跟葡澳总督干起来,最后总督乖乖拆毁碉堡和炮台。 邓云詹讲述这些故事之后,赵瀚问道:“红夷作奸犯科,是否交由香山知县处理?” “红夷承认交付罪犯,但每次都找借口推脱,”邓云詹叹息道,“拖到最后,还是断粮,逼迫红夷交出凶手。” 赵瀚突然问道:“红夷不能去安南(越南)买粮吗?” “买不了,”邓云詹怕赵瀚听不懂,详细解释说,“红夷也有好几国。澳门之红夷,乃大弗朗机人(葡萄牙);吕宋之红夷,乃小弗朗机人(西班牙);大员之红夷,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称其为红蕃鬼(荷兰)。这大弗朗机人,似与红蕃鬼有世仇……” 通过邓云詹的口述,赵瀚大致了解南洋局势。 如今的越南一分为二,北越为郑主政权,南越为阮主政权。 日本闭关锁国之后,汉人商贾掌控南越贸易,荷兰商贾掌控北越贸易。 汉人商贾掌控着三条贸易线—— 第一,中国—南越—日本。 第二,中国—南越—柬埔寨—日本。 第三,中国—南越—菲律宾。 葡萄牙人从北越买粮食最近,但是荷兰人从中作梗,葡萄牙商船根本无法靠近。 至于南越,别说葡萄牙人,荷兰人都去不了。因为阮氏政权,隔三差五就禁绝西方宗教,还会抢劫杀害白人,欧洲人在那儿做买卖太难了。 葡萄牙人,只能在广州买粮! 邓云詹又提醒说:“总镇须注意,广东产出粮食本就不多。一旦遇到天灾年份,继续给红夷输粮,广东粮价必然大涨,广州城百姓肯定饿肚子。不说禁绝粮食出海,但必须挑选商贾专营,而且规定每月只能卖多少粮。” “这个提醒得很好。”赵瀚点头道。 邓云詹又说:“可以让汉人商贾,前往阮主(南越)那里买粮,运回广东只收少量榷税。如此,才有利可图,才有商贾愿意买粮回广东,从而让广东粮食富足起来。以前就不行,因为大明海禁,来往皆需贿赂官员,导致从安南购粮无利可图。” “君乃大才也,”赵瀚赞许道,“还有哪些建议?尽管说出来。” 邓云詹说道:“澳门可以收回管理,但切不可驱逐红夷,这些红夷能带来许多银子。如今之濠镜,为大弗朗机(葡萄牙)独占。可派人联系红蕃鬼(荷兰),让红蕃鬼也来澳门贸易。如此,即可以夷制夷,不使一家独大,今后便于管理也。” “大善!”赵瀚觉得这主意不错。 邓云詹突然表情严肃:“佛山商贾,私造火器,必须收缴。而且,火器制造,今后不能让私商插手!” “这个我早有打算,”赵瀚问道,“君可愿为广州市舶司主事乎?” “不敢辞耳!”邓云詹颇为兴奋。 广州知府、香山知县、广州市舶司提督,赵瀚另有任命,如今都在赶来的途中。 (广州府城、番禺县城、南海县城,都是广州城,之前搞错了,特此更正。) 262【商贾的武器】 “嗙嗙嗙!” 一阵拍门声响。 院门打开,家奴见外头有官差,忙问:“差爷何事?” “给你家主子!” 官差递出一份告示,说道:“广州周边诸县,每家大户都要听话。总镇怕告示贴在露亭,你们眼瞎了看不到,让亲自送到大户的家中。快点接住,我还要去下一家。” 家奴接了告示,官差却不走。 家奴只好拿着告示回去,很快又来个更高级的家奴。高级家奴掏出一把铜钱,赔笑道:“差爷拿去吃茶。” “好说!” 官差接过铜钱,笑着放入怀中,立即离开这家。 广东的扩张速度太快,只在粤北和粤东地区,进驻了官吏、宣教员和农会骨干。而且,那些地方情况太复杂,很多事情都要慢慢做。 至于广州府,赵瀚已经抽调人手,正在陆陆续续赶来,广州官差暂时使用本地人。 高级家奴捧着告示进去:“老爷,那位赵天王有令,让民间私藏的火器,全部上交给衙门,今后还不准私造火器。” “他说上交就上交啊?” 谢士俊面露冷笑:“广州府诸多大族,难不成他还一家一家的搜检?” “老爷说得是。”高级家奴赔笑道。 又过一阵,家奴进来禀报:“老爷,邓老爷请你去喝茶。” “备轿!” 其实就在佛山镇,没多远路程,但谢士俊还是坐轿子去,而且前呼后拥上百人跟随。 今天坐在一起的,全是冶铁行业的商贾。 以前佛山最大的冶铁家族,唤作“细巷李氏”,也即户部尚书李待问所在家族。 李家的迅速做大,首先源于官方订单。 因为从明中期开始,内官监的御锅、兵部的军锅、工部的官锅,都长期在佛山镇采购。佛山锅甚至远销蒙古,在马背颠簸而无损,深得草原牧民的喜爱。 佛山锅先是走水路北上,然后沿梅岭古道去江西,经赣江而入长江,一直运到北京。 李待问做大官之后,朝廷只从李家买锅。其他商贾想要卖锅,也必须通过李家,李家自然兴旺起来。 而今,李氏被联手弄死,其名下产业,被其他商贾瓜分一空。 甚至广州市舶司的财货,也被这些商贾瓜分,因为当时费如鹤还远在惠州没来。 “赵天王的告示,大家都看到了吧?”邓云虬问道。 赵瀚任命的广州市舶司主事邓云詹,就是这个邓云虬的族人。只不过嘛,双方应该早就疏远,提议禁止民间私藏火器的,也是邓氏族人邓云詹。 黄肇修说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照做吧。” 军火生意虽然来钱快,但订单数量也少。如果因为私造军火,而耽误了其他生意,其实是得不偿失的。许多不造火器,或者很少造火器的商贾,非常愿意执行赵瀚的命令。 佛山商贾,也可以内部分化。 “不行,”谢士俊立即反对,“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火器的问题。而是咱们辛辛苦苦夺城,怎么也算立功吧?这个赵天王,先当着我们的面杀人,现在又要收缴火器,今后怎么做生意却迟迟不提。他想干什么?我看是想过河拆桥!” 冯养栋提醒道:“我听江西来的商贾说,此人面善手黑,喜欢讲规矩。谁遵守他的规矩,他就好说话。谁不遵守他的规矩,他就要抓人,重则抄家灭族,轻则发配矿山。” “他倒是立规矩啊!” 谢士俊猛拍桌子:“今后这陆上海上的生意,究竟该怎么做,早点把规矩定出来。迟迟不说是什么打算?” 冯养栋说道:“收缴火器,禁止私造,就是在立规矩了。” 邓云虬心中一动,猛然醒悟过来。 对啊,这就是在立规矩。 而且要看谁守规矩,谁不守规矩。把不守规矩的人,狠狠惩治一番,赵天王的真实意图,恐怕是要引蛇出洞,然后再杀鸡儆猴! 邓云虬想明白这点,却又不说出来。 因为赵瀚肯定是要弄死一家的,不弄死一家不能立威。既如此,那就等傻子往刀口上撞,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邓家悄悄上交火器即可。 谢士俊突然问道:“那个赵二将军……” “人家姓费,已经改回本名了。”邓云虬提醒。 “对,就是那个费将军,”谢士俊说道,“前几天在码头,此人并不跪拜,态度何其桀骜?依我看啊,费将军与赵天王必有嫌隙,当着众人连面子都不做了。而且我听说,这赵天王以前是费氏家奴,就如吕氏之于刘邦。何不多多结交费氏?赵天王肯定不会一直留在广州,等他一离开,咱们交好费氏,不就什么都有了?” (码头那段,说费如鹤不跪,是对赵瀚的不尊重,纯粹是站在商贾角度。为何有读者说主角虚伪?可能作者没写清楚。) 包括邓云虬在内,众人豁然开朗。 对啊,可以交好费氏,然后该怎么玩还怎么玩。 就像他们以前做的那样,表面臣服朝廷,拉拢贿赂地方官,然后阳奉阴违、风生水起。 为啥要对抗? 傻子才会对抗官府,他们的一贯做法都是腐蚀官府! 谢士俊笑道:“上个月,我给费将军送了五百两银子,费将军照单全收了。” “我送了三百两。” “我还给他手下的刘将军送了一百两。” “……” 众人把贿赂数字都报出来,顿时哈哈大笑,心里瞬间就有底了。 于是就商量出对策—— 这段时间,赵瀚说干啥,他们都全力配合。等赵瀚一离开,就借助费家的势力,继续拉拢腐化官员,顶多一年半载,就能让广州回到老样子。 套路他们太熟了,如何腐蚀官员,他们有无数种法子。 赵瀚的武器是刀子,他们的武器是银子。 …… “火器全都上交了?”赵瀚笑问。 费如鹤说:“非常积极,绝不私藏,他们不敢硬来。” 对付这些佛山商贾,赵瀚根本不需要动刀,有两种釜底抽薪的法子。 第一,佛山没有铁矿,直接在河道设卡,不准铁矿卖到佛山。 第二,佛山除了铁锅之外,还有其他许多铁器,需要从江西运去北方售卖,赵瀚可以下令不许铁器北上! 这两个法子,能把佛山商贾给置于死地。 至于贿赂银子,费如鹤都交出来了。不仅是费如鹤,还有这一路的其他军官,还有军中的宣教员,好多都收了银子。 费如鹤收下第一笔银子之后,就把军法官、宣教官叫来,笑着说:“有人送银子就收下,收了多少得记账,就算商贾捐钱助饷了。” 肯定是有人会被腐蚀的,但绝不会是费如鹤这种高层。 特别是费如鹤,随便找赵瀚弄点生意做,家里就能财源滚滚,用得着贪你这几百两? 赵瀚叹息说:“他们这样配合,我反而有点担心。特别是即将建立的市舶司,恐怕天天都有人送银子,也不知有多少官员能抵得住。” 邓云詹突然插话:“这个必须严查,大明开国两百余年,商贾们一直用银子收买官员。来一个收买一个,九成官员都难挡诱惑。剩下一成清廉无私的,要么装聋作哑做糊涂官,要么秉公执法被他们买官调走。” “把他们几个叫来。” 被叫来的人,是刚刚赶来的官员。 广州知府方胜昌,兄弟起兵,带着两县之地投靠赵瀚。 广东市舶司提督郭舜虞,三县时期投靠的士绅子弟。之前担任江西转运使,负责整个江西的钱粮调运。 廉政司广东分司主事邹光第,安福县贫寒士子,之前一直是萧焕的副手。 南海知县涂廷楹,举人出身,捆着总兵杨嘉谟投靠赵瀚。 番禺知县费瑜,费元鉴的书童。 香山知县甘大绶,举人出身,捆着总兵杨嘉谟投靠赵瀚。 “拜见总镇!” 六人联袂来见。 赵瀚说道:“你们也来广州三天了,各种公文卷宗理清了吗?” “一塌糊涂。”方胜昌回答道。 香山县管辖后世的珠海、中山、澳门,甘大绶没有直接赴任,而是一起在广州清理广东档案。 赵瀚又问道:“广东市舶司关税如何?” 郭舜虞回答:“广东有四大关榷。一在南雄,税额4万3千两;二在潮州,税额5万8千两;三在肇庆,税额4万1千两;四为市舶司,每年4万两,而且往往无法足额征收。” 南雄的钞关,收税商路为“广东—江西”。 肇庆的钞关,税收商路为“广东—广西”。 潮州的钞关,收税商路为“广东—福建”。 这三个都属于内河钞关,而且征收的关税,都比市舶司的海关关税更高! 更扯淡的是,海关税额那么低,竟然每年都无法足额征收。 赵瀚冷笑道:“给他们讲讲,广州商贾是如何拉拢腐蚀官员的。” 邓云詹朝六人拱手道:“每有大员赴任,商贾必然宴请。若大员不赴宴,则打探其喜好。喜欢吟诗作赋者,商贾就会出钱,让本地名士举办文会。喜欢风月美色者,商贾就会招揽名妓,甚至是送美女为侍妾……若是大员油盐不进,商贾就会从大员的随从下手,从大员的家人下手。四个字,无孔不入!” “听到了没?”赵瀚问道。 邹光第挺直腰杆:“廉政司绝不手软!” “我相信廉政司。”赵瀚笑着说。 廉政司官员,升官特别快,现阶段不用熬资历,抓住贪污腐败者就能积累政绩。 郭舜虞提醒道:“当心本地吏员。” 跨省扩张,不可能吏员全部任用江西人。否则的话,在广东无法展开工作,甚至无法跟本地人交流,这年头可没普及普通话。 赵瀚指示说:“本地吏员,以前如何,既往不咎。今后一旦查出贪污受贿,把他们的旧账也翻出来处理!” “是!”邹光第抱拳道。 “报!!!” “总镇,福建海防游击郑芝龙,已率船队抵达广州!” 263【封狼居胥的志向太小】 众官员陆续离开,方胜昌负责去码头接人。 费如鹤和邹光第被留下。 赵瀚突然说:“贪污受贿之事,先从军中查起,先从军中军法官、宣教员查起。” 费如鹤猛然一惊:“我平时管得很严,或许有少许士卒私藏,但军官绝不可能贪污受贿。”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赵瀚突然脸色一冷:“还让手下将领来者不拒,把商贾送来的银子都充为军饷?你这是在为我省钱打仗?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再给你全军通报嘉奖!之前不提,是要让你心服口服。邹主事,立即带人去军中调查!” “遵命!”邹光第抱拳离开。 费如鹤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想说话就说,别在那装哑巴!”赵瀚呵斥道。 费如鹤解释道:“这些商贾盘根错节,我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手下连可用官吏都没有。就想着先收银子稳住人心,也算是迷惑那些商贾。” 赵瀚抬手道:“你不用说了。我来的时候没处罚你,现在也不会处罚你,等廉政司查出结果再说。我晓得,现在说再多,你都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费如鹤不再说话,他知道赵瀚生气了,而且可以说是愤怒。 因为廉政司只能管文官,军中纪律,包括贪污受贿,都是交给军法官处理。 这次赵瀚让廉政司调查军队,显然已经不信任军法官。或者说,赵瀚认为军法官也有贪污嫌疑,于是让文官系统的廉政司介入。 不论查出什么结果,都有许多军官要被降职。 费如鹤麾下的军法官头子,首当其冲要被问罪。最好的结果,是这次打了大胜仗,功过相抵调任其他职务,最坏的结果就是一撸到底。若真的私吞银子,百分之百被砍头! “你哪也别去,跟我一起等着见郑芝龙。”赵瀚说道。 “好。”费如鹤暗自叹息,他这是被禁足了,只不过留了面子。 唉,瀚哥儿愈发喜怒不形于色了。来了广州那么多天,一直等到廉政司来人,才突然要调查军中贪污。 费如鹤的心情非常复杂。 一直等了两刻钟,郑芝龙还没有来。费如鹤终于冷静下来反省,他发现自己得意忘形了,前些日子接连大胜,又兵不血刃占领广州,导致自己做事变得随性,忘了赵瀚定下的军中规矩。 除了军需官,军中其他职务,不得伸手碰钱! 突然,费如鹤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收商贾的钱归公,这都是我让收的。老刘、老杨、老陈他们(指挥、宣教、军法系统官员),当时都劝过我,你不要处罚他们。这次南下打仗,大家都盼着立功。我这么一搞,跟着我打仗的人,非但不能立功受赏,反而还要论罪受罚。我着实对不起他们。” 赵瀚一听更生气,斥责道:“你这是江湖义气,还是要收买人心?” “他娘的!” 这种诛心之言,听得费如鹤顿时发作,站起来指着赵瀚说:“你我相识十年,我费如鹤是什么人,你赵瀚还不清楚吗?我都认错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还要我怎样才罢休?” 这货骨子里就是个讲义气的兵头子。 “坐下!”赵瀚喝道。 费如鹤的牛脾气发作,站在那里就是不坐,瞪大双眼死盯着赵瀚。 双方对视良久,一坐一站,费如鹤败下阵来。 “你说!” 费如鹤一屁股坐下。 赵瀚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打仗的。”费如鹤道。 赵瀚重复:“你是做什么的?说清楚点。” 费如鹤道:“兵事院南掌院。” 赵瀚又问:“当初你跟着我起事,你说自己理想是什么?” “干大事!” 费如鹤突然又站起来:“以前年轻不明白,现在我想明白了。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如今,江大山在扫荡粤东,张铁牛在扫荡粤西,很快就能打下广东全境。听说湖广也快占据大半,抵定南方是迟早的事。平定南方,就誓师北伐,灭了朝廷、流寇跟鞑子!我不求别的,不要钱财,不要土地,等建立新朝,应当立个凌烟阁。不管什么阁都可以,把我的名字写进去,就算死了这辈子也值!” “我还以为你忘了想干大事。”赵瀚嘲笑道。 “我可不会忘。”费如鹤重新坐下。 赵瀚说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身为兵事院将领,不是什么江湖豪侠,你想干大事,就不能坏了规矩!” 费如鹤解释道:“我都说了,这次是我做错事。你罚我就可以,不能让下面的将士心寒,他们出来打仗都不容易。” “你怎么胡搅蛮缠啊,老子跟你说不明白了,”赵瀚爆粗口道,“规矩,规矩,你他娘的懂不懂什么叫规矩?” 费如鹤沉默数息,点头道:“我懂,就是觉得亏欠属下。要是他们被降职撤职,我还在这个位置留着,今后还有什么脸面领兵打仗?”这货摆出一副光棍儿架势,“一个锅里舀饭吃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是撤谁的职,把我也撤了吧。我不是在要挟,是我真的没脸,这件事是我带头的!” 好嘛,说了半天,绕个弯子,还是那套江湖义气。 赵瀚只能安抚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只要没有私吞银子,我会妥善进行处理。凡事要讲规矩,陈代辉是南兵事院军法长,今后肯定不能留在军中,我会让他转去做文官。至于你……江大山执掌南兵事院,江良升为副兵院,你暂时撤职带兵吧。” “这也好,一撸到底,一身轻松。” 费如鹤还真是一身轻松,否则他真没脸面对麾下将士。 而且两人心知肚明,今后肯定还会升回去。 兵事院里,已经有了南院、北院、中院,今后还会增加东院和西院。其实就是朱元璋的五军都督府,之所以改名字,是不想刺激朝廷。 再等一年半载,费如鹤又能执掌兵事院,不过到时候,就是东院或者西院的长官。 赵瀚突然起身,进内屋拿来一副地图,笑着说:“你看这是什么?” 费如鹤瞟了一眼:“四海图,邓云詹也给我献了一份,说是他游学杭州之时,从一士子那里临摹而来的。” 这玩儿紫禁城里藏着一份,名叫《堪舆万国全图》。 地图模板来自利玛窦,李之藻翻阅典籍,把非洲到中国的地名,一部分换成郑和时代的名字,一部分换成欧洲人惯称的名字。 没有澳大利亚,中美洲和南美洲严重变形,中国的面积显得有些缩水,琉球岛的面积比台湾还大。 赵瀚仔细观察之后,发现一件更有趣的事。 本该标注为“埃及”的地方,这幅地图标注为“巴皮罗尼亚”,文字注解此地最大城市叫“门菲此”。 巴比伦,孟菲斯! 这两个名字,居然标注在埃及土地上! 利玛窦使用的地图模板,来源于十六世纪地图。仅过几十年,欧洲人的全球地图,就把“巴比伦”换成“埃及(阨入多)”,就把首都“孟菲斯”换成“该禄(开罗)”。 这是地图画错了,还是欧洲人搞出的历史有问题? “你要干大事,我告诉你什么才是大事,”赵瀚摊开地图,指着中国的位置说,“这里是大明,这里是辽东,这里是蒙古。咱们不但要取代大明,还要灭了鞑子,还要吞掉蒙古。然后,收复东蕃(台湾),将各省人口,移民去东蕃和琼州(海南)开荒垦殖。再拿下这里,此地叫安南,本是大明的交趾布政司!” 说起开疆拓土,费如鹤瞬间就有劲儿了,问道:“西域打不打下来?” “西域当然要拿下,此乃汉唐故土!”赵瀚说道。 费如鹤咽口水道:“狼居胥在哪儿?” 赵瀚指着漠北方向:“应该在这边,具体位置搞不清楚。” “我来打这里!” 费如鹤热血沸腾道:“今后谁都不准跟我抢,我要打到狼居胥山!” “没人跟你抢,”赵瀚指着菲律宾,“你看这里,好大的一片岛,全被小佛郎机人占了。这里可是吕宋,是大明的属国,怎能让番邦蛮夷窃据?今后要把吕宋收回来!” “收收收,”费如鹤对菲律宾没啥兴趣,“让水师去收便是,我只管封狼居胥。” “胸无大志!”赵瀚责备道。 费如鹤不高兴了:“封狼居胥还胸无大志?” 赵瀚指着印度:“此乃天竺之地,佛郎机撮尔小国,已经窃据天竺沿海大片领土。传闻天竺土地肥沃,能耕种的沃土,比大明还多。你就不想去打下来?” “都是化外之民,打下来也没法治理。”费如鹤说道。 赵瀚耐心引导:“既是沃土,自可移民耕种。一边汉人移民过去,一边教化当地百姓,数百年之后,天竺岂非汉家天下?到那个时候,后代子孙该如何尊奉你我?” 费如鹤盯着印度傻住了,沉默良久,问道:“这里能耕种的沃土,真比大明还多?” 赵瀚语气肯定:“千真万确!” “干他娘的!”费如鹤猛拍桌子。 就在此时,郑芝龙来了。 264【郑氏父子】(为企鹅大佬加更) 郑芝龙这个人很矛盾,似乎有点野心,却又小富即安。 他一边以台湾为基地,趁着福建灾荒搞移民,已经连续向台湾移民十年。 但他本人又不住在台湾,反而住在福建的豪宅中。而且,儿子今年还考中秀才,似乎打算把儿子培养为高官。 只要别来招惹他,郑芝龙也懒得去打谁,当个大明海防游击他就很满意。 历史上,满清派人来招安,郑芝龙也屁颠屁颠就去了。离开自己的海军,离开自己的地盘,只带心腹跑去北京做官。 “哎呀!稀客,稀客!” 赵瀚拱手行礼之后,热情拉着郑芝龙的手:“一官兄,快请里面坐。” 郑芝龙哈哈笑道:“濯尘贤弟,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比我想象中还年轻有为。”他转身指着一个少年,“这是犬子郑森,小名福松,刚考上秀才。这小子不像我是粗人,县里就二十个廪生,他还真考上了!” 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有个考上廪生的儿子,远比他称霸南中国海更值得炫耀。 国姓爷? 赵瀚不由朝那少年看去,十四五岁的样子。跟那副传世画像完全不同,并非细眉凤眼,而是眼睛又大又亮。也非瘦削纤细,他的身材远比同龄人魁梧。 而且进门之后,少年眼珠子乱转,最后视线落在赵瀚身上。即便目光与赵瀚对视,少年也毫不畏惧,反而有一种挑衅的意味。 根据荷兰殖民者的记载,真正的郑成功,说话语气激昂,争执时往往带着咆哮。 当然,也可能对自己人温和些,对荷兰人则“言行暴戾”。 言行暴戾,原文如此,这是荷兰人眼里的郑成功。 赵瀚笑着说:“令公子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哈哈,”郑芝龙颇为高兴道,“这小子还不错,不过跟贤弟肯定不能比。听说广东、湖广都要拿下了?” 赵瀚语气轻松道:“还早着呢。广东快了,正在扫荡粤东、粤西。湖广只占到长沙,正在扫荡长沙以南的州府。” “啧啧啧,”郑芝龙不禁感慨,“贤弟果非凡人,这是打下两个半省。” 赵瀚介绍说:“这是内弟费如鹤,半个广东就是他打下的。” “见过郑将军。”费如鹤拱手道。 “少年将军,不同凡响,”郑芝龙笑道,“令尊与我兄弟相称,都是一家人!” 费如鹤心里嘀咕道:我爹跟你兄弟相称,我姐夫也跟你兄弟相称,那我该怎么跟你相称? 一番寒暄,众人坐下。 坐下之前,郑芝龙扫了一眼世界地图,问道:“贤弟占了广东,可要把佛郎机人赶走?” “只是收回澳门,并不赶走红夷。不过,可以招来红蕃鬼通商,令佛郎机与红蕃鬼相互制衡,”赵瀚笑道,“今后郑兄的商船,也可以来广州做生意。只要缴纳关税,无论何人皆可在广州通商贸易。” 郑芝龙突然说:“别让红蕃鬼来,这些家伙狼子野心。” 赵瀚问道:“郑兄与红蕃鬼有仇?” “估计还要打一仗,红蕃鬼一直蠢蠢欲动。”郑芝龙说道。 这十多年来,南中国海混乱得很。 先是大明朝廷,联合荷兰人,一起攻打郑芝龙。郑芝龙赢了。 接着郑芝龙被招安,郑芝龙、朝廷、荷兰三方联合,一起去打其他海盗。 然后,海盗刘香联合荷兰人,一起攻打大明沿海,被郑芝龙与朝廷合力击败。 荷兰人见势不妙,立即与郑芝龙交好,于是刘香又去打荷兰人。 很快刘香被郑芝龙干掉,荷兰人开始与郑芝龙不断摩擦,估计一两年之内迟早要爆发海战。 赵瀚问道:“郑兄有把握击败红蕃鬼吗?” “十足把握。”郑芝龙说。 “那好,你们之间的争斗我不管,”赵瀚说道,“郑兄可以告知商贾,今后从南洋返航,压舱之物可换成粮食。粮食运到广州,关税我收得很低,他们肯定有些赚头。” 郑芝龙笑道:“好,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如此,就多谢了。”赵瀚拱手道。 郑芝龙说道:“我快人快语,就不绕弯子了,贤弟什么时候打福建?” 赵瀚玩味地看着郑芝龙,如此急不可耐,给人一种粗鄙武夫的假象。这种核心主题,本该住下来之后,留着慢慢再讨论。 能在夹缝中生存壮大,甚至在发迹之前,担任日本与荷兰的翻译,同时获得双方的好感与支持。这种人,心里活络得很,生着一颗七巧玲珑心。 赵瀚笑着反问:“我打福建,郑兄帮哪边?” 郑芝龙不答,只是问道:“贤弟夺了天下,如何安置郑家?” “那要看郑兄,是想做富家翁,还是要做镇海公。”赵瀚依旧说得模棱两可。 郑芝龙问道:“富家翁如何,镇海公又如何?” 赵瀚回答说:“在我之下,以水田为准,每人的田产不得超过一百亩。郑兄若做富家翁,可以从事海贸经商,但要交出大部分战舰。郑兄若做镇海公,自是率领大舟巨舰,开疆拓土,纵横四海。” 关键细节,还是不说,比如赵瀚要对郑家海军管理到何种地步。 若要郑芝龙交出兵权,这人到底会不会答应? 按照正常逻辑,郑芝龙肯定不会答应,称霸南海之人怎会交出海军? 可郑芝龙历史上的做法,却让赵瀚看不懂。丢下妻儿,离开地盘,离开军队,只带些心腹进京投降满清是什么鬼操作? “哈哈哈哈!” 郑芝龙见赵瀚想绕开关键话题,顿时也不再追问了。他起身走到世界地图前,一边端详一边说:“贤弟真要开拓四海?” 赵瀚指着地图说:“这什么大小佛郎机,什么红蕃鬼,撮尔小国都能纵横四海,我煌煌华夏子孙为何不能?” 四海扬帆,是几代人的事情,赵瀚只能定下基调,以此来激励费如鹤、郑芝龙。 他这一代人,能掌控南洋就不错了。至于更远的地方,只能设置殖民点,每个殖民点移民几千过去,再依靠民间力量不断增加移民。 中国人和欧洲人,是肯定不一样的。 就拿葡萄牙人来说,在漳州被大明断粮,最后酿成惨败,结果完全不记教训。后来又跑来澳门,把能耕种的土地占了,却又自动放弃,任由汉人农民耕种。他们甚至连控制土地,招募汉人佃耕都懒得做。有那精力去管理佃户种田,还不如多跑两趟贸易,于是再次被大明用粮食控制。 中国移民则不一样,把平民迁徙出去,第一要务肯定是种田! 移民,垦殖,教化,不听教化就打仗。再移民,垦殖,教化,几十上百年之后,这个地方就是华人所有,甚至当地土著也会变成华人。 前提是要以武力为后盾,否则就像历史上那样,华人移民南洋,富裕之后被人当成肥羊来宰。 郑芝龙指着地图说:“先把大佛郎机从澳门赶走,再把红蕃鬼从东蕃赶走。再驱逐小佛郎机,把吕宋也抢回来。我认为,扩张到马六甲就够了,汉人商贾把货运到马六甲,红夷在马六甲收货运去西方。” 赵瀚的想法很单纯,或者说,还没跳出几百年后的思维。 这个大航海时代,可不讲什么自由贸易。都是赢家通吃,输家被人吃,若是真有实力赶走欧洲人,汉人商贾绝不会允许洋鬼子出现在南洋。 郑芝龙同样跳不出既定思维,认为汉人商贾,到马六甲贸易就是极限,根本没考虑过跑去印度殖民。 至于美洲,那地方太过遥远,郑芝龙做梦都不会有此念头。 突然,赵瀚说道:“我若禁止红蕃鬼来广州贸易,持有广东市舶司牌子的海商,郑兄能否少收点钱?” “可以。”郑芝龙笑道。 这是一笔交易。 郑芝龙要跟荷兰人打仗,赵瀚不准荷兰人来广州,就等于削弱荷兰人的实力。 而那些海商,都要给郑芝龙交保护费。今后,只要在广州领到牌子,海上保护费就可以少交一点。毕竟赵瀚要收关税,郑芝龙要收保护费,会把海商的利润压得太低。 现在双方属于合作关系,就像大明与郑芝龙,也属于合作关系。 甚至,迫于郑芝龙的实力,朝廷会选择看不到,郑芝龙可以同时跟大明、赵瀚合作。 郑森一直在旁边听着,一会儿看看赵瀚,一会儿看看费如鹤,一会儿又盯着那副地图,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聊了一阵,赵瀚安排他们先休息,毕竟一路旅途劳顿,等休息好了再来宴饮畅聊。 被带到客房之后,待房中只剩两人,郑森问道:“父亲,这个赵瀚真能得天下?” 郑芝龙叹息:“以一省之力,同时出兵湖广、广东,两三个月时间就有如此局面。不说他能得天下,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还是能轻松夺取的。我们要在南方讨饭吃,今后都得仰此人鼻息。真要撕破脸皮,对大家都没好处。” “唉!” 郑森此时的梦想,是考取大明进士,然后入朝做高官。 在海上讨生活,哪有在朝堂掌权舒服? 265【赵瀚的叫花子海军】 接下来几天,郑氏父子逗留广州,每天跟赵瀚吃饭闲聊。 郑芝龙这次带了船队,顺便可以做生意,他的手下正在采买各种货物。 郑芝龙来到广州的第五天,大明广州水师彻底投降。 事实上,他们早就降了,因为水师官兵的家人,全都住在岸边卫所。只是跑了几条船,现在终于全部回归,战船被赵瀚派人接收。 郑芝龙、郑森父子,跟随赵瀚一起检阅水师,抵达军港之后,父子俩都忍不住面露微笑。 一种很古怪的笑容。 “总镇,广州水师都在这里了。”万邦彦汇报道。 万邦彦是临江大族的庶出子,之前是江西水师第三号人物,如今带着一些内河水师官兵,跑来广东为赵瀚组建海军。 赵瀚叹息道:“任重而道远啊。” 万邦彦详细说道:“广东水师,分为东、中、西三路,分别配属卫所兵600、1200和104人,可募集海员数量500、1000和500人。东路和西路的广东水师,几乎已经名存实亡,只剩眼前中路的广州水师。共有新会船三艘,另有几十条乌艚船、拖船等小型船只。” 摆在赵瀚面前的广州水师,已经不能用寒酸来形容,简直就跟叫花子一样。 也就三艘两层结构的新会船,勉强还像点样子。 至于那些乌艚船,俗称鸟船,那他娘最初就是渔船!长仅11米,宽仅2.3米,单层结构,只能用于近海巡逻,就这玩意儿才13艘而已,其余简直就跟渔船没两样。 赵瀚说道:“让他们上岸操练一个月,训练纪律,不听话的全部裁撤!” “是!”万邦彦领命。 赵瀚转身对郑芝龙说:“郑兄,可否到你的座舰参观一下?” “当然可以,贤弟请吧。”郑芝龙笑道。 赵瀚对万邦彦说:“你也来,多学着点。” 郑芝龙的座舰,也是一艘鸟船,但鸟船跟鸟船不能比啊。 这是一艘双层甲板的大鸟船,多桅杆艏艉楼布局,艏艉和侧舷都配有火炮。 “好船!” 赵瀚登船之后,只能说出这种词汇,专业的东西他也不懂啊。 “这是佛朗机炮?”万邦彦问道。 郑芝龙介绍说:“改进过的,打得更快,打得更远,威力更大。” 万邦彦看着那些佛郎机炮,口水差点当场流出来。江西水师,也配备了少量佛郎机炮,但跟这条船上的比起来,仿佛灰孙子见了爷爷。 参观完侧舷火炮,郑芝龙又带他们参观艏艉。 万邦彦瞠目结舌:“这……这是红衣大将军炮?” “算是。”郑芝龙微笑道。 简直丧心病狂,这玩意儿可以做岸防炮,也可以做城防炮,没见过用来装在船上的! 万邦彦惊讶震撼之余,又疑惑道:“海战用不着装配大将军炮吧。这东西射速慢,而且准头也差,装在船上就射速更慢、准头更差。” “以前也没装在船上,最近几年才装的,”郑芝龙解释说,“这些红衣大将军炮,专门用来对付红蕃鬼!” 如今的葡萄牙人,跟大明关系非常好,虽然日常矛盾不断,但都是围绕着澳门管理而产生。若是遇到外敌,大明和葡萄牙必然联手,葡萄牙就算不直接出手,也会暗中帮助广州水师。 这么乖巧,是因为葡萄牙已经衰落,又被大明卡着粮食供应,必须依附大明才能生存。 整个南海区域,是郑芝龙与荷兰人争霸。 因此,郑芝龙的战略战术,都必须围绕荷兰人而改进。 赵瀚问道:“这种大鸟船,可以对付红蕃鬼的战舰?” 郑芝龙笑着说:“就是这种大鸟船,我这些年造了二十多艘。红蕃鬼的战舰,来多少收拾多少!” “为何如此笃定?”赵瀚问道。 郑芝龙解释道:“贤弟可能不晓得,那些红蕃鬼的战舰,跟各国战舰都不一样。仗着航行速度,从来不列阵,就是不要命往前冲。冲近之后,再以重炮压制,用纵火船或者跳帮战取胜。我改进之后的大鸟船,专打红蕃鬼!” 十七世纪的海战利器,是一级、二级、三级战列舰。 但是,由于体型巨大、载炮太多、重心偏高,主要用于近海作战,远洋航行纯属作死行为。 荷兰战舰却是个异类,放弃一级、二级战列舰,集中打造三级战列舰。 并且,只装备少量重炮,以此来保持重心、降低自重,使其航行时非常灵活,而且可以直接开到亚洲来。 英国、法国等国海军,习惯使用战列线战术。若跟荷兰海军对上,荷兰战舰就是乱冲,冲近了用重炮压制,然后跳帮接舷或纵火船取胜。 一句话,乱拳打死老师傅。 郑芝龙的大鸟船专治不服,近海灵活性高于荷兰战舰,艏艉的大将军炮,可以压制荷兰重炮。 靠近之后,荷兰人还在准备放出纵火船,郑芝龙已经使出火箭推进纵火器。 双方交战多次,荷兰人一次没赢。 当然,郑芝龙的大鸟船,远洋能力够呛。到了深海,若遇复杂情况,立即性能大减。 大鸟船沿着珠江出海,郑芝龙指着岸边某处说:“那是虎门炮台,几乎已经荒废,贤弟可要好好修缮一下。” “多谢兄长提醒。”赵瀚听到虎门二字,就立即警醒起来。 郑芝龙说道:“虎门炮台那片废墟,是前几年塞克逊人炸毁的。” “塞克逊人?”赵瀚没听明白。 郑芝龙说道:“弗朗机人是这么称呼的,可能是塞克逊,也可能是撒克逊,有时也叫印什么国。” 赵瀚恍然大悟,这是英国啊! 不过赵瀚更加疑惑:“撒克逊人也到大明了?” “几年前来的,打了一场,赔了2800两银子,货都没装满就跑了,”郑芝龙摇头叹息,“这南洋的西夷越来越多,指不定今后还要来哪国。” 赵瀚听了想笑出来,英国跑来广州打仗,不但打输了,还赔偿大明白银2800两? “那场仗是谁指挥的?”赵瀚想要招揽此人。 郑芝龙表情古怪:“你认识,我也认识,咱们都被他招安过。” “熊文灿?”赵瀚问道。 “就是他。”郑芝龙点头说。 赵瀚的表情极为精彩:“……” 万历年间,女王就给英国东印度公司,颁发了中国贸易的专营许可证。同时,女王伊丽莎白,还给万历皇帝写了一封信:“天命英格兰诸国之女王伊丽莎白,致最伟大及不可战胜之君王陛下……” 中途出现意外,英国船队没能抵达,女王的信自然也无法送到。 直到崇祯年间,第一批英国船队,终于抵达广州。 英国人对中国不熟,在澳门找到葡萄牙人,希望能帮忙联络大明官员。 葡萄牙人表面同意,扭头就说英国人的坏话,在大明官员那里百般诋毁。 英国人见得不到回应,就直接武力进攻,出其不意攻占虎门炮台,逼迫大明官府跟英国做生意。 熊文灿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官员,只要英国归还虎门的35门大炮,就承诺今后可以自由通商。 双方都谈妥了,英国舰船突然驶入广州内河,试图以武力逼迫大明签订不平等条约。 熊文灿被涮之后大怒,派三艘战舰出击,就是赵瀚手里这三艘新会船。 两艘英国战舰受损,数十英国水手受伤,英国舰队狼狈逃离广州内河。 英国人越想越气,半路烧了三艘中国商船,还上岸抢了30头猪,以此来发泄怒火。接着又炸毁部分虎门炮台,离开珠江之后,又焚烧一艘中国商船。 熊文灿怒火中烧,召集水师和商船准备征讨,英国人连忙逃到澳门躲避。 在葡萄牙人的调解下,中英双方签订和解协议,英国赔偿大明2800两白银,贸易之后必须立即滚出广州海域。 这就是中英两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赵瀚听完之后,再看看被炸毁的虎门炮台,觉得英国的战争赔款太少了。 郑芝龙说道:“这些西夷,其实都一个样,打服了就能老实。以前,弗朗机人也很嚣张,被收拾几次之后,如今缩在澳门如同大明养的一条狗。红蕃鬼屡次攻打大明沿海,广州也被打过两次,现在还没被彻底打服。” “畏威而不怀德,蛮夷皆如此也。”赵瀚点头道。 郑芝龙说道:“咱们设个套子如何?” 赵瀚笑问:“什么套子?” 郑芝龙说道:“宣布红蕃鬼不得来广州贸易,红蕃鬼必然前来攻打,百分之百,绝不会错,我太了解红蕃鬼了。到时候,我在海上埋伏,贤弟在内河埋伏,里应外合把红蕃鬼打痛!” 赵瀚沉默思索,荷兰人被打残之后,郑芝龙就要在海上一家独大了。 郑芝龙突然说:“贤弟,我可以送你些造船工匠,你自己开造船厂制造战舰。如何?” “兄长如此有诚意,愚弟自然愿意配合。”赵瀚立即答应。 双方合作更加紧密,因为郑芝龙表露心迹了。 这位大海盗,似乎真要归顺,估计想进入朝堂做大官,或者被封公侯以光宗耀祖。 266【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英国人】 澳门,总督府。 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座炮台。 当时,西班牙国王联合统治葡萄牙,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一直不认可。西班牙国王派来首任总督,不但引爆两国统治矛盾,还引爆本土与殖民地矛盾,再引爆天主教内部派系矛盾。 三重矛盾叠加,澳门议员联合耶稣会士,发动政变想要驱逐总督。 首任葡澳总督以武力镇压,并占据耶稣会士的炮台,直接改建为葡澳总督府。 “总督阁下!” 副官焦急说道:“我们派去广州的使者,被大明国叛乱首领赵驱逐回来。赵扬言说,总督阁下必须亲自前往广州谈判,否则他就要饿死妈港的葡萄牙人。” 施保罗,第六任葡澳总督,全称为:d·塞巴斯蒂安?洛博?达?西尔维拉。 这货两个月前刚来澳门,屁股还没坐热,澳门就被断粮二十天。 施保罗问道:“粮食还够吃多久?” “最多半个月。”副官回答。 施保罗再问:“这个叛军首领赵,打听到更多信息了吗?” 副官拿出一份手写材料:“赵的全名是赵瀚,他叛乱时获得‘天王’称号。天王,就是天堂的国王……” “等等,”施保罗打断说,“这个人难道信教吗?” “不不不,”副官解释说,“大明国的天堂,并非天主教徒的天堂,最高统治者叫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就相当于天堂的皇帝,天王就是天堂的国王。” 施保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罗马皇帝与西班牙国王的区别,这个赵是道教的信徒。他发动叛乱,想建立一个道教国度,这对我们来说是很不利的。狂热的宗教分子,他会驱逐欧洲传教士,捣毁我们的教堂和医院。” 副官来到澳门也只两个月,他迷糊道:“可我听澳门元老会(议会)说,大明国很少有宗教狂热分子,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这个赵,肯定是道教狂热信徒,”施保罗说道,“大明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只有宗教狂热者,才能迅速叛乱壮大。听说他已经快要完全占领广东……地图呢?” 副官拿来一张世界地图,日本、朝鲜都标注得比较细致,大明沿海少数省份也比较细致。 但内陆省份嘛,只画了个大概轮廓。 “江西……是这里,他们打到了广东,还在攻打湖广,”施保罗说道,“这是一股很强大的叛军势力,或许我们可以帮助大明国。只要剿灭了叛军,大明皇帝一定会有所回报,我们将获得更多的利益。” “不不不,”副官焦急地说,“总督阁下,大明快不行了。我听元老会说,大明国北方也有叛军,根本无力在南方平息叛乱。未来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内,广东都会在赵的统治之下,我们必须跟赵进行合作。甚至用不了那么久,再断粮一个月,妈港的西班牙、葡萄牙人就都要饿死。” “可他没有一点诚意,拒不接见我的使者。”施保罗非常生气。 副官建议道:“总督阁下,我想您应该亲自去一趟广州。” “不,我不能去,”施保罗拍桌子说,“那是个道教狂热信徒,而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很可能在广州杀死我!我要调兵,我要从菲律宾调兵,我要把广州打下来。这只是一股叛军而已,肯定不是西班牙勇士的对手。” 副官提醒说:“总督阁下,你无权在菲律宾调兵,你只能调动妈港警卫队和明(中)日贸易舰队。而且,这些部队或许不会服从命令。” 妈港警卫队共300人,100葡萄牙澳门士兵,200西班牙菲律宾士兵。 特别是那些澳门士兵,全都是在澳门土生土长的葡萄牙人。他们跟葡萄牙的关系都比较淡漠,更别提这个西班牙国王派来的总督。 现在澳门的武装力量,三分之二来自菲律宾,目的是为了镇压葡萄牙人叛乱! “咚咚咚!” “请进。” 一个葡澳议员,迈步走进总督办公室,拍出议会文件说:“总督阁下,请你立即动身前往广州,而且必须带上三个议会成员。否则的话,议会将引导市民做出行动,妈港不欢迎一个没有能力的总督!” “好的,我会考虑,议员先生。”施保罗微笑道。 议员转身就走,根本没把总督放在眼里。 澳门已经获得自治权,就算是总督,也不能插手管理事务。 而且,葡萄牙本土正在闹独立。施保罗是西班牙国王派来的总督,他生怕惹恼澳门议会,把澳门搞得从西班牙独立出去。 此外澳门教会也争斗不休,耶稣会、多明我会、方济各会、奥斯定会,四大教会分别代表不同势力。 历史上,崇祯上吊那年,澳门议会直接驱逐西班牙人,四大教会也开始激烈争斗。澳门总督,也属于被驱逐的对象。并且,葡萄牙澳门土著,真把澳门总督给赶跑了! 施保罗现在压力很大,外有广州赵瀚施压,内有澳门议会施压。 更恶心的是荷兰人,去年荷兰舰队,直接把马六甲封锁半年,不准任何西班牙、葡萄牙船只通行。 “准备一下,我三天之后去广州。” 施保罗瘫坐在椅子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他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被派来做什么澳门总督。 三日之后,启程出发。 总督、副官、议员、警卫队、贸易队,一共四十余人抵达广州。 市舶司主事邓云詹接待他们,扔在那儿就不管了,还不准他们随意走动。 “我们被软禁了。”中日贸易船队司令萨门托说。 施保罗反而松了一口气,说道:“不是软禁,这是一种谈判施压手段。看来,赵并不是真想驱逐我们,否则他就用不着这样施压。”施保罗突然笑起来,“诸位,把心情放轻松一点,赵迟早要跟我们谈判的。” “或许吧。”德西诺冷笑道。 德西诺是澳门议会谈判代表,他爷爷是葡萄牙人,他父亲是在中国出生的葡萄牙人,他自己则是葡萄牙与中国的混血儿。 葡萄牙? 那是爷爷和父亲的祖国,可不是他自己的祖国。 更何况,葡萄牙被西班牙统治多年,他可不愿为一个西班牙国王效力。 德西诺不但会说粤语,而且会说大明官话,经常跟大明官员打交道。也正因如此,他这个身份低贱的混血儿,才能一步步爬上去做澳门议员。 就在此时,一个洋人被官差带来,经过澳门使团的院子,朝更里面的院落走去。 “你好,你是葡萄牙人吗?”萨门托连忙喊道。 这个洋人微笑转身:“不,我是英国人。” 说完,此人就跟随官差离开,明显被故意带到这里绕一下。 德西诺突然说:“我见过他,英国商人兼旅行作家彼得·芒迪。” “该死,这里怎么会有英国商人,他们是来抢生意的!”萨门托气得来回走动。 施保罗叹息道:“这个叛军首领赵,不仅是优秀的将领,而且还是一个优秀的谈判家。此次谈判,我们已经输了一半,只看他会开出什么价码吧。说句实话,我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小。” 历史上,英国第一本涉及中国的游记,就是彼得·芒迪撰写的《彼得·芒迪欧亚旅行记》。 此人几年前来过一次,跟随英国舰队到广州做生意,就是赔了2800两银子、抢了30头猪那次。彼得·芒迪不是指挥官,他只是随船商人,虽然没有采购到足量货物,但还是让他回到英国小赚一笔。 去年,彼得·芒迪又来广东,独自驾驶商船而来,没在半路被抢劫算他运气逆天。 可惜葡萄牙从中作梗,彼得·芒迪的商船停靠在澳门,大半年过去根本买不到货物。这厮干脆在澳门旅游,又贿赂大明官吏,带着随从到广州郊区旅游,最后住在一个士绅家里,跟一个年轻士子成了朋友。 彼得·芒迪关于中国的描述,在整个十七、十八世纪,是所有英国作家里面最客观公正的。 有褒有贬,实事求是。 回到自己的住处,彼得·芒迪拿出鹅毛笔,开始记录今天的见闻—— “通过我的朋友黄,我得知有位叛军首领赵,占据了大明国最伟大的城市广州。我想,这是一个机会,我必须联系到赵,否则我只能空船返航。该死的葡萄牙人!” “……赵非常年轻,上帝啊,他竟然会说英语。虽然他蹩脚的英语,像是哪个乡下农民教的,但总算能够勉强交流。” “赵告诉我,我对大明国的理解太偏颇,就像到了英国一个港口,以为自己认识了整个英国。或许,这是真的,赵和他的叛军,跟我所见过的其他中国人不一样。” “在我的长期接触中,大明国人,或者说中国人,他们排外、懦弱、贪婪、迷信。他们为了争一处墓地,就能爆发一场农民大战。他们不与外国人接触,让他们带路,总是索要许多银币……赵来了之后,慢慢开始转变。官员不敢再索贿,至少表面上不会,他们瞒着赵,偷偷索要银元。” “赵说,他会处理这些贪污的官员。他请我吃饭,菜肴并不奢侈,这跟其他富裕的中国人不一样……” “但很可惜,赵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居然也像其他中国人用筷子吃饭。他们有的捧着碗,有的把碗放在桌上,就好像在槽里刨食的猪。我完全不能接受,许多中国人,穿着华贵的丝绸,使用着精美的瓷器,却像猪一样吃饭。我对中国人的美好向往,因为他们的吃饭方式而破灭……” 267【不平等条约?】(为企鹅大佬加更) 赵瀚与彼得·芒迪的英语交流,非常吃力! 全程连蒙带猜,偶尔用笔写单词。实在不行,就让两个翻译出马。 第一个翻译,先使用葡萄牙语,跟彼得·芒迪交流一番,再用粤语告知另二个翻译。第二个翻译,再把粤语转化为大明官话,如此赵瀚才能真正听懂。 “也就是说,现在是荷兰海军最强大?”赵瀚问道。 彼得·芒迪回答说:“西班牙也不弱,双方势均力敌。但西班牙处于守势,荷兰则处处找机会进攻。包括亚洲也是如此,去年荷兰舰队,封锁了马六甲好几个月,西班牙舰队一直避战不敢出现。” “荷兰海军是怎么崛起的?”赵瀚问道。 彼得·芒迪说:“荷兰人的航海技术本就发达,自从开始闹独立之后,就一直在打造战舰。七年前,荷兰舰队夜袭安特卫普,把港内的西班牙舰队全歼,而且还缴获大量西班牙战舰。双方势力就此扭转,荷兰转守为攻,西班牙转攻为守。” “荷兰的国土面积不大吧?”赵瀚说道。 彼得·芒迪笑道:“当然,非常小,但他们有钱。西班牙现在是穷鬼,连船员的工资都发不起。” 从法理来讲,此时的荷兰,还属于西班牙的下属省份,最高统治者为西班牙国王任命的尼德兰总督。 什么宗教矛盾,那都是表面借口,荷兰人闹独立,是因为西班牙盘剥太重,性质属于资产阶级革命伴随民族独立战争。 至于关键节点,则是西班牙王室破产,荷兰金融家损失惨重,金融家彻底倒向独立派。 彼得·芒迪又说:“葡萄牙也在闹独立,早就跟荷兰人暗中合作。没有葡萄牙在印度的港口,荷兰人根本别想在中国搅局。但是去年,荷兰封锁马六甲的行为,彻底把葡萄牙人激怒。印度各殖民港口,拒绝荷兰船只停靠补给。无奈之下,荷兰只能解除封锁。” 可以这么理解,西班牙是大家长,葡萄牙和荷兰是小兄弟。 两个小兄弟,都闹着要分家。 荷兰把西班牙给揍了,打得你来我往。 葡萄牙不敢加入,一边暗中给荷兰递棍子帮忙,一边站在旁边嘀咕说我也想分家。 澳门的葡萄牙人,属于家中庶出子。一边不服大家长西班牙,一边又跟荷兰兄弟打架,因为荷兰要来澳门抢棒棒糖。 赵瀚和彼得·芒迪都不知道,明年一场海战之后,荷兰就会正式成为世界第一海上强国。 仅限于海上! 从非洲到亚洲,沿途全是葡萄牙殖民港口。荷兰在海上耀武扬威,上岸却如同梦游,只能缩在台湾南部欺负土著。 荷兰曾经试图夺取澳门,上千士兵登陆作战,被几十个葡萄牙人伏击,吓得当场就全军崩溃。 如果在陆地野外作战,两百大同士卒,应该能正面击溃三四千荷兰人。 听彼得·芒迪讲述欧洲局势,赵瀚觉得自己机会来了,或者说未来出海正是好时候。 西班牙日渐衰落,葡萄牙早就挺尸,英国还未在海上崛起。 荷兰即将如日中天,但荷兰地盘太小。人口稀缺,陆军孱弱,只能老实做生意,别想占据太多殖民地。 中国作为商品生产中心,把这些国家打成狗,把他们全部赶出东南亚,他们也会屁颠屁颠来搞贸易。因为茶叶、丝绸、瓷器,只能在中国买到,都是欧洲的稀缺商品。 但这一切,必须自己来主导。 在练出强大海军之前,不能赶走欧洲人,澳门将是赵瀚的对外窗口。 当然,荷兰必须打击,谁让它是头号海上强国? 彼得·芒迪回到屋中,继续写他的游记:“赵今天聊起欧洲局势,他对此非常感兴趣,这是一个目光远大的君王。是的,君王,请允许我用这个词汇,他今后可能会成为中国的皇帝。上帝啊,多么让人难以置信,我居然跟伟大的中国皇帝成为朋友……” “毫无疑问,赵肯定要发展海军。从他的眼神当中,我就能看出来,他今后肯定要与西班牙、荷兰开战。对于英国来说,对于欧洲所有国家来说,这都是一件好事情。一旦中国战胜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诸多国家都能与中国直接进行贸易……” “愿上帝保佑赵,保佑他战胜邪恶的西班牙和荷兰,英国将会从中获取巨大的利益。” …… 晾了澳门使团三天,赵瀚终于召见。 “非常荣幸见到你,伟大的将军。”施保罗微笑行礼。 赵瀚拱手道:“幸会。” 广州知府方胜昌、市舶司提督郭舜虞、市舶司主事邓云詹、广东水师统领万邦彦,都列席旁听谈判过程。 双方成员互相认识,很快谈判就进入正题。 澳门议员德西诺,用大明官话说道:“赵总镇,澳门总督、澳门议会,愿意承认将军对广东的统治权。前提是,澳门维持现状,广州立即恢复粮食供应。” “当然不行,”赵瀚笑道,“我要收回澳门,特别是你们建的碉堡和炮台。” 德西诺翻译转述之后,澳门警卫队司令胡里奥立即站起:“这不可能,大明皇帝,已经把澳门租给我们了!” 赵瀚表情疑惑,问道:“你不知道我是叛军?大明皇帝租借澳门,这关我什么事?” 是啊,大明租借澳门,不关反贼屁事! 胡里奥顿时语塞,随即红着脖子说:“战争,阁下必将招致战争!” 赵瀚好笑道:“我都打听清楚了,不算海军船员,澳门的陆上驻军,只有三百人而已。我也懒得出兵攻打,饿你们几个月再说。” 海军指挥官萨门托说:“阁下这么做,是逼迫澳门海军,前往沿海各地抢劫。我们只想做贸易,不想做海盗,请阁下一定要考虑清楚。” “郑芝龙就在我府上做客,你们要做海盗,可以跟他聊聊,或许可以学到一些经验。”赵瀚语气和蔼道。 听到郑芝龙的名字,这些人全部脸色剧变。 澳门的葡萄牙人,也得给郑芝龙交保护费。而且,今年还出了大事,日本闭关锁国了。 “澳门—日本”这条商路,是澳门葡萄牙人的主营路线之一。今后想要获得商品,必须去福建或琉球,或者干脆从广州进货到马六甲。 广州,是中国最大的转口贸易中心。 大量浙江、福建、日本、琉球的商品,都是先运到广州贩卖。赵瀚掌控这里,抛开粮食不论,从商业上也卡死了葡萄牙人。 澳门总督施保罗,依旧带着贵族式微笑:“请将军开出一个合理的价格,否则这场谈判难以进行。” “自己看。”赵瀚甩出一份条约。 施保罗拿过来仔细阅读,脸色非常难看。 第一条,赵瀚拥有对澳门的主权,葡澳方面,必须交出炮台,必须解散警卫队! 第二条,允许葡澳方面保留议会,但只能管理葡萄牙、西班牙聚居区。 第三条,允许葡澳方面保留大法庭,但只能审判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任何涉及中国人的案件,必须移交给香山县处理。 第四条,允许葡澳方面保留教堂,但只能在教堂内传教,不得在教堂之外传教。 第五条,长期定居在澳门的外国人,必须到香山县办理户籍。持有户帖,可离开聚居地,允许在澳门以外的地方通行。 第六条,划出一块地皮,建立澳门小学,今后择期建立澳门中学。澳门十二岁以下孩童,必须进入学校读书,而且不享有免费学习的优待。 第七条,澳门长期定居的外国人,如果会说汉话、写汉字,可以申请正式户口,从此归化为中国人。但是,必须放弃天主教、新教等西方宗教信仰。 第八条,澳门外国人聚居地边缘,将会建一座道观、一座佛寺,分给僧道土地耕种。愿意改信佛教、道教的外国人,可以前去聆听僧道讲经。 第九条,允许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直接在广州进行贸易。 这九条如果签订,施保罗还当什么总督? 胡里奥更是脸色铁青,他是澳门警卫队的总司令,而赵瀚却要强行解散警卫队。 广州港的规矩很古怪,各国商贾皆可直接到广州贸易,欧洲人和日本人除外。 欧洲人想做生意,必须通过渔民走私,把广州货物运去澳门。 这是明末的最新政策。 现在赵瀚继续开放,葡萄牙和西班牙商人,也可以直接去广州买东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澳门港废了一半,意味着荷兰、英国,可以绕开澳门直接来广州! “不许讨价还价,你们只有两个选择。签,或者不签!放心,就算不签,我也会放你们离开。你们回去之后,好好整兵备战。”赵瀚说完就走,直接结束谈判。 众人面面相觑。 施保罗说道:“谁敢签?” 无人回答。 良久,德西诺说:“如果不签,妈港就没了。海上有郑芝龙,陆战我们也打不过。碉堡没用,断粮一个月,守军全得饿死。” 施保罗颓然坐下。 268【澳门政变】 澳门条约,还是签了,别无选择。 西班牙正在跟荷兰打仗,葡萄牙又一直在闹独立,澳门总督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赵瀚允许外国居民区自治,是留给总督和议会最后的颜面。一旦撕破脸,怕是连居民区都保不住,岛上两千多葡萄牙、西班牙人该何去何从? “一二三,撞!” “一二三,撞!” “轰!” 葡萄牙人修建的澳门界墙,此时还未完工,一段一段被扒掉。 大明租借给葡萄牙的地方,并非整个澳门岛,只是岛上的一小片而已。葡萄牙越界修筑的教堂,被大明官府拆过很多次,只有那座铸炮厂一直保留着。 赵瀚虽然允许聚居区自治,但也仅限于聚居区,界墙把大片乡村也圈进去了。 香山知县甘大绶,亲自带着官吏,过来给岛上的汉人落籍分田。 一些本地吏员敲锣大喊:“快来登记造册,落了户籍就发田契,没有田契的私田要充公啊!只要落了户籍,今后就不怕佛郎机人欺负!” 澳门已建成八个炮台,还有一个炮台正在建设,有固定岸防炮六十多门,另有野战火炮二十门。 费如鹤亲自带兵接收炮台和大炮。 拿出条约,一切顺利,炮台很快掌握在费如鹤手中。 “停下,这是葡萄牙的炮厂,你们的行为是抢劫!《澳门条约》里面,没有写明炮厂的归属,你们不能随意抢走!”议员马士加拦在炮厂门口。 涂庭烨对翻译员说:“告诉他,我是澳门巡检司巡检涂庭烨,今后澳门治安就归我来管了。卜加劳铸炮厂属于越界建筑,必须收回,澳门议会只能管理聚居区!举铳!” 三百把火铳,齐刷刷举起。 涂庭烨见对方还不让开,又喊道:“点燃火绳!” 马士加吓得立即闪开,气急败坏道:“战争,你们这是要挑起战争!” 卜加劳铸炮厂自称是远东最好的炮厂,不但在亚洲卖得很好,甚至还能返销回欧洲。 北京城楼的“神威大将军炮”,就产自澳门卜加劳铸炮厂。 涂庭烨冷笑:“进去跟他们说。” 王升泰带着十多个学徒,走进铸炮厂说:“从今往后,卜加劳铸炮厂,改名为澳门铸炮厂,我是炮厂的厂监。你们的薪俸照旧,若是能改进工艺,或者铸炮优质,还有奖励可以拿。” 一个又像工匠又像老板的人走过来,对王升泰说:“我是温迪士·卜加劳,这座炮厂是我爷爷开办的。我想问一下,我还有15%的股份,这些股份也要收走吗?” “你可以留下来,”王升泰回答道,“只要你有过人的铸炮技术,会给你留1%的干股。只能分红,不能参与管理,也不能留给子孙,你死之后就作废。” 温迪士·卜加劳愤懑道:“你们这是抢劫!” 王升泰冷笑道:“那我回答你,铸炮厂并不属于租借地。你的祖父,当年越过租界,强行占有村民土地。这属于什么行为?强盗!我给你留1%的干股,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若不是总镇的吩咐,我直接把你驱逐出去!要么拿1%的干股继续铸炮,要么立即离开炮厂!” 温迪士·卜加劳沉默,颓然接受这个现实。 整个澳门,还有铸炮厂,因为之前一场战争,早就已经元气大伤。 那场战斗,是在山东打的。 崇祯三年,澳门葡萄牙炮队抵达北京。首领年薪150两,每月补助15两;普通炮手年薪100两,每月补助10两。他们不但训练明军炮手,还前往辽东作战,并在登州铸炮基地,采用炮管冷铸技术,将红夷大炮的射程提高三倍。 由于工资很高,葡萄牙炮手和铸炮工匠,不断从澳门前往登州,在皮岛打得满清不敢再出海。 崇祯五年,孔有德叛乱,带兵围困登州。由于耿仲明的背叛,登州城门失陷。 明军或死或降,葡萄牙炮队孤立无援,依旧坚守炮位作战。 孔有德麾下的炮队,就是葡萄牙人教出来的。 徒弟打师父。 40名葡萄牙炮手,在大明友军逃跑投降的情况下,一直作战到最后。12人战死,15人重伤,其余皆轻伤,伤亡率达到100%。 孔有德把幸存的葡萄牙炮手、铸炮师带走,全部投降了满清,满清就此获得先进铸炮技术。 也是从那以后,澳门这边元气大伤。 卜加劳铸炮厂的优秀铸炮师,直接损失一半。澳门炮台的优秀炮手,也直接损失一半。 王升泰突然笑道:“阁下不必沮丧,只要你肯传授炮管冷铸技术,1%的干股照给不误,每年还有三百两白银的俸禄。” 温迪士·卜加劳这才好受些,至少生活还算富足。 王升泰又说:“只要阁下认真做事,总镇许诺你一个爵位。” “爵位?”温迪士·卜加劳心头一喜。 “是的,爵位。”王升泰笑道。 温迪士·卜加劳的爷爷,只是一个铸炮师,而且是从印度果阿炮厂调来的。能成为贵族,是他们几代人的梦想,便是最低级的男爵、伯爵,也足够温迪士·卜加劳为之奋斗。 “尊敬的先生,愿意为您效劳。”温迪士·卜加劳弯腰行礼。 卜加劳铸炮厂,就此被赵瀚接手,正式改名澳门铸炮厂。 …… 澳门,葡萄牙人聚居地。 费如鹤大喝道:“立即放下火铳,解散澳门警卫队!” 警卫队司令胡里奥愤怒嘶喊:“我不同意签署《澳门条约》,我不同意解散警卫队。该死的叛军,想要我屈服,那就在战场上决胜负吧!” “当当当当!” 议会敲响钟声,几个议员飞快跑来。 在警卫队嘀咕一阵,然后立即离开。三百澳门警卫队,其中一百葡萄牙人,举枪对准两百西班牙人。 胡里奥都傻了,中国人还没开打,自己人就先内讧。 澳门总督施保罗,在总督府看到这个场面。他带人冲向议会厅,咆哮道:“议会究竟想做什么?澳门要背叛国王吗?” 议长华利雅表情冰冷:“抱歉,澳门议会只忠于葡萄牙国王。” “西班牙国王,就是葡萄牙国王!”施保罗大怒。 华利雅说道:“请你立即离开妈港,这里不欢迎你。” 五十四年前,西班牙干涉澳门事务,澳门葡萄牙人反抗,驱逐西班牙传教士和修道士。 五十二年前,澳门获得半自治权。 四十八年前,尊西班牙王后旨意,菲律宾总督派船到澳门采购军需品,船只被葡萄牙人查封。 四十四年前,西班牙国王断绝菲律宾、墨西哥与澳门的贸易。 四十三年前,西班牙船只被葡萄牙人驱逐。 四十二年前…… 澳门的葡萄牙人,一直在反抗西班牙统治,甚至发起过政变遭到武力镇压。 现在赵瀚要解散澳门警卫队,澳门议会立即趁机政变。 “上帝,你们不能这样!” “滚回菲律宾去,你们这群该死的西班牙佬!” 大规模冲突,最先发生于教堂。 耶稣会教士,带着大量葡萄牙平民,手持棍棒冲进多明我会的教堂。他们见到西班牙人就打,甚至修女都不放过,直接把澳门主教给捆起来。 如今的总督府,曾经就是耶稣会的炮台。 全城都开始混乱起来,费如鹤带着几百士卒,乐哉哉的站在聚居区外看热闹。 加上孩童和驻军在内,澳门的外国人已经超过两千。 其中,葡萄牙人占多数,他们开始打砸抢烧,矛头对准了西班牙人。自从西班牙国王统治葡萄牙之后,澳门的西班牙人不断增多,严重损害葡萄牙人的利益。这几十年来,前后驱逐了西班牙人三次。 “砰砰砰砰!” 澳门警卫队开枪了。 两百西班牙警卫队员,朝着一百葡萄牙警卫队员开枪。 澳门警卫队设立的初衷,首先是镇压葡萄牙人叛乱,其次才是防备荷兰人进攻。 总督施保罗呆立当场,警卫队打起来了,教会打起来了,平民也打起来了。 根本不需要中国人出手,澳门自己就能打出狗脑子。 “将军,大佛郎机(葡萄牙)撑不住了。”翻译提醒道。 费如鹤立即大喊:“杀!” “砰砰砰砰!” 不多时,西班牙遭到中国和葡萄牙的两面夹击,迅速崩溃至投降。 费如鹤正准备接收俘虏,只见葡萄牙警卫队,突然近距离开枪,西班牙降兵直接死了三分之一。 双方再度打起来,费如鹤懒得去掺和。 警卫队司令胡里奥,心有不甘的中弹倒下,无数西班牙降兵朝着海边溃逃。 与此同时,葡萄牙教士驱赶西班牙教士,葡萄牙平民驱赶西班牙平民,澳门议会则在驱逐总督府官员。 总督施保罗被驱至码头,议长华利雅厉声说:“立即滚回菲律宾,不准再踏上澳门土地一步!” 大量西班牙官员、教士和平民,咒骂或哭泣着登船。 特别是平民,他们只穿着一身衣服离开,财产全部被剥夺,一家老小去菲律宾可怎么活啊? “精彩,太精彩了。”费如鹤不禁感慨。 议长华利雅下令解散警卫队,把火枪全部交给费如鹤,说道:“请阁下遵守条约,今后不要干涉聚居区事务。” “我们一向信守承诺。”费如鹤笑道。 269【军法】 广州,北城楼。 这里有座五层建筑,为明初所修建,当初建来可观全城景色。 赵瀚放下刚收到的战报,见郑芝龙看着自己,便笑着说:“粤西已拿下,只剩琼州府,前线将军请求调拨船只攻岛。” “恭喜贤弟,”郑芝龙立即拱手,“可需要郑家派船相助?” 赵瀚摆手道:“暂时不用,等官吏充足,再去攻占琼州府也不迟。兄长可知琼州情况?” “那里可比东蕃好多了,”郑芝龙笑道,“琼州岛的汉民,至少在百万人以上。” 明末海南岛的人口,肯定不止百万! 因为在朱元璋时期,海南岛的在册人口,就已经达到291030人,差一点点突破三十万。这两百多年来,朝廷不断往岛上流放犯人,广东沿海一直有民间移民,海南岛两三百万汉人都有可能。 至于官方数据嘛,明末海南只有25万人,比朱元璋那会儿还少,简直就是离谱兼扯淡。 赵瀚起身按住栏杆,越过广州城眺望海面,突然回头问:“红蕃鬼真敢来吗?” “肯定会来。”郑芝龙笑道。 赵瀚收回澳门之后,立即告之商贾,各国皆可来广州自由贸易——荷兰除外。 以17世纪荷兰人的嚣张,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恐怕想冲进广州城把赵瀚给杀了。按照郑芝龙的说法,三个月之内,荷兰人必至广州。 赵瀚现在急着赶跑荷兰人,是因为拿下了整个粤西。 明代的广东,直接跟越南接壤,未来广西的沿海区域,此时全都属于广东管辖。 北越海洋贸易,已经被荷兰人霸占。只有赶跑荷兰人,赵瀚才好在北越买粮食,以此解决广东粮食不足的问题。 广东三年大灾,赵瀚又带来大量军队和官吏。本地采购粮食已经不够,正在从江西调运过来,翻山越岭的消耗非常大,必须尽早获得北越粮食输入。 从北越买粮食,比南越成本更低,商贾运粮出售也更积极。 赵瀚突然问道:“攻打台湾城(热遮拦城)容易吗?” “容易,”郑芝龙说道,“如果只是海战,打完之后就能跟红蕃鬼讲和。如果攻占台湾城,就等于跟红蕃鬼全面开战。” 赵瀚又问道:“红蕃鬼的陆军战力如何?” 郑芝龙笑道:“比大明的卫所兵更强一些。” 这话把赵瀚给逗笑了,仔细一问,原来还真差不多。 不能怪荷兰陆军太弱,跟大明卫所兵一样,都是因为待遇出了问题。 荷兰陆军的薪水极低,甚至衣服、帽子都得自备。 大部分陆军士兵,必须找兼职赚钱,甚至每天溜出军营全职工作。 他们的来源五花八门,军事训练时间只有两个月,反正就是随便训练一下,便从巴达维亚分配到各个殖民据点。 这么说吧,赵瀚麾下的农兵,训练时间都是荷兰陆军的好几倍。 历史上,郑成功攻打热遮拦城,荷兰共有三处堡垒。其中的普罗岷西亚堡,火药储备严重不足,甚至火绳枪的火绳都发霉了,堡垒里的荷兰陆军整天忙着打工谋生。 当时的荷兰援军更扯淡,舰队从巴达维亚出发,只运了六七百个陆军过来。 就这几百个陆军士兵,居然只派200个支援台湾,剩下的分兵跑来攻打澳门,把澳门的葡萄牙人整得一脸懵逼。 感觉只要登陆作战,荷兰军队就是一群神经病。 郑芝龙瞟了一眼儿子,说道:“我要走了,犬子就跟着贤弟去吉安府吧,让他去江西见见世面也好。” “父亲,我还要考举人呢。”郑森说道。 “考什么举人?”郑芝龙非常无语,“还没等你考上举人,福建都没了,你到哪里考试去?” 赵瀚笑道:“没事,到时候我来主持。” 福建很好拿下,到时候三路进军。 一路从铅山南下,一路从潮州东进,一路从海上直取福州。 自古以来,福建都是兵家不争之地。 遍地是山,土地贫瘠,关卡密布。打下来没有屁用,真去打还处处碰壁,历朝历代攻打福建都是顺带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福建只能割据,地方政权别想打出去争天下。 就像这次,湖广和广东打得热闹,福建官兵屁动静没有。因为只要赵瀚守住两座关卡,用一两千杂兵,就能卡死数万福建官兵。 郑芝龙也是无奈,他的基业,一半在福建,一半在台湾。 即便占据整个福建和台湾,郑芝龙也只能偏安,浙江、江西、广东全都能压着福建打。没办法,地形如此,就像山东一样,只能短暂割据,无法争夺天下。 宋代之后,整个南方,最适合作为龙兴之地的只有江西! 当年陈友谅就是占据江西,若非朱元璋运气逆天,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郑芝龙深知福建劣势,因此完全没有争天下的雄心。他把儿子送去江西,就是在为今后做打算,希望儿子能在赵瀚那里获得重用。 并且,他不希望儿子做武将,更愿意儿子去做文官。 两日之后。 郑芝龙率领船队离开,还从广州带走许多货物。 至于郑森,则留下做赵瀚的随从,每天帮忙处理一些简单公文。 “总镇,怎这么多预备吏员?”郑森手持文件好奇提问。 赵瀚笑道:“落户分田。” “也太多了吧。”郑森惊讶道。 由于地盘扩张太快,急需大量基层官吏。赵瀚又从江西调来100正式吏员、200预备吏员,同时在广东征召预备吏员。 具体操作为,一个正式吏员为主,带两个江西预备吏员,带四个广东预备吏员。只要完成落籍分田工作,正式吏员升职为官,预备吏员全部转正,部分做得好的直接当官。 “总镇!” 邹光第送来一份名单:“军队调查清楚了。” 赵瀚仔细查看,顿时松了口气。 广州府这边的大同军,高层将领都没问题。中层军官揪出两个,一个受贿八十两,一个抄家私藏财货。另外,还有六个底层官员,以及二十多个士兵,有私藏财货的行为。 “拖去码头,当众行刑!” 郑森跟着赵瀚前往城楼,看着码头那边行刑,内心受到极大冲击。 只听邹光第和一个广东翻译,分别用江西话、广东话宣布:“大同军纪严明,不拿百姓财货……现南兵事院第一营、第三总、第四哨哨长刘谦正,收受贿赂白银八十两,私自释放打行混混林富、陈明义,按军法当斩!” 刘谦正被捆着拖出来,当着围观百姓的面,朝着城楼大喊:“总镇,我犯了军法,我是该死。我儿子在庐陵中学读书,他学习好得很,求总镇不要牵连他!” 连续喊了好几遍,刘谦正给赵瀚磕头,额头磕得鲜血长流。 “告诉他,一人受罚,不会连累全家。”赵瀚面无表情道。 亲卫立即奔下城楼,说道:“总镇说了,一人受罚,不会连累全家。” “多谢总镇!” 刘谦正再磕三个响头,对行刑官说:“来吧。” 刷!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围观百姓吓得后退,然后议论纷纷。 受贿八十两就要砍头,赵天王的军法可真严,难怪打得官兵满地乱窜。 接下来,私藏财货的军官也被砍头。 六个底层军官,二十多个普通士兵,由于私藏财货价值不足二十两,被当场杖责,收回个人土地,并从军中开除。 一桩桩罪状念出来,不止那些百姓,郑森都听傻了。 其中一个士兵,只是私藏了首饰。价值几百文的首饰而已,就被当场杖责,驱逐出军队,收回土地一亩(以水田为标准)。 有人私藏二两银子,则是被收回所有土地。 “总镇,”郑森忍不住说,“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只要作战勇猛,几百文钱的首饰而已,何必开除一个精锐士卒?” 赵瀚说道:“这才刚开始,今后每个月,都要在码头上杀一批!” 杀谁? 当然是杀敢伸手贪污的文官! 邹光第又宣布道:“南兵事院掌院费如鹤,治军不严,革除一切军职,留在军中听用。杖责十下,收回名下土地一亩!” 费如鹤被拉出去,好歹给他留颜面,没有当众脱裤子再打。 “啪啪啪啪!” 围观行刑的百姓,一脸不可思议。 别人他们不熟悉,可费如鹤却是占领广州的最高军官,而且带兵打下半个广东。在赵瀚来之前,费如鹤就是广州的大爷,什么事情都是他一手做主。 这样的大将,因为些许小事,直接被罢官了? 接着,好几个军中高层,都被拉出来打屁股。有的降职听用,有的一撸到底,罪名是收受商贾贿赂,但主动交出脏银充公。 “死定了,死定了。”一个商贾瑟瑟发抖,他就给这些高层军官行过贿。 站在码头的一群士子,则感慨万分: “古今治军之严者,恐怕无出大同军其右。” “我可听说,这个被罢官的费将军,还是那赵天王的妻弟。” “此人必得天下,我欲出山辅佐之。” “哈哈,你还出山辅佐,人家只招预备吏员,想做吏员都得先干事。” “我早打听过了,只要做了吏员,升官快得很。如今的南海知县,江西举人出身,也是从文吏做起的。若是拿下福建,这位南海知县,立即就能够升为知州。” “对对对,出山只能做吏员,但人家升得快啊。我要去投效赵先生,晚了可来不及,先做事先升官。” “……” 270【治理广州】(为双盟主“KevinDu12345”加更) “砰砰砰砰砰!” 城中大户宅门被拍开,一个家奴小心翼翼询问:“各位差爷有甚要事?” 官差说道:“天下大同,人人平等。总镇有令,不得蓄奴。快让我们进去,家奴都来登记。卖身契一律作废,家奴去留自便。愿留下做工的家奴,写清楚雇佣年限,写清楚每月薪水!” “差爷,我们家登记过了。”家奴说道。 “之前是主动到官府报备,今天是官府到户检查。快让开!”官差呵斥道。 五六个官差进入院中,这家的主人连忙过来迎接。 一个老头掏银子赔笑道:“差爷,家中奴婢,都去报备过了,已然换成雇佣契约。” “把契约都拿出来!” “差爷稍等。” 不多时,几份契约连带佣人,已经被领到官差面前。 领头的官差说:“记下来,该户行贿……多少?” 另一个拿秤的官差说:“行贿八钱银子。” “该户行贿八钱,十倍罚款,罚银八两。快快拿出来!”官差催促道。 “这这这……”老头开始慌了。 那官差咒骂道:“你都不长脑子吗?这个月内,码头已经杀了一个文官、两个武官,还杀了七个两班衙役,打板子的四十多人。你还敢行贿,你想让我死是不是?” “不敢,不敢,老朽认罚。”老头连忙让人取银子过来。 私底下,肯定还有官吏收受贿赂,就像军中肯定还有人贪腐没被查出来。 但在明面上,已经没人敢贪了。 这玩意儿互相举报可以立功,只要立功,很快就能升迁,反正现在到处缺人手。 登记罚款之后,又验明契约和佣人。 几个官差冲进内院,开始大喊:“还有没有家奴,不登记落户,今后就是黑户游民,被人打杀了官府都不管。只要登记落户,子孙就能做官。听着啊,只要登记落户,家奴的子孙也能做官!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儿孙考虑!” 无人回应。 一个官差来到偏僻院落,院子里堆满了柴火。 “砰!砰!砰!” 就在官差即将离开之时,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突然传来阵阵响动。 官差前去开门,房门却被锁了。 “吁!吁!吁!” 官差立即吹响竹哨,其他官差迅速赶来。 “怎么回事?” “房门锁了,里面有动静。” 官差头子转身一看,只见这家的主人,一个个全都面露惊恐。 “撬开!” 房门很快被撬开,里面赫然关着十多个家奴。四肢都被捆起来,嘴巴也被堵住。 官差们吓了一跳,扯开一个家奴嘴里的破布,问道:“你们为何被关?” 那家奴回答说:“前几天,老爷杖杀了一个奴婢。我们都是老爷内院的家奴,听到官差来了,老爷就把我们捆起来藏着。” “好啊!抓起来带回县衙,一个都别想跑。” 众官差又惊又喜,这是大案子啊,他们全都立功了,说不定能被派去粤西做官。 大户的腌臜事真多,本欲清查家奴,结果查出一堆案件,把南海知县、番禺知县忙得昏天暗地。 这些官差押送罪犯回县衙,半路上却见敲锣打鼓。 一个豪奴坐在舆轿上,前方锣鼓开道,还有唢呐伴奏。 “咚!” 有人敲响铜锣,扯开嗓子大喊:“恭喜林掌柜,贺喜林掌柜,一朝得自由,永世不为奴。赵天王万岁!” “啪啪啪啪啪!” 又有随从点燃鞭炮,一路噼里啪啦,那场面就像是在迎亲。 “撒钱!” 这个被呼为林掌柜的豪奴,坐在舆轿上浑身舒坦,命令随从往街面上撒钱。 诸多路人蜂拥而至,趴在地上捡钱。 有个闲汉挤不进去,于是大喊:“恭喜林掌柜,子子孙孙得富贵,子子孙孙做大官!” “赏!快赏那个汉子!” 林掌柜连忙呼喊,随从抓起一把铜钱,跑过去塞进闲汉怀里。 “林掌柜多子多福,林掌柜世代公侯!” 顿时更多人喊起来。 林掌柜哈哈大笑:“撒钱,快撒钱!” 林掌柜的队伍过了这条街,又撞上另一个豪奴队伍。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两个豪奴,坐在舆轿上,隔空拱手作揖。 第二个豪奴更有意思,不但沿途撒钱,而且捧着《大同集》,朗声诵读文章:“圣人之尊,在其德行,谓之人格。天子之尊,在其权位,谓之人位……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诸位乡亲父老,赵先生这文章写得好啊。而今,不但良贱平等,赵先生还要废除良贱之别。天下大同,赵先生万岁!天下大同,赵先生万岁!” 这些豪奴,简直疯了。 相比普通家奴,豪奴不但获得自由身,而且名下财产也得到保障。 对他们来说,赵瀚简直就是再生父母。 另一条街,只见几个龟公,还有二十多个妓女,捆着老鸨和妓院打手出来。 一个龟公大喊:“报官,报官。陈老爷的妓院,不许贱户从良,公然违抗赵先生之令。街坊邻居都听着,我袁大今后不是贱人了,我要去赵先生那里投军!兄弟姊妹们,都喊起来: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龟公和妓女齐声大呼。 “良贱平等!” “良贱平等!” 他们刚转过街角,就又碰上一批人。 这些人全是家奴,他们捆绑着主人,前去县衙报官,因为主人不愿归还身契。 听到龟公和妓女的喊声,这些家奴也跟着喊:“天下大同!良贱平等!” 临街一家酒楼,几个士子看着窗外,全都露出震惊之色。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啊!” “这个姓赵的,他究竟想作甚?” “……” 许多好事者,跟着这些队伍跑。 比如工匠之类,他们同样获得解放,终于不用再给官府服役了。 南海县衙。 知县涂廷楹身心疲惫,县衙大牢已经人满为患,他现在审案子都连轴转。 “下一个!” 说是下一个,瞬间押来十多个,全是被家奴捆来报官的。 郑森缓缓走过街巷,默然看着这一切,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生母,是日本平户岛主之女田川松,郑森七岁之前都生活在日本。才学会走路,母亲就让他练习剑道,还被灌输刚刚兴起的武士道精神。 到了福建之后,又是名师大儒教导,读了七年的四书五经,学的是忠君爱国、仁义礼信。 直到最近半个月,郑森开始接触大同思想。 《大同集》这本册子很薄,郑森一天就看完了。仔细品味思考,又用了好几天,虽然对他冲击很大,但还只停留在思想方面。 而今目睹广州诸多怪相,再回想《大同集》的内容,郑森终于有了更多理解。 谁是对的? 仅从经义道理而言,赵瀚没有做错,所有政策都符合圣贤言论。 如果《大同集》都是正确的,那自己家的奴仆该不该释放?该不该还他们的自由身? 十四五岁的少年,很容易被先进理论影响,郑森已经开始倾向于《大同集》那本小册子。 …… 佛山。 富商谢士俊开始后悔了,他不该把家里的火器交出去。 此时此刻,一群官差提着水火棍,就敢到谢家耀武扬威。全镇富商都是这样,老老实实给家奴落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突然,又来一群官差,穿着黑色镶蓝边的衣服。 正在办事的官差,看到来人浑身哆嗦。他们虽然不认识人,却认识那些衣服——廉政司! “你们暂缓办事。”廉政司官员吩咐道。 “是。”普通官差连忙应声。 廉政司官员拿出一份公文:“佛山谢士俊、谢允文父子,向大同军官行贿五百两。有此劣迹,死不悔改,又向南海县丞行贿三百两。南海县丞已经下狱,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在。谢士俊、谢允文父子,立即抓捕下狱,择日审理宣判!” 谢士俊被拖着往外走,惊恐大呼:“我没有行贿,我没有行贿!” 廉政司官员继续念道:“家奴谢崇,受谢氏父子指使而行贿,一并抓捕下狱。” 谢士俊连忙说:“是家奴背主所为,老夫毫不知情!” “知不知情,到了廉政司衙门再说。”廉政司官员冷笑道。 眼见廉政司把三人抓走,普通官差吓得瑟瑟发抖。 广州这边的官吏,现在把廉政司呼为“黑衣卫”,已经跟大明的“锦衣卫”等同。这些家伙似乎无孔不入,到处捉拿贪污官员,现在更是把谢氏家主给带走了。 佛山诸多富商,全躲在家里不敢外出。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什么都配合赵瀚,等赵瀚离开广州,就用银子砸晕当官的。 可现在突然冒出廉政司,而且还正式设立广州廉政司衙门。最近几天,还招了一批家奴做探子,搞得富商们人人自危,总感觉家里的奴仆全是廉政司眼线。 一旦行贿,至少处以十倍罚金。 若是行贿超过百两,贪污者和行贿者全部死刑,这些天已经公开杀了好几个。 商贾们全都吓傻了,他们没见过这样的,甚至有点后悔夺城投献。 直到此时,赵瀚都还没说清楚,今后做生意到底是什么章程。 治理一群商贾,还用得着斗智斗勇? 先收缴他们的火器,再让他们释放家奴,剩下的该咋办咋办。把赵瀚惹恼了,不介意多杀几个,今后让廉政司死盯着便是。 对了,广州商贾腐蚀性太强,今后要定期从江西派人,暗中调查广州的廉政司,避免商贾把廉政司也腐蚀掉。 271【改变】 “总镇,琼州知府降了。”张秉文送来一封军报。 “降了?” 赵瀚颇为诧异。 这还没坐船登陆呢,海南岛的最高官员,居然直接献城投降。 打开军报一看,顿时哑然失笑。 琼州知府蒋一鸣,只是个秀才出身,花钱拔贡入了国子监,然后再花钱弄到个实缺。琼州府即便再偏僻,秀才做到知府也已是极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升官了。 而且,蒋一鸣是广西全州人,这地方紧挨着湖广。 若是不降,蒋一鸣升官无望,而且老家很可能被打。这货非常聪明,主动给张铁牛写信,里应外合把琼州府城献出。 如今张铁牛渡海作战,已占领琼州、澄迈和定安三城。 临高县望风归附。 放下军报,赵瀚对张秉文说:“传令南海知县、番禺知县、香山知县、宣教司和农会,三县若是不够分田,多余人口,全部迁往琼州岛。让他们立即安排移民事宜,抽调官吏前往琼州府分田。” 张秉文立即坐下,把胡梦泰也叫来,两人写完公文之后,赵瀚检查一番,签字盖章发出。 广州沿海百姓太多,土地不够分配,必须迁走一批,否则走私难以禁止。 正好可以调去开发海南岛,一举两得。 唉,又要搞移民,从江西运来的粮食已经消耗大半。 银子倒是不缺了,广东四大关榷,每个月都能提供大量税收。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广东连续三年大灾,连续三年打仗,地主家的存粮都已经不多。 想了想,赵瀚又对张秉文说:“传令张铁牛,琼州府的世袭武将,田产超过百亩者,全部抄家!土地分给军户和百姓,粮食供应给移民,一定要撑到移民明年收粮。” 海南岛上有不少卫所,除了对付山里的黎族,这两百多年就没怎么打仗。 这些世袭武将,不知霸占了多少田产,不知隐匿了多少人口。 等各种命令发出,赵瀚对张秉文说:“我过几天就回吉安,你留下来做琼州知府吧。” “这算发配流放?”跟着赵瀚混了大半年,张秉文已经有资格开玩笑了。 赵瀚真心诚意地说道:“辛苦了。今后要务,以安置流民、开垦荒地、教化黎族为主。” 自起事到现在,除了新设机构官员之外,张秉文是第三个被超擢提拔的。 新设机构是没办法,比如水师,古剑山一来就做水师统领,需要从无到有把水师训练出来。宋应星、田有年等人,皆属此种情况。 第一个超擢提拔的是刘寰,大明赣州知府,由于南赣复杂形势,投降之后直接担任赣州府同知。 第二个超擢提拔的是邓云詹,广州秀才前来投靠,直接提拔为广东市舶司主事。 第三个就是张秉文,江西右布政使投降,只给赵瀚做了几个月秘书,现在就要调去做琼州知府。 此时的大明琼州知府,是一个秀才出身的家伙,可想而知并非什么好差事。 形同发配。 张秉文拱手说:“竭尽全力而为。” 赵瀚笑道:“事情若是办得好,三年之后升你做广东右布政使。” 张秉文顿时有了干劲,他今年已经五十三岁,真要从知县慢慢熬,怕是升到知府就老死了。 …… 赵瀚真的说走就走,他来广州目的有三:一是见郑芝龙,二是见葡萄牙人,三是震慑广州商贾。 事情已经办完,还留下来做什么? 赵瀚需要赶回吉安,进行一系列行政调整。 改大明布政司为省,设江西省、湖南省、广东省。 沿用大明旧制,每省设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行政、司法、军事三权分立。 都指挥司,暂时空缺。其相关职权,归属军务司和兵事院,至少要统一南方之后,才会把各省的都指挥司设立起来。 江西省:左布政使欧阳蒸,右布政使霍韬。 广东省:左布政使刘子仁,右布政使刘迈。 湖南省:左布政使袁允龙,右布政使万鸿声。 这是一个巨大改变,以前江西全省事务,实际由总兵府负责,现在终于设立省级机构。 跟大明不同的是,赵瀚的省级官员,不设左右参政、左右参议。而是设立吏选厅、宣教厅、财务厅、工商厅等等,厅长专门负责相关领域事务。 一大批官员即将获得提拔! 对于沿海贸易的安排,会由广东工商厅来办。将专营贸易的商号制,彻底推广开来,说白了就是“公司制”。今后想要开设工厂、贸易买卖,必须获得工商厅颁发的商号牌照。 得知赵瀚要走,广州商贾纷纷前来送行。 望着渐行渐远的船队,富商关家伦叹息道:“这个赵阎王,总算是走了。” “赵阎王是走了,黑衣卫却还在。”黄玄参摇头。 冯毓承说道:“今后老实做生意吧。” 不老实做生意也不行啊,这些富商搞走私,是因为欧洲人不能直接来广州贸易。因此他们就有空子可钻,悄悄雇佣渔民,把货物从广州运到澳门,以这种方式避开市舶司搞走私。 现在爽了,各国商贾,皆可至广州贸易。 而且,放开西江的货物运输。大量江西、湖广、广西的商品,可以直接通过西江运达澳门。 一句话,彻底开放海禁,正经海商不需要通过走私进货。 至于以前那些搞走私的渔民,现在都分到了土地,可以一边种地一边打渔。没分到土地的,有些被海军招募,有些则将移民至琼州。 众商贾喜忧参半。 忧的是,失去对出口贸易的垄断地位。 喜的是,今后不用行贿也能做生意,而且不怕官员吃拿卡要。哪个官员敢乱来,直接去廉政司那边举报。 这次赵瀚弄死了两家,一家姓谢,一家姓徐。主宗男丁全被抓走,要么杀头,要么挖矿,女子强行分配给没有娶妻的士卒。 起因是贿赂官员,随即查出一堆烂事。 比如徐家,参与拐卖人口! 就在赵瀚的船队消失之时,突然出现一群官差,押着六十多人来到码头。 富商邓云虬吓得浑身发抖:“这回又要杀哪家?” “过去看看。” 这次只是普通官差,并非廉政司的阎王爷们。 一个官员宣布道:“此六十二人皆为拐棍,诱拐良民、绑架勒索、杀人沉江。南海、番禺二县拐棍皆在此,香山县亦抓了三十多个拐棍。从今后往,若有拐棍线索,皆可来报官,莫要怕那些歹人报复!” “行刑!” 刷刷刷刷! 十人一组,排队砍头,只见人头一颗接一颗落下。 “好!” “杀得好!” 码头上欢声雷动,谁都痛恨这些拐子。不管乡下城里,总有男女失踪,全要算在这些家伙头上。 “行刑!” 刷刷刷刷! 一道道刀光落下,围观群众越来越多,这段码头已经变成刑场,每隔几天都要杀一批。 为了防止瘟疫,杀完之后不但打扫,还得撒上石灰进行消毒处理。 “赵天王万岁!” “赵天王万岁!”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无数百姓跟着呐喊。 先杀打行混混,再杀贪官污吏,再杀拐卖凶徒,还杀了一批奸商。同时,释放家奴,消除贱籍,给游民户口,给农民和军户分田。 一系列措施下来,赵瀚已经尽得广州民心。 特别是那些游民和小商贩,开海之后,广州船只变多,贸易更加繁荣。游民和小商贩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挑着担子在码头卖云吞面都能殷实起来。 喊着喊着,突然有人朝远方跪下,那是赵瀚坐船离去的方向。 眼见百姓越跪越多,商贾们心惊胆战,纷纷坐着轿子打道回府。 也有商贾,趁机赚钱,让伙计来码头卖书。 “《大同集》,《大同集》,只要五钱银子一本。” “彩图刻印版《大同女将录》,每套四两银子。付梓不多,欲购从速,先买先得啊!” “《大同戏曲集》,附带曲谱,一两银子一套!” “小说《大同行记》,二两银子一套!” “……” 强权总是带来文化风尚,特别是吴炳那本《大同行记》。日记体小说,记录江西各行各业的真实生活,看得广东这边的百姓无比向往。 这本小说,还穿插许多离奇案件、曲折爱情。 什么老百姓告官获胜,什么世家子迎娶从良妓女,什么家奴做官之后迎娶小姐。这些内容流传甚广,在广州街头津津乐道,就算不识字的百姓也听人讲过。 此时此刻,在广州某茶楼里,就有说书先生在讲故事,手里还捧着本《大同行记》:“却说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塘水村,有一家奴名唤刘聪。刘聪生得英俊高大,又兼识文断字,家中西席给少爷讲课,刘聪也常去偷听。这家有一小姐,排行第三,生得天姿国色……” 一个家奴迎娶小姐的故事,听得茶客如痴如醉,也有些士子大叫荒唐。 广州的社会结构,正在剧变当中。 赵瀚离开广州一个半月,突然有商船逃到澳门:“红蕃鬼来了,红蕃鬼来了!” 荷兰人终于出现,不仅有台湾的荷兰人,还有从巴达维亚(印尼雅加达)过来的荷兰人。 (中秋快乐。) 272【澳门攻防战】 荷兰人,不是冲着广州来的,而是想要夺取澳门! 从印度到中国,荷兰只有四个殖民据点。 其中两个在印度东海岸,一个在巴达维亚(印尼),一个台湾城(台湾西南部)。 作为世界第一海上强国,荷兰在东方混得有点惨。 过了非洲好望角之后,荷兰人的补给点,就一个鸟不拉屎的毛里求斯。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葡萄牙殖民港口。 荷兰船队离开非洲,必须贿赂葡萄牙人,才能在印度获得补给。甚至,就连丹麦在印度的殖民据点,都比荷兰港口的位置要好得多。 抵达马六甲海峡,荷兰又得给葡萄牙交钱,如此方可获得补给前往巴达维亚。 更好笑的是,荷兰在东亚、东南亚贸易,必须给郑芝龙交保护费…… 别看葡萄牙闹独立闹得欢,一旦从西班牙独立,立即就要遭到沉重打击。锡兰岛(斯里兰卡)的一个港口,还有无比重要的马六甲,全都要被荷兰人夺走。 …… 阿贝尔·塔斯曼今年35岁,由于数次探险表现优秀,他去年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续签了十年合同。 历史上,再过一年,他将担任荷兰东印度公司北太平洋探险队副指挥官。然后,从毛里求斯向未知海域航行,发现新西兰及附近诸多岛屿,并绕着澳大利亚探索了一圈。 此时此刻,阿贝尔·塔斯曼只是探险队的一名高级文职人员。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探索台湾沿海区域,搞明白台湾岛究竟有多大,并测绘制作台湾的沿海地图。 刚刚抵达台湾不久,探险船就被征召,一起驶向北越港口,顺便把台湾的货物运过去。 在北越卸货之后,船队等待半月,等来荷兰的巴达维亚舰队。 “阿贝尔,你觉得这次能成功吗?”好友帕特里克问道。 阿贝尔·塔斯曼回答:“我报以怀疑态度。” 两人都不再说话,趴在船舷上看星星,认为他们的总督是一个智障。 去年,荷兰突袭马六甲,突袭战打成攻坚战,封锁海峡半年之久,围困马六甲城三个月。屁事儿都没干成,反而耽误了贸易。 今年又来打澳门,似乎忘记十六年前,攻打澳门那一仗输得多惨。 当时,荷兰士兵、日本雇佣兵、马来仆从军,加起来足足1300人登陆。由于胸有成竹,荷兰指挥官拒绝英国人参战,让两艘英国军舰站在旁边看热闹。 而葡萄牙守军、中国籍辅兵,全部前往北京,给天启皇帝当雇佣兵去了。 澳门守备空虚,只剩80名火枪手,其余全是平民和黑奴。 一仗打完,荷兰士兵阵亡136人,负伤126人。日本士兵和马来士兵,总共死伤600多人。而澳门守军这边,阵亡4个葡萄牙士兵、2个西班牙士兵,另外死伤了一些黑奴。 阿贝尔·塔斯曼躺在甲板上,仰望着璀璨星空。 他喜欢到未知区域探险,而不是跑来打仗,更何况还是一场很难获胜的战争。 巴达维亚总督,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广州自由贸易,荷兰人除外。 第二,澳门葡萄牙人,驱逐西班牙人,澳门警卫队已经解散,澳门现在由中国人驻防。 那还等什么? 赶紧抓住机会,把澳门打下来,然后逼迫中国通商。 两天之后,十五艘荷兰战舰,十二艘武装商船,开始炮轰澳门海港和伽思栏炮台。阿贝尔·塔斯曼乘坐的探险船,仗着速度优势,围绕澳门岛侦查观测。 “轰轰轰!” 费如鹤被撸去职务,而且暂时不打仗,如今正在澳门练兵。 澳门守军,现在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是海岸警备司,拥有火铳兵100人,炮手80多人、炮队辅兵150人。指挥官叫黄云霄,其中一半炮队士兵,是就地招募的葡萄牙人和香山县渔民。 一个是香山巡检司,拥有火铳兵200人,普通士卒150人。指挥官叫涂廷烨,其职责为打击走私,虽然驻扎在澳门,但会不定期前往香山县沿海、沿江巡查。 “他娘的,给老子打!”黄云霄大吼。 伽思栏炮台立即开炮,不管是汉人炮手,还是葡萄牙炮手,都对荷兰人恨之入骨。 特别是澳门葡萄牙人,被荷兰恶心了二十多年。 这些荷兰海盗,由于无法到广州采购货物,于是三天两头洗劫葡萄牙商船。 把葡萄牙人欺负成啥样了? 澳门的葡萄牙商船,直接放弃欧洲海船制式,全部更换成中国式近海帆桨船。这种中国式海船,在近海跑得飞快,一遇荷兰战舰就立即开溜。 “轰轰轰轰!” 长达半个小时的对射,一艘荷兰战舰、两艘武装商船遭到重创,连忙离开战场,缓缓驶向安全区域。 至于澳门的伽思栏炮台,屁事儿没有。 就在双方对射期间,60多艘荷兰小艇,载着1200名士兵,在炮火掩护下在档狗环附近登陆。 荷兰人点燃受潮火药,岸边顿时浓烟大作,遮蔽了双方的战场视野。 “中国将军,我来帮你作战!”议员卡瓦林诺说道。 这里是卡瓦林诺的别墅,距离荷兰人的登陆地点最近。 黄云霄瞟了一眼,警告道:“这场仗打完,把你私藏的火铳全部上交!” “没问题,把荷兰佬打跑了再说。”卡瓦林诺笑道。 卡瓦林诺全家齐上阵,还有六个黑奴,一共拥有八条火绳枪。 这货非常麻利的填装弹药,笑着用蹩脚汉话说:“十六年前,800个荷兰佬,也是从这里进攻。我率领150位平民勇士,在海滩射杀了四十多个敌人。” “不错,很厉害。”黄云霄赞许道。 卡瓦林诺又指着一个女黑奴说:“最后的追击战,她杀死两个荷兰佬,其中一个还是荷兰上校。” 黄云霄好奇的看过去,只见那女黑奴四五十岁的样子,膀大腰圆,看来平时的伙食不错。 卡瓦林诺吹嘘道:“那一战,荷兰士兵死伤九百,而我们只阵亡不到十人。杰罗尼莫教士(意大利籍耶稣会士),随手一发炮弹,命中荷兰佬在海边的临时军火库。那爆炸声可真美妙,我撤至炮台都能感觉大地震动。” “轰轰轰轰!” 二十门野战炮,在炮台朝着海滩乱轰。由于烟雾弥漫,也不知战果如何,反正黄云霄这边看不清楚。 海滩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日语。 却见数百日本浪人,脸上蒙着纱布,从湿火药造成的浓烟中冲出。 此时的荷兰陆军,以日本人、马来人为中坚力量。在荷兰殖民老巢巴达维亚,甚至还有华人士兵。 巴达维亚遭到第一次围攻时,两万苏丹士兵包围城堡,荷兰守军只有几百人。全靠华人、日本人、马来人守下来,否则的话,荷兰在南洋根本无法立足,殖民港口早就被马打蓝苏丹国占了。 “放近了再打!”黄云霄喊道。 “砰砰砰砰!” 卡瓦林诺已经带着家人、黑奴开火,他们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只知道瞄准敌人自由射击。 八条火枪,一阵乱射,只击倒一个日本兵。 卡瓦林诺一边清理枪管,一边对黄云霄喊道:“黄,快命令你的士兵射击!” “不着急。”黄云霄笑道。 就在此时,数百马来士兵,也从浓雾中冲出,想要占领这座别墅。 黄云霄麾下只有100大同火铳兵,就这一百人,还被他分为四组轮射。 “第一排,举铳!” “射!” “砰砰砰砰!” 二十五个大同火铳兵,躲在别墅院墙内,朝着冲来的日本兵齐射。 射击完毕,立即重新填装弹药。 “第二排,举铳!” “射!” “砰砰砰砰!” “第三排……不用射了。” 二十米左右的距离,连续两轮射击,日本浪人如同割麦子般倒下。 第三排还没发射,剩下的日本浪人全部崩溃,把身后的马来士兵带得一起溃逃。 卡瓦林诺看得瞠目结舌,他知道近距离射击很厉害,可没见过哪国的军队,敢把敌人放到这么近再开火。 “轰!” 一枚炮弹飞来,把卡瓦林诺的别墅房顶,直接砸了一个大洞。 这些荷兰人,拆卸舰载炮,正在某处沙滩射击,立即招来澳门炮台那边的还击。 上千个荷兰、日本、马来士兵,重新组织起来,绕向别墅的两侧。 就在此时,150个巡检司士兵,被涂廷烨派来支援。 “老涂怎没来?”黄云霄问道。 一个武官回答:“涂巡检让咱们慢慢打,郑芝龙的舰队,一直藏在广海卫那边,估计还在赶来的路上。现在就把红蕃鬼打跑,怎么收拾红蕃鬼的船队?总镇和郑芝龙有约定,缴获的红蕃鬼战舰,咱们能分一半。” “那就别打了,我怕忍不住把这些红蕃鬼全歼,”黄云霄说道,“从后门撤走!” 卡瓦林诺全家和黑奴,都被黄云霄强行带走,这栋别墅直接让给荷兰人。 他们撤走没多久,就听到身后传来欢呼声。 荷兰指挥官拔出军刀:“乘胜追击,敌人已经溃散了!” 上千敌军,分为两队,分别攻向两座炮台。 日本浪人更是跟发疯一样,想着冲进澳门之后,可以洗劫那里的平民。荷兰佬给的薪水很低,全靠平时抢劫分红。 跑着跑着,马来土兵后来居上,居然冲到日本浪人前面。 黄云霄退至炮台,看着下方完全不成阵型的敌人,有一种轮射之后反冲锋的冲动。 只需来一次轮射,直接发起反冲锋,他能全歼这帮乌合之众。 273【惨胜的海战】(为双盟主“云外飘摇”加更) 郑芝龙欺骗了赵瀚,这货纯属在吹牛,他没有二十多艘大鸟船。 他只有两艘! 主要是木材要求太高,福建、广东找不到什么橡木,而更优质的铁梨木被砍伐殆尽。船首、船尾安装红夷大炮,侧舷安装改良版佛郎机炮,如果使用杉木这种木料,很可能开炮时把自己玩崩。 郑芝龙的战舰,只靠炮战,完全打不赢荷兰战舰。 一是船身太脆,二是火力不足。 首先是船体主结构问题,隔仓板加底板的设计,缺乏大量肋骨加固。其次就是木料跟不上,找不到橡木等坚固木材。这两个原因,导致船身脆得一逼,有大口径火炮也不敢往船上装。 介于这种情况,郑芝龙后期仿造西式船体,用龙骨加肋骨结构打造。那是一种很古怪的船,被英国人看见并画下来,船身是西式的,船帆则是中式的。 此时此刻,这种中西结合的战舰,郑芝龙正在让造船工匠打造,估计还要等一两年才能下水。 但无论如何,郑芝龙不怕荷兰人,因为他每次海战都能赢。 历史上,再过半年,荷兰人就要跟郑芝龙再度开战。九艘荷兰军舰,其中还有三桅主力舰,被郑芝龙打回巴达维亚不敢出来。 这也是双方的最后一战,从此荷兰人老老实实交保护费,直到郑成功攻打台湾城才打破僵局。 就在荷兰士兵登陆澳门时,郑芝龙亲率舰队,从广海卫出发飞速而来。 通过千里镜,澳门这边的大同士卒,在瞭望塔观察到情况,立即发信息提示点燃烽火。 万邦彦的广州水师,正隐藏在屯门那边,看到澳门方向的烽烟,连忙率领三艘新会船、十多艘乌艚船前来助战。 十五艘荷兰战舰、十二艘武装商船,见到郑芝龙的舰队出现,立即选择远离海岸,避免遭到澳门炮台和郑芝龙的两面炮轰。 荷兰主力战舰是“米德尔伯克号”,排水量500吨左右,是荷兰东方舰队仅有的“巨舰”。 这条巨舰,曾参加料罗湾海战,但还没开打就提前撤离。 撤离的原因是体型太大,过于笨重,近海作战太吃亏,容易被明军使用大量小船火攻。 此时此刻,郑芝龙率领大小船只270多艘,绝大部分都是近海桨帆船,以速度优势飞快逼近荷兰舰队。 “轰轰轰轰!” 双方开始互相射击,其火力猛烈度,完全不能跟欧洲海战相比。 战场上体型最大、火力最猛的“米德尔伯克号”,也只是排水量500吨的盖伦船。舰载士兵251人、水手125人,火炮三十多门而已。 荷兰绝大部分战舰,排水量都在两三百吨左右。而赵瀚的江西水师,最大战舰排水量都有150吨。 当然,海上战舰跟内河战舰,肯定不能用排水量来比较。 郑芝龙座舰上的改进型佛郎机炮,如果安装在江西水师战船上,只需几炮打出去,就能把自身船体给震坏。 只见郑芝龙的舰队,从西面、南面而来,呈扇形对荷兰舰队进行合围。 郑家战舰打出的炮弹,噼里啪啦砸中敌人,却仿佛给荷兰战舰挠痒痒。改进型佛朗机炮,虽然射速快、精度高,但威力实在太小了,轰击半天也只能造成轻微损伤。 荷兰战舰的火炮分两种,一种为重炮,命中率超低;一种为小炮,威力跟佛郎机炮没啥区别。 但是,造成的后果却不一样。 好些郑家战舰,被砸中就是一个窟窿,杉木船体实在太不经打。 在双方接近的过程中,郑家战舰就被击沉两艘,另有四艘已经严重进水。 而荷兰战舰,只有三艘被重创,并且与郑家无关,是澳门岸防炮打出的战绩。 风向有利于荷兰舰队突围,此时已是深秋,突然刮起的西北风,吹着荷兰战舰迅速往东南跑,正好是三面合围的缺口处。 “轰!” 万邦彦正率领广州水师,从正东方围堵过来。仅遭一发炮弹击中,就有一条乌艚船严重进水,水手连忙驾船撤离战场,手脚再慢点很可能沉没。 郑芝龙与广州水师联军,将近三百条战舰,事先埋伏合击27艘荷兰军舰。交战之后,寸功未建,反而被击沉、重创七艘。 终于,郑家十多艘战舰,追上三艘荷兰海船,正是被岸防炮重创的那三艘。 团团包围,跳帮接舷,俘虏目标只是迟早的事。 剩下二十四艘荷兰战舰,借着西北风吹送,勉强冲出包围圈。但有几艘300吨以上的盖伦船,因为航行速度太慢,还是被死死黏住。 “轰!轰!轰!” 十多门侧舷炮,近距离接连发射,瞬间把追上来的一艘郑家战舰打成筛子。 四十多艘郑家战舰,将荷兰主力舰“米德尔伯克号”包围。 然后,啃不下来。 郑家战舰太过矮小,而且能接战就那几艘。尝试了十多次跳帮,根本就跳不上去,偶有跳帮成功的水兵,也被荷兰火枪给打死。 “轰轰轰!” 近距离对轰之下,郑家战舰损失惨重,荷兰主力舰却只是轻微损伤。 一艘排水量500吨的三桅盖伦帆船而已,荷兰自称三级战列舰,其实在欧洲根本排不上号。就这玩意儿,已经让郑芝龙的战舰抓瞎,只能靠数量和人命去堆下来。 “咻咻咻!” 郑芝龙的坐舰冲上来,竹制火箭推进的纵火器,朝着荷兰主力舰发射燃烧物。 连续发射几次,全部引火失败。 必须说一句,相比起料罗湾海战时,郑芝龙的战舰质量提升很大。但是,郑芝龙也变得更犹豫了,他明明有两艘大鸟船,却不愿投入激烈战斗,害怕自己的两艘宝贝被击沉。 原因很简单,郑芝龙是一个海盗,内部有无数派系,而且许多属于半独立状态。 他必须保住自己的两艘大鸟船,否则的话,压不住麾下其他海盗。 专为对付荷兰人而打造的两艘大舰,就这样迟迟不亲自动手,导致前方对战荷兰巨舰久攻不下。 “轰!” “米德尔伯克号”的舰首重型加农炮,连续开火六次之后,直接将拦在前方的郑家战舰击沉。眼见己方战舰慢慢沉没,其余海盗竟然不敢堵住缺口,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重炮命中的目标。 荷兰主力舰就此冲出包围,而海盗们干脆绕开这个大家伙,凭借速度优势跑去围攻其他敌舰。 双方边打边跑,海战持续三个小时,进入深海区之后,郑芝龙终于下令停止追击。 “呕!” 广州水师统领万邦彦,海战打完之后,竟然开始晕船呕吐。 回来清点战绩,郑芝龙非常兴奋:“俘虏六艘贼船,击沉一艘贼船(探险船),还有一艘贼船触礁沉没,我军只损毁大小战舰三十四艘。三五年之内,红蕃鬼都不敢再闹腾了。”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万邦彦感到不可理解,我方联军将近三百条船,设计伏击对方二十七条船。 自己损毁三十多艘,只俘虏敌军六艘,敌军触礁沉没一艘。其中有三艘被俘获的敌船,还是澳门岸防炮击伤的。 简直打得丢人! 郑芝龙笑道:“万兄弟,海战跟内河水战不一样,跟你们大同军打陆战就更不同。红蕃鬼的战舰坚固、火炮凶猛,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而且,红蕃鬼的战舰,拢共只有三十多艘,这次损失了七艘,等于损失将近四分之一。六年前,红蕃鬼损失三分之一战舰,可是直到现在才缓过来。” 万邦彦立即换上笑容,拱手说:“多亏郑将军指挥得力!” “哈哈,打残了红蕃鬼,南洋再无海盗敢闹事。走,咱们去广州喝几杯,这里交给麾下处理便可。”郑芝龙心情畅快道。 万邦彦安排一番,便陪同郑芝龙去喝酒,晚上回到住处立即写信。 他在信中对赵瀚说,郑芝龙这个海上霸主,根本名不副实,毫无雄心壮志可言。 另外,万邦彦请求赵瀚,下令多多在广东移栽橡树。他向葡萄牙人打听过,欧洲那边建造军舰,往往采用树龄八十年以上的橡树,还要经过十年以上的木材处理,造出的军舰远超杉木军舰。 百年海军,造船的材料就要一百年。 橡木和柚木,都是顶级造船材料,但在中国沿海很少可以见到。几百年后或许很常见,但那大部分都是从国外引种的,明末的中国非常不好找。 中南半岛倒是很多柚木,分布于后世的缅甸、泰国、老挝那一片。 而且,用柚木来造军舰,比橡木军舰更优质。 这一场海战,把万邦彦彻底打醒了,他损失了一艘新会船、三艘乌艚船,幸好能分到俘虏的三艘荷兰战舰。 赵瀚收到这封信之后,立即下令采伐麻栎,翻山越岭给广州那边运去造船。 这是一种中国本土橡木,而且木质顶级。但能用于造船的,树龄至少得七八十年,基本只能在深山老林里寻找,运输成本将被拉得非常高昂。 至于澳门攻防战,没啥悬念。 海战一打响,登陆作战的荷兰士兵,一个个全都傻了。他们的船正在撤退,而他们……老子还没上船呢! 一千多荷兰、日本、马来士兵,本来正准备进攻炮台。眼见海战打响,而且炮声越来越远,指挥官立即下令后撤。 “轰轰轰!” 在炮台的轰击之下,在守军的追击下,撤退很快变成溃败。 不要指望这些人的士气,一群薪水不够养活自己的荷兰陆军,一群被雇佣来抢劫的日本浪人,一群半奴隶性质的马来土著。他们的战斗素养,比大明官兵好不到哪里去。 十六年前,被澳门守军俘虏的荷兰士兵,为了活命,竟然恳求改信天主教。 天主教,新教,彼此被视为异端,为求活命也是拼了。荷兰陆军不但战斗力堪忧,而且他们的信仰也很成问题。 当然,葡萄牙人也好不了多少。 由于葡萄牙国王盘剥太甚,很多在印度的葡萄牙人,直接改信绿教和印度教…… “这里还有一个!” 新西兰的发现者、澳大利亚的测量者,35岁的阿贝尔·塔斯曼,他的那艘探险船被击沉。好不容易游回岸边,迎面就是一群澳门守军冲来。 作为荷兰新教徒的阿贝尔·塔斯曼,非常干脆的举起双手,用葡萄牙语大喊:“我是天主教徒,不要杀我!” 274【盘七妹】 荷兰人一向很有自信,总是在亚洲主动发起迷之进攻。 比如历史上的八年后,18艘战舰、800名士兵,竟然兵分三路想要鲸吞整个菲律宾。 他们在海上抢劫中国商船,拦截西班牙的美洲运宝船,沿途登陆不断煽动菲律宾土著造反,最后带着土著叛军跑去马尼拉跟西班牙决战。 这场战役持续八个月,西班牙守军伤亡……几十个。 而荷兰东印度公司,其远东分部,直接财政崩溃,从此无力在远东地区扩张。 如此迷惑行为,不晓得是不是股份制导致。上市公司容易被股价裹挟,荷兰东印度公司急于扩张,可能是为了给股东展示业绩吧。 这次攻打澳门,同样让人想不通。 就算荷兰把澳门打下来,这破地方能长期占领?更别提逼迫赵瀚通商! “那个,能不能……”黄云霄欲言又止。 费如鹤被撸去军职之后,只能在澳门练兵,暂时没有指挥权,这次澳门守御战他全场看热闹。 “有话就说,就屁就放,别吞吞吐吐的。”费如鹤没好气道。 黄云霄挠挠头:“这澳门的弗朗机人,虽然不是国人,但也落了临时户籍。能不能……能不能通婚?” “哪家的女儿?”费如鹤问道。 黄云霄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宅子被红蕃鬼攻打那家,卡瓦林诺议员的小女儿。名字蛮好听,叫伊丽莎(白)。” “可以啊,打一场仗,就拐一个夷婆子。”费如鹤揶揄道。 黄云霄只是傻笑。 这货指挥战斗犀利,打得荷兰人满地跑。伊丽莎白一个小姑娘,在自家别墅全程观战,顿时被迷得芳心暗许。 澳门的葡萄牙人,已经定居好几十年,不可避免的跟中国人通婚。卡瓦林诺作为澳门议员,也乐意跟澳门海岸警备司令联姻,于是战后主动跑来提亲。 费如鹤这次被敲打之后,性格变得愈发谨慎,他说:“你这情形很复杂,我得写信问总镇,慢慢等着吧。” 黄云霄离开之后,阿贝尔·塔斯曼被带过来。 阿贝尔·塔斯曼直接跪下哀求:“伟大的中国将军,求你饶我一命,不要把我交给葡萄牙人。” “他说什么?”费如鹤问。 翻译回答道:“红蕃鬼跟佛郎机有世仇,他请求将军不要把自己交给佛郎机人。” 费如鹤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阿贝尔·塔斯曼说道:“回禀将军,我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探险队的高级员工,我的理想是做一个伟大的探险家。” 费如鹤比较疑惑:“探险家是什么东西?” 阿贝尔·塔斯曼说道:“就是驾驶帆船,在未知海域寻找岛屿和大陆。也可以登陆之后,探索未知的高山、森林、河流。” “这……有什么用?你靠哪门手艺吃饭?”费如鹤还是无法理解。 阿贝尔·塔斯曼答道:“我跟荷兰东印度公司,续签了一份十年高级雇佣合同。我帮公司寻找大陆和岛屿,帮助公司探索已知陆地。我会测绘地图,我懂天文知识,也懂航海知识,我还会探索矿藏。三年前,我协助探险队司令,在香料群岛发现一座大铜矿。” “哦,你还会探矿?看来是个有用的人才。”费如鹤终于来了兴趣。 见费如鹤态度转变,阿贝尔·塔斯曼连忙说:“是的,将军,我是一个探矿专家,我可以为阁下探索自然宝藏。” 费如鹤点头笑道:“我把你送去吉安。你负责探矿,那些倭寇负责挖矿。哈哈,倒也相得益彰。” 荷兰、日本、马来士兵,这次被俘虏800多人。 除了个别拥有特殊技能的,其余全部扔去挖矿。直接杀了多浪费,必须人尽其用啊。 赵瀚现在啥都缺,就是不缺各种矿山。 江西、湖南、广东,遍地是山,遍地是矿! …… 连州,南岗排。 赵天王早已派人送来聘礼,两头大肥猪,两只鹅,十只鸡,五百斤粮食,还有一大坛好酒。 更大的聘礼,是整个广东今年不征收秋粮。连州、连山、阳山三县,非但今年不征秋粮,而且明年的夏粮田赋减半。 消息传来,汉族、瑶族和壮族百姓,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热闹景象。 事实上,跟赵瀚娶亲没啥关系。 而是广州这边太惨,三年旱灾,三年兵灾,百姓粮食严重不足。即便官方也很缺粮,赵瀚同样宣布今年的秋粮免征,留给全省百姓一个喘息的机会。 盘七妹坐在梳妆台前,母亲和嫂嫂,正在给她缠头戴首饰。 头巾绣着盘王印,辅以银叶、银鼓、银簪、铃铛、璎珞等诸多首饰。上衣以大红色为主,搭配靛蓝、白色做点缀,这属于排瑶盛装,一生之中只穿三次。 下身是一条齐膝绣花裙,膝盖以下则是绑腿。 不但有绑腿,还有护膝,方便爬坡上山、采集劳作。不过结婚时的绑腿、护膝,使用彩色布料绣以花纹,一双鞋子也是绣花布鞋。 乡邻正在吃着喜宴,盘七妹穿戴完毕,囫囵吃些填饱肚子,便跟着迎亲队、送亲队下山。 新郎没来,迎亲仪式并不完整。 瑶族女子出嫁本该步行,过桥时由新郎背着。盘七妹这次坐的是舆轿,由赵瀚雇来轿夫,前方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后面则是挑抬嫁妆的送亲队。 嫁妆非常朴素,有刺绣、水桶、脚盆、朴刀、锄头、被褥、太阳伞。 还有,十多担干柴……表示新娘是勤俭持家之人。 离家之时,父亲唱歌祝酒,其他长辈唱和。盘七妹唱着“哭嫁歌”离开,一直哭,一直唱,哭到山下突然笑起来,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盘七妹就是个普通瑶族女子,从小学着做家务,会唱歌,会纺布,她织的瑶锦非常漂亮。 她还经常上山打猪草,采集草药和蘑菇,农忙时还会帮着割稻子。 她正常的人生轨迹,应该是嫁给瑶族汉子,婚后一年搬出夫家,独自组建家庭过小日子。如果夫家没有多余的梯田,她还得帮着丈夫开荒,或者干脆下山打工,要么给人做佃户,要么进城做游民。 她要做许多家务和农活,还要养鸡养鸭,还要纺线织布,然后生许多孩子。 就在三个月前,排里的天长公,突然宣布选举最漂亮贤惠的莎腰妹。她一路过关斩将,从南岗排脱颖而出,最后进入八排瑶的总决赛。 不但要比美貌,还要比纺布织锦。 最后,她跟军寮排的邓三妹不相上下,各排的瑶老们争论不休。一个瑶老建议,比试她们手心茧子,谁手心的茧子更多,谁就更勤劳贤惠,肯定更能受到赵天王的喜爱。 盘七妹手心的茧子更多,于是她光荣胜出了。 离家当晚,迎亲队伍住在河边村落。这是一个汉人村落,得知赵天王迎亲,早就收拾出干净屋子。 盘七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起床透过窗户看星星。 听说赵天王是个大英雄,比南岗排最英勇的战士还厉害,能像挥舞稻草那样轻松耍弄大朴刀。赵天王每天能吃三斤饭、两斤肉,比耕田的水牛还健壮,就是不晓得会不会对唱山歌。 盘七妹听了许多赵天王的故事,江西那边贪官横征暴敛,赵天王带着农民起兵,一个人就杀败了上千官兵。 那得多么强壮英勇,肯定是有盘古王保佑。 江西又是什么样子? 盘七妹从小生活在山中,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她猜想江西的房子肯定更大。听从吉安回来的人说,总兵府的宅子非常大,盘七妹觉得自己可以拿一处院子来养鸡。 接下来几天,就是一路坐船,迎亲队伍终于来到英德城。 这里的城墙好高大啊! 盘七妹坐着舆轿进城,沿途许多路人围观。她有些害羞,却也不遮掩,非常大方的朝路人挥手。 赵瀚有令,英德县官吏,不许出城迎接。 不许出城,那就是能在城里迎接。英德知县怕惹赵瀚生气,没有组织人手,只以个人身份,站在城门处护送。 赵瀚此时正在阅读军报,湖广那边,一个月前完全占领宝庆府、永州府。 岳州府以南的湖南地界,只剩辰州府、保靖宣慰司、永顺宣慰司没有拿下——全是连绵大山,又穷又偏,少数民族特别多。 赵瀚放下军报,写信给黄幺等人,准备明年夏收之后出兵。 到时江西水师也会出动,与黄幺的北院士卒,南北夹击岳州府、常德府,把整个洞庭湖平原全部拿下。 至于湖南的西部偏远山区,那地方暂时不要去攻取,费时费力占了还没啥作用。 “总镇,新娘子来了!” 赵瀚放下毛笔来到院中,盘七妹已经被抬进来,正在好奇的四处张望。 那就是赵天王? 果然高大威猛,而且还英俊漂亮,盘七妹顿时脸红起来。 赵瀚对瑶族选出的美女很好奇,此时一见,顿时知道那些瑶民的审美倾向。 看到盘七妹,赵瀚的第一反应是胸好大,第二反应是长得真矮。等走近一看,脸嫩得能掐出水,圆脸蛋还带着婴儿肥,此时羞红了脸就像红苹果。 瑶老们的审美,可以总结为:胸大,屁股大,好生养。脸要白净,皮肤要嫩。手心得有茧子,说明是会干活的。 身高大概1米5的小姑娘,圆脸,大胸。 四个字形容:童颜巨x。 赵瀚发誓,他绝不是萝莉控,也没想过纳一个这种类型的姬妾。 275【岭南三忠】 给了赏钱,众人散去。 赵瀚微笑着招手:“过来吧。” 盘七妹突击学习了一个月官话,词汇量在一百之内。她学着汉家女的样子,屈身行礼道:“夫君万福!” 口音有点古怪,不过蛮有意思的。 “别站着了,进屋说话吧。”赵瀚笑道。 盘七妹没怎么听懂,不过还是跟上去,大大方方跨过门槛。 赵瀚顺手拿起茶壶,刚要倒茶,盘七妹立即走来,握住壶柄说:“我……我……” “倒茶?”赵瀚问道。 盘七妹连连点头:“我倒……茶。” 赵瀚坐下问:“今年多大了?” 盘七妹提着茶壶有些懵,这句汉话,似乎先生教过,又似乎没有教过。 此时的八排瑶,汉化程度很深,越靠近县城的地方,会说汉话的瑶民就越多。奈何,盘七妹是地道的山里妹子,从小到大就没有走出过村落。 赵瀚有些头疼,立即把侍卫叫来,想从送亲队伍里找个会说汉话的。 很快寻来一个,可是只会广东话,只能再加个广东话翻译。 赵瀚刚纳的姬妾,彼此想要交流,还得配两个翻译…… “你叫什么名字?”赵瀚问道。 粤语翻译立即转述,瑶语翻译再次转述。 盘七妹回答:“我姓盘,叫盘七妹。” “只有姓,没有名吗?”赵瀚问道。 这次不用盘七妹回答,瑶语翻译就解释说:“总镇,不仅是女子,许多瑶家男子,也是只有姓的,以家中排行为名。” 赵瀚招来胡梦泰,吩咐道:“记下来,以后派去瑶村的老师……不仅是瑶村,还有僮村(壮族)、苗村,教书老师都要给当地百姓取汉名。否则的话,这户籍定然一大堆重名,极不利于官府户册管理。” 作为秘书,胡梦泰立即拿出小本本记下。 赵瀚说道:“你今后就叫盘瑶吧,瑶族的瑶。” “盘瑶,盘瑶,”盘七妹用汉话重复了,笑着说,“好啊,盘瑶这个名字很好听。” 小姑娘笑起来有梨涡,模样更加可爱。 赵瀚又问道:“多大年龄了?” “十六。”盘七妹回答。 赵瀚直接问瑶语翻译:“你们那论虚岁还是实岁?” 瑶语翻译说:“虚岁。” 好嘛,才15岁的小姑娘,发育得可真成熟。 天天吃木瓜吗?胸那么大。 而且,腰身还不粗,也不晓得怎么生长的。 “家里几口人?” “八口,几个姐姐都出嫁了。” “……” 一番拉家常,盘七妹彻底放松下来,觉得这个赵天王很好相处。 晚上吃饭,余者皆散去,只剩赵瀚和盘七妹。 不晓得是礼仪老师胡乱教的,还是八排瑶的传统风俗,盘七妹站在饭桌前不敢坐下。 双方无法沟通,她只能傻站在那里。 赵瀚微笑着去拉她的手:“坐下吃饭。” “好。”盘七妹坐下之后,开心笑起来。 赵瀚却拉着她的手不放,掰开手指一看,手心里有许多茧子。再翻看手背,也有一些疤痕,痊愈之后留下很浅的印子,估计是在割稻子时被稻叶划伤的。 看来经常干农活,只不过脸蛋很白净,可能是戴着草帽之类,脸部没有怎么被晒着。 赵瀚拉起她的袖子,手腕肌肤的颜色,跟手背上差不多,都比脸蛋要黑许多。 “你们那些瑶老,也算是有心了。”赵瀚不由好笑。 盘七妹听不明白,只跟着赵瀚一起笑。 “吃饭。” 赵瀚怕她不会用筷子,正准备亲自演示,盘七妹已经抄起筷子准备夹菜。 见赵瀚没有先动筷,盘七妹又把筷子放下,这种礼节多半是先生教的。八排瑶专门请了个先生,一边教导礼仪,一边教说汉话。 赵瀚笑了笑,夹起一颗花生给她。 花生和蚕豆,已经传入中国上百年,此时的种植区域非常广泛。 赵瀚把“宫保鸡丁”发明出来,不但迅速风靡江西,在江南诸府也颇受欢迎。江西这边叫“总镇鸡丁”,江南那边叫“士子鸡丁”,反正这玩意儿不分地域都喜欢。 两人吃饭,三菜一汤。 一荤两素,并不奢侈。 盘七妹吃了一颗花生,觉得味道怪怪的,但非常美味。又夹起一块鸡丁,顿时双眼圆瞪,大半盘都被她给吃完了,还吃了整整一碗干饭。 不是那种单手能握的小碗。 所以说,属性是童颜巨x的吃货萝莉? 赵瀚觉得以后该提醒一下,若是不每天干体力活,吃这么多容易长胖的。 盘七妹吃完就坐着,一边回味美食,一边等赵瀚说话。虽然她听不懂,但有人说话,总不会显得那么尴尬。 赵瀚把随行的女佣叫来,带着盘七妹去洗澡,自己则坐着慢悠悠处理公文。 这个瑶族妹子啥都不会,等回到江西之后,得先学会说汉话,再送去女校跟小妹一起读书。 坐在书案前,随手翻开公文,却是宝庆、永州两府,连续三年旱灾。由于官吏还未抵达,前方军官说明情况,请求尽快调拨粮食赈灾,否则今年冬天肯定要饿死人。 唉,又是他娘的调粮赈灾,江西粮食哪里够用? 赵瀚很快做出批示,杀一批罪大恶极的地主,然后逼迫其他地主借粮。这样应该能够筹措不少,实在不行就多抄几家,反正赵瀚手里已经没余粮了。 明年夏收之后,必须把洞庭湖平原拿下,那是真正的天下粮仓! 批复完这件事情,赵瀚再次拿起文件,却是篇民间士子写的文章,叫做《广东田政要领》。 里面详细论述广东地主的复杂性,希望赵瀚能够合理微调政策,并且指出农会在顺德县分田的某些错误和疏漏。 “来人,把张家玉叫来!” 张家玉今年二十二岁,考上举人仅六天,广州城就被商贾夺走献给赵瀚。 此君本来不愿从贼,莫名其妙的,他家就分到田产。不是被分田,而是分到田产,因为他出身于贫困自耕农家庭。 这这这……这多不好意思,张家玉立即主动投靠,还带来一票江湖游侠。 也是个不安分的,一边考举人,一边混江湖。 历史上,此人为岭南三忠之一。 但是他忠得很有意思,李自成打到北京,崇祯还没死呢,张家玉就写信投效。 李自成败逃之后,张家玉死活不降满清,跑去南京投靠弘光帝,因为曾经变节,被南明小朝廷抓进监狱。 清军攻入南京,张家玉还是不投降,又跑去福州投靠隆武帝。 他凭借自己的江湖名气,召集豪侠抗击满清,前后数次受伤。最后一次,身中九箭,拒不投降,跳入水塘自杀。年仅三十一岁,谥“文烈”。 “咚咚咚!” “进来!” 张家玉推门而入,身着儒衫,腰间悬着一把铁剑。 赵瀚无视他身上的武器,问道:“此文作者,岩野先生是谁?说名字,不要字号。” 张家玉回答说:“岩野先生便是陈邦彦。” 赵瀚顿时叹息,随口问道:“就是那个很多士子推荐,招揽他却不愿来的陈邦彦?” “正是。”张家玉拱手道。 陈邦彦,也是明末岭南三忠,目前在乡下开馆讲学。地方官每有政事不决,都会征询他的意见。 四个字,出身大族! 正是由于赵瀚强行分田,陈家损失惨重,陈邦彦才坚决不受招揽。谁知赵瀚离开广州,他又主动写文章,指出赵瀚田政的疏漏之处。 这人闲不住,满腹经纶,科举不第,报国无门。 历史上,南京小朝廷建立,陈邦彦立即写下《中兴政要》,煌煌数万言,列出三十二条救国方略,独自跑去南京进献给弘光帝。 弘光帝拿到《中兴政要》,字太多,懒得读。 后来被隆武帝启用,陈邦彦带兵抗清,妾室和两子被清军抓住,以此逼迫他立即投降。陈邦彦回答:“妾辱之,子杀之,身为忠臣,义不顾妻子。” 继而,陈邦彦撤离广州,转攻三水、新会、香山,三战三捷。 在守御清远城时,清军挖地道炸开城墙。陈邦彦次子死于巷战,陈邦彦本人身中三刀,投水自尽被清军捞起。被抓去广州,陈邦彦还是不投降,狱中绝食五日,遭清军杀害。 岭南三忠,还有一忠叫陈子壮,此时就住在广州城里。 同样是全家惨死,而且陈子壮死得最惨,因为他是广东抗清领袖。 他被绑着从头顶锯成两半,由于身体晃动,只能锯开头皮。陈子壮对刽子手高喊:“蠢材,界(锯)人需用木板也!” 刽子手连忙把陈子壮绑在木板上固定,活生生将其从中锯开。 被锯开了天灵盖,陈子壮还在吟绝命诗:“金枝归何处,玉叶在谁家?老根曾愿死,誓不放春花。” 弟弟陈子升,带着母亲藏到山中。听到儿子牺牲,陈母悬梁自尽。其妾室张玉乔,被满清将领李成栋收纳,闻夫死讯,自刎而死。 陈子壮是以礼部右侍郎身份,被崇祯罢官归乡的。 只要他愿意投靠,广东士子必定蜂拥而至。可惜,此人也是大族出身,非常不满赵瀚的分田行为。 “唉,岭南三忠,只得一忠半。”赵瀚再次感慨。 张家玉问道:“谁是岭南三忠?” 赵瀚敷衍道:“古之豪杰耳。” 岭南三忠,一个主动前来投效,一个只写文章建言,一个躲在书院不出,岂非是得了一忠半? 276【回家】(为双盟主“Hello付先生”加更) 赵瀚跟张家玉聊起陈子壮,言语中露出招揽之意。 张家玉突然说:“秋涛先生有一胞弟,名叫陈子升,或可先招来做事。” “其弟才学如何?”赵瀚问道。 张家玉回答:“善琴,善诗。其琴艺绝佳,岭南之地,无出其右者。更自创诸多琴曲,皆余音绕梁之作。” 原来是个音乐家。 张家玉又说:“陈子升有一挚友,名叫邝露。此人绝世之才也,诗词、书法、音律、金石、兵法、箭术、骑射……无所不通。他还前往澳门,学到西夷的火铳、击剑之术。” “我怎没听说过此人?”赵瀚问道。 张家玉说道:“邝露此人,放荡不羁,蔑视礼法,如今正在广西避难。” “因何事逃去广西?”赵瀚问道。 张家玉说道:“四年前,邝露乘醉策马,纵游花灯夜市。南海知县黄熙,正好也出衙赏灯。邝露没有避其仪仗,还当场赋诗讽刺:‘骑驴误撞华阴令,失马还同塞上翁’。知县黄熙因此嫉恨,百般刁难邝家,邝露离乡避祸至今。” “哈哈,真是灭门的县令,”赵瀚笑道,“此人还有什么趣事?” 张家玉说道:“邝露五岁能诗,十五岁应道试,他以真、行、草、篆、隶五种字体答卷,被督学当场叫去质问。广东督学震怒,判其答卷为最末等,邝露狂笑拂袖而去。” 赵瀚摇头失笑:“好个狂生,十五岁就敢触怒提学使。” 其实,邝露在广东的事迹,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他被知县报复之后,与其说离乡避祸,不如说旅游全中国。北直、南直、山东、浙江、湖广、江西、广西……半个中国,都被邝露给走遍了,沿途记载山川地貌、民族风情、珍禽异兽、趣事逸闻。 此时此刻,邝露正在跟广西瑶族女土司谈恋爱,还做了女土司的书记官。 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大才子,北京失陷之后,立即前往南京献策救国。 后来死守广州十个月,由于叛徒通敌献城,广州城破。 眼见败局无法挽回,邝露脱掉甲胄,回家换上儒衫,抱着名琴“绿绮台”,放声狂笑走上街头。 他跟满清骑兵撞个正着,清兵本欲杀之,他抱琴大笑:“此何物?可相戏耶?”清兵也大笑,把他当成疯子。 邝露见清兵不杀他,再次回家,把毕生收藏放在身边。一边弹琴,一边高歌,抱琴绝食而亡。 其长子邝鸿,领义军千余人,在广州东郊与清兵力战而死。 张家玉说:“此人胸怀抱负,只因世道败坏,他才变得放荡不羁。总镇施政清明,邝露若是回乡,很可能愿意投效。” “若是此人回乡,便让他到总兵府听用,陈子升也招来吉安听用。”赵瀚点头道。 现在江西籍的官员,占到三省官员的90%以上。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必须加快提拔湖南、广东籍官员。但赵瀚又不能破坏升迁制度,于是这次去广州,搜罗张家玉这种广东士子,带回总兵府做秘书。 湖南那边,也有几个士子,由于表现优秀,被赵瀚招来做秘书。 一来可以通过这些秘书,更加准确的处理湖南、广东事务。二来今后也可以外放,增加两省中高层官员的数量。 这个邝露,被赵瀚预定了。 事实上,此时邝露已在回乡途中,他离家四载想念妻儿。就是那个女土司缠着,舍不得他走,生生又多留一个月。 …… 盘七妹洗漱完毕,被女佣领去卧室,却久久不见赵瀚回房。 她左等右等,又兼旅途疲惫,不知不觉就倒床上睡着。 “咿呀!” 不知过了多久,开门发出的声响,把盘七妹从睡梦中惊醒。 她连忙坐起来,擦掉嘴边的口水。 赵瀚脱掉外衣,随手扔开,笑道:“洗澡都不换衣服啊。” 盘七妹换了一套贴身衣服,婚礼盛装却还穿着,这玩意儿得新婚夫妻一起脱。 赵瀚走过来,对她的发饰很敢兴趣,一件一件的拆下来。特别是铃铛,走起路来清脆悦耳,别有一番少数民族风味。 取下缠头和首饰,赵瀚又帮她解绑腿、护膝。 这个更有意思,明明是实用性的工具,却成了婚礼盛装的一部分。 盘七妹越来越紧张,直到赵瀚解她上衣,羞得连忙闭上双眼,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好大! 外衣解开,更加直观。 盘七妹睁眼偷看,却见赵瀚也盯着她,连忙红着脸钻进被窝里,背对着男人假装睡觉。 感觉赵瀚也钻讲来,还伸手搂着她的腰,盘七妹浑身发烫,半个身体都酥软。 赵瀚总有一种邪恶感,他个子很高,盘七妹却只有1米5,外加一张童颜圆脸,此刻就跟抱着个小女孩似的。 从离开吉安南下,已过去两个多月,赵瀚着实被憋坏了,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啊。 翌日清晨。 赵瀚打着哈欠醒来,他的生物钟一向准时。 想要动弹,身体却被缠住,盘七妹像抱玩偶一样抱着他。 赵瀚将小姑娘的手臂挪开,盘七妹立即醒来,笑着说了句听不懂的瑶语。 “你再睡会儿吧,过一阵才出城登船。”赵瀚说道。 盘七妹却扑上来,要跟赵瀚亲嘴,昨晚后半程,这丫头可是疯得很。 不愧经常干农活,体力十足,耐力优秀。 破天荒的,赵瀚晚起了,一直到亲卫跑来敲门。 盘七妹连忙服侍他穿衣服,两人牵着手出去,小姑娘满脸红润,就是走路有些不方便。 坐船沿浈水而上,过了南雄府下船,必须沿梅岭古道翻越大庾岭。 盘七妹的身体早已恢复,嫌骑驴翻山太麻烦,干脆自己下地走山路。好家伙,各种陡峭山路,打着绑腿健步如飞。 见此情形,赵瀚决定了,下次扩军之时,一定要招募山民为兵,专门组建一支山地作战部队。 进入江西地界,一路坐船回吉安,抵达总兵府时已是初冬。 盘七妹还没下船,就被吉安码头的繁华所震撼,她在赣州和南雄已经震撼了两次。 “总镇回来了!” “总镇,快来尝尝我的烧鸡。” “……” 从码头经过,百姓主动避让,退至街边跟赵瀚打招呼。 赵瀚不断微笑挥手,这些百姓笑得更开心,就像是老朋友久别重逢。 当然,也有不少路人,把视线落在盘七妹身上。 盘七妹觉得一切都很新奇,看着各种服饰和货物,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 吉安府城,如今繁华无比。 究其原因,是因为赵瀚统治时间最久。这里不但安定了好几年,而且百姓日趋富有,就连城里的打工者,现在都能隔三差五吃顿小酒。 百姓可支配收入增多,消费当然也要变多,加之吉安府城地处商业水道要冲,街市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了南昌、九江等城。 最明显的是衣服! 样式变化不大,颜色却更加多变。 以前的城市平民,大多穿着靛蓝布料,跟大同军旗一个颜色。而今,大量出现扎染、蜡染布料,靛蓝色衣服上面多了各种图案。 另外,红色、翠蓝、宝蓝、墨绿等颜色,也零星出现在平民身上,那可都是有钱人的专属。 只从平民衣服来看,以前的吉安府城,显得有些死气沉沉,而今却日渐鲜活生动起来。 赵瀚喜欢这种生动与鲜活。 继续发展下去,恐怕就是衣服样式的改进,慢慢变得更加时尚好看。 郑森、张家玉等人,跟随赵瀚一起回来,此刻的感受比盘七妹更加震撼。 其一,吉安府百姓,跟赵瀚的关系太好了。没有畏惧,只有喜欢,是那种发自真心的拥戴。 其二,这里看不到乞丐,也看不到极端贫困之人。 “此大治之世也!”郑森感慨道。 张家玉按剑点头:“确实如此。” 胡梦泰笑道:“整个江西,都将慢慢变成这样,广东再过几年也会的。” 这些随员,各自散去。 赵瀚带着盘七妹,直奔总兵府内宅。 费如兰半天去女校做老师,半天留在家里打理各种事务。她已经收到赵瀚回来的消息,带着孩子和佣人站在院门口迎接。 “夫君!” 费如兰满脸欢喜,随即看到赵瀚身边的盘七妹。 赵瀚从怀里掏出一支银簪:“我在广州看到的,样式都不错,就买了几支回来。小妹和如梅也有。” “真漂亮,”费如兰握住银簪,笑着说,“这位就是妹妹吧。” 赵瀚介绍道:“盘瑶,盘七妹,她不怎么会说汉话。” 半路上,盘七妹又学了一些,而且还记得先生教导的礼仪。她矮身行礼道:“姐姐万福!” 费如兰一点看不出醋意,拉着盘七妹的手说:“快进去说话。” 少男少女,新陈代谢都快。 自从选美脱颖而出,盘七妹已经很久没干粗活,手心里的茧子也在渐渐消失,费如兰拉着手也没感觉出异样。 赵瀚抱起铳儿,踱步走到院中:“小妹今天读书?” “放假,到数学会那边去了,今天好像有个什么数学聚会。”费如兰说。 赵瀚笑道:“她有正事做就好。” 费如兰说:“妹妹是住这里,还是重新收拾一进院子?” “先住这里吧,她言语不通,先把汉话学会再说,”赵瀚放下铳儿,从身后搂住费如兰,“娘子想我没有?” 费如兰心头一甜,红着脸说:“快放开,妹妹跟佣人们都在呢。” “不怕,由她们看着。”赵瀚一阵腻歪,其实是怕费如兰吃醋。 盘七妹笑了笑,然后四下打量院子,觉得院角可以摆一排鸡笼,否则就实在太浪费地方了。 277【打仗就是赌博】 赵瀚返回吉安之时,北直隶那边的战况有些胶着。 杨嗣昌被调离北京,前往湖北征讨流贼,这对北边战事似乎没啥影响。 什么杨嗣昌、高起潜合谋陷害卢象升,故事内容编得很像演义小说。就算真要陷害,也不会如此低级,否则杨嗣昌哪能一直受到皇帝信任? 真实的情况是,卢象升主动建议分兵,并写信与杨嗣昌商量,杨嗣昌同意了分兵计划。 这可以通过两人的奏章查证,卢象升是根据战局而选择分兵,他奏章里的原话可概括为:各路军队聚集,看似合兵,实为臃肿,浪费兵力;分兵守御各城,就形成一个个孤军。合兵囤积、分兵守城,都是兵家大忌,应该视满清动向而分合。 清军分兵了,于是卢象升也分兵,否则就是任由满清劫掠地方。 杨嗣昌非常配合,让卢象升统率宣大之兵,兵力为31500人。怕卢象升出现闪失,又调蓟镇兵过去,于是卢象升手中兵力达到四万,超过高起潜的三万九千人。 这个时空,杨嗣昌被调走,卢象升主导战争。 开局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兵分两路,卢象升手里有宣大、山西、蓟镇、保定兵四万,高起潜掌控兵力三万九千。 接下来的变局,还是一模一样。 宣大总督陈新甲,被调来北直隶驻守皇陵,卢象升划拨了部分军队给他。 同时,一些关键城市和据点,必须派兵驻防,任务交给蓟镇、保定和部分山西兵。 情况就变成了,卢象升率24000人,追击阻截一路清军。陈新甲率4500人,驻守皇陵。高起潜率39000人,追击阻截另一路清军。剩下的部队,全部用于防守战略要点。 让我们来看看,战局是怎么戏剧性变化的。 昌平,皇陵。 “总制,冀北道塘报!” “拿来!” 陈新甲一手夺过军报,是冀北道朱家仕送来的。 监生吴以敬,上报山阴知县,说发现清军过了龙泉关,消息层层传递送到陈新甲手中。 在此之前,陈新甲还接到军报,说清军抵达获鹿,要通过井陉走固关进山西。 两份军报,都指明清军要去山西。 只不过,一个走龙泉关,一个走固关,完全相反的两条路线啊。 陈新甲仔细思考之后,提笔给兵部写塘报,大致内容为:前日获塘报,有鞑奴在真定,前哨已至获鹿、井陉,将奔固关出山西。今获冀北道塘报,奴夷已过龙泉关,恰与之前塘报内容相符。 两份完全相反的塘报,在陈新甲手中,居然完美契合了,而且还敢发给兵部。 历史上,正是陈新甲的这个军情,导致卢象升孤军奋战而死。 其中也有杨嗣昌的锅,因为杨嗣昌接到情报之后,立即把陈新甲等人调回山西。 接着,杨嗣昌又给卢象升写信,说清兵已过龙泉关。卢象升以为满清分兵,劫掠山西去了,立即把王朴等将的精锐调去追击,结果自己只剩几千孤军被围歼。 陈新甲跟熊文灿一样,都是杨嗣昌举荐提拔的。 杨嗣昌、陈新甲两人,究竟是不熟悉地理,导致错误判断。还是故意而为之,想要害死卢象升? 都有可能,说不清楚,后人只能猜测。 而今因为赵瀚崛起,杨嗣昌被调去湖北,不在北京瞎指挥。 兵部侍郎有一大堆,都被派去地方做督抚了,只剩左侍郎谢文锦、右侍郎孙必显。 这两人,都是东林党出身,都是杨嗣昌提拔的。 而杨嗣昌跟东林党属于死对头,这两人能被提拔,估计是背叛了东林党。 接到军报之后,谢文锦立即说道:“如此重要军情,快快上报陛下议事!” 孙必显则眉头紧皱,他做过山西按察司经历,而且他本身又是陕西人。他懂得一些军事常识,也懂得一些山西地理,陈新甲发来的这份军情,怎么看都觉得有问题啊。 鞑子这次入关,就那么几万人。之前已经分兵,现在哪还能兵分两路,从两个相反的路线去山西? “咳咳咳咳!” 孙必显已经病入膏肓,历史上,他再过半个月就要病死。 若非杨嗣昌离京,兵部急需知兵之人,孙必显肯定躺在家里。 “不对……咳咳咳,肯定不对。”孙必显胸闷气短道。 两人结伴前去找崇祯,孙必显走不动路,只能由太监背着去乾清宫。 见孙必显身体虚弱,崇祯吩咐太监:“搬两把椅子来。” 不待孙必显坐下,崇祯就焦急问道:“可是有什么重要军情?” 谢文锦立即拿出陈新甲写给兵部的塘报:“陛下,西路鞑奴,已过龙泉关进山西。” “龙泉关守将是谁?之前毫无征兆,竟突然被奴军攻破!”崇祯愤怒道。 “陛下……咳咳咳!” 孙必显连声咳嗽:“军情不对,龙泉关与固关,一南一北,鞑奴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方向。” “取地图来!” 崇祯让太监取来地图,找到两个关口之后,点头说:“确实距离很远。” 孙必显让太监挪椅子,扶着他坐近了,指着两关中间以东的地方,说说:“前些时候,鞑奴还在此地。两道关口,进兵方向南辕北辙,此事显得颇为蹊跷。” 谢文锦说道:“根据陈新甲发来的塘报,鞑子很可能派少数兵力,前去攻打固关。此调虎离山之计也,诱使官兵去南边追击。而鞑奴主力,则暗中向北,出其不意攻打龙泉关!此天赐良机也,这股鞑奴进兵如此迅速,肯定带的辎重不多。官兵可堵住龙泉关,令山西各府县、关卡严守,瓮中捉鳖将其全歼!” 分析得似乎很有道理。 崇祯听了颇为欣喜,点头说:“必是如此!” 孙必显还是隐约觉得不妥:“陛下,前线形势,瞬息万变。不如把这份塘报,原封不动转交给卢象升,让他自己来判断如何?” 崇祯犹豫不定。 若是塘报信息为真,那么这股清兵,就是孤军深入山西,极有可能将其全歼。一旦成功,就将取得崇祯登基以来,面对满清作战的最大胜利。 可若是塘报信息为假,又或者出现什么意外,那么就将酿成惨败。 崇祯想要大胜,又怕迎来惨败。 他不敢做出决策,突然有些后悔,若不把杨嗣昌调走就好了。如此关键时刻,杨尚书定能拍板决定,不似眼前这两个侍郎,跑到皇帝的面前来争论。 “你敢确信军情为真吗?”崇祯问谢文锦。 谢文锦欲言又止,瞬间不敢说话。他相信自己的分析,可万一出问题呢?自己就要背大锅了! 崇祯就是要让谢文锦做决定,出了事也可以让张文锦背锅。 谢文锦不说话,崇祯只能问孙必显:“你能确信军情为假?” 孙必显当然不敢乱说,连忙一阵咳嗽。结果假咳变成真咳,一咳就止不住,捂嘴咳嗽好长时间,手心里全是鲜血。他模棱两可道:“臣只是觉得军情蹊跷得很,可以原封不动发给卢象升。卢象升乃知兵之人,他会自行做出判断。” 君臣三人,似乎同时患上选择困难症。 崇祯仔细思索之后,说道:“勒令宣大总督陈新甲、大同巡抚叶廷桂、山西巡抚宋贤,立即带各自标兵回防山西。把陈新甲的塘报,原本抄撰发给卢象升。” 这两个命令,似乎考虑得很全面。 把一个总督、两个巡抚的标兵调去山西,可以防守可能出现在山西的清兵。同时,又把官兵主力的行动路线,交给卢象升自己来决定。 但是这么一调兵,把卢象升布置在北面的防线,直接给搞成了筛子…… 三日之后,卢象升接到这份军情。 卢象升都看傻了,一时之间搞不明白,连忙把王朴、杨国柱、虎大威、李重镇等将领叫来议事。 “诸位怎么看?”卢象升问道。 众人看了军报,同样迷糊得很。 王朴问道:“会不会是固关、龙泉关的守军,风闻奏报,胡乱上报鞑奴行迹?” “也不对啊,”杨国柱说道,“鞑奴已过龙泉关的情报,是山阴知县发来的。如果是真的,说明鞑奴早就到山西了。” “鞑贼若是早去了山西,那我们这些天追的鞑贼,都是鬼变的?”虎大威反问。 李重镇的判断,跟兵部左侍郎谢文锦一模一样:“可能鞑贼分兵了,一支在前方劫掠,引导我军主力南下。一小股前往固关,以此迷惑我军。西路鞑贼的主力,其实暗中去了山西。” 王朴说道:“鞑贼之前就兵分两路,西路鞑贼哪还能兵分三路?” 对于军情判断的压力,此时完全落在卢象升的身上。 历史上,卢象升收到的军情,经过了陈新甲的加工,再经过杨嗣昌的判断,早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吓得他连忙分出重兵去山西,导致自己孤军被包围。 此刻收到的,只是陈新甲的粗加工信息,卢象升同样被迷惑得不行。 这玩意儿只能靠猜! 一旦猜错,满盘皆输。 卢象升屏退众将,把近一个月的军报,全部翻出来比对时间、地点、路线。 卢象升隐约感觉,满清没有再分兵去山西。 可又不能笃定,因为他手里的其他军报,也极有可能并不准确。 还是得靠猜…… “传令诸将,按原定路线追击,不要回防山西!”卢象升必须赌一把。 278【煎熬】 卢象升很累,身心疲惫。 不管是原有历史,还是这一个时空,今年都有是否议和的大争论。 但战和之争,在清军抵达北京时,就实质上已经结束。 兵临城下,还议和个鬼啊? 满朝君臣再怎么智障,也不会幻想满清打到北京还能议和。 历史上,卢象升、杨嗣昌、高起潜的矛盾核心,并非《明史》所写的主战与主和,而是战略方针完全不同! 卢象升属于“主战派”,主动作战,伺机歼敌。 高起潜属于“避战派”,囤积重兵,消极防守。 杨嗣昌属于“稳战派”,分兵守城,切忌浪战。 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指望满清抢完就走。唯一的区别,是高起潜完全不敢打,杨嗣昌在十足把握之下愿意打。 为了阻止卢象升冒进浪战,杨嗣昌甚至故意拖延粮草供给。 “督师,粮草快不够了!” “再派人回去请粮。” 卢象升不但在跟满清作战,还在跟身边的文官武将作战。 即便杨嗣昌调离北京,情况依旧无法改变。 因为高起潜不愿打野战,卢象升麾下将领也不愿打野战。于是,前者克扣粮草,后者阳奉阴违,以此来逼迫卢象升不要乱跑。 像王朴这种将领,统兵八千,关键时刻很可能不战而退。 对于边镇武将来说,即便整个北直隶被抢光了,只要不被满清打下北京即可。百姓被烧杀抢掠,这事儿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部队。 保住了部队,就算大败而归,皇帝都不敢从重处罚。 失去了部队,就算大获全胜,也有可能莫名其妙丢官下狱。 既如此,为何要主动寻求野战? 远隔两三百里跟着,等满清抢完离开,他们再“收复”失地不好吗? 卢象升正在巡视军营,突然有一处闹腾起来。他连忙骑马过去,半路碰到报信的,立即问道:“出了何事?” “督师,李重镇部闹饷,说已经两个月没发饷了。最近还在减餐,都抱怨吃不饱。”报信者说。 卢象升无奈叹息,骑马过去安抚闹饷士卒。 他手持尚方宝剑,总督天下勤王兵马。可高起潜却是总监,监督天下兵马,杨嗣昌不在北京,粮草全被高起潜控制。 如果卢象升真被害死,绝不可能是被一两人陷害。 而是负责带兵的文官武将都要害他,只有卢象升死了,大家才不用打硬仗。只有卢象升死了,才能安心守城,等着满清自己离开! “报!!!!!” 卢象升刚把闹饷士卒安抚住,突然有探子来报:“督师,鞑奴围困巨鹿,巨鹿知县派人求援!” “再探!” 卢象升召集众将议事,说道:“奴军就在巨鹿城外,明日开拔南下!高监军(高起潜)的大军在临清,我已派人请他合兵杀敌!” “此必鞑奴围城打援的诱敌之策,不可轻举妄动。”王朴说道。 李重镇则说:“皇帝还不差饿兵,士卒缺粮缺饷,士气低迷,不给足粮饷哪能打仗?” 李国柱叹息道:“等高监军的部队合兵再说吧。” 虎大威和其他将领低头不语,显然也不同意救援巨鹿。 卢象升手握尚方宝剑,对这些将领毫无办法。 因为武将们说得都对,满清肯定在围城打援。而且,皇帝不差饿兵,不给足粮饷的话,士卒很可能爆发兵变。 强行下令进攻,或者杀人立威,立即就会有兵变发生! 卢象升只能作罢,一边等着粮草,一边等着高起潜过来合兵。 关于粮草短缺,还真不全是高起潜故意刁难。 满清沿途大肆破坏,官兵无法就地征粮,只能从北京运过来。他们撵着满清南下,粮道越拖越长,都已经快到山东地界了。 本就不多的粮草,高起潜自然先补给自己,剩下的零碎再扔给卢象升。 卢象升就这么一直等着,粮草好歹等来少许,高起潜却在龟速行军。临清与巨鹿只有百余里,而且沿途都比较平坦,高起潜的四万大军足足走了十天。 双方通过信使联络,约好南北夹击清军。 高起潜扎营不动,想让卢象升先打一场。卢象升若胜,他就乘胜追击;卢象升若败,他就退守临清。 卢象升信心满满准备合击,谁知麾下将领全都不动。 那些家伙,再次撺掇士兵闹饷,而且是宣大各部一起闹。不把粮饷给足,坚决不肯前进。 卢象升大怒,祭出尚方宝剑,接连斩杀二十多个闹事军官。 高级武将他不敢杀,低级军官却无所谓。 终于,整顿两日,全军出发。 此次入关的清军,到底有多少兵力,大明现在都还没搞明白。只知道除了炮兵,其余皆为骑兵,而且兵分三路南下劫掠。 巨鹿这边,大概可能有一万左右满清骑兵。 卢象升带兵杀去,至巨鹿县城数里,迎面两千敌骑奔来。 “驱离便可,莫要追得太远。”卢象升派遣骑兵追击,他麾下共有七千骑兵。 这两千满清骑兵,似乎没想过接战,见到大明骑兵出来,立即转身就逃跑。而且各种绕弯子跑,目的只是迟滞卢象升的进兵速度。 哨骑已经发现清军大营,但不敢太过接近。 卢象升率领大军,小心翼翼逼近。又拖了半天,终于发现情况不妙,满清的巨鹿城外大营居然是空的,只有掠来的几千头运粮牲畜,甚至连男女丁口都没有掳掠! 今年鞑子破关,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在战争的前两三个月,只是不断的搞破坏,没有大肆进行抢劫。 作战意图很明显,满清在北京周边打了败仗,于是分兵把明军往南边拖。明军的补给线越拖越长,各部矛盾越来越多,士卒越来越疲惫,满清再伺机消灭有生力量。 历史上,卢象升只剩五千兵,满清就去攻击卢象升。 而现在,卢象升有两万四千人,高起潜有四万人。满清吃过卢象升的亏,直接跑去打高起潜,留下一座空营迷惑卢象升。 “高总监危矣,快快去救援!”卢象升站在空营内大惊失色。 那些边镇武将,却一个个欣喜不已。 他们救下了巨鹿县城,还夺回数千头牲畜,夺回牲畜驮运的许多粮草。 都是战功啊! …… 却说高起潜带兵过来,直接绕去鸡泽县驻扎。此时的鸡泽县城,夹在滏阳河与洛河之间,有两条河保护自然安全得很。 这货就没想过要打仗,否则的话,绝不可能驻军在这种利守不利攻的地方。 怕什么,就来什么。 高起潜和少量心腹住在城里,大军则在城外扎营——巨鹿县城不大,四万士兵不可能全塞进去,而且还有无数粮草辎重,只有守城才会把大军放进去。 这天中午,他喝得酩酊大醉,正在城里呼呼睡午觉。 一个太监惊慌跑来:“不好了,奴军渡河了,正在朝鸡泽杀来!” “多少人?”高起潜惊慌询问。 “不晓得,怕是有两三万骑兵!”小太监回答。 屁的两三万,这一路清军,顶多能有万余骑兵。 “快快让大军进城拒守!” 鸡泽县城很快城门开启,骑兵率先入城。渐渐的,已经能听到隆隆马蹄声,四万大军顿时惊慌失措,不要命的往城里面冲。 “关闭城门!” “放箭,放箭!” 不是对着满清放箭,而是对着城外明军放箭,城门口也开始自相残杀。 马蹄声越来越近,眼见无法进城,剩余士卒立即往南边溃逃。 四万大军,只有一万二千多精锐进城。 剩余二万八千人,一半以上是民夫和辅兵,就这样暴露在满清屠刀下。 清兵一路追杀,将城外明军杀散之后,头也不回的朝广平府城而去。他们要继续劫掠粮草,继续引诱明军南下,继续拖长明军补给线。 高起潜站在城楼,望着清军南下,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鞑奴没有围困鸡泽。” 又过一日,卢象升带兵来援,被高起潜怒斥畏敌不前。 弹劾奏章,已经发往京城。 至于内容嘛,两人合攻满清西路大军,高起潜英勇作战,卢象升畏敌不前。致使无法形成合攻之势,痛失歼敌良机,导致高起潜吃了一场大败。 又过数日,高起潜与卢象升麾下武将串联,很快搞出一场闹饷兵变。 高起潜发出第二封弹劾奏章,指责卢象升贪墨军粮,只顾自己麾下标兵,导致宣大边军将士兵变。 还是那句话,除了卢象升,没人愿意打仗。 卢象升究竟是被弄死,还是被抓去下狱,他们都无所谓。只求卢象升别再做统帅,再这样打下去,各路兵马都要被清军吃完了。 说实话,如果抛开私心,很难分清谁对谁错。 卢象升的战略决策,在前期是肯定正确的。但如今拖到后期,战线拉太长了,根本没法再打,继续野外作战,还得被清军各个击破。 卢象升的天雄军扛得住,其他部队哪扛得住这种远距离追击战? 作为一个全军统帅,如此局面,不能乱来。 可又不能不打,总不能放任满清烧杀抢掠吧? 换谁来坐这个位子,都得跟卢象升一样纠结。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大明,没救了。 279【欣欣向荣与腐败衰朽】(为企鹅大佬加更) 卢象升被革职了,但没有一撸到底。 被革去总督天下勤王兵马的头衔,收回尚方宝剑。再革去荣誉兵部尚书职务,降为兵部左侍郎,依旧可以继续带兵,只能带自己的五千标兵。 高起潜的两封弹劾奏疏,只不过是催化剂。 真正原因,是崇祯对卢象升失望透顶。满清数次入关,没有哪次能像这样,居然从北京一直打到济南! 杨嗣昌、洪承畴、孙传庭,被紧急召回北京。 他们三个抵京之前,还得要有统帅啊。于是,内阁首辅刘宇亮,被崇祯扔去前线,以首辅之尊全权负责战局。 刘宇亮,四川人。 只看籍贯,就知道是杨嗣昌提拔的。熊文灿是四川人,谢文锦是四川人,全都是杨嗣昌的心腹。 反正,只要不是南直隶、浙江籍官员,杨嗣昌都非常愿意提拔。 或者说,崇祯非常愿意提拔! 东林党是真不行了,被皇帝打压得太惨。 在《东林点将录》里,谢文锦可是“地威星百胜将”。至于孙必显,则是“地慧星一丈青”。两人全部背叛东林党,被杨嗣昌提拔为兵部左侍郎、右侍郎。 兵部尚书杨嗣昌,可以提拔首辅! 刘宇亮此人,去年八月入阁,今年六月当首辅。 崇祯已经急了,接连罢免两位首辅,同时还罢免阁臣。导致刘宇亮刚刚入阁,十个月时间就做首辅。 被崇祯派去指挥全局,刘宇亮怕得要死,但又不敢不去。 这货刚到安平,听说清兵将至,也不核实真假,吓得直接逃去晋州。 晋州知州陈弘绪关闭城门,怒斥首辅:“督师是来御敌的,贼寇将至,为何忙着躲避?你说来征粮,自找户部去。想要入城,不敢从命!” 刘宇亮大怒,派快马弹劾,把陈弘绪抓捕下狱。 百姓拦着不让走,说愿意代替知州下狱,还有人扬言要去北京伸冤。没办法,抓不走人,只能让吏部贬官调用。 面对如此结局,陈弘绪愤懑不已,干脆回家投靠赵瀚! 他本就是江西人。 刘宇亮又辗转跑去天津,就是不敢南下。自己不敢直面鞑子,却弹劾武将畏敌不前,把一堆武将都得罪光了。 终于,洪承畴、孙传庭带兵勤王,与刘宇亮合兵十余万。 十多万人,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因为刘宇亮不许轻敌冒进。 等杨嗣昌回到北京,对刘宇亮非常不满。 薛国观想上位做首辅,于是找杨嗣昌帮忙,把刘宇亮给抓捕下狱,崇祯朝又一位首辅完蛋。 多尔衮见明军不分兵,十多万人缩成一团,根本没办法吃掉。于是,多尔衮下令撤兵,带着无数人口、牲口、财货,大摇大摆的返回辽东。 接下来,开始内斗。 杨嗣昌要留下卢象升、孙传庭的部队,用以守卫蓟辽,防止鞑子再次入关。 卢象升、孙传庭坚决反对,一番操作,被杨嗣昌丢进监狱。 赵瀚带来的变化,似乎只是让卢象升、孙传庭成为狱友…… 当然不止! 大明财政更加艰难,阵亡将士无力抚恤,立功将士无钱赏赐。 鞑子仅离开三个月,保定就爆发兵变,紧接着河南也爆发兵变。 河南兵变闹得非常大,面对官兵征讨,直接变成流寇,跑到陕西投李自成去了。 被打残的李自成,因此恢复实力,带着官兵绕了一圈,重新回到河南招募饥民,瞬间又有了十多万人(多为孱弱饥民)。 流寇过境,已经不用裹挟,百姓自会来加入。 由于朝廷主动攻击,张献忠提前流窜,倒不算降而复叛,熊文灿也没有因此获罪。 趁着官兵围剿李自成,张献忠跳出包围圈,重新跑去南直隶转悠,差点把凤阳老朱家的祖坟再扒一次。 西北流寇,比历史上壮大得更加迅猛! 面对如此局势,朝廷只能加派练饷。被赵瀚占据的江西、湖南、广东,自然不可能摊派,但练饷总额却没减轻多少,老百姓更加难以承受。 不说北方战乱省份,就连四川都出现了好几股农民军! 整整提前两年,山东起义,阻断漕运,北方粮价暴涨。围困李自成的部分官兵,还有防备满清的蓟辽官兵,被抽调到山东镇压起义军。 由于加派,广西、福建民乱再起。 之前贵州叛乱土司,由于朱燮元被调去江西征讨赵瀚,有一部分残兵躲在山里还没剿灭。而今也重新出山,攻占水西多个州县。 整个大明,只剩浙江、云南没有兵灾,其余各省全部在经历战争。 赵瀚带来的蝴蝶效应,在崇祯十二年彻底引爆! 就算让明史专家穿越过来,也肯定看不懂局势,已经全他妈乱套了啊。 现在的大明,就是一锅浆糊。 赵瀚在南方闹得再大,崇祯都管不过来了,因为北方全都在打仗。 …… 江西却很安定,赵瀚小日子过得不错。 把时间拉回崇祯十一年冬,满清还在肆虐,赵瀚下令改革制度。 江西、湖南、广东正式建省,增加工商厅等衙门。三省商贾,必须办理工商执照,预定正月初一生效。过了正月初一,还没办理执照者,不得经营各种生意。 妓院,也必须办执照。 而且不得有色情业务,经营属性为“歌楼舞榭”。每月定期检查两次,突击检查看情况,抓到了就重重罚款。俗称,扫黄。 肯定是无法禁绝的,没有哪个国家能做到,就算一时禁绝,也会死灰复燃。 能不能禁是一回事,禁不禁又是一回事。 即便是后世的日本,卖那啥也属于非法,隔三差五就要扫黄。 一旦将其合法,必然催生大量犯罪,比如拐卖、囚禁、虐待妇女。 政治改革的同时,军队也在改革。 大同军,从16000人,扩充为23000人。 南院军5000人,暂时驻扎广东。 北院军5000人,暂时驻扎湖南。 中院军5000人,暂时驻扎江西。 赵瀚亲兵1000人,驻扎吉安府。 江西水师,扩兵至4000人,驻扎鄱阳湖。 广东海军,扩兵至2000人(含船员),驻扎于广州。 增设广州海岸警备队,兵额1000人(含广州巡检司、香山巡检司),暂由被撤职的费如鹤掌管。 赵瀚那1000亲兵,从中院军里分出。中院军兵额不足部分,从江西农兵中挑选补充。 其余部队,就近招募士卒。 比如广东水师,从沿海渔民招募。驻扎广东的南院军,补充兵额时,招募广东山民入伍。湖广的北院军,则招募起义矿工入伍。 这些措施,同样也是为了平衡。 否则的话,不仅江西籍官员一大堆,就连军队也全是江西兵。 另外,还有军队内部改革。 大明军制一直在变,而且明末军制,南方和北方还不一样。 赵瀚之前的军队基层单位,分为伍、什、队、哨、总、营。 若拿解放军来比较,什就是班,队就是排,哨就是连,甚至人数都一模一样。 这些都不打算改变,但要取消总,增设团、旅,即伍(5人)、什(10人)、队(30人)、哨(90人)、营(450人)、团(1350人)、旅(4050人)。 加上其他各种人员,一个营的兵力约500人,一个团的兵力约1500人,一个旅的兵力约5000人(含军医队、炊事兵)。 旅团营什么的,赵瀚拿来就用了,很容易被将士接受。 义师,劲旅,这些本来就是军队用词。 三省改革,欣欣向荣,与大明的衰败形成鲜明对比。 …… “拜见总镇!” 几个广东、湖南士子,陆续抵达之后,集体前来拜见赵瀚。 湘南巡抚王之良,由于担心五个儿子,一直不愿投降。此人关学、实学造诣颇深,被扔去白鹭洲书院当老师。 长沙知府王期昇、长沙知县杨观吉,由于协助治理长沙有功,被扔在长沙那边当镇长,不用真的从小吏开始做起。 陶氏四兄弟,皆有献城大功。 他们的功劳暂且记下,因为年纪太小,老二、老三、老四被安排在吉安府读书。 老大陶爱之,被招为总兵府秘书。 在湘潭献城的王岱,也被招来赵瀚身边。 另外,还有广东的张家玉、陈子升、邝露,如今都是赵瀚的秘书。 胡梦泰被外放了,丢去湖南做县主簿。 赵瀚之前的秘书,直接外放一半,反正现在到处都缺官吏。 “你们都在吉安到处看过了吧?”赵瀚笑问。 王岱拱手道:“晚生先去了白鹭洲,再去了庐陵县中学,接着又走访城内、城外,还去郊外乡村走访。所言所闻,叹为观止,虽还不能称为大同,却也并不远矣。总镇乃千古之英主也!” “怎不能称为大同?我看吉安府已经大同!”陶爱之立即反驳。 张家玉笑道:“庐陵乡下,人人尚武,只村镇农兵就能席卷南方。” 陈子升叹息:“样样都好,青楼……不提也罢。” 由于强令青楼办理工商牌照,对外宣称是歌楼舞榭。于是在经营的时候,也以歌舞为主,想要上床还得加钱。 赵瀚笑着问邝露:“邝先生怎不说话?” 邝露叹息道:“蹉跎至今,只想做事,总镇偏偏让我做秘书。” “做秘书还不好?这相当于内阁的中书舍人,每日公文皆为天下大事,”赵瀚问道,“若是外放,你想做什么?” 邝露反而苦恼:“不晓得,我什么都会一些。” 这老兄文武双全,在外避祸数年,走遍半个中国,放荡性格已经收敛许多。 赵瀚问道:“你走遍各省,看到了什么?” 邝露回答:“民不聊生,王朝末世。” “跟着我好好做事,我会把这王朝末世,变得都跟吉安府一样安定富庶。”赵瀚说道。 “若能如此便极好。”邝露笑道。 赵瀚突然想起一个人:“郑森今日怎没来?” 张家玉回答:“他去数学会了。” 280【堕落】 “这是第一批银元。”费纯捧出个盒子说。 赵瀚笑道:“坐吧。” 费纯、宋应星各自坐下。 这枚银元非常漂亮精美,应该是两人特意挑选的。 正面竖直印着“壹圆”字样,周边有“崇祯十一年”、“江西造”等字样。背面主体图案,是稻穗和麦穗交叉,有“天下大同”字样。 赵瀚非常满意:“这稻穗、麦穗图案细密复杂,是用来防止伪造的吗?” “确实用于防伪,”宋应星点头说,“周边一圈圆点,也是用于防伪。” 赵瀚又问:“水力压制的?” 宋应星解释说:“用水转滚轴轧制。” 这个没啥技术难度,大明正德年间,奥地利哈布斯堡,就已经在采用滚轴轧币技术。 五十年前,西班牙采用水力滚轴轧币,造币厂的地址在西班牙本土。 近二三十年,墨西哥的造币厂,也开始采用此种技术。 赵瀚当初给宋应星提的要求,是必须用水力造币。若是水力造币,冲压反而更麻烦,滚轴轧制则非常简单。 赵瀚把玩着这枚银元,问道:“这是品相最好的吧,品相不好的呢?” 宋应星又拿出两枚银元,说道:“品相不好的,大致有这两种情况。” 赵瀚接过来一看,一枚严重弯曲,一枚图案错位。 宋应星解释说:“滚轴轧制,难免弯曲变形,必须人工锤平才能出厂。还有就是滚轴模板,有时可能对歪了,导致银元图案错位。” 赵瀚吩咐说:“图案错位的,就熔掉重制吧。” 西班牙的八里亚尔银元,各种币面弯曲,各种图案错位,照样拿出来流通。 “含银量多少?”赵瀚问道。 宋应星说:“一枚银元就是一两,含银八钱八,辅料为白铜。” 白铜就是铜镍合金,这枚银元含银量为88%。 至于西班牙银元,含银量为90%左右。。 2%的含银量差别,导致大同银元硬度高一些,轧制时币面弯曲也没那么严重,长期流通也没那么容易损毁变形。 另外,大同银元为一两,标准重量为37.3克。西班牙银元不足一两,标准重量为27.07克。 在中国流通使用,大同银元肯定更方便,可以直接对应一两银子。 赵瀚说道:“铸币厂、轧币厂、制票厂(军票、官票),今后从工务司、财务司剥离。单设一个铸币局,归总兵府直管,由工务司、财务司协管。” “是!” 费纯和宋应星拱手。 费纯说道:“今冬到明年夏收之前,必须管制粮商,禁止粮食外运。请调几条水师战舰配合检查。” “可以。”赵瀚立即同意。 主要是一年之内,地盘多了两个省,导致江西粮食严重不足。若不进行管制,明年春天必然粮价暴涨。 别看年初之时,正兵只有16000人。 但同时出兵两省,参战的农兵和运粮民夫,人数就多达六万余。 用古代计算方式,赵瀚今年出兵八万! 若再吹一下牛逼,可对外宣称出兵二十万。 后期占领城池太多,又继续抽调农兵六千,分往新占领的城市防守。必须经过半年以上,等这些城市治安稳定,衙役捕快之类整顿妥帖,才能把各地守城农兵给撤走。 这些守城农兵,也要消耗粮食! 另外,还有大量官吏、宣教员、农会骨干出动,后续还要移民和赈灾。 江西、湖南、广东,都已经没什么余粮了。 若非大量发行军票,赵瀚连士兵的军饷都不够。他可不是满清,粮不够就跑去抢。赵瀚打下地盘,非但不能抢粮食,还得拿自己的粮食去赈灾。 因此赵瀚这次扩军,只敢增至23000人。 必须等到明年夏收,有了足够粮食,才能再次扩军5000人。 二万八千人的战兵,足够平定南方! 以这些战兵为骨架,随时可以拉出三十万大军。 处理完公务,赵瀚回到内宅。 “咯咯咯咯咯!” 不是谁在笑,而是母鸡的叫声。 盘七妹依旧跟费如兰住一个院子,可以互相交流作伴,也可以让盘七妹尽快学会汉话。 只不过嘛,另有一进空院,被盘七妹开辟出来养鸡…… 买了一只公鸡、六只母鸡,还有一大群小鸡。 盘七妹害怕鸡粪臭到别人,每天清扫得很勤快。而且鸡粪也不浪费,廉价卖给女佣,女佣拿回家囤积,再转卖给乡下农民。 对此,赵瀚和费如兰都哭笑不得。 “哇哇哇哇……” 突然一阵哭声传来,赵瀚寻声走进养鸡院,却见铳儿仰着脖子嚎啕大哭。 “怎的了?”赵瀚问道。 费如兰叹息说:“铳儿踩死了一只小鸡,也没人骂他,他自己就哭了。” 赵瀚抚摸儿子的头顶,柔声安慰道:“乖,不哭,不哭。” 铳儿指向身后,抽泣得话都说不连贯:“爹……爹,小鸡……不……不动了,被我踩……踩坏了。” “那你该不该小心一点,以后不要踩到小鸡?”赵瀚问道。 “嗯。”铳儿抹眼泪点头。 赵瀚笑道:“这就对嘛。不怕犯错误,但犯了错误一定要改正。记住了吗?” 铳儿半懂不懂,只是点头。 盘七妹已经收起小鸡的尸体,怕孩子看到了继续哭。 其实养鸡挺有意思的,至少铳儿非常喜欢,天天都要跑来喂鸡。费如兰偶尔跟来,倒是跟这些鸡混熟了,母子俩简直就是在养宠物。 小孩子的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过多久,铳儿就欢笑起来,用盘七妹拌好的米糠喂鸡,蹲在那里专心观察众鸡吃食。 临近傍晚,小妹回来了,郑森屁颠颠跟在身后。 郑芝龙那厮打听过了,赵瀚有个妹妹未嫁。他把儿子扔过来,还特地告诫儿子,可以跟赵瀚的妹妹多接触。 存着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郑森没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却莫名其妙被赵贞芳吸引。 因为赵贞芳活泼大方,不但熟悉唐诗宋词,还学完了《四书》,而且还会西番的数学。赵贞芳跟郑森接触过的少女不同,身上有一种自强自信,还有一种爽朗和洒脱——这是受到赵瀚影响。 反正,郑森被迷住了,有空就跟着赵贞芳跑。 郑森十五岁,赵贞芳十六岁,就像弟弟跟着姐姐。 为了有共同话题,郑森不但聊四书和诗词,还主动跟着赵贞芳学习数学。 “哎呀,你怎么还没学会,这种题我都教你几遍了,套用公式就能解的啊。”赵贞芳数落道。 郑森傻笑道:“我脑子笨。” 其实他早就会了,装傻充愣,只是想看赵贞芳责备人的样子。 一颦一笑,郑森都觉得好看。 郑森脸皮厚,一直赖着不走,明显想在这里蹭饭吃。 即便是吃饭时间,郑森的视线,都各种偷偷落在赵贞芳身上。 赵瀚越看越感觉不对,国姓爷他是要重点培养的,这怎么有点跑偏了啊? 赵贞芳是个聪明姑娘,早就已经察觉出异样。今天在家里吃饭,郑森居然还这样偷瞧,她顿时被羞得脸红,生怕被哥哥嫂嫂发现。 趁着赵瀚不注意,赵贞芳瞪了郑森一眼。 郑森被瞪得心花怒放,那种娇嗔模样,脸蛋还红红的,顿时把郑森给看痴了。 这什么鬼啊? 赵贞芳反而不敢再瞪眼,埋着头只顾扒饭,她现在心里好乱啊。 赵贞芳喜欢的是萧时选,虽然高冷得像块木头,但研究数学时特别有魅力。至于这个郑森,赵贞芳只当成小弟弟,可这个弟弟毫不掩饰的追求,又让赵贞芳心里多少有些喜欢。 有时候,赵贞芳会想,我究竟该选哪个才好? 赵瀚全当没看见,他不干涉这种事,一切凭小妹自己的心意。 吃过晚饭,郑森又跟着赵贞芳跑。 只剩两人独处的时候,赵贞芳狠狠刮了一眼,告诫道:“不许这样看我,跟傻子一样!” “好啊。”郑森笑道。 赵贞芳又说:“天很晚了,你不要跟着我,别人会说闲话的。” “姐姐明天去哪玩?”郑森问道。 赵贞芳说:“我明天要上课,可没什么时间玩耍。” 郑森说道:“等下课之后,我再去接你,我还有许多数学问题要请教呢。” “到时候再说。”赵贞芳觉得这人好无赖。 郑森站在院子里说:“你进去吧,我看着你回房。” “懒得理你。”赵贞芳转身就走。 进了屋内,把门关好,赵贞芳又忍不住偷看。 只见郑森还站在那里,赵贞芳感觉脸蛋发烫,同时又颇为自责。她觉得自己移情别恋了,明明喜欢萧时选,为啥又要这样呢。 少男少女的心事,总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赵瀚则在跟费如兰、盘七妹聊天,家里人少,两个女人相处比较和谐,就连吃饭都在一起吃。 若是人多了,肯定无法如此融洽。 盘七妹的词汇量日渐增多,简单交流不成问题,就是不能说得太快、听得太快。她全程坐在旁边微笑,听着赵瀚给费如兰说话。 盘七妹很喜欢费如兰,又像姐姐,又像母亲,教会她很多东西,对她还特别照顾。 聊了一阵,赵瀚前往书房。 等看书两个小时回来,两个女人还在聊天,而且主要是一起陪铳儿玩。 “铳儿还没睡呢?”赵瀚笑道。 费如兰说:“眼皮子都打架了,就是不肯睡。” 铳儿趴在盘七妹怀里,眼皮子闭上又睁开,突然脑袋一耷就睡着了。 “我抱孩子回去。”费如兰起身说。 两个女人,一人一晚,赵瀚轮流同房。 突然间,赵瀚想起以前看过的小电影,口感舌燥道:“要不把孩子给奶娘,今晚一起睡吧。” “一起……”费如兰猛然反应过来,红着脸啐道,“不知羞!” “就一晚,就一晚。”赵瀚用哀求的语气说。 一直坚持不纳姬妾,现在却要玩花活,果然权势容易让人堕落。 费如兰起身欲抱着孩子走,赵瀚连忙拉住:“来嘛,来嘛,就一晚上。” “噗嗤!” 费如兰突然笑出声来,认识赵瀚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 费如兰叫来惜月,让她把孩子抱给奶娘。 惜月把孩子抱出去,房门立即就关了。这姑娘瞠目结舌,忍不住朝里面偷瞧,心儿怦怦直跳,可惜很快就熄灯了。 盘七妹本来没搞明白,直到被赵瀚拉进卧房,看到费如兰也走进来,她才羞得缩去床上坐着。 看着姿色各异的两位美人,赵瀚浑身发热。 “不许看,把灯吹了!”费如兰的声音越说越低,直至细不可闻。 盘七妹猛地下床,两步跑去,一口吹灭。 屋内漆黑,只剩窸窸窣窣的脱衣声,随之而来的,是三人越来越重的呼吸。 都紧张兴奋得要命。 赵瀚终于堕落了,不再是一个纯洁的青年。 281【红尘尼姑】 崇祯十一年,冬。 杭州,西湖。 断桥,净居。 草衣道人王微,正在打理自己的花园。 花园里不惟有花木,还有一些蔬菜。她先打掉菜叶上的积雪,又去巡视一番花木,然后提起扫帚清扫院落。 王微今年四十一岁,七岁那年,父亲去世。族人霸其家产,并将王微卖入青楼。 十四岁时,王微开始营业,泛舟于南京、苏杭一带。 小有积蓄之后,王微突然失踪,布袍竹杖,游历名山大川,写成一书《名山记》。 十八岁时,王微爱慕茅元仪才学品性,与好友杨宛同时嫁给茅元仪为妾。茅元仪更喜欢杨宛,王微感到日渐疏离,于是选择独自离开。 十九岁时,王微来到杭州,遇到才子谭元春。 王微一见倾心,主动追求。 谭元春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名妓嘛,玩玩就可以,娶回家里做什么? 王微大病一场,离开杭州,游览名山。 再次回到杭州,王微出家为尼,遁入空门,自号“草衣道人”。 “砰砰砰!” 院门敲响。 王微放下扫帚,开门迎客。 却见富商之子汪明然,正站在门外,身后还有十多个士子。 汪明然,徽州巨贾,仗义疏财,喜欢结交名士与名妓。他与王微是多年好友,听说王微出家,立即在西湖边建了栋房子,赠送给王微潜心修佛。 柳如是与陈子龙分手之后,扬言要嫁给比陈子龙更有才华的人。汪然明也跑来安慰,劝她不要伤心,后来促成柳如是与钱谦益的婚事。 汪明然真正喜欢的,是女画家林雪。 年老之后,汪明然还跑去福建,千里寻访林雪,两人满脸皱纹重逢。 “诸位请进。”王微合十道。 女人独居是要赚生活费的,四十一岁的王微,自然不可能再卖身。 事实上,她礼佛之后就洁身自好。但时常有士子来访,不喝酒,只喝茶,吟诗作赋,谈古论今。 相当于名流的交际平台,而且非常高端,没有一定身份和名气,想来这里消费都不可能。 如果才华横溢,王微分文不收,把这当免费旅馆都可以。 汪明然介绍说:“这位是江西名士黄颖。” “见过黄公子。”王微行礼道。 徐颖拱手说:“久仰大名,今日幸得一见。” 其余士子,都没介绍。 王微感觉很奇怪,这些士子身着儒衫,竟然全部背着长剑。 不是文士剑,而是双手战剑。 王微请他们进去,给泥炉添柴煮茶。又拿出十多个蒲团,铺在地上供众人盘坐。 “近来可好?”汪明然问道。 王微回答说:“前日偶染风寒,已经痊愈。这两个月,怎没见公子?” 汪明然笑着说:“吾与黄贤弟畅游湖扬,一直不在杭州。” 王微对这个“黄颖”愈发好奇,认为是哪位高官之子,否则汪明然绝不会如此重视。 徐颖拿出三本书,全是最新版,一本叫《大同集》,一本叫《大同女将录》,一本叫《大同游记》。 把书递过去,徐颖问道:“女法师可曾听闻此类书籍?” 王微点头说:“《大同集》我见过。” 徐颖微笑道:“法师可翻阅《大同女将录》。” 现在就看? 王微扫视众人,见大家都不说话,于是好奇的翻开《大同女将录》。 花费两刻钟时间,王微把此书读完,顿觉心绪难平。她若年轻二十岁,必定抛下一切,立即前往江西投靠赵瀚。 合上书页,王微问道:“黄公子是赵天王的人?” “然也。”徐颖微笑道。 在扬州和镇江,徐颖的身份,几乎已是半公开。不但没有危险,反而受到礼遇,这种转变是在赵瀚攻占广东、湖南之后。 这十多个背剑士子,以前全是复社中人。 不管是东林党,还是现在的复社,主要成员为商贾和中、小地主出身。大地主、大商人也有,但占比很小。 大同理论散播出去之后,商贾和小地主非常喜欢,因为《大同集》也是他们的诉求。 这些背剑士子,清一色小地主,如今全是大同会员。 他们追随徐颖奔走各地,闲暇时候还要练习剑阵。遇到官府抓捕,遇到匪寇歹徒,直接拔剑招呼,至今还没吃过败仗。 王微好奇道:“我一个出家女流,公子何来寻访?” 徐颖说道:“请写一封信。” “写给谁?”王微问道。 徐颖回答:“石民先生(茅元仪)。” 王微一怔,随即苦笑。 茅元仪是她真正的初恋,她还嫁给茅元仪为妾数月。 茅元仪在辽东打过仗,是孙承宗的左膀右臂。还到江南筹集战舰,增强辽东水师,曾领十余骑保护孙承宗突围。 此人文武双全,文有《九学十部目》,武有《武备志》。《武备志》被后世称为“军事学的百科全书”。 这时他在福建,被贬去戍守卫所。 历史上,再过一年多,鞑子再度入关。茅元仪请求带兵勤王,遭到权贵阻挠,悲愤醉酒而死。 王微问道:“写些什么?” 徐颖回答:“江南诸府之惨状,照实了写。” “赵天王欲攻福建?”王微又问。 “早晚的事。”徐颖说得模棱两可。 王微再问:“为何不让茅家人写信?” 徐颖叹息:“茅家的土地太多,今后肯定要被分田。我去拜访过,非但闭门不见,还报官让县令抓我。唉,当时狼狈得很。” 是挺狼狈,徐颖的背剑士子,砍死砍伤十多个衙役,吓得知县狼狈逃回城里。 王微起身去拿纸笔,洋洋洒洒数百言,文不加点,挥毫而就。 徐颖接过阅读,感慨道:“好书法,好文采,吾不如也。” 根据福建商人所说,整个福建,由于之前在江西大败,官兵早就没有战心。只有茅元仪戍守的卫所和水师,经过长期操练,成为福建最强的军队。 劝降此人,福建就拿下一半,还能得到这位军事理论家。 王微又起身给众人添茶水,捧起茶杯说:“以茶代酒,敬各位义士一杯。” “请!”徐颖举杯。 王微问道:“江西女子,真如《大同女将录》之中所载?” 徐颖笑道:“不惟如此。赵天王治下,正在慢慢普及三年教育。便是山中孩童,亦可免费读书三年。女童,男童,一般无二。” “女童亦能进学堂?”王微惊讶道。 “然也,”徐颖说道,“诸多士绅大族,认为男女授受不亲,因此筹钱创办女校。女校之中,先生,学生,皆女子也。女子入学,不但要学诗词女工,还可学习四书五经。赵天王的夫人,便在扫眉女校做老师,专门教习《四书》。” “扫眉女校,扫眉女校,”王微反复念叨,脸上全是羡慕憧憬。随即,她又黯然道,“可惜……” 徐颖笑着说:“不必可惜,女法师若是还俗,亦可去扫眉女校做先生。” “我曾为娼妓,也可做先生吗?”王微有些激动。 “江西、湖南、广东,并无良贱之别,”徐颖说道,“女法师忘了那本《大同女将录》?里面许多女子,也是曾为娼妓。只要不作奸犯科,一朝从良,便是良民。女法师若欲去吉安,我可派船护送,给赵天王写一封举荐信。” “便如此说定了!” 王微突然摘下尼姑帽子,露出一颗光头。她把僧帽掷于地上,铿锵说道:“吃斋念佛,一场空寂。我是闲不住的,念佛十多年,也没领会佛法精深。不如去了吉安,堂堂正正做人!” 徐颖见此言行,顿时赞道:“真女中豪士也!” 王微真是个性情中人,十六七岁的名妓,突然不营业了,独自跑去旅行。钱用完了,又回来营业,跟好姐妹商量一起嫁给茅元仪。察觉茅元仪对她没啥感情,又一个人独自离开。最后遇到负心郎,直接遁入空门做尼姑。 这般潇洒,世所罕见。 王微盘坐在蒲团上:“黄公子,你再说说江西之事,我着实爱听得很。” 徐颖指着《大同行记》:“女先生可观此书。此虽小说,却皆为真人真事改编,只略作传奇润色而已。” “那好,我自己看,”王微问道,“我何时可去江西?” 徐颖说道:“开春之后吧。” 汪明然突然笑道:“下次再见,这草衣道人,就是个学堂女先生了。” 王微落落大方,自我调侃道:“说不定下次再见,我已经嫁为人妇,做了哪个良人的续弦。” “哈哈哈哈!”汪明然大笑。 徐颖起身拱手:“女先生,在下告辞了。” 王微挽留说:“吃了饭再走吧,我让酒楼送些酒菜过来。” “不必,咱们吉安再见。”徐颖还有事情要办。他来杭州不久,刚刚安顿好家眷,情报联络点还未建成,而且今天还要去拜访柳如是。 王微把他们送到门口,回房阅读《大同行记》。 读着读着,感受书中人物悲欢,愈发憧憬江西那边的生活。 突然眼泪就滚下来,她一边抹泪,一边自言自语欢笑:“真似个人间仙境呢。若有书中万分之一好,在江西也可堂堂正正过日子。” 282【柳如是】(为企鹅大佬加更) 柳如是如今住哪儿? 就住在汪明然的横山别墅里,是徐颖让他从苏州请来的。 汪明然本名汪汝谦,字明然,盐商之家的公子。 “仲聪,总镇何时才能出兵南直隶?”汪明然好奇道。 徐颖笑道:“平定江南之后。” 汪明然叹息:“唉,我有些迫不及待啊。” 徽州盐商,竟想从贼! 在弘治皇帝以前,食盐销售实行“开中制”,陕西盐商老大,山西盐商老二。 此后实行“折色制”,徽州盐商后来居上。 如今的扬州,若只论财力,徽州商帮第一,山陕商帮第二,江右商帮第三。 江右,就是江西! 江西商贾聚集扬州,主要是贩卖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特产。 随着赵瀚取消苛捐杂税,保护商贾利益,鼓励工商业发展,江西商帮正在迅速壮大。 去年,还搞出可以纺棉纱的水转大纺车。来自江西的粗棉纱、粗棉布,由于量大价廉,猛烈冲击北方低端市场。 江西商帮的变化,各省商贾都看在眼里。 说实话,很羡慕! 徽州商帮,是最羡慕的那一批。 因为崇祯上台之后,徽州商人的日子很不好过。特别是这几年,崇祯打压东林党,在南直隶大量任用西北官员。 徽州商帮跟山陕商帮竞争激烈,你说西北官员会帮着谁? 就拿扬州来举例,山陕商贾因为从外省过来定居,朝廷特批他们拥有“商籍”。持有商籍的士子,可在淮安、扬州的府学读书,每年还有七个不用回老家科举的名额。 徽州商贾眼红,崇祯五年联名上疏,请求也让他们入商籍。 扬州知府是山西人,直接站出来拉偏架,导致这个请求无法实现。 同时,崇祯疯狂给两淮盐商加派。于是西北籍的官员,专门逮着徽商薅羊毛,对山陕盐商持宽松态度。 像汪明然这种徽州盐商,在得知赵瀚的工商扶持政策之后,恨不得赵天王立即把南直隶拿下。到时候,不但能废除苛捐杂税,还能趁机把死对头(山陕盐商)给干翻! 徽商们也喜欢赚钱之后购买土地,但真正的徽州巨富,都来自于土地贫瘠的州县。家里那些田产,能赚几个银子? 只要赵瀚扶持工商业,分田就分田呗! 这些徽州巨富,早就定居淮扬上百年。他们跟家乡的联系,只是过年回家祭祖,孩子回家考科举而已。 “贤弟啊,你写信回去催一催,”汪明然说道,“只要总镇发兵南直隶,徽商必然群起响应。不但配合分田、释奴,还会里应外合,帮助大同天兵夺取城池!” 徐颖问道:“南京你们有办法吗?” 汪明然说:“淮安、扬州,十拿九稳,肯定能夺城投献。至于南京,恐怕力有未逮,但我们可以想想办法。” 徐颖这个间谍头子,就算今后啥都不做,也已经为赵瀚拿下淮安、扬州两座商业巨城! 淮安,扬州,商贸之城也。 徽州商帮排第一,江西商帮排第三。只要赵瀚兵临城下,两大商帮合力捣乱,绝对轻轻松松打开城门。 “明然兄莫急,”徐颖笑道,“明年夏收之后,江西必然再度出兵,至少能再拿下一个省。如此兵势,两三年必攻南直,明然兄两三年都等不得?” “哈哈,”汪明然大笑,“别说两三年,三五年都等得。” 两人结伴来到横山别墅,立即有仆人来开门。 把十多个背剑士子安顿好,汪明然才问道:“柳小姐呢?” “在跟林小姐一起作画。”仆人回答。 柳如是这个名字,是去年新改的。上一个名字叫杨爱,如今叫柳隐,字如是。 林小姐则是林雪,名妓,善画,汪明然的心头爱。 此刻二人正在作画,听到仆人邀请,立即放下画笔。 柳如是心里很迷惑,她好端端在苏州,被人重金请来杭州,却一直不见主人露面,她已经在别墅里住了两个月。 林雪带着柳如是去花园,看到两个男子在饮茶。 林雪介绍说:“这位便是汪明然汪公子。” “见过汪公子。”柳如是屈身行礼。 汪明然笑着说:“这是江西名士黄颖,黄仲聪。” “见过黄公子。”两女连忙问候。 徐颖起身拱手:“幸会!” 汪明然道:“都坐下吧。” 两女端坐,看不出风尘味,气质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 她们这种名妓,可以定位为明星。 你若只是有钱,顶多陪你吃顿饭,随便弹唱两首小曲儿。 你必须要有钱,还得要有才名,二者缺一不可。如此,方可成为朋友,想要发展为情人,那就得下苦功夫了。 别说富商砸银子用强,就连地方官员,都不敢强迫名妓干啥。 因为真正的名妓,认识太多名流士绅,轻易得罪不起,也没必要去得罪! 就拿谢三宾来说,此人剿匪时获银百万,历史上苦苦追求柳如是而不得。 这货跟钱谦益是好朋友,两人同时追求柳如是,差点没打出狗脑子。 谢三宾身家百万又如何?颇具才名又如何? 柳如是终究选择更有才的钱谦益,甚至钱谦益给柳如是盖房子,钱不够还是去找谢三宾借的。 汪明然问道:“那几本书,你们看了吗?” “看过了。”林雪点头。 “感觉如何?”汪明然笑问。 林雪默然。 柳如是也不语。 《大同》系列书籍,带给她们极大震撼。江西妓女,从良之后竟然可以做官,还能嫁给良家子做正妻。 在她们眼中,女宣教官也是官。 她们非常向往,但又不敢明说,毕竟江西那边属于贼寇。 徐颖笑道:“我是江西来的。” 之前就介绍了,徐颖是江西名士。此时重复,自有不同含义。 这是个贼! 柳如是惊讶看向徐颖,又看向汪明然,这个富商居然从贼了? “柳小姐认识张西铭(张溥)?”徐颖突然问。 柳如是点头说:“认识。” 两年前,张溥慕名寻访名妓徐佛。 好巧不巧,徐佛前一天嫁人,只留下婢女杨爱。 杨爱,就是柳如是。 张溥感到很失望,但他们是一群人来的,总得喝顿酒再回去。 于是,身为婢女的柳如是,就陪这群士子泛舟游湖。她长得比徐佛漂亮,诗词、书法也比徐佛厉害,顿时把这群士子给迷晕了。 由于张溥是复社领袖,柳如是因此名声大噪,实打实的跻身为顶尖名妓。 徐颖笑道:“张溥此人,不肯见我,他知道我的身份。柳小姐能否出面,写信把张溥约出来?” 柳如是仔细想了想,说道:“若如此,我岂不公然从贼?” “我跟张溥见面之后,可以送你去江西,”徐颖说道,“就算柳小姐不喜欢江西,过几年也可回江南。到时候,没人敢因为这事抓你,因为江南已在赵天王治下。” 柳如是思虑再三,点头道:“好,我给张西铭写信。” 徐颖拱手道:“多谢相助!” 林雪突然问:“黄公子,江西真如书上写的那般?” “林小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徐颖也不解释。 柳如是问道:“真有一个举人,因为强暴妓女,被赵……赵天王处以绞刑?” 徐颖纠正说:“不是妓女,因为她已经从良。而且这位女子,如今嫁给了宣教司的陈掌司。” “宣教司?”柳如是好奇问,“是江西那边的教坊司吗?” 徐颖认真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礼部,陈掌司就是礼部尚书!” 柳如是与林雪对视一眼,都是满脸震惊之色。 礼部尚书娶一个从良妓女? 即便那些是反贼,也是占了三省的反贼,说不定哪天就能得天下。 林雪问道:“那个女子为妾数载,此时没有被赶出家门吧?” “谁跟你说是做妾?”徐颖笑道,“那是陈掌司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且陈掌司至今没有纳妾。” 柳如是惊道:“做了正妻,还没妾室?” 徐颖非常郑重的点头。 中午,一起吃饭。 吃过午饭,徐颖和汪明然离开别墅,他们要去建立杭州情报联络站。 两个名妓回到房里,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柳如是说:“真是好命的女子,遇到一个如意郎君。” 林雪突然说:“我想去江西,妹妹去不去?” “去,要去的!”柳如是连忙回答。 林雪兴奋的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走着走着又停下来:“妹妹你说,赵天王能得天下吗?” “不晓得,”柳如是说道,“听闻南北各地都乱得很,江西倒是非常安定。前两年,我只知有个庐陵巨寇,似乎占了吉安府。转眼之间,又说占了江西、广东和半个湖广。如此兵锋,怕是迟早要夺取江南。便是不能坐天下,我看划江而治也是可以的。” 林雪双手紧握,捏揉自己的手指:“他做了皇帝才好,天下女子都有福了!” 柳如是拿出那本《大同集》,她对其他不感兴趣,直接翻到《格位论》,喃喃自语道:“男尊女卑在其位,男女平等在其格;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写得真好啊,寥寥数语,胜过诗书万篇。” 林雪去翻那篇《释奴论》,说道:“赵先生不止提倡良贱平等,还要消除良贱之别,要把天下贱籍全部去除。” 柳如是点头说:“《格位论》是知,《释奴论》是行,此乃知行合一。这位赵先生是真正的饱学之士,并非寻常才子可比。等应了黄公子的差事,我定要去吉安,说不定还能见到这位赵先生。” 林雪笑道:“赵先生在江西,就好比皇帝。那是何等尊贵,你我还能见到皇帝不成?” 柳如是也笑起来,接着开始幻想:“若去了江西,我便找个正经营生。说不定能找到如意郎君,到时候就相夫教子,好生培养儿子做大官。” “哈哈哈,谁不想呢,”林雪哈哈大笑,“我喜欢那个陈掌司,是个体贴女子的,给他做妾也极好,这辈子肯定不吃亏。” 283【复社】 若只说张溥,恐怕大家没什么印象。 《五人墓碑记》就大名鼎鼎了,张溥正是此文作者。 这个事儿吧,其实很简单。 党争而已。 苏松巡抚周起元(东林党),弹劾苏杭织造太监李实(阉党),指控李实横征暴敛、残害百姓。 因此得罪魏忠贤,周起元被削职为民,但阉党还要乘胜追击。 李实(阉党)继而弹劾周起元(东林党),指控周起元违抗圣旨,擅自减免袍叚数目,用袍叚银铸造假钱,操控袍价,中饱私囊,导致机户负债累累。 双方弹劾,全部属实。 东林党贪官,阉党贪官,上演狗咬狗的好戏。 期间还有各种细节,牵连双方诸多官员,周顺昌就是被牵连的东林党人之一。 由于阉党在当地民怨极深,因此在抓捕周顺昌时,酿成一个骚乱事件——没有闹大,连民乱都算不上。 大部分围观百姓,都是来看热闹的,属于吃瓜群众,阉党跟东林党斗争关他们屁事儿。 事后抓捕五人处斩,除了一人是周顺昌的家奴,其余四人都是管闲事的。有说这四人属于打行混混,纯属网友瞎编,根本找不到史料出处。 《五人墓碑记》,跟抗税没有半毛钱关系。 张溥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暗戳戳的讽刺士绅商贾。大概意思是,五位义民都敢站出来,那些士绅商贾却缩卵子了。 …… 苏州,太仓。 张溥接到柳如是的书信,顺手就扔到一边。 此时他老母病重、妻子怀孕,复社也一堆烂事儿,哪有心情赴约去见名妓? 数日之后,家仆禀报:“老爷,又有人送信来。” 张溥拆信一看,还是柳如是的书信。这次的内容很短,概括起来就一句话:“有义士相邀,请君至娄江议事。” 义士? 张溥立即明白过来,柳如是这个名妓,属于别人宴请他的掮客。 阳春三月。 张溥赴约来到娄江码头,立有婢女上前迎接:“西铭先生请登船。” 那是一艘客船,体积挺大的,载几十人都没问题。 张溥走进船舱,见柳如是正在看书,还有个青年士子在饮茶。 “铅山黄颖,见过西铭先生!”徐颖起身拱手。 柳如是刚站起来,就听张溥说道:“大同社黄颖?” 徐颖笑道:“些许薄名,能被先生挂怀,实乃三生有幸。” “信不信我报官抓你?”张溥冷笑。 徐颖笑道:“先生能查禁《大同集》,自然能派兵抓捕晚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苏松常湖诸府,实乃先生之天下也。” “诛心之言,吓得了我?”张溥没什么好脸色,“阁下三番五次求见,既然真个见面了,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徐颖慢悠悠坐下:“先生为何查禁《大同集》?” 张溥也进舱坐下:“官府查抄反贼书籍,关我一介布衣何事?” “先生何必谦虚。”徐颖微笑道。 张溥虽然没有做官,但影响力非常恐怖。 远在北京,他可以控制会试阅卷,让试卷评判标准偏向于实学,偏向于复社中人。温体仁做首辅时,为了抵消张溥影响,只能使用作弊手段评判试卷。 近在江南,温体仁的弟弟想加入复社,遭到无情拒绝,于是编写小说诋毁复社。张溥一声令下,竟动用官府力量,把这本小说给查禁了。 《大同》系列丛书,在淮扬之地风行,在苏松常湖却遭查禁。 “就这一件事?”张溥问道。 徐颖反问:“先生可看过《大同集》?” 张溥冷笑:“反贼僭书,观之何益。” “那就是没看过,”徐颖说道,“晚生却看过先生之书,先生持儒家正统,主张积极用世,摒弃空谈,主张实学。然否?” 张溥说道:“然也。” 徐颖又说:“先生主张致君泽民,以民为本。主张任贤去邪,兴利除弊。然否?” “然也。”张溥说道。 徐颖再说:“先生主张尊重个人,提倡男女平等。然否?” “然也。”张溥说道。 徐颖继续说:“先生主张尊经重史、复兴古道,同时又当与时俱进。先生主张分类治学,强本务根,主张压制佛道二教。然否?” “然也。”张溥说道。 徐颖笑着说:“先生主张文以载道,居当今之世,为当今之言。然否?” “然也。”张溥说道。 “哈哈哈哈!” 徐颖突然大笑:“这些东西,也是江西那位赵天王提倡的。” 张溥皱眉道:“一个反贼,懂些什么?” 徐颖问道:“你可知,江西赵先生,是个怎样出身?” “一说秀才,一说家奴。”张溥说道。 徐颖解释道:“赵先生原为河北儒户子弟,天灾饥荒,家破人亡。流落乞讨之际,为一江西举人收为仆僮。年方十四,便提出格位之论,在含珠书院驳倒众人。江西督学蔡公,惊其才学,欲收为弟子,被赵先生所拒。这样的人,是寻常反贼吗?” 张溥认识蔡懋德,也了解蔡懋德的学识。 蔡懋德作为江西提学使,居然主动收徒,而且对方还是个十四岁的家奴。此事如果是真的,那江西赵贼,绝对称得上神童。 “听说江西强分地主之田,可是真的?”张溥问道。 徐颖详细讲解道:“江西田政,以水田为基准,每人可分四亩田。若名下全是贫瘠山地,每人可分二十亩地。这是基础分田,如果立下大功,还可获得田亩,以水田为基准,每人最多可有一百亩地。” 张溥求证道:“也就是说,如果分到我张家。我名下只能保留四亩水田,若想拥有一百亩水田,还要立功才能获得?” “地主可留二十亩,”徐颖笑着说,“另外,只计十二岁以上丁口,无论男女,超过十人,必须分家。” 张溥愤怒道:“强行分家,拆散骨肉,此枉顾人伦也!” 徐颖反问道:“真的罔顾人伦吗?恐怕分田到张家,许多张家庶出子,还要拍手称快呢。因为这些庶出子,不但可以每人分得二十亩田,还能分得张家财产。先生也是庶出,若非天纵奇才,恐怕此时的日子不好过吧。” 张溥默然。 他是婢女生的,从小受尽白眼,还被家奴取外号“塌蒲屦儿”(贱人所生,没有出息)。 家奴都欺负他! 也是因为这种境遇,张溥发奋读书,最后考中了进士,成为张家的千里驹。 是啊,如果自己没有考上功名,如今怕是活得凄惨潦倒,恨不得赵贼过来帮着分家产。 张溥心惊不已,他能想象那种场面:赵贼带兵杀来太仓,无数张家的庶出、旁系,欢呼雀跃着迎接贼寇,热热闹闹把张家的产业瓜分。 “为何强行分家、强行分田,《大同集》里写得很清楚,先生可以自己去读。” 徐颖突然拍巴掌,一个背剑士子走出,捧来一套《大同》丛书。 张溥接过,没有翻阅。 徐颖问道:“天下局势,先生知之甚深,恐怕不用晚生赘述。最多两三年,江西兵就能攻占此地,先生以为然否?” 张溥难以回答。 “请先生早做打算,”徐颖笑道,“不求别的,只求先生莫要查禁《大同集》,莫要阻挠大同社在江南发展会员。若是惹怒赵先生,今年夏收之后,就直接发兵攻打南京!” 此言一出,把张溥吓了一跳。 如今已是崇祯十二年春,北方各省打得一塌糊涂。赵瀚如果发兵打南京,朝廷根本无兵调派,南京有极大概率会被攻占。 南京若失,张溥的老家也要没了。 张溥瞟了一眼送书的背剑士子:“这是我复社中人?” “现在是大同会员。”徐颖笑道。 江南、两淮诸府,大部分热血士子,都已经加入复社。 徐颖想要发展,就必须挖复社的墙角。 小商人、小地主、自耕农出身的士子,在复社之中占比很高,轻轻松松就能挖过来。因为大同会,比复社更先进,更具操作性,能给这些底层士子带来更多好处! 张溥叹息:“容我把这些书读完再说。” 徐颖笑道:“先生请便。不过要尽快,我已决心在苏松常湖发展,不想跟复社中人再起冲突。” 在扬州就有过冲突,大同会员被复社成员群殴。 当时败得很惨,徐颖因此决心操练,请江西商帮打造铁剑。核心会员,人手一把,每月定期训练,还请了剑术高手做老师。 只训练月余,就打遍士子无敌手,从此走上以理服人的道路。 张溥回到家中,耗费半个月时间,终于把《大同》丛书看完,然后整个人都傻了。 赵瀚那边的理论,跟复社理论非常接近。 但是,赵瀚比复社更为激进。赵瀚是革命派,复社是改革派,但大致方向是差不多的。 保护商贾,男女平等,提倡务实,包括引入西方学问,这些都是复社倡导的东西。 双方的核心差异,就是分家、分田。 可赵瀚迟早要打来江南,到时候再不情愿,也得屈服于兵刀。 而且,事实证明,由上到下的改革,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复社前些年的目标,是打倒奸相温体仁,然后掌控朝堂进行改革。可温体仁下台之后,政治反而更加混乱,复社之人发现,他们最大的敌人居然是……崇祯皇帝。 因此,复社里的部分士子,开始提出“轻君”思想。 发展到后来,甚至搞出类似君主立宪的理论,并且复社开始走向政党化。复社的组织结构和理论口号,远超英国政党的雏形! 张溥手里捧着《大同集》,纠结许久,突然生出个想法。 既然崇祯扶不起来,无法进行朝堂改革,复社为什么不能倒向赵瀚?加入江西那边的政权,然后渐渐掌控朝堂,到时候按照自己的思路来治国! (这章查了好多资料,更新得慢,见谅。) 284【谋划】 有了这个想法,张溥立即把几社众人叫来开会。 几社,是复社下属的小团体,张溥这些年用得非常顺手。 “见过天如兄!” 周立勋、彭宾、徐孚远、李雯等人,接到召唤迅速赶来。 夏允彝和陈子龙,都做官去了,肯定没法来。 “坐吧。” 张溥招呼众人坐下,等侍女上茶之后,笑问:“谁看过《大同集》?” 大同集? 众人面面相觑。 徐孚远拱手道:“我读过。” 李雯说道:“我读过。” “我也读过。”周立勋说。 张溥非常无语,敢情就自己没读过? 主要是徐颖在淮扬搞事,多次跟复社起冲突,导致张溥对大同会观感奇差。又听说大同会强行分田,把赵瀚视为“均田地”的传统反贼,因此张溥直接下令查禁《大同》丛书。 张溥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徐孚远回答道:“大同会之宗旨,与复社比较接近。但是,强行分家分田,天下士绅皆反也,赵贼必不能长久。” 徐孚远是徐阶幼弟的曾孙,一直坚持抗清,最后追随郑成功去台湾。 “不错,别看赵贼窃据数省,迟早有一天会灭亡。根本不用朝廷出兵,其治下士绅大族,必定串联导致内讧。”李雯说道。 李雯后来降了满清,并为多尔衮捉刀,写下《致史可法书》。 大明亡于李自成,满清与大明没有仇怨。满清感于吴三桂忠义,因此入关助明剿灭李闯——这个论调,就是李雯提出的! 他投降满清的直接原因,是父亲被李自成拷饷打死,自己差点饿死在北京城里。清军进城时,李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在乱兵之中守着父亲尸体。满清给他官做,立即性情大变,从爱国志士转为异族帮凶。 周立勋说:“赵贼,天下大患也,怎奈朝廷无兵剿之!” 徐致远突然蹦出来一句:“赵贼或有席卷南方之势,我辈应当早做打算。” 徐致远是徐孚远的三弟,负责经营家中产业,他对这种事情更加敏感。 历史上,徐孚远辗转各地抗清,徐致远留在家中保护族人,并负责为义军传递消息,游说策反降清的将领。 “早做打算?做甚打算!” 宋征舆顿时怒道:“赵贼分家分田,你徐家的田产,比我宋家还多,你就舍得分出去?” 徐致远是忠厚沉稳之人,立即闭上嘴巴,不愿跟朋友起争执。 张溥却笑道:“武静贤弟,且说你自己的想法。” 徐致远朝宋征舆拱手:“而今北方大乱,江西却是大治。我徐家经营织机,别的不晓得,布匹生意却清楚。江西商贾,去年北运大批棉纱、棉布,虽然都是粗纱与粗布,却数量巨大,而且价格低廉。” 杜麟徵好笑道:“武静,我等在说天下大事,你扯什么做生意的事情?” 徐致远反问:“复社倡导实学,主张学以致用。这做生意不就是学问吗?江西能大量出产廉价纱、布,说明江西那边极为安定,而且没有苛捐杂税。否则的话,江西的棉纱与棉布,绝对不可能卖那么便宜!” 此言一出,众人点头。 “看来赵贼此人,真能做到《大同集》所载之政,”徐孚远皱眉道,“若是如此,恐怕江西内部不会生乱,反而还是欣欣向荣之象。得天下者,必为此人也!” 周立勋说:“去年北方惨败,北直、山东都被打烂了。损兵折将之下,朝廷加征练饷。此饷一出,大明倾覆只是迟早之事,咱们复社确实该考虑赵贼了。” 宋征舆颓然坐下,喃喃道:“为之奈何?难道真要等着被分田?” “若是襄助赵贼拿下江南,我等有大功在身,能否通融一二?”杜麟徵忍不住说。 徐孚远突然问张溥:“天如兄召集我等前来,想必早有定策吧?” 张溥叹息:“前几日,赵贼派人跟我接触了。” 徐致远喜道:“此大好事也!” “不似你们想的那样,并非是劝我从贼,而是让我别再阻挠大同社,”张溥说道,“两三年之内,赵贼毕定席卷江南,到时候,不想分田也得分田。既如此,你我还管那些田产作甚?” 宋征舆问道:“兄长认为该如何应对?” 张溥说道:“在赵贼攻打江南之前,各家主动分田。把田亩分给族亲、乡邻、佃户、家奴,如此做法,民心就不会向着赵贼,而是感念我们的恩德。” “这是什么鬼主意?”杜麟徵苦笑不已,“别说把田分出去,我便提出这个建议,族中父老就得把我逐出族谱。” 徐致远也说:“是啊。我虽然负责经营家产,可也没有资格,更无法说服族老。不到赵贼兵临城下,没人愿意放弃田产。” “我就随便一说,”张溥笑道,“那就不管田产,复社今后倒向赵贼。复社之中,人才济济,十年、二十年之后,还怕不能在新朝立足?等哪天赵贼死了,复社再出来谋划,按照咱们的法子治理天下!” 彭宾问道:“赵贼多大年龄?” 张溥说道:“似乎只有二三十岁。” 彭宾哭笑不得:“如此年轻,怕是我们死了,赵贼都还没死。” 张溥摇头说:“人会死,复社不会死。我的想法是,复社帮着赵贼夺取天下,慢慢在新朝站稳脚跟。与此同时,著书立说,讲学收徒,把复社之思想传诸四海。百年以后,你我早已作古,复社却青春依旧。到那时,朝野上下,就算不是复社中人,也会被复社所影响,也会按照咱们的法子来治国!” “此百年大计也!”徐孚远兴奋道。 这群人纯属异想天开。 大同会与复社的核心分歧,就是分家和分田。他们投靠赵瀚,等于完全妥协,双方根本不会再有理念矛盾。 到时候,复社全都变成了大同信徒。 就算一百年过去,赵瀚已经死了,那时的官员,哪还有大同、复社之分? 无非就是大家的子孙后代,甚至是陈茂生的子孙后代,占据高位之后想要得到更多。比如,废除赵瀚定下的田政,打破每人最多拥有一百亩田的上限。 李雯提醒道:“复社中人众多,一旦投效赵贼,肯定有人不愿,复社就要土崩瓦解了。” 张溥解释说:“所以,我只把诸位请来,咱们先达成共识。下个月,我就去南京,拜访顾子方(顾杲)、陈定生(陈贞慧)、吴次尾(吴应箕)、黄太冲(黄宗羲)诸友。” “他们会同意吗?”彭宾表示怀疑。 张溥说:“先试探其一二。” 彭宾突然说:“既欲从贼,不可久待,吾愿挟子前往江西。” 众人哑然,无话可讲。 张溥拍手道:“好,穆如便作前锋大将,去江西为复社开辟一条路!” “定竭尽全力!”彭宾朝着众人作揖。 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其实都是扯淡。 彭宾虽然出身大族,但他自己属于穷逼。 爷爷辈儿分家一次,他爷爷把家产败光了! 到彭宾父亲时,已经家徒四壁,甚至要靠祖母绣花织布补贴家用。 历史上,清军入关十多年,眼见南明已经彻底无望,彭宾终归还是做了清朝官员。 此时此刻,彭宾不用那么纠结,也不用再等十多年,赵瀚又不是什么异族。他家里无田可分,一亩田都没有,投了赵瀚,反而还能得到田产! 他有一子一女,已经十多岁,皆能诗善赋,堪称龙凤。 他要带着儿子去江西做官,女儿则才貌绝佳,能嫁给赵瀚固然极好,嫁给江西其他权贵也可以。 事实上,彭宾早有这个打算,只是抹不开面子。 现在张溥都要投赵瀚了,他还有什么顾忌? 离开张家,彭宾对徐致远说:“江西路远,贤弟可否借一些盘缠?” 徐致远随身带了些银子,全塞给彭宾,问道:“这些够用吗?” “足矣。”彭宾高兴道。 这货回到家中,说自己在南京寻了差事,把母亲、妻子、儿子、女儿,一股脑儿的全部带走。他怕出意外,干脆全家去江西从贼。 大宅已经被爷爷卖了,现在只剩个小宅,连奴仆都请不起。 这种情况,简直天生适合从贼。等他去了江西,估计混几年之后,就全然忘了还有复社。 却说徐孚远、徐致远兄弟,乘坐马车回家。 路过青浦县时,只见五个背剑士子,一人背着一捆书,光明正大走进县城。 那些书的封面,赫然露出《大同集》等字样。 兄弟二人好奇,徒步跟随片刻。只见五个背剑士子,已经来到县学门口,见到生员就免费发放书籍。 一些生员面色惊恐,一些生员好奇翻阅。 不多久,知县带着衙役奔来,五个背剑士子立即开溜。 经过徐氏兄弟身边时,还有几本书没发完,一股脑塞进徐致远怀里。 “这这这……胆大包天!”徐孚远惊道。 徐致远叹息:“恐怕赵贼未至,江南就要变天了。” 歇息一夜,兄弟俩继续赶路。 回到云间老家,徐致远先是拜望母亲,然后拿着《大同集》去妾室院中翻看。 妾室赵怜君笑着迎接:“夫君回来啦?” “回来了。”徐致远把《大同集》随手扔在桌上。 赵怜君吩咐侍女端茶,随手翻开扉页,顿时双目圆瞪。 扉页有一副画像,旁边写着小字:江西总兵赵瀚,赵贞兰速归。 285【集体去江西】(为企鹅大佬加更) 赵怜君,就是赵贞兰。 她很快平复情绪,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道:“夫君,这是什么书?” 徐致远说:“江西有个赵贼,窃据江西、湖广、湘南。这书便是他印的,书中皆造反言论,发放出来引人从贼。” 赵贞兰心儿狂跳:“既是反贼之书,夫君还拿回家里?”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徐致远叹息,“江南怕是要没了……嗨,我跟你说这些作甚?你也不懂国家大事。” 赵贞兰问道:“夫君打算从贼吗?” “小声点,”徐致远压低声音,告诫道,“莫要到处乱讲,这是杀头的事情。我都不敢拿出去,只敢躲到你房里翻阅。” 见徐致远坐下之后,翻开《大同行记》细读,似乎并不反感此书,甚至已有从贼的倾向,赵贞兰犹豫再三,说道:“夫君……” “怎的了?”徐致远问。 “江西赵贼,是不是叫赵瀚?”赵贞兰问。 徐致远说:“不晓得哪个名字是真的,之前传闻赵言,现在又说是赵瀚。” 赵贞兰说:“妾身本名贞兰。” “你怎么突然讲起这个?”徐致远好笑道。 赵贞兰说:“请夫君翻到扉页,读那两行字。” 《大同》丛书,每一本的扉页都有画像。 徐致远好奇翻回,嘀咕道:“江西总兵赵瀚,赵贞兰……” 徐致远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 赵贞兰说道:“妾身之胞弟,便叫赵瀚,妾身本名赵贞兰。” “你稍等!” 徐致远慌张跑出去,到了大哥的院子,拍着书房门大喊:“兄长,有急事!” 徐孚远开门而出,问道:“怎的了?” “快跟我走。”徐致远扯着大哥的袖子。 徐孚远一头雾水,跟着徐致远穿过院子,见到赵贞兰只是点头致意。 赵贞兰行礼道:“兄长万福。” 徐致远摊开扉页递给大哥,指着赵贞兰说:“怜君本名贞兰,她有个胞弟叫赵瀚!” 徐孚远瞠目结舌,一会儿看书本扉页,一会儿看向赵贞兰。 这什么鬼? 徐孚远良久回过神来,认认真真拱手作揖:“弟妹安好。” “兄长安好。”赵贞兰连忙回礼。 徐孚远问道:“令弟是何时失散的?” 赵贞兰回答:“崇祯元年,京畿大旱。父母带我们兄妹姐弟逃荒乞食,至天津城外,我被卖了换粮,此后便再无家人音讯。” “弟妹请先歇息,我与武静有要事相商。”徐孚远拱手说。 “兄长请便。”赵贞兰主动回屋。 院子里只剩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都觉离奇。 “三弟,”徐孚远突然问,“你院中有多少妾室?” 徐致远说:“就两个。” 徐孚远道:“另一个赶紧打发走了。” “好。”徐致远点头。 徐孚远警告道:“赵瀚若做了皇帝,这位便是长公主。记住,今后不要再招花引蝶,否则徐家怕要祸从天降。” 徐致远说:“这我晓得,可可可……我总不能因此休妻吧?” “休妻之事,暂不要提,今后再议,”徐孚远说道,“这位必须娶为良妾,赶紧去官府报备,父亲那里我来分说。还有,这进院子,多置奴仆,莫要疏待了。” 徐致远问:“江西那边,要不要写信过去?” “你暂时不能走,跟这位弟妹多多加深感情。送信联络江西,让二弟亲自去。对了,把无念兄也带上。”徐孚远说道。 徐致远又问:“张西铭那边,要不要告之?” “不必告之,此乃徐家私事。”徐孚远才不会跟外人说,这是徐家的一场大机缘。 数日之后,赵贞兰真正落籍,做了有名分的良妾。 害怕正妻闹腾,徐致远干脆搬走,跟赵贞兰一起住进别业。 …… 云间三徐,大哥叫徐孚远,三弟叫徐致远,老二叫……徐凤彩。 妾生子,没资格排字辈。 徐凤彩是个艺术类文人,几社的章程便是他所评定。 这厮得知真相之后,立即前往杭州,去找正在宣传大同思想的徐颖。 同行之人,还有族兄徐念祖。 徐念祖是徐阶的曾孙,少年老成,经常阅读塘报之后叹息。友人笑其迂腐,徐念祖说:“弊政日甚,民不聊生。不出二十年,你我皆不知死在哪里。” 满清入关,徐念祖捐资助军,为南明募集粮草。 清兵打到松江,乡人皆逃,徐念祖说:“我住在大明皇帝赐给祖宗的宅第,国恩在此,我得死在这里。” 遂散尽家财,募兵守城。 清军攻破城门,徐念祖置酒与家人宴饮。吃完饭,全家上吊自杀,家中奴仆也自杀。六岁孙女无法上吊,投井而死。 船舱。 徐念祖合上《大同集》,叹息说:“汝等真欲从贼?” 徐凤彩说道:“兄长认为这大明江山还有救?” “十年前便没救了,遑论今日。”徐念祖表情痛苦。 徐孚远、徐凤彩、徐致远三兄弟,已经分出来。而徐念祖,住的却是徐阶的老宅,那是嘉靖皇帝赐予的宅院。 崇祯还没登基,徐念祖就每月看塘报,关心天下大事。 可他屡试不第,报国没有门路。而且,他不想掺和党争,也懒得买官上任。 眼见局势一天天变坏,徐念祖内心煎熬无比,他甚至已经抱定决心殉国。 整个徐家,徐念祖是对局势最明了的人。他把玩着酒杯,苦笑道:“圣期,愚兄坚持读塘报,又从商贾那里探听江西消息。两年前,我便知赵瀚必得天下,观其政实乃千古之英主。可我徐家真能从贼吗?” “兄长如何打算?”徐凤彩问道。 徐念祖说:“待江西兵至,我配合他们分田,然后自尽于宅中。我这一支,人丁单薄,还望圣期今后多多照拂。” 徐凤彩惊道:“兄长怎有如此糊涂念头?你都说赵瀚是英主,为何不尽心辅佐,反而还要自尽!” 徐念祖反问:“住着大明皇帝御赐的宅第,去做那新朝之臣吗?” “你搬出来住不就行了!”徐凤彩郁闷道。 “此掩耳盗铃也。”徐念祖摇头说。 徐凤彩念头一转,说道:“兄长,你有办法报答君恩。你可去赵瀚那里为官,只要官做得大了,就能劝赵瀚善待大明皇室。” 徐念祖一怔,猛然吞下杯中之酒。 兄弟俩来到杭州,先联系到汪明然,终于见到徐颖本人。 “黄先生,快给我写封引荐信,我要立即去江西吉安!”徐凤彩开门见山道。 徐颖笑道:“云间徐氏欲投江西乎?” 徐凤彩低声说:“赵先生的胞姐,此刻便在徐家。” “赵先生的胞姐?”徐颖惊喜莫名。 赵瀚给徐颖的任务有三:第一,建立情报网;第二,宣传大同思想;第三,寻找姐姐。 徐凤彩说:“赵先生之胞姐,现为我三弟的妾室……良妾,良妾!三弟正妻乃大族之女,若是休妻,恐为乡邻笑柄。不过三弟已经带着弟妹搬出去,单独住在别墅中,关照疼爱,并无苛待。” “我立即写信,派船送你过去。”徐颖说道。 打发走徐凤彩、徐念祖,徐颖也立即动身,前去徐家拜访赵贞兰。 徐氏兄弟乘坐商船,到了镇江再换船去江西。 船上倒是不寂寞,还有三个名妓,王微、林雪、柳如是都在。 汪明然和林雪互相喜欢不假,但他们都非常清楚,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林雪说要去江西,汪明然并不挽留,还赠送银两祝她一路顺风。 来到镇江,有人接应他们。 船主李凤来亲自款待,这货本是粮商。由于去年禁止粮食外运,他干脆做起了布匹生意,把江西产的粗棉纱、粗棉布运到淮扬出售。 这是一个新兴产业,江西虽然以前也产棉布,但规模和质量都比不过江南,只能在周边省份贩卖。 水力纺纱机机改进之后,可以大量纺出粗棉纱,立即有好多商贾跟进。甚至被分了田的地主,由于家里存银不少,也纷纷投产建设水力纺纱机。 没有冲击传统家庭作坊,反而还有所促进! 江西产棉区的农村妇女,先是在家搓制棉条,论斤卖给水力纺纱厂。又从水力纺纱厂,买进粗棉纱,自己纺织成粗棉布,再卖给李凤来这样的商贾。 但有个现象让人警惕,由于获利颇丰,许多农民改种棉花,这必然导致江西粮食产量下降。 而且,若是有谁改进了织布机,恐怕还要出现纺织工厂,棉田数量将大量增加! 赵瀚正在跟官员们讨论,如何保证粮田规模。至少在粮食充裕之前,不能任由粮田变少,否则将大大迟滞统一天下的时间。 李凤来在船舱摆下酒席,众人前来落座。 商船开启,互相寒暄问候。 徐念祖首先问道:“江西还在禁运粮食吗?” “至少得夏收之后才能解禁。”李凤来说。 徐念祖道:“唉,江西禁运,江南诸府饥荒更甚矣!” “过两年便好了。”李凤来说道。 徐念祖说:“夏收之后,赵……总兵必定再次出兵。洞庭湖周边府县,夏天应该能拿下。就看东边,他究竟是先下浙江,还是先下福建。按照正常路数,必然出兵浙江。等浙江巩固,再南北夹击苏松诸府,如此江南尽入其手。可赵总兵似乎不欲速取江南,避免跟朝廷北方大军争斗。他今年夏天,恐怕会先打福建。” 王微面露惊讶,徐颖让她给茅元仪写信,显然就是要先打福建,没想到被这个徐家公子猜中了。 徐念祖又说:“拿下江南之后,赵总兵必取淮扬。如此尽得江淮天险,可攻可守,又可收江淮盐场。拿下江淮,有两种选择。一可北伐山东、河南,二可西取云贵川。” 船舱里全是文艺范儿,只有徐念祖一个军事挂,其他人还只能坐着乖乖听讲。 286【张献忠】 安庆。 张献忠拥兵十余万,已经在此围城半月。 打不下来。 安庆守军仅三千,但众志成城,就连百姓也来帮忙,害怕城破之后被洗劫一空。 张献忠的骑兵全撒出去了,哨探延伸方圆二十里。若有官兵前来救援安庆,援军人少就主动歼灭,援军人多就撒丫子开溜。 时至今日,张献忠也不想去四川。 张献忠心怀大志,一直想打过长江。以南京为根据地,坐拥江南菁华之地,至少也能统治半个天下! 历史上,张献忠一头撞进四川,纯粹是谋士汪兆龄怂恿的。后来张献忠想全军出川,占据西北而谋取天下,汪兆龄又挑拨离间,说张献忠一旦离开,留守四川的部将肯定叛乱自立。 张献忠在四川的大规模杀戮,也是汪兆龄在搞事儿。 当然,肯定没杀史书上说的那么多。 《蜀碧》作者虽然各种黑张献忠,但也中肯记述了一句:“(张献忠)自破武昌之后,存大志,不甚残杀。” …… 农民军一步步推进,转眼来到护城河边,城上官兵开始射箭。 突然,城上有人大喊:“贼船!” 张献忠这边,也有哨骑飞快奔来:“官兵水师来了,官兵水师来了!” 正在攻城的农民军,立即被鸣金召回。 攻守双方,城内城外,全都被江面的舰队给吓到。 扩军至4000人的江西水师,已经拥有大小战舰上百艘。平时除了操练,就是协助转运使,在江西境内运输官方钱粮。 此时此刻,十艘400料大船,三十艘200料中船,浩浩荡荡从上游而来。 张献忠亲自骑马奔至江边,喃喃自语:“官兵水师可没这么威风,似是江西赵贼的旗帜。” “跛将军”白文选跟来,迷惑道:“赵贼要打江南了?” “恐怕真要打。”张献忠有些沮丧。 如此威风的水师舰队,足以坐断长江天险,张献忠根本别想渡江占南京。 “入他娘!” 张献忠唾骂一声:“传令各部,别再打安庆了,立即全军北上,去帮李自成那杂种!” 既然江西赵贼,准备攻打江南,而且还有雄壮水师。那张献忠还打个毛的安庆,这破地方容易被官兵围困,还不如北上去河南帮李自成。 当然,帮忙是假的,扰乱官兵布置是真的。 做出要去河南的样子,调动各路官兵围追堵截,然后寻找空挡立即西进,跳出包围圈重新回湖广(湖北)。 眼见张献忠突然撤兵,城内守军惊疑不定,根本不敢带兵杀出来。 甚至,张献忠离去好几天,安庆守军都不敢乱动,生怕被流贼杀个回马枪——张献忠经常干这事儿! 行军三十里,开始安营扎寨。 张献忠召集部将议事,除了白文选这些部将,四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皆在。 “江西那个赵天王,今年怕是能打下江南,”张献忠对众将说,“咱们不要攻打江北,就算把两淮全打下来,也不过是挺在这里,给那姓赵的做挡箭牌。” “父亲,”孙可望拿出一本《大同集》,“这是孩儿在一个地主家寻得。” 张献忠识得几个字,至于文化水平嘛,估计跟入学半年的蒙童差不多。他扫了一眼书名,问道:“山西那边的书?” 孙可望说:“父亲,这是天下大同的大同,不是山西那边的大同。” “那个赵天王的书?”张献忠问道。 “对,”孙可望说道,“孩儿请教了夫子,这第一篇的意思已经搞明白。” 张献忠笑道:“你且说说,姓赵的写了啥样文章。” 孙可望说道:“天下大同,就是在说,天下是大夥的,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要选德行好、有能力的人做官,还要讲信用……” “这话说得好,姓赵的肚子里有学问。”张献忠点头赞许。 孙可望继续说:“大夥要互相亲近,把别个的亲人,当成自己的亲人,把别个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老了有人送终,青壮能找到营生,孩童可以活着长大。鳏夫、寡妇、残废,都有人来养。男人能讨婆姨,女人能嫁丈夫……读书人不耍奸计,百姓不做盗贼,夜里都不用关门。” 张献忠听罢,沉默许久。 “唉,”张献忠叹息道,“这种好日子,谁不愿过的?我做梦都梦不到。后面还写了甚东西?” 孙可望说道:“孩儿识字不多,看得半懂不懂,还没请教夫子。” “把夫子喊来。”张献忠道。 孙可望说道:“今日撤军途中,夫子想逃,被孩儿杀了。” 张献忠叮嘱:“明日再请一个。” 张献忠去年在谷城,听了几个月《孙子兵法》。虽然许多内容,他还是没搞明白,但依旧觉得受益匪浅。 可惜啊,那个讲解《孙子兵法》的夫子,在部队转移的时候居然跑了。 又行军一天,张献忠不但请来夫子,还弄到一本《大同女将录》。 因为有插图,张献忠颇感兴趣,便让夫子先讲女将录。 这本书可以当故事听,听罢之后,张献忠拍手赞道:“姓赵的有趣,军中竟有这许多孙二娘、扈三娘。”他又对众将说,“女人也有本事,可以挑选壮妇从军,指不定能出几个孙二娘、扈三娘。” “是!”众将应声。 其实,这些部将都想入非非,他们看过书中插图,更多关注点在美色上面。 至于挑选壮妇从军? 张献忠在最低谷的时候,部将纷纷杀妻明志! 夫子又战战兢兢讲《格位论》,张献忠本来没当回事儿。可接下来几天,他又听了《分田论》、《释奴论》、《家国天下论》,顿时被赵瀚这一套造反理论折服。 又是一天过去,张献忠召集众将说:“我决定去郧阳那边,打下一块地盘,跟那姓赵的学学。先给士卒分田,再给百姓分田,把有钱人家的奴仆都放了。” 李定国说道:“父亲,士卒百姓分了田产,自是衷心拥戴。可官兵一来,咱们就得跑,这分田不是白分了吗?” 张献忠沉思良久:“先试试看。” 过了半晌,张献忠又说:“江西赵天王名头响亮,看来有些真本事。等把官兵牵着鼻子走,到了河南地界,咱们再跳出来往西南跑。去了黄梅县,就派人跟姓赵的联络。都是反贼,看能不能互相帮衬,到时候一起打官兵。” …… 却说,徐凤彩、徐念祖、柳如是等人,也在半路遇到江西水师舰队。 站在甲板上,徐念祖迷糊道:“这就要打江南了?” “兄长且看舰船两侧。”徐凤彩指着那些兵舰说。 徐念祖眺眼一望,发现每艘船的两侧,都用绳子绑着巨木,巨木捆起来飘在水面。 “为何载运许多木头,”徐念祖疑惑道,“难道是运去制造攻城器械?” 徐凤彩说:“打造攻城器械,不会用到如此巨木。” 李凤来走过来:“那是麻栎,用来造海船的。去年江西各府县,张贴告示禁伐麻栎。若有两三人合抱之麻栎,速速到官府禀报,情况属实,报信之人可获赏银一两。” “这是要运去……广东?”徐念祖惊道。 “应该是去广东。”李凤来说。 江西水师舰队,抵达南京之后,居然停靠在码头不走了。 南京官员大惊,南京兵部尚书张国维,立即下令守城,命令官员准备守城之物。 城中突然出现背剑士子,径直前去拜见。 “汝等还敢在城内现身,抓了斩首示众!”张国维大怒。 一个背剑士子说:“张兵部莫要动怒,我等此刻露面,是有些话要与兵部分说。” 张国维冷笑:“劝说老夫从贼不成?” 背剑士子说道:“非也。赵天王知南直饥荒,江西虽然余粮不多,但再过一月就能收获夏粮。因此,赵天王下令在江西购粮,运了许多过来,平价卖给南京官府赈灾。请张兵部派人上船验粮,保证粮价远低于市价。不直接卖给江南商贾,是怕这些商贾囤聚居奇。” 张国维顿时沉默,他不相信赵贼如此好心,但又似乎没必要使诈。 对了,定是邀买民心! 张国维派出二十余人,悬筐出城查验货物。半天之后,这些人回来禀报:“船上除了水兵,并没有藏匿士卒,有些船上是粮食,有些船上是瓷器。” 真是来卖粮的? 一时间,南京六部官员,就站在城楼议论纷纷。 大部分官员,都建议买粮,因为今年南直隶的米价太贵了。许多乡村已经出现饥荒,南京城里的米价,涨到1.5两银子一石,继续下去非得突破2两一石不可。 顾杲、陈贞慧、吴应箕、黄宗羲等复社士子,竟有数十人之多,结伴来到城墙下,集体拱手作揖:“江西若真愿平价卖粮,请张兵部为民而虑之。” 紧接着,南京城内百姓,听说江西运粮食来了,也纷纷跑来打听情况。 张国维惊骇莫名,他若是拦着不买粮,怕是城内百姓要造反。 可南京六部,兵部尚书是老大,一旦向反贼购买粮食,必定坐实通敌叛国之罪! 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怎么做都是错,而且里外不是人。 就算把粮买来,到时该如何分配? 勋贵们就像一条条鲨鱼,必然闻着血腥味而来。若不把粮卖给勋贵,这些勋贵定然闹事;若是把粮卖给勋贵,必然导致民怨沸腾。 张国维都快疯了! 287【原君】 张国维是东林党,今年春天刚来南京当兵部尚书。 赵瀚在江西崛起,导致各省官员出现大变动。而且江南更加缺粮,饥荒也更加严重,南京户部尚书和督粮御史换了好几茬。 那些被换掉的,要么滚回老家,要么下狱问罪。 此时此刻,江南诸多城市,都开始募兵守城。一来害怕张献忠打过长江,二来害怕赵瀚突然出兵。 至于战斗力嘛,嗯……不好说。 咱们先讲一个故事—— 嘉靖三十四年,约七十个倭寇,从浙江沿海登陆,八十天内转战三省,杀死杀伤数千人,最后扬长而去。 期间,倭寇被俘两人,被斩杀十多人。 可惜这种战绩,跟官兵没半毛钱关系。居然是芜湖老百姓,站在屋顶扔石灰罐,打得倭寇夺路而逃。 幸存的五十多个倭寇,前去攻打驻军十多万的南京。 当然,这十多万官兵,并非都在南京城里。有些在看守皇陵,有些在城郊屯田,反正纸面上的兵额有十多万。 朱襄、蒋升两位南京卫所指挥,主动带兵出城征讨。由于天气太热,倭寇又不来,官兵纷纷解甲乘凉,军官们还在树下喝起小酒。 五十多倭寇突然杀来,官兵吓得立即逃跑,掉进自己事先挖好的沟渠陷阱。 此战,明军伤亡三百多。 两位领兵武将,朱襄被杀,蒋升重伤。 南京全城戒严,募兵抵抗倭寇。直到五十多个倭寇离开数日,南京都还处于戒严状态,生怕被敌人杀个回马枪。 嘉靖倭乱平息之后,数十年过去,江南更加兵备空虚。 说是各府州县募兵守城,可地方官府哪里有钱? 就算有钱募兵,也没有粮食供养。 江南钱粮,都运去北京了! 比如这南京城,临时编练新军上万。大部分是强行征召的民夫,还有部分是城内百姓轮值,反正给一口饭吃就能凑数。 几个背剑士子站在那里,南京兵部尚书竟不敢抓。 抓了这些人,赵贼不卖粮咋办? 全城百姓怒火,都得烧到他张国维身上。 张国维思来想去,反正南京府库也没钱,那就去请勋贵和士绅买粮,并让城内的复社士子做见证。 只要勋贵和士绅买了粮食,张国维就不怕被弹劾通贼。 只要复社士子做了见证,这些买粮的勋贵士绅,若敢囤积居奇、高价出售,张国维就不怕招惹民怨。 而且,还可以利用民怨,逼迫勋贵士绅开仓放粮! 两天之后,南京城周边的勋贵、士绅、豪强,纷纷带着银子闻讯赶来。 南京码头。 反贼水师将领刘顺义,站在码头大喊:“今有粮食十五船,稻谷每石六钱银子,苞谷每石三钱银子。” 这么便宜? 一个穿着锦缎的男子,突然让随从敲锣,接着大喊:“噤声,噤声,都不许抢,我家先买五条大船的稻谷!” 众人不敢言语,又是畏惧,又是愤怒。 说话之人,是魏国公家的奴仆。 刘顺义笑道:“每家最多能买一条船。” 魏国公的家奴立即说:“每石稻谷,我出一两银子!” 刘顺义摇头:“一两不卖,只卖六钱。” 四下哗然。 那家奴笑道:“嘿,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每石一两银子不卖,偏偏只卖六钱。钱多了烫手吗?” 刘顺义朝着众人拱手:“诸位朋友,江西粮食也不多。眼下的十多船粮食,都是江西百姓,省吃俭用凑出来的。赵天王不忍江南百姓挨饿,因此特让我运粮至此。稻谷每石只要六钱银子,粮商买去打成白米,该卖多少价钱你们自己算!” “好!” “赵天王仗义!” 刘顺义又转过身,对魏国公的家奴说:“要买就买,只能买一船!” 那家奴看看船上的铳炮,看看全副武装的水兵,咬牙说:“一船就一船,最大的那艘!” 南京城门紧闭,反贼就在江上。 却有许多码头苦力,受雇上船搬运粮食,复社士子和城外百姓,全程围观勋贵豪强跟反贼做生意。 场面有些诡异,而且特别离谱。 官兵水师也过来了,还有许多漕船和漕军。他们明明船多势众,却不敢进攻反贼水师,甚至躲得老远害怕被打。 刘顺义一脸不屑冷笑,哪家买了多少粮,都会用小本本记下。 谁家粮价卖得离谱,今后肯定被清算! 黄宗羲摇头感慨:“世道崩坏,乾坤颠倒,实在是……” “唉,不求粮价下跌,只求粮价别再涨了。”顾杲叹息道。 顾杲是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的儿子,顾宪成家里,只有几百亩地。若以地主每人可保留20亩地来算,顾家还真的不怕被分田。 东林党创立之初,目的非常单纯,就是要挽救国家,成员以中小地主居多。 闹出大动静以后,各方纷纷加入,导致鱼龙混杂,成为大地主、大商人的政治工具。 复社刚好相反。 复社建立之初,多为大地主、大商人。组织扩大以后,无数贫寒士子加入,小地主、小商人迅速增多。 吴应箕突然说:“夏收之前,必然涨到每石二两银子!” 陈贞慧说:“确实。” “我欲至江西投贼,诸君可有同去者?”吴应箕问道。 顾杲说道:“我也要去江西,并非从贼,而是观其施政。” 黄宗羲道:“那就同去吧。” 吴应箕已经打定主意,劝赵瀚立即拿下南直隶和浙江。 这位先生出身大族,不但在复社混得开,而且喜欢结交江湖游侠。 根据自己常年混江湖的经验,写下《江南弭盗议》,讨论总结该如何剿灭匪贼。又写下《江南平价物议》,讨论如何稳定物价,反正许多都是非常实用的文章。 吴应箕大摇大摆走过去,对刘顺义说:“我要从贼。” 刘顺义纠正道:“是投靠义军。” “都一样,”吴应箕笑道,“我懒得找船,且用兵船载我一程。” 刘顺义拱手说:“先生请上船。” 见吴应箕上船去了,顾杲和黄宗羲也跑来跟着。 南京兵部尚书张国维,此刻站在城楼上,遥观三个复社士子登上贼船,面部表情那是无比之精彩。 船上粮食,还有瓷器等货物,整整搬运了两天,一股脑卖给南京士绅商贾。 军舰卸货之后,立即拖着巨木,前往上海那边,自有郑芝龙的海船帮忙运去广东。 张国维看着反贼舰队离去,浑身无力的坐下。 他望望天空,乌云密布,似是要下雨。 若能下雨就好了,意味着今年旱灾不严重。 历史上,张国维以抗清烈士而广为人知,但他真正的身份是水利专家。他多想兵戈平息,踏踏实实兴修水利,即便劳苦奔波也乐在其中。 上海。 看着江西水师,把巨木移交给郑家海船,吴应箕说道:“郑芝龙跟江西勾结了,福建全省,恐怕旬月之间就能拿下。” “把江南拿下最好!”黄宗羲愤懑道。 黄宗羲对崇祯的怨气,虽未积累到顶点,但也早已暗骂了无数次。 在这种怨愤当中,其思想渐渐转变,只不过还没系统写成文章。他觉得,评价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只要能够万民安乐,改朝换代也无所谓! 赵瀚那篇《家国天下论》,简直写到黄宗羲心坎里。而且许多内容,黄宗羲并未想到,看了文章之后,顿觉醍醐灌顶。 回到船舱,黄宗羲又看了一遍《家国天下论》,突然开始提笔写稿子。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 有人类社会以来,人都是自私自利的。 对公众有利的事业,无人兴办;对公众有害的事情,无人摒除。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不求个人利益,只求天下利益,不求个人避害,而令天下避害。那他必然辛苦千万倍,付出千万倍辛苦,却自己不享受利益,常人是不会去干的……古往今来都是这样,三代圣人也不能免俗。 三代之后的君主,以人主自居,把天下之利归于自己,把天下之害归于别人。还让天下人不敢自私自利,把自己的私利视为天下的公利。或许开始觉得惭愧,时间久了便心安理得。 黄宗羲这篇《原君》,受到赵瀚《家国天下论》的影响,写得比原有历史更加深入得多。 他把国家比喻为大商号,皇帝是商号总掌柜,官员是二掌柜、三掌柜和分号掌柜,天下万民都是商号的股东。 商号是股东们的商号,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如果皇帝和官员不称职,就该全部撤换掉。就像股东撤换诸多掌柜一样,这才是最合理的。当今之世,大掌柜、二掌柜们,事实上在谋夺股东的产业,还要把股东们都饿死才罢休。 只有那些糊涂小儒,才会死守君臣之义,以为君臣关系是天生不变的。 真正的大儒,应该明白至理:万民重于社稷,社稷重于君王! 写完这篇《原君》,黄宗羲拿去给顾杲和吴应箕。 二人看罢,惊骇莫名。 吴应箕说:“此文莫要现于世间,否则哪个君主能够容忍?” “快快烧了,恐有杀身之祸!”顾杲劝道。 黄宗羲却笑道:“此文之义,许多源自《家国天下论》,只不过我写得更无遮拦。那江西赵瀚,如果能够容忍,则此人必为千古之明主。若他不能忍受,那便是欺世盗名之徒,把我杀了更好,让世人看清其真面目。” (突然降温,感冒了,嗓子鼻子难受,今天只有两更。) 288【三十年内必至汉唐】 湖口。 商船刚刚靠岸,徐念祖等人出舱透气,突然码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接着锣鼓敲响,唢呐吹着喜气的音乐。 真·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却见一个儒生下船,立即有八人抬着蓝呢轿,稳稳当当停在他身边。 诸多士绅大族前来迎接,有司仪大喊:“请陆先生上轿!” 姓陆的的儒生哭笑不得,连连摆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就是来做老师的。” 一个士绅上前说道:“若无陆先生,湖口县中学就没法创办。陆先生是我湖口县的大恩人,还请不要推辞,坐轿前往学校吧。” 儒生还要推辞,一群士绅涌来,簇拥着把他推入轿中。 徐凤彩站在船上,迷惑道:“这是何方大儒,竟坐八抬蓝呢轿入城?” “哈哈哈,”李凤来忍不住笑道,“看他胸前徽章,便知是数学会的。总镇大兴文教,无论男女孩童,皆要读三年小学。小学之上,又有中学,许多州县都还未设置。必须有数学、几何老师,才能新设中学,眼前这位肯定是被请来教数学、几何的。” “江西竟如此重视数学、几何?”徐凤彩无比震惊。 李凤来说道:“总镇重视,士绅自然重视。今后开科取士,恐怕也会考这些,各州县都在暗中较劲。早一年开办中学,就能多出好些学生,今后考试做官也能占先手。” 徐念祖问:“江西有多少中学了?” “十多个吧,也可能二十几个,每年都要新增许多。”李凤来回答。 柳如是突然问:“县中设了中学,以前的县学就废弃掉吗?” “当然不是,”李凤来解释道,“直接把县学改为县中学,四书五经还是要学,增设数学、几何、大同等课程。” “原来如此,赵先生果然倡导实学。”徐凤彩高兴道。 商船略作补给,便进入鄱阳湖,带着他们前往吉安府。 那个姓陆的儒生,也被八抬大轿送进城里。 城外,客栈。 许都、许嘉应、周珪、王贺、丁汝璋等十多个士子,默默看着轿子入城。 突然,他们把窗关上。 许都说道:“决议吧,谁不愿起事?” 无人出声。 许都又问:“谁愿起事?” 全部站起来。 丁汝璋说:“皇帝昏庸,朝廷无道。浙江数年大灾,而今又加派练饷,今明两年,必又是人相食之惨状。这位赵先生,迟迟不来浙江,那咱们就打下浙江,把地盘给他送过去!” “我等已在江西观政三月,”王贺说道,“若江西之政,能在浙江推行,必救活数十上百万饥民!” 许嘉应笑道:“你家的田产可多呢。” “回乡之后,先分我家田!” 王贺紧握拳头:“家中族老,皆薄情寡义之辈。到时候,还要诸位帮忙,我家谁敢阻挠分田,便将其抓起来软禁。” “好!” 许都拍桌子说:“我带兵分你家田,你带兵分我家田!” 周珪也站起来:“我家没几亩地,分不分都无所谓。还有谁下不去手的,我带兵帮他家分田。” 丁汝璋说:“不必急着分田,咱们从东阳、义乌、金华,一路打到江山县。地盘跟江西接壤之后,立即请赵先生派人来浙江。出兵要快,要让官府反应不及!” “也可。”许都点头。 王贺说:“歃盟吧!” 十多个浙江士子,拿出关公像,割破手心,歃血盟誓。 关公,科举之神。 这玩意儿源于万历年间,新科进士分配工作,由于徇私舞弊现象严重,于是吏部改用抽签的方式。 吏部特别制作一种“关侯签”,标注方位、大小、简繁等内容。新科进士抽签之后,根据抽得内容,再分配到某某地做知县。 虽然扯淡,但很公平。 可惜没公平几年,就开始公然作弊。 关侯签被制作得长短、厚薄各异,只要给足吏部官员贿赂,就能事先知道自己所抽这筒,到底哪一支签是最好的肥差。 由于分配官员用关侯签,关公渐渐变成科举之神,士子科考之前经常去关帝庙拜拜。 业务太多,关公很忙。 许都等人坐船前往南京,拜会当地的背剑士子。接着又前往杭州,拜会徐颖,说明自己即将起事,请江西那边早做接应。 然后,游说复社在浙江的各分支。 许都交游广阔,旬月之间,竟说动上百个士子入伙。即便是大族子弟,由于害怕赵瀚,也不敢胡乱举报,甚至一些大地主出身的士子也愿加入。 只能说,浙江太惨了。 两年前的大旱,白骨露于野,父子、兄弟、夫妻相食,谁敢单独出门就可能被吃掉。 而今年又要加派,朝廷加派一分,官吏敢加派五分、十分! 历史上,许都是义社(复社分支)首领,散财募兵,召集勇士。一边联络各方士子,一边联络起义农民,拥兵十万,纪律严明,接连攻克东阳、义乌、诸暨、浦江、永康、武义、汤溪、兰溪等城。 最后被迫接受招安,许都在内的六十四人,招安之后遭到官府杀害。激得残部复叛,又攻下数座县城,战败向福建转移,并与福建起义军联合。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许都的白头军起义,就是一群秀才造反,江南士子皆持同情态度。 许都被杀,甚至导致徐孚远与陈子龙绝交。 …… 却说众人来到江西地界,都不用进城,就能看出欣欣向荣之景。 今年南直隶旱灾严重,江西又只有东北部遭灾。另外,今年洞庭湖平原,大概有一半地区干旱。 来到鄱阳湖,沿湖遍地良田。 还有许多渔民,同样废除苛捐杂税,一边划船打渔,一边摇橹高歌。 就是赵天王管得比较宽,规定渔网不能太密,鱼类繁殖期还不准撒网。 过吴城镇时,突听有人欢呼。 却是官差过来张贴告示,今年的夏粮,由于干旱严重,彭泽、湖口、浮梁、乐平四县田赋全免,靖安、武宁、宁州三县田赋减半。 “到了江西,各处都有惊喜呢。”林雪笑道。 李凤来颇为自豪:“便是江西的山民,如今也能吃饱。不过吃得不好,以番薯为主食。” 江西到处是山,许多地方没有开垦。 因为开垦荒地非常累,而且需要持续沤肥。开垦出来前几年,很可能收成不能让种子回本,两三代人才能让一块荒地变为良田。 很有可能,荒地刚刚变成良田,就有士绅出来夺田,因此农民垦荒的积极性不高。 而红薯不挑土地,刚刚开垦出来的荒地,虽然产量也很低,但收获绝对大于种子成本。现在江西山中,到处种植红薯,已经开垦出十多万亩山地。 徐念祖、徐凤彩兄弟对视一眼,都感觉有些惊讶。 李凤来这种大商人,说起山民能吃饱,居然带着非常自豪的情绪。 “嘿嘿,”李凤来笑着解释,“赵先生起事之初,吉安府各县没有番薯,番薯和苞谷都是在下采购引种的。而今,番薯、苞谷推广全省,也有在下的一份苦劳。” “失敬,失敬!”众人拱手行礼。 李凤来得意道:“举手之劳而已,能救活许多百姓,这是积阴德的大好事。” 船行至南昌。 码头之上,竟然出现一群服妖。 跟苏杭的服妖不同,南昌这些服妖,色彩并不艳丽,布料也不华贵,而是衣帽样式非常离谱。 甚至有人公然穿蟒袍! 又非传统蟒袍,还装饰有各种花纹,宽袖改成了箭袖,腰带紧扎非常精神。 “这蟒袍能穿出来上街?”徐念祖惊问。 江南也有人穿蟒袍,但都是在家里穿,顶多跟朋友私下交流耍乐。 李凤来笑着解释:“哈哈,赵先生不管服饰、家宅违制,只要别光着身子上街,穿戴什么都可以。当然,不能穿官服、军服和吏服,抓到之后立即打板子。” 柳如是看到南昌码头,竟然有不少妇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她们应该是出城礼佛的,身上裙袄不成体统,反正就是乱改一气,不过整体来看还颇为顺眼。 李凤来介绍说:“那是费家公子改良的样式,先在吉安府穿出,很快就传到南昌这边。发饰也改良许多,仕女们喜欢得很,平民女子也开始效仿。” 王微叹息道:“真盛世之景也!” 众人一路看着稀奇,顺江来到吉安府。 此时刚巧正午,一群苦力坐下歇息,小贩挑着担子过来,支起炉火烧汤煮面。 “老李,沽二两酒来!”一个苦力说道。 “哟,五哥,今天还要喝酒啊?下午扛包别摔着呢。” “二两酒怕甚?” “我也来二两!” “……” 一群苦力坐在码头吃面,居然人人沽酒喝,而且面汤油水也很足,还飘着一层油辣子。 徐念祖傻站在那里,看着苦力们喝酒吃面,突然眼眶湿润。 “兄长怎的了?”徐凤彩问道。 徐念祖喃喃自语:“我早该来江西,留在江南,平白蹉跎几年岁月。圣期,我能看到汉唐盛世,三十年内必至矣!” (推荐大罗罗的《活埋大清朝》,历史大神,质量不用担心,内容看书名就知道。) 289【说一不二】 《抑制棉田令》已经开始实行,并不强制干啥,只是略微提高棉田赋税而已。 同时,如果遇到天灾,棉田的优惠政策减半。即因天灾,粮田赋税全免,棉田只能免税50%;粮田赋税减半,棉田只能免税25%。 赣东北除外,棉花可以敞开了种! 近几年时间,每年必旱的赣东北,是整个江西最优质的产棉区。 那里出产的棉花,质量比得上山东棉花,用水力纺纱机简直浪费材料。必须人工纺纱织布,直接织成精致棉布,价格是粗棉布的好多倍。 江西省府设在南昌,左布政使欧阳蒸、右布政使霍韬,专程前来吉安汇报工作。 欧阳蒸递上一份农业发展计划,汇报道:“省府各司综合全省状况,认为农耕方面,当着重发展茶叶、棉花、桐油、苎麻、烟叶。特别是苎麻和烟叶!” “详细讲讲。”赵瀚点头。 欧阳蒸分析道: “江西茶叶自不必赘述,汉唐时期就名满天下。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琵琶行》说的就是江西茶。江西山地多,种茶很适合。” “江西又是全国四大产棉区之一,棉花也该种植,但最好只在赣东北敞开了种,江西其他地区必须抑制棉田数量。” “桐油、烟叶在南赣种植较好,那里遍地大山,种粮食也没什么收成。南赣还可以发展茶山,不过茶山跟桐油一样,成型比较慢,种下去好些年才有收成。因此,桐树、茶树慢慢栽种,不必急于一时,烟叶可以快速推广。” “江西推种的主要作物,该是苎麻……” 江西是明代的四大苎麻产区之一,这玩意儿不太挑地。只要荒地开熟之后,山坡上可以随便栽种,经济效益肯定远远大于红薯。 而且,水转大纺车,本来就是用于纺织麻纱。江西河流密布,苎麻广泛种植,就算不改进水转大纺车,也能完美契合起来。 苎麻主要用于纺织夏布,就是夏天穿的布,透气,凉爽。 现在,赵瀚军中的绷带,清一色使用苎麻夏布。苎麻纤维含有叮咛、嘌呤、嘧啶等成分,对多种细菌有抑制作用,还有防腐、防霉的功效,简直就是做医用绷带的首选。 水力纺纱机推广之后,去年增产最迅猛的,并非粗棉布和粗棉纱,而是夏布! 甚至广东商贾也大量购买,可以出口到东南亚。 由于江西夏布突然变得极为便宜,郑芝龙一口气购买两万匹。船员特别喜欢这玩意儿,穿起来比棉布凉爽透气,在南洋那边根本不愁销路。 苎麻还能制造火绳枪的火绳,海船上的缆绳等等。 “苎麻是个好东西,”赵瀚点头赞许,“拿着你们的农业计划,去政务司跟黄掌司接洽。记住,农业发展,要考虑配套工商发展,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是!” “去吧。” 两位布政使联袂离开。 在赵瀚手下做布政使,可没有那么轻松,必须熟悉全省工、农、商业面貌。 反观大明的布政使,由于督抚成为常态,本该统管全省政务的布政使,权力直接缩小为省府办公厅主任。 真的,明末那些布政使,只要朝廷派来总督、巡抚,就立即变成省办公厅主任,其实际权力还不如下面的知府。 这种情况是不正常的,但在明末又很正常。 除了兵部稍微好些,大明的内阁、六科、六部全部功能紊乱! 崇祯皇帝若想扭转乾坤,必须先规范中枢各部门,先把各级官员的职责理清再说。 当年张居正改革,也是先改革朝堂,整顿内阁、六科、六部,并施行政绩考核制度。否则,中央都一片混乱,地方上怎么变法? 崇祯刚好相反,带头扰乱中央! 他在工部、户部安插太监,直接把这两个部门一棍子打残。 可崇祯也没办法啊,工部、户部的贪污太离谱。他不信任文官,只能把太监派过去……然后,贪得更离谱,太监先贪一笔,文官接着继续贪。 处理完一堆政务,赵瀚瞟了眼时钟,伸着懒腰回家吃饭去了。 如今,全国两个地方的钟表最好,一是苏州,二是广州。 只可惜,仅有时针,没有分针和秒针。 赵瀚在广州的时候,召见了几个钟表匠,让他们把分针给研究出来。 研制分针,还需要时间。 就像湖南、广东两省布政使,至少还得要一年,才能把全省情况给摸透。先制定全省农业规划,再配套发展工商业,不能违背当地实情胡乱发展。 散步回到后宅,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小妹在学校吃午饭,只剩费如兰和盘七妹。两女都小腹微隆,全怀孕了,而且时间比较接近。 “夫君,我能把《三字经》背完了!”盘七妹兴奋道。 赵瀚笑着鼓励:“很聪明,再接再厉,数字也要一起学。” 费如兰微笑道:“七妹确实聪明,《三字经》学得很快,就是写字还要多练习。” 她们一起怀孕,不能到处乱跑,干脆整天在家里读书。 盘七妹把《三字经》当成汉语教材,除了口音有些古怪,日常用汉话交流完全不成问题。 三人一边聊天,一边吃饭。 突然,侍卫前来禀报,递上一封书信。 赵瀚放下筷子,嚼着饭菜把信拆开,读完之后说:“让他们下午一点到总兵府来见。” “是!”侍卫退下。 说实话,赵瀚对那位大姐,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穿越过来就没见面。 “嗒,嗒,嗒……” 办公室的钟摆,摇晃着发出声响。 徐凤彩、徐念祖、王微、林雪、柳如是五人,已在候客室等待多时。 秘书陶爱之走进来:“两位徐公子请跟我来,三位小姐还请稍待。” 徐氏兄弟连忙跟上,徐凤彩有些忐忑,徐念祖却极为兴奋。 终于,他们见到赵瀚。 赵贞兰也才二十多岁,她的弟弟当然更年轻,兄弟俩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拜见赵先生!” “两位请坐吧。” 一个徐阶的直系后裔,一个徐阶弟弟的后人,赵瀚还是很感兴趣的。 徐家是大地主啊! 徐凤彩拱手道:“在下的三弟徐致远,与一女子两情相悦。据弟妹所言,她原名赵贞兰,在天津与弟弟赵瀚失散。” “那便对上了,正是我大姊。”赵瀚说道。 徐凤彩说道:“弟妹现为良妾,与三弟单独住在别业当中。除了弟妹,三弟只有正妻,并无其他妾室。” 赵瀚点头说:“我晓得了。” 这算什么反应? 徐凤彩心里愈发忐忑,徐家真的不敢休妻。正妻也是大族,一旦无过而休之,还是因为巴结赵瀚,徐家的名声就全毁了。 终于,赵瀚开口说:“我会派几个人,把大姐和姐夫接来江西。” 徐凤彩叹息又庆幸,赵瀚已经给足面子,打算先冷处理此事。至于今后,很可能是和离,不离婚也得离婚。 徐家还有时间做思想工作,否则和离之后,三弟的原配自杀怎办? 到那时,不仅丢了徐家的脸,也对赵瀚的名声有影响。 “事情就这么定了,徐家的首尾,你们自行处理。”赵瀚直接下令,根本不与徐凤彩商量。 徐凤彩拱手说:“徐家会处理好的。” 赵瀚突然问:“徐家的田很多?” 徐家田产何止是多,全族加起来上百万亩! 不过已经分家好几次,就拿徐凤彩三兄弟来说,这一支大概拥有田产二十万亩。 “赵先生放心,徐家一定配合分田。”徐凤彩连忙说。 既然三弟娶了赵瀚的姐姐,那就可以各种操作。把家里的田提前卖掉,换成各种财货,然后一心一意做官经商。 赵瀚说道:“徐家在江南影响力太大,须迁走一些。打散分迁到五个省如何?” “这……”徐凤彩不敢答应,他也没有权力做主。 “就这么说定了,”赵瀚再次拍板决策,“徐家之人,有谁不愿分田,有谁不愿远迁,我会派人去说服他们。我是讲道理的,相信徐家人也能听进去道理。” 徐凤彩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反对。 徐家完蛋了。 田产一分,家产一分,打散迁居到五个省,估计能分散到十多个县。到那个时候,徐氏族人的心就散了,根本不可能再拧成一股绳。 徐念祖心里有些恐惧,甚至背心都在冒汗。 赵瀚说的这些话,证明其无比忌惮徐家。若非娶了他大姐,估计徐家要被拿来立威,到时就不是打散远迁那么简单。 好险,好险! 恐惧的同时,徐念祖又热血沸腾,这才是一个雄主的样子啊。 开国君主,哪个不强势? 赵瀚若表现出妥协征兆,徐念祖反而看不起。 徐念祖猛地起身,拱手道:“请总镇立即发兵江南!” “这么着急?”赵瀚笑道。 徐念祖说:“今年南直隶又旱灾严重,虽然浙江没有遭灾,但江南今年必然饥荒。朝廷的赋税太重了,又屡次加派,百姓早已不堪忍受。总镇若不发兵,江南今年至少要饿死几十万人!” 290【诗才】(为企鹅大佬加更) “何时出兵,如何出兵,我早有打算。”赵瀚说道。 “我知今年夏天,赵总镇欲出兵哪里,”徐念祖拿起自己的茶杯,走到赵瀚桌前,蘸茶水画简易地图,“无非是尽得湘南之地,以长江为界,与北方官兵对峙。” 赵瀚感觉有点意思,笑道:“你继续说。” 徐念祖没有继续画地图,而是说:“福建贼乱多年,福建官兵又在江西全军覆没。总镇之意,北从铅山出兵,西从潮州出兵。如果收服郑芝龙,还能从海上去打福州。福建官兵,必然望风而降。” 赵瀚坐直了看着此人,他今年夏天的扩张计划,居然被明明白白说出来。 好吧,也不算离谱,懂军略的都能猜到。 赵瀚笑问:“既如此,为何又让我出兵江南?” 徐念祖说:“赵总镇迟迟不下江南,无非忌惮朝廷北方大军。现在不用忌惮了,去年鞑奴入关,把北直、山东搅得天翻地覆。西北流寇趁机壮大,如今把河南、南直打得一塌糊涂。别说派遣大军南下,朝廷在北方打仗都兵力不够,还要增派练饷来编练新军。练饷一出,大明必亡!” “坐下吧,别站着了。”赵瀚抬手示意。 大明朝廷,崩得有点快。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即便赵瀚啥都不做,大明也绝对撑不到崇祯十七年。 去年是一个分水岭—— 赵瀚扩张,鞑子破关,流寇复起。 三股势力互不牵扯,却又彼此影响促进,合起来把朝廷给打痛打残了。 由此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 大明财政已经彻底崩溃,只是崇祯十二年春,若论财政状况,估计崩到了崇祯十五年的程度。 就连围剿流寇的官兵,许多部队都发不起粮饷,全靠武将自己在民间抢劫。 朝廷还要继续编练新军,加派练饷总额七百万两。 这七百万两银子,大部分由河南、山东、南直、浙江、四川、湖北来出,加上地方官贪污的银子,老百姓哪里承受得住? 赵瀚想让大明多活几年,可就目前来看,真活不了多久。 “总镇,”徐念祖焦急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江南百姓饿死吗?” 赵瀚发问:“你徐家那么多田,怎不拿出粮食赈济灾民?” 徐念祖叹息:“徐家的棉田、桑田确实多,可粮田真没有多少。徐家若欲赈济灾民,几千人自是可以。一旦饥民上万,就得去买粮食。可总镇在江西、湘南禁运,徐家有钱都买不到粮!幸亏去年旱灾不重,否则今春的江南米价,至少得涨到五两银子一石!” 太湖平原及周边,在明初属于全国第一大产粮基地。 工商业的迅速发展,导致这个产粮基地,粮食产出还不够自己吃,必须从湖广和江西买米。 赵瀚的扩张,打破了这条供给链! 江西、湖南运出的粮食减少,导致江南米价飞涨。工人和农民买不起粮食(许多农民种棉花换粮),造成社会性供求失衡,城市和乡村生态都被破坏。 这个时候,朝廷还要加派赋税,无异于致命一击。 苏松常湖诸府的士绅大族,要么直接从事工商业,要么给工商业提供原材料。他们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如今已不是粮价暴涨,而是社会物价整体上涨! 江南各府,无论地主,还是商贾,都希望早点结束这种情况。他们经营百余年的经济生态,被赵瀚给彻底打乱了。 “总镇,人相食啊!”徐念祖喊道。 赵瀚叹息:“江南大族太多,分田阻力过大。” 江西虽然土地兼并严重,但山多地少,能有几万亩地已是超级大族。 而江南,一家一姓,动辄数十万亩地! 这是工商业繁荣带来的必然结果,资本不仅让良田改种棉花,还让财富迅速向少数家族集中。这些家族越是有钱,就越要兼并土地,如此情况在全世界都一样。 徐念祖沉默不语。 “我再想想吧。”赵瀚没有立即拒绝。 徐念祖还想再说,被族弟徐凤彩拉住,生怕因此触怒这位赵先生。 赵瀚挥手道:“去吧。” 徐氏兄弟离开,三位名妓被请进来。 赵瀚靠坐在椅子上,指头敲打扶手,脑子里全是江南之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 自起兵以来,赵瀚的军事扩张计划,就没有哪次能坚持到底。 大明的腐朽,大明的脆弱,超乎赵瀚想象,他的计划全部过于保守。 “拜见赵先生!” 三位名妓齐刷刷行礼。 “坐吧。”赵瀚随口说道,依旧还在思考正事儿。 此时已是春末,赵瀚穿着一身棉质道袍,就是棉布做的明代休闲服。 服饰非常普通,但架不住人物非凡啊。 三个名妓见过许多大人物,有名士鸿儒,也有一方督抚。但还真没哪个,能有赵瀚这般气势,就静静坐在那里,便给人一种强烈压迫感。 突然,赵瀚回过神来,笑道:“真是抱歉,刚刚在想事情。” 仿佛坚冰融化,那种压迫感顿失,让三人同时放松下来。 王微年龄最大,她奉承道:“赵先生日理万机,恐在想什么天下大事。” “你还真猜对了,”赵瀚问道,“你们且说说,我该先打江南,还是先打福建?” 三女哑然。 她们擅长诗词绘画、曲调歌艺,还真没跟客人聊过这种内容。 赵瀚笑道:“别怕说错,畅所欲言便可。” 林雪说:“妾身是福建人,希望先生能够先打福建。” “先打江南!”王微和柳如是同时开口。 赵瀚问道:“为何要先打江南?” “江西一路行来,百姓安居乐业,”王微回答说,“那江南财赋之地,与其银子落入贪官之手,不如赵先生打下来,让江南的老百姓,都跟江西老百姓一样,早点过上好日子。” 柳如是则说:“南京、镇江还好些,江南偏远州县,听说米价已经涨到三两银子。这般腾贵米价,百姓哪里买得起?赵先生若不出兵,江南今年要饿死很多人。两年前,妾身从松江至苏州,仅百余里路,便看到三次吃人场面。若是无人护送,妾身怕是也被吃了。” 江南太脆弱了,钱多粮少,一遇天灾,必定饥荒。 赵瀚突然转开话题,笑道:“三位来江西,欲做何营生?” 王微说:“妾身想做女校老师。” 林雪道:“妾身善画,可为书坊画些插画。” “妾身……也想做女校老师。”柳如是说道。 赵瀚想了想说:“扫眉书院,已经不缺女先生。吉水、南昌、饶州、铅山、九江多地,都在筹办女校,我可以写封举荐信,你们拿着举荐信去便可。至于书坊,我也可以写举荐信。” 柳如是突然问:“赵先生,女子能否在江西做官?” “能,”赵瀚叹息道,“但很困难,容易招惹非议。” 小红已经嫁人了,为了顾及家庭,不再做宣教员奔波。而是做了安福县主簿,相当于县办主任,这事儿在去年引起轰动,甚至还有迂腐之辈,跑去县衙门口贴大字报。 赵瀚的总兵府,也收到一大堆请愿信,希望他能禁止女人做官。 柳如是连忙说:“妾身只是随口一问。” 林雪立即转开话题:“《射雕英雄传》,是不是赵先生所著?” “哈哈,”赵瀚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过那本小说?” “两年前再版,我为《射雕英雄传》画过插图,”林雪说道,“此书有两种署名,一为李卓吾(李贽),一为赵子曰。近年来,盛传赵子曰便是江西赵先生。” 赵瀚忍俊不禁:“怕不是江西赵先生,他们的原话是江西赵贼。” 林雪不接这话,追问道:“真是赵先生所作?” 赵瀚好笑道:“以前给人做家奴,手里没钱,写小说赚些润笔费。” “先生真是大才。”林雪恭维道。 通过小说,林雪成功让气氛轻松融洽起来。 柳如是再接再厉,问道:“相传赵先生有秀才功名,可是真的?” “考了两次,没考上。”赵瀚说道。 王微问道:“先生精通诗词否?” 赵瀚笑着说:“并未精习。” 名妓自有名妓的处世之道,这三个女人,都试图套出赵瀚的兴趣点。 也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获得赵瀚关照。 那天徐颖与张溥的谈话,柳如是全程旁听,她问道:“听说先生年方十四,便得江西督学青睐,欲收先生为弟子?” “有这事。”赵瀚点头。 王微和林雪都非常惊讶,她们以为赵瀚学问粗浅,没想到还是个神童。 一省提学官主动收徒,这种事情实属罕见,因为肯定招惹非议。 柳如是翘起嘴角:“我猜赵先生必定满腹经纶,只把诗词视为旁门小道,因此不屑与人谈诗论词。赵先生定有几首大作吧?” 她们也懂“国家大事”,但都是老一套,什么整顿吏治、任人唯贤。 这些根本不用说,江西已经做到了。 那就只能往诗词方面引,那是名妓们的强项。 赵瀚笑道:“我倒想起一首旧作,在三位名家面前班门弄斧。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此诗吟完,三位名妓连忙站起:“多谢先生教诲!” 她们的小心思被赵瀚看穿,而且还被此诗给敲打了。让她们今后吟诗唱曲,多多关注民间疾苦,不要只顾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 这首诗丢出来,也是赵瀚在告诫治下文人。 柳如是心想:赵先生不愧为神童,果然是精通诗词的,藏在心中不露痕迹而已。 291【江西文坛】 三位名妓被打发走,出了总兵府,全都长呼一口气。 林雪咋舌道:“那首诗吟出来,可把我给吓坏了。” “我倒是没被吓住,反而觉得有趣呢,”柳如是笑道,“以往谈诗论词,都是宾主尽欢,今天头一回被人写诗来训诫。” 王微忍俊不禁:“赵先生让人莫唱当年长恨歌,他自己这首诗,却颇有白乐天的神韵。” 柳如是说道:“赵先生关心民间疾苦,又是个知行合一的,写诗自然通俗直白。我看他豪迈得很,不屑弯弯绕绕,跟寻常文人风格迥异。” 三女结伴而行,出城前往客栈,却见城外竖着露亭。 码头那边也有露亭,但多贴着商业信息,这里的露亭却更多是官方告示。 王微凑近一看,念道:“庐陵县衙扩招十二名观政员,观政三月,食宿自理,可转为预备吏员。庐陵六镇,每镇扩招三名观政员……”念完告示内容,王微叹息道,“我若年轻二十岁,必去做这观政员,今后说不定能当县太爷。” 一路听李凤来讲解,柳如是对江西施政已有所了解,她说:“这个告示都被风雨打烂了,想来是两三个月前贴的。仅庐陵一县,就新增三十个预备吏员,看来今年夏天是真要出兵。” 江西已经可以批量生产官吏,湖南和广东也快走入正轨了。 地盘越大,越不缺人。 可惜隐患也增多,新旧官吏鱼龙混杂。特别是偏远县镇,廉政司鞭长莫及,全靠宣教官和农会监督。而完成分田之后,宣教官大部分要撤走,只在县衙留一个宣教科。 从今春开始,总兵府廉政司,设置十二名廉政使。 每三人一组,抽签决定方位,照着既定方向微服巡视各州县。有点类似大明的巡按御史,但没有司法权,也不得干涉地方事务。 林雪又念第二份告示:“武兴镇副镇长钟安,娶该镇女子黄氏为妻。李家村集体开垦之山中荒地,副镇长钟安串通村长李隆,各给黄氏、李隆两家多分三亩。经查,钟安另有贪污罪行,吞没稻谷六十余石、吞没苞谷九十余石……” “经庐陵县衙审理判决,钟安发配矿山为矿工,其妻黄氏勒令改嫁。收回钟安个人名下全部田产,收回黄氏名下两亩田产,收回黄氏娘家一半田产。李隆发配矿山为矿工……” 柳如是惊叹道:“只占了六亩荒地、六十石稻谷、九十石苞谷,这就发配了两个官儿?” “江西的吏治可真严。”林雪感慨说。 寻常情况下,还真没这么严。 这桩案子,一是动了土地,触碰到绝对红线。二是案件发生在武兴镇,那里可是赵瀚起兵的地方! 王微讥讽道:“这个副镇长可真蠢,为了几亩荒地、百余石粮食,便把自己的前途丢了。按照李员外(李凤来)的说法,此时在江西做镇长,今后至少也是个知州,说不定还能做知府。” “世上总有许多目光短浅之辈。”柳如是莞尔道。 林雪笑道:“有赏有罚,这里还有嘉奖令呢。” 却是庐陵县这边的兵器所,有个工匠改进藤甲制作技术,令藤甲泡制周期缩短三个月。特奖励白银五两,工资涨三级,赏田一亩,入选今年的“十大巧匠”。 柳如是稀奇道:“工匠竟也有这般礼遇。” 王微笑着说:“换作我是工匠,也会拼命给赵先生效力。” 三位名妓越看越觉有趣,结伴去逛城外街市。 她们的第一目标,不是珠宝店铺,也不是胭脂水粉,而是直奔附近的书店。 “三位姑娘请进!” 书店老板眼前一亮,亲自过来招呼,实在是这三个女人太漂亮了。 柳如是道:“我们是外地来的,这里可有什么新书?” “新书多着呢,三位姑娘这边来。”书店老板殷勤备至。 只随便瞟了几眼,三女便看出差异。 江南那边的书店,纯以数量而论,第一当属教辅资料,第二则是诗词文集,第三便是曲本小说。 而在此地,教辅资料几乎没有。 进门处整个书架,全是律法、水利、数学、公文写作、大同理论和农业书籍。 从今年春天开始,官吏升迁为知县,必须经过一次考核,以上内容属于必考科目。 主要是有资历做知县的太多,怎么选拔都不公平,那么干脆组织考试。 让那些“预备知县”来答题,也不是让你都答出来,只要考得比别人好就行,优先选择名列前茅之人(大同理论不过关,直接失去此次晋升资格)。 如今,知县考试已经结束,就等着夏收之后打仗,新占了地盘立即过去做县太爷。 去年冬天宣布的消息,各地书商闻风而动,印出大量相关书籍。 不只有资格做知县的来购买,许多普通官吏、士子也来买书,反正今后迟早是要考的。 柳如是看着那些专业书籍,叹息道:“复社一贯倡导实学,江西才是真的在崇尚实学啊。” 王微转到了经史子集那边,传统书籍跟江南没区别,但新近刊印的文集还真不少。 “先生可知,江西有哪些文社?”王微问道。 书店老板如数家珍:“吉安有白鹭洲社、信社、竹下社,南昌有洪都社、鹜社、晓社,九江有江州社、盛社……” 王微惊讶道:“这么多文社?” 书店老板笑道:“许多大族士子,不愿案牍劳形,因此不去应征做吏员。江西又无科举,他们就结社吟唱,整日与江湖风月为伴。小说、戏曲亦是大兴,一些落魄的大族士子,便写小说、戏曲为生。总镇倒也关照这些人,没有给润笔费的书坊,不许随意刊印作者文章。须得原作者死后二十年,方可不经同意而刊印。” 柳如是笑道:“这可是个好法子,查得过来吗?” “肯定查不过来,要作者自己去检举,自己指认是哪家书坊在盗印。”书店老板说。 柳如是随手抽出一本册子,名叫《竹下文集》。 翻开阅读,多为山水田园诗,其中不乏发牢骚的作品,字里行间可看出对赵瀚政策的不满。 “王冠姑娘?”突然有人惊呼。 王冠是王微年轻时候的名字,她转身一看,全无印象,微笑道:“先生万福。” 此人四十来岁,模样端正英俊,拱手道:“在下吴炳,字可先,二十多年前,曾与姑娘泛舟太湖。” “原来是吴先生。”王微还是没有印象。 吴炳却颇为兴奋:“当时在下还是举人,有幸随眉公先生游湖。” 眉公先生就是陈继儒,写《小窗幽记》那位,王微顿时回忆起来。 不过嘛,当时人多,依旧对吴炳没有印象。 吴炳笑着说:“在下万历四十七年便中了进士,此后辗转各地为官,一直未能再见王冠姑娘仙颜。” 可以理解吴炳对王微的热情,少年时普普通通的举人,跟随一群大佬游湖,只能坐在角落里助兴,都没法给这位名妓留下印象。 王微也颇惊讶,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到现在至少也该是一省大员,怎在吉安府穿着布衣? 吴炳主动解释说:“赵先生攻取南昌府时,在下是江西提学使。而今没有做官,属于总兵府宣教司的外聘顾问,《大同行记》便是在下的作品。今春又创作戏本《西窗记》,亦是以真人真事改编。” “失敬,失敬!”王微连忙行礼。 吴炳的老家也在江南,这厮把田产都卖了,将妻妾儿女接来江西。 儿子的年龄半大不小,被他扔去读小学。女儿嫁给一个镇长,且是举人出身的镇长,未来多半能做大官。 至于他自己,由于《大同行记》引起轰动,干脆专职创作“革命文学”,甚至被宣教司特聘为顾问,经常被请去干部培训班讲故事。 让他做官? 那是不可能的,赵瀚治下官吏太累,悠闲惯了的吴炳受不住。 吴炳把三位名妓请去茶楼,给她们讲述江西文艺圈。 “江西文章,无非三类。” “第一类是大同文章,最著名的当属《白毛女传奇》。之前只有话剧,又来改为戏曲,去年有人写成小说。在下的《大同行记》,也是这一类,能够排进前三。” “第二类是牢骚文章,要么家里被分田了,要么自觉郁郁不得志。” “第三类是颂德文章,这些士子虽未做官,却拥护总镇之施政,以商贾子弟居多。他们说,只须二三十年,神州必复盛唐之景。这些人也是复古派,无论诗词歌赋,皆以盛唐为尊。就在上个月,还有三十多个士子,联名上疏总兵府,请总镇早早出兵拿下江淮。” 王微问道:“请教先生,哪里的女校还缺老师,离吉安府越近越好。” 吴炳说道:“吉水县正在办第三所女校,我可以帮忙写推荐信。” 王微高兴道:“多谢先生!” 柳如是突然来一句:“我要去庐陵县衙观政,今后做女官!” 众人惊讶无比。 柳如是心气儿高得很,自从跟陈子龙分手之后,就发誓要嫁给才学更高的。 她觉得赵瀚就不错。 今天的短暂接触,柳如是已经弄清楚,赵瀚不喜欢吟诗作词,更喜欢能做实事的。她于是就想做女官,一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二来可以引起赵瀚的关注。 (求月票,这几天双倍月票。) 292【女实习生】 有赵瀚的推荐信,又有吴炳带路,王微和林雪很快找到工作。 王微去了吉水县的女校做老师,林雪则与多家书坊合作,平时给书籍画一些插图。 林雪为了试探江西画价,拿出自己画的一副观音相,书画店直接给出五两银子。并且,书画店老板还说,这种质量的画作,画多少他就收多少。 五两银子,抵得上庞春来、李邦华等人十天工资了。 就算啥都不干,只靠作画卖画,林雪也能活得滋润,但她来江西是想嫁人的。 不是做妾,只做正妻。 至于林雪的画技有多高超,董其昌曾经品评过。明末女画家当中,南宗杨慧林,北宗林雪,是谓“南杨北林”。 还有一位大文豪李渔,不说他代表作是什么,反正懂的朋友都懂。 李渔在创作《意中缘》时,感慨两位女画家的遭遇,在戏曲中把杨慧林嫁给董其昌,把林雪嫁给了陈继儒。 这天,柳如是坐着舆轿回来,还有个书店伙计帮忙送书。 回到两人合租的院子,林雪惊道:“买这许多书,你真要做女官啊?” 柳如是笑道:“我打听过了,各地衙门,每季度招一次观政员。观政期间,没有俸禄,食宿自理。只要不犯错误,三个月就能转为预备吏员。” “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林雪笑道。 两人各自雇了女佣,还有婆子烧饭洗衣,小日子过得特别滋润。 柳如是让店伙计把书送进房里,给了一把铜钱做小费。 她卷着一本书出来,说道:“林姐姐,你看这是甚物什?” 林雪凑过来一看:“番银。” “是天下大同银元,一枚银元就是一两银子,可比碎银和银锭方便多了,”柳如是把银元抛过去,“给你一枚,当是房租。” 今日天晴,林雪抱着书画到院子里晾晒。 柳如是则在廊下看书,她看的这本是公文写作。格式早就懂得,只不过江西这边另有规矩,公文不得有生僻词汇,尽量不要引用典故,而且必须使用俗文写作。 俗文,就是偏口语化的文章,可以理解为古代的白话文。 事实上,明代许多学术文章,包括大儒的著作,都经常使用俗文来阐述。其口语化程度,介于文言文与白话文之间,只比《水浒传》稍微正式一些。 柳如是理解规矩之后,便不再看这本书,而是拿起了《增损大明律》。 《增损大明律》属于删改版,整本书大概改动了三分之一。 如此度过数日,突然想起还未落籍,于是她们相约去办理户口。只能办临时户籍,需要定居半年以上,才能改为永久户籍。 来到户科。 中间隔墙已经拆了,仿佛窗明几净的大写字间。 县衙户房的科长很年轻,正在伏案疾书。或许是工作太久,放下毛笔揉搓手腕,猛然看到林雪与柳如是,目不转睛直接看呆了。 “两位女公子要办什么?”一个小吏问道。 “落户。”林雪回答。 小吏拿出一张户帖,说道:“坐吧。外地人?” 林雪说:“是。” 小吏问道:“姓名。” “林雪,字天素。” “籍贯。” “福建,建宁。” “……” “户帖工本费十五文,不收崇祯折十钱。治安费每月二十文,可按月交,也可预交一整年。” “治安费是何物?” “吉安府人太多,县衙刑科要设分理衙门,每三坊建一派出所,负责巡逻、缉盗、救火、打更。” 两女都交了半年的治安费,觉得这什么派出所很有意思,有点像南京的五城兵马司。 由于安定繁荣,吉安府人口迅速膨胀,其中很多都是外来户口,城内城外加起来已经超过25万人。 就连城市周边一些耕地,都被拆迁了建房子。 县里的官吏哪管得过来? 赵瀚下令整合原有机构,全城设立五个派出所,每个派出所管辖五万多人,职责集民警、刑警、巡警、火警于一身。 大城市必须这么搞,南京、北京就有五城兵马司。 不过嘛,大明南北两京的五城兵马司,在明中期基本就丧失功能。一大堆部门能够指挥他们办事,到最后正事已经没人办,几乎沦为勋贵、太监和文官的仆役。 你可以理解为,南京和北京的警察,一天到晚都找不到人,全在给做官的免费当差。 朱元璋对五城兵马司极为重视,他要知道被搞成这样,估计能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等两女办完户籍离开,年轻科长立即过来。 “科长!”小吏连忙问候。 年轻科长问:“两个女子合租一院?” “对。”小吏说道。 这位科长随当官的父亲久居外地,两年前回到江西,升任庐陵县刑科科长已经非常快速。 他今年二十岁,未婚妻已经病逝,正琢磨着娶妻呢。 柳如是实在过于漂亮,令他望而却步。林雪却非常合适,大几岁就大几岁,从良妓女也无所谓,其相貌足够忽略许多事情。 只能说,文艺作品对思想风气的影响,很可能超过了宣教司的教化。 这几年大量戏剧小说,描写丫鬟、妓女的爱情,让许多年轻人没那么多顾忌,私底下都梦想着有一段绝美姻缘。 当然,必须扛住家里的老顽固,冲破封建家长的阻挠。 每天中午和傍晚下班,年轻科长都要出去溜达,暗中观察林雪的行踪路线,试图制造些街边偶遇的场景。 观察半个月,年轻科长彻底沉迷,他发现林雪的画技超神。 才女啊! 柳如是则天天看告示,等她背熟半本《增损大明律》,终于等来县里招募观政员。 只收三十个,报名的有一百多。 以前身有功名的士子,不愿做观政员。这玩意儿就是实习生,给人做杂活还没工资,干满三个月只能当预备吏员。 可随着赵瀚占领湖南和广东,各府县都有大量士子来报名! “你给自己报名?”小吏傻傻看着柳如是。 柳如是问道:“女子不能报名吗?” “这倒没有,可是……可是……”小吏不知道该说啥。 柳如是笑道:“既然没有禁止女子报名,那便是可以,请帮我录名吧。柳隐,字如是。” “好……好!” 小吏浑身轻飘飘的,被柳如是的微笑搞得神魂颠倒,晕了半晌终于说:“明天来县衙考试。” 县衙吏员,包括诸多报名者,都傻傻看向柳如是,一是其美貌,二是居然有女子报名观政。 如今确实有许多女子,在宣教团里做事,可在县衙做官的却只小红。 而且小红也是宣教官转政务官,柳如是属于第一个报名考观政员的! “下一位!” “我是举人,这是我的凭证。” “原来是举人先生,你不用考试,直接到县衙观政便可。” 全国秀才一大堆,举人却要少得多。 一旦有举人愿意观政,直接录取,不占名额,而且转正升官都很快。这种做法,既能选拔人才,又能拉拢士子。 翌日。 柳如是前来考试,公文简单,律法还行,农事抓瞎,数学懵逼,大同理论合格。 考得这么烂,居然是第八名,可留在县衙观政,不用被分配到乡镇衙门。 吏科科长愁眉苦脸,拿着柳如是的试卷,前去请示庐陵知县张焕君。 “县尊,这是个女子。”吏科科长说。 张焕君点头赞许道:“真是好字,文采也属上乘,俗文都能写得朗朗上口。当录之。” 吏科科长重复:“县尊,是个女子!” 张焕君哈哈大笑:“女子便女子,一个观政员而已。” 庐陵知县相当于赵瀚的京兆尹,能做到这个位子的,怎么可能是迂腐之辈? 上一任庐陵知县,把费纯的父母都惩治了! 柳如是在县衙实习的第一天,直接引起轰动,各科官吏轮番围观,以乱七八糟的借口往户科跑。 柳如是头两天纯属打杂,户科的年轻科长,见闲杂围观者太多,把她扔去最里面抄写公文。渐渐的,协助处理政务,各种工作都信手拈来,完成之后还有空自学数学。 总兵府。 赵瀚好笑道:“她在县衙观政?” “是啊,消息都传到总兵府了。”秘书王岱说。 “传令下面的人,不要刁难,也不必照顾,”赵瀚问道,“新军组建好没?” 张家玉说:“已集训半个月。” 费如鹤已经被调回来了,官复原职,不过现在掌管东兵院。他从广东抽调军中骨干为框架,湖南也调回一些军官,然后招募江西贫穷地区的农兵入伍。 赵瀚麾下的职业军人数量,终于增加到28000人。 把庞春来、李邦华、费纯、陈茂生、萧焕等人叫来,赵瀚说道:“这几天,大家商讨许久,我也下定决心了。今年留着福建不打,先把江南占下来,各司都做相应的准备吧,等夏粮入仓就立即出兵!” 让赵瀚改变战略决策的,是徐颖发来的一封信。 浙江秀才要起义了! 复社在各地皆有分支,而义社属于浙中地区最有影响力的分支。 义社领袖许都,竟然要发动起义,已经串联好几个县的士子,而且得到许多商人和中小地主的支持。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赵瀚必须改变扩张计划。 这次,赵瀚要亲征江南,亲自出面控制那些江南大族。 293【浙中秀才起义】 明代晚期,有三大怪儒:李贽,陈继儒,李渔。 怎样能叫怪? 离经叛道! 李渔是其中最一言难尽的,《肉x团》虽然没有落下真名,但稍微熟悉李渔作品的人,都能看出这本小说是他所写。 《肉x团》的核心思想有两个:享乐无罪,纵欲适度。 这货特别喜欢联床,三个姬妾,分睡三晚,合睡一晚,谓之“三分一统”。 此时此刻,李渔还不叫李渔,他的姓名字号非常适合仙侠小说。 姓李,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 并且这时的李渔,只有一个妻子,相亲相爱,并无姬妾。 兰溪县,夏李村。 李渔正在院子里磨剑,母亲坐于檐下痛哭,妻子和嫂子耐心安慰。 大哥李茂焦躁道:“二弟,你可是糊涂了?再过两月便是乡试,你是县里的五经童子,今年定能考中举人,为何要跟着那群酸儒造反?” 李渔洒水润剑,用手指刮着剑锋说:“再过两月,连杭州都没了,还考劳什子乡试?” “江西赵贼,怎有那么厉害?别跟着他们闹了,好生准备乡试吧。”李茂苦劝道。 李渔猛地站起,归剑入鞘,对大哥说:“兄长,你自照顾家中,我这次非去不可。我家世代医户,大伯还是药商,怎离得了江西?没有樟树镇的药材,大伯连生意都做不下去。兄长可知,医家在江西是甚地位?” 李茂说道:“能有什么地位?自是最末等。” “哈哈,错矣,”李渔大笑,“医家在江西颇受尊重,只凭此事,李家便该为赵天王效命!” 古代士子,确实很多学医的,就跟学道、学佛一样,属于陶冶情操。 明代的医户却又不同,“巫医僧道”并称,跟匠户没有多大区别,世世代代属于被歧视的对象。 李渔跟冒辟疆同年出生于同一座县城,李渔自己是秀才,而且家里还是经商的,跟冒辟疆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但是,他们两个一辈子都没交游过,因为冒辟疆看不起李渔的出身! 李渔对大哥说道:“兄长,赵先生夺了天下,咱们李家就真能翻身了!” “谪凡,走了!” 院外突然有人催促。 “就来!” 李渔转身向母亲作揖行礼,又对妻子说:“我若死了,你便改嫁。” 妻子徐氏点头:“你去吧,家里有我守着。” 李渔提着剑就往外走,身后还跟着个家奴,那是从小陪他长大的书童。 家奴手里提着根棍子,心里也是热血沸腾。他识字的,赵天王若来了,就能获得自由身,说不定今后还可做官。 主仆俩出了院子,外面已经站着十多人。 都是这种主仆组合,主人拿剑,奴仆用棍,他们已经操练月余。 众人结伴前往县城,为了不引起注意,分散为好几拨,陆陆续续来到城中,住进一个大商人的家里。 兰溪县有一条河,直通江山县。 而江山县,跟江西广信府紧挨着。大量江西商品,从这条路线运到浙中,沿途士绅商贾,对江西的情况非常了解。 六月初一。 由商人、士子、家奴组成的军队,共计两百多人,突然从城中大宅杀出。 李渔虽然医术高超,而且是通晓五经的才子,但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战斗。这厮拔出铁剑,带着家奴往前冲,一路朝着县衙奔去。 “天下大同!” “良贱平等!” 众人高喊着口号,家奴喊得最起劲,他们真把“良贱平等”当成信仰。 眼见两百多人冲杀过来,衙役都给吓蒙了,扔下水火棍撒丫子就跑。六房文吏没来得及,纷纷跪伏在地,希望能够保出一条狗命。 “痷甫,仲德,你们各领五人,看守库房和公册!” 汤玉麒开始发号施令,他是兰溪县起义首领。大商贾出身的秀才,主要从江西进货,运到金华那边销售,勉强可算龙游商帮的成员。 李渔跟着汤玉麒冲进县衙二堂,空无一人。接着又冲进后宅,只遇到几个奴仆,抓来一问,才晓得知县和师爷已经跑了。 “跟我去夺城门!” 汤玉麒大喊。 李渔兴奋莫名,提着剑就往外冲,口中高呼:“天下大同!” 噗通! 李渔绊到门槛,被摔了个狗吃屎。 幸好大家都在冲,无人发现他的狼狈样。李渔麻溜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连忙提着剑追上去。 由于距离江西太近,兰溪县也有官兵驻守。 两百多起义军,分兵两队,各自杀向南北城墙。数量更多的官兵,吓得扔下武器就跑,他们去年还属于游民,当兵不过是为了糊口而已。 一滴血不见,李渔等人就占领县城。 城中几大商贾,开始散财募兵,征兵一千守城,等着赵瀚派来人接收。 城头已经插上大同军旗,迎风猎猎作响。 李渔负责带人守一段城墙,他临高远眺,顿觉心胸开阔,握剑笑道:“不料此生干得这般大事也!” 那感觉,就像他追随赵瀚左右,已经辅佐圣主问鼎天下。 这次浙江起义,发起者为义社领袖许都,主要在金华、绍兴两府进行。 有个事情非常扯淡,浙西的龙游商帮,应该算革命性最强的那批人。他们名下没有多少土地,手里却掌握大量银子,而且严重依赖江西做生意。 赵瀚如果打过来,对他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可此次许都策划起义,派人到浙西联络,反而遭到士绅举报,龙游商人没有半点反应。 这些龙游商人,生意遍及全国,甚至做到了西南、西北和海外。无论赚到多少钱,都是回家修豪宅,而且这里非常鄙视商贾,于是大商人纷纷建造书院。 诡异的是,只建书院,不请名师大儒来教导。 赚了大钱的商贾,拼尽全力买土地,摇身一变成为大地主,很多直接就放弃经商。 如此导致龙游商帮的主体,一直都是中小型商人。而且,没有官府照应着,到哪里都受欺负,转变成地主的大商贾,反过来还要歧视打压商人。 此次起义,整个衢州府,只有江山县成功,其余各处全部失败。 特别是龙游县,大地主直接募兵,对占领县城的义军疯狂反扑,杀死起义士子三十多人,杀死其他起义者一百余人。 这些家伙简直疯了! 他们离江西那么近,就不怕赵瀚过来乱杀? 咱们来分析梳理一下,为何全民皆商的衢州府,反而形成歧视商贾的社会风气。 这里的商贾,主要做长途贩运。 古代搞长途贩运,肯定被欺负盘剥,一路不知遭遇多少社会毒打。他们害怕官府,他们崇拜权势,由于生意路线太长,没法形成稳固的官商勾结模式。 各路商帮,单论数量,龙游商人最多。 但他们不抱团,也不勾结官府,根本没法在大城市做生意,只能成群结队前往偏远地区,很多时候只能任人拿捏。 因此,许多大商贾老了,生意做不动了,就回家不断囤积土地,培养子孙后代念书,从此以士绅大族而自居。 明中期有一个龙游商人,在北方生意做得很大,商铺货栈遍及三个半县。 回家买地,回家建宅,知县修一座桥,他直接捐银万两。 至于北方那三个半县的生意,全部卖掉! 反正他有的是钱,等着天灾年月兼并土地便是。 却说许都在东阳县起兵,趁着夏粮收获交租子、交田赋的时候,煽动佃户和小地主上万人,一举攻克东阳县城。接着又打下义乌,包围金华府城,城内士子和家奴响应,里应外合将金华府夺下。 龙游县的噩耗传来,浙中士子群情激奋,将被大地主杀害的士子追慕为“三十二君子”。 随即,许都带兵攻破汤溪县,兵锋直指龙游,准备杀了那些大地主报仇。 金华府八县,就此被义军夺得五县,整个江南为之震动。 浙江巡抚熊奋渭大惊失色,立即传令浙江各府县募兵剿贼。 这货除了年轻时做知县,其他职务全都是言官。 给事中这个职务,从万历朝一直当到崇祯朝,六科都快被他当了一个遍。调任兵科都给事中之后,熊奋渭以知兵自居,弹劾过好几任兵部尚书。因为得罪温体仁,被扔去做尚宝卿,说白了就是管印章、信符的。 赵瀚占领广东、湖南之后,崇祯突然想起熊奋渭知兵,便将此人提拔为浙江巡抚。 熊奋渭一声令下,整个浙江鸡飞狗跳。 浙江都已经闹饥荒了,巡抚居然征兵征粮打仗? 早就不堪重负的浙江百姓,眼见浙中闹起来,也跟着暴力抗税,同时拒绝为官府做民夫。 括苍山一带,甚至出现规模超过三万人的农民军。 汤溪县。 一个义社士子奔来:“子口,子口,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许都问道。 那士子笑着说:“赵先生出兵了,大军已过江山县!” “哈哈哈哈!” 许都顿时大笑,召集诸多士子、商贾领袖:“诸君,赵先生已过江山县,咱们就在此地把敌军堵住,看着那些贼子怎样被赵先生歼灭!” (求月票。) 294【】 江西境内,诸多商船都被征用,运送士兵和粮草前往预定地点。 这些被征用的商船,虽然没有报酬,却可领到一张税贴。按照该船载货量,在过九江钞关时,有二十次榷税折扣优惠。 而且,随便换哪条船过关都行,钞关税吏只认那张税贴。 商贾们对此很满意,历来打仗,都会征用民夫和商船。就算赵瀚啥都不给,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过路费优惠打折卡已经很不错了。 那是实打实的优惠,就算自己用不上,也可以转卖给其他商人。 这种做法,去年就搞过一次。 外地商贾对此惊叹不已,回到老家之后,甚至主动做宣传,都说赵天王对商家仁义得很。 夏季。 广东的南院军—— 江大山率正兵三千北上,在江西征调农兵三千,征调民夫五千,共一万一千人。出鄱阳湖,沿长江而上。先打临湘县城为据点,再去攻打岳州府(巴陵县城)。 江良率领正兵两千,继续驻防广东。 湖南的北院军—— 黄幺率正兵三千,农兵两千,征调民夫四千,共九千人。从长沙出兵,攻打湘阴。 李正率正兵两千,农兵两千,征调民夫四千,共八千人。从长沙出兵,攻打宁乡、益阳。 江西的中院军—— 赵瀚亲征,统领亲兵一千。 张铁牛、刘柱率正兵五千、农兵三千,征调民夫九千,共一万七千人,经广信府进浙江。 江西的东院军—— 费如鹤组建的五千新军,农兵三千,征调民夫八千,共一万六千人,从湖口步行攻打东流县(安徽东至县东流镇)。 以上,算上民夫在内,共计出兵62000人。 整个战略计划,大同军就像只螃蟹,伸出两把大大的蟹钳。 一把蟹钳去剪洞庭湖平原,一把蟹钳去剪整个江南。 必须速战速决! 五月底,南昌已成交通站,除了湖广军队之外,其他几路大军都要从这里通过,无数粮草也得征用商船来调运。 顾杲、吴应箕和黄宗羲,直接被扔在南昌,因为水师要去打仗了。 江边密密麻麻全是船,江面也到处是船只通行,还有无数苦力在码头搬运物资。 三位名士游走在码头上,眼前的情况,有些出乎他们预料。 “江西兵此战必胜啊,”吴应箕感慨说,“如此大的战事,竟无一人恐慌,也无一人怨怼。小贩趁机来做生意,苦力也能搬货赚钱,商贾更是闻风而动。便是出城做事的官吏,也一个个面带喜色,打仗就意味着他们能升官。” “这里打仗,似乎不扰民,”顾杲说道,“我看那些被征募的民夫,似乎也非常乐意。” 黄宗羲说道:“我刚才找人问了几句,大同军的随军民夫,从去年就改了制度。没有行饷,只有月粮,并不强征,自愿报名。” 顾杲颇为疑惑:“只管饭还有人报名?” 黄宗羲解释说:“十二岁以下孩童无法分田,赵濯尘原占地盘当中,有些孩童已经年满十二岁,但由于这个原因没有田产。如果家人做了民夫,没有田产的孩童,就能在家乡获得田地。即便未满十二岁,也能先预定下来,年龄足够立即分田。” “难怪那些民夫,只领口粮打仗都如此积极。”吴应箕叹息。 “江西有那么多田产可分吗?”顾杲问道。 黄宗羲解释说:“江西一直在往外移民,以充实战乱地区人口。每次新占地盘,江西移民之后,都能在家乡空出一些田产,正好分给那些民夫的子女。还有就是,有些女子出嫁,田产留在娘家,其名下已无田产。只要丈夫做了民夫,失去田产的妇人也能重新获田。” 吴应箕感慨道:“这一系列田政,果然厉害得很。耕战,耕战,古人诚不我欺也!” 顾杲喃喃自语:“大明这边,人人畏惧打仗。反观赵濯尘麾下,官吏、武将、士兵、游民、商贾、农民,竟然全都盼着打仗。” 黄宗羲好笑道:“只有大地主吃亏,田产被分得所剩无几。” 突然,浩浩荡荡又来十多艘大船。 “赵先生来了!” 有懂行之人,突然指着船队大喊。 大同军各部,不准以将领姓氏为旗帜,只能打出大同军旗和部队番号旗帜。 而眼前这支船队,却飘扬着“赵”字旗。 由于南昌附近航道太过拥挤,赵瀚的船队没有靠岸,从赣江支流直接朝信江驶去。 三位名士立即行动,他们雇佣一条小船,在傍晚时分追上停靠的船队。 拿出水师的推荐信,三人很快获得召见。 “无锡顾杲(贵池吴应箕、余姚黄宗羲),拜见赵先生!” “哈哈,三位不必拘礼。” 赵瀚请这三位名士坐下,不由朝着黄宗羲多看几眼。 吴应箕拱手说:“学生本欲至江西,请赵先生速速发兵江南,没想到根本不用学生多言。” “阁下是贵池人?”赵瀚问道。 吴应箕说:“然也。” 赵瀚笑道:“你去湖口,帮着费将军谋划做向导。他打下东流县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你的老家。” 吴应箕说:“晚生之才,并非兵事。” 说着,吴应箕拿出几篇文章,都是关于如何维持江南治安、平抑江南物价、稳定江南市场的。 赵瀚仔细阅读之后,发现此人并非寻常书生,而是一个社会经济类学者。 “你这篇平寇文章,对江南水匪很熟悉啊。”赵瀚笑道。 吴应箕尴尬道:“年少轻狂时,曾仗剑江湖,与江南游侠多有交往。” “很好!” 赵瀚说道:“等大军杀到太湖时,交给你一个差事。招降那些太湖水匪,让他们交出船只,乖乖当良民分田。小渔船我不要,他们也可继续打渔。以往罪孽,既往不咎,但若再犯,新账老账一起算!” “倚先生之威,必能招降水匪!”吴应箕非常高兴,刚来投奔就有立功机会。 赵瀚对于官兵、匪寇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除非民愤极大、恶名远播之人,其余都允许解甲归田,不再规定必须诛杀首领。 世道越来越乱,就拿浙江来说,许多百姓都有吃人的经历。 不只是吃尸体,而是杀活人来吃! 这你怎么去追查? 包括早期被送去挖矿的俘虏,如今也在陆续释放。比如在吉水县俘虏的广信兵,只要没累死在矿山,全部放回原籍,而且还能分田,费如鹤的族人也在释放之列。 相当于劳动改造吧。 罪行轻的,挖矿一年释放;罪行稍重,挖矿三年释放;罪行严重,至少要挖矿五年。 这样设定期限也好,给劳改者一个念想,免得搞出矿徒暴动。 赵瀚又看向顾杲:“先生是顾东林之子?” “从子。”顾杲回答。 赵瀚笑道:“顾东林创办东林书院,那副对联我非常喜欢,实乃读书人之座右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顾杲拱手:“先生过誉了。” 赵瀚又说:“我还记得一篇文章,里面好像有如此语句:木偶兰溪、四明;婴儿山阴、新建而已。乃在遏娄江之出耳?” 三位名士,面色剧变。 这是东林党魁顾宪成的文章,他作为罢官归乡的平民,把当朝宰辅视为木偶和婴儿,一介布衣可以左右大明首辅的人选。 顾杲连忙起身作揖:“此戏言也,并非当时之作。” 确实并非当时之作,而是那场斗争之后数年,顾宪成写的总结性文章,带有“战略上藐视敌人”的味道,并非政斗时能十拿九稳换首辅。 但是这种语句,足够让任何统治者忌惮! 有人说,东林党代表某某阶级,代表什么江南财阀。可跟东林党做对的,也有江南大地主、大商贾,这玩意儿不能非黑即白的判定。 就是党争而已! 一旦卷入政斗,再纯粹的人也会污秽不堪,东林党自然也不列外。 最初,根本没什么齐楚浙党和东林党,斗起来互相扣帽子。扣来扣去,自己都相信了,干脆真的去结党。许多在旁边帮着说话的官员,也被归为某某党,只要说话做事,必被打入某党。 然后就不辨是非,我党某人再烂也要保住,你党某人再好也要弄死! 只有完全控制朝堂,才能按照自己的思路来治国。 首先是阁部之争,内阁与六部都想掌权,相权与部权是党争的核心。其次是内阁与科道,相权与监察权互相利用,同时又势同水火,科道言官夹在内阁、六部之间当搅屎棍。 搞到最后,吏部与京察,成为相权、部权、监察权的斗争旋涡。 而皇权高高在上,与其说是被架空,不如说皇权失去对职权部门的控制,因为党争把中央各机构给搞乱了。 赵瀚问道:“阁下欲在江西组党乎?” “不敢。”顾杲连忙否认。 “不敢,还是不想?”赵瀚问道。 顾杲解释道:“没必要。” 赵瀚笑问:“为何没必要?” 顾杲回答说:“不管是东林党,还是复社,宗旨都是驱逐奸佞、选贤用能、励精图治。而江西已然大治,东林党人、复社士子,便是来了江西,又有什么理由结党?结党之因已不存在。” “想在江西做官,必须脱离复社!”赵瀚直接摆出态度。 顾杲在南京登船的时候,只说来江西观政,不承认自己要在江西做官。但此时此刻,他当场许诺:“某愿脱离复社。” 赵瀚笑着问黄宗羲:“阁下呢?” 黄宗羲一言不发,把那篇叫《原君》的文章递上来。 (求月票。) 295【君臣民】 见赵瀚开始阅读《原君》,顾杲和吴应箕都心怀忐忑。 这篇文章是对君权的阐述,国家如同一个大商号,老百姓都是股东。而皇帝是被聘请的大掌柜,官员是被聘请的二掌柜、三掌柜和分号掌柜。 隐约透出限制君权的意思。 黄宗羲虽然豁出去了,但还是颇为紧张,一直在观察赵瀚的表情。 让人很意外,赵瀚居然在笑。 那种笑容,既非鄙夷,也非喜悦,更不是愤怒。就像……就像村塾先生,给学童评阅作业,那种意味很难形容。 文章很短,快速读完。 居然没有发怒? 这出乎顾杲和吴应箕的预料,既感慨赵瀚之心胸,又惊于赵瀚之城府。他们认为,二者兼有之,赵瀚能够容忍异见,同时又能控制情绪,心里多半已经厌恶黄宗羲。 赵瀚问道:“你要限制君权吗?” 黄宗羲回答:“代代圣君自然最好,但难免出现昏庸之主。” 赵瀚笑道:“你说百姓是股东,那么请问,哪些是大股东,哪些是小股东?哪些股东说了才算数?” 黄宗羲顿时愕然。 “咱们往小了说,”赵瀚放下那篇文章,“天下这间商号,有一万个股东。其中十个是大股东,他们可以推选二掌柜、三掌柜、分号掌柜。除了皇帝这大掌柜之外,其余掌柜都得听十个大股东的话。掌柜们与大股东联手,编造假账、亏空商号、贪污私挪。那么,这个大商号是谁的?是十个大股东的,还是一万个全体股东的?” 黄宗羲陷入迷惑。 赵瀚继续说道:“大明这间商号,就是掌柜们在亏空,大股东吞并小股东的股金,导致商号一直做赔本买卖,而且还被满清商号挤占生意。崇祯作为大掌柜,想要力挽狂澜,却谁都信不过。他一边教训其他掌柜,一边逼着股东们投钱。大股东不愿投钱,让小股东去投。小股东没钱,纷纷饿死。我跟李自成、张献忠,都是被逼得没法的小股东,只能撤资另建商号。” 顾杲、吴应箕双目圆瞪,天下大势还能这么描述? 赵瀚又指着黄宗羲:“所谓东林党、复社,要么是二掌柜,要么是想做掌柜的股东。你们自以为能把商号经营红火,却一直在贪墨商号的银子。就算现在不贪,今后也会贪!试问天下清官有几多?在我看来,阉党与东林党,都是一丘之貉……诸位别恼怒,我知你们有德行,但操守德行于治国安民何益?” 黄宗羲站起来,拱手说:“多谢先生赐教,在下告退!” 赵瀚说道:“就住在这条船上吧。” 三人被带去船舱,跟随军的郑森、邝露、王岱、张家玉等秘书同住。 互相寒暄之际,黄宗羲拿出《家国天下论》,一边重新阅读,一边仔细思考。 翌日,坐船向西。 黄宗羲挥毫疾书,不但对《原君》进行改动,又接连写出《原臣》、《原民》两篇文章。 三篇文章合起来,大致内容如下: 万民天生地养,以劳动求得生存繁衍。百工百业,没有贵贱之分,都在为国家创造财富。 但是,人们需要抵御天灾,人们需要抗击外敌,需要调解纠纷、惩治犯罪。于是,就要有一个领袖,这人便是世间君主。 君主由万民供养,拥有至高权力。他的权力,是万民赋予的,应该为万民谋福祉,否则就属于不称职的君主。 万民众多,天下太大,君主一个人无法治理,因此需要文武百官和吏员。为臣之道,并非忠君,而该忠民。官员没有食君之禄,而是在食民之禄。 《原君》、《原臣》、《原民》写完,先是在船舱里传阅。 邝露惊叹道:“先生大才,此旷世奇文也!” “此祸国之言!”陶爱之大怒,“为臣者,自当忠君。便说赵先生,没有他振臂高呼,能有江西大治局面?万民便如羊群,没有头羊带路,必葬身虎豹之腹。非万民供养赵先生,而是赵先生安养万民。我等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郑森、王岱、张家玉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吴应箕说道:“你我争论无益,不如请赵先生过目。” “去就去!”陶爱之气呼呼说。 众人结伴前往隔壁船舱,黄宗羲捧着稿件献上文章。 这次赵瀚笑得更开心,点头赞许:“甚合我意也,诸位且都坐下说话。” 陶爱之忍不住说:“总镇,此文妖言惑众。今后建立新朝,若有人暗中煽动,或要惹出大乱子。便说成化、正德、嘉靖三朝,百姓也是艰苦,如有此文风行,恐怕大明早就覆灭,哪还有张江陵的变法?”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百姓活不下去便造反,有没有这三篇文章都一样,”赵瀚笑着说,“那些大同理论,还有这三篇文章,既是教人造反的,也是教君臣如何治国的。君臣治国不力,百姓自当造反。我的儿孙若为昏君,百姓也该造反,二世、三世而亡,亦自取其祸也。” 此言一出,众皆无语。 哪有诅咒自己的王朝,二世、三世而亡的开国君主?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邝露突然跪伏于地:“南海邝露,愿为主公效死!” 黄宗羲也整理衣襟,提着衣摆端正跪下,行长跪之礼大呼:“余姚黄宗羲,愿为主公效死!” 郑森见状,只觉热血沸腾,也准备过来跪拜。 赵瀚抬手拦住郑森,又对另外几人说:“你们就不用跪了,他俩是心甘情愿的。他们二人,跪的不是我本人,跪的是天下万民,我只能代万民生受之。” 郑森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哈哈,你年纪还小,有些道理需要慢慢体悟,”赵瀚起身,朝邝露、黄宗羲作揖回礼,“两位先生请起吧。” 顾杲看向吴应箕,吴应箕也看过来,两人的心情都极为复杂。 他们以往的言行,已经算非常激进了,经常一起在南京贴大字报。 可跟赵瀚、邝露、黄宗羲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赵瀚把三篇文章,还到黄宗羲手中,告诫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你的文章写得还不够细。你只约束君主和官员,说君主该如何,说官员该如何,怎不约束万民?” “约束万民?”黄宗羲感到疑惑。 赵瀚问道:“士绅豪强,是不是民?匪贼奸徒,是不是民?” “多谢主公训示,在下立即拿回去补齐。”黄宗羲由衷佩服道。 赵瀚对众人说道:“君、臣、民,各司其职,各安其份,则天下太平,则四海丰饶。若有昏君,臣当劝谏;若有蠹臣,君当惩处;若有奸民,君臣治之。昏君蠹臣而致天下大乱者,万民当揭竿而起革其命也!” 赵瀚指着黄宗羲:“这段话也写进文章里,今后选入《大同集》刊印天下!” 黄宗羲恭敬作揖,蓦地眼眶湿润,他确信自己遇到明主了。 众人各自散去。 顾杲把吴应箕拉到角落,低语道:“今日赵总镇所言,令我想起太祖的《御制大诰》。” 吴应箕苦笑:“《御制大诰》只让百姓捉拿贪官进京,这位却是让百姓揭竿造反。不过也没那么严重,百姓能有口饭吃,便肯定不会造反的。若是逼得天下皆反,有没有这些文章,其实已经无关紧要。” “这套言论,自相矛盾啊,”顾杲说道,“既然百姓造反有道理,那你我作为臣官,是该帮着百姓造反,还是帮着皇帝平乱?” 吴应箕说道:“大明若还有救,你我自然帮着皇帝平乱。如今大明没救了,你我不是来帮着百姓造反吗?君之疑惑,实属多余。” “确实。”顾杲点头道。 吴应箕突然灵光一闪,拍手赞叹道:“这位赵总镇,可真是厉害。三篇文章一出,不仅证实自己造反有道理,还坐实崇祯皇帝是活该被革命的昏君。而且,地主豪强还可被斥为奸民,他强行分田的政策也对了。什么鞑奴、什么流寇,皆祸乱百姓之辈,只有他江西赵总镇,才是真正的英明君主!他今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够名正言顺!” 顾杲愕然,惊恐莫名。 他以为赵瀚只是一腔热血、心怀万民,没想到还有这么许多复杂心思! 吴应箕又说:“《御制大诰》都被成祖束之高阁了,《大同集》又能存在多久?最多一两代君王,《大同集》必被删改得面目全非。” “咚~咚咚~~~” 一阵琴音传来,却是邝露心情愉悦,正在甲板上弹琴高歌。 邝露想得没有吴应箕那么多,他少年时放荡不羁,青年避祸走访半个中国。听得多,看得多,想得多,今日听到赵瀚所言,已经彻底被其心胸折服。 又过一个时辰,黄宗羲拿着增补后的文章过来:“请邝兄帮忙指正,若有不妥,我再拿去修改。” “指正不敢当,互相印证而已。”邝露高兴道。 这两人,以前素不相识,现在却似相交多年的好友。 就在他们讨论文章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船队停靠在河口镇与鹅湖镇之间。 时隔多年,赵瀚终于回铅山了,还是带着大军而来。 (求月票。) 296【家有贤妻】(为企鹅大佬加更) 鹅湖,费宅。 由于老二老三闹着分家析产,鹅湖费氏主宗已经一分为三。 户口分了,房子同住。 而且划清了范围界限,哪个院属于哪家人,一般不会胡乱串门儿。 家奴离开三分之二,留下来的那些,也全部转为雇佣合同。商铺的掌柜伙计们,以前属于家奴的,现在也全部转为雇工。 “啪啪啪……” “啊!夫人别打,奴婢要被打死了!” “叫唤得这般大声,我看你离死还远得很!” “……” 老二费映玘,家有悍妻郑氏,至今不敢纳妾。 这位悍妻凶得很,以前就打死过家奴,如今依旧没有收敛多少。 郑氏此刻坐在堂中,手持竹条,表情阴狠道:“知错了没有?” “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女佣跪在地上,想要抽泣都不敢发出声响。 郑氏冷笑道:“你个贱婢,愈发无法无天了。别以为瀚哥儿释放家奴,你们这些贱人就真能翻身。在这鹅湖,依旧是我费家说了算,瀚哥儿也是费家的女婿。你若去报官,从村里到镇里再到县里,哪个当官的敢落我费家面子?” 女佣连连求饶:“夫人饶命,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郑氏嘀咕埋怨,“这瀚哥儿也真是的,分家析产便也罢了,好歹分给自家人。分田却分给外面的低贱破落户,胳膊肘往外拐。最不该的便是放归你们这些家奴!” 女佣立即磕头:“奴婢生是夫人的人,死是夫人的鬼,下辈子做牛做马还要伺候夫人。” “算你识相,滚回去吧。”郑氏这才作罢。 却说整个鹅湖费氏,对待奴仆都还比较正常。就算陷害赵瀚的费老爷子,也都还算和善,不会动辄打骂下人。 唯独老二家的郑氏,简直有虐待倾向。 赵瀚的分田令、释奴令一下,老太爷、老大、老三院里的家奴,许多都愿留下来转为佣工。 特别是已经嫁人的女子,丈夫分到田产,自己也能在费家做佣人赚钱,小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唯独老二的院里,家奴全跑了,一个都不剩,不堪忍受郑氏虐待。 分田工作结束之后,宣教官集体撤离,只在县衙留有宣教科。农会虽然组建,骨干却被各种抽调,现在村长和农会都不敢得罪费家。 于是,郑氏强行召回以前的奴仆。 脾气太硬的她不敢招惹,只敢召回性格软弱的。逼迫他们签订雇佣合同,一旦不听话就狠狠毒打,打人的次数甚至比以前还多。 “三老爷,赵天王回来了!” 天色已黑,老三费映珂正在妾室房中,听到消息连忙爬起来穿衣服。 老二的正妻凶悍,一直不敢纳妾。 老三的正妻却柔弱,这货已经十房小妾,生下六子十三女。 妾室,不许分田! 这是赵瀚定的规矩,目的是为了让妾室主动离开,不要贪恋男人的权势钱财。 老三费映珂却是个情圣,一妻十妾,没人愿意走,都觉得他是好丈夫。 费映珂穿好衣服,开门问道:“赵总镇在哪里?” 男佣回答:“似是不愿干扰商旅客船,停在河口镇与鹅湖镇之间,没有下船。” 费映珂说道:“天色已晚,不要前去打扰。你准备一下礼仪,今晚半夜出发,明天清晨去河边拜见。” “好,我这就去准备。”男佣立即离开。 费映珂虽然哄堂大孝,逼着父亲分家产。但他对妻妾下人是真好,儿女们也都孝顺,已经有三个儿子被送去做吏员,其中两个这次扩张肯定升官。 院里的佣人忙活起来,搞得热火朝天,就跟逢年过节一样。 隔壁院子的老二费映玘被吵醒,迷糊道:“这是老三家里遭贼了?”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郑氏坐起来大骂。 费映玘被搞得更加心烦,这恶婆娘怎不去死?他非常羡慕三弟有十房小妾,他自己早年纳了一个,被正妻生生给打死。 见丈夫不说话,郑氏呵斥道:“你是死人啊?还不去看看外面在作甚!” 费映玘只能呼喊:“曦兰,曦兰!” 连喊几声不应,郑氏叱骂:“这个贱婢,才被打一顿,又装聋作哑不听唤。” 夫妻俩只能自己起床,等他们穿好衣服出门,发现自家院里的佣人全跑了,儿女手下的佣人也不见踪影。 费映玘嘀咕道:“怕是出大事了。” 郑氏顿时惊恐:“不会是浙江的官兵打来了吧?我就说过,我就说过,那赵瀚一个家奴,哪里打得过朝廷官兵……” “闭嘴!”费映玘怒道。 “你敢吼我?” 郑氏直接开始号丧:“呜呜呜呜,我不活啦……” “懒得跟你一般见识!”费映玘郁闷道。 郑氏的惯用招数,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此招不行,就回娘家哭闹。还是不行,那就去外面哭闹,专挑费映玘跟友人聚会的时机。 几次下来,费映玘在朋友面前丢尽脸面,再也不敢招惹家里这位悍妻。 费映玘朝着三弟院里跑,只见舆轿、礼箱等许多物品,都被翻出来放在外面院子里。 “这是出甚大事了?”费映玘问。 一个佣人笑道:“赵天王回铅山了,就在河边的船上。二老爷,您老可要当心啊,怕是有佣人半夜去告状。” “赵……赵……” 费映玘心中生出大恐惧,他知道自己院里的佣人去哪儿了。 不是有佣人要去告状,而是全部佣人都在去告状的路上!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费映玘失魂落魄走回去,正好撞见追来的郑氏。 郑氏问道:“是不是浙江官兵杀来了?” “啪!” 费映玘一巴掌扇去,破口大骂:“贱人,你把我害苦了!” 郑氏被扇得发懵,反而不敢造次,捂着脸小心翼翼问:“究竟出了甚事?” “赵瀚回来了,家里的仆人都跑了!”费映玘现在只想哭,他觉得自己好失败。 家里三兄弟,大哥飞黄腾达,自是不必多说。 三弟虽然没有本事,却有一妻十妾,儿女成群,家庭和睦。院里的奴仆也愿留下来,继续给三弟做佣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风风光光。 而自己呢? 就一个悍妻黄脸婆,到处哭闹给他丢面子。奴仆被打得全部离开,自己想使唤几个下人,还得用武力逼着家奴回来做佣人。 “呜呜呜呜,”费映玘突然哀声痛哭,捶胸顿足道,“我怎这般命苦啊。爹啊,你给我定的什么亲事。贤良淑德,大家闺秀,媒人说得天花乱坠,哪里跟这个恶婆娘沾边?呜呜呜呜……” 郑氏傻愣了半天,尖叫道:“快追,快把那些贱婢追回来关着!” 黑灯瞎火的,能追回来才怪了。 费映玘猛地哈哈大笑,回到房里取银子,悠哉哉举着灯笼,步行前往鹅湖镇逛窑子。 他被悍妻管着,已经很久没碰别的女人了。这次多半不妙,先去享受片刻温柔,其他烦恼暂且不去理会。 “你去哪里?”郑氏追上来。 “滚!” 费映玘一脚踹出,心情舒爽道:“爷去喝花酒,你就在家里等死吧!” 郑氏被踹翻在地,恐惧异常,随即大喊:“一直管着你是为了谁?还不是让你莫近女色,专心致志去考科举。你考不上科举,便让你认真打理家业,咱家的生意可比老三做得红火!你看着吧,老三迟早要把家产败光,你我名下的产业足够十代富贵!” 费映玘转身怒吼:“生意做得再好,百代富贵又如何?爷们儿活得憋屈,出门会友你都要盘问,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夫妻二人,不欢而散。 郑氏把儿女叫来,到处搜查院落,终于在柴房找到四个壮汉。 那是她养的恶奴,平时逞凶全靠这四人,如今却被捆起来塞进柴房。 “你们四个,快快把人追回来!”郑氏急得直跺脚。 老头子费元祎,也已经被吵醒。 问清楚状况,同样让家奴准备。半夜出门,不敢坐轿,拄着拐棍被人搀扶赶路。 不管以前关系如何,他都必须去拜见。 却说老二院里的佣人,集体趁夜逃离,朝着河口镇方向疯狂奔跑。 “唉哟!” “快起来,我扶你。” 众人互相搀扶,过了鹅湖镇之后,终于放下心来慢慢行走。 “赵天王会不会管这事?” “瀚哥儿仗义,肯定要管的。” “可他是费家的女婿,多半要帮着费家说话。” “四里八乡都说瀚哥儿是好人,是向着苦命人的。” “遇上费家就不一样了。咱们先去找村长,再去找镇长,哪个敢管闲事的?非但不管,还有人通风报信,良子还被那恶婆娘活活打死。” “不信瀚哥儿还能信谁?豁出命来也要赌一把!” “……” 十多个佣人,怀着忐忑心情,终于隐约看到河边有船队。 “站住!” 大部分士卒没有下船,但岸边派兵驻防,前后都有士卒在放哨。 这些佣人立即跪下:“军爷,我认识赵天王,我们是来伸冤的!” “瀚哥儿救命啊!” “瀚哥儿,我是费谷,我跟你说过话的!” “……” (求月票。) 297【许多人要倒霉】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 这些人被带到船上,不但赵瀚提前起床,隔壁舱的秘书和名士们也纷纷醒来。 “拜见赵天王(大老爷、瀚哥儿、赵先生)!” 五花八门的称呼,从佣人们口中喊出,齐刷刷的开始下跪。 赵瀚笑着说:“有人呼我瀚哥儿,那便不要见外,都站起来说话。” 有人站起,有人跪着,有人站起之后左右看看又想跪。 “站起来!”赵瀚喝道。 跪着的人,吓得连忙站起。 站着的人,吓得噗通跪下。 赵瀚身边站岗的两个亲卫,全都咬着嘴唇憋笑。 等到所有人都站起了,赵瀚又冲外面喊:“你们也进来旁听吧。” 秘书和名士鱼贯而入。 赵瀚说道:“选个代表说话,莫要七嘴八舌。” 费谷被推选出来做代表,他没有直接诉说冤情,而是套近乎道:“瀚哥儿,我是费谷,还记得我不?” “费谷兄弟你好,说说什么事情吧。”赵瀚笑道。 费谷非常高兴,说道:“瀚哥儿派人回鹅湖分田,还释放家奴,这是大好事。我家也分田了,日子过得顶好。可去年秋收之后,夫人……” “哪个夫人?”赵瀚打断道。 “就是以前的二少奶奶,”费谷解释说,“二少奶奶刻薄得很,瀚哥儿是知道的,经常打骂人人。释放家奴之后,没有下人愿意留下做佣。二少奶奶陆续聘了三十多个佣人,全都被她打跑了。她还拿着雇佣契书去报官,说雇佣期限没做满,让逃跑的佣人赔钱。” 赵瀚问道:“在县里还是镇上报官,处理结果如何?” 费谷回答道:“都是镇上调解的,镇长偏帮二少奶奶。那些佣人,宁愿借钱赔偿,都不愿再做下去。二少奶奶招不到佣人,便带着四个恶奴,提着棍棒把咱们这些家奴召回去。” “村长也不管?”赵瀚问道。 “不管的,”费谷说道,“若论工钱,二少奶奶给得足,分家以后也没再克扣,就是喜欢胡乱打骂下人。不管做没做错事,她心情不好便要打人撒气。去年冬天,费良被打坏了腿,一个多月才能下地,麻着胆子去镇上报官。镇长根本不管,还派人给二少奶奶通风报信。二少奶奶又把费良打一顿,打得太凶,人都废了,便抬回费良自己家,只给了一两银子汤药费。” “费良呢?”赵瀚皱眉道。 费谷说:“死了,在自家躺了半个月死的。费良的爹娘去报官,县太爷说人证物证不足,判费良是摔伤了不治身亡。” 赵瀚问其他奴仆:“费谷说的可是实情?” “都是真的!”众人纷纷附和。 一个叫曦兰的丫鬟站出,拉起袖子说:“我昨天还被打一顿,胳膊都被抽出淤青印子了。” 赵瀚对亲卫队长说:“传令,把广信知府,主管刑律的广信府同知。还有铅山知县、铅山县刑科科长、鹅湖镇镇长、副镇长、鹅山村村长都叫来!” 亲卫队长立即去安排,很快就带回来两个人。 铅山知县、刑科科长就在岸边候着,铅山县其他官员也在,夜里就坐船赶来听用了。 赵瀚简述一番案情,问道:“你就是这么判案的?” 知县冯胜伦吓得额头冒汗,解释说:“总镇,在下是两个月前,才调任铅山知县的,没有碰过这个案子,也没人来状告费家夫人。原来那位知县,听说政绩卓著,被召去白鹭洲书院进修了,这次要随军出征去湖南。” “很好,很好,政绩卓著,还高升了!”赵瀚笑容满面,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已经怒极。 每次准备打大仗,都会提前选拔优秀官吏,让他们进修之后随军出征,专职负责管理运粮民夫。一旦占据新地盘,就可立即打理民政,全程无缝衔接,只有扩张太快才会暂缺官吏。 赵瀚又问:“刑科科长呢?” 冯胜伦说道:“也随军出征了,县衙各科科长,今年有两个要升调异地。” 赵瀚对眼前两个倒霉蛋说:“你们二人,记大过处分!” 铅山知县和刑科科长,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多说,只能自认倒霉。 天色渐渐发白。 许多本地士绅,都站在岸边等候,带着各种礼物来拜见。 “诸位请上船吧。”一个亲卫过来传令。 士绅们大喜,并请费元祎走前面。 费家老爷子颇为得意,拄着拐棍,昂首挺胸,被搀扶着登船。 又塞进来一堆人,船舱里挺挤的。 费元祎早跟两个儿子闹掰了,平时都不来往,他甚至没认出那些是费家的佣人。 “拜见总镇!”费元祎颤颤巍巍就要跪拜。 他还是那种传统思维,觉得赵瀚以后能做皇帝。既然是皇帝,那么就该跪拜,与孙女婿的身份并无相干。 “拜见总镇!” 其他士绅也跟着叩拜。 他们忍不住偷瞧赵瀚,越看越觉威严庄重,心中羡慕费元祎好运气。 赵瀚面露冷笑,说道:“无学先生请起来就座吧。” 费氏族长、含珠书院山长费元禄,面带笑容站起。他当年就欣赏这个学生,即便只是家奴,也认为今后肯定有出息,没想到比他想象中更厉害。 虽然没有亲自教导学问,但作为校长,他也算老师,一个“帝师”的尊称少不了的。 亲卫搬来椅子,请费元禄坐下。 费元禄屁股刚挨着板凳,猛然觉得不对劲。怎么只有自己就座,其他士绅一直跪着? 费元祎也有些迷糊,孙女婿难道还在记仇? 其他士绅面面相觑,同样没搞懂啥情况。 赵瀚根本不理会这些人,只是跟费元禄聊天:“多年不见,先生身体可好?” 费元禄捋胡子笑答:“托总镇之福,只是偶尔得些小病。” “铅山县有中学了吗?”赵瀚又问。 费元禄说:“已经请到精通数学、几何的高才,下个月就能办中学,多亏冯知县劳苦奔波。” 冯胜伦拱手道:“哪里,哪里,分内之事而已。” 费元禄又说:“含珠书院,也已改为含珠小学。书院所有建筑、书籍,皆捐赠给河口镇衙门,附近孩童皆可免费学习三年。” “很好,”赵瀚点头赞许,突如其来问一句,“费家的奴仆,都已释放了吧?” 费元禄说道:“都已释放,愿留下来的,也改签了雇佣契书。” 赵瀚继续问:“有没有肆意殴打佣人之事?” “绝不可能,”费元禄连忙说,“别家我不晓得,在老夫家里,便是没有释奴以前,也不会肆意殴打家奴。即便家奴做错事情,也是以训斥为主,殴打下人非君子所为。” 赵瀚笑着询问:“费氏其他宗支呢?” 费元禄摇头说:“不太清楚,老夫虽然身为族长,却也管不了别人的家事。” 赵瀚把目光投向费元祎:“费太公家呢?” 费元禄自然知晓二儿媳的脾气,也听到过一些传言,连忙回答:“回禀总镇,老朽生了两个不孝子,已经分家析产,平时很少来往。老朽宅子里,绝无虐待佣人之事。至于那两个不孝子,老朽不知详情。” “诸位都起来吧。”赵瀚微笑道。 “谢总镇!” 士绅们磕头站起。 这些大部分是耆老,只有费映珂,年纪轻轻获准登船。 费映珂面无表情,心里已经明了。他认出其中一个佣人,知道二哥这回惨了,心里觉得活该如此。 时至今日,费映珂也无法理解,为何二哥能忍受一个恶妇许多年。 换成是他,早就休妻了。 好女人就该加倍疼爱,坏女人就该好生收拾,这是费映珂对待女人的态度。 这货读书不行,做生意也不行,调教女人却有一套。 家里一妻十妾,难免有几个不长眼的,都被费映珂狠狠收拾过。而那些乖巧听话的,费映珂又体贴无比,妻妾们纷纷变得温柔乖巧,至少表面上能够和睦相处。 行军在外,不能因为此事耽搁。 赵瀚安抚士绅之后,对知县冯胜伦说:“你负责审理此案,处理妥当,便能取消记大过处分。就在这岸边审,不必回到县衙。等广信知府来了,让他看着你审案!” 又对那些费家的佣人说:“今后若有谁敢报复,本地官员又不理会,你们直接到吉安总兵府来喊冤!” 众人被请下船,船队载着大军起航。 一个官员瘫在岸边,他是鹅湖镇镇长。案件发生时,他还只是副镇长,但同样牵涉其中。 至于原来那位镇长,这次已经随军出征,很快就能异地升迁,暂被分配到费如鹤军中。 涉事官员,一个都跑不了。 甚至经手此事的吏员,也要被问罪处罚。 知县冯胜伦还在猜测赵瀚的心思,处罚过轻或者过重,都有可能引起赵瀚的不愉快。 这是真的难。 冯胜伦看向那些佣人,发狠咬牙,决定这次从重断案。 冯胜伦一声大喝:“来人,立即抓捕费映玘、郑氏,还有他们手下的四个恶奴!” 广信知府此时已经赶到,他看着船队远去,被搞得一头雾水。赵瀚紧急把他招来,不见面就走了,这是什么情况? 这位老兄才真的倒霉,县里出了事儿,他根本不知道,此时却要被问责。 月末总结兼十月冲榜 写小说许多年,成绩一直半死不活,这本书终于出现奇迹了。 突然有些感慨,就说几句吧。 开始码字还是大学期间,当时没想着赚钱,最大期望是能签约。乱写了四五本,总算三十万字签约成功,折腾到五十万字囫囵上架。 无限流小说,每月稿费几百块,当时觉得自己牛叉爆了。 然后,签约失败,签约失败,签约失败…… 曾以为自己是文学天才,被现实扇一大耳刮子。 毕业乖乖找工作,实习工资1800,第二个月转正2000,半年后升到2500。一年后跳槽,月薪3500。 跳槽干了一个半月,横竖不爽利,不计后果辞职写书。 说实话,那工作挺不错的。 给一个老板编报纸,不用打卡,随去随走。入职之前,甚至说可以在家里编稿。 可惜那老板太烦人,经常叫我去公司,帮着做其他事情。有时来了客人,还拖着我去喝酒,跟一群“老文化人”(喜欢文学又没啥文学素养的退休老干部)吹牛逼。 总的说来,每周大概去公司四五次,每天要上班四五个小时。但还有两小时左右,要陪老板瞎耽误时间,若是喝酒吃饭就耽误更久。 听到现在什么996,我是真的想笑,自己当年过得还可以。 辞职之后,笑不出来了。专心写小说,半年稿费500块,找人借钱交房租。 有次跟老虎同期上架,他问我订阅多少,我说100多个订阅。他还安慰我别灰心,说自己啃老很久,一直不放弃才有成绩的。老虎估计把我忘了,因为就跟他聊过一次,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十年。 上山打老虎,你还记得十年前,安慰过一个交不起房租的死扑街吗? 得到老虎的安慰,本人倍感振奋,顺手把刚上架的新书太监了。 重新开书,首订差点精品。 当时没有想哭,而是觉得自己好牛逼,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房租了。 之后就没什么好说的,写完一本封一本,和谐大神与我同在。 越写越宅,愈发孤僻,甚至都不聊qq和微信,辜负了很多加群的书友。 这本书很神奇,上传那天都还忐忑,因为开局着实有些惨。突然有了白银萌,接着又是黄金萌,感觉跟做梦一样。在此说声抱歉,一直没怎么跟盟主大大们聊天。 另外,向全体书友说声抱歉,上架之后写得很糙,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打磨。 只能说用心写,尽可能找回状态,接下来写得更精彩。 堆砌资料什么的,有些内容,你们用百度真找不到。那些影响阅读体验的废话,其实消耗更多写作时间,但我真的忍不住想写啊。 尽量避免,尽量避免。 说下这个月的成绩,高订接近54000,均订接近26500,月票也在前15位。 一直没看数据,写这个单章才去看,突然觉得自己很牛逼的样子。 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每一个打赏,每一个订阅,每一张月票,都是对老王的认可。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再牛逼一点? 下个月有双倍月票活动,兄弟们燥起来。 以前老王月票都不敢求,有了书友的支持,才敢麻起胆子求月票。 这回身后有十万大同将士,一定能狂戳前面菊花。让我们一起大杀四方,杀得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月票走起! 298【伦理剧与武侠片】 信江,岸边。 摆了一张八仙桌,三条长凳子。 打麻将,三缺一,再来一个就齐活。 “砰!” 冯胜伦一拍惊堂木,喊道:“带嫌犯费映玘、费郑氏、费任、费圃……” 此时已经是下午,许多士绅都没走,反而来了更多人围观。 甚至有客船招揽生意,把听审百姓载到此处,就那么飘在江面上全程看热闹。 整个上午,都在搜集证词、证人、证物,还要撰写各种案情资料。就连吏科、户科的吏员,都被借调过来帮忙,否则今晚大家别想睡觉了。 赵瀚其实已经留下明确信息:此案就在江边审理。 啥意思? 当着无数士绅百姓进行公审,审不完不准离开,就在江边搭帐篷吧。 除了铅山县的官吏,广信府官员也来了。还有广信府的廉政衙门,他们今天负责旁听记录,等搜集完各种资料,就要对涉事官吏进行审查。 至于知县冯胜伦,可以审判官吏,但需要廉政衙门配合。 郑氏已经浑身瘫软,站都站不稳。如今不得让嫌犯下跪,于是弄来一条凳子,让她坐着接受审判。 “费任、费圃,”冯胜伦问道,“崇祯十一年腊月初二,你们两个是否殴打费良?” 费圃本来站着,吓得猛然跪地:“县太爷饶命啊,我真没想把他打死。打的时候收着力,是夫人让我狠狠打,还骂我吃得多没力气。” “是啊,是夫人让打的,我膀子都打酸了,夫人还让打狠些。”费任也跪下。 冯胜伦问道:“你们口中的夫人,可是费映玘的妻子费郑氏?” “是她。”两个恶奴齐声说。 冯胜伦又问:“费郑氏为何要打费良?” 费圃回答:“费良之前被打坏腿,养了一个月才下床。他去镇上报官,被夫人晓得了,便抓起来打一顿。” “费郑氏如何知道佣人告官?”冯胜伦问。 费任说:“镇上的文吏张赋,亲自到费家通风报信的。” 冯胜伦对广信府廉政官员说:“据查,张赋随军出征了,很可能在新占地盘做副镇长。具体是去了湖广还是江南,这个得问江西布政司的吏选衙门。” 廉政官员立即进行记录。 冯胜伦又问郑氏:“费郑氏,可是鹅湖镇文吏张赋,暗中给你通风报信的?” 郑氏傻坐着不说话。 “砰!” 冯胜伦猛拍惊堂木:“费郑氏,本官再问你一遍,可是张赋给你通风报信!” 郑氏还是哑口无言。 连续询问三遍,冯胜伦说道:“既然不说话,便视为默认了。带被害者费良的父母上堂!” 一对中年夫妇被带过来,哭叫着喊儿子死得冤枉。 问询一番前因后果,冯胜伦说道:“费良可是腊月初二被抬回家的?” 死者的母亲只是哭。 死者的父亲说:“初二晚上,他们四个把我儿抬回来,说是摔进沟里伤着了。怎么可能是摔的?腰上的皮肉都被打烂了,骨头都能见着……”这人越说越激动,朝着围观群众大喊,“乡亲们都评评理,谁家摔沟里能摔成那样?我的儿啊!呜呜呜呜……”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对着郑氏指指点点。 郑氏还是傻坐着,就跟神游天外一样。 又了解许多细节之后,冯胜伦问道:“费良死后,你们可曾去报官?” “去了,”死者的父亲说,“当时的县太爷姓孔,派了两个官差、一个仵作,说是给我儿验尸。验了不到半柱香,就硬说我儿是摔死的。” 冯胜伦对廉政官员说:“我已派人回县里调查卷宗,这三个经手之人,肯定能查出来是谁。” 由于暂缺三个重要人物,命案已经审不下去。 那就接着审理其他案件,主要是郑氏强招良民为佣工,又对佣工进行长期殴打辱骂。 这些案情简单,不但有人证,许多佣工此刻身上还带伤。 审着审着,突然又跑来两人喊冤。 却是郑氏在鹅湖镇张贴雇佣广告,他们觉得工钱还不错,因此应聘到费家做佣人。由于郑氏长期打骂,两人宁愿不要当月工钱,都要离开费家。结果被郑氏告官,令他们赔偿违约金,县衙官吏偏帮郑氏,导致两个佣人借钱赔付。 这事儿扯出来,顿时全场哗然。 之前打死人已经积累民愤,而今又听到这等丧德事。人家给你做佣工,不拿工钱也就算了,你还倒打一耙让佣人赔钱? 族长费元禄气得浑身发抖:“这……这恶妇,把费氏颜面都丢尽了!” 一个姓雷的乡绅耆老,摇头叹息道:“娶妻当娶贤,我雷家挑媳妇,不看出身,不看相貌,只看品性。如此恶劣之妇人,绝不可能进我雷家院墙。” “唉,郑氏也是广信大族,怎就养出这样的女儿?”另一个耆老痛心疾首。 在释放家奴之前,哪个大族没有虐待之事? 但不能拿出来公论啊! 更何况,现在已经没有家奴,佣工也属于良民。既是良民,就更不能虐待,士绅大族必须摆正态度。 又审一阵,费映玘突然喊道:“县尊,我要告发这恶妇杀人!” “殴杀费良一案?”冯胜伦问道。 “另有命案,”费映玘说道,“这恶妇善妒,不准我纳妾。我便悄悄养了外室,被这恶妇知晓,还假意让我把外室接回家中。我信了她的鬼话,真把外室接回家做妾,谁知竟被这恶妇寻个由头打死!” 全场哗然,更加轰动。 “妒妇,妒妇啊!这等妒妇,早就该休了!”汤姓乡老一脸愤怒。 冯胜伦问道:“尸骸何在?” “就埋在鹅湖费宅的后山上,我还放了一块玉佩做陪葬物。”费映玘说。 “哈哈哈哈哈!” 一直不说话的郑氏,突然站起来,凄声狂笑道:“费映玘,你这般厌恶我,为何不敢休妻?” 费映玘冷笑道:“爷们儿豁出去了,有甚丑事你随便说!” 还有更大的瓜? 士绅百姓全部竖起耳朵,就连负责审案的官吏,都是一副等着听八卦的表情。 郑氏没有立即爆料,而是问冯胜伦:“县尊,我所犯之事,会不会牵连儿女?” 冯胜伦朝着西边拱手,说道:“赵总镇治下,不搞株连之事。只要你的儿女没犯法,自不会被牵连。不过,你夫妇二人犯下重罪,除了论罪处刑之外,肯定会罚没一些家产和田产,留给儿女的产业就没那么多了。” 郑氏扭头看着丈夫:“为了儿女,你那丑事我懒得提,想起来就犯恶心!” 费映玘却是不惧,嚷嚷道:“说啊,你说出来啊,反正已经身败名裂。虱子多了不痒,要死一起死。快说,小娘养的才不说!” “我就不说!”郑氏冷笑。 费映玘扯开嗓子大喊:“好,你不说,我自己说……” “闭嘴!” 老爷子费元祎大吼,他虽然不知儿子有何丑事,但能被儿媳当做把柄,这么多年不敢休妻,肯定是非常难堪的事情。 家丑不可外扬,费元祎终于忍不住了,气得把拐杖给砸出去。 费映玘闪身躲开,正待说话,却听“砰砰砰”一阵响,冯胜伦猛拍惊堂木说:“肃静,不可咆哮公堂!”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都感觉今天值了,比唱大戏还精彩万倍。 可惜,最后一个大瓜,似乎当事人不打算劈开。 费映玘颓然坐在地上,这桩丑事他憋了三十年,就像被绳索勒住脖子快要窒息。 他十三岁时,对性事懵懵懂懂,跟书童之母滚到床上,而且这女人还是他的奶娘。他其实是被引诱的,结果把奶娘搞大肚子。成亲之后,还在悄悄跟奶娘幽会,结果被妻子郑氏逮个正着。 郑氏性格大变,估计也跟此事有关。 仿佛一出狗血言情伦理剧。 士绅大族,哪家没有点腌臜烂事? 案子当天没有审完,官吏集体在河边休息。有的搭帐篷,有的睡船上,反正案子不结,就不许有人离开! 未切开的大瓜,让众人意犹未尽。 更遗憾的是,许多百姓来得太晚,没有一睹赵天王的风采。 费如鹤家里的酒楼,如今生意火爆得很。南来北往之客商,必到酒楼里吃饭,酒楼甚至改名叫“龙兴楼”。 赵瀚在这里做过二掌柜,还亲自传授各种“宫廷菜式”。 费纯曾在这里说书讲小说,陈茂生曾在这里登台唱戏,张铁牛经常来这里吃饭。 关于他们的故事,已经流出无数个版本。 比如赵天王祖上是宫廷御厨,掌握了许多已经失传的宫廷菜式。赵天王每次来酒楼,都是故意挑选嘈杂地方,专心致志看书以锻炼意志。 陈茂生被奉为弋阳腔戏曲大师,据听过他唱戏的人说,陈掌司之戏腔古今无人能及。有个戏迷临死之前,想来听陈掌司唱戏,一出戏曲演完,此人竟然不药而愈。 还有费纯费掌司,说书能说得天花乱坠,就连《葫芦娃》都被改写成长篇小说。 张铁牛的传说最离谱,因为码头苦力都认识他。这些苦力爱吹牛逼,越扯越邪乎,张铁牛每天要吃五斤饭,单手就能举起百斤麻袋。结拜兄弟被太监害死,张铁牛使出梯云纵身法,盗走挂在杆上的兄长头颅,又踩着竹竿横渡信江。 此时此刻,江中客船上,一个看完热闹的秀才,正在奋笔疾书写小说。 小说名叫《风云儿女列传》,整体风格模仿《射雕英雄传》。 男主角有好几个,分别是:赵信(赵瀚)、李鹤鸣(费如鹤)、李真(费纯)、王举山(张铁牛)、杨天微(庞春来)。 这秀才明显搜集了很多资料,外加各种道听途说。 在他笔下,杨天微(庞春来)是辽东武将之子,由于阉党勾结鞑子,导致家破人亡、流落江湖。在崂山得遇异人,学得道书半卷、兵法三卷、政略五卷,还习得许多上乘武学。 小说前面几万字,都在描写杨天微(庞春来)。 至于赵信(赵瀚)等人,则是他在铅山收的徒弟。 赵瀚火烧县衙、张铁牛深夜盗头,这些故事都被串起来。陈茂生更是被描写成刺客,唱戏只是身份掩饰,专门刺杀贪官污吏。 密密教的两任教主马廖洋、张普薇,居然也有浓墨重彩的出场。 马廖洋、张普薇二人,学的是旁门左道。 杨天微(庞春来)只得道书半卷,却能以一敌二,将两个左道修士打成重伤。 因此,他们离开铅山之后,两个左道才敢起兵造反。 就连被赵瀚一枪捅死的铅山县典史,在小说里都成了武林高手。赵瀚火烧县衙的剧情,简直变成独闯龙潭虎穴,最后是飞檐走壁翻过城墙离去。 秀才收起纸笔,和衣睡觉,等着明天继续看审案。 299【不如回家种番薯】(为企鹅大佬加更) 铅山知县冯胜伦,在河边支帐篷睡了六天,广信知府陪他睡了六天。 这是赵瀚留下的命令:就在河边办案,铅山知县主审,广信知府陪审。 夜晚,河边,帐篷。 广信知府丁序琨用蒲扇驱赶蚊子,拉上蚊帐说:“友悌啊,你是哪年进学的?” “崇祯二年,”冯胜伦问道,“丁太守呢?” 丁序琨说道:“咱们同年进学,不过我是崇祯三年的举人。” “失敬,失敬!” 冯胜伦心里有些不爽,你是举人又咋样,也不比我这秀才高多少。 丁序琨叹息:“唉,我并非炫耀,而是感慨啊。那时连中道试、乡试,何等风光得意,真没想过造大明皇帝的反。” “世事难料,如今也挺好。”冯胜伦说。 “是啊,挺好,这次的案子,引以为戒吧,”丁序琨说道,“你我遇到这种事,就算取消处罚,短期之内也不可能升迁。你是铅山知县,今后多多关照费家,出不得一点纰漏。” 冯胜伦说道:“此案公事公办即可,没必要因此死盯着费家吧,那毕竟是费夫人的娘家。” “有必要,有很大的必要,”丁序琨说,“敲打费家,就是敲打天下大族。死盯着费家,就是死盯着各地士绅。包括你家,包括我家!” “明白了。”冯胜伦说道。 在江西做官真难啊,虽然升迁很快,可出了问题就要受罚。 就拿这次来说,跟丁序琨有毛的关系? 相当于一个地级市,辖地内某县某镇某村,出了命案被县长压下去,丁序琨这市长居然被问责。 第七天。 逃进山里的仵作,终于抓捕归案。 “砰!” “升堂!” 冯胜伦双眼血丝道:“孔岩,死者费良,究竟是摔死的,还是被打死的?” 名叫孔岩的仵作,一直在哭泣:“我对不住赵先生,我不该胡乱验尸。我当时就想着,要报答赵先生的大恩大德。赵先生是费家的女婿,我受了赵先生恩德,怎也要帮着费家说话……” 仵作,就是法医,在明代属于贱役,子子孙孙不得做官。 赵瀚废除良贱之分,全天下的仵作,都是切身受益者。 “砰!” 冯胜伦拍下惊堂木:“不要说废话,究竟是摔死的,还是被打死的!” 孔岩艰难说道:“打死的,脊柱受损,五脏出血。即便当时能救回来,也多半要瘫痪一辈子。” 冯胜伦又问:“你收没收嫌犯郑氏的钱?” “五钱银子,说是茶水钱。”孔岩回答。 冯胜伦和丁序琨对视一眼,都感觉不可思议,竟然真的只收五钱银子,县衙仵作就敢伪造验尸报告。 孔岩带着哭声说:“县尊,我真没想贪污,就是想报答赵先生的恩情。” “糊涂啊,你这是在坑害赵先生!”丁序琨郁闷道。 丁知府还有半句没说:你把老子也害惨了。 除了几个官吏,因为随军出征没有到场,案件审到这里已经基本宣告完结。 中午便去开棺验尸,五脏肯定早已腐烂,但骨骼伤痕却很好验证,确系被钝器殴打所造成。 及至傍晚,冯胜伦开始宣判,江面密密麻麻全是船,江边密密麻麻全是人。 “砰!” 冯胜伦宣读判决书说: “费郑氏,原名郑淑兰,江西省广信府铅山县鹅湖镇人。其罪名有:第一,指使他人殴杀两人。第二,长期亲手或指使他人,辱骂、虐打、关押良民。第三,诬告佣工违反雇佣契约。第四,指使他人向官吏行贿……” “数罪并罚,判处费郑氏斩首之刑,秋后处决。判处费郑氏杖刑三十,立即执行。收回费郑氏名下全部田产。退还佣工高刘氏违约金二两白银,赔偿高刘氏十两白银。退还佣工高丰违约金二两白银,赔偿……” 郑氏瘫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好!” “青天大老爷啊!” 围观群众欢腾高呼,他们就喜欢看恶人被惩治,而且还是有权有势的恶人。 古代也可以上诉的,秋后处决,就是留足上诉、复审的时间。 这个案子,赵瀚亲自过问,肯定不可能再复审。 四个恶奴,其中两个犯下命案,但他们是受人指使的,而且属于意外把人打死。因此死罪可免,但要挖矿六年劳动改造,能活过六年算他们命大。并且,没收名下全部田产。 另外两个恶奴,虽没有命案在身,却长期殴打、虐待佣工。没收其名下一半田产,在矿山劳动改造三年。 至于费映玘,长期纵容妻子殴打、虐待他人,致两人死亡却知情不报。判处徒刑三个月,没收名下一半田产。今后不得做官。本人以及三代以内子孙,无法获得专营牌照,名下专营生意限期一个月停止。 费映玘、费郑氏夫妻,蓄意破坏“释奴令”,罚没白银五千两,限期三个月内上缴罚金! 蓄意破坏释奴令也是罪名? 在场围观审判的士绅,全都心虚不已,生怕家里有哪个不长眼。得回家好生约束,不可再打骂佣人,否则那罚金交起来多心疼啊。 这可是费家,都判得如此严重,其他人还不得脱层皮? “哈哈哈……呜呜呜呜!” 费映玘又哭又笑,他还以为自己没命了,结果只是坐牢三个月。 能够摆脱那恶婆娘,坐牢三个月而已,被罚些田产、家产,身败名裂也值得! 此案牵扯到十多名官吏,等全部官吏到齐之后,移交给江西廉政衙门审查。等审查完毕,再移交给江西按察司审判,最后汇报至总兵府的吏选司、刑名司、廉政司复核。 “砰砰砰砰!” 河口镇、鹅湖镇都响起鞭炮声,无数普通百姓欢呼雀跃。 费家犯事都被惩处了,其他士绅犯事肯定也要倒霉,他们今后可以完全不怕这些大族。 “赵天王万岁!” “赵总镇万岁!” 河口镇和鹅湖镇,都有许多外地商贾。他们看着百姓欢腾的景象,又打听清楚案件的结果,全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 冯胜伦一身疲惫,又满心轻松,终于不用住江边帐篷了。 由于天色已晚,他住在河口镇的客栈。 登岸之时,百姓争相围观,山呼“青天大老爷”。 那种万民诵赞的场面,瞬间扫去疲惫,冯胜伦感到飘飘欲仙。他喜欢这种感觉,仿佛仙乐缭绕,让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此民心所向也,”冯胜伦告诫身边官吏,“尔等今后须谨记,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番薯!” “我等谨记县尊教诲!” 众县衙官吏纷纷作揖,主簿甚至有了主意,可把县衙大堂的对联换成这个。 乘舟江面的秀才,远眺着那些热闹,突然灵感爆发。他掌灯提笔,根据这个案件,虚构一段庐陵县的剧情。 案情差不多,庐陵知县却贪赃枉法。男主角赵信(赵瀚)等人,得知民间有此冤屈,于是半夜潜入县衙,杀死贪官为民做主。根据贪官的一段对话,男主角对朝廷彻底失望,愤而邀约江湖豪杰造反。 此后两个月,广信府的官员忙坏了,大量陈年积案都跑来报官。 九成以上的案子,根本就没法复审,顶多能剩几个证人,物证早就找不到了。 当然,刑名档案如果有问题,这些旧案还是可以反转的。 家奴伸冤,赵瀚震怒,勒令官员江边审案的段子,飞快从广信府往外传播。 赵瀚在平民当中的威信,再次提升到一个新高度。 含珠小学。 费元禄翻阅《大同乡约》、《费氏家规》,耗费半个月时间,重新编成一部《费氏家规》。 铅山费氏,这次颜面无存,必须引以为戒。 他把家规印刷两百多份,费氏每个宗支保留好几份。并且定下规矩,每月初一、十五,各家的族老都必须召集子孙,好生学习领会《费氏家规》的内容。 同时,费氏的女眷也要学,媳妇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学习家规。 这次事件,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只可能发生在费家,不可能发生在别家。 换成其他士绅大族犯事儿,地方官员根本不敢遮掩命案。 纯粹因为赵瀚是费家的女婿,地方官吏还存有传统思维,以为帮助遮掩是忠于赵瀚的表现,甚至觉得这样可以获得赵瀚的赏识。 此案传播开来,各级官吏就该清楚了,今后遇到权贵的亲人犯事该怎么做! 鹅湖,费宅。 老三费映珂坐在花园,与妻妾饮酒作乐,唏嘘道:“家里四兄弟,如今就剩下我了。大哥做官,二哥坐牢,四弟早就成了将军,争来争去一场空。嘿嘿,现在没人跟我争斗,心里反而难受得很。” 妻妾们赶紧劝慰。 费映珂说道:“我是不成的,废人一个。儿女却当好生教导,没出去做事的,还没有嫁人的,今后每十天听我讲一次家规。这人活在世上,不怕做不成事,就怕做了大错事。你们也该谨记,今后要相亲和睦,莫要像那郑氏一般糊涂。” “夫君训诫得是。”妻妾们说道。 费映珂挠头说:“你们哪个晓得,二哥到底有甚不光彩的事?竟被郑氏拿捏了三十年。” 这货还想着吃瓜呢。 (感谢定庸同学的盟主打赏。) 300【南孔】 从江西广信府东出,便是浙江的衢州府。 衢州府五县,全部爆发起义。 但是,只有离江西最近的江山县,依旧还在起义军的手里。其余四县,皆遭大地主成功反扑,参加起义的士子、商人、农民多有被杀害者。 赵瀚还在铅山县的时候,张铁牛就带着两千藤甲兵,作为先锋提前来到江山县。 “拜见张将军!” 义军领袖们,带着部队出城迎接。 为首者叫做郑宝禄,费老二的妻子郑氏,便属于此人的远亲。分宗迁徙十代以上了,能够扯上关系,但也可以不扯上关系。 郑宝禄自报家门,又介绍身边其他人。 张铁牛跟文化人没啥共同语言,随便寒暄几句,便由宣教官来接洽交流。 等双方熟悉起来,张铁牛说:“我是开路先锋,只带了两千人,随身粮草也没多少。郑兄弟,你先弄些吃的来!” 郑宝禄立即派人准备伙食,说道:“张将军请进城休息吧。” “不必,”张铁牛说,“我就在城外休整,明天一早就继续进兵。听说这边到处都在起事,究竟打下几座城了?” 郑宝禄痛心道:“衢州五县,本来占了四县,现在只剩江山一县。听说龙游那边,被杀了三十二位起义士子,张将军可要为他们报仇啊!” 郑宝禄所谓占据几县,特指夺取几座县城,城外依旧是地主势力。 “衢州府城有多少守军?”张铁牛问道。 郑宝禄说:“有好几千。以孔家为首,召集许多地主、商贾为将,又募集了许多家奴、游民和农民为兵。” “明日去打衢州府城,你来做向导。”张铁牛说。 郑宝禄麾下只有一群乌合之众,兵额千余人。他留下一千人守城,自领四百余人,跟随张铁牛的两千精锐出发。 另外,龙游商帮的商人,提供了许多船只,帮忙随军运送粮草。 这些商贾,以中小型商人为主。 之前起义,他们不帮忙。大地主反扑,他们也不帮忙。 反正就是看戏,谁输谁赢无所谓。 现在张铁牛带兵抵达,商贾们立即闻风而动,纷纷提供船只帮着打仗。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见风使舵惯了。 衢州知府叫黄金钟,贵阳军户子弟。这货感觉情况不妙,去年冬天就跑路了,新任知府现在还在半路上。 知府不在,群龙无首,同知、推官、知县都不敢做主。 此时衢州的守城主帅,是孔子第六十四世孙孔尚乾。 眼见兵临城下,孔尚乾顿时慌了。 其余参与镇压起义的士绅也很慌,他们以为赵天王不会打浙江,否则哪里敢募兵镇压衢州起义? 徐绍清目光游移,看向其他士绅首领,琢磨着是否能献城立功。 郑泰也在乱瞟,跟徐绍清视线相遇,顿时明白彼此想法。 徐氏、郑氏、王氏、周氏、吴氏、陈氏、毛氏,是衢州府的七大家族。 “要不,降了吧,”郑泰说道,“咱们夺回府城,也没啥杀几个人,都在大牢里关着呢。龙游那边才杀得多,龙游不能降,咱们却可以。” 吴慧仙说道:“城外只有两千多人,咱们有七千多兵,或许可以一战。” 徐绍清讥讽道:“那可是赵天王的精锐,虽只两千之数,却甲胄齐备、阵容整肃。你再看看咱们这七千人是甚样子?” “我就说不该乱来,”陈玉忠埋怨道,“衢州隔江西太近,等着被分田便是。你们非要募兵,舍不得那几亩田产。现在可好,势成骑虎了!” 毛中懋说道:“不碍事,不碍事的。衢州府城总共也就三百多人起事,咱们只杀了四个,伤了十多个,剩下的要么跑了,要么都关在大牢里。这没什么大的仇怨,老实献城应该问题不大。” 秀才发动的起义,就是这么脆弱。 三百多人占领府城,遭到地主反扑时,只阵亡四个、受伤十余,就被打得全军崩溃。 而这些地主,同样差不多。 张铁牛率两千士卒而来,地主们就想着怎么投降了。 孔尚乾的心情极为烦躁,身边一堆闹着投降的。他虽然害怕打仗,可也不愿投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孔圣人后裔怎能降贼? 这里是孔门南宗,可不是山东的北宗! 爹啊,你怎还不回来? 似乎是听到孔尚乾的祈祷,他爹孔贞运真的回来了。 一条客船从龙游方向驶来,孔贞运带着两个长随,根本不进城,直接朝着张铁牛的大军而去。 “来者止步!” 先锋士卒举起兵器。 孔贞运负手说:“孔氏南宗孔贞运,要见你们的将军!” 听说孔贞运来了,随军做向导的郑宝禄,连忙说道:“张将军,孔先生是南宗之主。只要招降此人,江南可定矣!” 张铁牛这个粗人,听说来的是孔子后裔,居然也肃然起敬,连忙说:“快请。” 此时的南孔,有两个孔贞运。其中一个孔贞运,是有机会做首辅的,去年春天,只要他答应崇祯的任免名单,论资历和威望百分之百做首辅。 大概是这么个情况: 崇祯亲自考察选用大臣,拟定了一份名单。孔贞运认为其中部分官员太烂,于是对名单进行改动。崇祯不高兴,把内阁拟票全部否定,绕过内阁让六部进行讨论。 正好新上任的御史郭景昌,跑去内阁拜见孔贞运,听到孔贞运说任免名单有问题。于是,郭景昌上疏弹劾,孔贞运就此被罢官回乡。 罢官之后,孔贞运先去杭州,跟钱谦益郊游两个月,然后便在山中聚众讲学。 而眼前这个孔贞运,却没有做过朝廷大员,一直都是五经博士。 历史上,虽然崇祯尸骨未寒,山东孔家就麻溜降清,还带头剃发留辫子。 但南宗孔家,做过阁臣的孔贞运,听到崇祯死讯,大哭一场,重病不起,跟崇祯同年去世。 另一个孔贞运,身为南宗之主,拒绝投降满清。于是,清朝的第一任衢州知府,便是山东孔家之人,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南孔降清。 张铁牛似模似样拱手作揖:“见过孔先生。” 郑宝禄连忙介绍:“玉横先生,这位是张铁牛张将军。” 孔贞运没有废话,直接说:“衢州城若下,请将军善待百姓,莫要伤及无辜。” 尊敬归尊敬,这话就不爱听了,张铁牛气呼呼说:“我大同军纪律严明,哪里杀过无辜百姓?你这老儿,还是孔夫子的后人,一开口便是乱说胡话。要降便降,要打便打,休扯那么许多!” 这是个莽撞人,孔贞运不跟他一般见识,语气和缓道:“张将军见谅,老夫只是提醒一二。” 张铁牛说道:“不要你提醒,只说降不降吧。” 哪有这么问话的,我好歹是孔夫子后裔! 孔贞运无奈叹息:“愿降。” 不降还能怎样? 江西的开路先锋都来了,大军肯定转眼便至,据城抵抗不过是徒增伤亡。 为之奈何? 遇到张献忠和李自成,孔贞运还真不会投降。 如果把山东孔氏,比喻为龙虎山张家,那么衢州孔氏,地位就跟皂阁山差不多。 世袭正八品五经博士,只论品阶,连知县都不如。 而且,除了主持地方祭祀,衢州孔氏没有任何特权。甚至连用于祭祀孔子的祭田,都是弘治皇帝快死了,才获得朝廷的减免。 是减免,不是免除。 衢州孔氏的祭田都要纳税,只是免除了徭役而已。 由于北孔的不断干涉和打压,南孔这边,干脆制定只有七条内容的家规—— 第四条,防止冒姓。孔家人可以免除徭役,若有冒充孔氏者,孔家子孙与乡邻都应向官府告发。 第五条,严禁诡寄。孔家田产可以逃避徭役,孔家子弟买卖田产,必须向官府报备登记。 不管这两条做没做到,至少家规很好。 这种家规内容,有可能是故意恶心北孔! 衢州孔氏田产很多,毕竟从宋代就开始生息繁衍。但其子孙后代也多,分田分给孔家人,剩下来的也没多少了,可能就损失几千亩吧。 孔贞运带着长随来到城下,喝令道:“开城!” 城门立即打开,众人纷纷出城迎接。 张铁牛先是带兵接管城门,让城内守军放下兵器,然后分成好几拨看守起来。 “抓人!” 完全控制局面之后,张铁牛突然变脸。 除了孔贞运之外,就连孔贞运的儿子,都被士兵抓捕看押。 孔贞运大怒,指着张铁牛的鼻子说:“出尔反尔,毫无信用之辈!” 张铁牛笑道:“他们是人,义兵就不是人?义兵夺城,这些人带头镇压,通通都有罪。我也不杀他们,等总镇来了再审。该杀该放,请总镇来做主。” “两位请息怒,有话慢慢说。”郑宝禄连忙打圆场。 郑宝禄也是起义军首领,对张铁牛的这个举动,虽然不太赞同,情感上却非常喜欢。但他又尊敬孔贞运,生怕两人就此闹翻。 张铁牛的先锋军不走了,就留在衢州看押这些家伙。 (呀呀呀,落后好多名了,大家快砸几张月票啊!) 301【砸烂孔子像,救出孔夫子】 赵瀚所在的大军船队,过了玉山县之后,便必须下船步行。 粮食倒可以运走,但得更换小船。因为接下来的河流,最宽之处只20米,最窄的地方仅有10米,这是连接两省大河的小型人工河。 抵达江山县时,赵瀚收到张铁牛的信件。 已经审问清楚了,三百多个起义军,埋伏衢州城内多日,一举攻占府衙和县衙。 由于起义军以秀才为主,外加一些家奴和商人,因此军纪还算严明。他们并未滥杀,反而维持治安,接着招募千余游民守城。 那些游民当中,有许多是混混,正是这些人坏事儿! 他们抢劫城内商铺,把满城商贾给惹怒了。 而领导起义的秀才,也是非常搞笑。不老实守城等着赵瀚来接收,反而带着官吏去城外分田,跟城外的大地主产生冲突。 于是,城内商贾,城外地主,联合起来募兵反扑。 义军阵亡四人、受伤十七人,全军崩溃逃出城去,在逃跑中被俘虏三十六人。 至于那些临时招来守城的游民,眼见地主带兵杀来,直接放弃城墙,跑到城内放火搅局,乱起来他们才能活命并且抢劫。 这该怎么处置? 赵瀚坐船抵达衢州府城,立即下令释放被俘虏的乡勇。 至于镇压起义的士绅商贾,由于没有胡乱杀人,因此可以格外开恩。他们得掏钱赔偿,每个阵亡义军,家属获赔一千两白银,伤者可以获赔三百两。 另外,镇压起义的行为,必须受到相应惩罚。 分田之时,这些家族的成员,每人只能保留十亩地。三十年内,这些家族的成员,不可获得专营牌照,不可从事专营贸易。主宗嫡子嫡孙,三代之内不可做官!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处罚,接下来还要进行特别打击。 七个大族,找出两个为恶最多的,主宗一脉直接公审抄家! 眼见赵瀚释放那些士绅商贾,南孔领袖孔贞运非常高兴,终于愿意亲自前来拜见。 “见过赵总镇。” 孔贞运拱手作揖,内心已经说服自己,他此刻拜的是大明总兵。 赵瀚被朝廷招安过,时至今日,接连打仗,也没有被取消吉安总兵的职务。 “孔博士不必多礼。”赵瀚微笑扶起。 孔贞运奉承说:“赵总镇之兵,来到衢州秋毫无犯,果为军纪严明之精锐。”说完此言,话锋一转,“总镇有如此精兵,为何不带兵北上,助朝廷剿灭流贼与鞑奴。必能封妻荫子、匡扶社稷也!” 这话倒没有激怒赵瀚,只是让他觉得可笑。 孔贞运说出这种话,无非出于三个目的:第一,表达自己对大明的忠诚;第二,维护南孔那可怜的尊严;第三,获得赵瀚的赞赏与认可。 有时候,你若军纪严明,就会被认为很好说话。 就像现在,孔贞运笃定自己不会被杀。因为一个能约束军队、善待百姓的统帅,必然有容人之量,更何况他还是孔子后裔。 满清那么凶残,面对拒不投降的南孔,也不敢真的大开杀戒,只能让北孔之人来劝降。 孔氏子孙,圣裔也,说话可以有恃无恐。 赵瀚哈哈大笑,拉着孔贞运的手说:“孔博士此言,甚合吾意,英雄所见略同也!” 孔贞运反而愣住了:“赵总镇真愿襄助朝廷?” “自是愿意的,我都接受招安了,”赵瀚感慨道,“承蒙陛下不弃,让我做了总兵官。君恩深重,我每日牢记于心。因此兢兢业业,替朝廷扫除贪官污吏,替朝廷治理天下万民。等我把天下都治理好了,便交给陛下垂拱而治。此所谓,致君尧舜上!” 此言一出,瞬间无人说话。 就连黄宗羲、邝露两人,在南昌称呼赵瀚为主公,那是真心要誓死投效。此刻听到赵瀚说话,都觉这位主公太无耻,深谙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精髓。 孔贞运哭笑不得,致君尧舜上,居然还能这样操作。 赵瀚说道:“正在打仗,军情紧急,孔博士且带我去拜孔庙。礼仪就不用全套了,拜一拜即可,等今后得空,再来隆重祭祀孔夫子。” “赵总镇请!”孔贞运亲自带路。 赵瀚来到衢州孔庙,在殿中看到孔子塑像,他顿时一声长叹:“唉!” 邝露问道:“总镇为何叹息?” 赵瀚没有回答邝露,而是扭头问孔贞运:“孔博士,你可知我初见此像,脑子里究竟是何想法?” “总镇所思,非常人所能忖度。”孔贞运拱手说。 赵瀚叹息说:“我就觉得孔夫子是个可怜人。” 孔贞运心头狂跳,知道自己先前多话,肯定已经得罪赵瀚。他硬着头皮说:“请总镇明言。” 赵瀚摇头感慨:“我为何说孔夫子可怜?被历代腐儒篡改经义也就罢了,居然还被自己的不肖子孙,用佛家之外来法术,困在泥胎之中数百年,永世不得超生啊!” 这种诛心之言,吓得孔贞运浑身冒汗。 跟在赵瀚身边的秘书们,也都是儒家子弟,同样一个个惊愕不已。 孔贞运擦汗问道:“总镇何出此言?” 赵瀚指着孔子塑像说:“儒家只供木主(牌位),佛家才供塑像。供奉孔子塑像,不就是用佛家法术,将孔夫子困于泥胎,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吗?这个道理,嘉靖朝的张孚敬,已在朝堂辩得明明白白,嘉靖皇帝也是同意的,还让全国各地孔庙拆毁孔子塑像。这南宗孔庙怎没拆?” “在下回头便让人拆了!”孔贞运难以辩驳,因为这确实是大明朝廷的命令。 孔贞运当初继承五经博士官职,从京城返回时,专门去拜祭了曲阜孔庙。 曲阜孔庙更可怕,不但违抗朝廷命令,公然供奉孔子的塑像。而且舍弃大明封敕的“大成至圣先师”不用,还在继续供奉元朝皇帝册封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牌位。 因为元朝皇帝册封孔子为王,被嘉靖皇帝降级为老师。那么曲阜孔庙,就不认大明封号,只认元朝给的封号! “呜呼哀哉!” 赵瀚突然戏精附体,哀叹垂泪说:“孔子成了泥塑,儒学成了教条,儒学与孔子,皆被邪术禁锢矣。”赵瀚大呼:“来人啦!” 亲兵立即上前。 赵瀚指着孔子塑像:“给我立即动手,砸烂孔子像,救出孔夫子!” 几个亲兵推倒孔子塑像,乱刀劈砍。 这场面让所有读书人不敢说话,似乎极有道理,又感觉非常别扭。 “烧了!”赵瀚又喊。 亲兵抬着被砍出豁口的孔子塑像,抬到大殿前方的空地,找来柴草引燃烧毁。 赵瀚笑着对孔贞运说:“孔博士,我为你家祖宗脱困报仇了。” 那我还该感谢你? 孔贞运当然不敢反驳,拱手道:“此儒家真义也。” 赵瀚问道:“曲阜孔家,是不是也在供奉孔子塑像?” “然也,”孔贞运趁机给北孔上眼药,“曲阜孔庙,非但供奉塑像,还在供奉元代的‘大成至圣文宣王’木主。” 赵瀚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曲阜孔家还念着蒙元,这是追慕前朝想要造反吗?等我带兵去北京,定要奏禀皇帝陛下,请朝廷好好惩治曲阜孔氏,让衢州孔氏来做衍圣公。” “南孔北孔,同出一脉,南孔万万不敢觊觎衍圣公之位。”孔贞运嘴上说着不要,内心已经乐开了花。 整个明朝,北孔一直故意压着南孔。 朝廷官员想给南孔争取好处,总是招来北孔反对。无非是怕南孔做大,分摊了北孔的影响力。 就连南孔编撰家规和族谱,都要送给北孔审查。 赵瀚此刻胡闹一通,真正表达出的意思,只有两个:第一,不准供奉孔子塑像;第二,用南孔来取代北孔。 孔贞运变得愈发恭敬,说道:“总镇分田,孔家必定配合。若是总镇愿意,老夫请随军出征,令那些冥顽不灵之辈,知晓总镇‘致君尧舜上’的良苦用心。” 这就是达成交易了,孔贞运自请担任“东征劝降官”。 赵瀚笑得愈发开心,拉住孔贞运的手说:“知我者,孔博士也。人人都说我是反贼,只有孔博士晓得我是忠臣。这样吧,五服之内的衢州孔氏子弟,每人可以保留25亩地。孔庙祭田,可以保留一百亩!” “多谢总镇恩遇。”孔贞运硬着头皮感谢。 不管哪朝皇帝,随便给孔家赐田,就是几百上千亩。 赵瀚倒好,非但不赐田,反而收回祭田只剩一百亩,这他妈还属于额外开恩,要让孔家人感谢他的恩德。 对于南孔来说,一切都值得,可以拿回“衍圣公”这个世袭封号! 龙虎山天师府那边,如今已经规矩了,守着分剩下的土地,靠着信徒的香火,老老实实纳税,也能继续过日子。 衢州孔家,也会变成天师府那样。 在衢州逗留两日,赵瀚开始分兵。主力朝龙游县进发,再派遣一支偏师,去拿下北边的开化县。 孔贞运跟随主力大军出征,他要一路劝降官兵,顺便安抚沿途的读书人。 就在出发那天,孔贞运得到消息,徐、吴两族的主宗子弟,被抓了四十多个来公审。 似乎,是要抄家! 孔贞运不敢再指责赵瀚出尔反尔,从此变得更加老实,而且劝降时格外卖力。 302【喊话结束战斗】(为企鹅大佬加更) 张铁牛率先出发,两千先锋军包围龙游县城。 等赵瀚带着大军抵达,张铁牛再次前进,去往金华方向,跟许都率领的起义军汇合。 张铁牛那两千精锐,加上本地起义军,足以拿下整个浙中地区。 赵瀚则沿途搜罗大小船只,率领主力大军,顺东阳江(兰江)而下,他要沿江一路打到杭州。 至于疯狂杀戮起义军的龙游地主,用得着赵瀚亲自收拾? 龙游县城。 地主们忐忑不安,他们不敢投降,因为杀的人太多。可似乎不投降,又别无选择,难道还能凭借一群乌合之众抵抗大军? 就在他们商量如何投降之时,赵瀚将城外船只搜罗一空,坐船大摇大摆的离开,朝着更下游的严州府而去。 走了? 赵天王的大军这就走了? 为什么不留下来攻城打我们啊? 当然留了军队,足足一千农兵,还有大量官吏、宣教员和农会骨干。 整个衢州府,龙游县的平坦肥沃土地最多,龙游县的大地主也最多,自然要抓紧时间赶快分田。 “就留下一千士卒攻城,他不会杀个回马枪吧?” “城外就一千兵,不如杀出去!” “蠢货,那是江西兵,一千能打一万。你能打得过?” “入他娘,当初谁说赵天王不会打浙江?老子信了他的邪!” “城外在干什么?” “丈量土地,在分咱们的田了!” “……” 一千士卒守在河边,当着那些守城地主的面,直接开始进行土地清丈。 紧接着,又派人坐着小船,在城外大喊:“开始分田了,开始分田了。城内守军听着,出城就可以分田。谁家若有田地,再不出来,就分给别家了!” 大概喊了十多分钟,城内乡勇开始失控。 无数人陆续丢下兵器,离开他们守御的城墙,一股脑儿的朝各处城门跑。 只一炷香功夫,城墙上变得空荡荡,北面几座城门全部大开。 “赵天王万岁!” “那边有块田是我家的,莫要胡乱分出去了!” “军爷,先去我们村分田,离县城近得很。” “……” 一个军官笑着登岸,大喊道:“都不要吵,每个人都能分田。就算龙游县的田不够分,也可送你们去别处分,到了新地方还发给种子。现在听我的,我要拣选两千青壮!” 看着大同军官,就在城下挑选青壮,城内地主士绅全傻了。 这还没打仗呢,他们招募的乡勇就跑得精光。 参与镇压起义军的士绅商贾,吓得纷纷跑路。有人躲在城里,有人回到乡下,左思右想,反正要收拾细软跑路。 他们中的某些人,生意做到海外,可以躲到南洋求生。 “跟我抓人!” 一千农兵迅速被打散,十人一组,每组带二十个本地青壮,开始到各地抓捕镇压义军的领头者。 这次不会再饶恕,因为遇害的义军太多,仅起义士子就被杀了三十二人,而且有几人是被抓到以后杀害的。 全部抄家! 至于衢州府那边,死者获赔一千两银子,那不是什么抚恤费,而是反动地主的买命钱。四死十七伤,总共赔偿9100两银子,只为给本地起义军一个交代。 义军不是大同军,双方属于盟友关系。 义军死伤者,没有任何军功可言,子女也不享受优待政策,且战争结束必须就地解散。 这笔钱,直接由地主赔给死伤者,跟大同军本身无关,更谈不上什么赏罚不明。 …… 兰溪县。 李渔正在巡视城墙,突听家奴大喊:“赵天王来了,赵天王来了!” 听到呼喊,李渔连忙趴在女墙上眺望。果然看到规模庞大的船队,插着许多大同军旗,正浩浩荡荡向县城驶来。 李渔拍手赞叹:“果然军威雄壮,赵先生必得天下也!” 兰溪义军首领汤玉麒,率领士子和商贾出城,站在码头等着迎接赵瀚。 船队渐渐驶来,终于在岸边停靠。 “拜见赵总镇(赵天王)!” 李渔趴跪在地,心中极为兴奋,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偶像。 他出身医户世家,身份极为低贱。即便考上秀才,而且通晓五经,被赞誉为“五经童子”,可还是得不到上层士子的尊重。 他家里确实在经商,但那是大伯的产业,而且生意做得不大,经济状况不能跟大商贾比。 就这样不上不下,李渔自身又极为自负,遭到上层士子的鄙视会是什么心情? 李渔最看不惯的就是冒辟疆,两人同年同城出生,而且同样都是秀才,还交了许多共同的朋友。李渔主动前去结交,冒辟疆得知其出身医户,竟然不拿正脸看他,气得李渔再不跟此人说话。 李渔非常推崇《格位论》,连带着喜欢江西的所有政策。 一个跟李贽、陈继儒并称怪儒的士子,你指望他能循规蹈矩?赵瀚再搞得激进一些,李渔都会拍巴掌叫好。 “来了,来了!” 一对亲卫率先下船,紧接着赵瀚和随军秘书现身。 赵瀚上前几步,扶起汤玉麒,又对其他人说:“诸君快快请起,若非重大场合,不行跪拜之礼。跪的也不该是人,而是跪天地父母。” 汤玉麒先是介绍自己,接着介绍士子和商贾,都是在起义当中出力者。 李渔被排在第十二个介绍,汤玉麒说:“总镇,此乃我县大名鼎鼎的五经童子,年纪轻轻便通晓五经。李仙侣,字谪凡,号天徒。” “见过总镇!”李渔连忙拱手。 “哈哈,好名字,一听便记住了。”赵瀚笑着回礼。 有个响亮名字真的不一样,汤玉麒接连介绍十多人,就李渔给赵瀚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你爹是修仙的吗?居然给你起这种名字。 一通介绍完毕,汤玉麒请赵瀚入城。 赵瀚摆手道:“不必了,行军宜速。大军在此休整半日,明天早晨还继续赶路。汤先生,当务之急是接收城池,然后厘定户册并分田。各位起义兄弟,可以帮着清册分田,这些事情都需要各位的支持。” 汤玉麒说:“总镇放心,我等一定把事情办好!” 李渔突然说道:“总镇,我可以随军出征吗?” “行吧,你名字吉利。”赵瀚笑道。 笑着笑着,赵瀚突然反应过来,这他妈就是《肉x团》的作者啊,课堂上老师用了两节课来讲! 当然,讲的肯定不是《肉x团》。 李渔首先是一位剧作家,接着再是小说家,靠稿费就能过上富裕生活。 他跟蒲松龄一见如故,他是曹雪芹爷爷的朋友。李渔的朋友里面,有文字记载的就八百多人。上至宰相,下到贩夫,遍及全国二百多州县。 这是明末清初,一个朋友遍天下的白金高产畅销书作家。 其实,他是个医生,也是个士子。 满清入关之后,不肯做官。在家乡修桥铺路搞水利工程,他修的堰坝几百年后还在用于灌溉。只因在修水渠过程中,遭到豪强的刁难,败了官司,心灰意冷,才转行去写小说。 大军在兰溪县逗留半天,翌日清晨继续赶路,新派出的三千前锋已经快到严州府。 进入山区之后,两岸景色让赵瀚皱起眉头。 那些山坡间错落的农居,八成都已经破败,屋檐长满杂草也无人清理。 赵瀚把李渔叫来:“即便是山坡旱田,但毗邻江水,也不该如此情形啊。我看这些农居,至少有一半无人打理,难道家里的人都死完了?” 李渔回答说:“连年大旱,又兼朝廷重赋,自是难以得活。并非这里如此,浙江遍地如此也。别处全家死绝,自有乡邻占其屋。可此处乃偏僻乡村,农屋废弃之后,也没几人看得上。” “只说你家所在村落,上次大旱死了多少人?”赵瀚问道。 李渔说道:“大旱当年没死多少,大旱第二年遍地饥馑。只因官府催逼、地主盘剥,百姓仅有的口粮也被夺走。要么逃难去杭州、绍兴,要么逃难去江西,沿途饿死无数。一人倒下,第二日便没了尸体。晚生所在的村子,只我晓得的,就有三人曾食人肉。” “唉。”赵瀚叹息。 李渔继续说道:“今年还好,浙江没有旱灾。但官府赋税更重了,许多贫寒士子,家里也已揭不开锅。因此义社首领许子口(许都),站出来振臂一呼,浙江三府十余县士子便群相呼应。” 这次浙中起义,好多都是吃不饱饭的秀才。 义社,属于复社分支,宗旨是驱逐朝中奸佞,选贤用能振兴大明江山。 结果这群士子,竟被逼得集体造反。 赵瀚有些自责,或许应该去年就来,早点打下浙江,就能少饿死许多百姓。 岸边农居空荡荡的,赵瀚心里也空荡荡的。 一户破败农居,就意味着一家人死绝,赵瀚很讨厌这样的情况发生。 行至半路,有小船驶来,却是先头部队送情报回来了。 赵瀚拆信一看,原来是浙江巡抚募集的大军,已经在严州府城驻防,卡住要道不让大同军直奔杭州。 (投月票啊,兄弟们。) 303【兵不血刃杀穿浙江】(为订阅投票的书友们加更) 严州府官员,已经提前跑路了。 只剩一个严州推官,还有一个建德知县。 大战在即,浙江巡抚熊奋渭,正在拜祭城中一道牌坊。 那是商辂的三元坊,明代唯一的三元及第状元——还有一个被除名了。 祭拜先贤只是其一,熊奋渭想获得商氏支持,就必须表现出对商辂的足够尊敬。 老子不要你尊敬! 商家人都快哭了,他们宁愿等着被分田,也不想陪同巡抚负隅顽抗。 商氏的老家在淳安县,搬迁到严州府的,皆以做生意为生,因为严州这破地方就没几亩田! 既然家里无田可分,那为什么要抵抗赵天王? “抚军,赵贼来了!” 祭拜仪式草草结束,熊奋渭连忙前去守城。 这位弹劾过几任兵部尚书的军事嘴炮家,急匆匆登上城楼,果然见到船队从东阳江(兰江)驶来。 不多时,船队突然转向,径直往西边行去。 三千人的先头部队,居然不管严州这三江合流的战略要地。 沿江逆流而上,下一座城是淳安,再下一座城是徽州! 那里属于徽商的大本营,好多商贾暗通赵瀚。去了就能夺城,拿下徽州之后,扬州的徽商必将全部投靠过来。 “这是,要去淳安?”熊奋渭嘀咕道。 建德知县陈良弼说:“定然是去淳安,就是不知淳安能否守住。” 陈良弼比较倒霉,他本该得到重用,至清兵南下之际,独力支撑南京城防。但在这个时空,陈良弼被外放了,因为他的老家已被赵瀚占领。 熊奋渭胸有成竹道:“淳安失守不要紧,只要严州府城还在,赵贼定然不敢直奔杭州。此地乃三江合流要道,不拿下严州便走,赵贼就有被断粮道之危。” 陈良弼欲言又止,也不晓得该如何反驳。 熊奋渭越说越自信:“赵贼乃知兵之人,自不容粮道有失,必然强攻严州府城。只要他强攻府城,便中计矣。我军缺乏操练,不敢出城浪战,却准备充足,守城绰绰有余,赵贼必在严州损兵折将。” “抚军运筹帷幄,诸葛孔明复生亦不过如此也!”严州推官冯秉清拍马屁说。 熊奋渭微笑远眺江面,捋着胡子颇为自得。 第二天中午,赵瀚的主力大军赶到。 赵瀚拿出千里镜,观察一番情况,下令道:“搜罗沿途船只,不管此城,直接去打桐庐县。” 于是,铺天盖地的主力船队,不在严州府城逗留,顺江而下打桐庐去了,离开之时还带走江边所有船只。 望着干干净净的江面,熊奋渭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赵贼怎就不来攻城呢?” 攻个屁城啊! 严州府城位于三江河口,三面临江,一面靠山。官兵还在这里准备充足,驻扎大军死守城池,脑子有病才会强行攻打。 至于粮道…… 建德知县陈良弼颓然叹息:“抚帅,我们被断粮道了,而且退路也被断了。” “这……这……”熊奋渭急得快哭出来,“这可怎生是好啊!” 严州城位于群山之间,除了三条河沟通外界,只有一条山间谷地可行。 现在,南边已经被赵瀚占领,西边有先头部队去攻打,赵瀚自己去了东北边,顺便还带走江上所有船只。三条河的通道,全部被赵瀚堵死,浙江巡抚募集的大军,直接被困在严州这座孤城。 也可以走,从那条山间谷地,慢慢翻山越岭再渡江回桐庐吧,到时候桐庐县早被赵瀚打下来了。 当然,也可以步行沿江向西,去追变成偏师的三千先头部队。即便追上了,估计也被暴打一顿,在还没形成千岛湖的淳安县全军覆没。 一段城墙的角落里。 两个武官正在密议,他们都是卫所世袭武将。从小到大,只打过零星的小股起义军,甚至连家丁都懒得养,麾下只有一群仗势欺人的家奴。 这次熊奋渭募兵御敌,由于缺乏武官,就把这些人都招来充数。 甘钦蔚把烟丝敲进烟斗里,点燃抽了几口,叹息说:“这位熊抚军,说起兵事头头是道,原来就是个纸上谈兵的。” “给我抽一口,”仇善吸入一口,吞云吐雾道,“咱们输定了。不管去哪边,都会被赵贼以逸待劳,说不定走到半路就遭埋伏。若是枯守严州城,赵贼就会直取杭州,到时候听说老家被攻占,而且还在分田,都不用打就得全军溃散。” “这个滚蛋巡抚,”甘钦蔚咬牙切齿道,“让他屯兵防守杭州,他非要把大军带出来,说是扼守战略要地。现在倒好,赵贼大摇大摆过去,一路到杭州都碰不到几个兵。说不定只需半个月,杭州城都得被他拿下。” 仇善压低声音:“如今咱们只有一条路,串联各部武将,联手把巡抚给宰了,将严州城献给赵贼。有此功劳,说不定能保住身家性命,毕竟咱们把军户欺负得很惨,赵贼是帮着军户说话的。” 甘钦蔚说:“那就分头联络,莫要走漏风声。” …… 赵瀚的主力大军,转眼已至桐庐县城。 刚刚登陆摆开架势,桐庐知县直接投降,因为他手下只有几百个乡勇。 赵瀚分出一支偏师,沿河攻打新城、分水、于潜、昌化,自己带着主力沿富春江直取杭州。 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分兵了,完全不把浙江官军放在眼里。 浙江官兵主力,全在严州城。没有船只,陆路难行,自己把自己置身于死地。 赵瀚想起来就觉得搞笑,巡抚熊奋渭简直神经病。 他出兵之前,做梦都想不到,敌方主帅竟能搞出如此骚操作。这就好像打lol,敌方五人全蹲在大龙坑埋伏。我军不去打大龙,只派一人堵坑,其余集合直冲高地。而对面那五个逗比,被堵在大龙坑里出不来。 等赵瀚的大军,都抵达杭州府城了,官兵主帅们还在争论该往哪走。 杭州知府石万程,坐在高大坚固的城楼上,看着江面驶来的敌军船队,忍不住叹息说:“汝等欲降乎?” “不敢。”众官吏连忙回答。 石万程笑道:“不必害怕,赵贼非滥杀之人。我老家湘潭,去年就被占了。族人写信来说,赵贼只是分田,家中浮财分文不取,就算借粮也会打借条。” 众官吏哑然。 “要降便降吧,我带你们一起投降。”石万程凄然一笑。 众官吏立即说道:“愿追随府尊。” 石万程叹息道:“唉,杭州府的豪强,我是制不住的。恶人还需恶人磨,便让赵贼来狠狠惩治一番!” 这位知府,是个耿介之辈。 他做徽州知府时,由于黄山产木材,阉党每年课木材税三万两。石万程带着歙县知县,亲自走访调查,发现每年征税三万两,木材商人肯定要血本无归。 当时阉党势大,石万程不敢招惹,又不愿为虎作伥,干脆挂印辞官回老家,结果被阉党革除官身。 这位老兄的事迹一大堆,连知府常例银子都不收。 海宁豪强吴中彦,由于作恶多端,前任巡抚下令查办。结果,巡抚反被罢官。 百姓气得包围吴家,被按察司以叛乱治罪,抓了一堆百姓蹲监狱。 石万程到杭州上任,立即抓捕吴中彦,拒绝吴家万两白银的贿赂。官司打到都察院,竟然让他重新审理,吴家在中央也有人。他强顶着都察院的压力,硬是把吴中彦给砍了。 而今,海上有海盗,经常上岸劫掠,兵备道吞没军饷,浙江水师已经烂透了。 陆上又有赵瀚杀来,巡抚把军队全部带走,甚至把杭州府库都搬空。 还有豪强作恶多端,勾结按察司跟知府做对,石万程面对一堆烂事,早就已经心灰意冷。 那就投降呗,反正老家已被占了,族人早就已经从贼。 石万程下令开门献城,这个举动,让赵瀚哭笑不得。从衢州杀到杭州,直接把浙江拦腰杀穿,竟然一场仗都没打,军中伤员只有几个感冒患病的。 “竖子安敢从贼!” 另一段城墙,浙江左布政使李佺台,发现反贼进城勃然大怒。 李佺台对身边的官差和乡勇说:“儿郎们,随我杀贼,把反贼赶出杭州城!” “杀啊!” 李佺台亲自提刀,带着士卒冲锋,准备跟那些反贼打巷战。 冲着冲着,他发现身边没人了。 “回来,都回来杀贼!”李佺台转身大呼,突然悲从中来,颓然坐在地上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献城投降的石万程,陪同赵瀚走到此处。 石万程指着李佺台说:“总镇,此乃李卓吾之族侄。” 李贽的侄子? 看那样子,居然还是个大明忠臣。 赵瀚吩咐道:“不必管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赵瀚带兵离去,李佺台缓缓爬起,脚步踉跄朝城外走,回家乡养老隐居去了。 郑森跟在赵瀚身后,看着繁华的杭州街道,不可思议道:“如此雄城,就这样拿下了?” 张家玉笑道:“杭州就没几个兵,浙江官兵主力,都被巡抚带去死守严州了,也不晓得此时已经回军至何地。” 黄宗羲忍不住叹息:“那位熊巡抚,真是……一言难尽啊。” “还是总镇兵威强盛,官军根本不敢战,否则哪有这般容易?”邝露说出一句实话。 304【又见狂生】 萧山县,城厢镇。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认认真真读书。 身边屹立着一个草人,似乎草人是他的书童,这位草人书童的额头上,还贴了姓名——朱熹。 “富贵身外之物,求之唯恐不得。纵使得之,于身心无分毫之益……” 少年读着读着,突然非常生气,抄起竹鞭朝草人打去,斥责道:“朱熹你又在害人!富贵怎会于身心分毫无益,富贵之后,可以修桥铺路,可以赈济灾民,可以建楼藏书,可以捐资办学。若人人都不求富贵,全都去求义理,织妇桑农的丝绸卖给谁?” 少年越说越气,干脆站起来,照着草人疯狂抽打:“打死你个害人精,叫你误人子弟!” 草人额头顶着写有“朱熹”的字条,被打得摇来晃去,可惜不能张口跟少年辩论。 “不好了,不好了!” 有家奴在外面大喊:“江西赵天王杀来了,杭州已经没了!” 到处慌做一团,母亲让家奴收拾东西,想要去更偏远的乡下躲避。 少年提着鞭子来到院中,大喊道:“莫要慌,我打听过了,江西兵不会乱杀,也不会抢劫浮财。尔等各安其事,等着分田释奴便是。” 母亲竟也停止慌乱,让家仆把东西放回原位。 这位母亲,学过四书五经,少年的四书就是母亲所授。 少年名叫毛奇龄,十三岁中秀才,杭州府第一名。 什么都好,可惜是个杠精。 因为嘴臭,后来多次招来杀身之祸。一辈子都在逃亡,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 毛奇龄提着鞭子,疾步朝萧山县城走去。 萧山县城与杭州府城,只隔了一条江,再走一段运河便到。对岸杭州被拿下,萧山这边风声鹤唳,知县和保定伯正在布置城防。 毛奇龄来到城下大喊:“我是毛大可,快放我进去!” 有士卒认出他的身份,立即悬筐将其吊上。 毛奇龄找到自己的族叔:“叔父还守什么?快快献城投降,莫要螳臂当车,大明江山早就没救了。” 毛有伦大怒:“再敢胡言乱语,便把你斩了!大明岂有从贼之伯爵?” “叔父舍不得伯爵之位,怕要连累全族性命,”毛奇龄说道,“杭州都守不了,区区萧山县能守吗?” 知县周祚新走过来,斥责道:“这厮妖言惑众,快快抓了下狱!” 毛奇龄凛然不惧,对知县说:“县尊是贵州人,家人已经迁居南京,何不为家人考虑一二?赵总镇既然出兵浙江,必然也要攻打南京,今后还会去打贵州。县尊在南京的家人,县尊在贵州的族人,都盼着县尊投降呢。” “岂有此理,”周祚新按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知县,怎能降贼?你毛家世受恩遇,竟然妄图从贼!” 毛奇龄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而今浙江民不聊生,大明社稷与大明皇帝,又算得了什么?汝枉读圣贤书……哦,对了,此句已被太祖删除,估计县尊没有读过。县尊还是遣散乡勇,回家重读《孟子》吧。我这里有原版的,并非太祖删减之书。” 这嘴真他妈臭,气得周祚新拔剑而出,不顾保定伯毛有伦的面子,想要当场把毛奇龄给砍死。 毛奇龄吓得转身就逃,士卒们也不敢阻拦,因为这是伯爵的侄子,而且还是十三岁就道试第一的神童。 本来非常严肃的守城之战,突然间变得滑稽起来,知县提剑在城墙上追砍神童。 而那神童毛奇龄,逃命时还在嘴碎:“县尊息怒,君子动口不动手。县尊若是不愿承认,大可与晚生辩论,怎能如武夫一般大动干戈?” “狂生,不杀了你,军心难定!”周祚新气得更凶。 保定伯毛有伦唉声叹气,他也想投降,就怕被赵瀚公审抄家,这些年他可干了不少坏事儿。 就在此时,十多条船渡江而来。 虽然只有几百个大同士卒登岸,却让萧山守军如临大敌,有些乡勇已经琢磨着逃跑。 知县周祚新、伯爵毛有伦,连忙下令死守,也顾不得追杀毛奇龄。 毛奇龄手里还握着那根抽打“朱熹”的竹鞭,他以竹鞭为剑,振臂高呼:“尔等莫要再冥顽不灵,想要活命,想要分田,想要自由之身,就朝我这边聚拢,随我一起献城投降!” “混账!” 毛有伦听到此言,是真的动了杀心,他下令说:“把这拎不清的东西绑了,堵住嘴巴丢进大牢!” 毛奇龄对过来抓他的士卒大喊:“尔等不欲活命乎?” 士卒面面相觑,突然转过身来,原地变成毛奇龄的护卫,想要保护这个带头投降的。 许多乡勇也朝毛奇龄聚拢,转眼之间就占领一大段城墙。 毛奇龄再次大喊:“黄先生(徐颖)派人到处分发《大同集》,你们就算没看过,难道还没听过其中道理?天下大同啊,人人都能过好日子!” 这次赵瀚能轻易杀穿浙江,除了兵力强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徐颖做了许多宣传工作。 江南遍地都是《大同集》,无数底层士子归心。 就连毛奇龄这样的上层士子,也有少数崇尚大同理论。大军每至一城,必有士子劝说官员投降,地方主官顺坡下驴便降了。 “天下大同,穿衣吃饭!”毛奇龄举着竹鞭大喊。 “天下大同,穿衣吃饭!” “天下大同,穿衣吃饭!” 他身边的士卒和乡勇,也都跟着喊起来,于是越来越多人选择倒戈。 不多时,县中贫寒士子,也纷纷前来响应,他们聚在街道上逼迫知县投降。 周祚新见到这种情形,掷剑叹息:“罢了,罢了,要降便降吧!” 毛有伦站立不稳,一屁股坐下去,喃喃道:“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毛奇龄和那些士子,很快控制各处城墙,然后把四面城门打开。 他走到毛有伦跟前说:“叔父,我去杭州问过黄先生(徐颖),你以往劣迹虽多,却不至于犯死罪。只要老实配合分田,挖矿一年就能释放。” 毛有伦咬牙切齿:“你可真孝顺,为叔叔考虑得如此周到!” 毛奇龄笑着说:“做侄儿的,自要为叔父着想。侄儿若不在紧要关头,说服城内士卒投降,叔父肯定难逃一死,而且还会连累整个毛家!当然,二表兄是死定了,他手上有命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孔贞运站在城外,看着洞开的城门,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身为孔氏南宗之主,他想要发挥自己的作用。谁知每次兵临城下,他都还没来得及劝降,城内守军就直接投降了。 你们就不能硬气些,等我劝降之后再投? 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孔贞运摇头叹息,意兴索然的坐船返回杭州。 “孔博士!”一个军官把孔贞运叫住。 孔贞运问道:“何事?” 那军官说:“总镇有令,若是占领萧山县,便不用再回杭州,直接坐船去打绍兴府。” 孔贞运指着正在进城的士卒:“就这几百人去打绍兴?” 那军官笑道:“有孔博士劝降,肯定能轻松拿下。” 不多时,又有官吏和民夫渡江,接管新占的萧山县城。赵瀚甚至懒得分出农兵守城,直接让民夫守城,反正在浙江弄到不少船只,运粮已经不需要让太多民夫。 移交城池之后,孔贞运立即随军前往绍兴,仅五百士卒也不知能否拿下。 张铁牛的偏师,联合许都的起义军,此刻已经占据整个金华府,而且还跑来东边打下诸暨。 只用了二十四天,衢州府、金华府、严州府,已经被大同军悉数占领。杭州府、绍兴府,暂时占领一半。 三分之一个浙江,就此姓赵。 接下来,刘柱率领偏师南下,攻打处州府、温州府。张铁牛率领偏师,攻打台州府、宁波府。 至于赵瀚自己,则带着大军去湖州府。 拿下湖州府,就能攻打南直隶了。 在长江南岸,费如鹤的东院军,正在一路向东打过去。东流、贵池、铜陵、芜湖、当涂……南京! 由于船只不足,费如鹤刚开始只能陆路行军,粮草也全靠民夫搬运。 赵瀚军中的大船,在广信府折返,此刻已经到长江,费如鹤的军粮辎重终于可走水路。 江西水师,也分出一半,保证水路畅通,因为南京有官兵水师。 一把蟹钳,两路出兵,南北夹击,打下整个江南。 预定期限是三个月! 毛奇龄带着萧山士子,渡江去拜见赵瀚。 赵瀚听完属下汇报,非常高兴,赞许道:“大可真乃少年英雄,一人可下一城也!” “总镇威名震彻江南,晚生不过是借势而已。”毛奇龄谦虚说。 赵瀚当然晓得毛奇龄是谁,《四库全书》收录其作品52种,是个人作品入选《四库全书》最多的。 刚拍了个马屁,毛奇龄的嘴臭毛病又犯了:“总镇之政,怎样都好,就是对地主太过了。晚生觉得,士绅地主之家,至少每人该留四十亩地,二十亩地根本就不够维持生计。总镇这个样子,会失去许多地主的忠心。” “慢慢来吧。”赵瀚没有生气,只笑着敷衍过去。 跟一个狂生说那么多干嘛? 305【同姓异迁】 浙江巡抚熊奋渭,由于山路难走,又怕半道被埋伏,不敢朝着杭州方向回兵。 于是,这位军事嘴炮家,带兵去追杀赵瀚分出的偏师。 自己有一万五千士卒,再配合淳安守军,肯定能将三千大同军的偏师杀败! 离开严州城的时候,熊奋渭又强征两千民夫。 行不到十里路,全军已然怨声载道。这些士兵实为乡勇,都是从杭州、湖州、绍兴三府征募,现在赵瀚带兵杀去他们老家,众多乡勇怎么可能心里不着急? 而那两千严州民夫,多为城市游民,同样对熊奋渭强烈不满。 全军上下,都不想去淳安县! 熊奋渭对此毫不知情,似乎忘了有“军心”这个词汇。他觉得避开赵瀚大军,全体将士应该高兴才对,这样就可以不用打硬仗了。 “抚帅,学生腹泻,肚疼难忍。”心腹幕僚说道。 熊奋渭行军还坐舆轿,他让家奴落轿下地,说道:“已行军近十里,全军喝水歇息片刻,你快去快回。” 心腹幕僚是个绍兴师爷,做出拉肚子的模样,慌慌张张跑去蹲草丛。然后,拎着包袱就跑,他才不跟着智障巡抚送死,那些武将明显已经蠢蠢欲动了。 熊奋渭坐在舆轿椅子上,正喝水间,几个武将走过来。 “抚军,下官有军情禀报。”甘钦蔚边走边说。 熊奋渭没有多想,只是说道:“有何军情,速速讲来。” 甘钦蔚道:“军心不稳,须得想法子稳住。” 熊奋渭问道:“那你说说,该如何稳定军心?” “只需一物,军心可定。”甘钦蔚越走越近。 “何物啊?”熊奋渭还是没意识到危险。 “抚军的人头!” 甘钦蔚猛然拔刀,另外几个武将,也一起拔刀劈出。 堂堂浙江巡抚,就这么被乱刀砍死,甚至都没来得及叫喊。 全军士卒,归心似箭,都想赶紧回老家。看看家里究竟是啥情况,说不定赵天王已经在分田了。 浙江官兵主力,就这样杀死巡抚投降。 至于那些武将,由于主动反正,而且约束大军,在回乡途中没有大肆劫掠。因此可以全部免死,在分田之后,抄没一半家产,再挖矿半年就可获得释放。 赵瀚得到这个消息,再次哭笑不得。 自起兵以来,浙江巡抚熊奋渭,是他所见过最搞笑的地方大员。 能如此快速杀穿浙江,巡抚熊奋渭当论首功! 赵瀚坐镇杭州没有立即出发,而是派出三支部队。 五百正兵取绍兴府城,再统合本地起义军,拿下整个绍兴府。 一千农兵取余杭、临安。 一千正兵、一千农兵,作为开路先锋直取崇德。 赵瀚身边,只剩一千亲军,还有一千民夫,东征部队已经分为无数股。 这种星散分兵的战法,纯粹不把浙江官兵当人看。 就拿绍兴来说吧,五百士卒杀过去,已经让城内守军心惊胆战。孔贞运再出面劝降,知府、知县立即放弃抵抗。孔夫子的后代都降了,咱们跟着投降不寒碜。 “听说先生惩治豪强,颇受百姓拥戴,”赵瀚问道,“这杭州府,还有哪些豪强恶霸需要严加惩处?” 石万程说道:“杭州府的豪强很多,但闹得民怨沸腾者,当属海宁吴氏。我只杀了吴中彦,此獠的兄弟和儿子,却依旧还在作恶。” “他背后的靠山是谁?”赵瀚问道。 石万程回答说:“海宁吴氏的靠山,是德清蔡氏。德清蔡氏的靠山,以前是首辅温体仁,现在是首辅薛国观。德清蔡氏的蔡奕琛,目前官职是大明吏部左侍郎。” 赵瀚笑道:“果然靠山强硬啊。” “吴中彦的案子,之所以闹得那么大,其实牵扯到温体仁与复社之争,”石万程叹息说,“我顶着都察院的压力,强行砍了吴中彦,正好遇到温体仁罢官。否则的话,必被温党报复,早就做不成官了。不过也因为此事,我被皇帝视为东林党。” 赵瀚有些无语,打击地方豪强,居然也能牵扯出朝堂党争。 赵瀚已经调查过了,石万程确实又清廉又能干,就连知府常例银子都不收,把银子全部上交给中央朝廷。 常例银子有很多种,最普遍的一种,是征收赋税之时,不小心多征了几千两。既然都征上来了,那就不好意思再退回去,各级官吏分一些,其余全都孝敬给主官。 这种官员,又有献城之功,赵瀚认为可以超擢提拔。 赵瀚微笑问道:“先生想不想狠狠惩治杭州豪强?” “受了他们许多窝囊气,自然想要好生收拾一番!”石万程毫不掩饰。 “那好,”赵瀚说道,“先生既然熟悉杭州,那就留在此地,做几年杭州府同知。惩治豪强之事,就交给先生了,一定要把大族治理得服服贴贴。” 石万程连忙站起:“定不负所托!” 赵瀚笑道:“不要心软,该抄家就抄家,我地盘里的矿山多得很。也不要顾及礼教,被抄家的妇人,强令她们改嫁。江西、江南、广东等省,近百年来溺毙女婴成风,有钱人又多纳姬妾,许多平民男子都娶不到女子成婚。” 石万程欲言又止,他觉得强令妇人改嫁不妥。但想想大明的政策,那就又不算什么,因为如果放在大明,这些妇人都得打入教坊司做妓女。 一个是做妓女,一个只是改嫁,自然要人道得多。 而且,浙江确实溺婴现象严重,遍地都能看到单身汉。 南直隶、浙江、江西,这三个地方,是溺婴最严重的地区,尤以溺毙女婴的数量最多! 上百年来,很多官员都想扭转风气,尝试着做出了许多努力。 赵瀚没有刻意去扭转风气,尽量让百姓日子过得更好,农村的女人也能分田。几年下来,溺婴现象自动消失,只要日子过得去,哪个父母愿意把孩子溺死? 特别是江西,已经出现一股婴儿潮。 最近三四年,大量新生儿呱呱坠地。估计十年之后,江西人口就要炸裂,到时必须大规模移民,否则人地矛盾加剧,必然造成诸多社会问题。 赵瀚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棵红楠,自言自语道:“根深叶茂,需要修一修枝丫了,否则会遮挡太多阳光。” 蓦地,赵瀚扭头问道:“同一姓氏,若在某村超过三成,就强行与邻村交换迁徙。可行否?” “这……这要生出不少乱子吧。”石万程惊道。 “趁着给农民、佃户分田,他们是愿意搬迁的,反正只是搬去隔壁村,”赵瀚微笑道,“不趁着分田做事,今后就更不容易做。” 江南的宗族势力,比江西更加恐怖,分田都不能让赵瀚放心,必须把同姓氏的民众打乱混居。 明代初期,江南地主有多恨朱元璋,今后就会百倍憎恨赵瀚。 就连大明开国第一文臣宋濂,都在文章里面,暗戳戳的追思元朝。此人告老还乡之后,多次在文章里使用元代年号,以大元至正二十八年,代替大明洪武元年。 其中,《孔公神道碑》最为恶劣:“(至正)二十八年,皇上(朱元璋)手诏趣公入觐……” 这是什么意思? 元代的年号之后,紧接着就写朱元璋,朱元璋究竟是元代的臣子,还是大明的开国皇帝? 这是大明开国第一文臣,退休之后写的文章! 宋濂位极人臣,为何退休以后,还在念着元朝的好? 因为元朝在长江以北,各种烧杀抢掠,强行兼并土地,由此引发许多起义。于是进攻江南的时候,就采取温和策略,对江南地主各种优待,赋税甚至比宋代还轻得多,并且官方保护江南地主的非法特权。 元朝时期的江南地主,简直生活在天堂。 朱元璋取消了他们的特权,提高了田亩赋税,你说江南地主会向着谁? 赵瀚突然明白,朱元璋为什么占据江南之后,要把大量江南地主打为贱籍。为何大量抄没江南土地充公,实行畸形的官田制度,最终导致明中期的变法。 黄宗羲回老家了,劝自己的族人投降并配合分田,赵瀚于是把吴应箕单独叫来。 整个复社,吴应箕属于第三号领袖,影响力只在张溥、张采之下。 “同姓异迁,此法可行,”吴应箕点头说,“肯定要闹出许多乱子,但乱在一时,能够免去今后许多麻烦。” 赵瀚说道:“参与投效的士子,还需先生去安抚一下。” 吴应箕拱手道:“愿为总镇奔走效命!” 等吴应箕离开,赵瀚招来随军官吏,要求加大力度打击士绅豪强。 如何加大力度? 多抄几家! 肯定不会抄错的,那些士绅豪强,总能找出各种罪状。 只要刀子锋利,加大力度打击豪强,不但不会逼反地主,反而会让未占领区的地主更加踊跃投靠。 因为赵瀚一路杀来,沿途主动投靠立功的士子,赵瀚都会给予优待——只是分田,不会抄家,而且直接转为吏员。 有了这些人做榜样,还狠狠打击一批,其他地主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感谢88857、可爱到抱吖、pal3、许觉漾、一人独钓一江秋、烟寒无心的盟主打赏,感谢企鹅大佬的白银盟。感谢全体书友的订阅、打赏和投票。) (求月票,落到好后面了。) 306【钱牧斋】(为企鹅大佬加更) 德清县。 丁忧归乡的蔡奕琛,半路听说赵贼出兵浙江,立即加快速度赶回老家。 田产什么的,随便分吧,几万亩地可以不要。 蔡奕琛重金雇船,又招来许多苦力,整整装了四船财货,打算带着家人逃离浙江。 他不是害怕赵瀚,而是害怕东林党和复社! 因为蔡奕琛跟温体仁牵扯太深,而今又是薛国观的心腹,早就跟复社搞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次浙中起义,大量复社士子投靠赵瀚,蔡奕琛害怕被这些人报复。 “别让他跑了!” 一群复社士子,领着农兵和农会成员,将准备登船的蔡奕琛全家包围。 蔡奕琛万念俱灰,这些复社的混蛋,果然不肯放过自己。 蔡弈琦心里埋怨兄长得罪复社,他对农会成员说:“蔡家愿捐三万两,给赵天王做军资。我们蔡家有冤情,请求当面觐见赵天王,诸位兄弟莫要被复社欺骗!” 一个复社士子大呼:“莫要听蔡家胡说,蔡氏在朝为奸臣,在野鱼肉乡里,把他们全部抓起来公审抄家!” 农会首领感觉有问题,但又不敢做主,于是跑回去请示宣教官。 宣教官也拿不准,干脆把蔡家的财货扣住,押送蔡氏兄弟前去见赵瀚。 赵瀚依旧在杭州逗留,只派出军队继续占领城池,此刻已经占领嘉兴和湖州。 “同姓异迁”政策,经过反复讨论,最终决定略作更改。即:村中同姓超过四成,才执行这一政令,迁出只剩三成同姓为止。 “把人带进来吧。” 赵瀚正在阅读军报,是费如鹤派人发来的。 费如鹤的东院兵,一路征战都很顺利,打到芜湖却被卡住了。 那里城高池深,而且囤积重兵,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干脆分兵攻占周边县城,准备把芜湖变成一座孤城。 放下军报,蔡氏兄弟被带进来。 赵瀚问道:“谁是蔡奕琛?” “回禀赵总镇,在下是蔡奕琛。”蔡奕琛上前作揖。 “你不是在朝廷当左侍郎吗?”赵瀚问道。 蔡奕琛回答:“适逢丁忧归乡。” 赵瀚又问:“你们有何冤屈?” 蔡奕琛说道:“启禀总镇,蔡氏族人确有顽劣之辈,但不至于外界传言的那么恶劣。皆是那些复社士子,到处造谣,把蔡氏说成十恶不赦之家族。” 赵瀚问道:“你收受吴中彦贿赂,帮着吴中彦脱罪,又把银子转手行贿薛国观。这些都是真的吧?” “的确属实,”蔡奕琛辩解道,“但行贿受贿,皆在大明,并不在总镇治下。难道总镇还要帮着崇祯皇帝,惩治贪污受贿的大明官员吗?” “哈哈,”赵瀚被逗乐了,“你说得有理,这我确实管不着。” 蔡奕琛又说:“那海宁吴氏,确实激起民愤。但之所以激起民愤,是复社士子到处宣传其劣迹,复社是为了搞垮我才这样做!” 赵瀚问道:“难道吴中彦是被冤枉的,吴家没有做过残民害民之事?” “做过,但没有复社士子宣传的那么夸张。”蔡奕琛说道。 赵瀚笑道:“既然残民害民,那就该严厉惩处!” 蔡奕琛说道:“复社士子就清白吗?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比海宁吴氏好得了多少。” “那行,你就检举几家,我把复社士子一并处理了。”赵瀚高兴道。 蔡奕琛说:“请赐笔墨。” 赵瀚让亲卫拿去纸笔,蔡奕琛挥毫写下十多个家族,还罗列了许多非常详细的罪状。 赵瀚把秘书们叫来,吩咐道:“把主动投效的家族先分出来,其余全部公审抄家。把这两个姓蔡的拖出去,既然没有冤屈,那就一并处理了!” 蔡奕琛愣住了,随即凄然大笑。 临死之前,他能拖好几个仇家垫背,这一趟求见赵瀚也算值得。 历史上的蔡奕琛、吴中彦案,从温体仁时代,一直贯穿到南明小朝廷,直接引发南明小朝廷的分崩离析。 赵瀚此时碰上的,仅是案件的序曲。 如果没有赵瀚,明年还会被翻出来,导致首辅薛国观被崇祯赐死,蔡奕琛也会遭到罢官。 事情至此,依旧没完。 南明小朝廷建立,钱谦益突然跟复社撇清关系,强行将东林党与复社分割,并且推荐蔡奕琛复官。蔡奕琛当时到处花钱买官,钱谦益很可能收了贿赂——当初要搞死蔡奕琛,同样是钱谦益在谋划。 蔡奕琛上位之后,立即密谋搞事,对复社仇敌进行疯狂报复,使得弘光政权彻底陷入党争泥潭。 一场狗咬狗的好戏! 那场好戏当中,钱谦益活脱脱是个小丑。为了利益,背叛复社;为了高位,贿赂小人;为了钱财,举荐死敌。 又过数日。 杠精毛奇龄闹着求见,被赵瀚的亲卫带进来。 这货的脸色很不好看,见面就说:“总镇欲与全体江南士绅为敌耶?” 赵瀚笑道:“主动投效的士子,那些家族我可没动,只是正常分田而已。” 毛奇龄说:“这几天,杭州府已有四个大族被抄家,都是诗礼传家、友善乡邻的德高望重之族!如此做法,怎不让全体士绅心寒?” 赵瀚把李渔叫来,笑道:“你跟他讲。” 李渔了解情况之后,拱手道:“你说诗礼传家、友善乡邻,可有证据?” 毛奇龄说:“还要什么证据?有口皆碑的事情!” 李渔冷笑:“总镇抓人抄家却有证据。飞洒诡寄,强夺民田,损公肥私,鱼肉百姓,虐杀家奴,霸占公渠……一条一目,罪行累累。所作所为,都查得明明白白!” “你怎知没有屈打成招?”毛奇龄反问。 李渔鄙视道:“你恐怕不知,什么叫公审大会,什么叫诉苦大会!” 毛奇龄说道:“佃户、家奴,胡乱攀咬而已。” “你怎知是胡乱攀咬?”李渔问道。 “佃户和家奴,能够分得田产,又怕地主刁难报复,自然要将地主置于死地!”毛奇龄说道。 李渔顿时无语,转身对赵瀚说:“总镇,我跟此人讲不清楚,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赵瀚招来两个亲卫,吩咐道:“你们带着此人,哪里有公审大会,哪里有诉苦大会,让他全程旁听观看,一场都不许落下!” 毛奇龄还想继续抬杠,直接被亲卫给拖走。 几场公审和诉苦下来,那群情激奋的场面,怕是能把这个杠精给吓尿。 “总镇!” 又有亲卫送来消息:“有家奴和士子举报,平湖沈家阴谋作乱!” 赵瀚接过信件一看,顿时就被逗笑了。 却是赵瀚抄家抄得太凶,平湖沈氏自觉作恶颇多,于是召集族人、家奴和佃户,打算起兵杀死赵瀚派出的官吏,然后全家逃往南京那边避祸。 上午散财募兵,下午就被举报,而且举报者多达数十人。 甚至举报者当中,还有几个沈氏族亲。 赵瀚就算到处抄家,也并非整个大族一起抄,那样实在牵连太广了。要么局限于查抄主宗,要么查抄恶名昭著的分支,只要刀把子握在手里,大家族的各个宗支不可能齐心。 而且,大家族募兵反抗,只能召集家奴、族人和佃户。 家奴、佃户都等着分田呢,别宗的族人也等着分家产,谁特么愿意陪你一起作死? 整个分田过程,没有遇到激烈反抗。 这些大家族,即便想要反抗,募兵时都招不到人! 还乡团? 主持分田的政权不倒,哪个还乡团敢回来?信不信直接被农民打死! 那些威风凛凛的大家族,终于体会到释奴和分田的恐怖。释奴令、分田令一下,家奴和佃户,全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所有士绅豪族都被孤立起来。 东林党大佬钱谦益,此刻住在苏州。 他每日都能听到风声,各种消息传来。 钱谦益打算在苏州等待,他已经搞清楚了,当初结交的文友费映环,正是那江西赵总镇的岳父。 有了这层关系,他又是江南士林领袖,还怕不会受到重用? 因此,钱谦益必须矜持,等着赵瀚派人来招揽,最后来一场卧龙出山的好戏。 左等右等,赵瀚拿下嘉兴、湖州二府,突然按兵不动了! 赵瀚没法动,兵力分得太散,必须等待官吏巩固地盘,然后把零散部队收回来。 紧接着,又传来许多大族被抄家的消息,钱谦益终于坐不住了。 名门望族都被抄家,江南士林领袖又算个屁? 钱谦益立即带着随从动身,从苏州坐船直奔嘉兴,然后他就看到一场恐怖片。 四十多个沈氏族人,被绳子绑成一串,他们图谋破坏分田,全部被抓去山里挖矿改造。 “杀士绅如杀鸡耶?”钱谦益自言自语。 浑身冰凉,额头冒汗。 钱谦益连忙坐船去杭州,这里被抄家的更多。他彻底没了傲气和矜持,见到赵瀚之后,直接跪地大呼:“常熟钱谦益,拜见赵总镇,恭贺总镇平定江南!” “还没平呢,浙江都没占完。”赵瀚笑道。 钱谦益说:“总镇兵锋强盛,田政大获人心,拿下江南乃民心所向也。” 赵瀚笑而不语,也不请钱谦益站起来。 钱谦益只能继续跪着,说道:“江南诸府,老朽还有些薄名,请求随军劝降各地官员。” “好,你来劝降吧。”赵瀚也不想打了,就江南官兵的抵抗程度,根本起不到练兵作用,攻城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至于钱谦益,等拿下江南之后,便给个清闲文职,反正不会让此人掌权。 (今天只有三更,明天四更。求月票。) 307【顾炎武】 “杀他全家,血债血偿!” “抄家,抄家!” 半夜,毛奇龄猛地坐起,全身惊出一场虚汗。 三天时间,他旁观了两场公审大会、三场诉苦大会。 有一场公审,愤怒的家奴冲上台去,接着无数佃户群起响应。由于大同兵数量不足,用一群民夫维持秩序,根本就拦不住愤怒百姓,当场打死七个、打伤十二个,有一个士绅甚至被挖心啃食。 毛奇龄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接连好几晚做噩梦,总感觉自己家里也要被公审。 他要不是率众献城,毛家肯定被公审了。勋贵! 清晨。 毛奇龄顶着黑眼圈出去,只见两个亲卫守在门口。 “毛相公,快点吃饭吧,今日还有一场。”一个亲卫说道。 还有一场? 毛奇龄双腿发软,哀求道:“这位兄弟,能否禀报总镇,就说我已经服了,愿意去做吏员帮着分田。” “好。”亲卫笑道。 主动投效或起义之人,只要识字,都能直接做吏员,但不能在本县当差。不识字者,可到本县做皂吏,尽快恢复全县的秩序。 若是不用当地人,赵瀚带来的官吏哪里够用? 数日之后,毛奇龄被扔到临安县为吏。这位杠精的嘴巴,暂时变得乖巧许多,估计半年之内都不敢乱说话了。 改是改不过来的,不知哪天肯定故态复发。 至于钱谦益。 “老爷,有士子递拜帖。”家奴进来禀报。 “不见!”钱谦益说道。 这货非常善于钻营,而且不轻易得罪人。南明小朝廷时,阮大铖跟复社干起来,他也是谁都不得罪,跑去贿赂小人谋取高位。 在观察情况之后,钱谦益已经摸清赵瀚的路数。 他钱牧斋,今后要做铁面无私的孤臣! 钱谦益的身子骨很软,可以根据当权者的需求,彻底变换成另一种形状。 钱谦益拿出一份雇佣契书,把两个家奴都叫来,朝着西边虚空拱手:“总镇的《格位论》,乃天下至理也。就人格而论,人人生而平等,并无良贱之分。你们两个,跟了我许多年,如今便还尔等自由身。这是为期三年的雇佣契书,若是愿意,便签了吧。” “不敢,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两个家奴立即跪下。 钱谦益做出愠怒的样子:“快快起来,动辄下跪,成何体统?新朝就该有新朝的样子,今后不许再跪了!” “是。” 两个家奴站起,在雇佣合同上签字,心里其实都非常高兴。 “去吧。”钱谦益挥手道。 等两个家奴……佣人离开,钱谦益拿起毛笔,开始写文章赞美分田和释奴。 这货确实学问渊博,各种引经据典,不但阐述分田、释奴的合理性,而且把赵瀚赞誉为千古圣君。 写完文章,再润色一番,钱谦益立即求见赵瀚。 见到赵瀚的时候,钱谦益再无半点趋炎附势的样子。他昂首挺胸,风度翩翩阔步走来,非常潇洒的拱手作揖:“总镇容禀,老朽近日有感而发,因此连夜作文一篇。分田,释奴,实乃千古未有之仁政也。此政务必尽快推行天下,使得亿万黎民脱离苦海,从此天下大同,开万世之太平。” 赵瀚接过文章一看,顿时就笑起来:“文采斐然,果真好文章。”招来秘书,吩咐道,“如此雄文,多多誊抄,每个县学门口都贴一份。” 钱谦益这位名儒,已经自动变成赵瀚的形状。 除了张铁牛、刘柱的偏师,其余散出去的部队,已经陆陆续续回来集结。 赵瀚亲领2500正兵、1000农兵、3000民夫,正式进入南直隶地界。 松江、上海、嘉定、昆山、吴江、苏州、宜兴……皆望风归附,因为这些府县都没兵,南直隶的各地官兵,早就抽调去防守芜湖、当涂和南京了。 “总镇,此乃松江、苏州二府的名士名单。”钱谦益兢兢业业,啥事儿都抢着去做。 赵瀚仔细浏览名单,突然说:“把顾宁人(顾炎武)招来相见。” 钱谦益有些惊讶,苏松二府,那么多名士,赵瀚居然只点名召见“怪人”顾炎武。 顾炎武今年二十七,家道中落,入不敷出,这些年卖了800亩地。 他家的土地还剩几千亩,但银子是真没有。一旦被分田,今后的日子更难过,肯定不能再养大量家奴。 获得赵瀚召见,顾炎武非常纳闷儿,他是苏州有名的怪人,怎么反而得到特别青睐? 母亲王氏只有三十多岁,容貌端庄,她告诫儿子说:“《大同集》我也看了,经世济民之书也。早知赵总镇会出兵,我去年又卖了3000亩地,家中银子足以支撑用度。剩下的田,便都拿去分了吧。赵总镇是个英主,你当好生辅佐。忠君还是忠天下,这般浅显道理,自不必我来赘述。你若还不明白,这些年读书便都白读了。” “孩儿谨记母亲教诲!”顾炎武连忙作揖。 王氏说道:“去吧,莫要挂念家里。” 顾炎武吞吞吐吐道:“母亲……青春未逝,赵总镇鼓励妇人改嫁,母亲何妨再寻一良人嫁了。” 王氏脸蛋一红,啐道:“此事不必再提。” 母子两人,年龄相差不到十岁,当然不可能是亲生的。 王氏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还没拜堂丈夫就死了,顾炎武属于家族过继子。 王氏是个才女,未婚守节,抚养嗣子。她白天纺织,夜里坚持读书,经史子集样样精通,顾炎武也是她一手教导的。 顾炎武弯腰作揖道:“请母亲考虑改嫁之事,即便改嫁,孩儿亦会尊重孝敬。孩儿告退!” 儿子离开,王氏叹息。 她何尝不想改嫁,享受夫妻和睦之乐,可惜一直被礼教束缚。而今,确实可以考虑了,能教出“怪人”顾炎武的母亲,可不是一个迂腐的女子。 历史上,王氏绝食而死,遗言非常简单,不准顾炎武给满清做官! 顾炎武的两个亲弟弟,也是抗清牺牲。生母被清军砍断右臂,几个好朋友要么牺牲,要么进山出家做和尚。 顾炎武乘舟来到苏州,禀报之后,立即获得召见。 “拜见赵先生!” “坐吧。” 赵瀚微笑端详此君,问道:“最近在做何事?” 顾炎武回答:“搜集文献史料,正准备著书立说。” “所著何书?”赵瀚问道。 顾炎武回答:“《天下郡国利病书》,总论大明两京十三省,录评各省山川舆地,及其赋役、屯垦、马政、兵事、水利、漕运等内容。” 就是大明的政治地理学。 “这是好事,”赵瀚赞许道,“你不用给大明著述了,特聘你为江西总兵府秘书。立即前往江西,把江西的山川地理、赋税水利、工商百业,全部写入《天下郡国利病书》。结合大明之政、大同之政,评论利弊得失。江西写完,再写广东、湖南。给你一块牌子,各地官府必须予以配合,你可以随便查阅官方文献,甚至可查阅各地官府公文。不要拍我的马屁,若发现我的政策有失,也可照实了写出来。” “定不辱命!” 顾炎武非常高兴,有了官方支持,写书速度能提升好几倍。 同时,顾炎武又不由感慨,这位赵总镇果然有心胸,特意让他指出江西的施政过失。 顾炎武突然来一句:“请总镇下一道命令,让江南没有子嗣之寡妇,半年之内必须择良人改嫁。” “哦,为何如此?”赵瀚笑道。 顾炎武解释说:“在下的嗣母,十六岁便未婚守寡,这十多年来含辛茹苦。依在下看来,若膝下有儿女,寡妇确实不便改嫁。但若没有儿女,甚至是未婚,那为何不能改嫁呢?男婚女嫁,天理也;寡妇守节,人伦也。若人伦背离天理,则当按天理行事。” 赵瀚点头赞许:“此言大善。等分田、释奴完成,便行‘孀妇改嫁令’。没有儿女的寡妇,必须改嫁;有儿女的寡妇,可自行决定,旁人不能干涉。” “总镇英明!” 顾炎武觉得这是个明主,如此离谱的建议,居然都能点头答应。 顾炎武说道:“总镇,在下有一好友,学问渊博,德行端正,请招揽之。” “谁呀?”赵瀚问道。 顾炎武说:“归庄,字尔礼。乡人戏言,顾怪归奇,我是顾怪,他是归奇。” “那便招来做事。”赵瀚点头同意。 归庄,归有光之孙。历史上在昆山杀知县守城,城破,父亲、兄嫂皆亡,被屠城四万多人。归庄侥幸逃脱,削发为僧,改名“祚明”。 顾炎武的名字,也是那时改的,“炎”代表汉人正统。 顾炎武领命前往江西,第二日,赵瀚收到军报。 费如鹤已经攻克芜湖,正在包围当涂,也就是太平府。 太平府守军近万,城高池深,而且知府威望极高,反复招降都不能动摇官兵的军心。 费如鹤决定直接攻打南京,或许南京比太平府更好攻克,因为南京城乱七八糟的官员一大堆。还有各种复社士子和大同士子,双方已经串联起来,南京的徽商也愿意配合献城。 (求月票。) 308【南京事】 苏州行辕。 赵瀚召集自己的秘书智囊团,问道:“这《孀妇改嫁令》,若是不改嫁,该怎么罚?” “怎么罚都行,”顾杲提醒道,“只有一点需注意,规劝孀妇改嫁,不可作为官吏的政绩。否则的话,层层严令,到了地方必为暴政。官吏为了获得政绩,多半不分青红皂白,就强逼寡妇嫁人。如此带来两个恶果,一是烈女自尽,以全自己的名节;二是限期改嫁,只能随便挑选夫家,改嫁之后反而过得更不顺心。” 王岱拱手说道:“顾先生之言有理,江南礼教森严,不能强求所有百姓,都似总镇这般开明。孀妇改嫁,绝不可录为官员政绩。” “可若不列为政绩,官员便不会去推行,法令等于没有颁布。”陶爱之说。 邝露建议道:“小奖小惩吧。自改嫁令颁布之后,三个月内,愿意改嫁者,可免当年田赋五亩,或者免城市治安费一年。不愿改嫁者,每月罚钱十文。” 张家玉说:“每月罚十文钱,是不是太少了?” “十文钱就够了,”邝露说道,“目的并非罚钱,而是表明官府态度。” 众人又讨论一阵,赵瀚拍板道:“便依邝生所言,小奖小惩,表明态度。邝生可愿外放做官?” 邝露拱手道:“自是愿意。” 赵瀚吩咐说:“你去做上海知县,努力发展工商,扩建河港,兴建海港。随后,我会下令组建上海市舶司,目标是把上海打造成广州那样的港口城市。你明白了吗?” “明白!” 邝露顿时振奋莫名,他本就是广州人,知道这玩意儿该咋搞。 赵瀚又对张家玉、王岱说:“你们两个,一个做苏州府通判,一个做松江府通判,专门负责打压本地士绅豪强。冒头一个打一个,特别是徐家,在分家迁徙到外省之前,必须狠狠看牢了。几十上百万亩的大家族,我怕他们会乱搞事情!” “是!”张家玉、王岱连忙领命。 江西与江南的联系很紧密,赵瀚连江西官吏都不放心,于是让广东、湖南人来担任关键职务。 “总镇,捷报,南京举城投降!” 亲卫狂奔而入,众人惊喜不已。 高兴是肯定的,但南京如此容易攻克,还是把他们震撼得无以复加。 …… 金陵花街,媚香楼。 在秦楼楚馆之中,未曾接客的女子,都只梳着辫子。接客之后,便可梳髻,因此第一次接客俗称“梳拢”。 今天是李贞丽的女儿李香,年满十六岁的梳拢之日,按例要邀请许多风流雅士。 前日里传来消息,江西贼兵已经包围太平府。 包围就包围呗,离南京还远呢。 就算兵临南京城下,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募兵守城,自是官府的事情,反正赵天王也不会纵兵劫掠。 因此,今天来的人还挺多,都知道李贞丽有个漂亮女儿。 侯方域也来了,被朋友杨友龙拉来的。 杨友龙是马士英的妹夫,野史记载乃奸佞小人。侯方域的梳拢银子不够,没法买到李香君的初夜,只能找杨友龙借钱垫付。还说是阮大铖出的钱,意图把侯方域拉拢过去。 “朝宗兄,江西兵就快来了,你心里是何打算?”杨友龙低声问道。 侯方域叹息:“我父亲还在北京坐狱,家人也在河南,我如何敢从贼啊?” 杨友龙说道:“化名便是。赵天王已经占领江西、湘南和广东,朝廷也不敢把这些地方的官员全部罢免。你只要使用化名,不会传到朝廷君臣的耳朵里。”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侯方域还是拿不定主意。 杨友龙说道:“定生(陈贞慧)和汝玉(倪元璐)都已各自回乡,定然是要举族投诚的。” “这个……”侯方域还在犹豫。 马士英、阮大铖、杨友龙是一伙的,他们在努力改善跟复社的恶劣关系。历史上,差点就成功了,可惜东林党横插一脚。 复社虽然被称为小东林,但复社是复社,东林党是东林党,有时候还会互相拆台。 而今,江西兵转眼即至,马士英和阮大铖,正在与复社联合图谋献城。他们的共同目标,是对付南京的东林党官员。 “小女今日出阁,多谢诸位客人,在百忙之中前来见礼……”老鸨李贞丽开始发言。 诸多恩客,翘首期盼,都希望自己能拔得头筹。 李贞丽又说:“小女出阁之后,改名李香君……” 就在此时,一个婢女慌忙奔来:“妈妈,妈妈,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什么?” 李贞丽顾不得再说,连忙奔回楼上。却见许多衣物,被连起来做绳索,一头绑在床脚,一头延伸至窗外。 诸多恩客也跟着跑来,看到此情此景,顿时议论纷纷。 侯方域笑道:“这女子有趣。” …… 李香君怀揣一本《大同女将录》,疯狂奔出花街,疾步冲过武定桥。 她必须跑快点,此时接近傍晚,城门随时可能关闭。 气喘吁吁之间,终于接近城门,李香君表情绝望,因为城门是关着的。 贼兵将至,全城戒严。 李香君茫然转身,不敢走繁华大道,只能寻着背街巷道躲避追捕。 天色渐黑,又是背街巷道,这种时间地点可不安全。 没走多远,李香君就被几个混混盯上。 “小娘子穿着嫁衣,这是逃婚出来的?”一个混混嘿嘿贱笑。 李香君灵机一动,拿出怀里的《大同女将录》,威胁说:“不准过来,我是江西赵天王的人。你们敢动我半根指头,等赵天王带兵来南京,定将你们千刀万剐!” 另一个混混笑着说:“哟,这本书我也看过,还是找人借的。就是页数不齐,经常缺几张,也不晓得被撕去作甚。” “当然是撕了打手铳,哈哈哈哈,那些女将画得可美呢。”之前那个混混大笑。 李香君见吓不到这些人,立即转身就逃,边逃边喊:“天下大同,良贱平等。天下大同,良贱平等……” 她知道南京城里有大同社士子,经常分发《大同》系列丛书。 就连她怀里那本《大同女将录》,也是大同士子留下的。当时扔在走廊上,李香君悄悄捡起,然后每天躲在房里偷读。 李香君逃了半条巷子,终于还是被追上。 一个混混抓住她的喜服,李香君不停挣扎,挣脱喜服再次逃跑。挣扎之中,发髻散乱,另一个混混抓住其头发拉扯。 “天下大同,天下大同……救命啊!” “砰!” 隔壁院门打开,猛然蹿出几个士子。 他们没有背剑,但手里拿着剑。 锵锵锵…… 拔剑出鞘,追着混混就砍,接连砍死三人、砍伤两人。 那两人哀求挣扎,却被补刀砍死。 左邻右舍,都听到动静。但没人报官,甚至没人出来查看,他们知道赵天王的人惹不起。 李香君慌忙捡起《大同女将录》,举在手中,浑身发抖道:“天下大同,天下大同……” 一个大同社士子将她拉起,拖进院中说:“信大同者,便是兄弟姊妹,便是同道志士。同志莫怕,跟着我们,没人再敢欺负你。” “多……多谢!”李香君奔跑多时,早已累得浑身发软,此刻抱着《大同女将录》不愿松开。 大同士子清理房屋,把一间厢房让出来,又给李香君端来饭菜填肚子。 那几个混混的尸体,也被拖进院子里。 一些士子挖坑埋尸,一些士子清理巷中的血迹。他们手脚麻利,分工默契,看样子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 李香君吃得不多,肚子便饱了。 她来到院中,看着士子们埋尸,并不觉得血腥害怕,反而愈发崇拜其武勇。 “你们都是从江西来的吗?”李香君问道。 一个士子笑着说:“我也想去江西呢,听说已经夜不闭户了,想想都让人憧憬。我家在青阳县,多半已被费将军拿下。黄先生(徐颖)送了名单过去,我等大同社士子,家人皆能分到土地,而且可以免除一年田赋。” “等拿下南京,我们约好了去江西看看。特别是吉安府,这两年做梦都想去,那里定然如桃源一般,”另一个士子说,“姊妹你也去吉安吧,女人也能出门做事,肯定能寻得如意郎君。” “好啊,我定要去的。”李香君拨开头发。 之前她披头散发,此刻把乱发撩开,顿时把那些大同士子看得挪不开眼。 “咳咳!” 领头的士子咳嗽两声,其他士子立即扭头。 就在这个时候,城内响起嘈杂声。 一个士子立即出门查看情况,很快就跑回来,欣喜道:“江西水师来了,就在城外,已经截断江面,来往船只不得通行!” “背剑!” 领头士子说道。 众人纷纷背剑,随时准备去夺城打仗。 刚刚把剑背好,院外传来敲门声,而且很有节奏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自己人,快开门!” 院门打开,一个店伙计奔进来,关门说道:“这两天不要走动,城内正在串联,接到命令再一起夺城!” (求月票。) 309【勋贵】(为企鹅大佬加更) 江西水师,只来了六艘战舰。 要不要打? 大明操江提督、诚意伯刘孔昭,此时此刻犹豫不定,他发现自己没退路了。 打是肯定打不赢的,而且最好别打赢,否则事后要被算总账。 但刘孔昭又不能降,侯方域的亲爹——户部尚书侯恂,就是被他给整下台的,如今都还关在北京诏狱里。 他把东林党得罪死了,把复社也得罪死了,怎能跟着复社一起投降? 而且,南京兵部尚书张国维,也是一个铁杆东林党! 南京水师主帅,南京陆军主帅,双方居然是死敌,这该他娘的怎么守城。 “公爷,你可得拿主意啊。”刘孔昭焦急道。 魏国公徐弘基叹息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且随他去吧。” 刘孔昭拍着大腿说:“我的国公爷,你难道坐在家里等死?” “不然还能怎样?”徐弘基反问。 徐达的子孙,刘伯温的子孙,就这样相顾无言。 徐弘基已经老了,历史上他比较幸运,满清打来时刚好病死。儿子带着全家逃跑,去更南边祸祸几年,便率领无数勋贵降清。 刘孔昭则是消极避战,但好歹没有投降,最后远走海外、不知所踪。 什么前者被乡勇打死,后者给清兵当带路党,这些都是仇家瞎鸡儿写的野史。 徐弘基说道:“你我皆为勋贵,我的职责是守城,你的职责是守江。若逃,必被皇帝下旨问罪;若战,必被赵贼抄家灭族。那便不战不逃吧,听说赵贼不嗜杀,或许家里能活下来几个。” “那便是任人宰割了!”刘孔昭郁闷道。 徐弘基一把年纪,疾病缠身,已经活不了几年。可他刘孔昭年富力强,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这个爵位,好不容易才抢来的! 而且手段不甚光彩,外间传言他为了袭爵,杀死亲叔叔,逼死亲祖母。虽然都是复社造谣,但也跟真相差不多,他确实软禁自己的祖母,导致祖母郁郁而终。 眼见魏国公只是等死,刘孔昭立即告辞,直奔水师营寨。 “儿郎们,都跟着我去降了!” 刘孔昭要抢在复社献城之前,带着长江水师全部反正。 他这几十上百条破船,根本无法战斗,多是被淘汰的漕船改装。至于每年拨发的造船银子,全都被刘孔昭贪污了。 赵瀚在江西做大之后,崇祯拨款好几万两,让刘孔昭训练长江水师,如今银子还躺在刘家的地窖里。 眼见南京水师近百条战船,朝着江西水师六艘战舰驶去,南京城里的官兵纷纷上前观战。 “列阵!” 樊超立即下令,令旗挥舞之下,六艘战舰一字排开。 六艘打近百艘,准备血战一场。 “举白旗!” 刘孔昭连忙下令。 中国古代打仗,也可用白旗代表投降。 近百艘南京水师战船,齐刷刷打出白旗,把樊超给看愣了。 大哥,明明是你的船多,急着向我投降是什么意思? 樊超不敢松懈,害怕敌方诈降。 却见刘孔昭坐着小船,驶到樊超的坐舰面前,被人用绳索拉上去。 刘孔昭非常光棍儿,直接给樊超跪下:“大明操江提督、诚意伯刘孔昭,率大明长江水师,请求将军受降!” 樊超嘀咕道:“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老子这几条船,只是过来做前锋,顺便封锁南京而已,你居然见面就投降了。” 刘孔昭面不改色道:“将军率天兵而至,自有天威相助,凡人又哪能抵挡?” 一个水师宣教官,凑到樊超耳边说:“此人自称诚意伯,那便是刘伯温的子孙。” 樊超双眼圆瞪,问道:“你祖上的法术没传下来?” 刘孔昭哭笑不得:“或许是法术断了传承,在下没有学会。” 樊超还是搞不懂,刘孔昭身为勋贵,而且还有近百条战舰,怎么就干脆利落的降了呢? 很简单,因为没地方逃命啊。 南方被赵瀚占了,逃去北方又要被问罪,那就赶在死敌东林党、复社之前投降。 却说刘孔昭这番操作,把南京守军全看傻了。 南京兵部尚书张国维,此刻面色铁青,他很后悔没有一刀砍了刘孔昭。 “张兵部,魏国公欲逃,被守城士卒拦下了!”一个官员飞奔过来禀报。 …… “父亲,孩儿不孝!” 徐久爵带着几个家奴,端端正正给徐弘基跪下。 徐弘基双眼圆瞪:“逆子,你究竟想做甚?” 徐久爵说:“咱家留在南京,必死无疑。父亲既然不愿走,那孩儿只能请你走了。” 家奴们把徐弘基按住,先是用破布堵塞嘴巴,接着便用绳子给捆起来。 徐久爵早有准备,把父亲捆好放进马车。各种金银财宝,也被搬上大车小车,然后浩浩荡荡准备出城。 半路上,保国公朱国弼、忻城伯赵之龙、隆平侯张拱日……等等勋贵,都拖家带口赶来汇合,车驾多得把街道都堵了。 不管朝廷会不会问罪,反正先逃离南京再说。 保国公朱国弼,此时还没纳寇白门为妾。 历史上这货真的丢人,降清之后被软禁,身家财货也被抢了,打算把姬妾都卖了脱身。 寇白门说:“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放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 于是,朱国弼把寇白门放了。 寇白门找到以前的好姐妹,筹集二万两银子,把朱国弼给赎出来。 这货还想跟寇白门复合,寇白门说:“公当年用银子赎我出青楼,如今我用银子把公赎回,你我已经两不相欠。” 此时此刻,勋贵队伍前往东北角的观音门,他们打算去镇江坐船北上。 “前面怎的停了?”朱国弼问道。 一个家奴前去查看,很快慌张回来:“有许多刁民,把车驾给堵了!” 这些家奴也不敢投降赵瀚,他们平时仗势欺人,不知做下多少恶事,只能跟着勋贵一条路走到黑。 朱国弼气冲冲的提剑前行,老子不敢打江西赵贼,还不敢杀你们这些刁民? 却见车驾前方,有十多个复社士子拦路。 其中一个士子怒斥:“尔等勋贵,与国同休。饱食民脂民膏二百余年,而今大难临头,却只知自己逃命!” “滚开!”徐久爵大怒。 那复社士子指着徐久爵:“我认得你,你便是魏国公世子。君之先祖,何等武勇豪迈,子孙竟至于此乎?” 越来越多百姓围过来,实在是勋贵队伍太庞大,想不引人注意都困难。 朱国弼此刻提剑过来,正好看到血腥一幕。 徐久爵纵马持刀,朝着复社士子冲去。一个士子被奔马撞飞,另一个士子被刀劈倒地。 其余复社士子,吓得纷纷闪避。 徐久爵冷笑一声:“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谁敢拦路便是这般下场!” 眼见勋贵的车驾,载着无数财货,从士子的尸体身上碾过,围观路人已然愤怒到极点。 人群当中,一个大同士子喊道:“他们搜刮民脂民膏,欺负咱们两百多年,不能让他们把银子带走。” 此刻车驾已经接近观音门,又有复社士子大喊:“凭什么苦哈哈卖命守城,勋贵却能带着家人财货逃之夭夭?” 众人越吼越大声,却无人再敢阻拦。 但是,驻守观音门的官兵,却堵在那里死活不开城门。 复社士子的两句话,足够煽动守城士卒:老子卖命守城,你们却带着财货跑路? 凭什么! 不说魏国公家里干了啥,就说带着水师投降的刘孔昭,这位伯爵都能在南京耀武扬威。 诚意伯在万历朝,由于作恶多端,被张居正直接削爵。 张居正一死,朝臣反攻倒算,诚意伯也很快恢复爵位。 非但不思悔过,反而变本加厉。 万历十九年,83家人共同出资开垦的塘田,诚意伯竟然驱使家奴霸占了大半。事情闹到皇帝那里,只是罚了一年工资。 几乎每隔两三年,那位诚意伯就要闹出大事,万历皇帝一直都不管。 最后获罪赐死,是这家伙胆敢侵占盐场,而且因为抗税跟太监闹起来。撸出一大串罪名,什么诈骗官民,擅杀无辜,奸夺良民的财产妻女等等。 一个伯爵都如此,想想那些国公吧! 有个被勋贵坑害的商人,带着家奴过来大喊:“车子里装的都是民脂民膏,是咱们的财产,快快随我抢回来!” “抢钱啊!” 一群混混见有机可乘,立即提着棍子往上冲。 随即,守城士卒和围观百姓,也跟着朝勋贵队伍冲去。 魏国公世子徐久爵,还想纵马杀人,却被扯着衣服揪下来。也没人打他,大家都想着抢钱,无数只脚从他身上踩过,竟在街上被活生生给踩死。 保国公朱国弼见势不妙,连忙提剑跑回去,对着家人说:“快走,快走,逃命要紧!” 这边闹起来,抢钱的百姓越来越多,好几家勋贵逃无可逃,只能钻到马车底下躲避。 当南京兵部尚书张国维赶来,勋贵各家的财货,已经被哄抢一空。 一个军官怀里塞满银子,都快把腰带压断了。他看到张国维带兵过来,连忙对身边士卒和百姓说:“弟兄们,街坊们,今日杀了恁多勋贵,朝廷问罪,横竖是死,不如投了赵天王。跟我把当官的抓起来!” 众人一想,确实如此。 于是集体朝张国维冲去,吓得其身边士卒连忙逃窜,南京守城主帅就这么被捆起来。 直至此时,大同会的内应,还在跟复社士子一起串联夺城呢。 (求月票,敌人好凶残!) 310【依旧党争】(为企鹅大佬加更) 南京兵部尚书被抓,整座南京城,立即陷入混乱当中。 因为准备不足,大同会的内应,被搞得措手不及。 他们本来的打算,是想等费如鹤带兵过来。夺城之后,无缝衔接,大同军可以立即接管城池。 可谁又能想到,费如鹤还在半路上,只来六艘水师战舰,南京城稀里糊涂便拿下了? “什么?让我接管南京!” 樊超的脑子已经彻底迷糊,万邦彦去了广东编练海军,他自动晋升为江西水师第三号人物。 水师主帅和副帅,都还在洞庭湖打仗,派他领六条船过来封锁江面而已。 老子就是来封锁江面的,先是南京水师集体投降,现在整座南京城一起投降。 我他妈拢共才多少水兵? 城内城外的投降官兵人数,是我方兵力的几十上百倍,这让老子如何控制局面! 樊超不敢怠慢,他找到刘孔昭,好生安抚一番,然后挑选150个水兵,扛着火枪、挎着腰刀前去接收南京城。 城门口,站了两排官员,其中不乏六部尚书。 南京兵部尚书被抓了,吏部尚书甄淑的权利最大。他领班站在最前面,幸好说了不须下跪,否则甄淑还真不愿投降。 反正已经七十一岁,大不了殉国! 甄淑之所以愿意投降,是因为他老家在黄州,指不定哪天就被赵瀚拿下。 樊超带着150个水兵,看着一群大官拜迎自己,并没有得意忘形的想法,而是从头到脚,感到一阵阵心虚。 他的兵太少了! 投降官员们看着樊超,看着他身后百余士卒,俱都生出一种无比荒诞的感觉。 “拦住他!” 城楼突然吵嚷起来,接着便是惊呼声。 一个官员从城头跃下,以死殉国,报答君恩。 “嘭”的一声闷响,把樊超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拔出腰刀。 扫了眼那具尸体,樊超愈发警惕,带着士卒小心翼翼进城。 “锵!” 一个武官突然拔刀,朝着樊超扑来。 樊超也拔刀而出,格挡对方招式,然后轻易将此人踢倒。 身后士卒,立将这武官制服。 樊超怒道:“这他妈是谁?要打便打,要降便降,偷袭算甚好汉!” “呸!” 那武官朝樊超吐口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南京吏部尚书甄淑上前求情:“好教将军知晓,此人名叫林欲梧,官职乃南京都指挥佥事。他的兄长原为大明工部尚书,是个好官,为民请命而被罢官。他的三弟,现为大明礼部尚书,也是一个好官。这人是糊涂了,将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林欲梧还在挣扎唾骂,官帽都挣脱了,露出花白的头发。 樊超叹息说:“算了,看你年纪大,不跟你计较,抓起来关好了。” …… 必须再次解释一下,江南的勋贵和武将,没有用于打仗的家丁。 承平日久,欺负老百姓而已,用得着全副武装? 江南武将要真有能打的家丁,当年就不会被几十个倭寇,辗转千里,杀穿三省,扬长而去了! 清军南下,也是横扫江南的。 确实有很多抗清义士,散财募兵,死守城池,整城整城被屠杀。 但必须看到,在广大的农村地区,农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他们不但不抗清,甚至有人给清兵做带路党,而且这种带路党到处都是。 阎应元在江阴举兵抗清的同一天,在江阴的乡下,大量家奴和佃户,冲进徐霞客家中,杀死徐霞客二十多个族人,放火烧了徐霞客的宅子。 是不是很诡异? 同一个地区,甚至在同一天。富人和士子举兵抗清,而家奴和佃户,却把清兵当做靠山,趁机杀死自己的主人。 赵瀚能够横扫江南,一道释奴令,一道分田令,就已经足矣。 地主家里就算养再多打手,面对拿起棍棒的家奴和农民,也只剩下逃命的份儿! 在明末,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这四省,只要听到流寇或者清军要来了,必有家奴或者佃户造反。他们天真的认为,流寇和清军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后来全民抗清,是因为满清杀得太狠。 就连许都的白头军残部,本来是被朝廷逼反,接受招安之后,还被杀了几十个首领。他们跟大明官府有深仇,最后还是做了抗清部队,这实在是被满清给杀到不得不抗清。 许都一个秀才,就能在浙中占领十多座城,赵瀚带着强兵能遇到什么抵抗? 真出现恶战,反而是逆向金手指! (诸位看官不要再吐槽了,这种情节必须写出来。难道就只写一句:赵瀚出兵占领了江南?) …… 北京。 紫禁城,乾清宫,一片死寂。 南京失陷的消息传得很快,快船入京,只用了十天。 这多亏了北方官兵,剿灭山东漕民起义,否则大运河还被堵着呢。 崇祯双手颤抖,放下扬州发来的塘报,喉咙发干道:“众卿还有什么话要说?” 杨嗣昌此时不在北京,他去了河南,正在竭力围剿李自成。 薛国观心中恐惧,硬着头皮说:“只能先灭流寇。” “流寇,流寇,多少年了,流寇还没剿灭,”崇祯毫无征兆的愤怒起来,“流寇不能灭,鞑奴不能灭,赵贼已经窃据南方数省!” 众臣无言,不敢说话。 一个文臣蓦地站出,却是赵瀚的老熟人,崇祯初年的江西督学魏照乘。此人跪伏于地,厉声疾呼:“陛下,杨嗣昌当斩!” 内阁次辅范复粹也出列,跪下说:“陛下,请斩杨嗣昌!” 首辅薛国观连忙出列:“陛下,杨东阁正在河南剿贼,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啊。” 阁臣程国祥说道:“陛下,请斩杨嗣昌!” 南京已然失陷,北京还在搞党争。 自从去年冬天的剧变之后,杨嗣昌已经失去对朝堂的控制。并非他不再被皇帝信任,而是崇祯皇帝想一出是一出。 崇祯认为,军事接连大败,是由于阁臣不熟悉部务,不能很好的统合六部职能。 于是崇祯下令,本届内阁人选,在六部各提拔一人。 这导致有一半内阁大臣,都变成了东林党,或者是倾向于东林党。然而首辅薛国观,以及权力最大的杨嗣昌,又都是东林党的死敌。 内阁就此变成党争的主战场! 几位阁臣,势同水火。在内阁已是争吵不休,他们又来自六部,拥有六部的影响力,因此六部也互相拖后腿。 无论好事坏事,啥事儿都别想干,朝政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 崇祯看着这些内阁大臣,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老子让你们来议事,你们却来吵架搞政斗,南京都已经丢了啊!若是斩了杨嗣昌,便能挽回大局,朕可以斩十个杨嗣昌! 崇祯冷笑道:“诸卿欲斩杨嗣昌。那好,就当杨嗣昌已死,你们开始说正事吧。谁能收复江南?” 众人沉默,不敢言语。 “哐!” 崇祯挥臂扫开桌案上的东西,砚台落地发出声响。他指着众臣怒斥:“一群酒囊饭袋,要你们有何用!说话啊!” 魏照乘硬着头皮说:“周延儒擅理国事,定能扭转乾坤,请陛下召回周延儒做首辅。” “请陛下起复周延儒。”范复粹、程国祥跟着高呼。 薛国观嘶声力竭,大吼道:“尔等意图结党乎?尔等欲逼迫陛下乎?” 还在搞党争! 崇祯已经被气得失声了,胸口起伏不定。 这些阁臣,全是他亲自挑选的,都选上来一群什么东西? “滚!都给朕滚!” 平缓了好久的情绪,崇祯终于能再次说话,他差点一口气儿没喘过来。 众臣立即告退,不敢再面对皇帝的怒火。 枯坐良久,崇祯竟然对太监说道:“把王调鼎叫来。” 崇祯不知道找谁说话,想来想去,只剩下赵贼送来的王调鼎。 “臣王调鼎,叩见陛下!”王调鼎趴伏于地。 崇祯冷笑道:“你的主公,已经占据江南了,有没有想着回去辅佐?” 王调鼎连忙说:“臣乃大明之臣子,陛下便是臣的主公。” 崇祯仰望着殿顶,悠悠问道:“那赵瀚是怎么用人的,他手下怎没有一群酒囊饭袋?他在南边强行分田,杀了那么多士绅,怎没有人起兵造他的反?” 王调鼎回答说:“民心而已。” “分田杀人,就能得民心吗?”崇祯问道。 王调鼎回答说:“分田只失一家之心,便可得千万家之心。士绅是民,黔首也是民。士绅盘剥百姓,所倚仗者无非有二。一是官府撑腰,二是豢养恶奴。只要分给小民田地,小民自然踊跃从军,先杀恶奴,再斗官府。” 崇祯摇头道:“朕是皇帝,朕不能乱杀人,也不能乱分田。” 王调鼎沉默。 崇祯失神道:“朕非亡国之君,怎奈手下皆为亡国之臣。” 王调鼎继续沉默。 崇祯叹息道:“今年春天,朕已让江南各府募兵。他们都募的是什么兵?这才过了多久,竟然南京也没了。你不是说,赵贼不会取江南吗?” 王调鼎回答说:“陛下,赵贼本不欲取江南,但浙江士子被逼反了,串联起事攻占府县,他们主动把城池献给赵贼。” “士子造反,夺取城池献给赵贼?”崇祯惊讶道。 “是的,”王调鼎回答说,“浙江连年大灾,朝廷赋税愈重,贫寒士子生活无着,于是他们便造反了。” “哈哈哈哈,”崇祯凄然惨笑,“大明士子,竟然造反投靠贼寇,朕这个皇帝当得可真好。” 王调鼎迟疑片刻,突然说:“赵贼派人传话。” “说!”崇祯喝道。 王调鼎跪在地上说:“赵贼传话,若是流贼或者鞑奴,哪天兵临北京城下,可派兵护送皇族南下。他……他定然不会亏待,他说自己对太祖极为尊崇,愿意保护收留太祖的子孙。” 崇祯冷笑:“他是想着立了新皇,然后禅让吧。” 王调鼎摇头说:“他说不会立新皇,他不信禅让那一套。愿不愿意让皇族南下,陛下可以自决。” 崇祯沉默。 (求月票。) 311【李自成】 “今流亡满道,骴骼盈路。阴风惨鬼燐之青,啸聚伏林莽之绿。且有阖门投缳者……有食荆子、蒺藜者,有食土石者,有如鬼形而呻吟者,有僵仆于道而不能言者……有集数千数百人于城隅周道而揭竿者。” 这是退休的河南籍官员,对自己家乡的描写。 由于赵瀚在南方壮大,大明朝廷财政日艰,对河南的盘剥更加严重。加之连年灾荒,河南的藩王又一大堆,许多府县已经沦为人间鬼蜮。 先是河南兵变,官军投靠李自成。 当李自成率部杀到河南,各地百姓纷纷投效。本地起义军首领一斗谷、瓦罐子,最先带着士卒来投,瞬间增加数万人。接着,又有一条龙、张判子、宋江、袁老山等首领,每人麾下至少有一万大军! 永宁县。 万安王朱采轻(金字旁),还有一百个地主劣绅,被带到县城西关进行公审。 李自成坐在主审台,牛金星站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本《大同集》。 “带罪王朱采轻上堂!”牛金星喊道。 一个士卒接着大喊:“带罪王朱采轻上堂!” 万安王被按在地上,嘶声哀嚎只是哭,围观百姓则群情激奋。 “嗙!” 李自成喝问道:“朱采轻,你可知罪?” 朱采轻哭泣回答:“大王饶命,我愿献出全部财宝,我家地窖里还有银子。” “先说银子在哪。”李自成说道。 朱采轻抹泪道:“大王先答应饶我不死。” “还敢讨价还价,先打一顿再说!”李自成怒道。 士卒将朱采轻按倒,提着棍子往死里打。不片刻,朱采轻就哭喊道:“我说,我说,我说银子藏在哪儿!” 一个王爷,上百地主,一天之内就被审完,全部当场砍头治罪。 百姓欢呼雀跃。 李自成对台下百姓说:“某不杀平民,只杀官。某要去打洛阳,等官兵来了,莫要给他们纳粮,某很快就回来给你们做主!” “闯王万岁,闯王万岁!” 李自成不但杀了王爷和地主,前两天还开仓放粮,已然赢得小民之心。 而今,李自成兵分两路,自领骑兵、投诚官兵、一斗谷和瓦罐子部队,沿洛水直奔洛阳而去。其余河南起义军,此刻正绕过汝州,沿官道杀向洛阳。 前些日子,官兵大败一场,河南巡抚常道立被问罪下狱,新任河南巡抚李仙风畏敌不敢战。 杨嗣昌此时正在洛阳亲自坐镇! 十面张网围剿流寇之策,已经彻底失效。因为起义军太多了,围不胜围,剿不胜剿。 而且,朝廷给不出粮饷,只能靠武将自己去抢。 小民已然抢无可抢,地主再次遭殃。一些被官兵抢得家破人亡的地主,干脆举族投靠李自成,导致李自成现在手里有几十个读书人。 当然,李自成最信任的,还是最先投靠的牛金星。 时间线虽然乱了,牛金星的归顺却没变。因为早在两年前,牛金星就被豪绅诬陷,被革去举人功名,在卢氏县充军服役。 牛金星家境富裕,自己还是举人,被豪绅搞得家破人亡。李自成带兵杀来,他怎么可能不趁机投靠? 牛金星投军之后,立即建议“少刑杀,赈饥民,收人心”。 李自成依计照做,开仓放粮之后,果然得到百姓拥戴。他不再滥杀平民,甚至不杀小地主,只杀大地主、大商贾和官员。 公审完毕,李自成开始募兵。 这次没有大肆扩充兵力,只挑选两千青壮,操练月余再北击洛阳。 牛金星说道:“大王此次若攻破洛阳,当招募流民屯垦,只需一两年,便可粮食充足,今后不必再劫掠。以洛阳为根基,谋取整个河南,再拿下山西形胜之地,则可两面夹击北直隶,夺取北京虎视天下。” 李自成忧心说:“屯垦需要一两年,若是又遇大灾怎办?这一两年岂不白费了?各地士绅豪强,家里粮食多得很,还是去抢他们划算。” 牛金星说:“大王,未闻流寇而得天下者。欲谋天下,必有根基,河南便是龙兴之地。” 李自成认真思索。 牛金星拿出那本《大同集》,说道:“江西赵天王,坐拥两省半,已有大兴之势。此书为其政略精要,虽不能一味模仿,但那分田、释奴之策却极好。” 李自成觉得有道理:“等拿下洛阳,若是官兵不再来打我,那便屯田试试看。释奴可以,分田就不必了,让流民和佃户,都来给我屯田种地。” 两人正聊着,亲兵过来禀报。 “大王,又有义军来投,领头的还是个术士。” “带他进来。” 宋献策被带进来,自报姓名,拱手向李自成作揖。 李自成问道:“你有甚本事?” 宋献策回答:“奇门遁甲,兵法韬略,图谶秘术,无所不精。” 牛金星皱起眉头,曾经是举人的他,非常讨厌这种神棍。 宋献策又说:“河南多白莲教徒,白莲教有一谶曰:‘十八子,主神器。’鄙人夜观天象,又焚香卜卦,终于解开此谶。十八子,李也,此谶意为李闯王得天下。” “必是这般意思!”李自成大喜。 不是说来一个神棍,李自成就真的信了。 而是这个谶言,流传于白莲教中。只要跟谶言扯上关系,李自成就能获得白莲教支持,至少也能跟白莲教展开合作。 并且白莲教在河南影响极大,便是普通百姓,也多有受到蛊惑者。一旦坐实“十八子,主神器”,河南百姓就会笃定李自成是真命天子。 当初攻下凤阳,张献忠急着称帝,同样是为了收服白莲教,因为那个帝号也是白莲教传出的。 宋献策微笑道:“鄙人还编了两句童谣:‘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大王可多派细作,前往各地散播。如此,人人皆知大王仁义,攻城之时,必有迎闯献城之百姓。” “这主意好,先生果然有本事!”李自成愈发高兴。 牛金星却暗叫糟糕,这个神棍儿会坏事的。 儒生讨厌神棍! …… 汝州西北数十里。 烈日当空。 左良玉按兵不动,派出大量骑兵探知情报。 “杀!” 猛如虎坐镇中军指挥,其子猛先捷,游击郭开、李仕忠正在力战。 一条龙、张判子、宋江、袁老山,四大首领统兵五万多。他们打算与李自成合攻洛阳,哪曾想到,在开封府、汝宁府剿贼的官兵,竟然早就悄然杀过来。 就在农民军阵型不稳之际,参将刘士杰,率领二百家丁骑兵,蓦地绕向侧翼发起冲击。 两百家丁骑兵,杀进数千义军大阵,犹如刀切豆腐般穿透。 贼首张判子都没反应过来,刘士杰已经骑马杀至,一刀将其砍翻在此。 贼众大乱。 哨骑奔回:“将军,贼寇将败!” 左良玉翻身上马,振臂高呼:“儿郎们,随我杀贼!” 左良玉率部杀来,贼众已经溃败。这货不但抢人头,而且还抢财货,分兵去掠夺贼寇的辎重。 猛如虎大怒,也不追杀反贼了,率兵拦住左良玉:“老子力战,你在远处观望。贼寇败了,你便跑来抢功,信不信今天就跟你大战一场!” 左良玉自知理亏,赔笑道:“哥哥莫急,都是麾下将士不长眼,我立即就亲自去约束。” 两人商量好如何分配战利品,立即带兵开始追杀。 参将刘士杰追得最深,至娘娘山附近时,突然出现大量反贼伏兵。 却是洛阳难以攻克,李自成先取周边县城,听南边逃来的百姓说,汝州方向发现许多官兵。 李自成立即率领主力,抢先到娘娘山埋伏。 此时此刻,李自成的骑兵以逸待劳,朝着追杀许久的刘士杰冲去。 刘士杰大惊失色,但他没有调头逃跑,而是面向数倍于己的敌人冲锋。他知道没法逃,此刻只能硬拼,因为胯下战马已经累了,根本跑不赢等待多时的李自成。 惨烈的骑兵对冲战出现。 刘士杰拉弓连放两箭,也不看是否射到敌人,便挂好弓箭提枪前进。 并非密集的骑兵阵型,战马之间留着宽阔距离。刘士杰一枪刺翻迎面敌军,抬手又砸翻另一敌人,策马直取李自成的帅旗方向。 李自成同样勇猛,提刀朝刘士杰冲去。 两人接战之时,刘士杰已经负伤,行动变得慢了许多。他刚刚举枪刺出,李自成已经挥刀劈来,顿时被斩于马下。 “杀回去!” 李自成的骑兵不多,前两年战败,只剩千余骑,而且又扩充至两千骑。 他带着两千骑兵,顺着反贼溃兵逃来的方向,奔驰片刻便看到官军的追兵。 官兵在追击过程中,阵型已经大乱,或者说完全不成阵型。 李自成的两千骑兵杀来,官兵顿时崩溃,主将完全无法收束。 “撤!” 左良玉直接带着精锐开溜,几千杂兵他不要了,反正随时可以征召。 猛如虎却很耿直,命令儿子和部将,各率家丁上前迎战。 贼首宋江未死,眼见李自成救援,敲锣打鼓开始聚兵,很快聚得数百人杀回去。许多溃逃的起义军,也下意识转身跟着跑,宋江身边竟迅速汇集六千多人。 猛先捷阵亡。 郭开阵亡。 官兵全线崩溃,只剩家丁还能坚持。 猛如虎看到儿子倒下,心头都在滴血。可此战已败,只能带着其余部众逃跑,他很想回去把临阵脱逃的左良玉砍了! 若是左良玉合兵进攻,此战还有得打,说不定能够阵斩李自成。 洛阳城外,官兵大胜。 李自成的大营绵延十余里,刚开始把杨嗣昌吓住了。得知隔壁县城被攻克,杨嗣昌立即调兵遣将,攻打洛阳城外大营,斩杀贼兵数百、俘虏三千余、逃跑两千余。 李自成和杨嗣昌都打了胜仗,但流寇越打越多,官兵却越打越少。 河南局势已经败坏,更何况还有个张献忠在湖北做大。 (求月票。) (本书按顾诚先生的考证,李岩和红娘子都是虚构人物,因此不会出场。) 312【湖广水战】 郧阳巡抚又换了,叫做王鳌永。 这货历史上是个贰臣,先是被李自成抓来拷饷,然后麻溜投靠多尔衮,直接做了户部侍郎兼工部侍郎——被李自成的部将诈降杀死。 前面两任郧阳巡抚,都是很会打仗的。 但他们跟杨嗣昌有矛盾,于是崇祯认为他们不会打仗。如今把王鳌永换来前线,湖北形势急转直下! 王鳌永被张献忠耍得团团转,疲于奔命之下,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 最后不敢动弹,王鳌永缩在郧阳,其余武将缩在襄阳。 张献忠主动去引诱,结果官兵坚守不出。 “八大王,探子回报,荆门空虚,六安也空虚!” 张献忠此刻占据德安府城,派出探子到处打听,结果自己的两边都兵力空虚。 到底该往哪打? 之前的安庐巡抚是史可法,辖管安庆、庐州、太平、池州等地。 史可法运气好,丁忧回家仅两月,费如鹤就跑去打太平。 新任安庐巡抚郑二阳,为了抵抗费如鹤,把江北的精锐兵力,都调去太平府和芜湖守城。 这也是费如鹤,为啥耽搁许久,一直打不下太平府的原因。 费如鹤在太平府面对的,是史可法练出的江北新军,而且还有得力的巡抚、知府守城。 与此同时,湖广巡抚也换人了,新任巡抚叫徐人龙。 前任巡抚方孔炤,在洞庭湖编练水师,刚刚练成就被革职下狱。 徐人龙听说江西贼攻打洞庭湖诸府,立即把湖北沿江兵力调走,带着水师在洞庭湖周边决战。 于是张献忠就迷茫了,勋阳官兵被他打得不敢出来,湖北、江北之兵全都南下打赵瀚。其余官兵,都跑去河南打李自成,一时间竟然没人来管他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这让长期被围追堵截的张献忠,感到有那么一丢丢不适应。 按照后世的行政划分,整个安徽的中部和北部,还有湖北的中部和南部,张献忠简直想打哪儿就打哪儿! “大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廖志芳拱手说,“如今形势,李自成在河南,赵瀚在长江以南。江北不能去打,否则未来很可能被朝廷和赵瀚南北夹击。当先取荆门,以荆门为立身之本,一直往南打到长江。” 张献忠点头问:“然后呢?” 由于世界线变动太大,张献忠的军师变了,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举人廖志芳。 廖志芳指着地图说:“占据荆门、荆州之后,遣偏师一路向东打到黄梅县,跟那赵瀚划江而治。然后向北,拿下德安府,那就只剩郧阳、襄阳二府。不管用什么法子,除掉这两地的官兵,则可后顾无忧入川。” “赵贼把江对岸称湖南,那咱们这边就叫湖北。大王以湖北为基业,再拿下四川天府之国。如此,南可拒赵瀚,北可至山陕,东可去江北。一边练兵,一边治民,养精蓄锐,静观天下之变。” “好主意!”张献忠拍手道,“先生真是我的诸葛亮。” 廖志芳说:“出兵宜速,机不可失。大王,图谋天下者,切不可滥杀无辜,一定要整肃军纪。” 张献忠点头说:“我晓得,今后不会滥杀。” 湖广总督徐人龙,在调兵南下之前,命令郧阳巡抚牵制张献忠。 哪里想得到,勋阳巡抚直接缩起来。 张献忠兵分两路,如入无人之境。 一路偏师奇袭汉阳,先派内应进城,接着里应外合,轻轻松松把汉阳拿下。 张献忠的主力,则奇袭应城得手,接着又奇袭京山和承天府。 江南的官兵烂透了,北方又能好得了多少? 只要朝廷大军不在,那些城池就是纸糊的。历史上,就连襄阳重镇,张献忠都是靠奇袭拿下,城里还堆满了杨嗣昌调集的物资。 张献忠一边夺城,一边扩兵,转眼间兵力就突破十五万。 至于那些新兵的战斗力嘛,难以言说。 张献忠的四个干儿子,全部成为一方豪帅,每人统兵两万,开始四方出击。 眼见贼势越来越大,郧阳、襄阳两府官兵,更加不敢动弹。他们在拖时间,等着杨嗣昌收拾掉李自成,然后各路官兵一起来围剿张献忠。 拿下荆州府城,张献忠围观了一场水战。 江西水师,洞庭湖水师,在长江水面打起来。 张献忠没有千里镜,只能站在城头,肉眼眺望战况。 “真是壮观。”张献忠咋舌道。 江面上密密麻麻,全是战舰和风帆,加起来足有三四百条船。 官兵水师,皆以商船改装,数量虽然更多,但大船相对较少。占据上游位置。 江西水师,大船更多,总体数量更少。占据上风位置。 双方都在游弋变阵,江西水师不时使用炮击,都是威力较小的佛朗机炮。 张献忠观察一阵,问道:“军师觉得哪边能赢?” 廖志芳说:“江西水师赢了。” 张献忠点头道:“我也觉得江西水师能赢,虽然战船数量更少,但阵型却很齐整。这没绕几下,已经把官兵水师给绕乱了,更何况江西水师还有炮。” 长江之上。 江西水师副统领李会,收到古剑山发来的旗令,立即下令道:“霹雳弹!” 一个个纸包被投石机砸出,并没有命中敌舰,全都落在水面上。 就在张献忠迷糊的时候,江面传出阵阵爆炸声。那些纸包,没有点火,在水面自动爆炸,不但有湿火药形成的浓烟,还炸出许多掺和了石灰、辣椒面等物的粉尘。 百余个纸包,陆续炸开。 接着投石车再次填装发射,又是百余个纸包炸开。 连续三轮投射爆炸,在东南风的吹送下,各种烟雾粉尘迅速遮蔽战场,把下风向的官兵水师给笼罩。 张献忠完全无法理解,瞠目结舌道:“这是什么妖法?” “采石矶水战!”廖志芳猛然惊呼。 张献忠问道:“什么采石矶水战?” 廖志芳解释道:“大王,宋代的时候,金兵六十万大军南下。当时金兵有数百条战船,宋兵便是以霹雳炮取胜。霹雳炮打出的弹药,能在水上爆炸,硫磺混着石灰遮天辟日,便跟眼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先生真有学问,”张献忠感慨一句,又问,“可那些物什,落到水中为何会炸开?” “这个……我也不知。”廖志芳不懂奇淫巧技。 江西水师早已降下风帆,划船远远躲开。 待局部烟雾散去,重新张帆前进,人人皆以纱布蒙面,甚至连眼睛都蒙住。 “咳咳咳咳咳……” 官兵水师的阵型全乱了,水兵都在剧烈咳嗽,当然也有部分幸运儿没受影响。 “杀!” 江西水师冲杀过去,使用钩拒来钩住敌方战船。 “砰砰砰砰!” 还没开始跳帮,便是一排火枪打出。 趁此时机,近战水兵纷纷跳过,举着腰刀开始冲杀。火铳兵也放下火铳,拔出腰刀跳过去夺船。 古剑山、李会两位统领,自然不可能亲自作战,他们不断打出旗令,指挥江西战船包围敌舰。官兵战船虽多,但在局部战场,往往一艘官船,被两三艘江西船围攻。 “咳咳咳咳!” 湖广巡抚徐人龙,也是个会打仗的。 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指挥战斗,烟雾弥漫根本看不到前方情况。 “冲过烟雾,不许后退,我军在下风向……咳咳咳!” 巡抚座舰倒是往前冲,可座舰发出的旗令,却无法有效进行传达。于是官兵舰船,一些往前冲,一些往后退,甚至两两撞在一起。 烟雾总算被风吹散,可徐人龙却陷入绝望。 他的战舰已被俘虏三十多艘,剩下的全部各自为战,有些干脆已经逃走两三里。 “当当当当!” 两艘江西战舰围过来,用钩拒进行固定,左右夹击开始进攻徐人龙的座舰。 “随我杀贼!” 徐人龙提剑往前冲,部分水兵跟着冲,部分水兵跪地投降,还有一些钻空子跳江逃跑。 张献忠全程旁观战局,被震撼到无以复加。他说:“传令全军,优待工匠,谁能制出这等物什,赏他千两银子,再赏他做大官!” 廖志芳叹息:“赵瀚拥有如此利器,长江之上无人能敌。今后便是打水战,也要观测好风向,莫要处于江西水师的下风向。” “对,不能在下风向打仗,这他娘跟做法一样。”张献忠心有余悸。 水师官兵也这样想的,他们觉得赵贼会妖法,已然因为恐惧而失去抵抗之心。 湖广巡抚徐人龙,虽然腹有韬略,却已经七十八岁高龄。 他提剑率众往前冲,须发皆白,大同士卒都不忍心杀。一脚踹倒,然后按住,将这位巡抚给生俘。 拿下官兵旗舰,降下巡抚旗帜,其余官兵战舰陆续放弃抵抗。 “哈哈,宋掌司(宋应星)做的这东西真好用!”古剑山兴奋喊道。 很神奇,南京城被六艘战舰,就吓得直接举城投降。 而在太平府,面对费如鹤的大军,官兵依旧在死守城池。 在湖广这边,巡抚甚至主动率领水师出战,岳州府的守军同样抵抗激烈。 最坚固的南京,反而是最容易打的。 (求月票。) 313【殉国者多】(为企鹅大佬加更) 南京燕子矶,太平采石矶,岳州城陵矶,并称为“长江三大矶”。 城陵矶控厄洞庭湖咽喉,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张献忠击败城陵矶上的官兵,岳州城内的守军就直接投降了。 当时很有意思,张献忠从岳州打到湘阴,一路都遭到乡勇抵抗。 将至长沙,张献忠派人四处宣传政策,内容就一句话:“居民正常营业,免征三年钱粮。” 此令发出,一天之内,三府两州不战而降。 然后,整个湖南直接降了,半个江西跟着投降。地方官员无法募兵,大地主也无法募兵,老百姓都等着张献忠来免税三年。 对比张献忠的情况,还觉得赵瀚打仗太轻松吗? 岳州知府龙文光,此刻肯定不轻松。 参将李秉乾也一脸沉重表情,他是北方人,无法投降贼寇,否则全家必然被牵连。 “轰轰轰!” 火炮持续轰击着城楼,江大山坐在中军观战。 这破城实在太难打了,城墙高度为11.5米,城上还有1365个雉堞,每个雉堞又高1米多。六道城门,其中四道城门有瓮城,另外两道城门难以正常攻打。 护城河,宽65米,只是填平护城河,就把江大山累得够呛。 围城半个月,刚把护城河填了几段。 此时此刻,黄幺已经从长沙出发,把湘阴县打下来,带兵到岳州府跟江大山汇合。 “这城怎恁的高?”黄幺被吓了一跳。 江大山说:“我向当地人打听,是徐达下令修的。” 黄幺问道:“准备怎么打?” “刚填平几段护城河,每天发炮便是,正在悄悄挖地道,”江大山说道,“这里的暗水很多,地道也不好挖。” 黄幺笑道:“那你慢慢围城吧,我去把周边府县打下来。” 这种坚城,只要士兵死守,没有重炮根本别想攻克。大同军不行,流寇也不行,满清同样不行。 满清颁布剃发令之后,南方经常死守城池。 一群临时征召的百姓,守着比岳州矮一半的城墙,就能抵挡满清大军三五个月。很多时候,不是清兵攻破的,要么城里缺粮饿死,要么有叛徒开门献城。 江大山派人负土,过了护城河累高台,似乎是要垒砌高台,居高临下对着城内射击。 其实是以高台为掩护,藏在后面挖地道,打算用火药直接炸塌城墙。 可惜,地下水太多,地道各种积水漫灌。 …… “开炮!” “轰轰轰轰!” 城陵矶上有营寨,那里原有一座堡垒。后来改为巡检司,主要职责为检查走私、缉捕水盗。 堡垒早就已经荒废,去年冬天重建,修得还挺结实。 江西自产的大口径火炮,已经打出去两百多发炮弹,硬是没有把城堡给轰塌。 “轰!” 一发炮弹砸中受创处,终于取得效果,城堡上方被轰塌一块。 江良兴奋站起,大喊道:“对准那处,继续开炮!” 就在此时,江西水师浩浩荡荡驶来。 大同军猛然全军振奋,城堡内的守军士气大跌。 双方都知道,水师打仗去了,谁先回来就意味着谁赢。 装载了佛郎机炮的战舰,被古剑山下令驶向城陵矶,齐刷刷对着城陵矶靠水的一侧发射。 这种内河船载火炮,无法对城堡造成威胁,但对守军的士气却打击甚重。 火炮在几面围着轰啊! 他们都是湖广巡抚标兵,是方孔炤用银子喂出来的。他们很尊敬方孔炤,但方孔炤被抓捕下狱了。 若非新任巡抚徐人龙,同样待他们不薄,这些标兵早就已经投降。 “将军,要不降了吧?” “是啊,我们坚守半个多月,已经对得起巡抚老爷了。” “……” 参将周勤学怒斥道:“身为将士,自当忠君报国。再有言降者,定斩不饶!” 周勤学出身于北方武将世家,他有多忠诚不见得。但他如果不忠诚,全家都得问罪,朝廷这两年对降将家属非常严厉。 将士们各自散去,都是满肚子怨气。 自方孔炤下狱之后,标兵的饷银越发越少。而且,他们虽然是湖广人,但家在长江以北,谁他妈愿意来南边打仗? “轰!” 又是一处被轰塌。 江良猛的站起:“准备进攻!” 大同军扛着云梯,朝着城堡奔去。其中一部分重甲战士,手里举着长刀,朝炮弹轰出的缺口前进。 守军没有火铳,只能不断发射箭矢。 箭矢落到重甲战士身上,要么当即被弹开,要么摇摇晃晃插着,战士们只需要抬臂挡住脸部便可。 不是棉甲,而是真正的双层重甲。 里面是锁子甲,外面是札甲,形成一种各项性能都非常优异的复合重甲。 铠甲打造不易,能穿着打仗的壮士也不好找。 将近三万大同士卒,只练出600重甲战士,三百扔给南院军,三百扔给中院军,只在极为关键时使用。 “天下大同!” “种田吃饭!” 三百个武装到牙齿的重甲兵,齐声喊出这么土的口号,场面着实有些滑稽。 当然,城堡里的守军不会这么想。 周勤学组织官兵堵住城堡缺口,长枪林立,看那阵型就极为精锐。 然而看到重甲战士,列阵缓步前进,这些精锐官兵下意识往后退。他们不是傻子,自己穿着皮甲,跟这些铁罐头打仗? 三百重甲战士没有奔跑,全幅双层铠甲六十多斤,跑步前进太消耗体力了。 他们不疾不徐往前走,肩上扛着长长的苗刀。 刷! 来到城墙缺口处,顶着官兵长枪刺击,苗刀齐刷刷劈出。 “跑啊!” 接战的一瞬间,官兵直接崩溃。 他们是精锐不假,但被火炮轰得士气低落。前任巡抚下狱,现任巡抚兵败,两任主帅都没了,还让他们离乡作战。 “不许退!” 周勤学派出督战队,然而督战队上前几步,看到对面举着苗刀的铁罐头,顿时也被吓得崩溃跑路。 有人想要抵挡,直接被一刀劈成两半。 一刀两断,不是形容词。 “投降不杀!” “当当当当!” 官兵纷纷放下武器,跪在地上请降。 周勤学一声叹息,转身对着北方,闭上眼睛横剑自刎。 城陵矶失守的消息传来,岳州知府龙文光、参将李秉乾,俱都面色惨白。 城陵矶是岳州城的门户,那边失守,这边就成了孤城。 而且,岳州城内的百姓,对他们这些从北方来的官兵很不友好。本地百姓早就想投降,生怕抵抗太激烈,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本地百姓敌视外地官兵,这种情绪愈发明显。 外地官兵都觉愤怒,我们渡江过来,拼了性命给你们守城,你们居然还这幅模样。 “咻咻咻!” 城外搭起的土台,射来许多箭矢,全是劝降信。 洞庭湖水师全军覆没,湖广巡抚已被活捉,现在城陵矶也失守了。这些都写在劝降信上,识字者见到信件,吓得就想当场跳下去投降。 龙文光把李秉乾喊来:“李将军,你率兵请降吧,赵贼不是嗜杀之人,没必要再多造杀孽。岳州城,守不住的。” 李秉乾苦笑:“我妻儿老小都在家乡,哪里能从贼?我家次子还是举人,不能耽误他的前程。” “随你吧。” 龙文光意兴阑珊,踱步回到府衙。他把奴仆丫鬟叫来,拿出银子说:“这些财货,你们且分了,莫要留在府衙之内。” “老爷!” 家奴猜到他想自尽,都伤心落泪。 “快走!”龙文光喝道。 一众家仆,拿着银子陆续离开。 龙文光解下腰带,悬梁自尽。 不多时,有一老仆折返回来。他抱下龙文光的尸体,用席子卷好算是收殓,就守在那里等着,希望能把主人的骨灰送回家乡。 参将李秉乾站在城楼上,凄惨一笑,突然拔刀自刎。 “兵院,地道的水排干了,最多再过半个月,就能挖到城下放炸药!” “不必了。” 江大山放下千里镜,他亲眼看到敌将自杀。 片刻之后,城门大开。 整个长江以南,城高能排前五的城市,终于还是自己投降了。 崇祯应该感到欣慰,岳州府与城陵矶,殉国了一个知府、两个参将。 龙文光其实不用死的,他是广西人,赵瀚顶多明年就能打到广西,事先投降为家族铺路不香吗? 李正从长沙出发,此刻已经攻克宁乡、益阳、沅江、常德、桃源。几乎没有遇到太大阻力,一路都是望风而降,只有桃源知县想据城死守,被县丞和主簿联手给绑起来。 在水师的辅助之下,黄幺带兵沿江攻城,一直要杀到施州卫(恩施)那边。 至于江大山和江良,则向东攻略武昌府(武汉南部)、武昌县(鄂城),一直打到兴国州跟江西接壤。 如此,方能拿下湖南全境——湖南西部大山,暂时懒得去打。 不过赵瀚的湖南省,是以长江为界,把后世湖北的恩施、鄂州、黄石、武汉南部全都包括在内。 反正湖广被赵瀚和张献忠分了,长江以南归赵瀚,长江以北归张献忠。 前提是,张献忠能吃掉那里的官军,三万多人缩在两座城里,坚守不出还真不好吃下。 (双倍月票啊,再不投就没了,外站的朋友也来支持一下。) (明天四更。) 314【崇·最佳内应·祯】 太平府。 由于久攻不克,费如鹤早已经分兵。 一千正兵、两千农兵,前去接收南京城防。 三千正兵、诸多民夫,留在太平府继续围攻。 其余士卒,分出去占领周边府县。 “兵院,有人送来一封信。” “拿来。” 费如鹤知道是徐颖送来的,江南大局已定,徐颖又悄悄去了扬州。 这封信非常厚,若以重量来计件,肯定是要加收快递费的。 费如鹤粗略扫了一眼,朝着北面望去,嘀咕道:“崇祯疯了吧。”又下令道,“来人,把这封信送进城里。” 一个士卒奔至城下,顶着盾牌大喊:“莫要射箭,莫要射箭,我是来送信的!” “乱箭射死!” 安庐巡抚郑二阳,害怕又是什么不利消息。 太平知府郑喻连忙劝说:“抚军,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且看看他送来什么军情。” 郑二阳不便跟知府起冲突,便让人把使者吊上来。 两人屏退左右,进入城楼看信。 郑二阳只瞟了几眼第一页,便迅速往后面翻。翻着翻着,突然停下来,全身都在发抖。 郑喻夺过信件,确认自己没看错,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京城发来的塘报,好几份塘报合在一起,里面全是获罪官员的名单。 历史上的崇祯十二年,时隔半年之久,皇帝才开始大规模清算,处理满清破关时失职的官员,包括围剿流寇不力的官员。 一口气杀了太监、文官、武将三十三人,还有一大堆被下狱论罪,几乎人人都被降职训责。 而今牵连更广,直接杀了四十七人,熊文灿终于被关进大牢。 也不知是谁上疏弹劾,说太平府已经沦陷,郑二阳、郑喻全部从贼。于是,崇祯下令逮捕两人的家属,男的充军流放,女的打入教坊司。 郑喻此刻泪流满面:“陛下糊涂啊,便是要问罪,也该派人来看看啊。我等未降,却以降官论罪,岂非让前线将帅心寒,今后哪还有人愿意为国效命!” “怎么派人来看?江面都被封锁了,”郑二阳叹息,“就算能顺利过江,你我也肯定有罪。呵呵,党争而已。” 郑喻愤怒道:“都什么时候了,朝中还在党争。一个巡抚,一个知府,一座坚城,上万江北新军,难道都是他们党争的筹码?” 郑二阳心灰意冷:“朝中局势,势同水火,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面。” 郑二阳,军事理论家,医学家。 此君刚直不阿,曾废除潞王收租、征役的权利,还得罪过一堆太监和士绅。他被污蔑从贼,实在太正常了,就连东林党都不帮忙说话。 或者说,东林党自顾不暇。 东林党闹着要起复周延儒为首辅,薛国观自然不肯坐以待毙。 于是,薛国观借着崇祯惩处官员之机,唆使党羽大规模弹劾东林党,郑二阳就是其中一个倒霉蛋。 太平知府郑喻,则是被顺带诬陷的,谁让他跟郑二阳一起守城呢? 郑喻又重新翻看罪官名单,发现各地统兵督抚,至少有一半被问罪。就连监军太监,都被砍了好几个,崇祯皇帝这次真的发怒了。 最扯淡的是,崇祯只敢对太监和文官,以及那些失去军队的武将下手。 只要武将手里还有军队,崇祯都是“小惩大诫”。 比如左良玉,畏敌不前、临阵脱逃,只是降职三级,罚几个月工资而已。 敢打硬仗的武将,他们拼死为国杀敌,有可能军队打完了,反被皇帝问罪砍头。而那些临阵脱逃的武将,由于保住军队,就能保住官职和脑袋。 谁还愿意打仗? 郑喻越看越怒,猛然间黑化:“潜庵公,你我家人已失,儿孙皆被充军,妻女打入贱籍。我对得起朝廷,朝廷对不起我,我要献城投降贼寇,潜庵公是否还要为昏君效忠?” 郑二阳仿佛灵魂出窍,坐在那里宛如死人。 他一生为国辛劳奔波,到头来居然“被从贼”了,家人皆遭流放充军。可他没有从贼啊,南京都投降了,太平府还没投降,甚至还组织部队出城夜袭。 良久,郑二阳缓缓站起,有气无力道:“昏君无道,大明必亡,便献城吧。” 两人结伴出去,把知县也叫来,三人一起投降。 跟着他们投降的,还有史可法训练出的一万多江北新军。 …… 南京。 李香君换上一身儒衫,跟背剑士子站在一起,翘首眺望远方江面。 听说赵天王要来。 赵瀚是从镇江过来的,南京投降之后,镇江跟着投降。投降的官兵,苦苦等待数日,才终于等来大同士卒接收城池。 这才叫望风而降,因为赵瀚的军队,当时离镇江还远得很。 “来了,来了!” 南京军民大喊,今天前来围观的真不少。 身为南京吏部尚书,降官暂时都归甄淑管理,负责协助维持南京城内外秩序。 甄淑今年七十岁,出身大地主家庭,年轻时却以清苦著称。他赴京参加会试,不带奴仆,不乘车马,步行两个多月到京城,沿途趁机观察各地民情。 他在地方为官,惩治豪强,劝耕农桑,政绩卓著,因此被升为京官。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头扎进党争旋涡,蹉跎岁月几十年,除了依旧清贫节俭,甄淑已变成自己年轻时讨厌的模样。 站在码头最前方的,是近几日抵达的大同官吏。 甄淑看着那些官吏的背影,突然生出羡慕之情。这些官吏都很年轻,皆在四十岁以下,有的甚至不满二十岁。 多么美好的青春年华,而且可以专心做事,不必卷入党争而无法脱身。 我若能年轻四十岁该多好? 甄淑眼眶湿润,他也不知在哭谁,反正就是想要落泪。 船队驶来,靠岸停下。 一群亲卫率先下船,接着赵瀚阔步而下。 “拜见总镇!”大同官吏作揖行礼。 甄淑带着许多降官,下意识的要跪,却又想起叮嘱,这位赵天王似乎不喜欢跪礼。 “赵天王万岁,万万岁!” 大量士绅百姓跪下,部分降官跟着跪拜。 甄淑也只能跪拜,别人都跪了,若是自己不跪,岂非要被赵瀚给记住? 他年轻时骨头很硬,但年老了难免缺钙,几十年的党争生涯,早就已经失去坚定意志。 李香君踮起脚尖张望,及至赵瀚走近,她终于看清楚长相。 由于天气炎热,赵瀚穿得非常寒碜。 苎麻织成的夏布衣裳,说白了就是麻布衣。虽然是为了凉爽透气,但跟他的身份相差太远,乍看还以为是哪个贫家子来了。 此时此刻,没人敢嘲笑赵瀚的穿着,反而都觉得赵天王真是俭朴。 赵瀚微笑抬手:“大家快快起来,太阳晒得地面发烫,莫要烫坏了膝盖。” 无数百姓陆续站起,都感慨赵天王仁善,居然担心他们膝盖烫坏了。 南京的夏天,真他妈热。 赵瀚仅穿一件麻布衣,背心都已经汗湿,只想赶快找个阴凉地方休息。 侯方域混在人群当中,偷偷观察。 赵瀚此刻的形象,跟侯方域想象中完全不同。他已经听说赵天王很年轻,但该是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才对,没想到竟然连胡须都没留。 即便是在江南,剃光胡须的年轻人也很少。 “这南京城,可真高!”郑森仰望着城墙惊叹。 “是啊,真高。”李渔也是第一次来南京。 南京城墙,最高的地方有20米,最矮的地方也有14米。 郑森跟随队伍,迈过宽阔厚实的城门洞,心中升起难以言说的豪情。 马士英、阮大铖早已罢官,他们都在南京闲住。此刻也只能混于人群中,心中那是非常焦急,不知如何才能面见赵瀚。 他们想直接做官,不愿跑去当小吏。 赵瀚被引去魏国公府,徐家在南京有十多处园林,每座园林都耗资巨万而建成。 “魏国公一脉,可都处理了?”赵瀚问道。 “勋贵都未处理,只等总镇亲自做主。”方胜弘回答说。 方氏兄弟很早就带着地盘归顺,哥哥如今在广东做知府,弟弟直接被派来南京主持工作。 赵瀚说道:“那些勋贵,全部杀了都不会冤枉。不必浪费时间再审,男的全部送去挖矿,女的勒令其改嫁,孩童打散了送去各地济养院。” “是!”方胜弘回答。 赵瀚又说:“把大同社士子都叫来。” 这些大同社士子,相当于地下党,赵瀚每到一地,都会亲自接见。 “拜见总镇!”一下子进来三十多人。 赵瀚起身还礼:“各位辛苦了。若愿为官者,可从镇长做起,也可继续去北方奔走。你们不必急着回答,留半个月给你们考虑。” 众人欢喜坐下,大部分都想做镇长。 有大同士子的身份打底,今后只要不犯错,他们的升迁速度很快。 赵瀚突然看向李香君,笑道:“还有位女先生啊。” 李香君慌忙站起:“总……总镇,是我央着各位兄长,求他们带我进来看看。” “不必紧张,我又不责罚你,”赵瀚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香君回答说:“本名吴香,如今改名李香君。” 315【江南农田竟然大面积抛荒】 南京,秦淮花街。 朱元璋在这里建了富乐院,将敌人或者罪臣的妻女,抓到富乐院里面做官妓。 专供富商大贾消遣,以此获得钱财,官员禁止入内。 富乐院中,男子须戴绿头巾,腰勒红褡膊,脚穿带毛靴。女子戴黑帽,穿黑楷子,不得着华服。他们行路之时,只能走街道两边,不可走在街道中央。 富乐院搬迁到武定桥附近,以此为中心,开始出现各种秦楼楚馆,最后演变为娱乐一条街。 即,秦淮花街。 最搞笑的是回光寺,这座寺庙,是由大报恩寺的剩余材料建造。到了万历年间,竟被众多青楼所包围,整天考验和尚们的意志力,无奈之下只能把寺庙迁往别处。 李香君重新回到花街,她住了好些年的地方。 这次,李香君身边跟着一队官差。 “姐姐,便是沿街喊过去吗?”李香君问道。 李婉纯笑道:“不必你一直喊,都是轮流喊话,否则只需一天嗓子便哑了。” 《大同女将录》里的一百零八女将,三分之二都已经嫁人。嫁人之后,多数选择相夫教子,无法生育的就领养孩童,极个别甚至默许丈夫纳妾。 李婉纯是少数没有嫁人的,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她眼界比较高。 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现在。 “那……那我便喊了。”李香君说。 李婉纯笑道:“喊吧。” 官差沿街去贴告示,李香君拿起铁皮喇叭大喊:“秦淮花街的姊妹、弟兄们,天下大同,良贱平等。你们若是想要从良,莫怕鸨母阻拦。说要阻拦,可即刻报官……” 此时正是上午,许多青楼还没开始营业。 李香君的声音传出,瞬间有好些窗户打开,接着又是大门被打开,陆续有二十多个男女奔出。 不只有妓女,还有龟公茶壶。 一个男子站在街边,用蜡烛点燃绿头巾,撤掉身上的红褡膊,快步走到李香君身边:“姐姐们可算来了,早听说赵天王有良政,这些天就琢磨着怎样从良呢。” 李婉纯笑道:“你可先去县衙落户,户籍落下便是良人。就算还留在青楼,依旧属于良人,赵先生治下没有贱民。” “真真是好,”男子笑道,“就不晓得从良以后做甚营生,我倒是能写会算,却不懂那四书五经。” 李婉纯说道:“既然能写会算,便去报名考差役,说不定能做派出所的差人。” 南京城里有府衙、县衙,这些官差早就烂透了,属于有官方身份的流氓,许多都要被扔去挖矿。 治安、消防、环卫等工作,皆由五城兵马司负责。但这个机构也烂透了,繁华富庶的南京城,很多街道都脏乱差,完全靠街坊自己来打扫。 赵瀚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释放奴隶,消除良贱之分。然后招募本地贱籍出身的做差役,把城里的治安和卫生搞好。 李香君继续沿街宣传,行至一处,寇白门突然开门奔出。 “世代娼门也能从良吗?”寇白门焦急问道。 李香君微笑说:“赵先生治下,没有良贱之分。” 寇白门立即转身,对着青楼大喊:“爹,娘,快出来,今后能过正经日子了!” 娘是亲娘,爹有可能是亲爹。 寇白门比李香君还惨,李香君出身于武官家庭,而寇白门则是世代娼户。 她爹是乐师,她娘是妓女,户口挂在教坊司,在青楼的工作属于外包业务,同时还接大客户的上门服务订单。 寇白门今年十五岁,工作是给妓女做丫鬟,再过一年她也该挂牌营业了。 不多时,寇白门的父母一起出来。 李婉纯问明情况,说道:“你们只需去县衙落户,有了户籍便是良人。若想继续营业,可办理歌楼舞榭执照……” “不必!”寇父连忙说,“我继续当乐师养家便成,妻女得做正经营生。” “随你们。”李婉茹道。 南京的城市人口太多,大量无业游民,赵瀚不可能给他们分田,也暂时没有能力解决就业。 只能清理作恶多端的官差,清理那些地痞流氓,全部送进山里挖矿。然后官府招聘一些公务员,能识得几个字便可去考。 至于不识字的,随军民夫已经返回家乡,接下来要从湖南运粮食过来赈灾,暂时可以招募游民作为转运粮食的苦力。 说实话,许多家奴、乐户从良,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工作,能够考上公务员的毕竟是少数。 南京的秦淮花街,因此不能直接取缔,但要勒令各家办理歌楼执照,原则上不准再做皮肉生意,而且不准束缚从业人员的人身自由。 当然,改变还是很明显的。 大量赚到钱的妓女,特别是那些名妓,纷纷选择从良过日子。她们不愁生活,只求正经做人。 宣传队伍离开,寇家则闭门商量。 寇母说道:“我听人说,江西风气开明,不太嫌弃贱户出身。女儿年方十五,还是处子,定能找到婆家。大官就不要指望了,去寻个媒人,打听吏员或者军官,牵线做媒成就一番姻缘。” “嫁给吏员,那还不是要过苦日子?”寇父对此不同意。 寇母说道:“赵天王的吏员不一样,今后是可以做官的。专找那些江西来的吏员,说不定今后能当知县,到时候女儿就是知县夫人了。咱家里也有些积蓄,到时多给些嫁妆,女婿只是小吏,定然心中欢喜。这眼光要放长远,今日的吏,明日的官,咱们不亏。” 有这种想法的还真不少,南京城里的媒婆生意兴隆。 这些媒婆守在衙门附近,听到有说外地话的官吏,便上前询问是否婚配。而且赌咒发誓,虽然姑娘出身娼家,但绝对还是处子之身。 不仅如此,媒婆们还去守城士卒那里搭讪,问哪些当兵的还未娶妻。只要是什长以上的军职,哪些娼户之女就愿嫁。 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此时才十三岁,父母都张罗着找人说媒了。 卞玉京,也是娼户之女。 什么出身宦官世家,都是文人美化。吴伟业的文章闪烁其词,邹枢就直白得多,讲明了卞玉京是“歌伎世家”。 不管是秦淮花街的乐户从良,还是全城家奴获得解放,其实都没闹出太大动静。 大部分人,贱籍虽然变成良籍,其实工作内容没有变化。 因为南京城里物价太高,工作也不好找,家奴变成了佣工,老老实实继续做下人。 英国工业革命,得先搞农业改革、圈地运动,把农民逼到城市才能发展工业。而在大明,这一步可以直接跳过,大城市里的人口都爆了。只缺工作,不缺人口。 城市户口清理运动,迅速推行开来。 赵瀚拿着新出炉的部分数据资料,顿时感觉头疼无比,南京的无业游民太多了! 城外,勋贵和军官的土地,正在分给佃户和军户,田亩数量还有些不够分。 吴应箕说道:“总镇,江南有大量荒地,不过田赋方面要区别对待。” “江南居然有大量荒地?”赵瀚感到难以理解。 吴应箕详细解释道:“江南赋税太重,永乐朝之后,便有大量农户逃亡,大批耕地抛荒,豪强大户趁机强占抛荒土地。宣德皇帝改革,便招来流民耕种荒地,防止豪强大户兼并土地。” “嘉靖年间,江南又有均田改制,当时是卓有成效的。但到了万历年间,又有大量土地抛荒。一是田赋太重,二是水利失修。” “还有就是漕粮供应,江南多棉田,却要征收漕粮。最初,农户须卖棉买米,上交官府,期间受到多重盘剥。闹了很多年,才可卖棉交银子。” “在此期间,大量农田抛荒。官府只能招募流民开垦,只要开垦荒地,本地农户五年免除赋税,外地农户十年免除赋税。总镇猜猜,这会闹出什么乱子?” 赵瀚想了想说:“士绅大族,勾结官员,以熟田充作荒田,以此来偷逃赋税。” “正是,”吴应箕笑道,“不过还有更乱的,免除赋税的年限一到,农民立即把土地再次抛荒!” 赵瀚闻之愕然,随即摇头苦笑。 那可是农民自己家的田,自耕农都不当,主动抛荒土地,逃去外地做流民或者游民。可想而知赋税都多重! 不仅是朝廷收的税太重,大户还会飞洒诡寄,使得这些自耕农必须多次交税。而且,他们能分到的土地,都不是什么好田,就算只交正税也够呛。 还有就是,官府定的免税年限,差不多可使荒田变成熟田。这种时候,就会有豪强出来夺田,把田夺走之后,还让这些自耕农继续应差役,自耕农肯定是要逃跑的。 另外,垦荒流民属于外地人,常常被本地人欺负,也是种几天地就跑的原因之一。 地方官不断推出新政策,试图留住自耕农,打击士绅豪强。但都是刚开始有效果,几年、十几年以后就被钻空子。 江南这破地方很诡异,一方面人多地少,一方面大量抛荒土地。 大族们也很有意思,但凡遇到灾年,自家种的地,直接抛荒一半,剩下一半精耕细作。 什么叫自家种的地? 就是不租给佃户,让雇工去耕种,这种雇工实际就是家奴,每月管饭给少量工资而已。有时也称“雇奴”。 抛荒一半,耕作一半,这种耕种方法,被很多大族写进家训族规当中,将其视为一种传家秘诀般的经典操作。 吴应箕说道:“江南还有许多荒田,属于盐卤地。其实一些盐卤地,在好官的支持下,已经逐渐改善。但换一个庸官,立即被抛荒,因为庸官不减免田赋。” “总镇应该酌情收取田赋,大量兴修水利,鼓励百姓开荒复熟,如此江南其实不太缺田。” 赵瀚对吴应箕愈发器重,点头说:“你把想法都写出来,我交给各级官员酌情施政。” 316【彼之奸臣,我之能臣】(为上仙齐天大佬加更) 南京,笪桥南市。 两个官差前来贴告示,数百上千人挤来围观。 “怎说的?怎说的?” “前面能看到的快念,到底是个怎样章程?” “有没有减税!” “……” 官差贴完告示,其中一个转身喊道:“肃静,肃静,我来念……从八月初一起,城内外各商铺商号,当到所属县衙之工商所,办理营业执照。十月初一之前,全城商铺、商号皆不征税。自十月初一起,各行税务皆有减降,若无经营牌照者,从重罚款!” “赵总镇万岁!”商贾们齐声大呼。 他们听到的关键字眼是“减税”,南京的工商税极重,而且开国以来只增不减。 即便是新皇登基,下令全国暂时减税,都会额外加上一句:“南北二京不在此例。” 官差又喊道:“从今往后,取消差办、征调、徭役。官府市勘,不定期随机检查,市勘间隔至少在一个月以上!” 此言一出,众商贾听得发愣,随即纷纷朝着告示下跪。 喊什么的都有,有让菩萨保佑赵瀚长命百岁的,有干脆就把赵瀚称为活菩萨的,还有痛哭流涕朝着告示疯狂磕头的。 差办、征调、徭役……这些内容,等于官府在明抢,能把商贾坑到破产。 市场勘察,三日一次。 初衷是好的,勘察物价,勘察秤、尺、斗等商业工具,避免商贾弄虚作假、哄抬物价。但执行起来纯属扯淡,相当于每隔三天时间,工商执法人员便来敲诈一回。 “砰砰砰砰!” 今日南京城的鞭炮销量奇佳,爆竹直接卖断货了,全体商户都在欢呼庆祝。 商户们非常清楚,整个天下,除了赵瀚,没有哪个能给出如此优待。 在赵瀚眼中,不胡乱盘剥商户,这属于理所当然。但在商户眼中,这是亘古未有的善政,赵瀚是帮着商户说话的自己人。 商户蜂拥前往县衙,办那什么工商执照,反正他们以前也是要登记的。 产业、人丁、经营状况都要写明白,根据行业、地段、店铺大小、营收情况,编为三等九则,每个等级征收不同税银。 古代的城市商户,很多都是工商一体。 即前店后坊。前面是店铺,负责销售;后院是作坊,负责制造。 天下财赋出江南,而金陵为其会也,南京是整个江南地区的商业中心。 至崇祯年间,仅内城就有数十万人。在官府登记的外城居民,又有九千多户,这些都是有户口的本地人口。另外,城外还有许多附城而居的。 明末南京人口总量,必然超过百万之数! 商户类型,有一百多种。每种商户,少则几十家,多则上百家。 仅当铺就有五百多家,徽商开当铺最厉害,其次则是闽商。 还有大小酒楼,六七百座;大小茶社,一千余处。 南京以服务业为主,货运次之。 侯方域穿行于街道上,听着各处商户的欢呼声,叹息一声走向自己经常光顾的茶社。 半路上,又有官差来贴告示,不多时便传来更加恐怖的欢呼。 这次是全城欢呼! 改革坊厢制,取消坊长、厢长。 取消火甲制。 无论哪里的户口,除了住客栈之外,其余都要办理户籍或临时户籍。 侯方域盯着告示看了一阵,慨然长叹道:“南京定矣!” 两张告示贴出,商户和民户从此变成赵瀚的死忠。就算朝廷大军反攻过来,赵瀚手里暂时缺兵,全城百姓都会自发帮着守城。 坊厢制,忽略其中差别,可视为城市的里甲制。 城内有坊,城外有厢,坊长和厢长要收税的。到了明末,坊长、厢长全变成地头蛇,不但盘剥百姓,而且豢养家奴打手。 更畸形的是,南京城内外,本地人口很少,外来人口要多出好几倍。 本地人少,要交税。 外地人多,不交税。 本地人很吃亏,时常搞出市民暴动。 同时双方都要编为字铺火甲,就是免费给官府当差。救火啊,疏通阴沟啊,打扫街道啊,有时候抓捕盗贼都得帮忙。这些事情,本该五城兵马司来做,但五城兵马司在免费给权贵和官员做事。 现在赵瀚一视同仁,设立各坊厢派出所,百姓每月交治安银子便可,其他事情都不用管的。 南京的治安银子,肯定收得比吉安高,因为这里的物价也更高。 外地人似乎要多交一笔治安费,但他们不用应乱七八糟的差役,其实过得比以前还轻松。 人人皆可受益。 这些利益,以前都被权贵、官员、吏员、坊厢地头蛇拿走了。 “抓得好!” “砍头,抓去砍头!” 街尾又有百姓欢呼呐喊,侯方域转身望去,却是一个坊长,还有他的混混打手被抓。 畸形的城市基层统治生态,导致坊长必为地头蛇。一个坊长,就是一个帮会头目,城市越大,这种情况就越严重。 赵瀚亲自下令,抓住坊长、厢长,不必经过审讯,直接砍头抄家。 至于那些混混,审判之后,按律处罚。 大量百姓跟着跑,他们要亲眼看到坊长是什么下场。连续穿过几条街,终于到了行刑地点,官差拿出绳子将坊长绞死。 砍头太脏了,还得用石灰消毒,用绳子勒死更方便。 以往到处游荡的混混,似乎突然之间就绝迹了。抓了一部分,其他的全部藏起来,或者干脆逃离南京。 到了九月份,基本完成南京户籍登记、工商业登记。 仅居民上交的治安费,一个月就有三千两银子。 而大明征收的坊厢银,一年也才五百多两。 赵瀚一月收税三千两,大明一年收税五百两。但是所有百姓,都觉得赵瀚在施行仁政。大明收税超低,反而经常酿成市民暴动。 是不是很诡异? 中间那七十二倍的差价上哪儿去了? 酒楼。 马士英冷眼旁观这一切,突然喝干杯中酒,嘀咕道:“此人真乃太祖再世,我可不敢在他手底下当官。” 阮大铖叹息:“我也不敢做官了,便让儿孙去当官吧。还得好生训诫,不可中饱私囊,否则便有灭门之祸。” “可我又不甘心啊,”马士英说道,“鼎革之世,数百年一遇。你我恰逢盛会,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不参与进去做些什么?” 阮大铖问道:“现在才做清官干吏,是不是……是不是太迟了些?” 马士英笑道:“你多少岁?” “五十三了。”阮大铖回答说。 “我才四十八岁,”马士英说道,“在旧朝做过什么,新朝不会管的。明日我便去求见赵瀚,请求做一个镇上的小吏。” 阮大铖惊道:“贤弟去做镇上小吏?这可屈才了!” 马士英笑道:“直接要官,赵瀚会给吗?那就索性从最下面做起,给赵瀚留个好印象。只要认真做事,必然升迁快速。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阉党、东林党、复社,在赵瀚眼里都是一回事。他不看出身,只看办事是否得力。他要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要清官,我就做清官;他要干吏,我就做干吏!他若是要诤臣,我便去做魏征!” “贤弟真乃大才也,”阮大铖由衷佩服,随即摇头,“让我从小吏做起,我是拉不下脸,让我做知县还差不多。” 马士英微笑不语,他已经彻底想通了。 侍奉不同的君主,就要有不同的为官之道。 他年纪大了,入伙也比较迟,临死前最多做到知府,活得久些或许能到参政(省厅)级别。这就够了,为儿孙铺路,马家还能继续兴旺。 马士英越想越觉得可行,他指着街上兴奋的人群:“南京已经姓赵,南京的人心也已姓赵。最多三五年,赵总镇就能席卷天下。哈哈,兄长再会,愚弟要做廉吏去了。” “再会!”阮大铖起身拱手。 马士英顿觉一身轻松,他这两年住在南京,被复社搞得惶惶不可终日。 与其整天混日子,还不如辛苦搏一搏。 他承认自己是小人,但只要皇帝高兴,他随时可以变成君子,因为他以前本就是君子。他也随时可以变成干臣,因为他以前本就是干臣。 多简单啊,不过是做回老本行而已。 翌日,马士英求见,赵瀚没有拒绝召见。 “你想做小吏,而且是镇上的小吏?”赵瀚笑得有些古怪。 马士英大义凛然道:“总镇在南京的许多善政,在下都看在眼里。值此鼎革之世,又逢英明之主,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却也迫切想要投身其中。在下对江西之政了解不多,因此想从乡镇吏员做起,请总镇恩准!” “难得你能有此心,”赵瀚赞许道,“去淳化镇协助分田吧。” “多谢总镇,在下定然殚精竭虑,把淳化镇的田分得妥妥帖帖。”马士英长揖拜出。 淳化镇就在江宁县,距离南京不远,那里有许多是勋贵土地。 没啥难度,勋贵都完蛋了,纯粹就是个升迁跳板而已。 马士英既然懂事,赵瀚不介意给机会,甚至可以树立为一个典型:崇祯朝的奸臣,却是我手下的能臣! (感谢企鹅大佬、上仙齐天的白银盟,感谢甲壳虫、我是共和国黑哥、缁衣紫的盟主打赏。) (说好了四更,不会食言,可能更新很晚,大家就别等了。) 317【养马构想】(为上仙齐天大佬加更) 南京兵部尚书张国维,终于答应投降了。 他老家在浙江东阳,就给一句话:要么投降做事,要么严查张氏! 答案显而易见。 赵瀚给的官职却很有趣,任命张国维做“江南水利使”。没有任何品级,工资相当于知县,江南各府县必须全力配合其工作。 此人曾担任大明的江南十府巡抚,疏浚河道,修桥铺路,筑城挖塘,开挖漕渠,绝对称得上政绩斐然。 他还写了一本《吴中水利全书》,对江南水利情况了若指掌。 这种人用来打仗守城? 简直浪费! 赵瀚不好直接给大官做,因此让他做无品级的水利使,几年下来就可以升官了,今后就在各地主持水利吧。 另外还有吴应箕,此人顺利招降太湖水匪。 并且,吴应箕对江南的工农商业,都有非常深刻的认识。这位复社第三号人物,被任命为江南布政司参议员,同样没有品级,工作类似知县,相当于江南政务特聘顾问。 正式设立江南省,若按后世行政区域划分,其辖地暂为:安徽、江苏两省的长江以南地界,外加直辖市上海。 省府为南京! 江南省和湖南省一样,辖地都是暂时的,等打到长江以北之后,还会再次进行变动划分。 浙江省:左布政使李日宣,右布政使费元鉴。 江南省:左布政使刘安丰,右布政使陈文魁。 李日宣是李邦华的族侄,三年前便逃回江西,一步步做上来的。在另一个时空,他此时本该担任大明兵部尚书。 陈文魁便是惩治费纯爹娘那位,手段异常强硬。赵瀚调他来江南省,是要压制大地主和大商贾。 费元鉴也差不多,同样手段强硬,调去浙江压制大族。 “总镇,吉安来信。”李渔捧着一摞书信进来。 赵瀚先拆看家信,共三封。 一是费如兰写的,说家里一切都好,让赵瀚不要担心。又说赵贞兰已到吉安多时,在城里买了处宅子,经常到总兵府来串门聊天。 二是赵贞芳写的,说她非常开心,终于见到大姐了,还说了许多女校的事情。 三是盘七妹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内容很简单:“夫君安好,我会写信了,孩子快生了。每天都吃鸡蛋,家里养的小鸡,已经能下蛋了。” 三封信把赵瀚看得满脸微笑,忍不住又重新读了一遍。 接下来,是庞春来和李邦华的信件。 内容都差不多,让赵瀚考虑称王事宜,并把总部搬到南京。 李邦华还多写了一段,称自古守江必守淮,须早日打到淮河一线,而且一定要把庐州府拿下。 庐州府,有养马场! 最早是曹操在此养马,到了元代更是遍地养马场。 朱元璋在庐州府设了21处养马场,比如著名的毛坦厂中学,“毛坦厂”便是其中一个马场。 兽医专著《元亨疗马集》,也是在万历年间,庐州府六安州的喻氏兄弟所著。记录了马和牛的疾病防治,还附带马匹的鉴别与饲养。 赵瀚放下信件,开始仔细思考。 称王、迁都什么的,暂时都不急,养马倒是要提上日程。 南船北马,今后在北方作战,骑兵是不可或缺的兵种。而战马的饲养,骑手的训练,都需要好几年时间,必须提前就做准备。 “把郑二阳叫来。”赵瀚突然说道。 郑二阳就是那个投降的安庐巡抚,跟孙传庭、袁崇焕、陈子壮、孔贞运、马士英、薛国观同科进士。 那一届进士,名人奇多,神魔乱舞。 “拜见总镇!”郑二阳投降之后,暂时担任赵瀚的秘书,正好前段时间外放了几个出去。 赵瀚问道:“你以前是安庐巡抚,对庐州马场是否了解?” 郑二阳回答道:“庐州马政,以前分为官牧和民牧。民牧已然取消,只剩下少许官牧,如今一匹马都没了。” “为何?”赵瀚问道。 郑二阳说道:“两百多年来,太监、官员和豪强,不断侵占马场,将牧场改为农田。至弘治、正德、嘉靖年间,庐州各马场已经名存实亡,阳明公管理马场时恢复少许。到了崇祯初年,庐州二十多处马场,加起来可能有几百匹马,而且皆不可作为战马。闯贼(李自成)、八贼(张献忠)肆虐庐州时,把这些劣马也全部抢走。” 赵瀚又问:“庐州是否还有懂得养马、相马之人?” “或许有,但年龄肯定很大了。”郑二阳回答道。 赵瀚沉思不语。 郑二阳说道:“庐州各处马场,早已开垦为农田,必须先复种牧草。而且想要大规模养马,一处马场动辄上百顷地,恐怕颇有残民扰民之嫌。” 这就太麻烦了,非常不好操作。 赵瀚再问:“关宁铁骑的战马从哪来?” 郑二阳说道:“跟蒙古牧民交易。” 蒙古各部虽然已经投降满清,但生意还是要做的,经常背着满清卖马给大明边军。 还有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 满清加强蒙古战马管理之后,外喀尔喀部成为最大走私商。黄台吉大怒,击退外喀尔喀部,然后……亲自跟大明做生意,垄断了向大明贩卖战马的贸易。 而坐镇宣大的卢象升,正是与满清进行战马贸易的负责人。 郑二阳已经猜到赵瀚的打算,无非是提前养马来训练骑兵。他说道:“总镇,养马无非三点。其一,马种;其二,马场;其三,养马倌。这三个要务,马场反而是最好找的,庐州可以养马,江西也能养马,湖广、贵州也能养马,甚至琼州(海南岛)都能养马。” 这话不假,江西饶州,也曾作为元代的养马场。 只要狠得下心,选个气候适宜的地方,强行把农田种上牧草便是。 真正困难的是弄来马种,还有就是精于养马的人! 突然,赵瀚想起一处地方:“朝鲜的济州岛是否出产战马?” 郑二阳愣了愣:“几十年前,大明偶尔向朝鲜购买战马,那里应该还是在养马的。不过马种不行,越来越矮,运到大明之后,价钱反比蒙古马更贵。” 也就是说,济州岛懂得养战马的人不少。 至于马种,让葡萄牙人运来。 打下济州岛,就可获得牧场和养马人,再拿葡萄牙人运来的马种进行培育。 恢复庐州马场,对民生影响太大了,还是抢朝鲜的地盘养马更划算。 顺便,济州岛还可以作为骑兵训练基地! “咚咚咚咚!” “进来!” “总镇,紧急军情。” 赵瀚拆开徐颖发来的信件,顿时皱起眉头。 山东漕民起义,刚被官兵镇压,如今又在起兵造反了。 漕兵、漕工、漕民,从淮安一直到北直隶,半月之内出现十多股起义军。 赵瀚占据江南,漕运瞬间没了起始点,那些靠漕运吃饭的人,自然也就无饭可吃。 这些起义军已经攻克徐州,大运河沿岸多座城市被包围,淮安差点都被起义军打下来。 “大明快完了。”赵瀚叹息道。 郑二阳接过军报,焦急道:“请总镇速速出兵,尽快打到淮河一线。” “军粮不够,至少得等到秋收。”赵瀚表示无奈。 这次出兵耗费大量粮草,剩余的粮草,也都用来赈济江南百姓了,控制南京米价同样需要粮食。 赵瀚手里,现在真没什么粮。 一旦出兵江淮,瞬间就要闹粮荒。而且长江以北旱灾严重,去了就是个无底洞,大量饥民等着赵瀚给粮食救命。 若是不管各省百姓死活,不管自己辖地内米价飞涨,赵瀚有把握一路打到北京城下。 郑二阳说:“南方粮食无法北上,北京今年必有粮荒,恐怕将贼寇蜂起。大明……唉,也就这一两年的事,绝对撑不过三年。” 赵瀚和郑二阳都不知道,由于大运河沿岸起义频发,导致河南局势出现大变。 左良玉不敢跟李自成打仗,公然违背杨嗣昌的军令,擅自跑去山东那边剿匪。他的意图很简单,河南已经无粮可抢,那便跑去山东抢粮,否则士兵就要断粮了。 而且,漕运起义军,肯定比李自成容易战胜,可以借此立下许多战功。 山东,聊城。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左良玉纵马驰骋,一边砍杀敌方溃兵,一边喊着招降口号。 数万由漕兵、漕工、漕民组成的起义军,拖家带口被左良玉杀得满地乱跑。这些人饿得面黄肌瘦,好多甚至没力气跑路,就躺在地上等死,或许早死还能少受罪。 一场大胜,左良玉挑选五千“青壮”,发给简易武器,于是兵力再次过万。 他驱赶剩下的起义军(饥民),一路劫掠乡村,让勉强吃饱的饥民去打莘县。 等起义军攻破县城,左良玉随后便至,冲进城里劫掠财货,事后把抢劫罪行推到起义军头上。 如此重复操作,左良玉很快拥兵三万,而且粮草还很充足。 同时他立下战功无数,崇祯硬着头皮嘉奖,让降品三级的左良玉恢复原职。 时局变化太快,左良玉就差公然造反了。 318【王号,国号】 “总镇,这些都是劝进信,也不知怎的送到布政司来了。” 江南左布政使刘安丰,亲手把一堆劝进信送来。 不但有江南各府官吏写的,还有大量南京复社士子的信件。也不直接劝进登基,而是请赵瀚自立为王,还说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赵瀚随便拆看几封,内容都差不多,觉得拿下南京就可以称王。 对于赵瀚而言,迟早称王都无所谓,但必须顾及治下官吏、将士的想法。写劝进信的人太多,刘安丰收到不少,赵瀚自己也收到好几十封。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该称什么王号? 赵瀚把自己的秘书团喊来,黄宗羲已经回来了,还带来了同乡朱舜水。 另外,还有湖南来的王夫之。 王介之、王参之、王夫之三兄弟,作为湖南优秀士子,是被江西水师用战舰送过来。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邝鹏升、郭凤跹、夏汝弼、管嗣裘等人。 赵瀚亲自考教一番,感到有些遗憾。 此时的王夫之,并没有什么深邃思想,只是在湖南颇具才名而已。 不过已经很厉害了,小康家庭出身的秀才,老丈人却是衡阳首富,哪能没点真才实学? 这些湖南士子,都被扔去江南协助分田,只有王夫之留下来做秘书。 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明末三大思想家,现在全部被招揽到赵瀚麾下。 “许多人劝进称王,这‘王号’该用什么?随便讲,不要怕说错,只是参考一下你们的意见。”赵瀚笑道。 陶爱之拱手道:“总镇起于吉安庐陵,此地古称吉州,可为‘吉王’。” 郑森立即反对:“若是今后建国,难道国号叫‘大吉’?” “不若称‘赣王’。”李渔说道。 郑森再次怼回去:“国号‘大赣’就好听?” 李渔不爽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来取一个!” 郑森顿时抓瞎。 黄宗羲说:“总镇既然夺取江左,便可定都南京称‘吴王’。至于国号为何,今后可以再论。明太祖也是先称吴王,再改国号为大明的。” “楚屿兄呢?”赵瀚看向朱舜水。 朱舜水是赵瀚的老朋友了,两人在铅山含珠书院关系很好。 这些年,朱舜水对大明彻底失望,前后两次拒绝崇祯的征召。而今赵瀚占了浙江,派黄宗羲去请,朱舜水立即跑来南京投靠。 朱舜水问道:“总镇当初似说过自己的是北方人?” 赵瀚回答:“北直,霸州。” 郑森很想来一句,不如称“霸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朱舜水道:“霸州古为燕地,可称‘燕王’。” 这些都只是参考,把称王称帝的惯例说出来,至于到底选哪一个,还是得由赵瀚自己决定。 从先秦到宋代,都是沿用这种规则,国号和王号只有一个字。 蒙古人占据中原之后,却不得不破坏规矩。因为他们的龙兴之地没有古称,也没有在宋金两国治下担任要职,那么国号就只能自己临时瞎编。 于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两字国号就出现了:大元。 取自《易经》:“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大元、大明、大清,全是两字国号。 宋是宋,单字。 大明是大明,双字。 明朝只是简称,全称应该叫大明朝,官方书写为大明国。 王夫之突然来一句:“今后建国,国号可为‘大和’。” 赵瀚终于绷不住了,“大和”这个国号,让他的表情极为精彩。 王夫之解释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此大元之来历。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此大明之来历。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寻此两朝旧例,新朝可为‘大和’。” 这三句话,都来自《易经·彖传》。 如果国号大和,便能与大元、大明一脉相承。 只不过听在赵瀚耳中,怎么都觉得别扭,让他想起东边的那个岛国。 见赵瀚似乎不喜大和,王夫之又说:“不如就叫大同,有天下大同之意,也有保合大和之意。” “不可,”郑二阳立即反驳,“若国号大同,便与山西大同撞名了,国名怎能与地名相同?就算撞名,也该撞燕、赵、赣、吉这样的单字地名。” 众人争执不出个所以然,赵瀚也不着急,只笑着说:“今后再慢慢想,并不急于一时。” 屏退众人。 赵瀚单独留下郑森:“明俨,交给你一个任务。” “总镇请吩咐。”郑森抱拳道。 赵瀚笑着说:“去福建,找你父亲借一批船。这些船可直接驶来镇江购买货物,不收取任何关税,但必须运往朝鲜贩卖。顺便,帮我运些兵去朝鲜的济州岛。” 郑森有些迷糊:“济州岛在哪?” 赵瀚拿出海图,指着济州岛说:“此岛原叫耽罗,现在被朝鲜改名为济州。” “总镇想拿下此岛?”郑森还是搞不明白,为何赵瀚要去打下一块飞地。 “此岛可养战马。”赵瀚解释说。 郑森终于懂了,兴奋道:“总镇放心,保证拿下此岛。” 赵瀚笑着说:“船队先去朝鲜贸易,顺便打听济州岛的情况,回程时再酌情考虑是否进攻。若是济州兵力强大,那就直接把兵运回来,我这次只能派1000士卒过去。” “遵命!”郑森拱手。 江南、浙江已经走上正轨,赵瀚也该返回江西了。 大地主根本蹦跶不起来。 把田一分,降低赋税,取消加派,万民归附,士绅大族连乡勇都无法招募。 既然无法抵抗,那就只能配合,因为配合分田对他们有利。 大地主可以利用财力、人脉优势,收购农民种出的棉花。部分地主同时还是工商业主,使用棉花多多纺布,今后专门从事工商业为生。 棉花,棉布,都需要社会安定。 在大明朝廷的重赋加派之下,又接连遭逢旱灾,江南许多棉田都被抛荒了,大地主、大商贾们早已损失惨重。 而且,优质棉花多产自山东。去年鞑子肆虐山东,接着又是旱灾和兵灾,山东今年棉花产量锐减,又让江南纺织工厂主们损失惨重。 他们希望江南能够安定,多多产出棉花。 也希望赵瀚赶紧拿下山东,这样才能大量收购山东优质廉价的棉花。 同时,赵瀚下令在上海开埠,这也让江南商贾非常兴奋。江南的各种商品,今后可以从上海出发,直接运去朝鲜和日本,不用再悄悄走私到南边绕一圈。 赵瀚坐船前往江西,东院军留下来,继续剿灭残余势力,主要目标是清剿土匪。 中院军调回江西一半,剩余一半兵力,用于剿灭浙西南的山中土匪。 郑森从浙江坐船前往福建,很快见到自己的父亲。 “听说江南被拿下了?”郑芝龙问道。 郑森笑道:“总镇兵锋所过,各地官兵望风而降。如今,除了福建、广西、四川、贵州、云南,长江以南已经尽为总镇所有!” 郑芝龙叹息:“这是要坐天下啊,比我想的还要快。” “父亲,孩儿此番有事相求。”郑森说道。 郑芝龙道:“讲来。” 郑森把此次任务详细说了一遍。 郑芝龙点头道:“这买卖不亏,把福建商货运去镇江贩卖,再从镇江进货去朝鲜贩卖,来往不收关税必然利润丰厚,回航时还能在朝鲜买铜料和药材。” 郑森建议道:“父亲,总镇要在上海建海港和市舶司,上海的海军肯定也要建,父亲不如送总镇几条战舰。” “不能送,”郑芝龙摇头说,“低价卖给上海可以,直接送战舰是犯忌讳的,我可不想做沈万三。” 郑芝龙扔给儿子六条战船,由部将洪旭统领。 又派出十条商船,从福建运货去镇江。售出之后,再装载财货和大同士卒,一路直奔朝鲜而去。 远征济州岛的一千士卒,由胡定贵率领。 上次费如鹤新建东院军,胡定贵被抽调过来,顺便还升职加薪。这小子还结婚了,妻子是名妓潘赛赛,被大同作家吴炳念念不忘那位。 胡定贵从小就精通水性,参军之后经常坐船,然而…… “呕!” 胃里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 胡定贵双腿发软道:“这海船坐起来怎不一样?” 郑森笑道:“海上波涛汹涌,自然跟江河不同,过两天便适应了。” 到了崇祯末年,朝鲜和日本,都属于闭关锁国状态,两国之间互相不通航。 但他们都向中国民间海商开放港口。 中朝贸易,主要是山东—朝鲜航线。 中日贸易,主要是福建—日本航线。 欧洲人是不允许去做生意的,特别是日本锁国之后,把葡萄牙、荷兰人的教堂全部拆毁。 朝鲜更有意思,国王有一个“外籍军团”,也就几百号人的样子。指挥官是一个归化白人,士兵则是辽东汉民和日本浪人,这他娘还是个火器部队。 胡定贵吐了两日缓过来,几天时间便抵达朝鲜港口。 这支来历不明的船队,把朝鲜人吓得够呛,因为郑芝龙几乎不做中朝贸易。 (出门办事,更新晚了,抱歉。) 319【朝鲜废主】 风帆迎着烈日,舰队斩开波浪。 胡定贵拿出千里镜,看到远处的陆地之外,还连着一座大岛,于是问道:“那可是故东江镇所在的皮岛?” 一个商贾笑着解释:“将军,皮岛还在更北面。” “皮岛现在如何?”胡定贵又问。 商贾回答说:“皮岛只有少数地方能种粮食,养不活太多人。鞑奴攻下皮岛之后,派兵驻守过一阵,但很快就放弃了,朝鲜趁机将皮岛收回。” 商贾姓孟,叫孟怀恩。 这厮从山东贩卖棉花到镇江,由于北方漕兵起义,孟怀恩暂时无法回乡,被胡定贵聘来做翻译和向导。 “你以前经常去皮岛?”胡定贵问道。 孟怀恩解释说:“毛总镇(毛文龙)在时,皮岛可谓商旅如织。大明商人运来绸缎、青布,朝鲜商人运来人参、皮货、米粮。双方在皮岛交易之后,朝鲜商人把货物运去中江,鞑子再从朝鲜手里买大明货物。” “现在呢?”胡定贵又问。 孟怀恩说道:“现在生意没法做了,自从朝鲜国主降了鞑子,朝鲜那边便反复无常,经常有截杀大明商贾之事。我以前经常来皮岛贸易,如今只能在国内营生,以后恐怕国内生意都没法做。”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远处的江华岛,升起滚滚浓烟示警。 郑家船队又行一阵,朝鲜水师从江华岛后方杀来。 郑家船队,有战舰六艘,武装商船十艘。 朝鲜水师,共有战舰三十多艘,多为龟船和板屋船。 龟船放过来一条小船,用朝鲜话喊道:“来者是哪国船队?” 孟怀恩回答:“大明赵天王!” “大明船队不可来朝鲜经商!”那朝鲜人不断做出小动作,手放在胸前指向南方,大概是想让中国船队去更南边交易。 他们不敢得罪满清,却又想跟大明做生意,因此在汉阳(首尔)更南方的港口悄悄走私。 孟怀恩看懂了,转身给郑森、洪旭、胡定贵解释。 洪旭作为船队首领,蔑笑道:“这些朝鲜人,真是没得卵子,在自己的国都买卖货物都不敢。” 郑家船队转帆调头,朝鲜水师立即跟进。 离江华岛稍远,那只小舟划过来,被绳索吊上战舰。 朝鲜使者说:“各位唐人弟兄,且去大阜岛那边,我给各位引航领路。还请朝海面放几炮,闹出海战的声响,都是做给金奴(满清)看的。” 洪旭哑然失笑,下令道:“朝海上开几炮!” “轰!轰!轰!” 郑家船队胡乱开炮,朝鲜水师也跟着开炮,炮弹落在海面溅起许多水花。 还没有到大阜岛,这朝鲜人就要求转向,驶到岸边的一个河口处。 同时,又问郑家带来哪些商品,要了一份详细清单,便坐着小船到岸上去联络商贾。 第二天上午,便有无数近海渔船驶来,购买郑家运来的货物。 有些商贾银子不够,干脆以物易物,以人参、皮货居多,还问郑家是否需要粮食和铜锭。 胡定贵对洪旭说:“洪将军,粮食和铜锭,有多少要多少,运到江南官府可以采购。” 随即,又有人询问药材,特别是香药之类,这些朝鲜都不出产。 折腾半个月,运来的货物清空,又补给食物和淡水,便满载着朝鲜商品南下。 这些朝鲜水师,看似可怜,连正经贸易都不敢搞。 其实非常可恶,若是郑家船队武力不足,就会被朝鲜水师抢劫一空。 离开之前,胡定贵专门打探了消息:“听说济州岛可以买马?” 商贾回答:“济州岛的马和牛,都是贡品。济州牧使无权贩卖,必须获得国主的许可。” 贡品,不是进贡给大明,也不是进贡给满清,而是济州岛进贡给朝鲜国王。 那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朝鲜的前前任国王,此刻就在济州岛上养马。 胡定贵又问:“济州岛每年可进贡多少牛马?” 朝鲜商贾回答:“年例贡马200匹,年例贡牛60头,式年贡马700匹。” 式年就是子、午、卯、酉年,每三年一次。 换算下来,济州岛每年给朝鲜国王贡马433匹、贡牛60头。 朝鲜商贾说道:“诸位若是想买马,我这就回去禀报国王。” 获得朝鲜国王许可,商贾可以不定期选马,直接进行牛马的商业交易。 胡定贵心中有了计较,看来济州岛养马量很大啊,一年进贡几百匹,居然还能剩下些卖给商贾。 又过三日,船队来到济州岛附近。 济州岛有三座城,南方为济州牧城,东边为大静县城,西边为旌义县城。 全岛的最高长官,官职叫“济州兵马水军节度使兼济州牧使”。 “直接开打吗?”洪旭问道。 胡定贵说:“直接打,先灭掉济州水师。” …… 济州牧使必定姓李,由朝鲜宗室担任,可见这座岛多被朝鲜重视。 大白天的,李衡重就在喝酒取乐。 除此之外,也没啥可干的,破岛上找不到别的乐子。 姬妾正在跳舞,李衡重拍手大赞,晕乎乎的再喝一口。 一个士卒奔进,跪地大呼:“牧使大人,有大明船队驶来,而且还有许多战舰!” “滚!” 李衡重大怒,他被打扰了雅兴。 济州港内,十多艘朝鲜战舰,根本不敢驶出去,害怕遭到外来船队的攻击。 这些家伙同样吃软怕硬。 二十多年前,大明和安南商贾组成的船队,因风暴而漂流到济州岛靠岸。 刚开始,济州牧使热情接待,很快发现那些海船装满了财货。于是,数百个汉人、越南人,被济州牧使下令杀光,向朝鲜国王报告说斩杀了倭寇。 此事被捅出来,当时闹得很大。 “开炮!” “轰轰轰轰!” 六艘战舰、十艘武装商船,对着港口内的朝鲜水师轰击。 济州岛水师的主力舰是板屋船,蠢笨迟缓且脆得一逼,挨上一炮就是一个洞。 郑家船队几十炮轰出,朝鲜水兵纷纷跳海,居然不做丝毫抵抗。 就这样,济州岛水师的舰船被全部俘获。这玩意儿屁用没有,郑家根本看不上,即便驶向山东都有沉没风险。 “可是金国打来了?” 李衡重听到隆隆炮响,猛地酒醒大半。 这货顾不上姬妾,爬起来撒丫子就跑。奔至马厩,让仆人搀扶自己上马,然后策马狂奔逃离济州牧城,一路醉驾居然没有出车祸。 见牧使都跑路了,朝鲜士兵纷纷逃窜,官吏也跟着逃窜。 一处偏殿之内,负责看守的士兵,惊慌回家带走财物,拖着妻儿老小一起跑。 李珲听到外面混乱的呼喊声,欣喜自语:“难道是勤王大军来了?” 这货是朝鲜前前任国王,曾派遣一万三千军队,帮着大明去打后金鞑子。至于战斗力嘛,跟大明卫所兵没啥两样。 李珲趴在门后偷听,呼喊声越来越远,他确定看守自己的士卒是真走了。 李珲小心翼翼走出软禁之地,却见城中百姓到处乱跑。 其实也没多少百姓,岛上多为牧民,城市面积非常小。连正经城墙都没有,就是一圈木栅栏,主要用途是防备野兽。 “勤王大军呢?” 李珲感到疑惑,他还以为,是儿子带兵来救自己。 他的儿子,目前被软禁在江华岛。 忽见一群士兵冲来,李珲连忙跑上去大喊:“我是朝鲜国主,我是朝鲜国主!” 孟怀恩随军正在前进,听到这个喊声,顿时欣喜道:“将军,朝鲜废主在岛上,可以此人为傀儡招降敌军和牧民。” “带他过来!”胡定贵也是大喜。 李珲被两个士卒,拖到孟怀恩面前,他迷惑道:“你们不是朝鲜士兵?” 孟怀恩说道:“此乃赵天王麾下,胡定贵胡将军!” “赵天王是谁?”李珲更加摸不着头脑。 孟怀恩说:“赵天王已经占据大明半壁江山。” 大明反贼? 李珲顿时惊恐颤抖,噗通跪地道:“拜见将军!” 胡定贵说道:“告诉此人,他想回去当国主,就老老实实听话。我只要济州岛来养马,对谁当朝鲜国王不在意。” 孟怀恩翻译道:“国主殿下,胡将军说,他要济州岛作为养马地。国主若能安抚岛上军队和牧民,等赵天王夺得大明江山,便助国主回国复位。” “多谢将军,”李珲欣喜若狂,跪在地上说,“将军能否带兵去江华岛救回世子?” 李珲已经六十多岁,而且被流放软禁多年,身体状况一直都不好,他想把儿子也弄过来当傀儡。 胡定贵模棱两可说:“只要你尽心为我做事,我会考虑救回朝鲜国主世子。” 李珲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场给胡定贵磕头。 这老东西对大明没啥好感,他被立为世子时,万历正在考虑废长立幼,莫名其妙卷入大明的储君之争。 只因李珲也不是嫡长子。 朝鲜连续三次,向大明请求立世子,都被大明文官们给拒绝,坚决要求朝鲜立嫡长子。 从朝鲜世子到朝鲜国王,十四年之内,大明五次拒绝册封,最后重金贿赂礼部才得到许可。这对朝鲜而言,前所未有;这对李珲而言,堪称奇耻大辱。 李珲害怕大明改变主意,只能囚禁母后、屠杀兄弟,如此他才能安心做国王。 大明亡国了活该,这赵天王就不错。 李珲盼着赵天王赶紧问鼎中原,再派兵护送他去汉阳(首尔)做国王。 …… (白天有事,只有两更。) (另外,回复一下书友的质疑。山东养马,是从宣德四年开始的,而且以百姓槽养为主。整个山东,外加河南,牧场只有200多顷,这点草场能放养多少马匹?北方马政,逼得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正德朝的刘六刘七之乱就是马政导致。王世贞整顿马政,只维持了十多年,之后就彻底败坏,崇祯时山东已经没有养马场。) 320【冲锋投降】 “将军,找到了。”孟怀恩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走来。 胡定贵欣喜道:“先生劳苦功高,快请坐。” 孟怀恩把册子呈上,胡定贵随手递给身边之人。 身边这人叫王尧臣,军中宣教官,相当于给胡定贵安排的政委。 “竟是汉字?”王尧臣拿到册子有些惊讶。 孟怀恩说:“朝鲜官府的公文、籍册,都是用汉字书写。” 这是整个济州岛的户籍总册,户口分为好几种,有军户、民户、匠户等等分类。 王尧臣笑道:“人还挺多,共有8849户,总计将近5万人。其中军户就有2500户,类似大明的卫所制,不过种粮的很少,大部分都以放牧牛马为生。” 济州岛的地盘真不小,约有海南岛面积的十九分之一。 朝鲜废主李珲,被叫过来一起议事。 李珲是个非常复杂的国王,或许暴戾,但绝对不蠢。 当年日本侵略朝鲜,朝鲜国王选择跑路,把庶二子李晖扔出去抗日。 十七岁的李珲,虽然被赶鸭子上架,表现却还可圈可点。他受命代理国事,亲自赶赴前线抚军,收拢军队和义兵,通告全国军队勤王,朝鲜这才有了抗日总指挥。 这货之所以被废掉,纯粹是党争导致的。 为了方便理解,咱们打个非常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还只是王爷的崇祯,跟东林党一起带兵杀进皇宫,干翻了天启皇帝和阉党。 “将军,济州岛上多流放罪人,对朝鲜伪王早有不满,”李珲说道,“只要小王站出来,必有百姓响应。” “好,就这么办!”胡定贵笑道。 李珲是很好控制的,双眼几乎全瞎,只能在近处隐约视物。就是因为看不见,之前才搞错了情况,直至听到胡定贵说话,方觉不是朝鲜来的勤王部队。 胡定贵和王尧臣商量一番,找来丝绸衣服给李珲披上,至少看起来要像个国王。 十多个被抓获的朝鲜官吏,被一股脑儿带过来拜见。 “混账,见了朝鲜国主还不效忠!”孟怀恩用朝鲜话大喝。 这些官吏害怕被杀,连忙朝着李珲磕头:“叩见国主殿下!” 问明信息,这十多个朝鲜官吏,全部被封官许愿。其中两个,被授予大静县监和旌义县监,相当于济州岛上的两位县令。 至于胡定贵,被封为济州牧使,为济州岛最高军政长官。 随即,这些朝鲜官吏,在大同士卒的护送下,到周边百姓聚居点宣讲政策:只要忠于国主李珲,贡税全部下调一成。 听闻李珲“复位”,许多近些年的流放者,纷纷前来觐见效忠,他们想要跟着杀回本土。 岛上除了三大邑(济州牧城、大静县城、旌义县城)之外,还有十二个聚居点,可以理解为一些村落。 李衡重骑马直奔大静县,命令县监立即召集军队,同时又给旌义县发去聚兵令。 几天时间,召集骑兵3000多人,召集步兵5000多人。 九千大军反攻,骑兵占了四成左右。 “将军,伪牧使杀来了!”朝鲜官吏惊慌前来禀报。 胡定贵、王尧臣立即聚兵,带着朝鲜仆从军据城迎击。 此时敌人的兵力再次增加,附近两三个村落,在归顺李珲之后,看到李衡重兵力强大,立即倒戈又投靠过去。 李珲虽然眼瞎不能视物,却也能听到骑兵声势,惊慌道:“将军有战舰,不如先避其锋芒,等召集更多大军再杀回此岛!” “闭嘴!” 胡定贵看着远处的近万敌军,叹气道:“可惜了这许多战马。” 打是肯定能打赢的,朝鲜军队只有少量皮甲、弓箭,大部分都跟普通农牧民没啥区别。 说起来有几千骑兵,其实多为骑马牧民而已。 “攻城!”李衡重大喊道。 五千多济州岛步兵,提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朝着济州牧城冲来。 王尧臣提醒道:“让朝鲜士卒退后,否则要坏大事!” 胡定贵回头一看,那几百朝鲜仆从军,果然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估计刚打起来就要倒戈投降。 胡定贵连忙对李珲说:“国主,立即带着你的兵,退回城中心去!” 李珲听到翻译,如释重负,让仆从搀扶他带兵撤退。 济州牧城的城墙,是木头打造的,就一圈木栅栏而已。 胡定贵手里有一千兵力,又借了郑家几百水兵,分散去防御各处紧要点。 “砰砰砰!” 郑家水兵首先开枪,由于距离太远,只打死打伤几个敌人。 胡定贵的一千士卒,其中五百个是火铳兵。 他将火铳兵集中起来,分成两组防守要地,下令三十步之内才准开枪。 李衡重策马前进十余步,表现得胸有成竹。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入侵济州岛的明军,只有一千多人而已。自己手里有近万人,还包含大量骑兵,肯定能把入侵者全歼。 全岛只有将近五万百姓(不含儿童),这货征召了将近一万,十三四岁的少年都被他招来打仗。 能打什么仗?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二十多步的超近距离,125支火铳齐射,接着又是125支火铳齐射。 柳泽今年十六岁,他出身朝鲜官宦世家,不但学过四书五经,而且还懂得说大明官话。 他跟家中男丁一起,被流放济州岛,家中女眷则去向不明。 此刻,他举着一根木棍冲锋。 冲着冲着,突然一阵巨响,接着又一阵巨响。 柳泽左右看看,发现自己身边,还剩寥寥几人站着。他所在这股冲锋队,可是有五百多人啊,中间直接被打出个缺口,只有两侧还各剩百余人。 “快逃啊!” 不但这股冲锋队崩溃,旁边的冲锋队也跟着溃逃。 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经过正式的军事训练,哪敢面对火枪近距离齐射?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另一处防御点,又是两轮齐射。溃兵胡乱往回奔跑,把友军阵型也冲溃,五千多朝鲜步兵全溃了。 李衡重带着骑兵去镇压,驱赶步兵重新整队,怒斥道:“敌人的火枪,填弹需要时间。等火枪打完,你们不要逃跑,要趁机把城墙攻下来!都快点,等敌军火枪打完,立即去攻下城墙!” 又过半个小时,朝鲜步兵还剩四千多人,胆战心惊的再次朝城墙冲来。 其实就是四千多平民,拿着简易武器冲击木栅栏。 “砰砰砰砰!” 又是一阵齐射,就连郑家水兵都学会了。 郑家水兵先前比较紧张,现在却非常沉稳,把敌人放到近处再开火。 四千多朝鲜士兵,又一次上演全军溃逃。他们自行踩踏造成的伤亡,还有被朝鲜骑兵阻截的伤亡,甚至超过被火枪射击打出的损失。 面对木栅栏城寨,三千多朝鲜骑兵,只能作为督战队使用,总不能骑马去撞墙吧? 这些骑兵,一个敌人没杀,反而杀了数百溃逃的友军。 朝鲜步兵就是那么惨,往前冲被大同士卒射杀,往后逃又被朝鲜骑兵截杀。 柳泽被逼着继续冲锋,这小子运气好,他的父兄全死了,自己却没有受伤。兄长是被大同军的火枪打死的,父亲是被朝鲜骑兵砍死的,到底该找谁报仇? 仇恨,都算在朝鲜国王的头上,他全家是被国王流放的! 眼见又冲得近了,柳泽突然大喊:“都听我的,跟我齐喊,放下武器,投降大明天兵!” 柳泽身边几人,为了活命,连忙跟着一起喊。 一个传一个,喊话之人越来越多,乱七八糟的武器满地扔,两手空空朝着城墙奔来。 柳泽举起双手,用大明官话喊道:“我们投降,不要放铳。我们投降……” 战场噪音太多,根本听不清楚,但他们扔掉武器的举动,胡定贵却已经看懂了。 “不要放铳,等他们过来。火铳兵调去别处,长枪手过来防止意外!”胡定贵立即下令。 这些朝鲜步兵冲到木栅栏外,胡定贵立即下令:“长枪手,举枪!”又朝敌人喊,“蹲下,不许动!” 朝鲜步兵竟想翻越木墙,长枪手立即刺击,一连戳死二十多人。 柳泽吓得蹲地叫喊:“蹲下,都蹲下,不要乱冲!” “砰砰砰砰!” 附近某处又在放铳,大量朝鲜步兵崩溃,柳泽这边纷纷蹲下求饶。 大静县监金国瑞,骑马来到李衡重身边:“牧使大人,不能再这样打了,根本不可能把城寨夺回。” 李衡重说道:“再冲杀几次,肯定可以的。这些贱民死光了都无所谓,请求国主再流放犯人来补充便是。我们水军已失,不能让敌人站稳脚跟,必须一鼓作气将济州牧城拿下!” “可拿不下啊!”金国瑞劝谏道。 “再敢胡说就砍了你,”李衡重下令道,“再冲一次,先冲进城寨者,免除贡赋六年!” 这回只剩四千人冲锋,柳泽见状,带着身边人一起来:“丢下武器,到城墙外投降!” “丢下武器,到城墙外投降!” 在不断的呐喊声中,附近好几股冲锋部队,纷纷扔掉武器冲过来,然后蹲在木栅栏外求饶。 就像病毒传播一样,四千朝鲜步兵,陆陆续续全部投降。 李衡重大怒:“这些混蛋,果然都是罪民子孙,没一个对国主忠心的!” 321【倒戈】 敌人火力凶悍,济州牧城肯定无法夺回了。 李衡重只能下令撤军,希望把敌人引诱出来,依靠骑兵以野战方式取胜。 就在整队撤军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杀死厂监!” 只见许多衣衫褴褛的骑兵(其实是牧民),似乎早就私下约好,出其不意发动叛乱,朝那些穿着好衣服的骑兵将领杀去。 牧民恨透了当官的,平时没少被盘剥。 这就是一个流放罪犯的岛屿,官员怎会体恤百姓?还不是往死里压榨! 十多个济州岛各草场的厂监,他们临时作为骑兵将领,稀里糊涂就被身边的牧民杀死。 这些家伙,平时作威作福,如今终于遭到报应。 “莫要杀我,我愿投降!” 旌义县监朴胜慌忙大喊,想要骑马逃命,被身边的牧民追上来戳死。 大静县监金国瑞,倒是跑得很快,转眼已经逃到李衡重身边:“牧使大人,岛上牧子叛变了,须快快镇压!” “我又不是瞎子,不用你提醒!” 李衡重又惊又怒,迅速召集自己的亲卫,一共两百多骑兵,当即朝着那些叛军杀去。 三千两百多牧民,全部选择倒戈,李衡重瞬间只剩两百多人。 但就是这两百多骑兵,却在追杀三千多牧民。 场面极为诡异。 三千多骑马牧民,完全不敢应战,被追得朝城寨靠拢,想要获得大同士卒的庇护。 “敌军这是……内讧?”胡定贵迷糊道。 柳泽爬过来贴着寨墙,用大明官话说道:“将军容禀,一旦不能速速拿下济州牧城,又或者吃了败仗,李衡重就会被牧民杀了投降。” 胡定贵笑问:“为何如此?” 柳泽回答说:“济州水师已丧,全岛无人能逃。大家都可以投降,唯独李衡重不能降。他是朝鲜宗室,又长期看押光海君(李珲),光海君掌控济州岛之后,李衡重就算投降也得死。而且,朝鲜官府对牧民盘剥太重,牧民早就想要造反了。” “难怪不要命的下令攻城,”胡定贵笑道,“你是汉人?” 柳泽回答说:“在下出身朝鲜儒门世家,祖父曾在大明游学数年之久。” 胡定贵说道:“你很不错,做我的亲随翻译官吧。” “谢将军成全!”柳泽连忙磕头。 三千多倒戈牧民,奔至城寨附近,纷纷下马跪地,派出使者叽里呱啦说了半天。 柳泽翻译道:“将军容禀,此人说他们都是岛上牧子,被迫给那李衡重卖命,往日受到朝鲜国主盘剥,今后请求归附大明上国。” 胡定贵问道:“岛上究竟是何情况?” 柳泽的思维非常敏捷,简单扼要阐述:“济州岛原为元朝养马地,元代不断流放蒙古罪犯过来养马。明初洪武大帝,又流放了元梁王、陈友谅和明玉珍的后代过来。这些人实力很强,渐渐聚集财货,陆续搬离济州岛。壬辰倭乱之后,朝鲜国内到处是无主荒地,岛上大族都去朝鲜国内占地了。如今岛上多为罪犯后代,汉人、朝鲜人、蒙古人都有,而且早已混血分不清族裔。” “牧场和农田是谁的?”胡定贵又问。 柳泽回答说:“是朝鲜国主的,岛上居民半耕半牧,每年给国主上贡牛马,又给岛上官府上交田赋。岛上有三邑十二乡,皆听从官府管理,官府可以随意收回草场和农田。” 胡定贵转身与王尧臣商量一阵,对柳泽说:“告诉他们,只要效忠,贡赋降低一成,不追究他们以前的罪状。” 柳泽立即转告,那几个骑兵连忙奔回去,很快牧民就爆发出欢呼声。 投降是投降了,但却不敢打仗,三千多牧民都缩在城外。 李衡重、金国瑞两人,全部甲胄齐备,骑着岛上最好的两匹马。他们麾下的骑兵,共有两百多人,也个个穿着皮甲,而且人手一把马弓。 而投降的三千多牧民,别说穿戴甲胄,就连衣服都破旧不堪。 甚至没有战刀,大部分都装备长矛。 有些长矛,矛尖用石头磨制,连铁质矛头也凑不齐。 一群骑马的叫花子。 “开门,反攻!” 胡定贵留下五百士卒,让王尧臣和郑家水兵守城,自领五百火铳兵出城作战。 双方作战兵力对比扭转。 胡定贵这边,500大同士卒,4000朝鲜投降步兵,3000朝鲜投降骑兵。可也以说,是7000投降过来的农牧民,年龄最小者只有13岁,手里握着一根木棍而已。 李衡重那边,有200多正规骑兵。 李衡重此刻心中绝望,如果不是困在岛上,他今天根本不会选择打仗,早就带着亲卫远遁千里了。 就像柳泽说的那样,别人都能投降,唯独李衡重投降也是死。 怎么办? 跑呗! 能跑多远是多远,能活几天是几天。 两百多骑兵立即开溜,胡定贵只能远远看着,对投降牧民说:“追上去,歼灭敌军!” 牧民人多势众,但缺乏统一指挥,熟人之间聚集起来,分成十多股各自作战。他们被压迫惯了,打起来小心翼翼,根本不敢全力追杀。 “咻咻咻!” 两百多骑兵开始射箭,射得歪歪扭扭,看样子弓箭缺乏保养。 箭雨只造成一个牧民受伤,甚至都没有落马。 但牧民们被吓得勒马停止,目视李衡重带兵撤离,还回来禀报胡定贵说:“敌方骑兵太厉害,我们都被杀退了,无法继续追击。” “你他娘的当我瞎吗?” 胡定贵很想怒斥一番,这要是他手下的兵,全部拖去打板子! 可转念一想,牧民要是那么勇猛,现在被攻击的就是自己,哪会稀里糊涂选择投降? 李衡重带着骑兵退回大静县城,不敢出来打仗,只死守在城里,等待朝鲜国王派兵来救。 “怎么打?”胡定贵问王尧臣。 王尧臣说:“暂时不打,咱们自己练骑兵,那两百多敌骑掀不起风浪。” 胡定贵点头说道:“我也打算自己练骑兵,这是总镇派下的任务。先练五百骑,也不指望骑马杀敌,能骑马追敌便可。上马追敌,下马放铳,算是骑马火铳兵。” 王尧臣说:“这一千大同士卒,看样子要长期留在济州岛了。当写信回去,请求总镇把士卒的妻儿接来,给士卒和家属在济州岛重新分田。这济州岛半耕半牧,也有许多农田。把家属接来,还可以学着养马。” 两人商量了半天,大概就是这么搞法。 把李珲推出来当傀儡,先任用朝鲜人管理城市,各草场和农田让农牧民自治。等大同士卒的家属来了,划一片作为汉人聚居地,同时还要开办学校,让岛上的农牧民子女也来听课。 议定之后,胡定贵强行留下五百匹好马——其实都是肩高1米2的矮马,朝鲜战马退化非常严重。 胡定贵跟这些牧民约定,今后式年不必贡马,每年贡马400匹、贡牛50头即可。较之朝鲜的政策,每年优惠很多,少贡马33匹,少贡牛10头,牧民们都非常高兴。 被留下的五百匹马,算是提前预征,以后可以扣除。 牧民被遣散之后,农民也被遣散,同样降低了田赋额度。 柳泽跑来跪拜:“将军,在下有一计。” “说吧。”胡定贵笑道。 柳泽说道:“可派人到处散播消息,称只要归顺光海君(李珲),李衡重的亲卫也可免死。再册封大静县监金国瑞,许以高官厚禄。如此,李衡重必然不再信任金国瑞,李衡重甚至怀疑自己的亲兵要造反。反间计一出,又无法逃离济州岛,敌军肯定自行内讧。” 胡定贵笑道:“哈哈,反间计,我知道。” 在赵瀚的嘉许之下,胡定贵一直坚持读书。《大同集》他背得滚瓜烂熟,还看过《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最近在啃戚继光的《纪效新书》。 反间计用出去,胡定贵就不管了,认认真真训练骑兵。 他的坐骑来自朴胜,肩高足有1米3,是济州岛难得一见的宝马。 胡定贵还花钱聘请牧民,令士卒学习如何照料战马,士卒每天必须跟战马同吃同睡。当然,夜食由牧民负责投喂,否则士卒不能睡个好觉。 如此训练半月,五百火铳兵,已经能骑着战马随便奔跑。 但无法列阵前进,全军紧急变向什么的,这种高端操作就更不可能。 他们每天的训练科目,就是骑马奔跑一阵,然后迅速下马填装弹药,接着再翻身上马继续跑——骑马火枪步兵。 至于重骑兵,那得运来优良马种,济州岛的矮子马根本不行。 …… 大静县。 金国瑞接到李衡重的宴请,吓得立即奔去马厩,骑马就朝城外奔去。 二十个骑兵迅速追来,狂奔两里地把金国瑞围住:“县监请回,牧使大人请你喝酒。” “慢着!” 金国瑞背心冒汗,对那些骑兵说:“我已打听清楚了,这次来的不是大明国军队,而是赵天王的军队。赵天王占据大明半壁江山,地盘有十个朝鲜那么大。就算你们这次能离开济州岛,你们就不怕惹恼赵天王吗?更何况,济州岛水师已经没了,朝鲜国主派来的贡马使,要等冬至前后才会来。到那个时候,我们肯定败了!” 这些骑兵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手。 金国瑞继续说道:“敌人使用的是离间计,是阳谋。我没有背叛国主,却被牧使怀疑,还派你们来追杀我。我死之后,下一个是谁呢?敌人扬言,你们都可以无罪投降,李衡重会不会疑心你们?像今天杀我这样,把统兵的将领也杀了?” 见这些骑兵还是没反应,金国瑞又说:“敌人每天都在训练骑兵,李衡重只有两百多骑,他怎么能够打得赢?你们都要陪他送死吗?跟我回去,杀死李衡重,投靠光海君(李珲)!” 说完,金国瑞策马奔向县城,那些骑兵也纷纷跟来。 进城之后,金国瑞一路大喊:“贼军杀来了,贼军杀来了!” 大静县城顿时乱成一团,李衡重披甲带兵出来,问道:“贼军来了?” 金国瑞说:“已在数里之外。” 李衡重道:“骑兵不便守城,都跟我出城迎敌!” 金国瑞坐在马背上转身,朝着那二十多个骑兵做手势。 那些骑兵齐刷刷挽弓搭箭,十余步的距离,朝着李衡重抛射。 “杀!” 金国瑞害怕射不死,率先策马冲去:“投降免死!” 李衡重和身边亲卫,被箭雨射得措手不及,好些人都稀里糊涂中箭了,还有战马受伤之后乱跑。看到金国瑞带兵杀来,亲兵们下意识躲避,竟然没有人去阻拦。 一刀砍出,李衡重落马。 金国瑞振臂高呼:“李衡重已死,随我投靠光海君,随我投靠赵天王!” 322【添丁】(为上仙齐天大佬加更) 赵瀚返回江西,刚至吉安,屁股还没坐热,便收到扬州发来的军报。 大明调遣蓟镇官兵,迅速剿灭起义漕兵。又调宣大官兵南下,命令蓟镇兵西进,试图把李自成围死在河南。 就在此时,鞑子出兵,围困锦州。 而且这次不同以往,黄台吉改变了战法。竟然下令在锦州城外屯田,似乎不打算走了,想把锦州官兵给活活饿死。 蓟镇兵被迅速调回,李自成逃过一劫,继续跟大明官兵流窜周旋。 “锦州没了,或者,大明没了。”赵瀚把军报递过去。 庞春来看完,一声叹息。 李邦华看着军报说:“鞑奴这种打法,跟我们攻克坚城的战法如出一辙。我们是围城的同时,在城外分田组建农会,把大明的坚城变成孤城。而鞑奴这次,则是围城之后屯田,城中官兵根本不敢出来。” “一旦围困超过半年,锦州将士就有可能投降。”庞春来说。 李邦华补充道:“大明朝廷,很可能拿出所有兵力,去救援被围困的锦州。若是明军战败,大明必将精锐尽丧,北方流寇肯定要趁机做大。” 赵瀚感慨说:“看来鞑子去年抢了许多粮草,否则没有本钱长期围困锦州。” 从天启年间开始,锦州、宁远就是最前线,关锦宁防线一直阻挡清军,鞑子只能绕远路越过长城入寇。 鞑子不是没想过长期围城,而是粮食不足以支撑这种战法。 去年抢得太爽了,鞑子粮草充足,因此使用这种没有解法的死招。大明朝廷,要么坐视锦州守军投降,要么调集大军进行会战。 一旦会战失败,辽东防线就要崩溃! 北直隶地区,多半遍地都是满清的探子。 大明财政提前崩溃,满清也提前长围锦州。其中原因,无非欺负大明粮草不足,即便打会战也只能速决。急于进兵的明军,肯定错漏百出,黄台吉能找到各种下手的机会。 李邦华说道:“大明朝廷,不得不救锦州。如果不派兵救援,宁远、山海关必将人人自危,说不定前线将领直接就降了。救则必败,鞑奴能一路打到山海关。张献忠、李自成趁机壮大,大明再无精兵可用矣。咱们须得快快打去江北。” 费纯说道:“秋收之后,不能打大仗。江南、浙江遍地饥荒,今年赈灾用尽了粮食,至少要拿半年来修养生息。咱们手握洞庭湖粮仓,又有江西的产粮,明年夏收之后,粮食肯定多到随你们怎么打仗!” “怎又没粮食了?”李邦华有些郁闷。 费纯无奈说道:“官兵可以抢粮,流寇可以抢粮,鞑子也在抢粮。咱们非但不能抢,还得拿出粮食赈灾,一来二去能剩下多少?” “对了,”赵瀚想起个问题,“海商可有从安南运粮回来贩卖?” 费纯回答道:“运了许多,但只够广东消耗。广东今年又遭旱灾了,而且是全省大灾。先生(庞春来)下令免征田赋,广东今年一粒米都不会入库。安南运回的粮食,全用来填广东的窟窿,否则广州数县的粮价会高得饿死人。” “唉,多灾多难啊。”赵瀚叹息。 明末这见鬼的天气,不是这里遭灾,就是那里遭灾,赵瀚跟崇祯一样头疼。 讨论一阵,赵瀚决策道:“那今年秋收之后,就不打什么大仗,只把福建拿下便可。顺便整顿吏治,多多培养官吏,扩张太快也出现各种毛病。” “攻取福建,派几千人就够了。”李邦华说。 福建夹在浙江、江西、广东之间,周边全是赵瀚的地盘。 福建省内,还有邱凌霄父子起义,已经占据汀州府的八县一所。 内忧外困之下,福建官员趋于躺平状态。他们连邱凌霄的起义军都打不过,哪里还敢对抗赵瀚? 下半年的计划就此确定:巩固地盘,休养生息,整顿吏治,拿下福建。 散会之后,赵瀚回到后宅。 费如兰和盘七妹,都快要生产了,坐在树荫下乘凉,偶尔站起来走几步。 “小弟!” 赵贞兰猛地站起,欣喜看着赵瀚。 小弟已经长大了,但依稀还能认出,那眉眼轮廓有父亲的影子。 赵瀚是昨晚回来的,派人请大姐今天来家里做客。 他完全忘了大姐的长相,毕竟穿越之后,一眼都没见过,只剩些身体残存记忆。赵瀚握着赵贞兰的手,感慨道:“姐姐,你受苦了。” “没受苦,姐姐好着呢。”赵贞兰强撑着想笑,但又忍不住落泪。 费如兰让惜月扶自己起来,带着盘七妹去里屋,给姐弟俩单独相处的空间。 “姐姐坐吧。”赵瀚搀她坐下。 赵贞兰痴痴望着赵瀚,说道:“越看越像父亲,父亲也是这般高,就是没有小弟长得壮。小弟怎没留胡须?若是留着胡须,跟父亲就更像了。” 赵瀚笑道:“蓄须太麻烦,每天还要修理,胡子一刮就完事。姐姐过得还好吗?” “我一直都好,夫君也待我很好。”赵贞兰说道。 赵瀚犹豫片刻,忍不住说:“姐姐还年轻,可以选择和离,自己挑个更顺心的丈夫。” 赵贞兰摇头:“现在这个就很好,便是以前做妾,也未苛待过我。而今更是关怀备至,就算重新选一个,恐怕也难找到更好的。” “姐姐自己舒心便好。”赵瀚也不多劝。 至于徐致远,多半会跟正妻和离,正妻再改嫁给他人。 再嫁人选,赵瀚都已经物色好了。 太平知府郑喻,全家被充军流放,妻子被打入教坊司,投降过来没有家庭,或许可以迎娶徐致远的正妻。 郑喻此人颇有才干,而且善待百姓,今后肯定前途无量,这桩姻缘还算不错。 赵瀚又问:“姐姐还缺些什么?” 赵贞兰笑得很开心:“什么都不缺。能寻见小弟和小妹,你们都有出息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老天爷眷顾我,这般好日子已经足够了。” 赵贞兰是真的开心,她开心便好,赵瀚过于干涉反而不美,悄悄把事情办妥便是了。 “姐姐平时都在家吗?可以出去多交朋友。”赵瀚说道。 赵贞兰笑着说:“去了的,小妹常带我出去耍。吉安有个踏雪社,是左近才德女子所办学社,我们经常以文会友、泛舟游江。” “最近办的?我还未听说过。”赵瀚说道。 赵贞兰说:“上个月创建的,如今已有二十多个会员。只要是女子,不拘年龄出身,做一首诗便可加入。” “那倒是有趣。”赵瀚笑道。 江西的社会风气,又向前进步了,女子公开组建文社,而且还不管出身如何,这放在以前肯定被口水淹死。 姐弟俩正聊着,服侍盘七妹的女佣,突然惊慌跑出:“总镇,夫人要生了,羊水都破了!” “快快请稳婆!”赵贞兰连忙站起。 女佣说:“在呢,在呢,上个月就请稳婆住进宅里候着!” 赵瀚说道:“那还等什么?快去叫过来。” 一时间搞得鸡飞狗跳,赵贞兰也进去帮忙,赵瀚只能站在外面焦急等待。 折腾到傍晚,还没有生下来,赵贞芳都回来了。 赵贞芳比赵瀚还着急,守在门口来回走动,口中念着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 “来人啦,夫人也要生了!” 惜月冲出来大喊。 赵瀚望着盘七妹的屋子,又望望费如兰的屋子,猛地大喝:“稳婆不够用,快去城里请稳婆!” 几个亲兵飞快奔出,不到半个小时,便把一个稳婆拖来。 赵瀚站在院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根本就坐不住,急得在树下走来走去。 折腾到二更天,惜月跑出来报喜:“夫人生了,母女平安。” 费如兰已经成功生产,更先破羊水的盘七妹,依旧在屋里叫喊,而且声音明显变得虚弱。 赵瀚去到书房看时间,又去到费如兰房里。 费如兰还很有精神,冲着赵瀚微笑:“是个女儿。” “女儿好,女儿好,你不要多想。”赵瀚握着她的手安慰。 费如兰听到隔壁的叫喊声,担忧道:“七妹还没生吗?” “快了。”赵瀚说。 又煎熬半个时辰,隔壁终于传出欢笑声,随即稳婆大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赵瀚连忙跑去,不多时,房里再次欢呼庆祝。 稳婆吩咐处理首尾,开门对赵瀚说:“恭喜总镇,夫人诞下龙凤胎,姐姐在前,弟弟在后。” “有赏,重重有赏!” 赵瀚走进房中,盘七妹已经虚弱无力,浑身都被汗水打湿,脸色惨白的冲着赵瀚微笑。 翌日,赵瀚悄悄传出命令。 江西境内的死囚,都押来临江府绞死,尸体全部送往皂阁山。 道士刘开化接到密令,连忙跑来吉安觐见:“总镇,皂阁山道门圣地,怎能弄来许多尸体解剖?” “不解剖尸体,如何知道人的身体构造?”赵瀚反问。 刘开化还是不理解,说道:“可是……” “不用可是,”赵瀚直接打断,“在紫阳医学院建解剖室,搞懂血液如何运转全身,搞懂五脏六腑如何作用。《黄帝内经》那一套,可以暂时抛开,这是为了治病救人,你不要想得太多。” 刘开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听命行事。 赵瀚本打算让医士自行发展,可盘七妹这次生孩子,真真把他给吓到了。 前后折腾十多个小时,没有一尸三命算运气好,现代医学必须提前开始探索。 323【官匪一起降】 道士刘开化走了,赵瀚笑问李渔:“你似有什么话要说?” 李渔拱手道:“总镇,欲兴医道,当尊医士。” “我还不尊敬医生吗?”赵瀚问道。 李渔猛地跪下:“请总镇登极之后,颁令删除朱子《论语章句》:‘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 《论语》的原文大意为:小道也有可取之处,但整天钻研这些东西,会妨碍从事更远大的事业,因此君子不为。 朱熹在做注释的时候,莫名其妙整一句:小道就是农圃医卜之流。 这句话,是要用来考科举的! 从此以后,明清两朝,医生都被视为贱役。 赵瀚点头说:“必要删除,农、医怎能是小道?农事,天下一等一之大事;医事,亦为一等一之大事。” 李渔又建议:“请总镇颁布法令,医士不得称山人,山人不得招摇行医。” 这是明代中后期的特殊现象,医生、相士、诗人、画客、寒士纷纷自称山人。他们不事生产,混迹于城野之间,附庸风雅,交际豪贵,为正统士大夫所不齿。 这些山人,啥都懂一些,但大多数都医术很烂,往往败坏了医生的名声。 赵瀚刚开始不明白,听李渔解释之后,立即同意:“此令立即就颁布,不能让山人招摇撞骗行医。” 李渔提出第三个建议:“总镇,请将古代医圣,配祀孔庙列圣!” 隆庆皇帝干过这事儿,被群臣喷得满脸口水,认为医圣入孔庙是对儒家的亵渎。 赵瀚不由笑起来:“好,便让医圣入孔庙。” 汉代的儒家,就吸纳了诸子百家。 既然赵瀚要革新儒学,当然可以吸纳医家,今后还要吸纳科学家进去。 孙思邈、华佗、葛洪、祖冲之、张衡、沈括、墨翟……把这些人的牌位,往孔庙那么一摆,想必到时候非常精彩。 赵瀚问道:“你可有法子规范医士?” 李渔摇头:“并无。” 李渔这种出身医户的士子,伯父还是冠带医生,早就深知医学之弊端。不止李渔,明代好多医生,都写书开喷庸医泛滥。 李渔把医生分为三种:良医、中医、庸医。 他说良医寥寥无几,中医、庸医遍布天下,庸医纯粹是害人,中医不害人也不救人。 最扯淡的是,大明太医院,最高医学机构,也没有多少良医。因为太医可以保举,嘉靖时曾经清查太医院,四十二个太医被除名,一百六十二个太医直接开除医籍。 被开除医籍的162个太医,居然不会把脉用药,给权贵们看病完全瞎整。 这种情况,并非中国传统医学不行,而是朱熹批注《论语》那句,导致医学被视为小道。医户子弟都想着考科举,根本没多少正经学医,滥竽充数到处招摇撞骗。 赵瀚仔细思考之后,决定增设医学院。 如今只在江西有一所紫阳医学院,应该在南京、广州、杭州、长沙各开一所。延请各地名医,在医学院坐诊教学,学成之后便可颁发行医执照,算是给这些医学生一个官方认证。 至于没有行医执照的,官府也不会问罪,因为执行起来太困难。 一步步来吧,赵瀚只给政策导向。 只要政策向好的方面引导,今后的良医就会越来越多。 至少不能像大明那样,太医院都充斥一堆庸医。想想就觉得可怕,真有达官贵人敢找他们看病? 他对中国传统医学的态度,既不推崇,也不嫌弃,希望能够继续发展得更全面和完善。 赵瀚对李渔说道:“你是医户出身,这个任务便交给你了。去寻访各省名医,新设四大医学院。每座医学院的院长,给予官身,品级等同于知府。副院长,品级等同于知县。令他们好生教学,多多培养良医,此造福苍生之大业也。” “遵命!”李渔颇为兴奋。 既然今年不再打大仗,就能趁机做许多内政工作。 李渔带着一批手下,前往南京兴建医学院。浮梁知县,则派人进献千里镜。 千里镜,终于可以自产了! 明代的玻璃制造中心,是山东颜神镇。至于江西景德镇,也能造玻璃,但属于烧制瓷器的副产品。 这两个镇,玻璃科技树都点歪了,整出来的玻璃五颜六色。越漂亮越值钱,甚至烧制到完全不透明,打磨之后就如玉石一般,俗称“药玉”,分类为珠宝。 前两年,赵瀚扔了一副千里镜过去,让景德镇工匠研制透明玻璃。 如今终于取得成果。 赵瀚登上城楼,用自制千里镜眺望江面,有些遗憾道:“镜片还是不够透亮,要继续去除杂质。” 前来进献千里镜的,是浮梁县工科吏员万邦顺,他拱手说:“在下定然竭尽全力,每年都能让玻璃更透亮一些。” “你亲手研制的?”赵瀚好奇道。 万邦顺说:“总镇下达命令,知县不敢怠慢,在下专门负责研制千里镜。这两年,每天吃住在窑中,晚上做梦都是烧玻璃。” 赵瀚叹息:“辛苦你们了,此当记一大功。不要急躁,慢慢做事,别把身体拖垮了,这种千里镜已经勉强可用。” 万邦顺又说:“总镇所言水泥,亦有所进展,可用于民房砌墙。但修筑城池水利,还是显得不够牢固,尚需继续研制更好的水泥。” “能用于修筑民房,便是一大进步。”赵瀚赞许道。 烧制水泥,没有捷径可寻,必须不断提升炉温。 一旦能把炉温再次提高,就不止是用于水泥,还能用于冶炼钢铁、烧制瓷器、烧制玻璃。 江西到处都有石灰矿,赵瀚立即下令,在各处石灰窑,增设水泥窑。烧砖,烧石灰,今后的官方建筑,优先采用水泥砖石建筑,同时也鼓励民间使用水泥。 …… 三个小家伙,躺在树荫下的摇篮里。 铳儿已经三岁了,蹲在旁边,小心翼翼的拨动摇篮,生怕把弟弟妹妹吵醒。这小子回头问道:“爹爹,他们可以吃鸡蛋吗?我每天都吃鸡蛋,娘说吃了鸡蛋就能长很高很高。” 赵瀚笑道:“弟弟妹妹现在只能吃奶,长大了才能吃鸡蛋。” “哦。”铳儿继续趴那里。 赵瀚问道:“娘说你会背诗了?” 铳儿立即站起来,昂头挺胸,摇头晃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还会别的吗?”赵瀚笑问。 铳儿想了想:“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赵瀚拍手赞许:“背得好,真聪明。” 今日的天气好,无风且不热,费如兰和盘七妹都出来透气。 两女逗弄着孩子,赵瀚靠在躺椅上笑道:“今年的秋粮,各地官员报来,江西和湖南都收成不错。” 盘七妹问道:“广东呢?” “广东田赋全免。”赵瀚回答说。 田赋全免,意味着全省大灾,盘七妹有些担心家里人。 赵瀚安慰说:“你家里,我让知县送了些粮食过去。” “那可好。”盘七妹笑道。 费如兰盯着那对双胞胎,眼神里带着羡慕,笑着说:“长得真像。他们一男一女,长大了会变成怎样?还会不会这般像啊?” 赵瀚说道:“过两年便知。” 费如兰又问:“铳儿几岁读书为好?不是在家里读,是请先生教导。” “六岁吧,不请先生,就在城里读小学,”赵瀚说出自己的想法,“等中学毕业,再请先生专职教导。趁着年岁还小,多交些朋友,多跟民间接触。” “总镇!” 院门口站着个侍卫,看来又有紧急军情。 赵瀚接过来一看,差点当场笑出声。 这是两份请求归附的信函,而且都是福建那边送来的。 一份来自反贼邱凌霄,父子俩起兵之后,已经占据整个汀州府。 一份来自福建巡抚萧奕辅,愿意把整个福建献给赵瀚。 萧奕辅的第一个官职,便是长汀知县,附郭汀州府城。此君为官清廉,母亲死于县衙,竟然无钱治丧,还是当地士绅出钱帮他料理。 这人的性格极为豪爽,绰号“及时雨”,就算弄点常例银子,也都随手送人救急。 因此他做福建巡抚之后,福建士绅、豪强、百姓都非常信服。这两年,福建遍地起义,萧奕辅已经先后平定陈虎、陈佳、关日奎、陈倍赞、吴救贫等起义军。 如今打不动了,福建缺钱缺粮。 贼首邱凌霄敬佩巡抚的为人,也不愿跟萧奕辅打仗,于是两人暗通书信,想要一起归附赵瀚。 促使萧奕辅下定决心的,还是崇祯。 萧奕辅是广东东莞人,家乡被赵瀚占据。朝中君臣,害怕萧奕辅从贼,于是重新派来一个巡抚。 这巡抚年初就出发,战战兢兢南下,又被战乱给挡住,直至上个月才到福建上任。 萧奕辅平定那么多福建起义,立功无数,只被调任为大理寺卿。 忧惧愤怒之下,萧奕辅把新任巡抚软禁,跟贼首邱凌霄商量着一起投靠赵瀚。 赵瀚还能说什么? 只能感叹啊。 这几天还在秋收,秋粮尚未入库,正准备往福建发兵呢。结果他还没动手,福建的官员和反贼就一起降了。 324【日暮西山】 崇祯十二年,十月。 赵瀚下令兵分两路,一路坐船接收福州,一路南下接收汀州。有负隅顽抗者,悉数剿灭,投降或逃跑的官员,数量几乎各占一半。 这些年,福建爆发十多次起义,又兼屡次遭遇旱灾,无论士绅官民都不想打仗了。 四个字:人心思定。 江西刚刚收获的秋粮,运了不少去福建赈灾。湖南的粮食,则大量运去江浙一带出售。赵瀚治下的几省地盘,这次终于能够休养生息。 北方却更加混乱。 郧阳、襄阳的官兵,已经断饷半年之久,平时吃喝全靠洗劫百姓。 巡抚王鳌永请求拨发军饷,总计白银十多万两。如果朝廷没钱,请求发放盐引,招商支卖盐引来抵扣军资。 崇祯答应了。 其余各路官军,也用盐引抵扣,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兑现。 一时间,盐引超发,迅速贬值。 徽商、秦商和晋商损失惨重,为了平息商贾怨怒,两淮巡盐御史加强盐场管理。 如此做法,商人倒是高兴了,却把盐枭和灶户逼反。 特别是烧盐的灶户,如果不造反,只剩下死路一条,因为他们全靠卖私盐活命。 盐枭郑国凤聚众起兵,两淮灶户群相呼应,杀死各盐场的场监,旬月间拥兵三万余,占领如皋、海门、泰兴、通州(南通)四县。 盐商们炸了。 徽州盐商和山陕盐商,以前互相打出狗脑子,这次联合起来出钱募兵,协助地方官去镇压盐枭起义。 徽商更是不断写信,请求赵天王出兵,赶紧把两淮地区拿下。 赵瀚置若罔闻,一直按兵不动,等明年夏收之后再说。 两淮打得热闹,湖北被张献忠占了四府之地。 “曹操”罗汝才,本来跟着张献忠混,前段时间两人闹翻。起因是张献忠徇私,把地盘都给干儿子和部将,罗汝才忙活半天只有两县之地。 罗汝才率军东奔大别山,拿下商城、固始、光州、光山、息县、罗山等县。 这个举动,把河南官兵吓坏了,他们正在围剿李自成,罗汝才突然在背后疯狂发育。 …… 新郑。 “咳咳咳!” 杨嗣昌连声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这个大明最有权势的文官,此刻已经须发皆白。相比去年的精力充沛,仿佛已经老去二十岁,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皱纹。 洛阳城高池深,李自成打不下来,随着宣大边军南下,闯王再次被撵着跑。 什么屯田,什么建制,这些政策都没法搞,他只能继续当流寇。 李自成艰难,杨嗣昌同样艰难,各路军队都在闹饷。 “报!” “虎大威、猛如虎、左良玉,联手袭破贼营,斩敌五千余,闯贼遁往鄢陵!” 杨嗣昌激动得站起来,脸色带着病态红晕,连连说:“好,好,打得好,令各路军将报功上来。” “咳咳咳咳咳!” 杨嗣昌再次咳嗽,咳了一手鲜血,他偷偷擦掉血迹,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翌日,各方战功报上,杨嗣昌拟定报捷文书,立即派人发往北京那边。 朝廷已经没钱赏功,杨嗣昌只能请爵,请求把虎大威、猛如虎、左良玉全部封为伯爵,其余将领也都封妻荫子。 如果不这么干,他没法指挥军队,朝廷欠饷太严重了。 “督师,有太监来了!” 报捷文书刚送出去,突然有太监来新郑宣旨。 这份圣旨并不正式,太监屏退左右,对杨嗣昌说:“杨阁老,陛下问你,什么时候能剿灭闯贼?” “前些天刚大胜一场。”杨嗣昌回答。 太监叹气道:“陛下命你快快剿贼,抽调精锐救援锦州!若是……半年之内不能平贼,陛下就要换一个人来督师。” 杨嗣昌都懒得辩说,有气无力道:“定然竭尽全力。” 军中财货已然不多,杨嗣昌取来五百两,赠与太监做孝敬银子,又反复解释自己也没钱。 太监春风拂面,离开军营就冷笑:“这杨阁老恁地小气,五百两打发叫花子呢?” 杨嗣昌身心疲惫,碍于皇帝命令,只能让各部加速包围李自成。 李自成不断向南转移,意图与罗汝才合兵。 至十一月,李、罗合兵息县,拥众将近二十万人。 双方在一个叫铜钟店的小镇对峙,互相进行小规模试探,谁都不敢擅自发起进攻。 对峙半月,李自成、罗汝才突然夜里拔营而走。 杨国柱、王朴、左良玉认为是诱敌之计,下令不要追击。猛如虎、虎大威却带兵追赶,认为这是破敌良机。 杨嗣昌坐镇帅帐,难以制止追敌行为。他怕猛虎二将中了埋伏,于是让杨国柱、王朴、左良玉一起追敌,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三人不敢违抗命令,但又不愿追进山中,行军几里路便停下,派出哨探去打听情况。 猛如虎、虎大威已经杀疯了,一头追进山区,十多万流寇四散而逃,崩溃得漫山遍野都是。 左良玉半夜得到胜利消息,哪里舍得这个机会?立即带兵追来,打算趁机捞一笔战功。 “杀灭左贼!” 左良玉进山之时,已经天色微亮,屁股后面突然杀出一队骑兵。 却是李自成、罗汝才心狠手辣,把自家十多万步兵当诱饵,任由官兵追杀驱赶,各自带着精锐老营远远埋伏。 四千多流寇老营骑兵,在晨光之中冲出,朝着行军半宿的左良玉杀去。 “快撤!” 左良玉惊骇莫名,以为进山的猛如虎、虎大威已经战败,还没接敌就带着家丁骑马开溜。 这次突袭,左良玉麾下步兵尽丧。 李自成、罗汝才追杀一阵,很快进山继续作战。 十多万流寇四散而逃,猛如虎、虎大威已经追疯了。追起来根本收不住,麾下将士到处杀贼抢财货,两人身边只有家丁骑兵还在。 李自成、罗汝才进山之后,带着四千多老营骑兵,见到分散的官军就冲杀。 一路杀过,跟随溃逃的官兵,很快就找到虎大威的家丁亲卫。 又是骑兵对决,四千多对阵一千多,前者还是突然杀出。 虎大威哪里敢战?当即选择逃跑。 追杀至中午,双方皆人困马乏。虎大威马失前蹄,猛然坠地,被罗汝才冲来一刀砍死。 至于猛如虎的军队,正在山中运输财货,还押解着一千多俘虏。 “虎大威已死!” 罗汝才用长枪举着虎大威的头颅,李自成让人高举虎大威的旗帜,并且命令骑兵一起高喊。 猛如虎回头一看,头颅没看清楚,旗帜却正是虎大威的将旗。 “撤!” 猛如虎不敢恋战,扔下步卒,带着家丁骑兵就跑。 这一战,李自成、罗汝才的步卒,大概跑散了六七万人,而且被官兵斩杀数千。 但是官兵这边,左良玉、猛如虎的步卒尽丧,虎大威直接被歼灭。 只论损失的军队数量,李自成、罗汝才肯定输了,但他们其实打了个大胜仗。 别看有十多万流寇,但步卒大都属于消耗品。两人的精锐部队,加起来也就四千多骑兵,另有几千老营步卒,带着家属在防守息县县城。 帅帐。 接到军报的杨嗣昌,颓然坐下,双眼无神看着前方。 单看双方战斗力,官兵是不可能输的。 “怎么会败呢?”杨嗣昌怎么也想不通。 连续几份塘报发来,各路将领互相指责,无非是轻敌冒进、畏敌不前这种说辞。 杨国柱、王朴的兵马,直到现在还没打仗,他们猜到有问题,于是选择按兵不动。 虎大威、猛如虎最先追敌,追得完全丧失建制。 左良玉先是不敢追,听到大胜又去追,被杀个措手不及。 官军的几路人马,完全在各自为战,根本没有拧成一股绳。 “噗!” 杨嗣昌一口老血喷出,当场昏倒在军营。 …… 北京。 崇祯如遭雷击,不可置信道:“杨阁老病逝了?” “陛下,这是杨阁老的遗信。” 崇祯双手颤抖,仔细阅读遗书。 杨嗣昌先是自责,说自己有负皇恩。又说明此次战败的原因,皆因将领不听军令所致,一起追或者都不追,就不会出现如此大败。 最后,杨嗣昌推荐陈新甲做兵部尚书。 崇祯放下杨嗣昌的遗书,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他知道大明彻底没救了。 赵瀚占据江南,属于致命一击,朝廷只剩两淮盐税可用。 而今,盐枭和灶户起义,导致朝廷连盐税都没法收,盐引已经变成一张废纸。 朝廷没钱了,京城正在闹米荒,米价已经涨到五两银子一石。 便是北京城内,都开始有百姓缺粮饿死! 鞑子正在围困锦州,李自成、罗汝才肆虐河南,张献忠在湖北疯狂扩张。山东漕军起义刚按下去,两淮盐枭灶户又在造反。 对了,四川也有起义军,而且已经出现十多股,秦良玉正在四川奔走平叛。 由于饥荒严重,北直隶百姓起义,蓟镇官兵正在镇压。 崇祯已经陷入绝境,辽东那边没法救援,他连大军的开拔费都凑不出来。 祖大寿那些辽东将领,只能自己慢慢守城,等到断粮之日肯定投降。援兵是等不到的,最多让洪承畴带着蓟镇兵去救,而且还得先把北直隶起义军先平了再说。 崇祯把儿女都叫来,难得吃一顿好的。 他看着这些儿女,实在不忍心,突然想起王调鼎的传话。 把儿女送去南方? 崇祯前后派了几拨锦衣卫去南边,知道赵瀚有“仁善”之名。不管是真仁善,还是假仁善,终归要顾及名声,或许不会对皇室痛下杀手。 把事情想通了,崇祯又犹豫不定,若把儿女送去南边,大明皇室颜面何存? (抱歉,看漏了一个盟主,感谢readerk的盟主打赏。) (先缓缓,今天只有两更。) 325【士子之心】 冬至,雪霁初晴。 攻略江浙和洞庭湖周边府县,庐陵县官吏被抽走四分之一。前段时间接收福建,庐陵县的吏员又被抽走几个。 女实习生柳如是,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县衙文吏。 “小柳,准备些干果酒水,明日要抽几个人去白鹭洲。”主簿陈谦吉,亲自来宣教科传话。 柳如是详细确认道:“干果酒水需几何,又要抽几人去白鹭洲?” 陈谦吉想了想,回答说:“干果二百斤,酒水三十斤。抽多少人,你就不必管了,你是肯定要去的。记得把天素(林雪)也叫上。” 柳如是没有多问,她已经大概猜到,是某个贵人明天要去白鹭洲。 陈谦吉就是那个年轻科长,半年时间,便升为庐陵县主簿。等明年地盘再次扩张,他要么升迁做县丞,要么外调哪个府做经历(类似市级办公室主任)。再有下一次升迁,妥妥的一方知县。 爱情事业双丰收,陈谦吉已经追求到林雪,结婚的唯一阻碍就是说服封建家长。 柳如是立即去支取银钱,购买干果酒水备着。 回到租住的院子,柳如是便对林雪说:“姐姐,姐夫让你明日一起去白鹭洲。” “什么姐夫?八字还没一撇呢。”林雪蓦地脸红。 “早晚的事,”柳如是笑道,“姐夫虽未说明白,我却已经猜到了,恐怕明天是赵总镇要到白鹭洲。否则的话,谁也不能让县衙支银办吃的。” 林雪好笑道:“大明一个知县出游,都能搞得鸡飞狗跳。赵先生的吏治可真严,招待上官的花销,几两银子而已,还得层层上报批准。好些官吏都抱怨,说在江西做官太难,做得多,拿得少,出了错还要吃挂落。” 柳如是说道:“已然不错了。我只是个县衙文吏,俸禄养三个家人都没问题。不能顿顿大鱼大肉,也不能风花雪月,士绅子弟自是觉得艰苦。” “听说黄女官(小红)升任知县了?”林雪突然问。 柳如是点头说:“安福知县。” 林雪惊叹艳羡:“真真是女中豪杰!” 柳如是说道:“总镇肯定暗中关照了,庐陵、吉水、安福三县,是总镇的龙兴之地。安福县风气开放,而且格外富庶,女子在那里做知县阻力不大。” 江西商贾当中,有两大商帮,一是安福商帮,一是铅山商帮,安福县的工商业极为繁荣。 翌日。 林雪准备好笔墨纸砚,跟柳如是一起出门。她在县衙等候,不多时柳如是便出来,另有陈谦吉带着几个吏员。 知县和县丞,都不敢放下本职工作,亲自跑去白鹭洲招待赵瀚。 在渡口登船过江时,陈谦吉吩咐道:“今日有许多士子,他们是来劝进的,不惟江西这边,江南、浙江、湖南、广东,甚至连福建的都有。各省士子越聚越多,无非是请求总镇自立为王,迁都至南京开科取士。他们的真实意图,只是开科取士而已,想要考试之后,跳过吏员直接做官。因此,无论他们说什么,你们都不要去掺和。” 众吏员顿时醒悟,自家这次就是去做招待员的。 坐船来到江心洲,不止庐陵县来了吏员,白鹭洲书院的杂役也在忙活。凳子和书桌被抬出来,放置于外面的空地上,抬出许多果脯和酒水,四下里还有厚厚积雪。 林雪指着远处:“他也来了。” 柳如是定睛一看,却是前任男友陈子龙。两人曾经都谈婚论嫁了,陈家死活不同意,随着陈子龙考上进士,进京做官就彻底分手。 众人稍待片刻,赵瀚终于现身,今天只带了十多个亲卫。 “拜见总镇!” 无人下跪,只是作揖,这让赵瀚非常满意。 赵瀚微笑道:“都坐吧。” “谢总镇!” 众人各自落座。 赵瀚举杯说:“今日冬至,天寒地冻,且满饮此杯。祝国泰民安,早日消弭兵祸。” 众人举杯,跟着祝酒礼赞。 酒杯放下,赵瀚微笑道:“谁是陈人中?” 陈子龙离席起身,拱手道:“见过总镇。” 赵瀚点头道:“原来是你,刚才全场就你没有喝酒。” 陈子龙说道:“丁忧未满,不便饮酒。” “原来如此,给他沏一壶茶。”赵瀚吩咐道。 “多谢总镇体谅。”陈子龙说道。 “坐下说话吧,”赵瀚赞许说,“你进献的《农政全书》,我已经看过了,比前朝《农书》更加全面细致。此书当颁行天下,各级官府都必须有,各级官吏都必须看。” 陈子龙由衷高呼:“总镇英明!” 陈子龙其实没做几天官,便母亲病逝回家治丧,丁忧期间在家编撰整理《农政全书》。 《农政全书》是徐光启的遗作,还没经过审定修改,徐光启就病逝了。陈子龙从徐光启的孙子手中,得到《农政全书》的草稿,大概删改了十分之三,又自己新增了十分之二的内容。 此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农业技术,一部分是农业政策。 仅救灾备荒的内容,就有十八卷之多,甚至附录了几百种可以充饥的植物。历朝历代的水旱蝗灾,书中不但做了统计,而且分析论述各种救灾方式的利弊得失。 仅凭《农政全书》,赵瀚就会大力重用陈子龙。 唉,历史上陈子龙抗清失败,被清兵抓住押赴南京。陈子龙拒不投降,半路跳水而死,尸体竟被凌迟斩首,最后还遭抛尸于江中。 赵瀚对众士子说:“鄙人唯才是举,各路君子莫要急躁。” 这些士子都是各省来的,在白鹭洲书院越聚越多。他们拉不下脸做吏员,于是三天两头写信劝进,还请求赵瀚在南京开科取士。 此刻见赵瀚赞赏陈子龙,一个个都羡慕不已。 赵瀚拉了一阵家常,说了些勉励之言,突然问道:“诸君可知,大明社稷,为何败坏致斯?” 江阴举人徐亮工站起来,这货是徐霞客的侄子:“大明时局败坏,无非三点。第一,奸臣当道,国政败坏;第二,文恬武嬉,内不能治民,外不能御敌;第三,皇帝昏庸,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还有呢?”赵瀚问其余士子。 宜兴秀才卢象观说:“赏罚不明,奖惩无常。做事之人常取祸,尸位之人得升迁。如此,还有谁愿为朝廷效命?我家兄长,为大明殚精竭虑,如今却关在北京诏狱当中!” 赵瀚问道:“令兄是谁?” 卢象观回答:“家兄姓卢,讳象升。” 原来是卢象升的亲弟弟。 卢象观也是个抗清义士,亲领三十骑冲入市镇,在街道上跟清兵巷战。后在桥边被包围,兄弟子侄阵亡45人,卢氏族人竟要抓他献给满清。卢象观带三百人进太湖,寡不敌众,砍断帆索,在船上力战而亡。 卢象观说道:“总镇赏罚分明,自当大兴。在下此次来江西,并非劝进,而是请求从军,令天下早日归于太平。” “你愿意从军?”赵瀚有些惊讶。 卢象观说道:“总镇不缺文官,在下愿意投笔从戎。请从什长做起!” “可精通骑术?”赵瀚问道。 “骑射皆精。”卢象观回答。 “好!” 赵瀚拍手笑道:“济州岛在训练骑兵,你可把妻儿都带去,便在岛上为骑兵军官!” “谢总镇!” 卢象观没有坐下,继续说道:“潮州陈坦公,乃天雄军之部将,此人精于阵战,亦通骑兵纵横之术。家兄下狱之后,陈坦公辞官归乡,如今就在潮州海阳县。” 赵瀚对秘书说:“记下陈坦公此人,招去济州岛训练骑兵。” 卢象观这才满意了,坐下吃瓜子,没有再发一言。 太平府举人李一元,站起来说道:“总镇之政略,处处都是极好的。唯有一处,便是开科取士。总镇已有半壁江山,请加王号迁都南京。一旦在南京开科取士,则尽收天下士子之心,九州皆望风归降矣!” “请总镇开科取士!”众士子大呼。 赵瀚笑着说:“今后自要开科取士,但必须各省各县,皆设立中学再说。尔等可以继续做学问,把小学、中学科目熟悉一二,今后定然能够高中科举!” 众人愕然。 福建举人吳煌甲忍不住问:“今后开科取士,数学、几何亦要考吗?” “这是自然。”赵瀚斩钉截铁。 南京举人陈丹衷激奋道:“算学乃小道耳,怎能登科举之堂?” 赵瀚脸上的笑容消失,语气冰冷道:“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考试,要么不考。” 钱塘举人徐复仪拱手作揖:“请总镇三思,科举已有定制,不可轻易改之。” 赵瀚反问:“孔孟之时,有科举吗?” 徐复仪回答:“并无。” “既然如此,科举究竟考什么,那是后世帝王所定,”赵瀚说道,“我若为帝王,想考什么就考什么。还是说,你们认为本镇做不成帝王?” “不敢。”徐复仪连忙坐回去。 赵瀚说道:“明年春夏之时,我会搬去南京。至于开科取士,还是那句话,要等各地中学、小学都建成。你们想要参加科举,就老老实实学大同、数学、几何。或者,现在就去做吏员,说不定今后开科取士,你们都已经做到知县了!” 众士子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再蹦跶,生怕此刻就得罪了赵瀚。 326【三原主义】 赵瀚抬手一招,有差役抬着几个大箱子来。 “说实话,”赵瀚扫视那诸多士子,“我对诸君非常失望。你们当中,有许多都是举人,还有几个丁忧或罢官的进士。你们家里的田产,也多被强行分了,就搞不明白本镇为何分田吗?黄先生(徐颖)到处传播,你们就从来不看《大同集》吗?” 无人说话。 赵瀚点名问道:“人中,你可看过《大同集》?” “看过。”陈子龙回答。 赵瀚又问:“可知我为何分田?” 陈子龙说道:“《大同集》论述颇多,关于分田之政,总结起来不过十六个字:抑制兼并,增加赋税,打击豪强,收拢民心。” 赵瀚笑道:“你可反对在科举中加入数学、几何?” “并不反对。”陈子龙说。 “刚才众人反对,你为何不讲话?”赵瀚问道。 陈子龙叹息:“讲了便要得罪恁多人。数学、几何,看似小道,实为大道。玄扈先生的《几何原本》草稿,如今就在鄙人的书房里。” 难怪陈子龙不反对给科举加料,原来他早就已经掌握了,甚至收藏有徐光启《几何原本》的草稿。 “你对皇权怎么看?照实了讲。”赵瀚说道。 陈子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对人而言,蛇虫鼠蚁善恶难分。对天而言,人便如蛇虫鼠蚁也。天威浩荡,却以人之善恶致其祸福,其赏善罚恶,却是善者不善,恶者不恶。天无由已告之,故至今而未悟。苟知有所不能矣,则当少弛其权。” 此言一出,有的士子惊骇,有的士子赞叹。 这话明摆着在讽刺崇祯,同时也在提醒赵瀚不要刚愎自用。 人搞不清蛇虫鼠蚁的情况,就像天子搞不清万民的情况。天子却非要搞清楚,然后胡乱进行赏罚,导致赏罚不明、无人做事,天子的权利应该予以制约。 包括陈子龙在内的很多抗清义士,别看他们为大明殉国,但其著作都非常讨厌崇祯,而且纷纷提出限制皇权的思想。 陈子龙的真正主张,是进行“世家政治”,恢复古代的五等爵位,恢复汉晋的士族生态——虽然在限制皇权,实际属于开历史倒车。 当然,在读了《大同集》之后,陈子龙的思想在改变,因为他发现世家政治,会引发更恶劣的负面效果。 赵瀚却听出另一层意思:“汝欲结党乎?” 陈子龙说道:“孤立无援,谁能做事?人必有朋,事必有党,自古朋党难以禁绝。大明之党争日烈,源于内阁制度。皇权相权,此消彼长。相权又一份为几,人人欲得首辅之位。君臣猜忌,阁臣互斗,又各自援引六部,意图获得部权。兼之科道,政斗更甚,党争遂愈演愈烈。” “朋党便能治天下?”赵瀚问道。 陈子龙说道:“当以君子之党治天下,不可令小人结党据高位。” “此言差异!”一个士子猛地站起来。 赵瀚微笑道:“请自报姓名。” 这士子拱手说:“山阴张岱,字宗子。” 张岱? 赵瀚笑得更开心:“张宗子请讲。” 张岱拢着袖子说:“东林党、复社便无小人?阉党之中便无君子?何来君子之党,小人之党。我倒是认可侯朝宗(侯方域)的《朋党论》,朋党不能以君子小人分之,应当分为在上之党、在下之党。” “何为在上之党,在下之党?”赵瀚问道。 张岱说道:“居庙堂者,为在上之党;处江湖者,为在下之党。在上之党禀国政,在下之党为辅助。然而,以党争而论,在上之党为祸轻,在下之党为祸重。一个在上之党,是无数在下之党利弊合之,所行之事亦为无数利弊之聚合。” “妙哉!”赵瀚拍手赞叹。 这话是说,一个党派有当权者,背后站着无数在野的党人。 党人一旦当权,言行就不能代表自己,而是代表身后无数党人的利益。即便君子当了党魁,也被无数党人的利益所左右,根本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施政。 张岱拱手说:“总镇,此非吾之言论,只在引用候朝宗的《朋党论》而已。” 侯方域看得这么透彻? 赵瀚不知道,《朋党论》是侯方域少年时写的文章。 “候朝宗何在?”赵瀚问道。 陈子龙回答说:“北京。” 崇祯正在颁布“赎罪令”,只要家属交够了银子,就可释放诏狱里的罪臣。 侯方域这次没来江西,到北京交银子赎爹去了。 又有一个复社士子站起:“君子可结社,但不可结党!” 赵瀚笑道:“请自报姓名。” 复社士子说:“夏允彝,字彝仲。” 这是夏完淳的亲爹,此前在福建当知县。前段时间举城投降,由于官声极好,救活百姓无数,因此可以直接做县丞。但是,必须到白鹭洲书院进修! 夏允彝和陈子龙是好友,但两三年不见,两人观点相差极大。 随着大明社稷日暮西山,东林党、复社内部也在反思,很大一部分人变成“调停派”。 即调停党争,大家放弃私怨,一起共谋国事。 历史上,随着崇祯的死亡,“调停派”越来越多,都不想再搞党争了。但当权者却不愿调停,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夏允彝和张岱都坚决主张调停。 等到弘光小朝廷覆灭,“调停派”变得更加彻底,认为君子不应结党,朋党必然祸国殃民! 夏允彝继续说道:“君子不党,党必有祸。一旦形成党争,万事非黑即白,于国于民有何益处?” “君子不党,小人却会结党,排挤打压之下,则满朝尽为小人!”陈子龙反驳道。 两个昔日好友,当着赵瀚的面,就那样吵起来。 刚开始,赵瀚还在笑,因为复社分裂了,而且是思想根源的分裂。 突然之间,赵瀚笑容消失,他想起自己的大同社。 如果建国之后,天下全都是大同社成员,那跟没有大同社有何区别? 肯定会变成那样的,大同社今后占据高位,所有人都打破脑袋往里钻,最终人人都是大同社之人。到时候,大同社就是儒教,儒教就是大同社,两者将难以区分彼此。 既然这样,那还要大同社作什么,直接改变儒教不行吗? 或者说,直接把儒教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夏允彝和陈子龙的争执越来越激烈,其余士子纷纷加入其中,当场演变为上百士子的大论战。 柳如是听得心惊胆战,不时朝赵瀚望去,观察其是否被激怒。 实在是争论得太离谱,甚至有人提出虚君,让皇帝稳坐高位,君子结党以治天下。 哪个皇帝听了不发怒? “啪啪!” 争执良久,赵瀚拍手,示意众人安静。 “吁!吁!吁……”制止不了,亲卫开始吹铜哨。 这下终于安静了,士子们冷静下来,有不少人惊出一身冷汗,发现自己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赵瀚笑道:“这样的大辩论,以后也可以搞,可称之为学术之争、思想之争。但是,争执不可带到官场,更不可带到朝堂,我对党争是不能容忍的。” “总镇英明!” 众士子高呼,已然心悦诚服。 他们刚才吵成那样,还说限制皇帝的权利,把皇帝变成菩萨塑像,赵瀚居然没有因此而愤怒。 这位赵总镇,真的心胸开阔啊! “发书!”赵瀚下令。 差役从箱子里,取出最新版的《大同集》,内容增加了《原君》、《原臣》、《原民》三篇。 赵瀚说道:“大明为何社稷将覆,我今天懒得赘述,《大同集》里面写得很清楚,为何分你们的田也写得清楚。这是最新版,增加了三篇文章,诸君可以仔细阅读。” 陈子龙拿到书之后,迅速翻开三篇新文,发现署名居然是黄宗羲。 并非黄宗羲独自完成,在修改补充细节时,邝露提了一些建议,赵瀚还补足了某些内容。 陈子龙迅速读完,结合孔孟之言,又结合自己所思,一下子就豁然开朗。 三篇文章,论述了君民臣的关系,确立了君民臣的责任,如此构建出完整的国家理念。 以民为本,以君为首,以臣治国。 天下万民,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君臣必须为万民服务。万民并非特指士绅,而是以黔首为主体。今后不得再称君父,也不得再称父母官。 这种浅显的道理,放在明末非常让人震撼,即便儒家早就有类似言论。 说得更郑重一些,君民臣三篇,是赵瀚的立国之基! 原,最初的,开始的。 原君、原臣、原民,即探寻君、臣、民的本来面目。 把这个搞清楚了,治国方针就明白了,可称之为“三原主义”。三篇文章,今后将作为小学必修课,随着小学的普及,让所有百姓都知道,让“三原主义”深入人心。 官员可能会变质,《大同集》可能被束之高阁,印在百姓脑子里的“三原主义”,却谁也不可能凭空抹去! 不顾众士子的震撼,赵瀚笑着说:“诸君,中午宴饮,下午带你们去看大同军队!” 327【围观练兵】(为上仙齐天大佬加更) 柳如是、林雪有些失望,一百多个各省士子,而且都是颇具名望的才子,聚在一起居然不探讨文学艺术。 林雪把画箱都带来了,还打算当场创作呢。 柳如是也偷偷带了把琴,若有士子临场大作,可当即抚琴吟唱。 可惜,一整个上午,都在讨论政治问题。 “是我错了,不必叫你们来?”陈谦吉苦笑道。 他作为庐陵县主簿,本想搞些气氛组,结果现场气氛激烈得有些过头。 中午,果脯收起,端来饭菜。 寻常家庭小炒,不过有酒有肉,倒也吃得宾主尽欢。 下午坐船登岸,前往城郊去参观军队训练。 过河之时,陈子龙突然低声问:“彝仲兄,你真的认为朋党祸乱天下?” 夏允彝叹息:“党争一开,没完没了。时至今日,无非争权而已。便是复社,亦藏许多投机钻营的小人,哪里还有什么君子之党?” “唉,这个就不说了。开国之君,哪容得什么党争,”陈子龙感慨道,“以我观之,吉安总兵府,颇似洪武皇帝之府衙,兵事院便是五军都督府的复刻。若总镇迁都南京,如何定制才是根本,这内阁制度到底该不该有?” 夏允彝摇头:“难道还能恢复以前的宰相制度?” 陈子龙皱眉道:“这着实难为,宰相有宰相的坏处,内阁也有内阁的坏处,哪来什么万全之制度?” 陈子龙、方以智、侯方域这些人,都是看得比较清楚的,想要从制度上挽救大明。 可惜他们做官太晚,人微言轻。 历史上,他们上疏的内容各有差异,但都希望崇祯先理顺内阁、科道、六部权责。 中央各机构权责不明,还怎么治理国家? 陈子龙有一封奏疏,字里行间就看得出焦急,就差没有明说崇祯毫无担当。翻译过来是这样的:“陛下想干啥事儿,不要想着开导群臣,百折不挠去做便可,别一遇阻挠就不干了……陛下想推行政令,不要反复跟大臣商讨,让大臣听命行事便可,你听太多大臣的意见屁用没有!” 但崇祯就是没有担当。 想做一件事,自己不明说,暗示某个大臣去说。这件事的反对声音如果太大,崇祯立即就不做了,还让提出此事的大臣背锅。 想推行什么政令,崇祯害怕又做错,必然反复跟大臣商量,闹出乱子也是大臣们背锅。 崇祯的消息并不闭塞,他不但广开言路,让群臣多多建言,甚至还让民间百姓直接上疏。 太多的消息,等于得不到消息。 你一言,我一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崇祯整天面对无数信息,根本就无法正确决策。 介于此弊,方以智在南明小朝廷,提出废除三卫门(科道词林),不让傻逼言官乱说话,相应的实际职务改设六曹负责。 此时此刻,陈子龙想的并非做官争权,也不是去辩论分田是否正确,而是如何辅佐赵瀚创立制度。 陈子龙说:“新朝创立之后,六科绝对不能再有监察大权,否则迟早还要闹出乱子。大明若无六科坏事,党争起码能够减少一半!” 内阁是决策机构,六部是执行机构,六科夹在中间做润滑剂和监督员。 这种设计本身就有问题,又让监督,又让润滑。一旦诚心搞事,该监督不监督,该润滑不润滑,大明这台机器直接运转失灵。 张岱凑过来说:“确实应当上疏议事,六科可以保留,但监察大权必须取消!” 复社那些士子,让他们创新制度,或许还力有不逮。但挑出大明的制度问题,却一个个都很擅长,他们的各种建议,可让赵瀚避免重蹈大明覆辙。 几人一路讨论,已然来到京郊校场。 只见数千人列队,居然静止不动,仿佛几千具雕塑。 卢象观惊道:“此何练法?” 赵瀚笑道:“便当是习武站桩吧。” 戚继光练兵,也是先练队列,接着再熟悉号令,站军姿是赵瀚要求加的。 其余都差不多,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戚继光也让士兵背军规,背旗令和操练之法,背错一条就打一下。 还要训练耐力和意志,戚继光谓之“练心力”,从而使得士卒百折不挠、不易崩溃。 练体力:操练时穿重甲,没有重甲就负重物。 练脚力:让士兵绑着沙袋跑步,跑一里不气喘才算合格。 练臂力:用特殊器械操练,比实战兵器更重。 戚继光的这些练兵项目,有些被赵瀚保留下来,有些被赵瀚增加改动内容。 引体向上啊,俯卧撑啊,这些基本都加进去了,并且主要用于惩罚。将动不动就打板子,改成罚练俯卧撑、跑步之类。 “总镇!” 李正带着军官前来拜见。 这个冬天,赵瀚再度扩军。 增设西院军5000人,由李正来统领。 增设骑兵2000人,由胡定贵进行训练,卢象观和陈坦公也会被扔去济州岛。 济州岛的战马实在太过垃圾,平均不到1米22的肩高,暂时只能编练骑马火铳兵。 增设上海水师,从郑芝龙那里,低价买了六艘战舰。郑芝龙的部将洪旭,带着少量水手投靠过来,负责统兵并训练海军。给他配些宣教官,士卒也是上海本地渔民,不怕上海水师变成洪旭的私人武装。 如此,赵瀚麾下的正规军,兵额总数达到三万五千多人,其中陆军人数为二万九千人。 茅元仪上前拱手:“拜见总镇。” 赵瀚还礼道:“可还住得惯?” “一切顺心。”茅元仪笑道。 茅元仪终归还是降了,估计不会再酗酒早死。 军事研究员而已,连军事理论家都谈不上。不可能让他过来统兵的,而是任职于军务司,负责总结改良大同军的各种军事制度。 同时根据大同士卒的训练、阵战之法,结合各部军官的心得,正在编撰最新版的《步军操典》。 之前也有《步军操典》,而且是赵瀚亲自编的。有些内容很先进,有些内容不切实际,每年都会酌情进行删改。 一炷香功夫过去,几千新编的正规军,还在那里站军姿。 赵瀚问打算从军的卢象观:“我之士卒如何?” “不动如山,真强军也!”卢象观为之感叹。 前几天下过大雪,校场边还有积雪未化,随意站着都觉得双脚发僵,更别提昂首挺胸列阵站立。 赵瀚对士子们说:“这些都是新兵,上个月才编练集训。” 新兵个鬼,全是操练三年以上的农兵,只不过刚转职为正规军而已! 今年还裁撤了一批正规军,年龄超过35岁,职务却在什长以下(包括什长),全部退休回家正常工作。发给他们一些退伍费,各城市的派出所优先聘用,也就是很容易应聘当警察。 不说别的,只论年龄,35岁以上的兵都不要,这兵员质量足以傲视全球。 这么说吧,哪天要是跟满清打起来,某座城池被鞑子军队偷袭,全城的警察就能组织百姓防守。 军姿训练结束,又走了一阵队列,这些士卒开始走动休息。 活动身体之后,绑着沙袋小跑热身,接着又是器械训练,火铳兵则在练习射击。 这些来参观的士子,虽然基本属于门外汉,但精气神他们却能辨别。仅那操练时的吼叫士气,就能碾压大明官兵,难怪赵天王一直打胜仗。 赵瀚手下的那些大将,黄幺、李正、江大山、江良、刘柱和黄顺,全都来自同一个小镇(及隔壁村)。 一个普通小镇,真能出那么多将才? 靠着士兵,一直打胜仗而已。胜仗打得多了,经验就变得丰富,统兵能力也练出来。 历代开国君主,似乎家乡都是一堆牛人,其实也是这么来的。武将如此,文臣同样如此,他们可以不断成长进化。 看看新中国的那些将军县吧,排名前五的县,只算开国之初,总共出了272个将军。 张岱悄悄对同乡说:“莫要想着自家田产了,就这样的士卒,天下谁人能敌?便是遇到关外鞑奴,怕也能战而胜之,十年之内必将夺回辽东!” 赵瀚把这些士子带来,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军威,免得某些人心存不必要的幻想。 “唉!” 陈子龙暗自叹息,这些强悍士卒,若能为大明所用该多好,哪有这些年的丢城失地? 可转念一想,白杆兵、戚家军,也不可谓不强,还不是被文官武将给坑死了。这些强兵如果送给大明,估计一年时间就得废掉,因为肯定被克扣军饷,而强军又都是用银子喂出来的。 陈子龙问赵瀚:“总镇,如此强兵,军费几何?” 赵瀚笑道:“每个士卒的军饷,仅是关宁军的七成。不过全部发放实饷,且每日伙食更优,正兵每天必见荤腥,这也是一大笔开支。” “每天必见荤腥……” 此话让士子们咋舌,许多小地主出身的士子,都不敢每天吃肉啊! 难怪赵瀚占据数省地盘,麾下只有三万多正兵,仅每天的伙食就得耗费多少钱进去。 就在士子们观察练兵之时,赵瀚突然问柳如是:“你在县衙做文吏?” 328【只待新雷第一声】 陈子龙早就看到了柳如是,有些感慨,并无多想。 对于所谓心怀天下的士子而言,名妓不过是仕途不顺时的情感慰藉。 而今正逢鼎革之世,自己编审的《农政全书》,刚刚获得赵瀚的当众夸赞,明显是要被重用的,陈子龙满脑子都在想国家大事。 他见赵瀚与柳如是说话,立即就警醒起来,刻意装作不认识以避嫌。 柳如是则如男子一般,舍弃娇柔女儿态,干脆利落的拱手回答:“启禀总镇,我在庐陵县宣教科为吏,自己考上的,不是托了谁的关系。” “好好做事。”赵瀚微笑嘉许。 “遵命!” 柳如是铿锵回答,感觉语气有些做作,自己就在那儿笑起来。 “哈哈。”赵瀚也觉得有趣。 “哈哈哈哈!” 周围士子跟着笑,也不晓得在笑些什么。 柳如是突然对士子们说:“诸君,总镇可也是神童出身,吾曾得总镇旧日一诗作。不知诸君可曾闻?” 上位者的诗,只要写得不烂,大家肯定要捧臭脚。 张岱颇感兴趣,拱手说:“洗耳恭听。” 众人竖起耳朵,柳如是当即朗诵:“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好诗!” 陈子龙立即会意,赞道:“诗者寄托之情,不得已之志也。此志非仅以适己,将以施诸远也!” 这既是精准拍马屁,也是陈子龙的真实想法。 他认为诗以言志,不仅要抒发个人情感,更要起到反映社会和时代的作用。在后世,他被誉为“明诗殿军”。 柳如是吟出赵瀚这首诗,陈子龙又阐述两句,立即定下新朝诗歌创作的基调:关怀民间疾苦! 或者说,不要整天伤春悲秋。 赵瀚微笑道:“诸君切莫多想,诗词文章,寄托情思也是极好的。宗子的《湖心亭看雪》,我便格外喜欢。” 众士子之前羡慕陈子龙,此刻又羡慕张岱,又是简在君心之人啊。 张岱拱手说:“幽趣散文,贻笑大方。” 赵瀚颇为感慨,对张岱说:“崇祯五年十二月,君往西湖赏雪……那一年,我先是提出《格位论》,得罪许多道学先生。又被小人暗算,铅山县的师爷,诱我去县衙逮捕下狱。” 关于赵瀚的身世遭遇,早就传得五花八门,谁都搞不懂哪件事是真。 卢象观忍不住问:“总镇真的火烧县衙?” 赵瀚笑着说:“当时年少轻狂,受不得鸟气。便宰了师爷和典史,一把火烧掉县衙,跟老师一起浪荡江湖。” “可是总兵府的庞先生?”陈谦吉忍不住问。 赵瀚点头说:“便是庞先生。庞公乃辽东将门士子,全家皆为鞑奴所害,又遭大明官员排挤。他说他想造反,我说我也想造反,一拍即合,便造反了。哈哈,此因缘际会也。” 众人叹息之余,又有些心驰神往,能够想象那副画面。 一个即将被陷害下狱的少年,单枪匹马杀官烧衙,带着眼睛半瞎的老师,浪迹江湖走上造反之路,几年时间就闯出偌大的事业。 明代中晚期,由于政治败坏,社会矛盾激烈,极为推崇英雄主义。 他们一边鄙视武将,又一边喜欢英雄豪杰,赵瀚和庞春来无疑就是英雄豪杰。 柳如是笃定赵瀚精于诗词,趁机说道:“今日冬至,名士汇聚,总镇何不作诗一首?以勉励天下读书人。” 赵瀚扫了柳如是一眼,笑问:“柳君是让我做诗词皇帝?” “不敢。”柳如是连忙低眉。 夏允彝拱手道:“还请总镇不吝赐教。” 赵瀚笑着说:“既是冬至,那就来一首跟冬至相关的。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 “总镇豪情万丈,我等佩服之至!”众士子纷纷赞叹。 一首很普通的诗,结合赵瀚的身份,瞬间显得无比豪迈壮阔。 既可以理解为天下危亡,便如凛冽寒冬,赵瀚于逆境起兵,恰似新雷震彻,给万民带来春的希望。 又可理解为万物萧瑟、民生凋敝,赵瀚决意匡扶天下,振臂一呼,万众响应,从此社稷安定、富庶繁荣。 “总镇,营外有三人求见。” “带他们进来。” 却是钱谦益、谢三宾、徐霞客匆匆赶来,他们家里都被分田了。 钱家一门九进士,自是个超级大地主。但早就已经多次分家,钱谦益手里只有2000多亩地,家中每人保留20亩,仅被分走1600多亩而已。 钱谦益手里还有许多店铺,这几年也各种卖掉,换成钱财用于收藏书籍。 谢三宾来自宁波大族,家里有人搞海贸走私。 徐霞客来自江阴大族,土地众多,同时还搞纺织工厂。 被分田之后,又因人多被迫分家,他们这几个月忙于家产分割。理顺家产之后,三人坐拢来合计,干脆合伙做生意算球。 谢三宾家里有几条海船,自己还在山东剿匪得银几十万两。他出钱出船出人,徐霞客、钱谦益负责集散货物,共同在新建的上海港做海贸生意! 合作事宜理顺之后,交给家人打理,他们才结伴跑来江西。 “这位便是柳君?” 钱谦益和谢三宾两个老色批,早就久闻柳如是的大名,而且读过柳如是的诗词作品。 此刻柳如是没有穿吏服,而是一身儒服袄子,发髻竖起做男儿打扮。女扮男装,依旧无法掩盖其姿色魅力,反而更添几分潇洒中性之美。 他们虽未表现失态,却不时往柳如是身上瞟。 众人离开军营校场,钱谦益自诩文坛领袖,紧紧跟在赵瀚身边,其他人也不好去抢位子。 “自古皆言重农抑商,总镇却是重农兴商,”钱谦益拍马屁说,“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这是极好的。听闻总镇兴建上海港,老朽即联络象三、振之,三家合伙创建商号,还在上海领了贸易牌照。” 赵瀚有些诧异:“虞山先生也做生意了?” 钱谦益笑道:“老朽只是搭建框架,生意自有家人打理。” 赵瀚扫了三人一眼,心想这生意估计要黄,今后指不定闹出什么股权纠纷。 徐霞客突然问:“听说总镇有一个探矿队?” 赵瀚点头说:“正在湖南探矿。” “老朽或可加入。”徐霞客是被匪寇搞怕了,想加入探矿队,顺便游山玩水写日记。 赵瀚笑道:“你去总兵府领块牌子吧。” 在澳门抓到一个洋鬼子,说是东印度公司的探险家。赵瀚下令组建探矿队,洋鬼子作为副手,结果发现洋鬼子是个水货。 或者说,此时欧洲的探矿专家都是水货,技术和理论都不如大明的探矿专家。 如今,探矿队正在湖南益阳。 从唐宋时期以来,益阳南部经常发现狗头金,偏偏总是找不到大型金矿。那个地方很神奇,新中国建立几十年之后,还偶尔发现狗头金,一块狗头金能有十斤左右。 大明官方也去探过,前后动用几十万人,分别在好几个县开挖,最后开采出的金子,还他妈不够人工钱。 当然,也有官僚主义的原因。 皇帝听说哪里出了金银,就派人过来勘探开采。中央的矿使到了地方,不分青红皂白,立即勒令地方官征发役夫挖矿。 比如万历时期,遂昌已知银矿已经采尽,剩余银矿的品位非常低。太监竟然虚报七十三处银坑,让知县汤显祖立即开挖。 汤显祖挖了一年,气得直接辞官,因为开采成本太高。产银不够抵开销,反而耽误了农业生产。 唉,也不知道赵瀚的探矿队,能否在益阳发现大型金矿。 反正据现代勘探所知,益阳有金矿脉150多条。赵瀚不懂矿产勘探,搞不清楚为啥狗头金频出,历代却在益阳找不到富矿。 士子们各自散去,赵瀚回到总兵府。 “人中,你可知柳君住处?”钱谦益私下找到陈子龙。 陈子龙很想一脚踹过去,微笑说:“不知。” 钱谦益又去问其他士子,还是没打听到,最后干脆往县衙写信,翌日让人送信到柳如是的工作单位。 柳如是不仅收到钱谦益的信件,而且收到谢三宾的信件,都说要在白鹭洲组织文会,邀请她去讨论文学艺术。 “他们这是何意?”回到住处,柳如是问林雪。 林雪笑道:“他们还以为是旧朝呢,只把女子视为玩物。却不仔细思索,妹妹乃县衙吏员,怎能嫁给他们做妾?岂不是在打总镇的脸!妹妹之前与他们相识?” 柳如是摇头说:“一次也未见过。” “那就不要理会,”林雪说道,“我等从良女子,更应洁身自好才是。” 收到钱谦益、谢三宾的信件,柳如是感到莫名其妙。但她枯坐房中,却突然想给赵瀚写信,当即写了一首情诗倾诉暗恋。 情诗写好,柳如是自己默读,读着读着就觉脸红,害怕赵瀚觉得此诗太过轻佻。 思来想去,干脆誊抄一首旧作,寄出去请求赵瀚点评。 这是一首悼念于谦的诗,去年在杭州游于少保祠所作。 以此诗相赠,也是隐隐表达对赵瀚的崇敬之情:“少保绝世人,功名寄辽廓……自公替凌后,几人称荦卓。所以徒步客,恸哭霸王略。” 329【百无一用是书生】 总兵府门口,有一个信箱。 任何人都可往里面投信,官吏皆不得拆阅,赵瀚每隔十天会亲自拆封。 乱七八糟的信件一大堆,基本上,赵瀚都只扫一眼,然后扔进垃圾桶里回收。军票、官票的造纸材料,就是桑皮纸加公文废纸,各地官府的废纸都要统一收好。 偶尔言之有物的信件,赵瀚会让秘书过来,把信中内容妥善记录,然后交给相关衙门处理。 郑森已经回来了,坐在旁边帮忙拆信:“济州岛的朝鲜废主,双眼被石灰糊过,几乎是全瞎了,而且身体也不好。胡(胡定贵)、王(王尧臣)二位将军说,等上海水师练好了,可去江华岛劫出朝鲜废世子。” “那有得等了,训练海军,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赵瀚两秒钟扫完一封信,顺手扔进垃圾桶里。 郑森又说:“济州岛的马太矮了,勉强骑乘可以,但上了战场,肯定跑不过高头大马。两位将军,请求尽快搜集优良马种。” “暂时只能将就着用。”赵瀚表示无奈。 赵瀚已经在搜集马种了,肩高超过1米3的马,各地官府就愿高价购买。虽然也矮得很,至少比济州马更高,聊胜于无吧。 什么十匹马当中,只有一两匹能做战马,这种说法纯属扯淡。 只要肩高达到一定标准,所有马儿都能当战马。但是必须精心喂养,而且要喂大量精料,这种喂法对劣马来说太过奢侈。 因此在马匹足够的时候,都是挑选最好那批悉心照料,其余马儿则当做驽马来喂养。 在极度缺马的状况下,甚至可以骑着骡子打仗……张献忠、李自成就干过,部分老卒骑着骡子行军,骑一阵还得让骡子休息片刻。 赵瀚一边看信,一边跟郑森闲聊,突然他拿着封信不说话了。 郑森也没偷看,只低头继续拆信。 赵瀚读着那首悼念于谦的诗,忍不住摇头一笑,柳如是的诗词明显在转型期。 在崇祯十一年以前,柳如是的诗词作品,并未逃脱传统名妓的窠臼。 可随着时局愈发败坏,柳如是的诗词也愈发激扬,甚至可以说变得愤懑而豪迈。 “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气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 “峥嵘散条纪,慷慨恣霸王。与论天下事,历历为我伤……读书兼射猎,不屑夷门傍。惜此然诺心,十年不得扬。逢君青冥器,往往无尽藏。知己真难酬,中夜恒怏怏……” “君言磊落无寻常,顾盼纵横人不知。当年颇足英雄才,至今猛气犹如斯。我闻起舞更叹息,江湖之色皆奔驰。即今天下多纷纷,天子非常待颜驷。” “丈夫会遇讵易能,长戈大戟非难为。一朝拔起若龙骧,身帅幽并扶风儿。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跃马称精奇……千秋以是垂令名,四海因之争心期。嗟哉凤凰今满野,有时不识如山鵗。” “君家北海饶异略,屠肆知为非常姿。一旦匿之心胆绝,三年天下无猜疑……伟人豪士不易得,伟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只看这些诗句,你能猜出是名妓所写? 在另一个时空,江山破碎,沧海横流,百姓生灵涂炭。柳如是写这些诗句的时候,恐怕幻想着自己是男儿身,挎弓跃马亲自去战场杀敌。 可惜,她只是个名妓,身边没有豪杰猛士,只有一个水太凉的文坛宗师。 赵瀚读罢眼前这首诗,忍不住有些唏嘘感慨。 恐怕这个时空的柳如是,不会写出那么激昂的诗词,都是剧烈社会动荡所催逼出来的。 最好别有! 赵瀚感觉挺有趣的,随便抄几首诗作答吧,顺便通过柳如是之手,以诗歌传达自己对文人的期许。 之前那两首诗,也不是赵瀚随便抄的,都含有一定的深意在其中。 用空白信封装起来,赵瀚递给郑森说:“交给庐陵县衙宣教科文吏柳隐。” 郑森立即去跑腿儿,他出示腰牌来到县衙,问道:“谁是柳隐?” “里面。”一个小吏顺手指去。 女的? 郑森随军出征时,柳如是刚做实习生,自然不晓得庐陵县有个奇女子。 “可是柳隐?”郑森过去问道。 柳如是起身说:“正是。” 郑森交出信件,低声道:“总镇信函。” “多谢。”柳如是颇为欣喜。 拆开一读,先是愕然,随即微笑。 赵瀚把原诗的名字给改了,整首诗的格调立即大变。 《转赠诸君》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原诗的含义为:我没考上,心情不好。漂泊江湖,四处碰壁,真他妈惨。加油,加油!千万不要气馁,肯定能遇到懂我的人。 加上赵瀚的身份,又让柳如是转赠给那些士子,诗义顿时就变成:你们苦读诗书却无用,满腹才华难以施展,那都是遇到昏君奸臣。只要好好做事,我这里肯定能让你们发光发热。 柳如是细细体会揣摩,已然明白赵瀚的意思。 她拿回出租屋里,将此诗递给林雪:“天素姐姐,这首诗是总镇所作,专门写给士子看的。你下次参加文会,可以帮忙传出去。” 林雪读罢,不禁叹息:“此诗若传到北方,怕有无数士子,抛家舍业也要南奔。” “确实。”柳如是点头说。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此句道尽读书人的辛酸,但凡科举屡次落榜,或者郁郁不得志的士子,都能被这首诗给看得痛哭流涕。 他们会把赵瀚视为知己,会认为赵瀚是可以投靠的明主!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许多士子都回乡了。要么老老实实做吏员,要么学习数学等着今后科举。 钱谦益、谢三宾两人却留下,拉着其余士子,隔三差五开文会。 “柳君又未至吗?”谢三宾忍不住问。 林雪笑着说:“她是官府中人,整日案牍劳形,实在没时间参加文会。” 宜兴举人周世臣叹息:“赵总镇自是英雄,却有三样不好。其一,分大户之田,其政如寇也;其二,以士人为吏,寒尽读书人之心;其三,用女子做官,败坏礼教甚矣!” “颖侯兄,慎言!”旁边的士子提醒。 周世臣笑道:“我只说总镇三样不好,其他样样都好。不因言获罪,便是极好的,他心胸开阔,我也只发发牢骚。” 周世臣诗画皆精,又兼出身大族,哪里愿意从小吏做起? 这种人很多,个个满腹牢骚。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士绅大族非常软弱,无法反抗就直接躺平呗。 周世臣家里就躺平了,还眼巴巴跑来江西,请求开科取士做官。这些都干不成,也就只剩下发牢骚,而且舍不得离开江西,继续留下等待做官的机会。 休宁举人吴闻礼说:“总镇自有政略,我等如何能改之?唉,我过几日便回乡为吏。你我皆为举人,可直接去官府观政,明年肯定能做吏员。三五年之后,知县也能做得。若是放在大明,还得苦苦考进士,不知多久才能金榜题名。我这几日仔细思考,其实从吏员做起也好,说不定咱们这辈子都考不上进士。” “小吏,贱役也!士子如何能为之?”周世臣痛心疾首。 钱谦益突然笑道:“莫要多说,今日文会,不谈政事。” 林雪说道:“今天柳妹妹虽然没来,却让我带了一首诗,听说是总镇让她转交给诸君的。” 钱谦益愕然,猛觉不对劲:“柳君跟总镇很熟?” 林雪笑而不语,故意让钱谦益多想。 吴闻礼说道:“总镇是个真诗人,之前那两首皆不俗,这次又写了什么诗?” 林雪拿出自己誊抄来的:“诸君请观之。” 谢三宾接过,朗诵道:“《转赠诸君》: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众士子听罢,瞬间全场无声。 包括钱谦益在内,都对此诗深有感触,联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境遇。 “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 吴闻礼反复沉吟,想到自己的母亲程氏,年纪轻轻便守寡,悉心抚养他成人。自己少年考得秀才,乡人皆赞神童。后来屡试不第,科举无望,又四处碰壁遭人白眼。中举之后好歹获得尊重,却又考不上进士,无法做官施展抱负。 天下大乱,社稷倾覆,自己只能干看着,岂非百无一用是书生?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这两句更似他半生的写照,好像这首诗就是写的自己! 吴闻礼惨然站起来:“总镇知我也,我亦当知总镇。诸君告辞,我回乡为吏去了,就不陪诸位在此蹉跎。” “告辞!” 又有几个士子起身,文会也不参加了,全都选择回乡做事情。 给这些人讲大道理没用,一首诗让他们共情就够了。 看完这首诗,还赖着不走的,纯属冥顽不灵之辈! 钱谦益的关注点,却在赵瀚与柳如是的关系上面。他不怕没有官做,只怕得罪了赵瀚,为一个女人不值得啊。 330【大同正音】(为上仙齐天大佬加更) 钱谦益害怕赵瀚误会什么,第二天便去总兵府求见。 他稀里糊涂被带进一个院落,却见院子里坐满了人。除了赵瀚、庞春来、李邦华等人之外,还有陈茂生、柳如是以及许多名士,甚至还有各地的戏子名角。 “虞山先生来得正好,且坐下一起议事。”赵瀚微笑道。 亲卫搬来凳子,钱谦益靠前坐下,搞不清楚今天在开什么会。 赵瀚解释道:“我欲规范各地语言,虞山先生有何法子可以推行?” 钱谦益回答道:“召集学者,修订正韵便可。” 赵瀚摇头道:“并非正音雅言,而是让士子与黔首,各省之间皆可交流。” “那不可能!” 钱谦益吓得当即站起来,拱手说:“总镇,如此做法,无异于消灭各地俗语,强行推广可能会闹出大乱子。” “唉!” 赵瀚一声叹息。 规范各地语言这件事,赵瀚早就在着手了,但越是深入了解,越是不敢颁布命令。 强行把某地语言,作为“普通话”进行推广,不但是在消灭各地的方言,而且还要推翻中国上千年的音韵规则。 这是在跟全天下的读书人做对! 中国古代一直都有“普通话”,即:雅言、正音、官话。 历代正音都是一脉相承的,皆为洛阳太学的读书音。 洛阳太学读书音,又称中原雅言。 它并非河南方言,而是一套读音规则,通过反切来规范读音。 只要学过这套规则,不管你来自北京、广州、成都、昆明,不管你方言有四声、五声、六声、七声,大家都可以非常流畅的进行交流! 这套规则,只约束音类,不约束音值。 因此每个地方的读书音,都会有很大出入,但又是彼此共通的。 这套读音规则是两千年来,维系中国统一的重要因素,其伟大作用并不输给文字统一。它可以将各地方言,统筹进同一系统,在没有收音机和电视的古代社会,这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注音手段。 赵瀚现在要做的,却是去打破它! 说这么多,可能大家不理解,必须讲得更直观一点。 现代汉语是二级机构:普通话—方言。 古代属于三级结构:雅言规则—各地读书音—各地方言。 陈茂生突然说:“强行推广,也不是不可以,咱们唱戏的不就记住了吗?” “不错。”在场的戏曲名角纷纷附和。 不分天南地北,全国所有戏曲,念白都是正宗官话。 赵瀚笑问:“如果强行推广,该以中原雅言为正音,还是以江左旧语为正音?” “无所谓。”众人笑道。 明代有两本权威著作,一本叫《洪武正韵》,一本叫《交泰韵》。 由于作者不同,《洪武正韵》偏江淮话,《交泰韵》偏中原音。 李邦华突然说:“便以《洪武正韵》为准吧,明初在各地屯田,江淮话使用地域更广。” “真要这么做?”钱谦益惊骇不已。 赵瀚说道:“我并非要废除雅言,而是以江淮话为准绳,令各地百姓都能语言沟通。” 钱谦益说道:“总镇推行三年教育,今后遍地皆为读书人,人人都能通晓读书音,自然人人都能交流无阻。为何还要强行推广江淮话?” 赵瀚解释说:“我打算编一部字典,重制切音(拼音)之法。以此让蒙学孩童,两三个月就能自行切音,自己翻着字典学习生字。” “天下哪有这般轻松法门?”钱谦益完全想象不到。 赵瀚笑着说:“不试试怎么晓得?先确定模范音,到底该几个声调?还要不要保留入声?” 这个问题,把众人都问愣住了。 钱谦益硬着头皮说:“七声吧,至于入声,自当保留。” 赵瀚揶揄道:“崇祯皇帝说话,有没有带着入声?” “没有。”李邦华、钱谦益同时摇头。 “那就保留入声。”赵瀚笑着说。 保留入声跟皇帝无关,而是除了北方部分地区之外,此时全国各地方言都有入声。 后世的普通话,是没有入声的。 普通话有四个声调,赵瀚今后颁布的“正音”,可能会有七个声调。 赵瀚没法按照后世的普通话来推广,因为那玩意儿,除了他之外谁都不会说。 赵瀚问道:“谁愿担任‘大同正音’的编撰总裁?” 无人回答。 这玩意儿太扯淡了,大家都没有头绪,不敢轻易揽下瓷器活儿。 柳如是突然举手说:“要不……我来做总裁?” 赵瀚微笑看向钱谦益:“虞山先生觉得呢?” 钱谦益知道自己跑不掉,欲哭无泪道:“那我便毛遂自荐吧。” 赵瀚对柳如是解释说:“我并非轻视女子,也不是鄙夷柳君才学。而是强行推广大同正音,本来就会遭到很大阻力。若是女子为总裁,那些抗拒之人便又有说辞。虞山先生则不同,他是文坛宗师、士林领袖,想必天下士子是服气的。” 钱谦益很想骂娘。 天下士子服气个屁啊,这套正音强行推广,不知要引来多少人痛骂。 大家不会仇恨赵瀚,怒火将对准他钱谦益! 各地方言,好比不同的系统。 传统雅言,就是制定一套规则,让这些方言系统可以兼容,但必须要转化为相应的读书音。 赵瀚准备推行的大同正音,则是以一个方言系统为标准,覆盖其他所有的方言系统。 三级语言结构,简化为二级语言结构。 不但能让各地百姓使用统一语言,而且可让孩童的学习速度成倍提升。 郁闷之余,钱谦益又有些兴奋。 他作为大同正音的编撰总裁,这辈子肯定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如果真能成功推广,百年之后,他将青史留名,被后世誉为正音宗师! 身前骂名,身后美名。 赵瀚笑道:“虞山先生,我给你五十块牌子,你可招来五十位大儒,最好是精通音韵之学的。你们一起编撰大同正音,记住,各省都要选几个,不能局限于江南,否则搞出来的就是江南正音。” 钱谦益听到这话很想去死,他苦着脸说:“各省语调皆不同,非得打起来不可!” 赵瀚笑道:“打不起来,以《洪武正韵》为准绳,以江淮话为模范,遵循中原雅言即可。” “遵……命。”钱谦益有气无力。 一张卫生纸都有用处,钱谦益不就找到用处了吗? 赵瀚看向柳如是:“你想去编大同正音吗?” 柳如是回答:“在下亦通戏曲,正音并不落后于人。” 赵瀚又对几个戏曲名角说:“虞山先生编好正音之后,你们对照着唱戏,感觉不对就说出来,让他们重新修改编撰。” “是!” 那些戏曲名角很高兴,想不到自己还能参与这种大事。 赵瀚说道:“其他人都退下吧,钱谦益、柳隐暂时别走。” 众人作揖告退。 院子里只剩三人,赵瀚对钱谦益、柳如是说:“秦皇之功业,首推书同文。而你们要做的,则是语同声,你们应该理解有多重要吧?千百年之后,名士大儒皆已作古,你们二位却青史留名。”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柳如是热血沸腾,她身为女子,终于能做大事了。 钱谦益说道:“定然竭尽全力而为。” 赵瀚笑着招手:“来来来,给你们看些字母。” 钱谦益、柳如是走过去,赵瀚解开黑板上的白布,只见上面写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 拉丁字母。 拼音之法必须推行,可以原创符号,晚清就有人自创符号搞拼音。 但中国人自创符号,难免脱胎于偏旁部首,容易形成某种误导。 于是,中国大陆采用拉丁字母来拼音,中国台湾采用模仿日语假名来拼音,其实两者采用的都是同样原理。 而这个原理,源自传统的雅言,就是那套能兼容各地方言的读书音规则。 赵瀚指着黑板:“这些是声母,这些是韵母。” 学过雅言切音法的,此刻一听就懂,钱谦益、柳如是二人,立即明白那些字母是干什么的。 甚至,赵瀚都不用解释,声母和韵母这两个词汇的含义。 声、韵、母,本身就是音韵术语。 赵瀚见到他们的反应,顿时更加高兴,士子们接受起来很容易啊,只需强行记住字母的读音便可。 “你们自己读吧。”赵瀚说道。 每个拉丁字母旁边,都有汉字注音,赵瀚还写了几个声韵母组合的例子。 两人看着汉字注音读了一阵,赵瀚又写出现代汉语的四个声调:“这是声调,我自己创了四个,剩下三个你们自己创制。” 钱谦益随便选取几个汉字,试着用拼音法进行切音,猛然叹息说:“虽然粗浅,确实易于蒙童学习。但已偏离正韵之法,此正音一旦推广,假以时日,各地土语皆要消亡矣。” 赵瀚说道:“自古语言如文字,本来就在变化,而变化之方向则是由繁入简。我不但要简化音韵,还要简化汉字,若有多种写法,选取最简单最合理那种。” 钱谦益感慨:“总镇之志,今日方能窥测一二。” 赵瀚不搞强行简化,只是挑选简笔字作为标准字。 比如“無”和“无”,已经通用好几百年,意义和用法都一模一样,为什么不把“无”作为标准字形? 柳如是看着赵瀚离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真伟男子也!” 钱谦益当没听到,他不敢再招惹这位奇女子,更怕得罪了刚才那位伟男子。 331【南归】 转眼便是崇祯十三年春,钱谦益领到差事已经一个月。 北京。 侯恂、卢象升、孙传庭、方孔韶、熊文灿、李逢申……这一大堆“罪臣”,齐刷刷走出诏狱。 他们算是被释放得比较晚的,因为家人都是从南方赶去,带着银子一路奔波到刑部赎人。 朝廷彻底没钱了,崇祯正在想办法,罚银子赎罪臣便是其中之一。 生财效果还不错,而且并未招惹太多非议。 因为诏狱里的那些罪臣,很多都是办砸了事情被关的,甚至是莫名其妙被问责下狱的。 “诸君珍重,告辞!” 李逢申朝着众人拱手,坐上儿子李雯雇来的马车。 卢象升也抱拳说道:“告辞!” 卢象升的弟弟卢象晋,跟李雯同雇一辆马车,他们是要结伴回江南的。 “唉!” 孙传庭摇摇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熊文灿领着儿子,直往亲家的府邸走。他跟阁臣姚明恭是老乡,很早就结为姻亲。熊文灿能获得杨嗣昌赏识,很大程度是因为姚明恭的推荐。 去跟亲家拜别便离京,熊文灿已经打定主意。 方孔炤、方以智、侯恂、侯方域,两对父子慢悠悠散步。 “南方形势如何?”侯恂问道。 侯方域回答:“江左、江右、广东、福建,皆为赵瀚所据。湖广一分为二,改长江以南地域为湖南省。” “看来那赵贼,已经为侵吞整个湖广做打算了,”方孔炤笑道,“今后定要重新划分的,只有洞庭湖以南才称湖南。” 侯恂摇头叹息:“下狱三年,物是人非,时局已败坏至斯。”他停步转身,问道,“潜夫兄,可是打算回乡去投那赵贼?” “再说吧。”方孔炤答得模棱两可。 两人也没啥好说的,并走一阵,便各自分别。 分开之后,侯方域对父亲说:“闯贼肆虐河南,各地皆结寨自保,咱家也在募兵结寨。” “回家再说!”侯恂道。 河南的士绅豪族们,已经完全进入乱世模式。 往往一家或几家,修寨子武装家奴,不求杀贼,只求自保。流寇来了就送粮食,一般情况下,只要给足粮食,流寇就懒得浪费力气攻打。 另一条街。 方以智对父亲说:“姑父已做了施州知府。” “施州卫?”方孔炤确认道。 方以智解释说:“赵瀚把施州卫改为施州府,府治便在施州(恩施),并将巴东、建始也纳入其下。施南、容美、石梁、金峒等土司,全部改土归流,还有一些土司被撤销。” “土司没有造反吗?”方孔炤惊讶道。 方以智说道:“从去年夏收,一直到现在,赵瀚的大同军,已经跟施州土司打了七个月。” 方孔炤叹息道:“赵贼还是太急了,改土归流须得长期经营,哪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 方以智说道: “这次不一样。赵瀚占领施州之后,立即给施州、剑南等卫所的军户分田。又给周边的汉化苗人(多为土家族)分田,还宣布整个施州府,免除三年田赋,鼓励汉人和苗人开荒。” “获得汉化苗人效忠之后,又以这些苗人为向导,剪除周边不听话的土司,强行改土归流。以汉人为主官,以汉化苗人为佐官,勒令不得歧视苗人,到处宣传汉苗一体政策。” “他们的农会很厉害,在苗人之中,也组建起农会。那些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苗人,因为分田、免赋,不用再服徭役,也都反过来帮着官府去打土司。” “打了半年,一些小土司手下的兵,几乎全都跑去赵瀚那边。” 恩施的少数民族非常多,主体为古代巴人后裔,但在明代被统称为苗民、土蛮。 大量少数民族同胞,包括各处军户,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给他们分田,给他们带去红薯等作物,给他们免除三年粮税,给他们免除各种徭役。革命热情立即被点燃,一些小土司,根本不用大同军动手,土兵和土民就自己杀了。 半年下来,只剩大旺、三毛、腊壁峒、木册、西坪、唐崖六个土司,黄幺留下2000正兵、2000农兵,慢慢配合知府征讨。 这里其实都是些小土司,每个土司麾下,撑死能有几百个土兵。征讨土司就跟剿灭土匪差不多,打得慢纯粹是路不好走,真正交战时往往一击便溃。 方孔炤叹息:“你姑父是被发配了啊。” “非也,”方以智解释说,“赵瀚用人,越看重谁,就越派给苦差事。一旦把事办成,必然获得高升。姑父若能把施州府治理妥当,今后很可能直升布政使。” 方孔炤笑问:“你为何这般了解?” 方以智说道:“姑父多次写信过来,让孩儿早点投靠赵瀚。如今父亲出狱,便无后顾之忧,孩儿是要去吉安府的。” “一起去吧,我也想去江西看看。”方孔炤对朝廷彻底失望。 父子俩没走多远,突然一骑奔来。 “方御史,”行人(皇帝使者)下马说道,“陛下有口谕,请方御史暂留京城,择日宣读任命诏书,还会赐予尚方宝剑。” 听到这话,方孔炤怒火中烧,差点想要当场唾骂崇祯。 把老子关了一年多,让家属交银子赎罪,刚出狱两条街就要复官? 真想重用老子,就不会直接复官吗?纯粹是想多捞一笔赎罪银! 方孔炤当即答应,在北京外城寻了家客栈,父子俩隔日一大早便开溜。 卢象升坐在马车上,一路无言。 北京城里,竟然也饿殍遍地,到处都能看到乞讨之人。 出城之后,田野荒芜,许多勋贵的土地,居然都长满了杂草。 “为何如此?”卢象升难以置信。 卢象晋解释说:“勋贵士绅,盘剥日重。今春又是大旱,许多佃户不愿再种地,成群结伙做盗贼去了。若非洪督师(洪承畴)奔波剿贼,百姓都不敢出城,愚弟此次携银北上,好几次差点被盗贼洗劫。” 卢象升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才好。 古代地租,基本不会分成,都是在交定额租。 不管风调雨顺,还是天灾人祸,佃农都得交那么多租子,顶多请求地主少交一些。而今连年大灾,地里产出的粮食,还不够农民交租,谁他妈愿意种地? 北直隶还好些,河南的许多州县,已经可以用十室九空来形容。 并非都饿死了,而是大量逃荒去外地,或者干脆起义造反,反正谁种粮食谁傻逼。 卢象晋说道:“今春的北京米价,七两银子一石。” 卢象升听得目瞪口呆,难怪崇祯愿意释放罪臣,只要交了赎罪银就放归。这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再不赶紧把监狱腾空,犯人的伙食费都给不起。 卢象晋笑着对李逢申说:“上海开埠,兴建海港,已经彻底开了海禁。” “倒也是件好事。”李逢申笑道。 李逢申、李雯父子便是上海人,家里也搞些贸易,通过渔民走私给海商。 但毕竟属于南直隶,上海走私查得很严,外加可以走长江运去北方,因此上海的走私现象远远轻于广州。 如果开海随便做生意,对李家来说也算一条财路。 李雯说道:“父亲,孩儿欲投江西,父亲也一起去吧。” 李逢申摇头:“几年诏狱,不愿再做官了。” 明末的诏狱生活还算不错,只要给足银子,狱卒一般不会苛待。 实在是崇祯经常抽风,隔三差五扔一堆进来,指不定哪天又复官高升,最好不要轻易跟这些罪臣结仇。 众人坐船南下,一路过了徐州,才算从地狱重回人间。 山东都已经遍地饥荒! 在桃源水驿时,他们碰到一群士子,有人甚至拖家带口南下。 卢象升过去询问:“朋友是要南迁吗?” 一个士子拱手回礼:“在这北边,百无一用是书生。去了南边,自有施展抱负之机遇,赵先生必为开国圣主也!赵先生那首《转赠诸君》,便是写给我等北方士子看的!” 这首诗传得如此之快,自然离不开徐颖的功劳。 徐颖已经搬去淮安府居住,在运河沿岸的各府县,专门去学校发放宣传物。 每个月都有读书人,结伴南下投靠明主。 特别是那些贫寒士子,他们在北方看不到希望。于是变卖仅有的家产,“飞蛾扑火”般去往南方,他们甚至有可能半路饿死。 留在北方也是死! 徐颖开始雇佣船只,山东、南直隶的运河沿线来回航行。只要能背出《大学》原文,就可免费坐船南下,而且还提供简单伙食。 这些读书人抛家舍业南下,赵瀚可以放心任用,没有那么多利益牵扯。 卢象升他们几个,干脆也换乘“士子船”。 船舱之中,贫寒士子为多,而且几乎都饿死过家人。 看他们的情况就知道,一个个衣衫褴褛,每家平均只有两三人,有的甚至已经孑然一身。 “诸君莫要沮丧,天下之大,必有我等容身之处!” 一个士子站起来,穿着破烂的儒服,振臂呼喊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声音越来越响亮,船舱里所有人都在背诵,黯淡的光线之中,人们的眼睛却迸发出神采。 “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 引导众人情绪的读书人,可以算是托,但确实是真实的,属于刚发展起来的北方大同社士子。 卢象升听得热血沸腾,同时又毛骨悚然,他感觉眼前这股力量能够掀翻一切! 坐船辗转来到南京,有人在码头读告示。 却是钱谦益也不知找谁帮忙,直接贴告示邀请名家,一起去编撰《大同正音》,而且办公地点在魏国公留下的一座园林。 北方连饭吃都不起,南方竟然在编著音韵书籍。 一众士子只看那告示,就已经热泪盈眶。 盛世典籍,他们从地狱中逃出来,却仿佛看到一个煌煌盛世。 332【物理】 魏国公徐家,在南京有十几处园林。 “大同正音”编撰组,被安排在四锦衣东园,里面光是亭子就有十多个。 方以智先是返回桐城老家,然后带着几大箱稿件,重新前往南京应聘编撰人员。几大箱稿件当中,有大概两三斤稿件,是专门研究音韵知识的。 《切韵声原》他已经编完,《医学会通》也已经编完,《删补本草》还需要走访搜集资料。 至于《物理小识》,正在编写当中,他已经足足写了九年。 “请问,虞山先生可在?”方以智问道。 门房是个伤残军人,推出一本册子说:“自己登记,报上姓名、籍贯,领了牌子就能进去。” 方以智抱着书稿进入园林,一栋楼阁的大堂之中,二十多人正吵成一团。 方以智来到大堂,竟无人理会,因为大家都忙着争执。 站在旁边仔细聆听,方以智直接愣住了。 哪有这么编撰正音的? 现代汉语由声母、韵母、声调组成,古代汉语也差不多。 但历代雅言的详细规范,只有声母和韵母的切韵规则,对声调的要求非常笼统。因此同一个字,可被不同方言切出类似的音韵,达到“和而不同”可彼此交流的效果。 即,只约束音类,不约束音值。 赵瀚的要求却很离谱,必须确定每个字的音值! 钱谦益这帮人坐在一起,已经快打出狗脑子了。就算以江淮话为模范,各州县口音也略有不同,该以哪位家乡的音值为准? 编撰至今,进度为零,整天都在吵架,谁都不愿让步。 现在分成两大派,一派认为该以南京话为标准,一派认为该以徽州话为标准。方以智如果再加入进去,估计还会多出个桐城派。 柳如是被吵得心烦,拍手说:“诸君,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叫喊良久,众人终于闭嘴。 阮大铖也进了编撰组,他有个身份是戏曲家,能编写戏曲必定精通音韵。 柳如是微笑道:“不如请个顶尖的戏班子来,一折子一折子唱戏。让他们用不同的声韵调,唱词念白多走几遍,哪个动听悦耳,哪个好说好记,咱们便选哪个为准。” “哈哈,此言甚妙!”钱谦益拍手赞叹。 《大同行记》的作者吴炳也来了,他忍不住说:“我也是写戏曲的,并不歧视戏子。可编撰一国正音,今后还要推行天下,依据戏班子的唱词来定,是否显得有些不够庄重?” “不然,不然,”阮大铖说道,“论及音准音正,谁比得过戏子?就让他们唱念,各种音调都来几遍,我们这些人再从中选好听好记好说的。” 看似儿戏,却最有用。 不管是钱谦益,还是柳如是,说话肯定带着方言口音。而那些戏子名角,却个个字正腔圆,可以看做具有播音员水准。 柳如是的提议,竟然获得了一致通过! 于是乎,这群人编订“普通话”,就是住在山水园林里,每天听着戏班子唱戏,那生活别提有多滋润。 方以智放下书稿,抱拳说道:“虞山先生!” “哈哈,密之来啦,又得一大才矣。”钱谦益笑着说。 柳如是仔细打量方以智:“这位便是方密之?” 钱谦益介绍道:“密之,这是柳隐柳如是,乃编撰大同正音之副总裁。” “见过柳君。”方以智拱手。 柳如是作揖回礼,说道:“方先生,恐怕你得去江西一趟,总镇正在到处打听你的下落。” 方以智愕然:“赵总镇到处打听在下?” 柳如是解释说:“江西有人献奇书《物理所》,赵先生好奇打听,得知此书正是阁下刊印,而且阁下还在编写类似的物理书籍。赵总镇欲与阁下探讨物理学问。” “原来如此。”方以智感觉有趣,赵瀚这种豪杰居然喜欢物理。 之前有人献《农书》,得到赵瀚的赏识。 陈子龙献《农政全书》,也得到赵瀚的赏识。 于是各地士子,纷纷跑去吉安府,进献乱七八糟的奇书。 有人献上《物理所》,此书作者王宣是江西人,并且是方以智的老师。《物理所》写完之后,也是方以智负责刊印。 王宣已经病逝,方以智却还活着。 而且,方以智认为《物理所》不够全面,部分内容也有待商榷,想自己写一本更好的。 方以智把《切韵声原》的草稿留下,自己带着几箱书稿,坐船往江西那边去了。 从北方回来的方以智,来到江西愈发感慨,北地百姓过的是什么鬼日子? 抵达吉安,方以智递上拜帖,竟然立即获得召见,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拜见总镇!” “坐吧,不必拘礼。” 赵瀚没有时间闲扯,从柜子里翻出那本《物理所》,评价道:“此书颇为难得,但写得不够深,也写得不够准确。” 方以智连忙奉上书稿:“总镇,这是在下的《物理小识》草稿。九年前开始编写,但至今也没有编完,许多内容需要观测验证。” 穿越之前,赵瀚没看过《物理小识》。 而且,方以智拿出的草稿,跟后世的《物理小识》有出入。因为原版草稿,在满清入关之后,方以智于南逃途中遗失大半,很多内容都是重新编写的。 那时的方以智应该很绝望吧,不但遭逢国破家亡,编写十多年的书稿也失散了。 秘书端来一碗茶水,方以智坐在旁边喝茶等待。 赵瀚翻开那些草稿,第一章是全书总论。而且墨迹较新,估计是方以智前几天写的,专门写出来拿给赵瀚阅读。 这篇总论,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 第二,物质是“气”运转而成,脱离“气”而讨论“理”是不对的。(儒家一直有气理之争。) 第三,万物可以总结规律,不可知的事物,可通过已知事物,以特定规律去推测,甚至可以推测整个宇宙。 第四,万物皆有其性质和规律,需要进行观测验证。 第五,万历年间,西方学问传来中国。西学是有很大问题的,过于执着观测验证,而忽视探索总结事物运行规律。 赵瀚看完总论就忍不住笑了,方以智居然鄙视西方自然科学,认为西学流于表面,忽视了对规律的探索总结。 这种论调,不就是后世对中国古代科学的批评吗? 刚好反过来了。 “通几,质测,这两个词用得好!”赵瀚赞许道。 方以智放下茶杯拱手:“一家之言而已。” 通几:贯穿一切事物的内部规律。 质测:观察研究事物的形态表现。 赵瀚话锋一转,问道:“如何联系通几与质测呢?” 方以智想了想,回答说:“实证。” 赵瀚翻开草稿正文,开篇看得他头大,全是玄之又玄的天象和气论。 赵瀚直接跳过不看,去阅读“光论”。 方以智认为,天凝聚其阳属性精华,形成太阳。月亮和群星,以及世间万物,包括人类,都在使用太阳光。 这些论述,半错半对。 月亮确实在借用太阳光,但繁星却是自己发光。草木确实依赖太阳光,但人工引火却不是太阳光的再现。 接下来,方以智把光的反射和折射,统称为“转光”现象。 天文学内容很有意思,方以智认为,天圆地方只是阐述天地之德。地体就像一颗被吹起来的豆子,居于宇宙的中央。 好吧,地心说。 赵瀚没有继续往下看,合上书稿说:“我认为研究物理,通几与质测并行,若不能进行实证,则最好不要著书立说。此误人误己也。” 方以智有些不服气,问道:“总镇觉得哪里论述不对?” “阴阳五行,最好不要掺杂其中,更不能直接视为通几(万物规律)。”赵瀚说道。 方以智反问:“阴阳五行难道是错的?” 赵瀚解释说:“不论是对是错,先不要去管它,也不要什么都往阴阳五行上面去套。” 看完《物理小识》的第一篇,赵瀚总算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方以智受传统宇宙观影响太深,上来就用阴阳五行阐述宇宙,直接把物理世界的框架给搭错了。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很难搞出现代科学,反而西方那套方法更有用。 见方以智不说话,赵瀚问道:“你会数学、几何吗?” “会。”方以智点头。 赵瀚引导道:“万物通几,何不用数学来表达?” “数学如何表达?”方以智感到迷惑。 赵瀚指着面前的砚台,笑道:“先从最简单的现象研究,比如这方砚台。我推了它一下,它为何会动?” 方以智皱眉道:“受力自然要动。” “它受了什么力?”赵瀚问道。 方以智回答说:“总镇手指的助推之力。” 赵瀚问道:“既然受力,为何停下?” 方以智回答:“总镇不再推它,它便不再受力,自然就停下了。” 赵瀚再问:“可我助推之后,手指已经放开,它为何还要继续动上一段距离?按理说,在我手指放开的时候,砚台就应该立即停止才对。” 方以智陷入沉思。 333【即将北伐】(为企鹅大佬加更) 方以智被扔去工务司,担任宋应星的助手。 宋应星也被赵瀚启发过物理,但他公务太忙了,对于研究物理的兴趣,没有方以智那么积极。 他们两个待在一起,应该能对撞出些火花。 关于物理,赵瀚顶多记得初中知识,高中物理早就忘了大半,一个高中物理公式都记不住。 他只能进行启发,传授研究自然科学的方法论。 方以智简直疯魔状态,成天到晚研究力学。半个月时间不到,这货就自制测力计,并让工匠给做出来。 宋应星表示不高兴,说方以智这个助手不行,上班时间各种开小差走神。 赵瀚干脆组建专门机构,即翰林院、数学院、物理院。 此翰林院,非彼翰林院。 大明的翰林院,属于中央高级干部预备机关。 赵瀚的翰林院,纯属学术机构。 研究大同理论,编撰大同正音,今后确定标准字和字典,甚至重新编订中小学教材,又或者明亡之后编订《明史》,这些工作全部交给翰林院执行。 翰林院官员,不得参与政治,更不得转任实权官职! 翰林、数学、物理三院,暂归赵瀚直接管辖。 物理院最寒碜,只有方以智一人。 赵瀚命令其挑选二十个学生,一边帮方以智做实验,一边跟着方以智学习。这些学生没有工资,但包吃包住。 南京徐国公家里那么多宅子,今后都分配给各个机构。比如万竹园,就安排做物理院的院址,绝对环境清雅,保证研究员身心愉悦。 “总镇!” 又是一天,方以智拿出示意图,指着图纸说:“物体本身是保持不动的,因其受力均衡。也拿这方砚台举例,它自身有下坠的重力,桌面给它向上的托举力。托举力和重力相同时,砚台便能维持不动。便如人踩泥沼,会因重力而向下陷。那深深的脚印,便是受到人的重力。当泥沼被踩实,地面的托举力就能抵消重力,人就站立不动了。” 赵瀚笑问:“所以,你得出什么通几(规律)?” 方以智回答:“万物思静。任何物体,在受到平衡之力,或不受外力之时,它肯定是静止不动的。” 赵瀚把方以智的图纸揉成一团,随意扔出:“这个纸团受了哪些力?” 方以智重新画图,认真思索,不断写出作用力:“它受到总镇抛掷之力,还有自身的重力。这两个力结合,纸团便会向前下坠。” “真的吗?” 赵瀚拿出另一张纸,并不揉成纸团,展开了抛出去,问道:“这两张纸,轻重相等,我抛出的力道也差不多。为何一个抛得远,一个抛得近?” 方以智冥思苦想。 赵瀚拿起一本书,当做扇子,朝方以智扇去:“感觉到了吗?” “风。”方以智回答。 赵瀚问道:“你的头发随风而动,又受了什么力?” 方以智瞪大双眼:“风即是气动,气为实在之物!” 方以智在《物理小识》里面,对风的理解是:阴阳相驱而气动,通气便可作风。 赵瀚微笑赞许。 方以智又在图纸补上,说道:“纸团还有气之阻力,当阻力与总镇抛掷之力平衡,纸团便不再……不对啊!” 从牛顿第一原理,突然跳到牛顿第二原理,方以智瞬间就懵了,他感到这个问题非常复杂。 赵瀚笑道:“暂时不想这个。如果我的书桌光滑到极致,没有丝毫阻力,那推砚台一下还会停下吗?” 方以智认真思考,摇头说:“不会,砚台会一直往前移动。” “那你先前的结论就错了,事物不是保持静止不动,而是保持自己原有的状态不变。”赵瀚说道。 方以智点头:“确实。” 赵瀚笑着说:“事物的这种表征,称之为‘惯性’如何?一惯之性。” “可也。” 方以智觉得这个问题,还可以继续深究,拱手道:“总镇,在下先行告辞,且去理清个中因缘。” “去吧。”赵瀚感到很欣慰。 等方以智走到门口,赵瀚突然喊道:“你若再弄出什么成果,可以邀请数学院的人,让他们去物理院看看。或许,可以多出几个志同道合之人。” “是!”方以智作揖告退。 赵瀚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物理研究终于有了实践者,他相信点燃火种,肯定能够传播开来。 也是时候前往南京了,夏收之后便要出兵江淮,吉安这边的位置实在有些偏。 总兵府也得改,不说自立为王,至少也要升级为都督府,赵瀚决定自称“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个职务,跟朱厚照的“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有得一拼! …… 崇祯十三年,注定不平凡。 满清军队,已经包围锦州半年,大摇大摆的在城外移民屯田。 祖大寿一直坚守锦州城,没有半点要投降的样子。 他怎么可能投降? 祖家在辽东家大业大,可以说是辽东的土皇帝,投降就意味着失去自己的基本盘。 除非,弹尽粮绝,没有活路。 锦州城旁边,还有吴三桂驻防的松山堡、刘周智驻防的杏山堡。 吴三桂如今慌得一逼,他手里只有三千兵,祖大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围半年。一直向朝廷请求援兵,结果非但朝廷援兵未至,军饷还直接给整没了。 整个辽东,崇祯就让人送来十万两银子。 闹饷也没用,朝廷是真没钱。 辽东武将们,突然忠君爱国起来。唉,军饷不给就不给吧,仗还是要打的,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只要还有丝毫做土皇帝的希望,谁他妈愿意给满清当狗? 辽东也早已允许开办团练,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此时就在担任宁远团练总兵。 宁远团练总兵还不止一个,金国凤也是这职务,吴三桂正在申请担任这个职务。反正这些辽东武将,面对鞑子的嚣张气焰,都在自己掏银子募兵打仗。 一旦投降,他们什么都不是。 他们不把大明皇帝放在眼里,同样也不想投靠满清,自身利益永远排在第一位。 就在锦州被围困半年之际,驻守杏山烽火台的苏班岱(蒙古人),秘密写信想要举族投靠满清。 满清将领济尔哈朗只率1500人去接应,吴三桂、刘周智、戴明探知消息,合兵7000人出击拦截。想要打赢此战之后,回师与宁远士卒攻打围困锦州的清军。 7000辽东兵,突袭1500清军,被打得惨败而归。 于此同时,驻守锦州外城的蒙古人诺木齐,悄悄写信想要投降满清。 祖大寿得知消息,带兵从内城杀到外城,斩杀满清将领穆护萨、觉罗兰泰、宏科。寡不敌众之下,祖大寿退守内城,清军占领锦州外城。 外城都被占领了,祖大寿依旧坚守内城,看那样子起码还能再守半年。 黄台吉反而被搞得心慌,他不敢再这样消耗粮食,干脆继续发兵攻打松山和杏山。 吴三桂只剩4000兵,其中一半是刚募的团勇,被死死围困在松山堡。 …… 湖北那边。 襄阳因缺饷而兵变,士卒杀死巡抚和总兵,一股脑儿投靠张献忠。 张献忠继而挥师包围郧阳,湖广的长江以北地界,只剩下郧阳府不是张献忠的地盘。 河南方向。 杨国柱、王朴、左良玉、猛如虎还在围剿李自成,说是围剿流寇,更多时候反而在抢粮。朝廷发不出军饷,他们不抢粮就得饿死! 官兵和流寇抢粮就不说了,河南今年又是大旱! 河南百姓实在活不下去,袁时中、李际遇、刘玉尺、朱成矩等人揭竿造反。连匪号都懒得取一个,直接使用本名造反,朱成矩甚至还是大明宗室。 整个河南,四面八方全是反贼。 这些反贼都遵李自成为首,其实听调不听宣。他们攻占大地主的寨子,一个个结寨自保,偶尔还会互相攻伐。 没法再剿贼了,左良玉再次离开河南,前往山东抢劫粮食,顺便招募流民为兵。 李自成号召各路贼首会师反攻,杨国柱、王朴战败而逃,猛如虎突围时阵亡。 河南从此变成反贼的地盘,李自成带兵杀回山西,打算拿下山西之后直取北京! 时局变化太快了,看得人眼花缭乱。 真正的原因就一个:赵瀚占了江南,盐枭在江淮打仗,朝廷无法收税发军饷。 …… 远在欧洲。 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今年正式拉开序幕。 其实跟资产阶级没太大关系,三十年战争的副产品而已。 英国打了几十年仗,王室已经破产了。于是疯狂收税,把贵族、商人、农民往死里逼,国王还主动挑起宗教矛盾,一通骚操作导致举国皆反! 三十年战争,此时还在亚洲上演着。 荷兰意识到自己的陆军不行,今年花钱请了几千个瑞典雇佣兵。一路坐船从欧洲驶来,攻打葡萄牙的东方殖民地,主要目标是果阿、锡兰和马六甲。 葡萄牙船队刚运走500匹印度马瓦里马,荷兰人就开始围攻果阿。 今后赵瀚想要继续买马,估计就得给荷兰人交重税了,马六甲肯定要被荷兰夺走。 四月。 500匹印度马瓦里马运抵上海,全是雄壮矫健的上好马种! 可惜,海上长途运输,已经死了30多匹。 赵瀚再次来到南京,总兵府改名都督府,全套班子都迁来南京城。 谁都知晓,赵瀚接下来要干什么。 北伐! 北伐! 334【南涝北旱】 南京的皇宫,已经是一片废墟。 正统年间,雷劈起火,烧了谨身、华盖等殿阁。之后又是暴风雨、洪水侵袭,也就剩皇城的城墙还没倒,其余的木制建筑全烂了。 就连南京太庙,都被一把火烧光! 赵瀚带着妻子儿女和妹妹,暂时搬进南京内守备府。 大明在南京留有三套班子,内守备府是太监和文臣的办公地点,外守备府则是武将们的办公地点。 上次占领南京,太监头子全杀了,普通太监保留下来,被官府雇佣去打扫清洁。 现在,内守备府的牌子取下,换上一块新牌子:都督府。 “呀,这里可比吉安总兵府大得多!”赵贞芳在后宅跑来跑去。 盘七妹也跟着跑,院子大得超乎她想象,似乎用来喂鸡显得不太合适。 费如兰面带微笑,指挥众人搬运东西,有些屋子也要重新清理。 统治中心从吉安迁到南京,不仅源于名分问题。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吉安府城太小。随着赵瀚的地盘扩大,各种机构越设越多,吉安总兵府根本装不下。 “总镇,外面有好多太监请愿!”亲卫急匆匆过来禀报。 南京城内的官府衙门、勋贵园林,虽然暂时没有使用,但今后肯定是有用处的。活下来的太监,被扔去各处当杂役,拿着微薄的薪水打扫维护建筑。 这些太监听说赵瀚搬来,于是私底下串联,齐刷刷跑来请愿。 赵瀚走到都督府大门口,见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大堆,皱眉呵斥:“赶紧散去!” 一个太监跪着爬上前,磕头说:“奴婢叩见大帅。大帅今后要做皇帝,宫闱之中,侍卫不方便做事,还得用阉人才行啊。我等皆为残缺之人,请求大帅开恩,留下来侍奉大帅起居。” “你是领头的?”赵瀚问道。 那太监以为来了机会,连忙回答:“奴婢贱名袁恩。” “将这厮抓去扫大街,罚役三月,没有薪水,只管饭菜!”赵瀚说完,转身就走。 一群太监跪在那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哪天赵瀚真要用太监,也是自己下令召集,而非一群太监跑来怂恿。 …… 济州岛。 胡定贵、王尧臣、卢象观、陈坦公四人,看着眼前的400多匹马,内心只剩下难以言喻的震撼。 “此非天马耶?”卢象观惊叹道。 胡定贵看看自己的坐骑,再看看刚运来的马种,就像长期吃糠之人,突然遇到了山珍海味。 500匹马从印度出发,运到上海死了30多匹,还有60多匹生病,暂时留在上海休养医治。真正运到济州岛的,只剩402匹好马。 这些马都是找莫卧儿帝国买的,皆为马瓦里马。 公马平均肩高接近1米55,母马平均肩高接近1米53,而济州岛这边的平均肩高只有1米22。 整整相差30厘米! 这些很可能是阿拉伯马和土库曼马的混血后代,被入侵者带到印度的西北部。 莫卧儿帝国扩张之时,拥有这种战马的几个土邦,跟莫卧儿军队打得有来有回。最后靠内部分化和政治联姻,莫卧儿帝国才吞并了那几个土邦,而且给予这些土邦极高的自治权。 长途运输而来,众人都舍不得骑,先送去草场恢复精力。 直到十天之后,胡定贵才小心翼翼试驾。 那种感觉,就像拖拉机换成顶级跑车! “驾!” 胡定贵坐在马背上,奔驰之间,仿佛腾云驾雾。 卢象观也选了一匹,顿时豪气勃发,策马追上胡定贵说:“胡将军,有此神马,可横扫漠北也!” 胡定贵跑了两圈停下,说道:“先让这种天竺马自行配种,若是公马还有余力,便选最好的济州母马来配种。怀胎十月产马,小马一岁半又能配种,五年时间就能生出许多好马!” 陈坦公追上来问:“这种马多少钱一匹?” 王尧臣回答说:“150两一匹,保证从天竺运到澳门,半路死了的不给钱。郑芝龙派船转运,又掏了一笔银子,算起来每匹马估计花了160两。” “那就是几万两银子,买了几百匹马种。”陈坦公咋舌道。 之所以这么贵,主要是运输问题。 葡萄牙购马运至澳门,得承担马儿半路死亡的风险。他们还请了专业的养马师,一路精心照料,如此才把死亡率降下来。 胡定贵害怕马儿累着,翻身下来不停抚摸,他恨不得抱着这匹马睡觉。 马瓦里马的耳朵非常可爱,耳朵高高竖起,耳尖向内翻卷似在“比心”。浑身肌肉发达,皮毛油光发亮,这是整个南亚地区最好的战马! 赵瀚给了济州岛2000额度的骑兵编制。 其中1800骑兵,皆由大同步卒转职。剩下200人,让胡定贵从岛上招募,算是同化岛民的其中一步。 济州岛的人种非常复杂,有朝鲜人,有蒙古人,有汉人。互相通婚两三百年,早就已经彻底混血,而且由于待遇不好,许多还是罪犯之后,他们对朝鲜的认同感不是很高。 只要给予平等待遇,教他们说汉话、写汉字,今后都可以同化变成自己人。 赵瀚就算要殖民,也不会搞灭绝政策。 中华民族拥有那么牛逼的同化天赋,为啥要学西方人野蛮血腥那一套? 当然,若有冥顽不灵者,肯定还是要用枪炮说话。 …… “轰隆隆!” 随着一阵雷声,暴雨瓢泼而下。 卢象升在宜兴老家闭门读书,顺便休养恢复身体。 几年的军事生涯,又被关了一年诏狱,卢象升的健康状况有些不好。 清晨醒来,大雨依旧下个不停。 这雨,已经持续一天一夜。 卢象升感觉有些不妙,当即撑伞出门,来到村中的小河边,水位早已超过警戒线。 他回家一趟,带着弟弟卢象晋,徒步前往县衙反映情况。 还没出村呢,就见几个官吏披着蓑衣而来,挨家挨户跑去敲门传令。 “农会的兄弟,立即到村口祠堂聚集!” “大同农兵,全体聚集!聚兵啦,聚兵啦!” “……” 卢象升茫然看着这一切,农会和农兵,都是以前的泥腿子。 他们分到土地,只有半年多时间。 农兵政策已经调整,并非每家都出,独生子可以不当农兵。分家之后,家中只有一个壮劳力,也可以不应征做农兵。 因此,每个村镇的农兵,相比赵瀚刚刚起兵时,数量下降了至少三分之一。 农闲操练,每日仅操半天,镇里只管一顿午饭,训练度和待遇也比以前下降了。 至少农兵还要管饭,农会做事却是自带干粮! 不拿工资,自带干粮,不就是以前的官府徭役吗?百姓应该深恶痛绝才对。 可卢象升很快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大量农会成员,不但自己披着蓑衣出门,而且带上家人一起,甚至十多岁的少年也跟来。 他们在雨中穿行,渐渐汇聚成队伍,唱着歌谣斗志昂扬。 卢象升、卢象晋跟着他们走,却见村口竖立着两杆旗帜,一支是农会旗帜,一支是农兵旗帜。 沿途所过之处,大户纷纷趴在门后偷看,一个个眼睛里都带着恐惧。 去年村里分田,刚开始还有军队,农会建立起来之后,军队就立即撤走了。有些大地主还想抗拒政策,农会一声令下,无数草民扛着锄头,把那些地主全家都抓起来公审。 胆敢武力反抗? 当场打死! “兄长,他们这是要抗击洪水。”卢象晋说道。 卢象升点头说:“我知道,就是……莫名有些感慨啊。” 卢象晋说道:“确实让人唏嘘。” 卢象升叹息:“我在北方统兵之时,时常听闻那赵天王的大名。他数次击败地方督抚,我只觉得那些督抚无能,换成自己领兵肯定灭掉赵贼。可此情此景,令我大彻大悟,大明的文臣武将,没有哪个能做赵瀚的对手。” “民心所向。”卢象晋说。 卢象升说道:“以前的民心,都是士民之心。黔首蒙昧,不分是非,不晓利害,自不可聚其心。哈哈,此言大谬,黔首不是蒙昧,而是无关他们痛痒。赵瀚以田政聚黔首之心,才是真的民心所向。等洪水过后,我们兄弟也去南京吧,看能寻个什么差事。” 正在调动的各路军队,因整个长江流域的大雨而耽搁。 江西、湖南、江南普降暴雨,最终在长江下游形成大洪峰。苏松常湖这些纳税大府,全部被洪水侵袭,太湖沿岸农田被淹没无数。 南方大水,北方大旱! 山东不但有旱灾,而且有蝗灾,全省飞蝗漫天。 蒲州府受灾最严重,草木全都被吃光。官府直接在城门外挖坑埋尸,饥民纷纷刨坑掘尸,割尸肉而食。亦有家人饿死,停尸家中,父子夫妇相食者众。 好在张国维被任命为江南水利使,从去年夏天,就在兴修江南水利。并且以工代赈,让许多饥民度过饥荒。 今年的洪灾,其造成的危害,远远低于历史上那次。 “传令,各地驻军暂缓出兵,全部赶赴灾区救助民众!” 这是赵瀚迁到南京之后,亲自颁布的第一条军令。 各省皆闹洪灾,还怎么渡江作战? 335【扬州不再有十日】 明代的南京城非常大,外城墙把整个紫金山都框进去。观音门、麒麟门、上坊门……这些都是外城的城门,在后世只留下一个地名。 如果以外城墙而论,南京城内有大片农田和山地。 那么,该不该保留这些城内耕地,该不该把耕地分给附近的农民。或者说,这些被外城囊括进来的百姓,究竟算城市居民还是农民? 在各地抗洪救灾期间,南京的上元知县和江宁知县,带着诸多疑惑前来找到赵瀚。 赵瀚召集都督府官员反复商讨,决定先按农民来算,该分田的依旧分田——事实上已经分出去了。 等到城市人口继续扩增,必然要逐渐侵占土地。到时候,再把土地上的人口,迁徙到北方去分田便是,愿意留下来的直接转为市民。 “城内还有一些游民,缺乏稳定的营生,”赵瀚吩咐说,“贴告示招募一千人做工,愿者自来,付给工钱,先把南京皇城的废墟清理出来。等洪水退去,再招募工匠和杂工,慢慢修复南京皇城。” 两位知县,自领命离开。 庞春来问道:“都督打算定都南京?” “确有此意,让北京先缓缓吧。”赵瀚叹息道。 北京人口,也是有上百万。 在明代中期,周边植被早就被砍光了。弘治、正德朝之时,居民的生活用柴,全都得依靠西山煤炭,皇帝整天被挖祖坟(皇陵龙脉),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那边的生态环境极为脆弱,每年要刮好几次沙尘暴。 漕运更不用说了,浪费人力物力。 别扯什么漕粮走海路,朱元璋最初也用海船运兵粮,朱棣也用海船从朝鲜运马。遭遇几次海难,整个船队倾覆,之后再也不提这种事情。 赵瀚自己或许能坚持海运,但谁知子孙后代是什么玩意儿?被利益相关的大臣一忽悠,估计又要走大运河。 朱棣定都北京,是为了对付蒙古。 随着枪炮不断发展,今后可能还会建铁路,蒙古草原已经不构成太大威胁。那还去北京吃沙尘暴干嘛? 留两百年时间,给北京周边恢复生态,让那里的百姓日子过好些。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北京经过战乱饥荒之后,人口恐怕剩不下多少。赵瀚如果定都北京,又得跟朱棣一样,强行迁徙富户和百姓充实北京城。 瞎折腾! “定都南京也好,”李邦华仔细思索后说,“不过得远征草原,在河套牢牢扎根。” 除了河套,还有松辽盆地,这两块区域都可以种田,在明代就已经属于半耕半牧状态。只要掌控这两个地方,草原和东北都不在话下,只不过在铁路出现以前,粮食运进去成本较高,至少得苦心经营三十年才能安稳。 赵瀚反复看着地图:“洪水拦着不让过江,咱们出兵江淮,至少得六月份。到那个时候,张献忠可能已经打下郧阳。我军北上江淮,李自成北上山西,张献忠没有别的选择,估计要去西进四川。据闻,四川遍地起义,张献忠多半很好打进去。” “八贼还算不错,这一年来,一直在湖北推行善政,让他拿下四川也不是件坏事。”李邦华说道。 张献忠不再跑去染指桐城,首席军师就不会是汪兆龄,也就没人忽悠张献忠在四川滥杀了。 如今,张献忠自封“定国大将军”,其军师排名依次为:廖志芳、徐以显、潘独鳌。 特别是廖志芳和徐以显,一个随身携带《大同集》,一个常年自诩诸葛亮,他们都在劝谏张献忠施行善政。 于是张献忠开始搞朱元璋那套,将大量没有战斗力的士兵,全部扔去搞“军屯”。又到处招揽流民,在各地进行“民屯”。同时开始训练士卒,约束部队军纪,虽然军纪还是很烂,但已经比大明官兵好得多。 这些政策,在混乱的北方,已经算是善政。 军屯和民屯的百姓,虽然地位近似于农奴,但他们依旧把张献忠奉为活菩萨。 真的,少杀几个人,让百姓能安稳种地,在北方就已称得上善政! 相比起来,李自成就差得多。 这不是李自成的个人原因,而是河南连年大旱,就算搞屯田也种不出什么粮食。李自成还跑去打山西,山西的旱灾更严重。他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只能一路抢粮抢钱,然后带兵直取北京! 六月初,南方洪水退却,数百万人受灾。 赵瀚暂停北伐计划,决定秋收之后再说,拿出粮食去各地赈灾,并且督促地方官进行灾后重建。 也并非完全不打,费如鹤带着东院军,从镇江横渡长江前往扬州。 扬州知府叫韩文镜,陕西人。 由于南方陷落,崇祯大量任用北方进士,西南进士也纷纷冒头。 看着赵瀚的水师驶来,韩文镜大惊失色,连忙下令死守城池,又吩咐同知、通判、知县准备守城之物。 “快点开门!” 费如鹤站在船头,派一个大嗓门前去叫城。 “杀!” 城内喊杀声一片,守军已然自己打起来。 扬州三大商帮,赣商和徽商都暗中通贼,只有西商坚决站在大明那边。 这种情况,韩文镜是知道的。 因此,他逼迫赣商、徽商出银子,甚至进行敲诈勒索,弄到银子之后募兵训练。他任命的军官,全都是大地主和世袭武将,这些人不可能投靠赵瀚。 似乎万无一失,但他不知宣传的威力。 那些武将怎会认真训练军队? 编练出的士卒,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闲散状态。甚至领不齐军饷,还得自己找工作,靠做兼职赚取生活费。 大同士子趁机接近这些士兵,说只要赵天王来了,就能回乡下分田种地,而且没有徭役,没有苛捐杂税。说完这些,又给他们讲《大同行记》里的故事。 半年下来,扬州守军日夜企盼,盼着赵天王早点过来分田。 韩文镜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见大量底层军官,带着士卒围杀高级武将。而且,越来越多底层军官动手,渐渐朝着自己这边杀来。 大明底层武官,也属于被盘剥的对象! “汝等竟敢勾结贼寇!” 韩文镜又惊又怒,拔剑大呼:“将士们,随我杀贼报国!” 无人理会。 城楼上的那些文官,见此情形立即开溜。 江都知县王昌胤,在逃下城墙的途中,被一群官兵堵住。这货灵机一动,猛地振臂高呼:“天下大同,赵天王万岁!” “天下大同,赵天王万岁!” 堵截他的官兵,立即跟着大喊,然后簇拥着王昌胤去夺门献城。 王昌胤有苦难言,他是山东人,真不想从贼。可事到临头,还是活命要紧,他一边带兵去城门,一边不断嘶声呼喊:“天下大同,赵天王万岁!” 扬州府通判何采,本来已经逃到街道上。见此情形,立即对身边的官吏说:“王知县已经从贼……啊呸,已经投靠赵天王,咱们也一起投过去吧。不然这兵荒马乱的,怕是要死于非命。” “同去同去!” “王县尊稍等,我们也来了!” “天下大同,赵天王万岁!” 一堆扬州官吏,就这样往城门疾奔,而王昌胤则成了投诚的带头人。 “将士们,杀贼报国!” 知府韩文镜依旧还在抵抗,此君挥舞铁剑,接连斩杀数人。 一杆长矛刺来,捅进韩文镜的腹部。 又是一杆长矛,刺入韩文镜的胸膛。 “杀……杀贼……” 韩文镜的手臂垂下,铁剑哐当落地,朝着北方凄然惨笑。 而就在同一天,他的兄弟韩文铨,献城投靠了李自成。 王昌胤却没那么多心理负担,这货历史上也是麻溜降清的,最后卷入满清政治斗争而问斩。他高呼着大同口号,带领守军直冲城门,接近城门又往后缩,不愿自己身上沾血。 俄而,城门大开。 费如鹤带着大同士卒进城,王昌胤匍匐下跪:“大明罪臣王昌胤,率领全城军民,跪迎将军大人!” 又有一群士子过来,由于韩文镜下令逮捕,这些大同士子都不敢背剑。 “将军请进城安抚,各处我们已联系妥当。”士子领袖上前拱手。 费如鹤拱手回礼:“有劳各位。” 至于跪在地上的王昌胤,费如鹤都懒得看一眼。 徐颖早就联络好了,大军一至,扬州必然拿下。就王昌胤那匍匐跪地的窝囊样,哪像徐颖发展出的内应?肯定是半路跑出来邀功的! 经历一场兵祸,扬州城内竟然没有大乱。 赣商和徽商主动维持秩序,他们的共同敌人是西商(山西、陕西)。只要赵瀚拿下扬州,他们就算不依靠政治力量,也能把西商从扬州赶出去! 如果赵瀚此刻亲临扬州城,必然会心生感慨。 多么富庶美丽的城市,历史上被杀了八十万人,整整持续十天的屠杀,整个扬州城几乎被杀空了。 这一个时空,肯定不会再出现“扬州十日”。 轻取扬州的消息,没在赵瀚心中引起波澜,毕竟早就谋划数年,如今瓜熟蒂落而已。 北方传来的另一个军情,让赵瀚为之叹息。 吴三桂降了,满清占领松山堡,彻底把锦州变成一座孤城。 锦州外城已失,卫星城也已投降,祖大寿依旧在锦州内城坚守。 祖大寿有些害怕,他曾经诈降过一次。他杀了主张坚守的将领,带着儿子投降,又把儿子留下当人质,声称自己要去诈城。然后一去不复返,儿子都不要了,把黄台吉涮得够呛。 诈降一次之人,哪敢再轻易投降? (今天就两更。) 336【卢象升】 南京皇城与北京皇城,布局不说一模一样,但也称得上大同小异。 六部办事机构,方位也差不多。 赵瀚如今住在六部靠西那一片,顺着秦淮河一直往北走,可抵达太平门,出太平门便是玄武湖。 明末南京有很多湖,除了玄武湖,还有前湖、南湖、中湖、莫愁湖等等等等。 在赵瀚打下南京以前,玄武湖属于皇室禁地。 如今自然是解禁了,有渔民到湖里打渔,有农民在湖边种地,甚至有名妓把画舫搬到玄武湖。 赵瀚今天乘坐的就是画舫,不是来寻访名妓,而是带着全家一起出游。洪水退去了,趁兴游湖,顺便也让费如兰、盘七妹、赵贞芳她们散散心。 几个女人趴在画舫的窗口,遥望紫金山的景色,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私房话。 “那边的城墙,该开一个水闸。” 赵瀚指着太平门西北方的一段城墙:“洪武皇帝筑城,强行隔断秦淮河与玄武湖,导致洪灾之时玄武湖无法用于泄洪。长江之水,无法通过秦淮河流进玄武湖,玄武湖今后会越变越小。还有必须下令,玄武湖周边,半里地之内,不得用于耕种!” 明亡之后,玄武湖解禁,士绅权贵不断的围湖造田,导致湖泊面积疯狂减小,填湖使得南京中湖直接消失。 徐念祖点头说:“确实该重新沟通秦淮河与玄武湖,今年秦淮河的河水,都淹到两岸街道了。” 名妓顾横波,正在舱内抚琴。 卢象升听着琴音,闭目静养精神,他在等待赵瀚分配差事。 赵瀚起身眺望湖面,脑子里却在思考,若是定都南京,如何把北京也稳住。 明代有北京所在的顺天府,有南京所在的应天府,湖北还有个承天府(嘉靖的老家)。这三个都相当于直辖市,严格算起来还得加上凤阳。 想要稳住北京,不让北京衰落,就必须设立“直辖市”。 承天府的行政编制必须裁撤,直辖市赵瀚打算设立五个—— 一是南京,二是北京,三是沈阳,四是西安,五是昆明。 这五个直辖市的知府,品级要等同于布政使。只有给予足够高的品级,处于偏僻区域的大城市,才能够辐射周边地带,起到稳定国土的作用。 突然,赵瀚转身:“九台先生,你随军去打安庆吧。” “是。”卢象升起身拱手。 赵瀚笑着说:“先把《大同集》认真看几遍,做一年军中宣教官,我才好把你转为指挥将领。” 今年夏天遭遇几省洪灾,确实不适合全力北伐。 但占领沿江城市,作为北伐据点还是可以的。 费如鹤已经占了扬州,还有六合、江浦、和州、无为、望江、安庆可以占领。 这些城市,都在江边,或者离长江不远。 不需要征集大量民夫运输辎重,坐船过江就可以打,打下来就是北伐的前站据点。 六月底。 卢象升怀里揣着《大同集》,跟随张铁牛一起打安庆。 安庆,坚城也。 宁王造反,就是一直被堵在这里,嘉靖朝又再次加筑城池。 “抚军,江西兵打来了。”安庆知府方岳贡说。 安庐巡抚李虞夔反问:“君欲降贼乎?” 方岳贡叹息:“我家在谷城,那里曾被八贼(张献忠)窃据一年,而今已彻底被八贼占据。父亲来信,说家中田产还在,就是浮财被劫掠一空,只剩些地窖里埋的银子。” 李虞夔苦笑:“你还知家乡信息,我的家人却音讯全无,不晓得有没有被闯贼(李自成)抢掠。” 李自成正在横扫山西,而李虞夔就是山西人。 方岳贡又说:“赵瀚在上海开埠,上海县的海堤石塘,便是我一手建起来的。想来,可去那里讨个差事。” 上海那边,还有方岳贡的生祠……老百姓自发建造的。 也是因为建造海堤石塘,强逼上海富户出钱。田产超过一百亩者,每亩出银八厘,触犯了士绅利益,诬告其贪污三千两银子,方岳贡曾经一度被下狱。 冤情大白之后,方岳贡被派去督运漕粮。 这几年,漕粮三天两头断绝,方岳贡因办事不力,又被贬来做安庆知府。 李虞夔踱步走出巡抚私邸,跟方岳贡一起来到城头。 望着城外正在登陆的敌军,李虞夔对身边官吏将士说:“你们要降,那便降吧,江西兵不会滥杀无辜。” 安庆,守不了的。 前两年,史可法练出安庐新军,便丁忧回家守丧。去年,郑二阳带着新军渡江,坚守太平府,最终被逼得率众投降。 而今,李虞夔继任安庐巡抚,手里头哪还有兵? 全城就几千新兵,而且全是招募的游民! 安庆是长江流域,非常重要的货物中转站。特别是长江中上游省份的粮食,很多都先运到这里储存。因此中转贸易极为繁荣,人口迅速汇集,游民也能找到工作谋生。 赵瀚占据江南之后,粮食不敢再运去安庆中转,害怕被朝廷官兵给扣下。 其他货物,也有许多不敢到安庆。 安庆的贸易量迅速下滑,大量城市游民失业,李虞夔只能招募这些游民当兵。 现在赵瀚的大军打来了,守城的游民会作何选择? 当然是赶紧投降,赶快恢复安庆的贸易运输,他们好找工作赚钱养家,继续当兵早晚要全家饿死! 李虞夔深知此情,惨笑道:“降吧,都去开城投降。” 李虞夔又望着北方,喃喃道:“昏君当道,奸臣盈朝,大明江山已经没救了。可国朝养士三百年,又怎能少了殉节之臣?陛下啊,臣先走一步,想来你不会太迟。” 方岳贡感到有些不对劲,说道:“抚军,你莫要多想。江山鼎革,天命轮回,非人力所能……抚军!” 只见李虞夔突然前冲,翻身越过女墙,从高高的城墙跃下,而且还是脑袋向下坠落。 方岳贡想要阻拦,却动作太慢,只抓到李虞夔的衣角。 “嘭!” 一声闷响,人体落地。 卢象升已经随军登岸,眼见城头降下旗帜,他正感叹如此轻取巨城,大明江山果然彻底没救了。 闷响传来,尸体距离卢象升只有几十步远。 卢象升连忙奔跑过来,翻转尸体朝上。脑浆都已经迸出,血液流了半张脸,依稀还能辨别出是谁。 卢象升悲愤道:“李一甫,你怎这般糊涂!” 城门渐渐打开,张铁牛带兵过来,望着那尸体说:“确实糊涂得很,降都降了,为何寻死?” 卢象升摇头道:“你不懂,你不懂。他并非为皇帝殉节,而是为大明殉节。历朝历代,鼎革社稷,总是得有人殉节的。” 张铁牛嘀咕道:“殉什么节?让老百姓吃饱饭才是正理。” 对牛弹琴,说不明白,卢象升懒得再讲。 待城中官兵出城投降,卢象升才说道:“厚葬义士吧,我自己掏银子。” “拜见将军!”方岳贡带着官吏作揖迎接。 卢象升认出了方岳贡,提醒道:“张兵院,这位方先生极有名望,江南第一条海堤石塘,便是他督造建设的。保护良田无数,赈济万民温饱,上海县如今还有他的生祠。” 张铁牛本来对方岳贡不屑一顾,听闻此言,顿时拱手笑道:“你是个好官,老张这就给你行礼。” 方岳贡回礼道:“将军不必如此,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情理之事。”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城内守军已经全部出来,他们放下兵器跑来找活干。 大军抵达安庆,自然有许多辎重,守军又多为游民苦力。这些人不愿打仗,只想做苦力赚钱,趁机给大同军搬运辎重。 “将军,船上的军粮给我们搬吧!” “就是,我在码头扛了好几年包,身体壮实得很。” “大王给些活干咧,工钱很低的,保证比南京的苦力要得少。” “……” 这些人,刚刚还是安庆守军,转眼就点头哈腰过来揽活。 卢象升哭笑不得,满腹心绪,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经常跟流寇打仗,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在流寇攻城的时候。别说游民苦力,就连城中住户,遇到流寇杀来,也会自发登城防守,因为流寇进城必然抢劫! 这不是兵威强盛就能做到的,还必须仁义之名远播。 安庆百姓知道,只要投降赵天王,今后肯定有好日子过。 整个长江沿线的城市,都晓得这般道理。只隔着一条江,他们听到无数传闻,对岸农民都已经分田,城中百姓也无苛捐杂税。 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赵天王怎还不打过江来? “天下大同!” “赵天王万岁!” 百姓刚开始有些疑虑,见大同士卒秋毫无犯,于是纷纷走出家门,站在街道两旁围观欢呼。 卢象升随军进城,看到欢腾庆祝的百姓越来越多。 这种感觉很荒诞,又让人迷醉。 白天维持城内秩序,卢象升晚上拿出《大同集》。这本书他读了十多遍,但每次阅读都有新的感想。 书中的许多道理,可以在宜兴农民身上得到验证,也可以在安庆城民身上得到验证。 卢象升也体恤百姓,天雄军也是秋毫无犯。 但天雄军和大同军,明显不一样的。 一个是给皇帝打仗,一个是给百姓打仗! 卢象升反复阅读《原君》、《原臣》、《原民》三篇,他终于彻底理解赵瀚所说的天下大同。 337【跟张献忠冲突】 在明代,大官湖、龙感湖是彼此相通的,被统称为雷池,可以沟通长江。 坐船越过雷池,便要打仗了。 李正、萧宗显,率五千正兵进攻黄梅县。随行民夫一千人。 黄顺、费映珙,率三千正兵、两千农兵进攻宿松。随行民夫一千人。 这两个县,都是张献忠的地盘。 准确来说,是他干儿子孙可望的地盘。 几个义子当中,孙可望能力最强,因此被扔到黄州府防备赵瀚。 听闻黄梅、宿松两城被围,孙可望留下步卒防守黄冈,自己亲率骑兵飞速驰援过来,并派出使者想要和平解决纠纷。 至广济时,使者回来报信。 “他们怎么说?”孙可望问道。 使者跪地回答:“将军,赵贼让咱们退至广济,说是以山势(大别山)为界。” 广济就是后世的武穴市,但县治在山区,并不在长江边上。 赵瀚给出的条件,就是要把黄梅、宿松两县夺走,并索要武穴市适合耕种之地,以珞珈山、横岗山、猪头山这些大别山余脉为界。 “入他娘!” 孙可望大怒,拔刀呼喊:“传令各县,聚兵随我杀敌!” 张献忠分给孙可望的地盘,很多都是山区。而今赵瀚一张口就要两县半,而且全是能种粮食的好地,等于是在孙可望的身上割肉。 聚兵令一下,黄州府各县鸡飞狗跳。 大同军侦查到消息,立即调动水师,前往黄州、蕲州水域游弋,甚至分出几条船轰击荆州府城。 “轰轰轰!” “大王,江西水师打来了!” 张献忠刚刚打下郧阳,正在整顿兵马,等秋收之后攻略南阳。 莫名其妙的,自己就遭到攻击。 张献忠赶紧召集三位军师,迷糊道:“江淮有许多富庶大城,赵瀚不去打江淮,跑来打我作甚?” 扬州、安庆这种坚城,赵瀚兵不血刃就能拿下。 换成张献忠跑去攻打,一座城至少能打半年,甚至打两三年都无法攻克。 赵瀚兵临城下,富庶大城会选择投降。 张献忠兵临城下,富庶大城必然坚决抵抗。 因为前者不劫掠,后者必然大掠城市! 张献忠确实已经开始屯田,但屯垦初始,钱粮不够,该抢还是得抢,不胡乱杀人而已。 知道自己啃不动江淮大城,张献忠干脆不去打了,认真经略湖北地区。同时也是把江淮让给赵瀚,避免短期之内跟赵瀚起冲突。 徐以显自诩诸葛亮,手持一把白羽扇,皱眉摇扇说:“此事必有蹊跷。赵瀚只让水师炮轰江陵,显然并非真要派兵杀来,这更像是在威慑和警告。” “会不会是哪位将军,跟赵瀚的兵起冲突了?”廖志芳猜测道。 潘独鳌建议说:“可先派人过江去联络,就算要打仗,也要搞清楚为何而打。别稀里糊涂把仗打完了,还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就在张献忠要派使者的时候,又有亲卫奔来:“大王,敌军射书进城!” “快拿来!”张献忠连忙说。 这货拿到书信,虽然识字不多,但大致是看懂了。 张献忠叹息道:“赵瀚索要黄梅、宿松二县,还想把广济县的好地都割去。” 徐以显立即明白赵瀚的意图,感慨说:“这是想依靠大山和长江,把我们堵死在湖北!” 廖志芳说:“宿松可以给,黄梅县绝不能让。一旦让出黄梅县,今后想要出兵江淮,就得走大山(大别山)以北,从河南那边打过去了。” 历朝历代的行政划分,都故意乱划一块,以防止出现地方割据,但打仗却依靠山势地形而定。 比如赵瀚,把长江以南的湖北地盘,全部都拿到手里。 而张献忠占据湖北之后,还要继续打新野、南阳。这些地方虽然属于河南,地形却跟湖北联系紧密,张献忠要一直打到周围都是山才停下,以泌阳、裕州(方城)为攻守要地。 同样的,黄梅县虽然属于湖广,却是大别山余脉飞出来的一块地。 赵瀚只有拿下黄梅县,才愿意跟张献忠暂时保持和平。 打不打? 潘独鳌问道:“大王之兵,可有把握战胜赵瀚?” “不知。”张献忠眉头紧皱。 双方一直都没交手过,赵瀚接连击败督抚,占据南方数省,这让张献忠有些犯怵。 但是,张献忠又鄙视赵瀚没有骑兵,觉得似乎可以打一仗试试。 徐以显纠结说道:“若无必胜之把握,最好还是忍耐。把黄梅县给出便是,先把新野、南阳、泌阳、邓州、唐县打下来。到时候,北可攻山陕,东可出中原,西可去四川。若在黄梅县跟赵瀚虚耗时日,平白便宜了李自成!” 廖志芳却说:“若一仗不打,就放弃两县半之地。军心士气何在?而且,那是大帅赐给大公子(孙可望)的地盘,大公子心里又会怎么想?” 徐以显说道:“打下南阳周边,我军地盘又可壮大。大公子失了两县半,再给他半个德安府便是!赵瀚坐拥南方数省,可一败再败三败,死伤一万士卒,又可招募两万士卒。这打起来什么时候能完?我军当务之急,是壮大地盘、发展内政、囤积钱粮、增加人口!” “确实,”廖志芳被徐以显说服了,“赵瀚治下人口众多,而且钱粮充足。他可以败十次,依旧可保辖地不失。我军只败一两次,就可能一溃千里。” 张献忠被说得有些疑惑,问道:“为何赵瀚可败十次,还能保证地盘不丢?” 徐以显反问:“大王认为,打仗打的究竟是什么?” “钱粮充足,兵强马壮。”张献忠回答。 徐以显说道:“赵瀚便是钱粮充足、兵精将广,这些只是其一。大王,赵瀚还有民心啊,百姓都愿为他打仗!” 张献忠说道:“民心我晓得,跟军心一样。我给将士分田,给他们发饷,我便有了军心。三位军师的法子很好,我把田分给将士之后,又给他们娶了婆姨,一个个打仗都更愿意卖命。” “赵瀚是把地分给了所有百姓,万民皆念其好。”徐以显说。 张献忠摇头道:“南方哪来那么多田来分?若是只给将官们分几亩地,还不准随意劫掠,赵瀚麾下的那些将军就不闹事?” 屁股决定脑袋。 不熟悉赵瀚的士绅,一直觉得南方不稳,强行分田太可怕了,大族豪强肯定都想着搞事。 而张献忠却刚好相反,在他眼里,士绅豪族有屁用,不服气的杀了便是。他认为赵瀚的将官们,拿不到更多好处,肯定有许多人心怀不满。 这一年多来,张献忠不仅在杀官军,还在杀依附于他的贼首。 山陕两省,有许多贼头子,跟着张献忠一起打仗。这些人属于半独立状态,流窜之时还能勉强齐心,打地盘则各种争执内讧。 张献忠几乎把那些贼首杀光了,罗汝才跑得快,否则肯定也已身死。 杀光贼首之后,张献忠又有些怀疑部将和干儿子们。于是在三位军师的建议下,尽量招募读书人做官,分派去各地控制内政,民屯全部掌握在文官手里。 南方那些将军,地也没分几亩,还不能到处抢劫,每个月只领一些军饷。怎就没人搞叛乱呢? 张献忠实在想不明白。 廖志芳叹息道:“南方军将若敢谋乱,恐怕刚刚起兵,就被麾下士卒杀死了。大同士卒,只认赵瀚。” “大同士卒,只认赵瀚……” 张献忠听得心驰神往,若是自己手下的兵,也只认自己该多好啊。 张献忠看向廖志芳,廖志芳摇头:“不可能的,大王就别想了。” “赵瀚给士兵分田,我也给士兵分田,为啥就不能一样?”张献忠心里非常不爽。 廖志芳拿出一本《大同集》,而且还是最新版:“赵瀚用这本书打天下,大王……” 剩下的话,没说出来。 徐以显也看过最新版,说道:“赵瀚在这本书里讲,他若打下江山,子孙做了皇帝,要是哪个皇帝对百姓不好,百姓可以学他那样,起兵造反杀了他的子孙。” “真有这种话?”张献忠惊道。 “有的,”廖志芳翻开《大同集》,“最新加了三原篇,他说天下是老百姓的,皇帝跟当官的,都是在给老百姓管理天下。” 张献忠猛拍大腿:“这他娘,好个赵瀚。退回去十年,换他赵瀚做皇帝,老子还造个鸟的反?老子若是百姓,也肯定把他当菩萨。这说得,老子都想带兵投靠他了!” 此话纯属戏言,张献忠愿意投降,他麾下的文官武将也不愿意。 不说部将和干儿子们,眼前这三个军师,也每人分了上万亩地,真舍得把土地都交出来? 张献忠的地盘里,军垦供应军队,民恳供应官府。而从张献忠到各级将领,也都纷纷招募流民,作为佃户耕自己占的田。战兵也都分田了,几乎把好地全部占完。 自耕农几乎全部消失,只剩偏远地方,地主还能保住自己的土地,或者在富庶地区保留中田、下田。 仔细想想,张献忠叹息说:“算了,把黄梅县让给赵瀚。腾出时间和兵力,先把南阳周边打下,接着就去把四川也打了。” 至于已经出兵的孙可望,就交给赵瀚收拾一顿吧,反正这干儿子最近有些不听话。 敲打敲打也好。 338【与流寇的第一次交锋】(为企鹅大佬加更) 黄梅县。 李正、萧宗显二人,只带了一千民夫过来。 数日之后,民夫近万! 黄梅县与九江府,一江之隔而已,两岸居民很多都是亲戚。 九江过的是啥日子,黄梅县百姓能不知道? 宣教官和农会骨干,沿江、沿湖那么一吼,无数农民扛着锄头,杀死那些佃户头子,纷纷跑来帮着大同军打仗。 他们也不干别的,就是负土填平护城河,帮着运输一些物资而已。 不拿工资,只是管饭。 眼见护城河被一点点填平,守将王自奇颇为心忧。虽然围城的敌军不多,可那装备看着就吓人,两相比较,自己麾下的士卒就像叫花子。 全军着甲,连厨子都穿着皮甲! 好在敌军并不急于攻城,似乎想要……围城打援? 广济方向。 探子回报说:“将军,已经探明敌情。敌军有数千甲士,又在黄梅县招募近万民夫。” “数千甲士,就想来夺城?”孙可望冷笑道,“全军出发!” 孙可望的内政能力极强,如今张献忠的所有地盘,就属孙可望这边发展得最好。 只一年时间,孙可望部的军粮,已经可以自给自足。 但是,此人野心极大。 军粮自足之后,立即扩充军队。他不想留在黄州防守赵瀚,一直试图打出去,宿松县就是今年打下来的,接下来准备还打太湖县。 发展地盘,扩充军队,囤积粮草,把整个江淮都占下来! 张献忠让孙可望统兵两万,但他暗中已有三万大军,这还不包括沿江的守城部队。 屁大点地盘,养几万军队,还能自给自足,可想而知士兵的待遇如何。 几乎只给口粮,军饷不可能发放,反正都给士兵分地了,士兵可以自己招佃户种地养家。 不算军械装备投入,只论口粮和军饷,赵瀚养一个兵的花销,足够孙可望养十个兵还有余! 说起来似乎很吓人,其实并不离谱。 一个大同士卒的军饷,只有一个关宁军的70%,大明朝廷才真是高薪养兵呢。 区别在于,大同军都是实饷,而且军中伙食质量很好。 孙可望亲率两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黄梅县。后续集结的部队,都去黄州、蕲州守城,免得被大同水师运兵偷袭。 两万大军,加上三万民夫,孙可望号称出兵十万。 “总算来了。”李正已经等候多时。 双方都没搞什么花活,各自扎营之后,堂堂正正对线打仗便是。 孙可望本想率领骑兵,绕远路奇袭宿松城外的黄顺、费映珙。但他得知黄梅县的敌军只有几千,那还奇袭个屁啊,把眼前的敌人吃下再说。 敌军兵多,城里也有,李正缺骑兵,不敢跑去夜袭。 李正性格谨慎,干脆直接撤围,免得被内外夹击,缩成一团准备打决战。 “这厮胆小得很,”孙可望哭笑不得,“老子一来,他都不围城了,半点机会也不给。估计夜袭也没用,休息一日打硬仗吧。” 孙可望和李正非常有默契,都选择黄梅县城西边数里地为战场,那里的农田以旱地为主。 水稻还没收割,李正不想破坏庄稼。 孙可望则是想发挥骑兵优势,水田太多不方便战马奔跑。 当然,李正并非迂腐之辈。他选择旱田为战场,是害怕敌军跑了,那又得等多久才能取得战果? 双方慢悠悠列阵,孙可望聚集全军骑兵,一共1200骑,全部交给部将冯双礼统领。 “哒哒哒哒!” 冯双礼带着骑兵杀来,想要扰乱大同军的阵型。 “列阵,举铳!” 五千正兵,其中一千是火铳兵。 眼前火铳兵出列,冯双礼不敢直冲,带领骑兵绕向大同军的侧翼。 大同军迅速重新列队,坚定沉着的朝敌方前进。 走得很慢,因为还有炮兵。 “呜~~~~” 孙可望吹响号角,似在发出什么命令。 冯双礼立即带领骑兵,舍弃李正的大军不管,直冲雷池岸边的大营。这货想要趁机夺营,杀溃民夫,烧掉粮草。 “轰轰轰轰!” 距离大营还有老远,古剑山立即命令水师发炮。 几十发炮弹砸过来,只击中两匹战马,不过还是把冯双礼吓得够呛。 至于大同军的湖边大营,水兵已经下船防守,依靠营寨举着火枪准备迎战。 “有埋伏,撤回去!” 那许多火枪摆出来,冯双礼哪敢骑马冲寨,只得又率领骑兵赶回战场。 这一千二百骑,有的战马肩高超过1米35,有的战马肩高不足1米23。反正坐骑杂乱得很,装备也杂乱得很,有人携带大明骑兵的制式装备,有人只拿着骑枪和马刀而已。 来回跑一趟,许多马体力不够,渐渐就落到后面。 孙可望的两万步卒,列成十个方阵前进。 什么兵种都有,甚至有专门的火器部队。 火器也是五花八门,除了比较流行的鸟铳,竟然还有明初的三眼铳。 双方大军,行进到一定距离,都选择停下来不动。 主将当然有事情做,一边观察敌方情况,一边整顿己方阵型。 只不过,孙可望是骑马奔出,亲自到阵前以肉眼观察。 而李正则是坐在中军,随手拿出千里镜。 观察片刻,孙可望实在找不到什么漏洞,于是挥手分兵进行侧翼包抄。12000人从正面出击,两翼各有4000人包抄,背后还有1200骑兵观望。 李正的军队,很快被四面合围。 冯双礼统率的骑兵,歇息片刻之后,开始从背后冲击。 李正调来300火铳兵,专门面向骑兵列阵。 冯双礼的骑兵部队,一直冲到六十步距离。大同士卒既不开枪射击,也不显得任何慌乱,就那么整齐列队等待着。 “这是什么鬼兵?” 冯双礼吓得背心冒汗,连忙停止冲锋,分成两队向左右回转。 除非铁罐头重骑兵,其余骑兵部队,都不可能直接冲阵。无非是反复拉扯,冲过去又回来,对敌军造成心理威慑。 一般的乡勇部队,顶多经得起两三次恐吓,就会被骑兵吓得阵型混乱。 可眼前这些大同步卒,反而把统率骑兵的冯双礼吓住了! 别说阵型混乱,面对骑兵冲锋,大同步卒连脚步都未移动,仿佛立在大地上的一尊尊雕塑。 站军姿的效果体现出来了。 就在几千步卒绕向两侧的时候,冯双礼集结骑兵休息片刻,再次对大同军发起恐吓式冲锋。 他觉得上次冲锋不够近,这次准备冲到五十步左右。 “哒哒哒哒!” 地面被马蹄踩到不停震动,大同士卒依旧纹丝不动。 “射!” “咻咻咻咻!” 四五十步的距离,骑兵开始放箭。 大同士卒都懒得躲,只有藤牌手举起盾牌,护住脸部、颈部等要害,火铳兵一直站在藤牌手身后。 箭矢歪歪倒倒射来,四五十步的距离,面对甲胄齐备的大同军,马弓能造成有效杀伤才见鬼了。 冯双礼都快疯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军队。 两次恐吓冲锋,外加一轮齐射,竟然只能让敌军的藤牌手举盾。 这他娘还打个鬼啊? 正面战场,孙可望的步兵再次推进,浩浩荡荡的从三面进行合围。 “试炮!” 萧宗显举起千里镜说。 “轰轰轰轰!” 十门火炮,陆续射击。 大部分砸歪了,但有三炮落在敌军的大阵里。 其中一发炮弹,先是砸烂一颗脑袋,接着废掉一条手臂,再一路滚过砸断好几条腿。 “这是甚炮?打这么远!”孙可望被惊到了。 张献忠军中也有火炮,但数量较少,都是张献忠的,孙可望暂时没资格带炮队。 孙可望拔出战刀,大喊道:“加速行军!” 李正军中这十门火炮,都采用了澳门葡萄牙人的炮管冷铸技术,射程直接翻倍! 冲到半路,又是十炮齐发。 这次打得更准,共有六发炮弹命中,在敌军大阵犁出血肉通道。 其中两个方阵,被火炮打得阵型混乱,虽然没有直接崩溃,却严重迟缓前进的速度。 两年前,张献忠还只有几万兵。 而今,其义子孙可望就有几万兵。 训练度能有多高? 面对混乱的阵型,孙可望只能下令其他部队前进,这两个方阵留下来整好队形再走。否则的话,一旦接战时阵型混乱,很可能成为敌军的突破口。 “呜~~~” 孙可望再次让人吹响号角,命令冯双礼的骑兵赶紧配合冲锋。 四面八方,全部加速小跑,朝着李正的大军杀来。 “轰轰轰轰!” 火炮再一次打出去,近距离平射,十发炮弹犁出血**壑。 接下来就不能打炮了,双方距离太近,来不及再次填装。近战步卒和火铳,迅速上前,挡在炮兵前方。 孙可望大声咆哮:“军法队上前!” 却是一支今年招募的部队,大部分属于新兵,直接被火炮给击溃。那场面太可怕了,血肉横飞,新兵根本扛不住心中恐惧。 这些溃兵,被军法队生生砍回去。 在混乱之中,孙可望的正面阵线已经歪歪扭扭。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两侧没有遭到打击,反而是跑得最快的。 列阵是没法再列了,火铳兵也不敢独自上前,孙可望只能下令全军冲锋,否则对方的火炮又要射击了。 不顾阵型的混乱冲锋,想凭借兵力优势把李正给堆死! 孙可望的火铳兵,站在老远就开火,弓箭兵也跟在后方抛射。 两边冲来的敌人,李正根本不管,只让狼筅兵、长枪手和藤牌手应付。敌军再多有个屁用,战场宽度无法展开,大同军看似人少,其实反而拥有局部兵力优势。 正面700火铳兵,背面300火铳兵,一直沉着等待着。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前后几乎同时射击,三十步的超近距离。 孙可望只听一阵枪响,冲锋在前的正面部队,突然有一排集体倒下。继而轮射,第二排再次倒下。 本来步卒冲锋就阵型混乱了,再被700火铳分为两轮射击。当面两支部队瞬间崩溃,奔逃之时,把旁边一支新兵部队也冲溃,继而如同传染般形成大溃败。 而在后方冲锋的骑兵,受命被迫冲得更近,被300火铳齐射打得人仰马翻。 “杀!” “嘟嘟嘟嘟哒哒哒嘟嘟嘟哒嘟哒~~~~” 只有5000人的大同军,竟然开始三面发起冲锋,追杀兵力两万的敌人,只有对向骑兵那一面没动。 孙可望分兵包抄的两翼部队,足有8000人之多。本来是没有溃的,听到大同军吹响冲锋号,又见大同军突然喊杀声震天,这才发现他们的正面友军溃了。 全军崩溃! 孙可望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几个亲卫骑马逃离战场,很快与逃回来的骑兵残部汇合。 孙可望这两万大军,真正能打硬仗的,加上那些骑兵在内,撑死了能有三四千。 这货估计是在湖北接连胜利,以为自己特别厉害,居然敢带着大量新兵出战。 一万多新兵,三万民夫,全都被孙可望扔在战场。 而大同军这边,只被弓箭射伤十八人,被火铳打死一人、打伤六人,被敌军步兵戳伤二十五人。 一个阵亡,三个重伤,其余皆轻伤。 全军着甲,武器精良,阵型森严,出现大规模伤亡才叫意外。 孙可望骑马逃得老远,质问冯双礼:“为何骑兵反复冲击都没战果?” 冯双礼欲哭无泪:“就没见过这样的兵,无论怎么冲,还射箭过去,他们的脚都不动一下。换成官军,早就冲溃了。” 孙可望欲言又止,最后叹息道:“撤回广济收拢残兵,不要再跟姓赵的打仗。今后好生训练士卒,老子也能练出这样的兵。” 339【扩编、换装、刺刀】 黄州府城外,张献忠骑着高头大马而来。 那是一匹好马,肩高足有1米4,身形流畅,体格矫健。张献忠穿着甲胄,还挂着一条红披风,坐在马背上显得威风凛凛。 相比起来,赵瀚去年进南京城,那穿着打扮就显得太寒酸。 因为天气热,居然只穿一件麻布单衣。 现在是夏天,人家张献忠也热啊,铠甲、头盔、披风,样样都齐全。 “父亲!” 孙可望趴伏在地,跪迎张献忠进城。 张献忠都懒得看义子一眼,骑着马直接入城。在敲打的同时,又留足了颜面,至少没有当众鞭打惩罚。 见张献忠骑马走远,孙可望连忙爬起,追上去给义父牵马。 来到官邸,张献忠立即召集众将。 “听说广济县城也丢了?”张献忠问道。 孙可望心里特别难受,低声回答:“丢了,出山的各处通道也被占了。” 原本赵瀚只要两县半之地,既然打了一场,那就干脆要三县吧,将一些山区地带也占领,彻底扼死从蕲州到黄梅县的通道。 “三县守军都被吞了?”张献忠又问。 孙可望回答说:“孩儿麾下的部将,投降之后都被放归,但普通士卒被姓赵的吞了。” 张献忠点头道:“既然愿意放回你的部将,赵瀚就没打算真的翻脸。你民政搞得极好,这回元气大伤,就在黄州府好生恢复吧。” “孩儿遵命。”孙可望只能听从。 孙可望带出去的两万士卒、三万民夫,只陆续逃回六千多人,都是在黄州府有妻儿老小的。剩下那些根本不愿回来,巴不得投靠赵天王,说不定还能直接分到土地。 孙可望损失的不仅是三县之地,还有带去的几万人口! 沉默片刻,张献忠问道:“这次敌军真的只有几千人?你怎么打输的?” “敌军大概五千左右,皆为甲士,”孙可望想起那天的战斗,脸上忍不住带着惧色,“兵书说‘不动如山’,五千人站在那里,真的就跟大山一样。他们的火器极为凶悍,火炮能打很远,火铳二三十步才齐射。他们的阵型也厉害,几倍兵力的步卒冲锋,根本就冲不动。” 张献忠问道:“跟天雄军相比怎样?” 孙可望仔细想了想,说道:“天雄军结不出那么严密的大阵,父亲可问冯双礼,那天他带的骑兵。” 冯双礼说道:“大王,江西兵不怕骑兵。五六十步的距离,直面骑兵冲锋,江西兵动都不动。是真的不动,脚都不挪一下。骑兵冲过去射箭,他们只是举盾挡箭,双腿不动分毫。其实不举盾牌,也射不出什么战果,他们的小兵都有盔甲。“ “确实都有甲,还不是皮甲,”部将关有才插话说,“那天我带四千人包抄侧翼,当面的江西兵顶多七八百。小兵穿的都是精良棉甲,铁片衬在里面那种,还戴着夹铁片的藤甲盔。我四千人攻七八百,被狼筅挡在外面,挨都挨不过去。能过狼筅的士卒,进去就被捅死。就那些小兵穿的盔甲,都抵得上咱们的将官了。那天打的不是五千兵,打的是五千将官!” 嘶! 张献忠倒吸一口凉气,五千将官列阵,那种场面想想都恐怖。 张献忠确认道:“骑兵冲到二三十步,对面的阵型都没乱?” 冯双礼说道:“何止没乱,动都不动。藤牌手举着盾牌挡箭,火铳兵躲在后面齐射,若是冲近了还有长枪和狼筅。那些狼筅太吓人,马儿遇到了都不敢冲,吓得自己就往旁边跑。” 孙可望补充道:“江西兵全是照着武将家丁那么练的。” 张献忠顿时生出一种无力感,赵瀚真他妈有钱啊! 张献忠自己的直属部队,能达到家丁级别的,也就一两千而已。其他部将和义子,每人手下顶多能有四五百。 剩下的能穿皮甲就算精锐! 张献忠沉声告诫道:“不可再招惹赵瀚,多多招募流民屯田,多多招募工匠打造兵器盔甲!” “孩儿谨记!”孙可望连忙应声。 就在张献忠训诫孙可望时,艾能奇已经攻克新野,李定国则打下唐县,南阳盆地很快就要姓张。 更北边,李自成横扫半个山西,号称拥有五十万大军。 孙传庭被任命为宣大总督,其实几乎已经放弃宣大,带着杨国柱、王朴等将领,堵死从山西前往北京的通道。 …… 击败孙可望之后,江西官吏、农会接管地盘,立即在宿松、黄梅、广济三县分田。 黄顺、费映珙占领宿松,尝试着朝太湖县进兵。 结果,太湖、潜山、桐城、舒城,皆望风而降,一直打到庐州府城才遇到抵抗。 赵瀚只是让他们渡江,占领沿江城市做进兵据点而已,谁知差点把江淮地区给杀穿了……也不算杀穿,因为除了跟孙可望打仗,接下来占据的县城都兵不血刃。 庐州府的抵抗,不是来自官军,而是来自流寇罗汝才! 罗汝才先是跟张献忠闹翻,如今又跟李自成闹翻,只能选择自己单干。 他以光州为大本营,一路向东占领六安诸县,最后卡在庐州府无法攻克。 正巧,黄顺、费映珙也来打庐州,双方就在城外数里对峙。 大同军这边,一路分兵占领县城,此刻只剩三千正兵、五千民夫。而罗汝才的大军,歪瓜裂枣加起来,足足有六七万人。 “总镇有令,粮草不够,暂停进军!” 黄顺正打算夜袭一次,计划是费映珙提出的,还没动手就接到赵瀚发来的军令。 “撤回舒城吧。”费映珙感到很无奈。 “唉!” 黄顺只能灰溜溜撤军,他也是武兴镇起兵的老人。说实话,各项能力都很普通,纯粹靠资历和累积战功(苦劳居多),今年终于能够单独领军,没想到关键时候还不能真打。 不但这一路撤了,各路大军全部停止,并且要重新进行扩编。 东、西、南、北、中,五院大军全部扩编,每院从5000人扩增至7500人。 另外赵瀚的亲兵数量,从1000增加至2000。 增设上海、宁波、福州海岸警备队各500人,广州的海岸警备队1000人不变。 再加上济州岛正在训练的2000骑兵,赵瀚的陆军正规兵数量达到44000人! 赵瀚随时可以暴兵,这次各院的兵力,都直接增加三分之一,大量“新兵”涌入不会降低太多战斗力。 各省农兵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万! 忙时耕种,闲时练兵,真正生死决战,赵瀚可以暴兵百万。 此次扩编,也不仅是因为地盘壮大,而是历次实战反馈,5000兵额配不齐兵种。 赵瀚、庞春来、李邦华、茅元仪、徐念祖等人,经过反复的商讨,又参考前线将领的意见,最终定下各院7500人的兵额。 这7500人当中,近战兵4000人,火枪手2000人,掷弹兵500人,炮兵500人,文职、厨子、医生加起来500人(弓箭兵被淘汰了)。 预定正额为一万人,剩下二千五百缺额,未来是要留给骑兵的! 一万人一个满编师,赵瀚觉得有十个师就能统一全国了。 安庆。 新兵、老兵7500人,包括文职都在操练。 卢象升看着那些医生,表情有些古怪。一群和尚、道士、尼姑、道姑,穿着出家人衣服,单独站在角落里训练队列,这场面确实太过诡异。 之前也有,但数量有限,这次扩兵又来了许多。 医生们的训练科目,跟战斗兵有很大差别。只有队列是一样的,跑步则抬着担架在跑,还要练习扎帐篷之类。 五百掷弹兵也有意思,以前只有零星配备,现在成了制式兵种。 “嗨!” 二十人一组,反复练习投掷实心球。 双臂将球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再猛然掷出,接着拔出腰刀冲锋劈砍。 这些掷弹兵,专门挑选高大健壮之人,一个个都臂力过人。就算近身作战,也全是强兵,反正扔出炸弹就冲上去砍人。 作为宣教官,卢象升自然要了解士卒,他统领天雄军时也跟士卒同甘共苦。 趁着医生那边休息,卢象升找到个尼姑:“你叫什么名字?” “慧静。”尼姑回答。 “俗名呢?”卢象升问道。 尼姑摇头:“不晓得。小时候家里穷,几岁就被送进庵里,姓谁名谁早就忘了。” 卢象升又问:“现在还信佛吗?” 尼姑摘下帽子,露出满头秀发,笑着说:“现在只信赵先生,其实我早就还俗了,这身打扮只在军营里穿。我还成亲了呢……”她指向远处正在抬东西的道士,“我丈夫也还俗了,等我怀孕就退伍。” 卢象升看看眼前的尼姑,再看看远处的道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分出两千人,过来抬东西!” 正在操练的士兵们,立即分出两千,跑去军营门口搬抬物资。 军需官喊道:“军中医士,快过来领衣服鞋子,火铳兵过来领你们的新兵器!” 医生们今后不用再穿出家人服装,而是统一的帆布制服。 至于火铳兵的新兵器,把卢象升看得两眼冒光。 竟是一把把类似匕首的东西,可以插在枪管前端,火铳兵瞬间就变成矛兵。 刘柱站在将台上,召集火铳兵训话:“今后要加练刺刀术,总镇派了几个刺刀术教头过来。实战当中,你们要是领悟到什么招式诀窍,也可以报告给自己的上官。如果你们领悟的招式有用,会在全军推广!” 卢象升弄来一把带刺刀的火铳,尝试着刺击几下,立即赞不绝口:“此物有大用处啊。” 340【崇祯募捐】 赵瀚扩编军制的时候,黄台吉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七月。 吴三桂在松山堡投降之后,黄台吉亲率大军绕过锦州。面对重兵包围,杏山堡副将暗中投敌,里应外合帮助满清占领城堡。 同时,豪格、多铎率骑兵五千,截断宁远与山海关的通道。 宁远守军虽有一万多人,但大部分属于乡勇团练。有辽东军官招募的军队,也有地主富商招募的军队,行伍纷杂,号令不一。 金国凤和吴襄,都是宁远团练总兵。 吴三桂带着家丁赶来劝降,吴襄立即蠢蠢欲动。 金国凤是山西人,在辽东颇受排挤。虽然宁远以他为主将,但他能指挥的,只有几十个家丁骑兵。 见势不妙,金国凤带着家丁出逃,被多铎率领骑兵包围。 金国凤宁死不降,仅以数十家丁,冲向两千多满清骑兵。家丁全军覆没,金国凤父子三人壮烈牺牲。 金国凤一死,吴襄举城投降,宁远被满清拿下。 夹在锦州与宁远之间的塔山堡,也跟着选择投降。 消息传出,从宁远到山海关,沿途各堡要么望风而降,要么集体逃往山海关方向。 锦州。 祖大寿已经坚守快一年,外城丢失,内城粮食殆尽。 城中许多建筑,都被劈成柴禾烧掉,全城百姓饿死无数。 亲卫拿着一封书信奔来,祖大寿拆开细看,随即发出解脱般的叹息。 整个山海关以东,只剩他祖大寿还在守城,包括他的亲戚子侄都已经投降。 “降吧,随我出城。”祖大寿没有别的选择。 整个辽东,全部沦陷! 介于投降的辽东兵数量众多,战斗力良莠不齐,指挥结构也极为混乱,黄台吉开始进行整编。 挑选一万辽东兵,加上以前投降的汉军,全部编为汉军旗。 其余辽东兵,扔去种地。 此次整编,八旗制度得到完善,八旗之下有满洲旗、蒙古旗、汉军旗。 整个满清,八旗军约十万人左右,数量并不是很多。而且平时也要种地的,不像赵瀚的正规军完全脱产。 每个旗结构如下—— 某某旗—满洲旗(蒙古旗、汉军旗)—甲喇—牛录。 那些纯正的满洲旗,跟赵瀚的部队一样,每个旗的兵力约为7500人,满洲八旗加起来只有六万左右。 各旗并不直接以民族划分,蒙古贵族入的是满洲旗,拥有汉姓的蒙古人、满洲人则编为汉军旗。 估计半年之内,黄台吉都不会再打仗,他必须消化新占地盘,同时加紧掌控整编后的汉军。 大明朝廷,对此已经麻木。 现在设立三位总督,洪承畴负责防备辽东,孙传庭负责防备山西,陈新甲负责防备河南。 崇祯真正的实控地盘,只剩北直隶和山东。 云贵川这些省份,虽然还在大明治下,但早就已经断了联系,钱粮赋税也没法再运到京城。 各路军中的太监,全部被崇祯召回,不准太监再插手军事。 但监军还是得派出,于是选用文官作为监军。 历史上,致使辽东沦丧的关键人物张若麒,这次没有机会去祸害辽东和洪承畴。 嗯,他祸害孙传庭去了。 张若麒的官职,是兵部职方司郎中。 看着官不大,却是个实权人物! 战功的评定赏罚,军粮调运,军队整顿,操练士卒,征讨镇戍……都归这家伙直接管辖! 而今,他还被派去给孙传庭做监军。 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张若麒就把孙传庭架空,杨国柱、王朴这些将领,都必须听他的话。 这厮靠党争起家,靠巴结杨嗣昌上位,根本就不懂兵事。 一到前线就架空主帅,然后立功心切,勒令各部主动出击。 杨国柱的粮道被断,直接投降李自成。 李辅明孤军深入被包围,力战而死,全军覆没。 王朴见势不妙,带兵跑得飞快,好歹卡死了井陉通道,没让李自成长驱直入杀往北京。 搞出这一堆烂事的张若麒,本来留在王朴军中,结果王朴逃命时把他扔下。 眼见李自成大军杀来,张若麒率领残兵麻溜投降。 …… 乾清宫。 崇祯手里握着战报,气得浑身发抖。 他的兵部职方司郎中,他派出去的心腹监军,在葬送军队之后,竟然投降了流寇! “抄家,张若麒举族抄家!” 崇祯面色狰狞,状若疯狂,把战报给撕得粉碎。 翌日,朝会。 “诸卿还有甚法子?”崇祯问道。 无人回答。 党争已经没有了,随着赵瀚占领江南,大量南方官员逃离京城,剩下的东林党已经彻底失去话语权。 现在薛国观一家独大,稳坐首辅之位。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崇祯等得不耐烦,问道:“薛卿有甚法子?” 薛国观头皮发麻,回答说:“当编练新军,否则难以抵挡流贼。” “钱呢?”崇祯质问。 薛国观说:“还须李尚书想法子。” 户部尚书李待问是广东人,全家都被杀了,被广州商人联合杀死。他家族已灭,不敢回乡,只能留在北京做官。 李待问出列说道:“陛下,户部已无银两,就算有银两,也买不够粮食。今年夏收之后,京城米价勉强下降到每石二两,城中百姓已经饿死无数。若再编练新军,强行征购粮食,恐怕北京城里百姓要饿死一半。而且,满朝文武的俸禄,下个月已经没银子发了。” “长芦盐课呢?”崇祯问道。 李待问回答说:“已经递解入京,作为军饷发出去了。” 此时正值夏季,崇祯坐在殿中,只感觉浑身阵阵发凉。 皇帝沉默,大臣不语。 良久,崇祯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如今局势,诚然危若累卵。诸卿都是社稷之臣,朕的内帑已不足用,汝等可否捐资报国?朕也不要太多,以捐三万两为上等。” “陛下!” “呜呜呜呜……” 群臣跪伏,放声痛哭。 似乎在为大明江山哭丧,却没人提起捐银子救国的事。 崇祯被哭得心烦意乱,退朝回到乾清宫,让厂卫加快抄家速度。投降流寇的张若麒,虽然老家远在山东,自己却在京城置办了大宅。 当天晚上,厂卫回来报告,说张若麒果然是大贪官,在其家中搜出三千多两白银。 掌管军粮调运、军功赏罚的实权官员,家里居然只有三千多两。 崇祯只能选择相信,难道他还亲自去抄家? 三千多两,也算一笔收入,崇祯又派遣厂卫,挨家挨户催促官员捐款。 之后数日,北京的大街小巷,突然冒出许多摊位。 勋贵外戚,文武重臣,一个个上街摆摊,变卖家中锅碗瓢盆,以此来换取银子捐资报国。 此情此景,感天动地。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你几十两,我几百两,勋戚文武们踊跃捐款,拳拳报国之心举世皆知。 太监来到周奎家中,满脸笑容说:“国丈爷,陛下要给你封侯了。快快沐浴斋戒,三日之后圣旨便到!” 周奎大喜,拉着太监说话,还让人封来银子做谢礼。 太监突然说:“国丈爷,百官捐银太少,陛下想请你做个表率。十万两银子如何?” 周奎瞬间痛哭流涕:“腐朽老臣,我哪来恁多银子?如今米价腾贵,家里连饭都吃不起,只能买发霉的米煮了吃……” 太监连忙打断:“国丈爷,给句实话吧。咱家也是奉命行事,你说个准数,我这就回去报之陛下。” 周奎又不哭了,竖起一根指头:“最多能拿出一万两。” 太监回去禀报,崇祯憋屈不已。 毕竟是自己的岳父,崇祯也不好逼迫太甚,便说:“你去告诉国丈,一万两太少,怎也要捐二万两。” 太监又去传话,周奎眼见糊弄不过去,连忙进宫去找女儿。 周皇后苦劝道:“父亲,大明危难至斯,没银子怎能练兵剿贼?身为国丈,父亲应当深明大义,为满城权贵做出表率。女儿还有些体己钱,父亲且都拿去,好歹要凑齐二万两银子。” 周皇后给了父亲五千两,周奎再凑五千两便够了。 回到家中,周奎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捐出两万。女儿给的五千两,他直接捡出二千两,带着一万三千两银子去捐款。 里里外外,自己只出了八千两,怎么想都划算得很。 国丈爷做出表率之后,勋贵大臣自当效仿,于是纷纷掏出银子捐款,每人几千、几万两不等。 捐出之后,又觉自己捐太多,传出去仿佛贪官,便在自家宅院门口贴条子:此房出售。 一场滑稽闹剧之后,崇祯又有了几十万两银子。 然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干啥。 山西、河南、辽东,三面都是贼寇。 左良玉那混蛋盘踞山东,整天说自己在打漕贼,根本就不听朝廷调动。 几十万两银子,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崇祯招来王调鼎,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赵瀚还愿收留皇室子孙吗?” 王调鼎也懒得装了,直接改变称呼:“赵都督说,皇室落在贼寇手中,丢的不仅是朱家脸面,他也觉得颜面无光。” 崇祯屏退左右,低声说道:“你带皇子和公主离京,夜间出城,莫要声张。朕再给你一份圣旨,册封赵瀚为王,等你离京之后,这份圣旨也会让内阁和六部知晓。” 崇祯仔细想想,又说:“带几个宗人府官员南下,朕把女儿嫁给赵瀚,让他做大明的驸马。北京的勋戚文武,皆不值得信任,希望他赵瀚能信守承诺,善待朕的儿女们!” (今天两更。) 341【狼来了】 就明末这德行,把皇子和公主带走,怕是还没出宫就走漏风声了。 崇祯没那个能力,一切只能仰仗王调鼎。 数日之后,王调鼎制定好出城计划,崇祯看了非常满意。 于是传出圣旨,命令宗人府掌印、驸马都尉冉兴让,代替皇室前去祭祀皇陵,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大明江山永存。由于国库空虚,祭祀从简,尽量减小祭祀规模。 这是符合大明惯例的,皇帝一般只出席大祭。 平时祭祀山川神灵,多交给礼部官员主持。祭祀皇陵什么的,则是让勋贵外戚代劳。 不过这回有点离谱,崇祯似乎觉得,一个驸马祭祀不诚心,把自己的儿女也派出去从祭。 崇祯此时已经出生还未夭折的儿女,有长子朱慈烺(11岁)、三子朱慈炯(8岁)、四子朱慈炤(8岁)、坤兴公主(11岁)、昭仁公主(1岁)。 昭仁公主,由乳母抱着出城。 这种祭祀法子不合规矩,但也无所谓了,谁他娘的去管啊。 满朝文武,包括勋贵外戚,都在变着法捞钱。只等北京城破,立马投靠新君,保住自家富贵才是根本。 祭祀队伍有百余人,乘坐车辇往北。 就这往北的方向,没人猜到是要南下。谁又能想到,皇子公主跑路,也会先来个声东击西,而且还是专门为了迷惑群臣。 当抵达清河店时,驸马冉兴让突然腹痛不止,命令队伍停下来休息,同时派遣士卒回城请医生。 按照后世的地理位置,清河店位于北五环之外,明末尚未形成小镇规模。 宋辽的高粱何之战,辽军大本营便在此地! 当天夜里,冉兴让把皇子公主都叫来,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似乎要留下什么遗言。 颠三倒四说一大堆,而且断断续续,把朱慈烺听得有些不耐烦。 就在此时,清河桥对岸燃起无数火把,接着喊杀声四起:“杀进北京,活捉皇帝!” 众人大惊失色,官员、厂卫、甲士、杂役,纷纷撒腿就跑,有的甚至顾不上穿衣服鞋子。 冉兴让翻身爬起,告诫道:“莫要惊慌!” 乳母吓得两股颤颤,抱着昭仁公主欲逃,但双腿发软走不动路,哭泣道:“这……这可怎办啊?” 冉兴让呵斥道:“闭嘴!” 冉兴让很讨厌公主的乳母,因为公主今后结婚,乳母很可能是公主府的大管家。 当年冉兴让吃尽了苦头,他每次跟寿宁公主见面,都要贿赂管家婆和太监。有一次,管家婆在喝酒赌钱,冉兴让没去打扰,直接进屋跟公主啪啪啪。 管家婆得知情况,冲进房里捉奸,大骂公主不要脸,又让太监把驸马打一顿。 公主跑去找生母(郑贵妃)诉苦,却根本无法见到母亲。因为管家婆已经恶人先告状,并且买通了郑贵妃身边的太监和宫女。 这种情况,在明朝出现好多次,特别是明代中后期,公主和驸马都是受欺负的。 一个红盔将军冲进来,对冉兴让焦急说道:“驸马爷,闯贼杀来了,快快护送皇子公主撤离!” 冉兴让笑道:“你居然不自己逃命?” 那红盔将军说:“皇室贵胄在此,怎能舍弃不管?驸马爷,莫要多说了,快快护着皇子公主逃命吧!” “你叫什么名字?”冉兴让问道。 那红盔将军急得不行,抓住朱慈烺就往外扯:“驸马爷,我先带太子逃了!” “圣旨在此!” 冉兴让拿出一份圣旨,这属于中旨,没有经过司礼监和内阁。 红盔将军愣了愣,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 冉兴让指着外面:“那些不是闯贼,是陛下安排的人。” “陛下这是要……”红盔将军愈发迷惑。 冉兴让解释说:“陛下已册封赵瀚为吴王,并将坤兴公主下嫁。皇子与公主,都是要去南京的。你很不错,此番上百人,只有你留下来保护皇族安危。” 红盔将军大惊,随即又觉合理,大明肯定要亡了,皇帝确实该给儿女留条退路。 红盔将军拱手回答:“在下周应元,只是一红盔小卒。” 所谓红盔将军,就是大明皇帝的仪仗队员。 必须身材高大,而且长相周正,还得出身清白,才能入选仪仗队。盔甲都是样子货,有可能用纸糊的,武器也可能全是木头刷漆。 这种情况很常见,欧洲君主们的仪仗队,盔甲同样属于漂亮的样子货。 冉兴让说道:“你随我去南京,等到了江淮之地,会派人回来接你的家眷,我的家眷此刻也留在北京。” “遵命!” 周应元大喜。 忠于皇室是一回事,能够活命谁又不想?更何况能保住全家性命。 王调鼎踱步进帐,身后站着两个背剑士子,微笑道:“驸马爷,请吧。” 朱慈烺、朱媺娖等皇帝子女,从小到大第一次出紫禁城。他们先被吓得不轻,此刻稍微听明白了,茫然跟着众人一起去河边。 河中停靠着二十多条小船,每条船上,有三个背剑士子。 这是王调鼎自己在京城发展的大同会员,而且借鉴了徐颖那一套。 冉兴让登上一条小船,有儒士跟他拱手:“驸马爷,久违了。” “袁总宪?”冉兴让有些吃惊。 这个儒士名叫袁继咸,江西人,颇受杨嗣昌赏识。 杨嗣昌死后,袁继咸被政敌攻击,说他是赵瀚派来的内应,说袁家已经举族从贼。又因为前线战事失利,袁继咸因此被下狱,半年前才被放出来。 袁继咸能够出狱,并非交银子赎罪,而是他几十个弟子,从山西一路走到京城叩阙喊冤。 入京叩阙的发起者,名叫傅山,字青竹、青主! 此人兼修儒道,工于诗文书画,剑术也是了得,顺便兼职医圣。 当然,此时还没有“医圣”美誉,算是一个颇有名气的良医,明亡之后他才专著于医术。 傅山站在袁继咸身边,手里握着长篙,借着火把亮光撑船离岸。 冉兴让仰望夜空,发出一声长叹。 崇祯和王调鼎,之所以挑选这位驸马做事,是因为明代的驸马一向很穷。 不是家里很穷,而是自己很穷,因为没有任何实权可言,甚至都没能力在京郊占据田产。 就算单论驸马,冉兴让也是驸马当中最穷的。 当时一共三个候选人,另外两个穿得光鲜亮丽,唯独冉兴让穿着旧衣服,而且自卑不敢抬头。万历皇帝一眼就相中了,又是穷逼,胆子还小,实属自己女儿的良配。 历史上,李自成进京拷饷,冉兴让被活活打死,也没能拷打出窖藏银子。 穷鬼一个! 还有就是,冉兴让的老家在南直隶,他为了回家非常愿意执行任务。 众人护着皇子公主,从清河驶入榆河,一路划船到通州,再转乘大船前往南京。 却说那些逃跑的红盔、官员、太监、厂卫和杂役,一路奔至北京城外,惊恐大喊:“闯贼杀来了,快开城门!” 守军惊慌不已,不是想着守城,而是纷纷奔回家中。 也有守城将官回过神来,跑什么跑?闯贼来了投降便是,还能获得献城之功。 他们左等右等,闯贼就是不来,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消息走露,全城大乱,夜里到处传来呼喊声。 勋戚大臣们也吓得够呛,只有个别登城防守,绝大多数都躲在家里,等着第二天去投降闯贼。也有一些忠臣,把绳子都拴好了,闯贼破城就全家上吊。 混乱很快传入皇城,皇城守卫惊慌回家。 太监宫女,则偷窃财货。一部分等着改朝换代,一部分带着财货溜出宫去。 大太监们都不敢走,他们的银子太多,容易被半路抢劫,还是投靠新君更有安全感。 崇祯半夜被吵醒,太监王承恩闯进来,恐惧大呼:“皇爷,闯贼进城了,咱们快逃吧!” 消息传得特别离谱,传到太监这里,李自成居然已经杀进北京城。 田贵妃惊慌坐起:“这可怎生是好?” 田贵妃生了两个儿子,去年夭折一个,今年又夭折一个。她变得情绪抑郁,崇祯最近常来同房,算是安慰田贵妃的丧子之痛。 崇祯镇定笑道:“继续安寝,李闯是假的,朕心里有数。” 王承恩和田贵妃都惊疑不定,以为崇祯皇帝被吓糊涂了。 就在此时,周皇后和其他妃子,也急匆匆奔来田贵妃的寝宫。 今晚是没法睡觉了,崇祯让后妃都坐下,又对王承恩说:“宫中恁多太监,只有你来报信,患难之时方见人心啊。” “奴婢愿为皇爷效死,”王承恩噗通跪下,“皇爷,快趁乱逃了吧!” 崇祯摆手说:“闯贼没来,你们且都安心。至于皇子和公主,想必此时已经坐船走远。南方没了,中原也没了,西北、辽东更没了。朕与大明,等死而已。趁着还没死,好好过些清净日子。这些年来,朕都不得闲,如今总算能闲下来了。” 历史上,南方各省还在大明手里,崇祯忙着跟众臣斗智斗勇。 崇祯想要南迁,暗示大臣主动提出来。 一些大臣也想南迁,希望崇祯主动提出来。 君臣都不敢说南迁,就算有哪个大臣说出口,也会被群臣喷得狗血淋头。 于是就一直耗着,耗到李自成兵临城下。 现在不用那么操心了,迁都也找不到地方,崇祯决定好好享受余生,等北京城破就全家自杀。 特别是今晚,全城陷入大乱,只有一个王承恩来报信。 假消息都这样,李自成真打来还能守? “哈哈,都别愁眉苦脸,明天去西苑游湖!” 崇祯开怀大笑,无事一身轻,仿佛回到做王爷的时候。 342【造反造反】 皇城,西苑。 正德在此养豹子,嘉靖在此修道法,万历在此开派对,天启在此当木匠。 崇祯自登基以来,几乎不涉足西苑。他立志要做勤政之君,认为西苑玩物丧志,于是西苑就变成了摆设。 而今,崇祯带着后妃,每天到西苑游湖。 天高气爽,和风吹拂,生活原来如此美好。 朝廷那一堆烂摊子,崇祯彻底撒手不管了。内廷交给司礼监,外廷交给内阁,随便他们怎么整,反正有没有皇帝都一个鸟样。 皇后和妃子们,私底下往往哭泣,她们知道活命时日无多。 但面对崇祯,她们又强颜欢笑。而且也没啥好争的,后宫变得极为和谐,居然学会了打麻将。 是的,打麻将。 这几年,王调鼎不仅给崇祯献书,还献上南方的许多新奇玩意儿。 此时此刻,皇后跟妃子们,就在南海子的琼华岛上打牌。往东几百米是煤山,历史上崇祯上吊的地方,不知他现在选没选好将死之地。 崇祯坐在窗前,眺望远方景色,身后是搓麻将的声音。 太阳透过树荫照进来,不时吹送阵阵湖风,崇祯靠在椅子上惬意无比。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生在百年前,或许能这样安然度过一辈子。 崇祯翻开最新版《大同集》,这是王调鼎留下的。 “三原篇”带给崇祯极大震撼,他是“奉天承运皇帝”,赵瀚今后是“奉民承运皇帝”? 抛开一切成见,崇祯现在可以心平气和的看书。 他终于把《大同集》看进去了,也终于明白赵瀚为何会得势。但这没用,早十年明白也没用,“天”是他的法统来源,以民为本他就不是皇帝了。 合上书页,崇祯写下一道中旨,让随侍太监带出去,交给司礼监和内阁过目,然后拿去制敕房写成真正的诏书。 首辅薛国观看到圣旨内容,虽然震惊无比,却又不动声色,甚至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难怪皇帝近日不理朝政,难怪皇子皇女突然消失。 原来崇祯已经躺平了等死,还将公主下嫁给赵瀚,要册封那赵瀚做吴王。 薛国观认认真真草拟诏书,交给制敕房和司礼监制诏落印,然后让礼部雕刻“吴王”和“驸马都尉”大印。 几天时间,大印刻好。 礼部、司礼监、行人司、锦衣卫……这些机构打破了头,抢着去南京给赵瀚宣诏,一是可以跟新君结个善缘,二是可以趁机南下避难。 薛国观没想着离京,他在京城的浮财和产业,起码价值两三百万两银子。 他离开北京能去哪里? 回陕西送死吗?还是半路被匪寇劫道? 他只能蹲在京城,等待新君到来,然后麻溜献城立功。李自成来了是这样,赵瀚来了还是如此,反正谁来北京他就降谁。 当然,薛国观更希望赵瀚先来。 毕竟朝廷早就传遍了,江西赵天王不抢银子,只是要强行分地而已。若那李自成来了,多半得拿出一笔,流寇可是出了名精于抢掠。 由于崇祯不理朝政,官员们也自暴自弃了。 大量银子不多的官员,干脆挂印而走,拖家带口往南京跑。他们不是去从贼,而是去投靠大明吴王。 吴王的意义,大家都清楚。 朱元璋在登基之前就是吴王! …… 天津。 天津城被围了,起义军还堵住大运河,这些人来自辽东那边。 大量辽东百姓,跟随各堡守备将士,逃到山海关寻求避难。 山海关总兵马科,忧虑兵力不足,趁机招揽这些辽东兵,一下子扩兵好几千人。 但逃难百姓却无法安置,洪承畴试图搞屯垦。但他缺少粮食,只能安排两三千难民,其余难民都任其自生自灭。 这些辽东难民散开,朝着不同的方向乞讨。远离山海关之后,迅速衍变为南北两股起义军。 北边,没被洪承畴剿灭的贼首,带着两百多人的残部,从山里出来招收难民,再次壮大为数千人的力量。 南边,由于没有饭吃,这些难民自发起事。 一个断臂的退伍军人做首领,自称难民部队是“乞活军”。他们不杀百姓,甚至不杀地主,每到一地,就包围大地主的宅子,勒令地主赶紧交出粮食。 “先生,河道被乱民堵住了。”士子薛宗周焦急进舱汇报。 王调鼎微笑道:“莫慌,我出去看看。” 驸马冉兴让有些惊慌,忍不住说:“要不先退回通州?” “不必。”王调鼎胸有成竹。 袁继咸根本不管这些,坐在那里教皇子和公主读书。 客船继续前行,很快就被包围。 王调鼎站在船头,傅山和薛宗周负剑立其左右。 王调鼎朗声说道:“把你们的头领叫来,我要送他一场大富贵。” “你是谁?”一个乱民质问。 王调鼎并不回答,只是喊道:“插上旗帜!” 大同军的军旗,插在客船各处。 乱民们看不懂,陆续开始登船,将王调鼎围起来说:“把钱粮交出来,便立即放你们过去。咱家将军说了,日子都不好过,咱们是不会乱杀人的。若不交出钱粮,今天只有送你们去死!” 王调鼎指着大同军旗问:“你们可知,这是谁的旗帜?” “皇帝老儿的旗子,今天也要留下买路钱!”乱民呵斥道。 王调鼎笑着说:“这是江西赵天王的军旗。赵天王已经打下半壁江山,今后是要做皇帝的。把你们的头领叫来,我要送他一场大富贵,你们今后也能做从龙功臣。从龙功臣懂吗?就是跟着皇帝打天下的勋贵!” 乱民们面面相觑,终于没再动手。 不多时,一个独臂汉子过来,身体虽然健壮,脸颊却凹陷瘦削。他来到船上问:“这真是赵天王的船?” “你也知道赵天王?”王调鼎反问。 独臂汉子说:“在辽东没听过,入关之后,却久仰大名。我还弄到一本《大同集》,赵天王是响当当的汉子。不瞒阁下,我这许多人,一路并不滥杀,就是为了南下投奔赵天王。” 王调鼎心头狂喜,面不改色道:“随我去南京便是,你叫甚名字?” 独臂汉子说:“我叫吴化普,原为辽东三山营的副操守。辽东各堡或降或逃,我带领士卒逃回山海关,总兵马科把我的士卒收编了。这厮嫌我残疾,少了一只胳膊,只给半斤米就将我打发走。” “原来是吴操守,”王调鼎拱手说,“带上你的人,跟我一起去南京。” 吴化普说道:“粮食不够,得先在天津借粮食,否则走到半路就饿死了。” 王调鼎笑道:“我去借粮。” 王调鼎的士林威望不够,于是把袁继咸也叫上。 两人来到天津城下,袁继咸大喊:“天津巡抚可在?” “城外可是季通兄?”一个官员把脑袋探出女墙。 袁继咸笑着拱手:“原来是性如兄,好久不见。” 天津巡抚叫丁启睿,大贪官丁魁楚是他的伯父。 丁启睿问道:“季通兄为何在贼寇军中?” 袁继咸笑道:“这些乱民,愿意南下投靠赵天王,我这就把他们带走。” 丁启睿惊喜道:“乱民真愿离开?” “请季通兄给些粮食,拿到粮食立即便走。”袁继咸说道。 丁启睿说道:“那好,我便给一百石!” 吴化普大怒,拔刀出鞘:“我手下有几千人,你只给一百石粮,打发叫花子呢?” “天津粮食也不多了,二百石如何?”丁启睿讨价还价。 吴化普说道:“至少要一千石!” 丁启睿估计真没多少粮食了,呵斥道:“三百石,嫌少就打一场!” “八百石!”吴化普怒道。 一番讨价还价,五百石成交。 丁启睿让吴化普带兵退后,至少要退到运河对岸,他才敢派人把粮食送出来。 就在士兵运粮的时候,出乱子了。 一个天津守军扛着粮食抱怨:“咱们已经半年没发饷,口粮也饥一顿饱一顿。这么多粮食,不给自己人吃,还让咱们送出去给反贼。这他娘是什么道理?” “就是,老实当兵被欺负,索性咱们也跟着造反!” “外面那些反贼,说是要去投靠赵天王。不如杀了巡抚一起去?” “我可不敢去,听说赵天王要吃人。他的兵打仗输了,就要被杀了做肉粮。” “放屁,我听说赵天王仁义得很。” “这世道,哪个带兵的讲仁义?赵天王能打下南方,就是靠吃人肉,当兵的怕被杀来吃,一个个打仗都不要命。” “天津城里的读书人说,赵天王爱民如子呢。” “赵天王吃人肉,也是读书人说的。” “……” 赵天王究竟吃不吃人肉,这个话题争论不明白。 但杀了巡抚造反,却已经达成共识。 一群半年不发工资的士兵,甚至口粮都不给够,让他们把粮食送给反贼,你说当兵的会怎么想? “呸!” 刘莽拔出腰刀:“弟兄们,杀了狗官,去南边投靠赵天王!” 十三年前,刘莽是个管队。 十三年后,刘莽还是个管队。 如今连饭都吃不饱,他已经没有念想了。杀官造反南下,不管赵天王吃不吃人,反正到了南边不用面对鞑子。 “杀呀!” 数百负责搬运粮食的士兵,在城门口折身杀回。 先是砍死带兵武将,接着冲上城楼,将满脸惊恐的巡抚给乱刀劈成肉酱。 (长平公主是否是满清追赠的,暂时没有定论,咱们也不去争论,上一章已经改为坤兴公主。) 343【荷兰使者】(为企鹅大佬加更) 南京。 荷兰使者马泰斯来到这里,瞬间有种匍匐跪拜的冲动。 那20米高的城墙之上,还修筑有三层城楼,将近30米的建筑高度,让马泰斯感到作为凡人的渺小。 神迹,这是上帝留在人间的神迹! 马泰斯去过广州,也去过福州,这一趟还在杭州逗留。以上这三座城市,都不比南京城令人震撼,马泰斯甚至做梦都想不到,凡世间还能出现这样的城市。 使节团被带进城里,摩肩接踵的人群,让他们感觉自己像大海里的小船。 这座城市的人口,怕是比整个荷兰都多吧? 被安排住下几天,马泰斯终于获准面见赵瀚。 “伟大的君王,”马泰斯恭敬行礼道,“我代表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督阁下,前来与你谈判,希望能够妥善解决双方的纠纷。” 赵瀚面无表情问:“听说,你们将我的马扣下了?” 马泰斯回答说:“陛下的战马,已经妥善运到巴达维亚,有非常专业的养马师负责照料。在我离开巴达维亚时,只死亡了41匹,上帝会保佑它们。” “说吧,怎么才肯还我。”赵瀚懒得绕弯子。 马泰斯笑道:“扣除您付给荷兰人的定金,每匹马收取60两银子。” 第二批马种,赵瀚预付了一万两银子的定金。 结果运到半路上,被荷兰人给抢了。 如果荷兰人能把马种运到上海,每匹马只收60两银子,赵瀚付出的买马钱反而要少得多。 这是荷兰在主动释放善意,明显想要换取什么好处。 赵瀚问道:“马六甲属于荷兰了?” “就快了,”马泰斯说道,“荷兰已经封锁马六甲海峡,并且攻入马六甲的外城,正在包围炮轰马六甲的城堡。” 荷兰为夺取印度殖民据点,这次招募了几千雇佣兵,有瑞典雇佣兵,也有德意志和瑞士雇佣兵。 葡萄牙殖民东方一百多年,树敌实在太多。 同样作为殖民者,荷兰遍地是盟友。苏门答腊、爪哇、锡兰、马来亚……这些地方的国家,都愿意帮着荷兰打仗,共同携手推翻葡萄牙的残暴统治。 就拿马六甲来说,荷兰先是进攻锡兰,马六甲的葡萄牙守军立即赶往支援。 于是马六甲那边,只剩一百多守军。 搞笑的情况出现了。 一百多人防守的葡萄牙城堡,荷兰人足足重炮轰击两个月。雇佣兵也不管用,受不了热带气候,一半人打着打着就生病了。柔佛王国还派了2000士兵助战,照样啃不下城堡。 最终是葡萄牙人自己投降的,因为粮食吃完了。 若是存粮足够,这一百多葡萄牙人,估计能够坚守马六甲好几年…… 马泰斯说道:“伟大的君王陛下,广州和福州两座港口,请求您面向荷兰船队开放。” 你说开放就开放,我不要面子的吗? 赵瀚回答说:“每匹马十两银子,算是给你们的运费,运到福州交给郑芝龙。若是战马死亡超过50匹,荷兰人今后别想在中国任何港口登陆!” “当然,伟大的君王,如果战马死亡过多,我们会重新运来补足。”马泰斯非常高兴。 战马那点钱无所谓,荷兰人的主要目的,是直接跟中国做生意,不用再找葡萄牙转手贸易。 赵瀚对此也无所谓,跟谁做生意不是做? 荷兰人如果占据马六甲,以后找荷兰人买马,价钱肯定会便宜得多。 而且,荷兰人能打海战,可以跟郑芝龙竞争! 郑芝龙那个家伙,一直在装聋作哑。除了低价卖给赵瀚六艘战舰,其他战舰都不肯交出来,似乎要等赵瀚称帝之后再表态。 赵瀚又说道:“我要十个荷兰造船师,而且只要优秀的,不许用普通货色来糊弄我。若是造船师技术太烂,我会随时禁止与荷兰的贸易。” 马泰斯立即答应:“这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会满足陛下的要求。” 荷兰别的没有,造船师多到内卷。 如今全球的海上商船大概两万艘,荷兰独占四分之一。英国、法国、葡萄牙、西班牙的商船吨位总合,加起来都比不过荷兰。 仅荷兰首都,就有一百多家造船厂。 欧洲各国的商船,都在荷兰船厂下订单,因为荷兰船厂的造价最便宜。 赵瀚只要十个造船师,荷兰不用派来最顶尖的,只需达到欧洲的平均水平即可,根本不存在什么商业机密。 跟开放广州、福州相比,十位造船师算个屁。 双方就此达成友好交流,葡萄牙人被赵瀚无情抛弃。 澳门那边,一步步来吧。 汉语学校已经开设,葡萄牙孩童必须上学。过个二三十年,根本不需要强制手段,就能将葡萄牙人编户齐民,让他们放弃信仰全部归化成中国人。 整个大明,有不少官宦家族,是元朝留下的中亚绿教徒。 他们读四书五经,考进士做官,别说思想信仰变成汉人,就连长相都混血变成汉人。 在马泰斯离开之前,赵瀚最后又提醒一句:“记住,任何国家的商船,来到中国港口贸易。关税要么直接交银子,要么交付大同银元,不得使用其他货币纳税!如果没有银子,也没有大同银元,可到码头附近的银行兑换。” 江西铸币局,如今已铸造了六百多万枚银元。 银子只有少部分来自于开采,大部分来自于税收。收到碎银子之后,就融化了拿去铸币,大同银元已经普遍被市场接受。 虽然含有不少杂质,但商贾也认可它值一两银子。 六百多万枚银元,外加大量的铜钱铸造出来,粮行终于改名叫银行。而且,大同银行从财务司剥离,成为直属于都督府管辖的机构。 葡萄牙的八里亚尔银币,荷兰的马剑银币,这些货币民间可以流通,但赵瀚的官方部门一律不认可。 包括英国的船队,来到广州做生意,关税都是先去银行兑换银元或白银。 荷兰使者离开,赵瀚前去开会。 黄顺甫优先发言道:“田赋必须改了。特别是江南省,种粮食的百姓不多,田赋不能再收取实物,这对老百姓非常不方便。” 费纯已经卸任财务司司长职务,专职负责大同银行,他现在相当于央行行长。 但这个央行,又跟新中国的央行不同,因为不仅发行货币,自身也经营银行业务,并且还在经营粮食业务。 费纯说道:“江南各地也建起了银行,但粮食全得靠外省调运。上次夏收,江南农民多种棉花,还没有到采摘季节。夏粮田赋多拖欠,他们根本就没钱交赋。幸好是新占之地,又遭遇洪灾,干脆免了今年的夏粮。可今年秋收,江南农民先得用棉花换钱,再拿钱来买粮,买了粮再交赋税。” 李邦华说:“极为繁琐。” “确实该改了,”赵瀚点头道,“就从江南省改起,今后的粮赋,都折为银子或铜钱。若是铜钱,只收折五钱以上的,折十钱坚决不收!” 庞春来说道:“依我看啦,各地实情不同。应当定下规矩,收钱是多少,收粮又是多少。百姓手里,有钱交钱,有粮交粮,但凭百姓自己选择。” 李邦华点头道:“确实,有些贫穷地方,银钱是不够用的,田赋折银反而坏事。” 赵瀚仔细思索一阵,说道:“交钱交粮,全凭百姓自愿,这个政策可以施行。但是不能一直如此,定个期限吧。治理十年以上的地方,今后要全部用钱交田赋。若是治理十年,当地百姓还没钱交税,那么就是地方官吏的失职!” “我同意。”黄顺甫附议道。 赵瀚又说:“银行今后要慢慢减少粮食业务,把粮食运输和贸易交给商贾,大同银行负责制定粮食底价便可。” 国家对粮食统收统购,这个想法是很美的。 但随着地盘扩大,限于古代的仓储运输技术,这玩意儿真的非常不好搞。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必将滋生腐败,而且查都不好查。 萧焕突然说:“但各地官府或者银行,还是要保留部分粮仓、粮食,就当是常平仓。” 李邦华说:“此言有理。” 常平仓,大灾时用于赈济,还能开仓放粮平抑米价。 “那便这样定了,以后出现问题再改。”赵瀚接受这个提议。 地盘扩大到好几个省份,随着地方官员的信息反馈,赵瀚发现越来越多的问题。以前的政策,在一两个省可以搞,多几个省就会不切实际。 “粮食够今年打仗吗?”赵瀚再次确认。 费纯笑道:“肯定够的,但最好三个月内停止进兵。” 庞春来说:“两个月就能拿下江淮。” 李邦华发言道:“江淮各府县,主要就三个敌人。一是六安方向的罗汝才,二是徐州方向的漕贼,三是如皋方向的盐贼。打仗好打,打完之后,漕军和盐户还得安置,他们都是被官逼民反的。” 赵瀚说道:“除了罗汝才之外,其他敌军将领,若是愿意投降,交出全部财产,就一律视为平民,还能给他们分田。” “谁知有没有交出全部财产?”陈茂生问道。 赵瀚笑着说:“把他全家押送去别的府县分田落户,身上能带多少银两?他私藏几百两,我也懒得追究,藏得多了直接砍头!” 庞春来叹息:“看他们愿不愿归降吧。能投降最好,免得多造杀戮,也能省下不少军粮。” 344【曹操】 “哥哥,哥哥,这一身好看吗?”赵贞芳蹦蹦跳跳跑进来。 赵瀚正在池边消暑,虽然已到秋收季节,但南京的秋老虎反而更热。 费如兰和盘七妹也进来了,而且各自穿着新衣服,看样子她们刚出去逛了成衣店。 清一色的抹胸佩罗衫,费如兰还好些,袖子是齐腕的。赵贞芳和盘七妹都穿着半袖,雪白的胳膊露了一截出来。 不要认为古代女子就穿得保守,从宋明两朝留下的画作,就能看出夏天女子穿着非常开放。 无袖的罗衫都有,两条手臂全露了。里面还能看到抹胸,甚至连抹胸都不穿,隐隐约约显露出那啥。 当然,这是在自家院子。 出门之时,则会多穿一件比甲(无袖无领的对襟背心)。 费如兰笑道:“族兄(费如饴)也搬来南京,开了一家成衣店,请我们去做第一批顾客。” “挺漂亮的。”赵瀚赞道。 赵贞芳手里捧着一包瓜子,坐在池边磕个不停:“听说大姐要去高邮?” 赵瀚点头道:“等高邮打下来,姐夫就去那边做县丞。” 大姐那档子事已经搞定了,徐致远悄悄跟原配和离。其原配嫁给郑喻,并跟随郑喻去福建做官。 另外,徐家暂时拆分为三支。 一支留在江南,一支迁往福建,一支迁往湖南。这种大家族,今后还会继续拆,不止是徐家,江浙许多大族都要进行拆分。 费映环、娄氏、费如梅一家,此时都在浙江,费映环的官职是金华知府。 费如兰在池边坐了一阵,感觉热得慌。便起身离开,不多时带着惜月回来,用托盘装着几碗“奶冰”。 “这个解暑,我前些天学会的。”费如兰笑着说。 奶冰有牛奶、羊奶之分,将奶加入冰中,还添加果酱等佐料,跟现代冰淇淋没有太大区别。 硝石制冰的法子,唐宋就有了。 宋代夜市的冷饮铺子,要卖到三更时分才打烊。 费如兰她们来到南京,别的没怎么享受,各种街头小吃饮料却尝遍了。 赵瀚用勺子刨着冰淇淋,入口就是冰爽之感,酷热顿时消去三分,他点评说:“味道太甜了,可以少放些糖。” “我觉得刚好啊。”盘七妹舔着冰淇淋说。 赵贞芳连连点头:“对,刚好,不甜就不好吃了。” 赵瀚只能同意甜度合适,看着眼前这几位,他不由想起满大街喝奶茶的女人。 古代,现代,女人都一个样啊。 众人正吃着冷饮,郑森突然前来求见。 这小子跑来池边,先朝着赵贞芳挤眉弄眼,小妹顿时回敬一个白眼。 郑森拱手说:“都督,家父听闻上海水师战舰不够,愿意低价售给二十条战船。” “有心了。”赵瀚不喜不愠。 郑芝龙愿意卖的战船,肯定不小,但也不大,算是中等货色。但几乎没有远洋能力,还得把荷兰造船师挖来,用西式造船法自己慢慢打造。 中式和西式海船,各有各的优点。 想要提升战斗力,还是西式战船更好。这跟造船技术无关,而是船体结构决定的。 郑森欲言又止。 赵瀚笑道:“你爹想当官了?” “他一直想当官。”郑森无奈道。 赵瀚笑着说:“又想当官,又舍不得南洋贸易,还让各国商船给他交保护费。天底下的好处都能让他占着?” 郑森叹息道:“家父不听劝啊。” 直到现在为止,赵瀚也没给郑芝龙封官,其身份依旧是大明海防游击。 眼见赵瀚的地盘越来越大,郑芝龙有些急了。 赵瀚却不急,让郑芝龙跟荷兰人先耗着,等自己把内陆地盘多占一些再说。 秋收已毕,粮食入库,正是出兵之时。 …… 南院军暂时没动,一半留在广东,用于防备广西之敌。一半进入福建剿匪,福建山区有大量土匪,还得继续清剿才能安定。 中院军—— 张铁牛、刘柱为主副将,在泰兴、通州(南通)登陆,占领江淮产盐地区,敌人是那里的盐枭、盐户起义军。 东院军—— 费如鹤、万斯同为主副将,从扬州沿大运河出发,战略目标是攻取淮安。然后分兵东进,帮助张铁牛堵住北方,然后一起占领产盐区。 西院军—— 李正、萧宗显为主副将,从江浦县出发,先攻占凤阳府,最终目标是打到徐州,主要跟起义漕兵作战。 北院军—— 黄顺、费映珙为主副将,先攻庐州府,再下六安州,主要与罗汝才作战。 另外,北兵事院的掌院黄幺,继续在施州府剿灭土司,他手里现在全是农兵。这些农兵实战见血之后,明年要扩编成7500人的山地师,专门负责云贵川的西南作战。 …… 庐州。 罗汝才已经快疯了,他包围府城三月之久,居然一直无法攻克城池。 要知道庐州之兵,早就已经被抽走,守城的全是乡勇和市民! 部将杨承祖说:“赵天王要打来了,是降是打是走,得先拿定一个主意。” 罗汝才叹息:“姓赵的容我不得,降是不可能降的。李自成、张献忠两个混蛋,明明都是贼,却不肯合起来打仗。他们若是合兵,再加上我们,天底下哪里去不得?” “都想当皇帝啊。”杨承祖摇头。 “当皇帝?裤脚上的泥巴还没擦干净呢,”罗汝才冷笑,“都想做皇帝,都容不得老子,老子现在还要独面那姓赵的。” 明末流寇当中,罗汝才是个异类,军事实力长期排第二。 他救过张献忠,也救过李自成。 特别是救李自成那次,罗汝才自己生了重病,一听说李自成有难,立即出兵把李自成救下来。 这厮不信任官府,理念是“贼不打贼”,想把大明朝廷推翻再说。反贼当中出现矛盾,都是他来负责调解,有次张献忠差点被李自成弄死,也是罗汝才送了张献忠五百骑兵,帮助张献忠逃离危险境地。 杨嗣昌对罗汝才的评价是:“渠魁中之渠魁,凶狡中之凶狡,二十年来练成至精至悍,不死不降!” 罗汝才的老营确实勇悍,单论战斗力,有可能超过张献忠、李自成的亲兵。 但是,这货军纪奇差,而且喜欢享受。 罗汝才有妻妾数十人,还养着几个戏班子,他的部将们也有样学样。 从张献忠的地盘逃出,罗汝才的妻妾失散无几,短短一年时间,又有了几十个老婆。 这货的骑兵恢复到两千人,还有数千老营步兵,战斗力很可能接近满清精锐。 黄顺、费映珙率领正兵7500,民夫12000人,浩浩荡荡朝庐州府杀去。之所以这么多民夫,是因为沿途没有河流,扩编之后的军队辎重也多。 罗汝才亲率两千骑兵,主动前来迎击,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下令撤围,选择跟大同军对峙。 大同军直奔庐州城外,庐州知府朱之冯大喜:“江西兵来矣,快快开城迎接!” 眼见大同士卒,竟被官兵主动迎接入城,罗汝才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同样是反贼,他包围庐州三个月,全城军民奋起抵抗,赵瀚的兵却能大摇大摆入城。 “走!” 罗汝才全军撤回六安,但在半路上,这货亲率骑兵,突然斜插舒城县方向。 他不跟大同士卒打阵地战,而是袭扰已经分田的舒城,顺便骚扰大同军的后勤粮道。 两千骑兵疾驰而来,农会和农兵根本来不及反应。 “杀!” 流贼骑兵闯入村落,见人就杀,只抢劫少量粮食便走。 舒城这边的百姓,许多是从南方迁来的,他们才完成分田半个月。只是组建了农会而已,农兵刚搭个架子,甚至还没来得及操练。 “当当当当!” “吁!吁!吁!” 村里又是敲钟,又是吹哨,农兵和农会迅速集结起来。 罗汝才杀了几十个村民,见其余村民集结成军,立即下令调头离开。 抵达下一个村落,又是这般袭杀,村民集结之后,罗汝才再次带着骑兵开溜。 两千骑兵穿村过镇,一路袭杀,三天时间就杀死数百农民。 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扰乱大同军的后方,让刚刚占据庐州的黄顺、费映珙,不能专心致志去攻打六安。 赵瀚没有骑兵的缺点终于暴露,追都没法追,必须调动几倍数量的大军围追堵截。 黄顺、费映珙对此毫无办法,十天时间,农民死伤两千多人。 罗汝才的骑兵冲进村里就砍,也不刻意屠村,反正杀了人就跑,连鬼影子都摸不着。 无奈之下,黄顺干脆不管了,带兵去打罗汝才的地盘。 “王八蛋!” “不为抢粮,只为杀人,老子抓到罗汝才,定将他千刀万剐!” 赵瀚在南京得到消息,顿时勃然大怒,提前把济州岛的骑兵调来。马瓦里马继续配种,济州矮马暂时拿来作战,只求咬死了罗汝才不让他到处乱杀。 从上海到济州岛,来回只要几天时间。 胡定贵、王尧臣、陈坦公带着骑兵而来,卢象观留在济州岛治理民政。 赵瀚在盛怒之下,把卢象升也叫来,让卢象升统率骑兵去追敌。 345【龙骑兵出战】 骑兵再怎么肆虐袭扰,也只能恶心人而已,决定胜负的还是堂堂正正之战。 当黄顺、费映珙带兵包围六安,罗汝才只能带着骑兵,在舒城和六安之间来回移动,试图切断大同军的运粮通道。 这些骑兵无法到处跑了,虽然依旧还在肆虐村镇,但流窜范围被限制住。 罗汝才只看大同军的阵型和装备,就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于是想要切断粮道,损耗大同军的士气,等大同军缺粮的时候,再伺机发起致命一击。 “大王,前方发现运粮队!” “走,买卖来了!” 这些老贼真的精悍,将近一个月时间,吃喝拉撒全部在路上。晚上睡觉,随便披一条毯子,任由蚊虫叮咬都无所谓。 白天醒来就骑马肆虐,在马儿即将疲惫时,迅速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区域。 歇好了又跑出来,从来不逗留太久。而且只抢一两天的粮食,能够忍住不抢财货,尽量保持自己的行动力。 “贼骑来了,列阵!” 三千民夫,一千农兵,用手推车运输粮草。 江西能够自产千里镜之后,这种装备已经普及到中层军官。为了防备骑兵,甚至专门给运粮队配备。 罗汝才带着骑兵冲来时,手推车已经迅速结成车阵。 外围是运粮车,里面是农兵,最里面是民夫。 赵瀚历次升级装备,淘汰下来的都发给农兵。这些农兵全部穿着皮甲,而民夫则纷纷举起盾牌,免得被骑兵射箭给射中。 “入他娘!” 罗汝才远远勒马停止,看着车阵有些头疼。 四千人的运粮队,面对两千骑兵突袭,如果换成是官军,此时估计已经溃散了。 可不但农兵没溃,民夫都没跑,还主动把手推车聚成一个圈。 罗汝才大手一挥,骑兵分成两队,朝着运粮队两边夹击冲锋。根据他的经验,冲进二三十步内,敌方士卒必然吓得逃跑。 “不要看外面,埋头举盾躲好!”运粮队的军官大喊。 民夫们其实也害怕,运粮车上有盾牌,此刻都把盾顶着,蹲在车阵中央瑟瑟发抖。 至于那些农兵,不但穿着皮甲,而且清一色小圆笠。这种圆笠不但能遮挡阳光,而且还能防御箭矢,属于廉价而又有用的装备。 “咻咻咻咻!” 罗汝才见冲锋恐吓不管用,便下令骑兵开始放箭。 农兵把运粮车当防御工事,带着小圆笠半蹲在车后,一杆杆长枪伸出,只待骑兵过来送死。 骑兵连续放箭两轮,虽然造成杀伤,但取得的效果并不大。 “啊!我的脚,我的脚!” “我中箭了,我要死了!” 几个民夫惊恐大呼,却是箭矢从盾牌之间的缝隙钻入。 运粮队军官们喝道:“不准动,不准喊!谁敢乱动,收回全家田产,这是出发前就说好的!” 连续几声喊出,车阵内的混乱迅速稳定。 罗汝才也没再下令放箭,每个骑兵只带了两个箭囊。如今六安被包围,他们无法就近补给,箭矢用一支少一支。 “再冲一次!” 罗汝才带着骑兵,再次恐吓性冲锋,运粮队的车阵还是岿然不动。 面对如此情况,罗汝才终于抓瞎了,干脆让骑兵下马休息,喂些盐水让战马恢复体力。 又过片刻,罗汝才带兵奔入远方树林。 这地方太阳直晒,就算人不中暑,马儿也得中暑。 顺便,等运粮队重新上路,在行进过程当中进行拦腰冲锋。 左等右等,运粮队居然原地不动,而且掏出干粮和饮水就地吃喝起来。 所有运粮队都得到命令,他们的第一要务是保证安全。 双方就这么耗着。 能用一支运粮队,拖住罗汝才的骑兵不再肆虐地方,这对大同军来说是很值得的。 …… 卢象升的战马并非济州货,而是赵瀚向富户征收的。 只要肩高超过1米25,民间就可卖给官府。官府不但给钱,而且还会记功,若是多献几匹合格战马,官府直接多分一亩田产! 这属于临时政策,只在赵瀚缺马时使用。 如此征集到上千匹马,从去年开始悉心养殖。以槽养为主,每天拉出来遛弯,而且还扔到训练校场,让它们适应枪炮的声音。 从济州岛又运来两千匹,刨除海上颠簸死亡的,如今在桐城汇聚了三千匹战马。 两千骑兵,三千战马,快速朝着舒城赶去。 主将为胡定贵,副将为卢象升,赵瀚让胡定贵多听卢象升的意见。 抵达舒城之后,全军暂时歇息,让马儿也休息一天,同时通过情报确定敌军骑兵方向。 “罗汝才手下的老贼厉害,许多都是大明边军,”卢象升对胡定贵说,“那时的边军,比现在的边军强得多,是能够越过长城主动去打蒙古的。” 其实这没啥好吹,明末的蒙古兵也拉胯,黄台吉已经降服了好多蒙古部落。 胡定贵说道:“咱们的战马矮小,也不知能否追得上。” 卢象升笑道:“我军战马矮小,敌军战马就高大吗?罗汝才造反十多年,得不到草原战马补给,只能在大明境内搜罗战马。好马或许能弄到一些,但大部分战马都跟咱们差不多。 胡定贵也跟着笑起来:“济州岛有很多神马,肩高都在四尺五以上。听说又有几百匹要运到,只需三年,就能骑着好马杀贼了。” 卢象升有些吃惊:“真的肩高全在四尺五以上?” “四尺八的都有。”胡定贵说。 卢象升听得有些激动,踌躇满志道:“三五年后,可领骑兵纵横漠北,或许能有封狼居胥之壮举!” 换成一年前,卢象升不会有此想法。 但他看到了赵瀚的政策,看到了大同军的强悍,非常确定能够一统天下,甚至可以如洪武、永乐朝那般北击草原。 又过两日,消息传来,敌骑在某村抢粮之后遁逃。 大同骑兵全军出击,半天时间赶到地点。 “贼骑去了哪边?”胡定贵问道。 镇长、村长都上前说话,镇长一脸愤怒道:“贼骑去了西北方,将军你可要为百姓报仇,那些贼人又杀了二十多个村民!” “放心,这混账活不了多久!”胡定贵咬牙切齿道。 大同骑兵顺着马蹄印追赶,敌方大队骑兵,必然沿途留下痕迹。 而且沿途百姓,也会向大同军提供信息。 追击一阵,便停下休息,随时保证战马的体力。 又过两日,双方距离只有几里地。 “大王,敌骑来了!” “撤!” 罗汝才此刻正在尾随运粮队。 前后三批运粮队,被他迟缓了速度,最后干脆凑到一起。 运粮队不敢动,罗汝才也吃不下,堵在一条小河边上大眼瞪小眼。 罗汝才的骑兵撤离,胡定贵、卢象升立即追上去,双方始终保持着两里地的距离。 奔上大别山余脉的一处山坡,罗汝才下令全军休息,以逸待劳等着对大同骑兵发起冲锋。 他已经观察清楚了,双方骑兵数量差不多,战马的质量也差不多。 而赵瀚在南方起家,之前是没有骑兵的。 眼前这两千骑兵,定然是新练之军,能跟自己的老营骑兵相比? 只是对方的装备,让罗汝才觉得很古怪。 军装就很奇葩,清一色的棉质帆布。衣服是衣服,裤子是裤子,胸前还有两排扣子。 没有弓箭,只有一把火铳,还有一把马刀。 “呜呜呜~~~” 在卢象升的建议下,胡定贵下令吹响号角停止前进。 双方就此对峙,一个在山坡上,一个在山坡下。 罗汝才将骑兵一分为二,左右包抄大同骑兵,借着下山的势头远远放箭。 轻骑兵对阵轻骑兵,只要彼此规模相当,那么一般不会短兵相接。而是中短距离对射,有可能对射一个小时,射到一方撑不住才开始厮杀(不怕肌肉拉伤,马弓拉力小,而且不会拉满)。 因此,大明边军骑兵的制式马弓,弓梢都有两个倒钩。一旦自己的箭矢射完,就可以利用弓梢倒钩,勾起插落在地的箭矢,得到箭矢之后重新射回去。 “下马,点燃火绳!” 苎麻制作的火绳,可以持续燃烧30—40分钟,火绳烧完就得重新更换。 战马高速奔跑之下,火绳烧得更快,基本上20分钟就得换一根——燧发枪才是龙骑兵的归宿。 罗汝才的骑兵分为两队,没有朝着大同骑兵直冲,而是从大同骑兵旁边掠过,打算路过的时候顺手射出一箭。 三十步以内,才是马弓的最佳射程,但一般四十步左右就会放箭。 眼见大同骑兵全体下马,而且举起火铳瞄准,罗汝才突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打。 火铳的射程,肯定远超马弓,对射起来自己要吃亏啊。 趁着敌方下马,直接不要命的冲过去? 战场上没那么多时间考虑,流寇骑兵已经做出习惯性动作。 “砰砰砰砰!” 在五十步开外,大同骑兵就陆续开火,打枪之后立即翻身上马,朝着山坡上冲去。 流寇骑兵还没来得及放箭,就被整整两千支火铳射击。 他们是高速奔跑,而且阵型很散,没有那么容易被命中,但还是被一次性击中11人。其中不乏瞄准前面一个,结果子弹打中后面一人。 两侧弓箭射来,大同骑兵被射中2人。这么远的距离,就算不穿盔甲,也基本不会造成致命伤。 双方位置交换,大同骑兵在坡上,流寇骑兵在坡下。 拉开距离之后,大同骑兵迅速下马,站在原地填装弹药。 如今赵瀚的火铳兵,已经普遍使用纸壳子弹。塞入火药之后,把纸壳一起捅进去,防止向下射击时火药乱跑。 罗汝才下令骑兵再次冲锋,大同骑兵居高临下,这次射击打得更爽。 一次命中19个敌人,放铳之后立即跑路。 “冲上去厮杀!” 罗汝才彻底想明白,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射,必须趁着敌军来不及填弹,直接杀上去进行白刃战。 双方你追我逃,再次来到运粮队那边。 运粮队正在渡过小河,大概过去一半。剩下的见友军被追,农兵立即结阵,胡定贵带着骑兵躲在长枪阵后,全军迅速下马重新填装弹药。 罗汝才气得牙痒痒:“他娘的,这没法打了,撤回六安去!” 346【追杀】(为企鹅大佬加更) 装填弹药之后,胡定贵下令全军更换火绳,然后迅速朝那些流寇骑兵追去。 六安已经被包围,六安、庐州、舒城之间的区域,都可称得上赵瀚的地盘。胡定贵属于在己方辖地作战,而罗汝才则是一只孤军。 双方追追逃逃,始终保持两三里地距离。 一个小时之后,彼此皆人困马乏。 罗汝才命令全军下马,给战马喂豆饼和盐水,恶狠狠的看向敌军追来的方向。 追至一里地距离,胡定贵也下令喂战马,同时再次把火绳给点燃。 似乎有某种默契,都等马儿休息好了,才继续开始追追逃逃。 罗汝才带着骑兵跑出来,是欺负赵瀚没有骑兵,想要肆虐后方截断粮道。既然计划失败,那他就没必要再留下,赶快回去才是要紧之事,他的城池正在被围攻呢! 胡定贵则是要将罗汝才驱离,不让这货肆虐地方。就算崩溃,也别在舒城县境内崩溃,否则溃逃的骑兵也会滥杀百姓。 双方进入六安地界之后,景色明显不一样了。 舒城那边虽然分田不久,但田里的杂草已被清理,正在陆陆续续种上庄稼,各处村庄也都有人烟。 而六安这边,则是杂草遍地,许多农民早就拖家带口跑了。 甚至六安的大族富户,也都扔下土地不要,跑来赵瀚的地盘请求分田。虽然失去了大部分田产,但至少能够保住性命,赵天王比流寇仁慈太多。 罗汝才又想下马休息,胡定贵这次却紧追不舍。 一直奔到六安城外,双方战马都累得够呛,然而还是没法停止下来。 护城河已经被填平,黄顺、费映珙正在炮击城墙。 罗汝才不敢去冲步兵大阵,只能绕着城池奔跑。而他身后有大同骑兵,守城贼寇也不敢贸然开门。 罗汝才带兵靠着城墙跑,对城内士卒喊道:“放箭,射死敌骑!” 胡定贵不敢离城墙太近,一直顺着护城河外围追赶。 围城之兵只有7500人,自然不可能团团包围。罗汝才奔至离大军最远的城门,守军迅速将门打开,城楼站满弓箭手准备射杀大同骑兵。 胡定贵没有再追,目送罗汝才进城。 因为他追得太久,火绳已经燃尽,更换火绳需要时间。 全军下马,牵着战马回去。 “还需多久?”胡定贵问道。 黄顺回答说:“再轰一两天,就能把城墙轰破。” 费映珙笑道:“运气好的话,今天城墙就能轰塌了。” 六安多灾多难,流寇反复来了好几次,多处城墙早已破损不堪。 安庐道张亮、知州徐潘、通判罗杰,三位官员修复数年。由于钱粮不够,只能靠民间募捐,城墙修补得并不牢固。 费映珙指着城墙说:“据本地向导所言,城楼上有八个炮台,装有八门城防铜炮。咱们这个方向,不会遭受炮击,你们的骑兵也别乱跑。” “明白。”胡定贵道。 当天晚上。 罗汝才就把部将叫来,准备带上老营弃城开溜。 这破城没法待了,再被炮轰下去,城墙迟早要垮掉,没必要在这里死耗下去。 他是流寇,流窜作战才是老本行,死守城池反而落入下乘。 财货都懒得带,每人身上带些干粮,半夜就悄悄打开城门。他的妻妾、戏班子和财宝,还有三千老营步卒,都远在光州那边,六安城随时可以舍弃。 人衔枚,马裹蹄,趁夜开溜。 此处城门全是老营,新贼对此毫不知情。老贼步卒们没有马,全部骑着驴子和骡子,顺着淠河往北逃去。 “吁!吁!吁!” “嘟嘟嘟嘟嘟嘟哒……” 大概走出两里地,终于被大同哨兵发现,铜哨声和唢呐声陆续响起。 “快走!” 战马、骡子、驴子,驮着几千老贼疯狂奔跑。 胡定贵、卢象升半夜醒来,连忙骑上战马追敌。 黄顺、费映珙分出一半兵力夺城,另一半则跟着骑兵一起追。 城内上万贼寇,发现罗汝才扔下他们跑了,顿时陷入混乱当中。大部分带着财货逃跑,少部分丢掉兵器,躲进民宅里冒充百姓。 罗汝才的骑兵跑得飞快,驴兵和骡兵就不行了,渐渐被大同骑兵追上。 这厮居然仗义得很,已经跑得很远,竟又带兵杀回。 一来解救老营部众,二来也想吃掉大同骑兵。 “快撤!” 卢象升听到马蹄声,立即朝着胡定贵大喊。 “呜~~~” 胡定贵也不愿黑夜乱战,领命传令兵吹响撤退号角。 流寇骑兵穿着皮甲,而且装备了骑枪。大同骑兵全是布衣,除了火铳就是马刀。 黑夜之中混战,大同骑兵肯定吃亏。 见到大同骑兵撤退,罗汝才被搞得毫无脾气,只能把那些骑驴和骡子的老营接走。 他们一走,胡定贵再次追上来,寻着马蹄声远远跟随。 及至天明,驴子和骡子都累趴下了。 罗汝才全军停止,两千多步卒列阵,两千骑兵下马休息。 胡定贵也下马休息,等着友军前来支援。 由于淠河拦在西边,河中船只又被大同军夺走,罗汝才根本就没法渡河。他本来的打算,是出城之后往北逃,去北边的集镇抢夺船只。 可胡定贵、卢象升太烦人,打又不打,只是追赶。而且还不追得太近,反正罗汝才想逃,必须顺着淠河往北跑。 待战马休息好了,罗汝才开始反攻,他让步卒列阵前行,自己带骑兵绕向侧翼。 “走吧。”卢象升笑道。 “那就走!” 胡定贵骑上马背,带着骑兵转身就跑,等友军来了再打硬仗。 罗汝才摇头叹息:“我们也走吧。” 流贼那边一退,大同骑兵再度跟上。罗汝才懒得管了,带兵朝东北跑,不敢继续顺着淠河北走。 这个决策很聪明。 因为费映珙已经带着千余士卒,坐船直追而来,随时可以登陆作战。 在远离淠河之后,双方都整迷糊了,正式进入大明朝廷的地盘。 就这样追击一整天,由于经常下马休息,骑兵和战马都扛得住。那些步卒则累得两腿发颤,很想调头回去跟胡定贵拼命,可胡定贵根本就不接招。 罗汝才派出一个骑兵,吩咐道:“过去问那敌将,跟着爷爷到底想做甚!” 骑兵跑过来,正待说话,只听一声枪响。 没打中。 “砰砰砰!” 又是一阵枪响,几十发子弹打过去,那个老贼骑兵顿时倒地。 “他娘的,全速撤军!”罗汝才只能放弃步卒,否则别想甩掉追兵。 “杀!” 胡定贵和卢象升,没想着能吃下敌方骑兵,他们的目标就是那些步卒。 这两千多步卒皆是老贼,有些以前还是骑兵。因为战马受伤或者病死,找不到更多战马补给,这才变成骑驴、骑骡子的兵种。 驴和骡子都跑不动了,罗汝才也放弃他们,剩下的只是等死而已。 罗汝才带着骑兵离开,两千多老卒万念俱灰,一些试图投降,但大部分都提着兵器冲上来。 大同骑兵迅速拉开距离,重新更换火绳并点燃。 “砰砰砰砰!” 一轮排枪打出,数百老贼倒下。 用不着再打第二轮,再悍勇的老贼,到这个地步都得溃逃。 卢象升骑着战马,手里挥舞马刀,追击老贼一阵劈砍。 这些都是五年以上的老贼,不知做下多少恶事,就算愿意投降,胡定贵也不会接收俘虏。 两千大同骑兵,露出他们的獠牙,纵横奔驰在平原上。 一把把马刀劈下,一个个老贼倒毙。 这些老贼,曾经是苦命人,他们造反起事具有正义性。但滥杀无辜,奸辱妇女,绝对不可饶恕! 卢象升杀得痛快无比,他被罗汝才恶心过,心头憋着熊熊怒火,今天终于可以发泄一番。 一个不剩,全部砍死。 卢象升大笑道:“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胡定贵叹息说:“可惜让敌方骑兵跑了,那些混蛋杀了许多农民。” 卢象升说道:“不必急躁,大军杀过去,收复各处城池,罗汝才早晚有一天要伏诛!” “对,一路杀到淮河边上,把罗汝才的地盘全占了!”胡定贵咬牙切齿道。 卢象升擦拭刀刃血迹,赞道:“好刀!” 胡定贵笑着说:“这些刀都是千锤百炼的,在江西以大水车轮锤,日夜反复捶打,又让最好的铸刀师傅打造。” 这种马刀,其实统称腰刀、工部刀、雁翎刀。 步兵和骑兵略有不同,明初和明末略有不同,但大致造型是一样的。 大同骑马的马刀,更加细长一些,刀柄加上刀身长约一米。 夕阳下,这支奇怪的骑兵凯旋而归。 他们穿着笔挺简练的帆布军服,脚踩着高筒皮靴,挎着雁翎腰刀,背着长长的火枪。这是第一批更换军装的部队。 左衽右衽无所谓,到了宋明时期,大量衣服是对襟。 特别是元代之后,大明吸收了蒙古人的服装元素,前几任皇帝都喜欢穿着蒙古服。 相信大同骑兵进几次城,许多年轻人都会跟着学。 不是学他们打仗,而是学他们穿衣,这种对襟双排扣的衣服会很快流行。 347【盐法改革】 罗汝才逃得很彻底,不但放弃六安,而且放弃所有地盘。 固始、商城、光州、光山、息县、罗山、信阳,这些州县全部扔给赵瀚。他带着精锐老营,裹挟大量新贼和百姓,重新越过淮河跑去河南腹地。 李自成的主力已经离开,集结在山西、河南边境,试图全力进攻北直隶。 河南腹地的情况非常复杂,大大小小的反贼有几十股。他们表面上归附李自成,暗地里互相攻伐抢劫,罗汝才就是去兼并那些势力。 跟赵瀚硬碰硬? 罗汝才的匪号可是“曹操”,能不打硬仗就绝对不打,必须打的时候则跟疯狗一样。 “都督,前线来信。” 信件有好几封,一封是胡定贵写的。 这小子对卢象升推崇备至,那几次追击战,关键时刻该撤该进,全部是卢象升在决策。 而且卢象升还很给面子,都先跟胡定贵说,让胡定贵来下命令。导致大部分骑兵士卒,以为胡定贵在指挥战斗,并没有意识到卢象升才是决断者。 骑兵追击战很考验指挥能力,胡定贵还显得太嫩。 如果没有卢象升坐镇,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就被罗汝才白刃战吃掉。 卢象升也写了一封信回来,主要是总结龙骑兵的战法: 第一,龙骑兵属于骑马火铳步兵,绝对不能使用骑兵战法,也绝对不能跟传统骑兵硬碰硬。要时刻保持与敌人的距离,宁可错失战机,也要保证自身安全。 第二,龙骑兵至少要五十人以上,才能保证战斗力,因为兵力太少,火铳齐射没有威力可言。 第三,如果敌人是传统骑兵,龙骑兵的最佳射击距离在60步左右。距离太远,命中力过低;距离太近,容易被敌方骑兵缠住。 第四,尽快换装自发(燧发)火枪,火绳枪严重影响龙骑兵的战斗力。 第五,可将马策(马刺)安装于皮靴上,更利于龙骑兵对战马的操控。 卢象升绝对有超强的指挥天赋,第一次带着龙骑兵出战,就自动学会该用什么打法。 他追击罗汝才时,没有分兵咬住,或者拼死缠斗,而是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敌快我快,敌慢我慢,完全跟传统骑兵追击战不同。 分出少量兵力死缠,那是没有用处的,开一枪便失去战斗力。 罗汝才同样很理智,从头到尾,除了试图冲锋白刃战之外,其余时候都没想过分兵断后。他只有2000骑兵,分几百人出去断后,纯属送菜而已,一轮齐射就崩溃了,那样反而会被一点点吃掉。 聪明的猎手,狡猾的猎物。 赵瀚放下信件,让人去问宋应星的燧发枪研制情况。 宋应星不在南京,依旧留在江西那边,回信说正在改进弹簧的生产技术,同时还在尝试降低燧发枪的哑火率。 撞击式燧发枪,早在万历中期就有了,一直是法国在推广使用。随着法王亨利四世遇刺,法国将领拒绝使用燧发枪,因为燧发枪的哑火率非常高。 由于三十年战争的刺激,欧洲这几年又重新捡起燧发枪。 但必须进行改进,若能成功降低哑火率,燧发枪就能彻底取代火绳枪。 欧洲各国在改进,宋应星也在带人改进,东西方的研发进程其实差不多。 另外,龙骑兵也是如此。 欧洲少数国家,已经出现龙骑兵。并且战马跟大同骑兵类似,都是被淘汰的劣质马匹,真正的好马用于组建传统骑兵。 就连编制也类似,欧洲的龙骑兵,一个团数量在1000—1500人左右,大同龙骑兵则是2000人。 冲阵、格斗、骑射……这些项目,龙骑兵都不会。 就是骑马跑路,然后下马射击,没有危险继续射击,一遇危险立即骑马跑路。 唯一的例外是瑞典龙骑兵,火枪骑兵与龙骑兵合并,胸甲骑兵与无甲骑兵合并。于是出现一种装备轻甲和骑兵剑,能够骑马冲阵,又能在马背上进行火枪射击的古怪骑兵。这玩意儿已经不能算龙骑兵,算是轻甲火枪骑兵吧。 瑞典多功能轻甲火枪骑兵的诞生,不是瑞典人有多善战,而是……穷! 瑞典没钱组建太多骑兵部队,只能一种骑兵当几种来用,大概属于骑兵界的“要你命三千”。 卢象升信中所说那些,赵瀚只能暂时改进马靴,即在骑兵的靴子上加装马刺。 中国古代也有马刺,“策马奔腾”中的“策”,便是马刺。 至于燧发枪,继续改进吧。 现在不是造不出来,而是哑火率太高。 火绳枪的击发率超过70%,燧发枪的击发率不到20%…… …… 中院军方向。 张铁牛带兵在通州(南通)登陆,还没开始攻城,守将就派出使者,说想到南京进行谈判。 只要赵瀚答应他们的要求,江淮产盐区的起义军愿意全部投降。 张铁牛不敢怠慢,立即把使者送往南京。 这里的起义军,少部分是盐枭,大部分是灶户。若是打仗杀伤太多灶户,今后谁来煮盐?灶户起义之后,这半年来盐价飞涨。 盐军使者有好几人,为首者叫做田仰。 “叩见赵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田仰带着众人跪地齐呼。 “起来说话。”赵瀚笑道。 能被盐枭和盐户派来做使者,自然不可能是懦弱胆小之辈。见面就跪拜高呼万岁,无非是给赵瀚戴高帽子,想换取赵瀚的同情而已。 “谢赵天王!” 等这些人都起身之后,赵瀚问道:“你们有什么要求,一条一条说出来吧。” 田仰说道:“请赵天王恢复食盐正课!” “这个要求让我很意外啊。”赵瀚忍不住笑起来。 明承元制,把百姓编为灶户,每户计丁煮盐,每年上交一定食盐给官府。这些需要上交的食盐就叫盐课,也称“额盐”。 随着时间流逝,一部分灶户富裕起来,或者是勾结官员,形成灶户当中的恶霸。他们霸占其余灶户的生产资料,失去生产资料的灶户,却还要继续给官府纳课,于是造成大量灶户逃亡。 另外,盐课之外的食盐,又称“余盐”。 余盐刚开始只能官府收购,接着又可以让商贾收购,官府和商贾往往压价,导致灶户被迫贱卖余盐,同样把灶户折腾得大量逃亡。 盐课、余盐制度,对灶户都非常不利,于是纷纷偷着卖私盐。 为了制止私盐泛滥,至万历末期,已经取消额盐、余盐之分,让灶户直接用银子交盐课。 结果,灶户变得更惨! 官府、商贾联合盘剥,灶户哪来的银子交盐课? 在明中期被视为恶政的“纳盐正课”,如今到了明末,灶户们造反之后,居然请求赵瀚恢复。 这些年来,赵瀚召见了许多商贾和士子,同时又跟庞春来、李邦华等人反复讨论。一直在商量如何改革盐法,但讨论了无数遍,都没人提出恢复“正课”。 只因为,没人站在灶户的角度考虑问题! 赵瀚问道:“为何想要恢复正课(食盐实物),直接交银子不好吗?” 田仰说道:“官府和商人压价,灶户卖盐入不敷出。若交银子纳课,灶户所剩无几,根本就吃不饱饭。” “听你说话,似乎读过书?”赵瀚问道。 田仰拱手说:“在下为家中次子,父兄卖私盐为生,因此从小有钱读书。” 赵瀚又问:“既是私盐贩子,为何帮着灶户说话?” 田仰回答道:“私盐生意也不好做,自万历朝改革盐法之后,官府和商人带头贩卖私盐。市面上若有十分食盐,则七分私盐、三分官盐。私盐之中,又有一半是官员商人所出。大盐枭也还罢了,小的私盐贩子,哪里争得过商贾?” 好嘛,明末市面上流通的食盐,70%都属于私盐,其中一半还是官府和商人在卖。 这让崇祯皇帝如何收取盐税? 但更诡异的是,崇祯朝的盐税,是整个明朝收得最多的!强行收取,勒令每个盐场,必须交多少上来。 赵瀚这边早就制定了政策,因为广东也产盐,打算把广东的新盐法移植过来。 赵瀚对这些盐军使者说:“第一,我会取消灶籍,今后没有什么灶户;第二,取消盐课,不仅是正课,盐课的折色银也会取消;第三,依靠地域之分,把各盐场转为造盐工厂,灶户都转为煮盐工人。” 田仰听得目瞪口呆,仔细思索之后,问道:“造盐工厂算谁的?是官府的?还是商贾的?工厂盘剥工人又如何?” 赵瀚解释说:“盐场的地皮,归官府所有,租赁给特许商贾。商贾自建工厂、自制设备、自负盈亏,但只为期三十年。三十年过后,盐场地皮会重新招商租赁。至于煮盐工人,官府会制定最低月薪。如果工人不满意待遇,随时可以离开,去自谋其他营生,我不会把你们捆死在盐场。” “工人不用再交正课,也不用再交盐课银?”田仰问道。 “不用。”赵瀚摇头。 田仰又问:“特许商贾开盐厂,我们这些盐兵也可以吗?” 赵瀚笑道:“我给你们三个特许名额,你们自行分配。也可多人合资入股,共同拥有一个特许名额。” 制盐工厂虽然私营化,但盐厂地皮却在官府手中,离了合适的地皮就不能煮盐。就算能煮盐,成本也会急剧提升,等于政府还是能管控盐业。 如果盘剥工人过甚,或者查出偷税漏税,该罚款罚款,该坐牢坐牢。三十年期限到了,今后别想再拿特许牌照。 另外,取消盐引制度,改为食盐专卖制,每个地区都有专卖商。 一旦发现专卖商偷税漏税,全部按照贩卖私盐处理。 食盐的出厂、转运、零售,每个环节都要登记报备,以增强政府对食盐的控制力。 虽然还是有漏洞可钻,但比盐引制度更先进。因为盐引制度定得太死,导致两个恶果:一是盐引变成期货;二是私盐遍地泛滥。 真的,盐引在明代中期,就成了一张张期货纸。 最赚钱的不是盐商,而是炒盐引期货的权贵,或者跟权贵有关系的金融商。 赵瀚开出自己的条件,特别是三个开厂名额给出,江淮产盐地的起义军很快投降。投降之前,还内讧一场,无非争夺三个特许名额。 348【白莲教匪】 灶户,也是要种地的! 只不过盐场附近的土地,多少都会带有盐碱化问题。 他们种地收成不高,这是一件坏事,同时又是件好事。大地主看不上这里,土地兼并不严重,因此灶户当中又存在许多自耕农。 当盐军投降之后,大同官吏就蜂拥而去,按就近原则给他们分田。 盐碱地全部属于下下田,一个人就能分二十亩,耕种时纯粹靠广种薄收。 此处长达一年的战乱,让各县人口减少,土地倒不是非常紧张。 实在是分不到土地,就往更北方迁徙。 越往北边,人烟越稀少! 那些灶户今后半耕半工,在盐厂打工属于补贴家用。实在不想煮盐,种地又不够吃,那就去县城闯荡呗,或者干脆随船出海。 上海已经开埠,由于南方普遍分田,海商招募水手的工资很高。 特别长江三角洲的沙民,即便家里分到田产,也愿意应征做海军,或者是应聘做水手。 那些沙民,一个比一个不怕死,比广州的渔民还凶悍。 长江入海口,江水冲出大大小小的沙洲。比如崇明岛,现在就是三片沙洲,部分地区已经被开垦为农田。 一些百姓前往沙洲开垦种地,盐碱化非常严重,他们种地的收成不高,而且还要冒着巨大风险。他们抱团抗击官府,抱团阻止大户抢夺熟地,而且随时可以转职为水匪。 这些人,便是沙民! 赵瀚新建的上海海军部队,便以长江沙民为主,超过八成都有水匪前科。 反正灶户分田,又编为民籍,获得人身自由,就不会受到盐厂太大的约束。 盐厂地皮租期三十年,也是长期商议的结果。 租期太短的话,盐厂主只会选择赚快钱,疯狂盘剥煮盐工人,更不会去想着改进制盐工艺。而且每次更换租赁牌照,都会引来疯抢,反而要加剧腐败。 三十年牌照,只是政府掌握的利剑,大部分盐厂到期都能续租。 食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三方面是完全分开的,商人自己会建立相关生态。 山陕商帮这次损失惨重,一张特许牌照都没拿到,几乎就此退出盐商舞台。谁让他们不提前投靠赵瀚? 费如鹤的战略目标是占领淮安,然后跟张铁牛一起围攻盐军。 既然盐军投降,那就更改作战目标。 张铁牛的军队,散出去剿匪,许多小股盐军还在抵抗。 费如鹤则渡过淮河,把整个淮安府一起拿下,相当于攻占整个苏北靠海的地区。 淮安府城根本不用打,这里是徐颖的大本营! 倒是李正、萧宗显那一路,遇到比较激烈的抵抗。 …… “这厮是疯了吧?竟然不愿投降。”李正颇为惊讶。 萧宗显笑道:“别人坐拥二十万大军,咱们正兵只有7500,民夫也不足万人,自然是不肯轻易投降的。” 他们说的是顾宗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大运河沿岸的漕军、漕民起义,各路义军都被剿灭,唯独顾宗叡不断壮大。并且还在山东有地盘,盘踞于徐州、兖州两地,跟左良玉打得有来有回。 这厮拥兵二十万,号称八十万,坚决不肯投降大同军。 倒是看守凤阳皇陵的官兵,足足好几千人,见到大同军立即就降了。 “大帅,赵贼的兵杀来了!” “不要怕,随我出战!” 顾宗叡不但敢抗击大同军,而且城池都不守,直接带着十多万人杀出。 这些造反部队,人人头裹红巾。 其中有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打扮得花里胡哨。军中有不少修士,非佛非道,似佛似道,手里拿着法器装神弄鬼。 李正身边的宣教官郑磐,举着千里镜惊呼:“这些都是白莲教徒!” 徐颖的消息明显滞后了,山东漕军已经与白莲教合流。徐颖知道兖州有白莲教,但不清楚漕军首领,居然也入教并成为白莲教首领。 而且,还是两股白莲教分支进行合流,将无为教和闻香教的教义进行整合。 贼首顾宗叡自称“中兴福烈帝”转世,这原本是徐鸿儒的称号。徐鸿儒在山东有两百多万信徒,天启二年造反失败,其部众一直到崇祯年间还在造反。 另一名贼首董詹荣,自称“阳皇极佛”降世。 这二人合作,顾宗叡为主,董詹荣为辅,吸纳了大量无为教、闻香教的信徒。 他们麾下的贼首,又有十二天、十二佛、十二星,一共三十六路首领。 本来还有个“混元祖师”转世,由于想要夺权,前段时间被送回天庭享福去了。 中兴福烈帝顾宗叡,阳皇极佛董詹荣,各自坐着三十二抬大轿,统领将近二十万大军出发。 他们的轿辇前后,有女子一路抛洒花瓣,又有僧侣敲锣念咒,还扛着大大小小数十面旗帜。 至于白莲教士兵,则多数穿得破破烂烂,长枪、腰刀、锄头、棍棒、梭镖、扁担……什么样的武器都有。 “止步!” “落轿!” 两人的大轿是停止了,身边几千人混乱停下,更远的十多万人还在行军。 折腾好半天,两翼大军走出一里地,这将近二十万人的部队,终于全部停止下来。 混在军中的神棍们,开始念咒语跳大神,似在赐予士卒刀枪不入的本事,又是在说战死就能进入极乐世界。 李正用千里镜看得直乐:“我还没跟教兵打过仗,应该让费将军过来。” 费如鹤打过密密教徒…… 萧宗显说道:“让炮兵准备,对准那两座大轿开炮。” 三十二抬大轿,想不引人注意都难,混在十多二十万人里照样那么明显。 “起轿!” 两座大轿再度被抬起,铺天盖地的白莲教徒,请神之后士气变得更加高昂。 或者说,狂热! 不过大军的阵型嘛,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轰轰轰轰!” 每个师500名炮兵,20人伺候一门炮,一共有25门野战炮。 炮弹也有新花样,远距离发射普通弹药,中短距离则发射链弹、霰弹。 炮弹打出,只是试射而已。 两个贼首的亲兵队伍,各被几门炮击中,最近的一发炮弹,距离大轿几米远掠过。 中军立即混乱起来。 中兴福烈帝顾宗叡被吓了一跳,连忙从轿子里跳下,拔刀大呼:“混元祖师保佑!杀呀!” 阳皇极佛董詹荣,也从轿子里跳出,举着法器高呼:“我已下了咒术,敌将三刻钟之内必然惨死!给我杀!” “杀!” 将近二十万人,不要命的开始冲锋。 双方相距三里地,这么远的距离,等他们跑到的时候,估计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轰轰轰轰!” 二十五发炮弹,再次落向两人的中军部队,犁出血肉模糊的十多条通道。 一些人惊恐溃逃,更多人还在冲锋,似乎死亡之后真能登上极乐天堂。 “轰轰轰轰!” 又是一轮炮击,这次使用的是链弹。 两枚实心炮弹,被铁链给连起来。出膛之后,炮弹开始高速旋转,这玩意儿已经变成范围杀伤。 这些教徒冲得好快,下一轮炮击打出,跑得快的已经到百步之内。 “轰轰轰轰!” 这次是霰弹发射,大面积杀伤! 无数教徒惨叫着倒地,中兴福烈帝顾宗叡,躲在人群之中也被刮到手臂。 他见自己的亲兵四散崩溃,忍痛大呼:“杀贼妖,登极乐!” 但溃散势头还是阻不住,顾宗叡只能不顾那些亲兵,跑去隔壁的那只队伍继续冲锋。 这将近二十万人,完全没有组织度可言。 他们几乎看不懂旗令,打仗时就是埋头往前冲。这造成一个神奇现象,顾宗叡的帅旗都倒下了,中军几股部队正在溃散,两翼部队却毫无察觉,以一种比骑兵还分散的阵型继续冲锋着。 如此离谱的教民部队,很容易乱拳打死老师傅。 “圆阵!” 李正见状大喊。 近万民夫、文职和炮兵部队缩在中央,四千近战士兵在外面,借助运粮车围成一个圈。 两千火铳兵,在前方排成一条线。 “放铳!” 这种情况,不敢轮射,两千火铳全部射击。 射击完毕,火铳兵飞快奔回阵中,上刺刀临时转换为矛兵,躲在藤牌手之后伺机捅刺。 刚才的火铳齐射,又造成几支部队溃散。 此时此刻,敌军大概已经溃逃两三万人,剩下十多万依旧还在冲锋,将大同军的圆阵给团团围住。 人数多有个鸟用。 大同军的圆阵外围,是许多运粮车和辎重。就算能越过这些辎重,还有长长的狼筅阻隔。就算能冲过狼筅,还有长枪阵。就算冲过长枪阵,还有藤牌手的盾牌和腰刀,以及火铳兵的刺刀。 而那些教匪,真正能接战的,顶多五六千而已,剩下十多万全被自己人阻隔在外。 冲在最前面的教匪,好不容易爬过辎重障碍物,转眼就被狼筅、长枪捅成筛子。好多人从狂热状态中清醒,吓得转身往后逃,却又被后面的友军给挡住。 被挡在外围的那些教匪,由于无法接战,只能战场梦游。他们冲了三里地,而且身体虚弱,不少人直接累得坐下,甚至因为失去狂热而瘫倒。 直到现在,大同军无一伤亡,因为没有教匪能突破长枪阵。 可惜大同军的骑兵不够,如果配上一支骑兵的话。此刻从外边杀来,立即就能让十多万敌人全军崩溃。 圆阵周围的尸体越堆越多,甚至把障碍物都填平了。 但大同军却越打越轻松,因为接战的教匪已经崩溃,正在朝着反方向逃跑。更多教匪挤进来,里面和外面的教匪,自己人挤着自己人,已然造成踩踏事故,根本就没几个人在厮杀。 萧宗显说道:“卸下刺刀,填装弹药,躲在盾牌后齐射!” “砰砰砰砰!” 两千支火铳,只隔几米射击目标,几乎是一圈人倒下。 外围的压力挤进来,把里面的教匪给挤倒,好几千教匪被自己人踩死。然而里面的全崩了,嘶嚎呐喊者想要逃走,外面的教匪却毫不知情。 拥挤之中,狂奔三里地,冷静下来的教匪们,一个个累得浑身无力,完全无意识的在那儿挤来挤去。 许多人甚至不辨方向,不知道大同军在哪里,因为四面八方全是脑袋。 顾宗叡和董詹荣,这一帝一佛两位首领,也被挤在人群中无法动弹。 董詹荣大呼:“我是阳皇极佛,不要再挤了。唉哟……啊!” 阳皇极佛不小心倒地,可能是佛法修为不够,竟被自己的信徒活生生踩死。 终于,最外围的教匪感觉不妙,越来越多人惊慌逃跑。 逃跑之中,又是一阵踩踏,顾宗叡稀里糊涂被绊倒。这位中兴福烈帝,也步了阳皇极佛的后尘,尸体上留下无数脚印。 “嘟嘟嘟嘟哒哒嘟~~~~~~” 冲锋号响起,大同士卒出击,就连民夫都冲出来帮忙抓俘虏。 “唉哟!” 一个大同士卒踩到尸体,不小心崴脚,成为整场战斗唯一的我方伤员。 349【南来之人】(为企鹅大佬加更) 王调鼎的老家,在山东潍县(潍坊),全家老小都被海船接去了南方。 他虽无后顾之忧,却有眼前的困局。 为了保证皇子和公主的安全,王调鼎在天津编练部队。 数千辽东难民,千余天津士卒,算上士卒的家属,人数已经过万,沿途抢船浩浩荡荡南下。 粮不够了,就找官府借。 沿岸城市的地方官,态度还是比较友好的,城中富户也会帮忙凑一些。 左良玉盘踞在东昌府(聊城),不是军阀,胜似军阀。馆陶、临清、武城、阳谷、高唐……这些全是他的地盘,甚至打算以剿匪之名占据济南。 此时此刻,左良玉站在城头,脸色阴晴不定的看着北方船队。 全是从天津一路抢来的商船,由于船只不够,还有许多小型客船,大小船只共有三百多艘。 为了皇子公主平安南下,王调鼎已经顾不得那么多。 反正他不抢船,流寇、鞑子、叛军也会抢船,北方搞运输的商贾根本保不住船只。 “大同军旗?” 左良玉暗自嘀咕,搞不清楚对方虚实,也不明白对方的目的。 而且,左良玉犹豫不定。他想投靠赵瀚,却又舍不得权力,投降之后顶多能做富家翁。 “快快放行!”王调鼎出舱大喊。 前方河道被左良玉堵住了,而且大量官兵出城,还有弓箭手对准了船队。 左良玉亲自出城交涉,站在岸边喊道:“阁下究竟是谁?” 王调鼎回答说:“大明翰林院侍读,江西白鹭洲书院教授,王调鼎!” 又是大明的官儿,又是江西赵瀚的人? 左良玉有些搞不明白,再次追问:“阁下这是要去何处?” “南京!”王调鼎回答。 果然是赵瀚的人。 突然,袁继咸出舱喊道:“大明右佥都御史袁继咸在此!” 左良玉连忙作揖:“原来是临侯先生,有失远迎。” 冉兴让也出舱喊道:“大明宗人府掌印、驸马都尉冉兴让在此!” 左良玉瞬间错愕:“驸马爷?” 冉兴让呵斥道:“陛下要册封江西赵瀚为吴王,吾奉皇命出京,尔等还不赶快让出河道!” “原来如此。”左良玉恍然大悟。 这货明显是想岔了,他以为崇祯试图招安,想让赵瀚带兵进京勤王。 左良玉问道:“船上都是何物?” 王调鼎笑道:“难道左将军觉得,陛下还有财货用于赏赐?” “王天使多虑了。”左良玉尴尬笑道。 这些船吃水很深,左良玉怀疑是财货。就算不是崇祯赏赐的,也是眼前几个官员的,他很想灭了船队玩抢劫。 王调鼎对傅山说:“吹哨。” “吁!吁!吁!” 铜哨声响起,三百多条船上,陆陆续续站出士卒。 虽然装备稀烂,武器五花八门,但确实都是能打仗的,至少能跟左良玉打上一场。 左良玉如临大敌,命令士卒举弓,质问道:“王天使这是何意?” 王调鼎笑道:“一路贼寇众多,无奈之下,鄙人只能沿途招募士卒。这里许多士卒,都是逃进山海关的辽东兵,他们想要造反被我收编了。” 左良玉不想制造冲突,就算自己能打赢,也得不到啥好处,反而还会损失兵力。 他叹息道:“兖州有大贼盘踞,拥兵数十万,各位天使最好不要再往前走。” 王调鼎、袁继咸、冉兴让三人对视,搞不清是左良玉在骗人,还是兖州那边真有什么巨寇。 就在此时,南方一艘快船驶来。 信使跳到岸上,飞奔而至:“伯爷,兖州有变!” 左良玉已经被封为东昌伯,正儿八经的伯爵。 他把信使喊到一边,低声问道:“兖州有何变化?” 信使回答说:“兖州之贼,在徐州与赵军决战,那些教匪已经全军覆没。” “几十万人都没了?”左良玉惊道。 “都没了。”信使说道。 左良玉又问:“有多少江西兵参战?” 信使回答:“有说几千,有说几万,也有说十几万的。” 左良玉回到岸边,大笑道:“哈哈哈,即是南下封王的天使,我又怎能失了礼数,且收下五百石粮做见面礼!” 左良玉让人搬来粮食,与此同时,又命令部队集结,他要趁机南下占领济宁和兖州。 这些都是教匪的地盘,打下来不会得罪任何人,朝廷也找不到理由斥责他。 左良玉如今的实控辖地,全是剿匪剿来的,从来没有招惹过官军。 这货很快就要把大运河的山东段占完,今后无论谁得天下,他都能带着运河投靠。若是几方争霸,他还能左右逢源,挑选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投靠。 左良玉没想过做皇帝,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在新朝当侯爷。 白捡五百石粮食,王调鼎率领船队南下。 又过数日,左良玉集结大军,沿着运河去打教匪的地盘。 每座城都有一些教匪在守着,但人心惶惶之下,几乎不做什么抵抗,就被左良玉轻松破城。 兖州、曲阜、宁阳、济宁、嘉祥、巨野、金乡、鱼台……左良玉迅速夺取十多座城池,实控地盘瞬间翻倍,他还派人迎回曲阜孔家。 是的,孔家跑路了,被那些白莲教徒赶跑的,孔氏子孙被白莲教杀死好几百。 至此,左良玉实打实成为军阀,山东三分之一都归他所有。 就在左良玉疯狂扩军之时,北方又来几条船,而且也说自己南下册封吴王。 带队南下册封之人叫姚明恭,熊文灿的儿女亲家,目前担任文渊阁大学士,加官太子太保,挂户部尚书衔。 左良玉无比疑惑:“姚阁老,册封吴王的船队,前些天不是过去一批吗?” 姚明恭笑道:“那定是公主所乘船队。” “公主?”左良玉越听越迷糊。 姚明恭笑着说:“陛下已将坤兴公主赐婚于吴王。” 姚明恭没说皇子也去了南京,毕竟这事儿太丢人,传出去也容易造成混乱。 左良玉又想岔了,他认为崇祯彻底拉下脸皮,想用女儿换取赵瀚的支持,以吴王和驸马之位换得南方大军勤王。 左良玉心想:满朝君臣还在做白日梦,那赵瀚志在天下,岂是区区吴王就能打发的? 眼前这些文官、太监和厂卫,左良玉也懒得阻拦。 反正赵瀚不会勤王救驾,他拦着干什么?别因此同时得罪了朝廷和赵瀚。 …… 徐州。 李正打到淮河(黄河)边上,就没有再继续往北。 淮河(黄河)南岸的广大地区,由于经历反复战乱,部分州县十室九空。 大同官吏来了之后,就算招来流民分田都不够,必须从南方移民过来充实人口。 虽然可以缓解南方的人口压力,但耗费钱粮甚多,赵瀚短期内无力北上,必须先巩固新占领的地盘。 “皇子和公主?”李正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调鼎笑着说:“皇子和公主都在船上,全部送去南京。至于如何对待,全凭赵先生自己的意思。” 李正连忙说:“好,我派五百兵护送,莫要半路出了岔子。” 王调鼎又说:“这三百多艘船上,有几千辽东难民,还有千余天津官兵,全都拖家带口的。” 李正笑道:“那正好留在此地,附近一些州县缺人口,还得从南方移民过来呢。” 辽东难民约有五千多人,男多女少。 天津士卒连带家属,将近有六千人,倒是不必再重组家庭。 上万人在徐州下船之后,王调鼎拱手说:“诸位不必南下了,在此分田落户便可,官府会发给种子,还会借给你们耕牛。棉被、棉衣等御寒之物,也会借给你们,等你们安定之后,再慢慢赚钱归还。” “真的可以分田?官府白给田产?”刘莽问道。 王调鼎笑道:“不但分田,生活所需物品都会提供。分田是白给的,其他物品只是暂借,不收取任何利息,你们今后每年偿还一些便可。” “那也顶好,赵天王仁义啊!”刘莽大喜。 吴化普却问道:“能当兵不?我想杀回辽东,找那些狗娘养的鞑子报仇!” 王调鼎解释说:“你们分田之后,会有人来村镇编练农兵。忙时耕种,闲时操练。大同正兵若是扩军,优先从各地农兵抽取,不会直接面向普通百姓征兵。” 吴化普说道:“这我怎选得上?我就一条胳膊。” 王调鼎叹息:“独臂也能生活,今后好好过日子吧。” “那可不成,我还要杀回辽东去,”吴化普急道,“我不分田了,随你去南京见赵天王。就算嫌弃我只有一条胳膊,我还能在辽东做向导,辽东各处我都熟得很!” 王调鼎说道:“我只领你去南京,至于能不能见到赵先生,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多谢!”吴化普高兴起来。 他也是有亲人的,但只剩弟弟、弟媳和侄子,其余家人全都生死不明。 家人失散已经好几年了,有可能被鞑子抓去做农奴,也有可能早就丧生于鞑子的屠刀之下。 吴化普把弟弟一家留下,自己随船前往南京。 至于刘莽,留在徐州分田,他不知道自己跟赵天王见过面,还施舍给赵天王兄妹几枚铜钱。 这些从辽东和天津来的百姓,得知能够分田,还能暂借生活物资,全都欢呼雀跃庆祝起来。 虽然接下来的日子很难,这里也经常干旱,但终归有了一个盼头。 350【法统】 朱慈烺坐在马车里,身边是两个八岁的弟弟。对面是两个妹妹,一个十岁自己坐着,一个一岁被乳母抱着。 从北京到南京,沿途担惊受怕,同时又觉得新奇。 十一岁的小孩子,已经有自己的思想,却又懵懵懂懂,对这个世界半知不解。 他偷偷掀开车帘,入眼是栉比鳞次的商铺摊位,来来往往到处都是行人。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推着车子,还有最近兴起的舆轿“出租车”。 这里就是南京吗? 比北京可富庶繁华得多,为什么大明不定都南京呢? 说实话,朱慈烺对北京没啥了解。也就前段时间出宫,路上偷偷瞧了几眼:街边许多店铺都关门了,到处是乞丐和饥民,还有差役将成群的自阉之人往外赶。 北京留给朱慈烺的印象非常不好,因为他看到了两百多年来,北京百姓最糟糕的年月! “公子,小姐,请下车!” 不知马车行进了多久,突然在某处停下,王调鼎请他们下来。 朱慈烺下车走到门口,抬头一看门楣,刻着“都督府”三个大字。 他们被带去一进院落,早有佣人等候。 朱慈烺甚至有自己的书房,但书籍并不是很多,摆的全是《大同集》、《大同行记》之类。 “公子,在院中可随便走动,不要去院外玩耍。”王调鼎吩咐了一句。 院门口有侍卫,出不去的。 朱慈烺在自己房中观察片刻,便来到院中石凳坐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陆续过来。 “我想母后了。”朱慈炤嘀咕道。 朱慈烺也想念父母,想念从小陪他长大的太监。但他是大哥,只得安慰道:“莫要害怕,父皇、母后很快便来。” 朱媺娖(音:朱美绰)打量院中景色,又看向那些佣人,说道:“这里的人都不认识。” 又过一阵,驸马冉兴让来到此地,脸色可以说非常难看。 “姑公,”朱慈烺连忙过去问,“我们今后都一直住这里吗?这里有没有东宫讲读?” 冉兴让一声叹息:“唉,能保命就不错了。” 冉兴让刚才等候多时,没有见到赵瀚,反而被带到院子里歇息。 他知道,自己被软禁了。 …… 得知崇祯的诏书内容,赵瀚那些心腹都很激动。 李邦华满心欢喜说:“恭喜都督,若是接受大明皇帝册封,成了吴王和驸马都尉,今后登基称帝便顺理成章。天下万民,皆奉都督为正统!” 庞春来也笑道:“西南各省,或许都不用出兵,一封手令便可归顺。” “若是接受吴王之位,只待李自成攻破北京,都督就可在南京称帝。”萧焕拱手说道。 便是陈茂生,都面带喜色。 赵瀚看着众人,问道:“你们都觉得,我该接受这个吴王之爵位?” “自当如此。”田有年道。 赵瀚面无表情:“若我不接受呢?” “为何不接受?”众人惊疑不定,完全搞不懂赵瀚的想法。 赵瀚问道:“孟暗先生,你可看了‘三原篇’?” “看了。”李邦华回答。 赵瀚再问:“君位自何而来?” 李邦华说:“自民而来。” 赵瀚又问:“大明皇帝自何而授的?” “大明皇位,是洪武皇帝真刀真枪打下……”李邦华猛然回过神来,“大明皇位源自天授。” 赵瀚扫视众人,问道:“大明是奉天承运皇帝,我被大明皇帝封为吴王,今后称帝自也是奉天承运。既如此,《原君》此篇可以废矣,‘三原篇’徒为笑柄!” 此言一出,众官哑然。 这已非做不做吴王的问题,而是新朝的法统问题。 若要坚守大同理论,若要坚守“三原篇”,赵瀚的皇位正统性必须来源于百姓。 接受大明册封的吴王,赵瀚的皇位就源于大明,来源于天! “这吴王不能要!”陈茂生猛地站起。 “对,不要崇祯给的吴王!”黄顺甫也开始反对。 左孝良跟着说:“就算要称王,也是受万民拥戴,都督自立为王!为何需要崇祯施舍?” 庞春来不再说话,算是默认赵瀚的这番道理。 李邦华不想跟众人争执,只提醒说:“都督如果接受吴王之位,可以少死很多百姓,可以少打很多阵战。” 赵瀚冷笑:“然后,新朝变成下一个大明?” “不一样的,”李邦华说道,“百姓已经分田,大族也被打压拆分,新朝已经实质上跟大明不一样了。” “但我得位不正!”赵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怒火。 李邦华欲言又止,最后摇头叹息。 在天下人看来,赵瀚接受皇帝册封,以吴王和驸马的身份登基,正统性简直顶天了。自立为王,僭越称帝才属得位不正! 可按照赵瀚的想法,情况却刚好相反。 赵瀚沉声说道:“诸君须牢记,《大同集》不是摆设,不是争夺天下的工具,不是夺取天下就要扔掉。特别是‘三原篇’,乃立国之基石。我若称帝,法统来源于民,而非来源于天,更不是来源于大明!” 萧焕嘀咕道:“天道即人道,天道即民心,承天即应民。受命于天,受命于民,其实是一样的。都督的《家国天下论》,也讲过这般道理。” “道理说得通,法理却说不通!” 赵瀚斩钉截铁道:“你们都准备一下,我要自立为王,而非接受崇祯册封!” 田有年问:“那……皇子与公主如何处置?” 赵瀚说道:“他们若是安分守己,就不必苛待,但也不须厚待。让他们去学校读书,费用由我来提供。等他们成年之后,就自力更生,我不会养他们一辈子。” “今后会不会,有人借皇子公主之名谋反?”田有年担忧道。 赵瀚冷笑:“我还怕人谋反吗?灭族便是!” 赵瀚心意已决,众人不再多话,散去准备自立为王的仪式。 这个仪式也不好搞,既然受命于民,那还需不需要祭祀天地神灵? 为此,李邦华留下来,问道:“都督,今后还有没有天道?” 赵瀚回答说:“当然有。我只是受命于民,又不是彻底摒弃儒家。历代圣君,历代先贤,也是要尊重和祭祀的,他们对于百姓有大功德。就拿洪武皇帝来说,匡扶天下,解民倒悬,明初百姓谁不受其恩泽?再说先秦诸子,各派学说皆福泽后世。而今之儒家,早已融汇百家思想,诸子皆为圣人也。” “那封王大典,也须祭祀天地吧?”李邦华问道。 赵瀚点头道:“应该祭祀。并非祭祀天地施恩于我,而是祭祀天地生养万民。敬天法祖,为我华夏根本,这个不能舍弃。敬天法祖,以民为本,这两者也没有任何冲突。” “在下明白了。”李邦华鞠躬退出。 随即,吴化普被带进来。 “拜见赵都督!”吴化普单膝跪地。 赵瀚笑道:“起来吧。王调鼎没让你不用下跪?” 吴化普说:“在下独臂,不能作揖。又不敢违抗都督禁跪之令,因此单膝下跪以示尊敬。” “你想从军?”赵瀚问道。 吴化普说道:“都督若嫌我断臂不能打仗,今后攻略辽东,我来做军中向导也可。南方虽好,气候宜人,却不如辽东亲切,我还是想回到辽东过日子。” 赵瀚仔细思索道:“你去济州岛养马吧。养马之余,多多练习骑术,今后攻略辽东肯定带上你。” “多谢都督大恩!”吴化普感激涕零。 “你还年轻,可在济州岛娶妻生子,这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赵瀚叹息道。 …… 傍晚。 朱慈烺带着弟弟妹妹,跟随佣人前去吃饭。 他们来到另一进院落,饭厅里已经坐着几人。那个男子,应该便是赵都督,听说以前是个反贼。 “见过赵都督。”朱慈烺谨记姑公(冉兴让)的教诲,态度非常恭敬。 其他皇子和公主,也跟着朱慈烺一起行礼。 赵瀚笑着说:“不必拘礼,快过来吃饭。” 几个孩子忐忑坐下,费如兰看着心疼,主动给他们夹菜。这个举动,让孩子们不那么紧张,情绪放松了许多。 问清他们的名字和排行,赵瀚忍不住看向朱慈炤和朱媺娖。 朱慈炤就是朱三太子,康熙在位61年,朱三太子造反70次,似乎砍了脑袋又能长出来。 朱媺娖则是《碧血剑》里的阿九,《鹿鼎记》里的独臂神尼,今年还是个10岁的小姑娘。 赵瀚亲自给朱媺娖盛了一碗汤,问朱慈烺:“可曾读书?” “读过。”朱慈烺回答。 “读了哪些书?”赵瀚问道。 朱慈烺回答说:“先生已讲完《大学》、《论语》,正在学习《孟子》。自去年起,先生也讲《通鉴》、《性理》。” 赵瀚说道:“等过几日,你们便去学堂读书吧。媺娖也去。” “学堂是什么?”朱媺娖好奇问。 赵瀚笑道:“学堂就是读书的地方,那里有许多跟你们一般大的孩童。” 朱媺娖问道:“都是太监和宫女吗?” 赵瀚摇头:“学堂里没有太监、宫女,都是你们这样的学童。” 朱慈烺心里有些迷惑,这跟姑公说得不一样啊。 351【禅位?】 众多官员开始忙活,筹备自立为王之事,正常的军政工作也不能耽搁。 江淮地区已经占下来,前后只打了三仗。 一场打孙可望,一场打罗汝才,一场打白莲教。其余府县,皆望风而降,剩下的时间则忙于剿匪,乱七八糟的土匪贼寇太多。 江淮、江南之地,被赵瀚进行竖切,重新制定行政区划。 即,取消江南省,划为安徽和江苏。 安徽,安庆和徽州的合称,省府被赵瀚定在庐州。 江苏,江宁和苏州的合称,省府被赵瀚定在扬州。 重新划定省份是必须的,有政治、经济、军事等多方面考量。 两省的名字,纯粹赵瀚任性,直接选取自己熟悉的。 省府却经过反复商讨,综合地理位置和运输条件来决定。比如安徽,如果把省府设在安庆,那对皖北地区就极不友好,左思右想还是庐州更合适。 这种设定,必然带来深远影响。 巢县肯定变得更加繁荣,皖南的钱粮赋税,经长江运去巢湖,再走肥水运至庐州,巢县属于必经之地。 除了设置这两个省份之外,应天府改名金陵府,算是一个直辖市,南京彻底与江苏省切割。 江苏省左右布政使,分别是:刘安丰,陈文魁。 安徽省左右布政使,分别是:张秉文,方胜昌。 军队占领的河南土地,暂归安徽管辖;军队占领的山东土地,暂归江苏管辖。 …… “费将军、张将军,可以继续进兵,反正已经打过淮河了,”徐念祖指着地图说:“由于需要安置流民、迁徙移民,我军粮食有些捉襟见肘,因此可以一路坐船北上,尽量减少民夫的粮食消耗。大运河沿线,已经被左良玉占据,暂时不要跟他起冲突。” 茅元仪也指着地图说:“费将军可走沂水,沿河占领沂州、费县、沂水。张将军可走沭水,沿河占领郯城、莒州。再派一支偏师,战兵有五百即可,拿下安东卫和日照!” 徐念祖又说:“至于江苏地区的剿匪,分田之后,编练农兵,让县官带着农兵去剿匪。” “可以,就这么办!”赵瀚拍板决定。 山东这几个县,就算打下来,也属于计划之外的收获。 赵瀚暂时没能力去分田,也没能力去赈灾,因为官吏和粮草都不够。但赵瀚派兵占了城池,总比匪寇和官府占着强,虽然无法赈济百姓,但也不会祸害百姓。 至于更远的区域,非常抱歉,真没余力去攻占,战线实在拉得太长了。 流寇和满清肯定可以狂飙突进,他们只需一路抢劫便是。 历史上,满清南下速度奇快,而且只打沿途大城,小城和村镇几乎不管,占领区内可谓遍地起义。于是就任命汉人为总督,专门招降起义军和土匪,并且承认这些军队首领侵占的土地。大量起义军和土匪,就此成为满清帮凶,跟随满清大军一路向南抢去。 满清南下的过程,就是一群大土匪,带着无数小土匪,到处祸害老百姓的历史。 茅元仪又说:“江北各军,应当增设斥候部队,否则遇到强敌非常危险。” “各部军官也有此建议,”赵瀚说道,“我已经决定了,胡定贵那2000骑兵,分出几百人出来,每个师暂时增设100哨骑。” 大同军当然有斥候,但在南方打仗,一般顺着河流和山谷行军,使用哨船和搜山队就可以。 北方则不同,必须使用斥候骑兵。 若是跟满清进行大规模作战,各路斥候就得上千骑,否则就要变成睁眼瞎,完全被敌方的斥候遮掩战场。 朱棣历次出兵草原更厉害,斥候一撒出去便是好几千! 茅元仪说道:“我军现有五个师,明年扩军为六个师。除了湖南和广东两个师,继续维持7500人的规模,其余四个师应该扩编为8000人。每师所增加的500人,全部属于骑兵,专门用于斥候和追击。” 赵瀚说道:“济州岛的马匹数量,约在一万五千左右,已经抽走了两千,再抽两千……抽吧,反正这些矮马也没啥用处。” 把济州岛本土的公马都抽走,母马留着给马瓦里马配种下崽。 至于岛民,让他们多多养牛,今后移民需要大量耕牛。 同时,赵瀚也不会苛待岛民,短期内抽走的马匹太多,就多运些粮食和布匹进行补偿。 今后济州岛的马,只会剩下两种。 一种是济州马和马瓦里马的混血后代,一种是纯种的马瓦里马后代。 那个独臂的吴化普不是想打仗吗? 让他在济州岛协助训练斥候,赵瀚抽调两千农兵过去,训练到明年应该勉强可用了。就算还比较生疏,也得拉来编进军队,打仗的时候可以实战训练。 今后的北方师,兵额皆为8000人,其中500人是斥候兼轻骑兵。 那些济州岛的矮马,也属于过渡性战马。今后,纯种马瓦力马编练重骑兵,混血马瓦里马编练轻骑兵。 至于茅元仪、徐念祖两人,如今相当于赵瀚的作战参谋。 他们对山川地理很熟,拥有广阔的战争视角。缺点是实际指挥能力够呛,留在赵瀚身边出主意就可以,绝对不可能扔出去打仗。 还有一个顾炎武,也具有全国性视野,不过他的任务主要是编书。 “都督,门外有大量士子请愿!” “不必理会!” 朝廷派来的封舟,已经抵达南京,消息自然走漏出去。 皇子和公主竟然南下,皇帝要册封赵瀚为吴王,还要将坤兴公主下嫁? 南京城内的士子欣喜不已,随即又感到莫名愤怒,因为赵瀚居然不接待册封人员! 这些士子,以陈丹衷、李一元为首,此刻正跪在都督府外。 并且,他们还派船告之张溥、张采,希望这两位复社领袖,能够到南京主持大局。 张溥生病大半年,差点一命呜呼,没有什么功夫上蹿下跳。 张采在福建做知州,善政爱民,经过思想培训就能做县丞,如今已去安徽上任当官。 “赵都督,大明皇帝下嫁公主,又秘密把皇子送来南京,还册封都督为吴王。此传国托孤也,都督为何不肯接受?江山社稷至斯,陛下多次下罪己诏,都督可让陛下禅位,就此延续大明国祚也!” 都督府门口,陈丹衷奋力呼喊。 李一元振臂高呼:“崇祯皇帝禅位,延续大明国祚!” “崇祯皇帝禅位,延续大明国祚!” 大概两百多个士子,跟着一起呐喊,最后他们干脆跪地齐呼。 大明开国近三百年,无论官民都是有感情的。 特别是读书人,许多愿意为大明殉节。如今有了最优选,那就是赵瀚娶公主,受封吴王,接受禅位做皇帝,提兵扫荡天下。 如此,大明国祚能够延续,赵瀚也能登基称帝,还能剿灭鞑子和流寇。 面面俱到,岂不美哉? 禅位口号喊出,别说清闲士子,就连许多官吏都心动了。 只不过迫于赵瀚威望,赵瀚治下那些官吏,暂时不敢蹦出来而已。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不断有读书人加入,都督府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突然,一群官差奔来,劝说道:“诸位相公还是散了吧,若再扰乱治安、堵塞街道,就可以按律治罪了。” 陈丹衷立即嘶吼:“我等在为天下计,怎可视为扰乱治安?” 官差也生气了,此事处理不好,他肯定要吃挂落,厉声斥责道:“你们这些人好不晓事,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给你们三个选择;第一,立即散去;第二,蹲半个月大牢,伙食费自理,还要交罚款;第三,轮流清扫这条街道半年!” 李一元站起来:“君子为国而谋,何惧牢狱?快来抓我!” “怎能让思文兄一人身陷囹圄?坐牢算我一个!”陈丹衷也站起来,昂首挺胸怒视官差。 “算我一个!” “抓我抓我!” 陆续又有三十多人站出。 官差怒道:“当我不敢?全部带走!” 就在官差抓人的时候,大量士子作鸟兽散,最终只剩二十六人等着被抓。 两日之后。 赵瀚问道:“都在绝食?” 郑森回答:“据县衙那边说,都在绝食,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 “那就让他们饿着吧。”赵瀚冷笑。 李邦华叹息:“是我考虑不周,都督确实不该接受吴王封号。” 没接受已经是这样,若是接受册封,不知有多少读书人跑出来,建议赵瀚继任大明皇帝。 县衙大牢。 挨饿到第三天,终于有士子扛不住,虚弱喊道:“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很快就有狱卒把饭菜端来。 反正拘留期间,伙食费需要自己出,这顿饭做得非常丰盛,竟然是正宗的金陵烤鸭。 一时间,大牢里香气四溢,其余士子全都忍不住咽口水。 “我也要吃!”又有几个士子妥协。 李一元的肚子咕咕直叫,说道:“那姓赵的,不会真要把咱们饿死吧?咱们可是举人!” 陈丹衷颇为沮丧:“他可是反贼出身,估计真敢饿死举人。” 旁边传来咀嚼烤鸭的声音,配合着香味令人垂涎。李一元吞咽口水说:“不如先保住性命,国祚大计,徐缓图之,等西铭先生(张溥)来了再说?” “该当如此,”陈丹衷饿得快没力气说话了,实在没有绝食的毅力,头晕眼花大喊,“我要吃烤鸭!” 352【复社首领临阵倒戈】(为企鹅大佬加更) 张溥坐船来到南京,很快得知详情,迅速跑去找钱谦益。 钱谦益拿起胸前的单片眼镜,兴致勃勃说:“天如,此物名叫眼镜,自西方番国传来。老夫请工匠打磨了十多副,只有三副合用。今日且送你一副,哪天老眼昏花了可戴着看书。” “牧翁,”张溥拱手说,“今日晚生来见,是册封吴王之事。” 钱谦益不仅有老花眼,似乎耳朵也聋了,指着眼镜继续说:“这番邦之物,虽属小道,却也让读书人大为受益。你过来看看,小小镜片,竟能让字迹变大。” 张溥愈发着急道:“牧翁,眼镜事小,社稷事大!” 钱谦益说道:“眼镜确实小,但用处大得很。我打算聘请几个工匠,令他们专门磨制镜片,或可在南京开一家眼镜铺子。这玻璃也好找,景德镇除了产瓷器,近年来也开始产玻璃了。不惟景德镇,袁州那边也产玻璃。听说庐陵县……” “牧翁!” 张溥忍不住吼起来:“吴王之事!” 钱谦益笑着说:“除了眼镜,我还买了一副千里镜……” “告辞!”张溥气得想打人,忍住怒火拂袖而去。 钱谦益放下眼镜,踱步来到院中晒太阳,又让女佣把花生和黄酒端来。 这日子多惬意啊,为啥要自找不痛快? 大明的翰林院,博士属于弱鸡,学士属于大佬。 赵瀚的翰林院刚好相反,从低到高依次是:学士、硕士、博士、院士。 等《大同正音》编好,柳如是这些人都能得到学士头衔。 至于钱谦益,直接被赵瀚授予硕士,今后还有博士、院士可以升阶。院士虽然没有品级,俸禄却相当于二品大员,在钱谦益看来绝对是清贵职务。 虽然不能直接转为政务官,但真想当官的话,也是可以降低俸禄外放的。 钱谦益不打算外放,他要当翰林院院士,走到哪里都极有面子,而且还能青史留名。 面对赵瀚这种开国君主,钱谦益不敢揽权,面子上过得去就心满意足。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张西铭还是看不清啊。”钱谦益就着花生米下酒,手指敲打石桌,开始乐哉哉哼出小曲儿。 张溥愤然离开钱谦益家,招手叫来出租车,坐着舆轿去往陈丹衷家里。 复社的人心散了,张溥对此毫无办法。 有能力的复社士子,要么被赵瀚直接招揽,要么跑去做吏当官,要么干脆专心做生意。 复社三位大佬,张采在安徽当官,吴应箕更是被赵瀚超擢提拔。 只剩他张溥一人! 张采虽然是张溥的族兄,被世人并称为“复社二张”,但张采没有参与创建复社,也几乎不怎么参加复社的活动。 纯粹是复社创立之初,利用张采的名声搞宣传而已。 这些年,张采一直在做实干派官员,仿效王阳明立乡约、行保甲,又招揽流民种地,设立常平仓赈济灾民。 不过张采创立的合社,还是被视为复社的分支,他对此一直持默认态度。 二张的理念不同,复社大量吸纳富贵士子,合社却以贫寒士子为主。 张采甚至不分贵贱,收了一个家奴(书童)为弟子,而且还是别人家的家奴。 这让正统读书人看不惯,王时敏出面阻挠。张采先助这个家奴逃走,接着又自己掏钱,为弟子移除贱籍。 现如今,合社士子全部做吏去了,部分成员甚至已经在做官。 这是一股很大的力量,甚至赵瀚都不知道。 三百多个合社成员,全部是张采的弟子,如今清一色变成大同官吏。这些家伙实干能力极强,升迁自然快速,包括张采在内,知县级别就已有三人。 而张溥的复社士子,做官吏的也多,却早就变成一盘散沙。 “先生,牧翁怎说?”陈丹衷急忙问道。 张溥叹息:“装聋作哑,钱牧翁一向如此,我还能奢求他帮忙?” 李一元道:“崇祯皇帝下嫁公主,又册封吴王,此托孤传国之举也。只要行禅让之事,便能天下太平,延续大明国祚。我等若是办成,必当青史留名,为天下士子之时髦。怎奈赵都督冥顽不灵,如此好事竟然拒绝,此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难道就不知道,一旦接受册封,数省之地传檄可定!” “大明国祚,是肯定保不住的,”张溥说道,“王莽当年也是接受禅让,转眼就从汉朝改国号为新。即便赵瀚接受禅让,大明的国号也没了。” “都一样,”陈丹衷说,“国号虽然改了,却可立公主之子为太子,大明皇室血脉依旧能传下去。” 李一元惊骇道:“太子之事,乃国本之争,切莫存此念头,否则又是党争,必然搞得腥风血雨!” 陈丹衷说:“太子之事,今后再说。几社徐致远、徐念祖,此刻都在南京。前者是赵都督的姐夫,后者为赵都督参予军务,或可找他们两个帮忙。” “你们找了吗?”张溥问道。 陈丹衷叹息道:“找了,二人皆不见客。或许先生可以尝试,毕竟几社士子,都是先生提携教导的。” 翌日,张溥先去找徐致远,想让赵贞兰帮忙说话。 徐致远热情招待,饮酒之间,笑着说:“先生,弟子早已不问政事,在南京开了两家商铺。一家卖布料,一家卖烟草。这烟草却是极赚钱的,必须有专营牌照,多亏内子帮忙弄来。” 张溥说道:“吴王、驸马之事,你可曾听说?” “先生,弟子早已不问政事。”徐致远依旧微笑。 张溥锲而不舍:“此事关乎天下社稷。” 徐致远对此很无奈,回书房拿来一本《大同集》,提醒说:“先生可看三原篇。” 张溥反复研究过《大同集》,但他生病卧床半年,没来得及阅读最新版。 认真把三原篇看完,张溥瞬间沉默,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回到陈丹衷家里,张溥研墨展纸,打算写一篇文章驳斥《三原论》。 坐在书案前,张溥提起毛笔,突然又把笔放下。再把笔提起来,又把笔给放下,如此反复,最后干脆翻开《大同集》。 张溥自幼博览群书,他可以引经据典,从各种角度驳斥《三原论》。 但是,他突然不想驳斥了,因为他是赞同这种思想的。 张溥的思想非常先进,学以致用、与时俱进、推崇杂学、男女平等、以民为本、华夷之辩……他毫无顾忌的评论历代帝王,对皇帝真没有什么尊重可言。 枯坐到半夜,张溥终于落笔。 只不过嘛,他原本想写《驳三原论》,真正下笔却变成《补三原论》。 张溥觉得这套理论还有漏洞,自己有责任将其补齐,否则今后可能出大乱子。 至于什么吴王,什么驸马,去他娘的,大明国祚关自己屁事! 张溥以前的文章,就差指着崇祯臭骂了。 张溥不是腐儒,他不会天真的认为,禅让就能延续什么国祚。他这次跑来南京,是为了快速统一天下,顺便给自己捞一份功绩。 等看完《三原论》,张溥就知道事不可为,这玩意儿涉及到法统之争。 而张溥,是倾向于“受命于民”的。 接下来几天,张溥都在陈丹衷家里写文章,把陈丹衷急得团团转。 “先生怎么还在作文?当串联更多士子请愿!”陈丹衷焦急道。 张溥笑着说:“别请愿了,没有用的,你且去读三原篇。” 陈丹衷惊愕道:“先生何意?” 张溥说道:“不受封也好。君主受命于民,方可约束之,不令昏君频出也。” 陈丹衷彻底傻眼了,怎么西铭先生也放弃斗争? 又过两日,张溥前去都督府,拿着文章请求拜见赵瀚。 赵瀚把张溥的《补三原论》读完,虽然没什么建设性内容,但也算把三原主义变得更圆润,当即笑道:“先生大才,下次重印《大同集》,当把这篇《补三原论》也加进去。” 张溥说道:“受命于民,这是极好的,遥遵三代之治也。三代圣王,缘何禅让?皆因受命于民,有功德者居之。受命于民,便是仁政跟脚,恰合孔孟之道,此为儒家之至理。得民心者,便得天命,承天便是应民。先有民心,才能得天命眷顾。而非先有天命,就能获得民心。洪武皇帝得民心,自有天命襄助。崇祯皇帝本有天命,却失人心,而天命弃之也。” “哈哈,便是此理。”赵瀚笑道。 在张溥笔下,把君权、民心、天命给统一了。 张溥问道:“既然君王受命于民,又如何约束君王残民害民呢?” “制宪。”赵瀚说道。 “制宪?”张溥没听明白。 赵瀚解释说:“就是制定一部《宪法》,约束君主之权责。至于《宪法》内容,我暂时还没想好,你们也可讨论一二。” 赵瀚想要制定的《宪法》,绝非资本主义宪法,更不是搞英国那种君主立宪制。 赵瀚《宪法》之下的皇帝权力极大,远远大于立宪之后的德国皇帝。 正是不肯放弃太多权力,防止被群臣架空,防止被商人篡国,因此赵瀚迟迟无法确定具体内容。 他有几十年的时间去思考,不着急。 (求月票。) 353【历史课本】 大明朝廷虽然没钱,册封队伍却很庞大。 因为南来之人,往往拖家带口。他们不仅到南京册封吴王,更是把全家都搬来南京! 姚明恭为了离开北京,贿赂薛国观三万两白银,并承诺在赵瀚那里为其美言,终于获得册封吴王的正使之职。 姚明恭带着全家南下,家产只装了四船,浮财仅值万余两。 算上他用于贿赂的银子,也就几万两财产而已,在大明高官当中着实显得清廉。 这货的老家被张献忠占了,又不敢留在北京,只求举家定居于南京。 “姓赵的还是不见咱?”太监杜勋问道。 姚明恭叹息:“还是不见啊。南京士子请愿,希望赵瀚受封吴王,结果被他关了半个月。” 杜勋是册封队伍的副使,以前做过监军,后来又做尚膳监掌印,他能来南京是贿赂王承恩,用了六艘船来运送身家财产。 杜勋焦躁道:“这贼厮,又不见咱们,又不抓咱们,他到底想要做甚打算?” “他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也不把吴王爵位当回事,更视咱们这些天使为跳梁小丑。”姚明恭倒是琢磨清楚了。 杜勋问道:“你那位亲家(熊文灿)呢?” “他也只是在南京闲居。”姚明恭颇为无奈。 熊文灿满心以为,凭借自己跟赵瀚的“故交”,肯定能够讨得一官半职。 结果赵瀚公事公办,让熊文灿从吏员做起,把这位老兄气得想要吐血。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多少年?从小吏一步步爬起,混到死最多能做知府,死得早连知州都当不上。 赵瀚经常破格启用大明旧臣或士子,但必须符合以下条件之一: 第一,政绩斐然。且政绩不是吹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主要看当地民生状况如何。 第二,著书立说。比如吴应箕、张国维、方以智、茅元仪,分别在经济、水利、物理、军事方面有著作。 第三,能力突出。张秉文已经做到安徽布政使,刘寰担任湖南省工商厅长。 人家马士英自知名声不好,主动请求做小吏,态度积极良好,已经当了淳化镇镇长,下一次升迁妥妥的县官。 熊文灿张口就要官,你他妈算老几啊? 杜勋又问:“听说张溥也在南京奔走?” 姚明恭不说话。 姚明恭以前是杨嗣昌的人,现在是薛国观的人,跟张溥属于政治死敌。 正使姚明恭、副使杜勋正在瞎着急,许作梅却脱掉大明官服,只穿儒衫就想去投靠赵瀚。 许作梅是今年的新科进士,被选进行人司做官,无非就是传达皇命跑腿儿的。 “河南儒士、新科进士许作梅,求见顺天应民大都督!”许作梅趴伏在都督府前,屁股朝天,长跪不起,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件。 卫兵提醒道:“这位相公,若是给都督写信,把信投在门口的信箱里便可。” 许作梅跪直了说:“这位将军,在下有大事相告,请求将军转呈书信。” 卫兵见他讲得煞有介事,于是不敢怠慢,便帮着把信转呈进去。 片刻之后,卫兵又出来了,把信愤怒扔回,气呼呼说:“快滚!你这酸儒,害我也吃了挂落!” 许作梅依旧跪在那里,痛哭流涕道:“赵都督糊涂啊!” 这厮眼见赵瀚不接受册封,于是放弃大明臣子的身份。还在信中详细介绍北京情况,劝进赵瀚称帝,然后誓师北伐,一举灭了大明江山。 他居然想捞一个劝进之功! 历史上的许作梅,麻溜投靠李自成和多尔衮。而且,积极参与南北党争——清初党争,是明末党争的延续,一直从顺治朝持续到康熙朝。 满清入关第二年,南北党争就开始了,算是继承大明的优良遗产。 到康熙朝更有意思,汉人党争、满人矛盾,两股争斗纠缠融合,把康麻子搞得焦头烂额。 刚开始康熙还比较稚嫩,一口气杀了几十个。渐渐手段高明起来,利用党争清理满人权贵,等皇帝独揽大权之后,满汉官员全都吓得变成哈巴狗。 在都督府门口哭泣一场,许作梅只能回到临时住所,重新穿上大明行人司的官服。 翌日,他又脱掉官服,穿着儒衫跑去都督府下跪。 还没等许作梅跪下,就看到几个小孩,背着书包从都督府侧门的巷子出来。 “太子?”许作梅揉揉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太子不是谁都能见到的,许作梅也只偶然看过一次。他不敢确认,连忙回去报信,姚明恭和杜勋得知情况,于是结伴跑去都督府蹲守。 一直蹲到傍晚,那些小孩终于放学。 杜勋惊道:“不止是太子,皇子和公主都在。” 姚明恭疑惑道:“赵瀚不软禁皇室,还把皇子皇女送去读书?” “要不要上去拜见?”杜勋问道。 “不可,”姚明恭惊骇道,“若是拆穿皇子皇女身份,我等恐会招来杀身之祸。想要活命,此事不可外传,两位切记!” 许作梅和杜勋连连点头,他们若是不怕死,就不会千方百计来南京了。 三人继续回去商量。 姚明恭说:“赵瀚看来真不愿受封,这北京我也不回去了。咱们就各自散了吧,我手里还有些银子,或许能寻到营生过活。” “散吧,散吧。”杜勋也觉得没意思。 杜勋带了六船财产南下,还从老家弄来个侄子。他打算就在南京安家,把侄子当儿子养,老老实实做生意延续香火。 只有许作梅傻眼了,他手里没钱啊,在南京吃饭都成问题。 两位大佬各自离队,跑去外城置办房产,并且还去官府落了户籍。 剩下的人,爱去哪儿去哪儿。 许作梅盘缠用尽,眼看着要饿肚子,只能摆摊写字抄书,最后在书坊找到个排字校对的工作。 朝廷派来的册封队伍,就此自动散伙。 …… 都督府。 “编撰华夏通史?”张溥惊道,“那可不好做,非得有几十上百人一起编撰不可。” 赵瀚摇头说:“并非通史,而是史学教材。而今南方的中学,还缺一门历史课。读史使人明智,士子怎么不学史呢?” 张溥疑惑道:“历朝历代,史料浩如烟海,如何能让学童几年就学完?这历史教材不好编啊。” 大明士子,蒙童时期就接触历史,但那属于提纲性的历史故事。 脱蒙之后反而不读史书,只抱着四书五经研究。一个进士考出来,有可能还不知道王安石变法,真正研究历史的全部属于博学之士。 张溥有很多思想观点,改革科举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他的改革科举,是摒弃时文(考试范文),让士子认真学习儒家经典。同时,还要讲求学以致用,多多了解历史和杂学。 赵瀚说道:“既是十多岁的孩童,自然不可能让他们通读史书。就拿唐朝来说,讲李渊如何起兵的,讲李世民如何夺位的,再讲一下武则天、李隆基便可。” “贞观之治要讲,安史之乱要讲,其余皇帝就没什么可讲了。魏征这些名臣,可以捡几个出来说。还有就是李白、杜甫,通通归入唐代文学。” “再从唐史当中,挑选军政内容。讲讲三省六部,讲讲租庸调,讲讲府兵制。《食货志》也不能漏掉,讲讲唐时的经济民生、百工百业。” 张溥有些明白了:“中学历史教材,就类似一份史学大纲,让学生对历朝历代知晓一个大概?” “对,正是如此,”赵瀚笑着说,“所有中学毕业生,都要对历史有大概了解。至于深入研究,有志者自然会去学,今后的大学会设置文史科。” 张溥说道:“我要十个人。” “好,十个名额,先生可自行招募。”赵瀚当即答应。 张溥这种名士大儒,确实才华横溢,也确实思想先进,但又没啥主政地方的经验。 安排什么职务都不合适,干脆让他去编课本,有事忙起来才不会瞎蹦跶。 至于头衔嘛,跟钱谦益一样,也直接封为翰林院硕士。 赵瀚提醒说:“记住,编撰历史课本时,要贯彻一个理念。王朝兴灭,无非民心得失。百姓过得不好,皇帝即失民心。民心一失,天命便失。历代开国君主,不仅打仗厉害,也肯定宽以治民,如此才能获得民心,才能获得天命而开创新朝。” 张溥思虑道:“既如此,暴秦如何一统?” 赵瀚笑道:“都说秦始皇残暴,六国君主就仁善待民吗?秦国耕战,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虽然法令严苛,于民却并无大害,立功反而能得更多好处,自然官吏勤政、将士效死。秦朝二世而亡,是那一套耕战奖惩无法延续,六国统一了哪来的仗打?而且,秦朝徭役过重,百姓无法休养生息。” 秦朝灭亡是多方面原因,赵瀚只不过定一个基调而已。 相比起秦朝,赵瀚的农兵制也会逐渐取消。这是个缓慢过程,每年减少村镇农兵比例,让农民有更多空余时间做工赚钱。 张溥领命编历史课本去了,没有这位复社领袖带头,其余士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无非发发牢骚而已,赵瀚都懒得理会,更没有必要抓人下狱。 动辄抓人,属于无能的体现。 那些士子如果真敢越线,就不是坐牢那么简单,矿工套餐走起! (求月票。) 354【打仗的变成救灾的】 十月中旬。 费如鹤一路坐船,带兵来到沂州境内。 站立船头,费如鹤眼神茫然,表情呆滞的看着两岸景色。 沂州为州治,下辖费县、郯城两县。 在郯城地界的时候,那里虽然也很惨,但跟苏北的区别不是特别大。 船行至郯城西北部,情况越来越恐怖。 至沂州地界,地方志内容翻译成白话便是:“蝗虫漫山遍野,堆起来有一尺厚。树叶都被啃光了,赤地千里。百姓挖草根啃树皮,父子相食,尸骨遍地,婴儿遗弃满道,到处是插标卖首之人,沟壑里堆积的尸体不计其数。” 越来越多士兵,站在船上眺望两岸,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副将万斯同嘀咕道:“难怪教匪不来攻占此地,难怪左良玉也不出兵这里。我们又是来沂州作甚?” 此时此刻,蝗虫已经消失,看不到蝗虫堆起来一尺厚的景象。 但放眼草木全部光秃秃的,沿岸村庄荒无人烟,就连地主大户都已逃走。 傍晚登岸煮饭,走不多远便见白骨。有时甚至能猜出是一家几口倒毙,因为大人的骸骨,还抱着小孩的骸骨。 船队载着大军抵达一个小镇,这小镇也已成为鬼镇。镇上居民全都消失,并非饿死,而是逃走,谁也扛不住饥民抢劫。 或许沿途富户,也是被饥民吓跑的,再高的院墙也无法阻挡饥民。 船队快要接近沂州城时,活人总算越来越多,沂州城外起码有两三万饥民聚集。 这些饥民看着船队,眼神麻木,面无表情。 费如鹤突然闻到阵阵肉香,初觉诧异,随即醒悟,然后直犯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吐出来。 大同士卒和民夫下船登岸,城门很快打开,一个官员率众跪迎,嚎啕大哭道:“将军啊,你们可算来了!” 费如鹤问道:“你叫什么?所任何职?” 那个官员擦拭眼泪,回答说:“下官是沂州同知梁佑。” 费如鹤心头火起,质问道:“知州呢?” 梁佑回答:“带着银子跑了。” “守备呢?”费如鹤又问。 “也跑了。”梁佑答道。 费如鹤勃然大怒:“都他娘跑了,你还留着作甚!” 梁佑说道:“下官既为州同知,知州跑了,下官便是本地父母。哪有父母抛弃孩儿的道理?下官变卖随身财物,又恳求州中富户凑钱凑粮,可还是无济于事啊,城外的饥民太多了。现如今,城内也天天饿死人,只能……只能……” 听他这般说法,费如鹤怒火消散大半,问道:“只能怎样?” 梁佑落泪道:“只能每日清理城内无人认领的死尸,抛到城外让饥民煮了吃。” “呕!” 旁边一个大同士卒没忍住,当场恶心呕吐出来。 费如鹤问道:“城内富户还有没有粮食?” 梁佑回答:“富户家里也没什么余粮,只那粮商的仓库里还有。” “进城!” 费如鹤下令:“每条船留二十人看守,粮食看住,防止抢劫。” 大同士卒接管城防,同时散出去维持城内治安。 来到州衙,军医官郝大典说道:“将军,死的人太多,尸体也不掩埋,谨防明年有大疫!” 费如鹤顿时警醒:“该如何预防?” 郝大典说道:“第一,立即焚烧所有尸体;第二,勒令百姓烧沸水煮衣物;第三,死者众多的地方抛洒石灰。” “好!”费如鹤说道。 宣教官李世奎说:“我建议,军中宣教官接管政务。每个宣教官,带十个士兵做事,城内命令官吏协同治理。城外把饥民划分区域,每一块区域容纳多少人,防止饥民出现乱子。” 费如鹤点头说:“就这样办。”说完,又问梁佑,“城中粮价多少?” “斗麦二千。”梁佑回答。 费如鹤冷笑:“那就是两万钱一石麦子,皆为富不仁之辈。粮商的仓库在哪儿?全部派兵接管,但有阻拦,直接杀了!” 这种危急时刻,可没什么规矩可讲。 费如鹤又问:“费县、沂水可有受灾?” 梁佑说道:“一般无二,先是旱灾,又是蝗灾。费县、沂水城外,同样饥民汇聚,还有好些饥民逃难去青州府城方向。” 费县、沂水也是攻略目标,但面对这种大灾,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占领了。 一个沂州已经够呛,绝对没能力再赈济别的州县。 那边的饥民,只能自生自灭! 梁佑选取一些心腹,带着大同士卒,前往城中几处粮仓。 “将军,前面就是白家的粮库,招募了好多混混做守卫。”梁佑在一个背街巷道里往前指。 领兵者只是个队长,名叫王嵩,手下管着三十人。 他来到仓库大门口,立即喝令:“粮库已被大同军接管,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仓库的管事慌忙跑出,赔笑道:“各位军爷,有话好说。若是需要筹集粮草,我家老爷定会按规矩孝敬。军爷,烦请借一步说话。” 这管事把手伸进怀里,显然是想掏钱贿赂。 “锵!” 王嵩拔出腰刀,一刀将这管事砍死,大喝道:“冲进去,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严格说来,王嵩有违反军令的嫌疑,但他此刻实在忍不住了。 城内城外,遍地饿殍,这些粮商竟然还在坐地起价! 粮库里瞬间鸡飞狗跳,看守之人纷纷逃窜。 梁佑见几座粮库都被夺下,小跑着去见费如鹤。一路发现大同士卒正在脱衣服,忙问道:“兄台为何脱衣?” 那个士卒回答:“医官说要防止瘟疫,让城外饥民脱衣烧煮。总不能让百姓光着身子,船上带来的衣裳不够,就把身上穿的先给百姓,我们直接穿棉甲便是。” 梁佑抬眼望去,街道上的士卒纷纷脱衣,然后收集起来运往城外。 他忍不住跟去城外,却见一袋袋粮食被民夫抬到岸上,上千士卒守在那里防止被人抢粮。 接着又架起上百口军用大锅,有军官对围过来的饥民大喊:“每人捡来些柴禾,就能喝到热粥!” 听到这话,还能走动的饥民,纷纷散去捡柴,甚至因为捡柴而打起来。 大同士卒拦下一些饥民,趁机让他们搬运尸体,把所有尸体堆在一起准备焚烧。 至于那些饿得走不动的饥民,也被搬来集中到一处,煮粥的时候优先给他们喝。 陆陆续续有柴禾捡来,开始烧锅煮水,已经归来的饥民也被勒令排队。 一半大锅,用于煮粥。 一半大锅,用于烧开水。 那些堆积的尸体,也淋上火油,熊熊燃烧起来。 所有饥民,不分男女,被勒令脱掉衣服,把衣服扔进大锅里烧煮。 饥民们光着身体,先填饱肚子,有力气之后,再慢慢烧水洗澡。洗澡水必须烧开,然后城中居民被组织起来,一个个提着井水出城,把沸水兑成可以洗澡的温度。 居民家的木桶,也暂时征用了,提供给那些饥民洗澡。 洗完澡的饥民,再换上士兵们提供的干净衣服,把大锅里烧煮的衣物拧干了晾晒。 吃饱饭,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三万饥民终于有了人样。 而这一系列操作,有条不紊,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梁佑看得瞠目结舌,这他娘是怎样恐怖的执行力? 一天时间不到,就把三万饥民,从饿鬼重新变成活人! 他发现具体执行者,全是臂缠红箍的特殊军官。每个特殊军官,指挥十个士兵做事,就能轻松安排数百上千饥民。 也有饥民不听话,惩罚是领到的热粥减半。 处罚完几个饥民,附近的饥民全变得老实,大同士卒说什么就是什么。 施粥和堆放粮食的地方,始终站着一千五百士卒警戒。 梁佑走到旁边,问其中一个士卒:“兄台,那些臂缠红箍的将官是什么人?” “宣教员。”士卒回答。 “都是读书人?”梁佑问道。 士卒说道:“以前识字三十个就行,现在要识字五百个。团级宣教员,最少识字一千个,还要学会加减乘除。宣教员想升官,就得识字。不但自己学,还带着咱们学,我现在已经识得六十多个字了。” 梁佑又问:“宣教员是做什么的?” 士卒解释:“教咱们道理的。” “什么道理?”梁佑追问。 “当兵是为老百姓打仗,老百姓就是衣食父母。天下大同,就是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士卒说道,“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跟宣教员讲。给家里写信,找宣教员帮忙。当兵的都是亲兄弟,宣教员就是咱们的兄长!” 梁佑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仔细琢磨这些话。 他并非正经的进士出身,只不过是一介举人,当初做县令还是买来的。虽然买到了县令,分配时却没塞钱,被扔去见鬼的陕西当知县。 当时流寇杀来,梁佑鼓动百姓守城,竟然稀里糊涂守下来了。 城内士绅不让他走,接连在陕西做了六年知县,居然次次都能守住城池。 梁佑也没搞懂什么情况,似乎流寇也很好对付啊。 两年前,他考满回京,终于被提拔为州同知。然后便是见鬼的干旱和蝗灾,连续两年大灾,他不忍心盘剥百姓,反而把自己带来的财货给变卖了。 梁佑蹲在护城河边,看着大同士卒安抚灾民,突然就开心的笑起来。 身后猛地传来喝骂声:“他娘的,到处找你,快快回城协助办事!” 梁佑回头一看,却是费如鹤在骂他。 梁佑连忙站起,却又听费如鹤说:“我问了城中官吏和百姓,你是个好官,逃走的知州和守备才是贪官。跟着我好好做事,把赈灾之事搞好了,你他娘至少能当一个知县!” “多谢将军赏识。”梁佑很高兴,投靠赵天王之后,官职居然只降一级。 费如鹤却很郁闷,他是来打仗的,现在变成赈灾员了。 张铁牛那边,同样差不多。 根本无仗可打,所到之处,官员立即投降,然后哀求他赈灾。 如果大同军杀到河南,这种情况遍地都是。 还能怎么样? 放着几万几十万的灾民不救,任由他们自生自灭?那违背了大同理论! 可一旦救助,粮食就不够用了。 这种情况,赵瀚必须抉择。该留多少粮食打仗,该留多少粮食安置灾民,在赈济百姓的同时还要不断扩张地盘。 (求月票。) (今天只有两更。) 355【图谋四川】 “大典取消?”都督府内众人惊诧。 赵瀚说道:“对内下发文件,对外贴出告示,这便已经可以了。自立为王而已,又不是登基称帝,还是一切从简吧。省出钱粮,都给山东那边运去。” 无人再劝,只能遵从。 赵瀚做事虽然集思广益,愿意采纳各种意见,可一旦做出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各种决定,并不完全正确,经常显得不合时宜。 有些错误,赵瀚愿意改正。 有些错误,坚决不改,赵瀚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都督府的官员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只要不是特别离谱的事情,赵瀚拍板之后,他们也都懒得劝谏。 自立为王不搞仪式,明显不是啥大事。 “河南那边,就不要去打了。一片白地,百万饥民,打下来就是个泥潭,”赵瀚叹息道,“胶东也不要再进兵,明年只攻略两处。一处打山东的大运河沿线,一处沿着长江去打四川。” 李邦华说:“川南盐场务必拿下。” “拿下川南盐场,再北击成都,那里又是个产粮重地。”徐念祖说。 赵瀚问道:“谁愿做使者,去收服石砫土司(秦良玉)?” 徐念祖拱手说:“在下愿往。” “你认识秦将军?”赵瀚问道。 “不认识。”徐念祖说。 赵瀚突然笑起来:“那你便去吧。” 徐念祖问道:“能给石砫土司开出什么条件?” 赵瀚回答道:“第一,石砫土司改土归流,今后改为石柱县;第二,老太太年事已高,估计活不了几年,便让她做石柱知县;第三,土地政策不变,马家、秦家每人保留二十亩地;第四,马家、秦家之人,若是还想从军,可暂编为石柱独立团。兵额不得超过三千人,且必须安插宣教员,兵粮军饷由我们来提供。” 徐念祖喜道:“既如此,在下必能说服石砫土司归降!” 赵瀚现在穷疯了,银子绰绰有余,粮食却永远捉襟见肘。 需要用粮的地方太多,今年南方各省又是洪灾,上半年的广东还全省旱灾。就连各省的粮商,手里的存粮都已不多,倒是老百姓家里,还家家户户屯着一些。 费如鹤和张铁牛面对灾荒,都在没收山东粮商的粮食。 可粮商手里能有多少? 一般情况下,某地所有粮商的存粮总和,通过高价筛选顾客,能维持该城市内的部分百姓,生活到明年粮食收获季节。至于没钱买高价粮的,那就等着饿死吧! 也就是说,就算把粮商的粮食全部没收,都不够救济城内全体百姓,更谈不上把城外的一起救。 赵瀚正在尽量调动粮食被服,抽调组织官吏迁往山东。 明年出兵,必须先打左良玉! 虽然左良玉的地盘,同样受灾不浅,但大运河沿线还勉强能支撑。 至于攻打四川,无非两个目标:成都平原的粮食,川南盐场的银子。 又讨论一番细节,众人便各自做事去了。 钱谦益、柳如是继而觐见,带来了第一版切音(拼音)方案。 钱谦益汇报说:“经过反复商讨修改,原定七个声调,最终改为五个声调,即: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 赵瀚点头说:“这很好,五个声调更简洁,比七个声调易于推广。” 如果以现代汉语的声调做比较,阴平相当于一声,阳平相当于二声,上声相当于三声,去声相当于四声——只是相当于,并不绝对如此,其中也有一些差异。 符号也制定好了:阴平(ˉ),阳平(ˊ),上声(v),去声(ˋ),入声(o)。 柳如是说道:“切音已经订好,但文字正音还在编造当中,主要是某些文字的音调有争议。” “可以的,文字定音慢慢来,你们来自不同地方,音调有争议很正常,”赵瀚说道,“一边定音,一边编造字典吧。” 钱谦益现在非常听话,主动询问:“都督对《字典》编撰有何指示?” 赵瀚说道:“第一,易于理解,尽量用俗文编撰,避免使用文言;第二,便于检索,查一个字不能找半天。” 钱谦益说:“俗文编撰很容易,便于检索恐怕难以施为。” 赵瀚拿出纸笔,亲自示范道:“一用注音检索,根据声母韵母来排序;二用偏旁检索,以横竖撇捺来排序。若无特定偏旁,便单独以比划多少来排序。” 等赵瀚详细解释完毕,钱谦益和柳如是都忍不住惊叹。 这一套检索方式,比现有的检索规则,那效率不仅仅是翻倍。一些复杂生僻字,检索效率有可能翻了几百几千倍! 真的,古代查生僻字,一个字你能查一天。 赵瀚又说道:“编撰词典之时,选取最简单的俗体字为正字。若是这个字还有其他写法,列在后面便是。每个字的内容,分为:正字、注音、释义、举例。释义又可分为:本义、引义、喻义、转义等等。每一种字义,都要进行举例,让人知道怎么理解使用。” 赵瀚等于是把编撰字典的规则定下,剩下的就是行动而已。 干脆一股脑儿拿出来,赵瀚写出一套标点符号,说道:“如今的断句符,不过逗点、句圈而已,对初学文字者极不友好。可增加书名号、问号、引号、冒号等等。明年的新编版《大同集》,我打算横排印刷。竖排印刷不利于数字书写,而且印刷时浪费纸张。” 钱谦益仔细了解那些标点符号,点头说:“这些断句符是极好的。” 柳如是则问:“今后所有书籍,都必须横排付印吗?” 赵瀚笑道:“民间书籍并不强求,但官府公文、官方印书、学校课本,这些都必须使用横排。” 除了非常恶劣的陋俗,必须强行纠正之外,赵瀚推广新事物,一般都不强求什么。他只是让官府先做,借助官方的力量,引导民间进行改革。 就拿横版印刷来说,民间书商必然跟进。 因为横版印刷,可以节省纸张,降低书籍成本! 赵瀚瞟了一眼时钟,那玩意儿终于有分针了。这是个伟大的进步,领先欧洲至少十五年。 “快傍晚了,留下吃饭吧。”赵瀚说道。 钱谦益、柳如是自然不会拒绝,非常高兴地跟着他前往后宅。 赵瀚边走边说:“那些请愿士子,还有没有去骚扰翰林院?” 钱谦益笑道:“去过几次,无人理会,便不再去了。” “一群腐儒,吃饱了撑的。”赵瀚鄙夷道。 钱谦益奉承说:“腐儒而已,他们怎晓得都督之深意?” 踱步来到后宅,费如兰正在看书,靠坐于树荫下悠然自得。 盘七妹终于不养鸡了,转而对烹饪产生兴趣。她最近热衷于制作糕点,由于做得太多,经常让佣人、侍卫带回家,都督府的官员偶尔也能分一些。 “拜见夫人!”钱谦益拱手作揖。 柳如是身为女子,也同样学着男子抱拳。早在几年前,她跟文人名士通信,也是以“兄”称对方,在信件中自称为“弟”。 费如兰连忙起身回礼,招呼二人坐下。 见今天有两位客人,盘七妹非常高兴,端出自己做的小吃,介绍道:“这叫薯丝糖。最近番薯收获,我买来一些。用蒸熟的薯条拌上糯米粉,压实之后再切条蒸透。再压再蒸,取胚切块,油炸熬糖上丝。” “多谢盘夫人。” 钱谦益道谢之后,见赵瀚开吃,他才敢伸手取食。 柳如是放入嘴中咀嚼,顿时眼睛发亮,赞叹说:“区区番薯,竟能做出如此美味。” 钱谦益也由衷赞道:“盘夫人心灵手巧,可化腐朽为神奇也!” 这玩意儿是真正的美食,绝对能够风靡。 盘七妹笑着说:“夫君提供了法子,我只是动手做而已。” 钱谦益连忙又拍马屁:“治大国如烹小鲜,都督治国有方,烹饪亦是一绝。” 柳如是笑道:“听说都督在铅山时,还亲自传授过厨艺。红油白斩鸡、总镇鸡丁之类,都是都督亲手传授。” “嘴馋,好吃。”赵瀚笑着说。 不多时,皇子公主们放学回来,背着书包过来问候:“叔父安好,婶母安好。” “坐吧。”赵瀚微笑点头。 费如兰把薯丝糖递过去:“你们也吃,盘婶婶做的。” 朱媺娖咬了一口,顿时露出笑容:“这个好吃,宫里都没吃过。” 宫里? 钱谦益、柳如是顿时看向这些小孩。 赵瀚问道:“今日都学了什么?” 朱慈烺回答说:“四书我都会,算术我也会。今日温习了四书,学会了用番邦数字做乘法。” 朱慈烺兄妹几个,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在学堂里可以交好多朋友,而且还没人管这管那,比在皇宫里自由有趣多了。 只是,他们有些想念父母。 至于学堂里的师生,暂时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瞒不住多久的,二皇子、三皇子才八岁,迟早有一天会说漏嘴。 又等片刻,小妹还没回家,估计跟数学会聚餐去了。 赵瀚说道:“开饭吧。” 钱谦益、柳如是暗中观察,越来越笃定心中猜测,几位皇子皇女吃饭时很有规矩。 (求月票。) 356【秦良玉】 徐念祖坐船前往四川,半路还接了一个人:费如惠。 费如惠的军职是营长,统兵五百,大同军中唯一的女指挥官。 能够拜访秦良玉,费如惠激动无比,就是那种粉丝即将见到偶像的感觉。 船上载着三百石粮食、五十坛好酒,刚开始速度奇快。至西陵峡之后,航道曲折、怪石林立、滩多水急,一路需要老舵手领航,关键处还得纤夫进行牵引。 稍不注意,舟毁人亡。 听着岸边的纤夫号子,徐念祖立于船头说:“费营长,见了那位秦将军,须得稍微矜持一些。” “我晓得,”费如惠笑道,“公是公,私是私,这道理简单。” “那便好。”徐念祖微笑。 从军数年,费如惠的颜值直线下降。变黑了,变壮了,皮肤也更粗糙了,而且双手满是茧子。 她丈夫如今担任石门知县,夫妻俩聚少离多,而且膝下只有一子。 要不是生孩子耽搁一年多,以费如惠的军中资历,估计已经做了团长(统兵1500)。 船行至夔州府,对岸喊杀声震天,却是张献忠正在围攻夔州城。 张献忠已经拿下南阳盆地,招募流民进行垦殖。虽有旱灾,并不严重,他不需要赈济灾民,也不需要体恤百姓,秋收之后竟然兵粮充足,马不停蹄的跑来进兵四川。 这等于说,赵瀚和张献忠都在攻略四川。 赵瀚在长江南岸扩张,张献忠在长江北岸扩张。 相对而言赵瀚比较吃亏,作为入川咽喉的巫山、奉节、夔州、云阳、万县、忠县、丰都,城池全部建在长江北岸。 赵瀚连屯兵转运的据点都没有,必须在荒滩自己修寨子,否则就只能去打北岸城市。 一路来到云阳,徐念祖望着两岸地形,对费如惠说:“瞿塘峡那边,可在大溪口(集镇)屯兵屯粮。过了瞿塘峡,云阳县必须拿下,绝对不能留给张献忠。若是张献忠夺走云阳,那就得快速出兵拿下万县,否则我军找不到入川落脚点,后勤辎重的运输压力倍增。” 费如惠说:“这都已经入冬了,张献忠还来打夔州,他对四川势在必得。若是我军拿下云阳或万县,必定要跟张献忠打一场。” “迟早是要打的,四川天府之国,哪能轻易落入贼寇之手?”徐念祖其实有些腹诽,认为赵瀚太过妇人之仁。 按照徐念祖的想法,今年就该扩军至十个师。或者正规军保持原样,招募十万农兵出战,迅速把山东给打穿,明年就能拿下北京城。 攻破北京,大明覆灭,登基称帝,天下可定! 至于辖地内的民生问题,统一之后慢慢恢复便是。山东、河南的灾民,甚至是江淮流民,都可任其自生自灭,若是那里的人死完了,今后慢慢从南方移民过去。 尽快占领北京,尽快灭了李自成和鞑子,这也属于泽被苍生的手段。 任由李自成和满清多蹦跶两年,难道不也会多死人吗? 赵瀚的回答是:“徐徐扩张,兼顾内政。一不破坏民生,辖地之内欣欣向荣;二可践行大同理论,将人心拧成一股绳;三能让官吏快速升迁,减少腐败现象,保持官员热情;四可避免新占地盘起义,我们治下有人造反像什么样子?五可繁荣工商业,组织移民、安置流民需要大量物资,这些都是官府向商人购买。商人赚到钱了,官府的税收就更多。移民、流民安稳生息,又可产生新的税源,这种事情越早做越好。” 赵瀚的这番解释,徐复生能够理解,但打心里并不认同,还是觉得该尽早平定天下。 十一月底,船队在丰都县城对岸转入龙河,沿河而上停靠在南宾里(丰都县龙河镇)。 镇上居民多汉人,明初这里是南宾县城,而今则是石砫宣慰司的官衙所在。 一个青年骑马而来,身后跟着十余士卒,奔至河边呵斥道:“尔等何人?” 徐念祖、费如惠带兵下船,青年更加警惕,手握白杆枪随时准备发难。 徐念祖拱手笑道:“吾乃吴王使者,奉吴王之命,前来拜会秦夫人、马将军。” “哪个吴王?”青年疑惑道。 徐念祖笑问:“阁下可听过赵天王?” 青年顿时变色:“你是赵贼之人!” “陛下已册封赵天王为吴王,”徐念祖说着转身,“送上礼物!” 这次一共来了六艘船,吨位都不大,主要是惧怕三峡暗礁。 一担担粮食,一坛坛好酒,被陆续搬到岸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还送来见面礼,青年终于脸色缓和:“在下马万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原来是秦夫人之孙,”徐念祖拱手道,“在下徐念祖,这位是费如惠费将军。” 马万年看向费如惠,惊讶道:“赵……天王军中也有女将军?” 徐念祖指着身后士卒说:“这些都是费将军的兵。” 费如惠总共带来一百士卒,六十近战,四十火铳,甲胄齐备,军容整肃。 马万年点头赞道:“好兵!我先带你们去休息,有什么要事,明日再见我祖母和父亲。” 由于情况不明,马万年没有收下礼物,但也没有直接拒绝。 他让人把粮食和美酒,搬到一间库房放好,又请费如惠的兵自己看守,便快速奔去后宅见秦良玉、马祥麟。 秦良玉今年已六十六岁,并无官职在身,朝廷封的是“二品诰命夫人”。 她的儿子马祥麟,才是正经的石砫宣慰使(从二品),又封骠骑将军。 马祥麟能文善武,穿银甲,骑白马,外号“赵子龙”、“小马超”。浑河血战时,马祥麟被射瞎一只眼,拔箭杀敌如故,又称“独目马”。 “祖母,父亲,那厮送了好多粮食和美酒过来,”马万年说道,“看样子没有恶意。” 马祥麟说:“无非先礼后兵而已,赵贼要来打石砫了。” 秦良玉问道:“他真说陛下册封赵瀚为吴王?” “说是说了,也不知真假。对了,”马万年掏出一本《大同集》,“那人让我把此书转交祖母。” 秦良玉接过来阅读,认认真真细品,马祥麟、马万年也不敢打扰。 秦良玉不仅是汉人,而且是贡生之女,自小便读书练武,《大同集》她当然看得懂。 石砫白杆兵,巅峰时有四万多人。 打仗打的就是经济,练兵也需要钱粮。 秦良玉刚嫁来石砫的时候,公公和丈夫被太监勒索十万两银子。一方土司,十万两银子拿不出来,竟然因此下狱坐牢。四万多白杆兵怎么练出来的? 世人皆知秦良玉会打仗,却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内政高手。 她给少数民族地区,带来先进的耕种技术,甚至还带来玉米种子。懂得在多雨的年份,暂时不种玉米,改种高粱等作物。 她还轻徭薄赋,免除大量徭役,免除苛捐杂税。 数十年间,石砫境内连年丰收,因此土民愿意为土司打仗。 擅长内政的秦良玉,看得懂《大同集》,不仅是字面意思的看得懂! 一个半时辰之内,秦良玉把《大同集》看了两遍,最终叹息道:“此人必取天下,大明亡矣。” 马祥麟说道:“可大明还未亡,难道真要投靠?马家世受朝廷恩遇,又岂能做那不忠不义之辈!” “先见了使者再说。”秦良玉不表态度。 整个石砫,由于秦良玉发展民生,人口已经将近三十万。 但白杆兵只剩两万,若非赵瀚带来时局变化,这些白杆兵今年就要被打没。 当晚,秦良玉设宴款待。 见到费如惠,秦良玉颇为惊讶:“贵军亦有女将乎?” 费如惠笑着回答:“赵都督治下,男女平等,不分贵贱。不只有女将军,还有女知县呢。各地设有女校,女子可做教书先生,女子亦可读书识字。而今不仅是女校,各地小学,也涌现出许多女先生。” “小学是何物?”秦良玉颇感兴趣。 徐念祖解释说:“各县各村各镇,皆设小学校,无论男童女童,都要读书三年。所学内容,比蒙学要高深一些,旨在让孩童能写会算。一些女子小学毕业,十五六岁的年纪,便通过考试做了小学老师。” 秦良玉点头赞许:“此善政也。赵天王奉行男女平等,可见是真英雄。” “何止真英雄,”徐念祖感慨道,“赵都督决定明年春天称王,得知山东大灾,称王大礼都不办了,省下的钱粮都运去山东赈济灾民。” “陛下真的册封了吴王。”马祥麟插话道。 徐念祖说道:“陛下不仅册封吴王,还要托孤传国。皇子与公主,如今全在南京,是陛下秘密派人送来的。” “皇子公主皆在南京?”秦良玉惊道。 徐念祖点头说:“河南、山西皆为流寇所据,鞑奴已经攻至山海关,山东的左良玉已成军阀,北直隶被团团包围了。陛下已存死志,决意殉国,因此把皇子公主送到南京。” 秦良玉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晓得局势衰败,没想到衰败致斯。 四川本就闭塞,石砫更加闭塞,甚至连《大同集》都没传来。 朝廷与四川的联系,早就断了! (感谢小飞毯的盟主打赏。) (求月票。) 357【盘娘糖】(为企鹅大佬加更) 翌日。 正式谈判。 秦良玉问道:“阁下可能证明册封吴王之事?” “请秦夫人过目。”徐念祖早有准备,把册封吴王、驸马的诏书,还有吴王、驸马都尉的大印拿出。 这些东西,都是从姚明恭那里讨来的。 秦良玉和马祥麟反复检查,很快确定这些东西是真的,崇祯托孤传国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皇子公主如何安排?”秦良玉问道。 徐念祖回答:“他们正在南京的小学校里读书。” 秦良玉又说:“我观《大同集》此书,似有分田释奴之政。” 徐念祖说道:“石砫也不能例外。今后改土归流,设立石柱县,夫人可为石柱知县。马兄若是愿意打仗,白杆兵可编为独立团,兵额为两千人,须派宣教官随军,军粮军饷皆由我方提供。” “宣教官是何职?”马祥麟问。 徐念祖解释:“大约一百个士卒,安排一个宣教员。宣教员不得插手指挥之事,日常教导士卒读书识字,教导士卒做人当兵的道理。也帮士卒写家信,帮士卒排忧解难。” 秦良玉笑道:“这倒是新鲜。” 马祥麟说道:“我家的田产,为何要强行分出去?” 徐念祖说道:“秦夫人看过《大同集》,自然知道分田的道理。此事绝无徇私之可能,便是都督的两位夫人家里,也都已经完成分田。费夫人可是铅山大族,家里几万亩良田,也是说分就分了。” 秦良玉不置可否,而是说:“我要去一趟南京,面见皇子皇女。” “可以,”徐念祖知道瞒不住,便说,“陛下虽然册封吴王,但都督没有接受,他要自立为吴王。” “安能如此?” “尔等藐视大明乎?” 秦良玉和马祥麟猛地站起来,都一脸愤怒的看着徐念祖。 徐念祖问道:“秦夫人可看了《原君》、《原臣》、《原民》三篇?” “看了。”秦良玉点头。 徐念祖再问:“君王之位何来?” 秦良玉立即会意,叹息道:“我明白了。” 徐念祖又说:“虽然不受封吴王之位,但都督不会苛待皇子皇女。” 秦良玉说:“我还是要去一趟南京。” 徐念祖微笑道:“随时恭候大驾。” 石砫的隔壁便是施州府,那里已经完成分田,黄幺正在组建山地师。虽然山路难走,但也随时能够攻打石砫,秦良玉这边是不安全的。 另外,张献忠已经在打夔州,很快就要打到石砫对岸。 四川起义军遍地,在与朝廷失去联系之后,地方官和士绅大族反而硬气起来,组建团练跟农民军打得有来有回。 各处皆战事,石砫不能独善其身,必须选择一家归附。 …… “母亲真要去南京?”马祥麟问道。 秦良玉说道:“大明江山,或许真要没了。你我自当有忠肝义胆,可也得顾及石砫二十多万百姓。若不审时度势,百姓恐遭兵刀之灾。我去南京走一趟,看那赵瀚是否真能践行《大同集》。若他能够做到……” “就投靠他?”马祥麟问。 秦良玉摇头:“大明一日不亡,石砫宣慰司便是大明国土,这个我会跟赵瀚讲清楚。但可以依附南京,帮着南京打仗,等大明国灭之后,再承认南京的朝廷。到时候,他要分田就分田,谁还能够阻止?” “真把田分出去?”马祥麟问。 秦良玉质问道:“你怕死吗?” 马祥麟说:“不怕。” “死都不怕,还在乎那几亩地?”秦良玉责备道。 马祥麟解释说:“若是死得其所,大丈夫死则死矣。可那是祖宗留下的田产,怎能在孩儿手里断送?” 秦良玉呵斥道:“好男儿大丈夫,难道只知守住祖宗田产,就不会自己去打下一片基业吗?” 马祥麟连忙低头:“母亲教训得是。” 秦良玉说:“我去南京之后,罗汉兵也归你统率。若是开春之后发兵,你自去打仗便可。” 罗汉兵只有五百人,那是秦良玉的亲兵,统兵者为四个和尚,分属四座寺庙的长老。 “是。”马祥麟非常听话。 秦良玉又说:“万年也随我去南京,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该出去多多见一下世面。” 马祥麟担忧道:“姓赵的不会把母亲扣下吧?” 秦良玉笑道:“能够几年之内占据数省,能刊印《大同集》颁行天下,还能让女人做官打仗,这种人的手段不会那么下作。” …… 秦良玉做事雷厉风行,都等不及过年,便带着孙儿一起去南京。 来时逆流而上,全靠划桨前进。 去时顺流而下,那速度自是千里江陵一日还。 船行至荆州府地界,却见一处荒滩之上,有好几块竹筏被绑起来,拖家带口坐着筏子渡江。 “这些似是北岸百姓?”秦良玉问道。 徐念祖笑着解释:“长江以北是张献忠的地盘,长江以南是赵都督的地盘。每月都有百姓,偷偷渡江南来,民心向背,一目了然。” 秦良玉说道:“能否接他们上船,我想问上几句。” “当然可以。” 徐念祖命令一艘船划过去,抛下石锚定在江边不远。 得知是赵天王的船,那家人立即顺着绳索爬上,老人小孩则用绳拴着腰部拖拽。 不多时,一家老小被带到秦良玉面前。 “叩见官爷,叩见老夫人!”这些人立即跪拜,也搞不清徐念祖是啥官。 徐念祖说:“快快请起,秦夫人有些话想问你们。” 船队继续前行。 秦良玉问那老者:“老先生贵姓?” 老者自报家门:“免贵,姓闻,名以儒。老朽本是村塾先生,家里也有几十亩田,这日子愈发难过了,只能到南边投靠赵天王。” “原来是闻老先生,”秦良玉问道,“可是张献忠赋役太重?” 闻以儒叹息:“不止是赋役太重,而且还朝令夕改。八贼(张献忠)刚来之时,说要废除苛捐杂税,而且不抢地主的田产,只需按田亩数量征一笔粮,老朽还以为他是什么明主。” “只两个月时间,我家的上田就被充公,说是用于招募流民屯垦。这也就罢了,毕竟家里还剩些薄田,靠着以往积蓄勉强能度日。” “前阵子,突然又要出兵四川。这边离四川近,那八贼就近征粮,而且大肆强征民夫。我家粮食已被搜刮一空,若再不逃走,家中青壮也要被拉去做民夫,到时便离家破人亡不远了!” 秦良玉鄙夷道:“贼性不改!” 闻以儒瞧了徐念祖一眼,尽量捡好话说:“赵天王就不一样,一口唾沫一个钉,绝无朝令夕改之事。我家住在江边不远,对岸那炊烟,一天冒三次,天天都吃三顿啊。这长江北岸,一天只能吃一顿了!” 百姓眼睛是雪亮的,仅从每日冒起的炊烟,就能判断两岸生活的好坏。 “一天吃三顿。” 秦良玉忍不住看向南方,她在石砫轻徭薄赋,百姓也只能一天吃两顿而已。 这家人被送到岳州府城下船,他们身上藏着些银钱,能够租房子暂时住下。至于如何生活,那得赶紧找工作,类似的南逃之人在湖南不少。 赵瀚每次向北扩张地盘,各大城市都有移民额度。一切全凭自愿,去了北边便能分田,报名人数太多就抽签决定。 农村移民则视情况而定,只有土地特别紧张的州县,才会半强制的进行劝导移民。 沿途在一些大城停靠,秦良玉感慨万分。 她曾多次出远门,知道大明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而赵瀚治下的城市,不仅繁荣富庶,而且街道十分干净。乞丐什么的,全都被清理掉,要么强制移民,要么送去挖矿。若有残疾,则进济养院,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来到南京,更具冲击感。 许多北方有钱人,举家搬来南京居住,南京外城已经新建大量房屋。 特别是玄武湖周边区域,由于禁止耕种。官府干脆就卖宅基地给富人,只准建房子,不准用作其他。 现在围着玄武湖的一圈,越来越多民居,甚至形成了原始的街道。 水泥作为新兴建筑材料,也在南京变得畅销起来。 明清的城市建筑,也是要砌墙的。精致点的用灰浆,敷衍点的用泥水,现在水泥成了代替品,因为成本要比灰浆更便宜。 一句话,南京人口正在快速增长! “盘娘糖嘞,卖盘娘糖。盘夫人创制的好糖,买回家过年吃嘞!” 秦良玉下船来到码头区,便听一个小贩,挑着担子迎面而来。 店铺和街边摊位,都是固定的,是要收税的。这并非赵瀚首创,大明便是如此。 挑担叫卖的小贩,必须不断奔走,停下来太久了,容易被摊主店主举报。 “这就是盘娘糖?”一个书生拦住。 小贩笑着说:“就是盘娘糖,好吃得很,相公买些回去过年吃?” 书生喜道:“都说盘娘糖好吃,还不知道哪里有卖,你快给我称两斤。对了,这制糖之法跟谁学的?” 小贩一边称糖一边说:“我家的邻居的二伯母,是都督府上的奶娘。这制糖的法子,是那奶娘带出来的,盘夫人的独门手艺,外人可不容易学。” 秦良玉从小贩身边路过,疑惑道:“盘夫人是谁?” 徐念祖解释:“赵都督的夫人。” (求月票。) 358【廉租屋与大法院】 南京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用红纸贴春联的习俗已有,大户人家也换上新灯笼,街道两旁的铺面摊位堆满年货。 既然秦良玉要来南京看看,徐念祖就让她看个够。把行李放在接待住所,饭都没有吃,就带到街面上闲逛,逛饿了直接去下馆子便是。 马万年已经二十多岁,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忠州城。 他来到南京之后,一直闭不上眼,也合不拢嘴。处处都震撼,处处都新奇,仿佛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行至夫子庙附近,秦良玉突然惊讶道:“咦,这不是魏国公府吗?怎把围墙全部拆了?” 徐念祖解释说:“南京的官员,大部分都没房子住,暂时安置在一些勋贵园林中。魏国公府挺大的,划出一半用于建官员楼房,建好了当官的可以免费入驻。若是迁调异地或者致仕,便要将房子收回。” “那另一半呢?”秦良玉问道。 徐念祖说道:“大同天下,没有良贱之分。家奴虽然获得自由身,但许多都没有房子住,寄宿在雇主家中难免受欺负,遭到侮辱打骂也不敢反抗。这另一半房子,修好了租给穷苦人住,连续租住三十年,该房就自动视为租客的房产。” 秦良玉无话可说,因为魏国公府的前身,是朱元璋的吴王府! 朱元璋要是知道自己的吴王府,被改建为廉租屋让穷人住,想必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吧。 “能进去看看吗?”秦良玉问。 “秦夫人请。”徐念祖微笑道。 徐念祖一边走一边介绍:“围墙拆除之后,围墙这一圈,改建成临街铺面,卖给做生意的商贾。” 秦良玉点头穿过工地,走到里面笑着说:“倒还保留了许多树木和园林。” 徐念祖说道:“都督有令,除非碍着建房,园林能保留就保留,不能光秃秃的全是房子。” “咦,这些好房子也拆?”秦良玉感到疑惑,她看到工人正在拆屋。 徐念祖解释:“原有的屋子多为平房,住不得几个人。拆了改成四层砖房,便可住得下许多,也能尽量节省地皮。便是临街铺面,也建三层小楼,又可做铺面,又可用于住人。” 四层及以下的房子,只要土质不松散,不需要挖太深的地基。 四层以上就不行,地基必须打得极牢固,墙体修筑也要更讲究。 下水管道暂时没有安装,拉屎撒尿都用马桶和夜壶。每天早上有人来收大粪,这些大粪运去农村还可以卖钱。 专门的厨房也没有,只能在楼前小院修土灶。 土灶数量肯定不够,做饭时还得排队,非常类似新中国初期的筒子楼。 这些日用设施,让开发商慢慢改进吧,有需求就会自动发展完善。 你没有听错,就是开发商! 明代早就有专门搞修筑的商人,就连北京的护城河堤,明中期都开始承包给私营商贾。 曾经发生过一件大案,北京护城河堤修缮工程,被层层转包出去。转包到最后,利润已经极低,商贾只能偷工减料,造成一大片河堤垮塌,于是皇帝砍了一串的脑袋。 赵瀚突然要给官员和穷人建宿舍,主因是南京的失业率居高不下。 那些找不到工作的游民,以前要么做帮闲混混,要么沿街乞讨为生。总不能都扔去挖矿吧?也不能一股脑儿移民北方。 每次搞移民,都定了比例,农村移民多少,城市移民多少,城市移民可以跟着学种地。 城市移民如果比例过高,开荒种地时绝对抓瞎。 于是就让商贾搞建筑公司,承包给他们开发店铺和住宅,可以招收许多无业游民做杂工,还能缓解官员和穷人的住房紧张问题。 建筑商赚到了钱,建材商同样赚钱,甚至刺激了水泥的生产。 官府看似亏钱,但卖商铺地皮能赚回来一些,通过收税收租又能赚回来一些。 只要别让开发商空手套白狼,不把房地产玩成资本游戏,房地产也是利国利民的行业。 在南京总结经验之后,这套模式将推广到其他大城市。 秦良玉来到一排建好的楼房前,并没有觉得那些建筑太突兀碍眼。 墙体都是砌砖的,墙面抹了白灰。阳台、栏杆、窗户都是传统结构,屋顶也用的是瓦片,非常典型的明代民居样式,只不过足足修建有四层而已。 每层都浇铸了钢筋混凝土,现有水泥虽然质量不高,但修四层小楼还是可以的。 就是钢筋有点贵,全是未经锤炼的苏钢。 “房顶那根又是什么?”秦良玉指着霹雷针。 徐念祖笑道:“引雷针,都督说可以引雷入地,避免房屋遭受雷火,南京城的各处城楼都装了。” 秦良玉越听越迷糊,只能提出别的问题:“别处也在建房子吗?” “保国公府也被拆了改建,暂时只这两处而已,”徐念祖回答,“都督说,内城这些大宅子,占地实在太广,给谁用都是浪费。还不如建成楼房,尽量让居者有其屋。虽然也有很多人住不上,但能住几个是几个。” “若是租给穷人,房子如何分配?”秦良玉又问。 徐念祖笑道:“县衙有户籍。抽调廉租屋附近的户籍册,选出那些一大家子还没房的,特别是住在雇主家没租房住的。根据房屋数量进行抽签,抽签的时候,必须廉政官员主持,县衙主官全部在场,避免有人弄虚作假钻空子。租给穷人的房子,不得转租,不得售卖,不得空置,一旦发现就收回。连续租住三十年,房子归租户所有,到时候就能随意处置。” “倒是想得周到。”秦良玉点头赞许。 离开工地,又行一阵。 秦良玉看到一处衙门,匾额刻着几个大字:金陵大法院。 “这是什么衙门?”秦良玉问。 徐念祖解释:“便如大明的按察使司,今后府县主官不管审案。有什么案子,交给法院审理。法院之中,有两位主官。一为大法官,一为提刑官,品级相当,互不统属。提刑官提点刑狱公事,大法官专司审理案件。” “提刑审案都归大法院管了,那要知府、知县来做甚?”秦良玉不解道。 徐念祖说:“管理民政事务,职责是让百姓过得更好。” 一直逛到傍晚,秦良玉看到太多新奇事物。 吃过晚饭,秦良玉把孙儿叫来房间,问道:“你觉得南京如何?” 马万年兴奋道:“自是极好的,比忠州城好上百倍。这里富庶繁华,城里的人口,怕是比整个石砫都多得多。街面干净得很,有一种官差叫巡警,石砫也可以设立起来。” “是啊,南京真是富庶。”秦良玉感慨道。 巡警还兼着部分城管、环卫的工作,遇到那里有垃圾,哪里脏乱差,就要让附近的住户或商贩赶紧打扫。 住户和商贩自然不愿天天扫地,于是主动监督乱扔乱倒之人。逮到了可以吹哨,附近的巡警会赶来,至少要罚款五文钱。 另外,城内的沟渠角落,组织住户和商贩定期清理,各自负责自己那一片区域。 这样一来,官府就不用请太多环卫工人。 一个环卫工人,可以负责好几条街,行政开支并不太高。 秦良玉说道:“赵都督坐了天下,石砫宣慰司肯定没了,你也无法承袭宣慰使之职。我给你讨个差事如何?” 马万年拱手道:“全凭祖母吩咐。” 秦良玉说:“你来赵都督这边从军,收起少爷脾气,一切都要守规矩。在船上的时候,我已经打听过了,赵都督正在编练骑兵。你自小练习骑射本事,或可在大同军中做一员骑将。” “那自是好的,”马万年兴奋道,“听说大同军已经打到山东,今后肯定要跟鞑奴打仗。孙儿在大同军中做骑将,到时候统率上万骁骑,定能报当年白杆兵的辽东之仇!父亲被射瞎的那只眼,孙儿也要把债讨回来。活捉黄台吉之后,也不杀他,先戳瞎两只眼再说!” 秦良玉叹气道:“莫要那么自大,赵都督的军队,能够横扫数省,能人异士多得很。你当戒骄戒躁,先学会大同军的规矩。有本事又守规矩之人,方可出人头地。” “孙儿谨记!” 马万年收起笑容,表情严肃了一些。突然又疑惑道:“今日白天忘了问,偌大的南京城,城墙与城门竟然一个兵都没有。沿途所过城池也是,竟无守城士卒。南京还好说,可那江陵巨城,对岸就是张献忠,就不怕八贼的细作过江夺城吗?” 秦良玉笑道:“各城的城门有兵,否则夜里谁来关闭城门。这个事情,我问过了。就拿江陵来说,每道城门,配备二十个军士,大部分都在城楼之中。这些军士,都是超过35岁,从军中退伍的老卒。城内的差役、警员,要么是退伍老卒,要么是聘来的农兵。” “这点人也不够啊。”马万年道。 “张献忠不敢过江,”秦良玉摇头,“八贼一直在打仗抢地盘,连正经水师都没建起来。他就算能偷袭占领江陵,又有什么用处?大同军的水师一来,过江队伍反而变成孤军。虽说长江不能处处设防,但八贼大举渡江,肯定会被察觉,来了便回不去。村镇有农兵无数,各县集结起来,就能跟八贼过江的军队打仗。而大同正兵,可以趁机杀向对岸,把张献忠的沿江大城全占了!” 马万年疑惑道:“大同农兵就能挡住流贼?” 秦良玉缓缓说道:“大同农兵跟白杆兵一样,都是半农半兵,训练时日比白杆兵还长。听说,大同农兵已有百万之数。” “百万农兵?”马万年目瞪口呆。 秦良玉点头道:“八贼派出的细作越多,他就越不敢渡江攻城。” 359【春联】 “那边,那边也贴上!” “哎呀,你们贴歪了,再靠左边一点!” “……” 赵贞芳满院子乱转,指挥佣人在各门贴春联。 盘七妹也在忙活着,她今年学会了许多糕点做法,这几天一直亲手制作年货小吃。 至于费如兰,笔走龙蛇写春联呢。 春联很早就有了,但以前是挂木牌,明代才开始用红纸来写,而且似乎发源地就是南京。 这是迁来南京的第一个春节,等到过年之后,赵瀚就会自立为吴王。都督府的下辖机构,也会跟着更换名称,一些部门需要扩充或者调整。 吴王只是王号,未来的国号依旧没有确定。 “夫君,你也来写一副吧,挂在大门口的。”费如兰拿着纸笔过来。 赵瀚拿起毛笔,却听亲卫在门口禀报:“都督,秦老夫人来了。” “请他们进来。” 赵瀚没有刻意的礼贤下士,他知道秦良玉昨天在游逛南京。 秦良玉带着孙儿穿堂过院,沿途没有看到仆人成群。这让她有些意外,又觉在情理之中,似乎赵瀚府上就该如此。 来到内院,赵瀚正在写春联。 等着赵瀚收笔,秦良玉才拱手说:“见过赵都督。” 赵瀚放下毛笔:“秦老夫人,久仰大名!” 费如兰站在丈夫身边,屈身给秦良玉行了个万福礼。 赵瀚笑着说:“在下刚写了副春联,还请秦老夫人品鉴品鉴。” 秦良玉上前两步,念道:“百年天地回元气,一统山河际太平,国泰民安。好春联,好气魄!” 端椅子众人围着坐下,费如兰取来小吃招待,又让惜月去沏一壶茶。 赵瀚问道:“秦老夫人到南京可还住得惯?” “一切都好。”秦良玉回答。 赵瀚笑问:“对南京观感如何?” “极好!” 双方都没有直奔主题,秦良玉随口问道:“那些廉租房,为何租赁三十年,房产就归租客所有。” “既然租出去,除非强制驱离,否则没人愿意搬走。若是可以强制驱离,南京或许不出乱子,其他城市必然乱象频生,”赵瀚笑着说,“既然如此,百姓出三十年租金,官府勉强收回建房成本,把旧房子赠与百姓又如何?” 秦良玉赞道:“都督考虑深远。” 赵瀚继续说道:“分田也是如此,现在可以分到个人名下。时日越久,越难搞得清楚。三五十年过去,一两代人之后,田产必然归为某户。官府越是细分,就越要出乱子。到时候只能做出调整,规定某户田产不得超过多少,一户的人口不得超过多少。” 秦良玉没想明白:“只要官府掌控户籍和田册,为何就分不清呢?” 赵瀚解释说:“某家的女儿名下有田,嫁出去之后无法带走,这些田只能归为某户。官府可以强行插手,但根本管不过来,否则天天管这事儿就能把官吏累死。还有就是,某户的男儿,外出当官或者经商,多年之后把户口迁走,他名下的土地必然留给家人。一户两户,肯定能收回来,全国到处都有这种现象怎么收?” 古代没有电脑,官府效率很低,这种事情多起来就无法禁绝。 还是那句话,给出去的东西,你没法再收回来。 想要收回来,就得扩充官吏数量,行政成本直线上升。 各城市的官员住房,赵瀚都不敢建得太好,只比廉租房稍微阔气一些。 这是在吸取大明的经验教训! 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就建了许多官员住宅,也是分给官员居住,等官员退休之后再收回。 结果呢,只几十年时间,京官都没地方住了。 因为越来越多的官员,在分到房子之后,别说退休,就连死了都不把房子交出。 于是从明代中期,京官住的房子,要么皇帝赏赐,要么自己购买,要么出钱租赁。 以北京高昂的房价,京官若是不贪污,每月交完房租之后,工资只能勉强过日子,请丫鬟仆人根本别妄想。 赵瀚要在每座城市,都建一些楼房,让官员免费居住——注意,免费居住,不交房租的! 异地调任,房屋退回,不退就撤职。 致仕退休,房屋退回,不退就取消儿孙三代的做官资格,因为官员在老家是有户籍和房子的。 这种政策看似严厉,估计持续时间也有限。等赵瀚死后几十年,或许就会出现官员霸占房屋的现象。 所以,官员的楼房不能修太好。 但又必须比廉租房好得多,否则会打击官员的积极性。 官员住房,规格是两室一厅。 而廉租房只有一室,穷人全家挤在一室! 说实话,抑制腐败是个大问题。 赵瀚给官员的工资,虽然比大明要高得多,却不能满足他们佣人成群的愿望。这在古代是理所当然的,似乎做官就该有很多仆人。 秦良玉跟赵瀚聊得很融洽,从住房聊到官吏,又从官吏聊到民生。 秦良玉突然说:“我在南京看到一种盘娘糖,是用番薯制作的。听说番薯产量很高还不挑地?” “石砫还没引种吗?”赵瀚问道。 “只引种了苞谷(玉米),有时候也种高粱,”秦良玉叹息,“石砫山多地少,能种稻米的土地不多,土民都生活艰难得很。石砫还算好的,这些年轻徭薄赋。旁边的酉阳宣抚司,那才是一言难尽。本来就很穷困,土司还横征暴敛,前些年甚至激得土民暴乱。” 赵瀚说道:“这种土司须得严惩。” 秦良玉知道怎么严惩,昨天她问过南京勋贵的下场。 上了年纪的全部处死,青壮打散了扔去各个矿山,女子嫁给移民北方的单身汉。若有孩童,由生母带着改嫁。 手段非常残酷,还不浪费人力资源。 秦良玉问道:“可否给些番薯种子,老身带回石砫引种。” “这个自然可行,”赵瀚说道,“选那些大番薯做薯种,埋到土里会发芽长藤。再剪下藤蔓插栽,一年就能插出几十亩番薯地,几年之后就能推广到整个石砫。” 秦良玉笑道:“不料都督对农事也精通。” 赵瀚摆手说:“我也只知一个大概,等老夫人回去的时候,我派几个精通番薯栽种的老农跟随。这细节之事,还得老农说了算。” 马万年坐在旁边聆听,急得想要抓耳挠腮。 祖母和赵都督都是大人物,却围绕农事聊得兴致勃勃,甚至一聊就是半个小时。不仅是引种番薯,还有如何开垦荒山,如何改良荒地土壤,如何组织百姓兴修水利。 北伐呢? 杀鞑子呢? 皇子公主呢? 石砫土司今后如何安排? “夫君,老夫人,马将军,请入内用餐了。”费如兰微笑着走来。 众人转移到饭厅,赵瀚亲自给秦良玉倒酒。 “老夫人,我一向是不饮酒的,今日就陪老夫人一醉方休。”赵瀚笑着说。 秦良玉笑道:“老了,喝不得年轻时多。” 赵瀚说道:“那就随意,我先敬老夫人一杯!” 临近过年,官员放假,赵瀚也放下俗务休息。 赵瀚待治下官吏并不苛刻,不但俸禄比大明更高,就连假期也比大明更多。 从腊月二十七,一直放假到正月初三。 元宵节放假三天。 清明节、上巳节、寒食节,已在明代合而为一,加起来放假三天。 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各放假三天。 每旬放假一天,初九、十九、二十九休息,俗话讲就是逢九休一。 非常人性化,让官吏有时间放松。 放假期间跟大明一样,每个部门,必须留一两个人值班。 当然,前线休息不了,负责移民的也没法休息。 两杯黄酒下肚,秦良玉指着马万年:“我这孙儿,从小读书,弓马娴熟。他立志找鞑子报仇,能够在都督军中做一小卒?” “马兄文武全才,怎能屈做小卒?”赵瀚笑道,“正好我要扩编骑兵,马兄若是愿意,可做骑兵哨长。” 秦良玉说:“老身知道大同军规矩严厉,军官须得论功升迁,让他去做小卒便可。” 赵瀚摇头:“大同军就缺骑将,马兄做哨长已是委屈了,暂时只能统领一百骑兵。等战马繁衍开来,今后再次扩军,马兄统领三五千骁骑亦可为也。” “多谢都督!”马万年非常兴奋。 他虽然从小练习弓马,但石砫根本没有成规模的骑兵。 马万年一想到统率精骑,纵横沙场,所向披靡,那感觉就爽快得很。 蓦地,马万年忍不住问:“都督如此年轻,敢问贵庚几何?” “快二十三岁了。”赵瀚笑道。 马万年顿时无语,他比赵瀚还大一岁。 秦良玉也有些惊讶,但并不纠结于此,而是问道:“皇子皇女何在?” 赵瀚说道:“读书去了,中午在学堂吃饭,晚上才在家里吃。他们每日与我一同用餐的。” “原来如此。”秦良玉彻底放下心来。 双方根本就不谈归附之事,更不谈归附之后的待遇,似乎谈那些东西都是多余的。 (解释一下,三四层的小楼,用不了多少钢筋,甚至可以不用混凝土。就算使用,也只在每层过渡时浇一圈。至于框架结构,那是21世纪之后兴起的。) (求月票。) 360【吓退张献忠】(为企鹅大佬加更) 崇祯十四年,大年初一。 赵瀚、庞春来、李邦华、秦良玉、徐念祖、茅元仪,坐在一起商讨今年的出兵计划。 由于缺乏四川地图,秦良玉大致画了一张,只标注出重要的河流、山脉和城池。 “必须先取云阳,如果来不及,就把万县拿下,”徐念祖指着地图说,“如此就能防止张献忠西进,这厮去年冬已经在攻夔州了。” 李邦华摇头:“若是如此,就要提前跟张献忠开战。” 茅元仪说:“张献忠不敢打。真打起来,哪里需要去四川啊,直接渡江打他的湖北腹地!” 庞春来插话道:“要是出兵湖北,我军的进兵计划就全乱了。费如鹤、张铁牛都在山东,李正在徐州,黄顺在信阳,回军必然耗费粮草,那样一来就得不偿失。” 赵瀚说道:“黄幺组建新军之后,立即攻打云阳或者万县。水师前往黄州、荆州一带游弋,试探张献忠的反应。” “真要跟张献忠开战?”李邦华皱眉道。 赵瀚笑道:“小仗可能会有,大仗估计打不起来,张献忠根本不敢打的。双方一旦开战,归州(秭归)、夷陵、江陵、监利、汉阳、黄州、蕲州这些城市,全都有可能被我军渡江攻击。张献忠哪里守得过来?他在湖北搞屯田,好不容易有起色,怎容许轻易丢失?”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邦华说,“万一张献忠发疯呢?” “发疯也不怕,”秦良玉道,“把云阳拿下,我石砫白杆兵守城,只要军粮不缺,十年他都攻不下来。卡死这里,张献忠还想西进四川,就得沿途慢慢翻山越岭。” 赵瀚拍板道:“好,给石砫独立团五千兵额,粮草暂时由石砫自筹,后续军粮我会派遣船队运来。你们打出大同军的旗帜,守到夏粮收割季节便可,到时候我就兵粮充足了,黄幺的部队也会开进四川来增援。” 庞春来问道:“四川该打到什么程度?” “四川那边,无法投入太多兵力和粮食,”赵瀚解释说,“今年的计划,只在四川攻占三到五个县,派遣官吏在云阳、万县、忠县分田。等把民政搞好了,以这三县为依托,慢慢向西继续分田。尽量多培养四川本地的农兵和官吏,这样就能用四川的粮食、四川的士卒,把整个四川给打下来。攻略四川,我只派黄幺那7500人。” “那样可能要打好几年。”茅元仪说。 “最多两三年,”赵瀚笑道,“这样打还有个好处。今后若要攻打云贵,只需在四川调兵,只需在四川征粮,不用千里迢迢从湖南运去。” 四川作为天府之国,在明末遭受的天灾相对较少。 只要堵住张献忠无法西进,川内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敌对势力。那还派什么重兵征讨? 7500人的山地师,外加5000白杆兵,只需要提供第一年的粮草,第二年肯定能在四川自给自足。到时候,四川非但不是负担,还能成为赵瀚的粮食、兵员基地,南可攻云贵,北可出山陕。 至于湖南,农兵训练不能停下。 万一把张献忠逼急了,立即征调数万农兵,发行债券征收民间粮食,直接渡江在湖北跟张献忠打仗! …… 正月初六,赵瀚自立为王。 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因为南京的祭坛全毁弃了,甚至老朱家的祖庙都年久失修。 若要举行仪式,就得劳师动众,把天地坛这些建筑修复。 不过官方机构变动极大。 都督府改为吴王府,下属机构更改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财部、商部、都察院、都督府、秘书处。 礼部:宣教司改的,主抓大同思想工作,同时身兼教育部职责。 工部:主管交通、水利建设。 商部:主管全国工商业。 户部:相当于民政部。 财部:相当于财政部。 刑部:领导管理全国法院。 廉政司改名都察院,不可风闻奏事,一切讲求证据。 兵事院改为都督府,征兵、训练、打仗。 兵部掌管装备后勤,掌管高级军官的升调,同时负责制定作战方针。 作战计划分为两个部分,兵部只能确定是否开战,从宏观层面来主导战争。具体作战方案,由都督府来负责,避免外行瞎指挥内行。 而且赵瀚的兵部,不再是纯文官机构,武将也能升为兵部尚书。 不过武将调任兵部之后,不得再插手军事指挥,必须卸任都督府的一切职务。若有兼任,形同谋反。 秘书处由秘书院改名,而且变得正规化。 秘书处设立十曹,分别与八部两院对接工作,相当于被阉割了监察功能的六科。 称帝之后还会设立内阁,内阁的相权如何安排,赵瀚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 另外,还有大同银行,跟财部纠缠不清。等天下平定之后,双方的关系会慢慢理顺。 赵瀚的称号变成吴王,官员的官名自然也得改。庞春来是吏部尚书,李邦华是兵部尚书,陈茂生是礼部尚书。 费如鹤、黄幺、李正等人,都被升为左都督。 茅元仪、徐念祖等人,叫做兵曹秘书。 …… 马万年被送去济州岛,协助训练骑兵。 秦良玉坐船返回石砫,她要抽调白杆兵,抢在张献忠之前,迅速渡江拿下云阳。 当她路过夔州的时候,夔州已经失守。 继续坐船往上,张献忠的部队,竟然已经攻克云阳! 秦良玉直接在万县登岸,命令随从回石砫调兵,自己只带几个人防守万县。 来到城外,秦良玉命人呼喊:“石砫秦良玉在此,快快开城!” “秦夫人?” 知县谢宗泰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快快把秦夫人吊上来!” 几个箩筐放下,秦良玉和随从很快来到城墙之上。 “晚生谢宗泰,见过秦夫人!” 谢宗泰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感动得想要哭泣。 他是崇祯十年进士,刚做知县一年,老家浙江就被赵瀚攻占。随后局势大变,四川与朝廷失去联系,谢宗泰就一直稀里糊涂做官。 这货是个断案高手,做法官还算专业对口,让他守城纯属赶鸭子上架。 秦良玉也不废话,直接问道:“城内守军有多少?” “只有三百多乡勇,还是过年之前招募的。”谢宗泰回答。 秦良玉也不好责骂其无能,毕竟张献忠的大军不远,这位知县没有弃城而逃已算尽职。 秦良玉又问:“府库之中有多少钱粮?” “不多了,”谢宗泰又补充一句,“若是几百士卒,倒能吃两三个月。招募更多士卒,怕是一个月就得军粮耗尽。” 秦良玉顾不得许多,只能拿出大同军旗,撒谎道:“陛下已将坤兴公主下嫁,并册封江西赵瀚为吴王。此时此刻,皇子皇女皆在南京,不啻为传国托孤之举也。” “真……真的?”谢宗泰难以置信。 秦良玉叹息:“北直隶被流寇和鞑奴三面包围,大明倾覆不远,陛下也得留条退路。” “唉!”谢宗泰只能感慨。 秦良玉又说:“吴王坐拥闽粤湘浙淮赣诸地,今后必然登基。夏收之后,吴王就会遣大军来四川,届时八贼必定败退。” “可城中这点人,也守不到夏收啊。”谢宗泰说道。 “还有白杆兵呢,”秦良玉故意露出自信笑容,“我都来了,白杆兵不日便至,你将此事告之全城百姓。” “好!”谢宗泰顿时有了信心。 秦良玉又说:“立即搜集木料,召集城中木匠。烂木头都可以,枪头也以木制,全部涂成白色,制作假的白杆枪。现有的长枪,也立即涂成白色。城头插上大同军旗、马字旗和秦字旗,派人去城外散播白杆兵已至的消息。” “此计大妙!”谢宗泰听得更有信心。 秦良玉说道:“把陛下册封吴王、下嫁公主之事,也一并传到城外。还有,在城中宣传八贼残暴,就说一旦城破,必被贼寇烧杀抢掠。逼迫城中富户捐钱捐粮,召集百姓前来守城。算了,聚兵劝捐之事,我亲自去办!” 有了秦良玉做主心骨,整座县城迅速运转起来。 谢宗泰虽然不懂守城,听命办事的能力却有,各项事务居然做得井井有条。 秦良玉的大名摆出来,又有吴王做招牌,富户们害怕张献忠劫掠,也都非常干脆的捐献钱粮。 接着又在城中行保甲法,外地人一律集中看押,尽量防止张献忠的奸细作乱。 城中肯定有张献忠的奸细,他用这招夺城无数。 张献忠,受伤了。 七年前,他就打过一次夔州。 知府还没上任,通判、推官、知县全部逃跑,同知何承光挺身而出。 何承光带着几千百姓,面对数万人的围攻,一直坚守到军粮断绝。 奸细报告说校场有粮,趁着何承光运粮之机,劫狱释放囚犯,放火制造混乱,张献忠一举攻破夔州。 何承光浴血奋战,全家十七口人,无一投降,皆遭杀戮。 那次之后,为防万一,夔州府城就安装了两门铜炮。 两个月前,张献忠亲自督战攻城,被一炮轰得擦身而过。 人倒是没事儿,但战马受惊,跌下来摔断腿。 休养期间,大冬天又感冒了,气得他在夔州城大掠三日。 如今腿伤痊愈,接骨大夫手艺不精,给张献忠治成一个跛子。 拿下云阳之后,张献忠兵分两路,亲率主力前往万县,又让李定国去打开县。 在半路上,就有探子回报军情:“大王,城中细作断了联系。据本地人供述,石砫秦良玉,已率白杆兵驻守开县。还……” “还什么?”张献忠眉头紧皱。 探子说道:“崇祯皇帝把女儿嫁给赵天王,封了赵天王做吴王,还把皇子皇女都送去南京。石砫的白杆兵,也都投了赵天王。如今万县的城头,插着大同军旗,还有白杆兵的秦字旗、马字旗。小的远远看了,城上许多守军拿着白杆枪。” 张献忠大怒:“放屁的赵天王,那就是赵贼!先抢老子的黄梅县,现在又要来抢四川!” 听说白杆兵驻守万县,张献忠顿时头疼不已。 他吃过白杆兵的大亏,当年被秦良玉、秦翼明(秦良玉之侄)、马祥麟前后夹击,仗着马快迅速溜走才逃出生天。 “大王,大王,不好了!”有信使从东边骑马而来。 张献忠没好气道:“又有何事?” 信使禀报道:“赵天王的水师炮击归州和夷陵!” “赵贼欺我太甚!”张献忠气得想吐血。 赵瀚已经拿下江淮地区,等于两面包围湖北。 东北方,大同军可从信阳进攻德安府。 东南方,大同军可从广济进攻黄州府。 南方,沿江城市全在大同军的攻击范围内。 张献忠不知道赵瀚的战略目标是先打山东,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赵瀚很可能先打自己,把湖广先统一了再说。 “回师!” 张献忠气得牙痒痒,他怕白杆兵驻守的万县久攻不下,自己的老窝湖北又被赵瀚抄了。 这厮不但选择撤军,连吃进肚里的夔州和云阳,都非常干脆利落的吐出来。因为这两座城没法防御,一旦大同水师切断长江交通,就要全部变成悬在外面的孤城——也可从陆路运粮,但消耗太大。 秦良玉只带几个随从,略施小计,配合大同水师的威胁,竟然就此逼得张献忠放弃四川。 张献忠发现自己处境艰难,如果选择跟赵瀚开战,居然不知道该先打哪里。 过江打湖南肯定找死,一旦大军南下,很可能兵粮不继,粮食被大同水师卡在北岸过不来。而且,东北方的德安府,东南方的黄州府,都会遭到大同军攻击。 如果换成进攻江淮,大同军又可能渡江打沿江城市。 有了固定地盘,就是这般难以抉择。 哪像以前做流寇,莽着头往前冲便是。 张献忠回到荆州府,收到赵瀚的一封来信,内容通俗易懂:“四川我要了,你可去打陕西、河南,我保证不会趁虚而入。” 打个屁啊,张献忠根本不敢动兵。 因为黄顺、费映珙已经屯兵信阳,李正、萧宗显被调去广济,随时可能从这两个方向进攻。 张献忠不敢动,至少赵瀚正式攻打山东之前,张献忠的大军绝对不敢乱来。 (感谢cz`和刘尼玛sb两位兄弟的盟主打赏。) (求月票。) 361【风起云涌】 赵瀚关注的不是张献忠,而是越来越严重的春旱。 去年北方旱情达到顶峰,是崇祯登基以来,北方旱灾面积最广、干旱程度最严重的年份,旱灾甚至波及到蒙古草原! 而今年,春旱蔓延到四川、湖南、贵州和广西。 赵瀚治下的各省,只有广东、福建、浙江、半个江苏、三分之二个江西没有受灾。 湖南全境大旱! 仅看春旱情况,就知道又是个大灾年。 满清却非常幸运,因为历年干旱,只波及到宁锦一线。至于鞑子的老窝,一次旱灾都没有,扛住冬天的雪灾就行了。 “要不要暂缓北伐?”户部尚书黄顺甫问。 “不能停,”李邦华说道,“若是明年也旱情严重,难道明年也不打了?” “肯定要打,”赵瀚非常不情愿地说,“劝降左良玉。只要他肯投降,给他五条船运财货,到南京来做一个富家翁。” 赵瀚也是被搞得没办法了,今年必须向灾民征粮,老百姓的日子将不好过。 如果左良玉愿降,就能节省无数粮食,也能少饿死很多山东百姓。 …… 山东,东昌府。 左良玉似笑非笑,看着潘独鳌说:“张献忠真想跟我联手打赵瀚?可我手里没粮啊,今年山东又是大旱。” “赵贼有粮,去抢一遭便是!”潘独鳌道。 左良玉又说:“抢粮就得出兵,出兵就得开拔费。我钱粮都不够,又如何南下打仗?” 潘独鳌说道:“而今赵瀚北上,无非是先打左侯,还是先打我家大王的区别。赵瀚灭了左侯,下一个便是我家大王。赵瀚灭了我家大王,下一个便是左侯。你我两家唇亡齿寒,若再不联手,必被赵瀚各个击破!” “容我考虑考虑。”左良玉没有拒绝,也不当场答应。 潘独鳌笑道:“左侯难道还想归附赵瀚?以赵瀚的规矩,即便左侯带兵投靠,今后也肯定不能掌军。没有自己的军队,便能做个富家翁,今后还不是任人拿捏?等左侯的军队被遣散,都到乡下分到土地,谁能不心向赵瀚?到那个时候,左侯之生死,就得看赵瀚是否仁慈。” 左良玉陷入沉思。 他是典型的明末兵头子,思维早就已经固化。 财富他可以放弃,爵位他可以放弃,官职他可以放弃,唯独不能放弃军队! 因为在他的意识当中,放弃军队就是在等死。大明这样的例子太多,有兵什么都有,没兵什么都没,落得个抄家流放也实属正常。 左良玉问道:“若是联手,该怎么打?” 潘独鳌回答:“我家大王,北击信阳、罗山,南击广济、黄梅。至于左候,徐州、砀山、商丘……随便打哪里都行。如此三面夹击,赵瀚必然顾头不顾尾。” “我再想想。”左良玉犹豫不定。 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有多大,不敢轻易跟赵瀚开战。可他也不敢投靠赵瀚,害怕被剥夺兵权,害怕被卸磨杀驴。 原来他还想拖着,可赵瀚已经跟他接壤,要么直接来打他,要么去收拾张献忠。 拖不得,打不得,降不得。 这该如何是好? 左良玉召集自己的智囊,足足商讨半个月,还是找不到任何出路。 潘独鳌一直等着,等得心急如焚,心中鄙视左良玉举棋不定。 又过数日,张岱作为使者,来到东昌府城。 “在下是极为佩服吴王的,也愿意真心归顺,”左良玉说道,“在下甘愿为王先锋,不管是打北直隶,还是去打流贼,只要吴王一声令下,全军将士必定誓死效命!” 这货一开口就暗示保留军队,张岱怎么可能答应? 甚至虚与委蛇都不行,否则左良玉借赵瀚之名,在山东烧杀抢掠、大肆扩张怎办?平白坏了赵瀚和大同军的名声! 张岱照实了说:“只要左侯愿意归顺,交出军队之后,可用五条大船运送财货,去南京购房置宅安享清福。” 左良玉叹息道:“我不能只想着自己啊,全军将士解甲归田,恐怕很多人不愿意。” “左侯麾下军将,吴王自有安置,定然不会苛待,”张岱说道,“吴王自起兵以来,向来说话算话,从来没有出尔反尔之事。说句不好听的,既然承诺让左候做富家翁,那就不会秋后算账,左侯还没分量让吴王破例。” “吴王的人品德行,我自是信得过的,且容我再考虑考虑。”左良玉有些心动。 张岱又继续讲道理,说得左良玉几乎就答应了。 可是,这货还不肯最终表态,他一向的习惯就是望风而为。 左良玉心里想的是,或许等张献忠跟赵瀚打起来,自己关键时刻带兵归附,能够趁机捞到更多好处! 打发走张岱,左良玉又召见潘独鳌:“我已决定,贵军只要先出兵,山东之军必然配合南下。” “此明智之举也!”潘独鳌大喜。 左良玉故意做出承诺,就是要让张献忠和赵瀚开战。第一,让赵瀚的兵锋指向湖北,暂时不要来打山东;第二,观察双方的战争胜负,关键时候跳出来站队,趁机索要更多的利益! 张献忠却是一门心思要打仗! 他本来还不敢打,可今年湖北严重春旱,军队数量又多到爆炸。张献忠的军粮已经撑不住了,必须找个地方捞上几票,而赵瀚的地盘就是天然补给地。 安徽好富庶啊,张献忠馋得流口水。 长江以北的安徽地区,虽然赵瀚只占领半年,但已经完成分田和移民工作。在张献忠眼里就显得特别富庶,人口多,粮食多,财货多,至少比他的湖北强得多! 唉,张献忠也是想发展民生的,军屯、民屯都搞得火热,可遇到大灾只能做回老本行。 这年春天,张献忠再次强征粮草,强征无数百姓做民夫。他没有耐心顶着天灾发展地盘,干脆透支民力打仗,或许能把江淮地区打下来呢。 廖志芳、徐以显两位军师都苦苦相劝,但无济于事,张献忠已经下定决心。 …… “殿下,据细作传回消息,张献忠大肆征集粮草、征调民夫,长江沿岸的驻军越来越多。” 说话之人是徐颖,他终于回南京了,依旧负责情报部门,有点类似锦衣卫头子。 赵瀚顿时皱眉:“他疯了吧,现在可是春耕时节!” 徐颖说道:“估计是春旱严重,张献忠又不兴修水利,就算播种也收不到什么粮食。他索性就放弃春耕,趁着我军夏粮未收,带着大军入侵江淮一带。他的沿江城市增加驻军,也是为了防止我军从长江进攻。” 赵瀚把主要官员都召集起来,一番商讨之后,迅速做出决策。 第一,各地要把春耕搞好,抗旱救灾工作不能停。 第二,发行粮食债券,做好宣传工作,面向民间征集粮食。 第三,湖南召集农兵两万、民夫两万;江西召集农兵两万、民夫两万。到长江沿岸集结,随时待命出征! 第四,江南召集农兵一万、民夫两万,立即支援广济方向。 第五,信阳州就地征集两千农兵、三千民夫。 第六,费如鹤回防徐州,张铁牛移师台庄(台儿庄)。防备左良玉的同时,随时做好反攻准备,并从苏北抽调五千民夫。 第七,黄幺在施州府的新编山地师,等候命令渡江攻占夷陵。 这次一旦全面开战,赵瀚治下的经济民生,必定遭受严重影响。 但在可接受范围内,广大底层劳苦人民,无非从每天吃三顿饭,变成勒紧裤腰带吃两顿饭。 好在今年春天,广东、福建、浙江风调雨顺,从越南海运过来的粮食,可以调运到江苏沿海缓解压力。 但是,海运粮食真不多,因为利润不够丰厚。 即便赵瀚免征粮食进口关税,海商也只是把粮食作为压舱物,顺便赚一点而已。 越南的粮食确实多,但越南的陆路交通也烂,运输成本极高,只能在越南沿海地区买粮。 至于菲律宾、柬埔寨、缅甸的粮食,想都别想。海运风险极大,随时可能船毁人亡,高利润商品值得冒险,海商绝对不可能远距离运粮。 与张献忠之间的战争,跟赵瀚插手四川没太大关系。 因为张献忠就算打四川,也不敢调动太多兵力,必须随时防备赵瀚。一旦出现大灾,该打还是得打,谁让赵瀚的地盘更加富庶? 就在双方调兵遣将之时,打算观望风向的左良玉,突然收到一个惊天消息。 “侯爷,闯贼杀进北直隶了!” “什么?” 北直隶的旱情同样严重,由于一直不发粮饷,开州、广平、大名府守军闹饷哗变。 两个总兵被杀,一个总兵逃跑,一个总兵投敌,总督陈新甲带着巡抚狼狈逃回北京。 河南方向的李自成部将,带兵杀入北直隶,然后朝西北而去,与李自成东西夹击孙传庭。 孙传庭败逃回京,李自成从太行山破关而入! 李自成号称拥兵四十万,沿途城池望风而降。就连驻守皇陵的军队,都主动投靠李自成,守陵太监们甚至做了带路党。 整个北直隶,只有洪承畴的蓟镇兵,而且还在辛苦剿匪当中。 洪承畴获知消息,正准备带兵勤王,李自成大军已经杀到北京城下。 (盟主名字打错了,抱歉,感谢刘尼玛sb的盟主打赏。) (本卷完,求月票。) 362【还是那颗歪脖子树】 历史上,崇祯若是想迁都南京,至少得提前一个月做准备。 李自成攻占北京,是一场极为精彩的战役。先是兵分两路,接着再次分兵,切断南北各路官兵,以钳形攻势逼近,形成对北京的大包围战略。 同时,还有偏师阻断运河,崇祯即便南逃也只能从天津出海。 而今就没有那个必要了,朝廷发不出军饷,官兵们纷纷投降,李自成一路平推过去便可。 沿途所过,李自成的军队,对贫苦百姓秋毫无犯。 也没啥可犯的,老百姓全是穷鬼,自己活命都难,哪有钱粮可以抢劫? 但是,士绅就有点倒霉。 特别是城里的士绅,往往要被拷饷一番。 李自成攻破太原时,拷饷拷得非常起劲,北京拷饷不过是太原拷饷的翻版。 四月初八,赵瀚生日。 李自成的先头部队,占领元大都北城土墙。京师震恐,百官失色,皇帝与后妃宴饮作乐。 翌日,大顺军先锋抵达北京城下。 李自成在进兵途中,就已经称帝,国号“大顺”,建元“永昌”,只差进京搞个登基仪式。 襄城伯李国祯统率京兵三大营,驻扎于城外,与北京形成掎角之势。 大顺兵至,李国祯不战而逃,不但损失兵甲粮草,还扔给李自成十多门火炮。 守城重任,落到太监手里。 许多从未操练过的京兵,被赶到城墙上守御。他们的军械倒是充足,可惜没有军粮,只能饿着肚子在城墙站岗。 家里还有粮食的,亲人提着杂粮粥,沿着城墙呼喊名字,只求自己的儿子、兄弟、父亲,在战死之前能够吃顿饱饭。 但情况实在太混乱,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家人。 若有亲人相遇,士兵下了城墙,全家抱头痛哭,带动一整面墙都开始哀嚎。 忽然一骑奔至,投降的守陵太监高淳,大声疾呼道:“闯王有令,只要崇祯逊位,就能保全皇室性命,北京百姓也能不遭兵戈!” “拉他上来!”负责守城的太监王德化说。 高淳被人用箩筐吊到城上,两个太监单独密议。 高淳问道:“城中谁人为主帅?” “由我全权做主。”王德化道。 高淳又问:“孙传庭、陈新甲两位督师呢?” 王德化说:“孙传庭被解了兵权,正在狱中。陈督师闭门不见客,似无抵抗之志。”说完,王德化问,“高兄弟可否引荐一二,咱也仰慕闯王已久。” 高淳笑道:“嘿嘿,该叫皇帝咧。闯王已经自立为帝,国号大顺。” 王德化说:“还请高兄弟回去告之大顺皇帝,崇祯早就存了死志,已将皇子皇女送去南京。” “竟有此事?”高淳一直在守陵,消息非常闭塞。 王德化说:“咱去说降将士,很快就能开城迎接新皇。” 李自成的临时指挥部在昌平,高淳一路骑马过去,将北京的情况悉数告之。 李自成惊道:“皇子皇女都送去南京了?” “确实如此。”高淳说道。 牛金星叹息:“争天下者,陛下与赵瀚也。陛下应当勤政爱民、善待士子、整编卒伍,拷饷终非长久之计,还得自己种粮食收赋税才行。” “说了闯王来了不纳粮,难道还能出尔反尔?”宋献策立即反对,“更何况,北方各省皆大旱,如何种得起来粮食?北京城内的太监大官,皆死有余辜之辈,把他们的钱粮夺了就能供养大军!” 牛金星反问:“仅凭拷饷能供养大军几时?今后南北争霸,我军若不能速胜,又拿什么跟赵瀚打仗?” 宋献策冷笑:“闯王来了不纳粮,这个童谣传到南方,各地百姓必然响应。到时候,便是赵瀚手下的兵,也会倒戈向着陛下!十八子,主神器,陛下乃天命之主,如何不能得天下?” “好了,此事以后再说。”李自成不想再争执。 牛金星那一套见效太慢,而且就如宋献策所说,各省大旱种个屁粮食。真要老实种地,粮食还没种出,大顺士卒就全饿死了。 李自成、刘宗敏二人,当即率领主力逼近北京。 李自成的旗号一至,北京城门立即大开,守城士卒也都逃回家中。 王德化带着太监出城跪迎,李自成点头说:“你献城有功,随我马后效力吧。” “谢万岁爷赏识!”王德化立即打蛇上棍。 皇爷、爷爷、万岁爷这种称呼,在明代属于内廷对皇帝的专称,而且还必须跟皇帝关系亲近才行。 到了清朝,外臣也能这样喊。 那是因为,一些满清外臣,是皇室的包衣出身,是以家奴身份来称呼皇爷、万岁爷。 汉臣要是没有包衣身份,连称呼万岁爷的资格都没有。 士兵开道,李自成骑马走在前头,刘宗敏落后一个马位,接下来才是两位军师,王德化、高淳两个太监只能一路小跑。 队伍来到午门之外,上百个文武官员,正齐刷刷跪在那里等候。 王德化立即冲上去,指着群臣大骂:“误国贼,天子何在?尔等来此何干!” 众臣回答:“跪迎天子。” “尔等皆是误国贼,大明败坏至斯,都是你们造的孽,还有脸来跪迎新皇?”王德化开始拳打脚踢,照着群臣一顿胖揍。 “打得好!” 大顺士卒欢呼喝彩,都觉得王德化是个好太监。 李自成在半路上颁了一封诏书,内容没有提不纳粮,而且还主动给崇祯洗地。说崇祯并非昏君,是被内外臣子蒙蔽,是贪官污吏搞得民不聊生。又说崇祯不是昏君也要丢天下,证明大明已失天命,理应由他李自成匡扶社稷。 诏书颁发足足一个月,这种说法已经成为共识。因此士兵和百姓,都不痛恨崇祯,认为是贪官污吏在干坏事。 王德化此番举动,打骂文武大臣,一是表明跟旧朝划清界限,二是在拥护新皇的诏书内容。 上百个文武大臣,就那么跪在午门前,任由一个太监殴打辱骂。 李自成笑着对刘宗敏说:“满朝公卿这般怂样,难怪大明会丢了江山。” 刘宗敏冷笑道:“陛下别看他们这时狼狈,以往搜刮民脂民膏,可是一个比一个凶狠。” “说得对,”李自成郑重点头,“他们搜刮民脂民膏,我就来搜刮他们的膏水。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宋献策立即附和:“陛下英明!” “唉!” 牛金星暗自叹息,任由太监打骂公卿,又不自己培养官吏,今后谁来管理地盘,今后又怎么跟赵瀚争天下? 别看李自成占了那么多地盘,许多城池都处于无政府状态,农赋与商税根本收不上来。 王德化与薛国观有仇,他把薛国观痛殴一番,喝问道:“你这首辅,便是误国贼之首。快快说来,大明天子何在?” 薛国观心中又怨又怒,却不敢露出丝毫表情。他把这个仇记下了,留着今后慢慢回报,当即俯首回答说:“大明皇帝或在后宫。” 王德化站直腰杆大喊:“打开午门!” …… 崇祯与后妃,在西苑吃了顿酒,没有任何佐酒菜,因为厨子不知跑哪儿去了。 “你们,都上路吧。”崇祯带着些许醉意,监督皇后和妃子们自杀。 他一辈子都极为要强,拉不下面子投靠赵瀚,因此只剩下君王殉国这一条路。 君王既死,后妃也不可活,活着就是对大明的侮辱,说不定还会被乱兵轮番淫辱。 周皇后流泪道:“夫君珍重。” 几个妃子,也都流泪,最后抱头痛哭。 崇祯转身走到门外,茫然看着天际,仿佛人生就是一场梦幻。 几条白绫挂起,陆续传来凳子倒地的声音,每一声都砸在崇祯的胸口。 崇祯不想留在这里,让王承恩划船载他去湖对岸。 那边是煤山,也叫万岁山,是整个北京城的至高点。 攀登至万岁山的顶峰,崇祯俯视整个北京城。可惜他没有千里镜,肉眼看不得多远,只看到紫禁城内一片混乱。 “我真该是亡国之君吗?”崇祯仰望苍天。 如果赵瀚在此,肯定会说:你真是。 且不提这个时空,历史上决定大明生死那一仗,洪承畴和祖大寿没有任何责任。他们两个除了最后投降,整场战争都可圈可点,甚至可以说没有出现丝毫失误。 当时,满清的军粮严重不足,只要明军不犯错误,打呆仗都能赢得胜利。 一个陈新甲,一个张若麒,不断催促赶快进兵,洪承畴几乎被架空指挥权。 于是冒险急进,大军跑出很远,军粮还留在后面。快要兵粮不足的黄台吉,如秃鹫发现腐肉一般,瞅准时机把大明的军粮给占了。 十多万大明士卒,就此失去粮草。 到了这种时候,洪承畴都还能保持冷静,一切军令都找不出破绽。结果撤军途中,总兵们争相逃跑,撤退瞬间演变为溃败。 别说是洪承畴督军,就算把韩信换来做主帅,这种糊涂仗也不可能打赢。 而导致兵败的两个罪魁祸首——陈新甲与张若麒,大败之后竟然屁事没有,依旧被崇祯皇帝信任有加。 说实话,只要崇祯不乱派监军,不把张若麒扔出去瞎搞,鞑子真的很难成功入关。 俯视自己的北京城片刻,崇祯寻了一颗歪脖子树。 王承恩跪伏在地,目送崇祯上吊。 “朕的江山啊。”崇祯最后看了一眼北京城,心中生出无限的眷恋与不舍。 城中喧闹纷乱,煤山安静孤独。 春风吹来,枝叶摇晃,帝王的尸体也在摇晃。 一个王朝,就此结束。 (今天有事,只有两更,就不求月票了。) 363【拷饷】 田贵妃没死,她并非怕死,而是舍不得死。 前年,她夭折一个儿子;去年,她又夭折一个儿子;今年,她再次产下一子。 历史上,这个儿子也会夭折,因此田贵妃悲伤过度,崇祯十五年就香消玉殒了。 如今幼子还未满百日,田贵妃怎愿意自杀? 她上吊时虽然踢倒凳子,却用双手抓住白绫,硬是维持姿势一刻钟,确认崇祯离开才跳到地上。 田贵妃自己划船离开湖心岛,飞快奔去象房那边,牵出来一匹雄健御马。 “驾!” 田贵妃翻身上马,动作极为娴熟,策马朝着宫城而去。 因为害怕被人认出,她还换了身衣服,披散头发遮掩脸部。 半路看到一把腰刀,也不知哪个侍卫扔掉的,田贵妃连忙下马拾起兵器。她在宫城内到处疾驰,足足转悠一刻钟,总算听到有婴儿的哭声。 田贵妃来到婴儿面前,咬牙切齿道:“宫中之人果然不可信!” 崇祯对幼子也是有安排的,让心腹太监和乳娘,出宫抱去田弘遇家里喂养。 田弘遇是田贵妃的父亲,官至后军左都督、锦衣卫指挥使。在野史当中,田弘遇把陈圆圆带到京城,试图献给崇祯未遂,于是有了吴三桂与陈圆圆的故事。 很明显,太监和乳娘都跑了,把皇子遗弃在宫中,根本就不愿遵守崇祯遗命。 田贵妃抱起幼子,回到自己的寝宫,她想找到金银做盘缠。 结果金银首饰消失无踪,多半是被太监宫女给顺走。找来找去,只在地上捡到一粒碎银,田贵妃拿起自己的竹笛离开。 田贵妃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执着缰绳,冲出紫禁城,来到煤山脚下。 此时崇祯还没上吊,田贵妃不知情况,骑马绕过煤山直奔玄武门。出玄武门之后,她不敢再骑马招摇,抱着幼子沿内官监疾奔,出北安门逃至什刹海附近。 “哇哇哇哇哇……” 婴儿啼哭不止,田贵妃心焦如焚。 街巷里混乱不堪,许多守城士卒,正在逃回自己家中。 而大顺军的士兵,也从德胜门、安定门进来,正朝着皇城方向进发。 田贵妃躲到一个偏僻处,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衣服也沾染许多灰尘泥污,这才解开胸襟给孩子喂奶。 由于一直是乳母喂养,田贵妃已经回奶得差不多。 婴儿吸了半天,根本吸不出来。 田贵妃只能自己不停搓揉刺激,再加上婴儿用力啃咬,顿时把她疼得死去活来。 …… 煤山。 李自成站在崇祯的尸体面前,看着地上那封绝笔血书,表情是极为精彩的。 这半年多以来,崇祯虽然躺平等死,但对诸臣有满肚子怨气。 或者说,正是去年的荒唐募捐,让崇祯彻底对官员死心。他留下这封遗书,纯粹想要借李自成之手泄愤! “朕自登极一十四年……每抚心自揣,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也。朕死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今朕去衣冠,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以报天下苍生重征滥敛之苦。若贼中有忠义豪杰之士,代朕将文官尽戮、武将全诛,甚勿伤朕百姓一人也。” 李自成收起崇祯遗书,吩咐道:“厚葬吧,这殉死太监也厚葬。” 只混乱了一天,北京城就恢复秩序,并未发生纵兵大掠之事。 牛金星再度进言,希望不要拷饷,即便钱粮不够,也可以让勋贵大官们捐赠。 李自成左思右想,觉得自己都要登基了,确实不该搞以前那套。因此他全城张贴告示,希望有钱人能够捐款捐粮,然后神奇的一幕再次发生。 内阁首辅薛国观,带头捐了三千两。 薛国观觉得捐这么多,已经可以表现自己的忠心,如果直接捐款上万两,岂不证明自己是贪官? 有了首辅做榜样,勋贵文武们纷纷捐钱,从几十两到三千两不等。而且还上演滑稽戏,挂房出售、上街摆摊、兜售字画……全在那里装穷,似乎捐钱之后已经吃不起饭。 “拷饷!拷饷!” 李自成在皇宫里临幸了一个宫女,得知百官丑态,顿时勃然大怒。 大顺士卒很快出动,专挑城内城外的大宅子。他们无法确定谁家是当官的,只能以房子大小为判断标准,许多富商也都成了拷饷对象。 周奎作为国丈,这种级别的勋贵,由刘宗敏负责审讯。 “大王,冤枉啊,朝廷已经半年没发俸禄,下官家里实在是没钱了!”周奎还在死鸭子嘴硬。 刘宗敏把周皇后的母亲、周奎的妻子押来:“你上吊自杀吧,可留一个全尸。” 老妇人不敢不从,不自杀就被乱刀砍死,至少上吊能死得体面些。 当着周奎父子的面,很快就自杀一个。 父子俩还是不肯招供,因为家里银子太多,说出藏银地点必死无疑,死扛下来或许还有条活路。 于是,周奎的儿媳也被逼着上吊。 父子俩吓得瑟瑟发抖,依旧死不松口。 “很好,嘴硬得很咧,不晓得脖子有没有这般硬。”刘宗敏怒而拔刀,顺手将周奎之子砍死。 鲜血溅射,周奎吓晕过去。 刘宗敏无奈,只能如实汇报,李自成决定亲自来审。 李自成拷饷的本事很粗暴,见面之后就一句话:“往死里打!” 皮鞭不仅蘸水,而且蘸的是盐水。 周奎被打得体无完肤,快要断气时终于挺不住,哀求道:“我说,我说,莫要再打了。” 周奎在城内城外都有宅子,臧银地点分为好几处。 两天之后,统计完毕,刘宗敏前来汇报:“周奎家里有五十万两银子。” “也不算很多。”李自成评价。 当然不算多,因为大明首辅薛国观,被拷打出整整二百八十万两! 半个月之后,几千万两入账。 若以群体来划分,太监的银子最多,勋贵的银子第二,接下来才能轮到文官,富商反而排在最末位。 这是符合逻辑的,那些大太监,经常被派去做监军,甚至还有个监督天下兵马的总监!这得贪污多少军费? 另外,崇祯登基的前几年,还派太监到地方上做税监,还把工部和户部的财权也交给太监。这又得贪污多少银子? 勋贵排第二,纯粹是历代积蓄。 两百多年时间,勋贵代代捞钱,积攒起来就是海量财富。 面对六千多万两银子,李自成唉声叹气。 他发现银子确实有了,而且绰绰有余,可上哪儿去买粮食?几十万人的军队,每天人吃马嚼,那得消耗多少粮食! 可怜的李自成,穷得只剩下银子了。 再这样下去,大顺军顶多三五个月就得断粮。 查抄粮食也无济于事,粮商和大户家里的存粮,只勉强可以供应北京百姓。一旦李自成全部拿去做军粮,整个北京城的百姓都得饿死。 若京城百姓全死光了,李自成还当什么皇帝? 还是赵瀚带来的变化啊,南方粮食自己都不够,哪里允许运到北边?北边不运粮北上,河南、山东又连年灾荒,北京根本就得不到外省的商品粮。 “还得打仗!”李自成把刘宗敏以及军师叫来。 牛金星说:“北直隶还有蓟镇兵,或可招降洪承畴,把山海关总兵马科也招降。命令马科镇守山海关,咱们带着洪承畴出兵山东,把那左良玉给灭了,或可得到许多军粮。最好一路南下,打到江淮去,江淮才是真正的财赋之地。” “就这么办!”李自成拍板决定。 不南下就是等死,大顺军活活饿死! 于是,李自成派人去招降洪承畴、马科,同时紧锣密鼓的筹备登基事宜。 登基之后,就得打仗。 就跟张献忠选择攻击赵瀚一样,李自成的最终目标也是赵瀚,他们都是奔着粮食去的——整个天下,除了西南数省,只有赵瀚的地盘有粮! 这些穷鬼们,极有可能联手攻击赵瀚。 因为赵瀚属于大boss,杀了之后可以爆粮食。 …… 孙传庭茫然走出大牢,他被下狱跟崇祯无关,纯粹是被党争余波给牵连。 这次出狱也很神奇,诏狱里的官员,都被抓去拷饷。 孙传庭在北京根本就没宅子,他上哪儿藏银子去? 不是孙传庭有多清廉,而是还没来得及在北京置宅,他就被派去陕西做巡抚剿贼。从此东征西讨,每次回京都是带兵勤王,仅有的两次例外是回京坐牢。 最后担任总督,朝廷连军饷都发不出,孙传庭上哪儿贪污去? 遭受一番拷打,孙传庭如实招供,似乎拷饷之人也觉离谱,干脆就把他给放了。 京城豪门,家家痛哭。 孙传庭身无分文,只能去寻朋友接济。结果上门之后,发现朋友全家惨死大半,都是被拷饷活活打死的,院里停放着好几口棺材,连雇人下葬的银子都没有。 京城百姓也惨得很,确实没有遭到兵灾,但李自成查抄大量粮商,导致京城粮价再度暴涨。 六两银子一石米,这谁买得起? 街上随处能见倒毙的尸体,甚至有人把尸体偷回家里吃。 好饿啊。 孙传庭已经快要饿晕了,他在牢里就吃不饱,还被拷饷一天没吃饭。 拖着浑身伤痕,茫然朝着北城区走去,那里还有孙传庭的一个朋友,或许能幸运的混到一口饭吃呢。 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孙传庭站在门外,就能听到里面的嚎啕大哭声。 看来没饭可吃。 孙传庭进去吊祭一番,又问了些情况,才知更多官员消息。 只有极少数官员殉国自杀,还有些躲在家里不愿归顺,大部分官员都麻溜的投靠新皇。然而没啥区别,都要被拷饷,这些天来被打死无数。 踉踉跄跄离开朋友家,孙传庭也不知去哪儿。 恍惚间,他走进一条巷子,几个面黄肌瘦的男子从他身边跑过。 这些人来到一处小院外,开始在那儿叽里呱啦说话。 “就是这里,以前的房主叫邓新,一年前就去南边投奔亲戚了。前几天来个妇人,抱着婴儿,听说还买了几斤高粱。” “真有几斤高粱?她一个妇人守得住?” “这妇人凶得很,随身带着把刀,似是个练家子,吴二抢粮被她杀跑了。” “再厉害也只是个单身妇人,大夥并肩子上,肯定能把她制住。” “她那几斤高粱,估计也快吃完了,不晓得还有没有银子。” “进去再说。” “……” 孙传庭饿得发慌,浑身伤痕还未结痂。他不知道自己该干啥,见一群歹人要做坏事,干脆阔步走过去喝止。 “滚远点!” 孙传庭还没说话,那群歹人反而朝他凶起来。 “撞!” 院门里面上了闩,这些家伙退后几步,共同使力想把院门撞开。 “轰!” 连续七八下,院门应声而倒,几个歹人也站立不牢,跟着大门一起跌进院中。 “啊!” “饶命!” 这些家伙还没站起来,就有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提着腰刀一阵劈砍,屋里还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 “好利索的身手!” 孙传庭拍掌赞叹,冲过去抢夺棍棒,抡着棍子与那妇人前后夹击。 (这两天都有事要办,今天可能也只有两更。) 364【满清出兵】 最后一碗高粱粥,孙传庭喝了小半碗,然后就坐在院中神游天外。 田贵妃则在屋里奶孩子,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便刚才孙传庭出手帮忙。 “哒哒哒哒!” 巷子里传来马蹄声,有官差策马沿途大喊:“陛下有令,京中各坊行保甲法,自明日起平抑粮价,每坊以保甲多寡限额供粮!大明三品以下官员,或有被革职的大员,愿意归顺新朝者,即刻择优录用为官!” 孙传庭有些惊诧,李自成粮食不足,竟然低价限额卖粮给百姓。 此政一出,即将崩溃的北京城,立即就能恢复秩序。 “孙督师。”田贵妃在屋内喊道。 孙传庭问道:“夫人是哪家贵眷,可曾见过我?” 田贵妃说:“你我虽素未谋面,但孙督师刚才自报姓名,那我们便是认得的。请孙督师进屋说话。” 孙传庭迈步走进屋里,婴儿吃奶之后已经睡着。 “这是陛下幼子,至今未满百日。”田贵妃说道。 “什么?” 孙传庭猛然一惊,连忙询问:“可有凭证?” 田贵妃说:“出宫甚急,并无凭证。” 孙传庭皱眉,将信将疑。 田贵妃拿出竹笛:“此笛为金镶玉竹所制,整个北方,只有皇宫里栽种少许。” 扫了一眼竹笛,孙传庭基本已经相信。 孙传庭也不问田贵妃的身份,只说道:“夫人想让我做什么?” 田贵妃道:“刚才有逆贼的官差路过,三品以下官员,或者革职官员,都可以择优录用。妾身冒昧,请孙督师在伪朝做官。” 孙传庭愈发疑惑:“为何?” “我没钱买粮了,孙督师也没钱买粮,保住皇子的性命要紧。”田贵妃的理由很简单。 “好!”孙传庭立即答应。 孙传庭当即带着田贵妃离开,两人约定身份关系,就说田贵妃母子,是孙传庭的故人家眷。 报上姓名之后,孙传庭很快获得李自成的接见。 事实上,李自成一直忙着接见各种人物。甚至亲自前去郊区,跟附近的耆老交流,承诺自己会免除三年赋税。 京官也有大量寒酸的,找不到机会贪污,一个个全是穷逼。 这些穷官,被李自成提拔任用,还外放出去接管各府州县。给一笔路费和粮食,让官员宣传政策,就说接下来三年田赋全免。 既然要登基称帝,那就得举行大典。 若要举行大典,就得有大量文官,否则仪式流程都搞不清楚。 李自成迅速改制,设立内阁,以牛金星为首辅。 改翰林院为弘文馆,改六部为六政府,改六科为六政府谏议。 侯方域的亲爹侯恂,已被任命为兵政府尚书,也就是兵部尚书。 侯恂是在老家被强行招揽的,搂草打兔子,侯方域也被招揽。不从贼都不行,否则满门抄斩! 孙传庭自愿投效,立即被任命为兵政府左侍郎。 甚至,孙传庭被赐予宅第,让他暂居在被查抄的勋贵家中。 接下来又是一系列政令颁发,同时大力整顿京城治安。几个强买强卖的大顺士兵,被当众斩首,本就非常良好的军纪,瞬间变得跟赵瀚的大同军持平。 孙传庭对此感到非常震惊,但很快又失望了。 李自成麾下的文官,其实就是摆设,因为用官原则是“以武御文”。孙传庭的职务类似兵部左侍郎,却只能协助管理军械,根本无法插手军事问题。 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度,李自成竟然任命边大绶为大兴知县。 边大绶刨过李自成的祖坟! …… “陛下,好消息,洪承畴与马科,愿意率军归附!” “好,果是大好事!” 李自成非常高兴,登基第二天,蓟镇和山海关就全部投降了。 果然是天命所在! 洪承畴那边,部分将领本来还有疑虑。 比如曹变蛟,他差点把李自成给弄死,担心自己今后要遭到报复。 边大绶被任命为知县的消息传来,曹变蛟立即放下担忧。他可以投降,但不肯放弃兵权,双方讨价还价,这买卖很快就做成了。 两万多蓟镇兵,一万山海关将士,就此成为李自成的部下。 看似圆满,实则问题很多。 李自成带到北京的七万精锐,确实军纪严明。但其余部队,要么是收编的反贼,要么是归顺的明军,军纪、士气和战斗力都一塌糊涂。 五月初,李自成正式开科取士,让身在北京的士子直接考进士。 就在此时,马科传来紧急军情:“鞑奴进逼山海关,山海关粮草不济、士气低落,请求陛下赶紧派兵救援!” 北直隶有大量满清细作,北京城失陷之后,黄台吉立即心急火燎的出兵。 黄台吉亲率主力逼近山海关,豪格、多尔衮各领偏师,分别由冷口、喜峰口入侵。 正打算南征的李自成,只得调兵应付满清。 李自成对此非常重视,专门委派一个“山海关防御使”,前去山海关监督指导马科的工作。 这个防御使,名叫张若麒。 世界线似乎收束了,历史上吴三桂镇守山海关,李自成也是派张若麒去当山海关防御使。 不管是否真心归附,孙传庭都无法坐视不理,连夜跑去觐见李自成:“陛下,张若麒此人不知兵,而且喜欢贪污揽权,万万不可派其防御山海关!” “我晓得你跟他有仇,大明那套党争,别弄到我这里来。”李自成责备道。 孙传庭欲言又止,彻底对李自成死心,随时准备着带皇子南下。 张若麒得到任命,立即动身前往山海关。 一通操作,把山海关将士搞得怨声载道。 幸好李自成随后便带兵出身,只留少数部队驻守北京,剩下六万多精锐齐出,加上山海关士卒总共八万人。 而黄台吉那边,只有四万兵力,算上民夫号称三十万。 对峙数日,军粮消耗极大,李自成决定主动出关作战,他还要节省军粮南下打山东呢。 “报,敌军出关了!” “来了就好,全军撤退。” 远远探得消息,黄台吉非常高兴,主动撤退至永安堡,选择据城而守。 山海关防御战,被李自成打成永安堡攻城战。 大战半月,不分胜负,黄台吉完全变成缩头乌龟。四万大军,一分为二,一支坚守永安堡,一支守住附近山岭,呈掎角之势抵挡李自成的进攻。 这货在拖时间,他的两支偏师,必须绕路越过长城,直插李自成的后方。 战争胜负其实早就决定了。 李自成没将满清放在心上,甚至连细作都没放出,只派哨骑打探敌军情报。 而黄台吉到处都有眼线,对北直隶了若指掌,军事计划非常有针对性。 这时黄台吉未死,满清军队处于巅峰状态,并非内讧之后再来打山海关的清军。 …… 冷口方向。 已经归顺李自成的唐通,正在城里喝酒作乐。 大明亡了,万事轻松。 唐通已经军粮殆尽,现在啥都不想。只等李自成打了胜仗,回来给自己发军饷,否则他手下的士卒就要兵变了。 “总镇,不好了,鞑子来了!”侍卫飞奔进来禀报。 “快走!” 唐通惊得魂飞魄散,慌忙跑向马厩。 跑着跑着突然回过神来,李自成那一群流寇,怎打得过鞑奴精兵? 唐通多次击败流寇,又多次败给满清。 他对李自成心存鄙视,也对满清心怀畏惧,关键时刻立即感觉满清要赢。 更何况,满清大军已经杀来,自己肯定抵挡不住。 就算李自成能打赢,自己丢失冷口,多半也要被问罪,还不如现在就投降。 唐通骑上战马,传令全军:“随我迎接大兵入寨!” “敌军降了!” “哈哈,汉人还是这般没胆。” 豪格放声大笑,他对此毫不意外。 满清历次来打长城关口,大明守军都闻风而逃。唯一的区别,以前是逃跑,这次变成了投降。 受降之后,豪格勉励一番,对唐通说道:“兵贵神速,不要耽搁,立即带兵跟我去打蓟州!” 唐通出主意道:“将军,在下认为可以先打迁安。” “为啥要先打迁安?”豪格问道。 唐通解释说:“迁安守将是白广恩,此人原本是流寇,被大明招安才做了总兵。他自己是贼,杀贼也杀得狠,跟李闯军中将士有大仇。而且此人贼寇出身,虽然颇受洪承畴赏识,却与蓟镇其他将官矛盾重重。如今被迫归顺李闯,不管是李闯的人,还是洪承畴的人,都有可能找他算旧账。” 豪格笑道:“这里外不是人啊。” “确实如此,”唐通陪笑道,“白广恩心中焦虑,害怕被各方报复。只要将军兵至,此人必得投降我大清!” 豪格说道:“如果白广恩献城投降,我给你报一个大功!” “多谢将军赏识。”唐通欣喜不已。 满清偏师与唐通合兵进发,刚到迁安城下劝降几句,白广恩就命令士卒打开城门。 一仗未打,豪格手下多了八千兵,然后挥师杀向洪承畴坐镇的蓟州。 豪格这路偏师运气好,多尔衮却踢到了铁板。 多尔衮也奇袭攻占喜峰口,但随即遭到曹变蛟的反扑。 曹变蛟带领家丁夜袭,一直杀到多尔衮的大帐。幸亏都是精锐,清军不仅没有崩溃,反而还能聚兵合围。 曹变蛟成功突围,带领部队前往蓟州,跟洪承畴的标兵合力守城。 洪承畴很尴尬,有兵无粮。 (很抱歉,确实有事,更新晚了。) 365【围困】 蓟州。 洪承畴对几位将领说:“城中还有万余士卒,但兵粮所剩无几。本来想着投靠李闯,他能尽快送些粮食来,可如今显然是无济于事了。诸位便来说说,这仗该怎么打?” 这两年来,洪承畴一直在蓟镇屯田,然而连续两年旱灾严重。 并且周边反贼四起,洪承畴还要镇压暴民,好不容易屯出点粮食也被消耗。 从辽东逃回来的副总兵江翥说:“只能突围。突围之后,可前往山海关,跟李闯合兵共击黄台吉,到时候李闯怎也要给军粮。又或者,突围之后直接南下,去山东跟左良玉合兵。” 江翥从来没想过投奔赵瀚,因为他出身湖南将门。 他家里的田产,都被赵瀚分给军户了。他全家男丁被押去挖矿,家中女眷也被逼着改嫁。 可以说,江翥跟赵瀚有不共戴天之仇! 王廷臣说道:“我认为该坚守,军粮吃完了,便吃……我们守在这里越久,李闯那边的胜算就越大,说不定能够阵斩老贼(黄台吉)!” 洪承畴其实倾向于坚守。 满清出兵非常仓促,根本来不及倾巢而出。 黄台吉手里只有四万兵,豪格、多尔衮各领一万,剩下的八旗部队还在辽东集结。洪承畴虽然不知具体数字,但从满清出兵的速度来看,他能猜到对方肯定兵力不足。 蓟州这边,一万多士卒,如果齐心协力,能守到满清偏师军粮耗尽。 李自成那边八万大军,非常有可能击败黄台吉! 曹变蛟却说:“久守必有失,唐通、白广恩望风而降,蓟州城内说不定也有人要投降。三天五天可以守,十天半月之后,若有人暗通鞑贼怎办?” 这番话虽然难听,但句句在理。 大明官兵历年打仗,很多时候占据优势,莫名其妙就有人逃跑,莫名其妙就有人投降。 “是我布置不周,用人有大误。”洪承畴必须认错,因为诸将心中都有怨气。 唐通是洪承畴从宣化带来的,他认为此人值得信赖,于是安排去防守冷口方向。谁知一箭未发,直接就投降,洪承畴有识人不明之责。 曹变蛟起身按刀:“鞑贼两股偏师合流,兵力不过两万而已。加上投降的唐通、白广恩,兵力也还不足三万。唐通、白广恩皆无能之辈,可夜袭这两人大营,必至其全军崩溃。到时候趁机杀向鞑贼,若鞑贼营乱便猛攻,若鞑贼不乱则退回城中。不管是守是走,先打一场胜仗再说!” “不错,先胜一场再说。”王廷臣点头赞同。 洪承畴问道:“谁人愿意带兵夜袭?” 曹变蛟笑道:“既是我出的主意,自该我去夜袭。诸君可做准备,一旦鞑贼大营乱起来,城中大军便齐出杀贼。” 又商讨一番细节,洪承畴便敲定此事。 曹变蛟立即挑选军中精壮,入夜之后,带着四百多骑兵、五百多步卒出城袭营。 多次战斗之后,曹变蛟的家丁骑兵,目前就剩这四百多个。 夜袭非常顺利。 唐通虽然积极献策立功,麾下部队却兵无战心,而且觉得有清兵坐镇,守城方根本不敢出城偷袭。 毫无防备之下,曹变蛟带着骑兵突入大营,步卒在敌营四处放火烧杀。 唐通半夜惊醒,吓得骑马便逃。 “父亲,救我……啊!” 唐通隐约听到儿子的惨叫声,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儿子死了可以再生,自己死了就啥都没有,他疯狂策马朝着清军大营奔去。 唐通和白广恩的营寨连载一起,而清军大营却隔开了老远距离。 白广恩的反应,跟唐通差不多,骑上战马就往清军大营方向逃窜。 大概有两千多溃兵,一股脑儿往清军大营逃去。把多尔衮的大营外围给冲乱,多尔衮惊骇不定,吓得一边往豪格的方向跑,一边命令士卒吹号集结。 多尔衮搞政治斗争很厉害,至于民政和军事嘛,说实话……够呛。 他在喜峰口被曹变蛟夜袭,差点被当场砍死。如今已成惊弓之鸟,遇事先跑再说,根本不敢原地聚兵。 “吹号,吹号!” “呜呜呜~~~~” 清军大营已乱,曹变蛟吹响号角,按照既定计划,城中大军应该一起杀出。 “打开城门,出兵!”洪承畴大喜。 江翥却说:“督师,鞑营恐还没乱,可以再等一阵。” 真没怎么乱。 多尔衮的大营,乱而不溃,正在分散成多股聚兵。 豪格那边已经完成聚兵,并朝着曹变蛟杀去。 当然,蓟州守军如果趁机杀出,也是有一定几率获胜的。 但没人愿意冒险,江翥就不愿意。 王廷臣本来在点兵出战,其麾下部将却战战兢兢。王廷臣都带着家丁奔出城门了,他的部将还在迟疑,竟然就这样目送主将独自奔袭。 “混账!” 王廷臣骑马奔出一阵,突然感觉不对劲,扭头看去顿时被气炸了。 “竖子不足与谋,先回北京去接家人!”王廷臣带着二百家丁南奔,既不支援曹变蛟,也不返回城内坚守。 曹变蛟一阵冲杀,阵斩好几个满清贵族,他带出的精锐步卒已经死绝,他麾下的家丁骑兵也只剩三百余。 鏖战至今,友军还不过来支援,曹变蛟已经知道是咋回事儿。 “向南突围!” 刚刚聚拢的一小股清兵,很快被曹变蛟冲散。趁着豪格、多尔衮带兵合围之前,曹变蛟惊险冲出敌营,身边只剩下一百六十多骑。 王廷臣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立即下令家丁勒马止步。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曹变蛟寻声过来汇合。 “为何不来支援!”曹变蛟愤怒质问。 王廷臣解释说:“我倒是出城了,诸将皆不从,怎去支援你?” 曹变蛟郁闷道:“接下来作何打算?” 王廷臣说道:“我要先回北京,把家人接走,然后一起去南边。投奔谁都好,反正北边留不得。蓟州一旦失守,鞑贼偏师就会四处劫掠,甚至从背后攻打山海关,李自成此战必败无疑!” “你还能回去接家人,老子是家都回不去!”曹变蛟愈发愤怒。 王廷臣和麾下家丁,皆属大明京兵的三千营序列。 这支部队在朱棣时期,是整个大明最强的骑兵。后来就烂掉了,王廷臣刚带兵的时候,见到敌人各种闻风而逃。 王廷臣只得学习边将,靠着贪污军饷,装备麾下骑兵,把一部分大明三千营,变成自己的私人家丁武装。 如此一来,果然战斗力大增。 王廷臣自己,还有麾下家丁的亲人,此时此刻都在北京城内外。 他们思归心切,早就不愿留在蓟镇了。 数百骑兵向南奔跑一阵,很快又向西朝京城而去。 奔至天明,停下休息。 曹变蛟问道:“南下投谁?” 王廷臣说:“咱们都跟流贼有仇,你难道还敢投靠李自成、张献忠?” 曹变蛟说道:“左良玉这人投不得,如果碰到危险,指不定什么时候把咱们卖了。” 王廷臣笑道:“那就穿过山东,投江西赵贼去!” …… 蓟州城。 洪承畴愤怒不已,将不敢出战的将领训斥一通。 除了无能狂怒,他还能做些什么? 翌日,江翥开门投降,其余将领也纷纷投降。 江翥毫无心理负担,他被赵瀚搞得家破人亡,只在蓟镇新占许多屯田。这里是他仅剩的家业所在,投降满清就能保住,保住性命,保住家业,保住部队! 洪承畴被豪格抓起来,不自杀,不投降,不绝食。 豪格、多尔衮入城抢劫,又掳来附近百姓做民夫,一路朝着山海关方向劫掠。 山海关的守军,被李自成抽走一批,只剩马科带着五千兵驻防。 马科一边死守关城,一边派人去给李自成报信。 永安堡。 “陛下,不好了,鞑贼在关内猛攻山海关!” “加紧攻城!” 好几天前,李自成就已得到消息,有两股满清的偏师,越过长城攻打蓟镇。 李自成觉得,洪承畴是个能打的,防守两三月应该不成问题。 谁知才不到半月,蓟州大军就已经覆灭! 李自成不敢分兵回去防守山海关,只能相信马科守得住。他已经攻打永安堡46天,今天必须一鼓作气。 数万将士,轮番攻城,舍生忘死的往前冲。 清军的热油、金汁、滚木早已用尽,火炮、火铳不断发射,永安堡的城墙也被轰塌两处。 但就是攻不进去! 大顺军疯狂进攻,满清军舍命防守,战争烈度远超南方各次战役。 仅这一天时间,双方的伤亡总和就超过八千。 黄台吉的心里在滴血,满洲旗兵今天死了六百多。有好几次,吴三桂这些降将顶不住,都是让满洲重甲步兵上去硬扛。 “撤军!” 夜间,李自成全军撤退,再打下去没有意义,回到山海关防守更有利。 黄台吉得知消息,立即派出骑兵追赶。 然而大顺精锐没有留下破绽,即便撤军也井井有条,换成大明官军早就撤到半路溃逃。 战争形势再度转换。 李自成、马科困守山海关,黄台吉带兵来到山海关外,豪格、多尔衮带兵堵在山海关内。 (ps:关于李自成的大顺军军纪,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刚占领北京时,秋毫无犯,京城百姓很愿意把女儿嫁给大顺士兵,并且因此感到自豪。一片石大败之后,大顺军的军纪迅速恶化,在撤退途中大肆抢劫,甚至强暴妇女。杨士聪的记录应该最可信,他的妻子、二妾、女儿自杀,跟李自成有深仇大恨,但也说李自成大败之前,军纪好到难以置信。) 366【骑战】 山海关。 刘宗敏独自面见李自成,说道:“陛下,谨防马科暗通鞑奴!” “我晓得,这些降将靠不住。”李自成点头道。 李自成对待大明降兵,由于时间原因,主要有两种做法。 一种是李自成进军期间,沿途投降的守城、守陵官兵。这些官兵基本原地解散,打发回老家种地务农,少数青壮被征募补充大顺军缺额。 一种是大明边军,因为保持着战斗力,暂时不方便去动,便让他们继续镇守边疆。如果强行解散部队,边将很可能复叛,李自成没那么多时间征讨。 洪承畴属于第二种,马科也属于第二种。 马科已经不错了,面对豪格、多尔衮的进攻,没有立即选择背刺李自成。他在守城观望,万一李自成能弄死黄台吉呢? 现在,李自成退守山海关,马科就开始打主意了。 李自成说道:“关内的鞑奴不多,都是绕道翻越长城的偏师。不要急着突围,直接把这些偏师灭了!到时候依托山海关,若是鞑酋(黄台吉)不撤兵,再寻机出关与其决战!” 刘宗斌说:“作战的时候,把马科带出去,咱们自己的人来守关。” “唉,哪还敢让他守关?”李自成叹息道。 就在这天,满清的后续部队来了。足足六万大军,还有大量运粮民夫,看样子鞑子已经倾巢而出。 之前出兵仓促,黄台吉只能发动六万人,而今又聚兵六万杀来。非但如此,冷口、喜峰口方向,也有数千蒙古骑兵,翻越长城杀进山海关以内。 但是,前后发兵十二万,还有更多数量的民夫,辽东民力已被严重透支。一旦打不下山海关,满清政权将从此疲软,怕是得杀民保粮才能撑过去。 “鞑奴又增兵了。”刘宗敏忧虑道。 李自成强自镇定:“关外随他增兵,先把关内鞑贼灭了再说。” 刘宗敏率领一万部队,负责防守山海关。 李自成带着马科,亲领将近六万大军出战,兵锋直指关内的豪格、多尔衮、唐通、白广恩、江翥。 《明史》当中,说李自成的战术为“三堵墙”,几乎可以确定是瞎编的。 此时此刻,李自成也列阵三重,前方为步卒,中间是马队,后方是骁骑。 由于不断缴获官兵装备,大顺军精锐人人着甲,就连步兵都穿着优质皮甲,某些步兵还穿着重甲。有长枪手、弓箭手、火铳兵,刀盾手不是很多,阵型防御性远远不如大同军和满清。 “轰轰轰!” 关外传来隆隆炮响,却是黄台吉的主力,正在用重炮攻击山海关。 李自成相信刘宗敏能守住,根本不理会黄台吉,挥师朝着关内的豪格、多尔衮杀去。 豪格、多尔衮为了快速绕道奔袭,麾下全是骑兵。他们让降将的部队顶在前面,自己则统领骑兵环绕战场。 唐通、白广恩、江翥等降将,被李自成的大军搞得头皮发麻。 他们杀来山海关的途中,都挑选青壮民夫补充兵额,如今每人统兵五千,仅汉兵就有一万五千之数。全是乌合之众! “快撤回抚宁!”多尔衮大惊。 豪格说:“对,快撤,这仗打不得!” 这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别以为他们有多勇猛,遇到危险同样跑得飞快。 双方相距还有三里地,豪格、多尔衮就带着骑兵跑了,把降将们的一万五千步兵扔在战场。 “快跑!”唐通见势不妙,立即带着家丁骑兵逃跑。 其余降将,同样争先恐后逃窜,战场只剩一万五千汉人步卒。 这些汉人步卒,大部分是沿途百姓,有的当兵时间仅几天而已。他们不敢逃回去,害怕又被清军强征,于是纷纷原地下跪投降。 “追!” 李自成懒得理会这些降卒,命令步卒看押收编,自己带着骁骑和马队,径直朝着敌方骑兵追去。 骁骑皆为精锐骑兵,可冲阵、可骑射。 马队则要弱得多,虽然同样披甲,但更像是骑马步兵。 而且这支马队非常特殊,由数千名少年组成,他们是李自成的“孩儿军”。平时负责看押审讯降官,还负责到处宣传政策,并且还是历次拷饷的执行者。 一提起“孩儿军”,大明官员能吓得尿裤子。 孩儿军主帅叫做张鼐,从众多少年当中,靠着战功脱颖而出,如今已被李自成收为义子。 “杀敌,杀敌!” 张鼐拔刀大呼,数千少年齐声呐喊,骑着战马甚至冲到李自成前面。 李自成惊道:“快吹号,让他们跑慢点!” “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张鼐连忙降低马速,等着李自成追上来。 远离山海关之后,豪格和多尔衮突然笑起来。 李自成,上当了。 满清的军队,严格来说没有步兵、骑兵之分。 非要强行定义满清骑兵,那么就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山地骑兵。 他们也会骑马冲杀、射击等技巧,但一般不会用于冲阵,更加擅长搞奔袭那套。在山区快速行军,绕到预定作战地点,可以立即下马攻城,也可以列出步兵阵型作战,关键时候进行骑兵作战也可。 如果敌人有大量传统骑兵,满清骑兵就会使用套路。 以松散到离谱的阵型,进行游击战、运动战,引诱传统骑兵脱离本阵。 不断的骑射覆盖,不断的脱离接触。 他们将在追击途中设伏,或者集结优势兵力回击。用骑射削弱敌军士气,打乱敌军的队形,再从侧翼、后翼发起突击。 黄台吉非常有魄力,凑了两万骑兵给豪格、多尔衮。 其中三千正在抚宁看守粮草和洪承畴,眼前还剩一万七千骑。他们把李自成引诱出本阵之后,忽然之间分散成四股,并且减缓马速朝后方射击。 李自成麾下有披甲骁骑上万,有孩儿军马队数千,也跟着散开队形。 孩儿军马队,能够骑射的很少,被李自成下令留在后面,待关键时刻直接发起冲锋。李自成亲率骁骑,朝着其中一股敌军冲击抛射。 在双方靠近的瞬间,就有数百满清骑兵中箭,但真正落马的只有十几人,棉甲足以抵挡弓箭威力。而且满清的战马,也在关键部位披着棉甲片,加强对弓箭的防御力。 就在李自成占据优势之时,其他三股满清骑兵,突然绕向侧翼冲来,朝着大顺骑兵抛射放箭。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李自成有些被打懵了,因为他没遇到过这种打法。 一股满清骑兵,冒死顶着箭雨跟李自成对射,其他三股则不断绕侧射箭。当李自成分兵对射时,满清骑兵忽然再次分散,一股分成好几股逃窜。 最后打到什么程度? 双方各自分成无数股,每股只有几百人,乱七八糟的分布于战场,战斗节奏完全被满清骑兵掌控。 并且,满清骑兵来回穿插之后,有可能迅速几股合为一股,在局部战场以优势兵力发起冲锋。 说起来简单,其实非常困难,这需要极高的组织度、训练度! 李自成的组织度很高,但相关战术的训练度几乎没有,因为他没打过这样的骑兵对战。即便他麾下有许多大明边军,但这些大明边军起义很早,没有接触过近十年发展成熟的满清骑兵战术。 在被敌军蚕食掉两千骑兵之后,李自成从尸山血海中历练出的战斗意识觉醒。 “呜呜呜!” 吹号聚兵,散在战场各处的大顺骑兵,冒死朝着李自成方向集结。 从交战到现在,几乎付出三千伤亡的代价,李自成终于完成集结,然后不顾一切朝着孩儿军的方向冲去。 满清骑兵也合兵追击,一路啃食大顺骑兵的尾巴。 “呜呜呜呜呜!” 一阵高昂急促的号角声,张鼐率领数千孩儿军杀来,而且以最快的速度全力冲锋。 这几乎是自杀式冲锋,孩儿军虽然骑马,但本质依旧属于步兵,武器装备和作战技能,都无法跟真正的骑兵相比。 可数千少年却毫不畏惧,他们举着步兵长枪,舍生忘死的朝着满清骑兵冲锋。 舍弃装备,仗着马快,迅速冲锋,近距离混战,这是对付满清骑兵的最优战术。仅仅十多分钟,李自成就在交战当中悟出来了! 孩儿军正好缺乏骑兵装备,虽然战马相对劣质,但跑起来却比满清骑兵快得多。 见此情形,豪格、多尔衮连忙下令分散,意图重施故技吃掉孩儿军马队。 在张鼐的带领下,数千孩儿军舍生忘死,被迅速射杀数百人之后,一头撞进满清骑兵的散阵当中。 装备劣势无所谓,这些少年就是来送死的,一换一,二换一,三换一,都可以接受。 李自成也带着骁骑过来帮忙,顶着其他小股敌军的射击,冲进被孩儿军拖出的那股满清骑兵当中。 唐通、白广恩、江翥等降将,此刻全都看傻了。 他们逃得老远观战,目睹了整个战斗过程。交战至此,大顺骁骑伤亡三千多,大顺孩儿军伤亡千余,满清骑兵的伤亡也超过两千。 而且,李自成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战术。 战争烈度太高,超过降将们的想象,他们无法理解双方为啥都不怕死。 “撤!” 那股被咬住的满清骑兵,还剩下一些没死,直接被多尔衮、豪格舍弃。他们趁机拉开距离,想要继续玩套路。 李自成咬牙切齿道:“撤回山海关!” 这个战术虽然有效,却是孩儿军用命堆出来的。虽然可以有效斩杀敌人,可如果多来几次,几千孩儿军全得交代在这里,大顺骁骑也得付出惨重代价。 眼见李自成撤退,豪格、多尔衮又带兵杀回来。 李自成心头发狠,分出数百孩儿军断后,少年们用自己的生命掩护李自成撤退。 367【瘟疫】(为企鹅大佬加更) 李自成已经生出撤军的心思,不是撤离山海关,而是放弃整个北直隶。 缺粮! 此战就算能够击退满清,李自成也彻底没粮了。一旦粮食断绝,不但军队要炸锅,北京城的百姓也得饿死大半,这种皇帝当来有甚意思? 不如撤出北直隶这个旋涡,带着军队去别的地方就粮,等粮食充足之后再杀回来。 就算要撤也得弄死关内的满清骑兵,否则很可能撤退到全军溃散。 当豪格、多尔衮再次带着骑兵杀来,李自成也带着骑兵出战,只不过这次大顺骑兵的装备变了。 不携带弓箭,特别是箭袋,几个箭袋死沉死沉的。 内甲也脱掉,只穿防御弓箭的棉甲,甚至棉甲当中的甲片也被拆除。 一切只为减轻骑兵负重。 幸存的孩儿军,同样是这套装备。 大顺骁骑、大顺孩儿军,加起来只剩一万人。 豪格、多尔衮还想玩套路,又是分散成无数股骑射,而且阵型散乱到令人发指。 大顺骑兵啥都不管,他们连弓箭都扔在山海关,在李自成的带领下,分成数股顶着箭雨直接冲杀。 就是以命换命,大顺骑兵减重之后,能够迅速追上全身甲胄,并且给马儿关键部位披甲的满清骑兵。 这次换成豪格、多尔衮被打懵,由于满清骑兵的阵型过于分散,在双方骑兵接战之后,一个满清骑兵,往往被几个大顺骑兵围杀。 当然,大顺骑兵也不好过,每股敌人又散又少,杀完之后还得找下一股。而在追击过程中,就会遭到箭雨射杀。 整个战斗过程,可以简单分为两个环节—— 大顺骑兵追击,被满清骑兵射死。 大顺骑兵追上,把满清骑兵杀死。 一番战斗之后,多尔衮、豪格扛不住了,立即下令骑兵集结。 集结完成,李自成不敢再冲。 因为冲不动,满清骑兵装备更好,还有弓箭优势,一旦集结就能吊打减重之后的大顺骑兵。 李自成直接下令撤军,他们现在马快,满清骑兵追不上。 这一仗,双方各自死伤千余,几乎打出一比一的战绩。 黄台吉在山海关外,依旧疯狂炮击,炮击过后命令汉军旗攻城。 当天下午,骑兵再次交战。 这次李自成带了弓箭,双方使用传统骑兵战法。 打着打着,豪格、多尔衮又玩套路,李自成下令全军扔掉箭袋,而且内甲和棉甲铁片根本没穿戴。 又是以命换命,满清骑兵不敢玩了,重新集结起来厮杀,李自成再次撤回山海关。 多尔衮和豪格,真被打怕了! 两万骑兵奔袭越过长城,几场骑战打下来,被杀得只剩一万四千余。虽然李自成的骑兵死得更多,但满族战士一共才多少啊? 接下来三天,满清骑兵虽然还要过来,但根本不敢靠近山海关,生怕被李自成追上来以命换命。 其实,满清骑兵可以略微调整战术,就能破解李自成这种打法,以装备优势跟李自成换命——虽然还是换命。 这天夜里,李自成以商议军事为名,把正在琢磨投降的马科诱杀。 然后半夜带着大顺精锐,迅速撤离山海关,除了运粮民夫之外(粮食所剩不多),其余降兵全都扔下不管。 第二天遇到满清骑兵,步卒谨慎撤军,李自成亲领骑兵,前去驱逐多尔衮和豪格。 当绕过抚宁之后,由于前方没有敌人,由于李自成放弃山海关,大顺军的精锐开始断崖式腐化。特别是那些老贼,他们知道山海关丢失,北京肯定也守不住,于是沿途大肆劫掠,甚至还侮辱妇女来发泄欲望。 李自成对此睁只眼闭只眼,秋毫无犯的大顺军,再次变成传统流寇。 …… 留守北京的牛金星,已经提前得到消息,迅速组织人手运送财货。 李自成不敢去山东,就算打下山东,他也怕被满清和赵瀚联手夹击。他要回退山西,然后把陕西也拿下,或许还有可能与张献忠结盟。 这几十天跟满清打仗,李自成的精锐只剩五万多,骑兵数量更是锐减至数千人。 孙传庭主动协助组织转移,弄来两匹拉车的驽马,然后迅速奔回住处:“快走,立即带着盘缠南下!” “好!” 田贵妃搬来一袋粗粮,三斤而已,他们只有这么多粮食,因为官员的口粮也照额配给。 银子倒是多,李自成穷得只剩银子,孙传庭担任兵政府左侍郎,立即获得十两银子的安家费。 那些被外放出去,负责接收州县的文官,也一个个都有银子可拿。 李自成给不起粮食,只能多多发银子。 大顺精锐还没回来,北京城已经乱成一片,田贵妃抱着孩子骑马,在孙传庭的带领下迅速逃离。 之前因为城门紧闭,一直被挡在城外的王廷臣,也带着家丁骑兵冲进城里。他们的家属全在北京,迅速各自回家,带着亲人立即离开,曹变蛟也带着骑兵过来汇合。 王廷臣、曹变蛟二人,这些天虽然不能进城,却也不是坐在城外傻等。 他们抢来几条大船,都是运河阻断之后,停靠在附近市镇的商船,顺便还用粮食招来一批船工。 至于粮食咋来的,当然是去士绅家里借粮,难道北直隶百姓还有粮可抢? 李自成占领北京之后,离京城稍远的士绅,并没有遭到清算,甚至还享受不纳粮的待遇——李自成最初宣传不纳粮,登基又说五年不纳粮,最后变成三年不纳粮。 骑马坐船,迅速离开。 王廷臣和曹变蛟现在关系很好,一个只有两百多骑兵,一个只有一百多骑兵。他们必须抱团取暖,曹变蛟甚至苦等多日,帮着王廷臣进城接走家人。 至香河县地界,忽然一骑追来,朝着骑兵队大喊:“可是曹总兵、王总兵当面?” 这人被骑兵拦住,又喊道:“我是孙传庭!” 闹出一番动静,王廷臣、曹变蛟过来查看情况,惊讶道:“竟是孙督师?” “两位可是要南下?”孙传庭问。 王廷臣、曹变蛟对视一眼,反问道:“孙督师要去哪里?” 孙传庭试探:“投左良玉如何?” 曹变蛟笑道:“孙督师莫要诓我,阁下怎会投靠左良玉,怕是去南京投奔那位吴王吧。” “二位将军呢?”孙传庭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王廷臣说:“左良玉靠不住,咱们又跟流寇有仇,只能去南京了。就算今后不能带兵,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可。” “那便一起上路,”孙传庭朝着后方招手,田贵妃骑马而来,“这是故人遗孀,能否让她上船?” 王廷臣笑道:“请自便。” 众人继续前行到杨村,沿途发现行人变多。而且非常诡异,这些百姓拖家带口,居然朝着北方逃难。 去北方吃土吗? 孙传庭骑马上前,正准备询问情况,突然瞥见道旁尸体,大惊而回:“莫要与生人接触,前方可能有大疫!” “大疫?”王廷臣和曹变蛟都惊恐莫名。 不但有大疫,而且鼠疫和天花一起来,正从山东朝着周围省份扩散。 船上的家眷不敢再下船,骑兵也不敢跟人接触,一路小心翼翼的前进。只偶尔下船提取井水,而且要反复确认,井中是否有尸体。 好在他们暂时不缺粮,之前找士绅借了许多。 路过天津的时候,此地城门大开。李自成任命的天津官员,由于瘟疫传来,已经吓得全部逃离。 至沧州时,众人的粮食即将耗尽,必须冒险进城借粮。 沧州重地,城高池深,此时却不设防,城里已经全乱套了。几百骑兵冲进城内,发现家家闭户,街上的行人少之又少。 折腾半天,终于从粮商那里借来粮食,又从富户家里打来许多井水。 越是接近山东,疫情就越严重,孙传庭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南下。 也正是因为山东大疫,运河沿岸的关卡都松懈了,左良玉的士兵躲起来不敢出门。同样的,赵瀚也不敢出兵山东,只是设置关卡堵死南下百姓。 面对恐怖的瘟疫,什么军事计划都得作废。 这时候吞掉山东纯属找死,就算没跟张献忠打起来,赵瀚也不会去山东冒险。 队伍行至鱼台县地界,孙传庭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个家属染上天花,还有两个骑兵染上鼠疫,王廷臣和曹变蛟迅速做出反应。 家属下船,骑兵离队,扔给他们两袋杂粮自生自灭。 到了沛县地界,染上瘟疫的人,已经增加到两位数,整个队伍都陷入恐慌当中。 但除了遗弃染病之人,他们也无计可施,甚至都不敢单独离开。 队伍终于来到徐州,却被堵在淮河对岸不准过来。 每天都有大同军士卒,划船巡视河道,把试图渡河之人,直接给驱赶回去。这是极不人道的,却又是必须的,绝对不能让瘟疫往南蔓延。 “我有法子,或许可以试试看。”孙传庭说道。 曹变蛟问:“有什么法子?” 孙传庭终于说出实情:“咱们船上有位皇子,就看对面会不会放行。” 两艘商船驶到江心,很快就有大同军坐船过来。 士卒举起火铳大吼:“立即回去,再敢过江,岸边火炮伺候!” 田贵妃抱着正在发烧的幼子,跪在甲板朗声说道:“大明皇贵妃田氏,携皇子请求吴王收留!” 士卒不敢怠慢,回去禀报上官。 费如鹤与徐州知州一番商量,同意让这些人过河,但必须在河边分开隔离一个月。 不仅是田贵妃,其余偷渡的百姓也是这般处理。 总有人钻空子偷偷越境,难道还能全部赶回去?赵瀚的一些地盘,并无河流阻挡,那就更容易被百姓跑过来。 辖地边界,各县各村镇,基层官员和农会已经运转起来。 发动百姓群防群守,一旦有陌生人进村,立即驱赶到村庄最外围,勒令这些人隔离至少一个月。 等一个月还没发病,就让他们烧水煮衣服,全身都要反复清洗好几次,如此才能让他们进村避难。 山东已经炸了,北直隶即将炸裂,满清入关之后,将发现他们来到一片瘟疫之地。 (三更虽迟但到,求月票。) 368【战起】 四月初,春耕结束。 张献忠已经完成军队集结、粮草调动,随时可能进攻安徽中北部。 这个时候,李自成即将包围北京,崇祯皇帝正打算上吊。 武兴镇,黄家村,赵瀚的起事之地。 一群农兵来到黄水家里:“队长,听说别的镇子都在出兵,咱们村、咱们镇怎没动静?” 黄水是个退伍军人,左手无名指和小指残缺,回到老家担任农兵队长兼教官。他捧着一碗稀粥说:“武兴镇当兵的太多,早几年打仗,次次都出农兵跟民夫。这次上头说了,不从武兴镇征召,你们回家老实种地去。” “凭甚不让武兴镇出人?” “就是,咱武兴人打仗,一个能顶十个。赵先生麾下的都督,咱们武兴镇占了一半!” “不要武兴镇出兵,咱们就去县里请愿!” “啥是请愿?” “请愿你都不知道?学校里张老师说的,一堆人去官府,求着官府答应事情就是请愿。” “好,咱们都去请愿!” “……” 黄水猛地站起,呵斥道:“都给老子站住!农兵也是兵,当兵的就该听从军令。现在军令是啥?是武兴镇不用出兵,也不用出民夫。全部滚回家里去,要是找不到事干,抱着自家婆娘天天折腾,给赵先生多生几个娃种地纳粮!” “哈哈哈哈!”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 黄水又说:“那张献忠不知好歹,自己不种粮食,就来抢咱们的粮食。他要是把安徽打下来,还会来江西抢粮,你们乐意让他抢?” “自是不乐意,咱自己种的粮,凭啥给他张献忠?” “队长,所以咱们才该出兵,帮着赵先生打死张献忠那狗娘养的!” “……” “闭嘴,听老子说完,”黄水呵斥道,“镇长、村长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今年各省大旱,赵先生手里也缺粮打仗。既然不让武兴镇出人,那咱们就该出粮。赵先生也不让农民吃亏,这粮债券是有利息的,存几年还能拿回更多。我家里的粮食,都会拿去官府买粮债券,只留够今年的口粮。” 黄水捧着稀粥说道:“你们想想,退回去十年,咱过的是啥日子?能吃得起白米饭,喝得起白米粥?我就来带个头,今后每天只吃两顿,每顿都只吃稀的。多吃番薯、苞谷、高粱,把好粮食都省下来,送去给赵先生打仗!赵先生要是打输了,咱家里剩再多粮食,还不是要被张献忠抢去?” “说得好!” “都听上头的话,咱们就不去打仗,把粮食都给赵先生!” “还要什么利息?家里的地都是赵先生给的,粮食都捐给官府,家里够吃就行了!” “走,捐粮食去!” “……” 不管赵瀚自称总兵、都督,还是自立为吴王,武兴镇这边都爱叫“赵先生”。 由于历次作战都有武兴镇的份,不仅中高级军官很多,农兵和民夫获赐的土地也多。以上田为计算标准,武兴镇的百姓田产,已经达到每人六亩的平均数。 武兴镇的田早已不够分,经常是打下新地盘,民夫或者农兵就留在那里。然后把他们的妻儿也接去,在新的地方重新分田,把原有田产分给其他立功者。 可以说他们思想觉悟很高,也可以说他们是新兴利益群体,反正他们把赵瀚视为菩萨神灵。 不仅武兴镇如此,整个庐陵县也是如此。 庐陵、吉水、安福这早期三县,赵瀚的狂热拥护者极多,三县的人均田产已经超过五亩! 为了不影响民生,也是为了平衡军队。这次在三县之地,抽调的人力极少,武兴镇甚至不准再出人。 但是…… 庐陵、吉水、安福三县,农民自发掀起轰轰烈烈的献粮运动。 武兴镇的银行粮库前,一个农民高举着粮债券,朝着众人大喊:“看到没有,我家里的粮食都捐了。赵先生要粮,给便是了,别说利息,本钱都不用还!” 说完,当众把债券给撕毁,然后直接塞进嘴里,一张一张的,硬生生吞下肚。 “好!” “我家的粮也不要了,乡亲们做个见证。赵先生万岁!” “算我一个!” “……” 历史上,为多尔衮泡制檄文,发明“满清为大明报仇”理论的李雯,此时就在担任武兴镇镇长。 去年把父亲赎出大牢,父子俩回到江南。 李雯的父亲做生意去了,李雯则麻溜报名当预备吏员。先是在江南担任小吏,今年被升迁来到江西。 对于江南、浙江的大族子弟,赵瀚有一个特别指示。愿意做官做吏的,尽量迁调去江西,让他们感受一下革命热情,同时也让他们知道当官的规矩! 此时此刻,李雯看着竞相撕毁债券的农民,终于彻底明白赵瀚为啥能壮大。 这才叫民心可用。 这才叫万民敬仰。 怕是赵瀚一声令下,江西就能有几十万农民,自带干粮踊跃参军打仗。 处理完日常工作,李雯回到屋里给好友写信,感慨赵瀚在江西的个人威望。同时又抱怨,武兴镇百姓不服管教,一个个都认死理儿,镇长的工作不好干,当得比大明的知县还累。 李雯根本不敢贪污,甚至不敢怠政,这里的百姓太恐怖了。 武兴镇的少年儿童识字率更恐怖,七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识字率接近百分之百。就算放在赵瀚的地盘,也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镇长要是敢糊弄百姓,立即就有一堆识字少年跑来讲理。 镇长要是敢不讲理,嘿嘿,指不定哪个少年,就是某位将军的子侄辈。 李雯感觉自己不是来当官的,他是来给武兴镇百姓当孙子的。 一船又一船的粮食,运到湖口县那边堆放。 无数农兵和民夫,被村镇选送出来,自己前去县城集结,又被知县用船送去湖口。 报名之人实在太多,原本打算,在江西、湖南各征两万农兵,再各征两万民夫。经过层层汇报请示,赵瀚答应各征三万,并且……那些民夫,也有许多是农兵在报名。 可以说,只在江西、湖南两省,赵瀚就一个月内爆兵十万! 好些人别看是民夫,拿起武器就是农兵,而且他们还真的自带武器。 思想觉悟高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为了立功赏田,武兴镇人均六亩田产摆在那里,已经成了整个江西的活榜样。 江大山、江良这两年蹲在广东,已经把闽粤两省的土匪剿清。 顺便搂草打兔子,在追击土匪的过程中,把广西的梧州府全部打下来,汇报请示上级派来官吏完成分田。 现如今,驻扎广东的一个师,除了防备广西之外,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 从广东调兵北上太麻烦,但调集军官是可以的。 江大山被任命为湖南农兵主帅,江良被任命为江西农兵主帅,各自带着几十个军官北上接管部队。 他们比农兵还先抵达目的地,一个在巴陵练兵,一个在湖口练兵。 说是练兵,其实就是整编部队,顺便练习大兵团协作。 这两人还在编练农兵的时候,安徽已经打起来! 张献忠、孙可望,进攻广济、黄梅地区。 李定国、艾能奇,从泌阳出兵,先占名属罗汝才的真阳县,接着南下攻打赵瀚的罗山县。 白文选、刘文秀,直接进攻信阳州,但被堵在平靖关、九里关不得寸进。 平靖关,秦汉时期的天下九塞之一。 孙武曾经率领吴兵,夺关而出,几乎要灭掉楚国。 此关原被罗汝才占领,罗汝才遁逃之后,又被大同军给接收。 白文选统率一万多人前来攻打,驻守关隘的大同兵,仅有五百正兵、五百农兵、五百民夫而已。 五峰岭、凤凰山对峙耸立,平靖关的位置在两峰之间,将白文选的进兵通道给彻底卡死。 “轰轰轰!” 瓷质万人敌,就跟不要钱一样,只要敌军稍微聚集多些,就接二连三往下面扔。 白文选已经被炸得糊涂了,他倒是可以分出两三千兵力,翻山越岭从两边绕过去。但途中就有可能死一堆,就算能翻越成功,也得一两个月时间。过去之后还没有军粮,想不饿死必须先去抢劫村落。 连续进攻半月,白文选派人去问刘文秀,结果刘文秀先派人来了。 “将军,九里关打不动,你这边打得动不?” “打得动个屁!” 除了这两座关卡,更南边也可以东出大别山。但是,那里有大成关、白沙关、木陵关、黄土关、虎头关等一系列关卡。 各处通道,平均有两道关塞,一道被张献忠占领,一道被大同军占领。大别山之中的通道,不适合大军行进,派几千偏师是最好的,可几千偏师攻打,赵瀚派几百农兵就能守下来。 张献忠的中路军屁用没有,被大别山和关卡给堵住了。 双方作战,还得看南路和北路军。 四月中旬,崇祯已死。 赵瀚带着麾下亲兵,亲自去坐镇支援广济,那里有张献忠和孙可望。 济州岛的骑兵,也拉了一票过来。 369【坚守】 广济县城(武穴市梅川镇)。 张献忠、孙可望统兵十万,又兼民夫无数,号称八十万大军袭来。 孙可望指着崭新的城墙说:“去年七月开始建的,用什么水泥砌砖,中间夯土垒实,地基也打得不深,想来不会很坚固。” “敌军主力可在城中?”张献忠问。 孙可望回答:“不太清楚。赵瀚地盘之内,不敢骑马打探,否则必被当成奸细抓起来。最近一段时间,敌军频繁调动,而且就地征召农兵和民夫,以前探知的消息已经不作数了。” 张献忠思虑道:“撒出一股骑兵,往东打探敌方虚实,顺便看能不能劫掠武家穴。” 武家穴在长江边上,明代是个商业集镇,即后来武穴市的城区位置。 而广济县治,明代一直没有筑城。 赵瀚占领此地之后,用大半年时间,迅速筑起城墙。条石与三合土为墙基,夯土为城墙,墙面用水泥砌砖而成。没有护城河,只有一条梅川河挡着。 水泥砌砖的墙面很脆,用火炮一轰就会掉落,纯粹是为保护里面的土墙不受风吹日晒。 严格来讲,这是传统的夯土城墙。 “老马,这次你带骑兵做先锋,遇到敌军万万要小心,赵瀚的火铳兵着实厉害。”张献忠又嘱咐身边一人。 这人叫做马守应,别号“老回回”。 革左五营当中,左金王跟明军打仗时战死,革里眼、改世王、乱世王被张献忠杀了兼并部众。 如今只剩老回回马守应,地盘被张献忠划在郧阳。此人是大明边军出身,他麾下的骑兵,不仅有汉人和回民,甚至还有蒙古人。 张献忠大军在广济县城附近扎营,撒出两千马队做探子,老回回则带五千精骑直奔黄梅县。 广济县的各个村落,已经坚壁清野。 百姓要么撤进西北边的大山,要么撤进广济县城。张献忠一路率兵过来,沿途有些秧苗已经插下,有些水田还来不及插秧。 此时此刻,守城百姓看着外面的敌军,一个个眼里都是仇恨的目光。 特别是那些来不及插秧的农民,他们已经撒种育苗,已经犁田蓄水,什么工作都搞完了,只剩插秧这关键一步。张献忠一来,啥都白干,农时已经被耽误! 翌日。 张献忠掏出一副民用版千里镜,这是细作在江西买来的。 他派了许多细作出去,都有家眷做人质。但能回来的只有一半,也不晓得是被杀了,还是留在赵瀚的地盘不肯走。 城楼上密密麻麻,守军数量非常多,但看样子都是些杂兵。 张献忠放下千里镜,他有种直觉,大同正规军不在这里。城里应该全是百姓,守城的也是本地百姓。听回来的细作说,赵瀚的地盘每个村都有农兵,想来广济县城的守军也以农兵为主。 这座城不好打,虽然没有正规军驻守,但前期准备太充足了! 再不好打,张献忠也必须打下来。 由于地形原因,南边是长江,北边是大别山,张献忠的出兵通道非常狭窄。若不拿下此城就长驱直入,他的粮道非常危险,很可能被城中守军跑出来断掉。 攻城的前几天,必须先派工匠和民夫,在梅川河搭建七八道浮桥。 张献忠一边让人搭桥,一边砍树制造攻城器械。 那些撒出去的马队,一部分朝着东南方而去,他们尝试劫掠武家穴这个商业集镇。 奔至镇外,却见围绕小镇,已挖了两道宽大的壕沟,沿途村庄的农民早就撤走了,而且大部分撤到武家穴镇防守。 马队奔回去汇报情况:“大王,武家穴镇外有深壕,只留几条窄道可以通过。沿途农民都没了,怕是已经撤到镇子里,镇里有可能挤了两三万人。” 张献忠听了眉头紧皱,他原定的战术,是沿途抢劫粮食,裹挟百姓不断进军。 可眼下这种情况,粮食抢不到,百姓也裹挟不了,只能一座一座的慢慢攻城。这他娘还打个鬼啊? 赵瀚手里究竟有多少粮草,竟然可以玩坚壁清野! 广济、黄梅、宿松等县,都是去年被赵瀚占据的,许多百姓移民不足一年。根本就没收获多少主粮,只是补种些杂粮而已,一半百姓靠啃红薯过冬。 这几县的百姓全是累赘,坚壁清野躲起来,口粮大部分得靠赵瀚提供。 张献忠完全想不明白,为啥赵瀚把宝贵的粮食,用于撤离转移百姓?留在农村自生自灭不好吗? 什么分田析产,什么轻徭薄赋,张献忠都觉得是一种收拢人心的手段。关键时刻,还得靠军队打仗。如今就要打大战了,把粮食用来养百姓是什么情况? 很快,张献忠就会明白! 浮桥搭建完毕,仅有的二十多门火炮,被推到河对岸攻城。 看到火炮推出,守军纷纷离开城墙。 几轮炮轰之后,效果不是很好,因为张献忠没有攻城重炮。 别看水泥砌砖做成的墙面,被火炮轰烂一大片,里面的夯土城墙却坚实得很。好几米厚的夯土,用无法爆炸的炮弹,得多少才能生生砸塌啊? 城墙还没塌,张献忠已经心疼火药了,他得留足火药打野战,不能全浪费在攻城的时候。 十万大军,陆续渡过浮桥,用了半天时间,将广济县城团团包围。 下午时分,三面围攻,留一面给守军逃跑。 广济知县叫安其恭,湖南新化人,他自己是个秀才,兄长安其文则是举人。安家虽然被分走几千亩田产,兄弟俩却都做了官,弟弟做知县,哥哥做法官。 安其恭坐在县衙居中指挥,负责全城的后勤事务。 官吏不断进出县衙,一拨拨物资从他笔下划拉出去,一队队百姓被分派往县城各处。 就连城中绅商,都组织家人守城,甚至有士绅和商贾,带着饭菜亲自去慰劳士兵,象征性的帮着搬运一些物资。 广济县被孙可望整整占领一年,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士绅商贾,都知道城外之敌是啥德行。 士绅商贾,已经被搞得快成平民了! 城内确实有正规军,但只有寥寥十多人,全都正规军的军官,负责指挥农兵和百姓防守城池。 张献忠停止炮击之后,军官带着农兵和百姓,迅速回到城墙上。 不多时,大量敌军抬着云梯冲来。 各段城墙,都有宣教官举着铁皮喇叭,对那些冲向城墙的敌军高喊:“城外的兄弟,不要再给张献忠当兵了。快快放下武器投降吴王,吴王爱民如子,这里人人有田耕,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你们给张献忠打仗,要是死了家中老小咋办?他们还都盼着你们回去呢,你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死不得啊!放下武器投降,张献忠必败无疑,大同军带着你们回乡分田……” 这种喊话,肯定没用,都在攻城了,谁敢投降啊? 又有宣教官喊道:“兄弟姊妹们,要守住城墙啊。你们的家人都在城里,你们的田产就在城外,县城要是被打下来,家人就没了,田产也没了,今后的好日子也没了……” “天下大同!” “穿衣吃饭!” 口号临时改了,因为许多守城者,是城里的居民,他们平时不种田。 一架架云梯被推过来,这些都是非常正规的云梯。有木板遮挡箭雨,有绞盘进行升降,有抓钩牢牢扣住城墙,搭在墙上是不可能推开的。 “掷柴草!” 大量淋过油的干柴草,在云梯接近时,纷纷被扔到城下,接着又扔下去火把。 靠墙的一段地面,顿时燃起熊熊大火,烘烤着云梯和攻城敌军。 接着又是热油淋下,把攀爬到一半的敌军烫得跌落,落进下面燃烧的柴草堆里,身上沾的热油迅速着火。 “啊!”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守城百姓也在惨叫,因为城下有弓箭手抛射。 这只能怪城墙太矮,筑城时间仅大半年,修了四米多高而已。 张献忠的第一拨攻势被迅速打退,守城百姓被射死八人、射伤一百多人。 很快又是第二拨攻势,而且这次四面进攻,完全就是用炮灰的人命来堆,尽量消耗守军的守城物资。 只有等守城物资消耗得差不多了,张献忠才会派遣精锐进攻城墙。 古代攻城,就是这般残酷。 与此同时,张献忠还在挖掘地道,试图从地道运火药过去炸塌城墙。 另外,几辆吕公车正在制造当中,这玩意儿属于攻城利器。 半个月之后,张献忠的攻城炮灰死伤近万,终于把城内的柴草、热油、金汁消耗殆尽。 期间,老回回派人回来报信,说黄梅县、宿松县、太湖县都已坚壁清野。他抢不到粮食,自己带的粮草也不多,而且敌军主力始终没有现身,请求暂时回到大军这边汇合。 老回回带来的消息,让张献忠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次他好像一脚踏进了泥潭之中! 赵瀚这种坚壁清野的打法,张献忠完全没遇到过,全天下也只有赵瀚愿意这么干,那他妈得消耗多少银子和粮食! 如果赵瀚此刻遇到张献忠,肯定会破口大骂:“坚壁清野耗费钱粮?你他妈知不知道,老子分田移民消耗了多少钱粮!老子移民一个百姓,比你养一个兵都贵无数倍!” 既然已经开战,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余地。 眼见城中物资越来越少,张献忠下令派出精锐攻城,把那几辆吕公车也推出去。 “轰轰轰!” 这次不是柴草,不是热油、滚木、金汁,而是一颗颗万人敌砸下。 张献忠的脸都绿了。 他到现在,伤亡近万。拿不下一座土城不说,就连敌人的正规军都找不到。 “大王,有一条地道快挖通了!” “好,挖地道之人有赏。全军停止攻城,入夜之后点燃火药,炸塌城墙立即趁乱攻进去!” (求月票。) 370【糟心】(为企鹅大佬加更) 张献忠虽然死伤近万,但大部分属于炮灰,也就是强行征来的民夫。 这些民夫很惨,本来好端端在家种地,莫名其妙就被拉来运输辎重。搞运输也就不说了,攻城的时候还得做炮灰,不去攻城就会被督战队给砍死。 李自成在流窜时打仗,情况也差不多。 《明史》说李自成的战术是“三堵墙”,但实际情况是“五重阵地”。最前方全是裹挟来的流民,第二道、第三道军阵是步兵,第四道军阵是马队,第五道军阵是骁骑。 明显是一种违反军事常识的战法,前面的流民要是溃了,岂不要冲垮步兵大阵? 然而,实际影响不大。 因为步兵早就习惯了流民溃散,从心理和士气上不会跟着溃。流民也不会往回溃逃,因为他们知道李自成的兵要杀人,密密麻麻的枪阵谁敢冲?崩溃时都是朝着两边逃散。 用流民大阵消耗官兵的体力,等流民溃散了,再让步兵杀上去,骁骑和马队趁机绕向侧翼。 如果流民真把己方步兵冲溃,李自成就会带着骁骑和马队立即开溜。 反正,流民是消耗品,张献忠的民夫也是消耗品。 张献忠的十万大军,攻城半个月,只死伤千余人,全是被万人敌炸死炸伤的。 夜间,石永恩无法入睡。 他是徐颖派到湖北的细作,投奔亲戚做了染坊学徒——真亲戚,真学徒。 三个月前,石永恩跟着亲戚出城,到城郊给亲戚的老母亲祝寿。正好遇到强征民夫,他稀里糊涂就被抓走,一路卖命给张献忠运送辎重。 十万大军,二十万民夫,混在民夫里的细作,绝对不止石永恩一个。 由于石永恩相对健壮,还被编入攻城营,前后两次参与攻城。他每次攻城都怂得很,躲在云梯的防箭木板后面,不顾督战队的呵斥,磨磨蹭蹭才去爬梯子,然后迅速溃逃。逃回去一半,遇到督战队,又立马冲向城墙。 这样做的民夫很多,只要不彻底溃散,督战队也懒得管。反正也没打算让民夫攻上城楼,能消耗守城物资便行了。 即便如此,石永恩的手臂也被热油烫伤,部分伤口已经开始化脓了。 石永恩并不怨恨徐颖,把他送到张献忠的地盘当细作。因为石永恩全家已经分田,兄长得到特殊安排,直接被提拔为县衙吏员,如今已经做到了工科科长。还有姐姐,嫁给一个知县做续弦,今后肯定能过好日子。 要是自己也能活着回去就好了。 “曹叔,睡了没?”石永恩低声问道。 曹叔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民,唉声叹气道:“哪睡得着?明天再攻城,怕是要死在城下。” 民夫没法逃,被分成好几股,特别安排在大营靠中央的位置,四面八方全是张献忠的正规军。 石永恩说道:“今晚估计要打仗,傍晚时分就在做准备了。要是当兵的都去攻城,咱们就趁机逃走,多喊上一些民夫,乱子闹大了肯定抓不过来。” “这……被抓到了要杀头的!”曹叔惊恐道。 石永恩问道:“今晚不逃,明天攻城也是死,怎样死了更划算?” 曹叔回答:“都不划算。” 石永恩说道:“逃走还有活命的机会,继续攻城必死无疑。你选哪个?” 曹叔认真思考,咬牙点头:“那就逃!” “逃跑时带上我。”旁边一个叫曾阿阳的攻城营炮灰突然出声。 “好,一起逃,越多人越好。” 石永恩又悄悄往外爬,爬出几步低声说:“老李,你怕死不?再去攻城必死无疑……” …… 广济守城主将叫王徽,原是浏阳县地主家的傻儿子。 书香门第不好好读书,连秀才都没考上,从小撵鸡追狗瞎胡闹。少年时开始耍刀弄棒,还把家里的驴子当马儿骑,说是要练习骑射本事。 几年前,江西贼寇越界劫掠。 王徽在知县冯祖望的带领下,募集乡勇进行拼死抵抗,他亲手阵斩贼首“飞上天”。 接着大同军杀来,好雄壮的军威,王徽立即带着乡勇降了。 家里的田产被分走无所谓,王徽乐颠颠的被征为农兵。由于表现优异,而且有过实战经验,赵瀚第三次扩军的时候,王徽不但被编入大同正兵,而且直接担任哨长职务。 在洞庭湖一系列战斗时,王徽接连立下大功。 而且,他还识字,能写会算,越级提拔为营长。江淮战役时,再次立功升迁,火速提拔为团长。 还是因为识字,并且能写会算,打仗不但悍勇,还惯能用脑子,王徽以团长身份,被选为广济县守城主将。 事实上,除了王徽自身的原因,他之所以提拔如此快,也是赵瀚在刻意偏向外省籍士兵。江西籍军官太多了,不管是否承认,肯定存在拉帮结派的现象。 必须偏向其他省份一些,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否则会寒了江西将士的心。 夜间。 王徽照常巡视城墙,安抚慰问士卒,然后下意识的朝城外看去。 他知道张献忠在挖地道,千里镜早就看见了。各个方向,一共十多条地道,每天都在从洞口运土出来。 只要细心观察,张献忠隐藏得再好也能发现。 用地道运送火药炸塌城墙,并非太平天国发明的。明末就有了,官兵用过这种计策,张献忠用过,李自成也用过。 如此战法,对南京、北京这种坚城很难奏效,因为地基打得太坚固、太深了。 硬要强行爆破的话,需要海量火药才行。 就拿南京来说,太平天国炸开南京,火药不知用了多少,反正是“大量”。后来湘军炸开南京城,中国这边说用了6000个麻袋的火药,《纽约时报》说用了30吨火药——数据有点离谱,但也侧面反映,用几口棺材装火药炸不开南京城。 王徽坐在城楼上,目送勇士们悬索出城。 有人握着铁钎插于地面,有人抡起大锤猛砸铁钎,还有人用竹筒罩地面侧耳倾听声响。 每天晚上都会这么干,比对着敌军挖地道的位置,在城下各处用铁钎打入土中试探。 “当!” 不知敲击多久,又是一锤子抡下,某处的铁钎迅速下坠,已然插进了敌军的地道中。 “水!” 城上迅速吊下来水桶,守城士卒拔出铁钎,通过小孔往下面灌水。 地道里的敌军正在安放火药,眼见有水灌入,连忙用泥巴来堵住洞口。 附近的铁钎全部拿过来,十多根铁钎就在那一片往下砸。有几根拔出来还带血,显然刺伤了地道里的敌人。 不断打洞,不断灌水,这个地道废了。 张献忠气得破口大骂,下令继续挖地道。并不直着挖过去,而是斜着往前挖,让守军无法确定地道的大概位置。 于此同时,继续让炮灰攻城,吕公车也增加到七辆。 吕公车有好几层,最上层比城墙还高,可以居高临下往城上放箭。 守城农兵和百姓,举着盾牌或者锅盖,阻挡敌军的箭雨。盾牌之后,有健壮者抛掷万人敌,大部分落到地上爆炸,只有极少数能成功砸进吕公车,因为这玩意儿每层都有挡板。 激战许久,前后三辆吕公车停止前进。 但还是有两辆开到城墙处,有个农兵投掷万人敌时,不慎被箭矢射中手腕,万人敌直接落在守城队伍当中。 “轰!” 城上爆炸。 吕公车里的精锐,趁机跳上城墙,迅速占领一小片区域。 “守住,结阵守住!” 王徽得知消息,连忙让人打出旗令,自己迅速带队过去支援。 张献忠的精锐,源源不断从这辆吕公车爬上来,守城农兵和百姓被杀死三百多人。 王徽终于带着精锐农兵预备队赶到,狼筅、藤牌、长枪三件套,从两面进行夹击。一番浴血奋战,再次付出上百人代价,总算把攻上城头的敌军给杀溃。 就在张献忠扼腕叹息之际,忽然有骑兵奔来:“大王,我家将军被敌军骑兵缠住了!” “敌方骑兵有多少?”张献忠问。 那个老回回的部下回答说:“约有两三千,大部分都不穿甲,只用一杆火铳跑远了放铳。但有好几百骑兵,那些战马又高又壮,人着重甲,战马的要害处也披甲。” 张献忠问道:“那些战马能有多高?” 那人说道:“比大王的坐骑还高得多。” “几百匹战马,都有那么高?”张献忠惊讶道。 那人说道:“不仅又高又壮,冲起来也快得很。他们还有步卒,骑骡子行军,专门堵截我家将军的去路,不让我家将军带着骑兵回来汇合。” 张献忠疑惑道:“就算步卒骑骡子,也不该追上老回回的骑兵啊。” 那人说道:“敌军到处布置了哨骑,这些哨骑每队只有两人,什么兵器都不带,轻装行军跑得很快。他们也不敢接战,遇到我军就逃,然后奔往附近的集镇点燃狼烟传信。那些镇子外面都挖了壕沟,里面守着许多农兵和百姓,我们的骑兵攻不进去。” 说着,那人焦急道:“我军全部是骑兵,带的粮草不多,沿途又抢不到粮食,两天前就已经断粮了。” 张献忠默然。 孙可望急道:“父亲,十万精锐、二十万民夫,全部围在这里攻城也不是办法。不如孩儿分兵东进……” “东进哪里?前面三个县,都跟这里一样,野外根本没有百姓,你分兵过去强行攻城吗?”张献忠反问。 孙可望说:“探子回报,说野外还有许多集镇。咱们不打城池,专去打这些集镇。” 张献忠叹息道:“敌军主力一直没现身,恐怕就是在诱我分兵。一旦你带兵出去,极有可能被包围,到时候想回都回不来。” 孙可望仔细思索,感觉确实如此。 这仗打得太憋屈了,广济县城必须拔掉,如此才能保住粮道安全。就算不管粮道问题,这也是他们的撤军通道,不拿下广济城的话,一旦战败都没法撤军。 可打尼玛半个多月,对方正规军都没见着,县城还安安稳稳在那儿立着。 当天傍晚,老回回带着骑兵回来,狼狈不堪道:“我是绕路回来的,赵瀚的骑兵太恶心人,骑骡子的步卒配合大量哨骑也恶心人。老子的骑兵没了两百多,根本就不是战死的,而是断粮饿得没力气了!快快下令造饭,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张献忠下令火头军造饭,先拿来一些饼子充饥,问道:“敌方究竟有多少骑兵?” “最初只有两千多,后来又多了一千,还有好几百重甲骁骑。”老回回说道。 张献忠问道:“全都比我的坐骑高得多?” 老回回说道:“何止是高,跟那些战马比起来,咱们的战马就像是骡子!这仗没法打了,野外见不到人,也抢不到粮。敌军除了骑兵,根本就不出来打仗,只等着咱们去攻城。这广济城拿不下,你敢分兵去攻别的地方?” 孙可望说:“父亲,恐怕北边的情况差不多,定国也只能这样强行攻城。” 北边坚壁清野更简单,那破地方旱灾严重,今年摆明了颗粒无收,老百姓撤离时没有丝毫留恋。 老回回说道:“等咱们攻城疲惫了,士气下降了,敌军主力也该出来了。而且敌军控制长江,随时可能运送主力在我们后方,到时候想撤都撤不了。这仗没法打,赶紧全军撤回去!” 现在就撤兵,岂不闹出个大笑话? 三路大军共计二十万,民夫动用了将近四十万。一座城没打下来,一粒米没抢过来,就这样灰溜溜回去? 该死的左良玉,怎么还不南下帮忙? 还有那罗汝才,约好了一起南下的! 左良玉正在山东面对瘟疫,他不敢动,一动后方就炸,而且士卒多染病,根本就没法作战。 罗汝才其实出兵了,下来逛了一圈。连跑两个县,发现没粮可抢,也不敢太过深入,干脆又带着骑兵滚回河南腹地。 “这姓赵的真是无耻!”张献忠大恨。 南方北方,坚壁清野六七个县,消耗的粮食足以打一场大仗了! 赵瀚就是不打仗,就是要浪费粮食保住百姓,把敌人拖得疲惫了再去打。 张献忠长驱直入也无所谓,最好能一直冲到没有坚壁清野的州县。到时候远离地盘,战线拉长,可以寻找无数机会将其击败。 张献忠咬牙切齿道:“再攻三天,打不下来就撤军,让那些矿工加快挖地道。只要攻破广济城,定然能够获得无数粮草!” (求月票。) 371【回击】 武家穴镇。 赵瀚感觉很无奈,多么富有的商业集镇,而且还没有城墙遮蔽,张献忠怎就不分兵过来打呢? 只要攻下武家穴,张献忠就能抢到好多粮食,因为这里是赵瀚的军粮中转站! 赵瀚本人,连带两千亲卫,三千金陵农兵,大量本地农兵,还有五百炮兵,一直窝在这里。李正的7000正规军,骑着骡子四处游弋,看到狼烟则立即赶回。长江对岸六万农兵、六万民夫,基本完成整编,随时可以渡江,就等着张献忠来打武家穴呢。 唉,既然张献忠不来,那就只能主动包围了。 湖南部队—— 江大山率三万农兵、三万民夫,从公安渡江,直取张献忠的老巢江陵! 李宗恒率三万农兵、三万民夫,从江夏渡江,直取汉阳府。(李宗恒是李邦华带来的子弟兵,在南赣屡立战功,又在广东、福建剿匪表现突出。) 江西部队—— 江良、萧善二人,先是坐船到黄颡口镇,将此镇作为兵站和粮站。 江良率领四万农兵、四万民夫,立即渡江攻打蕲州。 萧善率领两万农兵、两万民夫,古剑山率领水师援护,渡江沿浠水河攻打蕲水县。 特别是古剑山的水师,中小型战舰齐出,死死卡住浠水。就算张献忠能够跳出包围圈,也别想从浠水过河,只能钻进大别山绕回老巢。 就算张献忠能绕回老巢,也会发现自己的老巢正在遭受攻击。 另外,黄幺的新建山地师,已经开始渡江攻打夷陵,张献忠的沿江主要城市全都要遭受攻击。 千里长江,防都没法防。 只能说张献忠疯了,才会主动招惹赵瀚。 但站在张献忠的角度,他根本别无选择。前往四川的道路被堵死,强行攻占四川,自己老巢随时可能被赵瀚偷袭。北上陕西或者河南,那里全是严重灾荒,打下来也没啥用处。又加上今年大旱,若不提前孤注一掷,再过半年肯定没有足够的粮食出兵。 张献忠只有三个选择,要么躺平等死,要么归顺赵瀚,要么拼命一搏。 …… 夷陵(宜昌)。 黄幺是最先渡江的,其实归州(秭归)也有张献忠守军,但归州那边没必要去攻打。 黄幺只有7500人的山地师,还有一万民夫搞后勤。 登陆之后,第一天扎营,第二天就炮轰,顺便让民夫填平护城河。 石质城墙,七米多高,朱元璋那会儿建造。 这一仗没啥好说的,张献忠抽走太多粮食和士兵,夷陵守军只有一千精锐,其余三千全是孱兵。 在粮食不足以久守的情况下,再配合宣教官不断喊话,三千垃圾兵陆续趁夜逃跑。张献忠的一千精锐即便死守,也守不住这么大一座城,甚至打着打着还闹出内讧。 黄幺攻占夷陵之后,从民夫中挑选一些农兵守城。自己则带着主力,坐船沿江而下,帮助江大山合围江陵。 …… 荆州府城,江陵县城。 这里是张献忠的大本营所在,足足留了一万二千士兵驻守,城墙上还有八门古董级铜炮。 “战况如何?”黄幺来了就问。 江大山叹息:“打不动,城太高,池太深,兵太多。劝降也没用,守军当中有不少老贼,这些老贼的家人都在城里。” 黄幺问道:“要不我先去打别的城池?” “没必要,”江大山说道,“根据细作传来的消息,各地贼兵都被张献忠抽走了,其他城池只能防守,不可能派兵增援此地。分兵攻占城池也是硬打,打下来还得留兵驻守,对整个战场没啥帮助。只要死死包围江陵,把江陵给啃下来,隔壁的州县全得望风而降。” 黄幺撇嘴道:“这么多守军,粮食要是充足,江陵起码得打半年。” 江大山感慨:“难怪张献忠主动开战,他养的兵太多了。带着几路大军去打安徽,还能留下这多兵防守沿江城池,平日里得消耗多少粮食啊!今年面临大旱灾,他要是不打出去,非得活活饿死不可!” 黄幺想了想:“我坐船去蕲州,那里应该需要兵力。” 江陵城内。 廖志芳坐在城楼上,望着城外的大同军,只能暗自发出连声叹息。 两年前,他建议张献忠裁兵屯田,赶紧建立制度、发展民生,张献忠当时确实听从了。 但很快就变味! 张献忠不信任文官,派遣义子和心腹将领,在辖内各府军政事务一把抓,直接搞成了典型的军阀统治。 张献忠自己是大军阀,义子和心腹们是小军阀。 既是军阀,就肯定公私不分。 这些武将不仅大肆侵占民田,还把军屯和民屯的粮食,各种往自己的私库里搬,文官们只能傻看着不敢说话。 而且,裁兵政策已经彻底作废,武将们为了提升自己的实力,完全不顾民生疯狂扩军备战。 张献忠也拦不住部将扩军,一旦强行阻拦,就必定产生矛盾。 因此张献忠选择开战,很大程度也是被内部裹挟。再不挑地方往外打,他的部将很可能起内讧,为了抢地盘自己就打起来。 夕阳之下,城楼之上。 廖志芳翻开《大同集》,不知多少次重读此书。 每一次重读,结合最近的遭遇,廖志芳都有新的感悟。他认为此书,某些篇章蕴含天地至理,非但没有违背儒家教诲,反而是在遵循并且践行儒家道义。 面对着城外大军,廖志芳竟然提笔写文章,题目叫做《张献忠十败》。 这次出兵,廖志芳、徐以显两位军师,都是持坚决反对态度的,但张献忠已经骑虎难下。 如今,廖志芳坐镇江陵,徐以显坐镇汉阳,看似手握两城的大权,其实根本指挥不动军队,更别提什么献城投降了。 …… 永济。 “大王,后方有报,蕲州、蕲水被围,江西水师阻断浠水河!” 张献忠夺过详细塘报,认真看了两遍,对麾下诸将说:“蕲州、蕲水各被数万敌军围困。” 孙可望叹息说:“敌军主力,绕去我军后方,已经堵死我军退路。” 张献忠摇头道:“两城之外,都是农兵和民夫,敌军主力依旧没有出现。” 众人惊骇。 由于赵瀚就在长江对岸,他们对大同军制已经很熟悉,分得清楚正兵和农兵区别。 从一开始,张献忠就失去战争主动权。 或许赵瀚的临战指挥能力不足,但战略指挥能力却很高明。而且从始至终,一直秉承着同样的理念: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按照正规打法,张献忠三路大军东出,赵瀚应该调遣大军迎战,寻机歼灭敌军主力之后再反攻。 朝廷剿匪是这样做的,张献忠也是这么想的。 只要赵瀚摆出大军,张献忠就能耍出无数花样。因为张献忠和部将们,有着十多年的大战经验,而大同军的将领却非常稚嫩,极有可能出现失误被抓住机会。 那样一来,大同军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赵瀚深知自家将领是啥情况,因此他完全不接招。 你大军入境? 那我也大军入境! 你来我地盘,我坚壁清野,等着你攻城。 你在这边慢慢攻城,我的农兵也在你家慢慢攻城。 而且,我的正规军藏着不动,等你打疲了再算总账。 你想撤退? 抱歉,你后方两座城全被我围了,你撤军必须过的那条河,也已经被我用水师阻断了。 你想全军杀回去,打我的农兵也可以。我的正规军随时能坐船支援,我广济城里的农兵也能慢悠悠来支援。 你若不顾一切,杀向我没有坚壁清野的腹地也行。杀得那么深入,沿途一座自己的城市都没有,你就等着全军覆没吧! 张献忠此刻极为憋屈,自己空有十万大军,而且还剩十九万民夫,浑身力气却不知拳头该往哪里砸。 老回回保持着冷静:“我有两个法子,不晓得你听不听。” “说吧。”张献忠道。 老回回说:“第一个法子,那七万多步卒不要了,十九万民夫也不要了。骑兵、马队、骡队,向北贴着大山渡河返回。” “为何不率领大军走白莲镇,贴着大山边缘渡河回去?”孙可望问道。 老回回说:“赵瀚的水师横在浠水,必定派出大量小船,来来回回在整条浠水河放哨。如果带着三十万大军,就算不被哨船发现,也会被赵瀚的骑兵尾随,半渡而击就什么都完了。” 张献忠冷笑:“只带骑兵、马队、骡队回去有甚用?若把大军扔给赵瀚,咱们兵力空虚,地盘迟早要被吞下。” 老回回又说:“那就不要家人,也别想着回去,带着三十万人,一路向北杀去,或许能跟北路军汇合,或许能帮中路军夹击破关!” “那样打,等于无根之萍,稍微出现意外,随时可能全军覆没。”张献忠摇头说。 老回回说道:“如果出现意外,就带着精锐流窜,把江淮之地给搅翻天!” 孙可望郁闷道:“岂非又成了流寇?地盘不要了,家人不要了,沿途裹挟抢劫,打到哪里算哪里,活到哪天算哪天。” “打到现在,你还想保全大军,完好无损的撤回去?”老回回无语道。 孙可望握拳说道:“父亲,孩儿认为,应该大摇大摆的撤军,引诱赵瀚的主力现身,真刀真枪拼一把。谁赢了,就得天下;谁输了,就见阎王!” 老回回的两个计策,一个计策是带着骑兵、马队、骡队逃回去,结果必然是苟延残喘。另一个计策是豪赌,赌赢了能够从北方撤回,还能沿途抢掠一番,赌输了就重新变成流寇。 孙可望的计策简单粗暴,就是摆开阵势硬刚一场,而且主动权交给赵瀚。胜者为王,败者去死! 张献忠举棋不定。 “大王,有一条地道挖通了,城内守军没有发现!” 张献忠猛然站起:“立即放炸药引爆,别等到晚上又被灌水!” 不管怎么打,先攻占广济县城再说,这座城池把张献忠给恶心坏了。 (求月票。) 372【救援】 当有了自己的地盘,有了家庭、财产和稳定生活,谁又愿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不到万不得已,张献忠不会选择老回回的计策。 流寇们以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而今一个个都穿上好鞋子。将领们坐拥田产无数,老营精锐也都成了小地主,他们家中还有娇妻美妾,许多人这两年甚至有了子嗣。 就算张献忠愿意重新流窜,麾下那些将士也不答应! 时至今日,攻城战已经进行到第二阶段。 第一阶段,用炮灰消耗城中物资、体力和士气。 第二阶段,依旧使用炮灰攻城,悄悄夹杂精锐部队,以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第三阶段,才是精锐猛攻。 “老王,城外有异动!”说话之人,是守城总宣教官朱世经,一个血脉稀薄到不能称宗室的老朱家子孙。 王徽举起千里镜,果然看到敌军的旗令有异,许多明显阵型更整齐的精锐正在调动。 王徽不敢掉以轻心,立即调整守城部署,并在城内各处街巷口,安排好预备队随时准备救援城墙。 “轰!”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王徽感觉脚下城墙在震动。 他扭头看去,却见七八丈外,城墙被炸塌个大缺口。填放火药的地道虽窄,被牵连炸塌的城墙缺口,却足足有十米那么宽。 那段城墙整体呈“u”型塌陷,一部分墙体朝内倒,一部分墙体朝外倒。缺口处并非平地,而是变成了夯土堆,城墙夯土裂成大大小小的土块,最大一块有好几张饭桌那么大。 此处甚至有民夫在攻城,城墙塌陷之后,守城方和攻城方,全部都死伤一大片。 守城百姓吓得溃逃,攻城民夫也吓得溃逃。 一部分农兵因恐惧而逃亡,还有少数做预备队的农兵,自发朝着缺口奔去补位。更多农兵下意识想逃,却又愣在原地,似乎在等待军官的命令。 “杀!” 一队正在冲锋的敌军精锐,迅速朝着缺口扑来,附近的攻城部队也很快士气高涨。 “吁!吁!吁!” 王徽接连吹响铜哨,传令兵在城楼挥舞令旗,指挥城内最近的预备队补上。 许多百姓真扛不住这种剧变,完全无意识的往城中心逃。 朱世经站在城楼大喊:“宣教官做事,宣教官做事!” “嘟~~~~~~~~” 唢呐发出类似警报的声音,三十多个宣教官奔跑过来,沿途高喊口号,想要阻止这种溃逃趋势:“乡亲们,逃跑就没命了,张献忠进城要杀人抢劫。跟我杀回去,保护好咱们爹娘,保护好妻儿子女……” 一个村长本来在逃跑,看到前方插着的大同军旗,突然冲过去拔起来,挥舞着旗帜说:“亭前村的汉子,跟我杀回去啊!” 又有农会骨干,高举着农会旗帜,在人群中逆流冲锋,反复挥舞着手中的靛蓝色大旗。 只半柱香功夫,溃逃的百姓就被止住,手拿各种武器跟随旗帜杀回。 城墙倒塌的缺口处,形成凹凸不平的土块堆,农兵正在跟张献忠的精锐抢占高地。谁能把土块堆占住,谁就能居高临下杀敌,由于时间仓促,双方都无法列阵,只是凭着本能进行厮杀。 王徽大喊着传令:“万人敌,万人敌,暂时不要投掷,听我命令行事!” 万人敌已经所剩不多,专门留着关键时候使用。 缺口两边的城墙上,上百枚万人敌搬来。看着下方的血腥厮杀,并没有立即投掷,而是等着更多敌人过来扎堆送死。 王徽又让传令兵打出旗令:“点燃狼烟!” 张献忠足足派出三万兵进攻,全是士兵,不是民夫。 大概三四千往缺口处冲,其他的全部攀爬城墙,仅剩的四辆吕公车也全部开出。 县衙门口的空地,知县安其恭让人点燃狼烟,自己则率领百姓在城中集结。各处都有懂旗令之人,哪段城墙兵力不足,安其恭就派出一部分百姓过去支援。 “投万人敌!” 眼见缺口外围的敌人越聚越多,王徽终于下令投弹。 二十多枚万人敌,从缺口两边的城墙砸下,扔到城外聚集的敌人堆里。 “轰轰轰轰!” 连二连三的爆炸,直接把两千多人炸得崩溃,不管受没受伤,都咳嗽着转身逃跑。 张献忠的督战队冲上来,孙可望亲自骑马过来指挥,把士兵分成好几股队伍,简单列阵进行冲锋。 而刚才那一串爆炸,也帮助守缺口的农兵,顺利占据城墙垮下来土堆。都不用王徽下令,基层军官就开始在土堆上排列阵型,而且是整整齐齐的鸳鸯阵。 孙可望指挥冲锋好几次,全部以失败告终,甚至连狼筅防御圈都攻不进去。 就在此时,张献忠的火铳兵来了。 王徽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敢让农兵撤下,只发令让后续的农兵和百姓接应。 “砰砰砰砰!” 一轮火枪齐射,近百个农兵倒下。土堆上一半的农兵,吓得崩溃而逃,排列好的鸳鸯阵也露出巨大空挡。 孙可望立即指挥精锐冲锋,王徽也让预备队往上填,双方再次血肉绞杀在一起。 四辆吕公车,其中三辆抵达城墙,源源不断有敌军跳到城头,守城百姓用简易的竹矛、木矛无阵型乱捅。 又有一股攻城精锐,从云梯爬上城墙,与守城百姓展开血腥厮杀。 终于,城内的狼烟升起。 张献忠脸色剧变,下令再投入一万兵力,不计伤亡都要把县城攻下来,否则就只能带着骑兵、马队和骡队逃跑。 因为,援军很快就要来了! 老回回主动说道:“我去截杀敌方援军。” 不仅老回回的骑兵去了,张献忠、孙可望的骑兵和马队,也都一起奔向东南方。 东南方、正西方,数里外的山中,很快也升起狼烟,一道道狼烟传递着军情。 赵瀚的援军,尚在五十里之外! 炮队没法带走,赵瀚率领两千亲卫,李正率领七千步卒,从不同方向骑着骡马奔向广济县城。 卢象升的骑兵最先抵达集结地点。 其中,龙骑兵三千人,两千是新编练的,一千是从胡定贵那边调来的。 另有五百骁骑,清一色的马瓦里马。 印度马瓦里马,前后运来三批。由于要求挺高,最后一批很贵,印度土邦王公也懂得涨价。 这五百马瓦里骁骑,大约三百为骟掉的公马,另有两百是没怀孕的母马。 骁骑的装备跟满清骑兵差不多,内甲与棉甲组合,在战马关键处披挂棉甲布片。骑射本事够呛,但人人都可射箭,是被淘汰的弓箭手转换而成。骑术也够呛,只训练了两个多月,许多复杂的操作很难完美做出。 奔至最近一个烽火点的山下,卢象升撒出五百龙骑兵,前去打探广济县城方向的情况,剩余骑兵全部停下让马儿休息。 正西方向,赤龙湖。 明末的赤龙湖,比几百年后面积更大,湖中有近三百个半岛。 不管是赵瀚治下的渔民,还是张献忠治下的渔民,在看到烽火狼烟之后,都迅速朝着蕲州方向驶去。来自江西的一些小型船只,也早就从长江进入赤龙湖,一直停靠在湖心半岛等待命令。 本来原定计划,只分出包围蕲州的一万农兵,坐船前去支援广济县。 不过黄幺率领山地师坐船来了,五百炮兵留在江陵攻城,剩下七千人全在蕲州城外,如今也一起坐船去打张献忠。 他们能够一路坐船,来到广济县西南九里外。 县城东南数里,卢象升撒出的哨骑,迎面跟张献忠的骑兵和马队撞上。远远看到,转身就跑,因为敌骑实在太多。 骑兵和马队,加起来一万多人。 三千龙骑兵,遇到一万多骑马之敌,立即下马靠在山脚结成火铳阵。 五百骁骑兵,全部撤到步战龙骑兵的后方。 张献忠的数千马队,以极为散乱的阵型冲锋,马儿与马儿之间的距离在四米以上。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三千龙骑兵,对着马队进行三段射,然后迅速翻身上马,跟着五百骁骑一起进山。 由于对方高速奔跑,而且阵型极为松散,三千发火铳打出弹药(击发率约70%),只击落敌军马队四十多人。 老回回带领骁骑本来在侧绕,眼见大同骑兵全部进山,哪里还敢追进山去?对方三千支火铳,进山之后可以找到无数有利地形射击。 “他娘的,这些骑兵真恶心人!”老回回骂骂咧咧,一口浓痰吐出。 秦良玉的嫡孙马万年,此刻却热血沸腾,他知道很快就要决战了。 从辽东来的吴化普,还有红盔将军周应元,此刻也都在骁骑队伍当中。 只不过,独臂的吴化普,能够统兵一百。 而高大健壮的周应元,却只是个普通骑兵,他作为崇祯的仪仗队员,根本就没上过正经战场——即便他骑术精湛。 “卢将军,敌骑没有追来。”朱天锡骑马奔前。 卢象升说道:“守住前面窄道便可,慢慢等着吴王的援兵。” 朱天锡,泰州人,崇祯九年武进士,被外放到广东做游击将军。刚刚到任,张铁牛就带兵杀到,毫无心理负担的选择投降。 既是武进士出身,自然骑术精湛,又兼做了四年大同军士卒,几个月前被提拔为骁骑兵统领。 朱天锡摸着手中开元弓,心中期待不已,几年步卒早就当腻歪,如今终于能够驰骋沙场。 而且,还骑着威风凛凛的印度天马。 373【盘算】(为企鹅大佬加更) 赵瀚和李正带着九千援军出发,盾牌和狼筅都不要,全员卸甲,只带长枪和火铳。 没办法,是为了给骡子减重,穿上甲胄肯定把骡子压趴下。 即便如此,一个成年男性骑着,骡子也跑不得很快。 这玩意儿,真能骑着打仗! 从汉代到清朝,史书里一直有“骡子军”存在,仅《旧唐书》里就有两处记载。 “得既少马,而广畜骡,乘之教战,谓之骡子军。”——《旧唐书》 “蔡将有董重质者,守洄曲,其部下乘骡即战,号骡子军,最为劲悍,官军常警备之。”——《旧唐书》 当然,肯定不能骑着骡子厮杀,这只是快速行军的交通工具而已。 广济城燃起狼烟足足半天,赵瀚的援军终于抵达集结点,距离县城还有好几里地。 九千援军里面,有三千五百火铳兵。 老回回率领骑兵和马队前来截杀,赵瀚立即下令停止,让火铳兵点燃火绳。 近战兵种骑骡在中间,火铳兵骑骡在两侧。在点燃火绳之后,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对方敢冲过来就立即下骡射击。火铳兵射完,中间的近战兵就会出来列阵。 “呜呜呜呜!” 号角声不断响起,山里的卢象升听到号令,立即率领3500骑兵出来汇合。 赵瀚没有骑骡,他骑着一匹马,在近万骡子当中“马立骡群”。 有了骑兵汇合掩护,行军速度稍快些,老回回一直尾随不断骚扰。 又走两里地,老回回终于没忍住,让马队以松散阵型冲锋,自己好率领骁骑趁乱杀入。 步兵、骑兵加起来,赵瀚手里有6500支火铳。 眼见敌军马队杀来,立即分出一半,站在地上进行三段射。而那些近战步卒,则帮助友军拉住骡子,免得骡子听到枪声惊吓乱跑。 “砰砰砰砰!” 三段射击之后,马队有五十多人倒下,长枪兵迅速出来保护火铳兵。 松散的马队冲到近处,面对长枪林立,只能勒马减速,转向溜去别处躲避。这些马队,同样属于骑马步兵,根本就不会骑射,冲阵能力也够呛,张献忠那边还有类似的骡队。 老回回领着数千骁骑,本打算趁乱冲锋,至少也可来个骑射。谁知赵瀚留了一半火铳兵,并且迅速移动位置,移动之后还能恢复阵型。 老回回不敢冲。 眼前这些敌人,训练度高得吓人,那移动变阵的速度,看得老回回头皮发麻。 等开火射击的一半火铳兵,重新填装好弹药,赵瀚再次下令行军。只要老回回不接近,他根本懒得理会,因为对方就是来拖时间的。 赤龙湖方向,七千正兵、一万农兵,早就已经下船登岸,正小跑着往广济县城赶去。 如今距离还有六里地,已能看到张献忠撒出的骡队。 …… 广济县城。 被炸塌的城墙缺口,依旧没有被攻破。 但是,一辆吕公车的下方,张献忠的精锐却已占据城墙,前后有一千多人攻上来厮杀。 将攀爬云梯上来的敌军全部杀溃,吴勇将这段城墙留给守城百姓,自己带着农兵支援吕公车那边。 吴勇如今的军职为营长,他是赵瀚的亲兵出身,之所以升得这么慢,纯粹因为脑瓜子不灵活。只知道一板一眼打呆仗,识字也慢得很,几年下来就学会一百多个字。 “杀!” 吴勇带着数十农兵冲去,前面的守城百姓倒下,他一枪刺中敌人的咽喉,当场给这个百姓报仇雪恨。 打了好几年的仗,吴勇只学会三招:刺、拦、挑。 他脑子笨,几年下来,只练三招,却又快又准又恨! 面对张献忠的着甲精锐,吴勇在农兵的配合下,连续几枪刺出,全部命中咽喉。 刺出,收枪,再刺出,再收枪。 毫无观赏性可言,看起来还有点笨拙。但是,招招见血,枪枪要命。 “杀!” 眼见吴勇大发神威,农兵和百姓士气提振,提着长矛、长枪疯狂捅刺。 终于有几个农兵,在王徽的派遣下,抱着仅剩的五枚万人敌过来。这片城墙的敌人有一千多,五枚万人敌砸进去,其中一枚被打落到城外,剩余四枚全在敌军人堆里爆炸。 敌军惊恐,士气跌落,守军却越战越勇。 厮杀到这个份上,肾上腺素飙升,双方都暂时忘记恐惧。 爆炸的万人敌,不但炸死炸伤敌军,还炸出石灰和辣椒面。这种杀伤性不强的物体,使得那一圈的敌军咳嗽流泪,亢奋情绪受到干扰,竟然唤回他们消失的恐惧感。 守军在两侧不断夹击捅刺,中间又有万人敌爆炸,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万人敌。 几个精锐开始逃跑,跳回吕公车上,沿着木梯向下开溜。一个影响一个,越来越多敌军逃跑,最后终于崩溃。攻上来的一千多人,只被杀死三百多,剩下的全溃逃了。 趁此时机,立即组织人手,抬着伤员离开城墙,军中医官过来进行紧急救治。 孙可望看向那道缺口,一颗心直往下面沉。 那道缺口,已经快被尸体填起来了! 双方的尸体都有,甚至还有人没断气,被压在尸体下哭喊惨叫。 孙可望每次组织进攻,士兵溃逃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是精锐,就越有可能在湖北分了田,甚至家中还有妻子儿女,他们为啥要来广济城送死? 而城中百姓,却必须拼命,一旦城破,下场无比凄惨。 一方为张献忠而战,一方在为自己而战,那战斗积极性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张献忠通过千里镜观战,已知攻不进去。 自己这次大军出征,彻底成了一个笑话,竟然连广济小城都打不下来。 “传令,都撤回来!”张献忠无奈下令。 因为马队、骡队回来报告,赵瀚的援军已在几里之外。东南有援军,西南也有援军,再加上城中守军,张献忠即将被三面合围。 攻城部队陆续撤回梅川河西岸,并带着民夫一起,撤向西北边的大营。 三十万人的大营,绵延十里远。 大营两面背靠山岭,山岭中有几条撤兵通道。可以选择依托营寨防守,也可以连夜钻进山沟里撤军。 不过想撤回自己的地盘,还得再跨过两条河流,一条浠水河,一条蕲水河,极有可能在过河时被半渡而击。 “赢了,我们赢了!”朱世经站在城楼大喊。 “赢了,赢了,守住了!” 无数百姓呐喊欢呼,也有人嚎啕大哭,因为他们的亲人已经战死。 知县安其恭看着遍地尸体,自豪又悲恸道:“今日方知民心为何物!” 虽然还未统计出来,但战死的农兵和百姓,数量至少在三千以上,甚至有可能超过四千。 至于伤者,不计其数。 这是赵瀚起兵以来,死伤最惨重的一次。 但战果卓著,不但有效杀伤敌军,而且把张献忠的大军留在这里。 孙可望奔回营寨:“父亲,是留下守大营,还是从山中离开?” “留不得,”张献忠嘀咕道,“再不赶紧走,就要被堵死在这里,多拖几天,恐怕出山通道也要被堵住。留十万民夫给赵瀚,伤残的全留下。他不是爱民如子吗?十万民夫够他消耗粮食的。” 攻城半个多月,张献忠的粮食消耗极大,已经用不到那么多民夫运送辎重。 这货直接扔下十万民夫,消耗赵瀚的粮食,让赵瀚没有足够军粮去攻打他的地盘。 孙可望说道:“父亲,我军撤入山中,敌军很可能追来。不如在山中设伏,或可打一场胜仗,再趁机原路杀回,让绕去西边堵截的敌军扑个空。派遣偏师重新围困广济,主力悄悄翻过横岗山,去更北边渡过蕲水河。敌军被搞得晕头转向,我军就可加速行军,抛弃辎重快速渡过浠水。” 这种打法,怕是要把民夫全扔下,体力弱的士兵也得扔下,最后只能带四五万精锐回去。 但已经属于最优解,张献忠仔细思考之后,点头说:“就这样打!” 撤军也不是简单的事情,民夫被勒令搬运辎重,全部转移向山口那边。 白天走不得,因为援兵就快来了,除非张献忠扔下辎重粮草才能走。想要带上粮草,就得半夜开溜,白天很有被追击到全军溃败。 石永恩的左臂已经大面积溃烂,昏昏沉沉回到大营,因为发烧一直脑子迷糊。 他被勒令往山沟里转运粮草,帮忙推着小车,没走两步就倒下。有士卒过来查看,摸到他额头滚烫,也就懒得再管了,任其自生自灭。 石永恩其实没那么虚弱,只是感觉浑身无力而已。 既然没人管他,他也乐得装昏迷,琢磨着怎么出营报信——张献忠今晚要溜,傻子都能看出来! 赵瀚的两股援军,陆陆续续赶至,但天色已经擦黑。 面对绵延数里的大营,谁都不敢贸然攻击,把张献忠堵死在这里已经达到预期目标。 “殿下,要不要夜袭?”卢象升问道。 赵瀚笑着说:“可以试试。” 一个想着夜里溜走,一个想着夜里袭营。 石永恩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看到张献忠调遣精锐老营,提前进入山里的通道。 这是要设伏? 若是赵瀚夜袭时发现是空营,贸然带兵追杀,很有可能被张献忠埋伏在山里突袭。 石永恩装出虚弱无力的样子,摇摇晃晃爬起,对着路过的士卒说:“饿……” 士卒根本不理他。 石永恩继续往外走,见到军官和士兵就喊饿,而且一副能被吹风倒的模样。 走出两里地,终于有士兵将他踹倒,呵斥道:“营中不许乱走,滚回民夫营队去!” 石永恩挣扎着想要爬起,接着又扑倒在地,拉起袖子说:“军爷,能不能帮忙找个大夫?” 士卒凑近火把一看,溃烂的伤口已经生蛆,顿时恶心躲开:“快滚远点!” (求月票。) 374【狡猾的张献忠】 已是二更天。 石永恩艰难的朝营外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却见两个民夫正在快速奔逃。 一下子就跑过去了,直奔赵瀚大营的方向。 不多时,又有几个民夫从附近逃过去。 什么情况? 张献忠怎会疏于看管,任由民夫奔逃,暴露自己夜间撤退和设置伏兵的消息呢? 难道是逃跑的民夫太多,张献忠又在忙着撤军,真的就管不过来? 极有可能,而且属于战争常态。 石永恩无比迷惑,赵瀚这边同样迷惑。 赵瀚面前跪着两个民夫,也不知他们是否奸细,懒得费功夫令其站起来说话。 “张献忠真要连夜撤军,被你们发现了,还让你们逃出来给我报信?”赵瀚皱眉问道。 一个民夫说:“赵天王,我们真没说谎。” 另一个民夫说:“天还没黑透,八贼就让我们搬运粮草,全部往西北边那处山沟里搬,肯定是想着晚上带兵逃走。” 赵瀚又问了许多细节,挥手让人带他们下去。 李正还是那谨慎的性格,问道:“要不要分开审讯?” 赵瀚摇头说:“不用。这两人是真民夫,再审也审不出结果。现在可虑的是,张献忠是否故意放他们走,引诱我们攻进大营,却在大营里设伏突袭。又或者引我们追进山沟里,在山沟里设伏袭击。” 卢象升说道:“先以数百精锐步卒和骑兵袭营,试探敌方大营是否有埋伏。不论如何,先把贼军大营占了再说。” “对,稳扎稳打,暂时不要追进山里。”李正说道。 萧宗显举着蜡烛,把烛火凑近黄州府地图,问道:“张献忠会不会不往西北逃?” “他要么往西北出山,要么往北边翻山而出,不管走哪边,都是被咱们一步步包围。”李正说道。 萧宗显指着一处地图说:“这里不就有大片空挡吗?” 已经归队的王徽解释:“那里是一片沼泽地,大军根本不可能通过。就算能通过此处,数万大军也得两三天时间才能过沼泽。而且除了沼泽,距离我军主力也不远,轻轻松松就能追上,他还不如往西北逃呢。” 赵瀚重新观察地图,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张献忠留在大营,那就是死守。往西北逃、往北边逃,最终都要往西渡河,正好中了赵瀚的圈套,调集各路军队一步步将其围歼。 如果自己是张献忠,会怎么选择呢? 似乎没有选择,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正西方确实有道山谷,穿过山谷之后向西南,将面临大片的沼泽地。那里距离赵瀚主力的非常近,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脱离沼泽,若被发现比半渡而击更加致命,懂打仗的人根本不可能走沼泽。 可赵瀚就是感觉不对,因为张献忠不可能这么容易对付! 就在众人商讨军情之时,又有几个民夫被带来。 有人说,张献忠的精锐步卒提前进山,可能会在山沟里设置埋伏。 有人说,张献忠的精锐往北边去了,很可能是要强行翻越横岗山。 前后三个信息,都能互相印证,却让众人更加不解。 李正说道:“我建议,先攻占敌军大营,天亮之后再分兵追击。步卒进山小心前进,骑兵绕向出山通道阻截策应。” 王徽提醒说:“敌军精锐如果往北进了横岗山,广济城也不能放松警惕,张献忠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攻城。” 卢象升也感觉有些棘手:“张献忠在迫使我们分兵,也是故意泄露消息,让我们不敢进山追击,好给自己撤军争取时间。他夜间大军撤退,又带着许多粮草,即便设置伏兵,只要我们追去,也有可能导致他大军溃逃。” “但我们也不敢赌,谁知山里是什么情况?万一撞进伏击圈就麻烦了。”李正补充道。 赵瀚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不仅将领们缺乏大战指挥经验,他自己还不如麾下那些将领呢。 赵瀚只能问卢象升:“卢将军若是张献忠,会选择怎么打?” 卢象升自己思索道:“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设置伏兵,分兵北上,故意泄露消息,让我们追也不敢追,就算追还得谨防偷城。” 赵瀚暂时不去想,下令道:“立即派几百人袭营,若无敌营当中伏兵,占领之后立即堵住进山通道。” 夜袭部队冲进张献忠大营,发现外围全是空营,里面一圈却有大量民夫。而且,越来越多民夫,发现张献忠的大军已经离开,于是拼命朝着赵瀚的大营逃命。 喧闹而混乱,赵瀚就算想进山追击,也暂时被民夫给阻住道路。 “天下大同!” 石永恩虚弱叫喊,伸手抓住路过之人的脚踝。 那夜袭战士吓了一跳,正准备抽刀砍去,听到“天下大同”又收回,蹲下去说:“你先放开我的脚,过会儿就有人来救你。” 石永恩惨笑:“同志,我等不及了,我有紧急军情汇报。” “你是大同社的?”夜袭战士惊道。 石永恩的脑袋愈发迷糊,强打起精神说:“回去告诉赵先生,张献忠多半要走沼泽。那边我去过,沼泽地边缘,是有农户和水田的,数万大军带着粮草不容易通过,只带骑兵和马队却轻松得很。” 夜袭战士哪还敢怠慢,呼喊着同伴过来帮忙,一人背着石永恩回去,一人飞快跑去报告军情。 石永恩对背着自己的战士说:“我快撑不住了,麻烦告诉大夫,赶紧把我这条胳膊锯掉。” “晓得,你别睡过去。”战士叮嘱道。 石永恩以为自己会昏迷,没想到一路居然清醒着,他都有点佩服自己的意志力了。 要是能活下来,或许可以做官,立这么大的功,怎也要安排个小官做做吧。 石永恩是读书人,可惜秀才都没考上。 赵瀚那边得到消息,包括卢象升都感到疑惑。 卢象升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只带骑兵和马队走沼泽离开,张献忠那几万精锐步卒和粮食都不要了?” “对啊,哪有这样打仗的?”李正更加猜不透,以他的性格,就算全军战死,也不会扔下几万部众。 “他能干出这种事吗?”赵瀚问道。 “以前干得出来,可现在他有地盘,怎能……”卢象升说着突然灵光一闪,“张献忠在西北山沟里,肯定设了埋伏,又能迟滞我军,又能尽量保住粮草。他北边翻越横岗山的精锐,也是真派去了,可视情况回击广济城,也可视情况绕向西北边。就算我军杀去,那些精锐步卒也能全部钻山沟往北边逃,我军彻底包围这些人至少要好几天时间。” 王徽迷惑道:“但他直接从西北山中通道遁逃,不是能起到同样效果吗?而且还能逃得更快。他的骑兵和马队,穿越沼泽地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绕后攻击我们?”萧宗显也想不明白。 卢象升盯着地图思索好一阵,突然握拳说:“他想带着骑兵,一夜奔袭数十里,去突袭我军围困蕲州的部队。若是给他奔袭成功,下一个目标就是武家穴。那里有我军的粮草,如果被他搞成了,我军粮草恐被烧得精光。” 众人恍然大悟,又觉得张献忠真是凶残。 张献忠肯定做好了部署,一旦山中步兵撑不住,在钻山逃走之前,多半要把自己的粮食也烧了,而他则去奔袭烧毁赵瀚的粮草。 这种打法,大概率两败俱伤,大家一起失去粮草。 而且,张献忠的骑兵和马队,在烧毁武家穴粮草之后,很可能不回去跟步兵汇合。他将继续往东杀去,在赵瀚的腹地烧杀抢掠,以战养战裹挟百姓。精锐步卒则一路翻山越岭,根本就不选择渡河,半路肯定要饿死许多,但能回去多少是多少,总比过河时被半渡而击更强。 卢象升咬牙切齿:“这厮又变成流寇了,这是流寇惯常的打法!” 赵瀚迅速做出决策:“李正带兵,骑骡子前往赤龙湖,坐船返回蕲州救援。卢象升率领骑兵,径直向南奔到长江,卡住从蕲州到武家穴的去路。再派快骑告之武家穴的镇长和农兵,让他们警惕有贼骑奔袭。” 赵瀚想一步步包围张献忠,张献忠却主动一分为几。 一大半民夫扔给赵瀚,剩下一半民夫随时准备扔。几万精锐步卒分成两部分,在埋伏之中时刻准备进山逃窜或打游击。至于张献忠的粮草,估计引火物都准备好了,全部烧掉都不留给赵瀚。 而张献忠本人,率一万多骑兵和马队,还牵着几千头空骡子。先是从正西的山沟穿过,再从沼泽边缘行军,通过沼泽地之后,绕着赤龙湖飞速奔袭蕲州! 蕲州城是张献忠的地盘,与守军前后夹击之下,而且还属于夜袭,赵瀚的围城部队很可能崩溃。 李正带领全军骑骡,拼命往赤龙湖赶去。 真的在拼命,拼骡子的命。 骡子的耐力极强,但不擅长快速奔跑,强行加速行军的话,就算跑到目的地也得倒毙。 在骡队之前,还有几匹马瓦里马,作为信使奔往赤龙湖,再换船前去蕲州城外给友军报信。 张献忠在天黑之时就出发,但他需要穿过沼泽边缘,还要绕着赤龙湖奔袭。而赵瀚派出的信使,拖到二更天出发,却可骑马、坐船直线前进。 谁更先赶到蕲州,还真不好说。 (求月票。) 375【又跑了】 张献忠、李自成、罗汝才、老回回……这些西北流寇,或许没有别的特长,突围的本事却大得很。 赵瀚一撅屁股,张献忠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西边绝对不能去,赵瀚肯定还在暗中调动兵力,从西边撤军将彻底落入包围圈之中! 这是用人命堆出来的经验,张献忠有好几年时间,都在被包围与突围之中度过。 老回回也知道,直接回军必被包围,因此提议向东流窜。 孙可望同样知道,于是提议反复拉扯,在双方兵力不断调动当中钻空子。 还是张献忠最凶狠,赵瀚的主力现身之后,立即决定只带骑兵奔袭反击。奔袭成功就赚大了,就算奔袭失败,只要赵瀚回军不及时,张献忠也可以从容溜走。 至于那些精锐步卒,在张献忠看来,已经不能打仗了,至少撤军途中无法打硬仗。 半个多月的攻城战,特别是最后一次攻城,全军士气下降到极点,已经对大同军产生畏惧之心。如果带这样的部队撤退,张献忠感觉是在找死,还不如主动将骑兵与步兵分开! 一万多人的骑兵、马队,带着几千头骡子快速奔袭,骡背上载着少数粮食和引火物。 他们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而下,即赤龙湖的西侧。 那里河道纵横,而且水田遍布,骑兵别说展开作战,就连快速行军都够呛。 但张献忠就是来了,孙可望亲自做向导,因为这属于孙可望的地盘,对各种河流和地形非常熟悉。 为了加强对富庶地区的控制,孙可望在关键州县铺了土路。这些土路虽然只有两米宽,却可用于骑兵通行,平时下乡催粮非常方便。 月光之下,复杂的河网农田之间,张献忠全军举着火把飞奔。 中途甚至穿过两条小河,那些小河上的桥梁,并不是孙可望修的,而是明代中期,当地士绅出钱所建。 孙可望停下来说:“父亲,前面距蕲州还有不到十里,可命令全军先熄灭火把。” 张献忠命令全军下马裹蹄,灭掉火把之后继续前进。 又派出使者,前去联络城内守军。 大同军说起来是围城,其实驻扎在朱湖南北,中间停靠着许多船只沟通,停船之地还有李时珍的坟墓。 张献忠的奇袭方向,卢象升已经猜出来,但其行军路线,跟卢象升的猜测相反。没有绕向赤龙湖东侧,而是绕着更难走却更近的西侧,导致赵瀚麾下的骑兵扑错方向。 也不算完全扑错方向,只要卡在那里,就可以防止张献忠东窜。 “敌袭,敌袭!快点燃烽火!” 蕲州城西北边六里地左右,小山丘之上有一处营寨,里面驻扎着一千大同农兵。 张献忠虽然隐藏得很好,但还是暴露了行踪。 “全速进军!” 张献忠只能提前发动,根本不管这处营寨,全军朝着蕲州城东北边的主力大营冲去。 营寨的狼烟升起之后,几乎没啥作用,因为这是夜里,几里外的友军根本看不见。他们使劲的吹号呐喊,同样毫无作用,这处营寨是用来白天传消息的。 不过,他们迫使张献忠加速行军,那隆隆的马蹄声,很快惊醒了大营中的江良。 “吁!吁!吁!” 营中响起铜哨声,不管是农兵还是民夫,都迅速爬起来各自集结。 这里的民夫,很多本身就是农兵! 突袭也算突袭,江良被杀个措手不及,仓促之下无法做到完美防御,好在没被张献忠扑到营外才知道。 城内守军也一并杀出,配合张献忠夜间袭营。 被袭击的是北营,湖对岸还有个南营。 南营主将余良辅迅速集结兵力,他没有坐船去救援友军,而是率领一万农兵、一万农夫,直接跑去攻打蕲州城! “好汉们,一起杀啊!” 朱和坤拔出腰刀大呼,状若疯狂的往蕲州城冲去。 这货属于荆王系宗室,父亲的爵位是镇国将军。张献忠带兵杀来,荆王一脉被杀死大半,剩下的全部逃之夭夭。 还好,张献忠并非路过,没像历史上那样,把荆王府、郡王府、郡主府、镇国将军府、辅国将军府一把火烧个精光。 朱和坤是幸运的,放在江西,他属于被镇压的对象,如今却能给大同军当带路党。 北营那边已经开始厮杀,南营士卒争分夺秒,用了半个小时,终于冲到蕲州城下。由于时间关系,没带那种有绞盘、有挂钩的云梯,全是很容易被推翻的简易云梯。 蕲州城墙高约5.8米,由于调派一半兵力,出城去帮张献忠夜袭,城中只剩三千守军而已。 第一拨攻城失败,大同士卒死伤四百多人。 就在此时,城中突然起火。 距离赵瀚地盘最近的城池,怎么可能没有细作? “杀张贼,迎吴王!” “杀张贼,迎吴王!” 最先响应的是城中大户,蕲州的土地实在太肥沃,大户们的郊外田产都被抢光了。他们住在城里也经常受到盘剥,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只有赶走张献忠才能正经过活。 从围城之日起,细作就在串联大户,此刻终于能够趁机发动。 而且,这些人没有去城墙帮忙,成群结队跑去攻打守城士卒的家。攻不进去就直接放火,攻进去了一顿屠杀,就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大户们跟张献忠积怨太深,细作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许多守城士卒回头张望,发现自家方向传来火光,而且还有喊杀声响起,一个个都想回去保护家人。 终于,有守城士卒,擅自离开城墙,朝着自己家疯狂奔去。 “还我家人命来!” 朱和坤这位镇国将军世子,虽然不是大同军,甚至不是大同农兵,却自己花钱打造皮甲,提着一把腰刀冲在最前面。 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妻儿,全被张献忠杀了。 肩膀负伤的朱和坤,猛地从跺口翻入,面色狰狞劈出一刀。眼见有敌人刺来,猛然朝前方撞去,腰部被擦伤之后,跟敌人抱在一起倒地纠缠。 越来越多大同士卒攻上城楼,越来越多守城士兵逃离城墙。 南营主将余良辅,攻上城楼之后,没有立即进城绞杀残兵余孽,而是命令全军一起高喊:“天下大同,天下大同!” 北营方向。 张献忠见到城内起火,已经是惊疑不定,接着又听到城中整齐的呐喊声,哪还不知道蕲州城被夺了? 跑来助战的蕲州士卒,更是一个个心惊胆战,他们的家人可都在城里! 此时天光微亮,张献忠气得牙痒痒,憋屈道:“撤军!” 夜间突袭,还有守城士卒帮忙,留给北营大同军的集结时间顶多十分钟。 这么短的时间,大同农兵竟然真的集结起来,而且一半以上抵达了防守位置。 如此情况,完全超乎张献忠的想象,他无法理解敌军是如何做到的。 李正的一个正规师,虽然救援太迟,但终归还是来了。 “砰砰砰!” 一顿排枪打出,张献忠的步卒瞬间崩溃——由于丢失城池,他们本来就在崩溃边缘。 张献忠舍弃步卒往西走,孙可望追上来说:“不是东进吗?” 张献忠郁闷道:“敌人援军都来了,我们的计策被看穿,东边肯定有赵瀚的骑兵拦路。” 张献忠带领骑兵原路返回,接着就径直往北奔去,他要打一个时间差,看能不能找个地方渡过蕲水河。只要成功,就能接应自己的精锐步卒过河。 李正看到大营里满地尸体,问道:“损失如何?” 江良愤恨道:“死伤好几千,阵亡的估计都上千。有几处营寨被攻破,仓促之下被骑兵冲阵了。” 大同军也有收获,不仅攻下蕲州城,还得到几千头骡子。 那是张献忠的骡队坐骑,载着引火之物和少量粮食。本打算一路杀去武家穴,没想到连蕲州北营都没拿下,结果几千头骡子全部送给赵瀚。 赵瀚那边撒出大量哨骑,到处寻找张献忠骑兵的踪迹。 整整过去一天,终于得到消息,张献忠已经渡过蕲水河。 赵瀚终于体会到杨嗣昌的心情,他娘的“十面张网”,每次网还没张好,张献忠就已经跑了! 不过,只跑得了骑兵和马队,张献忠的数万步卒、粮食和民夫,全都在山中被赵瀚衔尾追击。 赵瀚故意追得不狠,希望引诱张献忠回来救援。 甚至故意让分兵的敌军步卒,重新合兵起来逃跑,但张献忠就是不出现,似乎真的把步卒全部舍弃掉。 这他娘什么人啊? 换成赵瀚,绝对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就算只剩一线生机,赵瀚也会跟几万步卒共同搏命。 卢象升叹息道:“张献忠不会回来了,把这些敌军全部歼灭吧。” 卢象升也很郁闷,带着骑兵堵截,结果堵了一个空,每次都对张献忠的行军路线判断错误。 且不论张献忠打仗的本事,这货逃命的本事,绝对属于s级神将。 说实话,如果交给张献忠五万骑兵,此人怕是能够玩出花来,穿插奔袭每每能够出人意料。 赵瀚翻身上马,下令道:“全速追击,聚歼敌军步卒!” (今天就两更。) 376【大同镇大捷】 山谷之中。 哨骑散出数里远,搜山队也被派往沿途山岭探寻敌踪。 忽见数千敌军步卒,放下兵器坐于前方,有敌将捆负荆条跪在道中。 一个哨骑试探着奔去,问道:“前方何人?” 那将领跪立而起,朗声回答:“罪将贺九仪,率领部众跪迎吴王殿下!” “你跟我走,其他人原地不准动!”哨骑说道。 这两天,敌方的运粮民夫,已经逃得七七八八。粮草由于无法全部带走,也被张献忠的部将烧了一些。 不管张献忠有没有带着骑兵离开,这仗都已经没法打了。 说是有几万步卒精锐,真正能打的也就一两万,主要是张献忠各部扩军太厉害。而且近一年编练的新军,大部分都没分到田产,他们更类似于屯田兵,不打仗的时候还得种地交租。 如此军队,打顺风仗还好,打逆风仗随时可能溃逃。 连续半个多月的攻城,损兵折将,士气狂跌。 赵瀚带兵一路追击,不仅民夫大量逃亡,张献忠的步卒也陆续逃散。 此时此刻,终于出现成规模投降的队伍。 贺九仪被押到赵瀚面前,噗通跪地道:“罪将贺九仪,拜见吴王殿下!” 赵瀚问道:“你是哪里人?” “罪将祖籍郧阳。”贺九仪回答。 “不是张献忠的老营出身?”赵瀚又问。 贺九仪回答说:“启禀吴王,罪将本是郧阳良民,读过几天书,也识得几个字。因不堪官府盘剥,又兼张献忠带兵杀来,罪将便主动投军做了流寇。张献忠盘踞湖北之后,为了拉拢本地人,也是为制衡老营将官,便不断提拔罪将的职位。” “原来如此。”赵瀚非常理解张献忠的做法,因为赵瀚自己,也在提拔非江西籍的军官。 贺九仪说道:“罪将麾下的六千步卒,多为屯田军士,只有千余战兵,并未做下太多恶事,恳请吴王宽宏大量。罪将不求别的,只求解甲归田做一农夫。” “张献忠留下的步兵主帅是谁?”赵瀚问道。 贺九仪说道:“主帅名叫王复臣,是个陕西人,已经跟随张献忠征战十年。吴王容禀,据罪将猜测,从前方谷地出山的皆为疑兵。真正的步卒精锐,已被王复臣带着翻越北边山岭,此时多半在刘河镇方向抢渡蕲水河。” “就怕他们不去那边。”赵瀚笑道。 太湖县有三千农兵,从花亭湖进入山中,沿山间谷道出发,已经卡死了蕲水河形成的狭窄河谷。 最好张献忠的骑兵,也能去那边接应精锐步兵。三面环山,北边通道被卡死,只剩下西边的缺口,卢象升的骑兵已经赶过去,赵瀚的大军一到就能合围。 赵瀚吩咐说:“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贺九仪大喜:“请吴王示下,罪将定然万死不辞!” 赵瀚说道:“你依旧带着你的兵,武器也不收缴你们的。打出大同军旗号,不准劫掠,沿途收拢溃兵,劝降还没溃逃的敌军!” “是!” 贺九仪连连磕头。 赵瀚不怕贺九仪临阵反水,此人收编的士兵越多,就越无法有效指挥。 真要兵力变成两三万,贺九仪指挥行军都困难,带着一堆降卒倒戈纯属天方夜谭。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不是谁都能做韩信。 当即,赵瀚带着大军加速出山,贺九仪跑前面去招降杂兵。 等离开山岭地带之后,贺九仪麾下已有三万兵,其中还夹杂着大量民夫。别谈指挥作战,行军都乱七八糟,分成十多股小团体,跟着贺九仪一起走而已,只盼着大同军的后勤送粮食来吃饭。 来到平地,贺九仪分出自己的部将,临时担任降兵队伍的军官,好歹能够勉强指挥一万多人。 “报!” “殿下,张献忠的骑兵,试图偷袭我军围困蕲水城的部队。被我军哨船发现之后,偷袭无果,强攻无力,现已消失无踪。蕲水县的守军投降,我军已占领蕲水县城。” 这是个好消息,拿下蕲水县城,赵瀚能用于围剿的兵力,瞬间就增涨到七万多人。 张献忠还真会跑,先去奔袭围困蕲州的大同军,接着又去奔袭围困蕲水的大同军。 怎奈大同农兵着实厉害,以优秀的兵员素质,让张献忠的两次奔袭都无功而返。若是换成官兵被这样搞,一奔一个准儿,冲过去就是溃逃,张献忠早就能翻盘了。 张献忠的机动作战能力,让赵瀚极为头疼。 大同军的超强士气和纪律性,同样让张献忠抓瞎。 彼此内心,都萌生出无力感。 对此,赵瀚只有一个强烈意识:多多买马,赶紧扩建骑兵部队,否则今后还要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 浠水河岸。 张献忠脸色阴沉,他感觉这次回不去了。 近百里长的浠水河,每隔两里,就有几条小渔船在游弋。每隔五里,就有几条小型战船。 张献忠的骑兵刚刚出现,河中小渔船就开始吹号,一条接一条吹响号令,附近的小型战船立即开动。 他成功偷渡蕲水,却很难偷渡浠水。 而在更西边,尚有一条巴水。 三条河全部发源于大别山,由北向南流入长江。张献忠若想带兵返回腹地,就必须横渡这三条河流,否则只能一头扎进大别山里。 张献忠还就真钻大别山了! 不钻山还能咋办? 不但自己钻进大别山,还派人回去传令,让王复臣带着真正的精锐也进大别山。 张献忠的南路大军,出征时有十万士卒、二十万民夫、粮食辎重无数。而今能够逃进大别山的,只剩骑兵七千、马队五千、步卒一万二千,其余人口和粮食全部丧失。 骑兵和马队还好说,步卒一直在沿途逃散,能剩一万二千人进山,已算王复臣统兵能力极强。 …… 蕲水与其支流交汇处,从太湖县过来的三千农兵,已经用土木、石块搭建好简易营寨。 王复臣带着一万二千步卒至此,早就已经军粮殆尽,只能沿途抢劫山里的穷苦百姓。这是孙可望治下的百姓,也没剩啥口粮了,能有几斤杂粮够上万人抢的? 眼见前方有大同军的营寨,王复臣心惊胆战,立即带兵顺着支流河谷向西北跑。 那个方向有一小镇,名曰大同镇。 几百年之后,还会有个大同水库,不过目前只是山中小湖泊。 李正率领部队从南边追来,一人双骡,壕气十足。 沿途见到一些山中民居,不但粮食被抢,而且往往全家惨死,敌人为了隐藏行踪选择屠村灭口。 这是张献忠的地盘,他们屠的是自家村落! 一路见到百姓惨状,仅被屠的村落就有三个,大同军将士早已憋了满肚子怒火。 侥幸逃生的百姓,看到大同士卒救治村民,立即从藏身地点跑出来,主动给大同军充当山中向导。 “敌军向西北逃窜了!”简易营寨中的友军提醒。 山中向导连忙说道:“将军,咱们要快点追。过了大同镇,前方有四条通道,到时候可就不好追了!” “大同镇?”李正喜欢这个名字。 山中向导说:“就是大同镇,还有一个大同湖。” 李正哈哈大笑:“这名字吉利,该当大同军在大同镇杀敌破贼。全军加速追赶!” 骡子奔跑的声音,在山谷之中回响。 大约追出两里地,两个哨骑奔回:“李都督,前方敌军列阵,估计南边山岭也有伏兵。” “减速行军!”李正立即下令。 王复臣也是没有办法,李正率军骑着骡子追赶。除非他再次翻山越岭,否则根本别想甩掉。 在翻山越岭之前,必须把大同镇抢了补给军粮! 王复臣列阵的地方,是山谷的最窄处。 北边是河,南边是山,中间谷地宽约250米。 李正带了八千人过来,其中一半是火铳兵。 下骡之后,先从另一头骡子背上,拿出棉甲让全军都穿上。 接着,踏出整齐步伐列阵前进,并且分出两千近战兵,朝南排列应付山中可能出现的敌军。 王复臣也把火铳兵列在最前方,他们的火铳五花八门,有张献忠自己打造的火铳,有从官兵手里抢来的火铳,也有明初使用的三眼铳。 5000杂牌火铳兵,对阵4000大同火铳兵。 双方点燃火绳,一点一点靠近,三眼铳没有火绳,还得手拿火折子前进。 250米的宽度,根本无法排开。 大同士卒走了一阵,便不再往前,留在相对较宽的地带,这里的宽度足有一里多。 双方对峙,都不再往前走。 王复臣有些着急,大同军再往前一里地,山中伏兵就能杀下来包围。李正停止行军的地方,恰好在狭窄处之外,虽然可以两面夹击,但包围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且,大同军一人双骡,另一匹骡子放着粮食,在这儿对峙一整天都可以。 王复臣的麾下却都饿着肚子,昨天只吃了一顿饭,今天也只吃了一顿饭。必须尽快解决战斗,才能去前面的大同镇抢粮! 无奈之下,王复臣只能主动前进,来到河谷更宽的地带,双方的军阵都能顺利展开。 “举铳!” 大约五十步时,王复臣下令三段射。 “砰砰砰砰!” 张献忠的精锐火铳兵,将近五千人开始射击。 无人倒下。 这么远的距离,别说无法瞄准,就算真的打中了,也别想击穿棉甲防御。 王复臣只能让士卒原地填装弹药,大同军纹丝不动,竟然等着敌人慢慢填装。 重新填弹之后,王复臣下令前进,大约四十步时停止。这个距离,已经能勉强击穿棉甲,张献忠的火铳兵不敢靠得更近。 “砰砰砰砰!” 又是三段射。 十七个大同火铳兵倒下,还有两个倒下之后,竟然原地爬起来,棉甲让他们保住了性命。 “前进!” 李正拔出腰刀,全军徐徐踏前。 敌方火铳兵慌忙填装弹药,但大部分人手忙脚乱,王复臣用令旗指挥伏兵攻击侧翼。 数千伏兵从山中杀出,其中一千大同火铳兵,齐刷刷向左转,小跑着在自家侧翼排列阵型。 前方的三千大同火铳兵,依旧还在徐徐前进。 三十步距离,还是没有停下,居然要走到更前面射击。 王复臣那边,有人重新填装好弹药,已经无法听从军令,开始零星朝大同军射击。 “砰砰砰!” 大同火铳兵,又倒下一人。 终于,双方距离二十步时,大同火铳兵齐刷刷举枪。 “放!”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将近三千人,二十步距离,快速完成三段射。 张献忠的精锐火铳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王复臣吓得心惊胆战,他还没做出反应,麾下火铳兵就全部溃了。 “上刺刀!” 大同火铳兵装上刺刀,朝着敌军冲锋杀去。这下不但敌方火铳兵溃逃,就连近战步卒都跟着崩溃,王复臣的督战队都一起崩了。 侧翼也开始接战。 一千大同火铳兵,同样是二十步距离,一轮齐射便击溃两股敌人。 近战步卒立即顶上,火铳兵退下来上刺刀。 侧翼敌军冲到半路,发现自家的正面战场溃散,立即吓得转身就逃,数千人乱哄哄的奔进山中。 张献忠放弃步兵是很明智的,本来就士气低落,遇到二十步才射击的大同火铳兵,谁他娘的能扛得住? “追杀敌军!吹冲锋号!” “嘟嘟嘟嘟哒哒嘟嘟哒嘟……” 漫山遍野到处追赶,张献忠的部队已然溃散,大同士卒却五人一组追击。 四下到处是山岭,全歼很难做到,最终还是跑了三千多敌人。 这些逃跑的敌人,已经失去建制,不可能再聚拢成军,多半几十上百人一股当土匪。 赵瀚拿下地盘之后,还得组织农兵剿匪,否则匪患将非常严重。 敌军主帅王复臣,被李正撵着跑了,奔出数里累得瘫倒,终于在大同镇西边的大同湖边,被大同士卒给活捉。 至此,张献忠的南路军步卒被全歼,只剩骑兵和马队。 那些家伙顺着河谷,一路抢掠至英山县。 英山县城在大别山中,同样是张献忠的地盘。骑兵和马队可以在此补给粮草,然后顺着河谷继续逃窜。 赵瀚很难追上,张献忠也很难出山。 赵瀚干脆懒得再管了,调遣民夫在各个主要出山口,修建临时营寨堵住去路,再让农兵来营寨里驻守。 至于主力部队,全面攻打沿途城池。 张献忠大败的消息传来,黄州府辖内的州城和县城,几乎都是望风而降。 既然抓不住张献忠,把他的地盘全占了便是! (求月票。) 377【李定国的土工作业】 汉阳,城楼。 徐以显看着顺河而上的敌方大军,又看向被箩筐吊着上升的张岱,脸上全是冰冷麻木之色。 他野心极大,自比诸葛亮。 可惜张献忠不是刘备,很多时候不听劝谏,就算听了也只听一半。 张献忠是个非常矛盾的人,凶残的时候冷血弑杀,温和的时候又爱民如子。 历史上,张献忠在四川曾经约束部队,不准将士欺负老百姓,违反者一律杀头处理。右丞相严锡命,因为家住豪宅,也被张献忠给砍了。他要求文武大臣,都必须廉洁朴素,而且不许纳娶本地女子。 可当张献忠被四川士绅激怒之后,自己就带头杀戮,许多无辜百姓也被牵连进来。 这个时空,张献忠在湖北也差不多,刚开始同样对百姓非常好。渐渐的就变味了,政令经常莫名其妙更改,而且还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徐以显这个诸葛亮,有点跟不上张献忠的思路。 “徐先生!” 张岱来到城楼,微笑拱手作揖。 徐以显礼节性站起,拱手回礼道:“阁下若是劝降,就不必白费口舌了。主公尚且在外征战,臣子怎能在内投敌?” 张岱自己找地方坐下,语气随意,笑着说:“我也不欺骗徐先生,不说什么张献忠已死的鬼话。但张献忠确实大败,只剩骑兵遁入大山,而且各路出山通道都被堵住。此事徐先生可知?” 徐以显面无表情,手指却不由自主抖动,冷笑道:“此诓人之语也,我军马步兵八十万出征,怎会只剩骑兵遁逃?阁下请回。” “请看城外。”张岱朝外面一指。 徐以显起身走去,双手扶着女墙探望,却见贺九仪押着两人走过护城河。 贺九仪对着城上大喊:“军师,降了吧,大王已经全军覆没,王复臣、张明志二人在此!” 此言一出,守城士卒哗然,惊恐情绪迅速弥漫。 王复臣、张明志都是张献忠的部将,是南征北战十年以上的老贼。而贺九仪,虽属湖北本地人,却也是张献忠麾下,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 三位大将,一人投敌,两人被擒,张献忠肯定吃了败仗! 张岱走到徐以显身边:“徐先生,若我军继续攻城,汉阳城内军心浮动,阁下还能坚守几时?” 徐以显默然。 “现在投降,全城士卒可免死,甚至都不用挖矿和服刑,”张岱说道,“带上他们的妻儿,去往北方可以分田,以前的罪孽既往不咎。” 此时此刻,北方大瘟疫的消息,已经传到赵瀚的耳朵里。 他真不想再杀人了,也不愿攻城拖延时间,因为会消耗大量粮草。 赵瀚反复思考之后,重新定下政策:张献忠麾下的士兵,财产全部充公,带上家人移民河南,视为普通百姓分田。即便身上私藏浮财,只要藏得不多,也一律不予追究。 当然,移民的时候,要打散了分到不同州县。 河南已经十室九空,山东也瘟疫流行,必须尽量充实人口。 至于张献忠麾下的老贼和将领,仔细甄别出来,移民到东蕃(台湾)和琼州(海南)垦荒! 徐以显还是不说话。 张岱继续说道:“至于阁下,可以担任吏员,去河南协助移民。今后升迁,一视同仁,并不区别对待。阁下自诩诸葛亮,想必满腹才华,做吏员也能快速升官。” 徐以显感觉很憋屈,自己可是张献忠的军师,拥有献城投降之功,竟然只能做吏员? 可不投降又能如何,汉阳早晚被攻下。 徐以显叹息道:“城内军队,我说了不算。” 张岱坐回原来的位子,微笑道:“我在此等着阁下的好消息。” 徐以显只能去找守城主将,一番言语,很快搞定。 张献忠已败,大同军兵临城下,没人愿意坚守送死,军师和将士一起跪迎吴王入城。 为了彰显自身威风,震慑这些降兵降将,赵瀚骑着一匹马瓦里马,身穿全套甲胄,带着士兵阔步而来。 徐以显跪在地上,抬头看向赵瀚。 盔甲映射着阳光,胯下坐骑神骏非凡,让徐以显生出不可直视之感。 其他将士,同样如此,趴跪于地瑟瑟发抖。 拿下汉阳之后,此城立即变成物资中转站,腾出大量兵力北上占领地盘。 十余万正兵、农兵,二十多万民夫,浩浩荡荡沿着几条河流北伐。 湖北的那些河流,基本都是南北走向,主要城池也在河边,正好作为进兵通道。 就仿佛秋风扫落叶般,一路非常顺利,沿途皆望风而降,很快拿下黄陂、孝感、汉川、云梦、应城、安陆等地。 当大同军占领应山之后,中路军的白文选直接投降,刘文秀则带着数千人遁入大别山。 像白文选这种降将,虽然作孽无数,但赵瀚也不会出尔反尔。 既然投降了,那就送去台湾开荒,而且扔给他几十个老贼,让他慢慢跟猎头族较劲儿去,说不定还能加快台湾的开发速度。 …… 北路军。 赵瀚在河南的一小撮地盘,今年全部遭遇严重干旱。 那就干脆不种地了,全部坚壁清野,百姓退守州县城池。 息县、罗山、信阳、光州、光山、固始、商城,共有一州六县。七座城池,留给李定国慢慢攻城,野外根本见不着人,一粒粮食也别想抢。 城里若是塞不下那么多人,大别山的各处出山口,还有十多座关卡营寨呢,百姓正好转移去守关。 中路军的刘文秀、白文选都疯了,守关敌军越来越多,他们试图攻打其他关卡,同样发现越来越多敌人。因此南路都打完了,他们还在攻关,最后搞得一降一逃。 北路的李定国、艾能奇也差不多,七座城池坚壁清野,搞得比广济那边还狠。 他们若是不理会这七座城,直接去打没有坚壁清野的六安,那么他们得连续渡过五条大河。 至于黄顺、费映珙的正规军,已经顺着淮河移师霍丘。 霍丘这地方水网纵横,还有许多农田,骑兵根本跑不起来,大军运粮也非常吃力。 霍丘必须守! 这里旱灾不严重,且灌溉水源充足,今年估计会大丰收。 为了保住粮食,霍丘集结了三个正规师,而赵瀚总共也才六个正规师。 李定国、艾能奇不愿攻打坚壁清野的城市,也不愿攻打必须横渡五条河的六安,同样只能选择顺着淮河来打霍丘。 一方必攻,一方必救,注定了一场大战。 费如鹤带兵驻扎在淮河与史河的交界处,张铁牛驻扎在淮河与淠河的交界处,黄顺驻扎在两者之间的霍丘县城。 这是把南下通道堵死了,李定国顶多派小股兵力往南奇袭,大军必须在霍丘硬碰硬打一仗。 不打仗就敢大举南下或东进,那就等着粮道被断吧! 无奈之下,李定国、艾能奇只能隔着史河,与费如鹤隔河对峙扎营。 在前者从船上卸下粮草时,张铁牛、黄顺立即带兵过来汇合。 双方隔着一条史河,整天起床干瞪眼,谁都不敢主动渡河进攻。而在史河上游八十里,还有坚壁清野的固始县城。 这一对峙,就是大半个月。 “只能在临水镇渡河,”李定国叹息道,“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几趟,哨骑也反复打探,唯一渡河地点便在那里。” 艾能奇说道:“我们知道,敌军自也知道,恐怕轻易打不过去。” 可供李定国渡河的地方,只有十里地的河段。 更往南的话,史河分叉成好几条,渡完一条又是一条,能把人搞成神经病。 进攻方就是这样头疼,他们得想着怎么过河,大同军只需考虑如何防止敌军过河。 “搭浮桥吧。”李定国下定决心。 他们又花了几天时间,制作许多竹筏和木筏。 临水镇的河道只有40米宽,而且因为旱灾水位下降,有水的河道只剩30米宽。 一条条竹筏、木筏被绑起来,抬到河中搭建浮桥。 黄顺的部队靠下游一些,负责防守此地的是费如鹤,张铁牛居中策应两支友军。 “轰轰轰!” 早就试过弹药落点的火炮,准确发射落在河水中央。 一轮齐射下去,就有两道浮桥被打坏。 “搭建好一条浮桥,全体加赏十两!”李定国嘶吼着传令。 负责搭浮桥的都是敢死队,虽然竹筏、木筏被打坏许多,但这些敢死队还真没死几个。 就这么持续好几天,不断炮轰,不断搭桥。 一旦搭桥到河中心,就是火铳兵对准敌人齐射,等浮桥搭好得到猴年马月去了。 搭桥到第八天,南边突然有哨骑回来报告:“都督,敌军骑兵想在南边过河!” 却是李定国派遣骑兵,足足绕了六十里,想在夜间悄悄游过去。 可惜骑兵里有许多旱鸭子,不敢直接泅渡,必须先制作竹筏,被大同军的哨骑给发现了。 骑兵偷渡被发觉,李定国终于发狠:“民夫负土,填平河道!” 当然不可能填平史河,只需填这一段即可。 40米宽的河道,由于干旱天气,不仅只剩30米宽,而且水流速度极慢,想要填一条路出来还是比较容易的。 就是有点费时间。 378【半渡而击】 最窄这段河道,约有两里地,自然就成了双方争斗的核心。 大量民夫背着泥土、石块,躲在小型盾车之后,将土石块倒进河里,一点一点往前推进。 火铳无法击穿套了棉甲、皮革、铁片的盾车,只能选择用火炮轰击。等把盾车轰烂,再以火铳齐射,隔河就能将民夫击溃。 “重新顶上!” 李定国下令更换民夫队伍上前,溃逃的民夫暂时拉去后方休整。 不断轰击,不断齐射,不断溃逃,不断推进。 一点一点的在河道中填土! 而其他河段,依旧在尝试搭建浮桥,但几乎不可能完成任务。每个搭桥点对岸,只需少量士兵驻守,就能在关键时刻将浮桥损毁。 特别是万人敌,掷弹兵不够用了,长枪兵也来客串。 反正弹药囤积充足,等敌方浮桥搭到岸边,立即往浮桥上投掷万人敌。一阵轰炸之后,再让民夫下河拆浮桥,我方火铳兵进行火力掩护。 打到最后,附近的竹林都被砍光。 霍丘县百姓,被征召了三万人做民夫。不但帮忙拆毁浮桥,还在李定国填河的区域,于河岸一线垒筑土墙。 那些岸边土墙类似河堤,即便李定国把河道填满,率领大军冲过来的时候,大同士卒也能站在土墙防御,居高临下攻击对岸杀来的敌人。 久守必失,防不胜防。 又过了七天,李定国的表弟马思良,率领六千骑兵,在双方交战的三十里外成功渡河。那里的地形极为复杂,史河分出三道支流,每一条支流都相对比较狭窄。 由于干旱枯水,最浅的一条支流,甚至只能淹没马背。 马思良的六千骑兵,一夜之间,悄然渡过主河道,接着又渡过三条支流。 “砰砰砰砰!” 驻防在那一片的大同军,迅速赶来结阵射击,马思良不予理会,损失两百多骑兵和战马,便带着剩余骑兵远遁而去。 将近六千敌骑,来到大同军的后方村镇,伺机配合主战场那边作战。 但这一片河网太复杂,他们想要接近主战场,还得重新渡过一条河渠杀过去……那是大明士绅,集资修建的人工渠,不是很宽,但也有十米左右。而且河渠两岸有大量麦田,还有一部分稻田,不是太利于骑兵行进。 卢象观、陈坦公麾下,只剩千余龙骑兵,被派来与马思良的六千骑兵纠缠。 大量正在抽穗的麦子,被双方骑兵踩得一塌糊涂。本该丰收的霍丘县,今年注定了要减产,不仅是遭受踩踏,还因为爆发战争之后,农民无法精心打理庄稼。 双方骑兵就在那一片绕,谁也吃不下对方。 卢象观、陈坦公虽然骑兵很少,但一遇危险就后撤,随时可以召唤己方步卒支援。 就在这时,李定国分兵渡河。 艾能奇率领三万步卒和大量民夫,转移到上游二十里,在已过河骑兵的掩护下试图强渡。 张铁牛紧急过去堵截,但想占领河岸阵地,必须先将对方的骑兵驱离。 6500正兵、1200龙骑兵,在河边与6000敌骑对上。 主战场那边依旧在填河道,更下游也继续在搭建浮桥。但事实上,李定国已经暗中带一万精锐,绕到上游那边全力突破,留在主战场河对岸的是一座空营。 前些天,骑兵没有成功偷渡时,通过反复试探游走,调动了大同军太多兵力。填河道和搭浮桥的几处河道,也在牵制调动大同军的兵力,如今总算把大同军主力给骗到了。 河对岸,从固始县城派出的大同军哨骑,突然被李定国的大量马队驱离。 大同军哨骑虽然不知情况如何,却已经意识到不对劲,逃到上游数里外,迅速坐小船渡河去点燃狼烟报信。 费如鹤看到狼烟,立即率领部队支援,把原定的主战场交给黄顺防守。 …… 卢象观、陈坦公各率六百龙骑兵,在外围朝着马思良的骑兵放铳。 陆陆续续,马思良的骑兵被击落两百多。但马思良不敢退,必须掩护渡河部队,反复袭扰拖延张铁牛。 在这种情况之下,张铁牛只能一直列阵前行。当他赶到上游渡河地点时,敌军已迅速搭建好浮桥,甚至有上万人成功渡河。 艾能奇先让近战兵列阵保护浮桥,火铳兵也迅速过河集结。 一共八道浮桥,艾能奇麾下士卒,使尽全身力气往对岸冲。双方突然变换主战场,各自的火炮都没有带来,大同军的掷弹兵也没带过来。 终于,开始接战。 硬碰硬,没有任何花活可言。 张铁牛这边,6500正兵列阵展开,1200龙骑兵外围袭扰。 艾能奇那边,10000多士卒排列阵型,5000多骑兵战场游走,更多部队还在快速渡河。 李定国和费如鹤,各自带着援兵飞速赶来。 张铁牛腰间插着小斧头,拔出腰刀下令:“点燃火绳,加速列阵前进!” 全军开始小跑,根本不理会敌方骑兵。 马思良趁机率领骑兵冲锋,还剩数十步远,大同军后方士卒迅速停下变阵。 两千大同军排列鸳鸯阵,盾牌、狼筅、长枪严阵以待。 “咻咻咻!” 敌骑开始抛射,大同军上百人中箭,但真正倒下的只有几个,大部分箭矢被盾牌和棉甲挡住。 马思良不敢直接冲阵,带着骑兵斜掠而过,试图冲击更前方的4500大同军。 又是1500近战大同军列阵,掩护3000火铳兵前进。 卢象观和陈坦公,也带着龙骑兵杀来,只是吓唬骚扰而已,留着弹药没有射击。 张铁牛麾下的部队,就此被分为三截,火铳兵完全没有近战士卒保护。 “杀!” 艾能奇立即抓住战机,也不列阵保护友军渡河了,带着上万士卒朝3000大同火铳兵猛冲。 大同火铳兵停止前进,列成三排,等着敌军冲过来。 艾能奇麾下,也有2000多火铳兵,奔至四十步时,便立即排列放铳。 “砰砰砰!” 一轮火铳齐射,大同火铳兵倒下去十多人。 剩下的一万近战步卒,越过火铳兵冲锋。由于速度太快,他们已经无法保持阵型,反正一万人冲三千人,而且还是三千火铳兵,有没有阵型无所谓,冲过去就能一顿乱杀。 后面的大同近战兵,飞快跑来保护友军。 马思良则带着骑兵拉开距离,准备重新冲击大同军的阵型,卢象观、陈坦公一直袭扰马思良。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二十步,约三十米。 火绳滑膛枪的准确率很低,哑火率接近30%,离得远了根本打不着。对方四十步射击,2000多人开枪,加上有棉甲保护,大同军也只倒下去十多人而已。 现在二十步,距离直接减半,命中率呈几何倍提升。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三段射,敌军的当面部队,直接被火枪给击穿。 一招鲜,吃遍天。 至少艾能奇没遇到这种战法,当场就被打懵了,上万士卒瞬间伤亡、崩溃一半。 “回撤!” 大同火铳兵射击之后,没有上刺刀,而是立即往后跑,去跟跑来的近战兵汇合。 卢象观、陈坦公早已放弃敌方骑兵,绕去敌军步兵侧翼。他们一直没有射击,现在终于逮到机会,冲到二十步时集体下马,朝着还没崩溃的敌军齐射。 “砰砰砰砰!” 这一千多支火铳发射,敌军步卒彻底溃散。 “上马追杀!” 卢象观、陈坦公各率六百龙骑兵,翻身上马,拔出腰刀,朝着敌军溃兵砍杀。 而马思良的骑兵,却是绕向大同步卒侧方。正准备继续冲击袭扰,刚刚重新列阵,自己的步兵主力就溃了,速度快得根本反应不过来。 此时此刻,敌方又有四千多人渡河,正在岸边集结列阵。 眼见友军溃散逃回,这上岸的四千多人,也吓得一起转身奔逃。 一千二百龙骑兵,终于真正做了回骑兵,提着腰刀一直追杀猛砍,被他们追杀的敌军足有八千多人。 张铁牛的主力重新汇聚之后,立即站在河岸列阵。 火铳兵靠河站立,对准浮桥远距离射击。近战兵在外围保护,防止敌方骑兵冲击。 “砰砰砰砰!” 由于射击距离太远,浮桥上的敌军被命中的不多。 但他们已经过河的友军步卒溃散,自己还属于半渡状态,在遭受枪击之后,吓得沿着浮桥跑回去。 浮桥本就狭窄摇晃,混乱推搡之间,大量敌军掉进河里。 远处还有几道浮桥,虽然没有遭到枪击,也同样吓得往回跑,同样大量士卒被挤下河。 北方的旱鸭子不少,淹死的敌军数量,远远超过被大同军杀死的。 李定国此时终于带着一万精锐赶来,而费如鹤的援军还在两里之外——已经没有援军啥事儿了,李定国和费如鹤都是来看戏的。 只不过,费如鹤看的是好戏,李定国则目睹了一场悲剧。 其实,只要艾能奇的渡河部队,能够在岸边再坚持半小时,就能保护全军过河,李定国的精锐援兵也能过河。 但他仅坚持了十分钟! 艾能奇手臂中弹,被卢象升的骑兵抓住。他成为俘虏之后,都还感觉稀里糊涂的,自己的上万大军冲锋,咋冲着冲着就溃了呢? 这次渡河战役,李定国损失步卒一万八千多。 李定国啥都算计到了,分兵填河、搭桥,让骑兵来回行军偷渡,顺利调动费如鹤、张铁牛、黄顺的兵力,把三人搞得晕头转向。最后寻机渡河成功,结果还是被弄个半渡而击。 不是指挥有问题,李定国的指挥能力,吊打费如鹤等大同军将领。 战术碾压,军队素质碾压! (厚颜无耻求月票,跌出前十了。) 379【诈城与投降】 主帅大帐。 一个从对岸游回来的溃兵,正在接受李定国的问询:“艾将军是怎输的?” “不晓得。”溃兵回答。 “不晓得?”李定国没听明白。 溃兵解释说:“当时我看得清楚,敌军被分成三截,最前面只剩火铳兵。艾将军让咱们冲杀,我就跟着往前冲。也不晓得咋回事,冲着冲着对面放铳,然后冲在正面的就溃了。敌方的骑兵也能放铳,离得很近,一阵放铳,咱们就全溃了。” 李定国知道麾下士卒有多精锐,不可能挨了排枪就崩溃。他仔细思索,问道:“对面离得多近放铳?是不是三十步?” 上次孙可望吃亏,大同军就是三十步放铳。 溃兵摇头说:“肯定没有三十步那么远,怕是只有二十步。” “二十步……”李定国难以置信。 上次双方冲突,大同军三十步放铳,就已经让孙可望难以招架。 只一年时间,大同军又进化了,能拉近二十步再放铳? 李定国对此感到无法理解,他的兵已是天下精锐。可让这些兵手持火铳,没有近战兵的保护下,在二十步的距离放铳,恐怕敌军冲到三十步内,火铳兵就全得吓到溃逃。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无非60米、45米、30米的区别。 看似差距不大,但李定国非常清楚,缩短距离之后的火铳命中率有多高。 此战之后,李定国手里还有步卒六万余、马队数千,还有过河的骑兵数千,剩下的就全是民夫了。 而且,副将艾能奇被俘,全军士气大跌。 怎么打? 继续对峙,继续填平河道,继续搭建浮桥。 就在双方对峙期间,河对岸突然划来许多小船。 每条船上,都有被俘虏的降卒,提着铁片喇叭叫喊:“弟兄们快投降吧,我们都已经降了。大同军不杀俘虏,对俘虏好得很,每天能吃三顿干的,两天见一次肉。不要再给张献忠打仗了,投了吴王殿下,每个人都能分田,吴王还给种子和耕牛。投了吴王,天天婆娘娃娃热炕头啰!” 接连不断的劝降声音,让填河、搭桥的民夫,纷纷停下动作望去,对喊话内容露出向往之情。 那些靠河较近的士兵,也都颇为心动,但又怀疑这是骗人的。 “火铳兵,对准船上的人射击!”李定国生怕动摇军心,赶快把仅剩的火铳兵调来。 岸边的大同军哨兵,通过千里镜看得清楚,连忙吹号让劝降者坐船返回。 反正接下来几天,一瞅准空隙,费如鹤就派人划船劝降。 可惜李定国的表弟马思良,带着几千骑兵成功渡河,一直在大同军后方流窜。这些家伙没有粮食,全靠下乡劫掠,把霍丘县的农民祸害得不轻。 卢象观、陈坦公带着龙骑兵,一直在跟敌骑纠缠,但根本就逮不住。 随着时间推移,河道被填得只剩十米左右,至此就很难继续推进土工作业了。 火炮架起来猛轰,击碎盾车之后,又让火铳兵齐射。 甚至火铳兵还没齐射,民夫就被火炮击溃。 李定国也有火炮,天天对射。 大同军三个正规师,75门火炮,而李定国只有30门火炮。质量也不一样,大同军的火炮打得更远,而且准确性更高。 几天对射搞下来,李定国的火炮被击毁6门,吓得他连忙把火炮撤走,打一轮就立即更换炮兵阵地。 “大捷,我军大捷!” 信使骑马飞奔而来:“吴王亲率大军,全歼张献忠步卒,张贼带领残兵遁逃进山!” “哗!” “吴王万岁!” “赵先生万岁!” “我们赢了!” 大同军这边开始兴奋呼喊,越来越多人得到消息,几万民夫更是欢腾雀跃。 对岸的异动,很快引起李定国的注意,他正准备派人打探情况,费如鹤就已经派出使者过去劝降。 宣教官杨继宗坐船过去,李定国让士卒不要攻击。 杨继宗上岸之后,立即被捆起来,押到李定国面前被按着下跪。 杨继宗死活不跪,厉声说道:“李将军,吾乃使者,若欲这般侮辱,将我杀了便是!” 李定国挥手让亲卫退下,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杨继宗笑道:“张献忠的步卒已经覆灭,只带几千骑兵遁入大山,而且被堵死山口无法出来。你还要继续顽抗吗?” 李定国脸色剧变:“乱我军心,将此人杀了!” “两军交战,竟斩来使?李将军的器量何其狭窄。”杨继宗冷笑。 李定国眉头紧皱,改口说:“放他回去,把嘴给堵住!” 杨继宗回到对岸之后,费如鹤又派出降卒,坐船继续呐喊劝降。只不过这次的劝降内容,添加了张献忠大败的消息,李定国的麾下将士惊疑不定。 …… 息县。 白文选此刻还在兴奋当中。 十天前,他在平靖关被前后夹击,率领上万士卒麻溜投降。 白文选当时只求活命,却没想到,黄幺让他挑选五千精锐,一起出关继续带兵打仗。 而且,黄幺只带五千人,跟白文选的士兵一样多。 这是对自己的信任啊! 赵天王……现在应该叫吴王,吴王是肯定能得天下的。自己即将带兵诈城,彻底堵死李定国的退路,这是多么大的功劳啊,说不定能当个开国伯爵。 白文选带着五千部众,黄幺率领五千人换装跟随。 二人由平靖关跳出大别山,越过淮河之后,从后方前往息县诈城。 这种刺激玩法,谨慎的李正绝对干不出来,也就黄幺敢舍命发疯。万一白文选突然翻脸,诈城时很可能全军覆没。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若是成功,李定国就回不去了。不但堵住李定国的退兵通道,而且还能提前完成包围,将李定国的大军置于死地! “快快开城!” 白文选站在城下大喊。 息县守将叫做靳统武,是李定国麾下头号大将。他专门留在此地,驻守李定国撤军的关键城池,若是李定国粮草不济,靳统武还要负责安排输送粮草。 靳统武站在城楼上,一脸疑惑道:“白将军怎在此?” 白文选说话半真半假:“平靖关打不动,文秀(刘文秀)留在那边,我带兵过来增援定国兄弟。快快开城,我这一路都没吃口热乎的。” 靳统武依旧保持着警惕:“白将军怎不带粮草而来?” 白文选没好气道:“我若带着粮草行军,走到这里的时候,怕是仗都要打完了。” 靳统武总感觉不对劲,因为白文选来得太诡异。 但白文选是张献忠的爱将,地位仅次于四义子,军职和威望都比靳统武更高。 左思右想,靳统武说道:“请白将军在城外扎营,末将会安排提供粮草。” “他娘的,千里迢迢而来,城也不让进。老子不伺候了,这就回去搂着婆娘睡觉!”白文选骂骂咧咧,转身欲走。 靳统武还真不敢往死里得罪,忙喊道:“白将军留步,白将军可带二十亲兵进城。” 白文选害怕黄幺生气,也怕黄幺怀疑他要反水,下意识扭头朝黄幺看去。 黄幺低声说:“不要看我,答应他!” 白文选也是会演戏的,直接答应不符合自己性格,他指着靳统武说:“你他娘的,你说二十就二十啊?老子偏生要带一百人进城!” 靳统武答应道:“好,白将军带一百亲兵进城。今日若有得罪,还请白将军见谅。” 白文选冷笑道:“嘴上说得好听,肚子里肯定在骂老子死跛子!” “不敢。” 靳统武目视一万士卒退到护城河之外,终于下令打开城门。 黄幺跟在白文选身边,冒充其亲随侍卫,一路风尘仆仆而来,脸上脏兮兮的不好辨认。 白文选走在城门洞里就喊:“快让人烧热水,老子要洗个澡!” 白文选越是嚣张,靳统武就越是放下戒心。 靳统武亲自下城楼迎接,笑着拱手说:“白将军……” “动手!” 黄幺猛扑过去,将毫无防备的靳统武按倒,抽刀压在对方的喉咙上。 白文选带兵砍翻靳统武的亲随,大声呼喊道:“张献忠已死,都随我投降吴王!” …… 李定国的后方,有士兵坐船飞快奔来。 “怎回事?”李定国问道。 士兵惊恐道:“白将军……白文选已经投敌,带兵诈开息县县城,我军退路被阻断了!” 李定国呆立当场。 好半天,李定国回过神来,大脑开始迅速运转。 白文选投降赵瀚,说明黄州府、德安府已被大同军杀穿。 白文选的那股部队,是从平靖关离开大别山的,渡过淮河直奔息县。按照路程推测时间,白文选这厮,至少七八天前就已投降。 再根据河对岸的报捷时间,说明大同军杀穿黄州府、德安府,只用了大概半个月。 张献忠果然大败,否则大同军怎会沿途攻城那么顺利? 此时此刻,信阳、罗山、光山等地的守城部队(农兵),估计已经集结包围过来。而李定国的退路被白文选堵死,接下来就是围歼战! 不能再打了,必须想办法突围。 可自己的表弟马思良,还带着几千骑兵在对岸呢,得先把骑兵弄回来再说。 李定国派人偷渡传令,刚把人派出,对岸又划船过来。 这次来的是艾能奇,只剩一条胳膊。 “你的左臂怎没了?”李定国关切问道。 艾能奇脸色惨白,苦笑道:“挨了火铳,只能锯掉,大同军的医官手艺不错。” 李定国又问:“你也是来劝降的?” 艾能奇叹息:“我一个废人,降不降都无所谓,也没必要劝你投降。只不过,赵瀚传令过来,你若是带兵投降,今后可保父亲(张献忠)一命。” “他怎敢留得父亲性命?”李定国冷笑。 艾能奇解释道:“赵瀚的意思,是把父亲流放至东蕃(台湾),去跟岛上的土蛮作战,帮着东蕃汉民开拓土地。” 李定国都不知道有台湾岛存在,问道:“东蕃在哪儿?” 艾能奇摇头:“我也不晓得,听说跟琼州差不多。” “那就是流放戍边了。”李定国感慨。 艾能奇一脸严肃表情,正色道:“能保得一条性命已是不易,赵瀚的士卒根本不可战胜。那天我亲眼所见,没有友军援护的两三千火铳兵,被上万人冲到二十步才放铳。兄长能想象那种场面吗?三排枪响,我麾下士卒,当面就给击穿了。被射击的那一片,只剩千余人还站着,其他全倒在地上!” 李定国说:“他们的骑兵不堪用。” 艾能奇说道:“赵瀚占据数省地盘,能一直没有骑兵?赵瀚不是大明官府,父亲只剩几千骑进山,就算能够再次出山,还能跑去哪里?降了吧,保住性命也好。” 李定国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退路已断,接下来就是被四面合围。算了,我死无所谓,莫要带着几万将士一起死。降吧!” (求月票。) 380【流放台湾的张献忠】(为企鹅大佬加更) 李定国降了? 这有点出乎赵瀚的意料,他虽然下令招降,却没有抱太大期望。 李定国如果不降,可以带兵逃向河南腹地,去跟盘踞在那里的罗汝才作伴。他若敢留下来,则将被五个正规师合围,并且还有大量农兵参与。 投降了也好,上万匹马啊! 有几千匹骑兵装备的好马,还有几千匹马队装备的劣马——虽然那些好马,比济州岛的马儿好不到哪里去。 李定国投降之后,黄幺挥师拿下整个汝宁府。 大同军之前就占据半个汝宁府,而今全部吞下,又给赵瀚增添负担。这破地方十室九空,连罗汝才都看不上,就算移民过去,持续旱灾也种不起来啥粮食。 前三年必须赋税全免,接下来几年,也得赋税减半,这样才能慢慢恢复生机。 南阳府相差不远,但旱情稍轻,人口也更多。 汝宁府、南阳府,都属于河南地界,赵瀚占下来纯属军事目的。 张献忠主力已灭,整个湖北虽有守军,但大部分城池选择投降。少部分城池选择抵抗,还有些守军遁逃为寇,接下来就是慢慢攻城和剿匪。 还有,围剿大别山里的张献忠! 张献忠的日子很不好过,当大同军占领英山、罗田二县之后,他的军粮完全被断绝,只剩下抢劫山民粮食过活。 战马也有许多被饿死,倒是经常能吃到马肉。 李定国单骑进山,有大同军提供情报,也耗费一个月才见到张献忠。 “你怎在此?”张献忠问道。 李定国叹息:“兵败了,白文选投敌,诈城堵截后路。敌军三面合围过来,孩儿不愿带兵流窜河南,便下令全军投降。” “白文选这个王八蛋!”张献忠咬牙切齿。 李定国说道:“父亲也降吧,吴王承诺不会赶尽杀绝。” 孙可望说:“你信他的鬼话?” 李定国说道:“吴王还是信得过的。” 张献忠让孙可望闭嘴,问道:“他想怎样处置我们这些老贼?” 李定国说道:“父亲可知道东蕃?” “没听过。”张献忠说。 李定国说道:“东蕃是一大岛,地盘比寻常的府还大,距离琼州岛不远。岛上有汉民,也有许多生番,吴王的意思是,我们这些老贼都去岛上,从生番手里抢夺土地。” 张献忠大怒:“老子纵横中原十余年,竟让我去跟野人打交道!” 孙可望笑起来:“我现在相信赵瀚所言了。” 李定国又说:“吴王让孩儿给父亲带话,去了东蕃岛,只要是从生番手里抢到的土地,都归我们所有。不拘水田旱地,每人最多可占二十亩,每户最多能有十人。这样一来,咱们每户就能有二百亩地,足够在岛上做地主了。” “二百亩也算地主?”张献忠不屑道。 李定国继续说道:“每人占据二十亩之后,可以继续从生番手里抢地。不拘土地好坏,抢来十亩地,交给官府七亩,剩下三亩都是咱们的。如此,每人可有五十亩地。超过五十亩,还可以继续占地。每抢到十亩地,自己可得两亩。若是超过一百亩地,每抢到十亩,自己可得一亩,而且不设上限。” 张献忠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把咱们当骡子使唤。” 老回回突然说:“其实这样也不错,每人一百亩,每家十个人,这就一千亩地了。多多生娃,再分户口,接着继续去抢。二十年以后,谁人不子孙满堂,谁人不是大地主?” 此言一出,老贼们面面相觑。 虽然不能人前显贵,但在岛上做大地主,而且还多子多孙,似乎也是不错的日子。 李定国说道:“父亲若愿投降,吴王答应归还妻妾子嗣。但只能带走一妻一妾,其他妾室需留下来改嫁他人。” 张献忠在湖北安定之后,已经有后代了,而且一子二女。 不过妻妾子嗣,对张献忠来说无所谓。 历史上,张献忠决定出川抗清,离开成都时把妻妾全杀了,还把仅有的一个儿子杀了。他杀妻杀子的理由是,兵败之后不让妻儿被贼所擒,同时也是为了安抚孙可望,说世子之位肯定留给孙可望。 眼见麾下将领颇为意动,张献忠根本无法拒绝。 以前做流寇没退路,现在赵瀚给了退路,甚至还能多子多孙当地主。陷入绝境的老贼们,又有几人不想活命呢? 七月,张献忠带着骑兵出山投降,赵瀚遵守承诺把他们的妻儿送来。 汉阳府城。 张献忠第一次亲眼见到赵瀚,他虽然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但还是板着脸说:“成王败寇,我虽输得不服气,但终归是输了。你有甚好说的,便一并说完吧,改主意杀了我也成!” 赵瀚懒得跟这货计较,只提醒道:“东蕃岛有许多生番,喜欢猎人头颅,被岛民称为猎头族。你们安置的地方,都跟猎头族靠得比较近。把你们每三十户编在一起,分散于全岛各地,想要土地就自己去打,不许抢劫杀戮汉民!如果粮食不够,可派人去官府借粮,我也不会让你们饿死。每三个月,会有船只抵达,你们在山中获得的皮货、木材,都可以卖给商贾。” “我就晓得没有好事。”张献忠郁闷道。 这么多流寇,当然不可能让他们扎堆。 一个流寇将领,配二十九个老贼,三十户安置在一处抱团取暖。 可以理解为,三十户一个殖民点,分散在全岛各处撒下去,让他们自己发展。前期肯定日子难过,张献忠都有可能被猎头族弄死,又或者死于南方山林中的疾病。 等他们占领足够多的地盘,就得分出一些给官府,赵瀚会组织百姓移民过去。 这些人生孩子的速度,赶得上赵瀚移民的速度? 流寇们打下的地盘越多,官府控制的土地就越多,移民数量将是流寇们的无数倍。 等移民村落组建农兵,就不怕流寇做大。 当移民足够多时,便可就地募兵,把荷兰人从台湾赶出去! 至于李定国…… 说实话,赵瀚舍不得放走,主要是一种英雄情怀作祟。 单独把李定国留下来,赵瀚问道:“我要扩编骑兵,你做百人将干不干?” 李定国有些愣神,反问:“吴王为何独独厚待在下?” 赵瀚笑道:“你军纪不错。” 李定国的军纪确实不错,其表弟马思良带骑兵渡河之后,虽然缺粮到处劫掠村镇。但杀戮不多,以抢劫为主,没有故意杀人搞破坏。 而且,李定国举兵投降,又说服张献忠投降,也算是立下了大功。 就连贪生怕死的白文选,因为有诈城之功,都可以不用送去台湾打野人。 白文选必须带着银子和家眷,前往南京居住,所带银子不得超过一千两。也不得带其他财货,如此就能轻松搜查其身家。 想了想,赵瀚又说:“你可以挑十个人,留下来做大同骑兵。但不得做军官,只能做普通士卒,今后军功升迁一视同仁。” 李定国仔细思考,爱将靳统武、表弟马思良被他留下,另外再挑选八个精于骑战的军将。 搞定张献忠之事,赵瀚该回南京称帝了,崇祯上吊的消息已经传到南边。 虽然打赢了张献忠,留下的烂摊子却一大堆。 主要还是粮食消耗过多,民力透支严重。接下来还要大规模移民和赈灾,一想想那些,就够赵瀚头疼的。 希望明年别再有大灾,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历史不变,今年已算崇祯年间的旱灾顶峰。 明年全国旱灾面积将减半,但受灾省份朝着南方转移。以赵瀚的地盘而论,明年的大致受灾区域如下:五分之三个湖南、五分之二个湖北、二分之一个安徽、三分之一个浙江、四分之一个福建。 后年还要来次更猛的,到时候湖南又是全省大旱,江西旱灾面积将达到四分之三。并且北方彻底缓过来了,全国旱情最严重的地方,全部都在赵瀚的地盘! 赵瀚还得再扛两年大灾,接着再扛几年小灾。 历史上的满清,真是天命所在啊。 满清入关之后,北方瘟疫消停了,北方旱情也减轻了。反而南明小朝廷接着旱,旱灾严重的区域全转到南方。 汉阳码头。 张献忠带着一妻一妾、一子两女,以及二十九个拥有家眷的老贼,成为首批坐船南下的流寇。 他回望城池,有些失落,又很快铁石心肠起来。 投降是迫于无奈,因为部众都想投降。按张献忠自己的想法,人死鸟朝天,他要出山继续杀个痛快。 如今既然未死,那就去啥东蕃岛,定然能够东山再起! 造反他不敢,因为肯定没戏,但挣来几千亩田产,他认为自己绝对能做到。 赵瀚对此无所谓,张献忠的田产越多,官府的田产就更多。而且,张献忠还得分户口,一个户口本最多十个人。分户之后,下一代谁听他的? 李定国则留在汝宁府,加入新编的骑兵队伍,职务为大同军骑兵哨长,统领一百个骑兵。 大同军依旧只有六个师,但每个师扩编为10000人,其中2500人为龙骑兵。 另外,新编一个独立骑兵团,人数5000,皆为披甲骁骑,卢象升担任统帅。 战马主要来自张献忠的投降部队,这也是赵瀚劝降的主因之一。剩下的,民间也陆续搜罗了一些,还有一部份战马来自济州岛。 此时此刻,清军已经入关,一直把李自成撵到陕西,并且迅速派兵南下山东。 然后,黄台吉染上瘟疫…… (唉,一直说老王战争写得烂,那就加速完结这本部分吧。求月票。) 381【国号、年号、内外制度】 南京。 赵瀚面前摆着一摞手抄《大同字典》的书稿。 钱谦益拱手说:“《大同字典》总共收字近万,比《说文解字》还多出二百余。” “昨晚我已翻看过了,各字的条目略显繁琐,可再行删改一二,”赵瀚没有再纠结《大同字典》,转而说,“今日把诸位学士请来,还有许多官员,是想把国号给定下。” “殿下既称吴王,国号可为‘大吴’。”钱谦益道。 一直在搞情报工作的徐颖,由于北方混乱不堪,山东还大疫不止,情报工作很难再继续深入。 他暂时在南京做各地情报汇总,此刻说道:“无论南北,大同一词已深入人心,国号何不就定为‘大同’?” 李邦华说:“殿下乃燕赵人士,国号亦可为‘大燕’。” 屋里举了好几十人,争来争去,整出好些国号,具体选哪个必须赵瀚定夺。 赵瀚也纠结得很,问道:“国号‘中华’如何?” 张溥抱拳道:“中华者,中国也。古往今来,王朝正朔,哪个不是中华,哪个不是中国?中华,中国,华夏,九州,天下,诸词同义,不可为国号。不论新朝国号为何,皆可称华夏中国,皆可称九州中华,何必多此一举定国号为‘中华’?” “此言有理。”黄宗羲支持张溥的说法。 朱元璋的《奉天讨元北伐檄文》,里面大量出现中国、中华,甚至有“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之语。 除非放眼全球,否则“中华”确实不适合做国号。 赵瀚想了想,突然笑道:“不记名投票表决吧。” 在大明朝廷做过官的人,对这玩意儿并不陌生,廷推就经常不记名投票选举。 特别是选阁臣、尚书、总督的时候,廷推属于常规流程。如果无法当场得出结果,大臣们就会推举出主选和陪选,一般有两到三个候选人名单。 接着便是举行扩大会议,让众臣不记名投票,还要写出自己的推选理由。 但决策权在皇帝,投票结果只是参考意见。 而且,皇帝害怕群臣结党,往往选用得票更少的那位。有时候,候选人名单不能让皇帝满意,还会重新让大臣们廷推候选人。 当皇权与相权反复拉锯时,候选人就得廷推好几次。 如果皇帝绕过大臣,直接任命某人,或者直接给出候选人。这是破坏规矩的行为,证明皇帝和大臣的关系非常恶劣。 就拿崇祯来举例,只刚开始那两三年守规矩,剩下的时候一直在破坏规则。 赵瀚让人分发公文纸,大概一刻钟过去,投票全部上交。 “唱票吧。”赵瀚说。 张岱负责验票,郑森负责计票,陈子升负责唱票:“大同28票,大吴21票,大燕15票,大赣11票,大和8票……” 没一个票数过半的。 赵瀚仔细观察字迹,顿时就笑起来。 由于都用台阁体写字,读书人的笔迹无法辨认,这还真属于不记名投票啊。 “罢了,便以‘大同’为国号。”赵瀚能够猜得出来,徐颖、陈茂生、萧焕、左孝良这些人,应该都是给“大同”投票的。 至于“大吴”的投票者,多半以江南士子为主。 也多亏忽必烈开了头,国号都带个“大”字,大元、大明、大清、大顺,赵瀚国号“大同”居然显得很合群。 赵瀚拍板决策之后,钱谦益立即奉承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此谓大元;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此谓大明;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大同即大和,国号‘大同’,暗合乾道变化,当终大明以为国祚。殿下英明!” 赵瀚权当没听见这通马屁,继续说:“再定年号吧。” “国号既为大同,年号当为小康!”张溥立即说。 柳如是微笑附和:“善哉。” 李邦华、庞春来也跟着说:“年号当为小康。” 徐颖、陈茂生、萧焕、左孝良等人,也一起说道:“小康是极好的!” 定国号时,众说纷纭。 定年号时,大家的意见却出奇一致。 “大同”和“小康”,同出《礼记·礼运篇》。 大同属于儒家的终极追求,小康属于儒家的次级追求。强行理解的话,前者是高级阶段,后者是初级阶段。 而且,以“小康”为年号,是在把赵瀚无限抬高,跟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公旦并列——这六位的统治,才能被称为小康。 国号大同,是终极追求。 年号小康,是赵瀚的统治,已经达到小康水平。 寓意很好,可惜赵瀚听来,却总感觉有那么一丝别扭。 自明代以后,大家都喜欢用年号来代表皇帝。洪武大帝,永乐大帝,听起来多牛逼啊。 可到了赵瀚这里,难道叫做小康大帝? 小康皇帝赵瀚,带着全国百姓一起致富奔小康吗? 眼见赵瀚似乎有点不高兴,众人都感到很难理解。这个年号多好,历朝皇帝都不敢用,而且一般皇帝还没资格用,这可是跟大禹并驾齐驱! “咳咳!” 赵瀚咳嗽两声,说道:“尧舜禹汤,古之圣君也。吾何德何能,可与夏禹、商汤并列?又何德何能,可与文武、周公比肩?小康之年号,万万用不得。” 钱谦益恍然大悟,连忙拍马屁:“小康者,着义考信,刑仁讲让,示民有常。殿下选贤用能、整纲立纪、泽被万民,如何不可称为小康?还请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此民意使然!” 眼见众人还要再劝,赵瀚连忙说:“换一个年号!” 阮大铖混进编撰字典的队伍,今天也被请来议事,他说道:“康熙怎样?” 赵瀚呵斥:“换一个!” 赵瀚如此激烈反应,也让众人感到迷惑。 康熙也很好啊,富庶兴盛之意,如今连年大灾,这个年号属于好兆头。 “不如定为康宁?”钱谦益说。 张溥立即反对:“晋孝武帝年号宁康,《魏书》误作康宁,已不能再用。” 钱谦益反驳说:“既是误作,为何不能再用?今后再刊印《魏书》,把错误改过来便是!” 既然有争议,那就最好不用。 庞春来说:“元泰如何?” “可也!”张溥点头。 黄宗羲说:“在下提议,年号为兴治。” “我认为该用昭隆。” “永业也极好!” “……” 赵瀚否定“小康”之后,年号顿时五花八门,比讨论国号时还混乱。 见众人吵不出个结果,赵瀚一锤定音:“别再争了,年号‘民始’。” 瞬间全场安静,不再有任何异议。 钱谦益、阮大铖之辈,甚至大呼圣明,疯狂拍赵瀚的马屁。 民始没啥可说的,两个汉字的简单组合而已。但它对应“三原篇”,以年号来强调以民为本,也在揭示赵瀚是第一个应民皇帝。 …… 国号、年号,可以集思广益。 内廷、后宫、宗室、外戚这些制度,钱谦益等人没资格参与讨论。 “不设内廷吗?”李邦华惊喜道。 传统文官都欢喜,谁愿意被太监指手画脚啊? 同时又很担忧。 庞春来非常含蓄的提醒道:“若无内廷,也不用太监,恐有宫闱之……事。” 这种事情在欧洲很常见,用基因检测方法,就能发现某些欧洲王室,似乎血脉有点不纯正。 赵瀚说道:“有内廷,但不用太监,以女官充任,且内廷不得干预朝政。” 用太监去压制文官,其实是愚蠢与无能的表现。 朱棣就喜欢用太监办事,但他威望高,镇得住太监。既然如此,为啥要用太监?正常使用文臣武将,也能镇得住啊! 换成其他皇帝,如果镇不住文臣,也肯定镇不住太监。强行使用太监,反而会导致文臣抱团,还不如直接分化文臣内部呢。 陈茂生突然问:“内廷都用女官,这些女官能否嫁人?” 赵瀚解释道:“女官若想嫁人,可以选择退休。普通宫女,十六岁到十八岁进宫,二十五岁若无女官职务,必须强制退休离宫,回到民间挑选良人成婚。” “此仁政也!”李邦华拍手赞道。 赵瀚又说道:“充任宫女,必须考试,全凭自愿。内廷不得在民间强行征召宫女,后妃人选,同样不得强行征召。这些东西,我会写入宪法,包括内廷不得干政。” 徐颖问道:“后宫制度也要改吗?” 赵瀚说道:“沿袭大明旧制,皇后之下,有妃嫔两级。但是,废除皇贵妃、贵妃,不得再设此妃号。” 妃嫔数额,赵瀚没做限制,因为限制了也没用。 今后哪个子孙当皇帝,想要多少女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强行规定数额,反而要出现问题,比如废掉某妃,给自己喜欢的女人腾位置。 并且,限定嫔妃数额之后,还会加剧后宫的争斗,为了那几个位子而打起来。 赵瀚只确定一个大概,剩下的具体内容,比如设定内廷机构、女官职务等等,交给礼部去办理便是。 赵瀚说道:“宗室和外戚,我不养闲人。就算是皇子,长大成人之后,也得出宫自食其力。可以从军,可以做官,但都要考试。五服之内的宗室外戚,无论文武职务,最高只能做到三品,且不得主政一省。五服之外的宗室外戚,最高只能做到二品,同样不得主政一省。若为军职,四品以上,不得担任实权指挥。当然,海军除外。” (有些卡文,求月票。) 382【皇室教育和爵位问题】 宫女遣出制度,不会有啥问题,至少在清朝就没问题。 康熙十六年规定,宫女年过三十岁者遣出。雍正元年又规定,宫女年至二十五岁,俱令出宫。 泄露宫闱秘事? 你当那些太监和宫女,一直不离开皇宫的?特别是那些大太监,不但经常出宫,还在北京私建豪宅,甚至是娶妻过日子。 从皇宫出来的女子,即便年龄偏大,民间也会抢着娶。 就拿大明皇太子来说,五千人海选太子妃,有三百个晋级入宫名额。太后、皇后亲自主持决赛时,已经只剩下五十个,从中挑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 其余落选女子,全部遣送回原籍,顿时被媒婆踏破门槛。 特别是晋级前五十名的,简直被民间抢疯了! 曾有一对姐妹,同时晋级前三。为了防止拉帮结派,其中一人被放还原籍。这女子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太子妃,谁来提亲都不答应,最后竟然孤独终老。 “费将军也是外戚。”徐颖提醒道。 赵瀚解释说:“开国勋臣,不能以外戚而论。他能做多大官,看他能立多少功。” 李邦华问:“詹事府是否需要重建?” 詹事府是大明皇子的教育机构,在明中期就基本废弃了,变成翰林院储相们的升迁跳板。 李邦华是在问皇子的教育问题。 赵瀚说道:“在皇城建立学校,皇子也要读小学、中学。挑选身家清白的适龄儿童,跟皇子们一起读小学。皇子读中学时,再从全国各地,每省挑三个成绩优异的小学毕业生,跟皇子们一起读中学。” “不是紫禁城?”李邦华反复确认。 “不是紫禁城,是皇城。”赵瀚肯定道。 皇城属于中央机关的办公地,大明六部、五军都督府什么的,衙门全部设在皇城之内。 至于紫禁城,那是皇帝生活、休闲和办公的地方,内阁机构也设在紫禁城。 庞春来笑道:“太子伴读。” 赵瀚正色道:“被挑到皇城读小学的适龄儿童,假以时日,名额必被权贵子孙占据。我并不禁止,也禁绝不了。但每个年级,只准有四十名孩童。且每年考试的最后十名,必须全部淘汰,重新挑选该年级的学童补充。” 这是鼓励孩童们学习,不可带着皇子贪玩。 李邦华又问:“中学呢?” 赵瀚说道:“今后各县小学毕业统考,县里的第一名,可选送省里考试,左右布政使、大法官、提刑官、御史联合担任主考。每省选出前三名,送来皇城与皇子一起读中学。皇城小学的毕业生,只能留下前十名,继续陪同皇子读中学,其余学童全部淘汰。” 陈茂生问道:“若无皇子,皇城学校需要暂时关闭吗?” 赵瀚笑道:“当然不关闭,一切照旧。即便有皇子,但皇子读小学二年级,小学一年级和三年级,也必须要有学童在读书,而且淘汰哪些也按规矩来。” 李邦华和庞春来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样搞很有意思。 皇城学校,今后必为天下第一学堂,学生也是天下最好的学生! 赵瀚继续说:“这学校的名字,便叫金陵书院。书院的院长,至少官至右侍郎才能担任。每年书院的淘汰考试,主考官皆为六部尚书,监考官皆为都察院都御史。” 好家伙! 这种豪华阵容,除非吏治彻底败坏,否则根本别想钻空子。 满朝权贵,顶多能送子孙来读小学,而且还不一定能把小学读完。 等皇子读到中学,同窗都是来自全国的超级学霸。就算皇子自己是个智障,也多少会受到学霸的影响,多少会知道一些各省的情况。 徐颖问道:“在金陵书院毕业的学生,是否可以直接做官?” 赵瀚笑道:“不可以,该怎么考,就怎么考。” 说是这样说,肯定有隐形优待。 身具金陵书院的背景,估计做官都升得更快。那些学霸只要做官,就已经打上太子标签,多半会被视为东宫班底。 只不过,无法直接提拔,必须一步步升迁。 即便不愿做官之人,在金陵书院读过,也肯定混得更好。 赵瀚搜肠刮肚想出这种法子,当然是为了培养皇子,避免皇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陈茂生突然来一句:“皇女呢?” 赵瀚哈哈笑道:“那就再办一女校,多简单的事。” 至于储君制度,当然沿用嫡长子继承制。 清朝的秘密建储制度,都整出啥玩意儿?乾隆的所作所为,能把雍正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可怜雍正那样的磊落汉子,遇到一个坑儿子的爹,又遇到一个坑爹的儿子。脏活累活全自己干了,结果搞出“康乾盛世”,硬是把最关键的雍正给漏掉。 “殿下,皇宫……可要加紧修建?”田有年忽然问。 赵瀚仔细想想,摇头说:“算了,暂时将就着住吧。连年天灾,又打了一场大战,不可再耗费民力。” 众臣叹息。 赵瀚这个开国之君,当得可真寒酸。 自立为王时不搞大典,都快称帝了还没有皇宫。 北京倒是有皇宫,但满清入关之后,必然搞得一塌糊涂。到时候人口稀缺,赵瀚迁都去北京的费用,能在南京修好几个紫禁城。 赵瀚笑着说:“不必忧虑,南京皇城,还有一些宫殿未塌,还有一些砖石、木料可用。先把这些可用的木石,整理出来堆放好,过几年民生恢复,便能下令修建皇宫了。” 萧焕说道:“殿下若是登基,至少得有一后两妃,此事须早做打算。” 一后两妃,这是当皇帝的基本流程,大明皇太子在登基以前,至少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 …… 回到后宅,赵瀚与费如兰、盘七妹说起这些事情。 盘七妹并无意见,费如兰建议道:“宫女二十五岁放还,都成老姑娘了,哪里容易嫁人?不如十五六岁进宫,二十岁就放还,出宫还能嫁个好人家。” “这样也可。”赵瀚点头道。 赵瀚让人翻阅过史书,发现历朝并无定例。 各个朝代放还宫女,主要有几种情况:第一,新君继位;第二,改朝换代;第三,天降灾祸;第四,宫女老病。 天降灾祸时放还宫女,跟干旱祈雨差不多。 到了满清,放还宫女终于变成制度。特别是清朝中后期,宫女十三四岁入宫,十七八岁就要出宫嫁人——清朝宫女,皆为上三旗包衣,汉家女子不得入宫。 费如兰又说道:“嫔妃、女官、宫女,应当严格区分,女官不可做嫔妃,宫女不可做女官。” 赵瀚摇头道:“这个恐怕禁绝不了,今后子孙,若是看上哪个女子,不管对方什么身份,必然想方设法册封其为嫔妃。” “那就让他们想方设法,”费如兰说道,“若是看上女官,得先革除女官职务。若是看上宫女,得先遣送宫女回家。然后再以民间女子的身份,重新进宫做嫔妃。” “哈哈,夫人说得是。”赵瀚顿时笑起来。 费如兰嫁给赵瀚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按规矩做事。 费如兰又说:“女官便是官,可以考试任用,拿的是朝廷俸禄。宫女是女佣,可签雇佣合同,以五年为期限。嫔妃是皇室成员,跟皇帝是一家人。” 赵瀚高兴拍手:“这便把关系理顺了。” 费如兰继续说道:“夫君若欲选妃,可考虑一下如梅。她都二十岁了还不嫁人,挑来选去,把母亲急得不行。” 赵瀚拉着费如兰的手说:“你能讲这些话,咱们夫妻便是一条心。” 姐妹同在后宫,这是皇室大忌。 费如兰敢在赵瀚面前直言,说明两人没有隔阂,而且不怕赵瀚多想。 虱子多了不痒,费如兰做皇后,费如鹤是统兵大将。甚至还有费映环、费映珙,费家势力不差那一个妃子,费如梅入不入宫无所谓,今后出了事情都一个结果。 开国君主,不怕这些。 说得更直白一些,自从明代之后,就不再有后宫、外戚干政的土壤。即便赵瀚哪天暴毙,该咋样还是咋样,文臣自会把费如鹤压下去。 甚至皇子叛乱都不可能成功,朱棣、朱允炆叔侄俩……属于意外。 但凡朱允炆脑子正常些,朱棣都不可能当皇帝,谁能想到双王四个2四个a四个k还能输? 当然,费氏那一大家子,也是需要处理的。 费映环着实该退休了,毕竟五十多岁的人,早早回家安享晚年多好。 等费如梅入宫为妃,赵瀚会简单提一下,相信费映环能够明白,到时候封个侯爵便可光荣退休。 对于爵位,赵瀚也已经有了方案。 恢复古代的五等爵,再加一个王爵,便是:王、公、候、伯、子、男。 并且,有世袭和递减两种。 世袭罔替,自不用说。 递减爵位,每三代递减一个等级,一直递减到男爵为止。 不管哪种爵位,都必须依法缴纳赋税,相当于一种荣誉头衔,按照等级可以领取相应俸禄。而且,俸禄不是特别高,绝对不可能超过一品大员。 赵瀚虽然说不把子孙当猪养,但封王是肯定的。 但是,只照顾儿子,不照顾孙子。 不会再搞出什么郡王、辅国将军之类,繁衍出再多子孙,也得那些子孙们自立更生。 每一个皇帝,都能生出新的亲王,亲王数量会越来越多。因此,每一个亲王世系,三代之后开始降爵,不能让亲王们安于现状,同时也是在控制亲王数量。 这些内容,都会写进宪法。 (感谢老王不想加更的黄金萌,感谢老王忠实小迷弟、の小轩の、54狗三位盟主的支持,感谢所有投月票和订阅的书友。) 383【女官考试】 浙江,杭州。 费映环看着眼前的南雄侯大印,再看看院子里送来的聘礼,哪里不知赵瀚是什么想法? 纳其次女费如梅为妃,让他辞官做个清闲侯爷。 娄氏叹息道:“这样也好,省得费家权位过重,你也能在杭州致仕享福。想回铅山亦可,算是衣锦还乡。” “侯爷便侯爷吧。”费映环抚摸着大印,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他已经做到省厅级官员了啊,如今正是地盘扩张期,不出两三年就能主政一省。 费映环确实没心没肺,也喜欢吟诗作赋,可身为传统士子,谁又不想齐家治国平天下呢?他舍不得权位! 娄氏说道:“宫中一后一妃,军中两位大将,费家不可再出风头了。更何况,费纯、费瑜、费元鉴这些,也能视为费氏之人。” “这些道理,我怎不晓得?” 费映环慢慢收起侯爵大印,似乎又重新变成浪荡子,笑道:“过些日子卸任了,便天天游山玩水。把墨香也带上,你们来了杭州,好些名胜还未去看过。” 不仅费家显赫,李家的势力也大得很。 李邦华、李日宣叔侄俩,一个尚书,一个布政使。还有许多族人做官,两个知府,一个知州,四个知县,另有一个府级大法官。 只要他们不犯事,赵瀚也懒得动,否则会让元老们寒心。 “娘,我真要嫁给瀚哥啊。”费如梅悄悄跑来。 娄氏笑问:“不愿意吗?” 费如梅脸红道:“我可没说,就是有些……” 娄氏叹息:“这几年,也跟你说了不少人家。没一个你看得上的,存着什么心思谁不知道?” 费如梅低声嘀咕:“芳妹妹也没嫁呢,我又不着急。” 赵贞芳是个野丫头,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 十九岁了还不嫁人,整天跟男子混在一起。她不但自己加入数学院,而且还经常往物理院跑,尽捣鼓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 南京。 莫愁湖边,莫愁湖园。 这里原是魏国公家的园林之一,如今作为数学院的办公机构。 萧时选已经娶妻了,还生了个女儿。这家伙整天钻研数学,后来又迷上天文、物理,根本没心思谈情说爱,家里随便安排一桩婚事便成亲。 赵贞芳对此有些小失落,只是小失落而已,备胎郑森天天殷勤着呢。 “萧兄,你要升官了。”赵贞芳微笑走来。 萧时选正在验算一个公式,抬头问:“什么升官?” 赵贞芳低声说:“我也是偷听来的。哥哥登基之后,数学院这边要改革。设立钦天院,下辖天文馆、地理馆、数学馆、物理馆。翰林院那边也会细分,下辖大同馆、史学馆、文学馆、经学馆。” “这是好事啊,殿下愈发重视数学、物理了!”萧时选高兴道。 翰林院,钦天院,两大学术机构。 翰林院主文科,钦天院主理科,院长秩比二品大员。下辖各馆的馆长,秩比从三品大员。 萧时选的资历最深,不但精通数学,还兼修天文和物理,肯定能做第一任钦天院院长! 至于翰林院,消息传出之后,已经开始明争暗斗了。 钱谦益和张溥二人,斗得最厉害。 赵瀚对此乐见其成,只要不影响工作,让他们慢慢斗去,省得闹幺蛾子来烦自己。 还未离开莫愁湖园,赵贞芳就迎面撞上郑森。 “又偷懒溜出来?”赵贞芳笑问。 郑森叹息说:“唉,我是来辞行的,要回福建一趟。” 赵贞芳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郑森摇头:“不太清楚。” “哦。”赵贞芳居然有些不舍。 郑森说道:“我父亲的事,如果能够办成,便让父亲遣人来提亲。” 赵贞芳红着脸说:“谁答应嫁给你啊。” 郑森说道:“左尚书有个侄女,年方十六,贤良淑德……” “你敢!”赵贞芳呵斥打断。 “哈哈哈哈!”郑森顿时大笑。 其实郑森非常头疼,因为赵瀚要对郑芝龙下最后通牒,他这次就是回去说服父亲的。 郑家商船可以保留,郑家的战舰却必须交出。 另外,郑家不得再收保护费,并且还要把台湾交出来。 如今的台湾,并非荷兰一家独大。 郑芝龙组织大量福建人,往桃园、台北一带移民。 西班牙则在基隆附近建立殖民点。 荷兰只能统治台南一带,为了维护殖民统治,还得分化拉拢台南的汉人,跟部分原住民结盟对付其他原住民。 荷兰步兵实属拉胯,长期被原住民打得不敢远离城堡。直至六年前,台南爆发瘟疫,大量原住民染病而死,荷兰才在汉人的支持下,彻底奠定自己在台南的统治地位。 另外,台南的汉人,一直在互相杀戮,只为争夺那里的皮货资源。 赵瀚决定设立台湾府,隶属于福建省,把一盘散沙的台湾汉人组织起来。 …… 南京贡院,全国最大的科举考场。 自从赵瀚占领江南之后,这里就一直荒废至今,考场里的草都人那么高了。 今天,城中百姓皆来围观,因为有一场女官考试。 吴王即将登基,而且不用太监,只在宫里使用女官,并且女官面向社会公考。 传统儒生,对此痛心疾首,少不得要说许多酸话。 但在得知内廷不得干政之后,许多儒生又欢呼庆祝。今后没太监了,不再有阉党之祸,而且内廷女官也不参与朝政,伟大的吴王将与读书人共治天下! 贡院之外,大量女子聚集,并且受到三教九流的围观。 就连七八十岁的老头子,都坐着轿子而来,想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秀才,捋着胡子感叹:“换成以前,贡院哪能容女子踏进半步?而今不但女子可以进入,还能堂而皇之的坐下考试。”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咦,那不是秦淮名妓顾横波吗?名妓也能做宫廷女官?” “阁下竟然见过顾横波?失敬失敬!” “……” 勾栏瓦舍,才是啪啪啪的地方。 青楼,属于高级交际场所,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你就算给钱,也只能喝茶饮酒,顶多名妓的侍女来陪同。极有可能,你来光顾好多次,前后花了几百两银子,结果跟一群大老爷们儿喝茶,这就是所谓的“打茶围”。 你花的银子足够了,终于能见到名妓,但也就喝喝酒、听听曲。 你得不断光顾同一家青楼,不断往里面砸钱,不断跟名妓交流,才能开始做朋友。做朋友之后,银子是必须的,还要送礼物,还要有才华,还要会哄名妓开心,才有机会真正追求到名妓。 说起来很离谱,其实搔中了某些特定消费群体的痒处。 有银子又饱读诗书的士绅,他们不缺女人睡觉。他们需要心灵的交流,他们想谈一场浪漫恋爱,他们以青楼为交际场所联络朋友或者扬名。 “嚯,就这模样也来考内廷女官?” 忽然之间,人群中爆发出喧哗声,因为来了个又黑又壮的女人。 这女子看不出年龄,体格极为强健,身高接近一米八,用膀大腰圆来形容非常贴切。 排队等候进场时,李香君就站在这人身后,忍不住问:“姐姐贵姓?” 这女子嗓门儿也大,说话声音洪亮:“免贵,姓游,游居莲。我爹是杀猪的,我从小就会舞刀弄棒。在施州府分田,我一个人砍死了四个土匪!那些土匪,都是土司麾下的土兵,被杀散了就盘踞在山林为匪。” 李香君顿时肃然起敬:“姐姐原来是女宣教官。” 游居莲说道:“嫁人就没做宣教官了,辞职回家相夫教子,可惜没能嫁个良人。那个负心汉,趁着我怀孕,跑去外面勾搭,被我逮住打个半死。肚子里的孩儿也气没了,老娘干脆跟他离婚。我这辈子也不想再嫁人,到宫里给赵先生做女官,做到老了干不动那天为止!” “姐姐也是个苦命人。”李香君感慨道。 “啥苦命人?我不觉得命苦,”游居莲竟然笑起来,“这次考不上女官,我就回家考警察,似乎赵先生治下还没女警察呢。” 眼见对方开朗豁达,李香君也跟着笑,觉得这位姐姐好有趣。 游居莲问:“妹妹以前做啥的?” 李香君回答说:“我从小被亲戚卖进青楼,出阁那天逃出来,幸被大同士子所救。后来考了吏员,在江宁县为吏,这回来试试运气。” 游居莲叹息:“你才是苦命人,竟被亲戚卖了。我爹虽是杀猪的,我长得也不好看,从小却被爹爹疼爱得紧。妹妹放心,若我俩都考上女官,定然不教你被别人欺负!” “那就多谢姐姐。”李香君愈发喜欢这个健硕女子。 今天来考试的女人极多,只秦淮河一带,就有好几百个报名。她们如果没考上,就会尝试应聘做宫女,反正只签五年的雇佣合同。 十六岁的寇白门,便混迹其中。 她如今在做乐伎,跟着父母跑演出,没再走母亲的老路去卖身。而且,她一直苦学知识,正打算去考预备吏员,这次考女官正好用得上。 (求月票。) 384【精简内廷】 内廷女官的考试,借鉴大明科举会试规则,但又肯定有一些变化。 礼部组织考试,都察院监督考试,各部抽选官员评判试卷。 其实也没考啥内容,首先大同理论必须合格,其次数学也要合格,最后是各种公文的书写。 比试选出前两百名,各部大佬亲自主持面试——赵瀚没让他们参加,各部郎中就能搞定,但那些尚书实在放心不下。 然后就有趣了。 “这个游居莲很好,孔武有力,还做过宣教员,可为御马监掌印。”李邦华捋着胡子点头赞许。 庞春来则说:“金翠瓶也极好,做宣教员之前,还在王府当过厨娘。虽然笔试名次垫底,只考了一百九十八名,但做尚膳监掌印最为合适。” 被李邦华、庞春来看好的两位女子,都是膀大腰圆之辈。他们明显就是故意的,害怕女官迷惑皇帝! 内廷用女官是个创举,谁都不知道会搞成啥样,因此各部大佬必须谨慎。 特别是第一次,得定下基调,成为今后的潜规则,即:尽量挑选相貌平庸者担任,并且身家还得清白才行。 经过反复商量,多位尚书投票表决,终于选出司礼监掌印兼提督内廷女官。 这个职务,可称内相,也可称女相。 依旧是相貌平平,只能说不难看。依旧是宣教员出身,保证其思想过关,保证其来历可靠。 此女名叫施慰贤,一个村塾夫子的女儿。 先是许配给同乡秀才,还没过门,未婚夫就死了。再嫁给邻县童生,结婚半年,丈夫又死了。 从此背上克夫之名,正好大同军杀来,施慰贤离家出走做了宣教员。她的资历非常深厚,投靠赵瀚的时间,比李邦华还早一个月,如今已是三十四岁,说什么都不肯再结婚嫁人。 笔试虽然在一百名开外,但选她做内相最为合适。 当然有资历更深的女子,比如小红和小翠。 但小红如今已是州同知,婚姻家庭都还算美满。小翠也已嫁人三年,直接辞了工作,在家相夫教子。 许多女宣教官,都追求自由和人生价值,她们不愿被关在内廷做女官。 …… 李香君有些失落,她笔试成绩考第一,却只做了印绶监的掌司。 而且,赵瀚内廷的印绶监,相比大明的印绶监,权力被砍了一大半。也就能掌管皇宫内的图书,掌管内廷之中的信符,验证出入内廷的腰牌等等。 寇白门也差不多,笔试成绩前十,被分配到权力砍了九成的内官监。 顾横波笔试成绩第二,却直接被淘汰,因为她是名妓。 虽说赵瀚废除良贱之分,内廷女官考试也不禁止名妓参加。但面试官们心里有杆秤啊,而且名妓接触的人员太杂,万一混进宫里有什么歹意呢? 庞春来、李邦华等人,甚至已经在讨论,今后不准某些行业的人做内廷女官。 陈茂生虽然主张良贱平等,但也分得清楚利弊,算是默认了他们的提议。 数日之后,她们被安排进一处园林培训业务。 游居莲见到李香君,笑问道:“妹妹做了甚职务?” 李香君回答:“印绶监掌司。” “这着实有前途。”游居莲赞道。 赵瀚内廷各监的主官,分别为掌印、掌书、掌司。 掌司已是印绶监的第三号人物,李香君年纪轻轻,确实非常有前途。 她长得漂亮虽是扣分项,但笔试成绩第一,而且在江宁县做过吏员,这些都让面试官们无话可说。 李香君问起各监掌印人选,游居莲详细介绍了一遍。 各监掌印,全是女宣教官出身,全是相貌平庸女子,平均年龄超过三十岁。 这么一打听,李香君瞬间心理平衡。 不多时,司礼监掌印施慰贤现身,训话道:“内廷的规矩,我也不太懂,但我做了好些年宣教员。大家都是女官,不准打骂下属,也不准打骂宫女。当然,做错了事要受罚,该记大过就记大过,该通报批评就通报批评。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开除是肯定的……” 好嘛,让一个老资格宣教员做司礼监掌印,赵瀚的内廷也迅速搞成宣教系统那套。 施慰贤又说:“殿下登基的大喜日子,已经定下来了,今后就该称呼陛下了。登基大典,我们内廷也要配合好,特别是都知监的姐妹要加倍辛苦劳累!” 大明的内廷机构,有十二监、四司、八局。 赵瀚不但把内廷权力砍了一大半,内廷机构也砍了一大半。 像司设监、尚衣监这些,直接整个取消。司设监事务并入都知监,尚衣监事务并入御用监。 精简机构,精简人员。 能一个人做的事,不让两个人做。能让外廷做的事,不让内廷来做。 甚至神宫监都取消了,清扫维护太庙,给太庙皇帝上香,这种事情都交给礼部来做。 而且一部分内廷女官,是肯定要出紫禁城办事的,是肯定要跟外面的男子接触的。 甚至各监的办公地址,就在紫禁城之外、皇城之内。 庞春来、李邦华等人,强烈建议加一条规矩:内廷女官怀孕生育,不可视为皇子皇女! 因为指不定是跟哪个侍卫,又或者是跟哪个文官私通所致。 女官真想嫁人,随时可以辞职。 今后的皇帝,如果喜欢哪个女官。也得先去除其职务,离职进后宫十月以上,所产婴儿才算皇室所出。 用女官就是这么麻烦,用太监完全不用考虑生育问题。 …… 随着赵瀚登基日期将近,南京治安管理也愈发严厉。 翰林院。 柳如是正在进行字典删减工作,他们的初稿被赵瀚打回来。每个字的条目,必须使劲删改,尽量变得更简练,要让初学者能看懂。 全部改用俗文,不得使用文言! 这改起来可真累人,比刚开始编撰时还累。 “柳学士!” 一个翰林院杂役急匆匆走来,低声说道:“你的侍女找来,家里有急事,让你赶紧回去。” 柳如是不明所以,快步走出翰林院,见侍女一脸喜色站在那里。 “出何事了?”柳如是问道。 侍女是她在南京雇的女佣,如今租房子居住,家里还有个烧饭婆子。 侍女欣喜道:“有人来家里纳采。” 柳如是笑道:“赶走便是。” 纳采就是求亲,女方同意之后,才开始对生辰八字。 皇帝和皇子结婚,也得走这个流程。 侍女低声笑道:“是吴王派来的人。” 柳如是听得一愣,随即满脸微笑,又带着些不可置信。 除了赵瀚亲征那段时间,她一直跟赵瀚保持通信。刚开始聊诗词文学,接着又聊到工作内容,比如编撰拼音和字典,赵瀚一直通过写信做出指示。 到后来,通信更加随意,甚至聊起一些生活趣事。 柳如是感觉自己跟赵瀚的亲密度在拉近,但对嫁给赵瀚越来越不奢望,毕竟赵瀚是要做皇帝的人,而她自己则是名妓出身。 没想到,居然成了! 柳如是带着侍女,招来两驾路边舆轿,坐着轿子匆匆赶回出租屋。 纳采者也是一个女官,三十多岁了,带着一队吴王府亲卫,见到柳如是满脸微笑。 正事办好,女官说道:“柳学士,吴王有令。即便册封妃子,你也可以继续到翰林院做事,不过等皇宫修好就不得再轻易外出。” “殿下有心了。”柳如是更加欢喜,她可以把字典编完。 翌日,此事竟然传到翰林院,钱谦益、张溥带着众人前来恭喜。 同时也更加避嫌,不敢接近两步之内。就连讨论字典编撰内容,都特地拉上第三人,不敢单独跟柳如是说话。 对此,柳如是感到很无奈,她彻底成为翰林院的异类。 当天晚上,柳如是独自喝酒,几杯黄酒下肚,乘醉写了一首诗。内容有些怅然,字里行间却带着喜意,写着写着自己就笑起来。 对于赵瀚来说,一后二妃已经够了,但费家姐妹皆为后妃,必须再挑选一两个女子为妃。 平衡也好,敲打也好,这已经不是赵瀚的家务事。 既然如此,选妃当然要选知根知底的。赵瀚觉得柳如是就不错,他自己非常喜欢,而且人品也很好,出身什么的反而无所谓。 张溥破天荒邀请钱谦益,两人去青楼打茶围。 屏退青楼女子,二人单独喝酒闲聊。 张溥感慨道:“再有一个月,就要改朝换代了。” “是啊,”钱谦益也唏嘘不已,“回想数十载,真个做梦一般。朝野争斗,实在可笑,大明竟真的没了。” 张溥说道:“眼下这位,定是英主明君。但做事每每出格,让人难以预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柳学士自然才貌俱佳,可其出身……寻常皇帝可做不出来。” 钱谦益哈哈大笑:“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举,不是凡人能忖度的。谁能想到,他不用太监,改成用女官?女官肯定闹出一堆乱子,就看今后的君臣怎样补救完善。” “两三代以后,我估计还会用回太监。”张溥忍俊不禁。 钱谦益说:“两三代之后的事情,我们何须操心?来,满饮此杯!” 385【设立内阁】 静室之内。 徐颖、黄宗羲、王调鼎居客位,赵瀚独自坐在主位。 黄宗羲首先说道:“殿下若欲复设内阁,十曹该置内阁之下,还是该置皇权之下?十曹职权必须调整。若十曹置于内阁之下,恐怕应该拥有审核之权,否则就成了内阁的传声筒。” 王调鼎笑道:“十曹如果具备审核大权,就又回到唐朝的三省六部制。内阁是中书省,十曹是门下省,各部是尚书省。一模一样,权责都没变。” 徐颖则说:“十曹若分出去,必须重新设置秘书院,否则皇帝就变成睁眼瞎,任由文武百官拿捏。” 黄宗羲说道:“如果重设秘书院,一旦遇到怠政之君,秘书院必定演变为由文臣掌控的司礼监。到时候,内阁就变成了传声筒,秘书院则变成新的内阁。大明内阁,最初本就是皇帝的秘书机构!” 三人继续争执着,赵瀚听得一脸无奈。 皇权与相权,就是这么不可调和,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赵瀚如今不设内阁,十曹直接听命于赵瀚,六部执行十曹传达的命令,等于皇权与相权融为一体,朱元璋当年也是这么搞的。 这种状态,肯定不能长久,需要皇帝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遇到事儿多的时候,皇帝有可能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 赵瀚现在就累得要死! 而赵瀚的子孙后代,能一天工作八小时,便已称得上勤政之君,是肯定要把相权分出去的。 相权分出去越多,今后的皇帝,就越有怠政的机会。而拿到相权的内阁,不会满足于现状,只会对权力越要越多。 便如唐代的三省六部制,本来是三分相权。结果,先是中书、门下二省,夺走尚书省的相权。接着中书、门下两省合并,被三分的相权重新合而为一。 明初的内阁,不过是秘书、顾问机构,拉着翰林院一起夺权。 当内阁成功夺权之后,便把翰林院一脚踢开,皇帝只能用太监分走相权。当内阁无法跟太监争斗时,竟然跑去染指部权(执行权),并且把负责审查、签署、封驳、传达的六科收下当狗。 文官靠不住,太监同样靠不住。 皇帝一旦重用太监,太监立即就抖起来,根本不想着干正事儿,凭借权力疯狂捞钱而已。因为干正事儿的太监都没好下场,必然给皇帝背黑锅! 每当出现一个重用太监的皇帝,文官都会在新皇继位之后反扑,并且趁机让相权变得更加壮大。 该怎么平衡与制约? 没法平衡,没法制约! 赵瀚不可能搞出什么议会,平民是不可能参加议会的。或许开国之初可以,但两三代之后,议会里就全剩下利益阶层。他们为了自身利益,必然不顾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赵瀚叹息道:“便不再争论了,先试着做做,今后慢慢调整,十曹由皇帝和内阁双重管理。” 徐颖、王调鼎、黄宗羲三人面面相觑,这下好玩了,就是变相的唐代三省六部制。 内阁负责决议大事,十曹负责审查签发,各部负责执行政策。 大明是司礼监和内阁争斗,赵瀚这里是内阁与十曹争斗。 还是那句话,没有什么完美的制度。 今后会变成啥鬼样子,子孙后代慢慢头疼去吧,后世的君臣自己会做调整。 徐颖突然来一句:“今后的女官考试,应该由内廷自己负责。” “这是自然,”赵瀚笑着说,“不但由内廷负责,而且报名考试的女子,必须是各地的中学毕业生。设置大学之后,甚至必须是大学毕业生。” 在赵瀚的设想当中,小学、中学、大学毕业,类似获得相应的科举资格。 每年再组织非常严格的公考,考上的可以做官,考不上的没有任何士绅优待。 并不限制女子参加公考,但传统观念作祟之下,恐怕能当官的女性并不多,就算当官了也很难正常升迁。考内廷女官,是赵瀚留给她们的另一条路子,在内廷当官几年之后,可以辞职重新回到民间,算是在皇城之内镀一层金。 别扯什么文官利用女官控制内廷,控制不住的,谁敢这样做就是找死。 顺便一提,清朝宫女是内务府征召。但如果是八旗秀女,则通过户部入宫,要么做嫔妃,要么做高级宫女,哪个户部官员敢通过秀女控制皇宫? 即便是明朝海选妃子和宫女,看似由地方太监负责,其实是各地文官帮忙海选。而且,大部分文官都避之不及,生怕自己表现太积极,会影响自己的官声和名声。 赵瀚这次让六部官员帮忙挑选内廷女官,是因为内廷还没建立起来。 不让文官帮忙,难道让赵瀚亲自负责? …… 跟徐颖、王调鼎、黄宗羲讨论之后,赵瀚又召集各部官员详细讨论,最终确定了最新的中央机关结构。 今后的国家运转如下: 皇帝、内阁、十曹、十部,四大机构。 小事由各地官府处理,大事则层层上报。 十部把事情交给内阁,并附带自己的处理建议。 内阁进行商讨决策,尽量采纳十部意见。如果不采纳十部意见,必须在内阁进行讨论,并给出自己的正当理由。 内阁决策之后,交给十曹审核。 审核通过,十曹再交给皇帝过目。皇帝同意并签字,十曹便可签发,具体交给十部去执行。 一般情况下,如果内阁、十曹、十部的处理意见相同,皇帝不能轻易驳回。 这三大机构,是互相竞争的,他们如果意见统一,那就不会有什么错误。真要联合起来搞皇帝,肯定是皇帝出了啥问题,或者是整个文官系统已经彻底崩坏,又或者是出了一个左右朝政的权臣! 同时,皇帝的工作强度也降下来。 三大机构意见相符的政事,皇帝可以抽看或者略看。只有两大机构意见相同,皇帝应该细看。若是三大机构意见迥异,皇帝就该把相关人员叫来集体商讨。 这样做以后,赵瀚每天的工作量,肯定能下降七成以上。 赵瀚不是朱元璋,那位勤政过头了,甚至亲自处理皇城失窃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过问。 事情既然定下来,各级官员也要做出调整。 庞春来担任内阁首辅,李邦华担任内阁次辅,田有年担任普通阁臣,内阁暂时就他们三个。另外,还有一大票中书舍人,相当于三位阁臣的秘书。 十部、十曹官员,也各有迁调。 特别是十曹主官,全部由各部右侍郎调任,赵瀚的秘书们悉数被外放做官。 徐颖继续搞情报工作,与各个部门对接,但只受赵瀚本人管辖。 一下子扩编许多机构,而且还有许多女官、宫女,赵瀚这地方快住不下了,女官们都得几人一间屋子。 …… 费纯正式迁为财部尚书,银行那边交给他人打理。 “国库里还有多少钱?”赵瀚问道。 “三百多万两,”费纯详细回答说,“这次大战之后,赏功、抚恤用了许多银子,搞移民又用去许多银子。登基大典的花销,得控制在五万两白银之内。” 这五万两预算,包括在南京修建英魂庙,修复旧皇城里的社稷坛。 朱元璋当初在南京称帝,登基仪式也极为简单。 就是先祭祀天地社稷,然后官员朝拜。赵瀚的打算差不多,但他要先祭祀烈士英魂,接着再祭祀天地社稷,然后让官员们拜一拜就搞定。 这些烈士,不仅有正兵和农兵,还有历次战争牺牲的百姓。 祭拜他们,相当于祭拜万民。 赵瀚说道:“我不打算搞皇庄皇店,只在武兴镇有一百亩私田。今后皇室不置私产,但国库每年需供应内帑。你觉得每年多少银子为好?” 费纯也不清楚,试探道:“每年一百万两如何?” “太多了,暂定每年十万两吧,”赵瀚说道,“如今皇室人员不多,女官和宫女数量也不多,每年十万两是肯定够用的。今后还会增加,具体多少,视情况而定。而且,不能像大明皇帝那样,一缺银子就动用国库。皇帝内帑和国库必须分开管理,国库每年拨款作为皇帝内帑,若要调整内帑数额,须得内阁、十曹、十部联合商议。” 费纯问道:“皇室用度,是用内帑银子来采买,还是由民间供给?” “内廷自己花银子采买。”赵瀚说道。 大明的皇室用度,是自造、采买和供给三合一。 自造,就是内廷自己开工厂制造,还有皇庄种地产粮食,宫女甚至还会纺布。 民间供给,是各地钞关的关税,直接收取一些实物,比如木料之类的,其中一部分送到宫中。还有就是特定实物课税,由各地太监征收,交上来直接送去内廷。 再加上采买,反正搞得乱七八糟。 越是混乱,越是复杂,太监和官员就越能从中渔利! 赵瀚的想法很简单,由国库每年拨款给内廷,内廷再拿着银子买东西。虽然采买过程当中,肯定也会产生猫腻,但总比太监跑去地方瞎搞更透明。 如今,江西、湖南、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安徽,七省地盘的年财政收入总和是1300多万两银子。 这个统计不完全,因为许多农民直接交粮食,真正的赋税总和估计超过1600万两。 其中,工商税和关税正在迅速增长,今后肯定还能继续增长。 仅上海、宁波、福州、广州、澳门五大港口,每年的关税收入就超过500万两。上海的关税增长尤其快速,明年极有可能翻倍! 另外,改革盐法之后,盐税也在不断增加。 两淮盐场,已经基本普及晒盐法。这玩意儿,是明中期的福建、广东盐场发明的,但一直无法推广到两淮,因为两淮这边的海水含盐量更低。 徐光启在天启年间,就改良过晒盐法,让两淮盐场也能晒盐。 可惜,官僚作风,推广缓慢。 现在改成私营之后,仅一年时间,两淮盐场全部用上晒盐法。 如果苏北、皖北的民生能够恢复,仅七省地盘,赵瀚的岁入就可能在明年达到2000万两! 有了银子,做皇帝也不虚啊,还有半个月就登基了! (明代的财政收入,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即便在一条鞭法之后,也保留着大量实物税收,把这些实物税加起来,大明岁入肯定在1000万两以上,甚至有可能超过1500万两。) 386【登极御宇】 九月初八,黄道吉日。 南京城内,万人空巷,都想去旁观登基大礼。 真正需要参加的官员,早就提前进行礼仪培训,免得在大典进行之时闹笑话。 翰林院,官员集合。 钱谦益和张溥并肩而行,他俩现在是难兄难弟。在那儿争半天,都想做翰林院院长,结果突然空降一个王调鼎。 没法反对,甚至不敢说怪话。 因为最新版的《大同集》,其中有好几篇文章,作者署名变成了王调鼎。 “西铭,你可听说了内外廷制度?”钱谦益问道。 张溥低声道:“听说了,恐要闹出乱子。” 钱谦益叹息:“内阁诸公,怎就不知道劝阻?” 张溥说道:“开国君主,不是那么好劝的。身为臣子,只能今后慢慢补救。” 王调鼎走在前面,隐约能听到二人对话。 他对此也有同感,但又总是觉得,赵瀚做事不会留那么大漏洞。 特别是皇室不置私产,今后皇帝缺钱了咋办?拉下脸皮向文官们乞讨吗? 很简单,还有海外收入呢! 赵瀚对待皇室、宗室、外戚颇为苛刻,允许他们做官的同时,又设置了做官的上限。但故意说海军例外,也故意不提及海外官职。 今后的海外殖民地收入,皇室也会扒走一大块。 皇帝在国内弄不到啥钱,必然积极开拓海外领土,积极从海外殖民地搞钱。皇室、宗室和外戚,想要获得更多利益,也可以跑去海外冒险。 同时,赵瀚还会定下规矩,海外殖民地收入,多少分给朝廷、多少分给皇室。 而且故意留一道口子,海外殖民地发展到某种程度,可以宣布设省建制。到时候,这个殖民地就算本土,收入也全部归朝廷,只给皇室留下一部分。 如此,皇帝有开拓殖民地的积极性,文官有发展殖民地的积极性。 至于殖民地的发展程度,以在册汉人数量、当地贡献税收进行评定。 殖民发展程度,可分为忧、上、中、下四等。 下等殖民地,收入七成归皇室,三成归朝廷。 中等殖民地,收入六成归皇室,四成归朝廷。 上等殖民地,皇室和朝廷平分收益。 优等殖民地,可以商讨建省。建省之后,二十年内,朝廷拿六成,皇室拿四成。二十年之后,朝廷拿八成,皇室拿两成。五十年之后,皇室只拿一成,并且永远保留一成。 皇帝和文官,会因为是否建省而打出狗脑子,甚至可能在殖民地搞出一系列骚操作。 但这矛盾不就向外转移了吗? 殖民地不好听,可以叫做“海外领”。 到那个时候,皇室不但不穷,而且富得流油。海外领越多,皇帝就越有钱,同时朝廷也能分钱。 …… 翰林院这些官员,排队走了两条街,便与钦天院的队伍汇合。 不多时,赵瀚的两千亲卫,开始打着仪仗过来,赵瀚和费如兰乘坐马车。 李香君和寇白门,都在女官队伍当中。 她们都穿着改良版曳撒为制服,样式是费如饴改的,只在传统曳撒上进行微调。 至于曳撒是啥? 大明的麒麟服、飞鱼服,都属于曳撒样式。 道路两旁的围观百姓,先看到威严整齐的亲卫,又目睹威风凛凛的女官,还有后方那些文武大臣们,都感到一种新朝新气象的新鲜感。 今天,大家穿的都是礼服,赵瀚让人出钱订做,只在大型庄严场合穿戴。 官员礼服,一水儿土黄色。 大同新朝,土德! 至于北边的满清,水德。 只从五行属性来看,很难分清谁是正宗,因为朱元璋那会儿就搞乱了。 忽必烈继承了金国法统,宣布元属水。 于是朱元璋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继承大宋,明属土;一种是继承大元,明属木。 但朱元璋就是要乱来,日月重开大宋天,宣布大明跟宋朝一样都属火。 赵瀚没在这方面纠结,就按传统来。 火生土,大明属火,大同属土。 土属性,也算符合以民为本的理念,本朝的核心根本就是农民。 至于清朝,纯粹乱来,想弄个水来克火。 孙传庭站在路边,看着庞大的队伍,不由感慨道:“咱们来晚了,昨天抵达南京,今天就是新皇登基。” “不晚,不晚,”曹变蛟笑道,“费将军说要扩建骑兵,把咱们的战马和士卒都收了,还让咱们来南京觐见新皇,今后肯定能在军中有一席之地。” 王廷臣也说:“是啊,新朝已有半壁江山,肯定能赶走鞑奴定鼎天下。” “贵妃和皇子怎办?”孙传庭问道。 王廷臣连称呼都变了,说道:“陛下光明磊落,不会苛待前朝皇子。” 孙传庭沉默。 曹变蛟说:“费将军那边,已经知悉贵妃和皇子的存在。无论我们作何想法,都得看新皇的态度,总不能悄悄把皇子抢走吧?” 皇子得的是天花,已经痊愈,但脸上留下许多麻子。 忽然间,有围观百姓跪地,学着戏文里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陆续续有许多百姓跪下,最后街道两旁全跪着,曹变蛟和王廷臣也跟着下跪。 孙传庭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并非留恋前朝,他为了保护贵妃和皇子,已经在李自成那里做过官,哪在乎投靠赵瀚再做一次贰臣? 只是思绪万千,感觉自己属于前朝遗民。 投靠李自成时,他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李自成肯定不能长久。 赵瀚却不一样,孙传庭一路南来,南方大治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砰砰砰砰!” 有店铺伙计,在老板的示意下,拿出鞭炮在门口点燃。 很快就有官差跑来,怒斥说:“说了不准放爆竹,万一有歹人趁机放铳,抓都不好抓住!罚款两百文!” 店铺老板笑嘻嘻掏出铜钱:“陛下大喜日子,两百文不算啥。这里有六百文,我放三串爆竹如何?” 官差愣了愣,咬牙切齿,低声说道:“你就尽管放爆竹吧,我也是吃了挂落,你今后别想安生!” “哈哈,说笑的,说笑的。”店铺老板不敢再消遣官差。 赵瀚没有扰民,一切照旧。 换成大明,就连太子结婚,那也是全城张灯结彩,街道两边到处都要挂红绸缎——官府出钱。 此时此刻,官员们排队跟在后面,一起前往废弃的南京皇城。 虽然里面的宫殿倾倒大半,但皇城的城墙整体完好,而且赵瀚还派人进行了修复。 这次就不出城拜祭天地坛了,皇城里面有社稷坛,天地社稷一起祭祀。 社稷坛旁边,是大明太庙,现在改为大同太庙,同时也是英魂庙。 太庙主殿,暂时只有赵瀚父母的牌位。 两侧偏殿,密密麻麻是烈士牌位,今后历代君主的灵位,都将被这些烈士拱卫着。 南孔之主孔贞运,今天被请来当司仪,他也就剩这点用途了。 登基大典的主持人是首辅庞春来,众人来到太庙之后,对着烈士牌位祭拜一通。又前往隔壁的社稷坛,祭祀天地山川社稷,全程礼乐伴奏。 祭祀仪式结束,差役搬来许多板凳,诸多官员全部坐下。 庞春来说了几句安排,孔贞运高喊:“宣登极诏书!” 李邦华走上前去,双手捧起诏书,打开念道:“应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明太祖高皇帝,顺天应民,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复为我中国人民之君……大明享国二百余载,今运亦终……” 不要觉得诏书内容很出戏,朱元璋的登基诏书,开头一句便是“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 赵瀚这份诏书,主要有四个内容。 第一,点明自己是应民皇帝,一切以民为本。 第二,赞美朱元璋的功绩,承认大明对中国的贡献。 第三,总结大明灭亡的原因。 第四,鞑子伪清窃据北京,流寇反贼仍在,赵瀚还要继续北伐。 孔贞运退到侧面,喊道:“众官起身!” 坐着的官员们,立即站起,并且手持笏板。 “跪!” 众官跪下。 “拜!” 众官礼拜。 赵瀚废除跪礼的时候,一开始就说明规矩,祭祀等重大场合除外。 今后上朝不用跪,而且全部赐座,不用站着参加朝会。 但是,此为登极大典,赵瀚代表的不是自己,他现在是“应民奉天承运皇帝”。 孔贞运又喊:“山呼!” 众官呼喊:“万岁!” 孔贞运喊道:“山呼!” 众官呼喊:“万岁!” 孔贞运喊道:“再山呼!” 众官呼喊:“万万岁!” 赵瀚身着礼袍,头戴冠冕,面向群臣站在最上方,费如兰早已带着女官退避。 那山呼万岁的场面,听得赵瀚热血沸腾,不禁有些飘飘然。 他转身看向后方,那是明代的废皇宫,紫禁城内杂草丛生、宫殿倾圮,一切都在提醒赵瀚王朝兴灭。 山呼万岁,华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 文官英秀,武将抖擞。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 这是《西游记》里描写唐太宗的,不晓得赵瀚能否略及一二。 387【孙传庭去做台北知县】(为企鹅大佬加更) 赵瀚坐在办公桌前,身边站着个随堂女官。 女官三十岁左右,姿色普通,身材普通,并无任何特点。 但孙传庭、曹变蛟、王廷臣三人,却咋看咋别扭。他们都是见过皇帝的,习惯了皇帝身边站太监,忽然变成女人特别不适应。 “拜见陛下!” 三人抬手,作势欲跪。 赵瀚说道:“免礼,这又不是登极大典,站着作揖便可以的。” 于是三人拱手作揖,很快被安排座位。 孙传庭忍不住打量赵瀚,虽然相貌差别很大,但观其气质与作风,让他不由想起大明太祖朱元璋。 特别是前两天的登极仪式,内容过程已经传到民间,简直就属于朱元璋称帝的翻版。 除了拜祭牺牲的军民,其他流程一模一样。就连在空地上搬板凳,让文武百官坐下听讲,都是朱元璋发明独创的。 询问三人的情况遭遇,赵瀚皱眉道:“所以说,洪承畴被鞑奴抓住了?” “应该是被抓了。”曹变蛟回答。 孙传庭颇为意外,不是该关注贵妃和皇子吗?问那洪承畴做甚? 赵瀚又问:“北直隶还有多少百姓?可曾到了十室九空的程度?” 孙传庭拱手说:“北方只有山西、陕西、河南三省,许多州县十室九空,而今恐怕要加个山东。至于北直隶,还没到那个地步。特别是北京周边,权贵田亩无数,朝廷根本没法征收田赋。依附于这些田产的佃户,虽然过得很苦,但勉强还能活下去。” 孙传庭漏说了皇庄,许多皇庄其实就是太监私产,那些土地同样无法征收赋税。 另外,许多州县十室九空,并非全部州县如此。 孙传庭就出自山西大族,由武将世家演变为科举世家,这些大家族可不会因为旱灾而饿死。 曹变蛟说道:“陛下,山东大疫,暂时不便打仗。可进兵河南,沿途府县必定望风归附。从河南渡过黄河直击北直隶,趁着鞑奴立足未稳,一举将其赶出山海关!” “莫急,明年再说。”赵瀚微笑道。 暂时没法打仗啊,虽然已经完成秋收,赵瀚手里又有了粮草,但真的经不起打一场大仗。 穿过荒芜的河南去打北京,运粮路线太长,民夫吃的粮食,估计比士兵吃的还多。 就算真要打,也是从江苏运兵运粮,直接走海路在天津登陆。 必须得缓缓,先把四川占了再说,顺便腾出时间恢复各省民力。 赵瀚对曹变蛟、王廷臣说:“你们从北方带来三百多骑兵,也算是有功。若愿继续从军,可为骑兵百人将。若想安生过日子,就全家在乡下分田,我奖励你们每人一头耕牛。” 曹变蛟哭笑不得,这位皇帝的奖赏真有意思。 当然,大明的皇帝也差不多,经常奖励官员二两、四两、六两白银,奖励十两以上说明立下泼天大功。 王廷臣问道:“若是从军,家人是否也可分田?” “当然,”赵瀚笑道,“南方已经无田可分,田产只能分在北边。” 曹变蛟说道:“在下的家人皆在山西,只盼早早打回去,愿意投军为陛下效死!” 王廷臣拱手道:“愿为陛下效命!” “好!” 赵瀚笑着说:“我便任命你们为骑兵百人将,即刻前去汝宁、徐州协助训练骑士。” 大同骑兵的编制虽然有了,战马也暂时不缺,但有经验的骑兵军官奇缺。 赵瀚又说道:“莫要嫌弃百人将职务太低,张献忠麾下的李定国,带领数万士卒投降,如今也只是个百人将。只要你们立下战功,我定不会亏待你们。” 赵瀚做了皇帝,依旧我来我去。 皇帝可以自称朕,但主要用于正式场合,私底下一般还是自称我、咱、俺。 朱棣甚至在同一封圣旨里,自称了七个俺:“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俺汉人地面西边……自俺父皇太祖高皇帝……有今俺继了大位子……俺见这好意思……” 安排了两个武将,赵瀚又问孙传庭:“孙先生是想带兵,还是去做文官?” 孙传庭说道:“陛下兵精将广,自不缺带兵之人,请做一小官吏便可。” 赵瀚说道:“我欲在东蕃岛设台湾府,暂时只有桃园、台北二县。你便去当台北县长,那里已有许多汉民,土著也全都是熟番。不可苛待这些熟番,要把他们当成兄弟姊妹,教他们说汉话,教他们耕田织布。许多熟番,甚至已经会耕田织布了,只不过他们的耕织技术还比较落后。” “一定竭尽全力!”孙传庭连忙拱手。 他已经打听过了,赵瀚如果要重用某个前朝官员,必然分派非常辛苦的差事。张秉文先做琼州知府,接着又做施州知府,两个职务都形同发配,而今却已升为布政使! 赵瀚笑道:“你隔壁的桃园知县是马士英,可不要再起党争啊。” 孙传庭哭笑不得,跑去岛上做知县,还有什么可党争的? 赵瀚突然收起笑容:“据郑芝龙发来消息,台北旁边的鸡笼,有小弗朗机人(西班牙)修建货栈。这些小佛朗机,人数并不多,也没筑城垒堡,只是想做贸易而已。他们如果老实贸易,向他们征税便可。若是有损害汉民之举,可动用武力驱逐之!” 孙传庭问道:“陛下在岛上有兵吗?” “没有,”赵瀚说道,“但张献忠就在台北县的边缘地带,他的许多旧部,也安插在桃园、台北两县,鸡笼附近也安插了许多。他们的任务,是攻击山里的生番,向山里开拓汉土。告诉他们,不得攻击熟番!你如果想对小佛朗机动兵,就去联络张献忠等人。” 这次不仅把孙传庭听愣了,曹变蛟和王廷相也是目瞪口呆。 鸡笼地界的西班牙人得多倒霉啊,连城堡都没修,只是搞了个贸易站,就要同时面对孙传庭和张献忠。 对了,孙可望也在鸡笼,就在西班牙人眼皮子底下。 统治台湾得慢慢来,如今主要在台湾北部发展。那里有大量汉民和熟番,一群流寇被安置在熟地边缘,充当朝廷往生地发展的急先锋。 …… 偏院。 田贵妃把幼子哄入睡了,把玩着那只竹笛,想要吹奏又怕坏了规矩。 这里的居住环境很紧凑,她得跟其他皇子、皇女住在一起。田贵妃对此比较喜欢,总算没有把她安置在冷宫,还能与崇祯的儿女们共同生活。 她已见过费如兰和盘七妹,两位后妃都是好人,并未对她冷眼相向,反而还嘘寒问暖。 及至傍晚,朱慈烺、朱媺娖兄妹几人放学回来。 朱慈烺把书包扔回卧室,在院中赫然看到田贵妃,顿时惊道:“阿姨?” 阿姨是庶出皇子对生母的称呼,从南北朝时就有了。但田贵妃身为贵妃,朱慈烺这个嫡出皇子,为了表示自己的尊敬,也可以叫一声阿姨。 田贵妃看着兄妹几人,忽然想起北京之事,眼眶含泪道:“你们都还好吧?” “好得很,”朱慈炯年幼不晓事,笑着说,“这里可以去学堂读书,有好多同窗朋友,课间还能到处玩耍,也没有老师和太监拦着。” 田贵妃掩泪笑道:“那样便好。” 朱慈烺却问:“阿姨,父皇和母后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被坏人杀死的?” 田贵妃不知如何回答,问道:“你听谁说的?” 朱慈烺说道:“南京全城都晓得,赵叔父(赵瀚)已经登基称帝。天无二日,哪能有两个皇帝?我问学校的先生,先生说父皇已死,是被一个叫李自成的流寇杀死的。” 田贵妃叹气道:“你的父皇和母后,确实已经没了。李自成带兵攻打北京,他们全都悬梁自尽。可说是自杀,也可以说是死于李自成之手。” “呜呜呜呜……” 年龄最小的朱慈炤,当场就哭起来,闹着要回家见父皇。 一家子抱头痛哭。 良久,田贵妃问道:“你说的那位赵叔父,就是南京的大同皇帝吗?” “嗯,叔父和婶婶都待我们极好,早晨晚上还一起吃饭。”朱慈烺点头说。 田贵妃又问朱媺娖:“公主也在读书?” 朱媺娖回答道:“我读的是女校。” “那便好。”田贵妃终于放下心来,既然赵瀚善待前朝皇室,那她自己的幼子也没有危险。 不多时,两个宫女端着饭菜到院中。 如今连皇宫都没有,宫女其实也没几个。说是宫女,更像赵瀚请来的女佣,惜月自动晋升为宫女之首。 一个宫女解释说:“陛下今天纳妃,后宅有几个故友团聚,你们就在这里用膳吧。” 田贵妃连忙说道:“有劳两位妹妹了,请代我恭喜陛下,祝陛下与皇妃早生龙子。” 目送宫女离开,田贵妃有些忧伤。 崇祯的后宫,就她最漂亮最受宠,甚至多次引得周皇后吃醋。 她在皇宫里,甚至可以骑马打猎。 从今往后,怕是只能住在这方小院之中,就是不知自己的儿子今后能否正常过日子。 外面已经响起吹吹打打的声音,想来正在迎纳皇妃,也不晓得是哪个幸运女子。 388【四川局势】 皇帝迎娶皇后,流程非常繁琐。 但如果是纳妃,那就简单得很。放在明代,一个大太监就能主持,地位之高下显而易见。 费如梅坐在花轿里,偷偷掀开帘子的一角,却见许多百姓正在围观,羞得连忙把轿帘给关上。 从小陪她长大的侍女也来了,今后要做宫女。当然,只要雇佣合同期满,宫女随时可以申请离开。 如今赵瀚的后宫,即便加上宫女也没多少人,每年十万两银子的开销绰绰有余。 若是搬进皇宫又不一样,女官和宫女将越来越多,年度开销几十万两都有可能。具体从国库拿多少钱,视情况而定,赵瀚决定用十年时间试验,最终确定下来一个数额。 大致设想时,如果皇室年度开支100万,那就每年从国库拿150万。 内廷许多机构都被砍了权力,既然权力移交给外廷,那么外廷就要负担相应义务。比如修建宫室、陵墓,大明是内外廷一起出钱,今后都要从国库拿钱,皇室不会拿出一两银子。 当然,遇到强势君主,极有可能破坏规则。 比如到了大明后期,皇帝的内帑是私房钱,国库同样变成皇帝的内库。 赵瀚尽量按自己的心意定规矩,至于被子孙改成什么鬼样子,他懒得管,也管不着。 费如梅被带到一处院落,侍女陪她在房间里坐着。 一直到二更天,房门终于被推开,费如梅顿时心儿狂跳。 侍女躬身退下,屋里只剩两人。 赵瀚挑起红盖头,红烛映着笑靥,煞是动人好看。 说实话,费如梅长得比姐姐漂亮一些,但赵瀚总忍不住想起她小时候换牙的样子。咧嘴一笑,狗窦大开。 “姐……夫君。”费如梅低头问候,声音细如蚊呐。 赵瀚笑着说:“喊姐夫也行。” “姐夫!” 费如梅也笑起来。 又是秋老虎,天气挺热的。 红盖头披着,费如梅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赵瀚拿起盖头帮她擦掉。动作轻柔,费如梅心里甜丝丝的,抬头盯着赵瀚都看痴了。 姐夫还是那么英俊威武! 费如梅愈发含羞:“姐夫,我身上也出汗了,要不要先去洗洗?” “不用。”赵瀚帮她除去嫁衣,果然连背心都汗湿了。 干脆把里面罗衣也脱掉,露出红艳艳的肚兜。 费如梅红着脸不敢睁眼,脸颊贴在赵瀚怀里,身体都在轻微颤抖。 “姐姐说你一直不肯嫁人?”赵瀚笑问。 费如梅早就被赵贞芳带坏,性格活泼大方。此刻虽然羞涩,却大着胆子说:“那些男子都不能跟姐夫比,我很早就想嫁给姐夫咧。姐夫放心,我保证很听话,今后不跟姐姐争宠。” 赵瀚抱着她躺下,亲吻额头说:“岳父岳母过得可好?” 费如梅笑道:“他们清闲惬意得很,我出嫁的前两天,还全家去游西湖,说要把杭州的名胜都耍一遍。” “闲得住就好。”赵瀚的嘴巴一路往下移,从额头掠过鼻尖,最后落在她的红唇上。 红烛摇曳,缱绻缠绵。 翌日清晨,赵瀚自去工作,费如梅去拜见皇后。 虽然已经登基称帝,但赵瀚暂时没有开启朝会,君臣都不用每天瞎折腾上朝。 大明的朝会,也就开国初期有用,随着内阁制度完善,上朝纯粹变成一种仪式。每次朝会,也就议论三五件事,而且都是内阁已经处理好的政务。 如果朝会出现激烈争执,就说明君臣之间,或者是臣子之间,已经出现巨大矛盾。 虽然只是走过场,但朝会必须保留。 赵瀚决定皇宫修好之后,每月逢六举行朝会,也就是初六、十六、二十六日上朝。 现在赵瀚每天跟十曹对接,十曹相当于大明的六科,每曹的主官叫做左侍中、右侍中。 左右侍中都在处理政务,每天轮流由普通侍中,前来跟赵瀚汇报工作。 内阁、十曹、十部,三大机构意见统一的政务,赵瀚只随便抽阅几份。其他全部迅速浏览,然后签名同意,让侍中们拿去交给各部执行。 当然,极为重大的军政事务,就算三大机构意见相同,也必须单独列出来交给皇帝过目。 比如开战调兵、提拔大员、兴修水利等等。 兵曹送来的一份折子,看得赵瀚眉开眼笑,心情爽得不得了。 嘉定(乐山)世袭武将杨展,带着一府(叙州府)两州(嘉定州、泸州),请求归顺赵瀚,并请赵瀚迅速发兵打通重庆。 内阁就在十曹隔壁不远,赵瀚立即把三位阁臣叫来。 “折子上说得不太清楚,这杨展究竟是怎生回事?”赵瀚问道。 庞春来解释道:“四川的前朝官兵,奉崇祯之命出川围剿流寇,多次战败后全军覆没。又因官府横征暴敛,再加上天灾干旱,四川早已是群雄并起。” 李邦华摊开一张四川地图。 庞春来拿起放大镜,脑袋贴近地图,本想指着地图解释,又发现自己把地图给挡了,便说:“李先生来讲吧。” 李邦华指着地图说:“遵义府的吴尚贤、龙正国作乱,击败前明官兵,杀死知府自立为王。他们不但占领整个遵义府,而且出兵打下叙州府的永宁司(叙永县),已经跟请求归附的杨展交战一年有余。” 播州之乱平定后,播州宣慰司被一分为二。 其中,遵义军民府归四川管辖,平越军民府归贵州管辖。 遵义府改土归流初期,可谓欣欣向荣。 播州杨氏土地的土地,全部分配给军民。卫所兵每人可分30亩,其中24亩的收入归自己,另外6亩的收入作为军费花销。 又进行大量移民,汉民最多可分50亩地,指挥以上军官最多可分100亩地。 从崇祯二年开始,疯狂增加赋税。 朝廷涨得赋税不多,但地方官却趁机渔利,搞得就连士绅都快过不下去了。 于是,吴尚贤、龙正国起兵造反,前者是汉人地主,后者是少数民族。遵义百姓群起响应,纷纷杀官造反,只半年时间就占据整个遵义府。 庞春来说道:“吴尚贤占领永宁司之后,此时正在攻打泸州,目的是占领泸州之后,去抢夺杨展的富顺盐场。” 李邦华说道:“川南最富庶的就是富顺,为了争夺盐场,二人早已不死不休。” 庞春来又说:“重庆知府为了剿灭贼寇,下令募集乡勇。如今贼寇已灭,知府也被杀了,士绅团练互相攻伐。一个叫王祥的士绅,渐渐壮大,控制了整个重庆府西部。重庆的王祥,遵义的吴尚贤,二人联手夹击杨展,想要瓜分富顺的盐场之利。” 赵瀚笑道:“杨展扛不住两面夹击,于是就派人请求归顺于我。” 如果不是赵瀚起兵造反,杨展此时已经考上武进士。 历史上,他死守成都被张献忠活捉。 在法场上,杨展夺了刽子手的刀,一人一刀砍杀到江边,跳江泅水而逃。 半路遇到水匪“二千岁”,单枪匹马杀散水匪团伙。 接着,杨展又招募乡勇,驱逐张献忠任命的都督张化龙,相继占领仁寿、简阳、眉州、青神等地,被南明小朝廷封为锦江侯。 张献忠江中沉银,就是被杨展以少胜多,杀得全军溃逃时留下的。 称帝之后的张献忠,一度被杨展打得只能在川北活动。 杨展不但作战勇猛,而且善于治民,他的地盘百姓富庶,军粮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可惜,被拜把子兄弟设宴谋害,部众和地盘都被两个把兄弟兼并。 赵瀚问道:“秦夫人如今怎样?” 庞春来笑着说:“已经打下整个夔州府。” 李邦华道:“其中四个县,摄于秦夫人威名,主动前来献城投靠。” 秦良玉还是猛啊,半年多时间,就把夔州府占领。 赵瀚说道:“把黄幺的山地师调去,跟秦夫人一起进攻重庆,将那劳什子王祥给灭了。至于杨展,给他一个独立团的编制,独立团的军饷我们来出,其余士兵的军费他自己出。拿下重庆之后,黄幺、秦夫人、杨展一起平定四川。” 四川的成都府沃野千里,富顺的盐场也日进斗金,这两处地盘必须尽快拿下。 如今的四川,大军阀好几个,小军阀二十多个,已经打成一锅粥了。越往后拖,四川的经济民生就越糟糕,军阀为了扩张地盘肯定疯狂剥削百姓。 设置内阁分担政务,赵瀚果然轻松许多。 每天工作八小时,中途还有时间划水,可以看看书、写写文章什么的。 晚上回到后宫,一后二妃聚拢来吃饭,把崇祯的几个儿女也叫来,日子过得热闹又舒适。 今后搬进皇宫就不一样了,大家必然会生疏许多。 宫女把饭菜端上来,费如兰问道:“庄妃进宫的日子定下了吧?” “定了,下个月。”赵瀚说道。 费如兰是皇后,盘七妹是贤妃,费如梅是淑妃,柳如是则是庄妃,依的是贤、淑、庄、敬、惠、顺、康、宁那套排名。 此时的后宫确实太冷清,后妃三个,皇子皇女也只三个。 盘七妹举起左手,笑问:“夫君,这是淑妃妹妹送我的玉镯子。好看不?” “好看。”赵瀚点头说。 费如梅只是笑,新婚燕尔,她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呢。 赵贞芳趴在桌边噘嘴,一起长大的费如梅都结婚了,那个该死的郑森怎还没回来? 说说争论 这几天吵得挺厉害,无非柳如是入宫、皇室不置私产,还有海外开拓三个话题。 第一,柳如是入宫确实铺垫不够,这是作者的错。 第二,皇室不置私产。说实话,置私产也没啥用。大明皇室收入,主要靠金花银、皇庄皇店和太监盘剥地方。 金花银把浙江和陕西百姓搞得很惨,西北流寇兴起,跟金花银也脱不了关系。而且,金花银收上来,还得用于支付武臣俸禄,并非皇室独吞。 皇庄皇店。 皇庄,就是圈占老百姓的地,让老百姓给皇帝做佃户。大部分的皇庄收入,都被太监瓜分,甚至打着皇庄的名头,太监自己私占土地。 皇店,并非经营皇家店铺,而是太监打着皇帝的招牌,在各地开设税务所,收多收少太监说了算,给皇帝多少也看太监心情。 太监盘剥地方,万历做得最牛逼,一大批矿监税使甩出去。太监随便指着某户说,这家有矿,必须补交矿税。皇帝拿小头,太监分大头。 赵瀚怎么可能搞这些东西? 皇帝权力太大,一旦置私产,无论用太监还是女官,都不可能正经经营私产。会发展成铅山的造纸业那样,官方造纸厂不事生产,官方工匠给太监、官员干私活。朝廷要用纸的时候,就承包给某些商人采买,那些商人再压价盘剥私营纸厂。 明代的内廷,也开设了很多工厂,也算是皇室的私产。但一百年时间不到,皇室工厂全部荒废,不但不能产生利润,还得皇室倒贴钱供养维持。 赵瀚要是让皇室开工厂,必定是同样下场,百年之后养一堆吃闲饭的,皇室赚不到钱,还得倒贴钱进去养管理员和工人。 明朝的皇帝,说起来有很多私产。到了中后期,全靠盘剥百姓,顺便从国库里捞钱,那些私产基本没啥作用。 第三,海外开拓。 今后会慢慢写,你们说的那些漏洞,都会补上。 而且,有些漏洞,是故意留的。 389【赚翻了的郑氏】 郑森回来了,还带回来一群海盗。 众海盗被引去觐见赵瀚,穿堂过厅之后,郑芝莞低声笑道:“这便是新朝的朝廷所在?还没咱家的宅子阔气。” “闭嘴!”郑芝龙立即压着嗓门呵斥。 郑芝莞不敢再言语,堂兄一言九鼎,郑家兄弟们都得听话。 赵瀚居住办公的所在,是大明南京内守备府,属于当年郑和的专门官邸。即为明初太监所建,自然低调得很,丝毫不敢有逾制之举。 虽不阔气,占地面积却很大,暂时塞得下赵瀚的后宫和内外廷。 抵达一处门厅,却见赵瀚正在批阅奏章,身边还有几个女官和文官。 赵瀚放下朱笔,文官立即捧着奏章离开。 “拜见陛下!”郑森率先拱手作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家兄弟和施大瑄等海盗,迅速跪地高呼,而且喊的还是戏文里那一套。 郑森感觉好尴尬,他叮嘱过觐见礼,还特别说明不用下跪。 赵瀚笑着说:“都起来吧,赐座。” “谢陛下!” 海盗们再次叩拜,然后才起身落座。 屁股刚挨着座位,郑芝龙又站起来,给赵瀚介绍觐见成员。 有郑芝龙的四弟郑芝凤、五弟郑芝豹、堂弟郑芝莞,还有施琅的父亲施大瑄。 另外,洪旭早已投靠赵瀚,现为上海海军副统领。 郑芝龙的爱将甘辉,目前留在福建,暂时负责掌控船队。 “就你们几个吗?”赵瀚问道,“李旦的儿子李国助呢?他还是不愿归顺?” 郑芝龙回答:“李国助麾下多为商船,战船数量已经不多,且他平时都居住在日本。” 赵瀚在小本本记下李国助之名,决定第一个就拿此人开刀。 郑芝龙是李旦的义子,李国助是李旦的亲子。 李旦死后,其台湾势力被郑芝龙霸占,其厦门势力被许心素霸占,李国助只继承到亲爹的日本势力。因此,李国助将郑芝龙视为死敌,曾帮助刘香一起攻打郑芝龙。 现如今已经不打了,因为郑芝龙太牛逼,李国助只能默认其霸主地位。 赵瀚问道:“还有哪些不肯归顺的大海盗?” 郑芝龙回答:“何斌与郭怀一,都投靠红毛鬼(荷兰),而且入了天主教。” 赵瀚纠正道:“耶教便是耶教,不可再用上帝、天主称之。《尚书》、《诗经》、《论语》、《孟子》中的上帝,怎能拿来称呼海外番邦之神?华夏数千年来,一直敬天法祖。番邦之神称天主,朕亦华夏子民,难道我所敬之天,竟是番邦外神的奴才!” “不敢!”郑芝龙连忙跪下,因为他也是天主教徒。 赵瀚问道:“诸位麾下海船,六门火炮以上的归我,六门及以下的还是你们所有。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规定漏洞好大。 如果把火炮全拆了,不就一艘船都不用给吗? 可海盗们看向赵瀚的时候,心头不由突突。没人把赵瀚当傻子,开始怀疑这是引蛇出洞的戏码。 赵瀚现在有两座造船厂,一座在广州,一座在上海。还请来荷兰造船师,打造商船卖给民间商贾,一边造船一边培养造船工匠。 郑芝龙去参观过广州造船厂,那里囤积了许多百年麻栎,足以打造两艘400料以上的战舰。 而且,木料囤积好几年,都还没开始打造。这是要学欧洲那套,把橡木泡制十年以上,令其坚固无比之后才开始造战船啊! 听说上海那边,也在囤积百年麻栎,而且由于运输原因,囤得比广州造船厂更多。 十多年之后,赵瀚的这些橡木战舰造出来,再配以质量优良的火炮,整片海洋谁还能扛得住? 郑芝龙依旧跪在地上,说道:“郑家愿献上战舰八十艘,其余海船的火炮,全部拆到六门以下!” “很好。”赵瀚对此非常满意,郑芝龙终于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进献战船只是顺带的,赵瀚主要在定规矩,今后武装商船的火炮不得超过六门。 赵瀚扫了这些海盗一眼:“郑芝龙,册封为镇海侯。郑芝凤、郑芝豹、郑芝莞,皆封为子爵。你们的财产可以保留,但是福建的田产,包括东蕃岛(台湾)的田产,每人只能保留二十亩,每户只能有十人,超过十人必须分户!” “谢陛下封赏!”郑氏兄弟连忙下跪。 赵瀚没有全部收走他们的船只,也没有没收他们的财产,今后可以继续做海贸生意。既然如此,把土地交出去无所谓,因为他们今后都有爵位,子孙后代从此风光无限。 郑氏兄弟们,一个个都没什么野心,能获得爵位已是欢喜。 郑芝龙有些后悔,如果他三四年前进献战船,多半能够受封一个镇海公。 几年时间耽搁,虽然多赚了好些银子,却从公爵变成了侯爵。 得不偿失啊! 赵瀚又对施大瑄说:“洪旭已是上海海军副统领,你跟甘辉等郑家部将,若愿从军,也可做副统领。若不愿从军,那就自己做生意去吧。” 施大瑄连忙跪下:“末将愿意从军!” 赵瀚点头赞许:“很好。你们进献的战舰,一部分划归上海,一部分划归广州,剩下的全部用来组建福州海军、台湾海军。船上的士卒和水手,一半举家送去台湾垦荒,嗯,台湾就是东蕃岛。我会另行征募士卒和水手,补齐战船缺额。也会派人担任各路海军主将,你们一定要好生辅佐。” “遵命!”施大瑄连忙磕头。 不管是下跪还是磕头,赵瀚都没制止这些海盗,他说:“今后,郑家的商船,还有官方的海军,都不得再向过往船只收取保护费!一旦发现,必定严惩!” 不收保护费,但要提高关税。 除了粮食进口关税不变,其他货物的关税全部提高,算是把郑家收取的保护费,全部转换成为海关税收,海商们其实不会遭受什么损失。 同时,其余货物关税提高,粮食依旧免征关税,会有更多海商愿意运粮回来。 当今各国海军,政府很难供应开销,要么在殖民地抢劫,要么打劫其他国家的商船。赵瀚也养不起大规模海军,暂时从海关关税里掏军费,同时允许他们抢劫没有牌照的商船。 任何国家的商船,包括赵瀚治下的海商,都必须在各市舶司办理贸易牌照。 拿着牌照副本,登记每次的关税缴纳情况。 赵瀚的海军会派出去巡逻,拦截海上过往船只。拿不出来的,或者拒绝检查的,海军可以随便抢劫,但抢到的东西需要报备。 别扯什么海军不能经商,海军不能抢劫。 这是十七世纪,不经商,不抢劫,根本别想维持海军规模。任何国家的海军,都是官方认可的海盗! 郑氏集团搞定了,还有李国助、何斌与郭怀一。 这三个海盗,一个缩在日本,两个缩在台南。只要敢出门做贸易,就坚决予以打击,打得他们彻底臣服为止。 众人告退,结伴离去。 郑氏兄弟,个个面露喜色。 海上生活不是那么好混的,特别是其他海盗消亡,郑氏集团一家独大,就更加消磨郑氏兄弟的意志。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已经好几年没出海了,完全在福建过着士绅地主的生活。 特别是郑芝豹,居然在赵瀚占领福建之前,火速弄了个秀才的功名。 赵瀚从郑森口中得知此事,被郑芝豹逗得哭笑不得。 大明都快要没了,你花钱做大明秀才干嘛? 一个愿意花钱买秀才功名的海盗,直接封他做爵位,你看他高不高兴! “大哥……哦不,拜见侯爷!” 走出大门,郑芝豹就迫不及待,跟唱戏一样鞠躬下拜。 郑芝龙颇为受用,笑着摆手:“莫要如此,都是自家兄弟。” 郑森不由拉开距离,一副我不认识他们的样子,实在是父亲和叔父们太丢脸了,简直就像乡下来的土包子。 郑芝凤突然问:“子爵是啥爵位?” 郑森只得解释:“陛下恢复古代的五等爵,加上王爵,就是王、公、侯、伯、子、男。” 郑芝凤嘀咕说:“我这个子爵,还在伯爵之下啊。” 郑芝莞说道:“也不算差,更下面还有男爵呢。今后我郑家,便是满门勋贵,谁敢说半个不字?特别是那些穷酸士子,若还敢看不起郑家,便是看不起当今圣上!” 郑森连忙告诫:“父亲,叔父,新朝勋贵,也得照章缴纳赋税。今后郑家切不可偷税漏税,否则雷霆震怒,恐有灭顶之灾。” “这不用你说,”郑芝龙笑道,“郑家早就赚够了银子,十辈子都花不完,还在乎那几个赋税?郑家要的是地位。等回乡之后,便花银子办学校,延请福建名师执教。一旦陛下恢复科举,我郑氏子孙便可以考试做官,再过百年,郑氏必为书香世家!” 赵瀚允许开办私立学校,各地女校便是私立的,但必须要到官府申请报备。 郑芝豹特别仰慕读书人,否则也不会花钱当秀才,他也笑着说:“陛下圣明,勋贵子弟,也能考试做官。今后我郑氏儿郎,又是爵爷,又是士子,两头占到好!” 郑氏兄弟们也不坐轿,一路走回住处,沿途欢声笑语。似乎交出战舰,他们还都赚到了。 赵瀚却被郑芝龙提醒,下令各地官员,严格审查耶教《圣经》,有天主、上帝字样的全部烧毁! (哎呀,非常抱歉,我以为已经感谢过了,结果发现记忆错误。感谢渎圣级大佬的盟主打赏,真的抱歉,见谅,见谅!) 390【龙华民】(为企鹅大佬加更) 江苏省,嘉定县。 这里有耶稣会在中国的分部,总部设在北京! 耶稣会中华分会的省会长叫傅泛际,视察员叫班安德,他们联合召开专门会议。 这样的会议,已经是第三次。 二十年来,耶稣会内部意见分歧,有人同意使用上帝、天主,有人反对使用上帝、天主。赞同者认为更利于传教,反对者认为曲解了教义。 第一次会议,没争论出结果,于是采取折衷方案:不准使用上帝和天,但可以使用天主。因为上帝和天,都是中国既有词汇,天主却是利玛窦生造的。 其实天主也属于既有词汇,是秦汉时期八神中的主神,秦始皇、汉武帝在封禅时都会祭祀天主,这些传教士读书少搞不清楚而已。 第二次会议,就在九年前,允许传教时使用上帝、天、天主来表达deus和god。 “大明国已经覆灭,大明皇帝听说死于农民叛乱,”省会长傅泛际说道,“中国的新国名叫大同国,新皇帝叫做赵瀚。这位皇帝在南京发布了命令,销毁一些含有上帝、天、天主的传教书籍。嘉定这边,很快就要执行了,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吧。” 南京也有耶稣会的传教士,他们得到消息,立即坐船回来通知总部。 耶稣会的消息比官方还快,因为这不是什么紧急政令,官方正在按照普通速度逐级下发文件。 “我早就说过,不能使用上帝、天主这些词汇,是你们一直不听从我的意见!”龙华民激动的拍着桌子。 龙华民是利玛窦的继任者,一直在北京担任耶稣会会长。 崇祯继位之后,他把北京的工作交给汤若望,自己则跑去山东传教。 半年前,山东爆发瘟疫,他从山东逃往南方,偷渡淮河时被扣下来,隔离一个月才被放行。一起南下的传教士,半路病死了六个,这个月终于抵达嘉定。 别看龙华民反对使用天主、上帝,他其实更保守和顽固。 他认为天主、上帝是中国传统的神,跟耶教里的deus、god不能等同,否则就是对神的亵渎,就是对儒家的被迫屈服! 他还禁止中国信徒祭拜孔子和祖先,认为这些都是愚昧的迷信活动,是对耶教真神的彻底背叛。 利玛窦刚好相反,试图与儒家融合,允许信徒祭拜孔子和祖先,认为使用上帝、天主更利于传教。 龙华民越说越激动,直接站起来:“耶稣会在中国传播教义,不该走士人路线,应该走平民路线。中国社会是不平等的,有许多奴隶存在。我在山东传教就非常成功,我给平民们说,在神的面前人人平等。很多平民都入了教,因为他们想要平等!而士人高高在上,他们不需要信教。他们信仰上天和祖先,信仰孔子和孟子,他们是一股阻碍传教的力量!” 傅泛际提醒道:“或许会长先生,刚从北方过来,对南方的中国还不了解。中国的新皇帝,早已宣布人人平等。你那套平民传教路线,在南方走不通的。这两年,许多的平民信徒,甚至纷纷选择脱教。” “平民脱教?这是什么原因?”龙华民感到难以理解。 傅泛际解释说:“新皇帝宣布人人平等,农民可以分田,城市百姓可以落户。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百姓的生活都变得更好。特别是乡下平民,他们都有土地。田产不够分的,也被移民到更北方分田。于是他们脱教了,他们不再向神祈祷,而是在家里拜皇帝。” “拜皇帝?”龙华民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泛际叹息道:“是的,好多农民把皇帝当神灵祭拜。” 罗马教廷派来的长期视察员班安德,打断两人的对话,提醒道:“两位神父,今天要讨论的议题是,是否立即销毁所有传教书籍。还有,中国的新皇帝,已经对耶稣会产生了负面印象,我们应该派人与中国皇帝接触。” 龙华民说道:“销毁传教书籍重新印刷,这是必须的,我一直不同意使用上帝和天主,那确实违反了我们的教义!如果中国的新皇帝,相信人人平等,我可以亲自去见他,或许可以说服皇帝入教。” “你疯了,中国皇帝不可能入教。”傅泛际摇头道。 “不不不,我没有疯,只要皇帝见我,我就有把握说服他入教。”龙华民胸有成竹,他在山东的时候,曾经说服一个大明宗室入教。 傅泛际反对道:“我还是认为,应该从中国的士人着手。我们曾经吸纳三位优秀士人,成功发展这三人信教,他们自动传播了几十个士人信徒,而且越来越多士人知道上帝的存在。” 那三位优秀士人,分别是:徐光启、李之藻和杨廷筠。 耶稣会争论是否该用上帝、天主时,还特地询问他们三人的意见。结果,徐光启三人全部支持,并且认为儒家经书里的上帝,就是西方的那位上帝。 班安德头疼不已,再度打断:“两位,先说回正题。是否应该销毁以前的传教书籍?”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必须先请示罗马教廷。” “别说请示罗马教廷,恐怕还没坐船到广州,中国官员就要来强行销毁了。” “我认为不能激怒中国皇帝,我们一边暂时妥协,一边派人回罗马请示教皇。” “就不该用上帝和天主,这是对神的亵渎!” “……” 参加会议的传教士顿时吵起来,别看只是翻译名称问题,却触及了耶教的核心! 耶教主神是否三位一体,在欧洲争吵数百年,引发了无数次战争。而是否翻译成天主、上帝,其敏感性不亚于三位一体,历史上同样争执了两百年,耶教在中国的几大传教组织,互相争斗打出了狗脑子。 翻译成天主、上帝,不仅亵渎中国传统神灵,也亵渎了西方那位神灵。 最终,守旧派妥协了,罗马教廷也妥协了,中国教区成为公然违背教义的一朵奇葩。放诸全球,绝无仅有。 会议争吵半天,班安德做出决策:为了保证中国教区和传教士的安全,配合官员销毁以前的传教书籍,他要亲自回罗马请教皇做下一步指示。 班安德又说道:“第二个议题,如果翻译《圣经》不使用天主、天、上帝,那么该用什么?” “神,或者,陡斯。”龙华民说。 陡斯,就是deus,拉丁语里的神。 傅泛际说:“兼用吧。中国的神灵太多,只翻译为神,信徒搞不清是哪个神。只翻译为陡斯,他们也不知道陡斯就是神。” 销毁以往所有传教书籍,这对耶教中国教区是一次重创。 龙华民还是决定亲自去觐见皇帝,他要说服中国皇帝入教! 这货刚刚离开嘉定县,就看到官员开始执行政令,冲进教堂搜查烧毁中文《圣经》。而且到处贴告示,要求教民主动上交《圣经》,若是被发现私藏且不配合官府烧毁的,阻挠执法者收回名下田产,子孙三代禁止做官。 收回名下田产,禁止子孙做官,这两条把许多教民吓住了,纷纷把手里的《圣经》交给官府处置。 由于印刷技术不发达,不管是欧洲的教徒,还是中国的教徒,底层信徒根本就不可能有《圣经》。手里有这种书的人,皆为士绅富商,他们哪愿意担风险私藏? 龙华民坐船来到南京,报出自己耶稣会中国教区会长的身份,顺利获得赵瀚的接见。 这位老兄虽然反对耶教跟儒家融合,却穿着一身儒衫,拱手作揖之后,用非常流利的北方官话说道:“耶稣会中国传教团监督龙华民,拜见中国皇帝陛下!” “坐吧。”赵瀚继续批阅奏章。 龙华民坐下说道:“伟大的皇帝陛下,我一向反对把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翻译为中国的上帝、天和天主。这是不对的,是对中国上帝的亵渎,也是对我教至高无上神灵的亵渎。” “还有呢?”赵瀚问道。 龙华民继续说道:“我听闻,皇帝陛下宣扬人人平等思想。这与我教的教义完全相符……” 赵瀚打断:“别跟我扯教义,你会数学、几何、物理吗?还是会天文、航海、探矿、造船?” 龙华民愣了愣:“回禀陛下,我会哲学、历法、绘画。” “传教士里的文科生啊。”赵瀚感到有些失望。 龙华民锲而不舍,继续说道:“陛下可知,人是从何而来?” 赵瀚说道:“我不知道人是从何而来,我却知道你是从何而来。今天上午,我咨询了我的内阁大臣,原来阁下早就大名鼎鼎,竟然是引发南京教案的罪魁祸首。再敢阻拦中国信徒祭拜祖先,信不信我跟万历皇帝一样,直接宣布全国教禁!” “不敢!”龙华民连忙回答,吓得额头冒汗。 赵瀚说道:“留下吧,帮着钦天院一起修订历法。我不会给你薪水,也不阻止你传教,但不准在公开场合传教。我正式通知耶稣会,一旦发现耶教违反中国风俗,朝廷就立即驱逐所有传教士!” “是。”龙华民小心翼翼作揖。 赵瀚又说:“如有可能,把北京那个汤若望也叫来。” (求一下月票。) 391【郑芝龙脱教】 福州。 郑芝龙准备在城郊购置荒地,兴建阔气宅邸,然后再投资建学校,聘请四方名师前来教学。 刚把荒地选好,打算出钱购买,请求官府批准建房。结果被告之,郑芝龙的户口不在福州,必须先移改户籍,然后才可以购置官府特批的荒地。 郑芝龙摆出自己的侯爷身份,屁用都没有! 一番愤怒之后,郑芝龙只得老实听话。儿子已经向长公主(赵贞芳)下聘,甚至都选好了黄道吉日成婚,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情。 郑芝龙只能暂住于福州城内的小宅,今天是礼拜日,他顺便去三山堂做礼拜。 整个中国,北京是耶稣会的总部,澳门是耶稣会的大后方,嘉定是耶稣会的议事基地,福州是耶稣会的学术中心。以前还有个南京,自从南京教案之后,耶稣会在南京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郑芝龙坐轿来到三山堂,很快见到神父艾儒略。 艾儒略是耶稣会中国南部教区副主教,负责管理南京、江西、湖南、四川、浙江、福建教务。 他被誉为“西来孔子”,跟已故首辅叶向高是好友,认识天启、崇祯两朝好几位阁臣,认识十多个尚书和无数督抚。 历史上,崇祯上吊之后,艾儒略召集南方传教士,前往南京帮助史可法抵抗满清。可惜,这些传教士才走到半路上,南京小朝廷就已经完蛋了。 整个福建,艾儒略兴建了二十多座教堂。 而福州的三山堂,不仅用于传教,还出版了耶稣会在中国80%以上的书籍。 这些书籍,只有极少数与《圣经》相关,大部分都属于天文、历法、地理、数学、哲学、医学等内容。特别是天文、哲学和地理,在福建士子当中影响很大,耶教正在福建与儒学高度融合。 如果任其发展下去,耶教极有可能跟佛教一样汉化,成为一种汉传耶教。 甚至像东正教那样自立门户,变成……景正教? 中国景教碑,正是艾儒略发现的! 郑芝龙走进三山堂,发现艾儒略正在给人洗礼,他饶有兴致的站在旁边围观。 不多时,教堂外传来喧闹声。 一个身穿官服,却背着长剑的官员,冲到教堂门口大喊:“立即包围此地!” 艾儒略不慌不忙,继续做洗礼。 他早就习惯了,甚至一度被朝廷通缉,罪名是“融儒谤佛”。 唐天禄冷笑着进入教堂,也不打断对方施法,只静静站在那里看着。 徐颖发展的很多大同士子,如今都转为各级宣教衙门官员。比如唐天禄,便是福州府宣教局局长,负责整个福州的思想教育工作。 这人是大同思想的狂信徒,而且以背剑士子的身份为荣,即便做了局长都还整天背着长剑。 唐天禄早就看三山堂不惯了! 终于,洗礼完毕。 艾儒略踱步走到唐天禄面前,拱手道:“请问阁下来此何意?” 唐天禄拿出福建宣教厅和福州知府联合签发的搜查令,面无表情道:“陛下有令,各地耶教教堂,限期一个月内到官府登记报备。逾期不报备者,立即予以拆毁!从今往后,耶教在任何地方兴建教堂,都必须获得官府批准。除教堂之外,耶教不可在任何地方传教!” 艾儒略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直接搞教禁便好,明天到官府去报备便是。他有些被教禁搞怕了,三山堂被打压二十年,直到前几年才终于恢复。 “既是皇帝命令,在下一定听从,明日便去官府报备。”艾儒略说道。 唐天禄又说:“陛下有令,耶教的传教书籍,不可使用天主、天、上帝代称外神。” “这……”艾儒略顿时面无血色。 艾儒略比利玛窦更加激进,他遍读四书五经,对朱熹也极有研究。因此他知道该怎么传教,那就是跟佛教一样,将耶教在中国本土化。 他选择的道路,是把耶教直接跟儒学融合! 赵瀚这个命令,将导致艾儒略的心血付之东流。 唐天禄不再理会此人,下令道:“立即搜查书籍,发现含有天主、天、上帝字样的全部没收烧毁!” 宣教局的官吏,还有从各衙门借调来的官差,立即冲进教堂的各个屋子搜查。 而且搜得很暴力,翻箱倒柜搞得噼里啪啦乱响。 郑芝龙上前劝说:“这位小兄弟,陛下之令当然应该执行,但也不必……” “闭嘴!”唐天禄呵斥。 郑芝龙顿时生气了,他曾经是海上霸主,怎容一个小官喝骂?当即怒道:“我是郑芝龙,陛下亲封的镇海侯!” 唐天禄冷笑道:“我管你什么侯,再敢给耶教求情,便是阻挠官府执法!” 郑芝龙气呼呼说:“我甚时候阻挠你执法了?教堂重地,我只是劝你不要搞得乱七八糟。” “把这人抓起来!” 唐天禄大喊:“若他敢拒捕,便是抗法不遵,没收田产,子孙三代不得为官!” 唐天禄当然没这个权利,但他可以层层上报。 闹得越大越好,唐天禄想拆了三山堂。他只信儒学和大同理论,恨不得全国禁止耶教! 赵瀚正是担忧出现这种现象,因此收缴销毁书籍时,只要不阻拦执法,就不必有任何惩罚。即便教徒被人举报,老实交出书籍便可以了。 艾儒略连忙来劝:“这位教友,不必如此,让他们搜查就是。” 郑芝龙也不是一定要维护耶教,他只随口劝两句而已。现在生气,更多是因为自己不被尊重,在一个地方小官眼前落了面子。 郑芝龙冷笑呵斥:“有胆便来抓我!” “那便抓了,”唐天禄对众多官差说,“这人若是动手反抗,当场格杀勿论,出了事情我来担着。管你什么侯爷,便是皇亲国戚,也照抓照杀不误!” 诸多官差持刀围上来,郑芝龙有点傻眼。 他不是傻子,而且聪明得很。 但多年身居高位,如今又贵为侯爷,让郑芝龙不把小官放在眼里。 再看那些官差的架势,有可能真的把他当场砍死,这他娘的上哪儿说理去? “误会,都是误会,哈哈,”郑芝龙突然笑起来,“我今日来教堂,其实是来脱教的。今后不再信耶教,改信道教,明日我便捐钱在福建修缮天妃庙。” 郑芝龙脑子转得很快,不但向眼前的小官服软,而且猜到赵瀚对耶教极为不满。 既然如此,自己改教便是,反正他以前既信耶稣、又信妈祖,今后只信妈祖一个也可以。 唐天禄指着艾儒略,冷笑道:“好,让他给你当场脱教!” 就在郑芝龙进行脱教仪式时,官差搜出大量书籍,诸如《天主降生言行纪略》、《天主降生引义》、《圣梦歌》、《圣体要里》之类。 这里是整个中国最大的耶教书籍发行中心,许多小册子印刷出来,就堆在教堂里面等着发放。 唐天禄拿起一本《西学凡》,随手翻阅品味,对艾儒略说:“这本书还不错,把什么神学去掉就更好。给我一本,我要拿去进献给陛下。” 艾儒略说道:“拙作能入皇帝法眼,在下荣幸之至。” 唐天禄又翻阅《三山论学记》,这是艾儒略与叶向高的论道书籍,内容包含天文、儒学和西方哲学。 接着还有《职方外纪》,详细记载全球地理。 另有一本《万国全图》,属于世界地图册。 其余尚有《几何要法》之类,都是自然科学书籍。 唐天禄批评道:“你这老神棍,专心做学问多好,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陛下有令,若遇到番邦学者,便送去南京觐见。别留在福州了,你赶紧去南京吧!” 把三山堂搜查一遍,各种犯事书籍,堆在教堂外一把火烧了。 接着,唐天禄又带人去叶家搜查,那是大明已故首辅叶向高的宅子。 叶向高的两个孙子、一个曾孙、一个孙媳,都已被艾儒略拉去受洗入教。 唐天禄带人冲入叶家宅第,开口就是私藏违禁书籍,只要老实接受搜查就无事。谁敢阻拦搜查,或者查出违禁书籍,还死活不愿交出,子孙三代都不得做官。 此言一出,叶家鸡飞狗跳,主动上交书籍。 不多时,就交出三本《圣经》,还有一堆耶教宣传小册子。 跟子孙做官比起来,信教似乎可有可无。 随后几日,三山堂顺利在官府报备,允许传教士在三山堂内部传教。但是,福州的其他教堂,全部予以取缔,一座城只能允许一个教堂存在。 眼见朝廷动真格,郑芝龙麻溜捐献千两白银,用于修缮福州的天妃庙。 从此之后,郑芝龙就是虔诚的道教信徒了,他已经跟西方耶教彻底划清界限。 至于艾儒略,这位“西来孔子”,老老实实去南京觐见皇帝。 赵瀚与艾儒略交流之后,发现对方的儒学水平,居然吊打许多中国本土进士。而且,天文地理、数学几何、医学物理,样样皆通,甚至还对中医有所涉猎。 艾儒略顺手就被扔去做学士,协助钦天院天文馆编修历法。 392【黄帝纪元与新历】 南京,雨花台。 这里有一座回回观星台,中国传统观星台则建在鸡鸣山上。 大明二百余年,在天文历法方面,都是汉族历法与回回历法并行。虽然回回钦天监被取消,但相关人员却保留下来,阴阳师系统一直有回回科存在。 回回观星台前,柳如是翻着一册《崇祯历书》,赵瀚手里则翻着另一册。 崇祯时期,钦天监一分为四。 一为大统历系统,二为回回历系统,三为西局系统,四为东局系统。 西局和东局,前后八次较量,测量日月食来定输赢。 西局赢了,于是把欧洲天文知识,引入明代的大统历系统。虽然无法兼容,但还是编出一套新历法,选取其中重要部分刻印为《崇祯历书》。 把圆划定为360度,一天分为96刻,时间以60为进度,这些都通过《崇祯历书》引入中国。 赵瀚手里这套《崇祯历书》,是传教士龙华民,从山东带到南方的。 此书根本就没有刊行天下,只由北京钦天监少量印刷,民间书市想买都买不到。 赵瀚把《崇祯历书》合上,问道:“地球是宇宙中心,太阳和恒星绕地球旋转,五大行星绕太阳旋转。这种说法,是哪个聪明人提出的,竟然堂而皇之编进《崇祯历书》?” 赵瀚和柳如是的面前,坐着三十多个中外天文学者。 龙华民参与过此书编订,他起身拱手解释:“启禀陛下,前明钦天监之内,东西两派矛盾非常激烈。而且钦天监的长官们,往往妒贤嫉能、刚愎自用,胡乱干涉历局的工作。日心说根本没法编进历书,只能采用地心说。” “我不是崇祯,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崇祯历书》必须查漏补缺,重新进行编撰。”赵瀚说道。 龙华民问道:“陛下,重新编撰历书,是直接采用西方历法,还是将西方天文知识引入大统历?” 赵瀚笑着反问:“你觉得哪种合适?” 龙华民回答:“都合适。” 呵呵,还真是个小机灵鬼儿,估计在北京钦天监栽过许多跟头。 曹学佺突然起身说:“陛下,西方历法与大统历,许多地方很难兼顾。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劣处。” 曹学佺是闽剧鼻祖,或许他本人不怎么出名,但他的对联却人尽皆知。就是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历史上,此君在崇祯死后,跳水自杀被救起。后来在南明小朝廷做官,郑芝龙降清以后,他上吊自尽殉国,留下绝命联:生前单管笔,死后一条绳。 “我是问你们,该用哪种历法?”赵瀚再次重复道。 曹学佺说道:“弃用大明的《大统历》,引入西方天文算法,重制沈梦溪的十二气历。” “臣附议!”曾异撰立即起身赞同,他跟曹学佺一起从福建而来,显然路上就已经沟通好了。 曾异撰是个遗腹子,由母亲教导读书。考中秀才之后,便做私塾老师为生,以微薄收入奉养老母,拒绝接受任何人的救济。而且,拒绝举荐做官,平时就是教书、研究学问,给地方官写信议事。 耶稣会中国教区大主教阳玛诺,立即跟艾儒略同时站起:“陛下,可采用西方历法!” 赵瀚没有理会这两个传教士,只问曹学佺:“十二气历如何算的?” 曹学佺回答说:“中国传统历法,皆用平气法,皆为阴阳历。如此必然带来错乱,往往时令已经是春季,历法月份还在冬季,即便以闰月之法调和,也不能完全消除这个矛盾。因此宋代先贤沈括沈梦溪,便以节气为准,创制了十二气历。” “细说。”赵瀚还是没听明白。 曹学佺说道:“将西方天文引入十二气历,便是将黄道360度,切割为24等分。每个农历节气,都在地球运转的固定位置,与相邻两个农历节气夹角15度。如此,立春为1月1日,惊蛰为2月1日,清明为3月1日……大雪为11月1日,小寒为12月1日。大月31天,小月30天。” 赵瀚听明白了,这是中西合璧的太阳历,以二十四农历节气定月。他赞许道:“此法甚好,不乱农时。” 二十世纪的时候,英国搞出一套萧伯纳历,专门用于统计农业气候,原理跟沈括的十二气历相同。只不过,英国的萧伯纳历,把中国农历的立冬,定为每年的1月1日。 龙华民说道:“陛下,历法编订,还需从长计议。” “你当我没听懂吗?”赵瀚笑着起身,蹲下拿起石子画图案,“此为地球,此为太阳,这一圈是地球绕日旋转的黄道。将黄道划定360度,等分为24份,每份为15度。每一个划分点,便是一个农历节气。地球运转15度,便是一个农历节气。地球运转1度,便大约等于一天,运转30度便是一个月。” 龙华民顿时无语,中国的新皇帝,似乎不好糊弄啊。 “地球”这一术语,是在编订《崇祯历书》时,正式诞生的专业词汇,赵瀚居然连地球都知道。 曹学佺等人当然也知道,他们跟艾儒略是朋友,经常一起探讨天文知识。 方以智今天也来参与探讨历法,他问道:“陛下,新历若将立春定为1月1日,那旧历的元旦、元宵是否变动?” “不变,新历、旧历并行,”赵瀚说道,“新历用于计日,旧历用于计节。元旦依旧为大年初一,元宵、端午、重阳这些节日也保留。今后每年刊印历书,新历、旧历合为一体。新历某日,对照旧历某日,都要逐一印好了。” 新历,太阳历。 旧历,阴阳历。 都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一致。 赵瀚又说:“《崇祯历书》要查错补缺,更名为《民始历书》,新旧历的编订,都采用历书里的法子。” 《崇祯历书》并不仅仅是历法,而是一套天文学书籍,内容有五类:天文学理论、天文数学用表、天文数学方法、天文仪器、东西方天文时间单位换算表。 其中包括,如何测算日月恒星位置,五大行星运动变化规律等等。 赵瀚继续说道:“任命曹学佺为钦天院天文馆馆长,除了编订新旧历法、校正《崇祯历书》,今后还要多多研究天文知识。别怕什么日心说得罪皇帝,依我看啦,太阳也不是宇宙中心,宇宙可能大得很呢。说不定,宇宙中还有别的地球,那些地球也住着有人,天上繁星便是那些地球的太阳。” 此言一出,众多天文学者瞠目结舌。 赵瀚这个说法,似乎……有点道理,虽然让人难以接受。 赵瀚问那些传教士:“西历纪年,是否以耶稣诞辰为元年?” “然也,”来自澳门的阳玛诺,是耶教在中国的总负责人,他回答道,“六十年前,教皇批准颁行《格里历》,开始以圣子的诞辰为元年。” 赵瀚笑道:“西历以圣人为元年,我中华也可以圣人为元年嘛。如此一来,换了皇帝也好记日子。” 方以智提议道:“以孔夫子诞辰为元年如何?” 在场士人,纷纷赞同。 赵瀚却问道:“轩辕黄帝诞辰,可否推算出来?” “应该可以。”曹学佺说。 赵瀚决策道:“那便以轩辕黄帝诞辰为元年。” 说完这些,赵瀚便拉着柳如是的手,在侍卫簇拥下离开雨花台。 中国学者纷纷朝着曹学佺作揖:“恭喜曹馆长!” 曹学佺则哭笑不得,他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十八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人,二十三岁中进士。 崇祯还没当皇帝,曹学佺就已经是布政使。被魏忠贤罢官之后,拒绝崇祯的起复,一直在家里研究学问,没想到,晚年竟被任命为天文官。 天文官,在传统士林当中不受待见! 曹学佺说:“既然陛下让我主编历法,那便竭尽全力。至于什么天文馆长,等历法编好了,我便辞官回乡。南京两处观星台,早已废弃多年,许多仪器也要重新制备,今后就有劳诸位同僚操心了。” 北京观星台,此时仪器齐备,而且中西合璧,属于全世界最顶尖的天文台——天文望远镜这些都有。 南京这边,必须从零开始。 中国同僚们说笑着离去,欧洲传教士们却愁眉不展。 阳玛诺说道:“这位皇帝,是懂天文的。” 艾儒略说:“他的儒学、数学知识也很渊博,我跟他交流时,尝试灌输神学思想。他虽然没有发怒,但多次将我打断,这位皇帝有着自己坚定的信念。我建议,诸位都仔细研究《大同集》,看能否将神学与《大同集》融合。” “是的,必须投其所好。”阳玛诺说道。 龙华民却很不高兴:“你们这样做,会引起教皇的震怒!” 阳玛诺说:“必须向教皇隐瞒真相,否则的话,必然激怒中国皇帝,很可能全面禁止传教。” “观察员已经在前往罗马的船上,怎么可能瞒得住?”龙华民摇头。 观察员类似教皇派来的钦差,巡查各个教区的状况。 别看赵瀚焚烧传教书籍很激进,但那都是含有天主、上帝词汇的书籍,正常翻译为神那是允许的。 罗马教皇却离谱得很,一直不准中国信徒祭祖拜孔。 特别是禁止信徒祭祖,在中国引发多次骚乱,南京教案也是这样来的,导致万历皇帝下令全面禁教。 来到中国的传教士,可谓遭受夹板气,一边顶着教皇,一边顶着中国皇帝的压力。 观察员下次回到中国,很可能带来教皇命令,到时候又要搞得乌烟瘴气。 真惹毛了赵瀚,各地教堂全得拆掉。 393【跑马圈地】 赵瀚难得出来一趟,带着柳如是在雨花台附近转悠。 柳如是半个月前入宫,跟费如梅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仪式。传统六礼照旧,但迎亲不用皇帝出面,第二日去拜见皇后便可。 行至一处,发现有许多石刻,一看便是哪位官宦的坟墓。赵瀚笑道:“这墓倒是修得阔气。” 柳如是移步来到神道碑前,仔细辨认说:“这是明初骠骑将军、都督佥事李杰之墓,碑文由宋潜溪(宋濂)奉明太祖之命而写。” 赵瀚走近端详,点评道:“端庄沉稳,确为墓志铭之书法上品。” 柳如是让人随身带着行头,拿出专业装备,亲自将碑文拓印下来。她笑着说:“宋潜溪的楷书,有清丽婉约、端庄沉稳两种风格,碑文自要写得沉稳一些。” 赵瀚就在旁边看着,宋濂的传世碑文不少,他觉得没必要拓印墓志铭。 倒是内城之外的紫金山,可以兴建一个天文台。 如今南京的两座观星台,一个在雨花台,一个在鸡鸣山,都离闹市太近了。正好趁着已经废弃,重新选址修建,紫金山是一个观星的好地方。 柳如是拓好碑文,陪着赵瀚继续闲逛。 这附近的几个山岗,到处是乱七八糟的碑,还有一些用于歇脚赏景的凉亭。 赵瀚甚至看到一座太监之碑,是南京司礼监太监联合树立。 几百年后可能是文物,现在却屁用没有,就刻了几十个太监的名字而已。 柳如是则心情愉悦,到处逛逛看看,见到名人碑文就拓印。完事之后说:“国丈书法,近年在南京颇受追捧。其中一种写法又称‘费体’,相传受夫君启发而创制,此言属实否?” “哈哈哈,”赵瀚大笑,“确实跟我有些关系。” 赵瀚刚穿越那会儿,用启功体忽悠费映环。 这十多年来,费映环在启功体的基础上,搞出一套属于自己的书法,严格遵循黄金比例。虽然有人喜欢,但喷的人更多,“费体”还有个雅称是“废体”,初学者习练费体能把自己给写废。 近两年,费体能够受追捧,多半是借了国丈的身份。 游至半下午,两人结伴下山。赵瀚回去办公,柳如是则到翰林院继续编字典。 这套字典,还有拼音,估计明年春天方能付梓印刷。 回到办公室,奏章已有一大堆,旁边还放着几部书稿。 “这是什么?”赵瀚指着书稿问。 户曹侍中回答:“回禀陛下,皆为疫病医书。” 山东上半年爆发瘟疫,赵瀚立即调集各地名医,前往地盘边界地区,专门给辖地内的百姓,还有那些偷偷越界的百姓治病。 控制好自己的地盘之后,一些医生,甚至主动前往山东疫区。 赵瀚翻开第一本医书稿件,名为《瘟疫论》,作者吴有性,字又可。 赵瀚对中医毫无了解,不晓得此君是瘟疫学派的开山鼻祖。 历史上,江南大饥,尸骸遍地,终于在江南酿成瘟疫。 瘟疫爆发,一巷百余家,无一家幸免;一门数十口,无一口幸存。 吴又可是在江南治疗瘟疫,总结出一套《温疫论》。他认为瘟疫是由疠气引起,可以通过口鼻传染,并且发病于不表不里的膜原处,传统治理表里的药物很难发生作用。 另外,吴又可自行发明了口罩,用绢布在开水煮沸之后,发给医生和百姓,出门的时候必须佩戴。 吴又可的“疠气论”,最初遭到许多名医反对,但治病效果非常显著。带兵驻扎在那边的费如鹤和张铁牛,已经下令推广,并拨给吴又可大量军医做学生。 在看过几份相关奏章之后,赵瀚立即朱批下令,任命吴又可为“江苏、安徽、河南、山东四省防疫总医官”。 疫情期间,各地官府、军队、医生,必须全力配合吴又可的工作。 同时,勒令换用改进版的口罩。 所谓改进版口罩,就是后世的棉花口罩。在收到疫情消息的时候,赵瀚就让人制作,结果大部分人没当回事,甚至医生们拿到了都不用。 吴又可竟然没收到棉花口罩,只能自行发明出绢布口罩。 除了吴又可之外,明末清初好几位名医,如今都在赵瀚的治下,但他们擅长的领域各有不同。 跟随王调鼎一起南下的傅山,这位属于妇科圣手。 李中梓则专注于内科,同时对天花比较在行,如今正在苏北治疗天花。 李中梓根据最近半年的临床经验,写了一本《痘疹杂论》小册子,一并送来给赵瀚过目,请求赵瀚全面推广“人痘接种”。 赵瀚提笔批示道:“是否可种牛痘?” 历史上,中国大力推广“人痘法”,是在康熙做皇帝的时候。然后,世界各国纷纷效仿,并且传播到西亚、欧洲和美洲。 牛痘法,就是英国医生,借鉴中国的人痘法而改良,成功率因此大大提升。 被钱谦益称为圣医的喻昌,现在还是个普通医生。 这位先生本来姓朱,是老朱家的宗室子弟。崇祯初年,去北京国子监读书。经常上疏议事,却人微言轻,郁郁不得志,干脆回到江西老家。 赵瀚攻占南昌之时,喻昌害怕受到牵连,便跑去出家当和尚。 结果,赵瀚没有为难普通宗室,还给普通宗室分发土地。偏偏是改名换姓当和尚的喻昌,被查出非法出家,扔去皂阁山紫阳医学院学习医术。 一代名医,还是走上了学医治病的老路。 与喻昌齐名的张璐,却选择了仕途,如今正在做福建安溪知县。 迅速处理完户部的奏章,赵瀚又拿起兵部奏章。第一份奏章就极具冲击力:伪清皇帝黄台吉已死! 事实上,黄台吉已经死了两个月,赵瀚直到此时终于收到消息。 …… 北京。 洪承畴坐在轿子里,对外面的喧闹呼喊声充耳不闻。 他不敢听,也不忍看。 黄台吉入关之后,接受了洪承畴的建议:善待前明大臣,善待士绅百姓,轻徭薄赋,免除苛役。 京郊那些土地,只没收大明勋贵的田产。 一时间,士绅归心,百姓顺服。 洪承畴对此非常得意,认为自己拯救万民,虽然私德有亏,但也持有大义。至于崇祯,那是李自成逼死的,自己是在大明覆灭之后降清。 不算贰臣! 可现在的满清局势,已经不是洪承畴能控制的了。 黄台吉染病而死,满清贵族开始内斗。 豪格与多尔衮争位不定,相对弱势的多尔衮,提议拥立三岁的福临为帝。 这个建议,获得大玉儿和济尔哈朗的积极响应,还获得许多蒙古贵族的支持。局面瞬间扭转,豪格独木难支,只能放弃继承帝位。 为了巩固自己的摄政地位,多尔衮再次建议: 第一,驱逐北京内城的汉人,内城改名为满城,只允许八旗子弟居住。 第二,跑马圈地。京畿田产,八旗贵族可以随意圈占。 这两条彻底推翻黄台吉生前的政策,尸骨未寒的黄台吉,估计能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但是,满清贵族们对此热烈拥戴,多尔衮彻底稳固自己的摄政大权! 就连洪承畴这种汉族大臣,都得收拾家当,立即滚出北京内城。 “饶命,军爷饶命……啊!” “爹,娘,救命啊!” “……” 到处是呼喊声,到处是惨叫声,听得洪承畴连忙闭上眼睛。 将汉人驱离内城,可不只是驱赶那么简单。还伴随着打杀淫掠,有人家里的漂亮女儿,被满清贵族光天化日之下抢走。有人想带走地窖里的银子,不但银子没带走,房子被霸占,而且往往还遭到杀戮。 在满清贵族看来,反正北京粮食不够,这些城市居民又不能种地,多死一些正好可以节约粮食。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响起,有满清官差沿街大喊:“尸体堆起来烧了,谨防大疫!尸体堆起来烧了,谨防大疫……” 瘟疫早已蔓延到北京,驱离内城汉人,也是为了减少人口,减缓瘟疫传播的速度。 “老爷,到了。”家奴喊道。 洪承畴下轿走进新的宅邸,这是多尔衮赏赐给他的。 走在院子里,洪承畴发现多处血迹。 这些血迹只用水随便冲洗,根本就没有擦干净,裹着灰尘已经凝固为黑色。 满人占据内城,汉人大臣住外城。 至于外城那些房屋的原主人,但凡是有大宅子的,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无非驱逐杀戮,把房子腾出来,赏给洪承畴这样的官员居住。 不多时,家奴又跑过来说:“老爷,家里的井水怕是喝不得,有人投井,都已经发臭了。” “买水喝吧。”洪承畴叹息。 外城门口,还有旗人在挑选青壮。 身强力壮的,姿色尚佳的,被挑去做家奴和丫鬟。 这些基本是八旗小贵族、小军官,他们刚在内城分到宅子,还缺佣人使唤。被赶出内城的无家可归者,想要活命,就随便他们挑。不用给工资,赏口饭就可以。 京郊附近的跑马圈地已经开始,大量士绅被驱逐离家,百姓留下来给满清贵族做农奴。 一个士绅家庭,拖家带口,想要逃去南方避难。 一队满清骑兵冲来,这些家伙,正准备跑马圈地。见士绅搬家时财货颇多,顿时眼红起来,军官大喊:“这些都是南边来的奸细,男的、老的、小的,全部杀了!” 饿狼般的满清骑兵,兴奋冲杀过去。 他们杀死老人、男人和小孩,掠走年轻女子,掠走士绅的财货。 394【皇父摄政王】 李自成的部队,有前后左中右五营,他只带了其中三个营去北京。 其余部队,都扔在山西和河南。 另外,还有许多大明边军,投降李自成之后,驻守宣府、大同、密云等地。 李自成属于主动撤离北直隶,想把这块无粮之地,扔给满清收拾烂摊子去。自己则回山西,好生经营山西与河南,顺便把陕西全部吞掉。 然后,李自成料错了满清的反应。 黄台吉入关占领北京之后,立即拉拢士绅,重用汉族官员,对百姓轻徭薄赋。与此同时,派出大军疯狂追进山西,追得李自成措手不及,沿途丢失大量后勤辎重。 而且,黄台吉派出一支偏师,从北京直接杀向大同、榆林。 沿途劝降,对投降李自成的大明边将封官许愿。一口气封了八个侯爵,并许诺让这些边将继续带兵,保证他们在边镇的浮财和田产。 于是,仅有八千人的满清偏师,前后劝降四万多人的大明边军。 他们从北京杀到榆林,又从榆林杀向延安,最终大军包围西安,断了李自成的退路。 另一支偏师,从北京进入河南,沿途招降匪寇。又是封官许愿,大量河南本地起义军,包括本地的士绅团练部队,抛弃李自成投向满清怀抱。 南路这支满清偏师同样不足万人,但杀到洛阳的时候,汉人部队就已有六七万。 两支满清偏师的招降,之所以那么顺利,纯粹是李自成不得“民心”。 那些投靠满清的汉人势力,总结起来无非三种:边军、反贼、士绅。 李自成没给边军任何好处,只让他们暂时驻守边镇,还约束他们不准残害百姓。河南许多反贼,由于造反时间太晚,也不被李自成视为心腹,甚至勒令贼首解散部队。士绅更是仇视李自成,恨不得李自成早点完蛋。 满清一来就封官许愿,还不禁止这些人劫掠,条件丰厚到了极点,他们怎么可能不愿意归附? 至于满清主力,则从固关直逼太原,跟李自成的主力决战。 吴三桂、孔有德、尚可喜、祖大寿等汉军旗,由于立功心切,爆发出非常恐怖的战斗力。特别是汉军火器部队,打得李自成晕头转向。吴三桂率领残余的关宁铁骑,三千骑就敢冲数万人的大阵。 李自成在太原惨败! 面对满清三路进逼,大败之后的李自成,重新变成流寇,只带数千精锐遁入陕西地界。 罗汝才这个活曹操,跟张献忠、李自成先后闹翻,后来又跟大同军开战。面对满清的招降,他同样选择坚决抵抗,在一场惨败之后,杀死自己数十名姬妾,带着残部也遁入陕西。 满清一边在陕西追剿李自成、罗汝才,一边忙着整顿京师。 黄台吉具备雄才大略,对洪承畴言听计从,颁布了一系列善政,并且大力提拔汉人官员。 然后,黄台吉染上瘟疫死了。 驻扎在北京的八旗子弟,感染瘟疫者有两三千人。北京城内百姓,感染瘟疫者近十万人! …… 北京,外城。 “父亲,薛宾廷(薛国观)死了。”侯方域说道。 侯恂问:“怎死的?” 侯方域说:“饿死的,全家饿死。” 侯恂一愣,随即摇头叹息。 侯恂给崇祯做户部尚书时,连续几年,基本啥事儿不干。唯一做成的事情,就是在他任期内,成功阻止崇祯加派,一次赋税都没提高过。 李自成路过他家,强行征来当官,侯恂同样啥事儿不干。 现在满清入主北京,侯恂照样尸位素餐。 薛国观曾经是侯恂的政敌,如今听说其全家被饿死,侯恂的心情极为复杂。 在这个时空,薛国观可是大明最后一任首辅啊! 薛国观那几百万两银子,全被李自成给拷走。当时的薛国观,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眼见满清来了,薛国观麻溜跪迎投靠。 然而,洪承畴说了一句话:“大明便是亡于此人之手!” 黄台吉一听,把薛国观列入黑名单,下令永不录用,撑到现在活活饿死。 侯方域低声说道:“父亲,得想法子逃去南方。” 侯恂反问:“家人怎办?” 侯方域说:“父亲可以主动请缨,去山东招降左良玉。孩儿一路随同,到了山东之后,父亲可探知左良玉的心思。左良玉若是倾向南京,便说服他带着山东,一起投靠南京那位皇帝。左良玉若是摇摆不定,那就拖时间。孩儿则悄悄前往南京,说动大同皇帝出兵归德府。如此,可保家人安全,我父子俩也可为大同新朝立功。” “恐怕南京暂时没有出兵的意图。”侯恂皱眉道。 侯方域说:“不管是否大举进兵,归德府都该拿下。商丘乃战略要冲,可攻可守,怎能握于满清之手?” 侯氏父子的老家,就在归德府,那里暂时被满清占了,已经跟赵瀚的地盘接壤。 侯恂沉默考虑。 他现在担任满清朝廷的户部右侍郎,但根本不想给满清当官。 特别是多尔衮下令在北京建立满城,把汉人全部驱逐,又在京畿到处跑马圈地。这一系列政策,让侯恂感受到深深的耻辱,若不是为了保住家人,他立即就要想办法南下。 拥有这种想法的汉人官员很多! 黄台吉的一系列政策,已经让汉人官员归心。然而,多尔衮只摄政一个月,就搞得汉人官员们离心离德。 侯方域继续劝说道:“父亲,孩儿读过《大同集》。里面有一篇《家国天下论》,是大同皇帝御笔所作。改朝换代,亡国而已。若是被鞑子夺了江山,那便是亡天下啊!亡天下是何等惨状,父亲难道没有看到吗?北京内城数十万百姓,如同猪羊一般被驱赶,你我父子也是被驱赶的猪羊!还有北京城外,满清八旗跑马圈地,士绅皆为砧板上的鱼肉,百姓全做了包衣奴才!这北京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好,那就试试,大不了一死!”侯恂紧握双拳。 数日之后,侯恂觐见多尔衮。 多尔衮如今志得意满,他本来势力比豪格更弱,基本没有继承满清皇位的希望。却神来一笔,通过拥立福临,获得大量八旗贵族的支持,成功做了第二摄政王。 但豪格依旧是第一摄政王,依旧压着多尔衮。 于是,多尔衮又提议建立满城,提议在京畿跑马圈地。这招厉害,就连豪格的拥护者,都开始支持多尔衮的统治。 多尔衮就此把持权柄,将豪格摁在地上打! 多尔衮笑问:“就是你上疏,让本王改称皇父摄政王?” 侯恂趴跪在地上:“王爷功勋卓著,又有拥立之功,乃我大清抵鼎江山的第一大功臣。如何不能称为皇父摄政王?” “皇父摄政王,皇父摄政王……” 多尔衮走来走去,这个称号,越说越让他喜欢。 虽然他的权势已经超过豪格,但两人都属于摄政王,从称呼上根本没有区别。 只有改称“皇父摄政王”,他才能真正压住豪格! 多尔衮看侯恂愈发顺眼,问道:“你很忠心,你想要什么赏赐?” 侯恂跪地磕头说:“臣为大清效死,怎敢斗胆奢求赏赐?山东左良玉,乃臣旧部。请皇父摄政王殿下,任命臣为山东总督,说服左良玉带着山东归顺我大清!” “那好,你便以户部右侍郎之职,兼任山东总督,”多尔衮笑着说,“等从山东回来,本王定然大大赏赐!” “多谢殿下栽培!”侯恂再次磕头。 多尔衮屏退左右,已然把侯恂视为心腹,问道:“豪格颇为碍事,你有甚法子压一压?” 这个问题,多尔衮请教过范文程,也请教过洪承畴。不敢直接说明白,只是旁敲侧击,但范文程和洪承畴都不愿参与,一直装傻充愣听不懂。 侯恂低声说:“离间计。” “离间谁?”多尔衮问道。 侯恂没有明说,只模棱两可道:“殿下应该清楚。” 多尔衮仔细一想,顿时笑起来:“这朝廷争斗,还是你们汉官在行!” 离间谁? 当然是离间豪格与各旗的旗主,特别是镶蓝旗主济尔哈朗。 疫情期间,满清很少召开朝会,多尔衮直接任命侯恂为山东总督。 满清入关之后,这种属于常规操作。 让主力沿途攻击大城市,再派汉人官员担任总督,负责招降各府县的官员、匪寇和起义军。 洪承畴得知侯恂父子即将出京的消息,顿时感觉不对劲。 山东可是瘟疫中心,侯恂吃撑了去招降左良玉? 恐怕是要撒丫子开溜啊! 但是,洪承畴不敢说出来,因为他跟多尔衮的关系,暂时还不是很融洽。 或者说,洪承畴也打算开溜。 在洪承畴眼里,黄台吉属于英明之主,多尔衮却是一个智障! 如果南边是南明小朝廷,洪承畴有十足把握摆平。但南边称帝的是赵瀚,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天下,就满清现在这破样子,怎么可能坐稳江山? 洪承畴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他的家人全在福建,他也想叶落归根呢。 思来想去,洪承畴决定给侯氏父子送行。 北京城外,大量无家可归者,已经被驱逐到数十里之外,免得他们在北京传播瘟疫。 官道两侧,土地荒芜。 许多农民正在除草耕地,秋后有雨,可以补种一些粮食。他们现在属于农奴,种出来的粮食,得全部上交给八旗贵族。至于能留下多少自己吃,全看主子们的心意。 洪承畴拱手道:“大真兄此去山东,愚弟静候佳音。”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竭尽全力而已。”侯恂微笑道。 洪承畴又看向侯方域:“贤侄在南方交游广阔,想必在山东也有许多故友。” 侯方域心头突突道:“哪里。” 洪承畴说:“贤侄要是在南边遇到故友,也可代我问候一番。” 侯方域拱手道:“一定!” 三人心照不宣,就此告别。 回家之后,洪承畴突然接到圣旨,多尔衮恢复他的大明职务,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同时,进入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成为满清首位汉相。 洪承畴愣了愣,随即明白多尔衮的用意。 多尔衮这是在拉拢洪承畴,从而控制那些投降的汉人武将,把汉人武将全部招揽到他多尔衮麾下。 不得不说,多尔衮别的不行,搞政治斗争却是一把好手。 随后,多尔衮给各旗的旗主提升爵位。爵位已经顶格的,就多多给他们圈地。特别是豪格的拥护者和死对头,多尔衮进行各种封赏。 只一个月时间,豪格众叛亲离。 又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豪格遭议罪夺爵,直接被解除军权。 多尔衮就此控制满清,接着又清洗豪格的铁杆追随者。受到打压八旗贵族,自然忍不住说怪话,于是小道消息满天飞。 什么皇父摄政王夜宿太后寝宫,什么皇帝是摄政王的亲生儿子,听得汉人官员们瞠目结舌。 (今天两更,明天三更。) 395【各自备战】 跑,还是留? 多尔衮突然给洪承畴加官进爵,成为满清唯一的汉相,瞬间坐实他天下第一大汉奸的身份。 这让洪承畴有些懵逼,就算自己在北边搞事,就算自己暗中立下大功,今后迫于汹汹物议,南边那位皇帝真能饶过自己吗? 肯定不能! 必须立即走,偷偷逃去南京,表明自己的身份立场。若是迟几个月再走,那就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还是屎,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洪承畴暗中整理财货,准备带两个心腹,这段时间趁夜跑路。 不能从山东南下,那里疫情严重,实在太危险。可以从北直隶进入河南,虽然沿途到处是清兵,但乔装打扮一番应该能跑掉。 财货也不能带太多,百十两银子,几十斤粮食便可。 就在洪承畴忙活时,家奴在外面拍门喊道:“老爷,不好了,咱家被大兵围住了。几道门外都有兵,说是来给老爷做护卫,便是各处院墙都有大兵来回走动。” “这个多尔衮……唉,罢了,罢了!” 世界线再次收束,洪承畴获得了同样的待遇。 历史上,洪承畴投降满清之后,黄台吉也是重兵把守。因为他的身份太特殊,他做过五省总督,做过宣大总督,做过蓟辽总督,好多大明边将都是其曾经的旧部。 洪承畴立即出门,坐轿直奔多尔衮的府邸。 “王爷,立即带兵追杀侯氏父子!”洪承畴见面就说。 多尔衮疑惑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洪承畴解释说:“他们肯定去山东说服左良玉,让左良玉投靠南京朝廷。如果左良玉无法说服,他们还能顺势自己去南京。” 多尔衮如今还不完全信任洪承畴,思来想去,招来手下说:“增派两个牛录,追上山东总督,务必贴身保护,不得离开总督一步。山东总督若有背叛之举,立即抓回北京,抓不回来就直接杀了!” 两个牛录,就是二十士兵,全天候监督侯恂。 洪承畴继续说道:“王爷如何看待南京朝廷?” 多尔衮笑道:“得了北京,自当定鼎天下。等明天夏收,割了麦子之后,我便亲领大军南征!” 洪承畴说道:“王爷,北方民生凋敝,南方百姓富庶。赵瀚可以败十次,还能重整旗鼓。我军初入中原,诸多降兵摇摆不定,且军粮不多,百姓也不够,败上一两次就得重回辽东。” “李自成横扫北方,还不是被我满洲大兵打得一败涂地?区区赵瀚,看似兵精将广,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多尔衮真没把赵瀚放在眼里。 洪承畴劝道:“王爷切不可轻敌,我们输不起。大明边军,先降李自成,又降我大清。不说我军大败,就说双方僵持不下,这些边军都可能转投南方。” “也对,”多尔衮并不是傻子,“若不能速速获胜,这些降将很可能再次倒戈。” 洪承畴说道:“先大兵逼近山东,迫使左良玉投降。” “他真的会降?”多尔衮没有把握。 洪承畴笑道:“左良玉迟迟不肯投降赵瀚,是舍不得手里的兵权。如今山东大疫,其兵孱弱,我军大兵压境,左良玉必然向南京求援。在此之前,可封其为定南王,令其总兵山东,并将此消息传播天下。” “这样就可让左良玉降清?”多尔衮问道。 洪承畴笑着说:“左良玉向来首鼠两端,不值得信任。大清封其为王的消息传出,南京怎敢出兵救他?不打他就不错了!此人一直不表态度,无非想左右逢源捞更多好处。大清一边出兵打他,一边给足他好处,他只能投降我大清。” 多尔衮点头道:“如此便好。” 洪承畴又说:“但是,谨防此人倒戈。即便他做了大清的王爷,他也随时可能背叛大清。要寻一个机会,将其押送到北京软禁,保留其王爵。再册封他的长子为世子,给他的部将封官许愿,如此才能真正掌控山东。” 多尔衮赞道:“先生真是对大明旧官了若指掌。” 洪承畴收起笑容,面色严肃道:“明年夏收之前,就一定要迅速出兵,不可能等到夏收。若我军粮食不足,趁着敌军小麦收获时去抢!” 夏收,主要收麦子。 但在明末小冰河时期,河北无法种植冬小麦,只能种植春小麦。 就连河南许多地方,都没法种植冬小麦。 因此,赵瀚的夏收时节,要比满清更早一个多月。赵瀚极有可能在收麦子之后,打时间差迅速出兵,不但自己有粮,还能去满清的地盘收粮。 洪承畴的意思很明显,尽可能筹集兵粮,在赵瀚的小麦将收未收之时,直接发兵大举南下。 让那些大明降兵,以数量优势到处劫掠,去赵瀚那边随便烧杀抢掠。 这等于几十万兵力扑下去,赵瀚根本防不胜防。 赵瀚出兵对付降兵降将,就正好中了洪承畴的计谋:赵瀚和大明降将互相消耗,剪除满清的不稳定因素。满清十多万八旗兵主力,可寻机选择战场。或者包围歼灭大同军主力,或者截断大同军粮道,或者在赵瀚的地盘烧杀抢掠,破坏赵瀚辖地里的民生经济。 如果赵瀚不顾敌方大军,直接带兵去打满清的地盘。呵呵,你随便打,你随便抢,反正这里没啥粮食。你攻占的城池越多,还得不断分兵驻防,而且更加拉长战线,粮道变得更加危险。 洪承畴黑化了,硬被多尔衮戴一顶大汉奸的帽子,还重兵监视不让他离开,那他干脆就做个真正的大汉奸! 反正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帮着满清夺取天下。 …… 南京。 内阁、兵部、都督府官员,被悉数叫来议事。 李邦华指着地图说:“河南贼寇,还有河南士绅团练,已经全部投靠满清。伪清那边,只在河南就封了三个侯爵、六个伯爵。” 庞春来道:“清军重兵驻扎边界,明年河南必有一战。不是我们想不想打,而是对面肯定会打!” 赵瀚也是无奈。 当大明朝廷还在的时候,赵瀚进攻安徽、江苏,各大府县的官员望风而降。 可大明朝廷覆灭之后,地方已经被反贼和士绅团练占领。赵瀚根本无法劝降,只能一路打过去,反而是满清可以大规模招降。 其中差别,无非是赵瀚的招降条件太苛刻。 而满清则见面就是一个爵位,准许保留军队和土地。 也有一些坚持抵抗的,比如大同参将都已经降了,李自成留下的大同文官,却带着官民一起守城抗清。结果是,满清偏师带着大同参将,一起攻打大同府城,在奸细的配合下,破城之后直接搞大屠杀。 选择抵抗的武将很少,反而是各地文官,涌现出许多誓死抗清者。 “粮食再不够,也必须扩军!”茅元仪如今是都督府参谋。 李邦华点头说:“对,必须扩军!” “我也支持扩军。” “之前打张献忠,由于地形限制,可以不扩军。但河南、安徽交界,明年必为战场,一马平川的地形,不扩军根本没法打!” “还有山东,左良玉始终不肯投降。若不扩军,很难把山东稳住!” “……” 内阁、兵部、都督府,全体赞成扩军,等待着赵瀚的抉择。 赵瀚仔细思索之后,说道:“那就扩军为十个师,撤销以前的编制,纯以数字命名。第一师、第二师防备山东,第三师至第六师屯兵汝宁府、凤阳府,第七师和第八师屯兵南阳府。第九师继续攻略四川。第十师继续蚕食广西。” 第十师一直驻防在广东,这几年来并非啥都没干。 粤北、粤东大山,还有福建山区,到处都是土匪,全是第十师给剿灭的,顺便降服了许多过山瑶(刀耕火种的瑶民)。 最近一年,第十师吞掉广西的梧州府、浔州府,正在计划攻打平乐府。 他们的军粮不是很足,而且多为山区地带,每次出兵都得动用民夫运粮,只能一个府一个府的慢慢蚕食。 庞春来忽然说:“要不要设立东江镇?等开战之后,便出兵奇袭鞑子腹地。” “可以,”徐念祖说,“出动海军,逼迫朝鲜与东江镇进行粮食贸易。如此,东江镇只需银子维持,粮食可以从朝鲜购买。” “那就组建第十一师!”赵瀚说道。 没办法,满清的调兵举动,迫使赵瀚大规模扩军。 满清那边也是没办法,害怕赵瀚突然越界出兵,因此他们必须在边界囤以重兵。 谁都不相信谁,谈判都没法谈。 幸好,赵瀚手里有大量农兵,每年也在生产武器装备,随时可以大规模扩军备战。 大同军正规兵,即将扩建为十一个师,每个满编师一万人,再加上其他部队和骑兵,赵瀚的正规军终于超过十二万人。 这个数字,跟满清的八旗军相当。 徐颖突然说:“提高招降条件吧,我派人去招降大明降清将士。左良玉,可以封侯,只要他交出山东!” 赵瀚仔细想了想:“可以试试。” (章节末有彩蛋章地图,做得很粗糙,话说哪位高手能帮忙做个更精美的吗?) 396【广西俍兵】 洪承畴建议多尔衮,在明年夏天发兵,瞅准小麦将收未收的时候。 赵瀚这边经过反复商讨,却决定春季出兵! 因为大同军的地盘,都可以种植冬小麦。等冬小麦种下之后,直接在鄂北、皖北、苏北、汝宁府、南阳府征调农兵和民夫,配合大同正规军春季作战,这样就不会耽误农时。 而河南北部、河北、山西、陕西等地区,那个时候正在播种春小麦。 赵瀚突然春季出兵,正好卡在满清的耕种时节。满清必须调动大量民夫,导致农民无法播种小麦。 就算赵瀚这一仗打输了,只要不输得太惨,满清都会元气大伤,当年的小麦必定减产严重! 别看满清地盘大得很,其实根本无法控制乡村。 甚至,无法控制小县城,许多偏远小县城,还是李自成留下的文官在治理。 这种地方控制力,可操作空间很大,徐颖能够向河南撒出无数探子! 另外,徐颖还派人前往陕西,试图联络李自成和罗汝才。 只要大同军和满清军打起来,李自成、罗汝才就能在陕西趁机起事。他们还残留上万精锐,攻城略地不在话下。 到时候,李自成、罗汝才在陕西搞事,赵瀚从东江镇直杀辽东,两个敌后战场足够满清喝一壶的。 赵瀚的农兵等于预备役,两个月时间就能到前线集结,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训练上战场。他看似兵少,其实兵多得很,要不是粮食不够,分分钟再爆兵二十万。 这一仗,赢面很大。 …… 广西,平乐府。 从整个广西的人口构成来看,壮族50%,瑶族30%,汉族20%。 但平乐府非常特殊,壮族还不到20%,而且大部分是外地迁来的。他们有个集体称号,叫做“东迁俍兵”。 俍兵,就是狼兵。 平乐府的瑶民经常造反,大明朝廷难以镇压,于是把大量壮族俍兵迁来。选取易守难攻的地形,让俍兵结寨屯田,以屯田军寨包围瑶族聚居地,并且将瑶民与汉民隔开。 平乐府的壮族,大部分属于军事移民,其存在价值就是为了镇压瑶族。 不但如此,汉族官员还故意挑起壮瑶矛盾,让壮族与瑶族形成世仇,如此就能非常轻松的进行统治。 可是到了明末,情况出现变化。 壮族主动与瑶族修好,甚至结为姻亲。大量分出来的瑶民,还有失去土地的汉民,跟无地可耕的壮民,一起结成村落开垦荒山,真正实现汉、壮、瑶的民族大融合。 这些混居村落,成为大同军的重点发展目标。 经过长达半年的行动,大同军终于占领贺县城,并招降点灯寨的俍兵,剿灭大宁寨的俍兵,完成在贺县的编户分田工作。 一个正规师,半年只打下来半个县,主要是地形原因,还有就是俍兵很恶心。 俍兵主力被打散之后,就七人一伍在山里玩游击战。 毒箭让人防不胜防,随时可能从林子冒出来,仅农会成员就牺牲30多人。 已是初冬,大同军继续进攻。 他们刚刚接到军令,部队番号改为大同军第十师,提拔湖南籍的刘新宇为师长。此人是湖南反贼,带着两州四县归顺赵瀚,又跟着张铁牛一起打广东立功。 第十师的总宣教官叫丁家盛,同样是反贼出身,自练《大同集》秘笈,带着都昌县投奔赵瀚。 一万大同军将士,带着千余俍兵,还有许多民夫,水陆并进直杀边蓬寨。 边蓬寨位于后世钟山县城的西北不远,临河背山,易守难攻。 两峰寨的俍兵寨主,早就已经攻占平乐府城,纠集各寨俍兵首领自立为王,并且还有一些汉族、瑶族势力归附。 他们甚至顺着河流,把阳朔县也打下来。 若非大同军在后方威胁,这些俍兵,估计已经攻占了桂林! 这次是要决战了,地点就在边蓬寨。 贺县还有边蓬寨区域,是平乐府难得的产粮地。这里有群山之间的盆地,还有河流用于灌溉,俍兵首领舍不得丢掉。 俍兵首领叫做韦昌奕,韦是壮族大姓,意为“水牛”。 这人汉化程度极高,不但取汉族士绅之女为妻,而且自己也读过书,自立为“平乐王”。 双方在富江边上列阵,堂堂正正作战。 对于韦昌奕来说,只能这么打。若是结寨自守,那些该死的大同军,就会直接在附近分田。 点灯寨就是那样投降的,大同军把寨子围起来,招来汉民和瑶民分田。那些都是寨里的壮族之田,眼睁睁的被分掉,还专门留下三千大同军驻扎于此,帮着百姓耕田挖渠。 接着又各种喊话,只要愿意投降,俍兵可以重新分田。 对峙两个月,点灯寨的寨主迫于内部压力,带着麾下俍兵集体投降。寨中的壮民,也被打散了分田,跟瑶民、汉民组成杂居村落。 富江河畔。 大同军的阵型密集许多,俍兵阵型却极为松散。 但是,俍兵的战力不容小觑,相传戚继光的鸳鸯阵就有借鉴俍兵。 七人一伍,四人主战,三人辅助。 有骑兵,皆以骑枪作战。 步兵有盾牌兵、鸟铳兵、长枪兵、弓兵、弩兵、散兵、散手等等。除了常规武器之外,还有标枪、桄榔箭、药箭(毒箭)等等。 开战之前,大同骑兵奔出,提着喇叭大喊:“汉族、瑶族、僮族(壮族)兄弟们,大同军不分族裔高低,各族兄弟姐妹一律平等。不要再给俍兵寨主卖命,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人人都可以分田……” 第十师的兵员构成极为复杂,被费如鹤抽了一半去组建新军,又被江大山、江良抽走许多军官。重新补充进来的士兵,大部分是客家人、苗族、壮族和瑶族。 如今,全师官兵60%为汉族,其余全是南方少数民族。 骑兵冲出去喊话,语言也五花八门,仅瑶语就喊出四种。 “列阵,前进!”韦昌奕很讨厌这种喊话,他麾下有一支瑶族部队,今年夏天直接被喊得临阵倒戈。 双方都是各族联合军,开始一步步向前推进,各自的骑兵游弋在战场侧面厮杀。 大同军第十师,同样有2500骑兵,但大部分属于西南马。 平均肩高只有1米18,比济州岛的战马还矮得多。但山地爬坡很厉害,驮运货物也厉害,勉强也能冲锋作战。 对面的俍兵,也是这种战马…… “砰砰砰砰!” 龙骑兵首先开枪射击,顿时击落二十多个敌军骑兵,吓得剩余的敌骑调转方向跑开。 正面战场,两万多俍兵,还有上万汉族、瑶族部队,正加快速度朝大同军杀去。 “轰轰轰!” 一顿炮击,汉族、瑶族部队直接崩溃。 但对面的俍兵,却排成非常松散的阵型,七人一组,加速朝着大同军慢跑。 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是大明朝廷,专门调来平乐府镇压暴乱的军事型移民。他们从小除了耕种,就是进行军事训练,作战立功是他们仅有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龙骑兵迅速绕去侧翼,下马朝着俍兵射击。 赵瀚在北边的骑兵不够,在南方却属于暴发户。花了近十万两银子,从广西、云南、贵州购买战马,2500龙骑兵足矣称雄西南。 那些俍兵,正面遭受炮击,侧面遭受枪击,竟然还没有崩溃,继续朝着大同军冲锋。 甚至,自立为平乐王的韦昌奕,也带着自己的亲兵在冲锋。 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轰轰轰轰!” 又是一轮炮击,其中一支俍兵部队的首领,被一颗炮弹轰得四分五裂。但这支俍兵还没溃散,依旧七人一组往前冲。 连续三轮炮击之后,终于轰得俍兵溃逃两千多人。 “弓弩兵!” 俍兵的弓手、弩手部队,冲到射程之后,立即停下来开始放箭。 其余俍兵,依旧在小跑前进。 如果是传统作战,俍兵的战斗会更加有条不紊。但是,大同军的火器太厉害,他们必须这样快速冲锋。 大同军的藤牌手,举起盾牌掩护友军。 其实不掩护也没太大问题,俍兵的弓弩比较差劲,威力并不是很大,着甲之后不被射中要害即可。 真正怕的,是毒箭! “投枪!” 又冲锋一阵,俍兵标枪手冲锋投掷标枪。 “砰砰砰砰!” 俍兵的少量火铳兵也开始射击,射击之后,立即拔刀往前冲。 大同军倒下二十几人,一半是被标枪扎中的。剩下的却是中了毒箭,也不晓得是什么毒,胸闷气短,浑身无力,毒素爆发起来很快。 “轰轰轰轰!” 最后一轮炮击,这次发的是霰弹,一轰就是一大片。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3500大同火铳兵,20步超短距离轮射。 2500大同龙骑兵,分出1000与敌方骑兵周旋,剩下的追过去再次射击。 俍兵终究也是人,面对如此恐怖的火力,顿时就崩溃上万人。 韦昌奕这货竟还没死,还带着剩余兵力往前冲。他觉得只要冲去近战,肯定能把大同军杀溃,大同军不过是火器厉害而已。 “掷弹手!” 五百个手臂超长、体格健壮的掷弹兵,朝着冲过来的俍兵掷出万人敌。 藤牌手、狼筅兵、长枪手也严阵以待,火铳兵退回来上刺刀。 已经用不着近战了,贼首韦昌奕被万人敌炸死,剩余俍兵全部转身溃逃。 龙骑兵收起火铳,拔刀冲过去砍杀,任何不放下兵器投降的敌人,冲上去就是一刀砍死。 大同军吃过亏,山中游击战的伤亡,远远大于正面作战。 攻打半年的平乐府,终于能够全部拿下。贼首韦昌奕阵亡,其余俍兵首领,多半都要选择举寨投降。 广西这边,真不好打! 民族问题也极为复杂,治理起来得循序渐进。 拿下平乐府,下一步就是桂林府和柳州府。 在没有充足粮草的情况下,广西估计还要打一两年。每次出兵占领一两个府,然后迅速进行民政治理,当地积攒够了粮食再行出兵,期间还要忙于山中剿匪工作。 广西这么艰难,四川却非常顺利。 黄幺和秦良玉已经联合出兵,与杨展夹击重庆府的王祥。 早一日拿下四川,就早一日获得产粮地,四川盆地的粮食一直很多啊。特别是成都平原,天府之国! 397【五帝并存】(为企鹅大佬加更) 中元4338年,崇祯十四年,冬。 黄帝纪年本该用“开元”,为避免与唐代年号混淆,赵瀚特地下令改名为“中元”。 根本不用赵瀚去联络,李自成、罗汝才又闹起来了。 他们先是从陕西逃出,迅速拿下甘肃镇。撺掇边镇士兵闹饷,杀死甘肃镇的边将,扩军至三万人,踏雪踩冰重新杀进陕西。 投降满清的陕西边将,为了筹集军粮,到处抢掠士绅。 满清非但对此纵容,驻扎于陕西的八旗兵,甚至亲自加入抢劫团伙。 于是乎,李自成、罗汝才杀来之后,大量士绅征募乡勇跟随。陕西士绅,竟然与李自成合作一起抗清,而且许多士绅散尽家财募兵! 旬月之间,李自成就攻占临洮府、洮州卫、靖虏卫、岷州卫、宁夏中卫、巩昌府和平凉府。 李自成再度占领半个陕西,如今正在猛攻汉中! 这就是满清快速扩张的恶果,对地方毫无控制力。当调集主力前往河南之后,一群降兵降将,根本扛不住李自成的反攻。许多迫于压力降清的士绅,甚至是大明边将,纷纷选择重新归附李自成。 无奈之下,多尔衮只能派遣两万八旗军,立即前往陕西跟李自成作战。 四川,同样是冬季作战。 黄幺、秦良玉联合出兵,涪州(涪陵)、长寿二县,守城将领直接望风而降。 拿下长寿之后,东北边的垫江县,知县竟然派差役前来,请求黄幺分兵接手垫江。 这位垫江知县,竟还是大明的官儿,山高路远,一直没人去打他…… 黄幺派了三百农兵过去,又让随行官吏前往分田。 随着地盘扩大,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官吏。大量预备吏员等着转正,大量正式官吏等着升迁,不知多少读书人盼着打仗。 甚至连恢复科举的呼声,都被这些官吏压下去。 老子辛辛苦苦做事升官,凭啥要急着恢复科举?难道让你们跑去考进士,各种空降当官,分分钟蹲在老子头上拉屎? 不仅商人、农民拥护赵瀚,贫寒士子阶层,也是赵瀚的铁杆支持者。 他们早就科举无望,甚至没钱继续应考。在赵瀚治下,却能轻松做吏员,能力强的一两年就能当官,能力差的也能慢慢往上熬。 这些人,才是明代士子的主体,许多甚至被考得厌恶八股取士! 比如刚上任的长寿知县冯厚敦,虽然出身于小康家庭,但也极度厌恶八股取士。消磨半生,还得花钱买官,也只做了个江阴训导,也就是江阴县官方学校的助教。 赵瀚占领江南的当年,冯厚敦就报名当预备吏员,如今已然升迁为七品知县。 放在大明,他助教做到死都别想当官。 不过,历史上他虽然没有当官,却被誉为“抗清三公”。 本来已经归顺满清的江阴县,由于多尔衮下达“剃发令”,一群秀才歃血为盟,表示宁可断头、不可断发。 秀才们杀死知县,推举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为首领,全城官民团结起来抗清。 十二万江阴义兵,面对数万清军,困守孤城八十一天,中途还敢出城作战,最终被火炮轰塌城墙。 城破之日,无一投降,奋力巷战,全城仅活老幼53人。 阎应元被俘后不肯下跪,被刺穿胫骨,英勇就义。 陈明遇在城破之后力战而亡。 冯厚敦面朝南明小朝廷的方向上吊自尽。 史称,江阴八十一日。 虽然不像野史说的那样,杀死了三王十八将。但确实有三个满清王爷前来督战,分别是博洛、尼堪和孔有德。 正所谓: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万人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抗清三公”里的陈明遇、冯厚敦,如今都在赵瀚麾下做文官。 还剩一个阎应元,江阴八十一日的总指挥,目前不晓得蛰伏在哪里。 冯厚敦在长寿县上任之后,立即带领随行官吏,先把城内的统治搞定。然后跟农会一起,以县城为中心,开始重新编造户籍并分田。 另外,这里是大同军的物资中转站,他还得配合军方的工作。 一个军官从船上下来,快步跑到县衙:“冯知县,黄将军有令,请立即组织木匠,打造攻城器械,运到重庆府再组装!” “我立即就办,请黄将军稍待几日。”冯厚敦说道。 赵瀚没有拨发太多粮草,黄幺无法征调足够民夫,一切全靠长江水运。就连打造攻城器械,也在长寿县进行,做好了零件运去重庆府城外组装。 “轰轰轰轰!” 重庆江面,正在爆发一场水战。 由于三峡险滩太多,赵瀚的大型战船,都没有开到四川来,来的全是中小型战舰。 王祥拥有水师战船三百多艘,全是商船改装,正在跟大同水师打得热闹。 风向不对,大同水师没有使用“化学武器”。 但是,大同水师有火炮! 虽然全是小型佛朗机炮,却足以压制只有弩箭的重庆水师。 双方交战三个小时,八十多艘大同水师战舰,击沉重庆战船二十多艘,还有十多艘被打得千疮百孔。 “王爷,打不得了,陆将军请求撤军!” 王祥大怒:“如何打不得?我军还有战舰三百艘,敌军战船不足一百艘。全部冲上去,贴近了接舷!” 王祥,家奴出身,是王应熊的仆人。 此时本该罢官在家的王应熊,由于赵瀚占领江南,崇祯大量启用西南和北方人士,王应熊被召去担任内阁大臣。先是被李自成打得半死,继而趁机出逃,如今被堵在山东无法归乡。 王应熊的仆人王祥,早在崇祯六年便做了参将,后来被调去镇守巴中。 由于盗贼蜂起,重庆府士绅大办团练,王祥趁机带兵过来,在王家的支持下迅速壮大。如今不但占领半个重庆府,而且把顺庆府(南充、广安等地)也拿下。 这货现在的身份,是大明定兴王。 并非自立为王,而是大明隆武皇帝册封的! 是的,四川冒出个大明隆武皇帝。一群川中军阀,突然不想打了,在大明遗臣和士绅的串联下,拥立蜀王朱至澍为隆武皇帝。 重庆的王祥,被封为定兴王;遵义的吴尚贤,被封为永兴王……一口气封了六个王爷、十一个侯爷。 打出大同旗帜的杨展,被一群王爷围在中间,此时已经彻底懵逼了。 若非黄幺、秦良玉及时出兵,杨展必定改旗易帜,先投靠大明隆武皇帝再说。 蜀王朱至澍,或者说大明隆武皇帝,虽然只是个傀儡,却名义上占据大半个四川。 王祥喊道:“再派使者,去成都向皇帝求援!他娘的,都是给大明打江山,凭啥老子一个人顶着?” 已经派出去三波求援使者,王祥心急如焚,又派去第四波。 重庆水师主将陆国舆更郁闷,他麾下三百多条战船,全他娘的是样子货。就连水兵,也多为船工,还有不少是朝天门码头的苦力。 跟正规水军打仗,还打个屁啊? 好不容易冲过去,贴近了几条敌船接舷,结果大同水兵一阵排枪,就吓得重庆水兵落荒而逃。 陆国舆是个儒商,秀才功名,家里跑长江运输的。他不想打仗,只想做生意! 可全家都在重庆城内,他不敢投降。 眼见自己的战船,一艘艘被击沉,又一艘艘被俘虏,陆国舆很想对着王祥大喊妈卖批。 交战到第四个小时,六十多艘重庆战船,被大同水师给当场俘虏。 陆国舆仗着船多,指挥水军去接舷。接着接着,就把自己给接崩了,大同水兵只要开枪,重庆水兵就瞬间溃散。大同水兵跳帮过来,重庆水兵集体趴在甲板上投降。 都是些船工和苦力,当兵不过一两年,而且饥一顿饱一顿,为啥要给当官的卖命? 由于害怕遭到炮击,许多重庆战船,主动贴上去被俘虏。看起来英勇无畏,其实一碰就降,到后来都懒得做样子了,大量战船指挥官选择投降。 陆国舆见势不妙,带领残余战舰主动撤退,在朝天门码头登岸退回城中,吓得连战船都不敢要了。 “你竟敢带兵临阵脱逃!”王祥大怒。 陆国舆吼道:“不跑等着全军覆没吗?对面皆为水师精锐,有火铳和火炮。我麾下只有一群船工和苦力,别说火铳火炮,就连弓箭都不多。王爷让我如何作战?” 王祥手按刀柄,犹豫片刻,最终说道:“你带兵一起守城!” 陆家是重庆大族,不但土地众多,而且生意也做得大,王祥还真不敢乱杀。 大同水师统领古剑山,这回亲自来四川作战,因为他是四川本地人。 水战大获全胜之后,古剑山笑道:“王先生请吧。” 王应熙是王应雄的胞弟,大同军攻克南京时,王应熙正在南京大牢里度假,如今已是翰林院文学馆的学士。 这货从朝天门码头拾级而上,站在城下大喊:“我是王应熙,快快开城投降!” 王祥顿时脸色剧变,千说万说,他只是王家的家奴。即便割据一方,也是借助王家势力,许多王家人还在他手下做官为将呢。 特别是金紫门那边,负责带兵守城的,正是王应熙的亲儿子。 王祥立即带兵奔往金紫门,半路悄悄传令。 来到金紫门之后,不由分说,便将王应熙的儿子砍死,城中也有军队杀向王家。 这货迅速召集士绅,恐吓道:“一旦城破,大同军就要没收你们乡下的田产,还要抄家杀人,把诸位在城中的产业也抢去。想要保住身家,就随我奋力守城,陛下(蜀王)定然派兵前来救援!” 王祥不可能投降,他跟杨展是死敌,也跟秦良玉多次发生矛盾。 而今,秦良玉和杨展都已经投靠赵瀚,他怕自己投降之后,会被杨展给设计弄死。 杨展确实勇猛,但有性格缺陷。他对喜欢的人极好,对不喜欢的人非常小心眼,甚至到了睚眦必报的程度。 樊一蘅此刻站在城楼上,他是王祥的军师,罢官之前担任宁夏巡抚。 在樊一蘅看来,成都的隆武皇帝就是个笑话,不如早早投了南京皇帝,还负隅顽抗个啥? 半夜,樊一蘅串联士绅放火献城,他早受不了王祥这个得势猖狂的家奴! 就在黄幺攻占重庆府时,云南天波府沐家,拥立岷王朱企丰(金字旁,铎的异体字)为帝。 这位岷王,是从湖南逃过去的。 云南山高路远,直到冬天,才知道崇祯上吊的消息。一群遗臣,撺掇着黔国公沐天波,迅速的在云南拥立岷王为“振武皇帝”。 此时此刻,中国五帝并存。 南京的大同皇帝赵瀚,北京的大清皇帝福临,陕西的大顺皇帝李自成,四川的大明隆武皇帝朱至澍,云南的大明振武皇帝朱企丰(金字旁)。 398【拿下成都】 王应熙全家被杀,这让黄幺非常无语。 或者说,就连王应熙本人,都没料到家奴出身的王祥敢动手。 王祥虽然自己有兵,但能在重庆成事,全靠王家在背后支持。他杀王氏族人,一来断送自己的根基,二来让城内绅商离心离德,三来彻底绝了投降的可能。 这人是个神经病! “快闪开,老夫要宰了他!”王应熙穿着翰林院的学士袍,提着刀朝被俘的王祥冲去。 黄幺连忙拦住:“老先生,这人肯定死罪,但如非必要,不得动用私刑。军法官会组成临时法庭,先生可被特许旁听审理。” 王应熙用刀指着王祥,愤怒咆哮:“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王祥非但不害怕,反而嚣张大笑:“哈哈,我一家奴而已,能统兵为将十余年,又在重庆做了两年土皇帝。这辈子早就够本了,死则死矣,快把我杀了吧。” 王应熙越听越怒:“你也知自己是家奴,没有我王家,你早就饿死了。没有我王家,你又怎能做大明武将?没有我王家,你能霸占这重庆府?如今你杀戮王家满门,忘恩负义至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王祥冷笑:“恩义?老子不过是王家养的一条狗,老子早就不想当狗了!” “押下去,明日受审。”黄幺懒得再听。 一般情况下,军法官在打仗的时候,不会组建什么临时法庭。 但王祥的做法太过恶劣,不但负隅顽抗,还把劝降使者的全家给杀了。不赶紧就地正法,你让王应熙怎么想?让重庆府的绅商怎么想? 历史上,王祥战斗力还是很猛的。 张献忠入川之初,只有王祥镇守的遵义府没被占领,成为大明反攻四川的军事基地。 接着,王祥又跟满清打,还击败了多尼和吴三桂,趁机收复重庆、泸州、叙州。 把满清赶出四川,然后就开始乱跳,拥兵自重,不听调遣,攻击友军,扩张地盘。 先是跟南明的武将打仗,接着又打归顺南明的张献忠余部,居然还被南明朝廷封为忠国公。最后终于惹怒孙可望,派遣刘文秀击败之,王祥兵败粮尽、自刎而死。 这种情况,在南明很常见,不仅文官内斗,武将也在内斗,白白便宜了满清。 …… 重庆府城收复之后,重庆府、顺庆府各县望风归降,只剩酉阳土司还躲在山里装聋作哑。 秦良玉带兵征讨潼川州,刚坐船到遂宁,遂宁守将就降了。 霸占潼川的军阀叫甘良臣,武举人出身,曾担任山海关总兵,背锅问罪,罢官归乡。 此人与杨展关系不错,而且善政安民。再加上年事已高,一把年纪没有争霸雄心,又见部将在遂宁投降,他干脆也率众归顺大同军。 至此,大同军彻底跟杨展地盘相合,解了杨展被一群王爷围困的危局。 这时已至隆冬,黄幺暂时息兵,让官吏去消化新占地盘。 半个四川,长江沿线,夔州府、重庆府、顺庆府、叙州府、嘉定州、庐州、潼川州,各城悉数插上大同军的军旗。富顺盐场,终于姓赵了。 黄幺为主帅,秦良玉、杨展、甘良臣带兵辅助,打算开春之后把遵义府给拿下。 而成都的君臣们,对此视若罔闻。 君不君,臣不臣,全是傀儡。他们趁着崇祯的死讯,串联四川军阀拥立皇帝,名义上统管四川,却根本无法约束各地武将。 至于那些武将们,或者说王爷、侯爷们,还在彼此继续抢地盘! 成都。 大同军使者范矿,见到了四川头号军阀——侯天锡。 当然,侯天锡现在的身份,是大明隆武皇帝的拥立者,大明忠兴王、太师、上柱国、宣威将军、后军左都督。 “范先生是来劝降的?”侯天锡问。 范矿说道:“不敢,只是想请将军看清形势。” 侯天锡面无表情:“生为大明之臣,死为大明之鬼。崇祯陛下驾崩,自有隆武陛下嗣国,我下半辈子的志向,便是辅佐隆武陛下中兴大明!” 范矿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说道:“令尊死于八贼(张献忠)之手,我主已为令尊报仇,将那八贼流放番岛。我主善待百姓,且悉心照顾崇祯子女,有再造乾坤之大功德。于公于私,将军都该归顺我主。” “不必再说,先生且去吧。”侯天锡挥手逐客。 侯天锡的父亲是四川总兵侯良柱,也算猛将一员,被张献忠弄死。 侯天锡自身能力一般,全靠父亲留下的部将,才勉强发展为四川最大军阀。 这厮独占成都府、邛州、眉州、雅州,钱粮充足,人口众多。就连蜀王的许多土地和财产,都被侯天锡霸占,他舍不得交出手里的富贵。 范矿离开忠兴王府,半路遇到四川隆武朝廷的丞相李乾德。 “如何?”李乾德随口一问。 范矿无奈摇头。 两人错身而过,李乾德进去,旁敲侧击的劝侯天锡认清形势。 无果,李乾德不敢再劝,偷偷找到范矿说:“贵军只管来打,拿下邛州、眉州、雅州之后,成都定然军心不稳。到时候大军压境,把成都兵力诱去南边,暗中遣一偏师直奔成都,我帮忙把成都府城拿下。” “如此,有劳了!”范矿抱拳道。 李乾德叹息:“都是四川人,大明已经覆灭,哪容得一群武人,为了个人私利,置四川百姓于水火之中?” 都是鬼扯,顺风倒而已。 历史上,杨展就是被李乾德唆使部将诱杀的,彻底加剧四川的内斗局面。 不过,这家伙似乎良心未泯。被白文选抓住之后,打算推荐给孙可望,还可以继续做大官。但他说梦见被自己害死的杨展,又觉得是自己把四川局势搞糟,于是跟胞弟李升德一起投水自尽。 杨展也不是什么白莲花,曾在李乾德唆使之下,不顾大局跟王祥闹起来。 反正这一堆家伙,已经说不清楚谁对谁错。 因为李乾德唆使杨展搞王祥,是因为王祥拥兵自重,率先攻击友军。而王祥攻击友军,是感觉友军想要吞并他,干脆先下手为强。 几个南明小朝廷,就是在这种内耗下崩溃的。 范矿是富顺人,杨展的军师。 他回去禀报消息之后,黄幺、秦良玉、杨展、甘良臣聚拢开会。 杨展笑着说出自己的计划:“先大军压境,作出南下攻打遵义府的样子,迫使遵义敌军向成都求援。遵义府周边,多造大营,暗中调兵北上,杀他侯天锡一个措手不及!” 甘良臣说道:“如果侯天锡出兵应援遵义,正好剿灭其大军。如果不出兵,他见我们攻打遵义,必定疏于防备,正好趁虚而入。” “好计策,”黄幺点头道,“我军出兵邛、雅、眉三州,侯天锡若带兵来战,便以偏师翻越龙泉山,奇袭成都府城。若侯天锡不敢出战,那就一路打过去!” 秦良玉说:“翻越龙泉山,奇袭成都府,此事交给白杆兵!” 黄幺说道:“秦夫人年事已高……” “让我儿带兵!”秦良玉坚持道。 白杆兵真正的兵种天赋是山地作战,白杆枪的头尾有钩子。派精锐爬上山之后,所有白杆枪,都能串联起来当登山绳索。 在西南山区,白杆兵各种翻山越岭,以出人意料的时间,出现在出人意料的地方,往往杀得敌人措手不及。 “好,便让白杆兵奇袭!”黄幺点头。 开春之初,黄幺摆出进攻遵义府的架势,侯天锡还有点头脑血性,立即出兵在北方策应。 黄幺、杨展突然回师,在青神县与侯天锡的大军对峙。 甘良臣从潼川(三台县)出兵,攻打更北边的绵州(绵阳)。成都的留守部队,分出一大半去绵州支援。 侯天锡的主力,要么在南,要么在北,还有一支堵在金堂县,防止大同军顺着沱江翻山偷袭。 然而,白杆兵直接翻越龙泉山,绕过有敌军驻守的关卡,专捡最险峻的地段翻过去。 宛若神兵天降,当白杆兵出现在成都城外,仅剩的三千守军都已经傻了。 这他妈哪儿来的敌人? 秦良玉之子马祥麟、侄子秦翼明,迅速来到城下。派人高喊劝降:“大同军已攻破绵州,我们都是开路先锋。再不开城投降,等大军齐至,尔等都没有好下场!快快投降,还有献城之功!” 李乾德早已串联许多文官,立即带着文官说服守将,又把隆武皇帝请出来主持投降。 此时此刻,侯天锡依旧在青神县,跟黄幺、杨展的大军对峙。 只不过,黄幺派出的偏师,已经把雅州(雅安)攻占。 “王爷,成都没了!” 一条快船顺江而来,飞奔到侯天锡面前报信。 侯天锡以为自己听错了,口干舌燥的确认道:“是……成都没了?” “成都没了!”信使重复说。 成都咋就没了呢? 侯天锡抓耳挠腮,实在想不明白。 就算有部队翻山奇袭,也肯定兵力不多。凭借成都坚城,三千守军驻防,起码能够守住一年。 然而,成都只守了一个时辰。 侯天锡瘫坐在椅子上,他已经完蛋了。老窝被抄,眼前又大军对峙,撤都没办法撤,在敌军追击之下,一撤必然全军崩溃。 “投降吧。”侯天锡有气无力地说。 成都平原,就这样儿戏一般拿下。 隆武皇帝全家,还有一票文臣武将,全部押赴南京让赵瀚处置。 399【奇袭辽东】 南京。 宋应星带着两个工匠觐见,同时带来的还有两支火枪。 “拜见陛下!” 两个工匠明显接受过礼仪训练,忍着没有下跪,跟随宋应星一起拱手作揖。 赵瀚笑问:“你说火铳又改进了?” 宋应星回答道:“改进了许多样式,这次带来最好的两种。” 宋应星身后的两个工匠,估计就是这两款枪的主要贡献者。 赵瀚让宋应星把枪拿过来,发现一长一短。 长的跟现有鸟铳没啥区别,短的却明显是一把燧发枪。 宋应星解释道:“所改进者,无非哑火而已。这种新鸟铳(火绳枪),试用了一个月,每放铳100次,大概有96次到97次正常。而这种燧发铳,也试用了一个月,每放铳100次,大概有81次到82次可以击发。” 也就是说,这两款新枪,火绳枪的哑火率为3%—4%,燧发枪的哑火率为18%—19%。 已经极为显著的提高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到底该列装哪种新枪。 赵瀚问道:“射击速度呢?” 宋应星回答:“鸟铳的射速没变,燧发铳的射速应该能翻倍。” 那就不用考虑了,肯定换装燧发枪,将近20%的哑火率,完全可以通过射速来弥补。 火绳枪的缺陷太明显,即便大同军训练有素,也只能达到一分钟发射一次。 还有火绳,在正常情况下,只能燃烧30—40分钟,遇到风大的天气会缩短到20分钟。火绳怕雨怕水,夜间还会暴露。 并且,为了避免火绳互相干扰,列队时不能站得太密,火枪手之间起码要相隔一米。 换装燧发枪之后,阵型都得跟着变。 战场宽度可以变得更大,火枪手可以站得更密,阵型纵深可以变得更浅。近战兵种可以减少,增加更多的火铳兵,对付骑兵的空心阵也能开练了。 赵瀚高兴道:“全部造这种燧发铳,先给我军的龙骑兵列装。” 随着这次扩军,老款火绳枪库存清空,只剩下一千多支。接下来就是大量生产燧发枪,先给龙骑兵换装,再给步兵们换装。 淘汰下来的火铳,可以扔给那些投诚部队。 比如四川的秦良玉、杨展和甘良臣,还有跟着第十师打仗的广西俍兵。 当然,由于产量限制,十个正规师全部换装,至少还要两到三年时间。这不是玩游戏,研发出新装备,花金币就能立即造出来,现实打仗必须慢慢等。 换装之后,也不能立即上战场,必须进行新的阵型、战术训练。 赵瀚又问两个工匠的名字,好生赞赏一番。 改进燧发枪那位,赏田五亩,赏银五两,工资提升五级。另外,授予“能工巧匠”称号,通报工部和全军进行表彰。 改进火绳枪那位,赏田三亩,赏银三两,工资提升三级,授予“能工巧匠”称号,通报工部进行表彰。 获得特殊称号的人,不管是文官武将,还是商贾工匠,都会配发相应的玉佩和腰牌。玉佩可作为饰品挂在腰间,腰牌可以面见各级官员,包括皇帝。 手持特殊称号的腰牌者,欲见某级官员奏事,该官员必须十天之内予以接见。 腰牌是进行编号的,还要刻上本人姓名,若有人冒用或者伪造,形同谋反。 商贾的特殊称号,已经授予出去上百个。 比如捐资助学,可颁发“儒商”称号,但创办私立学校除外。又比如今年大灾,捐钱捐粮赈济灾民的商贾,可颁发“仁商”称号。 这些称号,就跟大明的牌坊一样,必须层层上报到中央,审核之后才能获得批准。 除了能持牌面见官员,其他全是荣誉性质,没有任何特别优待。 至今也没人持牌来见赵瀚,见是可以见的,但如果没有正事儿,纯粹找皇帝聊天,皇帝肯定把你记在小本本上。各级官员也是如此,如果无事乱找,纯粹自讨没趣。 …… 朝鲜,汉城。 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冲进去,慌张喊道:“王上,天朝大兵杀来了!” “哪……哪个天朝?”李倧吓得面如土色。 内侍回答说:“就是占领济州岛的大同天朝。” 李倧浑身一哆嗦,站起来往后宫跑,边跑边说:“快快传令,御驾北狩,去求清国庇护!” 朝鲜这些年,可谓多灾多难。 先是被日本侵略,一路打到首都,沿途烧杀抢掠,民生经济遭到巨大破坏。 接着又被满清狂揍,出兵帮大明打仗全军覆没。随后又被满清暴揍一顿,直接从朝鲜掳走50万人口,李倧的两个儿子也被抓去做人质。 期间爆发内乱,打得朝鲜伤筋动骨。 虽然这几年有所恢复,但根本不可能再打仗。特别是断绝中朝贸易之后,陆军、海军全部废了,赵瀚派兵占领济州岛,朝鲜国王连个屁都不敢放。 就在李倧准备丢弃王城逃跑时,又有官员前来报信:“王上,天朝使者带着礼物来了。” “他们不是来攻城的?”李倧惊疑不定。 官员回答:“并不是。” 其实没啥使者,济州岛被设为济州县,商贾孟怀恩已经做了知县。 这次,孟怀恩随军北上,要去新的地盘当官。 中途在江华岛补给淡水,顺便来一趟汉城,重新跟朝鲜进行贸易——逼迫朝鲜卖粮食! 毛文龙的东江镇不产粮,许多军粮也是找朝鲜买的。 此时此刻,孟怀恩穿着青色官服,头戴乌纱帽。除了没有补子,跟大明知县一模一样。 他身边还跟着一队士兵,大摇大摆踏进汉城。 李倧率领百官跪迎,匍匐大呼:“xxx拜见天朝使者!” 孟怀恩笑道:“起来吧。” 孟怀恩此刻有些飘飘然,想他一个山东商人,因为兵祸逗留镇江,哪想到几年之后,能够做官当知县?而今,就连朝鲜国王都给他下跪。 李倧必须跪,因为他投降满清,彻底背弃了大明。 现在大明虽然覆灭了,但中国又有新皇帝。他必须表现得足够谦卑,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倧把孟怀恩迎入王宫,让百官作陪,设宴款待孟怀恩。 酒过三巡,孟怀恩突然说:“我国陛下欲重建东江镇,海运军粮太远,想跟朝鲜国重开贸易。丝绸、布匹、香料……应有尽有,朝鲜得拿粮食来换!” 李倧为难道:“不瞒天使大人,五年前,满清从朝鲜掳走数十万百姓,还抢走无数牲畜和财货。朝鲜的粮食,实在是不够吃啊。” 这是实话。 几十万人口,大量牲畜和财货,一股脑儿被满清打包带走,五年时间怎么恢复得过来? 孟怀恩却冷笑道:“既然殿下没那个本事,那就换个有本事的做国王。组建东江镇的数万兵马,如今就在江华岛那边。皮岛无粮食可用,干脆攻下汉城,在汉城重建东江镇!” 李倧顿时无言以对,愁眉苦脸好半天,终于硬着头皮说:“天使大人,朝鲜有粮!” 当然有粮,几十万百姓被掳走,正好空出大片土地,被朝鲜官员趁机侵占,然后招募各地佃户开垦。 朝鲜百姓没粮,朝鲜官员的粮食却比以前更多! 而且,恢复贸易之后,用粮食换取中国的商品,官员们又能趁机大赚一笔。 李倧要是不答应,朝鲜的两班贵族,也会逼着他答应。 数日之后,双方在江华岛进行交易。 一船货物,可换好几船粮食,省去从江苏长途海运的风险。 满清留在朝鲜的监视者,立即派人回去报信,说大同军要在皮岛建立东江镇,请求在皮岛附近的沿海城池增加守军。 真的在皮岛建立军事基地? 当然不是! 因为最新得到的消息,为了打消八旗贵族抢一把就回去的念头,多尔衮下令毁坏辽东的城镇村落——历史上也是这样搞的,否则的话,大部分满清贵族,都想抢劫之后重回东北。 八旗将士及其家属、奴仆,还有八旗辖下的民户,前后陆续有三十多万入关,充实了人口稀缺的北直隶。 整个东北,只剩十五座城市有部队留守,其余全部改为文官进行治理。 既然东北空虚至此,那还在皮岛窝着干嘛?直接登陆占据城市啊! 辽东半岛,那么大片土地,只剩盖州还有八旗军。 多尔衮从来没有想过,赵瀚能够隔着山东,直接出兵攻打辽东地区。这不是智商问题,而是眼界问题,就连洪承畴都没料到。 上海、福州的海军全部出动,运载着大同军第十一师将士,还有许多后勤物资,浩浩荡荡奔着金州(大连市金州区)而去。 他们在金州卸货之后,还要继续回江华岛,从朝鲜装运粮食过来。 “敌……敌袭?” 负责管理金州城的,只有一个汉人军官、一个汉人文官。 他们看着庞大的海军舰队杀来,完全没搞明白咋回事儿,甚至都忘了要聚兵守城。 当然,也没法聚兵。 城市人口,外加乡下农民,整个金州地界,满打满算也就剩两三万汉人,坐船而来的大同将士和官吏就有一万多! 当大同军靠岸登陆时,金州官员总算回过神来,征调城内百姓前来防守。 胡定贵下令道:“全军摘掉头盔!” 一个金州百姓,望着越来越近的大同军,突然激动大喊:“没有剃发,是朝廷的大军,皇上派兵杀回来了!” “大明万岁!” “大明万岁!” 不知谁率先呐喊,其余汉民跟着欢呼起来。 多尔衮不但迁走人口,还带走大部分粮食。没有满人的金州城,粮食已经快吃完了,估计得饿死一半,才能等到城外的农民种出粮食。 “杀鞑子,迎天兵啊!” 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守城部队,突然朝着金州官员杀去。 那些金州官吏,其实也是汉人。 (大家手上的月票别忘了投哈!这章短小!老王现在很自觉,继续写,争取早点码出第三更!) 400【连下三城】(为企鹅大佬加更) 吴化普一只袖子掖在腰带上,他弯腰刨开积雪,枯草之下是辽东的土壤,是他从小生长的坚实大地。 忽然,吴化普翻身上马,大喊道:“进城!” 大同军这次改制,虽然保留了五军都督府(五大兵院),但各都督府的辖区有很大变化,部队番号也全部变成数字。 第十一师,师长胡定贵,总宣教官王尧臣。 至于独臂的吴化普,负责统率十一师的骑兵。他还去皖北挑了几个会骑马的,都是一起南逃的辽东汉子,专门回来端满清的老窝。 汉人百姓,已将官员杀死,站在街道两旁迎接大同军入城。 胡定贵大声喊道:“有没有读过书的?” 一个瘦子冲过来,跪伏于地说:“将军,在下读过几天书。” “不准动!” 胡定贵走上前,摘下对方的帽子,揪住金钱鼠尾,挥刀将其割落。 割掉辫子之后,胡定贵双手端着帽子,认认真真给这人戴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瘦子朝那金钱鼠尾看去,心头似也有什么割断了,笑着回答说:“启禀将军,在下名叫尤锦类。” 胡定贵问道:“你在金州做甚营生?” 尤锦类回答:“金州官吏,向渔民征收鱼鳔,在下会熬鱼鳔胶。熬好之后,会有旗人……鞑子从盖州过来,把熬制的鱼鳔胶都收走,再留下一些粮食算作口粮。他们来时,除了鱼鳔胶,也会收走其他军需。” 胡定贵算是明白了,留在金州城的汉人,专门为满清提供军需材料。 比如鱼鳔胶,就是制作复合弓的必需品。 胡定贵问道:“盖州城有兵器制造所?” 尤锦类点头:“有,专门制作弓箭和棉甲。不过鞑子搬走之后,估计带走了许多工匠,盖州征收的鱼鳔胶比以前更少了。给的口粮也越来越少,开春之后肯定饿死人。” 胡定贵朝着这些百姓望去,全城居然只剩两三千人,而且一个个面黄肌瘦。 胡定贵心中有了计较,让随军文官孟怀恩,组织城内百姓去海边搬运粮食。 一来人手不足,本地百姓正好当搬粮的民夫。 二来以工代赈,分发些粮食给百姓。 三来登记造册,趁着搬运粮草,把城中百姓的户籍给编好。 听说做民夫就给口粮,金州百姓顿时兴奋起来,纷纷跟随孟怀恩去海边。 胡定贵把尤锦类留下,问道:“金州地界的人口还剩多少?” 尤锦类摇头:“不晓得。” 胡定贵又问:“最近的八旗军驻扎在哪儿?” 尤锦类说道:“盖州。” 胡定贵再问:“盖州有多少八旗军?” 尤锦类再次摇头:“不晓得。” 这货一问三不知,不过也很正常。他们连饭都吃不起了,哪有闲心关注别的事情? 胡定贵占领金州,安顿好士卒,便派出骑兵四处打探。 数日之后,哨骑陆续带回来消息。 除了通往盖州的官道,其余道路多被荒草淹没。 野外到处是被毁掉的村庄,那些属于旗人的房屋和土地。多尔衮一声令下,旗人不但把农奴带走,房屋都一把火烧个干净。 有时骑马奔跑一整天,都看不到什么人烟。 这里迅速变成原始状态,商业和农业活动近乎消失! 从金州中左所(旅顺)回来的哨骑禀报,那边只剩下几百号渔民。寨堡里住着十户汉兵,专门负责征收鱼鳔,自身也得耕地打渔为生。 紧接着,前往复州打探的哨骑也回来了。 沿途堡垒、关卡全部废弃,一个人都找不到,只偶尔在野外遇到几户农民。 听到这些消息,吴化普找到胡定贵:“我想请假一天,从军中买些酒喝。” “怎的突然想喝酒了?”胡定贵问道。 吴化普悲痛道:“有点憋不住了,想喝些酒睡觉。我是辽东人,知道这里是甚样子。金州、复州皆为辽东大郡,特别是金州,曾经商旅如织。以前住在金州的商贾,比现在全城人口还多!还有那复州,到处是农田,根本就不愁粮食,现在却荒无人烟。这都变成了什么鬼地方?” 胡定贵拍拍吴化普的肩膀:“今晚破例,我陪你喝酒!” 就在他们喝酒的时候,六个大同哨骑,来到复州城外打探消息。 六人直奔城下,想要观察城防情况。 忽然间城门大开,一个汉人文官,带着吏员和军官,点头哈腰出城迎接。 “这是,把咱们当鞑子兵了?” “或许……是吧。” “管他呢,杀进去再说!” “……” 六个骑兵,加速冲向城门。 复州官吏却不以为意,因为鞑子骑兵都是精锐,平常时候耀武扬威惯了,便在城里也经常这样纵马。 眼前的六个骑兵,虽然穿得有些奇怪,不像满清的各式骑兵。但在辽东之地,除了八旗主子还能有谁?或许是什么时候换装了吧。 大同骑兵越冲越近,复州官员笑脸相迎,最后弯着腰把头低下。 “锵锵锵!” 六把腰刀抽出,对准官吏一顿乱砍。 “饶命啊!” 幸存的官吏四散而逃,六个大同骑兵,其中四人冲进城里,剩余两人在城外追杀。 城中百姓也搞不清楚啥情况,吓得纷纷躲起来。 就这样,六个跑来打探消息的骑兵,直接把复州城给占领了。 一番审问之下,得到重要消息:更北边的盖州城,驻扎满洲八旗50人,汉军八旗100人,总共也才150个守军。 别觉得太少,这已经算多了! 东北只剩15座城有军队留守,即便是鞑子的老窝盛京(沈阳),也仅留了800人驻防而已。兴京(新宾县)作为满清的龙兴之地,驻军仅有50人。 盖州属于战略要地,必须重视,因此足足留下150个士兵。 “真的只有一百多个兵?”胡定贵难以置信。 王尧臣笑道:“兵贵神速,坐船去打吧。” 由于地形原因,一旦拿下盖州,就等于控制辽东半岛,傻子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而且直到现在,盖州的满清守军,都还不知道金州、复州已经被大同军夺走。毕竟积雪未化,野外荒无人烟,谁他妈愿意到处跑啊? 胡定贵在金州打造上百架简易木梯,立即全军坐船前往盖州。 在海边登陆之后,便推着火炮,抬着简易云梯,直奔盖州城而去。 由于一路坐船,又踏雪打探消息,吴化普麾下的战马只剩2300多匹,还有几十匹生病了扔在金州。他带着这些骑兵,立即绕向北方,截断城内敌军的逃跑路线。 几千大同兵,还带火炮,攻打150人驻守的城池。 能有什么悬念? 城中百姓吓得全部躲起来,八旗兵也不敢逼迫百姓守城,害怕打着打着全部临阵倒戈。 守军甚至都没准备守城物资,全靠弓箭射击。 攻城只片刻,就有大同军爬上城墙,结阵与城上的八旗兵厮杀。 而且,50个满洲八旗在力战,100个汉军八旗却跑了。 真正的精锐,早就被多尔衮抽走,留下来的有几个能打? “一个不留!” 眼见汉军八旗开城逃跑,吴化普带着骑兵冲过来。他恨鞑子,也恨汉奸,全都杀了最好。 2300多骑兵,撵着100汉军八旗步兵追杀。 “饶命,我是汉人!” 一个军官直接跪下,吴化普双腿夹着马腹,仅有的手臂不再拉缰绳,抽刀猛地朝那汉军八旗军官砍去。 鲜血飞溅。 吴化普哈哈大笑:“快哉,快哉,这辈子值了!” 已经登城的胡定贵却大喊:“莫要都杀了,留几个活口用来审问!” 还剩十多个满洲八旗,眼见无法逃脱,干脆集结起来发起冲锋。 “列阵!” “砰砰砰砰!” 火铳兵趁着近战兵攻城,已经点燃火绳,填装好弹药,跟着爬上城墙。 眼见敌人冲锋,胡定贵懒得硬拼,直接让火铳兵开枪。 这仗打得就离谱,原定计划,是在皮岛重建东江镇。 得知东北情况之后,又改为占领金州作为军事基地。谁知六个骑兵攻占复州,如今再把军事重镇盖州拿下。 除了山区,整个辽东半岛都被大同军控制。 但在这广大的区域,三座城池加上野外村庄,总共还不到十万人口。 一番审讯之后,很快得知军情。 海州和辽阳都有守军,人数跟盖州差不多。 沈阳周边的人口最多,许多满人并未迁徙,还有大量家奴、农奴存在。 “还要打吗?”王尧臣问。 胡定贵咬咬牙:“直取沈阳,把鞑子的老巢掀了!” “粮草怎么运?”王尧臣问道。 之前的三座城,全在海边上,接下来却要深入腹地。 胡定贵说:“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征调三城百姓为运粮民夫。兵贵神速,火炮不要带,先拿下海州,再拿下辽阳,最后夺取沈阳。” 胡定贵又吩咐吴化普:“骑兵先行,绕过海州。根据俘虏供述,过了海州,城外农户就会变多。没粮就一路抢过去,骑兵见到鞑子就杀。沈阳、辽阳诸地人口留下来,是专门用来给满洲八旗提供士兵的。在那些地方杀得越多,满清在关外的兵源就越少。” “好,这军令正合我意!”吴化普大喜过望。 (求月票。) 401【破海州】 金国珍的祖上是高丽贵族,朝鲜建立之后,其家族势力迅速衰落。 如今,主宗依旧在做地主,但他这样的却沦为佃户。 即便是做佃户,金国珍也比普通佃户更高贵。因为他有姓氏,证明祖上阔气过,真正的朝鲜平民连姓氏都没有。 日本和满清的入侵,导致朝鲜社会秩序崩溃。大量平民趁机占据无主土地,顺便把原地主的姓氏也窃取。 你没听错,窃取姓氏! 有了姓氏,才够资格在朝鲜拥有土地。 金国珍却没捞到好处,反而被满清掳走。跟另外四个汉人、一个朝鲜人,分配给现在的主子做农奴——他们连包衣都不是。 开春之后,积雪融化。 今年的气候不错,雪化得早,去年才是冷呢。 明末小冰河时期,辽东虽然没有旱灾,但雪灾却非常严重。就连海州,都无法种植冬小麦,只能在开春雪化之后再播种。 “快点,快点,再磨蹭就吃鞭子了!” 一大清早,汉人包衣就提着鞭子拍门,金国珍条件反射般从床上蹿起。 他们穿好衣服等着出工时,主子一家正在吃饭。 这是一户低级满洲八旗军官家庭,老主人早已战死,留下三个儿子,女儿则嫁给其他军官。如今长子、次子都已迁去关内,只剩三子留守于海州。 留下来的满人,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继续种地产粮;二是多多生娃,为满洲八旗提供兵源。 主子们早饭吃干的,毕竟主人得练习武艺。 这是近几十年形成的传统,吃得多些,长得壮些,练好武艺去从军。然后随军出战,烧杀抢掠,根据军功分配战利品,战利品有牲畜、粮食和人口。 主子们吃饱了,残羹剩饭由汉人包衣享用。 至于农奴,随便吃点杂粮糠麸粥就行。能不饿死尽量不饿死,他们类似于牲口,哪个主人愿意饿死牲口呢? 当然,如果粮食不够了,肯定优先喂养真正的牲口,农奴的地位远远不如耕牛。 半上午,包衣带着几个农奴下地干活。 主人穿着一套陈旧棉甲,带着几个小主人,在农田附近练习射箭。 金国珍蹲在农田里,工具也没有,只能徒手拔去杂草。 等把草全部拔出,包衣就会用耕牛翻地。 使用耕牛,是包衣大人的特权。农奴们需要等待,把地翻好之后,他们才能拿起锄头刨坑播种。 金国珍不敢说话,怕挨包衣的鞭子。 离他几丈远的地方,是汉人农奴刘大章。同样是被掳来的,老家在北直隶,听说本来有三十几亩田,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家里甚至供养出一个童生。 蹲得久了,腰酸腿疼,金国珍下意识回头看。 只见包衣大人正坐在田边休息,金国珍对此非常羡慕。自己能做包衣就好了,虽然也要干活,但偶尔偷偷懒,也不会遭到主子责罚。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传来,金国珍懒得去看,肯定又是哪里来的满洲骑兵。 正在附近练箭的主子,却一副惊恐表情,带着几个小主子逃往海州城的方向。情况紧急,甚至连家里的女主子都顾不上了。 汉人包衣也反应过来,扔下皮鞭去追主子。 金国珍终于意识到不对,这好像不是满洲铁骑? 汉人农奴刘大章,缓缓站起来,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泪流满面,嘶喊道:“大明天兵来了,大明天兵来了!” 这一队大同骑兵只有一百人,九十人前去追杀,剩余十人策马奔来。 骑兵队长说:“你们主子的家在哪?随我杀回去抢粮,我带你们走。给你们分田,今后种自己的地,不再给别人做奴才!” “大明天兵万岁!”刘大章匍匐跪倒。 骑兵队长也不纠正,只说:“快快带路!” 那追出去的九十个骑兵,很快撵上满人主子和汉人包衣。 “军爷饶命,我是汉人!”包衣跪倒在地。 听到这家伙说汉话,骑兵们没有出手,纵马从他身边掠过。 那个满人见无法逃跑,也干脆停下来,手持弓箭护住自己的孩子。 “投降不杀!” 这是全军将士新学的满语。 满人举起弓箭,又缓缓放下。他一旦开弓,必死无疑,身后的孩子也要死,顶多拉一个敌人垫背。 放下弓箭投降,或许还能保住孩子。 大同军说话算话,确实投降不杀。他们下马将此人按倒,强行斩断双手拇指,就连几个孩童的拇指也被砍掉。 失去双手拇指,别说从军打仗,干活都不方便,放回去可以浪费多尔衮的粮食。 扒掉满人身上的棉甲,又夺走他的武器,骑兵哨长用汉语说:“你去海州报信吧,十万大同军杀来了!” 也不管此人能否听懂,骑兵们又朝更远处奔去。 这满人撕碎衣服,给几个孩子包扎伤口,又给自己包扎止血。许久之后,才失魂落魄启程,带着哭喊不止的小孩前往海州城。他们已经是废人了,在弱肉强食的满清,很可能会活活饿死。 汉人包衣被带回来,刘大章大喊:“军爷,这人是狗汉奸!” 骑兵队长笑道:“若是受了气,每人去打他两拳。别打死了,辽东人口不够,还要留着做苦役呢。” 汉人农奴们立即冲上去,对那包衣拳脚相向。 金国珍犹豫一阵,也上前打人。他把这当成投名状,害怕自己不打,就会被“大明天兵”视为敌人。 回到那户满人家里,鼻青脸肿的包衣,带着骑兵入室搜粮,还牵出一头耕牛、两头骡子。 女主人也被搜出来,还有一个女童。 金国珍立即奔跑上前,将那女主人踹倒,骑在对方身上扇耳光,嘴里喊着朝鲜话:“让你打我,让你打我。我就偷吃一口喂牛的豆饼,你差点把我打死!我是人啊,还比不上耕田的牛?” 女主人捂脸哭嚎,金国珍越打越起劲。 “军爷,院子里有一架套车,”刘大章说道,“可以用车把粮食拉走。” 骑兵队长点点头,问道:“哥哥是哪里人?” 刘大章忙说:“不敢称哥哥,小人名叫刘大章,原籍宝坻县。老父亲分家,小人还分到几十亩地,多少也算个小地主,小人的儿子还是童生呢。就是这些该死的鞑子,如今家人也寻不见了,不晓得我那儿子是死是活。” 骑兵队长笑着说:“等回到盖州,就给你们分田,还抽签分婆娘成家。” “分婆娘?”刘大章没听明白。 骑兵队长指着正在挨打的女主人:“这女人你要不要?” 刘大章愣了愣,随即咬牙切齿说:“要!她男人害得我妻离子散,她今后就得给我生儿子传香火。得勤俭持家,老实种地干活,不听话就往死里打!” 东北人烟稀少,必须尽快恢复人口。 全部从南方移民太困难,本地人必须尽量保留,就连满人妇女也得留下。 金国珍将女主人痛打一顿,随即跑到骑兵队长面前,跪下用蹩脚汉话说:“军爷,盛京那边,还有好多朝鲜人。他们都会种地,小的可以做包衣,帮军爷管着朝鲜人种地!” 骑兵队长忍俊不禁:“哈哈,大同军没有包衣,你今后好好干活,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 不多时,又有骑兵带着包衣和农奴过来,还押着两车粮食。 到了海州地界,人口明显变多。 沈阳周边几座城市,以及城市下辖的乡村,本就是人口最密集的地区,而且被满清经营多年。即便八旗军全部带走,辖地人口抽走三分之二,剩下的人口依旧远远多于辽东半岛。 此时正值春耕时节,胡定贵想学满清的惯用套路,把多尔衮的核心大本营抢空。 人口、牲畜、粮食,全部搬回盖州。 今后盖州就是军事基地,在获得大量人口之后,一两年时间就能实现粮食自给。 至于沈阳、辽阳、海州等城,不管能否攻下,胡定贵都不会留守。他怕满清派遣大军杀回,困守城池无法获得粮食补给,到时候肯定是全军覆没。 盖州则不一样,可以据城死守,粮食不够就走海运。 而且,还可从盖州出兵,去攻打宁远、锦州等城,把满清八旗军堵死在山海关内。 2300多大同骑兵,分成23个百人队,倾洒出去到处劫掠乡村。 砍掉满洲男子的拇指,抢走满洲妇女,带走包衣、农奴、牲畜和粮食。实在带不走的粮食,堆积起来看守,等着大同军步兵前来接收! 海州和辽阳,各有150守军。 大同骑兵带着人口和战利品,大摇大摆从城外经过,城内守军都不敢出来。他们甚至搞不清楚,敌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或者,敌人到底是谁? 至于沈阳,足足800八旗军驻守,果真兵力雄厚得很呢。 盖州与海州相距120里,胡定贵等不及更多民夫,只让盖州城百姓帮忙运粮,带着半个月的军粮就直接出发了。 途中接收大量骑兵送来的农奴做民夫,浩浩荡荡将海州城包围。 海州的满清官员,已经组织好百姓守城。 守城部队,有50满洲八旗、100汉军八旗,1000多满洲平民,3000多汉人平民,还有2000多汉人包衣。其中,三分之一的满洲平民,被斩断了双手大拇指。 海州城墙高八米,称得上雄伟。 胡定贵连粮食都没带够,更别提火炮和攻城器械。 军中宣教官全员出动,还带上许多本地农奴,跑去城外呼喊劝降:“城里的汉人兄弟,黄台吉被多尔衮下毒害死了。多尔衮霸占太后,早就跟跟太后私通,伪清皇帝也是多尔衮的野种。豪格带兵跟多尔衮内讧,我汉人皇帝已经出兵包围北京。满清就要没了,汉人兄弟快快投降反正。给鞑子做包衣的汉人,还有城内的汉军八旗,只要帮忙杀鞑子,今后一视同仁可以分田。大家一起杀鞑子啊!” 不止用汉语在喊,还有会满语的包衣,也跟着用满语大喊。 满洲八旗和汉军八旗惊疑不定,刚刚开春化雪,他们根本不知道关内的消息,还以为满清真的内讧快要覆灭。 不然,汉人大军咋能打到海州? 这可不是什么小股部队偷袭,前两天大量骑兵出现,如今又是好几千的精锐步卒。这么多敌军,肯定是从山海关杀来的,而且出兵速度奇快,导致前线友军都没法来报信。 满清朝廷,肯定没了! 至于黄台吉的死因,确实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是豪格害死的,有人说是多尔衮害死的,反正入关没两个月,黄台吉稀里糊涂就死掉。 当然,前几年出过这种事。 满清入关劫掠,一路杀到山东。连战连捷之下,悍将岳托感染天花而死…… 一番喊话之后,数千守城的汉人蠢蠢欲动。 主要还是大明军队,已经有20年没杀到过海州。这属于绝对的大后方,莫名其妙被包围攻城,情况实在太诡异。别说汉人,就连守城的满洲八旗,都有些相信满清是真的要亡了。 “杀鞑子!” 率先动手的是汉军八旗。 而且,他们不敢攻击满洲八旗,直接朝着满洲守城平民杀去。 汉人包衣和汉人平民,也紧跟着动手。 汉人皇帝已经派兵杀来,此时若不归顺,等着今后被清算吗? 更扯淡的情况出现了,汉军八旗只敢杀满洲平民,长期养成的畏惧心理,让他们距离满洲八旗兵越来越远。 而那50个满洲八旗兵,竟杀得数千守城汉人狼狈逃窜。 城内打成一锅粥,终于有两道城门接连打开。 “将军救命!” 一个汉军参领带着残兵跑出来,哭喊着大叫胡定贵救他。 胡定贵鄙夷道:“真是一群窝囊废,我总算知道辽东是怎么丢的了!” 50个满洲八旗,带着1000多满洲平民,竟然把100汉军八旗、5000多守城汉人给杀溃。 汉军八旗虽然人数更多,却根本不敢打,看到满清八旗来了就逃跑。 “举铳!” “砰砰砰砰!” 一顿排枪之后,近战兵冲进城门,大同火铳兵也上刺刀杀进去。 那汉军参领绕到胡定贵身边,惊叹道:“将军麾下皆精锐也,难怪能一路从山海关杀来!” 胡定贵说:“还愣着作甚,杀鞑子啊?” 汉军参领连忙拔刀:“儿郎们,随我杀鞑子!” 有大同军开道,这些临阵倒戈的汉军八旗,突然就变得勇猛无比。冲进城里之后,追着满洲平民一顿乱砍,砍着砍着真把自己当成民族英雄。 402【抢成白地】 辽阳守将,叫做硕詹。 此人出身正红旗,继承父亲的职务甲喇额真,类似于赵瀚麾下的团长,可统率1500人。 入关之后,多尔衮又任命硕詹为梅勒章京,意思是副将。他麾下依旧只有1500兵,但从山海关到辽阳,全都属于其军事管辖地盘。 硕詹手里只有50个满洲八旗军,剩下的兵全都分布在农村,他需要重新召集起来作战。 满清的军队一直都是这样,不打仗就回乡下,管理自己的农庄,顺便练习作战技能。只有出征或者集中操练时,才前往固定地点集合,跟赵瀚的农兵制度比较像。 因此,别看辽阳只有50个满洲八旗,实际上却能几天之内招来1500八旗军——被多尔衮抽走军队之后,民间就只剩这么多了。 海州也是可以召集军队的,但吴化普的骑兵冲得太快。大量散在农村的满洲八旗,还没接到聚兵令,就被杀死或者砍断拇指。还有几队骑兵,在海州城附近游弋,专门截杀自发赶来的八旗兵。 于是海州城迅速被大同军占领! 辽阳却提前获知敌情,如今已聚兵200多,另有100个汉军八旗兵辅助。 但硕詹还是不敢出城,因为大同骑兵早已经杀来。 春草复苏的原野上,又有数十个满洲八旗,接到聚兵令赶往辽阳城。其中,马军十二人,步军三十七人。他们还有包衣跟随,这种属于作战包衣,帮主子牵马扛枪拿装备,打仗的时候可以转为民夫,也可以作为辅兵往前冲杀。 “呜呜呜!” 山岗上用千里镜观察的哨兵,迅速吹响号角。负责这一片的300多大同骑兵,迅速汇聚起来杀过去。 满清主将被堵在城里,城外赶来的只有中低级军官,已经被截杀了好几股小部队。 硕詹站在城楼上,看得焦急不已。 他曾派出十多个骑兵,前往各村传令,让八旗军不要添油式往城里赶,最好赶往沈阳聚兵再杀过来。但这些骑兵出城之后,遭到十倍于己的大同骑兵截杀,只仗着马快突围出去两个。 此时此刻,三百个大同骑兵,迅速包围小股敌军部队。 隔得老远,就把火绳点燃,填装弹药准备进攻。 另外三百大同骑兵,渐渐朝这个方向靠拢,防备硕詹带兵出城救援。 12个满洲马军、37个满洲步军,加上他们的包衣,人数已经近百。就这么被围在野外,马军甚至在紧急穿戴棉甲,上马之后试图拉开距离逃跑。 他们不穿甲胄还好,穿上甲胄是真跑不掉。 大同龙骑兵为了减重,啥盔甲都不穿戴,以此来保证自己的速度。 只见这些大同骑兵,只留50骑看住敌军步兵,剩下的全部朝敌军骑兵杀去。250骑围追堵截12骑,根本不需要下马放铳,接近之后直接勒马开枪,不管打没打中,拔出腰刀就围杀上去。 作战片刻,火铳击毙三人,近战围杀八人,只剩一个满洲骑兵还在逃跑。 大同骑兵又绕回来,下马列阵,对着剩余的敌军步卒排队放铳。 “砰砰砰砰!” 包衣们吓得全部趴地上投降,倒是有效躲避了火铳齐射。 这些满洲步兵,分散逃跑会被围杀,聚集起来又要挨排枪。完全就没法打,只能硬着头皮冲锋,一轮冲锋之后,被火枪打死打伤一半。 等幸存者稍微冲近些,这队大同龙骑兵就跑了,另一队龙骑兵开始在侧方射击。 打不了,满洲步兵终于精神崩溃,朝着辽阳城的方向舍命奔跑。 大同龙骑兵追上来,提着腰刀围杀。 居然杀剩下几个,丢掉兵器投降。大同军仁义无双,剥掉其棉甲,拿走其武器,砍掉双手拇指任其进城。 硕詹被这种行为恶心坏了,他已经接收了数百失去拇指的满洲兵,有些还是故意从海州那边放回来的。 这些人无法拉弓放箭,也握不稳刀枪盾牌,完全就属于废物。 而且,还从海州带来消息,说什么豪格、多尔衮内讧,清军被杀得大败。北京已经被围了,山海关也被攻破……这些消息,导致辽阳守军的士气跌到极点。 协守辽阳的汉军八旗佐领,已然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叛变。 “吊上城来。”硕詹只得下令。 若八旗兵被砍了拇指就舍弃,城中士气只会更低,他必须消耗粮食养这些废物。 紧接着,几十个投降的包衣,也被砍掉拇指送到城外。 “救命啊!” “章京大人,求你拉我们上去!” “……” 汉人包衣在城下哭嚎,大同骑兵在更远处看戏,城上的硕詹对此置若罔闻。 残疾的满洲兵必须救,汉人包衣算什么东西? 几十个包衣,就这样在城下哭嚎。虽然只是失去拇指,但他们死定了,结局只有一个:活生生饿死! 协助守城的100汉军八旗,看着包衣的惨状,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自己若被砍断拇指,怕也要遭遗弃,这他娘的还帮鞑子打什么仗? 下午巡视城防,硕詹明显感觉不对,汉军八旗兵的眼神有问题。 现在不会出事儿,可当大股敌军攻城时,这些汉军八旗肯定要投敌。 当晚,硕詹舍弃家人,只带两个儿子突围。由于一面临河,他命令其余士兵,朝着三个方向突围,自己装扮成小兵骑马逃跑。 半夜里喊杀声震天,黑暗中进行着追赶杀戮。 硕詹长子被杀,自己和次子被俘。他没有被认出来,甚至保住了性命,失去双手拇指之后,徒步逃往沈阳方向。 胡定贵都还没带兵杀来,留在城里的汉军八旗,就主动开城献上辽阳。 …… 数日之后,沈阳城。 这里是满清的盛京,正黄旗内大臣何洛会,被多尔衮任命为盛京总管,属于整个东北的最高职位官员。 此时此刻,沈阳已经聚兵三千多,满洲八旗千余人,汉军、蒙古八旗六百人。驻守盛京的镶黄旗阿哈尼堪,也已带着数百士兵赶来。 “我是硕詹,快让我进城!” 阿哈尼堪探头一望,对何洛会说:“真是硕詹。” 何洛会连忙说:“快放他进来!” 硕詹带着儿子进城,何洛会见其双手被布片包裹,惊道:“你也被斩拇指了?” “敌军心肠毒辣,不如将我杀掉算了!”硕詹哭丧着脸说。 阿哈尼堪问道:“究竟是哪来的敌人?” 这三人都是多尔衮的心腹,历史上,阿哈尼堪甚至做了礼部尚书。 既然皆为自己人,就没什么好瞒的。 硕詹低声说道:“我也不知真假,都是从海州逃回的士卒带来消息。说肃亲王(豪格)起兵作乱,咱们大清内斗起来,被南方的大同军杀个措手不及。如今,北京已经被围困,山海关也破了,敌人是从山海关过来的。” 何洛会、阿哈尼堪二人,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竟……有些相信。 否则敌人是从哪来的?总不能是插翅飞来的,总不能是从海里游过来的。 他们坚信满洲八旗强大,不会轻易大败。 但如果是豪格挑起内讧,再拉拢一两个亲王造反,还真有可能被大同军抓住机会。 何洛会思虑半天,说道:“先守住盛京再说,万一是假消息呢。把满洲男儿全部招来盛京,女人也可以拿起兵器作战。还有,去北边召集野人女真,每个部族必须出一百战士!” 野人女真非常惨,这几十年来,各种被满清征讨。 即便已经臣服上贡的部落,满清也会没事儿去打两下。每一次征讨,必定掳走人口和财货,导致野人女真各部落根本发展不起来。 后世的鄂伦春、鄂温克等少数民族,都是野人女真演化出来的。 许多野人女真,甚至住在后世的俄罗斯境内。他们被满清搞得人口稀少,毫无战斗力可言,结果便宜了俄罗斯,几十个哥萨克骑兵,就能霸占几万平方公里土地。 阿哈尼堪说:“南方山中的女真族人,也全部搬来盛京,尽可能把盛京守住!” 硕詹则说:“汉人、朝鲜人不能进城,他们很可能倒戈!” “对,除了忠心的包衣,不能让汉人、朝鲜人进城!”阿哈尼堪表示赞同。 数万汉人、朝鲜人,被遗弃在乡村,他们连一粒粮食都没有。 有些满人搬离农庄时,干脆把家里的农奴杀光。 吴化普奔回辽阳报信:“将军,沈阳守军已有数千,短期之内不可能攻下。他们害怕临阵倒戈,汉人、朝鲜人不准进城。就连汉军八旗,都是出城扎营。沈阳城里,除了满人就是包衣。” 胡定贵笑道:“那就不打沈阳了。骑兵去招揽汉人、朝鲜人西迁,全部搬到盖州、复州、金州种地。另外,去沈阳城外喊话,就说多尔衮已经败亡,五十万大同军即将杀来沈阳。且吓一吓他们,带走百姓需要不少时间,免得沈阳的敌军出来捣乱。” 胡定贵又对王尧臣说:“勒令朝鲜再征集粮食,价钱可以提高一成。实在不行,只能去江苏催粮,这次要安置的百姓太多。” 胡定贵还真就不打沈阳了,海州、辽阳被他搬空,还从沈阳带走几万百姓。 满清的大本营虽然没有攻破,但已经成为一片白地。 离开的时候,海州和辽阳的城墙,也用火药炸塌几段,今后随时可以杀回来夺城。 对了,地广人稀的辽东,可以开辟牧场来养马! 直至胡定贵把人全都迁走,安安稳稳回到盖州,多尔衮才终于收到老家被搞的消息。 (今天没了。) 403【历法与文字】 今年河南的气候不错,竟然很早就下起了春雨。 这是连续六年全省大旱之后,河南第一次正常下春雨。 悲惨的河南,今年终于可以恢复正常,除了被赵瀚占据的汝宁府,河南其他地方全部没有旱灾。 很扯淡,老天似乎跟赵瀚对着干。 他在河南也就占了两个府而已,但移民最多的那个府,今年即将全府大旱。反倒是满清在河南的地盘,今年将变得风调雨顺。 此外,连续干旱十多年的陕西,今年同样是风调雨顺,山西也只有局部地区干旱。 “崇祯大旱”,开始全面向南方转移。 不过满清也讨不得好,数十万辽东军民,集体迁往北直隶。而今年的北直隶,却是干旱重灾区。 说得更具体一些,今年的几处旱情重灾区,分别位于多尔衮和赵瀚的核心统治区域。 来呀,互相伤害呀! …… 胡定贵在掠夺沈阳人口时,黄幺拿下成都平原时,正面战场也开始行动了。 鄂北、苏北、皖北、南阳府、汝宁府的农民被调动起来,赵瀚去年秋天收上来的粮食,早已源源不断运输到北边。 南北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种关键时刻,南京百姓的关注点,竟然不是即将开始的北伐。 没人觉得大同军会战败,似乎横扫中原才是正常情况。他们的目光,投向了正式刊发的《大同历书》、《十二气历》、《大同正音》和《大同字典》。 《大同历书》是《崇祯历书》改编的,只删改了一些明显错误,比如地心说。 侯氏父子在山东被监视,左良玉依旧是摇摆不定。 就在去年冬,侯方域接到母亲的死讯,摆脱满清监视返回河南奔丧。接着又从老家进入安徽,辗转几个月,终于来到南京。 刚刚进城,就见差役挑着担子,沿街向店铺出售《十二气历》。 并非强买强卖,你不买也可以,但今后征收门店税的日期,是按照新历时间进行收取。 “历书怎卖的?”侯方域问道。 那差役笑答:“彩色带画的一块钱,无色无画的只要一角钱。” 侯方域一路南来,已经知道南方币制。 几年前,主要用于商贾贸易的大同银元,如今已成为很常见的流通货币。一块银元,等于一两银子,俗称“一块钱”。 而且还增加了大同铜元,有五角、两角、一角之分。 传统的方孔铜钱还在使用,大约800文到1200文,可以兑换一块钱,也即兑换十角钱。 但是,只有大同铜钱,可以用于缴纳赋税。 其余什么嘉靖通宝、崇祯通宝,官府和银行一律不认。虽然能拿去银行兑换,但那些属于“废币”,基本只能兑来铜料成本价。 “我先看看。”侯方域说。 彩色带画的版本,属于挂历,画着简单的花鸟山水。无色无画,则为台历。 侯方域带来的银子不多,买了一副台历。 他发现新旧历是上下对应的,而且汉字数字旁边,还标注有天竺数字(阿拉伯数字)。 民始元年,黄帝历4339年。 新历一月一日(立春),对应旧历正月初九(立春)。 继续翻阅,发现农历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为新历的1号或16号。大月有31天,小月有30天。 但是,由于太阳运动的不均匀性,5月有32天,11月只有29天,夏至为5月17日。 侯方域笑道:“这历法倒是好记。” 侯方域拿着新买的台历,先是找故友打听情况,得知方以智颇受赵瀚信任,于是又去请方以智代为传信。 赵瀚即将亲征,还真没什么时间,侯方域被安排在后天上午接见。 开国皇帝御驾亲征,不是吃饱了撑的。 由于通讯技术落后,军情不能迅速来回传递。而且战场可能涉及四个省,赵瀚必须把司令部移到前线,因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能独立压制各路大将。 还有一整天时间,侯方域在南京城内闲逛。 他辗转北直、山东、河南三省,再次来到南方,南北落差实在太大,他喜欢南京这种人间烟火气。 而且,似乎每次南下,都会出现许多新鲜玩意儿。 来到售卖文化用品的街道,侯方域路过一家钟表店,突然听到“当当当”的声音。 他好奇走进去,立即有店伙计笑脸相迎:“这位公子,本店有最新式的自鸣钟,还有整个南京独家专卖的怀表……” 侯方域奇怪道:“我记得这家店面,以前是卖金石字画的,怎改成卖钟表了?” 店掌柜笑着接话:“前明的南京勋贵,收藏许多金石字画,被集中存放在翰林院那边。数量太多,翰林院的学士也顾不过来。这家店以前的东家,就买通管理库房的残疾军人和扫地太监,每天带一两件出来。胆子也是真大,孤品字画都敢往外拿,不被发现才怪了。” “杀头了?”侯方域问道。 店掌柜摇头说:“杀头倒没有,商贾全家没收财产,残疾军人收回田产,一股脑儿扔去什么东蕃岛垦荒。听说跟张献忠那些流贼挨着,还得应付岛上生番。” 去台湾种地的有两种,比如郑家水手和士兵,被裁撤了一半,在台湾跟熟番挨着种地。只要能适应气候,这种是没有危险的,而且土地相对肥沃。 至于张献忠和后来的流放者,就得面对生番猎头族。 如今尽量减少死刑,除非罪大恶极,否则重犯都可以选择去跟张献忠作伴。 侯方域走到一座大钟前:“刚才就这个在响?” 店掌柜亲自介绍说:“好叫公子知道,这叫自鸣钟,整点可以报时。在这南京城里,卖自鸣钟的就两家,进货都不好进,暂时只有苏州和广州工匠能造出来。两边的钟表作坊,还在打专利官司,也不晓得谁能打赢。” 侯方域继续观察货品,发现一个巴掌大的小钟:“造得这么小?” 店掌柜得意道:“这是怀表,越小越值钱。像这么小的,整个南方,也就两三个工匠能造出来。” “价值几何?”侯方域问。 店掌柜笑着比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十两?”侯方域觉得很便宜。 店掌柜哈哈大笑:“三百银元!” 侯方域听得直摇头,这么贵的价格,普通人家根本买不起。 单拿粮价来比较,中国古代粮价一直比较稳。从汉代到清代,只有元代粮价属于阴间价格,清代粮价稍显昂贵,其余各朝都差不多。 只要不是荒年,没有遇到兵灾和天灾,每斤米的价钱大概在2文到8文之间(质量正常的铜钱)。 赵瀚稳定币值之后,如今虽然粮食紧张,但南京米价也只在10文左右,价格浮动不会超过2文钱。 仅这一支怀表,就能买三万斤大米! 当然,北方肯定换不来这么多米。 北京的米价,今年春天80文一斤,是南京这边的八倍,普通百姓还在继续饿死。 侯方域逛了一阵钟表店,又去逛隔壁的书店。 五花八门啥都有,甚至还有许多小黄文,赵瀚暂时没有管制这类小说。 “哪有这般注音的?” “我看极好。” “你当然说好,你是安徽人!” “安徽也分南北啊,我祖籍凤阳,大同正音可跟凤阳话区别很大。” “区别不大,我是福建人,那区别才大了。” “……” 一群读书人,正在围着字典讨论。 他们对字典里某些“简化字”,没有任何意见,因为都是已出现的俗体字,书法作品或者写信时经常用到。 唯独对大同正音,意见很大! 侯方域好奇翻开字典,字典附录有拼音表。而且拼音符号和音调符号,都用汉字标注出读法和用法,利用传统切音法一学便会。 至少,对于侯方域来说,他几分钟就看懂了拼音。 又根据拼音拼写语句,发现这种大同正音,跟《洪武正韵》非常相似,只不过部分汉字的读音有所变化。 但是,它符合传统的读书音规则。 只要学过读书音的传统士子,无论是哪里的人,都肯定能听懂大同正音。 侯方域又尝试使用字典查找汉字,无论是拼音查找,还是用偏旁查找,都比传统查字工具快无数倍。 侯方域叹息:“此教化之利器也,功在千秋!我若留在江南,必可共襄盛举,可惜编字典时回了河南。” 侯方域也是无奈,他先去北京花钱,把父亲从诏狱捞出来。回家之后,又协助父亲结寨自守,防备河南的流寇土匪。接着又是祖父死了,再然后寨子被攻破,父子俩被李自成强行带走做官。 朝着赵瀚“皇宫”的方向,侯方域感慨莫名:“文字,历法,有此功德,已是盛世之象。圣君临朝,我辈读书人,又怎能不投身其中?” 又过一日,在方以智的带领下,侯方域受到赵瀚接见。 二人路过礼部衙门时,却见几十个士子,正在跪地请愿,希望能够废除大同正音。 “一群腐儒,只会坏事!”侯方域鄙视道。 方以智笑着说:“已经不错了,只有几十个。上次请愿的士子,有一两百号呢。” 404【大白菜与小辫子】 侯方域、方以智二人,被安排在候客室等待。 他们以为赵瀚在讨论军事,毕竟就要御驾亲征了,哪知赵瀚正在欣赏大白菜。 陈希颂将两颗白菜放在桌上,窖储过冬之后,外面的叶子已经枯黄发烂。他指着两颗大白菜说:“陛下,这颗白菜来自北直隶,种子是大同士子带来南边的,当地人谓之‘包心白’。这颗白菜来自江浙一带,当地人谓之‘黄芽菜’。” 赵瀚疑惑道:“北边还没有广种大白菜吗?” 陈希颂解释说:“种了,但不包心,经不得几次霜就会烂掉。这种‘包心白’大白菜,种出来产量高,而且更耐寒许多。” 赵瀚又指向来自江浙的黄芽菜:“与这种白菜有何不同?” 陈希颂说道:“黄芽菜的味道更好吃,但是包心白的产量更高,而且种植时不那么挑地。” “那就推广包心白!”赵瀚当即拍板决定。 不那么挑地,产量还高,这是可以大规模推广的。至于口感更佳的黄芽菜,小规模种植即可,算作一种专供有钱人的白菜。 “是!”陈希颂拱手。 赵瀚高兴道:“多备些种子,写一本种植小册子,我让户部发给各州县长官推广。便是小民之家,也要让他们冬季每天都能吃上白菜!对了,劝农所今后改为劝农馆,暂归钦天院管辖。我给你一个博士头衔,你手下那些种地能手,可授予硕士与学士。给你三个硕士名额、十个学士名额,你自行分配吧!” “谢陛下!”陈希颂喜道。 翰林院与钦天院,如今只有两个博士,一个是钱谦益,一个是萧时选,陈希颂这个种地的竟成了第三位博士。 赵瀚又说:“这两颗白菜留下,拿去给御厨烹饪。” 中国古代就有白菜,但属于小白菜,南方用来做梅干菜那种。古代称之为“菘菜”,因为能过冬,有松树的品德。 唐宋时期,菘菜在北方与蔓菁(大头菜、圆菜头)杂交,诞生了好几种新的菘菜。其中一种叫做牛肚菘,属于散叶白菜的始祖,到了元代改称为白菜。 大概在几十年前,江浙地区出现包心白菜,叫做黄芽菜。口味绝佳,价格昂贵,种植照料也比较麻烦。 就在近些年,北直隶出现包心白,真正意义上的大白菜! 但是,由于战乱原因,大白菜还局限于河北部分州县,一直无法向其他省份推广——自然也不能传到朝鲜,大宇宙国的泡菜暂时无法诞生。 侯方域跟着方以智进屋,两人拱手作揖:“拜见陛下。” 赵瀚说道:“坐吧。” 侯方域坐下之后,立即看到那两颗大白菜。想不看到都难,因为放在赵瀚案头,就躺在他跟赵瀚中间。 见侯方域表情诧异,赵瀚笑道:“这种卷心白是好东西,便于种植,产量还高。而且,包得严严实实,利于窖藏过冬。只要推广开来,升斗小民在寒冬腊月,亦可食得美味菜蔬。” 侯方域肃然起敬,连忙起身拱手:“陛下心系万民,真仁君也!” 赵瀚摆手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陛下,左良玉麾下,各部将领极为复杂,”侯方域直奔主题道,“左良玉拿捏不准该降哪边,除了待价而沽之外,更有可能是他无法约束部众。一些部将想要投靠北京,一些部将想要投靠南京。左良玉无论投靠哪边,其部将必有人作乱!” 赵瀚点头说:“这我知道。” 赵瀚这边不但知道,而且已经跟左良玉的部将接触。 山东的情况特别复杂,比如登莱地区,就有一个小军阀叫黄蜚。毛文龙被杀之后,黄龙接任东江镇总兵,而黄蜚则是黄龙的外甥,继承了黄龙的世职和姓氏。 黄蜚担任登莱总兵时,正好遇到鞑子劫掠山东,被打得损兵折将。之后又遭遇山东漕民起义,在剿灭义军的过程中,实力稍微有所恢复。 如今,黄蜚名义上跟着左良玉混,实际却独霸山东半岛。 一旦左良玉投靠满清,黄蜚必然脱离其部。甚至黄蜚已经跟赵瀚的使者约好,到时候共同发兵夹击左良玉。 因为黄蜚本就是辽东人,他跟鞑子有血海深仇! 历史上,黄得功战死之后,大部分属将都降清了,唯独黄蜚一直坚持抗清。在无法与郑成功会师,南京小朝廷又投降的时候,黄蜚依旧坚持抗清,还被江南各路义军推举为盟主。 可惜,水战兵败。 黄蜚让妻子一家跳水自杀,随即自己也自杀,却被清军给捞起。 清军问话,他不言语。清军劝降,他不答应,因此被砍断左手。他被押去南京,用右手指着洪承畴痛骂,结果右手也被砍断。他接着继续骂,舌头也被割掉,嘴里依旧呢哑不停。 最终,被斩首牺牲! 除了黄蜚暗中投靠赵瀚,马进忠也答应南投。马进忠最初是流寇,匪号“混十万”,四年前投降跟着左良玉混。 由于山东疫情太可怕,清军还没进入山东,就已经有上千人感染瘟疫。因此,清军和大同军,一南一北夹着山东,谁都不愿真的出兵去打。 就像两个壮汉,都想收拾一个弱鸡。但这弱鸡浑身沾屎,壮汉们哪敢去碰? 别说去碰,甚至都不敢靠太近! “北京的情况如何?”赵瀚问道。 侯方域说:“满清入关之初,黄台吉就勒令官民剃发,但被汉人文臣给劝住了。黄台吉死后,多尔衮又下令剃发,虽然同样被拦住,却就此引发了党争。” “党争?”赵瀚忍俊不禁。 侯方域解释道:“阉党余孽孙之獬,为了在满清获得重用,黄台吉还没死的时候,他就主动剃发留了辫子。一些汉臣跟着学,与辽东汉臣结为‘辫党’,并在争位时倾向于豪格。多尔衮摄政之后,这些人害怕多尔衮报复,再次请求颁布剃发令,以此显示自己对满清的忠心。不肯剃发的汉臣,则指斥这些人是‘豪格党’。” 赵瀚问道:“阉党、东林党的延续?” 侯方域说:“有一点阉党、东林党的影子,但又不是全然如此。有些东林出身的汉臣,也主动剃发留辫;有些阉党出身的汉臣,则始终不肯剃发。说起来,不过谄媚争宠而已。不愿剃发者,同样是在争宠,他们劝多尔衮尊重汉人风俗,如此才能更顺利的夺取天下。多尔衮虽然更倾向于颁布剃发令,但却更信重不愿剃发的汉臣。” “范文程和洪承畴呢?”赵瀚问道。 侯方域说:“这两人都不愿卷入党争,一直保持置身事外的态度。特别是范文程,他被多铎霸占了妻子,害怕遭到多铎的报复。” 嗯,老婆被别人霸占,不但戴稳绿帽子,而且还怕情敌报复自己,更加忠心耿耿为大清效力。 这汉奸当得牛逼! 范文程是满清的头号文臣,多铎则是多尔衮的亲兄弟。一个满清王爷,去抢头号汉臣的老婆,属实离谱到了极点。 满清内部处理得也很离谱,趁机剥夺多铎十五个牛录,罚银一千两。至于被抢走的老婆,不用还给范文程,抢了就抢了呗,头号文臣说穿了还是包衣奴才。 果然,范文程更加谨慎,对大清更加忠心。 赵瀚问道:“那些文官,就死心塌地跟着满清?” 侯方域说道:“倒也不是,许多人都想南下,但又迟疑着没有离开。有些人舍不得官位,毕竟南下之后,在陛下手里不一定当官;也有些人不敢走,一路兵荒马乱的,沿途还有瘟疫,怕是走到半路就要家破人亡。” 其实,侯方域的信息已经滞后。 北京的文官党争又有新结果,辫子党的党魁孙之獬,跑去多尔衮那里进言。说不愿剃发留辫的汉臣,都是心向南京的,是南京买通的奸细。就算不是奸细,也是首鼠两端之辈,打起来随时有可能投敌。 这番话传出去,被迫做了铁杆汉奸的洪承畴,主动把自己的头发给剃掉。 一些胆小怕死的官员,也把头发给剃掉,导致剃发的越来越多。 最后多尔衮也怀疑起来,大家都已经剃发,剩下那些不剃发的,是不是真想投靠南京? 于是,北京的文官,全部剃发留辫子。 也有几个带着家人逃跑,被满清骑兵给追上,全家被当成奸细杀掉。 还有少数在北京没安家的,潜逃进庙观当中,出家当了和尚道士。 此时此刻,北京文官一水儿的金钱鼠尾。 他们似乎也觉得辫子很丑,不能只是自己丑,要丑大家一起丑。因此联合上疏,要求北京外城百姓,必须全部把头发剃掉。 侯方域又说:“陛下,河南虽被满清占据,但许多士绅依旧心向南方。只要陛下出兵,河南必定义军四起,帮着陛下一起杀鞑子!” “很好,你也随军出征吧,很快就要去打你的老家归德府。”赵瀚笑着说。 侯方域说道:“陛下,只要大同军进兵归德府,晚生愿意遣回老家招募义兵反清!” (明天三更,今天没了。) 405【大战爆发】 民始元年,黄帝历4339年,西元1642年。 新历二月五日,旧历二月十四。 赵瀚带着两千亲卫,一部分十曹官员,还有一些女官、中书舍人,从南京出发御驾亲征。 郑芝龙归顺之后,海关税收大幅度提高。皇室年度预算,也从十万两银子,直接增加到三十万两。 无人提出异议,按照如今的岁入,文官们的底线是给皇室二百万两。如果超过二百万两,就会出现财政问题,到时候肯定有不少官员前来劝谏。 赵瀚只要三十万两,给足了文官面子,他打算明年再涨到五十万。 循序渐进,各有余地。 船队顺着大运河,至淮安改走淮河,一路来到徐州城。 大同军第一师师长费如鹤、徐州知州陈邦彦,各领手下出城迎接御驾。 陈邦彦是岭南三忠之首,赵瀚刚打下广东时,这位先生还扭捏不愿做官。但是,一直坚持给地方官写信,提出治理广东的各种可行性建议。 如此一年之后,广东各级官员,纷纷举荐陈邦彦做官,皆言此人是治理民政的大才。 吏部(当时还叫吏选司)派遣专人去调查,发现情况属实,最终汇报到赵瀚面前。 只有皇帝,可以超擢提拔官员! 赵瀚看了各种调查资料,也觉得这人不做官可惜了。于是亲自下令征辟,陈邦彦欢欢喜喜奉命出山,第一个职务便是做知县。 同乡好友问:“公欲为大明忠臣,何故大明未亡,便做了新朝知县?” 陈邦彦说道:“鼎革之时,不可拘泥于此,当以黎民百姓为重。吾建言献策数十条,皆被新朝采纳,广东已欣欣向荣。都督(赵瀚)既然征辟,何吝老朽之躯,施善政于天下呢?” 进城之后,赵瀚没有询问军事,而是问起了民生:“徐州今年气候如何?” 陈邦彦面带喜色:“只是二月,却已下了两场春雨。去年冬天也不太冷,而且还有瑞雪。今年徐州的麦子,肯定大丰收!” “如此便好。”赵瀚也很高兴。 陈邦彦说道:“徐州本地百姓,皆言大旱数载,天公不作美也。而陛下治理徐州不到两年,去年只是小灾,今年又有春雨,此必为天命所归,苍天亦喜陛下做皇帝。” 赵瀚忍不住笑道:“先生也学会奉承话了。” 陈邦彦莞尔道:“句句实言,不是拍马屁,陛下真乃天命之主也。” “哈哈哈哈!”赵瀚大笑。 赵瀚又扭头看向费如鹤:“前线动了没?” 费如鹤回答:“已经出兵河南。” 这次赵瀚可谓倾尽全力,不打就不打,要打就来场大的。 虽然一直说粮食不够,但挤一挤总是有的。赵瀚动用了十多万部队,二十多万民夫,趁着满清立足未稳,主动出击,至少要占领河南和山东! 第一师,费如鹤。驻扎徐州,可防备山东的左良玉,关键时候也能顺河杀进河南。 第二师,张铁牛。驻扎沂州,专门打左良玉,同时也可策应山东半岛的黄蜚。必要时刻,走海路直取天津! 第三师,李正。驻扎砀山,已攻河南,目标是归德府的虞城。 第四师,萧宗显。驻扎亳州,已攻河南,目标是归德府的鹿邑。 第五师,江良。驻扎颍州,已攻河南,目标是开封府的沈丘、项城。 第六师,江大山。驻扎西平,已攻河南,目标是开封府的郾城。 第七师,黄顺。驻扎叶县,已攻河南,目标是开封府的襄城。 第八师,刘柱。驻扎南召,已攻河南,目标是汝州的鲁山县(鲁阳关在赵瀚手中,直接出关打仗便是)。 第九师,黄幺,正在攻略四川。 第十师,刘新宇,正在蚕食广西。 第十一师,胡定贵,正在奇袭辽东。 另有卢象升的骑兵旅,骁骑兵3000人,龙骑兵2000人。 除了第八师、第九师之外,各师皆有2500骑兵,在大决战之时,可以划归卢象升调遣。 …… 如此大规模的调动,不可能瞒得了清军。 多尔衮也只能提前出兵,豪格被扔去陕西,跟李自成、罗汝才打仗。洪承畴与多铎,大兵进逼山东,试图强迫左良玉归顺。 多尔衮自领二十多万大军,其中包括大量降兵降将,亲自在河南跟大同军作战。 山东,德州。 驻扎在这里的,是左良玉麾下头号心腹大将李国英。 “李将军,只要归顺我大清,便可获封世袭‘阿思哈尼哈番’。”冯铨说道。 李国英问道:“这是什么爵位?” 其实冯铨也搞不清楚,满清为了招降,临时弄出来的,至今不知怎么翻译为汉名。他只说:“此爵秩比二品大员。大清爵位,有世袭罔替和世代递减两种,将军此爵可以世袭罔替,子子孙孙一直传下去。” “只一个爵位,便让我背主投敌?”李国英有些不满意。 得加钱! 冯铨说道:“山东五千亩地,李将军自己去圈占,另外再赏赐白银三千两!” 五千亩地,还能自己圈占,那就是五千亩上田。 李国英已然心动。 冯铨又说:“将军可入镶黄旗,今后就是自己人了!” 镶黄旗的旗主是满清皇帝,这让李国英更加心动。 冯铨继续说:“山东军将,要么北投,要么南投。投北边有无尽好处,投南边有甚好处?我听说投降的张献忠,都被伪帝赵瀚发配荒岛了。将军难道想去荒岛跟张献忠作伴?” 李国英已经接触过赵瀚的使者,对他许下各种好处,但远远不如满清的条件丰厚。 而且,李国英驻扎在山东最北边,一旦满清大军南下,他必然首当其冲。到时候,大同军很难及时救援,说不定他直接兵败身死。 冯铨又说:“馆陶守将金声桓,已愿降清。” 金声桓,流寇出身,匪号“一斗粟”,也是四年前跟着左良玉混的。 “好,我归顺大清!”李国英咬牙说道。 冯铨摘掉帽子,露出锃亮的脑门,还有后脑勺一小撮辫子,笑着说:“我已剃发,请李将军也剃发。” 李国英叫来一个亲兵,拿出平时修理胡须的刀子,把头发剃得只剩后脑勺那片。 冯铨笑道:“李将军,今后咱们就是同僚了。” 冯铨这家伙,比许多汉奸都可恶,因为李自成和满清进京时,他都没有住在北京当官。此人为阉党余孽,靠巴结魏忠贤,做了尚书和阁臣,还加官太子太保。 崇祯即位后,冯铨被革除功名,奔走十多年想要复官。 黄台吉占据北京,有阉党推荐冯铨,清廷便写信征辟。接到征辟信件,冯铨麻溜的进京当汉奸,半路上就把自己的头发给剃了。 如今,更是跑到瘟疫遍地的山东做招降使者。 新历二月中旬,左良玉的头号大将李国英降清。并且亲自担任开路先锋,与金声桓一起带兵南下,洪承畴和多铎也带兵进入山东地界。 数日之后,临清守将郝效忠降清,三人合兵直取左良玉的老巢东昌府。 冯铨又进城说降左良玉:“左侯,阁下若是归顺我大清,今后就要称呼您为左王了。平南王,世袭罔替,编入汉军八旗,山东十万亩地随便圈占。一路南下,沿途各城任君劫掠,抢到的银子都是自己的,只需给大清朝廷交出粮食便可。南京那边,出得起这种价吗?” 左良玉咽了咽口水。 “还是说,再等几日,大清发兵来劝降?”冯铨威胁道。 左良玉说:“好,我降。” 冯铨笑道:“请平南王剃发。” 左良玉说:“此时天凉,等酷暑再剃发也不迟。” 冯铨笑道:“王爷到现在还想首鼠两端吗?” 左良玉很想弄死眼前这小人,他无奈叹息,叫来亲兵给自己剃发。 剃发的时候,冯铨问道:“侯总督何在?” “安置在府衙宾馆里。”左良玉回答。 冯铨冷笑:“请杀之。” 左良玉不愿动手:“侯先生不是大清的山东总督吗?” 冯铨说道:“此人诈称劝降,来了山东快半年,却一直没有丝毫进展。无非想借机南逃而已,幸好摄政王英明,派了人日夜监督看守。” 左良玉依旧想当墙头草,现在投降满清只是权宜之计。 南北大战已经爆发,如果大同军取胜,他想在关键时候倒戈。剃发留辫又如何?头发还可以长出来! 侯恂明显心向南京,若真杀了侯恂,等于断绝自己退路。 左良玉说:“侯先生是我旧日恩主,现在又身为大清总督。我实不敢杀之,不如送其回北京,交给摄政王处置。” 冯铨想了想,点头道:“也可。” 新历二月二十五日,左良玉宣布降清,被多尔衮册封为平南王。 消息传出,占据登莱二府的黄蜚,宣布脱离左良玉,改旗易帜归附大同军,并且立即出兵进攻青州府。张铁牛予以配合,一东一南,夹着青州府打。 流寇出身的马进忠,也宣布脱离左良玉,带兵南下与费如鹤汇合。 与此同时,洪承畴、多铎移师山东,边军降将多行劫掠事。山东瘟疫严重,又遭左良玉盘剥,现在满清又来劫掠,一时间起义军四起,纷纷打出大同军的旗帜。 洪承畴、多铎直奔曲阜,曲阜孔氏跪降。 406【义军】 山东,梁山。 梁山贼李青山、汶上贼蔡乃憨、寿张贼丁明吾、漕贼薛正禄,与脱离左良玉南下的马进忠在此聚义。 另有从濮州、曹州、范县等地赶来的贼首,分别是:任七、张七、梁敏、黄镇山、吴康华、石岿然、张粹等人。 历史上,他们被统称为“榆园贼”。 先跟明朝打仗,再跟清朝打仗,打输了就进山蛰伏,前后活跃十多年时间。对外号称拥众百万,总人数大概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 众人列出十多把交椅,摆在山岗一处空地,李青山说道:“今日有两位贵客,一是南京来的天使郑先生,一是誓死不降清的马将军。有请郑先生坐主位!” 郑沛然是从山东逃去南边的士子,如今全家已在安徽分田,半年前重回山东当密探。 这次聚义,也是郑沛然联络的,否则分布在各地的农民军很难聚到一起。 郑沛然没有拒绝,径直走到主位,转身拱手说:“诸位兄弟,在下也是山东人。三年前,带着全家去南边,如今已在凤阳分到田地。无论男女老幼,去了南边,人人都能分田。男的种地,女的织布,孩童可以读书,女娃娃都能读书,识字的还能做官吏。那日子,可好得紧!” 这些义军首领,绝大部分都是农民出身,听到此言不禁露出向往之情。 张七问道:“女娃也能读书?” 郑沛然笑着说:“女娃当然能读书。陛下还在造反时,地盘只有半个县,就定了孩童必须读书的规矩。哪个父母不送孩子读书,是要被官府罚钱的!” “家里没钱读书咋办?”蔡乃憨问。 郑沛然解释道:“在南边读书不要束脩学费的。家里实在没钱,官府会借给学生书本,只要不把书弄坏了,读完这本书再还给学堂便是。毛笔,可以自己做嘛,平时蘸水练字也行。蘸水练字的已经很少了,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农民也买得起墨条。” 丁明吾做过军官,更有见识一些,他讥笑道:“郑先生莫说这些话哄我们,既然今天聚在一起,那都是愿意跟鞑子干仗的。” 郑沛然摇头:“我没想骗谁,南边真是这样。” 薛正禄突然插话:“我以前是漕民,听南边来的漕军谈起过。当时还作笑话讲的,说江西那边,逼着女娃娃读书,不读书就得罚钱。” 众义军首领面面相觑,都觉匪夷所思。 张七咋舌道:“还真有这等事?南京的赵皇帝莫不是菩萨?” 郑沛然笑道:“南方数省农民,好多家里供着陛下,早晚都要祭拜一次。我为何逃去南边,还要回遍地瘟疫的山东?因为我是山东人,我自己过了好日子,也得让家乡父老过上好日子。只要大同军来了,杀跑了鞑子,今后大家都能过好日子!” 丁明吾问道:“闯王来了不纳粮,赵皇帝那里纳粮不?” “不纳粮怎么养兵?”郑沛然说道,“诸位放心,赋税不重,还没有徭役。家家户户种自己的田,那点田赋算什么?” 众首领都有些失望,还是觉得李自成更好。 特别是丁明吾,李自成进攻北直隶时,丁明吾自封为闯王麾下的山东副总兵,大概算是李自成的野生粉。 聊了一阵南方的政策,郑沛然说:“有请马将军,来讲讲鞑子怎么对待老百姓的。” “不用马将军来讲,”任七自己站起来说,“自从鞑子占了濮州之后,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贪官污吏变着法收税,鞑子兵也到处抢劫老百姓。便是地主家,也要被抢钱粮,好多地主都逃去了南边!” 梁敏也说:“是啊,鞑子比大明还狠,完全就不给咱们活路。去年冬天,饿得没办法了,就跟鲁兄弟在范县造反。鞑子凶得很,实在打不过,几万人被打得只剩两三千,鲁兄弟也被鞑子抓去砍头了。范县待不下去,只能来山东这边。” 张七说道:“都差不离,我跟任七造反杀鞑子,两万人只剩下一千多。要是知道赵天王今年发兵,去年咱就忍一忍,忍到今年再造反也不迟。” “哈哈哈哈!” 众首领大笑,果然该忍一忍再造反。 马进忠起身说道:“你们可不晓得,鞑子在北京做了甚恶事。从北边逃来许多士绅,他们也惨得很啦。北京的城墙,分成好几道,有紫禁城、皇城、内城、外城。这鞑子人数不多,却把紫禁城、皇城、内城都占了,汉人全被赶到外城。这内城的房子、店铺、银子、粮食,全被鞑子抢走,妇人也被抢去做奴才。” 石岿然讥笑道:“鞑子说咱们是贼,可咱们只抢钱粮,不抢房子和店铺。鞑子连这些也抢,不是贼喊捉贼吗?” 马进忠继续说道:“北京城外的土地,都被鞑子给圈占了。地主要么被打杀,要么被赶走,农民、佃户都成了鞑子的奴才。倒是不用交租纳粮,因为种出粮食都是鞑子的,给多少全看鞑子有没有良心。” “鞑子有个屁的良心!”吴康华喊道。 马进忠又说:“鞑子那边不留头发,北京周边的州县,老百姓的头发都给剃了,只留后脑勺的一小根辫子。那辫子细得很,筷子那般粗,跟老鼠尾巴差不多。若是让鞑子得了天下,汉人都得剃发留辫子。” “去他娘的!”张粹大骂。 李青山怒道:“爹娘生的头发,可不是拿给鞑子剃的!” 郑沛然突然补一句谣言:“北京的汉民,若是嫁姑娘娶媳妇,都得去鞑子官那里盖印,姑娘先送给鞑子官过目。鞑子官要是看上了,须得鞑子官先洞房,然后再放回去成亲。” “老子日他鞑子祖宗!”蔡乃憨破口大骂。 其余首领,也被这话气得怒不可遏。 细作嘛,疯狂往敌人身上泼脏水便是,类似谣言正在山东、河南四处传播。 一番怒骂之后,郑沛然说道:“左良玉降清,费将军不会坐视不理,此刻想来已经从徐州出兵。各位好汉,我等今日在梁山聚义,自是要帮着费将军杀鞑子。且约法三章,第一,不得烧杀抢掠百姓;第二,不得奸辱妇女;第三,须得听马将军号令!愿意起义的,就过来歃血为盟!” 众人纷纷加入,历史上,他们跟满清打了十年,其中有一半首领战死或被俘牺牲。 条件简陋,大家撮土为香,在梁山盟誓聚义。 马进忠麾下士兵最多,有六千多人。其余首领,有些四五千,有些一两千,人数最少的只有几百。 对外宣称汉家军,总兵力三万多,拖家带口的,算上家属能有七八万。 他们不敢打运河沿岸的大城,起义之后,先去攻击郓城县。 郓城守将叫做曹兴,是张应元的部将。 张应元此人,先是跟着贺人龙混,又跟着杨嗣昌混。如今跟着左良玉混,主要地盘为东平州,也算一个山东小军阀。 郓城的军队,都被张应元调走了,曹兴手里只有八百人。 “汉家军”至此,当天扎营过夜,一番军事会议,第二天开始攻城。 郑沛然正打算派人劝降,马进忠也决定先填平护城河。 李青山却振臂一呼:“杀鞑子啊!” 数万人就这样陆续冲出,把郑沛然和马进忠给搞愣了。 昨晚不是说好了怎么打吗? 特别是薛正禄麾下的漕军,一个个跳进护城河,直接游到对面攻城。 问题是,你们的攻城器械呢?连简易木梯都没有! 郓城守将曹兴,也看得一头雾水,他正准备派人出城探听。若对面是大同军,那就直接献城投降,可城外的军队根本就不给机会。 “当当当当!” 马进忠让人疯狂敲锣,鸣金收兵,想把那些首领给叫回来。 双方互相折腾好半天,诸多首领攻不进去,只得又带人跑回护城河外。 曹兴松了一口气,派人出城询问,得知是归附大同军的义兵,立即打开城门迎接。但每个首领,只能带200人进城,害怕人多了又闹瘟疫。 郓城县的瘟疫已经渐消,防治方法叫做“群体免疫”。 只一年多时间,4.5万人的郓城,如今死得仅剩下6000余。 郑沛然进城拱手说:“将军归附汉家,气节可叹!” 曹兴拱手还礼:“哪里哪里,我只是不想剃发留辫子。” 不想剃发,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左良玉降清能得好处,张应元降清也有好处。可曹兴只是左良玉的部将的部将,聚兵打仗都不带他,只留800人驻守郓城,能有什么好处可言? 反正此地距离徐州不远,只要坚守一些时日,大同军肯定能杀过来。 那就直接投降大同军呗,曹兴的脑子不傻,知道怎样更划算。 这种情况,在山东多地发生。 左良玉留下来守城的部队,与山东四处兴起的义军联合。大部分都人数不多,也没啥战斗力可言,却把洪承畴、多铎、左良玉搞得焦头烂额。 他们正在前线跟费如鹤、张铁牛打仗,后方竟然遍地起火。 有的县城,虽然没出现义军,士绅却找到左良玉的留守部队,说服守将直接改旗易帜。 稍微偏远的县城,只留守了百余士卒,干脆是一群举人秀才起事,带着城市居民把守军给赶跑。 甚至是左良玉任命的知县,带着衙役宣布起义! 407【孤身夺城】(为企鹅大佬加更) 济宁州。 “报!” “莱芜典史倪锦、秀才吴汝明,率暴民杀死知县、主簿造反!” 左良玉挥手道:“晓得了,下去吧。” 左良玉有些后悔投降了,一是山东情况太糟糕,二是他全家被多尔衮派人带去北京。 即便今后选择倒戈,家人全在北京,也逃不过断子绝孙的下场。 唉,只能重新生儿子了! 洪承畴说道:“王爷,须得尽快杀灭前方之敌,否则山东的乱子会越来越多。” “那你说,该怎么剿?”多铎没好气道。 费如鹤此时屯兵的地方,把多铎给恶心坏了。 那里叫做南阳镇,明末跟几百年之后的地形不一样。 南阳镇东边是独山湖,西边是南阳湖。两湖之间只有狭窄陆地,京杭大运河从镇中心通过,到镇北还与另三条河流交汇。 也就是说,费如鹤的大营,被两湖四河给拱卫着。 多铎想要攻破此地,必须先打败大同水师。 多铎若是绕道进攻,绕西边必须渡过菏水(万福河),绕东边必须渡过泗水、白马河、北沙河、南梁水、南沙河。无论从哪边进军,都可能被半渡而击。 即便让他从容渡河,也只能攻占丰县和沛县。再往南就是黄河(淮河),到时候将进退不得,被费如鹤断了粮道包饺子。 洪承畴仔细研究地图,说道:“若不能击破南阳镇的敌军,那就只能变化进攻方向。济宁这边,留一万士卒驻守,大军暂且退回去。一可走灉水,沿河直抵黄河边,渡河奇袭考城,但很容易被断粮道,也容易中途被发现。二可选择去青州,集结重兵杀灭张铁牛和黄蜚。” “畏畏缩缩,哪那么麻烦?” 多铎不想如此打仗,因为洪承畴太稳了,稳得已经偏于被动。 满清不打那么被动的仗,从来都是主动出击! 多铎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下定决心:“我军兵多,敌军兵少,分段强行渡过菏水。打不下南阳镇,就直接去打沛县。若是被断了粮道,那就在沛县、丰县抢粮,反过来把敌军的粮道给断了!别看南阳镇现在易守难攻,被断了粮道之后,那就是一处死地!” 左良玉提醒道:“鱼台县虽是我的地盘,但该城守将已经投敌。若要进攻沛县,还得先攻克鱼台。” 明代的鱼台县城,跟几百年后不同,在更西南边许多。 多铎说道:“攻打鱼台,总比攻打南阳镇轻松。要是没有水军,打一百年也别想把南阳镇打下来。” 耿仲明一直没有发言,他跟着多铎出征,不会抢了多铎的风头。 此次来到山东的八旗军,以多铎的镶白旗为主。 多尔衮做了摄政王之后,自觉势力较弱,正好多铎犯事抢了范文程的老婆。因此借机没收多铎15个牛录,并且将自己的镶白旗,与多铎的正白旗番号对调。 于是,多铎变成镶白旗旗主,阿济格变成镶白旗的小旗主。 如今,多铎带着一群降将,正面迎击费如鹤。阿济格带着一群降将,在青州府跟张铁牛、黄蜚作战。 多铎麾下有满洲八旗、汉军八旗、蒙古八旗约九千人,比费如鹤的一万正规军还少。但还有一堆降将降兵呢,加起来足有六万多,唐通这些降将也在多铎军中。 跟张铁牛作战的阿济格,加上降兵降将,也有五万多人。 …… 金乡。 江阴八十一日的总指挥阎应元,如今正是金乡县的典史。 他原为通州士绅子弟,眼见情况不对,在李自成攻打北京之前,就带着全家南下避难。行至山东,又被兵戈拦截,最后只能到金乡投奔好友。 前段时间,金乡典史瘟疫去世,阎应元由于防治瘟疫得力,被街坊士绅一致推举为典史。 咋防治瘟疫的? 就是仿效南边传来的法子,任何人出门都得戴煮过的口罩。阎应元还没做典史,就在自己居住的地方,跟好友一起严查附近街道,见了不戴口罩的人立即棒打。 等做了典史,阎应元将此法推广全城。 又因驭下有方,皂吏都不敢趁机敲诈百姓,金乡县城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至少瘟疫传播被迅速遏制住了。 “阎兄,什么时候动手?”董用卿问道。 阎应元说:“就在今日!” 徐颖在山东撒了大量细作,平均每座县城三个。 金乡县的三个细作,两个都得瘟疫死了,只剩下董用卿一根独苗。 戴口罩防瘟疫之法,便是董用卿传到金乡的。 董用卿说道:“城中士绅商贾,在大同军出现于城外之后,已有十三家愿意起事。城中士子,算上童生,也有二十七人愿意起事。” 阎应元说:“够了,县衙皂吏,我有八个心腹。” 他们的敌人,是有三千多士兵的卢光祖! 当天下午,阎应元组织皂吏,端着饭菜去城楼慰问守将。 卢光祖是辽东人,老家就在被胡定贵攻陷的海州。他跟鞑子是有深仇大恨的,历史上却降了满清,亲人的仇恨完全抛之不顾。 此时此刻,卢光祖站在城楼上,望着刚刚离去的大同骑兵。 费如鹤麾下的2500骑,全部撒向金乡这边,沿河探查清军是否想要渡河。就连河里,也有许多大同军的哨船,至少在靠近大运河的十多里,清军做梦都别想从河对岸过来。 左良玉的头号心腹挨着北直隶,害怕被打于是降清。 卢光祖作为第二号心腹,驻地距离徐州不远,因此很想投降大同军。 但是,卢光祖跟满清打过很多仗,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他没跟大同军打过仗,总拿不准到底哪边会赢,万一投降大同军,却被满清夺了天下呢? 而且此时的山东,满清兵力占优,他不想这么早就冒险。 再等等,可以再等等。 等大同军打一场胜仗,自己就立即倒戈投降! 左良玉麾下许多将领,都存着同样的想法。一旦满清吃了败仗,瞬间就要倒戈一大片。 “将军,阎典史劳军来了。” 卢光祖没有多想,只说道:“让他上来吧,一个人上来便可。” 不是怀疑阎应元,而是害怕人多染上瘟疫。 阎应元独自登上城楼,至于带来的饭菜,则交给卢光祖的亲兵。 卢光祖回头一看,见阎应元背弓挎刀,不由笑道:“典史前来守城吗?” 阎应元也笑着说:“正要助将军守城。” 卢光祖对阎应元印象很好,主要是因为防治瘟疫。当时许多士绅写信,举荐阎应元为典史,也是卢光祖答应征辟的。 “练过弓箭?”卢光祖问。 阎应元说:“拉得开一石弓,将军是否考教?” 卢光祖笑道:“且往城外射,看能射得多远。若能开弓远射,我便提拔你做将校。” “一言为定!” 阎应元本打算靠近了再暴起杀人,此时却可用弓箭射杀。 他装作很吃力的样子,咬牙使劲拉开弓弦。待开弓至七分满,突然转身,根本不用瞄准,只凭记忆寻得目标位置。 嗖! 一箭射出,正中卢光祖的咽喉。 卢光祖双眼圆瞪,一脸不甘表情。他随时准备投靠大同军啊,怎就稀里糊涂被杀了? 卢光祖身边有四个亲兵,两个当场愣住,一个惊骇后退,一个拔刀前进。 阎应元扔掉弓箭,抽刀扑出,一刀将那亲兵砍死。 接着又是一刀,砍死还在发愣的亲兵。第三个亲兵吓得转身欲逃,被阎应元追上砍杀。 “饶命,好汉饶命!” 第四个亲兵跪在地上磕头,浑身瑟瑟发抖。 阎应元说道:“大同军就在城外不远,你难道想给鞑子做奴才吗?若还是个汉子,便跟我一起杀鞑子!” 那亲兵说道:“愿……愿意,我也是辽东逃来的。” “站起来!”阎应元喝道。 亲兵闻声站起,却不敢跟阎应元挨着,因为附近的士兵已经发现情况围过来。 阎应元孤身站在那里,笑着对上百士兵说:“左良玉投靠鞑子,是封王享受富贵。你们投靠鞑子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今后子女成亲,送去给鞑子官洞房吗?还是觉得那小辫子好看,今后做娘们儿扎辫子?” 这些士兵虽然围住阎应元,却没人动手,因为阎应元说到他们心坎里。 细作早就在城里贴了大字报,内容半真半假。读书人看了之后,却全都信了,于是越传越广,搞得全城都知道,姑娘成亲先得送给鞑子官过夜。 士兵们也听说了,心中对此非常抗拒。 阎应元说道:“大同军的骑兵,三天前就到了金乡。大同军的步卒,过两日也会杀来。赵天王横扫南方各省,你们真挡得住赵天王的天兵天将?有卵子的,就跟着我夺城!”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怕大同军杀来。 阎应元不再言语,提刀往前走,这些士兵纷纷让开道路。 到了城墙边上,阎应元朝着城里挥手。 不多时,董用卿带着士子、商贾和士绅,还有他们的家奴,提着棍棒过来接收城墙。 别处城墙的士兵也陆续跑来,阎应元割下卢光祖的头颅,高举在手里大喊:“卢光祖已死,大同天兵明日便至,不想死的就跟我一起夺城!” “杀鞑子!”一个从辽东来的士兵大喊。 卢光祖是辽东人,他喜欢用同乡,见到辽东逃来的便收下当兵。 这些辽东兵,最先响应阎应元,他们实在不想投靠满清,毕竟一个个都有血海深仇。 转眼间,已有数百人跟随。 甚至有人提醒说:“卢光祖的族弟在守北城,得将这人杀了!” 阎应元执刀呼喊:“随我杀过去!” 408【越打越离谱】 阎应元夺取金乡,属于随机事件。 按照费如鹤的原定计划,是先顺着大运河北上,迅速拿下战略要地南阳镇。 然后,让民夫修筑防御工事,以少量正规军和农兵驻守,再回师拿下谷亭镇和鱼台县城。保证自己后方的同时,再去攻打金乡,用火炮全力轰塌城墙,如此就能稳固自己的侧翼。 实际状况让费如鹤很尴尬,他在进军鱼台县的半路上,鱼台县城已经被典史和秀才拿下。至于谷亭镇,则被一群乡绅给夺了。 此地跟赵瀚的地盘接壤,官吏、士子、平民和乡绅,只要胆子大就敢夺城,并且毫无后顾之忧,大同军很快就能接管城池。 鱼台已克,于是费如鹤又去打金乡。 距离金乡县城还有几里地,费如鹤再次收到消息,顿时哭笑不得:“金乡也拿下了?那里可是有几千守军!” 探马详细说道:“又是徐先生派出的细作,说服城内百姓夺城。金乡典史叫阎应元,孤身登城杀死敌将,劝降两千多敌军,先后斩杀敌将三人。” “真猛士也!”费如鹤赞道。 探马又说:“阎典史请求增兵驻防金乡,再拨发一些军粮。他说自己带着两千降兵,保证拿下单县、城武、曹县、定陶、曹州五城。” 费如鹤感慨:“他口气还真大。” 一个敢夸下海口,一个竟真敢答应,费如鹤真把自己侧方诸城交给阎应元解决。 如果没有阎应元,他会派农兵和民夫去搞定。 因为只要拿下金乡,其余诸县距离赵瀚的地盘太近,多半会选择望风归附。谁不投降,就将直面大同军的攻击! 这跟山东北边的情况一样,守军直面满清攻击,于是纷纷投降满清。 而且,李正的部队在归德府打仗,随时可以渡河增援费如鹤的侧翼。 就在费如鹤返回南阳镇时,忽然接到细作发回的消息:有大量运送兵粮的船只,正在朝兖州、曲阜方向调动。 费如鹤连忙调来南阳镇以西的骑兵,撒出大半扔去南阳镇东边。 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说金乡河对岸的西北方,发现大量敌人的踪迹。 东西两个方向都有人,难道多铎分兵进击? 费如鹤召集军官们议事,详细商讨好半天,都搞不清多铎想干啥。 师副万斯同说:“管他想干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军先将滕县给拔掉。快船去通知张将军,让他留下农兵和民夫驻守沂水、莒州、诸城,让黄蜚死守潍县、昌邑、安丘。反正青州府打不动了,让张将军带着主力回来帮这边。“ 费如鹤立即明白:“张铁牛带兵从沂州出发,沿着浚河经费县,直插泗水、曲阜、兖州,跟我们一起两面夹击。这确实好计策,不知是否来得及。” “来得及,”万斯同说,“这边的战事,一时半会儿打不完。” “那就这么办!”费如鹤拍案决策。 …… 兖州府、青州府,山东就这两大战场,打到现在全部僵持住了。 双方都在想办法,而且想出的办法一模一样。 多铎让洪承畴驻守济宁,派遣降兵降将,在南阳镇两侧进行迷惑。自己则亲率主力,走浚河直插沂州,不但断掉张铁牛的一半退路,还能顺河而上夹击张铁牛。 费如鹤则是暂停进攻青州府,让张铁牛回师走浚河,直插泗水、曲阜,在兖州夹击多铎的主力。 张铁牛和多铎的部队,很可能转角遇到爱,在浚河沿岸撞个正着! 却说金乡那边。 费如鹤派来的农兵和运粮队抵达之后,阎应元立即带着两千降兵出发,把金乡县城留给董用卿管理。 阎应元带兵直奔单县,来到城外时,县城居然已经改旗易帜。 却是这地方距离砀山很近,李正在砀山出兵时,派一支农兵部队渡河,单县守军直接选择投降。 阎应元在单县略作补给,又带兵奔袭城武,守将张秀德立即投降。 阎应元、张秀德合兵前往曹县,曹县知县李坤起义响应,杀死守将献出城池。 于是三人合兵,且募集乡勇,4000余人杀往定陶。 张秀德佯装兵败逃跑,诈开城门,杀死守将夺城,会兵5000余人再杀向曹州(菏泽)。 就如滚雪球般,虽然全是乌合之众,但这路军队的规模越打越大。 如此顺利,原因有三: 第一,左良玉麾下的中低层将士,是不愿投靠满清的。 第二,此地距离赵瀚的地盘实在太近,不但害怕被大同军攻击,而且也对大同政策比较了解。还知道南边疫情控制得好,想请大同医生赶快过来治理瘟疫。 第三,开战之初,费如鹤不去攻打城池,而是沿着运河直取南阳镇。只这一个举动,看似没有攻城略地,看似没有杀灭敌军,却瞬间将左良玉的南方地盘进行分割。兖州府的南部诸县,全部陷入孤立无援状态,要么守军容易投降,要么百姓热衷起义。 费如鹤也在战争当中成长了,且不论其指挥能力如何,战役战略布局堪称绝妙。 就连战略位置极为关键的滕县,也在费如鹤切割战场之后,都不等大同军去打,便主动选择改旗易帜。 山东战场就是这般诡异,北边守将纷纷投靠满清,南边守将纷纷投靠赵瀚。最大的军阀左良玉投了满清,而实力第二的军阀黄蜚投了赵瀚。 当阎应元、张秀德、李坤带兵来到曹州时,发现这里根本打不下来。 边军降将唐通,已经带兵增援驻扎,守军兵力五千余。 就在他们打算离开时,北边忽然来了大部队。 却是郑沛然、马进忠率领的梁山联军,弃了郓城跑来攻打曹州,沿途不断有义军加入,算上家属已经超过十万人。 “老子这回是栽了,狗娘养的多铎!”唐通看得浑身冰凉。 城外,马进忠与阎应元会师,虽然彼此不认识,但此时双方都打着大同军旗。 侄子唐伦私下对唐通说:“叔父,要不咱们也降了吧。” 唐通说道:“你我全家皆在北京,如何能降?更何况,投了南京,能得到什么好处?咱家在蓟州圈占那么多土地,大清要是败了,咱家的土地也没了。” 唐伦焦急道:“城外敌军联营数里,怕不下十万之众。我军只有五六千,如何守得下来?” 唐通说道:“便有十多万敌军,真正能打的也只几千,其余部队就连旗帜都乱得很。咱们虽只五千余人,守城却绰绰有余,而且可以寻机出城劫营。只要攻击不备,便是一场大胜仗,说不定还能立功封侯!” 唐伦却不这么想,但又不敢反对叔叔,只能默然回到自己防守的那段城墙。 他还年轻得很,不愿光着脑门儿扎一辈子辫子。 而且,眼下十多万敌军围城,城内早就已经人心惶惶。真能守得了吗? 数日之后,攻城部队已将护城河填平,各部义军首领也松懈下来。虽然马进忠、阎应元、郑沛然等人,再三告诫要警惕夜袭,但底层士兵都不把这当回事儿。 唐通拣选八百精兵,让侄子唐伦负责守城,竟然亲自跑去城外劫营。 这货给大明朝廷打仗怂得很,现在给满清打仗却英勇起来,八百人就敢夜袭十多万人的大营。 夜间,义军一处大营突然起火。 外围营寨陷入混乱当中,一座连着一座营寨,就跟瘟疫传播似的开始混乱。 乌合之众组成的义军,完全像无头苍蝇般乱撞。黑暗之中,他们不晓得敌人来了多少,不晓得敌人从哪边杀来,只知道友军在呼喊逃跑,于是他们也跟着呼喊逃跑。 十多万义军,一盏茶功夫,就有一大半炸营崩溃。 只有两人的营寨没炸,一个是马进忠,一个是阎应元。 他们各自在嘈杂混乱中聚兵,但夜里聚兵太困难了,最后各自只召集到千余人,朝着火光最盛的方向冲去。 “怎还不出兵?”唐通疑惑的看着曹州城方向。 他跟侄子约定好了,只要夜袭成功,侄子立即带着大军出城追杀。 但此时此刻,曹州城却安静得很。 曹州城。 部将王敞欣喜道:“少将军,夜袭成功了,咱们快出城追杀!” 黑暗中,唐伦的表情阴沉不定:“王将军,你觉得鞑子真能坐稳天下?” 王敞惊道:“少将军,你怎如此说?” 唐伦说道:“南京朝廷,占尽天下富庶之地。就算打仗不如鞑子,也绝非大明可比,不可能一溃千里。南京朝廷能输十次,鞑子却只能输一次两次。鞑子根本就没多少军粮,这次咱们南下,到处抢粮抢民夫,粮食能撑几个月?一旦僵持对峙,南京朝廷根本不需要打硬仗,据城坚守就能把鞑子拖死。” 王敞当然明白,却焦急道:“少将军,话虽这么说,可咱们的家人都在北京啊!” 唐伦叹息道:“只能对不住父母妻儿了。你降不降?” 王敞犹豫不决,内心纠结良久,终于咬牙说:“为了汉家大义,我跟少将军一起投降!” 唐伦摘掉头盔,挥刀割下辫子:“王将军请吧。” 王敞有样学样,也摘盔割辫。 接着,两人又召集军官,强迫麾下军官割辫,不愿割辫子的当场砍死。 他们心中或许真的厌恶满清习俗,但选择倒戈,却绝不是为了什么汉家大义。 而是战场形势发生转变,原以为八旗军能够狂飙突进,结果兖州府、青州府两处战场,全部陷入对峙局面。为了筹集更多粮食,多铎逼迫左良玉,派出大量部队前往各县,强行从百姓手里抢粮,又强征民夫把粮食运到前线。 百姓哪还有多少粮食?被抢的全是士绅商贾! 这种搞法,弄得后方遍地起义。士绅、商贾、平民、读书人,纷纷联合起来造反,陆续有十多个县插上了大同旗帜。 就连曲阜孔家都想造反了,因为被勒令捐出五千石米麦。 孔家被白莲教抢过一次,粮食本就没剩下多少。这几年又遇到旱灾,根本拿不出五千石粮,缺额只得用银子来补齐。 许多降将,都感觉鞑子要玩崩,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趁机倒戈。 多铎、洪承畴若想扭转局面,必须来一次大胜。 否则就真崩了,军粮还没吃完,大批降将就要率部反水。 城外义军遍地溃散,马进忠、阎应元、郑沛然、张秀德等人,率领小股部队逆流冲杀。中途遇到溃逃的李青山、石岿然和任七,这三人各带几十义兵汇合。 最终,三千多义兵跟唐通撞上,唐通的八百精锐吓得连忙逃跑。 逃至城下,唐通大喊:“快开城门!” 城上无人回答。 唐通气得破口大骂:“唐伦你个不孝子,我是你亲叔父,在战场上救过你多少次?你这狗入的,快快把城门打开!” 唐伦回答:“叔父,快快投降吧,鞑子这次输定了。” 曾几何时,曹变蛟也是夜里劫营,而且把多尔衮的大营给杀溃了。唐通这些降将,只在城内看着,逼得曹变蛟只能带兵南下投靠赵瀚。 而今,同样的情况发生,唐通被亲侄子摆了一道。 眼见追兵杀来,唐通无奈之下,只能喊道:“我愿投降,我愿投降!” 李青山带人冲在最前面,一刀砍死跪地请降的唐通,咆哮道:“老子好不容易攒了几千兵,全被你这厮夜袭杀散了!该死,该死!” 这种阵仗,打得就他妈离谱。 一边十万大军被八百杀溃,一边被自己亲侄儿给坑死。 而在浚河岸边,奇袭兖州府的张铁牛,跟奇袭青州府的多铎撞上。这是双方包抄敌军的必经之路! 409【正面交战】 夏镇。 隆庆三年才升级为镇,明中期的时候还叫夏村。 这是因为漕运新渠竣工,夏村港口船舶数量剧增,当地工商业变得日趋繁荣。 几百年之后,夏镇将发展成微山县城。 明末的微山湖,还没有彻底成型。不过,万历年间黄河决口,在这片低洼带形成湿地,再多决口几次就能变成湖了。 一艘箭型小船,飞快驶到港口,大喊道:“八百里加急!” 港口的另外两艘小船,立即前来接应。 “送去哪里?” “去沂水县,给张铁牛将军!” 新出发的两艘小船,各自领到四份军情文书,犹如离弦之箭般,朝着东南方驶去。 哪条船先到下一个站点,就由哪条船先递出军情,一直接力航行到最终点。 中国古代打仗,河流非常重要。 历朝历代,大规模南征或者北伐,主力几乎都是顺着河道前进。因为可以用船来运粮食,不仅能加快行军速度,还能大大减少民夫数量,大大减少对军粮的消耗。 江西起家的大同军,已经把内河船只给玩出花了。 专门打造了一种小船,由小渔船改造。因为加长缩窄船身,船型似箭,又称“箭船”。 逆流时两人协力划桨,其余时候可以轮流休息。 如果不恤体力全速前进,在静水状态下,时速能够达到35里以上。 当然,这会把人累趴下的。一般传递普通军情,静水时速约在20到25里之间,桨手能够划得非常从容。 费如鹤的军令从南阳镇出发,沿着大运河至夏镇,走另一段运河过台庄(台儿庄),转入沂水河一直到沂水县。 全程河道约700里,中途换人换船十次,从南阳镇到沂水只用了三天时间。这还是因为,夜间速度减慢,逆流速度也很慢,否则一两天就能抵达。 张铁牛此时不在沂水县,而在更北边的穆陵关。 军情由船转马,快马送到张铁牛手里。 “可是兖州那边有急事?”宣教官严国仕问。 张铁牛说:“老费那边也僵住了,让我们带兵过去夹攻,这里只留农兵守城。如果我们这里走不开,也不用过去,反正鞑子的军粮没咱们多。拖得越久,鞑子越慌,慌起来就会出错。” 副师长陈福贵说:“去呗,青州府这边又打不起来。” “我也打算过去,懒得跟鞑子瞎耗了。”张铁牛郁闷道。 青州府的战局也僵住了,黄蜚成功占领安丘县、昌乐县、广陵镇,张铁牛则占领诸城县、穆陵关,又遣农兵拿下了日照和安东卫。 就在双方即将爆发大战时,镶白旗的小旗主阿济格,突然重兵坚守青州府(益都)、临朐和寿光。 满清只是守城,等着张铁牛、黄蜚去攻打。 张铁牛、黄蜚也不是傻子,他们的兵力并不占优,哪会硬攻上万人驻守的城池? 于是,张铁牛退守穆陵关,黄蜚也退守己方坚城。 这种情况,在战争期间很常见。 若双方都无压倒性优势,只要一方坚守不出,另一方也只能撤退,甚至各自守城对峙好几年。比如辽东的锦州、宁远,坚守十余年,鞑子每次围到自己缺粮,便灰溜溜撤兵回老家。 青州府这边,阿济格并非不想打硬仗,而是后方起火了。 他麾下的降兵降将,在山东抢得太凶。颜神镇数千陶瓷工、玻璃工,因为没饭吃揭竿而起,竟然一举攻克淄川县。 接着又直逼长山县,沿途百姓纷纷加入,甚至有士绅募集乡勇,义兵人数迅速超过三万。 再打下去,就把阿济格的粮道给断了。 满清的青州府部队,只能暂时重兵守城,派遣骑兵和几千精锐回去先打义军。 张铁牛派人给黄蜚传信之后,便带着正规军南下,从沂水县一路坐船到沂州。又折向西北,走浚河去曲阜方向,中途有个费县已被大同军占领,但只派了三千农兵守城。 离开沂州仅十里地,就有箭船前来报信:“张将军,鞑子有大军过来,水陆齐进,恐有两三万人之多!” 张铁牛一怔,随即好笑:“我要是不带兵回来,怕是鞑子过两天就要打沂州。” 大军又前进两里地,赫然遇到鞑子的骑兵。 这些满清骑兵,既是哨探斥候,又是开路先锋,顺便沿途抢些粮食。 满清斥候见到张铁牛的大军,迅速跑回去报告。张铁牛也派人回沂州,把自己的骑兵部队调来,这些骑兵坐船南下,目前正在沂州恢复战马的精力。 “前面有大同军?”多铎跟张铁牛一样意外。 耿仲明说道:“敌军跟咱差不多,应该是从青州府撤回来的。” “那就打,省得再去青州府!” 多铎说道:“不过,打归打。这大同军能占领南方,想必肯定比明军厉害,打起仗来须得小心应付。再往后退,退到费县以西,莫要被费县的敌军袭扰后方。” 多铎忽然变得非常谨慎,原定计划是速攻沂州。趁沂州兵力空虚,守城部队不多,强行拿下阻断张铁牛退路,然后再北上前后夹击张铁牛。 如今野外遇到,多铎不进反退,保住自己的粮道,准备跟张铁牛慢慢磨。 双方一进一退,皆在费县西北方的河边扎营。 满清这边,多铎、耿仲明、李率泰、伊尔德、李国英、金声桓、郝效忠,兵力共计2万5千人,民夫无算。 大同军那边,张铁牛、陈福贵、严国仕、马万年、陈鼎、韩世孝、宋贠,兵力总计1万8千人,民夫无算。 陈鼎、韩世孝、宋贠这三个家伙,都是投降大同军的左良玉部将。 抛开各种降将不论,八旗军与大同军的兵力接近1:1。 耿仲明、李率泰麾下,都是编练多年的汉军旗,其战斗力极为强悍。 李率泰的父亲李永芳,是第一个投降鞑子的大明边将。李率泰年仅12岁,就跟在努尔哈赤身边,名字也是努尔哈赤亲自给改的。 双方皆靠河列阵,派出骑兵游弋、袭扰、打探。 多铎甚至从船上搬来楯车组装,推着楯车徐徐前进。 满清跟大明的战斗,但凡遇到什么硬仗,冲阵、攻城全靠楯车加重步兵。 由于几次没等楯车就作战,满清部队损失惨重,努尔哈赤甚至下令:“遇敌若无楯车,切勿出战。” 楯车将近有两人高,由硬木、铁皮、牛皮做成,别说火铳打不穿,甚至能扛住小型野战炮轰击。这玩意儿还能用于攻城推进,不怕火烧,也不怕石头砸。 正规的八旗军,一百人配四辆楯车,由三十人进行操作。 这三十人当中,有人负责推车,有人负责放箭。还有火铳兵,站在楯车的台阶上,从射击孔朝着敌人开枪。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非常原始的坦克。 “坦克”往前推进,重步兵、弓弩手、火铳兵、骑兵紧跟其后。 “轰轰轰轰!” 双方行进途中,大同军那边,毫无征兆的开始试炮。 耿仲明吓了一跳:“打这么远?敌军火炮的威力不小啊。” 满清的火器部队,多由汉军旗使用,耿仲明、孔有德这些人都有精锐火器营。 耿仲明连忙对传令兵说:“立即告之十王,敌军火炮,肯定能击毁我军盾车!” 多铎得知消息,立即下令全军停止。 接着,又让降将郝效忠,带着小股部队前进,用肉身测量大同军的火力点和射程。 处于上升期的八旗军,作战方式非常灵活,能根据不同的敌人转换战术。 有时候,如果敌军火炮太凶猛,甚至还晓得挖地道掘进。 而且非常有耐心,一场阵地战,会反复试探进攻。等摸清敌军情况之后,再采取应对之法来作战。 历史上,大概到康熙朝就不行了。 三藩之乱以后,各种战术弃之不用。整出非常呆板的九进十连环大阵,完全依靠鸟铳的密集火力,辅以军队规模碾压敌人。因为这样也能取胜,为啥还要研究战术呢? 降将郝效忠,畏畏缩缩带兵前进。 张铁牛手持千里镜观测,说道:“一群杂兵,不用发炮。” 郝效忠前进数十步,越走越害怕,终于接到停止进军的号令。 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骑兵却已经接战,满清骑兵约3000人,大同骑兵约2500人。 满将伊尔德统率骑兵出战,阵型松散到张铁牛都懒得开炮。伊尔德还想玩老套路,不断游弋引诱,想把大同骑兵诱出去混战歼灭。 大同骑将是秦良玉的孙子马万年,面对敌军骑兵引诱,他直接命令全军下马:“点燃火绳,填装弹药!” “砰砰砰!” 由于距离较远,满清骑兵又阵型松散,一顿排枪只击落两个敌骑。 而且,都是战马中枪,吃痛发狂把骑兵甩下来。距离这么远,就算命中骑兵,子弹也打不穿棉甲。 多铎也弄到了一副千里镜,惊道:“这就是探子所说的火铳骑兵?我大清铁骑战术,对付这种骑兵没用处啊。今后骑兵交战,恐怕不能着甲,得轻装快马杀去近战。” 就在此时,大量民夫手持锄头、铁锹,来到大同军的阵地周边挖掘壕沟。 多铎见状,立即下令:“速速进攻,莫让敌军把沟壑挖好,到时我军的楯车就过不去了!火炮营前进,轰击对面的民夫!” 410【先杀杂兵】(为企鹅大佬加更) 黄台吉改制之后,满清的精锐兵种如下—— 巴牙喇营:一个牛录(300户)选17个最强勇士,为巴牙喇兵。 阿礼哈超哈营:即满清骁骑兵。 噶布什贤营:从巴牙喇兵挑选出的精锐,为两翼前锋军。 乌真哈超营:有汉军旗火器部队,也有汉军旗重甲步兵营。 还有一个特殊兵种,叫做“厮卒”,即跟着八旗兵打仗的包衣奴才。主要功能为:协助抢劫,看管财物,押送俘虏,临时客串民夫和炮灰。 多铎这次来山东打仗,兵力以镶白旗为主,但部队来源有些混乱。 由于被多尔衮夺走十五个牛录,多铎的直属部队变得很少。但总不能只带那点人上战场,于是又扔些其他旗的将领来配合。 多尔衮感觉山东不稳,便把汉军镶白旗副都统祖泽远扔来。 祖泽远是祖大寿的从子,出发时间有点晚,这时刚带兵抵达济宁,跟洪承畴一起与费如鹤对峙。 此外,多铎麾下除了八旗军和大明降将,还有1500人的朝鲜火铳兵。 这些火铳兵,是朝鲜国王的亲兵,经常被满清征调打仗,后来干脆就不还回去了。 此时此刻,耿仲明麾下的炮兵部队,拉出去轰击大同军的民夫。但只有两门炮如此,其余火炮继续推进。在前进途中,被轰散了一门,剩下的跟大同军火炮进行对射。 一辆辆楯车徐徐前进,李率泰、耿仲明的汉军旗重甲步兵,还有多铎的噶布什贤营紧随其后。 多铎亲领1500巴牙喇兵,作为中军一起推进。 至于降兵降将和朝鲜火铳兵,慢慢推进,在噶布什贤营的骑兵掩护下,绕向大同军的侧翼,顺便吸引大同军的火炮。 满清虽然很重视火炮,但耿仲明手里的火炮真不多。 被多尔衮划拉走一部分,带去河南打仗了,如今只有十门火炮而已,其中两门还是佛朗机炮。 “轰轰轰轰!” 双方火炮对射,大同军的火炮足有二十五门。 对射一轮之后,满清火炮再次被砸坏一门,而大同军那边只死了几个炮兵。 “加快速度!”多铎连忙传令。 对面实在太奢侈了,万人部队而已,居然这么多火炮。 明军野外作战,一般用虎尊炮、佛郎机炮,红夷大炮那是架起来守城的。满清军队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大同军竟带着二十五门红夷炮打野战。 嗯……大明和满清,把所有前膛加农炮都叫做红夷大炮。 “轰轰轰轰!” 又是一轮炮击对轰,满清火炮再次被砸坏一门,另有四发炮弹落到满清的步兵大阵中。 “嘭!” 其中一发炮弹,狠狠砸中楯车。 即便有牛皮和铁片包裹,楯车还是被砸坏一角。实心铁弹借着余威,朝着天空跳起两丈高,落下来砸中一个倒霉的噶布什贤精兵。 至于那辆楯车,乍看只坏了一角,但同侧的边柱已经断裂。 被推着继续前进几步,整块木盾都往后斜倒,牛皮和铁片拖着没有完全倒下。楯车的射击位废了一个,能掩护的步兵数量也减少三分之一。 大同军的民夫,已经全部后撤,阵前只剩炮兵在进攻。 一颗炮弹飞来,击中三个大同军炮兵,两死一伤,受伤那个右腿没了。 但是,满清火炮营损失更惨。 这次不但被砸中四门火炮,跟耿仲明一起降清的大明“管红夷大炮参将”卢之能,也被大同军的炮弹给砸个正着。 卢之能正在指挥调整炮口,一发铁弹呼啸而来,整颗脑袋就像被拍烂的西瓜,瞬间只剩脖子以下还站在原地。 “轰轰轰轰!” 面对恐怖的火力,己方火炮指挥官又死,满清炮兵直接崩溃,丢弃火炮阵地转身就逃。 “嘭!” 又是一辆楯车被击中,这次砸到正中心。 有牛皮和铁片包裹泄力,木盾没有直接被击碎,但下方的木梁却被震断了。不但楯车报废,还倒下来砸中两个火铳兵。 击溃敌军火炮营之后,大同火炮兵专门瞄准楯车。 可惜,前装滑膛炮的命中率感人,轰击好半天只砸坏八辆楯车。其中两辆,只砸坏一部分,还能继续掩护步兵前进。 好在楯车的前进速度慢,大同炮兵有足够时间再次发射。 伊尔德统率着满清骁骑兵,脱离那些降兵降将部队,绕向大同军的侧翼——投降大同军的左良玉部将。 马万年有样学样,带着龙骑兵绕向对方的左良玉部将。 这里还有一千朝鲜火铳兵,战战兢兢走在中间。刚想要停下来瞄准,马万年已经带着龙骑兵掠过,在降将金声桓的部队附近停下。 金声桓的部队,没有远程兵种! 大约四十步距离,2500龙骑兵,分为三轮射击,这是避免一次齐射导致火力饱和。 金声桓流寇出身,历史上,先降大明,再降满清。因为立功不能封侯,又被巡抚和布政使勒索钱财,居然再次跳槽,杀掉满清的江西巡抚、巡按、布政使,投入南明小朝廷的怀抱。最终,兵败自杀未遂,被满清凌迟处死。 这位老兄,此时混得也惨,跟了左良玉四年,只有麾下老贼披甲,其余新募士卒,连皮甲都没完全列装。 遭受火铳三连击之后,金声桓的部队立即崩溃。 马万年带着龙骑兵拉开距离,重新下马填装弹药,接着再次冲上去瞄准射击。 这次对准郝效忠的部队,其部已被金声桓的溃兵冲得有些混乱,三分钟过去居然还没整好队形,而且还有一些溃兵夹在里面推搡。 “砰砰砰砰!” 郝效忠虽然有弓箭手,阵型乱起来却没法列阵射击。 一次三连击之后,郝效忠部并未溃散,但变得更加混乱。 “杀!” 马万年熄灭火绳,挂起火铳,抽出腰刀,带兵朝着敌阵杀去。 “整队,整队!” 郝效忠嘶声大喊,却根本没人听他的。 跟随多铎出征的左良玉部将,只有李国英部勉强算精锐,其余全是一帮乌合之众。 他们本就扩军太快,收拢降兵、流民成军。接着又山东大疫,根本不敢集结训练,而且粮食紧缺,饥一顿饱一顿。这能有啥战斗力? 马万年不愧是秦良玉的孙子,率领龙骑兵冲杀过去,一马当先,连斩数敌,郝效忠部也跟着崩了。 郝效忠惊慌打马逃跑,马万年快马赶至,一刀斩于马下。 这两部的溃逃,将友军冲得七零八落。 那些朝鲜火铳兵,也稀里糊涂崩溃,只剩李国英部阵型混乱,朝着满清的主力大阵靠拢。 马万年没有去追李国英,而是继续追杀溃兵,他要把溃兵给彻底杀散。 伊尔德那边差不多,冲到左良玉部将的阵前,朝着人堆里胡乱抛射。一冲一射,立即就走,接着再冲再射。 只三轮攻击,投降大同军的韩世孝部就溃了。 紧接着,陈鼎和宋贠也跟着崩溃。 不管是张铁牛还是多铎,都不敢把左良玉麾下的降将放在身边。因为实在太烂了,双方不约而同,先把对面的降兵降将先干掉再说。 多铎要幸运一些,至少还有个降将李国英没溃。 各自追杀一番溃兵,马万年重新点燃火绳,绕向满清主力的后方。 伊尔德也是如此,绕向大同军的阵地后方。 两边的骑兵,不能奈何彼此,干脆都不管对方了。他们似乎对步兵友军很有信心,让步兵去扛住骑兵骚扰,自己则去袭扰对方的步兵。 打到这个时候,满清楯车已被火炮击毁21辆,八旗兵也被火炮轰死300多人。 双方距离还有六十步左右。 马万年和伊尔德,各自绕向对方的步兵侧后方,并且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八旗兵着甲率百分之百,就连弓手都穿着棉甲。龙骑兵远远射击没啥用处,靠近了又会被敌方弓手还击。 大同军同样全员着甲,而且还有藤牌手保护,头上嵌铁片的竹盔也能有效防御弓箭。伊尔德又是恐吓冲锋,又是骑马抛射,感觉全在做无用功。 当然,马万年的袭扰也有些用处,那就是拖慢了部分八旗兵的前进速度。 “嘭!” 又是四辆楯车被击毁,还有几发炮弹滚进八旗兵的军阵当中。 多铎发出号令,让被击毁楯车的部队,加速前进并发起进攻。 那些着甲的满清弓箭手、火铳兵,大约四十步左右就开始齐射。大同军的刀盾兵,纷纷上前掩护炮兵,好让炮兵继续开炮轰击。 陈富贵也不等什么二十步射击,命令火铳兵上前,先来一波三连发再说。 打仗不能教条主义,这种情况,容不得二十步射击。 双方远隔四十步,能不能打中纯属随缘。就算打中了,也不一定能打穿棉甲,反正互相放枪听个热闹。 “彭!” 彼此距离越来越近,火炮也越打越准,这回一次性击毁五辆楯车。 多铎再次下达命令,让楯车还没被击毁部队顶在最前面,其余八旗兵全部挤到楯车之后。所有弓兵,躲在楯车后面抛射,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抛射杀敌了。 火炮最后一轮射击,直接击毁八辆楯车,大同军的军阵前移,把炮兵阵地给护住,火铳兵也撤回来被刀盾手保护。 张铁牛和多铎都有些紧张,因为这一系列变阵,彼此都有条不紊,绝对是平生罕有之劲敌。 411【血肉厮杀】 “嘟嘟嘟哒!” “嘟嘟嘟哒!” 马万年接到号令,立即带着龙骑兵回来,跟伊尔德的满清骁骑进行纠缠,因为掩护侧后方的大同火铳兵要调换位置了。 眼见龙骑兵又回到这边,伊尔德非常不爽,却又只能跟马万年缠斗。 马万年若是再不回来,等大同火铳兵全部调去前排,满清骁骑就能拿出重箭近距离平射。 满清箭矢有三种,即:披箭、刺箭、哨箭。 披箭便是俗称的满清重箭,箭头为倒三角形,模样像是小铲子。 这玩意儿威力极大,在近距离射击之下,可穿透两层皮甲、一层链甲、一层铁叶。铁皮头盔也会被射透,大同军带铁片的竹盔同样防不住。 而且,满清重箭就算不能穿透铠甲,也可造成重击效果,就像穿防弹衣被子弹打中,只那撞击力便让人难受得很。 满清阵地战的核心战术,就是依靠楯车推进,然后近距离射出重箭。 大明边将们的精锐家丁,经常被射得阵型混乱,或者干脆被射得当场崩溃。 能扛住两轮重箭的士兵,绝对称得上精兵,能扛住三轮的属于死士! 当然,满清重箭也有弱点。 那就是箭矢实在太重,无法进行抛射,只能30米到50米平射。 30米就是二十步,那是大同火铳兵的天下。 至于满清刺箭,箭身细长轻巧,箭头也细长尖锐。对于皮甲穿透力很强,多用于远射,但威力并不是很大,大同军完全可以硬扛下来。 此时此刻,双方骑兵再次纠缠。 而满清的步兵还在推进,弓箭手躲在楯车后面,用刺箭进行远距离抛射。 满清楯车已被击溃38辆,只剩59辆还在继续前进,大量满清步兵暴露出来。 “轰轰轰!” 大同军的火炮再次响起来,炮兵阵地在一个小土丘上。 甚至土丘都不算,只是相对隆起的平地。 火炮调整角度之后,实心弹越过大同军的头顶,专门瞄准没有楯车保护的清军步兵。 其中一发炮弹,砸死当面两人之后,带着巨大的动能,顺着地面继续弹跳滚动,接连撞碎满清步兵十二条小腿。 “啊,我的脚!” “我的腿断了,我的腿断了!” 满清步兵大阵中,一些中弹之后没死,且没有当场昏迷的,抱着断腿嘶声嚎叫。 打到现在,由于楯车被击毁四成,满清的楯车、重箭、重步兵的战术,效果已然大打折扣。 因为按照固定套路,楯车推进之后,还得躲在后面用刺箭抛射。等把敌人射得慌乱,才使用重箭进行毁灭打击,若直接让精锐弓手站出来,会成为敌军火铳兵的靶子! 多铎有些焦急,因为连续三轮刺箭抛射,大同军的前阵没有丝毫动摇。 陈大封是个浙江兵,只做了一年农兵,就被征召入伍。几个月前扩军,他被提拔为哨长,此刻手持长枪躲在藤牌身后。 “唔!” 一支刺箭抛射而来,由上而下坠落,擦着藤牌边缘,斜插进他的肩膀。 入肉不深,仅刺破皮肉而已,就是撞得有点痛。 陈大封听到藤牌手一声闷哼,却是被一支箭矢钉穿左脚。 “顶住,不能动,不能动!”陈大封连连叮嘱,也是在给自己鼓劲打气。 又是一波箭矢飞来,前排几个藤牌手倒下。 有些箭矢,甚至射中了火铳兵,但火铳兵退回来依旧不再出战。 纯粹硬扛满清弓手的抛射,一个精锐弓手,若是不休息,顶多连射十多支箭而已。 “轰轰轰轰!” 大同军的炮兵忙个不停,这种情况不用齐射,谁把炮弹上膛,谁就先开火打出去。 大同军硬扛弓箭,八旗军硬扛火炮,双方一点一点继续靠拢。 一个满清指挥官,骑马奔到多铎面前:“十王殿下,刺箭射不动啊,请用重箭!” 李率泰也亲自骑马奔去:“十王,汉军旗重甲营快撑不住了,对面的火炮着实凶猛得很!” 多铎犹豫数秒,说道:“用重箭,让骁骑兵也上!”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躲在重甲步兵和楯车后面的八旗弓手,迅速冲到阵前。他们想射重箭,就必须这样暴露出来,必须在50米以内平射。 而且,50米都太远,最好40米以内射击,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重箭威力。 与此同时,耿仲明的火铳兵,也跟着弓手一起上前。 伊尔德听到号角声,不再理会马万年的龙骑兵。分成四股绕向大同军的侧方和后方,准备挨近了也换重箭射击。 张铁牛的中军,连忙挥舞令旗。 前方指挥官接到军令,分出1500火铳兵,变阵应对那些满清骑兵。 去年冬天扩军,大同军的兵种配置略有调整。 取消了狼筅兵,藤牌手和长枪手仍在,每个师的火铳兵数量为4000人。 在换装燧发枪之前,火铳兵比例没法再增加。这是武器限制了战场宽度,火绳枪兵就算再精锐,彼此站立距离也要相隔接近一米。 3000满清骁骑,分为四队,冲至大概四十米左右,全部翻身下马,站在地上拉弓,陆陆续续射出重箭。 1500大同火铳手,2500大同龙骑兵,也朝着那些满清骁骑开火。 “咻咻咻咻!” “砰砰砰砰!” 以命换命,谁被击中基本就是死。 将近三百个大同火铳兵,被满清骁骑的重箭射中。大部分当场倒下,有些即便被射中非致命部位,也在重击之下往后仰。倒三角形箭头扎进肉里,不但造成持续流血伤害,战后也不好拔箭,一拔就是一块肉。 满清骁骑也好不到哪里去,被火铳兵和龙骑兵夹击。虽然阵型极为松散,但还是付出两三百人的伤亡,双方几乎是一比一在换命。 大同军这边只是略微吃亏,因为如此距离,火铳射击松散阵型的命中率不高。 这种打法,满清打不起。 因为满清本就没多少人口,阿礼哈超哈组建的骁骑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赵瀚可以批量训练火铳兵,多尔衮却不能批量征召阿礼哈超哈营。 对射之后,伊尔德吓得带着骑兵就跑。 虽然这些骑兵有些隶属于多铎,但他也有份啊。再损失一点,他的实力将大打折扣,恐怕要两三年才能恢复。 若非一直遭受炮击,多铎也不想用这种打法。 正面战场,陈大封身前的藤牌手已经倒下,他立即捡起藤牌,顶在前面保护火铳兵。 扭头一看,却见两侧倒了十多个,满清的重箭实在太多凶残。 连续两轮重箭之后,大同军的藤牌手和长枪手,已经倒下去四百多人。 一直跟在满清侧翼的李国英,打到现在心里发毛。虽然他不再遭受攻击,但只是观战就冒冷汗,这种烈度的战斗,不是降兵降将能承受的。 他都准备带兵冲锋了,却发现大同军竟然没溃。 一个传令兵奔来,大喊道:“李将军,十王命你立即冲上去,包抄攻击敌军右翼!” “是……是!” 李国英麻着胆子,带领全军加速侧绕。 “轰轰轰!” “咻咻咻!” 火炮和重箭互相发射。 大同军的近战步卒,再次倒下将近五百人,好多火铳兵都被暴露出来。 而满清那边,一支汉军旗重甲兵,直接被火炮轰得溃逃。 “全军冲击!” “呜呜呜呜呜!” 多铎一声号令,满清步卒加速冲锋。 因为大同军的近战兵,也就3000人而已,还有一部分在后面应对骑兵,正面已经死伤过半。这种情况下冲出,肯定能将大同军的大阵冲溃。 而且,再不冲的话,可能还会被火炮击溃一两支部队。 满清弓手又是抛射又是平射,连续几箭也后继乏力了。他们还得近战呢,双臂若是射软了,战斗力将直线下降。 嗯,满清弓手,同样穿着重甲,同样也是近战兵! 陈福贵不等中军号令,就命令火铳兵各营,越过近战兵防线列阵。 陈大封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肩部中箭,一直再流血。不但肩膀发麻,整条左臂也没什么力气。 “第三营,还没死的,都站起来!”陈大封单手持着长枪,随时准备上前接应火铳兵。 三十步,二十步…… “放铳!” 2500火铳兵,三段击连射。 多铎放下千里镜,随即又拿起千里镜,整个人目瞪口呆。 汉军旗重甲兵已然溃散,有些八旗军还在冲,有些八旗兵已经溃了。 资深汉奸李率泰,此刻倒在地上,身体还在不停抽搐。 耿仲明的战马中弹,将他掀到地上摔断腿,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往后逃。 “上刺刀!” “掷弹兵!” “藤牌手,长枪手,全部上前!” 陈大封肩膀顶着一支重箭、一支刺箭,单手持长枪带兵往前冲。 “轰轰轰!” 还在冲锋的八旗精锐,迎面遭遇万人敌。一通爆炸之后,再次溃逃四百多人。 掷弹兵各自投出两枚炸弹,也拔出腰刀往前冲杀。 已经侧绕的李国英部,根本没人理他。此时此刻,他可以立即冲向大同军,可打到现在他真被吓坏了。 听说赵皇帝有好多这种军队,满清还坐个屁的天下啊! 李国英临阵割掉辫子,举刀大呼:“汉家儿郎,随我杀鞑子!” 这货竟然临阵倒戈了。 “嘟嘟嘟嘟嘟哒哒哒嘟嘟嘟哒……” 冲锋号响起,火铳兵全员上刺刀,对准还未溃逃的敌军冲杀。 藤牌手举着藤牌,手提腰刀,跟长枪手、掷弹兵一起冲上。 陈大封单手举着长枪,纵身扑出,另一个长枪手已然接敌。两人共同把红巴牙喇精兵捅翻,真的只是捅翻,因为没有刺穿甲胄。 三人滚到一起,兵器已失去作用,完全街头斗殴般厮打。 “轰轰轰!” 一发炮弹,将多铎的帅旗砸断,却是炮兵还在开炮。 “敌将已死!” 多铎骑马就跑,他不是第一次逃跑了,以前也有临阵脱逃的前科。 八旗兵,全军溃散,只剩那两千多骑兵还在。 伊尔德想带骑兵去跟多铎汇合,但中间有马万年的龙骑兵拦着。这货也不管那么多,带兵朝北边山中逃去。 可伊尔德率领的骑兵,有许多是多铎的旗丁。 这些旗丁不敢扔下多铎逃跑,否则逃回去也是死。2000多满清骁骑,居然一分为二,其中一支不要命的去找多铎。 马万年带兵缠着这些家伙打,又分出五百骑,径直追向多铎的方向。 “父亲,快上马!”耿继茂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匹战马。 耿仲明被儿子搀扶着,想要爬上马背。 后方已经大同军追来,耿继茂猛地将老爹往马背一推,然后自己翻身上马逃得老远。 耿仲明一条腿已经骨折,儿子推他动作太大,吃痛之下差点从另一侧坠马。 他还没坐稳,就被大同军抓住断腿,拼命拉下马来。 另一个大同军,手持火铳,一刺刀扎中其面部,疼得耿仲明厉声惨叫。 又一把刺刀扎来,正中咽喉,耿仲明拔刀乱砍,把大同兵的手臂砍伤,然后自己也咽气了。 412【猎人】 被分出去追击多铎的骑将,名叫梁震。 他祖上是蒙古人,后来做了朝鲜人,如今又变成汉人。 他的祖先,是元梁王巴匝剌瓦尔密。 洪武十五年,元梁王的家属被流放济州岛。洪武二十一年、二十五年,又把其余蒙古王公流放过去。 蒙古势力在济州岛愈发强大,朝鲜国王害怕出事,就把一些迁到朝鲜本土,并且赐予土地让他们繁衍。随后越迁越多,尽量不让蒙古人在岛上扎堆。 梁震这一支,世代为济州岛的养马官。虽然不会说汉话,却一直认识汉字,还保留着自家的族谱。 大同军占领济州岛之后,梁震的父亲主动投靠,帮着饲养管理战马。 梁振因为精通骑射技艺,被征募为大同龙骑兵。像他这样的济州岛士兵,目前在大同军中已有三十多人,梁振属于升职最快的那个。 沿途遇到溃兵,五百龙骑兵不予理会,认准了多铎的方向追击。 多铎虽然骑着一匹宝马,但全副甲胄在身,还挂着三袋箭矢,哪里跑得过轻装前进的龙骑兵? “你们去挡住追兵!” 多铎命令跟他一起逃的亲兵,这些都是精锐红巴牙喇兵。 巴牙喇兵们明知是死,依旧勒马调头,试图以缠斗来阻挡追击之敌。 梁震挥刀做出指示,命令一百骑兵,去围杀这十多人。自己则带剩下四百人,绕过去继续追多铎。 多铎回头一看,吓得连忙加速。并抽刀去割绳子,把装重箭、哨箭的箭囊丢弃,然后把头盔也摘下扔掉。 他还是觉得慢了,慌慌张张解甲,奔驰好半天,终于把棉甲也脱了。 但锁子甲暂时脱不掉。 眼见摆脱不掉追兵,前方还有一条小河挡道,多铎不敢再顺河逃往泗水,拉着缰绳奔向北边的沂蒙山。 不就是溃逃钻山沟吗? 多铎有经验! 梁震却越追越急躁,他的坐骑不给力,多铎却骑一匹宝马。要不是有河流挡道,估计真就给对方逃走了。 一直追到傍晚,双方都钻进沂蒙山,顺着山沟继续飞奔。 天色渐黑,月色也不明亮,很难看清山中道路。 龙骑兵陆续有几人坠马,多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货摸黑策马,忽然间马失前蹄,被狠狠的甩出去。 崴脚了。 多铎被摔得七荤八素,脚踝的疼痛让他清醒许多,当即忍痛往山坡上爬。 又过一阵,大同龙骑兵追来,借着月色勉强看到坐骑。 “鞑子弃马了!” 梁震下马弯腰查看,可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脚印。 幸好龙骑兵身上都有火折子,到附近弄来枯枝败叶,再用预备的火绳绑起来,制作成非常简易的火把。 贴地细寻,很快发现情况。 特别是山坡,多铎攀爬的时候,沿途留下大量痕迹。 梁震下令道:“留十人看管战马,其他人都跟我弃马去追!” 简易火把不给力,时燃时灭。爬上小山梁之后,有些多铎逃跑的痕迹变浅,追击速度也跟着慢了许多。 事实上,多铎已经完全失去方向感,只知道顺着山梁跑。脚踝崴了,一瘸一拐,刀鞘被他取下来当拐杖。嫌跑得太慢,锁子甲也脱了扔掉。 稀里糊涂之间,一脚踩滑,多铎从山梁上滚下去。 全身被树枝、石块刮伤多处,腰部还被凸石给顶了一下。多铎只觉全身疼痛,踉跄爬起,继续漫无方向的逃跑。 逃了大半夜,多铎终于撑不住,又感觉追兵已被甩掉,便躺下来喘气恢复体力。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翌日醒来,天色已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多铎抬头望天,想通过太阳辨别方向,结果竟然是一个阴天。 不仅是阴天,看那漫天乌云,恐怕还要下雨。 今年的山东,除了靠近河南的州县,其余地方也缓过来了,终于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大旱。 “轰隆隆!” 一阵闷雷响起。 多铎不忧反喜,只要下雨,就能冲掉他一路痕迹,这次绝对能够逃出生天。 天助我也! 就是……不知往哪个方向逃,这沂蒙山他不怎么熟啊。 而且,多铎饿了。 脚踝处的疼痛,已好了大半,多铎茫然间又翻过一道山梁。天空依旧阴沉,但就是不下雨。 中午时分,他实在饿得慌,又寻不见人烟,只能拔些草根生嚼。 …… 梁震跟多铎一样迷路了,而且追丢了痕迹。 他把士兵分成几队,互相离得不远,用号角声来传消息。 忽然,前方冒起阵阵炊烟。 梁震立即带兵过去,那座山峰挺高的,离得近了能看到破烂民居。 土匪窝! 沂蒙山里,这样的土匪还不少。 “大大大……大王,官兵杀来了!”一个小喽啰惊慌奔回山寨。 大当家匪号马王爷,又叫三只眼,因为额头有道刀疤。 大当家问道:“来了多少?” “怕有好几百!”小喽啰回答。 二当家笑道:“几百不怕,且去埋伏一番。” “莫急,”军师摇着羽扇说,“而今山东正在打仗,谁也没空来剿咱们,山下之兵定然另有目的。且派几个人,去询问对方来历,咱做土匪也要先礼后兵。” 师爷名叫洪所望,原为费县童生。一场蝗灾,全家挨饿,母亲也患病了。 他自己进山给母亲采药,遇到土匪抢劫。洪所望脱下全身衣服,说实在是没钱,只这身儒衫还值几个铜板。请求土匪绕他一命,带着草药回去救治母亲。 土匪头子感其孝道,非但不抢衣服,还把他给送回家。 结果,老母已经病死,妻儿也饿得不能走路,他索性带着家人进山做了土匪。 又过一阵,小喽啰飞奔回来:“那些兵是什么大同军,说有个鞑子王爷,被杀得逃进山中。还让咱们帮着找人,若是找着了,以往罪行都不追究,还能下山分田做良民。” “鞑子王爷?” 洪所望连忙站起,问道:“大同军真的杀败了鞑子,还追着一个鞑子王爷进山?” 小喽啰点头说:“是这么讲的。” 洪所望大喜道:“大当家,咱立功发财的机会来了。” 土匪当然知道山东情形,八旗军正在跟大同军打仗,谁打赢了就多半能得天下。 大当家笑着说:“既然大同军赢了,南京的赵皇帝就是真龙天子。寨子里的人,全部出去,找那什么鞑子王爷。” 山寨里有男女老少好几百,而且熟悉地形,当即带着大同军四处搜查。 …… 又是新的一天。 多铎被饿得脑袋发晕,他现在不盼着下雨,只盼着赶紧出太阳,好辨认该往哪个方向走。 山沟连山沟,山梁连山梁,四面八方全是山。 昨天好不容易遇到一户山民,他杀了山民全家之后,竟只找到一点点吃的。而且没有油水,越吃越饿,只能猛灌凉水饱腹。 再这样下去,他非得饿死不可。 “啊!” 多铎一声惨叫,自觉脚踝剧痛。 埋头一看,却是个捕兽夹,铁齿夹得他鲜血长流。 数里之外。 猎户杨富正趴在地上,认真辨别草丛里的痕迹,忽然他听到一阵声音。 “这几百里大山,真躲着一个人,怎么找得到哦?” “找不到也得找,那可是鞑子王爷!” “要是被老子逮到,先打一顿再说。早几年,鞑子可把山东祸害得不轻。” “这边有家猎户姓杨,让他也帮忙找找。” “……” 听到这里,杨富提着土弓出来,问道:“你们找谁?” “杨兄弟,”一个土匪认识他,顿时笑道,“有个鞑子王爷,逃来了山里。你追猎物厉害,快点帮忙找找!” 杨富语气冰冷道:“好,我帮你们找,跟着我走,不要做声。” 他昨天猎到一只兔子,兴高采烈回家,却发现一地尸体。年迈的老母,残疾的老父,瘦削的妻子,还有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杨富已经追了一夜。 带着土匪们,寻着细微痕迹前进,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杨富发现被扔在林中的捕兽夹。 前方的痕迹,越来越明显。 众人继续搜寻,又走出数里地,林中猛地射出一箭。 “啊!” 一个土匪惨叫倒地,胸前插着支满清刺箭。 杨富翻身躲在树后,其余土匪也惊慌藏起,还有土匪大喊:“鞑子王爷在这,鞑子王爷在这!” 距离太远,肯定喊不应,有靠后的土匪悄悄往后爬,爬远了立即起身奔跑报信。 “鞑子王爷在这,鞑子王爷在这……” 那土匪边跑边喊,其喊声越来越远。 多铎不敢停留,瘸着腿起身逃跑,杨富跟山中狸猫一样蹿出。狂奔几步之后,见多铎转身,杨富立即躲到一棵树后。 “啊!” 又有土匪中箭,其余土匪不敢再追。 多铎继续逃命,杨富独身追上去。 杨富手里的猎弓,属于自制土弓,弓身和箭矢都不过关,射程威力远远小于多铎的弓箭。 他的箭头,甚至是猎物骨头磨制的。 两人一追一逃,搞得多铎心烦,转身又是一箭射出。 杨富此时就像在捕猎,多铎身形一动,转身只转到一半,他就立即寻找障碍物躲避。 终于,距离越来越近,杨富开始射箭还击,那些土匪也小心翼翼跟上来。 趁着土匪们发出声响,多铎的注意力被转移,杨富立即暗中移动位置。 他从小跟着父亲在附近山岭打猎,一草一木都了若指掌。就仿佛是在自己家里,无声无息绕向侧方,躲在树后朝着多铎放箭。 咻! 一箭命中多铎手臂,但入肉不深。 这把土弓,不但威力很小,准头也不怎么够。 多铎拔掉骨制箭矢,想要举弓还击,却发现失去杨富的踪迹,他已经进了猎人的猎场。 咻! 又是一箭,多铎下意识躲避,但胸口还是中箭了。而且钉到肋骨,一用力就阵阵生疼。 多铎勉强弯弓搭箭,却找不到敌人的影子。 咻! 再发一箭,这次射中肩膀。 多铎后悔脱了锁子甲,否则区区骨箭,哪能把自己射成这样。 他成了活靶子! 多铎佯装倒地不起,一只手按住刀柄,引诱敌人近身。 杨富还有两支箭,缓缓从树后走出。距离只剩几步,他忽然停止,对准多铎的咽喉又是一箭。 多铎在他拉弓时,就吓得连忙翻滚。 一箭射歪,杨富立即后退,重新跑去藏起来。 多铎浑身是伤,摇摇晃晃站起,拔刀大吼道:“是勇士就站出来,真刀真枪打一场!” 咻! 回答他的,是最后一箭。 这箭命中脖子,但没伤到大动脉,似乎把气管给割破了。 多铎顿时胸闷气短,弃刀捂住创口,胸口拉风箱一样努力呼吸。 杨富缓缓走去,踢开多铎的腰刀,又踢开多铎的弓箭,弯腰去拔多铎身上的骨箭。 “啊!” 多铎吃痛喊道:“杀我,给个痛快,我没法吸气了!” 杨富一言不发,将拔出的骨箭,重新射到多铎身上。 最后,他捡起多铎的大弓,捡起只剩几支刺箭的箭囊。一边说话,一边拉弓:“我家里的老父亲,摔下山崖已经瘫痪三年。还有我那老母亲,一辈子没下过山。还有我那妻儿,跟着我受苦,从没享过什么福。你要抢吃的便抢,杀他们作甚?” 咻! 一箭射中大腿。 咻! 一箭射中手臂。 一箭又一箭射出,故意不射致命部位。 把满清刺箭射完,杨富又弯腰捡起被多铎拔掉的骨箭,全部重新射回多铎身上。 箭射完了,杨富问道:“痛不痛?” 多铎呼吸困难,无法说话,只是双眼圆瞪。 杨富又将几支箭矢拔出,逐一给多铎射回去,再问:“痛不痛?” 多铎双手垂下。 当梁震带兵赶来时,多铎已经变成刺猬。 也不晓得是流血流死的,还是没法呼吸窒息而死。 见梁震似是军官,杨富面无表情道:“人是我杀的,我不要甚赏赐。我全家都没了,想要跟你们一起杀鞑子。” 梁震再看一眼多铎的惨状,不由吞咽口水,用蹩脚的汉话说:“我就是带兵的,招兵不归我管。你……你立下大功,我给你报上去便是。” (今天两更。) 413【反复横跳】 却说正面战场,清军想要逃回去,中途必须渡过好几条小河。 那都是浚河的支流,发源于沂蒙山区,全部流进浚河再汇入沂水。河面最宽也就二十多米,最窄处甚至仅有几米,属于浚河与沂蒙山之间的主要灌溉水源。 溃败的清军奔回数里,便见前方有小河挡道。 大部分都跟多铎一样,沿小河向着北方跑。他们肯定跑不到河流源头,那得深入沂蒙山,但除此之外又无处可逃,只能逃到哪儿算哪儿。 单臂持长枪追击的陈大封,此时已经晕倒,但他麾下的士兵还在追杀。 薛继宗就是陈大封麾下的队长,一队三十人,只剩十四个能动。当场就被满清重箭射死九个,还有好几个受伤倒地,也不知最后能救活多少。 他现在双目通红,身上还插着两支满清刺箭,撵着八旗溃兵不要命的追杀。 一个八旗兵脱力摔倒,薛继宗冲上去就是一枪。 那溃兵躺在地上,还想抽刀斩薛继宗的小腿。旁边有个藤牌手,早已扔掉盾牌,挥舞腰刀猛斩,将那八旗兵齐腕斩断右手。 薛继宗一枪刺进敌人咽喉,拔枪继续追杀。 前方足有四个溃兵,身穿重甲跑了几里地,此刻实在是跑不动了,跪地喘着粗气请求投降。为了表示诚意,甚至把兵器扔开。 薛继宗早就杀红眼,忘记大同军不杀战俘的规矩。 他带队挺枪上前,接连扎死两个,队友则扎死剩下两个。 “冲啊,为大同兄弟报仇!”薛继宗完全忘记了疲惫,忘记自己着甲追杀好几里。他只知道,自己的队伍死伤过半,要把鞑子全部杀了报仇。 大同军南征北战,从来没有过如此大的伤亡,全军上下,此刻心中全是悲痛与怒火! “哒哒哒哒!” 却是一百龙骑兵追来,他们已经解决了为多铎断后的亲兵。 龙骑兵奔至河流北方堵截,步兵又在南面和东面追来。八旗兵慌不择路,陆续有上千人跳进河里逃命。 满清八旗,着甲率百分之百,会不会游泳已经无所谓,穿着重甲跳河必然被淹死。 那些龙骑兵继续往北追去,拖着刀专切溃兵颈部,因为其他部位砍不进去。 马万年带着两千龙骑兵,正在追杀一千多满清骁骑。这些全是直属于多铎的阿礼哈超哈营,是八旗精锐中的精锐,上马为骑兵,下马为步兵,可马战,可陷阵,可攻城。 伊尔德带着自己的骑兵跑了,眼前这千余骁骑,却想回来救援多铎。 在救援无果,又四面皆敌的情况下,只能选择往北边的山里跑。 山沟越来越窄,完全陷入死地,这些满清骁骑弃马爬山,想爬到山坡上放箭射杀追兵。 “下马!” 马万年一声令下,传令兵吹响号角,两千龙骑兵立即变成火铳步兵。 双方都属于骑兵中的异类,满清骁骑同样是步战高手。 骑兵追击战,瞬间变成山地步兵战。 “砰砰砰!” “咻咻咻!” 两边都完全分散开来,毫无阵型可言,用火铳与弓箭对射。 龙骑兵这边有些吃亏,因为距离太远,鸟铳的命中率大大降低。又不敢过于接近,因为敌人手里还有重箭。 那就……摇人! 马万年派出两骑出山,一路吹着请求增援的号角。 没等援兵赶到,那些满清骁骑,就选择发起反冲锋,因为再拖下去必死无疑。 “聚兵,上马!” “呜呜呜呜!” 号角吹响,完全散开的龙骑兵,纷纷退到山沟里骑马,策马拉开与满清骁骑的距离。他们连皮甲都没穿,自然不可能跟全身披甲的敌人近战。 奔回一段距离,龙骑兵加紧填装火药。 有些人的火绳即将燃尽,也趁着间隙更换火绳。 满清骁骑兵重新上马,这次连刺箭都不抛射了,不要命的冲过来想要马战厮杀。 由于此处山谷太窄,双方骑兵都排不开,比较靠后的龙骑兵,隔得老远放铳之后,便立即骑马开溜。满清骁骑兵追赶,大同龙骑兵逃跑,重新返回正面战场方向。 这些满清骁骑兵已经疯了,旗主多铎生死不明,他们自己也陷入死地。既然没法逃,干脆选择最后舍命一击。 谷口方向,陈福贵已经带着1500火铳兵赶来。 眼见己方骑兵奔回,陈福贵立即让火铳兵爬到两侧山坡。 马万年看到前方山坡上,有几只令旗疯狂挥舞,立即也让传令兵吹响号角。 接近谷口处,龙骑兵全部下马,排开阵型举起火铳,两侧山坡则排列着火铳兵。 一千多满清骁骑兵,完全不理会两侧的火铳兵。他们挽弓搭箭,朝着龙骑兵抛射刺箭(重箭必须下马射击),抛射之后就立即拔刀冲阵。 “砰砰砰!” 将近3500支火铳,三面齐射。 马万年害怕火力溢出,甚至选择三段击。 山谷里瞬间人仰马翻,但龙骑兵也被刺箭射中31人。他们都没有着甲,若被射中要害就必死,这种时候全凭运气活命。 三面火铳齐射之下,千余满清骁骑顿时倒下一大半。有些虽然没被射中,也撞到前方友军,甚至被倒下的人尸和马尸绊倒。 能顺利冲出火力网的满清骁骑,也就那么几十人而已,而且冲锋速度也受到影响。 龙骑兵在齐射之后,条件反射般翻身上马。 “杀!砍马!” 马万年拔出腰刀,率领骑兵迎战。他们不能走,地上还躺着中箭未死的兄弟。虽然正确做法,是全军逃出山谷,慢慢把剩下的敌人给磨死。 数十满清骁骑,撞进将近两千龙骑兵当中。 龙骑兵近战实在太拉胯,就一把腰刀而已,若不砍中要害,根本无法杀死敌人。 但他们早有相应的训练,那就是劈砍敌方战马。 只见数十满清骁骑兵,仗着近战装备精良,往往以一敌几不露败迹。但龙骑兵人数太多,专门指着战马劈砍,而满清战马只有要害部位着甲。 吃痛之下,满清战马发狂,骑手完全无法控制。 马万年被一匹疯狂的战马撞翻,跟敌方骑兵同时连人带马倒下。还没等马万年爬起,敌方骑兵已被龙骑兵的马蹄踩死。他也差点被踩中,脑子晕乎乎的,连滚带爬躲避。 不片刻,终于把这些满清精锐骑兵给全歼。 浚河方向。 大同军的运输船队,朝着满清的运输船队杀去。双方都不是啥正规水师,之前一直位于后方,此刻却开始了追击战。 满清的运输船队,大概一半是山东本地搜罗的船只。 这些本地的船工和水手,见到满清主力大败,大同船队又追杀过来,纷纷选择投降。就连多铎从北直隶带来的运输船,也有许多停船投降,真正未降的只有那些厮卒(随军包衣)控制的船只。 还有许多满清大营的厮卒,在多铎战败的瞬间,就纷纷弃营逃走。他们游泳渡过小河,跟之前溃败的山东兵一起逃。 耿继茂,也就是耿仲明的儿子、耿精忠的父亲,弃马孤身逃过小河,沿途招揽溃兵和包衣。当他逃至泗水县时,麾下竟有六千多人,大部分属于山东败兵和随军包衣。 泗水县守将叫做徐恩盛,乃是左良玉的部将。 见到城外乱哄哄来了数千人,徐恩盛还以为是哪里的义军杀来,命令士卒紧闭城门严防死守。 “快快开城!”耿继茂在城下大呼。 咻! 一箭射来,吓得耿继茂连忙缩头。 他后撤十余步,提起后脑勺的金钱鼠尾,叫喊道:“自己人,自己人,我是大清怀顺王世子耿继茂!” 清初的小辫子,还不是清末的大辫子,这玩意儿隔远了根本看不清。 不过,那一颗颗光脑门,却非常好辨认出来。 徐恩盛下令停止射箭,悬下一个箩筐,把耿继茂给拉上来。 “这是怎回事?”徐恩盛惊诧道。 耿继茂害怕对方倒戈,不敢道明实情,只说道:“十王有令,命我回来协守泗水城,防止被南方的伪军偷袭。徐将军,快快打开城门,让我麾下士卒进来守城。” 徐恩盛愈发狐疑,皱眉道:“世子殿下既然带兵回来协守,为何不骑马?竟一路走回来。”他又指着城外,“而且这些士卒,手里连兵器都没有,他们的兵器去哪儿了?” 耿继茂不耐烦道:“恁多废话,快快开城!” 徐恩盛心中惊骇不已,他已经猜到实情,但又不敢置信,确认道:“十王是否已经战败?世子殿下,你得说实话,我才好布置城防。否则的话,敌军杀来咋办?” 这种情况哪瞒得过? 耿继茂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军小败,正在结营与敌军对峙。” 徐恩盛说道:“既然两军对峙,更该加派援军才对,世子殿下怎分兵回来守泗水县城?” “这……”耿继茂无法回答。 徐恩盛问道:“是不是我军已大败?” 耿继茂还在嘴硬:“只是小败。” “锵!” 徐恩盛抽刀劈砍,将脱甲渡河的耿继茂砍翻。 耿继茂吃痛倒下,怒斥道:“我乃大清怀顺王世子,你安敢杀我造反?” 徐恩盛冷笑着补刀,耿继茂不甘惨死。 杀掉耿继茂之后,徐恩盛又割掉自己的辫子,举刀大喊:“多铎已经大败,快打开城门,随我出去杀鞑子!” 泗水县守军只有三千人,但城外的六千溃兵,本身就没啥战斗力,更何况大败逃回,早已又累又饿,而且兵器也在逃跑中扔掉。 徐恩盛带兵杀出,山东溃兵根本不抵抗,直接跪地请求投降。 大量厮卒包衣,吓得转身逃跑。 他们不敢投降,每次鞑子入关劫掠,他们都属于帮凶,不知造了多少孽。 可疲惫饥饿之下,又怎么逃得了? 徐恩盛为了表现自己与满清决裂的态度,下令道:“甄别俘虏,包衣奴才全杀了!” 这些山东将领,之前归顺满清有多快,现在反叛满清就有多快。 谁更强大,他们就跟谁! 414【攻城重炮】 济宁。 多铎主力已经离开的消息,只骗了费如鹤不到十天,毕竟各城都有大同军细作。虽然多铎搞出各种迷惑招数,但物资调动还是骗不了人。 追是没办法追的,若非张铁牛提前回师,沂州城只能靠守城农兵硬扛。 费如鹤不管敌方主力,直接选择攻打济宁,因为攻城炮运来了! 一共造了六门攻城炮,三门在澳门制造,通过海运至长江,再走大运河送到费如鹤这里。另三门在江西制造,一路水运前往河南战场。 这些攻城炮,炮身自重3.5吨,口径约20厘米,按照英国的叫法,应该称为“63磅炮”。 赵瀚借鉴了此种方法,又加以本土化,呼为“四十七斤炮”(57.15市斤)。 但“四十七斤炮”实在不威风,一些将士沿袭明代的叫法,依旧称为“威武大将军炮”,或者以炮身重量称为“六千斤炮”(实际为7000市斤)。 此时此刻,祖泽远已带着汉军镶白旗来援,目前就驻扎在济宁城里。 不管是洪承畴,还是左良玉、祖泽远,都对费如鹤的攻城不以为意。因为城内驻扎大军,济宁又城高池深,只要严防城内奸细,费如鹤攻一年都别想破城。 济宁城墙高13米,墙基厚度为14米,墙顶厚度为7米。 就算挖地道用火药炸,那也不是几百斤火药能炸塌的! 洪承畴坐在城楼上看书,城外民夫,依旧还在填护城河。左良玉干脆在晒太阳,脑子里思索着战争态势,他这些日子总感觉心惊肉跳。 “巨炮!” 忽然有守城士卒惊呼。 喧哗声越来越大,洪承畴终于坐不住,起身前去看个究竟。 只见岸边用圆木搭起三脚架,仅这样的三脚架就好几个。具体细节看不清楚,似有滑车(滑轮)装置,绳子都是一大堆,敌军民夫正在拉动滑轮组,一根什么东西从船上拉起。 洪承畴夺过观察兵手里的千里镜,却见用滑轮组吊起的是一门火炮。比常见的红夷大炮,稍微修长一些,但那炮管是真的粗。 祖泽远也跑过来,从洪承畴手里抢走千里镜,看得口干舌燥道:“这回麻烦了!” 又有掌握数学的炮兵军官,来到定好的炮兵阵地,拿出测量仪来测算角度和距离。 大明就有火炮测距技术,立表杆,杆上有数百刻度,使用勾股斜弦来测算。孙元化又编写《西法神机》,引入欧洲的火炮测距技术。 三门攻城炮,拥有带轮子的炮车。 民夫们奋力推着炮车,前往炮兵军官的身边。这种炮车也是特制,由铜、铁、硬木组成,攻城炮的后挫力全靠轮子和地面缓冲。 经过反复测算,大同军开始试炮。 洪承畴、左良玉、祖泽远等人,不等城外填装炮弹,就纷纷跑下城楼躲避。 按照几百年后的重量单位,一颗炮弹就是57斤多,把炮弹塞进炮管都费力得很! 除了三门攻城重炮之外,二十五门野战火炮,也瞄准同一段城墙。 精彩的场面来了。 三门攻城重炮,二十五门野战火炮,陆陆续续朝着同段城墙发射。每发射一门,都会记录数据,然后进行角度调整。 “轰轰轰轰!” 大部分炮弹,都太远或太近,只有三枚命中目标,其中一枚还是打到顶端的女墙。 谁也压不住,也没人弹压,反正那段城墙的守城士兵全跑了。 攻城重炮每发射一次,都会重新推回原位,仅推炮车的士兵就有十人。 “轰!” 终于有一门重炮命中,47明斤(57市斤)的铁弹,狠狠砸在城墙上。外层城墙砖被砸得乱飞,但里面的夯土城墙,却能吸收炮弹的动能。 济宁城墙,太厚实了! 城里只有祖泽远的汉军八旗,其余全是汉人降军,有山东降军,也有边军降军。 一些山东降将,已经打主意逃跑了,什么时候城墙轰塌,他们就什么时候逃跑,反正不可能为满清卖命。 至少,在满清没打胜仗之前,他们不会给满清卖命。 靠近那段城墙的建筑,简直倒了大霉。半天之后,城墙没塌,附近的房子塌了一片。 傍晚,炮击停止。 洪承畴提着灯笼,走进一间垮塌大半的店铺。他蹲下看着炮弹发愣,脑袋那么大的炮弹,洪承畴是真的没有见过。 祖泽远也走过来蹲下,看了一阵说:“得出城把火炮抢过来,不能让敌军这样轰下去!” 左良玉提醒道:“搬不动啊。” “那就炸掉!”祖泽远说。 左良玉说:“若能炸掉敌军巨炮,除非我军能大胜。到那时还炸了作甚?它都已经被咱们缴获了。” “只能夜间袭营!”祖泽远说。 左良玉道:“夜间袭营,恐怕只能造成一时混乱,城外的大营一直都防备谨慎。若只一时混乱,黑灯瞎火的,你能找到敌军巨炮在哪?” 祖泽远顿时沉默。 洪承畴开口说:“十王已带主力去沂州,我军万万不可出城,只能固守等待十王的消息。至于敌军巨炮,让他们继续轰吧,把城墙轰塌了,就在缺口处守城。” 这属于屁话,以城里那些降兵降将的士气,一旦城破立即就要逃跑。 但洪承畴也没办法,他手里只有祖泽远带来的几千汉军镶白旗可用。 翌日,火炮再次推出来攻城,依旧集体对准昨天那道城墙。 二十八门炮,按照顺序开火。 一炮放完,立即清理炮膛,重新填装弹药。与此同时,第二门炮开火,以此类推,轰起来没完没了。 而民夫部队,在火炮的掩护下,还在继续填平护城河。 济宁的护城河,就得填十天半个月,又宽又深! 轰城到第四天,祖泽远终于忍不住,带着乌真超哈营出城袭击炮兵部队。 四千大同火铳兵,整齐排列在护城河边。 祖泽远停止前进看了看,又灰溜溜的回去。他不敢从其他方向绕,怕绕远了无法回城,城内友军没一个可靠的。 “报!” 一骑从西边奔来,在北边绕了很远渡过运河,终于来到济宁城内。 洪承畴还没开口提问,祖泽远就说:“什么军情?” 那送信的士兵说:“巨野没了。曹州乱军围攻巨野数日,城内有军将叛乱,里应外合把巨野城给攻破。” 祖泽远默不作声。 洪承畴则是一脸无奈,山东义军实在太多。后方各地皆有“叛乱”,为了维护身后安定,左良玉派出两个部将,陆续带兵回去镇压。 这导致兵力捉襟见肘,根本无法主动进攻其余州县,只能缩成一团固守城池。 左良玉觉得自己已经够狠,结果满清比他更厉害,强征粮食把士绅都给逼反了! 当然,徐颖派出去的细作,也是出了大力气,到处造谣、煽动、串联。汉家女子成亲,必须先送给鞑子官洞房,这种谣言已经搞得人尽皆知。 大同细作只需把谣言传出,根本不用管后续,自有百姓口口相传。 谣言越是离谱,传播速度就越快! 而且,老百姓主动添油加醋,内容越传越邪乎。但再邪乎都有人信,因为崇祯年间,鞑子破关之后,曾经一路抢到山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阎应元等义军,跟梁山义军会师,又跟曹州倒戈将士合流,如今终于攻占巨野,这些乌合之众已经聚兵十五万! 真的是乌合之众,十五万义军当中,能看懂旗令的只有万余。 其中夹杂大量平民,这些平民家破人亡,又实在没有饭吃。一些州县乡村都空了,男女老幼一起投军,无非混口饭吃而已。 他们深恨左良玉和满清,纷纷加入义军部队,大部分人打仗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干啥。 但他们就是攻破了巨野,下一座城池是嘉祥。 一旦嘉祥告破,义军就能杀来济宁,与费如鹤的大同军主力会师。 嘉祥县城。 守将张应祥已然头皮发麻,城外十多万人杀来,他差点当场就下令换上大同军旗。 可战局不明,张应祥不敢轻易倒戈,万一满清军队打赢了呢? 也不等天黑了,反正家人不在此城,他的财货也不在此城。趁着十多万义军围城之前,张应祥就带着部队弃城而逃,向北绕了一圈再赶去济宁跟左良玉汇合。 不饶路不行,大同军水师把济宁附近的运河给占了! “你怎来了?”左良玉问。 张应祥回答道:“二十多万乱军攻打嘉祥,卑职实在是守不住。” 左良玉愈发担忧,局势发展,跟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这已经不是满清八旗与大同军的战争,而是整个山东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在打满清。 历史上,满清占据山东十年之久,才彻底肃清山东的义军。 而今大同军细作制造谣言,到处串联煽动,又有大同军作为底气,山东义军比历史上多了好几倍。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轰!” 城墙裂口变得更大,洪承畴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大同水师占领运河,济宁守军想走都没法走。 撤军也可以,但带不走辎重粮食。因为从陆路撤军,带的辎重越多,需要的民夫就越多。 民夫一旦多起来,再加上一群士气低落的降兵降将,恐怕大同军追不到几里路,洪承畴这边就要从撤军变成溃逃。 “轰!” 又是一发重炮命中,看得洪承畴心惊肉跳。 有信使从东边跑来,进城之后惊恐道:“泗水县没了,敌军正在围困曲阜县城!” 祖泽远惊恐不已:“十王殿下的大军呢?” “十王兵败身亡!”信使说道。 洪承畴、祖泽远对视一眼,同时朝着左良玉看去。 左良玉离得很远,他倒是想知道军情,但洪承畴不让他听。 济宁这边,将帅早已离心离德。 祖泽远招来亲兵,围在左良玉身边说:“十王已败,济宁不能久守,今晚带着精锐撤去东平。” 左良玉低头道:“好!” 左良玉被挟持了,但凡说个不字,就会被祖泽远砍死。 415【生俘洪承畴】 曲阜被围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住,因为前来报信的不止一人。 城内军心动摇,山东降将们闹着要见左良玉。 伴随一阵阵火炮声,洪承畴心灰意冷。他想要献城投降,又怕投降也没好下场,毕竟他在满清的官位太高,已经是大名鼎鼎的汉奸。 范文程、宁完我、洪承畴,已经并列为满清三大汉臣! 洪承畴心里有着深深的无力感,是一种作为文臣的无力感。 在大明的时候,武将不听他的话。在满清的时候,武将同样不听从他的建议。 这个多铎,太轻敌了! 多铎一开始就轻敌,听说黄蜚在攻青州府,于是分兵让阿济格去打黄蜚。给阿济格下达的战略目标,竟是拿下登莱二府,再顺势攻占沂水、沂州,接着一直打到江苏去。 历史上,满清就是类似打法。 追着打李自成是如此,南下进攻残明也是如此。几千个八旗兵,带着一群降兵降将,就敢攻略半个省,乃至是负责攻下一个省。而且还给他们搞成了,直至多尔衮颁布剃发令,才突然在各地遭到激烈抵抗。 这个时空,追击李自成同样奏效,迅速占领山西、陕西、河南。 似乎这种打法能够复制,多铎还想在山东玩下去! 当无法攻破驻扎南阳镇的费如鹤时,洪承畴就明白应该做出调整。他也给出了稳妥建议,但多铎就是不听啊,自从占领北京之后,便给了满清贵族一种能豪取天下的错觉。 北京紫禁城的皇座,似乎就是一个魔咒。 李自成坐上去之后,心态迅速变化。满清坐上去之后,心态也迅速变化。似乎有了那个宝座,天下人都该乖乖听话,各方势力都该失去反抗之心。 洪承畴能干嘛? 一个没有兵权的文官,枯守城池而已。 “杀鞑子!” 靠近大运河的那面城墙,终于有降将再次倒戈。那是个没得到啥好处的降将,满清爵位都不给,只给了一堆空头承诺,就连赏赐的土地都要自己圈占。 洪承畴听到喧哗声,立即翻身上马,朝着北面的城门逃去。 “杀鞑子!” 又有一段城墙喊起来。 然而,倒戈部队只是大喊,并没有去攻击汉军八旗,也没有去攻击随多铎南下的边将。 洪承畴、祖泽远、白广恩等人,带着部队迅速从北门出逃。那些山东降将,在倒戈之后也不拦着,而是各自前去打开城门,想要率先获得献城之功。 打开城门多容易啊,带兵阻拦汉军八旗就得拼命。 山东军阀们盘踞此地太久,又一直没打硬仗,一个个早就耽于享受。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兵是啥情况,军饷不发,口粮不够,瘟疫期间也不训练,无论跟哪边打仗都属于找死。 数千汉军八旗、边军降兵,就这样匆匆从北门逃走。 若再不走,肯定被大同军围杀于城中。 “鞑子出城了!” 城北数里,王廷臣骑马上前。 他跟曹变蛟一起带着骑兵南下,刚开始被任命为百人将。随着军队扩编,王廷臣、曹变蛟二人,如今都是各师的骑兵副将,主将则是骑术娴熟的大同军老班底。 这个师的骑兵主将是严九,专门找读书人重新取名,文绉绉的叫什么“严道亨”。 许多将领都已改名,黄幺改为黄昌祚,“昌盛大同国祚”之意。张铁牛改为张明善,“明善至道”之意。 刘柱改名刘鼎爵,黄顺改名黄顺卿,江良改名江道行,江大山改名江国彦…… 名字一改,瞬间变得高大上。 严九都快五十岁了,早年跟随费映珙做游侠。 打仗很猛,就是草莽习气太重。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否则以其资历和战功,也不至于扩编之后才带兵2500。毕竟在起事之前,这货就跟赵瀚一起抢过钞关。 “上去拦着!” 龙骑兵分为三股,散开来远远朝着敌军放枪,又派数骑去给费如鹤汇报情况。 济宁城门已经大开,费如鹤却没有进城,而是带兵绕城追击逃跑的洪承畴、祖泽远和白广恩。 祖泽远麾下,全是汉军八旗重步兵和火铳兵,一个骑兵都没有。白广恩倒是有几百个家丁骑兵,剩下的步卒战斗力一般。洪承畴麾下也有两千士兵,属于总督亲兵,挑选蓟州青壮组建。 他们被留在济宁,是要压住山东降将,现在却被降将们给赶出城。 白广恩和儿子白良弼,带着家丁骑兵上前迎战。 严九亲领1500龙骑兵,斜掠到侧方准备下马射击。 王廷臣则带着五百龙骑兵,拦在白广恩父子的前方。 “白兄弟,还不降吗?”王廷臣远远大喊。 降个屁啊,别说白广恩听不见,就算他听见了也不敢降。他在蓟州坑过曹变蛟和王廷臣,此刻若是投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落到王廷臣的手里,估计就不明不白“染上瘟疫”了。 “砰砰砰!” 2000龙骑兵远远放铳,白广恩的家丁骑兵瞬间倒下近百人。 父子俩还在继续冲,王廷臣立即带着龙骑兵避让。 龙骑兵不玩近战! 就在龙骑兵拉开距离,下马填装弹药时,白广恩已经率领家丁冲出去。 “追!” 填装好弹药,王廷臣带兵追赶,严九则继续纠缠汉军八旗。 白广恩也是心狠手辣,竟然分出一半家丁骑兵,回去殿后拦截龙骑兵的追击。这货根本没想着拼命,而是冲锋突围,丢下友军直接不管了。 若是放在大明,家丁骑兵就该忠诚护主。 可世道崩坏,又江山鼎革,谁还能忠诚谁啊? 两百多家丁骑兵分出来断后,当场就有百余人下马请降。又有数十骑朝着东北方逃命,真正死命断后的也就五十多骑。 一追一逃,已到蜀山湖边,白广恩不停的分兵断后,身边只剩下十余骑而已。 “啊……父亲救我!” 白良弼马失前蹄,一头栽到地上,朝着白广恩惊恐大呼。 白广恩头也不回,继续策马奔逃。 王廷臣拔出腰刀,从白良弼身边掠过,准确无比的拖刀割喉。像他这种大明边将,骑战技艺还是很过硬的,远远强于半路转为骑兵的大同步卒。 鲜血从白良弼的喉咙汩汩冒出,但还没顿时死去。而是浑身抽搐,双手捂着脖子,眼神一片绝望。 虽然杀死白良弼,白广恩却成功逃走了。 因为天色已黑,前方又是汶上县城,属于敌人的地盘,王廷臣不敢带着几百人冒进。 济宁城北。 由于严九不断带着骑兵袭扰,清军主力根本没法快速逃跑。 不多时,费如鹤带领步卒杀来,张应祥等倒戈降将,也带兵出城进行合围。这些降将,不敢在城里拦住八旗兵,却有跟大同军一起杀敌的胆子,而且瞬间士气高昂,从士兵到将领都变得勇猛起来。 “儿郎们,随我杀鞑子啊,给山东的父老乡亲报仇!” 张应祥已经割掉辫子,亲自带兵冲锋,仿佛吕布再世、张飞重生。 “砰砰砰砰!” 乌真超哈营还真不是吃素的,一通三连击,就将张应祥的前军打得溃散。 费如鹤并不急躁,组织步兵徐徐推进。 将敌人阻住之后,甚至都不进攻,而是让船只从城南运来火炮。 被困住的敌军,就是活靶子,用火炮轰起来多爽,为啥要真刀真枪去拼命? 当火炮运来时,天色渐黑,满清部队彻底慌乱起来。 被白广恩遗弃的步卒,率先扔掉兵器,一窝蜂跑到运河边上跪地求饶。这里没有大同军,不怕被当成冲锋而误杀,但可以朝着河里的大同水师磕头。 洪承畴的两千亲兵也战战兢兢,只有祖泽远的汉军八旗还能列阵。 “轰轰轰!” 一阵炮响,洪承畴的亲兵应声崩溃,也有样学样,丢掉兵器逃到运河边下跪。 “杀!” 面对大炮轰击,祖泽远选择反冲锋。 他实在没法投降,祖家一堆人在满清做官带兵。而且,他官至镶白旗汉军旗副都统,只论品级,能在满清的汉人武将中排进前十五。 投降也讨不得好,还不如死得壮烈些,让多尔衮念他的好,给儿子挣下一份荫泽。 洪承畴骑马立在战场中心,他抬头仰望已经升起的月亮,仿佛自己身处梦中。回忆这些年的经历,真个是人生如梦,怎就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砰砰砰砰!” 正在冲锋的祖泽远,吃了枪子儿倒下。却没死透,他想站起来,又没有力气,只能拔刀横颈,割破喉咙自杀了事。 火铳三段击之后,那些镶白旗乌真超哈,死得只剩不到一千人。有些转身逃跑,有些跪地投降,但没有人再敢继续冲锋。 “杀鞑子啊!” 张应祥带领降兵降将,再度勇猛起来。这货一马当先,撵着溃兵一路割草,被他亲手斩杀的镶白旗汉军就有二十多人。 洪承畴没有逃,他是文官大员,就算败了也得保持风度。 他还是不投降,也不自杀,留在原地等着大同军去抓。 “老贼,你往哪里逃!” 一个降将骑马冲来,将洪承畴按在地上。 洪承畴面部贴地,蹭得一脸灰尘,嘴里也吃了些土,终于彻底失去文臣风度。 曲阜方向,孔氏举家请降。 416【多手准备的孔家】 当日与多铎一战,大同军阵亡1962人,重伤383人,轻伤935人。 伤亡率32.8%! 驻守费县的农兵,就近补充整编。 新编入伍的士卒,暂时享有正规军待遇,但须得兵部批准才有军籍。 赵瀚治下的军籍,跟大明的军籍不同。 它要在兵部统一编册,但也要在民籍黄册显示。现役士兵,家里的户口本上,会特别注明“在军”字样,退伍之后则会勾销标注并盖章。 降将李国英,全程目睹整编过程,已然惊讶到无以复加。 接近三分之一的伤亡率,这支部队应该已经残了才对。结果几天时间就重新满编,这种兵力补给速度,只要部队番号还在,以命换命也能弄死满清朝廷啊! 李国英庆幸不已,自己这次做对了,选择在关键时候倒戈。 其实能补充如此快速,主要是阵亡者多为近战士卒。农兵长期操练军阵,临时入伍整编,做近战兵不会影响多少战斗力。 火铳兵就不行,需要额外训练。 并非练习瞄准射击,而是练习填装弹药。如今,大同军的火铳兵,已经缩短到50秒一发子弹。 让李国英惊讶的还不止于此,大同军中竟带着大量军医。 这些军医,有男有女。许多看似要截肢的伤,用蒸馏烈酒反复清洗,然后再敷上金疮药,居然说还可以保住四肢。 泗水守将杀死耿继茂,倒戈归顺大同军的消息传来,张铁牛立即带着刚整编的部队出发。 军医和伤员,暂时留在费县。 至泗水之后,张铁牛略作休息,便带着部队和降兵降将前往曲阜。至于大量俘虏,扔给后方跟来的文官解决。 只要不是恶贯满盈之辈,一般都会从轻发落。照样可以分田落户,但在农闲时节要罚做役夫,帮着官府维护修缮道路等等。并且本人不能担任公职,下一代才被允许考公务员。 北方缺人口,不能杀戮太重! …… 曲阜,孔府。 孔兴燮飞快奔跑,中途被门槛绊了一跤,连滚带爬来到花园之中。 衍圣公孔胤植已经垂垂老矣,近年来多病。难得遇上好天气,不冷不热春末阴天,便躺在花园树下打盹儿。 身上披着薄毯,还有个丫鬟在捶腿。 “父亲,不……呼呼……不好了!”孔兴燮气喘吁吁道。 孔胤植睁眼问道:“何事啊?” 孔兴燮说:“大清……鞑子输了!刚刚接到消息,泗水县守将徐恩盛,好些天前就改旗易帜。如今……如今大同天兵,已然到了曲阜县地界!” “莫慌,莫慌,”孔胤植让丫鬟扶自己站起,“为父早已写好表文。你召集族中贤老俊彦,等大同天兵来了,便一起去迎接。还有,多准备些酒水粮食,大同天兵一路辛苦,孔家当尽地主之谊劳军慰问。” 孔胤植,真的不慌。 历史上,崇祯十七年,皇帝已被时局搞得焦头烂额。而衍圣公孔胤植在干啥呢?请求朝廷赐予长子二品官服。 即将崩塌的大明朝廷,立即赐予官服,在战火纷飞中给孔家送去。 仅两个月后,孔胤植收到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消息,立即在衍圣公府供奉大顺国永昌皇帝龙位,并且献出马匹银饷,跪迎李自成赐予的大顺印信。 不久,清军入关,李自成败逃。 孔胤植得知消息,连忙写下《初进表文》,称顺治皇帝“圣帝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并永”。 一年之内,孔家就获得三位皇帝赏赐! 这个时空的孔家也好不了多少,虽然有左良玉阻隔,但在李自成称帝之后,立即把李自成的龙位供起来。 随即,满清入关,赵瀚称帝。 孔胤植拿捏不准,干脆同时写了两篇表文,又把李自成的龙位撤下。反正谁先打来曲阜,就把谁的表文献出,无非多跪几次而已。 又过一日,孔家主宗近百人,带着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去迎接张铁牛。 兵贵神速,张铁牛不予理会,完全无视跪在道旁的孔家,全军直奔曲阜城外扎营。 孔胤植看着远去的大同军,整个人有些懵逼,而且还感到稍许恐慌。 多铎、洪承畴南下,驻军济宁之后,可是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孔府,随即两人又亲自到孔府接洽。 大同军怎就不理自己呢? 孔兴燮扶着孔胤植站起:“父亲,要追上去吗?” 孔胤植叹息道:“此军将帅,必是粗鄙武夫,不知孔夫子是哪方圣人。便是去了,恐也得不到好脸色,须得派人去南京进表效忠。” 孔兴燮问:“若是这些武夫,带兵劫掠孔府咋办?” 孔胤植仔细思索道:“再多准备一些酒食,多弄来一些粮食,今天务必要送去军营。” …… 曲阜城外。 几个龙骑兵用竹竿挑着脑袋,在城下来回奔驰大喊: “伪清王爷多铎首级!” “伪清王爷耿仲明首级!” “伪清……” 这些首级都被硝制过,短时间内不会腐烂。 守将龚勉大惊失色,浑身发抖道:“清……鞑……鞑子竟然真的大败。看此情形,恐怕是全军覆没,大同军竟然悍勇至斯?” “将军,咱降了吧,”一员将校说道,“鞑子王爷都没了脑袋,咱们哪里打得过大同军?外面似有李国英、徐恩盛几位将军的旗帜,他们投降都没事,咱们投降也肯定没事。” 龚勉连连点头:“好,开城投降,开城投降!” 曲阜城门大开,龚勉带着全军归降。 几个随军官吏,立即带着部分士卒进城,接管县衙和城中治安。 至于张铁牛,则把龚勉招来:“挑选一千精锐,跟着随军继续打仗。挑选一千青壮,留在曲阜守城。剩余士卒,全部解散为民。听到了吗?” 龚勉跪地磕头说:“末将明白!” 自从战胜多铎之后,降兵降将全这么处理。一千随军,一千守城,其余解散。 至于如何处理降将,等打完仗再说,张铁牛也没那个权力去处理。 “将军,孔家求见。” “带十个人进来,其余闲杂不准进军营!” 孔胤植在儿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来到军营。堂堂衍圣公,竟然见到武夫就跪拜:“老朽孔胤植,携曲阜孔氏,拜见大同圣朝天将军!” 张铁牛说:“你是孔夫子的后人?” 孔胤植虽然还跪着,却跪得挺直腰板:“正是!” 张铁牛迷糊道:“孔夫子的后人不是在浙江吗?” 孔胤植解释说:“曲阜为北宗,浙江那边的是南宗。” “哦,原来是这样,”张铁牛说道,“陛下起兵以前,也教过我读书写字,还让我天天练字背书。这么些年,我也就学会两三百个字。这字是孔夫子造的吧?孔夫子着实厉害得很。” 孔胤植心中愈发鄙夷,赔笑解释说:“回禀将军,文字乃仓颉所造。” 张铁牛非常惊讶:“这字儿不是孔夫子造的啊?那孔夫子是造了毛笔吗?” 孔胤植说道:“孔圣人是大成至圣先师,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孔圣人的徒子徒孙。” 张铁牛赞叹道:“做老师的便很好,陛下让咱们都要尊重老师。” 孔胤植欣喜不已,说道:“老朽早已写好一表,可惜时逢战乱,否则早就送去南京了。进表在此,请将军转交给大同圣天子陛下!” 张铁牛拿到贺表,横竖看不明白,但还是装模作样说:“字儿写得很好,我肯定转交,你们都回家去吧。” “多谢将军,”孔胤植心中大喜,“将军杀鞑子辛劳,孔家略备酒食,以表对大同将士的慰问。又有粮食百石,请求将军笑纳。” 张铁牛说:“正好我缺粮,粮食便收下了。你且等一等,我签个条子,你拿到宣教官、军法官、军需官那里交接。军粮算是借的,肯定有借有还,今后还会给你们记功。至于酒食,大同军有规定,不得收纳百姓财货,你自己拿回家里吃了吧。” 对比满清强逼孔家交出粮食,孔胤植由衷赞美:“难怪王师所向披靡,一路与民无扰,真乃义师也!” 张铁牛挥手说:“去吧,去吧,我这里还有军务。” 孔胤植见张铁牛不似作伪,连忙拜别。 出了军营,孔胤植对儿子说:“大同军军纪严明,南京的赵皇帝必得天下。若是鞑子再杀来,孔家就举家南下避祸。” “父亲高见。”孔兴燮连忙应和。 孔胤植心里越想越高兴,以他的思维逻辑,张铁牛收了他的粮食,又帮他转交孔氏给皇帝的贺表,这就等于认同衍圣公的身份。 其实,这都是误会。 那些粮食算是借的,属于战时紧急措施,必须指挥官、宣教官、军法官、军需官共同签收。战争结束,粮食奉还,并且给借粮者记功。 而怎么处置孔家,或者怎么处置百姓,军队是不可以插手的。 张铁牛没有处理民政事务的权力,这完全就是两套系统。除非出现紧急状态,军队才能暂时接管地方,比如去年费如鹤、张铁牛在沂州等地赈济百姓。 对曲阜孔氏的审判,得等地方主官和司法官来了再说。 (明天三更,今天没了。) 417【河南战场】 河南战场。 由于开春之后,大同军各师攻势猛烈,多尔衮可不敢像多铎那样轻敌。 他采用了满清的惯用战术:任你几路来,我自一路去! 多尔衮主动收缩防线,让降兵降将守住重要城池。他本人亲领六万多八旗军、三万多降兵降将,打算对大同军各个击破。 努尔哈赤喜欢这样打仗,黄台吉也喜欢这样打仗。 那个时候,大明动辄发兵十万、二十万,而满清拢共也就几万兵力。于是满清集结重兵,迅速奔袭穿插,利用大明各部难以协调配合的漏洞,钻空子以优势兵力歼灭其中一部。 一般而言,大明军队只要被歼灭一路,其余各路就要陷入恐慌,或者干脆有边将带兵逃跑。 若是歼灭一路还没效果,那就歼灭两路、三路! 而这次大同军攻打河南,一共兵分六路,多尔衮怎么可能不用老套路? 赵瀚把山东指挥权交给费如鹤,自己的御驾移往亳州建立总指挥部。 此时此刻,李正的第三师已攻破虞城,萧宗显的第四师已攻破鹿邑。赵瀚的地盘亳州、宿州防备“空虚”,故意吸引归德府的敌军来攻,一旦来了就可以让第三师、第四师回军包饺子。 可惜,归德府的清军怂得很,甚至坐视虞城、鹿邑失陷,只窝在归德府城里面死守。 这是在认真执行多尔衮的战略计划,降兵降将别出去打,次级县城也可以不要,把战略性城池守好了便可。一直坚守,等着多尔衮在别的地方各个击破。 多尔衮的主力究竟在哪儿? 赵瀚暂时不清楚,反正肯定不在归德府这边。 诱敌计划失败,那就主动进攻! 留农兵驻守虞城、鹿邑,第三师南攻夏邑,第四师北击柘城。同样一举拿下,清军似乎真不要这些县城,只是一心一意防守归德府城。甚至永城县那边,赵瀚派千余农兵就拿下了。 归德府城,就是商丘。 赵瀚的指挥部、第三师、第四师,会师商丘城外,打算强攻此城。商丘就是一颗钉子,若不拔掉,河南战场的东路大军,就会被牵制在这里无法动弹。 随行女官禀报:“陛下,侯方域携其叔父求见。” “带他们进来。” 赵瀚正在研究多尔衮主力的去向,虽然广撒斥候,河南又暗藏大同军细作,但乱七八糟的信息太多,一时半会儿很难发现多尔衮。 赵瀚作为河南战场总指挥,只能发出军令:江良的第五师,放弃已经攻占的沈丘、项城,撤回颍州防备可能出现的多尔衮。江大山的第六师,驻扎郾城,不可冒进,继续探知多尔衮动向。 多尔衮既然想集结大军攻破一路,那赵瀚就稳妥守城,主攻归德府方向。 大不了稳步推进,只靠消耗粮草,也能把多尔衮给拖死! 侯方域带着五叔侯虑进来,作揖拜见。 赵瀚问道:“归德府各乡村如何?” 侯虑回答:“启禀陛下,今年战端一起,伪清就在归德府大肆劫掠乡村。不拘士绅平民,每户须出粮食民夫,交不出粮食便要杀人。伪清强征民夫运粮至商丘,粮食运到城里以后,便驱逐民夫和士绅,城里只剩军队,就连许多府城百姓都被驱逐。我侯家的钱粮,已被那些鞑子抢得所剩无几!” 茅元仪说道:“陛下,伪清如此做法,是铁了心要屯粮守城。” 赵瀚被满清给恶心坏了,整个归德府,到处是被抢光了粮食的百姓。大同军到来之前,本地百姓就已饿死无数,大量饥民等着赵瀚拨粮救济。 倒是不用愁民夫不够,征募饥民来运输辎重,也算一种赈济方式。 商丘城外的护城河,也让饥民去填,每天发几块饼子即可。更多粮食,赵瀚拿不出来,他还要屯着军粮跟满清消耗。 众人正讨论着军情,又有人来报:“陛下,营外来了数万义军,说要跟着大同军一起杀鞑子!” 赵瀚又是欣慰,又是感到头疼。 欣慰是因为民心可用,头疼是因为军粮消耗。这些义军,其实可以视为饥民,打仗没什么战斗力,吃饭却个个好胃口。 河南要全是这样,义军和饥民就能把赵瀚给吃垮。 但又不能不救,至少得给点吃的吊命。 赵瀚对侯方域叔侄俩说:“侯氏乃归德府大族,这些义军,暂时由你们协调统领。挑选三千青壮为辅兵,其余全部转为民夫,实在孱弱不堪的就……就让他们躺着领粥吧。” 赵瀚又对随军的吏曹、户曹、财曹官员说:“让官吏、宣教官、农会赶紧过来,直接在永城县主持分田。这里的饥民,也调三分之一去永城县,分田落户了再说。还有,催粮,再运些粮食来!” …… 归德府的满清主帅,有一文一武。 文为佟养甲,即佟养性的堂弟。 佟氏本就是女真人,本姓“佟佳”。明初就定居大明境内经商,到了佟养性那会儿,成为大明和女真的双面间谍。最后,举族投靠努尔哈赤。 满清历年来铸造火炮,便由佟养性全权负责。 至于佟养甲,历史上是满清的第一位两广总督。 武为孙定辽,大凌河之战时,担任大明副将。降清之后,已官职汉军旗副都统,这次带着两千汉军旗,压制商丘的降兵降将一起守城。 守城降将当中,最有实力的是赵之龙。 此人是大明世袭忻城伯,第十代勋贵。历史上,在南京跟钱谦益等人一起降清。 但这个时空,大同军攻打凤阳时,赵之龙就带兵逃到河南,成为河南诸多势力中的一股。后来降李自成,接着又降满清,麾下有张天禄、张天福等部将。 另外,城中还有孙希贵等籍贯辽东的降将。 除了孙定辽的汉军八旗,其余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兵力三万,军粮充足,守城绰绰有余。 多尔衮认为可以守半年,这里的降兵降将,比山东那些家伙可靠得多。 就拿实力最强的赵之龙来说,这货在凤阳搞得天怒人怨,早就上了大同朝廷的黑名单。他带兵逃走以后,家产被没收,田产被分出,没逃掉的族人也被送去挖矿。 赵之龙虽然也姓赵,却跟赵瀚是死敌! “火……好多火炮!” 孙定辽站在城楼上,望着外面目瞪口呆。 两个师,五十门火炮,外加三门攻城巨炮! 五十三门大炮摆开,城内守将都快疯了,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赵瀚虽然粮食不多,银子却多得很,火器攒足了劲疯狂造。火炮厂就有四家,一家在广东,一家在江西,一家在湖南,一家在江苏,这几年无休无止的铸炮。 相比而言,满清就是个穷鬼。 满清虽然也能自己铸炮,但一半以上的火炮,是从大明抢来的,或是孔有德等降将带去的。 “轰轰轰轰!” 五十三门炮,一门接一门开火,而且瞄准同一道城墙。 那炮弹砸下来,中途就没间断过。 佟养甲的堂兄,就是专门为满清铸炮的。他知道这有多恐怖,甚至无法想象,敌人咋能搬出这么多火炮攻城。 “死定了,死定了……”佟养甲面色苍白,喃喃自语。 商丘的城墙,比济宁城墙略薄,底厚10米,顶厚6.7米。 五十三门大炮轰击,其中三门还是攻城重炮,只一天时间就已轰出裂纹。 佟养甲见守军士气低落,连忙召集众将:“诸位莫慌,商丘城墙厚实,不是那么轻易会塌的。皇父摄政王智勇双全,用的是太祖‘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战法。南蛮伪军在河南六路进攻,兵力分散,必被摄政王各个击破。我等只需再坚守几日,摄政王便可告捷来援,到时候南蛮伪军必然大败!” 众皆无语。 沉默片刻,孙定辽突然说:“带兵夜袭吧。敌军军容森严,白天不可能取胜,唯有夜袭一途。也不需带太多兵夜袭,拣选一千死士便可。袭营成功自是最好,袭营失败,也不过损失一千士卒。” “谁人前往?”孙希贵问道。 佟养甲扫视众将:“诸位将军可自荐前往,若任由敌军火炮一直轰城,怕是城墙还没倒塌,军心就要动摇了。”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提议:“花马刘悍勇,可以袭营。” 刘良佐猛地站起:“凭啥我去?” 历史上,南京小朝廷时,刘良佐是高杰的部将,后来率兵十万降清。江阴八十一日,也是刘良佐部围城,是害死阎应元等人的刽子手。 这货至今还没投到高杰麾下,属于牟文绶的部将,跟赵之龙等将一起镇守凤阳。 前些年,大同军出兵皖北时,赵之龙、刘良佐合力诱杀总兵牟文绶,然后带着部队逃到河南抢占地盘。 至于刘良佐的弟弟刘良臣,早在大凌河之战时,就已经投降满清。 “我也觉得刘将军合适。” “不错,刘将军绰号花马刘,精通骑战,想必劫营也有本事。” “……” 一人提议,众人赞同,一致推举刘良佐为夜袭主将。 418【满清想要决战】 刘良佐胆战心惊的出城,带兵只走三里地,就被蹲守在暗处的哨骑发现。 “吁!” 尖锐的铜哨声在夜里响起,附近的龙骑兵迅速赶来,接着又吹号召唤更多友军。 卢象升的骁骑兵,也在大营附近待命,此刻正给战马喂夜食呢。听到号声,立即翻身上马,慢跑着朝发号的方向奔去。 刘良佐本欲逃回城中,又担心城墙被火炮轰塌,到时候投降还不如现在投降。 但是,这一千夜袭“勇士”,是从各部挑选出来的。临时下达异常军令,这些“勇士”很难听从,或者说根本反应不过来。 刘良佐正欲投降,还没发出指令,麾下士兵就开始逃跑——他们是来劫营的,既然被敌军发现,自然下意识便是逃。 两百多龙骑兵想要放铳,见到敌人溃逃,立即纵马截杀。 缠斗片刻,卢象升带着骁骑兵杀来,瞬间抵定战局,清兵开始四散而逃。 这些家伙,骑兵五百、步兵五百,身上都带着引火物。马蹄用棉布裹着,马嘴还套了笼子,避免行军过程发出声响。 刘良佐见势不妙就逃了,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 他被几个龙骑兵追至城外,见到城门打开,立即就冲进去。 大同龙骑兵不敢跟进,因为里面有瓮城,就算卢象升带几千骑兵杀入,也会被关在瓮城里遭四面射杀。 一千士兵就此报废,仅刘良佐单骑逃回,也有少数骑兵趁乱溜了,不晓得逃去了哪个方向。 城中守将无言以对,只能继续困守愁城。 第二天。 炮轰,炮轰,还是炮轰! 城墙裂口越来越大,倒塌只是时间问题。 …… 多尔衮在扶沟县,他得知项城、沈丘失守,立即决定将计就计。 商水、陈州、西华三县,多尔衮都只留少量兵力。无非吸引江良的第五师去攻占,不但可以拉长第五师的补给线,还能让第五师分兵守城。 到时候,派遣骑兵断粮道,再大军围困歼灭! 主意打得挺好,结果赵瀚一道军令过去,第五师非但没有继续进攻,还把已经占领的项城、沈丘吐出来。甚至一退便是二百里,直接撤至颍州(阜阳),连已经编户分田一年多的太和县都不要了。 就一个字:稳! 江大山的第六师也差不多,死守郾城动都不动。以第六师的兵力和粮草,守半年都没问题。多尔衮若是牛逼,那就带兵绕过郾城,去大同军的腹地到处抢呗。 赵瀚这里可不是大明朝廷,大明被满清肆虐京畿地区,竟连满清的实际兵力都搞不清楚。 只要多尔衮敢来,赵瀚顶多损失人口和粮食,绝对可以调集大军关门打狗。 就在多尔衮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追过去时,信使送来军情:“摄政王殿下,敌军主力围困商丘,有五六十门火炮。还有三门巨炮,恐有七八千斤一门!” “敌军兵力多少?”多尔衮问。 信使把军情递出:“不计其数,我家主子请求援兵。” 不计其数,是真的数不清啊。 商丘城外,虽只有赵瀚的亲军和两个师,只有两万多正规军而已。但有许多农兵和民夫,还有大量饥民和义军,只营寨就绵延十多里远。 这让城内守军怎么数? 多尔衮打开信件,反复阅读,也找不到敌军兵力描述,信中只说敌营横亘十余里。 扎营十余里,是赵瀚怕被饥民影响,将饥民扔得很远。而且,饥民当中发现瘟疫,赵瀚下令不得大量聚集。 左思右想,多尔衮难以决策,于是把麾下将领招来议事。 努尔哈赤之孙、满清辅国公、镶红旗旗主满达海说:“这里不比辽东,伪同也不是大明。咱们派出去的细作,很难传回来消息,收买奸细也不好收买。这样敌军情形不明,哪里能够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那些南蛮子,打过来还好说,退回去就很难得到消息!” “是啊,就说那颍州城,连乞丐都找不到!”说话的是努尔哈赤之侄、和硕郑亲王、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 满清数次入关劫掠大明,在北直隶打仗,消息比大明还灵通。除了有商人做奸细之外,还喜欢收买乞丐和流民,甚至是暗中扶持乞丐帮派。 颍州、太和二县很诡异,满清的密探,想要收买城中乞丐,却发现一个乞丐都没有。 很简单啊,皖北地区人口稀缺,赵瀚还得从南方移民过去。 如此情况之下,哪容得下乞丐游手好闲? 城里的乞丐,只要好手好脚的,全部扔去乡下分田,不会种地就跟着移民们学。残疾者收入济养院,学习编筐、编草鞋之类,反正都得自食其力。 至于商人细作,从去年开始,就跟满清地盘断了商业往来。 一旦发现从北边来的商人,全都不准放回去,沿途设有关卡呢。甚至赵瀚治下的商贾,都不准再去北方做生意! 城市密探艰难,乡村密探就更难。 镇长、村长、农会,严格盘查外来人口。不仅是为了防备奸细,也是为了防止瘟疫,群防群治之下,仅太和县的农民就抓住十多个细作。 多尔衮只能获得少量安徽信息,虽不说两眼一抹黑,却也跟瞎子差不了太远。 这种情况,想带着大军杀过去穿插打歼灭战? 做梦呢! 当多尔衮的诱敌计策失败,赵瀚又勒令其他几路死守,他“只往一路去”的计划就已破灭了。 正红旗旗主代善年事已高,又被多尔衮变相打压,如今正在北京城里养老。他的第四子瓦克达冷笑:“摄政王要怎打,咱们便怎打。不必跟咱们商量……” “四哥,休要胡言!”满达海立即呵斥。 瓦克达笑道:“呵呵。” 这些八旗顶层贵族,从来就不是一条心。 瓦克达、满达海两人的父亲代善,那是努尔哈赤的嫡次子,曾为后金政权第一顺位继承人。 努尔哈赤死后,后金政权风雨飘摇,几乎快要到崩溃的境地。代善觉得自己无法掌控局面,便主动让位给黄台吉,黄台吉也对其尊重有加。 于是,代善和儿子岳托,父子俩竟然拥有正红旗、镶红旗。 只不过嘛,包括岳托在内,代善的几个儿子,都在军中死得有些离奇。 多尔衮拥立福临之后,代善的另一个儿子硕托,死得更加扑朔迷离。竟然是八旗议定顺治继位,硕托跳出来重新拥立多尔衮,莫名其妙就被乱政之罪赐死。 虽然硕托不满父亲家暴,曾前后两次试图叛清降明,但这种奇葩死法还是够扯淡的。 而今,代善更是被扔在北京,两红旗有足够的理由不满多尔衮。 眼前这个说怪话的瓦克达,历史上是被福临势力给收拾的。刚平定山西立下大功,回来卷入一个小案子,被追究连带责任罢六部职务,接着又被罢议政职务,几个月后就死在家里。 多尔衮是真的心狠手辣,豪格一系被连消带打之后,又对准代善的两红旗开刀,还把手伸进顺治皇帝的两黄旗。 此时此刻,正是满清八旗权力斗争激化的时候。 多尔衮正在收权,一旦吃了败仗,不知会搞出什么乱子。 多尔衮问孔有德:“恭顺王觉得该怎样打?” 如今这种情况,孔有德哪敢多嘴,连忙说:“全凭摄政王殿下差遣。” 济尔哈朗说道:“伪同南蛮既然主力围困商丘,那就带兵去决战。管他是不是围城打援,六万多八旗兵,还有数万投诚精锐,汇合商丘守军十多万人。天下还有什么仗打不得?” 满达海说道:“就是这般道理。可让几个汉人将领,带兵绕去伪同腹地劫掠,逼得郾城、颍州的敌军回师应付。这样商丘的敌人就没了援军,咱们十多万人去打,如何还能打不赢他?” “早该这么打,”瓦克达说道,“满洲八旗怕过谁?十多万人杀过去,便有百万敌人也不怕!” 满清这票顶级贵族,战术虽然稳扎稳打,战略上却喜欢弄险,很多时候都属于豪赌获胜。偏偏每次跟大明打仗,他们都能够赌赢。 多尔衮见众人都附和此议,他自己也觉得可以打,便说道:“那就去商丘决战!” 在多尔衮带着大军前往商丘时,他还下令吴三桂等降将,聚集骑兵劫掠遂平、上蔡、太和等县,这些都是已经完成了编户分田的大同地盘。如此,就能牵制河南的中路大同军,让这些大同军不能去增援商丘战场。 吴三桂接到军令,便带着残存的关宁铁骑,还有一些降清边将,全骑兵队伍南下劫掠。 渡过澺水之后,吴三桂对众降将说:“三百骑兵一队,只杀人放火,不要抢太多财货,否则敌军追来跑不快。每人最多抢十斤粮食带上,带不走的全部烧了!” 众降将都有些不忍。 并非不忍心烧杀抢掠,而是不忍心烧掉粮食,他们这些杂牌军一个个都缺粮。 吴三桂又说:“沿途民屋,一律烧毁,遇到敌军莫要追赶,五日之后就渡河回去,莫要被那些带火铳的骑兵撵上。” 419【略备薄礼】(为企鹅大佬加更) 姜瓖、姜瑄兄弟俩,以前分别是大明的总兵和副总兵。 历次征战,他们手里的兵所剩无几。李自成杀到大同,姜瓖立即投降,即便投降也差点被李自成弄死。 李自成强行解散姜瓖的部队,又派心腹驻守大同城。 满清杀来之前,姜瓖实质上已经背叛李自成,正好顺势投靠到满清那边。 此后,重新招募旧日家丁,兄弟俩的骑兵加起来才三百余骑。 姜瓖、姜瑄兄弟渡河南下,他们这三百余骑,被编为一个骑兵队,负责劫掠孟家庄至新蔡一带。 “兄长,不对劲啊!” 奔驰数里之后,姜瑄追到姜瓖身边:“麦田的杂草,已经快长到麦苗深了,至少半个月以上没有农夫打理。且这一路行来,民房全是空的,此地百姓早就不知躲哪去了。” “躲避灾祸,实属正常。”姜瓖说道。 姜瑄问道:“那些空房子要不要烧掉?” 姜瓖并不回答,而是问道:“你觉得鞑子能赢吗?” 姜瑄惊恐,压低声音说:“兄长莫要胡言乱语,大清便是大清,哪来的什么鞑子?” “老子却忍不下去了,”姜瓖咬牙切齿道,“你我兄弟皆生于大同、长于大同,鞑子占了大同之后,烧杀抢掠什么事情没做过?山西百姓大旱多年,本就没什么粮食,这点口粮也被鞑子夺去!” 姜瑄也不装了,语气冷静道:“兄长不要家人了吗?” “大丈夫在世,顾不得那么许多。”姜瓖说道。 姜瑄吐了一口浊气:“那我便陪兄长闹一场,咱们投大同军去。咱们姜家世居山西大同,南方的国号便是大同,岂不暗合天意?” 鬼的暗合天意,利益而已。 他们想要反叛满清,确实有厌恶的成分,确实有民族大义的成分。但真正让他们做出决定的,却是被另一个汉奸抢走兵权! 那个汉奸叫吴惟华,兄长是大明恭顺伯。 一听这个爵位,就知道必为异族,吴家祖上是归顺大明的蒙古人。 吴惟华的兄长被李自成拷饷打死,满清入关之后,这货立即出城跪迎。又主动请缨,跑去山西、陕西招降,再进献女子给阿济格。 最近,甚至打主意把侄女嫁给常鼐做妾。 常鼐是刚林的弟弟,刚林又是多尔衮的心腹。 吴惟华这一番操作,迅速被满清封侯。又在驻守山西期间,抢走姜家兄弟的部队,姜瓖、姜瑄如今只剩手里三百多个家丁。 而且,吴惟华还抢了姜家的田产,那是姜家祖上侵占来的军田! 山西遍地荒无人烟,为啥还要抢田呢? 因为姜家的田都是好田,有水渠可以灌溉。 投降满清一场,混得比在大明还惨,这汉奸不是白做了吗? 反他娘的! “兄长,那边有炊烟!”姜瑄呼喊道。 兄弟俩带着骑兵奔驰过去,却是分田以前的大户宅院。 原主人作恶多端,已经被农会镇压,大宅用来做村里的办公场所,同时兼做村里的学校。 大宅围墙外一圈,都挖着壕沟,围墙上还有人放哨。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院墙内传来朗朗读书声,围墙上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这些百姓,有的持着木枪、竹枪,有的持着锄头、扁担,毫不畏惧的怒视姜家兄弟带来的骑兵。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姜瓖侧耳倾听那读书声,突然大笑:“从山西来此已两月,第一回听见有孩童读书。”他扭头问弟弟,“你忍心放火烧了这屋吗?” “走吧。”姜瑄叹息。 他们的家人在山西,但各送了一个儿子去北京。 家人或许不会死绝,可背叛满清之后,北京的儿子肯定没啦。 策马奔驰一阵,姜瑄说道:“便是做客,也要带些薄礼。咱们先降李自成,复降那满清鞑子,如今又来降赵皇帝。若不带一份薄礼,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说得好,礼节得齐全。”姜瓖笑道。 兄弟俩立即调转方向,朝着友军的抢劫范围奔去。他们身后,则升起狼烟,那是村民发出的示警信号。 当天下午,二人遥遥撞见刘芳名的部队。 这个村落的百姓,也集中住在几处大宅,刘芳名的骑兵没有攻打,而是一路点燃空置的民房。 并且,故意踩踏麦田,毁坏赵瀚治下的庄稼。 “刘将军!”姜瓖隔得老远就大喊。 刘芳名策马过来汇合,笑问道:“你们二位怎来了?” 姜瓖说道:“探马遇到伪同的火铳骑兵,我连忙就带兵过来了。” 刘芳名连忙伸脖子张望,问道:“没追上来吧?” “没有。”姜瓖骑马过去。 刘芳名说:“要不咱们一道,人多些也好办事。” “正有此意。”姜瓖笑着说。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姜瓖突然加速,拔刀朝着刘芳名斩去。 刘芳名躲闪不及,下意识抬臂格挡,被当场砍断半只右手。姜瑄也杀过来,一刀将其斩落马下。 历史上,多次镇压宁夏起义,历任满清定西将军、四川提督、江南右路总兵,还在崇明击败郑成功的大汉奸,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便死了。 “杀!” 姜家的骑兵冲锋过来,杀得刘芳名的骑兵措手不及,处于后方的全部骑马遁逃。 姜瓖一边冲杀,一边喊道:“丢掉兵器,投降不杀!” 一刻钟之后,姜瓖不理已经逃远的溃兵,对那些投降的骑兵说:“你们的主将已死,回去还有甚前途?莫要再给鞑子当狗,随我一起去投了赵皇帝!” 愿意投降的,自然是想活命。 姜家兄弟提着刘芳名的脑袋,带着将近四百骑兵,另外还有二十多匹战马,一路狂奔朝着上蔡县城而去。 半道上,他们就碰到曹变蛟,曹变蛟正率领龙骑兵追杀来犯之敌。 “全军下马,扔掉兵器!” 姜瓖自动解除武装,然后提着刘芳名的脑袋,单枪匹马跑过去投降。 曹变蛟笑道:“嚯,原来是姜兄弟。” 姜瓖把脑袋抛出:“刘芳名的首级,略备薄礼,请曹兄笑纳。” “好说,”曹变蛟问道,“来袭扰的骑兵有多少?” 姜瓖详细说道:“三四千,都是大明边将的家丁。开封府的兵力在往西华县集结,祖大寿为守城主将,吴三桂为副将。这次出来劫掠袭扰的骑兵,便是吴三桂带队。至于鞑酋多尔衮的主力,已经向东去了,我也不晓得去了哪边。” 这属于重要军事情报,曹变蛟派人去新蔡报信,新蔡会给赵瀚送去军情。又对姜瓖说:“带兵跟我走!” 姜家兄弟,跟随曹变蛟直奔上蔡。 龙骑兵在此集合之后,根本不理入境的敌骑,把吴三桂当做一团空气。他们略作休息,便直奔郾城,去见第六师的师长江大山。 “多尔衮带着大军东去,必是要跟陛下打大仗,”曹变蛟说道,“我军当趁机进攻,不可被那些肆扰地方的敌骑所惑!” 江大山迟疑道:“万一这是多尔衮在引诱我们出兵呢?” 曹变蛟想了想说:“也有可能。” 江大山说道:“以防万一,得跟第七师合兵。” 黄顺的第七师,从叶县出发,早就已经夺取襄城。接到赵瀚的军令,便一直驻扎襄城不再前进。 曹变蛟带着投诚的姜家兄弟,撒出骑兵到处打探,确定方圆数十里没有满清大军。江大山这才跟黄顺约好,一西一南,同时朝着临颍县进发。 不搞任何花活,两个正规师,五十门火炮,对着临颍县城就开轰。 这里的城墙,比济宁、商丘差远了。 仅大半天时间,城墙就被火炮轰塌,一万多大同步卒从缺口冲进去。 守将是孙传庭的旧部贾汉复,还没等城墙倒塌,他就带着家丁弃城而逃。不逃不行,他那点兵,只能守城,城墙塌了绝对守不住。 听着隆隆炮响,贾汉复心惊胆战,他已经后悔投降满清了。 五百龙骑兵被撒出去做探马,剩下二千龙骑兵,还有姜瓖的四百家丁骑兵。早就在城北等着,看到贾汉复带兵逃跑,曹变蛟立即率领骑兵冲过来。 贾汉复想了想,叹息一声,勒马下令:“都降了,跑不掉的。” 几个龙骑兵过去,将贾汉复给捆起来,灰头土脸拖到曹变蛟面前。 “贾兄弟,多年不见啊。”曹变蛟笑道。 贾汉复无奈说:“被俘之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都是熟人,用不着客套。 第六师、第七师,拿下临颍继续进发,直奔祖大寿驻守的西华县而去。 那里的敌军可多得很,除了降兵降将,还有河南本地贼寇,乌七八糟足有好几万人。 探知大同军有数十门火炮,祖大寿感觉县城没法坚守。干脆把吴三桂给召回来,等着大同军过去,然后出城打上一场。 不打就得撤退,撤至许州(许昌),那里的城墙更经得起火炮。 否则的话,几万人窝在小县城里,被火炮轰上几天,军心士气将直线下滑。 420【追追追】 多尔衮给祖大寿的命令,是尽一切可能,将中路战场的大同军拖住,不让大同军去驰援商丘那边。 因此,要么卡死西华县,要么卡死扶沟县。 明代河南的河流,跟几百年后相比,变化非常巨大,主要还是黄河改道引起。堵住西华、扶沟二县,大同军第六师、第七师,就不能沿着河流迅速行军,只能慢吞吞的走陆路,而且中途还要渡几次河。 祖大寿无法撤退,顶多能撤到扶沟,若撤去许州便属违抗军令。 一个亲兵过来报信:“都统,袁时中已带兵至扶沟,但不愿继续过来会师。” 祖大寿虽然没有封什么爵位,却被任命为正黄旗汉军都统。也就是说,正黄旗汉军都归他管,是汉军八旗的最高武职之一。 祖大寿皱眉道:“此人恐会倒戈!” 吴三桂说道:“他一个河南土寇,被大清封为顺义侯,还有什么可倒戈的?南京的赵皇帝能给他封侯?” “唉,谁说得准呢?”祖大寿摇头叹息。 历史上,关于袁时中的各种故事段子很多。比如李自成把义女嫁给他,袁时中却把李自成之女拐跑了。一些史料还记载,袁时中的部队不杀平民,而且救济百姓,被呼为“佛兵”。甚至击败入关劫掠的小股八旗军,杀死50个鞑子,还收了鞑子的财货不认账。 又说李自成忌惮袁时中,先是排挤,继而夹击,最后杀死袁时中兼并其部众。 其实没那么精彩,袁时中的部队,确实军纪还不错。一度扩张到三十万人,但接连吃了败仗,被李自成帮忙解困。袁时中因此听命于李自成,但又保持独立性,借着李自成的威望发展势力。 朝廷派人来招安,李自成也派人来安抚。 袁时中选择了朝廷,还杀死李自成的使者。李自成大怒,带兵把袁时中给弄死了! 之前袁时中奉命防备第七师,大同军第七师一动,他被祖大寿招来合兵。结果这厮走到扶沟县,突然就不动了,甚至一路招募难民为兵,此时已经扩兵到三万余人。 一旦袁时中选择倒戈,就等于堵死祖大寿的退路。 祖大寿被搞得惊恐不安,派出一个叫巩义节的秀才,前往扶沟县安抚袁时中。 见到袁时中之后,巩义节问道:“侯爷为何停兵不前?” 袁时中解释说:“军中士卒多病疫,若往西华县与祖都统合兵,恐会让祖都统之兵也染上瘟疫。” 巩义节说道:“敌方大军即将抵达,正是用兵之时。些许瘟疫,不足为虑,请侯爷立即带兵前往。” “唉,我麾下部将,也多有染疫之人。”袁时中叹息道。 巩义节努力劝说:“侯爷,南北大战,正是报国之时。侯爷停军不前,战后必被追究,此乃下下策也。难道侯爷觉得,伪同之兵赢得了我大清八旗?” “嘿嘿,这个可不好说。”袁时中突然笑起来。 巩义节惊恐道:“侯爷何出此言?” 袁时中也不解释,冷笑道:“我本想继续观望,是你提醒了我。既然肯定被鞑子追究,何不现在就反了,不让多尔衮活着回来?来人啦!” “在!”几个亲兵进来。 袁时中说:“将此人斩了,送去大同军那边。就说我已起兵反清,占领扶沟,截断祖大寿退路!” “侯爷三思……侯爷三思啊……”巩义节叫喊着被拖出去。 袁时中出身于小地主家庭,小时候也是读过书的,而且身强力壮、臂力过人,从小就练过一些武艺。 明末的河南,若是遇到贪官,连小地主也活不下去。 袁时中全家先是沦为自耕农,渐渐的又兼着佃耕土地。被官府不断催逼,家人相继饿死,他只能逃荒到开州做乞丐。 历史上,此人揭竿而起,由于军纪良好,百姓踊跃投靠,迅速在众多义军中脱颖而出,全盛时期拥受到朝廷围剿李自成的待遇。 袁时中的思维模式偏向于读书人,他不愿做反贼,始终想着招安转正。 投降满清之后,袁时中总觉得不舒服。 因为满清对百姓盘剥甚重,丝毫不亚于大明官府。他虽然被封为侯爵,满清却不拨发军饷,甚至不给俸禄工资,全靠袁时中自己筹措。 这似乎跟以前当反贼没啥两样啊? 袁时中爱惜羽毛,顾及自己的名声,一直靠找地主劝粮度日。而且,他不喜欢剃发,非常厌恶后脑勺那根辫子! 多尔衮在时,袁时中不敢造反。 多尔衮一走,附近没了八旗兵,袁时中立即就想着倒戈。即便吃了败仗,也可跟着大同军撤退,前往不用剃发留辫的汉家地盘。 …… 西华县城。 祖大寿问道:“伪同大军还有多远?” “敌方骑兵已至数里外,敌军主力估计还有几十里。”吴三桂说。 “全军撤往扶沟,”祖大寿说,“若袁贼(袁时中)敢杀来,便在野外将其歼灭。若袁贼守城,血战厮杀也必须把扶沟县城拿下!袁贼不除,咱们便是腹背受敌。” 吴三桂建议道:“不如带兵去太康。这样一来,既不会腹背受敌,同样也能阻住敌军,不让敌军去驰援商丘。” 祖大寿犹豫不决。 吴三桂的计策确实可以,但必须抛弃大量辎重,因为不能走水路行军。一旦带上全部物资上路,就必须使用数万民夫,而他们身后还会有追兵。 袁时中突然跳反,把祖大寿的计划全打乱了! 在此之前,祖大寿可以选择守城,也可以选择出城作战,还可以选择退守扶沟。现在却啥都不能选,要么回师把袁时中弄死,要么抛弃辎重前往太康县。 出现这种情况,纯粹是满清自己种下的恶果。 满清扩张速度太快,半年之内拿下四个省,乱七八糟的啥人都愿收编。更可怕的是,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粮食,无法真正掌控各路降兵。打仗的时候,甚至在降兵降将的地盘抢劫。 这种做法,一路高歌猛进肯定没问题,遇到大同军阻拦就要矛盾爆发。 甚至都不用等满清吃败仗,战局僵持稍微久些,就必有降兵降将再次倒戈。 而赵瀚的仁善之名,也终于显露出号召力。 沿途所过之地,百姓热情迎接,就连饥民都知道,跟着赵皇帝肯定有饭吃。甚至是一些地主士绅,不满于满清暴政,散尽家财支持赵瀚打仗。 进入归德府地界之后,每天都有士绅,带着自募的乡勇来投。 乡勇部队就已经将近两万,饥民组成的义军更是接近十万。有些乡勇和饥民,甚至是从开封府绕来的,跨州过县都要来投靠赵皇帝。 嗯,把赵皇帝的军粮消耗得飞快,一个个好胃口能把人吃穷。 …… 西华县的骑兵,全部统归吴三桂调遣。 吴三桂凑了四千余骑,逡巡于颍歧口附近,不让大同军渡河,掩护祖大寿带着步卒撤退。 城中火起,却是祖大寿把多余辎重烧了,其中还包括许多抢来的粮草。 归附满清的河南贼寇,脸上都露出不忍之色。这些贼寇当初造反,就是吃不饱肚子,看着祖大寿烧毁粮草,他们心里难受得滴血啊。 “敌军跑了!” 曹变蛟骑马奔至沙河岸边,与同样带着骑兵的吴三桂隔河相望。 没法过去,只能看着,同时派人回去报信,因为大同军主力还在三十里外。 江大山、黄顺接到消息,立即下令加速行军。 民夫和士兵全部动手,将十多条运粮船靠岸卸货。然后,部分士卒乘船前进,剩下的士卒沿岸跟随,军粮和火炮不着急全部带走。 乘船士卒率先抵达颍歧口,站在船上射击岸边的吴三桂骑兵。 吴三桂不敢与火铳兵对射,只能让开颍歧口的码头。 火铳兵趁机登岸,掩护曹变蛟的骑兵坐船过河。当骑兵全部渡河之后,剩余步卒也跑来了,继续坐船渡河。 “全军追击!”江大山、黄顺联合下令。 两个师的步兵,全部轻装小跑赶路,甲胄只能留在船上。掷弹兵的万人敌也没法带,身上只有一把腰刀。 一万多脱甲的大同军步卒,就这样朝着太康县急行军。 曹变蛟、魏国祥两位骑将,各带2500龙骑兵,去驱逐吴三桂的骑兵。 关宁铁骑早就残了,曾被一分为三。一部分受调入关,镇压西北流寇;一部分划归祖大寿;一部分划归吴三桂。 历次作战,不断消耗。 祖大寿和吴三桂麾下虽然还有骑兵,但已经不是真正的关宁铁骑,更类似大明边将的家丁骑兵。 此时此刻,吴三桂统率的四千余骑,大概两千骑算是精锐,剩余都是各降将麾下的杂牌。 面对五千龙骑兵,吴三桂分散袭扰,不停的抛射弓箭。 射出几箭,便不射了。 离得太远射不到,离得太近又要挨枪子儿。 吴三桂想要绕后,去攻击脱甲急行军的大同步卒。龙骑兵也迅速跟上,保护友军安全,不让敌方骑兵接近。 江大山虽然有坐骑,此刻却与士卒一起跑步,他大喊道:“不要管那些敌骑,只管往前跑便是!” 万余大同步卒,竟真的不理会吴三桂,仿佛看不到敌骑一般,提着兵器朝太康方向小跑前进。 两军相隔数十里,大同军竟打算徒步追击。 421【荒野之战】 平原之上,一片荒芜,田地里只有杂草,看不到丝毫麦苗的影子。 万余大同步卒,排成十四个纵列。 近战兵在外,火铳兵在内。虽然小跑起来,阵型有些散乱,但大致上还能保持齐整。 古之精锐,无不是跑步健将。 能不能跑步,也是大同正规军与农兵的区别。农兵虽然要训练阵型和杀敌技巧,但毕竟伙食相对较差,很少训练跑步这种耗费体能的项目。 正规军却是早晚各跑一次,而且腿上还绑着沙袋。 此时此刻,只是慢跑,还没穿铠甲,对于大同军士卒而言实在轻松。 5000龙骑兵在两侧保护步卒,五百人一队,跟吴三桂的骑兵纠缠。每次放铳,只放五分之一,保证始终有火铳上膛,避免敌军趁着火力间隙冲杀。 吴三桂越打越心惊,他今天可算开眼了,旁边有骑兵袭扰,步兵竟还敢急行军。 而且那些火铳骑兵也恶心,反复轮换放排枪,让吴三桂根本不敢冲。或者说,他麾下的杂牌骑兵不敢冲,临时拼凑过来的骑兵军官,并不什么都听吴三桂指挥。 “吁!吁!吁!” 铜哨声不断响起,步卒停下来列队休息,同时火铳兵开始更换火绳。他们一直燃着火绳慢跑,只要吴三桂敢带骑兵冲来,就可以迅速列阵进行齐射。 火绳真挺麻烦的,能全部换装燧发枪就好了。 这个时代,欧洲有句关于火绳枪的笑话:背上一法里长的火绳打一整天仗。 “全军听令,缓步……走!” 前方打出旗令,军队各处也跟着挥舞旗令,换好火绳之后,大同步卒们开始往前走。 不能一直慢跑啊,跑一阵子,走一阵子,可以恢复体力。 吴三桂遥望那令行禁止的画面,忍不住感慨:“我若有这等军队,怕是能一路南下打到琼州,难怪南京的赵皇帝能坐拥数省。” “副帅,还要袭扰吗?”江翥骑马奔来。 这个时空的吴三桂,没有献上山海关的功劳,也还没发展到那么多部队。因此,他并没有被封王,只是做了正黄旗汉军副都统。 吴三桂摇头:“暂时袭扰不了,敌军令行禁止,我军却不听号令。” 麾下四千多骑兵,真正听话的就两千多,吴三桂对此无可奈何。满洲骑兵、蒙古骑兵,都被多尔衮带走了,剩下的全是各降将的家丁骑兵。 降将们愿意借出骑兵,交给吴三桂统一指挥,已经算非常给面子。 那些骑兵军官,在离开的时候,就被降将们叮嘱过:打不赢就逃。若打得赢,但会有死伤,那就不要去拼命。 家丁骑兵是宝贝,是降将们的立身之本,怎会任由吴三桂葬送? 因此大明军队的光荣传统,完完整整延续下来。吴三桂每次寻漏子冲锋,都会发现一些骑兵不听话。或者是表面听话,冲到一半就畏惧不前,非常准确的避开龙骑兵的枪口。 “吁~~~~” 缓步前进一刻钟,大同军又开始吹铜哨,打出旗令变成全军慢跑。 吴三桂说:“一路急行军,总有松懈的时候,慢慢找机会冲破敌阵。敌军没带辎重和辅兵,晚上连营寨都没法扎,今晚试试能否组织夜袭。” 吴三桂派出几个骑兵,追赶祖大寿汇报军情。 …… 大同军一路急行,祖大寿那边却如同郊游。 附近各州县的守城部队,大部分都在西华县汇合了,林林总总足有七八万人。 甚至有些降将,半路强拉饥民入伍,如此就能在西华县讨要更多军粮。这七八万人里面,大概有三万多,都是降将们临时招募的。 常规操作,不必惊讶。 谁让满清不发军饷呢?就算拨发军饷,也只扔来一些银子。 降将们养不起军队,就只能大量裁军,集中钱粮养活自己的家丁。遇到打仗的时候,再招兵便是,顺便向满清讨要更多开拔费。 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国家打仗都这么干。 战时招兵,打完就裁军,经常连遣散费都不给。老百姓当然不愿意,那就连哄带骗。比如让一个大妈,把吃不饱饭的男子,以食物为诱惑骗进地窖,关起来饿得男子只能答应从军。 祖大寿骑在马背上,扭头看着拖拖拉拉的军队,无奈道:“传令各部,都走快点,到了太康县再慢慢休整!” 然而,军令没啥作用。 各部确实加快了行军,但没走多远,就再度缓慢下来。且精锐部队走到很前方,饥民构成的部队落下老远,拖成一条绵延数里的长蛇。 祖大寿也曾命令各部将领,把这些没用的孱兵给扔掉。 可将领们不愿意啊,这是他们的部队。满清没给够开拔费,难道打仗的时候,还不让他们多多领军粮? 不管是什么垃圾兵,反正有兵就得发饷。 发下来一两银子或者一石米,将领们可以吞掉七八成。反正都是临时招募的饥民,吊着不饿死便可,一直作为领饷的工具人就行。 行军队伍越拉越长,祖大寿被搞得毫无脾气。 他要是敢从严治军,降将们就敢寻机倒戈。他要是敢扔下各部,只带精锐前往太康县,降将们就敢调头去投靠大同军。 赵瀚那边有一堆只会吃饭的累赘,祖大寿这里同样有一堆只会领饷的渣滓。 眼见各部已经完全脱节,祖大寿无奈下令:“全军靠拢休息片刻。” 足足半个小时,七八万人的军队,终于艰难的走到一起,不再像之前那样拖了近十里长。 “哒哒哒哒!” 吴三桂派回的骑兵来了,报告军情道:“都帅,敌军正在急行军,朝着我方主力追来。” “这般快速?”祖大寿惊讶道。 那骑卒说:“敌军全部脱甲,只带兵器行军。又有数千火铳骑兵保护,吴将军无法进行阻拦。” 祖大寿面带喜色:“敌人真的全军脱甲了?” “脱了,无一人披甲。”骑卒说道。 祖大寿再次确认:“一路急行,便是没带火炮?” 骑兵说道:“并无火炮。” 祖大寿顿时大喜:“敌将冒险急进,正是一举将其击溃的大好时机!” 在祖大寿想来,大同军没了火炮,甚至脱掉了铠甲,那就是砧板上的肉。自己也不用再走了,只守在这里以逸待劳,轻松就能击败一群不披甲的敌人。 …… “砰砰砰!” “咻咻咻!” 原野之上,大同军的探马,正在跟吴三桂的骑兵小规模缠斗。 随着追击深入,龙骑兵分出五百骑,冲到更前方打探消息。吴三桂分兵阻挠,龙骑兵就分出更多兵。 搞到最后,双方的骑兵,在各自主力之间打起来。 打了半个小时,彼此死伤仅个位数。 不但那些降将珍惜家丁骑兵,吴三桂同样如此,他舍不得让家丁们凑近了挨枪子儿。一个二个,全在保存实力,主要是满清统治力不稳固,降将们只能靠军队来维护自身利益。 历史上,即便清军打到长江以南,各部降将都还在互相兼并。 但南明小朝廷更垃圾,同样各种内斗。 当时,降将金声桓受诏入京,由于害怕被夺走军队,主动请求带兵攻打江西。这货手里只有几千兵,号称自己是先锋,满清即将有二十万大军南下。江西的南明文武大臣,吓得瑟瑟发抖,于是江西就降了…… 因为金声桓占领南昌时,弄到大量金银财宝。满清任命的江西文官眼红,强行索要,敲诈勒索。满清又没厚赏金声桓,金声桓索性带着整个江西投靠南明。 听说江西反了,广东也跟着反,因为总督佟养甲打压不是辽东籍的降将。 文官敲诈打压武将,导致满清接连失去江西、广东……这剧本够烂的。 但满清和南明,就是在比烂,结果南明更胜一筹。 满清实在比不过,稀里糊涂得了天下。 此时此刻,几个骑兵奔回去,报告信息说:“敌军在半路扎营,以逸待劳等我军杀去。” 江大山与黄顺讨论之后,下令全军停下休息,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吃饭。 双方距离二十里左右,祖大寿很快得到情报,下令全军徐徐朝着大同军靠拢。他得趁着大同军没甲胄、没火炮,抓住机会主动进攻,毕其功于一役! 祖大寿行军慢得要死,被一群垃圾兵给拖累的。 等彼此接近只剩数里时,太阳已经西垂。祖大寿害怕累赘太多,会被敌军夜袭成功,因此继续带兵前军,打算在天黑之前进行决战。 正在与敌骑缠斗的曹变蛟,也渐渐拉开距离。他举起千里镜观察一阵,立即骑马朝魏国祥奔去:“魏将军,敌军有几处混乱不堪,咱们直接带骑兵杀过去!” 魏国祥是浙江世家子,从小读书,却喜欢舞刀弄棒,以秀才身份加入大同军。 先是做军中宣教官,因为弓马娴熟,编练骑兵时转为骑将,如今跟曹变蛟一样,统领着2500龙骑兵。 魏国祥也拿出千里镜仔细观察,随即笑道:“我击左翼,曹将军击右翼。” 说罢,两人各自带着骑兵,拉得更远恢复战马体力。顺便更换火绳,重新点燃,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吴三桂也带着骑兵回去,但退到己方步卒侧后方。他这边兵力占优,想等步兵先动手,再寻机冲杀大同军的主力……依旧想保存实力,不愿家丁骑兵死太多。 夕阳西下,遍地余晖,给旷野荒草镀上一层金色。 (今天没了。) 422【军心与纪律】 曹变蛟都知道突袭敌军阵型散乱的部队,以此造成对方全军溃败,祖大寿这个打了几十年仗的会不清楚? 两军大约相距三四里时,祖大寿就开始调整部队。 他把三万多战斗力正常的步卒,摆在最前方列阵。又将自己和吴三桂的万余辽东精锐,作为中军以及预备队。骑兵放在中军两侧,在保护中军的同时,也可策应前军大阵,并随时能够出来招架龙骑兵,又或者去袭扰大同军的步卒。 至于毫无战斗力的两万多弱兵,被祖大寿放在最后面。溃了就溃了,如此位置,一般不会冲击友军。 已经准备突袭的曹变蛟、魏国祥,对此感到很无奈。 一直跟士兵共同步行的江大山,此刻终于骑马,奔到黄顺那边:“顺子,敌军战力良莠不齐,不必跟他们硬战。徐徐撤军,拉乱敌军阵型,或者干脆拖到天黑。” “好,听你的。”黄顺笑道。 两人都是师长,合兵之后并无职位高低。这属于战争大忌,必须得有个主将,否则很容易产生分歧。 大同军的在成军之初,就有一个规矩。 若军官阵亡,五人当中要临时推举伍长,十人当中要临时推举什长。以此类推,当几个最高长官平级时,应该事先决定以谁的命令为主。 江大山和黄顺一个村的,同时跟随赵瀚起事,他们的关系还算不错。 而且江大山更先升任师长,资格要老一些。这次合兵作战,两人已经约定好了,江大山为主帅,黄顺为副帅。 江大山为了照顾黄顺的情绪,此刻更是主动骑马过来,一起商量战术的变化。 用千里镜观察敌军情况,两人边看边讨论。 黄顺说道:“只看行进阵容和旗帜,敌方的前军部队,连咱们乡下的农兵都不如。敌方中军应该属于精锐,军阵齐整,旗帜不乱。敌方后军嘛……怕是从来没有打过仗。” 江大山笑道:“敌军若再前进,咱们就后撤,他们的后军肯定被落得老远。” 说穿了,反复拉扯! 只见两军相隔还有一里半,祖大寿都派兵两翼包抄了,大同军突然整体后撤,根本不给敌军包抄的机会。 这属于超常规操作,因为距离太近了,极有可能被敌方趁机追击,而且追着追着就要溃散。 但大同军轻装而来,连辎重都没带,而且纪律严明,后撤时的情况,比敌军前进时还更有条不紊。 祖大寿列阵前行,速度慢如龟爬。 没办法,临时拼凑的大军,若是快速行进,走不了几十步,各部就将变得参差不齐。 眼见大同军徐徐后撤,祖大寿顿时急了。 这么搞下去,根本别想接战。他麾下的一群杂牌部队,不可能追上大同军,一旦下令追击就会乱起来。到时候,若被敌军抓住机会,说不定就全军溃败了。 如此情况,跟将帅的指挥能力无关,跟双方的战术和装备也无关。 纯粹是军队质量的差别,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大同军,在执行力上碾压敌方杂牌。 怎么办? 祖大寿有三种选择: 第一,前行追赶,立即战斗。 第二,让骑兵出击,阻挠敌军主力,令其不能从容后退。 第三,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只须拖上一天,没带辎重的敌军就断粮了。 第一种办法容易把自己玩崩,第三种办法可能让大同军跑掉。 祖大寿选择第二种,他命令吴三桂带着骑兵出去,袭扰正在后撤的大同军。 “传令龙骑兵,袭扰敌军大阵!”江大山迅速做出决策。 号令声响起,曹变蛟、魏国祥立即带着龙骑兵,主动避开吴三桂的骑兵,前去袭扰祖大寿的两翼部队。 大同军停止后撤,列阵面对吴三桂的骑兵。 祖大寿的步兵大阵也停止前进,因为两翼部队已经有些混乱。5000龙骑兵,只有一半兵力,远距离放着排枪,祖大寿的两翼部队就慌乱起来。 虽然没有阵型大乱,但减缓前进速度。导致中间的部队走到前面,两翼的部队渐渐落后。 反观大同步卒,面对吴三桂的骑兵袭扰,从容不迫的列阵应对,表现出的纪律性高下立判。 “吹号,把骑兵收回来。”祖大寿无奈决策,他觉得自己就不该在野外作战,而是应该早点跑去太康县守城。 可大同军轻装急进,不带辎重,没有盔甲和火炮,这种诱惑又让祖大寿忍不住。 吴三桂听到号令,立即带兵回援,驱赶袭扰友军的龙骑兵。 吴三桂的骑兵一走,大同军步卒再次从容后撤。 天色越来越暗,这种搞法,今天是别想打仗了,两军根本就挨不着。 祖大寿再次下令:“全军停止!” 敌军一停,大同军也跟着停,始终保持一里半到两里的距离。 这么接近,祖大寿都不敢后撤,甚至不敢下令扎营,稍有行动就会阵型大乱,被大同军抓住机会冲过来。 骑虎难下,进退不得! 天色即将黑尽,大同军再次后撤,双方距离大概两里半。 江大山下令灭掉火绳,他们不但辎重不够,火铳兵随身带的火绳也不多。而且打夜战也很吃亏,火绳一旦点燃,必被敌军发现。 入夜,月光明亮。 两军列阵,原地坐下,骑兵也退回去,给战马喂吃的,恢复战马的体力。 龙骑兵人均只剩一块饼,虽然他们也带了豆子和水,但那些都是给战马吃的。战马不但要吃豆子和水,水里还得掺盐,否则难以补充体力消耗,而且更加容易生病。 坐着坐着,祖大寿麾下的许多士兵,就开始东倒西歪的躺下。 反正敌人没攻过来,累了一天,继续坐着多累啊,先躺下休息会儿再说。 祖大寿让执法队去呵斥,但屁用都没有。叫起来这边的兵,那边的兵又躺下去,他们行军一天真的很累,而是黄昏时刻还精神高度紧张。 执行军法,要么在没遇到敌人时整肃军纪,要么在已经交战时处罚逃兵。 将战未战之时,没有哪个将帅敢轻易执行军法。 临阵斩将,军之大忌! 特别是麾下一群杂牌部队,祖大寿更不敢在此时乱来。万一哪个降将心怀怨恨,半夜里闹将起来,场面肯定无法收拾。 吴三桂来到祖大寿身边,低声说:“舅父,这仗没法打。敌军如臂使指,我军号令各一。我军虽然兵力优势,但人越多就越乱。不如……降了吧!” 祖大寿摇头:“摄政王的数万八旗军,已经杀去商丘。若八旗军胜了,咱们此时投降不就成了笑话?” 吴三桂说:“就算多尔衮能赢一场,还真能得天下不成?对面的大同军,以前咱们不清楚,现在还不清楚吗?此乃天下一等一的精锐,比之八旗军丝毫不差,军纪士气甚至比八旗军还好。多尔衮赢不了的,就算此战大获全胜,也不过是划江而治。南方富庶,人口充足,几年时间就能缓过来。而北方人口稀缺,粮食也不够,等南京反攻如何打得过?” “我再想想。”祖大寿没有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至于各自家人的死活,祖大寿和吴三桂都没考虑过,甚至提都懒得提一句。 不到万不得已,祖大寿是不会降的。 他预感到今晚很可能大败,但宁愿逃走都不会投降,这源于他自己的犹豫性格。 双方各派少量士卒,去四处捡来干柴和枯草,架起一个个火堆。既能照明,又能勉强取暖。 大同军这边啃干粮,祖大寿那边,则让后军架锅煮饭,然后运到前方让士兵饱腹。 这种情况下,没法扎营,双方都是列阵休息。 吃完东西之后,大同军轮换睡觉,祖大寿那边也轮换睡觉。两军之间都有骑兵放哨,谁也别想偷袭,挨到明天再继续打仗。 二更天。 大同军陆续亮起星星点点,却是火绳点燃了。 “呜呜呜……” 祖大寿的哨骑连忙吹号示警,随即军号大作,睡下的士卒被接连拍醒。少数部队,甚至慌乱起来,以为敌人已经杀过来了。 对面军号一响,大同军这边又掐灭火绳。 三更天。 52个龙骑兵部队的宣教官,提着铁皮喇叭奔出去,开始轮番对着敌军喊话。 “辽东的兄弟,你们世世代代,生在辽东,长在辽东,你们的祖坟也在辽东。你们的父老乡亲,都被鞑子杀了,你们的长辈妻儿,受尽鞑子凌辱。你们就不记住血海深仇,还要给鞑子卖命吗?每年清明,你们的祖坟谁去拜祭?等你们哪天死了,祖宗问你们,为什么不扫墓上香?你们该怎么回答祖宗!” “河南的兄弟,大明官府贪得无厌,搞得河南十室九空。这满清比大明还残暴,到处烧杀抢掠,害死了多少父老兄弟?你们很多人,以前都是反贼。为啥要造反?因为吃不饱!咱们南京的大同皇帝陛下,也是吃不饱杀官造反的,跟你们是一样的出身。大同皇帝陛下,晓得穷人有多苦。陛下废除苛捐杂税,还给穷人分田,日子过得可好了。就说这河南的汝宁府、南阳府,老百姓都已经分田了。不要再给鞑子卖命,投了大同皇帝陛下,编户分田,今后给自己种地。天天都能吃饱,娃娃读书还不要钱!” “山西的兄弟,你们大都是军户出身。鞑子连年入关劫掠,你们次次奉诏勤王。你们的父兄长辈,你们的亲朋好友,有多少死在鞑子的刀下。你们还要给鞑子卖命,对得起死去的亲友吗?快快投降吧,大同皇帝陛下,已经废除了军户。今后当兵打仗,全凭自愿。不想打仗的,就分给土地,自己种粮食。没有官府盘剥,也没有军官使唤你们当牛做马……” 随着喊话进行,祖大寿军中嘈杂起来。 那些得了好处的降将,或许只是略有感触。但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却被喊得军心动摇,宣教官们句句都说到他们心坎里。 “汉人兄弟们,你们若想投降,打仗的时候就扔掉兵器,趴在地上,或者蹲在地上。大同军不杀俘虏,还给你们分田。记住,打起仗来,丢掉兵器,趴在地上,或者蹲在地上!” 祖大寿脸色剧变:“骑兵快去驱逐那些喊话的!” 423【万人冲锋】 薛四坐在地上,偏着脑袋问老乡:“对面在喊啥呢?” “太远了,听不清楚。”方塘摇头。 薛四又问:“咋前面闹起来了?” 方塘心烦道:“我怎晓得,跑了一天,也不让人睡觉。” “还睡呢?睡着就起不来了。”薛四说道。 方塘啐道:“呸呸呸,少他娘的说丧气话。” 两人是逃荒认识的,一起投了袁老三的队伍。当时,袁老三的部队叫大袁营,袁时中的部队叫小袁营。 袁老三吃了败仗,他们又跟着哪吒造反。 此哪吒,非彼哪吒,实在没有闹海的本事,只造反半年就被官兵灭掉。 他们兜兜转转,前后跟了四个贼首,如今投靠在张一贵麾下。 薛四横竖睡不着,低声说:“你说这仗能赢不?” “管他谁输谁赢,”方塘无所谓道,“输了就赶紧跑,赢了就冲快点,说不定能割一个大官的脑袋。” 薛四又说:“你还记得那个陈秀才不?” “被抓住砍头的细作?”方塘问道。 薛四点头说:“就是那个。他说南边人人都能分田呢,不给地主种地,都给自家种地。赵皇帝也仁义得很,没有差役,也不收杂税。” 方塘好笑道:“天下哪有这般好事?那个陈秀才是乱说的。” “要是真的呢?”薛四一脸的向往憧憬,又问,“好些乡亲没饭吃,都结伴去南边了,你说他们分到田土没有?” 方塘说道:“分个屁的田,做皇帝的,还有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人。能给你分田?就算分了田,年年大旱,啥粮食也种不出来。这世道,傻子才种田!老天爷不长眼,种不出来粮食。老天爷开了眼,种出粮食也被人抢走。还是造反当兵实在,咱们要是不造反,不在张将军手下当兵,怕是早就饿死好几年了。” 薛四叹息:“唉,说得也是。” 方塘叮嘱道:“今天这仗怪得很,入夜还隔这般近,怕是大半夜就能打起来。四哥警醒点,咱俩要是谁睡着了,记得把人喊醒一起逃。咱们都是全家死绝的活鬼,你照应我,我照应你。莫要给谁卖命,咱的命都是自己的。” “一直闹腾,哪睡得着呢?”薛四唉声叹气。 …… 欧阳淑握着长枪躺地上,准确来说是躺荒草上。 夜里有点凉,幸好没到蚊子逞威的季节,否则今晚将更加难受。 虽然上级的军令是轮流休息,但欧阳淑根本睡不着。时不时的,两军中间就有龙骑兵喊话,又或者靠前的火铳兵点燃火绳。 只要一有动静,双方的号令声就响个不停。 欧阳淑祖上是安福县大族,但到他这一代,早就已经沦为佃户。他的名字,是父母用半斤米做酬劳,请出身主宗的村塾先生给取的。 欧阳淑的大哥也曾当兵,在跟孙可望打仗时阵亡。 除了抚恤金之外,家里还多分了一亩地。镇长还亲自来慰问,让大哥的两子一女好生读书,今后不管考什么试都可以加分。 欧阳淑也得到大哥的遗泽,优先从民兵转为正规军。 他不怕打仗,村里的青年都踊跃参军,多少人盼着打仗立功呢。打了胜仗有奖励,就算战死也有抚恤,还能给儿女考试加分,反正给赵先生当兵不吃亏。 白天脱掉盔甲急行军,傍晚又面对敌军来回拉扯,欧阳淑虽然搞不明白啥情况,但听着号令照做便是了。 那些号令,他已经听了无数遍,平时训练每天都听号令。 一天不听号令声,他反而会觉得缺了什么。 在祖大寿眼里,临阵进退拉扯,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可对于欧阳淑这种小兵来说,却跟平时训练没啥两样,他们天天如此早就习惯了。 害怕敌军追杀? 呵呵,大同军上下,从没想过自己会输。 说他们是骄兵也算,反正早就养成了舍我其谁的气势,就连底层小兵都不把满清放在眼里。 欧阳淑翻身一看,发现旁边邵阳,正单臂枕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握着兵器,翘起二郎腿躺地上看月亮。 “嘶嘶!”欧阳淑用舌尖顶住牙齿,嘴里发出细微声响。 邵阳扭头看过来,两人无声傻笑。 今晚禁止私语,他们都不敢说话,互相抛着杂草叶子解闷。 不知过了多久,队里的传令兵矮身过来,挨个低声嘱咐:“天亮发起突袭,赶紧休息,睡不着就闭眼等着。” 睡得着才怪了,隔三差五整出动静。 …… 祖大寿一直警醒着,可到了黎明时分,也忍不住打瞌睡。 主要是前半夜精神高度集中,时刻防备着大同军杀来。虽然明知大同军在使用套路,既是疲敌之计,也是让他们习惯了闹腾放弃警惕。 但该中招还是得中招,至少祖大寿自己,下半夜就哈欠连天。 唉,年纪大了,熬夜能力退化啊。 祖大寿拥有兵力优势,而且部队成分杂乱。他是不愿意夜战的,白天都乱得很,夜里打仗更乱,怎也要等到天亮再说。 晨光熹微,天色微亮。 “呜呜呜呜!” 猛然响起号角声,祖大寿瞬间惊醒,却是大同军已经点燃火绳,正在列阵准备全军出击。 昨晚聊天的薛四和方塘,终究还是在下半夜睡着了。 听到军号和上官的喝令声,他们揉着惺忪睡眼站起,被逼着列阵迎击大同军的进攻。 “哈……” 薛四捂嘴打着哈欠,脑子迷迷糊糊的。 方塘望望天色,嘀咕道:“这天还蒙蒙亮呢,对面着急个什么?” 祖大寿的军令传下去好些时候,大同军都开始慢跑前进了,他这边的阵型依旧没有摆好。 许多投靠满清的贼寇,甚至看不懂旗令,也听不懂号令! 无奈之下,只能使用最原始的方法。 祖大寿派出传令兵,骑马去通知各部将领,并且下令两翼进行包抄。他有七八万人,大同军只有一万多,不两翼包抄也排不开啊。 “不杀俘虏!” “蹲下投降!” “不杀俘虏!” “蹲下投降!” 一万多大同士卒,齐声大喊起来。 刚开始还喊得有点乱,多喊几声之后,越喊越有节奏感,甚至踩着步点边跑边喊。 薛四的位置在最右翼,昨晚没听清大同军喊话,他迷糊道:“是不是蹲下就能活命?” “应该是,”方塘提醒说,“势头不妙就蹲下,活命要紧。” 欧阳淑却没想过死活,他手持长枪,小跑着呐喊。越喊越有气势,越喊越有自信,根本不把对面几万敌人放在心上。 两翼还在包抄当中,移动起来,阵型极为混乱。 大同军直接冲过去,接近之后,越跑越快。祖大寿的前军,听到那些呐喊声,又想起昨晚的喊话,下意识就想扔掉兵器蹲下。 吴三桂想要率领骑兵阻止,但友军正在两翼包抄,乱七八糟挡住他的袭扰路线,而且,龙骑兵一直盯着,也不会让吴三桂轻松进场。 “命令两翼,立即接敌厮杀,不要再去绕了!”祖大寿咆哮道。 害怕那些将领不遵号令,传令兵再次骑马奔出,直接跑近了用嘴巴传话。 此时大同军步卒已经冲到几十步开外,两翼部队连忙杀过来,想配合前军进行三面夹击。 曹变蛟、魏国祥为了配合友军冲锋,不顾附近的吴三桂骑兵,策马杀到对方的两翼二三十步距离。 全军下马,举铳开枪。 薛四先是跟着长官侧绕,接着又朝里面冲锋。他所在的张一贵部队,都是两三年以上的老贼,搏命作战极为勇猛,因此称得上“精锐”。 但他们真的看不懂旗令,阵型也排不整齐,反正打仗时冲就完事儿。 乱糟糟的冲着,薛四尽量向方塘靠拢。忽闻一阵马蹄声,忍不住扭头看去,却见敌方骑兵越冲越近。 然后,下马…… 方塘也看到了,连忙喊道:“四哥,你冲慢点,得留着力气逃跑!” “砰砰砰!” 前方之人中枪倒下,薛四没来得及躲开,绊到尸体不小心摔倒。 他还没回过神来,方塘就拖着他的衣服喊:“快逃!” 这一侧的2500骑,共有2000千人开枪,二十多步的距离,瞬间击倒一大片。 薛四站起来,发现周围友军死伤无数,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反正还有很多伤而不死的惨叫哀嚎。 薛四吓得魂飞魄散,再见敌骑上马追来,立即转身撒丫子逃跑。 “杀!” 曹变蛟手持腰刀,率部朝着溃兵冲去,只留五百骑阻挡跟着冲来的吴三桂。 “快跑啊,快跑啊!”方塘大喊。 薛四带着哭腔说:“在跑了,在跑了!” 这一部溃兵冲击之下,后面还有骑兵杀来,侧翼的另一支部队也跟着溃。瞬间引起连锁反应,侧翼大军全溃了,有人甚至还记得喊话口号,面对骑兵追击居然也跪下投降。 吴三桂没有理会龙骑兵,他终于抓到机会了,朝着正在冲锋的大同步卒杀去,而且是从大同军背后冲杀! “兄长,战还是逃?”姜瑄问道。 “能逃去哪儿?” 姜瓖挽弓搭箭:“拼了!” 他们跟在大同步卒后方,负责阻挡吴三桂骑兵对步卒的冲击。 当然,姜家兄弟不是孤军作战,两翼的龙骑兵还各留了五百,一直等在那里没放铳。 “砰砰砰!” “咻咻咻!” 两侧各有500龙骑兵放铳,姜家兄弟400多骑正面放箭。然后,全部拿起武器,朝着吴三桂的4000骑兵冲锋——中箭中枪之后,只剩四千之数。 三面加起来也只有1500骑,而且龙骑兵近战拉胯,却义无反顾的冲向两倍于己的敌军。 只一个照面,姜瑄就被斩于马下,吴三桂甚至单独斩落了两人。 数千骑兵就这样近战厮杀,场面惨烈无比,龙骑兵因为装备劣势,陆陆续续倒下两百余人。 就在吴三桂的骑兵,在骑战当中占据绝对优势时,那些杂牌部队的骑兵,忽然寻机带着骑卒逃离战场。他们打赢了也逃,因为友军那边,两翼步卒全部溃逃,而且逃回去冲击前军。 “呜呜呜呜!” “吁吁吁!” 大同军的步兵大阵,各部疯狂挥舞令旗,铜哨和号角也响起来。他们在冲锋当中变阵,近战兵跑向两侧,中间的火铳兵根本无人援护。 顶着祖大寿前军的箭矢,大同火铳兵付出数百人伤亡,一路冲到二十步以内。 “砰砰砰砰!” 火铳三连击,当面之敌割麦子般倒下。 “上刺刀!” “冲锋号!” “嘟嘟嘟嘟哒哒嘟嘟哒嘟……” 祖大寿甚至来不及调动中军预备队,前军和两翼全部崩溃。即便他换上自己的精锐,同样是挡不住的,七千多支火铳三段击,放完铳之后还全体上刺刀冲锋。 这谁顶得住? 而且两翼率先溃逃,前军被搞得早已摇摇欲坠。 面对大同军步卒的冲锋,祖大寿的前军竟然有上万人没逃。他们扔掉兵器,有的跪下,有的趴下,有的蹲下,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 一些宣教官停下来,动员那些投降的敌军将官:“拿起武器,随军冲杀!” 不怕这些将官再次倒戈,因为他们早已失去组织度。 投降的将官们不敢打硬仗,顺风仗却是拿手好活。于是纷纷捡起武器,跟着大同军一起冲,大同军瞬间就“增兵”上万人。 曹变蛟、魏国祥也停止追杀溃兵,带着骑兵回去跟吴三桂厮杀。 吴三桂在前军崩溃的瞬间,也撒丫子开溜了。敌军就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他不愿跟这样的疯子打仗。 祖大寿的中军面对冲来的敌人和溃兵,已然毫无斗志,还未接敌就转身逃跑。 祖大寿无计可施,混在溃兵当中,动作娴熟的骑马遁逃。 吴三桂也跑得快,而且没人追他。因为还有许多投降满清的骑兵,正在跟龙骑兵混战,曹变蛟、魏国祥必须先解决这些家伙。 中原大地上,柔和的晨曦当中,数万人像蚂蚁一样移动。 吴三桂一路往北逃去,奔至沙河与涡水汇流处附近,他身后已经只剩二十多个家丁骑兵。害怕敌人追来,他把甲胄全脱了,拉着战马一起游过去。 祖大寿同样是逃跑健将,一路奔至太康县。 在城里略作休息,便坐船逃往中牟,太康县城他也不敢守了。 “抓到一个敌将!” 胞弟骑战阵亡的姜瓖,带着一肚子怒火,骑马跑来查看谁被抓住。 他一眼就认出此人,说道:“这厮是祖大寿的第四子祖泽清!” 祖泽清一脸痛苦,坠马摔断腿了。 424【全身板甲】 商丘城外。 三万多拖家带口的饥民,被扔回新占领的永城县编户分田。这里不需要他们,留着也只能消耗军粮,不如早点安排民政工作。 又有四万义军(饥民),被赵瀚调去虞城县和夏邑县。 这两个县,也是新占领的,而且靠近山东那边。若是山东局势不稳,随时可以支援山东,至少能够帮着守城。 等战争胜利之后,这些饥民就地分田落户,可以省去许多移民开支。 只不过男多女少,性别比例极为畸形。 战争就是这样,男人很惨,女人更惨。因此就算抓到满清妇女,赵瀚也下令不得杀戮,全部就近分配给良民组建家庭。 赵瀚打算跟荷兰做人口贸易,从南洋买些土著女子回来。否则北方有太多单身汉,不但不利于人口增长,而且还会引发各种社会问题。 政策都商量好了,北方想讨老婆的单身汉,去官府申请报备。赵瀚只收成本价,单身汉可以分期付款,十年八年总是能还清的。 赵瀚还有心情考虑民政,商丘城内的守军,此时已经快要心理崩溃。 五十三门火炮,已经连续轰击城墙八天! 商丘城高大坚固,居然还没倒塌。但那段城墙已经多处龟裂,最大的裂口足有半米宽,随时可能倒下去。 佟养甲等不及多尔衮的援兵,下令召集后方守城部队,前来商丘城屯兵支援。陆陆续续增兵过万,守军数量达到四万人,似乎想城墙倒塌之后守那道缺口。 “陛下,辽东发来紧急军情!” 赵瀚拆开信件一看,顿时大喜道:“干得好!” 火炮继续轰着城墙,赵瀚召集文武官员,笑着说:“第十一师,去年冬天从海上奔袭辽东。接连攻克金州、复州、盖州、海州,一直杀到沈阳城外,从海州、沈阳带走数万人口。目前以金州、复州、盖州为据点,编户分田,已经开始播种了!” 众人欣喜不已,纷纷赞叹。 随军听事的侯方域,由衷感慨道:“陛下之军,真天兵天将也。鞑奴怎也想不到,我大同军还能渡海奔袭。老巢被掠空人口,多尔衮要是得到此消息,鞑酋们立即就要军心涣散。” 茅元仪建议道:“可令我军各部,尽量守城拖时间。等辽东的消息传来,鞑酋思归心切,再进行决战不迟。” 赵瀚摇头说:“该怎么打,还得怎么打,不能寄希望于鞑子自乱阵脚。” “陛下说得是,能不能打胜仗,还得看咱们自己。”李正附和道。 就在此时,又有紧急军情传来:“陛下,山东急报!” 赵瀚拆开信件,忍不住大笑几声,说道:“张明善(张铁牛)在费县全歼多铎部,伪王多铎、耿仲明,伪清梅勒额真(副都统)李率泰,皆一战丧命。近万伪清八旗军,只剩伊尔德带着千余骑兵遁逃。” “陛下万岁!” 随军而来的文武官员,在高兴激动之余,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赵瀚笑着说:“都起来吧,莫要动不动就跪。” 炮轰商丘第九天,再次接到山东战报:费如鹤攻破济宁,生俘洪承畴、左良玉,阵斩汉军八旗副都统祖泽远。 接连收到喜讯,全军上下士气高涨。 侯方域趁机到赵瀚面前进言:“陛下,既然左良玉已被生俘,可令其招降山东各路汉人军队。如此,阿济格麾下的山东兵,必然选择蜂拥倒戈,将山东残余的伪清八旗变成孤军!” 赵瀚突然玩味的笑起来,问道:“左良玉与令尊似是旧识?” 侯方域一怔,吓得立即跪倒:“陛下……” “不必解释,”赵瀚说道,“有些话不该你来说,既然说了,那就别怪我多想。山东局势已定,不需要左良玉搞什么招降,你也不要再动什么歪脑筋。” 侯方域听得背心冒汗,躬身告罪退出。 侯恂一生有两大杰作,一是提拔袁崇焕,二是提拔左良玉,堪称亲手打造了文武双璧。 左良玉这货最初是辽西军官,因为边将策划兵变闹饷,威胁朝廷赶紧发银子,左良玉被事后推出来做替罪羊之一。丢官之后,靠抢劫为生,居然抢了朝廷物资。一路逃到京城插标卖首,被侯恂看上买来做家奴。 于是,左良玉开始平步青云,战败了有人帮忙甩锅,打赢了立即大肆封赏。 杨嗣昌做兵部尚书那几年,根本指挥不动左良玉。因为杨嗣昌和东林党属于死对头,而左良玉又是东林党养的一条狗。 侯方域此刻跳出来,建议让左良玉招降山东兵,侯家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侯家满门的前途,都因侯方域这句话给毁了,赵瀚绝不允许文官和武将勾结。 历史上的侯恂,除了提拔袁崇焕、左良玉之外,晚年也没干啥人事儿。李自成进京,侯恂麻溜投靠李自成,还因为正在坐牢,逃过拷饷而做到尚书级别。 满清来了之后,侯恂有投靠李自成的前科,不敢去南明那边当官。虽然隐居在家,但满清入关的第三年,他就让次子去考了满清科举。 就连侯方域,眼见南明政权接连覆灭,也扭扭捏捏参加了满清科举。 甚至,侯方域还给满清献策,整出水淹榆园义军的事情——这桩公案有争议,从侯方域献策到榆园军被淹,前后相差一年多时间。 此时此刻,侯方域失魂落魄离开。 他父子俩折腾大半年,如今侯恂还生死未卜,结果被一句话全搞砸了。 …… 火炮还在轰击那段城墙。 一封封大同军的捷报,从别处城墙射进城里。虽然佟养甲禁止私藏这些信件,但还是有人悄悄捡起来查看。 佟养甲自己也在看,看完之后惊骇莫名。 辽东老巢被端了? 沈阳城外的人口也被掳走,海州城内外的人口全部搬空? 多铎、耿仲明、李率泰、祖泽远悉数战死? 洪承畴被活捉? 佟养甲不敢相信这些内容是真的。 对,一定是假的,敌人为了瓦解自己的军心,所以编造谣言射书进城! 佟养甲召集众将,当众读了书信内容,他知道瞒不住的:“诸位莫要惊慌,此必为敌军造谣。十王殿下(多铎)骁勇善战,又怎会败于无名之辈?我八旗劲旅天下无敌,伪同南蛮子绝对赢不了。辽东远得很,伪同之军又怎么可能渡海偷袭?摄政王已经带着十万大军而来,一两天之内必至商丘,到时候就能将城外之敌全部歼灭!” 多尔衮确实要来了,几天前就快马发来消息,让佟养甲无论如何得把商丘守住。即便城墙倒塌,也要守住缺口,等他来了再里应外合、前后夹击。 若非多尔衮的大军将至,城内一些降将早就倒戈献城了。 但商丘城墙已经被炮击十天,还能再坚持一两天吗? “轰!” 第十一天,一发重炮命中,城墙从下半段拦腰倒塌。 倒塌的情况有些尴尬,墙基实在太厚了,直至此刻还顽强屹立。城墙断裂的部位,距离地面两米多高,还是得搭梯子才能往上爬。 没法再轰击,10米厚的墙基,现在只剩2米多高,怎么可能继续塌掉? “准备攻城!”赵瀚下令。 佟养甲、孙定辽、赵之龙等守将,见此情形都松了一口气。两米多高的城墙,足够再坚守几天。 城内守军,开始在缺口两边的城墙架锅,打算烧热油和金汁倒下来,石头、滚木也陆陆续续朝城上搬运。 “继续炮击!” “轰轰轰轰!” 已经停歇的五十三门火炮,在敌人架锅烧油之后,突然再次发射炮弹。 城上士卒纷纷逃跑,还有一小块城墙,被轰下来砸死十多人。 而两个师的正规军,数千大同农兵,还有数万义军,开始三面朝商丘城靠拢。 可不止从缺口进攻,其余城墙一起攻! 并且,赵瀚的亲兵部队,有三百人开始着甲。 欧洲样式的全身板甲,就连脸部都被面盔给遮住。 之前的构想,是想各师都搞重甲部队,但不符合以火铳兵为主的思路。于是,赵瀚把已经训练出的重甲部队,选出三百人作为自己的亲军使用,而且从澳门弄来两套全身板甲进行仿造。 板甲确实好用,却不适合大规模推广。 即便在欧洲,也只少量精锐部队装备。这个时代的欧洲,跟中国的情况相同,装备最多的也是布面甲。 水力锤击的板甲材料,连粗胚都不算。 一套板甲,先得确定使用者是谁。再拉去量身体数据,高矮胖瘦量身打造,接着再用各种工具慢慢锤击。 若是有人突然变胖了,他的板甲就毫无用处。父亲死了传下板甲,儿子的身材不对,那也只能放着做传家宝。这种盔甲怎么可能大量普及? 三百板甲战士龟速前行,直到走得近了,守城部队才看清楚。 佟养甲口干舌燥道:“铁……铁人军?” 孙定辽目瞪口呆:“这是哪样铠甲?全身上下都是铁,不晓得火铳能不能打穿。” 425【破城】 连续炮击城墙十一天,其余人手不是闲着没事儿干。 大量民夫已经填平好几段护城河,但凡会点木匠活的,都被派去制作攻城器械。 大概五百多架云梯,是有挡箭木板、防推抓钩、绞盘升降那种。另有一千多架简易云梯,这种云梯基本没啥用,因为商丘的城墙实在太高了。 还有掩护步兵前进的楯车,虽然属于临时制作,没有满清楯车那么精良,但用于挡箭已经足够了。 并且,有许多剩下来的长木板,这些木板可以搭在缺口城墙处。两米多高的残缺城墙,几十上百块木板一搭,就能制造斜坡用于进攻。 商丘附近的树林,已经被赵瀚砍光了! 围三缺一,数万大军一起攻城,没有用炮灰消耗试探,今天必须把城墙拿下。 楯车在前,每辆楯车,都可掩护几十个步卒前进。 精良云梯,同样可以掩护步卒。 在攻城部队前进的时候,53门火炮一直对准缺口两边的城墙,因为有敌军顶着炮火在城墙上架锅烧油。 佟养甲好几次调遣士兵登上城墙,都被一顿火炮给砸得混乱不堪。这些守城士卒,吓得全部趴在女墙后面,若是有火炮击中女墙,就必有一批倒霉蛋诞生。 女墙单薄,只能防箭,防不了火炮。 佟养甲对孙定辽说:“孙都统,务必要把缺口守住!” “一定死守。”孙定辽答道。 孙定辽已经降清十多年,官至镶红旗汉军副都统。家业全在满清,他不可能投降,就算投降也没好果子吃。 二十多辆楯车来到缺口处,孙定辽的乌真超哈重步兵,守在倒下只剩两米多高的残缺城墙上。 而两边的完好城墙,站着各部拼凑的两千多火铳兵,三眼铳、火绳枪、燧发枪都有,祖孙三代已经凑齐了。 大明也有燧发枪,但性能很差,哑火率在三四成以上。个别粗制滥造的,哑火率甚至超过五成,作战效果远不如火绳枪。 友军接近城墙数十步时,因为害怕误伤,火炮就全部停止射击。敌人的火铳兵,就是趁着这个时候上墙,试图居高临下射击大同军步卒。 “砰砰砰!” 楯车靠近缺口还有几米远,藏在后面的少数步卒,暴露在城上敌军火铳兵的枪口下。 “砰砰砰砰!” 敌军火铳兵有人不听号令,紧张之下提前开枪。 一人开枪,引起旁边的跟着开枪。噼里啪啦乱射,大同军步卒只倒下十多人。 若是他们听从号令,把楯车再放近些开枪,大同步卒暴露得更多,很能会造成两三百死伤。 “混账,谁他娘最先放铳的?” 孟乔芳的侄子孟熊弼破口大骂,随即又喝令:“快快填弹!” 大同火铳兵,开枪、填弹、再开枪,间隔时间已经缩短到50秒左右。而这些杂牌火铳兵,临阵填装弹药,已经不是多少时间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准确把弹药上膛。 好多火铳兵手忙脚乱,要么忘了上火药,要么使劲把火药往里塞。 孟熊弼心急如焚,又问正在烧煮金汁和热油的士兵:“烧烫了没有?” “还没,快了,快了!” 这里的金汁和热油,是火炮停止射击后,才开始架锅烧煮的。 佟养甲命令士卒顶着炮火烧油,在军法队的威逼下,一群倒霉蛋上去点燃柴火。只被炮弹砸翻一口锅,剩下的就全跑了,然后又被执法队逼着上城墙。 虽然城墙很宽,火炮准确率不够,很难砸中烧油的人。 但五十三门火炮轮射啊,别说普通士卒,让八旗兵来也顶不住,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 孟熊弼走过去一看,锅里的油都还没冒烟。 想烧沸一锅油,那也是需要时间的。 孟熊弼的叔父(兼养父)是孟乔芳,祖上跟着朱棣靖难有功,从此在永平卫做了世袭武将。 孟乔芳的父亲,甚至官至大明宁夏总督。 但这家伙,十一年前降清,跟孙定辽没啥区别。 孟熊弼离开油锅,趴在女墙处喊:“准备投滚石、落木!” 却是缺口两侧的城墙,也有云梯推来。 士卒正站在挡板后面,用绞盘放出云梯,只要抓钩扣住女墙,就能顺着云梯攀爬攻城。 孙定辽的乌真超哈营,蹲伏在残缺城墙上,即是躲避敌方可能出现的火铳兵,也是打算第一时间推开大同军搭来的木板。 然而,大同火铳兵没有出现,近战兵也没搭木板建斜坡。 数百掷弹兵,躲在挡板后的台阶上,这里属于满清楯车的火铳射击位。大同军的楯车没有射击孔,只悄悄藏着掷弹兵,朝残缺城墙投掷万人敌。 “轰轰轰!” 一阵爆炸声响起,毫无防备的乌真超哈营,被炸弹炸得七荤八素。 趁着硝烟还没散去,大同近战兵抬着几米长的木板,一块一块搭在那段残缺城墙上。 三百板甲战士,左手持着盾牌,右手持着战剑,顺着木板搭成的斜坡往前冲。 朱由栋冲在最前面,一听这名字就是大明宗室。他的祖宗,是仁宗朱高炽的第七子。但他的爷爷,却只是小小的奉国中尉。 奉国中尉年薪200石米,四成给粮,六成折为银子。 若是钱粮能给足,生活倒还过得去,至少不愁饿肚子。但宗室的俸禄,由地方文官在属田里收取,再交给当地的藩王分配。层层克扣之下,大头都被藩王捞走,小小的奉国中尉还得饿肚子。 朱由栋从小就长得健壮,仿佛饭桶转世,经常把家里吃得米粮不继。 后来更是没饭吃了,因为农民造反,杀了他父亲和两位兄长,他带着母亲、弟弟和妹妹逃走。好不容易,官兵镇压了反贼,他们回到原来的宅子,结果每两年又遇到反贼。 朱由栋干脆投了大同军。 如今,他是大同皇帝赵瀚的亲卫队长! 朱由栋身高足足一米八五,他这身板甲废了不少材料。踩着木板冲上残缺城墙,那里的硝烟还没散尽,他举着盾牌就撞翻一人,接着又提剑砍翻一人。 没砍死,对方穿着棉甲。 “当当当!” 三个敌人围着朱由栋砍,刀锋在板甲表面撞起火星。 朱由栋的臂力奇大,顶起盾牌掀翻一人,右手提剑再次劈出,这次劈中对方的脖子。 朱由栋不求杀死多少敌人,端着盾牌往前冲撞,砍人那都是顺带的。他的任务是把敌阵搅乱,让更多友军冲上来,彻底占领这处城墙缺口。 被万人敌炸得七零八落,又遭三百板甲战士冲锋,孙定辽的乌真超哈重步兵,转眼之间就失去组织度。胆小怕死的转身就逃,胆大勇猛的负隅顽抗,已然无法控制这段城墙。 后面的大同军藤牌手、长枪手,陆陆续续冲上来,结阵辅助板甲战士冲杀。 掷弹兵也冲上来了,手里还抱着万人敌,火折子用牙齿咬着,随时可以点燃引线。 “倒热油!” 眼见友军失去对城墙缺口的控制权,孟熊弼下令将还没煮沸的热油淋下。 “啊!!!” 两个板甲战士、十几个藤牌手和长枪手被热油淋身,还有一个倒霉的乌真超哈兵也中招。 “放火!” 在孟熊弼的喝令下,清军扔下许多浸油的枯草,又从锅底抽出柴火,胡乱朝着下方扔出。 掷弹兵连忙后退跑开,害怕被引燃万人敌。 好在孟熊弼那段城墙也在被攻击,而且还有火铳兵在填弹,场面乱七八糟的,热油和枯草由于遭受炮击都准备不足。否则的话,这里将被烧成火海。 即便如此,还是有好几个大同士卒,身上的衣物被引燃,地上的柴草和热油也燃起来。 不是汽油,烧得不快,还有机会把身上的活给拍灭。 “砰砰砰砰!” 陆续有清军火铳兵,重新填弹完毕,居高临下朝着缺口处开枪,正在冲杀的大同士卒又倒下五十多人。 “嘭!” “啊!” 也不知是火药填多了,还是火铳质量堪忧,连续两个清军火铳兵炸膛。 云梯之上,接连三四十个大同士卒落下,都是被石头和滚木砸下去的。熊万乘穿着两副棉甲,手里举着藤牌,飞快爬上十多米长的云梯。 攀至女墙处,数把长枪刺来,熊万乘矮身躲避,干脆把藤牌扔掉。再次攀爬时,又有几杆长枪刺来,他伸手抓住一根,用力往下拽。对方探身刺击,猝不及防之下,被熊万乘拉出女墙。 二人撞作一团,顺着云梯滚下去,接连又撞翻几个大同士卒。 十多米高滚落,熊万乘竟然没死,并且还能当场站起来。反而是被他拖下来的清军,以及后方被砸落的友军,已然摔得奄奄一息。 “杀!” 熊万乘甩了甩脑袋,再次攀爬云梯冲上去。 朱由栋已然冲过了缺口,三百个板甲战士,一起撞入城内的敌阵当中。就连被热油烫伤的两个板甲战士,由于热油远远没有达到沸腾温度,又有板甲和防护衣保护,此时依旧在带着烫伤冲锋。 这里的敌人,可不是乌真超哈营,只是相对比较精锐的步卒。 面对三百个铁人冲阵,还没接战就开始害怕。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怎么也无法破开板甲防御。 他们没有对付板甲的经验,就算板甲战士摔倒了,也不知道掀开面甲捅眼睛。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群无敌的钢铁怪物。 “快逃啊!” 两千多密密麻麻列阵的敌军,他们真的已经算精锐了,否则也不会被派来堵缺口。可三百个板甲战士,冲入阵中一杀,这两千多人很快就心理崩溃。 越来越多大同近战兵,跟着板甲战士从缺口冲入。他们通过城内坡道冲上城墙,结阵厮杀守城部队,让守城的敌军腹背受敌。 正在攀爬云梯的熊万乘,顿时感到压力骤减。他拼着受伤翻过女墙,提刀冲杀劈砍,身后很快又爬上来几个友军。 这段城墙的清军也被杀溃了! “快,快顶上去……不准逃跑!” 佟养甲厉声大呼,喊着喊着,他自己也跑路了。 (明天三更。) 426【多尔衮撤军】 佟养甲怎么可能逃得了,大同军不仅有5000龙骑兵,还有5000卢象升统领的骁骑兵。 仅骑兵就有一万之数! 这货带着几个包衣奴才,骑马从北门出逃,都还没过护城河,就看到数百骑兵围杀过来。 佟养甲又连忙回城,他不敢绕着城墙跑,因为除了北面城墙,其他三面全都有大量敌军在攻城。 当城墙缺口被大同军占领之后,两侧城墙也被大同军拿下。继而顺着城墙冲杀,帮助正在爬云梯的友军登城,守军难以抵挡,一段又一段城墙告破。 守军士气崩溃,开始大量逃亡。 也有一些守军将领,带着部队跪地投降。但他们不属于倒戈,打到这种程度,即便倒戈也将被划归战俘行列。 上万溃兵朝着北门逃去,佟养甲被溃兵阻住,只得再次调转马头,重新试图从北方逃走。 卢象升带着骁骑兵在北城外冲杀,亲手砍翻数人之后,当面的几千溃兵全部跪降。他立即策马冲向另一道城门,佟养甲骑着马儿太过显眼,卢象升直奔这个家伙而去。 佟养甲吓得再次转向,跟狼奔鼠突的溃兵撞上,接连撞翻两人之后,战马完全失去速度。 卢象升带领骁骑兵飞奔而至,已经跪地投降的溃兵,害怕被骑兵队伍踩踏,连滚带爬的冲向墙根处。 “饶命!” 佟养甲惊恐大呼。 卢象升奔至其身边,喝道:“下马跪地投降!” 佟养甲连忙下马,乖乖跪在地上:“我有重要军情相告,求见大同皇帝陛下!” 卢象升下令:“捆起来。” 城墙上,孟熊弼倒地装死,身旁不远是被打翻的滚烫金汁。他只觉一阵阵反胃,强忍住恶心,睁眼偷瞧四面的情况。 只见周围敌军都已跑开,孟熊弼立即脱甲,想要伪装成普通士卒。 “那边有个鞑子官!” 却是各段城墙的守军全部溃逃,一部分大同军回来占领城墙。 孟熊弼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顺着斜坡离开城墙。刚逃下去,又遇到一群民夫进城,孟熊弼扭头蹿进街巷当中。 民夫们兴奋莫名,上百人呼喊追击,最终在一条巷道将其堵死。 “不要杀我,我是汉人!”孟熊弼跪地大喊。 民夫们嘻嘻哈哈,由于没有绳子,于是纷纷解下腰带,将孟熊弼五花大绑。 孙定辽却是躲入民居,城中百姓早被驱逐大半,这个大宅子里没人。他寻找到几件衣裳,脱甲换上,接着又割辫子,可惜后脑勺的头发割不完。 半下午时,有一队大同士卒进来搜查,孙定辽先把甲胄扔到井里,接着自己也小心翼翼下井。 “呕!” 孙定辽一阵干呕。 井里竟然飘着尸体,那是清军驱逐百姓,附带着侮辱妇女,一个女子为保贞洁投井自杀。 已经死了十多天,早就被井水泡成巨人观,肚子鼓起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 孙定辽一脚将尸体的肚皮踩破,内脏和秽物全涌出来,那种恶臭让他根本忍不住。 “井里有人!” 一个大同士卒喊道。 众人围到井边,探入井中查看,瞬间就被熏得缩回脑袋。 “呕!” 好几个士卒,在井边吐了一地。 带队的什长呕完擦嘴,说道:“扔一条绳子,把人拉上来再说。让民夫过来清理水井,再立块牌子,这段时间莫要喝井水。” …… 赵瀚把指挥部搬到城中府衙,三百板甲亲兵已经回来。 只有两个受伤,都是被热油烫伤的。 幸好只是热油,而非滚油。 最惨那个被热油溅入面甲缝隙,摘掉头盔之后,半边脸全是水泡。军医害怕感染,将水泡完全刮掉,还用烙铁来烫死伤口,再用酒精冲洗之后敷上金疮药。 破相了。 “实战如何?”赵瀚问道。 朱由栋回答说:“盾牌撞击密集阵型,没有平日演练时那般有用,阔剑也砍不破敌军的盔甲。陛下,铁人军可更换钝器,铁锏、铁锤、铁棍这些都可以。盾牌也不要了,双手使用钝器更好。” “可以,”赵瀚仔细思索道,“今后改用链锤。双手持的大链锤,即便敌军有盾牌,也可砸击盾牌边缘,带尖刺的锤头可越过盾牌锤击敌人头部。距离拉近之后,长柄链锤不方便挥击,就用手握着铁链去锤人。锤柄尾部也加装尖刺,能破甲那种,来不及转身时,用于向后刺击。” 朱由栋认真想想,觉得这种长柄链锤确实厉害。自己握着锤柄,穿上板甲横扫出去,怕是根本没有敌人敢接近。 不多时,卢象升带着俘虏进来。 “陛下,这是伪清的守城主帅佟养甲,”卢象升说道,“专给伪清造火炮的佟养性,是此人的兄长,他说有重要军情求见。” 赵瀚笑道:“辛苦了,坐吧。” 卢象升甲胄在身,也不方便坐下,干脆站在旁边。 佟养甲噗通跪地:“陛下,小人有军情相告,请陛下饶小人一命。” 赵瀚冷笑:“这个时候还跟我讨价还价?你所谓的重要军情,是不是多尔衮的援兵要来了?” 佟养甲顿时愣住,难道有谁比他先用情报换命? 大同军不但猜到多尔衮要来,退守颍州的第五师,也已经在江良的带领下,正朝着商丘方向迅速赶来。 即便赵瀚没攻下商丘,也能先扎营驻守,等着萧宗显赶到,再以三个师的兵力跟多尔衮对阵。 赵瀚扫了佟养甲一眼,说道:“拖下去砍了,尸身焚烧。头颅用石灰弄好,派骑兵传首各城,勒令守将献城投降。被抓住的真鞑子,还有降清一年以上的假鞑子,不必审问罪状,全部砍头传首各城。降清一年以内的俘虏,将领全部砍了,底层军官审问罪行。至于被俘的普通士卒,暂时编为罪民,等其他百姓分田之后,罪民才可以分田落户。五年之内,罪民必须给官府免费服役,其本人不得担任公职,但罪不及子女。” “陛下饶命啊!” 佟养甲都被吓尿了,是真尿了,裤裆湿淋淋的。 他是满清文臣,虽然也打过仗,但从来没有阵战厮杀过。 佟养甲、孙定辽、赵之龙、孟熊弼等人,在城外再次团聚。他们被堵住嘴巴,排得整整齐齐,等着被一个个砍头。 城墙之上,无数军民观看行刑。 每砍一个,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佟养甲被排在最后杀头,整个人瘫得如同煮熟的面条,连跪都跪不直了。行刑人员无奈,只能乱枪戳死,最后照着尸体把脑袋砍下。 这些人的头颅留下,尸身全部烧毁,就连沾血的地面也过一次火。 民夫们被组织起来清理城市,特别是水井,里面有死尸的要反复清理,还要洒石灰进行消毒,短期之内不得饮用该井之水。 被驱逐的商丘城百姓,陆陆续续回家,落籍之后就能领回家宅、店铺。 肯定有人冒领,但无所谓。 只要不出现纠纷,官府懒得去管,反正城内也需要充实人口、恢复繁荣。 城墙缺口处,赶紧用土石重新填起来。多尔衮的援军就快来了,填补缺口好守城,等敌军士气下降再决战。 战死的大同军士卒、农兵和义军,登记造册之后,就地火化成骨灰。 山东瘟疫严重,挨着山东的归德府,疫情同样不可轻视。 虽然有医生进行防治,但大同军将士,已经被感染上百人,义军和饥民被感染的更多! “缴获了多少粮草?”赵瀚叫来负责后勤的军需官。 军需官回答:“还未算清楚,大致估算有两三万石。” 赵瀚舒了一口气:“还好,敌军没有鱼死网破,在陷城之前把粮草烧掉。” 粮食现在才是最重要的,需要救济的百姓太多,赵瀚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即便干掉多尔衮的主力,也没法再率领大军北上,顶多占领山东和河南。 至于北直隶,只能派遣小股部队出击,能拿下多少城池算多少。 而且没粮食搞移民工作,山东、河南得继续荒着,先就地安置本地的难民。 …… 宁陵。 带着一堆鞑子和汉奸首级,前往宁陵县劝降的龙骑兵,正好跟多尔衮派出的探马撞上。 宁陵县守将左右为难,这货手里只有几百兵,其他士兵都被佟养甲抽去防守商丘了。南面是刚打了胜仗的赵瀚主力,北面是多尔衮带来的数万八旗军,这他娘的究竟该跟着哪边? 左右为难之下,守将孤身骑马逃跑,打算带着几百两银子隐姓埋名。 爱谁谁! 多尔衮得知商丘失陷的消息,而且佟养甲全军覆没,顿时气得一言不发。 商丘那么坚固的城墙,那么宽阔的护城河。佟养甲、孙定辽两个混蛋,竟然只坚守了十一天,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古代打仗,防守坚城几个月,甚至是一两年,都如同家常便饭。 多尔衮给佟养甲的任务,只让他坚守半个月,谁知半个月都守不住。 一群满清高层,停在宁陵县以北,大眼瞪小眼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济尔哈朗叹气道:“打不得了,商丘城陷落,咱们现在赶去,就是打攻城战。如果不能快速破城,敌军就会有援兵,到时候就是咱们被里应外合、前后夹击。” 济尔哈朗属于保守性格,黄台吉以前多次出兵,他都是持反对意见,因为觉得打起来没把握。 多尔衮不说话,他还是想不明白,商丘城咋就没了呢? 就算被火炮轰开一个口子,城内那么多守军,也能坚持个一两天啊。只要再坚持一两天,他的主力大军就到了! 满达海说道:“咱们数万八旗军,哪里去不得?商丘陷落,必是被火炮轰塌了城墙。咱们也有火炮,对着缺口继续轰击,几天时间就能重新轰开。到时候,数万八旗军杀进去,对面肯定挡不住的。不要再想了,一路杀过去。” 济尔哈朗反驳道:“敌军数十门火炮,若是架在城墙上,居高临下跟咱们对轰。你该怎么办?” “这……”满达海无言以对。 孔有德忍不住说:“不如在此地布置疑兵,主力去山东,把山东之敌歼灭再说。” 满达海说道:“商丘的敌军肯定会追来。” 孔有德说道:“追来最好,可以在野外作战,总比去商丘攻城容易。” 多尔衮点头道:“此计可行。去山东是假,引诱敌军主力出城是真,咱们就在野外将敌军歼灭!” “摄政王!摄政王……呼呼……紧急军情!” 这是满清的山东战报,本来先送去开封府。得知多尔衮向商丘进军,于是从开封府快马追来。 多尔衮打开战报,良久无语,终于缓缓说道:“多铎战死,山东的八旗军,已经没了一半。” 众人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济尔哈朗吞咽口水说:“十王战死……难道是有降将临阵倒戈,十王被杀个措手不及?” 多尔衮摇头:“堂堂正正作战,两军兵力相当。若算上降兵降将,多铎兵力还占优。大同……伪同之兵,确实厉害得很,不是大明边军可比的。” 满达海这次也听傻了,他虽然看不起多铎,觉得多铎打仗是个废物。但两军堂堂正正作战,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输掉,大同军的战斗力已经毋庸置疑。 “撤吧,”济尔哈朗说,“撤回黄河以北,勒令阿济格也撤出山东。只能防守紧要城池,否则撤得慢了,几万八旗军很可能要被包围!” 满达海还是不甘心,说道:“得再打一场!” 多尔衮想了想说:“暂时撤回去,等敌军追来。拖长他们的战线,再寻机断其粮道,总能抓住机会的!” 这个主意,济尔哈朗赞成,满达海也无法反对,获得满清贵族的一致认可。 他们当天就撤军,撤至陈留时,再次接到军事情报。 这次是从辽东发来的军情,多尔衮阅读之后,忍不住揉揉眼睛,再次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敌军打到沈阳城外是什么鬼? 那可是绝对的大后方,那可是满清的首都之一,敌人难道是飞过去的? 427【杀俘】 陈留。 满清喜欢开会,特别是遇到大事,必须开会进行商议。 无论是努尔哈赤,还是黄台吉、多尔衮,都不可能独断专行。因为八旗兵不是满清皇帝独有,也不是摄政王说了算,而是掌握在上层贵族手中。 如果把满清比作一家股份制公司,那么仅代善一家子,就名义上掌控25%股份,实控股份至少能有10%。 今天的会议气氛异常严肃,与会成员的脸色都不好看。 “敌人怎会打到盛京(沈阳)去?是不是朝鲜在偷袭,把朝鲜兵误以为是伪同兵?”瓦克达率先发言。 努尔哈赤之孙、阿巴泰之子、满清辅国公博和托,亲自从北京赶来报信:“朝鲜哪有这本事,逼降朝鲜国王那一仗,当时我可是军中副帅!北京已经乱起来了,好多满洲贵人都闹着要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多尔衮冷笑,“回盛京吗?” 胡定贵只是占了几座“空城”,又将沈阳、海州城外的人口掠走,满清的损失还不如在山东败一仗。 可是,政治影响极大! 许多满清贵族,本来就不愿迁往北直隶,只想在辽东边种地边抢劫。正是多尔衮,以摄政王的名义,强行将满清人口从辽东迁走。 现在沈阳被袭扰,又在河南、山东连番败仗,多尔衮对满清的控制力已摇摇欲坠。 济尔哈朗说道:“国事不是儿戏,去年几十万人,从辽东搬到北直隶。这还不到一年,又都搬回去吗?那得消耗多少人力物力。今年在北直隶种下的粮食还收不收?回到辽东又重新开垦?今年那么多人吃什么?” 不管济尔哈朗出于什么目的,但这些话确实在支持多尔衮。 多尔衮报以感激微笑,说道:“全部回去是不可能的,但要迁徙一些旗丁,充实海州城的人口。耀州(营口大石桥市)的城堡,也应当加固修缮。用这两座城,将盘踞着敌人的盖州给堵住!” “兵呢?”满达海问,“算上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八旗军拢共也才十二万人。在山东折了一万多,商丘又折了两千汉军八旗。陕西那边,跟李自成打仗的四万八旗兵,总不能撤回来吧?咱们这里的八旗兵,又要应付那些伪同南蛮子。从哪里调兵去守耀州和海州?” 瓦克达顺着自己兄弟的话往下说:“敌人能从海上登陆金州,你只扼守耀州和海州,能防得住他们坐船吗?南蛮子直接坐船打宁锦怎办?宁远、锦州还剩几个八旗兵?不派大军驻守宁锦,说不定这两座城,今年就被南蛮子占了。南蛮伪皇帝人多,在宁远移民几万,又在锦州移民几万,咱们怎么把城池抢过来?要是抢不过来,北京跟辽东就被割成两段,到时候想回去都回不了,怕是要被人关起门来打狗!” 这话很不好听,却句句切中要害,听得多尔衮头疼不已。 不论如何,必须撤军,因为带兵的满清贵族,心思已经飞回了辽东。再加上大同军强悍,满清贵族们不再有必胜之心,真打起来必定表现得畏首畏尾。 退到黄河(河南段)以北,跟大同军打防御战都不可靠。山东那边的大同军,极有可能越境包抄,到时候满清主力想走都走不掉。 但该撤军到哪里呢? 多尔衮仔细看地图,发现自己退无可退。从河南到北京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难道一路退回北京去? 反复思考之后,多尔衮说道:“先退守清苑(保定)、新安(安新)、保定(文安西北部)、静海、天津一线。河南和山东都人口稀缺,粮食也没有几粒。敌军若敢追至保定、天津,粮道被拉长千里,补给极为困难,我军可以寻机将其歼灭。” “退那么远?”济尔哈朗惊道。 按照多尔衮的计策,不仅放弃山东和河南,小半个北直隶都不要了。 “不然呢?”多尔衮反问。 众人无言以对。 满清虽然还控制着半个河南,但山东大败的消息传出,还有商丘那一场败仗,必然导致大量降将倒戈。 各地的守城部队,全都是降兵降将,这些家伙打仗不行,顺风倒的本事却极强。 而且,由于满清多次聚兵,守城部队都被抽走。许多城市兵力空虚,大同细作一旦煽动串联,分分钟杀死文官武将夺取城池。 商定好撤军计划之后,多尔衮立即带兵北走。 从陈留撤到开封的路上,就有许多降兵降将,故意慢吞吞行军,掉队之后趁机开溜。 过了开封,从陶家店横渡黄河。 多尔衮害怕汉人降将叛变,将渡河地点分成好几段。汉人投降部队,被扔得远远的,就算叛变也无法对八旗军半渡而击。 这是明显的不信任! 于是乎,两万多投降满清的汉人部队,直接选择留在黄河南岸。满清都不信任自己了,而且一副远遁的架势,谁他娘的愿意继续卖命? …… 商丘。 “伪清这就撤兵了?” “撤了,连夜拔营而走。” 赵瀚拍案而起:“全军追击!” 两个正规师带着农兵、民夫启程,宁陵县望风归附。 追至陈留,此城却有两千汉军八旗,是多尔衮留下来阻挡追兵的。 这些汉军八旗也是倒霉,明摆着成了弃子。可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满清地盘里,敢弃城而逃必受处罚。如果不顾家人,选择投降大同军,多半也没什么好下场。 只能死守。 绝望之下,恶性彰显,这些汉军八旗,在开封烧杀抢掠、侮辱妇女。 仅用半天时间,大同军就攻占开封。因为这座城太大了,四面攻城之下,两千人根本守不过来。 而且,城内有百姓帮忙! 赵瀚带兵进城之后,几个士绅带着大量百姓,跪在街上哭嚎:“陛下,您可要给小民做主啊!” 赵瀚问道:“出了何事?” 一个士绅摘下帽子,露出金钱鼠尾,愤怒道:“这些鞑子兵,抢劫财货、淫辱妇女还不算,他们竟以杀人为乐。逼着全城百姓剃发,不剃发的就杀死,小民……小民迫不得已,为保性命也剃了头发……” 难怪大同军攻打开封时,刚坐船从护城河登陆,城内就已经有百姓起义。 赵瀚又询问具体情况,得知开封百姓被杀上千,还有几十个妇人自尽,顿时怒从心起。他问道:“抓住多少俘虏?” 还没查验清楚,而且有些汉军八旗,城破之后蹿入民宅藏匿。 又过半个时辰,李正过来汇报:“俘虏六百多人,都是汉军八旗。他们自知必死,便胁迫全城百姓剃发,遇到不愿剃发的就虐待致死。带兵之将,是伪清汉军八旗参领刘武元,这厮受伤之后已昏死过去。” 祖大寿曾经诈降一次,虽然自己趁机跑了,但几个儿子和大量边将,却真的就此投降满清。 这刘武元就是其中之一,如今不但做了汉军旗参领,还被授予世袭三等轻车都尉。他几个儿子都在满清做官,这次被留下来断后,只能选择自己死了,让儿子更受满清重用。 “把人带过来。”赵瀚说道。 刘武元估计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身体虚弱。既然赵瀚要见,下面的人怕他死了,还给这厮包扎了伤口。 一盆冷水泼出,刘武元睁开眼睛。 赵瀚问道:“你自己想死就算了,为何要杀戮无辜百姓?” 刘武元默不作声。 赵瀚也懒得再问,因为突然觉得没意思。他挥手说:“这些汉军旗俘虏,一个不留,全部砍头示众。至于此人,也不用凌迟处死,弄起来太麻烦了。先给他养伤,恢复之后,再斩断四肢。每砍去一肢,立即用烙铁烫死伤口,给他包扎止血,务必要四肢砍完再死!” 刘武元终于慌了,嘶喊道:“要杀便杀,何必如此折辱?” “你也知道这是在折辱?想过城中百姓吗?”赵瀚满肚子怒火,喝道,“带下去,好生治伤,防止他自杀!” 数百汉军旗俘虏被拖出城去,挨个排队砍头。 无数被迫剃发的百姓,此刻已将辫子剪去,戴着帽子出城围观。没有帽子的,也用布帕裹头。 一刀斩下,头颅落地。 “好!” 百姓欢呼喝彩。 “呸,呸!” 赵宽是刽子手之一,他也被逼着剃发,自告奋勇请求帮忙行刑。 吐了两口唾沫搓手,赵宽再次举起大刀,朝着围观百姓喊道:“老少街坊,且都看好了,我赵大的刀究竟快不快!” 一个士绅喊道:“赵大,莫要让鞑子死得利落,最好一刀砍断半个脖子,活生生疼死这些狗东西!” “不行不行,手艺不能坏了。”赵宽连连摆手,他有自己的职业素养。 再次挥刀,头颅落地,果然手艺精湛。 “好!” 百姓由衷赞叹。 卢象升领着骁骑兵,把龙骑兵也带上了,一万骑兵绕过开封直追鞑子而去。 他带兵冲到一处渡河地点,还没发起冲锋,就有近万人跪地请降。 山西降将土国宝丢掉兵器,一路小跑上前,跑近了重新跪下:“卢帅,我等皆不愿随鞑子渡河。这边都是降兵降将,鞑子渡河的地方还在更东边。” 卢象升面无表情,呵斥道:“带路!” 428【瘟疫才是大敌】(为企鹅大佬加更) 多尔衮带着三十多门火炮,已经悉数渡河完毕,而且把火炮架在对岸。 至于八旗兵,满洲八旗先过河,蒙古八旗次之,汉军八旗负责殿后。此时此刻,汉军八旗已过河大半,只剩几千乌真超哈营。 “轰轰轰轰!” 卢象升带兵追至,对岸的满清火炮立即射击。 “散开阵型!” “龙骑兵点燃火绳!” 孔有德站在黄河对岸,还未渡河的汉军旗火铳兵,有一个参领是他的独子孔庭训。 多尔衮下令道:“船只全部毁去,不要再过河接人。至于对岸的汉军旗,能过来多少是多少。” 孔有德欲言又止,他不敢抗命,只能指挥炮兵,一直朝着围过来的大同骑兵射击。 片刻之后,多尔衮脸色难看道:“不要管了,全军开拔!” 不是多尔衮不救,而是那些汉军旗,争抢着登船渡河。其中还有两千多火铳兵,若是在河边列阵,配合着火炮支援,完全可以让重步兵安稳过河。 但这种情况下,谁愿意舍己为人,拼了性命掩护友军逃生? 统领火铳兵的孔庭训,自己就抢着上船,其余火铳兵有样学样。根本无法列阵,到处乱糟糟的,重步兵和火铳兵你推我挤。 船装满了也无法离岸,总有士兵想上去。 于是乎,已经登船的士卒,挥刀砍向未登船之人。甚至有火铳,对着攀船士卒开枪,岸边怒吼声、哭嚎声、唾骂声、哀求声震天响。 见此情形,卢象升只让数百龙骑兵,以极为散乱的阵型,冲过去朝着这些汉军旗放铳。 场面顿时更加混乱,有几艘船直接被搞翻了。 随着对岸的满清火炮被拖走,卢象升下令骑兵冲锋。 还未登船的汉军旗,纷纷跳河逃命,也有一部分跪地求饶。 “砰砰砰!” 龙骑兵来到河边,下马举起火铳,朝着船上的敌军开枪。 孔有德的独子孔庭训,本来已经成功登船,而且坐船离岸十多米。可船上有好几人中枪,惊恐推搡之下,孔庭训被自己的兵给推进黄河。 “拉……哈……咕咕咕……拉我上……” 孔庭训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叫喊,转眼间顺流飘了几米远,一头撞在另一条船的船底。 晕晕乎乎之间,又呛了几口水,孔庭训再次冒出水面。 “嗙!” 又有汉军旗中枪落水,砸在孔庭训身边。这货把士兵的尸体,当成救命稻草抱住,结果还是在往下沉。 浮浮沉沉一阵,肚子终于灌饱,浑身力气也耗尽,带着无尽的恐惧沉下去。 …… 随着清军撤离,开封府诸县传檄而定。 紧接着,怀庆府、卫辉府、彰德府归附。就连隶属于北直隶的大名府和广平府,也迅速改旗易帜,文官武将纷纷高呼赵皇帝万岁。 这些家伙,不可能继续做官,能不遭到严惩就不错了。 对于降官降将,赵瀚已经制定了处理标准。 第一等,立功之人。 在战局未定之时,没有遭受大同军进攻,却主动起义反叛满清。或者在关键时刻,胜负未分,临阵倒戈。不论文官武将,这种都属于立功,以往罪行既往不咎,而且还会酌情进行奖赏。 比如山东的黄蜚、马进忠,又如河南的袁时中、姜瓖、姜瑄。 这几个都要重点表彰,特别是姜瑄,为了掩护大同步卒,跟吴三桂厮杀时阵亡,灵位可以送入英魂庙供奉。 活着的黄蜚等将领,先召回南京学习大同理论,再分到各部队参观学习训练。今后组建大同军第十二师时,可以直接担任团级军官,统兵数量为1500人。 至于那些义军首领,也是先去南京学习,愿意当兵的酌情给予职务。 像阎应元这种读过书的,由于立下大功,可直接做县丞。 第二等,投诚反正,望风归附。 面对大同军的兵锋,放弃抵抗,即刻投降。又或者大局已定,闻讯改旗易帜。 这些人依旧要受到审讯,如果作恶多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罪大恶极者,死罪都不能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比如在黄河边请降的土国宝,水匪出身,贪婪残暴。 历史上,这货是满清第一任江宁巡抚,大肆屠杀江南抗清义士。平定江南之后,搜刮钱财,残害百姓,闹得民怨沸腾,连满清朝廷都看不下去,成为第一个因贪污、贩卖私盐而论死罪的降将。 这个时空,土国宝随清军来到河南,下乡征粮时杀戮无数。 投降也是死! 第三等,交战之后投降,这种直接划归为战俘。 中高级将领全部砍头,不必再经审问。低级军官审讯之后处置,普通士兵全部打为罪民,五年之内不再犯事,就可向官府申请转为良民。 “陛下,第八师捷报!” “拿来。” 赵瀚仔细阅读战报,却是刘柱率领的第八师,在迅速攻占鲁山县之后,带兵前去攻打宝丰县城。 此城守将为正黄旗梅勒章京(副都统)安达礼,很早就跟着努尔哈赤,算是满清公司的小股东。若非遭受黄台吉打压,自己也经常犯事,估计此时早就封爵了。 安达礼自负立功无数,不把大同军放在眼里。 他没有选择守城,而是主动出击,麾下有三个牛录的满洲八旗,还有一千五百人的汉军旗,带着两万降兵降将就想跟大同军野战。 至于下场嘛,被李定国带着龙骑兵追杀,追击上百里将其生擒活捉。 刘柱、李定国这一路,在此次战役的边缘地带,再加上安达礼主动寻求野战,整个战斗过程可以说是最轻松的。 歼灭安达礼之后,刘柱、李定国二人,顺势拿下汝州五县。 继而进攻河南府,由于被龙门关所阻,转向先去攻取登封,同时奇袭轩辕关得手。 他们正准备出关进军偃师,多尔衮撤兵的消息传至,洛阳、偃师等城池全部望风归降。 赵瀚此次出征,各路军队连连告捷,但也有很糟糕的情况出现。 费如鹤、张铁牛的部队,由于在疫情重灾区山东作战,大同军士卒已有三千多人感染瘟疫。 根本没法预防,而且军队当中,大量人群聚集,传播速度还更快。 找不到特效药,只能喝吴又可的中药汤剂,提高自身抵抗力来硬扛鼠疫。 …… 山东。 阿济格的大军被围堵在济南城,费如鹤、张铁牛、黄蜚、马进忠已经合兵一处。 至于其他义军和降兵,只挑选少数青壮,分守各处城池,剩下的全部解散了就近编户分田。 不缺田,只缺人口。 “轰轰轰轰!” 火炮不间断的轰击城墙,将领们却在聊别的事情,而且全部戴着口罩。 费如鹤焦头烂额道:“昨天又有十九人确诊瘟疫,这他娘的,我麾下染疫而死的士卒,比战死的多出无数倍。打的什么鸟仗?” 张铁牛叹气道:“唉,我营中更多,昨天染瘟疫的有三十六个。” 黄蜚苦笑:“再寻常不过,我在山东好几年了。平时都不敢操练士卒,一聚起来就要坏事。” “你在登莱,瘟疫不厉害,我那里才厉害呢。”马进忠处于瘟疫中心。 费如鹤说道:“赶紧打完这仗,找个地方好生休整,一直聚兵打仗,这瘟疫根本停不下来。” 山东的两个师,战事平息之后,不可能再北上了。 非战斗减员太严重! 济南城里的阿济格,同样被瘟疫折腾惨了。他麾下的八旗兵,已经有四分之一染疫,而且缺少治疗方案,死亡率远高于大同军。 说实话,就算轰塌城墙,也是两群瘟疫携带体互相厮杀,到时候被传染的士卒将变得更多。 城内城外,都没有作战的兴趣,瘟疫才是最大的敌人。 拐走李自成小妾的高杰,还有参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李成栋,此刻也被困在济南城里。 由于大明覆灭太快,高杰和李成栋都还没有做大。 李成栋是高杰的部将,高杰是贺人龙的部将,贺人龙又是跟左良玉一个级别的。 贺人龙在河南被李自成弄死之后,高杰、李成栋二人,都投靠左良玉去了山东,接着又一起归附满清。 “鹞子,打不得了,”李成栋劝道,“再这么下去,不被外面的大同军杀死,咱们也要染上瘟疫病死。得悄悄派人出城,联络大同军,里应外合早点把仗打完。” 高杰叹气道:“鞑子盯得紧,否则我早就派人出城了。” 李成栋说道:“鞑子兵染疫的越来越多,交给咱们汉兵看守的城墙也越来越多。一两天之内,肯定能找到机会。” 高杰握紧拳头,砸着自己手心说:“城中其他汉人军将,估计也早想着倒戈了,可暗中串联一番。到时候,咱们先在城内杀开,若能弄死几个鞑子官,岂非立下大大的功劳?” “能这样最好,赵皇帝肯定坐天下,跟着他保准错不了。”李成栋说。 两人又讨论一番细节,约好各自串联的目标。 李成栋起身回去吃饭,入夜之后登上城墙,以巡夜为借口查看情况。走着走着,突然感觉浑身发热,脑子晕晕乎乎的胀痛不已。 靠着女墙坐下,李成栋害怕到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也染病了。 跟他长期接触的高杰,恐怕也逃不过这场瘟疫。 429【瘟疫与洪水】 被围在城里感染瘟疫,跟蹲在城外面对瘟疫,心理状态完全是不一样的。 城中之人会想,只要我冲出城去,就能逃离瘟疫中心。我若冲不出去,留在城里迟早会死! 围困济南第六天,清军主帅阿济格主动出城。 不说将士承受不住心理压力,就连阿济格本人都快疯了。他是带兵剿灭义军时,军中瘟疫大爆发的,面对费如鹤、张铁牛的包抄,只能暂时撤入济南城里防守。 结果染疫之人越来越多,八旗军的非战斗减员已经接近三分之一。 直到三天前,阿济格才知道口罩的用途,于是搜刮全城布帛,下令全军必须佩戴口罩。 但他不知道口罩每天都要煮沸,否则长期佩戴之下,口罩反而会成为病菌的温床。 并且,阿济格身份高贵,专门带着一副丝绸口罩。 阿济格非常恐惧,因为他近期接触的将领,已经感染瘟疫死了五个,其中就包括高杰和李成栋。 数千八旗军,数万降兵降将,没等大同军拉出火炮,一大早就全军出城进行决战。 “快跑啊!” 只见那些降兵降将,出城之后没有列阵,而是选择四散逃跑。 别说拿起武器浴血奋战,他们甚至不想跟友军士卒挨着,出门看谁都好像是瘟疫感染体。 阿济格站在城楼上,他也不敢跟将士挨着,打算等全军出城之后,再带着中军一起出城指挥作战。结果还没开打呢,麾下士卒争相逃跑,这他妈还打个什么鬼仗? “快走!” 阿济格自知必败,连八旗步卒都不要了,只带着八旗骁骑兵遁逃。 费如鹤、张铁牛等人,看到对面那情况,也是被惊得瞠目结舌。几千龙骑兵立即出阵,甚至还有宣教官,一边骑马一边掏出铁皮喇叭大喊:“投降不杀,莫要乱跑!投降不杀,莫要乱跑!” 这几万逃兵如果溃散到各县,所过之处全都得瘟疫肆虐! 溃兵实在太多,从四面八方出城,龙骑兵根本顾不过来。北面被堵住了,南面又是山区,阿济格带着满清骑兵往西逃去。 等大同军发现情况时,阿济格已经逃出一里地,马万年赶紧带着麾下的龙骑兵去追。 你追我赶十余里,阿济格突然坠马,浑身上下发烧滚烫。 “八王染疫了!” 看到阿济格的发病症状,满清骁骑兵们惊恐大呼。也不敢过来将他扶上马背,甚至都不敢靠太近,随即纷纷舍弃阿济格而走。 等马万年追上来,看到这个情况,同样吓得不轻,连忙喝令:“莫要挨着此人,等民夫过来架火烧了。继续追击!” 这些满清骑兵,根本无处可逃。 济南城的北面,几百年后是黄河,如今叫做大清河。东边是大清河的支流淯河(也叫绣江),西边是大清河的支流沙河,南面则是大片大片的山区。 满清骑兵逃至沙河岸边,只能顺着河流往南,一头扎进山区河谷地带。 这条河谷长八十里,直通泰山,出了河谷便是泰安。 叶臣骑马奔至伊尔德身边,大喊道:“这么逃不是办法,追来的敌骑不多,可调头先将其歼灭!” 伊尔德之前跟着多铎打仗,最后带着千余骑兵遁逃,他非常有经验:“这些火铳骑兵难缠得很,咱们杀回去,他们就跑了!” “杀回去试试看!”叶臣还是不甘心。 叶臣的全名叫完颜叶臣,已经五十多岁了,世袭一等子爵。 这些满清骑兵足有三千,马万年只带两千余骑追来。见满清骑兵调头杀来,马万年命令龙骑兵放铳,然后立即骑马开溜,反正全身着甲的敌骑肯定追不上。 由于距离太远,一次齐射只命中十几个敌人。 叶臣却咆哮大怒:“混账!” 伊尔德叹气道:“我说了,那些火铳骑兵肯定要逃。” 眼见满清骑兵停下,马万年也让龙骑兵停下,趁机全军下马填装弹药。 伊尔德说:“不如命令将士脱掉铠甲,咱们的战马更优良,肯定能逃出去山谷。” 叶臣摇头说:“八旗精锐哪能临阵脱甲?” 伊尔德指着对面:“他们装好弹药又过来了。” 叶臣咬牙切齿道:“再冲一次,等敌军放铳之后,趁他们填装弹药时脱甲!” 满清骑兵再次冲杀,龙骑兵又是隔得老远放铳,这次命中二十多个敌人,迅速无比的骑马拉开距离。 趁此机会,满清骑兵全部脱甲,然后骑着快马直奔泰山。 几十斤的甲胄一脱,龙骑兵还真追不上! 满清八旗的战马属于蒙古马种,产自穆棱河(毛怜河)的毛怜草场,后世的完达山牧场便在那片,就是“完达山奶粉”那个完达山。早在唐代,那里即被渤海国用来牧养战马,后世的辽、金也从此地获取马源。 蒙古马的肩高差距极大,矮的只有1米20,高的能达到1米35。 不论如何,满清挑选出的毛怜马,肯定整体比龙骑兵的济州马更强。一般而言,快速行军的时候,盔甲都用劣等马驮着走,没人会穿着盔甲骑马赶路。 真正的满清骑兵打仗,若是面对大规模步兵,他们也会选择下马进行步战。 除了叶赫部之外,满清其他部落的骑兵都是渣渣,下马步战才是他们真正的专长。 却说叶臣、伊尔德带着脱甲后的满清骑兵,奔至泰山离开河谷通道,把大同龙骑兵给甩出老远。虽然逃出生天,却个个惊惧,因为中途又有一人发烧。 鼠疫爆发初期,多为轻型和腺型。 山东的疫情早就进入高峰期,已经发展成肺型鼠疫。发病几小时就高烧、胸痛、咳嗽,继而咳出血痰,若不及时治疗,两三天就心力衰竭而死。 欧洲把这玩意儿称为黑死病,它让中世纪的欧洲人口减少五分之一。个别地区,比如热那亚,人口直接减少60%。 历史上,崇祯末年的北京城,因鼠疫而死亡四分之一的百姓。江南的情况同样惨烈,吴又可的《温疫论》,就是在江南治疗鼠疫而总结的经验成果。其中最惨的是桐乡县城,鼠疫感染率超过90%。旁边的湖州府,人口锐减了30%。 还好,由于赵瀚及时占领江南,江浙一带没有再出现大饥荒,也没有再遍地尸骸无人处理。 这个时空的江南逃过一劫! 两千多满清骑兵,一路抢劫粮食,从泰安绕去东平。渡河的时候,被当地义军截击,因为已经脱去铠甲,他们不敢跟大量义军作战,留下上百具尸体仓皇而逃。 直到从丘县逃出山东,这些骑兵只剩2300多人,而且瘟疫的阴云一直笼罩着。 至此,山东、河南全境收复。 北直隶的大名府和广平府,也全部改旗易帜,成为赵瀚下辖的地盘。 没法再打了,一来粮食不够,二来瘟疫流行,三来……洪水暴发。 开封。 赵瀚站在城楼上,看着北方的洪水默然不语。 连续干旱数年的河南,今年终于不再大旱,却在初夏就大雨连绵。归德府(后世隶属山东曹县)的黄陵冈,更是再度决口,曹县、单县被淹没成一片泽国。 那边的疫情本就严重,这一场洪水袭来,简直要把刚任命的知县给逼疯。 前些年南涝北旱,现在变成北涝南旱,南方好多地区今年大旱不雨。 “陛下,该用膳了。”李香君走到身边提醒。 赵瀚也是亲征之前,才知道李香君做了宫中女官。这是个“数人”,赵瀚没有多想,直接把李香君调来做近侍。 此时此刻,河南的疫情也严重起来,主因是战争导致的大量人口流动。 赵瀚已经下令,山东、河南百姓,必须全部戴口罩。 没有能力制作口罩的,用布片蒙住口鼻都行,每天必须用开水煮沸消毒。 赵瀚和李香君,同样带着棉花口罩,所有人尽量不近距离接触。 赵瀚得赶紧回南京,要是染上瘟疫挂掉,那才真是会成为天下笑柄。 “多难兴邦,这兴的是什么邦?”赵瀚忍不住叹息。 李香君说道:“兴的是天下大同之邦。” 赵瀚无奈笑了笑,自言自语说:“黄河得治理,可粮食又不够,根本无法调动人手。逃回北直隶的伪清,也没法再追击,什么都被这场洪水阻住了。” 李香君奉承道:“陛下之政,不出十年,必定海晏河清。伪清残寇,已是秋后蚂蚱时日无多。” “哈哈,”赵瀚笑道,“你倒是会溜须拍马。” 赵瀚被瘟疫和洪水搞得焦头烂额,多尔衮回到北京也傻眼了。 北京的内城外城,不论满人还是汉人,都开始大规模感染瘟疫。好多满清贵族,闹着要离开北京,不仅是辽东出现危机,更是因为北京的瘟疫太可怕。 这场北京瘟疫,本该由崇祯来面对,满清入关的时间太早了些! 而远在陕西跟李自成作战的豪格,也有亲信给他通知消息。豪格扔下李自成不管,擅自做主带兵回京,李自成顺势拿下整个陕西,并且一路杀进山西地界。 闯王又回来了! 430【退守辽东】 新历六月二十四日,河南洪水渐消,大同皇帝赵瀚班师凯旋。 准确的说,只带了亲军回来,而且坐船至砀山就停下。包括赵瀚本人在内,全部在砀山城外扎营隔离,确认无人染上瘟疫再继续启程。 至于各路大军,各有安排。 第一师和第二师,前者驻扎德州,后者驻扎临清,在山东隔离休整,同时防备满清南下。军队粮饷,沿大运河北上补给。 第三师驻扎广平府,第四师驻扎彰德府,第五师驻扎怀庆府,防备山西和北直隶之敌。军队粮饷,沿大运河北上,再走黄河调运。 第六师调往湖北郧阳,防备陕西的李自成。 第七师负责清剿河南匪寇。 第八师留驻洛阳,由湖北运粮补给。 山东的黄蜚、马进忠等立功降将,暂时各留1500青壮士卒,负责协助山东地方官剿匪,剩下的军队全部解散为民。 说实话,好几万人堆在北方,当地又暂时不能粮食自给,军粮全得从南方运过去。一路都得调动人力,民夫就要消耗许多粮食,跟孤悬在外打仗没有太大区别——正好以工代赈,让大量饥民来运粮。 打下来容易,治理起来困难。 山东、河南两省的文武官员,赵瀚给他们制定的目标是:第一年,肃清土匪,控制疫情,编户分田;第二年,接纳移民,当地百姓的粮食自给自足;第三年,可以给驻军提供部分粮草。 赵瀚打算用十年时间,把山东、河南给恢复正常。 这种速度已经快得惊人,历史上四川被杀空,喜欢独居的老虎,居然成群结队出没,满清一直向四川移民了上百年。 满清的移民工作,纯属瞎鸡儿整,早期移民很多都死了。要么被野兽吃掉,要么就冻死饿死,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 山西,太原。 大顺皇帝李自成,再次回到这座城市。 山东、河南的战况传到山西,又亲眼目睹豪格带兵离去,谁都知道满清肯定不能得天下。 李自成既然杀回山西,那就重新选择倒戈呗。除了结下大仇的将领,比如曾经背刺李自成,或者杀了宋献策等重要官员,其余降清部队又投进李自成怀抱。 “陛下,”牛金星建议道,“山西、陕西两省,今年皆雨水充足,十多年的大旱已经结束了。陛下一回来,山陕二省便有喜雨,此上天眷顾陛下之意。陛下应当选贤用能、整顿吏治、消除军阀、编户齐民、鼓励农桑,切不可急于攻伐地盘。北直隶、山东、河南皆有大疫,即便是打下来,也是一片沾染瘟疫的白地而已。” 李自成点头道:“你说的,我都晓得。这治理地方的人才,去哪寻来?” 牛金星说道:“可学南边的伪同皇帝,大量启用贫寒士子。若是才学出众,便是降清的文官,也应当加以重用。一切以恢复民生为要务,山陕二省必须休养生息。” “贫寒士子就不贪财吗?”李自成问。 牛金星说:“谁都贪财,便是臣也贪财。当定下规矩,不可朝令夕改。也要严加约束,对贪赃枉法者绝不手软,便是老营的兄弟犯法也要严惩!” 李自成叹息:“我倒是能下得去手,就怕贪官杀不完。” “杀不完是一回事,杀不杀又是一回事,”牛金星说道,“等平定山西之后,还要派遣使节去北京,与那伪清和解修好。” 李自成眉头紧皱,显然并不愿意。 牛金星劝道:“陛下,而今天下,三国鼎立。我大顺占据山西、陕西、甘肃,伪清有北直隶、辽东和蒙古。伪同则坐拥南方富庶之地,实力最为强大,便如汉末三国的曹操。咱们与伪清打起来,就像刘备打孙权,岂不白白便宜了曹操?” 李自成摇头说:“鞑子便是鞑子,哪来的什么孙权?不过确实不能再跟鞑子打仗。” 牛金星说道:“山陕大治之前,也不能与伪同开战。” 李自成无奈苦笑:“南京那个赵瀚,连番大败鞑子,想必治军厉害得很。我现在这副模样,连山西都还没平定,哪里敢跟姓赵的开战?” 牛金星说道:“一面与伪清修好,一面可对伪同表示臣服之意。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便对伪同皇帝称臣又如何?陛下以为然否?” “是这样子的。”李自成承认。 牛金星说道:“陛下可进献一女,与那伪同皇帝结亲。” 李自成收养了许多孤儿,有男有女。在河南倒戈立功的袁时中,历史上就曾娶过李自成的义女,还在后世被编成传奇故事。 李自成说道:“结亲之事,先不必提。且派遣使者去一趟南京,试探对方口风再说。否则我眼巴巴嫁女,对面不接受好意,岂不是闹得大家不愉快?说不定还会因此开战。” 商谈完毕,李自成便挑选使者,一个前往北京,一个前往南京。 李自成跟赵瀚没打过仗,素无矛盾之下,对赵瀚还是很佩服的,毕竟大家都是反贼出身的“皇帝”。 而对于满清,李自成厌恶到了极点,他都在北京坐龙椅了,竟被八旗军一路杀到陕西。若非此时势力太弱,地盘内部也不稳,李自成才不会跟满清和解。 按照李自成的本意,是想把满清赶出山海关,再带兵跟赵瀚一决雌雄! …… 北京。 八旗军还没完全撤出山西,豪格就一路快马赶回去了,闹着要重开满洲八旗贵族大会。 鳌拜、索尼、谭泰等人,全副武装跟着豪格,害怕多尔衮下手暗算。 布木布泰,也就是大玉儿,历史上的孝庄皇后,现在的称号是圣母皇太后。她带着年幼的顺治皇帝,坐在会议室的主位,各旗贵族按照爵位依次落座。 刚林率先开口问豪格:“肃亲王不顾军令,擅自带兵返京,导致山西、陕西尽失。本已有大罪,为何还要串联召开大会?” 豪格都懒得理会刚林,而是看向另一边:“这个小辈说话,是阿达礼的意思,还是大贝勒的意思?” 大贝勒就是代善,正红旗旗主,其子则是镶红旗旗主,等于一家子掌控着两旗势力。 阿达礼是代善之孙,刚林原本是阿达礼的部将。 在满清科举考中举人,刚林做了议政大臣,转为正黄旗之后,又彻底投靠多尔衮。 代善似乎昏昏欲睡的样子,睁开昏花老眼:“这个小辈,隶属正黄旗,不是我两红旗的人。” 刚林自从投靠多尔衮,就把豪格得罪惨了,绝对不能让豪格翻盘,他质问道:“肃亲王是否承认自己有罪?” 豪格根本不正面回答,而是呵斥道:“我有罪?就算我有罪,也轮不到你说话,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二等甲喇章京,允许你旁听已算抬举,你还敢真的开口议事!” 豪格又指着多尔衮:“我丢掉山西、陕西又如何?我麾下八旗士卒未损分毫,反倒是你,在山东、河南连番大败。这里是汉人的土地,丢掉一两个省,只要还有八旗劲卒,随时可以再打回来。若是八旗劲卒死光了,占再多地盘有什么用?” 此言一出,满清贵族纷纷点头,认为豪格说得很有道理。 满清靠实力说话,如果多尔衮实力未损,那么犯再大的错误也无所谓。但是,在山东死掉的多铎、阿济格,都是多尔衮的同胞兄弟,他们这一系可谓损失惨重。 面对气势汹汹的豪格,多尔衮主动退让:“山东、河南大败,是我指挥错误。我也没想到北京大疫,强行把旗丁都迁来,造成辽东空虚被敌所乘。我决定卸任摄政王,推荐豪格担任此职,豪格被夺的牛录也该还给他。” 豪格听到这话,反而瞬间愣住。 这次夺权也太顺利了吧,多尔衮竟然直接认输了? “咳咳!” 代善猛然咳嗽两声,说道:“摄政王虽然有错,但多铎战败,是多铎轻敌冒进导致的。阿济格战败,是因为全军染了瘟疫,阿济格自己也害病死了。商丘大败,是佟养甲无能,若能再坚守一两天,摄政王就能将敌军主力歼灭。而且,商丘虽然大败,但满洲八旗未有损失,只是死了几千汉军八旗而已。” 豪格猛然变色,代善的发言,代表两红旗的意见。 怎么多尔衮认输了,代善反而帮着多尔衮说话? 布木布泰也抱着小皇帝发言:“礼亲王说得有道理。” 豪格只感觉背心发凉,两黄旗、两红旗竟然全部支持多尔衮! 原因很简单,多尔衮此前确实嚣张跋扈,但这次已经损失惨重。让他继续当摄政王,皇太后正好可以放心,代善也不会再感到有威胁。 若是将多尔衮治罪,由实力未损的豪格接任摄政王,皇太后和代善都将如芒在背。 当然,豪格也得安抚。 一番讨论之后,决定将上次剥夺的牛录,全部归还给豪格。 布木布泰说:“就不要问谁的罪了,今天要商议的,是北京满城瘟疫,究竟该不该迁回辽东。” 代善说道:“北京无险可守,一旦南方兵粮充足,必然有十多万大军直逼北京城外。再加上今年京畿大旱,粮食也收不上来几粒,又有瘟疫肆虐,我认为应该舍弃北京,退回山海关以东。” “我赞成!” “我也赞成!” 一群八旗贵族纷纷附和,他们都被瘟疫搞怕了。 而且南方的大同军,明显不是什么软柿子。既然无法攻下南方,那干嘛还要困居北京?退守辽东才是硬道理! 惊险保住摄政王地位的多尔衮,无法阻止这个决议。 当李自成的使者抵达北京时,发现满清正在打铺盖卷滚回辽东老家。 那么遍地瘟疫,今年又大旱的北直隶,到底该不该出兵占领? 李自成有些拿不准,赵瀚也不知如何应对。 431【扬州瘦马,从此消失】 为李自成制定发展路线的顾君恩,这个时空没有跟李自成相遇,如今正在赵瀚的地盘里做小官。 李自成派来的使者叫傅庚,在安徽边界被扣押,隔离半月才予以放行。 傅庚在高邮追上赵瀚的御驾,以李自成使者的身份,立即获得大同皇帝召见。 傅庚欲摘口罩下跪,赵瀚出声制止:“不必摘下口罩。” “拜见大同皇帝陛下!”傅庚匍匐跪地。 赵瀚说道:“坐吧。” 傅庚坐下之后,没有传达李自成之意,而是问道:“陛下,吾有一弟,名叫傅山。数年前随袁师南下,期间曾修书一封回家。后来南北阻断,音讯全无,不知陛下可曾听闻吾弟姓名。” 赵瀚顿时笑起来:“原来是傅青主的兄长,令弟在南京好得很。” 大同皇帝居然知道自己的弟弟,那么弟弟肯定在南方混得很好,傅庚放心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傅山精通经史子集,擅长书法绘画,还对剑术和佛道有研究。但他受到赵瀚重用,却是因其“妇科圣手”的身份,如今已是金陵医学院的副院长兼妇科掌科。 赵瀚的后妃们若身体不适,也都点名邀请傅山进宫问诊。 傅庚欣慰道:“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赵瀚问道:“贵主令你来作甚?” 傅庚说道:“我主愿与陛下约为兄弟,大顺与大同也是兄弟之国。” 赵瀚不禁莞尔:“那我该称贵主为兄?” “陛下为兄,我主为弟,”傅庚说道,“听闻陛下乃赵宋后裔,而我主却是西夏李氏后裔。如今局势,亦如当年。陛下收复河南、山东之后,国土便似大宋那般。我主则据西夏故地,而那伪清便是当时的辽国。” 此时此刻,满清迁回辽东的消息,才刚刚传到山东,赵瀚和傅庚都不知道。 约为兄弟之国,只是李自成开出的价码,他的底线是向赵瀚称臣,但保留自己的国号和地盘,就像西夏向赵宋称臣一般。 至于什么西夏后裔,纯属往自己脸上贴金,李自成两次称帝都尊西夏李继迁为太祖。 这属于常规操作,小人物发迹之后,总要给自己找个厉害祖宗。 就连南京的文武大臣们,都提出该编订皇室族谱,始祖可定为赵文子(赵氏孤儿),因为赵宋皇室也是这个路数。 赵瀚对这种事情没啥兴趣,跟李自成相约为兄弟也没啥兴趣。 他让李香君拿来纸笔,害怕李自成看不懂,专门用俗文写信: “自成兄台鉴:兄早前为驿卒,弟只是一家奴。大明无道,百姓难得其活,你我兄弟遂揭竿起兵。兄之为人,百折不挠,弟甚佩服。若无兄牵制大明官兵,弟也不可能轻取南方。此恩此义,弟必报之。若兄举山陕而归附,兄可为定北公。兄之部将,如李过、刘宗敏类,必有爵位以待。若兄不愿归附,你我各自休养生息,三五年内再来逐鹿中原。弟赵瀚,百拜敬上!” 这封信被装起来,信封还盖了火漆。 赵瀚对傅庚说道:“把信拿回去,交给贵主便是。都是明白人,没必要搞那些虚的。莫说约为兄弟,他便是尊我做祖宗,该打仗的时候还是要打仗。” “遵命!”傅庚拱手接过。 赵瀚问道:“李自成在山西如何为政?” 傅庚回答:“我离开太原时,正在准备开科取士。无非轻徭薄赋、鼓励农桑,今年山西风调雨顺,正好招募流民进行垦殖。” “能顾及民生便好。”赵瀚点头赞许。 至于军事方面,赵瀚懒得多问。 李自成占领山陕太顺利了,许多归附的将领,依旧如同小军阀,这得花上许多时间进行清理。 至少今年之内,李自成不会再有动作。 傅庚也写了一封信,请求转交给弟弟傅山。他家还算过得去,虽被满清强迫交粮,但家人和田产都没什么损失。 赵瀚继续南下,傅庚带着信件回山西。 行至扬州,江苏左右布政使,带着各级官员来觐见。 赵瀚没有下船,只打算停靠一夜,明日便坐船前往南京。 刘安丰、陈文魁等江苏官员,被领到船舱之中,排成两列拱手作揖:“拜见陛下,恭贺陛下凯旋而归!” “都坐吧。”赵瀚微笑道。 “谢陛下!” 众官小心翼翼落座。 赵瀚随口问道:“江苏的夏粮收成如何?” 左布政使刘安丰回答:“今春只有如皋、海门、通州(南通)三县有旱情,其余府县皆风调雨顺。只是河南大水,难免波及淮河沿岸,幸好……” 幸好黄陵冈决堤,洪水淹没山东的西南部,江苏就此躲过一劫——这话不便说出来,毕竟曹县周边淹得太惨了。 赵瀚点头道:“看来今年的夏粮,江苏着实大丰收了。” 刘安丰笑道:“托陛下洪福。” 赵瀚突然来一句:“还有扬州瘦马吗?” 众官猛地发愣,难道皇帝对扬州瘦马感兴趣,想带一匹回去安置在后宫之中? 右布政使陈文魁表情严肃道:“陛下,世间再无扬州瘦马!” “很好,”赵瀚满意点头,问道,“你们是如何治理的?” 陈文魁回答道:“微臣上任之初,便令扬州知府、江都知县,大力整顿豢养女子为瘦马之恶俗。第一,配合释奴令,鼓励妾室脱离夫家,鼓励娼妓自力更生;第二,取缔人牙行当,不准人口买卖;第三,鼓励女子考试做官吏;第四,劝导商贾开办纺织作坊,大量聘用女子为织工;第五,有过豢养瘦马劣迹之人,编户时打上特殊记号。以前罪行既往不咎,若是还敢再犯,不但追究旧罪,而且罪加三等!杀了十多个人,还有两个盐商,被吊销专营执照,扬州瘦马便从此消失!” “你这做法值得倡导,为政便如治水,不仅要严防死堵,还应该疏浚引导,”赵瀚赞许道,“这办纺织工厂就不错,女子有了营生,在家里说话也更硬气。” 真正恐怖的,是有两个盐商,因为购买扬州瘦马,居然被吊销盐业专营执照! 扬州瘦马的主要客户便是盐商,专营执照是他们的命根子,这么一搞今后谁还敢买瘦马? 只不过很难界定行为,因为购买扬州瘦马,一直打着“收义女”的招牌。 既然提到盐商,赵瀚问道:“江苏盐业如何?” 江苏工商厅掌厅喻士钦说:“制盐工厂越来越多,煎晒两法并用。晴天晒盐,雨天煮盐,离海较远的也是煮盐。煮盐也全部换用新法,以盐锅取代盐盘。盐锅不易烧坏,且可日夜轮烧,产量更大,一锅能出盐六百斤!” 这是技术上的改进。 盐锅法是万历末年,在山东兴起的煮盐工艺。不但煮盐器具变了,煮盐流程也略有改动。 盐场私有化带来的好处,便是商贾自发采用新技术。 至于坏处嘛,行业垄断、官商勾结、压榨工人……嗯,这些坏处,不私有化时也存在。 两淮盐场的技术革新,产盐成本迅速下降。官府又颁发许多贩盐执照,不再用盐引卡死出货量。双管齐下,盐价迅速降低,甚至搞得私盐都没市场了。 私盐也是有得赚的,但犯罪成本太高,举报的人也多(基层官吏喜欢举报立功),很少有人再铤而走险。 如今两淮所产食盐,运到江西的零售价是仅4文钱一斤,已经接近明代盐价的最低点——嘉靖中后期为7—14文,嘉靖末年为3—9文,万历中期为4—6文。至于历史上的崇祯年间,初期10文左右,末年涨到50多文。 只看盐价,就知道张居正改革后,大明的物价变得非常低。 而赵瀚治下的民政,单从食盐来讲,已经可以跟张居正改革媲美了。并且,赵瀚治下的百姓,整体收入高于万历朝。 赵瀚突然对喻士钦有了印象:“你是南昌举人吧?” 喻士钦欣喜道:“陛下日理万机,竟然记得微臣的姓名,微臣惶恐不已、不甚荣幸!” 赵瀚笑道:“我还记得,当初你们一群举人秀才,活捉江西总兵杨嘉谟来投奔。” “陛下起事之初便行仁政,有识之士自然纷纷来投。”喻士钦奉承说。 赵瀚问道:“可有制盐商贾苛待工人?” 喻士钦回答:“各盐场都有工会,每个县还有盐工联合会。而且,盐厂越来越多,工厂主拼命招工,那里敢轻易得罪盐工?要是工人闹起来,不但官府追究,停产几天也难以忍受损失。” “那便好。”赵瀚点头道。 对工会也得保持警惕,不能给予太多权力,要制定法律予以压制。否则的话,工会头目会形成新的阶层,对上威胁敲诈工厂主,对下把工人作为牟利工具。 翌日,赵瀚的御驾船队启程。 大量扬州城及附近百姓,闻讯赶来运河两岸。当船队驶过,以前的军户、漕民、佃农、家奴……纷纷下跪磕头,乌泱泱的在运河两岸跪得遍地都是。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真的山呼万岁,无人组织串联,全都发自真心实意。 432【对孔家的处理】 赵瀚回到南京的时候,前线各路大军,由指挥官、军法官、宣教官,共同制定的报功文件终于全部送到。 经兵部讨论决议如下—— 歼灭多铎大军,抵定山东战局,张铁牛部当记头功。 奔袭辽东,连破数城,攻到沈阳城外,掠走鞑子老巢数万人口,胡定贵部的功劳排第二。 拿下大半个四川、俘虏伪帝(蜀王)的黄幺部,军功可论第三。 赵瀚称帝的时候,并没有大肆封赏,如今怎么也要表示表示。 张铁牛封沂州侯,胡定贵封海州侯,费如鹤封济宁侯,黄幺封成都侯,全都以其打仗立功的地点,作为赏赐爵位的封号。 其余各师的师长,担任师长两年以上的全部封侯,担任师长两年以下的全部封伯。 这些爵位,都属于世袭递减。 另外,费如鹤、张铁牛、胡定贵、黄幺四人,每人赏田五十亩。其全家每人拥有田产,上限提高二十亩,以上田为准,以十人为限。 赵瀚很早就制定了田产上限,每人最多只能有一百亩上田,换算成下下田便是五百亩。 就拿费如鹤来举例,他家若有户口十人,田产上限总额便是1200亩(上田)! 这个时候,田产上限没啥用,但几十年之后就有用了。 立功的可以不断受赏,迟早出现家里几百上千亩的情况。官府会酌情把该地农民迁走一些,土地腾出来交给受赏户。被迁走的农民,也肯定得到补偿,去了北边可分更多地,同时还会赠与耕牛——正常情况是借给耕牛。 嘿嘿,就是不好招佃户,因为乡下人人有田。 农忙时节就那一段时间,农民除了种自家的田地,没有太多余力佃耕别家的地。到时候,获得的赏田再多,也得跟佃户好好商量,租子收高了谁愿意啊? 土地与人口的矛盾,至少五十年之后才会出现,因为北方需要大量人口移民过去! 现如今,哪个县的人口密度过高,官府就组织百姓往外迁徙。各县各镇各村,已经做到家家有田、人人有田,纯粹的佃农彻底从南方消失。 广东、福建两省,主要移民地点,分别是琼州(海南)和台湾。 罪犯迁往生地开拓,良民迁往熟地耕种。所谓的熟地,就是挨着熟番的土地,那里的土著汉化程度很高,气候环境也不是非常恶劣。 这几年,广东的大陆地区,迁往琼州府的百姓就有十多万,海南岛的开发程度也越来越高。 至于台湾,主要移民地点是台湾岛北部。郑芝龙迁了几万人过去,赵瀚又迁了上万百姓、上千流寇过去。鸡笼(基隆)的西班牙人已经很少,下一步就是往鸡笼进行移民。 台湾的西班牙人,不是动用武力赶走的,而是西班牙正在收缩殖民地。 葡萄牙成功从西班牙独立,再加上荷兰咄咄逼人,西班牙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历史上,由于西班牙撤走的人太多,再过几年就会被荷兰夺取鸡笼。 除了各师的师长得到封赏,其余将士也都有赏赐。 特别是阵亡将士,包括得瘟疫而死的,可拿到一笔抚恤金,再每人追赠五亩地。子女享受考试加分待遇,今后录用官吏优先考虑烈士子女。 立功的降将、义军,同样赏赐土地,并且可以照例分田,但这些土地都赏在山东和河南。 文官也有两人被封侯,庞春来封为广宁侯,因为他的老家在辽东广宁卫。李邦华被封为吉水侯,同样以家乡为封号。 徐颖布置细作立了大功,封铅山伯。 费纯筹集调运粮草,也是劳苦功高,封广信伯。 整个大同朝廷,暂时没有公爵,更没有什么王爵。天下还没统一呢,慢慢往上封赏,一次性到顶今后还怎么赏赐? 大同军队系统,趁着这次封赏,也再次进行细化制度。 士兵分为三个等级:下卒、中卒、上卒。 将官分为四个等级,每个等级也分上中下三等:士、尉、校、将。 这些都是军衔,今后的俸禄,也按军衔等级领取。 此次阵亡的普通士兵,全部追赠为上卒,抚恤金也按上卒的标准领取。赵瀚不缺银子,现在只缺粮食,多给点抚恤金无所谓。 费如鹤、张铁牛、胡定贵、黄幺,授予中将军衔,其余各师师长为少将。 整个大同军,有军衔、军职和荣誉封号的区别。 俸禄按照军衔等级来领,实际权力按照军职划分。而荣誉封号,则延续大明那一套,比如什么昭信校尉、武义将军、定国将军、怀远将军、龙虎将军,最高级别为一品宣威将军。 古代的封赏手段可多着呢,赏无可赏的情况很少。 即便费如鹤已经升做上将,还有一堆荣誉封号等着,那是密密麻麻的将军衔。升做最顶级的宣威将军之后,又还有一大堆加官头衔,三公、三孤、柱国什么的。 虽然没啥鸟用,全是荣誉头衔,但各种荣誉加身就特牛逼。 而且,别看三公、三孤,是没有任何权力的虚衔。但皇帝上朝的时候,三公、三孤可以站在最前面! …… 内阁。 田有年问道:“陛下,南京紫禁城,是否应该开始筹建了?” 李邦华也说:“紫禁城确实该营建了。” 庞春来说道:“堂堂皇帝,还住在前明内臣官署,确实有损国家威严。” 三人一致请求营建紫禁城,是由于北方瘟疫太严重,北京必然死得没多少人,北直隶也需要陆陆续续移民。因此,今后迁都北京不现实,定都南京是不可能再变了。 赵瀚仔细想了想:“营建南京紫禁城,可以开始着手筹备。但不应征调徭役,我说了免除徭役,便肯定不会食言。内阁决策,工部牵头,把工程承包给民间的营造商社。工部要严加监督,发现转包者、偷工减料者、官商勾结者,一律吊销商社执照。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就算是抄家流放,保住了性命的,三代之内也不许经商。” 此时筹备,最快也得明年开工,到时候应该已经缓解粮食危机了。 营建紫禁城事情决定之后,场面有点冷,因为三位阁臣都想再说一件事。 终于,还是庞春来开口:“曲阜孔家,可否暂且饶过?” 赵瀚笑问:“是不是被曲阜知县查出了什么?” 李邦华说道:“无非就是龙虎山张家犯下的那些罪行,只不过,曲阜孔氏做得更多一些。而且,孔府有一间大殿的立柱,全部雕龙……实属僭越至极。” 赵瀚摇头:“这曲阜孔氏,还真是不怕死啊,大明的皇帝果真宽仁。” 一般情况下,民间建筑逾制,无非是飞檐、颜色之类,而孔家却直接使用龙柱。 曲阜孔氏僭越,最离谱的就三个:使用龙柱、供奉元朝赏赐的爵位、坚决不用明朝给予的封号。 赵瀚问道:“你们都想给孔家求情?” 李邦华说:“毕竟是孔子圣裔。” 赵瀚冷笑道:“若是孔夫子在世,知道自己的子孙后代,把儒家奉行的仁义置之不理,孔夫子会怎么想、怎么做?投降伪清是为不义,残害百姓是为不仁,不仁不义之辈,有何颜面自称孔子圣裔?既然他们没资格做孔子圣裔,那就一律法办!手上有命案的,一律杀头,指使者、纵容者同样杀头!” 三人面面相觑,指使者、纵容者也杀头,那孔家长老还能活下来几人? 赵瀚又说:“曲阜百姓有改姓孔的,责令其恢复本姓。” 赐姓很常见,曲阜许多孔姓之人,都是孔氏家奴的后代。 赵瀚想了想,继续说道:“若曲阜那边,一村姓孔者超过三成,多出来的全部勒令迁徙邻县。反正山东人少地多,去哪里都是种地,没必要同姓之人聚在一起。” 这是逼着姓孔的改姓! 就跟大明底层宗室吃不饱饭一样,曲阜孔家的底层,同样属于被剥削者。 大量孔氏子弟,早就已经沦为家奴、佃户。 而且,孔家那些高层,拥有家族执法权。但凡你姓孔,他们就能执行家法,便是随便打杀了,官府也不会去过问。 实在闹得太凶,也必须禀告皇帝处理,地方官不敢抓捕孔家人。 既然如此,那么只死几个人,为啥要惊动皇帝呢? 赵瀚突然笑起来:“孔孟,孔孟,孔子后裔如此,孟子后裔也一样,就照着这个法子办。孟子的后裔,也狠狠的查处!” 好嘛,不求情也罢,三人给孔家求情,把孟家也搭进去了。 赵瀚继续说道:“衍圣公的封号保留,南孔的主宗,即刻迁往曲阜,继任衍圣公职务。从今以后,曲阜孔庙的祭田,只能保留一百亩。衍圣公的特权全部取消,只能以品级领俸禄。祭祀孔庙,祭祀几大书院,须得孔家自己掏钱,不得让官府动用民夫,孔家也不得支使百姓为役丁。孔氏族人犯事,孔家不得执行家法,必须交付有司审理。若敢私自动用家法,以谋逆罪论处!” 433【惩孔】 山东,曲阜。 孔胤植在儿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咆哮大呼:“住手,那是孔庙祭田!” 无人理会,县衙户科干部,带领农会继续丈量土地。 附近站着大量百姓,多数都姓孔。要么是孔家赐姓,要么是孔氏底层,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 又过一阵,来了上千手持棍棒之人。 这是曲阜孔氏各宗的家老,带着自己的家奴,再煽动族人前来阻止丈田。 “快回去告之县尊!”户科吏员喊道。 清田工作停下来,直至知县毛奇龄到场,县丞阎应元也闻讯赶来。另外,还有在附近剿匪的马进忠部,也赶忙带着一千青壮杀到。 毛奇龄质问道:“老先生何故阻挠丈量土地?” 孔胤植说道:“此乃孔庙祭田,如何能分出去?” 毛奇龄说道:“就算有什么异议,老先生也该来县衙报官啊,为何要带人阻挠官府做事?” “老朽求见过县尊,县尊一直不见!”孔胤植愤怒道。 毛奇龄恍然大悟:“哎呀,真是抱歉。本县刚到辖地,公务实在繁忙,一直没空接见老先生。” 孔胤植拱手说:“请县尊收回成命,保留孔庙祭田。” 毛奇龄叹息道:“老先生,这真不是本县能做主的,编户分田乃陛下制定的政策。” 孔胤植说道:“山东历经战乱、天灾、瘟疫,人少地多,到处都是无人耕种的土地。县尊就算要分田落户,也可以分那些无主之田,为何非要来分走孔庙祭田!” 毛奇龄解释:“老先生,龙虎山张家也分田了,大同朝廷不能厚此薄彼啊。” “龙虎山张家,道士耳,怎能与儒家圣裔相提并论?”孔胤植不屑道。 毛奇龄笑道:“老先生此言差矣,龙虎山张家,还有这曲阜孔家。都是世代相传的优容大族,何必非要较个高下?”毛奇龄对吏员们说,“分一个是分,分两个也是分,快快把孔庙祭田给丈量分出!” “请县尊收回成命,老朽亲自去南京觐见陛下?”孔胤植变得强硬起来,家老们也带着族人将吏员和农会成员包围。 毛奇龄顿时脸色难看起来:“老先生这是要抗拒陛下的法令吗?” 孔胤植也不想彻底闹僵,拱手说:“请县尊暂缓分田,一切等老朽去了南京再说。” 毛奇龄不再理会此人,转身对马进忠说:“孔家暴力抗法,又破坏防疫之令,诱导民众扎堆聚集。马将军,县衙人手不足,请把违法之人都抓起来。若有反抗者,当场格杀勿论!” 孔胤植大怒:“竖子尔敢!” 毛奇龄吼道:“动手!” 毛奇龄是啥样的人? 扎草人贴朱熹的名字,一边读书,一边敲打,大骂朱熹误人子弟。 这货有夺城投献之功,混到现在却只是知县,而且跑来疫情重灾区山东做知县。他上得罪皇帝赵瀚,下得罪各级主官,还怕你一个大明的衍圣公? 马进忠乃西北流寇出身,更对孔夫子没啥感觉。 一文一武,两个混不吝。 马进忠笑着大喊:“抓人,没戴口罩的全抓了。领头闹事的也抓了,谁敢反抗当场格杀!” 孔兴燮有些害怕,拉着父亲往后退。 孔胤植却把孔兴燮推开,挺身阻拦士卒。他自负衍圣公身份,认为没人敢动他,呵斥道:“我看谁敢动手!” “锵!” 马进忠拔刀而出,朝着孔胤植走去。 孔胤植吓得连忙后退,他不怕读书人,却害怕马进忠这个武夫。 万一武夫不读圣贤书,这么一刀砍来,那自己岂不是白死了? “孔家子弟,都莫要袖手旁观!” 一个手持龙头藤杖的老家伙,开始煽动族人:“老祖宗的祭田,怎能被外人夺走?陛下定被奸人蒙蔽,我等齐心协力护住祭田,待衍圣公从南京回来再说!” 龙头藤杖,是朱元璋钦赐的,属于曲阜孔氏族长的标志。 曲阜孔氏的统治者,有一个衍圣公、一个族长、一个族举、四十族老。 衍圣公相当于孔氏最高首领和大祭司,族长为家族最高首领,族举则是具体管理家族事务之人。 一般情况下,嫡长子继承衍圣公封号,经过皇帝批准就能上任。族长名义上需要族人推选,但衍圣公拥有一票否决权。 由于族举(副族长)实际管理事务,因此可以捞到很多油水。民国报纸,还报道过曲阜孔氏买卖族举的新闻,给衍圣公和族长塞的钱多就能当族举。 清代也曝出一个案件,族长孔衍潢支使族人,拿着官府的印票,跑去固安县敲诈勒索。又纵容恶奴行凶,将一百姓砍到重伤濒死。 孔氏族长出面煽动,族举也跟着动手,数百上千孔家人,手提棍棒竟将毛奇龄、阎应元包围。 阎应元本来还想给孔家求情,见到如此情况,顿时勃然大怒,手按刀柄护在毛奇龄身边。 马进忠低声问道:“毛县尊,到底该如何处置孔家,陛下那边还没个准信。是否要再等等?” 毛奇龄呵斥道:“等什么等?捅了篓子我担着,谁敢阻拦当场格杀!” 毛奇龄是真的狂妄至极,得罪那么多人,不但升迁迟缓,且被扔到山东,依旧死性不改。 皇帝算什么? 他又不是没触怒过,只要照章办事,大不了再被撸官。 山东、河南属于新占地盘,知府、知州、知县的权力极大,许多事情不须经过司法部门,各级主官就可以全权行事。 这是赵瀚定下的规矩,把地盘分为四个状态:敌占、战时、新占、固地。 前面三种状态,都可以相机行事,但事后必须实情禀告。 马进忠咬牙说:“既然县尊都不怕,我这个不读书的莽夫,又怎怕得罪了孔家?抓人!” 一千专门用来剿匪的青壮,立即跟着马进忠往前冲。 衍圣公、族长、族举、族老吓得纷纷后退,却被如狼似虎的士卒给抓住。而且直接按倒在地,解下他们的腰带,当场将双手反绑起来。 一个个裤带都没了,趴地上搞得灰头土脸,真真是有辱斯文。 有忠心护主的家奴,也有脑子不好使的族人,竟想使用暴力救下这些人。 “啊!” 马进忠一刀砍出,杀死冲在最前方的家奴。又有几个士卒,将暴力抗法的族人砍死。 见血之后,其余族人一哄而散。 宣教官早就宣讲过政策,孔氏家奴和族人,只要安分守法都可分田。这时还愿意出头的,肯定属于坏事做尽之恶奴,又或者坐拥大量土地者。 绝大多数孔氏族人,都巴不得分田呢。 祭田、族田属于公产,足有好几十万亩,全被上层掌控在手里。孔氏内部的私田,也会进行土地兼并,90%以上的族人都日子过得很苦。 还有无数家奴、佃户、役丁,完全成了孔家的奴隶,生杀予夺,暗无天日。 孔氏祭田的佃户,是大明朝廷拨发的。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只能给孔家耕种祭田,生存状态类似底层军户。还有役丁,官府都不能征调他们的徭役,他们世世代代都得给孔家服役,衍圣公一句话就能让这些人倾家荡产。 赵瀚是来解放他们的,赵瀚是来帮助他们的! 毛奇龄眼见百姓还很麻木,当即借用阎应元的刀,走到孔氏族长面前:“你这厮阻挠执法、聚众抵抗官府,该杀!” 说杀就杀,一刀劈出,把孔氏族长劈得半死。 书生杀人就是这般费劲,但孔氏族长的痛苦呼号声,却取得了极大的震慑效果,孔家那些高层全被吓得两股颤颤。 毛奇龄又是几刀劈下,终于把孔氏族长砍死,自己也被溅了一身血。 场面死寂,随即轰然:“杀得好!” 那些麻木的百姓,那些受欺压的家奴、佃户、役丁和底层族人,终于知道毛奇龄是真要惩治罪恶。 他们,不再害怕了,也不再犹豫了! “杀光族老,杀了衍圣公!” “我家不姓孔,我家姓张。县尊,户口能不能改姓?我要改回祖宗的姓!” “呜呜呜,县尊要给草民做主啊,草民的爹娘都被逼死了!” “……” 毛奇龄转身问阎应元:“知道在大同朝廷怎么当官了吗?” 阎应元看得目瞪口呆:“学到了。” 几千人驻守的县城,阎应元胆敢孤身夺城,却不敢对孔家人挥刀。他因为立下大功,被直接提拔为县丞,如今正在学习如何治理地方。 毛奇龄的举动,明显把阎应元给带歪了。 只要毛奇龄这次不受处罚,阎应元肯定跟着学,大同朝廷今后又将多出一个“酷吏”。 毛奇龄又对宣教员和农会首领说:“召集百姓,明日进行公审。记住,公审之时,百姓要隔得远些,不戴口罩的不准参加!” “是!” 众人齐声应诺。 衍圣公孔胤植,此刻已经瘫在地上,裤裆湿漉漉的散发着骚臭味。 “唉!” 孔闻謤站得老远旁观叹息,他是天启二年进士。做过礼部郎中,也做过河西道副使,丁忧奔丧回家一直没再出仕。 他对大明朝廷早已失望,因此这几年拒绝做官。 历史上,孔胤植投降满清,还拥护多尔衮的剃发令。孔闻謤无法阻止,只能上疏多尔衮,请求允许孔家人不剃发,孔氏子孙可以自由选择发型。 于是乎,孔闻謤被罢免满清官职,回家之后郁郁而终,至死也没有剃发留辫子。 434【论死】 凡公审之前,必先上演《白毛女》。 话剧版本,只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让宣教员迅速学会这部戏。 若是人手充足,则是唱大戏,也即戏曲版《白毛女》。 明朝初年,元杂剧盛行全国,被俗称为北曲。 明代中期,南曲逆袭,弋阳腔、青阳腔、徽州腔、太平腔、昆腔迅速流行。 昆腔经过标准发音改革之后,被誉为“官腔”,念白全部使用官话。其余剧种迅速跟进,也纷纷采用官话念白,因此名角必为普通话高手。 到了明末,南曲统治全国,又分为南方腔调和北方腔调。 北方腔调,以弦索腔、梆子腔为主。其中,鲁豫两省的女儿腔、姑娘腔、罗罗腔属于弦索腔。秦腔也已发展壮大,被归类为梆子腔一脉。 南方腔调,以昆腔、高腔为主。其中,高腔由弋阳腔、青阳腔等诸多南腔混合改良而成。 南腔北调,就此成型,乃后世中国数百种地方戏曲的祖宗。 山东不需要太多演出,因为地主士绅都过不下去了。分田也不会受到地主阻挠,无主之地太多,百姓得到田产之后,就算地主家里有田,又有几个农民愿意佃耕? 说实话,便在山东有万亩良田,接下来一两年也只能荒着。 孔家属于异类! 异类自然要重点照顾,被派往曲阜的宣教官,人人都会唱大戏。 他们此时唱的是高腔,山东百姓也能听懂。 一部《白毛女》还没演完,看戏的百姓已经沸腾。幸福多种多样,悲伤总是相同,白毛女的遭遇,也能引起曲阜百姓的共鸣,这里的孔老爷就是无数个黄世仁。 有人痛哭哀嚎,有人愤怒唾骂。 “带恶奴孔林!” 公审大会,早就有了套路。 对付地方大族,不能直接公审士绅。因为有些士绅伪装得很好,甚至还颇有善名,一切恶事皆为家奴所做。 必须先对恶奴进行公审,再由恶奴攀咬出士绅。 最后必然变成狗咬狗的局面,士绅与恶奴互相指责,将百姓的怒火彻底点燃。 那个叫孔林的家奴,被拖到公审高台上,两腿发软噗通跪下。 宣教官举着铁皮喇叭,指着此人说:“孔林本姓杜,原为东昌府泼皮。几年前,白莲教攻占曲阜,孔氏之人多逃亡。这孔林便在东昌投靠了孔胤茂,白莲教匪灭亡,孔林随孔胤茂回到曲阜……请苦主上台诉说冤屈!” 一个青年被带上来,当即给宣教官跪下:“草民孔贞祥拜见官老爷,请官老爷给草民做主!” 宣教官说道:“快快起来,陛下有令,民见官不得下跪!” 孔贞祥告谢站起,指着孔林说:“就是这厮!草民本也是曲阜地主,白莲匪寇来了,草民的父亲、兄长皆遭不测。母亲带着草民逃离曲阜之前,曾在院中埋下千两白银。等草民回到家中取用,便被这厮给盯上。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欠条,硬污我在东昌借了他银子。天可怜见,草民逃难时只去了东阿,根本就没有到东昌,也没有见过此人,哪会借他的银子?” 宣教官问道:“后来如何?” 孔贞祥说道:“当时草民只有十五岁,少不更事,便跟他起了口角,又棍子打了他。这厮佯装被打断腿,又与孔兴禄串谋,把官司打去族举那里。族举偏听偏信,判我归还欠债,还让我赔十两汤药钱。草民的母亲不甘蒙受冤屈,悬梁自尽以证清白,竟被这厮倒打一耙,说草民的母亲是畏罪自杀!” 宣教官又问:“把银子给他了?” 孔贞祥已经说得双眼通红:“这厮纠集十多人,夜里把银子抢去。草民去族举那里报官,族举却催我赶紧归还欠债。草民家中的上田,全是靠着水渠的上田,皆被用来抵债,悉数落在孔胤茂、孔兴禄父子手中!” 为啥兵灾饥荒之后,山东已经人少地多,还有人处心积虑谋夺田产? 因为大旱不止,距离水源较远的土地,纷纷被地主抛荒不耕。有权有势者,便仗势欺人,盯上了能够灌溉的上田! 那个叫孔林的家奴,只不过是一条听命行事的狗而已。 “冤枉啊!” 孔林哭喊道:“这位官老爷,草民一个外地人,那里有能耐欺负本县的地主?都是主人指使的,草民只得到十两银子的汤药费,事后的赏钱才二两银子。” “带孔胤茂、孔兴禄父子!” 一个老头、一个中年,被拖上公审台。 宣教官问道:“孔贞祥、孔林所言,是否属实?” 这件事情,知情者太多,而且家奴已经招供,他们父子根本无法抵赖。 孔兴禄连忙说:“这位老爷,我与父亲也冤枉啊。侵占来的上田,我家只拿到两成,剩下的都被族举弄去了。” 宣教官喊道:“带孔氏族举孔胤真。” 又一个老头儿被拖上来。 宣教官问道:“你霸占了孔贞祥家里七成的上田?” 孔胤真叹息道:“这事当时闹得挺大,老朽确实拿走七成,但后来被族长家的次子分去一半。” 一个串一个,一问就是一大串。 只侵占上田的案子,就牵扯出十多个人。同宗同族,他们也真下得去手,无非欺负孔贞祥父兄皆死,家中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未出嫁的少女,以及死了丈夫的寡妇。 宣教官指着这十多人,拿起铁皮喇叭大喊:“还有谁,被这些人欺负过?有冤屈的都上来!” “我!” “还有我!” “……” 数十人纷纷站出,被宣教官安排着逐一上台。 有些案子,人尽皆知。 有些案子,却别有隐情。 而且,一桩案子必然牵扯颇多,台上的受审者迅速变成几十个。 反正不论如何,随着恶事一件件道出,台下百姓已然群情激奋,开始捡起土石块,往那些混蛋身上扔。 “行刑!” 主持行刑的,是曲阜县的司法系统,公审内容全程都有记录。 二十多人,一字排开,当场用绳子绞死。 这些都是牵扯到重案的,比如谋杀、奸辱等等。 还有四十多人,被判做苦役,必须无偿给官府服役五年。服役期间,不得落户,不得分田,财产全部没收。子孙三代不得做官,不得拥有专营商业牌照。服役期间若敢犯事,即刻流放台湾岛。 “杀得好!” “青天大老爷啊!” 随着罪大恶极者,一个个咽气倒下,百姓也纷纷跪下感激谢恩。 “爹,爹你怎么了?” 还没审到孔胤植父子,这位衍圣公就吓得晕厥。 “带孔兴燮!” 正在给父亲掐人中的孔兴燮,听到这话也晕了。 真晕了,吓晕的。 因为他做的事情,按照刚才那种判法,也肯定是死路一条。 “哒哒哒哒!” 一骑快马奔至,沿途大喊:“陛下手谕,陛下手谕!” 正在旁观公审的毛奇龄,闻言微微变了脸色,难道皇帝是要放过孔家? 毛奇龄接到手谕之后,仔细阅读一番,随即大笑:“哈哈,真圣明之君也!” 毛奇龄把皇帝手谕,交到司法官员手里。 司法官员立即重新判决,刚刚判处苦役的四十多人,其中十六人被改判为死刑——若有死罪案,知情且纵容者皆杀。 这就是皇帝,凌驾于法治之上,一句话就决定众生命运。 即便今后制定了宪法,真把皇帝惹毛了,皇帝也可以强行违宪。赵瀚的宪法,只能约束子孙,不可能禁绝子孙做什么事情。 有了赵瀚这封手谕,孔胤植死定了,否则还真不好判死刑。 曲阜孔氏,一个衍圣公,一个族长,一个族举,四十族老。还有他们的子孙和家奴,加起来被公审处死百余人! 孔胤植、孔兴燮父子,是被冷水泼醒的,醒来之后被拉去绞死。 孔胤植哭天抢地道:“莫要杀我,莫要杀我,我乃孔夫子圣裔,我要去南京觐见陛下……呜呜呜,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啊!我没有杀过人,我还开仓放过粮,坏事都是他们干……嗯……救……救命……” 阎应元看着满地尸体,忍不住问毛奇龄:“县尊,杀了曲阜孔氏这么多人,今后如何面对天下士子?君之名声,恐将于儒林所不容。” 毛奇龄笑道:“儒林是哪个林子?我毛某人,十三岁考秀才,便是杭州府第一名。儒家经典,不说全部精通,却也都粗略读过。我读儒经,只看到仁义二字。来了曲阜,却看不到仁义,此乃藏污纳垢之地!为了孔夫子,我也要将这些人杀了!至于那些腐儒说什么,干我毛某人屁事。上次我进言触怒陛下,陛下依旧让我当官,我便知道该怎么做事了。君臣相宜,有什么君,便有什么臣!” “县尊见过陛下?陛下是怎样人?”阎应元好奇道。 毛奇龄哈哈笑道:“人君也。非仁慈之仁,乃人民之人。在这大同朝廷当官,当知以民为本。把百姓治理得高兴了,皇帝就会高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阎应元点头:“明白。” 毛奇龄说道:“我是知县,你是县丞,想把曲阜治理好,咱们就得齐心协力。切记,切记,万事以民为本。” 他们两个弄死衍圣公,弄死孔家一百多人,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必然因此名扬天下。 只不过,究竟是哪种名声,恐怕还不好说得很。 435【没粮了就抢】 南京。 被赵瀚封为衍圣公的南宗孔贞运,去山东就封之前,专门来到南京拜见皇帝。 孔贞运也算立过功,大同军攻略浙江时,他随军劝降过几座县城。 此刻端端正正站着,聆听赵瀚的训诫。 “去了曲阜,好生配合官府,恢复曲阜的民生,”赵瀚对孔贞运说道,“山东接连遭受蝗旱、兵灾、瘟疫,今年又黄河决堤,水淹鲁西南地界。百姓水深火热,死者不计其数,汝莫要再给官民添乱。知否?” 孔贞运连忙作揖:“臣谨遵陛下教诲!” 赵瀚挥手说:“去吧。” 孔贞运躬身退下,言行皆小心翼翼。 大同军于山东、河南胜利,赵瀚已经坐定了天下,在孔贞运看来更加威严,无形中有什么压在自己身上。 此人离开,赵瀚继续批阅奏章。 处理半个小时之后,赵瀚突然停下来,仔细思索片刻,朱批道:“可。交付礼部全权办理。” 却是五大医学院,院长联名上疏,请求在钦天监设立医学馆。 明代是有太医院的,赵瀚却没有设立,平时生病都找金陵医学院的名医问诊。 赵瀚治下的医生,虽然社会地位提高,却没有类似太医院的机构。这两年又防治瘟疫有功,于是胆子大起来,主动上疏请求皇帝设立医学馆。 有官方身份的医生,在大明叫做“冠带医士”,行医之人个个都想冠带加身。 一直批阅到关于台湾的奏章,赵瀚立即说道:“把那些小弗朗机人带过来!” 不多时,几个西班牙人,被女官带到赵瀚面前,还有一个随行的汉人翻译。 为首者立即跪地叩拜:“西班牙使节何塞,拜见中国大同皇帝陛下。” 赵瀚自己治下的官民,确实不用向皇帝下跪。但来自其他国家或势力的使者,包括李自成派来的傅庚,爱跪就跪,赵瀚并不阻拦。 赵瀚问道:“荷兰人北上了?” 何塞说道:“伟大的陛下,那些该死的荷兰人,出兵突袭了我们的据点,幸好被英勇的中国士兵击退。但荷兰人退至圣多明哥(淡水),着手在那里修筑城堡。请求皇帝陛下,立即发兵驱逐,否则等荷兰人把城堡建好,就不那么容易打仗了。” 除了鸡笼之外,西班牙在台湾地区,还曾经以淡水为殖民据点。他们靠河修建木栅栏为城墙,又在城中修筑土堡,驻扎五十个士兵,将淡水命名为“圣多明哥”。 几年前,台湾土著连番攻打圣多明哥,把西班牙人打得弃城而走,还把西班牙的土堡给摧毁。 而今荷兰突然北上,竟打算在淡水修筑城堡,那里可是属于台北县的辖地! 这次不仅西班牙人请求赵瀚出兵,就连台北知县孙传庭,都在请示是否开战将荷兰人赶走。 孙传庭没有直接动手的原因,是知道赵瀚正在通过荷兰购买战马。万一跟荷兰人打起来,导致战马贸易断绝,那属于小不忍则乱大谋。 问题是,荷兰之前才派出使节团,千方百计讨好中国皇帝。为啥突然又跑来摸老虎屁股呢? 赵瀚想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 赵瀚对何塞说:“回去告诉菲律宾总督,西班牙必须放弃对鸡笼的宣称占领。整个台湾岛,都是中国的土地。鸡笼,也就是你们的圣萨尔瓦多城,必须交给大同官员管理。我允许西班牙人,继续留在鸡笼,允许你们保留一座教堂,允许你们开设贸易站。但是,必须遵守大同朝廷的法律!” “当然,这就是总督的本意。”何塞立即接受。 或者说,只有把鸡笼交给中国,西班牙才能继续留下来做生意,否则他们根本扛不住荷兰的进攻。 就算赵瀚不提出来,西班牙人也会请求中国接手鸡笼。 既然西班牙如此懂事,赵瀚也要表达态度,他笑着说:“朕有两份礼物,一份转交西班牙国王,一份转交菲律宾总督。希望两国友谊能永世友好。” “多谢伟大的中国大同皇帝陛下!”何塞连忙谢恩。 至于礼物,送瓷器呗。 各省的官窑,包括景德镇在内,都已经开始私有化。 其实大明的官窑也不多,全国拢共也才五十几座。这玩意儿根本不赚钱,而且需要地方提供经费烧制,还要征调烧瓷工匠免费服役。 可谓劳民伤财,地方官府财政亏了,烧瓷工匠被压迫了,皇宫里只能免费得到瓷器,中间的利润全部被太监和文官赚走。 还不如把官窑卖给商贾私营呢。 关于皇室用度,如今也讨论出结果。每年的皇室开销,以海关、茶叶、瓷器、食盐、纺织等税收,按比例直接进行提取。 明年皇室开支,预计涨到八十万两。 大明万历时期,中国五彩瓷已经发展成熟,但出口的主要为青花瓷。 赵瀚想帮五彩瓷打开海外市场,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给西班牙国王、菲律宾总督各送一件。五彩瓷肯定更符合欧洲贵族审美,今后能为这玩意儿打破头! 倒是外交部门该组建了,不仅是跟国外打交道,还要跟李自成和满清、蒙古打交道。 比如策反蒙古贵族,煽动漠北蒙古攻打满清,又或者离间满清贵族等等。 这个机构,权力不能太大,应该挂靠在某部。 是否挂靠于礼部,赵瀚暂时没想好,今后慢慢跟大臣讨论吧。 却说何塞等使节团成员,被安排在宾馆休息,同时等着赵瀚给西班牙总督的正式外交信函。 当天晚上,他就收到几件瓷器。 最精美的一件,赠送给西班牙国王,稍次的赠送给菲律宾总督。使节团成员,人手一个小巧五彩杯,何塞还格外收到一把茶壶。 “这比克拉克瓷还漂亮!”何塞都惊呆了,捧着茶壶和杯子双手颤抖。 只两件赠品,若是回到欧洲,何塞就能大发一笔横财。 赠品给出,就可以等着订单了,菲律宾总督肯定要派船队来购买五彩瓷。 荷兰也差不多,说不定还能用五彩瓷,直接交易印度马瓦里马。 不是一换一,而是一个瓷碗,换好几匹优良战马! 当然,先得教训一番。 赵瀚用红笔批复孙传庭的奏章:“番邦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若敌来犯,击而歼之!” 刚把台湾的奏章搞定,三位阁臣就带着兵部大臣,匆匆求见赵瀚。 “陛下,”庞春来拱手道,“北方发来紧急塘报,鞑奴搬离北直隶,举族撤回山海关外。” 赵瀚一怔,随即失笑:“倒是能壮士断腕。” 今年北方的情况很诡异,山西、陕西、山东、河南,只有局部地方干旱,大部分区域都经常下雨,有的地方甚至还出现洪水——唯独北直隶继续全省大旱。 满清如果还留在北直隶不走,明年必然酿成大饥荒。 趁早退回辽东,还能补种些粮食。 李邦华说道:“陛下,应当速速出兵,抢在李自成之前占领北直隶!” 赵瀚摇头说:“大举出兵是不可能的,北直隶疫情同样严重,而且遍地干旱和饥荒。派轻骑北上,能占多少是多少。再派些官吏过去治理,暂时不急着分田,让北直隶百姓自谋活路吧。” 赵瀚是真没粮食了,之前大战,已经搞得南方粮价猛涨。 河南、山东的饥民,都只能象征性救济。若再揽下北直隶的烂摊子,南方民生将受到剧烈影响,城市估计还会出现工资不够买米的现象。 随着赵瀚做出决策,驻守北方的各师,都派出龙骑兵北上占领州县。 旬月之间,拿下河间府、保定府,但只占了半个真定府。另外一半真定府,被李自成抢先占了,双方都保持克制,没有因为地盘而起冲突。 李自成那边,似乎跟赵瀚一样,快速出兵,能占多少是多少。 而且,占领城池之后,只愿治理城市,城外百姓任其自生自灭。暂时只能这样了,自生自灭,总比被鞑子剥削更好。 李自成的统治中心,毕竟比赵瀚更近,出兵速度也要快得多。 宣府、保安州、延庆州、半个保定府、大半个顺天府,都被李自成拿下。赵瀚只占了小半个顺天府,一直往北推进到霸州和天津。 双方不约而同的,对永平府置之不理,因为那里挨着山海关——重兵驻守不划算,运输粮草就很费劲,不派重兵驻守又容易被鞑子攻击。 却说满清退回辽东之后,由于粮食紧缺,没有选择修生养息,而是立即发动战争! 对内,满清逼迫野人女真给粮。若不按照规定交出足够粮食,动辄屠灭某个部落,抢走粮食、牲畜和妇女。 对外,向南攻击朝鲜,向北劫掠喀尔喀蒙古。 朝鲜国王都快疯了,他已经向满清称臣,连国王的亲兵火铳队,都交给满清随便带出去打仗。结果尼玛还被劫掠,朝鲜北部几乎被抢空,而且还给朝鲜带去瘟疫。 朝鲜北部,十室九空,饥荒和瘟疫迅速蔓延。 喀尔喀蒙古那边,距离满清最近的车臣汗部族,他们也是早就向满清称臣纳贡的。 结果,两万多满洲骑兵、蒙古骑兵,突然出兵攻打车臣汗部。 车臣汗部有骑兵三万,但散居草原放牧,根本来不及集结。被满清骑兵一路杀到汗廷,车臣汗硕垒战死,其子巴布被满清拥立为傀儡大汗。 硕垒死得不冤,这货一直在密谋背刺满清。 历史上,再过四年,硕垒就煽动科尔沁部造反,自己也倾巢而出去帮忙。结果被满清杀败,硕垒惨死,车臣汗部继续纳贡。 粮食即将吃完的满清,凭借对内对外战争,迅速获得充足的食物。 只不过,朝鲜被搞得几乎崩溃,车臣汗部蒙古也从此一蹶不振——满清倒是没在车臣汗部大肆屠杀,但把人家的牛羊抢了,今年冬天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大同、大顺、大清,三家都缺粮。 看似最惨的满清,反而是粮食恢复最快的。 436【海鱼和海带】 满清抢空半个朝鲜,把胡定贵搞得焦头烂额。 第十一师驻守盖州和金州,还有十多万治下百姓,粮食全靠在朝鲜高价购买。 朝鲜没粮了,就等于第十一师没粮了。 收到辽东文武官员的奏章,本就缺粮的赵瀚,只能勒紧裤腰带,东挪西凑派船送去。 好在春天的时候,辽东三城十多万百姓,已经全部种下了小麦。再熬一个月,就能收获粮食,不过须得提防满清劫掠! 不仅是盖州,金州、复州也得守。 因为辽东半岛的山区,还住着一些女真部族,凤凰城(在本溪和丹东之间)也有满洲八旗。满清的军队,可以穿山越岭,趁着小麦收获季节劫掠乡村。 不是有可能会来,而是肯定会来。 因为缺粮,都跑去打蒙古了,怎么可能不抢眼皮子底下的粮食? 八旗军还剩十万左右,胡定贵那一万人,肯定防不住的,甚至可能被重兵围城。 赵瀚立即下令调兵,李正的第三师、萧宗显的第四师,卢象升的五千骁骑,全部坐船前往辽东半岛。 胡定贵驻扎盖州,李正驻扎金州,萧宗显驻扎复州。卢象升也驻扎复州,居中策应,随时救援南北方向的友军。 费如鹤移驻天津,张铁牛移驻登州,关键时刻,立即坐船去辽东打仗! …… 舟山海域。 大同上海海军副帅洪旭,曾经位列“十八芝”,而今却成了捕鱼专业户。 为了在舟山渔场捕鱼,上海海军甚至因此扩军,在舟山招募疍户渔民做水手,这些人最清楚舟山渔场的情况。 座舰甲板之上,洪旭叼着烟斗,吞云吐雾的抽着南赣烟丝。 他麾下的大小战舰,正在用拖网捕鱼。 明末的海洋捕捞技术已经成熟,大网主要有刺网、围网、拖网、张网、建网、插网六类。 撒克逊时代,英国人捕捞鲱鱼,用的便是流刺网,这种技术在浙江、福建、广东非常普遍。 一网能捞400吨鱼的拖网技术,同样在中国应用广泛,但拖网相对比较小。 这是因为海禁和倭寇,驾巨舟出海不但风险大,而且属于违法犯罪行为。因此,拥有大船的商贾,都特么跑去搞走私了,谁愿意拼了性命捕鱼啊? 明末清初,沿海地区最大的渔船,载货量也仅三到四吨而已。 由于粮食紧缺,早在去年初,赵瀚就颁布了鼓励海洋捕捞的政策。 第一,取消渔盐税。 第二,可以成立海洋捕捞商社,直接与盐场对接,绕过食盐销售商,从盐场低价购盐(短期政策,粮食充足之后取消)。 明清都是有渔盐课的,因为古代渔汛,大量捕捞咸水鱼和淡水鱼。短期之内卖不完,碍于储藏技术,必须用盐来腌制。 但不法之徒爱钻空子,名为贩卖咸鱼,实则贩卖私盐。 一条五斤的鱼,能挂半斤盐上去! 于是朝廷就要收渔盐课,限量供应用于腌鱼的食盐。这又让权贵、官吏和豪绅钻空子,趁机控制渔民和渔业,导致明清捕鱼业一直难以发展。 这些鼓励捕捞的政策,都是吴应箕上疏建言的。 吴应箕此人,因为多次建言立功,如今已升任江苏右布政使。 政策一出,商贾和渔民果然响应,甚至一些海商都参与进来。渔船吨位越来越大,渔网也越来越大,一定程度缓解了粮食危机。 民间渔船再大,也大不过海军战舰! 赵瀚麾下几大水师,现在有一半战舰,都在沿海渔场捕捞。 “回航咯!” 二十多艘海军战舰,两两一组,拖着大网前往海盐县。海盐县自然产海盐,拖过去就地腌制,正好跟舟山渔场完美搭配。 拖网捕鱼,一般直接拖到岸边,至于捕捞到多少,得上岸之后才能知道,就跟盲盒开箱一样充满惊喜。 大量附近的百姓,被雇来搬运、分拣、腌制鱼获。 老人、青壮、妇女都喜气洋洋,这种工作计件收费。渔汛期不愁没有工作,只愁每天干不完,恨不得家里的孩子早点长大,小学毕业之后就可以帮忙了。 小学期间,不得无故辍学、旷课! “起货!” 一张张大网被拉起,一条条小船驶过去,从网里捡起鱼获,再运到岸边交给苦力搬抬。 海军战舰拖拽的都是特制大网,若是运气好,一网就能捕捞几十上百吨。 如今属于夏汛期,舟山渔场的鱼获,以大黄鱼、墨鱼、鳓鱼和鲳鱼为主。 这次收获不错,二十多艘战舰,总共捞到三百多吨。 受雇做工的百姓,正忙着分拣腌制,洪旭却躺在吊床上睡大觉。 无聊啊! 不过洪旭对这种日子还算比较满意,每天喝喝小酒、抽抽烟丝。渔汛过了,带着士卒出海操练。若是接到紧急军情,就立即率领海军出发。 他虽然是郑芝龙的部将,但出身可比郑芝龙好得多。 洪旭出身世袭武官家庭,父亲洪公抡官至守备。 海南岛的黎族造反,洪公抡亲身赶赴黎寨招抚,造反的黎族都已经同意招安了。但两广参将万纪,觉得招安无法立功,于是发兵偷袭黎寨,结果反被黎族起义军杀溃。 黎族复叛,难以收拾,招安成功的洪公抡,被这骚操作给活活气死,而且死后还给万纪背黑锅。 洪旭因此从武二代,一下子变得生活无着,只能出海做水手为生。然后跟郑芝龙结拜,成为“十八芝”成员,现在又做了上海海军副司令。 跟郑芝龙一样,洪旭在海上奔波辛劳,不愿让儿子也来吃这碗饭。 他的儿子洪磊,如今已做到知县。 当天傍晚,便有商船前来进货,装着大量新腌制的海鱼,翌日清晨出发前往上海,然后分运到长江沿岸售卖。 这种快速售卖的新腌海鱼,在南京叫做“鲜腌鱼”,比真正的鲜鱼便宜,却又远比风干的咸鱼更贵。 …… “鲜腌海鱼”来到南京,已是用内河商船装运。 “海鱼来咯!” “皇帝都吃的鲜腌海鱼,物美价廉,鲜香可口!” 在码头上喊一嗓子,便有许多商贩来买。 不零售,只批发! 从舟山到南京,这些鱼获已经转船三次,零售鱼贩子还要赚一次钱。 但卖到百姓手中,依旧价格很低,而且自带食盐。不讲究或者拮据的家庭,舍不得把盐洗干净,就那样直接进行烹饪,还可以把放盐的钱也省下。 在粮价大涨的时期,用新腌海鱼做菜,就着杂粮或糙米粥吃下,算是底层百姓难得的美味。 如果更穷,那就买干咸鱼。 更咸,更便宜! 宫中。 已经六岁半的铳儿,看着桌上的菜肴,顿时苦着脸说:“又是红烧大黄鱼,我都已经快吃吐了。” 赵瀚说道:“这两个月有渔汛,大黄鱼容易捕捞,价钱也便宜。” “可爹爹是皇帝啊,我们家里有银子,能买更好吃的。”铳儿撅着嘴。 赵瀚放下筷子,让长子也将筷子放下:“父皇确实有钱,可以吃别的山珍海味。但如果父皇经常吃鲜腌海鱼,官民必定纷纷效仿,这些腌过的海鱼才有更多人吃。听懂了吗?” “听懂了。”铳儿敷衍着拿起筷子。 赵瀚笑问:“听懂什么了?” 铳儿回答:“做皇帝要多吃海鱼。” “哈哈哈哈!” 桌上众人被逗得大笑。 赵瀚也不禁莞尔,说道:“今天父皇教你一个成语,叫做上行下效。什么叫上行下效?皇帝在上,官民在下。皇帝想让官民吃海鱼,就该自己先吃海鱼。皇帝要让官民做什么,自己也该以身作则。懂了吗?” 铳儿点头:“懂了。” “真的懂了?”赵瀚再问。 铳儿说道:“真懂了。让别人做什么,自己就先做什么。” 如今赵瀚已有三子两女,费如兰陆续诞下两一女,盘七妹直接生了一对龙凤胎,费如梅和柳如是也已经怀孕。 长子铳儿,大名赵匡桓。 龙凤胎即将年满三岁,分别叫赵匡栐、赵含锦。 三子、四子,大名赵匡枰、赵匡标。 不搞什么化学元素表,只要不全名一模一样,在赵瀚这里就不存在避讳。 教育完儿子,赵瀚扫到其中一盘菜,顿时惊讶道:“咦,哪来的海带?” 盘七妹回答说:“海军从山东回来,顺便带回一些海带,专程托人送到南京进贡。给了钱的,算是采买。” 盘七妹喜欢做东西吃,经常跑去御厨房亲自动手。 反正还没搬进皇宫,随便她怎么搞,柳如是怀孕前也还在翰林院工作。 赵瀚吃了一口海带,是那熟悉味道,他决定让农学馆尝试人工种植。 唐宋时期,古人就吃昆布,这是一种海藻类食物,与海带同为海带科,但归为不同的属类。 大概可以理解为,昆布是海带的堂兄弟。 如今的海带,生长在朝鲜和日本。但是,山东近海的礁石上也有,《本草纲目》专门列出了产地,还介绍了海带与昆布的区别。 铳儿吃腻了大黄鱼,见到有新的菜品,连连夹起海带吃得津津有味。 若是铳儿做了皇帝,海带必定风靡。 上行下效嘛。 437【豪杰聚台湾】 大同民始元年,黄帝历4339年。 六月底。 趁着成都平原的夏粮大丰收,黄幺、秦良玉、杨展、甘良臣,联合出兵三万人攻打遵义府。 四川富顺进士、故明河南道副使范矿,献策使用离间之计,造成遵义府的两位军阀头子内讧。 吴尚贤这个汉人首领,因与杨展关系极为恶劣,坚决不愿意束手投降。反而是土蛮首领龙正国,希望能够归附大同朝廷,开出的条件是做一个小土司。 范矿亲自前往说降,没有立即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反正说辞模棱两可。 读书人太过奸诈,龙正国明显信进去了。 不等黄幺带着大军抵达,龙正国就请吴尚贤喝酒,借口是要一起商量大事,其实是想将吴尚贤诱杀。 吴尚贤非常机警,称病不愿赴宴,只派谋士前往。 龙正国杀其谋士,提兵突袭。 谁料吴尚贤早有准备,在山中通道埋伏重兵,一举将龙正国给击杀。 龙正国的的儿子龙酋礼,率领残部奔投黄幺。也不想着做土司了,龙酋礼只求给父亲报仇,顺便在大同朝廷当小官,心甘情愿的变成带路党。 七月中旬,大同军攻占遵义府城,吴尚贤在城破之后自杀。 得知吴尚贤兵败身死,龙安府、保宁府的小军阀,主动请求归附大同朝廷。 至此整个四川,仅剩松潘卫、酉阳宣抚司、黎州安抚司、四川行都司、天全六番招讨司未定。 松潘卫的辖地,大概就是后世的阿坝州。 天全六番招讨司的治所,在后世的泸定县。 至于黎州安抚司,约等于后世的汉源县。 反正这些地方,全是大大小小的土司,有土家族、彝族、藏族、羌族等等。 四川本地的文武官员,但凡立功之人,全部在成都学习大同理论,等政治合格之后再重新任命职务。 与此同时,秦良玉、杨展、甘良臣等人的军队,各自保留三千士卒,又从四川农兵当中挑选出一千人。 这一万四川士兵,分出一半,打散编入黄幺的第九师。剩下一半,新编为大同军第十二师,从第九师调去军官进行训练,同时调去第九师的五千士卒进行混编。 如此就让四川拥有两个师,但必须训练一年以上,才能恢复原有的战斗力。 并且那些新编部队,得等着老部队更换燧发枪,把换下来的火绳枪给他们装备。 甘良臣的年纪比较大,武举人出身,读过四书五经,而且善于治民。他不愿再带兵打仗,主动请求转为文官,这个请求获得赵瀚同意,政治合格之后便在四川做县丞。 秦良玉也希望解甲归田,反正他的儿子、兄弟、侄子、孙子都在军中。 赵瀚同意秦良玉告老还乡,并加封正二品上护军(武勋),加封正二品龙虎将军(武散)。 秦良玉对此非常高兴,因为崇祯给她的封号,仅是二品诰命夫人。 …… 广西方向。 师长刘新宇、宣教官丁家盛,陆续攻占浔州府、桂林府和柳州府,南宁府也已经打下来一半。 这些地方,都没啥大军阀。 主要的反抗势力,是各族土著首领。 至于汉人卫所势力,明中期就已经不行了,平时镇压叛乱还得靠广西俍兵。 广西的地形崎岖难行,第十师又缺少兵粮,只能一步步蚕食。如今已蚕食将近三分之二个广西,而且基层统治极为牢固,就像赵瀚当初在江西扩张一样,编户、分田、治民都是稳步推进。 云南那边,沐天波拥立伪帝之后,武定土司吾必奎发动叛乱,陆续攻下大姚、定远、姚安等地。 沐天波调集云南各土司,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将吾必奎的叛乱平定。 云南文武官员振奋莫名,觉得沐天波打仗很厉害,怂恿着云南兵越境扩张,还高喊振兴大明的口号。 广西的安隆司、上林司、归顺州、镇安府、都康州、向武州、泗城州……皆望风归附沐天波。因为这些地盘,多为土著首领掌控,只要投降云南皇帝,就可以被正式任命为土司。 他们坚决不愿投降大同军,因为赵瀚不给土司职位,而且还要分他们名下的田产! 云南的大明振武皇帝和黔国公,不但在广西迅速扩张,甚至还把手伸进了贵州。 贵州的普安州、安南卫、镇宁州、安顺州等地,同样选择改旗易帜,几乎大半个贵州的军阀,一致承认大明振武皇帝的统治。 这些军阀,拿着云南赐予的官职印信,继续在那儿互相攻伐兼并。 贵州水西土司安如磐,已然占据三分之一个贵州。向北跟四川接壤,向南全是云南振武皇帝的地盘。 于是,安如磐也归附振武皇帝,“奉命”征讨贵州的“不臣”势力。 就此整个贵州,名义上全部属于南明。 仅从地盘来看,这位云南皇帝还是很厉害的,云南和贵州皆其辖地,四分之一个广西也投靠归附。 …… 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处于战争状态。 台湾,也是如此! 孙传庭被提拔为台湾知府,又在台湾增设基隆县。 “张村长,好久不见!”孙传庭抱拳道。 张献忠没好气道:“府尊叫我八贼便是,莫要呼我为村长。” 孙传庭莞尔道:“阁下既已建村,又已在官府报备通过,那么便是大同朝廷的村长。怎还能叫八贼呢?” “你爱叫啥叫啥!”张献忠颇为郁闷。 张献忠带着三十户老贼,在台北县的最南边定居,紧挨着山里的猎头族。 陆陆续续,又有几户罪民流放过来。 一共三十六户,正式组建“定台村”,张献忠被众人推举为村长。 他们禁止持有火器,但冷兵器可以有。又自制了简易皮甲,不知从哪儿弄来十多把弓,便开始跟附近的猎头族作战。 而且,拉一派打一派! 即便同为台湾猎头族,也有一些愿意跟外界接触,这种猎头族的汉化程度很高。还有一些猎头族,则故步自封,攻击所有不是本部落的人类。 荷兰人在台南地区殖民,同样选择跟一些部族合作,联手应付那些封闭的猎头族。 孙传庭看着明显更加黑瘦的张献忠,心里满是唏嘘与感慨。他曾经是官,张献忠是贼,如今却都来了台湾开拓。 “定台村情况如何?”孙传庭抛开杂念,换上正色问道。 张献忠说道:“一共三十六户,两百多口人,陆陆续续死了十几个。只有两个是被生番杀的,其余全是水土不服病死的。” 孙传庭皱眉说:“死得还是有点多,可能你那里多为北人,确实不适应南方气候。这样吧,等此战结束,我请求上官多派些医士来。你们定台村,也留一个医生常驻。” 张献忠缺的就是医生,又拉不下脸当面感谢,只默默的朝孙传庭抱拳致意。 不多时,马士英带着上百人前来,朝着孙传庭拱手作揖。这货心思活泛,并未轻视张献忠,反而笑嘻嘻的拱手问候。 接着又来一人,孙传庭介绍说:“此乃刚刚到任的基隆知县张煌言,基隆县新设,他手下的人不多。” 张煌言拱手见礼:“在下新到台湾,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马士英大笑。 张献忠见其牵着一匹马,还背着一把弓,略微有些惊讶,笑着说:“你这文官,还懂骑射?” 张煌言说道:“在下得知台湾并不太平,因此从家中带来弓马。只不过,民间好马都被收走了,仅买到一匹拉货的驽马。” 张煌言的骑射技艺,是在山西习练的。 其母早亡,自少年时期,张煌言就跟着父亲在山西做官。 崇祯九年,大明科举已经增加骑射科目,张煌言考秀才时三箭皆中靶。 台湾知府孙传庭、桃园知县马士英、基隆知县张煌言、定台村长张献忠,这个阵容堪称豪华。而且,马士英还带来了平番村长孙可望,此时正在台北县城贩卖带来的皮货。 最后出现的,是新任台北知县史可法。 这几年,史可法一直在家守孝,等三年丁忧期满,崇祯皇帝都已经上吊了。 因此他出仕大同朝廷,毫无心理负担。 在台湾凑齐这些人,赵瀚也是煞费苦心,拿着各地官员名册翻了好几天。 “府尊,粮草和民夫已经安排好了。”史可法拱手汇报,又朝张煌言作揖,却不屑跟马士英、张献忠等人打招呼。 孙传庭笑道:“那便出发!” 孙传庭、张煌言、马士英、史可法、张献忠、孙可望,带着农兵四百余人,朝着淡水那边的荷兰殖民者杀去。 郑芝龙当年搞移民,优先迁往澎湖列岛,那是他打造的海盗基地。其次移民嘉义县,因为澎湖和嘉义,都距离福建沿岸较近。 目前,台湾府的府治在台北,下辖四县,即:台北县、诸罗县(嘉义、澎湖)、桃园县、基隆县。 荷兰人在淡水建城筑堡,那附近也有汉民定居,不过都是一些村落。 红毛鬼真是疯了,竟然在汉人眼皮子底下搞殖民! 众人沿着河流前进,粮食由小船运输。走到半路上,就有汉民来报信,诉说荷兰殖民据点的详细情况。 438【杀鸡用牛刀】 荷兰在淡水的兵力为……五十人。 别嫌太少,整个台湾岛,荷兰的总兵力都只有几百。 若是荷兰真有上千兵力,就不会被台南土著打得满头包,一直缩在城堡里好几年,等台南发生瘟疫才趁机出兵。 如今台南的统治局面,是荷兰修了两座城堡,分别驻兵三百左右。 又有两个汉人海盗,跟郑芝龙闹翻了,以台南为基地投靠荷兰人。那里有汉民两三万,跟荷兰属于合作关系,一起对付台湾本地生番。 另外,五十多个土著部落,其实就是五十多个村,因瘟疫而被荷兰打服归顺。这些部落的山货,必须卖给荷兰人,每年还要向荷兰殖民者进贡。 此时此刻,鲁伊特正在喝酒。 朗姆酒,价格便宜,远航缺水时,还能补充水份。 五十个荷兰士兵,无聊的守在栅栏后。这些并非纯粹的荷兰籍士兵,而是从各殖民地招募的,有西班牙人,有葡萄牙人,也有意大利人。 除了士兵,还有工人。 围城木栅栏已经修好,从台南带来的土著奴隶,正在从山里把石头运来。开采石料、修筑城堡,则是汉民负责完成,荷兰筑堡专家只提供建造方案。 这些汉民也是台南过来的,荷兰人对他们还算客气,不像土著奴隶那样随意鞭打。 鲁伊特看看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对副官说:“路上的石料运到就收工,明天再继续工作。” 鲁伊特根本不怕台湾汉人,或者说,正处于上升期的荷兰,在全世界都有一种目中无人的迷之自信。 而且,脑子有坑! 就拿历史上,郑成功收复台湾来说。荷兰只有几百人坚守,海军战舰也不够,被郑成功围困在城堡里等着断粮。 巴达维亚总督派来大批战舰救援,可陆军却仅几百而已,简直就是去给郑成功送菜。更搞笑的,几百陆军的援兵,走路上又分出一半,坐着战舰跑去攻打澳门。 而今年呢,荷兰不但在台湾搞事,同时还打算跟吉篾(金边的谐音,即柬埔寨)开战。 却是吉篾发生政变,同时下令驱逐荷兰商人。 实在是荷兰太嚣张霸道了,竟使得柬埔寨的权贵、平民、马来商人、汉人商贾,无论信奉佛教、道教、印度教,都全部联合起来一起对付荷兰。甚至,葡萄牙也加入其中,帮着异教徒排挤荷兰势力! 荷兰不仅是海上马车夫,还是海上泰迪,到处招惹是非。 吃过晚饭,鲁伊特又喝了些酒,然后便钻进帐篷里,搂着一个土著女子睡觉。 半夜,突然传来喊杀声,鲁伊特连忙拿起火铳和佩剑。 负责修筑城堡的汉民和土著,正如无头苍蝇般胡乱奔逃。四下里有无数火把,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敌人,荷兰士兵勉强集结,可黑灯瞎火的无法填充弹药。 他们真正厉害的是炮兵,而且火力非常凶残。 历史上,郑经带着3000人攻打鸡笼,荷兰棱堡竟配备24门火炮。仅200多荷兰士兵,就将3000郑家军队击溃,后来郑家增兵至六千,同样被荷兰人赶回海里。 可这黑夜当中,四面八方都有敌人,城堡也还没有建好,火炮该往哪里射击? 张献忠、孙可望带着几十个老贼,率先冲过去,迅速推翻木栅栏。 张煌言骑着一匹驽马,在栅栏倒塌之后,一边摸黑奔驰,一边弯弓搭箭。那些荷兰士兵,正站在火把旁边,借助火光慌乱填弹。 咻! 张煌言一箭射出,正中荷兰士兵的胸口。 可惜敌人和衣而睡,半夜竟穿着布面甲,这一箭并没有致命。 张煌言提刀策马而去,一个训练有素的敌人,率先填装完毕举起火铳。 “砰!” 张煌言挥刀撩出,火铳朝着天空发射。 张献忠和孙可望,也各自砍翻一个敌人。几十名老贼由于装备简陋,干脆冲上去将敌人扑倒,然后再扭打之中抽刀抹脖子。 孙传庭属于指挥官,并没有亲自厮杀。 甚至,那些农兵都没来得及动手,张献忠、孙可望已经带着老贼搞定了。 就是如此简单,杀鸡用牛刀而已。 张煌言还准备下马战斗,谁知战斗已宣告结束。 至于史可法、马士英等人,则带兵围堵追杀,俘虏那些逃跑的汉民和土著奴隶。 翌日清晨,清点战利品。 竟然缴获十二门火炮,这些荷兰人真大方,估计想修好城堡之后,将火炮全部装在棱堡上。 孙传庭叫来张献忠、孙可望,说道:“缴获的火铳、火炮,不能分给你们,陛下不许你们拥有火器。不过这些札甲(欧洲布面甲),可给你们十副,你们且拿去自行分配。” 张献忠指着俘虏说:“我要三十个。” 孙可望不敢要得比张献忠更多,说道:“我要二十九个。” 孙传庭讨价还价道:“各给你们二十个、十九个,其中一半是生番。” “好,痛快!”张献忠立即答应。 孙传庭又说:“汉民就算是俘虏,也不可为奴隶,至少要给他们分一亩地。” 张献忠笑道:“没问题。” 张献忠村里的老贼,虽然手艺生疏了,但大部分人也会种地。可他们已经从生番手里,抢到上千亩的土地,分给官府之后也剩下不少。 这些都是生地,开垦需要花很多功夫,只能先留着做林子打猎。 汉人俘虏正好带回去做佃农,象征性分给他们一亩地,接下来就乖乖给老贼们佃耕开荒吧。 生番俘虏也可以调教,就算种田技术堪忧,帮着做些笨重活也行。 剩下的战利品,由几位知县瓜分,火炮、火铳全部被知府拿走。 “府尊,此人如何处置?”史可法押着鲁伊特过来。 这位荷兰指挥官,昨晚抱着土著女子睡觉,自然不可能穿着铁甲衣。面对突袭,他见势不妙就开溜,在半路上被史可法带兵抓住。 鲁伊特竟然不害怕,被史可法按倒在地,还大声叫嚷着:“你们立即放了我,我是荷兰东印度公司……” 孙可望一脚将其踹翻,唾骂道:“他娘的,被抓了还敢横,知不知道爷爷是干啥的?” 孙传庭现在还满脑子迷糊,陛下正在跟荷兰人交易战马啊。荷兰为了跟中国进行贸易,前两年还派出使节团,双方应该睦邻友好才对。 荷兰咋就敢派兵到台北,在汉人眼皮子底下筑城? 而且,筑城就筑城吧,只派来几十个兵,夜里都不知道留足哨卡。 孙传庭完全搞不懂荷兰人的脑回路。 孙传庭搞不懂,吉篾(柬埔寨)国王也搞不懂。 老国王信奉佛教,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荷兰人刚到柬埔寨时,又是送礼,又是跪拜,那模样跟孙子一般。 因此老国王非常满意,同意荷兰在柬埔寨贸易,还同意荷兰在柬埔寨修建教堂。 仅过了几年,老国王就被荷兰激怒,开始限制荷兰的贸易行为。但手段太过温和,引起马来商人不满,直接导致马来商人策划政变。 新国王政变上台,更是直接驱逐。 荷兰于是又拿出银子贿赂,结果给了钱却没达到目的。 巴达维亚总督大怒,立即派出荷兰舰队,载着百余大军远征柬埔寨,逼迫吉篾国王交还贿赂银两。 新国王都被逗乐了,出兵将其杀得屁滚尿流,继而展开对荷兰人的大屠杀。 你跑来别人国家做生意,既然要讨好国王,那就讨好到底啊。为啥获得贸易权之后,就开始在人家的国土乱来? 而且你就一百多人的远征军,还敢大摇大摆的上岸,真把柬埔寨士兵当成原始土著了? 孙传庭叫来翻译官,问道:“你们为何要在此地筑城?” 鲁伊特回答:“这是一个蛮荒岛屿,并非中国的领土,东印度公司有权在这里筑城。你们无耻偷袭,破坏了东印度公司与中国的贸易协定,你们是出尔反尔的混蛋!” 孙传庭挠挠额头,感觉跟这个红毛鬼无法交流。 张献忠说道:“要不……先打一顿?” 孙传庭点头:“打吧。” 老贼们立即动手,刚开始还是拳打脚踢,渐渐的就要玩花样了。 比如用刀削出木针,一根一根钉进红毛鬼的十指。 “啊!” 鲁伊特凄声惨叫,只钉了六根木针进去,这货就被生生的痛晕了。 一盆冷水将其泼醒,鲁伊特不等老贼们用刑,立即惊慌大喊:“是我们错了,不该侵略中国的领土!我是军官,请派人去热拦遮,那里会花钱将我赎回去!” 孙传庭下令道:“斩断此人右手,包扎之后送去热拦遮。其余红毛俘虏,全部充作苦力!” 孙传庭不但将这指挥官送回,还带去一封信:“贵方若再敢染指台湾岛北部,大同朝廷将与荷兰断绝贸易!” 这是根据赵瀚的批复,对荷兰人下的通牒。 不过嘛,荷兰会不会就范,这就无法预料了,因为那是一群脑子不好的神经病。 西班牙、葡萄牙殖民者再凶残,面对强大的对手也知道害怕服软。 荷兰却是典型的人菜瘾大,经常做出不可理喻的动作,让你事后百般思索都搞不明白。 439【朝鲜、安南来朝】 台南,热兰遮城。 被砍断右手遣送回去的鲁伊特,对东印度公司台湾长官保罗·杜拉弟纽司说:“中国人在岛上没有城墙,也没有正规军。那就是一群平民,连火枪都没有,像土著那样突袭了我的营地。北方(台北)太远,我们可以直接打诸罗(嘉义)!” 台湾府的诸罗县,跟荷兰人的热兰遮城离得不远。 保罗·杜拉弟纽司骂道:“你这个白痴,如果进攻诸罗,就意味着与中国全面开战。我们去北方建城堡,是为了设立贸易点和补给站,而不是为了跟中国人打仗。” 别看荷兰如同泰迪,其实他们有自己的逻辑。 就是在汉人眼皮子底下,先尝试着建城堡再说。中国不管,自然最好。就算管了,也可以试着打仗,说不定就打赢了呢。 输了? 哦,那就输了吧,只要能继续做生意就行。 淡水那个地方,真是荷兰人选择的贸易补给站。既可以跟福建贸易,又离日本比较近,日本虽然闭关锁国,但还是有藩主偷偷搞海贸。 损失50个陆军的荷兰人,顿时就老实起来,还重新派出使者前往南京。 而赵瀚却继续给荷兰压力: 第一,但凡是荷兰商船,各种商品的关税提高5%,作为对荷兰擅自建城堡的惩罚。 第二,增设台中县,一次向台中移民五千人垦荒,并将台湾府的府治迁往台中。 第三,在诸罗县建造夯土城堡,缴获的火炮全部架在城堡上。 台湾的荷兰人不足为惧,赵瀚的目光更关注大陆地区。 在孙传庭带人夜袭红毛鬼时,赵瀚又连续发布了两道命令。 一是让四川的第九师、第十二师,混编完成之后,立即进攻酉阳宣抚司。 若是顺利拿下酉阳,第九师回驻成都,寻机攻打川西土司。新编第十二师,继续进攻湘西山区,那些地方归湖南管辖,但一直没有出兵去占领,全是密密麻麻的大小土司。 二是调整行政区划。 将广东的廉州府(府治在合浦),划归广西管辖,给广西一片出海口。并在钦州建造港口,广西特产能通过河流,一直运到钦州海港。 …… 南京。 一个越南阮主大臣,带着使节团下跪:“安南黎朝下臣阮措,拜见中国大同皇帝陛下!” “平身。”赵瀚面露微笑。 “谢陛下!”阮措小心翼翼站起。 赵瀚又说:“赐座。” 阮措更加欢喜,中国皇帝如此礼遇,这次的出使任务一定能成功。 越南如今处于南北朝状态,一百年前,权臣莫登庸篡国。阮氏拥立前朝皇室,后黎政权复起,最终击败莫登庸统一越南。 阮淦的女婿郑检,挟天子以令诸侯,窃取越南朝廷的权柄,在北方形成“黎朝郑主”。 阮淦的儿子阮汪、阮潢,在南方割据不听号令,因此形成“黎朝阮主”。 双方不断爆发战争,北攻南守,划江而治。 这些到南京朝贡的使节团,便是南方的阮氏政权。阮措说道:“陛下,安南郑氏无道,黎朝国王已为傀儡。非但如此,就在三个月前,郑氏还接受云南伪帝的册封,竟然废黜安南国王,自立为安南国王!” 赵瀚做出愤怒的样子:“此乱臣贼子也!” 阮措说道:“我主已经寻到黎朝宗室,请陛下赐予安南国王之印。” 赵瀚由衷感慨:“这样看来,阮氏才是真正的忠臣啊。” 阮措突然起身,走到堂前匍匐跪地:“阮氏忠于黎朝国王,便如黎朝国王忠于陛下!” 赵瀚非常慷慨地说:“如此,便赐下安南国王之印。” “多谢陛下!”阮措欣喜若狂。 南方阮主对阵北方郑主,一直处于政治劣势,毕竟安南国王在郑氏手里。 如今,沐天波在云南拥立的大明振武皇帝,在贵州和广西迅速扩张。广西与越南交接的领土,大部分都已经投靠振武皇帝。 郑氏明显搞不清楚状况,觉得沐天波牛逼轰轰的样子。 云南文武大臣们,也迫切需要得到认可。于是,双方一拍即合,郑氏选择篡位自立,云南小朝廷顺势册封其为安南国王。 阮氏得知消息之后,立即派使者跑来南京,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宗室,也请求赵瀚进行册封。从今往后,就是阮氏挟天子以令诸侯,而且还可以指责郑氏背主篡位。 阮氏的情报,非常灵通,知道赵瀚很可能统一中国! 因为在赵瀚开海之前,阮氏辖地属于海贸中心。日本、中国的货物,运到阮氏的港口,再转卖给荷兰、西班牙等西方商贾。 阮氏能够一步步做大,也是凭借海贸之利。 而且,中国商贾在阮氏辖内势力极大,占据海贸市场八成以上份额。仅会安这一座港口,就有大量华人做官,没当官的华人也有四五千人。 对于赵瀚而言,既然云南的伪朝廷,册封了一个安南国王,那自己也可以册封一个。 反正让越南的南北政权互相攻打便是,打得两败俱伤最好。 等收拾完国内,大同军就可出兵越南北部,而且名正言顺,因为那里的政权是云南伪朝廷册封的。 …… 越南使节退出,朝鲜使节被带进来。 尹善道用非常流利的汉语,跪在地上大呼:“朝鲜下国属臣尹善道,叩见天朝上国大同皇帝陛下!” “平身。”赵瀚面无表情,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 毕竟此时的朝鲜国王,是向满清称臣的。 尹善道却没有站起,而是哭泣道:“满清鞑子,野蛮残暴,发兵肆虐我国,抢走人口、牲畜和粮食。而今朝鲜北方十室九空,尸骸遍地,满清鞑子还带来了瘟疫。请陛下发兵辽东,为下国官民做主啊!” 赵瀚冷笑:“朝鲜乃伪清属国,又非我大同属国。朝鲜之事,与朕何干?” 尹善道磕头说:“鞑子兵临城下,国主臣服伪清乃迫不得已。我国至今还在沿用大明崇祯年号,也坚持穿戴汉家衣冠。小臣此次前来,是向陛下献上朝鲜国书,还有朝鲜的土地和人口黄册。朝鲜下国,请求归附天朝上国,朝鲜数百万官民,皆愿永世奉陛下为主!” 济州岛的朝鲜废主,已经病死了,江华岛的废主世子,也已经被朝鲜国王杀了。 赵瀚还真不方便在朝鲜策划政变,主要是政变之后收益不高。 赵瀚佯作愤怒状,质问道:“你可知,此番大同军北伐,在战场上遇到了朝鲜火铳兵?” 尹善道愕然,随即用额头抵着地面,屁股朝天趴着回答:“陛下明鉴,那是我主的亲兵,被鞑子强行索取打仗,并非我主之本意啊!” “不管是否本意,”赵瀚说道,“朝鲜士卒已经对大同军造成杀伤,朝鲜国王总要给一个交代!” 尹善道匍匐道:“请陛下明言。” 赵瀚狮子大张口:“每年朝鲜卖三十万石粮食给大同军。” 尹善道已经急得掉眼泪:“陛下,若在鞑子劫掠之前,我国或许能凑出这么多粮。但鞑子劫掠之后,朝鲜国内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实在是拿不出三十万石啊。” “那就二十五万石,不可再少了,”赵瀚说道,“朕在辽东有数万大军,正是缺粮的时候。若因缺粮而战败,就只能退出辽东,到时候鞑子没了后顾之忧,随时都可以再去朝鲜劫掠。没让你们纳贡,只是粮食贸易而已,大同军按市价给银子,还帮你们跟伪清作战。若如此还推三阻四,那你趁早回去吧。等朕灭了鞑子,再提兵去朝鲜问罪!” 尹善道口干舌燥道:“能否每年二……二十万石?” “不可,朕金口玉言,说了二十五万石,就是二十五万石,”赵瀚说道,“你先回去凑粮,等今年卖够二十五万石,朕自然会派遣使者册封朝鲜国王!” 尹善道不敢再争辩,只得硬着头皮说:“遵命!” 别以为中国皇帝都是傻子,都对附属国非常宽厚,朱元璋、朱棣那爷俩,当年也是差点把朝鲜国王逼疯。 朝鲜开国时也牛逼,继承了蒙元的战马,竟然训练出上万骑兵,还把国土推进到鸭绿江一线。 朱元璋、朱棣一是为了跟蒙古打仗,二是为了遏制朝鲜的发展势头,强迫朝鲜出售大量战马。连续几十年之后,朝鲜国内的好马绝迹,连官员的坐骑都卖给大明,朝鲜马的平均高度下降了十厘米左右。 赵瀚只不过在效仿朱元璋,强迫朝鲜贩卖粮食而已。 每年二十五万石,够辽东3.5万军队吃大半年的,可以极大缓解军粮压力。但朝鲜百姓,肯定因此陷入饥荒,已经千疮百孔的朝鲜社会,必然变得更加难以恢复民生。 崩得越彻底越好,收拾了满清,再去收拾朝鲜。 出兵理由是吊民伐罪,朝鲜北部大片领土,那都是汉家失地——继承自蒙元法统,朱元璋因为局势而放弃了。 顺便一提,朝鲜正在酝酿政变。 朝鲜国王的两个儿子,作为人质被满清扣留。先是居住在沈阳,接着又搬去北京,长子染上瘟疫死了,次子也在回辽东之后得病。 再加上朝鲜被抢得太狠,全国上下都在酝酿对国王的不满情绪。 似乎换个国王,朝鲜就能中兴一样。 440【金陵大学与神童】 越南阮措、朝鲜尹善道都没立即离开,被留下来观看新落成的金陵大学。 这是赵瀚治下第一所大学,地址位于大明南京国子监,也就是后世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附近。 永乐年间,南京国子监有九千学生。 后来就渐渐衰落了,到明末更是破败不堪,许多建筑都已经朽坏。 如今,焕然一新。 大明湘南巡抚王之良,被迫投靠赵瀚之后,如今做到礼部员外郎,负责带着这些外国使节参观。 此君年事已高,不想再当从五品官员,申请转为大学教授,已经获得赵瀚批准。 王之良的学派是“新关学”,跟大同理论非常接近。他最新的学术成果,是将横渠四句与大同理论结合,其文章明年就能编入《大同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尹善道是朝鲜的世子师,专门给朝鲜王子传授功课。可惜,他的两个王子学生,都被满清抓去当人质,如今却是一死一病。 一路上,尹善道都在向王之良请教理学。 王之良走在校园之中,捋着胡子说:“天心即人心,天道即人道,天理即人理。” 尹善道又问:“如何做学问?” 王之良笑着回答:“明体适用,匡时要务。道不虚谈,学贵实效。” 尹善道感慨说:“君真乃大儒也。我国士子,便好虚谈,不务实际,致使国家败坏不堪。” 王之良说道:“吾非大儒,只是金陵大学一教授耳。真正的大儒,都在翰林院与钦天院,那才是真正做学问的地方。” “钦天监不是研究天文历法的地方吗?”尹善道表情疑惑。 王之良解释说:“非也。今之钦天院,有数学、物理、农学、天文等馆,亦是研究大学问的所在。” 尹善道忙问:“物理乃理学也,怎不在翰林院?” “哈哈哈,”王之良大笑,“此物理,非彼物理。” 越南使者阮措,只是一路听着,他虽然学过四书五经,但在中国充其量就是童生水平。 行至一处校舍,阮措惊讶道:“窗户竟用琉璃?” 王之良笑道:“此物乃玻璃,莫要惊诧。如今南京城里,许多有钱人家,都已将窗户纸换成玻璃。” 阮措难以置信:“昨日在宫中,我见窗户用玻璃镶嵌,还以为只是皇帝陛下的御用之物。没想到,民间百姓亦能使用,中国竟然富庶至此乎?” 尹善道也说:“天朝上国,果然非同凡响。” 整个金陵大学,都是南京国子监翻新的,窗户纸全部换成透明玻璃。 大玻璃不好造,小玻璃却容易烧制,嵌在原本的窗棂上便是。而且这些玻璃并不纯净,带着淡淡的绿色,达不到磨制千里镜的标准。 又行一阵,使者们看到旗帜飘扬。 阮措问道:“这是天家大旗?” 王之良说道:“此乃国旗。前段时间才确定,今后的官府和学校都要升此旗帜。底色为靛蓝色,意喻天下万民。金色升龙,意喻应民承运皇帝。其下较小的图案,是仙鹤与麒麟,意喻文武官员。此合三原之论,皇帝、官员、百姓,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升龙鳞爪间的云纹,意喻天人合一。仙鹤与麒麟踩着的江崖海水纹,意喻江山永固。” “国旗,国家之旗也,”尹善道拍掌赞道,“此物甚好,朝鲜亦当有国旗。” 阮措又问:“学堂里怎没有几个人?” 王之良解释说:“等今年的乡试结束,才有各地学子来就读。” 尹善道问道:“大同皇帝陛下,终于恢复科举了?” “恢复了。”王之良随口回答,懒得多做解释。 王之良所谓的“乡试”,是今年终于开始各省统考。 中学生须参加县里组织的毕业考,考试过关能拿到毕业证。再凭中学毕业证,参加全省组织的统考。 每个省的前五十名(暂定),官府发给路费。到金陵大学就读之后,住宿费全免,伙食费自理,每年学费一两银子。此谓官费生。 其余中学毕业生,包括往届生,也可报名就读。但是,路费、住宿、伙食都得自己掏钱,并且每年学费三十两银子(含书本费)。此谓自费生。 今后还会招收外国留学生,每年学费一百两银子。 一所大学肯定不够,南昌大学、杭州大学、广州大学正在筹备中,明年就能陆续开办了。官费生必须就近入学,否则不能享受优惠,自费生多交钱即可跨区入学。 等各省都有大学了,官费生名额也会增多,预计每省前百名都能官费入学。 王之良终于道明此行目的:“两位使臣若是有意,可送家族子弟来金陵大学读书,每年学费只收一百两银子。大学里的教授,皆为名师大儒。如王伯和(王调鼎)、钱牧斋(钱谦益)、张西铭(张溥),都在翰林院任职,他们每个月都会到此讲学。” 尹善道有些心动,问道:“此间以哪派为主?气理之争又是哪派占优?” “哈哈哈哈!” 王之良忍不住大笑:“校门口有一块牌子,那是陛下御笔所书校训:兼容并包,百家争鸣。在这金陵大学,只要不煽动学生谋反,哪派的学问都可以讲。而且学科众多,分为:经学、史学、文学(含辞章、音韵、训诂、书法、绘画)、天文(含地理)、物理、数学、农学……等等诸多学科。当然,大同学问,专列一科。” 尹善道惊叹道:“金陵大学之学子,一旦学完这些,岂非都是通家?” 王之良说道:“凡入读学子,当择一科为专修,便如八股治本经。大同学问,文学诗词,还有数学,这三科为必修。此外,还要择一科为选修,若选修科目不过关,那也是很难毕业的。” 尹善道虽然听不懂许多科目,但还是觉得很厉害,打算将一个儿子、一个侄子送来留学。 赵瀚吸纳留学生,无非培养“亲中”人士。 而且,朝鲜和越南,赵瀚是准备吞并的,多培养一些带路党更方便。 特别是朝鲜,被日本和满清轮番入侵,一个抢劫南边,一个抢劫北边,如今人口只剩三四百万。而且国穷民弱,军队战斗力相当于大明的卫所兵,正是容易轻松拿下的最好时机。 …… 南京,贡院。 考场也翻修一新,考棚全部改为砖石结构,还嵌入许多透明玻璃。 考生一批一批入内,最引人侧目者,莫过于那些女考生。 虽然赵瀚规定女童必须上学,但一般读完三年小学,就该干嘛干嘛去。大家闺秀继续读中学,却基本都在读女校,擅长诗词的很多,能通过县里毕业考的却很少。 整个金陵府,只有十七个少女来参加乡试(统考)。 都是十四五岁的花季少女,由长辈亲自送来,当考生进场之后,每个少女的长辈都被围住。 “刚才进去的,可是贵府的女公子?” “正是。” “真才女也,不知令女郎可曾有婚约。我家犬子年方十五,亦是今年金陵乡试学子。《四书》早已精通,数学也学得极好,历次考试皆为学校前十。” “阁下美意,鄙人心领了,我家女儿已有婚约。” “唉……” 就在这时,一个孩童走进考场,引来家长们的阵阵惊呼。 那孩童只有十岁左右,原以为是陪兄长来的,没想到竟然自己进去考试。 方中德今年十岁,方以智的儿子。 他原本在家中私塾读书,后来跟随父亲学习,搬到南京之后才进学校。 三年小学课程,大部分都是学过的,两三个月就学完了,剩下的时间都在学习中学课程。 只读一年,就通过小学毕业考试。 又读一年,就通过中学毕业考试。 现在跑来考大学…… 主要原因,是小学、中学的课程只有四书,五经现在被列为大学的专业科目。 至于数学和物理,嗯,物理教科书就是他爹编写的。 方中德的二弟方中通,年仅八岁,数学、物理已经达到中学毕业水平,只是四书还在慢慢学习当中。而且,方中通的理科天赋,远超其兄长方中德! 只能证明现在的自然知识太简单,中学数学的大部分内容,几百年后属于小学考点。 物理研究也不深入,还需要继续努力。 第一天上午,考大同理论。 整本《大同集》都不厚,知识点也不是很多,对于考生而言属于送分项目。 方中德迅速考完,检查修改之后,便交卷等着下一场。 下午考语文,保留了一道四书八股文,剩下的全是填空、默写内容。这种难度,大明的童生也能轻松应付。 当然,只限八股内容,因为还要考唐诗宋词散文,大明的童生很少背这些。 第二天,考数学、物理。 有一道数学大题,引来考生一片哀嚎,年仅十岁的方中德却轻松做出。 数日之后,张榜公布前三百名考生。 方中德考了第四名…… 虽然不是第一,但他才十岁啊,就连赵瀚都知道有这么一位神童。 441【直升飞机】 方以智奉命前来觐见,还带着三个儿子,十岁的方中德、八岁的方中通、四岁的方中履。 “拜见陛下!” 三个孩童,随父亲端端正正作揖。 赵瀚看得颇为喜欢,当场考教了学问,便把自己的儿女也叫来。 长子赵匡桓六岁,次子赵匡栐、长女赵福荣、次女赵含锦都只三岁。 几个小孩自去玩耍,赵瀚随口问道:“最近有什么物理研究成果?” 方以智回答说:“回禀陛下,臣发现万有引力与物体质量无关。一斤重的铁块,十斤重的铁块,忽略细微的空气阻力,它们从高处落下是同时着地的。” “果然是一个惊人发现。”赵瀚笑着说。 半个世纪前,伽利略已经发现了,比萨斜塔嘛,两个铁球同时落下。 只不过伽利略不晓得万有引力,中国这边的万有引力,还是赵瀚给定下的概念。 赵瀚又问:“除此之外呢?” 方以智回答道:“臣有一个学生,通过水可以结冰、水可以加热沸腾为蒸汽,还有铁可以加热化为铁水,提出了一个非常离谱的假设。即万事万物,都有实态、水态和气态。冰为实态,加热融化为水,再加热蒸腾为气。铁是实态,加热熔化为铁水,再加热升腾为铁气。” 赵瀚笑道:“他验证自己的假设了吗?” 方以智说道:“已经做了许多实验,一些物品符合其假说。但另一些物体,比如钢铁,根本不可能升腾为气。还有木头,用火烧就燃了,用锅煎则会发烫变黑似木炭。” 赵瀚说道:“你觉得他的假说如何?” 方以智回答:“臣认为应该是正确的。铁水无法蒸腾为气,可能是加热还不够。至于木头……暂时还无头绪。” “有没有可能,实态、水态和气态,必须要纯粹的物质,”赵瀚循序善诱,“盐水也是水,但掺了盐。把盐水煮沸之后,水变成气都没了,剩下的就全是盐,煮盐法便是这么来的。因此,盐水不是纯水。还有那木头,新鲜的木头有水分,烘烤或者晾晒变轻,这是因为木头里的水份蒸发了。再加热燃烧,就会变成木炭,肯定也是什么东西变了?” 方以智沉思,始终也想不明白。 赵瀚提醒说:“不如制作一个温度计。” “何谓温度计?”方以智问道。 赵瀚说道:“钟表有刻度,可记录时间。秤杆有刻度,可称量物重。为何不造一个工具,用来测量冷热呢?” 方以智越想越迷糊:“水温可用手测,如何用工具来测?” 赵瀚笑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冬季在室外放一桶水,结冰之后体积会变大?又或者一扇门,冬天可以轻松关闭,到了夏天却会撞到门框?” 方以智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我猜测,万事万物,体积会随冷热改变,”赵瀚说道,“不如用玻璃制造一器具,向里面灌入水银,再标记相应刻度。放在热水里,水银柱的高度不一样,放在冷水里,水银柱的高度又不一样。便把即将结冰的水,其水温定为零度,在温度计上标记刻度。再把即将煮沸的水,其水温定为一百度。如此,从零度到一百度,均分为一百个刻度,便可知道每一度是多少,便可测量各种物体的冷热。” 方以智再次开始思考。 赵瀚继续说:“玻璃传热不便,可在温度计弄一触针,连接里面的水银,便以铜为温度计的触针。” 就此,方以智坐立不安,显然想立即回家做实验。 因为信息量太大了,首先得证明“热胀冷缩”原理。 热胀冷缩,寥寥四个字,却是人类迈入蒸汽时代的钥匙。 再过五十多年,欧洲就会诞生第一台蒸汽机模型。接着又过十九年,出现第一台蒸汽提水机,将矿井里的水通过蒸汽机排出。 见方以智的心思已不在这里,赵瀚笑着说:“去做实验吧,你那三个儿子,我会派人送回去。” “微臣告退!”方以智立即起身。 花园里。 几个小孩正在玩竹蜻蜓,金陵府统考第四名的方中德,合掌一撮,竹蜻蜓便立即向天蹿起。 “哇,飞得好高!” 皇子皇女们仰脖子,视线随着竹蜻蜓的飞行轨迹移动。 等竹蜻蜓落地,铳儿捡起来说:“这是它的翅膀吗?它是怎么飞的?” 方中通昂首挺胸道:“我爹教过,竹蜻蜓的叶片有倾角,旋转时将空气向下推,同时获得空气的反作用上升力。” 铳儿完全听不懂,但还是赞叹:“你爹真聪明,我父皇都不懂!” 赵瀚站在旁边,顿时哭笑不得。 一个竹蜻蜓,几个孩子抢着玩,赵瀚让女官拿来张牛皮纸,折成纸飞机用力飞出去。 “这个也好玩!”铳儿带着弟弟妹妹冲过来。 方中德、方中通兄弟,则迷惑道:“这个为什么也能飞?” 赵瀚笑着说:“回家问你们的爹去。” …… 苏州。 吴伟业、刘同升等故明臣子,正在泛舟游太湖。 刘同升是大明的状元,本来已经“投靠”赵瀚,夜里带着全家跑路了。他和吴伟业,都被选为太子师,却在崇祯躺平怠政之后,遭到薛国观等政敌的排挤。 愤懑之下,吴伟业、刘同升等人,集体辞官回到南方,正好躲过了李自成的拷饷。 他们没有立功,只能从小吏做起。 毕竟都是博学名儒,拉不下脸来做吏,干脆到学校应聘当老师,在老家的中学传授四书。 如今正值暑假,刘同升远赴江苏访友,拉来一票落魄文人同游太湖。 画舫之中,名妓苏暖正在抚琴。 吴伟业叹息道:“诸位可知今年乡试?” 陈名夏用鄙夷的语气说:“乡试内容,粗浅不堪。五经也不考,只考一道四书题,便是大明的童生都能信手拈来。如此科举,误人子弟也!” 这位大明末代探花郎,还没来得及考中进士,大明皇帝崇祯就已经上吊了。 陈名夏也想在大同朝廷做官,初为小吏,半年时间升为镇长。又干了两三个月,觉得没啥油水,而且枯燥乏味,距离做知县也遥遥无期,干脆辞职回家吟诗作乐去了。 “这不是什么科举,”冒辟疆说道,“这只是全省统考,八股文仅剩一道题,其余皆为实学科目。我听某位好友说,陛下早有复设科举的打算,只不过肯定不会再以八股取士。” 金圣叹笑道:“不以八股取士便极好的,等哪天恢复科举了,我也去考上一考。” 冒辟疆提醒道:“那可得提前学一学,莫要到时候考不上。” 金圣叹是秀才出身,目前还没被革除学籍。 历史上,此人被革除功名,纯粹是自己拿县学教谕开涮。 其中有一次岁试,相当于每年的期末检测考试,教谕出题:如此则动心否乎? 金圣叹的文章如下: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动动…… 教谕气得发笑,问道:“为何写三十九个动?” 金圣叹答道:“孔夫子说四十不惑,晚生今年三十九岁。” 后来,县学教谕和训导,给金圣叹单独出题目: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明显把金圣叹骂作禽兽,金圣叹立即给出破题:禽兽不可教谕,即教谕亦禽兽也。禽兽不可训导,即训导亦禽兽也。 如今新朝建立,金圣叹过得也挺潇洒。 他的主业是跳大神,副业是文学评论员,两个职业都还比较赚钱。 刘同升哀叹:“唉,科举不兴。我这前朝状元,而今不过是孩子王,在县中学教一群孩童粗浅学问。这位陛下,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不敢说出来。 众士子都心中鄙夷,觉得这位老先生太傻。 刘家投靠大同皇帝的时候,大同皇帝才两个县的地盘啊。绝对的从龙之功,非要举家逃离,现在连一官半职都捞不到。 若是不跑,估计都做到三品官了! 其实刘同升自己也后悔,可后悔也没用啊。真要重新选一次,在不知道未来的情况下,他还是会带着家人跑路。 他可是状元之才,怎么可能投靠反贼? 吴伟业见船舱里气氛不对,指着太湖的一座山亭说:“晋卿兄,去年落成一昙花亭。可知此亭为何有此名?” “亭外多种昙花?”刘同升问。 “非也,非也,”冒辟疆笑道,“此亭之顶,有一宝瓶。宝瓶掏空为两层,瓶中置油灯,夜间数里外亦能见光。太湖之风吹来,宝瓶外壁四扇窗转动,灯光忽明忽灭,犹如昙花一现。亭中悬一铜盘,添加香油,宝瓶之火便长明不熄。非但如此,就算再大的湖风,也吹不灭宝瓶中的灯火。” 这个亭子,不但可供游人歇息,夜里还是船工们的灯塔。 刘同升惊叹道:“此巧匠所为也。” 金圣叹笑着说:“那个巧匠叫徐正明,真一怪人。竟模仿孩童玩具竹蜻蜓,做成一种飞椅。前后做了十几年,赚到的银子都砸进去,家中时常断粮。上个月总算飞起来了,却只离地一尺多高,勉强飞了两三丈远便掉下来。” “还真能离地?”刘同升大为惊诧。 陈名夏大笑:“一尺多高也叫飞?只是一玩物也。” (注:巧匠徐正明的事迹,见于《吴县志·香山小志》。飞椅离地一尺余,飞过一条小溪坠地。徐正明死后,其妻将飞椅劈柴烧毁,只因埋怨丈夫把银子全砸进去。) (感谢看书入心忘其表的盟主打赏!) 442【玩物丧志】 南京,十部衙附近。 无法接近皇帝办公地点的徐正明,将飞椅放在大街上,双脚踩着踏板吸引过往路人。 根据《吴县志》的记录,这架飞椅形似栲栳椅。“下有机关,齿牙错合”,也就是用齿轮带动。“人坐椅中,以两足击板,上下之机,转风旋疾”,即用脚踏板带动齿轮,再让螺旋桨旋转起飞。 在南京百姓的围观下,只见螺旋桨飞速转动,平地刮大风扇起灰尘。 连人带椅,竟然飞起来了。 “真奇物也!” “再飞高点,飞去房顶上!” “此处离皇家太近,若再飞高些,怕要落到陛下的院子里。” “唉哟,摔啦!” 徐正明灰头土脸爬起,右手皮肤擦伤,膝盖处的裤子也破了。他拍拍手心灰尘,用蹩脚的官话说:“各位南京的街坊,鄙人徐正明,特来给陛下献上飞椅。无奈见不到陛下,先给街坊们献献宝。若是看得喜欢,就打赏几个。实不相瞒,鄙人盘缠用尽,今晚的住处都还没着落。” “再飞一回!”有人起哄。 徐正明笑道:“那好,再给街坊们飞一回。” 他的飞椅已经改进过,可飞两尺多高,也就是将近一米。而且,尾部也有小螺旋桨,可以向前推进,甚至可以操作转向。 “上下之机,转风旋疾”,上面的是大螺旋桨,下面的是小螺旋桨。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就连巡警都来了,一直站在路边看稀奇。 可惜这玩意儿太费力,非得疯狂蹬踏板不可。双脚踩得慢些,飞椅立即往下坠,次次都是摔下来,还从来没有平稳着陆过。 眼见飞椅坠地,巡警立即上前呵斥:“此处街道,不可杂耍为戏,更不得聚众喧哗。快快离开,否则就要罚钱了!” 徐正明连忙爬起来,拱手讨好道:“这位差官,草民想要觐见陛下,特从苏州前来献上此物。” “想见陛下,往那边的大信箱里投信,写明究竟有何事情,”巡警说道,“若是陛下愿意见你,自己遣人传唤。” 徐正明说道:“投信好几日了,一点音讯也无。” 巡警笑道:“那便是陛下不想见你。” 刚在南京设立信箱时,百姓都觉得新鲜,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写信投进去。 渐渐的,他们发现皇帝不管小事,时间久了也就懒得写信。 如今写给皇帝的信件,多为民间士子所投,内容无非两种:一种是建言献策,提出自己的政治意见,想要获得皇帝的青睐;一种是诗词文章,想用自己的文采来打动皇帝。 有个家伙,一天一封,名字都在赵瀚那里混熟了。 搞得赵瀚直接让人在信箱旁边张贴告示:“闲话文章,不得投信。若有再犯,子孙皆不得为官!” 在巡警的催促下,徐正明和儿子抬着飞椅欲走。 却见一健硕女官骑马而来,沿途大喊:“谁是徐正明?谁是徐正明?” “我是,我是!”徐正明连忙挥手。 女官斥责道:“客栈怎寻不到你?害我好找,嗓子都喊哑了。” 徐正明赔笑道:“在下来南京已有半月,盘缠用尽,客栈伙计用棍棒赶人了。” 女官说道:“快跟我走,把你那物什也带上。” 父子俩抬着飞椅,兴奋莫名离开。 他听人说,皇帝喜欢奇物,这才冒险跑到南京。 赵瀚正在柳如是院里,柳如是挺着大肚子,在树荫下散步唱曲。身为女官的李香君,则坐在旁边弹琵琶伴奏。 “雁南征,西风吹急不堪闻,胡天嘹呖空相应。音书难倩,况万里膻腥,更谁访红颜薄命?有西遣乌孙一生孤,另有荒坟烟锁草青青……” 这是梁辰鱼《江东白苎》里的一首散曲,内容为凭吊古轮台战场所思,曲风词意苍凉壮阔。 散曲跟戏曲不同。 戏曲可以理解为中国的歌剧,散曲则是明代的流行歌曲,习惯了还是很好听的。 等一曲唱罢,才有女官过来禀报:“陛下,徐正明带到。” “让他进来。”赵瀚说道。 在看到飞椅的一瞬间,赵瀚就忍不住笑了,这是一架只剩座椅和螺旋桨的直升机。 “草民……” 赵瀚止住:“不用跪,抬过来我也看看。” 飞椅搬到赵瀚面前,他不顾形象的蹲下,用手转动踏板,两个螺旋桨果然转动起来。 而且,还是全木制结构,就连齿轮也是某种硬木所制,齿轮间还涂抹许多香油用来润滑。 整架“直升飞机”,没有一颗钉子。 黑科技啊! 赵瀚站起来:“你飞一下试试。” 徐正明坐进飞椅,再次踩动踏板。在皇帝面前,他特别有力气,竟然飞了一米多高,向前飞出五米多远,然后……力竭坠机。 这次飞得太高了,直接把螺旋桨的叶片摔断。 “哈哈哈!” 柳如是和李香君都被逗笑了,同时又对此物惊诧不已。 徐正明的儿子,连忙跑去扶起,父子两人跪在地上。徐正明解释说:“陛下,草民还可再改进,今后定能飞越山河!” 赵瀚说道:“都起来,坐下说话。” “谢陛下!” 父子俩连忙站起,又对搬椅子的女官作揖道谢。 赵瀚问道:“你是木匠?” 徐正明说道:“正是。” 赵瀚又问:“生计如何?” 徐正明说道:“托陛下的福,没了匠籍之后,不用再给官府服役。平日里做些木匠活,倒也不愁吃穿。就是赚来的银子,都拿去做奇巧之物了,有时家里还会断粮饿肚子。” “这东西你做了多久?”赵瀚问道。 徐正明说道:“前前后后十多年,最初飞不起来,后来刚离地就往下坠。陛下,只要草民再做十年,必能飞得比城墙还高。到时候,就可为陛下造几百架飞椅,攻城的时候径直从城楼飞过去。” 赵瀚联想到大同军士卒,坐着直升飞机攻城的画面……画面太美不敢看。 赵瀚问道:“你可有表字?” 徐正明笑着说:“草民就一木匠,虽读过几天书,却哪里能取表字?” 赵瀚说道:“惟木从绳则正,燃木为火则明。你即是木匠,不如取字木德。” “多谢陛下赐字!”徐正明大喜过望,从椅子上蹿起跪谢。 “起来,”赵瀚说道,“这飞椅暂且搁置,没必要一来就上天,可从地上跑的做起。你那踏板就做得很好,不如做一辆可以蹬着跑的车。” “车?”徐正明一脸迷惑。 赵瀚让女官取来纸笔,画了一辆自行车,说道:“人坐在上边,踩着踏板就可前进。” 徐正明问道:“不倒吗?要不做四个轮子?” 赵瀚笑道:“骑快了就不会倒,你做三个轮子、四个轮子也行。” 不管几个轮子,没有链条的自行车,蹬起来都非常吃力。那玩意儿全靠前轮驱动,前轮大后轮小,还因缺乏充气轮胎而颠簸难受。 赵瀚让徐正明做自行车,纯粹是想锻炼一下。 赵瀚说道:“拿着我的手谕,去钦天院找方以智,跟着他学数学和物理。” 徐正明说:“陛下,数学草民会的。” “你会数学?”赵瀚笑道。 徐正明说:“草民的小儿子也在读书,他的数学课本,草民拿着自己学了。也不是很难,只要记住藩国数字就行,很多东西都跟算术是一样的。” 赵瀚更加满意,说道:“那就交给你一个差事,一边跟着方以智学物理,一边改进现有的纺纱机、织布机。最好能做出大机器,一次就能纺好多纱、织好多布!等你做好了机器,就给你申请专利。专利赚来的银子,钦天院分七成,你自己分三成。” 这并非不公平合同,因为改进织布机的研发成本,都是官方拨款提供的。 “遵旨!”徐正明学着戏台上的腔调。 这货还是想继续研究直升飞机,只不过赚来的银子入不敷出。因此跑来求见皇帝,想弄点赏银过日子。 如今更好,在钦天院有了差事,可以一边赚钱,一边捣鼓飞机。 而且,还能以改进织布机为借口,免费使用好木材的“边角料”。 随着江西那边推出水力纺纱机,纺布速度跟不上纺纱速度。因此,几年时间过去,纺布机也随之改进,但纺布效率只提高了20%左右。 赵瀚也搞不懂纺织机械,现在逮到个能做直升机的,当然要扔去做一些正事儿。 在动力系统无法跟进的时代,研制直升飞机确实属于“玩物丧志”! 徐正明如果继续搞下去,哪天真的能飞几丈高,那么迟早是要被摔死的。 此人离开之后,又有女官来报:“陛下,洪承畴等一干人等,已经带到南京。” “送去挖矿吧。”赵瀚懒得见这些汉奸。 山东那边一堆事情,洪承畴、左良玉差点被人忘了。直到费如鹤受命移师,才突然想起还有一堆高级俘虏,连忙送到江苏边界隔离,再坐船一直送到南京这边来。 杀了岂不太便宜洪承畴? 赵瀚不喜欢搞凌迟,一刀砍了又觉得不爽。那就送去挖矿,做一回劳动人民,能活几年全看汉奸们的造化。 (不要吐槽水结冰体积变大变小,老王物理是体育老师教的。) 443【探矿队与猪尾巴】 湖南,衡阳,常宁。 江西的寻矿老匠人曹金,旅游达人徐霞客,东印度公司探险家阿贝尔·塔斯曼,三人领导的勘探队已经工作数年。 百姓经常捡到狗头金的地方,方圆两三个县都探遍了。金矿脉倒是找到几个,但全是低品质的,估计挖出的金子,勉强能够收回开采成本。 唯一的工作成果,就是徐霞客又写了几篇游记,记录那几个县的山水地形和风土人情。 直到去年,勘探队在衡州府常宁县,终于发现了高品质金矿。 历史上,这个金矿将在清代发现,刚开始民间偷偷开采,清末的时候收归国有。到新中国80年代,对老矿山进行二次勘探,结果发现了当时全国最大的金矿! 作为奖励,曹金和徐霞客都被赐田,分别在工部探矿所担任所正(正七品)和所副(正八品)。 阿贝尔·塔斯曼也获得南京户籍,赵瀚还跟巴达维亚总督交涉,令其将阿贝尔的妻儿送过来。结果,东印度公司来信说,阿贝尔的妻子已经改嫁了……同意下次交易战马时,把阿贝尔的儿子一起送来。 这货悲伤之余,在常宁县娶了一个村姑。 村姑家里还看不起他,觉得红毛绿眼长得太丑,而且没有官身也没有田产。 阿贝尔只得给赵瀚写信,请求赐予官身,算是预支下一次的奖赏。赵瀚哭笑不得,感觉这人还有点用,便给了个从九品的末流小官。 “当当当!” 探矿队的工人,正用铁锹挖着土石。 这次是徐霞客发现了相关植物,曹金和阿贝尔确定开挖地点。 一块碎石被刨出来,老匠人曹金拾起观察,又往手里的刀子挨去,欣喜道:“是磁石,下面要么有铜,要么就有金子!” 《管子·地数篇》:“上有磁石者,下有铜金。” 这是中国两千年来使用的探矿方法,对垂直矿体有用。外层的某种矿石,呼为“矿苗”或“矿引”,对里层的矿产有指示性作用。 另外,还可通过植物来辨认,某些植物吸收了矿物质会改变颜色或形状。 自负经验丰富的探险家阿贝尔·塔斯曼,虽然带来了一套欧洲探矿方法,但他在中国学到的本事更多。 探矿工继续往下面挖,接下来就是碰运气。 运气好,富矿,皆大欢喜;运气差,贫矿,白干一场。 工人们做着体力劳动,三个领头的,则坐在旁边休息观察。 阿贝尔熟练掏出中式烟杆,把烟丝塞进烟锅里,用汉语说:“老曹,借个火。” 曹金已经抽上了,把还未熄灭的火折子递过去。 徐霞客也在吞云吐雾,他去年就该去世的,在云南旅游患上足疾,被土司派人一路抬回江苏。 曹金问道:“老安,你儿子多大了?” 阿贝尔·塔斯曼的中文名是安思文,他回答说:“九岁,寄住在老徐家里,还在学着说中国话。” 曹金得意炫耀道:“我大孙子今年十五,昨天家里来信,乡试考了三百多名。” 江西是最早开办小学、中学的,学生数量最多,学生质量最高,考试难度也最大,能考三百多名已经很厉害了。 毕竟是龙兴之地,而且考生众多,因此江西今年的前一百名,都可以作为官费生去南京读书。 明年就不行了,南昌大学即将落成,今后江西的官费生只能在南昌读书。 曹金又问徐霞客:“徐相公家里也有子弟考试吧?” 徐霞客用枯枝拨了拨烟丝,回答说:“长孙,还有两个侄孙,今年都在考乡试,还不晓得考了多少。” 曹金笑道:“正好赏银还没花,全拿去给孙子做学费。我听人说啊,那个金陵大学,就是前朝的国子监,只要进去读书就是相公。” 湖北占领得比较晚,如今只有小学,明年才会设立中学——第一批小学生毕业。 江苏、安徽两省的长江以北地区,跟湖北那边的情况差不多。这次参加全省统考的,都是长江以南的学子,而且全都属于跳级生。包括金陵府、福建省也是如此,因为正常读书,还不够读到中学毕业。 至于四川、河南、山东,甚至才开始兴办小学。 因此这次各省统考,真正全省参加的,也就江西、湖南和广东。 自费生每年三十两银子学费,大部分底层家庭都出不起。富裕家庭,许多出得起,但不是谁都舍得。 金陵大学的第一届学生,估计也就七八百人吧。 金陵大学跟大明国子监一样,采用学分制,有期中和期末考试,但取消了月考(国子监有月考)。必须修满学分才能毕业,而且顶多滞校三年,滞留期间还修不满学分,那就只能拿肄业证书了。 宽进严出,毕业很难。 天下士子对这套很熟悉,除了科目不同,其他全是国子监的规矩。国子监虽然没有年级,却使用升班制度,修满多少学分,就升入更高级的班,全部学分完成即可毕业等分配。 大明国子监的制度还是很先进的,可惜在明中期就搞废了。 朱元璋对国子监寄予厚望,请名师大儒教学,培养出了许多官员。 可渐渐的,科举制度把国子监给踢开。 饱学之士都不愿在国子监做老师,因为只有管理岗位属于官员。老师们都想当官,哪里愿意在国子监任教? 到了明中期,国子监的老师们,清一色全特么是举人出身,属于自己都考不上进士那种。 老师不但教学质量堪忧,而且还无心教学,要么认真读书备考进士,要么参加文会结交同道。 再加上可以捐钱捐粮做监生,学校的生源质量也垃圾,导致明末有好几万监生,却根本不去国子监读书。 徐霞客靠在树干上抽烟,说道:“这金陵大学,确实如大明国子监。陛下所行之事,也跟明太祖如出一辙。唉,且看着吧,只要恢复科举,不出几十年时间,金陵大学就要跟国子监一样废掉了。” 曹金笑道:“不一样的,陛下不立贱户。我这祖祖辈辈全是匠户,在大明哪里能读书考试?大夥都说陛下是菩萨下凡,专门来救苦救难的。咱们做工匠的总算翻身了,这日子过得有盼头。几个儿子不指望,孙子辈说不定能当官呢。” 徐霞客默然不语,他家的田产被分走六成,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好吧,也不能这样说,至少江苏的水利设施日趋完善,不像以前那样害怕干旱了。以前连年大旱,地主家有再多田产,也会将远离水源的土地荒置。而且现在粮价也稳,就算因为打仗粮价大涨,也比崇祯年间低了无数倍。 可惜农民不听话啊。 大地主家里,每人可保留二十亩地,自己怎么种得过来?老爷夫人,少爷千金,也不是种田的料。 那就只能佃租出去,租子还不能定高了,田租高些就没人愿意种,因为农民们自己也有地。 南方地主们,由于时局安定下来,渐渐忘记了灾荒和战乱,也忘了匪寇对他们有多狠。他们只记得以前田连阡陌、家仆无数,佃户把他们当神佛供着,见面了都得跪着说话。 而今田产所剩无几,家奴也变成雇工,佃户泥腿子们还神气起来了。 地主们那个恨啊! 他们记不得赵瀚的好,只记住赵瀚的坏。一边让子弟读书做官,一边私底下腹诽不已,甚至有人造谣编赵瀚的黑料。 地主阶层想要反扑,又缺乏实力,还无法团结。他们的怨恨,集中体现在落魄士子身上——这里所谓的落魄士子,不是贫寒士子,而是那些不肯从小吏做起的读书人。他们仕途黯淡,又跟地主的怨怼结合,开始写诗词文章、小说戏曲,追忆大明朝廷的万般好处。 就连崇祯皇帝,都变成了圣君,全是奸臣在败坏国家! 大明党争,延续到大同新朝的文学界。东林党和所谓阉党,写文章互相谩骂对方,而且不直接开骂,都是隐藏在戏曲和小说当中。 比如一本小说,大反派以某某为原型。 赵瀚也感觉到一些舆论苗头,如今已定下政策。等粮食稍微充足之后,重点向北方迁徙大族,非得把士绅望族拆得四分五裂不可! 大姐嫁去的徐家,已经被分拆成九股,至少得再拆一次才放心。 费家也要拆,拆几支去山东、河南。 两家皇亲都拆了,其余大族还敢嚼舌头? 天色将晚,徐霞客等人下山回村,正好撞见官差押来一批罪犯。 徐霞客颇为惊讶,问道:“这么大年纪了,还罚役做矿工?” 官差指着那十多人说:“都是大汉奸。这个叫洪承畴,这个叫左良玉……” 曹金啐道:“呸,不要脸!” 徐霞客好奇看过去,洪承畴抬手捂脸,左良玉却神情恍惚。 “咳咳咳……” 左良玉突然咳嗽,捂嘴时手心全是血。他没有得瘟疫,却是真的病了,估计半个月就得死在矿坑里。 官差指着洪承畴的辫子,笑着说:“几位且看,金钱鼠尾。陛下不准他们把辫子剪掉,一路都有人围观咧,这猪尾巴多丑啊,也不晓得鞑子咋想的。” 洪承畴遮住了脸,却遮不住辫子,因为他的双手被枷了。 曹金迈步走过去,揪住辫子扯了扯,笑道:“还真跟猪尾巴差不多。” 洪承畴的脑袋被扯得向后扬,心中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他怕死,所以投降满清;他怕死,所以被大同军抓住;他怕死,所以一路被押来江西。 可现在,他终于想自杀了,寻个机会一了百了。 444【矿区的傻子】 左良玉的命很好,居然一病不起。 矿区医生来诊断过,并非装病偷懒,对管事人员说:“病入膏肓,药石难救了。” 无奈之下,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不逼他下坑道挖矿,也懒得给他服药,就扔在窝棚里躺着,甚至偶尔还忘记给饭吃。 左良玉身患重病,又遭恶劣对待,哪里还撑得住? “水……给我水……” “咳咳咳!” 窝棚里不时传来呻吟声,却根本无人理会,一方军阀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洪承畴每次经过左良玉的窝棚,都觉心如死灰,来到这里就别想着再出去。 一日,洪承畴忍不住进去,趁着没人给左良玉倒了碗水,说道:“咱们算是同命相怜了。” “咳咳咳!” 左良玉虚弱咳嗽,说道:“给我一刀,难受……” “我哪来的刀啊?”洪承畴叹息。 左良玉哀叹:“一步错,步步错。自己选的路,也怨不得谁,只怨当初没有投靠南边。” 洪承畴无言以对。 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或者说,这些汉奸的日子都不好过。 坑道管事见他年纪较大,又有左良玉得病的先例,怕洪承畴活不了几天,还专门安排了相对轻松的岗位。 可身体撑得住,心理撑不住啊! “开饭了!” 又一批矿工进来轮换,前一批矿工出坑去吃饭。 汉奸们缩在一起,其他矿工端着饭碗指指点点,终于有几个青年走过来。 领头的叫张继本,犯重罪进来挖矿的。 像他这种罪行,现在都改为流放台湾,搁以前才会丢来矿山。 而且好几处矿山,都曝出虐待矿工的现象,正经矿工也频遭管事的虐待。从两年前开始,各地矿山就整顿过了,变得更加正规和人性化。 否则的话,张继本根本活不到今日! “嘿,你这猪尾巴,冬天头皮凉不凉啊?”张继本笑嘻嘻说。 另一个矿工笑道:“冬天不晓得,夏天肯定凉快。” 张继本揪着洪承畴的辫子:“听说你投了鞑子,帮着鞑子杀汉人。老子虽然坑蒙拐骗,却也记得祖宗,你怎祖宗都不要了?” 洪承畴捧着碗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吃东西。 “狗东西!” 有矿工踹了洪承畴一脚,呵斥道:“你耳朵聋了?张三哥跟你说话呢!” 碗里的吃食撒了一地,洪承畴还是不做声。他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对方寻机捉弄,这种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张继本伸手拍着洪承畴的脑门:“头发是爹妈生的,你咋就剃光了?” 按理说,被俘虏了这么久,洪承畴的头发应该长起来才对。 但押赴湖南挖矿的途中,官差又专门给他剃了一回,如今只重新长出来寸余。 “你他娘的说话!”张继本大怒。 洪承畴任打任骂,依旧还是一言不发。 张继本见他把碗里的吃光,便揪住辫子往地上按:“粮食可都是辛苦种出来的,撒了怎成?快把掉地上的吃干净!” 洪承畴无力反抗,后脑勺的发根被揪得生疼,整张脸都被按着贴地上,软乎乎的吃食顿时糊了满脸。 “快吃,快吃!” “哈哈哈哈!” “不认祖宗的狗东西,就该这么收拾!” “……” 矿工大都不是善茬,虽然获罪送来的越来越少,但正经矿工同样凶恶得很。 这些正经矿工,多为山区居民,土地贫瘠,广种薄收。有人为了多赚银子,便跑来应聘矿工。特别是整顿矿区之后,管事官吏不得随意打骂,而且每天最多工作八个小时。 八小时制,不能再多,因为都是重体力活! 当然,如果是犯事劳改之人,肯定没有这么好的待遇,经常被工头逼着下矿加班。 众矿工捧着碗,一边吃饭,一边围观,都以戏耍汉奸为乐,反正平日也缺乏娱乐活动。 管事人员听到动静,跑过来查看情况。见被欺负的是汉奸,权当没有看见,转身就走,该干嘛干嘛去。 张继本又揪着辫子,把洪承畴拉起来,对工友们说:“他不肯吃,该咋办啊?” “喂他!” 众人起哄。 于是纷纷动手,洪承畴被揪着辫子,脑袋被迫朝向天空。两人架住他的双臂,一人掐开他嘴巴,其余矿工抓起带土渣的吃食,哈哈大笑着往洪承畴嘴里塞。 折腾一番,众人散去。 洪承畴蜷缩在地上,满脸污秽,辫子也已散开。他双眼无神,愣愣看着远处,仿佛早就灵魂出窍了。 不知何时,工头来踢他:“快点起来,进矿坑上工了!” 洪承畴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矿区整顿之后,不能用鞭子抽打,也不能使用棍棒。其实都无所谓,工头一脚踹去,怒吼道:“入你娘,老子叫你起来上工!” “哈哈哈哈!” 摔倒之后,洪承畴爬起,冲着工头癫疯傻笑。 “还给爷爷装傻!”工头又是拳打脚踢。 “哈哈哈哈!” 洪承畴还是傻笑。 ...... 工头迷惑道:“真疯了?” 不管真疯还是装疯,反正洪承畴不用挖矿了。 并且成为这片矿区的大明星,矿工们枯燥乏闷了,便拿洪承畴来逗乐子,而且每个月都有人帮他剃发,一直保持着金钱鼠尾的造型。 只在无人的夜晚,洪承畴才黯然神伤。 他好多次鼓起勇气想自杀,但都对自己下不去手。 有一次,他奋力撞向矿坑墙壁,但临了又收回力气。被撞得头破血流,就是死不了,一张脸全是鲜血。 被人发现之后,问他:“洪傻子,你寻死呢?” 洪承畴下意识的装疯卖傻,笑道:“寻死呢,寻死呢。” 说着,又去撞墙,一边撞一边笑。 矿工们过来围观,更确信他是真疯了,渐渐就失去戏弄的兴致。 到最后,也没人再帮他剃发,那根小辫子渐渐消失。 有时候,洪承畴也会悄悄用手指写字,写完之后又趁着没人赶紧擦掉。他在默写四书,无聊也好,悔恨也罢,只能用写字默书来打发时间。 不过每年春节,矿上都来找他写对联,毕竟他的书法写得最好。 就算疯了,也是可以写字的。 洪承畴每次发呆,都在盘算着日子,指望哪天赵瀚能够大赦天下。 其余汉奸却不似他这般“顽强”活着,左良玉害病半个多月便死掉。接下来一年,又有人陆续病死,或者不堪受辱选择自杀。 这种惩罚,真的比砍头还难受。 钝刀子割肉,一天天苦熬,熬不下去了便是死。 …… 南京。 赵瀚收到一份来自四川的塘报:固始汗统一西藏,建立甘丹颇章政权。面对大同军的军事压力,川西的藏族土司,全部宣布归顺固始汗。一些羌族、彝族土司,受到藏族土司攻击,请求归附大同朝廷。 把文武大臣招来议事,结果大眼瞪小眼。 没人知道西藏那边的情况,更不知道固始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李邦华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派遣使者,前去雪区获知详情。” 庞春来说道:“四川未定,既定方略不可轻易更改。可让第九师驻扎川西,防备那固始汗出兵。第十二师继续进攻酉阳,再花时间把湘西打下来。” 两位大佬定策,其余诸臣都不再说话,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说啥。 田有年迟疑稍许,补充道:“羌、彝土司归附,暂时可以接受。但不派兵支援,等四川安定之后再说。若是归附大同的土司覆灭,今后正好是出兵理由。” 赵瀚也对西藏不了解,又让众人建言,但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家只从四川的塘报得知,固始汗是一个蒙古人。 蒙古人统一西藏? 不仅统一了西藏,而且统一了青海! 固始汗原名图鲁拜虎,是和硕特部首领的第四子,固始汗的本意为“国师汗”。此人二十五岁时,成功调解卫拉特与喀尔喀的冲突,被喀尔喀蒙古汗王封为大国师。 十年前,固始汗还在新疆游牧,西藏黄教请求蒙古出兵,此人自告奋勇带兵南下。 就此连番大战,固始汗接连占据青海和西藏,实际脱离新疆那边的准格尔蒙古。 赵瀚明显带来了蝴蝶效应,川西藏族土司害怕被分田,在固始汗建立甘丹颇章政权之后,纷纷选择投靠过去。他们想借蒙古人之手,将川西从四川分裂出去,反正下了决心要抵抗大同军。 固始汗正处于全盛时期,还真不是开战的好时候。 历史上,清朝顺利收复青海和西藏,那是因为固始汗已经死了。西藏分裂为两块,青海分裂为八块,一盘散沙很容易收拾。 屏退众臣,赵瀚看着地图发愣。 还有好多阵仗要打啊,北直隶、山西、陕西、甘肃、辽东、青海、新疆、西藏、贵州、云南、蒙古……也就广西占了大半,其余地盘都得出兵拿下,台湾也得海军壮大了再跟荷兰开战。 不出意料,辽东已经打起来了,因为正是收麦子的时节。 445【棱堡】 明代的盖州城,比几百年后的盖州市区,位置要更靠海一些,死死堵住北边南下的通道。 多尔衮亲率五万大军,又有数万随军包衣,在海州集结之后迅速南下。 豪格率领两万八旗军,从东北方的山沟而来,顺着大清河直插盖州东部,无非想要肆虐乡村抢麦子。 因为整个大清河北岸地区,为了防止被满清袭扰,广袤肥沃的土地全部荒废,只有越过了大清河才能看到庄稼。 反正人口不足,当然要选择更安全的区域耕种。 “王爷,前方便是新堡!” 豪格骑马奔出,绕过一个山间河湾,亲自上前拿出千里镜观察。 此地是没有城堡的,最近几个月抢筑完成。由于不知道名字,满清探子便称之为“新堡”。 大明当初为了防备此处通道,北边筑有汤池堡,东边沿着河谷筑有大片领关、上哈塔墩和石门关。但这些地方都离得太远,容易被包围困守,大同军收缩防线筑起了“平虏堡”。 “这是什么城堡?” 豪格放下千里镜,喃喃自语,复又拿起来继续观察。 此处城堡的城墙非常矮,搭个梯子就能冲上去。而且城墙外围,还有一层斜面土坡,这种土坡连梯子都不用,士兵跑步冲锋就能爬上去。 就是土坡外围的堑壕很讨厌,还得先让民夫去填堑壕。 仔细观察片刻,豪格被逗乐了,对左右部将说:“若是在我麾下,负责建此城堡的工匠该杀,哪里能防得住大军攻城?” 原先制定的计划,是多尔衮率领主力,围攻盖州城顺便打援。豪格带偏师包抄侧翼,一边抢收麦子,一边劫掠人口,关键时刻还能与多尔衮合兵。 此时此刻,豪格看到“平虏堡”的模样,顿时决定先把这个据点拔下再说。 按照豪格的估计,顶多一天就能拿下! 前段时间从朝鲜掠来的百姓,如今变成了攻城民夫,跟着厮卒(随军包衣)一起去负土填壕。 “砰砰砰!” 民夫们刚刚接近堑壕,便被土坡后的火铳兵射击。 一顿枪响,纷纷崩溃。 无奈之下,豪格下令从船上搬来楯车组装。用楯车掩护民夫,先把堑壕填平再说。 “轰轰轰!” 这次却是炮响,而且精准无比,几乎四五发炮弹,就能击毁一辆楯车。 卢象升的骁骑兵,已经扩充到7000人。新增的那些战马,都是在河南、山东战场缴获的,一些骑兵干脆是连人带马投靠过来。 比如姜瓖,就带着四百家丁骑兵投靠,如今被调派到辽东参与战斗。 “哈哈,这劳什子棱堡果然有用。”卢象升站在城墙上观战。 棱堡并不以坚固著称,城墙也非常低矮。若真被敌人冲到城下,分分钟就能爬上去。 但是,无火力死角,任何角落的敌人都将被火力覆盖。 包括火炮的射击点,都是提前测量好的。敌人到了那片区域,便让火炮射击,炮弹命中率非常高。 连续报废好几辆楯车,豪格有些坐不住了,命令民夫和厮卒不计伤亡的负土填壕。 击溃填壕民夫十余次,卢象升突然下令:“让他们填吧,节省些火药炮弹,用来打后面的真鞑子。” 枪炮随即停歇,豪格大喜:“那些南蛮子弹药不够了,快快把壕沟填平!” 堑壕并不宽,也不怎么深。 在枪炮威胁消除之后,民夫迅速将其填平,豪格立即下令八旗兵推着楯车进攻。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楯车接近斜面土坡。 “砰砰砰!” 土坡上再次出现火铳兵,满清的攻城利器楯车,发挥不出丝毫的防御作用。 因为土坡也是一个个棱角,楯车能挡住正面的子弹,却挡不住两边的子弹。纸壳弹药填装之后,纸壳也被捅条塞进去,可以防止弹丸向下射击时滚落。 努尔哈赤之孙、正蓝旗小旗主、固山贝子博洛,此时正在率队冲锋。 豪格被没收的正蓝旗牛录,虽然在撤回辽东之前归还,但却遭到多尔衮掺沙子。博洛等一堆镶白旗贵族,被混编进了正蓝旗,多铎死后留下的镶白旗残部则被多尔衮霸占。 “再加把劲,楯车推上土坡就能破城!” 博洛嘶声大吼,心中颇为兴奋。 他跟豪格一样,把负责筑城的工匠当成傻子。这些土坡不但很矮,而且还不怎么陡,楯车都能轻松推上去。 “砰砰砰!” 土坡上突然冒出的火铳兵,并不被博洛放在眼里。 然而一阵枪响,博洛侧腰吃痛。他身后一摸,满手是血,转身看向侧面,第二轮火铳射击即将开始。 “撤!快撤!是宁远那种锐角台!” 博洛瞬间明白咋回事儿,楯车防不住旁边啊。 八旗兵数千人攻城,自然不可能靠吼指挥。除了身边几个,没人听清他喊什么,因为火铳已经再次射击了。 一枚流弹命中博洛的颈部,这位努尔哈赤的孙子,当场稀里糊涂倒下。 “当当当当当!” 满清的中军大阵,突然响起敲锣声,却是豪格在下令鸣金收兵。 根本不用他下令,第二轮射击结束,攻城部队的伤亡已超过15%。他们发现楯车防不住,哪里还敢继续进攻,不等收兵的命令就转身溃逃。 豪格愤怒至极,吼叫道:“把火炮拉上来!南蛮子修这个堡,只用了两三个月,城墙定然不怎么坚固!” 确实不怎么坚固,城堡主体夯土而成。 至于外围的土坡,也属于夯土。但都没怎么夯实,随便垒土拍打几下便可。 见满清拖出火炮,城上和土坡上的大同军,立即退下去躲避。 “轰轰轰!” 二十多门满清火炮,开始对着同一处城墙射击。 只要多命中几炮,眼前这粗制滥造的城堡,肯定是会当即垮塌的。 然而,一炮都打不中! 因为城墙太矮了,城墙之外还有土坡挡着。 红夷大炮属于滑膛加农炮,射击角度相对较小。用这种火炮,攻击本身就低矮,且外面还有土坡阻挡的城墙,命中几率等于中五百万彩票大奖。 连续轰击好几轮,满清炮兵终于意识到问题。 豪格下令道:“垒土修筑炮台!” 既然找不到射击角度,那就把炮台做高点。 虽然这么做用处不大,但卢象升不敢掉以轻心,命令火炮轰击正在垒土的民夫。 炮台垒不起来。 场面僵住了,豪格骑虎难下。 他可以不顾这座城堡,再往前走上几里,就能直接去抢地里的麦子。 但面子实在挂不住,付出上千人伤亡,毁了十几辆楯车,打出几十发炮弹,竟连敌方一根毛都没摸到。 这事儿如果传回去,还不笑掉多尔衮的大牙? 豪格命令扎营住下,傍晚召集众将商议:“这古怪的城堡,到底该怎样打,你们且都说说。” 努尔哈赤之孙、正蓝旗小旗主多尼说:“既然古怪得很,就不要去打它。咱们带兵去抢收麦子,抢到麦子之后,随便找个地方渡河,前去跟摄政王合兵一处。若是城堡里的敌军追来,正好在野外将其击败!” 鳌拜说道:“城堡里铳炮众多,守军估计上万。如果对这些敌人不管不顾,咱们能安心抢麦子吗?就算抢到了麦子,过河时被敌人突袭怎办?”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多尼怒道。 豪格当然要护着自己的心腹爱将,他说道:“鳌拜讲得很有道理,得想法子把这个城堡拔掉。太祖在世的时候,遇到明军的城堡,也是能拔就拔,否则下次来它还杵在那里。” 鳌拜继续说:“这城堡修得就像山地,虽然山不高,站在上面打下面,还是很容易的。那些斜土坡,跟宁远的锐角台一模一样。不管往哪边进攻,两侧的火铳兵都要放铳,楯车肯定是挡不住的。那就不要楯车,咱们两万多人,一股脑儿的往坡上冲!” 大明在万历年间,就已经开始借鉴棱堡,最初是修在宁夏防备蒙古。 辽东的类棱堡式防御建筑,出自孙元化之手,是在孙承宗的支持下修建的。辽东的宁远等城,便有类似的防御建筑。 但是,那并非棱堡。 而是在中国式城墙的基础上,修筑棱形敌台,让火炮和火铳能够绕过楯车命中敌人。 没有谁优谁劣的区别,八旗兵都攻不破,于是活生生围死,围到弹尽粮绝就只能投降。 这里的棱堡实在太矮,豪格等满洲贵族,一时间没能联想到宁远城,直到被打痛了才想起宁远城的大锐角敌台。 “冲上去送死吗?”多尼冷笑。 “不冲咋办?”鳌拜说道,“这城堡修在紧要处,来时倒能绕过去,等抢了粮食、人口和牲畜,辎重一大堆还怎么绕?到时候,要么过河,要么城堡外走过去,不管哪种都容易被突袭。” 多尼说道:“正好把敌军引出城堡歼灭!” 鳌拜针锋相对:“那些南蛮子是会打仗的,肯定任咱们抢,抢来的东西越多,行军就越不好走。到时候,咱们就是猎物,敌军就是猎人。他们依仗着城堡,来得快,去得快,处处占上风,咱们处处都被动得很。” 多尼说道:“野外作战再不顺,总比攻城送死强。这古怪城堡,要送死你先去!” “去就去!”鳌拜愤怒道。 这看似在讨论军事,其实是豪格与多尔衮的矛盾延续。 多尼,是多铎的次子! 尚可喜缩在旁边,本来一直没说话,但他不愿强攻城堡,只得开口道:“这种大锐角城堡,我以前听红毛炮兵教习提起过,孙先生(孙元化)也多次提起。别看它很矮,其实不容易攻克……” “你怎不早说?害我死了上千勇士!”豪格大怒。 尚可喜解释说:“末将也只是听说过,并未见过实物。而且过去好些年,一时间真没想到,直到王爷刚才撤兵才想起来。” 鳌拜说道:“先用火炮轰击,等八旗勇士冲得近了,再停下来不放火炮。那段土坡也不陡,只穿一层甲胄,肯定冲得很快。占了土坡之后,再搭梯子去攻城。那些城墙不高,肯定能攻得上去!” 豪格不想被多尔衮看笑话,当即说道:“那就照这法子试试!” 多尼等人只是冷笑,反正他们不会强攻。豪格想要硬来,就得让自己的牛录去攻城,死再多他们也不会觉得心疼。 满清是总公司,八旗是分公司,各旗下面还有分公司,每个分公司都是自负盈亏的。 作为分公司的小老板,多尼只需保住自己不亏本便可。 446【瘸腿的满洲第一勇士】 豪格虽然莽,却并不傻,硬冲也要讲策略。 满清军队打仗很有耐心,当年的大凌河之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互相炮击。 黄台吉准备了轻重炮弹各8500个,将战场外围的明军炮台,全部一个个强行拔出。几乎每个明军炮台,都遭受满清两百发以上的炮弹轰击。 而且满清军队,当时步炮骑协同作战! 如今豪格有样学样,命令全军只穿一层甲。这是因为,他们摸清了大同军的路数,知道大同军里没有弓箭手,反而是火铳兵数量奇多。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穿多层甲,反正都会被火铳给打穿。 临战之际,尚可喜又跑来献策:“王爷,敌军铳炮凶猛,不如挖壕沟向前推进,一直挖到那些土坡上!” 在大威力开花弹出现之前,攻打棱堡就三种方法: 第一,用人命堆,堆到守军杀不过来。 第二,用臼炮轰。臼炮射击角度大,用海量的臼炮,对城墙进行抛射。 第三,挖地道掘进。先挖环形地道,再挖平行地道,再挖环形地道……循环往复,一点点推进。 满清自然不敢用人命来堆,而且他们只有加农炮,一直没有携带臼炮的习惯。 那就只能挖地道掘进了,尚可喜虽然没提出环形地道攻势,但能想出来挖地道还是很厉害的。 豪格摇头说:“等地道挖过去,乡野的麦子都烂了,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对面的城堡很矮,只需攻破外面的土坡,冒着矢石就能迅速攻占。我打算四面齐攻,阵型松散些,付出一两千人的伤亡,必然能将此城堡攻克。” 尚可喜欲言又止,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挖地道掘进确实很费功夫,满清此次出兵,主要是来抢收麦子的。 顺便,在盖州围城打援。 豪格这边属于偏师,不敢围城打援。若是滞留太久,有可能被援军赶到,从背面来个前后夹击。 …… “敌军要进攻了!”姜瓖站在城楼上说。 萧宗显笑道:“急着来送死。” 萧宗显之前驻扎在复州,平虏堡修好之后,便带着火铳兵过来,近战步卒和龙骑兵依旧留在复州。 由于时间和条件限制,平虏堡也不是正经的棱堡,修得其实相对非常简陋。 低矮的城堡外围,是一圈一圈的壕沟和土墙。 挖壕沟挖出来的土石,在最外围堆成土坡,在各道壕沟之间堆成矮墙。 各处矮墙仅有半人高,火铳兵可以躲在后面射击。敌人冲过土坡之后,还有一道道壕沟等着,每道壕沟都是生死天堑。 必须攻破了所有壕沟和土墙,才能攻打真正的城堡。 此时此刻,只见土坡之外,各处皆有小股敌人,以极为松散的阵型攻来。 萧宗显举着千里镜,慢条斯理说道:“传令,不得开炮。此次进攻皆为孱兵,根本就不是八旗军,应该是来试探我军火力布置的。” 城堡之上,一炮不发。 这些是被逼着佯攻的厮卒(随军包衣兵),一直跑到土坡附近,才被坡上的大同火铳兵击溃。 姜瓖拍马屁道:“萧将军好眼力,果然皆为孱兵!” 萧宗显笑道:“虽然都穿着棉甲,但那冲锋气势就不对,连我南方的大同农兵都不如。不是孱兵是什么?” 早期的各师师长,除了费如鹤之外,也就萧宗显读书最多,真不是张铁牛这种莽汉能比的。 当然,黄幺、李正和胡定贵,这些年也在坚持读书,虽然读的大部分都是兵书。 卢象升忽然说道:“不如外围稍作抵抗,示敌以弱,把鞑子放进来再打。” “卢先生之言,正合我意。”萧宗显笑着说。 城上在聊天,城外却眉头紧皱。 浪费了一些厮卒的性命,却无法试探出守军火力点,这让豪格感觉非常的难受。 他有点怀念在山陕打仗了,好多降兵降将可用,不必浪费八旗勇士的性命做试探。 这次撤回辽东,多尔衮也带走两万多降兵降将,并且在辽东重新整编八旗军。两万多降兵,其中一万六千人,都被编入汉军八旗做补充。 但是战斗力堪忧,只能安排驻守各城,防止大同军渡海偷袭。 豪格也属久经沙场之人,自然不可能梭哈。他派出一些八旗兵,混在穿上铠甲的厮卒当中,继续进行侦察性质的佯攻,而且是轮流攻打棱堡的各个方向。 结果发现,只要下一次主攻方向距离很远,火枪的声音必然更加稀疏,城堡上必须使用火炮进行压制。 这让八旗贵族们大喜。 就连不愿强攻的多尼,都喜滋滋说道:“里面的火铳兵,顶多能有一两千!” “一两千火铳兵不算少,但也是可以打的。”豪格笑道。 多隆说道:“把阵型分得再散些,就不怕火铳火炮。” 鳌拜跪地抱拳:“王爷,让我来带头攻城!” 豪格当即安排进攻方案,他只留骑兵和火铳兵,剩下的步兵和弓手则从四面进攻。 这次不用楯车,散开来往前冲。 “轰轰轰轰!” 将近三十门满清火炮,朝着那些土坡疯狂轰击。 在火炮掩护之下,满清部队开始进攻。当冲到射击点时,城堡上的火炮也开始还击,然而满清八旗兵硬顶着炮火前冲。 这种事情,他们经常干,因为大明的火力也很猛。 当八旗兵接近土坡之后,满清火炮才停止轰击。土坡上的大同军,零星放了几枪,便全部选择后撤,直接放弃这道土坡阵地。 鳌拜提刀冲上土坡,看到里面的情况,顿时就有些傻眼。 因为在土坡的后面,还有好几道壕沟。这些壕沟是相通的,可供防守士兵撤退转移。 此时此刻,已经没法再想其他。 鳌拜看到敌人撤进壕沟,正在利用壕沟转移,当即大呼:“随我追杀敌军!” 各处的八旗兵,跟鳌拜的选择一致,都是追着从土坡下来,再跑过一段平地,然后跳进壕沟里开始追杀。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还抬着简易云梯,似乎想一举冲上城堡。 坐镇中军大阵的豪格,完全看不到里面啥情况,只能任由前线将领自由发挥。 “轰轰轰!” 连接环形壕沟的通道,两侧都有一道矮墙。 矮墙后方,突然站起掷弹兵,朝着通道里扔万人敌。 接连吃了两发万人敌,鳌拜身后被炸死好几个,他自己也被弹片给击伤。 “砰砰砰砰!” 接着又是火铳射击,居高临下对准壕沟里的敌人。 这里面又是壕沟,又是土墙,根本就看不清地形。壕沟的通道在哪里,地面的通道在哪里,守军也是训练了半个月才熟悉的。 对于进攻方而言,不啻于进入迷宫。 “撤,快撤!” 鳌拜惊恐大呼,终于知道这里面有多凶险。 棱堡不是孤零零的城堡,而是一种防御系统,可以理解为“人造预设战场”。这里的所有地形,都是防守方安排好的,进攻方只有挨打的份儿。即,把防守优势放到最大,把进攻劣势也放到最大。 平虏堡这种堑壕与矮墙结合的外围防御工事,虽然出于条件限制,更类似大营的防御,但足够把敌人搞得晕头转向。 想进来容易,想出去就难了。 因为最外围的环形坑道,根本就没有可供攀登的台阶。就连守军想要杀出,都得临时搭木板,一人高的壕沟够敌军慢慢爬的。 幸好八旗军带来许多梯子,搭在坑道墙壁上,争先恐后的往上爬。 逃命之时,顾不得那么多,你争我抢是正常情况,经常抢得把梯子给搞翻。 而守在坑道上方矮墙后的火铳兵,却可轻而易举往下射击。 卢象升看着战场情况,惋惜道:“还是放得不够深入,否则这些鞑子逃不回去几个。” 豪格无法指挥战斗,萧宗显、卢象升也差不多。 因为埋伏的士卒,必须蹲在矮墙后面,很难看清城墙上的旗令,只能由前线指挥官自行处理。 鳌拜爬梯子的时候,小腿中了一枪。 这位满洲第一勇士,吃痛爬得更快,三两下就冲上去。 “砰!” 又是一枪,命中鳌拜身后的八旗兵,这倒霉蛋正好帮鳌拜挡枪了。 鳌拜带着麾下败兵,一瘸一拐的逃出土坡,又将面对城上火炮的轰击。 “轰轰轰轰!” 进攻方的火炮很难命中棱堡,棱堡的火炮却很容易轰击敌人。而且,这种角度极易产生跳弹,几乎每发炮弹落地,都会跳起来往前飞很远,撞到一个便非死即重伤。 鳌拜一条腿瘸掉,好不容易逃回去,面对的却是豪格的怒火。 豪格搞不清楚里面什么情况,看到一堆溃兵溃将大怒:“都已经冲进去了,为何又逃出来?” 鳌拜苦着脸解释:“王爷,里面又是壕沟、又是矮墙。七弯八拐的,打不着敌人,只能被敌人打。” 豪格顿时哑口无言。 败兵陆续逃回,豪格清点伤亡,这次进攻竟然损失1600多人! 其实有些没死,但出不来了,俘虏就抓了百余个。 多尼也懒得跟豪格抬杠,叹息道:“别再攻城堡了,去乡下割麦子吧。我麾下的勇士,起码有三四百个没逃出来。” 豪格怒视尚可喜:“你既然听说过这种城堡,为何不出言提醒?” 尚可喜硬着头皮解释:“王爷,末将真不清楚,只知道这种城堡不好攻打,里面究竟是甚样子不晓得啊。” 豪格咬牙切齿道:“整顿各自部伍,徐徐撤军,防止被敌人衔尾追击!” 傻子才会继续强攻,豪格现在只能选择离开。 这种城堡太可怕了,敌人分毫不损,前后几次进攻,自己已经死伤两千出头。 足足两千的八旗勇士啊! 此战与士气、装备、训练度、组织度通通无关,纯粹是满清第一次遇到棱堡,而且是被大同军改得乱七八糟的棱堡。完全没有应对经验,不打输才真的见鬼了。 大同军也没法立即追击,外围壕沟过不去,还得慢慢搭木板。 临时建造的玩意儿,就是这么费事。 447【乌龟仗】 豪格带着军队前脚离开,平虏堡后脚就升起狼烟。 城堡太小,容纳火铳兵和辎重,就已经显得很挤了。卢象升的骑兵,不可能塞在这里,全部在更南边的山沟里扎营。 半天时间,卢象升带着十多个骑兵,在距离满清军队数里远的地方,跟7000骁骑兵汇合。 满清的哨骑已然察觉,吓得迅速回去报信。 “敌骑近万?”豪格被惊住了。 铺天盖地的骑兵,还真不好统计数量,满清探子只能估个大概。 多尼也顾不上派系争斗,面容严峻道:“仅骑兵就近万,敌军步卒恐怕更多。应当立即渡河,去跟摄政王合兵一处,麦子暂时不要再收了。” 这些家伙,顺着大清河而来,割的也是大清河南岸的小麦。 豪格看着大片麦田,咬牙切齿道:“四处点火,把这些麦子都烧了!八旗勇士结阵防御,厮卒、民夫先带辎重过河!” 这不是逃跑,而是战术撤退,八旗兵没有先跑。 大概数百个厮卒,举着火把跑去周围麦田,去点燃那些已经成熟的麦子。 探知满清大军将至,农民早几天就进山躲藏了。豪格无法劫掠人口和牲畜,现在连割麦子都危险,干脆就将眼前的麦田毁掉。 这种情况,让豪格非常郁闷。 因为以前面对大明的辽东边军,满清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明边军只能时刻提防,探知满清要来抢粮,提前组织百姓把粮食收了,收不完的能毁就毁,来不及毁掉的就任由满清收走。 而换成大同军,竟敢出兵阻止满清收麦子! 卢象升带着七千骁骑而来,先去砍杀在麦田放火的随军包衣,怒吼道:“数典忘祖之辈,莫要放走一个!” 这些厮卒隔得老远,听到马蹄声就扔掉火把,疯狂朝着满清的大阵方向奔逃。 “轰轰轰轰!” 满清火炮齐发,阻止大同骁骑兵前进。 卢象升手里只有骑兵,不敢冲击敌方大阵,甚至不敢挨得太近。只能眼睁睁看着,距离清军较近的几块麦田被烧掉。 整场战役,满清属于进攻方,大同军属于防守方。 防守方就更加被动! 不仅兵力处于劣势,还得分守三座城,以及三座城周围的农田。盖州城和平虏堡这边,仅是最方便满清出兵的路线,满清还能走其他方向钻山沟,处处都得设防并派出哨探。 只有弄明白满清的主力方向,大同军才能慢慢集结。 在豪格进攻平虏堡时,更南边的大同军,已经在向盖州集结了,但还得两三天的时间才行。 豪格骑马立于岸边中军大阵,与卢象升遥遥相望,双方都没再有任何举动。 直到满清的火炮,也陆续装船运至对岸,卢象升才命令骑兵上前灭火,阻止火势朝着其他麦田扩散。 “轰轰轰轰!” 满清火炮架在对岸,又开始炮击,掩护其他八旗兵渡河。 卢象升就那样看着,他已经达成了目标。这场战役只有两个目的,第一,守住城池;第二,不让满清抢走太多粮食。 把豪格的军队赶过河,不让其收粮就行。 至于能对敌军造成多少伤亡,其实都无所谓。慢慢拖时间就行了,这才是第一年,是大同军在辽东最虚弱的时候,拖上两三年就能彻底扭转局面。 辽东太远,军粮运输不易。 从南方而来的运粮队伍,前段时间遇到风暴,还因此沉没了一艘,另有好几条船多处损伤。 即便此次能重创八旗军,大同军也没能力继续北扩,顶多趁机再占两座沿海城市。 汉军旗重步兵和火铳兵,再次成为最后过河的部队。 卢象升没有选择冲锋,因为对岸有敌军火炮,岸边有汉军火铳兵。就算能将这些最后渡河的敌人杀死,自己的骁骑兵也肯定付出伤亡,这种以命换命是不划算的。 等豪格渡河离去,萧宗显的火铳兵才跟来,还拖着一些火炮和辎重。 “看来要在盖州城打大仗了。”萧宗显说。 卢象升说道:“若不能攻占盖州城,敌军就不敢轻易渡河。不能渡河,就不能抢掠,那就算我军胜利。只看多尔衮想打到什么程度!” 萧宗显笑道:“肯定想拿下盖州。盖州、复州、金州立在辽东,对鞑子而言如芒在背。多拖延一年,我军势力就更壮大,粮草也更加充足,鞑子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赵瀚收复辽东的军事计划,跟明初朱元璋一模一样,也是在辽东半岛步步为营。 只不过,朱元璋那时更加困难。航海技术没有现在先进,从海里运粮运兵都危险万分。抵达辽东半岛之后,也没有城池用于防御,刚开始只能以木板制作城墙。 面对蒙元军队的反扑,明初将士无比悍勇。木板墙被敌人损毁之后,完全靠人命来堵住,甚至士兵的家属都纷纷参战。 朱元璋用海船将士兵送到辽东,最初几年只做三件事:屯田、筑城、防守。 等屯田收到效果之后,军粮充足,士卒精悍,立即发兵北上! …… “轰轰轰轰!” 盖州城内外,火炮声震天。 如此情况,已经持续数日。双方不干别的,一直用火炮在对轰,仿佛是当年大凌河之战的复刻。 多尔衮模仿黄台吉,在盖州城外挖掘环形壕沟。 挖一道沟,就用挖出的土石,在前方垒一堵高墙。再用平行壕沟,继续往前挖环形壕沟,继续用土石垒筑高墙,同时在高墙缺口处,安置火炮轰击盖州城墙。 如此攻城战术,已经有些类似“沃邦攻城法”,那玩意儿是用来攻打棱堡的。 大凌河之战,满清动用了168门火炮。 此时多尔衮攻打盖州城,悍然出动183门火炮,连沈阳的城防炮都拆下运过来! 这些火炮五花八门,口径最小的是4.5磅炮,轰击城墙就跟挠痒痒一样。口径最大的是12磅炮,属于对“万历大将军炮”的仿制。 各式炮弹,多尔衮总共准备了一万五千枚。 还是不能跟黄台吉相比啊,黄台吉当年攻打大凌河,足足准备了一万七千枚炮弹。仅拔除大凌河城周边的墩台,就打出去两三千发炮弹。 “轰轰轰轰!” 盖州城的炮击还未停歇,城西的河海延岸又开始了——大同海军正在跟满清对轰。 这仿佛是另一场战争复刻,历史上,满清用了五天时间,布置八十个沿岸炮位,跟大明的战船在盖州对轰。 没有任何花活,就是炮击、炮击、再炮击…… 城内外的炮击已持续半月,城墙只被击出很小的裂口。盖州城墙虽然不如济宁,却跟商丘城墙差不多,放着让满清火炮轰击,也不是十天半月能轰塌的。 “轰!” 又一门满清火炮报废。 虽然有土墙做掩护,但城上的炮击精度,远远高于地面的攻城火炮。 双方的作战任务都不同,满清火炮是想轰塌城墙,而大同火炮是想击毁满清火炮。 豪格来到盖州城外,与多尔衮会师,见面就说:“后面有南蛮大军,只骑兵就有近万!” 多尔衮笑道:“就怕他们不来,正好围城打援。” 围城打援,属于满清屡试不爽的绝招。 因为大明边军的城墙太高太厚,两三个月都打不下来。那就一直围着炮击,然后歼灭救援部队,弄死几股援军之后,城内弹尽粮绝就投降了。 此时此刻,多尔衮的数万大军,已经渡过大清河,移师到盖州城南边。同样挖壕沟和土墙,等着大同军的援军过来。 城南二十里外。 李正是坐海船来的,被满清的临时岸防炮台阻挡,干脆退回去在海岸登陆。 在了解盖州城的情况之后,他也不主动出击,跟多尔衮远隔十多里扎营。同时,让海船不断从复州运来粮食和民夫,在大营内外挖掘壕沟和垒筑土墙。 卢象升的骑兵,也掩护着萧宗显的步兵,跑去海边与李正汇合。 场面完全僵住了。 多尔衮、豪格将近七万大军,还有总数十万的厮卒和民夫,将盖州城给团团围住。 盖州城内,只有胡定贵的一个师,以及从周边撤入城中的农民。 盖州城南方二十里,是李正、萧宗显、卢象升的援军,正规兵有两万余(留了一些在平虏堡),另有大量农兵和民夫。 盖州城西边数里,是大同军的海军,与满清的炮台在对轰。 打了半个月,全在炮击,全在挖壕沟和垒土墙。 谁都不愿主动进攻,因为冲不进去啊。各种防御工事,谁冲谁死,进攻方总是更吃亏。 “敌人的援军不过来怎办?”豪格有些郁闷。 多尔衮说道:“静待时日,敌人必定露出破绽。” 打仗就是这样,看谁先熬不住。 大明与满清作战,许多时候也是这样。双方完全僵住了,大明击不退满清,满清也攻不破城池。 正常情况下,满清兵粮耗尽,就此选择撤军。 但很多时候不正常,比如援军轻敌冒进,又或者朝廷催促援军赶紧打仗,又或者城中出现投敌叛国者——辽东守军,有一些是蒙古人。因蒙古人通敌投降,继而丢失的城池就好几座。 李正属于沉稳性格,打仗如此,待人接物也是如此。 他虽然决定了扎营不动,静待敌人露出破绽,但还是用诚恳语气问道:“卢将军、萧将军,两位觉得该怎么打?” 萧宗显资历最浅,说道:“卢将军定有妙计。” 卢象升笑着说:“最妙的计策,便是按兵不动,等鞑子的军粮耗尽。” 李正也是这个想法,当即拍板道:“我即刻通知海军,让他们别跟鞑子对轰了。赶紧去朝鲜,催着朝鲜再弄些粮食来。” “便是此理。”卢象升喜欢大同军的气氛,虽然也有乡党现象,但总体而言没那么多勾心斗角。 更不会有朝廷催着进兵的事情! 大同军和八旗军打仗,最先头疼的是朝鲜,因为海军又去江华岛溜达了,不给几千石粮食就不走。 大同军不欺负人,公平买卖,买粮还给高价。 448【互相伤害】 盖州城内。 胡定贵问道:“还剩多少粮草?” “一个多月。”军需官回答。 胡定贵说:“军民全部减餐,粮食吃完了杀牲畜,牲畜吃完了杀马。除了耕牛,其余都可以吃。” 军需官提议道:“可先杀一些牲畜,如此便能节省草料。” “很好,照你的主意办。”胡定贵说道。 盖州城囤积的粮草虽然最多,但附近的农民都撤进城里,他还得用粮食养着老百姓。 已经快一个月了,满清火炮还在攻城。 幸好,鞑子没有真正的重炮! 若是赵瀚轰塌商丘那种重炮,随便推出来几门,盖州的城墙估计都已经塌了。 城南十里。 卢象升带着骁骑兵出击,砍杀正在破坏庄稼的厮卒,继而与满清骑兵缠斗起来。双方互有死伤,各自退兵回营。 双方大营周边数里的麦子,都各自让民夫收割了。 满清也割了不少麦子,卢象升无法阻止。但满清再往前收粮,他就坚决出击,双方中间两三里地的麦子谁都别想动! 多尔衮也骑着战马出来,望着渐渐退走的卢象升,心中早就已经焦躁不堪。 满清对付明军的一贯战术不管用了! 他没法断掉大同军的退路,也没法断绝大同军的粮道。因为大同军在海边扎营,又是壕沟,又是土墙,粮食可从海上源源不断的运来。 回到军营,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说:“摄政王,撤军吧。这些南蛮子,明摆着要跟咱消耗军粮。一直拖下去,谁的军粮先吃完,谁就肯定要打败仗。我听说江南富庶,粮食也多得很,咱比不得南蛮子的军粮多。” “再等等,敌军肯定露出破绽。”多尔衮硬着头皮说。 满清连续三代首领,赌性都非常大。 甚至可以说,满清能够做大,就是一次次赌出来的。因为很多场大战,只论表面数据,满清根本就没有获胜的可能。 关键时刻,大明边军总能闹出幺蛾子。 就这样又过去半个月,满清炮击盖州城的第四十天,海军带着运粮船队从朝鲜回来了。 朝鲜国王哭诉说没粮,海军士卒也不含糊,直接炮击江华岛的炮台。 连续炮击三天,继而派兵登陆。 大同海军占领炮台之后,岛上守军直接投降。不但占领了江华岛,还“救出”几十个被流放到岛上的政治犯。 这些政治犯,有宗室,有大臣,完全可以重新组建朝廷。 朝鲜君臣吓得不轻,立即下令搜刮百姓。百姓的粮食不够,就向那些中小地主“借粮”,逼迫地主们把存粮卖给大同军。 卢象升笑道:“咱们军粮充足,不怕跟鞑子耗。不如遣一支偏师,用海船运骑兵去鞑子的后方。” “好主意!”萧宗显拍手赞道。 李正决策道:“2500龙骑兵、2500骁骑兵,再带一些辽东向导。” …… 辽河口。 明代的大辽河,河道位置跟几百年后完全不一样。 五千骑兵在辽河口登陆,升职之后的李定国,被赵瀚扔到辽东这边锻炼。此次绕后袭扰,李定国统领2500骁骑兵,王廷臣统领2500龙骑兵。 附近渔民看到船队过来,都没搞清楚啥情况,只知道逃回家里躲着。 李定国带兵往三岔河东边跑,王廷臣带兵往三岔河西边跑。见到民居就冲进去,勒令沿海百姓举家搬离,除了粮食被褥之外,不得携带任何多余的东西。 但有反抗,立即处死! 半天时间,只俘虏平民上千人,这他娘的真是地广人稀。 “将军,东北方是鞑子修筑的耀州城(营口大石桥市)!”辽东本地向导说道。 李定国笑着说:“那就去耀州耍耍!” 两千五百骁骑直奔耀州而去,中途遇到一个庄园,人烟似乎还挺密集的。 这种规模的庄园,至少是满清中层贵族所有。他们委派包衣打理,若用大明的农庄来比喻,包衣相当于家奴管事,农奴相当于底层佃户。 “毛不过寸者皆杀!”李定国下令。 农奴虽然也剃发留辫,但头发长期缺乏打理,多半重新长起一层短发,甚至长出好几寸长才剃掉。 你不能指望可怜的农奴,也隔三差五剃发啊,那玩意儿两三天就能长起来。 就连满洲平民,也经常顶着寸头。 2500骑兵冲进这个村落,见到短毛或无毛之人就砍。李定国说“毛不过寸”皆杀,执行起来没那么严格,完全看骑兵们自己的心情。 这里有满清补种的粮食,无论什么庄稼,骑兵们故意纵马踩踏。 多踩坏几棵,就能让敌人少收获一碗。 眼见有旗丁逃进家中,大同骁骑也不进屋搜查。他们提前下马,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然后逼迫俘虏到的农奴,搬运柴禾去堆放起来。 进屋有可能遭受偷袭,点火烧屋就安全得多。 没过一阵,就点燃十几处房屋,男女老幼两百余人,从那些屋里逃出来。有旗丁,有包衣,也有农奴,全都是见到骑兵躲进去的。 嗯,还有牲畜,遇火挣脱绳索窜出来。 一些旗丁想要反抗,拿着武器冲锋,被骑兵们轻松围杀。 旗丁是满洲八旗的兵源,满洲贵族按户征丁,用于补充或者新编八旗部队。 大约一个小时,这处庄园被彻底摧毁,前后总共俘虏三百多人。 李定国喝问:“谁会说汉话?” 无人回应。 李定国再次喝问:“老祖宗说的话都忘了?那就全部杀死!” “奴才……草民会说汉话,将军莫杀!” “草民拜见大将军!” “……” 瞬间一堆人呼喊,生怕李定国高举屠刀。 一个农奴胆子最大,跪着爬到李定国马前:“将军容禀,草民本是京畿良民。崇祯爷归天之后,闯王还接见了本村耆老,草民的大伯跟闯王说过话咧。这些狗鞑子,一来就把村里的田产霸占,但凡有姿色的女子都抓走,还让咱们给他种地。前几个月听说吃了败仗,又把咱从京畿带来这辽东。将军可是闯王的兵将?你们来得可是时候啊……” 李定国啐骂:“老子不是闯贼的兵,老子是大同皇帝的兵!” “啊?认……认错了,将军莫要怪罪。”那农奴连忙磕头。 李定国说道:“你去指认鞑子,本将军带你离开辽东。” “多谢将军!” 农奴大喜,迅速指认出二十多个鞑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童——男丁因为反抗,刚被杀了一批。 李定国又说:“选几个信得过的汉人,我让你们当管事的。” 农奴更加高兴,立即把自己关系好的选出来。 从旗丁手里缴获的武器,被悉数扔到地上,李定国说:“做贼也得纳投名状,你们把刀捡起来,去杀那些鞑子的男丁。” 这些汉民只犹豫数秒,就纷纷捡起武器,发疯一样朝着旗丁乱砍。 李定国满意点头:“包衣奴才,全部捆起来,押回去做苦力。其余汉民,带着牲畜和粮食立即离开!” 由于放火烧屋,钱粮所剩无几,牲口也抢掠不多。 主要还是这三百多人口,就连满清女子也带走。分出十个骑兵押他们回去,选了几个农奴做首领,拿着武器一起押送,鞑子妇女和包衣奴才用绳子捆着赶路。 其余,都杀了! 李定国也懒得去什么耀州城,就在耀州西南奔袭。 距离城池越近,人烟就越密集,可以抢掠的人口就越多。 八旗劲旅都被多尔衮带去打仗了,只剩少数分守各城。这些少数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带着更多新编的汉军八旗守城,根本就不敢出城拦截李定国的骑兵。 两日之后,李定国抢到四千多人口,高高兴兴回辽河口那边休整补给。 聚拢来一打听,王廷臣也抢到三千多人。 分出船只,把这些人口运回去。剩下的船只,带着骑兵继续往西,他们也不深入腹地,就在沿海地区一顿烧杀抢掠。 一路抢过去,都快抢到锦州了! …… 盖州城南。 多尔衮接到快马来报,顿时沉默无语。 这种事情,以前也遇到过。毛文龙的东江镇,就曾趁着满清出兵,从背后烧杀抢掠满清腹地。 那时把黄台吉给恶心坏了,但毫无应对办法。满清那些小舢板,根本别想攻入皮岛,在海上就扛不住的。 多尔衮也想派兵劫掠,但盖州辖内农民早就撤走,只留下地里来不及收割的麦子。 如今,麦子也别收了,谁都不想着收。 因为僵持四十多天,早就过了收割时节,成熟的麦子掉地上都发芽了。 拔回去熬麦芽糖吗? 被满清这么一搞,盖州境内六成的小麦,眼睁睁看着无法收获,农民半年的辛劳付诸东流。 反正就是互相伤害,大同军去抢满清的人口,而满清则让盖州六成小麦颗粒无收。 就在多尔衮打算撤军之时…… “轰!” 一声巨响,盖州城墙塌了。 多尔衮拔刀大呼:“全力攻城!” 胡定贵沉着下令:“龙骑兵全部转为火铳兵,藤牌手和长枪手,给我死死的把缺口堵住。农兵和百姓,老弱妇孺全部上阵!” 449【赵菩萨的信徒】 “农兵出战!” “农兵出战!” 刘大章听到宣教官的声音,蹭的就站起来,拿起自己削制的铁头木枪。 突然,刘大章又把木枪收起,拿着绳子奔进一屋。他将怀孕的妻子捆起来,对屋里不能参战的妇孺说:“帮忙看好我这婆娘,莫要做了鞑子的奸细!” “刘队长你去吧,我们给你看好!”另一个怀孕妇女说道。 刘大章的妻子哭泣道:“我就快要给你生孩子了,你都还信不过我?” “等你下了崽再说。”刘大章撂下一句,头也不回的提枪出去。 刘大章的妻子,是他曾经的女主人,一个被大同军掳走的满洲妇人。 至于屋里这些,也多是被抢回来的。有满洲妇人,有汉人妇女,甚至还有蒙古妇女。她们都怀孕了,辽东半岛即将迎来一波生育潮。 城中撤进来太多百姓,屋子都快不够住了,这些孕妇被集中照料。 “农兵出战,农兵出战!” 刘大章沿途大喊,他去年还是农奴,今年已成为大同军的农兵队长,手下管理着三十个辽东农兵。 没走多远,金国珍也带着农民过来。 金国珍统领的则是朝鲜农兵,都是被满清抓来的朝鲜农奴,是大同军解放了他们,并给他们分田耕种。 还有大量没怀孕的妇女,也组织起来搬运物资,关键时刻亦可拿着武器上阵。这些都是第十一师将士的家属,父母孩子留在老家,妻子迁来辽东跟丈夫过日子——第十一师长期驻扎辽东,必须得让夫妻团聚才行。 盖州城外,满清已经准备进攻了。 金国珍都不用宣教官鼓舞士气,自己就对朝鲜农兵说:“我们都是被鞑子从朝鲜掳走的,十个人离开家乡,到现在最多还活着一两个。粮食不够吃了,鞑子就让我们饿死;冬天要是太冷,就得活生生冻死。平时给鞑子种地,累死累活都吃不饱。你们还想不想过那种日子?” “不想!”朝鲜籍农兵怒吼。 金国珍又说:“大同军的天兵天将,把咱们从鞑子手里救出来。你们很多都是没有姓氏的,大同军让你们有了自己的姓,这是多大的恩德啊!朝鲜国王不给你们姓氏,鞑子也不给你们姓氏,只有大同军才让你们有姓氏。大同军还给你们分田,还给你们分配妇人结婚成家。若是盖州城被攻破,你们的田没了,你们的家没了,你们的妻子也没了,你们的姓氏也没了。要不要跟着大同军一起拼命?” “拼了!拼了!” 朝鲜籍农兵吼得歇斯底里,仿佛随时能扑出去用牙齿撕咬敌军。 金国珍随手指着一个农兵,问道:“你叫什么?“ “赵定贵!”那农兵回答。 金国珍又问:“为啥叫赵定贵!” 赵定贵吼着回答说:“大同皇帝赵菩萨的赵,胡定贵大将军的定贵!” 金国珍再问另一人:“你叫什么?” 那农兵回答:“胡杀虏,胡大将军的胡,杀光鞑虏的虏!” 金国珍对朝鲜籍农兵说:“你们这些人,要么跟着皇帝陛下姓赵,要么跟着胡大将军姓胡。大家虽是从朝鲜来的,但今后都是中国人,是响当当的天朝子民。咱们生是赵菩萨的人,死是赵菩萨的鬼,赵菩萨皇帝陛下万岁!” “赵菩萨皇帝陛下万岁!” 这些朝鲜籍农兵几近狂热,一个个两眼通红。 朝鲜国主投降那次,满清从朝鲜掠走五十万百姓。要么病死,要么累死,要么冻死,要么饿死,甚至是在攻城时当炮灰,此时早就已经十存一二。 他们遭过太多罪,就算老实做农奴,也极有可能非正常死亡。只要有一丝希望,就绝不想重新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在辽东百姓口中,赵瀚的绰号不是赵天王、赵先生,而是救苦救难的赵菩萨。 偏远乡村找不到医生,平时如果生病了,都是跪着祈祷赵菩萨保佑。 “轰轰轰轰!” 炮击依旧在持续,满清的火炮,对准城墙上的大同火炮。而大同军的火炮,则瞄准那些从壕沟、土墙通道推过来的楯车。 大量百姓在城内烧煮金汁和滚油,等沸腾之后再搬到城上去,免得不慎被火炮把锅砸翻。 城南的满清大营,从早就搭好的浮桥,绕向大清河北岸,集中攻打盖州城的东、西、北三面——南边靠河。 这个时候,卢象升等人的援兵,根本没法半渡而击。因为满清的渡河地点,两岸都有防御工事,快两个月的时间修得跟铁桶一样。 同样的,多尔衮虽有七万多八旗兵,宁愿一直轰击盖州城,也不去进攻两万余人的援军大营。因为援军大营的防御工事,也越修越牢固,若无法迅速击破,很可能被城中守军抓住机会,在关键时刻对满清大军南北夹击。 看到盖州城升起的狼烟,李正下令道:“坐船绕去鞑子背后!” 一部分船只,送骑兵去袭扰了。剩下的船只,肯定无法一次性运送大军,只能分成好几批慢慢运输。 由于害怕被满清攻击,登陆地点选在盖州西北十里外的海滩。 第一批登陆部队,迅速用辎重构筑简单工事,守在那里接应下一批友军。 “摄政王殿下,背后有南蛮大军从海上登岸!”满清的哨骑很快就发现情况。 多尔衮说道:“不管他,小心防备大营。” 无法调头先打援军,因为已经开始攻城了。 先期攻城部队,全是厮卒和民夫,用以消耗大同军的守城物资。 这些民夫最惨,行军时搬运辎重,驻扎时修筑工事,攻城时充当炮灰,缺粮时还可兼职做军粮。 把民夫当军粮,属于战争常态。 大明的辽东边军,动辄被围城几个月,祖大寿甚至死守一两年。哪有那么多粮食?吃民夫而已! 由于满清的壕沟和土墙,已经距离城墙很近,厮卒、民夫几分钟就能冲到城下。 他们一次次被击溃,又被满清的军法队,一次次逼着去送死。 来回消耗之间,死去的民夫就很快上千。 孙安是一个厮卒,也即随军包衣。 在黄台吉统治满清期间,厮卒这个兵种已经取消,八旗军变得更加正规化。但只是制度上取消,真正打仗,八旗贵族依旧带着厮卒,专门帮着贵族抢劫携带财货。 孙安属于包衣二代,他父亲在北直隶得瘟疫死了,于是顶替父亲做了随军包衣。 他的主要战绩,是跟着主子在北直隶抢劫。 前段时间退回辽东,又跟着主子去朝鲜抢劫。朝鲜那次收获不错,主人赏了他两斗米,还赏他一个朝鲜女人做老婆。 可是,他真不想当炮灰啊! “砰砰砰!” 城墙上一阵枪响,孙安吓得摔倒在地。 身后的民夫被打死,但还借着惯性往前冲,顿时扑倒在孙安身上。 孙安挣扎了一些,突然福至心灵,就这样趴在那里装死。 装死的炮灰,不止一两个! 足足消耗大半天,时间将近傍晚,多尔衮下令收兵。 等明天再继续消耗。 喧嚣的战场渐渐变得安静,孙安小心翼翼从尸体下爬出。他一点一点爬向城墙缺口,接近之后大喊:“我投降,我不想死,我是来投降的。我不是奸细,你们快把我捆起来!” 这一嗓子,顿时提醒装死的炮灰们。 陆陆续续竟有上百人,伸出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兵器,以举手投降的姿势朝着城墙缺口处爬。 胡定贵想了想,下令道:“都捆起来吧,战后甄别,民夫分田落户,厮卒拿来做苦力。” 连续数日,都在消耗。 满清消耗人命,大同军消耗守城物资。 渐渐的,开始在炮灰当中夹着士卒,想要趁守军松懈之时,突然对城墙发起进攻。 这种情况,让大同军无法轻视每一次进攻,守城物资的消耗成倍提升。 滚木、落石还能天黑后搬些回来,热油和金汁却所剩无几。 终于,满清开始正式攻城。 一辆辆楯车被火炮击碎,暴露在外的八旗兵,只能加速朝着城墙冲锋。 “嘭!” 一片楯车碎裂飞出的木屑,狠狠扎进图赖的脸颊。 虽然被撞松一颗牙齿,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真正头疼的是楯车没了。图赖拔刀呼喊:“跑步冲过去!” 图赖是鳌拜的堂兄,历史上,参加过大凌河之战、松锦之战、山海关之战,南明的弘光帝、隆武帝都是他带兵擒获的。 图赖、鳌拜兄弟俩,都是豪格的死忠心腹,被多尔衮扔出去舍命攻城。 一个炮弹从地上跳起,图赖身边的士卒,被铁弹拦腰砸断,接着飞去后边又陆续砸死好几个。 这边是火力最凶猛的,因为前方就是被炸塌的城墙缺口。 “老杨!” 城墙上,一个团长悲恸大吼。 却是在他附近不远,大同军第十一师的炮兵总指挥杨烨阵亡。 杨烨是秀才出身,少年时便精通算术,后来又系统学习了数学。他参军时间只有四年,由于才学过人,提拔速度飞快,而今却意外死在盖州。 真的属于意外,杨烨正在指挥火炮调整角度,一颗满清的炮弹飞来,把女墙的砖头给砸飞,然后砖头击中杨烨的脑袋。 “轰轰轰!” 大同军的火炮,用炮弹宣泄着怒火。 图赖正在奔跑冲锋,一发炮弹呼啸而来。初时他没有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擦了一下,惯性带着他的身体往后仰。 又过了几秒钟,图赖才感到剧痛:“啊!啊!我的胳膊没了!” 用于守城的加农炮,因为角度关系,很容易产生跳弹。图赖就是被一发跳弹打断手臂,炮弹还没停下,带着血迹又砸死砸伤四个。 忽然间,双方火炮陆续停止。 因为满清的攻城部队已接近城下,满清火炮停止是害怕误伤,大同火炮停止是角度太大打不到。 满清成功推过来十多辆楯车,另外还有许多带木制盾牌的云梯。 楯车多在城墙缺口前方,可惜盖州城没有模仿棱堡,使用宁远那种大锐角敌台,如此就形成短暂的火力死角,火铳和弓箭都无法攻击楯车后的敌人。 “砰砰砰砰!” 满清的火铳兵,站在楯车台阶上,通过射击孔朝着城墙缺口开火。 倒下的墙体,形成一个高三米、宽十二米、厚六米的土石台。 云梯架起,鳌拜指挥着满洲八旗,顺云梯迅速爬上土石台。只爬上去半个身子,就趴在土石台边缘,用力拉开满清的重箭。 在他们射出重箭之前,两侧的城墙上,就疯狂砸下万人敌。 450【阵斩鳌拜】 “轰轰轰!” 正准备射出重箭的满洲八旗,忽被十多颗万人敌炸翻。 炸翻是形容词,因为威力较小,全靠爆出的弹片伤人。最恶心的是,里面搀着石灰和辣椒面,不但正在射重箭的八旗兵遭殃,就连爬云梯的后续部队也睁不开眼。 “再冲!” 鳌拜捂着口鼻,站在楯车后面大吼。 “轰轰轰轰!” 就在鳌拜重新组织冲锋时,城上火炮再次响起。却是多尔衮在北城墙的两侧,突然投入大量兵力,刚才大同军停止开炮,也是在调整射击的方位。 经常顶着炮火攻城的清军将领,非常敏锐的发现,大同军的守城火炮,似乎集中防御城墙缺口那一片。 于是八旗兵放弃楯车,抬着简易梯子飞快奔跑。 由于满清坑道挖得已经很靠前,在大同军调整好炮位的时候,数千八旗兵已经冲出火炮射界。大同军的火炮,只能击中敌军部队的尾巴。 不是守军疏忽,而是坑道掘进攻城法奏效了,满清之前四五十天的坑道作业不是白干的。 当然,他们这样快速冲至城下,无法携带真正的攻城云梯。 真正的云梯,跟楯车一样得推着走,速度比楯车快不了多少。 “砰砰砰!” 火炮角度无法射击,城墙上的火铳兵纷纷开火。 这些八旗兵冲出火炮射界,却又没真的挨着城墙,滚木、落石都无法攻击,只能使用火铳或者弓箭。 付出三百多人的代价,数千火铳兵横向奔跑,扛着简易木梯冲到城墙缺口附近。 万人敌都砸不过来,或者说,这些八旗兵掩着口鼻,根本不理会万人敌的爆炸。反正爆炸威力不大,穿双层甲之后也不怕弹片,只要能扛住石灰和辣椒面,顶多被弹片击伤而已,当场被炸死的都是倒霉蛋。 终于,八旗兵攻上城墙垮塌的土石台,后方的八旗兵也抛射刺箭。 “砰砰砰!” 迎面就是一顿火铳齐射,在万人敌的配合之下,满清这一轮攻势再度失败,冲上去的幸存者纷纷溃逃。 “杀!” 鳌拜砍死一个溃兵,瘸着腿带队冲锋,跟没事儿人一样飞快爬上去。 火铳兵已经退下去填弹,藤牌手和长枪兵迅速补上,就在土石台的边沿朝着敌军猛戳。 这个位置非常狭窄,容纳不了多少火铳兵,若全部换成燧发枪肯定能站更多。 大同军的藤牌手蹲着,举起盾牌护住全身,若是站着容易被砍腿。长枪兵紧贴其后,在盾牌上方捅出长枪,将试图爬上来的八旗军杀死。 鳌拜身中两枪,但他躲闪及时,都没被戳中要害,穿双层甲之后甚至只受轻伤。 这货凶悍异常,眼见要被戳倒,竟然伸手抓住一块藤牌,想把藤牌手一起拽下来。 那藤牌手只能放弃盾牌,挥刀砍向鳌拜抓盾牌的左手。 鳌拜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当场被斩落,整个人也从简易木梯掉下去。 “咻咻咻!” 后方的满清弓箭手,近距离朝斜上方射出重箭。 瞬间就有十多个长枪手中箭,少数满清重箭,竟然射穿了大同军的藤牌。 “轰轰轰!” 又是二十多枚万人敌砸下,投向猬集在后方的八旗兵。火铳兵也全部转移到城墙上,朝着下方的八旗兵射击。 与此同时,乌真超哈营的汉军旗火铳兵,也朝着土石台上的大同军射击。 打到现在,此处终于变成血肉磨盘,双方的伤亡人数都在直线上升。 被重箭和火铳击出缺口之后,前排的八旗兵趁机冲上土石台,攻守双方完全混战在一起。 但近战的阵亡率反而变小,大家都是披甲的,砍半天也不能把敌人砍死。反而是火铳和万人敌,对敌军后续部队在一直造成杀伤。敌军的刺箭,也在一直抛射,总能扎中几个位于后方的大同军。 东西两面城墙,此时也在爆发攻城战。 八旗兵推着楯车和云梯,很快就接近城墙,并没有被火炮轰得很惨,因为火炮大部分调去了北城。 …… 李正、萧宗显、卢象升的援军,已经跟满清营寨接近。 但很难进攻,全是一圈一圈的壕沟和土墙。 这并非多尔衮学乖了,一板一眼打呆仗,而是满清历来如此。黄台吉特别喜欢这样搞,一旦觉得无法迅速破城,就把自己的营寨修得固若金汤,许多时候反而变成大明援军去攻他的寨子,把攻城战打成对付援军的守营战。 付出上百伤亡之后,李正果断停止进攻,说道:“不能这样硬攻,否则必然死伤惨重,而且还不一定攻得下来。” 卢象升说道:“偌大的盖州城,区区两个月时间,鞑子不可能处处都挖了壕沟、垒了土墙。就算如此,敌军正在猛攻城池,也不可能处处设防。” 萧宗显分析道:“我军已在北边攻击敌营,北边必然有重兵防守。城东是他们的撤军通道之一,也是肯定有重兵的。去城南用处不大,无非渡河进城,帮着小胡守城而已。城西如何?” 李正说道:“鞑子为了防备我们从海上来援,在城西沿河沿海修筑了许多炮台。恐怕也有重兵把守!” 卢象升摇头说:“海船只能到大清河的河口,再往里面航行就得搁浅。清军修筑炮弹,是防止我们用小船,从大清河运粮食进城。咱们也不走大清河,而是在大清河以北登陆。见到壕沟土墙就去占,把鞑子的沿河炮台也占了,那里绝对防不住两万多人进攻!” “但是我们绕过去,就不能堵住鞑子退路,”萧宗显说道,“鞑子只要伤亡不太惨重,是可以从容撤退的。” 李正支持卢象升的建议,说道:“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此战不是为了全歼鞑子,只要守住盖州就是咱们赢了。而且,鞑子兵败即便想走,也总得留下点什么。不把咱们喂饱,鞑子大军走得掉吗?” 留下的当然是断后部队,大军想要撤离必须这样做。 李正属于援军主帅,他既然拍板,那就得执行。 从海上绕一圈往北,扎营好几天的援军,死伤百余人就又走了,他们要重新从海上绕。 “殿下,敌军撤了,要不要追击?”苏克萨哈问道。 多尔衮摇头:“不追,专心攻城。北边的敌军,肯定是攻不进来,佯装撤兵引诱我们追击。” …… 城北的战斗,主要由两蓝旗和镶红旗负责,剩下的八旗部队进攻城东和城西。 这里打得最激烈,死伤也最惨重。 努尔哈赤的外孙、豪格的心腹遏必隆说:“王爷,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东西两边打得热闹,其实没死多少人,只有咱们这边战事凶险。满达海晓得利害,一直不怎么出力,只有咱们两蓝旗的勇士在拼命厮杀啊。这是多尔衮在借南蛮之手,故意削弱两蓝旗的实力!” 豪格摆手道:“既然上了战场,就该用上全力,不要扯上八旗内部恩怨。” 遏必隆急道:“咱们在用全力,可镶红旗的满达海,跟咱们进攻同一面城墙,镶红旗的士卒用全力了吗?硬仗都是两蓝旗在打!” “休要胡言,”豪格呵斥道,“你这厮就是心思太杂,打仗也不好好打。都什么时候了?南蛮子在辽东有三座城,今天不出力把盖州攻下,过几年咱们连盛京都保不住!” 遏必隆欲言又止,只能默默退开。 退到兄弟身边,超哈尔说道:“十六弟,你知道王爷是啥脾气,再怎么劝都是没用的。” 遏必隆叹息道:“十三哥,话虽如此说,但……两蓝旗经不起这样打啊。” 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超哈尔应该围攻锦州时战死,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他跟遏必隆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遏必隆是努尔哈赤的外孙,超哈尔的母亲则另有其人。 两人的爹很会生,一共生了十六个儿子,而且为满清战死好几个。 遏必隆的腰刀很出名,一直到清末都还在。塞尚阿作为钦差征讨太平天国,咸丰就赐下遏必隆腰刀壮行,刀把系着的牙牌刻有“神锋握胜”四字。乾隆派遣傅恒平定金川,也是御赐这把刀出征。 就在兄弟俩窃窃私语时,满达海的镶红旗士卒,被多尔衮勒令加紧进攻。 满达海不敢违抗军令,只得派兵推着楯车和云梯,跑去北城墙蚁附攻城,豪格的两蓝旗顿时压力骤降。 城墙缺口处,尸体已然堆积成山。 双方绞杀至今,大同军只在土石台上退了四米,付出的代价是阵亡三百余人。 至于攻击缺口的八旗兵,阵亡已经上千,受伤的超过两千,多数伤者都是被万人敌炸出来的。 满洲第一勇士鳌拜,腿伤虽然愈合,却变成了瘸子。而今,左手被斩断两指,身上受创七八处,竟然还在那里厮杀着。 “轰轰轰轰!” 又是十多颗万人敌砸下,正在攀爬土台的八旗兵,终于承受不住,被炸得直接当场溃散。 “杀!” 带队守卫缺口的大同军官叫李辅国,趁机下令反扑,从守势立即转化为冲杀。 “呃……” 鳌拜双眼圆瞪,随即仰身倒下,被李辅国一枪刺中咽喉。 土石台的八旗兵被杀回去,大同军再次完全掌握城墙缺口,满清必须重新组织一次进攻。 451【红楼梦没了】 镶红旗的满达海也已打出火气,眼见两红旗的士卒在城墙缺口溃散,他直接对长子常阿岱说:“你顶上去,不许逃回来,就算死也要死在盖州城里!” “是!” 常阿岱对自己麾下的八旗兵喊道:“骑兵都随我冲!” 用满洲骑兵攻城,这属于八旗军的惯例。因为他们下马就是步兵,而且一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只见三千余骑,从土墙和壕沟的各处通道奔出,跟随常阿岱直扑城墙缺口。 豪格也下令道:“收拢溃兵休整。图尔格、超哈尔,你们两个率部,随时援助镶红旗的勇士!” “是!” 图尔格、超哈尔单膝跪地领命,随即召集自己的部队出发。 图尔格、超哈尔都是遏必隆的哥哥,图尔格曾经招降蒙古察哈尔部,历史上进攻大明连破六十七县。 兄弟俩整兵期间,常阿岱的骑兵已经冲出。 三千多满洲骑兵,全部身披双甲,顶着大同军的炮火,以松散阵型冲向城下。 由于满清壕沟距离城墙实在太近,只付出百余骑的伤亡,这些骑兵就已经冲至城墙附近。靠近城墙缺口的,立即下马转为步兵,抬着梯子冲向土石台。距离缺口较远的,骑马用刺箭朝着城上抛射。 “轰轰轰轰!” 又是万人敌砸下,却阻不住这些阿礼哈超哈营的进攻。 为了防备满清重箭,李辅国没让士兵守在土石台边缘。常阿岱亲领士卒,顶着万人敌的轰炸,顺着木梯爬上土石台。 “撞!” 李辅国一声令下,前排的藤牌手,以紧密阵型一起往前冲撞。 刚爬上土石台的阿礼哈超哈兵,顿时被一整排藤牌手给撞下去。土石台只有三米高,一般摔不死,但身披双甲的满洲精锐,还是落下去摔得七荤八素,成为掷弹手和火铳兵的靶子。 “射!” 与此同时,更后面的阿礼哈超哈兵,用重箭射向冲撞至土石台边缘的大同军藤牌手。 “退回来!” 李辅国连忙下令,但还是有四个藤牌手中了重箭。 趁着这个短暂间隙,一些阿礼哈超哈兵再次爬上土石台,跟大同军的藤牌手、长枪手绞杀在一起。 常阿岱被撞下去之后,裸在外面的双手,已被万人敌弹片击伤,连握兵器都握不牢固了。一张脸也血肉模糊,被石灰和辣椒面熏得睁不开眼,等他回过神来,图尔格、超哈尔的部队已经来支援。 “杀死南蛮子!” 图尔格、超哈尔兄弟俩,同时冲上土石台,与李辅国守军绞杀在一起。 常阿岱摇摇晃晃站起,重新去爬木梯。 “砰!” 一发子弹从左侧城墙射来,命中常阿岱的右肩,这次是彻底握不住刀了。 “杀!” 常阿岱把刀换到左手,带着士卒继续往前冲。 这处缺口只有十二米宽,交战双方却猬集数百人。打到后面就是往前挤,根本无法挥刀,倒是万人敌一直往人堆里砸。 但万人敌越砸越少,除了弹药不够之外,还因为缺口两侧城墙,敌军也在使用云梯攻城,一些掷弹手还得照顾那些登城之敌。 防守缺口的大同军,被挤得一点点退后,几个藤牌手不慎摔倒,竟被八旗兵活活给踩死。 “轰轰轰!” 又是万人敌砸下,全身是伤的常阿岱,被一块弹片击中喉咙。 嘴里的鲜血汩汩冒出,这位镶红旗旗主之子,终于在战场上咽气了。他甚至都没倒下,因为四面八方全是人,尸体被挤着继续往前。 大同军也被万人敌炸出的石灰和辣椒面影响,是被风吹过去的,双方都闭着眼睛不停咳嗽。 胡定贵亲自来到缺口左侧的城墙,不管正在攀登云梯的敌军,聚集数百火铳手,朝着猬集在一起的阿礼哈超哈兵放铳。 “三段击!” “举铳!” “放!” “砰砰砰砰!” 当即就有最两三百八旗兵中弹,防守缺口的大同士卒也被误杀两个。这还是尽量朝着外侧射击,更多是射向城外的后续部队,否则被误伤的友军还会更多。 依旧有无数八旗兵冲上来,缺口处早被尸体堆得凹凸不平。八旗军踩着尸体前冲,竟有居高临下之势,有些腾出双臂反手握刀去割喉。 但是,城上的火铳和万人敌,持续对八旗兵造成伤亡。八旗兵又攻不进去,在此处败退是迟早的事情。 “杀!” 东侧城墙那边,突然传来震天喊杀声。 却是北城墙投入的兵力太多,东城墙那边的正规军不够,只能用农兵和百姓协助守城,竟被多尔衮指挥两白旗、两黄旗攻上城墙。 大同军的正规兵奋勇厮杀,一些辽东百姓组建的农兵,却吓得转身逃跑。他们训练只有两三个月,又曾长期被鞑子奴役,心里始终有一种对鞑子的恐惧。 刘大章奋力嘶吼:“不准逃,不准逃,逃了就要给鞑子当奴才!老子不想当奴才,杀啊!” 金国珍则用朝鲜话喊道:“你们的姓氏不要啊?你们的田土不要啊?你们的妻子还要不要?我的妻子怀孕了,为了妻儿,快快拼命!赵菩萨保佑!” “赵菩萨保佑!” 这些辽东农兵没喊什么种田吃饭,竟然一个个大呼“赵菩萨保佑”。就仿佛请神附体,除了少数孬种,大部分溃逃的农兵都重新杀回去。 正在组织领导妇女,给守城士卒运送物资的潘慧,挺着大肚子拿起扁担:“姊妹们,男人在拼命,咱们女人也不怕死。不想被鞑子抓回去的,就跟我一起杀敌!” 潘慧是湖南士绅家的小姐,她的丈夫,正是意外阵亡的炮兵总指挥杨烨。 她本来跟孕妇待在一起,听闻丈夫阵亡之后,便含着眼泪出来组织妇女帮忙。 数百妇女提着扁担和棍棒,爬上城楼去加入战斗。许多百姓见状,也放下手里的运输工作,一起涌向城墙去。 刘大章见状大喊:“护住妇人啊,莫让妇人被鞑子杀了!” “杀!” 不论是否参与过农兵训练,守城的青壮百姓,都红着眼睛冲向八旗兵。 因为那些前来支援的女人,全都是守城军民的妻子。 达尔汉率部攻上城墙,麾下士卒接连被杀,他却死死扼守住云梯处的女墙,掩护更多八旗兵爬上城墙。 这货是努尔哈赤的女婿,大凌河血战时,明军五百多人出城作战,达尔汉率领八十人就将明军击溃。在攻打蒙古扎鲁特部时,达尔汉单骑追杀,擒获该部落的台吉(王太子或王太弟)。 达尔汉本属镶蓝旗,多尔衮调整八旗部队,把达尔汉这员悍将弄到自己麾下。 如今,又把达尔汉派来攻城! 在达尔汉的厮杀下,越来越多八旗兵爬上来。他左侧是大同军,右侧则是农兵部队,这货自己扛住大同军,让友军去跟农兵厮杀。 眼见农兵接连崩溃,谁知不断有人鼓舞士气,呐喊一通之后又杀回来。 一些双眼通红的农兵,由于装备处于劣势,竟然丢掉兵器舍命扑出。两三个农兵,扑倒一个八旗兵,然后抱在城墙上翻滚扭打。 “让开,让开!” 吴化普嘶声叫喊,他统率的龙骑兵,已经临时转为火铳兵,正在负责另几段城墙。 此处接到警讯,吴化普立即亲自带队支援,火枪已上膛,刺刀也套上,却被大量冲上来的百姓阻住。特别是那些妇女,打仗又没战斗力,反而把援兵通道给堵死。 好在,不用他帮忙了。 农兵们爆发出的疯狂战斗意志,让接战的八旗兵感到毛骨悚然。靠近女墙的八旗兵,甚至被农兵抱着,一起翻过女墙坠下去摔死。 达尔汉这个悍将,身披多处创伤,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在身边士卒死完之后,被几杆长枪顶在女墙上,又被一枪狠狠扎进喉咙。 城墙缺口处,八旗兵顶不住万人敌和火铳射击,终于还是损兵折将败退回营。 仅这一天,满清就阵亡三千余,伤者无数。而大同军这边,正规兵阵亡五百多,农兵和百姓死了一百多。 如此惊人的伤亡,让八旗贵族们坐不住了,纷纷闹着要撤军。 再多死几千,对于满清而言已经伤筋动骨! 当晚,五更天。 援军的先头部队,乘船在战场西侧的海边登陆。人数不多,也就两千多人,但卢象升和萧宗显全来了,只有李正留下来掌控大部队。 在天色即将发白的时候,他们已经绕到满清沿河炮台背后。 “杀!” 卢象升和萧宗显,各带千余人突袭河岸炮台。 满清明显没想到敌人从背后杀出,炮兵一个接一个被杀。 负责这段炮台的,是多尔衮的心腹爱将,包衣出身的炮兵将领曹振彦——曹雪芹的曾曾祖父。 曹振彦从梦中惊醒,眼见几处炮台失守,立即对儿子说:“快逃!” 曹玺,也就是曹雪芹的曾祖父,拔刀喊道:“父亲,摄政王待我曹家恩重如山,此刻又怎能临阵脱逃?” “你祖父若是忠于大明,咱曹家早就没了,这个时候,保命要紧!”曹振彦觉得儿子是个智障。 曹玺被呵斥一通,父子俩总算达成一致,带着残余的炮兵全部撤出炮台。 “一个都别放走,杀!” 卢象升率领数百骁骑兵,早已堵住曹氏父子的逃跑路线。 这里的敌人多为炮兵,那里敌得过骁骑兵? 曹振彦当即跪地请降,他刚跪下去,却见儿子拔刀冲向大同军,急得连忙大喊:“逆子,快回来!” 卢象升策马而来,一枪戳死年轻气盛的曹玺。 熹微晨光下,曹振彦见此惨状,顿时跪瘫在那里,忍着眼泪喊:“罪将请降!” 452【围魏救赵】 城西的满清阵地,由代善的正红旗、济尔哈朗的部分镶蓝旗驻守,剩下的都是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 代善年事已高,睡得不怎么沉,听到声音立即出帐查看。 济尔哈朗亲自骑马跑来,对代善说:“南蛮突袭沿河炮台,那边的炮台都已丢失,炮台附近的乌真超哈营也溃了。” “敌军有多少?”代善问道。 济尔哈朗说:“还不清楚,但应该不多,否则敌军早就杀过来了。” 代善说道:“立即组织反攻,把那些南蛮子赶进海里!” 二人点齐马步军过万,将攻城的火炮也带出,朝着卢象升、萧宗显的方向进发。 满清的攻城火炮,虽然有土墙掩护,但也被大同军陆续击毁二十余门。沿河炮台的二十多门火炮,也被卢象升、萧宗显突袭俘获,这就等于失去五十门左右。 剩下的130多门火炮,分散于盖州城东、西、北三面,西侧这边如今只能动用40门。 当满清八旗军从攻城阵地中抽出,集结起来向西进攻时,援军的后续部队已经抵达四千余。其中一千还是炮兵,从船上搬来五十门火炮,就在岸边搭建炮兵阵地,卢象升、萧宗显率领的前锋,也将缴获的二十多门炮拖过去。 曹振彦等俘虏也卖了力气,这些投降的满清炮兵,为了在大同军面前留下好印象,非常积极的帮着转运火炮去海边。 不积极的都死了! 第三批援军还未抵达,李定国、王廷臣却回来了。他们一路抢到锦州附近,但宁远和锦州都有重兵,抢掠人口的时候还差点吃亏。 眼见鞑子推着楯车往前,二人的骑兵立即转为步兵,先帮着防守临时阵地再说。 李定国把麾下士卒安排好,快步跑来见卢象升和萧宗显:“第一师和第二师在攻山海关,消息已经传到复州城,我们这次是先回的复州。鞑子的宁远、锦州之兵,被我跟王将军(王廷臣)拖了几天。几天时间,我们损失骑兵三百余人,但也让鞑子延迟几日去救援山海关。” “好!”卢象升欢喜拍手。 这是早就定好的军事计划,一旦满清进攻盖州,张铁牛和费如鹤就去打山海关。都是坐船去的,一个从登州出发,在山海关以东登陆,一个从天津出发,在山海关以西登陆,东西夹击山海关内的守军。 只要拿下山海关,就在那里驻军,招募饥民在关内耕种,作为今后出兵辽东的又一个基地。 这属于稳妥打算,也可以渡海过来,配合李正、萧宗显,四个师包抄多尔衮的后路,直接把八旗精锐打得全军覆没。但后勤压力实在太大,一旦遇到风暴,极有可能全军饿肚子——此时已经进入渤海风暴高发期,海军只敢沿着海岸线航行,横渡渤海属于极为冒险的举动,运送军队和粮食都属于高风险行为。 就在代善和济尔哈朗,即将带兵进攻援军阵地时,一骑快马疯狂的从北方奔来,这匹马甚至都累得口吐白沫了。 “殿下,山海关被两面夹攻,威远台已在数日前被南蛮占领!”信使跪地说道。 帅帐之内,一片死寂。 威远台,又叫威远城,距离山海关以东一公里左右。历史上,吴三桂正是在此请降,投靠满清做了入关急先锋。 有人说,威远台是吴三桂修建的,其实早在明朝初年就有了。 满清想要攻打山海关,就必须先打威远台。而且有一条地道,将山海关与威远台连通,可以出其不意的运兵转移。 大同军当中,明显有识货之人,迅速突袭攻占威远台,接着又将运兵通道给堵死。 至于山海关城内,驻扎着6000八旗军,还有一万多八旗军的家属。 城中之粮,顶多坚持三四个月。 如果把包衣和平民杀了吃,也顶多能撑半年。多尔衮要是还在盖州跟大同军消耗,就算攻占此城,如果不能缴获大量粮草,也是没有能力去救援山海关的。 因为救援山海关,得先把威远台打下来。大同军只需防守此城,就能把多尔衮耗得兵粮殆尽。 打盖州城,还是救山海关? 多尔衮只觉口干舌燥,他预想过山海关会被攻击,却没想到被两面夹击。这是不一样的,抛开关城攻防战不提,山海关补给粮草就是大问题,辽东的粮食被威远台卡住了运不过去啊。 大同军甚至不用攻打,只在威远台屯兵,就能将山海关里的八旗军饿死! “召集各旗贵人议事!”多尔衮无法自己做主。 城西都快打仗了,楯车都推出去了,接到多尔衮的命令,只能又临时撤回去,任由卢象升的援军在海边站稳脚跟。 济尔哈朗气呼呼走来,质问道:“我正在打仗,急着召见做什么?” 多尔衮说道:“山海关被东西夹击,威远台遭敌军突袭攻占。” 济尔哈朗说道:“威远台在山海关以东,敌人没有攻占山海关,怎么可能把威远台拿下?” “肯定是坐船来的。”代善冒出一句。 多尔衮点头道:“就是坐船来的。” 豪格走到多尔衮侧下方坐下:“盖州城不好打,昨天我有三员爱将,两死一残,再打下去都得死。” 代善说:“城西的工事修得不稳固,南蛮援军已经拔除沿河炮台,外延营寨的乌真哈超营也没了。一旦继续攻城,敌方援军肯定攻打我军西侧,我跟济尔哈朗的阵地非常危险。” 满达海提议道:“不如聚兵全力攻打敌方援军。” 济尔哈朗忍不住翻一个白眼:“盖州城的敌军又不是死人,咱们全力攻打他们的援军,城内守军必然寻机出战。而且,援军大营在海边,不止援军有火炮,援军的海船也有火炮。刚才是最好的攻打时机,现在已经被耽搁了,敌军站稳脚跟之后,打下那里跟攻城差不多困难。” 豪格没好气道:“难道咱们放弃盖州,又带着大军赶去救山海关?岂不是疲于奔命,被南蛮牵着鼻子走?” 多尔衮看向代善:“二哥是什么主意?” 代善叹息:“还能有什么主意?立即退兵,分兵守住耀州和海州,防止盖州之敌继续北上。然后主力屯兵宁远、锦州,休整一个月之后,征调更多粮草,再去救援山海关。不能直接去山海关,否则必被敌人以逸待劳击败!” 济尔哈朗也说:“山海关丢不得,一旦丢失,咱们又会被堵死在辽东。而那些南蛮子,打下山海关之后,接下来几年可以屯田,屯够了粮草随时都能出兵。到时候,宁远和锦州都危险了,再加上盖州之敌,咱们会被两面夹攻的,变成十多年前的样子。” 十多年前,满清四面受敌,大明、蒙古、朝鲜,甚至是野人女真部落,都在跟刚刚崛起的满清打仗。 而且满清内政,被努尔哈赤搞得几乎崩溃,缺粮缺到抢劫自己治下汉民的粮食——每户交多少粮,交不出粮食就杀人。 努尔哈赤死后,代善可以继承皇位。但面对窘境,代善自知扛不起重任,于是支持黄台吉继位。 是黄台吉挽救了满清,带着满清走出困境。 一旦山海关丢失,满清将重现黄台吉继位之初的困境。多尔衮不是黄台吉,他没那个本事带着满清再走出泥潭! 在八旗旗主们都表态之后,多尔衮吐出一口浊气:“撤兵!” 盖州不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三万多大同军在此,满清撤兵得付出足够的代价。 当日,满清剩余的火炮,朝着城墙疯狂倾泻炮弹。清初的铸炮工艺,虽然远高于清末,但短时间内也得省着用,否则会大大降低火炮寿命。 满清却是疯了,根本不顾火炮寿命,稍微冷却就继续射击,毫不掩饰自己即将撤军。 除了对着盖州城开火,还对着海边的卢象升大营开火。 足足炮轰了三天,火炮炸膛好几门,同时派出大股骑兵去北方探路开道。 至第四天时,多尔衮下令:“毁弃所有重炮,毁弃所有楯车和云梯!” 满清所谓重炮,也就10磅以上的火炮,这种炮带着赶路,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接着,多尔衮又留下大量民夫,还有一支乌真哈超营,用于阻击大同军的追兵。 “鞑子果然要逃,准备出城追击!”胡定贵在城楼上,拍着被轰剩下的栏杆说。 不敢立即追,怕满清在诱敌出城。 看着满清大军拔营而走,留下来断后的李养性近乎绝望。他是孔有德的亲兵出身,在满清混得还不错,可再怎么混得好也成了弃子。 多尔衮刚才亲自召见李养性:“好好打仗,拖得越久越好。你的妻儿,我会好生照料。你的长子,会给世袭爵位。你的幼子,会留在我身边做亲随。” 李养性还能怎么选择? 舍命阻击大同军,能换来妻儿平安,能换来儿子们的富贵。若是敢临阵投降,全家都得惨死,而且投降大同军之后,估计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心灰意冷的李养性,对麾下的汉军八旗说:“杀敌报国,就在今日,好好守住营寨!” 这些乌真超哈兵,士气低落到极点,谁他妈想送死啊? 453【大军之中,直取主将】 “师正,这次让我来主攻,得狠狠出一口恶气!”李辅国快步走到胡定贵面前,违反规定单膝跪地请求出战。 虽然大同军的军制,官方文书都写师长、副师长、队长、副队长,但读过书的将士还是习惯性称呼为:师正、师副、队正、队副。 包括文官里的厅长、副厅长,也是呼为:厅正、厅副。 这次守城者阵亡的数百将士,八成以上都属于李辅国那个团。 胡定贵思忖道:“你的团伤亡太多,跟老江一起主攻吧。还有,站起来说话,不跪也会答应你。” “是!”李辅国立即站起。 李辅国是李邦华的族侄孙,家族关系都出五服了。但谁让李邦华身居高位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纷纷跑来跟他拉关系。 李家在军政系统的势力,已经跟费家不分高下,也就没有皇后吹枕边风而已。 城中守军,点起兵马,朝着李养性的断后部队杀去。 至于海边的援军,则再次坐船,运兵去堵截八旗主力的后路。不过,还是分出李定国、王廷臣,率领骑兵撵着八旗主力追赶。 但得绕一下,北上通道比较狭窄,李养性堵住了去路。 李定国、王廷臣二人带着骑兵,从城西穿过土墙、壕沟,沿着北城墙朝东北方疾驰,接着又穿过土墙、壕沟,来到北边的山岭地带。绕过李养性驻防的满清大营,牵马爬上山坡再下去,然后一路狂奔追赶满清主力。 满清大营这边,李辅国、江霖从正面进攻,其余各部和农兵从两侧包抄。 这里的营寨太大了,满清主力撤走之后,许多地方都成为空营,但各种防御工事还是很恶心,许多地方需要搭木板才能过去。 李养性属于困兽之斗,领着三千乌真超哈和大量民夫,缩在多尔衮留下的核心营寨中。 战斗还没开始,这些汉军旗底层士卒,已经打定心思趁机投降。 李养性的妻儿有多尔衮照料,他们的妻儿却无人照料啊,说不定孤儿寡母还会被人霸占。既然如此,为何要舍命给满清断后? 李养性对麾下将士说:“对于大明而言,我等皆为投敌叛国之人。南蛮皇帝麾下文武,都是大明朝廷投靠过去的。就算投降,南蛮子也会杀了咱们,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拼命!” 汉军旗将士闻言沉默,感到绝望的同时,又怨恨多尔衮让他们送死。 都是些没有信仰的士兵,他们不知道为啥打仗,顺风抢劫杀戮倒是在行,跟着大军一起厮杀也勇猛,留下来断后就瞬间士气归零。 李养性这支部队,历史上是被李定国歼灭的! “轰轰轰!” 大同军开始炮击。 “快跑啊!” 最先崩溃的是那些民夫,足足两万民夫部队,在遭受炮击的瞬间就自行崩溃。 紧接着,乌真超哈营的汉军八旗也跟着溃逃。 多尔衮早就猜到是这种情况,因此扔下两万民夫断后。不是让他们打阻击战,就是让他们四散奔逃,大同军得消耗时间与兵力去抓捕,如此就能给满清主力后撤创造机会。 预想之中的攻坚战,一下子变成追击战。 也就李养性带着百余士卒,还留在核心大营没逃,其余铺天盖地的溃散于战场。 多尔衮的计策奏效了,至少胡定贵的步兵主力,一两天之内都不可能去追击。不但要抓捕俘虏,还要甄别、安置和看守俘虏,只有吴化普带着龙骑兵追向北边。 当李辅国、江霖带兵攻至阵前,李养性身边的百余人,面对二十倍于己的大同军,纷纷放下兵器选择投降。 甚至有李养性的几个亲兵,用刀架着李养性的脖子,捆起来押出营寨请降。 走在半路上,李养性哀求亲兵:“你们快杀了我,拿着我人头去投降,莫要让我再遭活罪。看在旧日情分上,求求诸位给我一刀。” 亲兵们充耳不闻,押解断后主将投降,说不定还能立功换回自己一命。 李辅国见到李养性,盘问一番,得知其身份,顿时讥讽道:“一条好狗,你也配姓李?” 李养性自知难逃一死,反口辩驳道:“不投大清还能怎样?大明文武欺压诬陷,若不是背国投敌,当年就被大明文武所诬杀。是是非非,哪里讲得清楚?莫要多说,是条好汉就给个痛快!” 听闻此言,李辅国倒是不再讽刺。 泥腿子出身的大同军将士,都把汉军旗和包衣当成汉奸。但李辅国是读书人,他听族中做官的长辈说起过,里面乱七八糟的党争确实难以道明。 十年前的李养性,绝对属于受害者,不投满清肯定被大明文武坑死,而且死后还要被诬陷各种罪名! 李辅国挥手道:“押回去受审。” 被士卒拖着走的李养性,扭脖子大呼:“给我来个痛快,给我来个痛快!” 吴化普独臂抓住缰绳,带着龙骑兵全速前进,至半下午时分,遇到李定国、王廷臣率领的大同骑兵。 三人合兵,约骑兵七千。 “怎的情形?”吴化普问道。 李定国指着前方:“有伪清骑兵阻截,已经打过一场,各自死伤百十人。” 王廷臣说道:“据被俘的敌骑供述,率领骑兵阻截咱们的,是鞑酋努尔哈赤的第九子巴布泰,麾下一部分是满洲骑兵,剩下的多为内外蒙古骑兵。” 内外蒙古骑兵,特指蒙古八旗(内)和外藩蒙古旗(外)。 蒙古八旗的骨干,是归附满清的大明边军,以及那些蒙古内战失败,逃来归附满清的蒙古部队。还有少数,是跟满清联姻的蒙古部族,以及作战立功的蒙古奴隶(草原抓来的战俘)。这些人,举族在辽东定居,跟满人一样编为牛录。 至于外藩蒙古,则是主动归附,或者被满清打服的蒙古部落。他们拥有自治权,但必须按时纳贡,大战之时还得出兵帮满清打仗。 吴化普作为辽东人,非常清楚里面的情况,说道:“外藩蒙古,跟伪清不是一条心的。就算他们跟鞑酋联姻,也不愿与咱们死拼,青壮死伤太多,他们的部落就有可能被吞并。” 王廷臣也做过边将,点头说道:“不错,刚才打仗,一些蒙古骑兵确实油滑得很。” 李定国建议道:“不如集中全力,主攻满洲骑兵。” “就该这么办!”王廷臣笑道。 满洲和蒙古八旗骑兵,身上的装备都差不多,但蒙古外藩骑兵却明显穿得不一样。 之前骑兵纠缠,已经试探过了,外藩蒙古确实在划水。 当即,三人调整战术。 王廷臣、吴化普的龙骑兵,从两翼突袭放铳,李定国率领骁骑兵直接冲阵,统统杀向满洲八旗和蒙古八旗。 如此打法,外藩蒙古骑兵,果然选择继续划水。 他们并不拼死救援友军,只是在附近象征性骑射,能射中多少大同骑兵无所谓,只要证明自己没有临战脱逃就行——这些外藩蒙古,不愿跟大同军血拼,但也不敢背叛满清,否则他们的部落必被报复。 “吹号,旗令,命令外藩蒙古旗包抄!”被重点进攻的巴布泰连忙呼喊。 外藩蒙古骑兵接到军令,立即进行包抄。 但是,他们还是在外围射箭,根本就没有配合巴布泰厮杀的样子。 巴布泰勃然大怒:“吹号,命令外藩蒙古旗接敌!” 外藩蒙古骑兵立即往前,但只往前十余步,然后继续骑马射箭。 巴布泰都快被气死了,这么远的距离,就算能射中大同骑兵,也无法造成有效杀伤。这打你娘个鬼仗呢? 放在一年前,外藩蒙古兵,绝对不敢如此敷衍,接到命令必然拼死冲锋。 但草原上的蒙古人也不是傻子,满清都被打回辽东了,说不定哪天还会被消灭,干嘛要给满清朝廷效命?保住自身实力才是根本,说不定还能跟大同军结个善缘。 眼前这处战场,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外藩蒙古旗,加起来足足有一万二千多骑兵。 结果全面接战之后,七千大同骑兵竟然拥有局部兵力优势,那些外藩蒙古骑兵全部处于梦游状态。 努尔哈赤第九子巴布泰,终于享受到大明主将的待遇:明明友军在身边,结果就是不出力! 而李定国也找到了节奏,在巴布泰使用满清骑兵老套路,分散成无数股进行作战时。他将骁骑兵混入龙骑兵,敌人散兵射箭,就用龙骑兵对射,敌人聚兵冲杀,就用骁骑兵冲杀。 李自成当初遇到满清这种战术,选择舍弃防御,以速度优势近战厮杀。 李定国有龙骑兵在手,打起来则更顺心,完全对满清骑兵形成战术压制。 当然,大同骁骑兵太少,即便有龙骑兵策应,在冲杀时也死伤比较惨重,大概能打出1:1.3的伤亡交换比。 只不过,满清骑兵阵亡的多,而大同骑兵受伤的多,这是火铳对弓箭的胜利。 交战约一刻钟,李定国抓住敌军聚散的短暂战机,召集五百骁骑直冲巴布泰本阵。 “射箭!”巴布泰惊慌大喊。 五百骁骑兵,顶着满清骑兵的箭矢,舍生忘死的继续冲向巴布泰。 李定国接连身中两箭,箭矢插在盔甲上,随着战马起伏不断抖动。他一马当先,持枪将当面之敌挑翻,接着抽枪回转横扫,将另一个敌骑扫落马下。 主将如此神勇,麾下骁骑士气大振,一往无前的冲入敌阵。 当李定国枪刺第三个敌骑时,对面竟是个精锐勇士,在落马瞬间将李定国的骑枪抓住。李定国连忙舍弃长枪,猛地拔出腰刀,继续朝着巴布泰冲去。 努尔哈赤的儿子当中,也有一些怂货,比如眼前的巴布泰。 巴布泰曾因丢城失地,被罢免一切军职。如今虽然早已复职,但爵位只是三等奉国将军,在努尔哈赤的儿子里面属于渣渣。 眼见李定国越冲越近,几乎陷入满清骑兵的包围,巴布泰没有想着带兵围杀,第一反应竟是……调转马头逃跑! 巴布泰的亲卫拼死阻截,李定国再次连杀两人,又格挡开第三人的兵器,纵马冲到巴布泰的身后。 巴布泰一边逃跑,一边扭头回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驾!” 巴布泰疯狂刺击马臀,胯下宝马吃痛疾奔,快速跟李定国拉出两个身位。 李定国的坐骑,是一匹马瓦里阉割公马,这种马只在大同骁骑兵里部分服役。但骁骑兵的各级指挥官,全部骑乘马瓦里马! 李定国的战靴配有马刺,双脚一夹,立即加速,已然追至巴布泰身侧。 刷! 一刀劈出,刀光划过。 巴布泰连忙矮身闪避,整个人都趴伏在马背上。 两人并驾齐驱,巴布泰挺身挥刀,李定国一刀将巴布泰的兵器击落。接着竟然侧身探出,选择弃刀伸手,抓住巴布泰的棉甲,直接将巴布泰给扯离马背。 然后,狠狠掼到地上。 后方巴布泰的亲兵疾驰救援,闪避不急之下,这货竟被自己的亲兵,用马蹄给活活踩死。 “敌将已死!” 失去全部兵器的李定国,空着双手策马大呼,非常惊险的避开敌骑刀锋,已然把巴布泰的本阵给杀穿了。 454【持久消耗】 见到主将身死,满清骑兵没有崩溃,而是不要命的向大同军发起冲击。 这些舍命冲锋的骑兵,皆为巴布泰旗下牛录。 除此之外,非巴布泰牛录的满清八旗、蒙古八旗和外藩蒙古旗,则全部变得心惊胆战、士气低落。特别是那些外藩蒙古旗,虽然还在朝大同军射箭,却逐渐绕向北边准备遁逃,主动解除对大同骑兵的包围。 当巴布泰旗下牛录死伤三成之后,其他骑兵全部逃离战场,让这些拼死的友军掩护自己撤退。 终于,巴布泰旗下牛录也逃了,但又并非一溃到底。 满清骑兵经常散开作战的习惯,让他们很难完全失去组织度。中低级军官自动指挥残兵,开始跟大同军边打边逃,虽然还是逃不过覆灭的下场,但大大迟缓了大同骑兵去追击满清主力。 用于阻击的一万二千多骑兵,只逃回去九千左右,把多尔衮惊得背心冒汗。 “老九呢?”多尔衮都不称呼巴布泰的职务了。 尼堪浑身是血,回答道:“已战死。” 此时的尼堪,还不是什么名王,攻破山海关时被封为多罗贝勒而已。 多尔衮大怒:“一万两千余骑,怎会败得如此惨重?” 尼堪指着那些外藩蒙古骑兵:“这些人怯敌不敢接战,包围敌军而不进攻,坐视友军被击却不救援!” 喀喇沁蒙古部落台吉(王子)古噜思奇布,立即出言辩解:“殿下,这是对我们蒙古勇士的污蔑。我们接到主将号令,包抄围困敌军侧翼和后方,但刚刚完成合围,敌军就对梅勒额真(巴布泰)发起猛攻。我们还没来得及救援,梅勒额真就已经阵亡。军心浮动之下,只能跟尼堪贝勒一起逃走。” “胡说八道!” 尼堪气得脸红脖子粗:“是你们围而不攻,才导致梅勒额真阵亡的!” 古噜思奇布吼道:“你在诬陷我们蒙古勇士!” “我没有!”尼堪也跟着吼起来。 接下来,双方各部将领,也加入争执的行列,在撤兵路上吵成了一团。 “闭嘴!” 多尔衮怒斥道:“大军撤退,怎能延误?谁是谁非,先撤回去再说。” 几大旗主得知消息,都骑马奔来见多尔衮,一边行军一边低声讨论。 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是打仗的问题,更属于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 喀喇沁蒙古,是最早归附满清的蒙古部落之一,而古噜思奇布父子,则是喀喇沁蒙古当中最早归附的外藩势力。 这个部落,如今就在辽西北的草原放牧,距离满清的统治核心非常接近。 此战喀喇沁蒙古打仗放水,已经暴露出一个信息:外藩蒙古不再跟满清齐心了,若是满清八旗继续损兵折将,恐怕辽西北的蒙古部落会倒向大同军! “除了军粮、兵器和铠甲,其余辎重全部放弃!”多尔衮焦急下达命令。 运输这些辎重的民夫也不要了,被驱赶着冲向南边,或许能阻拦追兵片刻。 同时,多尔衮派出全部骑兵,一部掩护海岸线的方向,一部掩护盖州追兵方向。 “殿下,前方有敌军阻拦!” “全军列阵冲杀!” 多尔衮已经处于暴怒状态,他觉得那些南蛮子欺人太甚。 耀州距离盖州不到五十里,是当初满清修筑起来,专门攻打盖州明军的城池。 在急行军的状态之下,八旗主力迅速走了一半路程,这里已经进入满清的势力范围。大同军居然还敢阻截,这是欺负八旗勇士提不动刀了吗? 看着满清大军开始列阵,卢象升笑着对李正说:“撤吧!” 不撤不行,第一批坐船阻截的部队,大同军人数还没过万,防御工事也没有修好。多尔衮的大军却有数万,而且皆为八旗精锐,真打起来纯属送死。 即便把满清主力拖住,无非是将盖州战场,变成耀州外围战场而已。并且,大同军还失去城墙保护,这还不如直接在盖州打仗呢。 害怕大同军撤回船上,数千满清骑兵蜂拥杀来。 “轰轰轰轰!” 海军舰船立即炮击,掩护大同陆军登船,海军士卒也在船舷处举起火铳。 满清骑兵根本不敢靠近,眼睁睁看着大同军撤回船上,而他们自己却被火炮轰死数十人。 就在步卒全部撤回船上时,李定国、王廷臣、吴化普也带着骑兵追来,他们只分出两百骑兵,去收拢多尔衮半路扔下的民夫。 谁也没想过全歼八旗主力,只打算趁着多尔衮撤军,一路尾追多咬下来几块肉而已。 满清人口就那么多,死一个便少一个! 多尔衮点齐两万骑兵,其中还夹着汉军旗鸟枪马甲,朝着李定国这几千骑兵冲去。 李定国、王廷臣、吴化普拔腿就跑,这打个屁呀,溜了溜了。 主要还是他们一路追来,人困马乏,根本无法直接作战。人倒是能靠毅力坚持,你不能让战马也懂大同精神啊。 占领辽东之后,满清八旗的骑兵比例,已经高达40%。 就连汉军八旗,也有鸟枪马甲,类似大同军的龙骑兵。也有许多满清骑兵,骑马奔袭赶路,战马疲乏之后,只能变成步兵立即作战。也有一些重步兵,在快速行军时,用马来驮运铠甲。 估计满清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骑兵,又有多少步兵,因为他们许多士卒是步骑双修的。 在连番折损之下,数万八旗主力,竟然还能轻松拉出两万骑兵作战。 眼见西侧追兵退回船上,南方追兵骑马开溜,多尔衮下令全军继续前进。所有将士全部着甲,有马都牵着战马赶路,随时准备上马冲杀追兵。 就这样,多尔衮带着大军撤回耀州。 大同武将们也回到盖州,清点战损和收获,一个个都喜笑颜开。 包括防守棱堡消灭的敌人,共击杀、俘虏满清精锐一万一千余——其中一些行动不便的伤员,在多尔衮撤军时,被舍弃在盖州城外。 击杀包衣、民夫四千余——多为攻城炮灰。 包括坐船突袭劫掠来的人口,俘虏包衣、民夫、农奴,足足三万多人! 另外,缴获可用火炮二十多门,缴获被毁弃的火炮六十多门。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铜炮,一门炮就是两三千斤,可以拉回南方铸造铜币。 而大同军的战损,守城步卒阵亡681人,守城农兵和百姓阵亡176人,守城部队总共受伤2000多人。在锦州的袭扰战、在盖州的追击战,大同骑兵阵亡1923人,受伤3000多人。 在战后总结会议上,李正说道:“伪清骑兵,还是很悍勇的,此战我军最大损失,便是骑兵追击战。虽然歼灭敌骑三千,但我军骑兵阵亡千余,受伤的也有两千多。今后要避免跟敌骑近战厮杀,多多依靠火铳和火炮歼灭敌人!” 卢象升补充说:“我军骑兵虽然伤亡严重,但战果还是很好的。追击战当中,被阵斩的伪清主将,乃努尔哈赤第九子,而且俘获了三千多匹战马,还迫使多尔衮继续丢弃辎重和民夫。至于锦州袭扰时伤亡数百骑兵,那是为了拖住锦州之敌驰援山海关。此次伪清突然撤军,估计也是接到山海关被围攻的消息。” 李正点头道:“卢将军说得不错,该打硬仗,还是要打硬仗。李定国突阵斩其主将,极大提振全军士气,跟军法官、宣教官商讨之后,我会给诸位将士报功请赏。” “报……山海关来人!” “请他进来。” 一个信使快速奔进会议室:“诸位将军,我军已突袭占领威远台,敌方大军很可能撤兵回援。” 众人对视,各自好笑。 萧宗显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信使回答:“七天前攻占威远台,海上有风暴,舰船无法航行,所以拖到现在才来通告。” 李正派人安排信使休息,打开军情文件,看了之后说道:“山海关那边的意思,如果满清大军前去救援,他们会立即撤兵离开。山东、北直隶的军粮非常紧缺,不可能跟伪清耗下去,至少要等秋粮收获之后两三月,才敢真正跟伪清打大仗。” 从秋粮收获到征集,再由南方调运去山东,两三个月时间已经非常迅速了。 此时费如鹤和张铁牛的大军,是一天两顿饭在夹攻山海关,再继续下去就得一天吃一顿饭。打仗消耗的军粮,跟驻扎本土不一样的,中途运输需要消耗,随军的民夫和工匠也要消耗。 卢象升叹息:“唉,还是军粮不够啊,辽东的军粮也撑不了多久。幸好这次,金州、复州收了麦子,否则陛下还得筹措更多粮草运来。” 这跟明初的情况太像了,朱元璋想要收复辽东,却空有大军没有粮草,只能默默在辽东屯田好几年。 萧宗显突然贼兮兮说:“这伪清调派大军去救援山海关,只能留兵防备海州和耀州。海州、耀州之敌,肯定不敢擅自出城,咱们是不是该趁机做点什么?” 卢象升说道:“趁着敌军主力去山海关,我军可一人双马,在海州、耀州的乡野尽情劫掠。见到伪清的庄稼就毁坏,见到伪清的房屋就烧毁,见到人口、牲口就抢掠回来!如此战法,不出一两年,饿也要饿死那些鞑子!” 盖州攻防战打得虎头蛇尾,但真正的战争才刚开始。 满清今年冬天必定缺粮,朝鲜和蒙古都抢过了,看他们到时候去哪里抢粮食。 455【满清也要练龙骑兵】 满清其实不缺人口,因为从北直隶带回数万汉民,又在朝鲜和蒙古俘虏许多奴隶。 只缺旗丁,即满洲八旗的兵源! 多尔衮退守耀州,一边筹措军粮,一边征兵整编,内八旗兵额迅速恢复到十万。 但此时的十万八旗兵,跟几年前的十万,不可同日而语。 山东、河南、辽东数次败仗,满洲八旗和蒙古八旗,虽然重新补充到七万人左右。但一来军队战斗力有所下降,二来可供征召的旗丁越来越少。 汉军八旗,战斗力下降的就更明显,前后损失已经接近两万。重新补充整编之后,许多汉八旗守城部队,都是近两年的降兵降将。 满清这种军政制度,不可能休养生息,必须长期保持大量军队。 特别是在面临颓势时,就更要扩兵备战。这样才能压服野人女真,压服外藩蒙古,压服朝鲜君臣。 草原更北面,喀尔喀蒙古虎视眈眈。 上次满清攻打劫掠的蒙古部落,只是喀尔喀蒙古里的车辰汗部,仅此一部就能调动骑兵三万(几个月前被打残了)。除此之外,喀尔喀蒙古的大型部落,还有土谢图汗部、和托辉特部,都等着满清衰落来干上一票。 在贝加尔湖周边地区,还有布里亚特蒙古人,其中的八剌忽部跟满清地盘接壤。 多尔衮若不维持大军,外藩蒙古分分钟叛乱,喀尔喀蒙古和布里亚特蒙古则会大军来袭! 一直拖到十月上旬,整编完毕的满清主力,从锦州出发去救援山海关——再不前往救援,山海关的八旗守军,就得杀了百姓做军粮。且在多尔衮围攻盖州时,宁远、锦州的万余守军,已经去山海关救了一回,损失两千多人狼狈逃走。 满清大军行至沙河驿(绥中附近),多尔衮接到先锋部队的战报:“殿下,敌军已在撤兵!” 多尔衮脸色阴沉,下令道:“全军停止,命令先锋营夺回威远台,立即驻扎在那里防备敌军反扑。” 大军救援,救了个寂寞。 多尔衮的主力,此刻距离山海关还有近百里路程,先头部队也只接近山海关四十里。 隔得这么远,那些该死的南蛮子,居然直接就坐船跑了! 完全就是粮草消耗战,费如鹤、张铁牛对山海关围而不攻,白白消耗三个月的军粮。多尔衮带着大军救援,一来一回之下,即便没有交战,同样得消耗大量军粮。 看谁先撑不住。 害怕大同军再来,小小的威远台,被多尔衮布置两千守军。这么多士卒,塞在威远台里人挤人,平时必须驻扎在附近,遇到打仗才能紧急退进去坚守。 就在多尔衮搞定撤军时,再次接到消息:“殿下,南蛮在耀州、海州的乡野劫掠,在耕熟的农田里到处撒石灰!” “撒石灰?”多尔衮没听懂。 信使解释道:“据懂得农事的贵人说,田地里撒了石灰,来年种庄稼就得减产。若是石灰撒得多,种子都不会发芽。” 这里所言石灰,是生石灰! 多尔衮听得怔住了,随即咬牙切齿道:“好狠毒的心肠,这跟在草原烧毁牧场有何区别?” …… 辽东半岛多山,复州城东面的山区就有石灰矿。 赵瀚派了些工匠过来,打算在辽东烧制水泥,每个镇都修建一个简易堡垒,挖掘石灰矿的工人多为战俘。 盖州防御战之后,水泥暂时停止生产,大量烧制生石灰! 数千龙骑兵,一人双马,每人带几十斤生石灰出发。就那样横绑在马背上,遇到杂草较少的土地(熟地),便在麻袋戳一个洞,纵马奔驰之间沿途洒落。 此时辽东早已下雪,生石灰撒在雪上,保准明年没法种粮食。 “敌军来了!” “哈哈,快走!” 吴化普大笑着策马离开,海州和耀州城中,各有几千满清守军。估计是被大同军的做法激怒,偶尔壮着胆子出城,而且个个骑马追击。 但龙骑兵根本就不接战,远远撒出哨骑,一遇敌情立即开溜,而且从不深入满清腹地。 倒是乡野间的人口,都被转移到更北方,大同军这次没有什么俘获。 反正就一个意思,盖州、耀州、海州,三城之间方圆百余里,接下来的两三年,谁都别想再种粮食! 多尔衮回到沈阳,召集八旗贵族开会。 这次他们竟然团结起来,不再提起往日恩怨,专心讨论今后该如何发展。 代善说道:“南蛮子的什么龙骑兵,打起仗来烦人得很,我大清也该练一支。” 济尔哈朗附和道:“汉军旗的鸟枪马甲,就可以转为龙骑兵。” 多尔衮点头说:“此言有理,开春便该编练。” 汉军八旗的鸟枪马甲,其编制被列入满清骁骑营。他们跟着满清骑兵一起出动,骑马奔袭战场,然后下马以火铳兵姿态作战,本质上跟大同龙骑兵没有任何区别。 战术使用上,却有很大不同。 汉军旗的鸟枪马甲,战马只是用于赶路,作战时依旧使用火枪步兵的阵型。 如今被大同龙骑兵打痛了,满清开始学习新式战术,要将鸟枪马甲全面进行龙骑兵化。 济尔哈朗又说:“南蛮子不是大明,盖州城无法强攻。或可派出细作去南方,离间南京君臣,制造谣言说盖州守将意图谋反。” 佟养性说道:“我已打探过了,盖州主将叫胡定贵,复州和金州主将叫李正、萧宗显,另外还有统率骁骑的卢象升。胡定贵、李正、萧宗显,三人都是南蛮皇帝的旧部。只有卢象升是大明降将,离间之计,最好从卢象升下手。就说卢象升图谋复明,在辽东嚣张跋扈,常常有思慕大明旧主之言语。” 多尔衮说道:“这胡定贵亦是一员大将,可伪造其暗通我大清的书信,或许能够将此人招降过来。” 多尔衮一直在学习黄台吉,包括这种招降敌将的策略。 就拿祖大寿来说,曾经率部诈降,接着又扔下儿子和部将跑了。 黄台吉非但没有表示愤怒,反而写信给祖大寿,说自己会善待其子和部将。还让祖大寿注意安全,莫让崇祯知道投降之事,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又说大清随时等着祖大寿归附。 历史上,祖大寿诈降逃跑,又跟满清打了十年,杀死许多满清兵将。最后迫不得已投降,黄台吉果然遵守约定,对祖大寿全家都委以重任。 抛开民族大义不论,面对这样一个“英主”,你心里是否会有感触? 祖大寿还好说,至少在大明也混得不错。像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这些人,在大明被搞得多惨啊,去了满清却受到黄台吉礼遇,两相比较之下,简直能把那些家伙感动落泪。 多尔衮现在也开始玩这招了,他打算亲笔给胡定贵、李正、萧宗显、卢象升写信。 也不招降,就是表达敬佩之情,大冬天送几件皮袄子,再来一番嘘寒问暖。一来跟大同将领拉关系,二来算是离间计的前兆,用这种手段恶心大同君臣。 接下来,还可以悄悄送金银,悄悄赠送美女俏婢。 特别是南京那边,从大同文官的家属下手。一点一点给家属好处,不知不觉拉下水,如此便造成既定事实。文官又拿到了财货,又怕暴露家人跟满清有关联,说不定就会暗中帮忙变成内应。 这些满清贵族,可不仅仅会打仗! “如今最紧要的是粮食,”多尔衮说道,“大军先去盖州,接着又去山海关,连番调兵遣将,军粮消耗甚巨。若不做点什么,今年冬天或许能熬过去,明年春天肯定要大饥荒。” 豪格说道:“冬天风冷雪大,草原去不得。汉人的北直隶,也穷得没粮可抢。不如还是去朝鲜吧。” “朝鲜能有多少粮食?”满达海反问。 豪格说道:“管他有多少粮食,去抢了再说,总能抢一些的。而且,朝鲜都是虾兵蟹将,看到大清将士就逃。去朝鲜打仗,比去草原打仗轻松得多。根本不必带上民夫,每人带个厮卒就出发,开拔粮草不必准备多少。等开春雪化之后,一路杀去朝鲜王城,逼迫朝鲜国主自己把粮食送来。再掳朝鲜平民做民夫运粮,如此一来,损失的人口也有了,明年的粮食也有了。” “好主意!”济尔哈朗赞道。 去草原抢劫多少有风险,去朝鲜打秋风却安全无比,甚至后勤都不需要考虑,带上半个月的粮食就敢出兵。 可怜的朝鲜,还没从之前的劫掠中缓过来,已被大同军多次逼迫卖粮,明年又将迎来满清的再一次劫掠。 整个朝鲜必被搞得十室九空,就连两班贵族都无法幸免! 议定了抢粮之事,代善突然说:“外藩蒙古有反叛迹象,前番带头避战的古噜思奇布,必须按照规矩进行处置。但又不能直接杀了,否则会将外藩蒙古逼反。” 多尔衮早就考虑过,当即说道:“罢除此人军职爵位,扶持他的兄弟代之,最好让兄弟二人自相残杀。” 456【文武帝王庙】 民始元年,大同皇帝赵瀚的第一个纪年,这明显不是个什么好年份。 南方多省都有大旱,粮价几乎翻倍! 其实,旱情比前一年减轻许多,北方旱灾更是彻底好转。但南方百姓更直观的感受,就是粮价大涨,赵瀚登基反而年景堪忧。 于是在这年秋收之后,部分官员和民间士子,上疏请求赵瀚遵守祭礼,来年春天在南京大祀天地,祈祷皇天后土保佑风调雨顺。 “大祀天地于南郊”,这是《明史》出现频率最高的句子。 每年正月,元旦与元宵之间,大明皇帝都会选一个吉日祭祀天地。 由于上疏之人太多,赵瀚不得不表态。他召集内阁、十部官员,说道:“天地可祭,但非必要,只图个吉利而已。规模也不能太大,派几个礼部官员,代朕祭祀天地就可以了。” 除了特定场合,赵瀚一般自称“我”,称“朕”就表示心意已决。 坐着议事的诸多大臣,此刻却齐刷刷站起来,包括庞春来在内也是如此。 庞春来劝谏道:“陛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旧明皇帝虽时常差遣勋戚祭祀,也只是祭祀山川河流之神而已,祭祀天地万万不可交付他人之手!祭祀天地、掌控六军者,必须是皇帝本人!” 李邦华更是直接跪下:“臣知陛下为应民承运皇帝,不在乎天地之佑。陛下定会反驳,说前朝崇祯年年大祀天地,照样全国大旱、兵祸连绵。但陛下须知,此非信与不信之事,而乃可与不可之举。祭祀天地,必须是皇帝,也只能是皇帝。哪个大臣,若敢代替陛下祭祀天地,臣定会弹劾他意图谋反。不罢免此人,臣便辞官归乡!” “陛下,请三思!”诸多大臣纷纷跪下。 赵瀚顿时笑道:“都起来,是我思虑不周,莫要动不动就下跪。” 有些事情,身为皇帝也不能违逆,比如千百年来形成的儒家礼法。 礼法,是纲常,也是规矩制度。 这玩意儿才是儒家的根子,相比起来,赵瀚改革科举制度只是小儿科。礼法不仅体现在民间,更体现在朝堂,祭祀天地是皇帝的权利,同样也是皇帝的职责。 谁敢代劳,就是谋反! 赵瀚的笑容是装出来的,他说道:“内阁、礼曹、礼部,下去讨论一番祭祀礼仪。就像国旗一样,保留其神韵,但须尽量简化。” 国旗已经改版了,升龙、仙鹤、麒麟图案还在,但简化为只留神韵的线条。 陈茂生问道:“简化到何种地步?” 赵瀚回答说:“不论你们简化到何种地步,都得给朕记住一个要旨:不可劳民伤财!” “遵命!”陈茂生拱手。 从明代中期开始,就出现一个非常恶心的现象。 由于大明财政匮乏,君臣没钱赈灾,于是面对大灾的时候,经常象征性拨款救济,同时劳师动众开始祭祀祈祷。 比如黄河决堤,朝廷的赈灾银子没拨来,洪水泛滥也暂时无法筑堤,河道总督就先祭祀河流之神再说。偶尔还会被御史弹劾,其弹劾内容是:祭祀对象搞错了! 某某河道祭祀这个神,某某河道祭祀那个神,是绝对不可以混淆的。 祭错了神,有可能丢官。 关中大地震,死了八十三万人,嘉靖皇帝只拨发几万两赈灾,比他拨给武当山修道观的银子还少。然后,嘉靖皇帝就大张旗鼓祭祀,满朝文武都动员起来,朝廷的关注点瞬间从地震变成祭祀。 赵瀚绝不允许这种现象发生,在他看来,祭祀可以,图个吉利,但也仅此而已。 面对这些大臣,赵瀚说道:“诸卿,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于人如此,于国亦是如此。我大同中国,面对天灾异象,更应众志成城。皇帝、百官、万民,携手以应天象,共同度过难关。朕起事之初,还未拥有江西全境,便遭逢百年不遇之洪水。当时各级官吏,与百姓一起抗击洪灾。洪灾过后,虽有损失,却就此官民一心。此非天降大任之真意耶?” “陛下所言甚是!” 众官高呼。 赵瀚说道:“都言皇帝是天子,崇祯是天子,朕也是天子。都是天之子,上天该爱哪个?那就以灾祸为考验,哪个天子能应对,便选哪个为真命天子!就像你们为人父,给一场考验,只知哀求父母的儿子是废物,懂得自己度过难关的才是千里驹。朕同意大祀天地,仅在表达天子对上天的尊敬,绝非哀求上天保佑社稷万民。真正的天子,该当自己迎难而上。诸卿不曾读《易》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恭听圣诲!”众官又呼。 赵瀚对翰林院掌院王调鼎说道:“记下这些话,写成一篇文章,明年编入《大同集》中。各级官吏,若遇天灾,不得耽于祭祀,当领导民众共渡难关。祭祀不得为政绩,只知祭祀而不知救灾,今后直接罢官不用!朕只听过禹王治水,没听过禹王祭祀天地而洪水自退!” 这是给祭祀定下基调了,祭祀只是礼法,跟政绩毫无关系,作为形式保留而已。 陈茂生趁机说道:“请陛下钦定文武庙先贤。” 曲阜孔氏被大量法办之后,南宗孔贞运被册封为衍圣公,但孔庙和文庙的祭祀制度,还有相应的祭祀对象却悬而未决。 甚至,各地文庙是否重启每年的祭祀,赵瀚都一直拖着不给回复。 赵瀚扫视众臣:“文庙先贤,孔夫子及其弟子,只保留儒门四圣。孔门十哲,除了四圣之外,其余全部请出文庙。孔庙是否祭祀十哲,这是孔家自己的事情,但文庙我觉得还是该改一改。” 把孔门十哲请出文庙? 九成九的大臣都听傻了,这这这这……这他娘的怎生得了? 也不是全请出去,还保留着颜回嘛。 赵瀚不理会群臣的议论声,继续说道:“今后的文庙,主祭至圣孔子,配祀复圣颜回、宗圣曾子、述圣子思、亚圣孟子。至于七十二贤,荀子、左氏、谷梁、公羊、韩愈等先贤皆可保留,其余许多都有待商榷。史家之独唱司马迁何不加入?先天下之忧的范仲淹何不加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何不加入?朱熹、王守仁何不加入?” 李邦华声音颤抖道:“陛下,如此大举改动,恐遭天下士子非议。或可等统一天下之后,再来议定文庙祭祀哪些先贤。” “不必,就现在,”赵瀚说道,“你们下去,都给出一份名单。选入文庙祭祀的先贤,当有立功、立德、立言之其一。朕说的司马迁、范仲淹、文天祥、朱熹、王守仁必须列入文庙七十二贤!” “遵命!” 李邦华硬着头皮答应。 不但赵瀚要被天下士子痛骂,庞春来、李邦华等人,同样逃不过骂名。 李邦华怎也想不明白,如今天下未定、灾异不断,赵瀚为啥要在节骨眼上干得罪读书人的事情? 赵瀚继续说道:“文庙不得大肆兴建,也不得反复祭祀,一年最多祭一回,更不得借祭祀文庙而盘剥百姓!任何官员,祭祀文庙之时,都不得征召役夫!还有,重设武庙。等今后兴办军事学院,每个军事学院附近,必须修建一座武庙。” 庞春来问道:“陛下,若欲复设武庙,姜子牙该居何位?” “首位!”赵瀚回答。 庞春来又问:“姜子牙被请入武庙,那帝王庙是否还要配祀?” “一并。“赵瀚说道。 李邦华说:“陛下,于礼不合。” 赵瀚说道:“姜子牙既有功德,便同祀于武庙和帝王庙又如何?” 明代是没有武庙的。 朱元璋时期兴建帝王庙,发现姜子牙不在周武王身边,就问礼部官员:“姜子牙何在?” 礼部官员回答:“姜子牙是武庙主神,被封为武成王。” 朱元璋非常生气:“姜子牙是周武王的臣子,怎么可以封王?岂非君臣混乱?当去掉姜子牙的王号,迎回帝王庙配祀周武王!” 礼部官员很为难:“姜子牙是武庙主神,请去帝王庙之后,武庙如何做法?” 朱元璋说:“那就不要武庙了!” 于是,终明一朝,武庙都消失无踪。 李邦华重复明初君臣的问题:“陛下欲重置武庙,姜子牙是否恢复王号?” 赵瀚笑道:“孔子的文宣王都没了,姜子牙的武成王怎能保留?孔子既被封为大成至圣先师,姜子牙就封一个大成兵圣祖师吧。” 嘉靖皇帝虽然屁事儿一堆,但也干过两件有意思的事情: 第一,废除孔子的王号,把孔子变成老师。即,废大成至圣文宣王,改为大成至圣先师。曲阜孔氏很不爽,从此供奉元朝赐予的王号,坚决不供奉明朝赐予的封号。 第二,把忽必烈及其臣子,移出历代帝王庙,不承认忽必烈是华夏帝王。 说实话,第二件事情很不妥当。 因为成吉思汗的圣物(对蒙古而言),还有忽必烈的遗物,大部分都掌握在明朝手中。大明就此拥有元朝的法统,理论而言,整个草原都是大明的,嘉靖皇帝这么搞就算放弃了。 嗯,虽然放不放弃无所谓。 庞春来问道:“是否把元世祖(忽必烈)请回帝王庙?” 赵瀚笑着说:“当然要请回来,好好把元世祖供着。元世祖拥有哪些国土……咳咳,今后再说。” 只要把忽必烈请回帝王庙,中国就拥有对蒙古、西藏、新疆的强宣称。看似无用,却有政治意义,而且出兵理由非常足够。 赵瀚继续说:“重建武庙、帝王庙之时,有两个人必须请进去。一个是岳飞,当进武庙;一个是秦始皇,当进帝王庙!秦始皇之神位,当书祖龙二字!” 457【百家争鸣】 费如梅诞下一女,正在坐月子,柳如是也即将临盆。 此时此刻,柳如是挺着肚子在晒太阳,费如兰拉着袖摆在花园里研墨。 赵瀚提笔写下墨宝,三张匾额的题字:南昌大学、长沙大学、广州大学。 这是明年即将开办的三所大学,礼部(政治兼教育部)已经讨论确认。因为这三个省,是赵瀚最早的地盘,基础教育推广多年,具备兴建大学的生源条件。 至于江苏、浙江、安徽和福建,大臣们商议之后,觉得可以再缓一两年。 主要还是朝堂和民间,因为大学选址问题,已经打出了狗脑子。 浙江那边,文官和士子争论的焦点,是把大学办在杭州还是绍兴。按理说应该办在杭州,但绍兴出的大儒实在太多,此时有分量的官员和士子也多绍兴籍。 如果说浙江还属于正常争议,那安徽和江苏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徽商们强烈要求在徽州办大学,不要朝廷出一分钱,他们集资修建大学都行,把学校无偿捐献给国家。桐城等地的士子很多,而且影响力非常大,他们建议把大学办在安庆。还有许多在朝官员,认为大学可以办在庐州。 三股势力,各有渠道,疯狂在赵瀚面前进言。 一直在研究物理的方以智,都不可避免的卷进去,旁敲侧击的建议把大学办在安庆。 至于江苏,徽商和赣商建议创办扬州大学,江南士子一致倡议创办苏州大学。双方互相攻击,一方说扬州充满了铜臭味,一方说苏州乃是妖孽之地。 写完三所大学的御赐校名,赵瀚把墨宝交给女官,拿去礼部那边传回各地。 赵瀚搁下毛笔,好笑道:“办个大学,地方士子便争执不休,他们又怎能齐心合力反对文庙之事?群臣多虑了。” 柳如是说道:“陛下把朱子和阳明公请进文庙,自是有深意的,读书人闹不起来。” “哈哈,柳君知我。”赵瀚大笑。 明朝读书人,不管承认与否,都是朱熹的徒子徒孙。王阳明的心学传人,也在江南数不胜数。 把这二人列为文庙七十二贤,瞬间就将天下士子分化,必然获得大量的支持者。 赵瀚保留了孔孟,甚至保留了颜曾,至于孔子的其他门徒,跟当今读书人有啥关系?你在街上随便找个前朝秀才,让他背诵孔门七十二贤的名字,他能背出一半来就算是博学之才。 相反,朱熹和王阳明大名鼎鼎,门徒拥趸遍布天下,这些人都是赵瀚政策的潜在支持者。 即便赵瀚用膝盖思考,都能料到舆论走向,官民争论的焦点,必将从是否更改文庙祀位,转变成究竟该更换哪些贤哲。 短短几天时间,已经有官员递上第一批名单。 除了赵瀚所说的那几个,有人还建议增加司马光、包拯、于谦、海瑞、张居正等等。 至于王安石,一直到清末都评价不高,就算有人出言赞颂,也只是夸奖王安石的私德高尚。 对王安石的全面认可,是在民国开始大流行的。 老蒋甚至自比王安石,还让全国进行大讨论。当时各级政府官员,都要召开相关研讨会,请来知名学者搞“王安石变法讲座”,大小官员必须写文章,把王安石变法跟老蒋改革结合论述。 老蒋一辈子推崇三人,即:王安石、王阳明和曾国藩。 可惜,他只活成了曾国藩,在日记方面尤其的一脉相承。 清末和民国的名人日记,很多都属于理学遗毒。 在文字狱的加持下,满清彻底阉割理学,理学思想已然全面倒退。 读书人主动剥除理学的务实内容,又特别吸收心学的空谈虚妄,读书人纷纷追求“修身悟道”。他们一边贪赃枉法,一边以道学家自居,喜欢写日记彼此交流修身心得。有官员为了表现自己坦诚,甚至在日记里记述: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 这种日记,大公无私,道貌岸然,都是专门写来给别人看的。 日记里的曾国藩是圣人,现实中的曾国藩……呵呵。 在赵瀚这里,没有文字狱,反而鼓励百家争鸣,如今已诞生诸多学派。 其中,庐陵派、金陵派、含珠派,被统称为“大同学派”。 庐陵县之前一直是赵瀚的统治核心,铅山含珠书院又是赵瀚曾经读书的地方,这两地迅速风行大同理论学说。南京又是首都之地,大同理论也极为强势。 三地同属大同学派,但各有侧重点。含珠派主要用传统理学阐述大同,庐陵派掺杂心学与理学,金陵派则是博采众长。 顾杲在无锡集资重建东林书院,东林派宣告复兴。 死灰复燃的东林派,已然调整学术思想。主旨虽然还是“读书、讲学、爱国”,但加入一些大同思想,同时强调“相忍谋国、切忌党争、理学为本、实学当兴”,东林士子开始主动研究天文、地理、数学、物理、水利等学科——他们以前就有涉猎。 桐城派也宣告诞生,融合理学、心学,又在方以智的倡导下,对自然科学进行探究。 金陵大学的教授王之良、妇科圣手傅山,在南京联合创建“关学派”。横渠四句、大同理论,又吸纳朱熹、王阳明的学说,形成一套颇为另类的新关学。 刘宗周拉着一票浙江人,在绍兴创建“山阴派”。这一派属于全新的心学,同时吸纳程朱理学,强调“慎独”修身,持身以正而匡扶天下。 长沙那边,王夫之、王介之、熊渭公、郭凤跹、管嗣裘、文之勇等人,创立“岳麓派”。以理学为本,提倡解放人性、气一元论(朴素的唯物论)、理势合一(朴素的进化史观)等等,这个学派在湖北的南部地区也传播甚广。 以几社成员为基础,还在华亭创立“实学派”。 实学派特别有意思,虽在华亭创立,核心基地却在上海。不但提倡实学,还倡导实学与工商业结合,好多以前的几社成员,现在不做官而跑去经商。 另外,广东有南海派,福建有泉州派。 不管哪个学派,由于赵瀚提倡自然科学,而且今年还纳入“乡试”,因此或多或少的都开始涉猎数学、物理等科目。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对自然科学嗤之以鼻,但这玩意儿关乎今后科举,必须硬着头皮研究才能扩大学派影响力。 至于大同理论,任何学派都得研究,这属于新朝的主体思想。 只不过,很多学派挂羊头卖狗肉,他们阐述的是《礼记·礼运·大同章》,不赞同赵瀚搞的分田析产那一套! 随着翰林院、钦天院各馆发行季刊,这些学派也各自发行学刊。 一个季度,发行一期,销量不是很好,甚至赚不回成本。但看起来挺热闹的,还在刊物上打笔仗,往往逮着别的学派狂喷。 忙着伤春悲秋、感怀前朝的酸儒,也经常被这些学刊吸引。 新的学术思想太多了,看得酸儒们眼花缭乱。难免就要自组社团,或者自行创办学刊,或者去别家的学刊投稿,对自己看不顺眼的观点吐口水。 学刊之中,也非全部学术文章,50%以上的内容刊载诗词文章。 此外,小说、戏曲大兴,通俗读物也开始出刊,类似于商业报纸和文艺杂志的结合体。 几百年后的文史研究者,如果深钻这个时期,必被五花八门的思想艺术学派搞得脑壳疼。它是混乱不堪的,又是欣欣向荣的,陈腐与革新正在交融并举。 “陛下,费如饴求见。”女官禀报。 赵瀚笑着说:“带他进来。” 费如饴依旧穿得花团锦簇,但总算没有直接穿女装。这货竖着冲天冠,脸上涂脂抹粉,那唇红齿白的样子,很像后世腐剧里的男主角。 赵瀚问道:“你来作甚?” 费如饴说:“陛下,咱办了个戏班子,名字唤作‘吟春社’。这南京的戏曲江山,都快被昆腔、徽腔瓜分殆尽了,我江西高腔怎能落于人后?嘿嘿,请陛下给吟春社御笔题词,招牌怎也要响亮一些。” “你就不能做点正事?整天忙着吃喝玩乐。”赵瀚摇头感叹。 费如饴叫屈道:“怎会不做正事?龙骑兵、军医团的制服,咱也是有参与设计的。简化国旗图案,咱也是提了意见的。以前还靠家里养活,现在却是自己赚银子,成衣店的生意可红火得很。” 赵瀚哭笑不得:“工部李郎中上疏,告你勾搭他的儿子。可有此事?” “那怎么能叫勾搭?志同道合而已,”费如饴解释说,“我与李公子,皆好华服美仪,皆喜听曲唱戏。无非一起参加聚会,哪有他们想的那般龌龊?” 赵瀚心想:我信你个鬼! 费如饴不顾君民礼仪,直接挨到赵瀚身边:“陛下,给吟春社题个招牌呗。” 赵瀚让女官拿来纸笔,说道:“退至三步以外,朕可是皇帝,你不能靠得太近。” 费如饴笑道:“咱俩谁跟谁啊?别说陛下做人间皇帝,便是做了玉皇大帝,咱们也是旧日故交。陛下不是忘旧之人,我也不会打着皇帝招牌做坏事。数百年后,你我交情也是一桩美谈。” 赵瀚迅速提笔写字,啐骂道:“拿着字滚远点!” 458【认怂的钱谦益】 数十官员坐在堂中,等待赵瀚删减名单。 忽然,赵瀚抬头问道:“这胡瑗是谁?有何功绩?” 王调鼎拱手回答:“陛下,胡瑗乃宋初三先生之一,提倡学问应当明体达用,曾开宋代理学之先声。” 那就是朱熹的拓荒前辈了,赵瀚顺手将其从名单上划掉。 理学的构建者们,选一个朱熹便已足够。这个胡瑗划掉,二程也全划掉,周敦颐什么的……好吧,周敦颐可以保留,毕竟这位是理学鼻祖,《太极图说》对后世影响极大,可以说塑造了中国人的宇宙观。 张载也可以入选,赵瀚很喜欢横渠四句。 在立言方面,宋代的理学家们,赵瀚只保留周敦颐、张载和朱熹。 至于心学方向,陆九渊、陈白沙、湛若水、王艮这些全部划掉,赵瀚只允许保留王阳明一人。 继续审视名单,赵瀚蓦地又问:“罗钦顺是谁?” 李邦华说道:“江西泰和人,江右大儒,理学宗师,正嘉年间与阳明公齐名。” 在心学最盛之时,与王阳明齐名的理学大师? 而且还籍贯泰和县,那也是赵瀚的早期地盘。恐怕眼前的中枢大臣们,有很多都是罗钦顺的徒子徒孙,甚至李邦华都有可能传承罗钦顺的学说。 这位还真不好直接划掉! 赵瀚只得问道:“罗钦顺的学问,都讲了些什么?” 李邦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阐述道:“自嘉靖至崇祯年间,真正明理之大儒,多采纳整庵公(罗钦顺)的学说。” 赵瀚立即就明白了,罗钦顺这个人很重要。 理学方面,宋代朱熹,明代罗钦顺。 心学方面,宋代陆九渊,明代王阳明。 赵瀚又问道:“罗王二人,可曾有过交流?” 李邦华回答:“两位先生时常通信,争论心学与理学。只是学术之争,并未有过交恶,甚至是惺惺相惜。” 罗钦顺、王阳明两人,年轻时都笃信佛学,中年又都厌弃佛学。一个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一个成为心学的集大成者。王阳明在生命的最后十多年,一直在跟罗钦顺通信交流,彼此都想说服对方,但彼此又都没有成功。 赵瀚愈发感兴趣,问道:“这位罗先生,如何看待气理?如何看待道器?” 对于这个问题,陈茂生等读书少的大臣,坐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但是,以李邦华为首的儒士,却一个个都激动不已。 陛下终于还是问道了,陛下终于请教儒学了,今日相当于经筵大会啊! 开国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 庞春来笑而不语,眼睛半眯着,似是坐着睡着了。 李邦华起身回答道:“罗文庄公(罗钦顺)认为,气理为一物,而理一分殊也。又认为,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器亦道,道亦器。” 赵瀚顿觉莞尔:“我明白罗王为何齐名了。” 王阳明改动《大学》的“新”、“亲”二字,是要从朱熹那里抢夺四书解释权。 罗钦顺此人也很猛,直接推翻朱熹对于气理、道器的理解。这是从理学的核心构架上,绕过朱熹重新解释理学,让理学更具有实践指导性。 王阳明、罗钦顺,一个心学,一个理学,其实殊途同归。 他们的理论,在明末被结合起来,于是诞生了黄宗羲、王夫之这样的思想家。 赵瀚这个反应,却让大臣们很沮丧。 他们还想继续给皇帝讲经呢,有幸参与大同第一场经筵大会,百年之后是可以名留青史的! 结果李邦华只说一句话,皇帝就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让大臣们怎么继续讲下去? 钱谦益、张溥等翰林院成员,这次也被叫来开会的,毕竟事关文庙祭祀,学者们都应该参与。 钱谦益、张溥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这个造反起家的皇帝,果然不是朱元璋那种泥腿子,而是真正研究过理学的人。 明代的进士,都有可能不知理学为何物! 因为只读四书五经和注解,对于理学的认识还很零散。你得去读二程、朱熹的著作,才能系统的掌握理学,这对大部分士子而言是不可能的。 赵瀚在含珠书院时读过,而且是高屋建瓴的去读,以一种探究和审视的角度去读。 不需要记得细节,只需要掌握整体框架和核心观点。 在赵瀚看来,仅从哲学角度来理解,理学就是一套世界观和方法论。 赵瀚继续审视名单,群臣则坐在那里默默等待。 终于,赵瀚放下朱笔,对女官说:“传诸群臣阅览。” 一个一个传阅下去,有人皱眉,有人欣喜,有人疑惑,但都没有出言反对。 因为他们最想抬入文庙的贤哲,已经被赵瀚保留下来,没必要因为个把人物跟皇帝抬杠。 只不过,写《史记》的司马迁入选,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为何落榜? 倒是赵瀚亲自添加董仲舒,让人觉得情理之中,又似乎在意料之外。 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就是一个大杂烩。他独尊的只是公羊派儒术,以公羊派儒学为核心,添加法家、道家、阴阳家思想,影响后世两千年的中国社会。 钱谦益看看名单,又抬头看看皇帝,苏武居然也能进文庙? 张溥有些坐不住,起身拱手道:“陛下,沈括入选文庙倒也罢了,这郭守敬乃蒙元臣子,怎能入我泱泱华夏之文庙?” 赵瀚说道:“大明的《大统历》,不过是在郭守敬《授时历》上略微改动。今之天文、水利学问,也多有沿袭自郭守敬,数百年来惠及亿万百姓。为何就入不得?” “出仕蛮夷,不可入文庙,”张溥说道,“否则的话,若伪清得了天下,范文程、宁完我、洪承畴之辈是否也可入文庙?” 赵瀚解释:“郭守敬入选,皆因其学问造福后世,范文程这些人哪里比得上?” 张溥说道:“陛下,天下万民,可不看学问。” 赵瀚沉默良久,叹息道:“算了,便将郭守敬勾除。” 又是一番讨论,名单不再更改,大致遵循立功、立德、立言三个准则。 像海瑞这种清官,苏武这种忠臣,便是以立德入选。 敲定文庙祭祀名单,牵扯文人比较复杂。 武庙名单就简单得多,赵瀚爱选谁便选谁,岳飞、于谦、戚继光都被请进去。而且,一直没入武庙的岳飞,直接被赵瀚定为武庙十哲。 武庙十哲,只能有十人。 岳飞既然被请入,那就得有人被请出。思来想去,唐朝的英国公李绩,屈尊从十哲降为名将。 其他人也没法请出来啊,白起、孙武、韩信、乐毅、张良、诸葛亮这些,谁都请不动,赵瀚也不敢请。 “咳咳咳咳!” 来到大街上,张溥连声咳嗽,他病得比较重,今年又卧床两月,估计是时日无多了。 钱谦益感慨:“文庙、武庙、帝王庙,都请入请出好多人,陛下这是要重新建立法度啊。” 张溥咳嗽好半天,捂着嘴说:“秦始皇被请入帝王庙,而且还要独享一殿,如此做法倒也实至名归。没有祖龙的帝王庙,那还叫帝王庙吗?” 大明的帝王庙,还真没秦始皇,理由是功德有亏。 从赵瀚确定的祭祀名单,二人就知道是啥意思。清官入祀,提倡清廉;忠臣入祀,提倡忠贞。沈括这些入祀,是要倡导科学知识。 张溥似乎缓过劲来,也不咳嗽了,望着繁华街市说:“这位陛下,越来越像明太祖了,重定庙宇祭祀亦如此。几乎照着明太祖当年做过的事情,又重新做了一遍,只不过废除了贱籍而已。接下来,就该兴大狱了。我无所谓,常年患病,估计也活不了几年。牧翁,你可要当心啊。” 钱谦益浑身哆嗦一下,恼怒道:“我当心什么?我在翰林院做学问,可没有掺和朝堂,更连贪污的机会都没有。便是陛下要兴大狱,与我钱某人何干?” 说是这么说,钱谦益还真吓住了,打定主意留在翰林院,坚决不去朝堂做任事官。 张溥说道:“如今的士林,学说千奇百怪,还有许多酸儒发牢骚。依我看,如果要兴大狱,肯定先杀一批读书人。牧翁,你的门生故吏里面,可有不少含沙射影诋毁田政之人。” 钱谦益顿时愕然,这尼玛,原来躲在翰林院也不安全。 钱谦益有些急了,愠道:“张西铭,你故意吓唬我是吧?老朽在翰林院用心治学,早已跟旧日门生断了来往。从今往后,便闭门谢客!” “哈哈哈哈哈!” 张溥大笑不止,他就喜欢看钱谦益急恼的样子。 二人叫来街边舆夫,坐着滑竿穿街过巷。 张溥再次咳嗽起来,呼吸稍微舒缓之后,看着繁华的街市感叹:“盛世将至,我竟命不久矣,心中实在不甘啊。若能再活二十年,看看这天下变化,那该有多快活!” 钱谦益没好气道:“死什么死?老夫这把年纪都不言死,你才活多少岁?两年前你就说自己要死了,还不是一直活到现在!” (关于在耕地上撒石灰,解释一下。现代农民撒石灰,撒的是熟石灰,是为了中和化肥的酸性,顺便有些杀虫效果。而古代可没化肥,而且龙骑兵撒的是生石灰。另外,不是整个辽东都撒,只撒耀州、海州南方的部分耕地。) (感谢层楼终究误了少年的盟主打赏!) 459【日本消息】 南京,码头。 一个信使迅速登岸,换乘快马沿途大喊:“捷报,捷报。大同军新编第十二师,攻破酉阳宣抚司、平茶洞司、石耶洞司、邑梅洞司、溶溪芝麻子坪洞司。复挥师东进,攻破保靖州宣慰司、永顺宣慰司……” 信使策马奔至城门,亮出自己的腰牌,进入城中继续沿途呼喊。 “又打胜仗了?” “新编第十二师在哪?” “不晓得,管它在哪,只要打胜仗便成。” “听那些名字,怕都是土司,怎打得过大同天兵?” “用不了两年,陛下必定一统天下,到时候粮价就能降下来了。” “陛下万岁!” “……” 机密战报,肯定不能泄露,但一般的捷报,却允许信使沿途散播消息,这可以提振百姓士气、提高朝廷威望。 至于战报中那些地名,全是川东和湘西土司。 第十二师是新近混编的,一半士卒为四川本地人,一半士卒是第九师老兵。新兵手里的火铳都不足,许多还在使用弓箭,但对付小土司却绰绰有余。 当然,有些土司还真不小,比如永顺宣慰司、保靖州宣慰司。这两个地方打下来,直接合并为一个府,暂定其名称为永顺府。 土家族、苗族、壮族……多民族混居,全部改土归流,穷山僻壤的,得派官吏治理好些年。 南京百姓听到的是捷报,兵部左侍郎霍韬却在报忧:“陛下,接到第十师消息,安南国之北方伪朝,出兵占了思陵州边界三十余村。” 赵瀚手底下,最初的两位布政使,一个叫欧阳蒸,一个叫霍韬。 中枢制度改革之后,欧阳蒸被提拔为吏部尚书,霍韬则被提拔为兵部左侍郎(资历不够做尚书,但代行尚书职权)。 赵瀚着实没想明白:“安南的北方伪朝,连安南本国都只占了一半,他们怎敢来蚕食广西边界?” 霍韬回答说:“臣请教过李阁老(李邦华),据李阁老所言,这三百年来,安南一直在觊觎中国边界。嘉靖时期,还差点爆发大战,云南沐家借朝廷兵威,趁机拿回了边境失地。” 云南沐家,比谁都着急,因为那些失地,全是沐家的私人地盘! 沐家历代征战开拓,灭了许多小土司,然后自己取而代之。新开拓的土地,并不上报朝廷,自己派人去管理。这导致云南的文官,以为那些不是中国领土,也不是什么越南的领土,而是历来无主的野人之地。 这些沐家的私人地盘,历史上被吴三桂接管。 吴三桂覆灭之后,其中一部分被越南占领,在清朝时存在领土争端。后来法国殖民越南,国土彻底从中国划出去,永远不再有收回来的机会。 霍韬又说:“如今,安南北朝与云南伪朝廷交好,自不可能再向云南蚕食。而广西那边,我军还未占领思陵州,思陵州只有一些小土司。安南北朝君臣,一向都有扩张野心,趁机占领边境村落实属预料之中。” “第十师既然没打过去,又是如何知晓的?”赵瀚问道。 霍韬回答:“思陵州土官韦氏,在大明覆灭之后,便自立为土司。此人野心极大,悍然出兵思明州,曾将思明州一度攻占。思明府各土司联手,将韦氏赶回思陵州。如今,安南大举入界占村,韦氏交战失利,又与其他土司关系恶劣,因此请求大同军第十师出兵相助。” 大概可以理解为,一只泰迪四处交恶,突然被一条猛犬咬伤,于是紧急找人帮忙讨场子。 思陵州在朱元璋那会儿,就已经改土归流了。但是,韦氏世袭土同知,辅佐汉人知州治理地方,跟真正的土司没有太大区别。 赵瀚问道:“第十师是什么想法?” 霍韬说道:“请求陛下效仿四川,在广西增编一师。广西一些土司残余势力,往往降而复叛,在大山中用毒箭袭击官民。广西土地贫瘠,多山而少地,许多僮民(壮族)世代为兵,如此才能谋生度日。现已有一些僮民,愿意跟着大同军作战。但他们连农兵都不算,士气难免低落,有些人还被煽动叛乱。” 赵瀚仔细思考,点头说:“便在广西赠设第十三师,招募僮民为士卒。但是,俍兵虽然强悍,却也难以制约。也要招一些瑶民、汉民进来,跟原有的第十师进行混编。” 霍韬欣喜道:“广西若有两个师,明年必能平定全境,后年可挥师直攻云南伪朝廷!” 赵瀚突然若有深意地说道:“被安南蚕食的边境村落,暂时不必急着夺回来,等拿下云南之后再去处理。” “遵旨!” 霍韬已经明白,赵瀚在保留出兵安南的战争借口。 十三个师,就是十三万人。外加七千骁骑,两千皇帝亲卫,还有重要海港的警备队,赵瀚手里的正规军即将达到十五万人。 等四川和广西安定下来,而且粮草也充足了,四川两个师,广西两个师,就可以出兵夹击云贵,以雷霆万钧之势扫灭西南军阀。 时间得抓紧了,中国人必须走出去。 就在今年,牛顿已经出生,荷兰人发现了新西兰。并且荷兰人觉得,新西兰是南美洲的最南端…… 北边的毛熊也已经来了,沙皇俄国罗曼洛夫王朝,开国太祖孝皇帝米哈伊尔,在父辈的关怀下即将走向生命终点。但是,哥萨克强盗已经接近贝加尔湖,正在不断侵蚀布里亚特蒙古的地盘。 沙俄只要杀穿布里亚特,就能跟满清的地盘接壤。 贝加尔湖,中国古称“北海”! 当满清在辽东跟大同军打仗时,赵瀚这边主要忙着内政。文庙、武庙、帝王庙,先确定规矩之后,陆陆续续进行修缮,大部分都是修复明朝的建筑。 帝王庙只在南京拥有,文庙则各地都有,武庙则要配合军事学院。 军事学院,打算在南京先建一座,主要课程为征兵、操练、军备、后勤、指挥等等。各师表现优异的将士,选派少部分回来进修。同时面向中小学毕业生招生,中小学毕业生读完军校,可以直接授予低级军官职务。 兵部左侍郎霍韬告退,女官问道:“陛下,是否召见福建林氏?” “让他进来吧。”赵瀚说道。 一个身穿丝绸的商贾,很快被带来觐见,强忍着下跪的冲动,拱手作揖道:“草民林文元,拜见陛下!” “赐座。” 赵瀚面带和蔼微笑:“据福建官员上疏,说你在给日本幕府将军做联络人?” 林文元答道:“启禀陛下,日本幕府闭关锁国,主要是在封锁大小佛郎机(葡萄牙、西班牙)。他们一直想与中国开海贸易,无奈曾因倭乱而与大明交恶。今日听说大明覆灭,陛下建立新朝,因此有向中国开海的打算。只不过,日本不敢贸然派出使者,想通过福建海商进行接触。” 赵瀚问道:“你一直在跟日本做生意?” 林文元回答:“日本有一城市,名曰长崎。长崎又有一岛,名曰出岛。中国与荷兰商贾,只可在出岛居住贸易,每年还要向长崎缴纳租税。就类似……澳门之于大明。” 赵瀚的世界史学得有些不过关,问道:“日本幕府为何闭关锁国?” 林文元回答:“教乱!” “教乱?西方的耶教?”赵瀚感觉很意外。 林文元解释说:“特为耶教中的旧教,西班牙、葡萄牙曾与日本贸易兴盛。日本沿海的许多地方,都兴建起了耶教教堂,耶教的教众多达十余万。又兼各地藩主残暴不仁,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一些教众联合农民造反起事。在日本幕府眼中,西方的耶教,便如中国白莲教,是蛊惑百姓造反的教派!” 赵瀚不禁莞尔:“这倒有些意思。” 林文元继续说道:“四年前,一个名叫天草四郎的十六岁少年,率领一些无主浪人,还有数万平民起义。三万七千起义军中,非但多为农民,且三分之二是老弱妇孺。日本名将板仓重昌,召集多个藩主的兵马,向天草四郎的起义军发起猛攻。幕府军死伤惨重,主帅板仓重昌阵亡。” “那么厉害?”赵瀚愈发惊讶,他知道天草四郎,在日本游戏里接触过。 那句天草四郎的名言,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此刻死守此城者,来世永为朋友! 林文元说道:“幕府又派来第二任统帅,并且还增兵征讨,调遣十多个藩主组建联军。但依旧无法攻破起义军的城池,只能围城封锁,想把起义军饿死。” 赵瀚问道:“饿死了?” 林文元说道:“天草四郎是耶教信徒,派人突围联络荷兰人,想要获得荷兰人的支持。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信的是旧教,而荷兰信的新教。荷兰非但没有救援,反而出动舰队炮击起义军。” “是这个道理。”赵瀚点头。 林文元说道:“三万多起义军,誓死拼杀,只剩两万余。而幕府军阵亡三千、伤者上万,在破城之后,将活着的义军全部屠杀。自此之后,日本便闭关锁国,断绝与西班牙、葡萄牙的贸易。幕府下令捣毁所有教堂,一旦发现信奉西教之人,便抓来判处死刑。” 赵瀚叹息:“官逼民反,古今中外,莫不如此。这个天草四郎可惜了,十六岁便有如此胆识,且能让数万义军誓死效命。” 林文元说道:“陛下,日本幕府隐约提出条件,只要陛下认可幕府统治,日本愿意敬奉大同中国为宗主,并且日本所有海港都向中国商贾开放。” 赵瀚点头说:“回去告诉幕府将军,他们与大明的恩怨,在我这里既往不咎。只要承诺不再兴倭乱,便可派遣使者来南京。朕接到日本国书之后,也会派遣使者去册封日本国王。” “陛下圣明!” 林文元大喜过望,一旦日本开放港口,中国商贾将做独门生意——荷兰只能在长崎的出岛进行贸易。 460【两边忽悠】 福建,福州。 海商之子陈济,在码头迎接林文元下船,低声询问:“魁斗兄,南京方面如何?” 林文元激动道:“成了,陛下果然是支持海贸的。” “那就好,那就好!”陈济紧握双拳。 日本德川幕府,绝不可能向中国全面开放海港。幕府将军德川家光,也绝不可能主动联系南京朝廷。 林文元,又或者说,把林文元推出来做事的福建海商,胆大包天,两头忽悠! 他们先跟松平信纲达成共识,由松平信纲来搞定德川幕府,福建海商则去南京搞定赵瀚。 如果把德川幕府比做朝廷,那松平信纲就类似幕府首相。 松平信纲的身后,还站着许多亲幕府的藩主,以及日本国内的儒学、神道教力量。 天草四郎引发的叛乱,直到今年才彻底平息! 天草四郎只是一个开始,由于幕府军的糟糕镇压表现,大量不信奉耶教的地方领主,也陆续加入反对幕府统治的战争,几乎整个九州的藩主都在闹独立。 去年,幕府动员大军,还在继续打仗。 到今年底,终于打完了。 痛定思痛,德川家光决定更改统治方针,命令松平信纲牵头与学者研究政策。 福建海商获知赵瀚的态度,立即坐着海船前往日本,将消息传递到松平信纲的手里。 松平信纲于是觐见德川家光,躬身呈上改革方案。 德川家光没有亲自翻阅查看,而是问道:“你捡主要的说说。” 松平信纲回复道:“彻底闭关锁国,是不可能的事情。前番交战,叛军有大量西式火炮,火力竟比幕府军还要凶悍。因此,幕府大臣们集体商议之后,认为应该在各地设立贸易区。外国商人,不得与地方大名交易,但可以跟幕府进行交易。” 这个大量开放港口的政策,历史上是顺利通过的,但实施一段时间又被否定了。 日本闭关锁国,教乱只是原因之一。 在德川幕府统治初期,曾鼓励各藩开港通商,原因是可以增强日本的实力。渐渐幕府将军发现,海贸让各藩实力增强,并不利于中央集权统治。 于是,在幕府直辖领长崎,设立一个半通商口岸。 中国和荷兰商人,只准跟幕府交易,不准跟各地藩主交易! 在德川家光晚年,锁国、开放、又锁国,反复的变换政策,一切都以维护幕府统治为准则。 德川家光不置可否,问道:“还有呢?” 松平信纲继续说道:“大名与平民叛乱,其中原因非常复杂。大臣和学者们认为,应当施以教化之功。可学习中国的经验,在地方上设置学堂。幕府应该为学堂提供钱财,让武士从小接受教化,知道忠君的道理,知道拥护幕府的道理。除了用儒学对付西教,还需用日本神道对付西教。” 德川家光终于高兴起来:“这个方法很好。” 武士道思想,就是这么形成的! 松平信纲又说:“整个九州,不再拥有大名,今后九州由幕府直辖,由幕府挑选官员到九州任职。” 德川家光愈发满意:“你们都是国家栋梁,能够制定出非常好的国策。” 松平信纲继续说:“中国的大明朝廷,已经被叛军覆灭了……” “什么?那么强大的大明,竟然也覆灭了吗?新的中国皇帝是谁?”德川家光大惊,他是真的第一次听说。 松平信纲回答道:“新的中国,有三个皇帝。一是大同皇帝赵瀚,二是大顺皇帝李自成,三是大清皇帝福临。其实还有两个,都是逃走的大明宗室,一个已经覆灭,另一个偏安在云南。” 德川家光感慨道:“中国又进入了三国时代啊。你说说这些皇帝吧。” 松平信纲详细说道:“大同皇帝赵瀚,定都在中国南京。他的实力最为强大,拥有中国最富庶的省份。大顺皇帝李自成,定都中国太原,也是他覆灭了大明。李自成带兵攻入北京,大明崇祯皇帝上吊自杀……” “李自成这个家伙很不好,”德川家光打断道,“作为子民,不应该背叛自己的皇帝。” 松平信纲又说:“大清皇帝福临,定都中国沈阳。他们是后金蛮夷,一群不知教化的野人,但听说打仗非常勇猛。李自成覆灭大明之后,后金蛮夷迅速出兵,差点将李自成消灭。” “等一下,”德川家光疑惑道,“怎么没人定都中国北京?” 松平信纲解释道:“后金蛮夷曾经定都北京,但被南京的大同皇帝击败,带着人口和粮食退回辽东。就连朝鲜国主,如今也向后金蛮夷称臣。” 德川家光摇头说:“不好,不好。背叛皇帝的李自成不好,没有开化的蛮夷也不好。如果有人统一中国,必须是那个什么大同皇帝。大同皇帝叫什么呢?” 松平信纲说道:“叫赵瀚,听说是宋代的皇族后裔。” 德川家光赞许道:“皇族后裔,才能真正做皇帝。他是怎么壮大的?” 松平信纲说道:“大明连年天灾,赵瀚全家饿死,只剩兄妹三人,大姐也被卖掉。赵瀚与妹妹乞讨至南方,给一个儒家学者做奴仆。他非常聪慧,十多岁就考上秀才,本来是可以做官的。同乡之人,非常嫉妒赵瀚的才学,就勾结知县幕僚陷害他,将他引诱到县衙准备杀死。” 这已经类似传奇故事了,德川家光顿时兴趣大增,问道:“他是怎么逃走的?” 松平信纲说道:“这位聪慧的大同皇帝,当时虽然只是少年,却已洞悉敌人的奸计。他没有选择逃命,而是提着一把长枪,孤身前往县衙质问幕僚。知县的幕僚,串通县衙官员,上百人将他围困。大同皇帝却是个无双战将,他一人持枪,将敌人杀光,又将县衙烧掉,这才远遁到他乡。” “真英雄也!”德川家光赞道。 德川家光此人,含着金钥匙长大,没体验过民间疾苦。同时又雄心壮志,手段狠辣,铁腕独裁,晚年有点昏聩。硬要做比喻,类似中国的汉武帝(只论性格、手段)。 松平信纲继续说:“大同皇帝在他乡流浪,贪婪的官员和地主,让他无法谋生活命。于是,他带着一些浪人武士,在中国的江西起兵。时至今日,大同皇帝从没打过败仗,被他消灭的敌军已有数十万人。听说,他现在有五十万军队,未来几年就能统一中国。而且,大同皇帝与南蛮,已经交战过数次。他跟我们一样,都在限制西教传播。” 日本人所说的南蛮,统指欧洲殖民者。 德川家光问道:“中国也有很多西教徒吗?” 松平信纲说道:“比之日本,只多不少。” 德川家光拍打膝盖:“西教实为我东方的心腹大患,大同皇帝做得很对。西教不但要限制,还应该驱逐和灭绝!” 松平信纲说道:“据中国商人传递消息,那位大同皇帝,非常仰慕将军的风采。” 德川家光突然盯着松平信纲的眼睛,玩味笑道:“大同皇帝也听说过本将军?” “当然听说过,”松平信纲奉承道,“将军大人的文治武功,早已超越前人,也早已传播到中国和朝鲜。” 德川家光对此半信半疑,但难免心中得意,脸上也露出畅快笑容。 松平信纲趁机说:“中国大同皇帝,想重新恢复与日本的邦交。日本与大明的恩怨,跟大同皇帝无关。将军大人,大同皇帝很快就要统一中国,幕府如果与其交好,对幕府也是极为有利的。今后一旦南蛮生事,幕府与中国可以联手对付南蛮。” 德川家光沉默不语,心中思考着此事利弊。 松平信纲又说:“大名与平民造反,有人喊出尊王口号。可请中国皇帝赐下日本国王大印,再赐下幕府大将军印。这样一来,幕府的统治也更加名正言顺。” 德川家光冷笑:“难道要让我向那个大同皇帝称臣吗?” 松平信纲说道:“中国历来就是宗主,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也不会影响将军的威名。中国有十个日本那么大,人口也有十个日本那么多。与中国交好,只会让幕府更加稳固。可先派遣使者,去中国与大同皇帝接触。作为示好,可以先开放几个港口给中国商人。” 这个建议,代表很多人的利益。 亲幕府的大名、幕府的官员、日本儒学者,还有那些中国海商。他们互相串联,一起谋划多时,无非忽悠赵瀚和德川家光扩大贸易。 至于日本神道教,此时还比较弱小,需要跟日本儒学者一起融合发展。 正是这几年的教乱,导致日本佛教势力衰落。 特别是沿海地区,耶教徒烧毁大量寺庙——神道教的神社,因为没啥香火,也没啥影响力,连造反的耶教徒都懒得去烧。 德川家光仔细思索之后,说道:“先派遣使者去南京吧。” 461【日本使团】 德川幕府,是真打算对九州进行直辖,就像闭关之后又确实大量开放港口。 但想做是一回事儿,能做是一回事儿,做到又是一回事儿。 第一步自然就是削藩,比如唐津藩等小藩主就被消了。 一些藩主正在到处串联游说,自然是要组织德川家光。 德川家光最终放弃直辖九州,除了地方阻力太大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宽永大饥馑”开始了。 天草四郎造反,能够拉来大量农民,正是因为日本发生饥荒。 而就在今年,更大的饥荒爆发,并且还要持续好几年,这便是日本的宽永大饥馑。面对饥荒,一向崇尚独裁的德川家光,只能被迫放松对地方的控制,收归幕府直辖的唐津藩也重新分出去。 小冰河时代,谁也好不了。 大明有饥荒,欧洲有饥荒,日本也有饥荒。 德川幕府,甚至已经决定,在明年正月颁布法令:禁止全国的土地买卖,禁止不足十人的农民分家,以此来保护农民和农业生产。 新年正月,还没过完春节,林罗山率团访问中国。 林罗山是日本的“帝师”,连续教育了两位幕府将军,而且已经在教育第三代、第四代。 整个江户时代,林罗山构建的思想体系,都是日本社会的主体思想,一直到明治维新才被抛弃。 此人是朱熹的疯狂拥护者,一边批评陆王心学,一边吸纳心学思想。他将心学与理学融合,又将理学与神道融合,重新定义了日本的神道教。并主张排斥佛教、驱逐耶教,使得神道教成为日本官方宗教。 这次德川幕府设置官学,整套计划方案,都出自林罗山之手! 按照传统,日本派往中国的使节团,领团正使必须是一个神僧。但林罗山非常讨厌和尚,不但使节成员多为儒者,而且一个僧人都不带来。 从江户出发至长崎,又从长崎坐船到琉球,林罗山辗转来到福州。 望着福州巨城,目睹繁华港口,林罗山不仅感叹:“此真天朝上国也!” 在福州休息三日,林罗山又坐船前往宁波。途中遇到福州水师巡逻,林罗山又说:“巨舰不输南蛮(荷兰),切不可力敌之。” 一路辗转来到上海,终于有地方官员接待,并派船将他们送去南京。 当林罗山在南京下船的时候,已经被沿途的震撼所麻木。他被安排至外使宾馆,下榻之后难以心静,问身边侍卫:“你看到了什么?” 侍卫叫做柳生十兵卫,其父柳生宗矩,是幕府将军的情报头子。 柳生十兵卫年仅十三岁,就已做了德川家光的侍从。成年之后,又被派往各地,监视打听地方大名的言行,属于德川家光的绝对心腹。 “先生,我看到了富庶。”柳生十兵卫回答。 林罗山微笑道:“中国能如此富庶,皆因以儒学治国。只要日本也以儒治国,又兼神道而辅之,迟早一天也能类似中国。” 柳生十兵卫说道:“先生高见。” 两人心里都清楚,林罗山虽然是使节团正使,但柳生十兵卫才代表德川将军。 林罗山这些话,既是说给柳生十兵卫的,更是说给德川家光听的。 林罗山推开窗户,望着院中大树:“日本想要富庶,不但要以儒治国,还必须跟中国交好。与中国贸易,学习中国的技艺,学习中国的一切。这也是家康公的意愿!” 柳生十兵卫点头:“确实应该与中国通商。” 在丰臣秀吉死后第二年,德川家康就想跟中国恢复邦交。为了示好,还把俘虏的大明将领茅国科,派船一路护送到福建交还。 大明朝廷也有回应,派遣两艘商船前往日本,想先以非官方的形式进行接触。 结果,这两艘中国商船,被日本海盗抢劫一空。 虽然德川家康抓住海盗,并将海盗头子处死,但两国的沟通渠道断绝。 德川家康无奈之下,又通过朝鲜传达善意,朝鲜国王表示:去你娘的! 紧接着,德川家康又让琉球当中间人。刚好琉球有大明使节团,夏子阳、王士祯正在打听:大明派了两艘商船去日本,那两艘商船怎么失踪了? 这事儿说不明白! 最终,德川家康给大明发去正式信函。自称日本是“撮尔国”,中国是“大明”、“贵国”、“中华”。日本愿意奉大明为宗主,请大明“以大事小”,日本必将“以小事大”。 《左传》里有儒家外交标准: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事小,仁也。 即,大国跟小国邦交,要有仁德;小国跟大国邦交,要有诚信。 试图与中国恢复邦交的行为,贯穿了德川家康的整个幕府生涯。并且渐渐收到效果,但每次关系有所好转,都会出现倭寇劫掠。大明君臣愤怒,德川家康就更怒,恨不得亲自驾船弄死那些日本海盗。 一直到德川家光上位,忙着巩固幕府统治,大明也忙着应付满清,两国这才彻底断了沟通。 “咚咚咚!” “请使者用餐。” 宾馆杂役端来饭菜,很常规的官员工作餐。 柳生十兵卫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着。等杂役离开之后,房中再无外人,这货立即埋头,狼吞虎咽般把饭菜吃完,就连盘底的油脂都用米饭裹干净。 林罗山却故意留下一点不吃,提醒道:“说过多少次,注意日常微末。你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岂不暴露日本粮食不够?就连幕府的内臣,都吃不上美味的饭菜?” 柳生十兵卫说:“只是中国的饭菜太好吃了,我实在忍不住吃干净。” 柳生十兵卫这种高级武士,其实日子还过得不错,每天都能见到鱼肉。下级武士才惨得很,白水泡饭,顿顿咸菜。 宽永大饥馑正在爆发当中,为了保证粮食供给。幕府禁止农民自由买卖,只能将粮食卖给固定商人,再由专卖商人转运给幕府和大名,粮价必须由幕府来官方制定。 柳生十兵卫说:“大人,我看中国的粮食很多,恢复贸易之后,不如向中国的海商买粮。这不就能解决日本的饥荒吗?” “不可,”林罗山摆手道,“两国邦交,乃是大事。就算饿死百万农民,也不能损了日本的国威,不能折了幕府的颜面。若让中华天子知道日本闹饥荒,中华君臣必然认为幕府不行仁政。天人感应,只有不仁之君,上天才会降下灾异。” 柳生十兵卫欲言又止,腹诽道:你这样说,岂不是将军也算不仁之君? 饭菜已经吃完,柳生十兵卫想去院子里练剑,林罗山却问道:“我教你的中华礼仪,你可都练熟了?” 柳生十兵卫说:“练过了,就是长跪、叩拜和作揖。” 林罗山说道:“把人都叫来,我们再练习几遍。按照惯例,中国的礼部官员,会专门教导外邦使者礼仪。但我们提前练习,才不会被礼部官员耻笑。” 一路见识到中国的繁荣富庶,让林罗山更加自卑,更不愿被中国君臣看轻。 两日之后,一个礼部官员前来:“请使者随我觐见皇帝陛下。” 林罗山惊讶道:“不训练觐见礼仪吗?” 礼部官员微笑道:“国朝初立,万象更新,陛下不喜繁文缛节。” 林罗山用日语嘀咕:“此礼乐崩坏也!” 半路上,林罗山又问:“中国大同皇帝陛下,不是住在紫禁城里吗?” 礼部官员解释说:“国朝百废待兴,近几年又遭逢大旱。陛下仁德,不愿惊扰百姓,皇城一直没有修缮。如今已然动工,一两年之后,陛下就能搬进紫禁城。” 林罗山感慨道:“心怀万民而不兴土木,大同天子蜗居此处,真乃不世仁君也!” 又行百余步,走过几道回廊,日本使节团见到了皇帝。 林罗山带头下跪:“下国臣子,拜见天朝上国皇帝陛下!” “平身,赐座!”赵瀚微笑说道。 柳生十兵卫还没站起,就偷偷打量这位皇帝。威武高大,气势不凡,不愧是中国天子。 赵瀚的桌案上,有使节团成员名单,他扫视众人:“谁是柳生十兵卫?” 林罗山听得懂汉语,连忙说道:“皇帝叫你!” 刚坐下的柳生十兵卫,复又屁股离座,趋步前奔,跪下叩拜:“柳生十兵卫,拜见陛下!” 赵瀚有些失望,大名鼎鼎的柳生十兵卫,一点都没有游戏里的威猛形象。虽然身体还算强壮,但个子实在太矮了,跪在那里跟个半大小孩儿似的。 赵瀚说道:“你是日本使团的护卫长,想来精通武艺。兵器何在?” 林罗山连忙翻译。 柳生十兵卫回答:“觐见陛下的时候,被女官和侍卫收走了。” 赵瀚恶趣味十足:“且将他的兵器拿来,朕听说日本剑法颇为独特,就在这里跟朕的侍卫切磋几招。” 林罗山连忙告诫:“你要全力以赴,不能坠了幕府威风,但也不可杀伤中国皇帝的侍卫。” 那该怎么打? 柳生十兵卫顿时一头雾水。 462【南京见闻】 柳生十兵卫的打刀被取来,站在那里思考如何比武。 赵瀚朝门外看了一眼,问道:“今日谁人值守?都进来!” 四个皇帝亲卫,踏步走进偏殿。 赵瀚对其中一人说:“周应魁,你来比试。记住,莫要害了他性命。” “遵旨!”周应魁拱手道。 赵瀚的两千亲卫,除了全身板甲的铁甲军之外,其他也都是上过战场的。被选为皇帝亲卫,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出身清白;第二,作战勇猛;第三,高大威武。 周应魁出身商贾家庭,从小喜欢舞刀弄棒。战场厮杀过三年,被选为亲卫之后,又跟随名师习练过剑术。 他见柳生十兵卫身上无甲,于是也将盔甲脱掉,拱手说:“幸会!” 柳生十兵卫回以鞠躬,说了句周应魁听不懂的话。 “锵! 周应魁拔剑出鞘,顺手将剑鞘扔给同僚。 柳生十兵卫也缓缓抽出打刀,弯腰将刀鞘放在地上。然后双手举刀向前,眼睛盯着对手的眼睛,双脚迈开缓缓的走动起来。 周应魁同样双手执剑,这是一把战场阔剑,剑身反而比打刀更短一些。 剑虽短,人却长。 柳生十兵卫的头顶,只及周应魁的胸口,这场战斗似乎很不公平。 蓦地,周应魁踏前半步,一剑劈向对方的右肩。 柳生十兵卫抬刀格挡,猛然左脚踏前拉近距离,回刀砍向周应魁的左肩。这是柳生新阴流的经典招数,可惜遇错了对手,周应魁的出招势大力沉,导致柳生十兵卫的后续招式变形。 而且,柳生十兵卫挥砍左肩时,周应魁不闪不避,双手旋腕刺向对方咽喉。 柳生十兵卫连忙错步格挡,借势拉开距离。 这种比试没法进行下去,柳生十兵卫属于技击高手,二人单挑时刀法很占便宜。周应魁练的是战阵剑法,而且平时穿戴铠甲,刚才被对手砍向左肩,他根本就懒得闪避,反而一剑直刺对手的喉咙。 若柳生十兵卫不格挡闪避,在双方都不穿甲的情况下,一个肩膀受伤,一个命丧当场。若双方都穿甲,周应魁能以小伤为代价,瞬间杀死柳生十兵卫。 林罗山完全看不懂,心中颇为焦急,害怕柳生十兵卫输掉,又害怕中国皇帝的侍卫受伤。 “好了,不用比了。”赵瀚突然出声叫停,他已经看出是什么情况。 再打下去,非死即伤。 柳生十兵卫连忙捡起刀鞘,朝着周应魁鞠躬,接着又给赵瀚跪下。他已经吓得背心冒汗,刚才刺向咽喉的一剑,似乎感受到死亡降临。 重新坐回去,林罗山低声问:“谁赢了?” 柳生十兵卫说:“平手。” “平手?”林罗山没听明白。 柳生十兵卫说:“这是一位战场勇士。继续打下去,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一死一伤,一种是大家都死。而且他的剑太重,跟日本的剑不一样。我以前没遇到过,很可能应变不及而吃亏。” 周应魁却臊红着脸说:“陛下……” “不必自责,回去值守吧。”赵瀚微笑道。 周应魁躬身后退,心里有些沮丧,只论武艺技巧,刚才他已经输了。用换命的打法,破坏对手所有的变招,纯粹就是在不讲道理。 当然,如果穿上全套盔甲,像柳生十兵卫这样的,他觉得自己可以一个打五个。 赵瀚赞许道:“阁下果然武艺精湛。” 柳生十兵卫连忙站起:“多谢陛下夸赏。” 赵瀚又对林罗山说:“德川将军的礼物,朕非常喜欢,你们离开南京的时候,也给他带一件礼物回去。” “多谢陛下赏赐!”林罗山觉得这次建交已经稳了。 德川家光送来的礼物,是一把名刀、一把折扇,除了这种东西,日本也拿不出什么来。 至于赵瀚嘛,回赠几件瓷器即可。 赵瀚说道:“事大事小,圣人教诲,吾自知之,也望日本牢记。” 跟礼物一起收到的,还有幕府的外交公函。 无非是事大事小那套说辞,大国待小国以仁,小国待大国以诚。双方都遵循儒家的外交原则,还是很有共同语言的,至少……表面如此。 林罗山解释说:“陛下,屡次袭击大明商船的海盗,其实跟幕府没有任何关系,他们都是战败被驱逐的浪人。若还有海盗袭击中国商船,请陛下遣使告之,幕府定然竭尽全力剿灭。” 赵瀚微笑道:“若遇海盗,朕的海军自会灭之。” 林罗山又说:“两国交好之后,请陛下允许日本派出遣唐使。” “这些遣唐使,便留在金陵大学读书吧。”赵瀚一口答应。 肯定是要收费的! 林罗山说道:“多谢陛下。” 德川幕府的意思,是面向中国商人开放三个港口。一在长崎,二在石见,三在下关。前两个都是幕府直辖领,下关打算变成直辖领,无非跟藩主交换利益而已。 但是,中国商人只能跟幕府交易,私下跟大名交易就等于撕破脸。 林罗山带着使节团回宾馆,第二天跑去游玩南京城。他要在南京住一段时间,跟大同的册封使者同去日本,还能趁机在南京跟大儒交流学问。 卫生纸都有用处,钱谦益这时又有用了。 他负责陪同林罗山游玩,两人竟然一见如故,在理学、绘画、书法等诸多领域合拍。 傍晚再回宾馆,林罗山感叹:“不愧是中华上国,果然有饱学之士。” 又一日,林罗山去逛书店,琳琅满目的书籍看得他眼晕。 经史子集、律法水利……各类图书都买了一两本,最后翻开今年的《大同集》。 《三原篇》被印刷在最前面,林罗山读罢大骇,对书店老板说:“这这这……这种妖言祸论,你们竟敢摆在书架上卖?” 书店老板也被吓到了,连忙说道:“先生莫要胡言,此乃正统好书,陛下亲自作序的!里面有几篇,还是陛下的御笔文章。” 林罗山连忙翻看,心中震撼到无以复加,他终于明白赵瀚是什么皇帝了。 这种书籍,千万不能传到日本,回去就请求幕府禁绝! “先生,有南蛮。”柳生十兵卫突然提醒。 林罗山转身一看,既有红毛鬼,也有金毛鬼。他低声问书店老板:“这里常有西番之人?” 书店老板笑道:“有两位是钦天院的,帮着修订新历,陛下给了学士官衔。还有一个却不认识,可能也是从哪来的番邦先生。” 林罗山又问:“这里允许西教吗?” 书店老板说:“城西有一座教堂,只准在里面传教。若被发现在教堂外传教,就得驱逐去海外,去年就驱逐了一个,还被罚了五十两银子。” “那还好。”林罗山点头。 林罗山不愿跟西番蛮夷同处一室,让手下抱着书籍就走。 一阵闲逛,来到布匹店。 林罗山抚摸着一匹丝绸,那细腻光滑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这般上好的绸缎,就连江户都少见,就仿佛少女的肌肤。” 再问价格,林罗山目瞪口呆。 不是因为太贵,而是因为太便宜,价格只有江户的五分之一。 林罗山几乎把钱财掏光,全部用来买丝绸。柳生十兵卫也买了一匹,准备带回日本做衣服,这玩意儿省着穿,完全可以穿半辈子。 见这些日本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店伙计满脸讨好送出去,转身就露出鄙夷的笑容。 虽然厌恶《大同集》,但林罗山喜欢南京,每天都要出来逛街,半个月时间几乎把南京给逛遍了。 “此养老之地也!” 林罗山坐在酒楼包间,还点了艺人唱小曲儿,吃着美味的食物有些陶醉。 特别是红油白斩鸡,林罗山被辣得肚子疼,但还是每次都要来吃。这玩意儿早就传到日本,被呼为“唐辛子”或“南蛮胡椒”,早期作为观赏性植物,此时被当做调味料和药品,但他们只知道磨成辣椒面。 柳生十兵卫打着饱嗝发呆,他这些日子太幸福了,已经吃胖了好几斤,可惜带来的钱财已经全部花光。 “中国的穷人都去哪里了?”柳生十兵卫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林罗山为之愕然,这才想起来,他们一路都没见到穷人。 当然,他们印象中的穷人,是那种衣不附体的草民,冬天只能互相在窝棚里搂抱取暖。 林罗山想不明白,只能强行解释:“以儒治国,教化万民,便可天下大治,人人饱食衣暖。” 这种屁话,林罗山自己都不信,他不但是个理学家,更是一个日本政客。 他们之前在书店里遇到的黄毛,正是曾在广州跟赵瀚交流过的彼得·芒迪。 这位英国商人兼探险家兼旅行作家,此刻正在客栈里写作: “我将生意交给弟弟处理,自己坐船来到中国的首都南京。我中途去了泉州、福州、宁波、杭州、上海、镇江这些城市,除了新兴的上海之外,其余城市都繁华富裕。每一座城市,都可以作为欧洲国家的首都……” “中国就如马可波罗笔下那样,遍地都是黄金,拥有无尽的财富。” “你在这里看不到乞丐和流浪汉,我向中国官员打听过。如果有乞丐和流浪汉,就会送去北方开垦。皇帝会给他们分配土地,借给他们种子,租给他们耕牛,这些东西需要分期偿还。听说北方经历了残酷的战争,那里死了很多人。但只要皇帝陛下坚持移民,北方肯定能与南方一样繁华。” “南京有一处神迹,足足270英尺高,全部用琉璃建造的佛塔。神啊,那天我被吓坏了,也兴奋得睡不着觉。” “南京最底层的市民,也可以通过工作劳动,获得丰盛的食物。这里所有的孩童,都可以免费入学,那些十岁大的孩子,就算是女孩也读书识字。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中国遍地都是学者。” “南京人的肤色,比我见过的广州人更白一些,或许是这里的太阳没那么毒辣。中国人的皮肤,是神灵的杰作,他们白皙而又细腻……” “我学会了用筷子。我收回以前的不当言论,用筷子吃饭,并不是什么野蛮行为。中国的许多美食,必须用筷子来品尝,否则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还有一个重大发现,从广州到南京,这些城市的市民,都用玻璃装饰门窗。门窗用木头做成很多小格子,淡绿色的美丽玻璃,镶嵌在这些小格子里。不仅透光,让室内明亮,而且是那样的华美。太奢侈了,就算是国王陛下,也不可能用大量玻璃来装饰城堡……” 彼得·芒迪几年前的广东游记,已在英国引起轰动,他这次来中国经商,还受英国国王委托,带来一封英王写给中国皇帝的私信。 “天命英格兰诸国之王查尔斯,致最伟大及不可战胜之中国皇帝陛下……” 463【福安教乱】 日本使团前往南京的时候,罗马教廷的长期观察员班安德,也从欧洲心急火燎的回来了。 “教皇禁止中国教民祭祖?这怎么可能?”艾儒略被惊得头晕目眩。 班安德说道:“是真的。” 艾儒略说:“你肯定曲解了教皇的旨意!” 此时的教皇是乌尔班八世,一个非常开明的家伙。自称是伽利略的学生,还帮助日心说辩护,并且致力于向全世界派遣传教士。 如此教皇,怎么可能禁止中国教徒祭祖? 班安德并不过多解释,只提醒道:“法国。” 听到这个词汇,现场的耶稣会高层顿时沉默。他们知道咋回事儿了,这牵扯到教廷的派系斗争,也牵扯到欧洲国家之间的竞争。 罗马教廷的东方传教总部在印度果阿,东方传教事务完全被耶稣会把持,而耶稣会又被葡萄牙政府控制。 法国想要夺取葡萄牙的东方保教权,方济各会、多明我会等团体,又想打破耶稣会对东方传教垄断。他们联合起来挑刺儿,对罗马教皇进行施压,其中西班牙也来掺了一脚。 因为葡萄牙脱离西班牙独立,还将西班牙派来澳门的传教士,全部武力驱逐出澳门。 在班安德返回罗马之前,方济各会、多明我会的传教士,就已经跑去教皇那里打小报告了。他们说,耶教教义在中国已经被曲解,耶稣被视为中国的本土神灵。艾儒略等耶稣会士,妄图将耶教融入儒教,鼓励教民祭孔祭祖,假以时日,必然分裂为新教、东正教这种异端派别。 即便如此,教皇乌尔班八世,都还是没有立即做出决断。 但法国的施压不容教皇忽视,乌尔班八世跟黎塞留是死敌,但同时也属于坚定盟友。正是他们联手搞事儿,才把欧洲的三十年战争,从宗教战争转变性质为国家争霸。 另外,比利时兴起詹森主义,试图剥夺教皇对教会的控制权。这个教派发展非常快速,极有可能变成另一种新教。 教皇正在全力打击詹森教派,结合中国那边的情况,他对中国教徒祭祖非常担忧。 班安德说道:“诸位,请奉行教皇陛下的旨意吧。” 就连曾经禁止中国教民祭祖,继而引发南京教案的龙华民,此刻都坚决抗旨:“教皇已经老糊涂了,一旦这么做,耶稣会就在中国完蛋了。” 班安德说道:“如果不这么做,耶稣会同样完蛋了。” 欧洲那么多传教组织,特别是法国遣使会,这玩意儿是教皇和黎塞留一起支持的。法国遣使会,正在向全球派遣传教士,想借助宗教来扩大法国的海外影响力。他们对耶稣会虎视眈眈,早就想夺取东方传教权,一旦耶稣会抗旨不遵,耶稣会的东方传教权肯定被取缔。 遵旨,耶稣会要被赵瀚搞掉;抗旨,耶稣会要被教皇搞掉! 那么可不可以,既遵旨又抗旨呢? 傅泛际说道:“罗马距离中国太远,教皇不清楚这里的事情。我们会遵照教皇的旨意,但也会顾及中国教民的意愿。我们会劝导教民不要祭祖,但数千年的中国风俗,不可能在短期之内纠正。耶稣会今后的传教重心,就是按照教皇的旨意,努力扭转这种不符合教义的风俗。” “是的,”艾儒略瞬间明白,“今后一定要反复宣传,劝导教民不要祭祖。” 龙华民也说:“耶稣会永远拥护教皇,教皇的旨意,就是耶稣会的传教目标。” 班安德顿时哭笑不得,但他也是葡萄牙人,也要维护葡萄牙和耶稣会的利益,便点头说道:“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尊重教皇,我们听从教皇,我们会按照教皇的旨意传教。” 耶稣会就此达成共识:对教皇阳奉阴违! 但是,其他传教组织可不会听话。 …… 福安。 耶稣会虽然垄断中国传教权,但还是有少数地方被其他组织夺取。 福安的传教负责人,是西班牙从菲律宾派来的黎玉范。这货属于多明我会,历史上,再过两年,黎玉范就亲自赶回罗马,指责耶稣会纵容中国信徒尊孔祭祖,因此引发长达数百年的“中国礼仪之争”。 当时,教皇禁止中国信徒祭祖,反复拉扯十多年,终于激怒康熙,下令全面驱逐天主教。 一直到抗战期间,教皇在承认伪满国时,迫于墨索里尼的压力,才允许中国信徒祭祖,给“中国礼仪之争”划上恶心句号。 此时正是清明节,大同皇帝颁定的法定节日,且属于清明、寒食、上巳三合一的大节。 除了少数值班人员,大部分官吏都趁着放假,跑去城郊乡野踏青或者祭祖。 福安县城外数里,山麓坟地间正在闹腾。 福安县工科吏员陈伯渊,带着兄弟妻儿给老母下跪:“母亲有什么话,等回到家里再说,这里好多乡亲都看着呢。” 这老婆子叫陈林氏,早年丧夫,独自拉扯儿女。虽然家有良田仆从,但孤儿寡母不易,家中田产被亲族霸占大半。 也正是在这种艰难时期,她皈依耶教找到了信仰,振作精神将儿女抚养成人。 陈林氏厉声斥责晚辈:“世间只有一个真神,那就是陡斯神(耶教上帝)。除了陡斯神,谁都不能祭拜,祖宗也不可以……” 陈伯渊连忙打断:“母亲,前些年不也祭祖吗?” 陈林氏说:“前些年,我们还不懂教义。教皇已经下了旨意,黎神甫正在反复宣讲。祭祖就是亵渎陡斯神,就是异端,异端死了是要下地狱的!儿啊,娘是怕你今后下地狱……” “数典忘祖才要下地狱!” 旁边的陈氏亲族听不下去,一个青年喊道:“不准祭拜祖宗的就是歪门邪道,三婶你莫要听信蛮夷和尚的胡话!” 陈林氏怒斥道:“你懂得什么?黎神甫是教皇陛下派来的大德高僧,是来福安救苦救难的。大明还在的时候,到处是贪官污吏,到处是恶霸豪强。百姓日子过不下去,都是黎神甫在帮忙救助,这些年救活了多少苦命人?黎神甫说祭祖要下地狱,那就肯定是要下地狱!从今往后,我家不管是谁,都不准再来祭祖!” 此言一出,瞬间引来哗然。 不仅陈氏宗族围过来,其他祭祖的家族,也对着陈林氏指指点点。 陈氏家族的族长,顿觉丢了举族颜面,咆哮大怒道:“那姓黎的番邦和尚,实乃妖言惑众之辈。陈家子孙,都跟我将那姓黎的抓了见官!” 陈林氏指着族长破口大骂:“你这老混蛋,当年欺我孤儿寡母,霸占我家三百多亩地。现在好了,大同皇帝来了,你霸占再多田产都没用。这叫现世报,是陡斯神降下的罪罚!” 一个外姓人笑道:“陈家三婶子,现世报是佛家的,你念经莫要念串了。” “哈哈哈哈!” 众人闻言,哄笑起来。 陈氏族长的脸更挂不住,嘶吼道:“快快去抓那姓黎的洋和尚见官!” 于是数百人冲向教堂,不止有陈氏族人,在山麓坟地祭祖的其余百姓,也都义愤填膺跟着一起抓洋和尚。 不让人祭祖,已经激起众怒! 见他们成群结队奔跑,沿途不断有人询问。得知真相之后,越来越多百姓加入,等抵达教堂的时候,参与者竟然有上千人。 甚至有儒生高呼:“保护名教,捣毁红番教堂!” 陈林氏的儿子陈伯渊,毕竟在县衙当吏员,连忙嘶声劝阻:“莫要杀人,莫要放火,把洋和尚抓去见官便是!莫要杀人,莫要放火……” 群情激奋的百姓,可不会听这种劝告。 他们提着棍棒冲进教堂,不管里面是洋鬼子还是汉民,反正见到活人就暴打一顿。接着又将教堂里的人五花大绑,一股脑儿拖去县衙,临走时还放火烧毁教堂。 黎玉范并不在教堂里,他被信徒请去家中讲经。 这户信徒更是厉害,清明节不去上坟祭祖,全家老小窝在房里听洋和尚讲解《圣经》。 愤怒百姓还是找来了,砸烂这户信徒的大门,同样是见到活人就暴打。 有个少女大呼:“饶命,我是做活的女佣,我真不是这家的!” 听到外面的喊声,户主连忙提醒:“黎神甫快走!” 黎玉范的表情有些惊慌,他想出去呵斥迷途的羔羊们。但外面喊杀声震天响,黎玉范实在不敢去送死,只能挽起袍子从窗户翻出去。 “红毛洋和尚在那边!” “快追,莫让他跑了!” “……” 气喘吁吁的黎玉范,在奔逃时被追上,后腰猛地挨了一脚,身体前扑摔个狗吃屎。 忽然大腿被踢一脚,接着又有棍子砸脑袋。 晕晕乎乎之间,拳脚棍棒如雨点般落下,他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几声,就被砸中脑袋直接昏厥。 被当场打死了! 这次福安教乱,西班牙传教士被打死三个,信教的民众被打死十一个,另外还有伤者数十人。 知县和大法官,完全不知该如何判决,只能将详情上报,逐级请示到赵瀚那里。 赵瀚震怒,下令警察包围南京教堂,就连在钦天院任职的传教士,都被一股脑儿的抓来亲自问话。 英国作家彼得·芒迪,由于生着西方面孔,也被当成传教士抓捕。 柳生十兵卫正在逛街,兴奋大呼道:“中国皇帝也抓南蛮和尚了!” 林罗山捋着胡子,点头赞许:“正该如此,泱泱中华,哪容得了南蛮和尚为祸?” (关于萨摩藩的叙述,是老王记忆错乱了,已经全部改正。关于日本的情节,如果还有差错,就当是蝴蝶效应。) 464【教会分裂】 花园里。 赵瀚正在耍弄日本刀,这是一把小太刀,刀身长约两尺左右,刀铭刻的是“越前康继”。按照刀铭格式来理解,大概就跟“苏州张三”差不多。 此刀坚韧锋利,应该出自日本铸刀名家之手。 挥砍一阵,赵瀚还刀入鞘。 朱由栋捧着铁锤上前:“陛下,亲军换了好多种战锤,还是大明的制式战锤最为实用。” 赵瀚看着那朴实无华的铁锤,不禁莞尔道:“此锤既然能够列为大明军备,自是经历过战场考验的。咱们之前走弯路了,铁甲军今后便装备这种铁锤吧。” 这种战锤长度约两尺,握把便占三分之一。通体熟铁打造,锤头只有拳头大小。 看起来毫无特色,但简单有效,长度、重心都利于实战。 其实,不仅赵瀚决定装备大明制式战锤,黄台吉当年就编练过汉军旗双锥兵,同样也是采用大明的制式战锤为武器。 这种铁锤部队,专门用于突破重甲步兵大阵。 随着大明边军越来越弱,满清的汉军旗双锥兵用途渐少,在入关之前就已经取消了。否则的话,去年的盖州守城战,大同守军伤亡将成倍增加。 此时此刻,多尔衮正在劫掠朝鲜,同时进行八旗军改革:第一,汉军旗鸟枪马甲,转换为满清龙骑兵;第二,挑选身体健壮的士卒,重组汉军旗双锥兵。 随着战争持续,大家都在摸索进步。 “陛下,西夷带到。”李香君过来禀报。 赵瀚收起笑容,手里握着大明制式战锤,坐回椅子上说:“带他们进来。” 一群欧洲人排队进入,身上还捆着绳子。 彼得·芒迪见面就哭诉:“陛下,冤枉啊!我不是传教士,就算是传教士,也应该传播新教才对。” 赵瀚憋着笑意,挥手说:“抓错了,给此人松绑。” 重获自由的彼得·芒迪,连忙跪下谢恩。这货不仅汉语练得很熟,就连跪地磕头都非常熟练,也不晓得谁是他的汉学老师。 赵瀚又看向那些传教士,沉声道:“福安教案,西班牙传教士死了三个,福安的汉民信众死了十一个,另外还有好几十人受伤。朕……需要一个解释!” 罗马教廷驻中国观察员班安德说:“陛下,在福安闹事的,属于多明我会传教士,而我们都是耶稣会的传教士。” “所以,跟你们无关?”赵瀚问道。 “是的,与耶稣会无关,”班安德不但想洗脱自身罪名,而且还想借机排除异己,“陛下,在中国的传教士,有九成属于耶稣会。但还剩一成,属于多明我会、方济各会等教会。我们耶稣会尊重中国的文化、风俗和传统,其他教会则非常保守,完全无视中国人的文化风俗。请陛下驱逐其他教会,这样就不会再发生事端了。” 赵瀚扭头问彼得·芒迪:“你听说过多明我会吗?” 彼得·芒迪回答:“当然,陛下。多明我会是西班牙创立的,四百多年前,开始主持异端裁判所。他们喜欢指斥信徒为异端,这几百年来,不知烧死过多少人。在欧洲,许多无辜的女人,还有传播科学的学者,都被多明我会判为异端而烧死。百年之前,多明我会也曾在英国逞凶,最多的时候一年烧死数百人。” 赵瀚恍然大悟:“原来异端裁判所就是他们在掌控啊。” 艾儒略趁机说道:“陛下,多明我会极端残暴,而我耶稣会开明善良。虽然都信奉耶教,但两者不可混为一谈。请陛下钦定耶稣会的传教权,驱逐中国境内所有的多明我会修士!” 其实,耶稣会也是西班牙人创立的,只不过现在被葡萄牙政府掌控。 两个教会的斗争,除了宗教之争外,也掺杂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国家竞争。别看葡萄牙已经衰落,但从印度到中国、日本、韩国、东南亚,葡萄牙支持的耶稣会具有垄断地位。 原因很简单,葡萄牙人最先来亚洲! 至于日本这些年的宗教争端,那是荷兰代表的新教势力,在排挤西班牙、葡萄牙的旧教势力。 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艾儒略这些传教士,都出身于耶稣会。他们热衷于钻研儒学,同时向中国传播西方知识,在中国历史留下许多正面意义。 这与耶稣会的传统有关,他们在欧洲就喜欢讲道,喜欢开办学校和医院,热衷于担任官职和神师(给贵族讲经)。 甚至,他们不穿修道服,只穿日常生活服装,这样更能拉近与各阶层信徒的距离。 赵瀚却不愿被教派斗争当枪使,他表情严厉道:“不要绕开话题,这不是什么你好我坏的事情,朕也不管你们的教派谁好谁坏。根据被抓捕的多明我会传教士供述,罗马那位教皇,下令禁止中国信徒尊孔祭祖。有没有这件事?” 班安德硬着头皮说:“确实有这个命令。但教皇被宵小蛊惑,耶稣会并不执行此命令。” “你们真敢违抗教皇的指令?”赵瀚玩味笑道。 “是的。”班安德只能这样回答。 赵瀚突然开心的笑起来:“那好,今后在各处教堂,都贴一张耶教鼓励信徒尊孔祭祖的告示。若是被朕发现,你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就别管我下手不留情!” 众修士愕然。 他们的打算,是一边讨好教皇、一边讨好赵瀚,对两边都采取阳奉阴违的政策。 然而,赵瀚不给机会,逼着他们直接站队。 这根本没法答应,特别是沿海城市的教堂,肯定有欧洲商人前来礼拜。在教堂门口贴公然违抗教皇的告示,恐怕明年就能传回罗马教廷,耶稣会必然被教皇下令严惩。 教皇没法处置中国的耶稣会,却可以处置欧洲的耶稣会! 龙华民作为耶稣会的相对保守派,由于禁止信众祭祖引发南京教案,他现在改为对信徒潜移默化。虽然手段改变,理念却没改变,当即抗争道:“陛下,请收回成命,这是在逼耶稣会与罗马教廷决裂。” “你做不到?”赵瀚问道。 龙华民壮着胆子说:“臣做不到!” 赵瀚手里玩着铁锤,用锤头拍打着手心说:“你曾引发南京教案,这是罪过。你帮着大明、大同编撰历法,传播来许多天文知识,又在山东救济过百姓,这是功劳。功过相抵,朕也不为难你,赐你白银三百两做路费,勒令三个月内离开中国。三个月后还不走,便抓起来去做苦力!” “陛下……”龙华民还想力争。 赵瀚直接打断:“拖出去!” 两个亲卫快步上前,押着龙华民就走。 处理完一个顽固分子,赵瀚又对剩下的传教士说:“谁不答应,都这么办。朕并不为难你们,有功之人就给路费,离开中国怎么传教都可以。” 手段温和,态度强硬! 如果全都不答应,那耶稣会在中国就完了,赵瀚必将下令彻底驱逐耶稣会势力。 从北边逃回来的汤若望,突然有点思念李自成了。李自成在西安的时候,就跟传教士深入交流过,打进北京甚至在教堂门口挂牌子:勿扰汤若望。 一些大明官员,为了躲避拷饷,也是逃到教堂,又被汤若望推荐给李自成做官。 李自成能得天下该多好啊,耶教必然在中国大兴! 可惜,李自成兵败跑得太快,汤若望又迎来满清政权。满清对待传教士,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能造火炮的就重用,不能造火炮的一边凉快去。 汤若望不会造火炮,因此满清退回辽东时,他没有跟着一起跑路,而是带着百余信众南下。 那一百多信众,路上死了十几个,被截留在山东落户分田。 汤若望带着满心期待来到南京,最初还是很滋润的,因为给大明编过历法,被留在南京钦天院天文馆任职。甚至,他每个月还要在金陵大学讲座一次,除了传播宗教不被允许,他在金陵大学里讲什么都可以。 可现在,这位中国皇帝,逼着他跟教皇决裂啊! 汤若望吞咽口水,声音嘶哑道:“陛下,能给我们几天时间,让我们开会讨论之后再决定吗?” “可以。”赵瀚继续玩着铁锤。 这些传教士被带回教堂看押,虽然在教堂内活动自由,但不准擅自离开半步。 召开大会。 艾儒略率先发言:“不能拒绝皇帝,否则耶稣会将在中国绝迹,数十年的努力恐致一朝尽丧。” “难道要跟教廷决裂吗?”班安德问道。 傅泛际说:“跟教廷决裂,就等于跟葡萄牙王室决裂。” 这句话说出来,让传教士们更加绝望。 耶稣会的东方传教士,都是受到葡萄牙资助的。他们在中国建造教堂,在中国跟儒士谈学论道,在中国施恩百姓招揽信徒,这些活动都需要稳定经费啊! 跟教皇决裂之后,跟葡萄牙决裂之后,今后传教就特么没钱了。 抛开信仰不论,钱才是最实际的! 汤若望说道:“一旦跟教廷、葡萄牙决裂,中国耶稣会就得改变。传教士们,都得找工作养活自己,必须彻底融入中国社会。” 班安德惊道:“你真要遵照中国皇帝的命令?” “不然呢?像龙华民那样,被皇帝驱逐出境吗?”汤若望说道,“我不想离开中国,我要留在这里传教。” 艾儒略说:“我也要留在中国。” 班安德愤怒道:“你们这是在背叛教廷,我宁愿被驱逐,也不会接受这种命令!” 中国耶稣会,在被赵瀚逼着站队的那一刻,就已经逃不开内部分裂的命运。 465【教育开支】(为企鹅大佬加更) 田秀英,也就是崇祯的田贵妃,终于被允许去街面行走了。 甚至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宫女,帮忙照顾起居,每个月也能领到例钱。 赵瀚本就比较抠门,田秀英这种前朝遗妃,自然无法享受荣华富贵。她的衣服皆为棉布制品,没有丝绸不说,还得自己动手缝制。 前不久,田秀英弄到一台纺车,买棉花来纺织棉纱换钱。 这天一大早,田秀英在女官那里报备,便带着宫女慧儿出门卖货。不用沿街叫卖,有专门的店铺收购,反正就是赚一点辛苦钱。 “卖取灯啰,卖取灯啰!”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捧着火柴沿街叫卖。 虽然孩童强制读书,但偏远乡村辍学的还是很多。至于城里,官府管得很严,还真的很少见到因贫辍学儿童。 穷得孩子没法读书? 那你全家都去北方吧,官府提供路费。愿意种地的可以分田,不愿意种地的,北方城市也很缺人。 强制入学年龄,如今被定为八岁,三年小学读完就是十一岁。成绩比较差的,正好可以当学徒,学一门手艺也能找到营生。 眼前这小孩,就属于学龄前儿童,他捧着火柴过来问:“夫人要买取灯不?” 田秀英见他乖巧伶俐,不禁想到自己的儿子,点头微笑道:“买二十根。” 卖火柴的小男孩说:“五十根吧,五十根一文钱。” “那好,就买五十根。”田秀英说道。 火柴利润很薄,比火折子还便宜。把松木或者杉木,削成小棍儿,再侵染硫磺,用火刀就能引燃。 南北朝时叫法烛、发烛,北宋时叫引光奴、火寸,元末明初叫发烛、粹儿。到了明代中后期,火柴被定名为取灯。 这玩意儿,在宋代就开始沿街叫卖了。 小孩数了五十一根火柴,用草绳捆着,递给田秀英说:“多数一根,夫人下回还来买。” 田秀英心情舒畅道:“好,下回还找你。” 小孩笑道:“再过半年,我就要读书了。过了八岁还不读书,被官府知道可得受罚。” “那你今后怕会考状元。”田秀英说。 小孩笑得更开心:“可不是考状元的料,我爹说了,等小学毕业,懂得识字算术,就去给张木匠做学徒。我这取灯(火柴),都是张木匠打家具的边角料,他跟我爹的交情可好了。” 田秀英在皇宫住了十多年,又在南京被软禁一年,如今特别喜欢市井气象。 她跟卖火柴的小孩作别,带着宫女去贩卖棉纱,换来些铜钱又给儿子买了块糖。 就在这时,前方路人扎堆,正在那里指指点点。 田秀英好奇的挤过去,却见几个番邦蛮夷,乘坐滑竿前往北城,身后还雇了些力夫搬抬行李。 “嘿嘿,这些洋和尚总算走了,陛下就该把那洋庙也拆除。” “听说没走完咧,洋庙里还留着几个。” “走几个算几个,就看不得红眉毛绿眼睛那模样。” “你们不晓得,南方又搞出教案,死了不少人呢。陛下这回龙颜大怒,不听话的洋和尚都得走。” “……” 愿意跟罗马教廷决裂,继续留在中国的传教士,数量大概有两三成的样子。 大部分耶稣会士都选择离开,但菲律宾不能去,那里是多明我会的天下,他们可以选择去印度。 当然,也有一部分传教士,选择前往山西投奔李自成。 至于多明我会、方济各会,传教人员全部被驱逐出境,如今正在福建、广东打包登船。 回到自己的小院,已经有宫女等着。 那是柳如是的宫女,见面就问候行礼:“我家娘子请夫人过去坐会儿。” “这就去,妹妹稍等。”田秀英回屋逗弄孩子,又拿起竹笛去拜访柳如是。 这位田贵妃懂骑射,又精通音律,还晓书法绘画,跟柳如是颇聊得来。 相传崇祯皇帝的旧衣服,就是田贵妃亲手缝补。还会制作饰品,把崇祯珠冠上的珍珠,换成鸦青石镶嵌上去,比旧有的模样更加雅致。 她还改造后宫的灯具,改造紫禁城的园林,改造宫女的衣服样式。 “娘娘万福!”田秀英屈身行礼道。 柳如是招手笑道:“快来,快来,偶作一曲,请姐姐品鉴斧正。” 柳如是去年冬天生了,诞下一女。她跟费如兰、费如梅关系冷淡,但也没啥矛盾,只是缺乏共同语言而已。 最主要的,是费氏姐妹嫌弃她的出身。 盘七妹倒是人人喜欢,痴迷于研究烹饪,特别喜欢做糕点甜食。就连田秀英院里,都经常收到糕点,孩子们尤其喜欢她。 柳如是正在调琴,田秀英随口说道:“今日出门上街,看到几个西藩和尚离开,听说陛下不准他们传教了。翰林院也有许多洋和尚吧?” 柳如是说:“翰林院里没有,钦天院里多得很。” “娘娘怎不回翰林院做事?”田秀英问道。 柳如是说:“孩子太小,着实走不开。还得避嫌不是?翰林院里全是男人。” 田秀英笑道:“能嫁与陛下为妃,娘娘着实好福气。南京的规矩少,北京的规矩可多了。” “北京皇宫有甚规矩?”柳如是好奇问。 田秀英说道:“皇后见了皇帝,当自称妾。妃子见了皇帝,当自称女儿。在这南京,后妃见了皇帝,竟还能自称我,岂不快哉许多?” 柳如是大为惊讶:“自称女儿,乃民间买卖婢女陋习,竟传到了北京皇宫,妃子也得如此自称?” 田秀英欲言又止:“算了,死者为大,不便多说。唉,江山鼎革,什么恩怨都过去了。” 田秀英不便多说,柳如是也不便多问。 让妃子自称女儿,是周皇后故意打压,视田妃、袁妃为婢女。 崇祯的后宫,也不怎么消停啊。 等南京紫禁城修缮完毕,赵瀚搬进去之后,他的后宫估计也不会现在这般和谐。 当然,赵瀚现在忙着处理耶教问题,还不会去想后宫的事情。 “既然跟罗马教廷断了关系,你们的章程也该改改了,”赵瀚说道,“朕闻西方有新教,还有甚东正教。阁下又在中国发现景教碑,不如今后就叫景教吧。” 艾儒略没想到中国皇帝得寸进尺,只得辩解:“陛下,此次只是违背教皇命令,中国耶稣会并未与教廷决裂。以教皇之开明,说不定还有回旋余地。” 赵瀚也不强迫:“那你就等着吧。” 教皇乌尔班八世确实开明,但掌控欲也极强。而且,这货任人唯亲、大兴土木,把教廷财政搞得极为窘迫,放在中国可以被称为“昏君”。 他跟法国权臣黎塞留是死敌,却结成数十年的牢固同盟,正在打算把詹森教派打为异端。这种手段强硬又利益至上的家伙,会允许中国传教士不听话? 赵瀚能够想象教皇的反应,一两年之后,必定委培新的传教士,前来中国接替管理职位。 到时候,艾儒略这些人,就得捏着鼻子彻底投靠赵瀚。甚至是改耶稣会(中国教区)为景教,直接跟教廷划清界限,无非是另一种新教而已。 对《圣经》的解读也要改,必须符合大同理论,必须跟儒家经典融合。 既然艾儒略还抱有幻想,那就让他先幻想吧,也就两三年的事情。 挥手让传教士们退下,赵瀚继续批阅奏章。 礼部的一份奏章,让赵瀚眉头紧皱。 却是庐陵、吉水、安福三县,上报说教育开支太大。这三县是赵瀚的初始地盘,由于生活日渐好转,早就出现新生婴儿潮。 赵瀚起事之后出生的婴儿,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随着大量孩童入学,三县的教育开支猛增,已经快要撑不住了,请求适当的收取一些学费,并且请求取消免费午餐制度。 免费午餐,是当初用来吸引孩童入学的。 内阁对此的批复是:取消免费午餐,对小学生收取书本费。学生亦可自行购买旧书,或者几人共用一书。 初始三县一直在往外移民,否则教育开支问题,早就已经爆发出来了。 但十年二十年之后,随着北方人口充实,南方的人口也越来越多,到时候免费教育肯定搞不下去。虽然也可往海外移民,但海外创业艰辛,肯定只移民青壮男女,不可能把孩子也移民出去。 赵瀚虽然颇不情愿,但还是拿起朱笔,在内阁的批复后面,慢慢写上一个“可”字。 想了想,又添加几句:取消学餐,收取书费,当循序渐进。今年行于三县,明年行于江西。三年之内,长江以南照此办理,复渐推行于长江以北。新占之地,百姓穷困,五年之内,皆用旧法。 赵瀚起身来回走动,又坐下去添加笔墨:切不可强收书费,以免被贪官、书商所乘。 书籍很值钱,出不起书本费的家庭,完全可以几个孩童共用一书。又或者,请来村里识字的,花钱抄书也比印刷品便宜,反正小学课本里的内容不多。 那些山区就更惨,许多学校就是破庙。一个老师,囫囵教授全部科目,有些学校书本不齐,有些学校还在用老教材,学生的笔墨完全靠家长自制。小学读完只能识字而已,书法根本没正经练过,山区孩童依旧没有出路。 没法超越时代,赵瀚能做的只有这些。 466【朝鲜变天】 福安教案的审判,赵瀚也亲自给出批示,而且倾向性极为强烈。 三个多明我会传教士,死了就死了。反正他们没有亲人,拿不到什么抚恤,而且蛊惑民众数典忘祖,属于这场教乱命案的真正引发者。 十一个丧命的中国教民,由于找不到真正的凶手,或者说凶手太多也不知谁打死的。死者家属获赔五两银子,由参与暴动的百姓平摊。平均下来,每个参与暴乱者,需要赔偿4厘左右,也就是30多文钱。 双方的伤者,自认倒霉,自己医治。 陈氏族长陈老太公,作为暴乱发起者,几个儿子不得做官,正在做官的也解除公职。但不涉及孙辈,孙辈依旧可以读书做官。 另外,一千多参与暴动者,必须无偿服役两个月,也就是给当地官府做义工。 这桩案件太特殊,不能用寻常法律来审理,或者说还没有相关的法律。 南京。 赵瀚接到辽东情报,满清出兵两万,在朝鲜大肆劫掠。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抢到朝鲜的谷山、黄州、海州,兵分三路直奔淮阳和开城,拿下开城就能打到首都汉城。 朝鲜君臣,请求辽东的大同军救援,并且承诺公开脱离满清,献上国书向南京的赵瀚称臣。 这些家伙,去年派来使者,在讨好中国的同时,又没断掉跟满清的关系,还想首鼠两端谁都不得罪! 赵瀚把庞春来、李邦华、田有年叫来,商量一番之后批复:“调遣海军相助,再调金州的一个师出战。战争花费的钱粮,必须由朝鲜承担,钱粮不够就欠着慢慢还!” 辽东只能调动一个师,因为粮食实在不够,得等南方的夏粮收割,才可运去足够的粮草。 满清也差不多,十几万八旗部队,此次攻打朝鲜只出动两万人。而且还不都是正规八旗,里面夹杂着许多厮卒,这些随军包衣的战斗力,已经足够吊打朝鲜的官兵。 …… 朝鲜,开城。 此地旧称松都,是高丽王朝的首都所在,附近山区特产高丽参。 城外清军大营当中,满达海一脸愤怒。数千满洲八旗精锐,竟在此城被堵住,已然付出上百人的攻城伤亡! 要知道,他们这次杀穿小半个朝鲜,伤亡一直保持在个位数,而今竟然突破了三位数。 “你再去叫城,勒令守军投降!”满达海指着李淏。 朝鲜被打得称臣那次,国王的三个儿子,全部被满清抓去做人质。第三子已经放还,长子得瘟疫死在北京,次子李淏去年病重。开春病情好转,李淏立即被带来随军,以朝鲜世子的名义勒令守军投降。 或许是抢得太狠,一路抢到开城这里,守城军队竟然誓死不降。 李淏跪在满达海面前说:“公爵殿下,小臣恐怕不能劝降此城。开城乃是高丽旧朝国都,城中多贵族豪强,他们为了保住财产,必定拿出钱粮鼓励士气。除非……” “除非什么?”满达海问道。 李淏说道:“除非以朝鲜国主的名义,勒令他们投降!” 满达海顿时大笑:“朝鲜国主?汉城的细作来报,朝鲜君臣连国都都不要,早就已经逃去江华岛了。” 李淏说道:“朝鲜可以有一位新国主。若是派一支精锐,护送小臣前往汉城,必可在汉城另立新朝。小臣到时候,就以朝鲜国主的身份,勒令朝鲜全国奉上钱粮。根本就不用打仗,公爵殿下想拿走多少,朝鲜百姓都会亲自送去盛京。” 满达海为之愕然,良久才鄙夷道:“为了做国主,你还真是一条好狗!” 李淏说道:“八旗天兵,如何是朝鲜孱兵能抵御的?只要大清的主子们高兴,朝鲜君臣都愿意做奴才。” 满达海当即拍着大腿说:“好,就给你一千精锐,去汉城做朝鲜国主!” 翌日。 满清继续攻打开城,李淏则带着一千精锐,绕过城池直奔首都汉城而去。 朝鲜国王真跑了,清军才打到平壤,他就带着大臣开溜。留下第三子坪麟大君李窅守城,并任命儿子李窅为朝鲜监国,负责统率全国军队抵抗外敌入侵。 “快快打开城门,我是世子李淏!”李淏亲自到城下喊话。 李窅命令守军放箭,怒斥道:“朝鲜没有这样的世子,你竟然带着敌军抢劫父母祖宗之国!” 李淏被射得连忙逃走,回去对清军将领说:“此城只能智取,我愿孤身入城,诈称自己背叛大清。骗取三弟信任之后,再夺取他的兵权,到时候就能迎接大清天兵入城。” 护送李淏来汉城的满清将领,叫做希尔根,黄台吉的亲卫出身。因为世居长白山,对朝鲜地理相对较熟,所以每次入侵朝鲜都在。 “那好,你进城去试试!”希尔根笑着答应,他没把朝鲜当回事儿,立即同意了李淏的计策。 李淏再次孤身来到城下,对守城的李窅说:“把我吊上城去!” 李窅命令士卒悬下箩筐,待兄长上得城楼,立即喝令:“捆起来!” 李淏老老实实被捆住,低声说:“伪清大军已杀到开城,父王又逃走了,你我兄弟应该振作起来。” “人多耳杂,”李窅忽然大声吼叫道,“你这厮枉为世子,竟然助纣为虐。来人,带回去,我要亲自审问!” 当年,兄弟三人,一起被抓去沈阳。 老大作为朝鲜世子,还勉强得到一些礼遇。老二、老三则受尽欺辱,他们当时就立志复仇,反而是老大被培养成满清的忠实走狗。 如今,老大得瘟疫死了。 历史上,李淏继任朝鲜国主之后,疯狂打击“亲满”势力,大力重用“北伐派”官员。他跟三弟李窅,都是坚定的北伐派,整天闹着要杀去北京,帮助南明朝廷恢复社稷。 当然,雷声大,雨点小。 在掌控朝堂势力之后,李淏渐渐沉溺于享乐,甚至挪用北伐军费去大兴土木。 此时此刻,兄弟俩很快达成一致,暗中派遣心腹通知“反清官员”,然后结伴前往城外的清军营寨。 李淏趴伏跪地说:“将军,小臣已经说服三弟投降。将军的天兵,是要驻扎在城外,还是要去城内?” “当然要去城内。”希尔根哈哈大笑。 两位朝鲜王子,陪同一千清军进城。 希尔根迅速接管城防,朝鲜守军愤怒不敢言,没逃走的官员也全部躲进家里。 少数亲近满清的大臣,则趁机出来露脸。 当夜,李淏、李窅兄弟俩,就给希尔根送来美女和美酒。 希尔根还稍微保持着警惕,夜里亲自住在城楼上,害怕有朝鲜士卒反水夺城。 可李氏兄弟,天天送来美女和美酒。连续数日之后,希尔根完全懈怠了,那一千清军精锐也跟着懈怠。 又是一日,酒酣耳热,足足送来三个美女,希尔根折腾到大半夜才睡着。 其余满清精锐,也好酒好菜招待。 五更天,喊杀声四起,希尔根直接死于睡梦中。 李淏、李窅兄弟俩,亲自带兵攻上城墙,杀向那些醉酒酣睡的清军。 一直杀到天亮,又挥师屠戮“亲满”官员,将这些官员抄家之后,钱财都分给守城士卒。 “大君,鞑子杀来了!” 还没彻底稳定汉城秩序,满达海的主力部队,已经强行攻破开城,抢掠一番就直奔汉城而来。 “二哥,该如何是好?”李窅颇为惊慌。 李淏也慌乱得很,他深知清军凶残,汉城绝对守不住,便说道:“咱们带兵撤至江华岛,再请中国的天兵来帮忙。” 李窅焦急道:“可父王就在江华岛,父王让我在汉城留守。” “你守得下来吗?”李淏问道。 李窅连连摇头:“守不住的,就算给士卒分了钱财,真打起来也肯定有人投降。” 李淏说道:“那就只能退守江华岛。” “父王那里怎么交代?”李窅为难道。 李淏目露凶光:“父王执掌国政多年,三番五次被外敌劫掠。而且,他向鞑子称臣,已然恶了天朝君臣。朝鲜只有换一个国主,才能真正获得天朝相助。三弟,你愿意整日担惊受怕,坐视国家被蛮夷劫掠吗?你还想被抓去沈阳做人质吗?” “自是不想。”李窅说道。 李淏怂恿说:“那就请父王退位,你我兄弟共治朝鲜!” 李窅拿不定主意,他不敢坚守汉城,又怕逃了被父王问罪。反复思量之下,李窅紧握双拳:“那就请父王退位!” 满清大军还有数十里远,兄弟俩就带着军队、官员和财货,一股脑儿的跑去江华岛上。 朝鲜国王李倧大怒,质问儿子:“让你监国御敌,为何来到江华岛?就算守不住汉城,也可以继续往南边撤退啊!” 兄弟俩提刀暴起,杀死国王身边的两个随从。 李倧当场被吓瘫,连滚带爬的逃跑呼救,却被两个儿子迅速抓住。 李窅双眼通红道:“父王,退位吧,朝鲜国主让二哥来做!只有父王退位,天朝才会饶恕朝鲜向蛮夷称臣的罪过。父王若不退位,朝鲜永无宁日。” 李淏也跪地磕头:“请父王退位!” 父慈子孝,朝鲜变天。 467【改良纺织机器】 一份国书,摆在赵瀚面前。 当大同军坐船前往朝鲜时,满达海已经撤军了。这货把汉城抢掠一空,汉城许多百姓,都被抓来当民夫,帮着运输抢掠的财货。 李正带着数千人,坐船在平壤附近登陆,只咬掉满清的一截尾巴。 收获也有,杀了几百厮卒,解救四千多朝鲜被俘百姓,还有这些百姓运输的财物。 朝鲜国主李倧被软禁,世子李淏政变自立,迅速获得朝鲜官民拥戴。实在是李倧表现得太糟糕,朝鲜官员和百姓都对其怨声载道,或许换一个国王能够过好日子吧。 李淏继位之后,正在做三件事: 第一,打着“排满中兴”旗号,清洗不服从自己的旧臣。 第二,请求李正的大同军不要离开,今后就驻扎在保州。反正那里荒无人烟,被满清抢得十室九空。大同军驻扎之后,第一年由朝鲜供应粮草,第二年由大同军招募流民开垦补给。 第三,请求大同皇帝册封,赐下朝鲜国王金印。 保州就在鸭绿江的南岸,是辽国攻打高丽而修建的桥头堡,也是满清入侵朝鲜的必经之地。 只要大同军驻扎保州,朝鲜就能高枕无忧,李淏可以安心治理内政。 赵瀚看着手里的国书,不禁哑然失笑:“这位朝鲜新主,篡位时智计百出,怎就不知请神容易送神难呢?把大同军请去驻扎,还允许大同军自行招募流民垦殖,就不怕从此把整个保州丢掉?” 李邦华反而对赵瀚的想法感到奇怪:“陛下,两国邦交,以大事小当怀仁。朝鲜沐浴教化,世代皆为中国藩篱。此时朝鲜有难,又信赖我中华,天朝大国怎能乘人之危?难道陛下还想把保州占了不还?抛开事大事小之论,朝鲜山多地少,历来就穷困边僻,便是占了也没甚用处。若是朝鲜军民反抗,到时候在朝鲜用兵,征收的粮赋还不够军队开销。” “哈哈,是我多想了。”赵瀚瞬间解惑。 不管是朝鲜国王李淏,还是眼前的李邦华,都不认为中国该去占朝鲜领土。 而且,李邦华已经道明原因,分为政治舆论和实际利弊两个方面。 无论赵瀚找到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今后只要侵占朝鲜领土,都会导致朝鲜君臣离心离德,中国这边的士子也会认为赵瀚“失德”。 朝鲜那个破地方,不但天气寒冷,而且山多地少。打下来也种不出什么粮食,万一遇到朝鲜军民抵抗,多半就变成了赔本买卖,统治维护费用定然居高不下。 济州岛是个例外,当时赵瀚需要养马地。 庞春来并不过多言语,他对赵瀚太熟悉了。只听赵瀚刚才说的话,就知道今后肯定要在朝鲜扩张,做出决定之后,谁来劝谏都是没有用的。 赵瀚下令道:“着令礼部,安排册封朝鲜国王事宜。着令兵部,征调农兵,训练大同军第十四师。第十四师士卒,优先选取已有妻室、暂无子女、并非独子的农兵。编练完毕,等到夏粮收获之后,第十四师将士,夫妻一起前往保州安家。” 李邦华惊讶看去,他也明白过来,赵瀚是真要侵占朝鲜的保州。 保州在朝鲜边境,早已十室九空。大同军将士,如果夫妻皆往定居,必定成为保州的主体人口。 赵瀚继续说道:“着令吏部,挑选官吏,随军一起前往保州。官吏去了保州之后,尽量招募朝鲜流民,给他们分田落户。对了,还要给朝鲜的农民赐姓,人怎么能没有姓氏呢?” 李邦华本想劝谏,听到这话又懒得再说了。 有官吏,有军队,有移民,还能自行招募朝鲜流民编户分田。只需三五年时间,保州就实质变成中国领土,朝鲜国王想收都收不回来——没有侵占成本,那为啥不干呢? 李邦华并非迂阔书生,有利无害的买卖,就算违背儒家道德他也会支持。 赵瀚说道:“保州毗邻伪清辖地,只要那里的粮食能自给,我军随时可由朝鲜出兵。到时候,就是三路齐攻伪清,一路从山海关,一路从盖州,一路从朝鲜!” 田有年赞道:“伪清必定顾此失彼。” 赵瀚又说:“北方兵力也不足。着令兵部,招募农兵,新编第十五师。河南、山东粮食不足,第十五师编练之后,可先驻扎于徐州,若遇战事立即调遣北上。” 如此,正规师就达到十五个。 四个师外加骁骑兵,四万七千人马堆在辽东和朝鲜。 天津一个师,登州一个师,徐州一个师。这三万人,可去攻打辽东,也可随时调去跟李自成作战。 四个师驻扎河南、湖北和北直隶西南部,主要防备李自成。 两个师驻扎四川,一个攻打川西土司,一个攻打川东、湘西土司。 两个师驻扎广西,占领广西全境之后,便要配合四川友军攻打云贵。 其余部队,要么是皇帝亲兵,要么是重要港口的警备队。 至于各地守城部队,全部属于警察编制,多招募退伍老兵和农兵担任。只在城门口常驻,数量不是很多,真遇到匪寇攻城,全城警察都可调动起来,城郊农兵也能迅速集结。 赵瀚对军队进行大规模扩编,除了做战略准备之外,也是在给将士增加升迁职位,还给那些立功降将安排职务。 李自成窝在山西、陕西和甘肃,一直都没什么动静。 据前线细作传回的消息,今年西北气候不错,李自成抓住机会编户齐民,大量农民都落户分田开垦。长达十多年的干旱和战乱,导致西北没有人地矛盾,反而变得地太多、人太少。 李自成根本不用搞土改,就能轻轻松松给百姓分田。 西北之地,竟然欣欣向荣,一切都呈好转局面。只不过,官员依旧贪婪,仅在李自成的威压之下,贪得没有崇祯时期那么厉害,老百姓总算能够喘口气。 李自成的起义部队,许多将领也日趋腐化,常有私自招募流民佃耕、隐藏民间人口的事情发生。为此,李自成三令五申,不得隐匿人口,已经杀了好几个将领。 除了发展内政,就是清除军阀。 大量降兵降将,被李自成插手整编。不听话就打,前后十多个降将叛乱,全部遭李自成派兵砍了脑袋。 另外,去年蒙古从边境入侵山西,大概有两万多蒙古骑兵南下。 小冰河时期,草原也不好过。蒙古人生活困难,只能跑来山西劫掠,被李自成的大顺军杀得溃逃。 这么多事情要做的李自成,自然没功夫跑来跟赵瀚打仗。 双方的关系还不错,甚至恢复了民间贸易往来。但大家都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南北开战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儿。 在大顺、大同开战之前,也有一种可能,两方联手去打固始汗! 固始汗去年统一青海和西藏,这些都是苦寒之地,必须向外发展才行。这货麾下的军队,一边袭扰李自成的甘肃,一边蚕食赵瀚的川西,同时把大顺、大同都招惹了。 一堆战争信息之间,赵瀚终于收到工商业的好消息。 “陛下,草……臣已改良经床。”致力于造直升飞机的徐正明,半年时间不到便出成果。 赵瀚欣喜道:“抬进来!” 徐正明全家已搬来南京,长子是他的工作助手,跟侍卫一起将经床抬进来。 织布流程复杂,就拿纺织棉布来说,就有好多道程序要做:轧棉(去籽、令棉花松软)、纺纱、整经、浆纱、引纬(纺织)。 整经,是把棉纱纺成棉布的第一道流程。 徐正明指着眼前的经车说:“改良这个,比做飞椅容易多了。如今的经车只八繀(收丝器),臣改进过的纺车,足有二十繀!” “需几人操作?”赵瀚问道。 徐正明说:“两人。” 八繀经车,也是两人操作,生产效率提高了2.5倍。 大明的纺织业,南北差异很大。 北方还在采用齿耙式整经,南方在宋代就用轴架式整经。 在纺织棉布时,轴架式整经,质量更优,产量更大。 南方的轴架式整经技术,最开始使用拨车,只有一个收丝器(一繀)。到明代中后期,已经发明出軠床,有四个收丝器。 江西的水利纺纱机诞生,刺激江南的纺布机发展。 于是前两年,嘉定县的工匠,发明出具有八个收丝器的经床。而今,徐正明再度改良经床,将收丝器扩大到二十个。 赵瀚只是刺激和鼓励,把经床的发明改进提前了。 在原有历史上,到了康熙中后期,中国工匠就制作出三十个收丝器的经床。相比明初的一个收丝器,发展有多巨大,从数字就能直观理解。 赵瀚问道:“还能继续改进吗?” 徐正明挠头憨笑:“能!再给臣一两年时间,定能把经床变成三十繀、五十繀!” “其志可嘉!”赵瀚赞赏道。 纺织机器的发展,各个流程都需改进,徐正明只是改进了整经环节,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一旦蒸汽机问世,现有的技术发明,都可以安装在蒸汽机上。 赵瀚问道:“你是怎么改良出来的?” 徐正明疑惑道:“很难吗?就那样改的啊。以前的经床,看一眼就明白怎么改了。” 赵瀚瞬间无语。 468【商业市场壮大】 南京,宝兴隆布行。 店伙计余祖登刚卸下门板,就看到外面站着好几个布商,连忙点头哈腰的笑道:“几位爷,快里面请!” “好说,好说!”布商们拱手微笑。 余祖登顿时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这些活祖宗为啥跟他客气。 在布料销售环节,前期主要分为布行和布商。 布行即布料的收购商,有坐庄和出庄之分。 坐庄选在市镇开店,妇人织好棉纱、棉布抱来出售,而且一般很少用现金支付。妇人出售棉纱,布行给予棉花;妇人出售棉布,布行给予棉纱。如此,布行可减轻资金压力,妇人也不用去别处购买原材料。 出庄则派伙计到村镇收购,农民不用进城就能卖纱、卖布。但是,这种交易压价很厉害,黑心的牙行甚至能压三四成。 至于布商,则是来布行批发进货,然后运到外地进行零售。 有句俗语叫:牙行奉布商如王侯,而争布商如对垒。 就是在布行面前,布商如同活祖宗。为了争夺一个布商,几家布行就跟打仗似的。 所以余祖登今天很纳闷儿,布商祖宗们咋这样客气? “小余,快去沏几碗茶来!” 布行掌柜周若斗,微笑着来到大堂,冲余祖登吩咐两句。 接着掌柜又说:“几位请坐。” 一个布商刚坐下,没等茶水端来,就直接说道:“闲话休提,我提价半成拿布。不拘平纹布、斜纹布,也不拘夏布、浆布,通通提价半成,有多少拿多少。” “提价半成也想拿布?我提价一成!”另一个布商讥笑道。 掌柜周若斗心中得意,随即又叫苦道:“最近布料紧缺,实在凑不够那么多。不如咱们仿效兵部采买布料,来一个暗标竞价如何?兵部是价低者中标,咱们则价高者中标。” “可以,快快搞吧。你这里不行,我便去江西、湖南看看。”一个布商急躁道。 小小布行,竟也招标卖布。 等生意做完,店伙计余祖登好奇道:“掌柜的,今年的布咋这般好卖?” 周若斗笑着解释:“今年日本开埠,听说要增加两个港口。以前日本的生意,都被福建海商霸占了。而今增开港口,江苏、浙江的海商,到处让行商帮忙拿货。不止是棉布,茶叶、丝绸、瓷器、烟草、蜡烛……啥货都拿,反正得靠量大价廉,在那什么石见、下关抢生意。这江南的棉布,都被布商扫光了,竟跑到南京这边来进货。” 余祖登疑惑道:“日本得大多啊,吃得下这么多货?” “除了日本,还有朝鲜和辽东,”周若斗说,“陛下册封朝鲜国王,朝鲜全国港口都开放。朝鲜再小再穷,那也是一国啊,而且还冷得很,棉布肯定好卖。这还有辽东,辽东人口不多,驻军却是不少。士卒的军装,自有兵部发放,可将士和家属的日常穿衣,却都是要自己花钱买的。还有河南、山东、北直隶,今年的生意也在恢复,甚至李自成治下的布商都来采购。如今到处缺货,你看那些布商都愁成啥样了?以往布商压价,把咱们压成孙子。现在布商抬价,咱们都成了爷爷。” 余祖登恍然大悟:“还是掌柜的眼界宽,咱就想不到有这般道理。” 周若斗捋着胡子微笑:“这些都是托陛下的福。退回去几年,各地兵连祸结,北方死伤无数。咱南方卖布的生意便不好,别说南京,便是苏松常湖,也有一些织布坊关门歇业。陛下登基之后,生意是越来越好做了。南方人口日增,北方也快要安定,许多移民北迁,哪里不需要穿衣?还有这日本、朝鲜、辽东,又是大大的生意。你小子好生做事,我给东家美言几句,过两年让你做布行的四掌柜。” “多谢掌柜的!”余祖登大喜。 周若斗笑道:“你爹救过我一命,你也聪明伶俐、能写会算,跟着我好好干,总之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余祖登弯着腰奉茶道:“周叔请喝茶!” 周若斗用碗盖撇着茶末,感慨道:“咱们命好,遇到英明圣君了。前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老百姓饭都吃不起,哪里敢穿新衣裳?就连殷实之家,也有人缝缝补补凑合着,一年到头也卖不出多少布料。如今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若是叫陛下把北方也全部占了,那才真的好过呢。” “可不是嘛,陛下真是好皇帝。”余祖登笑着说。 周若斗心想:陛下万般都好,就是不知男尊女卑,让女子也乖张起来。这两年生意好做了,手里头也宽裕了,本想纳一房小妾,却愣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北方频遭战乱、天灾和瘟疫,人口稀缺,女子尤其少。 大同官府组织移民的时候,女性移民受到格外优待。只要主动报名,官府给予女性的离家费,直接在男性移民的基础上翻倍。 就连秦淮河畔的一些妓女,都纷纷报名搬去北方。因为她们听说,一旦到了北方,根本不愁嫁人。在农村可以分田,在城里可以分房,人口特别紧缺的县城,甚至还可以分到店铺! 如此情况,谁还愿意做妾? 以前给有钱人做妾,虽然表面遭受鄙视,但暗地里却被羡慕。而今,不管明里暗里,做妾的都要被鄙视。 夫家有官身还好,若只是寻常富人,还要嫁去做妾的,肯定被认为贪图享受、懒惰不堪。 布行掌柜周若斗,请媒婆物色了一年,竟连合适的小妾都找不到。 周若斗叹息:“崇祯那时是真好啊,几两银子就能纳妾。遇到灾荒年月,银子都不用出,给几斗米都能换来一个。老夫也是纳过妾的,温柔贤淑,可惜难产死了。” 余祖登的心思却不在纳妾,他说道:“掌柜的,听说苏松常湖那边,开了许多纺织工厂。这两年,南京城东也有人开纺织厂。他们用的是新纺机、新织机,纺纱纺布速度可快了,赚来的银子也更多。要不,也给东家出出主意,请东家在城东开个纺织厂?” 周若斗没好气道:“咱们是布行,是收购布料的,不是自己纺布的。做好自己的老本行,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余祖登却说:“那些纺织厂,织出来的布料,有布商上门收购,根本就不愁卖,也不找咱们布行帮着卖。” “那是坏规矩的!” 周若斗越说越气:“自嘉靖年间,金陵就有棉布行会。当时全城布行的东家,坐在一起定了章程。外地来的布商,只能找布行卖布。哪个布商敢坏规矩,全城布行都不卖布给他!当时就算有人开纺织作坊,织出来的棉布也得由布行代售。” 余祖登问道:“现在咋就没这规矩了呢?” 周若斗叹息:“唉,崇祯年间,布行生意不好做。那些布商都是活祖宗,想干啥还不是他们说了算?现在布行的生意好做了,陛下却不准立这种规矩,说是甚劳什子的行业垄断。” 余祖登笑道:“陛下的规矩少,也不准民间的规矩多。早前没有官府允许,民间商贾不得有花楼,现如今南京的花楼越来越多了。” 花楼,学名“织云锦织提花机”,共有1924个零部件。 云锦乃是皇家御用贡品,皇帝的龙袍,皇后的凤衣,都是采用云锦来缝制。即便明末朝廷控制力下降,想要置办花楼、纺织云锦,那也需要有官府照顾,稍不注意就要闹出抄家之祸。 而今,大同朝廷不再限制,反而鼓励商贾纺织云锦。 南京迅速成为云锦纺织中心,短短几年时间,城内城外的云锦织机就发展到三四千台。而且还在陆续增加当中,解决了上万百姓的就业问题。 许多民间的有钱人,也纷纷穿起了云锦,毕竟以前是龙袍、凤衣的材料。 甚至,“云锦”这个词,都是赵瀚定名的。因为在大明必须进皇家仓库,所以叫做库锦、库缎。 日本使者林罗山,前段时间看到云锦,当时眼睛都已经直了。 林罗山以前也见过锦缎,但云锦是锦缎当中的极品。从元代开始,就只能皇室专用,顶多也就赐给立功的大臣。 由于实在太喜欢,林罗山还想偷学技术,跑去云锦制造工厂转悠。 但越转越傻,1924个零部件的云锦织机。别说偷学,就是仔细给他讲解,也得一两个月才能稍微明白。 英国作家彼得·芒迪,是这样在书中记录云锦的:“欧洲各国的贵族,以为丝绸是神造物,是人世间难得的珍品。他们肯定无法理解,甚至是无法想象云锦的存在。恕我词汇有限,或者说,英语当中的词汇,没有一个形容词,可以表达云锦的美丽和高贵……” “据说,制造云锦的机器,由上万个零件构成。一个中国官员告诉我,云锦是古代叫做刘裕的皇帝,北伐覆灭了叫秦国的国家,从长安俘虏到成千上万的工匠。这些工匠,融合了汉国、魏国、晋国,还有许多草原民族(十六国)的纺织技艺。又经历上千年的改进,才终于诞生这种美丽的纺织品。” “我有幸花费白银,制作了一件云锦衣裳。当我穿上它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欧洲的皇帝和国王还高贵……” 469【王子复国记——赵瀚的欧洲形象】 一支从东方归来的远洋船队,在阿姆斯特丹的外港靠岸,又通过船只转运至内港码头。 荷兰本土的商人,早就已经云集于此,他们会把这些货物卖去欧洲各国。 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于四十年前,共有1000多位股东。官员和股东都不得插手公司管理,它有一个76人组成的董事会,但真正的决策团体是“十七绅士会议”。 尼德兰七省,阿姆斯特丹8人,泽兰省4人,其他地区各1人。这十七人当中,都是贵族、富商、官员之类。 他们的决策以利润为标准,因为必须向股东负责,而且还要顾及证券交易所的行情。 治理形式非常民主,大家坐下来商量。 但同时又极为短视,一切向短期利益看齐,长远利益他们不太需要考虑。 比如在历史上,台湾的荷兰长官,很早就判断郑成功要进攻热兰遮城。在向上汇报之后,巴达维亚总督派来12艘战舰保护。 这些战舰驻守半年,郑成功还是迟迟没来。 于是,巴达维亚指挥中心核算,认为舰队驻守成本太高,不符合东印度公司的利益。巴达维亚总督,不顾台湾长官抗议,下令其中10艘战舰回航,兵力空虚被郑成功抓住机会。 又比如到了康熙年间,越来越多的中国商人,运货前往巴达维亚低价出售,比荷兰商船自己到中国进货还便宜(包含运输和折损)。于是,东印度公司把商船撤出,从此不再染指南中国海,只在爪哇岛等着中国海商运货过来。 巴达维亚总督就算头脑清醒,很多时候也没法做主。 他身后还有一个评议会,啥事儿都要开会讨论。还有个副手叫总干事,负责管理公司的东方贸易事务。一切都讨论达成之后,重大事件还要回到荷兰,报告“十七人会议”获得批准。 层层制衡,利益至上,荷兰东印度公司如此运营,经常干出匪夷所思的事情。 就像去年在台湾北部修筑城堡,赵瀚得知消息以后,打破头也想不明白咋回事儿。 其实很简单,因为“十七人会议”、“巴达维亚评议会”,在开会讨论之后得出结论:于台湾岛北部设立贸易点,能够有效提高日菏贸易的利润。 阿姆斯特丹,内港。 商品拍卖会就在码头附近的大厅进行,拍卖官举着榔头喊道:“1000磅中国茶,起拍价每磅30荷兰盾!” 4.2个荷兰盾,大约等于一两银子。 一磅茶叶,还不到一斤,起拍价就是7两白银,可想而知里面的利润有多丰厚。 到了荷兰贵族手中,中国茶叶的零售价格,最高能达到70荷兰盾,也就是一斤茶叶价值16两银子! 历史上,为了跟英国竞争,荷兰开始玩倾销,茶叶价格每磅跌到2.5盾。从70盾跌到2.5盾啊,真正的跳楼大甩卖。从此之后,中国茶叶才来到欧洲平民家中,之前一直都是贵族才喝得起。 “我出31盾!” “31.5盾!” “31.8盾!” “……” 拍卖官挥舞着榔头:“56.3盾一次,56.3盾两次……成交!” 能千里迢迢从东方运来的货物,都属于奢侈品。这些东西跟欧洲平民没关系,上流社会才消费得起,一两年才有一趟船回来,必须拍卖才能利益最大化。 甚至,这次运回3000磅茶叶,仅拍卖茶叶就分成好几次。 最后一次茶叶拍卖,拍卖官喊道:“300磅中国宫廷茶,起拍价每磅50荷兰盾!” 所谓中国宫廷茶,就是质量较好的茶叶。在17世纪的欧洲,这玩意儿的零售价,最高达到过100荷兰盾一磅。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主要利润商品,最开始是南洋的香料。但到现在,香料已经不那么受宠。茶叶市场,是荷兰商人开发的,喝茶在欧洲也是荷兰贵族先流行。 由于货源稀奇,这300磅“中国宫廷茶”,最终以每磅80盾的价格卖出——不是零售价,而是本土商人的批发价。 拍卖会进行两个小时以后,工作人员抬来箱子,现场顿时轰动起来。 但凡需要拿来拍卖会场展示的,肯定是以前没见过的好玩意儿! 在无数期待的目光中,木箱先被打开,里面出现绒草。绒草被扒开,里面出现漆盒。漆盒再打开,里面又是绒草。绒草再扒开,里面是油纸包。油纸包打开,躺着一件瓷器。 这种包装方式,是葡萄牙商人发明的。 他们从中国或者日本,购置漆盒包装贵重商品。又觉得漆盒也宝贵,于是再加装一层木箱。层层包装之下,既能保护商品,运到欧洲又能凸显逼格。 “中国宫廷瓷器!”一个荷兰本土商人惊呼。 反正品质好的货物,欧洲商人都喜欢冠以“中国宫廷”之称。 拍卖官说道:“《彼得·芒迪中国行记》去年出版,在英国引发了轰动,最近也有人翻译到欧洲大陆。彼得·芒迪先生,在广州遇见的那位中国叛军首领,现在已经加冕为中国皇帝。这位皇帝非常开明,他允许皇室专用的物品出口。先生们,这件五彩瓷盘,就是中国皇室专用的。在几年前,只准皇室成员使用,而今天,它现身阿姆斯特丹。你们和我,共同见证了这段伟大历史!在此,我向伟大开明中国皇帝陛下,致以最崇高的问候。愿主保佑中国皇帝陛下!” “愿主保佑中国皇帝陛下!”数百个荷兰本土商人,在拍卖会场一起为赵瀚祈福。 他们搞得越隆重,五彩瓷就越能卖出高价。 拍卖官微笑道:“诸位先生,现在可以上来近距离欣赏。” 荷兰本土商人们,排着队过去欣赏瓷器,不断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这些五彩瓷属于上品,在中国也卖得很贵,到了欧洲怎么可能不受礼遇? 上百年来,运往欧洲的都是青花瓷,欧洲人叫做“克拉克瓷”。那些完全属于大路货,中国老百姓也用得起,欧洲贵族还不照样当成宝贝。 而眼前的五彩瓷,釉彩鲜艳生动,就跟欧洲的油画一般。 一个本土商人建议道:“这个瓷盘仿佛油画那样美丽,我们将它命名为‘中国宫廷五彩油画瓷’如何?” “好主意!”众多商人纷纷赞叹。 等所有商人都欣赏完毕,就被拍卖官请回座位,而且当场改口:“中国宫廷五彩油画瓷盘一件,起拍价500荷兰盾!” “我出600!” “我出700!” 这次加价是真的狠,一百一百的加。再贵买下都不吃亏,拿去法国、英国、意大利出手,那些贵族肯定会抢疯的。 东印度公司运回数2000件五彩瓷,但只拿100件出来拍卖。 物以稀为贵嘛,留着慢慢卖,反正跑船一趟要一两年(单程),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出手。 200件瓷器拍卖完毕,工作人员再次抬来木箱子。 “还有比五彩瓷更好的货物?”本土商人都震惊了。 这回的包装更精美复杂,油纸包就是好几层。 拍卖官介绍道:“这同样是中国皇帝陛下的恩典,它不仅只能皇室使用,而且只有皇帝、皇后可以使用,就连王子和公主都不得穿戴(鬼扯)。它的名字叫‘云彩丝绸’(云锦),它如天上的云彩一样美丽,那么高贵、那么华丽、那么柔软、那么轻薄……先生们,我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只有最尊贵的绅士,才有资格触摸它。而要把它做成衣服穿戴,至少要欧洲的王室成员才行。请各位上来欣赏吧,静静的看着它,不要触摸,也不要咳嗽,它是精美的艺术品。” 本土商人们挤在一起,后排的踮起脚尖欣赏,有人甚至单膝跪地祈祷。 “中国宫廷云彩丝绸,起拍价……3000荷兰盾一匹!” 今年这场阿姆斯特丹拍卖会,货物还没零售出去,就已经轰动整个荷兰。 关于五彩瓷和云锦的消息,穿越欧洲大陆,一路传播到意大利。紧接着,就连北欧的芬兰、瑞典、挪威、波兰、俄罗斯都知道了。 当然,最顶级的中国货,不会拿去北欧贩卖,那帮穷逼王室……把内裤卖了都买不起。 还是法国国王豪气,花了万两银子,买来云锦制作两件衣服。自己一件,王后一件,平时舍不得穿,只有正式场合才穿出去见人。 去年和今年,权臣黎塞留、王太后玛丽相继去世。 掏钱买云锦做衣服那位,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其王后是来自西班牙的公主安妮。 就醋包饺子,为了展示自己的云锦衣裳,安妮王后隔三差五举办宫廷舞会。她和国王穿着华丽的云锦服装出场,无论贵族来宾见了多少次,依旧是报以艳羡的目光。于是乎,每次贵族参加完舞会,都有人到处打听怎样才能买到云锦。 中国皇帝的事迹,也随着云锦和五彩瓷,在欧洲上流社会疯传。 彼得·芒迪的中国游记,迅速被翻译到欧洲大陆,不但成为贵族们的床头读物,甚至法国国王亲自写信催稿……快更新啊! 那本中国游记是几年前的,当时赵瀚刚拿下广东。 在最近返回欧洲的荷兰和葡萄牙人口中,赵瀚被描述得更符合欧洲贵族审美。 首先,必须要有一个高贵的出身,平民是不允许造反当皇帝的。 因此赵瀚就是落难王子,是四百年前的中国皇室后裔。那时的中国叫宋国,被可怕的鞑靼人覆灭,欧洲可谓谈鞑靼色变,因为蒙古入侵带去了黑死病。 这不就有亲切感和代入感了吗? 可怕的鞑靼人,不仅入侵欧洲,还把赵瀚祖先的王朝给覆灭。 而宋国王室落难之后,世代都担任学者,并且悄悄学习战争知识,几百年来一直试图复国。大明的皇帝昏庸残暴,导致鞑靼人的后代(满清)再次入侵。 就在鞑靼后代消灭大明时,赵瀚作为前朝皇室后裔,立即带着自己的仆人和扈从起兵。 终于,赵瀚复国成功,将鞑靼人赶出中国。 多么完美的王子复国记! 传闻,每次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在穿着云锦衣裳,用五彩瓷盘吃饭的时候,都会举起酒杯说:“向遥远的中国皇帝致敬,他的开明大度,也让我们共享了中国宫廷生活(五彩瓷和云锦)。” (感谢我的老婆是辉夜、jly69两位朋友的盟主打赏。) 470【拜祭朱元璋】 南京。 济州岛进贡来三匹马,算是这几年养马的成果展示。 “站起来讲话,”赵瀚对两个官员说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官员起身回答:“回禀陛下,臣名王贞,籍贯庐州,祖上世代以养马为业。到万历年间,庐州便已无马可养。幸赖陛下恩德,臣方能去济州县重操祖业,而今担任济州牧马监的监副。” 另一个官员说:“陛下,臣名梁桂,祖上是蒙古人,明初迁居济州岛。如今臣是汉人,已学会了汉话。臣有一子梁震,在张将军手下当兵。追杀满清伪王多铎,便是犬子带着骑兵进山,侥幸获得伪王多铎的尸身。” 赵瀚点头赞许:“汝等忠于职守,把战马养得很好。此次回去,皆有提拔。” 大同军已在辽东半岛,初步站稳脚跟。那里地广人稀,土地绰绰有余,因此不利于灌溉的山岭草甸,就没人愿意去开垦荒地耕种。济州岛毕竟太小,得寻一块新的养马地,而辽东半岛就刚好合适。 大明开国之初,在辽东设有许多养马场,至弘治年间已被将门侵吞殆尽。 只有辽东半岛的养马场,尤其是盖州、复州那片,一直维持到万历年间。甚至专门兴起了“马城”,成为整个辽东的马匹交易中心,就连女真人也把战马送来出售。 济州牧马监的监正,即将被调去辽东,开辟新的养马基地。腾出来的职位,正好由眼前这两人升任。 王贞指着一匹纯种马瓦里马说:“陛下,这是在济州岛繁衍的天竺马。马龄已经两岁,高大威猛,可堪战阵。两岁以上的天竺马,在济州岛已繁衍出847匹,其中102匹公马已阉割为战马。” 马儿两岁就可上战场,大概属于少年时期,三岁才算真正的成年。 被阉割的102匹公马,应该都在三岁左右。品相不足以留下配种,质量又达到战马级别,那就全部阉了送去军队服役。 赵瀚绕到战马侧方,抚摸着马鬃说:“确实威猛。” 专门挑来献给皇帝的,能不威猛吗? 这匹马年仅两岁,肩高已经达到1米58。浑身皮毛乌黑发亮,犹如漆黑的绸缎,只前额有一块菱形白斑。 可惜两只耳朵太萌了,高高竖起还朝中间比心,瞬间就把威风凛凛的形象破坏殆尽。 王贞又指着另一匹相对较矮的马说:“陛下,这匹马也是两岁。其母为汉拿马,父亲为天竺马,也是能上战场的好马。” 汉拿马,济州岛土马与蒙古马的杂交后代,如今属于龙骑兵的主流战马。 而印度马瓦里马,又有印度本土马、阿拉伯马、土库曼马的血统。 也就是说,眼前这匹再度杂交的马儿,那血统简直复杂到没边。肩高约为1米36,外型更像是蒙古马,但又带着少许马瓦里马的特征。 王贞指着最后一匹马说:“此乃济州土马与天竺马的后代,可……可供皇子骑乘。” 真正的济州土马,肩高只有一米左右,特别雄壮的能达到1米15以上。 赵瀚能够想象那配种画面,肩高动辄超过1米5的马瓦里马,骑在肩高只有1米的济州土马身上……简直就是在蹂躏。 “这东西配出来,就专给孩童骑着玩?”赵瀚问道。 王贞有些尴尬:“臣心血来潮,想知道这两种体型差异巨大的马,配出来的混血后代到底是啥样。一共配了十多匹,眼前这匹是最好看的。虽然还是矮得很,但四肢不似济州土马粗短。另有一匹,肩高将近四尺,比龙骑兵的战马还高,但四肢粗短只能用来拉货。而且臣尝试过了,那匹马拉货很好用,力气又大、耐力又足。” 这特么属于基因突变? 同样是济州土马和马瓦里马的后代,一匹只有三尺高,一匹却有四尺高,足足相差了30厘米。 对此赵瀚还得鼓励:“多尝试是好的。那匹四尺高的驽马,既然便于拉货,就让它继续跟天竺马配种。看看后代能变成啥样子,说不定能搞出一种专用于牵引火炮的好马。” “臣一定全力以赴!”王贞得了皇帝夸赞,顿时就心花怒放。 就是这话听起来不对味,你全力以赴干嘛?又不是让你去配种。 又是一番训诫鼓励,两位养马官谢恩离开。 赵瀚让人订做一套骑具,隔几日把长子叫来:“铳儿,这匹马是你的,从今天开始学习骑射技艺。” 赵匡桓已经七岁了,正适合骑乘矮马,见之欣喜道:“父皇,它还没长大吗?怎这么矮啊。” “马中侏儒,只能长这么高。”赵瀚解释说。 一个懂得骑术的侍卫,开始客串赵匡桓的老师。先教怎么上下马,然后拉着皇子慢慢遛弯,虽然肩高只有1米1,但对七岁的孩子来说还是有点危险。 好在这匹马很温顺,或者说是懒惰,骑着骑着就停下发呆。 此马没有继承到父亲的身高,却继承到父亲的呆萌耳朵,同样是高高竖起向内比心。而且身材比例匀称,不似一般的矮马,四条腿往往又粗又短。这货矮虽矮,乍看还有些矫健意味,像是一匹神驹的缩小版。 又过数日,赵匡桓已经能骑马小跑,充当老师的侍卫全程跟跑,生怕皇子掉下来摔着哪里。 赵瀚也抽空练习骑术,每天与儿子一起骑几圈。骑马打仗肯定还不够,但骑马逃命已算凑合,他这两辈子加起来都没骑过马。 时间飞逝,已至夏收时节。 南京周边种小麦的不多,夏粮主要收获油菜籽,比小麦收获时间更早一些。收了油菜籽,晾晒之后赶紧榨油,腾出来的土地灌水种晚稻,榨油剩下的残渣正好可以肥田。 若是种植早稻,则用豆粕来肥田,这些都属于古代“化肥”。 榨油时节,满城飘香,赵瀚都能闻得到。 稍微练出点骑术的赵瀚,不满足于在家里骑马,想带着家人外出去打猎。 他把后妃们叫来,开心道:“油香四溢,麦子也快收获了。这般喜庆时节,一起出门逛逛吧,去紫金山那边打猎。” 费如兰说道:“可我们不会骑马啊,不如夫君打猎,我跟妹妹们正好野游。” “好啊,好啊,”费如梅颇为兴奋,“很久没去野外耍了,平时在城里转悠都有侍卫跟着。” 盘七妹同样很积极:“哪天出门?我提前准备吃的,最近我又学会了一种糕点。” 柳如是笑道:“不如把田夫人也叫上,她是会骑射打猎的。” 赵瀚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崇祯的妃子和儿女,便说:“把那几个孩子也叫上吧。” 朱慈烺已经十四岁,如今正在读中学,期末考试竟能考得全校前二十。他读的可是好学校,一大堆尖子生,只能说老朱家的基因不错,因为朱媺娖在女校的成绩也很好。 “拜见陛下!”朱慈烺领着弟弟妹妹前来拜见。 他们以前叫赵瀚叔叔,懂事之后就改口喊陛下,也有可能是田贵妃私底下教导的。 赵瀚点头赞许:“半年多不见,你们都长高了许多,听说学习成绩都不错。好好读书,将来也是可以做官的。你们的父亲,既然千里相托,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多谢陛下!”前朝皇子皇女们连忙谢恩。 朱慈烺是真的懂事了,去年有士子悄悄接触,不待对方说明来意,他当场将其大声喝退。 前朝太子,能有如今的自由,已经算赵瀚非常大度。 众人坐着马车出城,唯独赵匡桓非要骑马。七岁大的孩子,骑着矮马穿街过市,激动得浑身发抖,搞得那些侍卫们心情紧张。 从南京内城的东南方出去,车驾直奔孝陵卫。 那里最初是朱元璋养马狩猎的地方,也曾做过朱元璋的练兵校场,最后一家子都埋在那片区域。 朱元璋、马皇后、朱标,他们三个是一家子,其余嫔妃、皇子和皇女,情感就显得疏远许多了。马皇后死的时候,朱元璋嚎啕大哭,朱标死时同样悲痛万分。 一直到赵瀚占领南京,孝陵卫、玄武湖等区域,才向民间解除禁令。 而今玄武湖周边,兴建大量民居和店铺,玄武湖上也到处是画舫和渔船。至于孝陵卫,一直有片区域,属于大同军的校场,正规师离开南京之后,皇帝亲卫会在校场轮流操练,同时还兼着做养马场。 孝陵卫的养马场,主要是收集到的南方战马,喂养训练一番再送去军队服役。 “叩见陛下!” 几个太监奔来跪拜,他们以前就在此守陵。赵瀚登基之后,驱逐了大部分,但还留着几个太监,给朱元璋、马皇后、朱标扫墓。 赵瀚说道:“既然来了,就去拜拜吧。” 又是一番行走,终于来到孝陵。 赵瀚带着妻儿给朱元璋上香,念念有词道:“明太祖在天有灵,晚辈赵瀚前来拜祭。君之遗志,自有后人承袭,君亦能含笑九泉矣!” 上香凭吊之后,赵瀚转身对朱慈烺、朱媺娖等人说:“这是你们的先祖,都来上一炷香吧。” 几个老太监,看着前朝遗孤,在那儿拜祭朱元璋,都缩在角落里悄悄抹泪。 也不知是在哭大明,还是在哭崇祯,又或者是哭他们自己。 (上一章两处错误,一是算银子算错了,二是路易十四的年龄。都已经改正,今后发现数字错误,就不要再笑话了,体育老师很痛心的。) 471【江山图画里】 从南方收来的战马,喂养在前湖周边,也就几百匹的样子,而且肩高都不足1米3。 以母马居多,这里也在择优繁殖。 众人来到湖边,养马官立即上前伺候,还牵来二十多匹没怀孕的温顺母马。 赵瀚说道:“各自挑选一匹,不会骑马可以学。” 费如兰、费如梅姐妹俩,各选一匹较矮的。其他人也有样学样,都捡最矮的骑,只有那位田贵妃挑选矫健骏马。 田秀英见赵瀚的后妃都不会骑马,而周遭会骑马的都是男性侍卫,当即毛遂自荐说:“民女来教各位贵人骑马吧。” “有劳了。”费如兰微笑回答。 就连跟随赵瀚出门的女官,也都各自挑选马儿。她们听着田秀英的指导,自己摸索着学习,狩猎活动瞬间变成驾校授课。 盘七妹本来就长得矮,也不去瞎掺和,带着宫女把食物摆好。就在湖边草地张开毯子,然后拿出食盒与餐盘,琳琅满目的小吃放在上面。 柳如是的诗词侠气扑面,也常吟诵金戈铁马。 可惜都是纸上谈兵,她小心翼翼爬上马背。即便有侍卫帮着牵缰绳,也还是觉得胆战心惊,双手死死拽着马儿的鬃毛。 屠户之女、御马监掌印、膀大腰圆的女官游居莲,同样是第一次骑马。 这位女杰却怡然不惧,噌的就翻身爬上去。可能是重量太大,马儿不敢造次,发出一声悲鸣之后,乖乖的听从游居莲指挥。 “驾!” 游居莲初次接触战马,只简单看田贵妃操作一遍,就自己骑着马儿狂奔起来。 李香君羡慕道:“游姐姐真是威风!” 李香君只试驾一番,便不去凑热闹,守在旁边等待命令,偶尔跑去盘七妹那里帮忙。 朱慈烺、朱媺娖兄妹俩,也都骑马小心踱步。 “兄长,今日真高兴呢,”朱媺娖笑道,“好久没有出来耍了,虽说在女校也玩得开心,但终归没有出城这般自在。” 朱慈烺说道:“陛下说,等我十六岁之后,就可以去考吏员。有了差事便能赚钱,到时候搬出去住,把你们几个也接来。每旬放假,都可以出城去耍,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好婆家。” 朱媺娖脸红道:“我才不嫁人呢。” 兄妹俩说话之时,赵匡桓骑着自己的矮马,在草地上撒欢狂奔,把他的侍卫吓得魂飞魄散。 就连赵瀚都没料到,这匹矮马真跑起来,速度居然会那么快。 “殿下慢点,莫要摔着!”侍卫迈开脚步追赶。 赵匡桓笑着呼喊:“不会摔的,不会摔的,这里骑马比家里好玩!” 费如兰见状,也连忙呼喊:“铳儿,快回来!” “来了,来了。”赵匡桓放缓马速,慢慢骑回母亲身边。 费如兰勒令儿子下马,然后拿起马鞭,照着儿子的屁股就是一顿抽,最后告诫道:“小孩子不许骑快马,等你长大以后再说。” 赵匡桓特别委屈,噘着嘴说:“哦。” 没有打疼,费如兰舍不得,主要是当众挨打,这小子觉得很没面子。 赵匡桓揉揉屁股,重新骑到矮马上,慢吞吞接近朱慈烺、朱媺娖,献宝似的说:“朱家哥哥,朱家姐姐,我教你们骑马怎样?我学会很久了,老师都夸我骑得好。” 朱慈烺忍俊不禁:“好啊,你教我们骑马。” 费如兰盯着看了一阵,发现儿子不再策马狂奔,终于放心下来做自己的事情。 费如梅似乎对骑马也没多大兴趣,跑去湖边盘腿坐下:“七妹,今天有甚好吃的?” 盘七妹拿起一块酥糖说:“我刚学会的花生酥。” 费如梅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好吃!” “我请御厨的尝过,他们都说好吃,我才敢做来给你们吃。”盘七妹坐在旁边看着,好像看别人吃自己做的东西很满足。 费如梅嚼着花生酥叹息:“唉,要是阿芳也在南京,今天一起出来玩就好了。” 赵贞芳跟随丈夫郑森去了湖北,堂堂的国姓爷郑成功,还是按照父亲的意愿,规规矩矩出仕做文官。 郑家那些长辈,似乎对海洋深恶痛绝。他们一个个自己是海盗,却不愿儿孙跟海洋沾边,所有郑氏子弟全部走文官路子。实在不行的,去陆军当兵都可以,反正绝对不能当海军。 如今,郑森已在潜江当知县。 赵贞芳前两个月来信说,她初春时节怀孕了,请哥哥提前御赐一个名字。 “这草地真软,好想躺下睡觉啊。”费如梅摸着青草说。 “那就躺下呗。”盘七妹居然真的躺草地里,翘起二郎腿看着天空,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形象。 费如梅左右看看,也笑着躺下,跟盘七妹紧挨着:“晴空万里,太阳也不晒,今天出门的日子选对了。哎呀,这太阳晒着,风儿也吹着,怕是躺着躺着就要睡着。” 赵瀚骑着骏马一路往北疾驰,平日里政务缠身,难得出来放松心情。 这匹在济州岛诞生的印度马瓦里马,被赵瀚取名“追电”,相传此为秦始皇的御马名字。 驻马立于山岗,赵瀚拿出千里镜,正好可以看到玄武湖的景色。 湖上游船与渔船散落,湖边民居与店铺排列。更外围,是收割之后的油菜田,以及大大小小的菜畦,这里种的蔬菜全都供给城中百姓。 将近中午,不少民居升起炊烟,被湖风吹得缭绕飘散。 把千里镜拉近湖边街道,几个菜农从城里归来。他们挑着卖完菜的空担子,一路闲聊说笑,不时朝着湖中画舫指指点点。 有个菜农走向孝陵这边,山脚下有许多新挖的酒窖,在前湖的另一侧用湖水酿酒。 这菜农在酒招子下停步,来回反复,走来走去,终于还是拿出竹筒,掏钱沽了几两新酿的劣酒。 一个孩童蹦蹦跳跳,跑到湖边的酱铺前,可能是某位家庭主妇,在烧菜的时候才发现酱油没了。孩童举起酱油瓶,店铺老板娘问了几句,便用竹提子打酱油。打到一半,又回头朝着铺内说话,似在跟自己的丈夫拌嘴。 又有些十岁左右的孩童,背着书包集体沿湖而来,玄武湖边有个小学,他们都是放学回家的学生。 取消免费午餐的计划提前了,南方数省之地,只在穷困山区保留免费午餐。 多数学生在欢笑打闹,追来追去疯跑。 也有热爱学习的,在放学的路上,还抱着书本沿途背诵。 忽然,不管是在欢笑打闹,还是走路背书的学生,都纷纷让开道路,许多孩童还掩着口鼻。 却是进城收粪的农民,推着粪车而来,脸上带着喜悦笑容,那笑容里有对丰收的期望。 渐渐的,湖中渔船也升起炊烟。 他们在船上架起小火炉,煮着简单方便的食物,大部分时间都是下碗面凑合。若有煮饭的,在饭熟之前,还会抽空撒两网。 湖风吹起波纹,太阳照下来波光粼粼。渔网被撒得很圆,一网盖下去,波光顿时散碎成繁星。 “陛下,娘娘们喊吃饭了。”亲卫队长朱由栋提醒。 赵瀚指着远方,扭头笑道:“这可比打猎有趣得多,百看而不厌,惜乎没有张择端。” 朱由栋出身大明宗室,自然听得明白,问道:“陛下,可要找个画师来?” “哪有自己找画师的?天下安定富庶,自有画师出现,”赵瀚勒转马头,挥鞭呼喝,“驾!” 朱由栋挠挠头,也忍不住朝山下看了几眼。 众人已在前湖东畔坐定,除了糕点之外,还准备了米饭和菜肴,只等着赵瀚过来就能动筷。 赵瀚跳下马来,走过去说:“开饭吧。” 话虽如此,还是等他拿起筷子,大家才敢跟着动筷。 吃饭时,费如兰说道:“夫君若欲打猎,下午便去吧,我们姐妹在湖边游玩便可。” 赵瀚笑道:“这初夏可不是打猎季节,无非找个由头出来散心。” 费如兰却说:“我打听过了,这附近颇多猎物。且野猪尤其多,就连山顶上的天文台,都时常有野猪去袭扰。” 整个紫金山,都是被南京外城墙圈起来的。上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山上竟然野猪泛滥,这也算是非常难得了。 没办法,孝陵乃大明禁区,老百姓不敢进来,附近的野生动物繁衍了三百年。 也就驻扎孝陵卫的军队,偶尔跑去打些野味。但守陵的军队也所剩无几,很多军户都变成农奴,分在附近的军田耕种——那些大明世袭武将,就连给朱元璋守陵的部队都敢役使私用,都敢想方设法的吃空饷捞银子! 吃过午饭,赵瀚决定去试试,提起燧发铳就跨上骏马。他还笑问:“谁想打猎,便一起去,人多热闹。” “陛下,臣愿随往,以助兴致!”游居莲拍着胸脯说。 “陛下,臣也愿往!”另一个宣教员出身的女官说。 田贵妃觉得是个机会,可以获得皇帝赏识,便说:“陛下,民女以前打过猎。” “那都一起去。”赵瀚说道。 田贵妃选了一匹矫健骏马,她弯腰系上裙摆,踩着马镫便翻上去,那轻巧的身段似在跳舞。 赵瀚赞道:“好身手!给她一把马弓。” 472【业余皇室狩猎】 赵瀚的皇帝亲卫当中,骑术精湛之人也就百来个。 其余大部分亲卫,都是负责保护皇帝之后,才来孝陵马场学习骑马,也就能骑着马儿奔跑的水平。 不但精通骑术的少,精通打猎的也几乎没有。 他们得知赵瀚要打猎,提前搜罗十多条猎犬,私底下悄悄进行练习。但他们指挥猎犬的本事,跟赵瀚骑马的本事差不多,至于猎鹰就更玩不转了。 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最业余的皇帝狩猎行动! “汪汪汪!” “喔,喔~~~~” 猎犬不停的吠叫着,侍卫们骑马奔驰呼啸,试图将山林里的猎物惊出来。 折腾好些时候,只蹿出来一只迷路的兔子。 “陛下,有猎物!”侍卫们惊喜大喊,比在战场上杀死几个鞑子还兴奋。 因为鞑子满地都是,山里的猎物却少见。 赵瀚对此哭笑不得,喊道:“谁去猎得此兔?” “我去!” 游居莲打马而出,弯弓扣弦,一箭射去,距离野兔还差三尺远。 田秀英也策马前奔,也不知超常发挥,还是有失水准,箭矢贴着兔子掠过。 那野兔惊慌逃离,终于钻进草丛不见了。 赵瀚赞许道:“好箭法。” 游居莲臊红着脸说:“快四年没摸弓箭了,下回肯定射中。” 田秀英解释道:“民女也有几年没拉弓了。” 侍卫们只能牵着猎犬,重新去山林中寻找野物。进山略深之后,终于容易许多,很快就有一头獐子被赶出。 赵瀚正待拿起燧发铳瞄准,一起跟来的柳如是喊道:“陛下,那是只怀孕母兽!” “果然不是打猎时节。”赵瀚只得把猎枪放下。 大多数野生动物,都是春天交配。就拿獐子来说,冬末初春交配,而今刚收获油菜,即将要收获小麦,这两个月正属于产崽的季节。 任由怀孕的母獐逃走,不多时又赶出一头野猪。 体型不是很大,也就两百斤的样子。 田秀英策马追赶,双手放开缰绳,在起伏不停的马背上,竟将制式马弓拉得七分满,然后在高速奔驰的状态下射出。 呃,又射歪了…… 田秀英顿时大窘,等侍卫把野猪撵回来,她又红着脸驻马拉弓。 咻! 一箭扎在野猪身上,仅仅射穿皮毛,箭矢挂在野猪身上摇摇晃悠。野猪吃痛之下,又被上百人围猎,慌不择路的朝山下逃去。 山下的方向也有侍卫,敲着铜锣驱赶回来。 “砰!” 一声枪响,野猪倒地。 赵瀚放下燧发枪,慢条斯理的重新填装弹药。 “好铳法!” “陛下神射!” 众人顿时欢呼奉承。 那野猪中了一枪一箭,竟然还没死透。倒地仅两三秒钟,再度爬起来逃跑,而且直冲向赵瀚这边。 咻!咻!咻! 田秀英和游居莲,还有另一位女官,不约而同的射出箭矢。由于距离很近,三箭皆中,但那头野猪依旧没死。 亲卫队长朱由栋,害怕皇帝有危险,立即打马奔出,冲锋几步就探出身子,一铁锤猛砸在野猪脑门上。 野猪摇摇晃晃又奔几步,终于倒下去了。 另一个亲卫说道:“陛下,这畜生怕是没死透,可以再补上一枪。” 赵瀚哭笑不得:“再补上一枪,便算是我猎到的?” “哈哈哈!” 众人瞬间哄笑,那拍马屁的侍卫尴尬挠头。 田秀英说道:“陛下,有些猎物皮毛厚实,须得用特制的箭簇,否则射中十箭也不会死。” “原来如此。”赵瀚恍然大悟。 比如清初的皇帝,就有特制狩猎重箭。射杀老虎等猛兽时,箭头并不锋利,反而是椭圆形的铁锥。并不造成穿透伤害,而是造成锤击伤害。 赵瀚今天就是瞎玩,啥都业余得很,连狩猎用箭也没准备。 田秀英好奇道:“陛下手中火铳,为何没有火绳?” 赵瀚解释说:“燧发快铳,火石击发。”随即反问,“你还会用火铳?” 田秀英说道:“用过火绳击发的。” 这位旧朝贵妃,出身于陕西世袭武官家庭。她诞生那年,其父田弘遇已在扬州做千总,是个喜欢结交豪杰的军官,绰号“小孟尝”。 一般被呼为“小孟尝”的官吏,大家可以直接代入宋江。 反正三教九流、江湖草莽,田弘遇啥人都能交朋友。 野史说他把陈圆圆带到北京,试图献给崇祯皇帝,最后辗转落到吴三桂手里,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 因为田贵妃的继母兼音律老师,就是扬州的一个艺伎。 “给她一把燧发铳。”赵瀚说道。 燧发火铳从去年开始量产,今年春天交付第一批,优先给辽东的龙骑兵换装,如今已有五千龙骑兵装备上了。 另外,还打造了三千副胸甲,那是给部分骁骑兵换装的。 李定国去年虽然以少胜多,跟上万满清骑兵对冲,还当场斩获对方的骑兵主将。但是,大同骑兵也损失惨重,因为新组建的骁骑兵,骑战技巧远远不如满清骁骑。 卢象升和赵瀚通信交流,商讨更改骑兵战法,赵瀚建议其中三千骁骑搞墙式冲锋。 现有的骁骑铠甲太重,更换只有一二十斤的胸甲,然后以墙式冲锋跟满清骑兵换命。 墙式冲锋没那么玄乎,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骑兵界的“排队枪毙”。 用一群纪律严明、组织度奇高、骑战技巧不足的士兵,排得密密麻麻,不顾生死往前冲杀,用组织度来弥补个人战斗技巧。这是一种非常拙劣的,但又完全不讲道理的,且非常适合人多底子厚的国家的骑兵战术。 传统骑兵阵型都很稀疏,腾出足够的空间,避开战场障碍物,避开双方倒毙的人尸和马身,遇到己方将领坠马还能去救助。 墙式冲锋搞起来,完全没有什么操作空间,遇到障碍物就多半得摔倒,看到己方将领落地也只能纵马踩上去。它的实战前提是:军队纪律严明,组织度很高,士兵全都不怕死。 传统骑兵部队,如果遇到墙式冲锋,第一反应就是转身逃跑——骑兵没有这么玩命的。 就算敢于对冲,松散骑兵阵型,遇到密集骑兵阵型,那也等于一个被几个打,基本不会有获胜的可能。 但墙式冲锋的缺点也很明显,一旦冲起来,无法变阵、无法绕袭、甚至无法指挥,瞬间失去除了冲锋之外的所有战术能力。 如果双方都采用墙式冲锋,那就只剩一个结果:人仰马翻,战场混乱。就像近距离排队射击,彼此皆死伤惨重! 李定国这种骑兵将领,还有战技高超的骑兵士卒,绝对不可能拿去墙式冲锋。因为无法施展他们的才能,只能缩在骑兵墙里,成为拼死冲杀的一个普通单位。 数量稀缺的印度马瓦里马,也不可能拿去墙式冲锋,因为……浪费! 却说田秀英拿到燧发枪,搞懂如何操作之后,便开始拿猎物来练手。 “砰!” 一声枪响,猎物奔跑,子弹不知飞往何处。 “哈哈哈哈!” 赵瀚被逗得开怀大笑,自己举枪瞄准那只山麋。随着枪声响起,子弹溅起细碎砂石,虽然同样没有命中,但距离猎物只有半尺远。 “驾!” 赵瀚接过侍卫递来的燧发铳,这支已经被上好膛。当即纵马急追,胯下的“追电”神骏无比,赵瀚在高速奔跑的情况下再开一枪。 用燧发枪骑马射击,也该算是骑射本领吧? 连续两枪射空,侍卫还想将山麋赶回来,赵瀚笑着说:“且让它逃,两枪未中,命不该绝。” 柳如是也要来一把燧发铳,向侍卫请教之后,便朝着树木练习。看她那缩手缩脚的样子,周遭侍卫纷纷让开,生怕一个不小心成了猎物。 “砰!” 一颗子弹飞到天上,柳如是整个身体都在后仰,揉着发麻的手臂兴奋说:“响了,响了!” 赵瀚笑道:“握紧一些,别被火铳把脸撞伤了。” 柳如是连连点头:“夫君放心,妾身会好生习练的。弓箭练不会,气力不够开弓,这火铳却简单得多。” 她有一颗驰骋沙场之心,平时只能想想,如今能骑马开枪已很满足。 狩猎至半下午,只猎到一头野猪、一头獐子,附近山林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 上百侍卫继续去寻猎物,赵瀚和后妃、女官则下马休息,还有一些侍卫站在周边警戒。 赵瀚让女官们散开,甚至柳如是都被请到一旁,只留下田秀英说:“南京有鞑子细作,正在到处收买官员。你和崇祯的子女,若有陌生人来接触,不动声色便可。他们给银子,你就照单全收,悄悄跟我汇报。” 田秀英一惊,随即点头:“民女遵命!” 赵瀚又说:“你那父亲,跟鞑子去了辽东。今后灭掉鞑子,我尽量救回你父亲,你切不可因此隐瞒细作动向。” “是!”田秀英更加吃惊。 田秀英被崇祯封为贵妃,诸妃之首,仅次于皇后。田弘遇自然跟着沾光,官至左都督,大明武将的最高实权职务。 当然,这个所谓实权,只是相对荣誉头衔而言,其实并不能插手军队事务。 李自成在北京的时候,拷饷把田弘遇打得半死。 幸好田弘遇是“小孟尝”,交游广阔,躲到教堂被传教士庇护。满清入京之后,到处寻找大明皇室、宗室,田弘遇身为外戚被满清强征出仕。 特别是听说田贵妃没死,极有可能去了南方,满清更不放田弘遇离开,就连退回辽东时也一并带走。 侯方域的父亲侯恂,同样没死,此刻全在辽东。 满清既然派来细作,必定会接触田秀英和侯方域,也会接触崇祯那些子女。 473【细作】 也不知哪位卧龙出的主意,满清在南京的第一个收买对象,竟然是翰林院博士钱谦益。 策划收买者,似乎对钱谦益很了解,知道这位老兄贪权爱名,而且私底下对钱财也很热衷。既然如此,钱谦益就肯定心怀不满,毕竟只得个无权无财的“清贵”职务。 而且他们还很小心,从钱谦益的门生故旧下手。 细作伪装成山西来的商贾,在玄武湖边购宅子开商社。又说今年的布料不易进货,一直在南京耽搁下来,整天邀请没做官的士子召开文会。 每次举办文会,都在玄武湖上的画舫。 名妓、美酒、歌舞、诗词……甚至还请士子编撰文集,一切都由那位商贾买单,短短半个多月便混得风生水起。 就连已经在朝做官的文人,也渐渐被邀请前往。 其中就包括“新关学”两位代表人物:金陵大学教授王之良、妇科圣手傅青主。 因为这细作自称山西来的,说起山西也是头头是道。而王之良、傅青主同样籍贯山西,多年未曾归乡,见面就有亲切感,喜欢向细作打听山西近况。 随着名头越来越大,细作终于请来钱谦益。 没有直接进行收买,而是大谈特谈对钱谦益的仰慕。又说,钱牧斋先生有王佐之才,大同新朝百废待兴,应该进内阁制定国策,怎能屈居翰林院皓首穷经呢? 次次见面都拍马屁,把钱谦益拍得飘飘欲仙,竟然真动了转做政务官的心思。 接下来就是借着闲聊瞎打听,随口问些南京朝廷的消息。但凡钱谦益说出外界不知道的事情,又或者分析当下某个政策,细作都会惊叹他眼界高远,然后敬酒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 一来二去,钱谦益与那细作,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 凭借钱谦益的名气,细作吸引来更多读书人! 钱谦益被赵瀚召见,拱手作揖道:“臣参见陛下!” “坐吧。”赵瀚说道。 钱谦益见徐颖、傅山、王之良也在场,便拱手示意,然后坐在旁边。 赵瀚笑着说:“听闻南京来了个太谷商人,每日不做生意,只是宴请士子,先生也是其座上客?” 钱谦益解释道:“曹小友也谈生意的,正在派人收购布匹运往山西。” 赵瀚指着傅山、王之良:“你们来说。” 王之良说道:“此人确实是太谷口音,但若说得过快,或者醉酒之后,却又夹杂着其他口音。” 钱谦益迷惑道:“商贾行走四方,语音混杂不是常有之事吗?” 傅山冷笑:“此人自称座师为文督学(文翔凤),殊不知晚生的座师也是文督学。他言天启三年,曾得文督学亲授学问,但这年夏天文督学已经致仕归乡了。” 钱谦益愈发感觉不对,下意识辩解道:“或许是春天受教也未可知。二十年前的事情,记错了实属正常。” 傅山说道:“晚生也觉得他记错了,便说那年秋天,晚生与诸士子相邀,上百人给文督学送行。问他是否听过此事?” “他怎回答?”钱谦益问道。 傅山说道:“他并不肯定回答,只说自己夏季回乡奔丧,不知有士子相邀给文督学送行。” 钱谦益说:“他夏季回乡奔丧,那位文督学夏季致仕归乡,他在春季曾得文督学亲授学问。这话没错啊,时间也对得上。” 傅山说道:“文督学在头一年冬天就病倒了,升迁太仆寺少卿都没赴任。一直从头年冬天,卧床到次年夏天,才能打起精神回乡养病。病榻都起不来,怎么给他亲授学问?晚生当时还不确定,又说文督学的哮喘病,在那年复发很严重。他又糊弄过去,却并未反驳。文督学的顽疾,并非哮喘,他连这个都不清楚!” 钱谦益眉头紧皱:“此人是李自成派来的细作?” 傅山说道:“这人肯定长期在山西居住,也肯定在文督学名下考过科举,甚至是被文督学亲授教导过。但天启三年,他绝对不在山西。天启三年之后的事情,也大半是编造的。晚生套过他很多话,此人应该是崇祯二年回的山西,中间许多关于山西的事情对不上号。他说自己随父外出经商,偶尔才回山西一趟,想要弥补自己的失言。晚生又问他别的事情,但总有些事情是他瞎编的!” 钱谦益说道:“或许是爱吹嘘之辈,谎话说多了,自己都相信了。” 徐颖突然出声:“所以傅先生拿不准,便来告之陛下,陛下又令我悄悄查证。” 钱谦益忍不住问:“查得如何?” 徐颖说道:“此人害怕遇到懂行的晋商,就给自己编了个身份,说自己是富商曹三喜的近亲。这次也是奉曹三喜之名,到南边来收购布料。我派人去扬州查验,那里的晋商说,曹三喜最近确实在涉足布料生意。” “那就是没问题?”钱谦益搞不明白。 “问题大了!” 徐颖沉声说:“他要真是曹三喜派来收货的,正事不干,隔三差五举办文会,曹三喜非弄死他不可!” 曹三喜农民出身,因度日艰难,前往辽东闯荡,在辽阳附近的乡下定居。 那里地广人稀,黄台吉鼓励汉民开垦,曹三喜就以自由民的身份开荒种菜。稍有积蓄,又养猪、磨豆腐,然后开始酿高粱酒。 辽东苦寒,高粱酒很好卖,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他种植蔬菜和大豆,开豆腐店磨成豆腐,又用豆腐渣喂猪,猪粪作为肥料种植,这是所谓循环经济。又到处开分号,董事长不负责管理,总经理负责经营,将经营权和所有权剥离,再定期派出审计团队清查,多么先进的商业管理模式啊。 以上,都是曹氏后人宣传的,似乎是因为勤劳致富、超卓经营,诞生了后来把生意做到俄罗斯的大商号。 但用屁股想都知道,一个农民在辽东合法经营能发家? 早就被满清勒索破产了! 真正让曹三喜暴富的,是跟随清军入关劫掠。他向清军提供军需物资,又就地消化清军抢劫的财货,不但能从中赚取横财,在辽东的店铺也能得到清军庇护。 随着多尔衮把军民搬到北直隶,曹三喜在辽东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于是带着巨额财产回到山西开店。他逢人就说自己的艰苦创业史,什么挑着扁担去辽东,半路差点饿死。什么辽东苦寒,最穷的时候跟猪一起睡着取暖。 这货把自己不光彩的创业史撇得干干净净,又在山西太谷修桥铺路,还购买粮食赈济乡民,出钱修缮县学资助士子,名声已经好到了极点。 清军从山西撤出之后,曹三喜又投奔李自成,主动给李自成提供物资,从此获得李自成的青睐。 此次满清派出细作,没有动用“八大皇商”,而是打着曹三喜的招牌,就是觉得此人的名声更“清白”。即便在辽东,都很少有人知道,曹三喜次次都跟随黄台吉入关抢劫。 但是,曹三喜的商业经营模式,还有曹三喜对掌柜、伙计的严格管理,把这个派来南京的细作暴露了。 曹三喜派出的进货负责人,不可能大手大脚办文会! 徐颖说道:“此人不是李自成的细作,因为不像李自成的细作手法。李自成的细作,多为小商人,出手也寒酸得很。这人出手太大方了,倒像是伪清的手笔。李自成在北京拷饷几千万两,许多银子半路被伪清截获,足够他们撒银子在南京办事。” 钱谦益如坠冰窟,背心直冒冷汗。 他有一次喝酒之后,透露过前朝皇室在南京。而且前朝妃子可以自己织布贩卖,皇子皇女能够去学校读书,行动都自由得很,此举古今难得,当今陛下有大胸襟。 “陛下恕罪,臣……真不知此人是细作!” 钱谦益吓得噗通跪地,就差没有磕头如捣蒜了。 赵瀚问道:“你都透露了什么消息?” 钱谦益连忙回忆,无论想起什么,都一股脑儿说出来。 赵瀚微笑安抚:“起来吧。今后继续与此人接触,给银子你就收下,还可喝酒时抱怨朕几句。伪清在南京的细作,应该不止这一个,咱慢慢的揪出来。收银子给满清做事的……嘿嘿,一个都别想跑!” “臣,遵旨!”钱谦益连忙磕头领命。 赵瀚挥手说:“且退下吧。” 钱谦益缓缓爬起来,走路时腿都发软,出门之后,才发现背心已经全部汗湿。 察觉到自己的狼狈,钱谦益咬牙切齿道:“奸贼如此害我,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刚回到家,就有老仆递上拜帖:“老爷,曹掌柜邀你今日晚间宴饮。” 傍晚,钱谦益前往玄武湖赴约,在画舫里一边喝酒一边听曲。 细作曹逢吉问道:“牧翁何事唉声叹气?” 钱谦益愤懑道:“前几日听君所言,今日去觐见陛下,想要辞去翰林院职务,到朝廷做一个能管事的官员。我也不奢望做别的,区区五品郎中而已,陛下非但不给官做,还将我呵斥一顿,让我在翰林院老实编书。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钱牧斋修身数十载,德行才华难道只能编书?就不能做官治国平天下?” 曹逢吉连忙给钱谦益添酒,叹息说:“唉,牧翁大才,可怜怀才不遇。家叔(曹三喜)在大顺朝廷颇有门路,牧翁若欲施展本领,不如随晚生去太原。” 钱谦益惊道:“你竟是李自成的说客?” “晚生不才,却也不傻,”曹逢吉笑道,“李自成并非明主,大顺迟早覆灭,晚生给他做说客作甚?” 钱谦益没好气道:“那你还劝我投闯贼?” 曹逢吉说道:“牧翁若是投奔李自成,说不定可以当宰相。到时候,以宰相之身再投南京,不就获得重用了吗?” 钱谦益摇头,带着几分真心抱怨道:“你是不晓得,南京这位陛下,才不管在别处做多大官。就算是大明的内阁首辅,投了他也只能从小官做起。官职爵位,他都捏得紧呢,不似做大事的样子。” 曹逢吉趁机说:“如此行径,确实不足以做大事。” 钱谦益苦笑:“有时候,老夫甚至都想,在这独夫手下做闲职,还不如反了……咳咳,喝酒,喝酒。” 473【谍中谍】 玄武湖畔,有一凉亭。 周遭开阔,亦多花草,文人雅士喜欢在此集会。 今日有辩会。 大同皇帝赵瀚的含珠之辩,前因后果,已被人添油加醋传诸天下。加之官府不以言获罪,现在不但结社成风,而且三天两头就有人搞辩论会。 张尔歧来自山东济阳,厌恶科举,谢绝出仕。接连经历十多年的旱灾、蝗灾、兵灾和瘟疫,让张尔歧开始反思如何治世,他的做法是从古礼当中去寻找。 年仅三十多岁,张尔歧已然精通三礼,即《仪礼》、《周礼》、《礼记》。 他在家乡教授私塾,时常有士子慕名拜访。从去年秋天开始,山东各地就在建小学,张尔歧不愿做小学老师,私塾也招不到什么学生,干脆窝在家里闭门读书。 济阳知县慕其才名,亲自拜访讨教。 一番学术交流之下,知县说道:“先生之才,当闻于天下。而今山东凋敝,文风衰微甚矣,何不前往南京传播学问?” 于是,张尔歧就来到南京,寻了个书坊编校的差事。 他还给南京的各个文社投稿,接连发表数篇探讨“礼”的文章。短短半年,名声大噪,同时也被反对者围攻。 此时此刻,张尔歧正在阐述自己的观点:“夫礼,抑人之盛气,抗人之懦情,以就于中。天下之人质之所不便,皆不能安。不安,恐遂为道裂,指礼之物而赞以坦易之辞,以究其说于至深至大至尽之地,所以坚守礼者之心统之一途也……” 大概意思是:礼能抑制人的乖戾之气,能够抵抗人的怯懦之心。天底下的人,搞不清楚礼的本质,因此都不能真正的守礼。不能安分守礼,就有可能道德滑坡,就有可能礼乐崩坏。人们指着礼物(牌坊、纲常、陋俗等)说,礼就是这些东西,很容易做到的。然后去研究纲常礼教,研究贞洁牌坊,用天地至理去包装解释它。如此,大家的守礼之心,就变成循规蹈矩的遵守礼教。 众士子不由点头,就连张尔歧的反对者,都认为这段话说得有水平。 可接下来张尔歧又说:“礼是道的汇集与体现,就算有至仁至善的大道,如果不以礼为教化途径,也不无法传播给天下万民。圣人支持的,就是礼支持的;圣人非议的,就是礼反对的……” “可笑,”当即就有士子打断,“你索性说圣人便是礼算了!” 张尔歧说道:“圣人之所以为圣,皆因其知礼、守礼。因此,圣人非礼,知其礼而守之则为圣。如果诸位也能知礼守礼,则诸位亦能做圣人。这个礼,是真正的礼,而非道德纲常之表象。道德纲常是礼的表现,但不是礼的本身。” 这话无解,因为他自己定义了圣人,堵死反对者的所有反驳途径。 另一个士子说道:“情礼,情礼,礼者无非情也。” 张尔歧摇头说:“情有善恶之分,礼无善恶之别。若有恶情,当以礼抑之。便如我爱慕一女子,然而她已有婚配。此情虽非恶情,然而于礼不合,我便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事事求情,则道德败坏、天下大乱也。旧朝之时,文官贪污横行,武将暴虐残民,这些都要用礼去约束教化。” 有士子讥笑道:“强词夺理!你刚才举的那些例子,都是欲,而非情。朱子言,存天理,灭人欲。夫妻婚姻、吃饭饱腹,天理也;妻妾成群、大鱼大肉,人欲也。” 张尔歧说:“守礼便是恪守天理,这正是我所说的。” 又有士子问道:“那你说说,寡妇该不该改嫁?我觉得该改嫁,朱子却劝寡妇不要改嫁。朱子是不是圣人?如果是圣人,以你刚才所言,圣人支持的,便是礼支持的,是不是寡妇改嫁也属非礼之举?” 张尔歧说道:“寡妇按礼不应改嫁,但万事皆有权变。而今北方历经战乱,夫丧其妻,妻丧其夫。鳏夫寡妇若能重组家庭,既能互相帮扶,又能兴旺人丁,此人伦大道也。人伦亦是礼。” “哈哈,人伦是情,哪里是什么礼?”那个士子笑道,“鳏夫寡妇结婚,背礼而合情。这说明什么?说明权变之机,当以情为先。无情之礼,便是邪礼,也是歪理!” 张尔歧说:“非也,非也。鳏夫寡妇结婚,此王朝鼎革之权变。若是今后人丁兴旺,寡妇还是不该再嫁。寡妇不嫁,从一而终,便如忠臣良将,对天子从一而终。此三纲五常,万万不可更改。” “放屁,女人也是人。鳏夫可以再娶,寡妇为何不能再嫁?” 有士子狂呼:“寡妇再嫁,天经地义。陛下鼓励寡妇改嫁,此当世明君也。难不成,你还想非议陛下?我看你才是乱臣贼子,定是鞑子派来祸乱舆论的奸细!” 张尔歧也生气了:“休得污蔑于我!陛下鼓励寡妇改嫁,皆因乱世权变,尽快复兴北方!” 双方根本扯不清楚,因为大家对情和礼的定义都不同。 不要觉得吃饱了撑的,这真的属于国家大事,他们想以自己的想法,来构建大同新朝的社会价值观。 另一个时空的张尔歧,由于满清入主中原,观点还变得更加保守。 明末社会,思想风气是割裂的。 一些人极度保守,一些人极度开放,并且开放的人越来越多。 思想开放者,崇尚自我价值,追求男女平等,主张礼让于情。而且学术主流,在追溯先秦诸子,即便恪守程朱理学的人,也都喜欢研究诸子百家的价值,诸子学说的王霸并用也被认同。 历史上,满清入关之后,思想风气急转直下。 人们不追求自我了,也不讲什么男女平等,还认为应该以礼抑情。诸子百家,被排斥诋毁,只认程朱理学,王霸并用改为只尊王道。 而今赵瀚建立新朝,并没有阉割社会思想,反而激起更为复杂多样的学术潮流。 甚至有异类提出:男子可以纳妾,女子为何不能多夫?朝廷应该支持婚姻自由,只要女子有能力,也可以多嫁几个丈夫。 这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也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 满清细作曹逢吉,此刻就跟钱谦益站在旁边,一起听着这些士子辩论情礼。 曹逢吉叹息道:“南京文风繁盛,真真远超北地啊!” 钱谦益说道:“当今陛下,虽然刚愎自用,但不插手学术之争,这一点也是极好的。只不过太混乱了,各地学说上百种,且颇多妖诡之论。如此不利于朝廷统治,陛下应该稍加约束才对。” 曹逢吉问道:“牧翁认为大同朝廷能长久吗?” “自然长久,”钱谦益笑道,“难道西北的闯贼、辽东的鞑子还能得天下?” 曹逢吉点头说:“晚生亦做此想。” 钱谦益忽又抱怨:“新朝鼎盛,吾辈却只能旁观。如此境况,为之奈何?可惜,可惜啊。” 曹逢吉趁机说道:“牧翁门生故吏无数,何不也结一文社,宣教自己的学问?内阁那位李阁老(李邦华),听说族中子弟,在朝在军都颇有势力。如此权臣,一家独大,迟早为陛下所忌。此人若是倒台,似牧翁这般民间遗贤,肯定会被陛下重用的。” 这位细作,竟想在南京挑起党争。 钱谦益颇为意动的样子,复又叹息:“新朝不似旧朝,以我的名声,也不能一呼百应。以前的复社,多有富商、士子捐资,现在我哪有财力搞出大动静?” 曹逢吉说道:“晚生不才,手里有些银子,愿助牧翁一臂之力。” 钱谦益没有直接答应,反而质问道:“你是李自成派来的细作吧?” 曹逢吉一怔,随即笑道:“牧翁好眼力。” 钱谦益说道:“李自成不可能成事的,不过嘛,他若想给我送银子,我也可以帮他做点事。唉,这辈子不能身居高位,也只能弄点钱颐养天年了。” 曹逢吉毫不怀疑,因为这种操作很正常,崇祯手底下有一大堆类似之人。 曹逢吉此次南下的任务,不是引诱哪个投敌,因为那明显不现实。他的任务是收买官员和士子,套取各种情报信息,最好是能把南京朝廷搞乱,让赵瀚猜忌那些能办事的重臣。 二人不再多言,各自分别回家。 待到下午时分,左孝成来到曹逢吉家中:“曹掌柜,人已经联络到了,但这人胸无大志,也没有什么本事。” “不急,慢慢来。”曹逢吉微笑道。 左孝成摊摊手:“曹掌柜,那个……在下的手头有些紧。” 曹逢吉面带和善笑容,让人取来五两银子,塞到左孝成手里说:“给我办事,银子有的是,今后还有重赏。” 左孝成接触的是前朝驸马之孙,也就是把朱慈烺、朱媺娖带来南京那位驸马。他的家人,在次年春天,也被接来南京定居了。 曹逢吉打算搞大明皇子复辟的把戏,不求成功,只求捣乱,把一些南京重臣牵扯进去最好。 至于左孝成,是他举办文会时认识的,也是第一个被他收买的。 底细都查清楚了,大明江西秀才。赵瀚的地盘只有一个镇的时候,左孝成就帮着官府镇压,前后投靠好几个总督、巡抚、知府、总兵。 而今,左孝成彻底落魄,在南京整日游荡,靠给人做文化帮闲谋生。 并且左孝成还好赌,南京的赌场早已被取缔,但总有私下聚赌的法外之徒。 落魄,好赌,还跟大同皇帝有仇,岂非轻轻松松就能收买? 左孝成拿着银子直奔秦淮河,兴致勃勃请人喝花酒。关上门之后,却对一起喝花酒的人说:“这细作异想天开,居然想怂恿前朝驸马,带着前朝的太子复辟,还想把朝中大臣的子女牵扯进去。出手倒是大方,次次办事都给银子。” 同桌之人吩咐道:“他让做什么,你就尽量做好。事败之后,能跟他一起逃回辽东就更好。” 左孝成顿时急了:“别啊,辽东苦寒,鞑子遍地,这不是让我去死吗?” 同桌之人说道:“上头有令,要在辽东发展细作。并非普通探子,而是能跟鞑子贵人说上话的。你那外室所生子女,我们会好好照顾,今后考试做官肯定加分。你要是能从辽东活着回来,全家每人三十亩上田作为奖赏。放心,鞑子对细作很好,你去了辽东也能吃香喝辣。若是被大同军俘虏,可以报出身份,把你接回来便是。” 左孝成无奈答应:“行吧,就去辽东走走。” 474【世态心思】 冉在靖这两年很快活,但同时又不怎么快活。 他爷爷是大明驸马,崇祯皇帝是他表哥。但说实话很没意思,家里毫无实权,想贪银子都无处下手。 历史上,李自成在北京拷饷,把驸马爷打得半死,竟然找不到什么银两。 冉在靖被接来南京之后,简直如鱼得水。在北京时,他在勋贵中属于小角色。可到了南京,身为崇祯的表弟,竟有好多纨绔主动找他玩耍。 平时的高端场所消费,根本不用冉在靖自己掏钱。 他存在的价值,就是陪这群纨绔找乐子。专业简直太对口了,斗鸡走狗、提笼架鸟、花酒茶围、叹词唱曲……冉在靖可谓样样精通! 偶尔讲些大明的宫闱趣事,讲述北京勋贵的娱乐活动。随便他怎么瞎编,南京这群土包子,都围在他身边仔细聆听,讲到精彩处还发出阵阵惊叹。 可惜啊,再多故事见闻,都有讲完的那一天。 南京的纨绔子弟,渐渐对他失去新鲜感,变成可有无可的存在,很多时候耍乐都不再带上他。 今天终于有个冤大头,请他去勾栏喝花酒,睡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 “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刚从院子里穿过,冉在靖就听到祖父的声音。 冉在靖也没当回事儿,嬉皮笑脸回答:“回祖父的话,昨夜喝得太晚,在一好友家中歇息。” 冉兴让冷哼道:“又是那帮狐朋狗友!” “只是一起玩耍罢了。”冉在靖辩解道。 冉兴让突然叹息道:“唉,有你们父子,我是哪辈子作孽啊!” 虽然徐颖的细作,把驸马一家接来南京。但公主(万历之女)半路病死了,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和长孙,定居南京之后全都不务正业。 这对父子,还在秦淮河打茶围遇到过。 当时他们各自去青楼寻欢,欲见名妓而不可得,两帮人被安排在一起喝茶。父子俩迎面撞上,大眼瞪小眼,又不便相认,便各自称呼“先生”。 冉兴让把孙子叫进书房,说道:“我拉下这张老脸,托关系给你寻了个营生。钦天院物理馆,缺一个库房小厮。虽不是吏员,但若做得好了,也能升迁为吏。更难得的是,这差事清闲得很,只要能识文断字即可。你平时做事之余,也可多读点书。升做吏员须得考核,一考大同理论,二考物理馆的规章制度。” 冉在靖顿时急了:“吏都不是?想做吏还得升迁?那岂非官府杂役!祖父,再怎么说,咱们也是旧朝宗室,传出去脸往哪儿搁啊!” “你还要脸?”冉兴让怒不可遏,“你们父子的大名,在秦淮河都传遍了!老夫硬着头皮请人帮忙,本来是能够安排吏员差事的。人家一听说是你,死活都不愿帮忙。老夫苦苦相求,才答应让你先做杂役!三个月,只要你不旷工,不胡乱生事,便能转为吏员!” 冉在靖不耐烦道:“爹也没正经营生,让他去做杂役吧。” “你再说一遍!”冉兴让气得浑身发抖。 冉在靖当然不敢忤逆,低头敷衍道:“行行行,我便去做几天。” 几天之后,冉在靖被炒鱿鱼,原因是无故迟到早退,而且还顶撞库房主管,当众骂了主管的祖宗十八代。 他也不敢回家,被左孝成引荐给曹逢吉,一连三天带他去画舫游玩。 冉在靖乐不思蜀,某日说道:“曹掌柜这日子快活,便换神仙也不做。” 曹逢吉笑道:“我叔父是山西巨贾,此次来南方办事,自有伙计听从安排。至于我本人嘛,多多结交士绅名流,跟南京的官员搞好关系。这官面上有熟人,生意不就好做了吗?” “曹掌柜真是富贵命,整日吃喝玩乐也算办正事。”冉在靖羡慕道。 曹逢吉说道:“阁下也是富贵命啊,前朝勋贵,何其威风。我听说,崇祯爷还是阁下的表兄?” 冉在靖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就来气。我算甚富贵命?祖父拉下脸去求人,竟只找到个官府杂役的差事。当今陛下也是小气,既然能容旧朝宗室,为何不赐下体面宅院,在官府给些个闲差挂着,每月再送些银两做例钱?” 曹逢吉附和道:“便该这样。” “喝酒,喝酒!”冉在靖越想越气。 曹逢吉又感慨道:“退回去几年,阁下是宗室勋贵,而在下只是一介草民。如今三生有幸,也能与阁下这般贵人把酒言欢。” “我算哪门子贵人?不算,不算。”冉在靖心里其实很高兴,终于有人认可他的身份了。 一个使劲捧,一个飘飘然,喝到后面,冉在靖已把曹逢吉视作知己。 终于,曹逢吉随口问道:“听说,当初是令祖父,把大明的皇子皇女送到南京。这真是一桩大功劳啊!” 冉在靖愈发愤懑:“当今这位陛下,刻薄寡恩得很。我祖父再大的功劳,也不过赏了几十两银子,赐下的宅院也寒酸得很。我家那么多口人,房子根本住不下!还不按月给俸禄,平日生计,都得自己去挣。以前在北京,那都是有俸禄的!” 曹逢吉见冉在靖喝得已经醉了,便问道:“当初护送皇子南下,除了令祖父之外,还有哪位旧朝忠臣?” “这世道哪有什么忠臣,都是……”冉在靖想起个人,蓦地讥讽道,“忠臣倒有一个,当时借口祭祖,太监、侍卫护送出京。半道诈称闯贼杀来,太监侍卫吓得作鸟兽散。有个红盔侍卫,竟然没有逃跑,尽忠职守保护皇子。此人如今也在南京,还做了巡警队长。你说他傻不傻,自己的月俸没几个,还要养活家人,居然每月给皇子皇女买糕点孝敬。” 曹逢吉眼睛一亮,又解锁了新人物,忙说道:“此忠臣义士也,可惜不能一见!” 冉在靖笑道:“见他还不简单?天天带队巡逻,大街上就能见到。他可是堂堂的红盔将军,是大明皇帝的侍卫,来了南京只能做捕快。” 捕快好啊! 曹逢吉愈发高兴。 他继续打听消息,得知此人名叫周应元,隔日便去暗中调查情况。 很快就发现,冉在靖的消息滞后了。周应元不是什么巡警队长,早就已经升职了,协管整个鞍辔坊的治安——大概相当于公安分局的副局长。 曹逢吉便托冉在靖引荐拜会,说了一些仰慕的话,又说自己怀念旧朝,喜欢跟大明的忠臣义士结交。 周应元却黑着脸说:“什么新朝旧朝,如今只有一个大同朝廷。你这厮莫要胡言乱语,害了崇祯爷的子女。你老实做你的生意,今后不得到处拜见,否则便抓起来当做奸细论处!” 曹逢吉连忙赔笑,又神情凄苦道:“周将军切勿动怒,草民只是……唉!草民也是秀才出身,有功名者,哪个不沐浴皇恩?国朝养士三百年,我等士子却不能报答君恩。而今崇祯陛下已不在了,鄙人又恰巧来南京做生意。实在是……实在是忍不住,想见一见大明的皇室贵胄。可又不敢冒昧,怕给皇子皇女惹来灾祸,只能跟将军这样的忠臣结交。” 周应元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禁感触良多,当即松缓语气说:“你有这个心便好,已属不易,并非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但也须当谨记,当今圣明天子,待旧朝皇室不薄,皇子皇女皆能读书,成年之后还能科举做官。你若真的忠于崇祯爷,就不要再去打扰大明血脉。若知子女能有这般待遇,陛下想必也能含笑九泉。” “周将军说得是。”曹逢吉不敢多言。 煽动叛乱这种事,并非一朝一夕,他有的是时间筹划。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最好拖到满清被灭了才好。 曹逢吉喜欢南京生活,比辽东和山西舒服多了。 他确实是山西人,但并非曹三喜的侄子,而是“八大皇商”的范氏子弟。 他们全家都在张家口一带做生意,随着北直隶人烟稀少,家族生意也不好做了。满清撤回辽东,连带着“八大皇商”的一些家属也掳走,如今全在沈阳城里做人质。 卖国归卖国,赚钱归赚钱,鞑子眼看不行了,既然不能换得荣华富贵,谁特么又愿意当狗卖命? 有时候,曹逢吉甚至会想,干脆辽东的妻儿都不要了,直接投了南京的大同朝廷算球。 可来南京当细作的,并非只有曹逢吉一人。 究竟有多少,曹逢吉也不清楚,更不知道藏在那里。他怕自己反水之后,不但妻儿没了,自己也会被灭口。 曹逢吉如今一半的精力在当间谍,另一半精力在疯狂造人。他从北方带来的侍女,收在房中夜夜折腾,只求能早日生个儿子出来。 有了子嗣,便能传香火。 到时候事有不济,直接带着幼子自首,请求大同皇帝的庇佑。 见识过了南京繁华,见识过了南方商贾的生存环境,曹逢吉很想在南京规规矩矩做生意。 475【情报】 费如兰在屋里摇着纺车,一板一眼认真纺纱。 她曾问李邦华,历代皇后谁最贤明。李邦华回答,若论及自古贤后,莫过于前朝开国时的马皇后。 费如兰又问,马皇后有过哪些言行,李邦华便说了许多事迹。比如在宫里纺纱织布,便是马皇后的举措,而朱元璋每年都要春耕,他们以身作则来劝导农桑。 初学纺纱,动作还不利索,费如兰的速度很慢,偶尔还要埋头仔细查看。 坐她对面的是刘氏,同样在纺纱,速度却快上许多。 费如兰由衷赞叹道:“徐夫人真是贤惠,纺纱纺得这般好,家中事务怕也料理得妥妥当当。” 刘氏忙说:“娘娘万金之躯,亲手纺织棉纱,才是真正的贤良淑德。” 请教一些纺织技巧,费如兰又问:“徐夫人的脂粉从哪买的?闻起来颇为清幽雅致。” 刘氏回答道:“兰秀阁,老字号了。” “下次我也让人采买一些。”费如兰笑着说。 身为皇后的一大职责,便是召见大臣之妻,安抚大臣家中的女眷。 刘氏虽然已经见过皇后几次,但每次见面都心中忐忑。她原本只是乡下秀才之妻,丈夫还好嫖好赌,甚至嫖资不够被扣下,通知她带着银子去妓院赎人。 当时感觉暗无天日,生活完全没有盼头。 谁知丈夫突然被歹人打死,她被丈夫的好友接去照料。初时也没有非分之想,毕竟自己只是个寡妇,而且年龄还比徐颖更大。徐颖又生得英俊,满腹才华,还懂得做生意赚钱。 她只能悄悄的暗恋,即便只是暗恋,也常自责不守妇道,觉得寡妇不该存有如此念头。 但那种情感真的难以压制,徐颖越是恪守礼节,越是对他照顾有加,她暗恋的情愫就愈发强烈。整天满脑子都是徐颖的模样,徐颖出门稍微晚些回来,她都担心是否遭遇不测,甚至有一天做梦,还梦到她跟徐颖做羞人之事。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终究还是逾越了礼教。 刘氏觉得自己很幸福,虽然没有办婚礼,只在官府报备结婚,领婚书落籍为一家人。但小日子平平淡淡,夫妻恩爱异常,已经比从前好了无数倍。 直到赵天王占了江西全省,徐颖突然说:“我是赵总镇的人,要去扬州公干。可能一年能回家一次,有劳夫人操持家中,把两个孩子照料好。” 刘氏当时也没多想,毕竟投靠赵天王的很多,以为丈夫只是其中一个。 可赵天王在南京登基做了皇帝,徐颖也把全家接来。原来丈夫的身份是假的,还有父母和兄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公婆。 即便如此,刘氏还没搞明白情况,因为丈夫实在太低调,在南京朝廷的存在感很低。 直至皇后邀请她吃饭,和蔼可亲的跟她拉家常! 那次刘氏受到极大的冲击,好几天都没回过神来。渐渐的,她又认识了其他大臣的妻室,偶尔也相约出来逛街闲聚。 最有趣的,是张铁牛的妻子,一个身体健硕的改嫁寡妇。 听说刚刚打下黄家镇,陛下给将士分配老婆。张将军当时也没啥追求,只想讨个会生养的过日子,一眼就相中了现在的发妻——因为屁股大好生养。 果然好生养,一口气生了四个娃。 现在却见面就吵架,张铁牛嫌妻子不好看,而且没读过书,性格又蛮横霸道。如今带兵驻扎在北方,张铁牛也不把妻子接去,只让她在家里照顾孩子。 前段时间,其妻还到皇后面前哭诉。说丈夫飞黄腾达,嫌弃糟糠之妻,去了北方之后,半年才写信回家,肯定在外面养了小的。 每次大家相约逛街,都是张铁牛的妻子负责砍价,因为几十文钱而争得面红耳赤。 刚开始刘氏觉得很丢脸,渐渐就习惯了,只要有这个婆娘在场,大家总是笑得特别开心。 …… 刘氏在屋里跟皇后纺纱,她丈夫却在院子里,跟皇帝坐着聊公务。 徐颖吃着盘七妹端来的糕点说:“曹逢吉在南京建的商号,伙计有三成是山西太谷人,剩下都是在南京本地招聘的。刚开始,咱们去调查那些山西伙计,派了许多密探去接触,但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他们真以为自己是来南方做生意。” 赵瀚问道:“细作是本地人?” 徐颖说道:“算半个本地人。这厮祖籍南京,常年跟着东家在扬州做生意,灶户起义时他的东家被杀。他听说南京被陛下治理得很安定富庶,就逃回来登记落户,寻了一个商号跑腿的差事。” “他怎么被查出来的?”赵瀚问道。 徐颖说道:“曹逢吉的商社伙计,全部查了一遍,只要家在南方的,包括他们的家人也查。这厮的幼子年仅四岁,年初曾经失踪了两天,还去官府报案,后来又说孩子找到了。因为是被威胁的,害怕自己的家人出事。” 赵瀚鄙夷道:“直接用家人威胁,伪清的细作手法也太糙了。” “糙归糙,但有用,而且也不是随便找个人威胁,”徐颖说道,“我让妇人跟这厮的母亲接触,给些小恩小惠,几天就啥都聊了。这厮的母亲,还吹嘘自己家中有高丽参,是儿子当年做生意时东家赏赐的。那不是什么高丽参,就是一根辽参,可能是偷回来的。” 赵瀚恍然:“此人以前去过辽东,而且给伪清当过细作。” 徐颖说道:“臣又派人调查扬州、淮安、徐州等地的商贾,专查那些曾去辽东做过生意的。没想到还真有收获,一个商贾告之密探,说给鞑子做眼线的商贾,遍布大明的南直隶、北直隶、山东、山西四省。其中尤以山东、山西的商贾最多。” “鞑子如何收买商贾的?”赵瀚问道。 徐颖解释说:“鞑酋努尔哈赤,攻占辽阳时,俘虏了大量商贾。这些商贾以为自己会被杀死,结果非但没死,反而财货也未失。但有一个条件,就是给鞑子传递消息,只要跟鞑子勾结,今后就能在辽东继续做生意。当时都答应了,一些真的跟鞑子勾结,也有少数回乡之后不再去辽东。” 赵瀚点头:“继续说。” 徐颖说道:“山西商贾,主要在大同、张家口,跟鞑子交易货物,也趁机传递情报。特别是张家口的山西商人,都是黄台吉后来发展的。至于山东商贾,则跟鞑子交易粮食。臣还问出许多内情,当年袁崇焕卖米给蒙古人,一是为了换取战马,二是拉拢那些摇摆不定的蒙古部族。黄台吉为之大怒,还严厉指责了那些蒙古人。满清降服蒙古部族,主要有三个手段:一是打仗,二是联姻,三是粮食。” 赵瀚顿时眼前一亮:“伪清用粮食控制蒙古部族?” 徐颖说道:“是的,蒙古草原也连年大旱。他们南下劫掠打不过大明边军,抢不来多少粮食,就用战马跟伪清交易。袁崇焕也想用粮食拉拢蒙古,起到了一些效果,但被黄台吉制止了。” “辽东自己吃的都不够,上哪儿找粮食卖给蒙古部族?”赵瀚又有些疑惑。 徐颖说道:“入关劫掠,或者向大明商贾买粮。实在粮食不够了,就逼迫朝鲜贩卖。朝鲜的粮食,本来是卖给东江镇的,黄台吉干涉之后,朝鲜就不再给东江镇卖粮,把朝鲜国内的粮食全卖给伪清。当时都在跟伪清做生意,袁崇焕如此,毛文龙如此,卢……卢将军(卢象升)也是如此。并非他们都在通敌卖国,而是想换取许多军事物资。卢将军跟伪清、蒙古交易,是想换取战马。” 赵瀚默然。 这能怪前线的督抚和武将吗? 明显是朝廷出了问题,急需的军事物资,大明朝廷无法提供,还得靠将帅铤而走险,私下跟敌人交易才能获得。 徐颖继续说道:“而今朝鲜被我军威逼恐吓,不再卖粮食给伪清。多尔衮买不到粮食,才连续两次派兵去朝鲜劫掠,导致伪清彻底与朝鲜决裂。伪清无法在朝鲜买粮,又无法入关劫掠,更不能从大同、张家口买粮,因为李自成也在管控粮草。因此臣判断,归顺伪清的蒙古部族,这两年肯定缺粮到极点,所以去年才冒险去李自成的地盘劫掠。” “那些蒙古部族,看来已经跟伪清离心离德了。”赵瀚高兴道。 徐颖说道:“今年夏粮收割,向北直隶移民一些。等秋粮收获,就能大规模移民,到时候出兵占领蓟州,跟北边一些蒙古部落接触,用粮食煽动他们在关键时候叛乱!” 蓟州附近府县,由于紧挨着山海关,也是满清越过长城劫掠的第一目标,因此老百姓早就被掠走或逃散。崇祯还没死的时候,那里就多为军队和军属,真正的老百姓根本没剩几个。 现在人口更加稀少,因此赵瀚和李自成,谁都不去占领蓟州,免得成为鞑子抢掠的目标。 现在看来,今年秋天可以去占领,然后北出长城接触蒙古人。 这些蒙古人,有奶就是娘,拉着他们打满清再容易不过。只要交易给他们粮食,只要满清继续露出颓势,蒙古部落叛乱属于迟早的事情。 徐颖继续说:“伪清退回辽东之后,山东瘟疫肆虐,山东、江苏、安徽的商贾,已经跟伪清断了联系。但据臣估计,应该还有几家没断,比如大量贩卖辽参的商贾。南京的细作,也多少跟这些商贾有关,恐怕不止一两个细作!” 赵瀚脸色阴沉:“慢慢查,不要急,一个也别放过。” 476【垃圾间谍】 一直等到各地麦子收完,曹逢吉都还没有大动作,甚至没有直接跟田贵妃、皇子皇女接触。 而且,还真开始做生意了,贩卖从北方运来的毛纺织品。 正宗的西北货,在江南还挺畅销。 陕西和甘肃是毛纺织业中心,如今都属于李自成的地盘,看来李自成也在鼓励商业发展,否则陕甘货物不可能轻易运到南京。 陕甘毛纺织品,主要有四种:缄、褐、毡、袭。 三缄其口的缄,毛缄就是羊毛绳。 至于毛褐和毛袭,都属于毛衣。前者做工粗糙,底层民众才穿;后者可理解为羊毛外套,要稍微那么高档一些。 此外,山西属于北方丝织中心:南淞江,北潞安,衣天下。 这句话里的“潞安”,特指山西长治一带,纺织丝绸的原料来自四川阆中。 李自成今年过得很艰苦,想要正常统治又不能再抢。一些州县的流民,去年冬天才被安置开垦,粮食够吃就不错了,想给官吏发工资就得靠商税。 陕甘的毛纺织品,潞安的丝织布匹,还有山陕盐池的盐税,李自成就凭这些来维持统治。 赵瀚颇有些恶趣味,竟把曹逢吉招来问话。 曹逢吉见到官差胆战心惊,自觉没有哪里暴露了,这才硬着头皮被带走。谁知竟被带去见皇帝,他顿时就兴奋起来,既是方便间谍活动,更方便今后在南京做生意。 在曹逢吉的设想当中,最好三五年内灭掉满清,自己的家人平安自然最好,实在死于乱军之中那也属无奈。 但是,他可以从此不再受控制,在南京娶妻生子做生意,安安稳稳的过富贵日子。 “草民叩见陛下!” 曹逢吉偷瞧皇帝两眼,恭敬无比的跪下磕头。 赵瀚微笑道:“起来吧,赐座。” “谢陛下。”曹逢吉再次磕头谢恩。 赵瀚让女官拿来毛纺织品:“这些都是你的货物?” 曹逢吉再次忐忑,小心回答:“正是。西北多毛布,江南多棉布。草民将毛布卖到南方,又将棉布卖到西北,从中赚取一些微薄利润。” 赵瀚指着毛褐说:“这种毛衣太粗糙了,不能挨着脖子,一刻钟就被磨出红印子。” 曹逢吉说道:“回禀陛下,毛褐穷人所穿,虽然粗糙难受,而且还重得很,但冬天穿着非常暖和。” 赵瀚又指着毛袭说:“这种毛衣尚可。” 曹逢吉趁机说道:“陛下若是中意,草民让人精选毛料,做成华美暖和的毛氅献给陛下。” “朕不占商贾的便宜,”赵瀚说道,“你多贩卖些这种毛布过来,朕打算亲自设计一种风衣,赏赐给文官武将作为御寒之物。” 风衣是什么衣? 曹逢吉虽然听不明白,但还是激动道:“草民一定不负重托!” 赵瀚又把玩着一根毛缄,说道:“毛绳能不能纺得细一些?用精选毛料,纺织成毛线,越细就越好。” 曹逢吉还是没搞懂,点头回答:“能细,肯定能细。” 赵瀚吩咐道:“细到只有这跟毛绳的两三分,若是能纺出那般细的毛线,你能运来多少,朕就让官府采买多少。” “草民立即派伙计回北方!”曹逢吉大喜,他感觉自己要发财了。 赵瀚对此无所谓,一个细作嘛,除了搞反间计,除了顺藤摸瓜抓捕其他细作,还能利用这人发展北方毛纺织业。让他派人传递消息,提前刺激毛纺织发展,今后统一北方就能摘果子了,还可以通过毛纺织品笼络蒙古牧民。 明朝的西北毛纺织业有很大发展,但碍于羊毛品质,基本难登大雅之堂,也就羊绒还能被富人接受。 不过羊绒产量太低了,而且西北和草原很少养殖山羊! 赵瀚决定大力引导推广,最次的做成毛毡,稍好的做成地毯,再好的做成褐布,更好的做成风衣和毛线。 赵瀚虽然不会打毛衣,但毛线都做出来了,针织毛衣有什么困难? 这并非一件小事,跟政治牵扯极大。 只要能让毛纺织业兴旺,就能发展西北经济,让西北更加安定,还能绑定许多草原牧民。 必须赵瀚亲自出手,否则风衣难以推广。 而若皇帝穿着风衣,在公开场合亮相几次,保证达官贵人争相效仿!皇后穿着针织毛衣,接见几次官员夫人,亲自教那些官太太们织毛衣,顶多一两年就能在南京流行。 继而,渐渐的蔓延全国。 朱元璋就干过许多这种事,他以身作则,凭一己之力,改变中国数百年的品茶习惯。罢设皇家茶园,禁止团茶进贡,改贡廉价散茶,改煮茶为泡茶。由此,中国制茶业大兴,茶叶从富家走向平民。 曹逢吉叩别皇帝,重新来到大街上,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 他一个满清细作,竟然得到皇帝赏识,还亲自给他下订单,说运来多少货物都能吃下。 皇商啊! 曹逢吉猛然生出冲动,想要回去自首,从此成为真正的皇商。可他害怕皇帝震怒,咔嚓掉自己的脑袋,又怕满清细作阴魂不散,半夜里把自己悄悄弄死。 那些鞑子该死,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眼见大好机会却不能抓住,曹逢吉心中对满清深恶痛绝。至于留在辽东的家人,倒是被他刻意忽视了,反正他还年轻得很,肯定能再生一儿半女。 曹逢吉坐着轿子回家,一路都在想法子。 他要把隐藏在南京的细作都找出来,然后再自首请皇帝抓人。如此一来,既能让自己更安全,又能为南京朝廷立下大功。 操作起来并不容易,他虽然自己是细作,但只认识另外两个细作。一个是他手下的伙计,另一个是扬州的晋商,平时也是让伙计去扬州传消息。 唉,慢慢来吧,急也急不起来。 这可不是二战时期的间谍,距离辽东那么远,就连传递重要消息,都是以月为计量单位,就别提搞更复杂的操作了。 回到住处,曹逢吉记录内容,无非就是大同皇帝要采买那些物资。 这些情报肯定要送出去的,包括南京的粮价,还有各种大型物资调动。另外,见闻舆论也要传递,大到南京什么学术流行,小到南京重臣鸡毛蒜皮的家事——可以通过文会,从士子口中得知。 非常粗糙的间谍技术,只知道记流水账,不知道汇总之后提炼,而且情报系统也简陋无比。 说实话,只要把曹逢吉的上线抓了,严刑拷打就能揪出一大串。 徐颖也正在调查曹逢吉的上线,而且已经有了眉目,盯着传递消息的伙计便可。 没有啥扣人心弦的谍战情节,因为古代间谍还没发展到那种程度。无非通过各种手段,结交关键人物,或是收买,或是策反,再不行就简单的打听消息。 古代官员的保密意识奇差,经常是喝酒聊天,聊着聊着就能套出情报。 当然,密文技术还是有的,否则容易暴露身份。 曹逢吉把情报都写成加密信件,连带着前半个月的情报,一起交给伙计:“拿去扬州,跟别的伙计一起上路。” 这次派伙计北上很正常,皇帝下了订单,曹逢吉要让人准备毛纺织品。 杨一芹就是那个细作伙计,他跟着其他正常伙计出发,还没离开南京就被人盯上。 这货在扬州下船,带着情报来到一处大宅,递上曹逢吉拜帖之后,非常顺利的被放进去。 一个中年汉子跟踪至此,看着杨一芹进宅子,便留在附近等着。等到傍晚,杨一芹还没出来,中年汉子才默默离开。 中年汉子来到客栈,把三掌柜叫进房里,告之那处宅院的具体位置:“重点盯防这家,看看他们都跟谁接触,最好能派人混进他们的商号。” 三掌柜惊讶道:“上头派人严查参商,没想到居然是一个盐商。” 中年汉子说:“参商也要继续查。” 扬州三大商帮,分别是:山陕帮、江西帮和徽州帮。 由于赵瀚造反成功,江西和徽州帮都因此获益,把山陕商贾排挤得日暮西山。特别是山陕盐商,专营份额微乎其微,不管是出于利益,还是出于对赵瀚的仇恨,山陕盐商给鞑子当间谍都再正常不过。 此时被盯住的这个山西盐商,还跟名臣王崇古、张四维有些关系,可以算是王、张二人的旁系后代。 张居正去世之后,张四维继任首辅,干的啥事儿不问自知。 张四维、王崇古这对甥舅,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封疆大吏,而且全都出自盐商家庭。当时的御史郜永春,在巡视盐务之后说:“盐法之坏,由势耍横行,大商专利。”就差没有报出张四维、王崇古的身份证号。 即便如此,郜永春还是被张四维逼得辞官。 弘治皇帝盐法改革之后,山陕盐商已经开始衰落。正是张四维这些山西大臣,打着改革盐法的旗号,在万历年间重新洗牌,让山陕盐商再次豪横起来。 对于长期定居扬州的山陕盐商而言,赵瀚断了他们的财路,那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一个月后,徐颖递来调查进展:“扬州的晋商王氏、张氏、范氏,还有陕西商人李氏,这些盐商都有问题。要么给鞑子传消息,要么给李自成传消息。南京这边,有一个姓艾的参商很可疑,但暂时没有抓到什么把柄。陛下,要抓起来审讯吗?” 赵瀚还想看一场扣人心弦的谍战大片,结果调查顺利到出人意料。 古代间谍们,职业技术太粗糙了! 引蛇出洞也没啥收获,无非一堆文人喝酒抱怨,真让他们投靠鞑子,怕是一个个能吓得半死。 实在没劲。 477【黑白无常】 终于有人使用了“仁商”腰牌,非常顺利的见到皇帝。 “拜见陛下!”汪明然恭敬作揖。 赵瀚笑道:“赐座。” 汪明然拱手道:“谢陛下!” 赵瀚捡起桌案上的仁商腰牌,给汪明然抛过去。也不问其觐见缘由,而是说:“听闻阁下有一座不系园,还是当年陈继儒亲自书写园名,如今已是杭州的学术交流中心。” 汪明然笑着回答:“陛下妙语,学术交流中心之说,草民虽然前所未闻,却又一听便知是何意。只不过,草民还没那么大面子,只是偶尔宴请朋友罢了。” “我哪天去西湖,定要到不系园耍耍。”赵瀚说道。 “草民恭候御驾。”汪明然欣喜道。 两人聊天的气氛很随意,汪明然算是立过大功的盐商。徐颖在江苏能快速发展情报系统,汪明然至少出了一半力气,当然,也因此获得大量的食盐专营份额。 不似皇商,胜似皇商! 听听赵瀚的自称就知道,是把汪明然当成自己人了,否则肯定会自称“朕”。 至于不系园,那是一条西湖画舫,僧道名流、琴萧茶酒、美人知己,不知受到多少文人墨客的追捧。同时又规矩颇多,不准带仆从、不准唱大戏、不准喧哗打闹、不准跑来借钱、不准装腔作势、不准繁文缛节……这两年愈发有名,已属江南第一论道交友之地。 君民一番闲聊,赵瀚问起两淮盐业,汪明然都小心详细作答。 终于,赵瀚问道:“说吧,你这次来有何事情。” 汪明然起身拱手说:“陛下,江苏、安徽两省的大学,迟迟没有敲定校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赵瀚立即打断,“你想在徽州或者扬州建大学?” 汪明然说道:“陛下明鉴。” 赵瀚直接给以明确答复:“安徽的大学,是不可能建在徽州的,那里实在太偏了,你让皖北的学子怎么去读书?” 汪明然说道:“建在安庆也可,徽商愿与安庆、桐城等地士绅,共同出资建造大学,再无偿捐献给朝廷,绝对不会插手学校事务。” “可以,你们发起募捐吧。”赵瀚一口答应。 嗯? 这么容易? 准备了满肚子说辞的汪明然,突然不知该说啥,当即跪地道:“草民,跪谢君恩!” 安庆虽然没有位于安徽的中心,但位置也比较适中,而且交通还很便利。只是因为争来争去,赵瀚才没有确定,既然绅商们愿意捐款,那就卖个面子给汪明然。 赵瀚忽又说道:“但有一个条件。” “陛下请吩咐。”汪明然连忙应声。 “你们汪家,还有徽州八大姓,以及桐城大族,是不是该分家搬迁了?”赵瀚看似提醒,却更像是威胁。 “这……”汪明然无法代表那么多家族给出答复。 赵瀚让汪明然重新坐下:“朕不愿强迫别人做事,因此只是号召大族自己搬迁。但等来等去,南方各省的大族,只有几家分出子弟搬去北方。河南、山东的疫情,在去年冬天之后,已经平息了很多,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朝廷虽然在组织移民,但都是平民百姓,没有商贾怎成?你们商贾迁徙过去,也能开辟家业啊。” 汪明然硬着头皮说:“陛下,徽州汪氏,愿意分家搬迁。但草民无法代替别的大族做主,请给草民一个月时间,草民一定转达陛下旨意。” “去吧,”赵瀚挥手说,“在你转达消息之前,可以到扬州走一趟。” “遵旨!” 汪明然躬身退下。 汪明然搞不清楚去扬州干嘛,但他来到地方就明白了。 仅在扬州逗留数日,汪明然就听到街面喧哗起来,他叫来仆从问道:“外头出了何事?” 仆从又是惊慌又是兴奋,说道:“少爷,外头有好多穿军衣的官差,把那些西商(山西、陕西)的宅子围了!” 军衣,就是大同军的帆布制服。 最初只有医疗兵和龙骑兵装备,接着海军士卒也换装,最后所有大同军都换装完毕。当然,穿戴盔甲的兵种,打仗时不穿这种帆布制服。 虽然离经叛道,不符合传统服装规格,但总有追求时尚的去模仿。 如今一些大城市,已有不少年轻人,穿着帆布制服到处溜达。而且他们还自己修改,颜色和局部样式都有调整,看起来比真正的军队制服更有档次。 汪明然此刻已经猜到,这就是皇帝让他来扬州看的东西。 他快步小跑到街上,发现是一些穿着军服的官差,指挥更多普通官差在做事。 而且眼前这些官差的衣服,虽然样式跟军服大同小异,但一水儿的黑色——廉政系统的服装改了,由黑色改为白色。密探的工作服,则全部变成黑色,只在光明正大办事时穿。 “这是什么官差?”汪明然没搞明白。 他虽然曾经协助徐颖建设江南情报系统,但也只是协助而已,不可能掌握核心消息。而且,江南平定之后,汪明然就不准再过问。 就连密探们更换工作服,汪明然都毫不知情。 或者说,就连大部分官员也不知道,因为徐颖的密探,还没公开有过大动作,甚至连秘密机构的正式名称都没定——人们对密探的认知,还停留在背剑士子时代。 几个扬州地方官飞快跑来,其中一人质问道:“你们到底是哪里的差役?为何绕过本地官府抓捕商贾?” 密探首领扫了这些官员一眼,说道:“奉皇命办事,若不是来求情的,就退到一边去。否则全部抓起来,移交都察院审理!” 大同新朝的都察院,不是大明的都察院,它之前的名字叫廉政司! 眼前的扬州地方官员,听到都察院的名字,都忍不住面带恐色。他们查看密探们带来的圣旨,看到皇帝专有的大印,立即躲到旁边不再过问。 这种圣旨属于中旨,是不正规的,是绕开阁部机构的,就连阁臣和尚书都不知道。 地方官们躲在旁边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官员,用口型无声表达:“锦衣卫!” “冤枉啊!” 王家大宅里传来呼喊声,而且喊声越来越近,不多时就被拖到门口。只见男女老少皆有,甚至还在吃奶的婴儿都被带走,剩下许多密探和官差还在继续搜查。 这一整条巷子,属于扬州的富人区,住在此巷的人家非富即贵。 除了王家,还有张家、李家、范家、卢家被查,全部都是一大家子被集体带走。 巷子里的其他富豪,被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甚至不敢出门,只派家仆到街上打听——释奴令颁发之后,虽然全部变成雇佣性质,但大富豪们依旧仆从众多。 汪明然也被吓到了,虽然不知为啥抓人,但足以杀鸡给猴看。 他火速通知其他徽商,转达皇帝的不满,这些徽商又去联络士绅。终于主动到官府报名,每个家族都进行拆分,分出少数旁系往河南、山东移民。 还必须给移民的旁系族人财产,不能光溜溜的去,不能随便打发落魄族人去! 经过这次抓捕行动,徐颖的密探名声大振。 民间还给取了个绰号:黑衣密卫! 黑衣密卫,白衣御史,前者是密探成员,后者是廉政官员。从此之后就齐名了,内外官员都惊惧不安,生怕被黑衣、白衣给找上门,私底下唤作“黑白无常”。 当然,比起大明的锦衣卫,黑衣密探们没那么大权力。 他们只有奉命抓捕权,一旦涉及官员,必须移交给都察院(廉政司),或者是跟都察院共同审理。如果没有圣旨,抓捕平民之后,也要跟地方机构联络。 李邦华私下找到田有年:“陛下复设锦衣卫,是否该劝谏一番?” “劝也没用,”田有年摇头,“更何况,陛下的密探,跟锦衣卫还是有区别的。不能随意抓捕官员,抓了官员也得移交都察院。也不能插手普通案件,只能抓捕细作,抓捕那些通敌卖国之人。” 李邦华叹息:“就怕今后变成锦衣卫啊!大明的锦衣卫,初时也权力不大,可最后却不得不设立东厂来制衡。我总算是知道,财部拨发的银两,每年有那么多去向不明,到底是的用来做什么了!” 黑衣密卫,没有自己的牢房。 这次大规模抓捕,还得借用刑部大牢。 盐商张完学被绑在刑架上,暂时还没有动用酷刑。 徐颖亲自来审理,文质彬彬的样子,一脸的和颜悦色,微笑道:“张先生,老实招供吧,早说早完事。” 张完学哭嚎道:“大人,草民冤枉啊!” 徐颖还是笑容满面:“杨一芹你认识吗?一个南京的商号伙计。” 张完学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徐颖又说:“老实招供,不会为难你的家人。当然,前提是他们不知情。” “真的?”张完学感觉又有了希望。 徐颖说道:“我也没必要哄你,陛下定了规矩。里通外敌者,只要不是罪大恶极,虽然抄没家产,但罪不及家人。五代以内子孙,不得做专营生意,也不得做官为吏。” 完了! 五代子孙不能做官,不能从事专营生意,还要抄没全部家产,就算不死不坐牢,也要沦为社会最底层。 五代子孙之后,阶级都固化了,又怎么可能翻身? 徐颖笑着说:“还有一种选择,只要你好生配合,在抄没家产之后,可将你的家人移民台湾。虽然还是不能做官,不能做专营生意,但至少能分田耕种,不至于没了营生而饿死。” 张完学带着哭腔说:“他们哪会种地?” “城市平民,移民北方可学着耕种。你的家人移民台湾,就不能学习如何种地?他们生来就更精贵?”徐颖不屑道,“快点招供吧。招供了死得爽快,不招供想死都难,别逼着我动用酷刑,我实在看不得那种场面。还有,别藏着掖着,这次不止抓你一个。要是你们的口供对不上,自己掂量后果!” “冤……” 张完学还想喊冤,却见一个黑衣官差,慢条斯理的拿着竹签过来。 另一个黑衣官差,手里拿着小瓶子,也不晓得瓶子里装什么,但肯定不是啥好东西。 “我招!”张完学连忙改口。 徐颖却说:“你喊得太慢了,得先上一针提提神。” “啊!” 竹签狠狠扎进指甲缝里,痛得张完学浑身抽搐。这货吓得直接失禁,裤裆里全是尿,哭喊道:“我招,我招……呜呜呜呜!” 478【有奶就是娘】 “陛下,请过目。”徐颖奉上审问结果。 赵瀚没有翻看,因为内容太多,他说道:“你捡要紧的讲。” 徐颖概括道:“抓了五家盐商,三家给鞑子送消息,一家给李自成送消息,还有一家给鞑子和李自成都送消息。南京、扬州的参商,除了一家卖高丽参,其余全部卖的是辽参,全部在暗中给鞑子送消息。” “细作倒是挺多。”赵瀚没有愤怒,反而觉得好笑。 徐颖继续说:“有些商贾,连细作都称不上。他们就是打听各种消息,在去外地贩货的时候,顺便给传递出去。有的时候,商路受阻,一两年才传递一次。” 这种属于兼职间谍,不是啥专业人士。 赵瀚问道:“抓住真正的细作了吗?” “没有真正的细作。”徐颖回答。 “没有?”这个回答,让赵瀚颇为意外。 徐颖解释说:“伪清没有锦衣卫,也没有东厂、西厂,他们全靠商贾传递情报。大明还在之时,他们也曾派出细作,收买大明的乞丐、混混。但是,这种收买只在北直隶,就连山东也没有过。” 赵瀚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连辽东都没占完的满清,就算亲自下场搞间谍战,也只会盯着北直隶,其余各省让商贾传递消息即可。 大明灭亡太快,满清入关太快,黄台吉突然病逝,多尔衮忙着内斗,接着又大举迁徙,哪有时间精力扩大情报系统? 当时的山东、河南,又是瘟疫横行,南下道路都被大同军卡死了。就算有漏网之鱼,村镇百姓,群防群治,外乡人全部登记隔离,商贾不得南下,投亲百姓就地安置落户……鞑子想派间谍过来,都肯定被彻底打乱计划。 甚至有可能部分间谍,被编户分田之后,觉得日子过得不错,便安安心心当农民。 兵荒马乱,瘟疫肆虐,鞑子不可能找间谍的麻烦,只能将其视为失踪人员。 接下来就是满清退守辽东,多尔衮试图恢复情报系统,但他能做的只剩下联络商贾。 徐颖说道:“负责联络之人,从蒙古前往张家口,再由张家口的晋商出手。此次抓捕的商贾,就是被张家口的晋商所蛊惑。由于辽东到山东的通道,被我大同军断绝,即便是南方的参商,也得去张家口购买辽参。曹逢吉手下的伙计杨一芹,被抓住儿子作威胁,是盐商张完学派人干的。” 赵瀚问道:“张完学为何要给鞑子卖命?” 徐颖回答:“一是报复大同朝廷,二是他的家族,在跟鞑子做皮货生意。” 赵瀚又问:“鞑子没在他的商号安插人手?” 徐颖派出的密探,就主要安插在各地商号。或者,直接招募商号伙计,成为收集情报的编外人员。 徐颖却说:“鞑子肯定有在商会安插探子,但没必要在南方安插。臣猜测,鞑子在退守辽东时,留了一些密探在北直隶,用于今后入关劫掠或者攻城。至于南方,曹逢吉就已经是最大的手笔,其余细作都是传递消息的商贾。臣拷问了那些商贾,他们在南方连接头的都没有,必须到北方经商才能把消息传出。” 赵瀚为之了然。 古代情报机构也就这样了,大明的锦衣卫属于另类。 而且,仅限于明代中前期的锦衣卫,甚至可去草原、朝鲜做密探。明末就不行了,鞑子肆虐北直隶,一路抢掠到山东,双方交战两个月,崇祯竟不知清军来了多少人。 赵瀚非常清楚,维护一个情报系统要花多少钱。 去年的情报支出,已经超过皇室用度,总共用去七十多万两。除了给情报人员开工资之外,还在北方大量建立联络点,甚至把触角伸到李自成的地盘(去年密探的抚恤费,也用了不少进去,主要是因瘟疫和战乱而牺牲)。 李自成在干嘛,赵瀚知道得清清楚楚,随时可以策反某些摇摆将领。 辽西走廊,也有徐颖的人,否则去年没那么容易奇袭占领威远台。 “曹逢吉呢?”赵瀚问道。 徐颖回答:“跑了。听说扬州商贾被抓,他当天就跑了,只带了些随身银两。商号,货物,还有存在票号里的银子都没带走。” …… 徐州。 曹逢吉心有余悸的回望南方,自言自语道:“总算逃出来了,还得加快行程,不出几日,必有海捕文书。” 左孝成却说:“曹先生不必着急,肯定没有追兵,也没有什么海捕文书。” “肯定有!”曹逢吉说道,“张完学被抓,杨一芹也被抓,怎么可能不把我们供出来?” 左孝成嘿嘿发笑:“我说不会有,便一定不会有。” “你怎知……”曹逢吉猛然露出惊恐之色,“你是……你是……” 左孝成安抚道:“曹先生莫慌,真要抓你,在南京就抓了。上头说,你还有用处,让我跟随先生一起去张家口。” 曹逢吉如坠冰窟,自己不但早就被盯上,而且还知道自己是从张家口来的。 左孝成诱惑道:“曹先生还记得跟陛下约好的生意吗?” 曹逢吉点头说:“记得。” “这些生意可以照做,”左孝成说道,“曹先生亲自做不成,却能让家族换人来做。等陛下一统江山,毛料生意还会交给先生。” 曹逢吉猛然从地狱升到天堂,当初他的父辈,也是被满清俘虏,不但保住性命,还保住了财货,更借此大赚国难财。 现在又轮到他了,只不过合作对象换人,换成一个更有可能坐天下的皇帝。 钱只会赚得更多! 左孝成拿出一封厚厚的信件:“这些消息,可都是机密,拿去进献给鞑子,必然更受其信任。先生可以谎称自己套取重要信息,引起了南京朝廷的怀疑,连夜逃了出来,导致扬州那些商贾被抓。” “好!”曹逢吉吞咽口水,接过信件好生保管。 徐颖把情报机构搞得很大,就以为满清也是如此。随着调查深入,发现满清细作,在南方根本不成气候。 那就没必要慢慢玩了。 因为曹逢吉实在太磨叽,来到南京半年时间,竟还没去接触田贵妃和前朝皇子。如果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估计左孝成跟着逃走时,满清都已经快完蛋了。 只能人为催化,让曹逢吉赶紧逃,左孝成则跟着逃。 逃去张家口,可立即跟蒙古人接触,接下来或许还能打入满清内部。 别看左孝成跟谁,谁就肯定倒霉,但这家伙其实很聪明。毕竟是秀才出身,还能给江西督抚做幕僚,一个傻瓜能获得督抚认可吗? 左孝成到了草原和辽东,肯定能搞出些事情来! 而曹逢吉是范氏子弟,范家属于满清“八大皇商”之首。此人回到张家口,整个范氏都能成为助力,范氏看得清楚该给谁效命。 当然,他们可能会高兴得太早,今后该清洗还是要清洗。 因为张家口那些富商,赚的银子都沾血! 他们给满清提供粮食,支持满清入关劫掠,然后又给满清销赃。每一两银子的背后,都是北直隶和山东无数家庭破碎,都有无尽的冤魂等着伸张正义。 两人一路逃到河南边界,南京朝廷的海捕文书,才终于发往各地官府。 通缉曹逢吉、左孝成,算是给他们官方背书,让多尔衮更加信任这两人。 张家口。 曹逢吉悄悄找到范永斗:“拜见叔父!” 曹逢吉,本名范遇吉。 范永斗就是八大皇商之首,他的孙子,后来在满清做到太仆寺卿,以正三品的官阶,被特别允许穿二品官服。 “你怎回来了?”范永斗惊讶道。 曹逢吉将情况如实相告,说道:“叔父,鞑子肯定不行了,接连吃下许多败仗。这大同皇帝不是崇祯,等南方军粮充足,必定誓师北伐。李自成和鞑子早晚要灭掉,这次是搭上新朝的大好机会!” 范永斗对此毫不怀疑,高兴得摩拳擦掌:“果然是一场大富贵!” 曹逢吉又说:“大同皇帝陛下,让范家继续给鞑子传消息。传得越多越好,越受鞑子信赖越好。还有那个左孝成,得趁机引荐给多尔衮,他在大同皇帝起事之初,就跟大同皇帝是死敌。这样的人,必能获得多尔衮重用,因为大同朝廷的重臣他许多都认识。” “不错,不错。”范永斗点头道。 曹逢吉又说:“南京那边承诺,只要统一天下,还能发给咱们盐业专营牌照。南京朝廷的许多生意,比如茶叶、食盐、铁器,都得专营牌照才能经营。这可是能传给子孙的家业!” 范永斗朝着南方拱手:“陛下真是大度,不计较咱家以前做的事情,今后范家必定世世代代效忠。这事儿不能怠慢,得积极立功。今年草原虽然旱情减轻,但找不到地方买粮,冬天必定饿死更多人。许多蒙古部族,都对鞑子心灰意冷,咱们可以趁机挑拨,甚至说服几个蒙古部族投靠朝廷!” 曹逢吉喜道:“如此功劳,范家必受朝廷重用,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皆可获益!” 479【大同凌凌漆】 张家口外,察哈尔部。 八岁的阿布奈,刚娶了寡嫂马喀塔为妻。按照伦理关系,他跟以前的寡嫂,也就是现在的妻子,属于不那么正经的姐弟关系。 因为阿布奈是林丹汗的遗腹子,他的生母被黄台吉俘获,母亲做了黄台吉的多罗大福晋(囊囊太后)。自此,黄台吉成为阿布奈的继父,而其寡嫂又是黄台吉的亲生女儿。 稍微再理顺一些,阿布奈娶了继父的女儿、娶了哥哥的遗孀。 他的继父黄台吉,带兵征讨他的亲生父亲。而且前后打了三次,从张家口一直追杀到青海,他的生父林丹汗在逃跑途中病死。 不但如此,他的生父林丹汗,一共有八位福晋。黄台吉自己娶了两个,分给兄长一个,分给堂弟一个,分给儿子一个。 分给堂弟那个,正是阿布奈兄长的生母。 也就是说,黄台吉娶了阿布奈的生母,让堂弟娶了阿布奈兄长的生母,黄台吉又将女儿嫁给阿布奈的兄长,现在这个女儿又改嫁给阿布奈。 另外,阿布奈同母异父的兄弟,传说被顺治戴了绿帽子,简单来说就是叔嫂通奸——顺治抢了兄弟的妻子,也就是那位董鄂妃,还把兄弟给弄死了。当然,只是传说,无法考证。 那么绕了一圈回来,察哈尔部的首领阿布奈,与满清那位顺治皇帝,属于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姐姐,我想吃菜蔬。”阿布奈看着奶制品,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 身为阿布奈曾经的寡嫂、如今的妻子,固伦温庄长公主马喀塔叹息:“想吃菜蔬,便遣人去张家口采买,过几日便能吃到了。今年粮食不够,羊肉等入冬再吃,你先吃这些将就一下。” “哦。” 阿布奈就着茶水,艰难吞咽各种奶制品。 有羊奶做的,也有马奶做的。吃一两顿还好,天天吃简直反胃,阿布奈实在受不了这种饮食。 他今年只有八岁,此前一直住在沈阳,后来又被带去北京,从小跟着生母长大,吃得跟黄台吉其他儿子一样。他的兄长、察哈尔之主额哲,前些年病逝了,如今的察哈尔部不稳,他便被火速扔来迎娶寡嫂。 黄台吉的继子和女儿结为夫妻,共同统治察哈尔部,在多尔衮想来肯定不会出事。 历史上当然出事了,阿布奈长期不去觐见皇帝,被康熙派人抓来削爵软禁。等阿布奈和马喀塔的两个儿子长大,兄弟俩直接起兵叛乱,想要把父亲给救回来。 看着弟弟、丈夫兼小叔子把食物吃完,马喀塔忍不住叹息。 她作为满清的长公主,十二岁就嫁来草原,如今也不过十九岁而已。原配丈夫对她非常不好,毕竟他跟丈夫虽有兄妹名分,但她的父亲,间接杀死了丈夫的父亲,还抢走了丈夫的权位和地盘。 丈夫两年前去世,他们结婚多年,却没生下一儿半女,丈夫甚至都不愿意碰她。 如今这个丈夫,八岁孩童而已,感情虽然很好,但与其说是夫妻,还不如说是姐弟、母子。 由于紧挨着张家口,以前满清得势之时,马喀塔的物质条件还不错。能顿顿吃白米饭和面粉制品,也有蔬菜水果享用,这在草原都属于大贵族待遇。 而现在,满清江河日下,李自成又管控粮食贸易。 从张家口卖出的粮食,大都被满清买走,察哈尔部只能买剩下的。部落里的首领和长老,渐渐都不听话了,还跟长公主马喀塔抢粮,先一步把那些粮食买走。 马喀塔已经三个月没吃蔬菜水果,补充维生素全靠茶叶。 “有汉人商贾来了!” 就在马喀塔望着天空出神之际,远处忽然传来欢呼声。 马喀塔立即翻身上马,侍女一路跟着跑,奔上前方的小土坡,果然看到来了一个商队。 不知何时,八岁的阿布奈也站在她身边,问道:“姐姐,这些汉人商贾会送来果蔬吗?” “问过才知道。”马喀塔回答。 商队由远及近,马喀塔自动无视其余人类,把目光投在左孝成的身上。 多么英俊的男子啊,戴着好看的冠帽,用一根玉簪插着。穿着美丽的丝绸,挺直坐在马背上,是那样的器宇轩昂。 而且还很斯文,不像草原男子,一个个都粗鲁得很。 十九岁的满清长公主,忽然间芳心狂跳,红着脸大胆的看向左孝成。 或许是察觉到异样目光,左孝成也扭头看过来,一眼就锁定马背上的马喀塔——服装更华丽干净,皮肤也比草原女子白净些,在这破地方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定然是哪位蒙古贵女,左孝成怀着结交之心,朝对方报以灿烂微笑。 马喀塔仿佛被那笑容给融化了,随即打马接近,主动攀谈:“你是来我的部落贩卖货物吗?” 左孝成说:“我从江南而来,有上好的苏州货。” 马喀塔说道:“我的部落,还有一些马和羊可以交换。我们需要粮食,如果没有大米和麦子,高粱这些也可以要的。” “我只要羊毛。”左孝成说。 马喀塔回答:“羊毛有很多。” 左孝成说道:“察哈尔部的羊毛,今后都可以卖去张家口。我们在那边有作坊,可以制成毛线、毛毡和毛布,运去更南方卖给汉人。” 马喀塔越看越喜欢,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都漂亮,她说:“尊贵的客人,请到我的帐里谈生意。” 两人来到王帐。 十年前,这是蒙古大汗的汗帐。两年前,这是满清察哈尔亲王的王帐。而今,八岁的阿布奈没资格袭爵,只因统治草原的需要,临时封了一个骑都尉。 马喀塔亲自给左孝成倒茶,居然不谈生意,而是问:“贵客是读书人吗?” 左孝成回答:“惭愧,只来得及考上秀才,大明就被闯贼覆灭了。” 马喀塔愈发欢喜:“果然是读书人,我十二岁以前住在盛京(沈阳),小时候也是读过书的。父亲请来汉人先生,教我认得许多字,我还会背汉人的诗词。” 左孝成说道:“难怪你的汉话,说得这般流利。不知令尊是哪位贵人?” 马喀塔说道:“我的父亲,是大清的太宗皇帝。” 黄台吉的女儿? 左孝成顿时惊讶不已,通过范家的情报,他恍然大悟:“原来阁下就是察哈尔亲王妃殿下。” 马喀塔说:“我的丈夫察哈尔亲王已死,我现在不是亲王妃。倒是阁下,堂堂的读书人,怎么亲自到草原做生意呢?”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左孝成模棱两可回答。 马喀塔第一次听到这句话,顿时崇拜道:“先生真有学问!” 左孝成长得英俊吗? 也就模样周正而已,但他皮肤白皙,都三十多岁了,看起来才二十出头。还有就是读过书,又做了好几年密探,装模作样起来颇有气质。 至于察哈尔草原,那都是些糙汉子。 但凡马喀塔去过张家口,多认识几个纨绔子弟,也不会把左孝成当成大帅哥。 还有就是,马喀塔真的想男人了。十二岁嫁过来,被丈夫长期忽视,甚至是被丈夫仇恨,这些年没碰过什么男人,如今又改嫁给八岁孩童。 她如今踩着少女时代的尾巴,看到中意的男子当然会怀春。 左孝成随口说道:“察哈尔部很缺粮吗?我一路行来,看到许多饥饿牧民。还没来到此地,半路上就被买走大部分粮食。” 马喀塔害怕被误解自己残暴,解释说:“这些年的天气不好,夏天经常旱灾,冬天经常雪灾。旱灾养不了太多牲畜,雪灾会冻死大量牲畜。以前还可以买粮食,现在粮食也不好买。半路跟先生买粮食的那些人,都是察哈尔部的小头领,他们越来越没规矩了。换成以前,整个察哈尔部,不经过我和丈夫允许,其他族人是不准私自交易的。” 马喀塔虽然是满清公主,却没有半点政治头脑。历史上,她亲手养大的丈夫,还有两个亲生儿子,全部在康熙朝卷入叛乱。 这位公主,更像是南方千金小姐,脑子里想的是风花雪月。 马喀塔说道:“我在盛京的时候,曾听过一出戏叫《西厢记》,先生看过这种戏曲吗?” “自然看过。”左孝成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没有勾引满清公主的心思,但满清公主似乎在勾引他。 这个满清公主,在草原上算是大美人,但放在江南只能说还算清秀。 要不要舍身为国? 为了陛下,左孝成决定豁出去了! 曹逢吉已经跑去辽东复命,但暂时不知啥情况,因此左孝成留在张家口,顺便来草原看看啥情况。 没想到第一次出门,就跟满清公主、察哈尔部的女主人对上眼。 当即也不再谈买卖,左孝成问:“女贵人是否学过抚琴?” 马喀塔兴致勃勃的说:“我会拉龙头琴。” 龙头琴就是马头琴,汉人称之为胡琴,或者叫做勺形胡琴。 在民国以前,马头琴很少有马头,而是分为人头、骷髅、鳄鱼头、鳖甲、龙头等等。也有一种马特尔头,形似龙,面似猴,属于镇魔之物。 左孝成说:“在下只会抚汉家之琴,正要请教胡琴弹奏之法。” 马喀塔便让侍女拿来龙头琴,两人认真讨论音乐艺术。 当左孝成练习的时候,马喀塔手把手教学,孤男寡女几乎抱在一起。 想想这女人的身份,左孝成感觉格外刺激,忽然有些享受此次任务,比留在南方有意思多了啊! 480【广西兵的难处】 策反蒙古部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当年努尔哈赤和黄台吉,两代人不断威逼利诱,才一点点的蚕食拉拢草原各部。 努尔哈赤刚开始对辽西平原下手,林丹汗就立即带兵征讨,把满清打得进献公主和亲。然后悄悄离间各部,不停的给予好处,私底下跟蒙古部落眉来眼去。 林丹汗得知消息,就严惩与满清勾结的部落。 但林丹汗越是严惩,便有越多部落倒向满清。发展到最后,林丹汗统治的外围部落,一个接一个投入满清怀抱。 于是,拥有“四十万”铁骑的林丹汗,被只有“三万”军队的满清,从张家口外一路追杀至青海。 仔细研究这段历史,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后金那帮鞑子真能生女儿! 这个部落嫁一个,那个部落嫁一个,通过联姻把蒙古部落绑得死死的。有时候,联姻了都还要打,杀死女儿的丈夫,换一个部落联姻便是。或者杀死女儿的丈夫,把女儿改嫁给亡夫的兄弟、侄子、外甥。 八岁的阿布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他觉得汉地来的这位先生,非常和蔼可亲。给他讲关于父汗(林丹汗)的故事,还有南方的许多趣事,竟渐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父爱。 此外,左孝成开始接触察哈尔部的大小首领。 他基本已经确定,只要大同军占领张家口,再通过粮食绑定察哈尔部,承诺帮助察哈尔部应付满清的报复,这些紧挨着汉地的蒙古人必定造反! 察哈尔部跟满清有世仇,而且被归附满清的其他部落联手排挤。 因为他们曾是蒙古大汗的直属部落,他们占据丰美的草场,他们享有互市贸易的便利。其他部落,必须防止察哈尔部壮大,满清也必须防止察哈尔部复兴。 他们心怀怨恨,恨满清杀死他们的亲人,恨满清剥夺他们的草场,恨满清干涉他们与汉人的贸易。 而今,从汉地运来的粮食本就不多,满清还要提前买走绝大多数。 察哈尔部每饿死一个牧民,他们对满清的恨意就加重一分。 左孝成目前的任务,就是理顺察哈尔部的关系,搞明白哪些是忠于满清的。等到大同军占领张家口那天,就能瓜熟蒂落,策动整个察哈尔部造反! 左孝成在草原跟满清公主打得火热,广西大同军也再次发起攻势。 …… 经过数年蚕食,不断的剿灭叛乱,大同军已经占领三分之二个广西,并且拥有广西80%适合耕作的土地。剩下未收复的,皆多山而难行,土地相对贫瘠。 今年旱情最严重的是湖南,其次要数河南和北直隶。 山西、山东、安徽、江苏、江西、广东,这几个省份只有局部大旱。 “崇祯大旱”似乎彻底缓过来,就连旱情最严重的省份,放在前些年也不算什么。 四川大丰收,湖北大丰收! 跟前几年相比,广西今年也能称得上大丰收。 赵瀚治下的广西百姓,无论哪个民族,都分到了土地。一些深山里的瑶族和壮族,在请示赵瀚之后,允许他们继续集体耕作。但是,一要明确土地所有权,二要给他们传授先进农业技术。 今年的玉米收获之后,广西汉族、壮族、瑶族、苗族百姓,全部都高兴得发狂。 没有苛捐杂税,田赋相对较轻,剩下的粮食都是自己的。他们能够保证每天吃两顿,一直吃到明年也不饿肚子。 夏粮大丰收之后,广西百姓的积极性,变得空前高昂起来。 听说大同军征募民夫,各族百姓踊跃报名,各族农兵也申请参战。 南宁府城。 丁家盛的新编第十三师正在誓师,这支部队的构成极为复杂,汉族士兵(含客家人)只占55%,剩下30%都是壮族俍兵,其余则为瑶族和苗族士兵。 此外,还有来自各族的农兵、民夫,正在那里聆听丁家盛的发言。 虽然离得太远听不清,但一个个都精神振奋,因为此战目标是扫平广西残余势力。 丁家盛率领第十三师,从南宁出发,先要攻占整个南宁府,继而攻打太平府、思明府、龙州、思陵州、凭祥州。 刘新宇率领第十师,从沂城出发,先要攻占思恩府,继而攻打田州、泗城州、安隆司、上林司、镇安府、归顺州。 兵部有令,不要再磨磨蹭蹭,一战而定广西全境。 剩下的土司残余势力和贼寇,留给农兵慢慢剿灭,新任知县的重要职责就是剿匪。 占领广西之后,立即对云南施压,令云南伪朝无法支援贵州,因为四川两个师即将攻打贵州! “出征!” 丁家盛拔剑高呼。 这位贫寒士子出身的军人,在村里捡到一本《大同集》,就敢带着饥民造反起义,打下县城还学着赵瀚编户分田。 他做了好几年的军中宣教官,也算战斗经验丰富,今年终于转为指挥官,而且直接担任第十三师师长。 大军开拔,加上民夫,足有五万人。 士卒和农兵沿着郁江(邕江)前进,江中有大量船只运输辎重,江边也有许多民夫推着独轮车。 岑勉穿着壮族服装,推起小车直想唱歌。 岑姓的原意为“砧板”,那是峒主的姓氏,于是整个村寨都跟着姓岑。 岑勉以前帮着峒主打仗,跟大同军作战整整半年。现在想想,他觉得真是不应该,大同军都是好人啊,皇帝陛下也是好人,又给分田落户,赋税也算不高,还组织大家一起挖渠。 今年家里,收了两千斤苞谷(玉米),给官府交粮之后也够吃的。 更何况,接下来还要种番薯,又能收好多好多粮食。 大冬天用番薯和苞谷煮粥,那味道可绝了,若能加些米进去,简直给做神仙也不干。 刚收苞谷那一阵子,岑勉全家为了庆祝,连续好几日每天吃三顿。 他觉得太过奢侈,有种浪费粮食的罪恶感。家人也觉得不行,于是又改吃两顿,现在想来还有些怀念呢。 “岑二哥,你家妹子今年能嫁不?”后面的侬昆问道。 岑勉笑着回头:“今年喜庆,是该成亲了,你家准备好没?” 侬昆高兴道:“都准备好了,两只鸡,十捆柴,一百斤苞谷,一头大肥猪。风光吧?没有亏待妹子吧?” “没有亏待,好得很,好得很,”岑勉乐得合不拢嘴,“妹子出嫁的时候,让她带着一只羊过去。母羊,能生崽,过几年给你家生好多。” 侬昆笑道:“顶好,顶好!” 岑勉又告诫道:“打起仗来,你要当心些。莫让我妹子还没出嫁,就做了望门的寡妇。” 侬昆笑道:“大同军打仗厉害,不怕的。等这次回去,我就报名当农兵,说不定过几年也能做大同军。到时候立下军功,还能赏赐土地,田土多得种苞谷都种不过来。” 广西百姓能过上好日子,除了政策优渥之外,也是因为连年天灾和战乱,导致大量人口损失。 只要干翻了土司,每个百姓都能分足田产。 而且,广西是最早引种玉米和红薯的省份之一。早在万历年间,玉米、红薯就大量种植,大同军来了以后,只是加速了农作物的推广。 这么说吧,广西收获的夏粮,60%以上属于玉米。 就连此次出征的军粮,玉米都占了一半。 还有就是,组织百姓兴建引水渠。以村为单位,村民自带干粮、自备工具,分段修建引水渠灌溉庄稼。 只要有人组织,水利设施再艰难都能建好。 历史上,南明将领杨义,跑到防城港自立为王,这都没忘了兴修水利。他组织百姓开凿运河,全长24里,清军杀来时,只剩最后一里没凿通……从此一直没凿通,留下被人呼为“皇帝沟”的遗迹。 岑勉、侬昆随着大军前进,两天之后,抵达郁江的分叉口。 主流叫做右江,支流叫做左江。他们这次要走左江,前去攻打新宁州(扶绥)。右江岸边的那龙寨,早已被大同军攻下,留了五百士卒驻守,防止隆安县的敌军杀来。 沿着左江只前进半日,先头部队就回来禀报。 一匹快马沿江奔来,行至丁家盛面前:“将军,得知我军大举出征,新宁州敌军弃城而逃,全部钻进了西面大山当中。” 敌军弃城的消息,并未让丁家盛高兴,反而让他头疼不已。 城市多好攻打啊,最烦的就是钻山沟,广西这边到处是山,进山征讨又得旷日持久。 几年时间,大同军只拿下三分之二个广西,就是因为敌人动辄进山打游击! 丁家盛当即下令:“大军移驻新宁州城,分兵三千、农兵三千、民夫五千,把新宁州东边的迁隆寨拿下。” 迁隆寨,也在山沟里。 广西这边打得热闹,却基本没再打大仗,一年四季都在进山围剿。 兵部那些文官,也不知道自己来看地形。一天到晚,只知道催催催,还说今年拿下广西全境。这他娘的,剩下的地盘全是山路,能在今年搞定才算见鬼了。 481【奇葩的猛将】 兜来转去,四川、广西的四个师,又搞回了藤甲兵那一套。 每个师各练3000藤甲兵,配备石砫白杆兵的武器。当然,只是借鉴白杆枪的样式,具体材质肯定优于白杆枪。 秦良玉的石砫土司很穷,想要大规模装备士卒,只能采用最廉价的武器材质。 如今,四川、广西的大同军山地营,一杆长枪的造价,大概相当于六杆白杆枪。从木料到铁料都是更优质的,但保留了白杆枪首尾的铁钩设计。 派几十个矫健士卒攀登,枪头枪尾相勾连,绳子都不需要,就能一路抓着长枪往上爬。 另外,藤甲水火不侵,过河时可以浮起来。 如此武器和防具结合,翻山涉水,如履平地,非常适合在西南地区作战。 广西不但山多,山洞也多。 特别是那些溶洞,冬暖夏凉,水源充足,极易藏兵。只要提前准备好粮食,能在山里龟缩一年,别说进山征讨,就连找都找不到。 新宁州城西面的山中,岑察就带兵躲在溶洞里。 士卒的情绪不是很高,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他们不想再给垌主卖命,因为他们早就听说了,大同军不会滥杀无辜,而且还会给普通百姓分田。 不拘壮族和瑶族,都可以分田! 一个俍兵探子跑进溶洞,走到岑察面前,低声说道:“山下传来消息,汉军几天前攻下迁隆寨。新宁州城,也有大股汉军,但是还没向这边山里出兵。” 岑察松了一口气,挥手说:“再去打探,一旦汉军进山,立即回来告之,咱们找个好地方设伏。” “是!”俍兵探子立即离开。 岑察扫视麾下俍兵,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他走到溶洞中央,开口就是抹黑:“汉人的官府,汉人的军队,是甚样子大家都清楚。只要咱们僮人不听话,动辄就要被屠寨。就算咱们僮人听话,也要受尽汉官盘剥。这广西,是咱僮人的广西,容不得汉人胡来。汉人的火器虽然厉害,可进到山里,就像迷路的羊羔,他们肯定打不赢的。” 这套说辞,已经讲过无数遍,并没有引起什么正面反应。 岑察又继续说:“你们不要想着投降,就算投降了,汉人也会杀光咱们,还会抢走咱们的妻儿做奴隶……” “垌主……”一个俍兵忍不住打断,“听说汉军都给当兵的分田,咱们若是能打赢汉军,是不是也可以都分田啊?还有地里种出的粮食,能不能多留一些?” 岑察大怒:“那是骗人的,是汉军造谣说的假话!汉人是甚德行,你们难道不晓得?就算今年分了田,过几年也会夺回去。就算今年赋税不重,过几年也会变回老样子。你们一些人的家里,是有田土耕种的,怎还想着分田?” 俍兵们不敢再说话,但都腹诽不已,觉得垌主还不如汉官。 与此同时,他们又对汉官不信任,因为大明官员,给他们留下太多的恶劣印象。 汉官会故意盘剥压迫他们,会挑拨他们跟瑶族的关系,然后让俍兵和瑶民打仗,打得两败俱伤汉官就高兴了。没有仗打的时候,还会强迫壮族和瑶族百姓服役,仅强征役丁就逼得壮瑶数次造反。 壮瑶造反之后,汉官又会征调其他俍兵,去镇压这些造反的百姓。 反正就是让少数民族互相厮杀,经常在镇压之后屠光村寨,分配一些土地给立功俍兵,然后大部分土地被汉官私吞。 当然,里面也有壮族官员在使坏,因为那些俍兵首领,也能通过征战而获得好处——他们相当于大明的雇佣兵。 这些底层俍兵士卒,躲在溶洞里混天过日子。他们想念自己的家人,又不知道为了什么打仗,早就集体陷入迷茫状态。 “轰隆隆!” 入夜之后,洞外电闪雷鸣,士卒们都披上了毯子。 岑察也是焦心得很,他以前只是个垌主,趁着大明混乱而起事。随着大同军的步步紧逼,像他这样的许多势力,渐渐抱团取暖共同御敌。 其中,还有汉族地主势力,都是不愿失去土地和权势的家伙。 几年下来,广西本地联军多次战败,已经被大同军打成一盘散沙。从两年前开始,本地军队就不敢正面作战,都是遇到大同军便弃城而逃,躲进山里跟大同军捉迷藏。 他们没想着能够获胜,只求磨掉大同军的耐性,以受封土司为条件来投降。 在岑察这些人看来,改朝换代之际,投降当土司再正常不过。 大元那么厉害,大明那么厉害,平定西南的时候,也没有赶尽杀绝。只要愿意归顺投降,都能捞到土司职位,变成拥有一块地盘的土皇帝。 可这些大同军,非但连土司都不给做,还要夺走他们的田产,分给各族底层农民,凭什么让他们投降? 又过数日,俍兵探子回来报告:“汉军要进山了!” 岑察立即亲自走出溶洞,带着精兵打探敌情,然后再选择设伏地点。他要一仗把大同军打痛,然后请求投降,请求给个土司做做。 大山的另一头,三千大同山地营,同样躲在溶洞里隐藏。 一个俍兵打扮的士卒,快步跑进洞中:“赤将军,秦将军,贼兵冒头了,已经打探到他们的藏身处!” “今晚夜袭!”赤虎臣站起来说。 第十三师的山地营,编制其实是两个团。而带兵将领赤虎臣,职务却是少将旅长。副将秦拱明,职务则是上校团长。 以赤虎臣的资历,其实是够格做师长的! 他原属江西总督朱燮元的亲兵,接着又做了赵瀚的亲兵,最后带着两千藤甲军,跟随张铁牛出征湖南,一路从湖南杀到广东。 而且,赤虎臣在黄幺手下当过兵,他的藤甲兵就是黄幺整编的。 只从“少将旅长”就能看出,赤虎臣肯定有严重缺陷。立功无数,犯错也多,文化水平不如小学生,而且根本就不愿认真识字。 至于秦拱明,则是秦良玉的侄子,早在天启年间,就当上大明的副总兵,如今已经快要五十岁了。 他调来广西,是传授白杆兵的山地战法。奇袭成都之战,他也属于副将,带着白杆兵翻山越岭,如神兵天降直驱成都城外。 赤虎臣、秦拱明两人,带着部队绕山而过,从反方向攀爬山壁。 只见数十个山地兵,脱下藤甲和鞋子,如猿猴一般在峭壁攀登。在半山腰找到稳固的树木,便将长枪绑起来,然后枪头枪尾相连,一直延伸到山下。其余士卒,顺着长枪往上爬,根本不把峭壁放在眼里。 转眼之间,三千人就登山成功,没有一个失足掉下去。 岑察的数千俍兵、瑶兵,白天去设伏点布置,搬抬滚石、滚木之类。由于大同军主力还在山下,并没有真正进山,他们夜里又回来溶洞休息。 毫无防备! 因为他们的藏身地非常隐秘,根本没想到会暴露,更没想到大同军已经摸过来。 就连负责放哨的俍兵,都一个个在打瞌睡。 接连干掉几个哨兵,直至溶洞外几丈距离,才终于有放哨俍兵惊醒,赶忙拿起竹哨疯狂吹响。 溶洞塞几千兵很挤,更何况还有粮草物资,因此普通俍兵都没带家属。 岑察却是带了家属的,正搂着小妾睡觉。 听到哨声,岑察慌忙爬起,洞外已经传来喊杀声。 岑察拿起兵器大呼:“杀贼,杀贼,冲出去!” 这些俍兵是真的猛,虽然士气低落且思想迷茫,遇到夜袭居然真的冲出去杀敌。 岑察却打算逃跑,溶洞四通八达,往里走还有出山之路。他带着妻妾儿女,慌不择路的往反方向跑,由于没打火把,连续摔了好几跤。几个妻妾更是狼狈,有个小妾崴脚跑不动,直接被岑察遗弃在那里。 “投降不杀!” 身为此次夜袭的主将,赤虎臣根本就不称职。他刺死哨兵之后,一个人冲得飞快,身边只跟着十多人,其余部队都被撂下了。 反而是副将秦拱明,在负责组织进攻。 好在俍兵虽然勇猛,但毕竟是被夜袭,完全没有组织度可言。他们完全凭借血勇,乱七八糟的往洞口冲,而且黑灯瞎火搞不清状况。 赤虎臣带着十多个手下,率先冲进溶洞,看到敌人就刺,一连挑翻好几个。 他也是标准的军中枪法,不好看,却实用,而且只会最基本的几招。但是,赤虎臣的枪法,却远比吴勇威猛,力道更不可同日而语。 冲过来的俍兵越来越多,赤虎臣怡然不惧,穿着藤甲继续冲,最后孤身杀入俍兵堆里。 “垌主跑了,垌主跑了!” 溶洞身处,传来俍兵绝望的呼喊声。 正在奋勇厮杀的俍兵,终于开始士气崩溃,纷纷跪地请求投降。 一路喊着“投降不杀”的赤虎臣,却又连续手刃好几个降兵。直到确定敌人是真降了,这才继续往前冲,身为主将,他竟要孤身去追逃跑的敌将。 然后,这货迷路了。 因为溶洞如同迷宫,七弯八拐的没有火把,根本就不晓得绕去了哪边。就算有火把,迷路的几率也很大。 直到五天之后,赤虎臣才被找到,这位主将已经快饿死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赤虎臣,秦拱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转身催促道:“快拿吃的来!” (明天有事,明天补上。) 482【阵前单挑】 历史上清军南下,广西同样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抗清运动。 以汉族士绅而言,主要集中在桂北地区。 天启四年举人李膺品,先是散尽家财募兵,跑去湖南跟李自成残部打仗。面对清军进攻,广西中北部尽失,唯独李膺品还能在桂东北屹立不倒。 李定国之所以能收复桂林,逼得孔有德兵败自焚,李膺品可谓是居功至伟。其一,李膺品牵制了清军主力,造成桂林兵力空虚;其二,李膺品通知李定国,建议李定国抓住时机进攻桂林。 只可惜,清军反扑之时,李定国被迫撤走,李膺品再度孤军奋战。 李膺品打下的根据地,遭到清军三路包夹,所过之处“不分老幼,尽杀之”。 李膺品兵败遁走,不知所踪。三个儿子遵照父命,终身不仕满清。 这个时空,当大同军杀到桂东北,李膺品也有募兵抵抗的举动。但募兵之后没有打仗,李膺品被昔日同窗说降了,并且还帮助大同军,招降整个灵川县的乡勇团练部队。 如今,李膺品已调去四川,正在担任隆昌知县。 全家抗清殉国的秀才陈经猷,也在李膺品的说服下,选择带兵投降大同军,目前在广西柳城做县丞。 大明宗室朱盛浓、朱盛添,兄弟俩抗清十年之久,配合孙可望、李定国作战,并且获得大量壮族、瑶族势力效忠。而这个时空,他们被广西反抗势力尊为共主,组建联军阻挡大同军的兵锋。 连续吃了两场败仗,瑶族首领廖明月,又举族投靠大同军,朱盛浓、朱盛添兄弟俩心灰意冷。 就在去年秋天,两人秘密联络刘新宇,刘新宇又上报兵部,获得赵瀚的亲自批复:鉴于朱家兄弟并未作恶多端,且只是广西联军名义上的首领,因此他们投降可以算作立功。投降之后,若想做文官,先到南京学习三个月,至少可以从县丞做起。 朱家兄弟随即投降,今年春末抵达南京,广西联军变成一盘散沙。于是才有兵部命令,今年之内拿下整个广西! 武举人朱旻如,是前年冬天投降的。 此人考上武举之后,大明兵部授予把总之职。但没捞到实缺,估计银子没送够,让他回老家慢慢等着。 历史上,朱旻如散尽家财募兵,拥有广西义军中最强的骑兵部队。他屡立战功,官至广西总兵,挂镇西将军印。清军破城,朱旻如杀死妻儿,焚毁印玺,解下盔甲,戴进贤冠、穿大绛袍,朝着南明朝廷的方向自刎而死。 今年,随着广西大同军扩编,朱旻如已升任骑兵团长——他投降时,不但解散3000余人的部队,还献出800多匹西南战马。 赵瀚对此非常器重,虽然收走朱家的八成田产,但给了一张铁矿山的开采执照,还准许他的家族在临桂县经营盐店。 安定镇。 此镇位于泥江(红水河)北岸,即后世的都安瑶族自治县城以南二十里。 瑶族首领占据方圆数百里,并以安定镇为统治核心,在镇外修建了一圈木制城墙。 朱旻如作为广西北路军的先头部队,率领骑兵沿江而来。他根本没有扎营,单枪匹马奔至镇外,扯开嗓门呼喊道:“快快投降,否则踏平此地!” 宣教官史可怀也打马跟上,带着一众宣教官,用汉语和本地瑶语喊话:“镇里的百姓都听着,大同皇帝陛下,纳娶瑶族盘娘娘为妃。汉族、瑶族既是兄弟,又是婚姻亲家。安定镇里,有汉民,也有瑶民,只要放下兵器投降,以前过节,既往不咎。去跟瑶老廖安德通报,就说瑶族大老廖明月都降了,他这小小的瑶族首领,难道还能抵挡大同军的兵锋?” 不多时,瑶老廖安德亲自现身:“我若是投降,不求做土司,但不准分走我的田产,也不足夺走我的土兵和奴隶!” 瑶族不但语言五花八门,制度同样也是如此。 盘七妹出身的八排瑶,实行民主选举制度。这里的瑶民,却属于独裁统治,而且还存留着奴隶制度。 朱旻如顿时大怒:“你这厮不识好歹,妄自占领安定镇不说,还掳掠汉民为奴。让你投降,已是天大的恩典,竟然还想保住土兵和奴隶!把虎尊炮拉出来,立即攻城!” 四川、广西的大同军,不但拥有山地部队,而且骑兵还装备虎蹲炮。 虎蹲炮属于原始迫击炮,炮身非常轻,以曲射为主,非常适合山地、森林作战。 就是射程很近,有效射程不足500米。 虎蹲炮被慢慢抬向镇外布置,宣教官继续喊话道:“汉族、瑶族兄弟们,大同军是给苦命人做主的。你们给瑶老辛苦卖命,生死难料,又能换得来什么?只要投降大同军,立即编户分田,没有繁重徭役,也没有苛捐杂税。今年柳州大丰收,家家户户都吃得饱……也不要你们倒戈,大同天兵攻破木墙,你们放下兵器就行。放下兵器,跪着、蹲着都可以,大同军保证不杀降兵!” “轰轰轰!” 虎蹲炮一直被拉到300米距离,对准木墙开始连续发射。 此处属于思恩府辖地,整个思恩府,只有两座城。一个是思恩府城,一个是武缘(武鸣)县城,仅两座城市的府,实控地盘却非常大,可想而知有多么偏僻落后。 他们没有火炮,更没有火铳,远程武器只有自制土弓和标枪。 面对虎蹲炮的射击,木墙都还没砸坏,镇里的守军就撑不住了,纷纷退到更远处躲避。 廖安德的儿子廖圭,眼见这样轰下去必败,居然趁着火炮发射间隙,骑马冲出木墙用汉语大喊:“兀那敌将,有种就跟我单挑!” 朱旻如忍俊不禁:“你一个瑶民,居然也看《三国演义》?” 廖圭指着朱旻如说:“你敢是不敢?” “哈哈,有何不敢?”朱旻如大笑,他可是正经的大明武举人。 廖圭又说:“是好汉的,就不准用火器!” “不用,不用。”朱旻如将火铳抛给手下。 宣教官史可怀劝道:“莫要中了敌人奸计,我军胜券在握,并必要如此犯险。” 朱旻如说道:“老史放心,他还伤不了我。驾!” 虽然四面皆山,但安定镇却有大片平地,位于两河交汇的冲积河谷处。这里是周边山货的集散中心,算落后地区的繁荣小镇。 朱旻如属于龙骑兵序列,全身都没有着甲,只带着一顶头盔防箭,配备的腰刀也不适合骑战。 而那瑶将廖圭,却全身穿着皮甲,手里提着一把广西朴刀——带长柄的瑶族柴刀。 廖圭估计真是《三国演义》看多了,此刻热血沸腾,幻想着斩杀朱旻如,然后趁机带兵掩杀,打出一场震惊广西的大胜仗。 当然,他也是看清楚了,朱旻如没有甲胄,而且武器也不行。 双方就这样策马对冲,在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上演非常离谱的武将单挑戏码。 就连躲避炮火的守镇敌军,都纷纷跑到木墙后面,透过木板缝隙观战,有人还爬到木墙上骑着。 瑶老廖安德没有阻止儿子单挑,他相信儿子的武艺,同时也觉得无法坚守,只能通过这样可笑的方式获胜。 借助马势,廖圭举起朴刀斩出。 他的朴刀比朱旻如的腰刀长一大截,而且拥有长柄,更容易骑战发力。 “当!” 在即将接触的瞬间,朱旻如挥舞腰刀,将廖圭的朴刀带偏,然后弃刀弹出身体,一把揪住廖圭的皮甲,顺手将其从马背摘离。 朱旻如的臂力超强,可惜胯下战马不给力。 这只是一匹西南矮马,勉强承受两个男人的重量,四肢弯曲发颤,紧急放缓奔速,险些被惯性摔出去。 廖圭稀里糊涂就被擒住,完全没搞清楚啥状况。 大明武举人,恐怖如斯! 朱旻如提着敌将下马,朝镇中守军大喝:“速速投降!” “万胜!万胜!” “将军威武!” 大同龙骑兵士卒爆发出喝彩声,而镇内守军却吓得面无人色。 不等瑶老廖安德回应,已经有士卒打开木门,安定镇就这样兵不血刃拿下。 一个小镇不算什么,但这里却是思恩府的两大交通枢纽之一! 朱旻如属于先头部队,也叫作开路先锋。他占领安定镇之后,派人将俘虏的敌将押回,只留少数人驻守,又带着部队渡河往南。 沿着山谷南下,还有个白山镇(后世马山县)。 同样没打什么硬仗,就把白山镇拿下,接着又占领乔利、那马等瑶壮寨子,统领两千骑兵直抵思恩府城外。 思恩府的敌将,却是个汉族武官。 他见朱旻如的兵少,没有选择弃城而逃,也没有选择坚守城池,点齐近万兵马出城迎战。 这货学习大明边将搞家丁制,也就千余家丁能打,其余都是滥竽充数的乡勇。 “好像可以打?”宣教官史可怀问道。 朱旻如笑道:“哪里不能打?不怕他们迎战,就怕他们弃城进山。思恩府的贼首,都没吃过咱们的亏,不知道遇到大同军赶紧进山。得趁此机会,能灭多少是多少。等他们回过神来,全部躲进山里就麻烦了。” 近万敌军列阵前进,龙骑兵摆出虎蹲炮射击。 两轮炮击之后,对方的乡勇方阵就已大乱,只剩家丁亲兵还能坚持。 两千龙骑兵上前,逼近二十步之后,以极为松散的阵型,顶着敌方的拉胯弓箭,下马进行火铳齐射。 “砰砰砰!” “上马,冲阵!” 一顿火铳三连击,全军上马冲锋。 朱旻如挥舞着马刀,一人冲在最前方。两军还未接触,敌方乡勇已然溃散。 朱旻如不顾溃散的乡勇,直取敌将本阵,那些家丁亲兵也开始逃。 不配拥有姓名的敌将,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朱旻如拖刀斩于马下,两千龙骑兵顺势占领思恩府城。 广西的南北两路大同军,一起奉命西进,全部势如破竹,迅速占领各处城池。 可惜打着打着,桂西地区的敌军就学聪明了,见到大同军就弃城弃寨,选择躲进山里打游击顽抗。 483【笑死了】 溶洞迷路的赤虎臣,阵前单挑的朱旻如,分别立下南北两路广西军的头功,但他们都遭到各自上官的严厉批评。 赤虎臣被降了一级,给秦拱明做副手,副将秦拱明升任藤甲兵主将。 朱旻如只是通报全军批评,师长刘新宇再度重申,不得模仿《三国演义》里那样单挑。 旬月间,北路军占领思恩府全境,南路军占领南宁府全境(去年已经占了一半)。 接下来就非常难搞了,面对逃进山中的桂西敌军,虽然通过编户分田政策,能一步步压缩敌人的生存空间,甚至逼得没粮吃的敌人主动投降。但是,需要花时间慢慢磨,今年不可能收复广西全境。 残存的桂西敌军,纷纷派遣使者,前往云南向伪明政权求救。 昆明。 大明振武皇帝朱企丰(金旁),正在饮酒作乐,欣赏着美妙的歌舞表演。 文武大臣们前来请示,朱企丰却说:“文事交与王卿,武事交与沐卿,你们自己处理便可,不用事事都来向朕通报。” 几位云南重臣面面相觑,都忍不住暗自叹息,跪拜之后躬身退下。 现在的云南,振武皇帝之下,有三个实权人物: 第一,黔王沐天波。 第二,首辅王世德。 第三,太监高麟。 沐天波自不用赘述,世镇云南,拥立皇帝之后,又被封为黔亲王。 王世德并非那个撰写《崇祯遗录》的锦衣卫,而是之前的云南巡抚。这货本为浙江永康人,在云南好端端做巡抚,突然听说崇祯没了,正好又有王爷逃来,就跟沐天波商量着拥立新君。 至于高麟,原为云南镇守太监,现在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 “王爷,桂西守军求援,到底该不该救?”王世德问道。 沐天波叹息一声,反问:“拿什么救?” 王世德说道:“王爷征调各路大军,或可在桂西大山中剿灭逆贼。” 沐天波摇头解释:“王阁老不明白啊,本王能指挥的军队,也就一两万之数。其余土司之兵,在云南作战尚可,带他们去广西作战,恐怕他们都不愿意应征。” 王世德说道:“可晓以大义。赵贼叛逆所到之地,土司皆被分田释奴。若等赵贼杀到云南,云南土司能够幸免吗?帮着桂西土司打仗,也是云南土司为自己打仗。这般浅显道理,云南土司肯定能明白。” 沐天波苦笑:“道理确实浅显,云南土司也肯定明白,但赵贼一日不兵临云南,云南土司就不可能真正听话。毕竟朝廷缺少军粮,出兵得土司自带粮草,谁又愿意拿自己的粮食给朝廷打仗呢?” 王世德默然无语。 沐天波忽然说:“如今局势,敌在内而不在外,须得除去那个死太监!” 王世德说道:“除去此人,非得带兵逼宫不可。” 沐天波压抑着心中愤怒:“便是逼宫也要做,此不得已而为之。” 太监高麟在崇祯上吊之前,就已把昆明搞得鸡飞狗跳。拥立新君之后,他做了秉笔太监,就更是任人唯亲,不断培植党羽,打压任何敢反对自己的大臣。 这些事情,沐天波都可以忍。 但是,高麟控制朝堂之后,竟然把手伸向军队,到处安插太监做监军,渐渐掌控军粮、军饷、军械。 甚至沐家掌控的几处云南马场,也被高麟染指大半。 这死太监到处搜罗美女,进献给振武皇帝,还将搜刮来的银子,也给皇帝上交一部分。振武皇帝朱企丰,已然对高麟言听计从,任由太监在云南乱搞。 去年秋天,高麟甚至逼反武将和土司! 弥勒州土司和十八寨千户,因为不堪盘剥,联手发动叛乱。继而,维摩州土司跟着叛乱,三方联手攻占整个广西府。(广西府、广南府,都是云南的府级行政单位。) 沐天波征调数万大军,激战五月,连抚带剿,终于把叛乱平息。 自此之后,沐天波彻底无法忍受,打定主意要“清君侧”。 内阁首辅王世德,当然属于拉拢对象。因为内阁、六部大臣,许多也在跟太监勾结,疯狂的往自己腰包捞银子。只有搞定王世德,沐天波才敢逼宫,否则云南小朝廷就得大乱。 王世德也对高麟忍无可忍,很快就说道:“既然王爷已经下了决心,老夫便舍命陪君子!” 次日,夜间。 振武皇帝朱企丰依旧在喝酒作乐,他自知无法长久偏安,能享受一天算一天。 猛然间,喊杀声四起。 舞伎歌女惊慌逃窜,朱企丰也乱滚带爬,一边跑一边问太监:“可是赵贼……赵皇帝带兵来了?快快随朕……随我献城请降!” 随侍太监也搞不明白,跟着皇帝一路狂奔。 没跑多远,就看到高麟恐慌而来,这太监哭诉说:“陛下,黔王造反,黔王造反了!” 朱企丰如坠冰窟,大同军来了他可以请降,沐天波造反可是会要命的。 “快……快护送朕逃出去!”朱企丰被吓得更凶。 一个皇帝,几个太监,慌不择路乱窜。 不管他们跑到哪边,都被喊杀声吓回来,皇宫似乎已经被包围了。 就在朱企丰寻找藏身之所时,沐天波、王世德带兵进来。 朱企丰浑身颤抖,竟然当场跪下额头,哀求道:“黔王饶命,黔王饶命。朕……我不做皇帝了,把皇位禅让给黔王,请黔王饶我一条性命!” 首辅王世德面色难看,哪有这样的皇帝? 望之不似人君! “拿下!”沐天波喝令道。 听闻此声,朱企丰瘫软在地,惊得已然失去思考能力。 却见士兵把太监们抓住,并没有对皇帝下手。 沐天波还亲自将皇帝扶起:“陛下九五之尊,怎能跪在地上?司礼监秉笔高麟,私吞军粮、克扣军饷、陷害忠良、排除异己、强掳民女、霸占民田、欺君罔上……真可谓罄竹难书。臣带兵而来,只为清君之侧。陛下,请斩高麟及其党羽!” 不是来杀朕的? 朱企丰顿时狂喜,指着高麟说:“杀,杀了这厮!”又对沐天波说,“黔王剿除奸妄有功,封……封……” 已经封无可封了。 朱企丰灵机一动:“封上柱国!” 明代按制只有左、右柱国,李善长、徐达虽被封过上柱国,但最后全都改成了左柱国。 常遇春、姚广孝的上柱国,都是死后追赠。 夏言被封上柱国,封完就真完蛋了。 张居正也被追赠上柱国,死后也不得安宁。 这算封赏,还是诅咒? 沐天波跪地磕头说:“臣不求封赏,只愿为陛下拨乱反正。” “那……那就抄家,抄乱臣贼子高麟之家,抄来钱财都赏给黔王,”朱企丰又对王世德说,“王阁老也有功,封左柱国,加封太师!” “臣不求封赏。”王世德彻底对云南朝廷死心。 他老家在浙江,虽然家族被分田,族人也被拆分成好几拨移民,但终归没有死人,而且保住了浮财和店铺。 王世德现在只想回家养老,不愿继续在云南折腾。 猛然间,王世德萌生想法,不如写信给大同军,请大同军快快出兵云南,云南一盘散沙挡不住的。到时候,自己再怂恿皇帝投降,岂非就能在新朝立功吗? 也不全是为了自己,王世德心里觉得,云南朝廷早日覆灭,也算拯救百姓积攒阴德。 王世德虽然担任内阁首辅,但他根本没啥实权,否则早就被太监清除了! 沐天波清君侧已经成功,但昆明的乱子还没平息,到处都有士卒或者混混趁乱劫掠。沐天波的军队,到处抓捕高麟余党,许多无辜者也被当成余党敲诈勒索。 兵撒出去,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武将带头劫掠再正常不过。 诏狱之中,一批被太监排挤的大臣被释放。 大明云南左布政使、云南伪朝内阁次辅、七十三岁的吴兆元,终于拖着老迈之躯离开监狱。 他搞清楚缘由之后,立即请求致仕,想要回老家颐养天年。 任由沐天波、王世德如何挽留,吴兆元都去意已决。无奈之下,沐天波赠与银两,又遣亲兵护送吴兆元离开。 吴兆元带着家人回乡,不敢走交战区回福建,于是经贵州而至四川,很快就发现面貌迥异。 贵州之民,面有菜色已算好的,许多饿得都走不动路了。由于土司军阀混战,一路常有田地荒芜,全是民不聊生的末世景象。 可到了四川境内,百姓生活虽然也很艰苦,但一个个精神面貌尚佳。不但看不到荒田,还有基层官吏,组织百姓兴建水利设施。并非大明征发役夫的方式,而是按村镇分段建设,老百姓自带干粮也积极性很高。 吴兆元在渡河时问船夫:“此地被清官廉吏治理多久了?” 船夫笑着回答:“足一年了,大同朝廷好得很,现在遍地都是青天大老爷。” 在四川百姓眼中,不瞎折腾就是好官,办实事的就能称青天大老爷。 吴兆元惊讶道:“只一年?” 船夫满怀憧憬道:“青天大老爷一来,今年就大丰收。若是多几年,那得富成啥样子?怕是隔三差五都能吃肉!” 吴兆元继续北行,然后顺着长江往东。 越往东边,情况越好,因为川东地区,已经被大同官吏治理了两年有余。 这位老先生也不急着走了,打发掉沐天波的亲兵,带着家人沿江下乡走访农户。 走马观花过了几个县,才又坐船进入湖广。 当他来到湖南村镇时,只逗留两天,就手舞足蹈的对儿子说:“天下大治矣,天下大治矣,吾便死也能瞑目了!” 吴应禧说道:“父亲必能长命百岁。” 崇祯皇帝继位之初,亲自接见四大廉吏。 而吴兆元,正是那四大廉吏之首! 他做县令时,便改革制度、清理赋役、善待百姓、重审冤案,卸任时百姓相送数十里,抓着马车求他留下来继续做官。 不但善于治民,而且善于理军,从他手里过的军饷分毫不差。 然后,他就被下狱了。 虽然在崇祯朝复起,却始终在地方打转,最后被扔到云南当布政使。 吴兆元又在湖南的村中小学走访,问及新朝教化,当晚回家对儿子说:“返回福建之后,你当去新朝做官,孙辈需好生读书。实学是极好的,那物理、数学也该苦修。” 吴应禧说道:“孩儿谨记。” 吴兆元忽然大笑:“本以为是王朝末世,竟不料天下行将大治矣。吾心甚欢,吾心甚欢,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笑声蓦地停止。 吴应禧感觉不对劲,伸手去探鼻息,顿时悲痛呼喊:“父亲!” 这位老先生,坐在椅子上笑死了。 484【东珠】 时间来到八月。 广西的两路大军,还在磨磨蹭蹭,进山剿贼时伤亡率大增。 主要是暗箭难防,而且还是毒箭。 清军被这玩意儿搞得焦头烂额,英军也被马来土著整得欲仙欲死,这个时空换成大同军遭受毒箭。 “陛下,云南伪朝首辅密信。”三位阁臣紧急送来。 赵瀚拿过来仔细阅读,也没怎么当回事儿,便扔在一旁不予理会。 李邦华问道:“陛下不欲速取云南?” 赵瀚解释说:“云贵川桂四地,其顽症不在伪朝廷,而在大大小小的土司。若不是要改土归流,西南传檄可定,哪用得着重兵攻打多年?广西军打得慢,实属情有可原。” 大明三百年,每次改土归流,都得先打一仗再说。 而且还不敢主动提出,都是某个土司犯下重罪,征讨之后顺势改土归流。否则的话,就会物伤其类,导致各地土司皆反——大概可以理解为削藩,藩王犯了错才能去削,随便安个罪名削藩是要出乱子的。 大规模对西南地区改土归流,还得到雍正时期。 雍正虽然没怎么对外用兵,但内政搞得极好,其中就包括改土归流。 即便在清朝最鼎盛的时候,朝廷想对土司们下手,西南土司也是坚决抵抗。在山里打游击、射毒箭,清军因此损失惨重,气得雍正下令砍了一千多棵见血封喉树。 如今正值乱世,土司们哪会束手就擒? 李邦华说道:“改土归流,可徐缓图之。根据伪朝首辅王世德书中所言,云南伪朝君臣离心,各地土司一盘散沙。只须从四川、广西,各遣一个师出征,云南伪帝必定投降。伪帝欲降,前朝黔国公沐天波,便没有足够的理由抵抗。到时候,云南敌军必定士气大跌,投降我朝者不知凡几。云南可传檄而定,贵州亦可传檄而定。等占据大小城池之后,再以镇压叛乱为名,逐个剿灭土司亦可。” 赵瀚摇头说:“不一样的。如今敌我分明,可彻底扫清土司。若是传檄而定,便极容易敌我不分,土司恐怕清理得很不干净。” 李邦华欲言又止,终于放弃劝谏。 庞春来转开话题道:“据辽东来报,多尔衮今年又欲开启战端,等雨季过后很可能就要出兵。此外,呼尔哈部派来密使,言野人女真诸部愿意归附我朝。“ 野人女真,又叫东海女真,满清称之为窝集诸部。 呼尔哈属于野人女真中的一支,散居于黑龙江领域。这附近的部落,满清统称为“打牲人”,他们以渔猎为生,每年必须向满清进贡貂皮等物品。 迫使原始部落进献皮货,不听话就烧杀抢掠,听话了还是要杀人立威。 满清对付野人女真的手段,跟俄罗斯对付西伯利亚土著,不能说非常类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而今满清的日子不好过,盘剥野人女真也愈发残酷。 那些野人女真部落,渐渐搞明白情况。于是他们长途跋涉,悄悄联系大同军,请求归顺臣服,请求大同军早日出兵消灭满清。 庞春来捧出一个小盒子:“这是呼尔哈部,今年采到最大的东珠,也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东珠。他们私藏起来,没有进贡给伪清,而是秘密送来献给陛下。” 赵瀚好奇打开,却是一颗鸽卵大的淡金色珍珠。 不但体型大,而且圆润无瑕疵。 东珠有不同颜色,淡金色为极品,鸽卵大的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野人女真部落,不但要给满清采集貂皮,还要无偿给满清采集东珠。 相传当初完颜阿骨打起兵,直接原因就是辽国皇帝春猎,强迫女真人冒着严寒,凿开冰面潜水采集东珠,导致很多女真人因此丧命。 满清自称后金,行的却是辽国故事。 赵瀚把玩着东珠说:“告之东海女真各部,东珠、貂皮采集不易。朕若统一东北,不会强迫他们进贡。可以互市贸易,他们采集的珍品,都可按市价卖给商贾。朕治下百姓,各族一律平等。让他们再忍受鞑子一两年,只待粮草充足,必定一战而灭鞑奴。” “遵旨!”庞春来拱手。 赵瀚把东珠放回盒子里,问道:“四川进展如何?” 庞春来回答:“川东、湘西土司残部,已经基本肃清。川西方向,已攻下建昌(西昌)、德昌、会川(会理)诸城。这些地方跟广西差不多,都是遍地大山,攻城容易,行军困难,进山剿贼就更困难。” 四川虽已拿下,但还剩很多边边角角,同样是遍地土司的山区。 赵瀚仔细思索道:“传令四川、广西两省军队,今年能灭多少土司算多少。明年夏收之后,必须出兵云贵。至于军队调离之后,易被残余土司攻打的地区,设立巡检司(类似武警的派出所)进行防备,就地征召编练农兵组建巡检司。着令工部,给川桂两省巡检司打造兵甲。” 李邦华面露微笑,赵瀚还是要出兵啊,终于忍受不了磨磨蹭蹭。 傍晚,赵瀚带着东珠回去。 来到费如兰院中,赵瀚神秘兮兮拿出小盒子:“猜猜是何物?” 费如兰好奇道:“玉石?” 赵瀚笑着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再猜。” “首饰?”费如兰说道。 “打开看看吧。”赵瀚没再让她瞎猜。 盒子开启的一瞬间,费如兰眼睛都看直了,果然女人抵挡不住亮晶晶的诱惑。 费如兰惊喜道:“这是什么珍珠?好大,好圆,还是金色的。” 赵瀚解释说:“极品东珠,东海女真进贡的。” “女真?”费如兰迷惑道,“岂非是鞑子?难道鞑子投降了?” 赵瀚详细说道:“建州女真,才是起兵作乱的鞑子。海西女真,已被建州女真兼并。至于东海女真,前明之时呼为野人女真。他们过得最惨,要被鞑子抢掠人口,还要给鞑子进贡货物。河面冰雪稍化,就要下水采集东珠,经常因此冻死、淹死采珠人。” 费如兰端详手中的东珠,顿时心软道:“都是可怜人。这种沾染人命之物,再是奇珍也不能要,陛下请拿回去吧。” 赵瀚忍不住大笑:“哈哈,你还真要做贤后啊。” 费如兰说:“陛下要做贤君,妾身自要做贤后,如此才能夫妻得宜。” 赵瀚收起笑容,正色道:“东北苦寒,生存不易。只要不强令采珠人进贡,东珠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生计。今后便让商贾收购,他们靠采珠也能换得粮食。” 费如兰果然还是喜欢东珠的,喜滋滋说:“那这颗东珠……归我了?” 赵瀚点头道:“做成珠花,或者嵌在簪子上,想来肯定好看极了。” “东海女真只进贡这一颗吗?”费如兰又问。 “就这一颗。”赵瀚说道。 费如兰顿时更加欢喜,后宫里只有她才拥有。 将东珠好生保管收藏,费如兰哼着小曲心情愉悦。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跑来赵瀚身边嚼耳根子:“今晚把如梅喊来一起就寝怎样?” 赵瀚一怔,随即揶揄道:“这可不是贤后所为啊。” 费如兰红着脸说:“还不是你喜欢,依着我的意思,可不会陪你发疯,传出去可丢死人了。” 费如梅被叫来吃晚饭,随后稀里糊涂被拉到房里说话。 赵瀚批完带回书房的奏章,让女官拿去封存带走,终于来到费如兰的卧室。 费如梅起身说:“夫君来啦。姐姐,我先回去就寝,明日再来陪你聊。” “急什么?”费如兰把妹妹拉住。 眼见赵瀚脱下外衣,费如梅想起盘七妹跟她说的羞人之事,顿时明白今晚上要干什么。 她瞬间脸红到耳根子,却没出言拒绝,甚至有些兴奋期待。 这位费家二小姐,性格可野得很,常有稀奇古怪的想法,连赵贞芳都被她带野了。 正值夏天,天气炎热,刚洗完澡的赵瀚都又出汗了。 他袒着上身坐到床沿上,也不要宫女帮着打扇,将宫女随口支走别打扰。姐妹俩脱下罗衫,都只剩丝绸肚兜,粉肩玉背露在外面。 “来,陪我说会儿话。”赵瀚跑去床铺中间躺下。 姐妹俩左右躺下来,头枕着他的双臂,那感觉让赵瀚特别刺激。 费如梅也很刺激,侧身趴在夫君怀里,朝另一方的费如兰说:“姐姐,好羞人啊。” 羞人个屁,这妮子还在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反而是费如兰害羞,故意转开话题:“惜月出宫快半年了,我给她物色了一个婆家。是金陵大学的学生,比惜月小五岁,那学生家里也是乐意的。” 赵瀚的宫女,一般二十岁放还民间,比满清放还宫女要迟两岁。 惜月是费如兰的侍女,已经二十好几了。眼见赵瀚迟迟没有收用,年初也放还出宫,皇后还专门托人给她物色丈夫。 费如梅知道姐姐害羞,故意逗弄道:“姐,你那里好大啊,都露出来了。”又伸手说,“我来摸摸,到底软不软。” “要死啊你!”费如兰作势欲打。 “哈哈哈!”费如梅不害怕,真的出手摸过去。 “啊,讨打!” 姐妹俩隔着赵瀚的身体,居然嬉笑打闹起来,在他胸膛蹭来蹭去倒是挺舒服的。 485【福寿膏】 四川和广西,虽然还未占领全境,但菁华之地早就悉数拿下。 甚至,布政使们的发展规划,都已经送到皇帝面前了。 以古代落后的生产力,当然不可能制定详细计划,更像是一种长远方向的规划。比如某某府气候如何,适宜种植哪些作物,官府应该大力引导推广;又比如某某府,水陆交通便利,应该重点发展商业码头。 前段时间,朱旻如单挑拿下的安定镇,在出兵之前就已经被看中。 此处两河交汇,陆运也相对便利,而且人口较多,土地适于耕作,广西布政司请求升级为安定县。同时还要移民开发,不需迁徙太多过去:移民三千,再加上原有百姓,已经足够发展为小县城。 赵瀚把两省的发展规划看完,顿时眉头紧皱,对随侍女官李香君说:“召见金陵诸位名医,明天上午全都要来。” 却是看到赣南种植烟叶,给当地百姓创收良多,四川、广西的官员,也打算推广种植烟叶。 同时,他们还打算扩大罂粟种植面积! 吴又可已经六十一岁,他的前半生没啥可说的。读过圣贤书,医术小有名气,但也就仅此而已,大明这样的儒医很多。 直至瘟疫大爆发,吴又可通过治疗经验,总结出瘟疫防治方法,写成《温疫论》一书。 皇帝赵瀚不但下令嘉奖,而且任命其为北方防疫总医官。但凡瘟疫之事,他可任意调动资源,地方官必须全力配合。 名声大振! 在吴又可的带领下,在全体医生的努力下,在北方官民的配合下,山东、河南两省的瘟疫,在去年冬天就已经得到控制。今年北直隶也日渐好转,吴又可终于被调回南京,升任金陵医学院的副院长。 “先生,可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另一位名医徐南复问道。 徐南复跟李渔一样,出身医户家庭,今年只有三十多岁,但医术已经出类拔萃。被调去北方防疫期间,他又拜吴又可为师,此时在南京混得风生水起。 因为他不但医术了得,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给达官贵人看病的时候,还能一边诊脉一边聊文学艺术。 吴又可摇头说:“不晓得。” 傅山嘀咕道:“可能是哪位贵人,患了疑难杂症,今日召集许多医士来会诊。” 屋里坐了十多个名医,听到会诊一词,都不禁皱起眉头。 中医问诊没有判断标准,全凭医生的经验判断。有的时候,同一个医生,同一种疾病,由于病人体质不同,生病的季节不同,都会开出不同的药方来。 这他妈怎么会诊,争论起来该听谁的? “皇帝驾到!” 名医们立即起身,等到皇帝进门的瞬间,齐刷刷拱手作揖:“拜见陛下!” 赵瀚微笑道:“都请坐吧。” “谢陛下!”名医们坐回原位。 赵瀚也不饶舌根子,开门见山地问:“谁知道罂粟?” 名医严昕想要挣得表现,立即起身说:“回禀陛下,罂粟古时由西域传来。罂粟籽可便食(治消化不良),又可配置药方催吐。罂粟壳可止泻,可治心腹筋骨疼痛。罂粟苗可开胃健脾。” 其他名医纷纷点头,因为这属于《本草纲目》的记载。 赵瀚问道:“可有人吸食罂粟,便如吸食烟叶一般?” 名医朱纲潜反问:“陛下说的,可是阿芙蓉膏?” “应该是。”赵瀚点头。 朱纲潜详细解释说:“阿芙蓉膏早已有人吸食,但更多是内服。崇祯十年,大明朝廷禁烟,许多吸食烟草者,便改为吸食阿芙蓉。当然在此之前,也有一些士绅,将烟叶与阿芙蓉混吸。” “可会成瘾?不吸就受不了。”赵瀚问道。 “确有此症状,便如喝酒成瘾,不喝就睡不着。”朱纲潜回答。 赵瀚又详细询问,才知道罂粟从唐朝就传入中国,刚开始被当成珍稀的外国药品。后来有人引种,但主要作为观赏植物,其余价值就是药用和炼丹。 万历皇帝长期服用丹药,里面有一味“乌香”,就是东南亚进贡的鸦片。 之所以没有大肆泛滥,一是只在富人群体中流传,二是内服的成瘾性没那么大。 但随着嘉靖、万历年间,烟草在中国传播开来,鸦片也被混在烟草中吸食。特别是崇祯禁烟,许多人搞不到烟草,干脆直接吸食鸦片。 赵瀚一番详细询问,又勉励这些名医几句,便挥手打发他们离开。 再召集来自各省的官员打听,发现南方数省都有鸦片种植,而且主要种在有钱人家的花园里。只有云贵川属于例外,西南三省的部分地区,已经在广种罂粟,而且种植历史长达数百年,还被靠近四川的陕甘地区引种。 再看地方官员的发展规划,这些当官的完全没意识到问题,想要在山区成片成片的扩大种植规模。 当然,也不能苛责,毕竟他们是一片好心。 赵瀚当即写下令谕: 第一,除了医馆药铺,不得销售罂粟及相关制品。销售罂粟制品的医馆药铺,须到官府申请报备,从哪里进货,最后卖给谁,都得记录清楚。若有违抗者,三代之内禁止行医。 第二,种植罂粟,须到官府申请报备,而且要课以重税,令其获利低于种植粮食。士绅富商之家,不得私下种植罂粟。便是种在花园里观赏,若被查出,子孙三代不得做官,子孙三代不得从事专营生意。 第三,吸食阿芙蓉成瘾之人,限期戒除。若有官员、吏员、学生、将士等,到明年还被发现吸食阿芙蓉,立即开除公职、开除学籍。 这份令谕传到十部,尚书们搞不明白啥情况,但还是认认真真传达执行。 南京作为首都,当然是第一个执行的城市。 基层差役,挨家挨户敲门,把许多百姓弄得一头雾水,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阿芙蓉是啥。 吟春社。 由于皇帝亲自给戏班子题字,费如饴的吟春社一鸣惊人。不但被酒楼茶馆邀请驻场,达官贵人请客做宴,也会找吟春社去唱大戏。 此时此刻,费如饴就在一边听戏,一边……吸食鸦片。 他是两年前染上的,最开始混在烟叶里吸。后来渐渐不得劲,便把烟丝弃掉,只吸鸦片才能过瘾。 圈子里全是富家子,而且规模渐渐扩大,每个月都有不明真相之人,跟他们结交时被稀里糊涂拉下水。 一个店铺伙计快步奔来,不顾费如饴正在吸鸦片听戏,焦急说道:“老爷,有急事!” “滚!” 费如饴虽然属于异类,但平时温文尔雅,只在吸食鸦片前后暴躁易怒。 伙计缩脖子不敢吱声,默默站到旁边等候。 直至费如饴吞云吐雾结束,灵魂从天外重回人间,舒服得瘫在椅子上不愿动弹。缓了好一阵,伙计才重新过来:“老爷,有急事。” “何事?”费如饴浑身软绵绵的,还没彻底缓过劲来。 伙计说:“刚才有差役来店中,他们挨家挨户宣告陛下谕令。说是……说是……” “说!”费如饴不耐烦道。 伙计道:“陛下有令,今后种植、贩卖罂粟,都要去官府报备。花园里禁止种植,官吏吸阿芙蓉便罢官撤职,学生吸阿芙蓉便开除学籍。” 费如饴还没有激烈反应,旁边的官二代李准就炸了:“陛下昏……陛下定被奸人蒙蔽。阿芙蓉乃雅物也,吸食之后,可通天人。若是写诗作文,更能文思如泉涌。这般好东西,哪能禁之?” “李兄说得不错。”另一个富家公子附和道。 李准对费如饴说:“费兄与陛下乃旧识,可随时进宫面圣,此事还得费兄出面劝谏。” 费如饴摇摇晃晃站起,整理衣襟说:“此事易耳。陛下不知阿芙蓉神妙,以为是甚害人之物。我这就进宫去,请陛下也尝一尝,尝过之后定然改变主意。” 众人也不听戏了,坐着轿子送费如饴去面圣。 费如饴还是很受关照的,只等待半个小时,就获准前往觐见。 赵瀚批阅着奏章,也没抬头,随口说道:“有事就讲,没事自己玩去。” 费如饴捧着鸦片膏上前,笑着说:“陛下,今天是来进献一件神物。陛下吸服之后,必然精神百倍,案牍疲劳也能一扫而空。” 赵瀚看着那黑乎乎的膏状物,已然明白啥情况,问道:“这是何物?” 费如饴回答:“福寿膏。” “你吸了?”赵瀚又问。 费如饴说道:“既然献给陛下,自是早就吸过,知道它的万般妙处。每次吸食,不但沟通天人,而且精神振奋,奇思妙想延绵不绝。” 赵瀚问道:“这东西在南京很流行吗?” 费如饴说道:“如今文会盛行,福寿膏也愈发流行,乃高雅文会的常备之物。据我所知,南京的膏友,至少有数百人之多。” 赵瀚对门外的侍卫说:“来人,把这厮押赴刑部大牢,让他供出吸食阿芙蓉之人。不招供就严刑拷打,务必一个不漏全部抓住。抓人之后,强行戒除,不戒除就不放走。还有,通知他们的家人,戒除阿芙蓉的一切费用,吃喝拉撒全得自己掏银子!” 直到被侍卫拖着往外走,费如饴才惊慌大喊:“陛下,福寿膏真是雅物,不信陛下可以自己试试。” 486【思宗刚皇帝】 若不是四川、广西的发展规划书,赵瀚肯定不会知道,鸦片竟在南京上层圈子流行起来。 根本就不止数百人,而是一千三百多人! 翰林院、钦天院的官员,已经沦陷了四分之一。也说不清是谁带起的风潮,反正都把鸦片当成好东西,累了困了就来上几口解乏提神。 就连钦天院的院长萧时中,大同新朝首屈一指的数学家,小妹赵贞芳曾经的暗恋对象,都已经成为鸦片的忠实拥趸。 “你碰那玩意儿作甚?”赵瀚痛心疾首。 萧时中难以理解:“陛下,吸食福寿膏有何不可?臣今年推导的两个公式,全是吸食福寿膏之后所得灵感。” 赵瀚只能恐吓性解释道:“此为毒药,长久服用,五脏腐烂,头脑昏沉,牙齿掉光。而且吸食越久,越难戒除,最后明知是毒也要去吸。” 萧时中对此半信半疑,总觉得皇帝危言耸听。 赵瀚问道:“你怎么吸上的?” 萧时中回答:“臣今年春天,研究数学疲乏不已。一个属下便送来福寿膏,说此物能解困解乏。臣吸食之后,钦天院多有效仿之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好东西。” 赵瀚无法责备,不知者不罪嘛。 直到一战之前,欧美还把毒品当良药呢,二战时期更是把合成毒品列为军事物资。放射性元素也是如此,因为科学时髦,就连婴儿用品打广告,也宣传含有放射性元素。 好在鸦片很贵,暂时没有在平民当中传播,非常便于官府进行调查抓捕。 基本抓到一个,就能带出一圈。 想瞒都无法抵赖,扔进大牢关两天,吸食成瘾者肯定发狂呼喊。 赵瀚对萧时中说:“你暂时停职,把福寿膏戒了再说。若是戒不了,非但不能继续担任钦天院长,而且从今晚后不得研究数学。” 萧时中惊道:“陛下,不做官也可,为何不能再研究数学?” 赵瀚不由笑道:“别想着阳奉阴违,把你一直囚禁,不给你纸和笔,看你怎么做研究!当然,这次是例外。你在牢里好好戒除,一边戒福寿膏,可以一边做学问。” 求情的是真多,工部侍郎李可法,就亲自跑来给儿子求情。 他不敢违抗赵瀚的旨意,只求把儿子接回家里,由家人照看着慢慢戒除。 赵瀚直接来一句:“你把儿子接回家也可,辞官之后再来说吧。对了,你可去刑部大牢,看看朕为何禁吸福寿膏。” 辞官? 李可法吓得立即闭嘴,又被侍卫带去刑部大牢。 短短几天时间,这里就多了一千余人。牢房都被塞满了,单间没有,双人间也别想,二三十人挤着一个号子。 “求求差爷,给我来一口吧!”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要死了,快给我松绑,我要撞墙自杀!” “……” 李可法来到关押瘾君子这片区域,顿时被惊得毛骨悚然。 好几百人毒瘾发作,哭喊嘶吼声一片。他们被绑住了手脚,难受得满地乱滚,甚至有人屎尿失禁。 “李侍郎,令公子就在里面。”狱卒指着一个牢房说。 李可法辨认良久,才认出谁是自己儿子。 李准跟好基友费如饴关在一起,两人都是毒瘾发作状态。费如饴的嗓子都喊哑了,满脸眼泪鼻涕,还在那儿扭来扭曲。李准缩在墙角,不停的用脑袋撞墙,但绑住手脚躺地上,撞墙的力道顶多能把自己撞晕。 李可法又转身看向其他牢房,到处都是这种情况,顿时浑身冰凉:“此鬼蜮也,阿芙蓉果为害人之物!” 不多时,内阁、十曹、十部的官员,被狱卒分批带进来观察。 他们无法理解赵瀚的政策,于是就被皇帝集体扔来。 李邦华默然旁观,又默默离开。他不但理解了,而且当晚回家,把妻妾子孙全部叫来,措辞严厉道:“今后谁敢吸食阿芙蓉、福寿膏,不问缘由,立即逐出门墙,活着不准进家谱,死了也不能入祠堂。我立即写信回江西,李氏子孙,一律按此规矩。家法族规,也要添上这条!” 大儒张溥,属于特例,在刑部大牢住单间,而且准许家仆每天送药来。 张溥常年患病,偶然吸食鸦片,感觉可以缓解病痛,于是就渐渐成瘾了。 刚被抓进大牢时,张溥愤懑不已,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 可当看到牢中的情形,张溥瞬间明白皇帝用意。他主动请求将自己捆绑,盘膝坐在墙角,默诵各种圣人文章。发作之后,也咬牙强忍,尽量不满地打滚吼叫。 甚至,张溥开始运用阳明心学归寂派的修炼法门,在毒瘾发作前后,认真思考天理道德良知。 身心的痛苦,周遭的惨叫,都变成修行的柴薪。 只两个月时间,张溥就戒断出狱,这位先生还真是坚毅。而且,他的学问从专研理学,改为心学与理学结合,到老了还来一场思想大转变。 一千多号瘾君子,陆续戒毒成功。 没成功的,要么还关着,要么已经死了! 有七人因为毒瘾发作,在刑部大牢猝死,其家人只能办丧事,谁都不敢跑来跟赵瀚闹腾。 钱谦益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专门举办文会,为出狱的张溥接风洗尘。 张溥欣然赴约,等人到齐之后,居然笑问:“如此雅致文会,怎没有准备福寿膏啊?” 众人惊骇。 一个翰林院学士说:“可不敢有那害人物,若被官府知道,不但自身仕途断绝,连儿孙也不得做官了。” “哈哈哈哈!”张溥爽朗大笑。 钱谦益揶揄道:“西铭坐了两月大佬,不料精神转好,就连以前的顽疾也痊愈了。” 张溥摆手:“顽疾还在,入冬之后肯定复发。” 钱谦益觉得好没趣,张溥坦然自若,就不能用这件事拿他开涮。 张溥却说:“阿芙蓉者,剧毒也。毒入脏腑头脑而不自知,毒性发作宛如行将死去一般,诸位万万不可再尝试那种毒物。倒是多次死生交替,老朽感悟到‘寂’,于虚寂当中若有所得。” “寂”来源于《易传》: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 从秦汉发展到阳明心学,就产生了“归寂派”,他们的核心思想是“良知本寂”。 清朝虽然心学断绝,但心学归寂派的修炼法门,却被纳入清朝理学的修身体系。修身没修明白几个,只修出一大堆道学家,曾国藩之流便是代表人物。 接下来,张溥便开始诉说自己的狱中感悟,开始大谈特谈自己的虚寂通感。 钱谦益越听越觉得乏味,只把张溥当成神棍,当即岔开话题说:“我等皆为翰林官,已然编了《大同正音》、《大同字典》。又协助礼部,编了《大同小学语文课本》、《大同中学语文课本》。而今无事可做,只能自己修史,不如联名请求陛下编修《明史》。” 张溥没好气道:“北京在闯贼李自成手里,大明历代皇帝实录皆在北京紫禁城。没有实录和史稿,咱们凭空瞎编吗?” 钱谦益说道:“请求陛下明年出兵收复北京。就算陛下不允,退而求其次,也可先给前明崇祯帝确定庙号和谥号。” “这倒是可以,”张溥点头说,“北京未复,崇祯帝的庙号和谥号悬而未决,一直这样拖下去也不成体统。” 侯方域也被扔来翰林院做学士,他提议道:“我等可先拿出一些庙号、谥号,交给陛下定夺便可。” 众人一番讨论,拿出十多个庙号、谥号,由钱谦益和张溥带去请示皇帝。 当然,先要请求编修《明史》,因史料不齐而作罢,接着再请皇帝恩准给前朝君主定号。 赵瀚翻着那堆玩意儿问:“伪清和伪顺,也有给崇祯立号吧。他们立的是什么?” 钱谦益回答:“伪清立的是怀宗端皇帝,伪顺立的是思宗慎皇帝,云南伪朝立的是威宗烈皇帝。” 怀宗、思宗,都是亡国之君的庙号。 端皇帝、慎皇帝,都带着知礼克己的含义。 不褒不贬,普通正常,多尔衮和李自成,用不着在这事儿上恶心人。 赵瀚翻看他们献上的东西,仔细搜寻思考道:“思宗刚皇帝吧。” 追补前过曰刚,自强不息曰刚,政刑明断曰刚,强义果敢曰刚……虽然只是一个平谥,但赵瀚已经很美化崇祯了。 赵瀚如今给崇祯定下庙号、谥号,大明在南方才算真正翻篇,这叫做盖棺定论。 钱谦益、张溥躬身退出,脸上都有些喜色。 他们以前很讨厌崇祯,如今又有些思念。能给崇祯求个好谥号,也算了结一桩心事,并且可以获得前朝士子的感激。 “陛下还是仁厚啊。”张溥感慨道。 钱谦益也颇为唏嘘:“是啊,已算极为仁厚了。” 这两位离开,前往朝鲜册封国王的张岱,回到南京向皇帝复命。 报告了一番出使情况,张岱拱手说道:“陛下,朝鲜国主请将幼妹送来南京做宫女。” 一个宫女无所谓,到了适婚年龄还可放还出宫,找个良人给嫁了。赵瀚点头说:“准许。” 朝鲜国主的幼妹,李倧的独生女儿,历史上的孝明翁主,今年还只有六岁…… 这是朝鲜的一贯做法,挑选达官贵人的幼女,送来大明朝廷做宫女,有一定几率被册封为嫔妃。 明朝中前期,也喜欢挑选外国男女孩童,带进宫里做太监、宫女。因为他们在大明举目无亲,不怕他们的亲人干扰政治。 越南太监,朝鲜宫女,那是大明的一大特色。 只不过现在这位朝鲜国王,靠政变而上位,对中国谦恭无比,竟把自己的妹妹送来做宫女。 487【华人华商】 大理寺,全国最高法院。 由于皇帝格外重视此案,大理寺卿唐仪亲自审理,并宣布判决书:“……鉴于被告人不知阿芙蓉是毒药,本朝又无相关法令,因此免除相应处罚。判决商贾周郅、陈邦鼎、靳学孔、李光逊……无罪释放。判决诸被告人,立即上交全部阿芙蓉,由大理寺集中销毁。《禁种禁售禁食阿芙蓉令》颁布之后,若被告人还有再犯,今次罪行将一并计入!” 李光逊浑身一软,当场瘫坐,他以为自己会死。 几个商贾结伴离开大理寺,周郅说道:“这南方可不敢留了,我要申请带着全家移民山东。” “对对对,南方绝不可留。”李光逊后怕不已。 大理寺虽然将他们无罪释放,但吸食者被关进大牢之后,呈现出的可怕后遗症,早就已经传遍整个南京。 而那一千多吸食者,非富即贵。 甚至,还因戒毒死了七个,这笔账不敢找皇帝算,全得记在贩卖阿芙蓉的商贾头上。 一群商贾回到家中,命令家人准备搬迁,接着又跑去官府申请迁徙,移民费用全部愿意自己承担。 生怕走得慢了,每天都被官差刁难,甚至遭罗织罪名而死! 陈邦鼎和靳学孔却不甘心,两人聚在一起秘密商量。 “陈兄,”靳学孔说道,“你我都称不上富贵,也没甚别的门路做生意。便去了北方,能有什么营生可做?” 陈邦鼎也是这样想的,但又害怕被治罪:“可不去北方又能怎样?李侍郎之子,还有西铭先生本人,这次都因阿芙蓉吃尽苦头,留在南京很可能被报复啊!” “去海外!”靳学孔说。 陈邦鼎问道:“靳兄在海外有门路?” 靳学孔说道:“这阿芙蓉虽然害人,但只要不害国人便可。咱们把阿芙蓉卖去日本、朝鲜、安南,先卖给当地富人,再卖给当地贵人。吸食的人越多,咱们就越能发财。陛下若不禁食阿芙蓉,抓那么多人去大牢戒毒,咱们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如此让人难以摆脱。既然让人欲罢不能,那就是大大的生意,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陈邦鼎犹豫道:“可各地皆禁种罂粟,上哪儿弄那么多阿芙蓉卖出去?” 靳学孔笑道:“小弟还留了些罂粟种子,没有被官差抄走。咱们先去安南,寻一块地来种植。在安南生意红火之后,就雇佣海船去日本做生意!” 海船也有出租业务,因为海上运输很危险,一些船主干脆坐着收租金。 先交一笔押金,还得有抵押物,若是海难翻船,船主就不退还押金,再请官府判决赔偿抵押品。 陈邦鼎说道:“安南没去过啊。” 靳学孔说道:“我有同乡在安南经商,听他所言,安南阮主最南方的地盘,是最近几十年扩张占领的。那里的土著占人,被安南驱赶杀戮,人口还没恢复过来,山岭间还有许多无主之地。安南官府,也鼓励汉人去开垦,只要老实缴纳赋税即可。咱们找安南官府弄几块地,把罂粟当药材种植。” 陈邦鼎犹豫不决。 靳学孔催促道:“愿不愿意,赶紧给句话。咱一起去,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你若不去,那我自己去便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干了!”陈邦鼎咬牙豁出去。 这两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现在是明知阿芙蓉有毒,为了钱财还要去害人。 虽然害的不是中国人,但被赵瀚知道了,同样会严惩不饶。因为毒品一旦在周边国家泛滥,迟早会重新传回来,看看后世的美国就知道。 两人先是举家迁徙到琼州,把家人安定好之后,便结伴前往越南的最南部。 他们选的那破地方,位于安南、占城、南蟠三国交界处,大概可以理解为三不管地带,同时又被越南阮主政权实际控制。 一切搞定,靳学孔留在当地疏通关系,陈邦鼎前往云南购买阿芙蓉。 他们甚至都等不及自己种,买到现货之后,便把阿芙蓉献给地方官,口口声声说是解乏治病的药物。等对方上瘾之后,又说此乃中国雅物,文人士子都喜欢吸服。 仅半年时间,就拓展两百多个新客户,全部都是越南的官员和士绅。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两人也不想着去日本了,就在越南专心发展业务,搞得阮主政权的官员一堆瘾君子——这里可是赵瀚欲取之地,今后肯定被到处通缉! 这些商贾,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 不说两个贩卖毒品的家伙,只说浙江、苏州、广东、福建的正经海商。 由于开放的港口越来越多,甚至欧洲商船也允许靠岸,这些沿海商贾竟然卷起来。 江浙海商,载着从长江运来的货物,跑去广南(越南南部)低价销售抢生意。闽粤海商,同样载着货物,跑去东南亚低价销售占市场。 满清海禁那么厉害,他们走私都敢这样玩,遇到开海的赵瀚,他们又如何忍得了? 巴达维亚(雅加达)。 这里是华人与荷兰人的天下。 荷兰人主要做农场主、士兵、工匠和官员,华人主要做杂工、监工和小商贩。 华人与荷兰人,都有自己的居住区,跟马来土著严格区分。华人居住区实行自治管理,每个街区都有华人首领,这些首领被称为“甲必丹”。其中一到两名华人甲必丹,可以被选为市政议员(只有旁听和建议权)。 一支中国船队缓缓靠岸,大量华人码头苦力,在荷兰官员的带领下前去卸货。 巴达维亚就连苦力,也大部分是华人来做。马来土著很不能让人放心,因为经常偷懒且愚蠢,甚至会把货物掉进海水里。 就连这座城市的运河、城墙、房屋,都是华人建造的,由杨昆、潘明岩等华商承包施工。 筑城期间,华人必须每月缴纳1.5里尔(约一两银子)的人头税,否则就要义务帮忙修建城墙。华人为该城防御工事所缴纳的税款,是其他市民的五倍。建造市政厅时,华人缴纳的税款,是其他所有种族总和的三倍。 这些华人,大部分是万历、天启、崇祯年间来的,如今占到全城总人口的20%。 但是,他们大多已经结婚成家,娶的是马来土著女子。算上华人的妻儿,全体华人家庭,在巴达维亚占据的人口比例,估计已经超过40%! 纯种的欧洲人不到10%,欧亚混血同样不到10%。 中国船队卸货之后,海船开往船厂修补。船厂是东印度公司的,高层管理者和高级造船工匠,自然都是荷兰人。但是,船厂的中低层员工,全是来自中国沿海的华人。 林长福属于第一批华人劳工,万历四十八年移民。 当时也不叫移民,在广东过不下去,正好杨老爷招募劳工出海,林长福便拿了安家费跟去。 刚开始就是来筑城的,一分钱工资都赚不到,只是包吃包住而已。不参与修城墙也行,要么游回广东,要么每月交一两银子人头税。 林长福被骗得很惨,心里把杨老爷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 城墙修好,又要挖运河,挖了运河还要修房子。 荷兰人其实支付了工资,但都被中国承建商给私吞。修筑工作搞完,中国承建商也不放劳工回去,因为他们给劳工支付了安家费,还垫付了从广东到此的船票,中国劳工必须继续工作还钱。 为了维持自身统治,荷兰害怕华人劳工离开,于是专门抓捕马来女子,无偿分配给中国劳工做妻子。 华人劳工娶妻安家,便在此有了羁绊,大部分都选择留下来。 林长福的儿子已经十二岁了,跟着他一起在船厂上班,如今还只是个船工学徒。他们已经学会造大船,修船技术更是熟练,像林长福这种熟练工匠,每月的工资是6里尔(约4.3两白银)。 看似赚得挺多,但还有人头税,物价也挺贵的,每月存不了太多钱。 忙活了大半天,终于能稍微休息。 林长福将饭菜匀些给儿子,长身体的少年吃得多,船厂管的这顿饭哪够? 这儿子机灵,就是偏黑,马来女土著生的。 林长福决定再存些钱,就带着妻儿回老家,他已经二十多年没给祖宗上坟了。 “长福,”陈东山端着饭碗过来,神秘兮兮说,“你有没有听说,大明没了,老家换皇帝了!” 林长福笑道:“早听说了,新皇帝姓赵呢。” 陈东山又说:“我还听人说,这是个好皇帝。咱老家那片,农民都能分田,田里的粮食不够吃,还能随便出海打渔,新朝廷不禁渔船呢。” “还分田?怎有那好事,你别听人瞎说。”林长福连连摇头。 陈东山说道:“便是不能分田,换个皇帝也好。我存了四十多两银子,回老家也能买几亩地,再把祖宗的坟也修一下。我想好了,过阵子就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过年。” “老婆孩子呢?”林长福问。 陈东山说:“肯定要带回去,难不成留在这里?” 两个华人船工闲聊的时候,东印度公司东方事务评议会,正在进行着激烈讨论。 讨论两个话题: 第一,是否全面撤出南中国海,因为等着华商把货物运到巴达维亚,比荷兰自己去中国进货更有利可图。 第二,是否允许巴达维亚的华人兴建学校。 488【屠华】 “根据统计,自中国皇帝开放港口以来,中国商品的出海价格越来越低。这也得益于中国皇帝的有效统治,他整顿了中国货币、稳定了中国商税,还扫清了中国境内的贪官和匪徒。中国的海商越来越多,他们能比我们更低价拿货。当郑氏海盗被中国皇帝收编之后,虽然港口关税提高,但不再给海盗缴纳保护费,中国海商的利润空间大大提升……” “先生们,算上前往广东进货消耗和船只折损,荷兰商船亲自去广东购买商品,比直接在巴达维亚等着中国商人运来,总体成本至少要超出10%……因此我提议,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不再亲往中国做生意。当然,日本贸易必须保留。” “今后,东印度公司在远东的贸易路线,可以保留这三条……” “第一条,中国商人运货到巴达维亚,东印度公司从巴达维亚运货回欧洲。” “第二条,日本—热兰遮(台南)—越南—巴达维亚—欧洲。” “第三条,香料群岛—巴达维亚—欧洲。” 东印度公司东方事务总干事刚说完,总督安东尼·范·迪门就坚决反对,此人愤怒道:“先生们,难道各位的眼光,就只能看到那点利润吗?现在退出中国,等着中国商贾,把货物卖到巴达维亚。等中国商人崛起之后,必然推动中国海军发展。到时候,我们恐怕在巴达维亚都留不下,连马六甲海峡都会被中国人夺去!” 总干事胡伊斯微笑道:“总督阁下,你不了解中国人。中国人只关注他们的土地,他们对海洋没有兴趣。在中国的皇帝和大臣看来,富饶的中国本土,就已经拥有足够的财富,何必要冒着暴风雨,到凶险的海洋来闯荡呢?在巴达维亚,我经常听说郑和的故事。中国的官员郑和,在两百多年前,率领庞大的船队一路抵达非洲。可他们是去炫耀武力的,只要各国愿意朝贡,他们就不再做其他事情。中国人的商船,并不适合远洋,运货至巴达维亚已是极限。巴达维亚和马六甲,永远是属于荷兰的。” “不,我了解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商人,”安东尼说道,“他们的贪婪和胆识,丝毫不亚于欧洲冒险家。今天荷兰退出南中国海,明天就会被迫退出远东!” 胡伊斯说道:“总督阁下,你的担忧是多余的。” 安东尼气得拍桌子:“这里没人比我更熟悉远东,你们正在干一件愚蠢的事情!为了降低10%的成本,竟然放弃从中国到巴达维亚的商道!” 巴达维亚总督安东尼,商人出身,而且是不成功的商人。 他更适合做掌舵者! 他联合中国商人、马来土著,击败苏丹的军队,以少胜多占领巴达维亚,并亲手建设巴达维亚城。又合纵连横,带着一票土著,从葡萄牙手里夺取斯里兰卡和马六甲。又通过外交和战争,迫使果阿总督(葡萄牙)和法尔斯国王求和,获得当地的辣椒、香料等商品的垄断经营权。 日本、越南的贸易,也是他开启的。 他派出探险船队,发现了新西兰、澳大利亚北海岸、东加、斐济等陌生土地。 他甚至亲自制定《巴达维亚法典》,到处开设拉丁文学校、天主教会、医院、孤儿院,在武力殖民的同时进行文化殖民。 这样一个深谋远虑、放眼全局的总督,他为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手打造了远东的稳固局面。 但局面稳固之后,掣肘也越来越多,极有可能是荷兰总部故意为之! 胡伊斯不跟安东尼争吵,只说道:“举手表决吧,赞成提案的请举手。” 评议会的议员们,超过八成举手赞成。 胡伊斯看向安东尼:“总督阁下,还需要再表决一次吗?” 安东尼说道:“我以巴达维亚总督的名义投反对票!评议会的投票结果,在总督反对之下不得通过,需要拿回荷兰交给十七人会议表决。” “当然,这是总督的权力,提案会很快带回荷兰。”胡伊斯微笑道。 称霸东亚? 呵呵,荷兰总部的董事会,对此可没有任何兴趣。十七人会议的绅士们,只需对广大股东负责,为证券交易所的投资者负责。 降低整整10%的运货总成本,这个提案必然通过,荷兰商船撤离是迟早的事情。 胡伊斯又说:“中国皇帝开海之后,来巴达维亚的中国商人越来越多。他们很多开设贸易行,留下中国员工办事,巴达维亚的中国人也越来越多。为了拉拢中国人,我提议,允许一到两名甲必丹,被选为市政厅议员,拥有旁听权和建议权。” 这个权力,是当初许诺给华人领袖的,但一直都没有真正的施行。 安东尼说道:“我同意。” 全票通过。 华人太多,不便管理,经常跟荷兰官吏闹出纠纷。 把一两个华人领袖,招进市政厅当狗,以华制华非常划算。 胡伊斯又说:“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们,请求在华人居住区开办学校,还请求在华人区建造妈祖庙。这虽然属于市政厅的管辖事务,但今天也可以在评议会一并表决了。” “我反对!” 安东尼说道:“巴达维亚只能建拉丁学校,只能建耶教教堂。如果让中国人建立学校和神庙,他们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大。” 只要不涉及到金钱利益,那就基本听从总督的,反正拿回荷兰总部也讨论不出啥结果。 建造华人学校,建造妈祖神庙,全部被评议会驳回! 巴达维亚的甲必丹们,对此非常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在自己家里办私塾、供天妃。 安东尼随即调来市政厅档案,华人数量的迅速增多,让这位总督感到触目惊心。他觉得不能任由发展下去,也不能直接驱逐,应该提高对华人的税收,逼迫一部分华人离开巴达维亚。 历史上,满清曾短暂放开海禁,当年就有大量华人涌来,另外一任总督也是这么干的。 不过干得更绝,直接禁止华人逗留,以各种罪名拘捕驱逐华人。 当华人多到难以控制时,那就……大屠杀! “总督阁下,菲律宾传来重大消息!”副官匆匆奔入。 安东尼打开信件查看,顿时震惊不已,内容是:西班牙屠华! 这一次屠华事件,本该发生在四年前。当时,西班牙总督为了跟赵瀚通商,并没有对菲律宾华人痛下杀手,已经可以说是改变了历史。 但是,赵瀚同意向西班牙开放港口之后,西班牙并没有直接获利。 因为越来越多的福建商人,前往菲律宾做生意,把该地的市场份额都抢得差不多了。 更可怕的是,华人越来越多,根本就难以治理。 西班牙殖民者对此非常惊慌,就在四十年前,他们就一次屠杀三万华人。当时,杀得马尼拉没有理发师、裁缝、鞋匠、厨师和农民,他们抢来无数财货却买不到商品。 西班牙在菲律宾的殖民统治,差点因为大规模屠华而崩溃! 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又重演悲剧。 这次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跟安东尼的想法一模一样:中国人太多,不容易管理,征收重税逼走一些,强迫劳役弄死一些。 于是,菲律宾华人揭竿而起。 不要觉得华人就任人欺负,四十年前的菲律宾大屠杀,上万华人起义军一直杀到马尼拉,甚至还制作了吕公车用于攻城(在正式起义的几年前,不堪虐待的华人雇佣兵,直接弄死了菲律宾总督)。 菲律宾,马尼拉,巴里安。 马尼拉这座城市,同样是华人修筑的。但是,华人不得进城,只能居住在城外的巴里安,华人称呼这片聚居区为“涧内”。 一旦西班牙殖民者选择对华人动手,城上的火炮可以直接轰击涧内! “轰轰轰!” 西班牙动手了,因为他们得知消息,涧内的华人有可能造反。 “岳父,快走!” 万兆安抓住叔叔的手腕,便往店铺外面拖,一直狂奔到后宅拿起武器。 龙献民惊慌道:“火炮轰击,怎能乱跑?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万兆安着急道:“火炮轰击之后,必有军队杀来。现在躲着不逃,今后便逃不掉了!” 四十年,足以让人忘记旧事。 更何况,四十年前的大屠杀,几乎把菲律宾华人杀光,如今都是重新移民的后来者。西班牙为了恢复殖民地,费尽心机把华人商贾请回来,刚开始甚至还给予了各种税收优惠。 万兆安带上岳父一家,还有店里的华人伙计,很快提着包袱来到街上。 街面上已经乱作一团,大量华人平民四处逃窜。 万兆安眼见不是办法,忽然拔刀出鞘,嘶声呼喊道:“可有大同军?大同军集合!” 喊了半天,无人回应。 万兆安只能拖着妻子,带上岳父一家继续逃。 他属于伤残退伍军人,左手中指和无名指断掉。本来可以安置做警察,却跑来菲律宾闯荡,因为这里有一桩娃娃亲。 万兆安奔跑了一段路程,炮击渐渐停止,前方逃难的华人忽然又跑回来。 “前面有红毛兵,快往回逃啊!” “火铳厉害,冲不得!” “……” 不多时,大量华人朝另一个方向遁逃。 华人聚居地被几面包围,但西班牙士兵数量不够,于是把日本雇佣兵和本地土著兵拉来充数。 本地土著兵都是弱鸡,屠杀平民很积极,但遇到激烈战斗就会遁逃。 数千华人一起朝着土著兵冲去,他们只能从这里突围。 但很快,巷口的华人平民招架不住,又纷纷往回跑,巷口处已然彻底堵死。 “起火了,起火了!” 西班牙人竟然放火,想要把聚居地连同华人全部烧死。 眼见四面起火,这些华人终于豁出去,顶着土著兵的屠刀往前冲。土著兵反而被吓到了,放开巷口转身就逃。 万兆安随着人群挤出街巷,此时西班牙士兵和日本雇佣兵,已经从两侧追杀过来。 华人纷纷跳下巴石河,渡河逃往更北方的沼泽区。 西班牙军官骑马追杀,挥砍那些逃在最后的华人。土著兵拉着土弓,朝华人堆里射箭。日本雇佣兵举起倭刀,同样是一路追砍。 在死亡三千多人之后,华人终于冲进树林。 不分男女老幼,纷纷捡拾树枝、石头做武器,然后扶老携幼前往沼泽地带。 四十年前的大屠杀,最后四百多名华人,也是逃到这片沼泽。面对追兵,他们集体跳进沼泽自杀,不愿被西班牙人抓住。 万兆安奔至人群中大喊:“我是大同军第七师一旅三团六营的战士,我给中国大同皇帝陛下当过兵。信得过我的,就听我的命令。现在,谁带了绳子?来十个人,跟我进沼泽趟路。用绳子栓腰,陷进去了就拉出来。任何人不准乱走,全部排好队,抓着前面同胞的衣服!深入沼泽,摆脱追兵之后,所有物资统一分配!” 489【求活军】 “去吧,筹备盛大的仪式,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 西班牙王室委派的菲律宾总督科奎拉,对省督、主教、法官、军官们微笑下令。 省督桑德斯有些害怕:“总督阁下,中国那位皇帝,是否会派兵前来报复?” 科奎拉安抚众人说:“不会的,中国皇帝只统治本土人民,他们不会管海外人民的死活。五十年前,我们在菲律宾杀了中国人,中国皇帝没有派兵出征。四十年前,我们在菲律宾杀了中国人,中国皇帝同样也没有派兵出征。当然,中国皇帝都很爱面子,我们应该派出使节团去道歉。只要拿出礼物,给他下跪道歉,声称菲律宾华人暴乱,中国皇帝肯定不会追究的。” “这样最好,请总督阁下尽快派出使节。”桑德斯说道。 科奎拉说道:“省督先生,你来负责变卖那些华人的财产,在场的每一位先生都有份。” “多谢仁慈慷慨的总督阁下。”众人立即欢呼礼赞。 除了解除汉人过多的威胁,科奎拉这次屠华,更是为了趁机捞钱。 就在今年,西班牙同时在欧洲和美洲大败。 西班牙在智利的沿海殖民据点,被荷兰全部拔出,直接被切断太平洋航线。也就是说,西班牙的美洲舰队,无法运货到菲律宾,只能走大西洋返回欧洲。 西班牙又在罗克鲁瓦战役和卡塔赫纳海战当中,惨败给了法国,失去欧陆与地中海霸权。 西班牙皇室财政愈发崩坏,菲律宾总督就更糟心。 美洲的船队过不来了,香料航道又被荷兰堵死,每运一船香料都要向荷兰交税。 而且,科奎拉为了节省开支,两年前减少在基隆的驻军。赵瀚趁机设立基隆县,等于兵不血刃收复基隆,西班牙在台湾只剩一个贸易点,这个贸易点还必须服从中国官员的治理。 西班牙本土已经传来消息,要将科奎拉治罪——历史上,这混蛋因为丢失台湾,回到西班牙就被关了四年。 手里极度缺钱,还要被抓回去治罪,科奎拉于是想出一个恶毒之计。 把菲律宾的华人杀光,抢来的钱大家分,瞬间就能扭转财政亏空,而且还能收买一众官员。他还可以留下一笔,拿回西班牙贿赂王室,以此来免除对自己的处罚。 至于杀光华人,导致菲律宾殖民地无法运转,那种恶劣后果关科奎拉屁事? 他的总督任期快要到了,就留给下任总督头疼去吧! 马尼拉城外的涧内华人聚居区,只被烧了外围部分建筑。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舍不得全部烧光,因为华人区非常富有,很多财货都可以趁机抢来。 西班牙军官带着军队,冲进华人区到处抢劫,少数没有逃走的华人,就算交出财货也要被杀死。 而西班牙平民和土著平民,则成群结队前往更远方。因为附近有华人村落,估计还有些华人没来得及跑,他们可以趁机去杀人抢东西。 十多个华商首领,被集体押到城外。 他们痛苦哀求,因为菲律宾总督曾经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 然而,毫无用处,他们被拖到河边杀光。 四十年前也是如此,许多华人商贾出卖同胞,甚至有个起义军头领叛变。只因省督阿库纳承诺,可以接他们进城,并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 结果,进城就死了,那是一场诱杀行动。 这件事情,菲律宾华人都知道,却还是有商贾重蹈覆辙,心中抱有可悲的一丝丝侥幸。不过更多华商吃了教训,义无反顾的逃跑,被追兵截住也奋力反抗。 …… 沼泽地带。 追兵站在外围迟疑不前,他们不愿追进去,万一陷入沼泽就糟糕了。 一共六个骑马的西班牙军官,106个西班牙火枪手,300多日本雇佣兵,剩下2000全是邦邦牙人(菲律宾土著)。 指挥官布兰科沉默不语,他非常眼红华人的财货。 涧内居住着一万多华人,成功逃进沼泽的,至少在三千人以上,肯定带了许多黄金和白银。 扫荡后方树林的邦邦牙人回来,他们抓到十多个落单的华人。 布兰科立即让人搜身,不是搜那些华人俘虏,而是搜抓捕俘虏的邦邦牙人。 搜身完毕,财货上缴,布兰科说道:“日本士兵行刑。” 日本雇佣兵狞笑着上前,几个邦邦牙人军官,却跑出来跪地请求,用蹩脚的西班牙语说着什么。 布兰科点头道:“去吧。” 邦邦牙人军官大喜,却是冲上去扒衣服。汉人俘虏的衣服被他们扒光,连破旧的鞋子都要,而且当场就换鞋穿上。 被扒光的汉人俘虏,全部拖到沼泽边缘,遭到日本雇佣兵挥舞屠刀虐杀。 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 “哒哒哒哒!” 一匹快马奔来,传令道:“总督阁下有令,逃进沼泽的华人不必追赶,他们会自己饿死淹死在里面。所有士兵立即前往港口,坐船攻击北方的华人城镇!” …… 这片沼泽,几百年后就消失了,那是人为开发的结果。 辽西同样如此,三国时代遍地沼泽,曹操远征辽东差点失败,到了明朝却被开垦为良田。 足足走了两天,确认没有追兵,万兆安已经非常谨慎,但还是有两人陷进沼泽丧生。 第三天的时候,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坚实草地,万兆安决定对逃难队伍进行整编。 万兆安用尽力气喊道:“我叫万兆安,给大同皇帝陛下当过兵。我跟大明官军打过仗,跟八贼张献忠打过仗,跟满清鞑子也打过仗。打仗好几年,老子就没输过,麾下统率一百人,算得上实打实的百人将!伤残退伍,大同皇帝陛下仁义,赏赐了土地,赏赐了银钱,还要转业安置做警差。做警差有甚意思?老子便来了南洋。这吕宋的洋人军队,要是遇到陛下的大同军,他们连提鞋都不配!” 难民们士气低落,但都认真聆听,他们现在缺一个主心骨。 万兆安说道:“不拘男女,能写会算的举起右手!后面听不到的,各位帮忙传话。” 一下子就举起两百多只手,很多都是海商的伙计。 万兆安又说:“东家和掌柜,还有在前朝有功名的,全部到我身边来听令。” 这次走出十多人,陆陆续续聚集。 万兆安问清他们的姓名、籍贯和职业,便让这些人去清点难民数量。 忙活半天,混乱不已,终于把人数点齐了。一共有3294人,其中12岁以上的男丁2501人、女口748人,只有45个孩童被父母带出。 不仅孩童很少,老人也没几个,他们逃得太慢,体力也跟不上,都被追兵给杀死了。 逃进沼泽的不止这些,还有的慌不择路,跟大部队失去了联系,多半会被困死在沼泽地里。 接着又清点物资,金银钱财不计,自己扔了也行,悄悄留着也行。反正肯定买不到东西,走出沼泽地也买不到,整个菲律宾都在搞屠华行动。 万兆安只下令征集粮食,情况很糟糕。 福隆盛商号的掌柜林琅,对着万兆安叹气说:“惊慌逃离,就算要带东西,也肯定是带上钱财,谁会想着带粮食啊?倒是穷苦人家,没有银钱带走,顺手拎走几斤米,许多也在半路遗失了。有些人,整整饿了两天两夜,连走路都没什么力气。” 一句话,早没粮了! 万兆安感到有些绝望,对那两百多个识文断字者说:“红毛鬼杀咱们汉人,四十年前就来过一回。我听老人说,当时是杀绝了,咱们想活命,就得抱成一团。得听命令行事,落单了没有好下场。咱们大同军打仗,都是有组织的,一级听一级号令。现在,我把这3000多人编为‘求活军’,我自封为求活大元帅。你们自己推选三个首领出来。” 首领就得服众,万兆安不能瞎选。 两百多个识字的,很快推选出三大首领,分别是福隆盛掌柜林琅、安祥和掌柜陈一桂、前明秀才雷礼圣。 林琅负责掌管粮食物资,陈一桂负责安抚管理难民,雷礼圣协助编练军队。 眼下的紧要事情,是在沼泽地里搞吃的。 无论男女,只要十二岁以上,全部编为士兵,军制跟大同军一模一样。 军法有三条:一切物资归公,不准欺压同胞,违抗命令者死! 以十人为一组,就地搜寻吃的。 沼泽地里能有什么? 无非草根、虫蚁罢了,运气好能弄到一条鱼。即便是这些,也只能生吃,因为弄不到干柴生火,也找不到铁锅陶罐煮饭。 幸好,有人带着罗盘,能够认清方向! 一边找吃的一边赶路,足足又走了四天,这些难民终于被带出沼泽。整编时的3294人,病死、饿死、淹死得只剩2616人,那45个孩童死得只剩12个。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家都很听话,没有内讧,没有夺权。 因为都饿得浑身发软,多多少少带病,只想着赶快弄点吃的活下去。 “西北边有个红毛鬼的庄园,我跟三掌柜去那一片收过山货。”一个伙计主动提供情报。 万兆安问道:“有没有火铳?” 伙计点头:“有!红毛鬼手里有火铳,我见过他们进山打猎。” 万兆安带着部队继续前进,半天时间又死两个,也不知是病死还是饿死的。 终于,他们在下午时分,接近一个甘蔗种植园。 周边密密麻麻全是甘蔗,听那伙计说,在甘蔗园的中心,就是红毛鬼的房子。 万兆安告诫这些人:“马上就要打仗了,这几天你们都熟悉了自己的上官。记住,士兵要跟着伍长走,伍长要听什长的命令,什长要听队长的命令……悄悄的从甘蔗地穿过去,甘蔗林大得很,不听命令就容易走散,走散了出都出不来。一团跟着我走东边,二团跟着雷秀才走西边。立即行动!” 此番命令,从万兆安口中说出,转眼就被众人遗忘。 两千多饿得半死的难民,冲进甘蔗地里,纷纷折断甘蔗啃食,似乎把打仗的事情忘光了。 万兆安压抑怒火道:“快起来,红毛鬼的房子里,有的是大鱼大肉!” 一个做鞋匠的青年说:“大帅,让大夥先啃上几口,不吃甘蔗都没力气走路了。” 真的是啃食,不仅嚼甘蔗水,由于大家饿极了,把甘蔗渣都一并咽下肚。 或许是两千多人折甘蔗,闹出的动静太大,很快就有几个土著跑来,叽里呱啦的大吼着什么。 “杀!” 万兆安拔刀冲上去,众人也提着甘蔗棒子往前冲。 490【以血还血】 巴勃罗今年四十五岁,他属于二代移民。 父亲是西班牙流浪汉,被招募去南美洲开拓,杀人放火立功之后,又跑来菲律宾这边。渐渐的,压迫土著开垦出种植园,在附近数百亩地全部种植甘蔗。 巴勃罗的母亲,是土著酋长(类似村长)之女。 酋长全家被杀光,只剩他母亲还活着,被迫嫁给他的父亲。至于那些部落平民,侥幸存活的,全部变成种植园农奴。 虽然自己外公一家被屠杀,虽然自己的母亲遭受折磨,但巴勃罗还是以自己的西班牙血统为荣。他不承认自己有土著血脉,因此继承家业之后,禁止自己的母亲外出,只能常年住在一间小屋子里。 为了净化血统,巴勃罗努力寻找欧洲女子为妻。 可惜菲律宾的欧洲女子很少,就算还有单身的,也不会嫁给他这个混血种植园主。无奈之下,他也娶了一个混血,至少看起来比土著女子白净。 而今,他在为长子的婚姻发愁。 种植园规模越来越大,自己的钱财也越来越多,儿媳妇必须是一个纯种白人! “父亲,这个女人可以做我的妻子!”长子胡安兴奋道。 巴勃罗摇头:“不,这是一个中国女人,你的妻子必须是欧洲人。” 胡安叹气道:“可我已经22岁了,不能再继续等下去。” 巴勃罗说:“你如果想女人,可以把她做为你的女奴,绝对不能真正娶她为妻。” 前些天,巴勃罗去了一趟马尼拉,全程经历了屠华事件。 他立即骑马回到种植园,带上三个儿子,带着几十个农奴,风风火火杀向西北边的汉人集镇。但他一来一回动作太慢,那个汉人集镇已被抢空,到处都是汉人的尸体。 就在他们沮丧而归时,发现了一大家子汉人。 于是,父子四人带着农奴,杀光了那家逃难的汉人,抢光他们的财货。只剩一个少女,由于生得漂亮,被长子胡安看上带回来。 “杀!” 甘蔗园里喊杀声震天,巴勃罗惊疑不定,匆忙回屋拿起火绳枪,然后召集农奴去查看情况。 就在此时,几个农奴从甘蔗地里逃出,推开围墙大门奔进来:“汉人……汉人杀来了!” 巴勃罗立即大喊:“防守院墙!” 父子四人有火绳枪,近百个农奴,则拿着砍蔗刀,全部守在围墙后面。 万兆安冲在最前方,一路大喊道:“杀啊,杀了红毛鬼抢吃的!吃饭,吃饭!” “吃饭,吃饭!” 饿得浑身无力的难民们,啃了几口甘蔗便振奋起来。因为攻破庄园就有吃的,再不吃东西,他们全都得饿死。 甚至,在冲锋过程中,都有十多个晕倒。 毫无章法可言,就是胡乱往前冲,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里冒着绿光。 “砰砰砰砰!” 父子四人陆续开枪,由于距离较远,只有一个汉人倒下,剩余众人继续拼死冲锋。 “砰砰砰砰!” 又是一阵枪响,这次冲得近了,被火绳枪击毙三人。 巴勃罗慌慌张张填弹,想要打出第三发子弹。但惊慌之下,弹丸总是塞不进去,直至汉人冲到围墙外,他才勉强给火绳枪上膛。 “砰!” 又一个汉人倒下。 围墙很高,足有一丈,平时是用来防备土著的。 三十多个汉人,用身体撞击围墙大门。剩下的汉人,以叠罗汉的姿势,疯狂地攀爬围墙。 围墙有许多射击孔,土著农奴用砍蔗刀,透过孔洞去捅刺外面的汉人。 还没有汉人攀上围墙,院墙大门就被撞倒。 其余汉人见状,立即蜂拥而入。 秀才雷礼圣双目通红,呼喊道:“杀光,杀光!” 除了少数汉人有兵器,大部分都手持棍棒和石头。甚至有一些,把自己的棍棒扔了,提着甘蔗棒子往里冲。 土著农奴瞬间溃逃,被癫狂状态的汉人追上,石头棍棒指着脑袋招呼。 别看这些农奴身世凄惨,他们屠杀汉人的时候,甚至比西班牙殖民者还狠毒。 巴勃罗正打算招呼三个儿子逃命,转眼就看到幼子被杀。次子也被几个汉人扑倒,脑袋狠狠挨了两下,眼见是要活不成了。 巴勃罗拔刀砍翻一个汉人,手臂随即挨了两棍子。 万兆安砍杀两个农奴之后,冲到巴勃罗面前,一刀命中其咽喉。 巴勃罗捂着脖子倒地,在他最后的意识里,看到长子也被击倒,五六个汉人围着其殴打。 万兆安完全失去对军队的掌控,两千多汉人四处游荡冲杀。不管是西班牙人还是土著,见到活人必定杀死,以此来发泄愤怒和恐惧。 他们杀人的同时,还到处寻找食物。 在院子里发现一匹马,提着石头棍棒就砸,想打死了战马喝血吃肉。战马吃痛之下,一蹶子踢死身后的汉人,然后发狂奔跑逃之夭夭。 巴勃罗的妻子和女儿,躲在柜子里也被搜出来,当场被乱棍殴打致死。 还有巴勃罗的母亲,一个被杀了全家、又被儿子软禁的土著女人,同样逃不过被活生生打死的下场。 全都疯狂了,他们的脑子里,只剩下吃东西和杀人。 “救命,救命啊,我是汉人!”方慧中大声疾呼,她被捆在屋子里无法移动。 这种混乱持续到傍晚,累得脱力了,终于停歇下来。 满地的尸体,让人反胃想吐,但腹中空空,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万兆安组织男兵寻找食物,又让女兵烧火煮饭,再派出一些人手搜集有用物资。 雷礼圣把少女带回来:“大帅,找到一个汉家女,被红蕃鬼捆在屋子里。” 万兆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慧中……呜呜呜呜!”少女嚎啕大哭。 哭嚎良久,情绪稍定,终于说出自己的遭遇。 她属于二代移民,父亲是万历末年过来的。刚开始在马尼拉做工,后来被组织去更北方开垦,那里渐渐形成一个汉人村镇。 就在前几天,西班牙人、日本人、邦邦牙人,毫无征兆的冲来,见到汉人就杀,见到财货就抢。 方慧中全家好不容易躲过一劫,在逃难的半路上,又遇到这个种植园主,如今被杀得只剩她一个。 万兆安说:“先填饱肚子,今晚好生休息。” 翌日上午,万兆安召集众人,他要开一个诉苦大会。 先让方慧中讲述遭遇,激起众人愤慨之后,又让其他汉人讲述。 只讲了两三人,现场就哭声一片,因为他们都有亲人惨死。 最终,万兆安怒吼道:“兄弟姊妹们,吕宋的红蕃鬼,还有这些蛮夷,想把咱们汉人杀光。咱们想要活命,就只能去北边的山里。到了山里,咱们练兵种地,先活下去再说。大同皇帝陛下,肯定会派兵来救咱们的!” “皇帝怎会来救咱们?几十年前,吕宋的华人被杀,也没见万历爷派半个兵!”一个汉人悲愤道。 万兆安立即说:“大同皇帝陛下,跟别的皇帝不一样!我听说东蕃(台湾)的汉人受欺负,大同皇帝陛下就出兵了,派了大军杀跑红毛鬼。但皇帝派兵得花时间,咱们要自己求活。进山之后,不管男女,都要练习杀敌本事!” 不管信不信,他们都得相信,这是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在甘蔗种植园逗留两天,填饱肚子恢复体力,万兆安便下令带着物资去北边山中。 出发之前,清点人数,由于病死战死,此时只剩2548人。 又过数日,在进山的路途中,他们攻占一个香蕉种植园。这次打得稍微有章法些,虽然还是乌合之众,但至少勉强听从军令了。 武器也更加先进,前后抢到九条火绳枪,许多士兵也装备了刀具——大部分是砍甘蔗、砍香蕉的刀。 只不过,攻打香蕉园时,足足死伤十一人,其中四个当场阵亡。 西班牙总督接到消息,派遣100西班牙火绳枪兵、200日本雇佣兵、2000邦邦牙兵追来。毛都没捞到一根,万兆安已经带着人进山,他们真正的敌人,是山中气候、疾病和蛇虫鼠蚁。 那里属于热带雨林! 赵瀚接到屠华消息,比巴达维亚总督稍晚。 西班牙不仅屠华,而且扣留港口附近的华人商船,把商船上的汉人也屠戮一空。但还是有些商船逃回福建,跑去福建布政司那里哭诉,布政使立即派人前去南京禀报。 赵瀚脸色阴沉,已然愤怒至极。 田有年说道:“陛下,海外之民被杀,固然值得怜悯,但没必要大举出兵。可以下令,禁止西班牙商船贸易,号召各国船只一起袭击西班牙商船。” 李邦华也说:“陛下,今年虽然有数省丰收,但往山东、河南移民,耗费了太多钱粮。剩余的粮食,还要留着明年打仗。辽东那边,也在跟满清交战,每个月都需要运去军粮。至此关键时候,不可再启战端,凡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 庞春来却说:“当年鞑子肆虐辽东,臣在关外犹如弃民,无时无刻不盼着朝廷大军。将心比心,吕宋若还有或者的汉人,必然做梦都想着陛下出兵。当然,该什么时候打仗,还怎样来打仗,须得把情况摸透了。朝中大臣,对吕宋两眼一摸黑,实在拿不出什么章程。可召集汉军将领,最好召集郑芝龙来问话。” 一番讨论,赵瀚下令:“召见郑芝龙!” ------题外话------ 《武装魔女》作者咸鱼成仙:一段橘里橘气的魔女成长史 491【中荷联手打西班牙?】 郑芝龙还没抵达南京,西班牙使节团居然先来了。 他们带来两百斤香料,又带些美洲土特产,专程从马尼拉来中国向皇帝赔礼道歉。 使节团一共八人,领队的叫做阿尼奥。 这些混蛋无比谦恭,见面就匍匐跪拜,撅着屁股给赵瀚磕头:“西班牙使节团,拜见伟大而不可战胜的中国皇帝陛下!” 赵瀚面无表情问道:“听说你们在吕宋无端屠杀中国人?” 阿尼奥回答说:“伟大的皇帝陛下,是一些华人当中的强盗,纠结起来想要攻占马尼拉。总督阁下得知消息,便派兵搜捕暴乱者。谁知,该死的日本雇佣兵和邦邦牙土兵,他们不遵守总督阁下的命令,竟然冲到华人聚居区大肆杀戮。总督阁下非常愤怒,已经处置了这些日本人和邦邦牙人。对于华人的不幸遭遇,总督阁下感到痛心而惋惜,并让我们带着礼物前来道歉。” 赵瀚难以理解欧洲人的思维,此次的菲律宾屠华事件,就像去年荷兰跑台北修筑城堡,完全就属于神经病的瞎搞行为。 根本不用赵瀚做出任何反应,由于华人被屠杀殆尽,马尼拉已经变成一座“死城”。 啥叫死城? 就是没有理发师,没有修鞋匠,靠岸的船只无人修补,就连拉屎拉尿都没人收拾。 城市运转直接停滞,参与杀人抢劫的西班牙平民,在抢到沾血的财货之后,却无法购买最基本的生活物资。 既然无法理解,那就不必去理解。 赵瀚甚至都懒得再问话,挥手道:“除了这个领头的,全部斩断四肢、割掉舌头。好生医治,别让他们死了。这个领头的,斩去双手双脚的大拇指,让他带一句话回吕宋:血债血偿!” 翻译完毕,西班牙使节团惊恐万分。 阿尼奥慌张呼喊:“陛下,我们是使者,你不能这样!” “带下去。”赵瀚充耳不闻。 八个西班牙使者,被拖去刑场。不但刽子手来了,还请到几个高明的外伤大夫,随时等候着给他们止血疗伤。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直接痛晕,有人却被吓晕。 斩断双臂还好说,斩断双腿却麻烦,往往一刀砍不断,还要再补上两刀。 止血也很粗暴,烧得通红的烙铁,照着四肢横断面烫去,把那些血肉烫成焦炭就行,敷上些金疮药包扎完事儿。 还没轮到阿尼奥,这货就吓晕过去。 用冷水泼醒,被砍断四肢的大拇指,阿尼奥就只剩下绝望痛哭。他只是失去劳动力,其他几个却被削成人棍,不得不说已经算非常幸运。 这些家伙被扔上船,立即返回菲律宾。 至于半路会死多少,赵瀚并不在乎,全死了都无所谓。 随即,郑芝龙和荷兰使节团,几乎同时抵达南京。 就像怂恿日本驱逐西班牙、葡萄牙一样,荷兰这次也想抓住机会,唆使赵瀚出兵去攻打马尼拉。 荷兰使节团的副使兼翻译,居然是一个中国人。 赵瀚单独召见此人,问道:“你哪年闯荡南洋的?” 黄瓒回答:“三年前。” 赵瀚颇为意外:“三年时间,就成了荷兰使团的副使?” 黄瓒有些尴尬:“陛下,草民的发妻,是一位巴达维亚评议会议员的遗孀。” 好嘛,娶了个有钱有关系的寡妇。 赵瀚问道:“南洋娶有钱寡妇的很多吗?” 黄瓒低头回答:“非常多。” 南洋有钱寡妇,已经成为一个群体。 欧洲殖民者来到东南亚,不可能把土著全部杀光,必须拉一批再打一批。这些殖民者以男性居多,几乎没有欧洲女人,于是他们就跟本地女子通婚。 能跟上层殖民者通婚的,多半也是出身于土著贵族家庭。 她们通过娘家的本土影响力,又借助丈夫的殖民官员身份,亲自下场经商而大赚其财。而且,这些钱不是丈夫的,赚到的就是自己的,除非丈夫选择跟女方家族开战。 欧洲殖民官员,大多死得比较早,每隔几年就会诞生一个有钱寡妇。 于是,新来的欧洲殖民者,就盯上这些有钱寡妇。特别是东印度公司的普通职员,有很多地痞、流氓、恶棍……他们在欧洲就是渣滓,利用各种手段跟寡妇结婚,然后用荷兰法律谋夺妻子财产。弄到财产之后,立即选择离婚,带着银子回荷兰重新讨老婆。 发展到现在,巴达维亚的有钱寡妇,不仅有马来女土著,还有一些中国女子,或者是中葡混血女性。 随着中荷贸易日渐繁荣,荷兰殖民官员,越来越多选择中国女子结婚。巴达维亚的有钱寡妇,也越来越多选择改嫁给中国男人。 两个字:利益! 眼前这个黄瓒,属于广州大族的庶出子。他被家族要求迎娶寡妇,可以理解为政治联姻,双方进行一次资源整合。 赵瀚又问:“荷兰的巴达维亚总督,派你来当使团副使,就不怕你泄露机密吗?” 黄瓒说道:“不怕,总督只怕别人讲不清楚。” “那你就说清楚。”赵瀚想把事情搞明白。 黄瓒详细说道:“吕宋的西班牙人,他们的商船叫马尼拉大帆船,又叫中国大帆船。这种商船,是中国工匠在马尼拉建造的。每年采购中国货物,从吕宋运往墨西哥贩卖。又将美洲的银子和特产,运到吕宋卖给中国商贾,或者西班牙亲自运到福建出售。这是吕宋的西班牙人,最赚钱的买卖。” “大肆屠杀汉人,他们还怎么做这个生意?”赵瀚疑惑道。 “不杀汉人,生意也做不下去,”黄瓒解释道,“九个月前,西班牙在美洲被荷兰击败,一个叫智利的西班牙海外领,沿海港口全部被荷兰拔除。西班牙的商船,无法再从美洲来到吕宋,以前赚钱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赵瀚冷笑道:“原来如此。以前的生意没法做,吕宋那帮西班牙人赚不到钱。所以他们放弃基隆,借此来节省开支。现在干脆屠杀中国人,反正做不成生意,不如杀了中国人抢钱。” 黄瓒说道:“陛下,荷兰总督的意思,是中国与荷兰联合出兵,将西班牙人从吕宋赶走。吕宋岛北部归中国,吕宋岛南部归荷兰,由荷兰重启美洲到吕宋的贸易。这样一来,陛下能够彰显威严,为惨死的吕宋华人报仇,中国商人也能继续做生意。” “果然是好主意,这位荷兰总督很有手腕啊!”赵瀚忍不住叹息。 如果按照荷兰总督的计划,一旦成功,别看中国拥有吕宋岛北部,荷兰却是控制了整个太平洋航道! 赵瀚突然问:“那位荷兰总督多大年纪了?” “不知,”黄瓒摇摇头,随即又补充道,“看样子该有五六十岁了,听说二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来了巴达维亚。” “那就好。”赵瀚感到欣慰。 五六十岁的年纪,就意味着随时可能见上帝,这种有大局观的总督,还是尽量早死一些更好。 赵瀚继续询问:“荷兰在爪哇有敌人吗?” “有,万丹,”黄瓒说道,“万丹国原为淡目国的下港,八十年前,淡目国苏丹去世,国中发生内乱,万丹趁机建国。万丹国通过联姻,获取了盛产胡椒的地盘,接着又征服帕亚查兰,与马打蓝国分治爪哇岛。在荷兰人来之前,万丹是那里最繁荣的港口,遍布来自欧洲、波斯、奥斯曼、天竺和中国的商人。葡萄牙、英格兰商人也来了。” 赵瀚问道:“现在呢?” 黄瓒回答:“如今的万丹港,大致与巴达维亚平起平坐。主要是巴达维亚港,只准荷兰商人采购东方货物,英格兰、波斯等国商贾,必须在万丹进货运往西方。” 赵瀚又问:“荷兰主要从西方运来哪些商品?” 黄瓒回答:“酒类,手工品,还有阿芙蓉。” “阿芙蓉?”赵瀚非常吃惊,明末清初就搞鸦片贸易吗? 黄瓒点头:“阿芙蓉是好药,在爪哇非常受欢迎。” 荷兰在切入东方贸易之初,就开始向亚洲输入鸦片。据后世学者统计,从1619年到1799年,荷兰平均每年向爪哇卖出5.6万公斤生鸦片。 不仅荷兰在卖,葡萄牙、英国也在卖。 如今,鸦片已在爪哇岛、苏门答腊岛泛滥,并开始从上流社会向底层蔓延。大量中国商贾,还有中国劳工,都已经染上鸦片的毒瘾。 历史上,无人制止这种行为,发展到19世纪的时候,16%的爪哇人吸食鸦片。他们甚至向客人提供鸦片,认为这属于好客的标志,鸦片成为爪哇贵族宴会的必备品。而整个爪哇岛,华人消费的鸦片数量最多,连底层平民都在购买吸食! 相比起荷兰的鸦片贸易,两个中国人在越南卖鸦片,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赵瀚问道:“吉篾(柬埔寨)和安南有阿芙蓉生意吗?” “吉篾有,但很少,安南那边好像还没传过去。”黄瓒回答说。 鸦片这玩意儿,已经在爪哇岛泛滥,那么必然传播到整个东南亚。 清朝末年,鸦片在中国泛滥,祸根就来自明末的欧洲商人。仅荷兰一国啊,每年就卖出五万多公斤鸦片,再加上英国、西班牙、葡萄牙,那得害死多少亚洲人! 又打听一番消息,黄瓒忍不住问:“陛下,与荷兰联合出兵之事……” 赵瀚挥手让黄瓒退下,并不给予肯定答复,他还要再问问郑芝龙。 ------题外话------ 推荐一本朋友的新书,《走进不科学》,学霸科技流,设定挺有意思的,作者上本书8000均订质量有保证,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492【趁他病,要他命】 “拜见陛下!”郑芝龙拱手作揖。 “赐座。”赵瀚面带和蔼微笑。 “谢陛下!” 等郑芝龙坐定,赵瀚开门见山的问道:“西班牙在吕宋有多少战舰?” 郑芝龙回答说:“最多的时候,有六艘大帆船,还有十余艘普通战舰。这几年,荷兰一直在拦截攻击西班牙海船,双方都各有一些损失。这几个月传来消息,西班牙似在极东之地吃了败仗。四艘大帆船堵在美洲回不来,好像还准备在美洲再打一仗。至于普通战舰,只剩不到十艘了。” “大帆船是什么船?”赵瀚问道。 郑芝龙感慨道:“千料以上的巨舰,皆为百年硬木打造。咱们的海军,用十艘围他们一艘,火炮硬轰几个时辰,估计都不能将其击沉。” 西班牙的马尼拉大帆船,常年横穿太平洋搞贸易,因此船体造得坚固异常。 这种大帆船,最小的都排水量500吨,最大的排水量能达到1200吨。 赵瀚又问道:“吕宋岛的北部如何?” 郑芝龙回答:“全是土著野人。” 荷兰那位总督果然打的好算盘,中荷联手进攻西班牙,中国只捞到一片不毛之地,荷兰却能夺取繁荣港口,顺便还霸占整个太平洋航道。 赵瀚再问:“夺取马尼拉,需要出兵多少?” 郑芝龙仔细思考道:“需要海军尽出,再派三千劲旅。马尼拉不能硬攻,只能重兵围城,围到城中粮食断绝。所以,还要准备大量粮草,至少是来回半年的粮草。” “有几分把握?”赵瀚问道。 郑芝龙说道:“若有三千劲旅,就算无法击沉西班牙大帆船,也能出其不意的运兵在马尼拉以北登陆。到时候,切断城内城外的粮食,大帆船再厉害也只能瞎看着。红蕃鬼的兵都少,就算征募平民为兵,也顶多能有两三千。在陆地上打仗,只要不去攻城,他们是打不赢的。击败西班牙的战舰,这没什么把握。登陆夺取马尼拉,只要保证三个月的粮草,臣有十分把握获胜。” “那就打,拉着荷兰一起打,”赵瀚说道,“你来做主帅,拿下马尼拉,封你做南海公!” 册封公爵? 郑芝龙双眼发亮,噗通跪地道:“臣万死不辞!” …… 福州、泉州、广州、上海、宁波……诸多港口的海商,都在其所在城市,被布政使叫去商量。 赵瀚没那么多钱粮打海战,那就借助商贾做事! 以菲律宾各大港口的商税为抵押,向中国海商们发行战争债券。并且,购买战争债券的商号,每年有一定比例的货物,可在菲律宾的港口减税,这种税收减免优惠能转让给他人。 至于多少货物可以免税,要看大家购买债券的多寡,按照购债比例还进行换算。 福州。 上百个福建海商代表,自发组织起来开会。 林福生率先发言道:“诸位先生,在吕宋做生意的汉人,尤数咱们福建人最多。这次红蕃鬼滥杀无辜,大家都损失颇重,有族人被杀,有商船被抢。现在都不敢去吕宋跑船了,别处的生意又不能胡乱掺和,好多海船都在码头闲置。而今陛下要给死去的汉人讨回公道,也是想为咱们福建商人恢复生意。我林福生,愿意买2000石粮食的债券!” 买2000石粮食债券,就是把2000石粮食运往菲律宾战场,而赵瀚五年之后连本带利还给他们。 运费,风险,由海商承担! 乍看是一笔亏本买卖,海商们肯定不愿意。但他们更看重的,是菲律宾市场,以及每年的菲律宾港口税务减免。 就算不减税,如果赵瀚能够拿下马尼拉,福建海商们也会睡着了都笑醒。 因为在菲律宾经商,只有中国船只的关税最重,甚至达到其他国家商船的两倍!在马尼拉城市内外,同样是华人的税务最重,每个华人还要额外征收人头税。 福建海商们犹豫不决,他们一怕运粮风险,二怕无法攻占菲律宾。 终于,有人咬牙说道:“豁出去了,我李家认购500石债券!在这么等下去,也不晓得哪天能恢复,不打下马尼拉,今后谁敢去吕宋做生意?” 当然敢啊,商贾逐利。 历史上,西班牙这次屠华之后,仅过了一年时间,福建海商又跑去经商。只不过,不敢在菲律宾定居,不敢在马尼拉开商号,把货物运去港口交易,修缮补给完立即离开。 是不是很下贱? 因为海商们没办法,当时明朝就快完蛋了,打仗打得满目疮痍,国内的市场环境很差,他们必须把货物运出去贩卖。多少伙计等着吃饭,多少手工业者赖以生存,被人搞大屠杀也只能赔笑脸。 现在,大同皇帝赵瀚,要给他们出头,福建海商顿时爆发热情。 短短一个月时间,福建海商认购六万石债券。也就是说,他们要自己花钱买粮,还要自己出人出船,把3600吨粮食运去菲律宾战场。 至于其他省份的海商,对此没啥兴趣,他们在菲律宾没有市场份额。 …… 赵瀚和荷兰约好了,开春之后立即出兵。 总督安东尼·范迪门有些等不及,冬天就派出舰队,袭击所能见到的任何西班牙船只。 就算赵瀚不出手,荷兰自己也会出手,只不过时间线有所变动。 历史上,菲律宾屠华发生得更早,当时荷兰正在跟葡萄牙打仗,实在腾不出手跟西班牙闹腾。当等到崇祯上吊的第二年,荷兰就开始大举进攻菲律宾。 荷兰派了18艘战船、800名士兵,分成三路进攻。 一路前往菲律宾北部,煽动不服西班牙的土著造反,同时拦截来自福建的中国商船(断绝西班牙的物资)。第二路去更东边,拦截从墨西哥而来的大帆船,当时西班牙的太平洋航道已经恢复。第三路切断吕宋和婆罗洲,不让婆罗洲的物资运往马尼拉。 三路完成前期计划之后,聚集起来对马尼拉发动总攻。 十八艘荷兰战舰、800名荷兰士兵,在马尼拉港口,围攻两艘老旧的西班牙大帆船。双方对轰五个小时,荷兰旗舰的船首被击碎。荷兰损失惨重,而西班牙一船未毁、一人未死。 随后,又有两艘大帆船从墨西哥回来,荷兰不敢再打海战了,八百士兵开始登陆作战。 围城战长达两个月,30名西班牙士兵,带着大量仆从军作战。 土著仆从军死了多少,这个咱们不知道,但西班牙士兵一个没死,荷兰士兵死了一百多。接着又对峙一个月,海战再次爆发,荷兰舰队狼狈而逃。 巴达维亚。 从柬埔寨回来的指挥官彼得,在总督范迪门面前怒吼:“总督阁下,我们应该出兵攻打吉篾(柬埔寨),否则东印度公司将在远东颜面无存!” “西班牙才是真正的敌人,那个不听话的吉篾国王,等抽空再去收拾他。”范迪门说道。 海上泰迪荷兰,前不久去招惹柬埔寨,被柬埔寨俘虏了两艘战舰…… 准确的说,是两艘武装商船。 他们带着一百多荷兰士兵出征,要求柬埔寨国王归还贿赂,因为柬埔寨官员收了银子不办事。陆军惨败不说,两艘荷兰武装商船,居然开到内河耀武扬威,被柬埔寨军队用障碍物堵住河道,再以大量内河小船生生给磨死。 对了,荷兰还在跟万丹国打仗。 并且,爪哇岛的马打蓝国,也与荷兰矛盾激烈,正在琢磨着一起攻打荷兰。 但无所谓,四面交战的情况,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习惯了。 二十六年前,荷兰刚刚占领巴达维亚,一年之内被英国人、雅加达人、万丹人轮流围城。荷兰的敌人们也是搞笑,荷兰次次都请求投降,但因投降条件而没谈拢,然后粮食不够自己撤围了。 “总督阁下,中国皇帝来信。”副官匆忙进来。 范迪门看完书信,顿时眉头紧皱。 因为中国皇帝的来信,只说西历的四月出征,吕宋岛北部交给中国海军,中国士兵会沿途煽动土著叛乱。 战果该怎么分享,中国皇帝却一直不说。 不把这个讲清楚,马尼拉打下来归谁? 范迪门知道中国皇帝不满意,便重新写信送出去,愿意把玳瑁城以及北部交给中国。 玳瑁城是吕宋一个土邦国家的首都,百余年前覆灭了,华人和土著特别多。当地华人,前后被屠杀两次,后来的兰芳公司,也是在那一片建立兰芳共和国。 范迪门认为自己给出足够的诚意,玳瑁城的地理位置,是吕宋岛仅次于马尼拉的存在。 荷兰要马尼拉,中国要玳瑁城,双方属于公平合作。 赵瀚都懒得回信,打了再说! 为了出兵菲律宾,赵瀚特地组建“吕宋远征军”。在福建、广东征募农兵,冬天进行火枪集训,加上医疗兵总计3500人。 在李邦华看来,此次出兵实属不智。 但是,赵瀚却不想放过机会。 给惨死的华人报仇,彰显中国的国威,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就是,西班牙人搞大屠杀,得罪了所有的中国商人,现在出兵就是万众一心。 若是再等几年,中国海商记吃不记打,又跑去跟西班牙做生意。到时候出兵的话,许多海商还会心怀不满,觉得赵瀚这个皇帝耽误他们做生意。 历史上,郑成功的部将林凤,率领大军远征菲律宾。就是一个中国海商,泄露林凤的军队信息,还帮着西班牙人出主意。 此时马尼拉一片混乱,运宝大帆船又被堵在美洲,没有汉人站在西班牙那边,正是西班牙殖民者最虚弱的时候! 荷兰总督范迪门看得清楚,赵瀚当然也非常明白,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联手把西班牙弄死。 493【串联土著友军】 大同民始二年的中国,没有爆发什么大规模战争。 李自成彻底巩固地盘,把那些军阀般的降将,收拾得服服贴贴——不服的都死了。 同时,李自成还收复宁夏镇,把侄子李过调去银川驻防。 又册封李过为太子,稳定国本。 这操作让人有些看不懂,册封太子之后,不该把太子留在国都吗?万一太子在外叛乱,又或者皇帝死了,太子赶回来太晚怎办? 只能说,李自成艺高人胆大,认为不会发生任何乱子。 满清多尔衮那边,只跟辽东的大同军,在秋收时有小规模摩擦。他们一边加紧种田攒粮,一边出兵镇压辽西北的蒙古叛乱。 那些蒙古部落,并非直接造反,而是因缺粮在互相攻伐。 满清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帮着关系更好的部落打仗。若即若离的蒙古部落,被满清抢走牲畜和人口,草场则留给死忠满清的部落。 朝鲜百废待兴,可惜君臣都没心思治国。 国主李淏还在持续清洗旧臣,大量扶持中等家族上位。于是朝鲜百姓,赋税越来越重,被盘剥得大量逃往北方山区,甚至逃往大同军控制的保州地界。 赵瀚这边,只做三件事: 第一,出兵攻打西南土司,吞掉四川、广西的边角区域。 第二,存粮。 第三,移民。 河南的在籍人口,已经恢复到120万,其中移民就占了30万。山东则恢复到180万,移民数量同样是30万。 根据去年底的户部数据,赵瀚治下人口为:金陵府(南京及周边州县)200多万,浙江500多万,江苏600多万,安徽600多万,江西800多万,湖南500多万,湖北400多万,广东400多万,福建400多万,广西300多万,四川700多万。 再加上河南、山东,以及北直隶、辽东部分区域,全部人口6200万。 以上,都不计未满12岁的孩童,因为古代医疗水平容易夭折。 虽然还有好几个省没打下来,虽然北方大量人口流失,但6200万的人口数量,已经是大明巅峰时期的官方统计。 江西人口还是太多,主要是被赵瀚占领得最早,而且没有经历什么大饥荒。 安徽、江苏、浙江三省,曾经饥荒严重,造成人口锐减。 另外,虽然江西大举向外移民,但年满12岁的孩童太多。都是赵瀚统治之后,因为生活条件变好,夭折率大大降低。还有大量10岁以下的孩童,那是赵瀚起义带来的江西婴儿潮。 赵瀚已经给户部安排任务,民始三年,加大江西移民的力度,至少要向河南、山东各移民20万! 只有不断移民,才能缓解江西的人口压力,这几年新生儿是真他娘的多。 民始三年,新历三月。 新编吕宋远征军,在福州集结登船。海军主帅为郑芝龙,陆军主帅为王徽。 王徽此前担任第十四师旅长,这次被紧急调去福建,一手打造吕宋远征军。他们手里的火绳枪,是辽东龙骑兵换下来的,龙骑兵已经换装了燧发枪。 40多艘战舰,30多艘商船,浩浩荡荡向南驶去。 他们在台湾诸罗县(嘉义),略作淡水补给。运送物资的商船,也留下一些在此等待,相当于把诸罗县作为中转站。 诸罗县的汉民非常高兴,帮着搬运物资,能够赚到不少工资,还能向远征军贩卖蔬菜。 …… 菲律宾,马尼拉。 陈良训紧急觐见菲律宾总督:“总督大人,我从福建同乡那里得到消息,中国皇帝派遣大军杀来了。要赶快修筑城防,请允许比农多的唐人进城,我们会帮助总督坚守城池!” 总督科奎拉说道:“比农多的唐人,可以协助防守外围炮台。” 陈良训顿时绝望,都这个时候了,还是不允许华人进城。 菲律宾华人虽然遭到屠杀,但还活着好几千。只不过,这几千华人,早已信奉耶教,就连穿衣都是西式打扮。 传统华人,居住在涧内区,后世也叫八连区。 信教华人,居住在比农多区,位置紧挨着涧内区。 为了引诱华人改变信仰,西班牙总督规定:信教的华人,十年内免征额外税,只需缴纳跟土著一样的税收,十年后缴纳跟西班牙平民一样的税收。可自由选择居住地(不能进城),可自由与土著通婚,信教华人的居住名额不受限制。 这个条令颁布之后,已经催生出3000多数典忘祖之辈。 算上他们跟土著生下的混血二代,人口已经近万! 他们积极学习西班牙语,以身为汉人而耻辱,就连在家里都不穿汉服。甚至自发诞生了词典,记录漳州话和西班牙语的常用词转换。 陈良训无比失落的回到比农多区,皈依耶教的华人纷纷询问:“陈神甫,总督大人让不让咱们进城?” 陈良训手捧西班牙文《圣经》,挤出微笑道:“当务之急,是防守外围堡垒的炮台。这是非常要紧的事情,总督大人信赖我们唐人,被允许帮助西国士兵防守炮台。” “就是不让咱们进城?” 众皆哗然,愤怒而恐慌。 几个月前,涧内区的华人遭到大屠杀,他们在比农多区屁事儿没有。甚至总督还派士兵,在比农多区驻守,防止杀红了眼的土著乱闯进来。 当时,他们虽然怜悯华人同胞的遭遇,但更多的是一种庆幸与优越感。 而今他们却愤懑抱怨,中国皇帝的大军将至,不躲进城里还怎么活啊? 从始至终,科奎拉都不信任这些归化者,更不敢把他们放进城里居住。万一打仗的时候造反咋办? “总督阁下,荷兰人带着苏禄人、文莱人,正在猛攻宿雾岛!”副官紧急报告。 科奎拉叹息道:“让他们死守吧。” 宿雾岛是当年麦哲伦发现的,也是西班牙在菲律宾最早的殖民地,其战略和经济地位仅次于马尼拉。 岛上有圣佩特罗堡,还有百来个士兵,并且食物充足,应该可以撑上半年。 …… 在东南亚打仗,一般都会带上帮手。 这次荷兰舰队出征,荷兰陆军不到一千,却在婆罗洲和苏禄各岛,说服好几千土著帮忙。 文莱苏丹国、苏禄苏丹国,上层贵族是愿意跟西班牙做生意的。但中低层平民和土著,则对西班牙深恶痛绝,只要有人组织煽动,他们就愿意跟西班牙拼命。 赵瀚的吕宋远征军,同样在吕宋岛北部招募土著。 这次参与屠华的菲律宾土著,以邦邦牙人为主,邦邦牙人已经被驯服成走狗。而更北方,还有伊洛克人、卡林加人、尼格利陀人……他们纯粹属于被压迫的对象,70年前海盗林凤,在进攻马尼拉的途中,就获得一万多土著助战。另一个时空,荷兰进攻马尼拉,也获得数千土著帮忙。 方桂科带着百来个士兵,还有几个医生,跟随福建商人来到北部山区。 “这些土著竟有梯田?”方桂科震惊不已,他总觉得蛮夷就该茹毛饮血。 向导陈安说道:“马尼拉的粮食,特别是水稻和玉米,很多都是此地土著所种。西班牙红毛鬼们,勒令土著低价出售粮食,而且每年都有定额,粮食无法足额出售,便立即派兵攻打。此地土著,以种植为主,相对而言比较温顺有礼。当然,他们打仗也很勇猛,平时的主要敌人是山中猎头族。由于陛下免除粮食进口关税,甚至官方高价收购,因此也有一些海商,找本地的土著购买稻米。” “他们愿意卖给汉人商贾吗?”方桂科问道。 陈安回答说:“愿意的,因为汉人商贾买粮食,价格远远高于西班牙红毛鬼。” 方桂科是此次远征军的宣教官之一,他望着漫山遍野的梯田,点头说道:“既是会种粮食的土著,那就肯定可以教化。只需公平对待他们,教他们说汉话、教他们写汉字,百年之后亦可为国人也。” 刚说到这里,就有数百土著从山林里冲出,他们手持长矛,对着方桂科的士卒哇哇大叫。 陈安主动上前,用土著语言说:“我们是唐人。红毛鬼在马尼拉屠杀唐人,唐人皇帝震怒,派来大军征讨红毛鬼。只要赶走红毛鬼,就没有人再欺负你们,唐人需要你们的帮助。我们带来了许多礼物,请求面见你们的首领。” 伊洛克人并非统一的种族,他们以血缘宗族为单位,形成一个又一个部落,类似数量众多的村镇。 但是,他们又有比较接近的风俗和语言,有着高超的梯田种植技术。会制陶,会纺织,会冶炼金属,甚至诞生了简单文字。 他们属于马来人种,但跟马来人风格迥异,倒是更受中华文明影响。 方桂科和陈安,很快就见到一个部落首领。 “尊贵的客人,非常欢迎你们到来,”部落首领叫做水牛,已经四十多岁了,“红毛鬼来收粮的时候,传来唐人在马尼拉被屠杀的消息。对此,我感到非常悲痛,我们更愿意跟唐人做生意。” 陈安说道:“唐人皇帝已经派出大军,即将征讨那些红毛鬼。唐人皇帝是仁慈的,不会欺负吕宋人。这次,唐人皇帝陛下,为首领带来了礼物。” 礼物送上,一匹华丽丝绸。 首领水牛抚摸着丝绸,欣喜道:“伟大的唐人皇帝,神灵会保佑他活一百岁。” 陈安趁机说道:“唐人的大军,有战舰无数,还有火铳和火炮。但是,我们还需要帮助。” 水牛立即说:“只要能赶走红毛鬼,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愿意派出三十个勇士跟随,我的儿子会亲自带着武器出发。” 方桂科是提前来到吕宋的,他要一个一个部落串联。 你出三十勇士,他出五十勇士,零零散散加起来,就是几千上万人。 (上一章,把兰芳公司、海盗林凤、郑成功部将林凤给记混了,已经修改。) 494【外交祖宗】 自从荷兰夺取马六甲之后,就把目光投向了菲律宾。 这几年时间,几乎每年都要出兵。但不敢直接攻打马尼拉,而是劫掠西班牙商船,顺便劫掠中国商船,然后抽冷子登陆作战,拔除西班牙在南方岛屿的外围据点。 狭义来讲,宿雾岛只是一个大型岛屿。 广义而言,宿雾岛还包括周边的群岛。 麦哲伦逼迫岛上土著皈依耶教,然后帮着土著们打仗,希望把附近群岛的土著全部变成耶教徒。然后,麦哲伦就被敌对土著弄死了。 群岛之间,四通八达,到处都有西班牙炮台,最近几年被荷兰摧毁十多处。 对于这种泰迪行为,西班牙人非常头疼,但他们实力衰落得太厉害。每次遇到荷兰进攻,都只能缩在城堡里防御,有时候岸边炮台都直接放弃。 此次荷兰派出20艘战舰,不但运载荷兰士兵,还运载文莱、苏禄两国3000多土著,浩浩荡荡杀向宿雾岛。登陆之后,他们迅速拔除外围据点,将港口附近的圣佩特罗堡团团包围。 但是,跟随荷兰作战的只有土著,文莱、苏禄两国的苏丹,都不同意协助荷兰打仗。 甚至文莱苏丹,还更倾向于支持西班牙。 当荷兰围攻宿雾岛的时候,北方战斗还没爆发,一支中国舰队驶向文莱都城。 郑国忠持节下船,身边有一百士兵保护,在福建海商的带领下,直奔文莱王城而去。 文莱苏丹阿都贾里鲁·阿巴,一时间没搞明白什么情况。又见中国舰队似乎很强大,于是派大臣会见使节团,想弄清楚中国人是来干啥的。 半天过去,大臣苏莱文奔入王宫:“陛下,中国皇帝要册封您为渤泥国王。” 苏丹阿巴觉得很扯淡:“我本来就是国王,为什么要中国皇帝册封?” 大臣苏莱文解释道:“陛下,您的祖先是中国人,文莱以前也叫渤泥国。中国使臣说,你祖先的坟墓在南京,他已经派人修缮祭祀过了。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阿巴苏丹问道。 苏莱文硬着头皮回答:“中国使臣说,如果陛下不认祖宗,黄家人应该会认,到时候就只能册封黄家人为渤泥国王。如果黄家人也不认祖宗,那选随便选一个姓黄的,过继给渤泥王室册封国王。” “他这是威胁!”阿巴苏丹大怒。 文莱王室,有一半中国血统,另一半是阿拉伯血统。 几百年后,文莱国旗有两条斜杠,代表历史上两位亲王,其中一个亲王就是黄森屏。 黄森屏此人,在朱元璋手下做过云南腾冲卫指挥使,腾冲的石头城就是他建造的。甚至“森屏”这个名字,都是朱元璋御赐的,因为他在森屏滩大败倭寇。 来到加里曼丹岛之后,黄森屏出手帮助渤泥国王,成功抵御苏禄人和马来人的侵略。国王将女儿嫁给黄森屏为妾,国王的弟弟娶了黄森屏的妹妹,两大家族共同统治渤泥国,但又有各自的统治领地。 国王死后,黄森屏与国王的哥哥担任摄政王。 国王的哥哥死后,爆发宫廷政变,黄森屏扶持一位亲王继位。 晚年,黄森屏落叶归根,在抵达南京的时候病死。他留下三个遗言:第一,将自己在渤泥国的领地,归为大明版图;第二,请求册封南洋最高山为镇国山,为中华永镇南洋之地;第三,请求把自己安葬在大明。 黄森屏的女儿黄桂姑,嫁给了渤泥国王阿合曼。阿合曼死后,黄桂姑成为渤泥女王。 黄桂姑的女儿,继任为第二代女王。招赘来自阿拉伯的商人阿里,女王死后,阿里变成国王,从此一直传下世袭,甚至传到了几百年后。 眼前这个文莱苏丹阿巴,身上就流淌着黄森屏的血统。 至于黄家一脉,还定居于文莱,有自己的一块领地。但在明代中期,黄家已退出文莱政坛,安安心心做领主,种地、经商赚着小钱钱。 阿巴当然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因为王室血脉一直没断,历代谱系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他的远祖是阿拉伯商人,他的远祖奶奶是黄家女,黄家女还出了两个女王。 中国使者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阿巴不接受中国皇帝册封,那就找一个黄氏后代册封,直接挑起文莱国的内战! 苏莱文说道:“陛下,西班牙红毛鬼,这厮屠杀唐人确实不应该。中国皇帝已经愤怒,而且还跟荷兰联手出兵。我们已经拒绝跟荷兰合作,难道又要拒绝中国的册封?不能同时得罪荷兰和中国啊。” 阿巴已经做了46年苏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国王,他愁眉苦脸道:“一旦接受中国皇帝册封,就得帮着中国打仗。万一无法攻破马尼拉,等中国、荷兰撤兵之后,西班牙派兵来打我们怎么办?” 苏莱文叹息道:“如果不答应,恐怕就不是西班牙来打我们,而是中国和荷兰一起来。” 阿巴左思右想,还是毫无办法,小国的国王就是这般无奈。 苏莱文劝道:“陛下,不如彻底倒向中国,获得中国皇帝的庇护。这位中国皇帝,跟以前的不一样,听中国海商说,皇帝全面开放了中国港口。而今,又为了吕宋惨死的唐人出兵,今后肯定在海上扩大影响力。文莱得到中国皇帝的支持,荷兰、西班牙、苏禄、马打蓝……这些国家都不敢再欺压我们!” 阿巴起身走来走去,沉思良久,说道:“那就臣服得更彻底一些,告诉那位中国使者,请求把公主嫁给中国皇帝为妃。” 这位苏丹儿女众多,女儿基本已经嫁人,只剩第十三个女儿年幼未婚。 刚满十二岁…… 也不小了,按照他们的教义,女子九岁就该嫁人。 文莱皇室拥有中国血统,这个情报是福建海商提供的,赵瀚立即派出使臣到婆罗洲。 这次出海打仗,是朝廷与商贾的密切合作。 福建海商为了自身利益,可谓全力支持皇帝打仗。出钱出力的一大堆,建言献策的也不少,各种南洋情报雪花般上疏至南京。 过了台南便是荷兰的天下,荷兰战舰常年游弋在台湾和菲律宾之间,拦截任何他们看到的中国商船,逼迫中国商船去热兰遮(台南)贸易。不听话的,直接洗劫一空! 福建海商为了获取更大利润,想方设法去菲律宾,甚至在金门用更小更快的船只转运。 这种船毁人亡的风险,他们都愿意承担,还有什么不敢的?做梦也想中国实控菲律宾啊! 文莱王城。 中国使臣郑国忠宣读册封诏书,文莱苏丹国改名渤泥王国,文莱苏丹阿巴被赐名黄念祖,今后每一代国王都必须有汉名。 老苏丹阿巴匍匐跪地,诚心接受中国皇帝册封,一把年纪也怪不容易的。 然后,派出战舰十二艘、士兵500人,跟随中国军队一起去打仗。 中国使节船队,带着文莱国的战舰,又跑去隔壁的苏禄苏丹国,同样是要强行册封苏禄国王。 一个胡乱找来的中国回民,被使臣郑国忠领着去苏禄王城认亲。 文莱国王的祖宗葬在南京,苏禄国王的祖宗则葬在山东德州。 当时还是全家一起去的,到北京朝拜朱棣。回来的路上,国王死于德州,长子返回苏禄继承王位,而王后、次子、三子和随从都留在山东,山东很多回民都是他们的后代。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中国亲戚,苏禄苏丹表示一言难尽。 苏禄国也被西班牙欺负得很惨,他们也曾经出兵反抗过,结果是领土被打得越来越少。而且,大量苏禄国的绿教徒,被西班牙殖民者杀害。 这么说吧,除了吕宋岛,西班牙在菲律宾的主要扩张方向,就是从苏禄国手里夺取海岛! 苏禄国的领土,已经被西班牙吃掉三分之一! 虽然底层人民还在反抗,但苏禄国的贵族基本选择躺平。 现在中国使臣带着“王室亲戚”而来,硬要册封苏禄国王,还说不准再躺平了,快起来跟着中国一起反抗。 苏禄苏丹实在被打怕了,装聋作哑,恭敬款待中国使节,却不愿接受册封,更不愿跟着中国攻打西班牙。 其实,换个苏丹就好了。 历史上,另一位苏禄苏丹,甚至主动联系满清,请求满清皇帝册封,想要借满清出兵抵抗西班牙蚕食。 好吃好喝好几天,郑国忠突然坐不住了,扔下一句话就走:“不愿归顺便是敌人,等着大同皇帝与荷兰共同围攻吧!” “轰轰轰!” 中国舰队和文莱舰队,离港之后直接向苏禄王城开炮。 象征性开炮,随便打几炮就走。 苏禄苏丹大惊失色,派快船追上中国船队,站在船上靠近了大呼:“我主愿意归顺,我主愿意归顺!” 吕宋北部土著被中国策反,文莱、苏禄两国也被策反,荷兰带着土著围攻宿雾岛……一连串操作下来,西班牙人被全面包围,而那位总督却无力反抗,甚至舰队都不敢随便派出。 495【合兵马尼拉湾】 一部殖民史,就是一部战争史。 西班牙占据马尼拉,荷兰占据巴达维亚,那都是一次次打出来的。 从万历初年到崇祯登基,不仅吕宋岛北部土著奋起反抗,南菲律宾群岛的土著们,同样在如火如荼的爆发起义。而菲律宾华人,几乎全程参与其中,因为他们的应缴税额,远远高于本地土著! 每次面对起义,如果规模太大,西班牙的应对方法,就是缩进马尼拉防守。 努力拖时间,拖到起义者内部矛盾激发,期间还主动派遣使者挑拨。反正起义军的来源五花八门,肯定能够找到机会,必定能够出现背叛者。甚至,起义军领袖直接倒戈,因为领袖也有一大堆。 等到起义军内讧或者撤军,西班牙再趁机发动反攻,血腥镇压屠杀起义民众。 这次也一样,菲律宾总督按兵不动,甚至把舰队的收回来,铁了心要死守马尼拉城。 “大帅,荷兰人来信!” 王徽带兵顺利攻占玳瑁城,郑芝龙率领的海军,也跟着移防过来,将这里作为一个军事基地。 福州、诸罗(台湾)、玳瑁(吕宋),三大后勤中心连成一线,大量海商进行物资转运,为接下来长期围城做好准备。 玳瑁城以前是小土邦的王城,早就废弃了一百多年,后来又变成华人城镇,两次被菲律宾屠杀一空。 郑芝龙展开信件,却是荷兰指挥官彼得发来的。 “如何?”王徽问道。 郑芝龙把信递过去:“荷兰在猛攻宿雾,城堡里只有100来个西班牙守军,但协助防守的土著兵有至少2000人。宿雾岛的土著,也有很多在反抗西班牙,大概800多宿雾岛土著帮着荷兰打仗。” 王徽好笑道:“也就咱们实诚,竟然出动3500士兵。这西班牙和荷兰,自己的兵只有几百个,却拉着几千上万土著打仗。” “玳瑁城周边清理干净了吗?”郑芝龙问道。 王徽回答说:“参与屠杀汉人的土著,已经被彻底肃清了,男女老幼全杀,一共杀死1300多人。” 大同军在玳瑁城周边,把男女老幼全都杀光,是不是觉得太凶残? 几个月前,就连土著孩童,也都提着棍棒,跟随长辈一起屠杀华人。老人、女人同样如此,几乎没有无辜者,能走路的就是凶手! 王徽又说道:“更靠山区的土著,都是一切亲近华人的部落。我听那些海商说,当年的海盗林凤,兵败之后躲进山区,被山里的土著所接纳。许多福建残兵,跟山中土著结婚生子,还教山中的猎头族种地纺织。这次有数百个汉人,逃进山中受到猎头族保护,我已经派兵去接他们出山了。” 郑芝龙忍不住叹息:“茹毛饮血、杀人为乐的猎头族,竟然亲近汉人,而且还保护汉人。这说出去有谁信?” 又过两日,远征军宣教官方桂科,带着幸存汉人和猎头族来到玳瑁城。 这里的幸存汉人只剩三百多,一个个衣衫褴褛,甚至有些还穿着土著的皮毛衣服。他们见到郑芝龙和王徽,立即集体跪地,然后嚎啕大哭着请求复仇。 方桂科复命道:“郑大帅、王将军,躲进山里的汉人,在下成功带回317人。另有285位土著勇士,愿意跟着咱们打仗。” 王徽点头微笑:“辛苦了。” 方桂科又说道:“山中猎头族,有些也是讲理的,比如这里的猎头族就很好。只要猎头族愿意交流,在下觉得就可以教化,不能一味的把他们当成野人。在吕宋如此,在台湾也是如此,应该尝试着教化那些猎头族。” “这件事情,你自己上疏陛下。”王徽不置可否。 郑芝龙说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向马尼拉进兵吧。” …… 沿岸是有西班牙村镇的,但大同军懒得去攻打。 这些西班牙村镇,西班牙人的数量其实很少。就是一些种植园主而已,村镇的首领必为传教士,而每个传教士又肯定是大地主! 西班牙的菲律宾殖民地,又被戏称为“教堂帝国”。 没有什么地方官员,一个传教士管理一片。而马尼拉的大主教,更是可以弹劾总督,并在总督缺任的时候代理总督事务。 玳瑁城在达古潘附近,距离马尼拉的直线距离不足200公里。 但一个位于林加延湾,一个位于马尼拉湾,走海路还得慢慢绕过去,陆路山林众多难以通行。 中国舰队还没驶入马尼拉湾,科雷希多岛就已经燃起烽火。 科雷希多岛位于马尼拉湾的咽喉位置,这里有灯塔、烽火台、炮台和城堡。 “传令,轰击炮台!”郑芝龙说道。 48艘大同海军战舰,排开阵型轰击岛上炮台。 与此同时,从舰船放下小艇,在战舰火力的掩护下,远征军士卒划着小艇试图登陆作战。 在炮火倾斜之下,西班牙守军很快放弃岸边炮台,全部缩到岛上的小型城堡里。又是那种低矮的棱堡,火炮很难命中,只能让陆军慢慢攻占。 城堡里也有炮台,十多门城防炮,不间断的朝着登陆部队射击。 带兵登陆的王徽头疼不已,短短十多分钟,大同军被轰死两人,土著军队被轰死三十多人。这才刚刚登陆,还没开始攻打城堡呢。 在出征之前,王徽专门接受训练,主要就是学习如何攻打欧洲城堡。 三个字:挖地道! 三千五百大同军,还有近万土著军队,临时转职为挖壕民夫。 他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锄头、铁锹,顶着城堡射出的炮弹,先挖一条战壕躲进去。挖掘这条防御战壕,就再次遭受损失,被城堡火炮给砸死60多人。 “这他娘的,打下城堡之后,里面的红毛鬼全部弄死!” 林汝翼骂骂咧咧进行土工作业,他是民始元年当的兵。由于读过三年小学,受过新式教育,提拔速度很快,不到两年时间就升为哨长(统兵一百)。 这货跟士兵一起挖着壕沟,外围防御壕沟挖好之后,再朝着城堡斜向掘进,用“z”字形的战壕,一点一点接近城堡。 “哨总,前面挖不动啊。”士兵还是抱怨。 林汝翼说:“挖不动就慢慢挖。” 海边有沙滩,挖掘速度很快,但没挖多远就碰到石头。 整整一天时间,战壕只前进20多米。 城堡里的西班牙人也很无奈,自从中国士兵躲进壕沟,他们再开炮就等于浪费火药。 “红毛鬼的战舰去哪儿了?” 郑芝龙站在坐舰的船长室里,用千里镜四处观察,却没有发现西班牙舰队的影子。 一场大战,枯燥乏味,从始至终就是挖壕掘进。 一连挖了四天,荷兰舰队来了,苏禄、文莱舰队也来了,几国大军汇集在马尼拉湾,却还是没有看到西班牙舰队。 荷兰陆军指挥官彼得,坐小艇来到郑芝龙的旗舰。 “又见面了,郑。”彼得笑着打招呼,看样子还是老相识。 郑芝龙问道:“南边如何?” 彼得说道:“已经攻占三宝颜,宿雾还没打下来。我留了50名士兵,带着三千土著,继续围困宿雾的城堡。” 三宝颜在棉兰老岛西部,那里曾是苏禄国的地盘。九年前,西班牙出兵攻打苏禄国,将三宝颜给抢掠一空,烧毁城市之后,又自己占领了重建。 西班牙殖民者就那么多,随着不断扩张,须得分兵驻守。 多的地方驻守200,少的地方驻守50,迅速摊薄马尼拉的兵力。如今,马尼拉城里的西班牙守军,数量已经不足300人。 就算无法攻占马尼拉,只要能在三宝颜站稳脚跟,荷兰东印度公司也是赚到了,因为三宝颜是菲律宾南部的重要港口! 两人聊了一阵,彼得说道:“我去帮中国朋友攻打城堡。” 这厮说完就走,乘坐小艇登陆,躲进壕沟跟大同军汇合。 嘴上说是来帮忙的,彼得进了壕沟之后,精力却放在观察大同军上。看到大同军的装备,又问明白来了3500人,彼得顿时有些紧张。 双方没有谈妥分赃协议,马尼拉究竟归谁不知道。 而彼得只带800陆军出征,还留了50在宿雾岛,怎么抢得过3500大同军? 彼得当场拿出纸笔,给巴达维亚总督写信,然后派人坐船立即送回去。内容很简单:荷兰陆军,无法跟中国陆军作战。若想抢夺马尼拉,必须用战舰长期封锁。 事实上,巴达维亚总督那边,也有着自己的谈判底线。 即把吕宋岛整个送给中国,荷兰则占据菲律宾南部岛屿:棉兰老岛、宿雾岛等等。 只要荷兰占据那些岛屿,就等于控制了北方香料航道,也控制了从美洲到东南亚的必经之地。 壕沟掘进第八天,一艘战舰从南边而来。 “先生,西班牙舰队在南边,偷袭了我军在宿雾岛的舰队和陆军!战舰损失四艘,陆军……已经溃散!” 陆军溃散无所谓,反正只留了50人,剩下几千土著兵的死活,关荷兰殖民者屁事? 就是损失四艘战舰,让荷兰人非常肉疼。 当西班牙舰队浩浩荡荡杀来时,郑芝龙和彼得都明白什么情况。 太平洋航线恢复了,美洲的西班牙大帆船回来了! 整整六艘西班牙大帆船,最大的排水量1200吨,最小的排水量500吨。另外,还有16艘小型战舰和武装商船。 海战即将爆发,500吨的战舰能够对付,但更大的战舰就完全抓瞎了。 不管是荷兰海军,还是中国海军,都对这种大帆船毫无办法! 496【马尼拉海战】 马尼拉大帆船,其实就是西班牙盖伦船。 七十年前,也就是大明隆庆年间,西班牙开启了美洲到东亚的航线。 中国的丝绸、瓷器,印度的棉布、宝石,被各国商贾运到马尼拉,通过大帆船直达美洲出售。来自美洲的白银、可可、羊毛,又被大帆船运来马尼拉,换成各种各样的亚洲货物。 张居正的大明赋税改革,若无大帆船运来的美洲白银,那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或者说,改革内容就不一样了,银子无法成为中国主流货币。 同时,马尼拉大帆船贸易,直接击碎美洲丝织业! 正德、嘉靖年间,西班牙已在美洲发展丝织业。中国生丝运过去以后,美洲生丝很快被淘汰,因为中国生丝物美价廉。 如今美洲丝织业的市场份额,已经被中国生丝绝对垄断。 仅墨西哥一家丝织厂,工人就达到14000人,原料全部采用中国生丝。这些美洲丝绸,会运到欧洲去贩卖,价格比中国丝绸更低,颇受中底层贵族、中底层商人追捧。 可以理解为,中国丝绸是洋货,美洲丝绸是国货,国货肯定比不过洋货啊。 由于中国货物的畅销,在美洲排挤了西班牙产品,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在五十年前下令限制大帆船贸易。规定到墨西哥的大帆船,每年不得超过两艘,每艘载货量不得超过300吨。 这个限制,明显被钻了空子,反而成为殖民地官员捞钱的手段。 新西班牙(墨西哥)总督更厉害,竟在四十年前,下令禁止墨西哥养蚕织丝,墨西哥丝织厂只能采用中国生丝! 也是在五十年前,中国出产的棉布,已经摧毁菲律宾棉纺织业。 菲律宾总督因此下令,禁止土著购买中国衣料。这个禁令,在颁发两年之后,菲律宾总督就被中国雇佣兵杀死了。 西班牙的菲律宾殖民者们,对待中国人的态度极为复杂。 正面的,他们需要中国人进行贸易,需要中国人修筑城池,需要中国人维持城市运转。 负面的,他们讨厌中国商人倾销,讨要中国商人击毁菲律宾和墨西哥的产业。 对了,中国棉布禁令,一直维持至今。 中国棉布、丝绸,不得卖给菲律宾土著,只准卖给菲律宾的官方贸易站。这导致中国海商利润受损,就算没有这次大屠杀,只要赵瀚愿意出兵,就肯定有商人帮着皇帝打仗! …… 马尼拉以西的海域,一场大型海战拉开序幕。 六艘西班牙大帆船、16艘小型战舰,对阵中国、荷兰、文莱、苏禄的近100艘战舰。 文莱、苏禄两国,全是老式桨帆船,而且吨位非常小,可以直接忽略不计。 荷兰海军迅速绕向西方,中国海军在东边、北边展开阵型,两国舰队试图对西班牙舰队三面包围。 “轰轰轰!” 包围还没完成,双方就开始炮击。 战斗进行到第18分钟,一艘中国战舰被重创,非常缓慢的尝试脱离战场。 第32分钟,一艘西班牙战舰,遭到数倍于己的火力倾泻,船首直接被打得千疮百孔,就连船长都被炮弹给击碎。 “不要轰了,接舷跳帮,先对付红毛鬼的小船!” 当第二艘中国战舰遭受重创,郑芝龙便让副官打出旗语。中国海军战舰太脆弱,炮战很难取胜,还是直接打接舷战划算。 荷兰海军,同样喜欢接舷,特别是面对西班牙的时候。 中荷联军,几乎同时冲上去。 西班牙舰队边打边跑,不让自己被包围,也避免跟敌人打接舷战。 双方你追我赶,从马尼拉湾,一直打到民都洛岛。 民都洛,西班牙语直译是“金矿”,大宋和大明称这里作“麻逸国”。 “抛射抓钩!” 上海海军副将洪旭,握着千里镜兴奋大呼。由于荷兰人的拦截,他终于追上一艘西班牙战舰。 洪旭是十八芝成员,一个纵横南海的老海盗。这几年,除了运粮就是打渔,也就偶尔带着舰队巡航,早他妈被憋得一肚子泻火。 大量钩索从中国战舰射出,将敌我双方拉扯在一起,中国战舰还趁机启动喷火器。 “砰砰砰砰!” 双方隔着船舷互相开枪,身穿皮甲的中国水兵,在第一轮火铳对射之后跳帮。 洪占福是洪旭的族人,早就出了五服,但还是因此受到重用。他率队跳帮之际,身边好几个水平,都因近距离射击而中弹,一些摔在甲板上,一些落到大海里。 “呔!” 洪占福越过船舷,双脚还没站稳,就一刀劈向敌人。 他胸前皮甲也被割破,拼着受伤杀死对方,接着砍向另一个西班牙火绳枪兵。 又有一条中国战舰,从侧面前来接舷。两船夹击跳帮,中国水兵越来越多,夺下这艘战舰是迟早的事情。 从中午一直战至傍晚,西班牙那些小型战舰,只剩四艘成功逃离,其余都被中荷联军依靠数量优势干掉。 但那六艘西班牙大帆船,真的难以吞咽啊! 特别是那艘1200吨排水量的大家伙,仗着船坚炮利,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仅这一艘大帆船,就干掉四艘中荷战舰。 没法接舷,没法跳帮,没法火攻。 这玩意儿有三四层甲板,比中荷两国战舰高出一大截。就算成功包围,接舷战也会打成“攻城战”,水兵们得抓着绳子往上爬,而西班牙士兵则可以居高临下射击。 广州海军主将万邦彦,江西水师出身。 万邦彦只知无法对付大家伙,带着麾下战舰,全部去包围堵截500吨的大帆船——这是最小的一艘。 西班牙大帆船里最小的一艘,相当于荷兰战舰里最大的…… “拼死接舷,把这艘船抢过来!”万邦彦双眼通红,他对这些欧洲大船羡慕到了极点。 大同海军虽然军费不少,但主流战舰,仍旧是郑芝龙贡献的。郑家以成本价卖给朝廷,修修补补凑合着用,就算跟荷兰人打仗,也得以优势兵力拼了老命接舷。 来自中国南方山区的百年木料,已经囤积了不少,但还在继续泡制当中,木料要泡十年八年才能真正坚固。 再过两年,大同海军就能自己造好船了! 另外,还从缅甸、柬埔寨,进口了一些百年柚木。这是造船的顶级材料,比橡木还更好,目前全都堆放在广州泡制。 “轰轰轰轰!” 一艘广州海军战舰,在靠近接舷的途中,被500吨的大帆船抵近射击。 上层船舱和甲板,瞬间被炮弹撕碎,木料四处飞溅,至少二十个大同水兵和水手当场阵亡。 但是,船上的钩索已经射出,将大帆船给牢牢的抓死。 另外三艘广州战舰,也陆续射出钩索。 西班牙水兵居高临下射击,水手则挥刀去砍绳索。 “天下大同,陛下万岁!” 张海是广州渔民,以前过得非常穷困,是大同皇帝陛下给他带来新生活。 眼见身边战友纷纷倒毙,张海大吼一声,口含腰刀,双手攀索,飞快地朝着敌舰攀爬。身边一个战友,惨叫着往下落,却是绳索被砍断了。 射出的钩索越来越多,攀登的水兵也越来越多,西班牙水兵射不过来,西班牙水手也砍不过来。 各船的大同军水兵,已经战死、落水两百多人,还在前赴后继的往上攀登。 终于,张海翻身爬上敌舰,顺手砍死一个火绳枪手。 两侧的西班牙火绳枪兵,立即丢弃火铳,拔出腰刀跟张海拼杀,西班牙水手也提着刀冲过来。 “万岁!” 张海大吼着挥刀,砍死右边的火绳枪兵,左边的火绳枪兵却一刀捅来。 好在有皮甲阻挡,刀尖在刺破皮甲时,力道稍微被带偏,只刺穿他侧腰的皮肉,几乎是挨着内脏捅过去。 张海反握刀柄,头也不回的往后面捅。 一刀将身后的敌人捅死,接着再拔刀往前冲。而敌人那把刀,一直插在他身上,伤口不停的流出鲜血。 由于张海的先登,此处船舷很快有大同水兵跟上。 当第二个大同军爬上来时,张海已经全身三处受创,依旧坚守在船舷处阻止敌人。 “杀!” 第三个大同水兵登船,张海已经受伤五处,全身浴血还在那里奋战。 第四个大同兵登船,张海脱力倒下,晕厥过去,生死不知。 荷兰人也在这么搞,荷兰旗舰盯上一艘700吨大帆船。跟荷兰陆军比起来,荷兰海军悍不畏死,顶着枪弹反复攀爬。 可惜,荷兰人太少,他们死不起。 几艘荷兰战舰包围接舷,在付出上百人伤亡之后,果断选择放弃。 中国海军看重的是船,能把大帆船抢过来,阵亡几百上千士兵都无所谓。 荷兰在远东的水兵就那么多,死一个少一个。 上百人的海军伤亡,已经让荷兰元气大伤,比死一千个陆军还心疼百倍。因为荷兰陆军,可以在殖民地随便招募,海军却往往要从欧洲本土补充。 眼见这艘大帆船被包围,却又被荷兰人放走,郑成功放下千里镜破口大骂:“这些红毛鬼,果然不会打仗,全他娘的是傻子!” “轰轰轰!” 排水量1200吨的大家伙,还在继续发威,又一艘中国战舰摇摇欲坠。 围攻那艘大帆船的中国水兵,已经陆续阵亡四百多人。荷兰人直接放弃了,中国海军还在拼命,很可能阵亡上千都无法夺船。 与此同时,西班牙海军指挥官也被吓坏了,他怕自己的士兵会累趴下,怕火枪手的弹药会打完。 天色尽黑,荷兰海军首先撤围,郑芝龙也只能选择撤围。 一场海战,击沉西班牙小型战舰2艘、俘虏11艘,俘虏500吨西班牙大帆船1艘。大同海军17艘战舰遭受重创、5艘战舰沉没。荷兰海军4艘战舰遭受重创,没有船只沉没。 中国海军死伤惨重,阵亡、重伤、失踪1300多人。 荷兰海军,阵亡、重伤、失踪200多人。 六艘西班牙大帆船,只有最小的一艘,被中国海军俘虏,剩下的全部扬长而去。 如果按照一贯打法,如此惨重的损失,荷兰会直接选择撤军。 但是,中国不撤! 497【登陆马尼拉】 半月之后,残存的西班牙大帆船和小型战舰,略作修补就再次来到马尼拉湾外。 中荷两国舰队立即前去包围,西班牙舰队直接开溜,再次把他们引到民都洛岛。接着,西班牙舰队往东南航行,连炮位都没有摆出来。 万邦彦等大同军出身的海军将领,正打算全力追击,却发现郑芝龙的旗舰打出返航旗令。 与此同时,荷兰旗舰也下令不许再追。 万邦彦猛然醒悟过来,东南方属于龙潭虎穴,追进去很可能遭遇巨大损失。 西班牙确实已经衰落,但经营菲律宾近百年,底子厚到中荷两国联手也比不了。 菲律宾南部岛屿错综复杂,到处都有西班牙的烽火台,到处都有西班牙的岸防炮。之前荷兰袭击西班牙据点,也只敢对宿雾岛和三宝颜下手,根本不敢深入南部那些群岛。 进去之后,很可能出不来! 因此,西班牙舰队可以在南部群岛从容隐藏,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而中荷两国舰队过去,分分钟暴露行踪,西班牙在那里有着完善的预警系统。 郑芝龙看着远去的敌舰,不禁冷笑道:“想引诱老子,你们还嫩了点!” 中荷两国舰队朝着马尼拉返航,行不多久,西班牙战舰又追上来。郑芝龙刚摆开阵型迎击,西班牙战舰就调转风帆,绕着圈子再次朝东南方逃窜。 “别追,让他走!”郑芝龙下令。 中国舰队不追,荷兰舰队自然也不追,西班牙人的诱敌之计早就被看穿了。 就此,中国两国舰队封锁马尼拉,而西班牙舰队驻扎民都洛岛,双方隔着80公里的海域对峙。 科雷希多岛的西班牙城堡,还在被中荷两国陆军围攻。 必须将这里拔除,才能去攻打马尼拉城。因为攻打马尼拉,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想要长期围攻,必须拔出咽喉部位的钉子。 “z”字形壕沟掘进,挖到第18天,终于挖到城堡附近。 随行海商陈安说:“王将军,战事再拖一个月,就没法打下去了。到时候就是雨季,天天下雨。想要攻打马尼拉,应该秋季出兵,实在不该春季出兵。” 王徽毫不气馁,说道:“到了雨季,就修房子住下,住到秋季继续攻城!” 没法秋季出兵,多一天就多个变数,到时候西班牙已经渡过最虚弱的时候。 陈安叹息:“多准备医生和药材吧。” 高温湿热的天气,已经造成近百大同军生病。这些吕宋远征军战士,军官是从正规军抽调的,士兵全部来自福建、广东两省。 可闽粤的士兵,也扛不住菲律宾气候,因为他们还要每天挖壕沟。 城堡里的西班牙守军,看着中国士兵挖壕沟,一点一点的挖过来,此刻已经陷入绝望当中。 接近城堡之后,城内火炮完全失去作用,只能依靠火绳枪防守。 外围土堆斜坡,也已经被大同军给挖穿,土堆附近的西班牙守军全部撤进城堡。他们不敢在外围战斗,因为人数太少,会被坑道掘进的大同军给堆死。 杖打到这种地步,科雷希多岛基本已经拿下,没必要再耗费太多兵力。 一边继续挖坑道,一边腾出时间休整,王徽命令三分之二兵力,前往马尼拉港口登陆作战。 至于岛上的城堡,直接挖地道过去埋炸药。 炸药攻城的法子,很难对付中国坚城,却可以对付这种棱堡。棱堡的地基不深,墙体也不厚,跟小县城的城墙没啥区别。 “轰!” 围攻科雷希多岛的第24天,岛上传来惊天巨响,城堡的一面墙体直接被炸塌了。 “杀!” 铁宏抄着熟铁棍冲出壕沟,趁西班牙守军被炸懵之际,带兵从那道巨大的缺口突入。 这黑哥们儿的资历很老,如果换成一个汉人,估计已经做到旅长级别。可这个世界终究是看脸的,虽然他作战勇猛,还努力读书识字,却因为黑人的身份,只能给主将王徽做副手。 其他区域的西班牙守军,在经历最初的混乱之后,被迅速调过来防御。 但大同军已经冲进去了,这里的城堡,不是马尼拉的城堡,只有棱堡和外围土坡两侧防御。土坡被挖穿,城堡又被炸塌,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铁宏提着棍子闯入,刚刚穿上的棉甲,由于高温已经汗流浃背。 一个西班牙守军对着他举枪,铁宏直接把熟铁棍砸出,然后加速猛扑过去。他一拳砸晕被铁棍击倒的敌人,捡起铁棍继续冲锋,第二个敌人被他砸烂脑袋。 “砰砰砰!” 城墙上的西班牙守军,开始对着后续冲来的大同军射击。 当大同军被击毙七人的时候,铁宏已经顺着城内石阶,爬上了最近的城墙。他身后跟着几人,全部手持近战武器,突袭那些向下射击的西班牙火绳枪兵。 西班牙指挥官洛佩兹拔出佩刀,跨出一步打算捅刺。 铁宏长得人高马大,手长脚长,熟铁棍也长。根本没将这一刀放在眼里,顺手一棍砸出,洛佩兹的脖子就被砸断。 清理完这段城墙,铁宏又冲向另一段,边跑边喊:“天下大同,陛下万岁!” 还有大量土著勇士,也都陆续冲进城堡,见到西班牙守军就杀戮泄愤。土著们被欺负得太惨了,只要抓住机会,就绝不对西班牙人手软。 科雷希多岛顺利拿下,算上登陆时的损失:大同军阵亡43人,土著兵阵亡185人,轻重伤不计。 但是,大同军的病员已达到154人,其中3人直接病死了。 这就像荷兰人攻打马六甲,90%的伤亡来自生病。因为攻打马六甲的主力,是从欧洲招募的雇佣兵,刚到东南亚极其不适应气候。 好在大同远征军准备充足,带了医生和大量药材,并且规定不准喝生水。 拿下科雷希多岛之后,该岛立即转换为大同军的军事基地。福州—诸罗—玳瑁城—科雷希多岛,源源不断的有物资运来,不会因为缺粮而导致长期作战失败。 缩在民都洛岛的西班牙舰队,不敢北上断绝中国军队的粮道,因为中荷联军战舰数量太多,他们怕去了北方就回不来。 …… 马尼拉城外的比农多区,华人首领是传教士陈良训。 这货脱掉教士服装,换上一身传统汉服,带着几千汉人及其家属,前来港口跪迎大同军:“海外弃民陈良训,跪迎天兵天将,大同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军的福建商贾李光之,抄起棍子走过去,一棍砸在陈良训脑袋上。 “啊……饶命,饶命!” 陈良训惨叫倒地,随即又爬起来,忍痛磕头求饶。 王徽喝止道:“回来,不遵军令!” 李光之说道:“将军,这厮数典忘祖,已经信了红毛鬼的耶教。他还给自己取了洋民,平时也穿着洋服,经常欺压吕宋的汉人。就连刚到马尼拉做生意的商贾,也多有被他诈骗的,不杀此人,不足以平民愤!” 王徽仔细想了想:“将这人全家抓起来看押,其余信奉耶教的汉人,不准骚扰!” “将军万岁!” 其他华人连忙呼喊,能保住命就好,至于陈良训的死活,他们哪里还顾得上。 随军的福建商贾,见王徽抓捕陈良训全家,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没有再对剩下的华人喊打喊杀。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草民愿献出全部家产!”陈良训浑身瘫软道。 他真的好绝望,那些该死的西班牙人,坚决不许信教华人进城。让他们防守外围炮台,可就连西班牙守军,都把外围炮台放弃了,全部缩在城里不肯出来。 王徽冷着脸说:“你的家产,自然会充公。至于你能否活命,那就看你有多大用处了。” “有用,草民有用,”陈良训竹筒倒豆子般说道,“马尼拉的城墙,是邦邦牙土兵在防守。西班牙军队和日本军队,都已经撤到城内的城堡里。草民……草民愿意涉险,去招降那些邦邦牙土兵。” 大同军已将陈良训的妻儿抓住,王徽笑道:“去吧。” 陈良训立即冲向马尼拉城下,用土话喊道:“中国皇帝的大军来了,西班牙人守不住的。只要你们投降,以前的罪行不再追究。若是敢抵抗,全部杀光!” 邦邦牙土兵有好几千人,他们的家属也撤进城里。 听到陈良训喊话,顿时有人心动,但更多土兵不相信,因为他们杀华人杀得最狠。 西班牙士兵虽然撤进城堡,但城墙上还留了几个军官。 一个西班牙军官喊道:“再过一个月就是雨季了,只要坚持一个月,中国军队肯定撤兵。你们如果投降,会被中国人报复,到时候把你们杀光!” 这话很有效果。 是啊,再过一个月就是雨季,难道中国人还敢继续围攻? 邦邦牙土兵顿时士气高昂,甚至有土兵朝陈良训射箭。 陈良训狼狈逃回,哭诉道:“将军,他们冥顽不灵,实在是劝降不动啊。” “废物,拖下去关着!”王徽鄙视道。 498【雨中攻城】 “将军,昨天总计284人头痛发热,今天上午又新增30多人。” “全部换下来静养看医生!” 吕宋远征军开始爆发疟疾了,幸好有军医存在,而且多为广西大同军的军医。 目前军中治疗疟疾,主要采用两种药品:吕宋果、罂粟壳。 吕宋果,在广西叫解热豆,在云南叫金马长子,在海南岛琼州叫马钱。 吕宋当然也有! 这种药物,可有效治疗前期疟疾症状,但到了发热期、出汗期,治疗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广西来的军医,对此非常有经验,因此对带兵将领们提出:一旦士兵感到疲乏、头疼、低烧,就要立即服用吕宋果配制的药剂。不可有任何拖延,多拖一天,危险就成倍增加! 荷兰陆军指挥官彼得,焦急找到王徽:“尊敬的将军,听说中国医生擅长治疗疟疾,能否也顺便帮助荷兰士兵看病?” “当然可以。”王徽并不拒绝友军的求助。 治疗疟疾的神药“金鸡纳树”,已在六年前发现于南美。但目前还没有传开,至少要再等十年时间,才会被当做药材卖到东南亚。 而荷兰人在爪哇岛栽种金鸡纳树,那属于两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彼得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下来跟王徽聊天:“就快到雨季了,这么短的时间,最多能攻破马尼拉城,城内的西班牙城堡不可能攻占。你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当然,这是既定作战任务。”王徽说道。 彼得却说:“可以把攻占的城墙、城堡、炮台全部拆除,到了雨季,西班牙人不可能组织修复。等雨季过后,我们重新出兵就是,没必要一直留在马尼拉消耗。” 王徽说道:“贵国可以撤军,大同军绝不会撤。” 彼得顿时无话可说。 在这些荷兰人看来,击沉、俘获那么多西班牙战舰,还拆除一些西班牙外围据点,如此战果已经足够称得上成功。迅速衰落的西班牙,好几年都无法恢复损失,而荷兰却可以迅速补充士兵和战舰,下半年或者明年继续过来打仗更好。 说白了,就是要把日暮西山的西班牙给磨死。 带着舰队出征,还有大量土著仆从军,如果留在马尼拉硬熬过雨季,那得消耗多少金钱和粮食啊! 这是必须对股东负责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而非真正的荷兰政府。 历史上,他们得知郑成功要收复台湾,派来十多条船驻扎半年就受不了。为减少驻军消耗,便将舰队撤走八成,被郑成功抓住机会一举收复台湾。如此斤斤计较的荷兰人,能在马尼拉虚耗几个月的雨季? 此时此刻,巴达维亚已经陷入争吵。 “不能撤军!” 总督范迪门拍桌子怒吼:“一旦我们撤走,就给西班牙喘息的机会。而且,中国军队很可能在雨季之后,趁我们还没出兵就占领马尼拉。到时候,怎么跟中国人谈判?一切都将变成乞求施舍!” 总干事胡伊斯却说:“总督阁下,此次虽然取得辉煌战果,但我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雨季要持续几个月,将舰队和陆军留在马尼拉,还要为好几千土著兵提供粮食,那得是多么巨大的消耗?现在必须撤军,等雨季过了再发兵,这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范迪门怒道:“先生,这是战争。战争!你懂吗?这不是在做生意!” 胡伊斯说道:“战争就是生意,一切都是为了赚取利润。而且,如果要在马尼拉度过雨季,就必须组织船队运粮过去,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要不是你们反对,粮食早就运到马尼拉了!” 范迪门怒视评议会的议员:“我要行使总督的权力,我要行使海军总司令的权力。你们的任何异议,我都不会接受。你们可以弹劾我,但必须等到总部十七人会议的认同!” 议员们看着发怒的范迪门,顿时也不敢再反对了。 制度是制度,权威是权威,范迪门在巴达维亚有着足够权威,这种权威很多时候能够碾压公司制度。 如果历史不变,范迪门还能活一年,再过一年就将染病而死。 …… “轰轰轰!” 中荷两国的陆军火炮,还有舰队的火炮,一股脑儿朝着马尼拉城墙倾泻。 就邦邦牙土兵那种士气,哪里受得住这种火力压制?每次听到炮声,都不顾西班牙指挥官的命令,吓得全部躲到城内的墙根下。 大同军带来的工匠,已经打造出吕公车,土著勇士们也填平了护城河。 荷兰舰队全部返回巴达维亚,他们要去护送运粮船队,否则必然遭到西班牙舰队袭击。 中国的运粮商船,同样得舰队护送,但相对而言比较安全。 第一批攻城部队,是中荷两国带来的土著大军。 他们推着吕公车,冒着城上射来的炮弹,士气高昂的冲向城墙。 几轮炮击过后,便狼狈逃回,吕公车也被城防炮击毁六辆。接着继续组织进攻,继续被火炮打回来。一天时间,土著阵亡三百多,受伤的更是有一千多人。 大同军和荷兰陆军,全程看戏,一兵不出。 连续四天如此攻城,西班牙守军的炮弹消耗不少,滚石等守城物资也消耗颇多。但土著兵们不干了,他们不愿再做炮灰,无论怎么指挥都不愿再攻城。 除非,中荷两国军队也一起上! 荷兰陆军只剩700多人,还有一些属于病号。他们躲在吕公车后方,小心翼翼前进,这种仗他们其实不愿打。 攻城嘛,当然先用火炮。 不把城墙轰塌了再攻,就荷兰陆军那点兵力,一两次攻城全得死光光。 可是,马尼拉的城墙太矮,滑膛加农炮很难命中! 城内城外,双方火炮一直在射击,就连城内的猫狗,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炮声。 “嗙!” 一辆吕公车被城防炮砸烂,造成十多个大同军死伤。 “嗙!” 又是一发炮弹命中,吕公车毁坏之后,推着吕公车前进的荷兰陆军立即溃逃。 王徽大怒,找到彼得说:“你的军队士气,连土著士兵都不如!” 彼得理直气壮道:“先生,我只有700多人,还有好几十人生病,怎么可能拿去送死?” 攻城第五日,依旧以失败告终。 期间,一直在挖壕沟掘进。但雨季就快到了,就算壕沟能挖到城下,到了雨季也没法再进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荷兰的运粮船队都回来了,听说他们半路遭遇袭击,幸好有军舰保护着,只被西班牙大帆船击沉两艘运粮船。 “轰隆隆!” 天空传来闷雷。 菲律宾总督科奎拉,看着天空微笑:“先生们,我们守住了。雨季已经来临,马尼拉受到大雨的眷顾,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被攻破。” 城外。 信教华人聚居的比农多区更外围,在城防炮轰击不到的区域,这些华人帮着新盖了许多房屋,大同军将士就住在这些屋子里。 “老铁,喝碗薏米粥,去去身上的湿气。”王徽亲自盛了一碗。 铁宏盘腿坐下,一口气喝了半碗:“决定了?” 王徽无奈道:“决定了,就冒雨攻城。我跟军医们也商量过了,冒雨打仗之前,多喝盐开水,打完生病就立即医治。不能一直拖到雨季之后,军中患病的越来越多,有些病连军医都搞不清楚。正好下雨没法开炮,城中守军也没法放铳。马尼拉的城墙不高,也别用吕公车攻城了,下雨泥泞推得太慢。简易云梯已经准备好,抬着梯子雨中附城,一举把马尼拉给打下来。” “这也是一个办法。”铁宏点头说。 王徽又说道:“攻占马尼拉城墙之后,择日再冒雨攻打城堡。城中的西班牙城堡,也是那种棱堡,晴天攻占耗时耗力,强攻得用人命去堆。干脆就雨天攻打城堡!” 铁宏把薏米粥喝完,砰的放在桌上:“我来率队先登,这破地方又热又湿,早点打完早点收工。我儿子明年读小学,过年想回去看看,一直拖着怕是回不去。” “拜托了!”王徽拱手道。 “都是大同军战士,不用说那些。”铁宏咧嘴笑道。 铁宏大概能猜到上头的心思,军中很多人看他不惯,留在国内很难继续升迁。这次调来吕宋作战,王徽是过来镀金的,而他是被“流放”的,他估计要长期带兵驻扎在吕宋。 又过一日,瓢泼大雨。 守军全部躲在屋子里,荷兰士兵也在营帐里,谁也不愿在热带的雨季打仗,万一生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兄弟们,干了这碗!” 两千战士端起陶碗,喝的不是酒,而是盐开水。 高热高湿的热带雨季,就算不下雨都容易脱水脱盐,长时间淋雨就更容易中招。虽然搞不清原理,但南方的中医们,知道喝盐水能够补充体力。 一碗盐开水下肚,衣服都不穿,只穿皮甲的大同军,抬着梯子冒雨冲向城墙。 雨势实在太大,砸得人睁不开眼睛,甚至影响前方能见度。 别说守城的西班牙军和邦邦牙土兵,就连驻扎在隔壁的荷兰友军,都不知道中国军队冒雨杀出去了。 换做荷兰人,他们不敢这么玩,害怕士兵全部病倒。 499【台风作战】 热带地区的雨季,有可能一天下好几场,有可能一场下好几天。 之前几天都在下雨,断断续续的,雨量不是很大,大概一两个小时,或者三四个小时就停止。 今天的雨特别大,所以大同军选择出击。 大到什么程度? 就像老天爷提着桶往下面倒水。 邦邦牙人,后世官方翻译为邦板牙人。他们是居住在马尼拉周边的土著,也曾经反抗过西班牙,但早已被彻底驯服,至少城市周边的已经被驯服。 他们是西班牙殖民者最忠实的走狗! 马巴拉的爷爷,是被西班牙人杀死的。马巴拉的父亲,是西班牙人的奴隶。而马巴拉自己,是西班牙的雇佣兵。 城墙上的炮台,本来搭着窝棚防雨,但今天的雨实在太大,窝棚根本就防不住。 西班牙炮手已经撤了,躲进房子里避雨。 马巴拉和其他邦邦牙士兵,被安排在炮台窝棚里防守,顺便把无法排出的雨水舀出窝棚。他舀了好几次,越舀越多,最终只能放弃,干脆躺在炮管上休息。 一阵大风刮来,窝棚的顶部被掀飞。 马巴拉顿时抄着弓箭离开,凭借半辈子的经验,他感觉这是刮台风的前奏。 城内门窗紧闭,就连马尼拉城楼上,用来观察敌情的房间,都死死的关上窗户。甚至,用钉子把窗户钉死,免得被台风给吹开。 荷兰友军那边,同样紧闭门窗,用锤子敲敲打打,指挥官彼得甚至煮起了热茶。 两千大同远征军将士,抬着简易云梯往前冲。 地面已有无法排泄的积水,他们蹚着淹没脚踝的积水,顶着狂风暴雨艰难前进。风越来越大,一些将士走着走着,就被狂风给吹得摔倒,爬起来站稳都要耗费巨大力气。 他们互相搀扶着来到城下,艰难的将云梯搭在城墙上。 必须十多人一起协作,否则梯子也要被吹跑。梯子下端的大同军战士,牢牢将梯子抱住,然后一个一个往上爬。 铁宏只爬了一米高,就感觉自己要被风刮走。 他双手抓死云梯,每往上爬一点,都要使出全身力气。 就在他旁边不远,一个战士没有抓稳,从云梯上面跌落,落地时被刮出一米多远。而且还没完全站起来,又被风吹着翻滚,滚出好几米才止住势头。 幸好,马尼拉城墙不高,只用了不到五分钟,铁宏就咬牙爬上去。 登城的士兵越来越多,铁宏将人分成两组。 一组随他冲进四处的房间杀人,一组打开城门迎接友军入内。 城楼的门窗都被关死了,铁宏解下熟铁棍,一手抓住墙壁稳定身形,一手握着铁棍敲打房门。 里面的西班牙指挥官和炮手,完全没意识到敌人到来,还以为是友军来传递信息,骂骂咧咧主动过来把门打开。 开门的瞬间,铁宏猛地扑进去,狂风也从房门呼啸灌入。 “唐人?” 西班牙指挥官双目圆瞪,刚刚拔出佩刀,外围士卒已经被敲死两个。 这货举着佩刀冲上去,抬手把刀刺出,熟铁棍已经戳过来。一棍子戳中他胸口,直接被戳岔气了,接着腹部又挨一脚,立即就倒飞回去。 嗙! 一棍子砸下,西班牙指挥官脑袋开花。 由于袭击太过突然,攻占此处城楼,只有一个大同战士受伤。反而是爬墙时受伤更多,全是被风吹落给摔的,有倒霉蛋甚至被摔断腿。 占领正面城楼之后,城门也被打开,大同将士顶风冒雨杀向邦邦牙军营。 风吹雨打,不辩东西,他们也没来过城里,只能凭借信教华人指出的路线前进。 华人虽不能在城内定居,但可以在城内工作,否则整座城市无法运转。大同士卒们默念着“向前”、“向右”等字眼,走到邦邦牙人军营时,已然走散了近半,只剩一千二百多人跟着铁宏前进。 “杀!” 喊杀声从口中呼出,转眼就被风雨声掩盖。 如此恶劣的天气,军队基层建制完全被打乱。他们根据《步兵操典》的训练,自发的就近组成临时小队,几人或十几人一组,冲进军营里的屋子。 马巴拉换了身衣服,正躺在床上睡觉,突然听到外面的拍门声。 “这么大的风雨还要守城?”马巴拉腹诽不已,以为是西班牙人来传令了。 这间营房里,大概30多个邦邦牙兵。 一些在睡觉,一些在赌博,还有一些在吹牛聊天。 互相推卸之下,终于有受气包去开门。 门缝里灌进来风雨,紧接着被一脚踹开,开门者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就被一刀劈中了脖子。 屋里接连被杀死四人,躺着睡觉的马巴拉,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同时也听到室友们的呼喊声。他翻身抓起砍刀,正打算站起来,就见一道刀光闪过。 马巴拉吃痛倒下,但还没有死透。 不知被谁踩了一脚,身上痛得更厉害。他缓了几秒才爬起,正待举刀,背部又被砍了一刀,接着后腰被人捅刀。 马巴拉又倒下了,这次无法再战,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跟感受到灌进屋里的狂风暴雨,目光所及是许多脚走来走去。他想不明白,为何有人在台风天作战? 他死了。 铁宏带兵把邦邦牙军营屠空,大同军只阵亡1人、受伤36人。 但是,风雨越来越大,铁宏根本无法聚兵,也不敢再带兵离开军营。铁宏必须在这座军营,躲避狂风暴雨,至于城中迷路的数百士兵,只能靠他们自己活下来。 到了下午,台风真的来了,一些树木都被连根拔起。 城内城外,大量房屋被掀飞屋顶,城中街道的积水已然及腰深。还没到傍晚,天空就变得黑压压的,铁宏想到一个他学过的中国成语:风雨如晦! “见鬼,今年这么早就来台风!” 荷兰陆军指挥官彼得,躲在屋子里不停咒骂,他至今不知道中国友军已经出兵。 西班牙总督科奎拉,同样对军情一无所知。 他躲在城堡里,喝着缓解湿气的姜茶,躺在摇椅上悠闲的叼着烟斗。 台风整整持续了两天,风雨终于变小,第三天下午突然晴朗。 “嘟嘟嘟哒哒嘟嘟嘟……” 城中猛地踹来唢呐声,科奎拉没怎么当回事儿,他不清楚那是大同军的聚兵号令。 分散躲进城中房屋的大同军,陆陆续续冲屋里走出,朝着唢呐的方向迅速汇集。 铁宏清点人数,总共2000将士冒雨攻城,抛开已知的伤亡人数,此时还有28人失踪。不知是死于台风,还是死于哪处战斗,又或者是生病不能动了。 接到消息的王徽,迅速带着剩余兵力,前来占领整座城市。 还有六座城楼,由于当天风雨太大,守军没有被清除,这些地方很快爆发战斗。 “总督阁下,敌人进城了!”副官慌慌张张滚进来。 科奎拉惊道:“他们怎么进城的?” 副官回答:“应该是台风天进攻,悄无声息的占领一面城墙。” 科奎拉大惊:“快把大主教请进城堡!” 城中有医院,有学校,有教堂,这些都属于重要据点。 “大主教,中国大军杀来了!”大量西班牙平民,朝着教堂和城堡逃窜。 罗文藻拿起武器,打算协助大主教防守教堂。 罗文藻,字汝鼎,号我存,福建福安人士,父母皆为佛教徒。 赵瀚下令驱逐不守规矩的传教士,罗文藻跟随方济各会的神甫,抛弃家庭逃到马尼拉,并被允许居住在教堂里。 历史上,这货是全世界第一位中国籍主教。 “这里有个唐人,快杀死他!”西班牙平民发现了罗文藻。 大主教米格尔连忙喊道:“他是信教的,他是主最忠实的信徒!” 然而,毫无作用,愤怒又恐惧的西班牙平民,集体朝着罗文藻杀去。 另一个时空,因为“中国礼仪之争”,罗文藻就在马尼拉被软禁。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都要软禁中国籍传教士,更何况大同军现在已经攻入城内。 罗文藻想要辩解,想说自己会帮忙防守教堂。 可他还没说完一句话,西班牙平民的棍棒就砸过来。 耶稣受难像屹立在教堂大厅,在耶稣的注视下,罗文藻被西班牙平民活活打死。 大主教米格尔吓得躲在旁边,于胸口划着十字架说:“可怜的人,愿你升入天堂,主会保佑你的。” 天气实在太过潮湿,即便妥善保管,双方的火药也都受潮了。 就连残存的邦邦牙士兵,他们的弓箭也难以作战,因为弓弦受潮之下,威力变得非常可怜。 完全变成冷兵器作战,上千大同军突入教堂,大主教米格尔根本来不及逃进城堡。 “主会惩罚这些异教徒!” 米格尔指着大同军,嘶声裂肺的诅咒。 菲律宾的传教士,没有一个无辜者。马尼拉大主教,是仅此于总督的存在,次次都参与屠华事件,甚至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而分布于村镇的传教士,必定是当地最大的地主,也是当地的最高统治者。 当西班牙平民被杀死八成之后,米格尔举起权杖冲过来。 刚刚接近,就被一刀砍翻。 教堂、学校、医院……陆陆续续被占领,只剩总督带兵驻守的城堡。 500【一直围到死】 “什么?中国人已经攻到了城里!”彼得难以置信。 “是的,他们已经进城了。” 彼得骑马奔向大同军营地,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只剩少数后勤人员在看守物资。 就连大同军带来的土著勇士,都已经杀入城中。幸亏有这些土著友军,否则偌大的城市,还真不好迅速占领,毕竟还得分兵去打仗。 至于土著兵的纪律问题,只能说尽量约束。 反正城里都是屠杀华人的刽子手,也是长期盘剥欺压华人和土著的恶棍。土著勇士们愿意跟来打仗,一是中国军队赠送礼物,二是中国军队提供粮食,三就是这些土著想来报仇。 一味压着不是办法,必须让土著兵发泄,烧杀抢掠实属正常行为。 彼得就像做梦一般,他缩在军营里躲避台风,然后马尼拉城就被友军攻占了。 什么鬼? “随我进城!” 彼得带着荷兰陆军和土著兵,疯狂的朝着城里奔跑。他们也要去大掠城市,若再不跑快点,城里西班牙人的财货,都要被大同军带来的土著抢光了。 城内已经彻底陷入混乱,还未退完的街道积水中,到处都能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 王徽只给土著勇士分配任务,命令哪些占领哪处区域,根本不管他们占下来之后干什么。甚至还有猎头族,割下西班牙人的脑袋做战利品,估计要拿回去制成装饰品,或者做聘礼迎娶心仪的女子。 彼得蹚着积水到处寻找,发现城市各处都被占领,他根本找不到地方抢劫。 于是,中国带来的土著兵,跟荷兰带来的土著兵,因为争抢财货而打起来了。双方爆发大规模械斗,牵扯进去的土著兵越来越多,最终造成两千多人的伤亡——这是开战以来,中荷两国陆军最大的损失! 但无所谓,死的都是土著兵,他们会自己解决争端的。 “轰隆隆!” 天气只晴朗了半天半夜,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开始下雨。 一直下到翌日中午,雨势终于变小,继而又是毒辣的太阳,能把屋里的人也热得心慌。 “没生病的还剩多少?”王徽问道。 军医官回答:“1600多人。” 一共3500人的远征军,只剩1600多人没有生病。而且得病症状五花八门,许多人的疾病无法确诊,军医只能判定为“水土不服”。 王徽叫来传令官:“让土著兵收拢城中尸体,全部挖坑埋了,莫要搞出瘟疫。” 烧都没法烧,因为找不到那么多干柴,堆在屋里的干柴都受潮严重。 觉得生火麻烦,那些荷兰士兵,都是直接喝生水的。 只有大同军的军纪严明,再难生火也必须喝开水——台风那两天,攻入城内的大同军,就只能原地饮用生水,结果战后搞出一大堆病号。 中国、荷兰、文莱、苏禄四国舰队,全部躲在马尼拉湾内的港口。 台风过去,他们也只敢在近海巡逻,生怕出海之后又遇到风暴。西班牙舰队,同样不敢过来,双方都等着过段时间再进行海战。 而且,各自忙着修缮船只,躲在港口也难免受损啊。 接下来半个月,谁都没有动静。 城堡之内,有少数西班牙官员,还有大概280名西班牙士兵。另有数百日本雇佣兵,以及残存的邦邦牙土兵。 西班牙总督科奎拉,每天都亲自巡视。 越是下雨,他就越害怕,生怕中国军队冒雨攻打城堡,下雨天反而让军队加倍警戒。 “不打了?”铁宏问道。 “不打了,”王徽摇头说,“反正已经占领城区,只剩一座城堡,没必要再徒增伤亡。过段时间,把士卒的家人接来,就在这城里安家。再迁徙一些农民,在城市周边开垦。在此之前,咱们围着城堡修筑工事,把城堡给圈起来,谁敢出来就打谁。饿死这些红毛鬼!他有一年的粮食,咱们就围上一年!” 雨季也有晴天。 一旦到了晴天,大同军就指挥那些土著兵,用小车推着泥土进城。围绕着城堡,在护城河外,顶着炮火修筑防御工事。 并且,所有护城河上的桥梁通道,都被土著兵放置障碍物。 西班牙守军想杀出来,就得划船过河,从桥上走先把障碍物搬开再说。 圣地亚哥堡异常坚固,城堡墙体厚达十米。 王徽都懒得用火炮攻城,因为城堡炮台居高临下,又还有石头墙体保护,防守时更具备炮战优势。 总督科奎拉站在城堡炮塔上,环顾四周日渐成型的敌军工事,他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办法。马尼拉的圣地亚哥堡,被殖民者称为“自由圣地”,如今却成为限制他自由的牢房。 这座城堡,不止一次被包围。 基本上,拖上三五个月,敌军就会自动撤走。因为不管是吕宋土著,还是苏禄苏丹国,都无法支撑大军围城半年的粮食供应。 而且在马尼拉城修好之后,敌军连马尼拉城都攻不进来,更别想进城跑来包围城堡。 可这次麻烦了。 中国不是吕宋土著,也不是苏禄小国,粮食调运完全不成问题,能把城堡内的守军给围到饿死! “我就说不要屠杀唐人!” 省督桑德斯又在咆哮抱怨:“杀了那些唐人,除了抢劫财货之外,我们能够得到什么?剃头匠没了,修鞋匠没了,拉的屎也没人收走。现在好了,中国皇帝派来军队,他们包围城堡不走,我们的粮食能坚持半年吗?” “当然能,地窖里有粮食,仓库里也有粮食,”科奎拉转身质问,“难道屠杀唐人抢来的财货,阁下就没有分到一笔吗?不但分了,而且很多。” 桑德斯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应对困局?” 科奎拉沉默。 西班牙国内不可能派遣援军,美洲那边也不可能派遣援军。 三十年战争还没打完,在欧洲,西班牙同时与荷兰、法国等同盟作战。在美洲同样很无力,去年一场大败,导致大帆船贸易都短暂断绝,能够恢复太平洋航道已是极致。 不仅如此,西班牙经营菲律宾南部群岛数十年,虽然在沿海建立大量城市、港口、炮台和烽火台,但他们的势力也只能维持于沿海地带。 菲律宾南部群岛,有大量信奉绿教的土著,他们的精神领袖是苏禄苏丹。 别看苏禄国的贵族躺平了,可这些绿教底层土著,却年复一年的在起义反抗。正是因为土著反抗,才摊薄了西班牙的兵力,搞得马尼拉只有三百西班牙士兵驻守。 科奎拉更担心的,是城堡里的日本雇佣兵! 这些日本浪人,再被围城一个月,会不会造反投降? …… 马尼拉东北方大山。 逃进山里的汉人难民,此时只剩2200多人。经历了饥饿、战争、生病和雨季,还能活下来的,基本都已经适应环境。 这半年时间,他们摧毁了三个西班牙种植园,还击败了一次邦邦牙山中土著。并且,他们跟一个友善的邦邦牙土著部落,暂时结成作战同盟关系。 邦邦牙人,也并非全都是西班牙走狗,越进山区就越不服从西班牙统治。 某日,雨停。 邦邦牙土著来到汉人聚居地,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 随即,一个商号伙计出身的难民,兴奋大呼道:“陛下派兵来了,已经攻进马尼拉,正在包围红毛鬼的城堡!”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大家都不敢相信。 万兆安却朝着北方跪拜:“大同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难民反应过来,也都跟着跪拜,流泪哭喊道:“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呼喊跪拜良久,林琅突然说:“咱们出山吧,去马尼拉找陛下的大军。” “要不等雨季过后再走?”秀才雷礼圣说道。 “哪等得了?这林子里不好过,已经病死多少人了!”陈一桂立即反对。 雷礼圣说道:“听万大帅的。” 万兆安思索良久:“马尼拉的城堡不好攻打,咱们去了也没法帮忙。这山林里瘴气厉害,也非久留之地。不如去攻打红毛鬼的庄园,既能抢到吃的,又能找好地方住下。马尼拉被大同军包围,咱们不管怎么攻打庄园,都不会有红毛鬼的军队来救。” “对!” 林琅咬牙切齿道:“咱们的家当都被抢光了,回到马尼拉也是穷鬼。不如去打红毛鬼的庄园,咱们损失了多少,就抢他娘多少回来!” 万兆安笑着对众人说:“愿意留下来当地主的,等咱们攻破红毛鬼的庄子,就分配土地自己开垦。那些都是熟地,种庄稼肯定有好收成。” 陈一桂笑道:“何止好收成,若是种稻米,一年能三熟呢。” 万兆安拍手说:“那咱们专打红毛鬼的庄园,打下来的土地,统一进行分配。为了防止有人徇私,每次都抓阄分地。占的地盘越多,咱们就分得越多。到时候,拿去大同军那里落户报备,今后咱们都是大地主!” “好,就在吕宋当地主!” “还得跟红毛鬼学,抓些蛮夷做佃户。” “那不是佃户,那是农奴。” “管他佃户还是农奴,反正蛮夷土著要帮着种地,否则地太多了哪里种得过来?” “发兵,发兵!” 501【瓜分南洋】 “对面要谈判?” “是的,红毛总督说要谈判。” “去岛上把郑郎中请来。” 郑国忠目前的官职是礼部员外郎,相当于中央机构的副厅长。他在福建管理过工商部门,对马尼拉贸易比较熟悉,因此被任命为持节使者,册封文莱和苏禄国王也是他主持。 郑国忠在几个士兵的保护下,越过护城河边的障碍物,来到护城河的大桥中央。 总督科奎拉也走过来,桥上放着桌椅,双方就坐在那里谈判。 通过翻译,双方互报姓名职务。 随即,科奎拉说道:“鉴于邦邦牙士兵屠杀唐人,我方感到非常痛心与怜悯,同时也向贵国致以最诚恳的歉意……” “都已经围城了,就不要再说这种废话!”郑国忠直接打断。 科奎拉惊讶道:“贵使竟然会说西班牙语。” 郑国忠面无表情说:“我在马尼拉住过四年,去年被杀的中国人,其中有一个是我的族叔。所以,你们怎样才愿投降,直接开出条件来吧,别扯什么土兵杀汉人的鬼话。” 科奎拉顿时无言以对,参与谈判的几个议员,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中国的谈判主官,竟然是屠华事件受害者的家属。 沉默一阵,科奎拉说:“只要贵国从马尼拉撤军,我方愿赔偿5万比索的损失。同时,保证中国人在马尼拉的安全。今后中国人的税额,与西班牙人相同,不会再格外征税。” 5万西班牙比索,就是4万两白银。 郑国忠鄙夷冷笑:“这就是你们的诚意?投降就该有投降的样子,别想着讨价还价!” 西班牙此时谈投降,跟20多年前,荷兰人谈投降如出一辙。 明明已经走投无路了,却还是没有半点诚意。唯一的区别是,荷兰谈崩之后,敌人粮草不济撤军了,而现在中国不可能撤军。 科奎拉继续试探道:“赔偿10万比索如何?” 郑国忠说:“吕宋岛,中国要定了!” 科奎拉顿时内心绝望,他要是丢了吕宋岛,回去可能坐一辈子牢。 自从葡萄牙从西班牙独立,荷兰又在爪哇岛称霸,年年出兵拦截西班牙船只,年年跑来拔除西班牙外围据点。为了维持马尼拉的统治,每年有40%的美洲白银产量,直接运来马尼拉这边做行政开支和军费。 可想而知,西班牙王室有多看重菲律宾! 当然,贪污也非常严重,那40%的美洲白银产量,每年运到马尼拉迅速消耗。说是在招募军队,说是在打造战舰,但马尼拉的兵力还是这鬼样子。 西班牙王室虽然垄断大帆船贸易,但每年的走私极为惊人,全是美洲和菲律宾殖民官员在走私。 科奎拉强自镇定:“阁下不要忘了,一旦我国失去马尼拉,银丝贸易就将彻底断绝。到时候,中国商人也将损失惨重,中国的生丝将彻底失去美洲市场。” 大帆船贸易,又叫“银丝贸易”,只要商品是中国生丝和美洲白银。 其中,湖丝的比重最大,也就是湖州府的生丝。 若是银丝贸易断绝,湖州府及周边的工人,短期内必然大量失业,种桑养蚕的农户也收入锐减。 另外,广东及周边身份的工农,也会遭受一定损失。因为来自广东的生丝,市场份额仅次于湖丝,而广东生丝又是江西、湖南等地运过去的。 郑国忠不屑道:“商人的利益,怎能与朝廷威严相提并论?” 科奎拉顿时无语,跟中国官员谈商业利益,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子。 郑国忠很想把这些混蛋全弄死,但他肩负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在不影响战局的情况下,把西班牙总督和军队,扔去更南边的菲律宾群岛。 西班牙必须打,却不能一棍子敲死,不能让荷兰一家独大。 郑芝龙和南洋商贾,向赵瀚提供了大量信息。综合这些信息,赵瀚跟内阁反复讨论,计算出对中国最有利的结果。即:中国占领吕宋岛,荷兰占领棉兰老岛南部区域,西班牙继续占领南部群岛。 如此一来,西班牙、荷兰、苏禄三国将陷入长期混战。 而中国是文莱、苏禄的宗主国,随时可以根据自身利益介入战争。 同时,西班牙也能苟延残喘,继续维持着银丝贸易,为中国带来大量美洲白银,又把中国货物运往美洲市场。 赵瀚身为皇帝,脑子里不能只想着报仇,还得顾及大局从全盘考虑。 若是把西班牙彻底赶出南洋,从整体及长远来看,中国和西班牙将两败俱伤,真正获利者只剩下荷兰而已。 “站住!” “让开!” 荷兰的海军和陆军指挥官,得知中国和西班牙谈判,此时终于匆匆赶来。 然而,被挡在外围,根本无法接近。 郑国忠微笑下令:“放他们过来吧。” 荷兰谈判代表有三个,除了海陆军指挥官外,真正的谈判首领是揆一。 按照后世的音译标准,揆一应该被翻译为夸伊特。历史上,郑成功就是从这人手里收复台湾,但此时的揆一,还只是东印度公司的“高级商务”。 “请坐。”郑国忠说。 揆一开门见山的问道:“请问你们刚才谈到哪里了?” 郑国忠说:“西班牙赔偿我国10万比索,中国军队撤出吕宋。” “不要上他们的当!”揆一立即说道。 一旦中国撤军,荷兰也只能撤军,而且还捞不到什么好处。 因为菲律宾南部群岛,各个据点都有驻军。西班牙舰队很久没消息了,多半在南部群岛聚兵,很可能汇集到上千人的西班牙军队。 到时候,中国海陆军撤走,荷兰根本扛不住。 科奎拉这个西班牙总督,根本没把荷兰人放在眼里,他扫视揆一说:“西班牙只跟中国谈判,而你们,在这里旁听就可以了。” 揆一反驳说:“中国与荷兰是盟友,荷兰有权参与谈判,也有权分享战争利益。” 郑国忠再次强调:“吕宋岛,必须划归中国。民都洛岛,中国肯定也要。” 民都洛岛,可要可不要,实属谈判时漫天要价。 科奎拉说道:“这不可能。只要中国军队撤出马尼拉,玳瑁城及以北的吕宋岛,西班牙将承认归属中国所有。” “马尼拉应该归属荷兰!”揆一忍不住说。 三国都要马尼拉,这里是南洋贸易中心。 “那就继续打吧。”郑国忠说道。 又是一番纠缠,谈判依旧破裂,西班牙死活不愿放弃马尼拉。 漫无天日的围城,雨季转眼就过了一半。 期间,西班牙舰队前往萨马岛调兵,岛上每个据点只留20个士兵防守。 谁知其中一个据点,有土著仆从军通风报信,大量土著勇士趁着雨季杀来。20个西班牙士兵无法防守,土著仆从军也不愿卖命,竟然被土著造反给攻下据点。 本来调兵北上的西班牙舰队,还没走远就收到消息,只得又带着军队杀回去。 西班牙人迅速夺回据点,并在附近展开大屠杀,数千土著遭受血腥报复。 经此一事,西班牙舰队不敢抽兵太多,每个据点留下30士兵驻守。一直拖到雨季结束,召足1100人的西班牙陆军,由舰队运输到民都洛岛,准备前去救援马尼拉。 第二次马尼拉海战爆发。 没怎么打起来,中荷两国已经占领科雷希多岛,扼守着马尼拉湾的咽喉。 一部分中荷舰队,撤到马尼拉湾以内,一部分撤回北方海域。只要西班牙舰队敢进来,就将遭受两国舰队的前后夹击,科雷希多岛的岸防炮也将轰击西班牙舰队。 经验丰富的西班牙舰队指挥官,在看到部分敌舰北上之后,果断选择带着舰队返航。 在南方召集的1100西班牙陆军,根本无法运送至马尼拉。更不敢提前登陆,因为此时的吕宋岛,遍地山林,交通不便,胡乱登陆很可能全军覆没。 战局再度僵持。 荷兰人返回了巴达维亚一趟,得到总督的最新谈判底线,召集几国代表再度坐上谈判桌。 这次,文莱和苏禄国代表也有参加。 郑国忠直接拿出一张南洋地图,用鹅毛笔圈点道:“吕宋岛和民都洛岛,全部归属中国所有……” “等一下,”科奎拉立即打断,“民都洛岛,不可能交给中国。” 郑国忠问道:“也就是说,西班牙同意交出吕宋岛?” 科奎拉不语,算是默认了,他城堡里的存粮,还能再吃两个月。 这个时候不把条件谈妥,等两个月后陷入绝境,恐怕中国官员更要狮子大开口。 郑国忠又说:“三宝颜,必须归还苏禄国。” 苏禄国谈判使者大喜,没想到中国爸爸,居然还能扔一根骨头出来。 科奎拉也没有拒绝,因为三宝颜所在的整个半岛,西班牙一直都没有牢牢占据。经常是今年打下来,明年又丢了,苏禄百姓的反抗很让人头疼。 揆一插话道:“荷兰应该在三宝颜设立据点,跟苏禄共同管理这个港口。” 郑国忠问苏禄使者:“你们同意吗?” 苏禄国也想引入荷兰,来制衡西班牙扩张,点头道:“可以允许荷兰在三宝颜贸易,但不能干涉港口的管理,也不能随意建造教堂。” 揆一非常不高兴:“荷兰损失巨大,难道就只有这些剩饭?” 郑国忠又在棉兰老岛的南部,画了一个圈说:“这里归属荷兰。” 大家都没异议,那里不属于任何国家,全部都是极为原始的土著部落。 “不够,”揆一指着布桑加岛说,“这座岛也应该归属荷兰。” 这座岛非常神奇,西南边紧挨着苏禄国,东北边紧挨着民都洛岛,距离马尼拉也不是特别远,但目前为止同样没有任何国家占领。 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谈判,《马尼拉四国协定》出炉: 第一,西班牙承认战败,赔偿中国、荷兰各1万(8000两银子)比索军费,赔偿文莱、苏禄各100比索军费。 第二,吕宋岛划归中国统治,布桑加岛及棉兰老岛南部归属荷兰。棉兰老岛的西部半岛,即三宝颜附近地盘,西班牙应归还苏禄苏丹国。 第三,荷兰可以在三宝颜建立贸易点,但不得驻军,不得修建教堂,不得参与港口管理。 第四,荷兰拥有在文莱、苏禄的贸易专属权,文莱、苏禄的香料和宝石,由中荷两国联手垄断,任何国家不得参与进来。 第五,西班牙将在宿雾港建立总督府,马尼拉的银丝贸易,今后转到宿雾港进行。任何国家都不得攻击宿雾港,否则就等同向中荷西三国宣战。 第六,西班牙和荷兰两国,承认中国是文莱、苏禄的宗主国。以现有边界为准,西班牙、荷兰不得擅自在文莱、苏禄扩张,否则就等同向中国宣战。 第七,荷兰取消对巴达维亚华人征收的额外税。 第八,停止杀戮吕宋岛的西班牙人,允许西班牙人带着财产撤走(马尼拉除外,城堡内的西班牙人,不得带走任何财产)。 这份协议是菲律宾总督签署的,西班牙国王很可能不认账。 但不认也得认,否则就是战争。 而且,很可能西班牙国王不认账,在交战状态的同时又恢复贸易。 总督科奎拉这些官员,只能带着些文件离开,他们抢劫、积攒的财富,都被中荷两国给瓜分:中国占50%,荷兰占35%,文莱、苏禄合占5%,剩下10%分给参战土著。 科奎拉派出信使,去通知种植园主们撤离。 结果陆续收到消息,西班牙人那些种植园,靠近马尼拉的早就被抢光了。 跟中国军队无关,是华人难民干的好事儿。 502【向外开拓】 荷兰总督范迪门生病了,雨季期间病倒,在病床上收到《马尼拉五国协定》。 范迪门立即召开会议,把评议会的议员们都叫来。他拖着病体微笑宣布:“先生们,今年的马尼拉战役,我们完全达成了预期目标。布桑加岛虽然贫瘠,但位置非常重要,它位于中国、西班牙、苏禄三方势力之间,是当地贸易的十字路口。现在,这座岛屿属于我们了,应该立即调集人手物资,去岛上兴建城堡和港口!” 接着,范迪门又继续说:“棉兰老岛的南部,虽然都是野蛮土著。但那里有个海湾(萨兰加尼湾),是天然的避风港,可以在海湾之内建立港口和城市(桑托斯将军城)。只要我们在美洲站稳脚跟,这里就是美洲通往远东的第一站!这里可以成为第二个马尼拉!” “啪啪啪啪!” 议员们立即鼓掌,但并没有太多兴奋。 棉兰老岛南部地区,至少要经营十年时间,还要配合荷兰在美洲的势力,才能真正的变现为滚滚白银。 而布桑加岛虽然地理位置很重要,但周边有好几个大港,会把贸易船只给吸走,短期之内也是很难有收益的。 荷兰得到这两个地方,如果比喻成下围棋,就是在两个关键部位落子。长远考虑肯定是妙手,但现阶段没有太大作用,注重短期利益的议员们总感觉亏了。 好在,荷兰得到了贸易权,可以跟中国一起,垄断文莱、苏禄两国的香料宝石。 在范迪门的眼里,这个贸易权是谈判时顺带的,而议员们却把贸易权当做真正的战争红利。 激动不已的范迪门,似乎病情都好转许多,回到家里还让仆人开珍藏葡萄酒庆祝。 …… 万丹港。 一个贸易据点的高级雇员,正在给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高层写信: “先生们,刚刚接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荷兰东印度公司,跟中国皇帝联合出兵,在陆地和海洋都击败了西班牙。中国皇帝获得了吕宋岛,荷兰东印度公司获得两块关键地盘。文莱、苏禄两个苏丹国,重新投进中国皇帝的怀抱……对了,荷兰东印度公司,还跟中国一起联手,垄断文莱、苏禄的香料和宝石。” “先生们,我们需要一场战争,英国和荷兰直接开战。只有战争,才能夺取商业利益。再这么下去,英国东印度公司将难以在远东立足……” 海上泰迪荷兰,在满世界到处挑事儿,自然跟英国也不会关系太好。 两国都有东印度公司,互相抢生意太正常了。 二十多年前,英国在爪哇岛好端端的做香料生意,荷兰舰队突然就杀来了。一通猛揍之后,荷兰逼迫英国签署协议:东方香料贸易分为三份,荷兰独占其二。 事情还没完,只过了几年,荷兰因为香料贸易,就杀光马古鲁群岛的英国人,史称“安布亚娜屠杀”。 在波罗的海、地中海和西非,荷兰也处处跟英国抢生意。甚至跑去英国近海捕捞鲱鱼,再转手卖给英国人。 英国人想要硬气起来,还得等护国公克伦威尔,眼下这位英国国王,可没什么心思搞贸易战。 当然,度日艰难的英国人,如今在印度混得风生水起。 葡萄牙跟印度莫卧儿皇帝关系恶劣,英国船队击败了葡萄牙船队,莫卧儿皇帝因此非常高兴。英国人于是就当舔狗,疯狂跪舔印度皇帝,英国国王还派使团,以近乎谄媚的方式,哄得印度皇帝龙颜大悦。 于是,印度皇帝下令,全国各地官员,都要好好保护英国人。 英国人在印度经商,没有任何限制,各地官员不得骚扰英国工厂。甚至在部分地区,直接对英国人免除商税! 多么伟大的印度皇帝啊,英国人对此感激涕零,他们会拼尽全力回报皇帝的厚爱。 …… 南京。 站在赵瀚面前的,都是大同朝廷的阁部重臣。 左孝良说道:“在吕宋设立州县,肯定是不可能的,可设宣抚司做羁縻统治。” 欧阳蒸说道:“化外之地,该当如此,便如老挝宣慰司那般,设置一个吕宋宣慰司,令当地土司管理辖地。” 杨钟则是问:“这吕宋能种地吗?若不能耕种粮食,以土司治理地方便可。” 众臣争论半天,都是设置土司。 赵瀚也不跟他们商量了,因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干脆直接出手颁布圣旨。 第一,设置吕宋总督,秩比从二品官员,由各部的左侍郎选任。任期六年,总管吕宋事务。 第二,设置吕宋民政使,秩比正三品官员,由各省的厅长选任。任期六年,主管吕宋民政事务。 第三,设置吕宋宣教使,秩比正三品官员,由各省的厅长选任,任期六年,主管吕宋教育事务。 第四,设置吕宋财政使…… 反正就是总督独揽大权,设置一堆分管官员,然后三年派一次御史去巡查。御史要在吕宋扎根三年,负责检举当地官员的贪赃枉法。 吕宋驻军三千人,士卒要在那里安家。 除非吕宋岛遭受攻击,或者吕宋岛发生暴乱,否则总督不可调动军队。若要对外用兵,必须提前到兵部报备,获得兵部的许可,再得到皇帝的命令方可动兵。 另外,吕宋岛的财政收入,七成收归皇室,三成上缴国库。 阁部官员们想多收钱,就必须把蛋糕做大。 不给朝廷分钱不行,否则几十年后,就会像郑和下西洋一样,开拓海外领土被斥为“劳民伤财”。郑和下西洋是肯定赚钱的,而且分了一些给国库,但大部分还是用来给皇帝办事。 如今北方人口很少,立即向吕宋移民是不现实的。 赵瀚于是颁布命令:若有汉民在吕宋占有无主之地,须到吕宋官府报备。每人拥有的土地上限为100亩,超过100亩也可以拥有,但每多出10亩,超额土地的赋税就增加1%。另外,十人以上家庭,必须分家立户。 这是在鼓励移民,也是鼓励开拓,同时又限制地方势力坐大。 肯定有漏洞可钻,甚至导致隐匿土地,就像海外领土必然是腐败温床一样。 西班牙在美洲层层设置机构,官员互相牵制监督,还不是贪污和走私成风? 李邦华看完新鲜出炉的圣旨,仔细品味其中深意。 “这吕宋之地,算是陛下的皇庄?”李邦华嘀咕道。 田有年说道:“皇庄都用太监官吏,吕宋可是有朝廷官员。陛下在开疆拓土呢。” 李邦华问道:“吕宋每年能有多少税收?” 田有年摇头:“不知。” …… 福州。 林福生叫来两个庶出子:“这是刚刚送来福州的圣旨,吕宋之地,每人能占一百亩。超过十亩,也才增税百分之一。一人占500亩地,其中400亩地的赋税提高40%,在吕宋也不算什么。当然,要看赋税定多少。如今吕宋没多少汉人,听说红毛鬼留下很多熟地。你们可回到乡下老家,邀约同乡一起去吕宋占地。跟他们说,路费我林家来出,种子我林家供应。” 林应文问道:“附近,是把乡人招做佃户吗?” “糊涂,”林福生训诫道,“吕宋的汉人都没几个,好不容易带些汉人过去,怎能当做佃户来使唤?那里遍地蛮夷野人,不能事事都劳烦官府,多一个汉人,就多一分力量。你们把乡人带去吕宋,一定要好好对待,抱团起来对付那些野人。” 林从文问道:“可佃户从哪里找?总不能我们兄弟亲自去耕种吧。” 林福生说道:“红毛鬼留下许多农奴,陛下不准蓄奴,就把这些农奴变成佃户。还有,不要胡乱圈占土地,有多少人耕种,就占多少地。赋税是按田亩来收的,种不种都得交税纳粮。要是人手不够,胡乱圈占大片土地,那就变成了赔本买卖!” “孩儿谨记!”林应文作揖道。 林福生笑着说:“陛下留着空子给咱们钻呢,你们在福建的户籍不消,还能在吕宋重新落户,等于在两边都可以占地。不出十年,咱们林家又能变成大地主!记住,多娶几个土著女子,多多生下子孙。多子多孙,就能把田亩摊薄,今后缴纳的赋税也更低。” 空子当然是故意留的,鼓励民间移民开拓嘛,在原籍多占的那些土地,赵瀚只当完全没有看见。 毕竟,移民吕宋也是有风险的,一个水土不服就有可能挂掉。 可惜乡下人人有地,没地的早移民北方了,鼓励开拓都鼓励不起来。 林应文、林从文兄弟俩,来到老家乡下,召集乡亲父老。 他们开出无比优渥的条件,提供路费,提供种子,去了吕宋就能分田,而且只要你能种得过来,随便种多少都无所谓,还能招募土著做大地主。然而,响应者寥寥。 “吕宋我知道,那地方可远得很。” “听说吕宋有瘴气,进了林子就会死。” “我家那些地够吃了,再织布赚些家用,买油盐酱醋也不差钱。” “……” 折腾好几天,兄弟俩只招到三个乡人。 当他们回到城里,却看到大量市民,围在圣旨告示前议论纷纷。 这些市民,很多都不会种地,他们在城市做工过日子。此刻却有许多人心动了,就算不会种地,但可以招募土著佃户当地主啊! 第一批前往吕宋的民间移民,九成九都是城里人! 特别是那些游手好闲之辈,赵瀚命令地方官严打混混。他们被断绝了财路,又不肯老实做工,现在终于有外出闯荡的机会。 503【水西安氏】 根据户部的统计数据,福建和广东都有400多万人。 但是,福建有个台湾府,广东有个琼州府(海南岛)。大量闽粤无地百姓,被移民到台湾和海南岛的沿海地带开垦。 这种移民成本并不高,坐船过去就是了。 第一年往往直接烧荒,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技术,在开垦生地时非常具有效果。不用耗费力气砍伐树木,烧荒留下的草木灰,还能作为肥料滋养庄稼。 仅台湾岛的中部和北部地区,就已经有60多万汉民陆续落籍——其中五六万人,是当初做海盗时,由郑芝龙移民过去的。 刨开移民台湾的人口,再刨开沿海港口城市,在偌大的福建农村,其实只剩200万左右的农民。 所以,福建虽然耕地不多,但农民还真不缺地种! 海南岛那边的开发程度,则远远高于台湾岛。已经落籍的汉人和熟黎,数量竟然超过100万,其中大部分汉人移民,都是明朝时期跑去岛上的。这些汉人的祖宗,大概有30万—50万,由大明官府组织移民,其中有许多是军户和流放犯人。 这次赵瀚大告天下,用政策鼓励海外开拓,除了许多街溜子应命,还有大量商贾闻风而动。 等他们来到吕宋之后,在落户时被告知开拓原则,不得抢夺亲善土著部落的地盘。 所谓的亲善部落,就是跟随大同军,一起攻打马尼拉的部落。还有在屠华事件之后,悄悄接纳保护华人幸存者的部落。 这些部落,都陆陆续续被登记。 同时,吕宋岛西侧的沿海地带,被划分为五个行政区,任命五大知县进行管理。汉民的开拓地,都以五大县城为中心辐射,暂时只搞农业种植和港口贸易,并不进山去寻找金银矿山。 说是吞下整个吕宋岛,其实只能控制西侧沿海地区,全岛80%的地盘依旧在土著手里。 带着2000多华人难民,四处攻击西班牙种植园的万兆安,此刻已经变成了种植园主。他通过抓阄的方式,分到一片烟草种植园,半路救下的少女也被他纳为妾室。 一妻一妾,一个岳父,全家共有200多亩地,还有13个土著给他们做佃户。 都是西班牙人留下的农奴,种植烟草非常拿手,就是没人盯着喜欢偷懒。 万兆安把佃户们召集起来,拿出雇佣合同说:“都来按手印画押,我会把烟草种植园,暂时划分为13块地,佃租给你们耕种。每年种出的烟草,由我来卖出去,卖的钱六成归我,四成归你们自己。想要赚的钱多,就给我老实种地!” 土著佃户当农奴当惯了,不知道啥叫佃租,只是稀里糊涂按手印。 接着,土著佃户们被领出去,逐一查看属于自己耕种的土地。折腾好几天,终于明白是啥意思,种地的积极性稍微有所提高。 想要真正让他们卖力干活,还得收获烟草之后。 到时候,把所有人都叫来,当着大家的面发钱。有些拿的钱少,有些拿的钱多,就能切身体会勤劳的好处。 万兆安还算心善的,居然给佃户留四成。 真正的传统地主,根本不会给佃户分成,而是直接定下佃租额度。就算遇到自然灾害,颗粒无收的情况下,佃户也得按定额把租子交齐,交不够当然是卖儿卖女借高利贷。 万兆安没想着使劲剥削土著佃户,因为他正想着把蛋糕做大。 全家四口人,还没占够400亩地呢,13个佃户种200多亩地太浪费人力。毕竟这是烟草种植园,不像种粮那样精耕细作,一个佃户种10亩地都很轻松。 这货于是朝周边开垦荒地,只要耕满三年,那些荒地就是他的,而且三年期间赋税很轻。 第一代落户的吕宋汉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扎根。 等待他们的,将是未来两三年的赋税调整。比如,烟草、甘蔗征收重税,种植粮食征收轻税等等——别想着胡乱报税,汉民数量太少,汉民土地也少,官吏下乡转一圈啥都能看到。 出使南京并负责谈判的郑国忠,被超擢提拔为吕宋总督,一下子就升了好几级。 那个黑哥们儿铁宏,成为第一任吕宋总兵。 断绝贸易大半年的吕宋,无数商贾带着积压货物,铺天盖地的来到马尼拉。然后打听到消息,又一窝蜂运货至宿雾岛,卖货给西班牙人运去美洲销售。 宿雾岛成为南洋新的商贸中心,而马尼拉变成中国海商的中转站。 当年冬天,一个消息广泛传播:吕宋盛产黄金! 闽粤浙三省沿海州县,许多被没收土地,又颇有浮财的传统地主,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坐不住。他们自己招募人手,组织前往吕宋岛东南部,一边占地,一边淘金。 那里根本就没有赵瀚设置的官府! 直至淘金客发展到3000多人,吕宋总督郑国忠,才请求在此处设置第六个县。 吕宋作为东亚第一产金国,此时被发现的金矿,都在该岛的东南部。而且以金沙为主,已经被淘了数百年,产量其实非常低,低到西班牙人都懒得插手。 赵瀚也懒得插手,因为他早就收到消息,知道那里的产金量不多。 真正的大型金矿,依旧在土著的地盘里,鬼知道哪天会被发现! 倒是吕宋铜矿,由于规模较大,被官府给接手了,命令总督组织人手开采。 …… 时间拨回六月。 占领青海和西藏的固始汗,派第六子来到南京,表达了自己的归顺之意。而早在八年前,这货就跟黄台吉联络过,表达了对满清政权的友好态度。 甚至,这货还派遣第七子,去太原跟李自成结交。 一句话,固始汗谁都交好,只想在青海、西藏做土皇帝。 既然固始汗承诺归顺,赵瀚也不愿横生事端,派遣使者册封其为顺义王。等自己腾出手了,固始汗又爆发内部矛盾,再去收复青海和西藏也不迟。 正好抽调四川兵力,趁着夏收结束出征贵州! 整个贵州,名义上归属云南伪朝廷,实质上已被土司安如磐统治。 但是,安如磐也不可能横扫贵州。他统一贵州的方式,就是分封小土司,自己来做大土司。贵州南部被分出20多个土司,既听云南朝廷的话,也听安如磐的话,但有可能谁的话都不听。 贵阳。 安如磐勃然大怒:“普安(盘县)土司没来还好说,毕竟那里远得很。卧龙、大龙、金石番、平洲六洞这些怎也没来?聚兵一个月,还没聚起来,伪同贼寇都快杀到贵阳了!” 大同军在四川的两个师,一路由黄幺统率,从叙永杀向赤水,一路由费映珙统率,从遵义直插贵阳。 而广西的两个师,也杀进了贵州东南部。 云南伪朝廷接到求援,采取按兵不动的策略,沐天波根本就不发兵,因为他正在镇压土司叛乱。 而贵州之主安如磐,发令聚集兵力,聚了一个月只有四万人。 养龙坑被费映珙带兵轻易攻破,夹着火炮轰了半天,守军直接选择投降。继续往南,息烽所的大明千户望风而降,费映珙一个月就攻到了扎佐司。 在某个时空,这里是王渊的老家,隔壁不远是王阳明悟道的龙场驿。 扎佐司是水东宋氏的地盘,一个汉化到疯狂出诗人的土司家族。他们名义上归顺安如磐,遇到大同军也是麻溜投降。 继续往南,便是水东宋氏的老巢。 安如磐害怕宋家举族投降,亲自带着大军,先一步将寨子拿下,将宋氏的长老们全部软禁,顺便收编3000多宋氏土兵。 终于,费映珙带兵杀来了。 一万正规兵、三千农兵、两万民夫部队,将宋氏的连环寨给前后围住。 这是两个寨子,中间有山谷相连,随时可以互相支援,还有个修得像王宫的宋氏北衙。 两个寨子外围,各有一半兵力,拖出火炮就开始轰。 “轰轰轰!” 安如磐听着外面的震天炮响,只感觉心惊肉跳,这么轰下去早晚要完蛋。 他手里有四万多人,拉了两万来此,还有两万在守贵阳。另有两万多水西精锐,由于山路难行,直接在赤水、毕节聚集,防备那里的黄幺方面军。 如果广西友军知道情况,一定会羡慕四川兵,因为这样实在太好打了。 安如磐居然不钻大山,而是调集兵力分兵守城,围城战可比游击战容易得多。 一个土兵翻越山岭,从寨子东侧的峭壁下来。 “王爷,公子说今晚夜袭!” “好!” 安如磐大喜。 敌人竟然分兵攻打两寨,而两寨守军,可以通过山谷任意调兵。再加上儿子安坤,从贵阳调来大军,定然可以里应外合夜袭,将分出的一支大同军全部歼灭! 费映珙坐在营寨里,白杆兵出身的探子,也迅速奔进来报信:“将军,南方有敌军出现。他们没走官道,翻山走小路,目前藏在南边数里外的山谷里。” 费映珙忍俊不禁:“我正打算留下空营,调兵去奇袭贵阳,没想到贵阳敌军跑来奇袭我了。” 504【土鸡瓦狗】 安如磐的老祖宗,是大名鼎鼎的奢香夫人。 水西安氏极盛之时,号称拥兵四十万。前后叛乱两次,都被大明给收拾了,一部分地盘也遭改土归流。 水东宋氏衰落得更厉害,奢崇明造反的时候,安氏、宋氏还能合兵十万攻打贵阳,如今两家的兵力加起来,撑死能凑出个六七万。 几日前,安如磐试图带兵杀出寨子。 足足三千多人,趁着费映珙收兵之际,在傍晚出其不意的杀来。一顿排枪,直接崩溃,差点因此丢了山寨。 费映珙觉得挺无聊,别说八旗兵了,这里的贵州土兵,连大明官兵精锐都不如。 他懒得等着敌军来袭营,白天继续炮轰,2000大同军出征,与农兵、民夫继续围城。另外3000大同军,直接沿着小道,主动攻击山那边的敌人。 安坤今年只有十多岁,历史上这货被洪承畴劝降,成为八旗兵的开路先锋。吴三桂被卡在七星关,迟疑不敢攻打,也是安坤带头冲锋。安坤还到处攻击南明军队,抓捕反清义士押送给满清朝廷。 然后,吴三桂为了扩张地盘,给安坤扣上谋反的帽子,顺手就把安坤给弄死。 安坤死去,继奢香夫人之后,贵州的第二个女英雄问世。安坤的遗孀、柔远夫人禄天香,率领水西彝部跟吴三桂打仗,被康熙下令册封为一品夫人。 “世子,敌军来了!” 正窝在山沟里,等着夜间突袭的安坤,听到消息大惊失色。 既然打算夜袭,自然一路放出哨探,3000大同军杀来,肯定要被安坤给发现。 安坤问道:“敌军来了多少?” 探子回答:“三四千的样子。” “真只有三四千?”安坤在大惊之后又大喜,拔刀呼喊,“随我杀敌,灭掉敌军!” 他留了五千人守贵阳,此次带来一万八千精锐。 一万八对阵三四千,就问怎么输? 安坤显然是会打仗的,立即下达各种军令。左右各分出五千人,爬上山岭伏击,打算在关键时刻三面围攻。 这条山道非常狭窄,只能容两人并立。 三千大同军,拖成一字长蛇,缓步朝着前方行进。当然,派了上百人的搜山队,在两侧的山坡上搜寻。 走着走着,带兵的军官下令停止,就连搜山队都听到哨声停下来。 前方的地形,太适合伏击,得知敌军大致位置的情况下,傻子才会带兵继续走。 安坤得到消息,顿时脑补道:“这些敌军,肯定是去奇袭贵阳的。我们已被发现了,快快追击,莫让他们跑了!” 一万八千土兵,也不再隐藏行迹,从山上和谷中快速冲出。 漫山遍野,全是敌人。 “快撤!” 山上的搜山队,山间的大同军主力,立即朝着后方开阔处撤离。 那是一大片竹林,某时空的某少女,曾经在此抓过熊猫。 “嘟嘟嘟哒哒嘟嘟……” 唢呐声在竹林边缘响起,逃得有些散乱的大同军,陆陆续续听到号声过来集结。 安坤带着数百山地骑兵,下令全军朝敌人杀去。 贵州战马和云南战马,也是大明的战马来源之一。水西马尤其出众,还给朱元璋进贡过龙马(据传身长四米、头高三米,实属基因突变),养龙坑、龙场驿都跟那匹龙马有关。宋濂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天马赞》,朱元璋给龙马赐名“飞越峰”,意思是骑着可以飞越山峰。 这破地方摆不开上万大军,七成的水西土兵都在爬山绕路,想绕去山下的竹林两侧包围大同军。 申天良举铳下令:“整队,继续后撤!” 申天良在崇祯九年参军,四川打仗扩军升职飞快,根本不把这些土兵放在眼里。 一水儿的弓箭长矛,铁甲都没有几副,能穿皮甲就算精兵,这种军队也能叫做军队? 看到大同军撤向竹林深处,安坤反而迟疑了,连忙传令不要再追。 里面会不会有埋伏? “世子,要不要放火烧毁竹林?” “敌人又不是野猪,哪里烧得死?不过,放火烧林,倒是可以把敌方的伏兵逼出来。” 在贵阳得名以前,曾经叫做贵竹,周边数十里全是竹海,这里的竹器和竹纸很有名。 此地便是一片竹海,从山谷到山林,密密麻麻全是竹子,安坤带着一万八千大军根本不敢进去。 烧毁竹林都不好烧,因为林子太大了。 安坤下令山上山下的部队聚集,以免被敌军杀出突袭,又派几百土兵前往竹林边缘,用火石引燃地上的竹叶。 申天良却在竹林的掩护下,带着军队攀爬东侧山岭。 山岭并不陡峭,就是荆棘树丛太多,一路都非常难走,火绳枪的火绳也容易被荆棘钩住。这种地形,3000人很好指挥,18000人则显得臃肿不堪。 “汉兵,这里有汉兵!” 东侧山岭的水西土兵,正在缓缓聚集下山,突然看到大同军从竹林里冒出来。 当安坤得到确切消息时,大同军已经接近敌人三百米。 “上山围攻!”安坤大吼道。 列阵是没法列阵的,土兵也不咋讲究阵型,四面八方一窝蜂的往山上冲。 东侧山岭的土兵,大概有四五千人,东一坨,西一坨,提着刀枪长矛朝大同军杀去。 大同军也无法列阵,以什为单位,组成许多小队接敌。 全是火绳枪兵,火绳还特地卷起来,免得行军时被树枝钩住。 “点火,点火!” 双方距离一百米时,3000大同军的火绳悉数点燃。 具体作战的指挥权,完全交给什长们。 冲到四五十步的距离,一些土兵开始射箭。由于荆棘树丛的阻挡,土兵只能胡乱抛射,稀稀拉拉射过来,命中率十分感人。 就算射中了,也被棉甲给挡住。 “一伍举铳,二伍准备。”距离敌人最近的一个什长,扯开嗓子大喊。 “砰砰砰!” 四十步远就射击,命中率虽然不高,但还可以第二次填装,因为这破地方跑不快,敌军冲到面前还早得很。 噼里啪啦的枪声响起,不断有土兵中弹倒地。 这是四川、广西的大同军,在山地战总结出的新战法。山岭作战,很多时候无法列阵,而敌人的阵型也是乱七八糟,那就以什为单位进行团队作战。 而且,还能边打边退,这破地方谁都冲不起来。 转眼之间,大同军的各个作战小组,已经人均开了1.5枪,散乱冲来的几千敌军,被火铳打得不敢再往前跑。 这些土兵畏惧火铳,但也没被打溃散,直接趴在原地,等着友军大部队上来包围。 “再往山上撤!”申天良说道。 传令兵立即吹号,大同军又以什为单位,缓缓撤向山岭的更上方。 双方加起来,已然超过两万人,却因为地形而打成游击战。 撤到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坡,大同军停下来迅速填弹,而他们前方和左右两边,都有敌人在攀爬进攻。 “砰砰砰!” 枪声再次响起,不断有土兵零星中弹。 开了几枪之后,大同军继续往山顶撤,而冲在前头的土兵,却刻意放慢速度。他们不想挨枪子儿,都等着别人先上,自己跟着大军围杀便是。 这种心思迅速蔓延,导致土兵的上山速度变得非常缓慢。 安坤站在山脚处,怒吼道:“快攻,快攻!” 他身边的亲随使劲吹号,又有几个将官,亲自爬山督战,催促着土兵赶紧攻山。 这些土兵,大部分是异族百姓,也有少数壮族、苗族。 他们跟着土司打仗,兵器都是自带的,土司只是管吃饭而已。 军饷? 别逗了,给土司老爷打仗没军饷,顶多征粮时不催得那么急。 这些土兵适合打顺风仗,因为攻破城池,可以趁机进城抢劫。又或者追杀溃兵,可以抢敌军的财货。那个时候他们异常勇猛,但均势或者逆风时,却完全没有拼命的动力。 战斗已经持续一个小时,大同军退至险要地形之后,已打退敌人好几次进攻。 安坤亲自爬到半山腰,对一个小土司头领说:“你带人攻山!” 这小土司叫做奢旺,硬着头皮召集土兵,带着两千多人从正面进攻。 安坤又对另一个头领说:“你的人,从左侧进攻。那边不好爬,可以饶远一点。” 接着又继续下令:“你带人绕去右侧……你带人绕去山岭背面……四面一起攻,堆也要把他们堆死!” 李歪嘴是川北的山民,准确来说是猎户。 25岁以前,他都没有摸过火铳,但用弓箭射兔子却很准。 而今,大同军在四川扩兵,李歪嘴已经升职为伍长。他拿到火铳仅半个月,就已经练得枪法如神,滑膛枪被他打出线膛枪的效果。 李歪嘴举枪瞄准,闭上左眼的时候,嘴巴也歪得更厉害。 “砰!” 奢旺正在带兵攀登,一声枪响传来,他感觉胸口吃痛,当场朝着山下翻滚。 “老李好铳法!”什长杨富赞道。 奢旺麾下的土兵,见到主将倒毙,顿时吓得全部退回去。 “吹冲锋号!” 申天良突然下达命令,不仅敌军没有想到,就连大同军将士都很意外。 很简单,一万多水西土兵,分调大量兵力四面包围,正面也就剩七八千的样子。眼下足足两千敌军溃逃,为啥不趁机冲下山去,直取敌军的主将安坤? “嘟嘟嘟哒哒嘟嘟嘟嘟嘟哒嘟嘟嘟~~~~” 冲锋号响起,3000大同军朝着山下俯冲。奢旺麾下的2000土兵,听到背后的喊杀声,顿时吓得加速逃命。 更下面的一支土兵部队,大概一千多人的样子,莫名其妙的也跟着逃跑。 安坤对身边心腹说:“带兵堵上去!”随即又大喊,“传令,两侧大军围杀,临阵脱逃者斩!” 土兵的军法队连斩二十多人,终于止住溃逃势头,转身迎击冲下来的大同军。 双方接近二三十步,申天良亲自吹哨。 大同军听到哨声减速,半蹲着近距离自由射击,将子弹打出之后立即上刺刀冲锋。 这是训练多时的山地冲锋套路,他们早就得心应手。 被执法队杀回来的土邦,近距离吃到枪子儿,瞬间倒下好几百个。这次士气是真的崩溃了,执法队也拦不住,有些甚至丢掉兵器转身逃命。 安坤见状顿时傻眼,也跟着朝山下跑,再不跑就没命了,因为他的亲兵执法队也在崩溃。 一群土鸡瓦狗。 正面方向,全军溃逃,崩溃得稀里糊涂,导致两侧土兵搞不清状况,以为是自己的主将阵亡了。这些土兵,属于不同的小土司,互相之间并不统属,正面溃逃之后,他们也跟着溃逃。 一万八千土兵,伤亡大约一千人,就这样被杀得彻底溃散。 安坤几乎是滚到山脚的,脑袋还撞到树干,爬起来时还把脚崴了。他被亲兵扶着上马,也顾不上收拢大军,骑着爱马一溜烟就逃离战场,只带走自己的几百亲卫骑兵。 至于其他土兵,漫山遍野溃散,抓都没办法抓,大部分会自己逃回老家。 505【连锁反应】 安如磐坐镇宋氏北衙,隐约能听见噼里啪啦的枪声。 他有些焦躁不安,以为儿子被埋伏了。 但又心存侥幸,因为这路大同军,都在包围两座连环寨,不可能分出太多兵力去埋伏。 夜间,他提前点齐兵马,等着儿子夜袭的消息,打算来一出前后夹击的好戏。 左等右等,屁动静没有,儿子肯定出事了。 翌日,早晨。 寨子外传来喧哗声,一个亲兵惊慌奔来:“王爷,世……世子败了!” 安如磐疾步走出去,却见外面被押来上千俘虏,全部都是安氏土兵的打扮。 一骑奔出,逼近寨门,大喊道:“安如磐,你的援兵大败,已经全军覆没。快快投降,还能饶你不死!” 贵阳周边的彝民、苗民,汉话程度已经很高,完全能够听懂这句话,此刻都被吓得面如土色。 安如磐心中懊悔不已,他就不该来水东司,宋氏爱投降便投降,自己本应坚守贵阳城才对。就算同样是被围困,贵阳城的城墙高大,总比困在这破地方更好。 仔细辨认之后,发现儿子没被俘虏,大同军也没弄来儿子的首级。 幸好,儿子没死,估计带兵逃回贵阳了,自己这边还有谈判的筹码。 安如磐穿戴全身甲胄,小心翼翼靠近寨门,扯开嗓子喊道:“贵军主帅上前说话!” 费映珙慢悠悠骑马上前,没好气道:“有屁快放,欲投从速。” 安如磐知道继续做土司不可能,开出价码说:“水西六十四寨愿降,我也不奢望继续当土司,只求改土归流之后,给个世袭土同知做做。还有,安家的奴隶,可以全部释放,但安家的土地不拿出来分。如何?” 费映珙莞尔笑道:“我军之政,你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安如磐继续说道:“两军交战,徒增伤亡,何不各退一步?只要答应我的条件,不但水西水东之地,皆为大同军所有,我水西土兵还会帮助阁下平定贵州!” 放弃土司职务,释放全部农奴,只求保住土地,顺便再做世袭土同知。 这种谈判条件,安如磐觉得自己很有诚意,无论换成哪个皇帝都会答应。安家归顺,就等于大半个贵州归顺。 历史上的满清,不就答应了吗?而且还让安家继续做土司呢。 “冥顽不灵!” 费映珙骑马退回去,对传令兵说:“继续炮击!” “轰轰轰!” 火炮声随即大作,守寨土兵变得士气低落。 他们大都不是正规兵,平时多在家里种地,遭围困炮击半月,援军还被大同军给击败了,一点胜利的希望都看不到。 “王爷,宋嗣鼎闹着要见你。” “到现在还不安分,把他带过来!” 安如磐被炮声震得心烦意乱,前番吃过大亏,不敢再带兵杀出去,如今只能每天听炮响。 宋嗣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被拖到安如磐的面前,哭丧着脸说:“叔父,你就降了吧,否则安、宋两家,恐有灭族之祸。” “降降降,你只知道降,”安如磐怒其不争道,“但凡你宋家争气点,也不至于被人一路杀到宋氏北衙。害得老子带兵来救,如今全被困在你宋家寨子了!” 宋嗣鼎心想,你哪是来救我,你是来害我啊,还一来就把我软禁了。 宋嗣鼎抹着眼泪说:“叔父啊,小侄是真不敢再对抗天兵。二十一年前,先父被大明官兵斩首;十四年前,家兄也被大明官兵斩首。眼下的大同军,可是比大明官兵还厉害,咱们又如何打得过?叔父就降了吧,小侄还想留得一条性命。” 这货的父亲和兄长,都是因为起兵造反,被大明官兵给砍了脑袋。砍他哥哥那位,还是赵瀚的老熟人——江西总督朱燮元。 水东宋氏土司,也是被朱燮元改土归流的,别说官位和地盘没保住,就连很多土地都被分了。 眼见着大明覆灭,宋嗣鼎被安如磐一忽悠,便带着残余势力起兵,重新自封为水东土司。他也就过过干瘾而已,不管谁打过来,肯定是要投降的。 安如磐怒斥道:“不争气的东西!” 宋嗣鼎噗通跪地,抱着安如磐的双腿,涕泗横流道:“叔父啊,小侄真不想死。家父被斩首的时候,小侄年幼不记事,可家兄被砍脑袋,小侄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脑袋就挂在北衙外示众,眼睛一直睁着,小侄被吓得半年没睡个好觉。再不投降,小侄……小侄也要脑袋搬家了!呜呜呜呜……” 安如磐被哭得心烦,喝令道:“来人啦,把这混账带去关着!” “叔父,快投降啊,不然咱们都活不成了……”宋嗣鼎被拖着往外走,哭喊声渐行渐远。 宋家还有几千残兵,被安如磐逼着打仗,此刻也琢磨着该怎么投降。 宋氏土司被改土归流之后,只允许保留少量土地。那些被朝廷没收的土地,太监和文官霸占一些,新移驻的军户分走一些,本地汉民分到一些,最后剩些边角料归壮民(包括布依族)和苗民。 宋氏那些残兵都属于布依族,但此时没有布依族的说法,他们一直被视为壮族,同时又被朝廷统称为苗民。 改土归流之后,这些布依族士兵,也是分到了少量土地的。 宋嗣鼎前几年卷土重来,把土地全部收回,他们心里本就有怨气。但至少宋家在水东有威望,土兵们再有怨气也认了,你安如磐算什么玩意儿?你一个水西土司,竟跑到水东来强迫大家打仗! “汉兵打过来就降,莫要给姓安的卖命。” “就怕汉兵攻破寨子,把咱们全都杀了。” “降得快就不杀。管它大明还是大同,汉兵都一个样。只要咱们降得快,帮着汉兵打水西兵,多半还能立功呢。” “要不今晚就反了吧?” “水西兵看得严,不让咱们守寨门。等汉兵杀进来再说,汉兵杀来了,咱们就在里面造反。” “……” 几千水东兵偷偷交流,打定主意是要倒戈的,就等着一个反水的好时机。 时机很快来临。 “呜呜呜~~~~” 当晚半夜,北衙后方的山上,突然传来牛角号的声音。 安如磐猛然坐起,提着兵器冲出屋子,叫来一个亲信将领:“快快带兵去山上支援!” 牛角号声,是山上的驻军在吹号示警。 安如磐守着两座连环寨,中间有山谷想通,山谷两侧都是高山峭壁。一般而言,没人会去爬那陡峭山崖,但谨慎起见,安如磐还是留了些军队在山顶驻守。 山顶传来牛角号,显然大同军登山成功了! 广西那边组建山地兵,四川当然也有。而且带兵的还是两兄弟,广西山地兵主将是秦拱明,四川山地兵主将是秦翼明,他们都是秦良玉的侄子。 秦翼明跟随秦良玉,平定过奢安之乱。又追随卢象升,打过张献忠和李自成,绝对算得上久经沙场。 这次平定西南之后,以秦翼明的战功,多半能够荣升少将军衔。 “杀贼!” 山顶之上,秦翼明提着家传长枪,摸黑冲向驻守此地水西土兵。 他们从峭壁爬上来三十多人,就被水西兵给发现。 那些土司兵有一千多,但被分散于各处,半夜里很难快速聚集。既然暴露行迹,秦翼明也不再迟疑,带着三十多人就杀过去。 接战瞬间,敌军崩溃,主要是太过突然,土兵们毫无心理准备,甚至都不知道有多少敌人上山。 秦翼明来不及等全体士卒上山,爬上来大概五十人,他就朝着溃兵追去。靠近寨子这一侧,有小路可以上下通行,一千多号水西土兵,被秦翼明带着五十人衔尾追杀。 由于山路狭窄陡峭,水西土兵争相逃窜,互相推搡之下,接连数十人翻滚坠落。 安如磐派来的援军,在半山腰跟溃兵碰上。 “敌人来了多少?” “不晓得,怕是有好几千……唉哟,别推老子!” “杀贼,杀贼!” “快跑啊!” 秦翼明身边这五十人,一边追赶,一边呐喊。后续爬上山的大同军,虽然距离还挺远,但也迎合着一起喊。 在水西土兵听来,山顶似乎全是敌人,恨不得爹妈再生两条腿。 混乱之中,上山救援的水西兵,也转身朝着山下跑。因为小路太窄,还有溃兵堵着,他们想上山都没路。而且不时有溃兵,被挤得朝山下翻滚,惨叫声配合着喊杀声,把援军搞得心惊胆战。 援兵本来是撤退,退着退着,莫名其妙变成溃逃。 “汉兵杀来了!汉兵杀来了!” 这些溃兵冲下山之后,把整个军营都搞得混乱。 “杀!” “轰轰轰!” 寨子外面,费映珙也在出兵配合。虽然火炮还没推出来,根本不可能命中寨墙,但也朝着山里胡乱开炮,纯粹是用炮声来助长威势。 “汉兵杀来了,咱们反了吧!” 布依族和苗族为主的水东土兵,觉得自己反水的机会来了,以亲邻关系为纽带,结成一个个小股团队。他们也不直接冲杀,而是把自己的军营点燃,然后又冲出去四处放火。 阵势搞起来之后,水西土兵感觉哪里都有敌人,想逃都不知该往哪里逃。 “逃去对面寨子!” 终于有个小机灵鬼儿,想起这里是连环寨,可以穿过山谷前往另一个寨子。 越来越多溃兵,自发朝着山谷逃去,就连安如磐都被裹挟着往那里逃。聚兵是不可能的,军营已经大乱,水西兵完全失去组织度。 费映珙带兵杀进寨子,秦翼明也从山上而来,数千倒戈的水东兵,见到他们就跪地请降。 费映珙留下几百人看守降兵,然后带兵追进山谷。 山谷的另一侧,寨中守军已然被惊醒。听着山谷中的喊声由远及近,明显照着自己而来,他们还以为那边已经被杀穿。 “轰轰轰!” 听到动静之后,这里的大同军也胡乱开炮,鬼知道炮弹打到哪里去了。 但寨中的敌人,听到炮声更加慌乱,以为自己腹背受敌。 于是,炸营了。 水西土兵无意识的乱跑乱叫,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就是跑来跑去的疯狂叫喊,甚至都忘了翻出寨墙去逃命。 安如磐被乱兵堵在山谷与寨子之间,听着那些混乱的叫喊声,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 他拔出腰刀,打算自杀了事儿。 刚拔刀架在脖子上,安如磐就被乱兵推倒,后背还遭人连续踩了几脚。这货下意识爬行躲避,在被踩折手腕之后,终于爬到了靠近山壁的地方。 倒是不再被踩了,可安如磐总觉得憋屈。 自杀都无法成功,腰刀也不知落在哪里,自己这个贵州王,算是什么玩意儿啊? 506【水西少女】 贵阳。 加上原本留守的军队,还有陆续逃回来的溃兵,这座城的守军兵力大概有7000人。 全都已经闻风丧胆! 安坤趴在城头,看着城外被俘的父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十多岁的少年,虽然经常跟随父亲打仗,但都是打不听话的小土司。他以为自己是天生将才,结果被以少胜多,到如今也没搞明白怎么输的。 现在亲爹也被抓了,难道真要投降? 安如磐的手腕骨折,此刻还吊着胳膊。他被大同军押至城下,朝着城头无奈喊道:“阿坤,降了吧!费将军说,咱们可以带着500两银子,全家去那什么吕宋岛。那里再是什么蛮荒之地,难道还会比贵州更穷?” 安坤欲言又止,随即叹息一声,终究还是下令:“开城!” 当费映珙、秦翼明来到城门口时,安坤已经带着部将,跪在那里等候许久。 几仗打下来,包括贵阳投降的,总共俘获两万多土兵。 随行的文官趁机登记,想弄清这些人的姓名和住址。结果大部分都没有汉名,有些甚至连彝族姓氏都没有,只能按照彝族名的谐音,胡乱给他们编造名字。 每人领到少许粮食回家,同时还带上一张写有姓名的纸条。 千叮咛万嘱咐,纸条别弄丢了,今后凭借这张纸条,可以去官府落户分田。 那些土兵狂喜,吃了败仗,居然还能领粮食? 他们对落户分田毫不怀疑,这些汉官都是好人,粮食都愿意给,肯定不会胡乱骗他们。 除了1500人的健壮土兵,被留下来做辅兵之外,其余土兵全部欢天喜地的回家。离开之前,还背诵了大同政策,人人平等,没有奴隶,不征徭役,不收重税,人人有田耕,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 方圆上百里,消息迅速传开,无论汉民还是少数民族,都半信半疑又颇为兴奋的等着分田。 哪个土司若想再聚兵顽抗,根本就募集不了军队,除非大同军不兑现这些承诺。 安如磐跪在地上说:“费将军,在下派出几个亲随,水西各部就能传檄而定。如果能兵不血刃,襄助将军收复水西,请将军为在下记功,多给一千两银子去吕宋。” 费映珙笑道:“真能即刻拿下水西,定然要给你记功。” 毕节、赤水、大方、织金、金沙……这些都属于水西辖地,是安如磐的老巢所在,当地百姓以彝族为主。 如今,黄幺统率的西路军,正在努力攻打水西,那里的道路比黔北更难走! 黄幺的第一个目标,是大明赤水卫指挥使杜言。 这货得知大明覆灭之后,立即在赤水卫起兵,普市、摩尼、白撒、阿落密等千户所,纷纷表示继续跟着杜指挥使混。接着,杜言又出兵毕节,拿下毕节卫和七星关。 就在杜言进兵归化驿时,被安如磐的土兵打回去,从此只能盘踞在毕节和赤水。又跟安如磐打了几场,双方握手言和,杜言名义上归附安如磐,同时自封为黔西招讨使。 黄幺带兵南下,出其不意的拿下普市千户所,杜言立即派遣使者谈判。 至于谈判内容嘛,无非是投降之后,保住土地和财产那一套,顺便再要个大同朝廷的小官当当。 杜言觉得,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不给好处谁特么投降啊? 谁知黄幺直接提兵杀来,半天时间拿下摩尼千户所。 杜言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坚守赤水,带着军队火速溜去毕节。半路上,阿落密千户所的千户,不愿离开自己世代居住的地方,拉着千余士卒要跟杜言散伙。 一番小摩擦之后,双方分道扬镳,阿落密千户无条件投降大同军。 杜言自己一路撤到毕节,留兵800驻守层台关。 阿落密千户充当带路党,领着黄幺迅速杀到层台,800守关士卒麻溜选择投降。眼见黄幺大军将近,杜言又带兵跑路,西出七星关直奔乌撒府(威宁彝回苗自治区),投靠那里的彝族土司去了——此处属于还没被大同军占领的四川边界。 轻松拿下赤水、毕节两地,黄幺才挥师东向,去攻打水西安氏的老巢。 然后,举步维艰! “将军,林中又有土贼射箭,探路的搜山队一死五伤。” “抓到贼寇没有?” “土贼跑得快,只抓到一个。” “带过来!” 一个彝族汉子,被押到黄幺面前,叽里咕噜的破口大骂。 黄幺皱眉问向导:“他说什么?” 彝族向导吞吞吐吐道:“他说……他说……” “快说!”黄幺呵斥。 彝族向导自动过滤脏话,说道:“他说天神、地神、水神、山神、石神、火神,这六神会降下惩罚。他……在诅咒将军。” 黄幺扫了这个彝民一眼,皱眉道:“我看你也不像彝族贵人,既是平民百姓,大同军便是来解救你们的。就算你们不知实情,大同军也还未攻打彝族寨子,为何要来冒死偷袭?” 彝族向导开始跟此人交流。 扯了好半天,彝族向导说道:“将军,本地的穆魁,到处讲大同军的坏话。说大同军来了,要杀光彝族男子、抢光彝族女子,把彝族孩童都带走做奴隶。” 黄幺咬牙切齿道:“这些混蛋土司,又耍那套蒙骗百姓的老把戏!” 水西之地,没有州县和卫所。 最高统治者,是贵州宣慰使安氏。下面又划分为多个“则溪”,比如后世的织金县,这个时候叫做“朵你则溪”。 “则溪”彝语含义是“仓库所在之地”,每个则溪都建有仓库,是那片区域的钱粮储藏中心,继而演变为一种行政中心。 每个则溪,宣慰使会委任土官。总管事务的叫“穆魁”,分管政务的叫“摩”,负责祭祀和战争的叫“布”,领导工匠的叫“构”。 则溪之下,又有部落,部落首领称为“土目”(穆魁、摩、布、构,都是由土目来充任)。 安如磐那个家伙,掌管着十三则溪、四十八目。 黄幺思索良久,招来将官们说道:“不能再一直进兵了,前往水西城,还得翻山越岭,一路不知要遭受多少偷袭。就算能歼灭敌方主力,成功占领水西城,这些彝民也会在后方闹事。咱们抵达金鸡驿之后,立即将部队打散。五百人一组,护送宣教官去联络各彝族部落,跟那些部落首领和彝族百姓宣讲政策。” 跟部落首领谈分田政策,似乎有些可笑,但其实是完全可行的。 因为彝族各部首领,他们并非土地的主人,而是土地的管理者!这么说吧,土目没有土地的所有权,但有土地的使用权和经营权。 乌蒙部。 禄阿欢正在苦恼今年的收成,天干歉收,宣慰使又要打仗,根本凑不齐那么多粮食上交。 他这个土目,大概类似知县或镇长。地盘大小,跟县差不多,但辖内人口,也就比得上富裕地区的大镇(奴隶不算人)。 “阿达(爸爸),汉兵来了!”禄天德气喘吁吁冲进来。 禄阿欢吓得立即站起:“召集勇士,保卫咱们的寨子!” 根本就没有自保能力,他们的人口本来就少,还被抽调青壮前往水西城。水西城才是安氏的老巢,如今那里聚兵两万,等着黄幺过去攻城。 “当当当!” 寨子里敲打铁板,而且敲得非常急促。这个信息,在表达十万火急,不仅部落男子要参战,部落女子也要拿起武器。 许多族人迅速聚拢过来,青壮年男子只剩200多,其余全都被征调去水西城了。 年仅十五岁的禄天香,也提着弓箭前来,腰间还插着一把短刀。这个被康熙封为一品夫人的奇女子,如今已经许配给安坤,等到十六岁就要去贵阳结婚。 她这种小土目之女,按理很难嫁给宣慰使的嫡子,但架不住人家生得漂亮,而且一身武艺也远近闻名。 禄阿欢扫了一眼部众,感觉还是没把握守寨,再次下令:“把奴隶也叫来。给奴隶们说,只要守住寨子,立功的就能恢复自由!” 不多时,几百号农奴,有男有女也聚集在此。 这些奴隶,有些是抢来的,有些是奴隶的后代,水西彝民还在实行农奴制。 而他们的土地,原则上全部归属宣慰使所有,也就是归属安如磐所有。什么穆魁,什么土目,全都是帮着安如磐管理经营土地。 最初的土目,都是土司的庶子出身。 土司的长子,留在身边继承家业,其余儿子被扔去各地当土目,类似于把儿子分封出去管理土地。渐渐的,土目也可以世袭了,就像一个个诸侯,实质拥有周天子(土司)赐予的土地,但名义上又只是土地管理者。 被召集而来的奴隶们非常兴奋,他们不知道大同军的威名,只知道打赢了仗就能恢复自由身。 不论男女,全部守住寨子各处要道,等着大同军过来攻打。 谁知这五百大同军,距离寨子好几百米,就全军停止不动了。 一个彝族向导被派来喊话:“谁是本地土目,我军不是来杀人抢劫的,请土目出来交谈大事情。” 禄阿欢迟疑半晌,他也不想打仗,准备出去谈谈。 禄阿欢对彝族向导说:“汉人狡猾,我不能轻易出去。你让汉人的军官,来寨子外面,我也去寨子外面。我们两边都不带兵,坐在那里好好商谈。” “阿达,我同你去!”禄天香说。 禄天德说道:“阿达,我也陪你去。” 禄阿欢吩咐道:“阿德留在寨子里,如果发生意外,立即带兵杀出来。阿香跟我去谈话,你武艺高超,又是女孩子,汉人军官不会防备。如果看到我握紧右拳,你立即拔刀制服汉人军官。” 507【兄弟】 来乌蒙部宣讲政策的军官,叫做张士和,崇祯九年老兵。 他一个士兵不带,身边只有彝族向导。如此巨大的诚意,让禄氏父女颇为惊讶,感觉眼前的汉人军官,跟以前大明的汉官很不一样。 大明汉官,根本不敢来彝族寨子,仅有的几次都是提兵杀来。 张士和拱手微笑:“禄土目,久仰大名。在下姓张,张士和,大同军中宣教官。” “张宣教,久仰久仰。”禄阿欢会说汉话。 因为乌蒙部也是水西养马地,这里出产的乌蒙马颇为神骏。从十多岁起,禄阿欢每年都会跟着父亲,带着乌蒙马去给本地穆魁上贡,还经常协助押送战马前往贵阳。 安如磐让儿子娶乌蒙部的女子,也有笼络之意,主要就是为了乌蒙马。 禄天香非常大胆的打量张士和,心想:这些汉人,生得可真白,他们就不晒太阳吗? 禄天香有着一双大长腿,脸蛋也极为标致。就是肤色偏黑,比张士和这个军人都黑。仅肤色而言,有点北非黑人的味道,像是黑人和白人长期混血的后裔,但她的五官又确实是东方面孔。 张士和微笑道:“禄土目,我们坐着交谈吧。” 张士和席地而坐,身上并无兵器。他这样坐下之后,连逃都不容易逃,禄氏父女可一刀将其劈死。 但是,他们不敢,山下还有五百大同军。 不仅禄氏父女不敢,附近的寨子都不敢。因为寨中青壮,大都被征募为兵,目前正在水西城驻守,大同军可以轻易攻破寨子。 禄阿欢也跟着坐下,他是直爽性格,既然张士和有诚意,那大家就坐下认真谈谈。 张士和看了一眼禄天香,笑道:“两位可知大同军?” 禄阿欢点头:“今年听说的,你们打下了毕节和赤水,把那里的汉兵都赶跑了。” 张士和又问道:“你们可知大同皇帝陛下?” “是汉人皇帝吗?”禄天香问。 乌蒙山区,山高皇帝远,又属于土司辖地,他们知道换了皇帝,却不知道是谁当了皇帝。 张士和说道:“当今陛下姓赵,国号大同。陛下原本只是普通百姓,遭受官府压迫,不得不带着穷人造反。陛下知道穷人的苦处,不征徭役,赋税也收得很轻,所以穷人都愿意给皇帝打仗。陛下还说,天下各族都是兄弟姊妹。汉人是人,苗人是人,僮人是人,瑶人是人,彝人是也是人。各族之间,不该打仗,应该相亲相爱。” 禄阿欢在惊讶的同时,又半信半疑:“汉人皇帝真这样说?” 张士和点头道:“陛下只有三位妃子,其中一个就是瑶族女子。我大同军的将士,也不止有汉人,还有苗人、僮人、羌人、彝人。各族的勇士,在一起训练,在一起吃住,又一起打仗。不分彼此,都是好兄弟。若有因族裔而欺压者,轻则受罚降职,重则驱逐出军队。” 禄天香说:“汉人奸猾,惯会欺骗,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则溪那边都在传,说汉人要杀光彝人男子,抢光彝人女子,还要抓彝人孩童做奴隶。” 张士和微笑道:“两位若是不信,可以派几个勇士,去我们的军队里看看。四川的大同军,在扩军时也招募了川南彝人。短短时间,已经有彝人做了什长,可以统率十个士兵。还有许多贵州士兵,他们跟随总督朱燮元打仗,很早就投降跟着大同皇帝陛下。这些贵州士兵,都是奴隶出身,有彝人,有苗人,也有僮人。其中一位,已经做了将军。不是土司那种将军,而是大同军的将军,他手下统率着数千汉兵。” 禄天香惊讶道:“彝人将军,不统率彝人,居然能统率汉兵?” 张士和笑着说:“大同新朝,没有族群的分别,大家都是兄弟姊妹。既然如此,彝人将军,为何不能统率汉人士兵?我大同军中,不仅有彝人将军,还有一位汉人女将军。” “汉家女子也能做将军吗?”禄天香愈发好奇,盘腿坐在地上追问。 水西彝族属于父权社会,除非紧急情况,女人是不能参与战争的。明初那位麝香夫人,还有眼前的禄天香,都是丈夫死了以后,代替儿子执掌军政大权——石砫秦良玉也是如此,一切权力都是儿子的。 张士和说道:“陛下曾言,就人格来讲,人人生而平等,男人和女人自然平等。男人能做将军,女人为何不能做将军?在我大同朝廷,不止有女将军,还有女文官。其中一位女官,已经做了知府,你们可晓得知府?” “晓得,”禄阿欢点头,“汉人的府,比彝人的则溪还大。” 小红确实已经升为知府,但男女真正平等,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红若是个男人,以她的资历和功绩,估计都已经做到正三品了。可做官那么多年,如今也只升到知府,而且招来无数的风言风语。如果不是赵瀚亲自下令,她连知府都做不了。 张士和对禄天香说:“乌蒙部若是归顺朝廷,姑娘也能带兵打仗,也能做文官治理一方。” 这话说得禄天香眼睛发亮,差点当场答应下来,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她才连忙闭嘴不说话。 禄阿欢问道:“张宣教是来招降乌蒙部的吗?” “不是,”张士和摇头说,“只是水西有太多关于大同军的谣言,黄将军派我们来到各彝部,把大同军是什么样子的,给彝族百姓都说清楚。我们不胡乱杀人,也不会抢女人和小孩。彝族有抓奴隶的风俗,可汉人没有,大同军就更不抓奴隶。等剿灭了水西土司,彝族各部百姓,都是大同陛下的百姓。” 禄阿欢沉默不语,他有些不相信,害怕被汉人欺骗。 张士和说道:“今年水西的旱情,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但据我们所知,安氏土司为了打仗,派人到各部征粮,还强征彝民为兵。乌蒙部的粮食够不够?我们今后都是一家人,都是兄弟姊妹,若是乌蒙部粮食不够,可以向大同军借军粮。” “真能借粮?”禄阿欢心动了。 张士和说道:“当然可以。既然是兄弟姊妹,亲人之间借粮,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禄土目不信,便派些人下山。我这次带来的军粮不多,但还是能借出一些的。” 为了判断张士和是否说话,禄阿欢真的派遣十多个青壮,前往山下的大同军营借粮。 十多个青壮,能扛多少回山?也就几石粮食而已。 禄阿欢一直坐在寨门外等着,看到搬上山的几百斤粮食,顿时被感动得无以复加。 大同军是真好的,居然可以借粮。 反观水西土司,就算遇到天灾,也不可能借粮给他们。不仅如此,越是遇到天灾,土司催粮就越狠。 除了催粮,还有徭役。 每个部落和寨子,都有土司分配的徭役。乌蒙部这边,主要是给土司养马,每年都有进贡的额度。遇到瘟病流行,马儿死得太多,乌蒙部的彝民还得倒贴。如果赔不了战马,又拿不出粮食,就要献上少男少女,去给本地的则溪头领做奴隶。 不管是水西安氏,还是那水东宋氏,都隔三差五爆发起义。彝族、壮族、苗族百姓,不堪土司压迫,只能揭竿而起,甚至跟汉民一起联手造反。 不止一次,土司压不住起义,只能请求大明朝廷派兵镇压。 在各族百姓的眼中,朝廷和土司是一伙的,都是盘剥压迫他们的大坏蛋。 大同军虽然只借出几百斤粮食,却让禄阿欢非常高兴。他拉着张士和的手说:“愿意借粮的都是朋友,彝人从来不亏待朋友,我们进去喝酒吧。” 张士和说:“不是朋友,是兄弟,是一家人。” “哈哈哈,对,是兄弟,是一家人,”禄阿欢把张士和拉起来,“兄弟,我们进寨子喝酒,喝完酒后就是真正的一家人。” 张士和对彝族向导说:“你下山去报信,就说我到彝寨喝酒去了。” 禄阿欢拉着张士和进寨子,又对儿子说:“散了,散了,山下的是朋友,不是来打我们的敌人。把我珍藏的好酒拿出来!” 紧急聚拢的彝民,陆陆续续散去。 倒是那些奴隶很失望,不能打仗,他们就不能恢复自由身。 酒坛子抱出,没有下酒菜,倒在一个大碗里干喝。 “兄弟,喝下这碗,尝尝我们自酿的好酒!”禄阿欢热情备至。 张士和顿时头皮发麻,这不是流行的黄酒,而是彝人自酿的蒸馏酒,看那样子足足有一斤。 而且,对方似乎让他一口干! 张士和捧着大腕开始灌,只喝了不到半斤,就呛得想吐出来,脑子已经开始发晕了。 “哈哈哈哈!” 禄阿欢大笑,觉得汉人酒量不行,还是彝族的勇士能喝啊。 禄阿欢抬手压着酒碗:“一口喝不完,那就慢慢来,我赔兄弟喝到大醉。” 张士和如蒙大赦,晕乎乎赞道:“好酒!” 508【消除中间商】 那一大碗酒,喝得只剩几口。 张士和感觉自己已经醉了,但又没有完全醉。身体开始不听使唤,说话也有点大舌头,但脑子还残留着思考能力。 “兄……兄长,”张士和跟禄阿欢勾肩搭背,醉眼迷蒙道,“水西土司,这次是要完……完蛋了,你可不要帮……帮他们打仗。” 禄阿欢却越喝越清醒,顿时诉苦说:“我又不是土司,只是个乌蒙山土目,怎么会愿意打仗?打赢了没什么好处,顶多抢几个奴隶,抢到几十斤粮食。粮食多抢一点,都要献给那些穆魁,被发现私藏是要受罚的。可寨中的青壮死了,种地放牧就缺人手。我虽然不如汉人聪明,可也会算这笔账。不值得,不值得。” 张士和拿起来碗又喝一口,不知轻重的放下酒碗,砸出哐哐的响声,继续说道:“贵阳那边,土……土司大军,多半……多半已被包围了,只剩水西城那边,还有……有些土司兵。兄长不要……害……怕土司,我们就是……给彝族百姓做主……” 砰! 一头栽到桌上,居然直接睡着了。 天可怜见,乌蒙部自酿的蒸馏酒,绝对在50度以上,甚至有可能是60度。 难怪禄阿欢说,这是他珍藏的美酒。 让人把张士和拖去休息,禄天德凑过来:“阿达,真要帮着汉人打仗?” 禄阿欢不置可否:“再说。” 禄天香却说:“阿达,我觉得这个汉人很好,那个汉人皇帝也很好。安家连大明的汉兵都打不过,这些什么大同军,可是比大明汉兵还更厉害。” 禄阿欢把剩下的美酒喝完,叹息道:“汉兵当然厉害,只要他们不杀光彝人男子,不抢光彝人女子,我们犯不着跟汉兵打仗。安邦彦当年那么大的势力,跟奢崇明一起造反,还不是被大明官军给砍头了。现在的安如磐,可跟安邦彦比不了。” 奢安之乱闹得很大,贵州巡抚、贵州总兵全死了,是朱燮元和秦良玉带兵平定的。 造反头目安邦彦,根本就不是土司,而是改土归流后的土同知,可以视为“朵你则溪”的穆魁——大明朝廷不认,因为当时已置州设县。 此次被擒的安如磐,同样不是什么土司,也是改土归流后的土同知。 反正水西地界的则溪穆魁,大部分都姓安,是一个祖宗分封出来的。就连川南边境乌撒府,那里的土司也姓安。 乌蒙部的首领姓禄,没有好处可拿,为啥要拼死帮姓安的打仗? 禄天德说道:“阿达,派去借粮的族人回来说,山下的汉兵威武得很。他们全都穿着盔甲,咱们连皮甲都不够用,打是肯定打不过的。阿达说安如磐也打不过,那咱们就早点投靠汉兵。牧场的好马都被安如磐弄走,但还剩几匹矫健的种马,可选出一匹进献给汉人皇帝。等小马驹长大,再献上一些好马,哄得汉人皇帝高兴了,说不定还能让阿达做土司。” 禄阿欢点头说:“肯定要投靠汉人皇帝,但族人还在水西城当兵,得想法子让族人安全回来。” …… 张士和真没喝到醉倒的程度,但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害怕酒醉之后说胡话,干脆直接假装喝醉睡着。 被扶到一个屋子休息,躺了片刻,屋中无人,他才睁眼观察情况。 用来招待客人的,自然是条件很好的房间。但还跟不上汉家的乡下土财主,张士和愈发相信彝族向导所言,这些水西土目一个个都很穷。 招降任务,基本不会出什么意外。 于是张士和便安然睡去,他是真喝多了。一脚睡到第二天早晨,有彝人请他用餐,等张士和抵达餐厅,禄阿欢全家已经等候多时。 饭是荞麦饭,这里不种水稻,也没引进红薯和玉米。 为了招待贵客,桌上摆着野猪肉。他们的烹饪水平不高,只是简单的烤熟,然后用刀割成片,蘸一些食盐和山中佐料。 又是一番闲聊,张士和终于打听清楚,禄阿欢的长子,此刻就在水西城驻守,麾下还有一千乌蒙部土兵。 张士和随口问道:“兄长可知苞谷和番薯?” 禄阿欢摇头:“没听过。” 张士和说道:“苞谷和番薯,都是传自海外番邦,也不挑地,可以在山地种植。江西、福建、广东、湖南、广西多山,皇帝陛下命令官员,在山中广种番薯和苞谷,养活了许多百姓。广西的僮民,湖南的苗民,也都赖此得活。只要大同军占了贵州,官员就会把番薯、苞谷的种子带来。也不要你们做什么,还会教你们如何种植。” “能收很多粮食吗?”禄阿欢问道。 张士和说:“比种荞麦、高粱的收成更好。” 禄阿欢有些憧憬,甚至开始幻想红薯、玉米是啥模样。 张士和又说:“兄长,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有些话还是要讲清楚的。” “兄弟你讲吧。”禄阿欢点头。 张士和说:“大同军占了贵州,各地土司都要改土归流。则溪制全部改为州县制,朝廷会派文官过来治理。像乌蒙部的土目可以保留,但土目改名为镇长,今后兄长便是大同朝廷的镇长。” “土目,镇长,都可以。”禄阿欢很高兴,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改土归流,改到州县一级,在水西已经算极致。 镇级单位,还是得让彝人自治。 这是几年来的宣教经验总结,许多土著部落,还停留在奴隶制社会,有些甚至是原始社会,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张士和又说:“但兄长要知道,皇帝陛下不准蓄奴。汉人家中的奴仆,都改成了雇工,水西这边也不准再有农奴。” 禄阿欢沉默以对,他不乐意释放农奴。 农奴就像牲口,都是家中的财产,凭啥皇帝说不准有? 张士和问道:“只说兄长家里,有多少个农奴?” 禄阿欢回答:“我家有12个。” 12个农奴,是禄阿欢和几个儿子共同所有,今后分家会分出去一些。农奴除了种地打拆挑水,还要帮着放牧。其中,种地很费人手,他们的农具不先进,又全都属于山地,广种薄收靠天吃饭。 张士和开始算账:“12个农奴,每天该吃多少?他们又能帮着干多少活?今后大同皇帝治下,不用你们服徭役,也不征你们的重税。你做了镇长,每个月还有俸禄,粮食只会比以前更多,钱财也会比以前更多。你们养的乌蒙马,可以卖给官府,也可以卖给商人。马多值钱啊,几个农奴算什么?州县文官,还会派来宣教员,帮你们组建农会,大家一起挖引水渠,挖不了引水渠就挖井。到时候也不用走很远挑水喝,这是不是比农奴更划算?” “这地算是官府的,还是我们自己的?”禄阿欢问道。 张士和笑道:“地会分出去,每个人都有。陛下规定,水田每人分四亩。你们都是山地,每人可以分很多地。你们还可以种烟叶,比粮食值钱,卖了钱再买盐巴,日子不是比现在更好?” “盐巴贵得很,不好买。投了皇帝,盐巴能不能便宜点?”禄阿欢问道。 张士和哈哈大笑:“富顺就有大盐场,水西归顺朝廷,富顺的盐就能运过来,山里的货就能运出去。没了土司,盐价肯定比以前更便宜。” 水西土司之所以经常作乱,就是因为垄断了川盐和水西马的销售路线。川盐要运进来,水西马要卖出去,都是水西安氏土司说了算,有了盐和马的巨额利润,自然会变得兵强马壮。 只是苦了水西的底层彝民,他们处处受到土司盘剥,很多人连食盐都吃不起。 就连禄阿欢这种土目,也舍不得吃太多盐,每顿撒上少许是个意思。 张士和开始跟禄阿欢,讲没了土司的好处,讲他们卖马可以提价,讲他们买盐可以降价。一番讲述之后,禄阿欢觉得真好,若能低价买盐,释放农奴又算什么? 反正乌蒙部的农奴数量不多,真正有着大量农奴的,至少是各路则溪的穆魁。 甚至连乌蒙部的土地,都名义上归土司所有。 黄幺对水西的招降策略,就是绕开宣慰使、穆魁两级土司,直接跟更低级的土目对话。今后改土归流,也只是取消宣慰使和穆魁,把土目改名叫做镇长便是。 不让中间商赚差价,而且还是两级中间商! 西南各省的少数民族,具体情况五花八门。面对不同的民族,就要选用不同的策略。反正现在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像刚开始那两年,完全照本宣科的复制江西政策,结果实行起来,总会遇到乱七八糟的问题。 又是好几天的交流,禄阿欢答应释放农奴,也答应分田政策。前提是,他做镇长,他可以自由卖马,他可以低价买食盐。 张士和承诺,会给禄阿欢申请盐店经营权,这个镇只有他可以购进食盐再销售。但是,食盐零售价格,必须在官府制定的区间,超过官方指定价卖盐给百姓,就会被收回盐店的专营权。 自己也能卖盐了? 放在以前,那至少是穆魁才有的权力! 禄阿欢大喜过望,他让儿子和女儿,带着数十青壮,跟着大同军一起打仗。又同意亲自出马,帮着说服周边的土目。 等到了水西城,许多土目的子女,一起到城外喊话,让守城的族人归顺大同军。 509【大方城乱战】 撒出去的大同军,前往彝族各部宣讲政策,一个月之后才慢慢收回来。 效果奇佳。 木胯则溪的穆魁,由于首当其冲,得知大同军到附近部落宣讲,居然主动派人前来联络。 然后,这位穆魁就投降了。 他愿意释放农奴,愿意分出土地。大同军自然给予优待,今后改土归流,给他申请做县典史,允许他在县城开设盐店。同时,木胯则溪征调的粮食,三分之一归大同军,三分之一留给知县,三分之一由这位穆魁私吞。 “什么?敢杀我的宣教官!” “化角则溪的穆魁安隆,得知我军去彝部宣讲,便暗中派人联络土目。那土目不知好歹,将我军宣教官灌醉之后杀害。” 黄幺怒火中烧,握拳道:“传令出兵,踏平那个寨子!” “那个寨子,已经被宣教官带去的五百士卒攻破了,”宣教长童文轩说道,“一些士卒愤怒之下,还杀了许多无辜。寨子里的彝民,除了老弱妇孺,青壮全被杀了泄愤。这个问题很严重,必须惩处,可违背军纪的太多,军法长那边也不知如何是好。” 黄幺稍微冷静了些,思虑道:“该营的营长,暂时停职留用,一切等平定贵州之后再说。不用咱们头疼,上报兵部吧,我会亲自给陛下写信求情。” 还能怎么处罚? 营长被扔去吕宋降职带兵,全营将士记大过。就算把贵州打下来,该营的将士也别想升职,必须按住滥杀无辜的风气——即便他们事出有因。 黄幺说道:“三日之后,攻打化角!” 化角则溪的穆魁,胆敢怂恿土目杀害宣教官,自然就成了杀鸡儆猴的目标。不杀此人,岂不让全军将士寒心? 禄天德、禄天香兄妹俩,带着部落勇士随军出征。 除了他们之外,其他彝部的勇士也来了。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两千多人,暂时交给安化龙统领。 安化龙,就是那个投降的穆魁。他的领地紧挨着毕节,汉化程度非常高,也知道汉人大军无法阻挡。 那些大炮小炮,还有无数盔甲火铳,把安化龙看得心惊不已。 安化龙跪地说道:“将军,这安隆不服王化,在下愿领彝部勇士,为将军先登攻破其寨!” 黄幺笑道:“不必,你们看着就行。打下此地,你全家都搬来,你便是此县的典史。” 化角则溪的统治中心,原本位于山里面,如今已搬到大方城。 大方城的地势相对平坦,城中多汉人。城外耕地,也是军户开垦的,而今全都被土司给霸占。 眼见大同军杀来,将城池团团包围,一把年纪的安位吓得发抖。 “逆子,逆子,你怎把汉军招来了?”安位呵斥道。 安隆说:“阿达,彝人和汉人有世仇,水西是什么彝人的地盘,凭什么要交给汉人来管?阿达难道忘了,二十多年前,咱们被汉军杀了多少族人?” 安位怒斥道:“你这逆子,快快开城迎接天兵!” 奢安之乱,安位本来不想造反,被安邦彦诱去宴饮,结果在酒席上遭挟持。为了保命,他只能反叛大明,被一通暴揍之后,又麻溜投降大明官军。 正是因为这些经历,安位才不敢跟汉军打仗,谁知儿子却是个头铁的。 安隆说道:“阿达,四年前,我们杀了方国安,抢占这大方城,就已经跟汉人结下深仇。就算开城投降,难道不被清算旧账?” 大方城,就是方国安修筑的,几年前被安隆给杀死。 “轰轰轰!” 护城河并不宽,搭长木板就能过去。 黄幺带着大军而来,连护城河都懒得填平,直接拉出火炮开始轰击。 安位听着那轰鸣的火炮声,想起二十多年前跟明军作战。他越想越怕,可身体中风,行走很不方便,颤颤巍巍指着儿子说:“快快投降,或许还能保住一命!” 安隆却早已铁了心要反抗,对亲随说:“我阿达病了,把他带去休息。” “逆子,逆子!”安位被拖着离开。 城中,一个十四岁的汉族少年,从床底下拿出腰刀。 又有个瘸腿的汉人铁匠,拎着铁锤走进来,压抑着内心激动说:“少将军,汉兵总算来了,大帅的仇可以报了!” 少年名叫方泽玉,方国安之子,全家惨死时年仅十岁,一直躲在城里隐姓埋名。 恩怨纠葛,很难说谁对谁错。 由于水西土司不断叛乱,朝廷命令方国安筑城。可日薄西山的大明,哪有钱粮拨来?方国安只能自己筹集钱粮,又大量征发彝民做役夫,没日没夜的修筑大方城。 彝民役夫不堪忍受,造反杀死监工,被方国安带兵镇压。 随即,周边彝部开始串联造反,在安隆的领导下汇聚数千大军。安如磐也派兵帮忙,三万多彝族土兵杀来,迅速攻破还没修筑完成的大方城。 如果只看前面这些,那就是典型的官逼民反。 但安隆占领大方城之后,纵兵大掠三日,城中无数汉人百姓惨死,汉人的财货也被抢光。幸存的汉人,被安隆抓去做奴隶,只有汉人工匠获得释放。 “祁叔,你有什么法子?”方泽玉问。 祈姓铁匠说:“联络城里的汉人,等待时机起兵。还有,看能不能救出城中汉奴。” 汉人奴隶,大都被扔进山里,耕种土地或者挖矿。 也有一些,在城池周边种地。大同军这次杀来,城外的汉人奴隶,都被紧急带进城里关押。 “快点,别偷懒!” 上千个汉人奴隶,双手双脚都被绑着。彝族士兵挥舞竹鞭,督促那些汉人奴隶,冒着炮火往城上搬运物资。 安隆手里的彝兵不够,真正的精锐,都被招去水西城了。 他将汉人奴隶视为私产,实在舍不得杀,又不愿白养着,于是逼迫他们搬运物资。 奴隶们衣衫褴褛,有的甚至全身只剩一块破布,勉强能把裆部给遮住,就连屁股都露在外面。他们被绑住双脚,每次行走,都只能挪出半尺。因为营养不良,走着走着就瘫倒,被彝兵用鞭子毒打。 安隆又派出彝兵,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他要把汉人平民集中看押起来。 幸存的汉人平民,大部分属于工匠,也有一些小商小贩。 这些汉人,安隆必须留下来,否则城市无法维持运转。可现在大同军杀来,他又对汉民不放心,只能先关起来再说。 方泽玉和祈姓铁匠,听到街上的动静,连忙趴在门后查看。 “怎么办?”方泽玉问。 祈姓铁匠也没办法,只能说:“先把兵器藏好。” 忽然,炮声停止。 跟随大同军前来的化角则溪彝人,纷纷跑到城下呼喊:“阿五,我是你阿达,不要给安隆卖命。族人都归顺大同军了,大同军是好人,跟别的汉兵不一样……” 火炮停歇之后,许多彝兵重新登上城头,却听到亲人此起彼伏的劝降声。 安隆面色剧变,当即下令:“放箭!” “咻咻咻!” 一阵箭雨过后,城外喊话的彝民,当场就被射死数人,被射伤三十多人,吓得连忙退到护城河外。 看着地上的尸体,许多彝兵都怒了。 方国安筑城的时候,压迫彝民确实不假。可方国安死后,安隆占据大方城,同样在压迫底层彝民。大部分彝民,都不愿给土司卖命打仗,他们只想回家干活种地。 毛永贞跟几个奴隶一起扛着滚木,用汉话低声说道:“准备夺城。” “没力气啊。”一个奴隶说。 “滚木都扛得起,还怕拿不动刀?”毛永贞讥讽道。 “咱听百户大人的。”另一个奴隶说。 毛永贞以前的官职是百户,混得比较惨,只能说比普通军户好些。到了明末,大明的世袭武官,至少得千户才行,其余全都属于被压迫的对象。 毛永贞说道:“听我命令,装作体力不支,木头一起往右边倒。陈二对付拿鞭子的,陈四跟我一起夺刀,老刘、老胡把前面那个按倒……” 彝族小兵,听不懂汉话。 “一,二,三……倒!” 几个奴隶身体一歪,装作体力不支倒下去。 立即有彝兵上前呵斥,奴隶们分头行动,用尽力气扑出去。 毛永贞将一个彝兵扑倒,陈四趁机夺刀,双手反握刀柄刺下。杀死敌人之后,又倒地向后翻滚,挥刀斩断毛永贞两脚之间的绳索。 毛永贞举着双手过来,把绳子按在刀口一拖,反复拉扯好几次,绑住双手的绳索也被割断。他夺过这把刀,将陈四身上的绳子砍断,这才冲过去帮助其他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彝兵根本反应不过来。 绝大多数彝兵,都在城头防守,负责监督奴隶工作的,本来就没有多少。毛永贞几人获得自由,立即去解救别的奴隶,等最近的守城部队过来,他已经救出近百个汉人奴隶。 而其他汉人奴隶,也跟着发起反抗。 不拼命都不行,毛永贞这么搞事儿,他们也肯定被事后清算。此时只能奋力一搏,反正搏不搏都会死,搏了或许还能侥幸活命。 “夺城,夺城!” 毛永贞一边大喊,一边奔向城门处。 “把汉人都杀了,城里的汉人工匠也杀!”安隆怒火中烧。 城头的彝兵,被调过去镇压奴隶,还有一些彝兵,被派去城内屠杀汉人平民。 一队彝兵冲进街巷,有人说道:“我阿达被射死了,尸体就躺在城外。达苏,你还要帮安隆打仗吗?我们的族人,都投靠外面的汉兵了,安隆肯定是要报复的。” 这队彝兵的头领达苏,停下来冷静思考道:“汉兵的火器厉害,安隆肯定打不赢。咱们的族人都投降了,咱们也应该投降。但我们人少,打不过安隆的亲兵。安隆要杀光城里的汉人,我们可以救汉人立功。” 达苏带着族中土兵,朝附近街巷跑去,那里的彝兵正在屠杀汉民。 距离十多步,达苏突然叫喊:“汉兵杀进城了,汉兵杀进城了!” 那些屠杀汉民的彝兵,闻言惊恐不已,纷纷转身问道:“汉兵真的进城了?” “进来了……”达苏奔至他们面前,大喊道,“杀!” 突如其来的跳反,获得巨大成功,屠杀者瞬间被杀溃。 达苏对幸存的汉民说:“跟我走!” 也不管汉民是否能听懂彝语,达苏便带人杀向另一条街巷。 他们身后的汉民越来越多,一些手里还拿着武器,是刚刚从地上捡来的。 祈姓铁匠受伤不轻,已经快不行了。 方泽玉对达苏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今后定有厚报。” 达苏说道:“快跑,把城里搞乱,汉兵还没进城。” 方泽玉拔出腰刀,用汉话大喊:“我是方国安之子,是好汉的就随我去夺城!” “同去,同去!” 汉民齐声狂呼,他们早就受够了。 (感谢浅叹大大、爱萝莉001的盟主打赏。另外,双倍月票,求求月票。) 510【狂野女猎手】 大方城的彝兵真不多,拢共也就三四千。 又要分守各段城墙,又要派兵屠杀汉民,还要监督汉奴干活。无奈之下,安隆只能招募城中彝族百姓,拿着各种简易武器临时当兵。 城内处有奴隶造反,城内还有彝兵反水,跟着汉民也悉数起事,整座城已经完全乱套了。 “汉兵进城了,汉兵进城了!” 安隆听到城内的喊声,大惊失色道:“是哪处城墙被攻破了?” 亲随们哪里晓得?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快去查看!”安隆怒吼。 土司亲兵连忙散出,跑去查看各段城墙。 被临时征召为兵的彝族百姓,看到城外甲胄齐备的大同军,又回头看向乱糟糟的大方城。惊慌恐惧之下,终于有人开始逃跑,于是逃跑的彝民越来越多。 “临阵脱逃者斩!” 安隆嘶声厉吼,随即又喝令道:“几个奴隶造反,怎还没有杀灭?弓箭手全部调去,把奴隶给我射死!” “杀!” 却是黄幺发现城中乱起来,甚至还有人在放火,立即下令全军攻城。 攻城器械还没来得及打造,只有随军携带的简易木梯。还好,大方城的城墙不高,靠简易木梯也能爬上去。 大同军三面围攻,随军的彝族勇士,也在安化龙的带领下攻城。 “汉兵杀来了!” 城头上的彝兵纷纷呼喊。 临时征召为兵的彝民,之前逃跑被杀了几个。他们刚刚回到城头,就见大同军攻来,顿时再次逃下城墙。 “咱们的族人投靠汉兵了,莫要再给安隆打仗!”又有一股彝兵临阵倒戈。 逃跑的彝民太多,军法队弹压不住。 毛永贞统率的奴隶,已经被杀死两百多个,其余皆被围困在城门附近。 围困他们的彝兵,听到四处乱糟糟的,又见大量彝民逃跑,城外的喊杀声也越来越近。这种情况,让彝兵们无所适从,以为大同军已经攻上城墙。一些贪生怕死之辈,不再围杀汉人奴隶,转身朝着城内逃命去了。 安隆见势不妙,带着亲兵骑马逃命,爹妈和亲人全都不管。 大方城的东边是山岭,围三缺一,那里没有大同军。 安隆带着近百水西骑兵,一路东窜,夺门而出。 “穆魁逃了,穆魁逃了!”眼尖的彝兵惊恐大喊,一边呼喊,一边也朝着东城逃去。 剩下的彝兵,全部士气崩溃,纷纷跟着逃向东边。 “杀!” 奴隶们士气大振,准备趁机追杀敌人。 毛永贞却喊道:“不要乱追,随我打开城门,打开城门要紧!” 就在此时,达苏带着倒戈彝兵,方泽玉带着城中汉民,也冲过来准备开门迎接大同军。 “结阵,结阵!” 毛永贞吓了一跳。 方泽玉连忙大喊:“自己人,不要误杀。我是方国安之子,我是方国安之子!” “方总兵的公子?” “少将军没死!” 一些大明官兵出身的奴隶,顿时找到了主心骨。 但底层军户出身的奴隶,却对方泽玉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不管是方国安,还是那个安隆,都不是啥好东西。 城门很快开启,黄幺骑马进城,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无论汉民彝民,放下兵器便不可滥杀。趁火打劫者,就地处决!” “方泽玉(毛永贞)叩见将军!” 二人连忙跪拜,其余汉民和彝民跟着跪下。 黄幺点头说:“你们带头起义,很好。”又笑着对方泽玉说,“少年英雄,你多大了?” “回禀将军,在下已经十五(虚岁)。”方泽玉道。 黄幺更加喜欢:“比我儿子也大不了几岁,跟在我身边听令吧。” “多谢将军栽培,”方泽玉大喜,随即又惊呼,“差点忘了。将军,在下有长辈身负重伤,请将军派人救治!” 城东。 好马都被征走了,禄天德、禄天香兄妹俩,各自骑着一匹用来下崽的母马。 在步兵围城之时,骑兵就奔向城东,禄氏兄妹骑马跟随。 安隆带着亲卫骑兵出城,没跑多远,就发现大同骑兵追来。这货吓得魂飞魄散,加速朝山中逃去,又分出一半骑兵断后。 大同龙骑兵减缓马速,朝着断后的敌方骑兵射击。 “砰砰砰!” 一阵枪响,倒毙十余骑。 禄天香等龙骑兵开枪之后,才加速往前冲出去,在起伏的马背上挽弓搭箭,一箭就将一个敌骑给射翻。 “好箭术!” 杨展赞叹道,随即下令:“杀敌!” 杨展可是崇祯十年的武探花,这货比其他龙骑兵将领,多带了一杆家传的长枪。 还有一些断后的敌骑未死,杨展迅速超过禄天香,一马当先的杀过去。几个敌骑围来,杨展挺枪挑刺,竟将敌人给挑飞,然后砸向另一个敌人。 敌军大骇,不敢抵抗,纷纷勒马逃窜。 禄天德也在弯弓搭箭,但他的箭术就差得多,一箭射中敌人的马屁股。 “驾!” 趁着杨展接战之际,禄天香竟然从敌骑空隙中穿过,一人一马进山追击安隆。 “阿妹回来,危险!”禄天德焦急呼喊。 禄天香根本没听见,她已经打马进山了。 杨展分出三十个龙骑兵,收拾四散逃跑的断后敌骑,自己带着剩余的龙骑兵也追进山。 这是一处河谷,河水自东北方而来。 越往上游,河边道路越是难走,骑兵也无法展开阵型,只能排成一条线往前跑。 行进数里之后,已经不能骑马,必须下马牵着走。 双方都在狂奔,禄天香腰跨短刀,手里提着弓箭,迈开大长腿跑得飞快。 安隆毕竟身为穆魁,常年养尊处优,而且四五十岁了,哪里跑得过年轻人?这货累得气喘吁吁,步伐越来越慢,他又在最前方挡着,导致亲兵也只能放慢速度。 眼见追兵逼近,安隆喝令道:“你们去挡着!” 剩下的彝兵还有三十多人,他们不敢违抗命令,纷纷转身面向禄天香。 也有几个,看到杨展带兵而来,直接跳进河里逃命。 “呼呼呼!” 禄天香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直喘气。 猛的一箭射来,禄天香侧翻倒地。随即迅速爬起,单膝跪地拉弓,朝着敌人射箭。 可惜长距离奔跑之后,气息不稳,这一箭射空了。 见十多个敌军举弓,禄天香扎进河边芦苇丛,在芦苇丛里迅速转移。她平复气息之后,将弓拉得五分满,迅速站起瞄准,继续拉弓射出,然后立即蹲下转移。 “啊!” 这一箭也射偏了,但射到一个敌人的手臂。 杨展终于带兵赶到:“举铳!” 一些龙骑兵弃马之后,由于无法展开阵型,直接爬到山坡上瞄准。 “砰砰砰!” 一轮排枪打出,敌人纷纷倒毙。还剩两个幸运儿,一个跳河逃跑,一个跪地求饶。 禄天香见状,便从芦苇丛里出来,迈开大长腿继续去追安隆。 杨展见状,苦笑不得:“这女子,想跟老子抢功呢?” 又跑了大概一里地,安隆实在是跑不动了,靠着山坡斜躺,呼吸时就像在拉风箱。 见到禄天香又追上来,安隆只得再次站起。他不再顺着河谷跑,而是攀登山坡,想要遁入连绵群山。 同样是爬山,安隆五短身材,爬起来非常吃力。禄天香却灵巧无比,仿佛在山间跳跃的小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近距离。 安隆怒火中烧,靠在半山坡,解下弓箭想要射击。 在安隆解弓的时候,禄天香便生警惕,躲在一颗小树后面,也开始弯弓搭箭。 “咻!” “咻!” 两人几乎同时把箭射出,安隆的一箭,擦着树皮掠过,禄天香的一箭,力道稍偏射中安隆的……膝盖。 膝盖中箭还怎么跑? 安隆欲哭无泪,扔掉弓箭等着被抓,再跑他就要累死了。 杨展也带兵爬过来,禄天香如同护食的小狗,慌忙喊道:“那是我抓到的!” 杨展郁闷道:“老子不会跟一个小姑娘争功。” 禄天香顿时笑道:“我不是要跟你抢,我是要立功了做女将军。” “想做将军,慢慢熬哦。” 杨展溜下山坡,坐在河边,慢条斯理拿出烟斗。 塞进烟丝之后,发现火绳还剩一截,便用燃烧的火绳去点烟。他坐在河边吞云吐雾,任由士卒去抓安隆,似乎真的懒得捞取功劳。 这货心里有怨气! 他是四川第一个主动投靠的军阀,而且还屡立战功,到现在却只能统率2500骑兵——他是带着几万士卒投靠大同军的。 杨展觉得自己被刻意打压了。 若不是被刻意打压,为何每次立下大功之后,都会因为违背军纪而受罚降职? 大同军那些规矩,杨展觉得太不近人情,而且还特别死板不讲理。 “喂,你生气了?”禄天香提着弓箭过来。 杨展抽着烟回头,不由笑道:“小姑娘身手不错,我儿子今年十三岁,武艺了得,还未有婚约。做我儿媳妇如何?” 禄天香摇头:“不干,我15岁了,你儿子太小。” 杨展说道:“大两岁正好。” 禄天香说:“不行。我未来的夫婿,要长得比我高,年龄比我大,力气也要比我大,射箭还要比我射得准,骑马也要比我骑得好。” 杨展发觉自己符合全部条件,顿时叹息道:“我有家室了。这大同军啊,升官不好升,纳妾太多直接开除,你可千万不要害我。” 禄天香忍不住翻白眼,觉得这厮是个神经病。 (求月票。) 511【遵义还是归贵州了】 安隆被砍了,三代以内,直系男丁全部砍头。 安位、安隆父子俩的首级,派遣彝族士兵乘船骑马,带去南方各地传首立威。 火著则溪、的都则溪、朵你则溪的穆魁,纷纷表示愿意归附,并派长子带着勇士随军助阵。 火著则溪即为纳雍县,的都则溪和朵你则溪是织金县。 六慕则溪虽然没看到脑袋,但也主动归附大同军。不是去找黄幺投降,而是向费映珙投降,因为六慕则溪距离贵阳很近,已经收到安如磐兵败的消息。 彝族土司经常叛乱,却不像壮族土司那么头铁。 壮族的俍兵,很多都是职业雇佣兵,靠给大明官府打仗吃饭。他们有时故意挑起战争,然后帮着大明官府平乱,趁机抢夺钱粮和土地。因此广西那两个师,一直打了好些年,至今还有些边边角角没收复。 水西这边,黄幺杀人立威之后,周边土司就麻溜投降。 半月之后,黄幺带兵来到奢香驿。他的兵越打越多,除了大同军、农兵和民夫之外,随军的彝族部队就达到6000人。 奢香驿的彝兵,哪里还敢抵抗?直接退往水西城。 水西城,就在后世的黔西市区。 大明开国之初,奢香夫人投靠朝廷,组织百姓修建龙场九驿,加强朝廷对贵州的掌控力度。 其中,谷里驿规模最大,成为黔西地区的交通枢纽。 水西驿在谷里驿的西边,初为大明官军的驻地,等于在水西土司的腹地,打下一颗控厄四方的钉子。 崇祯三年,安氏败亡,改土归流,明军将水西驿扩建为水西城。 几年前,安如磐自立,窃据水西城,并将此作为统治中心。直至打下贵阳,才把老巢搬过去,又将水西城交给胞弟治理。 水西城以及周边,有大量汉民存在,情况跟大方城差不多。但这里的汉民,只有部分军户沦为奴隶,商贾、农民、工匠都还照常过日子。 安如硕收到胞兄盘如磐的劝降信,又得知黄幺大军已至奢香驿,顿时变得心灰意冷。 黄幺大军在西,费映珙大军在东,已经把安如硕困住了。 而且,各路土司或死或降,只剩安如硕孤军作战。他身后的雄所则溪、则窝则溪,也有些蠢蠢欲动,想要绕过安如硕投降归顺。 “父亲,降了吧。叔父数万大军都败了,我们怎么打得过?”安坝劝道。 安如硕依旧心有不甘,他想继续做土司。可大同军给他开的条件,是全家移民去台湾,甚至都不许留在贵州。 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安坝急道:“父亲,现在投降,还能带着一千两银子去台湾。若是负隅顽抗,等城破之后,咱们全家都人头不保了!叔父在信里都说了,若非堂兄有献出贵阳城的功劳,叔父和堂兄都难逃一死。即便如此,他们跟大同军打过仗,就连台湾都不能去,只能全家移民到吕宋。孩儿不想死,也不想去吕宋,至少台湾还算福建。” 安如硕在房里走来走去,心烦意乱,举棋不定。 “穆魁,大同军杀来了!”一个亲兵前来汇报。 安如硕颓然叹息:“开城吧。” “是!” 安坝大喜,立即准备出城跪迎天兵。 安氏的老巢水西城,就这样兵不血刃拿下。黄幺进城之后,立即让随军官吏和宣教员,释放农奴为民,接着给水西城附近的百姓编户分田。 黄幺暂时不走了,害怕有土司降而复叛,他得帮文官们镇住场子。 得知水西城被拿下,贵阳那边的费映珙,留下一些农兵守城,便挥师朝着黔东北而去。那里是汉人、苗人、僮人(壮族和布依族)的天下,没有多少彝人,汉化程度非常高。甚至大部分地区,在明初就改土归流,只有少部分在明末改土归流。 黔东北,望风归附,基本没有打仗。 就连那里仅剩的几个小土司,都老老实实接受政策,释放奴隶并配合分田。 究其原因,是播州之乱、奢安之乱,把黔东北祸害得不轻。造反的土兵大肆抢劫,明军来了再抢一次,导致各族人口锐减,土司和百姓都不愿再打仗。 真正倒霉的,还是广西的两个师。 他们在广西跟俍兵打了几年,这次配合出兵贵州,又遇到黔东南土司顽抗。基本是一个土司一个土司的打过去,还有不少从广西逃来的俍兵,给黔东南的土司当雇佣兵。 仅拿下黎平府,广西大同军就耗时三个月。 半个贵州已定,贵州布政使也上任了,左布政使是广东籍的邝露。就是那个神童出身,因为狂放不羁,得罪知县流亡半个中国,还在逃亡过程中,跟广西瑶族女土司谈恋爱的家伙。 邝露之前是广西右布政使,顺手把老相好给招降,倒是省去大同军一些功夫。 邝露还带着一道政令而来,把黄幺和费映珙都看傻了。 遵义、乌撒(威宁)、镇雄、乌蒙(昭通)、归化(彝良)、东川,全部从四川划出来,归为贵州省管辖——这只是暂时的,收复云南之后,行政区划还会改变。 四川地盘太大了,必须进行拆分! 毕节、赤水、普市三地,合并为毕节州,辖毕节、赤水两县。普市并入赤水县。 水西的那些则溪,全部裁撤。以陆广河、鸭池河、思腊河为界,设置水西府,府治为水西城(黔西市)。下设雄所(金沙)、大方、织金、火著(纳雍)、架勒(六盘水)五县。 以前土目统治的地盘,全部改为镇级单位。土目改名叫镇长,但不可世袭,现任镇长死后,尽量安排彝人继任。每个镇的吏员,至少要一半是汉人。 大同朝廷对水西的统治,暂时无法掌控村镇,但相比大明已经非常进步。 最大的进步,是全面废除奴隶制! 赵瀚亲自下令,黄幺的大军别离开水西,贵州战事交给其他部队,专门镇场子防止彝人复叛。当然,刚从四川划给贵州的乌撒府、镇雄府、乌蒙府、归化司,这些也属于广义的水西之地,都是彝族为主要人口,黄幺可以分兵前去攻打。 就在此时,都匀府、安顺州和普安州的军阀,写信到贵阳请求归顺。 当然,这些汉人军阀,只控制当地的主要城市。 比如普安州的杨一凭,实控区域只有州城(盘县)和卫所,其余全部属于小土司的地盘。 进攻贵州的四路大军,除了费映珙部,剩下的暂时还不能抽身。都得用大军坐镇,协助落户分田工作,分田过程中肯定有乱子。 邝露带来的朝廷政令,还有一个是大量组建巡检司。 随军的农兵,分出许多,原地组建武警部队。他们的家人也要搬过来,今后在贵州繁衍生息,靠武警力量来维持贵州安定。 只有各地武警部队组建完毕,大同军才能彻底抽身,贵州估计明年春天才能平定。 想要改土归流,想要废除奴隶制,还想要给百姓分田,就是这么麻烦和复杂。哪像历史上满清南下,带着归顺土司打过去就是,除了更换统治者,其他啥都没有改变。 大同军在贵州搞出那么大动静,云南伪朝廷在干嘛? 啥都没干。 沐天波平定土司叛乱之后,就回到昆明坐镇,防止皇帝乱搞事情。 那位皇帝夜夜笙歌,还真没别的心思,只是抓紧时间享乐,等大同军来了便立即投降。 云南的文官们,也抓紧时间搜刮钱财。他们早就打听清楚了,只要不是恶名昭著,只要不是负隅顽抗,大同朝廷只分走土地,不会去动官民的浮财。 真正想顽抗的,反而是沐天波,因为沐家是云南最大的地主——几百万亩土地,多到管不过来,也根本种不过来,甚至被家奴和百姓悄悄侵占了都不知道。 水西城。 禄天香骑马求见黄幺,好不容易见到,一开口就问:“为啥不让我去乌撒打仗?” 黄幺解释说:“朝廷有令,转为地方官的穆魁和土目,十二岁到十六的子女,全部送到南京去读书。不是把你们当人质,而是让你们学汉话、识汉字,长大了可以在水西做官。陛下说了,二十年后,水西的新任官员,不识字者不能做。” “我当女将军,不用识字,会说汉话就行。”禄天香道。 黄幺笑道:“在大同军里做将军,必须要识字。否则的话,顶多升到哨长。有一位姓张的将军(张铁牛),摸到书就能睡着,也被逼着识了几百字,如今都可以自己看信了。” 禄天香郁闷道:“这是哪个傻子定的规矩?打仗就打仗,又不是做文官,识那么多字作甚?” “陛下定的规矩,你若有疑问,去了南京可以求见陛下。”黄幺笑得更开心,他也经历过识字之苦啊。 “陛……”禄天香壮着胆子说,“皇帝也不是啥都对,识字才能做将军就不对。而且,我再过一年就十七(虚岁)了,不算十六岁,不用去南京读书。” 黄幺懒得理她,把自己的副官叫来:“通令各部,三日之后,出兵乌撒府。” 512【不想回去】 贵州穆魁和土目的子女,包括方泽玉这种大明将士遗孤,只要年龄适合,都要被选去南京读书。 四川、湖南和广西,那些愿意归顺的土司,除了给予专营生意之外,许多还能捞到镇长之类的小官。他们的子女,都已经到南京了,金陵大学设有专门的基础课程班。 “不让带随从就算了,凭啥自己家的马也不能带?”蒙泰揉着脚踝抱怨。 奢齐举着皮囊喝水,嘲笑道:“彝家男子,山路都走不得?” 蒙泰唉声叹气:“我都说不来汉话,就算去了南京,肯定也学不会识字。”一阵恼骚之后,蒙泰指向树下歇息的禄天香,挤眉弄眼道,“那个女子真漂亮,你知道是哪家的不?” 奢齐说:“禄家的。” 此时的彝族姓氏,基本都有历史传承。 姓蒙的,可能是南诏国王室后裔。 姓乌蒙的,可能是宋代乌蒙王的后裔。 就连禄天香这种小土目之女,祖上也曾经阔气过,“禄”姓是朱元璋钦赐的。彝族里的余姓,多半是禄姓迁徙之后所改。 而彝族平民,在明末的时候,一般只有名字却无姓氏。 叫阿祝的,意为狐狸;叫阿海的,意为老鼠;叫克惹的,意为小狗……也有尔古这种名字,意为工匠,明显就比小猫小狗更高大上。 这次改土归流,赵瀚下令,平民和奴隶落户时,必须给自己定一个姓氏。 于是就出现啼笑皆非的画面—— 吏员:有汉名吗? 百姓:没有。 吏员:取一个。 百姓:不会。 吏员:你叫什么? 百姓:阿张(乌鸦)。 吏员:姓呢? 百姓:没有。 吏员:取一个。 百姓:官老爷你姓什么? 吏员:姓王。 百姓:那我也姓王,我叫王阿张(王乌鸦)。 由于语言不通,全程还带翻译。 基本是登记户籍的吏员姓啥,那些彝族平民就姓啥,导致张王李赵在水西遍地开花。 “启程了!”带队的汉官喊道。 蒙泰拍拍屁股站起,加快脚步,跑到禄天香身边搭讪:“我是木希山的蒙泰,你叫什么名字?” “禄天香。”少女阔步前进。 蒙泰说道:“我们那边也有姓禄的。你阿达没有儿子吗?这趟去南京,只有你一个女子。” 禄天香说:“我的两个阿哥,都已经超过十六岁了。” 蒙泰说道:“那些汉官说,这次去南京读书的,今后能回水西做官。你的阿哥不去,难道让你回水西做官吗?” 禄天香昂首挺胸:“我要做女将军。” 蒙泰瞟向她背上的弓箭:“你会射箭吗?” 禄天香反问:“化角则溪的穆魁,这次被砍了脑袋。你知道吗?” “知道,他全家都被汉兵杀了。”蒙泰点头。 禄天香自豪道:“安隆是我抓住的。” 蒙泰震惊不已,由衷赞叹:“你可真厉害!” 又行半日,至龙场驿。 全部停下歇息,明日继续赶路。 带队的官员,朝着龙场驿作揖,而且还在行弟子礼。 方泽玉问道:“先生在拜谁?” 官员回答说:“此乃阳明公悟道之地。” “阳明公又是谁?”方泽玉全家被杀,小小年纪,只读过两年蒙学,根本没听过王阳明的大名。 官员也不解释,只说:“等你去南京读了书就知道。” 其实吧,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龙场悟道也不是在龙场驿悟道,而是在附近苗族聚居的龙岗山上。 翌日复行,很快到达贵阳。 “这里的城墙好高,打仗怎攻得下?”蒙泰震惊莫名。 奢齐也说:“是啊,好高。” 这些少年没有见识,看到水西城觉得很高,看到贵阳城又被刷新认知。 他们被带进城里,看啥都觉得稀奇。 而且,这里的汉民好多啊,比水西那边多无数倍——贵阳城内外的人口,汉族已经占了七八成。 少男少女们被安排在新贵县衙,那里已有一批少年在等着,却是从黔东北而来。两拨人汇合之后,队伍壮大到五十多人,接着又沿驿道一路向东,扎进湘西大山里行路坐船。 行至辰州府城(沅陵),这里的繁华程度,跟贵阳城不相上下。 再坐船前往常德府,府城再次把贵州少年们看傻。 坐船过洞庭湖,他们也觉得新鲜,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大的湖。 随即,路过岳州府城。 整个湖南的货物,若想走水路入长江,都必须从此地经过。 “好……好多人……好多船……”禄天香瞠目结舌,她根本没有进城,只看到港口和码头的样子。 方泽玉从小在水西长大,也是第一次见识如此繁华。但在震撼的同时,他又用自豪的语气,对那些彝族少年说:“这便是我汉家富庶之地,你们今后回水西做官,如果还要叛乱,就想想今日所见所闻。” 禄天香瞪了他一眼:“谁想叛乱了?我要做大同军的女将军!” 方泽玉负手立在船头,装出十足派头:“你是女子,我不跟你说这些。” 禄天香问:“你敢不敢跟我比射箭?” “我……今后再说。”方泽玉觉得很丢脸,他藏身铁匠家中,还真没有学过射箭。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穿过的湖南地界,去年刚经历了一场全省大旱。史书就八个字:赤地千里,饥疫载道。 倒是文人诗歌有描述湖南大旱:“六月禾枯,粒粟钱百,欲不从之,叱咤闭宅。贫无钱帛,踟躇丧魂,行将望望蒿薇色。薇蘖既尽,蒿死不殖。牵儿女到市无力,欲鬻儿不堪一食。富人哓哓不相惜,思为嗟来安可得?” 去年,湖南全省粮赋全免,跨省调粮去以工代赈,又将一些饥民迁徙到河南。 农业社会就是这般脆弱,湖南被大同军收复很早,已经全省大治好些年,部分州县的农民可以天天吃三顿。但最近四年,湖南有三年大旱,迅速消耗农民的存粮。 相比历史上“赤地千里,饥疫载道”的湖南,赵瀚至少可以自豪地说:“在我治下,湖南去年没饿死人!” 今年,湖南终于风调雨顺,只局部地区还有干旱。 去年全靠四川和湖北的粮食撑着,四川虽然还有边角地区没有收复,但粮食产量已跃居各省第一,只有不干旱的湖南可以相比。 另外,湖南虽然去年大灾,但通过以工代赈,洞庭湖平原的水利设施终于完善,年久失修的省内官道也纷纷平整。大灾过后,商业反而更加繁荣,今年的粮食产量也比以往更高。 贵州少年们从洞庭湖平原穿过,入目全是郁郁葱葱的稻田。 稻子已经开始抽穗,秋天定然大丰收! 又过数日,船行至南京。 少年们早已麻木的观感,再次被南京城墙唤醒。 在山区唉声抱怨的蒙泰,穿过码头来到城下,仰望着那高耸的城墙,膝盖一软就跪下去:“陛下万岁!” 官员带着他们进城,这些桀骜不驯的小家伙,一个个都不敢说话了。 他们感到深深的自卑,完全就是土包子进城,看到购买东西的普通市民,都觉得别人似乎非常高大上。 到了金陵大学,里面无论师生,大都穿着儒衫。 但儒衫被改良过了,年轻人喜欢穿腰带,把衣服束起来很精神,不像传统读书人那样松松垮垮。 也能看到几个女学生,金陵大学的男女学生比例,大概能够达到80:1。 只要是女的,不论模样好坏,都属于众星拱月的存在。 女学生也喜欢穿儒衫,不仅扎腰带,还流行束小冠。她们女扮男装,常被呼为“女公子”、“女相公”,从进校那天起,家里的门槛就被媒婆给踏破。 民间有许多思想顽固者,经常抨击“母鸡司晨”,说女人就不该进大学读书,更不应该出仕做官。可他们的儿子,若是能与女大学生婚配,一个个别提多高兴了,走到哪里都会拿出来吹嘘。 “真精神啊!” 禄天香看着前方走过的一位女相公,越看越觉得威风。又想起自己也能这样穿,顿时就高兴起来,女将军什么的反而被抛之脑后。 众人被带到一栋四层小楼,官员说道:“这便是你们的住处。学费和食宿全免,但只免两年。两年之后,若还不能通过考试,可以自己掏钱留下来读书,也可以坐船滚回贵州去!” 两年属于基础课程,相当于汉族学生的开蒙。能说汉话,能读写简单的文章,一般都可以通过考试。 “先生,我也住这里?”禄天香突然问道。 那官员说:“你住女子楼,那边的房间空着一大半。可与人合住,也可自己单独住。” 男生当然没有独居待遇,必须四人住一间屋子。 奢齐忍不住问:“先生,可以不回水西吗?我想一直留在南京,这里可比水西好得多。” 官员好笑道:“不回去也行,只要你有钱,可以在南京买房安家。” 奢齐心中欢呼雀跃,决定好生读书,将来留在南京。到时候,娶一个汉人女子,自己也做一个汉人,最好是能在南京做官。 傻子才回乡下! (感谢蹲宝盒子、我特么的不想说、飘的风nj的盟主打赏。今天只有两更,接下来几天三更,多谢各位。另外,求月票。) 513【黄淮水患】 今年各省,只有局部地区旱灾,但入夏之后,山西、山东、河南、江苏多雨,黄河与淮河各段水位皆暴涨。 已经官至工部右侍郎的张国维,被任命为抗洪治水总督。 现在洪水退去,张国维紧急回到南京。 赵瀚查看各地灾情奏章,突然抬头问:“泗州被淹死2000多人,可是当地官员疏忽?” 张国维回答:“启禀陛下,天威难测,非人之过。泗州城地势低洼,一旦洪水漫过堤坝,就会倒灌进城内。” “防洪堤修得不够高吗?”赵瀚问道。 张国维说:“修得不能再高了,但河床越来越高,洪泽湖的水位也越来越高。若是再有百年不遇之洪水,一旦溃堤,整个泗州城都会被淹没,泗州将变成洪泽湖的一部分。” “那么严重?”赵瀚感觉这事儿挺大的。 明末的洪泽湖,面积相对较小,但每年都在增大,不断把周边土地变成湖床。 张国维详细解释道: “弘治年间,刘大夏奉命治河。为保证大运河通畅,只能堵塞黄陵冈,又修筑太行堤,截断黄河北流的各处泛道,逼迫黄河向南泛滥,走汴泗、睢泗、涡河入淮,黄河泥沙在淮河下游淤积日益加重。” “嘉隆年间,潘季驯奉命治河,同样得保证大运河通畅。潘季驯束水攻沙,历经十八年,筑成千里河堤。由此,黄河的淮北泛道也被堵死,泥沙全部被带去下游。黄河、运河、淮河交汇的清口一带,河床不断抬高。黄河的河床,已经远远高于淮河。” “淮河水因此在清口受阻,无法下泄,大量流进洪泽湖。于是,洪泽湖越来越大,每年都会侵吞湖边土地。” “这种情况,潘季驯在第三次治河时已经发现,继束水攻沙之后,又提出蓄清刷黄。在洪泽湖筑堤,抬高洪泽湖水位,用湖水来冲刷清口泥沙,就此达到淮黄合流入海的目的。” “但时至今日,黄河下游大量泥沙淤积,河床也不断抬高,洪泽湖之水已经刷不动了。非但刷不动,还被河水倒灌。洪泽湖的湖床被泥沙抬高,湖面越来越广。再这么下去,据臣推测,三五十年之内,泗州一带必然被洪泽湖吞没!” 赵瀚问道:“如何治理?” 张国维道:“有两种办法。” “讲。”赵瀚说道。 张国维说:“第一种,在各处河段,建数十道水坝,继续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把泗州城及周边百姓,全部迁往他处,任由洪泽湖扩大,任由泗州沉入湖底。此法,或可保二百年无忧,期间每年都要修缮维护。” 赵瀚忍不住说:“这不算治本之法,纯属将错就错!” 明清两代治理黄河,战术理念是对的,战略从一开始就错了。 而且必须错,不错就得丢官。 不管是谁担任河道总督,淹死多少百姓、淹没多少土地,都不是他们的真正职责。他们的第一要务,是要保证大运河通畅,保证漕运把粮食运到京城。 保住漕运,这属于政治正确。 治理黄河,却以政治为前提,怎么可能治理得了? 因此,潘季驯明知是错的,却只能将错就错。清朝知道明朝是错的,也只能将错就错,最终导致黄河再次改道。 张国维说明这些原因,起身拱手道:“陛下,大同新朝不必考虑漕运,正是治理黄河的大好良机。第二种方法,便是让黄河人为改道,黄河之水从山东入海!” 赵瀚问道:“如何迫使黄河从山东入海?” 张国维解释说:“黄河故道的北岸,有多处泛道可以泄洪,可以用来堆积黄河带来的泥沙。大明官员为保漕运,将黄河故道北岸的泛道全部堵死,又将苏北的泛道全部堵死,导致黄河泥沙在洪泽湖和淮河不断堆积。臣的办法,是调动民夫,将黄河故道挖通,把河南、山东的泛道也挖通。在冬季枯水之时,堵死现在的河道,拆毁太行堤,掘开黄陵冈,令黄河水从故道流去山东。” 赵瀚咋舌道:“这是大工程啊!” 张国维说道:“黄河故道和泛道,当地百姓都得迁徙。如今,山东、河南人口不多,正好是迁徙的好时候。若是继续拖下去,再过十年二十年,需要迁徙的人口就更多。” 赵瀚点头说:“确实如此。” 张国维继续说:“若用此法,当调动民夫至少三十万人,耗费白银至少百万两。这还是不给民夫发工钱,若要发工钱,耗费的银子还得增加。实在是积弊太深,要做的工程太多。还有,等黄河改道之后,就可调动人力,疏浚淮河的河道。淮河下游淤积泥沙,已经无法通行大船。若能疏浚淮河,淮河的入海口,亦能兴建港口和城市,沿岸州县也必定商业兴旺。” 赵瀚叹息道:“银子倒是有,三十万民夫却不好组织,而且银子买粮也不好买。” 张国维不再言语,他等着赵瀚做出选择。 赵瀚把阁部官员都叫来,一番商议之后,终于下达政令: 第一,选定各处工程地点,选定需要筑堤和疏通的故道、泛道。这就得一两年时间。 第二,需要筑堤和疏通的地方,不再往那些区域移民。 第三,利用农闲季节,调动当地百姓,分段进行疏通。这个环节,暂定耗时十年完成。 第四,十年之后,彻底完善山东、河南的工程。这个环节,暂定耗时三年。 第五,迫使黄河改道! 也就是说,整个黄河治理计划,预计工程期限为十五年。实在不行,延期到二十年。 这是赵瀚起事以来,规模最大的政府工程。 等事情做完,估计张国维都快死了,或者是干到一半就死了。 赵瀚对张国维说:“张爱卿,你这下半辈子,都得耗在治理黄河上面。” 张国维起身走到大堂中央,跪地叩首道:“若能把黄河治理完善,臣便是死在河堤上也值了!” 赵瀚没有让他站起,也不训斥他动辄下跪,而是说道:“治河期间,赐尚方宝剑,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地方官员必须全力配合。” “谢陛下!”张国维更有信心了。 这是赵瀚第一次赐下尚方宝剑,主要是害怕地方官不听话,因为必然扰乱当地的民生经济。 赵瀚又说:“张爱卿,你依旧是工部右侍郎,挂河道总督衔,秩比尚书。哪天把黄河治好,就哪天直入内阁。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死在河堤上,朕也会追封你为阁臣!” “谢陛下恩典!”张国维激动道。 各部大臣闻言,对张国维又是羡慕,又是感到钦佩和惋惜。因为这人不用干别的事情了,余生就等着劳碌奔波吧,而且极有可能死在任上。 赵瀚说道:“起来,今后别跪。” “遵旨!”张国维笑着站起。 赵瀚告诫:“治理黄河期间,多多培养治河能臣。” 啥意思? 多培养几个能做事的,就算张国维中途死了,也能立即挑选官员补上。 不治不行,迟早出事,而且影响水运交通。 几十年前,淮河水深6—13米,而今只有3—8米。历史上,至康熙十五年,淮河水深仅剩1—3米,别说大型商船,渔船都有可能搁浅。 康熙为啥疯狂治理河道? 不是他心系万民,根本原因是漕运受阻,再不治理淮黄,京城的八旗子弟就得饿肚子了。 康熙朝的黄河治理,纯粹沿用明朝法子,将错就错继续糊弄。接连修建39座水坝,人为抬高洪泽湖水位,以增加蓄清刷黄的能力。 更扯淡的是,人为抬高洪泽湖水位之后,泗州随时有被淹没的可能,满清官员却不组织百姓转移。 竣工当年,漕运通畅。 但整个泗州沉入湖底,当地百姓被淹死无数,能逃出来的就没几个! 满清朝廷造的孽,传来传去,却成了朱元璋的锅。 相传,叫水母娘娘的淮河水妖,化为人形,在洪泽湖边嫁人,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朱元璋抓捕民夫,修建明祖陵,把水母娘娘的丈夫活活累死。由于朱家是真龙天子,水母娘娘隐忍不发。 到康熙年间,水母娘娘又喜欢一个书生,张果老从中作梗,唆使书生用法宝将水母娘娘打伤。 水母娘娘一怒之下,水淹泗州城,淹死那书生,又淹没明祖陵,把旧恨新仇一起报了。泗州城被淹死的亡魂,就算去地府喊冤,也是朱元璋和张果老害的。 反正,淹死一城百姓,跟我大清没有任何关系。 张国维带着艰巨任务离京,他要先回老家一趟,跟家人团聚半月。接下来,估计回家的机会都没有,必须常年在鲁豫两省奔波。 众臣散去,等待多时的方以智,终于被女官带来觐见。 “陛下,热气球试验改进多次,已然没有任何问题,”方以智说道,“三日之后,金陵大学组织升空大礼,全校师生皆会参加。陛下若是有闲,亦可前往观之。” 刚定下治理黄河的章程,赵瀚本来心情不好,听到这话高兴起来:“朕一定去!” 514【热气球】 金陵大学,暂时只有两个年级,因为第三届学生还没入学。另有专为土司子女,以及留学生开设的基础班,全校共计学生六百余人。 江西、广东、湖南的大学,早就已经落成并招生。 江苏、安徽、福建、浙江、湖北的大学,今年秋天也会开始招生。 各省的公费学生,基本都在本省大学读书。但是,赵瀚也放开一个口子,每年各地省考的前十名,可以到金陵大学公费就读。 学制四年,修满学分可提前毕业。 成绩优异的毕业生,可参加翰林院、钦天院考试,通过者即可成为两院的普通研究员。这个计划公布之后,研究生又被呼为“庶吉士”。 “冯姐姐,你怎回校了?”禄天香惊讶道。 冯衡笑道:“听说今日可观甚大礼,钦天院搞出来的东西。” 此时已经放暑假,外地学生可以回家。有人探亲,有人完婚,反正假期两个半月,只要老家不是太远,一来一回完全来得及。 法定结婚年龄,今年也定下了,男子十六岁,女子十五岁。 相比大明13岁的法定婚龄,整整提升了两三岁。肯定有人违反,但官府一般不管,只是不给婚姻登记而已。 甚至许多农村结婚,根本不去登记婚姻,着实让地方官头疼。 跟朱元璋一样,赵瀚也禁止指腹为婚。至于百姓遵不遵守,那就另说了。反正有人悔婚的时候,官司很好打,官府一律不认这种婚约。 冯衡这次就是回家结婚的,嫁给一个颇有前途的年轻吏员。 拜堂之后,夫家立即反悔,劝冯衡不要再读大学,好好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在丈夫的支持下,冯衡直接跑路了,等明年毕业再回夫家。反正离得不是很远,逢年过节也能回去看看。 对外当然不能这么说,冯衡坚称公婆支持她读书。 禄天香指着蒙学课本:“冯姐姐,这个字念什么?” 冯衡凑过去一看,说道:“疑。疑是地上霜,怀疑地上的月光是白霜。你拼音学会了吗?” “学会了,一个学姐教我的,她暑假里没有回家。”禄天香说。 禄天香这批学生,都还没有正式开学。但少数勤奋好学者,已经开始自学了。禄天香还好,本来就会说汉话,一些人还得从汉话开始学。 冯衡问道:“是温淑芬吗?她去年暑假就没回家。” 禄天香点头:“就是温学姐。” 冯衡说道:“你既然学会了拼音,可以慢慢学着查字典。” “我没有字典。”禄天香说。 冯衡说道:“藏书楼里有,还不止一两本,几十本摆在那里。有些生僻字,就连学校的老师都要查字典。” 两人结伴离开房间,跑去隔壁看看,那个叫温淑芬的女生不在。 冯衡说道:“肯定在图书楼里看书。” 禄天香道:“听说温学姐家里很穷?” 冯衡说道:“南赣山区来的,那里的农民,常年以番薯和玉米为生。她小学就艰苦得很,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学校。学校的老师也不行,好多知识都不会。她是硬考上全镇第二名,公费去县里读中学,竟然又考上金陵大学的公费生。” 禄天香由衷赞叹:“她好聪明啊。” 冯衡笑道:“她不算聪明,但勤能补拙。这两年来,我就没见她玩过,不是上课就是看书。等你开学之后,就会从老师那里听到她的名字。但凡有不用功的学生,老师必然拿她举例鞭策,她可是咱们学校的女名士。别看她相貌平庸,南京有不少达官贵人,偷偷找她说媒呢。只要她肯点头,立即派人去江西提亲。” 达官贵人娶媳妇,自然讲究门当户对。 但如今正值鼎革之世,门第观念已没那么重,因为每年都有贫寒者冒头。 温淑芬虽然出身低微,相貌也只能说不难看,可这女子实在太刻苦奋进了。并且通过学校的老师,她的名头已经传到校外。 娶妻娶贤嘛,自然有富贵者想讨这种儿媳过门。 禄天香跟着冯衡来到大操场,此处已经聚集百余学生。其中一人,身姿挺拔,面如冠玉,被二十多个学生簇拥着,仿佛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那人是谁,好威风啊。”禄天香问道。 冯衡笑言:“你连他都不知道?江苏省考第一,到了金陵大学,每年的岁考也是文科第一。且书香世家,产业颇丰,人又英俊挺拔,不止在学校有名,整个南京城都大名鼎鼎。听说啊,他去了秦淮河,那些名妓都不收银子,可以直入名妓们的闺房。” “呸,也不是个好人。”禄天香脸红道。 这位校草兼学霸叫陈维菘,明末四公子陈贞慧之子。半年小学毕业,一年中学毕业,以江苏省状元的成绩,公费入读金陵大学。 能如此顺利,是他本身就学问出众,小学、中学的知识,大部分他早就学过。 别看陈维菘此时潇洒,历史上可落魄得很。他爹陈贞慧不愿在满清做官,家道中落,产业凋零。他的两个弟弟,都入赘侯家,做了侯方域的妹夫,他自己也跟着去侯家寄人篱下。 对了,这货是个同性恋。 而且在另一个时空,他对同性恋情毫不避讳,还写词纪念跟书童结婚洞房,因此搞得天下皆知! 也可以说,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文采的同性恋作品:小酌荼蘼酿。喜今朝,钗光鬓影,灯前滉漾……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眼前的陈维菘,赫然是全场焦点,远远还有一位女生痴情凝视。 而陈维菘的目光,却不时朝一个男生瞟去。 忽然,一队士兵奔至操场,学校各处通道也被戒严。 学生们不惊反喜,看那阵仗,明显是皇帝要来。 冯衡兴奋道:“天香,你运气可好,才来学校一个月,就能见到陛下了。我在南京读书两年,也还没见过陛下呢。” 禄天香顿时眼睛发亮:“我可以去求陛下,请他让我做女将军。” 冯衡莞尔说:“怕是很难。” 皇帝还没来,方以智的科研团队先来了。除了钦天院的研究员,还有几个金陵大学的理科生,他们抬着被拆分成零件的热气球。 热气球在草场中心被组装,然后大家一起等着。 “皇帝驾到!” 不止有皇帝,还有几位后妃,以及皇子皇女,就连朱慈烺、朱媺娖兄妹都来了。 又是开道戒严,又是前呼后拥,禄天香由衷赞叹:“做皇帝好威风!” 冯衡悄悄拉她的袖子,带着禄天香上前,跟着卫兵作揖行礼:“拜见陛下!” 赵瀚骑着那匹济州岛进献的宝马,抬手微笑:“免礼。” 赵瀚一行人,被请到台上落座。 方以智过来禀报:“陛下,热气球已准备好,请允许升空。” “升空。”赵瀚点头。 热气球的球体,是用麻布做成。至于燃料,则是木炭和侵染油脂的棉纤维。 这已经够先进了,在另一个时空,人类的第一只热气球升空,燃料是稻草、羊毛、木柴、腐肉、旧靴子和湿润布料。只因热气球的发明者,认为热气球能够升空,是被浓烟和异味推上去的。 等到第二次实验,则使用稻草和羊毛为燃料,飞了几百米高,飘十多分钟才落下来。 第三次实验,法国国王都惊动了。实验地点在凡尔赛宫前广场,热气球涂着法国王室标志,从巴黎全城搜集旧靴子、腐肉和废旧物品。当大火燃起,广场臭味弥漫,人们纷纷掩鼻,却又兴奋的看着热气球升空。 “点火!” 方以智一声令下,几个助手把燃料点着,热气球开始慢慢膨胀。 竹筐里站了两个人,正是方以智和儿子。之前用小猪做过实验,火焰熄灭之后,热气球不会急坠,而是缓缓的降落地面,基本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这不就是大号的天灯(孔明灯)吗?” “会不会摔下来?” “……” 全校师生都发出惊呼,包括禄天香在内,那些土司子女更是震撼,认为方以智肯定是请神上身了。 “不是请神,”蒙泰用彝语大叫,“是陛下在施法!陛下刚才让这东西升空,这东西就升空了。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费如兰一众后妃,坐在台上颇为紧张,眼睛死盯着热气球,生怕落下来把人摔死。 “父皇,我也想上天!”赵匡桓突然觉得自己的小马不够拉风。 热气球还在缓缓爬升,一直升到五六百米高,被风吹着朝北边而去。 南京城里的百姓,也纷纷抬头看热闹,呼朋引伴的,把屋里的人全喊出来。 之前的几次试验,热气球的体积较小,这次却是直径十三米的大家伙! “真神乎其神!”方维仪手持折扇赞叹。 方维仪是方以智的二姑,已经五十九岁,是名满天下的女诗人、女画家。并且,学贯中西,很早就研究数学和物理,以前在女子中学教物理,如今被特聘为金陵大学教授。 二十分钟后,热气球飞过长江,缓缓降落在数里外的农田里。 一些农民正在收割稻谷,全部停下手中活计,傻愣愣看着农田里那玩意儿。 515【蒸汽机?】(为企鹅大佬加更) “学生陈维菘,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拜见……” 陈维菘作为学生代表,带着其他几个好学生,被派来台下作揖觐见。 主要是热气球飞走了,已经完全看不见,总得找点事情做,不然几百号人站在那里冷场。 赵瀚点头微笑:“朕听过你的名号,你是陈贞慧之子?” 陈维菘回答说:“学生惶恐,学生父子,竟能让陛下挂怀。” 陈贞慧身为明末四公子,一直端着架子不肯为吏。端了几年,实在忍不住想做官,于是跑来翰林院成功应聘。 陈贞慧算那种“不食周粟”的典型代表,满清拿下江南之后,他直接跑去山中隐居。非但不愿做官,甚至都不入城市,最后老死在山里。这个时空,陈贞慧至少进了翰林院搞学术研究。 赵瀚鼓励说:“好生读书,今后大有作为。” “谢陛下勉励,学生一定立志向学。”陈维菘高兴道。 赵瀚又看向站在前排的女生:“你是温淑芬?” “正是。”温淑芬上前作揖,她不太懂得礼数,说话也没陈维菘文雅。 赵瀚赞许说:“身为女子,家境寒微,竟能刻苦考入金陵大学,朕知道你实在不容易。君子如玉,你便改名叫温如玉吧。女子,亦可为君子。” “谢陛下赐名!”温如玉兴奋得浑身发抖。 贫寒女子,苦读出头,又得天子赐名,传出去必为一桩美谈。若再加上些传奇桥段,都可以写成戏文了。 如果不是金陵大学禁止闲杂出入,从今往后,恐怕学校门槛都要被媒婆踩烂。 赵瀚又跟其他学生谈话,一番勉励,人人欣喜。 突然,禄天香蹦出来,当场跪地磕头:“陛下,等我学会五百个字,你就让我做女将军可好?”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随即发出丝丝窃笑。 就禄天香那个肤色,一看就是蛮夷女子,完全不懂得礼数,居然跑来求做女将军。好些学生努力憋笑,憋得很痛苦,腮帮子都憋痛了。 “起来说话,不用下跪。”赵瀚微笑道。 禄天香利索站起,昂首挺胸,直视皇帝。她其实有些害怕,但又想展现英姿,盼着皇帝当场答应下来。 赵瀚审视打量此女,第一印象是长得高,肉眼观测怕有1米7以上。他问道:“想做女将军,你有什么本事?” 禄天香说:“我会骑射,也会用刀,我射箭很准的。” 赵瀚说道:“如果只是这些,那你只能做骑卒,得靠军功逐级升迁。” 禄天香说:“我立过功了,化角则溪的穆魁,就是被我射中一箭,才被大同军给抓住的。” 赵瀚说道:“这种功劳,可为骑兵十人长。” “才十个兵啊,让我统率一百个行不?”禄天香问道。 赵瀚说道:“你当买菜呢?还讨价还价。” “那就给我五十个兵。”禄天香还真还价了。 这一番对话,把众人乐得不行,却又不敢笑出声,否则就是对皇帝大不敬。 赵瀚也觉有趣,笑道:“等你学会一千个汉字再说。” 禄天香却说:“陛下,我听说有位张将军,只认得几百字就做师长了。我不学一千个字,只学五百个可以吗?” 赵瀚忍不住感慨:“不料朕的张将军,常年在北方打仗,赫赫威名已经传到西南。” “陛下,五百字可以吗?”禄天香再次确认。 赵瀚哭笑不得:“可以,等你识得五百字,便拿着腰牌来见我。” 赵瀚让女官给出个腰牌,一次性的,觐见皇帝之后收回。 这他妈也可以? 两百多师生惊讶不已,跟陛下胡搅蛮缠一通,居然真就拿到了宫中腰牌。 “多谢陛下,我一定努力识字!”禄天香迸发出无穷的学习动力。 方以智父子,飞走好半天还不回来,赵瀚也懒得再等,当即摆驾回宫去了。 至半下午,方以智终于回来,兴奋的跑去求见赵瀚。 一通汇报之后,赵瀚说道:“把热气球的要领,写明之后交给工部。大同军各部,可以装备此物,配合千里镜用来观测战场。还有,你让人继续试验,尝试别的可靠燃料,尽量让热气球飞得久些。一刻多钟就落地,时间实在太短了。” “臣遵旨!”方以智说道。 既然有用,参与发明之人,肯定是要赏赐的。 特别是参与其中的学生,今后毕业,只要愿意,不用考试就能进钦天院物理馆。 赵瀚问道:“你可知,热气球为何能上天?” 方以智回答:“浮力。” “很好!”赵瀚龙颜大悦。 法国佬发明热气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方以智却是把原理搞懂了,实属难能可贵,看来钦天院的物理研究进步很快啊。 或许,还可以拔苗助长一下。 赵瀚说道:“朕有一个想法。铁锅煮水的时候,蒸汽能够冲开锅盖。能否制作一种机器,用蒸汽带动机械,便如水力带动大纺车一般。这种机器做出来,大纺车就不用设在水边,随时随地都可以用,烧炭就可以纺纱织布。” 方以智顿时沉思,觉得似乎可行,又感觉毫无头绪。 赵瀚说道:“你回去慢慢想吧。也可以将此事公布,让有识之士一起想法子。” 方以智带着迷惑离开,赵瀚却颇为期待。 对于蒸汽机,赵瀚只知道蒸汽做功,具体咋运作的完全不清楚。似乎初中物理课本讲过,但全都还给老师了,如此有借有还,物理老师都没说声谢谢。 却说方以智回到家中,冥思苦想蒸汽机。 傍晚时分,徐正明前来拜见,张口就兴奋道:“你们那个热气球,真的带人飞到天上了?” “上次带着猫狗上天,你不是都知道吗?”方以智说。 徐正明挠头道:“我总觉得热气球不靠谱,随风吹走,不能控制,万一摔下来怎办?没成想,还真的带人飞上去又降下来。” 方以智叹息:“你也别搞飞椅了,跟我一起做蒸汽机械吧。” “蒸汽机械?”徐正明一头雾水。 于是,方以智开始讲基本原理,就是烧水用蒸汽做动力。 徐正明顿时被打开灵感,可不可以做一个超大的飞椅,然后烧水用蒸汽来带动? 这货一门心思,想的还是直升飞机。 至于赵瀚给他的任务,徐正明已经再次立功,把纺布的经床改进至三十繀。从二十繀提升到三十繀,徐正明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他觉得太简单了,于是又想尽办法改造直升飞机。 方以智、徐正明二人,召集了十多个学者和工匠,在暑假期间开始研究蒸汽机。 方以智负责整体思路,徐正明负责具体设计。 数日之后,徐正明就画出简易气缸,指着图纸比划:“用密闭的铁锅烧水,蒸汽进到这里面,推着活动气塞往右。活塞再连接连杆,带动飞轮旋转。飞轮旋转半圈,会把连杆推回来,连杆又推着活塞往左,把废汽从下边排出去。新的蒸汽又进来,推着活塞再往左,飞轮就能一直不停的转。” “妙啊!” 方以智对这个设计叹为观止,随即又提出疑惑:“蒸汽一直进来,推着活塞往左,飞轮又哪来的力气,把活塞重新推回右边。” 徐正明指着图纸说:“在飞轮之上,安装一个滑杆,滑杆连接可以移动的阀门。活塞带动飞轮旋转的时候,飞轮带动滑杆,滑杆带动阀门,就能把气管给堵住,不让新的蒸汽进来。等活塞被推往右边,把废气排出之后,阀门才会重新开启,新的蒸汽才会进得来。” 方以智惊讶道:“你是怎想出来的?” 徐正明说:“回家想的。” 作为一个知名木匠,徐正明可不止玩直升飞机,他在老家打造了很多精巧物件。齿轮、连杆、飞轮这些装置,早就用得得心应手,而且还是全木制结构。 两人又召集助手,继续完善设计,选择各个部件的材料,然后让铁匠敲敲打打。 只用了一个月,全世界第一台蒸汽机,就摆在赵瀚的面前。 “这就搞出来了?”赵瀚难以置信。 徐正明说道:“陛下真是聪明,竟能想出烧水煮蒸汽的法子。” 你在鄙视我吗? 赵瀚问道:“你们设计了多久?” 方以智指着徐正明:“四天时间,他就把第一套图纸拿出来了。” 赵瀚瞬间无语,只能说:“烧水试试看。” 烧锅炉用的是木炭,烧煮一阵之后,连杆就带动飞轮快速转动,而且一直没有停歇的样子。 这么简单? 大名鼎鼎的蒸汽机,一个月就造出来了? 太随便了吧! 赵瀚觉得很不真实,早知如此,他几年前就会让人发明此物。 不过,初代蒸汽机效率太低,算上烧炭的成本,恐怕比人工纺布强不了多少。而且,配套的蒸汽纺纱机、蒸汽织布机,也要重新进行设计。 蒸汽机运转了半个小时,赵瀚就站在那儿看了半个小时。 突然,卡住了。 徐正明尴尬道:“一点小毛病,我打开修一修。” 赵瀚按下激动的心情,吐出一口浊气说:“回去改进,全力改进!” 516【好事三连】 蒸汽机工作模型,再过35年,法国物理学家帕平就会搞出来。 但这种蒸汽机,是杠杆式的。 又过了11年,还是这个帕平,提出活塞蒸汽机的设想,但没有真正着手去制造。 直到康熙三十一年,真正的工业蒸汽机出现,这种属于真空式蒸汽机。 康熙四十四年,大气式蒸汽机诞生,迅速在煤矿广泛使用,可以轻松排出地下水。 瓦特改良的,就是大气式蒸汽机,依旧只能用来提水。 后来,瓦特发明往复式蒸汽机,蒸汽机这才能够运用于工厂——其实在几十年前,也就是康熙年间,就已经有活塞做工的思路,甚至连活塞气缸都设计出来了。瓦特要做的,就是设计连杆和飞轮,把活塞气缸给运用起来。 欧洲蒸汽机,走了几十年弯路,纯粹是商业用途差异导致的。大家只想着用蒸汽机给矿井排水,一直在这上面折腾,就没想过用来带动纺织机器。 而赵瀚一开始就提出,要用蒸汽机来纺纱织布。 在这种思路之下,真空式、大气式蒸汽机都不会诞生(这些只能用来排水)。想要完成皇帝布置的任务,就只能往活塞式的方向靠拢。 然而,还是太离谱了。 徐正明简直就是个神仙,这货仅用四天时间,直接搞出了瓦特蒸汽机。活塞、气缸、连杆、飞轮、滑阀……一应俱全! 如果硬要问徐正明怎么设计出来的,他肯定会这样说—— “气缸?让蒸汽使力,肯定要有气缸啊。”这不算什么,35年之后,欧洲初代蒸汽机也有气缸。 “活塞?蒸汽要使力,就得推着东西跑,这个东西就是活塞啊。”也可以理解,46之后,欧洲科学家同样有此思路。 “连杆、飞轮?我的飞椅(直升机)就用了连杆,水转大纺车不是也有飞轮吗?” “滑阀?飞轮都转起来了,加一根连杆,让飞轮控制连杆不是顺理成章?” 赵瀚做什么事情,一直都不慌不忙。 在他想来,布置发明蒸汽机的任务,用十年时间慢慢磨出来都可以接受。 但四天就画出图纸,一个月敲出样机是什么鬼? 就像一个家长,督促孩子考试必须及格,结果却拿到孩子的满分卷。 当然,很多地方需要改进。 从法国的蒸汽机模型,到瓦特改良蒸汽机,中间经历了漫长的86年。而从瓦特改良初代机,到瓦特完善蒸汽机,又用了足足25年时间。 徐正明的蒸汽活塞,用的是铸铁芯,包裹皮革抹油。表层油脂磨掉之后,摩擦阻力会大大增加。 这货的改进方案,是在皮革外面,包裹一层浸泡菜油的细棉,可以延长活塞有效工作的时间。 由于没有橡胶,也是皮革、棉花之类的代替。气密性差不了太远,主要问题是容易损耗,撑不住那种高温环境,用几天就得进行更换。 另外,相比完整版的瓦特蒸汽机,徐正明的蒸汽机还很不稳定,而且做功效率也要低很多。因为没有行星式齿轮,没有调速器,没有安全阀,没有压力计,没有气缸外层隔热装置…… 那天在赵瀚面前,蒸汽机突然卡住,就是因为缺少调速器,导致飞轮在做非匀速运动。再加上缺乏行星式齿轮,最后往复式做功无法再往复。 没有安全阀和压力计,这个缺陷勉强可以接受。因为这种简易蒸汽机,蒸汽压力很小,不到鸦片战争时的三分之一,只有民国时期的几十分之一。 一般不会爆炸,就算爆炸,也多半炸不死人。 这么说吧,就算造出能被蒸汽机带动的织布机,以现有蒸汽机的不稳定德行,必须在工厂常备专业修理工。转着转着它就不转了,隔几天就得更换垫圈、棉层之类的小零件。 但是,不论有多少缺点,在蒸汽机研发方面,赵瀚遇到了难得的天胡开局。 接下来就是改进而已,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来改进这种蒸汽机都是值得的。 今年的欧洲,意大利科学家托里拆利,已经测定了大气压值。牛顿也一岁半了,是个早产儿,估计还没断奶吧。 中国在物理学和机械方面,许多地方已经甩开欧洲。 同时也得感谢传教士,把定理、公式等科学概念,从隆庆年间就不断传入中国。如今,通过赵瀚的教育改革,已经在新式学生当中生根发芽。 就在徐正明搞出蒸汽机之时,远在英国,护国公克伦威尔,赢得马斯顿荒原战役。这是英国内战的转折点,克伦威尔真正崛起,等他掌权之后,英国也将走上海洋争霸之路。 而中国的西北方,葛二蛋……嗯,噶尔丹今年降生,准格尔部正在天山以北繁衍生息。 蒸汽机的发明,赵瀚越想越兴奋,批阅奏章时都带着笑容。 好事成双,工部官员汇报,南京紫禁城已经修建完毕。 准确来说是修复,大明的南京紫禁城,城墙、地基这些都在。一些大殿,甚至柱子都不用拆,刷层漆就能继续使用。许多木料和琉璃瓦,也可重复使用,那些东西结实得很。 钦天监天文馆的官员,在礼部的指示下,已经选定黄道吉日,旧历十一月初六可搬去皇宫。 在赵瀚搬进紫禁城之前,一些女官和宫女,需要提前搬去洒扫。房子大了,人手也得扩充,于是第二次大规模招募女官和宫女。 一次性招募女官800人,招募宫女1200人。 大部分属于杂役性质,也就是在紫禁城干活的雇工,她们拿的是工资。只有做到领导岗位的女官,才算是内廷官员,有品级和俸禄。 “交给内阁,让他们批复。”赵瀚草拟一道谕令。 庞春来、李邦华和田有年,看到谕旨都没啥反应,麻溜的签下自己的大名,最终由庞春来拟写正式法令。 啥事儿? 增加皇室开销! 那么多女官和宫女,每个月发工资都上万两白银,之前的皇室预算哪里够用啊? 这次也没涨多少,每年皇室预算,增加至120万两,大概等于成化朝的皇室开支。 明代中前期,皇室年度开支,基本在一两百万左右,也就朱厚照稍微有点败家。直到嘉靖皇帝登基,皇室用度才打着滚儿暴涨,很多银子被拿去修道观、做法事。到后来,私库、国库完全不分,库房钥匙都由太监掌管。 为啥评价一个昏君,常带有“大兴土木”字样,就是因为这事儿劳民伤财。 万历皇帝的亲妈,也算是贤明太后,全力支持张居正改革。可这位太后,也喜欢修建庙宇,修一个庙至少几万两,经常从张居正手里拿银子建庙。而且每次建庙,不仅耗费银两,还要征调大量民夫,京城周边百姓苦不堪言。 赵瀚已经细化了规矩,盐、茶、瓷器、丝绸等商税,递交中央财政的一部分,每年必须留足皇室预算,直接打入大同银行皇室账户。皇室陵寝的建设、紫禁城的修缮、皇帝和太子大婚,这些都得国库出钱,皇室不会自己出。 但是,皇帝想要修园子度假,想要大建佛寺和道观,文官可以直接予以驳回。皇帝想修也可以,自己掏私房钱! “陛下,内阁、兵部大臣求见,有紧急军情!” “请他们进来。” 好事成双,似乎还不够。 庞春来踏进房门就笑着说:“陛下,伪顺内乱,郝摇旗带兵叛逃我大同朝廷。” “什么?”赵瀚惊喜得站起。 郝摇旗是李自成的中军大将,给李自成做大旗手出身。如今在大顺朝廷的地位,仅次于李过、刘宗敏寥寥几人,在大顺将领中至少能排进前五。 徐颖笑道:“伪顺窃据山西、陕西和甘肃,皆西北苦寒之地。这两三年,李自成整顿吏治、招募流民、屯垦积粮,颇有一番振兴之志。但伪顺文武大臣,结存偏安之心,自知无法与我军争霸。据细作传来的消息,虽然李自成三令五申,不准官员贪污舞弊,但那些伪顺的兵头子,在地方上都是无法无天的。他们变着法捞钱,就算伪顺覆灭,也能做一个富家翁。” “郝摇旗干了什么?”赵瀚问道。 徐颖说道:“此人驻兵泽州(晋城),与我怀庆府大军对峙,天井关、横望岭等诸多险要,都是郝摇旗的兵在驻守。他在泽州权势熏天,地方文官不敢得罪,毫无遮拦的搜刮民脂民膏。山西到河南的商路,多走沁水而下,郝摇旗还在沁水设卡,向那些商贾强收过路费。去年就有商贾告发,李自成亲自写信斥责,还罚了郝摇旗半年俸禄,勒令其不得为非作歹。” 赵瀚大概猜到什么情况了。 徐颖继续说:“郝摇旗把沁水的商卡撤了,但依旧盘剥百姓。李自成估计派了密探调查,得知真相之后,便打算让郝摇旗换防,不敢把泽州交给此人镇守。郝摇旗惊恐不安,以为李自成欲杀之,便秘密写信归附我朝。” “这封信被李自成的密探截获了?”赵瀚问道。 “正是,”徐颖说道,“李自成也不敢硬来,暗中联络郝摇旗麾下将领,打算将此人兵不血刃的诱捕。事情泄露,郝摇旗带着五千本部士卒,财货和军粮都不敢带走太多,便南下来投奔我朝。” 赵瀚问道:“这人在哪儿?” 徐颖说:“怀庆府北,丹水河畔。全军已被缴械,全家被看押在怀庆府城(沁阳)。” 赵瀚大为失望,一个将领,带着五千士兵叛逃而已,他还以为李自成那里搞内战了。 李邦华说道:“陛下,当格外优待此人,伪顺那边必有仿效之辈。” 赵瀚却说:“砍了,脑袋送去给李自成,就说朕也憎恨贪官污吏!” 砍了? 众人集体无言。 517【大顺与满清合作?】 丹水河畔,简易军营。 叛逃过来的五千将士,每天两顿供应着。他们的兵器和铠甲,已经被大同军收缴,但所有人对此都无所谓。 若非家人还在山西,他们甚至想在怀庆府落户! 每天都有宣教员前来,一百人一队,分成五队去乡村参观。一天五百人出发,十天就全部参观完了。 怀庆府的移民不多,幸存的本地百姓也不多,可以称得上地广人稀。官府给农民分田之后,无主之地也可开垦,算是官府佃租给农民,等移民来了再分出去。 勤劳百姓,总想着多耕,能种多少是多少,日以继夜的辛劳。 连续两年大丰收,让他们迅速富裕。有些无主之地,他们耕了还不报备,总有几个漏网之鱼,粮食收得满坑满谷。 又是五百大顺士卒,从附近的村子参观回营。 “这里的农民富得流油啊,家家户户都有粮食。我去看的那家,一个大土仓,里面的粮食都堆满了。” “官府的田赋不重,还不用服徭役,日子可真舒坦,换了神仙也不做。” “当初就该全家逃来河南,留在那见鬼的山西作甚?” “河南前几年瘟疫呢,不晓得死了多少人。” “咱们是来了,婆娘和娃却还在山西。这郝大帅就算要跑,也该再等几日,等咱把家人都带上再说。” “是啊,孩儿他娘要是也在就好了。到时候不当兵,全家老实种地,那日子做梦都笑醒。” “……” 一队大同龙骑兵,忽然奔进军营,把郝摇旗麾下降将叫来:“你们可以回山西了!” 降将们发愣,不知所措。 龙骑兵将领叫做隋宾,笑着说道:“莫要害怕,回去跟李自成说,你们是被郝摇旗骗来的。你们连家人都没带,哪是真心投诚的样子?” 五千赤手空拳的降兵降将,被龙骑兵押送着返回山西。 临走之时,一些单身汉,还有不顾家人的混蛋,跪在地上哭喊着不想回去,他们要留在河南分田当农民。 不回去也得回去,五千士卒,就是五千义务宣传员。 来到大顺军占领的关卡,守关将领大惊失色,还以为大同军杀来了。 一番询问之后,守关将领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快马传信。 远在太原的李自成,接到消息无比疑惑,把牛金星叫来询问:“牛丞相,这姓赵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南边若有大将带兵叛逃过来,咱肯定许以高官厚禄,他怎还把郝摇旗给杀了?消息传出去,今后两军交战,还有哪个敢投降?” 牛金星也一头雾水,说道:“不如把人招来太原,当面试探一番。至于回来的叛军,不可重用,也不可重罚,他们没带家人,都是被郝摇旗给诓走的。” 双方在关下交接,龙骑兵返回大半。剩下的一百龙骑兵,护送使节团的文官,一路朝着太原而去。 李自成也大方,不收缴龙骑兵的装备,允许他们全副武装行路。 带队出使的文官,名叫刘湘客,陕西富平人。秀才出身,当初跟傅山一起南下,如今是大同朝廷的礼部小官。 历史上,这货的名声不太好,是“南明五虎”里的“虎皮”。 五人把持朝政、排除异己、贪赃枉法,不过刘湘客还算有底线,最后没有降清,而是逃进深山不愿做官。 其余四人,恶心至极。 虎头袁彭年,是袁中道的儿子,降清之后,起草告示说:“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 当他得知金声桓在江西起兵,李成栋也有意反清,立即帮着李成栋谋划,从此掌控南明朝政。永历皇帝有次气得直接说:“以后官员升迁,都听袁彭年的算了。”这货甚至敢当面跟永历皇帝吵架。 永历小朝廷覆灭之后,袁彭年再次降清。连清朝都不要他,觉得这货是反复小人。 虎牙金堡,虽然没有降清,却做了富贵和尚,经常出入满清达官贵人之家,还写了《平南王元功垂范》为尚可喜树碑立传。 虎尾丁时魁,麻溜降清。 虎爪蒙正发,隐居湖南,写书给党羽洗白,把自己写成正直君子。 如今的刘湘客不是虎皮,他南下投奔时,甚至是个热血青年。非但不贪赃枉法,而且在整体清廉的大同朝廷,居然还能以“清廉”而著称。当官好几年,还在住官员宿舍,平时的俸禄都用来买书看,唯一的爱好就是参加文会。 赵瀚没有皇宫,李自成也没有,一直住在晋王府。 刘湘客在几个龙骑兵的护卫下,来到大明晋王府会见,他拱手作揖道:“大同朝廷礼部主事刘湘客,拜见殿下。” “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拜!”一个太监厉声呵斥。 刘湘客负手而立,昂首挺胸说:“我大同皇帝陛下,已经取消了跪礼。便是觐见大同皇帝,我也不须下跪,更何况只是面见伪帝!” 左右护卫正待动手,李自成抬手笑道:“不跪便不跪吧。听你口音,也是陕西人?” 刘湘客说:“在下陕西富平人。” 李自成叫人赐座,笑着说:“南京的陕西官很少,你若是受南方人欺负,可以留在太原做官。你很有骨气,也很有胆子,我就缺这样的文官。你在南京是正六品主事,只要留在太原,咱给你官升五级!” 刘湘客戟指冷笑:“我若留下,你敢收吗?诱使一国使节叛逃,形同开战!” “哈哈哈哈,”李自成大笑,“有趣得紧。南京朝廷,像你这样的官有多少?” 刘湘客说:“我大同朝廷,能臣杰士数不胜数,清官廉吏山载海量。像我这样的,根本不值一提,能做礼部主事,已然是陛下洪恩浩荡。” 李自成不想再听对方吹牛逼,只问:“南京的赵皇帝,为啥砍了郝摇旗?” 刘湘客反问:“郝摇旗为何叛逃?” 李自成说道:“贪赃枉法,不听皇命,他怕朕治罪。” 刘湘客笑道:“贪赃枉法之辈,留之何益?阁下都不要的东西,我大同皇帝陛下会要吗?在我大同朝廷,贪污银子二十两以上,轻则丢官,重则流放!” 听到此言,李自成肃然,最后一声叹息。 刘湘客又说:“我大同皇帝陛下,出身寒微,起于微末,不过一书童而已。正是心怀万民,容不得贪官污吏,这才有亿兆百姓归心。便是登基称帝,亦未忘初心。阁下可知《三原篇》?民为本也!一个盘剥百姓之人,我大同朝廷不要!便是这山陕二省,陛下亦让我带句话来。” “什么话?”李自成问。 “陛下说,”刘湘客笑道,“这山陕二省,望阁下善待百姓。等南京钱粮齐备,陛下自会提兵来取之。阁下若是识时务,亦可带着户册地图来南京投献。” 李自成已经气得发笑:“好大的口气!” 大同朝廷,已经熬过最艰苦的时候,明年就军粮充足了。这是故意激怒李自成,最好李自成主动进攻,在山西之外来一场大败。 山西那个地形,真不好打进去,到处是山峦和雄关! 就算大同军要进攻,也是先打北直隶,等收拾完满清再进攻山西。 这次砍了郝摇旗的脑袋,同样是在为今后打山西铺垫。细作和商贾说的话,兵民或许不相信,五千士卒回去宣传,能够迅速在大顺军中传开——南京赵皇帝仁义,对百姓好得很,个个都能吃饱饭。 山西的很多地主,已经被细作说服,就算被分走田产,他们也愿意迎接大同军。 李自成的吏治确实不错,但那只是相对大明而言,也是相对底层百姓而言。 真实的情况是:文官被武将压着,只要有驻军的地方,基本是武将说了算。文官想大贪都难,只能小贪。真正大贪的,全都是地方武将。而且,山西历经十多年大旱和战乱,老百姓已经没剩多少。武将想要搜刮,就必须对地主和商人下手。 山西的士绅商贾,日子不是很好过。 更主要的,是那些武将的心理问题。他们从尸山血海爬出来,好不容易安稳几年,就觉得可以开始享福了。而且他们懂得军事,在大同军把满清打回辽东之后,他们不认为李自成能赢,迟早有一天被赵瀚灭掉。 既然如此,那就趁机捞银子,趁机好好享受一番。 李自成的高层武将,一大半都腐化堕落,人心、军心早就散了。 挥手让刘湘客退下,牛金星从偏厅走出。 “怎样?”李自成问。 牛金星摇头:“没有头绪。不过可以肯定,姓赵的没把咱放在眼里。” 李自成说道:“屯了两年粮食,已经可以打仗了。若要南征,从哪里下手?” 牛金星说:“论打仗,陛下比臣更明白。” 李自成顿时沉默。 还能从哪里下手?当然是打北直隶。 整个北直隶,李自成占了大半,赵瀚占了一小半。今后开战,河北必为战场,而且那里没有天险,全靠一座座城池防御。 到时候,计谋什么的,已经没啥作用,得真刀真枪比拼战斗力和后勤。 牛金星突然说:“不如与鞑子约好,明年一起出兵!” (今天没了,明天四更补上。) 518【山地独立营】 有些时候,你不能指望谁高举大义,甚至因此放弃自己的利益。 若不是满清,李自成还在北京安坐龙椅呢。他因此对满清极为厌恶,但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如果不联络满清一起出兵,全靠他的大顺军跟南方作战? 当多尔衮收到李自成的书信,顿时心中狂喜,双方约好明年春天出兵。 双方各打各的,并不合兵。 李自成大军出山西,进攻弘农、怀庆、彰德、广平。满清入关,一路直杀天津。 大同军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个一起打! 山西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李自成敢出来正好,就怕他一直缩着。辽东距离太远,运兵运粮极为不便,如果满清敢杀来天津,补给线长得能将其拖死。一旦辽东空虚,辽南和朝鲜的大同军,就可以趁机攻其腹地。 这年秋天,赵瀚再次扩军,组建大同军新编第十六师、第十七师。暂时驻扎南京训练,开春化雪之后,立即调去北方。 辽东方向,大规模战斗没有,小规模的摩擦一直在持续。 大同军正在学习大明边军,不停的修筑堡垒。基本上,一个镇建一个堡,有些是用水泥浇筑的,还有不少直接夯土垒成。每座堡垒,都有烽火台,见到鞑子立即点燃烽火。 辽南大山,不断有汉民逃出,跑到大同军那里编户分田。 复州、金州、盖州辖内,算上文官和军人家属,已经拥有人口23万余(不计军队数量,不计12岁以下孩童)。军粮虽然还不能自给,但相比前些年,确实充裕了很多。 朝鲜边境的保州,那里就更搞笑。 大同军一个师移驻之后,朝鲜北方的农民,不堪官府的盘剥,纷纷携家带口投奔。保州境内,除开移民过去的军属,治下竟有8万多的朝鲜百姓。 这些朝鲜百姓,虽然不会说汉话,却对大同军异常拥护。 两个原因:一是粮赋不重,二是编户赐姓。 朝鲜百姓有姓氏了,可以落籍分田了,种出的粮食也能勉强吃饱了,这简直就是从地狱来到天堂。 朝鲜国王李淏,在肃清旧臣之后,终于回过神来。他禁止朝鲜百姓,朝着保州境内迁徙,甚至派出一支军队,驱赶靠近保州的平民,不听命令动辄杀死全家。 北边有大同军挡着满清,内部又肃清反对势力,李淏认为自己可以享受了。 汉城多次被炮击,城墙可以修一修。 王宫也几十年没有修缮,有些大殿都漏雨了,也可以彻底翻新一下。顺便,再多造两个殿,国王不能住得太挤嘛。 朝鲜百姓还真能忍,即便饿死无数,依旧没有爆发起义。 只是朝鲜北方百姓,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偷偷逃往保州,到了那里就能活命。 …… 辽南山区。 一队奇怪的军士,正在山中攀爬前进。 带兵之人,叫做杨镇清。 他以前叫杨富,是沂蒙山的猎人,全家被多铎杀死。他带着猎弓,一路追杀,终于把多铎射成刺猬。 而今,他麾下带着500人,并有一个特殊番号——辽南新编独立营。 这支部队,兵源构成五花八门。 有大同军中的善射之士,有各省的山区猎户,也有辽南大山里的汉民。甚至,有辽南大山里的女真人! 辽南山区,一直有汉民居住。 洪武年间,就设有岫岩堡,隶属于盖州卫。嘉靖年间,又设岫岩抚民通判公署。万历年间,再设岫岩管粮通判,掌管金州、海州、盖州三地的粮仓。 毛文龙曾派遣人员,策动岫岩汉民起事,被努尔哈赤镇压,俘虏汉人6700余,掠夺牲畜4000余。 随后,济尔哈朗筑岫岩城,驻军防止毛文龙的偷袭。 现在的辽南大山,人烟稀少,汉民和女真人都很少。汉民被掳去做农奴,女真部落则被迁徙出去,少数留下来的,都受到满清压迫和盘剥。 因此大同军站稳脚跟之后,山里的一些女真人,竟然愿意主动投靠! “营正,前面就是鞑子官的驻地。” “晚上摸过去,全杀了!” 所谓的鞑子官,其实是满清派来收货的。山中的汉民和女真人,采集人参、兽皮等物,每年都必须进贡多少,凑不齐数额就会受到惩罚。 临近傍晚,一个女真百姓跑来,用满语说道:“鞑子官在喝酒,连官带兵,有两只手两只脚那么多。” 独立营里的女真战士,立即向杨镇清翻译。 杨镇清高兴道:“不用等天黑了,现在就摸过去!” 这五百独立营士兵,其中两百人,使用白杆兵那种长枪,可以连在一起翻越大山。剩下三百人,全部使用弓箭和腰刀。 至于铠甲,则是清一色的皮甲。 另外,五百人全部配备新式燧发枪,但只有遇到大规模八旗军时使用。 天色近黑,五百战士悄悄接近。三个坐着发呆的满清哨兵,位置早就被女真百姓指出,不知道自己即将变成活靶子。 杨镇清蹲在草丛里,犹如面对野兽的猎人,取下弓箭缓缓拉开。 “咻!” 一箭射出,敌哨倒毙,正中咽喉。 另外几个射箭手,也将剩下的哨兵射死。 屋里有十七个鞑子在喝酒吃肉,肉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狍子。酒足肉饱之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他们都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杆杆长枪刺来。 搜寻战利品,这里堆着许多人参和皮毛,还有一些野兽的腿筋,都是从附近山民那里搜刮的。 杨镇清对一个女真战士说:“你去周边走走,告诉山中百姓,让他们明天过来,把自己的东西拿走。” “好!”女真战士咧嘴笑道。 刚开始,杨镇清在辽南山中,见到女真人就立即袭杀。直到某天,他看到满清官兵,毒打那些交不齐山货的女真百姓,杨镇清才明白鞑子也会欺负鞑子。 于是上报情况,卢象升力排众议,让他尝试着跟女真百姓接触,居然还真就建立了友善关系。 翌日。 一些女真山民,带着肉食前来。 杨镇清拿出银子,将这些肉食买下。而女真山民,可以拿着银子,下山去买粮食和盐巴。 通过这种交易,杨镇清的独立营,在山中行动时,不用担心后勤问题。 在女真人的地盘上,居然可以获得女真百姓拥护,居然可以就地补给粮食,这说出来也是够扯淡的。 杨镇清又对那些女真山民说:“鞑子再来,你们就来报信,保证把东西抢回来。你们的山货,今后有汉人来收,保证给足银子,绝对不会白拿东西。” 女真山民都高兴起来,围着杨镇清唱猎人歌谣。 这是独立营,第一次袭击满清收山货的队伍。大概过了一个月,岫岩城的满清官员,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派出两百多八旗兵前来查看。 岫岩城建在大山里面,控厄着山中要道。 但山里很难行军,就算真的从这里经过,翻山越岭直插金州,也顶多能来几千奇兵突袭。而且山里产粮不够,不适合大军驻扎,满清建造好岫岩城之后,一直只驻守着202个八旗兵。 随着大同军在辽南站稳脚跟,多尔衮对岫岩城也重视起来,城中驻军增加到800八旗兵。 但山民实在太少了,岫岩城附近种地的汉民,也早就被满清掳走七八成。800八旗兵驻扎在这里,已经属于后勤极限,再多就得从山外运粮进来。 这次出城的200八旗兵,全都骑着劣马。他们不算骑兵,只能算骑马步兵。 八旗兵只在山中行进十余里,就有女真族的山民,飞快跑去通知独立营。独立营常年驻扎在山中,得到消息立即出动。 “收获的人呢?” “去南边了,一直没回来。” “南边哪里?来几个人带路!” 二百满清八旗兵,就这样被女真族山民带着,一路朝独立营的埋伏点而去。 “吁!” 铜哨声响起,女真山民听到哨声,立即按照约定趴在地上。 “砰砰砰砰!” “快回去!” 山谷两侧枪声响起,八旗兵中了埋伏,惊慌调头逃跑。但山谷太狭窄,只能容两三匹马并行,二百骑马的八旗军,还是拖成一字长蛇阵。 一个引路的女真山民,趴到地上之后,没有被子弹打中,却不幸被马蹄给踩死。 “砰砰砰砰!” 又是一排枪响,无法提速的八旗兵,再次有三十多人落马。 残存的八旗兵,好不容易奔出半里地,侧前方的山坡再次响起枪声。 一番伏击之后,二百八旗兵,逃回去的只有40多人。 这属于重创,整个岫岩城,满清也仅有800守军。 杨镇清指着两匹马尸说:“牺牲的那个女真百姓,这两匹死马归他们家所有。剩余的死马,拿回你们寨子里分掉。鞑子兵的铠甲和兵器,也暂时存在你们寨子里。全军休整,明日去北边设伏,鞑子兵得到消息,估计还要来不少。他们若不来,咱们就去岫岩城附近,把那里的汉民给接走!” 杨镇清胆子大得很,上头让他进山打游击,他却想把岫岩城打下来。 519【满清智将】 岫岩城的守将叫多颇罗,后金开国五大臣费英东的孙子。 按理说,以他这个身份,应该早就身居高位才对。奈何爷爷虽然牛逼,但他爷爷有十个儿子,还有鳌拜这样的侄子,哪里都能迅速往上爬? 更何况,多颇罗的父亲索海,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坑货。 海兰珠病死之时,黄台吉哀痛不已,索海竟然招来祖大乐,悄悄在家喝酒看戏耍乐。 黄台吉因此大怒,让刑部论索海死罪,然后来个免死削职,牛录也被分走一半。 索海不仅得罪黄台吉,还得罪过多尔衮。他跟着多尔衮出征,跑去包围锦州,还没开打就私自撤军,离锦州城老远避战扎营,差点把多尔衮坑死在那里。 更何况,索海的表哥鳌拜,是多尔衮坚定的反对者。 遇到这样一个坑货亲爹,多颇罗职务虽为副都统,却被调来大山里守城,麾下还只有800兵就很正常了。 “什么?岫岩城南方山中,有大股南蛮子的军队?”多颇罗大惊。 逃回来的八旗军官说:“山中女真猎人,与那些南蛮子勾结,他们故意胡乱带路!” 多颇罗怒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身为女真族人,竟与南蛮勾搭在一起。南蛮兵有多少?” 那八旗军官说道:“不清楚,南蛮兵在山中设伏,一时间铳炮齐发,根本看不到埋伏了多少。但听那阵势,怕有两三千之多!” 两三千大同军? 多颇罗有些被吓到了,此时的满洲贵族,已经被大同军打出了心理阴影。 更何况,多颇罗跟他爹一样,都不是什么能征善战之辈。这货喜欢享受,从小学习汉文,家里还养着汉人戏班子。 多颇罗思虑良久,下令道:“全军不得再出城,快快收集守城物资。城外的旗丁,全部招进城内,把他们的家人也接进城里。还有,前去盛京求援,就说有南蛮大军攻打岫岩城!” 岫岩城周遭也住着满人,都是最初那202个八旗守军的家人。至于大明的军户,一部分被押往沈阳,还剩一部分,给本地旗丁做包衣和农奴。他们就在城外种地,种出来的粮食用以供给守城部队。 接到多颇罗的动员令,城外满人很快动身,拖家带口全部撤到城里。他们带走大部分奴才,但还留下少量包衣,用以管理自家的农奴。 杨镇清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八旗兵杀来。 他派一些女真族山民,前去岫岩城周边打听。才知道满人都进城了,城外只剩包衣和农奴。只在重要的山路地段,有一些八旗兵的哨探,其他八旗兵都在守城。 “随我杀去岫岩城!”杨镇清立即下令。 500大同独立营战士,用俘获的战马驮运粮草,大摇大摆的朝着敌军城池而去。 而岫岩城的八旗兵,加上临时征募的旗丁,兵力至少在1200人以上。 多颇罗很快收到消息,他对麾下将官说:“南蛮大同军有数千之多,这500敌军不遮不掩,径直朝我军闯过来,肯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本都统十五岁就读《三国演义》,对汉人的计谋了若指掌。眼前这500敌军,必是来引诱我军出击的。一旦我八旗勇士追杀,山中必有伏兵出现。敌军计谋已被我看穿,你们谁都不准出城,把岫岩城守住就算立功。盛京那边,我已派人去请援兵了!” “都统真聪明,汉人的计谋根本没用。” “汉人惯会耍诡计,但肯定骗不过都统。” “都统放心,我们保证不出城一步!” “……” 多颇罗神色自得,似乎真的胸有成竹。 其实他就是怕死而已,觉得守城更稳当,没必要出去冒险。 这货从小就随军打仗,但打的都是些顺风仗。他能立功升迁为副都统,是入关追杀李自成的残兵,带着千余八旗军,莫名其妙招降上万敌人。 当时多颇罗是准备撤离的,实在是对方投降太快了,想不捞取大功都难啊。 在多颇罗的防守命令之下,杨镇清的独立营,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来到岫岩城西南二十里外的村落。 村落四面皆山,三条山中通道在此交汇,形成一处相对平坦的山间谷地。而且还有小河流过,非常适合用于耕种。 可惜耕地面积很小,住在这里的旗丁、包衣和农奴,加起来只有一千人不到。 如今,旗丁全跑了。 几个类似庄园管家的包衣,一边催促农奴干活,一边下意识朝村口眺望。 “汉军来了!”一个包衣惊呼,然后撒腿就跑。 村里的其他包衣,闻讯也跟着逃跑。从主子离开那天,他们就精神紧绷,猜到大同军会杀过来。 但岫岩城面积太小,城里有平民,还有几百驻军,又有许多旗丁带着牲畜撤进城里。哪里还容得下包衣和农奴?就算要带奴才,也只带一两个贴身心腹而已。 “追!” 杨镇清一声令下,几个会骑马的士兵,骑着缴获的战马,朝着那些包衣追去。 往北的河谷,就拿一条道。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包衣们很快就被追上,纷纷跪地磕头求饶:“军爷饶命,我是汉人,不是鞑子!” 独立营战士搜遍全村,回来禀报说:“营正,这里没有鞑子,连牲畜也没有,值钱的都搬走了,每家只剩很少的粮食。” “把人都带回女真兄弟的寨子里,先在那里等着,”杨镇清说道,“告诉女真兄弟,借他们些吃的,我回去会给军票。这些军票,能在金州、复州、盖州优先购买粮食和盐巴。” 一共抓住四个包衣,解救400多个汉人农奴。 还有一些农奴,被迫给旗丁搬运钱粮,如今已在岫岩城外。他们无法进城,全部缩在城门口做乞丐。 派出几个士卒,带领这些农奴回去,杨镇清又下令道:“村里的房子全烧了!” 河谷平地越往北越宽,能耕种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因此才会在山里出现一座城池。岫岩城不但地势开阔,而且还两河交汇,土壤相对来说比较肥沃。 一路都能碰到汉人农奴,有些旗丁心狠,根本不留粮食,能吃的全部带走,部分农奴已经饿了两三天。 直到接近岫岩城五里,杨镇清终于停止前进。 倒不是害怕了,而是解救的农奴太多,再继续往前的话,恐怕回去的路上会饿死。 回到女真山民的寨子里清点人数,一共抓住9个包衣,解救汉人农奴1500余。此外没啥收获,一头驴子都没抢到,也没能杀死半个鞑子。 杨镇清派人把农奴送下山,顺便带着女真山民,去金州搬运粮食过来。山里的女真百姓过得很苦,没有那么多粮食供应给独立营,三个月就得补给一次,女真百姓也能趁机下山买粮买盐。 得知大同军撤走,多颇罗非常自满,对左右将官说:“敌军无功而退,徒耗军粮罢了,我军可称不战而胜。” 八旗将官腹诽不已,却又不敢反驳,因为这是费英东的孙子。 只有那些撤进城里的旗丁,把多颇罗恨得牙痒痒。一千多农奴被抢走,那都是会说话的牲口啊,难道今后让旗丁们自己下田耕地? 又过一个多月,已经快要入冬。 补给完粮草的杨镇清,再次朝着岫岩城行军。 多颇罗依旧坚守不出,旗丁们这次更聪明,把农奴全部带到城外,不让大同军给轻易抢去。进城是不可能的,那样太挤了,而且还怕农奴暴动,扔在城门外自生自灭便是。 有心疼农奴的旗丁,还会定时出城投食,害怕自己会说话的牲口饿死。 当杨镇清来到护城河外,城墙下已经聚集三千多农奴。寒风猛烈吹着,他们穿着破棉衣,蹲在墙根下形同乞丐,又冷又饿,不少人生病。 “不要出城厮杀,敌军自会退去,他们没有攻城器械。”多颇罗胸有成竹道。 就在此时,随军宣教官站在护城河边,朝着那些汉人农奴大喊:“汉家兄弟姊妹,我们是汉人皇帝派来救你们的。快快过河来,带你们下山,有粮食吃,有衣裳穿,生病了还有大夫!” 农奴们茫然看着,连续汉话好几次,终于有人站起来。 护城河的吊桥没有毁掉,农奴们合力放下吊桥。随即,三千多农奴纷纷站起,稍微犹豫数秒,便一窝蜂的朝着吊桥跑来。 过桥的时候,非常混乱,甚至有农奴被挤到河里。天寒地冻的,就算不被淹死,也肯定要感冒发烧。 “都统,汉奴都跑了,岫岩城就完了!”一个八旗军官焦急道。 岫岩城的主要耕地都在南边,北边虽然也有,但没那么肥沃,耕地面积也没那么大。南边的农奴全跑了,就种不出来粮食,就没法供给城市,假以时日,城里的驻军都得饿肚子。 附近全特么是大山,满清不可能异地运粮至此。 又有一个八旗军官说:“都统,快趁机出城掩杀。那些汉奴乱得很,咱们杀去,汉奴就更慌乱。城外只有几百敌军,被汉奴冲乱之后,再被咱们带兵掩杀,必然会一败涂地!” 多颇罗仔细一瞧,确实是这般道理,他当即下令:“随我杀出城去!” 520【空心阵和山地游击战】(为企鹅大佬加更) “营正,鞑子出城了!” 杨镇清顿时激动不已:“来得正好!全军列阵,一队、二队、三队上前,执长枪防备汉奴冲阵。四队朝着阵前空地射箭,把汉奴都给吓走。其余哨队,全部举铳迎战!” 城门开启,多颇罗骑马率队冲出,举刀大呼:“我用千里镜看过了,对面还没装上火绳,快快趁机冲过去!” 燧发枪早已在辽东列装,三个师的龙骑兵,全部换装完毕,步兵也换装了几千支。 但都是小规模冲突,燧发枪还未大显神威,暂时没有引起八旗军的重视。他们只当是老式燧发铳,哑火率高得吓人,那玩意儿还不如火绳枪呢。 八旗军追来,汉人农奴吓得不轻,朝着大同军疯狂奔跑。 “咻咻咻!” 距离还有数十步,独立营就射出零星箭矢,落在阵前的空地上。 奔在最前方的汉奴,看到独立营放箭,连忙朝着两侧躲避,不敢往独立营那边冲。后方的汉奴,在从众心理的促使下,也跟着往两侧奔跑。 “长枪手,退回列阵,更换火铳!” 独立营有些类似特种兵的味道,二百人用长枪和火铳,三百人用弓箭、腰刀和火铳,随时可以切换远近战形态。 前排长枪手,扔掉长枪之后,迅速退回去更换火铳。 “空心阵!” “一队,全体都有。向右看齐,向右转,踏步走!” “二队,全体都有……” “上刺刀!” 基层指挥官吹着铜哨,五百士卒迅速排列成空心阵。这是赵瀚提出空心阵之后,第一次用于实战,专门步兵对付骑兵。 幸好人少,小型空心阵结得快,否则结阵都要结好半天。 满清骑兵借助汉人奴隶的遮掩,趁着大同军结阵,迅速过桥并散开阵型。 多颇罗看到大同军的松散阵型,顿时就笑出声来。他命令骑兵完全散开包抄,以少量骑兵引诱大同军射击,接着再直接冲过去,如此阵型肯定一冲就溃。 这货虽然贪生怕死,但也算久经沙场,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 经验主义害死人啊! 独立营虽然兵少,但岫岩城的满洲骑兵更少。上次被伏击之后,损失一百多匹战马,虽然有旗丁就地补充,战马却不能立即补上。如今拢共也就二百骑,还有许多是骑马步兵。 多颇罗应该等步兵跟来,再步骑配合进攻,但大同军的空心阵太诱人了。 大概二三十骑,从几个方向冲来,想要引诱独立营开枪。 杨镇清大喊:“没有号令,不得放铳!” 几百人的小部队,一嗓子喊出去,大家都听到了。 见到大同军无动于衷,多颇罗只能改变战法。他把骑兵都召回来,放弃四面冲击,只对准三个方向,进行波浪式梯次冲锋。 前一波冲锋吸引火力,后两波冲锋就能奏效了。 “砰砰砰砰!” 第一波冲锋的骑兵,冲到大概四十步(60米),迎来独立营的前排射击。由于距离稍远,骑兵阵型稀疏,超过三分之二的骑兵存活。 第一排齐射之后,没有后退,原地蹲下填装弹药。 第二排火铳齐射,距离接近之后,这次的命中率大增。 第三排火铳随即开枪,一顿排枪打完,最先冲锋的满清骑兵,只剩下寥寥十余骑还活着,第二拨满清骑兵也伤亡不小。 冲到终点的满清骑兵,没有直接撞上去,而是提前减速绕阵而走。 三排明晃晃的刺刀立在那里,战马又不傻,是不可能撞上去的,除非把马儿的眼睛给蒙住。 多颇罗用骑兵冲击空心阵,没想着把空心阵撞散。而是骑兵冲过去,火铳兵会吓得崩溃,正常情况下都应该这样。 然而,燧发枪可以密集排列,并且还加装了刺刀。 跟火绳枪已经不同了,跟没刺刀的也不同了。 看到前面两拨骑兵损失惨重,第三拨骑兵冲到一半就停下。因为冲过去也没用,战马会自动绕阵而走,还有前方士兵和战马的尸体,也导致他们不能全速冲锋。那就干脆射箭,趁着大同军在填装弹药,满清骑兵停下来抛射。 在满清骑兵看来,射出两箭,大同军就阵型混乱了。就算没有混乱,他们也可以从容脱离战场,因为火铳填装速度慢得很。 “咻咻咻!” 第三拨满清骑兵抛射箭矢,当场倒下十多个大同军。他们由于长期在山里打游击,穿的都是皮甲,对弓箭的防御力没有棉甲高。 就在满清骑兵要射出第二箭时…… “砰砰砰!” 第一排的大同军,大概70%填装完毕,在军官的指挥下重新射击。 “这么快?”多颇罗惊骇不已。 不用多颇罗指挥,存活的满清骑兵自动撤离。马弓的有效射程,也就二三十米,怎么可能跟火铳兵对射。 多颇罗收拢骑兵,大致扫了一眼,顿时背心发凉。 他带出城时有190多骑,现在只剩60余骑。 此时此刻,满清步兵也已经跑过护城河,大概有八百人的样子,还剩两三百人在守城。大部分都不是八旗军,而是居住在岫岩城周边的旗丁。 怎么打? 其实,对付空心阵很简单。 一是用大炮轰,轰散了就完事儿。 二是空心阵不能动,不管它就完事儿。 三是用悍不畏死,且装备精良的骑兵,蒙住战马的眼睛,以密集阵型直接冲开——骑兵方肯定亏死,因为火铳兵可以批量征召。 四是用步兵进攻,空心阵的战场宽度很小,打不过传统的步兵阵型。 岫岩城也有火炮,但都是城防炮,现在去拆得多少时候啊。 “吁!” 多颇罗还没有想出法子,独立营的哨声已经吹响,空心阵缓缓变成横排队列。 徐徐后退,退至靠近山坡的地方,连地上扔掉的长枪都不要了,用来驮运粮食的战马也不要了,根本不给多颇罗组织进攻的时间。 眼见3000多汉奴越逃越远,多颇罗心里颇为着急,他下令道:“留一百人守城,其余满洲勇士全部过来,将这些该死的南蛮子围歼!” 杨镇清却一脸笑意:“全军撤到山坡上。” 这货是天生的将才,短短两年时间,就从小兵晋升为营长。而且学习各种战术之后,可以信手拈来的完美运用,关键他还胆大心细,几百兵就敢跑来城外抢人,该打该退脑子清醒得很。 此时此刻,更是舍弃全军粮草和马匹,准备直接爬山开溜,将士们一起饿着肚子回去。 “追!” 多颇罗哪能容忍敌人跑掉,若是不重创独立营,他连番损兵折将,肯定是被撤职的下场。 残存的60多个满清骑兵,率先追杀过来。但越靠近山岭,地形就越崎岖,速度根本快不起来,而且他们的骑兵数量也太少了。 在确认自己不会被骑兵绕袭,杨镇清突然又不急着走了,而是命令全军退到一处山坡。 多颇罗只留100人守城,汇集1000步兵,骑兵也弃马爬山,打算将独立营给留下。 纯属找死行为,他们没有炮兵,也没有汉军八旗的火铳兵,居然就想跟五百独立营打山地战。 当然,在多颇罗这种满洲贵族看来,满洲八旗兵才是山地战的老祖宗。 眼见满洲兵开始包抄,杨镇清下令道:“朝左边进攻,什长指挥战斗。” 不到500人,对阵1000,杨镇清主动发起进攻。 反正敌人分兵包抄,那就全力进攻一面。 敌人若不分兵包抄,杨镇清可以从容后撤,想打想留全凭自己。 10人一个战斗小组,开始朝着侧下方的敌人杀去。这是广西大同军总结的山地战经验,已经通报全军学习,换成燧发枪之后,如此战法更加得心应手。 “砰砰砰!” 山林里枪声四起,满清兵直接被打蒙了。 独立营十人一个小组,经常五人一起射击,偶尔进行自由射击。打上一两枪,立即往山上跑,居高临下,射程优势,摸都摸不着,围也围不住。 而杨镇清要做的,就是举起千里镜,站在最上方观察战局。发现有被包围的可能,就立即吹哨,基层军官会带着士兵,朝他的方向慢慢靠拢。 足足打了两个小时,满清士兵死了80多人,却连大同军的毛都抓不到。 “都统,撤吧!” 满清将士已经苦不堪言,独立营穿的是皮甲,他们穿的可是棉甲,体力消耗都不一样。许多旗丁没有棉甲,倒是行走轻巧得很,可他们心里更是发憷,毕竟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只是在家里操练武艺。 多颇罗进退两难,不给予独立营重创,他百分之百被撤职。可继续追击吧,又被独立营遛狗。 “撤!” 多颇罗咬牙切齿道:“那些还没死的南蛮子,回去全部千刀万剐!” 独立营被俘虏了几个,都是结成空心阵时,中箭未死又无法快速撤退的。 满清追兵一退,杨镇清又咬上去,撵着敌人的屁股放枪。 多颇罗气得不轻,下令继续作战,结果独立营又边打边撤。 实在被搞得没有脾气了,多颇罗带着部队快速下山。等离开山岭之后,已在山中折损190余人。 此时此刻,清军只剩60多骑兵、800步兵,城里还有100守城步兵。 最主要的是,那些临时征召的旗丁,在心理上撑不住了。一上战场就打这种仗,对新兵蛋子而言,很容易陷入畏敌怯战的状态。 (哎呀,还是欠一章加更,明天再补。明日复明日,厚着脸皮求月票。) 521【雪夜夺关】 “砰砰砰!” 山脚下枪声大作,正在撤回城中的八旗兵,跑后面的又被击倒三人。 这真属于钝刀子割肉,在山岭打了三个多小时,清军的伤亡还差点才到200。平均一个大同兵,打四十多发子弹,才能命中一个敌人。 但积少成多,加上空心阵消灭的骑兵,满清那边伤亡率已接近20%。 也不能全怪多颇罗指挥能力太差,而是满清在岫岩城兵力不足。而且,没有火器营,遇到打游击的燧发枪毫无应对之法。 这破地方,毛文龙就来过好几次,每次都能把满清恶心得够呛。 刚开始,满清允许汉人平民存在,甚至城中守军还是汉兵汉将。正因为毛文龙策反汉人起事,满清对毛文龙毫无办法,于是就对岫岩城及周边汉人报复。汉人全被充作奴隶,牲口粮食全部抢光,驻军也换成了八旗兵。 又害怕汉人农奴太多,会在此地搞暴动,于是直接带走一半人口。 否则的话,以这里的耕种条件,供养1500八旗兵都没问题。 岫岩城的周边屏障,有前营、前堡、后营、后堡等军事据点。杨镇清最初抢的那个村落,就是大明的前营,随着人口锐减而变成小村,完善的防御体系也被满清毁了。 这些因素,都给杨镇清提供了机会。 “砰砰砰!” 又是300多发子弹打出,这次命中两个跑得慢的倒霉蛋。 枪声愈急,清军越是恐慌。 八旗兵还能稍微保持冷静,数量更多的旗丁,已经处于崩溃边缘,脑子里只想着赶快回城。 终于,旗丁开始溃逃! “轰轰!” 城上的火炮突然发射,想要掩护友军撤退。 杨镇清只能停止追击,去营救被射伤倒地的队友,牺牲战士的尸体也被抢回。随即,又城东南几里外,拿回自己驮运粮食的战马。 牵着马儿,驮着伤亡战友,大摇大摆的离开,他们要回山中据点补给弹药。 数日之后,多颇罗接到多尔衮命令:严守岫岩城,不得随意出击。 多尔衮被错误信息给骗了,真以为大同军出兵数千。数千军队在山里打仗几个月,那得耗费多少粮食,只要守住岫岩城,满清就算是赚到了。 多尔衮哪晓得,大同军只有几百人而已。 当然,也运来了补给品,补充一些弓箭和马匹,又补充了50满清骑兵。至于剩下的兵额空缺,让多颇罗招募当地旗丁来补充。 多尔衮还不知道,多颇罗又吃了一次败仗,否则肯定要气得撤职换将。 满清在岫岩城的骑兵,再次达到180人,其中一半属于劣马,只能算是骑马步兵。 至于真正的满清骑兵,正在盖州西侧劫掠。 一次出动骑兵上万,还有不少满清编练的龙骑兵。他们想要劫掠就必须渡河,东边是盖州城,西边有棱堡,只能从中间迅速渡河,两三天之后就得赶紧跑路,害怕被大同骑兵给拖住。 盖州西侧的各个村镇,到处都燃起狼烟,纷纷躲在土堡里防御。 汉人和朝鲜族百姓,一些逃跑不及时,被清兵掳走八百多人。另外,十多个村落的民房,还有村民没带走的财产,被满清骑兵付之一炬。 大同骑兵扑了个空,立即展开报复行动,坐船去宁锦方向,解救汉奴、杀死旗丁、烧毁房屋。 反正这一两年,大的战事没有,都是这样互相消耗。 另外,早在半年前,朝鲜保州的大同军,接到兵部的命令。让他们越过鸭绿江,在入海口附近兴建丹东城,将保州的朝鲜百姓,移民一万去丹东那边开垦。 万历末年,后金修筑柳条边,禁止在边墙之外农牧、渔猎和采伐。丹东地区的明军堡垒被摧毁,汉人被掳走,女真人也被强迫搬迁,丹东地区已经变成一片荒芜之地。 赵瀚暂时无力大规模向丹东移民,只能把朝鲜百姓移过去开垦,顺便修筑土城,作为进攻凤凰城(凤城市)的桥头堡。 与此同时,200多名老师,携妻带子出发,被派往保州和丹东,兴建学校教化朝鲜百姓。 这些老师,工资普遍提升一级。他们的子女,在中学毕业之后,可以直接升入各省大学,来往路费和学费由礼部报销。 …… 总算入冬了,天空飘起小雪,多颇罗也松了一口气。 岫岩城已经废了大半,最肥沃的那些耕地,农奴全被杨镇清带走,房屋也被全部烧毁。失去农奴和房子的旗丁,简直欲哭无泪,只能暂时住在城里坐吃山空。 “都统,那些南蛮子又来了!” 多颇罗先是一惊,随即又笑道:“让他们来,南边已经抢无可抢。南蛮子要是敢绕去北边,本都统让他们有去无回!” “他们就在北边!” “什么?怎没探查到敌军踪迹?” “他们从山沟里,翻过大岭(门楼沟附近)去的!” 多颇罗听得一阵失神,随即焦急大呼:“快快点起兵马,得把他们留住!” 南边村落,已被烧光抢光,北边再那么搞下去,这岫岩城就真的废了。到时候,只剩一座城,城外全部被搬空。 杨镇清这家伙,真的是一个疯子,竟然冒着小雪翻山越岭。 天寒地冻,只能带几天的口粮,而且随时可能被阻住退路,到时候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杀!” 重新补满500人的独立营,踩着薄薄的积雪,一百人一队向四面出击。 这边的满人,加上老弱妇孺,一个村撑死能有几十人,剩下的全是包衣和汉人农奴。 敌后作战,没有后勤,随时可能被包围,杨镇清下达的军令非常残暴:只要是满人,不分男女,一律杀死。抓到活口,让包衣和农奴来杀,算是他们的投名状。 短短两三天时间,解放包衣和农奴近两千,缴获大量粮食,还缴获了两百多头牲畜。 粮食敞开了吃,牲畜也被宰了十多头,让面黄肌瘦的汉民补充体力,抢来的衣服和装备也全部分给汉民。 然后,立即撤走。 没有翻山回南边,而是顺着山沟向西,他们要冒雪在山里走两百里。期间还要翻越一些山岭,直奔海边的盖州城!若是中途走漏消息,耀州的八旗兵肯定出动,在出山口将他们给堵住。 就算耀州之敌不来,他们还得经过大片岭关和石门关,两座关卡各有100八旗兵驻守。 怎么看都属于在作死! 多颇罗分出50骑向南,绕去杨镇清来时的山沟,堵住杨镇清翻山回去的路线。只留100人守城,其余清军全被他带着追去北边。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杨镇清的撤军痕迹。 多颇罗以为杨镇清原路返回,打算在山岭南北两侧夹击。钻进山沟一阵追赶,却连根毛都没有,好像那些大同军和农奴都飞走了。 “都统,南蛮子是不是去大片关了?”一个亲卫说道。 多颇罗摇头:“这南蛮敌将,颇有智谋,怎么可能去闯关送死?那里有100八旗兵,扼守着险要,得几千人带火炮攻打,才能把关卡给攻下来。” 于是全都傻眼了,难道南蛮子真会飞? 多颇罗又猜测说:“南蛮子不会傻到攻打大片岭关,但有可能去那边藏起来。等咱们撤军了,他们再回来,从这里翻山回去。我们朝那边追,不要轻敌冒进。我们兵多,正面交战之时,他们必然故技重施,舍弃辎重撤进山岭。到时候,我们不在山岭跟他打,抢走他们的粮食便可。寒冬腊月的,在山里饿死他们!” 众将官皆赞同此计,朝着大片岭关徐徐前进。 雪天,傍晚。 野外积雪,已经齐膝深。 大片岭关的八旗军,全部缩在屋子里躲避风雪。 无人站岗放哨,因为西边是满清的石门关,东边是满清的岫岩城,三处通过山沟连接,其余地方全是崇山峻岭。再加上大雪,怎么可能出现大同军? 杨镇清全身被棉袄裹着,靴子里垫满棉花和枯草。 五百独立营战士,抬着几架长梯子而来。非常简易的木梯,木料都是刚砍来的,用绳子捆起来就完事儿。 一次只能容一人往上爬,人多了可能被压散架。 等他们把梯子抬到关下,天色已经尽黑,关墙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五百士卒,一个一个爬上去。 中途还压坏一架梯子,但无所谓,摔下去有积雪垫着。 等全部士卒都爬上墙,杨镇清把队伍分散成几十股,挨家挨户跑去敲门。 杨镇清亲自去敲城楼的房门,里面的八旗军正在围炉烤火。 听到敲门声,有人骂骂咧咧来开门。 风雪灌入,刀枪齐出,留下屋子里几具尸体。 关城很小,全是守军的家属,也有一些投靠满清的汉人工匠。 黑灯瞎火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不管满人汉人,遇到活人全部杀死。 关门也被缓缓开启,留在东边山沟里的汉民,跟牲畜一起驮着粮食过来。迅速烧雪煮热水泡脚,许多人的双脚都被冻僵了,怕有几十上百人,面临脚指头坏死的风险。 一夜之间,杨镇清就占领大片岭关。 一个人都逃不出去,就算还有没被杀的,也被堵在城里无法出关。 522【一城两关,我全都要】 两日之后,多颇罗姗姗来迟。 他们早已人困马乏,浑身冻得直哆嗦。此时已不想着追杀敌军,只求早点进屋烤火,再这样下去非冻死不可。 “蒙古镶黄旗副都统在此,守将快快出来回话!”一个亲卫被派去喊话。 这两天,杨镇清一直在休整。 不说汉民被冻坏了多少,独立营战士就有三十多个伤病,其中四人被紧急截断了脚趾。 关于冻伤,辽东百姓的土法子,被大同军医证明是不可取的,只能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使用。 如果有条件,那么千万不能搓,用冷水搓,用雪来搓,都会加大冻伤的范围和症状。需在暖和的屋子里,用湿毛巾热敷,热敷之后再温水泡脚——水温不能太烫。 在此期间,会说满语的士卒和百姓,全部换上清兵服装。 “不要慌,不要露怯,越随意越好,”杨镇清告诫道,“记住,你是八旗军,你不是大同军!” 那士卒点头应诺,拖拖拉拉来到城墙上,不耐烦道:“寒冬腊月的,还让不让人过了?” 亲卫立即呵斥:“蒙古镶黄旗副都统在此,大片岭关守将快快现身!” 独立营战士装作吃惊模样,连忙说道:“我……我这就去通报。” 又过许久,多颇罗都等得不耐烦了,之前那个独立营战士,带着另一个独立营战士出现。 两人都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口鼻眼睛,也不怕被认出来。 后到的那个战士说:“将军喝醉了,实在叫不醒。都统有什么军令?” 冬天喝酒,实属正常。 多颇罗也没多想,他现在浑身冻得发颤,亲自喊话催促:“快快开门,多准备热水,再来几坛酒,越烈的酒越好!” “是!” 关门开启,多颇罗踏雪走去,战马由亲卫牵着,积雪太厚已经不能骑马了。 数百八旗军,鱼贯而入,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 之前一直磨磨蹭蹭,除了演戏力求逼真,也是在为独立营布置战场拖时间,此刻都已经全部抵达射击位置。 可惜关城太小,没有设计瓮城,否则就能上演瓮中捉鳖。 那个战士模仿满清军礼,点头哈腰迎接:“都统这边请,进屋喝酒暖身子,热水还要些时候才烧好。” 多颇罗和几个亲卫,被带去藏着伏兵的房屋。 其余清军,也被分成几拨带走。 杨镇清站在城墙上看着,脸上露出狞笑。他全家被多铎杀死,余生只求复仇,杀了多铎还不算,他还要亲手杀了多尔衮。 眼见差不多了,杨镇清拿起铜哨,猛然吹响哨子。 附近各段城墙,也跟着吹起铜哨。 “吁!吁!吁!” “砰砰砰砰!” 铜哨声响起之后,枪声也跟着起此彼伏。 街道两侧的房屋,门窗突然被打开,然后是一把把火铳,朝着从街上走过的清军开枪。 “怎这么多放铳声?”多颇罗刚进屋坐下,便被惊得站起。 带他们进来的独立营战士,迅速逃出房间。 多颇罗的亲卫追出去,迎面就是一顿排枪,幸存者吓得连忙躲进屋里。 多颇罗吓得魂飞魄散,推开窗户想要逃走,迎接他的是两杆长枪,当场就被捅得倒在雪地里。 两天前的雪夜夺城,如今的关门打狗,都顺利到让人难以置信。 而且,一个敌人都跑不掉,城门全都关死了。 连续两场胜利,西边的石门关,东边的岫岩城,那些八旗兵全都对此毫不知情。 那就继续耍诈! 待风雪稍停,杨镇清就率领部队出发,全部换上八旗军的装备,一身血污“狼狈”逃向岫岩城。 专挑傍晚时分抵达,他们冲到北城外,一个战士用满语惊恐呼喊:“快快开城,我们中了南蛮的埋伏!都统,都统受伤了!” 这些家伙,满身血污,在雪地里一瘸一拐跑路,果真是兵败而归的样子。 杨镇清还被两个士兵架着,似乎受了重伤。 守城清军不疑有他,慌慌张张打开城门,还有军官跑去查看杨镇清的“伤势”。 “杀!” 独立营战士暴起,迅速占领城门,接着冲到城里见人就杀。 岫岩城只剩一百守军,哪里抵抗得了? 在死了三四十个之后,剩下的守军全部溃逃,城里的满人也都跟着逃。那些满人,多是老弱妇孺,因为青壮身为旗丁,已经被多颇罗临时征召,带去大片岭关送死了。 眼见有数百人逃出城去,杨镇清满意微笑:“不必追了。寒冬腊月,又没带粮食,能活着逃出大山,就算他们真个命硬。” 这次诈城赚大发了,岫岩城周边的满人,经过杨镇清数次袭杀,把牲畜和粮食都搬进城内。 好多粮食,好多牲畜! 又挨了半个月,天气彻底晴朗,杨镇清留下几十人守城,又带着部队返回大片岭关,让那里的汉民往岫岩城迁徙。 这货还不收手,在大片岭关好吃好喝,等到下雪天气再次出发。 如今物资更加充沛,不太担心脚被冻伤。 他们故计重施,雪夜拿下石门关。 石门关那些清军,就算守将警惕,也只会关注西边方向,哪想到自己背后有敌人杀来?稀里糊涂就被杨镇清给夺了。 待到雪晴,杨镇清派人去盖州报信。 驻守盖州城的胡定贵,接到消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杨营长带着几百人,把岫岩城、大片岭关、石门关全部拿下?” “是的!” 报信的战士昂首挺胸,那语气极为自豪。 胡定贵一阵无语,半天憋出两个字:“好,好!” 杨镇清的一番操作,等于把辽南大山彻底打通。若是向北再拿下析木城,可以直接从山里出兵攻击海州。 就算无法攻占析木城,由此战果,今后也不怕清军从山中杀来,金州、复州、盖州的后方彻底稳固。甚至,金州、复州可以不用再驻军,三个师全都拉去盖州前线。 夺下山里的一城两关,经济和民生价值不大,却有着巨大的战略意义。 也正是因为岫岩城重要,多尔衮才会派个副都统驻守,而且这副都统还是费英东的孙子。 多颇罗打仗确实很怂,但毕竟久经沙场。 怂一点还更好,免得被引诱出城,只需怂在城里坚守即可。 谁能想到,杨镇清和多颇罗,一个操作如神,一个操作似鬼,能把仗打成这个样子。 若非析木城太远,而且天气更加严寒,杨镇清甚至想把析木城拿下。那样的话,他的部队距离海州,就只剩下不足五十里,随时可以出门跟鞑子打招呼。 这么说吧,杨镇清打下的地盘,虽然全是山区,可单论其面积,是这几年大同军在辽东占地的总和。 如今大同军在辽东的地盘,等于有一半是杨镇清打下的。 几位驻扎辽东的师长,接到消息都哭笑不得,报功文书也在开春之后送去南京。 兵部官员看到地图都傻了,他们没有去过辽南大山,不知道那里穷得鸟不拉屎。他们只是非常直观的,发现大同军的辽东地盘猛然翻倍。而这巨大战果,竟只是一个营长,带着五百士兵所创造。 庞春来乐不可支,拿着战报去找赵瀚,笑着说:“杨镇清此人,名字取得好啊。” “老师看重此人,那就给他好好升官!” 赵瀚开着玩笑说:“独立营扩编为独立团,而且是3000人的加强团,其兵力不计入各师,负责驻守岫岩城、大片岭关和石门关。士兵让他就地补充,招募当地汉民为兵,能训练成什么样子,只看他有多少能耐。” 辽南大山,军粮运输不易,也懒得调遣后备兵力去扩充。 这个所谓的3000人加强团,除了最初的500人之外,其余都算是半耕半战的农兵,都是辽南大山的农奴出身。他们一边耕地,一边打仗,平时只需派人在山口放哨,遇到鞑子立即进城入关防守。 杨镇清也创造了一个传奇,当兵不到三年时间,就从小兵迅速升到团长,升迁速度比胡定贵还快。 关于杨镇清的话本也迅速出炉,全家被满清所杀,父母妻儿惨死,矢志不移的要报仇,终于在辽东立下泼天军功。 戏曲上演之后,小说也跟着而来。 那是民间小说家改编的,加入许多儿女情长,还把杨镇清的出身都改了。 什么杨镇清是杨家将的后代,直系祖先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部将杨再兴。宋朝灭亡,杨再兴的后人就隐姓埋名,一身兵法和武艺也世代相传。 而今,大同皇帝陛下是赵宋后裔,杨镇清这个杨再兴后人,也是上应武曲星而降世,老天爷注定了他要辅佐旧主血脉。 一通瞎编乱造,杨镇清变得武艺超群。膀大腰圆,身长八尺,一顿要吃五斤饭,能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雪夜攻占大片岭关,也是杨镇清施展轻功,把守关清军杀得片甲不留。 当赵瀚翻到这本小说,被逗得哈哈大笑,读书人还是太闲啊。 不过小说市场繁荣,证明社会经济在发展,如今买得起小说,又能识字读小说的百姓越来越多。 523【曹贼】 杨镇清巧夺岫岩城时,南京这边,赵瀚还有几天就搬进紫禁城了。 李香君的官职提升很慢,但其实际地位却很高,因为她已经成了为皇帝整理奏章的女官。 皇帝还没上班,李香君已经就位,身后还有几个女官捧着奏章。 奏章都是内阁处理过的,又被李香君分门别类。特别是互有联系的奏章,全部夹着女官贴黄,又被单独的纸笺罗列。 皇帝批阅时非常方便,可以立即进行查找,类似奏章一次性批完,可谓省时省工又省力。 当然,为了避免女官耍小聪明,赵瀚批阅奏章的时候,都是随机抽出一份,并非依次从上到下,或者从下到上批阅。 赵瀚前来办公的时候,李香君已经把墨研好。 除了女官和宫女之外,还有两个文官坐着。他们属于起居令史,每天跟着皇帝跑,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好的坏的事情都要记下来。 皇帝睡了哪个妃子,都要被记录于起居注,这种说法就纯属扯淡——史官除非奉诏,否则不被允许去后宫,肯定不晓得皇帝晚上睡在哪里。 韩越提笔写道:“某某日,上于早晨八点批阅奏章。” 然后就放下笔,可以自己看书。只有赵瀚召见大臣,讨论某某奏章,他才会再次开始工作。 “早晨八点”这种行文,是赵瀚硬性要求的,如今钟表已在城市流行,一些乡下财主家里也有钟表。 赵瀚坐下,扫了一眼奏章,从刑部那堆随机抽取。 只看开头就很不爽,河南转运副使,被查出在运输移民安置粮时贪污。这是一桩窝案,牵连到二十多个官员,算是今年最大的贪污案。 内阁的批复是:严肃查处。 赵瀚用红笔写下朱批:严厉查处。 一份刑部奏章,就这样处理完毕。 而且,一字之差,处理结果会有很大不同。 在皇帝的督促下,吏部都有可能被问责,为何提拔这样的人来转运粮食? 河南转运使肯定被问责,你手下出现窝案,而且持续两年时间,你作为一把手怎啥都不知道? 再随即抽取礼部奏章,赵瀚顿时笑了。 苏禄那位老国王,第二次请求嫁女,想把自己的小女儿送进皇宫。 内阁的批复是:此事交由陛下定夺,建议接纳,以安番邦之心。 赵瀚仔细想了想,朱批道:可。 王室联姻,这种手段非常原始,但又一直都有效果。赵瀚接纳这位苏丹之女,苏禄国的苏丹肯定更放心。 只是年龄也太小了。 朝鲜国王更搞笑,把亲妹妹送来,才特么几岁的幼童,这里又不是什么托儿所。 送来妹子还不够,那位朝鲜国王,今年又请求进献朝鲜大臣之女。 这是朝鲜的一贯做法,大明皇帝的后宫,经常有来自朝鲜的妃子,几乎都是朝鲜大臣的女儿。并且,大明皇帝和朝鲜国王,偶尔还会分娶一对姐妹、姨甥或者姑侄。 比如朱棣的韩丽妃,其侄女就是朝鲜王妃。 跟韩丽妃一起送到北京的黄美人,当时极为扯淡,被朱棣发现不是处女。仔细审问,居然还堕过胎,且在朝鲜有好几个男友,一个是她的姐夫,一个是她的邻居…… 朱棣最喜欢的妃子,是来自朝鲜的权贤妃,可谓六宫宠爱集于一身。 甚至朱棣亲征蒙古,都把权贤妃带在身边。还把权贤妃的哥哥,专门招来中国,超擢提拔为光禄寺少卿。 但红颜薄命,权贤妃入宫一年半就病逝,朝鲜那边记载是被毒死的。只在《明史》留下八个字评价:姿质秾粹,善吹玉箫。 只看朱棣一个皇帝,就有那么多朝鲜嫔妃(朝鲜宫女数量也多),便能理解朝鲜国王,为啥疯狂给赵瀚进献美女了。 那是人家的传统,如果不收下,朝鲜国王反而会害怕:中国皇帝爸爸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第三封奏章:龙虎山张家,请求恢复200亩祭田。 内阁批复为:不予。 赵瀚的朱批加了一行字:不予。若有相关奏章,通通不予,不准再呈内阁,不准再呈君前。朕再看到此类奏章,相关官员严加查办! 这才几年时间啊,什么妖魔鬼怪都往外跳,纯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皇帝的工作内容就是这样枯燥无聊,一整个上午,都在批阅奏章当中度过。期间也就站起来,在屋里散步一圈,然后继续坐下批奏章。 难怪会诞生秉笔太监,啥事儿都扔给太监处理,做皇帝的得多么清闲享受啊。 阁臣们也累,内阁的批复,有时会长篇大论。甚至几个阁臣争论不休,最后由首辅来拍板,拟票之后送到皇帝面前定夺。 看到首辅拍板,就知道赵瀚的内阁,采用了明中期的制度。 明代内阁,名字不变,但权力结构变过好几次。 初期的内阁,说白了属于秘书机构,真正的权利在皇帝和尚书那里。于谦都懒得入阁,以尚书的身份,就可以随便使唤内阁。 内阁掌控大权,起于三杨时代。 至嘉靖皇帝时,达到一个权力顶峰,终于可以碾压六部尚书了。至张居正秉政时,达到又一个顶峰,那才叫做真正的权臣。 顶峰之后,就是低谷。 内阁还是内阁,首辅还是首辅,但首辅不能拍板了。嘿嘿,阁臣拥有投票权,哪边票数多就听谁的。 于是党争来了! 既然首辅无法拍板,那咱们就拉帮结派。谁站位子的人多,谁的票数就多,就能够左右内阁,甚至是绕过首辅办事儿。 一旦投票,一旦党争,就是你死我活。 你赞成的,我坚决反对。你想干正事儿,我就给你拆台。 弄倒你一个阁臣,我就可能会多一个。只要多一个,就能多一票,就能左右内阁意见。 这种内阁投票制度,直到崇祯时期才实质终结——表面依旧沿用。 对于崇祯而言,谁说了都不算,只有朕说了才算!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赵瀚不敢让阁臣投票决议,你们内部商量可以,首辅组织投票也行,但最后还是要首辅来拍板。 对于非常复杂的事情,内阁的拟票必须详细,列出各种决策的优劣。汇总之后,给出一个决策,再把所有决策送过来,看皇帝听不听从你们的意见。 过于重大和复杂的事情,皇帝也无法判断,就会把各部尚书也叫来议事。 今天的工作还算轻松,下午四点左右,奏章就全部批完了。 赵瀚头昏脑涨,问道:“今晚在哪个院子?” 负责起居的女官说:“回陛下,今日当幸柳庄妃。” “走吧。”赵瀚伸着懒腰出去。 那两位负责起居注的官员,今天就写了一句话,全程都在自己看书,这工作倒也舒服得很。 两人阔步来到街上,也不喊舆轿,他们坐了一天,想要散步舒展筋骨。 韩越叹息道:“唉,不知何时能外放啊,这种日子真是无聊透顶。” 丁世经却笑道:“有何不好?既能随侍陛下左右,做一个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又清闲得很,每日都可以读书。我倒想一辈子都写起居注。” 韩越说道:“国朝初立,百废待兴,何处不能施展才学?”忽然,韩越笑道,“我打算考满之后,申请外放为知县。就算做不成知县,做一个县丞也可。最好能去北方当官,可做之事很多,必可一展抱负!” “我不去,要去你去。”丁世经不喜欢折腾。 大同朝廷的文官,虽然已经产生派系,但整体活力依旧很高。只要你有能耐,敢打敢拼敢做事,一般都能有晋升的机会,都能找到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 这是创业初期应有的状态。 李自成那边就不行了,刚刚收复山西时,大顺集团也很有活力。但他们无法再扩张,文官又被武将压制,武将集团难以打仗获得军功,已经提前进入腐化阶段。 满清也有些类似。 满清内斗一直很厉害,但他们可以不断扩张,内部矛盾都被转嫁出去。而今扩张不能,内部矛盾开始激化,多尔衮和豪格再次剑拔弩张。 坐了一天的赵瀚,也是散步前往柳如是院中。 边走边做广播体操,他感觉自己快废了,再过几年估计还会出现赘肉。 “陛下!” “陛下万福。” 赵瀚朝柳如是点头,又笑着对田秀英说:“田夫人也在啊,一起在花园逛逛吧。” 逛了一阵花园,赵瀚趴在躺椅上,让手劲儿大的宫女给他按摩,他感觉后肩的肌肉有些发酸。 柳如是抚琴,田秀英吹笛,还有宫女按摩,赵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如今已是冬季,今天没有下雪,但温度也低得很。 柳如是连忙对宫女说:“快去给陛下拿毯子来。” 小憩到傍晚,赵瀚终于醒来。 田秀英屈身行礼说:“陛下,民女今日是来辞行的。陛下和诸位娘娘,即将搬进紫禁城,民女会自行寻房子住下。” 赵瀚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安排前朝皇室的住址。 赵瀚想了想说:“你也搬进去吧。” 田秀英说道:“不太方便。” 赵瀚用一个男人纯粹的目光,仔细欣赏这位田贵妃。冠绝崇祯后宫的容貌,还有那知性婉约的气质,中间更隐藏着一股隐隐英气。 说实话,曹贼之心早就动了,只是一直没太好意思。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起事之初,害怕影响不好,连纳妾都不敢的赵瀚,如今一步步变成老色批。 当然,他已经够能忍了,掌控天下好几年,如今只有一后三妃,就算放在历代皇帝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不好女色”。 借着要搬进紫禁城,赵瀚说道:“你也一起去吧,宫里还缺个敬妃。” 田秀英一怔,随即羞得面红耳赤。 (老婆发烧到四十度,要住一个星期院,现在岳母在陪护。还是欠一章加更。) 524【皇城巍峨】 搬进紫禁城之前,赵瀚又收到关于满清的消息。 情报有些迟缓,已经是半年前的旧闻了。 今年四月,北山野人聚众南下,直接杀穿索伦部,甚至跑去萨哈连部劫掠。满清派遣骑兵追击,却只摸到尾巴,最后不得不动用2000骑,深入北山地区去扫荡。 北山,就是外兴安岭。 北山野人属于泛称,特指居住在外兴安岭、东西伯利亚、勘察加沿海的土著。他们有非常奇葩的鹿骑兵,或者说,是骑鹿行军的步兵。 而索伦部,泛指黑龙江土著,特指达翰尔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 索伦部属于打牲八旗,就是专给满清采集东珠、狩猎皮毛的部族。满清缺少旗丁的时候,还会要求索伦部进献勇士,一来二去搞得人口越来越少。 而今满清疲敝,就连北山野人都知道了,竟趁机将索伦部抢了个遍。 多尔衮虽然派出2000骑兵,跑去北山帮索伦部讨回场子。但对索伦部而言……你特么还不如不来! 外兴安岭实在太远,满洲骑兵能带的粮食很少,军粮还得索伦部帮忙提供。本来就被抢惨了的索伦部,又得筹集粮食给满洲骑兵,而抢回来的战利品,却跟他们没啥关系。 索伦部等于先被北山野人劫掠,又被满洲骑兵勒索。 敢怒不敢言的索伦部各族,先后派出两位使者,辗转来到盖州暗中投靠。他们请求大同军,尽快大举进攻满清,索伦部也会趁机起兵。 东北各族,苦满清久矣。 若没有大同军,他们只能默默忍受,毕竟被镇压过无数次了。如今大同军就在辽南,他们再次生出一丝反抗的勇气。 深冬。 赵瀚坐着御辇,带着后宫和内外廷,几套班子一起迁往紫禁城。 最南边的城门,由“大明门”改为“大同门”。 改起来很简单,将牌匾翻过来,于背面重新刻字便是,还能节省一块牌匾的上好木料。 这种做法实属正常,袁世凯做了民国总统,觉得“大清门”很不妥当。就让工匠摘下牌匾,在背面刻上“中华门”。工匠把牌匾翻过来一看,好家伙,背面已经有字儿了,赫然刻着“大明门”三字。 进入大同门之后,是男人丁丁形状的瓮城。 朝廷中枢的各部各司,就在丁丁两侧办公。官员不能直接从大同门,进入到丁丁瓮城里,因为瓮城里面已经属于御道。 丁丁的根部是“承天门”,名字没改,因为过了端门、午门,还有一道“奉天门”。 奉天门,被改为应民门。 两道门合起来,就是“承天应民”。 从承天门到午门的御道两侧,西边是社稷坛,还建了帝王庙。东边是太庙,赵瀚增建了英烈庙,牺牲的英烈拱卫太庙,跟太庙一起接受香火供奉。 社稷坛和太庙的南侧,都两处大型花园。 而今,一个花园里有小学,一个花园里有中学。这是皇城之内的学校,各部官员都不得进来,但陪皇子读书的学生能够进入。 午门之内,才算真正的紫禁城。 紫禁城中央是三大殿,两侧有文武楼。两侧更外面,是文华殿、武英殿等殿阁,阁臣和中书舍人在此办公。 殿阁靠北处,分别有东西宫。 这些建筑更北方,用城墙圈起来,那里才是皇帝的后宫。 后宫的面积,大概是整个紫禁城的三分之一,还不到整个皇城十分之一。 所以现在明白,为啥要招募那么多女官和宫女了吧? 皇城之内,有内廷存在,有很多机构衙门。以前是太监和宫女在管理,今后是女官和宫女在管理。她们中的大多数,就算留下不肯走,在皇城里工作一辈子,也许一次紫禁城都不进,可能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皇城绝大部分女官和宫女,都是纯粹的雇佣工,跟在民间打工只地址不同。五年合同期满,又没有被提干,那么就拿着工资走人,回民间找好人家嫁了。 现在的人手,其实还不太够,女官和宫女的总数,应该在三千人以上。 如果赵瀚的子孙,学大明搞出什么象房、豹房,那么皇城员工还得继续增加。比如象房员工,就是一群动物饲养员,里面狮子、老虎、大象、长颈鹿,啥玩意儿都有,最初是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祥瑞。 百官跟着皇帝、后妃,一起从大同门进入。 这种机会不多,只有遇到大型活动,比如祭祀天地什么,官员才能有幸出入大同门。平时就算上朝,都得绕一大圈子,七弯八绕的,从心理让增加皇城的威严和神秘。 一路穿过午门、应民门(奉天门),便来到影视剧经常出现的那个广场。 平时上早朝,百官都是在此列队,等着上朝时间到了,再分成文武两班走进奉天殿。 “奉天殿”改为“敬天殿”,功能没改,就是用来召开朝会,或者举行重大聚会的地方。 “华盖殿”改为“治民殿”,皇帝在此批阅奏章——明清两代皇帝,喜欢在乾清宫办公,只在华盖殿阅览祭祀相关奏章。另外,这里是皇帝上朝之前,休息打盹儿的所在。 两大殿改名之后,似乎一下子变土了,但全天下读书人,肯定知道它们的出处。 皆来自《尚书》! “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 上天的眷顾,不能作为依赖,只有延续推广文王的仁政,上天就不会收回降于文王的天命。 “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 恭顺敬畏,以天命为准则治理百姓,兢兢业业,不敢荒废,这样才能延续国祚。 改成“敬天殿”和“治民殿”,便是《尚书》传达的“敬天保民”之意。 即:做皇帝的,做官员的,不要觉得大同朝廷天命所归。天道莫测,天命无常,应该对上天心存敬畏,又要对百姓仁爱有加,必须兢兢业业治理国家,才能一直获得天命眷顾,才能一直保持国泰民安。 敬天,奉天,一字之差,内涵迥异。 三大殿的谨身殿,赵瀚没有改名字。这里是皇帝更换朝服的地方,也是册立皇后、太子的地方,同时也是皇帝临时休息之所。 赵瀚带着家人径直前往后宫,女官和宫女也去各自所在。至于官员,被带着参观熟悉地盘,然后从东华门离开。 “父皇,这里好大啊!”赵匡桓跟在赵瀚身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赵瀚笑道:“从明年夏天开始,你与弟弟妹妹,便在皇城的学校读书。各地神童,会是你们的同窗。就算学问比不过那些神童,你也千万不要气馁。因为那些神童,都是你今后的臣民。他们越优秀,你可用的人才就越多。” “哦。”赵匡桓没太在意,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肯定不输给所谓的神童。 后妃们搬到紫禁城,立即感受到什么叫后宫。 皇帝有自己的乾清宫,皇后有自己的坤宁宫。这两座宫殿的面积总和,直接占所有寝宫的四分之一,皇后的地位体现得非常明显。 后妃带着皇子皇女,各自前往自家住处。 赵瀚留在乾清宫熟悉环境,李香君问道:“陛下,今后批阅奏章,是在乾清宫还是治民殿(华盖殿)?” “治民殿。”赵瀚不想把寝宫当成办公室,反正走几分钟就出去了。 都不用坐车,正好当做散步,可以活动身体。 如今的后妃不多,嫔更是一个都没有。中午时分,赵瀚叫上后妃和子女,跑去嫔妃寝宫西侧的内花园,一边吃饭填饱肚子,一边欣赏这座花园的景色。 都是南方园林建筑,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不论哪个妃子都能来玩。 至于明代南京皇宫里的大善殿,本来属于皇家礼佛场所。但很抱歉,赵瀚敬佛,却不信佛,那里被改建为皇家图书馆。 文华殿的图书馆,官员可以去翻阅。这里的图书馆,只有皇室能翻阅,顺便收藏皇帝喜欢的稀奇玩意儿。 费如兰吃着东西,微笑道:“下午得空,不如一起去外花园逛逛。大家都四处走走,莫要搬进来了,却只在后宫这片打转。” “好主意。”赵瀚立即赞许。 外花园在紫禁城之外,又在皇城之内。 那一片地界,由于城墙坍塌,被许多民居侵占。重修南京皇城时,违建民居被清理一些,给他们在玄武湖边划地皮建房。但也有许多违建民居,赵瀚下令不要打扰,直接因此缩小皇城的面积。 没被强令搬走的百姓,如今时常感慨,逢人就说:“陛下仁义,保民居而缩皇城,自古就没见过这等圣君。” 下午在外花园游览一番,赵瀚登上皇城的城楼,看着外面鳞次栉比的商铺和民房,又回望皇城之内的殿宇,终于感觉到另一种皇权的滋味。 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这里是皇帝的威严浓缩,也是关押皇帝的牢笼。 自己这个开国皇帝,肯定想出去就出去。可未来的皇帝,恐怕不能随便乱跑,顶多去紫金山里打猎,又或者出城祭祀天地。 一旦跑得远了,肯定劳民伤财,而且还有危险,文官会想方设法劝阻。 525【新型朝会】 杨观吉投靠新朝时,身份是长沙知县。数年过去,已经做到金陵府尹,正三品的首都实权市长。 他今天很兴奋,半夜就爬起来,穿上一身崭新的朝服照镜子。 天色未亮,便踱步出门。 他也是有名的清廉官员,上下班不带随从,也没有自己的私人轿子。一路踱步来到皇城外,绕着墙根走了一段,便来到一处小门,验明腰牌被守门侍卫放行。 门外站着不少人,都是官员的随从,他们不被允许进入。 也停着一些轿子,那是某些官员的私家大轿。 赵瀚只是禁止蓄奴,没有禁止坐轿,否则轿夫就要失业了。只要官员收入是合法所得,家里养着轿夫并无不妥,说白了就是些专职司机。 骑马上朝的官员,几乎可以说没有。 因为好马都被官府收走,用来维持骑兵部队,民间剩下的全是劣马。 杨观吉从午门侧方进入,被女官带去喝茶休息。 进入候朝室,里面已经有三十多人,闹哄哄跟菜市场似的,而且言谈之间都极为兴奋。 大同开国以来,今天属于第一次上朝。 李邦华这种故明大臣,肯定对上朝习以为常。但杨观吉这类官员,却感觉非常新鲜,他们才属于绝大多数。 “听说前明的早朝,四更天就要出门。”说话之人,是户部郎中陈良弼,在大同军拿下广东时投靠。 “何止,三更天就得起床。”安徽籍官员宣国柱说。这位的先祖,是元朝皇亲国戚,而且还是蓝眼睛的色目人。三百多年过去,除了眼眶稍微深些,其他相貌跟汉人没有区别。 江苏籍官员吴贞毓,不禁莞尔道:“咱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哈哈哈哈!” 众多官员大笑不止。 第一次上朝,大家都很激动。又怕起床太晚,错过朝会时间,会给皇帝留下负面印象。 这特么才早晨五点,已经来了三四十个,而朝会召开时间是八点钟。 杨观吉找椅子坐下,枯坐一阵,困意来袭,忍不住捂嘴打哈欠。他没有喝茶解乏,直接坐椅子上睡觉,对屋里的谈话声充耳不闻。 一直到七点二十分,终于有女官过来提醒:“众臣入内候朝!” 大臣们在桥边排队,庞春来站在最前方。 武官班次没几个人,因为都在前线打仗。就算是兵部官员,那也属于文官范围——武将可以转做兵部文官,前提是解除一切指挥职务。 过桥之后,又进应民门,在殿前广场继续列队等候。 大约七点四十分,有司仪官在敬天殿里喊:“众官上前!” 殿前侍卫用更大的嗓门喊道:“众官上前!” 没有鸣鞭三响,但礼乐保留。 礼乐官奏响庄严肃穆的音乐,阁部大臣们集体踏上丹陛,而其余大臣则在丹陛之外等候。 赵瀚慢悠悠踱步而来,坐在殿上的金銮宝座。 礼部的司仪官员,看着皇帝宝座旁边的时钟,分针终于指向八点整:“皇帝升殿!” “皇帝升殿!” “百官进殿!” “百官进殿!” 一声接一声,迅速传到殿外,礼乐声再次变换节奏。 官员们发现,殿中竟然摆放着椅子,每把椅子还刻明了官职。 杨观吉的朝会班次,属于中等偏上。因为参加朝会的官员,除了特殊部门,品级至少得正五品以上,也即是中央部门的厅级官员。 跟着大部队进殿,谁都没去坐,而是庄严肃穆的排队站好。 大殿两侧,是礼乐班子。 皇帝宝座的侧下方,是记录朝会的曹官(类似大明给事中)。曹官此刻也放下毛笔,端正站立在桌案之后。 “百官行礼!”司仪官喊道。 杨观吉他们早就排练过,纷纷拱手作揖:“拜见陛下!” 赵瀚微笑道:“众卿免礼。赐座!” 司仪官大喊:“百官落座。” 礼乐声变得稍微舒缓,官员们纷纷坐下。 李邦华、钱谦益感慨不已,他们都是在大明上过朝的。得给皇帝下跪,跪完之后,还得全程站着上朝。 而今不用下跪,且每个人都有座,那种尊严感萦绕全身。 是的,钱谦益也有资格上朝,他身为翰林院博士,虽然不得干涉朝政,但品级却是比较高的。 赵瀚坐于金銮宝座,居高临下,笑着对百官说:“今日,是我朝第一次朝会,御膳房已经准备好膳食,散朝之后可以在皇城宴饮。上午不用坐班,但下午还得办公,每人限饮一杯酒。” “谢陛下赐宴!”众官呼喊。 赵瀚心情比较愉快:“朕也没什么好说的,新朝初创,你我君臣齐心,开创一个盛世便是。朕欲超越贞观之治,卿等可有信心?” “竭力辅佐,万死不辞!” “臣必鞠躬尽瘁!” “……” 这玩意儿没排练过,众官说话时五花八门。 一阵嘈杂之后,赵瀚拍拍扶手,司仪官立即大喊:“肃静!” 瞬间安静,无人说话。 赵瀚说道:“今日就不讲正事了,你们中的许多人来得早,想必还没有吃饭,跟朕一起共进早膳吧。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散朝!” “散朝!” “百官恭送皇帝下殿!” 官员们纷纷站起,拱手作揖,目送皇帝离开。 第一次上朝,这就完事儿了? 杨观吉有些傻眼,他看向其他官员,表情也都差不多。 例行朝会,也就是早朝,完全属于形式主义。讨论的政务,也都是被内阁处理过的,无非当众再表演一番而已。 一旦真的在早朝议事,就意味着三种情况:一是出现政治斗争,二是越级汇报工作,三是皇帝对内阁不满。 只有那些临时朝会,才是皇帝召集大臣,商议一些难以处理的棘手问题。 赵瀚不喜欢形式主义,但又必须保留早朝。 若是把早朝直接取消,中层官员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 那么,该在早朝时干什么呢? 赵瀚想出了一个法子,每月只上三次早朝,避免影响日常工作。每次早朝,都由皇帝拿出一个议题,大臣们围绕议题进行宏观讨论。基本不讨论细节,因为细节可以走正常的工作流程。 散朝之后,杨观吉跟随大部队,陪同皇帝一起去吃早饭。 皇帝赐宴的地方在西苑,也就是紫禁城以西的御花园。 杨观吉一路好奇打量,看到许多女官走来走去,各处内廷都在办公。一些宫女,明显就是健妇,已经三四十岁了。 那些健妇,属于第二批征召的宫女,主要从事皇城的体力工作。不限年龄,只要出身清白,有能力做事即可。签署五年合同,到期就可以离开,想留下的也可以申请续约。 给宴席端来酒食的宫女,则全是十多岁的少女。 赵瀚举起酒杯说:“今日只有一杯,诸位且慢慢喝。” “为陛下贺!” 众官举杯高呼,全都一口干掉,没谁真的慢饮。 皇帝赐宴,动用的是皇室私库。酒食不算奢华,但也颇为美味,赵瀚已经不那么抠了。 等官员们放下酒杯,赵瀚终于抛出今日的朝会议题:“诸卿可知,大地为一球体?欲发言者,可抬起右臂。” 一大半的官员举手。 赵瀚指着其中一个:“你来讲。” 那是福建籍官员鄢廷诲,他起身作揖道:“陛下,臣是福建人。少年求学之时,曾见过西洋红毛番人。他们万里从西方而来,据这些红毛番人所言,有西方小国驾船继续向西,渡海而至一大陆。此大陆,被命名为阿美利加。在这大陆乘船,一直向西,便是南洋的吕宋国。如此可知,大地确为一球体也。” 此言一出,宴会现场嘈杂,许多官员还真不知道。 赵瀚对此非常满意,今后每次早朝,都可以给百官普及新知识,免得他们的眼界还是那么窄。 赵瀚指向艾儒略:“艾硕士,你来讲。” 艾儒略算是所有传教士当中,最为精通儒学之人。甚至他的儒学修养,能够碾压很多大明进士。他提倡将耶教与儒学融合,提倡尊重汉人信徒的风俗,因此驱逐传教士时,艾儒略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如今已经做了钦天院的硕士。 这意大利老头儿穿着官服,朝赵瀚作揖,又朝众官作揖:“陛下容禀,大地确为一球体。九天有日,便如君王。地球与五星(五大行星),皆绕日而行,便如众臣拱卫君王。陛下便是太阳,光芒万丈。百姓便是万物,阳光普照,方可繁衍生息。” “说得好!” 赵瀚接受了这个马屁,微笑道:“你再给百官讲讲,西方都有哪些国度?” 艾儒略开始给百官科普:“极西有岛国,谓之英格兰、苏格兰。又有大陆,小国众多。法兰西、普鲁士、西班牙、葡萄牙、尼德兰、丹麦、挪威、罗刹(沙俄)、波兰……不一而足。近东之地,又有奥斯曼、波斯、莫卧儿……” 众官仔细聆听。 赵瀚问道:“哪些国家最强?” 艾儒略说:“西方之国,若论陆军,法兰西最强,若论海军,尼德兰最强。又有那罗刹国,幅员辽阔,苦寒贫瘠,兵力众多。近东的奥斯曼、波斯和莫卧儿,都是略逊于我大同中国的国家。” 杨观吉听得一脸迷糊,忍不住举手。 赵瀚说道:“请讲。” 杨观吉立即提问:“艾先生,波斯在下听过,这奥斯曼和莫卧儿又在哪里?” 艾儒略解释说:“莫卧儿便在天竺,此国之君主,是成吉思汗的后人。至于奥斯曼,它幅员半个地中海,其国土位置,便是中国史书上的大食国。” “大食,波斯,天竺,原来如此,”杨观吉稍微明白了些,又问,“这三国,哪国最强?” 艾儒略说道:“波斯被夹在中间,国土多被另外两国吞并。” 又有官员举手,被赵瀚允许提问:“这三国之国土,与我大同朝廷相比如何?” 艾儒略回答说:“以我朝现今之国土,大小与莫卧儿相当,比波斯略大,肯定不如奥斯曼。” “嘶!”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国家,土地可否肥沃?” “有肥沃,有贫瘠。天竺之地,似乎多沃土。那里所产棉花,质量优于鲁棉。” “天竺棉花,竟比鲁棉更优?” “确实如此。英格兰商贾,便多购买天竺棉花。” “罗刹国又在哪里?此国之名颇为有趣。” “……” 这次朝会和宴会,效果让赵瀚非常欣慰,官员们的全球视野被点亮了。 (欠更继续欠着。) 526【元宵佳节】 民始四年,黄历4342年,西历1645年。 按照原有历史,此时的满清大军,已经占据整个北方,大顺朝只剩湖北部分地盘。左良玉正在清君侧,张献忠在四川跟南明苦战。 对了,沙俄来了! 虽然沙俄所筑的最东方城池,是贝加尔湖西北的乌斯季库特。但是,一股百十人的哥萨克骑兵,一路杀到黑龙江入海口。 沿途人口,被满清搞得没剩多少,哥萨克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不要粮食,只抢短期内能吃的。 土著也没金银给他们抢,于是他们死盯着皮毛。勒令沿途的北山野人、索伦部土著、萨哈连土著,献上本该留给满清的皮毛,拿不出来就是搞大屠杀。 沙俄在西伯利亚扩张上千公里,原动力就是获取皮毛。 此时正值小冰河时期,欧洲冷得吓人,皮毛非常昂贵。皮毛生意,是沙俄的经济支柱,全靠卖皮毛来养军队,全靠卖皮毛来供王室挥霍。 去年上半年,北山野人来抢一趟。 去年下半年,沙俄哥萨克骑兵又来一趟,而且抢劫路线还特么差不多。 满洲贵族非常愤怒,再次派出骑兵追击。 但沙俄骑兵早已开溜,连跟毛都摸不着。哥萨克骑兵只损失两人(冻死冻伤的),就满载着抢来的皮毛,一路退到贝加尔湖那边。 新年期间,兵部送来紧急军情。 “陛下,云南伪帝自除帝号,携沐天波请求归附我朝!” “怎么回事?” 赵瀚听得惊讶无比,一手夺过军报,才发现云南那位皇帝,被土司给杀得仓皇而逃,昆明已经被土司军队霸占。 造反的土司叫沙定洲。 沙定洲的父亲是沙源,万历年间,抗击安南入侵有功。由于安南长官司已废,于是安南长官司辖管的地盘,就被朝廷全部赏赐给沙源。 那块地盘,便是云南蒙自。 天启年间,奢安之乱,沙源又立大功,被朝廷升为宣抚使。 崇祯年间,云南土司时有叛乱。沙源打着平叛的幌子,不断劫掠周边,累积了无数的钱粮。 沙源死后,长子沙定海继位,因其昏聩无能,沙家土司日渐衰落。 阿迷州的土知州普名声,不是土司,胜似土司。此人死后,其妻万氏改嫁给沙定海。次子沙定洲,暗中与这位嫂嫂私通,两人合谋驱逐沙定海自立。 这对通奸的叔嫂,在驱逐沙定海之后,又谋杀万氏与第一任丈夫的儿子,直接将阿迷州给实质吞并。 也就是说,万氏为了帮助情人,驱逐第二任丈夫,又杀死自己跟原配的亲儿子! 沙定洲就此拥有两块土司地盘,又忠心耿耿帮着沐天波打仗。沐天波丝毫没有料到,沙定洲居然会造反,对这厮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去年冬天,沙定洲突然起兵,而且学他死去的老爹,一直打着平乱的幌子。 沐天波还很高兴,觉得沙定洲果然忠诚,主动帮助朝廷平叛。结果,一路平到昆明城外,杀得沐天波措手不及,连忙带着皇帝和大臣逃跑。 他们多次反攻,都被沙定洲击退,只能撤至云贵边境,请求归附大同朝廷。 历史上,沐天波打了两三年,都拿沙定洲没办法,沙定洲甚至反攻入贵州。还是孙可望、李定国,将沙定洲给击败,帮着南明小朝廷夺回昆明。 赵瀚跟阁部大臣商议之后,随即给出回复:接受云南伪帝和沐天波的归顺,但是,削去其一切爵位和官职。他们若想做官,就来南京接受思想教育,今后可以从镇长开始做起。至于他们的土地,今后按规矩分给农民,但允许他们每人多留二十亩。 至于财宝和粮食,呵呵,仓促逃跑,都被沙定洲给霸占了。 如今沐天波尚有万余大军,却连军饷都发不出,士兵全都饿着肚子等粮。沐天波已经压不住了,许多军官带着部队,在云南北部四处劫掠,只为了能抢一口吃的。 朝廷的答复立即发往云南,伪帝和沐天波是否接受,赵瀚和大臣们都无所谓。 一群落水狗,能值得什么? 若是在昆明陷落以前,他们献上云南全境,那才算真正的立功,如今不过是摇尾乞怜。 转眼到了元宵节,今年的灯会极为好看。 赵瀚从内帑掏了上万两银子,向民间采购花灯。又有商贾赞助,合力制作两盏大型鳌灯。 最大的鳌灯,高足十四米,宛如楼房一般。 鳌灯四周,还有许多小型灯组,灯牌写有赞助商的名字:福瑞祥珠宝、盛昌泰钱庄等等。 这种商业赞助,不算赵瀚的首创。 明代中期就已经有了,商贾打造花灯献给皇帝。虽然不能直接亮明自己的品牌,但可派伙计在鳌灯旁边宣传,赵瀚只是让这种商业广告更明显而已。 同时,赵瀚禁止地方官府,向皇帝进献花灯! 那种做法容易引起攀比,最后变成一种扰民行为。 旧历正月十四晚,城内各处已开始试灯,全城警察都整装待命,因为警察还有消防职责。 大明二百余年,因元宵灯会引发的火灾,可不止一次两次。正德时期,宁王献给朱厚照的花灯,把皇帝的乾清宫都给烧了。朱厚照一边下令救火,一边在城楼上看热闹,还开玩笑说:“好一棚大焰火!” 正月十五,灯会正式举行。 全城都变成灯的海洋,皇城也部分开放,允许百姓进来观灯。这是延续朱元璋的做法,表达天子与民同乐之意。 大街小巷,到处是人,外城的许多百姓也进来了。虽然他们在玄武湖边也能观灯,但终归没有内城热闹,而且大家还想着进皇城呢。 这一夜,南京城内外,上百万人流动。 零售业繁荣到极点,冒出无数小商小贩。对于那些流动摊位,元宵期间没法管理,官府也懒得派人去收税。 某些固定摊位,营业税变得特别重,而且还要投标入驻,都是元宵期间开辟的黄金位子——地点靠近鳌灯。 沿街店面,老板自发摆放花灯,目的是为了吸引路人,有客流量就有销量啊。 “不要挤,不要挤,排队依次进皇城!”皇城侍卫焦头烂额。 百姓是从东华门进皇城的,如果科举还在,历届状元也是从东华门而出。 这一段街道,全被堵住了,物理意义上的“摩肩擦踵”。 附近的摊位费也很贵,观灯百姓走不动,无法进皇城去看鳌灯,想去其他街市都很难,就在路边观赏其他花灯,顺便在那些摊位上消费。 “这就是皇宫?” “还早得很,皇宫在里面,这里只是皇城。” “皇城里的灯,就是比外面的更好看。” “快看,陛下来了!” “……” 赵瀚的皇帝仪仗,突然出现在紫禁城的东面城墙。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皇城观灯的百姓,一拨接一拨跪下。除了山呼万岁之外,还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兴奋呐喊。 “咻~~~嘭!” “咻~~~嘭!” 紫禁城里放起烟花,一朵朵烟花升空绽放,百姓们纷纷抬头观赏,许多小孩蹦跳着拍手欢笑。 郑森带着赵贞芳回京述职,他的新职务是知州。这种升迁速度,可以说非常快,一是郑森自己能力突出,二是他给赵瀚当过秘书,三是他还有驸马的身份。 拿下吕宋之后,赵瀚兑现承诺,册封郑芝龙为南海公。 就此,郑芝龙彻底退出政治舞台,在老家安安心心的做公爵。 “两三年没回来,南京灯会越来越好看了。”赵贞芳举目四望,郑森帮她挡着拥挤人群,身后还有奶妈抱着儿子。 郑森点头感慨:“是啊,还是南京热闹。” 他们身边,是赵贞兰一家子,赵贞兰已经生了一儿一女。 两位公主结伴出游,她们的丈夫也在聊天。可惜,一个官员,一个商贾,年龄还相差十多岁,根本没啥共同语言。 朱慈烺也带着弟弟妹妹,在街市里观灯游玩。 朱慈烺刚满十六岁,去年没考上金陵大学。但赵瀚借银子给他,让朱慈烺自费读大学,只要拿到毕业证,今后是一样的文凭。 朱媺娖也十五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学习成绩只能算中等。 小弟站在摊位前,似乎看上个小玩意儿。 朱慈烺笑着买下来,又给其他弟弟妹妹,全都买了一些东西。皇帝借给他十两银子,银子购买力很足,只要不是奢侈品,今晚随便他们花销。 “哥哥,”朱媺娖提着一盏花灯,笑着说,“等我以后赚了钱,跟你一起还陛下借的银子。” 几个法国使者,站在街市上瞠目结舌,胸口划着十字架说:“神啊,我们这是到了你的国度吗?” 这些法国使者,是路易十三派来的。 他们还不知道,国王已经死了,如今的法王是幼年路易十四。 使团首领被堵在人群里,艰难的向前挪动:“难以置信,好像半个法国那么多人,今晚都挤在了一个城市里。” 当然没那么多,虽然欧洲地广人稀,但法国和意大利的人口密度都非常高。 “咻~~~嘭!” “咻~~~嘭!” 紫禁城上空,放起了第二轮烟花,今年的元宵节热闹非凡。 527【达达尼昂】 元宵灯会,一直持续十天。 查理还记得那全城璀璨的样子,真是仿佛置身天堂,这是在巴黎都无法看到的盛况。 元宵假期结束,中国皇帝才开始办公,法国的使节团也获得召见。 查理跟随伯爵大人,一起走进皇城,他的火枪,也在进宫时被扣下。 他们沿着宫墙,穿过或曲折、或宽阔的石板路。仿佛是在迷宫当中行走,一直走了二十分钟,似乎完全没有抵达终点的征兆。 中国皇帝的宫殿,究竟得多么宽阔啊? 查理的全名,叫做查理·德·巴兹·卡斯德尔默。他父亲是贵族,他母亲也是贵族,而且他母亲的封号为达达尼昂女伯爵。 这货就是《三个火枪手》的男主角原型! 真实的查理,当然不可能是嫉恶如仇的达达尼昂。这货能够飞黄腾达,是巴结黎塞留的继任者马萨林。在火枪队解散之后,他直接做了马萨林的家臣,随即被推荐给太后做近卫队长。 可惜他是外来贵族,按规矩不能担任宫廷近卫队长,于是花费巨资买了另一个官职。 此时的法国,大部分官职,都可以继承、赠送、转卖。 查理后来担任火枪队长,也是花钱买来的。想升官的时候,就把原有官职卖了,再凑些钱去买更高官职。 走在查理前面的,是法国使节团的首领:亨利·路易·德·波旁,一个波旁家族旁支出身的佩剑小贵族。 如今的法国贵族有两种,一种是穿袍贵族,一种是佩剑贵族。 穿袍贵族随着资产阶级而诞生,由工场主、农场主、富裕农民、传统贵族构成。他们承包地方税务,贷款给国家,或者花钱买官,主要做法官等职务。法官,也可以世袭继承,或者转卖出去。 佩剑贵族,就是传统贵族。 在黎塞留的改革下,法国只有一种官职不可世袭和买卖,那就是:钦差大臣! 亨利的脑子都快转晕了,终于远远望见三大殿。 宽阔的广场,高大的殿宇,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感,皇权的威仪让亨利有下跪冲动。 欧洲,也有跪礼。 特别是法国,礼仪特别严苛反复。比如一个地方小贵族,有幸参加凡尔赛宫的宴会,那他只够资格坐帆布折叠凳,到了地方贵族晚宴,才可以坐木板椅子。 亨利和查理,此时都混得不好,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出使中国。 太远了,容易丧命! 每过一段路程,负责给使节团引路的,都会进行交接改变,只有礼部的文官一直没变。 最终,皇帝的近侍女官,将他们引去谨身殿。 “法国使节亨利·路易·德·波旁,拜见中国皇帝陛下,并代法国国王向陛下致以最尊敬的问候。”亨利手臂按在胸前,朝中国皇帝鞠躬行礼。 查理这个护卫队长,也跟着鞠躬行礼。 得到翻译之后,赵瀚微笑点头:“赐座。” 赵瀚看过《三个火枪手》,世界名著嘛,但真不知道男主角就在眼前。 亨利开始说场面话:“伟大的陛下,我们抵达马六甲的时候,就听说中国击败了西班牙。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法国与西班牙也是敌人。中法两国有着共同的敌人,我觉得可以成为坚定盟友。” 赵瀚说道:“我更喜欢用朋友来定义,中国与荷兰是朋友,法国与荷兰也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 “陛下真是睿智。”亨利拍马屁道。 撤了好半天,亨利终于说明来意:“伟大的陛下,法国希望能与中国通商,并在广州设立法国贸易站。请陛下在广州赐予一块土地。” 赵瀚说道:“法国可以设立贸易站,但不能获得土地赐予。广州的一处海边荒滩,可以租赁给法国,你们可以出钱雇佣当地百姓,把法国贸易站给建立起来。” 亨利问道:“法国商船,可以在广州随意购买货物吗?” “当然可以。”赵瀚肯定道。 亨利激动得站起来:“仁慈而慷慨的陛下,愿主保佑您!” 法国的主要殖民方向是北美和非洲,亚洲这边也有,占了毛里求斯附近的一个岛屿。至于更远,就鞭长莫及了。 巴达维亚被荷兰独占,不允许任何国家进入。 法国之前可以在万丹购买中国商品,但又遭到英国和阿拉伯商人的联手排挤。 两艘法国军舰,曾前往缅甸、柬埔寨炫耀武力,向那些国王索要专属贸易权。结果,被东南亚的国王们当成智障,不但没拿到专属贸易权,甚至下令直接驱逐法国人。 一连串骚操作之下,法国商人想买中国货,必须自己驾船来广州。 法国跟荷兰虽然关系不错,但经过马六甲时,也得被征收重税,以此保证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赵瀚提醒道:“记住,你们的贸易站,只准从事贸易活动。若是敢用于传教,中国立即收回,永远不再租赁给法国!” 亨利连忙说:“我们会遵从陛下的法令。” 赵瀚又说:“设立贸易站之后,你们可以联系广州官员。地方官府,会给你们介绍商贾,到时候你们的贸易站,就有比较稳定的货源了。” 亨利正在为这件事头疼,闻言大喜:“伟大的陛下,您是世界上最仁慈的君主!” 亨利虽然跟法国国王一个姓氏,但波旁家族遍地开花,他这样的小贵族数不胜数。 法国国王为了集权,采取跟日本幕府类似的做法,就是强迫地方领主在首都居住。那些法国大贵族,全都住在凡尔赛宫附近,有事儿没事就参加凡尔赛宴会。 而亨利,连被约束在凡尔赛宫的资格都没有,他这种小贵族爱去哪儿去哪儿。 也就是仗着波旁姓氏,其他贵族又不愿跨海万里,亨利才捞到一个出使中国差事。只要任务能够圆满完成,他回到法国必受重用,或许还能弄个侯爵当当。 赵瀚瞟了一眼时钟,已经接见十五分钟,便下令结束这次会晤。 皇帝还有正事儿要办,根据细作传回的消息,山西和辽东都在大规模转运物资。傻子都能猜到,李自成和多尔衮肯定有勾结,未来一两个月就会有大战爆发。 南京朝廷这边,也开始频繁调动物资。 离开皇城,亨利还在回味与皇帝的见面,他对查理说:“这位陛下,仁慈而又威严,真是世间最伟大的存在。” 此时的查理,虽然只是火枪队的队士,但他还是达达尼昂伯爵的继承者,又攀上大臣马萨林,比亨利这个没有领地的小伯爵更强。 两人在海上漂泊一年多,早就已经成了死党。 查理说道:“中国皇帝真有钱,中国人也都很富庶。听说这些宫殿,也是刚刚建成的,而北方还有同样的宫殿。” “是啊,中国人真有钱。”亨利感叹。 贵族也有穷人,像亨利这种贵族,说起来是什么伯爵,但没有自己的封地,等于完全没有收入,早就穷得叮当响了——他名义上有封地,但存在争议,无法控制在手里。 而中国百姓,特别是南京城的百姓,亨利觉得很多人比他过得好。 相比起来,法国百姓苦不堪言啊。 黎塞留确实是法国名相,辅佐国王实现君主独裁。但他对百姓非常残酷,根本不管百姓死活,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临死前已对全国百姓预征三年税收。 似乎那些外国使者,到了南京都喜欢逛街。 亨利和查理两人,在离开皇宫之后,就又跑去逛街了。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他们眼花缭乱,南京城太大,够他们再逛半个月的。 “八音盒啊,宫中传出的新玩意儿!这是陛下和刘娘娘令工匠所造,传出皇宫不足一月……” 一家钟表店里,伙计站在门口叫卖。 这伙计手里拿着精美的盒子,拎了一阵发条,便发出清脆悦耳的音乐。 来往行人,纷纷驻足,站在那里聆听。 两个法国时节,也跑过去围观,觉得那就是个魔法音乐盒子。 一个路人问道:“这匣子为啥叫八音盒?能谈八首曲子吗?” 旁边有人笑道:“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你连《三字经》都没读过?” 那人顿时脸红,众人大笑不已。 查理低声说:“这种魔法盒子,可以买回去献给国王。” 亨利眼前一亮:“对啊,国王肯定高兴!” 两人觉得这趟来中国,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开始。有好多新奇玩意儿,是欧洲所没有的,不但可以献给国王获得赏识,还能买回去转手赚一大笔钱。 亨利是穷鬼,查理有钱啊,爹妈都是地方贵族,今后能够继承两块封地。 小说里嫉恶如仇的达达尼昂,现实当中特别会钻营。他后来把自己的两个表弟,一个培养成了法国元帅,另一个培养成火枪队长。两个儿子,一个做了近卫步兵队长,一个做了近卫骑兵队长。等于把法国王室卫队和军队都包圆了! 两人想到讨好国王的点子,便满城搜罗新鲜玩意儿,想必法国的中国风将刮得更加猛烈。 528【大同神学】 谨身殿。 赵瀚中午喜欢来此休息,或是睡一会儿午觉,或是看些闲书消遣。 今天看的是《基督教远征中国史》,原著为拉丁文,被艾儒略等传教士翻译为中文。这是给翰林院、钦天院欧洲官员的任务,让东印度公司捎来西方书籍,再交给传教士官员们翻译。 这本书其实是利玛窦的工作报告,拿回罗马献给教皇阅读的,利玛窦没有给出任何标题。 另一位传教士金尼阁,给这份报告做了增订和注释,并在封面题字:耶稣会士利玛窦神父的基督教远征中国史·会务记录五卷·致教皇保罗五世…… 赵瀚阅读此书,是想以欧洲人的角度,看看中国的优点和缺点。 从书名就能看出欧洲佬的狼子野心,金尼阁开篇就说,大规模的远征和轰轰烈烈的壮举,是在各种条件成熟之后,刚开始做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多年之后会发展成重要的事情。 啥意思? 就是将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视为征服中国的微不足道而又必要的开端。 与此同时,金尼阁又对中国非常敬畏,把中国评价为“高尚民族”。 利玛窦的正文非常系统化,开篇讲述中国的历史和地理,结合欧洲古代典籍,讲述中国的称谓演变。有些内容包含吹嘘成分,比如中国人无论贫富,都穿的是丝绸衣服。 有些内容则很搞笑,把赵瀚看得笑出声来。 比如利玛窦在北京做官多年,只对着皇帝宝座跪拜过。他从来没见过万历皇帝,因为万历根本不上朝,也基本不私下接见大臣。 不得不说,万历是真够坑的,大明吏治就是在此人手里彻底败坏。 别扯什么万历三大征,自他怠政之后,很多国家部门都开始停摆,大明朝廷遭到系统性破坏。 事实上,万历如果只是怠政,大明都不至于迅速衰落。 这货是在跟文官怄气,故意不配合文官的工作,甚至官员病死或退休之后,他都不签字任命新的官员上任。导致中央的部级官员大量缺额,做事的司级官员都找不到几个,有些部门干脆一个官都没有,连这个部门的官印都弄丢了。 万历皇帝摆烂,文官跟着摆烂。 他怠政那么多年,还能掌控朝堂,没有出现权臣,那不是因为万历的政治手段高明,而是大明朝廷烂到出现权臣的环境都没有了。权臣想干啥,是要勾结秉笔太监的,没有太监签字和皇帝大印,权臣也无法做成任何事情。 而且,权臣能指挥谁? 内阁首辅放眼望去,尼玛,内阁咋就我一个,六部尚书缺了一半?咦,真正办事的左右侍郎和各部郎中,怎缺了那么多人啊? 万历末年的中枢大臣,甚至连礼仪都不遵守。就连大祀天地,这种最高级别的祭祀活动,官员非但不斋戒沐浴,而且祭祀那天还喝酒,甚至是直接玩起了失踪。祭祀天地,往往变成郊游活动,还能带上家奴小厮和糕点。 祭祀天地敢这么玩,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反正皇帝也不管,反正都察院都是半停摆状态,反正科道言官的奏章没人看。那就随便贪污呗,捞到银子才是自己的。就算干出政绩,皇帝也不给升官。 甚至连阁臣和尚书,因为常年无事可做,都出现辞职归乡的情况。 更扯淡的是,就连大臣的辞职奏章,万历皇帝都懒得看。于是,有人辞职好几年,却一直得不到批复。 就拿李廷机来说,入阁之后他发现,中央部门的官员,空缺岗位达到43%,这还不包括末流小官和文吏。李廷机无法做正事,还要被东林党弹劾,虽然弹劾奏章皇帝不看,但李廷机还是忍不下去。 李廷机写奏章辞职,万历皇帝根本不批。他干脆把房子送给穷人,自己跑去庙里住,以显示自己的决心。 这位老兄住了整整五年破庙,写了123封辞职信,只得到一个“庙祝阁老”的诨号。 李廷机实在扛不住了,直接挂印而走,这可是杀头大罪。让李廷机崩溃的是,他一个内阁大臣玩失踪,万历皇帝居然都懒得管。 直到李廷机贫病交加而死,一直潜水的万历皇帝,终于在大明官方群冒泡,给李廷机追赠少保、追谥“文节”。 赵瀚把《基督教远征中国史》读了大半,里面描述的许多陋习已经改观。利玛窦抨击溺婴现象,如今溺婴已经很少见,至少底层百姓不会因为养不起而这样做。 只有江南少数州县,还有士绅因头胎生女,害怕一直不来男丁,才会把女婴给溺死。 对于这种恶劣风俗,一旦发现,全家流放。策划和参与溺婴者,斩首。只有主动举报者,才能免去流放的处罚,如果在原籍住不下去(举报家人),官府会帮忙把这人移民去北方。 还有中国人轻视医学,这个现象也改观了,不再把医生视为贱役。 半下午,赵瀚把艾儒略叫来:“那位教皇,还没有发来什么命令?” 艾儒略回答:“从中国前往罗马,路途甚远,至少要今年底才能回来。若遇风暴,那就得明年。” “中国耶稣会是什么想法?”赵瀚又问。 艾儒略叹息:“没有想法,中国耶稣会,已经名存实亡了。” 在这本书里,利玛窦一直抱怨传教经费不够。也考虑过向信徒收钱,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害怕收钱会把信徒吓跑。 赵瀚大量驱逐传教士之后,留下来的传教士,已经彻底失去资金来源。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吃饭都成问题,没有当官的,不得不去找兼职。有不少传教士,专门翻译欧洲著作,勉强能够维持生计。 一群穷逼啊! 哪像清朝的传教士,由于欧洲殖民崛起,传教经费充裕到吓人。而在金钱开道之下,满清的汉人基督徒,主体构成居然是地痞流氓,因为正经人不会选择信耶稣。 艾儒略说道:“陛下,耶稣会的传教工作已经停止,各地的教堂也主动关闭了,因为实在付不起租金。有些买地建造的教堂,也被卖了分钱。按照佛家的说法,今后的传教随缘,只向具有慧根的有缘人传教。” “哈哈哈哈!”这个说法把赵瀚逗乐了。 这些传教士,已经开始躺平摆烂。 艾儒略又说:“臣与几个朋友,决心修正教义,将基督教与儒释道结合,与陛下的大同理论结合。但是,就算是留下来的传教士,也大部分都不赞同这个行为。” 思想分裂,一盘散沙,赵瀚对此颇为满意。 “你们是怎样中西结合的?”赵瀚忍不住发问。 艾儒略阐述道:“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皆为天道演化。神之救赎,是令世人觉醒顿悟,令世人明白原君、原臣、原民之论。君王和臣民,只要信奉耶稣,就必须履行君、臣、民之本分。只有履行君、臣、民之本分,才可获得神灵眷顾,此亦天人感应也,此亦天命所归也。神之救赎,就是天下大同!没有实现大同之前,人人都有罪。赎罪的方式,就是去努力实现天下大同。” 赵瀚强忍着笑意,点头说:“很好,你们把教义完善之后,可以送到朕这里来。” 这种基督教,它合理吗? 很合理! 另一个时空,甚至还有解放神学呢,用马克思主义来解释《圣经》,而且迅速传播到整个拉丁美洲。 他们觉得,神救赎世人,就是要解放世人。 怎么解放呢? 那就要学习马克思理论了,要理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原理,从社会、经济、政治的全方位实现平等。要懂得科学的历史观,肩负起解放自身的责任。要改造自己,要改造社会。《圣经》里的原罪,就是旧社会、旧人类,只有出现新社会、新人类才能得到救赎。 史官韩越已经外放为县丞,丁世经依旧留下来。 此刻,丁世经在起居注里写道:“上于午间,读西儒利玛窦之书,若有所感。召西儒艾儒略,问及耶教经义。艾氏,欧洲大儒也,其学贯中西,尤擅天文之道。艾氏言,耶教经义本有疏漏,当以儒释道归正。万千大道,殊途同归,耶教亦当遵循天理也。上甚悦,勉之,艾氏乃出。” “你写的什么?”赵瀚问道。 丁世经连忙捧过去:“请陛下过目。” 赵瀚扫了一眼,顿时忍俊不禁:“你觉得他说得是否有道理?” 丁世经回答:“道理出自天理,亦出自天道。那耶教若不遵循天道,便是没有道理。而天道衍化,必至天下大同。耶教若以天下大同为己任,便是领悟了天道,领悟了天理,那他肯定就有了道理。” 赵瀚微笑赞许:“你不错,大同理论扎实,不愧是王调鼎的学生。” 丁世经继续拍马屁:“臣常随陛下左右,聆听陛下教诲,每日学问都有所精进。臣资质驽钝,若能一直侍奉陛下,今后或许也可做大儒。” “不错,阿谀奉承之道,你确实精进不少。”赵瀚笑得更开心。 529【天子亲耕】 旧历,二月,三品以上大员开始斋戒(不吃姜蒜等刺激性食物)。 斋戒第二日,赵瀚在应民殿阅读祭文,亲自去检查稻种和农具。 太常寺卿和金陵府尹,一起将种子、农具送去先农坛。 斋戒第三日,赵瀚乘坐御辇出发。 “咚!咚!咚!” 午门鸣钟,御驾驶出。 在反复衡量之后,赵瀚恢复了大部分祭礼,同时恢复了主持祭祀的太常寺。 但是,祭礼改革,更加简化。 恢复各种祭礼,并非搞封建迷信,也不是彰显皇帝威严。而是赵瀚明白一个道理,古代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观,归结起来就四个字:敬天法祖! 这四个字不能丢掉,否则社会思想会陷入混乱。 元宵之前,他已经去祭祀过天地,今天要举行的是耤田礼。也就是皇帝劝耕,亲自种田,以表达朝廷对农耕的重视。 当御驾驶出紫禁城,三品以上官员,已经在紫禁城外排队等候多时。 这也是简化过的,明代的耤田礼,四品以上文官、三品以上武官都得去。而今,不分文武,都必须三品以上(太常寺例外),赵瀚不愿那么多官员跟着。 把参与祭祀的标准提升一品,立即就少了一大半官员。 当君臣祭祀队伍过去,许多南京百姓围过来,明显是要跟在后面看热闹。 亨利和查理两个法国人,也对此颇为好奇,不晓得皇帝要出城干嘛。 难道是去打猎? 或者是组织骑士比武? 队伍一路来到南京城外东南方,那里是南京天地坛所在。 大明开国之初,朱元璋遵循古礼,在紫金山的南方和北方,于夏至和冬至分开祭祀天地。 礼仪极为繁琐,而且走得还远。 于是朱元璋说:“天地如同父母,祭祀父母,怎能分开呢?” 便把祭祀天地,从分祀改为合祀,而且祭祀地点也变了。其实朱元璋的用意,是减少祭祀次数,减少行走路程,如此就可避免劳民伤财。 朱棣迁都北京,礼仪都依南京的旧例。 直到嘉靖皇帝搞大礼议,弄出一系列礼仪改革。其中之一,就是把天地坛,改为天坛和地坛,遵循古礼分开祭祀。 现在,赵瀚又改了。 他的想法跟朱元璋一样,怎么省事儿就怎么来。 天地坛有大祀殿,天地阴阳,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各路自然神全部供奉在此。 先农坛就在大祀殿附近,供奉华夏始祖之一:神农! 太常寺的祭祀官,充当司仪安排流程。 礼部尚书陈茂生,站在前方念诵祭文,接着赵瀚带领官员跪拜神农。 按照古礼,祭祀神农当用太牢,也就是猪牛羊齐备。 赵瀚觉得太浪费,杀一头猪即可。 礼拜完毕,赵瀚将龙袍下摆按在腰带上,脱去靴子,挽起裤腿。 太常寺卿三挥红旗,礼部尚书凑请皇帝出坛,户部尚书献耒,金陵府尹献鞭。耒,就是最原始的犁,神农的画像就常拎着。 赵瀚走出先农坛,右手执耒,左手执鞭。 又有本地的老农二人,牵着耕牛跟随,鸿胪寺官员宣布皇帝亲耕。 今天,后妃都没来。 男耕女织,耕田是男人的事儿,虽然民间肯定有妇女耕田。 天子之田,一亩三分。 一亩三分地儿,就是从这里衍生来的。 跟别的皇帝不同,赵瀚的天子田,没有框在祭坛之内,而是紧挨着百姓的水田。 远处的田埂上,站着许多百姓。 甚至还有士绅,拿着民用望远镜,站得老远乐呵呵偷窥。赵瀚来到南京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亲耕,南京城内外的百姓,已经两百多年没见过天子耕田了。 “陛下,请翻地!”牵牛老农微笑道。 老农也不是乱请的,必须是耆老。年龄要在六十岁以上,要德高望重,还要会耕田。 赵瀚只需拿着耒,下田随便翻两下,其余都交给老农用牛来耕。 众目睽睽之下,赵瀚竟把耒插在田边,从老农手里夺过牵牛的绳子。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皇帝牵着牛下田,将犁头插入泥土中,挥鞭驱赶着水牛犁地。 那动作,居然颇为娴熟。 只有陈茂生这种元老,才站在旁边满脸微笑。他们只有半县之地时,农忙时节,都是帮老百姓种过地的。 “皇帝真会种地!” “手脚还是有点生啊,不像是老手艺。” “这是很久没耕田了,多耕几次就顺手得很。” “皇帝会耕田好啊,晓得农民不容易,这田赋就不会收得重。” “陛下万岁!” “……” 远远围观皇帝耕田的农民,刚开始在那儿窃窃私语,随即就爆发出山呼万岁之声。 两个法国贵族,此时已经目瞪口呆。 亨利难以置信道:“耕地这种事,只有低贱的农民会做,中国皇帝为什么会亲自耕地?这会让皇帝威严扫地!还有那些官员,居然就没人阻止,还一个个站在那里笑。神啊,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查理笑道:“或许,中国的皇帝和大臣,都把这当成是一种游戏。你听,田边还有乐队在奏乐,皇帝肯定在扮演农夫,这多半是他的兴趣和爱好。我听人说,中国的皇帝都有爱好,还有一个木匠皇帝呢。欧洲的君主,同样有稀奇古怪的嗜好。” “不对,我们附近这些农民,怎么全都给皇帝跪下了?”亨利左右看看,愈发想不明白,“农民跪拜得很虔诚,似乎中国皇帝亲自耕田,一下子就获得了他们的拥戴。” 查理说道:“皇帝从事卑贱的耕作,这些卑贱的人,当然会很高兴。你看那些官员在笑,他们心里肯定在讥讽皇帝,中国皇帝已经在大臣面前失去威严。” 艾儒略不知何时走来,用法语说道:“两位错了。耕种粮食,在中国是非常神圣的事情。天子亲自下田耕种,意味着他仁慈,也意味着懂得如何治国。官员们不会嘲笑,反而会更加拥戴他们的君主。” 亨利无法理解:“种地的人,不是很卑贱吗?” 艾儒略摇头说:“中国有士农工商之说,士排在第一位,可以理解为学者和官员。农民排在第二位,工匠和商人都排在农民后面。中国的官员和学者,很多都会自己种地。或是在花园里种植蔬菜,或是在田间种植粮食,他们认为这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 亨利摊摊手:“奇怪的中国风俗,奇怪的中国思想。若是让欧洲贵族们知道,这位中国皇帝竟然自己种地,他的形象肯定在欧洲一落千丈。还有农民,地位居然排在工匠和商人前面。农民就是最低贱的,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给贵族提供粮食。” 艾儒略讽刺道:“所以在此前的二十年,法国贡献了欧洲最多的农民暴动。因为那位法国宰相,跟你们的想法一模一样。” 亨利笑道:“黎塞留神父,是一位伟大的宰相。虽然大部分贵族和农民都憎恨他,但他让法国更加强大,他让国王真正掌控了全国的土地。” 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亨利是个失去封地的贵族,黎塞留把贵族们搞得越狠,他就越会生出幸灾乐祸的情绪。 查理没有再说话,但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他都牢牢记在心里,打算回到巴黎当成谈资,或许能勾引到几个有钱贵妇。 中国皇帝亲自耕田,肯定会在巴黎传开。 贵族们鄙视讥笑的同时,一些思想开明的学者,肯定会反思欧洲国家的体制。这种现象,从文艺复兴之初就很流行,根据中国思想风俗的只言片语,各种反思当下的欧洲:这国怎,定体问! 甚至有位著名学者,在阅读中国游记之后,提出非常严肃的思考:既然在耶稣诞生之前,中国就已经存在,那么世界真是神创造的吗?或者说,中国人是神创造的吗?如果中国人不是神创造的,那么神还是至高无上的唯一存在吗? 赵瀚耕田的消息传到欧洲,估计又有学者奔走疾呼:中国皇帝重视农业,善待农民。欧洲君主,只知道压迫农民,这就是中国比欧洲各国强大的原因!欧洲君主们,停下来等一等你们的人民吧! 天子那一亩三分田,赵瀚没有全部犁完,只犁了三个来回做样子。 这也是礼仪,三推三返。 接着又平整出一块,金陵府尹手捧青箱,户部侍郎握种播撒。这是在育种,集中撒稻种,长成秧苗之后,再拔出来移栽到田里。 按照古礼,应该播撒五谷。 赵瀚上个月对太常寺卿说:“该怎么种,就怎么种,五谷怎能一起撒?等其他种子烂掉吗?” 天子亲耕结束,户部尚书和金陵府尹,捧着耒与鞭回去。 赵瀚登上观耕台,三公九卿依次去拿鞭子和耕犁。三公五推五返,九卿九推九返,最后刚好把一亩三分地给犁完。 “耕耤礼成!”陈茂生大呼。 “乐起,奏《祐平章》!” “皇帝起驾回宫!” 皇家乐队又开始伴奏了,平章是天下太平、政绩彰明之意,《祐平章》就是上天保佑国泰民安。 几个农民站在田边傻乐,这一亩三分田,已经佃给他们了,只象征性收些租子交到宫中。 这可是天子之田,他们能够耕种,或许能沾沾皇气呢。 530【大案】 赵瀚亲耕劝农,又简化其中礼仪,是新朝传统与革新的一个缩影。 总结起来就八个字:尊重传统,务实创新。 革新总是困难的,困难到小红跟丈夫离婚了。两人都在做官,本来就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回乡过节,又到处充斥着闲言碎语。 她的丈夫扛不住舆论压力,主动提出和离,小红立即去官府办了手续。 小红知道丈夫的难处,什么吃软饭啊,借妻子的关系快速升迁啊,妻子在外地给他戴绿帽子啊。别说古代男人,换成许多现代男人,心理压力都能把人给压垮。 伤心是肯定伤心的,除了离婚之外,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辞官。 但小红不想辞官,她的事业心很强。 春节过后,小红回到衢州府城。她事事都学赵瀚,在府衙门口设置信箱,每个月会定期拆信阅读。 这次拆阅了一封信件,内容很简单:衢州官舍建造招标有猫腻,府城内的西溪河堤存在偷工减料,两处工程的建筑方是同一家商社。 匿名信件,不知是谁写的。 小红立即叫来负责相关工作的同知,令其先去调查河堤是否偷工减料。几天后得到回复,并未发现偷工减料现象。 小红还不放心,又派出自己的亲信,检查官舍建造招标的文书,结果一切都符合正常流程。 于是,小红没再过问此事,以为举报内容是假的。 两个月之后,小红收到一封长信,举报了一大堆官员。举报者还说,衢州府与西安县的廉政和司法部门,已经被郑家给腐蚀成了筛子。 甚至更详细的内容都有,说郑家的保护伞,是工部营缮司郎中郑同符。 这可是一个肥缺,虽然官品不高,但实际经手全国的政府工程。 三月三,上巳踏青。 小红乔装成贵妇,带着侍女出城踏青。她虽然鼎鼎大名,但一向都穿着官服,突然作贵妇打扮,竟没有人将她认出来。 来到城外一处河堤,小红看到柳树之下,有个卖花的老汉正蹲着。 她刚走过去,老汉连忙站起,满脸堆笑问:“夫人可要买杏花?小人这杏花可好得很,今早新摘的,拿回去能放好几天。踏青就该带花,夫人看那边,公子小姐们的杏花,都是从我这里买的。” 小红掏钱买了一支杏花,随口感叹道:“这河堤修得真好,踏青时景色更美了。” “嘿嘿,是修得好。”老汉的笑容里面,似乎带着一股嘲讽意味。 小红问道:“哪里修得不好吗?” 老汉连连摇头:“修得好。” 小红没有再问,而是回家之后,派一个心腹小厮去打探。 小厮打探了几天,回来说道:“府尊,河堤修得确实偷工减料。有几段经常被洪水冲毁,官府的要求,是用三合土打基。去年修河堤的时候,却是用水泥浇灌再夯土。还有,修筑河堤的商社,克扣了工人的工钱,一直到现在也没付清。” 此时的水泥,由于炉温问题,质量相对比较差,不能用来修筑水利。 而用来修筑水利的三合土,原材料虽然不贵,但工序颇为复杂,耗时耗力很费钱的,还不如用水泥更省事儿。 “郑家的名声如何?”小红又问。 “难说。”小厮回答。 小红疑惑道:“难说是什么意思?” 小厮详细解释:“郑家在乡下修桥铺路,特别是西安(衢州府治)和龙游交界,那几个村镇对郑家赞誉有加。但其他地方的百姓,对郑家深恶痛绝。郑家在农村收货,压价压得很低。郑家承包的工程,也经常克扣工钱,说是先压着,等下次再结清。郑家还有一个旁支,霸占了府城两处菜市,卖菜的百姓必须从郑家进货。” 小红眉头紧皱:“西安官府不管?” 小厮回答说:“郑家人不自己出面,而是纠集一些闲汉,不听郑家的话就殴打。官府也管,都以聚众斗殴判罚,每次各打五十大板。小民挨了揍,还被官府罚钱,久而久之就不报官了。” 小红知道那个郑家,是衢州有名的富户。 郑同符更是很早就投靠赵瀚,参与了浙江士子起义。又因能力出众,功绩卓著,被迅速提拔为工部郎中。 甚至,郑同符还获得过皇帝表彰,说他一个人办事能顶十个。 当然,郑家真正发财是做生意。 龙游商帮由于无法跟徽商、西商、赣商竞争,便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而且,商业足迹远至西南西北,赚的完全就是辛苦搏命钱。 而今社会安定、吏治清明,非常适合龙游商帮的发展,于是有很多龙游商人因此致富。 郑家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还在大同军征讨贵州时,帮忙采购转运粮食立下大功。 这样的商业家族,用得着克扣工钱、霸占菜市场? 但肯定有问题,而且衢州官场,那些官员的情况非常严重! 小红一封信寄往南京,赵瀚的批复是:交都察院彻查。 都察院就是以前的廉政司,是“黑白无常”里的白无常。 一共来了十二个人,全部穿着百姓服装,悄无声息的在民间探访半个多月。 终于,他们在菜市场外面遇到情况。 “不准在这里卖菜!”两个巡警凶巴巴的,他们还兼着城管职责。 老农委屈道:“军爷,不在这里卖,你让小的去哪儿卖啊?” 巡警说:“菜市有摊位。” “菜市的摊位要交税,自家种的菜哪里值当?”老农哀求道,“小的就在城外种地,卖菜只准卖给郑家,那价钱低得吓死人。小的只能自己进城,就卖几个小菜,军爷行行好,饶过小的这一回。” 巡警开始掀摊子,又将老农踹倒在地,把一担蔬菜全部拿走。 老农嚎啕大哭,街上路人指指点点。 戴文孟站在旁边看着,嘀咕道:“衢州这里很邪乎啊。” 梅竹友说:“执法衙门、司法衙门、廉政衙门、工商衙门,全都有问题。城外村镇的农会,也可能有问题。听黄知府(小红)说,她让府同知调查河堤,河堤偷工减料却不报,这个同知肯定跟郑家有勾结。” 戴文孟总结说:“衢州府的官场,已经烂透了!都察院的巡查小组,三年前来过一趟,当时都还好好的。如果不是咱们的巡查官员渎职,那就是衢州在这两三年里,吏治一落千丈!” 梅竹友竟然有些兴奋:“恐怕,这次咱们会逮到大鱼!” 十二个“白无常”,两两一组调查,每三天到客栈交流情况。 戴文孟和梅竹友两人,跟着哭泣的老农一路出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害怕打草惊蛇,直到半夜才敲响老农的房门。 “咚咚咚!” 敲了半天,没人开门,屋里竟然传出哭嚎声。 老农一家子,以为是郑家派人来,报复他们私自进城卖菜。 估计是觉得躲不过去,房门终于打开,老农带着全家噗通下跪:“郑大官人饶命,郑大官人饶命。小的猪油蒙了心,不该去卖菜的,今后家里的菜都卖给郑家……” “进去说话。”戴文孟道。 一家子惊恐流泪,浑身颤抖把他们请进屋。 见老农又要再跪,戴文孟拿出都察院腰牌,亮明身份说:“老人家,我们不是郑家的贼厮,我们是都察院的廉政官。皇帝晓得郑家作恶,专门派咱们来查……” “皇帝也晓得了?” 老农不等说完,便拉着全家跪拜:“皇帝是好皇帝啊,都是当官的坏。求求两位官爷,要给草民做主啊!” “噤声!” 梅竹友吓唬道:“你们不要再喊,也不准出去说,咱们是密探查访。在抓捕郑家之前,要是走漏了消息,你们全都要掉脑袋!” 一家人被吓得直哆嗦,连连说道:“不乱讲,不会出去乱讲。” 梅竹友拿出纸笔记录,戴文孟开始问话。 戴文孟问道:“全村的菜,都必须卖给郑家?” “何止是全村,”老农说道,“全镇的菜,都得卖给郑家。要不是有大同银行收粮,怕是粮食都只能卖给郑家。在这衢州城周边村镇,郑家连知府都不怕,只怕大同银行的官爷。” 戴文孟问道:“你们村没有农会?农会不帮农民?” 老农说道:“有农会,会长姓郑,村长也姓郑。镇长是外来的,倒是不姓郑,但跟姓郑的拜了把子。镇长也贪,跟郑家霸占了一座荒山,烧石灰、烧水泥卖钱。镇里的青壮,只有农兵他们不敢惹。除了农兵,谁不听话就打谁。” “有几个镇是这样?”戴文孟问道。 老农回答:“草民知道的,就有三个镇。” 又问了一些问题,让老农按手印画押。 第二日,戴文孟和梅竹友回到城中客栈,跟其他廉政官员交流调查信息。 一个叫曹本淑的廉政馆说:“我跟老梁,得到一个不确切的消息。工部郎中郑同符的胞弟,娶了李阁老的族侄之女。如果消息属实,衢州官场烂得那么快,多半跟李阁老有关。李阁老或许不知情,但郑家人,难免打着他的招牌作恶。” 众人面面相觑,此案居然牵扯到李邦华。 “要不,把案情先呈给陛下,看看陛下打算如何做?”一个廉政官说道。 梅竹友厉声道:“事事都烦恼陛下,要我们这些官员作甚?曹兄、梁兄,你们去核实消息,看是不是跟李阁老有关。其他人,留在衢州继续查案。就算跟李阁老牵连,这案子也不能糊弄过去,从府衙到县衙再到村镇,涉事官吏怕有上百人!” 531【还是个起义者】 郑家干了哪些坏事,很快就被廉政官员摸清。 不是廉政官太厉害,而是郑家毫无遮拦,逮着路人都能够问清楚! 当然,也算遮掩了,就是不自己出面。工程方面的坏事,是商社掌柜干的;欺行霸市的坏事,都是混混们干的。 就算上面追查,扔出几个替死鬼便搞定。 衢州大姓,徐氏第一,郑氏第二。 那封匿名信,就是徐怀投出去的。他向衢州各衙门匿名举报,一直没啥反应,于是就向小红举报。 如果小红也不管,就给浙江三司写信。 如果三司也不管,那就是捐钱给学校,弄一块“儒商”的腰牌。 拿着腰牌,觐见皇帝! “老爷,有生人求见,说是谈一笔大买卖。”管家进来通报,又递上被火漆封住的拜帖。 徐怀拆开拜帖上的火漆,里面赫然有块牌子。 正面写着:都察院巡视官,057号。 背面写着:廉政专用,复命收回。胆敢伪造或私用者,以谋反论处。 钦差? 还是白无常? 徐怀连忙把腰牌捂住,欣喜道:“快快有请,有大生意上门!” 廉政官们,当然不知道是徐怀举报的。但他们已经查出来了,徐家和郑家这两年闹得很厉害,似乎是因为一桩生意而引起的。 戴文孟和梅竹友联袂而入,前者打扮成商贾,后者打扮成随从。 徐怀早就让佣人端来茶水,此刻屋里没有闲杂人等。他见到二人进来,立即双膝跪下,捧着腰牌说:“草民徐怀,恭迎两位天使大人!” 戴文孟收回腰牌的同时,顺势将其扶起:“徐先生多礼了,陛下的规矩,民见官不须下跪。” 徐怀赔笑道:“两位天使请上座。” 戴文孟坐下喝茶,如同闲聊一般:“孟先生莫要害怕,我们前来,是想了解一些事情。” 梅竹友拿出小本本,开始磨墨。 徐怀笑得更开心:“天使大人请讲。” 戴文孟用碗盖撇着茶水说:“阁下有一家做建筑的商社?” “有的。”徐怀回答。 戴文孟又说:“承包衢州官舍与河堤,阁下的商社,都跟郑家竞争过?” 徐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跪下,压低声音哭诉道:“求天使大人做主啊,承包那些工程,郑家与官府串标,草民哪里斗得过官府?还有票号生意,郑家勾结官府,硬污我徐家偷税漏税。草民承认,第一次确实漏税了。但草民已经认罚,而且洗心革面,可那郑家还要赶尽杀绝。第二次被查,草民绝无偷税漏税之举,竟被逼得关掉城中票号三个多月。三月之后复开,生意都被抢走大半!” 私营票号,私营钱庄,这种生意没有被彻底禁止。 但票号和钱庄,都得向大同银行缴纳押金,而且放贷利息也设了上限。 私营钱庄,主营钱粮兑换、存放贷业务,由于大同银行的存在,全国的私营钱庄日渐减少。 私营票号,却越来越红火! 特别是龙游商帮,大多从事长途贩运,商品流转和资金周转都很慢,经常需要大量资本垫支。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就得对外借贷。 而大同银行的贷款,审查流程非常严格,且审查时间至少在半个月以上。 于是,龙游商帮的商人们,更倾向于私人钱庄借贷。 他们自有一套规则,同业对交,各凭各信,不立字据,汇水随市面松紧。 特别是不立字据,让官府非常头疼,厘定税额变得十分困难。但对商家而言,又基本不会出问题,因为票号业务纯靠口碑,一旦口碑坏了就全完蛋了。 戴文孟和梅竹友对视一眼,都觉得今天肯定有收获。 郑家借助官府违规操作,导致徐家票号被勒令整改三个月。对于商贾而言,这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戴文孟问道:“郑家为何要串通官府害你?就算是抢生意,也不会做得这么绝吧,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 徐怀叹息道:“唉,陈年往事了。郑氏的家主叫郑洪义,一趟云南生意出了差错,他爹就被他祖父派去解决。当时,连人带货全没了。郑家在山东的生意,又正巧遇到白莲教起事,几个货栈被抢得精光。我爹……在下的父亲,见郑家一蹶不振,便……便悔婚了。在下的三妹,本该嫁给郑洪义的。” “你继续说。”戴文孟点头道。 徐怀一脸便秘表情:“郑洪义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当时已中秀才,悔婚之事,传遍整个衢州,被他视为奇耻大辱。唉,他竟然放弃科举,跑去白莲教乱还没平息的山东,几年时间竟然赚得盆满钵满。” “等他回衢州的时候,在下的父亲也病逝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就想着修复两家的关系。三妹已经嫁人,便打算把五妹嫁给他。谁知,他亲自手持棍棒,把媒婆给打出门去。之后就不死不休,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跟我徐家唱对台戏。” “大同军出征浙江之时,郑洪义投靠得很早,捐了一千石粮食充作军资。他的次子,也就是工部那位郑郎中,还串联浙西士子起义,帮助陛下夺了一座县城。郑家有此功劳,愈发飞黄腾达,生意完全把我徐家压过。” 戴文孟下意识朝梅竹友看去,两人都明白咋回事儿了。 原来那郑家,是浙江第一批投靠大同朝廷之人,儿子还领导士子占领过县城。这是大功劳啊! 凭借这种功劳和资历,衢州府的官吏,当然有很多跟郑家是数人。就连农兵和农会,也有郑家很多数人。有些官吏,对郑家犯法不闻不问,或许并不全是贪财,也是因为面子上抹不过。 毕竟,他们跟郑家,是共同起事的战友! 戴文孟又问道:“郑家霸占府城菜市,强迫农民低价卖菜,这又是怎回事?以郑家的财力,用不着如此吧。” 梅竹友呵斥道:“不得撒谎,一旦被查出你说谎,必定会严惩不误!” 徐怀浑身一哆嗦,挤出笑容道:“那是郑家的旁支。主家自看不上菜市的几个钱,但旁支就说不准了。郑氏与我徐氏一样,都是衢州大族,姓郑的人数不胜数。” “也就是说,霸占菜市、欺压农民,跟那郑洪义无关?”戴文孟问道。 徐怀好笑道:“怎会无关?族人打着他的招牌,在衢州欺行霸市,郑洪义又不是聋子瞎子。” “这厮自诩大同功臣,逢人便说,自己给陛下牵过马。他哪是给陛下牵马啊,是陛下的大军路过衢州,他牵了一匹马献给陛下,陛下当时根本没空见他。” “但他这样说,能唬住很多人。新到任的官员,也以为他是简在帝心的红人,轻易不敢跟这厮闹得不痛快。再加上的第四子,娶了李阁老的族侄之女,他的次子被陛下提拔为郎中,郑洪义这厮就更目中无人。” “有一次,他甚至对人说,这天下姓赵,这衢州姓郑。他说自己在新朝立了大功,就算陛下亲至,也不会因些许小事责罚郑家。郑氏族人为非作歹,他不但不约束,而且极其护短。族人被抓了,他还花银子把族人捞出来。” 也就是说,霸占菜市、欺压农民,郑洪义在其中没有赚一分钱,甚至还倒贴钱去捞犯法的族人。 这人似乎就是为了爽,为了面子,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多半是性格使然,否则也不会因为被退婚,直接放弃科举,跑去正在战乱的山东做生意。东山再起之后,又拒绝女方的示好,换个妹妹嫁给他都不愿意,还棒打媒婆直接跟徐家撕破脸。 在郑洪义那里,他的面子大过天,维护族人也是有面子。 戴文孟又问道:“承包工程,偷工减料,也不是郑洪义亲自所为?” 徐怀解释说:“郑洪义亲自过问的,只有票号和珠宝生意。其他小生意,他都不屑去管,承包官府工程,克扣工人薪资,都是他小舅子做的。他这小舅子,也是打着郑家招牌作恶,郑洪义知道以后,非但不责罚,反而一直护着。” “除此之外,郑氏族人还犯过哪些事?”戴文孟问道。 徐怀说道:“有件命案,我也是听人说的。他那小舅子,喝酒之后,与人口角,不慎将人当场打死。这厮花钱消灾,陪了苦主的家人不少银子。又花钱请人顶罪,再买通衢州府、西安县的两级法官,最终只给顶罪之人判个流放台湾。” 梅竹友叹息:“命案啊。苦主的姓名住址,你可知道?我们之后会去调查。” 徐怀肯定暗中查问过,当即说道:“苦主是家住平乐坊的舒守义,绰号舒大。醉鬼一个,喜欢喝酒,两位天使去了平乐坊,一问便知此人的住处。他死之后,妻子范氏已经改嫁,嫁去了龙游县的竹棚镇。镇东头的第五家,打铁的。” 戴文孟好笑道:“你倒是打听得清楚。郑家还有命案吗?” 徐怀说道:“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郑家有个姓孙的伙计,外出跑货,一去不归。郑家对外宣称,这孙伙计是在贵州被土兵杀了。但同去的伙计回来,却隐隐有人道出真相。说那孙伙计手脚不干净,吞了十几两银子,被郑洪义的侄子给打死了。” 梅竹友问道:“郑洪义的侄子叫什么?家住哪里?孙伙计又叫什么?家住哪里?” 徐怀又迅速把详情说出。 前前后后,一共说了六起命案! 532【试探】 “老爷,老爷,舅老爷被抓了!” 管家疾奔进屋,郑洪义还没说话,妻子就已经哭哭啼啼进来。 一看那样子,郑洪义就头疼。 他确实极为护短,经常包庇族亲。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族亲三天两头惹事儿,小舅子早就让郑洪义极为厌烦。 “又犯什么事了?”郑洪义没好气道。 其妻冯氏惊慌道:“是舒大那个案子,明举又被抓了!” 郑洪义顿时不高兴:“这案子去年就已完结,怎又翻出来?是不是姓付的要离任了,临走之前还想捞一笔?” “跟付老爷没关系,”冯氏说道,“是舒大家的,去官府投状鸣冤。付老爷托人来报信,让咱家再使点银子,莫要闹到知府衙门去。” “岂有此理!” 郑洪义气愤道:“舒大那案子,已经给了舒家银子。这才过去一年,又要鸣冤翻案。难不成,他们年年鸣冤,咱家年年给银子?这银子不能给,一旦给了,没完没了!” 冯氏担忧道:“万一真闹到知府衙门咋办?李老爷(府同知)说,知府已经怀疑河堤。要是舒大的案子也被知府盯上,怕是……怕是……” “莫怕,”郑洪义抬手说,“这位黄知府,是陛下的侍女出身。咱儿媳,是李阁老的侄孙女。黄知府跟李阁老,那都是从龙之臣,自家人还会跟自家人过不去?就算黄知府不给我郑家面子,也得给李阁老留几分薄面。” 郑洪义又对管家说:“你去法院盯着,看看究竟是怎回事。还有,问问舒家,为何要鸣冤翻案,他们是不是不想活了?” 两个小时之后,管家回来禀报:“老爷,舒家说他们没翻案,是那范氏自己在递状鸣冤。” 郑洪义眉头紧皱,喃喃自语道:“一个妇人,已经改嫁了,为何要冒着得罪郑家,突然跑出来给前夫鸣冤?” 管家欲言又止。 “说!”郑洪义呵斥。 管家说道:“老爷,小的听人说,咱们给的银子,都被舒家吞了,一文钱都没留给范氏。非但如此,舒家还逼着范氏,改嫁给龙游那边一个鳏夫。那鳏夫都五十岁了,为了迎娶范氏,给了舒家足足五两银子聘礼。” 郑洪义听得一怔,随即哭笑不得:“舒家这是两头吃啊!” 被失手打死的舒大,本就是醉鬼败家子,家人早就受够了这厮。亲情已经淡漠,被打死了更好,何况还拿到赔偿银子。 舒家之人,吞掉银子,又把舒大的遗孀,以改嫁的名义近乎卖给鳏夫。 里里外外,赚两次钱,他们当然不会翻案。 郑洪义说道:“派个小厮,暗中跟范氏接触。她肯定是没有分到银子,又被迫嫁给老鳏夫,心里越想越气,这才失心疯又去报官。给她二十两,让她莫要再闹了,否则……她现在的丈夫是干嘛的?” 管家说道:“在竹棚镇经营铁铺。” 郑洪义说道:“她要是再闹,就让她家的铁匠铺开不下去!” …… 衢州府城,有两级法院。 一个是西安县法院,一个是衢州府法院。 掌管刑狱的府推官,这个官职被取消,改为府大法官和府提刑官(检查官)。 此次抓捕郑洪义的小舅子,便是提刑官批捕的,由警察抓起来关着候审。 大牢里,冯日昇住着单间,正在跟狱卒头子喝酒。 “冯老爷,这屋子洒扫过好几遍,霉臭味实在除不干净。您老,且委屈几天。”狱卒头子赔笑说。 冯日昇品着小酒,点头赞许:“办事不错,少不得你的好处。” 狱卒头子连忙敬酒:“多谢冯老爷栽培!” 冯日昇说道:“事情打听清楚了吗?” 狱卒头子解释说:“舒家收了银子,没有分给范氏,还逼着范氏改嫁给老鳏夫,趁机收了一笔彩礼钱。那范氏想必不忿,便出来递状子喊冤。提刑老爷派人传话,让冯老爷在这里住几天,等把范氏安抚好了自会消案。” “哪有恁麻烦?”冯日昇觉得自己受委屈了。 狱卒头子叹气道:“冯老爷,今日不同往日,黄知府调来衢州之后,很多事情没以前那么好办了。” 冯日昇讥笑道:“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相夫教子,居然还跑来做官。牝鸡司晨,怕她作甚?” “这位黄知府,终究是跟着陛下在武兴镇起事的元勋,”狱卒头子说道,“她若是男儿身,恐怕都做中枢大臣了。真要惹恼了她,能把事情直接捅到皇帝那里。” 冯日昇对此也很无奈,摇头苦笑:“算了,就当我倒霉,遇到这样一个知府。” …… 府衙。 黄绯,也就是小红,正在跟一个“商贾”聊天。 “衢州官场,烂到什么程度了?”黄绯问道。 戴文孟说道:“府县两级的提刑官、大法官、治安官,基本都已经烂透了。这次怂恿范氏鸣冤翻案,就是为了试探情况。结果很糟糕,虽然冯日昇被抓,但在里面好吃好喝供着。我们之所以晓得他在牢中怎样,是以探监为名进去的,一两银子就能买通狱卒,进去之后随便乱逛,甚至都不问去牢里探视哪个犯人。” 黄绯按下心中愤怒,说道:“我调任衢州,已半年时间。无论什么事务,各级官吏都很配合。龙游商帮日渐壮大,来往商旅如织,还兴建了一些工厂,衢州府缴纳的税赋连年攀升。唉,我以为衢州已然大治,没想到自己只是个糊涂官。” “黄府尊不必自责,”戴文孟说道,“衢州官场腐烂,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府尊能主动挑破脓包,已属不易。我们查过的案子,许多地方主官,根本不敢把窗户纸捅破。” 黄绯问道:“都察院每年能查出多少贪官?” 戴文孟说道:“这个不好讲,时多时少。去年河南转运副使贪污案,一个案子就牵连两三百官吏,比衢州的案子可大得多。当然,官员徇私舞弊、贪污受贿,一般都做得非常隐蔽。像衢州这样,闹得满城皆知的,这两年还真没遇到过。” “你们的职责,可比治理地方有意思,”黄绯突然笑起来,“待衢州的案子了结,我会请调都察院,说不定咱们以后就是同僚了。” 戴文孟愣了愣,才想起黄蜚背景很硬,只要她提出请求,还真的可能直接调去都察院。 戴文孟劝道:“黄府尊,大同新朝的御史,可不是大明朝廷的御史。经常派去各省到处跑,有时候还风餐露宿,在下不是鄙夷女子,而是……女子确实不太方便。更何况,尊夫那里……” 黄绯语气淡然道:“我离婚了。” “呃……”戴文孟顿时语塞。 …… 龙游县,竹棚镇。 铁匠正在锻打农具,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几个闲汉走进铁铺,学徒连忙迎接:“几位要打点什么?铁锅、铁瓢、锄头、镰刀……我师父都会打,手艺可好得很。” 领头的闲汉说:“你,出去!” “啊?”学徒没弄明白。 那闲汉说道:“我们几个,今天是来讨债的,你师父欠咱十两银子。”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铁匠,闻言缓缓转身,拎着铁锤说:“我都不认识你们,哪时欠你们十两银子?” 那闲汉拿出一张借条:“立了字据,你还想抵赖?” 铁匠怒道:“胡说八道,你们这是讹人!栓子,快去报官!” 那闲汉冷笑:“报官?这衢州府,哪个官敢管郑家的事?” 学徒都已经出门了,听到这话又停下,转身看着铁匠不知所措。 衢州府好几个县,郑家真正的势力,也就在府治西安县,还有紧挨着的龙游县。 范氏突然从里屋走出,冷着脸说:“有什么冲着我来,莫要为难我丈夫!” “关门!” 闲汉们踹了学徒两脚,迅速把铁铺的门板安上。 领头的闲汉看着范氏,突然生出觊觎之心。这妇人生得清秀貌美,改嫁给五十岁的铁匠鳏夫,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小娘子,跟我去城里住如何?”那闲汉嘿嘿笑道,“你这细皮嫩肉的,整日待在乡下小镇的铁铺里,用不了几年就被炉火熏成黄脸婆了。” 范氏朝闲汉裆下一瓢,虎狼之词脱口而出,轻蔑道:“就你裤裆里那二两肉?要不要脱下裤子,跟我丈夫比比分量?” “哈哈哈哈!” 其他闲汉听到此言,顿时被逗得哈哈大笑。 领头的闲汉大怒,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当即吼叫道:“你们按住那铁匠,我要这妇人知道好歹!” 一个闲汉提醒说:“五哥,咱们是来办事的,你莫要坏了老爷的差事。” 闲汉头子说:“放心,银子会照给。把这妇人睡了,她更不敢声张,事情会办得更妥。”说着,他又吓唬铁匠夫妇,“他们事后若敢报官,便把人杀了,一把火烧光铺子!” 铁匠也不是吃素的,用破布包裹镰刀柄,双手握住破布比划:“谁敢过来,老子弄死他!” 那把镰刀,刚从炉子里拿出来,刀身已被烧得通红。 铁匠踏前挥舞,吓得闲汉们纷纷后退。 闲汉头子边退边喊:“有话好说,有话好手。只要夫人撤回状子,便给你家十两白银……慢着,莫要再动手,给十五两银子怎样?” “滚出去,不要郑家的脏钱!”铁匠怒吼。 几个闲汉,下了门板,很快逃之夭夭。 逃出门之后,闲汉头子又叫嚣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心你这铁铺半夜着火!” 铁匠夫妇一脸担忧,去里屋说道:“两位官爷,夜里怕是有人放火。” 屋内坐着两个廉政官呢,他们是专门保护安全的。 梁廷新慢慢把剑放回布囊中,笑道:“放火可是大罪,至少可判流放。若是烧毁财物或者伤人,可以酌情判死罪!” 很多廉政官员,都是大同社背剑士子出身! 赵瀚占据江苏、安徽之后,上百个背剑士子,被招进中央和地方的廉政部门。 他们可不怕打架,杀人放火的,被他们遇到了,逃都别想逃走。 533【又一条大鱼】 曹本淑和梁廷新两个廉政官,在铁匠铺守了好几天,都没看到有人来放火烧屋。 衢州府大法院的官差,倒是来通知范氏开庭。 涉及命案,必须公审,也即百姓可以旁听。 此案的初审,在西安县法院进行。 前后休庭好几次,最初的证人证词,都指向冯日昇故意把人推下楼。 但最后一次开庭,证人证词完全变了,死者不是冯日昇故意杀害,而是冯日昇的随从误杀。冯日昇当时只是给了两拳,且并非蓄意殴打,喝醉了酒口角冲突而已,赔点银子给死者家属就搞定。那个随从过失杀人,被判流放台湾。 由于积极赔偿,死者家属没有上诉。 中国古代不但有上诉,还有死刑复核制度。 只有谋逆等重罪才判“斩立决”,但也不是直接杀。先交刑部审罪,再交都察院参核,复交大理寺审允,最后交给皇帝核准。 还有一种“斩监候”,俗称秋后处决。 在处决之前,犯人可以上诉。即便不上诉,也要交给刑部审核,最后交给皇帝签字。 从制度而言,中国古代的每个死刑犯,都是皇帝签字之后再砍头。实际操作当中,当然不可能如此,基本刑部和内阁走一遭就行,否则遇到万历这种怠政皇帝,全天下的死刑犯都能笑死。 赵瀚改革司法衙门之后,依旧保留死刑复核制,但不用惊动皇帝和内阁,刑部、大理寺自行处理即可。 只有一直打到大理寺的官司,皇帝和内阁才会出面。 这天,戴文孟、梅竹友乔装打扮,穿着一身布衣去听审。撺掇范氏鸣冤翻案,便是戴文孟的主意,他想看看本地官员会怎么处理。 陈岸走到他们身边坐下,低声说:“抓不住官员把柄,证人已经被买通了。范氏不愿撤回诉状,郑家就去跟目击者接触,还写下证词让他们串供。就算能证实郑家收买证人,但也找不出官司的漏洞。本地法官的判决,不论是去年那次,还是今天这次,肯定完全合规合法。” 梅竹友叹息:“当官的也不傻,他们喜欢银子,更喜欢自己的脑袋。郑家飞扬跋扈,一查就能抓。可本地的官员,恐怕只能抓到些小喽啰。” 陈岸说道:“抓了郑家人,肯定把当官的供出来。” “供出来又如何?”戴文孟冷笑,“当官的不认账,说自己是被污蔑的,怎么拿出他们犯罪的证据?陛下说了,咱们廉政官,最忌缺乏证据胡乱抓捕官员。” 如果没有证据,廉政官就能乱抓人,那跟锦衣卫就没啥区别了,而且是权力最大时候的锦衣卫。 梅竹友说道:“现在能抓的,只有负责工程招标的官员,帮着郑家欺行霸市的官吏,还有大牢里的狱吏狱卒。其他官吏,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戴文孟提醒道:“别忘了,城外那些镇长、村长和农会!” “对,这些人也该死,”梅竹友咬牙切齿道,“特别是那些农会会长,陛下组建农会,是为了给农民出头,如今却成了盘剥农民的帮凶。” “嗙!” 大法官鲍守约拍响惊堂木:“带原告!” 范氏被带到法庭原告席,杀人嫌犯冯日昇随即带到。 冯日昇满脸笑容,白白胖胖的,似乎羁押这几天吃得不错。 书记官陈述一番案情,第一个证人被带上场。 那是个酒楼掌柜。 “舒守义被杀那天,你可在场?” “在场。” “是哪天哪时?” “去年元宵之后,旧历正月十八,大概是正午时分。” “你陈述一下自己的所见所闻。” “当时草民正在柜台,听伙计说,楼上打起来了,草民便打算上楼劝架。却是那舒守义喝多了,撞到解手归来的冯老……冯日昇。也不晓得谁先骂人,他们两个就吵起来,继而扭打在一起……冯日昇醉酒不支,被打倒在地。冯日昇的随从冯云,义愤填膺之下,也跟舒守义扭打。两人都是醉酒,在扭打之间,舒守义被推下楼摔死。” “你亲眼见到,冯云把舒守义推下楼的?” “草民亲眼所见。” “不是冯日昇推的?” “冯日昇当时已经被打得躺在地上了。” 接连好几个证人上堂,所描述的内容,几乎是一模一样。 随即又呈上仵作的验尸报告,确实是摔死的,全身多处摔伤,后脑勺也被摔破了。 一切明了,维持去年的初审判决! 并且,本案已经审了两次,死者家属还有一次上诉机会,即去杭州的省级法院打官司。 如果省级法院也这样判,那就只能去南京的大理寺喊冤了。 惊动大理寺,肯定惊动皇帝! 冯日昇当庭无罪释放,突然转身看着范氏,掐着自己的脖子朝范氏微笑。 范氏被吓得一哆嗦,想想自己背后有钦差,顿时又生出底气哭闹:“冤枉啊!恶霸勾结贪官,要把老百姓逼死啊!” 前来听审的百姓,看到范氏的凄惨模样,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肃静!” 鲍守约拍打惊堂木:“即刻退庭,再敢撒泼,视为扰乱法庭!” 见此情形,梅竹友很不开心:“府县两级法官,只能定一个错判冤案,最多因此降职或撤职。两级的提刑官,也顶多是玩忽职守,在核定案件时出了差错。让他们丢官有甚意思?不把他们扔进大牢,咱们岂非白跑一趟!” “等明天碰头开会吧,或许有新的线索。”戴文孟说道。 翌日,十个廉政官碰头,剩下两个廉政官保护铁匠夫妇。 冯岳笑嘻嘻拿出小本本,翻开记录说:“又要抓到一条大鱼了。府同知刘安永,你们猜猜是谁的亲戚?” “谁啊?”众人警觉起来。 冯岳说道:“刘安永,庐陵县人氏。这厮来头不小,是户部尚书刘安丰的族弟!”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又是那群从龙功臣的亲戚。 刘安丰历任赣州知府、江苏左布政使、户部左侍郎、户部尚书,由于能力卓著,而且政绩突出,一路升迁飞快。 陈茂生当初在赣州,亲自抓农民政治工作,刘安丰出了很大力气辅佐。 刘安丰不仅得到赵瀚赏识,而且跟陈茂生也是通家之好。 冯岳又说:“这刘安永,不仅是刘安丰的族弟。而且,他在庐陵县有原配妻子,又在衢州府悄悄养了外室。这外室,正是那郑洪义的庶出侄女!” “如此私密之事,你怎么打听到的?”梅竹友问。 冯岳笑道:“听黄知府说,她让刘安永调查河堤,刘安永却隐瞒河堤偷工减料之事。这些天,我便一直跟踪刘安永,发现他每过两天就要去一处民居。我装作要在那里租房子,向左邻右舍打听。从刘安永外室的丫鬟口中,把消息给套出来了!” 戴文孟握拳道:“这人可以逮了!” 对于官员纳妾,就如士绅纳妾一般,只要不闹出事情,吏部也懒得去调查和处罚。 而刘安永更是小心,并不纳妾,只养外室。 这货明显是不敢,因为官员在履任地点纳妾,别说大同朝廷,就连大明也是严格禁止的。 大明朝廷有明文规定,官员履任之后,不得在当地娶妻纳妾,不得在当地购地建房。这是害怕地方官跟士绅勾结! 大同新朝同样如此,当官的纳妾,朝廷睁只眼闭只眼。若敢在就职当地纳妾或养外室,一旦发现,轻则撤职,重则严厉追查。 梅竹友说:“难怪衢州官场烂掉了,原来府同知刘安永才是关键人物。刘安永是户部尚书刘安丰的族弟,又纳了郑洪义的庶出侄女做外室。郑洪义的一个儿子是户部郎中,另一个儿子娶了李阁老的族侄孙女。户部尚书刘安丰,又跟礼部尚书陈茂生是至交好友。陈尚书咱们都知道,那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啊!” 戴文孟问道:“刘安永养外室的宅子大吗?” 冯岳摇头说:“不是很大,只是普通的民宅。据我猜测,以刘安永的谨慎,很可能宅子都没过户。” “继续查这个刘安永!”戴文孟吩咐道。 黄绯以知府的身份,突然要检查城内住宅情况,亲自去调取全城住宅的档案。为免打草惊蛇,只说要搞安居工程,学***在南京那套,给没有房屋居住的平民建廉租房。 很快就查到那处宅院的信息,房屋主人的名字叫刘琪。档案显示是本地人,但户籍信息根本查不到。 接着又查出一个事情,刘安永和那外室,已经生了个儿子。 众人继续盯防,半月之后才获得新线索。 郑家一个心腹伙计,悄悄前往那处宅院,胸口鼓鼓的塞着东西。 冯岳故意喝酒装醉,踉踉跄跄去撞了一下,感觉伙计怀里藏的是银元。 再查那个伙计,来自一家商社。 此商社,有铁矿山的开采牌照,本是赵瀚给投效立功者的奖励。但随着廉政官进山查看,发现这家商社越界开采,甚至强占山中百姓的土地。 “涉及土地政策,这事情闹大发了!”戴文孟惊叹道。 梅竹友说:“这些人疯了吗?” 戴文孟说:“山里种不出几个粮食,开采铁矿却赚钱。郑家占了山民土地之后,让山民帮着挖矿。山民可以拿到工钱,又能拿到郑家的粮食补偿。至于矿难死了,只能自认倒霉。如此做法,也没有百姓来府城喊冤。” “那个给刘安永送钱的伙计是怎回事?”梅竹友疑惑道。 戴文孟说:“我猜是矿山的分红。刘安永此人太谨慎,他连郑家都信不过。每月的分红,不敢存在郑家的票号,也不敢存在大同银行,让郑家直接送银子去外室的宅子里。估计每过一年半载,他都会派心腹把银子悄悄运回江西老家。” 梅竹友说:“涉及土地政策,又牵扯那么多朝中大老。我建议,把事情给陛下通通气。” 戴文孟说:“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回南京。” 534【一群被坑的好官】 南京,紫禁城,应民殿。 梅竹友忐忑不安,不时朝皇帝看去,却没见皇帝大发雷霆。 皇帝读完他们的调查报告,一句话也没说,而是望着殿外发愣。是那么平静,没有一丝声响,犹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 终于,赵瀚收回目光,不再注视殿前空地。 赵瀚问道:“衢州府城的警差,包括法院的法吏,还有几个可靠的?” 梅竹友说:“回禀陛下,这个怕是弄不清。” 赵瀚叹息道:“唉,也不用去杭州调集官差,你们在衢州府就地征集农兵。别暗中查访了,直接抓人,分开审问。审出头绪之后,朕让萧焕亲自去断案。” “遵旨!” 梅竹友不知该兴奋,还是该恐惧。 廉政官巡查地方,一般都是让当地官吏配合。直接在地方征调农兵办事,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回,明显皇帝已经不信任衢州官吏。 梅竹友离开紫禁城,坐快船赶回衢州。 赵瀚问正在记录起居注的丁世经:“你有族人在做官吗?” 丁世经不清楚案情,只猜到肯定有大案子。他放下毛笔说:“陛下,臣虽出身贫寒,幼时受尽冷眼,但在做官之后,也冒出来一些族人。一个族叔在做知县,还有一个族兄在做县吏。” 赵瀚又问:“哪天你若做了尚书,你那族叔族兄,会打着你的幌子,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吗?” “这个……”丁世经仔细思索,最后说道,“臣那族叔为人正直严谨,肯定不会由此行为。但臣那族兄,颇好面子,性格跳脱。若臣做了尚书,他就算不贪赃枉法,也会四处宣扬与臣的关系。” 赵瀚问道:“若你的族兄作恶,且是借着你的名头作恶,该怎么治你的罪才好?” “这……这……”丁世经已经猜到是某位重臣的家人犯法,他哪里敢乱说啊,只能模棱两可道,“臣宦居南京,与族人久不联系。族人借臣之名为恶,臣实在不知情,若因此受到重罚,心里肯定很委屈。但国有国法,真被族人牵连,臣也无话可说。” 赵瀚扭头对李香君说:“把萧焕叫来。” 李香君离开应民殿,派一个女官去传话。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萧焕快步奔来,拱手作揖道:“叩见陛下。” 赵瀚指着廉政官的调查报告:“你自己看吧。” 萧焕捧着报告退回,坐下仔细翻看,越看越是心惊。 单论案情而言,去年河南的案子更恶劣,全省粮食转运系统几乎全烂了,涉及到的钱粮是天文数字。 但是,衢州府这次暴雷,一是牵连几个中枢官员,二是涉及到霸占土地开矿。 在大同新朝,土地一直都是条红线,谁敢跨过半只脚就死定了。 赵瀚说道:“李爱卿(李邦华)我信得过,他肯定是不知情的,被族人给利用了。这个郑同符,你的印象如何?” 萧焕回答:“郑同符此人,堪称能臣干吏,而且异常勤勉。他已经数年没有回乡,一直在京城做官。在工部营缮司,他每天来得最早,一直到天黑才会离开。他经手的工程,没出现过半分错漏。平时放假,不是在家休息,就是去文华殿借书看。他从来没有去过秦淮河,也从来不参加什么文会。这样的人,堪称官员楷模。恕臣直言,郑同符……实在可惜了,居然遇到如此恶劣父母。” “所以,朕才痛心啊,”赵瀚一脸哀伤表情,同时又异常愤怒,“郑同符此人,勤勉、能干、清廉,还是起义士子。这么完美的官员,十年之内必定做尚书,朕会亲自提拔他做尚书。这都是什么爹啊,有这样坑儿子的吗?他爹竟然说,天下姓赵,衢州姓郑。他郑家是不是想造反!” 萧焕默然。 赵瀚又问:“刘安丰呢?” 萧焕说道:“刘安丰此人,是陈尚书(陈茂生)的至交。” 陈茂生的至交,这不是回答,但胜似回答。 陈茂生属于坚定的革命者,一直都没有改变,一直都那么纯粹,这几年得罪了很多同僚。 满朝文武,唯独那刘安丰,能跟陈茂生成为至交,可想而知刘安丰是怎样的人。 赵瀚突然说:“你去吏部,查找那个刘安永的档案!” 第二天,萧焕前来复命。 萧焕说道:“陛下,臣不仅查了吏部档案,还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了。刘安丰出身贫寒,刘安永却出身富贵。两人虽是族兄弟,但隔着三个村子。是刘安丰出人头地之后,那刘安永才来攀亲戚。” 听了这话,赵瀚稍微好受些,至少中央大员没问题。 但中央大员没问题,不代表他们的族亲没问题。就像这个刘安永,隔着三个村子,都能冒出来攀亲。又有哪个重臣,不是亲戚一大堆? 赵瀚说道:“衢州的案子,都察院按规矩处理。至于中枢大臣,朕亲自定夺,留到三日后的朝会。你,安排一下!” 三日之后,早朝。 众臣端坐殿中,表情轻松愉悦,等着陪皇帝唠嗑聊天。 一个月三次的朝会,他们已经习惯了,每次都有个特别议题。最初几次,都在聊欧洲和美洲,着实让众臣开阔了眼界。 后来又聊开海之利,总结大明的海禁弊端。 接着再聊历朝历代的税收政策,而且提前告之议题,官员们可以回家翻阅史书。 好端端的早朝,其实被赵瀚开成了经筵大会。 今天又要聊什么? 大家颇为期待,因为每次朝会,总有官员获得皇帝夸奖。 赵瀚说道:“今天就说贪腐之事。官员贪腐,屡见不鲜,此为吏治败坏之发端。不好好惩治贪腐,这大同新朝,迟早会变得如前面那般。” “陛下所言甚是!”众官纷纷赞同。 赵瀚直接点名:“李阁老,你对贪腐有何看法?” 李邦华说道:“严惩不饶!” 赵瀚说道:“假如……朕是说假如,李阁老的族亲作恶枉法,这该如何处置?” 李邦华说道:“该杀头杀头,该坐牢坐牢,绝不徇私!” 赵瀚又问:“若李阁老的族亲,打着李阁老的招牌,吓得地方官不敢管,甚至是同流合污呢?” 李邦华皱眉道:“这……若臣知情,却不闻不问,实有纵容之罪。若臣不知情,那就该罚俸自省,只依律惩处臣的族亲。臣非为自己说话,而是朝廷百官,难免有家人在地方犯事。只要本人不知情,就不该重罚,否则朝廷百官将人人自危。” “如何判断,李阁老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赵瀚追问道。 李邦华无言以对。 赵瀚指着萧焕:“你来说!” 在众臣的疑惑眼神中,萧焕缓缓站起,拱手道:“衢州府同知刘安永,衢州富商郑洪义,二人勾结,狼狈为奸。郑氏族人,犯下六起命案,皆被遮掩过去,凶手逍遥法外。郑家与官府串标,修筑河堤时偷工减料,又长期克扣工人的薪资。郑家欺行霸市,勾结村镇官吏,腐蚀地方农会,盘剥压迫百姓。又豢养打手,疑似命案一起,正在调查之中,伤人案件数十起。郑家的矿山,越界经营,霸占民田开矿……” 工部郎中郑同符,此时已经听傻了。 他来南京做官好几年,一直都没有回乡,自己的家人咋就干出这种事? 萧焕还在说:“郑洪义有一子郑同符,乃工部营缮司郎中。又有一子,乃阁臣李邦华的族侄孙婿……”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居然牵扯到李邦华。 萧焕说道:“郑洪义有言,天下姓赵,衢州姓郑。又言自己为天子牵过马,只要不起兵造反,各级官员就管不得他。又言自己与李阁老是亲家,首辅也得给三分薄面。” 李邦华全身微微发抖,他这是被气的,居然真有人扯他的虎皮。 萧焕说道:“衢州府同知刘安永,乃户部尚书刘安丰的族弟。又暗纳郑洪义的庶出族侄女为外室,疑似在郑氏矿山有分红……” 刘安丰终于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说:“陛下,那刘安永,确实是臣的族弟,也是同镇的乡人。但我们两家,都快出五服了。臣幼时贫寒,并未获得族人接济,反而受尽了族人的冷眼。臣做官之后,族人才来攀附。臣约束家人,不得与同族牵连,也不得给同族徇私。那刘安永,着实该杀,但与臣无半分干系。臣一身清白,不容有此污点……” 说着,刘安丰除下官帽,跪地磕头道:“臣请求辞官归乡!” 殿内死寂,户部尚书居然请辞了。 陈茂生起身作揖:“陛下,臣以性命担保,刘尚书绝无纵容族人之举。” 李邦华一声叹息,也摘下官帽跪地:“臣请致仕!” 得,事情大发了,内阁次辅也要辞官。 赵瀚半眯着眼,没好气道:“你们这是在威胁朕?” “不敢!” 李邦华和刘安丰齐声回答。 赵瀚问萧焕:“衢州案件,可已查实?” 萧焕回答:“基本查实,已下令抓人。臣刚才所述罪名,肯定不会有错。抓捕审讯之后,可能还会牵扯出新的案件。” “那就不等衢州的案件了结,牵扯到的几位中枢官员,朕亲自来定夺,”赵瀚扫视一眼群臣,“内阁次辅李邦华,治家不严,夺去爵位,夺去加官。保留次辅职务,罚俸三月。若其族人,再有贪腐之事,立即罢官归乡!” 萧焕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正在记录朝会内容的曹官,也吓得手抖,纸面晕出一团墨迹。 夺爵啊,大同新朝的封爵本就不多,还有些是郑芝龙那种不做官的。直接夺爵,处罚已经极为严厉。 而加官,李邦华的加官是太子少师,这也属于极为尊贵的头衔。 加官也被夺了! 李邦华干了什么? 他一个族侄孙女,嫁给了郑洪义的儿子而已。 李邦华住在南京好几年,族侄也多得很,他多半不晓得有这桩婚事。 萧焕很想劝谏,但又不敢劝谏,只能愣愣的坐在那里。 其他官员,也不敢求情。 赵瀚又说:“刘安丰,治家不严,贬官一级,罢免户部尚书职务。改为……改成什么,让吏部安排!” 刘安丰怒吼道:“陛下,臣请辞!臣没有治家不严,不要有这种污名在身!” 赵瀚仔细想了想:“好,你致仕吧。” “谢陛下!” 刘安丰捧起官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赵瀚继续说道:“郑同符,贬官五级,调任吕宋,十年之内不得回来!” 这人彻底毁了。 工部营缮司郎中,虽然只是正五品,但属于真正的实权职务,地位碾压正四品的知府。 而且,郑同符作为油水衙门的一把手,清廉能干还勤勉,早就被皇帝记在心上。这种人,只要再活二十年,最差也是个尚书,说不定还能做首辅! 现在却贬官五级,还被扔去吕宋,外加十年内不得回朝。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残忍! 郑同符已经灵魂脱壳,犹如死尸一般,完全听不见赵瀚说什么。 隔日,赵瀚就收到消息,郑同符回家自杀了。 535【农兵听令】 徐老三是个退伍兵,被鞑子的乌真超哈兵,近距离一枪打穿了肩膀。 伤势虽已痊愈,右臂却使不上太大劲,就算做农活都有些受影响。他退伍回家之后,担任全镇的农兵总教官,没有品级,没有俸禄,但每年可到县衙领取一笔教官补贴。 忙时下田务农,闲时召集农兵训练,这就是徐老三的生活状态。 秧苗就快要拔节了,从移栽到拔节的一个月,是水稻是否丰收的关键时期,需要大量养分来增长水稻器官。 长子正在读小学,次子和长女,还没有达到入学年龄,今天都来帮忙给秧苗追肥。 徐老三和妻子,各提着一篓蚕粪,一子一女跟在他们身边,将蚕粪均匀的撒在稻田里。不能一次追肥太多,会把秧苗给激死,得隔三差五进行适量追肥。 忙碌片刻,有人来到田边,大声问道:“可是退伍兵徐正良?” “是我。”徐老三狐疑的看着对方。 此人站在田埂上,打开包袱拿出一件衣服,很快将白色制服穿在身上:“都察院廉政巡视官曹本淑,奉皇命彻查衢州贪官污吏。现有兵部调令在此,退伍兵徐正良立即归队,协助廉政巡视官抓捕罪犯!” “是!” 刚刚还弯腰施肥的农民,条件反射般挺直腰杆,在太阳底下朝着廉政官行军礼。 徐老三将蚕粪放在田边,嘱咐妻儿几句,便跟着曹本淑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说:“兵部调令给我看看,上官拿着,我看就行。我双手摸了蚕粪,还是脏的。” 曹本淑拿出兵部调令,又拿出自己的腰牌,解释道:“衢州官吏,多沆瀣一气。害怕走漏风声,只能召集农兵抓人。” “该抓!” 徐老三不再怀疑,说道:“咱们农兵,不得管地方事务,看到贪官污吏也没法子。你们来了就好,这里的镇长、村长、农会长都是坏人。他们不敢惹农兵,却敢欺负没人撑腰的农民。当初大家一起修的水渠,如今得他们灌田之后,才准别的农民灌田。” “还有这种事?”曹本淑心中更为愤怒。 徐老三说道:“这些混蛋,坏事可做得多呢。” 曹本淑怒道:“村镇官吏和农会,可以霸占水渠,那今后谁愿出力修渠?” “可不是?”徐老三愤懑道,“退回去几年,村长和农会一声令下,全村男女老幼都去修路挖渠。现在已经喊不动了,大家都不愿出力,得村长带人拿着鞭子抽。” “第一个就抓村长!”曹本淑怒不可遏。 徐老三的裤腿还挽着,脚上和小腿残留着泥浆。他走到村里的晒场,那里吊着一块铁板,可以当做铁钟敲响。 “当当当当!” 不时有正在干活的农兵,从地里飞快奔来,转眼间就来了七八个。 徐老三指挥道:“徐二,你去村东头敲钟。刘四,你去村西头敲钟。张大,你去通知簧头村的农兵。张三……各组到齐,就去镇外练兵场集合!” “是!” 一个又一个农兵,遵照命令行事。 他们没拿武器,也没有穿甲胄。甚至还光着脚,挽着裤腿,完全就是农民的样子。 但行动极为迅速,而且有条不紊。 村长和村民都没当回事儿,以为又是朝廷要打仗,紧急征召农兵作战呢。 中午时分,全镇农兵到齐,只有一个生病的没来。 徐老三喊道:“到武备库,全副武装!” 大家都知道是紧急任务,也不多问,排队跑步前往武备库。 清一色的竹甲、竹盔、木盾和竹枪,都是农兵们自制的。遇到正规军不堪一击,剿灭流氓土匪却不在话下。 “立正!” “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 “一队听令!” “在!” “包围镇公所,里面的官吏,全部扣押。镇长郑长明若不在,问明去处,立即搜捕!” “是!” “二队听令!” “在!” “前往牛尾村,抓捕村长刘耀、农会会长徐立。若欲反抗,可当场格杀!” “是!” “三队听令!“ “在!” “……” 平时只知训练,不得干涉地方事务的农兵,此刻第一次在家乡露出獠牙。 镇公所里,郑长明正在看小说,办公桌上还泡着一杯热茶。 古代乡下,娱乐活动不多,也就赶集时能看大戏。甚至小说都买不到,郑长明这本小说,还是在城里买回来的。 “不好了,不好了!” 房门猛地被推开,郑长明连忙收起小说,掩住封面《金x梅》三个字。 郑长明怒斥道:“便有急事,也该先敲门!” 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农兵猛地按倒。另外两个农兵,进屋揪住郑长明,二话不说便往外面拖拽。 郑长明又惊又怒,呼喊道:“造反了,造反了,你们这是要作甚?” 曹本淑扫了这厮一眼,对徐老三说:“陛下有令,特事特办。镇长、村长、农会犯事,不用惊动县官,召集全镇百姓开公审大会。此为特例,今后不得如此行事!本镇的学校老师,选三个品德高尚者,一起记录公审过程。公审完毕,不得处以私刑,等着我回来接收。” 徐老三兴奋道:“我晓得哪些先生是好人。” 曹本淑又说:“你把事情安排好,留一些看守犯官,带着其余农兵跟我走。” 十二个廉政巡视官,召集了十二个镇的农兵,足足地跨三个县。 数日之后,他们直接将府城包围。 当然,还有一些农兵,去包围郑家在郊外的大宅,以及郑家的祖宅和矿山。 看着院墙外的农兵,郑洪义惊疑不定。接着又强自镇定,让人把大门打开,昂首挺胸出门呵斥:“你们这些农兵,还真把自己当大同军了?不晓得这是谁的宅子?速速……慢着,莫要抓我,我儿是工部郎中,是受陛下点名赞赏的大官!我给陛下牵过马,我跟次辅老爷是亲家……” 这货说到一半,就被农兵给摁住,脸贴在地上越说越急。 郑家的佣人和打手都愣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包围郑家的是冯岳,跟他一起的农兵总教官叫谢三船。 谢三船手持竹枪,指着郑家的下人:“一个都不准走,谁敢逃跑或反抗,当场格杀勿论!” 那些打手平时耀武扬威,面对结阵的农兵,瞬间变成含羞小媳妇儿,浑身发抖着往后不断退缩。 农兵冲上来,他们吓得直接跪地求饶,丝毫没有敢反抗的胆子。 衢州府衙。 刘安永快步奔到小红办公的二堂,心急火燎道:“府尊,农兵造反围城了!” 黄绯笑着说:“莫慌,是陛下来了圣旨,那些农兵都是听令行事。” “圣……圣旨?”刘安永更加惊慌。 黄绯猛拍桌子,厉声道:“刘安永,你可知罪?” 刘安永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强撑着站稳说:“我……我哪来什么罪?” “还死鸭子嘴硬,你当那些农兵是来抓谁的?”黄绯冷笑,“郑家这次完了,你也完了!贪赃枉法也还罢了,竟敢越界开矿,强占百姓的耕地!” 刘安永闻言,脸色煞白,瘫坐于地。 城外。 戴文孟举着兵部调令和廉政腰牌:“都察院廉政官办事,兵部调令在此,守城士卒速速开门!若是不信,吊一个人出城来查验!” 腹地各城的守城士卒,都属于地方警察系统。 很快,一个警察就悬着箩筐出城,在验明兵部文书之后,下意识问道:“上官,为何如此阵仗?” 戴文孟生气道:“衢州府的警差,若是还能用,老子犯得着去乡下调兵?” 那警察目瞪口呆,知道廉政官是来抓贪腐的,当即带着哭腔说:“上官容禀,只有做官的有罪,咱们这些小警差,哪有甚本事贪赃枉法?” “老子亲眼看到小警差欺负菜农,”戴文孟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莫要废话,快快打开城门,否则就是抗旨大罪!” 城门洞开,农兵鱼贯而入。 进城之后,戴文孟吼道:“全城警差,交出兵器,回到自己的衙门,等待有司派人来审查!农兵按照既定任务,去城内各衙门抓人。一个官吏都不准放走,老子要慢慢审理!” 城中百姓刚开始惊慌,还以为农兵造反。 随即看到农兵抓捕官吏,顿时明白过来,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 还有不少受过欺负的百姓,跟着农兵队伍跑,诉说着哪个官吏是坏蛋。他们看到欺负自己人被抓,激动得涕泗横流,当场跪地呼喊:“陛下万岁,青天大老爷万岁!” 廉政官员在地方办案,不得单独审理,必须全程有地方司法官员陪审。 衢州府这边,三县一府,如果把村镇级别也算上,足足抓了三百多号官吏和平民。把人全抓完之后,才去杭州通知有司衙门,把浙江顶级官员吓得面如土色。 衢州府烂成这个样子,浙江的司法、廉政官员,为什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省里相关机构的一二把手,全都要被追责! 轻则降职,重则罢官! 536【何苦来哉?】 杭州。 浙江吏选厅厅长甘大绶,得到衢州官场塌方的消息,枯坐良久,终于吐出两个字:“完了!” 各级官吏的选用提拔,吏部只管知县及以上。 省级吏选厅,可直接任命府州县正七品以下官吏。正五品以下官吏若有缺额,可直接任命代理人员。正七品到正五品官吏,可向吏部推荐并附带履历,吏部审核之后决定是否选用。权力很大的! 府州县的吏局吏科,职责跟吏选厅差不多,能管的官吏品级不同而已。 衢州府被抓那么多府县官吏,甘大绶百分之百被问责。 这位老兄举人出身,逮了总兵杨嘉谟去投靠赵瀚。先做香山知县,接着府同知、知府、吏选厅长,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眼看着就能做参政(已经恢复此官职,主管具体事务的副省),甚至是调到吏部去做右侍郎。 “查!” 失魂落魄一阵,甘大绶突然站起来,拍桌子大吼:“浙江吏选厅,立即自查自纠,究竟哪个混蛋跟衢州官场有勾结!” 只能亡羊补牢了,或许能揪出一两个蛀虫,那样甘大绶就能将功补过。 吏选厅鸡飞狗跳的同时,浙江廉政厅的张若海,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对衢州府的情况,当然有所耳闻,但碍于面子不好管,也觉得没有太大的问题。 谁曾想,那些家伙竟然捅破天,甚至强抢占农民土地。 左思右想都没办法,张若海干脆写信,希望胡定贵能够帮忙求情。 一封求救信写完,张若海更加颓丧,自己悄悄把信烧了。一来胡定贵在辽东,猴年马月能把信送去;二来他知道皇帝的脾气,有重臣求情很可能起到反效果。 胡定贵在带兵之初,做过一年的南昌典史,而张若海当时是南昌县丞。 张若海跟胡定贵的交情,便如刘安丰与陈茂生,已经铁到不能再铁了。既然于事无补,张若海也不想麻烦好友,万一牵连胡定贵就更无法收拾了。 烧掉那封求救信,张若海又写奏章,承认自己尸位素餐,但绝对没有贪污受贿。他请求皇帝彻查浙江廉政厅,审查结束之后,自己会引咎辞职。 派人将奏章送去南京,张若海亲自出手,封存廉政厅所有档案,不许任何人进来触碰。 又约束廉政厅官员,除非接到上级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杭州城半步。 做完这一切,张若海守着档案室,瘫坐在椅子上心如死灰。 他出身自耕农家庭,别说举人秀才,甚至连童生都不算,也就开蒙读过几年书。若非跟着赵瀚造反,他一辈子都别想做官。 如今不但做官了,而且做到四品官,真真是光宗耀祖。 张若海身为浙江廉政系统的一把手,深知朝廷查处贪官有多严厉,因此他从始至终都不敢贪。但他又不想得罪中枢大老,于是有些事情,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说白了,就是庸官,就是糊弄! 现在把自己给糊弄进去了。 张若海好想回到那些年,虽然只有半个江西的地盘,但大家都非常热血有干劲。他带着全县官民,一起抗洪救灾,老百姓发自真心的拥护,把自己视为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 咋就到了如今的地步呢? 张若海想起读书时,痛恨贪官庸官昏官,现在自己也成了庸官。 衢州府同知刘安永,两年前便有人举报,张若海一早就知道这人有问题。但他就是装作不知道,完全变成瞎子聋子,衢州官场一烂到底,张若海绝对难辞其咎。 …… 赵瀚说让萧焕亲自审案,但真没必要都察院一把手出面。 于是,都察院二把手来了。 听说主持审理的是邹光第,刘安永直接吓晕。 竹筒倒豆子般,有啥说啥,不敢有一丝隐瞒。 邹光第曾在广州大杀特杀,不仅处置地方官员,而且处置行贿商贾,让当时的廉政司一战成名! “如何?”邹光第问道。 戴文孟回答:“什么都不肯说,一直干耗着,估计还想着有人来救。” 邹光第笑言:“没上点手段?” “总宪亲至,还用得着什么手段?”戴文孟也笑起来。 虽然赵瀚一再强调,不得刑讯逼供。但这是不可能的,无论黑无常还是白无常,又或者地方有司部门,还是保留着一些看不出痕迹的逼供手法。 邹光第走进审讯室,郑洪义正在闭目养神。 邹光第拉一张板凳坐下,开口说道:“郑郎中可惜了。” 郑洪义毫无反应,眼睛都懒得睁开。 邹光第继续说道:“郑郎中是南京鼎鼎有名的好官,多次获得陛下嘉奖。人们都说,不出十年,郑郎中必为尚书。可惜啊,可惜,遇到你这么一个爹。” 郑洪义终于开口:“我没有罪,都是族人犯法,最多定我个治家不严。至于犬子,就更与他无关,他已经好几年没回衢州了。” 邹光第说道:“陛下也知郑郎中冤枉,但你们做的事情太大,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念及旧情,陛下还留有余地,只将郑郎中贬官五级,扔到吕宋去做一个小官。” “此事与犬子无关,我要见陛下!”郑洪义激动起来。 “你听我说完,”邹光第再次叹息,“郑郎中一身清白,哪容沾染污点?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父亲,让他该如何自处?郑郎中……唉!” 郑洪义感觉有些不妙,问道:“我儿怎么了?” 邹光第死盯着对方,一字一顿道:“悬……梁……自……尽!” 仿佛全身骨头被拆掉,郑洪义直接瘫在那里。 郑洪义是个“重情”之人,连族亲犯罪都护着,更何况是他最有出息的儿子。 他家道中落,又被人悔婚,当时许多票号都来催债。 郑洪义挨个请求宽限还款时日,只有冯家答应,听说他要去整顿生意,冯老爷子还借给他五百两。 郑洪义东山再起之后,把冯老爷子视为恩人,求娶了冯家的孙女。他对冯家照顾到极点,所以小舅子胡闹,才会一次又一次护着,甚至不惜帮其洗脱杀人罪名。 而今,郑家完蛋,冯家也完蛋。 邹光第又说:“你害了不少人,李阁老被夺爵了,刘尚书辞官归乡。他们两个无端被牵连,他们的门生故吏,会放过你郑家?会放过你冯家?” 郑洪义两眼失神,愣愣看着墙壁,魂魄已经飞到天外。 儿子自杀,对他打击太大,完全心如死灰。 “听说你抽烟的?”邹光第拍拍手。 有人拿进来烟具。 邹光第亲自打开烟袋,把烟丝放进斗里:“上好的南赣烟丝,要不要来一口?” 郑洪义下意识接过烟斗,张嘴一口咬住,等着邹光第给他点烟。 邹光第从怀里掏出火刀,并着火柴敲打几下,火柴很快被引燃,慢吞吞凑到烟锅前。 烟丝燃烧,郑洪义猛吸两口,浊泪顺着脸颊流淌,勉强坐直了些:“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邹光第朝梅竹友点头,后者立即开始研墨。 “越界开采铁矿,霸占农民田产,”邹光第问道,“哪些人在里面拿银子?” 郑洪义说:“府同知刘安永。” “只有他?”邹光第确认道。 郑洪义说:“铁矿山只有他,其他当官的,都是在别处拿银子。笔给我,我自己写出来。” 不多时,便写下一串官员名单。 邹光第又问:“杭州那边,有没有官员跟你勾结?” 郑洪义说:“杭州太远,联络得不多。我有个外甥,估计也被你们抓了,他在龙游县做县丞。这个官职,给了浙江吏选司李继嗣三百两。浙江廉政司的胡玥,去年初来衢州府巡查。他们一共三个人,胡玥收了二百两,其余两人各收一百两。他们三个,经常逛西湖画舫,那艘画舫是我的。他们请人游湖,在画舫的开销也是我出钱。” 邹光第问道:“浙江廉政厅的厅正张若海呢?” 郑洪义摇头:“没有结交过。他很谨慎,并不私下见客,也不在衙门接见商贾。” 邹光第问道:“不少郑家人,做了镇长、村长,也是买官来的?” 郑洪义回答:“衢州府吏选局的王宜、欧阳芳,西安县吏选科的潘珍、洪泰,龙游县的吏选科的秦振声、王欢……这些人,都收了我的银子。” 邹光第突然不问犯罪内容,而是好奇道:“我这些年,也查过不少案子,犯事之人无非是为了钱。据我所知,你的票号、珠宝、矿山,即便正常合法经营,都完全称得上日进斗金。你勾结官员做这么多事,自己好像没赚到钱,反而往里面倒贴钱,就算赚钱也进了族亲的口袋。你冒着杀头的危险,去做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郑洪义无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想了半天,郑洪义用不确定的语气说:“或许,是为了威风八面吧。无论走到哪里,人人都得敬畏,个个都得喊一声郑爷。远近族亲,都把我当祖宗供着,不给他们摆平麻烦,我还怎么做老祖宗?” 邹光第无语,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主犯。 干出这么大事情,坑死自己的儿子,一切居然只是为了面子。 何苦来哉? 537【故人小聚】 浙江左右布政使,被罚俸三月。 这两位纯属倒霉,他们作为全省一二把手,虽然掌控全局,但主抓的是民政、经济和教育问题,这也是政绩的主要考量内容。 他们只知道,衢州府的赋税一直在增涨,人口一直在增涨,商号和学校也越来越多。 至于吏治,就算再三强调,也不可能亲力亲为,更不可能亲自跑去衢州府调查。 罚俸三月,看似轻拿轻放,但对仕途影响极大。 他们这种职位,随时可能调去中央,一旦做京官,起步就是侍郎。如今被罚俸,等于被皇帝记住,三五年内别想高升了。 浙江吏选厅厅长甘大绶,确无贪腐之举,但举官失察,降职一级,调任贵州。 浙江廉政厅厅长张若海,确无贪腐之举,但尸位素餐,降职三级,调任广西。 郑洪义、冯日昇皆斩首示众,郑冯两族,没收全部财产,主宗流放台湾。郑氏旁支,分出十户,与庐陵刘氏对调搬迁。冯氏旁支,分出十户,与吉水李氏对调搬迁。 异地搬迁费用,郑氏、冯氏、刘氏、李氏自行承担。 这四家搬迁之后,怕是能互相打出狗脑子! 浙江官场大地震,除了罚俸、降职、撤职之外,一共17个官吏被斩首,另有62个官吏流放台湾,还有数十个官吏坐牢或罚役。 御花园。 庞春来、李邦华、田有年被招来,陈茂生、费纯、小红、萧焕、徐颖、宋应星等人也在。 赵瀚举杯说道:“今天没有君臣,大家都是老相识。这一杯,给田先生践行!” 众人举杯。 田有年捧着茶说:“多谢陛下挂怀!” 从去年冬天开始,田有年就经常卧病在床。这次李邦华被夺爵,田有年趁机请辞,不想拖着病体在内阁折腾。 赵瀚派医生去看过几回,确实属于年老体衰,因此也不便强留。 三请三辞之后,田有年被允许致仕。 封宜春侯,加太子太保衔。 这是对田有年的肯定:第一位诚心归顺的大明知府,并在关键时刻,为大同军督造了军事装备。 李邦华也想生病回家,奈何他七十一岁了,依旧精神矍铄。 别看庞春来中年白发,这些年皮肤越活越红润。他前后收养了两子一女,至今也没有结婚,平时都是佣人在照料起居。 “说说吧,诸位对这次的案子怎么看?”赵瀚吃着糕点,看样子很随意。 陈茂生愤懑道:“当严查各地,这才几年时间?农会居然都烂掉了!” 被夺爵之后,李邦华反而看开了:“应该确立制度,族亲犯罪,官员究竟如何处置。我一把年纪了无所谓,刘安丰正值壮年,他被牵连辞官太不值当了。” 众人无言,莫衷一是。 古代做官有各种避讳,比如七品就得异地为官,而且必须是跨省任用。比如苏(州)、淞(江)、江(西)、浙(江),这些属于赋税重地,不得担任户部官员,避免他们给老家减税。又比如,同族兄弟、叔侄,不得在同一个部门做官。 但大多属于潜规则,并非硬性规定。儿子参加科举,父亲不得阅卷,照样有人公然违反,杨慎考状元就是他爹阅卷。 “五服牵扯太广,三服亲连带追责吧。”赵瀚其实也没办法。 或者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甚至几百年之后,也不可能避免这种事情。 庞春来考虑道:“今后若有人以此做政争手段怎办?” 赵瀚说道:“身为阁部重臣,如果三服亲都管不住,那他也没脸继续留任了!” 三服亲,就是三代以内近亲,比如你的堂兄弟。 按照这个标准,此次的李邦华、刘安丰,其实都不会被牵扯在内。 李邦华表示没有异议,他打算把三代以内近亲,没做官的全部搬来南京。 赵瀚又说:“各地大族,还得继续分家迁徙,河南、山东有的是土地安置。这次不是劝导,必须强制分族搬迁!” 陈茂生说:“陛下,请彻查各地农会!” 赵瀚点头:“这事你来负责,无论哪个衙门,你随便调动人手。” “遵旨!” 陈茂生起身作揖。 赵瀚又对宋应星说:“长庚,田先生致仕之后,阁臣只剩两员,你入阁为相吧。” 宋应星拱手道:“臣鞠躬尽瘁!” 宋应星可不只是科学家,他还是对治国认识颇深的传统士子,《大同集》里还有一篇他写的文章呢。 赵瀚对费纯说:“你莫要急,好生掌管财部。” 费纯笑道:“我不急。现在不缺银子,粮食也充足,足够打今年的大仗。” 此时此刻,大同、大顺、满清,三方都已出兵,正在北直隶、河南、辽东对峙,空前规模的大战一触即发。 贵州已经基本平定,跟广西、四川一样,只剩边角地带的小土司。 至于云南,沐天波这位大明勋臣,被沙定洲打得满地乱窜。沙定洲一个小小土司,已然占据近半个云南,而且全是菁华产粮区。 对了,就在前几天,赵瀚收到沙定洲的降表:这货愿意归顺大同朝廷,请封云南宣慰使。 啥意思? 就是赵瀚可派文官,去治理昆明等城市,其余地方交给沙定洲就可以了。 “上次你说遇到了老魏?”赵瀚突然问费纯。 费纯点头说:“魏叔带着婶子,原本住在湖南,儿子都三岁了。忽然想起来回原籍省亲,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亲人。他们路过南京的时候,到我家里住了两天。” 赵瀚埋怨道:“来了南京,都不来见我,真真是见外了。” 费纯好笑道:“你可是皇帝,不见外才怪。” 魏剑雄过的才是神仙日子,带着费元鉴的小妈,在洞庭湖边隐居好几年,开了一家小店赚点生活费。 魏剑雄若是求官,以他的本事,还有跟赵瀚的关系,至少也是个公安分局长。上阵杀敌也行,从军之后,直接做统率三十人的队长,打几仗就升上去了。 可惜,一身武艺,居然跑去开杂货店。 赵瀚没来由的怀旧起来,问道:“小红,你可知小翠近况?” 黄绯回答道:“在家相夫教子,她那丈夫是个老实人,日子过得倒也美满幸福。” “唉,种种往事,仿佛昨日。”赵瀚叹息。 黄绯笑道:“陛下得空,可回江西一趟,江西百姓都想念陛下呢。” 赵瀚好笑道:“算了,不给官员们添麻烦。你调任都察院一事,等着吏部批复吧。今年各地官场都要严查,有得你们忙。” 萧焕立即接话:“陛下请放心,一府一县,挨个清查,定让贪官无所遁形!” 一番宴饮,各自散去,庞春来和徐颖留下。 庞春来说道:“陛下,何时收复辽西,老臣就何时请辞。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回到家乡,置一宅院,修葺祖坟,好好教导子女,便能颐养天年。” “老师春秋鼎盛,何必如此?”赵瀚挽留道。 庞春来摆手说:“臣资质驽钝,做一布政使已是极限,首辅之职纯属赶鸭子上架。内阁事务,看似臣在掌舵,其实多由李阁老拿主意。李阁老才是王佐之才,他年纪也大了,在退休之前,让他做几天首辅吧。” “唉!” 赵瀚一声长叹,复又语气坚定道:“今年必定收复辽西,我让大同士卒,为老师修葺祖坟,提着鞑子王爷的头颅去祭拜!” “那自是极好,”庞春来高兴道,“臣全家皆死于鞑子之手,若以鞑子王爷之血祭拜,亲人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徐颖说道:“鞑子内部,矛盾日增。此次大战,豪格出兵山海关,多尔衮留在辽东防备我军。臣正在使用离间计,就说多尔衮欲诛杀豪格,令鞑子的前线大军兵无战心。” “有用最好,没用就硬打,鞑子就快撑不住了。”赵瀚说道。 满清跟李自成一样,都是狭小的地盘,养了太多军队。李自成的吏治日趋崩坏,满清那边派系斗争越来越严重,他们必须向外转嫁矛盾,于是合伙起来进攻大同朝廷。 赵瀚问道:“蒙古各部怎样?” 徐颖笑着说:“有几个蒙古部族,臣可保证让他们临阵倒戈。” 赵瀚问道:“李自成那边呢?” 徐颖回答:“一些伪顺将领,不满与鞑子相约出兵。因为当初与鞑子作战,他们颇有亲朋挚友,死在鞑子手里。还有就是,鞑子窃据山陕之时,作恶多端,残害百姓。伪顺将领,又多出自山陕,乡亲族人被杀者不少。反而是我们,一直没有跟伪顺打仗,伪顺将领更愿和咱们一起联手打鞑子。” 赵瀚说道:“派出细作联络李自成的部将,就说只要归顺立功,按照山东、河南战场旧例。去年被杀的郝摇旗,那是作恶太多,活该被砍头。让他们不要怕,放心的投降过来。嘿嘿,投不投降无所谓,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明白,让伪顺各部将领互相怀疑、互不信任!”徐颖说道。 赵瀚起身在花园踱步,思绪已经飞到了北方。 538【天津大战】 北京。 李自成再次来到这座城市,入眼尽是破败荒凉。 曾经百万人口的大城,历经战乱、瘟疫、饥荒和劫掠,死的死,逃的逃,而今全城已不足十万百姓。 这还是刘宗敏坐镇北京,治理了足足两年的成果。 倒是北京周边的生态变好了,曾经光秃秃的山峰,现在长满了植被。樵夫这种职业重新出现,北京城里的居民,不用天天烧煤炭煮饭。 “鞑子还没动?”李自成问道。 刘宗敏说:“豪格派人送信,让咱先去打霸州。只要将霸州包围,他们就配合去打天津,让伪同军顾此失彼。” “谁先动手都一样,得联手才打得过。”李自成的语气颇为无奈。 大同军在河北的兵力,布置在天津、霸州、保定、真定、顺德一线。这条线的西边和北边,全部属于李自成的地盘。 李自成可以随时退往山西,凭借山碍防守。大同军却没法退,背后全是大平原,只能重兵固守城池。 李自成的总兵力,大概有十万人左右,这已经是山西、陕西、甘肃的养兵极限。 他不敢分兵去攻打河南,只能集中攻打河北,而且还要跟满清配合才行。 大同军的战力,李自成没有领略过,但多次击败八旗军,谁都知道那是一等一的强兵。 刘宗敏忧虑道:“这一仗不好打,霸州有费如鹤,天津有张明善(张铁牛),二人都是当世名将。听细作传回消息,费如鹤已被封为后军大都督,统揽河北战局。咱去打霸州,等于攻打伪同大军的帅营。” “围城打援如何?”李自成问道。 “只能试试看。”刘宗敏并不抱希望。 费如鹤的第一师,驻扎霸州。 张铁牛的第二师,驻扎天津。 黄顺的第七师,驻扎保定(府城)。 万斯同的第十六师,驻扎雄县。 李定国的第十七师,驻扎顺德。 还有保定、新安、安州、静海等县城,每座城池至少驻军三千,都是些农兵和警察部队。包括正规军在内,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七八万人之多。 大同军也不出动,全都守在城里。 而李自成总共十万人,还得留兵驻守关隘,防备河南的大同军进攻山西。他能带到河北战场的,也就八万人左右。 一比一的兵力,怎么强攻各城? 当然,李自成带着大量民夫和辅兵,对外号称“出兵五十万”。 李自成看着地图说:“咱要是包围霸州,北直隶的伪同军,全都会来打咱们。到时候,鞑子却可以重兵围天津,那里不会有伪同援军出现。鞑子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硬仗全是咱们的。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这跟三方局势有关,满清出兵攻打华北,只能去打天津的张铁牛。而大同军遭受攻击,只能先救霸州,直接救天津会被霸州拦着,从南方饶路则费时费力。 李自成怎会自己顶在前面,让满清悄悄占便宜? 自古联军,一向如此,都是互相算计,根本不可能齐心协力。 李自成说道:“联络鞑子,咱跟他一起围天津,一起在天津围城打援。” …… 梁城所。 此地在天津市宁河区以北,如今成了满清入关后,屯兵和屯粮的地方。 从山海关到这里,一路都没啥百姓,鞑子不可能就地解决军粮问题。只能从辽西运过来,路途很长,容易被大同军坐船登陆断粮道,因此豪格显得异常小心谨慎。 抚宁、昌黎、滦州(滦县)、开平(唐山),这些沿途城市,满清都至少驻扎了三千人,直接一万多八旗兵被迫留下看守粮道。 满洲贵族,被大同海军搞怕了! 被豪格带到梁城所的军队,只有六万余。其中一万多,还是外藩蒙古骑兵,这些人已经不怎么想给满清打仗了。 “李自成要跟我们一起打天津,大夥是怎样想法?”豪格问道。 满达海说道:“还能怎样想法?如果不同意,李自成可能会撤军,我们岂不是白来一趟?” “那就双方合兵,十多万人,把天津给围死!”杜尔祜说道。 杜尔祜是努尔哈赤的曾孙,是褚英的嫡长孙。 若非褚英野心勃勃,被努尔哈赤软禁,多半能做满清皇帝,杜尔祜就是皇太孙了。 褚英一系,被打压了几十年。如今满清日薄西山,为了平衡派系斗争,杜尔祜才被恢复带兵权,否则只能老实在后方做辅国公。 满洲贵族们反复讨论,最终接受李自成的提议。 随即,豪格率先出动,移师天津北面的杨村驻扎,同时搜集打造大小船只。杨村那地方,是后来的天津市武清区。 李自成也动了,让刘宗敏防备保定方向的大同军,自己亲率五万大军朝天津进发。 两大势力合兵之后,直奔天津城北七里的丁字沽。 曾经的丁字沽,是漕粮转运枢纽,有诗为证:万里云帆漾碧天,村烟渔火泊吴船。层层鷁集三沽里,簇簇鳞屯两岸边。西北群流连海岱,东南巨浸拱幽燕。凤城形胜雄千里,独许雍奴溢广川。 而今,人烟几绝。 倒是也剩少数百姓,但都提前转移进天津城。 “探明敌情了吗?”张铁牛问道。 哨探回答:“敌军骑兵遮蔽战场,很难靠近了探查。还是借助热气球和千里镜,远远探得敌情,伪顺和伪清的主力,应该都在丁字沽,那边的营寨绵延十里。” 张铁牛说道:“将消息立即告知费都督!”又对传令官说,“让静海县加强防御,敌人可能在包围天津之后,分兵去攻打静海县城。” 又过两日,估计李自成和豪格商量好了,终于带着大军来到天津城外。 双方合兵之后,战兵达到十一万,民夫和辅兵也有近二十万人。 李自成的大军,在运河与三角淀之间扎营。豪格的大军,在运河以南扎营。两边的营寨泾渭分明,中间搁着大运河,攻城时也肯定各自分配城墙。 刚开始几天,就是城内城外互相炮击,攻城方组织民夫填平护城河。 费如鹤、黄顺、李定国、万斯同的部队,在霸州陆续集结之后,也渐渐朝天津战场靠拢。 三方大兵团作战,分兵奇袭什么的,都只能算小打小闹。 谁敢派数千部队绕后,保准有去无回,或者干脆缺粮被活活困死。 再加上战场分配问题,李自成和豪格都不愿吃亏,只能选择在天津进行大决战。 当然,其他战场也没闲着,而且已经开始打仗。 辽东那边,几个师齐出,正在围攻海州和凤凰城。 河南那边,同样几个师齐出,试图攻破关卡直取山西。 等于满清和李自成,在河北主动进攻。而大同军,则在辽东和河南主动发起进攻。 …… “轰轰轰!” 天津城外,炮火连天。 数千八旗骑兵和外藩蒙古骑兵,被派往静海县突袭。若不能迅速拿下,那就不必强攻,在静海县的村镇劫掠便可。 几千骑兵奔至静海县城外,看到城门紧闭,立即打消夺城念头。 “贼兵退了。” “不可掉以轻心。” 城头对话的两人,一个是知县阎应元,另一个是老熟人高尔俨。 高尔俨本该是崇祯十三年的探花,因为投靠李自成,被南明小朝廷打为逆贼。随着李自成败走,南明又没法去,于是选择投靠满清,最后做到满清的吏部尚书和宰辅。 赵瀚带着小妹南下逃难,在静海县遇到农民军,高尔俨还乔装手刃了贼首。 他也没考上大明探花,因为崇祯提前上吊了。 大同军占领静海县之后,高尔俨立即出来做官,结果被告知只能从小吏做起。这货觉得没面子,勉强矜持了一年,还是出来做小吏,如今刚刚升为县丞。 至于阎应元,在山东孤身夺城,已经做了两年静海知县。 这次地盘扩张之后,阎应元肯定要高升。 阎应元穿着文官服装,亲自提剑巡视城防,把城内物资调度交给高尔俨。至于真正的带兵“将领”,一个是本县典史(公安局长),带着全城的警察部队;另一个是负责全县农兵的退伍军官。 兵员数千,连老百姓都来协助防守,滚木、落石、金汁、菜油都备着。 可惜,敌军跑了。 几千骑兵,散成三股,到静海乡下村镇劫掠。 察哈尔部的骑兵,跟八旗骑兵分开两里地之后,左孝成骑马追上岱钦。 “岱钦俺答,四处都没人,汉民早就撤走了,”左孝成说,“这是大同军的一贯路数,靠近战场的州县,会提前坚壁清野。” 岱钦说道:“走远点再下马休息,别被那些八旗兵看到。” 又奔出一里地,岱钦派出探子,四下散开放哨,其余的全部下马偷懒。 既然没啥能抢的,那还费劲干嘛? 左孝成说:“岱钦俺答,你觉得哪边能赢?” “不晓得。”岱钦摇头。 左孝成又问:“若是大清赢了,察哈尔能有啥好处?” 岱钦说道:“没有好处,咱们察哈尔部,一直都被满洲贵人们防着。打硬仗有咱们,遇到好处就没咱们。” “那还打什么?投靠大同军啊!”左孝成脱口而出。 539【天津没法打】 左孝成去过一次辽东,代表情人给多尔衮送礼物。 然而,满清没人待见他,那里的汉奸已经在卷了,始终防备着新来的汉奸上位。 在辽东没有什么好发展,左孝成立即返回察哈尔部。 他虽然睡了察哈尔首领的老婆,但还真没有遭受敌视。主要是左孝成善于结交,又能从张家口弄到粮食,虽然粮食不多,但还是让察哈尔部的贵人们很高兴。 对了,察哈尔部的羊毛,也由左孝成收购,扔给曹逢吉贩运到南方。 曹逢吉则运回食盐和茶叶,让左孝成卖一些给察哈尔部。 一来二去,左孝成特别受尊敬,在察哈尔部到处拜把子。这次打仗,也主动请缨,跟随部队一起南下。 岱钦被吓了一跳,左右看看,低声说:“你有路子?” 左孝成说道:“有,我一个族弟,在大同朝廷做尚书。尚书是很大的官,能随时见到皇帝。” 岱钦疑虑道:“万一大清打赢了,多尔衮会报复我们察哈尔部的。” “满清打不赢,”左孝成问道,“你晓得大同朝廷有多少士兵吗?” “不清楚。”岱钦摇头。 左孝成说道:“大同军有十七个师,每个师有一万人。还有其他独立营、独立旅、独立团、警备队,总共加起来有二十万人。这二十万兵,不用种地,不用放牧,只是操练和打仗。他们每天都要操练,一个月只休息三五天。” 岱钦目瞪口呆,足足二十万兵,还是只管打仗和操练的兵。 左孝成又说:“除了这二十万兵,大同朝廷还有农兵。又种地又打仗的兵,召集起来有百万之数。” 岱钦吞咽口水,他无法想象一百万大军的样子。 左孝成继续说:“别看这里的大同军,数量比不过满清和大顺。但河南、辽东,都有大同军在打仗,如今恐怕都在打多尔衮和李自成的老窝了。” 岱钦不言不语,正在衡量得失。 左孝成煽风点火道:“察哈尔部,是蒙古大汗的部族。虽然蒙古大汗已死,但满清怎么可能不防着?这些年,满清是不是一直在压着察哈尔。以前归附察哈尔的蒙古部落,是不是也跟着满清压制察哈尔?不管是满清,还是蒙古部落,他们谁愿意看到察哈尔部再次强大?如果不投靠大同朝廷,长此以往下去,察哈尔部还有出头之日吗?” 这一番话,真正打动了岱钦。 在所有外藩蒙古部族当中,察哈尔部是最艰难的。满清在防着,其他蒙古部落也防着,生怕察哈尔部哪天会复兴。 左孝成还在唠叨:“这些年,察哈尔的勇士战死了多少?察哈尔的草场又被霸占多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察哈尔的子孙就没有草场放牧了!” 忽然,岱钦咬牙启齿道:“孝成俺答,我听你的,察哈尔部不能这样下去了!” 说降如此顺利,是因为左孝成说的都是大实话。 历史上,即便满清统一了中国,察哈尔部最后也被逼反,而且平叛之后处理得极为严厉。 当时,察哈尔贵族全部被降罪,察哈尔首领被斩首。部众被打散了,移民到其他地方放牧。又规定,察哈尔旗不列入蒙古四十九旗,官员不得世袭,事务不得自理。接着,又将巴尔虎、布里亚特等蒙古牧民,迁来掺进察哈尔部混居。再强迫西迁的察哈尔部种地,从游牧变成农耕。 蒙古最强大的部落,就这样被清朝给彻底肢解。 岱钦想把部下都叫来训话,左孝成拦住说:“人多眼杂,避免走漏风声。不是我不信任察哈尔勇士们,但难免有人会说错话。只需告诉几个信得过的头领,在打仗的紧要时刻,给满清以致命一击!” “好!” 岱钦招来几个带兵的贵族,照着左孝成一番说辞,当场把这些察哈尔贵族说得义愤填膺。 他们心中不满已久,犹如装满火药的木桶,被人一撩拨就会炸开。 于是这几个贵族,又悄悄跟自己的亲信说。 等他们返回天津的营地时,一大半的察哈尔骑兵,都已经知道自己要倒戈。 左孝成这个间谍,做事不严密啊。 不过无伤大雅,满清虽然在察哈尔布置了眼线,但如今都留在大草原呢。出来打仗的,全是苦命打工仔,为满清冲锋陷阵而已。 …… 天津城墙,高十二米。 而且不像赵瀚南下时那样,南北城墙都有坍塌,早就被地方官带领百姓修复了。 北面是卫河,东面是海河,由于要漕运行船,因此河上没有桥梁。一来填平海河、卫河太麻烦,二来填了外面之后,还有里面的护城河。且填河的整个过程,都在城防炮的攻击范围内,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自成和豪格,果断放弃从东、北两面攻城。 分配战场之后,李自成进攻西面城墙,豪格进攻东面城墙。 一连几天,都在负土填河。 进攻方的火炮,更像是为民夫助威。因为他们是想围城打援,没真打算攻下天津,火炮和弹药都得省着些用——城墙太高太厚,不是十天半个月能轰塌的。 真正的战斗,率先在三角淀爆发! 嘉靖年间,由于不断修筑运河堤坝,永定河、大清河、拒马河、黄汊河、王家沱河、掘河、越深河、刘道口河……一大堆河流,纷纷涌入三角淀,形成方圆数十里的大湖泊。 也是因为整治漕运,三角淀在清代中期渐渐干涸。 现在,它成了第一战场。 无论是李自成,还是豪格,沿途搜罗或者打造的船只,都扔到三角淀去跟大同水军打仗。 双方皆为小船,实在是大船容易搁浅。 三角淀虽然面积很大,但水深还不到三米,个别地方甚至不足一米。 古剑山作为大同水师统率,已经很久没有打仗了,舰队基本都在帮着运输物资。这估计是他最后一次内陆水战,打完之后,要么转为海军将领,要么在长江抓捕水匪。 奈何,长江早就没水匪了,都是古剑山闲着无聊的结果,没事儿就把船开出去剿匪。 “发炮!” 类似烟花的信号弹,在芦苇丛中升空,无数小船闻声杀出。 三角淀就在天津城西北十里,大同水师操练两年,早就熟悉这里的地形。而大顺和满清的士兵,却仿佛置身迷宫,甚至都不晓得船往哪里开。 浅水湖泊,水草茂盛,芦苇之类的水草,伸出水面到处都是! 对大同水军更有利的,是李自成的兵来自西北,豪格的兵来自东北。一堆旱鸭子军,如今打水战,能游泳的就临时转为水师。 “砰砰砰!” 大同水师的小船神出鬼没,迅速包围歼灭敌军,夺船之后立即重新藏进芦苇丛。 整个战斗过程,就像在殴打小朋友。 天津的护城河还没填平,李自成和多尔衮的士兵,就被彻底赶出三角淀。 “陛下,不能在此扎营了,”义子张鼐劝谏道,“咱都是西北人,打水仗哪里打得过南方人?三角淀一失,伪同的援军,就可直接坐船而来,经三角淀抵达天津西北十里外。咱们的营寨后方,数十里水域,随时可能有伪同军来偷袭。” 李过、田见秀等大顺将领,留在山西防备河南的大同军。 刘宗敏在保定以北,相机而动。 张鼐是跟在李自成身边的头号大将,统率李自成的全部骑兵。 “骑虎难下啊!” 李自成郁闷透顶,他的部将来过天津,但当时北方大旱,三角淀完全干涸成澡盆子。 虽然细作说,天津附近有大湖,可李自成哪里能想到,居然他娘是方圆数十里的大湖。 早知如此,还打个鬼的天津! 北边有河,东边有河,西北有湖,处处都对进攻方不利。 左思右想,李自成下令道:“全军移驻丁字沽,把三角淀东岸的芦苇,能烧的烧了,不能烧的割掉。在岸边构筑炮台,时刻让岗哨警戒,一有敌情立即发炮!” 豪格那边,收到李自成的消息,整个人都直接傻住了。 大哥,你在运河北面,我在运河南边,咱们说好了一起攻城,遇到伪同援军则互相策应。你一言不发,撤到丁字沽那边,我他妈还留在这里干啥?伪同援军真来了,我满洲勇士就得被包饺子! 可李自成不敢留下啊,三角淀已经被大同军占领。只要船只足够,一万大同军,可以坐着小船,借着芦苇丛的掩护,随时随地出现在李自成的后方。 “移师去东边!”豪格只能跟着撤。 豪格不但想撤去城东,甚至想直接撤回辽东,这他妈打的什么鬼仗? 天津的西边和南边都留出来,哪里还算围城?援兵和粮草,可以通过运河,源源不断的运进天津。 而李自成撤去北边,豪格撤去东边,又是最难攻打的两面城墙。卫河和海河,够他们慢慢填的,填完了之后再填护城河。 张铁牛站在城楼上,用千里镜看着转移的敌军,顿时哈哈大笑:“这是在逗老子玩呢。” 540【大军对峙】 为避免添油战术,真被敌人围城打援,费如鹤率领的大军,足足一个月之后才抵达天津。 期间,一直在霸州聚兵。 费如鹤、黄顺、万斯同、李定国四个师合兵,外加一些农兵部队,能打仗的有五万人。另有大量民夫和船只,源源不断的从会通河、大运河至此。 明末的会通河,要先流入三角淀,然后再与大运河连接。 加上民夫,十多万人,在三角淀与大运河之间扎营,那里是李自成之前扎营的地方。 北有三角淀,南有大运河,东有沟通三角淀与大运河的小河,是一处南北七八里、东西数十里的狭长地带。 李自成和豪格若想打过来,要么从三角淀进攻,要么从大运河进攻,渡过东面的小河进攻反而最简单。 战事完全僵持住了! 碍于地形原因,谁进攻谁吃亏。李自成和豪格,只能不断的负土填河,不断的轰击城墙。而且,在卫河与海河填平之前,他们还得在外围炮击,距离实在太远,能不能命中城墙全靠天意。 “陛下,不能这么打下去,”大顺将领党守素说道,“伪同的军粮,能顺着大运河,轻轻松松从南边运来。咱们在河北却没多少粮食,军粮得从山西运来。一直僵持,拖上几个月,咱的粮食就吃完了。” 张鼐说道:“陛下,不如孩儿暗中率领骑兵,绕去霸州、保定县(文安西北方)。伪同在河北的大军齐出,霸州那边肯定空虚!” 袁宗第说道:“霸州再空虚,几千守军还是有的,你的骑兵哪里打得下来?” 张鼐说道:“霸州打不下来,就打霸州与保定县之间的苑家口。那里极为紧要,占领苑家口,就能切断霸州、保定和天津的联系。” 苑家口最初叫做夹口寨,是柴荣建来抵御契丹的。 宋代巡检史杨延朗,派校尉苑贵驻守夹口寨,在水中打造暗桩练兵,夹口寨此后就改名为苑家口。 杨家将的故事里,杨六郎屯兵的西营盘,就在苑家口的西边不远。 这种兵家必争之地,只要脑子没糊涂,怎么可能不派兵驻守? 李自成摇头说:“苑口关易守难攻,水路便利,不远不近,那里怕是伪同大军囤积粮草的地方。你带着骑兵奔袭,就算能打下霸州,也不可能打下苑家口。” “险中求胜,总得试一试。”张鼐说道。 李自成也没啥好办法,只得说:“若要去,带两千骑即可,多了容易暴露行踪。若能攻占苑口关,把那里的粮食全烧掉,此战就已经胜了一半。” 害怕被三角淀的大同水军发现,张鼐带着两千骑兵,一直退到杨村附近,这才向西渡过凤河。 张鼐在东安县补给粮草,然后跨过浑河抵达永清。 永清也属于李自成的地盘,略作补给之后,向南插往信安镇。准备夜间悄悄过会通河,然后出其不意的杀到苑家口。 “呜呜呜!!!” 刚过信安镇不远,张鼐就脸色难看,他跟大同龙骑兵撞上了,且龙骑兵直接吹响示警号角。 “吃掉!” 张鼐一声令下,带着大顺骑兵扑上去。他麾下有两千骑,而眼前的龙骑兵,只有寥寥几十骑而已。 那些龙骑兵调头就跑,根本就不愿接敌,而且一边跑一边吹号角。 向南追出两里地,龙骑兵骤然增多。 却是费如鹤为了保护军粮,留下一支龙骑兵在此,每天都会撒出去探查敌情。 统率骑兵的将领是姜瓖,先降李自成,后降多尔衮。河南大战时,又带着家丁骑兵,主动归顺大同军,且为了掩护大同军,硬扛吴三桂的骑兵冲锋,连亲弟弟都因此当场阵亡。 如今,姜瓖已经是骑兵团长,肩负着保护军粮的重任。 张鼐吹响号令,示意全军停止追击。 姜瓖却主动打马上前,笑着大喊:“对面是哪位故人?何不就此归顺我大同朝廷?” 距离太远,张鼐听不清楚。 此时此刻,这些大同龙骑兵,只聚集了800多骑,却主动逼近2000大顺骑兵。 “撤回永清!” 张鼐明明占据兵力优势,却直接下令撤退。 因为大同龙骑兵,一直在不停吹号角,鬼知道附近到底有多少。 双方一追一逃,张鼐顺利撤进永清城,姜瓖也只能休兵回霸州去。 天津那边,还在对峙。 张鼐回到丁字沽大营,一脸郁闷道:“陛下,孩儿没有完成军令。刚过信安镇,便遇到伪同骑兵,霸州和苑家口肯定都防备森严。” “情理之中,这不怪你,”李自成眉头紧皱,“上午收到刘宗敏的塘报,他带人偷袭新安也失败了。伪同的河北防线很有讲究,前几天有读书人说,伪同防守一线,便是宋代的水长城。” “水长城?”张鼐第一次听说。 李自成点头道:“就是水长城,用来防御契丹的。” 所谓水长城,就是掘开河堤,引河水将河北沼泽连成一线。又在水中设置暗桩,阻挠船只通行,令契丹大军无法南下。 当初满清撤回辽东,赵瀚没派骑兵奔袭抢占北京,就是因为北京那边不好守。 如今大同军的河北防线,跟北宋的水长城大致重合。只不过一些地形变了,沼泽变成耕地、河流和湖泊,一些河流也完全成型。 基本就是沿着各处河流,在紧要位置驻兵防守。 李自成想要大军南下,必须一处一处硬打下来,随便打哪处都得付出代价。或者像现在这样,跟满清八旗合兵,歼灭大同军的主力! 继续对峙一个半月,李自成各种试探,甚至佯败引诱,费如鹤都不下令追击。 为什么要追? 在费如鹤眼里,战场形势非常明朗。 敌人兵多,自己兵少。但敌人的粮道更长,得从山西和辽东运来。而自己背靠两条大河,随时可用船只运输军粮,运粮途中的消耗远远小于敌军。 那就慢慢耗呗,谁的军粮撑不住了,谁就肯定先露出破绽。 反正自己北靠湖泊,南靠运河,东边还有一条小河。敌人想要送命,那就渡河打过来,次次都半渡而击多舒服。 “都督,鞑子有异动!” 费如鹤说道:“升热气球,观测敌情。” 一只热气球徐徐升空,用绳索牵引着,飘在战场上空。 每只热气球,最多能坚持25分钟。几只热气球轮换着来,一只即将落下,另一只便升起,只要燃料足够,可以保持一整天。 “又是那种升天球,也不晓得是咋飞上去的。”豪格骑马仰望前方的天空。 对峙这么些天,热气球已经升空多次。 虽然只用来观测战场,但每次升空,都会给敌人带来士气打击。一些大顺和满清将士,觉得那玩意儿是神物,大同皇帝肯定得到了神灵保佑。 二十多分钟过去,第一只热气球降落,观测员跑来汇报:“都督,鞑子又回南边了,似乎想跟我军隔河对峙。” “跑来跑去,他们也不嫌累。”费如鹤好笑道。 满清大军又回到了最初的扎营点,为了防止自己被包饺子,必须派出数千骑兵,向南向西撒出十多里打探。 豪格也是无奈,他要是不回来,别说打仗了,连大同军的面都见不着。 只有回来,或许还能跟李自成两面夹击。 围城打援,打到这种份上,已经算是彻底失败。 大同援军倒是来了,但根本不着急,距离天津七八里扎营,完全没有丝毫救援的意思。因为不用救,天津根本没危险,这座城实在太难打了。 从大同水师控制三角淀的那天起,李自成和豪格就已经陷入被动局面,有利地形全部被大同军给占据。他们甚至都不敢主动出击,去半路拦截费如鹤的援军,那是他们唯一可能取胜的机会。 运河两岸,每天炮击不断,每天都有哨骑来回奔跑。 双方都在防备敌人渡河,又时刻打算派小股部队渡河偷袭。 又过半个月。 满达海对豪格说:“撤军吧,天津打不下来,那费如鹤就是属乌龟的。营寨越修越坚固,壕沟土墙越挖越多,再这么下去,就算让咱们安全渡河,攻打营寨也跟攻打堡垒一样。再继续拖下去,辽西的雨季就要到了,军粮运来更加困难,到时候必然因缺粮大败。” “耗费那么多钱粮,这次就白来一趟?”豪格很不甘心。 满达海反问:“不然还能怎样?你打得下天津城,还是能灭掉河对岸的南蛮子?” 豪格说道:“要不分兵先攻静海县?” 满达海问道:“你分多少去打?分得少了,打不下来。分得多了,此地兵少,费如鹤必然动手。” 豪格说道:“设置许多空营,悄悄分兵离开,至少能骗对面好几天。” 满达海说:“南蛮子有飞天球,站在天上用千里镜一看,能看不出你那都是空营?就算看不出来,你能保证几天时间攻下静海县?” 费如鹤的用兵,颇有徐达那股味道。 当时王保保拥兵十万,坐镇太原,徐达攻下两个据点,就一直忙于修筑营寨,完全没有半点决战的样子。 一直就是耗时间耗军粮,耗得王保保坐不住了。 王保保于是假装去打大都,引诱徐达出兵救援,想半路跟徐达大战一场。结果,徐达根本不去救大都,而是前往攻打王保保刚离开的太原。 王保保的围城打援,变成徐达的围城打援。 王保保连忙带兵回来,想要跟徐达决战。徐达又不动了,全心全意加固营寨。 王保保骄躁不已,欲战而不可得,反而因此放松警惕,以为徐达还会一直窝在营寨里不动。 徐达动了,出兵夜袭,王保保数万大军,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对于时机的把握,费如鹤暂时还难说,但耐心却绝对跟徐达有得一比。你想决战?嘿嘿,我不动,我就不动,我恶心死你! 费如鹤不动,河南的大同军却动了,而且兵锋所向、势如破竹! 541【潼关】 如果有一支军队,直接杀穿山西,那完全可以制作成横版通关游戏。 山西,表里河山,四面八方都被大山包围。而且山中有山,将全省分割成无数小块,就算攻占下来一两块,也别急着高兴,得做好继续闯关的准备。 太行八陉,河南的大同军,只能从轵关陉、太行陉和白陉进攻。 其中太行陉最为险要,李自成只需驻守一千人,就能抵挡数万大同军的攻打。 既然山西这么难打,那为啥不去打陕西呢? 刘柱的第八师、江良的第五师,从洛阳出发,经崤函古道,径直朝着关中杀去。 硖石关、雁翎关、函谷关,皆在大同军手中。 但前面还有潼关挡着,驻守潼关的大将是田见秀。李自成只封了两个权将军,一个是田见秀,一个是刘宗敏。 他们两个的地位,如果硬要比喻,类似费如鹤和张铁牛。 算上民夫数万人,顺着黄河来到潼关。 “嘶!” 江良望着潼关城墙,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打?” 刘柱笑道:“肯定不能硬打。” 刘柱长期驻扎这边,亲自来探查过地形,知道潼关长什么样子。江良却是第一次来,完全被这座雄关给吓到了。 由于雨水不断冲刷,泥沙不断堆积,潼关的位置也不断变化,有汉潼关、隋潼关、唐潼关之分。 但还是朱元璋财大气粗啊,明潼关把所有要道都框进来,直接在这里修筑了一座城! 所以,现在都不叫明潼关,一般叫做潼关明城。 城高16米,周长11.2公里,把好几座山都圈在城中,依山而建的两段城墙,更是高达恐怖的30多米。 大同士卒和民夫,远远看着关城,全都站在那儿傻眼了。 “先扎营吧。”刘柱说道。 田见秀站在关楼上,看着退回去扎营的大同军,只扔下一句话:“各营不得松懈!” 说完,田见秀又亲自渡过黄河,去巡视河对岸的风陵渡。 风陵渡,就是杨过和郭襄的初识之地,郭襄的徒弟后来叫做风陵师太。 虽然黄河水流湍急,在风陵渡河道收束,河水流速相对比较缓慢。一般而言,大军渡河都在风陵渡,但田见秀还是害怕大同军拼死在下游渡河。 田见秀没看过《三国志》,但也知道黄河岸边必须守住。 大同军扎营完毕,天色渐黑。 刘柱和江良各自巡视军营,然后召集军中将领开会。 在吕宋立功回来的王徽,由于扩军原因,直接升为第五师的副师长。他提出疑问:“兵部为何让咱们来攻打潼关雄城?别说没带重炮,就算带了重炮,怕也两三个月都轰不塌。” 江良笑道:“都不容易,还有两支友军,从太行陉和白陉出兵呢。他们那里,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已经改名刘鼎爵的刘柱,似乎真的成了文化人。他笑问道:“诸位可知,当年马超与曹操,曾经也在此有一场大战。当时马超驻守潼关,便似那田见秀,曹操带兵西征,便如我们这些人。” 曹变蛟虽然也能写会算,也看过《三国演义》,但真没读过《三国志》。他嘬着牙花子说:“那可不吉利,曹操被马超杀得割须弃袍呢。” 刘柱摇头说:“那是《三国演义》,是小说编的。《三国志》里可不一样,从头到尾,马超都被曹操戏耍,最后被曹操杀得大败!” “哟,你还读《三国志》?”江良顿时打趣起来,他也改名叫江道行,可论文化水平,却不比张铁牛搞到哪里去。 刘柱嘿嘿笑道:“我哪里能读《三国志》啊,都是彭宣教讲给我听的。彭宣教,你来给大家讲讲。” 彭世宁由于参军时间短,只是旅一级的宣教官,但他却是前明秀才出身,而且喜欢读各种各样的杂书。 彭世宁拿出纸笔,画潼关附近的简易地图,指着地图说道: “得知我军要攻打潼关,在下便想起三国时期的潼关之战,特地回南京查阅了许多史料……” “汉时的潼关,建在更高处,而今的河边低地还未冲刷出来。那时的潼关,也被现在这样大,除了潼关之外,南边的土梁也是交战地带。” “曹操无法攻破潼关,便直接在咱们扎营的地方渡过黄河……” “等等,”宣教官林如昭打断道,“这么湍急的河水,曹操大军也能过去?” 彭世宁点头说:“能。而且曹操渡河时,马超还带着骑兵出关,沿着河岸朝曹**箭,曹操的船工都被射死了。是许褚左手举马鞍挡箭,右手撑桨划船,曹操才在船上活下来,被河水冲得漂流四五里,这才险之又险渡过黄河。还有就是,马超所在的联军人心不齐,都去抢曹操留下来的牲畜,否则曹操估计也凶多吉少。” “许褚果真是猛将,”曹变蛟拍手道,“那咱们也许曹操,就在此处过河!” 彭世宁说道:“我军可先组织民夫,在岸边垒筑一道沙土墙,挡着田见秀的守军不让他过来。如此,就能大摇大摆渡河,不必像曹操那么凶险。” 曹变蛟说道:“彭先生你继续讲,曹操是怎么戏耍马超的?” 彭世宁指着简易地图:“曹操全军过河之后,便带兵越过风陵渡,去西北方的蒲板津渡河,想直接绕道潼关的背后。马超立即派出梁兴,去蒲板津对岸阻截,谁知徐晃进兵神速,已经从蒲板津渡河成功。” “妙哉,”江良居然也学文人说话,“徐晃也是大将,我幼时听人说书就知道此人。” 《三国演义》嘛,大家都知道,聊起这个话题很热闹。 彭世宁继续说:“徐晃率领的前锋,在接应曹操主力渡河时,马超建议立即发起总攻,把徐晃给赶回黄河里面。谁知韩遂却说,现在就打仗,只能消灭徐晃,不能消灭曹操主力。应该等曹操大军也渡河一些,再趁机杀出,那才能给曹军重创。” 曹变蛟吐槽道:“这韩遂就是个傻子,能以多打少,肯定要立即开打啊。还等着曹军主力渡河?万一徐晃拼死防守,曹军主力真过来咋办?” 彭世宁笑道:“所以曹军真过来了。” 曹变蛟感慨道:“马超也是倒霉,遇到韩遂这傻子。就像我在大明时,身边也傻子多得很。特别是文官和太监,纸上谈兵头头是道,打起仗来全他娘胡扯。彭先生,你接着讲!” 彭世宁说道:“曹军渡河成功,马超只能后撤。但想绕去潼关背面,还得再渡过渭水。曹军一部夜间偷渡,用沙土购置墙壁,接应曹操主力渡河。马超派兵袭杀,土墙总是筑不起来。幸而天气转凉,曹军用水浇沙土,水结冰之后,土墙就垒起来了。” 众人纷纷叹息,曹操的运气是真好。 彭世宁说道:“马超、韩遂联军骑兵众多,曹操那个地形不好打仗,接下来就是河边对峙。一直拖时间,把马超、韩遂的粮食都快耗完了。联军只能请求投降,曹操表面同意,还让韩遂到阵前叙旧。都聊一些旧日往事,聊了很久很久。韩遂回营之后,马超问聊了什么,韩遂照实回答。马超不信,开始猜疑。接下来,我不说各位也明白。” 曹变蛟说道:“定是马超、韩遂互相猜忌,中了曹操的离间计,被曹操杀得大败!” “然也!”彭世宁笑道。 翌日。 大同军效仿曹操故智,准备渡河绕后。 为了防止田见秀出关袭杀,开始在河边修筑防御工事。 不需要浇水成冰,因为刘柱早有打算,所以带了不少水泥。水泥和得稀点都行,豆腐渣工程无所谓,反正能形成土墙即可。 田见秀得知情况,立即说道:“伪同军要过河,立即去黄河对岸!” 田见秀的正规兵不多,只有六千人的样子。为防万一,他又挑选青壮,足足编练了两万大军,已经训练了三个多月。 在大同军修筑土墙时,田见秀亲率五千兵马,跑去黄河对岸等着阻击。 但黄河沿线那么长,他那点人哪里够? 守住了这里,就漏掉了那里,大同军可以自由选择渡河地点。就算河道宽些,就算水流急些,无非被黄河多淹死一些士兵。 田见秀有些慌了,下令潼关和风陵渡的守军,又分出八千人过来守住河边。 而且,趁着大同军修筑工事,他也在河对岸疯狂挖壕沟。 “轰轰轰!” 大同军的火炮轰鸣,朝着对岸的大顺军射击。 这里的黄河河道,最宽处五六百米,最窄处只有三四百米,正好在火炮的射程之内。 当然,也打不死几个人,纯属吓唬吓唬以壮声威。 就在大同军寻机渡河之际,田见秀那边开始出现内部问题了。 许多人都说贺珍是大明军官,接着再投靠李自成。但根据满清官员的调查,说这货就是李自成的老班底,伪装成大明军官骗取满清信任而已。 历史上,贺珍麻溜降清,还主动带兵攻击李过。 但这个时空,他确实曾经降清,由于大顺军撤退路线不一样,他没有攻击过任何李自成的部队。 当满清撤出山陕之后,李自成卷土重来,贺珍又再次归顺李自成。 虽然被嫌弃做过二五仔,但毕竟是老伙计,既然重新投降,总不能直接杀了。李自成一直在找机会算账,贺珍却表现顺从,李自成说什么,他全都奉命办妥。 “这次怕是潼关守不住。”贺珍说道。 党孟安说:“确实,伪同大军一旦过河,咱们这边新兵很多,肯定是挡不住的。” 贺珍说道:“咱们都降过清,一直被陛下提防。就算陛下能打胜仗,咱们也没有出头之日,不如……” “不如归顺大同朝廷!”罗岱说道。 542【壮士】 “大帅,张将军那边,敌军准备渡河了!” “各部固守,骑兵随我阻敌!潼关那边,发出号令,让刘希尧出关袭杀!” 田见秀亲率骑兵,在黄河北岸,一路沿着河岸往东跑。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南岸的大同军,正在大摇大摆过河。 曹操的潼关之战虽然打胜了,其实属于惨胜,兵力损失一万多人。而且,伤亡基本都出现在三次渡河时。 第一次偷渡黄河,只过去了大半,就被马超发现,然后带着骑兵杀出。 大量牲畜和民夫,包括曹操本人,都还没来得及过河,被马超的骑兵死死咬住尾巴。 现在,大同军直接修筑工事,留下四千人时刻防守,免得大顺守军从潼关杀出,重蹈当年曹操渡河的覆辙。 主力部队,分成几段同时抢渡。 镇守潼关的刘希尧,看到对岸不断挥舞的令旗,立即带着三千精兵和两千杂兵,朝着大同军的南岸防御工事杀来。 而且,刘希尧从南门而出,那里全是高高的土梁,大同军不可能去修筑工事。 大同军想渡河绕过潼关,潼关守军,也从土梁绕过大同军的水泥墙。 “贼兵从南面绕过来了!” 热气球里,大同哨兵打着旗语,地上的观测员连忙大喊。 “龙骑兵弃马,随我去堵住!” 曹变蛟翻身下马,带着2500龙骑兵,沿着雨水冲刷出的沟壑,爬上动辄十米高的土梁。有的地方,土梁高度甚至超过二十米。 等曹变蛟带兵爬上去以后,刘希尧的部队已经只有几十米远。 曹变蛟对传令兵说:“占据高地,结阵放铳。告诉下方的友军,让他们不要动,把工事守住就行,防止潼关还有敌军杀来!” 这里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形,土梁纵横,高低起伏,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沟壑。 弃马之后的龙骑兵,就守在一道土梁上,等着刘希尧过来进攻。 “三面包抄!” 刘希尧的部队来到沟壑中,分散成三股包围攀登。 曹变蛟喝令道:“什长指挥,分散射击!” “砰砰砰!” 龙骑兵居高临下,朝着沟里的敌军开火。 如今,十多个师的龙骑兵,已经全部换装燧发枪。至于步兵,大概换装一半,新组建的几个师,依旧用着淘汰下来的火绳枪。 大顺军由于攀爬土梁,进攻时不成阵型,散成东一股西一股,大同军也散成十多股开枪。 刘希尧的精兵皆着棉甲,由于离得较远,到还能扛住子弹。 但他还有两千杂兵,只训练了三个月,只是穿着皮甲而已。连续十多人中弹之后,一股杂兵直接崩溃,转身就想逃离战场。 “临阵脱逃者斩!” “儿郎们,随我杀敌!” 执法队砍死二十多人,杂兵们终于没再溃逃。刘希尧干脆脱掉甲胄,光着膀子提刀上前,带领麾下精锐拼死进攻。 黄土高原的山梁,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爬,只能捡相对不那么陡峭的。 这种时候,着甲反而累赘,反正接近了都会被子弹打穿。 “砰砰砰!” 刘希尧身边的亲兵,接连倒下三个,此人还在奋力爬着,不愧是李自成老营出身的悍将。 突然,岸边传来喊杀声,却是刘体纯带兵出关,从正面进攻大同军的工事。 大同军主力正在分段渡河,一旦此处失利,这路大军就全完了。 “将军,攻不得了,咱这样只能挨打!”亲兵趴在土墩后呼喊。 刘希尧也正趴着躲避,怒吼道:“此时不拼命,潼关就没了,到时候想拼都拼不成!仔细听铳声,跟我一起冲!” 刘希尧派一队杂兵先进攻,等到枪声最密集时,他突然站起冲锋:“趁着他们换子药,一起冲啊!弓箭手,朝着上面吊射!火铳兵,也朝着上面打!” 大同军虽然十人一组,轮换着开枪,但面对一波攻势,必然打出大部分子弹。 刘希尧竟然瞅准时机,踩着许多杂兵的尸体,冲到距离梁顶只有四五米的地方。 “砰砰砰!” 稀稀疏疏的枪声响起,刘希尧的亲兵又倒下几个,身后的精兵也倒下十多个。 但刘希尧还在冲,他右肩中枪,只能用左手提刀。 “果真悍勇之辈!” 曹变蛟一直在指挥战斗,此时终于端起火铳,朝着刘希尧扣动扳机。 几米远的距离,这要是都打不中,曹变蛟可以回家养老了。 “砰!” 刘希尧终于倒下,距离他最近的大同军,只剩下三米多远而已。 一直到死,刘希尧都没想明白,大同军的火铳,咋填弹这么快速。 “将军死了!” 大顺军全部崩溃,朝着潼关方向跑去。 曹变蛟大喊:“全军追击!” 这种破地形,追都不好追,不断的爬上山梁,然后又跑进沟壑。 许多溃兵惊慌之下,不再朝潼关跑,而是顺着山梁一直往南,那边全是陡峭的高山。 一路都有溃兵跪地投降,但还是有两千左右溃兵,成功逃回潼关的南面。关门开启,溃兵进入,曹变蛟却不敢追进去。 因为这里有瓮城,追进去就被瓮中捉鳖了。 曹变蛟分出一些人接收降兵,又带兵往北而去,想要前后夹击刘体纯的部队。 可惜还是晚了,刘体纯无法攻破工事,已经自行撤军回潼关。 工事和土梁爆发的战斗,加起来毙敌400余,俘虏敌军1300多。而大同军的伤亡,可以忽略不计,被火铳打死一人,被弓箭射伤数人。还有几个倒霉蛋,在追击溃兵时崴脚,有一个居然能摔断腿。 正面战场。 一张一张羊皮被吹得鼓起来,绑着木架扎成羊皮筏子,这是从汉代就流行的渡河工具。 商贾甚至用羊皮筏子,横渡黄河运送货物。 八个大同军,乘一个羊皮筏子下河。两个近战兵负责划水,两个近战兵负责举盾,四个火铳兵半蹲着,枪口瞄准对岸的方向。 水流湍急,羊皮筏子在向北岸靠拢的同时,也被迅速朝着下游冲去。 田见秀在沿岸布置了许多弓箭手和火铳兵,甚至还架了几门火炮,都是从潼关拆下来的城防炮。 “轰轰轰!” 炮声响起,能不能命中,完全就是随缘。因为就连河里的大同军,都无法控制羊皮筏子,一直被冲着往下游跑。 “轰!” 大顺军的第十三发炮弹,终于命中第一个目标。 铁弹集中一个羊皮囊,没有打爆,但那巨大的冲击力,却把羊皮筏子砸翻了。八个大同军,全部落入河中,随着奔流的河水起伏,能不能游回岸边只能看天意。 田见秀带着骑兵沿河追赶,直追出大半里地,少数大同军进入弓箭射程。 “下马射箭!” 他们用的全是步弓,这样才能射得更远。 “咻咻咻!” “砰砰砰!” 箭矢和子弹,在黄河上空来回,双方都有人不幸被击中。 王徽作为副师长,亲自执行渡河任务。过河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在北岸站稳脚跟,接应更多的友军顺利登岸。 在奔腾的黄河里,他无法指挥大军,仅能指挥身边的七人。 “快划桨,莫要看对面!” 王徽举着盾大喊,又对火铳兵说:“瞄准了,给老子狠狠打!” 一道湍流袭来,羊皮筏子转了半圈,不但无法瞄准,筏子甚至差点翻过去。 “啊!” “救命!” “拉我一把!” 距离王徽二十多米,一个羊皮筏子翻了,他们没有遭受攻击,却是自己失去平衡落水。 “上马,继续追!” 下马射箭的功夫,大同军又飘出老远,田见秀再次骑着战马追赶。 大顺军的步兵,也拿着各种武器,沿河追着羊皮筏子跑。 最近的一个羊皮筏子,距离北岸还有十多米,而且筏子上只剩下六人。至此,渡河行动刚刚开始,大同军已经损失三十多个士卒! 终于,这个羊皮筏子靠岸,田见秀的骑兵迅速赶来。 立足未稳的大同士卒,迅速在岸边结阵。三个近战兵挡在前面,三个火铳兵朝着骑兵开枪,他们六个,面对的是两千多骑兵。 什长已经坠河,伍长举着长枪,红眼怒吼道:“耕田吃饭,天下大同!” “耕田吃饭,天下大同!” 六人齐呼,视死如归。 “砰砰砰!” 三支火铳齐射,命中一个敌骑。 敌军的弓箭也射来,六人全部中箭,最多的身上插着七支箭。 一轮弓箭过后,还有两人没倒下。 他们都没再去填装弹药,而是捡起近战兵的盾牌和长枪,背靠背守御自己的登陆阵地。 “放箭!” 又是一阵箭雨,两人终于断气。 田见秀感慨道:“都是好汉子,实在可惜了。” “大帅,那边又有筏子过河!” “追!” 田见秀吼道。 陆陆续续,二十多个成功渡河的羊皮筏子,载着一百多个大同军士卒,刚上岸就被敌军给围杀。 但是,渡河的大同军太多了,黄河沿岸又太长了,总有田见秀顾不到的地方。 “结阵,竖旗,吹号!” 王徽也过河了,距离他最近的敌军,是几十米外两百多大顺步兵。 “嘟嘟嘟哒哒~~~~” 唢呐吹着集结号,上岸的大同士卒,拼死朝着此处靠拢。河里的大同军,也尽量往这边划,他们要在那里形成真正的阵地。 543【登陆】 负责驻守黄河北岸的,是田见秀的部将张世杰。 他将步卒分为五百人一股,每股距离一里地修筑简易工事。 王徽此时就在两股敌军步兵之间,最近的一股,已经朝他杀过来。并非张世杰本人,带兵的是一个不知名军官。 当这五百敌军杀到,王徽这边也有友军到来,两条皮筏子,大同军一共15人。 十五人,硬扛五百,必须守住! 近战兵将两条皮筏子竖起,用以阻挡敌军的弓箭。火铳兵将枪管搭在皮筏孔隙处,朝着敌军率先开火。 八支火铳,命中三人。。 敌军冲至十米左右,已填弹完毕,第二轮齐射,八发子弹全中。 “结阵,上刺刀!” 就在此时,一阵枪声传来,又有一艘羊皮筏子接近,筏子上的大同军正在朝岸边射击。 可惜水流太急,虽然已经全力划桨,但还是被冲到王徽下游二十多米才靠岸。 上岸之后,那八个士卒立即奔来,而王徽这边已经接敌了。 黄河那边不是平坦的,同样被冲出一层一层土坎。四百多敌军围过来,从土坎跳下厮杀,他们由于快速奔跑,根本来不及结阵,队首和队尾足足拉了三十多米长。 四个字,稀稀拉拉,跟帮会打群架似的。 这也不能怪大顺军太拉胯,精锐都被李自成带去河北了。留守潼关的精悍老兵,只有六千左右,剩下全是训练三个月的新兵。 六千精锐守潼关,绰绰有余! 渡河? 李自成完全没有想过,大同军居然敢渡河。 因为就算渡河过来,也全都被河水冲散了,便如眼前这种情况。十多人抢滩登陆,就敢结阵抵御五百人,天底下可找不出这样的军队。 “杀!” 面对四百多人的围杀,王徽没有固守阵地,而是主动往前冲。 趁着大顺军阵型松散,得赶紧杀出去。原地防守的话,敌军越围越多,而且越来越密集。 于是壮烈的一幕出现了,十五个大同军,朝着四百多大顺军反冲锋。 王徽挺枪戳死一人,配合友军又杀一人。 十五个大同军往前冲,冲到哪里,就杀到哪里,一连冲出好几米,前后撂倒十二个敌军。 在局部战场,竟然形成以多打少的现状! 大顺军明明数量更多,但正面接战之人,被这气势吓得畏畏缩缩,甚至有人主动闪开避让。 带队的大顺军官大呼:“结阵,快结阵!” 这厮以为五百围杀十五,肯定手到擒来,所以下令全速奔跑。有的人跑得快,有的人跑得快,队伍越拉越长,也越拉越散,这才被王徽给找到机会。 在结阵的号令下,只有那军官附近的百余人,非常听话的开始排列队形,距离太远的早就不晓得号令为何物。 “他娘的……杀!” 又向前冲出几步,一个火铳兵受到重创,被敌人从侧面捅了一枪。 这火铳兵吃痛怒吼,挺起刺刀杀出,将偷袭者给捅死。可惜他受伤之下,没法再跟着一起冲,很快被四个大顺军围杀。 王徽远远看到敌军有结阵的征兆,顿时疾呼道:“敌将在那边,随我杀过去!” 还剩下十四人,在王徽的带领下,朝着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冲出几步,又有大同军倒地,这次倒下的是一个长枪兵。 下游的八个大同友军,在登岸之后,也学着王徽,朝敌军的侧翼冲杀。 只有一人例外。 杨止奔跑一阵,就停下来瞄准,他在河里并未开枪。 距离四十多步,六十米的样子,杨止瞄准正在聚兵结阵的敌将。 “砰!” 一枪兵种敌将的亲兵,吓得敌将连忙缩头,躲进人堆里不再露面。 “歪了!” 杨止非常懊悔,然后用远超寻常士兵的速度重新填弹。 剩下七个大同士卒,从侧翼杀过去。这边的敌军更散,竟有十多人被他们杀溃,在逃跑过程中,带着另外二十多人一起溃。 其实也不算溃逃,这些逃跑的大顺士卒,想要回到自己的将领那边,等结阵之后再重新杀来。他们是散的,没有阵型,没有组织度,人再多也互相之间难以配合。 杨止用捅条捅着弹丸,一边捅一边抬头看,却见敌将根本不露头。 他又看到那三四十个溃兵,顿时急中生智:“敌将已死,敌将已死!” 可惜战场闹哄哄的,杨止的声音实在太小。 “向右!” 前方的敌军阵型,已经初步结成,一百多人密密麻麻挤着。王徽自知难以冲散,又带头往右边冲,想要跟下游过来接应的友军配合。 转向之时,又损失两人,王徽这支队伍只剩十一人。 西边十一人,东边七人,总共十八个大同军,两边对向冲锋之下,竟将他们中间的六十多个敌人给冲溃。 代价是,大同军再次阵亡两人。 大同军合兵一处,不算杨止,只剩十六人。而且人人带伤,站在岸边累得直喘气。 大顺军那边也渐渐结阵完毕,排着整齐的队伍,朝着王徽徐徐而来。 “砰!” 杨止打出第二枪,再次命中敌将身边的亲兵。 “怎又打不中?”杨止懊丧不已。 大顺军那无名将领,却吓得魂飞魄散,完全缩到队伍后方。 西边驻守的五百大顺军,也开始接战了,去围杀另一处登陆的大同军。那里的情况很糟糕,八个大同军战士,登陆之后全部阵亡。 “将军,我们来了!” 又是两艘羊皮筏子划来,在附近二十三米的地方靠岸。这次来了十五个兵,加在一起,王徽这支部队达到三十一人。 还是没把杨止算在里面,这货孤身隔得老远,正蹲地上重新填弹。 敌将吃亏之后,不敢大意,结阵一点点逼近。 “砰砰砰!” 大顺军行进途中,大同军又是一轮齐射。 “砰!” 杨止也再次开枪,他找不到藏起来的敌将,但一枪崩死敌方的队正。那个小队陷入慌乱,导致大顺军的前进速度更慢。 敌将终于无法忍受,派出三十个兵,指着杨止的方向怒吼:“去杀了那厮!” 杨止不慌不忙,重新填装弹药。 正面战场,这支大顺军以新兵为主,弓箭手数量很少。在大同军齐射之后,三十多个弓箭手,出阵朝着王徽射击。 王徽在冲锋的时候,把盾牌全扔了,身边有无皮筏子做挡箭牌。 他们只能捂住致命部位,用棉甲硬扛弓箭。 渡河部队,全都穿着棉甲,掉进河里必死无疑! 眼见东边有几架皮筏子靠岸,王徽大喊:“朝下游跑!” 大同军转移之时,地上留下一具尸体,是刚才被敌人给射死的。 敌将看到王徽再跑,明显有些迟疑,不知该继续列阵前进,还是下令全速追上去。万一又跑散了咋办? 一番思索之下,敌将命令小跑追击,全军不得跑太快,要尽量保持自己的阵型。 再次顺利合兵,杨止也归队了,兵力达到四十六人。 “将军快看!” 王徽转身看向河面,只见数百架羊皮筏子,正朝他这里划过来。 却是大同军分段零散渡河,一直在用热气球观察情况。王徽这边形势最好,于是后续部队集中在此横渡。 那无名敌将也看到了,惊恐之下大呼:“全速杀过去!” “援军来了,天下大同!” 王徽兴奋喊道。 无名敌将顾不上躲藏,拔出腰刀带队冲杀。 杨止再次拿起火铳瞄准。 “砰!” 敌将应声倒下。 王徽愣了愣,随即狂喜,提起长枪喊道:“敌将已死,随我冲杀!” 四十六个大同军,气势如虹的杀向四百多敌军。 而敌军在将领阵亡的瞬间,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些继续冲过来,一些茫然停下来,还有一些直接逃跑。 双方已经距离很近了,随着大同军反冲锋,四百多敌军瞬间土崩瓦解。 有些时候,一点凑巧,就能抵定战局。 最著名的,当属红军强渡大渡河。 河宽三百多米,水流湍急,红军只有一条船。十八名勇士渡河抢占阵地,还得用这一条船,分成两次划过去。 敌军的机枪阵地火力凶猛,红军只剩三发炮弹,而且迫击炮的炮架还坏了。 神炮手赵章成站出来,左手抱着炮管,右手测量距离。三发炮弹,全部命中,击毁三个机枪阵地,十八勇士趁机登陆。 没有仅剩的三发炮弹全中,红军哪里过得了大渡河? 此时此刻,田见秀的骑兵,追赶大同军到了下游,目前正快马往上游赶。 王徽这里,初步构建登陆阵地。 而在更上游,也有几条羊皮筏子渡河。 贺珍遥望对岸的战斗,潼关守军被杀退回去,更加坚定他倒戈的想法。 当那几条羊皮筏子靠岸时,贺珍立即带着五百人过去。麾下士卒都以为他要打仗,结果这货却说:“南京的赵家天子仁义,听说人人都能分田,不征徭役,不纳重税,你们想不想过这种日子?” 士卒们全愣住了。 贺珍由于不被信任,老部队全被李自成拉走,眼下五百人全是些新兵。 “谁不想投降的?”贺珍问道。 没人说话。 见士卒还是没反应,贺珍喊道:“投了大同军,吃香的,喝辣的。愿意投降,就跟我走!” 贺珍率先朝大同军走去,士兵们左右看看,开始有人跟着他走,最后全部都跟着去了。 岸边的大同军,正在严阵以待,贺珍独自上前大喊:“莫要放铳,莫要放铳,我愿带兵归顺大同朝廷!” 544【黄河血战】 “聚兵,聚兵!” 张世杰状若疯狂,命令亲兵吹响集结号,不等沿岸散出的士兵集合,便带着身边仅有的一千人杀出去。 大同军分段渡河,导致兵力过于分散。 同样的,张世杰的守军,也跟着散出去,只留一千预备队为机动兵力。 “快划,快划!” 江良留下来驻守南岸,以应对任何意外变化,刘柱则亲自带兵渡河支援。 真正的战斗打响了! 围绕王徽形成的河岸阵地,已经陆续集结八百多人。他们杀溃最近的五百敌军之后,立即构置防御工事。羊皮筏子,板结的沙土块,甚至是敌我双方的尸体,全都垒在岸边筑起半圆形工事。。 张世杰率先带兵杀来,他那一千预备队,在行进过程中已聚兵四千人。 下游的田见秀,正率领两千骑兵,全速策马往回赶。对岸的潼关守军,无法突破大同军南岸阵地,也只留下两千人守城,其余全部渡河至风陵渡,然后朝着王徽的阵地杀来。 还有部分大顺守军,或推或抬着火炮,想要快速抵达射程之内。 “把南贼赶回河里!”张世杰不敢继续等大军集合,否则上岸的大同军越来越多,只带四千人就开始猛攻。 “砰砰砰!” 王徽那八百多人中,大概有四百只火铳,趴在掩体上就开始射击。 一次齐射之后,数百敌军被打得崩溃。 张世杰亲率执法队,将溃兵砍回去,又趁着填弹间隙,带人迅速奔至掩体外围。与此同时,数百大顺弓箭手,朝着掩体内抛射箭矢。 “上刺刀!” 来不及重新填装弹药,大同军的火铳兵,纷纷把刺刀插上近战。 临时搭建的掩体工事,只能对敌军造成干扰,根本无法形成有效防御力。 张世杰身先士卒,其勇猛无畏的气势,让麾下士卒战意高昂,纷纷爬上掩体想攻进来。 “挺枪,刺!” 无论是长枪手,还是火铳兵,都开始列阵捅刺。 第一拨爬上掩体的敌军,瞬间伤亡三分之一。但受伤的多,阵亡的少,还能带伤继续拼杀。 张世杰没有受伤,甲胄挡住了刺刀。 这厮跨过掩体,一刀劈中火铳兵的脖子,随即又砍向另一个长枪手。 接连杀死两人,张世杰终于被刺伤。但他这处成为缺口,立即有几个大顺军,跟在张世杰身后越过掩体。 虽然手里的兵力很少,但王徽也有预备队。 寥寥三十人,也是预备队! “填上去!” 眼见越过缺口的敌军变多,王徽带着三十名士卒去堵上。 张世杰冲杀在前,王徽直奔其而去。 一枪刺出,目标咽喉,张世杰慌忙避开。身边的大同军,捅向张世杰的腰部,虽没有扎穿棉甲,但也让张世杰失去平衡。 随着王徽第二枪刺来,躲过了咽喉,颈部被划出道血口子。 “呔!” 张世杰直接扑上去,跟王徽撞到一起,两人抱着滚在地上。 兵器已经没用了,完全就是角力,都想翻身占据上位。双方的士卒,见到主将翻滚厮打,都不顾生死过来帮忙。 八百多大同军,已经伤亡近百,但士气和战力依旧强悍。大顺军虽然要弱得多,但他们的数量也多,不断有大顺军越过掩体,往往是两个大顺军合攻一个大同军。 双方在僵持厮杀当中,大顺军渐渐占据优势,不断有大同军伤亡倒下。 幸好,陆陆续续,又有许多羊皮筏子靠岸。 距离近的,在附近几米的地方登陆。距离远的,在上百米外的地方登陆。 上岸之后,立即过来帮忙! 当大同军的伤亡接近两百时,兵力反而更多了,足足达到一千二百余人。 大顺军也在增兵,又有两支五百人的部队靠近战场。 王徽和张世杰,依旧在地上翻滚扭打。他们周围,两军厮杀最为激烈,往往有士卒去攻击敌方主将,就会被对方的士卒攻击。 两位将领额头流着鲜血,也不知是谁,先用头槌进攻,反正一直在互相撞击。 除了额头,牙齿也变成凶悍的武器。 都想咬对方的脖子,扭打之中,实在咬不到,那就挨着肉便咬。 头盔也没了,王徽失去半个耳朵,张世杰失去脸上一块肉。终于,王徽翻身在上,压住张世杰死掐脖子。 “嗯!” 王徽闷哼一声,后背中枪,幸好有甲胄挡住。 偷袭王徽的大顺军,也被大同军给刺死,尸体倒下来压在王徽身上。 “哒哒哒哒!” 田见秀的骑兵赶来支援了,他没有直接去冲混乱战场。而是沿着河岸,一路袭杀登岸的大同军,被骑兵冲杀至死的大同军很快接近两百。 王徽阵地的大同军,已经被大顺军团团包围。 田见秀根本无法冲,因为冲过去全是自己人。他杀完靠下游的登陆部队,又绕过那处阵地,去袭杀靠上游的大同军。 没办法,河水太湍急,集中渡河也会飘散,大同军根本无法准确抵达王徽身边。 在更上游的数十米,另一个大同军阵地已经成型。他们甚至将围过来的一千敌军杀溃,正待支援王徽,却遇到冲过来的田见秀。 “结阵,结阵!” 不用军官提醒,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见那响亮的马蹄声。 数百大同军并肩抵抗,长枪和刺刀一致对外。 “放箭!” 田见秀没有冲击枪阵,而是命令骑兵射箭,两千多支箭矢,射进大同军的密集阵型,当场就有数十人被射中裸露部位,其他大同军的棉甲上也插满箭矢。 就在两个大同军阵地都岌岌可危时,王徽推开身上的敌军尸体,提着张世杰的刀站起来,他自己的长枪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摇摇晃晃劈死一个敌军,王徽大吼:“敌将已死!” 张世杰此刻躺在地上,被王徽活活掐死了。 一嗓子没啥效果,王徽踹开身边的敌军,举刀劈下,准确砍断张世杰的脖子。 他弯腰捡起首级大呼:“敌将已死!” 一边喊话,一边砍杀,同时还举着敌将脑袋。 那颗脑袋,脸上被咬下一块肉,额头也鲜血淋漓,但终究能够辨认出来是谁。 看到首级的大顺军士兵,明明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可士气却在疯狂崩溃当中。如果站在高空俯瞰,就能看到大顺军的部队,以王徽提着的首级为中心,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溃散。 这个阵地,又守住了! “吹号集结!” “救援友军!” 王徽几乎已经脱力,捡起长枪撑着身体,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大喊。 他的传令兵也死光了,有一个会吹号的大同军,捡起唢呐奋起吹响集结号,接着又吹响进攻的号令。 这里只剩九百多人,而且人人带伤,却毅然决然的结阵,朝田见秀的骑兵杀去。 因为那里有友军,需要他们救援! 被骑兵围射的大同军,近战兵举盾防御,火铳兵忙于填弹,已经阵亡三分之一,活着的人身上全是箭矢在摇晃。 田见秀心中焦躁起来,黄河岸边并非一马平川,骑兵全速冲锋是不可能的。对面阵亡三分之一,可盾枪构成的阵型还在,就算大顺骑兵誓死冲锋,战马也会绕着枪阵而走。 而另一边,大顺步卒崩溃,王徽的残兵正在杀来,陆续登岸的大同军也在快速汇合。 “嘟嘟嘟嘟嘟……” 半里地之外,刘柱也吹响集结号,他身边已经汇聚四百多人。 一个又一个登陆阵地,或大或小,已经在快速形成。 田见秀命令自己的侄子说:“你带人收拢溃兵,我去杀溃那些小阵!” 田见秀不再继续硬攻,而是利用骑兵优势,迅速分兵离开此地。一部分骑兵,去收拢溃逃的步卒,另一部分骑兵,被田见秀带着沿河袭杀。 经常二三十个大同军,刚刚登岸聚拢,就被上千骑兵冲来,人数太少,守都没法守。 死在田见秀手里的大同士卒,迅速增加到六百多人。 但随着大同军越聚越多,田见秀已经很难找到机会,只能带着步骑大军去上游。他要去风陵渡聚兵,然后再杀回来,因为潼关守军已经悉数过河。 不但过河了,而且还在打仗! 一刻钟之前,刘体纯带兵过河,在风陵渡汇聚三千人之后,等不及全军都过来,便立即率部朝下游奔袭。 跑出一里地,发现岸边有大同军的阵地,而贺珍的兵竟然跟大同军聚在一起。 “这鸟厮又投敌了,随我弄死他!”刘体纯大怒。 贺珍手里只有五百兵,而且刚刚投降过来,军心和士气都不稳,哪挡得住三千多人进攻? 交战瞬间,贺珍的部队就濒临崩溃。 好在此处的大同军,已经汇聚四百多人,又构筑了简易工事,勉强还能顶住一些时候。 就在这时,党孟安和罗岱过河,各自带着部队也来了。加上另外一员将领的部队,三人足足统率两千人。 眼见贺珍被围住,约好了一起投降的二人,根本就不敢立即动手,甚至想要打消倒戈的念头。 “将军,立功就在此时,难道你要跟着李自成一起死?”党孟安身边的亲兵,竟然脱口而出这种话。 李自成的军中也有间谍,跟贺珍、党孟安、罗岱这些人都接触过! 反正谁郁郁不得志,大同细作就会找上谁。 见党孟安还在犹豫,那细作又说:“从背后杀出,成前后夹击之势,刘体纯必败无疑,将军莫要错过这等好机会!” “干了!” 党孟安咬牙说道,带兵朝着战场奔去,老远就喊:“刘将军,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此时此刻,贺珍的部队已经开始崩溃,只是被死死围住无法逃命,甚至有人慌不择路跳进黄河。 贺珍顿时绝望,自己倒戈太早了! 刘体纯亲率五百预备队,站在外围指挥,反正人太多也无法接敌。他将贺珍部溃逃,立即含怒大吼:“杀了这厮!” 贺珍带着几个铁杆亲兵,飞快逃向大同军身边。 逃跑之时,被一个大顺军踹倒,然后数杆长枪刺来。 这个投降多尔衮,再投降李自成,又归顺大同军的家伙,就这样被无名小兵给戳死。 贺珍死不瞑目,他真的倒戈太早了,再等一炷香功夫就能平安。 杀灭贺珍部,刘体纯又指挥军队,将剩下的大同军彻底围死。他转身看着过来“增援”的党孟安,对传令兵说:“此处战局已定,让他们去下游增援。” 传令兵立即奔出:“刘将军有令……” 党孟安却不听,绕向册封的河边。 传令兵只能跟着跑:“刘将军有令……” 党孟安冲到友军身后,传令兵也追到他身边。传令兵还想继续说,党孟安将其一刀劈死,然后转身说道:“我已归顺赵皇帝,随我杀啊!” 说完,就朝面前的友军砍去,一个大顺士卒稀里糊涂,被党孟安从身后给杀死。 少数亲兵随即响应,更多的士卒愣在那里。 罗岱则带着亲兵,杀向身边一起支援的友军,引起两只部队下意识的互相杀戮。 党孟安和他的亲兵,只有十几人而已。但造成惊人的破坏力,大顺军正在围攻,突然背后遭到攻击,惊慌之下当场溃逃上百人。 又有几架皮筏子的大同军,在附近成功登陆,朝着此处叫喊冲锋。 刘体纯的预备队,虽然很快过来攻击党孟安,但根本就来不及了。溃逃已经形成连锁反应,这三千大顺军,惊慌之下溃逃近半。里面被困的大同军趁机反攻,竟然以少胜多,将刘体纯的部队全部杀溃。 “老子弄死你!” 刘体纯恨极了党孟安,完全顾不上逃命,带着死忠士卒,舍生忘死的朝党孟安杀去。 叛徒比敌人更可恶! “拦住他!”党孟安惊慌道。 这货麾下的士卒,一半正在追杀溃兵,另一半还在梦游,完全不知道该站队哪边。 幸存的大同军,从侧方攻击刘体纯。 刘体纯依旧不管大同军,带着悍卒认准了党孟安。这些都是老营悍卒,党孟安手下的兵撑不住,稀里哗啦纷纷溃逃。 党孟安也在逃,被刘体纯追上,后背中了一刀。 甲胄在身,并不致命,党孟安却更加惊恐,竟直接跳进黄河里。 岸边水浅,淹不死的。 谁知,刘体纯跟着跳下来,蹚水追着党孟安砍。 党孟安只得回头厮杀,挡开攻击之后,急得大吼道:“老刘,跟我一起降吧,归顺赵皇帝才是正途!” “老子弄死你!”刘体纯更加愤怒。 刘体纯麾下的悍卒,跟主将一个想法,就是死也要拿党孟安做垫背。 一番战斗,党孟安被杀,尸体顺着黄河水飘走。 三人先后倒戈,只剩罗岱活到最后,这货吓得躲在大同军阵旁边,根本就不敢再单独行动。 545【奔袭西安】 刘体纯杀掉党孟安之后,靠着悍卒拼死冲锋,再加上附近的大同军也少,竟然全须全尾的活着逃走了。 田见秀带着骑兵回来,撞见满地溃兵,只得继续收拢。 不多时,下游的溃兵,也被骑兵带来。 当刘体纯逃回之后,田见秀扫视部队,粗略算了一下,顿时内心拔凉。 他的骑兵没啥损失,步兵却伤亡惨重。 或者说,溃逃的步卒太多,许多直接逃进北面的中条山,根本就不愿回来继续打仗。 越来越多大同军过河,就近靠拢聚兵,沿岸已有二十多个阵地。。 分出去阻击的大顺步卒,也逐渐没有战心,自发的往风陵渡方向撤退,炮兵更是扔下火炮开溜了。 “先撤往风陵渡!” 田见秀下达命令,他还可以回守潼关。 大同军想要拿下潼关,必须去西北边的狭窄处,重新渡过黄河,接着再渡过渭水,这样才能绕到潼关的后面。 就算大同军困死潼关,田见秀也能坚守关城。 潼关粮食很多,而今大顺军又损失兵力,躲进潼关坚守半年都没问题。 田见秀带兵回到风陵渡,发现这里也有一些残兵,而且正在主动划船逃回潼关。他稍微有些欣慰,下令全军渡河,回到潼关之后,仔细清点人数,居然还剩下八千多人。 大同军占领风陵渡之后,刘柱也在清点战损。 忙活到傍晚,宣教官林如昭过来,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阵亡1094人,另有685人失踪,伤者1400余,其中152人重伤。” 对于大同军来说,这又是一次惨痛伤亡。 刘柱叹息道:“将士遗体,火化之后,拿去大庆关好生安放,等打完胜仗再送回家乡。” 大庆关,就是蒲板津。 田见秀没有回守大庆关,是因为地形出现变化。 嘉靖年间,关中大地震,大庆关附近的黄河,河道被震得西移三十里。接下来的几十年,河道反复变化,如今在大庆关以西十多里。 那里本来有铁索桥,也因地震给毁了。 耗费人力物力修建的大庆关,更是失去了战略作用,孤零零屹立在那里日渐荒废。 刘柱亲自去慰问受伤将士,第一个就找上王徽,他问军医:“王将军伤势如何?” 军医回答:“全身十二处受创,幸好穿着甲胄,没有一处是致命伤。不过破相了,半只耳朵被敌将咬掉,下巴也被咬去一块皮肉。” 王徽突然来一句:“不碍事的,咱又不是浪荡公子,靠脸蛋去勾引小娘皮。”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逗得附近伤兵大笑不止。 刘柱扫视过去,入目尽是伤员,一些甚至还在昏迷当中。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 接下来几天,便是用正经的木船,运送后勤物资过来,战马也陆陆续续往北岸运。 只要不被敌军干扰,就算在湍急的水流中运送战马,也基本不会出现意外,大不了被冲到更下游而已。 江良一直留守在南岸,免得被敌军从潼关杀出,截断了大同军的退路和粮道——军粮不是一次性运来的,想要多打几个月,就必须有源源不断的后续补充。 骑兵优先渡河,交战当日,骑兵就快速过来。 第二天中午,曹变蛟和陈坦公,即带着龙骑兵向北而去。 大庆关,也就是三国时的蒲板津,渐渐出现在陈坦公面前。 这里没有多少守军,但已经得到大同军过河的消息,是溃兵逃过去散播开的。 听说田见秀大败,此处守军心惊胆战。龙骑兵还在涑水对岸,守军就直接选择投降,还架着小船过河迎接大同军。 没啥好守的,守来也没用。 就算田见秀分兵驻守大庆关,大同军也可以直接不理。顺着涑水而上,很快就能抵达解州和安邑(运城),那里轻轻松松就能拿下,因为守军早就被抽走了。 大庆关的敌军,投降得如此干脆,让曹变蛟和陈坦公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小心翼翼渡河,顺利接收大庆关。 这破地方年久失修,关城都塌了一处,也就战事再起,用土石块草草的堵住缺口。 休整半日,留下少量士兵驻防,曹变蛟、刘坦公带着部队继续北上。 几里外便是蒲州(永济西侧),龙骑兵的战马都没跑热,就遇到一群人在跪迎请降。 却是蒲州县尹(知县),带着蒲州士绅,出城两里迎接大同军。 李自成治下的文官,根本就没什么权力。李自成治下的士绅,也享受不到什么优待。文官和士绅,还要被武将欺压,李自成都管束不住。 大同军来了正好,投降算球! “恭迎天兵,王师万胜!”县尹孙元恩趴伏在地,带领士绅齐声高呼。 谷</span>  只有一人没跪,他走过来说:“大同士子何其贵,拜见两位将军。” 曹变蛟拱手还礼,笑道:“原来是徐先生的人,失敬失敬!” 何其贵说道:“请将军留下五个骑兵,在下可凭此组建城防队伍,蒲州城不必留更多的大同军驻守。甚至,在下还能联络士绅,为大同军就地提供粮草。” “那就好!”陈坦公大喜。 何其贵又说:“西河之地,请两位将军速取之。大同军兵锋一至,各城必然望风而降。” 曹变蛟、陈坦公并不怀疑,立即兵分两路,带着骑兵一路向北。 旬月间,继蒲州之后,解州、安邑、临晋、荣河、万泉、闻喜等十多座城池,全部改旗易帜成为大同朝廷的州县。 风陵渡。 刘柱对王徽说道:“给你下达一个军令,你可做得到?” “万死不辞!”王徽挺身说。 刘柱说道:“你带着伤兵,守住风陵渡,莫让敌军过河来袭扰。” “遵令!” 王徽响亮回答,接着又嘀咕道:“就是怕我战死,不让我继续打仗呗。” “养好伤再打。”刘柱安慰道。 刘柱带着大军,前往蒲州驻扎,根本就不急着再渡黄河取潼关。 黄河以东,吕梁山以西,中间夹着的叫西河地区。秦国和晋国,秦国和魏国,为了争夺西河地区,当年可是打了老鼻子仗。 渡河干嘛? 先把西河之地占了再说! 官吏和农兵,源源不断的被接来,接收城池之后造籍分田。没有遭到任何阻力,因为死了太多百姓,这里早就已经地广人稀,甚至还需要移民充实人口。 甚至又从河南,调了一个师的兵力过来。 田见秀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写信给李过,让李过带兵前来救援——李过正在汉中,防备大同军从四川出兵。 这真的没办法防,西河地区太狭长了,挨着黄河的平坦地带就两三百里,根本就不可能防止大同军渡河。 陈坦公一路向北,迅速杀到洪洞县。 曹变蛟在河津顺利渡河,顺手取下对岸的韩城。接着又沿河南下,夺取郃阳(合阳),一直杀到朝邑才遇到抵抗。 “莫管朝邑,这次要立大功,咱们去打西安!”曹变蛟已经杀疯了。 当然不可能直接去打,曹变蛟在朝邑碰壁之后,率领骑兵朝澄城进兵。澄城知县立即投降,曹变蛟不做逗留,只休整半日,略作补给之后,又向西杀向白水,接着再拿下蒲城。 甚至都懒得进城,只让投降的知县送粮食出来,人马稍微休息便再次出发。 曹变蛟进兵的速度,比消息传播的速度还快! 由于未打旗帜,当曹变蛟带兵抵达西安时,陕西州牧甚至以为是哪支大顺军来了。 “快快准备酒食,随本官出城劳军!”陕西州牧王则尧传令道。 州牧、府尹、县尹,都是李自成设立的官职。 至于王则尧,历史上担任密云巡抚,投降李自成之后,还为李自成主持了科举考试。李自成劝降吴三桂,也是王则尧带着吴襄的信件去山海关。吴三桂将王则尧交给多尔衮,王则尧宁死不降清,被杀。 因为崇祯少活了几年,王则尧没有当上密云巡抚,但还是在北京投降了。 而且,王则尧觉得李自成很仁义,竟然一路追随,在李自成败逃时都没离开。他就此获得李自成信赖,一路升迁,主政陕西,属于少数几个有实权的文官。 曹变蛟正琢磨着怎样诈城,却见城门并未关闭,毕竟距离战场两三百里,还有田见秀的大军在潼关阻挡。 谁能想到,大同军会绕一圈过来? “直接杀进去!”曹变蛟笑道。 西安府尹正在城楼上,脸色难看道:“这些骄兵悍将,竟然又违令进城,陛下说了客兵不得入城的。” 旁边的官吏说:“要不把城门关了?” 西安府尹摇头:“莫要关门,本府可不敢得罪这些杀坯。” 就这样,曹变蛟带着骑兵,毫无阻拦的冲进城中。龙骑兵的服装,可跟别的骑兵不一样,从头到尾居然没人产生怀疑。 王则尧倒是能辨别,但他没有亲自来看,就连“大顺军”来西安的消息,都是手下官吏给他汇报的。 王则尧还在催促酒食,曹变蛟的骑兵,已经一路杀到州牧的官邸。 “州牧老爷,大兵进城了!” “胡闹,说了客兵不得进城,这些骄兵悍将又要闹事!” 王则尧带人快步跑出衙门,却见街上一队骑兵奔来。 这位老兄目瞪口呆,愣了半天惊呼:“这不是陛下的大顺军!” 546【大顺文官们】 西安府尹叫洪道源,虽然不喜欢那些骄兵悍将,却还是麻溜的从城楼下来迎接。 可带兵将领根本不理他,一直朝着城中飞驰而去。 当然,也分出上百骑兵,快速占领西安城门,并将大顺军的门卒驱离。 门卒们完全没有反抗,还一边走一边赔笑,互相之间交流看法: “这却稀奇,骑兵居然不穿铠甲。” “人手一把火铳呢。” “火铳还没火绳,也不晓得怎样点火。” “啥料子的衣服?全是对襟扣子,看起来恁精神。” “怕不是太子(李过)的队伍,太子前几个月还路过咱西安呢。。” “……” 守城的门卒老远站着,对大同龙骑兵指指点点。 洪道源快步跑来,陪着笑脸说:“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 负责夺取城门的军官叫王恩民,转身反问:“你是哪个?” 洪道源惊喜道:“听将军的口音,竟是湖广人?在下祖籍襄阳,不知将军籍贯何处?” 王恩民没好气道:“问你是啥官?” 洪道源回答:“在下洪道源,忝为西安府尹。” “西安知府就西安知府,还什么府尹,你以为这是金陵啊?”王恩民呵斥道,“这是个伪顺大官,快抓起来!” 洪道源的脑子有点懵,咋说着说着就动手了? 伪顺? 文官脑子转得就是快啊,那些门卒还在看热闹,洪道源已然明白过来。他被龙骑兵按住的时候,竟然顺势跪下:“罪臣洪道源,恭迎大同天兵,大同皇帝陛下万岁!” 王恩民哭笑不得:“你咋不给伪顺皇帝尽忠?” 洪道源回答说:“什么伪顺皇帝?那就是闯贼!小臣举人出身,也是有功名的,却被伪顺贼将呼来喝去。好端端的知府,这也不能管,那也不能管, 啥事都武夫说了算。小臣虽祖籍襄阳,可迁来长安县已有四代, 先辈勠力创下些基业, 在长安县置地数千亩……” “被分田了?”王恩民问。 “倒是没有被分田, 但有几百亩好田,被带兵的强行霸占, ”洪道源哭丧着脸说,“霸占上田就不说了,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可咱家的佃户,一些被召去给武将种地。剩下一些佃户,都去种无主之田,官府说开荒三年, 粮赋只交一半,佃户不就全都跑了吗?” 王恩民哈哈大笑:“活该!” 洪道源仿佛没有听到嘲笑,说道:“佃户跑了还罢,欠的租子和银子, 竟也被伪顺朝廷一并抹除。佃户不还积欠的钱粮, 又不给地主耕地,地主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如今天兵来了西安, 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该死的闯贼必败无疑!” 王恩民越听越离谱, 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咱们大同朝廷, 也会抹除佃户积欠的钱粮?而且, 还会分走地主的土地?” “那些都是谣言,”洪道源以为在考验自己, 笑着说,“大同朝廷乃天下正统,怎会如贼寇一般行事?” 王恩民顿时无语, 这伪顺朝廷的文官, 消息也太闭塞了吧?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文官都不喜欢李自成, 他们被武将压得不能出头。因此, 曹变蛟、陈坦公带着骑兵, 跑到哪里都是望风而降, 文官纷纷带着守城士卒跪迎天兵。 不仅是武将欺压,李自成本人,对待文官也非常苛刻。 他要求文官必须勤政,抓到贪污将严厉查处。同时俸禄又给得低,远远不如大同朝廷,如果只拿工资养家,也就勉强能吃饱的样子。 …… 州牧衙门。 “将军,已经控制全城,伪朝官吏和士卒皆被抓获!” “好生维持治安,莫让城中生乱。让刘耀他们回去报信,告之西安已然攻克。还有,就地募兵,只招在城里有家眷的良民,谨防敌将率领大军来攻西安……” 安排完事情,曹变蛟才看向王则尧,笑着说:“州牧老爷,整个陕西,究竟哪些地方有大军?” 王则尧摇头:“不知道。” “看来州牧老爷,是要以死为李自成尽忠啊?”曹变蛟出言威胁。 王则尧急道:“真不知道。在下虽为州牧,但文官不得过问兵事。非但不能管,连问都不能问,否则就是擅自打探军情。” 曹变蛟又问:“那西安府有多少兵?” 王则尧回答:“应该没什么兵,都是些守城士卒和衙役。各州县的守城士卒,少则数十,多则数百,绝对不可能上千。且都是些孱兵,没怎么打过仗,能打仗的都被带走了。” 曹变蛟疑惑道:“别处没兵还算正常,这西安是陕西首府,怎才四五百孱兵守城?” 王则尧叹息:“此乃关中之地,何为关中?四面皆雄关也。就算有兵,也是去守雄关,哪里会守西安?”说着,王则尧又非常好奇,“将军是从哪里来西安的?” 曹变蛟笑着报出沿途所经城池:“蒲州、临晋、荣河、河津、韩城、郃阳、澄城、白水、蒲城、富平、三原、泾阳、咸阳。一路行来,加上西安,连克十四城。途中,竟只一个朝邑县,有伪官带兵抵抗。” 王则尧嘀咕道:“渭南有驻军,为西安之门户,被你们绕过去了。” “什么?你这厮怎不早说!”曹变蛟大怒。 王则尧说道:“那里仅三千驻军,将军实在不必惊慌。” 曹变蛟问道:“到底哪些地方有兵?” 王则尧也懒得隐瞒了:“陕西之兵,有两部在榆林、宁夏防备蒙古人。一部在甘肃,驻守嘉峪关。一部在汉中,防备四川的大同军。一部在潼关,防备河南的大同军。渭南那三千守军,是用来镇守粮草的,关中粮食先运至渭南,再从渭南运到潼关。” 曹变蛟瞬间掌握整体情况,毕竟他是边将出身,对陕西的地理非常了解。 李自成要防守的地方太多,北面和西面都有蒙古人,若不留足守军,必被蒙古部落趁机劫掠。 河套地区的鄂尔多斯部,原本隶属于察哈尔部,跟随察哈尔部一起降清。 但察哈尔部都想造反了,更远的鄂尔多斯部,早就不听满清的命令。一直到现在,满清都没在鄂尔多斯设旗,也就是连羁縻统治都不算。 他们才不管李自成是否与满清联手,找到机会就要南下抢粮食。 前几年,李自成休养生息,只保留十万军队,剩下的部队全部去屯田。这些屯田部队,要么是降卒,要么是流民,根本就没啥战斗力,奉命屯田之后就更不操练了。 所以,李自成其实非常缺兵,除了十万常备军,今年又临时编练好几万,驻守潼关的大部分属于新军。 由于嘉靖时期关中大地震,导致黄河改道,大庆关失去扼守咽喉的作用。潼关只能堵住大同军西进之路,只要大同军顺利渡河,就能迅速北上席卷西河之地。 现在,对于大顺朝廷而言,陕西战局已经彻底烂掉。 主要原因除了兵少,还有就是各地文官投降太快。这些文官,对大顺朝廷没有归属感,早就做好了随时投降的准备。但凡他们做做样子守城,曹变蛟也不可能连克十四城,而且攻城速度快过消息传播速度。 曹变蛟再问:“在渭南看守军粮的是谁?” “刘三虎。”王则尧说。 “刘三虎?”曹变蛟没听过这名字。 王则尧解释说:“就是刘体纯的三弟。刘体纯是刘二虎,他兄长刘洪是大虎,还有三虎、四虎乃至七虎,如今刘家死得只剩三头老虎了。” 李自成麾下将领,大部分都是苦出身。 就说刘家七虎,纯粹是被逼反的。家里欠地主的租子1石5斗,又欠利滚利的高利贷20两银子。大虎和二虎被捆绑殴打,地主逼他们交租子,三虎、五虎怒而打死地主的两个家奴。 地主报官,刘家七虎聚众起义,杀死地主开仓放粮。 刘家七虎投奔李自成时,他们这股起义军已经发展到上万人。也算带资进组的股东,并非寻常贼将,李自成对其颇为器重。 贺珍、党孟安等人倒戈,居然遇到刘二虎(刘体纯)。 这头老虎也莽得很,在部队溃散之际,不去跟大同军拼杀,而是冒死追进黄河,硬是把叛徒贺珍砍了再逃命。 “可否劝降刘三虎?”曹变蛟问。 王则尧摇头:“不可能。” 历史上,李自成最喜欢的义子张鼐都降清了,刘二虎却是选择全家上吊自尽。 曹变蛟还是想试试,在巩固城防之后,派人前往渭南劝降。 刘三虎的回复是:“西安先给你,我稍后就拿回来!” 田见秀、刘二虎、刘三虎等人,正在疯狂的扩军,发给民夫武器装备,转眼间扩兵至五万人,分别在潼关、朝邑、渭南操练士卒。 等李过带兵从汉中回来,曹变蛟这支孤军必然被包围。 除非,曹变蛟带着骑兵,提前跳出去,继续在关中各地奔袭。 接下来的大战,极有可能还是在潼关附近。不拔掉潼关,大同军很难真正占据关中,在河西之地的大同军,反而极有可能被包饺子,因为山西大顺军也在赶过来。 547【离间计】 朱舜水很快来了,执掌西河地区的民政。 如果大同军能拿下陕西,朱舜水就是陕西左布政使。他是赵瀚的老朋友,在进兵江南时投奔,从县丞一步步爬上来的。 河南那边,胡梦泰也在等着,等大同军拿下山西,就立即去做山西布政使。这位是费映环的表妹夫,也跟赵瀚属于老相识,收复广东之后便来投奔。 “西河的农民,积极性不是很高,士绅地主也有抵触情绪。”宣教官丁汝贞说。 朱舜水感慨:“看来这李自成,把陕西治理得不错。。”(西河地区,其实属于山西管辖,但战时暂且划归陕西。) 所谓不错,是跟大明相比。 陕西十多年兵灾和旱灾,老百姓受尽苦难。李自成让他们耕种无主之地,赋税也不是很重,农民们自然拥戴。 而大同军来了,给农民分田,给农民减税,这些都是李自成做过的。 大同军又要分地主的田,地主同样不高兴。但也仅此而已,并未激烈反抗。实在是山陕人口锐减,地主家的田产再多,没有佃户帮忙耕种,那可只能选择抛荒。 一向都有用的分田政策,在西北很难取得效果。 这里跟河南、山东不一样,虽然都是久经战乱、人口锐减、干旱多年, 但鲁豫两省是由大同军终结乱世,社会各阶层都对此感恩戴德。山陕两省, 却是李自成终结乱世, 大同军反而属于挑起战争的入侵者。 朱舜水来到西河造册分田, 完全得不到百姓拥护,无法在此获得群众基础! 甚至, 基层农会都不好建立,农民没有加入农会的积极性。 “咱们能给本地农民带来什么?”朱舜水问道。 丁汝贞回答:“咱们带来了战争,此外什么都没有。” 朱舜水无语。 丁汝贞又说:“其实, 伪顺朝廷,文官武将对百姓的盘剥也是很重的。李自成说三年粮赋减半,但文官和武将,都会收取许多杂税, 还会征发百姓去服徭役。咱们一来就说,没有杂税,没有徭役,可百姓根本不相信。” 朱舜水点头道:“我明白了。南方的农民, 相信免征徭役和杂税, 是因为给他们实打实分田了。分田就是最大的好处,有了这个好处, 其他好处就值得信任。而这里的农民, 分田对他们来说, 不是什么实质好处,所以也不相信其他好处。” “就是这般道理。”丁汝贞道。 朱舜水说:“咱们得立信, 得让百姓信任朝廷。还有一个多月收麦子, 告诉西河的所有农民,只要大同军还在, 今年他们不用纳粮,没有杂税,也没有徭役。等他们的麦子进仓, 咱们真不去征粮, 农民自然就信了。” “只能这样了。”丁汝贞叹息。 西河地区,此刻属于大同军占领区, 官吏还没有完全到位, 老百姓也不服从大同朝廷。 想要发动群众, 那是不可能的, 大同军只能靠自己站稳脚跟,靠自己击败正在赶来包围的敌军。 蒲州。 刘柱正在分析局势,他指着地图说:“曹变蛟这厮,跑得是真快,竟然奔袭西安还打下来了。可这有屁用啊,他孤军深入,对潼关战场毫无帮助。” 林如昭说道:“也有用的,西安毕竟是省府。此城被我军拿下,陕西伪朝文武必定人心惶惶。而且,大半个陕西的粮食,想要运到潼关补给,都得从西安路过才行。曹变蛟拿下西安,潼关敌军的粮食,也不可能得到太多补充。那是一颗钉子,必令敌军如鲠在喉。” “最多再过一个月,曹变蛟就会被包围,困在西安进退不得,”刘柱说道,“是该让他坚守西安,还是舍弃西安另去他处?” “坚守为好,”林如昭说道,“一个月之后,我方的后续兵力,也会抵达潼关附近。到时候,又是一场大战,敌人拿不出太多兵力去攻西安。” 太行八陉的南三陉,都有大同军在试图进兵。包括进攻潼关的两个师,没人知道哪里会是突破口。 既然潼关取得突破,河南的大同军,也会跟着继续过来。 而李自成的山西守军,还有汉中守军,同样会跟着调动。到时候,双方在潼关的兵力越来越多,并最终酝酿成一场大决战。 甚至,榆林、宁夏的大顺军,都在往潼关迅速赶来,已经顾不得鄂尔多斯部蒙古了。 反正鄂尔多斯部也不强,顶多从长城缺口穿过,跑来劫掠一番就回去。 …… 沁水县。 任继荣、任光荣兄弟俩,正带着部队前往西河地区。他们的任务,是从大同军手里,夺回翼城并驻扎。 在吕梁山中行进一日,傍晚扎营时,任继荣悄悄对兄长说:“大哥,你要带兵去西河投奔大同军?” “你听谁胡说八道?”任光荣恼怒问。 任继荣说:“军中都传开了。刚才,我一个亲兵来问,是不是投了大同军就能回河南老家。” “放屁,”任光荣愤然道,“咱们军中定有奸细!快快去查,谣言是从哪个混蛋嘴里传出来的!” 苍蝇专盯有缝的蛋,徐颖派出的细作,虽然不是苍蝇,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任光荣、任继荣兄弟,原本是河南低级军官。 他们所在的部队,长期欠饷不发,甚至连口粮都没了。一堆士兵饿着肚子,还要被逼着守城,干脆反水投靠李自成。 兄弟俩跟着李自成作战数年,一直忠心耿耿,没有半点背叛的征兆。 但他们麾下的士卒,却大部分是河南人,这就有了造谣的依据。 甚至,士兵们都信了,以为主将真要带他们回乡。 翌日。 任光荣没有继续行军,而是就地追查谣言的来源。 结果,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只得继续行军。 至半下午,突然有信使追上来:“两位将军留步!磁侯(刘芳亮)有令,此前的军令取消,请两位立即带兵回沁水,在沁水合兵之后再去西河。” 任光荣半信半疑:“真是磁侯之令?” 信使递上文书:“请将军过目。” 任氏兄弟凑在一起,把刘芳亮的军令看完,顿时忍不住面面相觑。 无奈之下,二人带兵往回走。 夜间。 任继荣说道:“大哥,看来谣言传得很广,磁侯已经怀疑咱们了。” 任光荣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对陛下忠心耿耿。” “大哥,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任继荣急道,“别说磁侯,就连咱自己的兵,都以为那谣言是真的。这五千人当中,有三千多是河南老乡,一个个都想着回河南去,他们还有很多家人在河南呢!” 任光荣问道:“你难道真想倒戈?” 任继荣说道:“大哥,这是离间计,是《三国演义》里的阳谋啊。信不信等咱们回沁水,只要磁侯一到,就会立即解除咱们的兵权。磁侯也怕啊,郝摇旗是陛下的心腹,去年不也带兵反叛了?咱们可不是老营出身,咱们是半路投靠的大明官兵!” 任光荣默然,无法反驳。 任继荣劝道:“大哥,将计就计,咱真降了吧。说实话,咱爹娘都留在河南,俺心里也想回去看看。爹在信里说,大同朝廷很好,以前的军户都分田了。小妹也嫁人了,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就不想回去看看外甥?” 前两年,大同和大顺关系不错,双方都有官员跟家里异地通信。 “可咱们的妻儿在山西!”任光荣说道。 任继荣说:“陛下仁义,咱们可以许诺,就算投靠大同军,也不会跟大顺军打仗,请求陛下和磁侯善待我们的妻儿。” 兄弟俩都是在山西娶妻的,以前的老婆,在李自成败逃时弄丢了。 任光荣左思右想,也觉得不能回沁水,回去百分之百要丢掉军权,甚至有可能被下狱审问。即便事后无罪释放,也会跟刘芳亮闹得很僵,刘芳亮心里有疙瘩,他们今后还讨得了好? 第二天,兄弟俩甄别河南老卒,把河南同乡都归作一处。 随即又把信使叫来,任光荣说道:“请使者回去,告之陛下与磁侯,我兄弟二人没有反叛之心。但敌人使出离间计,磁侯心有疑虑,我兄弟不敢回沁阳。” “你们真……真要反?”信使大惊。 任光荣指着士卒说:“这一千多兵,是在山西征募的,使者可以带回去交给磁侯。三千多河南兵,我们带回河南。放心,径直回河南,绝对不留在山陕打仗,也不会对昔日同胞挥刀。请磁侯善待我等的妻儿!” 三千多河南兵,常年转战,也有这一两年歇下来。 山西人少,女人也少,这些河南兵,大部分都没有重新娶妻,他们是真想早点回乡。 双方就此分别,也没有打起来,任氏兄弟率领河南兵,带着部分粮食便走了。 数日之后,刘芳亮统率大军至沁水,得知这个消息,顿时懊悔不已,他不该下令让任氏兄弟回师。 可如果时间倒流,刘芳亮还会那样做,因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仅如此,陆陆续续,又有许多谣言流出,河南将领都被说成要投敌。 一时间,河南籍将士人心惶惶。 田虎甚至扔下部队,孤身快马来见刘芳亮:“磁侯,俺没有二心。俺是河南人不假,可跟着陛下打仗多年,哪一次不是拼死冲杀?” 刘芳亮连忙安慰:“田将军莫要再说,这些都是南贼的离间计。” 大顺军的河南将领,但真不在少数,因为李自成就是在河南东山再起的。 548【人心涣散】 大同军攻占的翼城,被刘芳亮轻松夺回,因为城里根本没有守军,就连官吏和农兵都没派去。 但是,翼城西边的曲沃,有三千农兵驻守。 刘芳亮在翼城郊外扎营,就地等待更多兵力聚集。而北边的洪洞县,同样被大顺军夺回,但被大同军卡在临汾无法南下。 翼城。 谢应龙去帐里找到田虎:“伯爷(伯爵),情况不妙啊。” “唉,我知道,军心浮动。”田虎无奈。。 任光荣、任继荣、田虎、谢应龙,四人当初一起投靠李自成,全部都是大明官军出身。 而今,任家兄弟跑了,田虎和谢应龙的处境很尴尬。 虽然刘芳亮不断表示信任,但隐隐有着防备之心。夺回翼城之后,派去守城的部队,全都是刘芳亮的心腹,而田虎和谢应龙则禁止入城。 当然,刘芳亮怕做得太过分,会把田虎、谢应龙逼反,因此亲自带兵驻扎在城外。 理由是不能扰民,翼城太小,进去的部队太多容易生乱。 刘芳亮的警惕实属正常,因为田、谢二人的部队,不但河南人很多,且大明官军出身的也多。士兵们得知任家兄弟带兵回乡,早就已经议论纷纷,盼着自家主将也回河南。 谢应龙低声说道:“如今咱们被防着,这还怎么打仗?田兄弟, 你也是知兵之人,你说现在是能打胜仗的样子吗?” 田虎嘀咕道:“陛下待咱们不薄, 不要存着什么心思。至于各营将士, 耐心安抚便可。” 谢应龙冷笑。 确实不薄, 带兵跑路的任继荣,还有眼前的田虎, 都被封为果毅将军,而且都捞到一个伯爵。 但谢应龙呢? 杂牌将军而已,区区男爵就打发了。 这让谢应龙心里极为不满, 任家兄弟和田虎,都只是大明的低级军官。而谢应龙,却是将领的亲兵出身,其麾下的火器部队极为强悍。 谢应龙和田虎, 当初一起带着火器营,带着许多火铳和火炮,起义献城投靠李自成。 凭啥田虎快速上位,而自己却成了田虎的部将? “那我便去安抚将士了。”谢应龙说。 田虎说道:“我亲自去。” 刘芳亮的军营在城北, 田虎、谢应龙的军营在城东。 田虎带着谢应龙, 去营中抚慰将士。无非是说,等大顺军攻克河南, 大家就能衣锦还乡了。 没啥鸟用, 反而让士兵生出抵触心理。 文官对大顺朝廷缺乏归属感, 难道底层士兵就有吗? 李自成的军队,刚进北京城时心气儿最高, 被满清打败就一落千丈了。他们的想法很简单, 鞑子打赢了大顺军,大同军又打赢了鞑子, 于是大同军肯定更厉害,而且赵皇帝占的地盘也大。 既然打不过,那为啥还要打仗送死? 巡视军营, 一番抚慰, 田虎便回帐休息去了。 谢应龙却把几个军官叫来:“我试探过了,田将军不想回河南, 他念着大顺皇帝的恩情呢。” “嘿嘿, 李自成倒是对他有恩, 可对咱们却薄恩寡义。”说话之人叫汪成忠, 跟谢应龙一样,都是大明将领罗岱的亲兵出身。 另一个河南军官谢准说:“田伯爷不愿走,是贪恋自己的爵位。咱们又没爵位,还留下来作甚?赵皇帝占了半壁江山,坐拥江南财赋之地,大同军又厉害得很。李自成连鞑子都打不过,他还能灭了赵皇帝坐天下?” 一番讨论之后,谢应龙说道:“各自回去悄悄聚兵,今晚就走,点火发炮为号,搅乱军营之后一起往西南方跑!” 半夜。 “轰轰轰!” 毫无征兆的,火炮营响起炮声,接着各营陆续燃起大火,一座座营帐突然就烧起来。 田虎猛然惊醒:“哪里在放炮?” “不知。”亲兵慌忙奔来说。 田虎快步走到帐外,发现各营都有火光,四下里到处是士兵的叫喊声。 田虎大喊道:“敌军袭营,快快聚兵!” 聚得起来个屁,各营皆着火,已经完全乱套了。 田虎统率的这支部队,算上临时扩编之兵,总共有八千多人。虽然河南籍不足两千,但九成的军官都来自河南。 这很正常,因为其雏形就是河南官军,又被李自成扔了些河南农民军进来。即便后来多次异地补充,但主将全是河南人,提拔军官当然要优先选老乡。 一千多河南籍兵将,趁乱朝西南跑去,扔下六千山陕士兵不知所措。 这些山陕士兵,完全没弄清楚情况,还以为大同军真杀来了。他们听到炮声,又看到四处起火,便如没头苍蝇般四散溃逃。 大部分人都往山里跑,跑散之后肯定回乡,田虎的部队等于完蛋了。 田虎惊疑之下,带着几个亲兵,骑马朝城北方向奔去。刘芳亮的军营很安静,肯定没有被“夜袭”,过去之后就能安全。 刘芳亮当然也被炮声惊醒,他下令严守营寨,将士不得乱跑,折腾半个小时才平息混乱。 “莫要放箭,我是田虎,我被敌军夜袭了!” 营外,被几支箭矢射退的田虎,扯开嗓子憋屈大喊。 过了好一阵,田虎才被带进去。 “敌军有多少?”刘芳亮问。 田虎摇头:“不知。” 刘芳亮又问:“敌军可追来?” 田虎说道:“好像没有。” 刘芳亮大怒:“你吃了一场败仗,怎什么都不清楚?” 田虎说道:“我夜里被惊醒,各处皆在起火,军营里全都乱了。收兵都收不住,夜里哪能得知情况?” 刘芳亮只能按下怒火,让士卒继续警戒,直到天亮才带兵去城东查看。 城东军营,满地狼藉,连屯放粮草的地方都被烧了。 好在刘芳亮有所防备,军粮十天一给,田虎营中的粮食并不多。 刘芳亮看着完好无损的火炮,又伸手去摸炮管之内,搓着指尖残渣说:“这些火炮,昨晚肯定响过,连炮膛都没清理。” 田虎沉默,他大概明白了。 刘芳亮冷笑道:“你果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可你麾下的将士却不做此想。你被自己的部将架空了都不知道?” 田虎叹息道:“是我治军不严,甘愿受罚。” 刘芳亮摇头:“大顺军中,就你跟任继荣军职、爵位最高。任继荣带兵跑了,若是再处罚你,怕得把河南将士全都逼反。我可担不起那么大责任。” 两人都不再说话。 田虎麾下的河南军官,带着河南士兵跑路,而主将田虎却被蒙在鼓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军官和士兵,都对战争没有信心,根本不愿意和大同军作战! 大顺军的诸多将士,已经不仅仅是畏战,更是生出了避战之心。这样的部队没法打仗,就算打起来,也是必输无疑。 刘芳亮明白这个道理,当事人田虎自然更明白。 他们一个是侯爵,另一个是伯爵,完全有理由为李自成效死。但普通军将没有,底层士兵更没有,这些将士只想活命。 却说谢应龙带兵投奔大同军,而且是清一色的火铳兵,还有一些失去火炮的炮兵,刘柱得知情况高兴不已。 大战在即,刘柱派人送信,跟黄河南岸的江良商量,决定暂时保留谢应龙的编制,命令这些火铳兵驻守绛州。 而在陕南,李过带着部队向西安进发,距离西安百余里时,一骑快马飞奔追来。 “汉中府尹张洛,协同王光恩、王光泰造反,已经占了汉中府城!” 李过大惊,不知所措。 他刚刚带兵离开汉中,汉中居然就造反了? 王光恩、王光泰兄弟,原本是张献忠的部将,后来被大明朝廷给招安。历史上,他们还跟李自成打过仗,后来投降了满清。 因为派系矛盾,王光恩被满清杀了,王光泰随即起兵反清,成为夔东十三家之一。 这个时空,由于大明朝廷太拉胯,王家兄弟在面对李自成时,没有选择力战,而是带着部队集体投靠大顺。 刘芳亮和李过,都是去潼关会战的,结果两人全部出了乱子。 大顺朝廷,人心散了! 李过的脑袋有些宕机,不知该先去打西安,还是该回汉中那边平叛。 潼关之战,决定山陕两省归属。 但不回汉中,四川的大同军,又会从汉中长驱直入。 那边真有大同军,贵州只剩黄幺,费映珙带兵北上,正在牵制汉中的大顺军。 思来想去,李过决定回汉中。 可他刚回军两日,就再次接到急报:阳平关守军遭到腹背夹击,守关将士集体投降,大同军已经进入汉中。 咋办?咋办?咋办? 李过心烦意乱,急火攻心之下,竟然在军中病倒了。 西安、汉中皆被大同军占领,自家主将又一病不起,全军将士顿时思想混乱。 副将高一功,根本就镇不住。 高一功是高迎祥的儿子,是李自成的堂舅子。其打仗的本事,只能算普普通通,担不起临危受命的重担。 接下来,每天都有逃兵,几天时间过去,李过的部队竟然逃散了八分之一。 傻子都知道,陕西肯定没了,继续打仗离死不远。 如果是鞑子,他们或许还会齐心,但大同朝廷也是汉人,为啥要继续拼命? 见此情形,李过的部将张能,带着军队连夜离营,跑去汉中投奔大同军了,直接带走三分之一的士卒。 消息传出,逃兵更多,转眼就只剩两千人,这一路大顺军也白给了。 549【福将竟是我自己?】 据关中而取天下,一般会走崤函古道,直奔中原地区而去。又或者,过武关拿下南阳盆地,从南边绕一下两面夹击中原。 但是,崤函古道被大同军堵死了,除了潼关之外,其他几座雄关全在大同军手里。 武关虽然被李自成控制,可富水堡却被赵瀚抢占,等于互相堵死了武关道——明代叫富水堡,清代叫富水关,后来变成富水镇。 李自成还有一种出兵方案,就是从山西大举出兵河南。 可这样做,就会被河南和河北的大同军,从东边、东北、南边、西南夹击,等于独自承受大同军的北方主力。到时候,大同军很可能不管满清,全力把李自成的大军歼灭再说。 于是李自成就下了一招蠢棋,带着精锐主力去河北,跟满清一起攻打大同军的坚城。。也因此,大同军在河北只能被动防守,转而寻求在山陕、辽东打开局面。 此时此刻,大同军已在潼关、河东汇聚三个师的兵力,而大顺的山陕之兵却开始军心崩溃。(西河地区涵盖河东,地理概念比河东更大。) 这是大势所趋,势成即事成。 赵瀚已经得势,因此李自成那边人心不稳,总有文官武将想要趁机跳反。 就像当年,李自成在北方得势,大明文武纷纷选择投降。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 李过的部将张能,带兵叛逃之后,诈开斜谷关,打通褒斜道,迎接费映珙的大军进入关中。 李过、高一功等大顺将领,带着残兵仓皇撤到扶风,试图招募乡勇为兵阻挡四川大同军。勉强凑齐一万人,结果只守了六天,就有将领打开城门。 混乱之中,李过、高一功带着亲兵遁逃,在宝鸡接手从甘肃赶来的大顺军。 根本就没打仗,甘肃大顺军匆匆而至,听说李过的部队全军覆没,又听说汉中丢了,西安也丢了,河东被占大半,潼关、渭南被战略包围。于是,甘肃大顺军将领也选择反水,把李过、高一功抓了,飞快送到扶风邀功。 “你是伪顺太子?咋这么大年纪了?”费映珙疑惑道。 李过不说话。 费映珙又看向高一功:“你是高迎祥之子,李自成的堂舅子?” 高一功猛地吐出唾沫,差点喷到费映珙脸上,厉声嘶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是好汉就给个痛快!” 费映珙挠挠额头,感觉自己运气真好。他貌似啥都没干,不但占了汉中,成功杀进关中,还把李自成的侄子和堂舅子给俘虏了。 费映珙心想:难道老子才是福将? 眼见两人硬气得很,费映珙也不再问话,对亲兵说:“将这二人带上,给渭南、潼关守军看看。等拿下观众,再将其押赴河北,去阵前跟李自成见一见。” 正常情况,抓到敌方重要人物,应该赶快送去南京报功。 但河北主帅是费如鹤,那是费映珙的侄子。 自己的功劳无所谓,赶紧给侄子帮忙才对,费映珙知道河北的仗不好打。 处理完俘虏,费映珙豪气填膺,拔刀大呼:“全军出发,进兵渭南!” 费映珙的部队越打越多,只投降过来的张能部,还有甘肃大顺降军,加起来就有上万人之多。 行至西安,曹变蛟终于能喘口气。 曹变蛟出城迎接道:“费将军,你来得及时,否则我这里就要被包围了。从宁夏、榆林来的敌军,已经到了淳化,也不晓得什么原因,突然驻军在淳华不动了。” “还能有什么原因?观望态势而已,”费映珙笑道,“他们不去河东,跟山西主力汇合。也不去救援潼关和渭南,甚至不来西安这边,说明那些敌军随时准备投降。一旦我军在河东、潼关再打胜仗,驻扎淳化的敌军立马就要改旗易帜。”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传来,龙骑兵翻身下马:“淳化敌军派出使者,说是愿意归顺我朝!” 曹变蛟和费映珙面面相觑,随即都哈哈大笑。 此次投降的主将叫马重僖,历史上也是夔东十三家之一。 费映珙、曹变蛟率兵直奔渭南,李过和高一功被带到城下,一个大嗓门的士卒喊道:“刘三虎,快快开门投降,李过和高一功全军覆没。甘肃、河套的伪顺兵也降了,你们不要再负隅顽抗!” 刘三虎闻言,脸色剧变,仔细观察城下俘虏,果然是李过和高一功。 城上守军,也嘈杂起来,军官士卒都想投降。 部将华淳说道:“刘将军,降了吧,咱们打不赢了。” 锵! 刘三虎拔刀出鞘,奋力斩出,将华淳砍死之后,大喝道:“谁再言降,就是这种下场!” 守城将士惊骇,都不敢再说话。 费映珙放下千里镜,叹息道:“李自成毕竟是皇帝,总得有几个效死之人。火炮拉上来,开始轰城吧,让工匠打造攻城器械。” 河东那边。 刘芳亮一筹莫展,本来要聚兵打潼关会战,结果接连有河南兵将叛逃。他这里陆陆续续聚兵至一万五千人,但近半属于新兵,根本就不敢主动出击,只能全军撤进翼城防守。 随即接连收到噩耗,汉中丢失,甘肃兵投降,李过、高一功被俘。 紧接着,聚集在洪洞县的一万多大顺军,居然莫名其妙起了内讧。起因似乎是因为旧怨,以前有李自成压着没爆发,如今局势一塌糊涂,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竟然在洪洞县城厮杀起来。 杀赢的那一个,带着残兵去临汾请降。 就这样,一场正经仗都没打,支援潼关的几路大军,就只剩刘芳亮手里那点人。 “还以为有一场恶仗,谁知竟是如此局面。”刘柱哭笑不得。 林如昭说道:“王朝末路,崇祯如此,李自成也是如此。当年李自成根基不稳,被鞑子杀得一溃千里。这两年虽然勉强站稳脚跟,但偏安一隅,文官武将早就没心气儿了。一旦露出败局征召,必然出现争相投降的场面。” 刘柱说道:“出兵翼城吧,先把河东理顺,再慢慢围攻潼关。” 河南大同军,来了三个师,一个驻扎在黄河南岸,一个驻扎在风陵渡和大庆关,剩下一个跑去攻打翼城。 得知刘柱带兵杀来,刘芳亮立即弃守翼城,拉着部队扼守吕梁山各处关隘。 整个西河地区,鼎鼎大名的河东之地,再次全部被大同军掌控。 陕西敌军,只剩潼关和渭南两处。 潼关。 一个个军情传来,而且都是大同军送来的,田见秀已经开始麻木了。 守军士气低落,除了老营将士之外,不管是临时招募的民兵,还是最近两年征募的士卒,全都悄悄讨论着该不该投降。 田见秀只能对将士说:“敌军射书都是谣言,你们莫要轻信。只需在坚持一个月,各路援军就能抵达,到时候咱们再打一场大胜仗!” 将士们半信半疑,但总算没有出现叛乱。 就在费映珙、曹变蛟攻打渭南时,李过、高一功也被绕道送来风陵渡。 这两个宝贵俘虏,立即被划船送到潼关城北。 守军本想放箭,拥有千里镜的田见秀,却看清楚船头站的是谁,连忙呼喊:“慢着!” 弓箭兵面露疑惑,都转身望向田见秀。 田见秀低头沉思,咬牙道:“放箭!” 箭如雨下,大同军还没来得及喊话,就慌忙划船往下游漂走。 眼见船只被冲往下游,田见秀又喊:“朝那艘船开炮!” 火炮弹药不要钱的吗? 一艘船哪值得开炮,说不定轰半天都不能命中。 “轰轰轰!” 炮弹呼啸而来,好在目标很小,载着俘虏的船只安然无恙。 无奈之下,江良只能用老办法,夜里派人悄悄接近,朝着城墙上射出书信。 等书信传开之后,白天再把李过、高一功押过去。 李、高二人兵败被俘,这个噩耗终究还是传到潼关。潼关守军,士气降到谷底,这座雄关已经成为被围困的死地。 江良依旧围而不攻,强攻就是送死,历来雄关都是靠守军投降拿下。 还得再等,等攻占渭南之后,顺势拿下华州、华阴,那时就能将潼关彻底包围,关内守军必然军心崩溃。 天津那边,李自成不知道陕西丢了大半,更不知道侄子和堂舅子被俘。 但是,李自成知道陕西有危险,而天津战局又完全僵持,于是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撤军。 “陛下,撤吧!” 制将军贺锦劝道:“城里姓张的,城外姓费的,一直都不肯打仗。想要破局,就得渡河强攻,还得鞑子配合着一起强攻,那种打法肯定死伤惨重。” 右武威将军李友也说:“陛下,陕西、山西都关山险峻,咱们不如放弃河北,就在山陕等着伪同军来送死。” 后果毅将军吴汝义劝道:“陛下,留在天津,只能徒耗军粮!” 就在李自成举棋不定之时,豪格居然派人过来:“我家王爷要渡河强攻,李皇帝陛下若是同意,就商量一下该怎么打。” “豪格怎突然要渡河了?”李自成疑惑道。 李自成的陕西出了问题,满清的辽东同样出了问题。 豪格得知辽东军情,没有听从多尔衮的命令,回师去救援辽东,而是想要拼死击败费如鹤的主力! 550【凤凰城】 辽东,凤凰城。 几百年之后,满族占全市人口的70%以上,是全国最大的满族聚居地之一。 但那些满人,大部分是后来迁去的,清朝有意充实这个“龙兴之地”。佛满洲是长白山女真后裔,伊彻满洲原本定居于吉林,包衣满洲是沈阳内务府当差的汉人。还有什么锡伯八旗、蒙古八旗,也是从北边迁过来。 此时的凤凰城,城内城外,人口不足三万。 三月末,积雪化尽,保州(朝鲜边境)大同军就跨过鸭绿江,移驻至今还没修好的丹东城。 在丹东的东北方,是大明的九连城遗址。。 九连城又叫镇江堡,用来防备鸭绿江的倭寇。满清攻破城池之后,不但把城堡毁了,就连人口都全部迁走,无论满汉皆不得在此生息。 更北边的险山堡,同样荒无人烟。 只有最接近凤凰城的汤站堡,这两年为了防备大同军,多尔衮才迁徙了一些军队及其家人过来。 凤凰城周边。大明打造的堡垒防御体系,被满清废弃了九成以上。 卢象升早已经升为师长,统率驻扎朝鲜保州的第十四师。他带兵一路北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迅速来到修缮之后的汤站堡。 汤站堡,最初是个驿站,创建于成化五年。 有大小两个子母城,母城边长400米,子城边长150米。 而且,子城在母城之内! 很明显,城不大。 驻军、家属、工匠、包衣、农奴,全部撤进城里,再加上牲畜和粮食,把两座小城都给挤得够呛。 “开炮!” 卢象升并不废话,扎营之后,立即炮击。 这两座小城连在一起,虽然没有护城河,却有两条天然小河,全都是大虫江(爱河)的支流。 三面是河,一面是山,易守难攻! “轰轰轰!” 对付这种城堡,不到万不得已,傻子才会渡河攀城强攻。 就是炮击,炮击,再炮击! 足足炮击六日,挨着河流的南城墙,已被打出脑袋那么粗的裂口。 这里只有150个八旗兵驻守,守将见势不妙,很快决定撤离。而且有条不紊的撤退,让军人家属带着钱粮和牲畜,渡河到北河的北岸离开,接着再划船过来把守军接走。 卢象升对此毫无办法,若没有热气球帮忙,甚至无法看清敌军的行动。 因为河北岸也有大山,大同军只能在南面那条河的南岸炮击,其他地方根本没办法陈列军队。 “师正,敌军撤了!” 落下来补充燃料后,再次升空的热气球里,很快就有哨兵挥舞旗令传递消息。 “过河,夺城!”卢象升下令。 城中只剩一千多农奴,而且没有汉人,全是朝鲜籍农奴。这里的汉人,早在七年前,就被黄台吉全部掳走了。 休整一日,顺河谷而上,数十里外便是凤凰城。 凤凰城的面积,跟汤站堡差不多,整体呈正方形,四面城墙各长350米。 同样的,三面环水,一面靠山。 但是,远比汤站堡坚固! “师正,抓到几个鞑子细作。” 卢象升的第十四师刚刚扎营,就有搜山士卒抓来四人。 为首者,见面就跪,呼喊道:“下国小民文恩珣,拜见上国天朝将军!” “你是汉人?”卢象升问道。 文恩珣回答:“启禀将军,小民是朝鲜人。” 卢象升疑惑道:“你既是朝鲜人,为何会在凤凰城南边山中?” 文恩珣解释说:“将军容禀,家父原为朝鲜驻盛……驻沈阳通使(翻译)。家父病逝之后,又逢如今的朝鲜国主弑父篡位,文家……也被清算杀戮了。小民无法回到朝鲜,留在沈阳也没用处,便请求在辽东安家耕种。鞑酋多尔衮,便许了几十亩地,还给了几个朝鲜农奴,让小民全家在凤凰城的山沟里耕种。” 这位老兄,就是几百年后,凤城市的文氏先祖之一。 卢象升问道:“你怎不撤进城里?” 文恩珣说道:“天兵降临,鞑子哪里挡得住?小民乃朝鲜人,又怎会帮着鞑子守城?因此,汤站堡燃起狼烟之后,小民便带着全家和农奴,躲进山里等着天兵到来。” 这货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怕死,趁机站队到大同军这边。 朝鲜国王篡位之后,把文氏也杀了不少,说明文家跟满清走得近,属于满清在朝鲜养的狗。以前背主投靠满清,现在又投靠大同朝廷,见风使舵的本事可谓家传绝学。 卢象升问道:“你可知凤凰城内的军情?” 文恩珣说道:“凤凰城驻扎鞑子兵1200人,汤站堡撤回150人,正兵额度该有1350人。但是,散居山沟的旗丁颇多,如今全部撤进城里,旗丁也一起守城的话,城内的鞑子兵怕有四五千,甚至可能有五六千。还有,城里的鞑子,全是汉族女真。” 汉族女真,就是汉化女真。 这些女真,说汉语,用汉姓,是被凤凰城的大明军户给同化的,因此他们全部被编为汉军八旗。 文恩珣一心想要立功,继续说道:“凤凰城守将,是舒尔哈齐的幼子瑙岱。早年卷入阿敏的案子,被废为庶人。两年前,多尔衮为了拉拢济尔哈朗,便重新给了瑙岱爵位,又让瑙岱来驻守凤凰城。” 瑙岱是努尔哈赤的亲侄子,给努尔哈赤做了好几年亲卫,也勉强算得上久经沙场了。 这些情报,卢象升大部分都知道。 卢象升问道:“城内撤进去许多朝鲜农奴,鞑子肯定逼着朝鲜人帮忙守城。你能否去喊话劝降?” “这……”文恩珣怕死,但又不敢违逆,硬着头皮说,“小民愿为将军效劳!” 没有立即劝降,而是先摆开火炮,隔河与凤凰城守军对轰。 凤凰城有六门炮,又居高临下,大同军炮兵不敢小觑。先让民夫顶着炮火,用土石垒筑炮台,形成一道岸边土墙,炮管可以从炮口伸出,炮身却被土墙给挡住。 在守军炮火的倾泻之下,足足死了七十多个民夫,这段土墙终于垒好。 虽然并不坚固,但松软的土墙,可以有效吸收敌军炮弹的动能。 “轰轰轰!” 双方对轰五天时间,文恩珣被派去喊话劝降。 这货坐着小船,身边炮弹溅起水花,没前进几米就吓得瑟瑟发抖。 划船的大同士卒笑道:“文先生,莫要害怕。咱们船小,又离城墙那么远,鞑子炮弹不容易打中的。” “是……是……”文恩珣趴在船上直哆嗦。 眼见小船快到北岸,大同军的炮兵停止发射。 “文先生,鞑子的炮声也息了,你赶快抓紧机会喊话吧。” “轰!” 刚说完,又是一发炮弹打来,水花甚至溅到文恩珣身上,船身差点都被波纹给浪翻了。 小船继续往前行驶,已经进入城防炮的射击死角。 文恩珣被催着站起来,拿起铁皮喇叭,用朝鲜话喊道:“城里的朝鲜百姓听着,我叫文恩珣,也是朝鲜人。不要再帮鞑子守城了,天朝大军已至,凤凰城早晚被攻破。你们快拿起兵器造反,趁机立下大功,今后……啊!” 因为射击角度问题,火炮不能打他们,但弓箭可以,一阵箭雨射过来。 文恩珣慌张后退,一跤摔在船上,最近的一支箭,离他只有半米的样子。 冒死喊完两遍,文恩珣终于返回,直接就给吓瘫了,最后竟是被人拖下船的。 城墙上,瑙岱皱眉说道:“城里的朝鲜人,每天只给一顿饭,每顿饭只能喝一碗粥。饿不死,还能干活就行。双手双脚,全部绑绳子,让他们每次只能走半步。“ 左思右想,瑙岱又说:“召集勇士,今晚出城夜袭!” 有能力的守城将领,一般都会寻机出城袭扰,否则一直被围很伤士气的。 瑙岱跟在努尔哈赤身边,跟大明打仗好几年,绝非不懂军事的酒囊饭袋。当然,他被废为庶人十多年,这么久没有打过硬仗,手艺回潮也是有可能的。 废为庶人,不是真正的庶人。 在被撸掉一切爵位之后,瑙岱还在帮着做事。比如宁远城,由于外城被打烂了,修复宁远外城就是瑙岱主持。 他对宁远城的构造极有研究,对如何守城自然也很擅长。 来到凤凰城之后,瑙岱还在凤凰城增筑“大锐角”,也就是西方棱堡的类似样式。因此,眼前的凤凰城特别麻烦,面对近距离攻城,火铳和弓箭都没有射击死角。 卢象升的选择是分兵。 一部驻扎在西南方,也就是几百年后的“凤城市体育馆”那片。北边、东边都是河流,东南边还有山,保护好从西南方过来的通道,这里也是大同军的粮道。 一部往东渡河,绕去北边在渡河回来,在大山与河流之间扎营,这里有600米宽的通道,可以一路挖壕沟掘进。 幸好凤凰城的面积小,东西南北的边长都只350米,根本无法完美利用这种地形。 若是凤凰城的面积再大几倍,那卢象升就完全抓瞎了。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还增筑棱堡的大锐角,除了用火炮轰塌之外别无办法。 卢象升观测地形之后,抓住漏洞分兵挖壕沟,瑙岱也派人从山里绕来夜袭。 551【汉化女真】 卢象升看着前方的土堡,感慨道:“敌将善守,不可掉以轻心。” 凤凰城东北方,那处600米宽的通道,已经被瑙岱修了一座土堡挡住。而且,看样子不是很新,至少一年前就建好了。 这座土堡,竟然还是他娘的棱堡,全面模仿盖州的大同军棱堡! 于是,挖壕沟掘进攻凤凰城,就变成挖壕沟掘进攻打棱堡,至少能迟缓卢象升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再加上之前的消耗,足够多尔衮派来援军。 问题是,多尔衮那边也有大同军啊,凤凰城的鞑子注定等不来援军。 在岸边扎营掘进一日,瑙岱选出的五百勇士,也钻进北边的山中绕过来夜袭。 率领夜袭的军官叫张奉言,说汉话,起汉名,男耕女织,跟汉人一般无二。。但他的祖先,却是女真族,只不过被汉化了而已。 若非努尔哈赤起兵,这些辽东汉化女真,再过一两百年就会变成真正的汉人。 大同军的热气球,让瑙岱非常忌惮,天黑之后才让张奉言出发。 这些鞑子翻过山岭,绕到卢象升分营的侧后方时,都已经快要天亮了,正好是士卒睡得最沉的时候。 张奉言蹲在荆棘丛中,迅速看明方向,猫着腰带兵前进。 可下山没走多远,张奉言就暗道不妙。 卢象升为了防止夜袭,竟将营寨周边一里地杂草杂树,能烧的烧掉,不能烧的全部砍掉。 张奉言无法藏身,只能矮着身子,带兵朝营寨小跑。 距离营寨大概十多米,张奉言感觉自己碰到什么东西。 “叮当当当……” 寂静的黎明,突然响起清脆的铃铛声。 张奉言埋头查看,他小腿处,竟是一条染成黑色的麻绳。而且,这种麻绳还不止一条,圈在营寨的周围,麻绳上零星系着小铃铛。 忍不住眼皮子打架的大同哨兵,瞬间被铃声惊醒,隐约看到营外有人,他立即吹响胸前挂着的铜哨。 “快撤!” 张奉言转身就跑,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十四师的龙骑兵,有一半在这处分营,而且骑兵主将林之栋也在。 林之栋是江苏华亭县人,本该考上崇祯十六年的武进士,还是那届武进士唯一的民籍——其他武进士,要么是勋籍,要么是军籍,要么是锦衣卫籍,还有一个畜牧所的匠籍。 但这个时空,没有崇祯十六年。 林之栋出身华亭大族,爷爷是国子监生,父亲考上秀才。大同新朝建立,家里让他做文官,林之栋只能遵从父命,甚至升到华亭县吏科的科长。 听说大同军扩编,招募弓马娴熟之士,林之栋竟悄悄投笔从戎。 县衙科长,跑来做新兵蛋子,这是全军仅有的一个。而且力大无穷,弓马娴熟,熟读兵书。林之栋当然获得重视,短短两年时间,就升为第十四师的骑兵统帅。 “全军上马!” 刚刚建好的大营,没有专门的马棚,所有骑兵都跟战马一起睡觉。 听到警讯,林之栋迅速带着骑兵杀出,步兵已经拆除了营外的麻绳。 “哒哒哒哒!” 身后的马蹄声,让张奉言感到绝望,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 虽是龙骑兵将领,林之栋却带了一把弓。 麾下士卒骑马放铳的时候,林之栋挽弓一箭射出,准确命中一个鞑子的后背。 其他龙骑兵开枪之后,立即收回火铳,拔出腰刀追杀。 林之栋则又挽弓搭箭,咻的射出第二箭,再次放翻一个鞑子。 这只能说箭术惊人,在高速颠簸的马背上,连续两箭射中奔跑的敌人,而且黎明时分的月光很暗。不愧是崇祯十六年,唯一民籍出身的武进士。 眼见无法逃脱,张奉言打算负隅顽抗,可根本无法收拢军队。 这些被编入汉军旗的女真士兵,虽然作战悍勇,但必死局面肯定逃跑,因为逃跑还有活命的机会。 张奉言拿起弓箭,继而又放下,居然跪地投降,是五百夜袭士兵中唯一投降的。 从他祖爷爷那辈儿,就给凤凰城的大明边军种地。他父亲,还做了凤凰城守将的家丁。面对满清进攻,是大明守将自己降的,张奉言的父亲还想抵抗鞑子呢。 后来,毛文龙派使者过来,煽动凤凰城的守军反清。张奉言的父亲,竟被当成造反的汉兵杀掉。 张奉言虽然也随军打仗,但每次都是侵略朝鲜,然后回到凤凰城驻扎。 他这是第一次跟汉人的军队打仗。 作为汉化女真,说实话吧,他对汉族更有归属感。在满清得势之前,他这种汉化女真,是极为鄙视建州女真的,觉得那就是一帮腥臊蛮夷。 几百鞑子在逃跑,没人来管跪地上的张奉言。 射死第三个鞑子之后,林之栋拔刀挥砍,接连将前方几个鞑子砍翻。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五百鞑子来夜袭,只逃进山里二十多个,其余全被俘虏或斩杀。 作为夜袭主将,张奉言被带去见卢象升。 没等卢象升问话,张奉言就磕头说:“将军,我没有杀过汉人,一个汉人都没杀过。” “哦?”卢象升有些感兴趣了。 张奉言说道:“启禀将军,小人的祖父,给凤凰城的汉军百户做佃户。小人的父亲,给凤凰城的汉军主将做亲兵。鞑子杀来,主将投降,并未打过阵仗。随后,主将又反清投明,小人的父亲也被鞑子杀了。事后查明是误杀,因为小人的父亲是女真人,所以小人才被编入汉军旗。” 卢象升问道:“既被编入汉军旗,又为何说没杀过汉人?” 张奉言回答:“小人这支部队,一直常驻凤凰城,只在进攻朝鲜时随军出战。小人……小人……” 卢象升呵斥:“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人有重要军情相告!”张奉言说。 “讲吧。”卢象升说。 张奉言道:“凤凰城内的守军,分为汉军旗和满洲旗。汉军旗多为本地人,满洲旗是这几年调来驻守的外地人。” 卢象升觉得这个情报有用,问道:“汉军旗跟满洲旗有矛盾?” 张奉言说:“凤凰城的汉军旗,世代在凤凰城周边生活,以前一直看不起建州女真。又来被编为汉军旗,得了凤凰城的汉人土地,这才真心归附满洲鞑子。但大同军来到辽东之后,多尔衮觉得凤凰城兵少,又派了几百满洲旗兵过来。” 卢象升大概明白了,微笑道:“你继续说。” 张奉言说道:“本地的汉军旗,本来占了最肥沃的土地。满洲旗过来之后,还带来了他们的家人。特别是主将瑙岱,他身为努尔哈赤的亲侄子,他的满洲兵也不把咱们汉军旗当回事。于是,新来的满洲旗,就占了本地汉军旗的肥沃土地,逼着汉军旗去重新开垦别的土地。本地汉军旗,一直心有怨恨!” “你们这些汉军旗的女真人,都会说汉话?”卢象升问道。 张奉言回答:“不仅会说汉话,而且都有汉名汉姓。建州女真是蛮夷,我们凤凰城的女真却久慕王化。建州女真住在辽东长城之外,我们凤凰城女真住在辽东长城之内。我们凤凰城的女真,也是大明天子的百姓,是要给汉军官府纳粮的!” 文化传播,就有这样的用处。 两百多年的同化,让凤凰城女真具有优越感,看不起在山中渔猎的建州女真。 如果满清一直得势,凤凰城女真自然倒向建州女真,并且以自己的女真族身份而自豪。一旦满清露出颓势,明显汉化的凤凰城女真,又会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是汉人。 张奉言抬头看着卢象升:“若将军信任小人,可放小人回去。小人诈称逃回,暗中联络凤凰城的汉军旗造反!” “他们愿意?”卢象升问。 张奉言说:“若无援军,凤凰城必定陷落。只要将军承诺,城内汉军旗造反献城之后,不再计较过去的一切,留给咱们一些土地耕种,大部分汉军旗都不会给鞑子卖命。因为咱们这些人,本来就跟建州女真不是同族!” 卢象升略微思索,便点头道:“好,你回去吧。” 一个鞑子汉军旗的军官而已,收得奇效自然最好,被其趁机逃脱也无所谓。 卢象升已经做好了长久攻城的打算,先挖战壕掘进攻破棱堡,再挖战壕掘进攻打凤凰城。时间最短也得三个月,稍微不顺至少要攻半年以上。 却说张奉言在傍晚被放走,此人一路奔进山中。在翻越山岭之后,捡起一块石头,猛然砸向自己的小腿。 一次没砸断骨头,又忍痛砸第二次,把小腿骨砸断才收手。 他顺着山坡滑下,一路弄得很狼狈,全身衣服都被刮破了。来到山脚,他努力爬向凤凰城,第二天早上才被守军发现。 在医生给张奉言接骨的时候,主将瑙岱亲自过来问话。 张奉言挣扎着想爬起,疼得躺下去说:“南蛮子奸猾,在营外设了很多带铃铛的绳索,不小心碰到绳索就会敲响铃铛。咱们夜袭的八旗勇士,摸到敌营外围就被发现了,然后又被骑兵追杀。卑职好不容易逃回山中,又意外摔断腿,因此现在才逃回来。” 瑙岱又问了一些细节,便说道:“你好生养伤,等伤好了定有重用。” 552【背叛者真多】 张奉言回到凤凰城之后,除了养伤啥都没干。 他没有主动接触任何人,一是自己回来得太晚,或许会被瑙岱派人监视。二是卢象升被棱堡挡着,如果不能攻破棱堡,凤凰城内的汉化女真很难跟着他造反。 就在此时,派去沈阳求援的八旗兵回来。 “贝子,盛京(沈阳)来不了援军,耀州被南蛮子围了,摄政王正在耀州打仗。” 瑙岱一颗心往下沉,他似乎等不到援军。 河对岸,大同军的热气球,再次升空观察战场。。 瑙岱亲自前往棱堡那边,拿出千里镜一看,更觉头皮发麻。 卢象升遭受一次夜袭,虽然没有损失,还因此打了胜仗,但却变得更加警惕。竟然不挖壕沟掘进了,而是继续加固营寨,似乎想把自己的大营修得密不透风。 瑙岱宁愿卢象升早点进攻,他好依托防御杀伤敌军。 现在卢象升不攻,甚至壕沟都不挖,完全不给瑙岱任何空子可钻。 卢象升坐镇大营,拿着千里镜,远远观察棱堡。 他喜欢这样打仗,自己想干啥干啥,没有任何人来插手。 换成以前在大明,又是文官克扣粮饷,又是太监胡乱指挥,又是友军不愿配合,还有朝廷不断催促进兵。前线将领十分心思,至少得留下八分应付自己人。 营寨足足加固三日,卢象升才再次下令,继续挖壕沟朝着棱堡掘进。 半个月过去,卢象升还在挖壕沟,已经快挖到棱堡的外围土坡。 瑙岱心烦意乱,怒道:“点一千兵马,去袭杀敌军的民夫,不能让他们这样挖了!” “哒哒哒哒!” 瑙岱正在点兵,一骑快马从凤凰城奔来:“贝子,有重要军情!” 瑙岱打开书信阅读,顿时觉得背心发凉——析木城失陷。 析木城,是海州的南大门。 此处失守,岫岩城的大同军,就可以直接去攻打海州。 一个月前。 杨镇清带着独立团,从岫岩出兵,袭扰析木城周边村落。 多尔衮害怕析木城失陷,命令赛赫率领1500兵马,前去析木城协助防守。 赛赫一到析木城,见到主将就跪下:“末将赛赫,拜见镇国公!” 傅勒赫颇为受用,点头微笑:“起来吧。” 傅勒赫是阿济格的次子,父兄皆亡,便袭了镇国公爵位。析木城极为要紧,多尔衮不容有失,一个镇国公,三千八旗军,都还觉得不稳定,于是又调1500人过来。 “敢问公爷,此处战局如何?”赛赫问道。 傅勒赫说道:“南蛮子的贼兵不多,连攻城都不敢,只在山沟里袭杀旗丁。如今,周边的旗丁,都已经带着家人进城,南蛮子估计就该退兵了。” 赛赫说道:“公爷,末将亲自带兵出城打探。” “哪用得着你自己去?”傅勒赫摇头。 赛赫却说:“末将跟着太祖打仗,每战必然亲自探查,否则心里没有把握。” “果然是稳重老将,那你去吧。”傅勒赫感慨道。 赛赫只带二十多个亲兵,翌日便出城钻进山沟,然后两人一组到处探查。 “团长,抓到两个鞑子兵!” 杨镇清正猫在山里,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袭扰。听说抓到两个敌军,顿时笑道:“这些鞑子傻了吗?居然出城这么远,还只有两个人就敢来。” “愿降,愿降!” 两个鞑子兵被带来,立即说出蹩脚的汉话。 杨镇清已经学会了满语,问道:“你们是满清哨探?” 鞑子兵回答:“我们是来联络将军的,我们的主子愿意投降归顺。” “你们的主子是谁?”杨镇清问道。 鞑子兵说道:“一等昂帮章京阿山之子、固伦长公主驸马之兄……赛赫将军。” 杨镇清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昂帮章京,就是总兵的意思。 一等昂帮章京,即管很大一块地盘的总兵。 而赛赫又是阿山的长子,今后可以继承总兵之位。 实权总兵的长子,满清驸马的哥哥,竟然主动联络大同军? “你家主子在哪儿?”杨镇清问道。 鞑子兵说:“就在山里。” 两个小时之后,杨镇清见到了赛赫。 赛赫主动跪下:“伪清罪将赛赫,拜见大同天朝将军!” 杨镇清皱眉道:“你为何要降?” 赛赫居然说:“将军容禀,我与父亲,曾经两次归顺大明。第一次归顺大明,非但不受重用,反而遭受歧视,只能又回伪清,继续跟着鞑酋努尔哈赤打仗。第二次归顺大明,父亲派两个心腹,去黄泥洼联络明军,却被明军给杀了,想要归顺都找不到门路。” “还有这种事情?”杨镇清觉得自己长见识了。 其实,不但赛赫父子数次投靠大明,他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也曾连续两次归顺大明。 并非仰慕天朝,纯粹是在满清干得不开心。 努尔哈赤起兵之后,阿山几兄弟想要建功立业,便带着七个村子投靠努尔哈赤。 第一次叛逃,是不受满清重用。 第二次叛逃,是卷入权力斗争,而且是稀里糊涂卷进去。 当时黄台吉刚刚上位,后金内部风雨飘摇,大量武将和部族叛逃大明。 只要大明好生接待这些降人,后金必然损失惨重。可是,大明的文官和武将,都没把这事儿认真对待。许多后金将领,甚至是后金贵族,想要投降却无门路,只能灰溜溜的又回去。 黄台吉则非常大度,仅杀了几个最恶劣的,其余叛逃者全部善待,甚至还对实力强大者委以重任。 两度叛逃的阿山,就受到了黄台吉重用。一路做到总兵不说,黄台吉还把女儿,许配给阿山的次子,直接跟阿山结为亲家。 赛赫说道:“我与父亲,不是豪格那一派的,但也不是多尔衮的亲信。我的堂弟阿尔津,才是多尔衮的心腹。但是,我和父亲,都跟阿尔津有仇。我的叔叔阿达海,就是被阿尔津告发处死的。” “你被多尔衮打压了?”杨镇清问。 赛赫说道:“没有,但我们被多尔衮忽视了。” 多尔衮完全没把赛赫父子当回事,没有重用,没有打压。但是,看着有仇怨的堂弟不断升迁,自己父子立有大功,却一直在原来的职位打转,野心勃勃的赛赫非常不爽。 再加上满清日暮西山,赛赫就琢磨着趁机跳槽。 他前后叛逃过两次,早就习惯了,叛逃第三次也无所谓。 至于父母妻儿,赛赫完全没考虑过。他跟父亲的前两次叛逃,从来没带过女眷,都是全家男丁开溜。 多尔衮把赛赫派来协守析木城,正好肉包子打狗。 也不能怪多尔衮大意,叛逃或试图叛逃过的清军将领太多,一个个都防着还怎么打仗?更何况,阿山已经做了一等总兵,这是真正的位高权重,怎么也不可能再次叛逃。 阿山确实没想过叛逃,但其长子赛赫,却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愿跟着满清一起灭亡。 就算多尔衮不派他到析木城,赛赫也会叛乱。 或者在别的地方叛乱,或者在两军交战时倒戈。 赛赫说道:“将军,我若献城立功……” 杨镇清直接打断:“不要跟我讲条件,我没有权利做主。你若想要归顺,就先立功再说,兵部自会根据你的功劳考虑。” 赛赫沉默片刻,咬牙道:“好!我在城里放火为号,一旦火起,将军立即攻城。我手里只有1500兵,真正会跟着我叛乱的,只有两三百个而已。若无将军接应,我肯定夺城失败。” 这次轮到杨镇清沉默了,万一赛赫假投降咋办?自己岂非带人去送死! 一直思考了两刻钟,杨镇清觉得可以赌。 满清这边,跟李自成那边差不多,而且比李自成的内部矛盾还严重。 辽东苦寒之地,竟养了十多万兵马,能抢的地方都抢过了,只能压榨内部底层人民。 这个情况,跟努尔哈赤晚期很类似。当时也是差点玩崩,大量满清武将叛逃,只不过大明不接受,接受了也完全不当回事,甚至还有欺压降人的现象。导致接下来的战争中,这些降将纷纷倒戈。 赛赫带着亲兵回去,刚开始几天,没有表现任何异常,只是让心腹部卒暗中布置。 第八天,赛赫宴请城中将领。 镇国公傅勒赫欣然赴约,赛赫还说:“怠慢公爷了,可惜交战之时,没有好酒可以招待。等回了盛京,再请公爷喝酒。” 傅勒赫自从继任镇国公,拍马屁的就很多,他只当赛赫也是在巴结自己。 守城将领们推杯换盏,喝到酒酣耳热,赛赫笑道:“公爷,末将还准备了惊喜。” “什么惊喜?”傅勒赫笑问。 “啪啪啪!” 赛赫拍响巴掌。 屋外立即传来喊杀声,却是赛赫的亲兵,正在袭杀其他将领的亲随。又有十多个亲兵,提刀冲进屋里。 傅勒赫惊立而起,正待拔刀,却发现没有带兵器。 赛赫怀里却藏了一把匕首,冲过去揪住傅勒赫,狠狠捅进这位镇国公的腹部。 城内,四处起火,八旗兵大乱。 553【黄台吉活着就好了】 “杀!” 杨镇清带兵攻入城中,看着被烧掉的大片房屋,看着满街的鞑子尸体,顿时忍不住眉头紧皱。 他自己也杀过鞑子平民,但那是出于仇恨,更是因为军事目的。 而叛逃过来的赛赫,纯粹就是滥杀无辜,而且是对族人下手! 当然,也有可能,赛赫没把析木城的鞑子当成族人。 守城的八旗军,被里应外合之下,杀得措手不及。大概两千多人,趁乱夺门而逃,朝着北面的海州奔去。 而赛赫的兵,也不去追杀,留在城中四处抢劫杀人。 杨镇清害怕赛赫瞎想,不敢下令制止,反正被杀的都是鞑子。他见到赛赫之后,只说道:“城内财货,分一半出来给我……” “将军尽管拿去!”赛赫愈发高兴。 杨镇清的这句话,让赛赫彻底安心。在他看来,全天下的带兵武将都一个样,无非贪财好权而已。什么南蛮子要杀光满人,就算投降的也杀,纯属多尔衮吓唬人的。 自己献城有功,今后肯定在大同新朝高升。 又趁乱抢了许多财货,再加上家里的财货,就算被分田也无所谓,这些钱粮可以挥霍几辈子。 杨镇清厉声告诫:“记住,不得再抢掠杀害汉人!” “末将遵命!” 赛赫非常真诚的接受命令,因为辽东的汉人,除了那些汉奸之外,包衣、农奴有啥可抢的?要抢就抢满洲贵族,一个个富得流油! 赛赫越想越高兴,盼着跟随大同军打仗,最好一路抢到黑龙江,赚下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产。 族人? 呵呵,只有居住在穆溪的女真,才是赛赫的族人,别处的女真死再多他都无所谓。 接管城防之后,杨镇清立即写信上报。 他以前是山中猎户,没有读过书,这几年也一直打仗,只抽空学了两三百字,就连战报都得让宣教官帮忙写。 写完具体的夺城过程,杨镇清又对宣教官说:“再加几句。赛赫这个人,野心大得很,多尔衮没有打压他,只是不怎么重视他,他就敢不顾父母亲人而叛清。他身为鞑子,却对鞑子平民下手。他麾下士卒杀死的鞑子平民,至少超过2000人,只是为了抢劫财货。还顺手杀了一些汉人农奴,不是为财,纯粹就是杀疯了。这个人不能重用,最好找机会除掉,否则今后肯定要闹事。” …… 耀州城外。 数万大同军,已将护城河填平,正在不断炮轰城墙。 而多尔衮的大军,驻扎在城东北数里外,与耀州城结成掎角之势。 每天都有小仗在打,争夺城外一些有利地形。 军营里。 多尔衮脸色冰冷,却又故作平静,笑着对阿山说:“不愧是你的亲儿子,你的父亲背叛过大清,你的兄弟子侄,还有你自己,也背叛过大清。你的次子是驸马,还要大清如何优待?现在,你的长子,杀了镇国公,夺了析木城,你打算怎么办?” 阿山疯狂磕头:“教子不严,罪臣该死!” “我看你教子严得很。”多尔衮讥讽道。 阿山继续磕头。 多尔衮说道:“满洲贵人们,已经商议过了。剥夺你的全部牛录,交给阿尔津统领。你家的一半财产,罚没充公!至于你,禁足思过,等打完仗再说。” 阿山直接瘫倒,同时又感到庆幸,没被处死就还有希望。 “滚吧。”多尔衮生气道。 阿山躬身退下,心里把儿子骂了一万遍。 就算要叛逃,你倒是说一声啊,爹这里也好提前做足准备。不声不响就跑了,你想害死亲爹,害死你的兄弟、妻儿吗? 阿山被带回海州软禁了,盼着儿子来救,只求大同军早日攻破耀州,接着再拿下海州救他出来。 帐内只剩多尔衮,他感觉真的好累。 这两年来,人心已经散了,跟努尔哈赤晚期一模一样。 由于强征粮食,大量平民和农奴被饿死。贵族和将领们,虽然没受太大影响,却觉得满清政权必亡,开始悄悄的自做打算。 多尔衮经常怀念黄台吉,黄台吉上位时,也是一般情况,他又是怎么振兴大清的呢? 当时阿达海叛逃,黄台吉命令四大贝勒一起追回。就这样都不准备处罚,还是阿尔津告发别的罪状,黄台吉才决定把阿达海给杀了。 自己是不是该学黄台吉,善待拉拢那些叛逃者? 或许该写一封信,让赛赫带兵回来,叛逃的罪行既往不咎。 可赛赫杀了镇国公,杀了多尔衮的亲侄子,又怎么可能饶恕大罪? 多尔衮越想越心烦,他什么都想学黄台吉,但根本就学不会啊。 黄台吉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多尔衮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黄台吉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一切都有黄台吉扛着,无论什么麻烦都能解决,自己就不用这么殚精竭虑了。 两道军令很快发出,一道军令让豪格带着大军回来,一道军令动员旗丁防守海州。 此时此刻,胡定贵望着耀州城,有些后悔当初没把城墙全部扒了。 耀州横亘在盖州和海州之间,当初他带兵突袭辽东时,耀州破败到根本没剩几个人。胡定贵回军途中,由于人手不足,只是拆毁其中一段城墙。 现在城墙已被修缮,大同军想要北上,就得把这座城给占下来。 读着杨镇清送来的战报,胡定贵非常讨厌赛赫。并非因为赛赫的鞑子身份,而是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 赛赫杀女真平民都不手软,这些年得杀了多少汉人? 这种刽子手,就算献城立功,今后也要清算! “暂时忍了吧,”李正说道,“若是对赛赫下手,其余鞑子全都得拼命,因为连立功归顺都会死。” 胡定贵说:“就是觉得恶心。说句气话,我宁愿多死人,亲自把析木城打下来,也不想通过这种人收复城池。” 萧宗显说:“能少死人,还是尽量少死。每个大同军战士,家里都有妻儿老小呢。” “不说那些,”李正笑道,“析木城拿下,海州近在咫尺。就算此战不能歼灭鞑子主力,今后也能随时出兵海州。这仗咱们已经赢了一半,接下来不要着急,慢慢把城墙轰塌即可。” 萧宗显点头道:“细作发回的消息,鞑子为了打仗,甚至勒令旗丁多交粮食。再拖他三个月,鞑子的兵粮就没了,咱们的粮食却充足得很。” “那就慢慢拖时间。”胡定贵笑道。 …… 凤凰城。 瑙岱亲自带兵冲出棱堡,想要把挖壕沟的民夫杀散。 壕沟属于“z”字形结构,棱堡守军的火铳、火炮和弓箭都很难命中。 瑙岱冲出去一半,壕沟里的大同军,就纷纷站起来开枪。而且胸口以下,都在壕沟里,露在外面的部位很少。 “砰砰砰!” 接连射杀三十多个骑兵,瑙岱的骑兵也骑射还击,但命中率可以忽略不计。 骑兵接近壕沟之后,只能被迫减速,突然更多大同火铳兵冒头。 “砰砰砰!” 又是一轮射击,一次性放倒七十多骑。 同时,壕沟里伸出一杆杆长枪。 瑙岱打算冲到壕沟处,再下马跳进壕沟厮杀。但眼前这副阵势,看得瑙岱头皮发麻,只得勒马返回棱堡之中。 大同军也不追,守在壕沟里,看着民夫继续掘进。 又挖了两天,终于挖至外围土坡,顺着土坡继续往斜上挖。 瑙岱下令主动出击,再不出击,就把土坡挖穿了。 一番战斗,八旗军死伤四十多,大同军死伤六人,鞑子选择放弃外围工事。 那就继续挖,挖穿土坡,挖穿外围工事,一路挖到棱堡脚下。 z字形坑道,渐渐变成环形坑道,卢象升打算用坑道,直接把棱堡给围起来。再通过环形坑道,挖出横七竖八的坑道,让鞑子不知道哪里在挖地道埋炸药。 瑙岱不敢再留在棱堡里,扔下棱堡守军,在环形坑道没形成前,带着骑兵冲回凤凰城。 他的兵力太少,根本没法出城作战。 “轰!” 数日之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棱堡的一处城墙被火药炸塌。 顶着箭矢和子弹,大同军从缺口冲入,死伤四十多人之后,迅速冲进棱堡内部。 三百多棱堡守军,被大同军悉数歼灭。 占据了棱堡,卢象升终于来到凤凰城外,继续扎营再挖掘壕沟。 他没想过靠内奸夺城,完全按照自己的打法,一路挖过去埋炸药便是。 看着大同军一点点掘进,看着远处被占领的棱堡,凤凰城的八旗守军士气狂跌。 张奉言开始行动了,他拄着拐杖出门,说要跟南蛮子拼命。 瑙岱非常喜欢这种勇士,还火速提拔张奉言,扔五百汉化女真给他统领。 “张二哥,鞑子是真不行了,咱们愿意跟着你起事。” “鞑子就是蛮夷,连女真都不是。他们算什么女真?辽东长城以内的女真,才是真正的女真,长城外的全是蛮夷!” “我早就看鞑子不惯了,以前都跟汉人一样留发,现在剃了头发蓄猪尾巴辫子。难看得要死!” “张二哥,快快动手,再不动手凤凰城就被占了,咱们就没法立功了!” “……” 卢象升不急着攻城,城里的汉化女真,却急着叛清归顺大同朝廷。 554【满清贵族的一百种死法之摔死】 瑙岱似乎患上了坑道恐惧症,只要一看到横七竖八的坑道,就没来由的感到恶心头晕。 外面那个卢象升,也算当世名将,打仗竟然如此耍无赖! 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就是先巩固营寨,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让民夫挖掘壕沟,一会儿挖成z字型,一会儿挖成c字型,一会儿挖成o字型。士兵藏在坑道内,慢慢接近城墙,同时负责保护挖坑民夫。 挖到近处,过了城防炮射界,便改坑道为挖地道。 城外到处都是坑道,守军根本不晓得地道挖向哪边。好几条地道,一路挖到城下,然后运去大量炸药……轰! 这种战法,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攻城方拥有兵力优势,否则守城方会拼命,不顾一切杀进坑道中;第二,只能用于攻取中小型城池,天津、济州、商丘那样的大城,得用海量炸药才有可能炸塌。 恰好,眼前的凤凰城和棱堡,都属于可以炸塌的小城…… “还没听到吗?”瑙岱焦急询问。 城内,墙根下。 每隔五六步,就有一个八旗兵,趴在地上用竹筒听声音。 一个士兵苦着脸回答:“贝子,敌军火炮干扰,实在是听不清楚。而且,敌军的地道没有挖到城内,我们得去城外才更容易听清。” “那就快去城外!”瑙岱呵斥道。 八旗兵从城墙吊下来,他们不敢走城门,因为没有瓮城保护。 “砰砰砰!” 城外的环形坑道,大同军立即探头,近战兵举盾帮忙挡箭。 有两个倒霉的八旗军,在半空就被子弹命中。与此同时,城上的弓箭和火铳,也趁机朝着坑道射击。 这些八旗兵真不怕死,顶着子弹落到地上,然后趴下去认真听动静。 “这下面有人挖洞,已经快挖到墙根了!”一个八旗军大喊。 瑙岱立即下令:“投落石,狠狠的砸,把地道给砸塌!” 灌水不可能,打洞需要时间,搬水也要时间,大同军不可能任由守军施为。 在瑙岱的命令之下,很快就有大石头,从城上落下来。可惜石头还是不够重,地道里有圆木撑着,又离地面很深,些许落石根本就砸不塌。 瑙岱急得额头冒汗,若不破坏地道,最多再过一两天,这段城墙就要被炸掉。 “出城厮杀!”瑙岱只能冒险。 城门缓缓打开,八旗兵推着楯车出来。这是临时制作的楯车,因为山区根本用不上,所以凤凰城没有楯车储备。 “将军,敌军打开城门了,要不要趁机进攻?” “不必,炮击便是。” 瑙岱给凤凰城增筑了大锐角敌台,没有火力死角,就这么冲过去的话,敌军关上城门便糟糕了。 “轰轰轰!” 早就有几门火炮,一直对着长门,此刻立即朝楯车射击。 四炮打歪,一炮命中。 临时制作的楯车,明显质量不咋地,只一炮就被轰碎。 瑙岱得知情况,气急败坏道:“撤回来,关闭城门!” 大同军的坑道,距离城墙太近了,火铳兵随时可以射击。若无楯车保护,强行出去破坏地道,那些八旗兵绝对死光光。 就在瑙岱焦急的时候,一个军官献策:“贝子,我们可以估摸着位置,从城内挖地道出去,跟敌军的地道想通。到时候,八旗勇士就能顺着地道,去跟对面地道的南蛮子厮杀!” “好主意!”瑙岱大喜。 全城的石匠、木匠都被找来,如果有矿工就更好。撤到城里的朝鲜农奴,也被逼着协助挖地道。 不仅在相关位置挖地道,瑙岱同时挖十几条地道,反正一路挖到城外再说。 夜幕降临,双方依旧在坑道作业,一批挖累了就换一批。 大同军习惯性的升起热气球,每两小时升一次,一次留在空中半小时。 余冬保已经当兵两年,他打仗不怕死,却怕坐热气球。 偏偏就选他当瞭望兵,因为他的心算能力强,又还熟悉各种旗令。 举着千里镜,余冬保四下观察,突然他瞪大眼睛。 只见凤凰城的北面城墙,有人挥舞火把,摇晃三次之后就放下。 过了一阵,火把再次挥舞,也是摇晃三次放下。 这是张奉言跟卢象升约好的信号,夜里热气球升空之后,举火三下为号,当夜四更天攻城。 卢象升很快得知消息,说道:“看来那个张奉言,奉命驻守北面城墙。咱们佯攻东城,声势闹得大些,吸引敌军兵力之后,从北城墙进行突破!” 汉化女真,也是女真,不能完全信任。 因此,张奉言还得干些事情,用来换取卢象升的信任。 那就是……放火! 只有城中燃起熊熊大火,卢象升才敢相信真是内应。假内奸不敢这样玩,因为一旦火起,必然全城大乱,大同军强攻都能攻进去。 时间流逝,转眼已至四更。 地道贴近城墙地基之后,开始横向挖掘。挖得越宽越好,就能容纳更多火药,最迟明天中午即可引爆。 “当当当!” 坑壁斜下方,传来锤头砸铁钻的声音。 大同民夫们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鞑子从城里挖地道出来了,比咱们挖得还深!” “轰!” 一块泥石陷下去,露出个脑袋大的洞口。 双方都提着马灯,借着灯光,隔着洞口,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杀!” 一个大同民夫,提着铁钻就往洞里扎,狠狠捅进对方的眼窝子。 除此之外,打不起来,因为双方的地道高度不同,想要彻底打通还得继续卖力。 “贝子,挖通了,挖通了!” 瑙岱一直守在附近,听到消息,连忙派士兵进地道。 城内墙角下,变得混乱且嘈杂。 张奉言听到东北角的声音,对身边的士兵说:“那边出状况了,咱们提前放火!” 这些汉化女真都是本地人,对城内情况熟悉无比。 引火燃料都是现成的,因为守城准备了柴火。 数十人早就散入各个街道,张奉言在城墙上挥舞火把,他的伙伴们便开始在城内放火。 转眼间,就有十多栋房屋着火,噼里啪啦越烧越旺。 此时此刻,双方的民夫,都已经退出地道。士兵们隔着洞口,用腰刀互相捅刺,没有用长枪,是因为坑道太矮施展不开。 挖通的洞口太小,深浅也不同,谁都无法过去。 用刀对捅半天,一个也没捅死。受伤最严重的,只是被割断手指,再打一天都不会死人。 瑙岱正焦急等着地道里的消息,忽然听到城内传来喧哗声。他扭头一看,只见身后火光四起,顿时惊慌道:“八旗勇士,严守城墙,南蛮子在城里有内应!不要去救火,不要去救火,敌军要趁机攻城了!” 已经有一部分八旗兵,主动跑去城里救火。 瑙岱派出十多个亲兵,骑马沿街传信,将赶去救火的士卒,全部呵斥回去守城。 八旗兵只能陆续返回城上,但不时有人扭头望向城内。他们被派来驻守凤凰城,是全家一起来的,平时家人在城外种地,如今全都撤进了城里。 城里不仅有家人,还有全家的财产,被一把火烧光了咋办? 有八旗兵哀求道:“将军,先救火吧,不能让城里烧光了!” “士兵全都在城头,救火不用你们!”瑙岱怒道。 城内的平民、工匠、商贾、农奴,只要是有手有脚的,都被瑙岱的亲兵组织去灭火。 但半夜四更天,黑灯瞎火,人们又因失火而惊慌,哪里组织得起来?都是在自发救火,效率极为低下,还有不少人只知惊慌呼喊。 眼见城里烧得足够旺盛,卢象升才说:“开炮!” “轰轰轰!” 随着炮声响起,大同军抬着云梯,从坑道里缓缓出来,一步步朝城墙推去。 “开炮还击!”瑙岱呼喊。 城东喊杀声震天,瑙岱果然聚兵过来。 但他也不放心城北和城西,亲自跑去巡视,一路鼓舞将士死守。 路过张奉言身边时,张奉言突然指着北方:“贝子,这里也有敌军攻城!” 瑙岱连忙拿起千里镜,站在女墙边上,朝黑漆漆的城外看去,他身边的亲兵也下意识观望。 张奉言装作查看敌情的样子,一瘸一拐的,趁机走到瑙岱身边。瘸腿就是最好的掩护,瑙岱的亲兵没有阻拦,甚至因为查看敌情,都没注意到瑙岱走过来。 “果然是声东击西,这边的敌军不少啊!” 瑙岱收起千里镜,正准备传令,把预备队叫过来增强防御。突然他感觉背心被推了一把,整个身体前倾,下意识的去抓住女墙。 张奉言全力一推,哪里抓得住? 瑙岱的上半身,全都探出箭剁口。勉强稳住之后,张奉言又揪住他的腰带,奋力提起然后再次前推。 “啊!” 凤凰城的主将,竟然从城上被推下去了。而且还没摔死,砸地上直哼哼,两只手臂全都骨折了,因为落下去的时候用手撑地缓冲。 张奉言动手的同时,附近的汉话女真,也悄无声息的杀来,从背后对着瑙岱的亲兵捅刀子。 555【其徐如林,其疾如风】 北面城墙,不止有汉化女真,还有外地调过来的建州女真。 瑙岱摔下城墙之后,其随行的十多个亲兵,也被杀得只剩两三个。直到此时,附近城墙的八旗军,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军官的带领下冲过来厮杀。 城东方向,热闹非凡,大同军推着云梯,在炮火掩护下慢吞吞前进。 城北方向,悄无声息,大同军抬着普通木梯,却在黑暗中飞快冲向城墙。 “再顶半柱香,援军就登城了!” 张奉言嘶声吼叫。 年轻人恢复得再快,骨折也不可能一个多月就痊愈。他腿上还拖着木架子,跟麾下士卒一起结阵厮杀,而且是被两边的敌人给夹击…… 当第一个大同士卒,登上城墙时,数百汉化女真,已经伤亡过百。 若非援军近在咫尺,将近20%的伤亡,这些汉化女真早就溃了。 “杀光鞑子!” 张名振率部攀上城墙,汉化女真士气大振,两侧的八旗军则肝胆欲裂。 对这些八旗兵而言,已然陷入绝境。主将此刻生死不知,城中又多处时候,他们的家人和财产也危在旦夕,再拼下去很可能全家死绝。 汉化女真的阵型,已经被杀出缺口,张名振亲自补上去。 此人的兵器,不是长枪,也不是腰刀,而是一把双手大剑。剑身前窄后宽,可劈砍杀敌,也可刺击破甲。 一剑竟然穿透棉甲,直接捅进鞑子兵腹部。 拔剑出来,带着一串血珠。 由于地势拥挤,来不及变招了,张名振侧身撞向鞑子的枪尖,如此角度偏斜,攻击距离缩短,让对方的长枪杀伤大打折扣。欺身之后,张名振挺剑刺向对方咽喉,顿时就再杀一敌。 黑暗之中,张名振所向披靡,竟接连杀死杀伤六个鞑子。 身后的大同军和汉化女真,在他的带领下愈发奋勇。而鞑子本就士气低落,又遇到张名振这种猛人,这一侧迅速就崩溃逃跑。 鞑子兵逃进城里,直奔自己的家中,想带着家人趁乱离开。 “莫要追敌,先夺东面的城墙!”张名振大呼。 张名振出身南京锦衣卫世家,少年游侠,名震京师,被太监曹化淳引为上宾,同时又与东林党关系密切。 历史上,直至崇祯末年,他才捞到一个官身,担任浙江的游击将军。鲁王败退之后,张名振在舟山练兵,继而迎鲁王返回浙东。后与张煌言合兵,三次出兵长江,曾将崇明城内的清军围困八个月。 第三次攻克舟山之后,张名振不幸病死,留下的部队归张煌言统率。 这个时空的张名振,得知皇子皇女南下,立即拜别曹化淳,跑到南京试图投军。但投军无门,因为大同军扩编,都是优先从农兵当中挑选。 足足等了一年半,才遇到大同军对外招兵,而且只招弓马娴熟之辈——扩编骑兵部队。 却说张名振杀溃北城的鞑子,立即引兵前往东城。 驻守东城的鞑子,听到北城厮杀,本来没有当回事儿,还以为是北城遇到攻击。这很正常,因为东城也有大同军,他们也在等着接战。 直到北城派人求援,说主将出了意外,东城的鞑子才带兵杀来。 双方在凤凰城的东北角撞上,张名振双手持剑,一路冲在最前方。接敌之后,同时两杆长枪刺来,张名振避开要害,用盔甲硬顶着敌人攻击,孤身挺剑撞进去,两这两个敌人全部刺翻。 此君就像一个肉装刺客,穿着甲胄让敌人攻击,然后自己出剑一击毙命。 在张名振的带领下,大同军变成锥子,而张名振就是锥尖,狠狠的将鞑子军阵给切割开。 “杀!” 一直磨磨蹭蹭的城东大同军,这是终于加快速度,顶着炮火,推着云梯,朝东面的城墙靠近。 城外有敌人,侧方还有敌人,城内的大火更加旺盛,留守东面城墙的鞑子终于扛不住了。没等大同军的云梯附城,这些鞑子就陆续开溜,继而形成全军溃逃,逃到从城里到处寻找自己的家人。 也有鞑子顾不上家人,一路朝着西边奔跑,想要打开西门跳河逃生。 西门开了,数百个鞑子争相涌出,这里距离河岸还有一段距离。 “哒哒哒哒!” 鞑子出城没跑多远,林之栋带着骑兵,从西北边的山麓杀出。 这些鞑子,一边逃跑,一边脱甲,因为不脱甲没法游泳过河。听到马蹄声,他们更加惊慌,两条腿倒是跑得更快了,但身上的甲胄却怎么也脱不掉。 噗通! 噗通! 犹如下饺子一般,鞑子兵纷纷跳河。可穿着棉甲落水,游泳健将都没辙,除非一路从河底潜过去。 少数鞑子转身厮杀,但散乱的步卒,哪里是骑兵的对手? “灭火,灭火!” 城内,张奉言没有再打仗,而是带着汉化女真,在混乱之中提水灭火。他们的家人财产也在城里,虽然放火的时候,刻意避开自己家,但火势蔓延之下,全城建筑已经烧了四分之一。 清晨时分,卢象升带着亲兵进城,城内一半的建筑化为灰烬。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焦糊味,除了人尸,还有马尸,以及许多牲畜的尸体。下半夜的时候,牲畜和战马被火惊得乱蹿,就连灭火的大同军都被奔牛撞死一个。 “将军,城内已经控制!”张名振过来拜见。 卢象升看他满身血污,棉甲也被刺破,问道:“受伤了?” 张名振回答:“都是皮肉伤。” 卢象升说:“去包扎一下,还有得仗打呢。” 凤凰城的更北方,是通远堡。 通远堡,由三座小城组成,每座城小到只有一道城门,其实就是三座城堡组成的堡垒群。 拿下通远堡,再拿下更北方的连山关,卢象升这支部队就能直插沈阳。也可以选择出山西进,去攻打海州后方的辽阳。 卢象升把林之栋叫来:“骑兵休整半日,换上鞑子甲胄,全部剃发留辫子。带几个归顺的汉化女真,立即携五天干粮出发。不去通远堡,顺着草河河谷,去东北边的草河堡。一定要全速行军,切断草河堡西边的山谷,不准一个鞑子从山谷过去。然后,奇袭连山关!” “是!”林之栋领命退下。 卢象升这一路,就是在打通关游戏。 全是山区,进兵路线是固定的,一座城一座关的打过去。 通远堡太难打了,肯定要耗费时日。那就不理通远堡,走草河堡方向,切断敌军通讯之后,直接奔袭连山关。 大同军想去连山关,要么经过通远堡,要么经过草河堡,而前方还卡着一个凤凰城。连山关的满清守军,只知道大同军在打凤凰城,哪能料到大同军突然杀到自己面前了? 之前的两个月,卢象升打仗一板一眼,整天加固营寨和挖坑道,稳健呆板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此时的军令却风格大变,居然冒险玩奇袭。 一旦走路消息,林之栋的龙骑兵,就有可能被鞑子埋伏,被截断退路堵在山谷里全军覆没。 即便没被埋伏,如果奇袭失败,他们的粮食也不够,全军都得饿着肚子回来。稍有意外,无法返回,就是全部饿死的下场。 就在林之栋退下时,卢象升突然又说:“留下一百骑兵,去通远堡那边转转。” 龙骑兵全员剃发,林之栋休整半天,士兵和战马都恢复精力,下午时分顺着河谷出发。 至第二天黎明,距离草河堡还有几里地,连人带马藏进山中养精蓄锐。休息一个白天,夜里继续顺着河谷前进,直到接近草河堡之后,才牵着战马爬上小山岭,从山林里绕过草河堡。 这种行军路线,只能用于小规模奇袭,大军辎重不可能翻山越岭。 昼伏夜行四天,即将抵达目的地,但他们带的粮食也快吃完了。 林之栋的任务,是伪装成败兵,从通远堡逃去连山关。那条路线,是逃到连山关的河对岸。而从草河堡过去,则是顺着河流直接到连山关。 为了演得逼着,林之栋亲领数十骑,还有几个汉化女真,提前过河绕去对岸行军。 剩下的骑兵,沿河藏在连山关三里外的山沟里。 连山关的规模很小,就是一个堡垒而已。 驻军仅有一百,但附近的旗丁和家属不少,召集起来也有数百近千兵员。 守关主将,只是一个中级军官。 卢象升派一百骑兵去通远堡溜达,通远堡守军大骇,已经派人去沈阳求援。路过连山关时,连山关的守军,也知道凤凰城没了,大同军正在打连山关。 这是一石数鸟之计,因为草河堡的鞑子,得到的也是这个消息。以为大同军去了通远堡,但卢象升的主力,此时其实正朝着草河堡进发。 两堡一关,全被卢象升骗了。 林之栋带着骑兵,狼狈逃到连山关的河对岸。随行的汉化女真,朝着关城大喊:“快派船过来,接瑙岱贝子过河!” 守军没听清楚,但也看到对岸的穿着,全都属于“自己人”。 一个守军来到岸边,终于听清楚喊啥,连忙回去报告:“瑙岱贝子没死,瑙岱贝子回来了!” 556【心理战】 连山关的守将叫阿林,名字意译是“山”,一个毫不起眼的八旗将官。 但就是这个将官,竟然非常谨慎小心。他听说“瑙岱”回来了,亲自来到岸边,只派一艘小船过河,吩咐道:“只准瑙岱贝子过河,最多带他的两个亲随,其余士兵必须我确认贝子身份之后再过来!” 小船划到对岸,林之栋听闻此言,明白诈关已经不可能。 就算不冒充瑙岱,满清的守关敌将,也会找其他方法进行验证。 “过来抬贝子,划船的也来帮忙。”林之栋说道。 等三个鞑子全都上岸,林之栋拔刀出鞘,顺手砍死面前一人。另外两个鞑子,也被龙骑兵们给砍死。。 阿林隔河看得清楚,冷笑道:“严守关城,不得外出!” 林之栋叹息:“鞑奴也不都是傻子,这一趟怕是要白来了。回去!” 撤军也有讲究,林之栋故意顺着河岸,径直一路往南撤去。这就给敌军造成错觉,他们是从通远堡来的,并非从草河堡绕来。 那个满清将官阿林,虽然看似镇定,内心已翻涌波澜:通远堡竟然失守了! 不只是阿林,普通的鞑子兵,也一个个面色恐惧。 什么连山关,什么草河堡,全都是小关卡、小堡垒。 面对大军来袭,只有凤凰城、通远堡能扛住。凤凰城和通远堡都失守了,连山关就是下一个目标,他们怎么可能守得住? 却说林之栋带兵南撤,撤出数里之后,再次钻进山林,足足用了一天时间,去东北方跟龙骑兵主力汇合。 “老林, 咱们在山沟里, 碰到一些汉民。”藏在山中的宣教官边惠说。 林之栋问道:“山中还有汉奴?” 边惠摇头道:“不是汉奴, 是鞑子治下的汉民。连山关往北六十里就能出山,靠近辽阳和沈阳。听那些汉民说,他们是从北直隶被掳来的, 被安置在山沟里编户开荒,鞑子并没有把他们变成农奴。这样的汉民, 在威宁、清河那边更多, 主要耕种山中贫瘠之地, 每年能为鞑子上交不少粮食。” “这两年,汉民日子过得很苦吧?”林之栋问道。 边惠说道:“饿死不少。多尔衮缺乏军粮, 就学老奴的法子,规定每个汉民交多少粮。一年交不出,每家杀一个。两年交不出, 就全家杀光!” 林之栋咬牙道:“鞑子可恨!” 边惠给战马套上鞍子, 说道:“把这些汉民都带回去, 也算没白来一趟了。” “谁说要撤了?”林之栋笑道。 边惠说道:“携带的军粮已尽, 再不走就饿肚子了。你还想留下来找机会?” 林之栋说道:“咱们每人一把斧子,是带来干啥的?进山砍树做梯子!连山关的城墙不高, 守军也不多,夜里出其不意就爬上去了。” “吃的呢?”边惠问道。 “杀马!”林之栋斩钉截铁。 两千多龙骑兵,带着山里遇到的汉民, 扎进更深处的东北方大山。 这些汉民熟悉地形,知道怎么绕去连山关北部。就算没有汉民引路, 也是能绕过去的,足足有三条山谷通道, 仔细一点就很容易找到。 绕了一天一夜,林之栋让士兵砍树, 饿了就杀相对瘦弱的战马。 阿林在连山关紧张了三天,突然有一个鞑子兵奔来报信:“南蛮大军,在围攻草河堡!” 这个消息,让阿林惊恐的同时,又感觉有些庆幸。 惊恐的是,大同军打下草河堡,下一个目标必然是连山关。庆幸的是, 大同军没有直接来打连山关。 连山关的鞑子兵,得知大同军在草河堡,竟然集体松懈下来。 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晚死总比早死好。而且确认了大同军的位置, 这几天还能睡个安稳觉,不用一直提心吊胆的整日害怕。 就连谨慎的阿林,都开始精神放松,拿出酒肉让家人敞开了吃。 吃饱喝足,等着大同军杀来,然后全家一起拼死守关。他们逃无可逃,再逃就是沈阳、辽阳,逃回去百分百要被砍头,一仗未打就弃关可是大罪。 整个连山关,不管是八旗兵,还是旗丁和家人,都陷入一种吃饱等死的状态。 但凡家里藏着酒的,必然拿出来喝光。 好多鞑子兵整日大醉,阿林也不阻拦惩罚,只是派人去东南数里外放哨。一旦遇到大同军的踪迹,便全军誓死守关,在此之前好好享受吧。 阿林万万没有想到,林之栋竟然从北边山中杀出! 夜间,关城一片死寂。 阿林规定,只准在天黑前喝酒,入夜之后谁都不准喝。 于是,好多鞑子在傍晚大醉。 砍树制作的木梯很重,水份都还没干。大同军抬着数十架木梯,从山里悄悄摸下来,一步一步的靠近东北边的关墙。 连山关是座小型堡垒,规模小到只有一道城门。 林之栋夜袭的方向,甚至连城门都没有。也有守军放哨,但全都面向东南方,这边的哨兵全在打盹儿,甚至还有哨兵偷偷喝酒。 木梯架在城墙上,四米多高而已,林之栋轻轻松松带兵爬上去。 最近的一个哨兵,在城楼上烤火,身体靠坐于墙剁,腿边还放着个酒罐子。 而且,正在打鼾,显然已经睡着了。 大同军小心翼翼摸过去,那鞑子哨兵迷糊睁眼,醉醺醺的看着林之栋,抬手指着他:“你……” 林之栋蹲下捂住哨兵的嘴巴,挥刀抹脖子。 又在城墙行走一阵,终于有鞑子哨兵发现他们:“敌袭,敌袭!” “杀!” 大同军立即发难,从东北、西北两面,沿着石梯一路冲到城里。 十人一组,见人就杀。 黑暗之中,鞑子根本不知来了多少人。八旗兵和撤进关城的旗丁、家属,惊慌从屋里跑出,有人喝醉了甚至不知道跑。 林之栋大喊着提醒:“多抓几个活口,别都杀了!” 整个连山关,算上旗丁和家属,也还不足两千人。而夜袭的龙骑兵,数量就有两千多,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也有一些鞑子逃出去了,但无所谓。 翌日清晨,吃了几天马肉的龙骑兵,高高兴兴的吃粮食饱腹。 休整半日,没马的骑兵留下来守关,有马的骑兵一分为二,押着俘虏前往通远堡和草河堡。 阿林也被抓住了,被捆着带去通远堡。 直到看见城楼上的旗帜,阿林才惊呼:“通远堡还在?” 林之栋哈哈大笑:“解开俘虏的绳子,让他们随便过去报信!” 包括阿林在内,十多个俘虏被放走,疯狂朝着通远堡三城逃去。 通远堡三城,三足鼎立而建,互相之间倚为犄角。 主将叫做富勒珲,出身舒穆禄氏,严格按照辈分来算,还是后金猛将扬古利的侄子。 满清当年攻占通远堡,叔汪善、阿赖率兵八百驻守,后来米纳又率四百兵增强防御。直到满清攻占凤凰城,这里的驻军才减少至三百人,防御重心向南转移到凤凰城。 而今,通远堡的鞑子守军,大部分都是叔汪善、阿赖、米纳麾下士兵的后代。 叔汪善是扬古利的叔叔,而今的富勒珲,是叔汪善的孙子。 “吊他们上来!” 阿林刚刚被吊到城上,富勒珲就问道:“北边为啥有敌人?” 阿林哭诉道:“连山关没了,草河堡已被围困多日。” 富勒珲瞬间无语,双腿发软有些站不住。 连山关没了,草河堡被包围,凤凰城也已失陷,等于通远堡三城变成死地! 再三询问之下,富勒珲得知具体情况,连山关的大同军不多,来通远堡的更是只有几百骑兵。 来不及跟另外两个守将商议,富勒珲直接下令:“八旗勇士,还有旗丁,立即带着家人北撤。只带少数口粮和牲畜,其他的财货全部放弃,趁着南蛮子合围之前冲出去!” 这不算丢弃城池,而是带着八旗兵和八旗平民突围。 算上从凤凰城逃来的鞑子,老弱妇孺都统计在内,通远堡的鞑子足足四千多人。 三座城堡,哭喊声震天,许多鞑子平民,不愿丢弃他们的财货。 富勒珲亲率部队出战,想要撵走那几百敌骑,为通远堡的鞑子打出一条通道。 眼见鞑子从城堡出来,林之栋脸上露出笑容,对麾下士卒说:“退远一点再打,莫把鞑子给打回通远堡。” 奇袭连山关的真正作用,就是让通远堡慌乱。通远堡的鞑子,要么等着被围死,要么立即选择突围。 只要有一线希望,鞑子肯定突围,谁愿意困在城堡里等死呢? 打通连山关之后,通远堡的战略意义,直接就丧失一半。就算鞑子选择坚守,大同军也能从草河堡、连山关进兵,只不过后方随时可能被袭击。 几百龙骑兵,一路北撤十余里。 富勒珲让十二岁以上的鞑子,全部拿起武器打仗,就连鞑子妇女都组成军队。他们想要活命,就得拼尽全力冲过去。 林之栋拿出千里镜,望着鞑子混乱的行军阵型,忍不住笑道:“鞑子主将疯了,再退远点。行军越久,敌人越是混乱,最好拖到连山关附近再打。” 从突袭连山关,再到故意放鞑子回通远堡,林之栋一直都在玩心理战术。 557【送死你去,逃生我来】 “这里就不错,很适合杀鞑子。” 林之栋终于选好地形,那是细河与其支流的交汇处。 四千多鞑子想要冲出去,就必须渡过细河的支流。一条小河,又窄又浅,最窄处只有十米左右,龙骑兵都是抱着战马游过去的。 数百龙骑兵,过河之后,全部在岸边等着。 “抱着牲畜游过去,能跑多少是多少!”富勒珲下令。 旗丁和鞑子平民,只能硬着头皮渡河,怕水的全部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之栋慢条斯理的举起火铳,朝着河里的鞑子开枪。。 枪声响起,鞑子大乱,还没下河的也乱了。而在河中的,纷纷朝上下游泅渡,想要绕开岸上的大同军。 主将富勒珲疯了吗? 这完全就是让鞑子去送死! 他当然没疯。 “快走!” 富勒珲抱起自己的小女儿,让妻子和儿子也骑上马背,带着亲随一路沿着河岸骑马遁逃。 另外两名鞑子将官,也立即反应过来,带着家人和亲随疯狂逃离。 那些遵命下河的八旗兵、旗丁和平民,全部属于送死的炮灰。还有河里、河岸的牲畜,也是留给大同军去抢的,主将富勒珲正好趁乱开溜。 富勒珲出身舒穆禄氏,他是鞑子贵族,他才不愿跟鞑子平民一起死! 河对岸的林之栋都看傻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个鞑子主将,真是做得出来啊,分出一半追敌!” 大同军隔河追了大概三里地,就没法再继续追了。 因为南岸相对宽阔,可以骑马奔跑。而北岸很快遇到山岭,河边只有狭窄坡路,必须牵着马才能走。 富勒珲一路疾驰,沿河狂奔二十里,中途还下马渡过一条小河。 然后,弃马进山。 富勒珲的逃跑路线,根本就不是正经山道。陡峭到牵马难行,就算是人在攀爬,也会累得够呛,必须翻越重重山岭才能出去。 林之栋率军渡河追来,只在河谷尽头看到三十多匹马, 这些鞑子贵族和亲随全特么溜了。 连山关守将阿林, 被俘虏之后,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又被富勒珲忽悠着送死。 他趴在一头耕牛身边,顶着大同军的子弹, 突然听到背后有动静,扭头就见富勒珲带家人跑路。 “阿奇那(畜生)!” 阿林破口大骂, 又朝对岸的大同军喊:“我愿投降, 我愿投降!” 一些鞑子兵, 无比幸运的游上岸,累得气喘吁吁, 直接跪在地上请降。 但是,迎接他们的,是龙骑兵的刀锋。 这里的龙骑兵只有几百人, 还分了一半去追富勒珲。他们不敢接受太多俘虏, 毕竟都是凶残的鞑子兵, 还是杀了最稳妥且省事。 眼见投降也被杀, 河里的鞑子,纷纷往回游。没下水的, 丢下牲畜和粮食,像无头苍蝇般往山里跑。 将过河的鞑子斩杀殆尽,龙骑兵也带着战马过河。上岸之后, 骑马追杀,只有遇到老弱妇孺, 才没有继续挥舞战刀,鞑子青壮则遇到就砍死。 当林之栋带着缴获的战马回来, 两岸已经满地尸体,河里面也飘着不少。 派人前往草河堡联络, 卢象升颇为惊喜:“通远堡也拿下了?林之栋果为将才!” 卢象升炮击草河堡数日,这里的守军只有数百。当通远堡、连山关陷落的消息传来,鞑子守军士气低落,守将带着士兵半夜弃堡而逃,钻进大山里不知哪天能转出来。 山中堡垒关卡打通,卢象升休整一日,继续带兵北上, 兵锋直指威宁营(本溪附近)。 相传樊梨花被封为“威宁侯”,方圆百里为其封地,因此有了威宁营的称呼。这种说法难以考证,但威宁营确实在明代变成地名, 而不是叫做威宁堡、威宁城。 大军距离威宁营还有二十里,卢象升就遇到一群汉人。 一群剃着光头的汉人。 “李来祥(马祖德、乔鹤年),拜见天朝大将军!”三个汉人领头,带着其他汉人拜见。 卢象升冷笑:“这就剪辫子了?” 李来祥率先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将军不知,鞑子实在可恶,这几年苛捐杂税不断,徭役更是从来没停过。我等辽东汉民,日夜企盼天兵降临,不用再忍受鞑子的残暴淫威。我威宁营李氏,愿捐出一半财产,田产也配合朝廷分给农民!” “我马氏也愿捐出一半财产!”马祖德连忙说道。 三人陆续表忠,卢象升虽然鄙夷,却还是没有发作,问道:“威宁营有多少鞑子守军?” 乔鹤年抢着回答:“原来只有数百,听闻将军在山里攻城夺寨,附近的旗丁全都进城了。城内守军,至少五六千,十三四岁的鞑子都在守城。” 威宁营,是代善的属地。 至于乔马李,则是三大汉奸家族。他们或是带兵投靠努尔哈赤,或是帮着努尔哈赤收货销赃,被允许在威宁营跑马圈地。他们霸占圈中的土地不说,还将土地上的汉人,都变成自己的佃户(更像农奴)。 这些汉奸,投靠鞑子非常利索,现在又抢着归顺大同朝廷。 而且非常卖力,当卢象升带兵围城之时,三个汉奸家族开始总动员。男丁组建团练帮着打仗,女眷帮忙运送物资,就连佃户都被组织起来做民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跟鞑子有深仇大恨。 …… 耀州。 代善正在跟多尔衮吵架:“回兵,回兵,大军在此对峙没用,赶快回去救辽阳和盛京!” 多尔衮说道:“威宁营那边,只是南蛮子的偏师,肯定不会再陷落。耀州撤不得,这里的南蛮子,足有好几万人。一旦撤军,耀州必失。到时候,辽东和辽西,将被南蛮子给割成两半。豪格的大军,想回来都不容易。” “那我带自己的牛录回去,把南蛮子的偏师给灭掉!”代善急得不行。 威宁营(本溪)及其周边,全是代善的地盘,他已经坐不住了。 八旗旗主,有各自的属地。 比如耀州、海州、析木城,都是镶白旗的地盘;岫岩城、凤凰城、汤站堡,则是正蓝旗的地盘。 为了防止各旗势力军阀化,城池守军经常采取混编模式,一座城里至少有两旗的士卒。 这几年,大同军在辽东的扩张,两白旗、两蓝旗损失最重,大同军所占全是这四旗的地盘。为此,多尔衮不得不重新划分属地,从其他四旗那里分割利益。因此就引发新的矛盾,两红旗和两黄旗的贵族们,如今全都憋着一肚子火呢。 没有爆发内乱,已算多尔衮能力强。 换成豪格主持大局,根本不用大同军出兵,满清八旗内部自己就要打起来。 多尔衮说道:“等耀州战局分出胜负,再回……” “我要撤军回援威宁营!”代善怒吼打断。 说完,代善转身就走,完全不给多尔衮面子。 代善真走了,强行带走八千大军。 代善并非完全不顾大局,而是他觉得,耀州这边没法打。几万大同军堆在那里,营寨修得坚固无比,粮食源源不断运来。围而不攻,只是跟八旗兵对峙,继续拖下去,能把八旗军的军粮给耗光。 满清抽调了太多兵力,窝在天津、耀州对峙,导致卢象升的偏师,在辽南大山里连战连捷。 再不回军救援,代善觉得卢象升能打到沈阳去。 “鞑子分兵回去了!” 天空中飘着热气球,数里外的动静,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李正笑道:“决战时机来了。” 萧宗显说:“不用再继续围困耀州,去围城外的鞑子大营。” 胡定贵道:“也不要急着攻取敌营,围住拖时间,等剩下的鞑子露出破绽。” “鞑子分兵离开,要不派骑兵去追?”王廷臣问道。 李正摇头:“不必。当务之急,是吃掉眼前的鞑子主力,不要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代善率军离开的第二天,大同军开始转移营地,主动朝着多尔衮的大营靠拢。 多尔衮那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大同军最早占领的盖州、复州,皆为多尔衮的正白旗属地。鞑子舍弃北京回辽东之后,多尔衮只得重新分配安置旗丁,为了避免引发矛盾,只能向死去的多铎、阿济格的属地下手。 接着又拉拢分化,用了几年时间来调整。 这次也有意思,杨镇清和卢象升攻占的城池,又全都是豪格的属地。 豪格和多尔衮才是最慌的,其他旗主并没有太大损失。就算把耀州打下来,那也是多尔衮的属地,关其他旗主屁事啊? 两红旗和两黄旗的贵族,都闹着要放弃耀州。 甚至有满洲贵族说:“辽西不好守,反正那是前明的地界。咱们退回去,防守海州、鞍山、辽阳、威宁营一线就可以了。” 其实就是不想打仗,因为他们没有胜利的信心。 虽然明知弃守城池属于慢性死亡,但总比速死更好。 就像一家国际大公司,无论是高管还是底层员工,都知道这家公司快完蛋了。但是,跳槽之人只有少数,大多数人都留着混日子,直到某天跟公司一起完蛋。 能混一天是一天,或许不那么折腾,还能混得更久一些。 这种情况,适合大明,也适合满清,大家都这样想。 558【矿工】 “县设本溪湖,城建威宁营。开原三万卫,铁场百户城。” 明朝初年,大明在开原设立三万卫,大量招募安置附近的女真百姓。开原虽然粮食产出仅够自用,但冶铁业迅速繁荣,朝廷安排的兵器制造任务也越来越重。 开原的兵器所,很快就原材料不够了,于是在威宁营设立铁厂,专门给开原提供熟铁料。 铁厂设在威宁营城的旁边,由一个百户带兵驻守,并且还专门建了一个小城。 至于本溪湖,最初叫杯犀湖,形似犀角杯而得名。清末设置本溪县,县治定于本溪湖边,距离威宁营大概十里地。。 听说威宁营被围,代善为何急着带兵回援? 因为早在嘉靖年间,威宁营铁厂的铁产量,就占到整个辽东的七分之一。 而在威宁营的正东方150里,也就是新宾县平顶山镇,那里是鞑子的主要金矿产地! 另外,新宾县的小四平村,有努尔哈赤时期就设立的兵工厂。“四平”属于满语的音译,意为“箭杆”,是八旗军的箭杆生产基地。 威宁营一旦失守,铁场肯定就没了。金矿和兵工厂,也将受到大同军的威胁。 代善有足够的理由回师,多尔衮根本无法阻拦。 李来祥跟个狗腿子似的,整天跑来求见卢象升:“卢将军,威宁营的冶铁厂,没有建在百户城里,在北岸的明山沟和蚂蚁沟。天兵将至之时,鞑子把冶铁工匠,全部迁进了威宁营城和百户城。但山沟里的矿工,一个都没带走,估计是怕汉人矿工到城里闹事。” “矿工全是汉人?”卢象升问道。 李来祥回答:“十年前, 矿工全是汉人。但现在嘛, 四成汉人, 六成朝鲜人。早先那些汉人矿工……已经死亡大半,鞑子只能掳来朝鲜人挖矿。” 卢象升得到确切消息,便即刻下令分兵过河, 前去明山沟、蚂蚁沟招抚矿工。 明山沟的矿工最多,冶铁的炉火, 夜晚能把山沟照至通明, 这就是“明山沟”的地名来源。 李昆就是明山沟的矿工, 他父亲是百户城的军官,属于开原三万卫外派威宁营的常驻军户。李昆的父亲被俘之后, 被扔到明山沟里挖矿,全家也搬迁到明山沟附近种地。 父亲、大哥和二哥,陆续在矿洞里累死, 李昆十五岁就接替工作, 如今已然挖矿三年时间。 “李三哥, 鞑子监工怎都走了?”严鸿一大早就问。 李昆也很疑惑:“怕是出了甚大事。” 山中无日月, 他们甚至不知道,大明王朝已经覆灭。 这些矿工, 全家住在矿山,就连山沟里的冶铁厂,都不准他们前去接触。每年都有人试图逃跑, 但大部分都不幸被抓,尸体吊在矿山的木杆上风干。 “要不, 去山沟里看看?” “不去,不去, 若被鞑子知道,至少是一顿鞭子。” “昨夜山沟里, 似没有火光。铁都不炼了,肯定出了大事,会不会皇帝(崇祯)派兵杀来了?” “朝廷大军若能来,早就已经来了,还用得到现在?” “算算年月,该崇祯十八年了吧?” “就是崇祯十八年,我崇祯十六年开始挖矿的。” “……” 矿山里面, 也有些山坡可耕种,划给最早那批矿工家属。收获的粮食肯定吃不饱,因此不用交粮,纯粹靠挖矿谋生, 定期有鞑子送来米盐之类的补给品。 后续的矿工,混得就更惨,全是从关内和朝鲜掳来的。 李昆皱着眉头走到山坳,定睛观察山沟冶铁厂的情况。一直没有冒烟,冶铁炉明显关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对于外界的信息,来自两年前补充的朝鲜矿工。 说什么鞑子在跟大同军打仗。 再详细询问,朝鲜矿工也说不明白。只晓得大同军是汉人的队伍,似乎还有个大同皇帝,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下山去看看。”李昆对严鸿说。 “你不要命了?”严鸿惊道。 李昆露出悲戚笑容:“我父兄都死在矿洞里,母亲去年冬天也病死了。家中再无一人,被抓住杀了也好,全家在九泉之下还能团聚。” 严鸿咬牙道:“我陪你去,反正没了牵挂,说不定还能趁机逃走。” 两人都是本地军户子弟,鞑子占领这里的时候,他们甚至都还没出生。 从记事起,他们就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幼时跟着母亲在山坡上种地。一旦成年,家中男丁就去挖矿,然后等着哪天累死病死。 李昆非常憎恨鞑子,但对大明也没啥归属感。 他只是从父母的话语之中,知道自己是个汉人,北京有个汉人朝廷叫大明。北京在那儿?李昆不知道。 有一些关内的汉民,也被鞑子掳来做矿工。 这些矿工告诉李昆,北京是天下最大的城市,城墙又高又大,鞑子永远不可能攻破。 但最近几年,都没有补充汉人矿工,全是朝鲜来的矿工,关于大明的消息彻底断绝了。 顺着山坡而下,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李昆和严鸿终于来到山沟里。 这里到处建有冶铁窑,但此刻空无一人,熟铁也被悉数运走,只剩许多还没冶炼的铁矿石。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传来,是上百个威风凛凛的骑兵。 两人吓得连忙躲起来。 严鸿看着骑马们的战马,好奇道:“那些牲口是不是马?” 李昆猜测道:“肯定是马。我爹说,马可以骑着打仗,比矿山的骡子更大些。” 就在此时,那些骑兵开始呼喊:“还有没有汉人?我们是大同军,是专程来救你们的!” 林之栋骑马跑完明山沟,皱眉道:“沟里鬼影子都没,去山上的矿区看看。” 话音刚落,就见两个野人奔来。 真是野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也不知几个月没洗头洗脸了。 “三万卫军户子弟李昆,拜见大明将军!” 李昆趴跪在地上呼喊,这是母亲生前教他的。遇到官军来了,就给官军跪地磕头,求大明官军带他们离开。 林之栋勒马问道:“你们都是汉人?” 李昆说道:“我会背《三字经》,母亲说能背《三字经》就是汉人,遇到官军来了也不会被误杀。” 看着两个野人般的汉民,林之栋不禁心生怜悯,说道:“带路上山,把矿里的汉人、朝鲜人都救出来。去了大营,给你们烧水洗澡,吃饱了好生将养身体。” 明山沟附近的矿山,大概有1000多矿工,还有几十个矿工家属。 他们也不管来的军队,到底是大明、大清还是大同,反正非常听话的跟着走。胆子大的,要么成功逃走,要么被抓住吊死,剩下的都选择怯懦而卑微活着。 李昆跟随龙骑兵离开山沟,很快望见了百户城,就在威宁营城旁边。 李昆兴奋的对严鸿低语:“我娘说,大城旁边有小城,小城就是咱们家。严二,咱们回家了,咱们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严鸿眼里含着泪水。他母亲死得早,十几年前就病饿而死,但他还记得母亲对于家的描述。 大同军在太子河两岸,都设有营寨。 北岸的营寨,便在百户城附近。意图很明显,就是先把百户城拿下,再去攻打城高池深的威宁营城。 李昆这些矿工,被带去北岸军营,全体安置在一个角落。 有民夫过来,给他们架锅烧水,一个个必须排队洗澡。 说实话,卢象升的军粮,已经快不够了。 因为补给线拉得太长,粮食得从鸭绿江边,一路从山里运到本溪。民夫沿途吃掉的粮食,比真正运到军营的还多! 乔马李这种汉奸大族,也无法提供多少粮食,因为早就被满清征走了。 幸好沿途攻破关隘堡垒,缴获了许多粮食和牲畜,否则此时卢象升已经断粮。即便这样,卢象升的军粮,也只能再撑两个月。 两个月内,若无法攻破城池,卢象升的大军就得饿着肚子回去。 在军粮紧缺的情况下,卢象升依旧分粮食给矿工。而且,不管汉人矿工,还是朝鲜矿工,一律都给粮食吃。 李昆洗净身体,又得了一套衣服,听说是大同士卒的。 他很快闻到食物的香味,忍不住吞咽口水,随即听到有人在喊:“衣服穿好,就去排队喝粥!” 粥是杂粮粥,比如高粱,便是在凤凰城缴获的。 粥里放了些盐,闻起来还有油香味。那是驮运粮食的牲口,在山中摔伤后杀了,油膘扔进锅里和粥一起煮。 没有蔬菜,但有一碗松针茶。 就是用松针煮水喝,可以补充维生素,可以治疗夜盲症。 李昆吃着无比简单的食物,却感动得眼泪流淌。这里有衣裳穿,还有好吃的,可惜母亲去年冬天病死,否则母亲也能享受这种好日子。 负责管理矿工的,都是随军的农兵干部。 李昆喝完一碗粥,跑过去给农兵指挥官跪下:“我要当兵,我要跟着你们打仗!” 农兵军官笑问:“你这才吃饱饭,咋就想着要打仗了?” “大同军对我好,鞑子对我不好,我要跟着大同军杀鞑子!”李昆已经知道这支部队的名字。 559【顺民】 威宁营的主将,叫做韩云。 他既不是汉人出身,也不是女真出身,而是……朝鲜人! 这么说吧,在满清兴起之前,根本没有所谓的满族。纯粹就是辽东各部落和民族,强行被糅合在一起的产物,其中就包括许多朝鲜族裔。 满清正红旗第一参领第十四佐领,这支部队的创建者,便是朝鲜人韩云,麾下士卒也多为朝鲜人。 历史上,韩云参加过萨尔浒之战,参加过松锦之战,参加过山海关之战,参加过征服朝鲜的战斗。从黄台吉继位之初,韩云就一直在打仗。特别是几次征讨朝鲜,韩云一直都是先锋向导。这货甚至伪装成朝鲜官员,亲身潜入朝鲜的义州城,放火作乱把清军给引进去。。 如今韩云的爵位,已是一等轻车都尉(正三品)。 眼见护城河渐渐被民夫填平,城内的八旗兵惊惶不安,韩云召集将士训话:“你们当中,跟我一样,多为朝鲜人出身。可现在没有朝鲜人,只有满洲人。皇恩浩荡,大清两代皇帝,都对咱们恩重如山。城外那些南蛮子,不知道归顺我大清,竟然还敢带兵杀来这里。诸位将士,我们立功的机会来了,就算是死,也要为陛下守住威宁营,为礼亲王(代善)守住威宁营!誓死守城,大清万岁!” “誓死守城,大清万岁!”众人跟着高呼。 这些家伙,完全被洗脑了。 又或者说,他们在满清的生活,远比留在朝鲜要好得多。满清是他们的恩人,朝鲜国王才是压迫他们的坏蛋。 在待遇上,他们已经被视为满人,男子全都被划为旗丁。 他们属于正红旗高丽裔! 在满清的朝鲜人当中,有两大朝鲜家族,一为金氏,一为韩氏。 特别是金氏,甚至连姓都没有, 只是个叫做新达理的包衣。这货屡立战功, 已经做到正黄旗佐领, 兼内务府三旗火器营总管,负责掌管满清皇帝的火器营,驻扎在沈阳拱卫皇宫大内。 至于韩云, 还有个弟弟叫韩尼,同样是正三品的一等轻车都尉, 目前跟在多尔衮身边打仗。 “父亲, 威宁营和百户城, 两城之中都多汉人,”韩基提醒道, “当谨防汉人做内应!” 韩云头疼说:“确实得防着汉人。” 威宁营和百户城,都太多的汉人工匠。 大同军杀来的时候,被韩云探知到消息, 于是提前做好守城准备。明山沟和蚂蚁沟的冶铁匠, 全都被迅速迁回城内。此外, 辽南大山里的山货, 大部分都会运来此地,由汉人工匠进行处理。 汉人工匠、平民、商贾, 再加上他们的家人,占到两座城中人口的40%——这还是郊外的旗丁,全部撤进城后的数据。 韩基说道:“要不, 把汉人都……杀了?” “不可!” 韩云立即驳回。 倒不是他善待汉人,而是这些工匠太重要。他韩家父子, 敢把汉人工匠全杀了,代善就敢把他们全杀了。 韩云仔细思索之后, 说道:“收缴城内汉人的铁器,就连菜刀都不准留下。那些工匠的锤子、剥刀, 只要是带铁的,一律在两日内上交。若有私藏,再杀不迟!” “轰轰轰!” 城外炮声轰鸣,城头也开炮对射。 而在城里,守城的清军全体出动,挨家挨户搜查一切铁器。 这些当兵的可不会客气,当然要趁机敲诈抢劫。我说你家里有铁器, 就肯定还藏着铁器,不给足财货就等着杀头吧! “军爷,我家真没钱了。这两年粮价、盐价暴涨,小本买卖糊口都难, 哪里还拿得出钱啊?” 百户城内,汉人店主跪地哀求。 一个清兵皱眉道:“再找找,再找找,总能凑些钱出来。实在不行,找左邻右舍借几个。咱也是老相识,不想为难你们。” 店主犹豫道:“要不,把军爷以前记的账都抹平了?” 那清兵顿时大怒:“混账,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账?” “对,没有欠,没有欠!”店主连连磕头,回屋翻出碎银子,大概有半两的样子。 清兵立即拿着钱离开,他们常驻此地,知道能敲诈出多少。 店主瘫倒在地,嚎啕大哭:“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韩云也是久经沙场之辈,他不知道会闹出乱子吗? 当然知道,但收缴汉民的铁器,能有效降低暴乱几率。就算不这么做,如果有内应的话,该放火还是会放火。 至于汉民的死活,关韩云屁事啊? 事实证明,还能在辽东过日子的汉人,要么已经做了汉奸,要么已经变成顺民。被清军这么敲诈勒索,城外还有大同军,居然没人敢揭竿而起。 他们只是哭嚎,只是悲伤,只是担忧今后没钱买粮食。 第七日,云梯造好上辆架,卢象升终于下令攻城。 百户城很小,只有两道城门,是明代中期专门建来守护铁场的。大明在此城只有一百驻军,满清同样只有一百驻军,此刻城上大部分都是旗丁在守。 一辆辆云梯,缓缓推向城墙。 林之栋的龙骑兵,游弋在威宁营城和百户城之间,防备威宁营的守军杀过来捣乱。 威宁营城。 韩基站在城楼问道:“父亲,不出城去救吗?” 韩云说道:“救不了。咱们只能坚守威宁营,不可能守住百户城。这里有铁矿,向东150里还有金矿,礼亲王肯定会带兵来援的。只要坚守威宁营一个月,礼亲王的援兵就到了。至于百户城,丢了便丢了,今后夺回来就是。” 韩云早就放弃了百户城,甚至连百户城的火炮,都被他拆下来转移到威宁营城。 守军放出的箭矢,皆被云梯的挡板挡住。 这里的正规八旗兵太少,弓箭手只有五十,算上会射箭的旗丁,也就几百人而已。大同军却是上百架云梯出动,八旗守军射都射不过来! 而且,百户城的城墙太矮,正规云梯架设的角度不陡,守城用的滚油和金汁起不到什么效果。 依旧是张名振先登,身上插着三支箭矢,猛地翻身跳上城墙。 他的颈部被擦出一道伤口,是敌军的长枪所刺。胸口也中枪了,虽然有甲胄挡着,却差点被捅得掉下去。 这厮接连斩杀三个鞑子,后续士卒终于登城。在张名振的率领下,此处城墙迅速被抢占,一路所向披靡,将八旗兵和旗丁撵着追杀。 见到大同军占领城墙,鞑子狼狈逃进街巷,城中百姓依旧不敢反抗,全部瑟瑟发抖的躲在自己家里。 直到一个鞑子,逃进一家药店的后院,且翻墙时搞丢了兵器,这才有平民壮着胆子报仇。 药店老板带着学徒,手持木棍出来。 鞑子兵低声呵斥道:“滚回屋里,谁都不许作声!” 学徒吓得立即后退,居然真的丢掉木棍,闪身跑去屋里躲着。 药店老板豁出去了,大喊道:“老夫跟你们拼了,反正也被逼得没有活路!都出来拼命!” 学徒和老板的家人,终于拿着各种武器,有人甚至提着药柜的抽屉出来。 鞑子一脚将药店老板踹翻,却被学徒从身后抱住。他摆脱学徒之后,又被老板的儿子,用木棍砸中脑袋。 一番拼抖,终于将这鞑子打晕,拖去街上向大同军报功。 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才有越来越多的汉民,甚至是一些朝鲜、女真平民,陆陆续续走到街上查看。 因为他们发现,大同军进城之后,并没有烧杀抢掠,而是在努力维持治安。 这什么大同军,似乎真的不一样。 跟大明的官兵不同,跟满清的部队也不同。不管是大明还是满清,一旦破城,都是要大掠三日的。 上了年纪的百姓,对此记忆深刻。 正是源于这种记忆,百姓被逼得再惨,也不会帮着谁打仗,因为无论谁赢他们都要遭殃。 这里也有大同细作,传播大同朝廷的好处。 但是,没人相信! 甚至还有奸民告发,只为换几两赏银,导致大同细作牺牲。 到了第二天,城中百姓提心吊胆睡了一夜,发现大同军还是没有烧杀抢掠,他们终于彻底相信了大同军的军纪。 “师长,有本地青壮投军!” “哦?象征性的选十个,协助驻守百户城,一个不要他们会瞎想。” 卢象升对这种现象非常满意,城中百姓主动投军,说明百姓认可了大同军。他们愿意在大同军的统治下,不想回到以前朝不保夕的状态。 而在隔壁的威宁营城,参商洪储秀的宅子里,洪一恭微笑道:“伯父,百户城已克,威宁营还远吗?该动手了。” “万一……咋办?”洪储秀犹豫不决。 洪储秀是个汉奸,靠给鞑子传递消息,获得了附近山参的收货权。 而洪一恭,却是大同细作,专门跑来投奔自己的伯父,已经在威宁营蛰伏了两年。 洪一恭说道:“伯父,说句难听的,你当汉奸十多年,在大同新朝能讨得了好?伯父收留小侄,两年也被把小侄交给鞑子,不就是存着投靠大同朝廷的心思吗?此时不出手,等着被大同军抄家?” 洪储秀心烦意乱,在屋里走来走去。 洪一恭轻蔑嘲笑,起身说:“既然伯父举棋不定,那我就去鞑子那里自首,成全伯父对鞑子皇帝的忠心。” “莫去!” 洪储秀大惊:“我都听你的!” 560【细作立功】 洪一恭在伯父的配合下,开始散播谣言:鞑子为了守城,害怕汉人做内应,要将城里的汉人全部杀光! 短短两三天,传遍大街小巷。 流言传播如此快速,多亏韩云收缴铁器的行为。明摆着不相信汉人,明摆着要把汉人往死里打压,许多汉民被勒索之后,甚至连下个月的买粮钱都不够。 城里最大的酒商孔闻璋,也是一个汉奸。周边村落收获的高粱,除了纳粮和留用之外,大部分都卖给他酿酒。 寒冷且缺粮的东北,白酒可是紧俏商品! 孔闻璋悄悄来找洪储秀,一番闲聊扯淡,便感慨道:“这生意是没法做了。朝廷年年加派,高粱都拿去纳粮,哪还能剩下多少酿酒?还是洪老弟好啊,任他天灾人祸,人参肯定不愁卖的。” “嗨,”洪储秀连连摇头,“南边的大山,被赵皇帝的兵,占了好大一片。。我又上哪儿收参去?” 东拉西扯好半天,孔闻璋低声问:“洪老弟,你可听说了,八旗兵要把城里的汉人全部杀光?” 洪储秀说:“八旗兵还真干得出来。” “你是怎想的?”孔闻璋问道。 “还能怎想?鞑子举刀子,咱们伸脖子。”洪储秀阴阳怪气道。 “鞑……鞑子?”孔闻璋顿时惊道,“洪老弟如此称呼八旗老爷,可是已经找好了退路?” 洪储秀扭头说:“出来吧。” 洪一恭缓步走到厅中,朝着孔闻璋微笑拱手。 洪储秀介绍道:“这是小侄,几年前投了赵皇帝。朱皇帝有锦衣卫,赵皇帝有黑衣卫,我这小侄便是黑衣卫的差事。” 孔闻璋又惊又喜,竟然当场下跪:“罪民孔闻璋,叩见天朝黑衣卫老爷!” 大明锦衣卫,果然深入人心,连带着黑衣卫也能沾光。 洪一恭故作倨傲之态,缓缓坐下说:“起来吧。陛下今年出兵八十万,山陕、河北、辽东皆在打仗,必要一扫伪清、伪顺。尔等数典忘祖之辈,做汉奸干了许多恶事,按律是要全部抄家杀头的。” 孔闻璋刚站起来,吓得又缩脖子跪下:“请黑衣老爷指条明路。” “还有甚明路?无非戴罪立功, ”洪一恭说道, “各家夜里在城内放火, 火起之后,城中必乱,城外的大同军就会顺势攻城。” 孔闻璋为难道:“鞑子兵不信汉人, 不让咱们帮着守城。夜里又宵禁,随意乱走, 一律按奸细处置。这……这如何放火?” 洪一恭冷笑道:“不可外出去街上放火, 你不知道烧自家的宅子吗?” “烧自家的宅子?”孔闻璋听得目瞪口呆。 洪储秀说道:“我洪家的宅子, 是肯定要烧的。若不趁机立功,留再大的宅子, 还不是被天兵给抄家。一旦立功,就算宅子烧了,还怕今后没有荣华富贵?” 孔闻璋琢磨道:“是这般道理。可……唉, 烧吧, 烧吧,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又过去几天,洪一恭总共联络到四家汉奸商贾。 也不说什么时候放火, 只让他们把银子埋起来,值钱的财货都搬到院中。柴草准备着,先用油淋一下, 夜里有人放火就跟着放火。 宵禁无法上街,他们全都只能烧自己家! 至于洪一恭, 会带人趁乱继续放火,潜伏这两年时间, 他也发展了几个反清义士。 卢象升攻占百户城之后,就一直耐心等着, 他知道城里有内应,随时准备夜间攻城。 终于…… “师长,城内起火了!” 卢象升登上百户城的城楼,握拳微笑:“按计划,立即攻城。” 洪家最先起火,韩云派来一堆士兵查看。 他们来到洪宅门口时,洪储秀正坐在地上哀嚎:“我的房子啊, 哪个挨千刀的,把我家房子给点了!我做买卖攒点钱容易吗?一把火就都烧光了……呜呜呜,我不活了!” 左邻右舍害怕自家被引燃,纷纷跑来帮着灭火。 火势越烧越旺, 同一条街的孔家,也迅速燃起大火,紧接着连续四处火起。 韩云来到城头,俯瞰城内火势,皱眉道:“烧的全是富商之家,定然是奸细所为,而且是仇视富商的穷人细作!” “父亲,敌军必然趁机攻城。”韩基提醒道。 韩云下令说:“组织百姓救火,汉民也一起救火。士卒和旗丁,全部登城防守,谁都不准离开城墙!” 宵禁因为大火蔓延,已然彻底无用,鞑子允许汉民离家走动。 不允许离家都不行,难道大火蔓延过来,全窝在家里等着被烧死? 洪一恭趁机上街,乱哄哄的,也没人注意到他。 几个反清义士,在约好的地点见面,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桶油。他们摸去鞑子储存军粮的地方,这里有鞑子兵巡逻,但不可能面面俱到,早就摸清了可以放火的位置。 “粮库起火了,粮库起火了!” 韩云大惊失色,连忙对儿子说:“你带一百人,去召集百姓灭火,一定要保住粮库!” 韩基很快去了,用刀子召集百姓,谁敢不听话就一刀砍死。 就在大量百姓,被韩基用刀逼着去粮库时,朝鲜人聚居的街道也开始起火。 “轰轰轰!” 大同军的火炮,已然抵达预设炮台,开炮掩护攻城步兵前进。 外有敌军,内有大火,而且自家所在的街区也在燃烧,城上的高丽裔八旗兵全都慌了。他们不知该继续守城,还是该赶紧回家灭火,就算今晚守住城池,也一切全都完蛋了。 城内各街道,已然彻底混乱,到处传来哭喊声。 “汉兵杀进城了,汉兵杀进城了!” “城破了,城破了!” “韩将军死了,韩将军死了! 洪一恭带着几个义士,沿街奔跑大呼,试图制造更大的混乱。 正在逼迫百姓抢救粮库的韩基,眼见控制不住火势,只得舍弃一部分,命令拆毁建筑阻隔燃烧。 勉强保住三分之二的军粮,一个鞑子兵跑来,气喘吁吁道:“少……少将军,汉兵杀进城了,将军已阵亡了!” 韩基闻言大惊失色,只听东西南三面,都喊杀声震天,只有西面城墙安静得很。 韩基问道:“敌军从哪面攻入的?” 鞑子兵摇头:“不知道,我听街上好多人在喊。” “定是奸细传出的谣言!”韩基又放心不下,留50个兵在此,继续让百姓救火,自己带着剩下的兵去查看究竟。 他们刚跑出半天街,就听到处有百姓呼喊:“汉兵杀进城了,韩将军死了!” 韩基更加惊慌,只带几个亲兵,骑马奔向韩云所在的西侧城墙。 而剩下那些没马的鞑子兵,则没有继续跟着,而是各自跑回家里,寻找自己的家人试图逃跑。 “汉兵进城了,快走啊!” 高丽裔鞑子兵,回到朝鲜人聚居区,迅速把这个消息带去,于是这些朝鲜人,携家带口朝着北门逃跑。 还有不少朝鲜军属,沿着城墙根呼喊:“xxx,我是你阿妈,汉军杀进城了,你快回来一起逃,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些守城士卒,本来就战战兢兢,神经完全紧绷着。 听到喊声,不断有人开溜,离开城墙往家里跑。没有家人的,直接跑去北城,围三缺一那里能逃走。 谣言传得这么顺利,多亏了汉人百姓帮忙。 这些汉人百姓,不敢反抗鞑子,但他们却敢忙着传谣言。看着鞑子兵惊慌逃走,汉民心里无比爽快,于是大家喊得更大声:“汉兵杀进城了,韩将军死了……” 各段城墙,逃跑的鞑子兵越来越多。 韩云只能骑着战马,沿着城墙根一路高呼:“我是韩云,本都尉没死,快快回去守城!我是韩云,本都尉没死……” 有些朝鲜鞑子兵,听到韩云的声音,乖乖的回去继续守城。 但也有不少机灵鬼,假装耳聋跑得更快! 就今晚乱成这样,能守住才怪了。 他们虽然忠于满清,但到了这种地步,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韩云一路骑马到东侧城墙,这里的鞑子兵,已经逃了一大半。大同军的先登部队,甚至已趁机爬到城头。 韩云知道无法再守,对跟随自己的亲兵说:“你去告之少将军,让他立即去北城。记住,悄悄的说,不要惊动旁人。” 亲兵骑马离开,奔出数十步,突然勒马转向,顺着街道也朝北方逃走。 至于什么少将军? 少将军壮烈,掩护友军逃生,在城上浴血厮杀,真乃我大清的忠勇之士! 当韩云骑马回家,带着家人去北城门时,大同军是真的杀进城里了。东侧城墙最先告破,因为这里的守军逃得最多,接着南边的城墙顺势崩溃,守城旗丁率先逃跑,八旗兵见势不妙也跟着跑。 “少将军,敌军从南城墙杀来了!” “南城墙临水,怎会率先失守?我爹呢?” 韩基问完这句话,已然猜到什么,立即转身溜回城中,骑马朝着北城门跑去。 他这一走,附近的守军全部溃逃。 却说大同军占据东城墙之后,立即有人吹响号角,林之栋藏在北方山谷的骑兵,接到信号迅速从谷中杀出。 从北城门逃走的那些鞑子,即将面对两千多龙骑兵的刀锋。 561【决战序曲】 辽阳以东四十里,代善率军迅速回援,横竖还是晚了一步。 接到威宁营陷落的消息,代善坐在营帐里发愣,满腔怨气全都算在多尔衮头上。。。 若非抽调太多兵力,跑去河北打仗,辽南山区怎会接连失守?大家都不愿出兵河北,只有豪格说着要打,多尔衮那混蛋竟然同意了。 多尔衮和豪格都要打,其他满洲贵族哪能阻止? 威宁营的战略位置无比重要,向西可以直接攻打辽阳,向北可以直接攻打沈阳。而沈阳和辽阳,都是满清的统治核心! 接下来,代善不知卢象升会向哪边进军,只能将自己的部队一分为二。一部去守沈阳,一部去守辽阳,同时给多尔衮传信,让多尔衮赶紧带兵回来,别在耀州跟大同军主力瞎耗。 耀州,就是几百年后的大石桥市,那座城是满清修来跟辽南明军对峙的,是为了掐断辽南和辽西两地明军的联系。 它本身没啥价值,这种关键时刻,该放弃就要放弃。 代善派人去耀州报信,多尔衮接到消息,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我大清到底是怎么了? 卢象升手里只有一支偏师,而且还要从朝鲜运粮,粮道全是难走的山间谷地。威宁营的守军,只要再坚守一两个月,卢象升必然陷入缺粮窘境。 咋就守不住啊,按理说肯定能守住的! “摄政王,撤军吧。” 满洲贵族会议召开,一致同意撤军,回去防守辽阳和沈阳,多尔衮已经不能一意孤行了。 多尔衮说道:“得等雨季,现在撤就是找死!” 东北雨季,在农历六月和七月。 当年曹操征乌丸,就是遇到辽西雨季,两条运粮漕渠沿岸泥泞,根本就没有办法行军打仗。最后没办法,只能采取郭嘉的建议,舍弃辎重走卢龙古道,冒着巨大风险搞长途奔袭。 袁绍的两个儿子,还有那些乌丸首领,完全没料到曹操会雨季出兵,结果被曹操打得一败涂地。 在东北打仗,必须关注天气。 明军在萨尔浒之战大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顾天时。 说是四路大军围剿,但居然在农历二月出兵,一些地方还是冰天雪地,甚至接连下了几场雪。大雪封山之下,鞑子又在山中设置障碍,导致明军的四路大军,有的行军速度快,有的行军速度慢,被努尔哈赤集中兵力各个击破。 大明的前线将帅,当然知道这样不行,可耐不住文官一直催促啊。 方从哲、黄嘉善、赵兴邦等官员,一直催一直催,说再不出兵,粮饷就撑不住了——战争状态的军饷更高,早点打完仗能省很多军费。 无奈之下,杨镐硬着头皮出兵,这种糊涂仗不败才怪,成就努尔哈赤以少胜多的威名。 雪天被努尔哈赤利用过,雨季也被努尔哈赤利用过。 万历四十七年,努尔哈赤偷袭开原,后金贵族全部表示反对,因为雨季已经来临了,根本就没办法行军。努尔哈赤力排众议,学曹操不带辎重,只带一些楯车,冒雨杀到开原,大明军队散在城外各处,根本就来不及回城集结。 于是,开原陷落,铁岭陷落。 多尔衮提出的作战方针,就是在雨季跟大同军打仗。 虽然淋雨之后,八旗兵的弓弦会变软,箭羽遇水收缩影响命中率。但弓箭还是能射出去的,大同军的火炮却打不响,大同军的火铳也打不响。 当初的盖州攻防战,满清损失太多火炮。再加上大同朝廷严禁火药北运,满清无法入关购买火药,满清的火器部队已经大大缩减。 多尔衮想打胜仗,只能在雨季打,这是他一直耗时间的原因。 现在威宁营失陷,多尔衮就算撤军,也得等雨季再撤。到时候,把辎重运进耀州城,满清主力轻装撤走,顺便诱使大同军在雨天作战。 …… 李正看着粗糙的沙盘,将大同军的旗帜,插在威宁营的位置,说道:“迟则一月,早则半月,辽东雨季就快到了。这个多尔衮,耗粮肯定耗不过咱们,却一直跟咱们耗着。我看啦,他就是在等雨季来临!” “正好,真刀真枪打一仗!”胡定贵说。 大同军缩在营寨里不打仗,多尔衮同样缩在营寨里不打仗。特别是代善率军离开之后,多尔衮的兵力更少,就更是一直加固防守营寨。 萧宗显说:“幸好早有准备,去年运来了许多长枪。足足八千杆制式长枪,本来是要扩编武装农兵的,现在全部给火铳兵换上。火铳就算装了刺刀,也肯定不如长枪好使。” 大同军的燧发枪,阴雨天或许还能用,大雨天多半无法击发。 李正笑道:“将长枪从盖州运来,都发下去操练操练。自拿上火铳之后,火铳兵只练刺刀,长枪手艺怕是都生疏了。” 今年的雨季,来得有点晚,半个月过去只零星下雨。 八千杆长枪运到耀州城外大营,只够两个师的火铳兵换装。 火铳兵们轮换着列阵操练,他们大部分属于农兵出身。而农兵训练的就是枪阵,如今再拿起长枪,立即回想起以前的岁月。 至六月中旬,雨天越来越多,但还没迎来特大暴雨。 多尔衮开始向耀州城转运物资,把雨季带不走的辎重,全部运进耀州城储存。这也是他拖时间的原因,一旦进入雨季,耀州城基本就安全了,大同军是打不进去的。 而李正这边,也开始渡河扎营,跟满清主力贴得更近。 双方都是一样的打算,等着大雨天开战。火炮、火铳、弓箭都不能用,彼此用冷兵器厮杀,他们都觉得自己肯定会赢。 更何况,大同军还有秘密武器,那就是给燧发枪加装的皮套子,准确的说更像是皮盒子。 用皮盒子将关键部位给包住,避免被雨水直接淋倒。枪管和枪身的缝隙,再涂抹一层蜂蜡,避免雨水从缝隙流进药池。(欧美近代也有这种装备,叫做“cow's knee”。) 有这玩意儿,能在大雨天开一枪,重新填弹肯定被淋湿。 关键时候,一枪足矣! “轰隆隆!” 暴雨天终于来临,由于下得实在太大,并没有因此爆发战斗。 翌日,变成小雨。 多尔衮下令全军出营,只要大同军不动,他就立即趁机冒雨撤退。骑兵是没法追赶的,因为道路泥泞难行,只能牵着马儿走路。 “火铳兵,全部填好弹药!” 包括龙骑兵在内,都在营帐里填装弹药,用蜂蜡仔细涂抹缝隙,再用皮套子小心包裹住。 火药是妥善保存的,并没有受潮。但填进药池后,最好还是快点击发,这雨季的空气比较潮湿。 八千杆长枪,暂由近战兵帮忙拿着,等他们开完一枪再说。 辽东的骁骑兵,已经扩编为骑兵师,而且全部练习过墙式冲锋。但是,这次打仗注定没用,骑兵都得转化为步兵,泥泞的地面根本冲不起来。 双方加起来,将近九万人。 淋着淅沥沥的小雨,踩着泥水缓慢列阵。 对于八旗军而言,这是一场决定命运的战斗。一旦败北,辽东岌岌可危,因此都放下矛盾,攒足了心气儿要浴血厮杀。 列阵之后,双方没有急着进攻,而是让民夫垒筑高台。 用麻袋装满泥巴,垒个两三米即可,再借助千里镜,主帅勉强能看清战场全貌。 八旗军不但放弃弓箭,楯车也放弃了,这玩意儿在泥水里速度太慢。反正大同军的火器无法使用,那么楯车也没必要上场。 双方的棉甲都被淋湿了,重量大增,踩在泥泞中更难移动。 多尔衮要跟大同军比拼意志力,他认为八旗勇士必定获胜。这是唯一的胜利机会,大同军的火器太厉害,八旗军只能这样拼死一搏。 三个师的火铳兵,三个师的龙骑兵,此刻都小心意列阵,尽可能保持火铳平放。 将近两万支燧发枪,全都已经上药填弹,他们在雨中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 关键一枪,抵定胜局,八旗兵必被打得毫无防备。 满清那边,连燧发枪都没列装,自然想不到还有防水装置。因为这种防水装置,只能配在燧发枪上,火绳枪是完全没效果的。 吴三桂此刻弃马步战,带着队伍缓缓前进。 吴三桂不敢投降或倒戈,因为吴家和祖家,是辽东最大的汉奸家族,他知道大同朝廷对待汉奸的政策。 可是,吴三桂手下的兵,此刻却随时准备溃逃。 鞑子跟大同军拼命,关他们这些汉军屁事?打仗做做样子即可,没必要把命丢了,一旦鞑子主力崩溃,最近几年编入八旗军的汉人,怕是全部都要跪地请降。 当然,资历深厚的汉军八旗,估计就要真的奋力拼杀了,因为他们真把自己当成八旗军。 “轰隆隆!” 几道雷声响起,雨势变得更大,不再是淅沥沥的小雨。 双方的旗号发出,中路和两翼开始前进。 大同军走得非常慢,泥泞中列阵前行,害怕脚踩滑了摔倒,火铳兵手里可是捧着致胜宝贝呢。 562【雨中曲】 多尔衮站在高台上,用千里镜观察战场。 雨幕干扰视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大同军没有费劲搬来火炮,因为战场附近没有雨棚之类的建筑物。 两军营寨,相隔数里,火炮得慢慢抬过来。一路都得遮蔽雨水,还要在炮台搭建雨棚,还要清理烘干药池,有那闲功夫,多尔衮早就撤走了。 八旗军的中路精锐主力,分别由尼堪和岳乐统领。 两人都是努尔哈赤之孙,受多尔衮提拔快速上位(更多是为了拉拢他们身后的派系)。特别是岳乐,今年才二十岁,已经封为镇国公,可称得上骁勇善战。 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进,岳乐的靴子陷入泥中,连扯好几下才扯出来。 他左右看看,发现自己麾下士卒,很多人的鞋都在泥里扯掉了。岳乐对传令兵说:“全军止步,脱靴再走!” 大同军那边,在半路上就脱掉了鞋子。 “咚咚咚咚!” 双方的中军都在击鼓,但雨水浸泡之下,鼓声显得沉闷而无力。 李正坐镇中军,萧宗显和胡定贵,分别率部前进,去跟尼堪和岳乐接战。 彼此的骑兵,虽然弃马步战,但还是被列为两翼,习惯性的进行包抄侧击。 正面交锋的部队,两边加起来,约有三万多人。由于雨天泥地作战,双方都没有增加战场宽度,不约而同的加大阵型纵深——多尔衮害怕军阵太薄被杀透,李正却是为了迷惑敌人。 尼堪派出两支部队,打算先去试探攻击,却见胡定贵把队伍全撒出来。 “全军压上去!” 尼堪以为胡定贵放手一搏,自然不敢怠慢,只留少数预备队,其余都派出去接战。 萧宗显和岳乐那边,情况也差不多。 战场东侧,双方骑兵在弃马之后,都朝着一处坡地进军,想要提前占领高处获得优势。 战场西侧,靠近河流,那是一片洼地,雨季跟踩在水田里差不多。双方前进速度缓慢,大部分力气,都用来从烂泥中拔脚。 正面战场,每前进一段距离,双方将领都会停下来,整好队形再继续前进。因为地面太难走,前进十步以上,必然阵型参差不齐。 岳乐突然带着亲兵和预备队,也朝着前方压上去。 他怕万一哪里出问题,预备队难以救援。在地面泥泞的情况下,必须更加靠近交战线,预备队才能迅速冲上去补漏。 双方精锐主力,距离越来越近。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都距离二十步了,彼此还在停下来,先把阵型整理好再说。因为没有远程部队,也不怕对方冲锋,可以从容不迫整队。 今天打的是冷兵器阵地战,谁阵型整齐严备,谁就有更大的赢面。 多尔衮用千里镜看着,身边有亲兵打伞。虽然千里镜没淋雨,但雨势越来越大,已经快看不清远处的状况了。 “举枪!” 索尔和拔刀呼喊,旗令官随即挥舞旗帜,这支部队开始挺着长枪前进。 索尔和出自叶赫那拉氏,是满洲正黄旗第三参领第九佐领的创建者。也算一个满清的小股东,因为他创建的是世管佐领,这支部队今后可以传给儿孙。 此时此刻,双方主力的距离,最近的只有十步,最远的也就十五步。 大同军停止前进了,紧接着,胡定贵和萧宗显,先后让传令兵挥舞令旗。 袁思谦作为一线指挥官,也跟着传达军令,然后看向十多米外索尔和的部队。 索尔和率部加速,冲至大同军阵前八米时,突然看到大同军的前排蹲下,露出后方的一杆杆火铳。 难道雨天也能放铳? 索尔和正在疑惑当中,赫然听到雨中一阵枪声响起。 距离只有八米的排枪,仅仅只有八米啊,一只猪拿枪都能瞄准! 索尔和投奔黄台吉时,只能统率300人,现在已经能统率3000人。他的这支部队,随着枪声响起,前排瞬间倒下,只剩零星几个幸运儿还站着。 这还只是开始。 第一排的大同火铳兵,射击之后就蹲下上刺刀,或者去捡友军帮忙携带的长枪。而第二排火铳兵,在第一排蹲下之后,再次朝着前方射击。 “砰砰砰!” 前排死伤殆尽的八旗军,再次迎来一轮射击,稀里糊涂的就中弹倒下。 第二排火铳兵蹲下,第三排火铳兵开始瞄准。 “南蛮子会妖法!” “妖铳,是妖铳,雨天也能放铳!” “……” 还没倒下的满清后排,看着友军的尸体,干脆利落的转身就跑。 主要是大同军不讲武德,说好的冷兵器阵地战,结果上来就是一梭子。八米的距离挨排枪,世界上哪支部队能扛住? “砰砰砰!” 大量八旗兵,在逃跑过程中被击毙,幸存者顿时跑得更快。不时有人打滑摔倒,连滚带爬的起身继续逃,一个个都搞得满身泥水。 “全军出击!” “嘟嘟嘟嘟哒哒嘟嘟嘟嘟嘟哒……” 令旗伴随着冲锋号,前军的大同士卒,踩着泥泞全线冲锋。少数没被火铳射击的八旗军阵,立即面临被三面包围之势,下意识的转身就逃跑。 多尔衮正在观察战况,根据战局调整排兵布阵,哪知战斗刚开始就结束了。 雨天放铳是什么鬼? 一万满清前军部队,被当场射杀的就达到三四千。而且死得毫无征兆,这种情况还不溃败,那八旗军就成神仙了。 大同军的前军冲锋一阵,按照预定计划,分开朝着两侧杀去,跟两侧的友军进行合击。 祖大寿、吴三桂的部队,都在东侧战场,正在跟大同骁骑兵进行步战。 他们听到正面传来枪声,已经是胆战心惊,又见大同军从旁边杀来,自己将遭受两面夹击。 “快逃!” 吴三桂再次发挥自己的特长,祖大寿同样脚底抹油。他们麾下的汉兵,都不用主将下令,便争先恐后的逃窜,反正跑得比友军快就不会死。 “杀鞑子!” 王廷臣拔刀呼喊,朝着吴三桂追去。 王廷臣和李定国,带着骑兵在辽东奔袭,这几年救回很多汉人,也俘虏了不少女真人。如今,李定国调去河北做师长,王廷臣留在辽东做骑兵师长。 双方一追一逃,都在脚底打滑,各种狼狈摔进泥地。 逃得慢的汉军旗,被追到就挨刀。于是摔倒之后,这些汉军旗干脆跪地请降,在泥水之中疯狂磕头请求饶命。 吴三桂穿着被雨水淋透的棉甲,脚底一滑,整个人都从突破滚下去。 他正想着爬起来继续逃,突然腰部被踩了一下,踩到他的士兵也被绊倒。随即,又有溃兵跑来,从吴三桂的胸口踩过。 “闪开!” 吴三桂忍痛爬起,劈死身边的一个溃兵泄愤,这才继续朝着东北边逃窜。 岳乐这位冉冉升起的满清将星,此刻也带着残部在溃逃。他的部队损失太惨,被火铳齐射给打蒙了,虽然大同军没有追来,而是去侧击两翼,但慌不择路之下,岳乐还是冲击了多尔衮的中军。 “殿下,快走!”亲兵呼喊道。 多尔衮茫然看着已经彻底崩溃的前军,茫然看着正在崩溃的两翼。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跟他设想的战斗完全不同。 在多尔衮的预测当中,勇敢无畏的八旗战士,将在冷兵器阵地战中,把南蛮子杀得丢盔弃甲。 “殿下,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亲兵还在催促。 多尔衮终于回过神来,他看到自己的中军已乱,是被前军溃兵给冲乱的。 打到如此地步,这仗已经输了,多尔衮只得选择逃跑。 或者说,不用多尔衮做出决策。中军的那些八旗贵族,已经在自发溃逃,都是久经沙场之辈,晓得再不逃必定全军覆没。 索尔和也摔倒了,又被溃兵踩踏,反而因此活命,如同战场上的死尸。 他的小腿骨被踩断,只能在泥地里爬。 大同军的后续部队追来,索尔和挣扎着站起,居然还想举刀拼命,被几把长枪当场戳死。 这些后续部队,没有管两侧的战斗,径直朝着多尔衮的中军追赶。 吴三桂连滚带爬,足足逃出两里地。 棉甲浸水太重,泥地奔跑太难,他累得快要跑不动了。想要招呼亲兵过来,扶着自己跑路,可根本看不到亲兵的影子。 吴三桂听到脚步声,雨中一股大同军追来。 他看清了带队之人,连忙喊道:“王兄弟,我愿降,莫要杀我!” 王廷臣哈哈大笑,又一口唾沫吐出:“谁他娘的跟你是兄弟?捆起来,逮到一个汉奸!” 祖大寿也跑累了,穿着盔甲坐在泥地里。 他拔刀横颈,想要自杀了事。可怎么也下不去手,刀口夹在脖子上半天,直到大同军追来,他才扔掉腰刀等着被俘。 “轰隆隆!” 电闪雷鸣,雨势更大。 耀州城的八旗兵,时刻关注着战场局势。得知多尔衮主力大败,当下也不敢守城了,将领带着自己的家人,冒雨弃城逃往西北方的西宁堡。 至于多尔衮运到城里的物资,根本就没法带走,等着大同军去接收而已。 563【暗流涌动】 一方逃得太累,一方追得太累,雨中的泥水里遍地都是人。 多尔衮已经脱掉甲胄和靴子,虽然停下来卸甲很危险。但只要把甲胄脱掉,绝对能把逃命时间补回来,实在是棉甲淋雨之后太重,靴子踩进烂泥太难拔出。 “殿下快走,我来率兵阻敌!”吴拜眼见追兵愈近,拔刀召集侍卫杀回去。 多尔衮感动莫名,说道:“我定善待你的族人!” 吴拜是黄台吉重用的十六大臣,他爹吴理堪官至前锋统领。吴拜自己十六岁从军,跟着努尔哈赤和黄台吉打仗,多尔衮掌权后封其为一等子爵。是瓜尔佳氏的老祖宗之一。 吴拜留下来收拢溃兵,等大同军追来,竟然聚集上百人。。 八旗兵逃散了,大同军也追散了。 十多个大同士卒,面对一百多八旗兵,领队的军官立即吹响铜哨。 附近数百大同军,陆陆续续聚集,列队围向这些悍不畏死的敌人。双方都累得没啥力气了,完全靠意志力支撑,互捅半天也没死几个,倒是八旗兵受伤的有很多。 在庐陵县就追随赵瀚的吴勇,此时终于调来辽东做旅长。 他此刻浑身发软,两腿累得直打颤,连续几枪都捅在吴拜的棉甲上。被雨水泡胀的棉甲,更加难以破防! 好在以多打少,一个士卒把吴拜捅得身体摇晃,吴勇趁机快准狠的捅出一枪。 正中咽喉。 这位黄台吉麾下的十六大臣,捂着脖子缓缓倒下,鲜血从伤口涌出,混进地面的泥水中难以分辨。 “抓到一个鞑子大官!” 附近又有大同军在喊,也不晓得是哪个满洲贵族被俘虏了。 王廷臣提着一颗脑袋,走到吴三桂面前问:“这是哪个?” 吴三桂定睛一看,回答说:“十六大臣,阿布岱, 富察氏。” “哈哈, 弄死一条大鱼。”王廷臣笑道。 吴三桂很快忙碌起来, 又有人抓到一员将领,过来问:“这个是谁?” 吴三桂说:“索浑,钮钴禄氏, 伪清开国五大臣额亦都之子。” “要杀就杀,莫要恁多废话!”索浑被按在泥地里, 居然还死命挣扎着叫嚣。这货似乎很不甘心, 他是多尔衮的中军将领, 还没来得及打仗部队就溃了。 很快又有一个俘虏押来,问吴三桂:“这是谁?” 吴三桂端详良久, 摇头说:“不认识。” 这俘虏嘶吼道:“爷爷叫张库,太宗(黄台吉)钦赐的满洲巴图鲁!” “被抓了还凶!”俘虏他的大同军官,顿时一脚踹过去。 张库摔在泥水里, 硬着脖子说:“我不服, 你们使妖法, 是勇士就真刀真枪重新杀一场!” “哈哈哈哈!” 大同将士哄笑起来。 说实话, 就连大同军内部,都没把火铳的皮套子当回事儿。毕竟只能在雨天射击一次, 平时完全没有用处,谁知道竟在关键时刻发挥奇效。 满清那边可不知道,他们以为大同军的火铳, 可以在雨中一直射击。 所以前军崩溃之后,其他清军吓得心惊胆战, 完全不敢跟大同军正面作战。加上两翼也陆续崩溃,中军的八旗兵士气跌落, 被溃兵一冲就开始撒丫子开溜。 追击战还在进行着,许多八旗兵累得瘫倒, 躺泥地里听天由命等着被抓。 大同军追到瘫倒,往往抓住一个敌人,就将其原地捆起来,然后自己坐在俘虏身上休息。 战后统计,斩杀敌军6000余,俘虏敌军八千余,剩下的鞑子全跑了。 当然不是成建制跑掉的, 一些朝西北跑,一些朝东北跑,还有许多逃进东北方的山里。 多尔衮一路奔至海州,足足等了四天, 陆续逃回一些溃兵。他反复清点人数,数万大军,竟只剩五千多人。又等两天,再次逃回来一千余人。 此时,暴雨天气已经结束,隔三差五下几场小雨。 李正在暴雨之后,率大军直奔海州。阴雨天气,没带太多辎重,火炮也全部留在耀州。 “弃守海州!” 多尔衮带着军队继续跑路,海州的驻军和旗丁也跟着逃,一路逃到鞍山都还惊魂不定。 在鞍山,多尔衮临时整编,把许多旗丁也编进军队。他的兵力再次近万,但严重缺乏军事装备,大部分溃兵在逃跑时,半路都把甲胄给扔了,一些八旗兵甚至把武器扔掉。 这种缺少武器和甲胄的军队,怎么跟大同军作战? 李正占领海州,又率军朝鞍山进发。 多尔衮再次跑路,这回稍微从容一些,鞍山本地的鞑子,还能把财货一起带走。 李正占领鞍山,终于没有再追。因为轻装前进夺取两城,大同军的粮食不够吃了,得留在鞍山等着军粮送来。 代善就在辽阳,跟多尔衮大眼瞪小眼。 “就剩这点八旗兵?”代善一脸的不敢置信。 多尔衮把情况详细诉说,欲哭无泪道:“南蛮子的火铳厉害,竟能在雨中击发。大雨之中,八旗勇士很难射箭,南蛮子却能自如放铳,这仗可怎么打得赢?” 代善说道:“南蛮的火铳,我们也缴获过几支,甚至还仿造出几百支。这种火铳,不可能在雨中击发啊。” “可火铳就是在雨中响了!” 多尔衮说道:“我问过逃回来的前军将士,铳响之时,最近的只隔四五步(八九米),最远的也仅有十来步。雨中泥地很难快速冲锋,八旗勇士只能列阵缓缓靠近,南蛮子就是仗着这个,竟在接近几步之后才放铳!” 代善终于明白了,甚至能想象那种场面。 大雨,泥泞,八旗军慢如龟爬,一点一点结阵靠近。有的距离八九米,有的距离一二十米,然后……砰砰砰! 这种仗换谁来指挥,结局都一个样。 鞑子的前军,直到第三排枪才崩溃,不是他们有多悍勇,而是被当场打蒙了,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多尔衮面容憔悴,而且有些心灰意冷。 他的两白旗损失惨重,顺治的两黄旗也势力大损。而代善父子的两红旗,一半被代善提前调走,一半还在天津打仗,可以说基本没啥损失。 现在,代善的实力超强,完全就是碾压多尔衮。 多尔衮说道:“接下来如何做法,二哥你来定夺吧。” 代善可不想管这烂摊子,他要是能够挑大梁,当初继位的就不是黄台吉了。 左思右想之下,代善说道:“如今正是雨季,盛京和辽阳城高池深,南蛮子肯定不敢来攻。最要命的是海州没了,豪格、满达海的大军,不能再走官道,只能从更北方回来。速速给豪格传信,让他弃守辽西,带着全军回盛京!” 大同军占领海州,等于将辽东、辽西给割裂,满清必须把辽西走廊都吐出来。 什么锦州,什么宁远,什么山海关,屁用也没有。失去粮食供给,留再多兵力驻守,都得活活的饿死在城里。 …… 沈阳。 “太后,不好了,耀州大败!”一个汉人太监,连滚带爬的奔去报信。 布木布泰惊问道:“贼军杀到哪里了?” 太监回答:“贼军已占了鞍山,摄政王正在守辽阳。” 辽阳,就在沈阳的眼皮子底下,布木布泰被吓得不知所措。 而此时此刻,沈阳城里的汉人,已经在私底下奔走相告了。有兴高采烈者,有惶恐不安者,也有跃跃欲试者。 沈阳、辽阳这种满清核心统治区域,是有大量汉人自由民存在的。之前被多尔衮迁去关外,后来又全部迁回来,如今城内有大量汉人商贾、工匠,城外也有大量汉人农民和佃户。 努尔哈赤暴虐不堪,激起汉民一次次反抗。 黄台吉上位之后,立即进行改革,首先就是宽待汉民。他规定满清贵族和旗丁,最多只能有多少农奴,其余的汉人全部释放,并且划给土地让汉民耕种。 说句实在话,黄台吉统治下的辽东,只要不被抓来做包衣和农奴,汉人农民的生活甚至比在大明还好。 这个改革措施,也是黄台吉能迅速稳定危局的关键! 黄台吉,也在给百姓分田! 多尔衮撤回辽东这几年,政策逐渐开倒车。土地兼并愈发严重,距离辽阳、沈阳越远,八旗子弟就越是乱来,将汉人农民悉数变成农奴。汉人大地主,也通过高利贷,掠夺农民的土地,将农民变成自己的佃户。 今年更是风雨欲来,多尔衮为了打仗,汉人农民被盘剥太严重,就连辽阳周边村落,都已经在酝酿农民起义了。 而投靠清朝的汉奸们,还在互相拆台,他们分为三派。 一派是范文程、宁完我为代表的老汉奸,大部分在努尔哈赤时投靠。可称一代汉奸。 一派是孔有德、尚可喜这种黄台吉时期投降的汉奸。可称二代汉奸。 一派是多尔衮时期,在关外投靠满清的汉奸。可称三代汉奸。 一代汉奸和二代汉奸,他们的矛盾极深。 因为二代汉奸投降之后,黄台吉赏赐了大量牲畜和粮食,这些粮食都是一代汉奸那里弄来的。当时,老汉奸们称自己是“旧人”,称孔有德等人是“新人”,埋怨黄台吉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至于三代汉奸,则被一代和二代汉奸共同打压。 此时此刻,沈阳城内,三代汉奸最是忙碌。他们降清的时间最短,造的孽也最浅,官职和爵位都较低,家产也不怎么丰厚,正在试图造反立功归顺大同朝廷。 侯方域他爹侯恂,此刻还没死,居然被迫成为三代汉奸们的领袖,都指望侯恂主持大局在沈阳起事。 564【内乱与起义】 沈阳,侯宅。  冯铨低声说道:“若谷先生,伪清上下,满朝汉官都等着你拿主意啊!”  “我能拿什么主意?”侯恂反问。  “天下自古为汉人所有,岂有蛮夷能久居神位者?蒙元兵锋再盛,亦不满百年国运,女真鞑奴偏安一隅竟还敢建国称帝,”冯铨义愤填膺道,“此殊为可笑之事,直令人神共愤也。我等儒生读圣贤书,自知圣人大道。之前降清,身在曹营心在汉而已,而今应当暗中起事迎接天兵!”  侯恂讥讽道:“撺掇多尔衮颁剃发令的,好像也是阁下吧?”  “那是孙之獬所为,与在下无关。”冯铨死不承认。  侯恂又说道:“中原大战时,为鞑子招降左良玉的也是你吧?”  冯铨连连摇头:“奉命出使,不过是为取得鞑子信任,方便今日在沈阳起事罢了。”  侯恂叹息:“你们这是想害死我啊!”  “先生为何如此说?”冯铨不解道,“先生的兄弟子侄,皆在大同新朝为官。。。若先生在沈阳起事反清,与族人遥相呼应,岂非我大同朝廷之忠臣也?此必为一段佳话!”  “唉,我就该早点逃走,不跟你们这些蠢货挨上。”侯恂一脸沮丧。  冯铨正欲再说,街上突然传来喧哗声,随即侯宅也热闹起来。  朝鲜籍包衣新达理,带着满清内务府火器营,冲进宅子里就开始抓人。  冯铨惊骇不已,连忙呼喊:“我是摄政王的人,没有摄政王之令,你们这些奴才不得抓我!”  “我奉皇命而来,难道摄政王大得过陛下!”新达理轻蔑一笑,“抓紧大牢,好生拷打,定要让他供出同伙!”  一代汉奸,主要是高级文官和豪绅巨贾。  二代汉奸,以高级武将为主。  三代汉奸,多为中高层文官,其中不乏多尔衮提拔的亲信。  如今,二代汉奸在外打仗,而且还吃了败仗。一代汉奸,趁机对三代汉奸下手,从此他们就能独掌内政大权。  太后布木布泰,明显与范文程、宁完我联手夺权了!  多尔衮为了拉拢八旗贵族,不断侵蚀两黄旗的利益,拿出来分配给另外六旗。太后心里很不开心,甚至害怕儿子被废掉,如今终于被她抓住机会。  等多尔衮回到沈阳,就会发现自己的心腹文官,全都被抓进大牢严刑拷打,全都犯了里通南京朝廷的大罪!  ……  皇宫。  石廷柱焦躁怒吼:“快快进去通报,我要立即见太后!”  石廷柱出自瓜尔佳氏,早在两百年前,他的祖宗就做了大明边将,而且从此改为“石”姓。之前统领汉军镶红旗,如今又被划到汉军正白旗,自动变成多尔衮的嫡系亲信。  多尔衮把石廷柱留在沈阳,就是为了防止后方生乱。  可太后大玉儿动手太快,石廷柱又不敢真的用兵,只能硬着头皮跑来求见。  “太后有诏,宣石廷柱觐见!”太监扯开嗓子喊道。  石廷柱跟着太监进去,大玉儿抱着七岁的福临,正表情严肃的端坐在上方。侧下方,左右各坐一汉臣,自是范文程、宁完我无疑。  “臣石廷柱,叩见陛下,叩见太后!”石廷柱当即跪下。  范文程冷笑:“见了陛下,都不自称奴才吗?石将军也有点太见外了。”  宁完我阴阳怪气道:“也有可能,石将军的主子不是陛下。”  石廷柱感到头皮发麻,这是逼着他站队啊。  石廷柱壮着胆子说:“太后容禀,而今我大清内忧外患,切不可再自乱阵脚、自毁长城!”  宁完我还是阴阳怪气的说:“谁是长城?若是多尔衮,那这道长城已经毁了。”  范文程说道:“石将军可知?多尔衮的宠臣冯铨,竟然密谋串联起事,想将这盛京献给南蛮朝廷。将军若是不信,可拿着供状,亲自去提问冯铨。”  石廷柱欲言又止,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趴那儿用额头抵着地毯。  范文程朝大玉儿眨眨眼。  这位太后立即说道:“来人!”  一群侍卫提刀进来,整齐站在石廷柱身后。  石廷柱知道无法挽回,当即背弃多尔衮,跪直了重新磕头:“奴才石廷柱,叩见主子!”  大玉儿微笑道:“给石将军赐座。”  范文程是黄台吉的心腹,是满清一系列改革的献策者。顺治继位,多尔衮摄政,范文程成为文官之首。  但是,多尔衮重用刚林、冯铨、祈允格,范文程竟然失去了议政大权。多铎霸占范文程的老婆,也多半是多尔衮授意的,目的无非就是敲打范文程。  至于宁完我,这厮献策不少,但喜欢喝酒赌博,被黄台吉削爵罢职。  多尔衮摄政之后,重新启用宁完我。当时宁完我还很感激,结果被扔去修史,一直在史馆里编书,完全就不给实权差事。  一直隐忍的范文程、宁完我,这次终于抓住机会,跟自觉朝不保夕的大玉儿联手发力。  他们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彻底掌控皇宫的军事力量,现在又逼着石廷柱站队。  冯铨、孙之獬这些大汉奸,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侯恂虽不是多尔衮的心腹,但也被连累了,一番酷刑之下,被迫承认自己是南京派来的奸细。  刚林、祈允格等多尔衮的心腹,因为满洲贵族的身份没被打。  但是,当着他们的面打汉奸,刚林、祈允格被吓坏了,纷纷供述多尔衮的僭越罪行。  打了败仗,失去军队,就等于失去一切。  ……  沈阳城早就不许任何人进出,但石廷柱留了一手,悄悄派人去辽阳给多尔衮报信。  大玉儿的信使也来得快,几乎跟石廷柱的人同时抵达。  多尔衮看完密信,顺治皇帝的使者就到了。  圣旨就一个意思:盛京危急,召摄政王立即回京!  多尔衮憋着一肚子怒火,安排使者先去吃东西,自己拿着圣旨去见代善。  一番说明情况,多尔衮道:“后宫妇人,就是这般短见,我回盛京必然被羁押。二哥,你说怎么办?”  代善也是头大无比,都什么时候了,太后居然还玩这手。  但他们也不想想,满清地盘不断缩小,多尔衮为了拉拢贵族,不断侵蚀皇帝的利益。甚至还把黄台吉的心腹,一个个都排挤出决策圈,这让太后和帝党心里怎么想?  一时之间也没办法,代善安抚道:“你先回京,没有八旗会议,太后不敢拿你怎样。”  多尔衮要的就是这句话,跟着皇帝的使者一起走了。  可多尔衮前脚离开,又是一封圣旨过来,这次是颁给代善的,请代善主持大局做摄政王。  “这是范文程的手段啊。”代善感慨道。  沈阳城的驻军,沈阳皇宫的侍卫,全都已经被大玉儿控制。代善如果翻脸,满清就将分裂,以代善当初放弃皇位的举动,他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做的。  于是,就让代善做摄政王,让代善跟豪格互相牵制。  至于太后大玉儿,似乎想要垂帘听政!  就在代善思虑之际,亲卫突然奔来:“王爷,不好了,辽阳城外的汉民作乱!”  ……  辽阳城南六十里,那一片山区叫千山。  一个穿着布衣的农家汉子,聚集六十多个农民说:“诸位乡亲,这日子咱过够了。老酋努尔哈赤坏得很,纵兵掳咱汉人为奴,交不出粮食还要杀人。黄台吉算是个好人,给咱们分了土地耕种。可这多尔衮,又跟老奴一个样子。先把咱们迁去关内分田,粮食没种出来几颗,又把咱们迁回辽阳。横竖折腾,不干人事,粮税也越来越重。”  “这几年,咱村里饿死了多少人?冻死了多少人?还有那陈家,官府催粮,陈家就放印子钱(高利贷)。咱农民只得在陈家借钱借粮,给官府交了粮赋,到头来还不起,半个村的田都归了陈家……”  一番诉说,农民们都颇为激愤,再不起事他们都得饿死。  辽阳一直比沈阳更发达,当初努尔哈赤为啥不定都辽阳?本来是要定都辽阳的,辽阳百姓也很拥护他。但汉民们渐渐发现,鞑子比大明官府还坏,于是城内城外经常暴动。  努尔哈赤终于明白,辽阳发展程度太高,辽阳的汉民太多,一时之间无法消化。于是就把都城定在沈阳,做好了随时滚回老家的准备。  农家汉子指着旁边之人说:“这是南京赵皇帝派来的李先生,让李先生给大伙说几句。”  李先生叫李茂德,一嘴的东北口音,他在辽东已经潜伏三年,先后在八个村落发展出下线。  李茂德没讲什么民族大义,而是给农民们讲故事:“老乡们可知,南京赵皇帝的老师姓庞,就是咱们辽东的汉人。庞先生是帝师,如今还做了宰相。可庞先生当年也遭了大难,鞑子杀来,庞先生全家惨死。庞先生滚下山崖,眼睛半瞎,一夜白发。三十岁的人,老得像五十岁……”  “庞先生立志报仇,不仅是给家人报仇,还是给辽东的汉人报仇,让辽东的汉人都过上好日子。庞先生就收了一位学生,教学生读书打仗。这个学生造了大明的反,自己做了皇帝,便是南京那位赵皇帝。赵皇帝是咱辽东汉人的学生,能不向着咱们辽东汉人?”  “我就来说说,赵皇帝是怎样做皇帝的。他看到农民日子过得苦,就对农民好,带着农民杀地主分田……”  这些汉人农民,听故事都听入神了。每次讲到赵皇帝给穷人出头,农民们都拍手叫好,觉得这个皇帝真是自己人。  李茂德最后说道:“鞑子在耀州大败,大同军已经占了鞍山,离咱们这里不远。老乡们,莫要再等了,咱们自己也学赵皇帝,杀了那地主分田起事!”  众人轰然应诺。  他们举着锄头木棍,冲进陈家大宅,杀死地主开仓放粮,迅速聚集数百人的起义部队。  接着,又上山杀向祖越寺,打死住持等十多个僧人。继续开仓放粮,不少底层僧众入伙,旋即出山去找别的地主和满人农庄。  半个多月,农民起义队伍,就壮大到三千余人,席卷辽阳的南部和西部村落。  (本章完) 565【你卖我,我卖你】 天津战场。 随着豪格将大营移到城西南,天津城的粮道就算被断了,大运河被八旗军给扼住。。。 但城西的费如鹤大军,依旧粮道通畅。 豪格想断都断不了,除非他能占领三角淀。保定方向的军粮,从会通河运来,再通过小船走三角淀转运,岸边就是费如鹤的营寨。 豪格跟李自成约好了进攻,但也得先占领合适地形。 八旗军向西跨过大运河,那片区域,是唯一不用渡河作战的地方。但是地势非常狭窄,更西边还有得胜淀、火烧淀,一个又一个浅水湖泊,将费如鹤的大营给保护起来。 “杀!” 八旗军刚刚渡过大运河扎营,当天晚上就被夜袭。 费如鹤派了一支部队,人数也不多,只有两千人而已。白天从三角淀进会通河,悄悄摸到得胜淀潜伏,夜晚再从茂密的芦苇丛杀出。 “蛮子可恶!” 豪格虽然损失不大,但心情很糟糕,是那种随时会被捅刀子的感觉。 满达海说道:“摄政王一直在催着回师,南蛮子已经打下了威宁营。我阿玛坐不住,已经率部辽阳回援,摄政王在耀州的形势很危险。咱们该回去的,渡河决战太弄险了。” “不能撤,这回撤了,今后就别想再入关,”豪格说道,“没有李自成配合,咱们怎么跟南蛮子打?” 满达海叹气道:“今早我亲自去看了,三角淀和大运河的最窄处,只有两里地而已。那两里地,被南蛮子挖了几道壕沟隔断。每道壕沟挖出的土,又垒成低矮的土墙。咱们的骑兵过不去,楯车也过不去,火炮也没啥用,得用步卒一道一道攻下来。” 李自成的方向,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当然,李自成的作战区域稍微宽些,因为最窄处足有三里地。一样的壕沟和土墙,一样得用步兵攻占。 费如鹤就是在恶心人,北靠三角淀,南靠大运河,东西两边挖掘壕沟。 天津方向,费如鹤完全不管,甚至懒得派兵去侦察。 但霸州和保定方向,完全被费如鹤掌控,因为到处是湖泊和河流。 这种防守战,李自成和豪格,越过大运河进攻,反而属于最轻松的方式——即便大运河沿岸,费如鹤已经修了不少炮台,修筑了许多临时防御工事。 满达海说:“南蛮大营,绝对不能强攻,就算能够攻破,八旗勇士也得死一大半。唯一的法子,就是去打苑家口,李自成说南蛮的军粮屯在那里。跟李自成联络好,他从北边绕过去,咱们从三角淀和得胜淀的空隙插过去。我们和李自成,一南一北,夹击苑家口,把天津城西的费如鹤引出来!屯粮地被围,费如鹤绝对不敢再守在乌龟壳里。” “就这么打!”豪格表示同意。 李自成也表示同意,攻敌之必救,引蛇出洞的妙招。 敌军一动,费如鹤立即知晓。 或者说,豪格和李自成,就没想着隐瞒作战意图。这属于阳谋,你躲在乌龟壳里,咱们肯定攻不进去。那我去围你的屯粮地点,就问你还出不出来打仗。不出来正好,我把你的粮草烧了! 不管是李自成还是豪格,确定作战计划之后,就带着全军一起转移。他们不敢分兵去烧粮,因为费如鹤和张铁牛的军队,呈掎角之势守在那里,谁敢分兵就会遭到他们的合击。 大顺和满清拔营离开,天津城顿时就活了。 张铁牛带着军队出来,只留几千农兵守城,主力去城西数里外跟费如鹤合兵。 战场便从天津,一下子转移向苑家口。那破地方,爆发过无数次战争,就是因为地理位置太关键。 李自成和豪格的进攻路线,是南北绕过大同军,呈钳形攻势去打苑家口。钳子夹拢时最强,钳子分开时最弱,张铁牛带兵出城的当天,费如鹤就抓住机会去追李自成。 因为有三角淀拦着,李自成绕得更远,这支钳子有更多的机会拔掉。 万斯同的第十六师,步兵和炮兵留下,继续防守乌龟壳阵地。费如鹤、张铁牛、黄顺、李定国,带着四个师兵力,外加第十六师的骑兵,全速追击李自成的部队。 其中数千人,还是坐小船横穿三角淀,抄近道跑去拦截李自成。 望着凤河对岸的几千大同兵,李自成顿时眉头紧皱。他此去跟满清合击苑家口,得渡过凤河、浑河两条大河,还有渡过几条小河。 如今,凤河最佳渡河点被堵住,李自成虽然可以绕一绕,但越往北边绕,就越容易被大同军给追上。 到时候,就是大顺军跟大同军打硬仗,而满清捡便宜拿下苑家口。获得大同军的粮食之后,还能顺势向北杀来,突袭被打得两败俱伤的大同军。 啥好处都被鞑子给占了! 李友快马奔过来,望着河对岸的敌人,对李自成说:“陛下,仗不能这样打。伪同军的意图很明显了,要先灭了咱们再去杀鞑子。不管输赢,都是鞑子得好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数万敌军精锐,咱们一口吃不下。就算咱们惨胜,也没法跟鞑子分得好处。到时候,咱们没能力扩张国土,反而是鞑子一路攻城略地。” 党守素也骑马来了:“陛下,不如退守通州,伪同军不敢追那么远。到时候,伪同军就会先跟鞑子打,咱们再寻机南下收拾残局。” “陛下,”张鼐也跑过来,“关中不稳,河东正在被伪同肆虐,还有几个河南将领投敌。咱们这里败不得,否则山陕尽失,真得让鞑子先去硬拼!” “陛下……” “陛下……” 各部将领纷纷请求,李自成也被说动了,他真不愿意打生打死,然后让鞑子出来捡便宜。 思虑良久,李自成终于下令:“退守通州!” 联军自古赢不了,因为根本就不是一条心。好端端的作战计划,结果李自成半路开溜,想最后出来摘取胜利果实。 而鞑子那边,同样没有按照计划行事。 满清骑兵,一直在运河南岸逡巡,注意到大同军主力去追李自成,立即快马去豪格那里汇报。 满达海大喜:“苑家口囤积着军粮,南蛮子必然防守严密,一天两天别想打下来。南蛮子去追李自成,他那乌龟壳大营空虚,能留几千人防守已是极限。咱们趁机杀回去,将南蛮子的大营给夺了!最好是晚上夜袭,杀那些蛮子一个措手不及!” “好主意,这叫声东击西,汉人的三十六计。”豪格居然还懂三十六计。 于是乎,李自成卖掉豪格的同时,豪格也把李自成给卖了,双方各打各的鬼主意。 …… “啪!” 芦苇丛中,张泰拍死一只蚊子,他手心已沾满自己的血腥。 已是夏季,浅水湖泊,水草遍布,蚊子多得能把人给抬走,让人怀疑会不会被蚊子咬得失血过多而亡。 张泰是大同水师士卒,从小在长江打渔为生。 现在就是蹲在芦苇丛里放哨,像他这样的哨兵,在三角淀南岸设了十多处。 豪格害怕暴露行踪,选在夜晚急行军,民夫和辎重都扔在后方。 但他们想要攻打费如鹤的乌龟壳,这片通道实在太窄了。在壕沟的西边,还有几里狭长地带,只要芦苇丛里的哨兵不瞎,肯定能提前发现鞑子的行踪。 “换岗了,你躺下歇歇。”丁承嗣说。 张泰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正待躺下,张开的嘴巴突然保持形状。随即警醒起来,仔细查看远处,低声说:“鞑子回来夜袭了!” “快回去报信!”丁承嗣不敢怠慢。 三角淀里有小洲,紧急时刻可以点燃烽火,但如今的情形没有必要。因为他们划着小船,肯定抢在敌军前面回去。 小船在芦苇丛中疾驰,迷宫般的芦苇丛,张泰和丁承嗣却来去自如。 抵达下一个哨点,张泰对同袍说道:“鞑子来夜袭了。” 这处哨兵立即划船回去,张泰和丁承嗣却留下来,等着继续观察敌军的情况。 留守大营的万斯同,接到消息的时候,满清的夜袭部队,距离营寨外围壕沟还有两里多。 “不要生火,全军叫醒,一半去壕沟埋伏,一半防守运河那边。”万斯同非常谨慎,害怕鞑子悄悄绕到南边渡河。 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南边运河里的哨兵,很快也划船回来,说那里也发现了鞑子的踪影。 豪格亲率部队,从南边渡河进攻。满达海率领部队,从西边的壕沟杀来。 许多鞑子都骑着战马,人衔枚,马裹足,尽量不发出声响。离得近了,害怕暴露行踪,全军下马摸过去。 两里宽的堑壕阵地,满达海分出一千二百勇士,尝试着摸黑占领第一道壕沟。一旦得手,证明敌军没有防备,那么后续部队立即杀出。 满达海带领主力苦苦等待,很快就大喜过望,他们竟然偷袭成功了。 “敌袭,敌袭!” 第一道壕沟的大同军,惊慌失措的往大营跑,紧接着第二道壕沟也呼喊声震天。 一些八旗勇士点燃火把,想要冲过数道壕沟,去点燃最里面的营帐,给大同军造成更大的混乱。 “全军出击!” 满达海看到火把就知道成了,有闲心停下来点火把,证明防守堑壕的大同军正在崩溃。 运河南边的豪格,距离河岸还有两里地,听到喊杀声也兴奋道:“加速行军,渡河杀过去!” 趁夜突袭,两面夹击,必然把这乌龟壳敲掉! (感谢缁衣紫大佬的盟主打赏,惭愧,更新不多。) 566【断臂求生与离心离德】 “冲过去,四处点燃营帐!”费扬古举着火把呼喊。 名字相同的女真人很多,眼前这个费扬古,并非董鄂妃的弟弟。。。而是镶红旗第二参领第四佐领创建者哈哈纳之子,他父亲是努尔哈赤的爱将,他母亲是努尔哈赤的侄女。 连续冲破三道壕沟,翻越过三道矮墙,八旗兵只遇到零星抵抗,大同军都是惊慌放一枪就逃跑。 费扬古已然热血沸腾,跟明军打仗的感觉,此刻终于又回来了! 一千二百人的夜袭前锋,一部分冲向第四道壕沟,一部分停下来用火刀引燃火把。第四道壕沟也轻松攻破,最前方的八旗兵已杀向第五道壕沟。 “啊!” “我的脚!” 冲进第五道壕沟的八旗兵,突然之间惨叫连连。却是壕沟和狭窄通道里,居然洒满了铁蒺藜,这玩意儿穿着靴子都能扎穿。 费扬古连忙停下脚步,呼喊道:“收走,收走!” 铁蒺藜中央有孔洞,用绳索串起来,方便布置和收走。 八旗兵的冲锋势头戛然而止,后续士卒举着火把赶上,照亮壕沟收拾铁蒺藜。一收就是一串,集中码放在几处,每处留下伤兵看守,提醒后面的友军别踩着了。 第六道壕沟里,已经堆满了柴火,大同士卒正在往柴上淋油。 费扬古越过低矮土墙,率部冲杀过去,大同军慌忙往柴草堆里扔火把。壕沟里的柴草立即被引燃,但火势还相对较小,八旗兵逃进壕沟里,踩着火焰继续往前冲。 “砰砰砰!” 前方没有壕沟了,但还有一道土墙,大同士卒趴在土墙后自由射击。 “有埋伏,快撤回去!”费扬古大惊。 之前的铁蒺藜和柴草,都有可能是早就准备好了,遇到夜袭临时扔进壕沟里。但土墙后的火铳兵,明显严阵以待,绝对不是被夜袭的样子。 此时此刻,满达海派出的后续部队,总共有三千多人,已经接近第一道壕沟。他们搞不清什么情况,只听前方传来散乱火铳声,以为大同军在负隅顽抗,于是加快速度往里冲。 这两拨八旗兵,在第三道壕沟相遇。 费扬古喊道:“快撤回去,前面有埋伏!” “轰轰轰!” 炮声猛然响起,却是朝着河对岸射击,豪格正在那边试图渡河。 不管是从西面进攻的满达海,还是从南面进攻的豪格,听到枪炮声都反应过来,大同军的阵地肯定早有准备。 “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两个鞑子王爷同时下令退兵。 就在此时,满达海的西北方,数百大同水兵划着小船,载着千余大同陆军,在芦苇丛里点燃火把。每人持四支火把登岸,不到两千人的绕后袭击,瞬间营造出近万人的阵仗。 他们将火把插在岸边泥地,朝着满达海的主力远远射击。距离太远了,根本打不着,纯粹就是吓唬人的。 满达海正在吹号撤军,背后突然来这么一出,八旗兵被吓得魂飞魄散。 “向南边,顺着大运河撤退!”满达海要去跟豪格合兵一处。 虽然猜到大同军在虚张声势,但满达海根本不敢赌,万一大同军的主力没追李自成,而是悄悄回来埋伏自己咋办? 满达海的主力迅速南撤,那四千多人的夜袭部队,直接被主将给舍弃掉了。这属于断腕求生,若等着全军汇合再走,主力很有可能被包饺子! 绕后造势的一千多大同士卒,借着火把的亮光,慢悠悠的重新填弹。 他们等满达海主力撤走了,才朝着壕沟方向杀去,堵死满清夜袭部队的退路。 “杀!” 营寨里的大同军,踩着临时搭放的木板,从燃烧的壕沟里越过,追杀那四千多敌军夜袭部队。 大概两百多八旗兵,倒霉踩中铁蒺藜。他们吃痛跑不快,迅速被大同士卒追上,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捅死。 费扬古终于率部掏出壕沟阵地,却见自己的前方,“数千”大同军举着火把过来,而自己的友军主力却早已撤走。 腹背受敌! 怎么办? 费扬古拔刀出鞘:“满洲勇士,随我杀出去!” “砰砰砰!” 迎面就是一顿枪子儿,正在拼死突围的费扬古,奔出二十多米之后突然倒下。 一些八旗兵不敢再直冲,纷纷转向朝着南边跑。噗通,噗通,仿佛在下饺子,一个个都往大运河里跳。 大运河并不宽,也就二十米左右,说不定可以踩着河底过去。 当然,淹死的更多,穿着甲胄浮不起来。 还有一些悍勇之辈,依旧往前面冲,但早就不成阵型。东几个,西几个,被安上刺刀的大同军分割围杀。 南方数里外,大运河两岸。 豪格与满达海成功会师,都感到一阵惊恐后怕。 豪格问道:“折损了多少?” 满达海说:“一千二百人袭营,又派了三千五百人协助,也不晓得能逃回来几个。” 袭营不能出兵太多,一是容易被发现,二是就算失败也损失不大。 偏偏大同军脏得很,竟然直接放弃四道壕沟阵地,在第五道壕沟时才撒铁蒺藜。满达海以为夜袭顺利,又派出三千多人去帮忙,想要彻底把大同军的营寨给拿下。 豪格欲言又止,颓然坐在岸边。 总共四千七百人啊,而且都是精心挑选的勇士,全是八旗军精锐中的精锐,这一仗已经打得伤筋动骨了。 也就是万斯同兵少,若是兵多,敢把豪格放过来半渡而击! 历史上也有个万斯同,以布衣身份主编《明史》,跟张岱等人合称“浙东四大史家”。 而大同军的师长万斯同,却是土生土长的江西人。虽然资历很深,但军功其实不够,升任师长时不少人说怪话,今晚这一战总算证明自己了。 翌日下午。 清军的后营辎重部队,贴着得胜淀绕来汇合。豪格生怕出现意外,还派了一支骑兵去接应。 同时,侦察部队带来一个消息,李自成并未如约抵达合击地点。 满达海思索道:“李自成是被南蛮子黏住,还是自己率军远遁了?如果他被黏住,我们还可以去救,腹背夹击南蛮子的主力。如果他带兵跑了,咱们就得独力跟蛮子厮杀。” 这是个大问题,豪格举棋不定。 满达海直接问:“还打吗?” 豪格说道:“先派骑兵去打听李自成的消息。” 于是乎,清军再次撤到天津的东边,那里随时可以全军开溜。 骑兵被豪格撒去北方,想要获知李自成的信息。但大同军的骑兵,也铺天盖地而来,直接将北方战场给屏蔽了。 接下来两日,就是骑兵之间的战斗,争夺丁字沽到杨村大片区域的控制权。 丁字沽以北两里,察哈尔部骑兵正在放水,一看到大同骑兵立即躲得老远。 左孝成很是郁闷,那天夜里,当大同军绕后出现时,他是想让察哈尔部趁机倒戈的。 谁知,不但满洲兵被吓到了,察哈尔部的骑兵也被吓坏。竟然忘了他们可以倒戈,跟着满达海一起撤,左孝成当时不断催促,岱钦却觉得黑灯瞎火不好叛乱,万一被大同军开枪打死岂不倒霉? “下次遇到机会,一定要立即倒戈!”左孝成意难平,每天都要念叨这句话。 岱钦不耐烦道:“我知道,我知道,下次一定。” 这两位正在商量着什么时候倒戈,科尔沁部土谢图首领巴达礼,却是带着部队一路向北而去。 足足两千余骑,大同骑兵连忙吹哨聚兵。 巴达礼让麾下部队等着,单骑奔出老远,对大同骑兵说:“土谢图愿意归顺天朝,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帅!” 这可是意外之喜,科尔沁部的首领啊! 费如鹤叫上张铁牛、李定国等人,一起接待巴达礼,双方在杨村相见。 巴达礼当即下马跪地,磕头说:“科尔沁部巴达礼,叩见天朝大将军!” “朋友请起,哈哈哈!”费如鹤大喜。 费如鹤拉着巴达礼的手,介绍其他几个将领,又随口问道:“朋友在伪清被欺负了?” 巴达礼陈述道:“我父亲投靠伪清时,被努尔哈赤封为土谢图汗。到我继位时,被黄台吉封为土谢图济农(副汗)。只做了三年济农,又被黄台吉降为土谢图亲王!” 费如鹤顿时骂道:“黄台吉真不是东西!” 从土谢图汗,到土谢图济农,再到土谢图亲王,巴达礼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 科尔沁部,最初是跟着察哈尔部混的,巴达礼的父亲和爷爷,都参加过反抗努尔哈赤的战争。后来,努尔哈赤通过战争、贸易、联姻和外交,将科尔沁部给拉拢过来,从此跟察哈尔部闹翻。 也因此,巴达礼的父亲奥巴,被满清封为土谢图汗,完全掌控整个科尔沁部。 但在奥巴死后,巴达礼继位的第三年,黄台吉强行将科尔沁部,直接拆分为六个旗。巴达礼的地盘,被一分为六,他的几个兄弟、叔叔纷纷上位。 有点推恩令的意思,但做得太过分了,至少在巴达礼看来很过分。 巴达礼率部倒向大同军,这个消息很快传回去,让豪格和满达海大吃一惊。 “咱们也跑吧。”岱钦说道。 左孝成道:“不阵前倒戈立功?” 岱钦说道:“那样太危险了,直接投过去更好。” 于是乎,察哈尔部骑兵,也放弃辎重开溜,学巴达礼前往杨村归附。 567【追击】 巴达礼率部投诚大同军,最惊恐的科尔沁部其他首领。 科尔沁部势力最强者,当属满珠习礼,海兰珠和大玉儿的兄弟。。。此人的父亲,当初跟着巴达礼的父亲混,一起约好去打努尔哈赤。结果打输了,率先投靠后金鞑子。 其次就是布达齐,这货是巴达礼的叔叔。黄台吉在科尔沁设旗,布达齐顺势独立出来,不再听从巴达礼的号令。 还有就是洪果尔,豪格的老丈人。 这些科尔沁首领,全都是归附满清的受益者。他们害怕巴达礼借助大同军,带兵杀回科尔沁草原,将他们的部众和草原全部吞掉。 “王爷,北上决战吧!”满珠习礼说。 他是大玉儿的兄弟,早就跟满清绑在一起,是绝对不可能搞叛乱的。 洪果尔也对女婿豪格说:“王爷,巴达礼狼子野心。一旦这次不将他杀死,等他回到草原,必定把科尔沁搞得大乱!” “王爷……” “王爷……” 科尔沁部首领们,你一言,我一语,把豪格说得脑壳疼。 终于,豪格说话了:“撤军!” “王爷,不能撤啊!” 科尔沁部首领们大惊失色,之前他们都不愿打仗,多多少少暗中偷懒放水。可巴达礼叛逃之后,他们又是最想打仗的,非得将巴达礼给弄死不可。 “撤军!”豪格斩钉截铁道,“你们撤回山海关之后,立即返回科尔沁,将巴达礼的部众和草原瓜分。” 众人面面相觑,兼并部众和草原有鸟用啊,巴达礼带兵杀回来全都完蛋。 谁都知道满清不行了,如果弄死巴达礼,就算满清灭亡,他们还等率众归顺大同朝廷。可如果巴达礼还活着,就是不死不休的下场。 但豪格只能撤军,他跟满达海商量过,已经分析明白当前局势。 大同军能在杨村撒出那么多骑兵,只能证明一件事情,李自成要么被灭了,要么就是带兵跑了。只有身后没了大敌,大同军才敢全力派出骑兵遮掩南方战场。 李自成不愿单独跟大同军作战,豪格和满达海同样不愿意。 当天,满清骑兵尽出,在杨村和丁字沽之间游荡,做出要控制这片战场的样子。一番交手之后,双方骑兵互有伤亡,大同军死伤三百多人,而满清骑兵死伤一千余人。 傍晚骑兵收回,入夜立即拔营而走。而且全军跑得飞快,多余的民夫都不要了,到第二天下午已接近芦台(宁河区)。 大同军这边,费如鹤将全部骑兵,交给李定国统率,共一万五千多骑兵追赶,其中还包括投诚的察哈尔、科尔沁蒙古骑兵。 步兵一分为二,一部分回驻守天津,防备李自成的主力杀回来。一部分紧随骑兵前进,等骑兵咬住八旗军之后,再从容不迫的过去打决战。 “哒哒哒哒……”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万五千骑兵铺天盖地而来。 满达海说:“劳萨,你去!” 瓜尔佳·劳萨是一员猛将,骁勇善战,被选为噶喇依章京(前锋统领),如今已升迁为梅勒章京(副都统)。 这货专门打硬仗,历史上跟洪承畴作战,因冲得太猛陷阵而亡。 “王爷,保准把蛮子将领的脑袋提回来!”劳萨下马跪拜,随着带领骑兵杀出。 满清骑兵很多,其中夹杂着大量骑马步兵。再加上随军的蒙古骑兵,足足超过两万人,分成五队朝大同骑兵奔去。 “砰砰砰!” 大同龙骑兵不讲武德,隔得老远就开枪,然后立马撒丫子开溜。 换装燧发枪之后,龙骑兵都懒得下马。骑马放枪,骑马跑路,停下来之后,再骑马填装弹药。 带着数万士卒,在河南归顺大同军的袁时中。此时已经升任骑兵营长,麾下虽然只有五百人,但战斗力比他以前的几万人还强。 双方骑兵都散开了,遍布于广袤的旷野当中。 袁时中开完一枪,也不管有没有命中,便率领他的骑兵营远遁四五里地。直至将满清骑兵甩远,他才下令填装弹药,接着便策马朝敌人冲去。 “砰砰砰!” 一顿枪响,五百杆燧发枪发射,距离最近的鞑子骑兵,顿时有十多骑倒下。 开枪完毕,再次开溜。 满清骑兵是追不上的,甲胄和弓箭就二三十斤,少数精锐甚至达到三四十斤,哪能跟不着甲的龙骑兵比速度? 双方加起来,共有三万多骑,散布在方圆十里的战场上。 没有什么骑兵大兵团冲锋,全都散成一个个小队。这本是满清骑兵的习惯战法,满清打骑战就喜欢这样乱战,现在却变成大同龙骑兵的致胜法宝。 劳萨率部追出好几里,根本就追不上,大同龙骑兵太恶心了,甚至都不进入满清的骑射范围。 马弓的有效射程就二三十米,超过三十米即轻飘飘没威力。而燧发枪的射程,却是马弓的一倍有余。 “混账,快过来厮杀啊!”鞑子猛将劳萨怒吼。 满清学着组建了龙骑兵,但大部分装备火绳枪,只有孔有德手里的几百人,是满清仿制的新式燧发枪——产能不够。 因为乱战,李定国作为这仗战斗的统帅,早就无法掌控全局。就像敌将劳萨,不能掌控满清骑兵一般,他们都只能指挥附近的几支部队。 孔有德所部骑兵的异常,还是黄蜚发现的。 黄蜚之前是左良玉的部将,但在山东第一个改旗易帜,他的军职已经能统领2500人。 “吹号,围歼这些鞑子!”黄蜚骑马靠近自己的传令兵。 “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附近的龙骑兵靠过来,打算将孔有德的部队包围。 “快撤!” 孔有德听到号声大惊,他追得太靠前了,已经属于孤军深入。主要是满清的传统骑兵跑太慢,被大同骑兵渐渐拉开,只有满清的龙骑兵能跟上速度。 一千多填装好弹药的大同骑兵,迅速朝着孔有德围去。 “砰砰砰!” 孔有德率部快马冲出包围圈,但足足留下三十多具尸体,其中包括他的儿子孔庭训。 “呜呜呜呜!” 劳萨也在吹号聚兵,他觉得这样打不是办法,必须集结骑兵跟大同军近距离接战。 满清骑兵渐渐汇聚,两炷香功夫,已经损失近千人。 大同骑兵并不急着追赶,而是有条不紊的填装弹药,接着才慢慢朝敌人靠去。 劳萨挥舞旗令,想要包抄切割战场,将一部分大同骑兵留下来。 “呜呜呜呜!” 李定国开始吹号,勒令全军后撤,不给敌人任何机会。 反正他的作战目标,是将鞑子给拖住,等待主力过来打决战。 此时此刻,豪格和满达海,正带着步兵和辎重部队,趁机朝芦台继续进发。距离芦台已经很近了,退过去就可以防守,而不是在荒郊野外被追上。 巴达礼率领自己的蒙古骑兵,整个人脑子已经晕了。 他完全跟不上大同友军的节奏,稀里糊涂前进和后退。打到现在只是来回跑,一个鞑子骑兵没杀,自己也一个骑兵没死,仿佛是来战场搞武装游行的。 岱钦那边也差不多,察哈尔骑兵稀里糊涂穿插,甚至差点被满清骑兵给撵上。 骑战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蒙古骑士们搞不懂。 双方一直战斗到傍晚,足足打了四个小时。 打得虽然热闹,但大部分时间都在骑马拉扯,双方的伤亡加起来也就两千。其中,满清贡献了八成的伤亡。而大同骑兵,只有三队不慎被咬住,一番近战厮杀之后,阵亡300多人成功突围。 当夜,满清主力退至芦台,距离山海关还有360里。 第二天,满清继续撤军。 而李定国无法立即追击,因为满清骑兵在步兵的配合下过河,全部守在附近的河对岸等着。 李定国遂带兵往北边绕,足足绕了四十里,终于撇开满清骑兵,从蓟运河的一处桥梁通过。再次追上满清主力时,已经快到开平中屯卫(唐山附近)。 人困马乏,没有作战,远远停下来休息。 他们带的粮食不多,弹药也消耗了大半,再打一天就只能提刀砍杀了。 第三天,又战半日,消灭鞑子一千多,自身阵亡二百余。但弹药消耗殆尽,食物也快吃完,试图夜袭被发现,只能悻悻朝着天津方向返回。 费如鹤自己留在天津坐镇,张铁牛已经带兵追来,李定国的骑兵中途获得补给,便又脱离主力追上去。 双方主力再度碰面时,满清大军已经撤至滦州,距离山海关仅180里。 “哒哒哒哒!” 一骑快马从山海关奔来,只说有重要军情见豪格。 豪格拆阅信件,顿时瞠目结舌:耀州大败,两白旗近乎覆灭,两黄旗损失惨重。耀州失守,海州失守,鞍山失守,威宁营失守。 豪格找到满达海,把军情信件递过去。 满达海看了,久久无语。 一番商议之后,满达海说道:“不能拖了,否则辽东的南蛮子,肯定会堵死辽西通道,咱们这几万人都回不去。今晚就走,舍弃民夫和辎重,只让士卒随身携带几天的粮食。” 568【逃兵】 “鞑子要跑!” “不一直在跑吗?” “往北跑了!” “追!” 滦州也是满清的粮草中转站之一,而且囤积打造了不少小船。 豪格和满达海,没有继续往山海关走。。。因为辽西走廊正值雨季,走山海关回辽东速度很慢,容易被李正、胡定贵等人堵住。 于是,鞑子舍弃数万民夫,舍弃大量难以带走的辎重。步兵乘船沿着滦河北上,再走其支流前往卢龙古塞,骑兵则一直顺着河岸行军。 鞑子更改过的撤军路线,正是当年曹操远征乌桓的路线! 一部分大同骑兵,已经绕行渡河,前去山海关方向堵截。豪格和满达海突然变化,打乱了张铁牛的布置,近万大同骑兵在前面等空气。 “步兵渡河,龙骑兵沿河射击!”张铁牛下令。 此时已是半夜,双方士卒都疲惫不堪,滦河两岸到处都是火把。 大同步兵试图渡河,遭到满清殿后部队的袭击。无奈之下,只得向南绕出数里,搭乘木板之类的简易工具过河。 数万民夫,被鞑子舍弃,正在朝着四面八方逃散。 鞑子的殿后部队有三千,全是步卒精锐。先是阻碍大同步兵过河,等大同步兵绕行之后,这些鞑子兵又退守滦州城。 一时之间,张铁牛难以攻克滦州,只得派兵收拢被鞑子舍弃的民夫。 同时,派五千士卒堵在滦州城北,张铁牛带着步兵主力,继续向北去追赶鞑子主力。这一番折腾,豪格已经率军北撤十余里。 至于数千大同龙骑兵,则沿着滦河西岸追杀,不断朝着河里的小船射击。 “下马打得准些,自己瞄准鞑子船!”黄蜚下令道。 半夜黑漆漆的,河里的小船又没点灯,只能瞅准一团团黑影开枪。 袁时中站在岸边,将火把插在泥地里,对着河中黑影瞄准开枪。又借着火把亮光,迅速填装弹药,骑马奔去前方,瞄准河中黑影再次开枪。 “砰砰砰!” “咻咻咻!” 不仅龙骑兵在射击,船上的鞑子火铳兵,还有鞑子的弓箭手,也在朝岸边的龙骑兵发射。 终于,鞑子乘坐的小船,陆陆续续亮起火光,却是火铳兵需要填弹。 黑暗之中,根本不知道彼此的伤亡。但鞑子的命中率肯定更低,因为小船摇晃得厉害,且还一直在行船,而大同龙骑兵却是站在地面发射。 一直从半夜追杀至天明,终于能看清楚情况。 鞑子的小船只有几百条,有的一条船坐六七人,有的一条船坐一两人,人少是为了腾地方装运辎重。 更多的鞑子步兵,正沿着河岸小跑,他们把甲胄全脱了放在船上。 在李定国的统率下,龙骑兵不再理河里的敌人,加速朝着北方行军,打算到更北方渡河堵截鞑子。 李定国一动,劳萨也动了,带着鞑子骑兵,隔河追着李定国跑,反正就是不让龙骑兵过河。 “王爷,乌真超哈营出现大量逃兵!”尚可喜骑马前来汇报。 豪格的想法很好,什么都考虑到了,但忽略了部队的士气。 孔有德、尚可喜的乌真超哈营,全是汉人士卒。东江镇的老兵,早就晋升军官,普通士卒皆为后续补充。有的是鞑子入关之前,由辽西明军转化而成;有的干脆是入关之后,在山陕、河北补充的汉兵。 豪格为了快速撤军,让士兵脱了甲胄跑,在滦河东岸跑得完全失去建制。 于是乎,大量汉人士卒趁机逃走。他们知道满清快完了,不愿陪着满清一起灭亡,现在逃跑还有机会活命求生。 “哒哒哒哒!” 陆续又有几员将领骑马奔来,汇报的内容都差不多:“王爷,我麾下的汉军旗在逃走!” 只见滦河东岸,鞑子兵被拉长散布数里地。许多汉人士卒,故意放慢脚步,面对军官催促,就说自己跑不动了。 就算杀鸡儆猴砍几颗脑袋,也只能起到短时间的作用,继续前进一段距离又故态复萌。 鞑子主力还未撤至卢龙县城,中途逃散的汉军旗竟然数量过万。 科尔沁蒙古骑兵,正跟着劳萨沿河阻击龙骑兵。他们很快也收到消息,于是首领们暗中接头,商量着接下来该咋办。 “女真不行了,科尔沁部不能跟着送死。”率先表明态度的,竟然是豪格的老丈人洪果尔。 大玉儿的兄弟满珠习礼说:“难道你们要背叛大清?” 布达齐说道:“你的妹子是女真太后,难道就带着族人陪大清送死?巴达礼的妻子,还是大清的公主呢,他不一样投靠了南蛮子。” 满珠习礼道:“大清没了,咱们能抵挡南蛮子?” “当然不能抵挡,科尔沁各部,应该向赵皇帝称臣,”布达齐说道,“我们科尔沁勇士,最初也是跟努尔哈赤打仗的。但我们称臣之后,不但没有受到责罚,反而还获得努尔哈赤赏赐。对待南蛮子也一样,向南京的赵皇帝称臣,科尔沁各部就能继续在草原生息。” “可巴达礼已经投过去了,他会带着大同军,抢走咱们的草场和部众。”满珠习礼担忧道。 布达齐说:“不会的,就算他想,也得大同军愿意。南京的赵皇帝,跟黄台吉一样,都是非常聪明的人。只要是聪明人,就不会容许科尔沁草原统一。巴达礼若想统一科尔沁,反而会惹赵皇帝不高兴。到时候,我们联手把巴达礼杀了,赵皇帝最多象征性责罚一下。” 洪果尔突然想出个好主意:“不如我们立即回草原,兼并巴达礼的草场和部众!等巴达礼带着大同军杀来,咱们立即称臣归附,随便把草场部众还一些给巴达礼。再请大同军做主,划定各部的草场,让巴达礼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好!” 科尔沁首领们达成一致,立即带着蒙古骑兵跑路,他们的部队加起来足有4000余。 当然,借口是去前方堵截大同龙骑兵过河。这些家伙跑得飞快,一路绕过卢龙县城,从桃林口长城进山北走。 等劳萨意识到不对劲,科尔沁骑兵已经远遁多时。 科尔沁骑兵不但跑了,而且在路过三岔口城堡时,还故意传播鞑子大败的消息。三岔口的清军(蒙古旗)人心惶惶,本来数量就不多,慌忙把科尔沁骑兵接入城堡防守。 “全部杀光!” 城堡大门开启的瞬间,科尔沁骑兵立即发动袭击。 他们没带粮食逃跑,若不中途抢劫军粮,就只能饿着肚子回草原。 三岔口的满清城堡,被科尔沁骑兵屠戮一空,军粮也被这些家伙抢得精光。 就在豪格撤至卢龙县城时,还没跑路的蒙古骑兵,再次出现严重的问题。 “叔叔,我有要事商议!”喀喇沁右翼首领固鲁斯奇布,带兵朝着自己的叔叔色楞奔去。 色楞也想找侄子商量,科尔沁部已经跑了,他们喀喇沁部是不是也该跑。 叔侄俩聚在一起,色楞刚准备说话,侄子突然拔刀砍出。 与此同时,固鲁斯奇布的亲卫,杀向色楞的亲卫。后者被杀得措手不及,很快就倒下一半,余者骑马逃回自己的队伍。 喀喇沁蒙古的左翼和右翼势力,就这样在卢龙县城外互相厮杀。 一路追杀好几里,固鲁斯奇布提着叔叔的脑袋,对那些残兵说:“我才是喀喇沁的主人,是那该死的黄台吉,将我们喀喇沁一分为二。想要活命的,就跪下来向我臣服!” 色楞已死,其残部无法扭转局势,只能一个接一个下马跪地。 然后,固鲁斯奇布带着喀喇沁骑兵,也向北翻越长城回草原去了。他要赶回去,消化叔叔的势力,真正的统一喀喇沁蒙古。 接下来的事情,固鲁斯奇布都已经想好了,举旗归顺大同朝廷,同时与察哈尔蒙古交好,再出兵兼并周边的小部落。科尔沁蒙古明显内乱,他还可以趁乱杀出,吞掉一些科尔沁的地盘。 固鲁斯奇布想趁机做一做蒙古大汗! 只要自己打下大片的地盘,又一直臣服于赵皇帝,想必赵皇帝也会优待安抚。 当豪格派兵来劝架时,喀喇沁骑兵已走得没影儿。 至此,满清主力大军,距离长城还有50里。但因为逃兵和蒙古内乱,其总兵力只剩下不到三万,而且全部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李定国已经顺利渡过滦河,正在继续朝北行军,想要再渡过青龙河,绕去长城方向堵截清军。另一部大同龙骑兵,正在从山海关方向赶来,同样是直奔长城的几处口子。 张铁牛率领步兵主力,由于缺少船只,全军穿戴甲胄,距离卢龙县城尚有十余里。 豪格和满达海默然相对,都不知该说什么。 树倒猢狲散,汉军旗和蒙古骑逃跑,导致豪格的撤军变成一场笑话。 满达海说:“顾不上步卒了,能骑马的立即走。至于没马的士兵,能逃回去多少,看他们自己的运气吧。” 豪格说道:“一些满洲勇士没马,一些汉军士卒有马。要不要,把汉军的马,全都让满洲勇士骑走?” “好!” 满达海点头说:“这些汉兵,就算回到辽东,也随时可能闹事,不如留他们在这里殿后。多逃回去一个满洲勇士,咱们在辽东就更稳一分。” 孔有德、尚可喜等汉奸,被立即叫来议事。 然后,他们麾下还没逃的汉兵,战马全都被趁机夺走。这几个汉奸,奉命留下来殿后。 至于他们真的殿后,还是趁机逃散,豪格已经管不了了。 569【全是弃子】 满清部队里的汉人士卒,此刻只剩四千多人没逃,大部分都属于铁杆汉奸——既得利益者。 也有小部分,舍不得在辽东的妻儿,想跟着鞑子回家团圆。。。 此时此刻,看着满洲旗和蒙古旗撤军,看着汉军旗里的蒙古人和女真人离开,这些汉人士卒都彻底陷入了绝望。 汉人士卒的火器比例较高,豪格竟然把他们的火铳也带走了。 真正的弃子,而且不留情面,连样子都懒得做! “逃吧。”孔有德说。 尚可喜问:“能逃去哪里?” 曾几何时,他们在大明被逼得走投无路,而今在满清也被逼得走投无路。 孔有德说:“去蒙古草原。大清……鞑子将草原分而治之,鞑子一旦衰落,被打散成无数块的蒙古,恐怕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咱们找一个蒙古部落投靠,帮着他们打仗,肯定是有用武之地的。” “只能这般了,要走就快点走!”尚可喜表示赞同。 两人又去跟其他汉奸商议,很快达成一致,便对士卒们说要去蒙古草原。 他们北边是满清主力,身后是张铁牛的追兵。东北方和西北方,都是绕去截断满清后路的大同骑兵。 孔有德决定立即渡河,朝着北京的方向走,再中途往北至蓟州,从长城喜峰口前往草原。 “哒哒哒!” 十多个大同骑兵奔来,站在河对岸看着他们,这是留下来观察敌情的哨骑。 就在半渡之际,龙骑兵朝着河里开枪。 零星的枪声响起,这四千多汉军八旗,竟然瞬间崩溃一大半。他们的士气已经归零,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出现四散而逃的场面。 孔有德无奈,只得放弃渡河,一路收拢溃兵,朝着东南边的山区逃去。 那十多个龙骑兵,趴着战马泅渡,始终紧追不舍。 孔有德、尚可喜下令结阵防御,龙骑兵便立即停止,隔得老远朝敌人开枪。 每一阵枪声结束,孔有德、尚可喜麾下的部队,就会溃散一些胡乱逃跑。当孔、尚二人逃进山区时,身边已经只剩数百人。歇息片刻,惊魂未定,便又出山继续往东跑。 东边二十里外,还有一处山脉,那才是真正的大山,这些汉奸无法北投蒙古,只能在山里落草为寇了。 那片山脉的最南端,便是曹操观沧海的碣石山。 碣石山在汉末是能看海的,但沧海桑田,如今距离大海足有二十里。就连鞑子攻打二十多年的辽西走廊,在汉末也只有一条临海通道,如今形成宽十多里的海边平地。 叶魁投军很晚,只是个骑兵队长。 他分出一半骑兵,去俘虏那些溃兵,等着张铁牛来接收。几个大同骑兵,陆续俘虏两千多人,这些俘虏非常配合,老老实实走到卢龙县外蹲着。 剩下一半骑兵,总共八骑,牵马进山继续追击。 追进山里,又追出山里,孔有德、尚可喜最后的几百心腹,被这八个骑兵搞到心态崩溃。 终于,全军溃散。 “杀敌!”叶魁收起火铳,拔出腰刀带兵冲杀。 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此时只有九岁,还在辽东玩泥巴。否则的话,多半会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历史上可是把父亲囚禁至死。 “欺人太甚!” 尚可喜拔刀转身,朝着龙骑兵冲去。 叶魁骑马拖刀掠过,被尚可喜举刀格挡。另一个骑兵也拖刀而过,斩向尚可喜的脖子。尚可喜慌忙闪避,颈部被拖出一道口子。第三个骑兵又来,砍中尚可喜的脸部。 尚可喜满脸是血,依旧举刀欲战,但龙骑兵全都冲过去了,一路砍杀那些不投降的溃兵。 穷途末路之下,尚可喜横刀自刎,这大汉奸死得毫不起眼。 孔有德没有反抗,而是跪地求饶,大呼道:“愿降,愿降,莫要杀我!” 大同骑兵不再管他,继续追杀溃兵,只要还在逃的就追,跪下求饶的才放过。 …… 却说豪格那边,向北逃窜一阵之后,突然中途变道往东。 这厮也是心黑,试图用孔有德等汉人士卒,分散大同军的兵力去追杀。此时此刻,竟又抛弃所有步兵,只带骑马的士卒变换方向逃窜,一万多满洲旗和蒙古旗步兵也被他卖了。 不卖就走不了! 豪格和满达海,率领一万两千多骑兵和骑马步兵,折道向东很快抵达阳河。又顺着河流北上,险险避开堵截的大同骑兵,竟然真的逃到了长城界岭口。 他们身后也追来两千多大同骑兵,但根本拦不住上万敌骑,只能咬掉数百人的尾巴,眼睁睁的看着满清主力逃走。 “侯爷,豪格逃了,末将有罪。”李定国一脸愧色的去见张铁牛。 张铁牛已经率主力过了卢龙县,闻言惊讶道:“怎么逃的?” 李定国说:“扔掉没马的,全部弃甲骑马逃走。” 张铁牛顿时释然:“上万鞑子,弃甲骑马逃跑,你们肯定是看不住的。辽东人口稀少,这些鞑子弃甲逃回,再想着甲打仗,那也得工匠造得出来。” 穿着甲胄,是不可能长途行军的。鞑子奔袭时经常一人双马,一匹马载人,一匹马载甲。 这次为了尽可能逃走更多鞑子,一人骑一马逃跑,盔甲只能全部舍弃。 就算逃回去,这上万鞑子兵也废了。 不着甲的满洲勇士,怕是连穿皮甲的土匪都打不过。 张铁牛又问:“鞑子的步卒在哪儿?” “被围在桃林口西南十余里。”李定国说道。 张铁牛感觉没劲,说道:“步卒连日追击,已经累得很。主力就不去了,回到卢龙县休整,你带骑兵去消灭那些鞑子吧。” 被抛弃的鞑子步卒,可是有一万多人,完全没被张铁牛放在眼里。 用膝盖思考都能猜到,满洲贵族肯定全跑了。留下来的鞑子,中层军官都没几个,全是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兵。 别说一万多人,就算是十多万鞑子,也会因为没有将领而失去建制。 …… 重新汇合的大同龙骑兵,还有五千多蒙古骑兵,并没有立即发起进攻,而是全部停下来积蓄马力,顺便给马儿喂盐水和豆子。 河边绵延三里的一大块区域,被抛弃的鞑子步兵,按照自己的部族和家乡,东一坨西一坨的聚集起来。 他们已经被包围,一面靠着河流,其余三面皆敌。 巴达礼抓了一把豆子,任由战马啃食。他将目光投向远处,心里庆幸自己的选择,若不率部归附,哪里抱得住现在这条大腿。 “呜呜呜呜呜!” 过了一阵,号角声响起。 巴达礼拍打马鞍,喝令道:“全军上马,杀鞑子!” 科尔沁骑兵缓缓前进,察哈尔骑兵也在向前,跟随大同骑兵一起收缩包围圈。 伴随着骑兵的动作,那些鞑子步兵也动了。 一个个转身跳入河中,他们早就脱掉甲胄,试图游过青龙河逃命。 黄蜚就在河对岸不远,见状率军出击,斩杀那些过河的敌军。上千鞑子被重新赶入河中,还有几千鞑子在河里扑腾,反正上岸就是死,留在水里还能多活一阵。 一些鞑子没有跳河,而是原地跪下,惊慌呼喊着饶命。 其余大概五千多鞑子,试图从各部骑兵的空隙突围,迎接他们的是最严厉的打击。 “杀杀杀,遇到的全杀了!” 巴达礼为了表明忠心,杀起鞑子来,比大同骑兵还狠。毕竟他的正妻,是一个满清公主! 巴达礼率军追杀突围者,就算跪地求饶的也杀。他一个人,就砍杀上百鞑子,手臂都已经杀软了,他的刀刃都砍崩口了。 “不要杀我,我也是蒙古人!”图赖惊慌跪下。 图赖属于早期归附后金的蒙古部落,他们在草原斗争失败,举族举族的迁徙到辽东,受到努尔哈赤的热情接待。 事实上,他们没啥骑兵,早就变成农耕民族。 巴达礼听得真切,一刀将图赖砍翻,狞笑道:“给鞑子打仗的蒙古人更该死!” 李定国并没有亲自出战,而是拿着千里镜,四下观察战况。 他很快注意到科尔沁骑兵的行为,皱眉道:“去给那个巴达礼传令,投降的鞑子不要再杀。辽东的矿山很多,便是这河北,遵化铁矿也要人。送去挖矿就好,全杀了很不划算。” 围杀追击行动,足足持续三个小时。 大概四千多鞑子淹死在河里,三千多鞑子被斩杀。剩下六千多鞑子,皆被俘虏,成功逃走的只是少数。 而今整个满清,算上豪格带回去的部队,只剩下不到四万人。其中一半已经失去甲胄,顶多能穿着皮甲上战场。 鞑子的衰落是注定的,草原的混乱也有了征兆。 但想彻底覆灭满清,还得辽东雨季之后再说。到那个时候,估计大同军还没出兵,整个辽西北的蒙古部落,就要全部宣布叛乱反清。 那里的蒙古人,本来就是被女真人打服的! 张铁牛带着俘虏回去,走到半路上,就接到费如鹤的战报:“李自成撤兵,大同军收复北京。” 李自成本来不想撤,但后方传来消息,吓得他火速带兵回山西——陕西和甘肃丢了。 570【终究跑不掉】 鞍山。 雨季还未结束,大同军没有进攻辽阳,只是在农村策动农民起义。。。 军事会议上,李正笑着说:“咱也不能忘了老本行,辽阳、沈阳、抚顺、铁岭、开原,这些地方都有很多汉人农民。鞑子既然守城不出,那就发动农民,杀死地主和旗丁,把城下全部占了分田。只要鞑子敢出城,咱就寻机歼灭。鞑子要是不出城,那就等着饿死在城里,反正不准往城里卖东西!” “这招确实妙。”卢象升点头道。 “哈哈,”萧宗显顿时笑道,“卢将军不晓得,陛下在江西起兵,便是用这一套对付大明官府。那个时候,城池是官府的,农村全都是咱们大同军的。” 卢象升说道:“那就留下两万人,为农民起义压阵。其余部队,都去占领辽西。打通从海州到山海关,若是豪格大军未灭,说不定还能将其堵住。可再派一支骑兵,去辽西北草原威慑,引动那些蒙古部落叛乱。” “此计甚好。”李正点头同意。 “我带人去草原!”王廷臣当即请战。 趁着难得天晴,大同军开始分兵。 一万人留在鞍山,一万人留在威宁营,从东西两面看住辽阳,策应农民占领辽阳的村镇。 别的地方,或许还有好地主。 但在鞑子统治的辽东,地主全杀了都不会有冤枉的,放开手脚让农民燥起来就是。 萧宗显和胡定贵带兵前往辽西,西宁堡、西平堡、镇宁堡、平洋桥堡……一路杀到义州,这些城池和堡垒,全部空空如也。鞑子舍弃汉民和农奴,带着财货翻过长城,全部朝沈阳那边迁徙。 胡定贵直抵大小凌河,两座城堡同样无人,只剩一群被抢光财产的汉人百姓。 二人在锦州城外会师,萧宗显说:“长城以内,鞑子全跑了。我问过沿途汉民,鞑子翻越长城而走,应该是从北方草原前往沈阳。” “我这里也差不多,根本看不到鞑子。”胡定贵说道。 辽西走廊,被鞑子放弃了! 海州失守,就等于辽西被切断,鞑子不可能长久占领那里,于是选择全部趁早撤走。他们只是带走包衣,甚至都懒得掳掠汉民,因为粮食养不活那么多农奴。 曾经反复争夺数十年的锦州城,此刻城门朝大同军洞开着。 胡定贵骑马进入,仿佛来到鬼城。街面一片狼藉,根本看不到人影。只有零星的汉民,躲在屋子里偷偷观察,他们被鞑子抢了一遭,害怕再被大同军给洗劫。 萧宗显带兵直扑宁远,情况同样如此,城里的鞑子全都跑了。 就在他们两人郁闷时,带着骑兵去草原的王廷臣,简直就跟中了彩票头奖一样。 辽西走廊的那些鞑子,越过长城之后,顺着草原的边缘前往沈阳。而王廷臣的骑兵师,同样在草原边缘逡巡,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鞑子。 “将军,前面又有鞑子!” “杀过去!” 骑兵师一分为二,在草原边缘游荡,此刻扑出去的足足四千余人。 而前方的鞑子,却是从义州过来。正规的八旗兵,只有五十人而已,外加上千旗丁部队,其余的全是鞑子平民。 “快跑啊,蛮子杀来了!” 鞑子惊慌失措,没有往北方跑,因为北方全是草原,根本不可能跑过骑兵。他们舍弃财货,向南逃进大山,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饶命,饶命!” 汉人包衣没有逃,一个个跪地求饶。 大同骑兵拖刀奔驰,沿途收割着性命,直到没有鞑子逃跑为止。 “师长,俘虏1800余,有好几百是包衣。”执法官奔过来说。 王廷臣说道:“挑一百鞑子俘虏,让包衣都去捅两刀,然后让包衣带着缴获的辎重,越过长城押往义州城。” 王廷臣的这个骑兵师,跑来草原溜达,本来没有后勤补给,从辽西迁来的鞑子,反而成了他的补给队。 这样的补给队,一路还不少,等着王廷臣去接收。 …… 豪格和满达海,越过长城之后,沿途收缴小部落的皮甲和武器,甚至是直接杀人抢劫粮食和牲口。 满清大败的消息传来,这些小部落迟早叛乱,鞑子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在燕山余脉的山沟里,鞑子主力一路劫掠,很快就到了喀喇沁左翼蒙古的地盘。 他们还想劫掠这里,谁知竟然扑了个空。杀死叔叔的固鲁斯奇布,已经将叔叔的部落搬空,全部迁徙到更北方的草场,顺便突袭了好几个小部落。 又趁着科尔沁蒙古首领,正在征讨巴达礼的部落,固鲁斯奇布带兵入侵科尔沁草原,俘虏了大量的人口和牲畜。 科尔沁首领们大怒,回军与固鲁斯奇布作战,却在元宝山中了埋伏。 损失惨重之下,科尔沁蒙古和喀喇沁蒙古,双方开始出现势均力敌的局面。接下来好几年,肯定都是互相征伐,无非是一方将另一方打服的结局。 更搞笑的是,这两个蒙古部族,纷纷遣使向南京的赵皇帝称臣。 喀喇沁蒙古,原本是永谢布部的分支,东迁占了朵颜三卫的地盘。 而永谢布部,明末一直在跟察哈尔交战。察哈尔的林丹汗,跟大明结盟,将永谢布部给灭了。喀喇沁作为永谢布部的分支,迅速倒向后金,成为努尔哈赤攻灭察哈尔的助力。 固鲁斯奇布的野心,就是重建永谢布部,先交好察哈尔部,吞并科尔沁草原,再统一左翼蒙古做大汗。 没抢到喀喇沁蒙古的豪格,继续往东而去,抵达兴中(朝阳市)整编部队。 这里的驻军只有几十人,但旗丁不少和汉民不少,被豪格带着继续往东,一个人口都不准给大同军留下。甚至故意纵马,踩坏雨季过后一月就能收割的庄稼! 鞑子接下来的路线,就是沿着辽东长城外围走,想从科尔沁草原的边缘直接回沈阳。 正好,王廷臣的骑兵师就在那里。 甚至还没进草原,只是在丘陵地带,双方就一头撞上了。 …… 乌兰木图山以西。 一队探查鞑子踪迹的大同骑兵,骑马奔上小山坡,打算登高望远。 一队探路的满清骑兵,同样奔上这个小山坡。 双方还未见面,就已听到彼此的马蹄声,立即加速朝着坡顶奔跑。 一番缠斗,互有死伤,各自回去汇报敌情。 “什么?前面有南蛮子!”豪格大惊失色,他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满达海说道:“这里是长城之外,南蛮子忙着攻占辽西,翻过长城的肯定不多,估计是来追满洲百姓的。” 从辽西迁走的鞑子平民,豪格一路也遇到不少。 再加上沿途带走的蒙古人和汉人包衣,豪格这支队伍,再度达到二万四千人。大概一半,有战马和武器,但真正着甲的只有千余。 “那就吃掉!”豪格也觉得追出长城的大同军不多。 没马的鞑子,在后面慢慢走,豪格带着一万多人骑马追击。 这附近的大同军,确实数量不多。 主要是王廷臣杀顺手了,将一万人的骑兵师,足足分成五队,散出去寻找迁徙的鞑子。 而这五队骑兵,散出之后,又在继续分兵。 面对豪格的追击,大同骑兵只能选择逃跑,同时沿途吹号示警。 足足追出十余里,大同骑兵越聚越多,已经有三四千的样子。中途,豪格还救下一批鞑子平民,足足有八百多人。 “果然是来抓咱满洲人的,”满达海叫来一个被俘的八旗兵,问道,“南蛮子有多少?” 那八旗兵说:“至少两三千。” 豪格问道:“还要追吗?” 满达海说:“不吃掉这股南蛮子,咱们回盛京的路上,他们肯定会一直袭扰。” “那就追!” 豪格做出决定,率领骑兵继续追向东边。 终于,双方骑兵主力相遇。豪格有骑兵一万一千多,而王廷臣已经聚兵八千多。 “这么多南蛮子?”满达海吃惊不已。 豪格说道:“不打都不行了,他们拦在前方,咱们就别想回盛京。” 满达海说:“咱们全军都没甲胄,不怕他们的火铳骑射。一旦开战,就不管不顾的全军冲锋,只要接近了就不怕南蛮子的火铳。” 豪格拿起千里镜,疑惑道:“这些南蛮骑兵,怎么有点不一样?” 满达海也举起千里镜,观察一阵说:“这是南蛮子的骁骑兵,不是那什么龙骑兵。一些穿了棉甲,一些只胸前有铁甲。古怪得很,先派三千骑去试探,摸准了敌军打法再说。” 双方的骑兵渐渐展开,这里属于丘陵地带。 山很多,但不高,好多山坡都可以骑马奔行。各自的骑兵,分成两三千人一队,尽可能的展开骑兵阵型。 三千鞑子骑兵上前,其余撒出去,占领附近的山坡,打算居高临下随时冲杀。 大同骑兵前去接战,也只有三千人。全部披挂胸甲,腰部以下皆为布衣,战马也不怎么雄健。 鞑子骑兵还想试探射箭,排成传统骑兵的松散阵型。 大同骑兵却越聚越拢,骑兵挨着骑兵,战马挨着战马。 满达海笑道:“这些南蛮子,除了骑马放铳,怕是连骑战都不会。阵型如此严密,一旦有人落马,立即就要陷入混乱。” 双方派出接战的骑兵,已经渐渐接近,场面让豪格感觉很诡异。 长枪举起,战马加速,大同骑兵,墙式冲锋! 571【骑兵大战】 带领三千大同骑兵,进行墙式冲锋的将领,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马鹞子”、“活吕布”王辅臣。 此人山西流寇出身,喜欢赌博,经常输得当裤子。。。 面对官兵围剿,先是投靠姜瓖,又随姜瓖投降满清。接着,姜瓖起兵反清,王辅臣兵败投降阿济格,做了辛者库的包衣奴才。因孔武有力、威猛过人,竟被顺治提拔为一等侍卫,继而官至满清的总兵。 随吴三桂入缅,擒获南明永历帝,调为陕西提督。 吴三桂起兵造反,王辅臣先帮满清,接着再投靠吴三桂,接着再次选择降清。 吕布只是三姓家奴,王辅臣反复横跳了六七次! 顺治对他的评价是:闻有马鹞子者,勇士。今不知何在,安得其人而用之。 康熙对他的评价是:有武臣如此,朕复何忧? 这货不但高大威猛,而且长得还很帅。面色白皙,眉如卧蚕,似传世的吕布画像。 史料记载为:勇冠三军,所向不可当……其为人,恭以事上,信以处友,宽以待人,而严以御下。然有功必赏,虽严,士亦乐为之用。 王辅臣是跟着姜瓖一起归顺的,当时毫不起眼,只是投过来的中层军官,完全不能跟黄蜚、袁时中等人相比。 但此人实在太优秀了,会来事儿,言出必践,遵守军纪,团结战友,更兼勇冠三军。 甚至还积极学习文化知识,认字儿速度飞快,一年时间学会千余字,平均每天能学会好几个。 一路提拔,顺风顺水! 就像历史上那样,升迁速度飞快,从奴隶直接变成一等侍卫,接着又迅速升迁为总兵。此时的王辅臣,已经从小兵升为骑兵团长。 “哒哒哒!” 王辅臣挺着长枪,目视前方的鞑子,率领部众义无反顾的冲去。 墙式冲锋一旦开始,将领就失去部队指挥能力。因为挤得太密集了,根本无法变阵,就算前方是万丈悬崖,也只能硬着头皮冲过去。 清军那边的将领,是努尔哈赤的孙子尼堪。 尼堪几年前遇到过李定国,被杀得落荒而逃。如今不但活得好好的,还被晋封为郡王。 他策马奔出数十步,打算靠近了射箭,先跟大同骑兵缠斗一番,以此来摸清这支古怪骑兵的战法。 可是两军距离越近,尼堪愈发感觉不妙。 南蛮子如此密集的骑兵阵型,还不全身穿戴甲胄,明摆着会被当成靶子射。但他们为啥不散开呢?为啥不散开呢,他们是傻子吗? 双方距离三十步时,尼堪将箭矢搭在弓弦上,只待进入射程之后放箭。可他突然不敢等了,胡乱把箭射出,朝传令兵大吼:“朝两边散开!” 不用尼堪下令,满清骑兵自发逃跑。 这么近的距离,大同骑兵居然在加速冲锋,鞑子骑兵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若敢进入射程之后再放箭,瞬间就要被骑兵墙撞过来。到时候,不管谁输谁赢,都会出现大型车祸现场,谁能在车祸中活下来全凭天意——想象一下,把骑兵视为摩托车,几千辆摩托车排列,全部加速朝你撞过来。 “加速,加速!” 王辅臣咆哮大呼,脚跟的马刺不断策马狂奔。 满达海站在小山坡上,用千里镜看着那场面,整个人已经处于懵逼状态。 骑战哪能这样打? 若是双方都密集冲锋,那不是集体送死吗?前排骑兵全得撞死! 那三千满清骑兵,虽然阵型排列松散,但临时变阵避让也需要时间。而大同骑兵疯狂加速之下,骑兵墙转眼之间就压过来,情况可以用摧枯拉朽来形容。 当然,大同骑兵也被撞翻不少。 好在双方接近之后,大同骑兵的战马,出于本能自动放缓速度,高速冲锋的势头自然而然慢下来。 “散开杀敌,哈哈哈!” 王辅臣感觉这样冲锋好刺激,平时练了无数回,这还是第一次用于实战。 满清骑兵不算溃逃,但确实在逃跑,主要是为了闪避骑兵墙。他们这一跑,不是逃也变成了逃,正面之敌被大同骑兵撵着追杀。 两侧的大同骑兵开始舒展,密集阵型渐渐松散一些。王辅臣一枪挑翻鞑子,刚想挑翻第二个,已被身边的士卒抢先杀了。 尼堪此刻啥都顾不上,只知道打马逃命。 “快去接应!”豪格怒吼。 劳萨立即带着数千满清骑兵,从另一个小山坡杀过来。 大同骑兵师主帅王廷臣,见状连忙挥舞令旗,附近的骑兵部队前去拦截劳萨。 大同军这边,名字相近的将领是真多,王廷臣、王尧臣、王辅臣、李定国、李辅国…… 牵一发而动全身,尼堪的败逃,让双方的骑兵陆续加入战场。 要知道,豪格为了快速撤军,是把甲胄扔掉了的。如今,只有少数骑兵穿着铠甲,要么是在半路抢来的,要么是从沿途的八旗兵那里扒来的。 “砰砰砰!” 满清的一些骑兵,在马背上开枪,陆续有上百大同骑兵被击中。 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的龙骑兵太少,对战局的影响微乎其微。 劳萨跟另一队大同骑兵撞上,这次没有墙式冲锋,因为时间太短来不及列阵。双方以传统的松散阵型对冲,彼此杀进对方的阵型空隙。大同骑兵只要不落马,大部分都是伤而不死,没穿甲胄的满清骑兵阵亡率高得多! 王辅臣一马当先,已追至尼堪身后。 尼堪听到马蹄声,回头撇了一眼,只见一杆长枪刺来。他连忙伏身躲避,王辅臣一枪刺空,干脆举枪砸下去。 这杆枪的枪杆,为复合材料制成,带有一定的任性。说是砸,其实就是抖腕,王辅臣手腕一抖,枪杆便落在尼堪背上。 仅一尺距离落下,尼堪却似被大锤砸中,趴在马背上口吐鲜血。 好一员猛将,不仅力气大,居然还会用巧劲! 尼堪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死死抓住缰绳。突然腰部一痛,整个身体被戳得朝旁边倒,下半身翻落马背,手里依旧抓着缰绳,被战马拖出好几步才放手。 “啊!” 另一个大同骑兵,纵马从尼堪身上踩过,把这货的脊椎都给踩断。 王辅臣这支部队,足足追出一里地,才渐渐停下来。己方阵亡二百多人,主要为冲锋时被撞落马背。敌方的三千骑,却被杀得完全溃散,大概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全部阵亡。 王辅臣下令重新结阵,密集阵型开始小跑,继而逐渐加速奔跑,朝着另一支满清骑兵的侧翼撞去。 “快走!” 满达海见势不妙,立即带着部队,奔向更北方的丘陵。 豪格的反应同样如此,不着甲的满清骑兵,面对着棉甲或胸甲的大同骁骑兵,再凶悍的满洲勇士都不能扭转战局。各处厮杀都出现劣势,一部分满清骑兵已经崩溃,再打下去逃都没法逃。 “鞑子主帅要逃,随我追!”大同骑兵主将王廷臣,带着骑兵师的中军预备队,亲自朝着豪格那边追去。 骑兵师总宣教官王尧臣,则率部去追杀满达海。 是不是很绕,王廷臣、王尧臣、王辅臣,居然在骑兵师全都凑齐了。 其实吧,除了王廷臣之外,另外两个都是后来改的。 特别是王辅臣,山西流寇一个,投了大明官军才改的名。 豪格和满达海两位王爷逃跑,正在厮杀的满清骑兵,顿时士气跌到谷底。也就劳萨还在浴血奋战,其他的满清骑兵部队,纷纷朝着四面八方逃去。 从天津跑回来的鞑子主力,一战尽没,在辽西北的丘陵中被追得漫山遍野逃窜。 被王廷臣紧追不舍,豪格终于彻底怒了,竟然带着部队转身作战。 双方都只千余人,抛弃任何花活,也不互射箭矢缠斗,直接以松散阵型对冲而去。 王廷臣是大明京师的三千营出身,跟着曹变蛟一起南投。曹变蛟升迁没有王廷臣快,纯粹是老曹那货军纪不行,陆陆续续遭了四次处分。 第一次对冲,王廷臣手刃一人。 两军错马而过,各自减速转身。大同骑兵受伤的不少,但阵亡不到两成,满清骑兵却直接阵亡四成。 “再来!” 王廷臣喊道。 豪格这次认准了王廷臣,以少击多,死命冲锋,他自己奋力朝着王廷臣冲去。 两人几乎同时出枪,各自闪避开来。 但大同骑兵更多,王廷臣一枪刺空,另一侧的大同骑兵,却抽冷子刺中豪格胯下的战马。 “嘶聿聿!” 战马悲鸣,扬蹄而起,将豪格甩离马背。 “快救王爷!” 豪格的亲兵纷纷勒马,想去将其救回,大同骑兵却趁机再次冲锋。 王廷臣挺枪刺出,挑翻豪格的一个亲兵。其余亲兵,也被麾下杀死,再调转马头看去,却见豪格横尸于地,也不知是被谁的马踩死了。 追击满达海的王尧臣回来,一脸懊恼道:“贼将分兵断后,带着几十个亲兵跑了!” “不怕,哈哈,”王廷臣大笑,“这些都是从河北回来的鞑子,如此狼狈,连甲胄都不齐,很明显是费爵爷赢了。就算能逃几百骑回去,鞑子也精锐尽失,顶多明年咱们就能收复整个辽东。” 主战场那边,满清悍将劳萨,身披八创还在厮杀,他身边的骑兵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大同骑兵将这十多骑围住,就那么看着。 劳萨怒吼:“再来杀啊!” 大同骁骑兵拿出弓箭,几百人朝着十几个满清骑兵射去。 劳萨闭嘴了,瞬间变成刺猬。 572【贱骨头】 冒辟疆和吴伟业拉不下脸做吏,长期在苏松常湖厮混,整日游山玩水倒也过得自在。 伴随着山水之趣,一批优秀诗词问世,为他们闯下更大的才名。。。 吴伟业的“梅村体”提前成型,它是从白居易“长庆体”发展而来,又融入了李商隐的风格。它讲求声律,喜欢用典,结构跌宕,辞藻缤纷,以叙事为主,常常反应抨击现实问题。 今年初,吴伟业写了一首《江左歌》,在江南地区引起热烈反响。 起因是衢州案引发的第三次分族,大量江南大族被强行拆分。朝廷没有给予任何补偿,就收回这些大族的土地,逼迫大族子弟迁去河南、山东落籍分田。 朝廷有令,地方官不敢怠慢,具体实行难免显得粗暴,也引发了许多矛盾和悲剧。 吴伟业的《江左歌》,描述了一个爱情故事。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女,因彼此倾慕,历经艰难终于定下婚约,获得双方父母的认可。官府突然要分族迁徙,地方官趁机侵占男方家产。男方跟官府闹起来,被打入大牢,以违抗皇命的罪名流放台湾。 女子从家中逃出,前往省府扬州喊冤,扬州司法衙门不收诉状,让女子回苏州府打官司。女子回到苏州,告状无果,为引发关注,想一头撞死在大法庭外。幸而抢救及时,并未死去,却让家人蒙羞,毕竟她还没过门。 这个故事,并非吴伟业编出来的,而是确确实实发生的真实案例。 廉政巡视员在女子撞墙自杀时,就开始关注这起案件。直到吴伟业的《江左歌》问世,案件调查刚好结束,将趁机谋夺大族财产的官员问斩,将尸位素餐的司法和廉政部门官员撤职。 明明是廉政巡视员尽职尽责、为民除害,可时间上太巧了,百姓都将此归功于《江左歌》。 吴伟业在江南的民间声望,因此达到巅峰,而大同官府则成了彻底的反派。 其实吧,除了趁机谋夺财产的家伙,其他被处理的官员都觉得冤枉。他们不愿出来管事儿,是害怕耽误皇帝的分族迁徙政策,到时候追查下来是要被“打板子”的。 吴伟业在苏州混不下去了,地方官员个个恨他入骨,于是邀请冒辟疆一起到南京做“京漂”。 二人到了南京,获得名流士绅的热情欢迎,隔三差五就请他们参加文会。 书商也喜欢请吴伟业作序,润笔费动辄十两、二十两,只靠这个营生就能生活无忧。 对此,赵皇帝略有耳闻,说了句让女官听不懂的话:“吴梅村啊,吴梅村,《圆圆曲》是肯定没了。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这首诗还是别出现最好。” “大捷,大捷,前线大捷!” 吴伟业和冒辟疆来南京已有两月,此时正在酒楼宴饮,忽听街面上人声鼎沸。 冒辟疆推开二楼窗户,只见一骑狂奔而过,挥舞着手中捷报大呼:“王廷臣将军,率大同铁骑出塞,歼灭鞑子精锐两万(略有夸大),阵斩鞑子伪王豪格,俘虏牲口、人口、战马、财货无数……萧宗显、胡定贵两位将军,率部征讨辽西,连战连捷,收复锦州、宁远、义州、山海关……” 吴伟业愣了愣,随即把筷子拍桌上,拿起酒杯大笑:“宁锦与山海关,总算收回来了。诸君,且痛饮此杯,预祝王师收复整个辽东!” 冒辟疆也很高兴,转身拿起酒杯说:“为浴血奋战的将士贺!” 一帮文人,举杯痛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他们都是没做官的前明士子,平时满腹牢骚,对大同朝廷很看不惯。科举还没彻底恢复,又前后三次分族搬迁,这些都让他们喝醉了就骂皇帝昏庸。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佩服皇帝的大度。 有人在酒楼醉骂皇帝,骂得惊动了街头巡警,被抓去大牢拘留待审。法官不知道该咋判,层层上报之后,赵皇帝潇洒一笑:“几个穷酸的醉话,不必大惊小怪,且都放了吧。” 这次河北大捷、陕西大捷、辽东大捷、辽西大捷,更是让穷酸文人们自豪。张口闭口就说,我大同兵锋日盛,鞑子不过跳梁小丑,迟早有一日能恢复汉唐疆域! “砰砰砰砰!” 南京城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特别是涉及北方生意的商社,早就准备好了鞭炮。大同军收复的地盘越多,他们的生意就越好做。而且随着移民充实北方,里面蕴含着无限商机,这几年有很多商贾因此致富。 “梅村名扬四方,不如由梅村牵头,咱们联名上疏请陛下恢复科举。”史可程放下酒杯说道。 史可程是史可法的堂弟,在开封老家归顺李自成,接着又在开封降了满清。大同军围攻商丘时,这货又逃往商丘,想要投奔赵皇帝,但乱兵太多没有成功,中途躲进山中侥幸活命。 至于上疏请求恢复科举,每年都要来一遭,赵瀚已经懒得再理会。 吴伟业摇头道:“恢复科举之事,陛下自有安排,我等说再多也无用。” “梅村此言差矣,”冒辟疆说道,“明太祖也曾废除科举,但不用科举选官,必定弊病丛生。明太祖也是察觉此情,才又自己下令恢复科举。而今各地皆有贪弊案曝出,长此以往,当今圣上也会想着恢复科举。我等士子,每年坚持上疏,也是给陛下一个恢复科举的台阶。” “说得好,我们应当锲而不舍!”田有年赞道。 这个田有年,跟今年致仕的阁臣田有年同名。但此田,非彼田。 眼前这田有年是安徽人,历史上的崇祯十三年二甲第五名进士。他跟弟弟田逢年,专门研究毛诗,也算清朝考据派的发起人之一。 吴伟业摇头说:“明太祖废除科举,欲在国子监中取才,小小国子监又如何能网罗天下英才?当今陛下,却是设立了小学、中学和大学。又开辟了各级遴选官吏的制度,报名考试合格,便能做预备吏员。预备吏员,不拿俸禄观政半年,熟悉案牍工作便可转为正式吏员。又定各级考成规则,按部升迁,如此地方官员皆能治政,一扫明末官员的庸碌之风。” “不然,”冒辟疆说道,“若长期沿用此法,官吏选任不论出身,则必然弊端丛生。一县之吏员,谁能考上,谁考不上,已有不少弄虚作假,新选的吏员充斥大量庸碌之辈。今年廉政巡查员,在如皋就查出大案。有个前明秀才,在做如皋县吏科科长期间,那两年考上的如皋吏员,有三成是他的亲朋好友。有人甚至大字不识几个,全靠他偷偷换了答卷才考上。一县文吏都如此,放眼天下又如何?” “确实,弊端已显,恢复科举势在必行!”史可程拍手道。 “啪啪啪啪!” 突然有人拍门,而且拍得非常急促。 房门打开,徐亮工冲进来:“诸位,出大事了!” 徐亮工是徐霞客的侄子,历史上就死于今年,家奴造反将他给杀了。这货早就被分族搬迁,新的家庭地址在山东,他嫌山东战乱之后太过凋敝,于是带着妻儿长期在南京做“京漂”。 “何事那么慌张?”吴伟业问道。 徐亮工摊开一张纸,墨迹都还未干:“今天贴出的告示,我抄了一份过来,朝廷重定了官吏等级。官员延续前明,依旧是九品十八级,吏员则改为六等十二级。镇上的吏员,是最低的从六等。到了县衙,各科科长为正三等吏员。” 这不算什么,大明的文吏,也是有等级的。 众人围着那份告示看,渐渐都露出惊容,因为它隐隐透露着科举信息。 或许是因为各地遴选吏员,陆续出现严重作弊行为,大同朝廷做出了更加严格的规定。 预备吏员考试,必须持小学毕业证参加。也就是说,没有小学毕业证的,今后连做预备吏员都没资格。同时,从三等吏员,可在本县工作。正三等吏员及以上,也就是县衙科长以上,必须遵守异地调任原则。 又有规定,持有高中毕业证者,参加预备吏员考试,转正时可直接定为从三等吏员,或者直接担任从九品末流小官。 “唉,”吴伟业一声叹息,“陛下的心思,在这告示里显露无疑。今后就算恢复科举,恐怕也得持有大学毕业证,咱们在前明的功名肯定不算数。” “陛下糊涂啊!”冒辟疆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人制止,私下骂皇帝无所谓,官府知道了也不会管。 史可程猛然站起:“诸君告辞,我明日就回河南。” “祝君仕途一帆风顺!”众人拱手说道。 告示里说,河南、山东、四川等地,由于小学建设还不完善,暂时沿用以前的吏选之法。 史可程以前不屑做吏,现在却想赶紧回家,趁着还没被卡死,先做了吏员再说。再有迟疑,今后连吏员都没得做!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一个,甚至南方大族子弟,主动申请移民北方,就是想去了北边做吏。 一群贱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573【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陛下,北京已复,请修《明史》。”钱谦益在朝会上请求。。。 赵瀚点头说:“可。命翰林院史学馆编修《明史》,钱谦益为总裁,王调鼎为副总裁。” “臣领命!”钱谦益大喜。 这事儿早就定下了,拿到朝会上说,是显得特别重视。 钱谦益虽为总裁,但只能从专业领域任事。真正执掌全局的,反而是副总裁王调鼎,这部《明史》必须编得符合大同理论。 至于张溥,又病重了,每年都要患病卧床,但就是一直死不了。 赵瀚又对刑部尚书陈文魁说:“陈文魁暂时卸任尚书职务,搜集这些年的案例,结合历朝历代刑法,编撰一部《大同律》。《大同律》分为宪法、礼法、刑法、民法、工商法、出版法、土地法七个部分。宪法暂时不用编,我亲自来编,什么时候编出来,这个实在说不准。” 此事没有提前商定,李邦华疑惑道:“陛下,礼法可以理解,这出版法又为何物?” 赵瀚拿出一本书,扔在众臣身前:“这本《故明遗录》,通篇胡说八道,里面有不少编排朕的篇幅。私下骂朕无所谓,但写成书就不能忍了。朕知道有一本书,叫做《谷山笔麈》,作者知道辩伪,读者恐怕宁可信其有。那本书里,万贵妃都成什么样子了?出版法,就是专门管理图书刊印的法律!” 关于万贵妃的黑料,最初源自于慎行《谷山笔麈》。 但是,于慎行在写书的时候,专门加了一句:这些事情,是一个老太监说的,可能是老太监在造谣。 毛奇龄编写《胜朝彤史拾遗记》,引用了于慎行的内容,却把原作那句存疑给删掉。毛奇龄又编过一阵子《明史·后妃传》,将《胜朝彤史拾遗记》原封不动搬过去,于是野史直接变成了正史。 毛奇龄就是那个杠精,得罪赵瀚被扔去做小官,又在山东主持惩治了孔家。 “该当如此。”李邦华连忙附和,他也看过《谷山笔麈》,这本书在万历年间就很火了。 赵瀚又定性说:“《礼法》部分,涵盖纲常礼节,但是必须进行大改!就拿丧礼来说,可以操办丧事,但不得请戏班子吹吹打打,也不得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朕是遵循古礼,不说三代,就是汉唐,哪家死了父母会请戏班子?还有,三年服丧期太长,父母故去只需服丧一年!《礼法》中的婚姻部分,大致沿用《大明律》,但夫为妻纲的注解该改一改。夫妻各行其道,便是伦理纲常,夫不贤则妻可求和离。夫丧,妻可改嫁,族人和官府不得阻拦!” “臣谨记。”陈文魁拱手领命。 赵瀚说的《礼法》,其实就包含《婚姻法》。 但古代的家庭,不是一家三口的小家庭,而是一大家子的大家庭,赵瀚只能尽量约束到每户最多十人(十二岁以上)。 这是生产力所决定的,以古代的生产力,还没达到普遍分裂为小家庭的地步。 《礼法》在古代非常重要,就拿《大明律》来说,开篇的大量内容全是礼法。 陈文魁问道:“陛下,《出版法》可有什么指示?” 赵瀚说道:“第一,不可罔顾事实造谣生事;第二,不可违背公序良俗。” 陈文魁瞬间抓瞎了,这说了等于没说,完全是模棱两可的指示。甚至在执法的时候,也具有无限的可操作性,官府想禁一本书,直接指定其违背公序良俗便是。 “好了,不说这些,”赵瀚说道,“今天的朝会,再来聊聊别的。朕今日读书有所悟,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言何解?” 赵瀚的朝会,其实已经变成经筵大会。 除了给官员灌输天文地理知识,灌输开海对国家的益处,还经常讨论儒家经典——争夺儒家经典解释权! 张溥拖着病体,立即回答:“回禀陛下,朱子在《论语集注》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还引用了程子的话。孔夫子有教无类,并非不使民众知晓道理。而是百姓着实愚昧,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懂。因此在治国之时,只要让百姓知道如何做,没必要让人人知道为何这样做。此无奈之举也。” “非也,”钱谦益说道,“朱子的注解说,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意为百姓懂得怎样做即可,不能让百姓知道为何这样做。此为治民之道,人之思想,千差万别,就算是同一个道理,面对同一个事情,不同的人,也会产生不同的想法。让百姓知其所以然,必然乱象平生,不如让他们不知道。” 张溥反驳说:“那朱子为何还要引用程子的话?牧翁如此向陛下解释,难道是要让陛下行朝三暮四之术?” 程子的注解是:如果说圣人不让百姓知晓道理,那属于后世朝三暮四的治国之术,并非圣人的本心。 钱谦益解释道:“朝四暮三之术,是指本心为何。若出于蒙蔽百姓,则为朝三暮四之术。若出于治国安民,则非朝三暮四之术。” 这只能怪朱熹,注解《论语》的时候,着实说得模棱两可,无论怎么理解都行。 朝堂众臣,各执一词,当场吵得混乱不堪。 陈茂生做了礼部尚书之后,每天也在补习功课,至少四书已经滚瓜烂熟。他拱手道:“陛下,臣认为,此句是断句出了问题。可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或者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陈尚书言之有理。”徐颖立即表示支持。 这下吵得更欢了,两派分裂为三派。 庞春来半眯着眼睛,笑道:“陛下说自己读书有所得,想来陛下另有高论。” 众臣安静,等着听皇帝解释。 赵瀚说道:“我今日读朱子的著作,读到一篇《答范伯崇》。朱子说,盖民但可使由之耳,至于知之,必待其自觉,非可使也……使之知,则知之则必不至,至者亦过矣,而与不及者无以异。” 朱熹在文章里说:能让百姓执行法令就行了,至于让他们懂得道理,要靠百姓自觉,不能官府去强迫。只知道怎么做,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并不妨碍百姓领悟道理。等到百姓自己领悟了,那当然就最好。先让百姓知道怎么做,再让百姓自己领悟为何这样做,是由浅入深的一个过程。强行让百姓理解,百姓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就算理解了也会偏颇,跟不理解没啥区别。 “然也!” 钱谦益和张溥同时说道,他们不同的理解,竟然在朱熹这段话里殊途同归。 钱谦益说:“不可使民知其所以然,防的是宵小之辈。若能自己知其所以然,自行领悟道理,此辈必为君子。” “胡说八道,”张溥怒斥,“不能理解道理便是小人,世间小人何其多也?” 钱谦益辩驳道:“我没说不能理解道理的是小人,而是说要防止小人胡乱理解道理,甚至是故意歪曲道理。” 虽然还有争执,但朱熹的《答范伯崇》,已经统一了众臣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理解。 可是,这不是赵瀚需要的。 赵瀚笑着说:“朕对这句话的理解,跟朱子大致相同,但又略有一些差异。” “陛下请明言。”李邦华说道。 赵瀚问道:“诸卿可听说过,锲而不舍,朽木不折?” 艾儒略这个老外抢着回答:“此句出自《荀子·劝学篇》。” 赵瀚又问:“诸卿可读过《晋书》和《晏子》?《晋书》里的朽木不折,写为朽木不知。《晏子》里的折冲千里,写为知冲千里。这‘折’与‘知’,似在古时同为一字。‘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是否可解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折之’?”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这是要篡改儒家经典啊! 赵瀚继续说道:“由字,是否有引导之意?” 艾儒略瞠目结舌,这么一改,此句就成了:百姓可以引导,但不可以强迫其屈服。 事实上,赵瀚这么理解,是依据后世出土的楚简。 那是一批战国竹简,里面有两句话: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 人民可以引导,而不可以强迫! “哈哈,朕亦异想天开,诸卿或可品味一二。”赵瀚也没有强迫众臣理解,否则就违背了这句话的精神。 皇帝这么说了,自然会有人去研究,今后也会成为一种理解方式。 赵瀚又说:“朕下令分族迁徙,许多地方官,一味的蛮干。蛮干也就罢了,毕竟在执行皇命,有功而无过。但趁机鱼肉百姓,打着皇命的幌子,却在抹黑皇帝和朝廷,这样就是不对的,肯定是要被处置的。另外,今后执行政令,不管百姓能否理解,道理还是要给百姓讲清楚。” “臣等谨记!”众臣躬身作揖。 赵瀚这边又有了两个事情,一是编修《明史》,二是编修《大同律》。 至于李自成和满清那边,已经在炸裂的边缘。 574【满清迁都?】 沈阳,议政大会。 八旗旗主,只剩代善、多尔衮和满达海,外加一个小皇帝顺治。。。 八旗贵族,也死伤惨重。 就连议政大臣,都死了近半。此刻的满清朝会,现场充斥着生面孔,许多年轻人被临时提拔。 小皇帝端居宝座,大玉儿垂帘在后。 大玉儿的声音缓缓传出:“连番大战,屡屡败北,辽东辽西,丢城失地。此究竟为谁之过?” 努尔哈赤的侄子锡翰出列,怒视多尔衮道:“豪格怂恿出兵打仗,多尔衮一口答应下来。他二人,不顾咱们大夥反对,硬是要抽调大军入关。八旗勇士若不被抽走,辽南怎会尽失?八旗勇士若不被抽走,耀州之战怎会大败?太祖皇帝说,任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多尔衮与豪格,却要将大军分为两路,又派八旗军分兵驻守各城。这不是违背了太祖的教诲?豪格已死,多尔衮却还活着,就该治多尔衮的大罪!” 多尔衮面无表情,他已被软禁一个多月,知道今天该宣布处置结果了。 议政大臣苏克萨哈出列:“陛下,太后,臣要弹劾多尔衮。其罪一,妄称皇父摄政王,又直呼陛下为小皇帝;其罪二,还在北京的时候,每逢大军出征,强令文武大臣列班跪送;其罪三,在北京上朝时,多尔衮过了午门才下轿;其罪四,多尔衮所用仪仗、礼乐及卫从,皆按天子规制……” “闭嘴!” 多尔衮勃然大怒,朝着苏克萨哈吼道:“这些事情,就算我做了,也不该你来告发!” 苏克萨哈昂首挺胸:“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是在尽人臣的本分。” 朝堂内静寂无言,只剩这两人在争执。 苏克萨哈是多尔衮的心腹,是被多尔衮超擢提拔的。而今也是他,给了多尔衮致命一击。 大玉儿问代善:“礼亲王,这多罪状,该如何处置?” 代善垂首道:“但凭太后定夺。” 大玉儿又问:“诸位内大臣有何建议?” 冷僧机出列道:“当夺去爵位,贬为庶人,没收家产和牛录。” 此人出自叶赫那拉氏,一直担任顺治皇帝的侍卫头子,又被大玉儿提拔为内大臣和伯爵。他说的话,代表着大玉儿的意愿。 冷僧机话音刚落,朝堂文武纷纷附和。 就此,多尔衮被贬为庶人,没收全部财产和牛录。 处理完多尔衮,代善说道:“陛下,太后,当务之急,是整编八旗,赶紧打造盔甲和兵器。” “礼亲王说得对。”大玉儿表示赞赏。 如今,只有代善的正红旗,没有遭受到太大损失。满达海虽然活着,但镶红旗已经不剩几个兵。这父子俩,算是仅次于皇权的一大势力。 多尔衮带了许多溃兵和旗丁回来,既然被没收,当然要归皇帝统治。 代善奉命主持八旗整编,编来编去,勉强编出二万三千人,大概是以前三个旗的兵力。但甲胄齐备、兵器完善的士兵,仅有半数而已,而且粮食已经快吃完了。 辽阳城还在满清手里,可城外村镇,皆为农民起义军的天下。 几千鞑子,困在城中,根本不敢出去。他们一旦出城镇压农民军,大同军随时就会现身,辽阳城分分钟被攻陷。 沈阳周边村镇,也开始有农民起义。 …… 辽阳。 雨季刚过,李正就带兵来了,大量农民军自发帮着做民夫。 辽阳守城主将,为代善幼子祜塞,年仅十八岁而已,十五岁就开始随军打仗,如今已被封为镇国公。 祜塞虽然心中慌乱,但布置城防却有条不紊。 只是军粮太少,靠着搜刮全城百姓,也就能再吃两个月。若两个月后,还不能获得军粮补充,到那时就只能吃人了。 城外的粮食倒是多,小麦已开始抽穗,再过几天就能开花授粉。 那些麦子,本来属于满族和汉人地主,而今却成了大同军的战利品。大同军已经派人整编农民军,全部编为农兵部队,同时还在乡下组建农会,给农民落籍分配田产。 地里的小麦,等收获之后,四成上交大同军,六成由大同军统一分配给农民。 城外的护城河,终于被渐渐填平。 一段城墙上,卓里克图说道:“父亲,得想办法献城,听说咱们的部众,都被汉军俘虏了。女真这边连粮食都没有,又怎么赢得了?” “我已经准备好,今晚你偷偷出城。”善巴说道。 善巴是兀良哈蒙古的残部首领,十多年前归附后金,十年前被封为镇国公。他们的部落地盘,在几百年后的阜新市,而王廷臣和豪格的骑兵大战,也是在那附近爆发。 收拾完豪格之后,王廷臣顺手将那里的蒙古部落给平了。 善巴父子,跟随多尔衮在耀州战败,此时不但失去战马,甚至连士兵都只剩两百多人。城内缺粮,老家被端,他们哪还有心思帮着鞑子守城? 夜里,善巴悄悄拿出绳索,让部众在旁边望风,拴着儿子的腰吊下城去。 “干什么?”忽然有人呵斥。 却是主将祜塞,始终不放心蒙古人,嘱咐亲信随时监督蒙古人驻防的城墙。 善巴闻言大惊,拔刀大呼:“顾不得许多了,蒙古勒津的勇士们,夺了辽阳献给汉军,到时候我带你们回家!” 被吊下城墙的卓里克图,连忙解开绳子,朝着护城河方向跑去,他要去大同军那里请求援兵。 善巴带着两百多蒙古人,全力朝着城楼厮杀,想要下去打开这处城墙。 “蒙古勒津造反了!”满洲士兵大呼示警。 驻守另一端城墙的鄂木布楚琥尔,听到喊声惊恐交加。这货是达延汗的曾孙,祖大寿第一次被俘,就是他立下的大功。他的部落,位于善巴的隔壁,也即几百年后的北票市。 并且,两人的部族,都被视为蒙古勒津人。 鄂木布楚琥尔的部落,同样被王廷臣扫平。但在此之前,被豪格带兵抢过,是为了搜集粮食、兵器和盔甲。 鄂木布楚琥尔和麾下士卒,早就不想再坚守辽阳,他们盼着早点回家,看看那里究竟是啥情况。满洲士兵大喊“蒙古勒津”,终于坚定了鄂木布楚琥尔的叛乱决心,当即率部朝着附近的清军杀去。 两处城墙喊杀声震天,城北的一股汉军旗士卒,干脆也开始跟着造反。 “南蛮子进城了!南蛮子进城了!” 城内蓦地有人大呼,却是潜伏在此的大同细作,终于找到机会制造更大混乱。 祜塞带领亲兵,朝着善巴那边杀去,沿途呼喊:“不要慌乱,不要慌乱,各自守住城墙!” 然而,城内守军早已是惊弓之鸟,而且都知道军粮已经不多了。 城东方向,竟然有一股八旗军,打开城门直接开溜。他们的老家,在辽长城外的大山之中,如今只想回到家乡渔猎,不愿再跟大同军拼死作战。 “砰砰砰砰!” 这是代善编练的火器部队,由祜塞统领着坚守辽阳城,此刻朝着叛乱的蒙古人放排枪。 率先起事的善巴,由于冲锋在前,被一顿乱枪给打死。 平息善巴叛乱之后,祜塞又去镇压鄂木布楚琥尔。但后者非常聪明,没有继续攻击清军,而是率部窜进城内街巷,沿途高呼南蛮子进城,想把城里彻底搅乱了再说。 “公爷,东城的城门全开了,好多八旗勇士在逃跑!” 祜塞闻言愣了愣,看着一团糟的城防,愤懑道:“这里守不得了,快随我回盛京去!” 守城主将祜塞,竟然也离开城墙,带着亲兵弃城而逃。 大同军营。 卓里克图跪在地上哭喊:“将军,请速速发兵,再晚我父亲就死了!” 李正已经在调派兵马,当大同军出营时,辽阳城早就乱成一锅粥。龙骑兵迅速奔至城外,只见大量清军弃城逃跑,这种情况都不用攻城了,直接骑马追杀溃兵便是。 满清总共只剩两万多兵力,辽阳城就占了四分之一,兵器甲胄更是占了一半。 谁又能料到,一仗未打,直接崩溃。 大概两千多鞑子成功逃走,但他们没有逃去沈阳,而是直接逃回各自的老家。 “父亲!” 卓里克图寻到老爹的尸体,趴在那儿嚎啕大哭。 李正撇撇嘴,心里直呼活该。 这些蒙古勒津人,很早就投靠后金,次次入关劫掠都有他们的份,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汉人的鲜血。 …… 沈阳。 代善看着逃回来的幼子,浑身都在颤抖:“你你你……几千大军守城,怎这么快就把辽阳丢了?” 祜塞是个学过汉文化的,居然会用成语:“父王,士卒都已是惊弓之鸟。但凡遇到风吹草动,他们就不敢打仗了,纷纷打开城门溃逃。辽阳如此,恐怕盛京也差不多。盛京守不得,咱们迁都回赫图阿拉吧。” 迁都? 代善竟然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辽阳城的丢失,带给他极大的震撼。 因为丢得太莫名其妙了,很明显兵无战心。若大同军攻打沈阳,会不会也稀里糊涂失守? 翌日,代善觐见大玉儿:“陛下,太后,臣请迁都!” 575【李自成去草原混?】 满清真的迁都了,放弃沈阳,放弃抚顺,放弃铁岭,放弃开原,一路退到辽长城以东。 那里全是山区密林,只要鞑子重兵驻守关隘,大同军还真不好去攻打。。。 满清的都城,再次变成赫图哈拉,也就是所谓的建州卫,最紧要的城堡则是萨尔浒。 沈阳、开原等城市,被满清掳掠一空。 人口没带走太多,因为山区容纳不了。牲畜、粮食和财货,却是能抢多少就抢多少,就连那些汉奸地主的钱粮都被抢。 大同骑兵闻讯追击,斩杀鞑子两千余,救回被逼着搬运财货的汉民数千,截获大量牲口、粮食和财货。 费如鹤那边,由于李自成仓促回兵山西,沿途城池守军皆无战心,大同军顺势收复整个河北。 潼关。 费映珙带兵攻克渭南,守将刘三虎战死,大同军在潼关顺利会师。 宣教官林如昭骑马来到关下,守关士卒并未放箭。林如昭喊话道:“田将军,你虽忠勇,但不可逆势而为。你困守潼关已近五月,对得起李自成的恩遇。潼关的军粮,差不多也该吃完了吧?难道你自己效忠李自成,就带着数万士卒一起饿死?” 田见秀沉默,军中已断粮两日,若非他领军能力超强,麾下士卒早就哗变了。 左右看看身边将士,一个个面有菜色,有些甚至都已站不稳。 林如昭继续说道:“只要投降,一律免死!” 田见秀终于开口:“记住这句话,希望你莫要食言!” “大同军说到做到,”林如昭喊道,“陕西天灾人祸十余年,百姓所剩无几。潼关里的几万人,有方圆好几个县征召的民夫。大同军又怎会杀他们?杀了他们谁种地?他们的妻儿,都还在家里等着他们回去!” 这句话,说到了守城士卒的心坎里。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本来就只是农民,被征做民夫之后,又被田见秀编为军队。离家数月,思归心切,根本不想打仗,脑子里念着的都是家人。 “你们,开城投降吧。” 田见秀对将士说完这句,便朝着东北方跪拜,继而拔刀横颈自尽。 刘体纯没有阻拦,而是跟着自尽。刘家七虎,揭竿起义,只剩他这个刘二虎,正好去九泉之下陪兄弟们。 守关士卒非常安静,默默打开城门,迎接大同军入内,然后等着发粮填饱肚子。 李自成回到太原不久,便收到潼关军情。是大同军送去的,让李自成早日投降,不要只剩山西一省还负隅顽抗。 “丞相是不是早有预料?”李自成问。 牛金星叹息说:“放手一搏而已,搏赢了占领北直隶全境,但迟早也会被姓赵的杀回来。搏输了,便是这般下场,能保住山西已是万幸。若拿元末局势比喻,咱们就是红巾军,一直跟官军打生打死。赵瀚就是那朱元璋,咱们顶着官军主力,他却在南方高筑墙缓称王。” 李自成又问:“山西还能守几年?”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牛金星说道,“我军之败,在内而不在外。” 一句话,人心不齐。 陕西之战,大顺军的将领,有太多望风而降,甚至是主动叛乱捅友军的刀子。等赵瀚消化掉河北、陕西,来年再派兵攻打山西,山西的大顺军将领,恐怕也有很多会倒戈。 山川之险不足守,真正牢不可破的是万众一心。 李自成问道:“丞相想投降吗?” 牛金星实话实说:“惜命,愿降。但不会卖主求荣,也不会叛乱倒戈。” 李自成感慨道:“这已经很难得了。如果人人都像丞相,就算只有山陕两地,我也敢跟姓赵的争天下。老营的那些兄弟,以前都是苦哈哈,能吃顿饱饭就欢喜得很。可咱登基做了皇帝,要他们爱护百姓,却没几个人听话,都变成前明的官老爷那般。咱处罚得狠了,他们就不跟咱齐心。咱要是不处罚,老百姓就没法过日子。老百姓过不下去,咱这皇帝怎么做下去?” “人心便是如此。”牛金星说。 李自成失神良久,说道:“姓赵的怎就成了呢?他的老兄弟就不埋怨?” 牛金星说道:“这个问题,陛下以前就问过。南京朝廷,文官有文官的样子。武将只管打仗,只有在新占之地,武将才能临时治民。一旦划了身份,派了文官过来,武将就不得干涉民政。武将不能干涉民政,就没法在地方上贪污,就得靠兵部发粮饷。大同军的粮饷,有专门的后勤官发放,那些后勤官是都督府和兵部兼管的。都督府的武官,又不得插手战场指挥。层层分权,哪个武将敢叛乱?” 李自成沉默。 牛金星说:“陛下,我大顺也定了制度,但武将的权力太大了。臣知陛下不信文官,但地方上还得让他们治理。陛下虽然答应,让文官治理地方,但给文官的权力太小,他们处处受到武将的制约。如此,制度只是制度,无法落实到州县。陛下对百姓好,可这种好心,无法落实到乡村。陛下减免田赋,可文官武将,却变着花样的收杂税。这些事情,陛下都知道,但陛下与臣一样,没办法真正去管。” 李自成还是没说话。 牛金星又说:“制度是什么?制度就是规矩,定了规矩就不能变。那赵瀚定了分田的规矩,至今也没反复过。便是皇亲国戚,照样得按律分田。费家出了一个皇后一个妃子,还有两员带兵大将,费氏不一样被分田吗?费氏族人犯法,不一样被处置吗?费家都如此,便立了榜样,别人再犯非得问罪不可。可咱们呢?李家和高家,哪个不占了大片农田?哪个不招了大批佃户?皇亲国戚如此,陛下的老兄弟们,自然也有样学样。老营的将领如此,中途归附的将领不跟着学?将领如此,军官又如何幸免?武将如此,文官又怎能守法?” 牛金星估计憋得太久,又觉得大顺朝快完了,索性什么话都往外吐。 牛金星叹息道:“《大同集》一书,每次翻出来重读,都有一番新的感受。陛下,咱们输得不冤。” “是啊,不冤,”李自成突然开口,“这次河北大战,两军主力在天津对峙,朕派刘宗敏去攻略保定等地。保定一线城池,全都是农兵和百姓在守城。刘宗敏率领我大顺精锐,攻打一座只有农兵驻守的小县城,竟然打了三个月没打下来。听刘宗敏说,他把城墙都轰塌了,指挥士卒从缺口攻入。城内的农兵和百姓,拼了命堵住缺口,竟把刘宗敏的精兵给杀溃。” 牛金星说道:“这便是民心。姓赵的,在南方得民心。百姓视国为家,乐意为其效死。只因农民分了田,城里人有营生,商贾的财货也不会被官员无端抢夺,读书人只要有功绩就能升迁。士农工商之心,皆在姓赵的那里。听说,就算是百姓力战而死,牌位也能进英魂庙,跟赵家的宗庙共享香火。一人战死,全家皆为烈属,父母妻子可得抚恤金,子孙考官还有优待。如此这般,谁不愿拼死力战?换成我大顺朝廷,敌军攻入河东,官民纷纷开城投降。何也?官不能得其位,民不能得其利而已。” 李自成颓然坐在龙椅上,他觉得治国好麻烦,还是以前做流寇爽啊。打仗就是打仗,不用担心后方。 良久,李自成坐直身体,问道:“若敌军攻入山西,肯定很多将士投降,咱们拼也拼不过,到时候该往哪里走?” 牛金星说:“汉家之地,肯定都去不得,那就只能往北。” “河套?”李自成问。 牛金星摇头:“以那赵瀚的雄才大略,怎么可能不收回河套。咱们要走,就只能去阴山以北!” 李自成不愿意:“那咱岂不是成了放羊为生的蒙古鞑子?” 牛金星居然早有准备:“陛下,臣已经打听清楚了。阴山南北,原为土默特部所有,被林丹汗打得败逃,继而便降了后金鞑子。鞑酋黄台吉,以其首领俄木布的乳母之夫,勾结大明反清为由,夺了俄木布的兵权,还将其抓到沈阳受审。而今,俄木布被贬为庶人,草场被鞑子分而治之。鞑子现在不行了,那里乱成一锅粥,你打我,我打你。咱要是带着骑兵过去,肯定能占领大片草原!” 李自成犹豫不定,他面疙瘩吃惯了,实在不想去草原放羊。 可不去草原,又能去哪里呢? 大顺朝廷内部,此时已经离心离德。除了老营的兄弟,李自成看谁都像叛徒,指不定哪天就投降大同军了。 这种情况没法打仗,只要大同军出兵,山西的关隘分分钟失守。 牛金星又说:“陛下若去草原,那就尽快去了山西北上。而今鞑子大败,草原是最混乱的时候。若是迟个一年半载,草原各部已分出胜负,到时再去草原就不好打了。留在山西又有什么用处?无非多享受一两年富贵而已。” 李自成左思右想,猛然拍板道:“只要姓赵的,愿意放回李过和高一功。咱就向他称臣,献出山西,带兵去阴山草原抢地盘!” 576【辽宁、河北与陕甘】 大战之后,便是叙功。 除了提拔奖赏将士,抚恤牺牲烈士,还封了一大批爵位。。。 总揽后勤物资调运的费纯,晋封保国公。 总揽河北战局的费如鹤,晋封镇国公。 总揽辽东战局的李正,晋封襄国公。 庞春来领衔内阁,劳苦功高,晋封辽国公。 李邦华辅政有功,恢复吉水侯爵位。 徐颖安排细作有功,晋封铅山侯。 连战连捷,攻城略地,率先打开辽东局面的卢象升,受封威宁伯。 在塞外歼灭豪格主力的王廷臣,受封定辽伯。 张铁牛、费映珙、江良、黄顺、江大山、李定国、曹变蛟等人,皆有封赏。 就连黄幺,去年协同费映珙收复贵州,今年虽没参加北方战斗,依旧在清理巩固贵州和川南地盘。但是,也一并封赏,由成都侯改封为黔候。 虽然都是侯爵,等级没有区分,但一字侯肯定比两字侯威风。 张铁牛也是如此,此战未建奇功,可镇守天津得力,由沂州侯改封为冀侯。 李定国捞到个伯爵,曹变蛟捞到个子爵,反正今后还要打仗,爵位慢慢提升便是,谁让他们资历浅呢。 王徽在强度黄河时,作战勇猛无畏,特别晋封为刚毅伯。 在辽东屡建奇功的杨镇清,这回受封男爵,但并非世袭爵位。 其他大多数将领的爵位,都属于世袭递减。三代降一级,只要不全是短命鬼,从公爵递减为平民,够他们的子孙风光两三百年。 当然,除了提升土地上限,顺便一次性赐予土地之外,大同朝廷的爵位没什么特殊待遇。 今年在南方还搞了一次清查,重新划定土地等级。上田、中田、下田,不可再进行更改,防止勋贵阶层浑水摸鱼。 赵瀚一次性给出四十多个爵位,总算不再抠抠搜搜。 公爵就封了四个,实在大方得很。 费如鹤毕竟年轻,还能继续打仗。他什么时候封王,就什么时候调回南京,在都督府老老实实的做中枢武臣。 “陛下,请设辽东省。”庞春来念叨的是这个。 李邦华欲言又止,碍于庞春来的面子,想要反对却未说出口。 赵瀚笑道:“李阁老请直言。” 李邦华说道:“北直隶和辽东,被鞑子祸害得不轻,天灾与战乱多年方息。臣觉得,现在设省还太早,可以设置主政官员,但暂时划归山东管辖。陕西也是如此,但陕西连着甘肃,可将陕甘设为一省。” “准!” 赵瀚对此也早有思考,说道:“北直隶与辽东,什么时候人口恢复到百万,就什么时候设置行省。到那时,北直隶改为河北省,辽东改为辽宁省。陕西、甘肃那边,也等人口恢复之后再分开。” 这是从实际出发的政策,人口太少还设省,财政得供应一整套班子,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 至于甘肃、宁夏什么的,在大明一朝,这些地方都归陕西的军事部门管辖。 田有年致仕之后,宋应星已经入阁为相,他建议说:“当加快北方移民,新扩之地,必须充实人口,否则边疆不稳。” 李邦华说道:“南方各省,人口虽多,却也经不起连年移民。更何况,闽粤浙三省,还在往台湾、琼州和吕宋移民。这些年大规模移民,不但耗费朝廷钱粮,也让南方各省的人口短缺。” 赵瀚说道:“南方人口短缺倒不至于,但确实没以前那么多了。” “可鼓励生育,”庞春来说道,“其一,男子二十、女子十八而未婚者,额外征收丁口税;其二,以二十年为期,无论男女孩童,年满十二到官府报备落籍,可得银五两。” 赵瀚忍不住笑道:“男婚女嫁,全凭自愿,就不约束他们了。年满十二,报备落籍,倒是可以奖励一两银子。这不但可以刺激生育,也可让百姓主动给儿女上户口。二十年太长,就以十五年为期吧。” 赵瀚治下的中国,比满清要好得多,历史上清初人口才糟糕呢。清朝官府也不怎么管,只是出台政策鼓励移民垦荒,具体实行的时候完全放任自流,一百年时间还不是人口翻了几倍。 都不说清初的四川了,千里无人烟,就说说清初的山东。 康熙初年的山东,人口缺到什么程度?佃户可以和地主同桌吃饭,地主得哄着佃户,根本不敢苛待,否则就没人帮忙种地了。 赵瀚跟内阁详细商议之后,为明年的移民计划敲定方案。 四川在明年底之前,至少要向陕西移民十万人。江西和湖南,各向河北移民五万。江苏南部和安徽南部,各向辽宁移民三万。 辽宁省虽然还未正式设立,但行政区划已经基本敲定,即被辽长城围起来的那一圈。基本跟后世的辽宁省版图重合,只是缺了建昌、建平、朝阳、北票、阜新、彰武、新民、昌图那一片,这些地方现在多为蒙古人驻牧。 李邦华指着地图说:“燕山东部余脉,还有这里的草原边缘,臣问过辽东之人,都是可以种地的。蒙古人在此,也是半耕半牧。长城不足守,辽宁省的疆域,得扩大到长城以外。令前线将士,赶紧把这些地方打下来,明年的辽东移民,迁徙三分之一过去耕种。当令汉人与蒙古人混居,鼓励异族通婚,再辅以教化之功。” 李邦华的意思,就是把辽宁省的疆域,跟几百年后的辽宁省定得一模一样。 这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出于政治和军事目的。 那里的蒙古人,也完全可以同化,因为早就半耕半牧了。特别是山区,种地为生的蒙古人,比放牧的蒙古人还多。 早在明朝初年,那些地方的居民,其实是以汉人为主,部分地区为朵颜三卫辖地。 朱棣夺位之后,朱元璋的诸王守边政策,根本就不可能再坚持。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便主动放弃那些土地,边防进行全方位收缩。土木堡之变后,明堡宗令大明威严扫地,于是越来越多蒙古人南迁,把被朱棣放弃的地盘给占了。 赵瀚没想过杀光蒙古和女真,但必须跟汉民混居,必须接受学校教育。很少放牧,或者不放牧的蒙古人,学会说汉话之后,又有自己的汉名,跟真正的汉人有啥区别? 就算在大明,辽东的汉化蒙古和汉化女真也不少。 庞春来趴在地图上,凑近看了一番:“这些地区划归辽宁之后,当设置州县,越早设立越好。哪个蒙古首领敢反抗,那就出兵擒斩!还有,据王廷臣奏报,这些蒙古部族当中,有不少汉奴存在。汉奴全部释放为民,能种地的地方,就给汉民分田。不能种地的地方,就给汉民分配草场!” 确实是越早搞定越好,因为跟着满清打仗,这些蒙古部落实力大损。 在辽阳倒戈献城的蒙古人,就全出自那一片的蒙古部族。他们献城立功不假,但以前抢劫杀戮汉民,造下的罪孽也不少,没必要什么事情都惯着。 不服? 那你起兵造反啊! 李邦华说道:“再用五年时间,不断移民充实人口,巩固朝廷在辽宁的统治。到时候,就能出兵北上,彻底打服喀喇沁和科尔沁蒙古。” 特别是喀喇沁蒙古的地盘,三分之一都被划进辽宁版图,谅他们也不敢有任何意见。 满清对蒙古的统治,是分为八旗蒙古、内属蒙古和外藩蒙古三种。将蒙古草场划得七零八落,让蒙古各部互相制衡,让既得利益群体,去打压那些非既得利益群体。 这种做法,在满清兵锋强盛时很有效果,但许多蒙古人积攒了怨气。 此番大战,满清失利,矛盾立即爆发。 而大同朝廷,直接就是设州立县。至少在可耕种地区,设州立县非常有用,完全没必要搞满清那套。 至于更北方的草原,还得另想法子,或许可以借鉴满清。 农历十月。 辽东的麦子早已收割进仓,分了许多给百姓,还能留下不少军粮。 辽东的落籍分田,也已经基本完成。一来人口较少,比较容易统计;二来百姓主动登记,有了户口就能分田。 包括没被列为战俘的女真和蒙古人在内,辽宁共有人口(十二岁以上)54万。另有三万多女真和蒙古人,被列为战俘和战俘家属,暂时不能正式落籍,全扔去东北大山里挖矿。他们可以劳改赎罪,运气好的话,干满五年还活着,就能去官府上户口分田。 还有一些包衣奴才,罪大恶极者,跟战俘一个待遇。其余的包衣,挖矿一年,即可落籍为民。 以上,没把长城外的蒙古部族算进去,否则辽宁人口应该在60万人以上。 每年坚持移民五六万,不用十年,辽宁人口就能破百万,到时候便可以正式建省了。 就在此时,李自成的投降书送到南京:第一,请除帝号,愿举山西全省,归顺大同朝廷;第二,请封阴山王,愿率部前往阴山以北,为汉家开拓草原疆域;第三,请求释放李过、高一功等被俘的大顺将领。 (今天家庭聚会,只有一更,抱歉。) 577【瓦剌归附】 阁部大臣皆在,几个老伙计也在,都围绕着李自成那封请降书讨论。 “绝不能给李自成封王,”徐颖率先表态,“便如庞先生,如今都只是辽国公,他李自成却是王爵,这让大同朝廷的文武大臣作何想法?” 李邦华说道:“封王不可行,给个公爵还是可以的。。。李自成举山西全省归降,而且还要北走阴山,也算是有大功了。否则的话,一旦开战,我军虽能拿下山西,却会耗费许多粮饷,因此而死的百姓也不计胜数。” 费纯支持李邦华的观点:“陛下,今年同时在数省大战,而且一打就是半年以上,国库钱粮真的已经捉襟见肘了。明年要组织河北、陕西、辽宁移民,贵州和川南巩固之后,还要出兵收复云南。这些都要耗费钱粮,若山西可以归顺,真能让咱大喘一口气。” 徐颖说道:“山西人心惶惶,就算武力收取,也不会非常艰难。” 费纯无奈苦笑道:“徐先生,你不当家,不知道油米贵啊。这次打仗,军粮消耗最多的是辽东,都是从江南海运过去的,还遇到风暴沉没了一艘。卢将军从保州出兵,一路北上全是山区,运粮民夫吃的粮食,比当兵的吃的还多。还有杨镇清的独立团,也全是在山区北运。” “河北战场的军粮,是江淮运过去的,中途消耗虽然不多,但招募了太多农兵守城。保定一线城池,还有大运河沿岸城池,仅守城农兵就招募了六万余,这还不算就近撤进城里的百姓。而且,被征调太多农兵的州县,虽然主粮收入不受影响,但杂粮作物肯定严重减产。” “朝廷囤了好几年的粮食,今年打仗都快用完了!” 徐颖提醒道:“李自成的粮也快完了,他若能养得起大军,肯定不会举山西而归附。” 费纯点头说:“这倒是实话,请陛下定夺吧。” 大战半年多,不仅大同朝廷粮食告急,李自成和满清那边更加严重。 辽阳崩得那么快,除了满清兵无战心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城中粮食不足。当时,李正甚至都不用进攻,只要再围城两个月,城里的八旗兵就得吃人肉。 大玉儿要对付多尔衮,满清贵族一致同意,也有多尔衮家里钱粮颇丰的因素。 满清从沈阳迁都去建州,中途给士兵支付的粮饷,有三成来自于多尔衮的家产。 赵瀚看向庞春来:“庞阁老有何建议?” 庞春来反问:“陛下今后想打到哪里?打到河套,打到塞北,还是打到漠北?” 塞北就是阴山以北的内蒙古区域,而漠北已经属于外蒙古了。 “漠北。”赵瀚说道。 庞春来回答:“既然要打漠北,那把李自成放到塞北也无不可。满清衰落,塞北、漠南(都是内蒙古)必然大乱,蒙古各部肯定互相攻伐。漠北那些蒙古部族,多半会趁机南下。李自成去了塞北,敌人并非塞北、漠南蒙古,而是从漠北来的蒙古人。李自成能在阴山立足已是不易,绝对不可能迅速壮大。” “此计甚妙,”李邦华拍手赞叹,“就让李自成北出阴山,去跟南下的漠北蒙古纠缠。” 赵瀚点头表示认同,拍板道:“拟诏,准许李自成归附,准许释放伪顺降将。但是,李自成只能封阴山侯,等他在塞北立了大功才可再次晋爵。李自成若嫌朕给的爵位太低,那就明年打仗。他要是能打赢,皇帝也让他来做!” 敲定此事,又议其他。 被王廷臣占了一大块地盘的喀喇沁蒙古,与察哈尔蒙古联名献上降表,这些蒙古部落都请求归附,并且共遵大同赵皇帝为天可汗。 陈茂生拱手道:“皇帝便是皇帝,可汗便是可汗。天可汗虽然威风,臣却觉得没必要。一旦陛下接收此尊号,则蒙古诸部的很多事情都难以处理。” “陈尚书所言有理。”萧焕第一个赞同。 众臣都想让赵瀚收下尊号,“天可汗”是多么威武霸气啊。但现在不可能接收,因为要在一些蒙古人的地盘设立州县,收下别人的尊号手段就很难强硬。 努尔哈赤也有类似的尊号,代价是蒙古王公跟他平起平坐。 赵瀚虽然有些心动,但还是抵抗住诱惑,说道:“那便不做天可汗。蒙古各部,积怨日深,朕若强行劝和,他们反而心生怨怼。让他们去打,等打个一两年后,大同军再去收拾残局!” 现在的蒙古,真的是打成了一锅粥。 科尔沁诸部正在内战,喀喇沁在捅科尔沁的菊花,喀喇沁的南方地盘又被大同军占据。察哈尔正在收拾周边小部落,土默特、永谢布的残余势力正在结盟。漠北蒙古,北山女真,随时可能南下,再加个即将出塞的李自成……几年混战下来,草原人口估计要下降两三成。 …… 青海。 车臣岱青快马奔向固始汗的营帐,在牧场遇到正在骑马射箭的固始汗。 “你怎么来了?”固始汗问道。 固始汗一共有十个儿子,长子常驻西藏,四子过继给拜把兄弟,其余八子都在青海率部游牧。 车臣岱青是次子,没有接到召唤,是不准回来见父亲的。 车臣岱青翻身下马:“父汗,有重大消息。南京的赵皇帝,打败李自成占了陕西,听说女真人也吃了败仗。赵皇帝的军队,已经抵达甘肃驻扎,听说还要派文官过来。咱们在甘肃的牧民,都被通知要去官府落籍。” 固始汗手里把玩着马鞭,叹息说:“甘肃的赋税,看来是收不上来了。” 李自成对甘肃的统治,一直都不太稳固,只占了城池和关隘,官员也只能约束汉民。而甘肃的牧民,则奉固始汗为共主,固始汗可以去甘肃收税。 同样的,川西的康区,固始汗也在收税。 后藏地区的税收,用来供养西藏那群和尚。川西康区的税收,用来供养青海的蒙古部众。 车臣岱青问道:“父汗,要不要跟甘肃的汉军打一场?” “不能再启战端,得彻底归附赵皇帝才行。”固始汗非常无奈。 青海和西藏,如今叫做和硕特汗国,创建者正是眼前这位固始汗。 固始汗,是国师汗的音译,被瓦剌蒙古共遵为大国师,同时他还担任瓦剌联盟的盟主——瓦剌各部,不设大汗,只有盟主。 身为盟主,瓦剌蒙古的敌人,就是固始汗的敌人。 那么,瓦剌的敌人有哪些呢? 其一,漠北的喀尔喀蒙古。 其二,中亚的哈萨克汗国。 其三,沙皇俄国! 如果再跟大同朝廷打仗,固始汗就成了四面皆敌。 固始汗对儿子说:“你率队去南京朝贡,进贡战马200匹,进贡精美地毯10张。就说甘肃的蒙古人,和硕特汗国不再沾染,这些蒙古人都是赵皇帝的百姓。但是,请求赵皇帝,在甘肃留出通道,准许和硕特军队经过。” 蒙古和硕特部,地盘在天山以北,那里都是固始汗的兄弟在管理。而固始汗的和硕特汗国,却在青海和西藏。 两处领地,想要互相派兵支援,要么走嘉峪关外的哈密地区,要么走嘉峪关内的甘肃地区。前者被东察合台汗国阻挡,后者被占据甘肃的大同朝廷阻挡。 找东察合台汗国借道行军,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都是蒙古政权,但东察合台汗国,信奉的是环保教。而固始汗这边,信奉的是藏传佛教。别说借道行军,不互相打起来,都算他们爱好和平。 仔细想了想,固始汗又说:“只要赵皇帝答应在甘肃借道行军,瓦剌各部,都愿向他称臣!” 这却是玩大发了,一旦赵瀚答应,不但西藏、青海名义上属于大同中国。还包括天山以北的新疆版图,以及后世的哈萨克斯坦东部边境、俄国在东西伯利亚的许多领土。 法统! 这年秋天,固始汗次子车臣岱青,率领上百人的朝贡使团,还带上十多个青海喇嘛,从甘肃经陕西前往南京。 历史上,清朝对西藏、青海、新疆的法统,就来自于固始汗的臣服朝贡。车臣岱青,甚至亲自带兵出征,帮着满清平定甘肃和西宁。 他们是发自“真心”的臣服,绝对不可能反叛。除非,他们能够干翻哈萨克和喀尔喀蒙古,能够跟沙皇俄国暂时停战。 在另一个时空,这种情况真的出现了。 来自瓦剌蒙古准格尔部的噶尔丹,先是武力夺取准格尔部统治权。接着又击败和硕特部,统一瓦剌蒙古之后,再杀穿了喀尔喀蒙古,一直打到内蒙古威逼北京。期间还抽空占领了半个西藏,顺手把东察合台汗国给灭掉,夺取哈萨克的塞喇木城并将其打服。 对于准格尔的征讨,从康熙一直持续到乾隆,祖孙三代才将准格尔给灭掉。 如果历史不改变,固始汗还能再活十年。 这位13岁就带兵打下乌鲁木齐的猛人,对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一塌糊涂。长子在西藏,八个儿子在青海,根本没有确立继承人。 最终,在青海的八个儿子,共遵长兄为大汗。 但是不准大哥来青海,势力就此陷入分裂。大哥独自治理西藏,八个兄弟分治青海,互相之间打了几十年仗,被满清捡便宜给收复回来。 这种机会,赵瀚是不可能放过的。 (今天也只有一更,祝各位书友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578【辽东后事】 南方人移民到辽东,不必担心他们的生存问题。 朱元璋进行实边屯垦,大部分发配到辽东的罪犯,都是来自长江以南的居民。。。说是罪犯,其实很多是敌对势力的俘虏,又或是根本不足以流放的轻刑犯。 当时,朱元璋的移民工作,各种细节保障都很好。南方人移民到东北,死亡率远低于清初的湖广填四川! 毕竟是冰天雪地,赵瀚这次组织辽宁移民,待遇远比之前更加优渥。 确定移民者,每人发两套冬装,其中还包含棉帽和棉靴。以就近安排原则,同村的二十人,共用一头耕牛。耕牛的所有权,归这二十人集体所有,也就是官府送给他们的。 明年预计迁徙到辽宁六万人,仅耕牛就需要三千头,好在从鞑子那里缴获了不少。 侯方域被任命为抚顺知县,在鞑子迁都撤离时,那里的百姓被抢掠一空,还有不少百姓被掳走做运粮民夫。虽为知县,但其治下人口,顶多能有一万多人。 而且,接下来如果继续打仗,抚顺将是大同军与鞑子作战的最前线! 就现在来说,大同军也还在出兵,攻打辽长城的抚顺关——占领抚顺关之后,大同军随时可以越过长城,包围鞑子控制下的萨尔浒城。 对于这种恶劣环境,侯方域并不埋怨,因为他是主动申请去东北的。 一来为了自身仕途,只要在辽宁好好干,政绩肯定不会被埋没; 二来他的父亲侯恂,被牵扯进满清政治斗争,被生生打断了双腿,又在监狱里饥一顿饱一顿。鞑子撤离沈阳时,侯恂被遗忘在大牢里,大同军将其救出来时,侯恂整个人都饿脱相了。侯方域此去抚顺,正好可以照顾父亲。 “开船啰!” 几条官船在南京出发,一些前往上海,转坐海船前往辽宁。一些沿着大运河,直奔河北地区。至于陕西那边,大部分官吏从湖北路过。 跟随官吏一起走的,还有许多商船。 虽然移民还未动身,得等明年初春从南方出发。但是,商贾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在今年冬天就得抵达。先站稳脚跟,设立简易仓库,在城里开设店铺,等春天时把货物运去。 每次大同朝廷扩张地盘,就蕴含着无限商机,好多商贾赚得盆满钵满。 以前,还得官府进行动员,让商人去新地盘开发。而今的商贾抢疯了,新地盘的城内店铺,还得竞标拍卖才能拿下来。就算是攻城时,烧成废墟的街区,也有商贾拍买下来,自己出银子重建房屋。 对于小商人而言,只要他们举家移民,可以优先购买商铺,不用跟大商人拍卖竞争。 而且,这种小商人受官府保护,能乘坐官船跟赴任官吏一起出发。 转眼来到上海换船,侯方域好几年没见,发现上海竟然异常繁华。其背靠长江水道,人口打着滚儿增加,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长江沿岸省份,都有商贾跑来做生意。 “嘿咗,嘿咗!” 码头工人喊着劳动号子,人畜混合动力的起重机,正缓缓拉起捆绑着的二十多个麻袋。 拉扯到一定高度,水牛被驭使者叫停。 工人们集体拉动绳索,在滑轮和齿轮的作用下,圆木长臂开始转向移动。停至海船甲板上空,工人们再慢慢放下绳索,那二十多个麻袋稳稳落在甲板上。 这样的货物起重机,已在好几个港口出现。 大部分货物,依旧由人工搬运,特别是瓷器等易碎品。但像粮食这种大宗笨重货物,尤其是赶时间的时候,则会选择租用码头的起重机——除了装船速度快些,在成本上没有太大区别,毕竟起重机也需要建造和维护。 真正的优势在于,搬运重型攻城炮之类物品,那才是起重机的正确使用方式。 侯方域从内河官船下来,一路在码头踱步,跟别的官吏一起,前去登上海军的大船。沿途所见,让他颇觉新鲜,这里跟南京有很大区别。 码头上,偶尔还能看见日本人,都是偷偷跑来中国的日本浪人。 德川家光的政策又变了,之前开放的港口,再次被幕府关闭。只剩一个长崎港,供中国和荷兰贸易,而且只准跟幕府做生意。 日本在短暂开放之后,再次选择闭关锁国,于是所谓的倭寇又出现了。 这些倭寇,没胆子来中国海域,仅在琉球附近四处抢劫。 他们是某些藩主的私人武装,德川家康多次请求跟中国建交,每次稍微有点进展,就会被倭寇给破坏,背后也肯定是这些藩主在使坏。 还有一个情况,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清理之中。 赵瀚刚刚开放港口时,各处港口都有欧洲商船。可到现在,欧洲商船几乎绝迹,也就广州还有法国的商贸站。 究其原因,是中国海商集体发力,商业垄断了中国沿海的进出口贸易。 中国海商的拿货价更低,又有本土优势,从价格上将欧洲海商击败。欧洲各国的商船,如今干脆在越南、爪哇等着,从那些地方购买中国货物,比他们自己开船到中国进货的成本还低。 也就四处招惹是非的法国,遭东南亚各方势力驱逐,被迫跑去广州高价拿货。 侯方域顺利登上军舰,站在甲板一番观察,随后竟然上来两个欧洲鬼佬。 “卫先生也去辽宁?”侯方域主动打招呼。 卫匡国说道:“一位耶稣会教友,受派来到南京,并未获得陛下接见。但陛下允许他四处观摩,听闻辽东要搞大移民,在下便陪这位教友去一趟。” 侯方域看向另一个鬼佬。 卫匡国介绍说:“这位教友的汉名叫南怀仁,南京之南,怀仁守道之怀仁。” “幸会!”侯方域拱手。 南怀仁用蹩脚的中文说:“幸会!” 南怀仁这次来中国,先是去的澳门,一共来了十多个传教士。 澳门的教堂,由于断了荷兰的资金支持,全靠澳门的葡萄牙信徒供养,已经有些快开不下去了。听说别的地方更惨,传教士还得打工谋生,这些新来的传教士陆续离开中国。 只有南怀仁选择留下,毕竟地主家的傻儿子,带够了银子可在中国混几年——他爹是尼德兰的世袭法官兼税务官。 三人离开甲板,进了船舱闲聊。 卫匡国由于来到中国时间较短,没有在翰林院担任职务,但他拜了艾儒略和汤若望为师。 卫,保卫。 匡国,匡扶国家。 这个名字,要保卫匡扶的是大明…… “卫先生目前在研究什么学问?”侯方域问道。 卫匡国回答说:“正在研究中国历史,我打算写一本历史书,向欧洲介绍中国的三皇五帝到秦汉。也就是从人类诞生,到基督降世期间的东亚历史。欧洲人对此不了解,他们应该也必须了解,中国在基督耶稣降世前就已经有辉煌文明。” 侯方域点头赞许:“此亦有教化之功,祝君编书顺利。” 卫匡国介绍说:“这位南怀仁教友,毕业于鲁汶大学。天文、地理、数学、历法、机械、哲学,各类学问皆通,他还擅长铸造火炮。陛下虽未召见他,却对他的学问很赞赏,因此特许他乘坐军舰去辽东游历。等游历了辽东,他还要游历北方,再准备去四川。” “竟是西方大儒,失礼,失礼!”侯方域拱手说。 南怀仁连忙拱手:“在下……中国话……学习……见谅……请。” 侯方域笑道:“不碍事的。” 军舰两日之后启航,跟随同行的,还有二十多艘商船。三分之一前往朝鲜贸易,三分之二则是前往辽东。 朝鲜已经对中国商人躺平,而且君臣乐于贸易。他们用人参和矿产,甚至是朝鲜粮食,交换来自中国的各种商品,从中获利非常丰厚。至于朝鲜普通国民,饿死多少无所谓,只要不揭竿造反即可。 数日之后,船队抵达旅顺口,这里因为战后贸易迅速繁荣,而且提前移民来一批码头工人。 工人们也是愿意的,由于缺乏劳动力,在旅顺口干活的工资,远比在上海那边更高。 侯方域带着抚顺县官吏,从金州一路前往沈阳。他沿途给两个欧洲佬介绍:“此皆我汉家疆土,被野人蛮夷窃据,而今汉人十不存一。陛下英明神武,已将蛮夷击败,解救出活着的汉民。就连蒙古和女真平民,也有一些获得宽恕,能与汉人一般分田落户。” 南怀仁的中文,一直都会听,但不太会说。这些天一直用中文交流,已经比在上海时更流利了。 他沿途观察情况,又问了些问题,抵达沈阳时开始写日记: “我跟随中国官员,已经到了鞑靼的旧都。不可一世的鞑靼人,在几年前攻破中国的首都。甚至连沈阳,这个鞑靼旧都,也是从中国人手里抢走的,现在又被中国皇帝夺回……” “中国疆域辽阔,这个被定为辽宁的地方,比欧洲许多国家还大,而且气候也类似北欧。这里的中国人,被鞑靼杀戮太多,中国皇帝决定移民。明年的移民数额,却定在六万人。这可不是六万军队行军,而是六万人的家庭。需要安置土地,需要给他们种子和耕牛,甚至中国皇帝还提供过冬的衣物。我想,欧洲没有哪位君主可以做到。” “更可怕的是,这种规模的移民,已经在别的省份多次进行。明年移民的六万人,只是抵达辽东。同时还向陕西移民十万,向河北移民十万……不可想象的移民规模。” “教皇陛下禁止中国信徒祭祖拜孔,我认为是有欠考虑的。中国有着自己的传统,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基督教必须遵循这种传统风俗,否则很难展开传教活动……” “今天,我在沈阳旁观了行刑仪式,一批叛国者被集体砍头。听说仁慈的中国皇帝,想把这些叛国者送去挖矿。但皇帝的老师,一位年老的智者,还有大量辽宁军官,纷纷写信请求严惩叛国行为。皇帝准许了他们,将鞑靼入关之前的叛国者,将那些臭名昭著的家伙全部处死……” 尚可喜早就被阵斩,孔有德、祖大寿、吴三桂等人,皆在沈阳城外集体斩首示众。 祖大寿在刑场哭泣抱怨:“老子坚守宁锦二十年,便是被围城粮尽,吃人肉也不投降。最后投降,也是援兵不至,我祖大寿不负大明!” 吴三桂只是跪在刑场不说话,茫然看着身边的汉奸被砍头,围观百姓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噗!” 刽子手朝刀身喷了口烈酒,按着吴三桂的脖子往下压。 刷!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579【李自成的草原之旅】 车臣岱青率领的青海使节团,刚刚进入河南地界,李自成也接到了赵瀚的回复。 李自成召开御前会议,直接说道:“今年大战,山西粮食所剩无几。。。人心又不稳,明年姓赵的再打来,山西肯定是保不住的,不晓得有多少文武投降。咱跟姓赵的商量了,他同意把被俘的兄弟放回来,还跟咱施舍一个阴山侯。” “咱准备出塞打仗,占了草原做大王。你们愿意跟着的,便带你们去草原。你们不愿跟着的,就留下来献地投降。都是老兄弟,咱今天说敞亮话。不想去草原放羊,咱也不强求,谁他娘的愿意去放羊啊?” “莫要抹不开面子,今天不必表态。想跟咱走的,想留下来投降的,都回去暗中准备。” “要走的,只带骑兵走。就算没有战马,至少得有只骡子。没有婆娘的,赶紧讨个婆娘,咱们是去草原安家。莫要去了草原,又他娘的想家要回来。也莫要搜刮太狠,临走之前,找地方士绅商贾拷饷便是,别再去为难那些苦哈哈百姓。” “明年开春之后,就定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到太原会兵。二月初二以前来太原的,我带你们去草原。不来的,就当你们留下来投降,今天便算是咱们的辞别宴席……” 李自成把话说完,全场无人做声,这个消息太突然了。 终于有人要开口表态,李自成抬手打断:“今天只管喝酒吃肉,不许说别的。要走,开春时带兵过来;不走,开春时别再露面。今天若是说穿了,喝酒也喝得不爽利。来人,上酒食!” 好酒好菜,全都端上来,李自成已经很久没这么奢侈了。 一群老营兄弟,似乎回到十年前。他们推杯换盏,放浪形骸说着黄色笑话,李自成也放下皇帝架子,跑去跟老兄弟们勾肩搭背。 酒过三巡,喝到动情处,刘宗敏双眼含泪道:“咱家是给人种地的,交不起租子,爹便上吊自杀了,娘带着咱去讨饭吃。这做叫花子好啊,听说朱元璋做过叫花子,那赵皇帝也做过叫花子。娘把衣裳给咱穿,娘把讨来的给咱吃,娘她自己却冻死饿死了……” 李自成摔杯大骂:“都是那些狗入的贪官污吏,咱们哪个不是良民?被逼着去要饭,被逼着去杀人,被逼着当流寇!” “可不是?咱以前只想好好种地,也不求吃上肉,能饱肚子就知足了……”刘芳亮也开始回忆苦日子。 张鼐说道:“咱爹妈都死了,幸得义父(李自成)收留。这辈子义父去哪儿,咱便跟到哪儿。不就是草原吗?咱去把草原占了,推举义父做草原的汉人大汗!” 一顿酒肉,这些家伙的流寇dna被激发,重新回到当年困居商洛山的状态。 他们从潼关原逃进山里,只剩下一两千人,冬天还被冻死不少。可开春之后,从山里杀出,迅速席卷整个河南。 现在的形势,可比当年更好,有一个冬天来搜罗钱粮,然后带着士卒大摇大摆离开。 酒宴散去,各自回到驻地,开始紧锣密鼓的抓捕士绅商贾。 不问罪名,先严刑拷打。 等打得半死,自会交出钱粮。 一堆卖国牟利的晋商,根本不用赵瀚收拾,就被李自成部将折腾得欲仙欲死。一些晋商,在各处地窖藏的银子,竟然多达上百万两,这还是几年前被拷打过一次的结果。 春节过后,这些大顺将领,包括少数半路投靠的将领,纷纷带着士兵和家属朝太原汇聚。 一路都有士兵逃跑,但无所谓,普通士卒随便跑,只要看住会骑马的不跑就行。 等赵瀚放归李过、高一功等俘虏之后,李自成率领大军朝草原进发。越过长城的时候,麾下有骑兵一万二千余,士卒家属和少数平民共计四万余,银子带走近千万两,各类驮运财货的牲畜两万多头。 山西那些士绅商贾,钱粮几乎被搜刮一空。只有少数要钱不要命的,被打死也没说出银子藏在哪儿。 如今的阴山南北,包括广袤的河套地区,全都是西土默特部的地盘。 虽然西土默特部的人口仅15万,但他们的地盘实在太大。满清根本不放心,因此不给自治权,分设各旗之后派都统管辖,于是又被称为归化土默特部,连一个名义上的大首领都没有。 满清既然衰落,西土默特部就成了一盘散沙。有的部落互相交战,有的部落试图结盟,哪里抵挡得住李自成大军? 李自成率军北出长城,立即一分为二。 他亲率一部向西走,刘宗敏率部走东路,见到西土默特的部落就打。 “杀!” 妥妥城(托克托县)外,李自成率领骑兵长途奔袭。 虽非一人双马,却是一马一骡。 战马用于骑乘,骡子用于驮运盔甲,奔袭三百里直接杀到此处。 妥妥城附近的蒙古人,完全被李自成给杀懵了。 听闻满清败逃,西北边的达拉特部,刚跑来妥妥城打过一仗。损失惨重之下,这里的蒙古人,选择臣服达拉特部。谁知达拉特部刚走,李自成又带兵杀过来。 甲胄齐备的大顺骑兵,宛如秋风扫落叶般,将蒙古人打得七零八落。 “陛下,俘虏怎办?”张鼐问道。 李自成说道:“蒙古头人都杀了,他们的儿孙也杀,只留不记事的孩童。蒙古平民留下,让他们帮着放牧。这片草场,是咱们的!休整两日,再杀去达拉特部。等灭了达拉特部,就去攻打归化城。” 归化城在呼和浩特附近,那里以前是蒙古汗廷。跟妥妥城一样,归化城也年久失修,根本就没法撤进城里坚守。 值得一提的是,从妥妥城到归化城,沿河都是可以耕种的。当年,俺答汗大量招募汉人,边镇军户逃去还能分田,于是大量边军不堪虐待,纷纷跑去投靠蒙古人,几大白莲教首领也逃去做地主。 可惜俺答汗死后,善待汉民政策就被推翻。当初阴山南麓的十万汉民,如今已所剩无几,要么被杀,要么逃跑,要么被充做牧奴。 李自成在妥妥城稍作休整,很快杀去达拉特部。 一场血战,李自成损失骑兵数百,达拉特部被杀得向北逃窜。 当李自成率军杀到阴山,刘宗敏率军杀到大青山时,总共俘虏蒙古牧民三千余,救出草原汉奴千余人。还掳走三万多头牲畜,抢到大量的粮食——呼和浩特等地可以种粮,那里的汉民和汉奴不少,附近部落几乎变成驻牧民族。 他们不但攻击西土默特部,还一路劫掠察哈尔部,因为察哈尔部也是一盘散沙,互相之间内斗已经打出狗脑子。 然后,李自成不守承诺,并未带兵翻越阴山。 李自成率部驻扎归化城(呼和浩特附近),李过率部驻扎黑山(包头附近),刘宗敏率部驻扎集宁(乌兰察布附近)。 他们打算在此积蓄实力,俘虏更多蒙古奴隶,抢夺更多蒙古战马和牲口,在农耕区种出更多的粮食,将解救的汉奴都训练成骑兵。 到那个时候,如果大同军杀来,他们就去阴山以北;如果大同军不来,李自成就在此称王称霸。 已经臣服南京朝廷的察哈尔部,哭着派使者求援,请求大同军赶走李自成。 只能说,内蒙古的蒙古各部,已经被满清给玩废了,否则李自成也不会那么顺利。 当然,察哈尔右翼和西土默特部,被李自成逼得开始寻求结盟。他们只有联合起来,才能跟李自成打仗,继续内斗就都等死吧。 李自成想要在阴山南麓站稳脚跟,还得打退蒙古人的联手进攻才行。 不管谁输谁赢,这大片草原必定人口锐减! “哒哒哒哒!” 一骑快马从包头方向而来,飞奔至呼和浩特。 “陛下,向西北逃窜的达拉特部,带着更西边的乌拉特部杀回来了。敌军人多势众,将军(李过)请求速速出兵救援!” “晓得了。” 李自成立即召集骑兵,谁知还没出发,就接到刘宗敏的求援,刘宗敏也遭到了察哈尔部的联合攻击。 牛金星骑马过来,说道:“陛下,咱们都是外人,虽然前阵子作战顺利,但如今已是群狼环伺。还有,那些蒙古牧民,也多有逃跑之辈。咱们得改法子,其一,狠狠打几场胜仗;其二,屠杀一两个部落立威;其三,分化拉拢一些小部落。” “丞相说得对,但等这仗打完再说。”李自成翻身上马。 牛金星说道:“当让刘将军(刘宗敏)撤回来,暂时跟察哈尔蒙古和解,先聚集兵力彻底把土默特蒙古打服。咱是外人,不能同时招惹两个大部族。咱们一撤,察哈尔蒙古必然再次内讧,等收拾了土默特蒙古,再去打察哈尔蒙古也不迟。” 李自成点头说:“立即派人,去跟刘宗敏传令,让他率部来归化城,集宁那边让给察哈尔部。” 李自成霸占呼和浩特不足两月,就遇到蒙古人的联合反攻,而且不是什么全族大联合,这就够他在草原喝一壶的。 这货快速前去支援李过,李过已经兵败撤到灵照寺。 两人合兵杀回,大胜一场,一路追击至巴彦淖尔,直接将那里的乌拉特后旗部落给屠空。 李自成不是什么搅屎棍,而是流落草原的过江龙。 草原大战,不知得持续多少年。 而在这年春天,车臣岱青率领的青海使团,终于顺利抵达南京朝贡皇帝。 580【固始汗?归义王!】 南京,紫禁城。 车臣岱青虽是使团领袖,但名义上的正使,却是青海活佛多居嘉措。。。 这一系的活佛,前面都由转世而来。唯独多居嘉措,却由夺舍大法重生。 前代活佛在凉州圆寂,遗体被送往康巴东科寺,中途遇一汉族青年死亡。前代活佛的灵魂,投入这汉族青年体内,青年竟然死而复生,大喊道:“我是东科!” “东科寺多居嘉措,拜见大同皇帝陛下!” “和硕特汗国车臣岱青,拜见大同皇帝陛下!” 两人来到殿中,先后朝赵瀚行礼。 鸿胪寺已经复设,隶属于礼部,掌管外宾、朝会、宴席和礼仪。外藩使臣觐见皇帝,也不像以前那么糙了,都要在鸿胪寺进行学习,一律弯腰长揖对皇帝致敬——僧道等特殊职业可自便。 “赐座。”赵瀚说道。 “谢陛下!” 二人在女官的引导下,小心翼翼落座。 简单交流几句,车臣岱青说:“陛下,我父图鲁拜琥,愿携瓦剌蒙古与和硕特汗国,衷心归附大同中国,世代为天朝之西北藩篱。” “汝父忠顺可嘉,朕心甚慰,”赵瀚点头赞许,随口问道,“汝父身体可好?若有时间,可来南京会面,朕也欲见蒙古英雄。” 车臣岱青回答:“托陛下洪福,家父身体尚佳,能像十六岁的少年一般骑马打猎。” 赵瀚微笑道:“你的汉话说得很好。” 车臣岱青说道:“小臣已学汉话八年。” 赵瀚又看向多居嘉措:“这位活佛,似乎不喜说话。” 多居嘉措本身是个汉人,虽然被前代活佛夺舍转世,但也残留着对皇帝的敬畏,连忙说道:“觐见陛下,犹如礼佛,诚心即可,毋庸多言。” “大师佛法高深,朕实敬佩,”赵瀚立即表达对活佛的敬意,但只是尊敬而不感兴趣,转开话题问,“瓦剌蒙古,经常遭到俄罗斯的袭击?” 罗斯国,罗刹国,才是沙俄的正确音译。 但蒙古语很少有r辅音开头,在谈及罗斯国时,第一个音节变形为o,二手翻译为汉语便成了俄罗斯。 同样的,俄罗斯对中国的称呼,也一直沿用欧洲的错误叫法:契丹。 车臣岱青回答:“俄罗斯在北方,他们的远征军叫哥萨克。人数不多,却非常可恶。他们入侵瓦剌蒙古的帖良古惕部,建了一座叫孔兹可(库兹涅茨克)的城堡。又在杜尔伯特部的北方,建了一座叫他拿(塔拉)的城堡。他们平时躲在城里,经常外出劫掠我族,抢劫之后又回到城里。” 库兹涅茨克城堡,建于二十多年前。此城的西北方,是托木斯克城堡。更西方,是塔拉城堡。 三座城堡,都压在瓦剌蒙古北方。 赵瀚问道:“俄罗斯的哥萨克骑兵,他们的战力如何?” 车臣岱青回答:“回禀陛下,小臣没有遇到过,都是听族中长辈所言。这些哥萨克,凶悍异常,手段狠毒,又非常狡猾。他们喜欢偷袭,并不正面作战。每次蒙古勇士去征讨,他们就躲在城堡里。那里实在太寒冷,蒙古勇士缺少补给,最多围城一两个月就得撤兵。等蒙古勇士撤走,哥萨克又南下劫掠蒙古牧民。” 赵瀚一下就听明白了,瓦剌蒙古不怕哥萨克骑兵,但是已被哥萨克给恶心得够呛。 哥萨克的本意是“自由”,最初是一群不堪贵族压迫的平民。他们为了躲避封建领主迫害,不断往东逃跑迁徙,住在河边称呼自己为哥萨克人(自由之民)。 最初的哥萨克,并没有骑兵部队,而是长期住在船上。 他们打仗也在船上,打不过就划船逃跑,平时就靠捕鱼为生。在连番击败封建领主的征讨之后,哥萨克开始声名鹊起,后来招安洗白成了贵族的雇佣兵。 赵瀚问明白哥萨克,又说道:“瓦剌既已归附天朝,则瓦剌之敌,便是天朝之敌。除了俄罗斯之外,瓦剌还有哪些大敌?且都一并说出来,待朕收拾完女真蛮子,便去帮瓦剌扫平敌人!” 车臣岱青欣喜道:“启禀陛下,瓦剌的心腹之患,便是漠北的喀尔喀蒙古。若陛下愿意出兵,瓦剌各部愿出骑兵五万配合,将喀尔喀蒙古从漠北彻底抹去!到时候,河套归天朝,漠北归瓦剌!” “哈密为谁所占?”赵瀚问道。 车臣岱青说:“天山以南,皆为东察合台汗国,但实为叶儿羌汗国所有。东察合台汗国,原本分裂为叶儿羌国与吐鲁番国,叶儿羌国又分裂为诸部。二十年前,吐鲁番汗王之子,趁其兄弟争位之机,带着叶儿羌国的军队出兵吐鲁番。此人统一了叶儿羌国,又把吐鲁番交给胞弟治理,向东控制了哈密,向北攻击我瓦剌蒙古的准格尔部,夺走伊犁河谷和巴尔喀什湖。” 叶儿羌汗国的建立者,就是印度莫卧儿帝国建立者的表弟。 如今这位重新统一南疆的君主,叫做阿卜杜拉。历史上死得很扯淡,向满清称臣之后,亲自跑去麦加朝圣,回来时病死在印度德里,叶儿羌国从此陷入内战,后来被瓦剌蒙古的准格尔部给灭了。 瓦剌蒙古,四面皆敌。 北有俄罗斯,西有哈萨克,东有喀尔喀,南有叶儿羌。只不过,暂时跟叶儿羌休战了,代价是承认叶儿羌对伊犁河谷和巴尔喀什湖的统治。 赵瀚没有当今的西域地图,只有几副古代西域图。 他把车臣岱青叫到身边,问道:“哪一片是叶儿羌?” 车臣岱青也有些迷糊,思考好一阵,指着南疆地区说:“应该是这里。” 赵瀚又指着阴山北面:“这里是喀尔喀?” “对。”车臣岱青这次要肯定得多。 “这边呢?”赵瀚往西指。 车臣岱青道:“那里是哈萨克。哈萨克和叶儿羌的中间,还夹着吉利吉斯人。” 吉利吉斯人,就是柯尔克孜族,后来一部分住在新疆,一部分居住在前苏联。苏联解体之后,变成了吉尔吉斯斯坦。 吉利吉斯人,原本住在七河流域(巴尔喀什湖以东,包括伊犁河在内的七条河流)。准格尔部把吉利吉斯人赶跑,自己占了伊犁河谷,现在又被叶儿羌国给夺走。 赵瀚跟车臣岱青一阵闲聊,终于打开了西域的战争迷雾,大致搞明白那些地区的势力分布。 车臣岱青非常老实,对赵瀚是有问必答。 因为赵瀚问的内容都很远,如果大同军真要翻脸,打的根本不是西域,而是固始汗的青海和西藏! 固始汗这人很有意思,十三岁就领军出征,占领乌鲁木齐等地。他原本可以统治北疆,但必须使用武力。为了避免跟叔叔、兄弟、拜把兄弟内战,直接放弃了自己的地盘,带兵跑去把青海打下来。 等于一个大公司的继承人,在已经担任总裁的情况下,说这家公司我不要了,股份你们几个分吧,我自己带一笔资金出去创业。 和硕特部那些首领,对此非常感激,尊奉固始汗为名誉董事长。而集团总公司瓦剌蒙古,也依旧尊奉固始汗为名誉总裁。 只要不动瓦剌蒙古首领的实际利益,固始汗可以代表整个瓦剌做主。 比如,臣服大同朝廷! 聊了一阵西域,赵瀚又开始请教佛法,了解西藏和青海的各教派情况。 藏传佛教四大派,固始汗支持的是黄教,如今黄教的势力如日中天。 眼前这位多居嘉措,便是黄教活佛之一。 车臣岱青在南京居住月余,终于等来了皇帝册封: 大同中国朝廷,册封固始汗为归义王,赐予藩王金印一枚。又册封瓦剌诸部首领为公爵,一并赐予金印。固始汗及各部首领,赐予精美火绳枪一杆,弹药若干。固始汗本人,特赐天竺神驹一匹(马瓦里马和蒙古马的混血)。 又钦封多居嘉措为青海活佛,并规定,今后的青海转世活佛,必须接受南京皇帝的册封才有效。 特许瓦剌诸部骑兵,可在甘肃军事通行。 但是,每次通行之前,必须进行报备许可。中途若有违法之举,一律严格法办,否则就等同叛乱。 车臣岱青欣喜若狂,父亲交给他的任务,竟然圆满完成了,这位大同皇帝真是仁慈啊。 大同皇帝赵瀚,正在等着他父亲病死呢。 反正赵瀚年轻得很,而固始汗已经六十四岁。一个常年征战的蒙古人,六十四岁高龄了还能活多久? 这位新鲜出炉的归义王一死,青海和西藏肯定分裂。就算不分裂,赵瀚也会让它分裂,到时候什么都是朝廷说了算。 车臣岱青跪在南京城下,面对巍峨高耸的城楼,拜别皇帝返回青海。 至于青海活佛,则被扣下做人……做客人。 历史上,满清也是这么玩的,青海、西藏有好几个驻京活佛。一旦发生叛乱,活佛在手,随时可颁布相关命令,地方首领不听话就是违背活佛旨意。 581【君主集权宪法】 谨身殿。 三月三,朝廷放假,皇帝今天没有办公。。。 李香君正在研墨,赵瀚亲自展纸,将一方镇纸压在上面。 “陛下,墨研好了。”李香君递来毛笔。 赵瀚提笔写下一行字:大同中国钦定宪法。 《大同律》的内容,应该参照宪法而编订,可赵瀚却让刑部先编《大同律》。这是因为,宪法里的一些东西,赵瀚自己都拿不准,今后会根据《大同律》的实施过程而修改。 君主立宪,也有很多种,就像殖民风格各不相同。 西班牙、葡萄牙的海外殖民,完全就是强盗式的掠夺。不仅压迫土著和黑奴,连本国移民也被盘剥,葡萄牙王室甚至逼得葡萄牙移民,大量脱离母国选择皈依印度教。 而英国的海外殖民,则延续其搅屎棍风格,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在印度。先伏低做小,获得印度皇帝信任,再拉拢分化土邦,从中浑水摸鱼牟利,再将土邦王公捆绑在自己的利益战车上。 法国的海外殖民,却有浓浓的大陆帝国味道,他们会将法国的语言、文化和制度也搬过去。 如果赵瀚今后要搞殖民,肯定是搞法国的那一套。 再来说君主立宪,德国的君主立宪制,跟英国的君主立宪制,除了名字一样之外,完全就特么是两种东西——德国皇帝就是议会主席,有权召开、延期、关闭议会,有权任命宰相,对法律有颁布、监督和执行权,有委派任何官员的权力,皇帝是军队的最高领袖。 “第一条,天地交泰,万物滋生,人为万物之灵,聚人而成国也。故明腐朽,满清残暴,伪顺肆虐,是故生灵涂炭,大同中国顺应民意而生。既得民心,当合天道,大同是为承天应民之国。此为大同中国!” “第二条,九州天下之人,皆为华夏之民。汉人为华夏之民,僮、回、蒙、傣、瑶……等各族,若居九州之地,亦为华夏之民也。各族皆黄帝苗裔,犹如失散之手足。汉人为兄长,各族为胞弟也。大同中国,亦华夏之国。中国大同,亦华夏各族之大同。” “第三条,华夏之国,禀华夏气运而生,负振兴华夏之责。华夏文明传播之地,当为大同中国之土,切不可或缺其一也。” 这三条,讲的是国家、国民和国土。 李香君站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明白而没彻底明白,总觉得这三条写得大有深意。 “第四条,大同既为承天应民之国,则人人生而平等,其位虽有三六九等,其格却无高下之分。民亦人,官亦人,皇帝亦人也。” “第五条,皇帝虽人,聚民心而为皇,承天道而称帝,是天人感应之君主也,负有保全大同中国、华夏人民之责。因而立中枢、置百官、定后妃,使社稷稳定、根基牢固、国祚绵延。皇帝为国家君主,为百官、军队、万民之元首,国民须当敬而爱之。” “第六条,人民有贤能者,皇帝拔而为官。官吏,非民之父母,实为民之兄长。为官者,当以改善民生为己任,为君主推行仁政而至万民。官亦民,当守法。触犯《大同律》者,与民犯法同罪。” “第七条,士农工商皆民,僧道医卜亦民也。业有不同,人无高低。人民者,当奉公守法,当爱戴君主,当尊敬官员。” 这四条,出自《格位论》和《三原篇》,确定皇帝、官员和人民的地位。 “第八条,内廷也,皇帝之机构……” “第九条,外廷也,国家之机构……” 接下来两条,总述内廷和外廷。 内廷主要由皇帝、后宫、女官、侍卫组成,同样要按照宪法,制定相应的法律。 皇帝为一国之君,家事几乎等同于国事,内廷的一切都以稳定国祚而展开。包括选纳后妃,也是为了稳定国祚,因此皇帝跟禁止纳妾的官民不一样——明朝的官民,也是不准纳妾的,至少法律规定如此,只在一些特定情况例外。 同时,赵瀚又规定,选纳后妃、女官和宫女,都不可大张旗鼓的扰民,一切当以民间自愿为原则。 而皇城侍卫,为皇帝之亲卫,外廷不可插手,否则以谋反论处。 外廷则是内阁领衔,宪法确立了内阁的权责。 甚至规定了阁臣的人数,最少三人,最多九人,必须是单数。若遇分歧,首辅可以决策,但此决策必须获得皇帝同意。 修补《宪法》和《大同律》,须皇帝、内阁、十部、十曹皆在。 内阁可以根据现状,提出更改和添加法律。由皇帝召开大朝会,三品以上官员出席九成以上,共商更改法律细则。每人一票,投票超过七成可通过。皇帝,有权驳回! 党争属于人的斗争,别扯什么文官集团、商人集团,大明有很多绅商出身的官员,站在东林党的对立面。 关于投票决议,赵瀚只规定立法时可以投票,文官集团是很难达成共识的,也犯不着为了几条法律而形成党争。若文官真的达成共识,胡乱修订法律,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朝堂出现了权臣;第二,官商勾结已经腐蚀中枢。 明末的首辅无法做主,连内阁决议都要投票,那才是会刺激党争出现。这纯粹是张居正给君臣留下阴影,继任者矫枉过正,害怕权臣再次出现,内阁改为投票制而一团糟。 赵瀚《宪法》规定下的内阁首辅,权力大概跟弘治、正德两朝差不多。 而地方官府,也可以制定地方法规,必须符合《宪法》和《大同律》。在地方几套班子达成一致之后,还要上报中央获得批准。 此外,还有对军队的规定。 皇帝是大同军的最高领袖,军队不可以干政。但是,武将在卸任指挥官之后,可以调任兵部做武官,甚至可以进内阁做阁臣——不可做首辅和次辅。 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是议会制君主立宪,议会是国家的最高立法机关和权力机关。 德国的君主立宪制,是二元制君主立宪,君主为国家元首,拥有实权,可任命内阁官员,对议会的立法有否决权。 赵瀚设立宪法,有些类似德意志,但没有议会的存在。 因为二元制君主立宪,是皇帝与权贵阶级的妥协产物,而赵瀚根本就不需要妥协。二元制君主立宪,其妥协的结果是什么?是议会在立法时,根本不顾平民死活,法律全都有利于权贵和资产阶级。 赵瀚这部《宪法》就是个四不像,他真正的目的,是将自己的意志,以宪法形式确定下来。 比如,华夏民族概念,囊括汉族和其他民族,通通都是华夏子民。又比如格位论,人人在人格上生而平等,不准奴隶、奴仆这种存在。奉天承运皇帝,变成奉天应民皇帝。 还有就是法制,朱元璋开创性的,搞出法律上官民一体。赵瀚在此基础更进一步,以宪法形式进行确定,官吏和百姓面对法律是一样的。 开海,也被宪法确定。 后世君臣,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准彻底的闭关锁国,顶多因为战争而临时封锁港口。 甚至是男女平等,赵瀚虽然没在宪法里说。但人人平等,男女也该平等,女人就不是人吗? 士农工商、僧道医卜,各种职业也在宪法里平等了。 赵瀚就是开启一个时代而已,为后世君臣确定大方向。至于后世君臣,搞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赵瀚才懒得去管,也根本不可能去管。 说不定两三代之后,女官都会被废除,皇帝又用上了太监——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很难说得准。 甚至,赵瀚还在宪法里,埋进了扩张和殖民思想。 就是那句:华夏文明传播之地,当为大同中国之土,切不可或缺其一也。 乍看没啥作用,但后世出现雄心勃勃的君臣,肯定会拿这句话作为扩张的理由。 关于曲阜孔家、龙虎山张家,包括武当山之类。赵瀚在关于土地的篇幅时谈起,这些文化宗教势力,可以尊敬祭祀,但必须严守土地法规,后世君主多赐半亩祭田,都属于非常严重的违宪行为。 违宪,就是不守君之德! 清明节假期过去,赵瀚把陈文魁叫来,拿出新鲜出炉的《宪法》:“就在这里看,这份《宪法》,朕暂时不想公开。你主修《大同律》,就按《宪法》的框架来制定。” 赵瀚自去批阅奏章,陈文魁坐在旁边慢慢阅读,这位老兄愣是把大致内容背下来了。 及至中午,赵瀚把陈文魁叫去吃饭:“有何想法?” 陈文魁说道:“陛下高瞻远瞩,臣惶恐只能揣测一二。此《大同中国宪法》,颇类似明太祖的《皇明祖训》。《皇明祖训》,是写给朱家子孙看的。而《大同中国宪法》,是写给天下万民看的,也是写给后世君臣看的。” 赵瀚微笑点头:“继续说。” 陈文魁又说道:“《皇明祖训》既为朱家祖训,不免小家子气,可又掺杂国事在其中,只能被朱家子孙束之高阁。便说那安南国,屡犯前明,明太祖以其恭顺,而将安南列为不征之国。此大谬矣。陛下的《大同中国宪法》,很少谈及细节,只立大致方略。此大音希声也,后世君臣、天下万民,可循陛下之道而治理国家,又可因时移世易而改变国政。” “此言大善!”赵瀚顿时赞赏有加。 582【又是大灾】 赵瀚的事情很多,中午跟陈文魁讨论《大同律》编订,下午召见写了好几封辞职信的曹学佺。 曹学佺是闽剧鼻祖之一,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的作者。。。同时,他也是钦天院天文馆的馆长,是《大同新历》名义上的主编人。 历史上的今年,清军攻入福建,曹学佺为大明自杀殉节。 “曹卿为何欲致仕?”赵瀚问道。 曹学佺说道:“回禀陛下,臣老而朽矣,今年已七十有二。去年冬天,偶染风寒,又引发旧疾,服药三月未见好转,直至开春方才痊愈。臣思归心切,想回福建老家颐养天年。” 辞职信已经写了好几封,赵瀚实在没借口强留,只问道:“卿若归乡,何人可继任天文馆馆长之职?欧洲来的那几个,就不用再推荐了。” 曹学佺说道:“天文馆博士曾异撰,当为馆长之任首选。臣推荐他,非其为臣之闽人同乡。他之天文学识,亦非馆中最渊博者。但陛下若欲天文馆学者,今后求新、求变、求真,则非此人莫属。” “曾异撰有何离经叛道之举?”赵瀚笑问。 曹学佺答道:“曾异撰著有《纺绶堂集》,谓《诗》骂人、骂夫、骂父、骂国、骂天、骂皇后、朋友相骂、兄弟九族相骂。此论或许偏颇,但可知曾异撰此人,绝非因循守旧之辈。天文馆中学者,学识渊博者众,但很难跳出传统窠臼,或有违陛下设立天文馆之初衷。” 赵瀚赞许道:“曹卿知我!” 《诗经》之所以被列为五经,只因从孔子那时候起,就被赋予了政治属性。明明写的是男女之情,却被解读为某大臣劝谏周天子,类似解释贯穿了一整部《诗经》,尤以汉代的《诗经》研究最为离谱。 曾异撰敢说《诗经》在骂人,实属离经叛道之辈! 就像曾异撰给开元寺铁佛殿写的那副对联:古佛由来皆铁汉,凡夫但说是金身。 这种人如果执掌天文馆,确实是赵瀚所需要的。 获得赵瀚的辞职批准,曹学佺又献上来一份天文观测报告:“陛下,近年南方愈发寒冷,当通告地方官员,随时准备预防霜雪之灾。” 观测报告写得很平实,没有七弯八绕的术语。 特别是对长江、太湖、鄱阳湖、洞庭湖,等几处固定水域的观测记录,学者发现这几年的冬天,水面浮冰的面积越来越大。原始的水银气温计,也已经发明出来,这两年的严寒天数也越来越多。 赵瀚仔细把观测报告看完,点头说:“天文官的先生们辛苦了,皆有奖励。” 大明的灭亡,并不等于小冰河时期结束。 就南方而言,真正的严寒期,其实才刚刚开始。或者说,极度严寒天气,正从北方朝着南方扩散,会一直持续到六十年后才结束。 今年是“芒德极小期”的第二年,在接下来六十年里,太阳黑子活动近乎停止。正常情况下,25年内可观测到几万次太阳黑子活动,这个数据在“芒德极小期”锐减到几十次。 后世通过对古老冰芯的研究,显示这种情况从崇祯十四年就开始了,正好跟明末旱灾的巅峰期重合。 太阳黑子活动,跟地球天气究竟有何关联,这还没有什么让人信服的科学定论。 但根据史料记载和科学考证,中国南方将在七年之后,迎来真正的极寒天气。长江、汉水、太湖、洞庭湖、鄱阳湖,在最冷的时候,连续三四年的冬天结冰封冻,冬天甚至无法在长江行船! 最后一次长江封冻的记录,是在康熙三十九年,也就是此时的54年之后,赵瀚如果还活着都82岁了。 曹学佺躬身退下,赵瀚则陷入沉默。 根本不用什么科学观测,是人就能切身体会,南京这两年的冬天越来越冷。寒冬天气,跟水旱灾害,是一起朝南方转移的,北方的情况反而有所好转。 一番枯坐之后,赵瀚复又笑起来。康熙都能整出个盛世,难道自己会畏惧天威? 只要狠抓吏治,频繁的天灾,反而能锻炼朝廷的执行力! 三月下旬,天文馆长曹学佺致仕。因其领衔主编《大同新历》,特加太子少保衔,以示皇帝恩遇。 随着曹学佺的辞职归乡,今年的江南大旱也拉开序幕。 四月下旬,庞春来、李邦华、宋应星三位阁臣,带着各部尚书紧急参见皇帝。 庞春来说道:“陛下,今年江淮、江南大旱,部分州县自开春以来,竟然是滴雨未下。地方官吏虽然组织救灾,江淮、江南水利也非常完备,但依旧是难以抵挡天威。请暂缓北方战事,巩固新占地区即可,莫要外出作战,等明年再去收拾鞑子。北方各省的移民计划,今年也请数额减半,户部需要调运钱粮赈灾。” “唉!” 赵瀚忍不住一声叹息:“便让鞑子再苟延残喘两年。” 今年的两淮地区还好些,江南地区的旱情,简直比崇祯年间还严重。 历史上,这一年的六月,本该是阴雨连绵的梅雨季。但钱塘江水竟然旱到干涸,清兵趁机渡江占领金华和绍兴。而南明军队,没了钱塘江进行防御,鲁王只能慌忙逃去舟山。 “陛下圣明!” 庞春来本打算收复辽东之后退休,回老家去颐养天年,如今却是要因为大旱而耽搁了。 赵瀚问道:“今年南方各省,陆续都有旱情上报。除了江南和两淮,还有哪些省份旱灾严重?” 宋应星回答说:“江南干旱最重,江淮灾情次之,江西、湖南、福建、湖北、四川再次之。” 赵瀚听得头大无比,洞庭湖平原可是粮仓。这几年时间,竟只丰收了一年,剩下的年份全是大旱连着小旱。 至于江南,种植棉花桑树更多,粮田数量倒是很少,干旱只会造成纺织业原料不足。只要赈济得力,不会造成太大的粮食问题。 赵瀚在听取各部汇报之后,做出决策道:“今年的移民数额减半,着重巩固河北、山西、陕甘、辽宁地盘。着令军队,不要进入河套,让李自成在草原乱战即可。河北的大同军,也不要去抢占张家口。辽东大军,维持当前占领区,东边守住辽长城,莫再去攻打萨尔浒。” 说完,赵瀚补了一句:“西南战事莫停。去年西南没有大战,已巩固桂西、川南和贵州,今年必要拿下云南才行。” 李邦华说道:“去年咱没去打沙定洲,此人愈发膨胀,在云南四处扩张,反而激起云南各土司的公愤。此时正是出兵云南的大好时机,云南各地土司,不会帮着沙定洲打仗。” “那就夏粮收割之后出兵!”赵瀚说道。 云南伪帝和沐天波,虽然早就归附大同朝廷。但只是名义上的,他们依旧还有军队,而且军队不准进入大同朝廷的地盘。 云南土司沙定洲造反近两年,打得沐天波到处窜逃,沐天波只能缩在沾益州(宣威)啃火腿。若非害怕招惹附近的大同军,沙定洲估计都把沐天波给灭了。 沙定洲北扩无力,便朝着云南的西部打,沿途的土司纷纷投降。 投降只是开始,虽然可以保住权势,但每年要给沙定洲进贡赋税。沙定洲为了扩军,贡税额度越定越高,把云南土司们搞得苦不堪言。 对了,就在今年三月,沙定洲的使者抵达南京,第二次上降表请求称臣,恳请赵皇帝封他做云南宣慰使。 沙定洲为表诚意,还进献滇马二十匹,云南土特产若干。送来三十个云南少女,也不晓得是从哪个州县掠来,说是给赵皇帝充作宫女之用。 赵瀚笑着把礼物收下,然后把使节团赶出南京城。 等使节团回到云南,沙定洲肯定出离愤怒,这种羞辱无异于当面打脸。但越怒越好,最好气得主动攻打大同军,省得大同军翻山越岭寻其主力。 “能挤出粮食赈灾,同时还能在云南打仗吗?”赵瀚问费纯。 费纯硬着头皮说:“能!”又说,“请商部配合,禁止粮商囤积居奇,制定各地粮食官价。若有违反者,轻则收回粮商牌照,重则抄家流放蛮荒之地!” 赵瀚点头道:“可!天灾年份,当用重法。” 傍晚,赵瀚来到皇后寝宫,身心疲惫的躺下来休息。 费如兰遣走宫女,亲自给赵瀚按摩肩膀,问道:“今日朝中又有难事?” 赵瀚闭着眼睛享受按摩,说道:“天公不作美,今年又是数省春旱,粮食肯定严重歉收。听地方官员汇报,钱塘江水都快见底了,比崇祯年间旱得还厉害啊。” “夫君莫要忧虑,只要君臣推行仁政,必有风调雨顺的一天。”费如兰安慰道。 赵瀚无奈道:“我不求风调雨顺,只求小灾小患。这老天爷,动辄来大灾,谁他娘的受得了?幸好去年没有大旱,否则北方战事都没法打。” 对了,南越和北越,这两年又在开战,越南的粮食也不够,朝廷想去越南买粮同样困难。 好端端的打啥内战?安心给中国种粮卖粮不好吗? 583【进口绵羊】 在地方官府干涉下,今年江南的棉田,六成以上改种小米、玉米、大豆等抗旱作物。 因为棉花虽然耐旱,但绝不能受旱,否则减产严重甚至绝收。。。 前几年遇到春旱,官府也大力宣传,但农民并不十分配合。 多吃亏几次,棉农也学乖了。 今年的工作更加顺利,在地方官吏的倡导下,由村镇农会来牵头串联,大量棉农主动联系官府,购买或赊借小米等抗旱作物的种子。 时至新历六月,第一批来自察哈尔的羊毛,被商贾运至扬州贩卖。 江南纺织商贾,齐聚扬州抢货。 棉花可以预见的减产,导致羊毛价格上涨,就连最劣质的毛毡都卖得飞起。 “一块五,我出一块五!” “一块五钱二!” “我出一块五钱三!” “……” 扬州府城外的货栈,北方羊毛商人,竟然在此搞起了拍卖。 一块五,就是一两五钱银子,可批发一担中等质量且粗加工过的羊毛。 “一块六毛一,这位东家成交!” 曹逢吉乐得合不拢嘴,这货背后的范氏晋商,被李自成顺势拷饷一拨。曹逢吉却因祸得福,族中长老被打得瘫痪在床,他借大同皇帝的威名,趁势从范家独立出来做生意,就连姓氏都干脆真的改姓曹。 又通过左孝成在察哈尔的关系,获得察哈尔蒙古好几个部落的羊毛收购权。 南方的毛纺织市场,已经渐渐培育起来。 传闻,皇帝和皇后,都喜欢穿羊毛衣。皇帝亲自设计的羊毛大氅(其实是风衣),在南京蔚为时尚。皇后还教导后妃织毛衣,京中贵妇也学会了织毛衣,这种羊毛内衬也在江南流行起来。 “东家,今年的羊毛卖得真好!”伙计喜滋滋地说。 曹逢吉笑道:“帝后喜穿毛衣,今年棉花又减产,羊毛自然卖得极好。你快马快船回去,莫要吝啬路费,到草原各部放话,他们有多少羊毛我收多少!我有茶叶、有铁锅、有盐砖,拿了羊毛过来就能换!” 南方大旱,意外造成羊毛紧俏,更导致内蒙古的牧民,跟大同朝廷的经济联系愈发紧密。 …… 上海。 一艘荷兰商船抵达港口,明显属于官方订单,否则会在巴达维亚交易,犯不着大老远跑来上海。 几个商部官员,带着畜牧所的技术官,还有一些纺织业商人,来到这艘荷兰商船做交接。 首先是纺织商贾,蹲在羊群里查看。 商部官员尤继贤问:“如何?” 纺织商人崔典站起来说:“尤科正,这里有两种羊,一种粗毛,一种细毛。而陛下要的都是细毛羊,荷兰蛮夷竟妄图以次充好。” 尤继贤冷笑道:“好胆!” 荷兰人连忙解释:“中国皇帝陛下,要的是英格兰绵羊,而这些都是英格兰绵羊。我们荷兰东印度公司,并没有想欺瞒陛下。” 事实上,船上的两种羊,都不是来自英格兰。 赵瀚对纺织工业不熟悉,对绵羊的历史也不了解,先入为主的认为英国绵羊是最好的。 而实际情况却是,英国那些极品羊种,这个时代还没被培育出来。 欧洲羊毛质量最好的羊种,主要生活在意大利和爱琴海沿岸。西班牙的美利奴羊,就是腓尼基细毛羊的后代。荷兰商人为图省事儿,购买了一批美利奴羊,冒充英格兰绵羊运来,刚好歪打正着满足赵瀚的需求。 这批美利奴羊,被分散喂养在两条船上,船上自然还有其他货物。 在经过好望角时,荷兰船队遭遇风暴。虽然没有船只沉没,但其中一艘进水严重,还偏离海域漂泊了半月,船上的美利奴羊都死了。 那咋办呢? 半路去波斯购买黑脸羊,继续冒充英格兰羊,一并运到中国来交货。 尤继贤又对畜牧官员说:“你检查一下。” 畜牧官员非常仔细,一头一头慢慢检验,牙口、蹄子、毛发等等都掰开来查。 最终,选定36只美利奴羊,尤继贤说道:“我们只要这些,剩下的羊,你们自己运回去吧。” 荷兰人自知理亏,又还想赚钱,便赔笑道:“剩下的羊,可以半价交易。” “半价交易,那也是一匹天竺马的价格!”尤继贤怒道。 从欧洲运羊过来,正常价格肯定没人干。为了提高荷兰人的积极性,每只绵羊的到岸价,是印度马瓦里马的两倍。 荷兰人讨价还价:“四分之一价格?” “十分之一!”尤继贤砍价凶猛。 波斯黑脸羊,主要是用来吃的,羊毛质量虽然不算特别差,但也比中国本土羊毛好不到哪里去。千里迢迢运来,中国不愿交易,荷兰人不可能运回去。 一番讨价还价,美利奴羊按订货价成交,剩下的黑脸羊按八分之一价格成交。 来自西班牙和波斯的绵羊,就这么运去济州岛。 大同朝廷的养马场,早已不在济州岛,辽东有个大型的复州养马场。 如今的济州岛,已成为畜牧科研基地,主要进行马、牛、羊的繁殖实验。 实验手段非常原始豪放,就是让不同的品种进行杂交,搞出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当然,主要还是优选杂交,人工矫正牲畜的进化方向。 这批绵羊带去济州岛,肯定主攻美利奴羊的优选繁殖。 但是,也会让西班牙美利奴羊、波斯黑脸羊、东亚本土绵羊,互相之间进行杂交繁育。能够杂交出什么鬼东西,那就完全靠天意。就算失败了,也能挑几个离谱的,送去南京让皇帝看稀奇。 济州岛,早就改称济州县,原本隶属于江苏,现在隶属于山东。 全县在籍人口,迅速提升至五万多人,大约四分之一是汉人移民,还有不少是近年划船逃来的朝鲜人。小学建了三所,中学建了一所,皆为汉语教学。 …… “你们又在织毛线?”赵瀚笑问。 “陛下!” 柳如是和田秀英连忙起身问候。 “坐吧。”赵瀚点头。 织毛衣的竹签子,是赵瀚亲自“发明”的,但具体该怎么织,却得交给能工巧匠研究。 巧匠们发明出一种,传播开来之后,民间妇人竟衍生出六种。 田秀英心灵手巧,为北京皇宫改造过园林,为北京后宫改造过各种饰品。她闲来无事,在后宫研究织毛衣,竟然发明出一种钩针织法,可用毛线钩织出许多花色图案。 田秀英挺着大肚子,在宫女的搀扶下,小心坐下说:“这是婴孩的毛鞋,冬天就能穿得着。” 赵瀚捡起织了一半的小鞋子,是用精细羊绒线织成的,不会刺激婴儿肌肤。他端详一阵,笑道:“这是蝙蝠吗?” “织一双蝙蝠鞋,给孩子祈福。”田秀英已经有心里阴影了,她给崇祯生的儿子连续夭折,只保住最后一个。现在又怀上赵瀚的孩子,真不愿再经历一次。 柳如是笑着说:“夫君有洪福,皇子皇女,自然也是有福之人。” 相比前些年的窈窕纤细,柳如是的身段丰腴了许多,她跟田秀英的关系依旧是最好的。 赵瀚突然说:“你父亲找到了。” 田秀英猛然一惊:“家父可还安好?” 赵瀚说道:“李自成在北京拷饷时,他被打得半死,在故友襄助下,躲到山里做和尚。大同军收复河北,清查无牒僧道,确认了他的身份,过几天便能送来南京。” “恭喜姐姐!”柳如是喜滋滋说。 田秀英也抿嘴笑起来,肚里的孩子即将出生,失散父亲也有了下落,老天爷对自己太眷顾了。 赵瀚对柳如是说:“你的家人,暂时没有寻到。” 柳如是勉强一笑:“不寻也罢。” 赵瀚提醒田秀英:“大同爵位,只以功绩封赏。你父亲来了南京,顶多赐予宅院和银子。爵位是没有的,田产住在乡下才有,住在城里无法分田。” “陛下放心,”田秀英说,“妾身会提醒家父,他万万不敢造次。” 这几年,赵瀚不仅在寻访妃子的家人,还一直在寻访自己曾经的恩人。让他过桥的天津军官,给他水喝的天津妇人,给出相貌特征张贴告示,跑来邀功的还不少,可惜全都对不上号。 柳如是让宫女拿来纸笔和颜料,展开画纸教赵瀚作画。 赵皇帝现在也是文化人,业余爱好丰富多彩。主要是上班批奏章太累,得找时间消遣,除了看书之外,音乐在学,绘画在学,还学会了下围棋,甚至偶尔跟盘七妹一起做糕点。 在柳如是手把手的教导下,赵皇帝今天画了一幅花鸟图,颇有后世国画培训班的幼童水平。 “夫君这鹦鹉,越看越像猫头鹰。”柳如是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 赵瀚大笑,对田秀英说:“田妃也画一幅,不能让柳先生目中无人!” 田秀英笑着拿起画笔,一副花鸟图迅速成型,碾压皇帝的涂鸦之作。 至于赵瀚画的那玩意儿,被柳如是的贴身宫女收好。等她五年合约期满,就可以出宫嫁人了,到时候收藏也可,悄悄卖掉也可,反正皇帝的御笔很有价值。 皇帝手里传出的废物,一般管理得不严格。 大明弘治皇帝,还用过粗丝布擦屁股。某天发现,他擦屁股的粗丝布,竟被太监洗干净了,缝起来做成门帘子,才觉得自己太过奢侈。于是,下令四川不要再进贡此物,今后擦屁股用草纸就行。 赵瀚继续练习作画,而远在徐州,当初帮过他的天津军官,终于还是找到了! (弱弱的说,只有一更。) 584【救命之恩】 徐州。 郑森升调徐州知州已一年多,二十三岁的知州,在官员整体年轻的大同新朝,也算是非常少见的存在了。。。 “小松子,今天又要出城视察?”赵贞芳抱出一套官员便服,让侍女帮忙给郑森换上。 郑森一边换衣服,一边忧虑道:“河南连日大雨,徐州这边涨得厉害,镇口闸也刚刚修缮完毕。各处河堤,若不亲自巡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学校放假了,我陪你去吧。”赵贞芳说。 赵贞芳的身份,除了荣福公主和知州夫人,还是大同数学学会、物理学会的会员,甚至一度担任数学学会的秘书长。如今随夫来到徐州上任,她还应聘做了徐州中学的老师,兼教数学(几何)、物理等科目。 至于小松子,那是赵贞芳对丈夫的昵称,郑森有个小名叫“福松”。 夫妻俩结伴走出州衙后院,只叫了几个差役跟随,便让司机驾着马车出城。好马都被征作军用,民间全是劣马,就连徐州官府配的马车,那马儿都比驴子大不了多少。 城北大堤已经巡视过了,郑森和赵贞芳一路坐车往上游而去。 行驶一阵,见河边有人聚集。 郑森下车过去查看,发现是萧县知县杨鼎,也在带人视察境内河堤。 “拜见公主,拜见太守!”杨鼎认出二人,立即拱手作揖。 郑森和赵贞芳同时回礼,开始询问河堤的情况。 徐州是个大州,下辖四县。 杨鼎叹息说:“今天的水位,较昨天又涨半尺。再这么下去,河南又该扒堤泄洪了,山东的老百姓苦啊!” “确实苦,只盼黄河治理早日成功。”郑森也有些感慨。 今年的灾害已经很明显了,北涝南旱。 江南旱得河水枯竭,河南却是连日大雨。按照一贯的手段,水位涨到一定程度,就是在河南的东部,扒开黄河北堤泄洪。如此,河南会被淹一两个县,山东则要被淹好几个县。 至于被划到江苏的徐州,反而是最安全的。 郑森带着杨鼎一起巡视河堤,说道:“等到秋末时节,水位枯浅,又还没结冰,得组织百姓疏浚河道。而今已经收复北方,水运日渐繁忙,下游泥沙淤得太厉害了,极不利于船只航行。” “太守所言甚是,”杨鼎连忙说,“下官只是萧县知县,疏浚河道一事,还得太守您来牵头,把砀山、丰县、沛县也一并拉来治理。” 郑森点头道:“等洪水过后,便让这四县的知县,一起到州衙来开会商议。” 接近中午,至一渡口,众人便停下来,在渡口附近的野店歇息吃喝。 朝廷的规矩繁琐,官吏在工作日的中午,严厉禁止饮酒,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能喝酒。 野店也没啥好东西,炒了几个小菜,郑森以茶代酒跟杨鼎碰杯。 杨鼎有些拘谨,遇到知州也就罢了,这位知州还是驸马爷,而且公主本人也在同桌。 “杨知县是四川人?”郑森随口问道。 杨鼎笑着回答:“川东人,黄将军(黄幺)还没带兵入川,下官便跟着前明知县,献城降了秦将军(秦良玉)。承蒙陛下不弃,下官竟从一皂吏,一路升迁至知县。这在前明可不行,下官出身皂吏世家,子孙连考科举都没资格。” 郑森开玩笑说:“哈哈,英雄不问出处,我家以前还是海盗呢。” “太守说笑了。”杨鼎不敢对此多言。 郑森随口又问:“萧县有何难处?” 杨鼎说道:“县内陆续发现几处煤矿,南方近年搞出什么蒸汽机,听说需要烧煤来织布。这萧县的煤炭,完全可以开采出来,用船运到江南去卖银子嘛。可这开矿涉及征用土地,州里倒是批了,省里却死活不批。这萧县有煤,愣是不能挖出来卖!” 赵贞芳突然来一句:“为何要挖煤卖去南方?蒸汽机我知道,蒸汽纺纱机已经研制出来了,蒸汽织布机还在继续改进。可联络徐州本地商贾,去南方订购蒸汽机。就在萧县开设纺织厂,再从山东买来棉花,用萧县的煤在萧县纺纱织布。到时候,徐州水道四通八达,无论卖去南方还是北方都可以!” “对头啊!” 杨鼎猛拍脑袋:“山东移民数载,粮食和棉花都在恢复。这山东的棉花,质量比江南棉花还好。我们徐州挨着山东,买棉花的运费也便宜,自己用煤炭纺纱织布多好。不愧是公主殿下,脑子就是比咱聪明万倍!” 郑森笑着说:“如此,我便去省里拜访,帮忙把开煤矿的批文弄来。被征地的农民,你那里可要安置好。先开一座煤矿,试着做做看,是好事就继续做,不利民生就适可而止。” “多谢太守!”杨鼎更加高兴。 隔壁两桌,都是郑森和杨鼎带来的随从,此刻一边吃饭一边偷瞧公主。 州衙之人还好,萧县来的差役,对传说中的公主非常好奇,一路到头已经偷瞧了无数遍。 “再看眼珠都瞪出来了!”刘莽低声骂道。 应大高笑着说:“刘头儿,这可是公主,今天不多看看,以后可不容易见着。也是托了县尊的福,咱要不是陪县尊出巡,这辈子哪里能遇到公主。” 王谦却说:“看得到,看得到。我听人说,公主就在徐州中学做老师,学问比很多男先生还厉害。” 应大高惊讶道:“公主还懂学问?” 刘莽说道:“这叫家学渊源。陛下是大宋皇室后裔,世世代代都有家传学问。陛下的学问高明,公主能没有学问?” 应大高酸溜溜说:“这姓郑的小子,倒是八辈子烧高香,居然能娶到公……” 刘莽在桌子底下一脚踹过去,呵斥道:“你这厮想死,别把咱们也拉上!驸马爷和公主,也是咱们能议论的?” 应大高笑着说:“小声点就是,他们听不到。这位知州年轻得很,听说才二十出头,多半也是沾了公主的光,否则年纪轻轻哪能做知州?” 王谦说道:“我倒是听说,郑知州也是从龙功臣,十五六岁就跟着陛下做事。” “真的?”应大高问。 王谦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我舅父便在州里做事。” 应大高唏嘘道:“唉,咱要是南方人多好,早跟着陛下起事,说不定如今也做大官了。” 刘莽说:“你就知足吧,河北、山东死了恁多人,咱们能活着就不错了。咱几个都南下的早,不然继续留在北边,指不准早就染上瘟疫死掉。” “这话在理。”应大高点头。 这三个家伙,都是萧县县衙的官吏。 刘莽从天津南下好几年,最初是在徐州城外分田落户,做农民种了一整年的地。他因为在天津做过军官,被编为农兵时,迅速当上农兵头头。 新移民抵达,萧县人口日增,县城警力短缺,刘莽又调去城里做了警察。 如今刘莽的官职,大概是萧县的公安局副局长。 应大高突然来一句:“刘头儿,县里每年都要贴一张告示,找个叫刘莽或是刘猛的天津军官。你就叫刘莽,会不会是你啊?” “我又没什么亲戚,肯定不是我。”刘莽笑道。 避免有人冒名顶替,官府下发的告示,并没有说寻找刘莽干啥。甚至就连名字,赵瀚都有些记不清,隐隐记得叫刘莽,但似乎又有可能叫刘猛。 王谦接过话头:“这张告示,年年都贴,州里也有贴。怕是朝中哪位贵人,在寻访自己失散的亲戚。刘兄是天津来的,又正好做过军官,姓氏也对得上号,早就该去接告示了。” 刘莽摆手说:“天底下就算有这大好事,也轮不到我姓刘的头上。我年纪也大了,能混个典史退休,这辈子便知足得很。” 午饭简单吃完,郑森放下筷子起身,打算继续巡视河堤,还有两处危险河段得去看看。 杨鼎跟着站起来,突然喊道:“刘莽,你过来!” 刘莽连忙应道:“在!” 杨鼎把刘莽叫来身边吩咐,赵贞芳却想起什么,盯着刘莽的脸反复打量。 当时她年纪太小,早就记不住了。眼前此人,似乎有点像,但似乎又不像。 终于,赵贞芳还是忍不住开口:“阁下叫刘莽?” 刘莽一怔:“公主是跟在下说话?” “你叫刘莽?”赵贞芳再问。 刘莽点头。 赵贞芳又问:“你从哪里来?” 刘莽回答:“以前住在天津,跟随王先生(王调鼎)南下。王先生到徐州,便把咱放在这里,他自己带着前明皇子去了南京。” 赵贞芳笑起来:“阁下在天津可曾当过兵?” 刘莽说道:“做过天津新军,李阁老(李邦华)整顿新军时,在下被李阁老提拔为管队。可惜李阁老一走,天津新军就烂了,咱这管队一做就是十多年。” 刘莽跟大同朝廷很有缘分,不仅帮助过皇帝和公主,还在阁臣李邦华手下当过兵。 赵贞芳问道:“崇祯元年,天津大旱,阁下可曾奉命守桥?” 刘莽迷糊道:“似是守过,记不太清了。” 赵贞芳立即屈膝行礼:“恩公请受我一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刘莽惊慌作揖:“不敢当公主大礼。” 赵贞芳笑道:“当得的。若不是阁下帮忙,我与皇兄或许早就饿死了。” 应大高跟王谦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在县衙的同僚,居然是皇帝和公主的恩人! 585【过桥伯】 萧县,安民坊。 刘家的门前热闹无比,满城街坊都来围观,甚至还有城郊之民闻风而动。。。 南京来的天使,三天前就到了。 大明的册封诏书,提前三天抵达,是让授诏者斋戒沐浴,同时通知亲族来观礼,香案什么的也要准备好。 这个规矩,赵瀚懒得修改,但并不强迫搞斋戒,也不会因为没洗澡换衣服,而治一个什么大不敬之罪。 “来了,来了!” “天使到了!” 一众官吏从县衙宾馆而来,沿途大量百姓跟随。 刘莽和续弦邹氏、儿子刘宗祖、儿媳李氏,小心翼翼侯在门口,李氏还牵着一个、抱着一个。 刘莽有好几个儿女,但只一子一女成年,其他都害病夭折了。原配妻子,也是在天津病死的,如今的妻子是南下难民,逃难途中跟家人失散,与刘莽落户在一个村,农会撮合令他们重组家庭。 刘莽已经快五十岁,续弦妻子不到三十岁,老夫少妻还算比较恩爱。 至于女儿,同样丧夫守寡,后改嫁给一个大同士兵,如今随夫在辽宁盖州定居。 “各位天使快请进!”刘莽屈身迎接。 “请!” 正使崔用典不敢怠慢,微笑着回礼说道。 为大明皇帝宣读诏书,主要有三种人:太监、锦衣卫或行人。 行人是必备的,一般由新科进士担任,专门负责给皇帝跑腿儿,干两三年就会调任别处,大部分被调去六科或六部。行人出差,或是出京传达圣旨,或护送辞职重臣回乡,或迎接某位大官复出,或护送亲王到地方就封,一路上还得用笔记录过程。 至于太监或锦衣卫,可有可无,全看皇帝的心情。 大同朝廷,暂时只用行人,在内阁设了行人司。遇到任务,临时由中书舍人充任,再派一些宫中侍卫护送。 主要是赵瀚没有太监可以使唤,而女官则不方便,毕竟经常跋山涉水。 改革之后,正使为行人,副使为侍卫。 进了院子,副使张洪取出圣旨,扯开嗓门喊道:“刘莽接旨!” “臣在!”刘莽躬身作揖。 崔用典拿过圣旨,打开宣读道:“奉天应民皇帝,制曰:旌赏贤劳乃朝廷之著典,报答恩情亦为人之纯性……朕年幼逃荒,携妹乞食天津,幸得刘君放行入城,而不至于命丧荒野……兹特封刘君为过桥伯……” 这封圣旨,是赵瀚亲自写的,没有用乱七八糟的难懂典故,只是非常平实的叙述当时情况。而且,不称刘莽的名字,只用“刘君”来表达敬意。 就是爵位给得吝啬,仅一伯爵而已。 崔用典将圣旨合拢,端正摆放在案台上。 刘莽带着家人,朝案台的圣旨跪下:“臣领旨谢恩!” 领旨之后,刘莽拿出银钱,往传旨的官员手里塞:“各位大人见谅,下官积蓄不多……” “莫要如此!”崔用典连忙后退。 张洪也站到旁边,不敢收刘莽的谢礼。 虽然没有相关规定,但旁边的文官和侍卫一堆,传到皇帝耳朵里难免影响不好。特别是崔用典,临时充任行人,真正职务为中书舍人,外放之后前程远大着呢,可不会贪图这几个小钱。 刘莽只能把钱拿回来,又让儿子和儿媳,去门口撒钱分享喜庆。 大把的铜钱撒出去,其实也不多,统共一块银元换的。但街上百姓却抢疯了,只抢到一两枚铜钱的,也表现得喜气洋洋,因为可以沾沾皇气。 甚至有邻居,拎着铁锤过来,要把刘家的门给砸了。 门楣得换,可以换成“伯爵第”,大明传下来的老规矩。 县里的官吏,纷纷过来道贺,刘莽乐得眉开眼笑。 其实他已经忘了,不记得自己放谁过桥,心里甚至有些忐忑:万一是皇帝搞错了咋办? 门外百姓拿着抢来的铜钱,倒是开始议论纷纷: “这好人有好报啊,以前救人一命,现在就做了爵爷。” “那也得皇帝记恩。” “陛下也是好人,做了皇帝,还记得以前的恩人。告示上,除了这位刘爵爷,还要寻个天津的妇人。也不晓得这妇人找到没有。” “恐是陛下讨饭的时候,这妇人给了吃的。” “陛下也是苦命出身,多大的孩童,还带着妹子逃荒要饭。好在老天爷保佑,陛下跟公主都活着,不然哪有咱们现在的好日子?” “不然咋说皇帝是真龙天子呢?老天爷一路保佑,派了神仙护着。这位刘爵爷,肯定也是哪个神仙转世,专门下凡来保陛下平安。” “多半是在天庭守桥的神仙。” “哪是在天庭守桥?人家刘爵爷做神仙时,守的是天上的鹊桥,牛郎织女相会还得他放行。” “唉,我也是天津逃来的,当年咋就没有遇到陛下?” “得了吧你,刘爵爷是神仙下凡,领了玉皇大帝的旨意救天子。就算当年你遇到陛下,陛下跪着求你给吃的,你真的会给?” “咳咳,会给,肯定会给。” “……” 传旨队伍离去,道喜的街坊涌入,刘莽的脸都笑得僵硬了。傍晚,又被官吏拉去宴饮,喝得七荤八素才回到家中。 全家人把圣旨摊开,看了又看,就跟做梦一样。 刘宗祖忍不住问:“爹,皇帝长啥样啊?” 刘莽酒意未醒,迷糊道:“我咋记得?别是皇帝搞错了。” “可不能错。”妻子邹氏忙说。 “没错,嘿嘿,没错。”刘莽憨笑道,这事儿他总感觉跟出门捡钱差不多。 …… 徐州。 赵贞芳来到一处小宅,陈氏连忙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婶子安好,魏叔叔在家吗?”赵贞芳问。 陈氏说道:“教人习武去了。” 赵贞芳说:“那我便等他回来。” 魏剑雄和陈氏,走访了好几个省,一直找不到陈氏的亲人。到了徐州,干脆就不走了,再往北便是山东,全省人口好多是移民,想寻什么人更加困难。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儿,怯生生看着赵贞芳,却是魏剑雄老来得子。 及至傍晚,魏剑雄终于回家。 看到赵贞芳,魏剑雄连忙说:“拜见公主!” “魏叔快快请起,”赵贞芳让随从哪来盒子,“这是皇兄差人送来的,一百两银子。陛下在信里说,魏叔若是愿意做官,皇兄可以安排一个武职。以魏叔的才能,也不算什么徇私。” 魏剑雄笑着接过盒子,挺重的,里面都是银元:“皇帝给银子,咱就收着,官便不做了。做了许多年随从,难道如今清闲自由。我在徐州,给大户子弟当教头,教他们刀枪棍棒挺自在的。若非这个差事,也不会遇到公主殿下。” 魏剑雄教导富户子弟练武,偶尔会借用徐州中学的操场,在学校没上课的时候练习排兵布阵。 赵贞芳说道:“这里有皇兄的一封信。” 魏剑雄拆开信件,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内容主要是回忆往事,顺便邀请他去南京坐坐。如果不想到南京,就写一封回信,正好让赵贞芳带过去。 魏剑雄一边写信,一边问道:“公主要回京?” 赵贞芳说道:“数学学会和物理学会,每年夏天,都要趁学校放暑假,在南京开一次大会。我都两年没去了,今年怎么也得去,跟朋友们交流一下心得。” 这些东西,魏剑雄不懂,也不知该咋接话。 赵贞芳的数学和物理研究,一直都没有落下。她虽然不是天才,但常年跟天才们通信,始终跟随天才们走在科学最前沿。 也有学术收获,赵贞芳发现了两个数学定理,被数学研究者们戏称为“公主定理”。 郑森对此是有些吃醋的,他怀疑赵贞芳要回南京见当初的暗恋对象。 …… 南京,紫禁城。 刘莽带着妻子邹氏,亦步亦趋跟着宫女,巍峨幽深的宫墙让他们忐忑不安。 又穿过一道宫门,里面的殿宇更加巍峨,邹氏吓得身体都在发抖。 刘莽低声安慰:“莫怕,莫怕,皇帝不吃人。” 一驾马车突然停下,驾车女官颇为魁梧,停到他们跟前说:“两位请上车。” 邹氏都快瘫了,刘莽只能扶着妻子上去。 这种宫里的辇车,只有皇帝皇后才能坐,就连妃子都没有资格,他们两个也算是享受到了。 绕着宫墙转了一圈,辇车在御花园外停下。 又行一阵,他们能听到欢笑声,却是荣福公主赵贞芳在逗弄小皇子。 德福公主赵贞兰也在,相对就要安静得多,微笑着看自己的女儿,跟几个皇子皇女玩耍。 几个后妃,都在御花园里游玩,盘七妹招呼大家品尝糕点。 看到刘莽夫妇,赵瀚笑着起身:“恩公来了!” 众人跟着站起来,这阵仗太恐怖,把刘莽也吓得腿脚发软。 其实赵瀚也没别的心思,就是找到了恩人,想起幼时的许多往事,差人把刘莽请来南京亲自见一面。 “小臣刘莽,拜见陛下!”刘莽拉着妻子行礼。 赵贞芳说道:“姐姐,这便是当初救我跟皇兄的恩公。没他放行,我跟皇兄都没法过桥,指不定就在城外饿死了。” 赵贞兰屈身致谢:“多谢救命之恩!” “不敢当,不敢当!”刘莽真要吓晕了。 赵瀚笑道:“姐姐莫把人吓着,请他们一起过来吃东西吧。” 茶茗奉上,各式糕点摆在那里,刘莽吃着糕点却坐立不安,连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 大皇子赵匡桓已经七岁,在一众弟弟妹妹面前,妥妥的孩子王。 皇城小学,过了这个暑假,就要正式开学,到时候估计玩得更疯。 南京城的达官显要、士绅商贾,此时都在到处托关系,想把自家的孩子塞进皇城小学里面。 皇城小学,全凭关系。 只有到了皇城中学,才会云集各地神童,各凭实力考来陪皇子皇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