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序(姐弟)》 第一章初见 1990年4月,香港的空气湿得像没拧干的毛巾,黏在皮肤上,甩也甩不掉。 今天跑马,九龙城寨里的人比平常多了些。地下赌坊里闷得很,烟味、酒味、汗味混一块,光线昏黄,吊扇嘎吱嘎吱地转,吹不散空气里那层油腻。 赌坊里坐着的都是地头熟面孔,大多是些不愿挪窝的老赌鬼。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们就随手赏几毛钱给小孩,让他们跑腿买烟、拎酒、送马票。孩子们也乐意,他们个头小、跑得快,左钻右拐地穿过人墙楼梯,一场赛下来,能赚个几块钱贴补家用。 陈安也是其中一个,他跑得快,话少,不惹事,偶尔还能多落下一两毛钱。 这会儿气氛有点不太一样。 社团坐馆来了,带了几个人,赌坊门口站了马仔,里面一圈人都安静了些。平时吵吵嚷嚷的老头子也收了声,桌上的筹码推得轻了,连咳嗽都压着。 还有个女孩,一起进来的。 站在坐馆身后,穿碎花裙,白得刺眼,像不小心走错地方的人。她不看人,也不看马,只盯着赌坊天花板上那盏闪个不停的灯。 陈安从人堆缝里挤出来,酒还没放下,目光先撞上了她。脚下没踩稳,被凳脚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把买回来的啤酒放下,拿过老头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纸票仔细收好。陈娟这两天又犯毒瘾,接不了客,今晚这点收入要顶一个星期。 刚收好钱,就有人扯住他衣角塞来一张新的:“去楼下买包好彩,快点。” 他把钱往裤兜一踹,又钻了出去。 再次回来,他忍不住又往那个女孩身上瞟了一眼。 她坐在椅子上,一条腿翘着,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电视。屏幕里是赛马转播,赔率在跳。她的眉梢微微扬着,嘴里嚼着泡泡糖,吹得慢,也懒,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淡的不耐烦。 今晚赌坊得生意不错,陈安已经进进出出十几趟了。他算了算,只要陈娟不发疯,这些钱应该能挺个十天。 他走出赌场,打算趁市场还没收摊,去捡点便宜的蔬菜。这个点摊主都急着清货,常常半卖半送,能省不少。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人在说话。他抬头一看,是几个常在城寨里跟着大人屁股后面混的毛头小子,年纪不大,大概还在念中学,陈安认得他们,都是熟面孔。 “快看,大小姐居然来了。” 话音一落,原本蹲着聊天的几人都站了起来,朝赌坊里张望,有人还吹了声口哨。 “你怎么知道那是大小姐?” “那当然,晖哥带我去见过的。”那人语气里全是炫耀。 “真白,”有人舔了舔嘴角,“奶子摸起来不知道什么感觉。” “又圆又挺,包起来捅肯定很爽。” 几个人发出了心照不宣的淫笑。 陈安厌烦地走过他们。 那些人不知道上哪搞的假药,磕到脑浆都稀了。那女孩一看就不是他们能招惹的,意淫也不躲着点,声音大到说不定坐在门附近的人都能听到。 他不想惹事,低头加快脚步离开了。 陈娟以前在城寨里一间诊所做护士。 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硬是让那赤脚医生相信她有学过,靠着偷偷观察别的护士,竟也真把那些工具操作得有模有样。 有时诊所病人多,她会把陈安带去,让他坐在门口的小木椅上玩别人扔掉的旧玩具。他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地观察来来去去的病人和陈娟应对不同人时的脸色变化,让他早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 五岁那年冬天特别冷,陈娟一天下来手都冻红了,晚上还得回家洗衣做饭。她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搓衣服,头发贴在脖子上湿漉漉的,嘴里骂着诊所的老鬼,骂到一半又叹口气,说“你爸要是还在,就不会让我吃这个苦。” 说完看他一眼,拉过他非让他听自己怎么被人一眼相中、怎么被人带去澳门、怎么一起在酒店看海。 她每次说的故事都有出入,陈安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她编的。他只知道不听她讲她会发疯,听了她才会笑,才会抱着他说“你跟你爸长得一样,嘴硬心软”。 她给他起名“陈安”,说是“要你一辈子安安稳稳,不像我这样”。但让他过得最不安稳的,偏偏就是她。 后来陈娟丢了诊所的饭碗,还在某次卖淫时染上了毒瘾,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是醉醺醺疯癫癫的甩给他几张钱,有时她也温柔,说“再等等,你爸总有一天会回来带咱们出去。他去国外赚钱了,我信他”。 陈安听多了,也懒得反驳。 家里的钱越来越少,他七岁那年已经开始跑腿买烟、捡破烂,有时候还去鞋佬那里帮人擦鞋。他不觉得丢人,只是烦躁,只想活过今天再说。 有一次他提着一袋快餐回来,看到几天不见的陈娟突然回了家,把房间翻得乱七八糟,哭着说:“他写信了!我明明昨天看到那封信了!” 那天半夜陈娟突然抽搐、翻白眼,陈安慌乱中翻出她藏毒品的地方,用手把她嘴巴撑开喂她,手被咬破也没松,最后她醒了,却骂他多管闲事。后来她骂累了,缩在地上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睡了过去。 他当晚在门口坐了一夜。 第二章不跑 陈安睁开眼时,天还没亮,不过天亮了也没什么区别,光线永远照不透这里。 他蜷在窄窄的床板上,墙角漏水,一只蟑螂慢慢爬过他鞋边,他面无表情地抬脚碾了下去。远处传来一阵飞机低沉的轰鸣,天棚跟着轻轻一震,他习惯了,也不觉得吵。 今天要去麻将馆打杂,帮忙洗牌、倒茶。 陈安今年就要九岁了。他没上过学,但是脑子好,跟着看了几天就学会了怎么打。他还会记牌,有人出老千,他也能看出来,偷偷告诉强叔。强叔抓到千佬,会给他几块钱茶水费。 他拎着一袋垃圾下楼,经过走廊那家赌档时,门虚掩着,能看见几个大人围在方桌边,烟雾弥漫,筹码堆得像小山。那个满脸横肉、绰号“肥根”的看门马仔朝他瞟了一眼,陈安没回头,脚步更快。 “阿安。”有人在身后喊他。 他回头,是住楼上的阿英姐,穿着洗得泛白的牛仔衣,手上拿着一袋红纸包着的钱。 “帮我送去炳叔那边,快点。” “收钱的吗?”他语气平静。 “收,照旧。” 他点点头,默默接过袋子。 炳叔是红星会管这一带的草鞋,整个城寨的地下生意都得看他眼色。陈安帮阿英姐送过几次钱,一来二去炳叔也记住了他的脸。他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但也知道,不挣钱就没饭吃。 炳叔的档口在横街尽头,牌匾早褪了色,门口坐着两个剃平头的男人,烟不离手,膝上放着报纸,里面夹着刀。 陈安低头走进去,把塑料袋放到柜台上。 “阿英姐的。” “放那儿。”守柜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抬。 他点头,转身正要走。 “安仔。”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是炳叔。他一如既往地笑着,走出来,眼神在他身上打量一圈。 “小腿长了,鞋还是那双旧的?”他瞄了一眼陈安脚下那双干裂的胶拖,“替叔跑个腿,郑记发廊那栋四楼,送盒药,快去快回。” 柜台边另一个小弟靠着墙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 陈安站住,盯着那盒药,没有动。他不问里面是什么,也不问钱多少。 他对这类东西总有抵触。陈娟犯瘾时的样子他见得多了,一想起那副模样,胃里就翻。 他说:“我不跑这种东西。” 炳叔挑了挑眉,没说话。那是个考量人的表情。 “你不怕我不高兴?” 他不躲不闪:“你找别人吧。” 一旁有人“哼”了一声,但炳叔却笑出来。 这孩子的妈他知道,阿凤手底下的北姑之一,白话说得不顺,但样子不错,就是瘾太大,接完客的钱转头就来换粉。 “真有点意思。” 他走出来,亲手把那盒东西收回去,抽屉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丢到柜台上。 “行,今天就送个风。拿去,给自己买双新拖。” 陈安没动。 “拿吧。”炳叔说,“我说话不爱说两次。” 他这才慢慢走上前,把钱收好。 出了门,他在巷口停了会儿,手里那两张钱已经攥得发潮。他靠在墙边,低头看自己那双胶拖:边缘裂开,脚趾漏出半截,还有去年冬天冻伤的痕。 七岁到十一岁那几年,陈安像一只猫一样生活。不是那种在阳台上晒太阳、被人喂罐头的猫,是那种街角下水道缝里钻出来的,踩着湿报纸找垃圾吃的那种。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背着蛇皮袋出门,蹲在城寨外头的垃圾站铁栅边等开门。 别人是捡破烂,他是挑破烂——铜比铁好卖,有牌子的电器壳拆了还能找出几块残芯,最好的时候捡过一副镀金假牙,转手卖了二十块。那个价钱够买八斤陈米,吃上整整一个月。 不过这活抢手,来晚了就没得捡。有时刚到,就被大人喝骂赶走。 日头一出来,他就换地方干别的。他吃得少,几年下来,积了几百块的“小金库”。他藏得严,至今没被陈娟发现。要是被她找到了,下一秒就会变成粉。 每逢初一,陈安会拿零钱跑到报亭那边,装作看书,实则等老头打瞌睡。他从不整本拿,只抽个一两页,卷进袖子带走。次数多了,老头索性把压在最底下的旧刊都给他,说:“拿去吧,反正也没人买。” 陈安识的字不多,看不全懂,经常要翻那本捡来的《中华新字典》,一笔一划慢慢查。但他记忆力好,看过就能复述大意。字典里也有英语,他不会读,但能记住意思和拼法。有些字不认识,他就猜,用上下文推断,大多时候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最喜欢看的是《信报》。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生涩词句他并不懂,像“奇异期权”四个字,他查了很久都没弄明白,但他喜欢看那些数字,排得好像有逻辑,像一条看不见的轨道,顺着走,也许能走出去。 这种报纸在这边不好卖,老头最常进的还是《东方日报》和《龙虎豹》。他有次在上面看过一篇讲失踪儿童的报道,从那以后记住了“拐卖”这个词,也明白,自己和那些孩子唯一的不同是:没人愿意拐他。 他很少笑,也从不哭。 有一回晚上,他拖着一包金属壳回家,在楼梯口被两个大孩子拦住。对方说是收“地头费”,一拳把他打在墙上。他没还手,只冷着脸盯着他们笑了一下,笑得让人发毛。第二天,那两个孩子的住处被人砸了,一整排玻璃碎得像下冰雹。这种事城寨天天有,根本没人管。 那样的日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某天夜里,陈娟吸毒过量昏死在家中。他去敲阿英姐的门,连夜把人送到诊所,才捡回条命。诊所的人说,再赊,就不治。 他一个人走回家,在路边坐了很久。 那晚的天没星星,宵夜档收得早,连楼道口都没半个人影。他看见墙上贴着张“少年培训会”的公告,是哪个慈善机构搞的,想“净化九龙儿童的心灵”,会教画画、朗诵、认字。 他盯着那张纸很久,最后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水沟里。 画画认字救不了他妈。也救不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去找了炳叔。 第三章报数 入社那天,天很晴。 天台的水泥地晒得发烫,昨夜的雨水还积在裂缝里,蒸出咸腥的尿骚味。四周站着几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少年,穿背心、吊脚裤,神情不一,有的桀骜,有的拘谨。 陈安穿得整齐,旧牛仔裤,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还算干净。 他没站在人堆里,只靠在水塔阴影下,像个误闯进来的孩子。 炳叔没来。是“阿来哥”接待的,一个瘦高男人,脸上几道老疤,嗓音像烟灰刮过铁皮。 “你就是那个‘安仔’?”阿来盯着他,“炳叔提过,说你干活不多嘴。” 陈安点点头。 “干嘛突然想通了?” “算过了。”他说,“不进来,命也不长。” “哧,”阿来笑了声,“这么老成?今年几岁了?” 陈安在心里算了一下,“十二。” 原来他已经活了十二年。没死,还不错。 阿来没再多问,递来一根香烟:“规矩是抽一口,表个态。你不抽也行,放耳朵后头。记住今天是几号,往后有了事,也好说你是哪天入的门。” 陈安没接烟。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截削短的铅笔芯,干净利落地在天台边的墙面刻下几个字: “九一零。” 刻完才想起,要等十一月过完生日,这十二岁才算数。 “够拽,”阿来咧嘴笑,“那这天就是你入社的日子。你暂挂外围,先跟着阿聪混,有事自己睁眼。别以为你聪明,社团里死得最多的,就是觉得自己最聪明的。” 陈安点头:“明白。” 第一次跟人收数,是跟着阿聪去的。 那天落雨,城寨巷口积了水,泥混着烟头漂在地上,一脚踩下去能溅半条裤腿。阿聪把外套披在肩上,手上晃着把铁尺,嘴里叼烟,走路一晃一晃。 铺子是间旧电器维修铺,铁闸没全拉起,门口的招牌还是上个年代的红底白字,字边斑驳露了铁。屋里摆着几台拆了一半的电视和风扇,一股潮湿电焦味扑面。老板是对年逾六旬的夫妻,手脚麻利但脸上刻满了风霜,一看就没多少积蓄。 阿聪让陈安跟在身后,吩咐道:“到了就先报数,三零零。” 所谓“三零零”,就是每月三百块保护费。客人走了,阿聪从阴影里走出来,拍了拍柜台:“阿伯,今日生意不错啊。” 陈安跟着上前,低声开口:“三零零。” 老板转身从抽屉里拿钱。那双手有些抖,像刚泡过热水,指节泛红,拇指上的老茧裂了一道口子。老板娘站在一旁,低头没说话,嘴角往下耷着。 阿聪回头看了眼陈安:“接钱,数好。” 陈安上前,双手接过钞票。纸币带着机油味,边角都起了毛边。他点完数,轻轻点了下头,把钱装进信封。 出门后,巷子里风一吹,他才慢慢松了口气。 阿聪在前头打电话,说着要去下一家。陈安站在原地,没急着跟上去。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又抬头看了眼头上挂在楼角的招牌。 阿聪一路吹口哨,转进巷子时说:“以后这种小铺子,就你来跑,他们都懂规矩,动作干脆点,别一副跟人要饭的样。” 陈“嗯”了一声,没多说。 那包钱还在他兜里,不重,但不知怎么就让他总想抬头看看天。 今晚天很暗,没星星,也看不见天台。 第四章提点 时间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一年转眼就过去了。 陈安最初只是跑腿、收数,后来开始跟人押货,从九龙湾的货仓出发,绕经观塘或油麻地,把箱子送到指定车上,不问内容也不问去处。 司机都是熟面孔,不说废话,只管点数开门。 有时货是电器,有时是药水,有一次打开看到整箱整箱的外国香烟。他什么都不说,拿着清单核对完就走。 熟了以后,连清单都不看,交接时只扫一眼对方的手。 有没有戒指、纹身、疤痕,再对照车牌,几十秒的事。 动作越来越熟,眼神越来越冷。别人夸他“醒目”,他点头说谢谢,心里却没什么起伏。 偶尔带着新进的小子,有人第一次干活就吐了,他拍拍对方肩膀:“吐完擦干净,别滴到货上。” 有天晚上押完货回来的路上,阿聪把外套甩在肩上,边走边说:“你知道现在茶楼那老板见到我,连话都不敢多讲吗?以前谁理我啊。现在好了,讲价都不敢讲,怕我不高兴。” 陈安听着,没回应,只是顺手把衬衣下摆往裤腰里掖了掖。 那动作细微,但让他显得更整齐一点。 他知道阿聪在说什么。 其实不止茶楼老板,很多人现在看到他,眼神也变了。 不敢笑,也不敢招惹,跟以前不一样了。 像走在街上也有人让路,买饭不排队,有人塞烟给他,他不抽,但都收着。 有那么一刻,他想过,也许这就是“权”。 不是打人那种拳头,是一种无声的力,能让人下意识后退,自动闭嘴。 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这种感觉。说了也没人懂。 可这念头一出来,他就习惯性地从脑子里抽离了半步,像旁观者般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在收钱、点货、递烟、倒酒。 那副样子让他觉得陌生,像别人的壳套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不厌恶这些事,也不排斥自己。 人只要不挡路、不多嘴,大部分事都能解决。 而只要站得够稳,就能少挨点打,少挨点饿。 偶尔他也会好奇,再往上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路灯下,影子细细长长,他一脚踩了上去,不声不响,继续往前走。 那段时间,社团接连几次交货都险些被警察查到。 炳叔叼着说,城寨太密了,风声乱,谁想做二五仔就自己掂量掂量。 为了避风头,炳叔把一批核心货转了线,走过去没人用的旧庙道。 地方偏,庙后是块荒地,转完货还能顺手把清单烧了,干净。 这趟由阿聪押。 他嫌人手不够,随口点了陈安:“你懂那边地形,来一趟。” 陈安应了。这也不是第一次跟车。 车在祠堂前停下。天色已暗,庙门没关严,香炉还在冒烟。 “有人来过。”他低声。 阿聪笑了笑,“怕鬼?” 陈安没回话,眼睛盯着香火那点未散的烟。 货藏在神龛后,几人刚落座,门外就响起三声短促的敲门声——节奏不对,不是自己人。空气一下子沉了。 阿聪手一抬去摸腰,却摸了个空。进庙前怕冲撞神明,铁器都藏了。 “走后门。”他低声。 陈安拦住他:“不行。他们人不多,只是试水。我们一动,反而是实锤。” 说话间,他已经踱到那尊斑驳的关公像前,掀开帘子。 果然,像后那道墙板发虚,有推过的痕迹。 他记得,前几年祠堂修香炉,有个水泥工喝醉说过:“这破庙后头原来有烟囱,给地主逃债躲人用的。” 他推开木板,露出一条勉强容身的暗道。 “把货移进去。” 没人动,他已弯腰抱起一袋,推进去,又回来提第二袋。 阿聪这才反应过来,招呼人跟上。货刚转完,门外脚步近了,夹着金属撞击地砖的清脆声。 “你们藏关公后。”他低声道,语气平稳,“剩下的,我来。” 阿聪一愣,“你留着干什么?” “给他们个解释。” 他随手从香炉里抄起三柱还未燃尽的香,跪在供桌前,像个专心祈福的普通少年。 门被撞开的一刹那,灰尘与灯光并入眼前。探照灯晃了他一脸。 “你什么人?” “阿妈病了,听说拜关帝爷保平安。”他没抬头,“今天她精神好些,赶紧来上香。” 他脸干净,表情也干净。 警察扫了他一眼,又看看供桌——香火未断,水果刚削,纸钱冒着细烟。 “没看到你进去。” “我翻后墙进来的。” 警察看了几秒,本就没真想搜,转头喊道:“收队!” 他们走后,庙堂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关公像后传来窸窣响动,众人如蒙大赦般长舒口气。 阿聪揉着发麻的膝盖,深深看了陈安一眼:你早知道后面有暗道? 陈安点头,没有说话。 事后第三天,那边传来风声——警察是冲着另一拨人去的,祠堂只是误撞。 但炳叔依旧震怒。仓库有动静那一晚,他就亲自点人查,一家家地过。 陈安知道,这事不会那么容易揭过去。 那天下午,阿英姐来找他,说炳叔喊他过去。 她语气有点怪,说不清是劝还是提醒,像有点不舍,又像有点钦佩。 “自己小心点,别太倔。” 陈安没问多的。只是回屋换了件干净衣服,把帽檐压低,从熟悉的巷子绕出去,沿着斜梯走进炳叔的档口。 门口还是那两个平头男,今儿没抽烟,像在等他。 “进去吧。” 铺头里烧着沉香,香气混着霉味,让人头有点晕。炳叔坐在柜台后头,一只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手里翻着账。 他没抬头,说了句:“你来了。” 陈安低头:“炳叔。” 屋里静了几秒。炳叔放下账本,声音也慢了:“那晚的事,我听说了。” “阿聪说你稳,胆子也不小。” 他说话慢,不重,却带着种打量。那眼神落在陈安身上,像在挑,像在剥,看他骨头缝里藏着什么。 “你怕不怕?” “怕。” “但你还是留下了。” “因为得有人留下。” 炳叔点点头,抽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绕着眼角的褶子打了个圈。 他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是真笑。 “小小年纪,说话比阿聪都利落。” “但你要记住,在城寨混,光靠胆子不够,靠命也不够。”他说着,弹了弹烟灰,“要想往上走,得有人看见你。” 这句话没明说什么,但陈安听懂了。 他没多想,只是轻轻抬头,像是终于接下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窗外光线斜照进来,打在墙上发黄的日历上。 炳叔忽然问:“你识字?” “识一点。” “会计数吗?” “会一点。” “以后来我这边抄账,一周两次。” 陈安点头,“是。” 他没有犹豫。 机会来时,有些人退,有些人等,还有些人,只是低头把帽檐压低,走进去。 第五章废城 九龙城寨的命运早在几年前就注定了。 它曾是英国殖民地政府与中国政府之间尴尬的灰色地带,没有法律、没有管制,却也因此滋养出一套独特的秩序与生存方式。随着九龙城寨治安恶化、卫生环境恶劣的新闻不断被国际媒体放大,两地政府终于达成一致——清拆。 对外的说法是要“改善市容,提升市民生活质量”,对内却是要彻底清除这块无法无天的死角。 清拆在去年开始。 清拆队伍一口口把那密不透风的混凝土盒子挖开,像解剖一具巨尸。到了1994年4月,整片区域已经被夷为平地,昔日的巷道、铁皮屋和天台种植都成了废墟。 没有身份的人没资格分房。 陈娟说她是被拐卖进来的,没证件,没人信。 陈安也没有。城寨拆除那整整一年,陈娟毫无音讯。 白天,陈安在社团里做事;夜晚,他游荡在废墟和周边。有时和几个也没身份的流民挤在一间破铁皮屋里,几条床板、几个纸箱子,一个人翻个身,整屋子都晃。有时睡在半拆的楼里,楼上没墙,下雨就得搬家。 更多时候,他一个人,冷了就躲在废弃屋角,蜷着身睡。 偶尔,他也会跑去警署旁的失物招领处,看墙上贴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照片有没有陈娟。 有一次他睡迷糊了,醒来天刚亮。身边蹲着个男人,正翻他藏的钱包。他二话不说冲上去,两人扭打一团。那人有刀,他没退,反倒死咬住对方脖子,把人咬得翻滚着逃走。他的手被划了一道长口子,舍不得花钱去缝,就自己拿布一圈圈缠住。 “你这手怎么回事?”炳叔问。 “摔了。”他答。 后来城寨彻底没了,陈娟却突然回来了。 他们搬到城边一家小旅馆。楼下是麻将馆,白天“砰砰砰”洗牌声不绝于耳,夜里也不清净——隔壁房常传来女人的哼声和皮带抽墙的响动。他听了两晚,也就习惯了。 他没问陈娟失踪的日子去了哪里,问她也不会说。 同样,陈娟也没问他这一年怎么过的。 那时候的陈娟,难得清醒。她不再出去卖,毒瘾也轻了些。靠着去茶餐厅洗碗,她能挣点小钱,毒瘾犯了就自己爬到床底下发抖。 陈安继续混社团,手头不算宽裕,却比从前强得多。他们靠省吃俭用维持生活,旅馆的房费按日付,晚一两天老板也睁只眼闭只眼。 炳叔交给他的账越来越复杂。 各种人头、货路、水钱、油水,全藏在一格格数字里。他一开始照抄,后来试着自己对账。几次没出错,炳叔也不吭声,只把下周的报表推了过来。 他记性好,笔又快,数字从没错过。 “你这张脸是白长了,心思太黑。”炳叔有时半真半假地说。 十三岁还不到,他已经能带人收数,也能替炳叔出头谈判。别人同龄的还在打街机、逛商场,他已经在学怎么算手续费、分利润、走账路。 城寨没了之后,这份工作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陈安就这样一直在洪兴会做事,活也越接越多。 哪家铺头周转慢,哪笔账藏了水,哪个人背后另有靠山,他心里有数,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聋。 两年下来,来往的人多了,见着他都会点头打声招呼:“阿安。” 他和陈娟搬到社团在旺角承包的旧唐楼里,也算过上了能称得上安稳的日子。 眼看临近圣诞,码头进出货量猛增,各条货路都忙得团团转。这天傍晚,一家货仓出了事,货还没清完,账就先乱了。 那码头归炳叔管,他临时得去湾仔谈一笔旧债,赶不过来,便叫陈安账本和单据去交接,只说:“不用你做什么,大耳窿老魏会在,听着就好。人多,不会出事。” 风很大,天黑得早。一行人走到货仓,才发现现场不止熟面孔,还有几张陌生脸。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穿得很普通,夹克旧、裤脚起毛球,却被众人簇拥着。车一停,就有人抢着开门递烟。 陈安拎着账袋,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悄悄观察那男人。 那是洪兴会的坐馆,沉兆洪。大家都叫他阿公,他以前在城寨的赌坊远远见过几次,那种与生俱来的沉定,是久居高位才有的气质。 沉兆洪没看他,只在听人讲话时扫过一眼,那目光没有停留,但陈安却下意识地站直了些。 账交到一半,沉兆洪突然开口:“阿炳怎么没来?” 声音不大,却让交接的人一顿。 “炳叔临时有事,叫人来代。”老魏答得简洁。 “派哪个?”男人偏头,目光投过来。 老魏指了指陈安:“是他。” 陈安迎着那目光上前说:“我是跟账的。这批货是三号船尾舱卸的,少了五件,但单上是照旧报的。我拍了照片,有需要可以现在对。” 他做跟账一向仔细,从卸货到报账,每一步都盯得紧,拍照、留底,防的就是这种事。 男人打量了他一瞬,没说话。接过资料袋翻了几页。指节厚实,手上空无一物,连戒指都没戴。 “十一岁?”沉兆洪忽然问。 “刚满十三。”陈安答,语气平稳。 “叫什么?” “陈安。” 沉兆洪点了点头,神情淡淡,转头对老魏说:“账对了就放人,舱底那几件查清楚,再出这种烂事全部人给我跳海。” 交接顺利。风越刮越猛,众人裹紧衣领往外走,陈安落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站在仓库门口抽烟,火光忽明忽暗,脸藏在风里,看不清表情。 年关一过,炳叔那条线的账路起了点波动。不是钱出问题,是人出了问题。 有个负责跑货的年轻人前几天突然消失了,连带着一批价值不低的货和两张没兑回来的空单。 圈里传说他跑路去了深圳,也有人说他其实早死在船上,被人扔进海里了。 这事按理和陈安没关系,他只管账。但事情牵扯广,炳叔把陈安带着去看现场,意思是“你自己看看,有些事不是账本上能写清的”。 那天在油麻地一个茶餐厅楼上,几个头面人物临时聚了场小会。于是炳叔没让陈安进房,只说在门口等着,等里面谈完,他进去拿份调账的记录。 陈安照做了。他坐在楼梯最上头的转角,腿边放着账袋,手里捧着杯冻柠茶没喝。对面那家五金铺门口,有个男人正靠着墙抽烟,穿了件西装,眼神闲淡。 陈安瞥了一眼,没认出来,但很快又侧头重新看了一眼——那人他之前在货仓见过一次。 是沉兆洪。 他没想到这种事会惊动坐馆。但他似乎不是专门为这事来的,而是顺道来看几个人。 茶餐厅老板亲自出来请他进屋,身段放得极低。 快要散场时,房门开了,有人喊:“账本带进来。” 陈安拎着袋子进屋,把要调的那几页翻开,指给炳叔看。炳叔盯着那几笔数字点头,然后一边和对面几人讲话,一边把账递给其中一人。 忽然,沉兆洪出声:“这页我看一下。” 声音不高,却没人敢多说一句。账传到他手里,他看了两秒,忽然问:“这笔数怎么是后改的?” 陈安顿了一下,主动上前半步,说:“是我调的。” 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天临时换了卸货点,磅单也重做过,所以才补了这一笔。照片和船单我一并留底了,炳叔有份复印件。”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楚。 屋里一时没说话。 沉兆洪没继续追问,只是翻了翻账本,把那页对着光看了几秒,又放下,说:“叫什么?” “陈安。” “你带的?”他随口问炳叔。 炳叔答:“跟了快两年了,心细,能记。” 沉兆洪点头,没表示出什么特别的态度。把账递回去,语气随意:“那笔先记着,回头有问题再翻。” 几分钟后,屋里散了。雨还没停,街上灯光泛黄。 陈安站在门口看着人群鱼贯而出,沉兆洪走在最前,肩膀微驼,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回头,也没再看陈安一眼。 第五章认回 很快雨季过去,天慢慢转热,空气中都是翻晒过的潮气和混凝土的味道。 陈安做事依旧稳,走水、记账、开片,事情越发熟练,打架越发厉害,也越发无声。他不主动,也不犯错,像一把耐用的工具,什么都能干,谁手上都顺。 偶尔他也还会在人群边缘远远看到沉兆洪。 他从不多看,心里清楚,自己那两次被问名字,不过只是对方顺口一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直到那一天。 他们在旺角一家会所楼下偶遇。 陈安刚送完一份资料,正要离开,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鞋边沾了点泥。 不远处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一个中年男人下车,是沉兆洪。 他没戴墨镜,身边只带了两个人。走路慢而沉,像是在琢磨什么生意,整个人松松的,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像是被压在胸口十几年的魂一下冲破喉咙: “老公!你终于回来了!” 陈安猛地回头。 陈娟疯了一样地冲过来,头发乱得像刚从地铺上爬起,眼睛发亮,脸上混着汗和眼泪。她颤抖着手指对着站在不远处的陈安,一把抓住沉兆洪的胳膊:“你看看他!这就是你儿子!” 周围人愣了一瞬。 沉兆洪眉头皱起,本能地甩开她一步,警觉地盯着她。 几秒里,他的脸色连变数次,先是不解,再是迟疑。 “我是阿娟啊!”见他不出声,陈娟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你忘了我?在九龙的——你说你要出国打拼,赚钱了就回来接我和他——你说过的!真的!我没骗你!” 话没说完,她就被旁边的随从架了出去,挣扎着踢了一脚,鞋都掉了。 陈安站在原地,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出声。 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像是整个人都已经抽离,只是站在旁边冷眼看戏。 沉兆洪这才看向他,眼神一顿。 是跟着陈炳雄的那个后生,他有点印象。 “你妈?”他问。 陈安没点头,也没否认,低声道:“她精神不好,有时候会发病。” 他说这话时极冷,语调平静,没有情绪。 沉兆洪没再问,只认真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吩咐身边人:“带头发去验。找英国的私人实验室,不要惊动大嫂。” 身后的陈娟还在被拖拽,喊声在远处撕哑:“真的!我没疯!你去问,去查——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那天之后,陈安和陈娟被临时安置下来,住进了一间“静点”的小房。房间不大,但干净,窗帘拉着,有冷气,有人送饭。像是软禁,但比旅馆好多了。 一周后,英国传来一份DNA检验报告。 那年,他十四岁,被认回了沉家。 车是下午两点来接的,一辆深色丰田世纪,贴了反光膜,车牌号码普通,不引人注意。那会儿正是冬月初临,湿气未散,天色阴沉却不下雨。司机西装笔挺,全程一句话没说。车门开着,等他上车。 上车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唐楼铁闸。陈娟还在里面絮絮叨叨地化妆。 她这几天都这样,不是在化妆就是在对着镜子换衣服,嘴没一刻停过,念的都是什么“以后要过上好日子了”。 他没有太多东西,几件衣服全放在一个旧背包里,背上了就走。 太平山的别墅像座跟世俗隔绝的宅子,白墙灰瓦,几颗罗汉松修剪得棱角分明,门口铺着碎石步道,车轮碾过没声没息。石阶擦得一尘不染。还没走到跟前,大门就打开了。 开门的佣人叫了声“少爷”,语调标准,尾音略低。 他愣了两秒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佣人带他上楼,说这是他房间。 房间很大,木地板光亮得能映出人影,落地窗开着,望出去是一线海景,远处泊着轮船,天色清澈得让人恍惚。实木书桌上铺着全新的文具盒与信纸,床单是干净的浅灰色,枕头松软。浴室里擦得发亮,一尘不染,连毛巾都迭成方正的形状。 “请问晚餐要准备什么?有忌口吗?”佣人问。 他摇头:“没有,随便。” 那天晚上陈安没怎么睡。 灯关了好几次,又开了好几次。 太安静了,窗外没有街头吆喝,没有陈娟的胡言乱语,也没有社团兄弟打麻将的吵闹声。 他躺在床上,有一瞬间甚至想回头去听听陈娟在屋里说梦话。 像在做一场干净得不真实的梦。 第二天一早,他刚吃过早餐,就被叫去了书房。 沉兆洪坐在沙发那头,穿着家居服,头发还湿着,身旁摆着一壶茶。他招了招手,示意陈安坐下。 “你妈那边,我给你两个选择。”沉兆洪开门见山,声音低却压得住场,“一是查查祖籍,送回大陆,给笔安家费,二是送石鼓洲戒毒。” 陈安盯着地板看了两秒,抬头答:“戒毒。” 沉兆洪点了下头,像是意料中事。“还想她能好起来?” 他没有点头,但没否认。 沉兆洪没再追问,只淡淡说:“她那副样子,我看得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不能戒得掉看她命。我安排人看着她,不会出事。钱我也出,你不用管。” 他喝了口茶,顺口又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先跟陈伯说,就是这里的管家。我忙,不会常在。” 陈安点了点头。 “我有个女儿,叫纪雯,比你大两岁,从小惯着长大。你既然进了门,就别惹她不高兴。” 他话锋一转,又道:“我老婆在英国,暂时不会回来。她不知道你这件事,先不要让她知道。” 沉兆洪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像在处理一桩公司合并案。所有安排清晰、简洁,没有一点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陈安。” “嗯。”沉兆洪点头,语气松动了些,“忙完这阵子带你去改。” 末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之前听说,你跟炳叔那边做事做得勤,是不是?” “是。” “想继续干?” 陈安点头:“想。” “那就继续。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沉兆洪说完,没再看他,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陈安起身离开时,阳光正透过百叶窗落在地毯上,茶香淡淡,窗外风不大,太平山清静得像个不在香港的地方。走廊宽敞、地板没有响声,回到房间,他脱下鞋,坐在书桌前,把背包放好。 窗外那片海灰蓝灰蓝的,他盯着看了许久,心里没有波澜,也没有喜悦。 只有一种空白。 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感觉。 第七章陌亲 第二天一早,陈安就醒了。 他还是睡得不太踏实。 窗帘半掩,天色灰白, 他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像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还在这里。 确认完了,他起身,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热水落下,镜子慢慢起雾,他低头洗脸,再抬头看时,镜子里那张脸还是有些陌生。皮肤因为吹冷气而发白,眼底一圈淡淡的青。 他没多想,擦干净镜面,下楼。 早餐厅里唯有报纸翻动的响声。 陈安坐在长桌左侧,默默吃着面前那盘煎蛋,他低着头,背脊挺直,像是不属于这座宅子的影子,勉强依附在这场景中。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轻盈、懒散,像是谁踩着晨光慢慢走下凡尘。 陈安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旗袍校服的少女缓步而下。她步伐慵懒,眉眼间还残留着刚醒的余韵。 两个女佣一前一后地跟着,一人抱着书包,一人提着外套。 “爸爸早。”她走近时顺口打招呼,晨光从窗外斜洒而下,落在她脸上,细软的绒毛浮在光中,整个人干净得像一幅滤镜下的画。 她神色随意地看向沉兆洪,眼神里带着习惯性的亲昵,然后才注意到餐桌另一侧那个陌生的身影。 陈安在她的目光落下来前已经低下头,将注意力重新落在空掉的瓷盘上。 “今天是不是起得有点晚?”沉兆洪的声音隔着报纸传来。 “今天没有早课。”她一边吃着女佣端上的早餐,一边随口回答。 沉兆洪也只是顺口一问,并未抬头。他继续低头阅读那篇关于义英会的报道。 黎镇华最近动作频频,高利贷转去赌坊,又不知哪来的胆子,在屯门那块荒地上动了开夜总会的念头,报纸上占了足足半版。 他看得仔细,心里却冷哼:大半个香港的女人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黎镇华那点本事,顶多开个空壳馆子,谁替他卖命?谁肯脱衣服陪笑? 沉纪雯吃完早餐,正要起身离开,沉兆洪却突然放下报纸,开口:“囡囡,爸爸有话跟你说。” 她本已起身的身体一顿,只好又坐下,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这个——”沉兆洪朝陈安的方向示意。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只看到那个一直低头的少年,耳鬓发梢还带着清晨水汽的湿意。 “他叫陈安,名字过阵子择个吉日去改,已经验过了,是我的儿子。比你小两岁。” 空气忽然凝滞。 “是你弟弟。”沉兆洪又补了一句。 沉纪雯怔住了。她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空气忽然像被按下静音键,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脑海中那句“是你弟弟”在一遍遍回响。 沉兆洪显然料到了她的反应。 他的女儿一向强势傲气,如今突然冒出个弟弟,怎么可能不震惊? “爸爸年轻时犯了错,你别怪爸爸。你放心,安仔在阿炳手下学着做事,以后能帮到你。” 说完,起身整了整西装外套,“爸爸这几天要去新加坡,不在家,你帮忙照看一下,不想照顾也没事,但先别让你妈知道。” 门外车已等候多时,佣人轻轻关上门,屋子再度恢复死一般的安静。 陈安这才缓缓抬头,黑眸平静地看向沉纪雯。 她还沉浸在震惊中,漂亮的眼里满是茫然。 他看了她几秒,权衡着气氛,终于轻声道了一句: “你好。” 简单的两个字,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沉纪雯愣了愣,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弟弟”。 眼前的男孩谦和有礼,安静地坐在光线斜落的角落里。衣服早已褪色,袖口也洗得发白,但穿在他身上却没有一点狼狈的气息。 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和晒不到太阳让他皮肤苍白,头发微黄,乍一看像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沉纪雯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只是出于礼貌地问了一句:“你……我现在要去学校,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阿光哥等一下会来接我,今天去湾仔。”他的语气平稳。 沉纪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回了句:“好。” 陈安静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年前。 她好像长开了些,褪去了婴儿肥,轮廓更分明,眼神里多了一种藏不住的锋芒和自信。 同父异母的“姐姐”。 他收回视线,脸上看不出情绪。 第八章野种 沉时杰是个闲不住的人。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家产的兴趣。 虽然父亲口口声声说“沉家上下都是自己人”,可他早就听腻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 他母亲从小教育他,长房、二房的账本从来不在一张纸上。 生在这个家,分得多就是能耐,讲什么亲情、血缘,都是虚的。 原本沉时杰过得还算安稳。 直到某天晚上他偶然听到佣人闲谈,说沉兆洪两周前多了个“外头捡回来的男孩”,还住进了宅子里。这事不大,传得也不响,一般人只当是哪家的远房亲戚,没当回事,但沉时杰听了却一愣,心里莫名就咯噔了一下。 “男的?几岁?” “十二,三吧,听说跟着阿光在湾仔做事呢。” 大伯他们一贯把堂姐当眼珠子捧着,怎么可能凭空往家里带人。 那哪是远房亲戚?明摆着,是沉兆洪的私生子。 沉时杰那晚没睡,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湾仔。 他跟着阿光手底下的小弟混过几回面熟,打听人也方便,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陈安。 第一次见到陈安,是在一个堆满旧家具和烂布料的仓库里。少年穿着洗旧的T恤,蹲在角落翻货单。他瘦得厉害,像是长年吃不饱饭,但神色安静,眼睛极静。 沉时杰没出声,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这小子,不像普通人。 不是说他特别,而是太沉得住气,像个从缝隙里长大的东西,一眼望不穿底。 之后几天他开始有意打听,又从沉家宅子里的佣人嘴里问到称呼他“少爷”,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他连夜找了沉乐琪。 沉乐琪是他姐姐,他们往上还有一个哥哥沉时明。 沉家的小辈里,沉纪雯太高傲,沉时明是个死读书的,他从小就只和沉乐琪亲,两人经常在一起干些欺行霸市的烂事,他们的爸爸沉兆华对此头疼不已。 沉乐琪不聪明,但脾气冲。 自小宠着惯着,性格刁蛮,偏偏还特别仰慕沉纪雯,逢人便说将来要像堂姐一样,穿旗袍坐头位,成一方女王。 “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凭什么进沉家?还想跟堂姐争?”她听完气得直跺脚。 沉时杰顺水推舟,“你不动,他就一天天站稳脚根了。等大伯哪天真的想扶他上来,到时候堂姐哭都来不及。” 沉乐琪咬着唇,眼圈发红,“那你说怎么办?” “找人教他点规矩。”沉时杰摩拳擦掌,“小场面,不动刀,不伤筋骨,只是让他知道,沉家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几天后,机会就来了。 那天是星期三,旺角有一场社团聚会,阿光过去了,留陈安独自在湾仔处理几车货。沉时杰早就打听好了时间,安排人堵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一条靠近海边的废弃仓库小巷,两侧堆满铁皮与碎砖,夜色掩映下格外昏暗。 陈安推着一辆手推车刚进巷口,几个高大的身影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借问一句,这位是不是‘沉少爷’?” 陈安停下车,眯眼看去。他没回答,只是悄悄往墙边挪了半步。 “别装了,就是你。”为首的男人笑得恶意,“你认爹,我们兄弟认钱,今天谁都拦不住。” 话音刚落,几人扑了上来。 陈安反应极快,第一拳就避开了。但寡不敌众,拳脚像雨点落下,几次他险些摔倒,却死撑着不倒。 他没喊,也没求救,只死死护着脑袋和胸口,像只沉默的兽,越是被打,眼神反而越冷。 他不认得这些人。 打手们下手有分寸,不伤要害。 他心里清楚,这种不要命的打,是教训,是警告。 也正因如此,他更不肯倒下。 就在他意识快要模糊时,一束车灯刺破夜色,照亮狭巷。 沉纪雯是在放学途中听说的。 她今天回太平山,车行半路,司机阿金低声说:“二小姐和三少爷,好像去了湾仔,说是找昌叔借人。” 她一愣,随即翻出电话簿,拿出车上那部笨重的手提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是一道年轻的男声:“陈记。” 她问:“昌叔呢?帮我跟他说一声,纪雯找。” 那边静了几秒,传来放下电话的声响,又被重新拾起:“昌叔不在。” 还是那人。 “你帮我呼他一声,111,让他回这个号码。” 111是社团的代码,意思是要求快速回电。 沉纪雯报了一串数字。 沉乐琪和沉时杰隔三差五就会出点状况,大多都是小打小闹。 但昌叔是湾仔那边的红棍,能从他手里借出人,那绝不是玩笑。 这两个中学生,要专业打手做什么?更让她起疑的是,昌叔怎会轻易答应? 车刚抵达别墅门前,电话便回拨进来。 “大小姐,你找我?” “乐琪他们找你要人干什么?” “没细说,就说是为大小姐出头。我还以为这事你知情呢。”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别的?” 昌叔皱着眉回想:“…好像是嘀咕了几句,说什么家产、野种,我没听清。” 沉纪雯愣了半秒,瞬间明白过来。 虽然她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没什么好感,但是她很清楚做错事的人是爸爸。 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伤害那个无辜的孩子。 “他们去哪了?” 这点昌叔倒是清楚,出人要登记时间与地点,方便计费。 她立刻吩咐司机:“掉头,去湾仔。” 第九章耀眼 她赶到时,陈安几乎已动弹不得。 “停手。” 车门“砰”地一声打开,沉纪雯踏下车来。 沉乐琪正看得入迷,没想到堂姐会突然出现,脸都涨红了,“堂姐!我是在为你出气啊!这野种要和你抢家产——” “乐琪!”沉纪雯轻声一叱,“他是我弟弟。” “他才不是!”沉乐琪急得跺脚,“伯母绝对不会——” “但我认!”沉纪雯打断她,“他的身份,我沉纪雯认,所以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话了。” 声音不高,却足以令整条巷子霎时沉寂。 打手们纷纷收手站直,连沉时杰也缩在阴影里,没敢作声。 沉纪雯不再理他们,径自朝陈安走去。 围着他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原本被遮挡住的车灯瞬间直直打在少年身上。 陈安抬头,看着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她逆光而立,背后是轿车明亮的灯火。 那是整个沉家倾尽财富与宠爱浇灌出来的高傲与自信。 ——真耀眼啊。 陈安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犹豫了一秒,终究还是抬起那只没有脱臼的手,握住了她。 经过沉乐琪身边时,沉纪雯脚步一顿,低声了句:“乐琪,以后别那么冲动。” 语气不重,但沉乐琪还是委屈得眼眶发红。 沉纪雯拍拍她的手,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车边。 司机已拉开车门,搀扶着陈安上车。他安静地靠着车窗,裹着沉纪雯刚递来的毛毯,瘦得几乎陷进座椅。 车门关上,阻隔了最后一丝夜风。 “回家,通知张医生,二十分钟内到。”沉纪雯吩咐。 车缓缓驶出巷口,驶入夜色。 她看了眼身旁的少年,脸上的和手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左眼肿得眯成一条细缝,他安静地望着窗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怎么样?” “有点疼,但是应该没有伤到内脏,谢谢你。” 他的声音轻,却语调温和。 其实是痛的,稍微重一点的呼吸都会牵扯着胸前的伤。 脱臼的手腕虽然被他接了回去,但神经还是在一跳一跳地抽动,整条手臂几乎无法动弹。 然而这种程度的伤其实不算什么,在他更小的时候也受过更严重的。 陈娟不知在哪里欠下的高利贷找上门。 那人居然觉得拿他去威胁陈娟有用,最终确认了陈娟并不会管孩子死活后,丢下被打个半死的他,转而抓走陈娟要她拿身体抵债。 陈娟那天之后开始卖的。 今晚的那些人,下手比高利贷轻多了。 那年他六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隔壁李伯的门口,就晕了过去。 李伯七十多,无儿无女,看不惯陈娟的作风,经常偷偷让陈安到他家吃饭。 至于为什么是偷偷,是因为如果被陈娟发现,她会觉得李伯在嘲讽她养不起儿子,会在楼道扯着嗓门骂街几小时不停歇。 李伯年纪大,起得早。 于是第二天凌晨五点陈安还剩一口气被送到了医院。 说是医院其实也就是城寨里的黑诊所。 李伯没钱,能把他送医就不错了,却还是咬牙给他掏了一笔医药费。 后来陈安才知道,那笔钱是李伯准备买棺材的。 他没能住院,诊所止了血、缝了口子,塞了点药,就回家了。 李伯找了几块废木板给他绑起腿,饭也不敢停,白粥青菜咽下去全靠硬撑。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陈娟失踪了几次,又回来几次。 回来也不是来管儿子的,倒像是确认那堆烂事还在不在屋里。 李伯老了,帮不了多久。最后那一口气,是他自己撑下来的。 后来城寨没了,李伯也不知去向。他想给他送终都没办法。 陈安收回思绪,目光落在微颤的右手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碾了碾手指,想要把这陌生酥痒的感觉清除。 第十章资格 张医生今年四十二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家庭医生,沉家的孩子从小有点头昏脑热,都是他来看诊。 他拎着一只小巧的银色医药箱,在客厅等候。人未开口,身形已先起。 沉纪雯见他,略一点头,侧身让出通道。 “张医生,这是安仔。”她语气简洁,没有多余寒暄。 张医生扫了眼少年脸上的伤,“先去房间检查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房间,沉纪雯没有跟进去。 陈安被安排坐在床沿,毛毯搭在膝上,身上的外套已脱下,只剩衬衣,方便诊治。 张医生先为他检查了眼伤和擦伤,又细致地触诊肋部与手腕。 他声音平静而规矩:“左眼眶淤青较重,不过没有裂口,不用缝针;肋骨可能有轻微骨裂,要静养,避免剧烈动作;左腕脱臼自行复位了,手法还不错,不过韧带有损伤,短期内不能用力。” 陈安坐得笔直,除必要配合,从未多问一句。 张医生边处理伤口边道:“我留一些抗生素和退烧药,今晚若出现低烧属于正常反应。你小时候应该受过不少伤,耐受度比一般人高。但若体温超过三十九度,必须立刻通知我。” “明白。”陈安点头。 张医生没多说什么,收起药箱起身:“明早我再过来看看。” 沉纪雯送他到下楼。张医生离开后,她站在楼梯口望了一眼楼上,对佣人:“三小时后送一杯温水上去。” “是。” 夜深。 陈安躺在床上,身上的痛经时间发酵,仿佛在骨缝里生了根。 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直到感觉浑身汗湿、额头滚烫,意识游移不定。 发烧了。 他翻身坐起,动作迟缓,整个人像是从水里被捞起,沉重又混沌。他撑着床沿起身走到书桌,找到张医生留下的药瓶和温度计,测了下体温,已经上了三十八度。 他把药倒在掌心,仰头吞下,再慢慢靠回床上。 身上像烧着火,眼皮发烫,手心却冷得发抖。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八岁那年也曾烧得不省人事。陈娟好几天没回家,药太贵,他扛着最后一口气跑到小卖部买了点散装白酒,用毛巾蘸着给自己擦身退烧。 相比之下,现在这次简直算不得什么。 这次有药,有床,有干净的房间,已经好太多了。 陈闭上眼,把额头贴向手背,呼吸轻浅。 他知道自己撑得过去。 果然,到天快亮时,烧开始退了。他出了很多汗,后背衣服都湿透。 但他没有动,任汗水浸湿褥被。 疼这种事,只要忍一忍,终究是会过去的。 早晨七点四十五分,门铃准时响起。 佣人打开门,把张医生领进客厅。 沉纪雯已出门去学校,沉兆洪这两日也未回家。整间屋子安静整洁,厨房那边飘出淡淡的粥香。 陈安坐在沙发上,穿着昨天那件T恤,右手吊着三角巾,面无表情地看着晨间新闻。 张医生扫了一眼少年,脚步顿了顿,随即收起情绪,换上一贯职业的面色。 “早。”他走近两步,放下药箱,“昨晚发烧了?” “嗯,吃过药,现在退了。” 张医生点头,打开药箱开始取用听诊器和医用手套。 “把衣服掀开,我检查一下肺部。” 陈安依言掀起T恤下摆。腹部和胸口多处乌青,右肋下那片尤其重,颜色几乎发黑。张医生安静地听了肺音,又捏了捏伤处,确认没有内出血的风险。 “你体质不算差,应该熬过去了。”张医生摘下听诊器,边整理器械边说,“我昨天留的退烧药吃了吗?” “吃了。” “嗯。剩下的几种,照说明按时吃。你这两天别乱动右手,我刚才看了,肿还没完全消,神经扭伤要一段时间恢复。需要我下次来带点消肿药膏吗?” “不用了。”陈安回答得很干脆。 张医生抬眼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比他见过的很多社团里的人都要狠,昨晚到现在他没见过他皱一下眉。 他没再多说什么,收起器械离开。 门关上的一刻,屋里又归于寂静。 太平山的天总是亮得比九龙城寨快。 清晨七点,佣人开始打扫走廊,厨房传来轻微的锅碗碰撞声,一如既往的井然有序。 陈安早就醒了。 已经过去三天,伤虽然还没好透,但他已经能自由活动,他不打算再躺下去。再不出门,这件事迟早会传到沉兆洪耳里。 他没想过告诉沉兆洪。 动手的是沉家的孩子,他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晚听到她叫沉纪雯“堂姐”。 沉纪雯那晚没有责罚,没有追究,态度已经足够清楚。 他现在还没有资格把事情闹大。 陈安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洗了把脸,动作有些缓。镜中的自己眼圈发青,左脸还残着浅浅的淤青。 他随便咬了口早餐就出门,他走了十几分钟下山,在巴士站默默等着去湾仔的巴士。 那是他在阿光哥底下做事的地方,账目、看货,有时还会跟着昌叔的人去讨债。 铺子里的人都知道他,阿公点的人,沉默,稳重,不惹麻烦。哪怕带伤请假,也只休三天,不吭一声就回来了。 只有阿光看了他几眼,问:“伤好啦?” “嗯。”他点头,“不会耽误事。” 阿光没多说,只随手把一份对账表丢给他,“这个拿回去,明天给我整理完。” 他接下那张纸,低头看着繁复的手写数字,神色如常。 晚上八点半,沉兆洪终于回家。 他最近忙得很,屯门那块地最后还是批给了黎镇华,要从他手里分口汤喝,又不想太低头,谈得格外辛苦。 换鞋的时候他习惯性问了句:“囡囡今晚有回来吗?” “小姐前两天刚回来过一趟。” “嗯。” “少爷刚刚回来不久,去了房间。” 沉兆洪“哦”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新多了个儿子。 他对这个儿子还算满意——安静,听话,肯学,也不会耍滑头。 就是太沉了些,像什么都压在心底,没个孩子的样子。 不过也好,省心。 他脱下西装外套往沙发上一扔,点上烟,刚抽一口,忽然想起那天从司机口中听来的事——湾仔那边好像出过点事,牵扯到了安仔。 他打了个电话给昌叔:“前几天湾仔有人闹事,你知道吗?” “是义安那边的几个小后生,看到安仔一个人想弄点钱。”昌叔语气自然,显然早有准备,“大小姐找张医生看过,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沉兆洪沉默了一会。 “是囡囡把人送回来的?” “是的。” “医生说没事?” “是。” “嗯。”沉兆洪吐了口烟,把烟头摁灭,没再多问。 他不是没起疑。但孩子自己不主动说,他也不想追问。况且女儿插手了,那就不会有大问题。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孩子最擅长的就是隐忍。 那种从小吃苦的孩子,吃亏了不会跟人喊疼,而是先想着怎么挺过去,不让人看出破绽。 这种人,不用教,只需要时间。 那孩子在进社团也有几年时间了,他问过陈炳雄和阿光,都说他脑子好,能干事。 挂了电话,他又点一支烟,随后拨通另一个号码。 “湾仔那边最近是不是又在换人?” “嗯,有点动静。” “挑个稳的,我过几天给你送个人过去,你把之前那批文书活分一部分给他。”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别太明显。” 电话那头应声“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他靠回椅背,手指无声地敲着扶手,眼中微光一闪而逝。 第十一章入局 凌晨一点,整栋别墅剩陈安的房间没关灯。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账册和几份刚从湾仔带回来的文件,右手肌肉还有点酸痛,但写字已经不成问题。 这不是第一次他碰接触账本,但这一次和以前不同。 几天前,阿光递给他一本账本,说:“别带走,现场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并不是普通货品,也没有走私电子表或香烟的字样。全是编号、简写、重量与进出数字。 “这是什么?”他问。 阿光没看他,只回了句:“六记的活,别问,记清楚。” 六记全名叫陈永禄,是社团管总账的白纸扇。 早年打架掉了颗门牙,说话漏风,但是算账从不出错,几年前的流水他闭着眼都能说清楚。 记账本上还夹着一张纸条,是六记亲手写的,短短几行字,写得很客气: “此为湾仔二区‘附档账本’,请安仔先核对应收应付与本季度货物流动数据是否一致,方便后续交接。” 所谓“附档”,不挂名、不对外、不备案。 他没再追问。他从不多问,只管做事。 账册他照抄下来,回去画了图表、列了汇总,再凭印象将每一个编号和其进出频率做了交叉比对。那种看似杂乱、实则深藏规律的流转表,在他眼里是某种可解的密码。 第三天交出去时,阿光看了他一眼:“不错。” 从那以后,送到他手上的文书活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安几乎每天都在做这件事。 他也不是没脑子。 账目处理到第二周,他就看明白了:这一类编号,利润惊人,动辄几倍起算,而且来货急、去得快,和常规贸易节奏完全不同。 这些密密列着编号和流向,只用一个单词代称——“flower”。 起初他只是机械地做账,但做着做着,那些数字渐渐变得有了意义。 那晚他抬起头,脑子里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种东西,这么暴利。 一克顶十克,一袋抵一月,有时一批货少到放进一支烟盒里,值的钱却能买半套铜锣湾的楼。 这不是陈安第一次接触到“flower”。 他小时候就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 城寨里从不缺这种东西,进货的、贩的、用的、烂在楼梯间的,全都有。 以前楼道里常有人睡在废弃沙发上,一动不动,嘴角冒着白沫。有一次他凌晨去倒垃圾,看见有个女人脸朝下趴着,一手还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临死前特别痛苦。 再靠近一点,他认出那是常在诊所门口晃的翠姐。 几年前他说过,他不碰这些。 那时他不过八岁,陈娟神志不清地坐在铁床上翻抽屉,妄图找到那个不存在的小纸包。 陈安站在门边,冷冷看着那场可悲的挣扎,心里泛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 他甚至开口说了句:“我长大了也不会碰这些。” 现在他确实没碰。 每一步都干净、安静、没有血腥,甚至可以说得体体面面。 他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一只看似温和、实际上最关键的手——产地、接货点、中转仓、清洗账目,再从某个深夜的后巷流到街头,落在那些人身上。 曾经有一晚,他搭阿光的车去元朗的仓口。 仓门大开,几个赤膊工人正在搬货。货卸得极快,车再开走时,他看见路边坐着两个瘦得脱相的男人,衣领塌着,眼神发直。 让陈安想到城寨里那些人。 他们都是“买家”,用一生换一口高的可怜虫。 而现在,他是站在“卖家”的一侧。 那两个坐在马路边的瘾君子,头也不抬地冲卸货的方向啐了一口,像狗望着屠宰场。 他觉得这些人看上去真像一堆货,瘦、破、廉价,还自带可预估的保质期。 陈安那刻才明白,“商品”不是个贬义词,是一种视角。 从这个视角看出去,他们不过是流动的数字,是货,是通行证,是资源,是交换。 陈娟也曾是沉兆洪的商品。甚至比这些都不值钱。 她漂亮、顺从、容易上手,却上不了台面,根本进不了账,连编号都没有。 在某段时候被用了几次,只留下一条命,一个孩子,一段没人想翻看的烂账。 那天夜里陈安回到家,洗了个冷水澡,又重新打开账册。 心里升起一种很模糊的东西,像是踩到一个没有底的台阶,往下坠的那一瞬,有点惊惧,但也有种诡异的快感。 他还年轻,什么都没有,连身份都是借沉纪雯的光才留得下来的。可如果有一天他可以不靠谁了,是不是他要什么,就能拿什么? 一念至此,指尖忽地一紧。他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扣那页纸的角,边缘已经卷起来。 他缓缓松开手,重新把那一页压平。 那晚他坐了很久,一直到天微微亮才上床,头靠在床头,没合眼。 他看着天花板,想着这些数字背后的“货物”,那些楼梯间的毒虫,曾经半清醒的陈娟,还有坐在铺子里喝咖啡的陈永禄、在中环优雅落座的沉纪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不只是“进入”沉家了。 而是站在它的影子里,看见了它真正的形状。 这个家,不是钢筋水泥砌起来的,而是一条条看不见的路线、一张张不落名的账册、一个个活着或死掉的人。而他,开始接管其中一部分。 不是代管,是“接管”。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立刻又压下去了。 但那种压下去的动作,并不是出于敬畏或恐惧,而更像是一种生理反应,就像饿了会咽口水。 两个月过去,陈安的名字在湾仔那一带渐渐被人记住。有几次账本出了问题,阿光直接叫人去找“安仔”确认。 六记那边也没再改派别人,账物都交给他核。 他照常去铺子,每周两天见阿光,其他时间由人接送去铜锣湾一间旧写字楼,把整理好的文书资料交到六记手里。 有一次,沉兆洪在电话里和他说:“你现在做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接的。” 他说:“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得比他们想象的更清楚。 只是没人知道,他早就不再只是个“懂账”的孩子。 陈安在等机会。 不是小事做稳、当个白纸扇的机会,而是能决定“谁活谁死,谁多谁少”的机会。 那种机会,不会在文件袋里标出来,也不会写进附档账册。 它需要时间、忍耐,还有足够清醒的野心。 他已经有了其中两样。 偶尔,他坐车去铜锣湾时,会路过一间中学,女生的校服和沉纪雯的款式很像,让他总是不由得多看两眼。 正值放学时,学生们会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笑着跑向街角的便利店,有的翻书,有的打闹。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有那么一瞬,眼神里浮起一点陌生的情绪。 陈安记得以前在城寨楼底下,翻出邻居家丢弃的练习册,蹲着一页页翻的时候,也是这样盯着课本上的图,认真地想:如果自己能穿着那种校服,有课室、有老师、有新书教他认字,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那念头他从没说过,现在也不会说了。 车窗掠过那群孩子时,他转头继续看手里的账表,眉心没皱,只轻轻压了压纸张边缘。 像是把某种曾经的念头,彻底封进了另一种活法里。 第十二章时安 冬日的阳光透得稀薄,太平山的风吹得人脖子发紧。 转眼快到年底,距离他到沉家已经快三个月了。这天早上八点,沉兆洪带着他出门。 “今天是个好日子,属阳,入谱改名都合适。”他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拿着根烟,漫不经心地说。 车停在半山腰的老祠堂前。 那地方是沉家祖辈留下来的旧址,平日锁着门,只有重大节日或家族仪式才开,门匾上的“沉”字苍劲有力,透着年代沉积的威严。 陈安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是新的,深色呢料西装,是请裁缝量身定制的。 他如今再也不用穿捡来的旧衣服。 他看着那两扇朱红色木门缓缓被推开。灰尘扑面而来,屋里香案早已摆好,供桌上供着几位老祖宗的黑白照,香炉里灰满了,只剩几根残枝。 沉兆洪走得慢,神情肃穆。 “今后你叫沉时安。‘时’是你这一支的字辈,你单名一个字,正好。” 他点了点头。 火盆点燃,祖宗牌位前香火缭绕,他一板一眼地跪拜、奉香、报字辈。 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一个靠边站的“安仔”,而是真正落进了这个姓氏里的“沉时安”。 到了晚上,别墅灯火通明,佣人忙进忙出,客厅里铺着厚地毯,银器反着暖光。 沉家的正式家族聚会并不常开,一年也不过三四次,这次突然召集,谁都知道是为他设的席。 第一眼见到沉兆华,他便认出来了。 五官和沉兆洪有些像,只是眼角略垂,说话语气里带一股老成稳重的圆滑。他站在厅中,一手端杯红酒,另一只手搭着王美琳的腰。 王美琳一身珠光宝气,红唇笑得妆面不动,只是看过来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送上拍场的拍品。 “这就是你说的那孩子?模样倒是端正。”她笑,“入谱、设席,办得倒是热闹。大嫂那边知道吗?” 沉兆洪没有看她,只抿了口茶,“还没跟她说。” 这句“还没说”说得很轻,屋里瞬间冷了几分。 王美琳脸上笑意未减,眼角却微微一收,没再接话。 沉乐琪倚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无酒精鸡尾酒,冷眼旁观,直到母亲走远,她才慢悠悠道:“要叫人啊,叫‘姐’。” 沉时安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平:“我们同岁。” “我比你大几个月。”她抿一口饮料,笑得骄纵,“不服气?”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防备和轻蔑,无需明说就能感受到。她不屑掩饰,因为她从来没需要掩饰。 他没有回应,眼神却冷了几分。 沉时明站在餐桌边,始终没怎么说话。他比沉时安大一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板瘦长,动作干净利落。他眼神不动声色地扫了沉乐琪一眼:“别闹。” 沉乐琪撇嘴,却听话地没再挑事。 沉时杰却不同。 “你就是……那个谁?”语气带着点试探与戏谑,“听说你打架挺凶的?” 沉时安偏头看他一眼:“你听谁说的?” “就有人讲嘛。”他笑着缩回去,眼里闪着捉狎的兴奋。 沉时杰是沉兆华的小儿子,今年十一岁。 那张脸他认得,湾仔后巷里他被几人围堵时,就有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沉时杰像是从未将那次“偶遇”当回事,如今还敢玩笑。他说话时眼神直白,没有防备,没有顾忌,一派少年气。 他不是傻,而是根本没意识到“错”这种事会有后果。 因为他知道,出事了会有人替他兜底。 沉时安这才意识到,这家里从小就有人护着这些孩子长大。 他们犯错、撒野、嘴快、说错话,都没关系。 他想起自己十一岁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早上捡完垃圾就要去鞋铺或者麻将馆看看缺不缺打杂。 他望着沉时杰那张懒洋洋的脸,忽然就明白了一点:有些人一出生,就被允许随便活着。 而他不是。 饭局开始前,沉兆洪开口:“今天把你们叫来,是件正事。安仔,从今天起正式入族谱,名叫‘沉时安’。按辈分,叫你们一声堂亲。” “这孩子总算进门了,”沉兆华开口,笑得意味深长,“大哥选日子选得真准。” “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是我沉兆洪的儿子,大家心里都得有数。”他话说得不重,但气势十足。 王美琳放下酒杯,轻声笑着说:“那当然是自家人了,听说大嫂近期都不回来?不知道她到时会不会也办个欢迎宴。” 话音刚落,空气顿时沉了几分。 这时一个轻快的声音插了进来:“你觉得不高兴的,是怕他抢你儿子的东西吧。” 众人循声看去,是沉纪雯。 她穿着白衬衫与米色风衣,头发挽起,风姿绰约。她晚来一步,但气场十足,落座时自然坐到了沉兆洪右手边的位置。 王美琳天天给她的丈夫孩子洗脑“家产”,沉纪雯从小就和她不对付。 本来不打算站出来的,但王美琳一开口,她就像本能一样要治她的气焰。 王美琳笑容一滞:“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 沉纪雯打断她:“我不是孩子。爸妈不在的时候,很多事也是我决定的。” 没人再说话。 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偏头看着沉时安:“你以后就坐这,不用跟谁让。” 王美琳还在笑,但笑得有些勉强:“纪雯辛苦了。这么多事也要你操心,连这孩子……也是你一手认下来的?” 沉纪雯望向她,一字一句:“我弟弟的事,不辛苦。” 这一句话,让王美琳脸色沉了下去。 她本想绕过正面攻势,先从沉纪雯下手,试图挑拨离间。现在反被挡了回去,反而更难下手。 沉兆洪没看她,只缓缓道:“这孩子我已定下来。以后谁有意见,来找我说。” 这话像是落槌,无人再开口说话。 晚饭结束,众人纷纷离席。沉时安没急着回房,顺着花园小径散了几步。 他在园子角落停住,远远望见沉乐琪正朝别墅门口走去。 她一脚踢着石子,后头沉时杰在模仿她的动作,笑得没心没肺。 “你又学我做什么?”沉乐琪回头,没好气地说。 “就想跟你走一块儿嘛。”沉时杰不在乎地耸肩。 沉乐琪没答,继续往前走。 那一瞬间,沉时安忽然明白了。 他并不羡慕他们吃什么,也不嫉妒他们穿得多好。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个家,孩子是可以这样被对待的,有人纵着、护着、宠着,不必处处提防,不用事事自保,不需要在每个错误后迅速学会道歉。 他原本,也可以是这样的。 不是在楼梯间里躲着母亲,也不是拎着塑料袋钻废墟捡铜线,更不是在社团大哥面前低头赔罪,学着把自己往尘埃里压。 而是像他们那样,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被原谅。 如果不是出生在那栋阴暗潮湿的铁皮屋里,那本该也是他的人生。 以前没见过,所以他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甚至,如果父亲当年没离开,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他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正常普通的人生,不是大富大贵,但至少不必总是提心吊胆,不必这么早就学会生存? 可他没那个命。 如今就算进门,也有人想把他踢出去。 也好。 若非如此,他还不知这家里规矩到底怎么定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麻木地活着,没有怨、没有恨、没有期望。 可就在这一刻他才察觉,心底其实藏着一股绵延多年、悄无声息的恨,它从未真正消失过。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他站在原地,手指抓紧栏杆,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屋里灯还亮着,佣人在收拾饭厅。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换下衣服,坐在书桌前。 桌上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还有刚拿到的宗谱誊本。纸张厚实,上头写着他的名字:“沉时安”。 他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自己已经不再是“那谁”。 他有了正式合法的身份,这名字从今以后是他的,而他将用这个名字,在这个家里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提起笔,继续在账本上抄录数字。手一笔一划写得极稳。 窗外风声大了些,远处的猫叫了一声,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知道,这个家不是谁想进就进的。 但现在他已经站在门内,就不会再出去。 第十三章书房 沉家别墅的二楼,有一间公共书房。 沉纪雯如果在家,不是在那里,就是在房间。 住进来第三个月,沉时安才第一次推开那道门。 不是为了读书,只是纯粹的习惯使然。 无论在哪,他都习惯评估环境,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发现”的东西,重要的、敏感的、有价值的。 他如今已不再是门外人。 账怎么走、货怎么流,谁是沉兆洪的耳目、谁只是用来挡枪的棋子,他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几个关键货仓的钥匙位置,他都能背出来。 公共书房这种地方,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大致有数。 但不来走一圈,总觉得像错过了什么。 书房很大,左右两排高柜,书整整齐齐排在格子里,带着一种人工过度整理后的秩序感。 地毯踩上去厚实柔软,窗边还摆了两张牛皮沙发和一张木几,茶杯收得干净,唯一打破整洁的是桌上摊着一册未收起的资料本,像是谁刚看完没来得及收。 他绕着走了一圈,轻手轻脚地翻开一两本资料册,里面是些老掉牙的商业报刊剪贴、项目概要,都是沉兆洪的笔迹。 他眉头一动,却没动手,只心里记住了位置。往角落处又搜了几本私人笔记,全是手账、语录、小道消息的剪影。 他挑了本不起眼的,坐在沙发里翻了几页,内容太零碎,没有实用价值。 沉时安把笔记本放回原位,转身走向两边的书柜。 左边是经济与法律,中间一排偏理工和技术类,右边角落则是几本厚重的英文资料夹,纸张发黄,却保存完好。 他不认得大多数书名,但封面上熟悉的印刷字体和油墨味让他想到小时候捡过的旧教科书。 那时候他连字都认不全,却会把别人不要的旧课本捡回去,一边拆封面做纸袋,一边默默记下上头那些图和行距密集的方块字。 他翻开其中一本,书页上竟还有用铅笔圈注的笔记,字迹细密,显然是认真做过标注的。他正专注地看,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起所有警觉动作,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本精装书,翻到中页,假装读得津津有味。 门被推开。 是沉纪雯。 她穿着一身宽松家居服,头发随意挽起,面色有些发白,看起来不太舒服。 她看到他,停了一下,语气有些诧异:“你今天没去学校?” 沉时安手指下意识压住书页边缘,依旧低着眼,不动声色地应了句:“我没上过学。” 这句话他讲得很平淡,他从来不觉得这是问题。 沉纪雯愣了一下,“所以你平时都在做什么?” 她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其实了解不多。他话少,不主动,也不讨好。 “跟阿光哥做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在外头的时候,就待家里。” 她点了点头,没有接话,却没立刻走开。 虽然社团里也有不少没念过书的年轻人,但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该是那样混日子的角色。 如果不是这个出身,他此时应该在过着普通十四岁男生的生活。 希望现在还不算晚。 她看向他手里拿着的书。是一本金融经济的书。 沉时安没抬头,但感觉得到她在看他。那种注视不是打量,也不是探究,更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评估。 他以为她要赶人,正准备放下书离开,却听到她迈步走进来,轻轻拉开对面沙发坐下。 “没上过?”她开口,声音还是有点虚,眼神却还是那种惯有的冷静。 他点头,没有细讲。 她没急着问细节,反而像在理所当然地接着那个话题:“那你想不想上学?” 沉时安没有回答。 他从小就不喜欢这种问题。 大人问你“想不想”,但从不是真正想听答案,而是想听他们想听的那个答案。 说想吧,你就得对得起这句话,说不想,又显得你不争气。 他早学会如何避开这种套话。 ——上学顶个屁用。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在九龙城寨,穿着校服的孩子也会在巷口望风。 念书挡不了子弹,也抵不了饿。 他早认清这条路。 而他,现在已经走到另一条路上。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没人认识的小马仔,如今账房里的机密文件他能读三成,社团里喊他“安哥”的不止一个。 他知道自己手里正在长出分量。 知识固然重要,但不是从课本里来的。 所以他不屑。 可她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你不是那种靠拳头吃饭的人。读书不是为了谁,是为了你自己。你以后签合约,总得知道自己签了什么。” 她顿了顿,像是斟酌措辞:“你聪明,应该知道我不是说叫你当学生,而是叫你别放弃能让你更好用脑子的方式。” 话不温柔,却没有羞辱的意味,语气干脆,没有俯视。 沉时安嗓子有些紧,嘴角动了动。 坐在他面前的是沉纪雯。 她不是他社团里的兄弟,也不是哪个女人。 她是沉兆洪的女儿,是这个家里真正能说得上话、也敢出手管事的人。 他很清楚,和她打好关系,能让他在这个家快速站稳脚跟。 那位父亲对妻子态度暧昧,他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女人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不管是出于纵容还是忌惮,她一旦发难,沉兆洪根本挡不住。 他不要再回到以前的生活。 若想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光靠父亲那点不痛不痒的保护,远远不够。 而沉纪雯不一样,她看起来像是敢在自己母亲面前替他说话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是在可怜他。 她没有那种“给你个机会”的表情。 她只是冷静地在看他,询问他,语气认真,没有任何怜悯,她把他当一个有决定能力、会思考、有可塑性的人。 那一瞬间,沉时安觉得心脏像被什么轻轻触了一下。 他垂下眼,指尖不动声色地压着那本书的边角。 半晌,他听见自己轻声说:“好。” 第十四章姐姐 沉时安坐在办公室那张光洁的木桌前,手背贴着桌面,指尖略微发凉。 沉纪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很快就给他安排了一场学校的入学测试。 这是他第一次在环境下写字。 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问题,多数他都答不上来。 尤其是英文和中文科目,有些题他甚至连意思都没看懂。 唯一能让他稍微喘口气的,是数学和逻辑推理题。 那些东西只要看得懂题目,答案就只有一个。 测试结束后,老师们在一旁低声交谈。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砖缝隙,像是盯着什么,又像是神游太虚。 片刻后,一位年约四十、戴金边眼镜的男老师开口:“你之前是没有上过学?” “是。”沉时安声音很低。 老师点点头,神色平淡,没有太大反应:“从测试结果来看,你的理科逻辑不错,推理能力也强,应该是接触过相关内容的。但中文和英文这几项就确实差很多。” 他摊开几张测试卷,文科部分几乎大片空白,有的甚至连题意都没有完全看懂。 “但是我们学校是传统英制系统,除了中文和历史,其他课程都是用英文授课的。”另一位女老师补充道,语气委婉但并不讽刺,“你可能会吃力。” 沉时安的手指在桌下缓缓收紧,但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有信心短时间内把英文提上来吗?”老师转向他,语气依旧平和,带着一点认真。 那天书房里沉纪雯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课外你要花的时间会比别人多很多。”老师的语气略微松动了一些,“按你的年龄,其实可以考虑中三,但我建议从中二开始,基础扎实点,对你未来也好。” 沉时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沉纪雯。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由他自己决定。 “我听校长安排。”他说。 就这样,测试结束。 校长点点头,让他跟老师去量身高准备校服,又拿出一份纸质的学费明细:“这是这个学期的学费和杂费。” 沉时安扫了一眼。 五位数。 他曾经几年不吃不喝也攒不到的钱,她只用了几秒就签了支票。 出校门时,沉纪雯没说太多,只问了句:“校服尺码合不合适?”。 他答:“还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 她开口道:“我会给你请老师补习。每次考试的成绩我要看,不行就换去公立中文学校,或者回去社团做你以前的事。” 他低声回了声:“嗯。” 沉纪雯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转了转:“你好像还没叫过我姐姐?” 沉时安脚步一顿,侧头对上她的目光。 路灯将她的脸照得分明。 她眼神清明,嘴角没有笑意,也没有责备,只是静静地等。 从认识她那天起,他就知道这句“姐姐”迟早要开口。 可等真到了眼前,反倒像是穿越一道无形的线。 叫出口,像是承认了某种关系,某种依附,某种身份。 他舌头轻轻动了动,声音很轻,有些涩: “……姐姐。” 舌尖蹭过上颚的瞬间,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微妙的摩擦。 一种不适应的、几乎要被本能拒绝的亲昵。 但说出口的同时,又像是某种重力终于落下,他站稳了脚,不再浮着。 她听见了,没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车子方向走去。 他跟上去,步伐与她默默对齐。 隔天补习老师来了,是个年约五十的英国人。 她让他从音标读起,学拼读。 沉时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舌头像块石头,怎么也抬不利索。 老师问一个单词,他得在脑里慢慢想象成粤语、拼读,再小声试着念。 一节课两个小时,他一句废话没说,全神贯注地跟着读,笔记写得工整。 临走时,老师收起资料,笑着评价一句:“挺认真。” 沉纪雯带沉时安去学校的事,沉兆洪过了几天才知道的。 晚饭过后,他把沉纪雯叫去了书房。 “你带他去学校干嘛?” “入学测试。” “他什么都没学过,进得了你那学校?”沉兆洪皱眉。 “老师给他做了评估。语文英语基础差得不行,但数学很好,记性也不错。” 沉兆洪没说话,只将烟灰弹入烟灰缸里。 沉纪雯继续说:“他聪明,能吃苦,我想给他个机会试试。” “爸爸不是反对他读书。”他语气不咸不淡,“可你也该清楚,他今年都十四了,这年纪开始读书,跟三流打拳差不多,全靠命。他现在手头里的事也做得不差,读几天书,到头来还不是得回来做事?” “那也比现在强。”沉纪雯看着他,“但哪怕只读两三年书,有点常识、有点眼界,总比只能跟在人后面听指挥强。” 沉兆洪皱了皱眉:“你以为要在社团往上爬比的是学历?” “现在不是七十年代了。”沉纪雯语气平稳,“真要用他,不如投资点东西,让他能走得更远。现在科技更新这么快,你说社团还能靠拳头撑十年?二十年?连赌马都开始用电脑程序分析数据了。” 沉兆洪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气,没再继续争辩,只说了一句:“你拿的主意,爸爸不多过问。但要是他跟不上,别来求我。” 沉纪雯没回答,只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麻烦 很快,入学手续办妥。 正月刚过,沉时安背着新书包,穿上新校服,走进了校园。 班主任袁老师年约三十出头,穿着得体,举止温婉,语气温柔却不失分寸感。 她带着一贯的笑容走进教室,轻声说道:“同学们,这位是新来的同学,沉时安。大家欢迎他。” 教室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随后慢慢汇聚成一片,夹杂着些许好奇的窃语。 站在讲台上的少年身形单薄,眉眼干净,身上的校服穿得一丝不苟。 他微微点头:“大家好。” 袁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那是你的位置。” 沉时安轻轻点头,背着书包穿过教室,一路无声地走到座位前,坐下。 他刚落座,前排的一个男生就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他几眼,压低声音问:“喂,你跟沉时明什么关系啊?” 这句话一出,附近几个同学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沉时明是中四的学长,沉家的长子,年年考第一,长相好,家境好,是全校公认的风云人物。 那个年代男孩取名大多遵从字辈,都姓沉,字辈还一样,难免引人猜测。 沉时安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地回答:“没关系。” 课后,几个同学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你们觉得他真的和沉时明没关系吗?” “我不信,名字都撞成这样了,不是亲兄弟也是堂的吧。” “他们家好像就两个男孩,小的在读中一啊?” “说不定是亲戚,只是不想让人知道。” 这些议论很快传到了沉时杰耳中,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篮球,拔腿就往中三年级教室跑。 有事先找姐姐,准没错。 “你说什么?!”沉乐琪一听,果然炸了,但很快,她却忽然像被泼了一桶冷水,整个人软了下去,蹲在墙角喃喃道:“上次湾仔那事我都快被爸爸骂死了。” 但比起沉兆华的怒火,更让她委屈的是沉纪雯。 “堂姐也说我了,她都没跟我说过那么重的话!” 沉时杰一听也蔫了。 沉兆华不舍得打沉乐琪,上次家法全往他身上招呼了。 那天母亲也和他说,只要那人一天没有认祖归宗,就一天不能轻举妄动。 可人家现在不仅认了祖归了宗,还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得了堂姐的庇护。 他跟着蹲在墙角,抬头望天。 “完了,这下真的要和这个私生子分家产咯。” 两人撑着下巴,愁眉苦脸。 “…不过,”半晌,沉时杰皱着眉开口:“你真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沉乐琪决不允许有人质疑她的能力,尤其是跟屁虫沉时杰,当即跳了起来。 “怎么可能!大麻烦我不搞,小麻烦肯定不能断!” 说完她还补充一句:“不让堂姐发现就行了。” 沉时杰也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还是姐姐聪明!” 隔天午休时段,走廊人声嘈杂,沉时安独自一人,从教务处拿了本新发的英语课本,顺着楼梯慢慢往中二楼层走。 拐角处,沉乐琪正和几个女生说笑,忽然眼角一瞥,看到沉时安上来,立刻换了个表情。 “咦?” 她故意停住脚步,站在沉时安必经的路口,眉头微蹙,像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一样。 沉时安走得不快,她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在他快要走近时忽然“无意”撞了一下。 “对不起。”她语气平淡,不咸不淡。 沉时安侧身让了一步,没有作声,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沉乐琪看着他走远,装作一脸迷惑地问身边的女生:“刚刚那个是我们年级的吗?好像没见过?” 那几个女生是沉时安班上的,闻言立刻凑上来,小声说:“我们班新来的,叫沉时安。” “哦。”她点点头,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是哪家司机的孩子混进来了。” 当天之后,关于沉时安“只是个撞名字”的传闻又悄悄传开。 沉乐琪明显不认识他,他自然也就不可能跟沉家扯上关系。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插班生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无形的边界慢慢形成。 沉时安插班进来,原班同学早已有固定朋友圈。 他不主动靠近别人,沉默寡言,课上从不举手,课下也不说话。 更糟的是,他基础明显跟不上,特别是英文,成了最扎眼的短板。 老师点他读课文,他咬字虽不能说不准确,但调子生硬、发音缓慢,听得出的刻意模仿,夹着浓浓的街头粤语的味道,在这所英制学校的课堂里,显得突兀又廉价。 “他是不是在茶餐厅学的英文?”有男生压低声音调侃。 “Sir,I want a ‘C餐’ with ham and egg。” 最开始只是小声嘀咕,后来连老师都开始皱眉。 这所私立学校学生多出身书香世家、律师行、医生家庭,英语口音纯正几乎是入场券。 沉时安这口音,在别人眼里就是低阶出身的象征。 沉乐琪没有带头笑他,她比这聪明得多。 她只在某些时刻轻叹一句:“我们学校好像不太适合什么人都收啊。” 接着就有人笑出来,转头去看沉时安。 每一个微妙的表情,每一声轻飘的笑,都在他身边构建出一道无形的墙。 没有人叫他一起吃饭,没有人借他笔记。他坐在最后一排,课本自己补,习题自己做。几次体育课分组时他都被留下最后,再被草草分配到人不够的一边。 沉时安始终没说一句话。 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安静翻书、做笔记,自修时间从不抬头。即使有时找不到课文出处,页码错了、讲义缺了,也从未向别人借过。 课桌总是干净,笔排得整整齐齐。 有人故意在他抽屉里塞进零食包装,他看都不看一眼,默默收起扔进垃圾桶。 一次课后,老师把他叫住:“你在学校还适应吗?如果有困难可以说。” 沉时安抬头,语气平静:“没有困难。” “如果英文有点跟不上……” “我会补。”他简短回答,转身离开。 下课铃响后,走廊上人潮涌动,阳光明亮,风从教学楼另一头吹来,带着汗水与书本的味道。 沉时安慢慢收好书本,把笔排好,起身离开。 从学校回太平山,要走一段路到小巴站,下车后还要走一段不短的斜坡上山。放学小巴站人多,他不喜欢人挤人,总会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看书,等人群散去再搭车。 第十六章邀请 刚踏进家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他心里一动。这个点,沉兆洪多半还没回来。今天是…… 沉时安走向餐厅望了一眼,屋里没人,但桌上已摆好两副碗筷,三菜一汤,冒着热气。 “你回来啦?”身后传来沉纪雯的声音。 果然是她回来了。 “姐姐。”他轻声唤了一句。 “陈伯说你这时候差不多会到。”她走到水槽边洗了手,“饿了吧,洗手吃饭。爸爸今晚不回来。” 沉时安放下书包,洗了手坐下。 “你是参加了什么社团吗?”边夹菜边问。 学校四点放学,陈伯却说他每天都快六点才回家。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没有。”沉时安摇摇头。 “那你这么晚才回来?” 沉时安手中筷子一顿,不太习惯有人关心他的行踪,停了两秒才开口。 “人太多,我不太喜欢挤,所以会等小巴站人少了再搭车……不过在等的时候我也会看书,没有浪费时间。” “……”沉纪雯确实是没想到这个原因。 太平山离学校不远不近,她没试过坐小巴上学。 一开始是司机接送,后来妈妈干脆在中环给她买了套房子住,走路十分钟到学校。 “小巴要这么久?” 她是真的不懂。沉时安温和地解释:“上车下车都还要走一段路,有时候塞车,加起来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那早上八点上学,他就是每天六点前得起。 沉纪雯打量了一下对面的男孩。 比起刚见面时,确实长了些肉,但脸色仍偏白,眼下的黑眼圈尤其明显。 入学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每天既要赶车,又要应付新课业,有时候周末还会处理社团的事。 他从没抱怨,也从未向她要过帮助。 但家里现在就一个司机,是专门接送爸爸的。 重新招一个也不太现实。 爸爸都不怎么赞成他去上学,更别想同意配个司机了。 她想了想,没再说话。 第二天放学,沉时安照常背着书包往小巴站走。 他没想到会在门口碰见沉纪雯。 她站在树荫下,一副在等人的样子,见到他,抬手招了招。 沉时安愣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这一幕立刻引来周围目光。 学校上下大多都知道沉纪雯,看到她在和一个男生说话,四周顿时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因为沉乐琪的缘故,沉时安在学校几乎是个透明人。 最初因名字引起过些许议论,但很快便没人再提起。 他沉默寡言,又总是一个人,自然被人归类为“无趣”。 此刻众人看着那个比沉纪雯矮了一个头、神色冷淡的男生,纷纷猜测他的身份。 沉纪雯毫不在意这些目光,开口道:“跟我来。” 她步速不快,语气平静:“每天上学下学要花那么多时间,不如省下来干点别的。哪怕用来睡觉,也能长身体。” 沉时安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两人穿过街口,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栋住宅楼下。 她带他进电梯,在某一层停下,走到一户门前。 掏钥匙,开门,她转身看他一眼:“进来看看。” 沉时安在玄关脱鞋,动作略显拘谨。 她递给他一双新的拖鞋,带他在屋内转了一圈。 三房一厅,格局方正,木地板泛着柔光,连厨房都一尘不染,显然是定期有人打理的样子。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她问。 沉时安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如实回答:“挺好的。” “这里走到学校最多十五分钟,”她顿了顿,“如果你觉得还不错,就先住下来吧。” 沉时安怔住,脑中一时转不过弯:“……什么?” “每天在路上花那么多时间,太不值了。爸爸那边我会去说。”她看着他,“当然,前提是你愿意。我不是要逼你。” 屋里静了一瞬。 沉时安垂下眼,手指不自觉地在裤缝边摩挲。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想要什么就要付出自己的东西去交换。 这是他很小就懂得的道理。 但眼前的人,从没向他索要什么。他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她索取。 沉纪雯的好意干净得让他近乎感到不安。 沉时安脑子里转得飞快,甚至短暂地想象过她是否也有目的,是不是要让他以后为她做事,是不是她想掌控他,是不是她只是想安抚家里的某种情绪。 但这些设想很快都被自己否定了。 她不是那种人。他看得出来。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困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不知道如何安置这份好意。 “你不用现在决定,”沉纪雯见他沉默,又说了一句,“但至少可以考虑一下。” 他抬头看向她,张了张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开口:“谢谢……姐姐。” 沉纪雯微微一笑,带他走进一间次卧。 卧室已经收拾干净,素色床单被套,整体的书桌,还有可以看到风景的飘窗。 房间已打理干净,床铺整洁,书桌靠窗,窗外是安静街道的一角。 “今天叫人来收拾的。刚才不先给你看,是怕你以为我在逼你。” 她又带他到客卫,“这里是你的浴室。” 回到客厅,她从抽屉拿出一张银行卡和房子钥匙,放在茶几上:“每天会有人送饭。不合口味的话,你也可以出去吃。” 沉时安没有伸手去接,静静地望着她。 沉纪雯的外公是西人,到了她这一代已经没有多少混血的影子了。 唯独那双浅褐色的眼珠,在光下显得空灵清亮。 配合她漂亮的眉眼,每次她看着自己,沉时安总觉得自己被认真地、没有评判地看着。 他低声问:“这里是姐姐平时住的地方吗?” 在沉家的那三个多月里,他只见她回来过十次。 沉纪雯以为他是怕打扰,语气不自觉放缓:“是。但你别拘束,不会打扰到我的。” “姐姐已经帮我很多了。吃住都解决了,别的我暂时用不上。”他说。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劝,收回银行卡。 “那你明天放学后先回太平山收拾自己的东西。” 沉时安应了声:“好。” 晚霞渐沉,空气里开始飘荡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气,饭菜与酱油的热气混杂在风里,有种日常的安稳味道。 他在大厦楼下站了片刻,转身离开,顺着街道慢慢往车站走去。 第十七章新居 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 中午放学后,沉时安没在外头多逗留,直接搭车回了太平山。 屋里一如既往的安静,佣人不在,大厅只有落地窗前飘着的窗帘轻轻摆动。 他径直回房,拉开衣柜,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迭好放进行李袋。 他的东西不多,半小时就收拾完了。书、衣服、几样洗漱用品,还有那本用旧了的字典,一并装进袋子里。他坐在床沿望着那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出了会儿神。 离开前,他去了书房,向沉兆洪打了个招呼。 沉兆洪正坐在藤椅上看报,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囡囡跟我说了,你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 沉时安点了点头。 男人没再追问,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又道:“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既然她愿意照顾你,别让她为难。” “好。”沉时安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背着行李袋走下太平山的石阶,不急不缓。 阳光照在他身上,身影被拉得细长,和这座静谧的豪宅渐行渐远。 搬过去的第一天是周日。 沉时安起得很早。 他一向浅眠,换了环境更是如此。窗帘没拉严,阳光从缝隙间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是木地板干燥清洁的气味,干净却有些陌生。 他坐在床边,静静听着外面动静。 他洗漱用品昨晚已摆好,书包也收进了柜子,但他迟迟没有起身。 在太平山那边,别墅大,佣人多,就算他起得早也不会有人介意。 他可以下楼喝水、出门跑步,整个家都像是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不需要他考虑他人感受。 但这里不一样。 这个三房单位里,除了他,就只有沉纪雯。 他不知道她习惯几点起床,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介意有陌生人在家里制造响动。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着。 阳光一点点移动,他忍住翻书和走动的冲动,就那么坐着。直到门铃响起—— “叮咚。” 是电子门铃清脆的声音,接着传来沉纪雯开门、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专心听,根本察觉不出。 看来这里的隔音效果不错。 他稍微放松了些,才从床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 沉纪雯已经换好家居服,头发束起来,正把早餐一一摆上桌。 她看见他,冲他笑了下:“醒了?没吵到你吧?” 他摇摇头,却仍站在门口。 “怎么了?”她看着他。 “……我还没洗漱。”他低声道,目光有些躲闪。 沉纪雯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那你去吧。” 她语气轻松,没有半点不耐。沉时安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洗手间。 等他出来时,桌上的早餐已经整齐地摆好了。 两碗粥、两碟肠粉、两盅炖蛋,还有一碟新鲜的水果拼盘。 每样看起来都很精致,令人食欲大开。 沉时安坐下,慢慢开始吃。 “怎么样?合胃口吗?”沉纪雯问道。 “很好吃。”粥绵软香甜,肠粉也薄滑如丝。 “那就好。” 吃完后,她起身收拾碗筷。 沉时安也跟着站起来,把碗碟迭好:要洗碗吗? 沉纪雯点了点头:“冲一冲就好了,下一餐会有人来收。” 沉时安看着她,轻声说:“我来吧。” 好。她没推辞,和他一起进了厨房。 残渣先倒垃圾桶,水冲一下,别放太久有味道,沥干放回这个袋子里... 沉时安认真听着,点点头:“以后我来。” 沉纪雯看了他一眼,笑了:“行。” 第十八章割裂 一天时间过去,沉时安初步摸出了沉纪雯的作息。这份掌控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她依旧喜静,但会比在外面随意些,晚饭过后就坐在沙发上盘着腿看电视,看到好笑的还会大声笑出来,眉眼弯弯。 她显然不习惯做家务,中午觉得菜心有点淡,加完盐也没反应过来要把盖子盖回去,就这么放着,因为习惯了定期有人来收拾。 周一清晨,沉时安听到门铃响,第一时间起身去开门。昨天的早餐来得更晚些,看来是她周末习惯晚起。 吃过早餐,她在玄关换鞋,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他一同出门。 沉时安的脚步一顿,有些迟疑。 他知道,一旦他跟她一起出现在学校,就跟在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一样,涟漪会一圈圈扩散出去,绵长,且难以控制。 她太瞩目了。 哪怕只是站在那儿没说话,也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若他出现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说,也会让那些目光多盯在他身上几秒。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朋友、同学、闲聊、邀请、关心、敌意、好奇,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日常,对他来说却是负担。 他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在九龙城寨,他习惯的是察言观色、迅速脱身,而不是被迫接受关注和接触。 其实他并不觉得沉乐琪的小动作是在“欺负”他。 那种对陌生人的疏远、带头不理会、偶尔的排斥,在他眼里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不在意,也不觉得那需要特别反应。 可若和沉纪雯走得太近,那些本来对他无感的人可能就会开始注意他,把他也拖进那些无谓的社会关系里去。 更麻烦的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干净的背景,低调入学的身份,若被传开,对她也不会是好事,他们本不该并肩出现在人前。 他站着,没有动。 她却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安静地站着,神情自然,从容回望他。 “走吧。” 沉时安垂下眼,几秒后走了过去。没回应她,只是默默地拉开门,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们走到学校附近,有人看见她,又看见她身后那个男生,果然步子一下慢了,眼神来回打量。 起初只是零星几人,很快传成一股细微的骚动。 窃窃私语从人群边缘往中心扩散,有人已经认出那是新来的插班生。 “他是谁?”一个女生低声问。 “是不是她男朋友?” “不是吧,矮那么多,看起来不像啊……” 就在校门侧边的花圃旁,沉纪雯的朋友周淑娴正从对面走来。见到她,扬手打了个招呼。 “纪雯!”她快步靠近,目光落在沉时安身上,好奇压低了声,“这谁啊?以前没见过。” 沉纪雯停下脚步,顺手理了下背带:“弟弟。” 说得平静而自然,像是在回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哦。”周淑娴挑眉看了一眼沉时安,似乎还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弟弟。 没提父亲是谁,也没提“以前没见过怎么突然冒出来”那类问题。 那句“弟弟”,干净利落地盖过了所有可能的猜测。 但消息还是传开了。 课间,有人去问沉乐琪。 “你还有个哥哥?” 沉乐琪正在给钢笔加墨水,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谁说的?” “沉纪雯说的啊,在校门口说他是你们弟弟。” 沉乐琪的手顿了顿,墨水不小心溢出来一滴,染在指尖。 “……哦,那应该是她爸那边的远房亲戚。”她语气不咸不淡,“我不太清楚。” 来问的人自觉碰了钉子,笑了笑没再追问。 沉乐琪看着那滴墨水,在纸巾上一点点抹掉,神色没有太大起伏。 既然是沉纪雯亲口承认的,她再反驳,就是公开和堂姐作对。 在那之后,没人再对沉时安露出过于明显的讥讽或好奇。 不需要解释,也没人敢追问细节。 沉时安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那些曾在课室里刻意忽视他的同学如今视线含混地看向他,又快速移开。 有人在他经过时故作不经意地点头,有人甚至主动打了招呼。 沉时安察觉到了。 他没有回头,但脚步顿了顿,眼神平静地落在教室门前的玻璃上,反射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 她身上那种冷静沉稳、天然居中的力量,仿佛能调整他人尺度,连目光也跟着聚焦。 沉时安垂下眼,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轻轻地顿住。 半秒之后,他换了个姿势坐好,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动作平稳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每天固定时间吃饭、上课、放学、晚饭前两小时是家教时间。 老师按科目轮换着来,每一个都被沉纪雯精心筛选过。 他们习惯用简洁的方式指出错误,再抛出更难的练习。他一开始跟不上,但适应得很快。 他不声不响地听课,从不敷衍。 每次测验都比前一次高一截,尤其是英文,最初发音带着浓浓的街市味,到现在舌头卷得顺了,已经能说出一口带着点伦敦调的港腔英语。 而周日,他还是会抽时间去处理社团的事。 但分明不同了。 那边的兄弟还是叫他“安哥”,还是送账册请示大小事务。 只是他看账时的视线多了半秒停顿,账本的纸边突然觉得薄了些,墨水也不如过去顺眼。空气里混着湿纸和香烟的味,和他书包里那盒干净的铅笔味不一样。 偶尔也有兄弟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学校那边好走吗?” 他点头,说了句“还好”。 再多的,就没再说。 回家的时候是傍晚,沉时安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拿着便利店刚买的水,走过街角那家刚开张的甜品店。 灯牌新换的,玻璃还透着一点胶水味,放学时间有很多年轻面孔在排队。 他站看了一会,没进去。 忽然间,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自己像是分成了两半。 一半坐在明亮的书桌前,读标准的教材,写整齐的笔记,接受这个城市最精英、最体面的教育; 另一半仍在某个拐弯抹角的地方翻账、谈条件、安排人手,和那些从巷子里一路杀出的兄弟交换眼神。 那条分界线看不见,也摸不着。 他转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第十九章照顾 不知不觉两人同住有一段时间了,已经过了最初的拘谨阶段,彼此的生活慢慢在一个屋檐下缝合,有些话不再需要解释,有些习惯也开始悄然交迭。 周日阳光正好,树影斜斜地铺在露台栏杆上,客厅静得只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厨房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电器被反复按动,又被人不耐烦地敲打着金属外壳。 沉时安合上书,走过去看。 沉纪雯正站在厨房角落,脸色苍白,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绑起,手里还握着热水壶的把手。 壶底下的开关被她按了几次,又松开,重复几次,眼神有些迷迷糊糊的。 “怎么了?”他问。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虚了点:“这壶是不是坏了?怎么烧不起来。” 他走近一步,看了一眼她按的地方,又检查插头,发现确实插着。他拿了把椅子站高,翻开电箱,指尖在一排开关之间轻点,不出意外地发现厨房线路不知什么时候跳了闸。 “厨房太久没通电了。”他说,把那个闸推了回去。 电流重新接通,热水壶“嗡”地响起来,指示灯也亮了。 她站在一旁没动,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又像是站久了不太舒服,下意识扶了下腰。 他侧过脸看她:“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她点点头,“……生理期。” 他说“嗯”,没问太多。 水烧开后她端着杯子回了房。他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等了一会儿,拿上钱包下了楼。 他对这事没什么概念,在药房站了几分钟,目光在货架间来回扫,最终还是拗不过,把脸转向一旁的女店员,压低声音问:“女生……痛经要买什么?” 店员看了他一眼,随口问:“帮女朋友买吗?” 他摇了摇头:“帮姐姐买的。” 热水袋选了个最普通的款式,药挑了最贵的那个。 他边付钱边默默记下药盒上的使用说明。 回到家时,她房门掩着。他敲了两下,没有回应。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房看了两页书,没怎么看进去,最终还是再度起身,又敲了几下门。 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他犹豫了半分钟,摸了摸热水袋的温度,还是握住了门把。 门没锁,他推开门时极轻,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房间很整洁,香气淡淡的,不是香水味。百叶窗半拉,光线被隔成一缕一缕的,浮在空气里。 他看见她面朝着门,窝在床的一侧,像是睡得不踏实。 他他尽量不让眼神乱扫,站在门边停了两秒,才低声叫了一句:“…姐姐。” 她睫毛微颤,似乎是被声音吵醒了,眼睛还没睁开,眉头先蹙紧了。 “我敲门了,你没应……我就……”他小声解释,把手上的热水袋轻轻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热水袋,还有药。药要吃饭后吃。” 她醒了,勉强坐起来,拿过热水袋放在肚子上,脸贴在被子上点点头,似乎也没精力说什么。 他没再多留,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他的目光扫过墙面,不自觉地停住了。 那是一幅画。 田野、远山、微光。 一栋房子孤零零地站在画面中央。 前方一条小径上,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奔跑,动作轻快,但人物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性别,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可就是那种不清楚,反而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他站了几秒,没说话,也没再看第二眼,只把门轻轻带上。 接下来的时间沉纪雯都没出房间,沉时安也没去叫。 厨房的晚饭早已热过一遍又冷下去,他拿了本书坐在餐桌旁翻着,但看的速度很慢。 窗外的天色早就暗下来,阳台的落地窗反出室内的灯光,一层淡淡的雾气贴在玻璃上。 当指针指向九点,他翻书的手终于停了一下,抬头看向主卧。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传来,是主卧的门被拉开的声音。 她终于出来了。 沉纪雯穿着那套宽松的家居服,脸色还不太好,整个人像是从被子里蒸出来的,带着点热气和疲惫的味道。 她看了一眼餐桌,停顿了一秒,才问:“你还没吃啊?” “嗯,”他放下书,语气温和,“还不太饿。” 他没说等她,也不想显得太刻意。但其实她出来的那一刻,他已经不再翻书了。 沉时安起身去厨房,把两人份的饭重新放进微波炉里,动作很熟练。 沉纪雯在餐桌边坐下,注意到那本放在桌上的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 《The Alchemy of Finance》,深灰色封面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角,英文排版密密麻麻,看上去就不太好懂。 她皱着眉翻了几页:“你真能看进去啊?看着就不好懂。” “随便看看。”他端上热饭,像是没当回事。 他也不是全懂,有不懂的单词就查字典,不懂的语法就记下来问家教。 有些词字典里没有,就集中在每周的电脑课时上网查,读得慢,却从没觉得枯燥,反而有种解题的乐趣。 沉纪雯吃得慢,胃口明显还没回来,只勉强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她起身要倒掉,沉时安一把接过。 “别倒了。” 她下意识拦了他一下:“别吃剩的。” “不太习惯浪费。” 他接得自然,没有一丝犹豫。 她愣了一下,看着他指尖接过那只温热的碗,最终还是松了手。 沉时安一口一口地吃完那半碗饭,不快也不勉强,像只是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那是她订的分量,按两人刚刚好的食量配的,而这是她第一次剩饭。 吃完饭,他递过一杯水和止痛药。 “还不舒服的话要试试这个吗?” 沉纪雯点头接过把药含进嘴里,低头喝了一口水。 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热。 她起身回房,关门看了一眼他坐在餐桌边,像还准备再读会儿书。她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轻声: “谢谢你啊,今天。” 他看了她一眼,轻声应了一句:“没事。” 第二十章假期 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天,学校像放松了筋骨的钢筋结构,连走廊回音都比平日松软。 放学后,他们照常一起走路回家。 “放假十天。”她随口说,“你打算做什么?” “看书。”他答,“去社里补点账,谢强那边要交一批货,账还没对完。” 沉纪雯斜看他一眼。 少年神情平静,背挺得直,像个小大人,语气不急不缓,句句在正题上。 那一瞬间,她有点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实在太懂事了。 他没有撒娇,没有抱怨,没有对假期抱任何轻松的幻想,只是提起账、提起货,提起一个少年本不该承担的重量。 他习惯得让人心里发紧。 被乐琪她们欺负了也不哭不闹,像是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不会无缘无故给他什么好处,所以从不多求半分。 自己之前对他,其实更多是出于责任感与一丝愧疚。他姓沉,是父亲留下的债。 她不知道他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但从他营养不良的体型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中可以大概窥探到一点。 她第一次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 她想带他去玩,想看他放下那些不属于他的事,哪怕一天也好。 想让他像个普通孩子那样,吃点甜的,晒晒太阳,在海边吵着要多走一会儿路。 这不是责任,是一种承认——她真的把他当弟弟了。 她嘴角一勾:“别活得这么像大人,明天跟我走吧,带你去放个假。” 沉时安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第二天去了新界。 车一路从太平山驶出市区,公路两侧都是低矮的厂房,远些的地方是无人耕种的荒田。车窗半落,风带着草气和铁锈味吹进来。沉时安靠在车门边,看着窗外那些变形的树影和掠过的废弃仓库。 最后停在一幢看上去废弃的三层楼前,铁门内院积了不少杂物。 看门的是个穿背心的男人,晒得极黑,正蹲着抽烟。见到沉纪雯,立刻笑着招手:“大小姐,好久没来了。” “带个弟弟来玩。” “啊——”男人眼神往沉时安身上扫,眼神从他脚扫到头顶,打量藏在客气笑容底下,“来练练?今早刚有人打过,枪还热着呢。” 楼上隔出一小块射击房,用厚木板和沙包围成,光线昏暗,空气混着油渍和陈年火药味。墙上钉着几个破靶纸,有几个弹孔边缘还烧着黑。 她从木箱里挑了一把Samp;W M10左轮手枪,那是六发的老款点38特种弹,几十年前英国警察用过,后来很多留在地下市场。枪身发暗,保养得不算好,但还能用。 “第一次就用这个。”她递过去。 他接过时,感到一股比想象中重的冷硬。金属的重量从掌心坠下来,像抓着一块密实的铁。 她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拉住他持枪的手腕,往下一压:“别抬那么高。” “腿张开点,右脚后撤半步,身体重心放前,不然后坐力一震你人就要摔回去。” 他依言调整姿势,眼前的靶纸被拉到五米外。 她侧身看了看,点头:“可以。上膛。” 他略显生硬地打开弹巢,照着她示范的样子推进子弹。 每一枚推进去的瞬间都带着细微的“咔哒”声,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记住,这不是在电影里拿来耍帅的东西。”她一步退到侧后方。 “手不要抖,拉扳机的时候别闭眼。” 他点头,戴上耳罩,抬枪瞄准。 呼吸慢了下来,世界变得极静。只有他手中的金属和前方的靶纸。 第一发扣下时,突如其来的轰鸣像一记爆竹炸在耳边,枪口抬起的瞬间,力道猛得让他下意识退了一小步。 右肩一震,掌心发麻。 他没出声,也没有马上放下手,只愣了一秒,把抬高的枪慢慢压回原位,像要确认刚才那一下是真的。 他的眼睫在微微颤,呼吸重新变得重了些。 他摘下耳罩:“后坐力比想象的大。” “人人第一次都这样。”她走近看靶纸,轻笑一声,“你还不错,至少没打到隔壁。”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再来。”她说。 第二发他明显更稳了些。手腕微调,身体前倾,子弹打在靶心外一圈。第三发,几乎正中红心。 “你比我学得快。我刚开始打的时候,前五枪都不知道自己在瞄哪儿。”她笑着说。 沉时安耳尖微微发红,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在那儿练了一整个下午,没人催,也没人来打扰。指节被火药熏黑,手心发热。 直到把枪重新锁回木柜,他才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动了一下。 出门时天还没黑,天边挂着一线紫红的光。沉纪雯伸个懒腰:“走吧,晚上吃烧鹅。” 沉时安跟着她走出去,脚步慢半拍。 他没说累,也没说兴奋,神色不动地赶了两步走到她身侧,脚步控制在同一个频率。 他觉得这一天过得像梦。 他没有规划,也没有准备,只是她说“走”,他就跟上了。 假期第四天,他们出海。 “你以前钓过鱼?”沉兆洪穿着一身深灰的休闲服,风镜挂在领口,从后视镜看了眼沉时安问道。 沉时安摇头:“没有。” 海面像被打碎的镜子,阳光在波浪间跳跃。 风裹挟着盐粒黏在皮肤上,沉时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尝到淡淡的咸涩。 小型游艇停靠在码头,是沉兆洪的私人船。甲板干净,有专人打理,看得出常有人来。 “这时候黑立最多。”沉兆洪戴着墨镜站在船头,“今天给你上个课。” 船开出港口,浪慢慢起伏。 沉纪雯在船尾晒太阳,拿本杂志遮脸。 “子线要比主线细两号。”沉兆洪捏着透明的钓线在光线下转动,“这样断了只会损失钩子。” 他在甲板中央蹲下,教沉时安绑线、调漂,怎么看水色、辨鱼信。他一边教,一边缓慢地说着话。 “钓鱼和做人是一样的。”他说,“你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放,不能硬来。” “鱼急了会挣断线,人急了会翻船。” 沉时安一边听,一边认真操作。 他反应快,也肯用心,不到半小时就能稳稳地把钩抛到指定的位置。阳光晒得他脖子发热,掌心都是汗。 日头偏西时,他钓到一条大的,足足用了十分钟才拉上来,胳膊被鱼挣得发酸。 鱼被拖出水面时闪着灰黑色的光,像一块湿滑的石头,在空中挣扎了一秒才重重摔进甲板桶里。 沉兆洪看了一眼,点头道:“有得教。” 晚餐是用船上的便携燃气灶做的豆腐鱼汤。 沉纪雯皮肤晒得红红的,鼻尖上浮着细小的汗珠,脖子上黏了几缕头发。 她走过来尝了一口,笑着说:“还不错嘛。” 沉时安没接话,只低头慢慢喝汤。 汤有点烫,他舌头碰到一点,动作顿了顿,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吞下去。 其他日子,他们没有安排具体活动。 只是随便走走,看展、逛街、吃饭,看起来就是一对普通姐弟。有一次等电梯时,沉纪雯在镜子前绑头发,他站在她身侧,两人影子贴在一起。 她头发一甩,发尾扫过他脸侧。他没躲,只是眼神轻轻动了一下。 “你以后想学什么?”她问。 “没想好。”他说,“总得先看我能活到几岁。” 她被逗笑,眼尾弯弯的。 假期最后一天,他们回到中环的房子里。 早餐时间早已过去,她的房门仍旧紧闭。沉时安将她那份重新盖好,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回房看书。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沿着窗台线爬进屋子,却始终没听见她起床的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放下书,走到她房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两下。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几下,这次力道稍重些。 门“咔哒”一声开了。 沉纪雯穿着真丝睡衣,头发乱得像刚从枕头里挣脱出来,眼神迷离,眉头紧皱,声音也带着明显没醒透的沙哑和不耐:“干嘛?!” 一副十足的起床气。 沉时安微怔,低声解释:“……不是想打扰你睡觉。只是……快十一点了,我有点担心。” 她愣了快一会儿,像还没完全理解他的话,反应慢了半拍才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嘟囔一句:“我把闹钟按掉了。” 她抬起手,胡乱挠了两下头发,动作慢腾腾的,过了几秒才懊恼地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凶你。” 他说没关系。 其实确实没关系。他也没真的介意。 她看上去还没完全清醒。 靠在门边,眉眼里带着点刚醒的倦意和懒散,睡衣的领口垂着,露出一点皮肤的光泽,整个人还带着一点温热的、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气息。 他看着她,心里生出一点几乎说不清的情绪。 那种他原以为只属于沉乐琪的、骄纵刁蛮的小姐脾气,原来她也会有,只是不在人前露出来。 而这一面,只有他见到了。 他没有表露什么,只是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去帮你热早餐。” 转身的时候,嘴角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那动作短得几乎称不上是笑,只有一瞬间被压下去的、控制得很好的情绪。 第二十一章生长 沉时安最近睡觉总是不安稳。 不是梦多,是疼。 像有人拽住了腿骨两端,想把从膝盖往下拔,又不肯一次拉断,只一毫米、一毫米地扯。 骨头先是发热,像泡在温水里,没多久就涨起来,连着肌肉一块儿绷疼。 最明显的是小腿后侧。 一动就抽筋,像是肌腱自己在叫疼,大腿的皮肤上已经被扯开好几道发白的裂纹。 夜里翻个身,他就被那股细细密密的酸楚惊醒,只能睁着眼发呆,等那种疼过去。 他已经从“陈安”变成“沉时安”快半年了。 这段时间,他第一次不必为活着焦头烂额。 三餐稳定、睡眠规律,营养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要好。 他的身体像是忽然被解开了束缚,开始猛烈生长,仿佛要把过去的亏欠一口气补回来。 体重上去了,手臂也逐渐有了肌肉。声音也变得低哑,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公鸭嗓。 所幸他本就话少,至今还没人察觉。 身高是最先显现的变化。 他穿着入学时才配的校服,裤脚一天天变短,露出的袜子越来越多。 他不动声色地一格一格松着皮带,想让裤腰低一点,把裤脚往下拉,但再松下去,裤子就要掉了。 他心里清楚,迟早得去换新的。 但眼下有更迫切的难题。 他老是饿。 那种胃里空得发冷、脑子都嗡嗡作响的饿。 像是身体每长高一毫米,就要吞掉一顿饭的热量。 沉纪雯定的餐分量是按两人标准算的。 一开始够他吃,甚至偶尔吃得有点撑。但最近不行了。他下午还没放学,肚子就饿得开始叫。 晚上更难熬,一顿饭下肚没撑多久,就又觉得饿了。 他试过忍,可总是睡一半就被饿醒。 这种饥饿的感觉让他恍惚。 似乎自己又回到了九龙城寨。 那些灯光昏暗、充满霉味的日子里,靠着白菜剩饭过活。 他知道那只是身体的记忆,但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特别是面对沉纪雯。他不好意思跟她提,自己悄悄在附近超市买了几袋打折面包,晚上饿了就吃点。 今晚他尤其饿,不知不觉就把一整袋面包吃完了。 喉咙被干得卡住,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打开冰箱拿了瓶水,一口口灌下去才咽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中午放了学回家,沉时安和往常一样回房间学习,直到傍晚,门被轻轻敲响。 他马上放下书打开门。 “今晚二叔请去镛记吃饭,我让酒店那边不用送餐了。”她扬了扬下巴,“走吧。” 沉时安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他并不热衷与沉家人接触,但也没表示出来,只点了点头:“好。” 他换了身衣服,穿了那条城寨捡的旧运动裤。 裤子又宽又长,原本是偏大的,但很舒服,就一直带着,现在倒也合身。 饭店离得不远,他们走了二十分钟就到。 中环傍晚的风带着微微的潮气,天光还亮,街边行人匆匆,偶尔有出租车从身边掠过。 走在斑马线前,沉纪雯忽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些惊讶:“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点?” 原本是比她矮大半个头的,现在仔细一留意,感觉快和她差不多高了。 沉时安抿了抿唇,耳尖有些发烫。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声音有些低沉:“嗯。” “声音也好像低了些。”她没看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继续往前走。 进了包厢,沉兆华一家已经到了。 “二叔,二叔母。”沉纪雯落落大方地开口。 “堂姐!你坐我这边!”沉乐琪一看到她就兴奋地招手,一把推开坐在她左边的沉时杰。 她动作有些大,手不小心蹭到一点茶水。 旁边的沉时明皱着眉头扯过她的手帮她擦拭。 沉时杰被推得踉跄一下,瞪了她一眼,但还是乖乖起身让位:“堂姐。” 沉纪雯笑着走过去,身后的人才慢半拍地显出身影。 沉时安略微垂着眼,视线避开所有人的直视:“二叔,二叔母好。”也跟着坐到了沉纪雯旁边。 沉乐琪顿时不太乐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也没开口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沉时安没理她,自顾自低头拿起热水壶,给沉纪雯和自己烫碗。 王美琳抬眼看了一眼沉时安,又笑着看向沉纪雯,语气不动声色:“哎呀,纪雯你这孩子就是心软,去哪儿都不忘带着人,真是有你妈妈的风范。” 沉纪雯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方便的。” “好饿啊——”沉时杰忽然长叹一声,用筷子敲了敲碟子。 “你大伯很快到了。” 沉兆华睨了他一眼,沉时杰立刻坐直了身子。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 “没让你们久等吧。”沉兆洪走了进来,穿着普通的休闲装,眼神一如既往地沉着,看不出情绪起伏。 “大伯。”三个孩子异口同声,整齐地起身问候。 “没有,刚开不久。”沉兆华也起身迎了过去,将他请到旁边的位置落座,同时朝服务员挥手示意开始上菜。 “爸爸。”沉纪雯朝他点头,神色亲昵。 沉时安微微一顿,随后低声道:“爸。” 菜很快上齐,摆了满满一桌,沉兆华说:“来个人头饭。”便招呼大家起筷。 “这家烧鹅很有名的,特别好吃。”沉纪雯见沉时安只顾着埋头吃白饭,轻声开口。 “…好。”沉时安应了一声,伸手夹了一块烧鹅。 确实很好吃,皮脆肉嫩,酸梅酱中和了油脂,让他忍不住夹了第二块。 “再来一碗白饭!”沉时杰对一直侯在包厢里的服务员说。 沉纪雯目光扫了一眼沉时杰,看到他已经吃了两碗饭,忍不住轻轻扭头问沉乐琪:“时杰最近都这么能吃吗?” 沉乐琪看着弟弟翻了个白眼:“是啊,发育的男孩,看到他吃我都饱了。” 沉纪雯一顿,看向一旁的沉时安。 他碗里的米饭早空了,但却没有像时杰一样叫加饭,依旧安静地夹着一些桌上没什么人动的菜吃。 这时,服务员正好端着沉时杰的第三碗饭进来,沉纪雯轻声叫住她:“这里也再加一碗。” 沉时安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夹菜的动作逐渐收紧,他低垂的眼睛微微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沉纪雯看着他,声音柔和:“吃不饱要说,知道吗?” 沉时安沉默了几秒,眼神微动,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新的米饭很快端上来,他埋头吃着,耳边是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混杂着筷子碰碟的清脆响动。 沉兆洪兄弟正在讨论新开的会所的装修细节,材料预算、人手安排,沉纪雯微笑着听沉乐琪聊着最近在《Myojo》杂志上看到的日本男团。 “SMAP那个中居正广,还是蛮好笑的。”沉乐琪捂嘴笑:“我喜欢木村那个,长得帅死了。” 他们聊得热闹,没人注意沉时安又把碗吃空了。 他低头看了看空碗,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招手,朝服务员低声道:“能不能再来一碗?” 服务员礼貌地应了声“好的”,转身朝后厨走去。 这一顿饭,沉时杰吃了五碗,他吃了六碗,沉时明也加了几次饭。 到最后,菜都被他们扫光了。 沉兆华看了一眼桌面,笑着招呼服务员:“再加两个菜,年轻人长身体。” 饭后,两人并肩往回走,沉时安感到胃里暖暖的,像是身体的空洞终于被填满了。 翌日一早,沉时安准点起床,开门去接早餐。 不过今天的分量似乎比以往多了一点。 点心蒸笼比平时多了一笼,粥也换成了大号的瓷壶装。 沉纪雯也起了,披着一件宽松的家居衫走出房间,朝他笑了笑:“我让酒店改成四人份的了。以后你要洗的碗可就多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一点调侃。 沉时安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顿时缓了下来。 他有些羞赧地抿唇,“其实我有点白饭和汤汁就够了。” 他知道这家酒店的餐饮并不便宜。 她的钱完全可以花在更轻松的事情上——买衣服、看电影、或是约朋友去喝下午茶。 他其实自己也有积蓄,但他没开口要求自己付钱,这只会让她不高兴。 “汤汁怎么够蛋白质?”沉纪雯坐下,夹了个虾饺,咬了一口,含糊地说,“你要是以后长不到一米八五,不就得怪我喽。” 沉时安正低头盛粥。 听到这句,他停了动作,抬起头看她一眼,眼神有些认真地说:“永远不会怪你。” 沉纪雯被他的认真逗笑,没再说什么。 餐桌上蒸汽氤氲,窗外的光慢慢亮起来,照得他眼睫下的阴影都温和了几分。 第二十二章蛋糕 放学,沉时安站在学校大门口,手插在裤兜里,背着书包,一脸淡漠地等着。 今天沉纪雯有校内社团会议,比平时晚了半小时,他就站在门口等她。 等得久了,身边人潮换了一拨又一拨,几个同年级的女生低声说笑从他身边路过。 “刚才林浩来找沉纪雯,看起来又帅又体贴,好登对啊——” “但是我感觉没有男的能配上她的,我要是男的我也会爱上她。” “你别想了,排两圈都轮不到你。” 沉时安垂眼看着脚下爬过的蚂蚁。 林浩,高年级的学长,很出名。 家境好,运动好,头脑也不错。是追沉纪雯的人里最常被提起的名字。 他正想抬脚碾死那只蚂蚁,余光却看见沉纪雯从教学楼那头走出来。 他站直身子,朝她看去。 她校服穿得利落冷淡,头发扎得整齐,走到他面前点了点头。 “走吧。” 他应声,一起并肩朝家走。 一路上他们都不太说话。 沉纪雯平时话就少,除非有什么要叮嘱的,他也习惯了。 今天她却忽然转头问他一句: “这周末双休,你要不要出去走走?一直待在家里闷坏了吧。” 沉时安低头拆水瓶标签,笑了一下:“不用。我有作业。” “你作业永远写不完。”她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揶揄,“真不像个十四岁的人。” “你也不像十六的。”他回过去。 两人相视一笑。 红灯亮起,他们站在人群中等待。 沉时安没看她。 他眼神略微偏斜,从玻璃上映出她的倒影。冷静,不苟言笑,站得笔直。 他突然想到刚才那几个女生讲的——林浩看起来体贴。 他看不出哪里体贴。沉纪雯没有需要别人体贴的部分。 这天周六没课,沉纪雯依旧习惯晚起。 自从他住了进来,每天早餐都有人接,她周末就不再早起了。 沉时安吃过早餐,就坐在书桌前写功课。 书桌正对着墙壁,一整面都贴满了他自己的笔记和计划表。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时间,还未到中午送饭的点。 打门,是个有些眼熟的面孔。 “嗨。” 林浩笑着打了个招呼,穿着便服,看起来比在学校成熟了几分,皮肤白净,衣着考究,手上还提着一盒西点,“纪雯在吗?” 沉时安没说话,只微微侧了下身,让他进来。 “她在房间里。” 林浩走进去,脱了鞋,把那盒东西放到餐桌上,然后随口说:“你就是时安吧。昨天她说想吃这个,我顺路买来。” “你哪来的钥匙?”沉时安忽然开口。 林浩动作一顿,转头看着他,语气温和:“没钥匙,是她说你会在家,要我过来的话直接敲门。” 他“哦”了一声,走向厨房倒了杯水给他。 这时沉纪雯听到响动从房间里出来,穿着居家衫,头发披着,脸色不浓不淡,带着一点他熟悉的未消干净的起床气。 沉时安下意识扫了林浩一眼。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慵懒。 “早,”林浩站起来,笑着把东西拿过去,“你上次说想吃这家的芝士蛋糕,我顺便买了。” “谢谢。”她点点头。 没有拒绝。 沉时安放下水杯,朝林浩点了点头,回了房间。 房门一关,他靠在椅背上,盯着贴满笔记的墙壁,一动不动。 中午叁人一起吃了饭。见林浩来,沉纪雯打了电话让酒店多加了一份。 餐桌上没有人多话。 沉纪雯今天起得有点晚了,早餐都没吃,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只端着饭碗慢慢吃,也不怎么夹菜,吃了半碗饭她就说饱了。 沉时安正要放下筷子拿她的碗,一旁的林浩却速度更快。 他自然而然地拿过沉纪雯的碗把剩下的半碗饭倒进自己碗里,笑着对她说:“饱了就不要勉强,我来帮你解决。” 沉时安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他看向沉纪雯。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拍了拍林浩的肩膀说“那拜托你了”。 然后起身回房间。 餐桌上只剩下他们俩。 林浩吃饭的动作斯文,姿态优雅,看得出良好的家教素养,和他是不一样的。 沉时安收回手,把筷子搁回碗上。 饭吃得不多,却忽然觉得撑。 林浩没有察觉气氛有什么变化,还随口问他:“你也喜欢吃这家菜?味道还不错吧。” 沉时安点点头,说:“姐姐挑的。” 饭后,他收拾碗筷进厨房,沉纪雯换好衣服从房间出来。 她穿着一件浅杏色衬衫扎进卡其色长裤里,妆容清淡,头发卷成大波浪,戴了一对细圈耳环。她站在玄关前整理包里的东西,确认是否落了什么。 林浩站起来,走到她身旁,说:“东西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她点头。 他伸手去拿她手里的包,她也没有拒绝。 沉时安站在厨房门边,看着林浩站在她身后,替她把手腕上的表扣好,又顺手替她理了理后颈的发丝。 沉纪雯转头和他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听不清。 林浩低头应了,嘴角弯着。 打开门,沉纪雯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们出门了。” 沉时安点头:“好。” 门关上的时候,他仍然站在那里,仿佛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走回客厅,拉开落地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两人并肩下楼的背影。 林浩走在靠马路的一侧,斜着身子替她挡风。 沉时安回过神,放下帘子,转身准备回房,却在路过茶几时停下了脚步。 那盒蛋糕还在。 他低头看了一眼盒子上的名字,是湾仔那家新开的甜品店,他之前路过几次,平时排队都得半小时起步。 沉时安沉默地看着那盒蛋糕,指腹在盒子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打开盖看了一眼。 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里面是六块整齐码放的芝士蛋糕,颜色干净,表面撒着一层细碎的糖粉,还有浅浅的焦纹。 将盖子盖好,又确认了标签上写着“需冷藏保存,最佳食用时间48小时内”。他站起身,把蛋糕拿到厨房,小心地放进冰箱里。 他关上冰箱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轮廓映在冰箱门上。 影子模模糊糊,像水面上的倒影,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开。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沉时安转过头,回了房间,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 过了几分钟,他伸手拿起一本资料书,翻到中段,重新开始投入。 第二十三章界外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 他的书翻了一半,笔记摊了一页,字迹工整。 只是到了傍晚六点多,他拿笔的动作慢了下来。手腕酸胀,眼神发涩。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听到门铃响起。 他站起身去开门,是来送餐的酒店服务员。 对方笑着打招呼,把两人份的餐盒整整齐齐摆放好,又收走了中午的餐具。 “今天只有你在家?”对方随口问了一句。 沉时安“嗯”了一声,低头签字,没解释什么。 送走服务员,他又回到房间继续看书。 当时针指向十点,他才意识到她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他眨了眨眼,起身走到餐桌旁坐下,打开晚饭开始吃了起来。 饭菜已经凉了,他也没有热,就这么安静地一口一口把饭菜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洗完澡,换上干净的家居服,坐在客厅翻书。 电视开着,画面闪着光。他没怎么看进去,只是想让这个屋子里有点声音。 他躺到床上时已经快凌晨一点,房间里很静,他盯着天花板很久,脑袋里空空的。 沉纪雯一直就不是会一直待在家的人。 她朋友多,也会回太平山那边。 中环这套房虽是她最常住的地方,但她从没真正属于哪里,也没真正属于谁。 今晚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不知为什么,沉时安却一直没睡好。 他凌晨两点还在翻那本看过无数遍的金融书,第二天早上五点又醒了。 没有梦,也没有失眠,只是醒了,不困。 他起来喝水,站在阳台望了会儿远处天色未明的中环高楼,天边灰蓝一线,像薄冰一样冷。 接下来的周日,沉时安吃过午饭,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洪兴会在土瓜湾的老楼里有间办公室。 楼很旧,墙角都有水渍,门口贴着“货运代理公司”几个斑驳的金字。楼下是杂货店和赌档,空气里混着油烟、香烛味,还有港口潮湿的咸水味。 熟悉的味道。 他没觉得难闻,反而隐约有点安心。 他推门进去,避开楼梯下蹲着抽烟的两个中年男人,走上叁楼。 空调嗡嗡作响。角落放着几箱未拆的纸皮箱,中间摆了张旧会议桌,桌面被烟烫出几个黑点,一盏吊灯摇摇晃晃地亮着。 桌后坐着的是“阿权”,一名负责仓储与流通的中层。他叁十出头,眼神漂浮,说话带点鼻音。 见沉时安来了,立刻站起来,拿纸巾匆忙盖住桌上那个透明小袋,口中笑道:“安哥来了,昨晚没睡好啊?” “嗯,有点作业。”他淡声回答,把书包搁在沙发上,“今天有新货吗?” 阿权笑着递来一迭资料:“上午刚到的,核一下数吧。” 沉时安坐在那把松动的转椅上,熟练地接过清单。 他没说话,低头翻看,眉眼里一如既往的专注冷静。 这是他的工作之一——清点货品、审核运单、核实账目。 所谓“货”,大多是染了色的高纯度海洛因,伪装成中药粉、奶茶包、塑料粒、甚至儿童玩具,藏在集装箱、港口转运车与手提行李中。 “这一批是从吉隆坡转过来的。比预计晚了一天,但纯度高。” 瘦男人递来一个数码相机,屏幕上是白色粉末散在试纸上的照片,像素不高,但能看清。 “那边用的是老线路,回扣打得很足。” 沉时安点点头,记下纯度数值,动作利落地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拿过秤和一包拆封样本称重。 空气中飘着细微的粉尘味。 “还剩几票?”他问。 “这周有五票,一票是华公那边签的,另外四票我们自己管。”阿权顿了顿,看他神色,“六记说,下月你可以接触帐本主审了。” 沉时安没表情:“他说的?” “嗯。” 他没继续问。 手边的样本称完,他将纸张迭好归回文件袋,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声音细碎干脆。 他习惯以这种方式结束一个流程。 沉时安站起身,走到内间办公室,里头锁着另一本机密账本与客户名单。 钥匙他有。他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一个能接触双账系统的人。 拉开抽屉,翻出当月账本。 他坐下,一页页翻查,边看边在脑中过一遍流通路线与利润分配——仰光或金边转九龙,九龙到元朗,元朗到蛇口,过海的一票要过五道手,每道都吃。 表面是一层层物流公司,底下是跑单仔、船务行、关口协调员。他全都熟了名字和编号,有几个人还是他自己提上来的。 沉时安笔下的勾划动作很轻,像是圈定一条无声的命脉。 这才是他的世界。 安静,秩序分明,等级明确,逻辑清晰。 他拥有绝对的掌控。 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被体谅,也没人会随便走进他的空间。 不像昨天。 不像沉纪雯。 他不是在嫉妒林浩。他比林浩聪明、冷静,心硬得多。 手里还握着那瓶矿泉水,他看着水珠在瓶身上滑落,突然出神。 林浩也买水。买蛋糕、买饭、说不定今后还会她一起上下学。 他皱了下眉,仿佛自己不小心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 他很快拉回注意力,把那瓶水丢进一旁垃圾桶。 第二十四章游学 街角的霓虹灯开始亮起,一排摊档刚拉开铁帘,烟火味混着汽油味,漂在半空。 沉时安背起书包走出土瓜湾的老楼,走过一排排还没卸完货的货车,拐进地铁站。 阿权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拒绝了,走在路上脑子里还在转着下午那笔账——一批货临时改线,标注人却空了名字,得回去查。 晚上七点半,沉时安回到中环,一出地铁口,远远地就看到大厦楼下站着一个人。 是沉纪雯。 她穿着简单的无袖衫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低马尾,妆容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 不是昨天出门的衣服。 他脚步顿了一下。 “这么巧,晚上吃了吗?”沉纪雯也看到了他,朝他一笑,随口打招呼道。 “还没。饭应该送到了。” 沉纪雯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向电梯。 吃过饭,沉时安回房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手上拿着本书,照例坐到沙发另一头。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抱枕,没有说话,只有电视里传来声音。 “林浩……”他忽然出声。 “嗯?” “是你男朋友?” 她转头看他一眼,没有否认。 “我们在交往。” 沉时安点了点头,语气也平静:“哦。” 之后他没再说话。 电视里是广告,一个笑得过头的女主持正在介绍洗衣粉。 他盯着书页的一行字,却一个字都没读进去。 林浩再没上过门。 那盒芝士蛋糕搁了两天,沉纪雯吃了一块,剩下的都进了他的肚子。 她平时就不太爱吃甜的,只是想尝个鲜。 两人交往的消息没多久就在学校传开。 沉时安听得多了,也懒得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编的。 “昨天沉纪雯还去看林浩打篮球了!” “我也看到了,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去看人打球!” “没有啦,她也会去看陈敏君她们的女子赛啦,不过我还是觉得林浩配不上她。” 沉时安抬头看了一眼,是上次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个女的。 “沉同学,你考虑好了吗?” 老师的声音将他拉回。 他收回视线,看向桌上的海报。 “学校鼓励这类活动,对你以后发展很有帮助。”老师顿了顿,“你这阵子进步明显,我觉得你应该试试看。” 海外游学。这种有钱少爷小姐的活动,他既没钱也没时间。 “谢谢老师,”他礼貌拒绝,“我考虑清楚了,还是不报名了。” 老师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确实努力,进步也快,但他的努力里缺乏一种方向感,像是只顾往前跑,却从不抬头看路。 本想着这次游学能让他打开一道门,说不定能激起他对未来更多的期待与规划。 但眼前这孩子显然连门槛都不打算靠近。 “好吧。”老师收起报名表,“如果改变主意,截止日期前还是可以再来找我。” 沉时安点了点头,站起身离开。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敏君说起这件事。 “你们听说那个海外游学吗?我们以前都没有的,只选二十个人。” “什么游学?”沉纪雯问。 “就是暑假组织学生去英国啦,说是参观名校,住寄宿家庭那种。”陈敏君皱着眉把西兰花挑出饭盒,“中二到中四,不关我们事。” “哎,不就是出国旅游,谁要跟老师同学一起去啊。”周淑娴对此毫无兴趣。 陈敏君也点点头。 去玩还是和朋友去才有意思。跟着学校去又要守规矩,还要多花钱。 她用手肘碰了碰沉纪雯说:“你今年暑假打算去哪里玩?” 沉纪雯还在想着刚才提到的游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你说什么?” “她问你今年暑假去哪里啦,”周淑娴撑着下巴看她,“要么我们一起去新西兰避暑吧,我都快被香港这鬼天气热死了!” “我觉得不错!”陈敏君举手赞成,“我妈上次去说那里羊比人多,超安静,风景也好。” “好啊,加我一个。”沉纪雯笑了笑,点了点头。 她的暑假,向来由她自己安排。 父母不在意她去哪里,只要安全,花多少钱都可以。 放学时阳光被高楼挡了一半,洒在行人道上斑驳破碎。两人并肩走着,一前一后地过了天桥,鞋底踏在混凝土上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她忽然开口。 “中午我听她们说学校这次游学的事,你知道吗?” 沉时安点了点头:“老师找我说过。” “那你打算报吗?” 他摇头,没有多解释。 她嗯了一声,停了几秒,又轻轻说:“其实挺不错的。去英国看看外面的学校,还能跟那边的学生交流,对你以后要选专业也有帮助。” 沉时安偏头看她,眼神没什么情绪:“我没打算出国。” “但将来有没有可能,不是你现在能确定的吧?”她笑了一下,语气不带逼迫,“你那么喜欢看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挺好。” 他没回话。 “姐姐以后会出国吗?”他忽然问。 “今年读完中五就去英国。”她答得自然。 路边有一块松动的砖角,沉时安脚踢上去,差点踉跄一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很轻:“报名费很贵。” “我出。”她说得很快,没有停顿,“你别有压力,我就当给你提前过生日。” 他没说话,捏着书包背带的手在指节处轻轻收紧。 几步之后他才问:“推荐信呢?” “我写。” 他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没出声。 他们走进大厦巷口,风吹起她的发梢,扫过他的脸。 他低声说了句:“不一定轮得上我。” “那就试试看。”她笑了一下,“不试,怎么知道。”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沉时安看着数字缓慢地往上跳,胸口却像压了块不知名的东西。 他知道她是真心想帮他铺一条路。 她一向温柔、体面、得体,从不会强迫他。 她的好,从来都让他无从拒绝。 但这条路不属于他。 电梯“叮”一声停在他们的楼层。 门打开前一刻,他小声说了句:“那你别写太夸张。” 沉纪雯转头,嘴角抿起一点笑意。 “放心,我写得很真实。” 门开了,光从走廊里透进来。沉时安跟着她走出去,走得不紧不慢。 他心里清楚,她写得再真实,那也不是他。 第二十五章噩梦(微h) 自从胃口被彻底打开,沉时安的身高就像淋了春雨的竹笋,拼命往上窜。 他不得不再次去登记订购校服。 这年纪的男孩都在长个儿,管校服采购的老师对此早见怪不怪,只是打趣了一句:“以后要高过任达华哦。” 他的脸型也开始发生变化。 稚气在骨架拉长中逐渐淡去,轮廓变得清晰,眉眼间那种少年未脱的倔意,倒反衬出一种冷静的锐利感。 他的睫毛很黑,眼睛原本就不小,戴上无框眼镜后,整个人多了种矜持却不能忽视的吸引力。 走廊、楼梯、礼堂,偶尔有女生突然笑着和他搭话,语气熟稔得像早认识许久。 他每次只是点头、不答、不看。 他的沉默成了一种让人更想靠近的姿态。 也有女生绕远路在他课后必经的天桥等,送饮料,塞便条纸条,甚至趁人少时说:“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没接,只低头扫了那女生一眼。 她脸红得厉害,却没有退开,反而更靠近一步,带着鼓起勇气的笑。 他转身走了,语气冷淡地说:“你不知道我做什么的,不要太蠢。” 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被当成一个可以谈恋爱的“异性”、一个“男生”去看待。 可她们不过是看着一副外皮就上赶着贴近,没人想去看他身后是什么。 那晚家教补习得晚了,结束是将近八点。 沉纪雯已摆好晚餐,屋里灯暖,饭桌上铺着两套餐具,她在餐桌前倒汤。 他走过去,洗了手,坐下吃饭。 沉纪雯吃着交代了句学校那边游学已经排名单了,让他明天记得去办公室填表。 “还有记得找个时间去办护照。” “好。” 饭后她像往常一样去沙发上坐着翻时尚杂志。沉时安没跟过去,洗澡,回房,上床,熄灯。 窗帘没拉严,楼下广告牌的光透进来,斜斜一束,打在墙上。 他很累。身体像被水泡涨了似的,四肢微酸,脑袋发胀,意识刚一松,就跌入了梦里。 梦境来得毫无征兆。 他坐在沙发上,夜深,电视是静的,只有光。 沉纪雯靠着他,头枕在他肩上,长发落在他手背上,有点痒。 他低头看她,她闭着眼,睫毛轻颤。灯光让她皮肤泛着一层柔亮的白。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却被她握住。 她睁开眼,对他说话,声音极轻,但他听不见内容,于是倾身靠近,她没有退开,反而更贴近一些。 她的唇碰到他下巴的位置。 像电流,一阵轻颤窜过脊背。 他想推开,却被她拉住。 她的手温热、滑腻,穿过他指缝,又滑到他肩上,像有什么在他皮肤下烧开了,眼前是一片柔光。 他终于不再克制,用力抱住她,感到一片湿滑温暖,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吻,还是别的。 他只知道梦境在那一刻完全溢出理智,像溃堤的水。 然后他醒了。 呼吸还在发颤,额头全是汗,睡裤洇湿一片。 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整整十分钟没有动。被子半滑到地上,空气像一整块石头压在他胸口。他终于起身,去了浴室,用冷水洗脸。 他没有惊慌。但心跳异常沉重。 他一直以为,自己那点情绪只是对她的依赖,是记事起第一次被温柔对待的占有欲。 他对林浩的那点在意,只是出于不想别人抢走姐姐的小孩心态。 可这个梦告诉他,不是的。 隔天晚饭,他早早吃完就回房了。 沉纪雯问他要不要一起看《超级掌门人》,他说不。 他说太累了,得复习。 后面几天都是如此。 他再没坐过那张沙发。他怕靠近她,怕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怕她靠近时手臂无意蹭过他。 他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搞错了所有认知。 他开始回忆来沉家起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靠近,想从中找出一点“她也可能如此”的证据,却什么也找不到。 她从来只当他是弟弟。 她从来没想过,他可能已经不再是弟弟了。 然而意识难以受控。 沉纪雯今天洗澡比平时更早些,洗完踩着拖鞋到厨房倒水喝。 她穿着淡杏色丝质睡袍,边走边用毛巾擦干头发。 身上那股香气,是刚洗完澡时特有的那种,温热的水气还附在皮肤上,混着洗发水味道,在空调房里散得很慢。 沉时安正巧要上洗手间,他刚打开房门,那香气便像一道隐形的雾扑面而来。 他脚步顿了顿,眼神下意识扫过去。 她没注意他,只是把头发撩到一边走过客厅,暖黄灯光映着她白皙的脸,脖颈到锁骨那一小段曲线,在灯下若隐若现。 她擦头发时举起手肘,睡袍松松垮垮,腰带系得不紧,露出侧腰一点轻盈的弧度。 他垂下眼,没说话,缩回房,把门关上。 那香味却像是沾在鼻腔里,甩不掉。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整个人都像被焐热了。 翻书看不进去,听耳机也烦,索性把灯一关,眼睛闭上。 梦境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陷入一片浓雾。 他站在走廊尽头,窗外是雨。 他看见她朝他走来,身上穿的是他熟悉的旗袍校服,却比记忆中短了一截,也更薄。 裙摆打湿贴在大腿上,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微微凸起的乳尖。 她头发湿了一缕,贴在脸颊,眼神仿佛带着一点迷糊,又像是在笑。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他没有回答。 他看着她,像看着一场无法逃开的潮汐。 她走得更近,他闻到了她。 那香味比现实中更浓,像是在梦里也把他的理智一点点熔化。 她靠在他胸口,双臂圈住他,声音低哑:“你是不是在躲我?” 他想说不是,但喉咙像被堵住了。 她仰头吻他。 这一回没有迟疑。那唇是热的,带着不属于梦境的真实。 他甚至觉得,她也想要他。 他的身体被点燃,手不受控制地揽住她后背,像是要把她融进骨血。她的呼吸急促,指尖在他身上游走,温柔地握住他发疼的性器上下抚弄,身子贴得极近。 她柔软的身体、脖颈的香味、那种完全信任般的靠近。 梦里他毫无保留,深深地射进了她的身体里。 结束时她还娇嗔地看了他一眼说:“好烫啊。” 醒来时,他全身湿透,额头的汗冷得像从水里捞出。 下身依旧是熟悉的狼狈,那股热意过后只剩空虚。 沉时安再也睡不着了。 他进了洗手间,面无表情地清洗内裤。 他低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是空的,唇色泛白。 他忽然觉得胃里翻涌,像是羞耻、愧疚、还有某种说不出口的荒唐情绪一起堆在胸腔。 他终于承认,自己不是只想被她保护,借她在沉家站稳脚跟,他也不是只在意她的善意和怜悯。 他想掌控她的注意力、想独占她的身体,甚至想把她从别人手里拉回来,只属于他。 第二天,他像没事人一样布置早餐。 沉纪雯睡醒起床,冲他一笑:“早啊。” 他嗯了一声,不看她。眼神定在餐桌上,喉咙发涩。 她走近时,他身体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她说,“脸色很差。” “没事,”他说,“昨晚做了点梦。” “噩梦?” 他看了她一眼,没答话。 她一笑:“别怕,梦都是假的。” 他低头吃饭,手指捏紧筷子。 梦是假的,但他是实实在在地,从梦里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二十六章逃避 z u ij ile .co m 打那以后,沉时安刻意拉开了和沉纪雯的距离。 出门时走路会慢半拍,等她迈出一步他才跟上;坐在沙发上不再靠近,她有时转头看他,他就低头,装作在想作业题。 甚至连对视时眼神的停留,都变得极短暂而警觉。 他怕她看出什么,又怕自己在某一次接触中会控制不住。 所幸暑假将至,他没在这份情绪中挣扎太久。 还未等沉纪雯察觉他的异样,他就已经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飞往伦敦的飞机。 离开香港那一刻,他是真的松了口气。 游学团是观光和语言课穿插的形式,早上上语言课,下午参观,周末则是去较远的地方。 陌生的空气,陌生的环境,街道边低沉嘈杂的噪音,全都让他有种喘息的错觉。 他很久没这样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装成一个普通学生那样,跟着队伍走,听讲,拍照。 沉乐琪也在。 她对他完全无视,不看他一眼,仿佛不认识。 大概是怕同游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怕引来更多关于沉时安“真实身份”的猜测。 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轻松。 几天下来,他只得出一个结论:沉乐琪真蠢。 不止外在那些装出来的姿态蠢,本质也空。 他对别人一向没兴趣,但她站在那里,光是笑,就能让他觉得无聊。 她这样的人,注定一辈子只能被人保护、被人安排。 队伍第一天集合时,沉时安远远看到沉时明也在,只朝他点了下头,然后就上前一把拽住正边走边自拍、差点冲上马路的沉乐琪,语气不客气地训了几句。 之后就没再说过话。他们彼此都不喜欢社交,这样就刚好。 这趟旅程对沉时安来说,就是喘口气。 不被气味、不被眼神、不被她的温柔影响。 不去想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哪怕只是几天,他也想重新做回一个干净的人。 很快行程过半,第八天是周日,阳光出奇地好。 大巴一路驶向牛津,沿途是大片金黄的田地与低缓的丘陵,空气干净得几乎带点微凉。 下车时已是上午十点,语言老师举着旗子,用英语介绍牛津的历史。记住网站不丢失:b ird s c.co m 沉时安走在队伍中段。 午后的光线落在石砖铺成的道路上,牛津大学的古老建筑错落于街巷之间,仿佛每一块石头都背着叁四百年的时间。 他没有特别认真听讲解,只是低头看着脚边的光影投在地砖上,忽明忽暗地移动着。抬头时,一座拱形回廊在阳光下像是静止的钟摆,肃穆又优雅。 他没想到自己会站在这种地方。 他以为这辈子不会有机会离开香港,更不会穿着校服,安安静静地走在这群人里,听人讲莎士比亚和牛顿。 有一刻他忽然想起沉纪雯,不知道她以后会到英国哪个城市、哪个大学读书。 念头浮上来的一瞬,他立刻低头,看向石砖间一只干瘪的树叶。 他弯腰拾起,又顺手丢进垃圾桶,动作利落而克制。 别想。 他在心里说。 原定下午五点返抵伦敦,但因为行程略有提前,负责带队的历史老师临时决定在中途停留一处。 老师在车上介绍着目的地。 “Boars Hill十九世纪末起便是文学与哲思的庇护地。现在是这牛津有名的富人区,建筑多建于维多利亚时代…” 车子拐上山道,树影交错地扫过车窗。 下车时阳光尚好,草地被晒得温软,风一吹便有青草气浮动在鼻尖。沉时安走得慢,落在队尾。几个女生跑着去找能拍照的角度,他绕开人群,踩进一片被黄叶覆住的林间小径。 在走出两条岔路后,蓦然停住。 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山坡上伫立着一栋建筑。 那是一座大得像庄园的别墅。 透过草坡与石墙,只能看到斜斜伸展出来的屋檐与灰白色的墙体,窗沿上爬满藤蔓,顶层有圆形拱窗,一侧像是延伸出去的玻璃花房。铁艺门紧闭在前,外边是整整齐齐的绿植。 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 他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也不记得曾在哪见过,却觉得有点熟。 那熟悉并不具体,只是眼前的静和安,像极了梦里偶尔闪过的画面。 风从他耳边穿过去。 他站了很久,直到远处有老师招手让他们集合。 他回头再看了那幢屋子一眼,然后转身往回走。草地被脚步压出的痕迹迅速被风抚平,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回到伦敦,已是过七点了。 沉时安在酒店附近吃过晚餐,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坐在床边看着房间墙上的挂画发呆。 是那种欧洲常见的水彩风景画。 色调明亮,用笔松散,画面中央是一幢带花房的别墅,背景是淡淡的山影和云霞。 他突然记起来了。 下午看到的那个庄园,和沉纪雯房间里挂的那幅画很像。 不是外形,而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宁静,以及一种阔达的自由,吸引人靠近,却又难以触及。 下午的熟悉感终于找到了源头。 他盯着挂画出神了好几分钟,起身下楼去了前台。 1996年,手机还不普及。大多数人仍靠前台、电话簿和城市地图解决出行。 他找前台要了一份伦敦观光手册,上面标了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的资料。 他打了个电话去汽车站。 那边接电话的速度不算快,但还算耐心。 “牛津?是的,今晚还有一班,九点整从维多利亚出发,大约十点半到牛津。” 沉时安问:“回来呢?” “十一点半后的还有两班,早的是十一点半,最后一班是凌晨一点十五分,到这边快叁点了。” 他沉默了几秒,说:“谢谢。” 挂了电话后,他看了一眼表——晚上八点二十。时间还够。 他穿好外套,从抽屉里拿了护照和钱包,背上双肩包出门。 酒店外是伦敦典型的夜街,街灯泛着柔光。坐了叁站地铁后,他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厅里,看着一群拿着旅行袋和旧牛津包的年轻人排着队,前往各自的方向。 牛津与伦敦之间的路,在夜里是另一副模样。 远处的农场房屋昏黄零落,偶尔能看到烟囱里还有火光。 沉时安靠着窗,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来回叁小时,只为了再看一眼一栋陌生的房子。 他不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人。 十点叁十,汽车停进牛津的长途车站。 夜风比白天冷些,但人不多,街灯稀疏,车站边停着几辆黑色出租车。 白天是坐大巴的,沉时安不熟悉路,走到一辆车前。 “去Boars Hill。如果你愿意等我半小时,再载我回来,多少钱?” 司机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这个亚洲少年晚上一人跑到郊外。“去那儿要十镑,等你半小时…你给我五十镑吧。” 沉时安从钱包里数了下现金,一张五十,四张十镑钞票,还有点硬币,加起来不到一百。 游学还有一周,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四十可以吗?” 司机看他不像闹事的,也懒得磨,说了句“行吧”,挥手示意他上车。 到了Boars Hill,沉时安让司机停在路口,自己独自走向那片草坡。 四周安静,只听得见草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远远望去,那幢庄园的轮廓依旧清晰,斜屋顶,灰白墙体,拱窗里透着一点昏黄的灯光。 让人的心都安静下来。 他走近几步,站定。 风吹过,他双手插进口袋,站在远处仰头看着那几扇窗。 叁十分钟到,沉时安转身回到车上。 司机问他:“兄弟,你到底来干嘛的?” 他只是低声说:“看点东西。” 第二十七章负伤 回到伦敦,地铁已经停了,他沿着大路慢慢往酒店走。 凌晨一点的伦敦,夜生活正热闹。他路过一条酒吧街,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从门口摇晃着走出来,满街都是啤酒的味道。 他绕开他们,顺着街角继续往前走。 然而还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马路对面两个熟悉的身影。 沉乐琪和梁昭君。 她们正被两个白人半拖半架着往前走,头发凌乱,衣衫松垮,脚步虚浮。 梁昭君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沉乐琪还撑着些意识,嘴里含糊地骂了一句什么,脚下一绊,男人咧嘴笑,把她捞起来按在自己怀里。 沉时安眸光微闪。 她们走路那种轻飘的姿态,他见得太多。九龙城寨那种夜里没人管的巷口,就经常有女人被灌药拖走。 他勾了勾唇角,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头继续向前走。 走到红绿灯前,他脚步一顿。 他又想起沉纪雯。 她和这个堂妹是真的亲。 他见过她们互换首饰、低声说笑。 湾仔那次事发后,虽然沉纪雯没有维护沉乐琪,但沉时安看得出来,她并不希望他太过追究。 沉时安低头,长长吐了口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男人已经带着她们快要拐进巷口了。 他扫了一眼周围,路边施工围栏旁有一截断了的铁棍,被雨水和泥土裹着。他弯腰拾起,手掌握紧那段冰凉粗重的金属转身,向他们走了过去。 他走到过去时,她们已经被按倒在地上,两个男人正解开裤子往裤裆里掏。 沉时安用铁棍抵住其中一人的后脑。 两个白男回头,看见一个瘦削的亚洲少年站在夜色里,穿着普通,脸色冷淡地看着他们,又朝地上两个女人抬了抬下巴。 意思是要他们放人。 “滚。”被铁棍抵着的男人吐了口痰,根本没把沉时安放在眼里。 另一个人笑出声,快步朝他冲来:“你他妈找死。” 沉时安没动,直到那人扑到跟前,才侧身一让,铁棍挥出,砸在对方的膝盖上。 清脆一声。 那人吃痛大吼,抬手反抓沉时安的脖子。 他反应极快,身体下沉,两腿勾住对方膝盖,一撞一绊,男人重心失衡,往后摔倒。 另一个人回过神来,裤子还没提好就吼了一句,冲了过来。 对方人高马大,拳头带风。他反身躲避,但终究慢了一瞬,拳头砸在他脸侧,颧骨处剧痛一窒,整个人摔倒,半边脸麻木。 他咬牙站起,铁棍横过前臂,挡住对方再次挥来的拳头,再借势一顶,棍头重重击进男人腹部。那人弯腰干呕,踉跄退了几步。 沉时安趁势抄起地上一块碎酒瓶,猛地起身,将玻璃划向对方脸颊。 “啊——!!!”那人捂住脸,痛叫着倒退,血顺着指缝流下来,转身跌跌撞撞逃了。 另一人还想再起,他转身反手一棍砸在对方头上。他手上的动作冷漠干脆,一点犹豫都没有。 那人再次跪地,昏死过去。 沉时安喘着气站在原地,脖子和手臂都有擦伤,呼吸有些发紧。棍子已经被踩弯了,他随手丢在路边。 等气息顺了些,他转身准备离开。 “……别走。” 一只手抓住了他裤脚。 沉乐琪眼神迷离,脸色潮红,意识已经半昏,但她还能勉强辨认眼前的人。 她声音沙哑,“你……帮帮我们……” 沉时安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整个人软塌在地,化妆糊了一脸,鞋子不知丢哪去了,膝盖破了皮。 他蹲下,把她和梁昭君的包都翻了一遍。 钱包还在,但几乎空了,现金被掏光,只剩一些卡。 他骂了声“蠢”,站起身招手拦车。 花了十分钟才拦下一辆车,司机司机一见状皱起眉头要开走,明显不想载这些麻烦。 沉时安拦住车,掏出仅剩的五十镑钞票。司机看了眼金额,这才点头。 他把两个女孩一个一个扶进车里,自己也坐上副驾驶。整路没说话,眼神淡淡。 到了酒店,他让司机等一会儿。他不知道沉时明的房号,只能让前台帮忙打电话找他。 前台犹豫片刻,又看了眼车上的情况,摇头叹了句“青少年”,还是照做了。 沉时安退回门口,站在车外。 夜风透凉。他低头看了眼被玻璃划破的手背,血已经结痂,干涸发紧。他动了动手指,骨节间轻轻作响,然后抬眼望向酒店正门。 约莫两分钟,沉时明匆匆下楼了。 他只穿了件T恤,头发乱着,眼神还带着点没睡醒的阴沉。看见沉时安站在门边,脚步顿了顿。 “车里。”沉时安没解释,只偏了偏头。 沉时明走过去,打开后门。 沉乐琪整个人歪在座椅上,裙摆皱巴巴地卷到腰间,裸着的膝盖破了皮,脸色潮红,意识昏沉。她似乎认出了是谁来接她,断断续续叫了声:“哥哥…” 沉时明没理她,低头一把将她从车里抱出来。 他动作利索,也没多问,只在转身时朝沉时安轻轻点了下头。 沉时安没说话,靠在车门边,看着他抱着人穿过大堂,电梯上行的“叮”声在夜里响得特别清楚。 他站了一会儿,才重新拉开车门,把梁昭君拖了出来。 她更糟,几乎是整个人瘫着,鞋也丢了一只,头发贴在脸上,身上有酒味,也有点呕吐味。 沉时安怕她吐到他身上,半拖半拽地把她弄进酒店。 他翻了她包里的房卡打开门,接着一松手,将她甩到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梁昭君翻了个身,喃喃了几句,没醒。 夜里两点。 沉时安回到自己房间,脱了外套,手臂和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擦伤,右手腕也扭得不轻。 他洗了把冷水脸,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忽然笑了一下。 简直有病。 沉乐琪那种人,死了就死了。没人看到他,他再往前走五十米,回到酒店睡觉,明早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一想到她真死了,沉纪雯还要为她伤心难过,他心里就一阵烦躁。 这次出来带的钱就那么点,他也没有信用卡。 沉时安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钱包,倒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沉时安就醒了。 手腕一夜未动,已经肿了起来,颧骨底下有暗红的淤痕。 他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脸上的伤虽然没有昨晚那么鲜明,但颧骨旁那一块还是肿得厉害,青紫斑驳,嘴角裂了一道口子,唇边干裂得发白。 他洗了把脸,用指腹把头发稍微往下压了压,把伤处遮一点,又去前台要了创可贴贴上。 早八点要上语言课,他准时进教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打进来,伤口被光照得有些疼。 老师一下子便注意到他,语气关切地问:“沉同学,你的脸怎么了?” 教室里一静,几道目光转向他。 沉时安眼皮抬了一下,声音淡淡的:“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 老师皱眉,眼神带着点怀疑,却也不好多问,只点点头:“注意安全。” 他点头。目光垂下来,看着笔记本上的字。 他写字一向工整,这会儿却有点飘。他左手写字,右手放在桌下,不敢用力。手腕动一下就像针扎一样疼。 课后有同学来打招呼,是前几次讨论课上聊过的美国学生,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午饭。他礼貌地摇了摇头,说自己还有事。 对方也没多问,只点头走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他把书装进包里,刚准备离开,就在转角处看见了沉乐琪。 她也看见了他,原本朝着相反方向走的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朝他走来。 她脸色比平时苍白些,眼下有点发青,眼神看起来还没完全恢复清醒,但也不是醉意未醒的模样了。 沉乐琪看着他脸上的淤青,眼神轻轻一滞,低声说:“……谢谢你,昨晚。” 他点点头,不想说话,绕过她继续走。 沉乐琪左迈一步拦住他:“你不问我昨晚怎么回事?” 沉时安看了她一眼,语气冷淡:“关我什么事。” 沉乐琪笑了一下,像是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她没再追问,只顿了顿,说:“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还有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你不用道歉,”他打断她,带着明显的疏离,“我对你怎么想的没兴趣。” 沉乐琪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咽了回去,点了点头:“好。” 沉时安抬脚离开,不再理她。 走出教学楼,他没去食堂,绕到教学楼后面的水龙头,接了几捧水喝。 英国的自来水水带着金属味,他咽得慢,却也喝得干净。 他以为能熬过去,结果到了下午参观蜡像馆的时候,低血糖反应还是上来了。 蜡像馆内灯光昏暗,人潮拥挤,耳边尽是游客的惊叹声和闪光灯咔哒声。 沉时安站在人群后,不紧不慢地挪动步伐,他已经快二十小时没进食,有点头晕,脸上冒着冷汗。午后的展厅冷气足,空气里是凝滞的香水与人汗味,呛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快点,别掉队!”前方老师喊了一声,他抬脚跟上。 等终于参观结束,学生们陆续上车。 沉时安坐在车尾,身体贴着车窗玻璃,额头有点凉,心跳却很快。他把帽子压低,手臂环住肚子。胃里又是一声极响的抗议,“咕噜”地传遍车厢。 几排前的男生先是一愣,紧接着笑成一团。 “谁啊,这么饿?” “沉时安?哈哈哈,不会吧?” 几个男生打趣的语气里夹着轻蔑。 沉时安没动,只是闭上眼,仿佛根本没听见。 就在这时,沉乐琪忽然开口:“有什么好笑的?” 沉乐琪的声音不高,却让笑声瞬间止住了。她坐在靠近中间的位置,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神情并不友善。几个男生尴尬地笑了笑,缩回座位上。 沉时安睁开眼,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回到酒店已近傍晚,回到自己房间时,整个人已经虚脱得厉害。他开了水龙头,喝了两口凉水,胃里像落进空罐,溅起一声空响。他靠着墙慢慢滑坐下来,手撑着地板。 敲门声响起,他没动。 对方又敲了一下,比刚才轻,却更有耐心。 沉时安咬了咬牙,撑着地板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第二十八章退货 门外站着沉时明。 他换了身衣服,头发梳过,神情平静,手里提着个袋子,另一只手举着一瓶运动饮料。 “你看起来快脱水了。” 沉时安看了他一眼,没有伸手,只点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沉时明没收回手,只是把饮料稍稍往前递了些,眼角微挑,语气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轻松:“请我进去坐坐?” 沉时安顿了顿,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沉时明进门,把袋子放在茶几上,把饮料也放了下来。 袋子里是还冒着热气的三明治、鸡肉卷,还有一小盒切好的水果。 “刚顺路买了点吃的。” 沉时安站在原地,看了看,又看向他:“我没叫你来。” “我知道。”沉时明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自顾自地坐下,“但我觉得你现在需要吃点东西。” 沉时安沉默几秒,走过去坐下,拧开瓶盖喝了几口,胃里略微松动了一些。 他低头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咬了一口,嚼得慢,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陷阱。 沉时明没说话,只看着他,眼神很平和。他习惯了跟各类人打交道,眼神里有种安静的审慎,不轻易评价什么。 一盒吃完,沉时安低头,把包装袋迭起来放好。 “谢谢。”他说。 沉时明点了点头,从外套里拿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推了推。 “还有这个,昨晚的事,谢谢你。” 沉时安抬眼看他,没有动。 “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但这是谢意,不是施舍。”沉时明声音不高,也没有劝的意思,“我知道乐琪是什么性子,昨晚你可以当没看见的。” 窗外有风吹动窗帘,沉时安沉默许久,终于拿起那封信,指间掂了掂,很薄,不重。 他没拆,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会还你。” 沉时明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会。”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时忽然又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 “是我欠你一次,以后有事,别太客气。” 沉时安看着他离开。 门关上后,房间重新归于安静。 他坐在沙发边,把剩下的鸡肉卷吃完,喝完最后一口饮料,胃里终于安定下来。 游学结束,踏上香港土地那一刻,熟悉的热浪扑面而来。 还在暑假,沉纪雯还没从新西兰回来。沉时安拖着行李箱站在太平山别墅门口,敲门前犹豫了一瞬。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擦伤已经结痂,脸上的青紫早已退去,只剩淡淡的一圈颜色,不疼了,也不显眼。 他进门没多久,就听见佣人低声说了句:“太太昨天回来了。” 他手里动作一顿。 “哪位太太?”他语气很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佣人顿了顿,像是没料到他会问,又像是难以开口,最后轻声回了句:“沉太太。” 沉时安没说话,把行李箱拖进房,门关上那瞬间,屋里静得只能听见钟表滴答声。 沉太太,欧丽华,回来了。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沉纪雯偶尔提起“妈妈”时的语气,总带着天生的骄傲。 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高傲,而是一种骨子里的信任与依赖。 欧丽华,上个年代最风光的一批人之一。 父亲是英国驻港高官,在那个年代的香港可以说是说一不二。母亲是远欧船舶的长女,家族几乎垄断香港大部分的航运生意。 “欧”是她随母姓的中文名。 太平山的那栋别墅是她父亲送她的嫁妆。 即使“规定禁止非欧洲人在山顶区购房”的《山顶条例》在1946年被废除,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太平山的房子也不是普通华人富豪想买就买的。在当时,那就是身份地位和财富的符号。 换句话说,那栋房子,是她的,不是沉兆洪的。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名门之后,长得漂亮,家底丰厚,聪明得体,从政界到商界都有关系。婚后没做太太,反而是她自己投资酒店、房地产,替洪兴会打通白道关系、撑起半壁江山。 那个年代所有人都说:“沉兆洪能有今天,五成靠命,五成靠太太。” 她这一生唯一一次吃的苦,是在产床上。 沉纪雯出生那天,难产。 欧丽华险些大出血死在产房,保住了孩子,失了子宫。从那以后,她对沉纪雯宠到极致,恨不得用一切保护这个“换命”的女儿。 沉家只能有一个孩子。 沉时安的存在,是对这个平衡的威胁。 他曾经听人私下讲起过欧丽华。 说她脾气不坏,但极有分寸——分寸到不容许任何人动她的秩序。 她不吵闹、不歇斯底里,却可以用一句“我不同意”,让家里所有人停下来;可以优雅地笑着把人送出门,转身就把那人的所有通道封死。 沉时安坐在自己的房里,盯着落地窗外那片冬日树影,心里很清楚。 他能进这个家,是因为欧丽华当时不在。 她现在回来了。 意味着他的位置,很快就要被重新谈判。 沉兆洪来得比他想象中还快。 他才回房不到三个小时,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管家就来敲门了,说“老爷在楼下等你”。 沉时安下楼,看见沉兆洪穿着便装,站在门口抽烟。 父子俩对视一眼,沉兆洪把烟掐灭,指了指副驾:“上车吧。” 沉时安没问要去哪儿,只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驶出花园时,车内安静了一会。沉兆洪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你先搬回中环那边去住。” 沉时安没有说话。 沉兆洪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道路在车灯下划出一条窄窄的光带。 “那边安静,适合读书。”沉兆洪顿了顿,像是怕他想多,又补了一句:“家里最近事多,需要时间过渡。不是别的意思。” 沉时安没有拒绝,低声应了句“好”。 路程不长,几十分钟后车子停在熟悉的住宅楼下。 天色已暗,街灯刚亮起来。沉兆洪没有下车,只望着他,说:“别多想。” 没有人明说,也没有纸面上的逐客令,但所有安排都暗示了一件事: 他的位置,已经被人提前清空。 几天里,沉时安没和任何人联系。 他也清楚,没人会来找他。 暑假开始,酒店不再来送饭,他便自己出去解决。 便利店、茶餐厅、小饭馆,食物只是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不多想,也不讲究。 饭后绕远几站,再慢慢晃回来。 晚上他不开灯。只开电视。 不为看,只为灯光。他会靠着沉纪雯常坐的那侧沙发,看书,看资料,看学校的开学准备手册,甚至翻一翻自己整理过的账本。 他没再去社团。 也不是没人找。虽然他的身份没有公开,社团里知道他是沉兆洪儿子的人并不多,所有人还只知道他是“陈安”,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尴尬地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合时宜。 他正在被观察,也正在被权衡。 他在等。 像一件行李,被临时放置在走廊,等人决定是收,是丢,还是退货。 第二十九章抽走 沉纪雯是一个晴天回来的。 她在机场一路快步走出来,墨镜摘下来甩进包里,皮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声音利落。 司机见她出来便替她拉开后车门,接过她的行李箱,她把风衣一脱,扔进后座,自己拎了包坐进车里。 “太太在家等您。”司机回头说。 她一愣。 “妈妈回来啦?”她眼睛亮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 车子缓缓驶离机场,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下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微微一动,整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妈妈并不知道沉时安的存在。 她当初离港,是因为外公退休,她和外公外婆一起回英国生活一年。 离开时,沉时安还是谁都不认识的“陈安”,等她回来,这人已经住进沉家的屋檐下了。 她不确定母亲现在知道多少,也不确定母亲的情绪。 回到太平山那栋大宅,欧丽华正坐在花园的白藤椅上喝下午茶。穿着米色真丝套装,皮肤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只有叁十出头,举手投足仍带着当年名媛场的骄矜气质。 “囡囡。”她招了招手。 沉纪雯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她接过佣人递来的冰茶,一口喝掉。 “回来两天了,看你还在玩,我就不打扰你时差。”欧丽华笑了笑,目光在女儿脸上扫了一圈,温和里带着打量。 “外公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膝盖走路慢点,你外婆天天拉他散步,像军训。” 两人聊了几句日常,气氛轻松。 直到欧丽华放下茶杯:“你爸爸,最近似乎有些不安分。” 沉纪雯眼神动了一下。 “这话怎么说?” “你一直都在香港,想必比我清楚。” 她声音平淡,指尖轻轻擦着茶杯沿。 沉纪雯顿了两秒。 “妈妈,我其实也正想跟你说这个事。” 欧丽华没出声,只换了个姿势,意味深长地看她。 沉纪雯看着母亲,语气没软,却语调收了点锋。 “有个男孩,是……爸爸以前在外面留下的。” 欧丽华的笑意在那一瞬消了,虽没失态,眼角却沉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冬天。” “你父亲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你不在香港。”沉纪雯直接说,“他做决定的时候你已经在英国了。” 欧丽华看着她几秒,没再继续追问细节。 “你跟他……相处得不错?” “他成绩很好,很聪明。我们同一个学校,我请老师帮他补过课,这段时间也让他来中环那边住着,”沉纪雯看着母亲,“我和他相处得很好,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是吗。”欧丽华的声音轻了一点,“可惜他的出现,就是我不愿接受的。” 她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你这段时间先不要往外跑了。太平山这里安静,适合休息。” 这不是建议,是安排。 沉纪雯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只轻轻抿了一口茶。杯沿遮住了她的眼神。 两天后,欧丽华去了中环。 她没带人,只让司机停在楼下。 这栋房子她很熟。她的房产很多,但这一处,她记得特别清楚。 那年沉纪雯刚升中学,她不舍得女儿每天奔波,亲自挑了好几天,最后选中了这里,地段、楼层、朝向,全都合她的心意。 她一直记得那天签约后站在窗前的感受——高楼林立,众生皆小。 如今这房子却被塞进了她从未同意存在的人。 她敲门时,站得很直。 沉时安开的门。 他眼睛里没惊讶,也没有警惕,只是礼貌地微微一闪,侧身让她进门。 客厅很安静,电视没开,窗帘拉着,茶几干净得不像是个男孩住的地方。 “我没打扰你吧?”欧丽华坐下,神色温和,连包也没放下,只一只手搭在膝上。 沉时安站着,手背在身后,“您是房主。” “你倒挺清楚。”她轻轻一笑,声音温柔得像水,“那你也该知道你不该在这里。” 沉时安没说话。 欧丽华从包里抽出一个白色信封,信封封口整齐,带着银行标记。 她把信封放在茶几上,手指轻轻一按。 “这不是封口费,也不是恩赐。是我替你早一点收尾。” 沉时安没动。 他看着她那双手,白得透亮,指节却很稳,显然是久经打理也久经计算的手。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那平静有一种冷藏过的质感,像玻璃罩下的火种,静到极致,却绝不熄灭。 “我没有打算赖在这里,我只是临时借住几天。”他说,“……姐姐同意的。” “可惜她不是你的姐姐。”欧丽华仍是那副从容笑意,“囡囡还小,她对世界的同情有时候多得不讲道理。而我不打算纵容她拿自己的时间去验证别人的人生。” “如果我不走呢?” “那你会过得不太舒服。”她笑了笑,“你还小,不懂太平山这种地方的规矩。有些门,一旦错进,后果并不总是由自己承担。” 沉时安垂下眼,看着那只信封。 “这房子是囡囡的,她不欠你什么,你也不该从这里捞到任何东西。” 她说“捞”这个字时,声音极轻,却精准。 沉时安眼神略动。 “我从没想过要借她上位。”他说,“您可以放心。” “很好。”她靠在沙发背上,手指缓缓扣着包扣,“那就别让人误会。” 空气短暂地静了一瞬。 沉时安没说话,眼神却在那一秒收紧了一线。 她已经查到他就是洪兴会那个“陈安”。 欧丽华看穿了他的反应,语气反而更轻: “沉家是个很拥挤的地方。权力、资源、光鲜和亲情,全都被安排得刚刚好。你突然多出来,是变量,不是孩子。” 她看着他,缓缓坐直。 “我不怪你。但我也不会接纳你。” 她站起身,拾起手袋,语气收回了那层柔和: “聪明的人,不该让自己出现在太多人视线里。尤其是还没站稳的时候。” 她走了,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沉时安站在原地,茶几上的信封静静躺着。 窗帘缝透进一缕光,他伸手把信封推开,不碰,只推到桌角。 他脑中忽然闪过认祖归宗那天,沉兆洪笑着说:“以后你也是沉家人了。” 现在回想,那些话像贴纸,一撕就碎。 他坐下,动作很慢,他靠回那张熟悉的沙发,还是沉纪雯的位置。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像在看远方,又像什么都没看。 只是唇角轻轻收紧了一下。 才刚刚捏紧一点东西,还没捂热,就又要被人从指缝里抽走了。 沉时安闭上眼。 他不是不懂事,他只是记得太清楚。 太清楚自己从哪儿来,也太清楚—— 要留在这里,不能靠谁给的位子,而是要让别人拿不走。 第三十章等待 又过了一天。 傍晚,天阴得厉害,电视开着却没声音,窗外的风吹得窗帘轻轻鼓动。 沉时安坐在沙发上,手边的书摊着没翻,茶几上冷掉的红茶未动。 电话响了。 是客厅角落的电话,那种还带着转盘音的老式座机,铃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他起身,走过去接起。没出声,只轻轻嗯了一下。 “是我。” 沉纪雯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语调像往常一样清朗,像是在阳光底下打电话。 “你还活着吧?”她调侃,“我以为你已经被伦敦那边的美食杀死了。” 沉时安靠在窗边,手搭着电话线,轻声道:“还没死。” “游学还行吧?” 他坐到地上,“挺好。” “你去了博物馆吗?有没有坐那种红色双层巴士?” “有。排很久队。”他静了一下:“你呢?” “我什么?” “新西兰。”他说,“你玩得开心吗?” “好玩,我还试了跳伞。”她像是故意炫耀,“从叁千米高空跳下来,敏君落地后哭了两个小时。”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没有出声。 “那边冷吗?” “还行,她顿了顿,“空气特别清,跟香港不一样。” 他听着她的声音,不说话,怕一出声就破坏了此刻的轻松。 “我还给你买了点纪念品。”她忽然提起,“你想要羊毛围巾还是木雕?” “哪个贵? “啧,那就都不给你。”她笑出声,电话线里传来她短促轻快的呼吸声。 两人像是真的只是随便聊天,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普通的一通电话。 但气氛忽然一转,她声音也淡了下来:“还有一周就开学了,你要去就去,我已经和学校讲过,没人会为难你。” 沉时安静了一下,问:“那你呢?” “我过几天要去英国了。”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塑料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什么时候?” “25号。” 屋里没开灯,天色更暗了。他靠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电话线。 沉时安轻轻“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她轻微的呼吸声,然后她开口,语调平稳地说:“你照常生活。” 没有多余情绪,像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提醒。可他听得懂。 他握着听筒没说话,半晌才道:“好。” 电话陷入一阵沉默,谁也没先挂。 最后还是她轻轻开口:“那先这样吧,我还有些事。” “好。” 她挂断了。 电话里忽然只剩下嘟声。他握着听筒没动,直到声音断掉,才慢慢放回座机。 窗外天色彻底沉下去,客厅里没开灯,光线一点点淡成冷色。 沉时安坐在原地,手落在膝头,过了很久没动。 8月25日,天还没亮,沉时安就打车去了机场。 风拂过停机坪,拌着海腥味,天边还只是微亮。大门还没开,少有人影,他站在那儿,像是来得太早,又像是从未离开过。 五点整,启德机场开闸。他是第一个进门的旅客。 航站楼空荡而泛着惨白的灯光,他走到柜台前,向人工柜台要了当天所有飞往伦敦的航班信息。对方递给他一张打印纸,上面写着四个航班时间,最后一班是晚上十点叁十分。 他走向第一趟航班的登机口附近,坐下,等待。 日渐升高,第一趟航班已经结束最后召集,他眨眨眼,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航班信息,走向第二趟航班的登机口继续等待。 他就这样安静地等了快十个小时。 下午两点四十五,他站在一号登机口附近的角落,终于见到她。 那一刻他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眨眼。 沉纪雯一身浅蓝色旅行服,长发绑起,拉着登机箱笑着和身边人说话。 沉家几乎所有人都来了。 沉乐琪和几个同辈的孩子在旁边吵闹着,欧丽华戴着墨镜,一身深色西装裙,站在最前面。林浩也在,还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人。 还有陈敏君,她和沉纪雯并排走着,嘴里不停在说话,脸上掩不住兴奋。她父母也来了,和沉家的人寒暄,气氛一派熟络。 沉纪雯被众人簇拥着,像从小就活在灯光下的公主,目光所及都是爱她的人。 沉时安站在柱子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挪动一步,眼神始终落在沉纪雯身上。 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被众星捧月。 在家里,在社团,在学校走廊,在外面任何场合,她永远是那个最亮眼的存在。他很早就知道她不缺爱,不缺陪伴,不缺任何可以让人骄傲的东西。 所以她从不介意他的存在,从不担心他会夺走她任何东西。 她能坦然接纳他,对他好,毫无防备。 而他站在离她不过叁十米的地方,像个影子。 机场的风冷,玻璃墙后的世界渐渐沸腾。人群交谈声、广播提示音交织在一起,他没有动,连表情都没变。 只有眼神,在她转头的那一瞬轻微颤了一下。 他知道她没看到他。 他也没打算让她看到。 沉时安低下头,看了一眼地上自己的影子,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位置。别再试图靠近。 登机广播响起,人群开始向登机口移动。 她一步步往里走,一次也没回头。 “一路顺风。” 他看着飞机消失在空中,轻声开口。 晚上,沉时安回到中环已是夜里十一点。 外头还在飘小雨,衣服半干半湿。他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窗,听雨滴拍打玻璃的声音,密密麻麻,像敲鼓。他没脱鞋,也没脱外套,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第三十一章转移(微h) 9月2日,开学日。门铃响时,沉时安才迷迷糊糊醒来。 太阳斜照进房间,空气里有股昨日未散的潮湿。 他开门,是常来的酒店服务员,一手提着保温袋,一手拿账单。 “早啊。”对方随口打了个招呼,眼神扫了眼空荡荡的房子,“之后就你一个人收啊?” 沉时安怔了一下,没说话。接过袋子那一刻,才发现分量比平时少了些。 沉纪雯没有停掉订餐,只是改成了他的量。 他站在门口低头看了几秒,再关上门。走进厨房,把早餐盒放在台面上,一口没吃,先去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一瞬间像是从头到脚都被提醒了过来。 她不是忘了他。只是安排得体。 他的胃突然开始发胀——饿,却吃不下。 他最终还是把早餐吃了,动作机械,一口一口咽下去时没有任何味道。 吃到一半,门又响了。 这次是沉兆洪。 对方没客套,进门直接坐下,说道:“你先吃,吃完有事跟你说。” 沉时安看着他,没说话,继续吃最后几口饭。 沉兆洪也不催,等他全部吃完了才开口:“你之后去新加坡读书。学校已经找好了,是国际课程,那边环境干净,人也没那么复杂。” 沉时安愣了一下。 他说不出话来,仿佛整个反应系统顿了一秒。 他以为最多不过是让他离开中环的公寓,离开洪兴会,不再用沉家的资源。 他已经准备好承受那些。 但没想到,是连香港都不让他留下了。 “是让我滚?”他冷冷地问。 沉兆洪皱了皱眉:“你别那样说,我没要你放弃什么。只是换个地方念书,你年纪也到了,早晚要出国。” 他没说话,低头看着他递过来的机票,但眼底那点讽意,没藏住。 沉兆洪靠在沙发上,看着他:“我没跟我老婆说这事,也不会跟别人讲。安排是我做的,不是她的意思。” 这句话像块冰,顺着后背滑了下来。 ——这就是他能争到的底线了。 不是被驱逐,只是被转移。 沉时安没说话。 过了几秒,他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沉兆洪看事已谈妥,起身要走,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对了——你妈,前两天从戒毒所失踪了。人找不到。” 像提起一个麻烦的物业问题,他说得很随口。 沉时安猛地抬头。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空白。 “你不是说会派人看着她?” “她突然闹着说有人害她,趁夜打伤了我的人逃的。”沉兆洪摇头, “你要是太在意,我就派人去找,要是不在意,就当她自己走的。她那个状态,也留不住。” 说完,沉兆洪拍了拍他的肩,打开门走了。 沉时安站在原地,指尖收紧,手心发冷。 他不是对陈娟有多深的情感,甚至说不上有亲情。 但她是他母亲。是他出生那天就在身边的人。 是他曾经最想逃离、也是唯一可以叫“妈”的人。 她现在不知道死哪去了,而告诉他这件事的人,连一丝歉意都没有。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陈安,没有拥有过这些东西,他不会恨。 可偏偏他尝过了被接纳的味道。 也曾握住一点光,哪怕只是她赏赐的。 现在,那些全都被剥掉。 他不愿承认的是,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恨这一切曾经给予,又抽走的温柔。像一场诱导过的梦,醒来时,连地面都不在脚下。 他望着窗外,雨停了,路灯下干得发亮的沥青路反着光。 良久,他走回房间,把那只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推到光底下。 行李箱是标准登机尺寸,滚轮沉默地陷在灰蓝色地毯上。 沉时安坐在地板边,看着打开的箱子。 几件换洗衣物、证件、现金、几本书。全装进去了也还有大半空着。 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主卧的房门没锁。他推开,径直走进浴室。 沉纪雯的沐浴液还在。透明玻璃瓶,银色泵头,标贴是法文的,一种带青香的木质花调。 他熟悉这味道,在她经过他身边时常闻到。 他抬起手,轻轻压下一泵。 香味一下子在掌心散开,性器几乎是瞬间勃起。 他低头,冷眼看着自己的东西兴奋地一跳一跳,前精不值钱地直往外冒,像个只有生理本能的动物,拼命展示自己,只想要获得她的青睐。 怎么可能获得? 她有自己的世界,他只是刚好撞进去,然后被温暖过。 可就是这“温暖过”,让他发疯。 沉时安甚至开始有点恨她。 他知道不应该。她没做错任何事。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辨对错了。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像只饿得疯掉的野狗,什么都失去了。连渴望她这件事,都只能靠着泡沫和想象来完成。 他死死握着性器,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撸动着,用她留下的气味把自己一点点逼疯。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射精时的快意。 那更像是一场自残。 结束的时候他几乎是空的。 香味仍在皮肤上,他喘着气站起来,手撑在洗手台边,眼睛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红着眼、头发湿乱。 活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孤魂。 沉时安想起几个月前的自己,简直天真得令人发笑。 站稳脚跟有什么用? 只要还站在地上,就永远有人可以把你推倒。 只有把所有东西都攥在自己手里,才是真正的安全。 只有坐到顶端,才不会再害怕失去。 他擦干手,把那瓶沐浴露拿起来,放进行李箱里。 关上箱子的时候,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她曾经说过的话。 “你其实也没那么坏。” 是吗? 他看着行李箱冷笑了一下。 她大概不会知道,她这句话到底错得有多离谱。 第三十二章赴新 新加坡午后的阳光比香港狠辣,白晃晃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沉时安提着行李箱走过入境大厅,一眼就看到出口处有个黑衣男人举着块写着“Shum Sze On”的白牌子。 他站住,愣了半秒,才走过去。 对方自我介绍是管家,姓林,说是沉先生安排他来的。 “车在外头。”管家微微弯腰。 沉时安没说话,拖着行李走向车子。上车那一刻,他闻到皮革座椅带着淡淡香料味——很新,很干净,像是给贵客准备的。 他知道自己该感谢。 可惜他的感激之心早已被啃空,只觉得讽刺。 他不过是个被送出境的私生子,却住进了一栋设有花园泳池、佣人配齐的别墅。 那不是为他准备的,是为“姓沉的孩子”准备的。 他的房间在二楼,朝南,天花板高,书桌上甚至摆了写有他英文名的文件夹。他走进去,什么都没说,放下行李,盯着那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床看了许久,忽然觉得有些困。 他在这间房间里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开学那天,天刚亮就下了一场暴雨,校园的红砖在水气中泛出温吞的光。 沉时安穿着校服,扣子扣得规规矩矩,走进这所国际学校的大门。 他用英文自我介绍,语音标准得挑不出错,一下子吸引了几个女生注意。他一笑,那点香港口音的尾音就成了点缀。 他看起来就是“那种人”——皮肤白,五官深,制服穿得像订制,眉眼又冷,笑起来时疏淡有礼。 这种人永远不缺人喜欢。 有人试着接近他,找他借功课,递水,约他午餐。他都礼貌回应,但永远没第二次。 他对谁都客气,谁都没走近一步。 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拿前几,老师记住了他,叫他坐前排。他照做,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给同桌。 林浩当年就是这样活的吧。 他试着模仿那种生活,甚至故意走过校门口晒太阳的长廊,知道有人会盯着他看。他背着书包穿过篮球场时,身后总有脚步声放慢,呼吸声靠近。 他不是要融入这个世界,他只是想在掌控感中获得喘息。 第二个周日,他坐在书房看着窗外的暴雨,管家敲门,说是大小姐的电话。 他接过,没出声。 “喂,是我。”熟悉的声音落下来,柔软温和,“沉纪雯。” 他说:“嗯。” 电话那头顿了下,又问:“你在那边……还好吗?” 他看着窗外一排雨滴从屋檐落下,“挺好。司机,管家,佣人都有,房子很大,像医院。” “……对不起。”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不像歉意,更像是某种无法言明的温柔。 “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你。”她低声说。 他忽然笑了一下。 “你不用道歉,”他说,“我不是你的责任。” 他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可手指却在手机边缘缓慢摩挲着,骨节收紧,指甲扣得壳发出细小声响。他低着头,让笑意盖住了真实。 “爸爸也不是抛弃你,”她说,“只是为了避开冲突……你还是我们沉家的人,还是姓沉。” 电话那头的她在小心翼翼地安抚,用力保住他在沉家的一点身份。 沉时安靠在沙发里,半阖着眼。 “哦,”他说,“那我以后就靠这个身份,混出点样子。” 语气里没有喜怒,甚至带着点懒散,像是笑。 她那头似乎是微笑了一下,“你会的。” 他说:“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说明以后我们还能常联系?” “当然。”她轻声说。 “那太好了。” 他望着窗外的雨,心里却早就翻过了一页。 她说了“你还是爸爸的孩子”,也就是说,她自己也愿意相信他还是“沉家”的。 那就好。 那就让她继续这样相信,让她成为自己站回去,夺取一切的台阶。 电话挂断后,他坐了很久才起身。 那天下午,他重新打开了书桌抽屉,把几份学校社团的招募通知拿出来,一张张仔细看。 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学校里变得更忙。 学生会的学长来找他谈话,英文辩论队邀请他试训,有老师建议他考虑申请美国大学的预备课程。 他说好,都好。 他知道自己外表完美,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能吸引别人。 别人喜欢他没关系,他不喜欢任何人。 那样他就不会再失去。 沉时安的名字很快在学校传开。 成绩好,长相好,身上带着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疏离感。 他不太搭理人,但又永远有礼,抽身得干净利落。别人送来的巧克力、笔记本、生日邀请卡,当晚便会出现在房间垃圾桶里,处理得毫无痕迹。 他在演一个顶尖的、无懈可击的沉家少爷。 沉兆洪来的那天,是十二月中的某个周一。 他是来出差的,正赶上学校开家长会。 他出现在报告厅后排,穿着普通的休闲服,沉默地听老师讲述教学安排。 老师点名表扬了几位学生,其中就有沉时安:“非常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逻辑极强……安静但专注,像个冷静的研究者。” 沉兆洪侧头,看着讲台上的照片演示和黑板上的成绩排名。 从九龙城寨到洪兴会的地下账目,到现在私校的顶尖学生,这孩子都做得出色。 这种稳准狠的心性,不是天生的天才就是走过血路的人。 家长会后他没有多话,只说:“晚上有个饭局,一起去吧。” 餐厅是殖民地风格的中餐馆,木格窗,桌上点着蜡烛。席上是位东南亚做海产出口的客户,还有几位新加坡当地商人。 沉时安照旧不多话,恰到好处地笑,递酒、夹菜、听人说笑时眼神不动声色,但一开口就恰到好处地接住对话,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少将。 服务员上了一道菜,名叫“娘惹叻沙烩墨鱼”,颜色柔白,看似温和,实际上辣得很。 沉兆洪吃了一口,顿了一下,微微皱眉,但仍淡定咽下。 有人问:“怎么了,沉总?不合口味?” 他笑笑:“没事,长了个溃疡,热气罢了,回去喝点凉茶就好了。” “多久了?”对方客气问。 “几周了吧。”他不在意地说,“好几年了,好了又犯,估计年纪上来了。” 对方忙摆手客套说哪里的事。 饭局结束前,沉兆洪转头看了沉时安一眼,意味不明:“吃得还惯吗?” “挺好。”沉时安拿餐巾擦了下手。 几日后,他要离开新加坡前,把一张文件放到沉时安书桌上,是两家登记在本地的贸易公司,股权清晰,账面干净。 他只说了一句:“你看看,哪家你想管就管着,练练手。” 沉时安翻着纸页,没抬头,语气轻描淡写:“不是让我只专心读书?” “试试看。”沉兆洪语气平淡,“别太大动作,做出点成绩就行。钱、人手都配给你。” 他点点头,“好。” 那一夜他没急着睡,坐在书房窗边,看着花园外灯光慢慢熄灭。 第三十三章被拒 沉兆洪把两家贸易公司交给他时,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给个孩子找点事做。但沉时安心里清楚,这是他的第一仗。 他照常每天去学校,成绩稳在年级前列,数学课上甚至还偶尔帮老师改改作业。他不打球,午休时间就坐在花园长椅上看文件。 公司初交到手那几周,他几乎没插手太多,静观其变。 管理层表面尊敬,实际上却把他当做“老板塞的人”,有什么事就丢一份含糊报告敷衍过去,连季度预算都敢写个模糊总数,附件却拖到第二天再发。 他不吭声,照单全收,甚至有次会议迟到二十分钟,只简单说了句:“我刚睡醒。” 他们更加放松了,直到那天一批出口到九龙湾商超的调味料,整批被退货。理由是瓶身标签印错,误将“Laksa Paste”写成了“Lacka”,客户一口咬定要索赔。 那批货值不高,只有七万港币,但损失的是信誉。 沉时安收到传真那天正是周五,销售部照例送来周末报告,说“客户反馈小问题,月底前会协调”。 他翻着文件,手指顿住了。 附页是客户公司发来的正式投诉信,落款时间两天前,收件人却不是他。 周日,他照常进公司办公,叫人请来那位销售主管。 对方一身汗,从家里匆匆赶来,还没坐稳就开始解释:“沉少,不是大问题,我们已经和买家谈好了补货——” “我知道你们谈好了。”沉时安语气平静,把那封投诉信推了过去,“可你为什么觉得,这种事不需要告诉我?” 那人顿了一下,干笑:“小问题嘛……怕您担心。” “怕我担心。”他重复一遍,笑了一声:“你还挺会挑人装聋作哑的。” 主管一怔,脸色变了。 他话音未落,又翻出一张合同复印件:“这批标签出错,是因为上月你指示临时换了印刷厂,交接没做好。标签价格每张便宜了两毛新币,但你签的报表上还是原价,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空气凝结。主管嘴唇蠕动几下,低头认错。 沉时安却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淡淡道:“第一次,我当你疏忽。我不希望出现第二次。” 那人冷汗涔涔,连连点头。 他合上文件夹,语气依旧温和:“听说你女儿下个月考中学,祝她好运。” 主管一怔,抬头,对上一双安静又疏离的眼。那一瞬他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年纪不到十六的少年,并不是来镀金的,而是真的会动手的人。 从那以后,公司没人再敢敷衍他。 三个月过去,公司运转井然有序,账目流水无瑕,管理层表面配合,态度也从早期的敷衍变得谨慎。甚至开始有人主动在会议上喊他“小沉总”。 但沉时安看得比谁都清楚。 这两家公司一个做调味料,一个做电子元件,都是新加坡出口到香港的正经产业,利润不高却稳。账本里密密麻麻的数字整齐到令人安心。每月的出货单、发票、进出货纪录、运输和关务核销都对得上,典型的模范企业。 偏偏就是这种完美,让他冷下了眼。 他随手翻了一份调味料出柜记录:一整柜18吨的成品调料,标价单显示香港某中小型超市采购,出口净利润大约两万新币。 他挑了挑眉,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再划掉。 “一万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在嘲笑什么,“运一整柜只为赚台车的钱?” 他当然知道沉家真正的钱从哪儿来。 以前刚到太平山的时候沉兆洪就说要去新加坡,这两个小公司,值不值得让沉兆洪自己出差,他心里有理数。 他也不是没想过沉兆洪在新加坡不止这两个公司,但是之前他在洪兴会的时候,接的新加坡货都是不同贸易公司的名字运过来的,沉兆洪一个香港人不可能在新加坡能注册那么多空壳公司。 这两家公司不是“没有毒”,而是毒藏得太深了。 账上干净,只说明毒品根本不通过正常账目走。 那家做电子元件出口的公司,主打新加坡制造、销往香港与台湾,一看就是正经技术贸易。 沉时安盯上它,只因为有一次,他翻一张运输单,发现货柜明明报的是“主板零件”,却没有任何符合报关规则的“配件编号”——而这恰好是新加坡出口中电子类产品必填的一项。 他没急着惊动任何人,而是去调了同一批货柜的运输记录。 正常报关的一柜电子元件,重量在4吨左右,而这批所谓“主板”的码头核重单却显示整整有8吨,却没有任何螺丝、电容、电阻等配件。 沉时安冷冷一笑,在纸上写下:“空壳。” 他知道那些做法。把毒品混进元件壳体,甚至用“钨粉”伪装成电子导料,再转手卖到香港各个地下加工点。只要不是警犬当场开箱,谁都查不出。 他连夜去翻那几柜货出货的时间,又查到港口那几日有三家报关公司临时换了清关人员,而这三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全是用住址挂靠的方式注册,关联企业里没有一家实体办公室。 沉时安回过头,调出那几家报关行的原始开户资料,一张张翻,终于在一份打印模糊的身份证复印件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林子杰”。 那是几年前他在九龙听过一次货柜调度时出现的人名,那时他还蹲在沉家车队仓库后头帮人数纸箱。 他开始查最初的、纸质的、泛黄的单据。他在公司地下的储藏间里找出几十箱封存的旧资料,拉上窗帘,把时间往回拨十几年。 他一页一页翻。 标记、批号、集装箱编号、签收方、运输车牌。用红笔一点点圈出有问题的重合和缺漏。 他白天穿着校服去学校,晚上换上家居服坐在桌前,十个小时不动一下。佣人几次来问他要不要吃饭,都被他一句“出去”打发。 来新加坡的第六个月,他拨打了沉兆洪的电话。 那边正是饭局结束,沉兆洪接得有些匆忙,声音含着酒气:“喂?” “爸爸。”沉时安声音很平静,“您让我做的事,我都照办了,账查干净,人也管住了。现在公司盈利不错,我把财务报表寄给您了。” “好,”沉兆洪笑了一声,“你做得不错。” “还有个事,我想请示您。” “说。” “电子元件那家公司,有些老货的运输记录我查了几批。不是质疑,是想确认——那些壳体里面如果装的不是主板,而是更值钱的东西,我是不是也能处理?” 那边沉默了一秒。 沉时安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抬起,声音却仍然温柔:“我以前也做过那些事。我知道怎么配单,也知道怎么避开狗鼻子……我甚至觉得我做得比您的人更好。” “你还小。”沉兆洪语气忽然冷了几分,“你现在做的这些,就够了。” “爸爸——” “把正经生意做好。”沉兆洪语气不容置疑,“以后你还要读大学,别什么都想掺一脚。” 电话挂断前,沉兆洪淡淡丢下一句:“别想太多。” 嘟—— 长长的盲音。 沉时安静静坐着,手里的听筒还没有放下,他就那样盯着已经没声了的听筒看了整整一分钟。 屋子很安静,只听见钟摆滴答,和他缓慢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啊。” 他低声说:“我是个被流放的私生子罢了,连口锅里最脏最肥的肉,都不让我碰。” 怕他抢? 他抬起眼,看着窗外夜色如墨,玻璃上映出自己冷淡的脸。 放心,他不抢。 “我只是,要把你们整个锅都掀了。” 如果这就是沉家的真正核心,那他不会再等。 他要的,不是个沉兆洪口头上的“机会”。 他要全部——干净的,肮脏的,血淋淋的,全都要握在自己手里。 他重新坐在书房地板上,把所有涉及这家电子元件公司近十年的员工名册、人事记录、出入货文件、采购负责人名单,一张张铺开。 他要找出是谁,在负责对接那条地下运输线的。 第三十四章确认 那之后,沉时安花了两周,把电子元件公司的出货流向一寸寸摸清楚。 他很清楚,纸面资料没用,那些早被打磨得干干净净。 账上数字全对,发票合法,箱号与海关申报单一一对应。表面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要找的,是那条货物从仓库脱身,再偷偷变成现金的线。 谁在执行,谁在联络,谁在中间动手。 他从仓库出货单入手,每一笔调度、每一次转仓、每一个司机安排、每一条出口申报流程,都被他一一拎出来,贴在白板上排出时间线。 他把一年内所有出口批次按时间序列重新拉了一遍,每个调拨表、运输单、货运追踪记录都做了人工核对。 最初一无所获,直到他发现一张叁个月前的调拨申请表。 理由写的是“包装破损,需提前转仓”。 表格填写规规矩矩,流程齐全,但物流编号却对不上系统的时间戳。 那批货的实际出库时间比系统记录晚了整整四十八小时。 正常流程下,一批货延迟出库两天,应有新的审批单或补充报告。 可这张单据干干净净,只附了一个修订邮件的附件,审批人署名却不是日常调拨负责人,而是“陈福添”——仓管处的一个中层,职位不高,正常流程里根本不该出现在审批链上。 他标记了这个名字。 第二天,沉时安开始有意留意这个人。 陈福添,四十八岁,长得像那种政府档案室坐了叁十年的老文员。穿白衬衫不打领带,说话细声细气,开会永远坐在最后一排,从不主动发言。干活稳定,不迟到不请假,不显眼得仿佛空气。 可那天在茶水间倒水时,他裤头上的钥匙圈不小心露了出来。 一串普通的车钥匙,但钥匙圈上挂着一个金属铭牌,小小一片,沉时安一眼认出,那是新加坡本地一个奢侈品牌每年限量发售的VIP纪念品,只送给顶级客户,市面从不零售。他曾在学校的富二代手里见过一枚。 眼尾扫过,沉时安没出声。 当天下午,他调出这人的近叁年薪资记录、税表、配偶职业登记与住址信息。 年薪不到四万新币,无股票分红,家庭住址在义顺老组屋区。老婆无业,两个孩子还在读书,没登记副业或其他收入来源。 绝对买不起那个钥匙圈,更别说他开的那辆翻新过的普腾Saga,车身普普通通,轮毂却是定制款,单价都接近四位数新币。 ——漏洞。 接下来,他回头去翻出近五年内出货异常批次的资料。 凡是调拨理由含糊、出库时间跳跃、司机临时更换、路线临时修改的记录,他统统做上标记。 逐渐,他找出九个批次,七个司机,四条路线,叁家清关公司,以及一个共同点: 全都绕过正常审批路径,全都在某个环节有陈福添的签字。 他开始在每一批他认为可疑的货上做手脚。 在货物装柜前,他提前两小时临时更换提货司机,或者重新调路线,并都以港口施工、换道装柜为由通知了调度系统。 所有流程走的是公司正式渠道,调度中心的文件上写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又过了两周。 当天他坐在办公室批着文件,电话响了。 “小沉总,”那头是陈福添,语气听着还算温和,“那批货是不是换了司机?我这边……安排的不是熟人。” 沉时安语气平平:“临时有点调整,怎么了?” 那边顿了一下,像是在压低声音:“没事,就是……怕搞错了路线。” 他嘴角微挑,淡淡答:“流程都一样,不会错。” 挂掉电话后,沉时安坐在办公桌前沉思了好几分钟。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如果陈福添只是个普通中层,换个送货的司机关他什么事?运输调度是物流部的事,压根不是他负责的范围。 一个中层主动来确认司机,只可能是这批货里藏着他不敢出差错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让人去查了陈添福近一年内所有工作调度相关的语音留言记录,发现几乎每一单特殊批次,都在提货前由他亲自“确认一遍路线”,甚至偶尔会换掉系统指派的司机。 有时是电话,有时干脆是以口头再确认为理由跳过常规调度系统,直接插入他安排的司机或路线。 不是普通人干的活。 陈添福,就是那个走货的人。 但他不会去找陈添福对质,打草惊蛇是蠢人干的事。 尤其是在沉兆洪已经明言“正经生意就够了”的前提下,再去撬这层水底下的通道,只会让自己这个国外留学的乖孩子从棋盘上消失。 于是他做了另一件事。 他把过去叁年里所有异常出货中的路线、时间、司机名单、清关公司、甚至集装箱编号习惯、报关单造假格式,全都整理成一套完整模型。 他画了一张白板图。 图的左侧是公司库存系统里那些名义上的“电子零件”,中间是仓库调度、运输安排、清关、出口,再到海关放行。 图的右侧,是他重建的真实路线。 实际出货时间、绕道装柜地点、司机临时变更点、异常提货延迟、报关数据失真程度、出港船期与路径。 但这张图拼到一半,就断了。 货,从哪来? 毒,从哪来? 怎么来的? 沉时安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翻遍所有公司注册的供应商清单,甚至去查了合作方的后台采购订单。 他甚至找人打通了港务局的小窗口,请人调出过去几年的“特殊检查报告”,想看看是否有人在港口频繁使用某种灰色操作——但没有。 所有货物的“源头”一栏不是模糊处理,就是干脆一片空白。 在正常贸易逻辑下,这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水货,至少也得有出厂公司或中转仓库的记录。 但这一套走私通道,从源头干净到像被人刻意抹去。 像是什么人拿走了拼图最关键的一块。 像是一整条干净得不像话的白货管线,被临时嫁接上了毒品,但接得天衣无缝。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条线,不属于沉兆洪。 它背后,是一张结构成熟、供货端从不抛头露面的跨境黑网。 一个比洪兴会更大、甚至与各地港口和清关系统有默契的上游。 而沉兆洪,不过是个客户。 沉时安站在夜里未关灯的办公室,望着堆满箱单和调度图的白板,沉默了很久。 风从落地窗缝隙吹进来,冷得像针。 他的指节轻轻扣了两下木桌,最终按灭了台灯。 ——不查了。 表面上,他继续做着调料和电子生意,在学校里应付考试、在饭局上乖乖陪笑。 可背后,他开始观察整条通道每一环节的替代性。 每一个司机,哪个最听话。 哪家清关公司最容易打通。 码头装卸哪一批人最忠诚、哪一批容易收买。 他不急。 真要吞这条链子,就得等到时机。 他要的,不是陈添福,不是几票毒,是整条黑线的主导权。 他要整条路线连根拔起,然后换上他的人。 到那时,沉家的核心财富,才真正属于他。 第三十五章偷箱 但再过了些日子,沉时安就留意到了一个行为上的不规律。 公司规定,每一笔去港口签货单的调度都要清楚记录,谁出发,谁返回,用时几何。 工业区到港口的车程,来回加上签字手续,平均耗时两个小时出头。 可他注意到,陈添福偶尔,会用掉将近叁个小时。 一个小时的时间差,看上去不算什么。一个主管临时多绕几条路、吃个饭、见个老朋友,没人会质疑。 况且他也不是每次都会花这么长时间。 可沉时安知道不对劲。 他开始在陈添福去码头的时候跟踪他。 前几次陈添福去码头,照流程签完单便回公司,中途偶尔去吃个饭,始终没露出破绽。 直到这一次。 陈添福进出一趟,照旧签完单离开码头的办公楼。 沉时安一路跟到工业区外侧时,看到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装卸场附近的停车带停下了。 他下车,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打开后车厢,从刚刚他签的那批货的托盘上取出最上面的一个纸箱。 动作娴熟,小心翼翼,那种一看就做过很多次的节奏。 沉时安远远看着,眉梢微挑。 陈添福把货提进后备箱,迅速盖好。 车子重新上路,绕过一条偏僻小道,最终停在裕廊西那家小型物流中心门口。 那地方几乎没什么公司会主动合作,因为距离远、管理松,而且不提供长租仓储。 唯一的优势,就是可以以私人寄件名义处理大宗快递,只要收件方接受,就不登记发票。 沉时安离得很远,透过望远镜镜头看见陈添福走进去,拎着那箱货,递了出去。 他在快递柜台前站了五分钟,然后走人。 这事发生在一个下午五点半。天还没黑。 沉时安看着陈添福驾车离开,又在原地观察了那个物流中心十几分钟。 仓库门大敞,野猫野狗随意躺在地上,只有零星两叁个人,不是在看报纸就是在打盹。收件的纸箱随意堆在后方角落,没归类、没封存、没人看。 他想了想,朝物流中心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好,我想寄个东西。”他礼貌地笑着,晃了晃刚从手腕上摘下来的手表。 “地址写这。”那人递给他一张快递面单。 “好的。”他低头往单子上填别墅的地址,余光在货架上快速扫过。 所有的当日快件都摆在右边,刚收的一批还没搬进去,正懒懒地堆在靠近内门的蓝色推车上。 填完快递面单,付过钱,他转身离开,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吃了个饭,算了算时间又回到那个物流中心。 他走进前台,假装焦急。 “唔,小姐,我刚刚在你们这里寄了个手表,但我发现我地址好像写错了,能不能看看还能不能改?” 前台的女孩正扒着盒饭。 她头都没抬,只甩了甩手:“自己去后面翻一下吧,找到了拿过来。“ 他轻声道谢,走到货堆前翻了一下。 很快,他认出了那一箱熟悉的货,外包装上的编号没有撕,依旧能看出发货时间与批次。 他悄悄掀开一道缝,确认里面确实是晶振货件,又翻出随箱贴着的寄件联。最外层是一张手写快递单,收件地是澳洲的。 洪兴会的毒线只会到香港走,绝不绕去澳洲。更不可能用这等小打小闹的单箱寄法。 看来这沉兆洪点的人,手脚也没那么干净嘛。 他勾了勾唇,记住了地址,回到前台对那女孩露出一个懊恼的笑:“啊……我仔细看了一下,地址没写错,不好意思。” 那人连头都没抬:“行,走好啊。” 沉时安笑着道谢,转身离开。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 阳光透过百叶窗,空气温吞,像被晒软的纸张,柔和得令人放松警惕。 沉时安拎着一杯黑咖啡,敲了敲陈添福办公室的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语气温淡:“陈哥,打扰了。” 陈添福一如既往,笑容谨慎:“小沉总,有什么吩咐?” “不是吩咐。”他走进去,在沙发上坐下,“只是有一样东西,想还你。” 他把咖啡放在一边,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纸,展开,轻轻压在桌上。 纸上只有简简单单一行英文。 没有署名,没有来历,也没有任何威胁语气。 陈添福盯着那行字,眼皮猛跳,指节微紧。 片刻后他强行维持面部镇静,试图笑:“小沉总这是什么?澳洲的地址?我们最近没做过那边的出口。” “嗯。”沉时安语调平和,指尖在咖啡杯边缘转了一圈,“我本来也以为没做过。” 陈添福低头,试图掩饰眼底的慌乱:“沉少如果对这边物流安排有疑问,我可以让人调出口单来对。” “物流我不懂,”沉时安语气轻得像是随便聊天,“但我对账单很敏感,尤其是……有人用自己手上的钥匙,让沉兆洪的货,多装了一箱。” 空气里沉默了叁秒。 “你说,这种事,要是让人知道了,该算什么?” 他轻轻歪了下头,眼神带着点温和的好奇:“偷吗?还是借?” 陈添福额角已渗出汗,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时安不逼他,只是坐了下来,把那张纸缓缓折起,手指像抚着书页一样顺着折痕压实。 然后,他将纸压在陈添福桌面上,食指轻轻点了点。 “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背着我,动我将来的东西。” 沉兆洪的货,就是他未来的地盘。 陈添福欺上瞒下,每次订货都多订一点自己走,不多,但也够他赚个盆满钵满了。 他动的是他的份,哪怕偷的是上头的货,沉时安也绝不会放过。 陈添福坐着,手背在发抖,喉咙像卡着什么。 沉时安站起身,整了整袖口。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他语气温柔,像是给出一份体面的死缓。 “你有时间自己想想,怎么处理比较……体面。” “要真怕出丑,也可以早点走,东西我已经看够了。” 说完,他走出去,没有再回头。 陈添福看着那张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行地址,像是钉在他眼前——每一笔墨都写着“你完了”。 翌日清晨。 陈添福被发现死在员工楼后方的消防楼梯间,服毒自尽。 没有遗书,但他桌上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员工交接建议,落脚致小沉总,字迹有些抖。 警方草草定性为“情绪失控”,公司上下有人窃窃私语,却没人敢细问。 消息传来时,沉时安刚坐进会议室。 助理低声在他耳边道:“……出事了,是陈添福。” 他点点头,没什么反应。 “通知财务那边,按离职处理。年终奖取消,遣散费一律照章。”他轻声说。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这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就不要让香港那边知道了,明白吗?” 助理应声,退了出去。 沉时安拿起陈添福留下的信,一页页翻过,神色如常,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轻淡的微笑。 他看完,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把信重新折好,用打火机烧了。 火苗在他指尖轻轻跳了一下,像是从某个断掉的链条中挣脱出来。 他把灰烬弹进垃圾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三十六章顶替 沉时安是过了叁天才去陈添福家里的。 抵达的时候,天刚开始泛黄。新加坡的暮色湿热难耐,组屋楼下飘着炒菜的酱油香。 他特意挑了饭点将近的时候到。这种时间,人情味最浓,警惕性也最低。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女人,瘦削、脸颊微陷,眼尾垂着细密的褶子。身上的碎花衬衫洗的发白,领口还有点脱线。 那是典型的苦命脸。没有脂粉,没有闲暇,只有持家的疲惫。 “你是…?”她下意识拦在门口。 “我是代表公司的。”沉时安笑了一下,笑容带着客套,“陈先生这些年为公司鞠躬尽瘁,公司派我来慰问他的家人。” 女人犹豫片刻,把门推开了。 “进来吧。”她声音低低的。 沉时安跨进屋,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缓缓扫过客厅。 电视机上覆着白布,角落里堆着小孩的功课,墙皮起了泡,塑料椅的腿破了,用透明胶缠了几圈又继续用。 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家却寒酸得像是没沾上半点油星。 他心里冷笑一声。 原来那点偷货的脏钱,全让陈添福一个人装进了口袋。 但临到命悬一线,倒是肯为了他们把命搭进去。 真是人到绝境才肯做一次“丈夫”和“父亲”。 沉时安收回视线,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放在桌上,带着熟练的慰问口吻:“一点心意,公司的人让我带的。陈先生人虽然不在了,但他做的事我们不会忘。” 女人一看那迭钞票,手僵了一下,眼神闪躲:“这……我们不能收。” “收吧。”他不动声色,“这本来就是陈先生应得的。他走得匆忙,总得有人替他收着。” 她还是不肯动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句实话,陈先生替公司背了很多事,吃了不少亏。现在人不在,至少也该让家里过得不太难。” 女人没有工作,全家就靠陈添福每个月的工资养着。现在家里的收入来源没了,她不吃,两个孩子也要吃。 沉时安的话轻巧又准确地戳中了她的忧愁。 她默不作声地把钱收下了,眼眶却有些发红。 “快吃饭了,不如留下来?”她勉强笑笑,“也没什么招待的……” “那就打扰一下。”他平静点头,眼神在房内随意一晃,最终落在卧室那道半掩的门上。 厨房里锅铲碰锅的声音响起来。 他等了十分钟,确认厨房油烟正旺,才轻手轻脚地起身,走进那间卧室。 房里空荡而闷热,衣柜是老式的实木结构,一边门歪了些。 他弯腰翻开柜内,指尖摸向内壁。 空心。 他用指甲一挑,木板边缘翘起,露出夹层,一本薄册藏在里头。 ——这便是陈添福留下的投名状。 他用自己的命和所有的钱来跟他换沉兆洪的永不知情。 纸质密码本,银行发给特定账户持有人的一次性授权工具,每一页都印着唯一编码,用于验证大额离岸转账。 在千禧年前,电子银行还不存在,动态口令卡仅限少数华尔街投行使用时,这种能物理销毁的密码本,因其匿名性和跨国操作的便利,成了私人银行操作非法交易的刚需工具。 沉时安快速翻阅,密码本后面还有几页的流水代码和银行识别号,开头是瑞士联合银行的入口信息。 叁百万美元,确实都在。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握住属于自己、而不是沉家或社团的金钱。 他把本子收进内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走出房间。 厨房里热气腾腾,女人的身影模糊在蒸汽中。 他站在门口:“不好意思,突然想起还有点急事。” “啊?你不吃饭了吗?” “下次吧。”他说,朝女人点了点头,“陈先生还留了几笔事,我要替他清理干净。” 他说完,轻轻关门离去,背影在夕阳中被拉长。 陈添福死后,公司照旧运转。 他平日里工作不显山不露水,低调中庸,在公司干了二十几年也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同事。现在突然死了,大家也只是感叹一声,很快就忘记了。 部门交接时由一个四十多岁的副主管代为点数,大致看了一眼那些传真、账册、半截没处理完的货单,便草草盖章报备。 毕竟他从事多年,也不过是个手里没有实权、只负责些无关紧要工作的中层。没人深究他到底做了什么,更没人发现那一份账目上,缺了叁张传真。 陈添福真正的职务,从不写在任何报表上。 他负责的是接洪兴会发来的“特殊订单”,通过中间人向上游毒贩订货,再绕道自家贸易公司出货,最后运抵海外。 为的,就是让明面上看起来沉兆洪并没有参与其中。 他就像一颗钝而不显眼的螺丝,藏在金属壳下,不动声色地转着。沉兆洪并不会主动联系他,当然也不知道他已死的消息。 因此,沉时安顶替陈添福的操作,出奇地容易。没人追问,没人查核。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继续做下去。 他很快学会了陈添福的工作节奏。 每月一次出货,从不同供应商手中各拿一批货,通过改动传真和出货清单,偷偷多订一小箱在正式货单之外,再将这箱货挪出来发往澳洲固定的地址。 陈添福小心谨慎,每次只多订一箱,没人怀疑。沉兆洪不知道,上游供货源头也不知道。上游负责联络的只是个小马仔,只认传真号、银行尾号和固定的货款清单。 沉时安通过转账指令下单,对方照常出货,不多问。 澳洲那边接货的人,依然收到货就打钱,一句多话也没有。 至于沉兆洪,他只看到账上回流的数字。他要的,是总额,而不是过程。 沉时安依然是查不到那个人的任何信息。 不过他也不急。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和那人坐上谈判桌。 他没有亲自去码头签单,而是吩咐另一个临时调度员,把那箱“多出来”的货直接交给物流公司,流程照旧走私人寄件。 和陈添福不同的是,他不遮不掩。 快递底单堂而皇之盖了章,发票撕了一半,照旧填上了那个澳大利亚地址。 这一切做得干净利索,没有一丝慌乱。 他没有动用一个外人,也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 该留的痕迹都留着,不该留下的,早在陈添福死后那一天,就被他亲手烧成灰。 第三十七章错路 六月末的燥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新加坡正值雨季,昨晚刚下一场大雨,此时天光被热浪炙烤得发白。 沉时安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窗外蝉声不歇。 他半眯着眼,盯着地砖上那块尚未蒸发的水渍,脑子里转着那叁百万美金的去处。 是拿来另起炉灶,还是用来做些什么呢? 之前看的那些金融书倒是给了他很多启发……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是管家,递来一个无绳电话,说:“大小姐来电。” 那头的声音一开口,就带着几分奇异的不安。 “……你现在有没有空?”她的语气很轻,“不打扰吧……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不是很重要,你别太……嗯……” 她的话没头没尾,语速有些飘忽,但强撑着镇定。 “爸爸,他……查出来是口腔癌,已经晚期了。”她停顿了一下,又重复一遍,“晚期,很严重。” 沉时安没有说话。 他靠回椅背,眼神定在那块水渍上,一动不动。 他当然听懂这通电话的真正目的。 不是单纯传达消息,而是想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努力压住了情绪,但又压得不干净。 藏着怕,藏着不安,藏着一股没头没尾的慌乱,甚至连悲伤都克制得有些拧巴。 他闭了闭眼,舌尖顶着腭,喉结微动。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这个消息该让他痛快的。 沉兆洪,那个逼疯了他妈,把他一脚踢出香港的人,晚期,要死了。 他应该开心的,那老狗活该。 可惜,他发现自己心里第一个反应居然是: ——别哭。 他在心里冷冷地骂了句脏话,却已经站起身往门口走。 电话那头还在轻声说:“……你也不用回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下……” 沉时安没有回话,只在临挂断前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那语气平淡得像谈生意。 但挂断电话后,他就直接让人订了最早的航班飞香港。 除了钱夹和护照,什么都没带,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 不是因为伤心,更不是因为在意沉兆洪。 只是沉纪雯的声音。 那个慌乱、不知所措、强撑镇定却绷不住的语气,让他心头一紧。 像是有什么钝物撞了一下,没痛,却震得整片心膜都发颤。 他明明说了要恨沉家所有人。 要恨她。 要利用她。 要把她当成他走回香港,夺走沉家一切的垫脚石。 可为什么,听她说“你也不用回来”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机会,不是布局,而是她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面无表情却眼圈发红的样子。 沉时安说不清这趟回来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他必须见到她。 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 沉纪雯没说。她从来不说。 所以他坐在飞机上,闭着眼快速想了一圈,开始筛选所有可能。 她会在哪?她父亲是沉兆洪,沉家有钱,那就一定选的是香港最顶尖的医院。 他首先想到的,是养和医院。 全香港最昂贵的私立医院之一,铜锣湾闹市里的白色堡垒,设备和医师都在顶尖之列。 很多富裕家庭和社会名流都选择在那里接受治疗,尤其是港大医学院的专家长期坐镇。 抵达香港,已经是次日上午,他一下飞机就拦了辆的士。 去养和?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今日到处封路,过海塞到死哦。 沉时安把两张五百元港币递过去,司机看了一眼,收下钱启动了车子。 这天正值回归,海底隧道入口插满红旗,象征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他戴了顶深色帽子,从人群里穿过去,按科室牌一路找到口腔颌面外科。 他站在走廊阴影里,远远看见了沉纪雯。 她瘦了,穿着一件浅米色的长裙站在诊室外,一只手抱着资料夹,另一只手紧攥着衣角。 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挡住半张脸,神色难看,像是几天没睡。 他本想上前。 但还没走出那几步,就被人拦住了。 “真是够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响起,带着一贯的棉里藏针,“你还真敢回来?” 他一转头,欧丽华站在那,不笑,眼神冷冷地扫他一遍。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西装,妆容一丝不苟,鞋跟敲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有人敢不把她当回事,她站在哪里,那个位置就属于她。 “上次不是说得够清楚了吗?”她走近一步,声音不大,语气却稳得吓人,“你若再敢回来,就是找死。” 沉时安眼底浮起一丝冷意,但嘴角却扬了一点,不痛不痒地笑了下。 “我没打算找谁。只是路过。” “养和医院的口腔科也能‘路过’?你走错的路,错得还挺精准。”欧丽华眸子一斜,声音压得更低,“你这种人,脑子太好用了,就更不能留。你明白的。” 她顿了顿,换了种更安静、更危险的声线道: “沉兆洪要认你,那是他的事。但你已经活得不错。衣食无忧,沉家不欠你什么。” 她说完,朝他点了点头,像是礼貌地结束一场会议般,转身走了。 沉时安没追,也没争。 他只站在那里,眼神慢慢收回,盯着沉纪雯的背影。 她正和医生说话,语气轻极了,仿佛怕惊动什么。 隔着玻璃看,她站得笔直,却像随时会倒下。 他心口忽然闷了一下,转头就走。 第三十八章危局 沉纪雯不敢出声。 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像被人扼住了喉咙,站在冷气出风口,整个人僵着,连眼泪都忘了怎么流。 她从没想过,沉兆洪会突然倒下。 没有征兆,没有伏笔,甚至不是枪子儿,也不是谁背后捅刀子,而是癌症。 一个她听过、却从没想过会出现在沉兆洪身上的词。 医生说,早就有迹象了。 “很久以前就有口腔黏膜病变的情况,反复溃疡不愈合,有时候会疼得连话都说不了……这些其实已经是预兆,只是很多人以为是热气,当成普通口腔炎,拖着不管。” 医生顿了顿:“其实,这是广东人里头最容易被忽略的癌。” 她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一只手死死掐着手腕。 她记得的。 爸爸有时候吃饭会皱眉,说“又烂嘴啦,热气”,然后去买龟苓膏,或者煲凉茶,一杯接一杯。她当时只觉得他大惊小怪,哪里想到这竟是信号。 她的脑子乱得像糊了一层浆糊,所有事都在往回倒—— 几年前他还在打高尔夫,去年他还陪她过生日,几个月前还在骂人、摔杯子。 怎么会? 他是沉兆洪啊,是沉家天塌下来的时候能独自顶住的人。 她的脸颊被风吹得冰凉,直到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肩,把她揽进怀里。 欧丽华没有哭,甚至连声音都不颤,只是手臂稳稳的,像要把她捧住。 “他还在治疗。”欧丽华说,“还没倒。” 沉纪雯靠在她肩上,没回话。 她知道妈妈也在硬撑。 欧丽华现在要处理的是整个社团的应急人事,要稳定社里的情绪、挡住外头的眼睛、清理沉兆洪留下的空档,还要安抚她。 她本该是站起来接力的那个。 可她做不到。 还做不到。但很快会的。 她很愧疚,也很自责。 她是沉家的长女,她不能哭得像个没用的孩子,妈妈还在撑着,她得像个大人。 沉纪雯心里像卡着一团火,烧得疼,又冷。 秘书走近低声说:“黎镇华先生来了,说是来看望老爷。” 黎镇华,义安会现任坐馆。这个时候,明显来者不善。 欧丽华眉头不动:“让他们过来吧。” 沉纪雯没动,只轻轻抬起头,把眼泪收回去,坐直了身。 黎镇华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稳健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叁儿子黎世斌。 “黎生,稀客。”欧丽华微笑着打招呼,语气不咸不淡。 “欧太。”黎镇华也笑,眼角有细纹,走路慢条斯理,像是来探亲一样随和,“听说阿洪住院,我这心里实在悬着,亲自来看看。” “那你心悬得倒快。”欧丽华淡笑,声音柔和,“他昨天下午刚进医院,义安今早就收到风声。你们这信息渠道,真是比我们家的还快。” “呵,都是朋友嘛。”黎镇华眼神不动,“我们这些老家伙,现在比不了年轻人冲锋陷阵,只能靠点耳朵眼睛混口饭吃。” “那你得多保重。”欧丽华回道,“道上的事太辛苦,稍一不注意就‘吃错东西’,身体搞垮了,想回头都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容都在,语气也温柔,偏偏每句都像藏了匕首。 沉纪雯站在旁边,没出声。 她能听得出,这两人在说的根本不是生病探望,而是在争:争地盘,争主动权,争底气。 黎镇华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小纪雯长大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冷冷静静的。” “老样子。”黎世斌也笑着接话,语气熟稔,“她小时候上钢琴课,老不理我,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这脾气。” 沉纪雯偏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不是一直挺享受被人无视的感觉吗?” 黎世斌对她态度积极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香港城就那么大,二代圈子就这么小,她想避,也总是会抬头不见低头见。 黎世斌一愣,旋即轻笑出声,倒也没恼:“你还是那么毒。” 欧丽华轻轻拍了拍沉纪雯的手臂,“你黎哥哥是关心你。” “嗯。”沉纪雯应了声,语调温和,但眼神依旧疏远,站得笔直,不靠近也不亲近。 黎镇华似笑非笑看了这一幕。 “纪雯啊,你爸病了,接下来这摊子事,迟早得有人撑着。你和你妈,要真需要人帮忙,义安肯出力。” “多谢黎生关心。”欧丽华没等女儿开口,语气不紧不慢,“可惜我们沉家,从来不靠外人。” “哦?”黎镇华眯了眯眼,“话别说太满啊。人一旦倒下,连最亲的家人都靠不住的时候,有些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欧丽华笑容更深,像什么都没听进去:“那也比那些天天说靠得住,到事上就先跑的强。” 当年黎镇华在西九龙那宗地皮被查,是他表哥第一时间把文件送进廉署的,闹得圈里人尽皆知。 黎镇华不说话了,面上还笑着,眼底却结了霜。 “他现在不适合见人。”欧丽华轻描淡写地结束话题,“医生交代了,情绪波动太大会恶化病情。” “那我们不打扰。”黎镇华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已经退了一层,“我就送点营养品,让护士替我转交。” “有心了。”欧丽华不卑不亢,接过礼品,“回去替我问候夫人。” “一定。”他转身前,最后看了眼沉纪雯,“阿洪不管多强,都是人不是神。你妈再强,也要你帮着撑一撑。” 他说完,拍拍黎世斌的肩,带着他离开。 走廊安静下来。 沉纪雯看着两人背影,没动。 “你还小,没必要跟他们来硬的。”欧丽华看着她,“你要做的,是记住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未来他们都会后悔说过的。” 她顿了顿,轻轻理了理女儿的头发,眼神极为柔软。 “你爸爸撑不了多久了。但我们不能倒。” 黎镇华父子的脚步声渐远,走廊再次归于安静。 沉纪雯在门外站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窗帘半拉着,风吹进来,带着一点将雨未雨的潮气。输液器的滴水声极缓,像敲在人心上。 欧丽华没有多言,只把放在桌上的礼盒推远了一点,冷冷一瞥:“黎镇华送来的东西,别碰。” 沉兆洪靠在床头,神色倒没什么波澜。 他听得到刚才整段探病,不疾不徐地对着沉纪雯说:“他们那副嘴脸,我早就看透了。你妈一只手就能顶得住他们,不用你管。” 沉纪雯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父亲憔悴的面庞上,嘴唇微动,却没说出口的情绪翻涌着。 “囡囡,”他态度强硬地说,“收拾一下,回英国吧。” 沉纪雯语气同样坚决:“我不回。我留在香港。” “我不是快死了。”沉兆洪打断她,“我还有气,还有时间。你不用守在这里等我断气。” “爸爸——” “你妈撑着前面,你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沉纪雯别过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我不是……我就是……” “我知道你就是想留下来。”沉兆洪的语气缓了几分,“可你留下来能做什么?你妈做的生意,都是正经买卖,不用你插手;社团的事,也有你二叔和一帮兄弟。” 他说到这,顿了顿,像是憋着什么难言的情绪。 “做人最难得就是该笑的时候还笑得出来。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不舒服。” “你答应爸爸,回去继续读书,该读就读,该玩就玩。不是要上大学了吗?等我病好了,你再回来,想干什么干什么。” 病房里安静下来。 欧丽华没有说话,只轻轻把水杯递过来。沉兆洪喝了一口,又靠回枕头,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沉纪雯轻轻点头。 “好,我回。”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声音发颤,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已经落下来。 她背过身去,悄悄抹掉,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 沉兆洪睁开眼,看着她,一字一句:“我送你去机场。” 她低声说:“不用。你要好好躺着。” 沉兆洪没再强求,只抬手握了握她的指尖,那力气,比她想象得还弱。 “别让我再看到你哭了,”他说,“沉纪雯,不是这个样子的。” 沉纪雯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第三十九章资助 沉时安低头穿过人行道,没人注意他这个年轻人。背影高瘦,步伐却一点方向都没有。 阳光直直打下来,地面反着白光。 他也没地方可去。 于是他顺着街道一直走,没有搭车,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码头。 他抬眼望去海对面,想了想,买了张票坐上了渡轮。 下船后,他沿着记忆慢慢地走,走到了九龙城区。远远地,他看见一块刻着“九龙寨城”的旧石碑,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这里曾是九龙城寨。现在成了“遗址”,也改了名。 明明以前人人都叫“城寨”,如今却换成了“寨城”。 叁年多过去,如今地基铺了砖,种了草,建起整齐的步道,成了个给老人散步、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他一走进来,还是能感觉到旧日气味。 那些年躲在暗巷里的人,夜里拖着麻袋的影子,楼道里滴水的铁管,藏着烟火气,也藏着血。 沉时安坐在石椅上,望着前方整齐的园林发呆。 这里本来是九十年代全港最密集、最混乱、最没人管的灰色地带。 现在也没了。 连城寨也能被夷为平地、改头换面,那些过往呢? 沉时安低头看着自己手指,骨节分明,掌心微凉。 他想起小时候,这地方哪哪都能藏人,楼梯下、排水管里、阁楼、烟囱、防火巷。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是藏,现在懂了,却已经无处可藏。 他忽然觉得一阵荒谬。 兜兜转转,飞越国境,只为见一个说“你不用回来”的人。 他不是不清楚这一趟没有意义。 但他还是回来了。 不是为了原谅,更不是为了团圆。 他只是……一时心软。 可惜,这点心软,换不来什么。 夜幕缓缓降下。 公园的灯亮了,地砖上映着昏黄光影。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有个人影蹲在草丛边,穿着破布似的衣服,背很瘦,头发结成块状,像是好几个月没洗过。 有点眼熟。 他眯起眼,又看了几秒,忽然起身,朝那边快步走过去。 那人背对他蹲着,嘴里嘀嘀咕咕念个不停。 “是她……她要杀我……那个女人……那个小叁……” 沉时安站定,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他犹豫了一下,喊了声:“……妈?” 那人像被雷劈中一样抬起头来,眼神涣散,脸脏得认不出原貌,头发披散,双眼布满红血丝。 但那五官,那鼻梁,那嘴角紧绷的形状,他太熟悉了。 是陈娟。 他眼前骤然一晃,半天没出声。 她疯疯癫癫地看着他,忽然往后退,双手护着脑袋:“别打我……别再下药了……你们别再来找我……我没做错,我没做错,是她,是她抢了我老公,她要杀我——” 沉时安蹲下身:“谁?谁要杀你?” 陈娟抓着自己头发喃喃:“那个女人……那个小叁……她抢了我老公,她要害死我,她把我关起来,又要我死……她就是要我死啊……” 沉时安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像被冻住一样,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沉下去。 ——小叁。 ——抢老公。 他不是傻子。 陈娟的这点执念,他从小就知道。 但这次,她不只是疯言疯语。她从戒毒所里跑出来,不是偶然。 是欧丽华做的。 而这件事,她从没提过半个字。 沉时安喉咙紧了一下,正想再问,远处忽然一道手电光照过来。 两个警察走过来,其中一个说:“她又在这附近晃?啧,上周也有人报,说她在九龙塘捡食。抓都抓不住,水蛇似的。” 另一个皱眉:“今晚要不直接带回去?这人没身份没地址,饿死都没人认领。” 沉时安站起身:“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先带回警署查查身份呗,有身份证就送社工、精神科,没身份就先请回警署住着。” 沉时安看了眼地上的陈娟,她缩在角落,身子抖个不停,脏得像是从水沟里捞上来的。 他清楚,警署里最难活的是这种无依无靠、又疯又瘾、没有任何价值的人。 他垂下眼睫,说:“我带她走。我带她去医院。” 那天深夜,他坐在青山医院门口等了很久。 青山医院是香港历史最悠久的精神科医院,公立的,制度规矩得要命。 他把陈娟带来后,对方只做了个初步评估,就摇头说:“这样不行,我们要转介信,要她身份,要证明她不是你随便带来的人。” 沉时安看了看手里那一迭污脏的旧衣服,再看看自己鞋上的泥。 他从钱夹里抽出支票簿,刷刷写了一笔,递过去。 “叫你们院长来。” 前台一开始还不信,低头看了一眼支票数额,脸色顿时变了。 没多久,值班副院长来了。 沉时安开门见山:“她精神不稳定,无家可归,又没身份证。如果你们按流程,她会死在下一个警署。现在,我资助你们,收她。” 那院长皱眉:“你和她什么关系?” 沉时安低头,在表格紧急联络人一栏写下自己的名字,在关系那一格里,笔尖停了一下。 他最终写下叁个字——资助人。 不是儿子。 也不是家属。 因为他有身份证,她没有。 他连带她走都做不到,因为她没有护照。 所以他们不是一家人。 但他可以救她。 沉时安是坐隔日最早的航班回新加坡的。 他把陈娟安排妥当已经是凌晨,他也懒得去找个地方歇脚,干脆打了车去机场。 他看着启德机场的大门,想起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站着等开门。 那时候他是去送她,这次回来本来是想要见她。 最终还是没能见她一面。 他没再联系沉纪雯。 不是不想,是不该。 她要守着她的家人,他要做的,是毁了这整个家。 她是沉兆洪和欧丽华的女儿。 他们一家把他踢出香港、把他妈逼疯、逼出戒毒所、给了他短暂的光明又强势收走。 他一路沉默。从樟宜机场回到别墅,他没急着回房,而是径直走进书房,把外套一甩,坐在了那张铺满账目和传真副本的桌子前。 新加坡的雨季还没结束,天色低沉,窗外云层压得像要塌下来。 这次从香港回来,他一夜之间像是被什么彻底点燃了。 怒火烧得极冷,像一根沉入冰水的铁条。 第四十章决定 沉纪雯回英国前一天晚上,母女俩从医院出来,一同回到太平山。 屋里灯光柔和,风从落地窗外的山林吹进来,带着几分夏夜晚的凉意。 欧丽华换了身衣服,靠坐在沙发上,手边一杯温水,仍像白天在医院时那般镇定从容。 沉纪雯站在茶几前,刚脱下外套,脸上仍带着一丝倦意。 “机票订好了?”欧丽华开口问。 “订了,明天中午飞。”沉纪雯点点头。 欧丽华轻轻“嗯”了一声,喝了口水,片刻后才淡淡地说:“牛津那边确认了吗?” “确认了。”沉纪雯声音很轻,“法律系的offer,已经下来了。” 欧丽华点点头:“那挺好。” 她没问其他,只把茶杯放回托盘,似乎就要准备起身。 可沉纪雯却没动,只站着,沉默了几秒,才开口: “我决定不去了。” 欧丽华的动作微微一顿。 “现在来不及改志愿了。”沉纪雯补了一句,“只能先Gap一年,再重新申请。” 欧丽华回头看她,眼神没有惊讶,只有一点细微的停顿:“改去哪里?” “伦敦政经,读管理。” 这话她说得平静,像是已经在脑中默默推演过无数次。 “为什么?”欧丽华问。 沉纪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母亲茶杯上氤氲的热气。 “爸爸身体这样,家里以后很多事情……你也一个人撑了太久。”她顿了一下,“我不能再当旁观者了。” 欧丽华没有回应,半晌才开口:“你从小想读的就是法律。牛津准备了那么久,你真舍得放?” 沉纪雯低声说:“法律,以后如果喜欢还可以回去读。但现在……我想先学点能用的。” 她没有哭,语气也不激烈,只是安静地说着。 欧丽华没有立即答话,只看着她,神情平静。 许久,她轻声说:“如果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拦你。”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但你要明白,选了这一条,就不是为了讨好谁,也不是为了替谁扛,而是你自己真的愿意走,你的父母不需要你牺牲自己的人生。” 沉纪雯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就去吧。”欧丽华说,“你爸爸不会阻你,我也不会。” 回到英国那天,是个大晴天。 沉纪雯拎着行李回到公寓,屋里没人,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书桌上,一片亮白。 她放下箱子,走过去,目光很快落在桌面左侧那摞熟悉的资料上。那是她几个月前亲手整理的,牛津法律系的申请材料,整整齐齐码着,边角已有些泛黄卷起。 她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像是犹豫,又像是确认。 那原是她梦想的起点,但现在,那些预设的轨迹早已被重写。 她弯下身,轻轻把那摞资料压进抽屉底部,没有撕毁,只是收起,取出另一份文件,是才托人拿到的,LSE管理专业的转申请表。 她坐下,抽出笔,在表格第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 字迹不急不缓,像是写得很轻,却写得极稳。 窗外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映出一小片温柔的影子。 她没有对谁说话,只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好,就这样吧。” 不是父亲的期待,也不是母亲的建议。 不是放弃理想,也不是妥协人生。 只是有时候,当一个人撑不住了,总得有另一个人先站住。 她愿意是那个站住的人。 新加坡。 沉时安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就穿上校服按时去上课。 有人朝他打招呼,他微笑回应,眼神温和如常。 白天,他依旧是标准的好学生。 老师喜欢他,功课也不错,甚至还参加了两个社团——辩论队与投资研究社。 前者练嘴皮,后者才是他真正的乐土。他说得不多,但每次分析一只股票,总能指出别人没注意到的死角。 他扮演得很好。 一个受欢迎、聪明、有钱,永远干净的好学生。 有人想请他参加周末聚会,他笑着说:“我周末给我亲戚打工,没空。” 那语气听不出一点诚意,但偏偏没人敢多问。 不过,再稳的学生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书房里那台灰白色的传真机被他从陈添福的仓库办公室里搬了回来,就摆在书桌一角,整齐得像一件仪器。 他把这当作是“继承人”的标志。 按陈添福的风格,他重新设了一台加密传真线路,文件来时一页页卷出,带着热度与毒性。 这晚上,一封传真送到纸盘上—— 「Can increase supply? Urgent inquiry. Same price.」 (能否加量?急单。价格不变。) 末尾是熟悉的签名标志,一个代表澳洲买家的编号。 他看了一会儿,眉头微挑。 加量? 后方需求在升,也给了他更迫切的理由,去摸清这条供应链的源头。 沉时安将传真纸收进抽屉,打开自己整理的表格。 那是他接手以来几个月的出货记录。 数量、品项、港口代码、收发人编号、承运船名。 陈添福留下的这些资料很齐全,但真正对他有价值的线索少之又少。 真正负责联系源头的人从未留下痕迹。 整个供应环节像是被谁有意切割过,只留下了“负责接单”的一个马仔——林汉升。 林汉升,叁十多岁,新加坡本地人。 在一间货运公司做基层文员,手机预付卡,每次联络都用公话,行踪不固定。 这人连发货单都不是他签字,只负责从一间指定货仓取货发走。 谈量这种事,他根本没有资格开口。 沉时安尝试套话,拐着弯聊过几次,话题刚一偏离流程,对方就挂了电话。 他故意试着在下一批单上调高数字,只加了一箱,林汉升照旧收货,像从前陈添福那样。 他再加叁箱,依旧没人反应。 但如果他再多添一些,就被对方冷冰冰传真拒绝: 「No over-ship. Stick to usual pattern.」 (不可过量。保持常规流程。) 就像陷在某个无形的边界内。 这让他烦躁,也让他清醒。 这不是他掌握的生意,他只是个临时接手的人,一个顶着死人的皮继续领货的影子。 可他不甘心。 若只是接陈添福这点批发小偷的破活,那他永远也接触不到源头,更别提从中脱身、另起炉灶。 要做,就要做真的、做全的、做大的。 于是,沉时安开始更频繁地往来各个货运公司,查仓库登记、走货口岸。 他调取了过去陈添福走货的仓储公司记录,但全是假名假账号。 他试着查仓库监控录像,但那个年代监控本来就少,旧资料根本找不到。 两周过去,他连一个像样的源头候选人都没锁定。 夜深人静时,他会在书桌前看那些传真纸,看得眼神发空。 他并不气馁,他只是愈发冷静,愈发沉默。 他不是没努力。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 这段时间,他仍白天上学,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认真上课,和投资研究社的高年级生讨论“现金流折现模型”的应用。 他甚至会在放学后去正经公司的办公室里坐上一会儿,听人汇报出口调料和电子元件的月度报表,假装在学管理,实则只是守住沉兆洪给他的这块招牌。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报表、社团、学生制服,都是掩饰。 他真正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那个永远查不到真名的供货人身上。 第四十一章起念 ——在蝴蝶振响第一下翅膀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一场将席卷整个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正悄然成形。 它起于一场汇率的松动,蔓延于一连串看似微弱的资本流动。 最初只是一国的危机,几家银行的困局。 可当水面再次平静时,那场风暴已改写了无数人的命运,也重塑了整个区域的格局。 此时是1997年7月中旬。 深夜,沉时安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翻着《商业时报》。 他订这份报纸已经半年多。当时只是偶然路过报亭,有一瞬间好像看到那个蜷在地上翻着老头不要的《信报》,学着算数字的小陈安。 他每天早上都会边吃早餐边读,哪怕一整天忙得连饭都忘了吃,也要在晚上摊开来扫一遍。 刚从香港回来的那段日子,他被对沉家的怒意和查供货人的事弄得静不下心,现在才把攒了两周的报纸一次性翻看。 他很快在财经版上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一开始是月初的记事,版面不大,标题也温和:《泰铢兑美元汇率近日持续走软》。 ”泰国央行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度,市场恐慌情绪蔓延……” 文章罗列了几项数据,语气依旧谨慎,没有做出结论,也没有渲染风险。 但往后翻几张,情况就不一样了。 到了10号以后的报纸,措辞已经明显变化:“外资银行对冲头寸异常扩大”“亚洲多国货币面临沽空潮”“对冲基金持续加仓美元资产”。 标题越来越直接,字里行间多了不安的意味。 他翻到其中一篇专栏,作者用笔名写道:“市场行为往往早于政府反应,港元局势虽稳,但资本已开始调仓。” 沉时安慢慢直起身,拇指在页角反复碾着,眼神落在“沽空”“对冲”几个词上,久久没有挪开。 这是熟悉的味道。 太熟悉了。 有一次社团里某次清数后,账面突然多出一笔奇怪的资金。那晚他留得很晚,听见陈永禄说:“那边换了个信托做洗钱,挂空壳对冲,亏得漂亮。” 当时他还不懂,只觉得像是哪个半吊子的江湖金融术语。 后来跟着陈永禄做了几次,明白了,也知道是什么操作。 这就是他们那一行处理黑钱的常用方法:用一层一层的壳公司、一连串转账路线,把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进场,做空,抽身,等别人踩爆仓。 只是他从没想过,现实里真有人敢这么玩一个国家。 他放下报纸,起身走去房间,打开抽屉,把那本绿色皮面的密码本取出来。 ——那是五月份的事了。 他拿到那本泛黄的密码本那周,就去了趟金融区。 不是去见人,而是注册了一间空壳公司,地址挂在维尔京群岛,名字是随手拼的:Blue River Investments Ltd。 董事是他找人安排的白人律师,实际控制权则藏在一份私人授权协议里。 公司注册完的第叁天,他坐在书房里喝着咖啡,对着传真机,向瑞士宝盛银行发出了开户申请。 他没用自己的真名。表面上的联系人叫 Kelvin Chan,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听起来像个没人记得的助理。 但账户底下的受益人填的是他。 真实身份、真实护照,所有条目都干净利落。没有遮掩,只是层层包着。 他知道该露哪张脸,也知道该留哪个名字。 资金过户比他预想中还顺利。 那叁百万美元,在账面上,只是陈添福多年的私人积蓄,现在则干干净净归到了“Blue River”名下。 银行的人对着电话那头的“Kelvin Chan”重复确认了叁次。 他答得极有礼貌:“是的,我是Kelvin。我们正在内部转账,请继续操作。” 当天晚上,沉时安没睡。 他坐在书桌前,把前后所有涉及的新闻、货币兑价、对冲资金的流向一一写下来,又查了港元的钉住机制、泰铢的历史波动范围,还有新加坡银行间的资金调拨习惯。 纸上慢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公式。 这一切还只是开端。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心里第一次浮出那个词: 做空。 他把那几张报纸摊开,用原子笔在边缘一栏记下汇率曲线,发现了一个细节。 不光是泰铢,菲律宾比索、印尼盾也开始跟跌。 外资撤离、币值贬损、投机空头,这是他在书里和投资研究社看过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候是学术推演,现在却是实打实的资金波动,在现实里发酵。 他盯着数据看了很久,意识逐渐清晰。 这可能不只是泰国的问题。 他翻出先前买来的几本金融专业书,又找出几份旧报纸,交叉比对。 在记事中他看到这样一句话:“避险情绪增强,区域货币承压,套利窗口迅速缩窄。” 他正要再仔细研究,却发现眼看着已经要到上学时间了,不得不先暂停。 他吃过早餐,吩咐司机送自己去学校,一路在人群里礼貌点头,回应微笑。 午休时他去了图书馆,坐在一楼最安静的角落,手边摊着几本家里没有的金融期刊正在认真研究。 阳光透过玻璃天窗洒下来,把他的眼睛照得发亮。 有个女生递来一罐柠檬茶,用英文轻声问他: “你今天有空吗?放学后……我想请你喝点东西。” 他抬头,看向对方。 女生有一头棕色卷发,五官立体,是混血的脸孔。眼睛是淡淡的褐色——近似琥珀。 沉时安本能地愣了一下。 那双眼睛。 颜色太像了。 像他脑海里一直回避、却始终不能彻底挖掉的影子。 他垂了垂眼,随即抬头,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却多了一丝疏离的锋利。 “抱歉,”他说,“我对你这种颜色的眼睛,很不喜欢。” 他说得极轻极慢,像是陈述一个个人偏好,而不是在拒绝一场告白。 女孩怔住了,脸上的神情一变,手僵在半空中。 沉时安已经重新低头,像刚才不过是有人问了个路。他翻开桌上的书页,继续阅读。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近乎冷酷的方式拒绝别人。 不是故意,不是冲动,而是一瞬间情绪被扯住了缰绳,拽得太快,太狠,他来不及包好锋芒。 他说完的那一秒,自己也没察觉,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发白。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真是让人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