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1节 《父可敌国》作者:三戒大师 文案: 开局半个碗,江山全靠打——那是我爹。 史上最稳太子——那是我哥。 史上唯一造反成功的藩王,征北大将军,happy forever——那还是我哥。 史上唯一被藩王造反成功的皇帝,朕只给你演示一遍,飞龙骑脸怎么输——那是我大侄子。 史上最……最胖皇帝?三百斤的大胖子,能有什么坏心眼——那还是我大侄子。 什么?我是谁?我是老六啊。 敬请欣赏长篇古装宫廷爆笑家庭伦理剧——‘老朱家各个是奇葩’之‘我的父亲才没那么可怕’! 美其名曰《父可敌国》! 大本堂中 第一章 楚王殿下 霜降过后,长空一碧如洗,紫金山层林尽染,五彩斑斓。 这浓墨重彩的山林,与山前皇城的琉璃黄瓦,还有那秦淮河上荡漾的脂粉相映,便成了一副壮美的金陵秋景图。 “卧槽,真好看啊……”眼前的美景,让个眉毛粗粗、眼睛大大、一脸无辜的胖小孩,发出了这句透着没文化的感慨。 陶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自己登高望远的目地,赶忙手搭凉棚,极目远望。 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终于看到皇宫外的官署宅第、亭台楼榭,还有更远处鳞次栉比的市肆民居,车水马龙的街道,舟楫相连的河面…… 却看不到一座高楼、一根电线杆、一柱信号塔……目力所及、遥至天际,也完全找不到任何工业文明的产物。 “我屮艸芔茻……”少年愣怔半晌,彻底不再怀疑眼前世界的真实,也终于接受了自己又变成一个明朝人的现状。 咦,为什么要说又? “哎呦喂,殿下啊,恁这是要上天吖?!”这时,下面响起个惶急的尖叫声,将他从失神中唤回。 不错,他这回中了大奖,成了一位殿下。而且是洪武皇帝的第六子,楚王朱桢殿下! 唔,比起什么穷书生的病儿子、犯罪小吏的瘫痪娃、还有什么倒台官员的小孙贼,这回的身份还是挺容易接受的。 眼下,朱桢就站在自己从小长大的万安宫正殿的殿脊上。垂目俯瞰,难免生出整个紫禁城都在自己脚下的错觉。 一阵秋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高处不胜寒啊。 他这一颤,吓得那老太监手脚发软,娇呼连连。 “哎呦,别动别动。小祖宗千万别动。” 他双手翘着兰花指,对闻讯赶来的宫人们跺脚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去,把殿下接下来!” 几个精干的内侍火者,赶忙顺着朱桢上去时的梯子爬上了殿顶。然后像捧着最珍贵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把楚王殿下护送下来。 “小祖宗,当心点儿。”那头戴钢叉帽,身穿天青色贴里的老太监,翘着脚接过朱桢,慢慢把他放在地上,这才长舒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殿下太沉了…… “不好意思啊,添麻烦了。”朱桢习惯性的道个歉。 谁知老太监闻言,一脸震惊的捂住嘴,然后道声罪,摸了摸他额头。“哎呦,小祖宗咋这么客气了?恁这病还没好啊!” 朱桢被噎了一下,讲礼貌被当成有病?看来自己得适应怎么做王爷啊。 “要你教我……孤做事?”他便把脖子一扬,不客气的瞥一眼这个娘娘腔的老太监。 “是是,老奴孟浪了。”老太监这下舒坦了。赶紧替自己解释道: “上月娘娘进了内安乐堂,殿下恁前番又……唉,这万安宫的坏事一桩接着一桩,老奴实在是吓坏了……” 说着他拎起腰间绣小碎花的抹布,呜咽抽泣起来道:“小祖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老奴怎么跟娘娘交代啊!” “……”看着老太监哭得梨花带雨,朱桢觉得好不落忍,竟也跟着掉下泪来。 来自小男孩本身的记忆有些模糊,朱桢只记得母妃胡充妃被打入了冷宫,前日自己又落了水。 也正是那次落水,让他得以李代桃僵了。 说‘李代桃僵’也不太对,两人更像是合二为一了。比如现在眼泪,还有想起母妃时的揪心难过,明显就来自于小男孩的感情。 唉,无所谓了,慢慢习惯就好了。 朱桢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他定定神,有心安慰还在哭鼻子的老太监,却一时语塞。 因为他才十岁,原先还有些浑浑噩噩,记性也差得要命。比如眼前这万安宫管事太监的名字,他都记不清省。 所以起先几日,他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直到这会儿熟了,才打个哈哈问道:“那啥,你叫老王还是老汪?” “老奴姓汪,水王汪,贱名德发。”老太监虽然有些心塞,却不敢再多嘴多舌了。 “好的,老汪。”朱桢点点头,终于憋不住问道:“我母妃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唉,殿下你还小,等长大些就知道了。”汪德发却摇摇头。 “你又要教孤做事?”朱桢粗眉一挑,故技重施。 “哈哈哈!”老太监还没说话,一把洪亮的笑声自万安门处响起。“老六,你可算大好了!” 朱桢循声望去,便见三个穿着圆领衮龙袍的年轻人,笑吟吟朝他走来。 当中一个戴着翼善冠、服色杏黄者乃他的大哥,大明太子朱标。其正值双十年华、身姿英挺,眉目间挂着发自内心的温和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标哥左手边,穿红色衮龙袍的,也是方才发声的那个——乃他的四哥,燕王朱棣。 朱棣此时才不过十五六岁,尚未加冠,一头黑发总束于后,个头却已经与大哥一般高了。 哥俩都是国字脸,但跟面如冠玉、眉目温和的太子相反。燕王面皮黝黑,浓眉大眼,表情和动作极为丰富,显得精力过于旺盛。 朱桢落水后这些天,三个哥哥天天来看他。 咦,好像漏说了一个? “哈哈,你小子行啊,敢爬那么高!真随我!”朱棣对朱桢方才的行为大为赞赏,甚至有意模仿。 吓得内侍们赶紧将梯子扛走。 太子则上下端详着朱桢,忽然眉头一皱。 朱桢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只见太子伸出双手,拢住了他的脖颈。 朱桢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却见大哥双手的中指食指,夹住了自己发皱的衣领,一点点仔细捋顺。 继而掸掉他肩上蹭的灰,太子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朱桢也松了口气。做咩啊这是?洁癖还是处女座? “能爬那么高,看来是真没事儿了。明天去上学吧。”太子接下来的话,却叫他直接垮了脸。 “哎呀,我还是有些晕。”朱桢捂住头,身子一晃。汪德发赶紧扶住。 “行了,别装了。”太子笑骂一声,潇洒的左手拢住右手的袍袖,举起右手弹了他脑袋一下道:“这都是你四哥玩儿剩下的,骗不了大哥。” “大哥,可不兴当面揭短。”朱棣抗议一句,笑嘻嘻替朱桢求情道:“明天是先生检查背书的日子,还是让老六后天去吧。” “亲哥儿。”朱桢朝朱棣竖起大拇指,燕王殿下得意的笑了。 “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是后哥儿?”朱标又屈指弹来,朱桢想躲,却还是被弹了个正着。“后天,大本堂要是见不着人,当心你的小屁股。” “得令!”朱桢忙应声。和哥哥们相处起来很是顺溜。 “很好。”太子点点头,一挥衣袖道:“你们都退下。” “喏。”汪德发赶紧带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出。 须臾,万安殿前,便只剩下天家兄弟四人。 “跟大哥说说,你那天到底是怎么落水的?”太子这才柔声问朱桢道。 第二章 求人不如求自己 那天他到底是怎么落水的? 朱桢记得那天,是在大本堂后的小花园。 午休时,自己想起了母妃,便一个人到荷花池旁哭。 哭着哭着,好像被人推了一把,噗通就掉了水里。 只是没看到,到底是谁把自己推下去的。 这件事,朱桢已经反复回想过好几遍了。但在脱口而出之际,他却强忍住了。 倒不是信不过大哥。而是海量的宫斗剧观影经验告诉他,在这深宫之中,乱说话的后果很严重。尤其是现在这种处境下,就更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了。 “还没回想起来吗?”太子皱眉追问。 “嗯。”朱桢点点头,现出怯生生的表情。 “老四,老六是你救起来的。也没看到当时,还有什么人在场吗?”朱标又看向朱棣。 “大哥,我都说好几遍了。我是听着声儿过去的,当时就老六一个人在水里扑腾,没见着旁人。”朱棣撇撇嘴,弓腰弹腿,跳起老高,从树上摘下个火红的柿子,丢给了朱标。 “兹事体大,别不耐烦。”朱标接过柿子,沉声道:“老六落水,父皇很生气。若是他自己不小心还好说。可要是被人推下水的,那就很严重了!” 第2节 “你和父皇多虑了吧,谁敢对大明的亲王动手?”朱棣一边满不在乎的说着,一边故技重施,又摘下了三枚柿子,分给两个弟弟。 “咬破点边儿,吸着喝汤。”他还怕朱桢不会吃,贴心的进行指导。 “并非多虑。天下初定,这宫里头跟外头一样鱼龙混杂,虽然筛过几遍,但保不齐还有北元奸细,或者张士诚陈友谅的余党潜伏。”太子说着吸一口柿子,大赞道: “不错,溏心的。” “嘿嘿,我早就盯上这棵柿子树了。”朱棣得意极了。 朱桢吸着甘甜冰凉的柿子,却压不住的口干舌燥。心说卧槽,宫斗剧没骗人啊。这宫里头果然很凶险。没心没肺混吃等死的想法要不得啊。 看到老六小脸发白,太子安慰他道:“你放心,就算真有凶手,多半也不是冲你来的。你很可能只是恰逢其会。” “就是说你倒霉碰上了。”朱棣翻译道。 “对,现在你反而是最安全的。”太子笑道:“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就不可能是了。你要是再出事,绝对会引来父皇雷霆之怒的。” “父皇……”朱桢心里一紧,那是可怕的朱元璋啊。 他记得落水后,父皇来看过自己一次。但当时整个人昏昏沉沉,又怕露馅,索性一直装作没醒。都不敢睁眼瞧瞧,朱老板那张脸到底是圆的还是扁的。 “充妃娘娘的事,也不能全怪父皇。”太子却以为他是对父皇有意见,掏出帕子给他擦擦嘴角的汁水,温声安慰道:“而且父皇对你的关爱,也会一如往昔的。” 朱桢忍不住暗暗吐槽,好像往昔的关爱也不咋滴……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兄弟姊妹多了都这样。有父爱,但是不多。 还是先保住母爱吧。 “我母妃,到底干了啥事儿?”他看看朱标,又看看朱棣,觉得还是问后者的好。“四哥,你就告诉告诉我吧,我都快憋死了。” “这有啥不能说的。”这下果然问对人了,便见朱棣眉飞色舞道:“不就是中秋宴会上,你娘赏了定妃娘娘两个大嘴巴嘛!” “你想想,吃个大嘴巴得有多丢人,而且还是俩?”朱棣边说边比划,钦佩无比道:“正手反手,一气呵成!充妃娘娘真不愧是女中豪杰!” “别瞎掰了。”朱标瞪一眼猴里猴气的老四,叹口气对朱桢道:“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个中因由、具体经过,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就无从而知,也不该打听的。” “……”朱桢脑瓜子嗡嗡的,倘若如此,老娘还真不冤。 “唉,要是母后在就好了。”这时,一旁的吴王朱橚幽幽一叹。 “我去,老五,你什么时候来的?”朱棣闻声吓一跳,险些把吃剩的柿子,丢到胞弟脸上。 “我跟你俩一起来的……”朱橚幽怨的举起手中的柿子。“这还是你给我的。” “哦,是吗?没注意到。哈哈哈,谁让你总是不声不响的……”朱棣不好意思的打个哈哈,忙岔开话题道:“你说的不错,要是母后在宫里,就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了。” 两人口中的母后,就是大名鼎鼎的马皇后。这位大明老板娘和朱老板的爱情故事,自然不必赘述。 朱元璋得了江山之后,想要给马皇后的族人封爵,却被马皇后以‘爵禄私外家,非法’,给力辞了。 但言及父母早逝,马皇后仍悲哀流涕。于是朱元璋追封皇后先考马公为徐王,先妣郑媪为王夫人,并在其故乡修墓置庙,永世祭奠。 今年,马皇后父母的墓庙建成。她便在老二、老三俩儿子的陪同下,回宿州举行迁坟立庙的仪式了。 是以这几个月一直不在宫里。 …… “母后什么时候能回来?”朱桢期冀问道,他觉得那位嫡母是值得期待的。 “前日老三来信说,差不多能赶着回来过年吧。”朱标答道。 “那么晚……”朱桢眼圈红红道:“也不知母妃能不能熬到那时候。” “放心,我已经吩咐过内安乐堂的管事牌子,务必要善待充妃娘娘了。”朱标柔声安慰朱桢道: “另外,趁着你落水的遭际,我又劝过父皇了。这回他明显消了气,语气也松动了不少……只是,还得定妃娘娘那边松口,才能赦免充妃娘娘。” “那怎么可能。那女人得理不饶人,何况还吃了俩大嘴巴!”朱棣泄气道。 “唉,确实不容易。”朱标认同的点点头,那定妃娘娘也是一朵奇葩。他摸了摸六弟肉嘟嘟的腮帮子道:“别担心,大哥会再想办法的。” “多谢大哥。”朱桢诚心诚意谢一声。谁是真心在对自己,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 兄弟伙儿说完了话,太子三人便要回去了。 朱桢将他们送到万安门口,一直很安静的五哥忽然站住了。 待两个哥哥走出一段距离,五哥才神秘兮兮的掏出张纸给他道: “这是我翻遍医书找到的古方,专治受寒惊吓,我还改进了一下。你吃吃看,效果怎么样?” “呃,谢谢五哥。”朱桢嘴角一抽,好家伙,这还有个自学成才的大夫,我的兄弟真个个都是人才。 话不可以乱说,药更不能乱吃啊,五哥! …… 一直到天黑,朱桢都在消化从哥哥那里听来的消息。 不知不觉,就寝时间到了。 他顶小的时候,自然是跟母妃一起睡在东稍间的暖阁内。八岁以后,便移到了西稍间的暖阁。 睡前的洗漱更衣全不必动手,自有宫女代劳。人总是由俭入奢易,所以他很快就习惯了。 唯一还不太习惯的,就是他的卧床边上二尺远近,一直会守着个宫女。 一想到自己睡觉时,还有人在边上看着,他就感觉很不自在,便让宫女出去。 那个叫沐香的宫女却跪地哭求,说这是宫规,自己得时刻守在边上,看他睡觉安不安稳,伺候他起夜喝水。若是擅离职守,是要被送去治罪的。 朱桢眼下也就是装腔作势,不可能真漠视别人的死活。 加上沐香比较大,做事老练稳当,精明仔细,很难不让人喜欢,朱桢也就随她了。 夜长日久,两人慢慢熟悉了,也会说一些悄悄话。 “沐香,那内安乐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朱桢躺在床上,看着描金绣凤的帐顶问道。 “汪总管不许乱说的。”跪坐在床边的沐香摇摇头,小声道。 “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朱桢这会儿又硬气起来了。 “当然是听殿下的。”沐香迟疑一下,还是顺从道:“听说,那地方在羊房夹道。凡嫔妃宫女病老或有罪,就先发此处,待年久再发浣衣局。至于里头什么情形,婢子就真不知道了。” “因为那地方谁也不准进去,婢子也没见过从里头出来的人。”唯恐小殿下不信,她还解释了一句。 不解释不要紧,这一解释,让朱桢不由自主眼泪哗哗直流。 沐香赶紧给他擦泪,轻轻拍着他的背,说着安慰的话。 朱桢也有些无奈的,对自己心中的小男孩道,放心,我会出手的。 确实得不等不靠,自己想办法救人了。 不然眼看要天寒地冻了,那冷宫里又全是老病之人。等皇后年底回来,说不定母妃都凉透了…… 第三章 魏武遗风 寝室内安静了半晌。 沐香以为他睡着了,刚要悄悄活动下酸胀的腰肢,却忽听殿下问道: “那个定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沐香僵住好一会儿,方小声道:“奴婢不能议论娘娘们。” “少来。”朱桢哂笑一声道:“你们私底下不嚼舌根,太阳得打西边出来。” “这……”沐香不由抬头,愕然望着朱桢。怎么这么老练?哪像是原先那个憨憨的小殿下啊。 “看我干吗?”朱桢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灿若晨星,哪有半分睡意? 只是配上那两截粗眉,还有双颊的婴儿肥,让他看上去就很滑稽。 “婢子不敢,婢子失礼了。”沐香赶紧俯首谢罪,小声道:“只是觉得打落水之后,殿下就大变样了。” “你才大变样呢。”朱桢早就想好了说辞,不慌不忙道:“我只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而已。” “这可真是菩萨保佑啊。”沐香喜极而泣道:“娘娘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朱桢却不说话了,撅着小屁股埋首枕间,做抽泣状。 “殿下是想娘娘了吗?”沐香赶忙上前,轻抚其背。 “嗯。”朱桢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道:“我想我娘了。” “都是婢子的错,婢子失言了。”沐香忙谢罪不已,掏出香喷喷的帕子给他擦泪。 “她要是能回来,才真叫人高兴哩。”朱桢循循善诱道。 “婢子也想娘娘回来,宫里谁不想她回来呢?”沐香便也陪着哭起来。 “这阵子,咱们可让长阳宫的人欺了。月例不给,伙食克扣。别的宫里人早就换上纻丝了,我们却还穿着夏天的罗裙呢。” “长阳宫就是定妃住的地儿吧?”朱桢不太确定问道。 “是呀。” “怎么轮到她话事了?”朱桢好奇问道。 “皇后娘娘省亲之后,本由贵妃娘娘代掌六宫。可是皇后前脚刚走,后脚孙贵妃就病倒了。”沐香愤愤道: “皇上原意是让咱们娘娘接管,结果出了那档子事儿,就让定妃捡了便宜……” “因为这个?”朱桢虚空扇俩大比兜。 “原来殿下都知道了。”沐香惊讶的捂住嘴。然后也就不顾忌了。愤愤道:“娘娘就是着了那姓达的贼婆的道!” “定妃姓达?大腚妃?”朱桢奇道:“还有这个姓?” “她是色目人。”沐香轻蔑答道。明朝对蒙人和色目人都以‘胡虏’蔑称,但朱桢的母妃姓胡,宫里人自然要避讳。 “她们这些鞑子就是野心勃勃,虽不敢跟皇后争,可一直对贵妃的位子虎视眈眈。现在孙贵妃眼看不行了,她就故意激怒娘娘,当着皇上的面演了一出苦肉计,好干掉娘娘这个对手!” “你果然知道好多啊。”朱桢呵呵一笑。 沐香心头一紧,忙柔顺垂首,弱弱道:“只是不敢隐瞒殿下。” “那还不快把知道的都说来!”朱桢坐起来,追问到底。 第3节 沐香便竹筒倒豆子,真说了不少有用的。 比如那达定妃居然原先是陈友谅的妃子。朱老板打败陈友谅之后,便将其收为己用了。 朱元璋号称从不妄夺妇人女子。就这一次破例,明说是因为恼怒陈友谅杀了他太多大将,故而夺其妾而归以泄愤。 但宫人们私下都说,是因为那达氏太狐媚,太会惑主了。不然也不能让素来严肃军纪,以身作则的朱老板,忍不住效仿了一把曹老板。 虽然谁也不可能威胁到马皇后的地位,但男人的灵与肉是可以分得清清楚楚的。 总之达氏还是很得宠的,接二连三的诞下了皇七子、皇八子,还有一位公主,地位自然节节攀升,也渐渐骄纵起来。 “有其母必有其子,她儿子齐王也不是好东西!”沐香气愤道:“小小年纪就整天欺负宫人不说,宫里的猫狗都逃不出他的毒手。” “燕子在长阳宫里做窝,他嫌吵,让人把燕窝捣毁,然后亲手把雏鸟烧死!”沐香还举例道:“殿下耳朵后头那个疤,也是小时候被他打的!” 朱桢摸了摸自己两边耳后,果然发现左边有道半寸长的疤。 “别看他比殿下还小半岁,下手可狠了。五月节那会儿,还把个宫女踢断了肋骨。”沐香犹在那里愤然道:“可惜达定妃阴险狠毒,左右怕遭她报复,没人敢跟皇上禀报……” 朱桢听着听着,若有所思的睡着了。 …… 第二天,朱桢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沐香已经下值,服侍他的换成了另一个比较小的宫女,也不知叫什么。 穿戴整齐,简单用过早饭,朱桢便说要出去一趟。 汪德发赶紧命人备驾。 有小火者奉上关防出入的乌木腰牌,汪德发接过悬在腰间,然后扶着殿下的手,躬身出了殿门。 十个小火者已经恭候在门外了。 两个火者打着红纱灯笼在前为先导,一个灯笼上写着‘万安宫’,另一个上写着‘楚王’。 另外八个小火者,则捧着水罐唾盂、交椅衣箱、金伞香炉之类跟在后头。 朱桢看一眼汪德发道:“少了点啥吧?” “是少了点,可规矩如此,出宫才能用全副仪仗。在宫里呀,必须从简呦。”汪德发温柔解释道。 “汪德发,怎么也得有个轿子吧?难道让孤堂堂亲王,走着出门不成?”朱桢打量着汪德发,这老太监不是演我吧? “哎呦喂,殿下这回落水,到底忘了多少事儿啊?”汪德发一脸关爱弱智儿童的表情道:“此乃皇上为免殿下们好逸恶劳,特别下旨规定,除太子外,所有皇子在宫中一律步行!” “还有这规矩?” “可不,就是出宫离京,也不能一味乘车坐轿,十停得有三停下车步行。”汪德发又雪上加霜道。 “卧槽……”朱桢目瞪口呆,不由生出不祥的预感。 有那么位‘慈父’在,自己梦想中王爷幸福的躺平生活,怕是未必能成真啊。 …… 不过有一点,朱桢很清楚。在这紫禁城中,那位父皇的话就是金科玉律,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也只能老老实实迈开腿,在两个太监的引导下,出了万安门,拐上了西一长街。 西一长街是西六宫和乾清宫夹成的一条街道。是以东边高高的红墙之内,就是朱老板的寝宫了。 朱桢有些纠结,不知要不要进去拜一拜?认一认家父到底长啥样? 说实话,对‘面见父皇’这件事,朱桢一直心里打怵。 在别人面前,自己出点纰漏还问题不大,总可以靠身份地位萌混过关的。 可在那位开局一个碗,杀人不眨眼的洪武陛下面前,自己怕是很难不现原形。朱老板要是把自己当成妖怪,或者鬼附身什么的,喀嚓一刀都是便宜的,剥皮揎草也不是不可能。 汪德发察言观色,见他面色发白,便猜到几分。“殿下,这会儿皇上应该在武英殿理政,不在乾清宫。” “哦,那就改日吧。”朱桢松口气。 “那也得有个准日子,老奴好提前替殿下奏请。”汪德发提醒他道:“皇上日理万机,从无闲暇。只有太子殿下可以不用通禀,随时觐见。当然,皇后娘娘也可以……” 言外之意,殿下级别还是不太够啊。 “嗯,你看着定吧。”朱桢倒有些小受伤。原来父皇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真是自作多情了。 “是。”汪德发应一声,又请示道:“那咱们现在去哪?” “大本堂。”朱桢沉声道。 第四章 摸鱼老爷爷 大本堂在紫禁城南,左顺门内。 从万安宫一路过来,差不多要走二里地。 一路上,要经过三道宫门,全都门禁森严,盘查仔细。 每个侍从都要凭关防腰牌出入,就连汪公公这种管事牌子也不例外。 到了大本堂时,汪德发一行更是直接被拒之门外。 “里头是诸位王爷读书的地方,为了让殿下们能安心读书,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汪公公将书包奉上道:“殿下只能自己进去,老奴在这儿等恁下学。” “不用,我今天不是来念书的。”朱桢却不接书包,径直走进了大本堂。 守门的拱卫司校尉自然不会阻拦楚王殿下,却也目不斜视,并不行礼。也不知是怕打扰到堂内上课,还是提醒诸位亲王,进去这道门,就只是个普通学子了。 一进去就听到朗朗读书声。朱桢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却没有要进学堂的意思,而是绕到了这座重檐两层、面阔五间的学堂后头。 那里是个不大的花园,地上铺满了金色的银杏叶。有假山池水,有残荷雏菊,是给诸位殿下课间休憩的场所。 这会儿皇子们正在上课,小花园里没一个人影。 朱桢一边仔细观察眼前的场景,一边努力回忆当日的情形。 然后他缓步走过叠石层垒、曲径通幽的假山,来到了幽深僻静的荷花池边,在一块青石前立定。 他低下头,看着池水倒映出的那个,穿着小号青色衮龙袍,眉毛粗粗、一脸无辜的小胖子。 久久,朱桢喃喃说了一句:“别怕,我来把害你的人揪出来。” 这里正是那日他落水前所立的位置。 朱桢回到这里,不是为了凭吊再也回不去的过去,而是为了重现当日的场景。 他闭上眼,放缓了呼吸,让自己彻底沉静下来,尽可能回想着当时的感受…… …… 记得那日风儿甚是喧嚣,吹在身上遍体生寒,让小男孩愈发思念母妃,哭得十分投入。 以至完全没听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后。 直到被人从背后推了那一把…… 回想至此,少年的记忆变得分外清晰。后背的肌肉仿佛还能感受到,通过那两只手传递来的力量! 然后他身子向前趔趄,踉跄着迈出一步、两步,直到右脚就要落到水面上时,才堪堪停住! 朱桢粗眉一挑,嘴巴微张,若有所思。 他先收回脚,以免再次落水。然后后退三步,举起双手,模拟起施害者来。 如是反复良久,朱桢忽然双手击掌,仿佛抓住了什么! 首先是来自背后的那一推。准确的说,是两只手一起,推在他左右肩胛骨下方! 这说明施害者的身高,很可能与自己相仿。 因为那人若比他高很多的话,双手应该推在自己肩头上才对。 要是对方推他后背的话,得弯下腰、扎个马步,或者双手向下发力,都不是正常发力的姿势。 那还不如干脆飞起一脚,把自己踢到水里,来得利索呢。 而且还有一点,自己是向前踉跄了两步,才掉到了水里。 说明对方的力量不算太大。 因为推人落水时,肯定会用全力的。如果那人力量够大,自己就直接飞出去了,不会再向前那两步。 所以施害者要么是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要么是跟自己体型相仿的女子。 而大本堂是闲人免进的,更没有宫女来红袖添香,所以嫌疑人极可能是前者了! 这下范围就小多了。 尤其是在这个人员十分固定的场所,把这人找出来没什么难度。 不过鉴于少年记忆模糊,为免漏掉什么人,他决定还是去印证一下。 这时,朱桢心情轻松了不少,他抬头望向大本堂,只见假山遮挡之下,仅能看到二楼一角。 那里窗户是敞开的,应该有人在。 …… 朱桢出了后花园,回到大本堂前。 这座重檐两层的建筑,上覆黑色琉璃瓦,门窗栏杆都是绿色,在红墙黄瓦的紫禁城显得独树一帜。 因为这里还是皇家的藏书阁,据说黑色主水,可以水压火,绿色则可以避火气。 但真正保护藏书阁周全的,还是楼前楼后的池水,以及严格的防火管理。 一楼讲堂依然在上课,朱桢放轻脚步,从左侧的楼梯上了楼。 二楼便是藏书阁,阁内排列整齐的书架直通房顶,遮挡住窗外的光线。为了防火又不能点灯,自然十分昏暗。 待眼睛适应之后,朱桢便顺着标有序号的书架,一直走到阁东头。 那里是藏书阁司值郎的值房,房门虚掩着。 朱桢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没人应声。 他便推开门走进去。 第4节 只见靠窗的书桌前,坐着个身穿布袍,头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正在专注看书,因为屋里光线不足,所以虽是深秋,窗户依然敞开着。 朱桢也不着急,走进去找把椅子坐下,也从桌上拿起本书看起来。 看了几行,他两眼就不聚焦了……尼玛繁体字加文言文,看的人脑阔阔儿痛。 然后没一会儿,他就趴着睡着了。 …… “醒醒,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却仍富有磁性的声音,把他吵醒了。 朱桢用胖胖的小手揉开睡眼,看到了那老者的正脸。 是个皱纹深刻、面容清矍,长须飘飘、很帅很帅的老爷爷。 “殿下是来我这儿睡觉的吗?”老爷爷无奈的看着,他垫在腮下的那本《文章正印》,已经被口水洇湿了大片。 朱桢却浑无所觉,擦擦嘴角的口水,问道:“先生,你看完书了。” “要是等老臣看完书,这本《文章正印》,就要变《文章水印》了。”那可是宋孤本啊!老爷爷心在滴血,自然没什么好声气。 “没事的,等干了不影响看的。”朱桢对自己留下的龙涎,没有丝毫负罪感。 “你倒是不讲究!”老爷爷险些气歪了鼻子,闷声道:“殿下有何贵干?没事就下去上课吧。” “有事有事,当然有事。”朱桢忙笑道:“我想请问先生,咱们大本堂里,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几个?” “殿下是在考校老臣?”老爷爷脸色更不好看了。 在他看来,楚王殿下虽然平时憨憨的,但已经在大本堂读了好几年书,岂能不知道这么简单点事儿? 就算愚蠢如秦王殿下,也不至于不知道! 他心思本来就重,难免会以为,这是楚王在讽刺自己,整天躲在藏书阁,不下去教书吧。 “呃,考校不敢当,咱们探讨一下。”朱桢自从接受了王爷的身份,就已经不看人脸色了。 “呵呵,看来殿下是认准了老夫在狗占马槽了?”老爷爷一阵心酸。好哇,当爹的整天欺负老夫不说,当儿子的也来挖苦我。 “说嘛。” “只有你的七弟,齐王殿下一个!”老爷爷气得胡子直翘道: “大本堂有四种人,教书的先生,管书的舍人,读书的皇子,还有伴读的勋贵子弟!” “前两者都是成年人,伴读的勋贵也没有小于十五岁的;至于殿下的兄弟,就不用考校老臣了吧!” 老爷爷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没想到让个小孩气成这样。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呃,先生这么激动干嘛。”朱桢是个好人,赶紧上前给老先生捋背,又给他端了杯茶。 老爷爷接过茶盏,这才好受点儿。 “哦对了,还没请教老先生贵姓呢。”朱桢诚恳问道:“你是教书的先生,还是管图书馆的管理员呀?” ‘噗……’老爷爷险些一口茶喷他一脸。 “老夫在司值郎的值房,就一定是司值郎吗?那红烧狮子头里怎么没有狮子?!” “哦哦,那就是教书的先生了。”朱桢恍然。 “老夫是你的老师刘伯温,你会不认识?!”老爷爷重重搁下茶盏,愤愤道: “殿下还是在讽刺老夫,整天躲在藏书阁里不下去吧?莫非皇上看不得老夫吃闲饭,要下逐客令了?!” 第五章 王爷不能白当 “刘,刘伯温?”朱桢闻言粗眉一挑,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你是不是还叫刘基吧?!” “不错,老夫正是刘基。”老爷爷自报家门后,好像整个人都变得仙风道骨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粉丝滤镜。“已经教了殿下整整一年了。” 虽然一共没上两节课……刘伯温默默补充一句。 但老夫劳苦功高,吃他老朱家几年闲饭怎么了? “是皇上让殿下来找老臣的?”刘伯温想到朱老板向来小气巴拉,心说难道是不想养闲人了? “先生也忒多心了!是我自己来找你的。”朱桢感觉偶像滤镜有破碎的迹象。 这疑神疑鬼,仿佛得了受害妄想症的老爷爷,真的是传说中神机妙算、与诸葛齐名,正义与智慧的化身刘伯温吗? 怎么感觉像个被玩儿坏了的惊弓之鸟? “你自己来找我的?”刘伯温上下打量着朱桢。被朱老板‘屁屁踢’了半辈子,他很难不怀疑,这是不是朱老板又在玩儿自己。 “对,我想问点事儿。”朱桢说着,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目光果然能越过假山,看到荷花池那边。 “殿下是想问,老夫有没有看到你落水?”刘伯温明白了。 “对。”朱桢心说,这智商才对嘛。 “殿下莫非怀疑此事与齐王有关?”刘伯温又问道。 “不错。”朱桢点点头,回首巴望着刘伯温道:“要是先生看到什么,请务必相告。” “抱歉,那时风大,没开窗。”刘伯温却干脆利索答道:“太子殿下已经来问过了,老臣也是这么回答的。” “先生,这边是背风口,没必要关窗啊。”朱桢道。 “防止穿堂风。”刘伯温淡淡道。 “可窗户一关,你咋看书?”朱桢说着,踮脚关上窗户,屋里登时暗了下来。 “那是午休时间,我在睡午觉。”刘伯温面不改色道。 “这里连张床都没有……”朱桢无奈道。 “我坐着睡、趴着睡、站着睡,殿下管得着吗?”刘伯温已经感觉到,他确实不是朱老板派来的。态度也愈发敷衍起来。 “殿下还是去问问别人吧,老臣老眼昏花,看书都吃力,更别说看外头了。” “先生贵庚啊?看着没多大年纪呀。”朱桢似乎还在徒劳的挣扎。 “过了年就六十五了,还不够老啊?”说完,刘伯温便不再理他,自顾自沉浸在书中。 “六十五啊……”朱桢似乎想到了什么,默念了两遍,不再死缠烂打。 …… 入夜,寒星寥落,万籁俱寂。 ‘梆、梆……’戌正时分,西一长街上,响起巡街净军的梆子声。 梆子声能清晰的传到万安宫中。听到这个信号,没有差事的宦官便赶紧出宫。一刻之后,宫门上锁,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了。 万安宫外,有净军巡逻。宫内,则是由宫女值夜。 宫里值夜的可不只沐香一个。门口有两个守门的,次间门口外头一个,暖阁门外头一个,都各有职责。若是娘娘在时,值夜的宫女还要翻倍。 在内里侍寝的,是上夜宫女的头儿,只有最得宠的心腹才能干,干得好甚至可以提拔成女官。也难怪沐香会哭求殿下,不要把她撵出去了。 朱桢在沐香几个的服侍下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让沐香帮他弄干头发。 沐香先用棉布,裹住他一缕头发,轻柔的上下擦动,将水分尽量吸干。 然后换另一块棉布,吸去另一缕头发上的水。 直到所有头发都吸过一遍,再换上装着香和炭火的空心鎏金球,进行彻底烘干。 这是个技术活,弄不好就会烫坏头发,甚至烫伤头皮。但沐香的手法十分娴熟,让朱桢完全感觉不到烫,只觉得暖烘烘的,巴适得很。 唔,这才像话嘛……朱桢终于感觉这个王爷没白当。 但一想到母妃还在冷宫受苦,他就又清醒过来,默默复盘今日的收获。 …… 最大的收获,自然是锁定了推自己落水的嫌疑人! 刘伯温帮他将范围缩小到自家兄弟。对自家兄弟伙儿他还是有数的。 首先可以排除前面的哥哥们。因为最小的五哥都已经十四了,比他高出一头多。 而后头的弟弟,在大本堂念书的,只有老七老八。 老八虽然也是达定妃所出,可才六岁而已,刚入学开蒙没几天。 所以有且仅有比他小半岁的老七——同样十岁的齐王朱榑,符合加害者的特征! 而且自己母妃打了他母妃,他弄自己替他母妃报仇,动机上也说得过去。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朱桢有些挠头。 待其余宫女都退下,身边只剩沐香一个,他方开口问道:“让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 虽然感觉以母妃不靠谱的程度,她的心腹也未必靠谱。可朱桢眼下无人可用,也只能靠沐香搜集情报了。 沐香先将鎏金球放回铜托盘中,然后轻声道:“婢子打听过了,这些天,宫里头确实在抓奸细。那些出身有问题的,非我族类的,都被带走盘问去了。到现在还没人回来呢。” 其实这事儿闹得宫里人心惶惶,沐香早就知道了。但她有意抻一天才禀报,是不想给殿下留下个,什么都知道的长舌妇印象。 “长阳宫那边呢,有没有受波及?”朱桢又问道。 “当然有了,达氏是个鞑子,之前还有那么一段,她宫里有几个身家清白的?” “还以为她得宠又得势,没人敢查呢。”朱桢惊喜道。 “她只是暂掌六宫而已,皇后一回来她就现原形。”沐香看看朱桢,仿佛看到了朱老板的影子,不由自主颤声道:“再说皇上下旨彻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徇私包庇?” “嗯,有道理。”朱桢点点头,确实,宫里谁敢糊弄朱老板啊。 情报调查的差不多了,下一步就该制定行动计划了。 朱桢便不再说话,躺在床上默默盘算起来。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找大哥或父皇报案。 第5节 虽然刘伯温说什么都没看见,也没找到别的目击证人。 但老七区区一个十岁的屁孩子,连吓带诈,保准能让他说实话。 可问题是老七招了又怎样?虎毒不食子,父皇是不可能对十岁的儿子下死手的。甚至极可能还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让老七背上个谋杀兄弟的罪名! 理由很简单——他还是个孩子呀……小孩子哪有什么坏心思嘛…… 估计最多把他屁股打开花,然后圈禁一段时间吧? 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劝自己大度,不要记恨手足兄弟之类。 那对朱桢来说,简直比吃了一万只苍蝇还难受。 去你妈的,老子……哦不,本王一点都不大度,我都当上王爷还让我大度?呸! 要是王爷还得忍气吞声,顾全大局,那我这王爷还当个什么劲儿?! 而且那也不一定救得了母妃啊。 因为捅到父皇那里,就彻底跟达定妃结死仇了。她肯定会咬死不松口,说不定还会想方设法加害母妃。 损人无所谓,关键是不利己。所以,这法子不太行。 那就只剩另一个选择了…… 第六章 另一个选择 “起来喽!睡懒觉的日子到头啦!” 五更天,正在梦中啃蹄髈的朱桢,便被人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大胆,谁敢对本王动粗……”楚王殿下使劲睁开惺忪的睡眼,张牙舞爪,奶凶奶凶的。 便看到四哥朱棣那张幸灾乐祸的笑脸。燕王殿下膂力惊人,毫不费力的就拎起他这个小胖子。 “嗨,朱棣……”朱桢甜甜一笑,举起了胖胖的右拳,然后竖起中间一根手指。 “叫俺四哥,没大没小!”朱棣照着他肉嘟嘟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你俩别闹了。”太子标笑吟吟看着闹作一团的兄弟俩。“赶紧起来穿衣服。” “大哥也来了?”朱桢有些意外。太子这么闲的吗? “我不来叫起,你俩能乖乖上学?”朱标没好气道。 “又带上我……”朱棣嘴角一抽,显然朱标是先去的他那边。 宫人们赶紧上前,给楚王殿下洗脸梳头穿衣。 燕王也想帮忙,但主要是想弹小几几。太子自然不会让他得逞,拉着朱棣先出去用早膳了。 国朝草创,战事频仍、民力困顿,自然要一切从俭。 且朱老板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节俭的皇帝,他一天只吃两餐,饮食不过‘常供’,绝无珍异美食。早餐更是只用蔬菜面食,外加一道豆腐,以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夫唱妇随,马皇后也以简朴自持,向来亲自种菜,亲自下厨,从不觉得辛苦。 上行下效,宫中自然也要厉行节俭。早餐就是普通的烧饼馄饨、菜包稀饭,与后世皇家的奢侈排场大相径庭。 好在朱标几个都是在战火中长大的,自小便是如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地方。 朱桢就更没什么好委屈的了,这再不济这也是中等地主家的伙食水平,比他从前吃的好多了。 快速用过早膳,兄弟四个便出了万安门,往大本堂方向走去。 这会儿东方渐白,才刚要天亮。 朱棣一会儿走在前头,一会儿落在后头,手舞足蹈,口若悬河,没一刻消停。 朱标苦笑看着这个青春期的弟弟,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沉稳下来。 朱桢则落在后头,小声问五哥道:“不去叫着老七吗?” “你在跟我说话吗?”朱橚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 “可不。” “好弟弟眼里有我。”朱橚激动的握着他的手,眼泪都快下来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对了,你问我啥来着?” “为啥不去叫老七?” “七弟不用大哥操心。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去大本堂的,这会儿都该开始早读了吧。” “呃……”朱桢有些意外,没想到老七还是个好学生?这跟下面人说的暴力儿童不太一样啊。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谁还不是个影帝呢? “怎么五哥你也起不来吗?”朱桢又奇怪问道。这位吴王殿下怎么看都像个乖乖仔。 “有时候吧。”五哥点点头,微笑道。 “是啊,这么冷的天,有谁愿意离开被窝呢?”朱桢顿时觉得吾道不孤。 “你五哥是因为挑灯夜读,每天都下半夜才睡。”朱标回头笑道:“你又是几时睡呢?” “我上床虽然早,但睡着的晚。”朱桢涨红了脸,大声辩解道。 “老六,别上当。他们这些好学生,是在变着法子挤兑咱们呢。”朱棣跑回来,捏着他肉肉的腮帮子道:“等二哥回来就好了。” “二哥不挤兑人?” “不是,二哥回来,咱们就不是最差的了。” “哈哈哈!”兄弟们前仰后合、笑作一团,上学路上很是开心。 …… 进了文华门,兄弟几个才安静下来。 朱元璋对后代教育极为上心。洪武元年刚刚建国,便设立大本堂,取古今图书充其中,召四方名儒教皇太子、亲王。 不过太子长大后,已经移到对面的文华殿,接受单独的帝王教育去了。 进文华殿前,太子先仔细给朱棣整理了下衮龙袍,把他跑到额前的一缕头发重新束好。 然后又一边朱桢收拾仪容,一边温声道:“你康复的事儿,昨日已经禀报父皇了。父皇很高兴,勉励你用功读书,说过段时间会检查你的功课。” “王德发!”朱桢倒吸口冷气。 “殿下有何吩咐?老奴不能进去啊……”文华门外,汪德发赶紧应声道。 “没叫你。”朱桢一脑门子黑线,谐音梗是要扣钱的。 是吧,朱棣? 给俩不省心的弟弟收拾利索,太子进了文华殿。 三人规规矩矩目送太子身影消失,便也进去大本堂。 这时,窗明几净的学堂中,已经坐了好些人。 那些穿着白色襕衫的年轻人,都是伴读的公卿子弟。虽然在宫外一个个耀武扬威,但在这里,他们只是背景板而已,完全可以忽略。 两个穿着衮龙袍的小孩便被凸显出来。 朱桢的目光自动略过了还挂着鼻涕的老八,看向正襟危坐,大声朗读的老七。 这小子眉清目秀、面带傲气,一看就是那种让人讨厌的好学生。 朱棣努努嘴,让他看老七的黑眼圈道:“瞧,这小子晚上回去还用功,都快跟我学一样的课程了,烦人!” 老七得到父皇一句夸奖,必然会伴随着他挨父皇的骂。老七得到的夸奖越多,他挨的骂就越多…… “五哥不也挑灯夜读吗?”朱桢道。 “我不读学堂里的书,我读的是医书。”朱橚细声解释道。 说话间,院中云板敲响,先生要来上课了。 三人才赶紧各自归位坐好。 朱桢早就观察好了,这学堂里一排只摆两张书桌。 前面两张空着,应该是老二老三的。 因为老四老五坐在第二排。 朱桢自然和老七坐在第三排,真是冤家路窄,竟然还是同桌哩。 待云板再响,讲读官入内。 让学生们大为意外的是,今日的先生居然是刘伯温。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朱棣小声嘀咕道:“也不知他老人家,受了什么刺激。” 朱桢笑而不语。 师生相揖后,刘伯温便在讲桌后端坐,对朱棣道:“燕王殿下先请。” 朱棣起身拿着自己的书上前,翻开到自己学的那一页,端正搁在讲桌上,神态局促的等待先生来教。 跟上课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其他人也赶紧翻开自己的课本,埋头临阵磨枪。 朱桢打开书本一看,还是一副自己高攀不起样子。 ‘尼玛,连个标点都木有。’他暗骂一句,便歪着头,瞄向一旁的老七。 老七被他看得直发毛,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你看我干什么?” “你是知道原因的。”朱桢冷冷笑道。 “我不知道……”老七色厉内荏道。 “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朱桢继续向他施压道。 “鬼知道你在说什么!”老七把头埋到书里,不敢跟他对视。 “没错,我现在就不是人,我是鬼。”朱桢阴恻恻道:“回来找仇家索命了……” 忽然‘啪’的一声重响,一直在忍耐两人的刘伯温,终于忍不住敲响了戒尺! 第6节 却把齐王殿下吓得‘啊’的一声,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课堂休得喧哗!”刘伯温黑着脸道:“两位殿下请出去说!” 第七章 吓唬小孩 于是乎,楚王殿下头一天复课,便被请出了教室。 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好学生齐王殿下。 和满不在乎的朱桢不同,老七在大本堂这些年,还是头回被先生撵出来罚站,自然羞愧难当。 他又怕被母妃知道了挨揍,便低头抽泣不已。 朱桢斜睥了他一会儿,见他还一个劲儿的哭,只好使劲咳嗽一声。 “啊……”老七这才想起边上还有个老六,颤声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骗你的,我是人,不是鬼。”老六道。 “真的?” “你读书读傻了吗?没看到我有影子么?”朱桢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老七捂着腚一看,果然。刚要松口气,却听朱桢又冷冷道: “多亏了四哥救我,不然我就被你害死了!” “不是我,我没有!”老七忙矢口否认。 “哼,你狡辩也没用,因为有人目击了,你推我下水的全过程!”朱桢不依不饶道。 “谁?谁看到的?!”齐王朱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哪禁得起朱桢这般诈唬?轻而易举便露了馅。 “刘伯温刘先生。”朱桢一指学堂,一字一顿道。 “啊……”老七如遭雷击,吓得脸都白了。“不,不可能吧……” “刘先生就在里头,我还能骗你不成?”朱桢冷笑一声道:“一会儿下课出来,你当面跟他对质就是!” “不,我不……”齐王嘴唇直哆嗦,脸开始变绿。 “你不敢就是承认了!我这就把你扭送去见父皇,告诉他你就是谋杀我的凶手!”朱桢疾言厉色道:“就不信父皇能留着你过年!” 从远处看来,就是两个十岁的孩子在拌嘴。任谁也想不到,两人的对话竟如此的凶险! 好吧,是单方面恐吓…… “父皇不会杀我的……”齐王两股战战,眼睛都开始不聚焦了。 “就算父皇不杀你,至少敲断你两条腿,把你圈禁到胡子一大把!”朱桢继续加码恐吓道: “你再也不是你娘的骄傲,一辈子也洗刷不掉谋杀亲兄弟的恶名了!” “啊……”的一声,老七双手捂住耳朵,一屁股坐在地上。 …… 学堂内,刘伯温正在给皇八子讲书,听到那一声怪叫,彻底怒不可遏。 这就是他不愿意给这些兔崽子上课的原因,实在是太他妈欺负人了!还有没有一点师道尊严啊! “太不像话了!”他重重一拍桌子,吓得六岁的老八,哇得一声哭出来。 刘伯温只好又压下火气,向潭王殿下叩首请罪,然后使尽浑身解数,才在燕王、吴王的帮助下,把老八给哄住…… 狼狈万状的刘先生,不禁仰天喟叹时乖命蹇。 要不是为了保命,他又何苦受这个窝囊气? …… “走,咱们这就去见父皇!”课堂外头,朱桢也神情可怖,伸手做拉扯状。 “不,我不要!”老七嗷的一声,用双手和屁股倒退连连,然后爬起来跌跌撞撞逃跑了。 还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渍。 朱桢盯着看他逃跑的方向。 要是往小花园,还得跟上去,以防这小子被吓破胆,跳荷花池自杀。 显然,老七没这份勇气,他径直往文华门跑去了。那就想死也死不了了…… 朱桢收回目光,转身险些跟刘伯温撞了个满怀。 刘基看着地上的那一道水渍道:“还练书法了?” “老七写的‘一’。”朱桢一脸无辜的恭声道:“先生下课了?” “嗯。”刘基攥了攥手里的戒尺,这是朱老板御赐的,打皇子无罪。 “殿下请跟老臣上楼来。”他也很客气的侧身相请道。 虽然跑了一个,但无所谓,这口恶气总要出的。 老虎不发威,以为我是病猫吗? 咳咳咳…… …… 话分两头。 且说那齐王朱榑失魂落魄跑出文华门。 他的跟班太监叫都叫不住,只好赶紧跟着老七一路跑,气喘吁吁回到了长阳宫。 长阳宫中,达定妃正在对镜自恋。 当然人家也有这个资本。她生得肤如凝脂、身姿曼妙、貌美如花,集汉人与中亚人的优点于一身,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没有一处不让人销魂。 “这宫里如今谁最美啊?”她轻抚着自己婴儿般的肌肤,喃喃问道。 “当然是娘娘了。”一旁的宫女忙捧场道。 “就会哄本宫开心。”定妃娘娘娇哼一声。 “是真的啦。原本孙贵妃还能与娘娘一拼,可她已经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是啊,她不光没法跟娘娘争这第一美人的名头。”另一个宫女也不甘示弱的吹捧道:“等她空出来贵妃之位,也非娘娘莫属了。” “别瞎说,让人听见还不撕烂你们的嘴?吼吼吼……”定妃手背掩口,发出一串娇笑声。 “外人哪能进来咱们宫……”宫女忙赔笑说道。 最后的‘里’字还没出口,便见道黑影嗖的从眼前一闪而过,钻进了齐王殿下住的西稍间。 众皆骇然。 “你们,看清什么东西了吗?”好一会儿,定妃娘娘颤声问道。 “好像是条狗……”宫女小声道。 “掌嘴!”跟班太监气喘吁吁跑进来,骂道:“你他么什么眼神?那是齐王殿下!” “啊……”宫女赶紧跪地使劲扇自己耳光。“奴婢该死,奴婢知罪!” “什么,榑儿?”达定妃顾不上她,吃惊的站起身道:“他怎么回来了?” 说着还看看天色,尚不到中午,离着大本堂放学还早呢。 “老奴也不知道啊。”老太监让那些宫女先退下,然后小声禀报道:“就见殿下从文华门跑出来,叫他也不应声,追也追不上。打小就没见殿下跑这么快过。” “哦?”定妃赶紧往西稍间走去。一掀帘子,就见儿子穿着靴子趴在床上,脑袋扎在被褥中,筛糠似的哆嗦个不停,口中含含糊糊念叨着什么。 “榑儿,你怎么了?”达定妃上前,想要把儿子从被褥堆里拉出来。 朱榑却剧烈挣扎起来,一脚正蹬在他娘的肚子上,把达定妃踹了个香臀开花。 “不要不要!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抓我,不要啊!”这次,倒是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第八章 娘娘有请 老太监赶紧扶起娘娘,定妃也顾不上自己,赶紧又上前抱住儿子,哭天抹泪道:“老天爷,这是咋回事儿啊?早晨出门还好好的……” “莫非是忽然得了癔症?又是像中了邪。”老太监猜测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请法师啊!”定妃鬓发散乱的尖叫道:“还要快去把皇上请来!” 这最后一句疗效十分显著,齐王听了,登时就不疯了。 “别,别跟父皇说!”他惊慌的抬起头来。 “畜生,你作了什么业?”定妃这下明白了,立马放开了儿子,揉着自己的肚子。 可任她怎么问,朱榑都像个扎嘴葫芦,什么都不说。 当娘的哪有治不了儿子的? 定妃马上叫了几个小火者进来,把殿下按到杌子上,裤子一脱,露出两片腚来。 然后她亲手挥舞藤条,狠狠抽打起来。 通常,用不了十下,齐王殿下就撂了。 这次居然撑到了三十下才崩溃求饶,可见事态之严重。 “说,到底怎么回事儿?”达定妃气喘吁吁丢下染血的藤条,恶狠狠问道。 这会儿她妆也花了,头发也散了,嗓子也哑了,整一凶神恶煞,哪有半分美丽可言? “老六,老六是我推水里的……”朱榑趴在杌子上,有气无力道。 心里却只觉一阵解脱。这阵子他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小小年纪黑眼圈都出来了,实在太煎熬了。 “什么,是你?!”达定妃登时又炸了。感情这阵子,闹得宫里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你是要上天吗?!”她捡起藤条又要打。 第7节 老太监赶紧拦住。“娘娘,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事儿了!” “我想给娘报仇,以为这样娘就会高兴。”朱榑也不傻,赶紧大声辩解道: “而且我只是想让他变成落汤鸡,出个大丑。压根没想杀他啊!只是后来我吓坏了,就跑开了……” “你个蠢货还解释?这种事,打死都不能认!”定妃气得胸口生疼,指着老太监几个,恶狠狠道: “你们几个敢出去乱讲,本宫杀你们全家!” 宦官们吓得面如土色,忙称不敢。乱世中过来的人,没一个心慈手软的,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 “晚了……”却听朱榑小声说道。 西稍间里,登时针落可闻。 定妃定定神,挥手斥退了几个小火者,只留那心腹老太监在旁。 这才恨声问儿子:“你个蠢货,不会跟人承认了吧?” “老六已经知道了。”齐王小声道。 “他看到你了?”定妃切齿道:“看到了你也不认,谁会信个十岁孩子的话?!” “他没看见……” 定妃闻言刚要松口气,却听齐王又大喘气道:“可他说刘先生看见了,也是刘先生亲口告诉他的。” “刘先生?”定妃回想一下,大本堂只有一位先生姓刘,但怎么可能。“不会是刘基吧?” “就是他。”齐王点下头。 “胡说,刘先生神仙般的人物,早就不理俗务了!哪会管这些破事?!”定妃断然不信。 “可,老六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那是诈你呢,蠢材!”定妃狠狠一指头,戳在儿子脑门上,直接干出个血印子。 “他有那心眼儿吗?”齐王难以置信。他素来瞧不起憨憨的六哥,觉得除了二哥,最蠢的就是老六了。 “你都被人家吓尿裤子了,到底是谁缺心眼?”定妃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揉着心口。恨不得再多只手,揉一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她在人情险恶的陈友谅宫里混过,知道这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得想清楚利害再说。 好在留给她的时间足够多的,足够让她把事情仔仔细细想清楚。 …… 待到日头西斜时,已经重新美丽起来的定妃娘娘,吩咐老太监道: “侯公公,你去把楚王殿下请来。” 她打算来个死不认账,然后吓唬住老六,让这小子不敢乱放屁。 “是。” “另外,你再亲自去找刘先生一趟,给殿下补个假。”定妃顿一顿,又低声道:“再向他告一状,就说楚王污蔑我儿,看看他什么反应。” “是。”侯太监请示道:“可要是刘先生什么都不知情,岂不节外生枝?” “放心,刘先生是不会多管闲事的。”定妃十分笃定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何落到今天这地步?” “娘娘说的是。”侯太监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刘先生会多嘴多舌。”定妃冷冷道:“只是以防万一,还是得确定一下。” “娘娘真是太稳健了。”侯太监忙奉上马屁。 …… 申牌时分,大本堂响起了散学的云板声。 “哎呀,终于又熬过去一天!”燕王伸个懒腰,回头对朱桢笑道:“怎样,还疼吗?” “能不疼吗?”朱桢没好气的看看左手,见还是有些红肿。 他终究还是被刘伯温打了手心。 “来,我再给你抹点药膏。”五哥亮出个小瓷瓶。“这是张仲景的方子,我又加了几位药调制而成。虽然开始会有一点点疼,但效果更好了,保准一晚上就消肿。” 是亿点点疼好吧!朱桢暗暗吐槽,对五哥的好意敬谢不敏道: “不用了,其实已经不疼了。我就是恼火啊,他怎么敢打大明的亲王?就不怕我去告诉父皇吗?” “你最好别。父皇知道了,只会说打得好!”五哥忙阻止他这个愚蠢念头。 “然后再揍你一顿更狠的。”朱棣接话道:“你是大明的亲王不假,但首先是父皇的儿子。父皇那暴脾气一上来,好家伙,连大哥都逃不了打。” “是吗……”朱桢小脸都垮了。 “所以打铁还需自身硬,我们必须提高自己的抗击打能力。”朱棣揽着他肩,一边往外走,一边传授经验道: “不是哥哥我自夸,在挨打这方面,没有人比我更擅长了。” “四哥是把手心和屁股都练出老茧来,没个几年苦功夫,你可练不成。”五哥也推销自己的办法道:“还是用我的药吧……” 朱桢听得一愣一愣,甚至搞不清他俩是不是在耍自己。 说话间,三人出了大本堂。 太子只上午时在文华殿读书,下午便去武英殿,跟着父皇实习去了,所以回去时只有他们仨。 侯太监早候在文华门外了,见三位殿下有说有笑出来。赶紧上前叩首之后,恭声对朱桢道: “楚王殿下,我家娘娘有请。” 第九章 杀鸡用牛刀 “你谁啊?”朱桢睥着这一脸太监相的老太监。 “回殿下,老奴贱名侯立谢,忝为长阳宫总管。”侯太监低眉顺目道。 “姓侯的是定妃的人。”朱棣对六弟耳语道:“八成是为老七的事儿吧?她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你把人儿子都欺负尿了,能不找你算账吗?” “不能吧,我只是帮他练习书法了呀。”朱桢一脸天真问侯太监道:“娘娘那儿有好吃的吗?” “当然,备了好多果子给殿下吃的。”侯太监笑眯眯道。 “那本王就去一趟。”朱桢应一声,转头对朱棣道:“四哥五哥,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了。” “我俩跟你一起去。”朱棣沉声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会让人欺负的。” “燕王殿下恕罪,我家娘娘有事要单独问楚王殿下。”侯立谢是拒绝的。 “你谁啊?你管得着孤吗?!”朱棣鸟都不鸟他,一撸袖子道:“我还非去了,你拦一下试试?” “别担心,四哥。”朱桢却帮着对方劝起来,一脸懂事的小模样道:“就算娘娘要算账,也是给俺留面子了。反正顶多骂我两句,私下挨骂肯定比当众挨骂强吧?” “也是,没人听到就等于没挨骂。”朱棣深以为然道:“反正她又没有御赐的戒尺,不敢动你一指头的。” “回来让人报个平安。”五哥使劲握了握朱桢的胖手。这老六,现在真是太懂事了。 跟两个哥哥分开,朱桢便跟着定妃的随从,往长阳宫去了。 那侯立谢却没跟着回去,说是要进去给齐王补个假。 大本堂上课时,不准闲杂人等入内,所以他只能等散学后再进去。 …… 长阳宫在东六宫,要走东二长街过去。 汪德发方才一直不敢插嘴,这会儿才敢小声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儿了?” “俺把老七吓尿了,定妃娘娘想找俺聊聊。”朱桢看看还蒙在鼓里的汪德发,觉得还是得跟他透点口风的好。 “正好,俺也有事想找她聊聊,也算双向奔赴了。” “双向奔赴?”汪德发有些发蒙道:“恁找定妃作甚?” “求她放过俺母妃啊。”朱桢神情纯真道:“父皇说,只要她同意,就放母妃回来呢。” “哎呦,我的小殿下,恁真是长大了呢……”汪德发闻言,鼻子一阵发酸,忙掏出帕子抹泪道:“娘娘要是知道恁在想法子救她,肯定欣慰坏了。” “谁让俺摊上个这么不省心的娘。”朱桢叹了口气。 “呃……”汪德发险些没让口水噎死,眼看长阳门就在眼前了,忙叮嘱道:“要是定妃娘娘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殿下千万别放在心上。” 顿一顿,他又细声细气道:“尽力就好,也别太委屈强求了。大不了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对殿下此行,汪德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殿下孝心可嘉,当然要鼓励了。 “嗯,你放心吧。”朱桢点点头,这老太监虽然娘娘腔,但好像真挺关心自己的。 通禀之后,定妃娘娘请进,汪德发不出意外,被拦在了殿门外。 …… 长阳司正殿,陈设奢华,鲜花锦簇。 又恢复成宫中第一美人的达定妃,为了把这次谈话变成碾压局,特意将会面地点选在了这里。 只见她髻盘顶中、额戴凤冠,旁缀金珠钗钏,身穿鞠衣大衫,外披霞帔,华丽高贵,仪态威严的端坐在地屏宝座上,十分有压迫感。 朱桢走进来,恭敬行礼如仪。 达定妃让宫人都退下,也不按例赐座,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立在堂中的皇六子。 只见他粗眉圆眼,腮帮肉嘟嘟,一脸无辜,完全是个人畜无害的憨憨小朋友嘛。 ‘本宫这是在干什么?跟个屁孩子搞这阵仗?’达定妃右手揉下太阳穴,觉得自己‘掏耳朵用马勺——小题大做’了。 “咳咳。”但来都来了,快点搞掂吧。 她轻咳一声道:“殿下知道本宫为何请你来吗?” “嗯,不知道。”朱桢怯生生道。 “那本宫就让你知道知道。”定妃语调转冷,质问道:“说,你为什么要陷害老七?!” “俺,俺没有啊。”朱桢像是要被吓哭了。 “怎么没有?老七回来都跟我说了!”一想到上午发生的事儿,定妃便火气上窜,咬碎银牙道: 第8节 “你这是跟谁学的,小小年纪满嘴瞎话,自作聪明,其实你是玩火自焚,蠢到家了你知道吗?!” “俺没说瞎话啊?”朱桢委屈巴巴道:“他都承认了,还给吓尿裤子了呢。” “住口!”想到自己苦心孤诣给儿子营造的良好形象,今日竟毁于一旦!定妃当场破防了。 要不是对方的身份摆在那儿,她非得撕烂了他的嘴。 “老七还是个孩子,那是被你连哄带骗带沟里去了!你就是这么当哥哥的吗?!” “他把我往湖里推,就把我当哥哥了?”朱桢带着哭腔道:“再说谁还不是个孩子啊?” “哼,你说什么都没用的。谁不知道老七是好孩子?你觉得皇上会信你的一面之词吗?”见他支撑不住,定妃声色俱厉的恐吓起来。 “我们还说你因为你母妃的事含恨在心,血口喷人,污蔑老七呢!” “俺没有!”朱桢大声争辩道。 “你叫再大声也没用。”定妃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用玩弄猎物的语气,拿腔捏调道: “你觉得皇上会信一个十岁孩子的话呢?还是信本宫的话呢?” 说着她加重语气道:“而且你还有个犯罪的娘,这叫有其母必有其子!” “你胡说,俺娘没有犯罪!”朱桢真的愤怒了。这女人也太恶毒了,十岁的孩子哪能禁得住这种可怕的言语攻击? 非得被她吓自闭了不成! 当然,这就是她的目地。 “你说什么都没用的。你父皇肯定会相信我们的!你难道不知道,你父皇最讨厌别人欺骗他?一旦认定了你是骗子,他会把你往死里打的!然后圈禁到死的!” 定妃娘娘完成了最后一击,心说,凭老娘冠绝六宫的战斗力,对付这么个毛孩子,真是杀鸡用牛刀啊。 她便端起茶盏呷一口润润喉,好整以暇的看着朱桢,准备欣赏他崩溃的过程。 只见朱桢低着头,肩头微微耸动,像是被说哭了一样。 “不过看在你少不经事的份上,只要你跪下磕头认个错,写一份保证书,本宫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把这一篇揭过去,不跟皇上说起……”定妃觉得火候到了,图穷匕见。 “多谢娘娘。”朱桢道声谢,缓缓抬起头来。以一个十岁孩子绝不该有的平静语气道:“让本王看到了,一个人,可以恶心到何等程度。” 定妃这才吃惊的发现,楚王殿下根本没哭,而是在笑。 那笑容纯真灿烂,却瘆得她头皮发麻。 第十章 姨娘请你吃贡柑 “你笑什么?”那个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更不该出现在个十岁孩子脸上的笑容,让定妃娘娘感到很刺挠。 “因为本王确定了,你就是个蛇蝎心肠的狠毒女人,让本王真的很高兴。”朱桢脸上的憨稚之气一扫而光,就像射过小五郎后的柯南一样,变得目光锐利、锋芒毕露,声音却低沉了几分。 “这说明我母妃当时,定然是着了你的道,被你陷害了!” “而且她掌掴你这样恶毒的女人,本王只会说打得好,打轻了!我以她为荣!” “你……”达定妃难以置信的看着,换了个人似的老六,好一会才定定神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彼此彼此,娘娘都给本王看你的真面目了,本王也不能吝啬。”朱桢也不在那傻站了,走到一旁的椅子上想坐下,但感觉还是矮了一头,索性就直接立在了上头。 看上去好像更奇怪了…… “好你个老六,藏的够深的呀。怪不得,榑儿能让你吓傻了。”定妃娘娘终于回过味来,重新绽放笑容道: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饶你奸似鬼,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年纪。依然没人会信一个十岁的小崽子,只会觉得你满嘴瞎话!” “单我一面之词,也许说服力有限。”朱桢点点头道:“但是我有证人啊。” “哦,你说刘伯温?”达定妃手背遮着红唇,咯咯笑道:“你不提这茬,本宫还不确定你在撒谎呢。你知道名满天下的刘伯温,为何要躲在宫里?知道他和皇上的恩怨吗?” “你要是知道的话,就会明白他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达定妃说着下意识看看门口,侯立谢差不多快回来吧? “娘娘是在等侯立谢吧?”朱桢便也坐下来,神态放松道:“你既然已经派他去找刘先生求证了,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再说呢。” “哼,也好。”达定妃点下头,吩咐道:“给楚王殿下端点小孩子的零食上来。” “不用麻烦,我吃这个就行。”朱桢伸手从桌边摆盘上,拿起个黄灿灿的贡柑来。 他是不愿意冒险碰长阳宫里的糕点茶水,但什么都不敢吃的话,又显得胆子太小。还是吃个需要剥皮的水果,安全又卫生。 楚王殿下一边检查柑子皮是否完好无损,一边还不忘气人道:“没想到娘娘你老人家还有贡柑吃,我们宫里都只有橘子。” “你说谁老了?!”一直保持风度的达定妃,却因为这句话破了防。 “二进宫生了仨,孩子都十多岁了,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是娇花吗?”朱桢送一瓣到嘴里,舒服的腮帮子一颤。 真甜,还很润。 “你说谁二进宫?”达定妃勃然大怒,和陈友谅的那一段,是她不能提起的黑历史。 “这不是连陕西宁河县窑洞里的老太太,都知道的事情吗?”朱桢睁大眼睛道:“你还以为是秘密吗?不会吧,不会吧?” “你,你……”达定妃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愤怒的拍案而起道:“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你打啊,你敢碰我一指头,我就晕给你看。孤还会吐血你信不信?”朱桢主动把脸凑上前,故意气她道: “你单独把一个十岁孩子叫进宫里来,就是愚蠢至极!我碰个瓷儿,你就有口莫辩了!” “你个该死的老六……”达定妃举起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终究颓然放下。 这老六说的没错,他还真能讹上自己。 这就是让他一个人进来的后果。 可谁能想到一个十岁的憨憨,肚子里能藏这么多心眼子?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定妃娘娘简直要憋爆了。 好在这时,侯公公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见到了吗?”达定妃又来了精神。 “见到了。”侯公公点点头,看看楚王,见他没有一点要回避的意思。 侯立谢只好走到娘娘身侧,小声禀报起跟刘伯温谈话的内容。 …… 早些时候。 在大本堂藏书阁东头的那间值房里,侯立谢找到了在看书的刘伯温。 侯公公先就齐王早退的事情,向刘伯温告罪补假。 “知道了。”刘伯温翻一页,颔首道:“当时殿下的状况,确实不适合回学堂了。所以这次就不给他扣分了。” “多谢先生体谅。”侯立谢道谢之后,却磨蹭着不肯离去。 “还有事?”刘基头也不抬的问道。 “是,我家娘娘想请问先生,知不知道是谁害惨我家殿下的?” “是楚王。老夫已经责罚过他了。”刘基知无不言道。 “那他是为什么欺负我家殿下?”老太监试探问道。 “楚王认为,初六那天,是齐王推他落水的。”刘基干脆道。 “哈哈,怎么可能?”侯立谢干笑两声道:“小孩子说话不作数的,先生也没看到那天,我家殿下在场吧?” “坐在这里,”刘基终于抬起头来,指了下窗外道:“想看不到都难。” “啊……”侯立谢顺着刘基所指望去,果然可以从窗口,把那假山后的荷花池,看得清清楚楚。 “先生真看到,我家殿下……跟楚王落水有关?”老太监艰难的问道。 刘基点了点头。 “哎呀,求刘先生千万保密。”侯立谢噗通跪在刘基面前,磕头不已道:“求先生念在师生一场的份儿上,回护我们殿下一二啊!” “难道楚王殿下,就不是老夫的学生了吗?”刘基淡淡反问道。 “这……”侯立谢一时语塞,想要许诺重礼贿赂,可对方是清廉刚正的刘伯温啊,定会适得其反的。 他只有不断磕头哀求,把额头都磕破了,才听到刘先生叹口气道: “你求错人了。” “您的意思是?”侯立谢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 长阳司正殿。 侯立谢对定妃耳语道:“刘先生的意思是,这件事可大可小,他这个做老师的,要念及师生之情,所以不会主动举报弟子。”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楚王决定请他作证。君子是非分明,他也无法拒绝。”侯立谢接着道:“所以关口就看楚王殿下,是要亲亲相隐,还是非要跟皇上告这个状了。” 定妃面色数变,纠纠结结了好一阵。方艰难的挤出一抹干笑,对剥了一地柑子皮的楚王殿下谄媚道: “我这里还有两篓贡柑,殿下还喜欢吃什么,姨娘一并给你送去哈……” 第十一章 可把孩子高兴坏了。 “好啊好啊。”朱桢开心的应下,屈着胖乎乎的指头,一笔笔数算起来。 “万安宫上下一百多号人的秋装还没发,月钱也欠了俩月,还有重阳节该赐的花糕、菊花酒,这个月的糟瓜茄、迎霜椒麻兔……对了,还有下个月的银丝贡炭、御寒冬衣,是不是也提前拨给一下,省得本王再跑一趟了……” 侯立谢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是十岁孩子能说出的话吗?没想到楚王殿下落了水,居然跟解除封印一样恐怖若斯。 定妃娘娘却已经见怪不怪了,依然保持着职业假笑道:“殿下开了金口,本宫自会照办,侯立谢,都记下来了吗?” “呃,记、记下来了。”侯立谢忙擦擦汗,心说那些克扣万安宫的东西,早就给上上下下瓜分了。 “回头赶紧补齐,别劳殿下再催问了。” “喏。”得,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得自己倒贴。 但这些只是开胃小菜,正菜还在后头呢。 第9节 “还有,我母妃的事……”只听朱桢缓缓说道。 定妃和侯太监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今日之事,皆出自这个十岁的少年亲王,处心积虑的谋划! 其目地自然是,以不追究齐王来换取胡充妃的自由。 对做母亲的来说,这没什么好选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呃,现在想想。我与你母妃本是亲姊热妹一样。那日她又喝了太多,酒后无状,也做不得数的……”达定妃说到一半,又想起那两记大比兜,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生疼。 她不甘就这么投降,还想拿捏一下老六道:“只要你在大本堂,向你七弟道个歉;再让你母妃向本宫认个错,本宫也不是不可以大度的。” “放屁。”朱桢登时拉下脸来。 “你说什么?!”达定妃杏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抱歉,放屁太不文雅,应该说厚礼蟹的!”朱桢最讨厌这种愿赌不服输的癞皮狗。 侯公公嘴唇一抽,心说跟咱家有什么关系了? 但气氛剑拔弩张,他哪敢废话? 朱桢确实生气了。他本以为此番像宫斗剧那样,大家点到即止,保全体面。 却没想到对方如此不顾体面,明明已经败了,却还想输人不输阵,死皮赖脸的恶心人。 那也只好帮她体面了。 “我终于明白了,老七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因为有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蠢娘!”朱桢拍案而起,厉声道: “他已经大祸临头了,你还在这讨价还价,当这是在菜市场买菜吗?这是你儿子的一辈子啊!”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达定妃也是经过乱世的,岂会被个孩子唬住。“刘先生都说了,此事可大可小。大不了本宫带着齐王去跟陛下自首,就说他是想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就不信你父皇,会把他儿子往最坏处想!”说着,她站起身,双手敛住广袖,霸气十足道:“侯立谢,什么都不给了!” “娘,娘娘,三思啊。”侯太监知道双方这是在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而他的任务就是居中调和,防止谈崩。 “你怎么知道,父皇不会把你儿子往最坏处想?”却见朱桢不慌不忙的从袖中掏出张纸,展开念道: “除此次外,另闻其轻薄之事,有鹁鸽自东舍飞于西舍,指鸽口出非礼之言乃曰‘敢飞这里来!’遂抽甲士刀斫之。” “其惨酷之事,舍檐有雀雏。人已取之,齐王令人将去活烧,此无仁心惨酷也。” “另闻今春五月时,齐王无辜踹断宫人肋骨,可见其残暴成性,绝非偶然为之……” “如果把这些罪状一并呈上,娘娘觉得陛下会认为老七只是小孩子一时冲动,还是会认为他骨子里轻薄惨酷、毫无人性呢?” 朱桢一番连珠炮,打得定妃娘娘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她知道朱老板子嗣众多,且把绝大部分父爱都给了太子。其余皇子在他心里,怕是没多少分量。 所以才会从小严格要求,希望他能多得到点父爱。 可朱榑要是被打上这样反人类的烙印,这辈子指定就完了…… “胡说,你造谣……”定妃这才想起来,绝对不能承认。 “这些事宫中人尽皆知,唯独只瞒着父皇而已。”朱桢向前两步,目光如剑,直刺达定妃的要害道: “其实是不是杜撰,娘娘比我更清楚。还有侯公公和长阳宫上下,更是心知肚明。” 他拊下掌,憨憨笑道:“对了,长阳宫不是很多宫人都被叫去问话,到现在还没回来吗?父皇只需让人顺便审问一下,就不难辨明真假吧。想必这种小事,也没人会替老七隐瞒吧?” “言尽于此,娘娘三思吧。”朱桢说完行礼如仪,转身就往外走。 同时心里默念‘一’、‘二’…… ‘三’还没到,便听身后响起达定妃颓然的声音。 “本宫认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朱桢腮帮子一咧,露出一抹胜利者的笑。 …… 长阳司正殿外,眼看天都黑了,汪公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侯公公带领一队搬着东西的宫人出来,他终于忍不住跳脚尖叫道: “侯立谢,我家殿下呢?他要是少一根毫毛,咱家跟你们拼命!” “汪德发,你嚷嚷什么?楚王殿下这不出来了吗?”对方的兰花指,都要戳到自己脸上了,侯公公自然没好气。 “哦?”汪公公探头看去,果然见自家憨憨的小殿下,蹦蹦跳跳跟在后头出来了。 “哎呦,小祖宗,你可算出来了,可把老奴急死了。”汪德发赶紧上前,仔仔细细端详朱桢一番,确定他完好无损,这才放下悬着的心。 “汪公公多虑了,本宫还能吃了你家殿下不成?”美艳不可方物的定妃娘娘,居然亲自送了出来。 “老奴失仪了,请娘娘治罪。”汪德发赶紧跪地请罪。 “无妨,你也是关心则乱。”达定妃从没这么客气过。“汪公公请起吧。” “真是的,娘娘疼爱殿下,多留了他会儿而已。”侯公公指着那些宫人手中的箱笼篓盒道: “这些都是娘娘赏赐给殿下的。” “嗯嗯,多谢娘娘,娘娘真是好人啊。”朱桢看上去开心极了,两道粗眉都笑弯了,嘴角快咧到了后脑勺。 “呵呵,不客气……”看到他又装起了傻小孩,达定妃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却还得维持着体面的笑道:“殿下常来找你俩弟弟玩啊。” “嗯,会的。”朱桢点点头,灿烂笑道:“咱们说好的事情,可不能反悔呦?” “放心,不会的。”达定妃笑得比哭还难看。 再度施礼之后,便蹦蹦跳跳带着汪德发离开了长阳宫。 可把孩子高兴坏了。 第十二章 达定妃的定力 楚王一走,达定妃便拉下脸来,满身寒霜的进了殿。 “娘娘,恁怎么什么都答应下来了?”侯立谢忍不住问道。 那小子提的那过分条件,他觉得自己都没法接受,何况素来心高气傲的娘娘。 “我不答应怎么办?你觉得他今天这些话,是个十岁孩子能说出来的吗?!”达定妃一边气急败坏的砸盘子摔碗,一边咬牙切齿道: “尤其是后来给榑儿罗织罪名,手段之纯熟、拿捏之老辣,很多当官的都要自愧不如!” “娘娘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教他?”老太监明白了。 “不错!”达定妃发泄完了,颓然坐回椅子上,无力道: “是谁教他的呢?刘基还是宫里什么人?会不会是皇后在借机敲打本宫?” “都不大可能吧。”老太监摇摇头。 “总之不管是谁,这事儿不能闹下去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达定妃捂着头,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是谁在搞自己。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不管楚王背后是谁,都不是她能对付的了的。 乱世过来的人,都深谙生存法则。该认怂时就认怂,且忍上几年,总能找到机会报仇的…… 不就是丢个人吗?总比失去一切来的划算。 “明早去乾清宫通禀一声,就说本宫要包饺子粑,请皇上来用晚膳。”定妃娘娘最后吩咐一句。 “喏。” …… 几家欢喜几家愁,长阳宫那边砸盘子摔碗,万安宫这边却像过年一样。 正值交班时间,上夜的刚过来,下值的还没走,这会儿是一天人最齐的时候。 内侍宫女们得了汪公公之命,蜂拥至万安门前,友好且克制的欢迎满载而来的长阳宫众人。 “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礼物,真太客气了!” “哈哈,这阵子不是一个个鼻孔朝天吗?怎么全都蔫儿了?” “别垂头丧气的,会让人以为你们娘娘太小气,舍不得这点儿东西呢!” 长阳宫众人的鼻子都气歪了。在他们看来,以娘娘的本事,一只手就能把楚王个十岁孩子攥出尿来。所以实在想不通,娘娘为何转了性,要这般委曲求全? 莫非娘娘为了晋升贵妃,所以要以德报怨,展示自己的大度? 唉,八成是这样。 于是为了顾全大局,他们不敢反唇相讥,只能默默忍受,唾面自干。把东西往院子里一放,便在万安宫众人火力全开的嘲讽声中,灰溜溜的夺门而去。 幸亏天色已黑,旁人看不到他们涨成猴屁股的脸色。 …… 待到长阳宫众人走远,奉命嘲讽的万安宫众人,也一齐向殿下行礼告退。 立在台阶上的朱桢,却没有让他们退下,而是勾了勾手。 汪德发赶紧躬身上前,俯首帖耳。 听了殿下的吩咐,汪公公先是微微吃惊,旋即老怀甚慰的上前一步,清清嗓子对众人尖声道: “殿下有旨,重阳佳节将至,众人侍奉不易,特将所获全数赐下!还不快叩谢恩赏?” 一众宫女、火者闻言喜出望外,纷纷跪地叩首,山呼谢千岁隆恩! “免礼平身。”朱桢板着小脸、背着小手,感觉还是蛮爽的。 “好咯,都起来吧。”汪德发开心的叉着腰,花枝招展的指挥道:“下值的在前头,值夜的在后头,排好队,别挤别抢。” “是。”宫人们齐刷刷应声,欢天喜地的排队领赏开了。 从长阳宫搜刮来的东西看着多,其实百十号人一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没多少。 但对失去主人、受尽欺压、备尝辛酸的长阳宫众人来说,这点赏赐的意义却格外重大。 这说明自家殿下心里有他们,知道他们的不容易。 而且殿下能把竹杠敲到恶名昭著的达定妃头上,还敲成功了,更说明他们的主人年纪虽小,本事可不小! 第10节 在这种困难之际,能看到些许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汪德发也高兴的直抹泪,自从娘娘被打入冷宫,他就殚精竭虑维持万安宫的人心。但他本身也是个奴婢,身份决定了他的努力注定事倍功半。 眼看阖宫士气低落,人心就要散了,把他愁得夜夜咬着帕子以泪洗面。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殿下竟然一夜长大,一出手就改变了局面。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啊! …… 听烦了不绝于耳的谢恩声,朱桢便转身进了正殿。 沐香也赶紧跟着进来,侍奉殿下更衣洗手,准备用膳。 “你怎么不去领东西啊?”朱桢坐在贵妃榻上,抬起脚来,方便沐香除掉靴子。 “不着急的,婢子先伺候殿下。”沐香摇头轻笑,给殿下换上绣着云纹的软底缎面便鞋。 朱桢顷刻恍然,她可是侍奉自己的大宫女,谁敢昧她的赏赐?定然如数甚至超额送去她的住处,根本不用她操心。 用过晚膳,汪德发进来禀报,赏赐分发完毕,请殿下放心。 到这会儿,他还按捺不住激动之情,一直对殿下赞不绝口。 “这才哪到哪?定妃娘娘已经答应,把今年欠的都补齐,年前该发的也提前发给。”朱桢接过沐香奉上的二米粥,一边呼噜呼噜喝着,一边含糊道: “这事儿你留心催问,他们要是敢不给,本王就亲自找定妃娘娘去。” “哎哎,殿下真是英武啊!”汪德发满眼小星星。 “鹦鹉?你还八哥呢你。”朱桢哈哈大笑起来道:“不过是定妃娘娘菩萨心肠,让着本王小孩子家家罢了。” “定妃娘娘既然大发善心,那咱们娘娘是不是也快回来了?”汪德发期冀问道。 “有可能。”朱桢微微颔首,故作深沉。只是那胖嘟嘟的腮帮子,还有粘在腮上的小米粒,让他很难达成想要的效果。 “真的?”沐香忍不住轻呼一声,赶忙告罪低头,用香香的帕子给殿下擦了擦嘴。 “呜呜,太好了,殿下啊!”汪公公更是哭得雨打梨花道:“娘娘真是洪福齐天,此番能遇难成祥,都是殿下的功劳哇!” “还不能太乐观,再说本王哪有那么厉害嘛。”朱桢乐得粗眉弯弯,假假谦虚道。 “老奴再愚鲁,也知道定妃娘娘这回转了性,肯定是殿下捏住她的痛脚了。”汪公公翘着兰花指,竖起大拇指。 “不是痛脚,是痛手换来的。”朱桢却叹了口气,看向自己微微红肿的左手,思绪飞回到早前大本堂,他被刘基打板子的时候…… 第十三章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 今日上午,朱桢教齐王写了‘一’字后…… 刘基手握御赐戒尺,将楚王殿下带上藏书阁,来到把东头那间值房中。 碍于他亲王的身份,就算皇上特许随便打,也得先讲明过错,申斥再三无效后,方可于无人静室内略施惩戒。 这繁琐且矫情的规定,充分体现了朱老板既怕教不好儿子,又怕儿子遭罪的矛盾心态。 “殿下,这是老臣第二次警告你了,请尊师守纪,勿谓言之不预!”所以一开始,刘伯温只打算吓唬吓唬这小胖子,让他老实一点。 “先生,老七已经承认,是他推我下水的了。”朱桢却不依不饶道。 “小孩子说话不作数的。”刘伯温并不意外,这样齐王殿下的地板书法,才有合理的解释。“回去把学规抄十遍,明早交来!” “以先生的智慧,明知道是他。”朱桢嘴巴撅得老高。他知道刘伯温的话,放在自己身上同样管用,所以说服对方给自己作证,就是一切的关键。 “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刘伯温不接茬。“二十遍。” “学生求你了。”朱桢拱起小手,可怜巴巴道:“我不是为了老七,而是为了救我母妃。先生教过我‘百善孝为先’,学生安能坐视母妃在冷宫受苦?” “第一,老夫没教过殿下这句话。”刘伯温不为所动道:“第二,齐王殿下也是老夫的学生,老夫不能为了成全殿下的孝心,就不管齐王殿下的死活。三十遍。” “瞧先生这话说的。他也是我弟弟,我还能要他命不成?”朱桢抖动着粗眉毛,循循善诱道:“父皇让大哥问我,我都没把他供出来,更不会让先生难做。” “那你是……”刘伯温道:“四十遍。” “我只是想跟定妃娘娘做个交换,好救回母妃。可她肯定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所以还得借先生镇她一镇。”朱桢言简意赅道。不这样不行啊,多说一句就加十遍呐。 “这样啊……”刘伯温微微颔首。 朱桢暗喜,好像有门。 可他高兴太早了,刘伯温旋即板下脸道:“可老夫为什么要帮你?这对我可没什么好处。五十遍。” “好处当然是大大的。”朱桢早知道刘伯温不喜欢自己,单靠嘴炮是没用的。他可是有备而来的。“先生救我母妃一次,我救先生一回,这波不亏吧?” “你救我?”刘伯温忍俊不禁,甚至忘了继续加码。“等殿下长大成人,老夫早就成黄土一抔了。” “我说的是眼下,不是将来。”朱桢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副‘相信我,没错的’表情。 “眼下?”刘伯温好笑道:“倒要请教殿下,老夫有何性命之虞啊?” “若没有性命之虞,诚意伯为何要躲在这皇宫之中?”朱桢却沉声道:“素闻诚意伯志不在朝堂,自洪武元年起便频频告老乞骸骨,数年前也曾如愿致仕,荣归故里。谁知转眼又狼狈回京,至今不敢再踏出京师半步,不就是担心自己性命不保吗?” “这是皇上教你说的?”刘伯温听得眉头紧锁,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先生又来了。”朱桢苦笑道:“父皇会跟个十岁孩子说这个吗?” “你这是十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刘伯温嗤笑一声。“六十遍。” “项槖生七岁而为孔子师,班昭八岁能著史。先生自己八岁时读书一目七行,过目成诵。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即发微阐幽,言前人所未言。自己就是天下闻名的神童,为什么会以为别人做不到呢?” 为了准备这番说辞,楚王殿下昨晚准备了整整一宿。还是今早请教了五哥,才知道项槖的‘槖’字如何发音。 “哦哈哈哈……”刘基不禁大笑,彻底来了兴趣。“殿下真是辩才无碍,好,请说说谁要害我性命,老臣愿闻其详。” 他便搁下戒尺,看着朱桢,作洗耳恭听状。 “胡惟庸。”朱桢信心满满的答道。他在电视剧中不知看过多少个版本的刘伯温。最后害死这位再世诸葛的,无一例外,都是这姓胡的! “殿下知道这个,倒也不稀奇,老夫和胡相,或者说‘淮西’、‘浙东’两党的矛盾,也不算什么秘密。”刘基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葫芦,拔掉塞子,浓郁的药酒味扑鼻而来。 他便仰脖灌了一大口,清矍的老脸戴上了痛苦面具。也不知是药酒难喝,还是触动了伤心事。 朱桢安静立在一旁,等刘伯温情绪平复。 他知道,刘伯温所说的‘淮西一党’,是跟随朱老板打天下的淮西功臣集团。而‘浙东一党’,则是朱老板占据应天后,招募来的浙东文人集团。 前者以李善长为首,后者则的首领则是刘伯温。大明开国后,在朱老板刻意的操纵下,后者急剧崛起,抢占了大量要害官位,与前者发生了激烈的斗争。 虽然浙东一党一度占据主动,但终究根基浅薄,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李善长和刘基也双双告老还乡,为这场大明开国第一次党争,画上了句号。 但接班李善长的胡惟庸不肯善罢甘休,一直对屡次破坏他拜相的刘伯温怀恨在心,逮到机会就想除之而后快。 正是因为在青田老家,被胡惟庸手下马仔构陷,刘伯温才不得已进京谢罪。 朱老板虽然没有加罪刘基,却反手削夺了他的俸禄。 这下刘伯温彻底明白了,自己离开朱元璋的视线就是个死,便不敢回乡。 同时为了打消朱老板的猜忌,他才求了这么个大本堂教书的差事,整日躲在藏书阁中,不跟任何人接触…… …… 良久,刘基方怅然道:“所谓‘浙东一党’如今已经不复存在,老夫也已成缩头老乌龟,他们还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真的不复存在了吗?”朱桢反问一句,刘基一时语塞。 好在楚王殿下没让老师为难,又接着道:“何况斩草除根的道理,胡相不会不懂。先生就是浙东一党的根基,只要有你在,浙东一党卷土重来的希望就不会消失。” “殿下真是太看得起老朽了。虎老了不咬人,我早不是当年了。”刘伯温摇摇头。 “又有谁敢轻视刘伯温呢?只要你活着一天……”朱桢沉声道。 “呵呵,照殿下这么说,胡相还是非杀老夫不可呢。”刘伯温失声一笑,淡淡道:“但老夫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恐怕他也很难如愿吧。” “没有机会便创造机会,这可是胡相的专长。”朱桢粗眉一挑,悠悠说道:“胡相最近在忙什么,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老夫不是很清楚。”刘伯温才不上当呢。 “那我给先生提个醒。”朱桢便沉声道:“我父皇解不开的心结。” “这……”刘伯温神情凝重起来,第一次严肃的看向朱桢道:“德庆侯?” “是。”朱桢点点头,人畜无害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心虚。 其实德庆侯是谁,他根本对不上号…… 第十四章 六! 朱老板吸取了前代的教训,严令宦官不得干政,后宫更不得干政! 朱桢小小年纪,身边除了宫女就是宦官,根本打听不到朝堂的事情。 他又不是明史专业的,甚至连历史爱好者都算不上。对大明这些人和事的了解,基本都来自刷过的那些电视剧,所以不知道德庆侯,一点都不奇怪。 事实上,以他那点浅薄的历史知识,只知道两件事。一是某年正月,刘伯温因病没有参加元旦大朝,胡惟庸奉旨带御医去给他瞧病。刘伯温吃了御医开的药,病情急剧恶化,很快就死掉了。 二是刘伯温享年六十五岁。 没办法,刘伯温实在太有名了。关于他的电视剧实在太多了,看着看着就记住了。 初见面时朱桢就问过老刘贵庚,当时刘伯温的回答是: ‘过了年六十五。’ 综合一二可知,转过年来的正月,就是胡惟庸害死刘伯温的时间点了。 这是朱桢提前知晓的唯一一丝天机! 然后他以此为前提进行一系列倒推。 首先,胡惟庸想对付刘伯温这种在朝野享有崇高声誉,尤其是与朱元璋羁绊极深的国老重臣,是绝对没法快刀斩乱麻的。 他需要时间来酝酿铺垫,待到时机成熟,方可一击必杀。 现在距离过年还有三个月,胡惟庸差不多这时候就该动手了,至少也要开始铺垫准备了。 而能让朱元璋对一个功勋卓著,并拥有崇高声望的退休老干部,而且是有深厚感情的老干部起杀心的,当然是这么多年依然解不开的心结了。 至于心结是什么,他不知道。 第11节 但他知道,刘伯温肯定知道。 所谓‘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未形’。刘伯温号称未卜先知,这会儿也该察觉到危险了。 然后朱桢便决定赌一把!然后让刘伯温的强大联想功能,自动去找答案。 看刘伯温的反应,他似乎是赌赢了。 …… 意外的,刘伯温没有再问下去,便答应了如果长阳宫的人来问,可以勉为其难帮他做个证。 但仅限于对长阳宫的人,此外一概不认。 朱桢对此已经很满意了,道谢行礼,准备离去。 谁知他转身之际,却听刘伯温提醒道:“回去抄一百遍学规,明日带来,不得延误。” “呃……”朱桢眼珠子直转。 “休想找人代写,你那狗爬字体自带防伪。”刘伯温无情浇灭了他的念头。 “先生,俺肯定抄不完的。”朱桢垮下小脸。 他这都是在说大话了,其实他根本不会写毛笔字…… “按照学规,完不成是要打手的。”刘伯温提醒他。 “多少下嘛?” “少一遍一板子。” “那就一步到位,直接打吧。”朱桢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就不信他真敢打。 “左手。”刘伯温拿起戒尺。 “哦。”朱桢换成左手。 “殿下,老臣问你最后一遍,后悔还来得及。”刘伯温撸起袖子,攥紧了戒尺。 “不后悔,先生,你打吧……” ‘啪!’ “哎呦,卧槽,你真打啊!” “废话,老夫已经忍你很久了!” ‘啪!’ “哎呦,老师饶命啊,疼死俺了……” ‘啪啪啪……’ …… 万安宫,西稍间。 灯下,汪德发一边给殿下上药,一边埋怨道:“这刘先生也忒狠了,殿下还这么小,他也能下的去手。” “他已经手下留情了。”朱桢呲牙咧嘴道:“只打了十下,还有九十下先挂账了。” “唉,历朝历代,也就我大明的皇子,还能挨臣下的打。”汪德发叹气道: “记得有一回,有个叫李希颜的,用笔管把秦王打得脑门子乌青,让皇上看到了十分生气,要跟他算账。皇后娘娘却阻拦说,‘先生以圣人之道教咱儿子,这是大好事儿,你怎么能发脾气呢?’” “皇上听了这话,就真消了气,反手又揍了秦王一顿,还赐给大本堂一根戒尺,让先生以后放开了打。唉……” “原来如此。”朱桢也叹了口气,还是吃了不知情的亏。要知道先生有‘尚方宝剑’,他就不头铁了。 但挨都挨了,也只能下回注意了。楚王殿下就是这么大气…… ‘艹,早晚得打回来。’ 朱桢暗骂一声,终于想起正事儿。“对了,德庆侯是哪位?” “他叫廖永忠,已故郧国公廖永安之弟……”汪德发轻声答道。 “哦,是他呀。”朱桢使劲一拍额头,这人他知道,牛的很。 大明水师的前身巢湖水军,便是廖永安、廖永忠兄弟一手组建起来的。 廖永安被张士诚杀害后,廖永忠便是巢湖水军一系的带头大哥,而且他作战勇猛,功勋卓著,在将星璀璨的大明朝,绝对名列前茅。只有徐常二位能稳压他一头。 朱元璋还亲笔题写了‘功超群将,智迈雄师’的牌匾,悬挂在他的家门外,以称颂他的不世之功。 可能有人要问了,他这么牛为何只是个侯,却没捞着封公? 因为一段非常著名的黑历史…… 在大明建国前,朱元璋派他前去滁州,迎接名义上的天子——小明王韩林儿回应天。 结果半路上座船倾覆,小明王淹死了。但廖永忠却平安无事。 朱元璋因此归罪廖永忠。所以到大封功臣时,他对众文武道: “廖永忠功劳极大,可谓奇男子。但却派与他要好的儒生窥探朕意,所以封爵时,只封侯而不封为公。” 而且做事明明白白的朱老板,还把这段话刻在了赐给他的免死铁券上……朱老板是很会给人添堵的。 这就是朱桢对廖永忠的全部印象了。 哦对了,廖永忠还是朱老板干掉的第一个功臣。 朱桢想到,说出‘德庆侯’三个字后,刘伯温那难看的脸色。不禁猜测,难道廖永忠的案子,会牵扯到刘伯温? 还是说,搞廖永忠只是引子,最终还是为了干掉刘伯温? 但他知道的那点皮毛,还不至于拨开历史的迷雾,直达事件的真相。 只能期待早点找到知情者,来为自己解惑了。 …… 不管怎么说,刘基这次都帮了他大忙。 一码归一码,还是要谢谢人家的。 翌日课间,朱桢便带着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再次来到藏书阁东头那间值房。 “这是叆叇镜?”刘基打开那个精致的檀木盒,看到一副玳瑁镜框,东海水晶为镜片的眼镜。 叆叇镜就是老花镜,宋朝时就有了。现在至少在宫里,不算什么稀罕玩意。 但那都是单片镜,无镜架的,就是个手持放大镜,用起来很不方便。 而刘基看到的这副,却是双镜片,有镜架的,甚至还有鼻托,与后世的眼镜别无二致了。 “是,那天先生不是说自己眼花的厉害吗?我看宫里有单片眼镜,就让人把两片合成一副试试。”朱桢憨憨笑道: “没想到碾玉作的匠人,动作这么快,才两天就做好了。” “多谢殿下。”刘基心说,在你爹手底下,谁敢懈怠半分? 他戴上去试了试,果然方便至极,看书时甚至忘了眼镜的存在。 刘伯温不禁赞不绝口,直夸殿下巧思无双。 “恁喜欢就好。”朱桢也很开心,送礼送到心坎上,绝对可以大大拉近双方距离。 “先生平生高洁耿介,这回为我破例撒谎,学生实在感激不尽。” “老夫并未撒谎。”却听刘伯温悠悠道。 “呃……”朱桢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刘伯温摘下眼镜,微微一笑道:“老夫确实亲眼目睹了,齐王推殿下落水那一幕。” “啊这……”朱桢呆住了。“不是,你不是说,没看到吗?” “老臣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一开始没想起来,也很合理吧?”刘伯温面不改色的说着,将那副眼镜小心收入匣中,然后纳入袖中,唯恐他抢回去一般。 “那怎么又想起来了?”朱桢气息渐粗道。 “许是被殿下感天动地的孝心打动了吧。”刘伯温哈哈大笑道:“何况齐王殿下,也应该得到教训。” “六!”朱桢一阵郁闷,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合着老先生一直在逗自己玩呢。 刘伯温好像很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安慰他道:“当然,殿下的表现也让老夫刮目相看。” 顿一顿,他又意味深长道:“老臣现在有些期待,说不定,殿下真能救我一命了呢。” “老奸巨猾。”朱桢啐一口。让刘伯温这么一夸,他感觉气又顺了。 也对,对方可是智慧的化身刘伯温啊。 自己小孩子家家,怎么可能玩得过他? 嗯,不丢人。 第十五章 朱老板的卷王生活 朱元璋能白手起家,造就这份千古伟业,当然要靠上天眷顾,但更离不开他的自我奋斗。 哪怕当了皇帝后,朱老板依然雷打不动,每天寅牌时分,也就是凌晨四点便准时起床,洗漱之后先来几套习题……呃,先批几份奏章醒醒神。 之后半个时辰是早课时间。朱老板是目不识丁的苦出身,但非常重视学习,每日不辍。 不过他学习以听书为主,由宋濂等一干饱学宿儒把书的内容,翻译成白话讲给他听。 这样他就可以边吃早饭边听,两不耽误。有时候还能抽空看几本奏章,酝酿下早朝该骂谁的娘。 然后摆驾奉天门,上早朝。 下朝后,朱老板立马移驾武英殿,召见相关大臣,就早朝上的议题进行复盘。征询他们的意见,调整自己的决策,下达最终的旨意。 国朝初定,天下未靖;制度草创,百废待兴。要讨论的国事浩渺如烟,很多时候连午膳都顾不上吃,朱老板和大臣们只能一边讨论,一边用些点心充饥。 一直马不停蹄忙到午后日头偏西,端坐在龙椅上的朱老板,却依然腰杆笔挺,声如洪钟,不见丝毫疲态。 他的右丞相胡惟庸也是精力超人之辈,而且还比朱元璋年轻一截,这会儿却被生生耗得恍惚了。 一阵头晕眼花之后,老胡不由暗叹,这他妈小时候放过牛的,就是不一样…… 第12节 他偷瞥一眼高高在上的御座,只见斜阳透过大殿的窗棂格子,将道道金光投到洪武皇帝身上,让朱老板也变得神圣又神秘,如不可仰视的神祇一般。 “小胡,徐大将军的奏本,你咋么看滴?”这时,神祇开口了,一嘴凤阳话。 胡惟庸心中一紧,赶紧收起那丝不敬,恭声道:“回禀上位,大将军所言‘因军粮不济,导致北伐推迟’,乃实情也。” 说着行云流水的俯身跪地,叩首请罪道:“中书没有尽到职责,让上位、大将军和将士们失望了,微臣羞愧万状,请上位治罪。” “少在那里学拉拉蛄叫,咱要晓得的是,为嘛开中法不灵光了?一开始不是很坚挺吗?这才搞了几年啊,咋就瓤成了银样镴枪头?”朱元璋质问道。 “这……”胡惟庸用袖口擦擦汗,借机整理下思路。 …… 所谓‘开中法’,是洪武三年,因北伐蒙元的大军急需军粮,只靠官府运输力有不逮。时任山西行省参政杨宪,奏请允许官府募集商人输粮边地,换取盐引作为报酬,称为‘开中’。 此法一经试行便效果显著,迅速解决了北伐大军的粮草问题,还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于是,洪武四年,朝廷制定中盐则例,在全国边境推行开中,效果同样立竿见影。 然而,这才过了三年,商人向边地输粮的数量便锐减了一半。哪怕朝廷提高了支取盐引的额度,也无济于事。 朱元璋对此十分忧虑,这已经是他半年来,第三次问起此事了。 “回禀上位,早在四月,微臣便密令刑部派出得力快手,秘密查访此事了。” “哦,有眉目了?”朱元璋眼前一亮,知道小胡必不放空炮。 “是。” “那你干哈不吱声?” “因为牵扯太深,微臣不敢不慎重。”胡惟庸沉声答道。 “你个豁牙巴想包庇谁?”朱老板的语调,变得阴沉起来。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唯恐辜负上位的信任,想要办成铁案后再具本禀报。”胡惟庸嘴角一抽,‘豁牙巴’是凤阳话少了颗牙齿的意思。 因为他初入中书时,被杨宪一拳打掉一颗门牙,说话也有点漏风…… “这会儿就讲!”朱元璋可没那个耐性。 “似,上位。”胡惟庸直起身,仿佛横下一条心来禀报道: “有道是‘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开中之法能效果良好,是因为商人通过盐引赚的钱,超过了运粮边地的花费,获利良多,自然趋之若鹜。” “你的意思是,商人们现在赚不到钱了?”朱老板一如既往的敏锐。 “英明无过上位,这就是问题所在。”胡惟庸沉声道:“现在商人开中,非但赚不到钱,弄不好还会赔钱,运粮的热情自然大打折扣,这就是大将军缺粮的缘故了。” “那为什么原先能赚到钱,现在赚不到钱了?” “因为私盐泛滥,靠盐引合法支盐贩盐,自然成了赔本的买卖。” “贩私盐?”朱元璋的语气愈发不快。当初他的心腹大患张士诚,就是贩私盐起家的。 所以朱老板对这些心狠手黑胆子大、本钱雄厚马仔多的私盐贩子,十分的警惕。 “咱这些年三令五申《盐法茶法》,严打私盐贩子,抓到就杀!这才消停了几年,咋么又尻起来了?” “是,有人不仅敢干,而且胆子很大!”胡惟庸一脸痛心道: “据刑部所查,从洪武五年起,江浙湖广、山东河南山西数省,便陆续发现有贩运私盐的情况。到现在,短短两年多时间,已如星火燎原,规模十分庞大了。” “我滴个孩儿来!这么长时间,这么广的范围,各省按察司、盐使司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查办,怎么不禀报?!”朱元璋怒火中烧。 “是,微臣之前也很奇怪,之前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胡惟庸忙俯首道:“现在一查才知道,原来贩运私盐的团伙来头太大,他们背后的靠山更是地方官员惹不起的。” “谁这么牛逼?说出来,看看咱会不会吓一跳!”朱元璋阴测测道。 “是……德庆侯和他手下水军!”胡惟庸抬头高声道: “他们死性不改,重操旧业!仗着控制了大明的水域,大肆将淮盐贩运南北,然后由家人奴仆在各地公然销售!官府但敢查问,必遭其恐吓威胁。有胆敢反抗者,直接被杀人灭口!” “难道小廖他不想活了吗?!”朱元璋闻言,反而平静下来,目光森然的看着胡惟庸,幽幽问道: “朕已经赏他荣华富贵,他还要靠贩私盐敛财,到底是想干什么?” “微臣闻德庆侯自恃功大,常心怀不满,口出不逊……”胡惟庸知道不下猛料不行了,遂咬牙道:“甚至还擅用龙凤图案,多有逾制之举。” 话没明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廖永忠是想也当个皇帝过把瘾了! “呵呵呵……”朱元璋闻言笑了,笑声很是瘆人。他看看立在一旁的太子道:“标儿,廖永忠想谋反,你信吗?” “儿臣不大信。”朱标摇摇头,轻声道:“这些叔叔伯伯可能不太懂规矩,但对父皇的忠心不必怀疑,更没那个胆子造父皇的反。” 别看太子才二十岁,但水平极高。一番话既打消了朱元璋的疑心,又给廖永忠开脱,还敲打了告黑状的胡惟庸。一箭三雕了属于是。 “呵呵不错,借小廖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咱的反。不过他要真敢贩私盐,咱也不能饶他!”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斜睥着胡惟庸道: “他都放了什么屁?!” “德庆侯常说,以自己灭三国的大功,给个国公尚嫌不够,上位却只给他个侯爵,实在太羞辱人了。”胡惟庸却百折不挠,继续点炮。 “咱为什么给他个侯爵,铁券上写的清清楚楚!”朱元璋一阵心烦,捋了下腰间玉带。“就算他廖永忠不识字,不会找人念给他听吗?” “德庆侯当然知道为什么,可他不服。”胡惟庸终于用出了杀手锏道:“微臣听闻,他不止一次在酒后胡言,说是上位当初暗示他,对小明王下手,回来却翻脸不认账,让他背了黑锅……” “放他娘的狗臭屁!”一直喜怒难测的朱老板,终于一脚踹翻了御案。 桌上的文房四宝、奏章题本,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胡惟庸赶紧把头深埋下去,嘴角却闪过一抹笑意。 他知道,廖永忠死定了。 第十六章 小明王之死 龙有逆鳞,触之者杀。 朱元璋的逆鳞就是‘小明王之死’,那是他抹不去的污点。 虽然朱元璋没有真正听命于小明王一天,但他毕竟为朱元璋吸引了元朝主力十余年,使其得以发展壮大。而且朱元璋名义上一直是小明王的臣子,这一点也毫无疑问。 结果在建国前夜、瓜步沉舟,小明王哦豁了…… 这就叫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小明王之死,不管是不是出自朱元璋授意,他都脱不了干系了。 本来朱元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号称‘得位之正,千古无出其右’。 但这个污点的存在,让他的登顶之路不再完美,心里要多遗憾有多遗憾,半夜想起来就睡不着觉,吹牛逼时会气短,帮助植物生长时会分叉那种…… 所以他遮掩还来不及呢,当事者居然还敢胡说八道,让本就是暴脾气的朱元璋,还怎么戒急用忍,怎么能不爆炸? “朕再说一遍,杀小明王不是咱的意思,是杨宪妄揣朕意,唆使廖永忠干的!”朱元璋大反常态的自辩起来道: “杨宪的真面目已经大白天下,小廖怎能还信他的邪呢?” “因为杨宪告诉德庆侯,自己只是刘先生的传声筒而已……”便听胡惟庸徐徐答道。 朱元璋一下就僵住了。 …… 武英殿。 胡惟庸告退许久,朱元璋依然僵坐在龙椅上出神。 “传声筒,传声筒,好个传声筒,好个刘先生啊……” “父皇,不能只听胡相一面之词。”听了朱元璋的自言自语,太子忙劝解道:“刘先生光明磊落,不会这般肆意妄为的。” “标儿,你太小看了刘伯温。”朱元璋却摇摇头。“这位‘朕之子房’,其实比韩信还要高傲,当年比陈平还要狠辣。” “这,儿子还真不知道。” “人家系出名门,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还是前元的进士。哦对了,那一届科举李善长也参加了,不过没考上。”忆及往事,朱元璋的声音渐渐松弛下来。 “哎呀,所以你那位李伯伯在他面前,一直有点自卑。他虽然呢,一直跟老李客客气气,但其实也是瞧不起韩国公的。” 说着,朱元璋自嘲一笑道:“其实他骨子里,连咱也没放在眼里,觉着你朱重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放过牛、当过和尚要过饭的泥腿子吗?除了打打杀杀,你懂什么呀?” “所以当年咱请了好几回他都不肯出山,后来咱急眼了,让人给他送了把大宝剑,他这才老老实实来了应天。” “刘先生在元朝做过官,让他加入义军,是个很艰难的决定。”朱标小心替刘基说话道:“不过他入幕之后,为父皇出谋划策,殚精竭虑,为官也清廉自守,刚正不阿,对得起父皇三顾茅庐了。” “但他从没跟别人那样,服气过咱!”朱元璋突然提高声调,又怅然道:“他那颗心,也从没交给过咱。” “就更别说对个毛孩子小明王了。龙凤八年,王保保南下益都,大破刘福通。转过年来,张士诚又趁火打劫,包围了小明王所在的安丰,围困日久,城中人相食。于是派人向咱求援。” “刘伯温便坚决反对,说我们原本就比陈友谅弱,再分兵救援的话,等于两面树敌,陈友谅也必会趁机来攻打的。”朱元璋又叹了口气道: “再者假使救出小明王来的话,又当发付何处?”朱元璋说完,双手搓搓脸,叹息道:“当时咱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汉子,不能学彭大帅、孙德崖那帮人,就没听他的,结果差点输了个锅干碗净。” 朱标不由自主微微颔首,那年他九岁,对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记忆犹新。 他记得父皇亲自出兵增援安丰后,陈友谅闻讯果然倾巢而来。 若非堂兄朱文正在洪都创造了奇迹,以两万兵力挡住了陈友谅六十万汉军整整八十五天,为大军回师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应天城肯定要丢的,大明朝怕也不会出现了。 但朱元璋不是要回忆洪都之战,而是要说刘伯温的事情。他沉声道: “救出小明王之后,咱本打算将他安置在应天,好多文武也建议在中书省设御座拜奉他。但刘先生勃然大怒,坚决反对说,‘他只不过是个放羊的孩子,尊奉他有个屁用’!” “咱私下问他为何发飙,他让咱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什么叫‘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唉,让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 “于是咱将小明王安置在滁州,给他建了宫殿让他住,把他左右的宦官护卫全都换成了自己人,当成个雀儿养起来……” 朱元璋长长叹了第三口气道:“刘先生对小明王的态度一贯如此,而他跟咱意见相左时,事后又往往证明他才是对的……” 朱标心中充满震撼,这还是父皇头一次跟他讲这些事。 就连听了这些旧事,也觉得刘伯温既有动机,也有胆量,还有条件唆使廖永忠杀害小明王了。 他还注意到,父皇不知不觉中,对刘伯温的称呼,又变回了‘刘先生’…… …… 这时已是黄昏,斜阳如血,把武英殿映得一片通红。 “标儿啊。”沉默了一会儿,朱元璋突然有些紧张的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小明王是咱下令弄死的?” “儿臣从没这么想过。”朱标摇摇头。 “为何?”朱元璋盯着自己心爱的长子。 第13节 “因为儿臣相信父皇,父皇也从没骗过儿子。”朱标给出满分答案道:“父皇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哈哈哈,你小子也学滑头了!”朱元璋闻言放声大笑,胸中郁郁之气也消减不少。 “不错,咱没有!”他站起身来,走下龙椅,走出了黄昏的阴影,背着手立在三面出陛的高台之上。顾盼自雄的大声道: “咱早就有了章程,已经让宋濂筹备禅让、退位、登基那一串儿典礼,准备体面和气的受禅称帝。” “不然咱干嘛还让小廖去接他?让他直接病死在滁州,不比瓜步沉舟体面一百倍?” “是这个理。”朱标点点头,叹气道:“也不知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这哪是邀功啊?这是陷君父于不义啊!” “呵呵,标儿,你娃还是太嫩了。”朱元璋却轻蔑一笑,摸了下乌黑的唇须。“他们哪是在邀功?他们冒这个大不韪,全都是为了他们自个!” “他们是?” “咱在给小廖的铁券上已经写明了。” “儒生?”朱标说出这两个字,瞬间清明,心中迸出三个字: 浙东党! 第十七章 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 元末乱世,淮西是重灾区,饭都吃不上,更别说读书了。 所以跟朱元璋造反的一干淮西老兄弟里,除了李善长、汪广洋这种地主出身外,基本都是不识字的丘八。 而另一派浙东党就不一样了。浙江富庶,文教兴盛,读书人本来就多。加之朱元璋占据应天,成为一方诸侯后,才开始重礼延聘浙江的名士入幕。 朱标知道,这些所谓名士其实骨子里是瞧不起农民军的。只是端着朱老板的饭碗,不敢表露出来。但对刘福通、韩林儿、陈友谅这些人,那就不客气了,一口一个‘妖人’、‘贼寇’,极尽鄙夷之能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就算再瞧不起小明王,也总该知道,父皇接他来应天,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朱标愈发不解,问道: “最后当皇帝的,一定是父皇啊。那小明王死活,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朱元璋断然道。 “儿子愚鲁。” “没事,你想不明白也正常,就是你老子咱,也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朱元璋先安慰儿子一句,然后咬牙彻齿吐出两个字来: “法统!” “哦。”朱标一下就明白了。 因为小明王韩林儿号称是宋徽宗的九世孙,建国号为宋,奉的是南宋正统。 如果朱元璋接受韩林儿的禅让,就意味着大明继承了宋的法统。那灭宋的元朝就只能是伪朝了。 对跟着朱元璋造反起家的淮西兄弟来说,确实区别不大。反正造的都是元朝的反,当的都是明朝的官。 但对浙东一党来说,区别就大多了。 他们既然是名士,那就不是一般人物。要么考取过前元的功名,要么在元朝当过官,或者至少家里当过元朝的官……总之与元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元朝被定为伪朝,那么他们前半生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将成为无法洗白的黑历史。 就算单纯为了自己的名誉,他们也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且‘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要是被打上伪朝前官员的耻辱印记,非但会绝了他们在大明的前程,还会害他们日夜担心被清算! 所以他们铤而走险,干掉了小明王,嫁祸给朱元璋。 让朱老板没法再继承韩宋的法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元朝的合法性了…… 那可是害死他全家的元朝啊!就想想老朱有多憋屈吧…… …… 虽然只是父皇的一家之言,未必就是全部真相。却已经把朱标骇得冷汗津津,小脸煞白了。 “咱着了他们的道,过了好几年才想明白,可惜为时已晚。只是原先一直以为,这事儿是那杨宪主使,跟刘先生没关系!”朱元璋恨声道: “但现在想来,怕是咱一厢情愿了。刘伯温是杨宪的老师、恩主,还是浙东一党的领袖,他是豆腐落在灰堆里——洗不干净的。” “也不能只听胡相一面之词。”朱标忙劝道:“父亲和刘先生相知多年,当知他光明磊落,不履邪径。他这种人与父皇意见相左,只会挂冠而去,绝对不会背着父皇,干那种险恶勾当的!” “你老子要是像你这么善良,早就让人家吃的骨头都不剩了。”朱元璋哼一声,但终究还是打消了,直接把刘伯温抓起来审问的念头。 “行吧,先不动刘先生,等问了小廖再说。”略一寻思,他吩咐太子道:“让御史台和大理寺也一起复查那个私盐案。你亲自督办,务必小心,不要被中书省糊弄了。” “是,父皇。”朱标赶紧领旨。 “唉!当初就不该听刘基的话。要是没解散检校的话,哪用这么麻烦?”朱元璋说完一阵郁闷,总觉着自己又被老刘坑了。 他忽然觉得,应该效仿北宋的皇城司,搞一个只服务于自己的特务组织,这样才不会总是被下面人蒙蔽。 不过兹事体大,因为公卿百官,无论文武、不分立场,都十分抗拒特务政治。之前的检校,就是被他们利用建国这个版本大更新机会,给合力做掉了。 “什么‘刑人于世,以明大公’?狗屁的新朝雅政!就是想把咱眼睛蒙上,耳朵堵上,好方便他们在外头胡作非为!”朱元璋愤愤的嘟囔道。 “爹!法者,天子与天下公共也,如此方可为万世之基。恁也不能为了方便,就带头乱了法度啊!”朱标察觉到了危险的苗头,赶忙劝谏道。 “你紧张个屁啊?你都不支持的事儿,咱弄得成吗?!”朱元璋郁闷的瞪太子一眼,知道这事儿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 太子却以为,父皇知难而退了,赶忙赔笑哄道:“爹,你哪儿痒?儿子给你好好挠挠。” “咱不痒,咱现在光刺挠了!回去歇着吧你。”朱元璋朝太子挥下手,面无表情返回了御案,晚饭前他还能再批一摞奏章。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用疯狂工作来调节。 坐定后,却见太子腆着脸跟了过来。 “还有什么事?”朱元璋喝口茶,没好气问道。 “爹,定妃娘娘好像已经松口了吧?”太子走到他身后,给朱元璋挠背道:“恁看充妃娘娘那边,是不是……” “你消息倒是灵通。”朱元璋顿时享受的微微闭眼。他丝毫觉得太子过问后宫之事,有什么不妥。“再往下点儿,左边……是老六告诉你的?” “那可不,今早上学路上,他跟我说,前日去长阳宫跪哭了许久,才哭得定妃娘娘心软,答应跟父皇说说呢。” “嗯,往左,对对,用力……”朱元璋鼻音浓重的哼道:“倒没看出来,那小憨憨还有颗孝心呢,总算不是一无是处。” “父皇别瞧不起人,小六只是晚熟,他这阵子长大了,懂事儿太多了。”朱标忙替朱桢加分道。 “睁着眼说瞎话,前几天才刚掉水里,昨儿又把老七吓尿了裤子,他像个懂事儿的样吗?”朱元璋却没那么好糊弄,笑骂道:“正准备倒出空来,好好修理修理他呢。” “这……”朱标一时语塞,笑嘻嘻转回话题道:“那些事儿先放一边,快写吧,小六那边还等着呢。” “什么?”朱元璋揣着明白装糊涂。 “赦免手谕啊。”朱标急道:“爹,恁得说话算话啊!” “急赤白脸的。你爹还能赖账不成?”朱元璋虚给儿子一拳,又一指桌上那本龙纹缘边的硬黄纸的折页道: “早就写好了,你着急就拿……” ‘去’字还没说出口,朱标已经从他衣领内抽出手,捧起了那道上谕,展开一看,大喜过望。 “儿臣替六弟多谢圣恩,儿臣告退了。” 说完便捧着上谕,一溜烟跑了。 “别急,没挠完呢……”看着太子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还没解痒的朱元璋一脸无奈。 只好骂骂咧咧拿起御案上的黄玉如意,一边给自己挠痒,一边批阅起奏章来。 为了避免被窥伺上意,他批奏折的时候,是不许太监宫人靠近的…… …… 大本堂,放学时间。 朱桢刚和两个哥哥走出文华门,便碰见了气还没喘匀的太子哥哥。 “老,老六……”朱标一边喘息,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黄纸折页。 “大哥,这是……”朱桢也激动了,少年的眼泪扑扑簌簌流下来。 随着灵魂彻底融合,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胡充妃当成自己的母亲了。 “是,就是你想要的那个!”朱标笑着将上谕递给朱桢。 “我看看,我看看!”却被朱棣一把夺过来,展开一看,哈哈大笑道:“太好了老六,你母妃可以回宫了!” 说完,一把拉住朱桢的手,拽着他往内安乐堂跑去。 他人高腿长,步履如飞,朱桢那小短腿哪能跟得上,没几步就被拽的踉踉跄跄。 朱棣索性伸手一捞,直接把他背起来跑。 朱桢也很懵,四哥怎么比自己这个亲儿子还激动? 大哥和五哥却一点不意外,朱标看着朱棣的目光,还充满了怜惜。 朱橚更是红了眼眶,忙看向紫红色的绚丽晚霞,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心中,响起了白乐天的那首诗: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 第十八章 娘亲 羊房夹道位于玄武门外,北安门内。 其实就是皇城与宫城之间的走廊,因为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又因为这里是皇家养羊之处,故曰‘羊房夹道’。 在羊房夹道的西墙上,开有一个不起眼的门洞,那便是宫人们谈之变色的冷宫,号称有进无出的内安乐堂了。 朱棣背着朱桢跑过层层宫门,一直到这里才放下他,然后叩响了紧闭的宫门。 “开门,快开门!” 那轻车熟路的样子,看得朱桢一愣一愣。若非知道内安乐堂只有女人,他都要怀疑四哥是不是也被打入过冷宫了。 第14节 门外无人值守,整条羊房夹道都空荡荡的,只有朱棣急迫的叩门声在回响。 “开门开门开门!” 好一会儿,里头才有了动静。 “什么人啊?知道这是啥地方吗?”一个粗鲁的女声应道。 “孤乃燕王,与楚王同来传旨接人,还不快快开门!” “殿下,真的假的?”里头响起女人的嘀咕声。 “你们傻啊?谁敢在紫禁城里冒充殿下?” 磨蹭了好一会,大门终于敞开了一条缝,出来个穿着蓝袄裙,外罩青比甲的中年女官。 看到两位穿着衮龙袍的殿下,女官赶紧跪拜,自称是内安乐堂的司正牛氏。 两位殿下懒得搭理她,迈步就要往里走。 “殿下且慢。”却被那牛司正起身拦住道:“还请宣了上谕再入内。” “宣,宣……”朱棣不耐烦的摸了摸袖口,忽然表情一变,两手赶紧在身上乱摸一气。“上谕呢?怎么找不到了?” “是不是掉路上了。”朱桢也急了。 “两个冒失鬼,在这儿呢。”两人急慌慌刚要回头去找,却见跟在后头的大哥,把那份上谕拿在手里。 “呀,大哥,你捡着了?”朱棣老脸一红,却也松口气道:“我估计就是半道掉了。”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拿,太子却没给他,而是递给了朱桢。 “老六,你来宣。” “是,大哥。”朱桢赶紧双手接过来,深吸口气,打开一看。 还好,通篇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也没有不认识的字。 那牛司正也赶紧敞开正门,带着几个手下跪地听旨。 “敕谕内安乐堂一干管事,充妃胡氏思过期满,可以回宫了。着立即恭送放还,如敕奉行。” “臣等谨奉上谕!”牛司正高声应下,双手接了上谕,验看无误后,便起身恭声道:“殿下里边请。” 朱桢赶紧快步进去。 朱棣也想跟上,却被大哥拉住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朱标给他整整衣领,温声道:“人家娘俩重逢,咱们先别凑热闹了。” “是啊四哥,小六才是今天的主角。”朱橚也轻声道。 “是,是我太抢戏了。”朱棣恍然点点头,讪讪笑道:“老六能再见到他娘,把她从冷宫里救出来,真好,真是太好了……” 想到老六母子抱头痛哭的画面,他鼻头一阵发酸,忙把头转向墙角。 …… 朱桢在那牛司正的带领下,快步往内走去。 内安乐堂竟出乎意料的大,院子一进套一进,左右还有跨院相连。 因为紫禁城才落成没几年,连带这冷宫也是新的。红墙黄瓦、斗拱飞檐,看上去与内宫别无二致。 只是那弥漫在院落中的浓重药味,不时从宫室中传出的咳嗽呻吟声,都让朱桢十分不安。 “我母妃她,没事吧?”楚王殿下涩声问道。 “娘娘当然没事,只是她……”牛尚宫指了指最里头那个小院,欲言又止道:“唉,娘娘就在里头,殿下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朱桢的心,登时像被攥住了一样,不知道母妃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难道她疯了?傻了?还是被下人们霸凌了?不会在被逼着刷马桶吧? 那些宫斗剧中,女主被打入冷宫后的悲惨遭遇,在朱桢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那小院前,便听到里头有女人喧哗的声音。 “姐儿俩好啊!” “八匹马呀……” 好像是在行酒令。 朱桢不禁怒火中烧,这些人太放肆了!母妃只不过是被打入冷宫,又没被废,还是千岁娘娘!她们怎么敢如此嚣张,天还没黑就在她眼前酗酒开了? 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一定要狠狠收拾她们,给母妃出气! 他猛地推开门,准备怒斥这些欺主的刁奴! 然后他嘴巴像被塞了个鸡蛋,发不出声还张的老大。 楚王殿下整个人都傻了…… 他想过很多种母子相会时的场面,有抱头痛哭的,有肝肠寸断的……甚至连母妃被人欺凌时,自己该如何发飙都设想过。 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面—— 只见打扫干净的天井里,点着烧得通红的炭炉,炉子上烤着吃食,烫着黄酒。 几个穿着宫装的女人围炉而坐,正在喝酒划拳。 这都没什么,方才听动静他就想象到这场面了。 但问题是,打横坐在正位上的那个大美人儿,正是他那‘在冷宫中受尽苦楚’的母妃。 只见充妃娘娘裙摆撩得老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拇指食指前伸,像是比了个八。 “五魁首啊……”充妃娘娘一边喊着酒令,一边循声望去,登时也僵住了。 和她划拳的女官动作差不多,只是右手比她多出了个中指。 “六六六啊!哈哈我赢了,娘娘你喝……” 却见娘娘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张醉态可掬的脸上,满是大写的尴尬。 “儿,儿子……”但旋即,充妃娘娘又激动起来。 “母妃,我来接你了。”朱桢强迫自己忽略掉那满地的鸡鸭骨头,瓜皮果核,找回那份重逢的激动。 陪着充妃喝酒的几个女官也如梦方醒,赶紧给楚王殿下磕头,然后灰溜溜退出去,还给关上了院门。 “桢儿,你怎么跑来了?”胡充妃激动的起身上前,身子却一趔趄。 “母妃,你醉了?”朱桢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堪堪扶住她。 “不是,蹲太久,脚麻了。”胡充妃讪讪一笑,但她线条粗的很,旋即将尴尬抛到脑后,紧紧抱住儿子,在他胖嘟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我的宝贝儿子,可想死娘了。呜呜,娘想你想的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啊……” 她满嘴酒气,朱桢躲又躲不开,差点哕了。 结果可能因为过于激动,充妃娘娘把头一偏,自己先哕了。 朱桢一边给她拍背,一边仰天长叹。 夭寿呀,怎么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娘啊! 第十九章 请姐姐回宫 还好门外一直听着动静,那几个陪娘娘喝酒的女官赶紧进来,手麻脚利的帮充妃娘娘收拾好残局,还把地面也擦干净了。 一个朱桢感觉很面熟的高大女官,又端来了醒酒的酸笋汤。 充妃娘娘哕了之后,人却舒服多了。接过大海碗,顿顿顿,一口气干了。 “舒服!”充妃反手一抹嘴,眉目舒展的宣布道:“老娘又活过来了!” 那匪气十足的样子,跟端庄娴雅的皇妃形象,也就差了区区十万八千里吧。 这时,那牛司正凑趣的宣布了,娘娘重获自由,马上要回宫的喜讯。 众内安乐堂女官登时一片欢呼,也有人伤感说:“就是往后没法再跟娘娘喝酒了。” “唉……”胡充妃也是一阵黯然,转头对朱桢道:“宝贝儿子,等回宫娘再好好疼你。我先跟姐妹们道个别。” 又吩咐那虎背熊腰大高个的女官道:“苗尚宫,去把堂里的人都请来,让她们想想,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让她们尽管说,过了这村没这店。” “好嘞!”那苗尚宫粗着嗓子应道,便迈着重重的脚步出去了。 这时,太子也领着燕王和那个谁进来,给充妃娘娘请安。 充妃虽然有些不拘小节,对太子却十分尊敬,行礼说:“多谢殿下照拂。” “都是应该的,娘娘太见外了,恁在这儿没受什么委屈吧?”朱标恭声问道。 “谁敢欺负老……呃,我的意思是,都是多年的老姐妹,大家关系好着呢。”胡充妃讪讪一笑,见苗尚宫已经带着人进来,便对几个皇子道: “你们哥们儿先在这儿烤烤火,我到里头跟她们道个别。” “娘娘请便。” …… 充妃和人进去屋里说话,朱标兄弟几个便围着炉子坐下。 炉子上换了新的铜盘,上头烤着桂圆、栗子、橘子、糍粑,还有些鱼干、腊肉之类的荤腥,品种很是丰富,正好当晚膳用了。 朱棣张罗着翻烤吃食,朱标亲手给弟弟们剥栗子桂圆。 朱桢负责趁热吃……大哥四哥放他碗里一样,他就吃一样。 “这内安乐堂的人,充妃娘娘都认识吗?”朱棣一边忙活着,一边朝房中努努嘴,里头不时传出不舍的抽泣声。 “都认识不可能,但大部分都认识吧。这内安乐堂里不只有获罪宫人,还是安置年老、患病宫人之处。”朱标细心的将板栗内里的薄皮撕净,才搁在朱桢的碗里。 “这些人基本都是当初吴王府、国公府的旧人。当时后宅人少,比现在更像一大家子,娘娘又是个一视同仁的热心肠……” 说着,他瞥一眼腮帮子鼓鼓,做咀嚼状的朱桢道:“再说横竖要等定妃娘娘来,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呃……”朱桢差点没噎着。 第15节 “啥,定妃还要来?”朱棣大惊小怪道:“怎么可能?” “那就要问老六了。”朱标擦擦手,给朱桢倒杯茶道:“路上看见汪德发进了长阳宫,总不会是替你去道谢的吧。” “那多没礼貌,俺得亲自登门道谢。”朱桢灌了口茶,长舒口气。 “那他是……卧槽,真去请定妃来了?”朱棣震惊一百年。 “不然嘞,我母妃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多没面子?”朱桢粗眉耸动,尤嫌不足道:“按说父皇来一趟最好,可咱也知道那不现实。” “你小子口气真够大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定妃娘娘能来,就再好不过了。”朱标笑骂一声,给他擦了擦嘴角。 “这也是你哭求来的?”朱棣感觉自己少看了几集。 “那可不,都哭哑嗓子了。”朱桢清清嗓子,一脸认真道:“还好娘娘心软,看不得孩子哭,勉为其难答应了。” “瞎说,那女人能心软?你哭哑巴了都没用。”朱棣却大摇其头,这不符合他的认知。“不会是你小子一厢情愿,或者是听岔了吧?我还是不信她能来……”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响起汪公公那高亢的通传声: “定妃娘娘驾到……” “还真来了?”朱棣嘴巴张得老圆。 “这么快?”连太子哥哥都吃了一惊,他看一眼人畜无害的老六,轻声道:“看来还真是提前说好的。” “那可不,俺还能吹牛不成?”朱桢一脸无辜。 “行,老六好样的。”朱标玩味一笑,掏出帕子擦拭手指。 “你小子,肯定有事儿瞒着哥哥们。”朱棣箍住朱桢脖子,扯着他肉嘟嘟的腮帮子。“还不老实交代!” “俺去跟母妃说一声。”朱桢挣脱了四哥的魔掌,颠儿颠儿的跑进屋去。 “你别跑……”朱棣还要捉他,却被大哥拦住。拉着四弟的手臂,太子就势潇洒起身道:“迎一迎定妃娘娘去吧。” “我懒得……”朱棣下意识要拒绝,旋即又笑道:“也好,看戏去。” “你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朱标拢着袖子指了指他,自个眉间却泛起笑意,似乎也有此心。 …… 达定妃的确来了,这是和老六谈好的条件。 但仪仗到了内安乐堂门口,她却没了动静。 汪德发那一声通禀,也没把她从凤轿上逼下来。 “你家娘娘怎么不进去啊。”汪德发问侯立谢。 “我家娘娘千金之躯,岂能进这等晦气去处?”侯立谢瞟他一眼,没好气道:“在这儿等着你家娘娘出来,还不够给面子吗?” “侯立谢,你该掌嘴!”汪德发气得直跺脚,伸着兰花指骂道:“可不光我家娘娘,太子殿下和几位王爷都在里头呢,你敢说里头晦气?!” “就是啊,莫非我们现在满身晦气喽?”朱棣不悦的声音响起,太子和某人的身影也出现在内安乐堂门口。 “哎呦,殿下恕罪!”侯立谢赶紧麻溜的跪下磕头道:“老奴失言了,老奴没想到太子爷、燕王殿下也来了!” “你确实该掌嘴!”朱棣哼一声。 “哎……”侯立谢自认倒霉,正待举手给自己俩大比兜。 却听身边响起‘哒’地一声脆响,那是定妃娘娘踏了下轿板。 宫女赶紧掀开轿帘,扶着娘娘款款走下轿来。 “拜见娘娘。”太子带着俩弟弟,行礼如仪。 “拜见太子殿下,二位殿下万福。”定妃娘娘客气的福一福,瞪一眼还在那举手待扇的侯立谢道:“还不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现眼!” 侯立谢如蒙大赦,磕头后退,狼狈撤走。 “本宫的人本宫自会教训,不劳燕王殿下费神。”达定妃又朝燕王笑道。 除了太子她不敢惹,别的皇子她还真不怵。 “……”燕王撇撇嘴。暗道这老娘们果然还是凶横依旧,也不知老六是怎么拿捏住她的。 朱标摆下手,让燕王退后,明知故问道:“我们是来陪老六接充妃娘娘回宫的,不知定妃娘娘来此有何贵干?” “哦,我也是来接胡姊姊回宫的。”达定妃维持着第一美人的笑靥道:“怎么说也是姊妹一场,还能一直闹别扭不成?” “娘娘真是胸怀宽广。”朱标赞一声,问道:“那怎么不进去啊?” “呵呵,估计也快出来了,在这里等就好。”达定妃尬笑道。 “也好,那我们就陪着娘娘一起等。”朱标点点头,一如既往的讲文明懂礼貌。 长夜漫漫、无聊至极,有乐子看总是好的。 第二十章 大度能容达定妃 内安乐堂,小院正房。 充妃娘娘正在与老姊妹们一一道别。 宫里的规矩冰冷无情,她也没能力改变什么,今日一别,怕就是永别了。 只能问问她们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比如缺衣少药啊、给家里人带话啊、抑或是有什么东西要捎出去、带进来之类……她都让那苗尚宫一一记下来,回头尽力照办。 虽然宫人们一个个感激涕零,没口子称赞娘娘真乃观音转世,充妃娘娘却为自己帮不上多大忙,难过的直抹泪。 这份细腻跟之前那个粗线条的女酒鬼,简直判若两人。 这时,牛司正走进来,小声禀报道:“娘娘,定妃娘娘来接恁了。” “她竟来了?”胡充妃一愣,用袖子擦擦泪道:“在哪儿呢?” “在安乐堂门外。” “让她等着就是,没看我母妃还没忙完吗?”一直默默陪在一旁的朱桢,突然开腔了。 “哎哎……”牛司正含混应着,两眼却看向胡充妃。 显然,朱桢虽是堂堂亲王,但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 “没听到楚王的旨意吗?”胡充妃登时不高兴了,一挥手道:“就这么去传话!” “唉,是。”牛司正灰溜溜出去了。 “果然还是有个儿子好!”胡充妃狠狠亲了口朱桢的小脸,便转头继续忙着道别。 …… “什么,让本宫等着?”大门外,听了牛司正的传话,达定妃鼻子都要气歪了。 要不是太子殿下还在,她估计会丢下几句狠话,掉头就走。 但太子殿下面前,她得保持自己高贵娴雅的形象……太子虽然没法帮她当上贵妃,但只要一句话,就能毁了她的贵妃梦。 “没事了,你去吧。”她强压下怒气,艰难挤出笑容道:“来都来了,等一等又何妨。” “娘娘,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换了我……”朱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你闭嘴。”朱标瞪他一眼,一脸敬佩的称赞定妃道:“娘娘真如《尚书》所云,有容,德乃大。” “太子爷真会说话,”见自己的忍耐立竿见影,达定妃顿时多云转晴,大度表示道:“充妃姐姐受了这么久委屈,心里肯定有怨气,本宫等一等她又何妨,就是进去请她出来也没问题。” “娘娘真是胸怀宽广啊!”朱标和两个弟弟异口同声,然后一起侧身伸手道:“请!” “呃……”达定妃没法告诉他们,我只是随口说说。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吧。”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虽然他一贯的温良恭谦,但对宫里的诸事原委,还有谁好谁坏,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碍于身份,他一直不能评论,更不便插手。可有挤兑一下对方的机会,太子殿下还是不会错过的。 …… 那厢间,来回窜到满头大汗的牛司正,又赶紧禀报充妃母子,定妃娘娘已经到屋外了。 胡充妃这边还剩最后几个宫人,朱桢便道:“娘你先忙着,我去迎一迎定妃娘娘。” 说完,不待胡充妃点头,他便蹦蹦跶跶出去了。 怕儿子吃亏,胡充妃朝那女门神递个眼色,苗尚宫赶紧跟了出去。 到了门外,便见楚王殿下规规矩矩朝定妃娘娘行礼。 达定妃看到这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面上还得保持优雅道: “殿下,你母妃怎么还不出来?” “我母妃不肯出来呢,说洗不清身上的冤屈,就没脸回去了。”朱桢两条粗眉抖动,泪眼汪汪道:“娘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他身后苗尚宫闻言大急,心说殿下怎么胡说八道啊!不知道你娘做梦都想出去吗? 苗尚宫刚要开口,却见一旁的汪德发,朝自己递了个妩媚的白眼。她立马硬生生咽下了话头。 果然,达定妃并未像她想的那样出言讥讽,反而一脸慈爱的上前,弯腰给殿下擦了擦泪。 “你不要太过分!”定妃娘娘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你可以不照办,我们的约定不作数就是了。”朱桢也是一脸纯真,还是童声呢。 “老娘可没答应,当着太子的面,给你娘端茶道歉!”达定妃却恨不得撕了他的脸。暗骂道,明明是修炼千年的吃人小鬼,装什么白白嫩嫩的人参娃娃! “可你也没说,不能当着太子的面啊?”朱桢粗眉一挑,甜甜笑道:“反正我娘已经可以回宫了,我们这波肯定不亏。至于娘娘和老七亏不亏,那就看父皇心情了。” “恁娘了个……”达定妃愣是气得大了个罩杯,要不是太子在旁看着,她非得活撕了这小子不可。 “娘娘恁想,是不是这个理。这时候毁约太亏了吧?”朱桢循循善诱道:“七十二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了吗?来都来了,快进去吧……” 说着他朝汪德发招下手道:“老汪,娘娘让你准备的家伙什儿呢。” “哎哎,准备好了。”都看傻了的汪德发,如梦方醒,赶紧端着个朱漆托盘上前。 看着那托盘上的茶盏,朱标几个也是目瞪口呆,这也能忍? 却见定妃娘娘居然伸手接了过来。太子等人的下巴掉了一地,这还是那个横行霸道、没理也要搅三分的妖艳贱货吗? ‘为了当上贵妃,拼到这个地步吗?’这是朱标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了。 “娘娘,真不用做到这份上。”朱桢假假客气一下。 第16节 “闪开,不要影响的本宫的诚意。”达定妃端着茶盘、咬碎银牙,还得强颜欢笑。 奶奶的,又被那小子拿捏…… …… 屋里头,胡充妃正好结束了话别,便看见达定妃端着茶盘进来了。 一时间,她也惊呆了,使劲揉了揉眼道:“我醒酒了,不是吗?” “娘娘,恁没看错,定妃娘娘给恁端茶来了。”汪德发忙道。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胡充妃狐疑的看着达定妃,还是那个讨人厌的妖艳贱货,没有一丝丝改变。 达定妃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把茶盘往她面前一递,闷声道:“姊姊,那晚上我也有错……” “咳咳!”却听身后响起个十岁孩子的咳嗽声。 达定妃登时如芒在背,只好咬牙改口道:“不,其实错主要在我,我明知道你喝多了,还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换谁都会生气的……” “其实你说我什么都不要紧。”胡充妃冷眼看着达定妃,缓缓说道: “但你不能那么说我儿子!你要是再敢说一次,我还会照抽不误!” 第二十一章 娘娘戒酒了 “但你不能那么说我儿子!你要是再敢说一次,我还会照抽不误!”充妃娘娘掷地有声的话音绕梁不绝。 朱标几个还好,朱棣却眼泪都快下来了,真羡慕死老六了,有个这么爷们儿的娘…… 就在众人都以为,达定妃这下终于没法忍时,她却苦笑一下道:“放心,我以后打死不会再说你儿子痴痴傻傻,将来肯定没出息,是陛下最不喜欢的一个皇子了……” 楚王殿下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原先真有这么惨吗? ‘她是不是在骂老六啊……’燕王小声嘀咕道。 “看表情不像……”太子摇摇头。 虽然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终归是表了态,充妃娘娘又不是个较真的人,终于接过了茶盏,象征性的呷一口。 定妃娘娘长舒口气,这噩梦般的经历,总算是结束了。 她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借口宫门快关了,迫不及待走人,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戌正时刻的梆子声已经敲响,宫门确实快关了,充妃娘娘也在众人簇拥下,离开了居住近俩月的小院。 来到前院准备离去时,却见天井里黑压压跪了一地,是内安乐堂的女官和宫人们。 胡充妃不忍多看,朝众人深施一礼,便在那苗尚宫的搀扶下出了大门。 内安乐堂的大门缓缓关上,里头众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清晰传了出来: “娘娘保重啊,再别回来了……” 她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虽然在里面时,也可以看到同样的夜空,但今晚的月儿似乎分外明亮呢。 轻轻拭去泪水,充妃朝太子殿下和燕王、吴王福了一福。 “这段时间,桢儿全靠太子爷、两位殿下照顾周全,大恩不言谢,请先受我一拜。” “娘娘万万使不得。”太子三人赶紧闪身避开,吴王更是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不为别的,就为充妃娘娘眼里有自己…… 朱标忙对充妃道:“恁是我们的妃母,老六是我们的亲弟,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再道谢就太生分了。” “是啊娘娘,为自己的弟弟,俺连命都能豁出去,说那些有的没的,就太没意思了。”朱棣也揽着朱桢的脖子,亲热的捏着他的腮帮子。“老六,你会不会为救大哥、四哥拼命啊?” “嗯嗯,会的。”朱桢使劲点头,挣脱朱棣的魔掌道:“还有五哥。” “好弟弟,哥哥也愿意……”朱橚眼泪刷得下来了,老六不光眼里有自己,心里也有自己。 见他们兄弟相亲相爱,充妃娘娘欣慰万分,也一个劲儿的抹泪。 这时,梆子声再度响起,玄武门马上就要关了。 众人也只好先说到这儿,请娘娘赶紧上凤轿,速速回宫。 起轿后,充妃娘娘掀开轿帘,对三位殿下道:“改日到万安宫吃饭,我亲自下厨。” 三位殿下一口答应,这么多年了,还没吃过娘娘做的饭呢。 汪公公和那苗尚宫却面色一变,似乎勾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 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宫门关闭前,进了玄武门。 这时宫内开始宵禁,众人便不再废话,分头回家。 太子回春和宫,也就是东宫。 燕王二人回东五所……那里是皇子十二岁以后,大婚以前居住的地方。 朱桢自然跟着母妃回了万安宫。 万安宫内,今晚宫人们一个没走,齐刷刷等着娘娘回来。 所有人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全都守在万安门内、翘首以待,生怕错过了迎接娘娘那一刻。 “来了来了!”扒着门缝的小火者尖声报喜。 “快开门!”沐香忙吩咐一声,几个身强力壮的火者,赶紧将厚重的宫门缓缓敞开。 又有宫人将火盆放在门口,让凤轿从上头越过,去去晦气。 要不是夜里严禁喧哗,她们还想吹吹打打放爆仗庆祝呢。 待到凤轿在万安宫中落下,充妃娘娘下得轿来,众宫人齐刷刷跪地相迎,喜极而泣道: “恭迎娘娘回宫!娘娘祥瑞所在,否极泰来!” “你们也都受苦了。”胡充妃今日不知第几次红了眼圈,亲手扶起跪在面前的沐香,对众人一挥手道:“小的们,都快起来吧!” 众宫人起身后,便把娘娘围了个里外三层,叽叽喳喳的诉说着对她的思念…… 虽然楚王殿下近来的壮举,让她们很是欣慰了。可娘娘才是这万安宫的主人,她在,大家才有依靠。 总不能老是指望个十岁的孩子吧? 这场面让朱桢很是无聊,明明都是自己的功劳,锦衣夜行果然不爽啊……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跟母妃说一声:“娘,俺困了。” “乖儿子别急啊,还没吃晚饭呢。”充妃忙招呼儿子道:“马上就开席了。” 宫人们自然要给娘娘设宴接风的。 “早前跟哥哥吃过了。”朱桢摇摇头道:“俺要睡觉。” “好吧,你饿了随时跟沐香说。”见他很坚决,充妃也不勉强他。 “嗯。”朱桢应一声,沐香便拉着他的手往西稍间走。 走出几步,朱桢脆生生问沐香道:“沐香沐香,我母妃是要喝几杯庆祝庆祝?” “这……”沐香知道这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充妃娘娘尴尬一笑,咬牙道:“娘今儿戒酒了。” 朱桢满意的回了暖阁,沐香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信心不足哩。 胡充妃目送儿子进去,既欣慰且郁闷道:“哎呀,儿子长大了,要管着他娘了。” 一旁的汪德发用帕子擦擦眼角道:“娘娘有所不知,恁这回能平安回来,多亏了殿下啊。” 他便将朱桢落水被救起后,忽然一夜长大,竟然跑去长阳宫跟达定妃谈判,而且还谈赢了的神奇经历,一五一十讲给娘娘。 听说儿子遭了这么大罪,受了这么大委屈,充妃娘娘不禁万分自责,觉得自己这个当娘的,实在太不称职,太不靠谱了。 “娘娘,殿下真是大变样了。”那苗尚宫也咋舌道:“这才俩月不见,俺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没听老汪说吗?摊上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娘,我儿一夜长大了。”充妃心疼的直抹泪道:“只是我宁肯他还跟原先那样啥都不懂,也不愿他遭这么大罪。” “不管怎么说,娘娘可不能那么冲动了。”汪德发趁机劝谏道:“至少不能再动手了,这一动手,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你放心,我那是吓唬吓唬定妃的,下回我可不这么虎了。”充妃娘娘赶紧再次保证。 苗尚宫和汪公公却暗暗道,如果要给这份保证加一个期限,我们希望是……三天? 第二十二章 女医官 西稍间,暖阁内。 朱桢在沐香的侍奉下洗白白,舒舒服服躺在软绵绵的大床上。 之前的床褥他嫌硬,沐香便换成数床新晒的棉被来铺床,躺上去终于有了他一直追求的陷入感。 “沐香,这棉被怎么晒的,好几天了还这么蓬松?”朱桢好奇问道。 “天天晒就是了。”沐香掩口轻笑,殿下自从落水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在很多地方不讲究了,却又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莫名其妙的讲究呢。 “这么麻烦啊?” “不麻烦,这就是婢子的活计。”沐香甜甜一笑,然后她正身、肃立,双手抱拳,右手压左手,垂首躬身、屈膝下视,行了个一本正经的万福礼。 “你这是弄啥?”朱桢摸不着头脑。 “婢子恭喜殿下大功告成呀。”沐香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钦佩道:“别人不知道,婢子还不知道,娘娘这次能回来,都是殿下的功劳吗?” “嘿嘿,也对,你也是同谋。”朱桢顿时来了精神,鲤鱼打挺坐起来,终于可以开始吹牛道:“可惜你是没看到啊,那女人给我母妃端茶道歉的场面,那叫一个过瘾呀……” “真是太可惜了呢。”沐香惋惜的叹息。 “没事没事,你问我呀?”楚王殿下便眉飞色舞道。 “是什么场面呢?”沐香也很配合。 “我讲给你听哈……”朱桢便夸夸其谈起来。 第17节 沐香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一边又伺候他吃了碗水点心做宵夜。 小胖子这下感觉舒坦多了,虽说是饱暖思那啥……但他还是个孩子,没那方面的想法,反而想起了内安乐堂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沐香,之前你说,进了内安乐堂就出不来,那为啥我娘身边那个,那个……”朱桢连说带比划道:“能出来呢?” “殿下是说我们苗尚宫啊?她是自愿跟着娘娘进去的。娘娘出来,她自然也跟着回来了。”沐香一脸钦佩道:“苗姑姑看着凶巴巴的,可人是一顶一的好!” “原来如此。”朱桢恍然,心说怪不得母妃能在冷宫里,过得那么舒坦。有这么个膀大腰圆的女保镖跟着,谁敢欺负她? “那么其他人呢?就在里头一辈子不能出来了?”他问回正题道。 “这也没办法的,以往宫里闹过好几回瘟疫,几位娘娘,还有殿下九弟赵王,都是这么薨的。”沐香解释道: “所以后来就有了规矩,太监病重就送往外安乐堂。女官和宫女病重,则送往内安乐堂。要是能撑过去,活下来,便发往宫外的浣衣局,反正不能再回来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朱桢不解道:“难道生了病就送去安乐堂,那宫里还能剩几个人?” “当然不是都送去,小病小灾能扛过去的,也就扛过去了。”沐香有些自伤的小声道: “病得厉害的,才会被送去。” “这不是扯淡吗?大部分病是不传染的。”朱桢愈发费解道:“难道御医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御医是给殿下和娘娘们看病的,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有那等福气?”沐香幽幽一叹道。 “御医不能给你们看病?” “不能,这是规矩。因为宫禁森严,非有召见,任何人不得入内廷。只有给娘娘看病时,太医才能奉旨入宫。嫔妃之下的女官和宫人病了,是不准唤医入内的,只能‘说证取药。’” “说症取药?”朱桢不明白了。 “就是由御药房的公公们,将病人症状转告太医院,然后御医开方子送入,御药房再照方抓药。”沐香解释道: “这还是有面子的女官和大宫女才能享受到的待遇,等闲宫人若不使钱,谁给你忙活?” “那御药房的太监会看病吗?” “皇上不许宦官识字,他们说自己连医书都看不懂……”沐香幽幽道: “殿下恁想,太医不望闻问切,能诊对病症吗?御药房的人也知道这点,所以三副药不见效,就把病人直接送去内安乐堂不管了……” 朱桢不禁咋舌道:“这都是什么破规矩?” “殿下,可不敢乱说。这规矩是皇上定的。”沐香吓得小脸煞白。 “这样啊,睡了睡了。”朱桢果然就怂了。 …… 第二天一早,哥哥们依然来叫朱桢上学,但不再进去万安宫里了。 因为娘娘回宫了,未经传召,哥哥们是不能擅入的。 充妃娘娘昨晚到下半夜才散席就寝,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呢…… 好在有恪尽职守的沐香和汪公公,才没让哥哥们等多久。 上学路上,朱桢向大哥求证昨晚沐香说的话。 “不错,是有‘宫嫔以下遇有病,虽医者不得入宫中,以其证取药’的规定。”朱标点点头道: “这是父皇鉴于元末之君,不能严宫闱之政,后妃宫人私通外臣……”其实元朝后宫玩得花着呢,但太子不能跟个孩子细说,便含糊道: “结果礼法荡然,以至于亡。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父皇宫禁尤严。有时也难免矫枉过正……” “矫枉过正……”朱棣低声重复一遍,微不可闻道:“不近人情。” 朱标却是听见了,却没有像一般的太子那样,呵斥四弟放肆,而是理解的拍了拍燕王的肩膀,叹口气道: “父皇圣明无比,可国朝初定,这九州万方要他老人家操心的事情太多太多,难免会有不太如人意的地方。我们做儿臣的,抱怨完了,还得想办法帮父皇查漏补缺。” “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朱棣点点头,眉间阴郁消散。 他虽然处在叛逆期,但大哥依然能让他心平气和下来。 “大哥说帮父皇查漏补缺,我想起母妃昨天有个说法……”朱桢这才接着道: “她说,自己在内安乐堂,看到很多宫人生了病得不到医治;还有很多宫人因为误诊,被送了进去,十分悲惨。” “嗯,充妃娘娘有何高见?”太子点点头问道。 “她说,既然宫里从民间选拔女官负责后宫事务,为什么不能选一些女大夫,作为女医官入宫当差呢?”朱桢模仿着他娘的语气,好似鹦鹉学舌。 “呃……”太子眼前一亮,不由击节道:“这样好,既不用破坏规矩,又能给她们看病,这不就简简单单两难自解了吗?” “老六,你母妃真厉害!”朱棣激动的搂住了朱桢。 “充妃娘娘有颗菩萨心肠,真把宫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啊!”一直很安静的五哥,也大赞一句。 ‘阿嚏!’万安宫,东暖阁,充妃娘娘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扯了扯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第二十三章 爸,我回来了! 日暮,武英殿。 召见完最后一位大臣,下午的工作结束,朱老板父子又照例拉起了家常。 “老六他娘回宫了?”朱元璋虎目微闭,享受着太子的挠痒。 “是,昨晚就回去了。” “她……没事儿吧?”朱元璋迟疑一下问道。 “还好。”朱标轻声道。 “她……还生朕的气?”朱元璋问完就有些害臊,瞪一眼心爱的长子道:“这话不许瞎传!” “遵旨。”朱标呵呵一笑道:“这种事,问儿子可问错了人。父皇干嘛不去问问本人?” “唉,其实咱也知道,当时的处罚是重了点儿。”朱老板只要一想到充妃发飙的场面,就感觉浑身皮痒。“加点劲儿……就她那个脾气,见了面能有个好?还是过一阵子吧。” 他辩解似的道:“再说孙贵妃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不好,咱也没心情哄人。” “贵妃娘娘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请医官全天值守了?”太子建议道。 “让男人留宿宫中,那不是胡闹吗?”朱元璋不悦道。 “儿臣说的是女大夫。”朱标忙解释道:“这还是充妃娘娘提出来的,她见到内安乐堂的宫人没法得到医治……” 便将朱桢的转述,转述给父皇,又补充道:“儿臣打听了一下,民间不乏精通医术的妇女,尤其是女病人的外科与妇科,基本上都是找女大夫看的。” “朝廷可以选拔其中佼佼者,愿意入宫为女官的自然再好不管,就是那些不愿意入宫的,也可以记入官册,以备召用嘛。” “唔,不错,是个好主意。”朱元璋寻思片刻,马上提笔写下上谕,搁笔后深感欣慰道:“老大你真长大了,虑事周全呀。” 说着他拍了拍儿子的手道:“以后就要这样,你爹想不周全的地方,你就尽管提醒,不必忌讳。” “是充妃娘娘提的。”朱标苦笑道:“儿子只是转达。” “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还不知道她?舞刀弄枪喝大酒在行,正事儿上哪有这么靠谱?”朱元璋摇头不信。 “这话是她亲口说的?” “是老六转述的。”朱标若有所思道。 “那傻小子,更不可能了。”朱元璋习惯性的摇头,顿一下,却又回头看着朱标道:“你最近好像夸了老六好几回,莫非那小子真开窍了?” “那可不。”朱标笑道:“不信父皇就亲自考校考校嘛。” “嗯,回头去大本堂,顺便瞧瞧他。”朱元璋道。 “还是单独去万安宫好一些吧。”太子劝道:“老六醒过来之后,爹你还没去看过他呢。” “你管老子闲事儿?”朱元璋瞥他一眼。 “爹,恁刚说不必忌讳的。”朱标苦笑道:“这翻脸咋比翻书还快?” “唉,咱不是对不住那娘俩,没脸去吗?”朱元璋讪讪道。 朱标便眼皮上拉、嘴角下弯,摆出个欠揍的表情,让父皇自行体会。 看一眼大儿稍欠尊敬的样子,朱元璋举手投降道:“好好好,去去去。” 朱标便吩咐太监一声道:“传谕,今晚父皇去万安宫用膳。” “毬,咱说要去吃饭了么?”朱元璋彻底无语。 …… “什么,父皇要去万安宫?” 放学时,听了大哥带来的喜讯,楚王殿下差点惊喜的尿了裤子。 “哈哈,这还有假?”朱标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别害怕,父皇不考校你功课。” “那还好……”朱桢稍松了口气,目前在学习上,他还处在‘河里摸不到鱼——抓瞎’阶段。 “也不会训你的,放心回去吧。”朱标仔细的给他整理好襟领,又把他散出的一缕头发重新束好,再上下端详一番,没毛病了才放他离开。 回去的路上,朱桢故意绕了个远路,先把两个哥哥送回了东五所,再穿过御花园回去西六宫。 无非就是为了有多点时间,好想清楚,该怎么面对老朱? 他记得有人说过,人生所有的问题,都是关系的问题。想要活得好,就要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 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哪一头处理不好,都会出问题。所以人才会活得累,心累。 但生而为亲王,这些基本上都是别人的问题,需要他在意的人际关系就少多了。 仅是几个自家人而已。 这其中最重要的,毫无疑问,是与朱老板的关系。 父皇父皇,非但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皇帝。他的命运主宰者,庇佑他的保护神! 那么应该如何处理与朱老板的关系呢? 跪下一通舔?反正舔自己老子不丢人。 但那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一来,舔朱老板的人太多了,都舔等于都没舔,事倍功半。 二来,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自己原本很是痴憨,还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转弯太急的话,非但会闪到自己的腰,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第18节 因为据说朱老板能一眼看透人的肺腑,而且喜怒不定,还好上头。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少年的心底还有股好重的怨气…… …… 朱桢大概已经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 简单说,就是自己的意志可以决定自己的言行,但自己的意志又不可避免受到潜意识的影响,甚至驱动。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好比一个酒鬼要戒酒,不是想戒就能戒的,还得跟精神上对酒精的依赖作斗争。 咦,为什么要举酒鬼的例子? 朱桢的潜意识,是由两世的本我融合而成。在对朱老板的感情上,毫无疑问是由本来的少年占了主导。 那股子发自心底的怨气,让他也没法去尽情的谄媚朱老板…… “殿下,到家了。”汪德发的提醒声响起。 朱桢一抬头,万安门果然就在眼前了。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不管了,爱咋咋地吧! 自己还是个孩子,跟自己老子演个屁?难道朱老板还能把亲生儿子抱井里不成? 楚王殿下的心儿,终于定了下来。 万安宫内外,今日戒备格外森严,还多了很多生面孔。 但楚王殿下看都不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来到了万安殿前。 一个穿着蟒衣的老太监笑着迎上来,伸手想要拉住他,刚要开口说话。 朱桢却先大喊一声道:“我回来了!饿死我……” 说着伸手推开了殿门,老太监硬是没拦住。 然后,他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传奇的乞丐君王,伟大的万古一帝,无敌的蒙元终结者,无情的贪官克星,可怕的秩序狂魔,权威不容任何人挑战的父皇陛下…… 居然被母妃骑在腰间,按住脖子,压在地上,做武松打虎状…… 这是什么鬼?! 第二十四章 眼睛是会骗人的 倒回半个时辰前。 尽管有些怵头,但朱老板出口成宪,岂能反悔?还是依言驾临了万安宫。 万安宫里,胡充妃正在张罗各式美食,乳饼、奶皮、酥糕、酥方……一块块整齐码好,又一碟碟摆好,等朱桢回来享用。 昨晚回来冷落了儿子,今早又睡过了头,让当娘的好生过意不去,便用这种方式聊表歉意。 谁知朱老板却捷足先登了。 让跪迎的胡充妃平身后,朱元璋走到桌旁,看着这么多好吃的十分高兴:“你咋知道咱饿了?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不错不错,心里有咱。” 说着捻起了一块雪花酥方,就要送到嘴里。 “不是,我是给我儿子准备的。”胡充妃紧一紧发间的凤钗,实话实说道。 “呃……”朱元璋的手悬在半空,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你骂咱?” “臣妾怎么敢啊?还在冷宫里没待够吗?”胡充妃话虽软,语气却硬邦邦的。 “你这张嘴呀。”朱元璋自知理亏,今天脾气格外的好。 他指了指胡充妃,刚要说下去,捏在指间的酥方却掉了。 朱老板赶紧用另一手去接,结果还是没接住,掉在了地上…… 他很自然的弯腰捡起来,吹了吹,便把那酥方送到嘴里。 “掉地上了还吃……”胡充妃跺脚,把一盘子酥方推给他道:“有的是呢。都当皇上了,怎么还这么不讲究……” “什么时候也不能瞎讲究啊。这一小块比个大馍可贵多了。”朱元璋理所当然道:“咱哪天掉到地上吃食不捡了,那就跟那些昏君一路货色了。” “是是,皇上圣明。”胡充妃敷衍道。暗暗吐槽道,你一个劲儿扩充后宫的时候,就不怕跟昏君一路货色了。 见胡充妃刚有点回暖,又不冷不热了,朱元璋知道她有怨气。 他先吃了几块点心灌一杯茶充一充饥,然后叹了口气道:“你跟了我十多年,还不知道咱是啥样的人?这狗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难免过火,别往心里去哈。” “不敢……”胡充妃红了眼圈,把头偏向一边。 她虽然豁达大度,却依然难以原谅皇帝的无情。 胡充妃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被打入冷宫后,那种失去一切、天塌地陷,以为再也见不到儿子的绝望。 再强大的女人,也能被那种绝望摧毁…… 幸好有酒有肉有朋友,才能帮她撑到云开月明之时。 “是有点过火了!”朱元璋点点头,给事件定了性。然后走到胡充妃面前,搓手讪笑道: “但那不是因为你马姐姐不在,咱头一回处理后宫的事情,难免拿捏不好分寸吗?” “要不咱喝两盅?把这茬揭过去?”朱老板提议道。 “我戒酒了。”胡充妃轻哼一声。 “唉,其实咱当时是想让你冷静冷静,等皇后回来再让她处分的……”朱元璋只好出绝招了。说着,他自然而然握住了胡充妃的手。 “结果一上头,就说成让你去内安乐堂了。这事后咱也后悔,可君无戏言,也没法马上自己打自己的脸。” “皇上没必要跟我这种黄脸婆解释。”胡充妃想抽手,可被他温暖有力的大手握着,身子竟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 “别瞎说,你那是小麦色,年轻时就这色儿。”朱元璋哪能让她把手抽回去,紧紧握住,一脸缅怀道: “咱还记得那是龙凤九年,率军驰援安丰途中,第一次遇见你的情形。那时你铁甲红裙、白马银枪,英姿飒爽拦在咱的军前,真他娘的够劲啊!” “还不是螳臂当车,被你一下就俘虏了?”胡充妃俏面绯红,似乎也陷入了回忆道:“当时只道你是无敌天下盖世英雄,结果让你花言巧语就骗上了床……” 按正常的套路,她应该是面色更红了,然后秋波流转,嘤咛一声,化作春泥软在朱老板怀中。 可那就不是生而要强的胡充妃了——或许是被勾起了当年英姿飒爽女将军的回忆,她忽然银牙一咬,竟恢复了力气道:“另外,我现在也一样够劲!” “哈哈,那你就解了咱这招‘金丝缠腕’!”哪知朱元璋早有防备,双手合力向下扣压胡充妃的手腕。 “解就解!”胡充妃说着,猛地左腿前屈,右臂屈肘上提,转眼便解脱了朱老板的缠腕动作,微微得意道: “你要不是皇帝,我早把你擒下了!” “那你来呀,朕赦你无罪……”朱元璋哈哈一笑,自信满满。 “这是你说的!”胡充妃等的就是这句话,说着她便左手按于皇帝肘部,右手用力向外拧转他的右臂向后拉,竟欲反剪皇帝的手臂。 但朱元璋可是起自行伍,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打斗经验炉火纯青,岂能被她轻易制服? “哈哈,没用的!当年咱能擒你一丈红胡三娘一次,现在就能再擒你一次!”他大笑着使出一招‘倒抓犁把’,顺势向后仰坐,右腿屈膝蹬向胡充妃腹部,化解被擒拿的危险。 “那可未必,色是刮骨刀,你还以为自己是十二年前吗?” 胡充妃武功娴熟,立马见招拆招,左膝前顶,别在皇帝的膝窝上,朱老板登时收腿…… “酒是穿肠药,你也好不到哪去!” 两个好胜心极强的家伙,就这样一边斗嘴,一边见招拆招,热火朝天的切磋起来。 但朱元璋快五十的人了,虽然精力过人,但体力大不如前。总之百招之后,朱老板一着不慎,就被胡充妃完成了降服。 但因为这种厮扑较量,是以一方双肩着地为负,所以朱老板趴在地上,却依然梗着脖子,坚持双肩离地。 而胡充妃为了让他双肩着地,所以按着皇帝的后背往地上压…… 正在此时,朱桢闯了进来的,正好目睹了这状若武松打虎的一幕。 …… 就很快,几乎是眨眼功夫,跟在后头的汪德发,就把楚王殿下抱了出来。 那位大内总管也赶紧关上了殿门,隔绝了殿内惊世骇俗的一幕。 然后朱桢就一直安静,像是小孩闯了祸一样。 大内总管吴公公不落忍,安慰他道:“殿下不必惊慌,都是老奴没守好门,与殿下无关。” “哦,啊……”朱桢这才回过神来,他确实很震惊,但一点没慌。 别人看到皇帝那有失体面的一幕,可能会害怕被灭口,但他不怕。 非但不怕,反而很兴奋。 原来朱老板还有这样人味十足的一面!原来他现在还是人,目前还没有蜕变成,名为‘皇帝’的非人生物…… 祛魅了,祛魅了! 只要是个人,就好办多了。 有了这个把柄,这下看他怎么跟自己摆架子! 第二十五章 攻守之势异也 一直等到殿内传来宣进声,那大内总管吴公公才推开殿门,放殿下入内。 “殿下,进去千万别乱讲话,尤其是刚才看到的……”操碎了心的汪德发,还在后头不放心的小声叮嘱。 朱桢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就一脸无辜的进去了。 殿内,已经恢复威仪的朱老板,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含笑看着第六子给自己磕头。 “哈哈哈,老六,快起来,让爹好好看看。”只是那爽朗的笑声中,似乎带着一丢丢心虚的的颤音。 朱桢爬起来,依言向前几步。 朱元璋端详他一番,又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他的屁股、肚子和下巴。 第19节 “唔,又胖了。” 朱桢一听就不乐意了,胖怎么滴了吧?吃你家粮食了。好吧,就是吃你家粮食了…… 胡充妃忙从旁解释道:“这不是贴秋膘,好过冬吗。等开春就会瘦下来的。” “唔,也好,那就开春好好给他减减肥。”朱老板似乎对胖子成见不小。“朕的儿子,不能跟刘财主家的傻儿子似的。” ‘估计恁当年,没少被刘财主家的傻儿子欺负。’朱桢暗暗吐槽。完事儿又吐槽自己一句,奶奶的,本王怎么成了吐槽役? “当初老四就他这么大,朕让他和几个哥哥都穿麻鞋、裹缠腿,跟普通士兵一起到城外行军,哪有一个长这么胖?”朱元璋说着不怀好意的瞥一眼朱桢。“你也得练练了,老六。” 朱桢一阵汗毛直竖,陛下报复心这么强的吗?不就是撞破了你上演‘武松打虎’的一幕吗? 虽然恁演的是老虎…… “皇上这话说的,老六能跟老四他们比吗?”胡充妃立马护犊子道:“老二、老四他们那会儿,是在军营里光着屁股长大的。老六是在宫里养大的,从小身子骨就弱,你拉出去行军是要他小命吗?” 朱桢忙配合着使劲点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怎么狠得下心? “他这身子骨可不弱,就是缺练。”可惜朱元璋不是一般人,他目光炯炯的看着第六子,大声道:“知道咱为什么封你楚王吗?” 朱桢摇摇头,心说因为我楚楚可怜? “那是因为接到你出生的消息时,咱正好收到了攻克武昌的捷报。咱就说,等你长大了,就封为楚王吧!”提起双喜临门的那一天,朱元璋依然乐得合不拢嘴。 ‘说王不说吧,文明你我他……’朱桢也不知何故,一见到朱老板,便仿佛被触发了吐槽开关一般。根本停不下来。 难道这就是小胖子释放怨气的方式? “所以等你长大成人,要去替咱和你大哥镇守湖广。”朱元璋期待满满,掷地有声道:“这么着,就是豁上让你掉三层皮,咱也必须得把你锻炼成才,才能放心把这副重担交给你!” 朱桢还指望着母妃能继续替自己说话呢,谁知胡充妃却迟迟没做声。 抬头一看,只见她双手捧腮,俏面微红,眼里全是小星星,竟对着父皇发起了花痴。 ‘他还是从前那个豪气干云的盖世英雄,没有一丝丝的改变……’ 朱桢毫不怀疑,这时候要是朱老板打算把自己论斤买了,母妃能帮忙捆住自己好过秤…… 哎,儿臣正欲死战,母妃为何先降呢? 没了母妃撑腰,朱桢愈发没了气焰,只能老老实实任由朱元璋揉捏。 …… 直到朱老板感觉恢复了当爹的地位,才话锋一转,问朱桢道: “听说你给刘先生弄了个好东西,可以戴在脸上的叆叇镜?” “嗯。”朱桢憨憨的点点头。 “臭小子,有好东西不知道给你爹?”朱老板吃味道:“你和谁亲啊你?” ‘反正不跟你亲。’朱桢暗翻个白眼,一脸无辜道:“俺以为父皇用不着呢。” “咱耳聪目明,当然用不着了。”朱元璋骄傲的一扬下巴,又状若随意道: “不过老话说‘四十三过眼关、四十四眼长刺、花不花四十八’,你爹我今年四十七了,不得预备着点。” “哦。”朱桢点点头,也不打招呼,转身就跑进了西次间,不一会儿跑出来,把个檀木盒往朱元璋面前一搁。 “找了找,还有一副。” “哈哈哈,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父皇!”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便迫不及试戴起来。 “这是准备等母后回宫,送给她的。”朱桢却不惯着他。“父皇试试就放回去吧。” “呃,哈哈……”朱老板的笑声都透着尴尬。“不打紧,你母后的就是咱的。” 他便不搭理臭小子,把注意力放在这副新颖的眼镜上。一试之下,果然好用极了。 非但能让两只眼睛同时看清,远比只有单眼看清舒服多了。 更重要的是,它解放了自己的一只手。原本自己批奏章时,既要握笔,又要按着折页,还得举着镜片,得三只手才够用。 有了它,两只手就足够了,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 “真是妙啊,没想到你个小憨憨,居然还有这般巧思。”朱元璋如获至宝,将叆叇镜收入袖中,对朱桢笑眯眯道:“我儿再给皇后做一副吧,这副就孝敬你爹了。” “这不是明抢吗?呜呜……”朱桢瘪着嘴,泫然欲泣。 “别哭别哭,咱又不是白要你的。”朱元璋无奈道:“说吧,你想要个啥玩具,咱跟你换。” “俺长大了,不玩玩具了。”朱桢摇头。 “玩别的你还小了点啊,那你想要啥?”朱元璋好奇问道。 “俺想让父皇请大夫,给内安乐堂的那些人看看病吧,她们太可怜了。”朱桢出人意料道。 “哦?”朱元璋不由端详了第六子一番,笑道:“没想到你个臭小子,心肠还不错。” 然后他挥下手道:“放心吧,咱已经听你母妃的建议,在民间选拔女大夫入宫为医官,到时候这些都不成问题了!” “谢父皇。”朱桢满意的给朱老板磕了一个。 胡充妃却有些蒙圈,我提过这种意见吗?难道是哪天说的醉话?可他是怎么听到的呢? 莫非他比我想的还要关心我? 虽然不知道这事儿怎么跟自己联系起来了,但她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她正为了帮不上她们大忙内疚的不行呢,这下好了,歪打正着了…… 胡充妃也赶紧盈盈下拜,头一次柔声细气道:“臣妾替那些老姊妹,叩谢陛下隆恩!” “哈哈好,爱妃快平身。”终于听到她自称‘臣妾’,知道‘冷宫事件’终于掀篇儿了。 朱元璋也十分高兴。 两个狗男女便拉着手絮絮叨叨说起话来,都忘了可怜的娃儿还跪着呢…… ‘尼玛,早知道就不磕了……’膝盖跪的生疼,还被硬塞狗粮的楚王殿下糟心坏了。 第二十六章 贵妃之死 朱元璋素来雷厉风行,第二天便下了上谕,命有司募集技艺高超的女大夫,由太医院选拔佼佼者。愿入宫者授予官身,不愿入宫者也可记入官册,以备召用。 然而那位可怜的孙贵妃,还没等到为她选拔的女医官入宫,便在一个冷冷的冰雨夜里香消玉殒了。 闻此噩耗,朱元璋伤心至极,难过的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跟达定妃这种妖艳贱货,胡充妃这路女汉子不一样,孙贵妃是正经的大家闺秀。 她不仅生得国色天香,品德也十分高尚,言行皆有礼法,如古代那些有名的贤女一般。作为后宫二把手,多年来她一直小心谨慎,协助马皇后将后宫打理的和和睦睦,井井有条。 朱元璋能不被后宫家事分神,集中精力处理国家大事,少不了她的一份功劳。 正是因为有她在,马皇后才能放心回老家为父母立庙迁坟。谁知她竟一病不起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乱子…… 不夸张的说,她在朱元璋心里的分量,很重很重。 为了表达对孙贵妃的哀思,朱元璋亲自写了祭文,并决定给她一场盛大的丧礼。 然而国朝初定,许多典礼制度还是空白。之前还没有妃子薨逝,官员们都不知道该遵循哪朝哪代的丧礼。 朱元璋便命礼部斟酌古礼,草拟服丧制度,然后在朝堂上交由诸公议定。 他还特别召见了礼部尚书牛谅,命其参考最高规格来制定礼仪,务必要让孙贵妃极尽哀荣。 牛尚书面临第一个难题,就是孙贵妃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按照周礼,连个给她摔盆服丧的人都没有。 这让朱元璋愈加心痛,遂下旨令第五子吴王橚,给孙贵妃行慈母服,以孝子身份主丧。 …… 三天后,十月初一,朔日大朝的日子。 这也是朱桢新生之后,头一次上朝。 清晨天不亮,奉天门寒风凛冽。 他戴着九缝皮弁冠,穿着白衣素裳,和兄弟们立在金台帷幄之下,一个个冻得跟孙子似的。 但皇子们都知道父皇心情糟糕,没一个敢触霉头的。就连还在养伤的老七,都一瘸一拐的来了…… 不过朱桢还是时不时关切的看看五哥,这位沉默到总让人忽略的兄长,今天存在感特强。 因为他是唯一披麻戴孝的一个。 但朱橚宁肯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才好,也不想当这种焦点。 他一直在默默流泪,一旁的四哥也眼圈通红,嘴唇都咬破了,一点血痕煞是扎眼。 朱桢知道,四哥五哥的眼泪不是为孙贵妃而流,而是在为他们自己伤心。 事实上,自从知道要给孙贵妃服孝子丧,五哥的眼泪就没停下过。四哥还一度想要找父皇理论,免了五弟的慈母服。 因为所谓慈母服,是一种为抚育自己长大的庶母服丧的丧礼。 而他们是在马皇后身边长大的,并没有被孙贵妃抚育过一天。 四哥却被大哥拦住了…… 朱桢觉得,既然四哥五哥受委屈了,那自己就该跟他们站在一起。 可这些礼仪方面上的门门道道,他是一窍不通,实在弄不清该怎么帮忙,也只好先在精神上支持了。 …… 寅时三刻,景阳钟响,午门缓缓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迅速在奉天门前叙班完毕。 三声响鞭过后,洪武皇帝朱元璋在金台帷幄中升坐,群臣便在礼赞官的率领下朝贺赞呼。 历朝历代,群臣大朝行礼都是三呼万岁。但到了朱老板这里,变了。 他觉的‘万岁’这词儿简直扯淡,能活百岁就是人瑞了,活一万岁的那是老鳖。 所以洪武二年一次朝会,他便跟群臣商量,‘万岁’之说皆系虚语,应该更换赞呼之词。 他说“遇朝贺之日,赞礼官云赞呼,众臣皆呼‘愿君有道’!再赞呼,众臣皆呼‘天下和平’!你们以为如何?” 李善长便说:‘两呼欠缺,还是应该三呼。至于赞呼之词,是臣祈君之至诚。或可将词改为:一呼天辅有德,二呼海宇咸宁,三呼圣躬万福。’ 第20节 朱元璋觉得很赞,便同意了。 自此以后,朝会遂不呼万岁。而是改用韩国公那套赞呼之词。 待到百官平身后,朱元璋便迫不及待问礼部尚书道:“孙贵妃的谥号,拟定了吗?” 牛尚书赶紧出班,手捧笏板禀报道: “回陛下,礼部以为贵妃孙氏以笃慎之资、纯淑之行……当国家开创之初,备警戒相成之道。德实冠于嫔御,功有助于中闱……宜加增谥,以表推崇,可谥曰成穆。” “成穆?”朱元璋虽然对谥法不甚了了,也知道这是上等美谥,满意的点点头道:“好,那便谥为成穆贵妃。” “遵旨。”牛尚书忙高声应下。 “成穆贵妃的丧礼,拟定了吗?”朱元璋又问道。 “回陛下,臣等查阅周礼,以及汉唐宋贵妃丧礼,草拟了本朝《贵妃丧礼仪注》。”牛谅从袖中掏出一本白皮奏本,由太监进呈御览。 朱元璋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脸色渐渐阴沉。耐着性子把那《丧礼仪注》看完之后,便冷声质问道:“牛谅,朕前日召见时,便与你说的很清楚,由吴王主丧,行慈母服三年,东宫太子、诸王皆服齐衰杖期一年,怎么仪注上通通没有?” “回禀陛下,去岁颁行的《大明令》载有明文,‘父服斩衰三年,母服齐衰三年,庶母服缌三月。’”牛谅忙硬着头皮解释道: “此外,臣等查阅《周礼》,以及历代仪注,皆曰‘父在,子为母服期一年,若庶母则无服。’是以吴王行慈母服期最多就是一年,太子殿下和诸王殿下,则无服期之礼,最多服缌三个月。故而臣……不敢奉诏,还请陛下三思。” “不行,那样实在太轻了!”朱元璋却断然道:“父母之恩,皆重于泰山,岂能厚父薄母?正是因为古礼太轻,朕才让你们礼部修改,不独为贵妃,更是为了万世之范!” “陛下,事关伦常,礼不可废啊!”牛谅忙跪地立谏,一众礼部官员也跟着跪地立谏。 “礼不可废啊,陛下!” “朕的儿子都没说什么,你们瞎操个蛋心!”朱元璋虽然战力爆表,但也很头疼这些认死理的文官,便准备拿儿子做挡箭牌。 “对不对啊,太子?”他的目光看向立在一旁的朱标,准备让他分担下压力。 “父皇,儿臣也不赞同礼部所拟仪注。”便听太子殿下沉声道。 朱元璋深感欣慰,果然是上阵父子兵,还是儿子知道老子。 谁知还没夸出口,太子却话锋一转道:“按礼,惟士为庶母服缌,大夫以上则无服。” 朱标看看兄弟们,头一次顶撞父皇道:“所以,诸侯之子尚且不为庶母服丧,何况天子之子乎?!” 第二十七章 朕发起飙来,标儿也不认 虽然朱桢的文言水平属于地平线级别,什么齐衰杖期、服缌、服期之类的词儿,听得他一脸懵伯夷。 但他连听带猜,还是听明白了君臣争论的事情。 简单说,就是父皇想让五哥给孙贵妃服丧三年,让其余皇子当然也包括自己,服丧一年。 至于服丧啥意思?戴孝?应该是吧…… 但礼部却认为,按照旧例和现行法律,父亲健在,儿子为母亲服丧一年,不用为庶母服丧。所以五哥最多给孙贵妃服丧一年,自己和其余兄弟服三个月就成。 然后父皇很不满意,想让大哥表态支持一下,没想到大哥更狠,直接说按照礼法,我们身为皇子,是一天都不可以为庶母服丧的…… 他这才明白,大哥拦着四哥去找父皇,不是怕父皇生气,而是要自个儿扛下这一切。 还以为这样的好哥哥,只存在书里头呢。 …… 楚王殿下在那感动不已,他爹却已经气炸了肺。 “老大,你再说一遍?”朱元璋难以置信的看向太子。 “回禀父皇,儿臣说,皇子为庶母服缌,非所以敬宗庙、重继世也!”太子低下头,缓慢而坚定道: “贵妃娘娘薨逝,儿臣等同样悲痛欲绝,然则父皇母后俱在,实不能服此丧礼。” 朱桢都听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是,我娘还活着呢,给个小娘服哪门子丧! 想想也是,那不是咒皇后娘娘死吗? 这下连他也不乐意了,因为自己的娘也活着呢…… ‘俺也一样。’朱桢暗暗嘀咕一句。 “你怎么听三不听四?老子……朕都说了不独为了孙氏,”朱元璋忍着怒气道:“还是为了改革丧礼!” “父皇既然要垂范万世,更当慎之又慎,《礼记》云,重礼,所以为国本也。为一人而变丧礼,实非所宜也!”太子抬起头来,迎着父皇的目光道: “还请父皇三思!” 太子的话有理有据有节,让他爹竟无法反驳。 但这可不是好事儿,朱元璋要是能反驳,他还不至于破大防。但现在没法反驳,可把他给憋爆了。 “三思你奶奶个腿!臭小子翅膀硬了,敢顶撞老子了?!”朱元璋拍着龙椅大骂道: “好哇!咱把天下最厉害的能人,都请来教你,是让你帮老子分忧的!不是让你一套一套的顶撞老子!赶紧给咱跪下认错!” “跪可以,但儿臣没错。”朱标也犯了拗劲儿,跪下来挺着脖子。“更不会给庶母服丧!” “好好好,你没错,是咱错了。”朱元璋彻底失去了理智,一边看向左右,一边气得哆嗦道:“咱最错的,就是把你个逆子生出来!” 说着,他竟嘡啷一声,抽出一旁内侍捧在怀中的天子剑。 “咱砍了你个逆子!”朱元璋举起明晃晃的宝剑,就朝朱标砍去。 “殿下!” “大哥……” “太子!”众人齐声惊呼,全都呆若木鸡。 谁也没想到朱老板发起疯来,连自己儿子都砍! 而且是他最爱的太子! 太子也惊呆了,没想到父皇真能砍自己,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眼看就要上演惨绝人寰的一幕,忽然一个矮墩墩的身影,炮弹般从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了朱元璋的大腿,同时大喊道: “大哥快跑!” 听到六弟的喊声,太子如梦方醒,赶紧一个懒驴打滚,让父皇的宝剑砍了个空,连滚带爬就下了金台。 “你站住!”朱元璋一剑砍在台阶上,这下怒气更盛了。手提着宝剑就要追下金台。 “老六,你放开咱!”可他身上多了个累赘,哪能追得上太子。朱元璋只好先揪着朱桢的脖子,想把他从身上拉扯下来。 楚王殿下终究年纪太小,朱元璋稍一发力,他就抱不住大腿了。 朱桢却又死死抓着父皇的玉带,就是不松手。 此时,又一条年轻而强壮的身影扑上来,紧紧抱住了老朱的腰。 这下彻底强人锁男了。 “好哇,老四,你也要造反吗?”朱元璋对已经长大的老四就没那么克制了,立即饱以老拳。 朱棣却一声不吭,任凭父皇如何捶打,就是不松手。 “你过来呀!”朱元璋见挣扎不开,只好又朝数丈外的太子喝道:“朕命令你过来,这是圣旨,你敢抗旨不遵吗?” “圣人云,小杖受,大杖走。”朱标已经彻底清醒,断然摇头道:“所以请恕儿臣不能从命,不然等父皇冷静下来,一定会后悔的。” 他还贴心的提议道:“倘若父皇把手里的宝剑换成鞭子,哪怕换成棍子呢,儿臣也会乖乖上前受罚的。” “是啊父皇,你不能砍大哥啊!”朱桢大声提醒道:“一剑下去,可没处买后悔药去!” “恁要是换成鞭子,我们愿意一起受罚!”朱棣也高声道。 朱元璋三天三夜没合眼,本来就虚的厉害,又让俩儿子折腾的气喘吁吁。公卿大臣们也纷纷挡在太子身前劝谏,终于稍稍压住了他那股子邪火。 “这可是你们说的。”朱老板把宝剑往地上一丢,黑着脸道:“把太子、燕王和楚王带下去,等咱换鞭子收拾他们!” “谢父皇恩典。”太子磕头,乖乖的跟着侍卫亲军下去了。 朱棣也放开父皇,被带了下去。 “俺可没说想一起受罚啊,呜呜……”朱桢是被朱元璋硬扒拉下来的,然后哭着被天武将军抱走的。 …… 待到三位殿下下去,奉天门外又恢复了肃静。 但有些事,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比如让皇子们为孙贵妃服丧这件事,教太子这一闹,百官万民都知道皇子们不愿意了。 那朱元璋再强求也没意思了。孝子服丧,本是为了表达至诚至孝,强逼着儿子披麻戴孝,还有几分庄重可言? 而且朱元璋冷静下来后,也是后悔不已,不管怎样,自己都不该那么对标儿啊。父子生出嫌隙怎么办?让人误以为太子要失宠了,又该怎么办? 所以再固执己见,实在太不划算了。 于是朱元璋决定,还是给太子个面子,各退一步,让老五服丧一年,其余皇子服缌三月。 这样,下面人就会明白,他朱老板还是很在乎太子的感受的。 但这样一来,他自身的处境又尴尬了。 为了强行挽尊,朱老板表示自己并非为了孙贵妃一人,而是因为古礼已经不符合实际,需要进行改革。 他便命翰林学士宋濂等饱学宿儒,撰写一本《孝慈录》颁行天下,重新规定了大明子民的各种丧礼制度。 从此之后,子女不论为父为母,均须齐衰三年,所谓‘家有二斩’。 这对老百姓的影响相对较小,对读书人就太大了。 丁三年父忧,再丁母忧三年,要是那种生母非正妻的,还得丁忧三年……不管是人生、学业,还是仕途,都变得断断续续,实在苦不堪言。 【注】本书情节基本上都是符合史实的,包括时间点也是能卡上的。且至少是同时从出自两本史料记载,我才会采用。比如,朱元璋要砍朱标这段……明初的人物,朱元璋这样的汉子,是不能用中晚明的逻辑来揣度的,望周知。 第二十八章 爹,你咋怂了? 太子、燕王和楚王,被关进了乾清门内东间。 第21节 虽然上谕说是关三人禁闭,但侍卫亲军大都是勋贵子弟,从小跟太子、燕王光屁股长大,哪儿会为难三位殿下? 当值的百户李景隆很快端进来暖炉、热汤、点心。见他们穿的单薄,另一个百户徐辉祖,又给他们拿来了披风,把三位殿下伺候的暖暖和和。 “俺俩就在外头站岗,还需要什么?太子爷、两位殿下只管说。”两位小公爷在三位殿下面前,丝毫没有骄矜之气。 “有劳两位了,这就很好了。”太子微笑摇摇头。 “那我们先出去了。”李景隆和徐辉祖装模作样唱了个喏,便告退了。 待屋里没了旁人,朱棣一把搂住朱桢,使劲揉着他的脑袋,大赞道: “行啊,老六,有事儿你还真上!” “以后绝对不许干这种傻事了。”朱标阻止了老四对朱桢的蹂躏,把他拉到跟前,一边仔细给他整理皱巴巴的皮弁服,一边心疼道: “你四哥皮糙肉厚也就罢了,你小小的孩儿,万一有个闪失,我和父皇不得内疚一辈子?” “嘿嘿,俺也不知道咋就冲出去了。”朱桢一脸纯真的憨笑。 “俺咋觉着你挺清醒呢?”朱棣笑呵呵的打量着朱桢,模仿他的语气道:“一剑下去,可没处买后悔药去!” “老汪用这话劝过我母妃……”朱桢眼都不眨道。 “这样啊。”朱棣了解的点点头,这很符合充妃娘娘的人设嘛。便笑着点个赞道:“能活学活用也很了不起。” “真的吗?”朱桢十分高兴,仿佛把四哥的称赞看的很重。 “那当然,你四哥说的还有错?”朱棣一扬下巴。 “嗯嗯!”朱桢使劲点头,活脱脱一个燕王的小迷弟。 “对了,老六,要是把大哥换成我,你还会出手吗?”燕王又笑问道。 “那当然了。”朱桢一脸理所当然道:“四哥也是我哥嘛。” “那二哥,三哥呢?”朱棣追问道。 “二哥,三哥……”朱桢挠挠头,一脸不熟。 “行了,别逗老六玩儿了。”还是大哥给他解了围。 “老六,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事儿,心里对父皇有疙瘩。他老人家就是这种爆仗脾气,一点就着,上了头不管不顾。” 朱标摘下朱桢的皮弁冠,一边重新给他梳头,一边语重心长的教育六弟道: “但也不是真不管不顾,父皇心里还是清明的,不会真失去理智……比方这次,父皇可是马上皇帝,以他的功夫,真要是想砍我,是你个小孩子能拉得住的吗?” “所以父皇并不是真想砍大哥,只是吓唬吓唬你?”朱桢一脸惊讶。 其实他是知道的。大哥可是号称史上最稳太子,父皇的心尖尖啊。怎么可能说砍就砍了呢。 “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转念才反应过来的。”朱标笑笑道:“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躲着就好,什么事等他冷静下来再说。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朱桢乖乖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道:“大哥,你真不容易,一边护着弟弟,一边还得替父皇说话。” “哈哈哈,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嘛。”朱标十分欣慰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潇洒的一拢袖子,端起茶盏抿一口,享受的双目微眯。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容易满足。孩子的一句话,足矣。 朱棣也大吃大喝起来,因为要赶早朝,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他早就饥肠辘辘了。 向来胃口很好的朱桢,却吃不下去。 “吃啊你,”朱棣将个肉饼塞到他手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道:“吃饱了,才能扛得住打。” “真要挨打啊?鞭子还是棍子?”朱桢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下更吃不下去了。 “那种带刺的荆条。”朱棣一开口就是多年的老用户了。“父皇说荆条能去风,用来鞭笞虽痛却不伤人,所以是仁慈的刑具。” “荆条真不伤人?”朱桢难以置信。 “皮开肉绽,不伤筋骨。”朱棣淡淡道:“在父皇看来,还不叫仁慈吗?” 朱桢嘴角一抽,显然吓倒了。 “放心吧,老六。”朱标安慰他道:“此事因大哥而起,你是无辜的,不管多少鞭子,大哥都替你受着。” “大哥,你是一国之本,怎么能受刑呢?打得你的屁股,丢的可是咱们皇家的脸。”朱棣一拍胸脯道:“我皮糙肉厚,你俩那份都归我了!” 朱桢都听傻了,没想到挨揍都可以互相顶替。 “那等我长大了再替四哥。”憋了半天,他才说出一句。 “哈哈好。”朱棣放声大笑。“就这么说定了。” “他长大了,你都当爹了。”朱标却一脸无语道:“那时候还要挨揍吗?是不是太可怜了?” “大哥不是下个月就当爹了吗?”朱棣却反问道:“不一样要挨揍吗?” “哦,还真是……”朱标一时语塞。 …… 结果兄弟几个白担心了一场,他们到最后也没吃上那顿鞭子。只是被关了三天禁闭就放出来了…… 一是父皇不忍心打太子,自然更没法打另外两个从犯了。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马皇后提前回京了。 朱元璋把太子从乾清门叫进乾清宫,命他率领弟弟妹妹,陪同诸位娘娘出城迎接皇后凤驾。 “儿臣戴罪之身,怕是不合适吧。”朱标客客气气。 “好了好了,别跟这儿拿乔了。”朱元璋无奈的站起来,走到他跟前道:“亲爷们还有隔夜仇啊?” “儿臣不敢。”朱标毕恭毕敬。 “哎呀,老大,就当可怜可怜老父亲,别生气了,行吧?”朱元璋低声下气道。 “爹……”朱标这才委屈的喊了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咱错了,咱错了。”朱元璋也知道自己太过火了,对太子的伤害太大了。便揽着儿子的肩道:“保证下不为例,再有一回,这皇帝你当,咱去当太上皇去,行了呗?” “父皇,慎言。”朱标无奈苦笑。这爹也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哈哈,终于笑了。”朱元璋高兴的晃了晃儿子的脖颈,头挨头说出自己的真正目地道: “你娘回来了,你可千万别告状啊。” 第二十九章 接驾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朱元璋是怕老婆的。准确的说,他对马皇后是又爱又敬又怕,当了皇帝也没有一丝丝改变。 “儿子当然不会乱嚼舌根。”朱标爱莫能助的看着朱元璋道:“可是父皇,宫里的事情能瞒得过母后?” “唉,咱也知道瞒不过。”朱元璋讪讪的笑道:“但你别告状,事儿就不大。要是能替爹说几句好话,那事儿就更小了。” “看吧。”朱标撇撇嘴,敷衍道。 美得你! …… 十月初五天还漆黑,紫禁城上下便忙活起来。 小火者们在大太监的指挥下,用长钩将一盏盏白纱灯笼挑下,换成了平日的红纱灯笼。 又将自午门通往坤宁宫的必经之路上,那些素缟黑纱、纸马挽幛统统撤走。 就连他们自己身上,也脱下了孝服,换上了平日穿的青贴里或红贴里。 为了迎接皇后返京,六宫娘娘们也除下素裙,换回了宫装,重新涂脂抹粉,穿金戴银。 殿下们同样穿回了衮龙袍。 总之,上上下下瞬间从贵妃薨逝的‘悲伤’状态走出来,转入到皇后回宫的‘喜悦’状态。 这回,朱元璋一点意见都没有,完全不见了之前谁不戴孝,就喊打喊杀的嚣张。 卯时,长长的仪仗护卫队伍,簇拥着大明朝的千岁们出了紫禁城,浩浩荡荡朝着水西门行去。 看热闹的百姓蜂拥而至,把长街两侧挤得没处插脚。应天府和亲军都尉府的官差严阵以待,排成两行人墙,将长长的皇家队伍与百姓分隔开来,以免有人趁机捣乱。 “会有人捣乱吗?会吗?” 充妃娘娘凤舆上,胡充妃跪坐在内侧长凳上,手扒着着窗框,目光透过窗缝,贪婪的看着车窗外活生生的南都繁会图。 “娘,恁能想点好吗?”朱桢和她腚对着腚,保持同样的姿势,也在目不转睛看着窗外。 这还是他头一回出宫看外头呢。 “娘这一身功夫,不就有用武之地了吗?”胡充妃理所当然道。 “那也轮不到你个千岁娘娘出手。”朱桢毫不留情打破了胡充妃的幻想。 “呃,也是……”胡充妃登时泄了气。“以你父皇的脾气,肯定明里暗里,不知在这南京城中,安排了多少人手。” “知道就好。”朱桢点点头,也收回了目光。 说来真有些羞耻,原先他还不知道,这会儿南京就叫南京了呢。他还以为得等到四哥迁都之后呢…… 当然,这会儿他已经知道了。现在大明朝有三个都城,南京北京和中都。 南京就是南京,但北京却不是北京,而是开封。后世的北京现在叫北平。 至于中都,则是他们老朱家的老家凤阳。 以他浅薄的历史知识。好吧,主要还是看电视剧里说,好像朱老板虽然在南京龙兴,但对这里一直不满意,认为在这里建都偏安一隅,难以统治天下万方。 而且他这种白手起家的大老板,素来都很迷信,对之前南京六朝‘国祚不永’也颇为忌讳。 所以他想在效仿历代,在中原建都,然而元末战乱以来,中原满目疮痍、民生凋敝,已是贫弱之际,难以供养一座百万人口的都城。 于是便有了折中之选——在江淮建都凤阳。 他问过大哥,目前三个建都方案都有拥趸,三方争得很厉害。朱标告诉他,这也不是父皇能一个人决定的事,最后到底哪里成为京师,目前尚未可知。 朱桢能看出大哥为此很苦恼,也没法告诉他结果是南京赢了。但南京也没笑到最后,最后让个不相干的地儿捡了便宜。 这也让他很苦恼,因为他更没法告诉大哥,最后迁都的不是你,也不是你儿,而是四哥…… 第22节 偏偏两个哥哥都对他极好极好,叫他左右为难。 唉,要是完全不知道历史多好,那就不会为将来的事情烦恼了。 或者要是知道历史全貌也行,那样可以帮自己做出正确的选择。 最糟糕的就是自己这种,只知道一点点,而且来源还很不可靠的。 完全不足以支持自己做出正确的判断,反而会干扰自己的判断。非但于事无补,纯粹徒增烦恼好吗? 见十岁的儿子一脸忧心忡忡,胡充妃把他揽到了怀里。 “咋啦,儿子,你怕娘再惹事儿?” 朱桢一愣,这才想起之前的话头。他想要挣脱母妃的怀抱,胡充妃却搂着不放。 “别扑棱。儿子眼看长大了,再不搂搂,以后都搂不着喽。” 朱桢只好不动了。 “放心,为了你,娘以后能忍不能忍的,都会忍的。”胡充妃把面颊贴在他的头顶,自以为是的给他吃定心丸道:“娘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了。” “呃,好。”朱桢点点头,能让自己少操心,总是极好的。 “再说了,皇后娘娘回来了,宫里也就太平了。”胡充妃如释重负的说着,手臂却更加用力的抱着儿子,就像担心他被人抢走一般。 朱桢似乎感受到母妃的伤感,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说,只好也紧紧抱住她的胳膊。 …… 但很快,楚王殿下就不愿顾忌母妃的心情了,因为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勒死了…… 好在,队伍一出水西门,外头便传来四哥的吆喝声。 “老六,下车了,下车了!” “娘,我下去步行了。”朱桢趁机挣脱了母妃的怀抱,跳下车大口喘气。 之前便说过,朱元璋秉承‘再富也得苦孩子’的原则,不许皇子在宫里乘车坐轿。 离宫出远门时,也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步行。 所以接下来一直到江边码头的十里路,兄弟们便要改步行了。 但年轻的皇子们,实在求之不得呢。 天空碧蓝,空气清冽,一眼可以看到老远。正好可以当成秋游,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点都不累,不知不觉便到了江边码头。 当然,一瘸一拐的老七除外…… …… 在码头一直等到中午,皇后娘娘的船队终于出现在大江之上。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皇后娘娘的座船才在栈桥边停稳,恭候多时的亲军都尉府官兵,赶紧架设起两丈多高的楼梯,以供上下。 因为那船的甲板,比栈桥足足高出两丈…… 仰望着巨大的楼船,皇子们都露出震撼的神情。 朱桢也被震撼到了,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木头船呢。 但一想,这也很合理。大明的造船水平要是没这么高,怎么能造出郑和宝船呢? 第三十章 关门 “哈哈哈,末将拜见太子爷,诸位殿下!” 一个披盔挂甲、古铜皮肤、满面虬髯的魁梧将军,出现在船舷边,亲自扶住了舷梯。“请诸位殿下上船吧。” “有劳德庆侯了。”朱标客气的拱拱手,便带着弟弟们上船拜见母后。 朱桢跟在五哥身后,闻声望向那德庆侯,真是相貌雄伟,一看就是员猛将。 ‘他就是廖永忠啊……’楚王殿下不禁暗叹,父皇还真是百无禁忌。还敢让这位沉船制造者去接母后。 “殿下当心脚下。”感受到他的目光,廖永忠微微欠身。 “你胡子怎么是红的?是染的吗?”朱桢好奇宝宝似的问道。 “呵呵,末将常年在水上,胡子也染上水锈了。”廖永忠得意的摸了摸自己的红胡子。 “哎,可惜可惜……”朱桢摇头叹息,跟着哥哥们走了过去。 “可惜什么?”廖永忠愣在那里,可惜这口漂亮的胡子吗? …… 太子殿下刚站上甲板,两个穿着衮龙袍的青年,便兴奋的迎了上来。 “大哥!”一个俊美修目、齿白唇红的大帅哥,抢先上前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哈哈哈,三弟,别来无恙啊。”朱标也大步迎上去,一把扶住对方,来了个亲热的熊抱。 ‘原来他是晋王朱木冈,三哥长得真帅啊,比大哥还帅。’朱桢不禁暗叹。像他和四哥这种不以外貌见长的,就更没法比了。 但看到另一个哥哥时,他又对自己的模样有自信了。 “大,大哥……”另一个自然就是二哥秦王朱樉了,他动作不慢,但说话慢,还口吃。 “拜,拜见太子殿下。” “哈哈,二弟,你瘦了。”朱标也给了朱樉一个大大的拥抱。 ‘狐主任……’朱桢看那二哥樉,比四哥还高出大半头,但脑袋很方,一对大腮帮子上生着浅浅络腮胡子,再配上一看就不太聪明的那双眯缝眼。 活脱脱就是一只藏狐转世…… 待到他们见礼完毕,弟弟们也上前拜见二哥三哥。 “哈哈哈,老四,你,你这家伙,想死,哥哥了。”朱樉抱住老四就不撒手。 “俺也一样。”朱棣也抱着二哥不撒手,两人都快亲起来了。 “五百,别光顾着亲热了,快进来拜见母后吧。”朱木冈翻下白眼,提醒两人。 “唉,好。”秦王燕王这才撒手,赶紧跟着大哥进去舱室。 …… 轩敞的舱室中,装饰十分朴素。 马皇后在一众女官簇拥之下,端坐在宝座上,接受一众嫔妃,以及皇子皇女拜见。 她今年四十四岁,生得面容慈祥、朴实无华,还有一双大脚。若非穿着杏黄的大衫霞帔,头戴燕居凤冠,怕是很难将她跟一国皇后联系起来。 但看看她面前所有人,那发自内心的敬重的之情。就连达定妃那种妖艳贱货,都眉目舒展的毕恭毕敬,你又会明白,她就是理所当然的一国之母。 “都起来吧。”马皇后温柔的抬抬手。“都是一家人,甭这么客气。” 给六宫娘娘赐座后,她看着左手边空出的那把椅子,露出了哀伤之色。 “上月二十七,接到孙妹妹病危的急报,我就和老二老三赶紧往回赶,谁知紧赶慢赶,还是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众嫔妃和皇子皇女,便陪着皇后一同掉起泪来。 马皇后朝哭的最厉害的俩女孩招招手道:“镜静,福宁,快来母后这边。” “母后……”两个皇女便乳燕投林般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跟着哭得更厉害了,就连朱桢也受气氛感染,鼻子一阵阵发酸。 这俩姐妹他已经认得,大的是他大姐朱镜静,十三四岁。小的是他六妹朱福宁,才五六岁。 两人都是孙贵妃所出。因为老朱规定,皇女出嫁前才封公主,所以暂时没有封号。 “乖,不哭了,不是还有母后吗?”马皇后红着眼眶,给两个女儿擦拭泪水道:“今后你们就搬到坤宁宫住,以后跟着母后过,不叫你们受半点委屈。” “嗯,多谢母后……”两姐妹哭得更厉害了,但情绪明显放松了许多。 “好了,咱们不在这儿罗嗦了,有什么话回家慢慢说。”马皇后拉着两个女儿起身,招呼众人下船回宫。 …… 返程路上,场面就更热烈了。 从一出码头,直到水西门,十里的路程,道边挤满了扶老携幼的百姓。 看到皇后的凤驾,他们便望尘而拜,高喊皇后千岁,娘娘圣寿无疆。 进城之后,道路变窄,场面更是夸张,前来一睹马皇后凤驾的人群摩肩接踵,你推我搡,好多人喊哑了喉咙。 应天府和亲军都尉府的官兵,这下顾不上摆谱了。赶紧手拉着手,排成两行人墙,才不让潮水般的人群冲撞到娘娘的圣驾。 朱桢清楚的记得,他们出城时,围观百姓虽然多,但看热闹的居多。就连太子殿下也没引起太大的反响。 而现在,人多了几倍不说,更狂热了十倍不止。 很显然,这些百姓都是冲着马皇后来的。 他毫不怀疑,只要那位慈祥的大妈登高一呼,他们都会跟着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打龙凤二年,你父皇攻占集庆路,改名应天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八年了。”胡充妃看出他的疑惑,轻声解释道: “十八年来,你母后把金陵城的百姓当成自己的子女一样爱护,带领他们恢复生产;建立善堂收养老弱孤残;总是尽可能保护他们,不被官兵骚扰,不被土豪劣绅欺负。” “是你母后让他们在乱世中得以安居乐业,甚至日子越来越红火。是你母后主张对店铺坐商三十税一,又力主废除了元朝多如牛毛的税关,以鼓励工商发展,这南京城有今日的繁华,离不开你母后的呵护……”胡充妃服气的叹口气道:“皇后娘娘真是太了不起了。” 朱桢点点头,明白了。‘爱民如子’说起来简单,可身居高位者有几人愿意去做? ‘造福百姓’说来也简单,可那些大人物有几个能做到? 马皇后就愿意,且做到了。百姓自然也会,把她当成母亲一样爱戴。 …… 结果直到黄昏时,车驾才返回了紫禁城。 朱元璋特意推开繁忙的公务,亲自举行盛大家宴,来给马皇后接风洗尘。 马皇后也心平气和的拜谢皇帝,一切合乎法度,看不出一丝异常。 但一众嫔妃子女都很知趣,填饱了肚子便一齐告退,请舟车劳顿的皇后早点安歇。 第23节 朱元璋想留她们多拉会儿家常都不肯…… ‘明明平时都是赖着不走的……’见转眼间,家里人都走了个干净,朱元璋心里发毛,也想溜号。 “这么早咱也睡不着。不如先回乾清宫批会儿奏章,再回来睡得香。” 他都计划好了,等到了乾清宫就不回来了。过俩时辰让人来说一声,‘陛下还没忙完,请皇后娘娘先歇息吧。’就是了。 他算盘打得妙,可才刚抬起屁股,马皇后却淡淡道:“关门!” 守在殿门口的女官,立即偷笑着把殿门紧紧关上。 第三十一章 马皇后训夫 看着沉重的殿门缓缓闭上,大殿中再无一人,朱元璋明显慌了神。 “那就不走,咱再陪你聊会……”他声音透着发虚,就要重新坐下。 “谁让你坐了?”屁股还没挨着座儿,朱元璋就被揪住了耳朵,登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疼疼疼。”他手按着耳朵,一边还色厉内荏道: “快放开咱。咱现在是皇帝了,你不能像从前那样想打就打,不然……” “不然个啥?”马皇后扭着他的耳朵,冷冷问道。 “不然,咱这皇帝他不白当了吗?”朱元璋旋即弱弱道:“给个面子啦,妹子。” “要不是给你面子,刚才当着孩子们的面,我就早忍不住动手了!”马皇后手上加劲儿道: “好你个朱重八呀,你怎么变成这样的?我才离开了几天,你就露出本来面目了?!” “我怎么了我……哎呦,哎呦……”朱元璋脑袋随着马皇后的姿势扭动,以减轻耳朵的痛苦。 “咱又没管过后宫,出点岔子也很正常嘛?” “那叫出点岔子吗?因为一点小事,你就把跟了你十几年的充妃妹妹打入冷宫。”马皇后一边扭一边数落道: “她要是死在里头怎么办?老六还不恨你一辈子?你这心怎么这么狠啊?” “咱就是吓唬吓唬她,不转眼就把她放出来了吗?”朱元璋可怜巴巴道。心说还让她骑了呢…… “你那是吓唬她吗?你不读书,也听先生们给你读了那么多书,不知道冷宫对我们后宫的女人,跟坟场一个意思?也就是充妃妹妹气量大,要是换了我,就死给你看!!” “咱真是没想那么多,咱错了。咱也跟充妃道歉了,你就消消气吧。”朱元璋赔笑道:“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消气?”他不说消气,马皇后还不发怒呢。 听了这俩字儿,她咬牙切齿,怒意更盛,松开手指着朱元璋道:“朱重八,你在大朝会上提剑砍太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消气呢?” 朱元璋还没顾得上揉揉耳朵,就见马皇后反手抽出了插在掸瓶中的鸡毛掸子,然后朝着他背后就抽起来。 “就算你不念骨肉亲情,也别忘了他还是一国储君!历朝历代的昏君暴君,也没说提着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追砍自己的太子的!” “你让大臣们怎么看?你让太子怎么想?老大那么敦厚细密的性子,钻了牛角尖怎么办?” “咱后来不也让步了吗?再说,谁不知道太子就是咱的命根子?他就是要当皇帝,咱也笑呵呵的给他让位,不会有人瞎想的。不会的。” 可怜的朱老板一边躲闪,一边解释道:“当时那个情形,咱就是被老大气到上头了,不作数不作数的……” “到底谁气谁?老大说的有错吗?他亲娘还活着呢,你就让他戴孝?你是想让他孝还是不孝啊?”马皇后气得浑身发抖,鸡毛掸子不停落下道: “还有,你给孙贵妃找个孝子打幡儿这没错,但选谁也不能选老五啊!当年你发脾气,不让他给亲娘打幡儿!现在又让他给姨娘打幡儿,那孩子心里得有多难受啊!你真是个老混账!” “还真是,咱那时候光顾着难过去了,也没细想这茬。”朱元璋让马皇后骂的无地自容,竟也不躲了,任由马皇后的鸡毛掸子落在身上。 “哎呀,妹子,你说咱怎么这么浑呢?”他越想越自责,虎目含泪道:“你这才离开几个月?咱就把家里闹了个鸡飞狗跳,咱真是浑到家了!” 说着抡起胳膊,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这两下比马皇后打得加起来都狠,嘴角直接就见了血。 “行了!”马皇后这下心疼了,忙丢掉鸡毛掸子,掏出帕子给他擦拭嘴角。放缓语气道: “你这狗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上皇帝了,操心的事儿多了,脾气就更大了。” “可是重八啊,还是得修身养性,收收火气啊。不光是对自己的家人,还有对那些文武。你得时刻记着,自己不是当年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大头兵了,你现在是金口玉牙、言出法随的皇上了。” “你随口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你冲动一次,就能让人满门覆灭。后果太严重了!”马皇后抱着他的头,长长一叹道: “而且你还不能后悔,因为不能朝令夕改,只能将错就错……所以要慎重啊皇上!” “唉,咱记住了,以后改。”整天耀武扬威,跟百兽之王似的朱老板,在马皇后的怀里,却安详的像只大猫。 “妹子你也得时刻提醒咱,别动不动就发火,不然鸡毛掸子伺候。咱不冷静了……” “德性。”马皇后点一下他的脑袋,终于有了笑模样道:“说得我跟母老虎似的。不是太不像话了,我可懒得管你,你别由着性子胡来就行。” “反正你回来了,咱就省心了。”朱元璋眉目舒展,语调慵懒。竟有些撒娇的意思…… …… 跟妻子温存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坐定。 马皇后端水给他洗脸,又把他散乱的发髻打开,给他重新梳头。 朱元璋一边享受着妻子的伺候,一边问道:“对了,妹子,路上光景如何,咱们的百姓日子好些了吗?” “你说我能看到什么?谁会让皇后娘娘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马皇后淡淡一笑道:“花团锦绣的表面文章倒是看了不少,不过估计你耳朵都听出茧了。” “也是。”朱元璋面上敷着的热棉巾,声音含糊道:“咱感觉自从当了皇帝,就越来越又聋又瞎。” “唉,当初就不该听刘基的话废了检校。”他后悔道:“当时设置官制的时候就出了问题。现在咱想知道点儿啥,看到点啥,都得靠中书省。中书省想让咱看到啥,咱才能看到啥。中书省不想让咱听到啥,咱就啥也听不到。” “他妈的,皇帝当到这份上,真丢人……”朱老板气得一把揭下面巾,狠狠丢在桌上。 “怎么,你又对刘先生有意见了?”马皇后微微皱眉。 “没有。”朱元璋摇摇头道:“是别人的事情想起他来了。” “哦……”马皇后本来想说,你已经够对不起刘先生了,可不能再折腾人家了。 但今天她训的太多了,总要适可而止,给皇帝留点面子,便忍住没说。 还是等机会合适再说吧…… 第三十二章 我的怨种兄弟 翌日天还不亮,朱桢又让人从被窝里拖起来。 “hi,judy。”朱桢眼都不睁,双手竖起中指,对四哥例行问好。 朱棣都已经习惯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了,也知道他那个手势是问好的意思。 便也回复他两根中指道:“快起来,今天咱们早点走。” “干嘛呀。”朱桢一边让沐香给自己穿衣服,一边睁开眼看看左右道:“大哥呢?” “哦,大嫂不是快生了吗?我跟大哥说了,这阵子多陪陪嫂子,不用来叫我们上学。”朱棣一拍胸脯道:“往后四哥负责叫你上学!” “四哥好体贴哦。”朱桢全力扮演着小迷弟。 “那当然,快起来了。”朱棣又急不可耐的催促,让朱桢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不会有阴谋吧? 不过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乖乖穿好衣裳,胡乱吃两口东西,就被四哥拖着离开了万安宫。 一路上寒风凛冽,朱桢穿的厚墩墩的,倒也吹不透。 只是他口鼻露在外头,一张嘴就灌一肚子凉风,别提多难受。 唉,比大冬天早晨上学更痛苦的,可能就是他这种,明明已经毕业了,还得再上一遍的了。 燕王好像也觉得冷,带头加快了脚步,还拉着他往前走。 用了比平时快一半的时间就到了文华门前。 却过门而不入,又径直朝东华门走去。 “这到底要去干啥啊?”朱桢郁闷的问道,他刚吃完饭,又灌了一肚子冷气,肚子都咕噜作响了。 “陪四哥接二哥呀。”五哥解释道。 “四哥和二哥,感情这么好?”朱桢揉着肚子。 “那肯定的,二哥不在,四哥在大本堂的日子太难过了。二哥回来了,就有人给四哥垫背了。”五哥很肯定道。 “倒也是……”朱桢也断断续续上了一阵子学了,亲眼见到了四哥的苦。 就像你班上的差生一样,他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却非要把他绑在课桌前,硬要他学习。学不好就是态度不端正,就是没努力,非逼着他端正态度,悬梁刺股…… 大本堂的几位先生,可能是觉得他们这种学富五车的大儒,教出个半文盲实在太耻辱。于是秉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坚定信念,这阵子一直在集中力量,折磨可怜的燕王殿下。 包括不限于,罚他抄书十遍;背书错一个字,罚抄书十遍;抄书抄错了一个字,再罚抄一十遍……美其名曰,磨练心性。 朱桢甚至怀疑,四哥未来老年变态,是不是跟这段折磨有关系。总之,确实需要有人,帮他分担下火力了。 “二哥真比四哥还不如?”他好奇问道。 “不如。”五哥很肯定的点点头道:“如果说四哥是个半文盲,二哥就是文盲。” “这么夸张?”朱桢倒吸口冷气,我们老朱家这是什么优良基因啊? 而且四哥未来的谥号可是文皇帝啊!文了个寂寞啊…… “是,四哥是学不进去。二哥呢,是学了就忘。他跟你这么大时,一本《急就篇》还没学完,把父皇急得呀。经常问他,你今天学了什么呀?二哥老是答不上来,然后吃一顿鞋底。” 朱橚讲起二哥的糗事,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道: “后来一天,父皇又问。他得意的说,我今天学了个词儿,而且没忘。父皇很高兴,问他什么词儿。他说,来日方丈……” 朱桢嘴巴张得老大,这么生猛的吗?连老和尚都不放过? “把父皇气得呀,脱下鞋来又是一顿抽。完事儿又让护卫去把教他的先生砍了。”却听五哥道: “幸好母后拦住说,你先把先生叫来问问,为什么要教孩子说脏话?到底有什么企图,再砍头不迟。” “父皇便把先生叫来一问,先生登时大喊冤枉,说自己教二哥的,明明是‘来日方长’,跟方丈主持有什么关系?父皇这才知道,二哥是搞混了一字多音,把伸长的长,记成了长大的长……” “哈哈哈哈!”虽然已经是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老笑话了,兄弟三人还是乐不可支。 第24节 “你,你们笑什么呢?”说曹操,曹操到,门洞中响起秦王殿下的声音。 “二哥,我们在讲笑话呢。”朱棣笑着迎上去,见晋王也在。“呦,跟三哥结伴来了。” 老三也成婚了,自然也搬出宫去住王府了。 “我要是不去叫他,二哥今天肯定要旷课的。”晋王紧了紧披风,朝他身后一看,失望道:“大哥没来啊?” “哦,是这样的……”朱棣便重复了一遍那套说辞,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食盒道: “别伤心,大哥人虽没来,却给你们带点心了。” “这是大哥给的吗?”晋王眼前一亮,伸手就抢过来。 “这是给大家吃的。”朱棣想要抢回来。 “大本堂不能吃东西,我先给你们拿着。”晋王身手了得,潇洒转身避开了朱棣,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本王先走一步了。” “这,这家伙,不,不会又要吃独食吧?!”二哥勃然大怒,就要撒腿去追。 却被朱棣一把拉住,朝他挤眉弄眼道:“等着看好戏吧。” “哦?”二哥指指老三消失的方向,又指指朱棣,方恍然道:“你要搞他?” “谁让他昨天骂我们五百来着!”朱棣哼一声道。 “五百,咋是骂人了?”二哥有不懂了。 “他骂咱们是二百五加二百五。”朱棣直摇头。“两个半吊子……” “我艹!麻,麻痹以为他夸咱呢……”朱樉大为光火,方脸气得更方了。 朱橚和朱桢一旁默默看着,心说二哥被骂了都不知道,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 兄弟四个进了大本堂,却不见晋王的身影。 一直到了上课的云板敲响时,朱木冈才打着饱嗝姗姗来迟。 “你都吃光了?”朱棣大惊小怪的问道。 “统共没多少,我就尝了尝,”朱木冈嘴角还粘着黄色的食物残渣,打个嗝儿道:“一不小心就尝没了。” “还,还没多少,都撑得打,打嗝了。”二哥愤愤道。 “快背你的书吧。”朱木冈一拍额头,装模作样道:“怎么忘了今天是先生,嗝……检查背书的日子?” “别,别装了。你,你就是故意拉我来出丑的。”朱樉郁闷道:“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 “嗝……”朱木冈又打了个嗝。对他这种学习用功的好学生,背书只是小儿科。 说来也有趣,朱老板的这帮孩子,排行单数的都是好学生,比如老大、老三、老五、老七。 排行双数的都是差生。比如,老二、老四、老六…… “三哥,冲冲。”见三哥打嗝不停,同为好学生的老五,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他。 “嗝,多谢。”朱木冈赶紧接过来,打开盖子一看,是白色的液体。“这啥玩意儿?” “哦,早晨喝的豆浆,美味极了。我让人灌了一壶当水喝。”老五解释道。 “凉了……”朱木冈尝了一口,微微皱眉。可眼看就上课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便直接大口灌下肚,果然压住了打嗝…… 可他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了。 第三十三章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刘基。 不错,就是那个与诸葛亮齐名,算无遗策的刘伯温。 他是智慧的代名词,据说世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得住他! 但他现在很方。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叱咤风云了一辈子,最后居然混成了个教书匠。 虽然教书的地方是在紫禁城的大本堂,受教的学生皆乃大明的藩王。 可他喵的教这种冥顽不灵的瘪犊子,真用得着自己这种执文坛牛耳的大宗师吗? 同样很方的,还有站在他桌前的秦王朱樉。 这位皇次子已经十八岁,脸庞尚未被岁月磨去棱角,还保留着孩童般的纯洁眼神。 说人话就是,他的脸,方似狐主任;读书的本事,却还不如一只水猴子。 今日晨读之后,便按惯例检查背书。 虽然秦王殿下离开很久,但一直有先生跟随教授,功课从未间断,是以该背还得背。 “子,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可秦王殿下实在不是那块料,背完上句便忘了下句: “譬如……譬如……譬譬……”他吭吭哧哧,卡在个‘譬’上怎么也接下不去。把个秦王殿下憋得方脸通红。 此时,大本堂中忽然‘噗’的一声,有人竟放了个响屁。 “哈哈哈!”一众皇子登时笑得东倒西歪。 “是‘譬如平地’,不如‘屁如惊雷’啊,殿下!”刘基掩鼻怒斥道:“在大本堂读了七年书,你半本《论语》还没背过,简直是狗屁不通!” “再给你一次机会,接着背!” “是。”秦王殿下羞愧点点头,继续背诵道:“譬,譬如……” ‘噗’,结果又有人放了个屁。 堂中又是一阵哄笑。 而且这下大家都听声辨位,目光齐刷刷锁定了玉树临风的晋王殿下。 只见朱木冈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似乎在用强大的毅力忍耐着什么。 “譬,譬、譬……”就连迟钝的秦王也明白过来,故意大声道。 ‘噗’,晋王果然第三次排气。 “哈哈哈哈!”这下皇子们彻底笑疯了,燕王更是乐得使劲拍桌子。 “安静安静!”刘基使劲拍着戒尺,怒不可遏道:“不准笑,也不准放屁!” ‘噗’,第四次……晋王终于顶不住了,起身朝先生草草一揖,掩面而逃。 出门前,还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该死的老四。 “秦王也出去,背过了再进来。”刘基黑着脸,不想再看藏狐一眼。“下一个。” 老二乖乖出去,朱棣便拿着书上前,施了一礼。 刘基冷冷打量一眼燕王殿下。他已经猜到,刚才晋王八成是被燕王整蛊了。 “先生,该从第三行背了。”朱棣提醒一句,便要开始背。 “从这一页开始背。”刘基却随手往前翻了几十页。 “啊,这谁背的过?”朱棣登时傻眼了,他都是临时抱佛脚,应付完检查就忘掉,从来不往脑子记的。 “温故知新的道理都不懂吗?出去!”刘基一指门外,把这个始作俑者也撵了出去。 …… 秦王殿下正站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背书,却见燕王也出来了。 “四,四弟,你咋也出来了?” “怕二哥孤单,陪你呀。”朱棣嘿嘿笑道。 “好,好兄弟。”秦王登时把书本抛到九霄云外,激动的问道:“刚,刚才,老三是不是吃了大,大哥给的点心……” “是我拿来的,跟大哥没关系。”朱棣笑道。 “啊?你,你不是说?” “我说‘大哥人虽没来,却给你们带来了点心’。”朱棣一摊手,理所当然道:“大哥人都没来,怎么给你们带点心?肯定是我带的呀?” “啊,哦……”朱樉听糊涂了,只好装着明白人似的笑道:“你好坏,不过俺喜欢!” 他这几个月在外头,隔三差五让老三耍一场,这下终于有人替自己报仇了。爽! …… 教室内,好学生吴王顺利的背完书,下一个该楚王了。 朱桢起身走到讲桌前,手里却没拿书。 “怎么,又没背书?”刘基一阵无语,这么聪明的个孩子,怎么就不肯好好念书呢? 看在叆叇镜的份上,他有心放水,可已经把老二老四撵出去了,一碗水总得端平。 “背是背了,可俺想给两个哥哥说几句公道话。”朱桢仰着小脸,认真的跟刘基对视道: “俺俩哥哥老是因为学习挨罚。可先生想过没有,你们教的,本就是些没用的东西!” “住口,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刘基却断然道:“更不能这样说你兄弟!” “俺,俺不是那个意思……”楚王殿下登时语塞,俺是要批判‘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啊! 可他斗嘴皮子,哪能斗得过刘伯温,被劈头盖脸狠狠教训了一顿。堂堂皇帝的儿子,竟然觉得圣贤书无用,传出去这还了得? 训完后,刘先生第三次指向门口道:“出去罚站!” 朱桢郁闷的作了个揖。 起身时,两人脑袋交错,刘先生听他耳语道:“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计划的一部分……’刘伯温先是一愣,旋即才想起这小子之前许下的,要救自己一命的承诺。 他不禁哑然失笑,难道楚王殿下的法子,就是由他把自己活活气死? 还真是,只要把我气死,胡惟庸就捞不着下手了…… …… 第25节 大本堂外,两位哥哥热烈欢迎六弟加入他们光荣的行列。 好吧,也不算多光荣…… 朱棣侧侧身,空出墙角道:“老六,来这儿站,这里避风。” “嗯,哥哥们给你挡风。”二哥拎小鸡似的,把朱桢拉到墙角。 他和朱棣则站在朱桢身前。两人人高马大,肩宽腰阔,倒真似那挡风的墙。 然后两人对朱桢刚才的表现赞不绝口,觉得他真是吾辈中人。 “尤其是那段话,说到哥哥心坎儿上来了。”朱棣激动的搂着他道:“我们这些藩王,将来是要为父皇和皇兄镇守四方的。你说读那些破书有什么用?既学不来治国的法子,也学不来怎么带兵打仗!我看就是编出来,耍着傻子玩的。” “就,就是,越读越傻!”朱樉深以为然的直点头。“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瞧不起俺,俺还瞧不起他们呢!” “没错!”朱桢也使劲点头,然后脱口道: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第三十四章 亲兄弟结拜——亲上加亲 “卧槽,痛快!”朱棣闻言大呼过瘾。“老六,会说话以后就多说点!” “啥,啥你再说一遍?”二哥虽然没大听明白,却也激动了。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朱棣一字不差的复述起来,记性其实一点不差。 朱樉也想起来了,使劲拍着朱棣的肩膀,大声道:“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你们他妈的滚远点!”学堂内,响起刘先生忍无可忍的咆哮声: “再敢喧哗,老夫就让你们瞧瞧,我的戒尺能不能管得着!” “去你妈的……” 听着刘先生连珠炮似的祖安声,兄弟俩赶紧拉着老六乖乖滚远,心里却无比痛快。 结果一整天,两人都处在激动甚至亢奋的状态。 感觉就像搬掉了,压在心口好长时间的大石,呼吸前所未有的顺畅! 就像挖开了一直埋住头顶的淤泥,整个世界都清亮起来了! 这让朱桢不得不感慨,老汪的毒鸡汤就是好使。 哦,此老汪非彼老汪。不是汪德发,而是汪曾祺啊…… …… 好容易捱到放学,喝毒鸡汤上头的两个哥哥,非要拉着老六去结拜…… “可我们已经是亲兄弟了,有必要再斩鸡头、烧黄纸,当结拜兄弟吗?”朱桢很难理解两位哥哥的脑回路。 “亲,亲上加亲嘛。”二哥憨笑道。 “咱们亲兄弟是没错,可也没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吧?”朱棣一脸‘你咋又笨了’的表情道: “咱们把这些补上,不就比亲兄弟还亲了?” “对对,亲亲兄弟。”二哥使劲点头。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行。”朱桢噘嘴道:“可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不亏大了?” “呃,也是。”朱棣点点头道:“那就去了这条。” “那还成……”朱桢便从善如流了。 三个准备结义的亲兄弟,刚要勾肩搭背离开文华门。 “给我站住!”却听身后响起一声怒喝。 “完蛋……”朱棣登时泄了气。“咱们只能改日了。” …… 文华殿中,太子冷着脸,扫视一圈这几个不省心的货。 “跪下!” 三人赶紧乖乖跪地。 “你俩跪什么?”太子看看朱樉和朱桢。 “哦,原,原来没我们事儿……”朱樉和朱桢刚要爬起来。 “你们不是要有难同当吗?那就一起跪着吧。”却听太子话锋一转。 两人又垂头丧气,重新跪好。 “说说吧,怎么回事?”太子冷眼看着朱棣:“你是不是给老三下毒了?” “老,老三就爱告密!”朱樉愤愤道。 “你闭嘴!”朱标瞪一眼朱樉,朱樉缩缩脖子,老实噤声。 “你说话!” “俺木有!”朱棣一挺脖子,大声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俺朱棣要是毒害兄弟,就叫俺不得好死!死了也不得安生……” “别胡说!”朱标气得指了指朱棣:“还不快呸两声。” “俺不呸,俺就是这样的汉子!”朱棣却犟道。 “跟谁学的?一身草莽气。”朱标无语摇头,这才想起正事儿。 “那老三怎么说,吃了你给他的点心,就不停的出虚恭?”朱标强忍着笑。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好笑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出虚恭?’朱桢不禁感叹,文化人就是讲究,放屁都说得这么文雅。 “更可恶的是,你还谎点心是我送他的!”朱标最生气的其实在这里,这不是平白污人清白吗? “我没有啊!”朱棣马上又拿出那套说辞。可这小把戏哄得了二哥,哄不了大哥。 “少来这套文字游戏!”朱标一挥袖子,拆穿他道:“你就是故意想让他,误以为点心是我送的,他才会放心的吃下去!” “随大哥怎么想,反正俺是不认的。”朱棣振振有词道: “再说点心也是真点心啊,都是让点心局的人做的!不信大哥去问问他们,要是点心有毒,他们会帮着做吗?!” “我已经派人去问了。”朱标哼一声。便见个小内侍快步进来,呈上一张配料表。 朱标接过来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努力板着脸,念道:“黄豆、黑豆、绿豆、红豆、白豆、青豆、花豆、蚕豆……” “恁这是豆子开会吗?”朱标把那配料单丢到朱棣脸上,笑骂道:“这么多豆子弄一起,你不存心让他放屁吗?” 朱桢暗暗吐槽,看来文化人一激动,也会不文雅。 “大哥,冤枉啊。”朱棣笑嘻嘻道:“俺是听说,吃豆子好处老多了,才让人做了全豆的点心。再说,一样就一点儿,份量也不多。本打算兄弟们一人尝一点儿。吃个一两块,不至于放连珠屁吧?” “就、就是,老三非要吃独食,抢了就跑,撵、都撵不上。他、他还有脸怨别人?”朱樉也愤愤帮腔道。 “没错,明明是三哥从我手上抢去的,他怎么好意思反诬俺呢?”朱棣一脸委屈道:“大哥,你可不能偏听偏信,冤枉俺呀……” “你呀你,真是霉烂的莲藕——一肚子坏心眼!”朱标拍冬瓜似的拍着朱棣的脑袋,又朝他身后笑骂道: “老五,你肯定也是帮凶!不是我瞧不起老四,这么多种豆子,他认都认不全。” “这个……”一直没人注意的朱橚讪讪道:“大哥,我在研究通肠胃的药方,发现豆类有奇效。” 顿一顿,他又小声嘀咕道:“要是再加点巴豆……” “以后不准瞎搞了!”朱标整一个大无语,这帮奇葩弟弟,没一个省油的灯! …… 因为老四没留下太大的把柄,真要处罚、并无实据,所以太子把他俩训斥一通,这茬也就揭过了。 兄弟几个刚要告退,太子却又道:“老六,你先别走。” “哎,大哥。”朱桢点点头,乖乖站住。 “大哥,老六今天那是给我哥俩出头。”朱棣估计,大哥要算罚站的账了。赶紧替朱桢说话道:“今天刘先生吃错药了,故意为难我们。让我背俩月前的文章,我上哪儿背去!” “就,就是!”朱樉使劲点头。“大、大哥要罚发我们,别为难小六。” “少来这套,我好好的弟弟让你俩坏小子给我带坏了!”朱标没好气道:“以后少把老六往沟里带!” “大哥,我们可是你带大的。感情是你带坏了我们?”朱棣笑嘻嘻道。 “臭小子找打!”朱标作势飞踢。“还不快滚!” “好吧。老六你自求多福。”老二老四见事不可为,安慰朱桢一句,便灰溜溜撤走了。“我们改天再斩鸡头,烧黄纸……” 第三十五章 大哥真的秀 待到兄弟们都离去,太子带着朱桢进了文华殿。 这里是太子读书听讲的地方,装饰古朴典雅。东西两壁巨大书架上的万卷图书,更让这文华殿中尽是浓浓的书卷气。 唯一尽显皇家气派的那座木雕金漆龙椅,还有那些铜胎珐琅、铜镀金的各类装饰华丽的香炉、甪端,则是朱元璋驾临时,才会用到的摆设。 朱标带着朱桢,慢慢走在长长的红木书架前,让他看那一排排的书籍,其中很多都是唐宋孤本,甚至还有秦汉的竹简和帛书。 “这得值多少钱啊……”朱桢发出一句俗不可耐的感慨。 “不错。”朱标却会错了意,摸着他的头顶道:“这些古来先贤的智慧结晶,确实是无价之宝。怎么可能是没用的东西呢?” “大哥知道了?”朱桢讪讪道。太子殿下的消息果然灵通。 “嗯,你们三个在院子里杵了一天,我还能不闻不问?”朱标看他嘴唇已经冻裂,又摸了摸他的耳垂,感觉也有点冻伤。 便让人拿来药膏,一边亲手给朱桢涂抹起来,一边柔声说道:“你不要跟你二哥四哥学。他们是天生的武将胚子,念书不成器也不打紧。让他们识个字,能看懂兵书舆图;再学一些道理,磨一磨他们的心性也就可以了。” 朱桢嘴巴微张,原来要求可以这么低的吗? “那我也要当武将。”他马上来劲儿了。 第26节 “我看你就是不想念书!”朱标捏着他两团腮帮子,笑骂道:“傻小子,难道习武练兵、摸爬滚打就不苦吗?不,比坐在大本堂念书,要苦要累上十倍。而且还可能受伤,甚至会阵亡!” “你这么怕疼怕死,真想投笔从戎?”朱标说着松开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蘸蘸墨,作势要写字道: “真想的话,我这就写个条子,让你跟着魏国公出塞北伐去!” “这……”朱桢被大哥拿捏成了面团子,忙过去拉着他的手道:“臣弟还小,又能吃,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么。” “哼哼,不差你一口干粮。”太子搁下笔,左手捻住右袖口,潇洒的弹了他个脑瓜道: “这下知道自己跟俩哥哥不一样了?” “嗯,知道了。”朱桢就很乖。 “父皇把他们封在陕西、北平;把你三哥封在山西,他们就注定要带兵打仗,为我大明拱卫国门。”朱标叹了口气,揽着朱桢的肩膀道: “这是他们的宿命,我也没办法。但你不一样,你还小,而且藩国在湖广,没有那么大的责任。” 太子把朱桢扳到自己面前,蹲下来与他对视道:“所以大哥不想让你太早就藩,想让你留下来帮我,你可愿意?” “嗯嗯,我愿意。”朱桢使劲点头,他觉得自己愿意为大哥做任何事。真有够丢人的…… “不读书,将来怎么帮大哥?”朱标图穷匕见道。 “原来还是要劝我念书……”朱桢嘴巴一撅,谁都不爱道: “我就是觉得他们教的没用,整天把几本破书当成天下至理,翻过来覆过去的学。好像学会了孔老二那套,就啥都会了一样。” “哈哈,有灵性,果然是读书的料。”朱标却不怒反笑道:“孰不闻程子曰:格物穷理,非是要尽穷天下之物,但於一事上穷尽,其它可以类推。” “橙子?还橘子呢。他不瞎扯吗?人都知道隔行如隔山,天底下哪有一通百通的道理?”朱桢不服气的反驳道。 “哈哈哈,你说的是‘术’,先生们教的是‘道’。”朱标的学识足以吊打朱桢,轻易就拆穿他的诡辩道:“程子的意思是,先悟道、后习术,则事半功倍,无往不利罢了。” “呃……”朱桢是一拽文就词穷。 “听说过‘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吗?”太子又含笑追问道。 朱桢摇摇头。 “《大学》里的句子你都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说人家没用呢?”太子毫不留情的嘲讽道:“我看你可以去当言官了。” ‘我还当键盘侠呢我……’朱桢暗暗吐槽了自己一句。 “所以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的去念书,等你把先生教的都吃透了,要是还觉得没用,再来找我辩论不迟。”太子又弹了他脑瓜一下道: “就算是为了将来跟那些文官打交道时,能看懂他们的奏章,听懂他们在骂你,也得给我好好上学。” 完事儿又哄了哄他道:“这么聪明的脑袋,学那点东西,还不小菜一碟?” “唉,俺知道了。”朱桢垂头丧气,大哥说的没错,这种被人驳得无言以对的感觉,确实不爽啊。 就像在文化上被碾压了一般…… “其实,四书五经外,有的是更实用的书。比如这本《大学衍义》,就是讲治同之道、民生之理的。父皇非常非常的喜欢,还让人写在了武英殿的中堂上,以便日日观看。”朱标说着,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册道: “按说这书,不是你这么大年纪该读的,但你这小子,不能以常理论之,就当是震一震你小子吧。” 说着他把那本《大学衍义》递给了朱桢道: “回去好好读读,看看你会不会还说读书没用了。” “哎。”朱桢点点头,双手接过来。 “对了,你知道这本书,为什么叫《大学衍义》吗?”朱标问道。 朱桢摇摇头。 “因为它是作者真德秀,借《大学》之义,援引儒家典籍和史事,并附己说写成的。”朱标嘴角微微上翘,得意一笑道:“所以读这本书之前,你得先把《大学》吃透……” “大哥才是真的秀!”朱桢无奈的看着朱标。 太子殿下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 “佩服佩服!” “一般一般。”朱标笑道:“为兄没点手段的话,怎么管教你们这帮奇葩弟弟?” “好吧,我学。”朱桢寻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使劲点下头。 “好,好弟弟!”朱标举起右手道:“来,咱们击掌为誓,不许反悔!” “切……”朱桢哼一声,心说发誓要是有用,大明就不用亡了。 不过他还是举起手掌,与大哥响亮的击了一下。 第三十六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那天深谈之后,朱桢真就说到做到,开始用功读书了。 大本堂的先生们,都对楚王殿下赞不绝口,夸他上课终于不睡觉了,也不用宣纸擦鼻涕了。亦不随意对老师施展‘王之蔑视’了…… 虽然他背书还是磕磕绊绊,字也写得像抽了羊癫疯……但已经让先生们满足的高呼‘孺子可教’了。 不然要是从大本堂出来的学生,一个个都像秦王燕王那样不学无术,他们这些先生脸都要丢光了。 这说明只要早救治,就会有疗效!像秦王燕王那种,纯属来的太晚,无可救药了…… 但刘先生是个例外。两人好像结下了梁子,只要他上课,楚王就故态复萌,抬杠顶嘴搭下岔接话把,四件套给刘伯温伺候上。 刘伯温也不跟他客气了,报之以罚站、抄书、找家长,还害他被父皇揍了两回…… 这要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楚王殿下牺牲可够大的。 但太子殿下素来看大面,对弟弟的表现还是挺满意,觉得他真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至于朱桢跟刘伯温的矛盾,朱标并不在意。王爷嘛,哪个还没点儿脾气?何况还是个孩子…… 朱标不知道,自己那番深谈,并非弟弟改变的主因。 能让人改变的主因,永远是他自己内心的变化…… …… 其实朱桢仔细考虑过自己这一生,应该怎样度过的。 思来想去就是俩字——‘躺平’。 因为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选择有的时候,比努力更加重要…… 后世不都说,在大明,躺平了就是好藩王吗? 以他浅薄的历史知识,也知道别看父皇现在给藩王极大的权力,但未来会渐渐削减的。 且将来不管谁做了皇帝,都免不了走削藩这条路。既然早晚都要被削,干嘛不早点儿躺平,享受下生活呢? 像季老先生的日记写的那样,‘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同几个女人,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估计有人要问了,干嘛不自己争一下那个位子?削别人不比被人削舒服吗? 朱桢就压根没想过这茬。人啊,贵有自知之明。 他可看过好几个版本的靖难影视剧。不管怎么编剧怎么编,无一例外,大侄子都是飞龙骑脸怎么输的局面。 四哥能在必输无疑的劣势下极限翻盘、丝血反杀,打出‘happy forever’的结局来,只能说是强无敌加位面之子。 自己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完全就是个普通人,怎么去跟气运加身的永乐大帝斗?还是抱紧四哥的大腿来的容易些。将来子孙也能跟着享福,还不是美滋滋? 这就是他最初的想法。 所以学习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好吗?老子已经是亲王了,学得再好,最多也就是个……有文化的亲王。 难道你不知道痛苦来源于知识吗?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吗? 做一个无知的亲王,绝对比一个有文化的亲王,要幸福的多。 …… 可是四哥之外,还有一个亦兄亦父的大哥,让他很难没心没肺下去啊。 大哥是最好的太子,最好的大哥。可惜不知道,他是不是最好的皇帝…… 如果能设法避免大哥英年早逝,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至少不会有瓦剌留学生上位,也就能避免土木堡之变了。 而且父皇晚年,也不会因为担心不成器的皇孙而大开杀戒,使大明菁英毁于一旦。 退一万步说,大哥就算要削藩,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手段肯定也更高明。断不会像大侄子那样,逼得亲叔叔自焚,把江山都搞丢。 那样四哥也能快快乐乐当一辈子征北大将军,不用再走一遍父皇的血腥之路了…… 这个未曾出现过的新结局,看上去是那样的美好,让朱桢忍不住蠢蠢欲动。 虽然他知道想要改变历史,肯定很难很难,而且很可能会出现辛苦半生,结果不过是螳臂当车的结局。 但随着他跟哥哥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就越按捺不住,想试一试的冲动。 …… 让朱桢最终下定决心的,是一个孩子的降生。 当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大哥的…… 洪武七年十月廿七,大明太子妃常氏要临盆了。 为了消除蒙元遗毒,恢复汉家正统,朱元璋早早就定下了‘居嫡长者必正储位’的铁律,所以这个孩子的降生,将意味着大明皇位的传承,延续到了第三代! 对朱元璋和大明朝来说,意义可能仅次于朱标出生了。 其实马皇后提前回京,也有为了迎接这个孩子出生的原因。 太子妃临盆这天,皇室倾巢出动。朱元璋破天荒的放了一天假,早早就和马皇后一起,守在了春和宫的寝殿外。 朱老板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寝殿里一有点动静,他就翘脚探头,忍不住想要瞅一瞅。 “你这老头子,比自己儿子出生还着急!”自然都被马皇后给阻止了。 “那当然,君子抱孙不抱儿,隔辈亲懂吗?”朱元璋理所当然道:“而且那还是皇长孙,未来的大明皇帝呀!咱能不急吗?” “你就那么确定是个孙子啊?”马皇后白他一眼。 第27节 “那肯定错不了,咱每天晚上都梦见是个带把的。”朱元璋毫不犹豫道。 “咱可说好了,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没遂你的愿,可不许拉个驴脸给人看!”马皇后给他提个醒道。 “啊,好说好说。儿媳妇还那么年轻,继续生就是了。”朱元璋话虽如此,却不淡定了。一个人走到祖宗的排位前,默默祷告起来。 “爹,娘,千万保佑是个带把的……” 就这样煎熬的等了大半天,傍晚时分,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了春和殿内外。 这一声啼哭仿佛有法力一般,一下子让马皇后和嫔妃们全都站起来了。 被撵到外头的皇子皇女们,也呼啦一下全都涌进来。 朱元璋更是紧张的两手冒汗,上次他这么紧张还是上次,鄱阳湖之战时了。 帘子掀开,负责接生的女医官满脸喜色出来,奔到皇帝面前,双手奉上一块玉璋! “哈哈哈哈哈!”朱元璋的大笑声响彻云霄。 “咱说什么来着?哈哈哈!咱果然是金口玉牙啊!” 第三十七章 皇长孙 春和宫张灯结彩,内外一片喜气洋洋。天家大张筵席,庆贺皇嫡长孙的诞生。 朱元璋明显喝高了,在那手舞足蹈的胡咧咧。 “徐天德离开北平了吗?” “魏国公按例都是冬月才离开大营,回京过年的。”太子就沉稳多了。当然,这也跟他还没进入当爹的状态有关。 “派人给他传旨,叫他赶紧回来。”朱元璋掐着指头算道:“务必在下月廿六日之前抵京。” “这么急,有什么事吗?”太子一下没反应过来。 “别耽误喝朕孙子的满月酒啊!”朱元璋哈哈大笑道。 “没那个必要吧……”太子哭笑不得。 “怎么没必要,太有必要了!”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这小子比咱小四岁,当年生儿子却生在咱前头。生就生吧,还故意气咱,让咱去他家喝满月酒。” “爹,徐叔叔那是气你吗?”太子无语道:“要是别人都请了,独独不请你,你还不更生气啊?” “啊,怎么了。反正咱就是生气!”朱元璋端着酒杯比比划划道:“当时咱就发誓,生孙子一定要生在他前头,也让他尝尝眼红的滋味!” “你这小心眼,真没治了。”马皇后说着话,抱着个黄绸襁褓从稍间出来。“呐,看看你孙子吧。” “哎呦,大孙子来了。”朱元璋马上丢下酒杯,在龙袍上胡乱擦擦手,就想伸手抱孩子。“来,让爷爷抱抱。” “去去去。”马皇后用身子隔开他道:“看看就行,满身酒气的,熏着孙子。” “哎哎。”朱元璋便乖乖收手,摇头晃脑笑眯眯的端详熟睡的婴儿。还啧啧有声的夸个不停道:“真俊啊这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皱皱巴巴的像只瘦猴子,也不知俊在哪? “像咱,真像咱!将来肯定有出息……” “呦呦,他朝咱笑了,哈哈,好孙贼……” “父皇,给恁孙子起个小名吧。”朱标都被肉麻的受不了了,赶紧给父皇转移注意力。 “咱的嫡长孙不需要小名。”朱元璋笑呵呵张开双手,只见他左手上写了个一个‘英’字,右手上写了‘雄’字。 “咱来之前,就起好名儿了!” “朱英雄?”众人倒吸口冷气,老三忙拍马屁道:“不愧是皇长孙,好霸气的名字!” “放屁,是朱雄英!”朱元璋骂了晋王一句,然后高声宣布道: “咱的长孙叫朱雄英!” …… “朱雄英……”喧闹的大殿外,朱桢站在残荷映月的池塘畔,默念着这个名字。 朱老板还没搞出那套辈分诗和元素周期表来,所以皇长孙的名字还是很接地气的。 但朱桢知道,未来当皇帝的大侄子不是他……这孩子好像还没自己大就夭折了。 这种预知未来的感觉很不好,不,是很糟糕。 别人都在为婴儿的新生而欢庆,而他却已经不由自主为这孩子倒计时了。 这实在太残忍了…… 那些欢笑声他听着是那样的刺耳,所以出来一个人透透气。 “心情不好么?”五哥幽灵似的现身。他以为六弟感觉被冷落了,特意跟出来安慰的。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一刻,朱桢变得老气横秋道。 “我艹,好诗啊……”朱橚虎躯一震,彻底显形道:“这是哪位名家之作,怎么没听过?” “俺哪记得,就记住这么一句。”朱桢咳嗽一声,赶紧糊弄过去道:“五哥,你说人的命数是注定的吗?” “那可不。”五哥按照自己以为的劝解道:“就像大哥生来就是太子,英雄……哦不,雄英生来就是太孙一样。我们生下来就是藩王,这都是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 “但转念想想,我们生下来就是亲王,已经比世上几乎所有人都幸运了,所以还有什么好不满呢?”他自觉这话说的,很有大哥的风范了。 可看六弟却发起呆来,五哥不禁有些挫败,叹息道:“我果然一无是处……” “啊?”朱桢才回过神来,忙抓着五哥的手,使劲摇头道:“不不,怎么会呢?就是一张手纸,也有它的用处!” “呃,谢谢……”朱橚心说,怎么感觉这像在骂人呢? “不,五哥,该我谢谢你!”朱桢那张小胖脸,重新恢复了生动道:“你让我想通了!” “哦,是吗?”朱橚高兴坏了。“这是我们这些藩王,都必须想通的事情,早想通了早通透!” …… 但朱桢跟他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他是从五哥的话里忽然想到,在这一刻的人们看来,雄英注定要当皇帝的,四哥注定当不了皇帝的。 但在未来,结果却完全不同! 那站在此刻看,未来就是被改变的了。 关键就在‘未来’二字上——对他此身此刻来说,那个结果是尚未发生的未来,而不是木已成舟的历史啊! 历史无法被改变,但未来可以。因为未来还未发生!既然没有发生,就一切皆有可能!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居然现在才想明白,真是笨的可以啊。 想清楚之后,他便转身进殿,去看自己的大侄子。 看着那张皱巴巴、红赤赤的小脸,朱桢胸中涌起万丈豪情——俺倒要试试,能不能给这个孩子逆天改命,让他长大成人! 不过在这之前,他决定先做个试验验证一下,看看未来,能否真的被改变? 试验的对象就是刘伯温——如果能让他从胡惟庸的魔掌中活下来,就说明未来,真的可以改变! 那样他就有信心,去改变朱雄英,改变太子,改变大明的未来了…… …… 所以跟刘伯温闹矛盾,闹到父皇都知道,真的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啊。 还有五哥,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从那天之后,他忽然对五哥的医学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朱桢非但提出了许多有用的建议,还经常跟五哥一起在他的配药房中捣鼓…… 可把五哥高兴坏了。其余兄弟都对医道不感兴趣,他一直在孤独的进行研究。没想到,六弟居然是同道中人,真是吾道不孤啊! 自然对朱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 “对了,五哥,有什么药方能让人吃了拉稀不停,却对身体又没害处的?”冬月的某一天,感觉时机成熟了,朱桢状若不经意的抛出了自己的真实企图。 “好汉还禁不起三泡拉。”朱橚直摇头道:“哪有对人没害处的泻药?” “不试试怎么知道?”朱桢一脸失望道:“不会吧,五哥难道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吗?” “怎么没有?试试就试试!”五哥可不想让自己唯一的粉丝失望,当即表态要攻克这道难题! 第三十八章 杀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京城进入了寒冬腊月。 这长江之畔的金陵城,固然不会像北平那样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可也湿冷湿冷的十分难熬。 紫禁城又在填建燕雀湖而成的地基上,就更加潮气逼人,彻骨生寒了。 “他妈的刘伯温,还精通堪舆之术呢,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个破地儿!” 武英殿里,朱元璋一边烤火,一边活动着年轻时受过伤的膝盖,郁闷的骂骂咧咧道:“我看他就是存心不想让咱好过!” “刘先生不也在紫禁城呆着吗?”朱标只好劝解道:“堪舆堪的是风水,不是水土。” “你就整天当好人吧。”朱元璋哼一声,把右腿架到杌子上道:“给你爹揉揉磕头子。” “哎。”朱标便放下手头的奏章,坐在朱元璋腿边,给他按揉膝盖。 “唔……”朱元璋这才觉得舒服一些,闭目问道:“私盐案复查完了吧?” “完了。”朱标点点头,组织下语言准备汇报。 “手别停。”朱元璋哼哼道。 “儿臣听取了御史台、大理寺的汇报,也调阅了全部的卷宗,发现人证物证基本吻合,并无明显矛盾之处。”朱标顿一顿道: “这种涉及数省,由十几个不同按察司、分巡道、几十个府县衙门分别查办的案子,像这样卷宗可以相互印证的,应该可以排除作假的可能了。” 说着他笑笑道:“要是这样还能作假,那就太可怕了。” “那是你没见过更可怕的。”朱元璋靠在龙椅上,不置可否道:“那私盐案真的跟小廖有关系?” “是,据查,洪武三年,杨宪在山西试行开中,曾得到德庆侯的大力支持。”朱标轻声禀报道: 第28节 “当时德庆侯动用水军,帮助那些山西商人将采购到的粮食,转运到洛阳一带,然后由山西的商人用骡马车运过太行山,大大缩短了他们运粮的路程,这才及时把粮食运到军中,让杨宪立了大功。” “小廖这个王八蛋,拿咱的水军送人情!”朱元璋气哼哼的骂道:“他肯定不是白送的吧?” 太子点点头道:“杨宪投桃报李,把所有的开中生意都交给了山西商人。而那些山西商人又跟德庆侯的人水陆合营,一起发财。” “狼狈为奸,还挺会做买卖的。”朱元璋哂笑一声:“后来呢?” “后来,杨宪因为开中的功劳东山再起,结果进中书一个月就被砍了头。后续推广中盐则例的差事,就落在了胡相头上。” “胡惟庸可不是吃素的。”朱元璋眼中寒芒闪烁道:“绝不可能他吃苦受累,好处让别人占了去!” “开中商人的成分确实起了变化,山西商人还在,但德庆侯的人出局了。”朱标轻声道:“不过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些商人跟胡相有利益关系。” “都是中书省筛过一遍的二手货,他能让咱爷们看到他腚上的屎?”朱元璋根本不信。“现在不是查胡惟庸,继续说廖永忠!” “德庆侯的那班兄弟,刚尝到甜头就被人抢走,当然不能忍。”朱标道: “他们便开始重操旧业,偷偷贩运私盐,一方面牟取暴利,一方面也能打击开中,让那些背叛他们的商人辛辛苦苦换来的盐引,价值大打折扣。” “这下明白了。”朱元璋摆摆手,示意太子不用按了。他撑着龙椅扶手缓缓起身道: “那帮私盐贩子非但人多又能打,还跟大明水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开中商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求到胡惟庸头上了?” “当然了,他们也可能求的是李善长。唔,这种可能更大些。胡惟庸毕竟是后起之秀,还来不及把手伸到地方上。”朱老板洞若观火的分析一通,揶揄道: “看来咱们的韩国公,在凤阳还不消停呢。” “儿臣说不好。”朱标是不愿轻易褒贬长辈的,尤其是他一直叫伯父的李善长…… “这个小廖,自打平蜀之后,越来越狂妄了。看在他哥哥的份上,咱不跟他计较,没想到他还蹬鼻子上脸了!”朱元璋说着,走到御案旁,从一堆奏章中翻出几本,丢给太子看道: “瞧瞧,还学会让人帮他要官了!” 朱标快速翻看一遍,都是请求给德庆侯进位国公的。还不约而同的引用了,父皇那句‘功超群将,智迈雄师’的评价。 没办法,谁让那八字匾额,就挂在德庆侯府的大门上呢? “倒也是实至名归。”朱标给句客观评价道。 “孔夫子说,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咱给的才是他的,咱不给的,他不能伸手要!”朱元璋冷笑一声道: “趁着咱大孙子满月,他也想蹭蹭喜气?那他可打错了算盘!” 说着朱元璋沉声下令道:“传谕,德庆侯御下不严,管教无法,致使奴仆滋扰地方,与民争利。朕颁布铁榜有言在先,还敢再犯,罪不可赦。着犯案人等严惩不贷,德庆侯俸禄减半。钦此!” “父皇……”朱标迟疑一下,赶紧提笔起草上谕。 写完搁笔,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不是处置太重,而是太轻,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朱元璋看一眼太子起草的上谕,便从印盒中拿出天子宝玺,亲自用印。 完事儿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杨宪到底是谁的传声筒,问出来了吗?” “法不传六耳,就算真有此事,知情者也少之又少。”朱标缓缓摇头,父皇心里这根刺,算是拔不掉了。 “看来还是得直接问小廖了。”朱元璋微微颔首道。 “德庆侯也可能不说实话。”朱标还是想劝父皇,还是别翻陈年旧账了吧。 “都不说实话,那就都洗不脱嫌疑!”朱元璋陡然间杀意迸发道:“一个也不放过就是!” “父皇,可不能冤枉刘先生啊!”朱标打个寒噤,熊熊燃烧的火盆,都不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 “咱没说他。咱要敢动他,你娘头一个就不答应。”朱元璋打个哈哈,不再提这茬。 太子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只见火光映照在父皇的眼帘,就像他双眸中,有火苗在跳动一般。 第三十九章 我的学生生涯 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暂时还波及不到大本堂的皇子和伴读们。 他们更津津乐道的,是燕王和晋王热火朝天的斗法。 那日吃了屁亏后,晋王便处心积虑想要找回场子来。可燕王念书不成器,却比猴子还精,哪能让他轻易得逞。 比方有一天,晋王故意比他早到片刻,将装满浓墨的墨盒放在虚掩的门上。 但朱棣早就看到他鬼鬼祟祟的影子,故意磨磨蹭蹭,跟在先生后头进门。 结果一开门,先生给浇了个满头墨。告到父皇那里,晋王自然跑不了一顿胖揍…… 在燕王这位恶作剧之王的面前,晋王班门弄斧的结果,基本都是像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晋王也有杀手锏——打小报告!比如老四带弹弓、带鹦哥来上学,或者逃课出去玩,都会被他告发,然后就轮到老四挨揍了…… 三哥四哥斗得不亦乐乎,也给朱桢枯燥而无奈的小学生涯,增添了些宝贵的乐子。 楚王殿下终于接受了重新当小学生的苦逼命运。 整个冬天,他都老老实实的在大本堂中上课。 ‘横竖被困在学堂,不如跟着多少学点东西吧。’总是很容易跟命运和解的楚王殿下,如是想道。 …… 他每日一早到学堂上,先是晨读昨日学到的功课,然后由讲官卯时讲读。 因为皇子们年龄相差很大,最大的秦王已经十八岁,最小的潭王才六岁,所上课程自然大不相同。 所以学生们要轮流拿着自己的书,来到先生的讲桌前,把书放在先生面前,请先生来教。 因为书本上没有标点,所以先生要先给断句。对小一点的学生,还要教他认生字。 这一步对朱桢来说问题不大。繁体字嘛,写虽无能为力,但认还是基本都认识的。 当先生发现楚王殿下开始大量识字后,不由热泪盈眶,直呼天才! 接着是先生范读,学生跟读。 这一步是让朱桢最不适应的,倒不是他不会鹦鹉学舌,而是读书的方式太羞耻了。 先生们是用唱读的,就是拉着声调,唱歌一样来读。学生还必须连音调和顿挫都模仿的一模一样才行。而且还得反复三五遍…… 他上辈子最受不了就是小学生拉长腔调、表情丰富的朗诵。没想到自己现在每天都得来上个十几二十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最后,先生会讲解书文意义。根据学生年龄和学业水平,讲解的深浅程度自然不同。这也是最看先生们水平的一环。 大本堂的讲官无一不是天下名儒,自然可以做到因材施教,按需分配了。 像三哥、五哥这样的好学生,先生自然往深里讲。像二哥四哥这样的问题学生,先生只简单讲一讲,深了他们也听不懂。 而像楚王殿下这样明明基础很差,却一肚子歪理的,先生们也能通过九浅一深的讲解,既帮他把基础打好,又让他气焰不那么嚣张。 至于一天能学多少东西,自然也看学生水平。接受能力最强的老三,每天要授书十来次;而我们的秦王殿下,每天一般只授书一次,而且第二天很可能还得重讲。 朱桢一开始还想表现下自己的能耐,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个‘能者多劳’的内卷机制。 因为先生们要求,凡是教过的书,学生必须达到随便起个头,就能随口接着背下去的程度。 而且不仅要会背诵,还要先抄写后默写。 最后还得把书讲解给先生听,证明自己是真的学会了。 所以学的越快,课业量就越多,学习的压力就越大。 自讨苦吃的事情他可不干,便有意控制自己的学习进度。他又不用考功名,差不多扫个盲就得了,千万别累着自己。 …… 每天下午则是练字课。 平心而论,他觉得这个对自己更有用。 大本堂规定,凡写字,春夏秋每日百字,冬日五十字。 五十字看起来不多,但首先你得写的像个字。 他连正确的握笔姿势都不会,写出的字像被台风刮过、乱马踩过,就连刚开蒙的八弟都笑话他。 楚王殿下是个体面人,哪能允许自己被个小屁孩笑话? 便找机会把老八揍了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了? 当然,字还是要写好的。 自己堂堂亲王,将来肯定经常被人求着赐个墨宝,比如什么‘国子监是个好学校’之类,写的太抽象了,被人挂起来辟邪,或者放床头避孕都不太好。 好在大本堂的先生很是卑微,他只要肯学就行,并不会嫌弃他的水平。 于是大明最厉害的书法家宋璲便从扶手润字开始,手把手地教他握笔姿势,握着他手,一笔一划地慢慢教他笔划。 “先生教的好认真啊……”朱桢对这位温润如玉的宋先生很有好感。 “不好好教的话,会被你父皇送去出使吐蕃的……”宋璲也是个耿直的汉子,他叹息一声道: “去年,与家父齐名的王老先生,负气请辞大本堂教职,皇上便命他出使吐蕃。” 宋先生的父亲叫宋濂。 “去西藏啊,好惨……”朱桢倒吸口气,一撇得撇老远。 “不过还没到,就被皇上召回了。”宋璲又道。 “那还好。”朱桢重新写一撇。 “皇上让他改去云南招降蒙元梁王了……”宋璲说话大喘气道。 “那还不如去吐蕃。”朱桢才刚知道,现在云南还属于敌占区。“不过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已经被梁王杀害了。”宋先生露出悲伤的神情道:“要不好好教书,下一个去云南的可能就是我。” “先生放心,不会派你去的……”朱桢这一笔,劈叉更大了。 “为何?” “因为你说话这么爱大喘气,怕是见不着梁王,就会被打死了。”朱桢终于写出一笔还算像样的。 “这样啊,那日后要是为臣因言获罪,”宋璲却不生气,反而笑道:“还请殿下务必救我一命。” “我会尽力的。”朱桢认真的点点头,他算见识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为臣先谢过殿下了。”宋璲微微一笑,并未把师生间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第29节 第四十章 最后的拼图 宋璲还不知道,几年以后,他将永远感谢自己的这句玩笑…… 不过眼下,朱桢要拯救的是另一位老师。 随着年关临近,他制定的‘拯救大病刘基计划’的准备工作也基本完成,现在只差最后一块拼图了——确定胡惟庸去刘伯温家探病的具体时间! 朱桢只知道是正月的某一天,但具体是正月初几,还是十几二十几,他就无从可知了。 必须得提前知道具体的日期,不然药喝到肚子里,也许什么都晚了。 但这真的很难。 朱桢仔细寻思过,最简单的法子,是让刘伯温到时候派人通知自己。但电视剧里都演了,老刘家里肯定有皇帝的密探。好像叫什么……小六子? 靠,什么破编剧,排行老六就一定是老六吗?难道老六就没好人吗?本王偏要做个好老六! 不管怎么说,要是让父皇发现自己跟老刘私下串通,那不彻底露馅了? 要么请大哥帮忙盯着点?也不切实际。且不说大哥并非时时刻刻跟在父皇身边,而且就算他知道,也不可能告诉自己的。 哥虽然亚撒西,可一点不糊涂的。 亦或是请住在宫外的两个哥哥,帮忙盯着点儿诚意伯府?也不靠谱。 三哥是个专小报告的二五仔,他知道了就等于大哥知道了,等于父皇知道了。 二哥倒不是二五仔,也肯定愿意帮忙,但他本身就是大写的不靠谱。 无数宫斗剧中惨痛教训都提醒朱桢,准备密谋点儿什么勾当时,一定不能找不靠谱的人加入,不然一准掉链子给你看。 …… 眼看着宫里的年味越来越浓,朱桢却一直没什么思路,苦恼的不要不要的。 “老六,你有什么心事?”五哥关心的问道。 “五哥,先别说我,你这是病了吗?咋一天比一天瘦呢?”朱桢反问道。 这阵子五哥明显瘦了,面颊深陷还有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放心,哥不是病了。”五哥快乐的笑道:“哥是在帮你试减肥药。” “减肥药?”朱桢一愣,这算歧视吗? “对啊,你要的那种,既能腹泻,又不伤身体的药,难道不是为了给自己减肥吗?”朱橚一脸大聪明道:“其实哥觉得你还是胖胖的好,多可爱啊。” “我还可爱多呢。”朱桢恍然,同时感觉受到不小的伤害。奶奶的,本王明明在救人,却被脑补成要减肥。 “那效果如何?”不过这借口也挺不错的,朱桢便随他怎么想了。 “你该看到了呀。”五哥掐了掐自己的细腰道:“腹泻效果很好,我都瘦了十多斤……” 说着叹口气道:“就是虚的厉害,整个人也无精打采,有时候半夜还会心慌。” “哥,听我一句,咱不亲自试了。”朱桢心疼的拉着他的手道:“还是用小白鼠吧。” “不,还是得自己试药才准。神农尚且尝百草,我才尝了多少?”五哥却坚决道:“再说老鼠和人怎么能一样呢。” “那就用猴子。”朱桢心说看来日后,还是得给五哥多科普科普。 “猴子和老鼠有什么区别?”朱橚笑着起身,背上自己的药匣子道:“陪我去尚药局?” “嗯。”朱桢点点头,便跟着朱橚出了他的配药房,往南三所去了。 路上,朱橚告诉朱桢,自己昨晚翻医书,看到有用复方配伍之法,来给孕妇治疗便秘的医案,据说还能气阴双补。 “你想,给孕妇用药,慎之又慎,肯定是对身体伤害最轻的。”讲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朱橚眉飞色舞,整个人都在发光,完全不似平时的小透明。 “而且腹泻耗伤气阴,要是真能气阴双补,那就再完美不过了!你想啊,一边泄一边补,只要能进出平衡,不就不伤身体了?” “这么厉害的吗?”朱桢瞪大两眼。 “照方抓药回来,吃吃看不就知道了?”朱橚摩拳擦掌,大步流星进了尚药局的院子。 看着‘御药局’的牌匾,朱桢也忽然灵光一闪,心说早该到这里碰碰运气! “快跟上啊!” “哎哎,来啦。” …… 进去尚药局,朱橚去后头的生药房抓药,朱桢便没跟着。 他坐在药味稍轻点的药王堂里,一边嚼着味道很冲的陈皮糖,一边支颐听那尚药局总管太监禀报。 “好叫殿下知道,咱们尚药局掌御用药饵,与太医院相表里。宫里的贵人们若是贵体有恙,便由咱们带领御医赴各宫请脉。待御医开了方子,也是由咱们煎制药饵,进献贵人服用的。” “唔,你贵姓啊?”朱桢抬头看他。 “不敢不敢,老奴小姓俞,贱名门。” “俞公公说话文绉绉的,不像不识字的呀。”朱桢是想到沐香说,御药局的太监不识字,不会看病。 “殿下英明,老奴要是不识字,怎么看御医开的药方啊?”俞公公苦笑道:“咱们尚药局关系着皇上娘娘和殿下们的贵体,所以是个例外。” 朱桢点点头,明白了。人家不是不识字,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他跟俞公公搭话,并不是为了给宫女们维权。便又问道:“那要是宫里有人病了,比如说我七弟或者八弟快噶了,你们怎么请御医啊?” “哦,老奴会先判断殿下大概需要看哪一科。然后查阅当值御医名册,找到合适的人选,开出劄子,请内官监用关防后,送去东华门外的御医值房,被选中的御医凭此入宫。当然,咱们的人、内官监的人,还有拱卫司的人,也会寸步不离的跟着。” ‘尼玛,父皇真是太细了……’朱桢暗暗吐槽一句,抓住了华点道:“劄子上会写具体哪位太医吗?” “当然。”俞公公点点头。“这可是内外大防,容不得一丝马虎。” “好,真负责。”朱桢满意的点点头,朱老板治下的员工,还真是不一样。便又问道:“那样的话,俞公公必须得准确掌握,当值太医的名单吧?” “当然。”俞公公一愣,不知这小殿下关心这种枝节末梢的事儿作甚。 “哦,我们家殿下新新学了个词儿,叫‘贱喂只猪’,特来你这里实验一下。”汪德发赶紧解释道。 “贱喂只猪?”俞公公一愣。 “是‘见微知著’。”朱桢大无语,老汪什么都好,就是不识字。而且是真不识字。 “原来如此,殿下真是敏而好学。”俞公公恍然,便笑道:“那老奴拿当值名册来,给殿下仔细讲讲。” “好好,越细越好。”朱桢拍拍手,糖也不吃了。 第四十一章 黑心老板朱元璋 “殿下恁请看。”俞公公将两本册子摆在桌上,先指着第一本道: “这是接下来十天各位御医的当值排期。由院使大人一旬一定,一式两册,一册送到尚药局备用,一册留着备查。” 朱桢点点头,翻开一看,果然如俞公公所说。是按照上旬,中旬,下旬排班,清清楚楚记着当值的御医名字,还备注了其擅长哪一科。 “御医人数不多啊?”他发现每班排了十人左右,而且名字基本重复。 “殿下说的是,御医老爷都是当世名医,拢共能有几位?”俞公公笑道:“加上一院使两院判,也就十三位。” “那还真不多。”朱桢点点头道:“怪不得几乎天天上班。” “就算人手再多,不应该天天上班吗?”俞公公奇怪的问道。 “啊?”朱桢怔了怔。才想起朱老板的员工一年只有三天公休假…… 他同情的叹了口气道:“那还排什么班呀?” “御医们总也有个头疼脑热吧。再者,皇上体恤功臣,也恩准伯爵以上的勋贵,可以请御医看病。”俞公公解释道:“所以还是必要排班的。” “那这本呢?”朱桢指了指另外一本。 “这一本,便是记录御医临时请假的簿册。”俞门解释道:“御医要想临时请假,得写明详细事由,起止时间,然后由院使院判签字。再送到御药房,咱盖了章,还要送内官监盖章,这才能准假。” “好家伙,这是存心不让人请假啊。”朱桢心说我家这心黑程度,都快赶上资本家了。 “那是,说来道去。御医还是为皇上和宫里的贵人们服务的,咱们不能让他们轻易请假。不然还不整天接私活去了?”俞公公理所当然道。 朱桢摇摇头,翻开请假记录册一看,果然没几条记录。 “整整一年,就六个请假的?” “是七年。”俞公公小声道:“自打开国起,就没换过本子。” “好家伙,一年平均不到一个啊!”朱桢忍不住疯狂吐槽,对不起,本王说错了。我家比资本家还黑! 但对他的计划来说,却是大好事儿。 慎重起见,他再次确认道:“去给公侯大臣看病,也要请事假吧?” “对。” “那我父皇让去的呢。” “也算。” ‘咻……’楚王殿下情不自禁吹了个口哨,最后一块拼图找到了! “呵呵,御医们确实是辛苦了点。”俞公公还以为他惊到了,讪笑道:“但为了皇上和贵人们的健康,再辛苦也值了。” “你少在这儿唱高调。”朱桢拉下脸道:“这规定太不近人情了,必须得改。” “殿下,这话可不兴说啊。”俞公公吓一跳,赶紧双手连摆道。 “怎么,这规矩是我父皇定的?” “皇上是紫微星宿下凡,精力超常人百倍,什么规矩不是他老人家定的?”俞公公忙恭敬道。 “那这事儿本王更得管了。有问题他儿子都不敢说的话,那还有谁跟我父皇说?”朱桢一本正经的把那本请假册往怀里一揣道: “这本册子我先拿走了。本王找机会跟父皇说道说道,不能把人当牲口使唤。” “牲口还有农闲呢。”汪公公脱口而出道,说完赶紧给自己一嘴巴,扭着老腰自责道:“瞧我这张嘴,真该把舌头拔了去……” “你说啥了,都没听清吧?”朱桢笑问道。 第30节 “没听清。”俞公公赶紧摇头,至于会不会记在小本本上,瞅机会拿出来捅一刀。就看汪公公懂不懂事了。 “这不快过年了吗?”汪公公显然是懂事的,马上假公济私、公中有私道:“我们宫里备了不少年货,回头给俞公公送家去。” “使不得使不得。”俞公公忙摆摆手,为难道:“可万一恰巧要用请假册怎么办?” “有人请假你去我那拿就是了。”朱桢道:“反正要盖那么多章,半天也请不下来的。” “这。”俞公公犯了难。 “反正一年到头没人请回假。”汪德发帮着殿下劝道:“再说,这事儿要是成了,那帮御医都欠你俞公公个人情。” “哎,好吧。”俞门知道,楚王要是愣不给,自己也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只是能写个借条吗?”他最后卑微的请求。 “没问题,笔墨伺候。”朱桢一口答应了。虽然才练不到俩月,但他的字已经像个人写的了。 “那啥,老汪,这册子你替本王收着,要是老俞他们来要,你可要第一时间禀报。”他一边写,一边还煞有介事的嘱咐汪德发。 “遵命。” “我搞掂了,咱们回去吧。”这时,五哥背着药匣子,从后头出来。 “我也搞掂了。”朱桢拍了拍怀里的册子,朝俞公公挥挥手道:“拜拜。” “是。”俞公公赶紧作揖下拜。 “是再见啦,公公。”朱桢大笑着跟五哥出了尚药局。 …… 行到无人处,五哥兴奋的告诉朱桢。 “这批生药质量相当的上乘,而且我还找到了番泻叶,这种药材虽然不贵重,但很少见!” “哦哦。”朱桢也不知道为什么少见,反正点头就完了。 “这下我有信心为你炮制一副完美的减肥药了!”朱橚摩拳擦掌道:“待我试用上半个月,只要没问题,你就可以吃了。” 说着拍了拍弟弟肉嘟嘟的腮帮子道:“等换春装的时候,你就可以减肥成功了!” “谢谢五哥。”朱桢心说,你要是知道我要拿去干啥,可千万别伤心。 “客气啥,你是我弟啊。”朱橚笑着摇摇头,又有些哀怨道:“而且从来不忽视我,不像他们……” “那是他们不知道五哥的好,等他们上了年纪,保准都围着你转。”朱桢忙安慰道。 “嗯,我也这么觉得。”五哥的心情果然就好起来了。 他忽然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小雪花。 然后一片一片又一片…… “下雪了。”朱橚抬起头,望着铅沉沉的天空。 “再下大点,就可以睡懒觉了。”朱桢也抬起头,看着天空的落雪越来越密。 大本堂的学生,要比朱老板员工幸福一些,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是可以暂停上课的。 “你应该说,瑞雪兆丰年。”五哥笑着纠正他一句,说完又叹口气道:“但也别太冷,天要冷了,很多病人的病情会加重,年关难过啊。” “五哥,你真善良。”朱桢仰头看着他,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也很善良。”朱橚微微一笑,拉着他手,走过长长的天街。 雪落无声,很快将兄弟俩的足迹彻底覆盖…… 洪武七年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第四十二章 正旦节 洪武八年,元旦。就是正月初一啦。 昨晚楚王母子在乾清宫跟全家一起守岁,等回宫睡觉都快四更天了。 朱桢感觉刚睡着没多会儿,外头就开始噼里啪啦,又放起鞭来。 “他奶奶的,给本王安静!”他的起床气向来不小。 “殿下,咱宫里不放,别宫也放。”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沐香,一边用温热的面巾给他擦脸,一边柔声细语道:“再说,今天可是正旦大朝会,殿下也得赶紧起来了,就忍忍吧。” “奶奶的,初一还得上班。”被迫营业的楚王殿下,气鼓鼓的样子很是有趣。 沐香连哄带安抚,给殿下穿好了朝服,领着他到正殿给胡充妃磕头。 胡充妃身穿翟衣,头戴凤冠,端坐在宝座上,难得的一本正经。 “儿臣给母妃拜年了,祝母妃青春常在、笑口常开!”朱桢毕恭毕敬给母妃磕了个头。 虽然刚才沐香告诉他,贺词该怎么说。但他还是想用自己话,给母妃最真挚的祝贺。 “哎哎,乖宝快起来。”胡充妃笑靥如花,高兴的拉起儿子,给了他一串簇新的铜钱。 “拿好压岁钱,平安又一年。” 朱桢双手接过那串裹在红绸中的铜钱,我擦,好重……他忽然意识到,这还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摸钱呢。 但他没注意到,其实这也不是真钱。而是特制的压岁钱,上头刻的不是‘洪武通宝’,而是‘吉祥如意’、‘长命百岁’之类的字眼…… …… 拿了压岁钱,母妃便撵着他,到外头去‘跌千金’。 他虽然一头雾水,但有汪德发呢,让他干啥就干啥呗。 来到前院,只见宫人们已经将万安宫宫门的门杠卸了下来,还用红绸裹住两端。 “跌千金就是把它向院内地上抛掷三次,乞求咱们万安宫新的一年,平安、吉利、顺遂。”汪德发笑眯眯指着那根大门杠道。 当然不会让朱桢自己动手了。就这根大梁似的门杠,别说楚王殿下抬不动了,就是楚霸王看了都得直摇头…… 十二个精壮的火者,喊着号子一起把那门杠抬起,朱桢象征性的把手扶在上头,然后一起喊着号子抛起来,轰的一声砸在地上,大家便一起欢呼。 如是再三,便是跌千金了。别的不说,还挺解压的。 …… 完事儿回到正殿,吃点东西他便准备上朝去了。 这大年初一吃的东西,自然也有讲究,宫里是要喝椒柏酒,吃水点心的。 水点心就是水饺。 椒柏酒是椒酒和柏酒。你可能又要问,那又是什么东东呢? 好吧,椒酒就是用川椒泡的酒;柏酒是用侧柏叶泡的酒。 据说椒是玉衡星精,服之令人难老。柏亦是仙药,因此要小辈给长辈进酒。 苗尚宫端着朱漆托盘,盘上两个酒壶,两个酒盏。 胡充妃看着那两壶酒两眼冒光,乐得合不拢嘴,还要假假道:“儿子,这可不算娘破戒吧?吼吼吼……” “不算。”朱桢无奈摇摇头。 “快倒上,”胡充妃赶紧催促苗尚宫。“多倒点,倒满点儿。” 还不忘了跟儿子辩解道:“娘不是馋,而是酒要满、茶要浅,对吧?” 看母妃这般小心翼翼,朱桢觉得老过意不去了,加上大过年的…… “母妃只要不在宴会上饮酒。平时晚餐私下小酌一下,不要喝醉,也不是不可以。”他端着椒柏酒,说出了这句让胡充妃欣喜万分,却让自己日后想起来,就想抽自己嘴巴的话。 “放心,母妃一定会克制的,每天稍稍喝一杯,帮助睡眠就行。”唯恐他说完再反悔,胡充妃还是以极大的忍耐,克制住了想要手舞足蹈的冲动。优雅的接过酒盏,浅尝辄止。 ‘又苦又麻,狗都不喝!’充妃娘娘满心嫌弃,她有一百种美酒呢,干嘛要自虐? 混不似刚才那副久旱逢甘霖的模样了。 …… 简单用过早膳后,母子便一起出门了,这会儿天还不亮呢。 胡充妃要去坤宁宫给皇后拜年,楚王殿下则往乾清宫找他爹。 给父皇拜年之后,朱老板便领着他的十二个儿子,还有亲自抱在怀里的皇长孙,浩浩荡荡向太庙而去。 与其说是去祭祖,更像是去跟他爹娘炫耀。 朱桢亦步亦趋跟在五哥身后,回头瞅瞅自己那一串小弟弟,也是满震撼的。 在大本堂最小的是老八,但后头还有老十鲁王朱檀,老十一朱椿,老十二朱柏,老十三朱桂。 其中最小的朱桂,只比皇长孙大三个月…… 不得不佩服父皇,在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之余,还能抽出空来生出这么多孩子,真是龙精虎猛。 “我们的弟弟真多啊……”四哥也感慨一句。 朱桢心说,我们还有一半的兄弟没出生呢…… “是,是啊。俺都快记,记不住名儿了。”二哥也感慨道。 “那你都叫弟弟呗。”朱棣给他出主意。 “好,好主意。” “五百。”三哥白了两人一眼。 …… 到了太庙,皇帝、太子和皇长孙在前,秦王领着十个弟弟在后,跪地给列祖列宗的牌位磕头上香,敬献供品。 朱桢偷眼望去,只见在享殿接受供奉的四位先帝,分别为—— 仁祖淳皇帝讳五四,这是他爷爷。 熙祖裕皇帝讳初一,他曾祖。 彝祖恒皇帝讳四九,他高祖。 德祖宣皇帝讳百六,他五世祖。 第31节 再想到自己父皇原名重八,这起名还真有家族特色。 …… 祭祖之后,朱元璋带着儿孙返回奉天们广场,举行元旦大朝。 这是一年最隆重的大朝会,仪仗也是最高规格的,甚至还拉出来四头大象,让没见过世面的小皇子们大饱眼福,几个还没封王的小宝宝,还咿咿呀呀想要上去摸。 哥哥们赶紧抱走小宝宝,以免被大象一鼻子卷走。 除了这个小插曲,朝贺礼仪还是十分庄重的。仪卫威严气派,公卿百官整肃、各国使臣毕恭毕敬,尽显上邦大国气象! 此外,还有凤阳来的老乡亲们,代表黎民百姓给皇帝陛下拜年。 奏乐声中,朱元璋步履沉稳的登上金台帷幄,在金漆龙椅上端坐,接受万邦万民的新年朝拜! 但他已经不会再像刚当皇帝那几年,陶醉于这些宏大的仪式带来的成就感了。 俯瞰着那成千上万的俯跪在面前的臣子,他却想起了自己十六岁那年的春天……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朱元璋全家八口人饿死了四口,剩下他自己、二哥、大嫂和侄儿只能被迫分开,各自逃难…… 第四十三章 凤阳花鼓 奉天门广场上。 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中,朱元璋想的却是,三十年前这时候,元大都的皇宫里,也一定在上演同样宏大的仪式吧? 蒙元的君臣肯定不知道,也不会在乎,这个姓朱农民家的悲剧。 而现在,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悲剧正在上演? 想到这,朱元璋便如坐针毡,甚至对这种靡费巨万的宏大仪式,生出丝丝厌恶。 ‘咚咚锵、咚咚锵’,直到熟悉的花鼓声响起,才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朱元璋寻声看去,只见眼前广场上,多了一支穿红挂绿的凤阳花鼓队。 这是洪武朝的保留节目了,每年乡亲们进京给他贺岁,就会在大朝会上给皇帝来一段他最爱的凤阳花鼓。 前奏过后,花鼓队便载歌载舞表演起来。花鼓手都是全凤阳挑出来的金嗓子,一开腔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赤龙升天金凤翔。数数天上多少星,点点凤阳多少将。 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淮河两岸喜洋洋!” “好,好,真好!”那新编的花鼓戏,正唱在一干淮西勋贵的心痒处,听的他们喝彩连连。 就连朱元璋也重新露出了笑容,吩咐请这些老乡亲留下,陪自己用午膳。 …… 早朝散后,就已经快晌午了,一众凤阳老乡被领进了华盖殿。 华盖殿中,数条长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各式美酒,乡亲们还没落坐,皇帝便驾到了。 慌得乡亲们赶紧跪地,高呼万岁。 朱元璋笑容可掬的从后殿转出,亲手扶起老乡亲。 “都起来,不必拘礼,反正你们也不懂那些规矩,干脆就像在老家那样,想怎样就怎样。” 朱老板说完,也不回他的龙椅了,拉着两个老者的手,直接在乡亲们中间坐下,与他们把酒言欢。 众乡亲起先还有些拘谨,三杯酒下肚,气氛便渐渐热烈起来。开始纷纷向朱元璋敬酒。老朱是在军中练出的海量,自然来者不拒,酒酣耳热之际,跟他们拉起了家常。 “现在大伙儿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啊?” “托皇上的洪福,自打大明开国以来,咱们凤阳便连年风调雨顺。”一个老者满脸感激道:“皇上又免了咱们的赋税和徭役,那日子还不是掉到蜜罐罐里啊!” “对对对。”众乡亲也赶紧附和。 “哈哈哈,好。”朱元璋也笑得很开心。“咱当了皇帝,总得让老乡亲也沾个光吧。不然这皇帝不他娘的白当了?” “哈哈哈!皇上真是念旧啊!”乡亲们便笑着拍起老朱马屁来。别看他们都是乡下来的,歌功颂德的词儿可层出不穷。 “之前听说咱那些淮西老兄弟,派家人回去圈地建庄园,很是扰民,咱已经整治过他们,还在奉天门广场上立了铁榜,告诫他们约束家人,不得滋扰地方。”朱元璋又问道: “这几年过去了,不知他们有没有再犯啊?”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老乡亲们一齐摇头,一个老者笑道: “谁敢不听皇上的话啊?再说不是还有韩国公他老人家看着吗?哪个敢乱来,丢皇上的脸,不用官府办,韩国公就打断他的腿!” “哦呵呵,好好。”朱元璋拢须笑笑,一旁陪酒的太子,却听出父皇这笑声有些不自在。 但朱元璋不会跟老乡亲摆脸子,又问他们中都修建进度如何,有没有扰民? 乡亲们都说进度很快,一天一个样,韩国公管的很好,民夫跟老百姓互不打扰。 “唔,好好,等中都皇城修好了,咱就回去看你们。”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叒问道:“还有从江南迁去的那些个富户移民,和你们相处的怎么样啊?有没有跑路的?” “能到中都定居,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撵都撵不走!”乡亲们笑着擦擦汗,一个个酒都醒了。 皇上的问题也忒多了,问的他们裤子都湿了。 好在朱元璋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问了几个旁的问题,便只和他们喝酒拉家常,气氛很快重新轻松起来。 一直喝到日头西斜,朱元璋才让太子替自己送老乡亲们离宫。临走还不忘让人打包剩下的菜肴,给乡亲们拿去驿馆当晚饭。 待到太子送客回来,朱元璋已经喝了壶浓茶,基本醒酒了。 “你觉得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后背,让太子赶紧给挠挠。“刚才喝酒就痒得厉害了,可把咱痒坏了。” “说不好。”朱标一边被父皇挠背,一边摇头。“感觉似乎有点不太真实。” “是啊,他们年年来年年演,一个个都学精了,也学会报喜不报忧了。”朱元璋点点头道:“看来得每年换换人,才能听到点有用的了。” “不过乡亲们的日子,肯定一年比一年好。”朱标笑道:“我看他们光喝酒,也没怎么动筷子。” “哈哈,是啊。你是想起洪武元年,他们把咱们吃得锅干碗净那回吧?”朱元璋哈哈一笑道:“也对,老乡亲们把小日子过好了就行,别的事儿也不该他们操心。” “爹,你先迷瞪一会儿吧,晚上还有一场呢。”朱标轻声道。 “也好。”朱元璋点点头,折腾到现在还有点儿乏了。便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道:“养足精神好唱晚上那场重头戏。” …… 奉天殿里张灯结彩,大张宴席,规模比中午那顿要大得多! 朱元璋要设宴和老兄弟们一起过年了。 除夕夜跟家里过,元旦夜跟兄弟们过,是朱元璋多少年来的习惯了。从打下和州,有了第一块地盘开始,到现在正好二十年,二十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酉时一到,在京的勋贵们便陆续前来赴宴。 因为带有家宴的性质,在奉天殿门口迎宾的都是朱元璋的儿子。 朱桢也主动请缨,跟哥哥们一起站在门口。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为了趁机见识一下,那些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名人。 最有名的自然是征虏大将军、魏国公徐达,只见他面貌清癯,身材魁伟,三缕长须飘飘,双目神光内敛,举止从容有度,看上去倒像个读书人多点。 可从二哥四哥看他那狂热的眼神,狗腿子一样围着他转,就知道徐大将军已经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证明了。 人家可是历史前十,乃至前五的名将啊。 但徐达只是个例,大部分勋贵长相都很随意,举止更是奔放。甚至还有搂着他亲一口的…… 妈蛋,本王的清白之身啊……朱桢都后悔死,来当这个迎宾了。 第四十四章 夜宴武英殿 好在五哥告诉他,亲他的是他们姑父,曹国公李贞,也是父皇唯一在世的同辈亲人。楚王殿下这才稍微顺气点。 谁让人家是唯一的长辈亲戚呢?哎,老不修,没办法啦。咱王爷就是这么豁达…… 跟在曹国公身后的,是另一位曹国公,他的表哥李文忠。 没错,眼下就是有两个曹国公。国初草创阶段嘛,朱老板又没啥文化,都能给老五封吴王了,封俩曹国公还有啥奇怪? 而且是李文忠先封的曹国公,转过年来老朱觉得老子比儿子爵位低不好看,就也给李贞进爵曹国公,便出现了这种父子同爵的奇景。 朱桢不跟姑父计较,多半倒是因为这位相貌堂堂,面皮微黄的大表哥。保儿表哥可是在常遇春去世后,便成了大明军中二号人物呢。 在骄兵悍将云集的洪武初年,没有实打实的战绩和超人一等的能力,哪怕靠着裙带关系上去,他也坐不稳这个副将军之位的。 跟在表哥后面的青年就更厉害了——他的名字是大本堂第一帅哥伴读、下一任曹国公,为燕军力挽狂澜的永乐盛世开创者,‘一代战神’李景隆! 李景隆身高腿长、猿臂蜂腰、英气勃勃,就算是草包也是个能唬人的绣花草包。 让楚王殿下啧啧称奇的是,这位‘大明战神’居然跟四哥的关系极好。 “哎呦,大表侄儿,你咋才来呢?”两人一见面就勾肩搭背、谈笑无忌。 “大过年的,忙着应酬啊。不像四叔,连门儿都捞不着出。”李景隆也笑嘻嘻的揶揄起来:“赶明儿带你出去,到秦淮河长长见识?” “去你的,明知道我出不去……” 看着两人这份腻歪劲儿,朱桢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很多人说李景隆才是靖难第一功臣了。 这一走神,好多公侯他都没来得及细认,倒是瞧见了曾有一面之缘的德庆侯。 因为别人都是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只有廖永忠黑着个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像谁都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 廖永忠看都没看他们兄弟几个,就径直进去大殿了。 朱桢记得两个月前,这厮还意气风发,对他们兄弟也恭敬的很呢。 怎么才俩月没见,就这么一副倒霉相了? …… 酉时四刻,韶乐声响,洪武皇帝陛下驾到。 乱糟糟的奉天殿内登时恢复了秩序,一众公卿跪地恭迎上位。 “哈哈哈,大伙儿来咱家克饭,莫要拘礼。都起来,该拉呱拉呱,该哈吧哈吧。”朱元璋满面春风,一嘴的凤阳话。 “遵命,上位!”众公卿轰然应声。 第32节 上位,就是一桌吃饭坐在首位的人。这是淮西老兄弟对朱元璋特有的称呼,要比叫‘皇上’更亲近,也更显出他们高人一等的地位。 “坐坐。”朱元璋便在主桌的上位坐定,然后招呼大伙儿也坐下。 “谢上位。”众公卿这才纷纷落座,李贞坐在朱元璋的左手边,徐达坐在朱元璋的右手边。往下依次是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卫国公邓愈、郑国公常茂,太子作陪。 余下的侯爵伯爵,也在小火者引导下就坐,秦王、晋王、燕王、吴王分别作陪。 坐下之后,一众侯爵伯爵,还有那些淮西文官便开始四下张望,看看自己这是第几张桌,谁又坐在哪里? 从古至今,座次从来就不是人坐哪儿那么简单。梁山好汉要排座次,当年的吴王起义军也要排座次,现在当了爵爷也一样。 朱桢跟着五哥坐在第二排角落一桌,好巧不巧,他又跟德庆侯坐一桌。 看着廖永忠的脸色,比刚才还黑了,他就知道德庆侯对自己的座次不满意。 ‘跟小孩一桌还不满意,真是的……’楚王殿下暗暗吐槽一句,便开始眼巴巴的等开席。 这时,光禄寺卿请开席。 “人都来齐了吧?”朱元璋大声问道。 “回禀上位,都到齐了,没来的也告了假。”坐在邻桌的右丞相胡惟庸,赶紧起身禀报。 “谁没来?” “诚意伯,说是老毛病又犯了。” “哦。”朱元璋面无表情点点头,吩咐一声道:“开席吧。” “开席!”光禄寺卿一声高唱。 中和韶乐声起,盛装的宫人们便端着金漆托盘鱼贯而入。 随着一道道盘菜肴摆放在桌上,众公卿却傻了眼。 只见一个个精美的瓷盘中,盛的却是炒韭菜、炒菠菜、炒莴苣丝、炒白萝卜丝,还有一大碗菜叶子豆腐汤。 最后也没见一点儿荤腥。 好家伙,一桌子绿油油,绿的人心发慌。 得亏这不是曹老板,而是朱老板请客,不然一帮武夫怕是要拔剑而起了。 当然抱怨还是难免的。 “怎么这么素?”朱桢听人小声嘀咕道。 “喂兔子么这是?” “我家狗都比这吃得好……” “嘘,小声点儿。” 就连五哥也忍不住对朱桢笑道:“你不用难过了,父皇想让大家都陪着你减肥。” “是啊,你的减肥药不愁卖了。”朱桢撇撇嘴,然后双手支颐,趴在桌边,准备看好戏了。 果然,便听朱元璋笑道:“怎么都不动筷子呀?难道咱的菜不合心意吗?” “合合合……”众勋贵忙讪讪笑道,但这话听起来也像‘呵呵呵’。 “这四菜一汤可是咱亲自定的菜单,那都是花了心思的。”朱元璋夹一筷子萝卜丝,对众人笑道: “比如这道‘常吃萝卜菜,啥病也不害’。” “哈哈哈……”众勋贵一阵尬笑。 “再说这道,”朱元璋又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梗道:“百菜不如白菜好,家有白菜,百面来财。” 众勋贵一边捧场,一边暗暗吐槽:‘满嘴顺口溜,恁这是要考举人啊?’ “还有这葱花豆腐……”见气氛不活跃,朱元璋干脆提问道:“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回上位,这是上位在教导咱们,为官要一清二白。”见没人吭声,胡惟庸只好凑上去道。 “好不错,胡相明白人。”朱元璋赞许的点点头,便一边招呼众人动筷子,一边夹菜大吃起来。 众勋贵只好勉为其难的夹了两筷子,但他们早就吃惯了山珍海味,嘴巴挑的很,哪能吃得下这种粗茶淡饭? 朱元璋也不管他们,津津有味吃了一阵,又拿起调羹,从汤碗中舀出一碗菜叶子豆腐汤,对众人道: “这碗汤,更不得了,是咱这辈子喝过最美味的汤!咱叫他珍珠翡翠白玉汤。” “哈哈哈!”众勋贵哈哈大笑起来:“上位真是太会讲笑话了!” “是啊,珍珠翡翠白玉汤,真是太会起名了!”一帮老粗拍着桌子起哄。“不就是菜帮子豆腐加点碎米粒的剩菜汤吗?” “上位要是做买卖,哪有沈万三啥事儿……” 然而很快,哄笑声便渐小,因为他们发现,朱元璋的脸阴沉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珍珠翡翠白玉汤 奉天殿内一片安静。 朱元璋没有训斥这帮阴阳怪气的勋贵,他自顾自的舀一勺珍珠翡翠白玉汤,送到口中细品。 真的就像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一般。 良久,他才舍得咽下去。 然后他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缓缓开口道: “三十年前那个春天,咱们老家闹起了饥荒。咱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四月初六,我爹饿死了……三天以后,我大哥饿死了……又过了三天,我大侄子饿死了……到了四月二十二,我娘也没了。” “不到一个月,咱家里活活饿死了四口!”朱元璋哽咽起来,眼眶泛起泪水;一众淮西文武也面有凄色,不少人开始抹泪,显然是想到了自己家人。 “更可悲的是,咱和二哥找不到地方去下葬,因为每一块土地都是有主的!后来还是邻居看不下去,给了我俩一块坟地,我俩用草席子把亲人的尸体一裹,这才草草了下葬。” “办完了丧事,我们知道在家是活不下去了,只能各奔东西,分头逃难。俺就一路要饭,可是到处都在闹饥荒,哪能要到饭?” “没几天,我就饿得头昏眼花,还发起了烧,最后昏倒在路边。那年月,路边饿死的人不要太多。眼看咱也逃不了了,幸好被个行脚僧救起,把俺弄到个破庙里。” “那好心的和尚又把从各家化缘来的菜叶子、糊饭嘎巴儿,还有半块馊豆腐都撅巴撅巴扔口破锅里头,一会儿香味就起来,把咱馋的呀,口水都流到肚脐眼了。” “和尚端给我一吃,哎呀,真是人间美味啊!咱咕嘟咕嘟一个人就把这一锅汤全都克了,咱是全身舒坦、满头大汗啊!结果这病也好了,人也活过来了,这才能跟着那和尚上了皇觉寺,这才能活到今天。” “咱二哥就没这运气,没喝到这碗珍珠翡翠白玉汤,结果死在了逃难的路上。”朱元璋说着,抹一把老泪,抽泣道: “咱老是想老是想,要是当时俺家里有这么一锅汤,也许俺爹娘就能活下来,看到他儿子当皇帝的一天了……” 呜呜的哭声响起,坐在一旁的李贞已经哭出鼻涕来了。徐达也一边抹泪,一边安慰朱元璋。 “上位能喝到这碗珍珠翡翠白玉汤,这就是天命啊。” “是啊,没有这碗汤,就没有如今的大明朝。这就是天下最贵的一碗汤,珍珠翡翠白玉汤,名副其实!”胡惟庸也大声道。 “既然如此,你们干嘛不喝?”朱元璋止住哭声问道。 “哎,喝。”众勋贵赶紧一人舀上一碗,大口喝起来。 谁知一口就上了头。尼玛,怎么一股子泔水味?还是馊了的…… “怎么样,味道如何?”朱元璋还在那里追问。 众勋贵咽又咽不下去,吐又不敢吐,一个个急得面红耳赤,只好纷纷举起大拇指,忍着恶心点赞支持一下。 “咽不下去是吧?”朱元璋却毫不留情戳穿他们。 众人赶紧摇头,然后强咽,结果有人还是忍不住,哇得一声吐了…… 像传染一样,又有十来个吐在当场的,赶紧跪地请罪,解释说自己中午喝酒太多,肠胃不适云云…… “你们是山珍海味吃多了,吃不下这老百姓的家常饭了吧?”朱元璋讥讽道: “不信你们随便叫个老百姓来问问,有几个家里能顿顿四菜一汤啊?再想想你们当年,家里吃糠咽菜的时候,能吃上这样的饭菜,还不得谢天谢地?” “是,是……”众公卿忙点头称是,知道朱老板又要借题发挥了。 “结果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彻底忘了本!一个个整天花天酒地、铺张浪费,比着赛着的讲排场。” “听说年前,德庆侯府上进了两百头羊,一百口猪,上千只鸡鸭鹅,还有几十车的山珍海味,你府上才多少人过年啊,能吃的完吗?”朱元璋似笑非笑看向廖永忠。 “回,回上位,都是原先手下那帮老弟兄孝敬的,这个送一点,那个给一点,”廖永忠赶紧起身,窘迫道:“而且还都有还礼,所以最后没那么多。” “哦,那么说咱冤枉你了?”朱元璋面无表情道。 “没,没有。”廖永忠赶紧摇头,一张脸黑红黑红的,无地自容道:“确实浪费了不少,以后肯定改。” “对,要改,必须要改!”朱元璋摆下手,示意他坐下,对众人道:“不只是德庆侯,还有诸位,都好好想想,咱们当年为什么要造反,不就是被那帮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逼得活不下去了吗?” “贪官污吏为什么要搜刮民脂民膏!因为他们欲壑难填,不搜刮没法维持奢侈排场!”朱元璋拍着桌子高声道: “咱们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出身,也要学蒙元那些王公贵族、贪官污吏穷奢极欲吗?那用不了几年,大明又要走元朝老路了!” “不能学。”众公卿赶紧纷纷表态。 “所以,今天咱定个规矩,往后不管公私宴会,一律不能超过四菜一汤。够吃就行了,多了都是喂猪的。”朱元璋苦口婆心道: “这样也能时时提醒大伙,在方方面面都要克制自己,别让私欲毁了自己,更不能毁了咱们的大明朝!” “臣等,谨遵上位教诲!”众公卿心中叫苦不迭,还得老老实实的跪地称是。 “好了,都起来吧。这大过年的,咱也点到即止。”朱元璋便收住脾气,举起酒杯道:“来来,喝酒!” “干!”众勋贵赶紧端起酒杯,仰头灌下,还好,酒没问题…… 那就多喝酒,少吃菜吧。 徐达等人便试着向上位敬酒,见朱元璋来者不拒,还跟他们主动拉起家常,便知道暴风雨过去了。 几杯酒下肚,大殿中气氛也渐渐正常起来。 勋贵们推杯换盏,也开始互相敬酒,小声说着话。 看他们一杯接一杯,跟喝水一样,朱桢不由咋舌道:“都这么能喝啊。” “那当然,也不看他们是干甚的。而且这还是刚挨了训,都很克制呢。”五哥小声道:“平常他们都拿大碗喝,喝到兴头上,直接抱着坛子灌……” “那德庆侯是喝到兴头上了吧?”朱桢看了看对面的廖永忠。 朱橚抬头一看,只见廖永忠已经抱着坛子灌起来…… 第33节 “坏了,”他登时头大道:“这货喝醉了,要耍酒疯的!” 第四十六章 酒疯 朱橚赶紧起身去找大哥,告诉他这个隐患。 然而大哥禀报父皇之后,朱元璋却什么表示都没有,自顾自的继续跟李贞和徐达忆苦思甜。 朱橚只好灰溜溜回去,就看见德庆侯已经开始不着调了,竟然要跟他六弟喝一个。 “好啊好啊……”朱桢笑眯眯点头道:“给本王也开一坛!” “好个屁!”邻桌的朱棣已经先一步过来,一把将小胖子拎走。 “殿下,别走啊,咱们喝,喝一个……”廖永忠竟然想伸手拉朱桢。 “去,去一边去。”二哥挡在他面前,把两个弟弟护在身后。 “楚王才多大,德庆侯就要和他喝酒?”就连晋王也不高兴了,把个酒坛子往桌上一拍道: “本王和你喝!” “我凭什么跟你喝,你谁呀?”廖永忠瞪大一双醉眼,也不知是真看不清,还是故意这么说。 “行了行了,老廖别喝了……”一旁的汝南侯梅思祖,想要夺他手中的酒坛子。 “去你妈的!你个降将,也配叫俺老廖?!”廖永忠一把梅思祖推出老远。 “呵,这不挺认人的吗?”晋王朱棡多么傲娇的性子,哪能忍受被人故意无视,登时出言讽刺道:“刚才怎么连本王都不认识了?” “本王本王,嘿嘿,你个没掉屎蛋的毛孩子。”廖永忠仰脖灌一口酒,用官袍袖子胡乱一擦嘴巴道:“你到底立过什么功劳?何德何能,凭什么就可以封王?!” “好家伙……”一众勋贵闻言倒吸冷气,心里却暗暗叫好。因为这也是他们一直很不爽的地方。 自己拼死拼活,为朱元璋打下江山,却连个公爵都混不上。他朱老板的儿子却三岁就封王,这他娘的也太不公平了吧? “因为父皇以史为鉴,不得以而为之!”晋王倒也是好样的,不卑不亢的朗声答道。 “怎么就不得已而为之了?”廖永忠醉歪歪的问道。 “为了防止吕后乱汉、曹魏篡汉、司马篡魏、刘宋篡晋、萧齐篡宋、陈陈篡梁、宇文篡西魏、高氏篡东魏、杨坚篡周、武氏篡唐、朱温灭唐、郭威篡后汉、赵宋篡后周……”晋王连珠炮似的爆出一长串,然后冷冷问道: “德庆侯现在还觉得封建诸王没有必要吗?还是说想效仿其中哪一位权臣?” 众勋贵听得冷汗直流,好多人酒都醒了。 “没想到,老三斯斯文文的这么厉害。”李贞小声嘀咕。 朱元璋嘴角一翘,淡淡道:“小孩子牙尖嘴利罢了。” 却依然没有出声喝止的意思。 徐达不安的看一眼朱元璋,知道上位有意让事情闹大…… …… 按说廖永忠到这里,也就该请罪拉倒了。 但他憋了满肚子邪火,又酒劲上头,哪能让个黄口小儿给怼下去?便见他涨红脸道: “晋王殿下是在怀疑俺会不忠吗?俺们巢湖兄弟投奔你爹时,整整两千子弟兵,到现在还剩一百出头!” “俺大哥、俞大叔父子、张德胜、还有那么多的手足兄弟,全都为了你爹而死!你竟然敢怀疑咱会不忠?!” 见一番话怼得朱木冈无言以对,廖永忠气焰愈发嚣张,忽然把酒坛子往地上重重一摔! ‘喀嚓’声中,他把自己的坐蟒袍一撕两半,露出伤痕累累的结实胸膛。 “这些伤,是鄱阳湖之战,张定边冲到你爹座船边,俺为了救你爹留下的!”说着他转过身,亮出触目惊心的烧伤道: “这是第二天,俺跟俞通海驾着七艘满载芦荻、浇透火油的快船,乘风纵火,焚烧汉军楼船数百艘时留下的……” “你爹的江山,长江以南,一半是我打下的!”他越说越是愤懑道:“他却连个公爵都不给我!” “俺有错吗?错就错在俺太忠心了,为了你爹,什么该干不该干的都干了,他却为了装好人,就剥夺了我的国公之位!” 听这厮居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重提小明王的事,可把一众勋贵吓坏了,这下没人敢再看戏了,赶紧一拥上去,想要把他拉出殿去。 然而廖永忠可是绝世猛将,几个人都按不住他。而且越是这样,他越是大声道: “好吧,那事儿就算俺自找苦吃,俺不计较了。可俺又灭明夏,收川渝,平福建、定两广!跟大将军三度北伐,还率水师出海追击倭寇!心说这下总能当上国公了吧?” “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俸禄减半,奴仆法办的处分!”廖永忠委屈的像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对那些按住他的人呜呜哭道:“这合理吗?这公平吗?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儿吗?!” “快堵住他的嘴!”有人把帕子成团,想要往他嘴里塞。 “你们这群逆来顺受的奴才,我看以后谁还替你们说话!”他全身暴起青筋,拼了命的挣扎怒吼道: “人家儿子生下来就封王,咱们捞点钱享享福都不行!什么四菜一汤?我呸,四菜一汤的侯爵,谁爱当谁当去吧……呜呜……” 一众爵爷七手八脚,累得满身臭汗,终于把他嘴堵上,人按在地上了。 朱桢骑在二哥的脖子上看热闹,这会儿才叹了口气道:“项羽也不过如此吧。” “比,比不了。”秦王摇摇头,论起武来,他可头头是道。“开,开平王还差不多。” “那就是其余人都太弱咯?”朱桢一脸天真道。 “可能是喝酒喝的吧……”边上的朱棣赶紧捏了他一把,不让老六再胡说八道。 …… 这时候,朱元璋才不紧不慢起身,朝廖永忠走去。 众人赶紧分开左右。 朱元璋蹲在他身边,淡淡问道:“觉得委屈?” 廖永忠使劲点头,委屈的眼泪鼻涕直流。 朱元璋又指了指立在殿门外的大铁榜道:“洪武五年三月,立这块铁榜的时候,你在吗?” 廖永忠点点头。 “咱命所有勋贵都把上头的九条申诫背下来,你背了吗?”朱元璋冷声道。 廖永忠又点点头。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朱元璋声音愈发冷冽道:“两年半以前,咱就说过,咱一心一意想跟你们世世代代、共享富贵!但国法无情,功过分明,你们不仗着自己的功劳,就无法无天,欺压良善!屡屡纵容家奴手下作恶,这样就算朕能容你们,朕的子孙也不会容你们!” “所以咱才立这块铁榜,提醒你们,咱有言在先,既往不咎,再犯必严惩不贷了!”朱元璋说着站起身,大声道: “从去年秋,中书省就不断上报德庆侯家人诸多不法事。咱念他功大,只是罚俸略作警告,谁知他却非但不感激咱,反而满心埋怨,还在正月初一大闹金殿,看来是委屈的不行了!” “既然如此,朕也不能再敷衍塞责了,必须得好好查查德庆侯一家上下,看看是不是冤枉了他!若果真如此,朕一定亲自给你赔不是!别说国公了,就是封你个郡王也不在话下!” 说完一挥手,便有几名天武将军上前,将放弃挣扎的廖永忠押了下去。 众公卿观之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大年初一的老乡宴,居然会是这个结果…… ‘精彩。’楚王殿下默默点了个赞。 第四十七章 密审德庆侯 因为这时候还没有专门的诏狱,所以廖永忠被关进了阴暗潮湿的内官监地牢中。 朱元璋不放心那帮宦官,特意调了自己的贴身护卫刘英,寸步不离的看守廖永忠。 刘英原名刘大,他爹就是给朱元璋坟地,让他父母得以下葬的刘继祖。 作为朱元璋的护卫头领,刘英最大的优点就是愚忠,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收买,绝对不会背叛朱元璋。 朱老板居然让他来看守德庆侯,可见对廖永忠案的重视程度。 第二天,廖永忠醒了酒,刘英马上命人禀报皇上。 下朝之后,朱元璋连朝服都顾不上换,便径直赶了过来。 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太子。也许他是认为,这种事情还是不学的好吧。 沉重的铁箍木门缓缓敞开,刘英手搭门框,朱元璋弯腰走进了逼仄的牢房。 牢房中,廖永忠被铁链绑在把铁椅子上,铁椅是固定在墙上的。 “皇上驾到,恕臣不能行礼。”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但依然不逊。 “无妨。”朱元璋一撩衣袍,在刘英搬来的金漆交椅上坐定。 君臣四目而对,气氛有些尴尬。 朱元璋都不记得上一次,有人敢这样跟自己对视,是什么时候了。 “小廖,你可知罪?”最终还是朱元璋先开了口。 廖永忠点点头说:“臣已经知罪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廖永忠便语调平淡的答道:“天下已经平定,所以臣有罪。” “这是什么话?”朱元璋瞳孔一缩,冷声道:“你是觉得,咱准备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臣觉得像。”廖永忠也是条耿直的汉子。 “你放屁!”朱元璋切齿道:“咱跟你们反复的说,咱不想学刘邦,对老兄弟来个鸟尽弓藏。咱不想落个杀功臣的恶名,咱想学汉光武、唐太宗,跟打天下的功臣们善始善终!” “尤其是你小廖,咱已经对不起你哥了,所以咱得想方设法保全你。”朱元璋指着廖永忠道: “洪武三年,杨宪案发,无论是人证,还是从他家里搜出的物证,都能证明你跟他过从甚密,很多事情上都有牵连,说是朋比为奸也不为过!” “结果咱诛杀了杨宪,你却以功大得免!”朱元璋气愤道:“就是瞎子也能看到,咱是在包庇你呀!” “那是皇上指望咱的水军收复川蜀吧?”廖永忠是怎么作死怎么说,显然对朱老板的为人,有深刻的认识。 求饶,在朱元璋这里,从来只有反作用。 这个反问让朱元璋很生气,便冷声道:“你既然这么不怕死,那你承不承认,你是巢湖帮在各省贩运私盐的后台?” “咱不清楚,可皇上要觉得是,那就是吧。反正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比起皇上那帮凤阳老乡干的那些事儿,差远了!”廖永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淡淡道。 第34节 虽然都在淮西,但巢湖离着凤阳两百多里呢。所以他从来不属于淮西勋贵的核心层。 “他们干什么了?”朱元璋一愣。 “皇上竟不知道?”廖永忠也愣了一下,就像这事儿早该尽人皆知一般。 朱老板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他最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哈哈哈!”廖永忠放声大笑起来,放肆嘲笑道:“原来他们把你瞒得这么死啊!哈哈上位,他们整天口口声声叫你上位,可没想到你早不在人家桌上了!真是有趣啊,哈哈哈!” “你笑个屁!”见皇帝脸色难看,刘英一脚踹在廖永忠肚子上。 他的皮靴可是钉了铁掌的,廖永忠闷哼一声,不笑了。 “他们都干了什么?”朱元璋目光有些涣散,仿佛受到很大的打击。 “自打皇上立了铁榜后,他们是收敛了一些,不敢在京里瞎搞,却在淮西老家大搞兼并!” “尤其是凤阳那些个公侯之家,争先恐后的霸占老百姓的耕地、山场、湖泊、茶园、芦苇荡……就没有他们不要的!” “就连朝廷的军屯,官营的金银铜场,他们也照吞不误!老百姓敢反抗,轻则抓到官府里暴打一顿,然后充军流放;重则直接杀人灭口,甚至杀其全家来震慑乡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朱元璋断然摇头道:“咱设了登闻鼓,还严禁官府阻止百姓进京告状!他们要是这么倒行逆施,咱怎么没听到一声鼓响呢?” “三年前那回让苦主敲登闻鼓,结果引出皇上的铁榜,他们怎么会犯同样的错误呢?沿途的官府驿站都是他们的人,进京告状的百姓都被截杀了。”廖永忠继续大爆猛料道。 “一派胡言!”朱元璋怒目而视道:“昨天你也听了凤阳花鼓,咱的老乡亲每年都来给咱拜年,咱特意问了凤阳的情形,怎么都说一切安好呢?” “因为皇上的老乡亲,早就被他们收买住了,威逼利诱之下,谁敢乱说话?”廖永忠冷笑道。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为什么之前不说?”朱元璋黑着脸问道。 “之前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廖永忠道:“现在他们连桥都不让俺走了,那咱也没必要替他们瞒着了!” “这事儿,咱自会查明。但不管是真是假,都跟你的罪名无关。”朱元璋站起身来,身子微微前倾,右手朝后摆了摆。 刘英马上出去,守住门口。 逼仄的牢房中,只剩下皇帝和廖永忠两个人。 “看在你过往功劳的份上,更是看在你哥的份上,”朱元璋这才轻声道:“只要你告诉咱一件事,这回咱还可以放过你。” “什么事?”廖永忠问道。 “瓜步沉舟,到底是谁指使你干的?”朱元璋低声问完,紧紧盯着他。 “咱跟皇上交代过,是杨宪跟我说,皇上叫咱去接小明王,就是在暗示不想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应天城。”廖永忠道。 “杨宪没说,是谁指使他的?”朱元璋追问道。 “他说是刘伯温指使的。”廖永忠沉声答道。 朱元璋刚要满意的直起身子,廖永忠却突然怪笑一声道:“还说是李善长指使的,是徐达指使的,是李文忠指使的……皇上去把他们通通抓起来吧!” “真是冥顽不灵!”朱元璋知道,现在廖永忠的话,已经没法信了。 “让你的人去德庆侯府上搜查,把所有带字的都仔细过一遍!”他阴着脸吩咐刘英道。 “是。”刘英沉声应下。 第四十八章 亲军都尉府 亲军都尉府的前身是拱卫司,成立于吴元年,原本隶属于大都督府,是负责保卫、仪仗圣驾之用的禁卫官署。 洪武三年,朱元璋将其独立出来,改为亲军都尉府,负责皇宫大内的宿卫和皇家出行时的仪仗。 通俗讲就是大内侍卫的干活。 所以其官兵非但都得身高腿长、浓眉大眼、武艺高强,而且最重要的,还得绝对忠诚。 其兵员大致有二,一是为朱元璋打江山过程中,牺牲将士的子弟。这些遗孤被朱元璋从小抚养起来,忠诚绝对不用怀疑。 二是那些勋贵、高级武将的子弟。由功臣子弟担任勋卫,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好处良多,不必赘述。 但其实也有坏处,那就是不像前者那么单纯可靠…… …… 尖锐的铜哨声中,身高马大的侍卫亲军们从四面八方涌到了校场上。 不到二十息时间,四百名在衙的侍卫亲军,已经披挂整齐,挎刀持弩,在校场上整齐列队了。 “奉上谕,着亲军都尉府立即前往查抄德庆侯府,不得骚扰家属、不得私藏、损坏财物、不得泄露任何查抄内情,违者立斩,如敕奉行!”右都尉曹秀高声宣布道。 “遵旨!”侍卫亲军齐声应道。 曹秀便点将道:“梅义、朱暹,你们两个带队,到洪武门跟户部的人汇合后,前往德庆侯府抄家!” “喏!” 说完,他看一眼另一个指挥使道:“胡德,你留守。” “是。”胡德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沉声应下。 “记住,这次不是抄家,重点是查!要把一切有字的东西都带回来,至于府上财产之类,由户部登记查封,你们不可起贪念!”曹秀再三叮嘱道: “大过年的,满朝公卿都看着呢,不要给皇上惹事!” “明白!”众手下轰然应声。 “出发吧。”曹秀一挥手。 将士便在前卫指挥使梅义的号令下,齐刷刷向后转。 看着将士们分作两路纵队,步伐整齐的出了都尉府衙门,曹秀神情十分凝重。 按说这种事,他应该亲自带队才妥当,但他实在是不想掺和啊。 这可是大明开国后,第一个被抄家的勋贵啊!而且还是功劳极大,不在国公之下的德庆侯。 曹秀觉得廖永忠的遭遇,一定会引起满朝公卿兔死狐悲的。他们不敢朝上位甩脸子,保不齐就会把气撒到自己头上。 “皇上都不让自己的儿子插手,咱们也还是能避,就避一避吧。”曹秀低声说道。这话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一旁的胡德说的。 “多谢曹都尉回护。”胡德点点头。心里却知道,不让自己参与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自己是胡惟庸的侄子。 皇上不放心,怕自己从中作梗罢了…… ‘皇上圣明,还真猜着了。’胡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大年初二的南京城,还是年味正浓的时候。 家家户户门口贴着门神、春联,挂着桃符,街上满地花花绿绿的爆仗皮。穿着新衣的老百姓正拎着礼物走家串户的去拜年。 忽然,街口响起急促的锣声和吆喝声: “回避回避!” 老百姓赶紧闪到道旁,便见一支头戴红缨铁盔帽、身穿青绿锦绣服,脚踏长筒牛皮靴的精锐部队,小跑着迎面而来,步伐整齐划一,肃杀之气透彻长街。 “咦,这好像是皇上身边的亲卫啊……”京里的百姓是有见识的。 “是啊。没见过他们单独出动呢,还这么多人……”有人感觉到了事情不一般。 “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衙门里还不审犯人呢。” 都尉府左卫指挥使朱暹骑马跟在队伍旁,心不在焉听着老百姓的闲话,脑海中却全是昨晚的情形…… …… 昨晚长辈们在宫里喝酒,他们这些小辈也聚在宋国公府上喝过年酒。 他出来小便的时候,胡德也出来了。 两人并排站在茅房,一起亮家伙。 哗啦啦声中,他便听胡德道: “听说了吗?廖永忠被抓了。” “什么时候的事?”朱暹一愣,断流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胡德轻声道:“叔父让人来告诉我的。” “哦。”朱暹脑袋灵光的很,忙小声问道:“胡相有何吩咐?” “叔父说,以皇上的性子,肯定很快就会查抄德庆侯府,到时候我八成要被排除在外,只能指望你或者邓镇了。” “嗯。”朱暹点点头,显然知道不少东西。 “要是让你去抄家的话,到时候你这样,这样……”胡德低声叮嘱一番,又道:“邓镇我也会嘱咐到的。至于梅义,我叔父会想办法让他睁一眼闭一眼。” “汤鼎呢,他不大好收买吧?”朱暹又问道。亲军都尉府共有前后左中右五卫,五个指挥使。 “他另有公干。”胡德淡淡道。 “要是两位都尉亲自带队呢?”朱暹还有些不放心。 “不会的,叔父说,刘英肯定要看着廖永忠,以防他被灭口。至于咱们右都尉,你还不知道他现在的德性?”胡德信心满满道。 “好。”朱暹再想不到什么了,只好点头应下。 …… 虽然胡相已经安排妥当了,但朱暹毕竟头一回干这种事,难免心里打鼓。 他知道,自己要是露了馅,皇上肯定会扒了自己的皮。就是爹也保不住自己。 再看一眼一旁的梅义,见其老神在在,就像没事儿人一样,轻松的很。 胡思乱想间,便听梅义轻声道:“到了。” “哦。”朱暹赶紧抬起头。 侯府气派的门头上,那块御笔亲题的‘功超群将,智迈雄师’的匾额,便赫然映入眼帘。 只是这时候看起来,讽刺意味简直拉满。 昨天,府中上下便被禁足了。此时府门紧闭,门外有羽林卫的官兵把守。 第35节 梅义向守门的千户出示了上谕,随来户部官员也提交了中书的文移,羽林卫便敞开大门,放他们进去。 一进府中,便被百多名手持刀枪棍棒的彪悍家丁,拦住了去路。 所有勋贵家里都有家丁,还有朝廷允许的仪仗兵和护卫,梅义和朱暹家里也一样。 哦,忘介绍了。梅义是那晚被德庆侯骂的汝南侯梅思祖的长子,朱暹是永嘉侯朱亮祖的长子。 所以这是他们早预料的情形,梅义便再次宣读上谕,客客气气道:“咱们也是奉旨办差,弟兄们让一让吧。” “但我们有这个!”廖永忠的长子廖权,亮出了一块瓦片大、上刻‘免死’金字的铁券,愤懑道:“皇上不会连这都不认了吧?!” 第四十九章 胡相的骚操作 金书铁券,是朱元璋仿照唐制,颁给功臣们的特权凭证。 上头用金字镌刻着其功劳、所获爵位、待遇、以及免死的次数。 这玩意儿老百姓自然想见都见不到,可对这些勋卫来说,根本没有震慑力。 “收起来吧,廖兄弟,好像谁家没这铁牌牌似的。”梅义劝说道:“上谕说的很清楚,只是叫咱们来搜查证据,没叫咱们抓人,更不会杀人,用不上你这免死铁牌。” 朱暹也走到廖权身边,小声劝道:“现在是我们来搜,保你全家不受惊扰,家里值钱的东西,少一件都算我的,这下成了吧?” “这……”廖权没想到,对方这么讲义气。 “要是换了别人来,那就不好说了。”他又叹了口气道:“咱们都是功臣之家,不管查出什么来,皇上最后还是会从轻发落的。” “是啊,关口是不能再跟皇上对着干了。”梅义也点头道:“不然追悔莫及啊。” “唉……”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下,廖权只能颓然低头,挥手命家丁让开。 “开始吧。”梅义便吩咐侍卫亲军道:“记住咱咋说的,手脚都放干净点儿!” “是!”官兵们应一声,便在各自小旗的率领下,分头奔向各个院落。 说是不骚扰,可女眷的尖叫声,男子的怒骂声,乒乒乓乓的摔打声,还是不可避免的在侯府各处次第响起…… “这帮兔崽子!”正在前厅跟廖权吃茶的朱暹骂一声,起身道:“我到后头瞧瞧,让他们都小心点儿!” “嗯,去吧。”梅义点点头,呷一口茶,稳坐如山。 …… 朱暹来到后宅,直奔廖永忠的书房。 他手下的左卫士兵已经把守住了门口,见指挥使来了,赶紧掀开厚厚的门帘。 朱暹走近装修豪奢的书房,顿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廖永忠府上确实用度奢侈,所有房间,不管有人没人,全天都点着炭盆,好让他和家人随时到任何房间都不会挨冻。 书房中已是一片狼藉,几个他的亲信士兵,正将书架上、桌上、罗汉床上的书籍、信件、字画,统统拿下装箱。 “收获如何?”朱暹问道。 “最有价值的,就是这些书信吧。”他的亲弟弟朱昱将一口木匣,送到他面前。 “嗯,我瞧瞧。”朱暹便在匣中快速翻动起来,然后从中找出了两封,写信人都是刘基。 朱暹抽出一封一看,是刘基感谢廖永忠屡次送来礼物,并表示自己生活简朴,用不着那些贵重物品,所以和书信一起送回,并请他不要再送了。 他又抽出另一封,也差不多,都是女神对舔狗十动然拒,不多费一个字。 ‘没想到傲气冲天的德庆侯,在刘老头面前好卑微啊。’朱暹暗暗一乐,然后想起胡相的吩咐,他就乐不起来了。 胡惟庸让他看看,能不能搜出廖永忠和刘伯温往来的书信。 要是有的话,看看上头有没有两人勾搭的猛料。 显然这两封信,顶多算德庆侯单恋,算不上勾搭…… 好在胡相也料到了,告诉他这种情况下也不用慌,我们有操作。 待到手下抬着箱子出去,书房中只剩下他兄弟俩。 “没人看过这两封信吧?”朱暹低声问道。 “没有,信都是我亲手收的,他们都没看过。”朱昱小声笑道:“一群睁眼瞎,其实看了也白看。” 朱暹递个眼色,朱昱便守住门口,看着外头的动静。 然后朱暹将那两封刘基的亲笔信,丢进了炭盆里。 蓝色的火焰登时变成了橘黄,信封和信纸迅速成灰、卷曲…… 朱暹却又赶紧用火钳子,将那两封烧了大半的信夹出来,使劲一抖,就把火甩灭了。 …… 黄昏时分,日落紫金山。 武英殿内还未掌灯,显得有些阴暗。 因为朱元璋一下午都在这里,跟胡惟庸商量着什么,不许任何人进来。 直到曹秀带着数口大箱回来复命时,吴公公赶紧领着小火者们进来点灯。 一盏盏宫灯次第点亮,照得皇帝的面孔晦明晦暗,阴晴不定。 “上位,都在这里了。”曹秀抱拳欠身道。 “那么,微臣先告退了。”胡惟庸识机告退。 “你留下,一起看。”朱元璋却不让他走,然后对曹秀道:“先看信件。” 曹秀赶紧将那木匣呈上。 朱元璋摆摆手,吴公公带着小火者们又赶紧退下。 皇帝这才打开匣子,却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胡惟庸凑近了一看,只见厚厚一摞信件上,还搁着一些焦黑焦黄的纸片残骸。 “哦,这是朱暹从德庆侯书房的炭盆里找到,看着上头还有字,就一块装进去了。”曹秀禀报道。 “你在场吗?”朱元璋戴上老花镜,小心捏起一片残片,仔细端详起来。 “回皇上,微臣不在场。”曹秀额头微汗道:“皇上定下的铁律,不论何时,左右都尉都必须有一人值守宫禁,违者重处。所以微臣必须得留守宫中。” “刘英不也在都尉府衙门么?”朱元璋把眼镜往下一拉,目光阴沉的看着曹秀。 “刘都尉在内官监的地牢里,寸步不能离开,微臣以为他无法履行值守宫禁之责。”曹秀把头低得更低了。 “死脑筋。”朱元璋无语摇头,便也没再深究。 曹秀暗暗松了口气。 他是朱元璋干娘汪大娘的儿子,当年汪大娘和刘继祖帮朱重八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所以朱老板对刘英和他,不是一般的宽容。 只是有时候,过于宽容并非好事。 朱元璋吐出口浊气,开始拼凑那些残片,还让胡惟庸也一起帮忙。 盏茶功夫,能拼的部分都拼好了。 “这是诚意伯写给他的信。”朱元璋摘下花镜。 “臣也这么认为。”胡惟庸忙道:“而且从落款看,至少是两封。” “内容呢?”朱元璋问道。 “缺失的太多了。连看带猜,大概是诚意伯收到了他送的礼物,写信表示感谢,其余的也猜不出来了。” “唔,差不多。”朱元璋揉了揉紧锁的眉心道:“烧掉的部分才是重点。” “先看看别的信吧。”胡惟庸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也好。”朱元璋点点头,君臣二人便将匣中书信倒在御案上,一封封看起来。 这些书信大概分三种,一是与勋贵往来的,二是巢湖兄弟写给他的,三就是家书了。 这些人还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很粗鄙,而且天不怕地不怕。 信里头猛料迭出,对朱老板口出不逊之言比比皆是,把个朱老板气得骂了不知多少回娘! 第五十章 计划通 两人都是精力过人的工作狂,直接干了个通宵,把从廖永忠府上搜回来的物证,全都过了一遍。 看完了最后一份证据,朱元璋抬起头来,瞪着兔子似的两眼道:“小廖该死!” “是。”胡惟庸用帕子擦擦眼屎,使劲睁大两眼道:“触目惊心,臣也无话可说。” 说着一指其中一口箱子道:“还有这个,看都不敢看。” 里头是一些逾制的杯盏器用、鞍辔韂镫等物,要么用了明黄色,要么有龙凤图样,总之都不是臣子可以使用的。 “抄家的亲卫说,他睡觉的大床上雕龙画凤,比咱的龙床还气派还大。”朱元璋恨恨道:“他们想要抬回来,都出不了门。” 说着啐一口道:“最多躺俩人,要那么大床干嘛?” “哈哈……”胡惟庸干笑两声,心说陛下你生儿子是厉害,可远不如咱们下面人玩的花呀。 “就这,他还想自比韩信,想逼着咱做汉高祖?!”朱元璋狠狠啐一口道:“麻布手巾绣牡丹——他也配!” “上位宽宏仁德,远超汉高,只可惜有些人自恃功高,视皇上的再三警告如无物,明明咎由自取,却反怪到上位头上,真是可恨可笑啊!”胡惟庸同仇敌忾道。 “唉,咱还是不想开这个头啊。”朱元璋仰靠在龙椅上,惆怅不已。 人是会变的,在不同阶段的想法截然不同。至少目前朱老板,还是想学光武、太宗那样,跟老兄弟们善始善终;再不济也要像赵大那样,至少可以体面收场。 如果可以的话,谁还不想当个好人?朱元璋连虐待过他的刘财主都原谅了,也曾是真心实意想当个仁君的。 “奈何奈何……”他此刻心中杀意澎湃,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胡惟庸便静静看着皇帝在那里纠结。 好一会儿,朱元璋停止了天人交战,把目光移回到那两封残信上。 第36节 “最后一件事,这个,你怎么想?”他指头一下下点着碎纸片,低声问道。 “回上位,微臣觉得很蹊跷。”胡惟庸似是字斟句酌道: “其实很多信件都……问题不小。但德庆侯的家人,在得知他出事后,为何不一起烧掉,却只烧这两封呢?” “兴许是觉得,别的不要紧,这两封才要命吧。”朱元璋睡意全消,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再度射出寒芒。 “这两封信烧得这么仓促,八成是听说要抄家,才临时烧掉的。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东西呢?”胡惟庸便顺着皇帝话,小心引导道。 “还能是什么!”朱元璋冷哼一声,杀气四溢道:“除了那件事,他们俩还有什么共同语言?” “上位说的是,刘伯温素来傲气,只跟那些文人往来,就连韩国公他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会搭理粗鄙的武夫了。”胡惟庸点头道:“似乎也只有那件事,能让他跟德庆侯产生联系。” 说着他又装好人道:“不过兹事体大,不能只靠猜测,要不要问问德庆侯家里人?” “不行。”朱元璋却缓缓摇头。“没人会承认是自己干的,除非把他全家都抓起来拷问。” “但那样影响就太大了。”胡惟庸叹气道。 “是啊。”朱元璋点点头。昨天朝会上,在京的公侯轮番给廖永忠求情,就连他姐夫李贞、保儿,还有徐达、汤和这些最坚定的保皇派,都说廖永忠酒后无状,做不得数,请上位再宽恕他一回。 自己今天查抄他家,就已经顶着巨大压力了,要是再审问廖永忠的家人,勋贵怕是要采取进一步行动了。 “问问小廖?”胡惟庸小声提议。 “没用的,他是铁打的金刚,不想说的话,打死他也不会说。”朱元璋依旧摇头。 “那就只剩最后一个人,可以问问了。”胡惟庸强作淡定道。 “你是说刘先……基?”朱元璋目光复杂的看着他。 “是,不过诚意伯卧病在床,也不好打扰。”胡惟庸忙往回拉一手。 “是啊,看来他这回真病的不轻……”朱元璋的目光愈发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洞一般。 这时,午门处响起景阳钟,上朝的时间到了。 朱元璋一边起身,一边状若随意的道: “赶明儿,你带个太医替咱去看看他。要是合适你就问问,不合适,就等他病好了再说。” “遵旨。”胡惟庸应一声,就像接了个稀松平常的差事,不见丝毫异样。 “皇上当心脚下。”他欠着身子,亦步亦趋跟朱元璋出了武英殿,往奉天门行去。 …… 下朝之后,胡惟庸哈欠连连的对前来接自己的中书郎道: “昨晚陪上位熬了个通宵,咱顶不住了,就不去省里了。” “是,相爷快回家好生歇息吧。”那中书郎赶紧帮他掀开驴车的门帘。 朱元璋不喜欢轿子,认为这是腐化堕落的表现。洪武六年,他干脆直接规定,只有年老、残疾的官员和女人才能坐轿,其余人一律只能使用车马。 胡惟庸身为丞相,自然要以身作则,便用一辆简朴到寒酸的驴车代步。 坐进车厢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探头对那中书郎道:“去趟太医院,告诉周院判,让他明天告假,就说奉上谕,跟本相去给诚意伯看病。” “是,相爷。”中书郎轻声应下。 “去吧。”胡惟庸放下了轿帘,坐着驴车晃晃悠悠回府去了。 …… 大本堂。 楚王殿下又是心不在焉的一天。 四哥都看出来了,自从刘基病了之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 “哎,我说老六啊,你跟刘先生还斗出感情来了?怎么他一不在,你跟掉了魂儿似的?” “才没有呢。咱们从大年初二就上课,难道不该这状态吗?”朱桢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郁闷的嘟囔道:“学生这么辛苦,应该有个寒假的。” “寒,寒假,这想法不错。冬天这么冷,就不该上学。”二哥一听就高兴了,他从来不带书回家,所以没书包收拾。 “那夏天那么热,要不要再你给暑假?”三哥把书包夹在腋下,讥讽道。 “暑,暑假,也好。” “再加上秋假,春假,你一年四季都在家玩个够吧。”三哥大笑起来。 “嗯嗯,以后俺就藩了,就这么给儿子放、放假。”二哥认真道:“春夏秋冬都放假。” “哈哈哈……” 兄弟几个说笑着来到文华门口。朱桢便见除了汪德发,还有那个尚药局的俞公公,也在那里焦急的张望。 “哎呦,殿下,恁可算出来了。”俞门赶紧跑上来,深深作揖道:“恁猜怎么着吧。” “有御医请假了?”朱桢眼前一亮。 “是啊,周院判明日要陪胡相去给诚意伯看病,赶紧把那请假册还给老奴吧。”俞门擦汗道:“老奴都快急疯了。” 楚王殿下的嘴角,却咧到了后脑勺。 第五十一章 差生的爱 当初朱桢非要拿走尚药局的请假册,就是为了今天。 因为请假要用到请假册,所以只要把请假册拿到手里,有太医请假他就会第一时间知道! 但他后来又想到,虽然父皇对规章制度的执行,严格到了变态的程度,但只要是人在执行,就总有钻空子的机会。 不然洪武四大案之空印案是咋么来的? 一念至此,他便又惴惴起来。想想也是啊,那么多成名的御医,怎么可能平均一年只出一次外差呢?肯定有不少在晚上,或者其它不当值的时间出诊的情况,没有被记录在案。 尽管按道理讲,胡惟庸应该会通过正规渠道请御医,留下记录好日后对证。可万一他不按牌理出牌,抓了个太医连夜就给刘伯温看病去了,那自己就彻底无能为力。 这几天他心不在焉,其实就是一直担心这种情况。 好在运气不错,没出意外。 他高兴的从书包中,翻出了那本‘尚药局请假册’,递给了俞公公。 俞公公嘴角直抽抽,殿下还真给带学校来了,他还以为殿下给弄丢了,然后汪德发骗自己呢。 “殿下,恁把这玩意儿,带学校来干啥啊?”他一面双手接过,一面忍不住问道。 “不是想瞅机会跟父皇说说吗,当然要随身携带啦。”朱桢理所当然道。 “殿下真把臣下的事情,放在心上啊。”俞公公赞叹一声,问道:“那说了吗?” “这不没找到机会吗?不然我带着干嘛。”朱桢给他个‘你白痴吗’的眼神。 “是是,老奴废话了。”只要殿下松手,俞公公情愿当小狗,赶紧卑微的点头。 “对了,太医院的请假条,拿给我看看。”朱桢却不松手道:“还没瞧过呢。” “这个可不能再扣下了,待会儿得一起送去内官监。”俞公公乖乖掏出请假的条子,拿给楚王殿下看,这才彻底收回了请假册。 朱桢定眼一看,咋舌道:“怎么才请了半天假?” 就算看病用不来一天,可好容易才能请个假,干嘛不请一整天呢,剩下半天不就是自己的了? 前世的职业摸鱼人如是想道…… “半天能办完的事儿,给一天假不浪费吗?”俞公公却已经是个合格的精神资本家了。 朱桢看了直摇头,不过现在身为大明集团的小股东,他也没必要教唆员工摸鱼吧? 待俞公公谢天谢地的走了,朱桢便转头对四哥道: “明天,咱们也去看看刘先生吗?” “还说你心里没有他。”朱棣刚要打趣他两句,忽然眼前一亮,使劲点头道:“好啊好啊,刘先生病了,咱们做学生必须得去看看,尊师重道嘛。” “你俩是想趁机出去玩吧。”三哥毫不留情的拆穿道。 “你饱、饱汉子不知饿、饿汉子饥。”二哥话虽如此,但显然也这么看。 “胡说,差生就不能尊师重道了么?”朱棣义正言辞的争辩道。 “就是!”老六也鼓着腮帮子道:“我们都这么落后了,先生还没放弃我们,难道不更值得我们尊敬?” “好好,你们随意。”三哥见二打一逆风局,便果断住口,冷笑对老六道:“不过你肯定没安好心,到时候父皇揍你,我可不帮你。” “你怎么能平白污人清白么?”老六涨红了脸,心说你猜得真准。 “哈哈哈,你可以把老四的点心带给先生做礼物。要是你能让刘先生也着了道,鞭子我替你挨了!”不管他咋说,三哥都认准了他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大笑着扬长而去,还丢下一句风凉话道: “不过你们还是先想办法,能出去宫门再说吧!” “不,不好出。”二哥也替两人为难道:“要,要不我替你们去,看、看看刘先生?” “不用。”两人异口同声道:“谢谢!” “还,还说不是想出去玩。”二哥听了都直摇头,转身回家了。 “我们一定要去看刘先生!”燕王立下志向。 “那首先你们要能跟大本堂请下假来。然后,还要得到出宫的许可。”一直没说话的朱橚,给他们出主意道: “不过要是大哥点头,就好办了。” …… “大哥,帮我们请一天假吧。” 文华殿,朱棣和朱桢像两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或者说,是一只大狗和一只小狗,在太子面前摇着尾巴道:“我们想去看看刘先生。” “少来,老四,你是不是跟狐朋狗友约好了?”朱标一边翻书,一边没好气道:“还拉着老六给你打掩护?皮又痒了是不是!” “大哥,这是我提出来的。”朱桢粗粗的眉毛一抖一抖,我见犹怜的含泪道:“刘先生本来身体就不好,这回病这么长时间,怕是要死了。” “什么话?”朱标差点把书丢他头上。“呸呸,大过年的,不吉利。” “俺寻思,是不是俺把他给气得?”说着他便抽泣道:“俺想见见他,跟他说声对不起,俺再也不跟他对着干了,让他快点好起吧。” “嗯,俺也是。”四哥憋了半天,发现自己想不到更好的词儿了。 第37节 “这还像个样子。”朱标站起身来,把两个弟弟拉起来,又掏出帕子给老六擦泪道: “不管怎么说,你确实不该整天跟刘先生怄气,他老人家学究天人,忠介高洁,能做他的学生,是你们的福分。” 顿一下,他又叹口气道:“再者,咱们家亏欠他太多,你就别再往旧账上添新债了。” “那大哥是答应了?”朱桢欢欣道。 “大哥什么时候没答应过你们?”朱标宠溺的弹了他脑门一下,转身走到桌旁,提笔写了道手谕道:“但咱们可得约法三章,同意就去,不同意就别想去。” “大哥只管说!”老四老六高兴道。 “一,天黑前必须回宫,要是被关在外头,可没人给你们开宫门。” “没问题。” “二,先去看刘先生,跟他好好道个歉,完事儿再去干别的。”朱标白了一眼朱棣:“别给我带坏了老六。” “哎。”朱棣喜滋滋的答应了。 “三,带足了侍卫,穿便服,不可暴露身份,不可惹是生非,不然以后就老实待在宫里吧。” “明白!”两人答应不迭,大哥果然温柔啊,约法三章都不让我们难受。 朱标又看向朱橚道:“老五,你也一起吗?” “大哥……”朱橚激动的眼泪都快下来,没想到大哥眼里一直有自己。但他还是坚决的摇摇头道: “我不想浪费时间,除非让我给刘先生看病。” “滚!刘先生还想多活几年。”朱标笑骂一声,给朱棣和朱桢写了条子,递给两人道: “去吧,机会难得,出去了就好好玩一天。大本堂那边,我给你们请假。” 到最后,他还是认为,两人要去看刘伯温,只是想出宫去玩的借口。 因为出宫啊,是宫里每个人的梦想呀。包括他也一样…… 既然自己碍于身份,实现不了,那就帮弟弟们偶尔任性一次吧。 第五十二章 你我俱是不称心 皇城西南,过了护城河,便是太平里。 因其挨着皇宫,又比邻秦淮河,故而公侯府邸林立。 在这大街宽阔、朱门遍地的太平里最角落,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叫斛斗巷。就像一截盲肠一样,不引人注意。 谁能想到,胡惟庸的相府就藏在这条极易被人忽略巷子里呢。 说是相府,其实也就是个前后两进的小院,还没那些公侯府邸中的马厩大。 这是胡惟庸还是太常少卿时买下的,如今他已经登堂拜相,多少人劝他换个气派点儿的宅子,都被他以家里人口少,自己俸禄太薄为由拒绝了。 因为朱老板痛恨贪污,所以他不许任何人登门拜谒,更不收礼,不接受请托。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没人来打扰他了,朝中上下都说胡相真是清如水、廉如镜的好官啊! 不过今天一早,便有客人登门了。 周院判亲自背着药箱,被门子带入后堂。 便见胡相穿着袖口发白的半旧道袍,满脸笑容的等候多时了。 “下官拜见恩相。”周院判赶紧搁下药箱,给胡惟庸跪地磕头。“恩相新年大吉,福瑞祥和!” “哈哈,良子兄快请起。”胡惟庸虚扶一把,和蔼可亲道:“咱们多少年的兄弟,就不用来这套虚礼了吧?” “下官能有今天,都是恩相的功劳啊。”周院判满脸感激道:“恩相念旧,下官不能忘恩啊。” “哈哈哈,越说越见外了。”胡惟庸亲热的拉着他的手,问道:“这么早还没吃饭吧,你弟妹炖了沙汤,来来,一起喝两碗。” “是。”周院判也不能不识抬举,道谢后跟胡惟庸坐上餐桌。 所谓沙汤也叫萨汤,就是鸡汤里面加虾米、木耳之类的然后搅个鸡蛋一冲就成了。 “过年杀了鸡,才有沙汤喝。平时你来了,也没这口福。”胡惟庸笑着给周院判舀一碗汤,又给他拿了个烧饼。“配着烧饼吃是一绝。” “好喝好吃。”周院判一尝,赞不绝口。 胡惟庸也自己舀一碗,边吃饭边叙旧。 …… 原来这周院判是宁国人,胡惟庸当宁国知县的时候,他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大夫。 当时宁国算是前线,紧挨着张士诚的地盘,结果有个周政权将军的老婆病了,也不知从哪打听到他,便派人乔装混入宁国县,想要请他去湖州看病。 湖州虽然不远,在当时却算是敌国,这一去,能不能再回来都是问题。就算回来了,会不会被当成奸细也不好说。 周大自然百般不愿,但人家尖刀抵着腰眼子,他也只能乖乖上路。 结果快出宁国县时,遇上带兵巡逻县境的胡知县。胡惟庸一眼就看出异样,却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热情的上前攀谈,说自己正好落枕了,请他帮忙正一正。 那几个周国将士心存侥幸,放开了周大夫,让他赶紧搞定。 但就在周大夫脱离他们控制的瞬间,胡惟庸手下士兵忽然拔刀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全拿下了…… 打那起,周大夫便把胡知县当成了救命恩人,而且他医术高明,给好多负伤的将领看好了病,帮胡惟庸拉了好多人情。 所以往后胡惟庸去哪,就把他带到哪…… …… “转眼十八年过去了,当年的胡知县成了胡丞相,当年的周大夫,也变成了周院判。”胡惟庸抚今忆昔、感慨万千道:“咱们这也算是一段携手并进的佳话了。” “恩相这话说的,恁现在是一国之相,下官不过区区太医院判,不啻天壤之别。”周院判忙谦逊道。 “没区别的,作为文官,我上头还有一个左丞相;做为太医呢,你上头还有一个院使,咱们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里,都是二把手。”胡惟庸笑着摇摇头,又叹口气道: “别人都觉得咱们风光,可这二把手的滋味,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是啊,俱是不舒心啊。”周院判深以为然点点头,郁闷道:“拿太医院来说吧,就是金院使的一言堂,什么都是他说了算。下官名为院判,实际跟普通太医没啥区别。” “好比今天吧,恩相都开了口,他却只给了下官半天假。”周院判也学会给上司上眼药了,说完才忽然意识道:“不对啊,中书省没有左丞相,恩相恁就是一把手啊?” “哈哈,你们这些大夫就是太简单了。”胡惟庸摇头笑笑,指着北面道:“怎么没有左相?大明的左相在凤阳监修中都城呢!” “韩国公?” “不错,他老人家年前贺表上说,凤阳方面上下一心,工期大大缩短,今年就能完工了。”胡惟庸呵呵一笑道: “他老人家为啥这么着急啊,不就是想靠这功劳再回来吗?当然也有可能,等咱们早日搬过去。不管哪一种吧,他老人家重返朝堂的日子不远了。”说着他看一眼周院判道: “你说韩国公要是回来,皇上怎么安排他呀?” “好像也只有中书左相了……”周院判恍然,然后他就更迷糊了,胡惟庸跟自己个看病的,说这么高端的事情干啥? “我不想他回来。”胡惟庸也不藏着掖着,下一句便断然说道。 ‘噗……’周院判险些喷了汤,赶紧搁下碗,擦嘴告罪。 “虽然现在,咱也处处听命于他。但我这位恩公,终究远在凤阳,县官不如现管,我总还有些自由。”胡惟庸自顾自道: “要是有朝一日他重回中书,那我就得老老实实站规矩、看脸子、舔钩子、当狗腿子了。这丞相当着还有什么滋味?” “是啊……”周院判感同身受的点下头。 “所以,良子兄,你能帮我吗?”胡惟庸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当然。”周院判赶紧点头表态:“我这条命都是恩相给的,让我干什么,恁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让你送诚意伯一程……”胡惟庸便轻描淡写道。 ‘啊……’周院判登时呆若木鸡,然后不由自主的筛糠,好一会儿才颤声道:“这,这跟不让韩国公回来,有、有什么关系?” “这是制衡之道,只要刘基活着,他就能起复;但刘基要是没了,皇上就不会再用他了。”胡惟庸淡淡道:“帝王心术历来如此,何况咱们皇上?” “可,可这是要掉脑袋,不,诛九族的……”周院判汗如浆下。 “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你怕个什么?有我呢!”胡惟庸安抚他道:“再说,你忘了这趟差使是谁派给我的了?” “是……皇上?”周院判一怔。 “不错,你再想,皇上明知道我跟刘伯温有仇,却让我去给他看病,到底是几个意思啊?”胡惟庸继续蛊惑道。 “几个意思……”周院判合不拢嘴,结巴道:“难,难道……” “最后,我也不是让你下毒,直接送他归西。”胡惟庸压低声音道:“我也是懂些医术的,知道对症下药才能有用,但要是这药不对症,反而会加重病情……” “是。”周院判擦擦汗,稍稍镇定了点儿。 “你设法让他过几个月再归西,这样谁能怀疑到咱们头上?”胡惟庸手搭在周院判的左肩上,逐渐用力道:“能做到吗啊?” “……”周院判艰难的点下头。“能。” “好。用不了几个月,你就是太医院一把手了,我让姓金的给你当院判,也让他舔你的钩子!”胡惟庸用力一拍周院判的肩膀,起身道: “走,咱们去给诚意伯看病去!” 第五十三章 家父朱洪武 一大早,燕王殿下便兴冲冲的进了万安宫西稍间,给老六掀了被窝。 “起床喽,起床喽!” “嗨,朱棣。”朱桢郁闷举起两根中指,好容易能睡个懒觉,又睡不成了。 “说多少遍了,叫四哥!”燕王把他的脸挤成了柿饼。 “斯国一……” “毬,满嘴鬼话。”朱棣怎么感觉还是怪怪的,不过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不由分说,帮着宫女一起给朱桢穿戴好,拉着他就往外跑。 “本王还没用早膳呢。” “我跟娘娘说了,咱们出去吃!”朱棣兴奋的八头牛都拉不住道:“大表侄儿请咱俩吃好的!” “去吧,儿子。”路过正殿时,充妃娘娘挥手相送道:“你俩放开了玩,像男人一样花天酒地去吧,关宫门前回来就行!” “娘娘,说这种话合适吗?”一旁的苗尚宫郁闷道:“恁不能把自己的爱好,强加到孩子头上。” 第38节 “唉,你就知道训我,我又捞不着出宫,过过嘴瘾还不行?”娘娘委屈的揪着帕子道:“不行了,我得喝一杯浇浇愁。” “你就是找借口喝酒吧!”苗尚宫都气得成了吐槽役。 …… 为了掩人耳目,在出宫前,两人就换好了布衣,然后坐上马车到了东华门口。 “四哥,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马车上,朱桢好奇问道:“你和大表侄……到底偷偷出去过几次了啊?” “你小子还真细。”朱棣嘿嘿一笑道:“是尝试过很多次,但成功的次数不多。” 原因很简单,门口的禁军严防死守,哪怕有太子手谕,和出宫的腰牌,他们依然一丝不苟的检查车辆,验明正身,全都没问题了才放行。 这让朱桢颇为感叹,他想起两百年后的梃击案,还有后来满清的天理教起义,皇宫的禁卫要是能像现在这么负责,肯定都不会发生。 蓬勃向上的开国气象,跟荒诞离谱的末世之景,真是判若云泥啊…… …… 顺利出宫后,朱棣便拉着朱桢下了马车。 一辆更大更豪华的马车早就等在道旁,李景隆探出头来,招手道:“快来快来。” 马车拉上两人,扬长而去,直奔秦淮河畔的孙楚酒楼。 “这家酒楼可不一般。”李景隆带两人下了车,摆下手,示意迎宾的不要上前,他亲自引着两人拾阶而上。 李景隆跟朱棣差不多大,差不多高,却俊眉朗目,肤白貌美,举止更是优雅斯文。配上那身裁剪得体的月白色暗花直裰,还有腰间那绿的渗水的玉佩,活脱脱一位浊世佳公子。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听说过吧,这是李太白来过的酒楼。”李大公子很有学问的笑道:“虽然见不到李太白,咱咱们还可以‘朝沽金陵酒’啊。” “好好,还要找个歌姬吹个箫。”朱棣使劲点头,口水都下来了。 “这是李太白的诗?”朱桢却歪头问道:“我读书少,大表侄别唬我。” “当然是了。”李景隆郁闷的想捂他嘴,却又不敢,只好闷声道:“另外在外头,不要叫我大表侄,不然以后再不带你出来了。” “哦哦,你懂得真多。”朱桢一脸崇拜道:“对了,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呢?我得记下来,以后好吹牛用。” “啊,叫,叫什么《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大叔个吹,日完软……》怎么着来着?”李景隆登时就尴了个尬,他其实也只是装个伯夷,哪会记那么多。 还好,酒楼风骚的老板娘端着托盘进来,给他解了围。 “呦,真是小公爷,头回见恁白天来啊。”老板娘将托盘中的六样点心摆好,娇躯便软软贴在李景隆身上。 李景隆尴尬的咳嗽一声,和她拉开距离道:“眉娘,有孩子呢。” “哎呦,没瞧见,光看小公爷去了。”老板娘赶紧站直了,笑吟吟看向小公爷带来的两人,只见一个十五六的黑大个,一个十岁上下的憨憨小胖子。 这要不是跟着李景隆,门口保安都不能让他俩进来。 但能让曹国公嫡子一大早带来吃早点的,身份可想而知,最起码也得是俩小侯爷吧? 她便满口子拜年的话,把个朱棣哄得合不拢嘴。 一边布菜,她一边旁敲侧击想知道两人的身份,朱棣嘴巴却紧得很。他知道这京城屁大点儿地方,发生点啥事儿,第二天就能传到父皇耳朵里去。 老板娘见状,便又转向朱桢,心说孩子嘴巴能松点儿。 她还真猜着了,朱桢眨眨眼,很痛快的说道:“家父朱洪武啊。” ‘噗……’李景隆和朱棣同时喷了酒。 “不想说就算了。”老板娘掏出帕子擦擦脸,讪讪道:“没想到小公子嘴巴也这么严。” “不信拉倒。”朱桢无所谓撇撇嘴道:“我饿了,可以开吃了么?” “开吃开吃。”李景隆便夹了俩灌汤蟹黄包,给他俩一人一个。 兄弟俩一尝,我艹这么好吃! 便甩开腮帮子,心无旁骛的大吃起来。只觉的这些精美的早点,色香味俱全,每一样都好吃到让人停不下来。 朱桢才知道,原来大明也是有美食的。并不是说没有科技与狠活,就只能像宫里的饭菜那样淡而无味,让人只能吃饱,没法吃好。 看着兄弟俩这副难以恭维的吃相,老板娘暗暗吐槽,还家父朱洪武呢。堂堂皇子,大明亲王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能跟你们俩乡巴佬似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也没兴趣再陪了,便找个借口出去了。 两人根本不在乎她。吃饱喝足后,朱棣一边剔牙一边打嗝道:“知道为啥要带你出来了吧?” “嗯嗯。好吃好吃。”朱桢一边使劲点头,一边继续往嘴里塞,他感觉自己还能吃点儿。 “这才哪到哪,后头的乐子多着呢。”李景隆得意洋洋道。 好在朱棣还算靠谱,瞥一眼朱桢道:“不过你小孩子家家的,那些地方就不要去了,待会儿让人带你去逛庙会,买糖葫芦吃。” “四哥,你忘了咱们出来干啥的了?”朱桢忍不住问道。 “出来玩的啊。”朱棣擦了擦嘴道:“不是,你不会真要去看刘先生吧?” “啊。”朱桢点点头。 “嗨,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呢。”朱棣嘶一声道:“看了也白看,去浪费那时间干嘛?” “大哥会生气的。”朱桢道。 “唉。”朱棣无奈:“好吧好吧。消化消化食儿,就去诚意伯府。” 他又提条件道:“可说好了,咱们去看看就走,再就是下午不许跟着我。” “好。”朱桢痛快答应。 第五十四章 你方唱罢 诚意伯府坐落在皇城西安门外,一条窄窄的青石街上。 虽然刘基的爵位在满朝公卿中并不起眼,但京城百姓却最喜欢他,还把他府前那座桥,改名叫做‘刘军师桥’。 刘伯温的伯爵府也是二进小院,简朴整洁,看上去倒跟胡惟庸的相府有些相仿。 此时,药味浓重的后院卧房内,周院判给刘伯温望闻问切一番,收拾好药箱,跟着刘伯温的长子刘琏到外间开药去了。 卧室里,便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刘伯温和坐在床边的胡惟庸。 刘伯温不时咳嗽,神情疲惫,显然胡惟庸的到来,并没有让他打起精神。 “刘先生是不是觉得,来的不该是本相,应该是韩国公才对?”胡惟庸有些酸溜溜道。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两位开国巨擘面前,确实还不够看。 “胡相想多了,老朽家里早已门可罗雀,有个人来看看就不错了,哪还会挑肥拣瘦?”刘伯温淡淡一笑道。 “看来刘先生,还在为谈洋巡检司的事情,生本相的气呢。”胡惟庸不急着进入正题,他很享受这种跟刘伯温平等对话的感觉。 之前,从没有过,因为他不够格。 “难道老朽不该生气吗?”刘伯温咳嗽两声道:“谈洋那块三不管的飞地,一直就是土匪窝子。天下已定,那里的百姓却依然被土匪荼毒,实在走投无路,才到老夫门上苦苦哀求。” “老夫也是实在于心不忍,这才破例让刘琏进京给皇上贺寿时,顺带提了一嘴谈洋,建议在那了设个巡检司,永绝盗匪之患。这就能让胡相的狼犬嗅到味儿,编造什么老夫看出谈洋有王气,将来会是龙兴之地,所以要在那里修祖坟,好抢占先机!” 说着,他都气笑了道:“还能更扯淡一点吗?胡相?” “确实扯淡。”胡惟庸面不改色笑笑道:“所以本相也没在意,知道上位明见万里,肯定不会信的。只是没想到刘先生反应那么大,居然立即进京面圣解释,之后再也不敢回老家。” “事关全家性命,不能抱丝毫侥幸。再说观一叶而知秋,你们搞我一次能躲过,两次三次呢?除了回到皇上眼皮子底下,老朽也别无自保之法了。”刘伯温又是一阵咳嗽道。 “堂堂大军师刘伯温,居然变得这么卑微,真叫人同情啊。”胡惟庸闻言,忍不住得意道: “不知先生会不会后悔,选错了杨宪呢?若不是受杨宪案的牵连,以先生的定策之功,至于只落了个伯爵,还是诚意伯吗?上位这不明摆了刺挠你吗?” “诚心正意,诚意伯挺好的。”刘伯温摇摇头。 “若当时先生换一个人接班,浙东一党又怎会兴也勃乎、亡也勃乎呢?先生也不会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吧?”胡惟庸继续刺激他。 “老夫没有看错杨宪。”刘伯温却幽幽道: “皇上当时问我,杨宪是否合适拜相?老夫说他具备当丞相的才能,却没有做丞相的气量。为相之人,须保持像水一样平静的心情,将义理作为权衡事情的标准,而不能搀杂自己的主观意见,杨宪就做不到。” 说着他瞥一眼胡惟庸道:“当然,你更做不到。丞相好比驾车的马,你会把中书省这这辆拉车弄翻的。” “感情天下只有先生能做得到?”胡惟庸讥讽道:“可惜上位选了一圈,也没选中你!” “你又错了。皇上考虑替换韩国公时,第一个就想用我,但被老夫拒绝了。”刘伯温不温不火,像是在说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为何?”胡惟庸一愣,他不信有人会拒绝丞相之位的诱惑。但他也知道刘伯温不会撒谎。 “因为老夫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子孙。”刘伯温目光深邃的看着胡惟庸,就像在看个死人一样。 “先生在咒本相吗?!”胡惟庸一阵怒气上涌,若非对方是刘伯温,他就直接骂娘了。 “不,老朽是在善意的提醒。”刘伯温摇摇头,十分真诚道:“胡相,中书横亘内外、遮天蔽日、权柄太重,难为圣人所容啊。” 胡惟庸却一句都听不进去,只顾着反唇相讥道:“至少刘先生,是看不到本相死期的。” 说着他直起身子,换上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朝着东面拱拱手道:“奉上谕,携御医探视诚意伯,并有话问!” “真是……皇上让你来的?”一直恹恹的刘伯温,终于脸色一变。 “我还敢假传圣旨不成?”胡惟庸嘴角一挑,猫戏耗子一般打量着刘伯温。 这位天下第一聪明人,肯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刘伯温的精气神像是被彻底抽走,神情枯槁,哀莫大于心死。 “皇上问!”胡惟庸却视若无睹,语气愈发凌厉。 “臣恭听圣询。”刘伯温挣扎着爬起来,匍匐跪在床上。 “刘基,当初杨宪撺掇廖永忠瓜步沉舟,是不是你指使的?!” “不是。”刘伯温愈加委顿。 “你事先是否知情?” “不知情。” “事后你有没有跟廖永忠联系?” “没有。”刘基摇摇头,又谨慎道:“不过老臣退隐后,还有刚回京时,他给老臣送了两回滋补品,但都被老臣退回了。” “你们没什么关系,他给你送什么东西?”胡惟庸冷声追问道。 第39节 “要是老夫指使他瓜步沉舟,他恨老夫还来不及,为何又会送老夫东西?”刘基反问道。 胡惟庸见再问下去,非但没法把刘基锤死,反而可能把自己带沟里。不禁暗叹,毕竟是刘基,无论何时,思路都无比清晰。 他便不再发问,最后道:“按时服药,好自为之。” 说完他一拱手道:“皇上的话问完了,本相也告辞了。” “最后那八个字,也是上谕?”刘基抬起头。 “本相说过,御医是皇上派的,刘先生以为呢?”胡惟庸反问一句,结束探视,带着周院判走了。 刘琏送客返回卧室,却见父亲已是泪流满面,手里还拿着本《天文书》。 “父亲,恁这是?”刘琏登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跪在病床边的二弟刘璟,哽咽道:“父亲说,他要死了……” “啊?”刘琏愣在当场。 “不错。”刘伯温点点头,将那本《天文书》递给儿子道: “我死后你要立刻将这本书呈给皇上,一点都不能耽误了;从此以后不要让我们刘家的子孙,再碰这要命的东西了……” 第五十五章 我登场 诚意伯府后宅卧房内。 刘基把《天文书》交给长子后,又对次子刘璟道: “我皇上起自布衣,提三尺剑攘克夷狄、收复诸夏;肇基南服,统一天下,实乃千年未有之英武伟烈之主,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皇上颇有操切之嫌,而为政要领在宽柔与刚猛循环相继。” “如今朝廷最需要做的是宽刑简政,让百姓容易明白也容易遵守,避免百姓动辄得咎、无所适从,这样朝廷才能建立公信,皇上也能树立仁德之君的良好形象,如此我朝方可根基稳固,国祚延绵的。” “为父本打算写一份详细的遗表,向皇上贡献我最后的心意与所学,但胡惟庸还在,写了也是枉然。”咳嗽两声,他继续交代遗言道: “不过,胡惟庸貌似忠厚,实则野心勃勃、肆无忌惮,迟早为皇上不容,倒台是迟早的事。等他败了,皇上必然会想起我,向你们询问我临终的遗言,那时你们再将我这番话向皇上密奏吧……” 听完刘基的话,两个儿子已是涕泪横流,刘琏哭泣道:“父亲,何至于此,皇上不是派太医给你看病吗?” “如果太医是自己来的,或是别人带来的,都是皇上想让我活。”刘伯温缓缓摇头,颓然道:“但偏偏是胡惟庸带来的……” “父亲,再想想办法吧,不行求求皇后娘娘?”刘璟不死心道。 “没用的,这次皇后娘娘也帮不了我。”刘伯温依旧摇头,对刘琏道:“那周院判开的方子里,不会有一味毒药,最多是攻补反施、寒温错投,但那也足以让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刘涟赶紧出去,将那方子拿进来细看。饶是他家学渊源,阴阳医卜皆有造诣,还是看不出破绽。 “正常,人家堂堂大国医,能让你看出破绽?”还是刘伯温道破了迷津。 “为父这回乃风寒引动伏邪发病,他不会看不出来,却以年高体虚、金实不鸣来辨证,开的方子也是以养阴润肺滋补为主,这样几服药下去,老夫痰湿蕴肺的病症会越来越严重,直到痰湿阻肺。老夫本就肺力不足,早晚会痰栓堵塞,活活憋死的!” “这姓周的心思如此细密歹毒?!”刘家兄弟恍然,到时候就算追究,可人家只开了养阴滋补的方子,谁能追究到周院判头上去? 这也是为什么没法找马皇后帮忙的原因。 “我们不吃就是了!”刘璟天真道。 “那怎么可能,这是皇上派的御医,就是开的砒霜也得吃。”刘琏就没那么天真。“不然,就等着敬酒不吃吃罚酒吧。” “那我们装着吃了,或者把药换一换……”刘璟又想了个法子,但他话到一半就不说了,因为自己也知道太天真了。 朱老板要你死,你敢不死,那就很可能不是只死你一个问题了…… “真没有人能救爹了吗?”刘琏兄弟终于知道,父亲为何要交代遗言了,便趴在床头大哭不止。 父子三人正抱头哭着,老管家在外头叫道:“大公子,快出来迎接贵客,燕王殿下、楚王殿下来探望老爷了!” “猫哭耗子……”刘璟愤然道。 好在刘琏稳重的多,赶紧一边擦泪,一边出去迎接。 刘琏是藏书楼司值郎,刘基常用的那间值房就是他的,他自然认得两位殿下。 一看真是如假包换的朱老四和朱老六,他慌忙跪地相迎。 “刘琏兄不必客气,我们今天告了假,专程来看看刘先生。”朱棣也很客气,真诚的不像是在说瞎话。 “真是有劳二位殿下了。”刘琏忙道谢不迭。“快快里面请。” 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要是来的是一、三、七他都可以理解,但老四和老六俩夯货来干啥? 尤其是老六这混蛋,整天跟父亲对着干,难道干着干着还干出感情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你叫榴莲?”朱桢忽然抬头看着他。 “是,殿下。” “好名字。”朱桢说完,便跟着四哥进了屋,搞得刘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两位殿下进去卧室,给刘先生行了礼,还奉上了大哥给他们准备的礼物。 老四便跟刘基聊起来,问什么先生感觉如何?请太医看了吗?用的什么药啊? 刘基都一一作答,说感觉不太好,太医给看了,还开了方子云云。 “是这个方子吗?”进来后一直到处乱转悠的老六,举起那张太医院的处方笺。 “嗯。”刘基点点头。 “让本王瞧瞧,这太医水平咋样。”朱桢便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一荡一荡,装模作样看起来。 又跟刘伯温尬聊了几句,老四实在坐不住了,便拉着六弟的手起身道:“先生需要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哦。”朱桢倒是挺乖,放下那张处方笺起身。“那再见了先生。” “殿下。”刘基忽然有些动情的喊道。看来他似乎是那种越虐越爱,容易深陷虐恋的类型。 “啊?干嘛?”朱桢憨憨的问道。 “要多读书!”刘基嘱咐他道:“日后你会明白好好读书的用处的。” 朱桢嘴角一抽,这是在骂我丑喽? “谢谢先生。”然后他点点头,气死人不偿命的对刘基道:“但我还是觉得,你教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住口,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刘基下意识回了一句,下一刻他便愣住了。 “殿下,你……”刘琏兄弟怒不可遏,我爹都快死了,你这娃儿还在这儿说风凉话,还有没有人性啊?! 若非对方是亲王,他俩能上去按着朱桢揍一顿。 兄弟俩怒目而视之下,就连燕王都如芒在背,赶紧拉着不懂事儿的弟弟逃掉了。 …… 送走两个恶客,兄弟俩愤愤转回。 “太不像话了,没教养!” “是啊,要不是大哥拦着,我刚才就抽他了!”刘璟撸着袖子道。 “我没拦你啊……”刘琏话没说完,却见父亲居然下了床,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喃喃自语道: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父亲,快躺下……”他赶紧上前想要搀扶刘伯温。 刘伯温却摇摇头,对刘璟道:“璟儿,你去给为父取个马子来。” “哎。”刘璟应一声。 待他出去后,刘伯温将手中的那张处方笺,递给刘琏道: “抓药去吧。” “唉……”刘琏痛苦的接过那张处方笺,扫一眼就愣住了。 第五十六章 真正的计划 “不对啊,爹,这不是刚才那张了!” 他清楚的记得,刚才的方子里绝对没有大黄、番泻叶和芦荟这几样。 而且字迹也不一样了。 周太医的字中规中矩,而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绝不是他能写出来的。 当然也不是燕王和楚王能写出来的。 “倒像是吴王殿下的手笔。”刘琏仔细辨认一番,当然重点不是书法。 “谁给把药方换了,燕王吗?” “不,是楚王。”刘基现出复杂的神色,终于不再是之前的一脸枯槁了。 “啊,那个混账老六!”刘琏怒道:“非但追到家里出言不逊,还想暗害父亲!” “不,你又错了。”刘基却长长一叹,眼角似有泪花闪烁道:“原来那孩子没骗我,他真的一直在认认真真,执行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刘琏又摸不着头脑了。 “总之,你就照方抓药,其余不要多问、更不要对外人说起,楚王调包药方这件事,连你弟弟都不要讲。”刘基摆摆手,不容置疑道:“不想让为父死,就照着办!” “哎!”这下刘琏听懂了,父亲抓到一线生机了!那还有什么好废话的,当然是坚决照办了! 他赶忙拿着药方,兴冲冲准备出去抓药,险些跟抱着马子进来的二弟撞个满怀。 “你急什么?” “我去抓药!”刘琏一溜烟不见了。 “急个屁……”刘璟恨不得把马子扣他头上,你就这么想让爹死吗? “父亲……”他忍住没有在背后骂刘琏,把马子搁在地上,然后去扶刘基道:“儿子给你解裤带。” 所谓马子,就是溲便之器。原先叫‘虎子’,是尿壶的别称,唐人因为避太祖李虎讳,改称‘马子’。 第40节 又因其形桶状,故而美其名曰‘马桶’。 “我现在用不着。”刘基却抓住自己的裤带。 “那父亲要拿马子干嘛?” “我只是说,现在用不着。”刘基淡淡说道。 “呃,好吧……”刘璟心思比大哥细,能从父亲又开始故弄玄虚的话语中,感觉出他好像又有了活力。 …… 两个时辰后。 刘琏端着药碗站在床边,一脸不忍心。 “父亲,三思啊。” “喝。”刘伯温一脸决然,接过药碗,就是一大口。 咦,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喝。 “是,方子里有枇杷和麦冬。”刘琏小声嘀咕道:“仁济堂的大夫说,开方子的人用了心思,这应该给小孩子喝的。” 刘伯温心中一阵暖流淌过,楚王殿下实在太细了。这是担心老夫跟他一样,吃药怕苦吧? 他真的,好温柔,我哭死…… 刘伯温暗下决心,若真能逃过这一劫,自己定要好好报答楚王。 然后他便一饮而尽。 再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半个时辰后,刘璟便听到父亲腹中咕噜作响,渐若雷鸣。 再看刘基老脸煞白,身如筛糠,举手虚抓道: “快,扶我上马!” 那一夜,刘老汉一夜上马十几回,虚得他脸都绿了,两腿直打摆子,给朱老板的谢恩表都是在马桶上写的。 …… 翌日,武英殿。 朱老板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忙完了上午的政务,朱元璋跟胡惟庸一边吃工作餐,一边处理政务。 朱元璋一边快速的批复奏章,一边问道:“去看刘先生了?” “回上位,昨日为臣带太医院判周启仁,探望过诚意伯了。”胡惟庸禀报道:“周院判开了药,臣也转达过皇上对他的关心了。” “你问他了?”朱元璋目光复杂。 “问过了。”胡惟庸点点头,便将与刘伯温最后那段对话,原原本本转述给皇帝。 不是他不想加工一番,而是按例,刘伯温会上谢表。在谢表里八成也会描述这一段,要是让皇帝知道自己在骗他,会把自己的皮扒了的。 是真扒皮那种,不是夸张的修辞。而且扒完皮还会往里头塞草,做成人偶挂起来…… “不是,不知情,没联系。”朱元璋冷笑几声,果然开始翻找刘基的谢表道:“让咱看看他还有什么想说的。” 胡惟庸做秘书是很称职的,给朱老板把奏章整理的分门别类,一目了然。所以很快就找到了。 朱元璋先看了看火漆,完好无损。便拿起金刀划开火漆,展开折页。 “什么味儿啊,这是?”朱老板鼻子尖得很,嫌弃的看一眼胡惟庸。“你放屁了吗?” “啊这……”胡惟庸迟疑一下,摇摇头。 按说这种时候,做臣子的应该主动揽责说是。这样万一是龙屁,就可以替皇上解尴尬。 可他知道朱老板要是出了虚恭,从来都会直接说‘哈哈哈,咱放屁了!’ 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所以他也没必要往自己身上硬揽。 一看谢表,朱元璋才知道那味儿是哪来的。 “什么?吃了太医给开的药之后,一夜拉了九回?”朱元璋满嘴的干粮末,直接喷了胡惟庸一脸。 “而且还没有要停的意思,给咱的谢恩表都是在马桶上写的?” 他抬头看向正在用袖子偷偷擦脸的胡惟庸道:“周启仁这是开的什么药啊?刘伯温肺里有毛病,怎么给他开泻药啊?!” “为臣,为臣不通医理……”胡惟庸又吓出一头汗,暗骂周启仁,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不着痕迹,让刘伯温几个月以后再死就行! 姓周的干嘛下这么猛的药啊?!活腻了也别拖上本相啊! “把他给咱叫来!”朱元璋马上下令。 …… 就很快,周院判筛糠似的跪在了皇帝面前。 他的心理素质比胡惟庸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一听传旨太监说皇帝召见,直接就吓得换了条裤子。 直到皇帝问他,为啥给刘伯温开泻药。 “啊?”他才一下子僵住,然后不解道:“为臣开的方子,绝对不利泻啊……” 心说恰恰相反,应该大便秘结才对。 “但人家却拉了一晚上,好汉还禁不起三泡拉呢!何况他一个病老汉?!”朱元璋气得拍桌子道:“他要是活活拉死了,这笔账算在你头上,还是咱头上?!” “皇上,能让为臣再看看处方吗?”周院判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昨天太紧张,写错药名了? “给他看看。”朱元璋一挥手,吴太监将刚从诚意伯府上取来的药方,递给了他。 周院判接过来一看,登时叫起了撞天屈。 “冤枉啊皇上,这方子不是为臣开的那一张!” 第五十七章 破案了 武英殿。 “你说什么?”朱元璋自然不信周院判的话。 “为臣的方子是滋补润肺的,这是个利泻的方子,两个方子相差十万八千里啊!”周院判忙道:“皇上若是不信,请看为臣回太医院后,记录的医案。” 御医给皇家看病责任重大,他们每一次切脉、诊断、下药的经过,都要详细记录在案,以备事后追查。 吴太监将周院判的医案转呈御前,朱元璋虽然不懂岐黄,但字还是认识的,一看这两个方子,几乎没有一味药是相同的。 而且笔迹一看就是两个人的。 “这是搞什么名堂?”朱元璋也给搞糊涂了,吩咐吴太监道:“把刘琏给咱叫来。” …… 顿饭功夫后,刘琏觐见。 “哪张是你抓药的方子?”朱元璋让太监给他看那两张方子,劈头问道。 “啊?”刘琏一脸糊涂的拿起‘瘦金体’来。“回皇上,这张啊。” “那为什么周院判说,给你开的是另一方子呢?”朱元璋沉声问道。 “不会吧。”刘琏脸色煞白,其实多半是吓的。 “怎么不会?这张笔迹都不是我的!”周启仁气愤的抗议道。 “啊,是吗?”刘琏先是震惊,然后喃喃道:“怪不得家父吃了药就腹泻不止,整个人都拉虚了。” “你爹没事吧?”朱元璋问道。 “今早请大夫开了止泻药,暂时住了。”刘琏满脸忧色道。 “既然方子不是周启仁开的,那到底是谁开的呢?”朱元璋回到正题。 “昨天从早到晚,就周院判一位大夫去过我家。”刘琏回忆道。 “会不会是抓药的时候,药铺搞混了方子?”胡惟庸插嘴道。 “不可能。”朱元璋断然道:“外头的药铺也会用太医院的处方笺吗?” “啊对对对,皇上说的是,臣正是看到,方子写在太医院的处方笺上,才不疑有他的。”刘琏赶忙点头附和。 “你好好想想,昨天还有谁去过你家?”朱元璋沉声道。 “家父一直闭门谢客,昨天只有胡相和周院判,还有……”刘琏说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赶紧闭嘴。 “还——有——谁?!”朱元璋拖长了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臣说不得。”刘琏额头贴地。 “你们先退下。”朱元璋一挥手,胡惟庸和周启仁赶紧退出殿外。 出来后,两人装作不熟。其实胡惟庸也顾不上搭理他,所有心思都用来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胡当然知道刘伯温是智慧的化身。所以哪怕对方已经是没了牙的病老虎,他还是处心积虑,从数月前便开始布局。 他利用开中法被破坏做切入,以皇帝最不能容忍的私盐案为引线,以廖永忠本身的骄横不满、奢靡僭越为抓手,最终干掉了廖永忠,为勋贵集团垄断开中扫清了障碍。 这就是朱暹、邓镇那些勋贵二代们都积极配合他的原因,也是曹秀不敢掺合进来的原因。 关系到淮西勋贵的财路,谁敢螳臂当车? 而胡惟庸积极张罗此事,一是为了拉拢淮西帮,让他们像支持韩国公一样支持自己。 二来,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 刘伯温就是那个他剑锋所指的沛公! 除掉刘伯温,非但可以出一口恶气,还能断了李善长重新出山的路,这才是他最在意的。 胡惟庸的这番谋划,可以说处心积虑、环环相扣,一步步都进行的十分顺利,已经把套索牢牢套在了刘伯温的脖子上。 昨晚他又复盘了整宿,可以十分确定,刘伯温绝对没法挣脱这套索了。 因为刘伯温已经相信,这套索是皇帝让自己的给他套上的了。 第41节 他会认为自己要是不死,皇帝就会亲手送他上路。到那时,恐怕就不只是一根套索那么简单了。 所以胡惟庸认为,刘伯温必死无疑! 可现在,他不敢那么笃定了…… 要是这回刘伯温还能死中求活,真他么就是神仙下凡了! …… 武英殿内。 “什么?”听了刘琏的禀报,朱元璋错愕不已。“老四老六去你家了?” “是,胡相两人前脚刚走,二位殿下后脚就到了。”刘琏点点头,又壮着胆子道:“当时小臣还没来得及去抓药,方子就搁在卧房的桌上。” “你放屁!”朱元璋登时大怒,拍案骂道:“那俩货是不省心,你说他们给你爹喝洗脚水咱信,可给你爹开泻药方子,他们没那本事!” “据小臣所知,吴王殿下爱好岐黄之道。”刘琏低着头,按照父亲教的说道。 法不责众,不能让楚王殿下一个人扛下所有。 “老五……”朱元璋登时气焰一滞,赶紧拿起那方子,仔细端详那笔字。 ‘我滴个孩儿来,还真像老五的字……’朱老板一阵心虚,这会儿他基本认定,就是自己儿子捣的鬼了。 便沉声吩咐道:“把他们三个给我叫来。” 说完却又变卦道:“算了,还是咱亲自去一趟吧。” 什么叫双标,这就叫赤裸裸的双标…… …… 大本堂,放学时间。 “昨天真过瘾啊!那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朱棣一天都在回味昨日的滋味,依然满脸陶醉道:“真爽,真刺激啊……” “行了,不就是跟李景隆去看了个斗鸡,耍了几把钱吗?”三哥鄙夷的哼一声。“一副没见识的样子。还男人该过的日子,你知道个毬啊?” “那你说,什么是男人该过的日子?”朱棣反问。 “呵呵……”朱木冈得意笑笑,故意卖关子道:“算了,还是不说了,省得大哥骂我带坏小孩子。” “你说谁小?”朱棣大怒。 正拌嘴间,就见父皇的圣驾进了文华门。 兄弟伙儿和一众伴读赶紧跪地迎接。 朱元璋黑着脸从銮舆上下来,扫了一眼几个儿子,冷声道:“你们几个,跟老子进来。” “是,父皇。”兄弟几个赶紧爬起来,灰溜溜跟在朱元璋身后,进了文华殿。 “皇上驾到……” 听到通禀声,这几日被朱元璋命令在文华殿读书,下午也不要去武英殿的太子朱标,赶紧快步迎出来。 “父皇,恁怎么过来了?” “让人把门关上。”朱元璋板着脸走进大殿,在宝座上坐下。喝道: “跪下!” 秦王熟练跪地。 “不是说你!”朱元璋瞪了这二百五一眼。 燕王心说那就是我了,便也赶紧跪下。 “还有你!”朱元璋又瞪了一脸无辜的老六一眼。 朱桢只好也可怜兮兮的跪下。 第五十八章 挨打一定要喊疼 朱元璋总觉着还漏了一个,但一时也想不起来,便先狠狠瞪着这俩货: “老实交代,刘伯温的药方,是不是被你们调包了?!” “啥,啥药方?”朱棣一头雾水。 “老子叫你装蒜!”朱元璋撸着袖子四下寻找趁手的兵器。 吃一堑长一智的太子殿下,赶紧摘下墙上宝剑,直接丢到书架顶上去。 朱元璋又从桌旁抡起三尺长的黄铜烛台,太子赶紧又夺下。 “爹!不至于……” “冤枉啊父皇!”朱棣见状也大声叫屈。“俺们昨天就是请假去看了看他,啥也没干啊!要是骗恁的话,让俺们生孩子没屁眼!” 朱桢心说,这种事儿就没必要有难同享了吧? “放屁,不许咒我孙子!”朱元璋也大怒,弯腰脱下厚底的布鞋。太子这次没硬拦,只是提醒道: “不要打脸……” “不关四哥的事!”眼看鞋底就要扇在四哥的脸上,朱桢忙大声道:“方子是俺给换的……” 朱老板没收住手,还是用鞋底给了朱棣一个大比兜。 ‘啪’的一声,燕王殿下左脸上,登时多了个大鞋印子。看上去委屈极了。 “方子是你个老六换的?”朱元璋的目光,从朱棣脸上的大鞋印子,移到了朱桢身上。 “他打俺,还告家长,让父皇揍俺。俺要报仇,俺要以牙还牙,俺让他拉肚子!”朱桢奶凶奶凶道。 “你个小兲羔子!”朱元璋举起鞋底要扇,朱标赶紧拦住道:“爹,老六太小了真不能打脸,还是打屁股吧,他屁股肉多。” 说着朱标把朱桢拦腰抱住,用身体和四肢护住他的上下半身,只露了两片肉嘟嘟的屁股在外头。 ‘啪啪啪’朱元璋便一通扇,打得朱桢嗷嗷乱叫。 其实太子不断晃动身体,大部分鞋底都扇到了他自己身上和手上。 朱桢根本没感觉到多少疼,但他牢记‘挨打一定要喊疼’的铁律,那样才有可能获得减刑。 绝不能跟二哥似的,为了充好汉,挨揍一声不吭,让父皇以为还没打疼,一个劲儿的加大力度…… “说?谁给你的药方。”朱元璋打了一会儿,听娃儿哭的撕心裂肺,才想起继续审问。 “父皇,是我。”朱橚赶紧跪地上前。 “咦,老五,你什么时候来的?”朱元璋一愣,旋即一拍脑门,怒道:“咱想起来了,那个药方是不是你开给刘伯温的?!” “那事儿不怨俺五哥,那是俺求五哥给俺开的的减肥药!五哥啥都不知道!”朱桢一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一边嚷嚷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俺不连累别人。” “减肥药?”朱元璋一愣。“那又是什么鬼?” “父皇不是嫌俺胖吗?俺就想减肥。可那天课上学到一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俺才知道原来当楚王都喜欢苗条,为了减肥好多把自己饿死的。” 朱桢的鼻涕泡,随着抽泣忽大忽小道:“俺就害怕了,俺虽然想细腰,可俺不想饿死,就问五哥,有没有一种药,既能让人吃了变瘦,还能不伤身体的。五哥为俺研究了好久,还亲自试了好久的药,效果好极了。” “是的父皇,六弟说的都是真的,除了那句诗他理解错了之外。”五哥十分严谨道:“儿臣是亲身试过,不会伤人,才把减肥药给了老六。他也知道减肥药不会伤人,才会拿去捉弄刘先生,所以事情没那么恶劣。” “好家伙,还一套又一套。”朱元璋气极反笑道:“刘伯温都拉裤子里了你们知道吗?事情还不恶劣?!” “那父皇还是打我吧,是儿臣给六弟配的药!”朱橚拦在了老六身前。 “父皇还是打俺吧!”面带鞋印子的四哥也赶紧上前,拦在老五老六身前道:“父皇,是俺把老六带出去的,整天不教他学好的也是俺,父皇要打就打俺吧!” “父皇,老四说的不对,这次是儿臣教他的……”这时,本是跟着来看热闹的三哥,忽然开口道。 “你这也要跟我抢吗?”老四怒道。 “你闭嘴!”朱木冈瞪他一眼,闪身到了老四身前。 “整件事都是儿臣教老六的,不然他小孩子家家的,哪能想出这种巧妙的法子来?”朱木冈很有担当的说道:“所以父皇要打,还是打我和老四吧。” “我艹……”朱棣忍不住骂一声,这天杀的老三,就知道他不会替自己挨揍。 “……”朱桢都听蒙了,趴在大哥腿上抽泣道:“胡,胡说,明明是俺自己想出来的……” “好哇,真是亲兄热弟啊。”朱元璋板着脸点点头,看一眼在那抓耳挠腮的秦王道:“老二,你不上?” “俺,俺心眼笨,还没想好理由。”朱樉羞赧的挠挠头,忽然一拍脑袋道:“俺想起来,俺想起来了!” “当,当初老六是为了给俺出头,才,才跟刘基结下梁子的!”说完他顶到最前方,闭上眼道:“父、父皇先打俺吧,打累了再打老四。” ‘艹……’朱棣郁闷的又啐一口。 “兲羔子,挨揍也要车轮战吗?”朱元璋骂一句,把鞋丢到地上,扶着老二重新穿上。 “咱知道你们这些小兲羔子想什么,不过你们错了,在你们老子这儿从来没有法不责众,只有赶尽杀绝!”然后他冷笑一声道: “你们愿意陪,那就一起挨揍吧!” 说完朱元璋高声道:“多取几套家法来!” “既然是家法。”太子忽也高声道:“那速速去请母后过来!” “孬熊,有种别叫妈!”朱元璋不忿的大声道。 …… 皇帝要一次打五个,动静很快闹大了…… 凤轿刚落地,满脸焦急的充妃娘娘跳下来,就要往文华殿里闯。 汪公公和苗尚宫忙拼命拉住她。 “娘娘哎,咱家殿下吩咐过了,你不许进去!”汪公公娇花一样的人物,哪能拉得住她。主要还是靠苗尚宫出力。 “放开我,你们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胡充妃奋力想要挣脱,鬓发散乱。 “奴婢们当然是听娘娘的。”汪公公细声细气道:“可娘娘得听殿下不是?” “我当然听我儿子的,可他在里面要挨揍啊!”胡充妃急得直跺脚,眼泪都下来了。 “他那么多哥哥在里头呢,娘娘一进去就成你们娘俩的事儿了!”还是苗尚宫懂行,粗声粗气提醒道:“娘娘也不想让殿下,因为你乱来多挨揍吧?” “呃……”胡充妃酒精含量超标的大脑登时宕机。 第42节 第五十九章 马皇后讲价 胡充妃正进退两难之际,达定妃也颠颠儿来看笑话了。 “切……又要撒泼是不是?”达定妃不屑哼一声道:“我老早跟你说过,老六就是屋子里太乱——欠收拾,可你偏不听,这下又作业了吧?” 说着她手背遮口,咯咯笑起来:“真是有其母必有其……” 胡充妃正满心邪火没处发,这下可逮着泻火的了。便见她奋力挣脱了汪德发的控制,然后就势甩手就是一个大比兜。 啪的一声,苗尚宫拉都没拉住…… “我警告过你,再敢骂我儿子,我还会照抽不误!”胡充妃睥睨着错愕捂脸的达定妃,想反手再来一记,这回却被苗尚宫拉住了。 “你,你……”达定妃哪是吃亏不吆喝的主?忙顿足连连,刚要哭天抹泪,引起有关部门注意。 汪德发却鬼魅般到了她身前,阴测测对达定妃耳语道:“娘娘,你也不希望齐王殿下又出事吧?” “呃……”达定妃登时僵住了,泪水奇迹般的回流,哭声也消失在了嗓子里…… 她开始后悔今天来这趟了。 “皇后驾到!”高唱声中,马皇后的凤舆也到了。 胡充妃和达定妃赶紧上前迎接。 “呦,定妃,你这做脸咋这么红?”马皇后被清秀女官搀扶着,踩着锦墩下地。 “我,那个……”达定妃真想告胡氏一状,但一来汪德发的威胁音犹在耳;二来,她也知道,马皇后对自己感观很不好。 她把朱元璋迷得团团转;皇后不在那段时间,又把宫里管得一团糟,对她印象能好就怪了。 当然,达定妃只会认为,只因自己太美,一任群芳妒是自己逃不掉的宿命…… 所以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强笑道:“正化妆呢,来的太急,只涂了半张脸胭脂……” “半面妆,也不错。”马皇后淡淡一笑,进去文华殿。 达定妃另一半脸登时也羞红了!她是前元大官之女,肚里也有些墨水,所以知道马皇后这是在讽刺自己徐娘半老呢…… 可惜胡充妃目不识丁,看不懂眼前这场好戏。 两人跟着马皇后也进了文华殿。 …… 文华殿中,五条凳子一溜排开,上面趴着二三四五六,露着五个色号各异、高低错落的屁股。 十名牛高马大的亲军护卫立在凳旁,但他们只负责待会儿行刑时,按着殿下别乱动。 还是得朱元璋来亲手鞭挞,那都是他亲儿子的屁股,他舍不得让别人染指。 至于刑具,自然是号称打人虽疼却不会伤人的揍娃神器——荆条了。 朱元璋一边挑选着荆条,一边听朱标苦求道: “我是负责教导他们的长兄,弟弟们犯了错,我难辞其咎。还是让我来替爹鞭挞他们,然后爹再鞭挞我。” “你行了吧你,让你给他们刮痧啊?”朱元璋却看穿了他的念头,挥一下荆条道:“闪一边去。” 太子还想说话,殿门却被推开,马皇后板着脸走进来。 “母后……”砧板上的小猪们,一个个看到救星一样,哼哼唧唧叫起来。 “救命啊……” “哎呀婆娘,你来干什么?”朱元璋郁闷道:“你不是整天说‘养不教父之过’吗?不能咱一教训孩子,你就来当好人啊?” 顿一顿又道:“那不坏人让咱一个人当了吗?” “我说要拦着你管孩子了吗?”马皇后不理这茬,自顾自问道:“皇上,我是来问问你,真是你叫胡惟庸带御医去看刘先生的?” ‘我滴孩来,谁告的密?’朱元璋暗骂一声,面上却陪笑道:“妹子,这事儿说来话长,要不咱们晚上说?” “那你先长话短说。”马皇后却不依不饶。 “你们先都出去。”朱元璋一挥手,却见儿子们已经给绑好了,便改口道:“唉,还是咱们进去说吧。” …… 两人进了太子的书房。 朱元璋便把事情经过,简单讲给马皇后。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朱重八,刘先生碍着你什么了?他都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你就非等不及要送他一程?”马皇后气得狠狠拧他他一把道: “这回要不是老六误打误撞,刘先生非让你和姓胡的弄死不成!” “咱可没说要刘基的命呀!”朱元璋一边躲闪,一边叫屈。 “当初你也没说要小明王的命!”马皇后冷声道。 “咱指天发誓,咱是真没想要小明王的命啊!”朱元璋继续叫屈道。 “看来这回是想了,啊!”马皇后陡然提高声调。 “……”见被马皇后抓住了话头,朱元璋终于不再否认道:“是,咱猜胡惟庸会借机对刘先生下手。” “你!”马皇后四下寻找趁手家伙的样子,像极了刚才的朱元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别急着操家伙,先听咱讲。其实咱对刘先生是有感情的,但他犯了咱的忌讳,让咱背上了洗不清的骂名,更让咱没法继承汉家的法统!”朱元璋委屈的像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 “最可恨的是,那帮浙东崽种这么干,口口声声为了咱,其实全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气得眼圈一红,竟掉了滴泪。 “行了,别嚷嚷了。”马皇后叹口气,掏出帕子给皇帝擦掉那滴泪,放缓语气道: “你既然怀疑他,就去看看他,跟他当面聊聊吧,为什么要搁这儿猜来猜去呢?” “咱去看他?”朱元璋指着自己道:“没看戏文里说,都是大臣临死前,皇上才去看最后一眼的。看完之后,他就非死不可了!” “大惊小怪。你儿子把人家折腾成那样,你这个当爹的不该去登门道歉啊?”马皇后白他一眼。 “唉,好吧……”朱元璋无奈点头,完事儿突然反应过来道: “哎,不对呀,明明是咱在打儿子,怎么成批斗我了呢?” “行吧,你想揍就揍吧。”马皇后倒也不溺爱,道:“这些无法无天的小子,不好好管管,往后就藩了,还不知怎么祸害百姓呢。再说,也不能寒了先生们的心。” “嗯,妹子,咱这回想一块去了。”朱元璋马上笑道:“这男孩儿啊,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得勤揍着才能成才。” “你这歪理是一套一套。”马皇后白他一眼道:“一人十鞭子就行了。” “最少五十吧。” “二十……” “三十不能再少了。”朱元璋讨价还价,又主动降价道:“一人二十也行。但得关一个月禁闭。” “不用上学,那不便宜他们了?”马皇后听了直摇头。 “也是,那就让他们天天上学,朔望假期取消,功课加倍!”朱元璋和老婆商量着,走出了太子书房。 第六十章 父爱如烙铁烫腚 文华殿中,啪啪之声不停,那是朱老板在挥舞着荆条教训儿子。 荆条打人虽疼但不伤人,而且只有二十鞭子,所以朱元璋打得十分珍惜。务求通过每一鞭,让儿子感受到自己强烈的父爱。 第一个吃鞭子的是老二,秦王皮糙肉厚,挨揍的经验还略胜于燕王,二十鞭子才哪到哪?咬咬牙就过去了。 第二个是老三,晋王虽然不是细皮嫩肉,但其实挺怕疼的。但他生性要强,哪能叫老二比下去? 何况下一个挨打的燕王肯定一声不吭,要是自己喊了疼,非得被他笑话仨月不成。 所以他不光咬牙,还疼得张嘴瞪眼,面部扭曲,好歹强忍着没喊出声…… 老三完事儿喘着粗气,转头看向老四,给他个挑衅的眼神。 老四一脸不屑,纹丝不动的承受了二十记浓烈的父爱,甚至还打了个哈欠。结果让父皇一不爽,又多给了他十次父爱…… 轮到老五就正常多了,吃到最后几下,终于忍不住开始低声呼痛。 荆条打人虽然不伤人,可它疼啊! 然后便是最后一个。 朱元璋擦擦汗,活动下胳膊,拿起根新的荆条,抡圆了…… ‘呼’的破风声中,响起楚王殿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囊球,还没打呢!你狼嚎什么?吓老子一跳!”朱元璋气得狠狠一鞭子,抽在楚王大罩杯的屁股上。 ‘嗷~~’更大的惨叫声…… 朱桢倒也不是装的,是真疼啊!每一下父爱都像烙铁落在腚上一样,没几下感觉腚就糊了! 他之前两次被父皇揍,一次是抽鞋底,一次是鸡毛掸子。疼痛程度跟这次比起来,简直就是枫哥跟彩花比销量——差大了! 哇哇的惨叫声响个不停,吵得朱元璋都记不清打了多少鞭子,只好本着宁多不少的原则,又多来几下! “多打了,打多了……”朱桢涕泪横流道:“俺一直数着呢。” “就是你干的好事儿,多来几下怎么了?”朱元璋父爱不停。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朱桢哇哇大哭。 “没出息的样子。”朱元璋恨不得再来几下,却被太子死死拉住。 “好了爹,老六他还是个孩子,打坏了怎么办。”朱标苦劝道:“还是留点劲儿打我吧。” “少不了你的,这边完事儿跟咱回乾清宫,老子单独罚你!”朱元璋瞪他一眼,这才丢掉了荆条。 “从明天起,都给咱天天上学,朔望不放假,风雨无阻、功课加倍,都听到了没?!”慈父又宣布了附加处罚。 “啊……”老二老四终于惨叫起来。 “叫个屁,还没完呢!”朱元璋虽然跟马皇后讲好了数,但还是觉得这样太轻了。遂冷笑道:“咱再想想,看还能怎么让你们长长教训,等想到了再说!” 第43节 他反悔一直可以的。 …… 紧闭的殿门终于敞开,朱元璋浑身舒坦的出了大殿。 胡充妃也第一时间哭着冲进去查看儿子的情况,刚才就她儿子哭得厉害,她心都碎了。 两人错身而过时,肩膀撞在了一起,朱元璋居然被胡充妃撞得一晃。 还好他下盘稳,旋即稳住了身形,捂着被撞肩膀,回头愤愤道:“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 “行了,跟个娘们儿一般见识。”马皇后白他一眼道:“你多打了老六多少下?” “嘿嘿,咱也没生气。其实咱就喜欢她这味儿,够辣。”朱元璋打个哈哈,赶紧带着太子闪人。 “德性。”马皇后啐一口,也进去殿里,挨个查看儿子的腚。 当然,老二老四看都不看,直接提裤子就行。 老三老五也问题不大,皮都没破,消肿就行。 其实老六也一样,就是皮嫩点儿,一道道看着血印子挺吓人,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儿。 都在马皇后意料之中。知夫莫若妻,她知道别看朱元璋对儿子整天喊打喊杀,但也就是嘴上说说,下手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当然前提是,别把他气昏了头。那狗脾气,一上了头,能把太子当仇人砍……更别说其他儿子了。 所以她在朱元璋动手前要来一趟,就是给他降降火,以免他冲动。 …… 马皇后先安慰几句抱着儿子流泪的胡充妃,然后摸了摸老六的头:“桢儿啊,你爹教训你,你可知错了?” “知道了,母后。”朱桢吹着鼻涕泡,抽泣道。其实他本来已经不哭了,可一进到母亲的怀里,就感觉委屈的不要不要,不哭不行…… 呜呜,本王太委屈了。我明明在很努力做个好人,可为啥总挨揍啊,哇哇哇…… “让汪德发把他背到你的轿子上吧,回去赶紧上点药,这些事你比我懂。”马皇后对胡充妃道。她本来还有话想问老六,见他哭成这样,便也不忍心问了。 “是。”胡充妃谢过皇后开恩,不然朱桢是不能坐轿的,最多找块门板把他抬回去。那多不体面啊…… …… 朱桢被汪德发背着出了文华门,忽然止住哭,叫汪妈停一停。 然后他对一瘸一拐出来的四个哥哥抱拳,感激不尽道: “多谢诸位兄台分担,日后诸位有难,俺也会助一腚之力的!” 他这是大实话。这回没有哥哥们分担火力,他今天不死也要扒层皮。 而且父皇对自己的感观也会恶劣很多。好吧,现在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好,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二哥笑眯眯道。 “那贤弟的腚,以后可不得闲喽。”四哥也抱拳还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兄弟就此别过!” “哼,你还是用别的方式谢我吧!”三哥却傲然道:“我可是贤王来的!所以我也不觉得天天上学、功课加倍是惩罚。学习使我快乐!一直学习就可以一直让我快乐!” “叫你再装大尾巴狼!”朱棣一巴掌拍在贤王腚上。 ‘哎呦,哎呦……’三哥登时惨叫起来。 达定妃远远看着兄弟几个说笑打闹,忽然一阵不爽,低声喝斥老七道:“你为什么不挨揍?” “啊?没我事儿啊?”老七惊了,不挨揍还成罪过了? “蠢货!这样你会被孤立的!记住,要合群啊?!”达定妃戳戳戳。 “哦哦哦……”老七被戳得脑袋直晃,可这还没完。 “为了让你长教训,那二十鞭子,回去娘给你补上……”便听达定妃幽幽道。 ‘你就是趁机泄愤吧!’老七登时欲哭无泪,愤懑的无声怒吼。 ‘我是你亲生的吗?’ 第六十一章 太子受罚 乾清宫,灯火通明。 对朱元璋来说,这里就是个困觉的地方,各种意义上的困觉…… 他带朱标回来后,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先一起用晚膳。 朱元璋忙了一天,还进行了有益身心的体育锻炼,胃口极好,卡卡克了两大碗饭。 吃到第三碗时,他才放慢了速度,让朱标好好讲讲他几个兄弟,这阵子和刘伯温接触的情况。 朱标知道轻重,不敢有丝毫隐瞒,但他也实在爆不出什么猛料来…… 朱元璋仔细听完,无非也就是老六淘气,刘伯温物理惩戒了老六;然后老六生气,整天跟刘伯温对着干罢了…… 这个他是有印象的,年前他还因为刘伯温告状,给老六赐下两回父爱呢。 “难道,这次还是因为师生矛盾,老六才在兄弟们的帮助下,报复刘先生?”朱元璋一边将碗里的饭粒扒干净,一边喃喃道。 “差不多。”朱标点头。 “会不会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老六呢?”朱元璋目光游移道。 “应该不会吧,老六整天在宫里上学,也没机会接触外人。再说他还那么小,操纵他办事儿也不靠谱。”朱标并不意外,他知道父皇疑心病本来就重,而且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蹊跷。 “那为什么胡惟庸前脚带着太医去给刘基看过病,他后脚就到了呢?”朱元璋大费思量。 “儿臣不是说过吗,尚药局的请假册,正好在老六手里,所以周院判这边一请假,那边尚药局的人就得赶紧去他那儿拿请假册,他就是这么知道这事儿的。”朱标解释道。 “然后可能就……在几个哥哥的帮助下,策划了这个事儿……” “尚药局的请假册?”朱元璋一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定过这种规定了。 没办法,作为有史以来立法最多的人,朱老板定过的规矩实在跟三戒和尚的头发一样多。 “咱都不记得的东西,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到他手里的?”朱元璋抓住了重点。 朱标摇摇头,事发突然,他也没时间串供……或者说是,跟老六问清楚。 朱老板是急性子,有问题不过夜,马上命人把御药房总管喊来。 …… 盏茶功夫,俞公公颤抖着跪在了皇帝面前,禀明事情经过。 “总之就是吴王殿下带着楚王殿下驾临御药房,五殿下去抓药,六殿下在药王厅等,老奴从旁陪着闲聊,楚王殿下问起宫里怎么传御医看病,聊着聊着就聊到请假上了,殿下就想瞧瞧请假册长啥样。” 俞公公不敢说,是自己为了让六殿下‘贱喂只猪’,主动拿出请假册来的。 但也不能算他没说实话,这就叫汇报的艺术。熟练掌握老有用了,摊上老朱这样的老板,关键时刻能保命…… “老五去抓的什么药?”朱元璋抓住了两个重点。 “是一些利泻、补阴的生药。”俞门赶紧呈上当时朱橚抓药的底单。 朱元璋跟那个惹祸的方子一比对,药名基本一致。 “这么说,在刘伯温生病之前,老五就在配这个,这个……”朱老板想不起药名来了。 “减肥药。”太子轻声提醒。 “老百姓饭都吃不饱,居然还有人要吃药减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朱元璋对胖子的偏见,真是深入骨髓。 “就是小孩子瞎胡闹,这种药怎么可能有人买呢?”朱标也笑道:“但这至少可以说明,这事儿不是预谋的,而且老五也没参与。” “那老六为嘛要拿走请假册?”朱元璋盘问另一个重点。 “这……”俞门字斟句酌道:“殿下发现开国七年,御医们只有六次请假记录,觉得他们太辛苦了,就说要拿给皇上看看,替御医们求求情,让他们不要那么辛苦。” “比起老百姓来,他们辛苦个屁!”朱元璋愤愤骂一声道:“这老六紧随他娘,好当烂好人。” “能有一颗仁义之心,比什么都强。”朱标笑道:“俞公公应该也是被殿下感动,才把册子借给他的吧。” “是是是。”见太子殿下主动替自己补锅,俞门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再就是御医都是提前一天请假,只要殿下及时归还,也不会耽误什么事儿,所以老奴斗胆请殿下写了借条……” “那他要是弄丢了呢?”朱元璋不满的瞥一眼俞门,他希望所有人都严格顺着自己定下的车辙前进,最恨有人出轨。 “这,老奴有罪,老奴有罪……”俞门使劲磕头不止,快要吓尿了。 “父皇,但也没有规定说不得外借啊。”朱标又替俞门说话道:“当然,这条应该加上,还是下不为例吧。” “哎,你也是个烂好人。”朱元璋哼一声,但他是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驳太子面子的。 “滚下去,罚俸半年,再犯直接去净军报到!” “是,谢皇上恩典。”俞公公如蒙大赦,磕头不止,赶紧告退回去换条裤子。 …… 朱元璋又推敲了片刻,最后嘿然长叹道: “难道真就是这么巧?不是刘伯温算计好的?” “刘先生再智多近妖,他终究也是人,怎么能算到父皇让胡惟庸去给他看病呢?”太子忍不住小小讽刺他爹一下。 “毬!你小子骂你爹不是人?那你是啥?人妖吗?”朱元璋不爽的瞪他一眼,但没有反驳儿子的说法。 “难道天意如此,刘先生命不该绝?”朱老板终于不可免俗的滑入了神秘主义。 “这儿臣就不好说了。”朱标笑笑道:“不都说刘先生是文曲星下凡吗?倒也不无可能。” “咱还是紫微星呢!”朱元璋哼一声道:“文曲星算个屁!” 见父皇结束了复盘,朱标便起身道:“爹,来吧。打完我好睡觉。” “我打你干嘛?”朱元璋说着才想起,自己叫他是来受罚的。便板着脸道: “咱罚你给你爹挠痒,必须挠爽挠够,不准挠一半就跑!” “太轻了吧……”朱标无奈,父皇的心也太偏了,这让弟弟们怎么想? “那你就挠得重点儿呗!”朱元璋已经摆好了姿势,露出后脖颈道:“你是太子,不能体罚,不然有伤国本。” “唉……”太子叹口气,只好重重挠起来。 第44节 “哎呦,太重啦,还是轻点儿舒服……” 第六十二章 好看的在后头呢 说回老六这个可怜的娃,被用凤轿抬回万安宫一看,整个腚肿的跟发糕似的。 充妃娘娘赶紧请御医来诊治,结果因为俞公公被叫去乾清宫问事儿,宫门落锁前也没请来。 胡充妃只能先给朱桢冰敷,然后涂上跌打的药膏。 这他么可是正月啊…… 药膏涂上去又火辣辣的疼,朱桢着实体会了一把冰火两重天,疼得他一宿没睡着。 胡充妃也一宿没合眼,寸步不离守在儿子床边。 这让楚王殿下不禁再度感慨,唉,好人不能当啊,代价太惨重了…… 更要命的是,刘伯温是没吃胡惟庸的药,但能不能活过四月,还不好说。 要是能活过去,就说明自己成功改动了世界线。 就说明并不存在所谓的世界线收束。 那未来,便真有无数种可能,就看自己怎么去争取了…… 但要是刘伯温还是在四月哦豁了,那自己就干脆躺平了。 改变不了结果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如舒服舒服得了。 更糟糕的是,刘伯温如期而亡的话,这笔账可就要记在自己头上了! 到时候,爱记小账的父皇,肯定会把这条罪状写进《御制纪非录》,并刊行天下的。 那自己百年之后的名声,怕是还不如老七呢…… 那就太糟心了。 …… 更悲剧的是,第二天还得上学…… 朱元璋的话谁敢违背? 胡充妃纵使百般不愿,也只能让汪德发背着殿下去大本堂。 万幸的是,因为她处理得当,朱桢的腚基本消了肿,也没那么疼了。 当然,坐还是没法坐的。 他只能下身跪在椅子上,上身趴在桌子上听课。 不过这个姿势太容易犯困了,楚王殿下又缺觉,很快就在早读声中呼呼大睡过去了。 “殿下醒醒。”睡的正香,就被人硬生生叫起来。 起床气很大的楚王殿下正要骂娘,一看是父皇身边的吴公公。 朱桢登时变了脸,憨憨一笑道:“老吴,啥事儿?” 老吴是父皇身边的人,而且能在上课时间进教室,显然是有上谕在身。 “皇上叫殿下赶紧过去。”吴公公拉着他出了课堂。 见朱桢一瘸一拐太慢了,吴公公直接背将起来…… 我艹,怎么这么沉? …… 好在圣驾就在奉天门广场上,吴公公咬紧牙花子,还是一气把小胖子背到了銮舆前。 刘英打开车门,帮着把楚王殿下弄上銮舆。 朱元璋看一眼还在喘粗气的吴太监,觉得老五给老六研制减肥药,很是合理。 “拜见父皇。”朱桢吃力的跪在他脚下,看上去可怜弱小又无助,但能吃。 “趴着吧。”朱元璋哼一声。朱桢这才明白,铺在地上的黄褥子,是给自己准备的。 他终于感受到了那么一丢丢的父爱,忙含泪谢恩趴好。 “你能知耻,说明还不是无可救药。”轻轻晃动的銮舆中,朱元璋一边查看他的腚,一边教训道:“但那刘先生瘦的跟小鸡仔似的,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啊?还给他吃减肥药,不怕他瘦死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桢小声嘟囔道:“小孩子吃了没事儿,大人吃了肯定也没事儿。” “还不服气?!”朱元璋可不知道什么叫儿童用药,一巴掌拍在他腚上。 “啊,服了服了,再也不敢了……”朱桢可算知道,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待会儿到了诚意伯府,你给咱老实道歉,再给自己俩大嘴巴,记住了没?” “哎哎。”朱桢哪敢说没记住啊? “长点心吧,老六,过完这个年就十二啦。”朱元璋谆谆道:“你老子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给刘财主家放了五年牛了,犯一点错就挨揍,动不动还不给饭吃。” “哎哎。”朱桢那叫一个心酸,其实父皇把自己年纪记错了。但他也不敢说,只能继续唯唯诺诺。 “要是跟你这么肆意妄为,咱早就给打死多少回了!” “嗯嗯。” “咱饿得皮包骨头,刘财主那傻儿子却吃得肥头大耳,跟你一个熊样!” “哦哦……”朱桢终于明白,为啥父皇老是看自己不顺眼了。 生而为胖,我很抱歉,可哪个胖子也不希望自己这么胖啊! …… 好在刘伯温家也不远,不一会儿,刘军师桥就到了。 朱元璋带着朱桢下车时,整条青石街都已经封了,诚意伯府全家人在门外跪迎。 就连刘基也拄着拐杖,颤巍巍跪在最前头。 这倒让朱元璋有些意外,待刘基率家人行礼之后,他便哈哈大笑着,亲手扶起刘伯温道:“哎呀,老刘你怎么亲自出来了?” “哪敢躺着迎接皇上啊。”刘伯温虚弱笑道。 其实他还真敢,但为了减轻一下楚王殿下的骂名,更为了自己的名声,他才强撑着出来亮亮相。 京里老少爷们看仔细了,我刘伯温没拉死,也没拉得起不来床! “咱俩有什么好客气的?”朱元璋却以为,这是刘伯温在对自己摆低姿态,自然十分受用。“刘琏,快点把你爹扶进去!” 待进去前厅后,朱元璋坚持让刘伯温在躺椅上躺好,然后板起脸来喝道:“孽畜,还不磕头谢罪!” 朱桢只好一瘸一拐上前,跪下给刘伯温磕头。 “呜呜,先生,俺错了。”朱桢哭得很真实,真就好心酸啊。 “殿下,使不得啊……”刘伯温登时红了眼眶,感觉心都碎了……这孩子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啊? 他自负聪明绝顶,从来只有他帮助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帮他的份。 而且该说不说,泻完之后,他感觉身上轻快多了,也不咳嗽了。这让刘基难免迪化,难道殿下连这都想到了吗?真是太不可思议的天才儿童了。 总之,刘伯温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恩情呢。 他在儿子的搀扶下,吃力的坐直身子,颤抖着伸出手,扶起泪人似的楚王殿下。 “都是老臣的错,我、不该,不该让殿下小小年纪,独自承受这一切啊……”刘伯温老泪纵横,竟给了自己俩耳光。 “我真是老糊涂了啊……” 这话在朱元璋听来,自然是刘伯温在反思自己的教学方式,过于简单粗暴了。 但朱桢知道,这是老刘在向自己道歉。自己为了救他,操心劳力这么久,还遭受了这么多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 当得起! 可刘伯温不道歉还好,这一道歉,朱桢哭得更凶了。 “是俺不好,俺不该小瞧先生的,你可是谁也难不住的刘伯温,我真该老老实实跟着你上学,不干那些蠢事啊!” 朱元璋闻言欣慰点头,看来这回教育成功,老六从灵魂深处反省了。 然而在刘基听来,却依然是另一番意思—— ‘这么说你明明有办法搞掂的,干嘛不早说,要等着我小孩子家家来救啊?’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殿下!我也有解不开的难题,过不去的坎儿啊!”刘基长叹一声,和朱桢抱头痛哭起来。 “老臣以后会多跟殿下交心,不会让殿下再一个人胡思乱想了,我要帮你成为大明第一贤王!最有文化的那种……不,文武双全的那种!” 然后他稍稍拉开距离,问道:“你还愿意认我这个老师吗?……” “我愿意。”朱桢鼻涕冒泡,使劲点头。 终于感觉不那么亏得慌了…… 第六十三章 不正经日记 始终跟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的朱元璋,见成功上演了一出师生和,自然十分高兴。 一高兴,也没强求朱桢自赏大比兜,便板着脸道:“好了,既然先生原谅你了,就先出去玩吧。” “记住了,再有一次,老子打断你的腿!”当然,例行的威胁少不了。 看着朱桢被吴太监领出去,朱元璋长长松了口气道:“先生真是太心善了!” “不,老臣真是惭愧啊。”刘伯温用衣袖掩面擦泪,也借机调整下震惊的心情。 他震惊的是,朱元璋居然信了老六的鬼话。 当然,这绝对跟父母对子女总是缺乏正确的判断有关。 孩子是自己的好嘛,滤镜太重没办法。 第45节 但,楚王能把朱元璋给骗过去,已经让他惊掉下巴了。 那可是绝顶聪明且多疑好猜的朱老板啊…… 要么是老朱故意放水,要么就是这个老六太妖孽了。 之前他更倾向于前者,但现在,他更倾向于后者。 当然,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眼下还有一场生死大考在等着他呢…… …… 待到无关人等退下,厅中只剩君臣二人。一个坐在官帽椅上,一个靠在躺椅上,就像十年前经常促膝而谈、指点天下时那样。 但厅外,侍卫亲军设下了三层岗哨,连只耗子都钻不进来。 再也回不去那时候了…… 厅内,君臣相顾无言良久。 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胡惟庸带太医上门那一刻,刘伯温就知道朱元璋对自己起了杀心。 朱元璋也知道,刘伯温知道自己对他起了杀心…… 但也不能这么沉默下去,身为臣子,刘伯温有义务打破僵局。 “皇上,咱们多少年没这么坐下来谈谈心了?” “是啊。原先咱们隔三差五就坐一起谈天说地,有时候在你这里,有时候去我那。老嫂子的手艺真是一绝,可惜,再也吃不到了。”朱元璋看着刘伯温那苍老的脸,花白的须,也很是感慨。 “拙荆是洪武元年去世的,老臣心痛辞官归居了几年。再被召回时,皇上就有了皇上的威严,老臣也得学着有个臣子的样子了。”刘伯温露出怀念的神情道。 “其实不光你,就是李先生,天德、鼎臣他们这些原先睡一张炕的老伙计,现在也生分多了。”朱元璋叹气道: “现在咱想跟他们亲近,他们也都小心翼翼的,搞得咱越来越像孤家寡人。” “这正说明他们有分寸,识大体,这样才能君臣始终啊。”刘伯温淡淡道:“像廖永忠那样的蠢货,早晚都是个死。” “刘先生,咱真的不想学汉高祖。”朱元璋表情有些不自在道:“咱想跟老弟兄们善始善终。” 当着刘伯温的面说这种话,就连朱老板也会臊得慌。 “能做到汉高祖那样,陛下就很不错了。”刘伯温意义难明的笑笑,不再兜圈子道: “皇上,是不是廖永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是,他喝醉酒跟人乱讲说,当年瓜步沉舟是你指使,杨宪教唆他干的。”朱元璋也是个坦荡的汉子,点头道: “抄家时,发现他家所有往来书信都完好,唯独把你的信烧了。” “是全烧了,还是烧了一部分?”刘基轻声追问道。 “还有些残骸。”朱元璋有些尴尬道:“能看出些字来。” “陛下还记得吗?” “呃……不记……好吧,还记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朱元璋把心一横,十分光棍道。 因为这回答说明他非但看过,而且还看了很久。 “这就好办了。”刘基便淡淡一笑道:“陛下让刘琏,把我的日记取来。” “日记?”朱元璋吃惊道:“先生还写日记?” 不过他还是传旨下去。不一会儿,刘琏和刘璟抬了口硕大的箱子进来。 “找出洪武元年七月,和洪武四年五月的两本。”刘基吩咐一声,又对朱元璋解释道:“这两本里,有两封信的原文。” “日记里还记信吗?”朱元璋心说,怎么感觉这个日记不太正经呢? 不过也是,正经人谁记日记? “皇上应该听说过文集吧?要做文集,不能只凭记忆啊,但凡写过的字,都得留好底稿才行。”刘基把一本日记折页,递给他道:“老臣不才,也与宋景濂共执文坛牛耳多年,出个《诚意伯文集》没毛病吧?” “没……有。”朱元璋讪讪道:“诚意伯这个爵位低了,当时咱正因为杨宪的事儿迁怒先生,后来好几次想给先生进爵,可先生都坚决推辞了。” 这也是他现在不大愿意跟刘伯温接触的原因,总觉得亏欠了对方。所以总是不由自主的就放低了姿态,好没面子的。 所以说,亏欠心理是最可怕的。要么杀了自己,要么杀了对方…… “皇上误会了,老臣真心喜欢诚意伯这个封号。”刘伯温却正色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使其意念发于精诚,不欺人,也不自欺。正心诚意,乃是老臣毕生追求的境界啊!” “真的吗?”朱元璋一脸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老臣对陛下,从不说半句假话。”刘基沉声道。 朱元璋心道,是不说半句,但一句两句可没少说。他打开日记,翻到刘伯温折起的那一页,果然看到了日记后面,附有一封短信,正是写给廖永忠的那封。 而且朱元璋能认出,这就是被烧掉的一封。 因为残存的字迹,基本能跟眼前这封能对上号。 不说严丝合缝吧,也是鼻子对鼻子眼对眼。 信的内容却毫无问题,都是退还礼物,十动然拒,一副拒绝舔狗的高冷女神范。 再看另一封信,也是差不多。虽然不能就此判定,两封信一字不差,但至少是大差不差,出入不会太大。 “那为什么要烧掉呢?”朱元璋喃喃道。 刘伯温并不答话,以朱老板的智力,怎么可能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伎俩呢? 其实胡惟庸这招的关键,在君臣不相见。不相见,则两相猜疑,自然容易挑拨。 但现在,让老六这一搅和,君不得不来见臣,于是刘伯温就有机会化解皇帝的猜疑。 到了这一步,对刘伯温来说,易如反掌。 …… “算了,不想了。”朱元璋便跳过这一段,定定望着刘伯温道:“先生就在咱面前,直接问你多简单。” “不错,何必猜来猜去。”刘伯温微微颔首道。“陛下请问吧?” “先生,瓜步沉舟,你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朱元璋一字一顿的问道。这根在他心里插了多年刺,他终于要动一动了。 第六十四章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回皇上,老臣从未与闻密谋,也绝不赞同廖永忠的行径。”刘伯温迎着朱元璋令人胆寒的目光,正色答道:“如果老臣预先知道,一定会全力阻止他们的!” “哦。”朱元璋不置可否的撑了撑腰间玉带。“咱自然是信先生的,可咱明明记得,先生向来反对把小明王接到应天,也曾极力反对禅位大典。” 刘伯温知道,朱老板在动杀机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做这个动作。 “是,皇上说的都是事实。”他点点头,不慌不忙道:“臣自始至终,都反对继承小明王的法统,主张继承元朝法统,但绝不是为了自己考虑,也不是为了所谓浙东党。而是为了皇上的大明,为了我华夏的百姓!此心昭昭,天日可鉴!” “怎么讲?”朱元璋听着有些不爽,刘基把调门拔得太高。感情自己当初想继承宋统,就不是为了大明,不是为了华夏的百姓? “陛下,因为宋统是不完整的。不消说南宋这个偏安一隅的烂怂。就是北宋,也从没真正统一过中国。”刘伯温语重心长的说道: “从辽太宗耶律德光算起,燕云十六州落入胡虏之手整整三百年!从金灭北宋算起,整个北方被异族统治了两百四十年!一直到皇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收复幽燕,南北混一,才结束了这段漫长的屈辱史!” “你也知道是屈辱史……”朱元璋恨恨道。 “是没错,可陛下想过没有,如果我大明继承了宋的法统,那这几百年的历史该怎么处置?我华夏的历史是不可以有断代的,否则必然后患无穷!” 刘伯温却提高声道: “再者,北方长期为辽金元统治的领土,现在大明到底算是占领还是收复?” “倘若算前者,蒙古人、女真人、甚至未来可能冒出的契丹后裔,会不会天然获得收复故土的正义?” “嘶……”朱元璋神色严峻的点点头,这是他之前忽略的。 他之前只想着靠自己的无敌之师所向披靡,把蒙元、女真这些崽种彻底消灭,那就不会有后患了。 但现在已经是洪武七年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渐渐清楚,草原大漠无边无垠,已经重新被打回马背民族的蒙古人,几乎是无法彻底消灭了…… 不妥善处理好这些问题,若后世子孙不肖,胡患可能又会死灰复燃的。 …… “还有,这几百年里生活在北方的汉人,他们世世代代的印记、建树、光彩、传承,都要统统被否认吗?”刘伯温说完了远虑,又点出了迫在眉睫的近忧。 “倘若如此,我北方的同胞岂不要永远低南人一头了?” “南人,北人。”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词,朱元璋彻底明白刘伯温的意思了。 “在蒙元时,我华夏百姓便被强行划分为汉人、南人,或者说北人、南人。虽然都是下等人,可南人依然受尽北人的歧视。这就是人为划分三六九等的结果啊!” “咱大明不会这样的!”朱元璋大声道:“南方人北方人,咱都一视同仁!” “陛下的理想很美好,但现实是,现在就有这倾向了。恁看满朝文武、地方官员,除了淮西人,大都是南方人,拢共有几个北方人?” “还是有一些的,”朱元璋底气不足道:“虽然不多。” “有也是前元的降臣,战战兢兢,有权无势,受尽下属不恭。”刘伯温沉声道: “所以陛下继承宋统,北方人的处境必将雪上加霜,愈发没有出头之日。他们本来就已经被胡虏统治数百年,虽然士大夫诗书传家,依旧保持汉俗。可老百姓用胡姓说胡语、穿胡服行胡礼,已经胡化十分严重了!” “所以我大明和陛下的头等重任,就是立纲陈纪、正其衣冠、扫清腥膻、尽废胡俗!早日让北方汉人彻底去胡复夏,这才是彻底的‘恢复中华’啊!” 刘基还在病中,说这么多话已然让他消耗过大,但他还是越说越激动,拱手对朱元璋道: “而要‘去胡复夏’,首当其冲便是要收其人心!陛下靠人心得天下,没有人比陛下更懂人心的重要了!所以要优待北方人啊陛下,绝对不能再让他们寒心了!” “明白了。”朱元璋不由自主的点头道:“说白了,就是咱要做半个中国的皇帝,还是整个中国的皇帝了?” “圣明无过皇上。”刘伯温极罕见的拍了下马屁。 “嗨嗨……”朱元璋受用的咧嘴笑道:“其实这些道理咱都懂,不然也不会捏着鼻子承认了元朝,可咱就是不甘心,咱恨啊……” “陛下,老子有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刘伯温又附赠了一记更高的马屁。 “哎呀,恁这么一说,咱心里就舒坦多了……”这下彻底把老朱拍高兴了,说着使劲拍了拍刘伯温的肩膀道:“你个老刘,早这么说话多好?” “老臣也后悔啊。”求生欲拉满的刘伯温干脆来个了三连道:“这些年和陛下远了,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能让老臣更清楚看到陛下的圣明和不易啊。也明白了离开陛下,我刘基什么都不算。” “哈哈哈,哈哈哈!也不能那么说……”朱元璋高兴的哈哈大笑,那些对刘伯温的不满和怨恨,也就随着这笑声烟消云散了…… 其实他之前,之所以对刘伯温怨念这么深,关键就是觉得老刘不跟自己一心,总是有他自己的小心思。 胡惟庸正是利用了皇帝这种心理,莫须有的将刘伯温牵扯进‘瓜步沉舟案’中,成功的引导并放大了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怨恨。 第46节 让朱元璋觉得,刘伯温口口声声赤胆忠心,实则包藏祸心,甚至打着自己的旗号来坑自己!这才对刘伯温起了杀心。 这对刘伯温很不利,因为时过境迁、口说无凭,他已经无法证明瓜步沉舟与自己无关了。 而刘伯温就是刘伯温,他没有在表面案件上纠缠,而是直指本源——告诉朱元璋,不奉宋统是对的!让朱元璋明白,自己坚持继承元朝,完全是为了大明、为了百姓、为了他着想。 这么一来,皇帝心中那根刺就被拔掉了。至于案件本身到底真相如何,也就不重要了…… 第六十五章 琉璃 诚意伯府后院。 朱桢撵走了老汪和老吴,独自向隅而泣。 这次倒不是觉得委屈了,而是觉着想要干点儿事儿,真的太难了。 为了救个刘伯温,自己小小年纪身负骂名,腚吃荆条,还得来下跪道歉…… 呜呜,谁说轻描淡写就可以改变历史的? 这不是本王这个年龄该承受的啊! 我以后要躺平,地球爆炸都不带翻身那种! 楚王殿下正在那里一边抹泪,一边发穷恨,忽听耳边响起个脆生生的童音: “你是在哭鼻子吗?” “怎么,不服?你管得着吗?啊!”朱桢登时大怒,可恶,小小孩童也敢嘲笑本王。 他狠狠转头一看,却见是个瓷娃娃似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眨啊眨,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看着的他。 特招人喜欢那种。 包括楚殿…… 朱桢登时觉得很没面子,赶紧胡乱抹掉泪,哼一声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叫刘璃,我爹叫刘琏,我哥叫刘祥。”小女娃甜甜一笑,两个小酒窝。“我也知道你是谁,你是楚王殿下。” “哼哼,怕了吧!”朱桢又哼一声道。 “我不怕啊,你又不是坏人。”小姑娘便从斜挂在腰间的小荷包里,摸出块饴糖,递给他道:“我娘说难过的时候吃块糖,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朱桢接过来,却不敢吃。他可是给人家爷爷下药的凶手,家属有充分的报复动机。 “你是怕我下毒吗?”小女娃看上去跟他般般儿大,奶声奶气的,看人还挺准。 “哼,本王不怕,本王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朱桢板着脸道。 “哇,这就是王者之风啊?”刘璃赞叹一声,又掏出块糖,自己美滋滋的舔起来。 “那啥,你怎么知道本王不是坏人的?”朱桢一脸不被理解的沧桑与深刻道:“本王可是背负了千古骂名的。”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刘璃却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给他擦擦泪道:“不然我爷爷是不会继续给你当老师的。” “你知道个……啥……”朱桢鼻子一酸,没想到自己会被个小萝莉治愈了。 “我知道的多了呢。”刘璃扳着纤细的手指,如数家珍道:“比如你在大本堂整天气我爷爷,欺负齐王和潭王;再比如你写字很丑,喜欢上课睡觉,还跟着秦王燕王逃课……” “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朱桢老脸发红道:“本王现在……改了。” “嗯,我相信你。”刘璃点点头,眼神纯净的让人觉得,辜负她……的信任,是天大的罪过一般。 朱桢刚要再说话,却又响起一个童声来。 “啊,妹妹,快走。”这次的男声听着就可恶。 便见一个比他大个一两岁的男孩,跑过来牵起刘璃的手。 朱桢登时大怒:“放肆,男女授受不亲懂吗?!” “她是我妹,你这个坏蛋滚远点儿!”男孩狠狠瞪他一眼,拉着刘璃跑开了。 “哥,楚王殿下不是坏人……”刘璃的声音随着风儿飘来,人却转眼就消失了。 朱桢怅然的叹口气,他发现自己这个年龄真要命,对沐香那样的大姐姐一点兴趣都没有,却让刘璃个小丫头片子,弄得五迷三道。 看来以后,又多了个好好学习的理由…… …… 厅内,眼看着刘基精力不济,朱元璋却忍不住又起个话头。 “还有件事,先生帮咱参详参详。廖永忠在大牢里对咱说……咱那些淮西老兄弟,比他作恶多端十倍不止。他说他们在凤阳老家圈地,强迫百姓投献在他们门下,不从的轻则毒打强迫,重则送去服苦役到死……” 刘伯温靠在椅背上微微颔首,刚才事关生死,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现在跟他没什么关系,便开始明目张胆的摸鱼了。 “可是咱跟老乡亲联系也不少,前几日还请来贺岁的花鼓队吃饭哩,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些事?”朱元璋叹息道:“唉,这到底该信谁的呀?” “事不目见耳闻,焉能臆断其有无?”刘伯温缓缓道:“这么简单的道理,皇上会不懂吗?还是有什么忌讳啊?” “呵呵……”朱元璋尬笑一声道:“按说应该责令有司去好好查查,可那是凤阳……” “是啊,那是凤阳。”刘伯温阴阳怪气道:“是跟皇上打天下的淮西功臣的老家,丢块石头下去,都能砸到个开国功臣的家里人。” “咱也不是徇私,而是天下未靖,北有王保保,南有梁王,还得指望那些军头呢。”朱元璋跟刘伯温也没必要来虚的。 “这帮家伙也知道咱需要他们,什么钦差大臣去了都不管用,都得灰头土脸给撵回来。”说着,朱老板惋惜的看一眼棺材瓤子似的刘伯温道:“可惜先生现在这个样子,不然你来当这个钦差,再合适不过了。” “呵呵呵,老臣现在是废人了……”刘伯温面上笑呵呵,心里妈妈匹。也不知自己这身病,是给谁卖命落下的? “但几位殿下已经成年。”他便反手将了朱元璋一军。“以他们的身份,可比老臣合适的多。” “哦?”朱元璋愣怔片刻,方缓缓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 …… 圣驾一离去,刘琏赶紧扶着刘基回卧室放躺。 “父亲,这一关过去了吗?”虽然父亲已经虚脱,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刘基点点头,良久长长一叹道: “楚王殿下,是我们刘家的大恩人啊……” 说完他低声吩咐道:“替我写信给贯中先生,请他进京一晤。” “父亲,恁才刚捡回条命来,再跟那种人接触,合适吗?”刘琏很不情愿。 “没事了,今天之后,为父不用再那么小心了。”刘基苦笑一声道:“再说,欠了人情,得还啊。” …… 另一边,返程路上,御辇中。 还是朱元璋坐着,朱桢趴着。 见他手里拿着个饴糖,想吃不敢吃的样子。朱元璋心一软道: “想吃就吃吧,少吃块糖也瘦不了。” “给父皇吃。”朱桢一感动,便献出了那块饴糖。 “哈哈,还算你小子有点孝心。”朱元璋高兴的摸了摸他的屁股道:“还疼吗?” “好多了。”朱桢更坚决的献糖。 见这娃双手捧着糖,一副自己不吃就不收回去的架势,朱元璋老怀甚慰,张嘴含了进去。 “唔,不错。”他含糊着说道:“小子,想不想回老家玩几天?” “回老家……”朱桢眨巴着眼睛,忽然心中一紧。 心说,父皇,做个人吧。 因为他想起电视剧中,一段至今记忆犹新的剧情…… 说是朱元璋为了让儿子们在就藩前,感悟自己创业艰难,体会民间疾苦,特命他们前往凤阳,去祖宗基业创始之地经受历练…… 他记得四哥永乐以后,还经常对儿孙说起这段刻骨铭心的民间生活。 并认为自己能南北征战,不畏塞外风寒,就得益于这段经历…… 当时他就想,这得是什么样的好日子,才能叫朱棣产生这种感想啊? 现在他想的却是,莫非这好日子里头,还有自己的一份? 但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他真是被父皇玩怕了…… 第六十六章 廖永忠之死 入夜,太平里、斛斗巷,相府后院书房。 一桌二椅一盏灯,一汤两菜一壶酒。 胡惟庸和他侄子胡德小酌。 “唉,怎么会搞成这样……”胡德喝一杯闷酒,神情与其说是沮丧,不如说是恐惧。 “牛头马面都到姓刘的家了,怎么就让楚王那个小兔崽子,给搅黄了呢?” 胡惟庸闻言白了侄子一眼,暗骂道,说老子是牛头人,还是说周院判是马面人? “别说你了。”但他实在没心情较真,夹筷子煎炒小银鱼,味同嚼蜡道:“连老夫想了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 “难道……刘伯温恐怖若斯?”胡德一边给伯父倒酒,一边颤声道。 “谁知道呢?”胡惟庸摇摇头,嘿然道:“其实刘基的死活并不重要,麻烦的是,皇上居然和他见了面。” “也不知说了些啥?” “还能说啥?就凭刘伯温那张嘴,还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完事儿再倒打我一耙?”胡惟庸惆怅的仰脖干一杯。 “啊……”胡德正在给他倒酒,闻言愣在那里。 胡惟庸拿筷子点一下侄子道:“洒了。” “哎哎……”胡德赶紧搁下酒壶,用袖子擦擦桌面,颤声问道:“那,伯父,皇上会不会知道烧信的事儿?” 第47节 “慌什么?”胡惟庸稳稳端起酒盅,定定看着明显高出杯面的酒液。“皇上怀疑就让他怀疑去吧。他要对付的人多了去了,一时半会儿轮不着咱爷们儿。” “啊……”胡德并没安心,反而更慌了。让皇上惦记上的感觉,也够恐怖的。 “伯父,快想办法把侄儿调出亲军都尉府吧!”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胡惟庸啐一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哪去?再说,这时候调走,不正好让皇上怀疑到你头上吗?” “啊,那……”胡德一阵口干舌燥。“那就坐这儿老实等死?”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了。”胡惟庸淡淡道:“反而要主动出击!” “那不死得更快?” “不,你错了。现在在皇上眼里,我胡惟庸不过是大丫鬟挂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咱淮西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韩国公。”胡惟庸沉声道: “动了韩国公,整个淮西都要不安,所以韩国公是安全的。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赶紧取而代之,代替韩国公当这个淮西老大哥,到那时咱爷们儿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怪不得伯父要帮那些勋贵,对付廖永忠呢。”胡德恍然道。说完又觉得不对,要是伯父不对付廖永忠,不就没这些狗屁倒灶了吗? “不错,伯父没有韩国公的资历,甚至连汪广洋那个老酒鬼都比不了。不帮他们捞钱,他们怎么认我做大哥?”胡惟庸沉声道:“不管怎么说,这次除掉了廖永忠,不亏。” “廖永忠不会出来了?”胡德吃惊道。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就是我们的洪武皇上。”胡惟庸朝宫里拱拱手道:“廖永忠这回能竖着出来,我跟你姓。” “他不是有铁券吗?”胡德还是有些不信,他整天听那些勋贵子弟吹嘘,铁券何等何等厉害。 “那铁片片是谁发的啊?”胡惟庸却哂笑道:“皇上真想弄死谁,是块铁片片能拦得住的吗?” …… 内官监地牢。 朱元璋又来看廖永忠了。 这才没过十天,原先钢浇铁铸的汉子,已经被折磨的憔悴不堪,面颊深陷,身体发着抖,似乎在发烧。 “他怎么光着脊梁?”朱元璋皱眉问道。 “回上位,德庆侯进来之后,每天都喊热,我们只好帮他脱了衣裳,不停用凉水给他降温。”刘英低声道。 “胡闹!”朱元璋呵斥一声。“赶紧给他穿上。” “哎。”刘英赶紧拾起丢在地上的袍子,给廖永忠胡乱套在头上。 廖永忠一言不发,只是抱着胳膊不断打颤。 “小廖,你以为咱会像刘邦杀韩信一样,稀里糊涂杀了你吗?”见他还剩半条命,朱元璋也懒得跟他废话了。 “不,咱已经把你的罪状,查得明明白白,现在就让人念给你听。回头还要张榜告示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咱为啥要处置你。” 说完,皇帝一挥手,一名刑部郎中便上前,高声宣读起诸如僭用龙凤等物、包庇下属贩运私盐,咆哮金殿等十大罪状。 “小廖,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朱元璋看着廖永忠。 “没什么好说的……”廖永忠吃力的说道:“上位,别废话了,赶紧动手吧。” “以你的罪名,确实该杀头。”朱元璋淡淡道:“但咱这次还是从轻发落,改为杖四十,打完你就回家去吧。” “是不是咱还得谢恩啊?”廖永忠讥讽一笑道。 “随你吧。”朱元璋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地牢。 忽然又站住脚道:“咱会让你儿子继承你的爵位,也会保你全家平安无事的。” “谢皇上隆恩。”廖永忠这才磕头谢恩。 “何苦弄成这样,真难看!”朱元璋声音低沉的说道,再没看他一眼,便径直出了地牢。 …… 朱元璋一走,便有四名身材高大的净军进来,将廖永忠五花大绑,然后抬出了地牢。 内官监院中火把通明,地上铺了毡子,行刑的净军手持包铁的栗木棍立在左右,吴公公神情冷峻的立在台阶上,跟在皇帝身边时判若两人。 待廖永忠带到,便被重重丢在了毡子上。两根枣木棒交叉压住他的脖颈,另外两根抵住了他的膝窝,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吴公公走下台阶,蹲廖永忠在身边,轻声道:“德庆侯,愿意跟皇上认个错吗?愿意的话,你就能活着回家。” “我错就错在跟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主!”廖永忠啐一口。 “骨头还真挺硬。”吴公公站起身来,双脚脚尖一对道:“行刑吧。” 负责行刑的两个净军看得真切,便抡圆了枣木棍,全力击打廖永忠的后腰。 廖永忠饶是钢筋铁骨,可后腰也依然是要害啊。 一开始还痛苦的闷哼,十几棍子下去,连动静都没了。 待到四十杖打完,他的脊梁和肾脏已然被统统击碎…… 吴太监给个眼色,两个净军合力用枣木棍,把廖永忠挑翻过来检查。 只见他有进气无出气,口鼻都泛着血沫…… “快送家去吧。”吴太监挥挥手。 …… 听闻老爷被送回来了,德庆侯府上下欢天喜地。 但是天还没亮,就变成了哭成一片…… 廖永忠被送回来才三个时辰,便咽了气。 第六十七章 徐达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德庆侯之死,并未激起多大浪花。 但细一琢磨,也说得通。 一来,年初一宴会上,廖永忠的狂悖之举有目共睹。在勋贵们看来,上位要是不办他,往后还不反了天? 二来,廖永忠之死,说实话,其实是勋贵们喜闻乐见的。 所谓堤高于岸、浪必摧之。德庆侯这个浪催的能力强、功劳大,胃口也大,还不跟他们尿一壶,活着就是让大伙儿难受。他这一死,反而让勋贵们去了块心病。 三来,上位也没有祸及家人,还许诺让他儿子廖权继承爵位,这让勋贵们安心不少。觉得上位还是很克制的,所以不会物伤其类。 既然勋贵们都情绪稳定,那文官们自然更乐得一旁吃瓜了。 但他们很快就没心情吃瓜了,还没出上元节,中书省便奉上谕,命令刑部开始在全国范围严打私盐贩运,凡参与其中者、提供包庇者,皆立斩无赦! 这让文官们大为震惊,怎么能不经法司审判,抓着就砍头呢? 就算罪过再大,也得按程序来啊。不然还要国法干什么? 谁也不敢保证,这种法外之刑,哪天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劝谏,却都被中书省以圣意已决为由,统统打回了。 当然地方上的腥风血雨,一时还是传不到京里的,上元节的秦淮河依旧花灯映照、流光溢彩,官民同乐、通宵达旦,好一副太平盛世的光景。 …… 上元节之后,这年就算过完了,进京过年的公侯武将们便陆续陛辞离京了。 按例,朱老板都会为一众老兄弟设宴饯行的。但因为德庆侯之死,朱元璋取消了饯行宴,并让中使传谕众将,务必以廖永忠为戒,奉公守法、洁身自爱,切莫重蹈覆辙。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朱元璋别人不请,还是得请即将北上的大将军徐达,好好吃一顿才行。 正月十六晚,他把徐达叫到了乾清宫吃饭,马皇后还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酒菜。 徐达受宠若惊的看着端上来的菜肴,虽然还是四菜一汤,但有鱼有肉,比初一晚上那桌可好太多。 “怎么着,天德,以为咱还会请你吃草?”朱元璋笑眯眯道。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能吃到皇上赐的御宴,那是天大的福分。”徐达也笑道:“何况还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 “哈哈哈,瞧瞧天德多会说话。”朱元璋高兴的对端着大盘子进来的马皇后道:“要是那帮老粗能学学他,咱也不用整天气的骂娘了。” “一百年才出一个天德,你指望谁能赶上他,做梦去吧?”马皇后笑着将一大盘隔水蒸鹅搁在桌上。 “这是嫂子请你的,不在他的四菜一汤之内。” “这不合适吧?”徐达笑着看向朱元璋。 “没啥不合适的,咱管着大明万方,管不着咱婆娘。”朱元璋也不以惧内为耻,朝徐达挤眉弄眼道:“其实是皇后娘娘管着咱。” “你瞎说什么啊?”马皇后轻推朱元璋一把,便在他身边坐下道:“来,天德,我也敬你一杯。这些年远征漠北,卫国戍边,实在辛苦你了。” “娘娘言重了,比起当年吃得苦,现在遭那点儿罪,根本不值一提。”徐达赶紧双手举起酒杯,欠身与马皇后虚碰一下,仰头干杯。那样子,可比对朱元璋恭谨多了。 “天德这话不假啊。”朱元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咱小时候那段都讲烂了。其实天德也好不到哪去。妹子你还不知道吧,俺俩本是同行来着。” “咱在钟离东乡,他们是钟离永丰乡,两个乡就隔了一条河,咱去河边放牛,经常能碰见他,也给他们村的地主放牛。”朱元璋无限感慨的回忆道: “那时候,地主都黑心啊。说我们孩子放牛不用下力,所以只给长工一半不到的口粮,根本吃不饱。” “是啊,”徐达被勾起回忆道:“所以每天,把水牛往河里一赶,就开始满世界寻摸吃的。什么八月炸、羊奶子、牛奶子,能找到就往嘴里塞,其实根本吃不饱。有时候吃得不对,还得连拉带吐,丢上半条命。” 马皇后其实是小地主家的女儿,对那些野果野菜的不是很懂,但不妨碍她听得津津有味。 “就这还狼多肉少,你争我抢呢。那些野果快熟的时候,就更是寸土不让了。”朱元璋笑着指一指徐达道: “别看这家伙一脸忠厚,从小就狡诈狡诈的。那年霜降,我们这边一棵臭杞子开始熟了,我为了防止这家伙偷营,跟汤和还有周德兴,轮流守在树底下。结果周德兴那个笨蛋,被他支开偷了一次。” “后来,汤和又给他骗了一次,把二茬熟的也偷走了。”朱元璋记忆犹新道:“把咱气得,天天守在树底下,就不信他还能把最后一茬也偷了去!” “结果呢?” “结果他把我牛偷了……” “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后,徐达纠正道:“臣打小正派,可不是偷牛贼。” “是,你没偷牛,你把牛牵给刘财主,说捡着我的牛了。”朱元璋郁闷道:“把刘财主气得,抓起哨棒就找来了,这下咱哪还顾得上看树?赶紧撒丫子就跑,结果这小子爬到树上,一边吃咱最后一茬的臭杞子,一边看着咱让刘财主撵的满山跑。” “哈哈哈……”马皇后忍不住大笑起来道:“没想到,重八也有这么熊的时候。” “互有输赢,臣也没少被皇上算计。”徐达说笑间,把整只蒸鹅吃下肚,然后用棉帕擦擦满嘴油光道:“这吃饭快的毛病,就是让皇上给逼出来,不然保准被他抢。” 说完,他把帕子收入袖中,微笑问道:“皇上,娘娘,这饭也吃饭了,该说说有啥事儿了吧?” “那还能有啥事儿,给你饯行呗。”朱元璋摸着唇须,有些心虚的笑道。 第48节 “这么多年,咱拢共吃了皇后娘娘三回蒸大鹅。”徐达竖起三根手指,如数家珍道:“头一回,是当年皇上被孙德崖的部下扣住,咱决定代替皇上做人质,把皇上换回来时。” “第二回,是北伐之前,皇上为臣饯行。” “第三回,就是这次了。”徐达笑道:“所以这蒸鹅一端上桌,臣这心就揪成一团啊……” “哦,哈哈哈。天德,你真是太细了。”朱元璋拍着徐达的肩膀,状若随意道:“好吧,是有个事儿,好事儿。还记得,你家大丫头七岁那年,咱跟你说过啥么?” “呃……”徐达装着回忆片刻,摇头道:“皇上恕罪,臣记不得了。” “咱帮你回忆回忆,当时咱对你说,‘你这闺女长大必贵,当为我家儿媳,要好好替咱养着……’” 徐达登时觉着肚里的烧鹅不香了…… 第六十八章 朱老板求亲 其实自从朱标娶了常遇春的女儿,晋王娶了永平侯谢成之女,徐达就知道自家闺女也逃不了与皇室联姻的命运。 而且之前,朱元璋也确实跟他提过好几次了,但徐达一直以女儿还小,过几年再说为由推脱。 他妻子死得早,自己又常年在北方征战,长女十岁出头就担起了整个国公府,却把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徐达实在是心疼自己这颗掌上明珠,捧在手心还怕化了呢,怎么能嫁给朱家老四那个活土匪? 但徐达也知道,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自己再拒绝,怕是要被朱老板看成恃宠而骄的…… 尤其是刚杀了德庆侯这只鸡。 是的,廖永忠虽然劳苦功高能力强,但跟徐达一比,也就算只鸡。 可是,这是女儿的终身幸福啊…… 徐达陷入了痛苦的挣扎,感觉跟王保保斗智斗勇都没这么累。 跟王保保那叫斗智斗勇;跟皇帝,纯粹就是被单方面蹂躏了…… …… 朱元璋仿佛没看到徐达的反应,依然自顾自道: “听皇后说,你家大闺女如今出落的温良贤淑、才德俱佳,是京里有名的‘女诸生’。” 马皇后微微点头,笑对徐达道:“我也是真心喜欢她。” “娘娘错爱了,错爱了。”徐达擦擦汗,捂着肚子想要来手出恭遁。 从小玩到大的朱元璋,哪能让他得逞?伸手就握住了徐达的手背,深情款款道: “天德啊,咱与你是布衣之交,说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到今日仍然同心同德,始终没有嫌隙,自古以来君臣相互投合,也不过如此了吧?” “是,无出其右。”徐达只好重新坐定,认命般点点头。 “咱听先生们说书,这种情况的君臣,一般都会结个儿女亲家。”朱元璋笑眯眯的看着徐达道: “咱家老四也不差,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个子,要学问……还是有个子。嗨,总之咱就是看上你家闺女了,想让她给咱当儿媳妇,你说好不好哇?” “唉……”徐达下低头,他知道没办法了。 皇帝要是只论交情,自己还能打个太极,蒙混过关。 可这次朱老板上升到了维系君臣关系的高度,自己再不答应,就是有不臣之心了…… 他头脑清晰,大局观极强,知道事不可为,只好扶着桌子跪下,哽咽道:“臣叩谢皇恩。” 说完,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 蒙混过关的朱元璋却视而不见,哈哈大笑道:“看把天德高兴的,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定是定了,只是小女才十四,而且贵妃才刚……”徐达又为难道。 “咱也没说要现在成婚,就是先跟你说下。这么好的丫头,肯定好多人家都盯着呢,咱不先占下,回头让人抢了去,咱上哪买后悔药去?”朱元璋亲手扶起他来。 “臣知道了。”徐达点点头。 见婚事板上钉钉了,朱元璋这才拉着徐达的手,开始给头号大将进行心理按摩。 “咱知道,你家闺女温良贤淑、知书达理,娇花一样的大家千金。咱家老四呢,确实皮了点儿……” “那是皮了点儿吗?”既然燕王已经成了准女婿,徐达也就不客气了。“我这个当叔叔的,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几年我虽没在南京,可他干的那些好事儿,也没少传到我耳朵里。” 他大儿子在亲军都尉府当差,二儿子在大本堂伴读,就连大闺女也时常被皇后唤入宫说话。对宫里的八卦,那不是一般的了解。 “那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我家闺女嫁给他,那就好比,一朵鲜花插,插……” 徐大将军不敢往下说了。 “说啊,有什么不敢说的?咱替你说你,不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吗?”朱元璋目的达成,心情大好,徐达这时候跟他发泄,他非但不会反感,反而觉得一家人本该如此。 “咱都是放过牛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牛粪可是好东西啊,庄稼一枝花,全靠它当家……” “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马皇后白了朱元璋一眼,亲自给徐达斟一杯酒道: “天德,嫂子知道,这门亲事你不称心,要不是你谨守着君臣之道,断不会答应的。” “唉,咱对上位和嫂子那是一万个满意,就是担心闺女文文弱弱的,不称殿下的心意啊……” 徐达忙双手接过酒杯,举头饮尽,同时用袖子擦了擦眼眶。 朱元璋闻言老脸一红,因为他家已经有前车之鉴了。 洪武三年,徐达率军在安定全歼北元齐王王保保所部,王保保仅与妻子数人逃窜,在黄河边得流木以渡,这才逃出生天。 但北元的宰相,和他妹妹敏敏帖木儿都被明军俘虏,送往南京。 朱元璋一直想招降王保保,彻底解决北元边患,便将敏敏帖木儿嫁给他家老二当了秦王妃。 这门婚事太武断了,朱樉从小在军营长大,耳濡目染都是杀鞑子,或者被鞑子杀的场景,对蒙人极度仇恨。 更何况,大明立国的口号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好么,结果给他娶了个鞑虏回来。 这让老二这种一根筋的热血小青年情何以堪?所以成亲至今,碰都没碰秦王妃一下,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老四跟老二好像一路货色,徐达不能不担心,万一要是朱棣也跟自家闺女不对眼,会不会让女儿重蹈秦王妃的覆辙? …… “天德你放心,老四跟老二是不一样的。”朱元璋只能安慰徐达道:“再说,你家丫头也跟旁人不一样。嫁过来,咱保证当成亲闺女疼。要不……” 说着他挠挠头道:“咱到时候赐她根鸡毛掸子,允许她随便打老四,行吧?” 马皇后闻言,大有深意看了丈夫一眼。 “我家闺女可不是泼妇。”徐达一生谨慎,却怎么也没法知道,皇帝和皇后关起门来的那些事儿啊。 好在马皇后心胸宽广,并不把他的无心之言当回事儿,也笑着道:“天德,嫂子也跟你保证,一定把老四给你教好。等你再从北平回来看,他要是还飞扬浮躁的,那这门亲事就算了。” “别算啊,咱儿子多着呢,老四不成还有……哎对,还有个老五,年纪也合适……老六的话,就有点儿小了。” 徐达听得一脑门子黑线,那是有点儿小的问题吗?你家老六才十岁吧?让俺闺女给你家当童养媳吗? 总之,朱元璋一副摆摊卖儿子的架势,势在必得道:“反正这个儿媳妇,咱是要定了!” 皇帝夫妇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徐达还能怎样?只好再次磕头谢恩,表示自己感激涕零,绝不反悔。 第六十九章 朱氏养成计划 送走了徐达,朱元璋往榻上一躺就不乐意了。 “毬,咱儿子怎么了,堂堂皇子、大明亲王,还这么嫌弃!” “你儿子什么样你自己没数啊?”马皇后给他端了碗醒酒汤道:“别看我帮着你一起劝天德,可我真担心老四不知道珍惜。再来老二那么一遭,我这个当婆婆的,怎么有脸面对儿媳妇?” “是啊,其实我也担心,那小子正是不定性的时候,整天飞扬浮躁的,觉着这么大的皇宫都容不下他。”朱元璋歪着身子,一边喝汤一边唠叨道: “我跟你说,这就是日子太好,身在福中不知福。咱当年要是爹娘给说个媳妇,那还不当成祖宗供着。” “呵呵,是么……” “当然,幸亏没说,不然咱咋能娶到你呢?”求生欲极强的洪武皇帝,赶在马皇后变脸前补救道。 “哼……”马皇后冷笑一声,懒得跟他计较。也有些发愁道:“不过确实,孩子们都大了,整天大小姐似的关在皇宫里,心里能不生毛病吗?” “是吧,咱想一块去了。”朱元璋登时来了精神,把汤碗往小几上一搁,坐起身道: “婆娘,要不咱把他们放出去历练历练吧?” “怎么个历练法?”马皇后警觉道:“你又想咋折腾他们?” “不想咋,咱这阵子一直在琢磨,这老朱家的江山啊,靠谁都靠不住,最后还是得靠儿子啊。”朱元璋盘着腿道。 “你不是都分封了吗?” “光分封了,德不配位有啥用?将来统帅万军,能服众吗?到了藩国,能体恤百姓吗?”朱元璋忧心忡忡道:“咱封建诸王,本来就顶着巨大的非议,要是他们一个个昏庸残暴,那些人肯定要趁机攻击他们,会动摇咱朱家江山的。” “所以咱得好好历练他们,光坐在大本堂里念书,远远不够。” “好好好,全是你的理。”马皇后问道:“就说你打算让他们去哪吧?” “凤阳,咱老家。”朱元璋果然早有预谋。 “回老家干啥?当军官?还是当知县?”马皇后表情不太信服。 “文武之道,都是要历练的,但现在还太早。他们不知道普通士兵怎么想,是当不好军官。不知道民间疾苦,咱更不可能拿老乡亲给他们练手!”朱元璋沉声道:“咱要让他们当农民!当最普通的老百姓……” “……”马皇后的嘴巴长得老大,她对丈夫天马行空的脑洞,早就见怪不怪,可还是被惊到了。 好半晌才捏了他一把。 “疼,疼……”朱老板赶紧躲开。 “没做梦啊。”马皇后道:“怎么会说梦话呢?” “怎么说梦话了?” “怎么不是梦话,你听说过让儿子去种地的皇帝吗?” “咱听先生们讲书,但凡知道在民间生活过,知道老百姓疾苦的皇帝王爷,那都大差不差。”朱元璋振振有词道:“相反,那些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长大后大都跟晋惠帝差不多,根本就不知道普通人过啥日子,更别说去体恤百姓了!” “咱不能让咱儿子韭菜麦苗都分不清,以为老百姓也跟他们一样,不吃饭可以吃肉!”朱元璋断然道:“咱的儿子,必须要好好补上这一课!” 第49节 “让他们吃点苦我不反对,可不能有危险。”马皇后终于松口道,她再护犊子,也知道玉不琢不成器。 “这话说的,儿子们咱也宝贝着呢。”朱元璋一拍胸脯道:“凤阳民风淳朴,咱又免了老乡们的赋役,老家现在说是片乐土也不为过,正适合让咱儿子去了解民情。再说,咱还有安排,保让他们平安归来。” “行吧,你打算让谁去啊?去多久?”马皇后又问道。 “上回犯事儿的都去,咱有言在先,他们也无话可说。”朱元璋不假思索道:“去的话,这几天就出发,还能赶上春耕,等到秋收后就回来。” “这么快?这么久?”马皇后又不舍了。 “不经历一次完整的春种秋收,好意思说自己当过农民?”朱元璋理所当然道。 “别的我也不说了,老六还太小,等下回再让他跟弟弟们去吧。”马皇后道。 “咱七岁就给刘财主放牛了。他过了年这都十二了,还是罪魁祸首,他不去谁去?”朱元璋摇头道:“再说,他也最该去了,个小胖子回来保准能瘦下去。” “唉,至少你得让他自己决定,要是老六实在不愿去,不能强求。孩儿还是小了,禁不起折腾……”马皇后退一步道:“另外,老六是十一,不是十二。” “哈哈,大差不差就行,儿子太多没办法哈哈!”朱元璋尴尬的直挠头。“成,让他自己决定!” …… 天家两口子商量好了,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但朱元璋没有马上跟皇子宣布,而是叫义子平安陪自己到南郊骑马。 朱元璋有二十多个义子,大都是当年刚起兵时收养的。倒不是他因为生不出儿子着急,其实这是农民军中的传统。 将领收养战死兄弟的遗孤,既可以让将士们无后顾之忧,又能培养一批绝对忠于自己的心腹。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朱元璋也是如此,他悉心教导这些义子武艺兵法,待长大成人,便命其领兵征战、镇守地方、监视军队。 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当属李文忠,沐英两个。其余没那么有名的,诸如何文辉、徐司马、朱文刚等人,也都被朱元璋委以重任、出镇一方,可以说是他心腹中的心腹了。 虽然为了避免日后可能出现的麻烦,朱元璋在建国后,已经命义子们都认祖归宗,不再跟着他姓朱了。但他和义子们依然以父子相称,并没有变生分。 这平安是最小的一个。洪武元年,他亲爹济宁卫指挥佥事平定,在跟随常遇春攻克元大都时战死,朱元璋便收其为义子,命他继承其父之职,年前又升其为凤阳卫指挥使。 平安这回进京是谢恩,加给朱元璋拜年,本来前几天就要回凤阳了,却又被留到了今天……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也犯了什么事儿,原来是要陪义父骑马。 朱元璋今日兴致很浓,领着他纵马疾驰,一口气跑出二十多里,把随扈的侍卫亲军都甩出老远。 “义父,要不要等等他们?”平安大声问道。 “不等,有勇冠三军的平保儿跟着,谁能伤咱分毫?”朱元璋断然摇头,豪气干云道:“走,上牛首山!” 平安跟曹国公小名一样,都叫保儿。 “得令!”平保儿登时热血沸腾,便不再多问,紧紧跟着朱元璋驰上盘山小道,翻过几道山梁,一路上到山顶。 第七十章 平保儿 上到山顶后,朱元璋才勒住马缰,眺望自己的大好河山。 平安立马一旁,警惕的环视四周,以防不测。 “人都说金陵‘春看牛首,秋游栖霞’。可惜咱们来早了,要是晚上个把月,等山花一开,美极了。”朱元璋说着话锋一转道: “不过那时候,来游玩的百姓就海了去了,咱爷们连个安静说话的地儿都找不到。” 平安闻言愕然,他不傻,听出朱老板话里有话了。 皇帝身边护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靠近不了,有什么话不能说? 还非得甩开护卫,跑到个没人的山头上说? “你猜得不错。”朱元璋脸上布满阴云,咬牙切齿道:“咱的亲军都尉府中出了叛徒!” “哪个?”平安脱口问道,说完就后悔了。 “不是哪个,你该问是哪些?”朱元璋冷冷道:“前阵子,咱要查抄德庆侯府,为了万无一失,咱让最信任的亲军都尉府负责。” “是。”平安点点头,大内侍卫要是不可信,皇帝睡觉都不安稳了。 “可是咱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也有问题。”朱元璋气得直发抖。 个中情由他当然没法跟平安细说…… …… 其实一开始,朱老板并没有起疑心。因为就像平安所想的那样,要是亲军都尉府都出问题,那他真要寝食难安了。 再说亲军都尉府里头,要么是阵亡将士的遗孤,要么是勋贵功臣之后,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且前途一片光明……一般给朱老板站上几年岗,都是会放出去做官的,而且皆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所以朱元璋一般是不会怀疑这到他们头上的。 可偏偏,不一般的情况出现了。 问题是他去找刘伯温道歉时发现的。 按说,朱元璋是不会去干这种低声下气的事儿的,可谁让他家老六不干人事呢?当爹的只好给儿子擦屁股。 谁知这一擦,就擦出问题了。刘伯温居然有保留文字底稿的习惯……这也是淮西老粗们,包括胡惟庸这种粗通文墨的家伙,没有料到的。 朱元璋跟那些残骸一对比,发现文字基本吻合。可看内容时,却除了让廖永忠有点丢人外,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那廖永忠或者他家里人,干嘛要把信烧掉呢? 朱元璋借着安抚廖家的机会,向其长子廖权抛出了这个疑问。 结果廖权告诉他,他爹这种大老粗,向来几个月才进一次书房的。上次进书房时,还没腊月呢。 至于他们家里人,就更不可能了。书房是机要之地,日夜有家丁把守,谁能靠近? 直到抄家的侍卫亲军进来,把守书房的家丁才撤走的,所以他们家里人根本没机会烧信。 朱元璋知道,廖权也可能没说实话,但说实话的可能性更大。 那么他的侍卫亲军中,就很有可能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对于需要绝对忠诚的亲军护卫,只要有怀疑产生,就足矣了。 但朱元璋心思细密的地方就在这里,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并没有立即发作,甚至都没进一步调查,表面上一切如常。 因为亲军都尉府牵扯太大,他不得不慎重。那些勋贵子弟都连着他们父兄,连着整个淮西勋贵集团。 朱元璋当初是为了避免勋贵们生出反叛之心,所以把他们的子弟留在身边,加以笼络,也有人质的作用。 当时看,这种安排完全没毛病。 但没想到现在竟然反过来,让朱元璋自己投鼠忌器了。所以他只能急事缓办,过一阵子不动声色的把怀疑对象外调,然后换上自己信得过的人。 ‘唉,至少是当下信得过的。’朱元璋暗暗补充一句。 比如平安…… …… “保儿啊,总之你记住,咱的侍卫亲军不可信了。”朱元璋沉声对平安道:“至于谁可信谁不可信,咱会慢慢弄清楚的。敢背叛咱的,咱一个也不饶恕!” “是,义父!”平安赶紧悚然抱拳。 “所以眼下咱能倚靠的,就只有你们这些儿子了。”朱元璋眼神悲凉的看着平安。 “义父请放心,儿臣誓死效忠义父!”平安赶紧表态道:“若敢背叛义父,教我全家立时不得好死!” “不用发毒誓,咱信得过你们。再信不过自家爷们,那咱这个皇帝就别当了,直接在这牛首山上,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算逑。”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怀期许道: “所以咱要交给你个绝密的差事……” “义父请讲。” 朱元璋便压低声音,将自己准备让皇子们以平民身份,去凤阳历练的事情,告诉了平安。让他保护好他们的安全。 平安都听呆了,没想到竟然接了这么个离谱又关天的差事。 接着又听朱元璋沉声警告道:“此事你知我知,绝不可走漏风声。也包括秦王晋王他们,要是让他们知道你知道他们的存在,就算你搞砸了差事。” “明白!”平安没口子答应,保证完成任务。 “其实还有个人也得知道。”朱元璋本打算对他保密,但想了想,这样可能会增加不必要的风险,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临淮知县韩宜可。” “韩宜可?快口御史?”平安虽是武将,却都听过此人的大名。 因为就在去年,这人出了名。 去年八月的一天,朱元璋心情不错。下朝之后,便招呼胡惟庸跟御史大夫陈宁,以及中丞涂节一起拉拉呱。 三人便围坐在皇帝身边大拍马屁,把朱元璋哄得合不拢嘴。 谁知此时,韩宜可这个大煞风景的年轻御史,居然跳出来弹劾胡惟庸三人是媚上惑主的奸臣。 把朱元璋气得鼻子都歪了,便骂道:‘快口御史,敢排陷大臣耶!’ 所以快口御史绝非美誉,而是近似于‘你个喷子’的意思…… 然后朱元璋便把他抓了起来,还要砍头,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又把他放了。 许是不想眼前有个喷子晃悠,朱元璋很快把他贬到临淮当知县。 这些八卦,平安过年时,都听那帮干兄弟聊过。却没想到皇上非但没怪罪韩宜可,反而还要对他委以重任…… 朱元璋便在山头上,仔细叮嘱平安,到了凤阳后的诸般事宜。 直到护卫快追上来,皇帝才打住了话头…… 第七十一章 户贴 第二天放学后,兄弟几个刚走出大本堂,便见大哥等在文华门口。 “父皇要见你们。”朱标给朱桢理了理衣领。 “啥事儿?”几位殿下都打怵,他们可没忘了,父皇说惩罚还不算呢。 “不知道。”朱标摇摇头道:“就是让我来叫你们,问啥事儿也不说。” 第50节 “那看来准没好事儿。”老四很懂行道。 “有,有道理。”老二点头。 “去就知道了。”老三昂首先行一步。 老五老六默默跟在后头,朱桢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尼玛刚好没几天…… 老七却踯躅问道:“大哥,我也要去吗?” “父皇没说,你想去就去。”朱标温和道。 “那,我还是不去了吧……”老七再不敢凑热闹了,上回殃及池鱼,被母妃回去一顿揍,他实在不想再来一回了。 说完,他便拉着老八逃走了。心说这回我什么都不知道,总不至于挨揍了吧? …… 武英殿,朱元璋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看向立在阶下的儿子们。 “好啊,一转眼,都长大成人了。”朱老板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当然这话里不包括老六。 几个小子都大气不喘、俯首帖耳、聆听圣训。 朱元璋也不兜圈子,直接宣布将要派他们去凤阳历练,过一年老百姓的日子! 听完之后,儿子们一个个面露喜色。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哪个愿意整天被困在学堂?而且还是全年无休…… 现在有机会出去野,哪个不喜出望外? “不是让你们出去玩,是去学老农民种地!” “没问题!儿臣早就想亲身体验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了。”老四喜不自胜,只要不念书,让他干啥都甘之若饴。 “‘锄禾日当午’那滋味可不好受,比你们在学堂吃的那点苦,至少还要苦上十倍。”朱元璋看似好心提醒,实则激将。 听得太子郁闷无比,这是亲爹吗?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偏生那帮傻小子已经昏了头,刀山火海都不在乎。 “要等到秋收后才能回来。”朱元璋又道。 “过,过年都没,没问题的。” “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吃饭要自己烧,衣裳得自己洗……” “儿臣正想好好磨砺自己,为日后带兵出塞做准备!”说这话的却不是老四,而是老三。 “好,好小子。”朱元璋赞许的拍拍老三的肩膀,朱木冈登时得意的瞥一眼老四。 爸爸夸了我,没夸你…… 朱老板最后站在老六面前,低头问道:“老六啊,你母后嫌你还小,不让你去。不过咱还是问问你,你想不想去?” ‘什么叫嫌你还小?爹,做个人吧。’朱标无语望着殿顶藻井。那要不是他爹,他能直接开喷。 “俺肯定去啊。”朱桢却毫不犹豫道:“哥哥们为了俺才受罚,俺要是不去,那不就跟老七一样了吗?” “老七……”朱元璋一愣,心说老七有这么糟糕吗? 不过再一想,好像哪次都没见他的影儿,简直比老五还老五。 于是不由自主,父爱减五。 只一闪念,朱元璋便收回思绪,欣慰的点点头:“这才像话嘛。咱老朱的种,就该有这担当!好了,你出去吧……” “哦。”朱桢一听就很不高兴,接下来的会议内容,自己居然连列席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他屁股还痒着呢,哪敢有半句废话?赶紧乖乖出去了。 …… 待不懂事的屁孩子出去,朱元璋看看余下的儿子。 太子二十一,秦王二十,晋王十八,燕王十六…… 哦,差点忘了,还有十五岁的吴王。 真是一个个风华正茂啊! “你们都是大小伙子了。”朱元璋满含期许的看着这些朱家的男儿。“也该学着为父皇分忧了。” “儿臣一直等着这天呢!”老三忙抢着道。 “请父皇吩咐!”老四也不慢。 “俺……俺也是。”老二…… “这次让你们回老家,除了历练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们。”朱元璋也不卖关子,沉声道:“替咱体察民情!” “哦……”儿子们的热情消退了不少。不就是走走看看聊聊吗?这叫什么重要的差事。 “怎么?嫌太简单了?要不让你们去把王保保抓回来?”朱元璋冷笑一声。 “好,好啊……”老二这次反应不慢。 “好个弔!”朱元璋骂骂咧咧,随手抄起本书来,连抽老二的方脑壳。“一群眼高手低的东西,给老子踏实点儿!先从简单的干起!” “是,父皇……”老二委屈的点头,其余兄弟也赶紧应声。 “而且这差事看似简单,实则至关重要。”朱元璋神情严肃的一指御案道:“你们上前看。” 兄弟伙儿便围上来,只见御案上那些案牍,并非五花八门的奏章,而是清一水白色的户贴。 为啥知道叫这名呢?因为每本封皮都写着‘户贴’,以及‘户部洪武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钦奉圣旨’的字样。 后面还有‘某行省某府某县进呈,几册之几’…… 翻开一看,每一页都记载了一户人家的住址、成员户籍资料,以及田产住宅情况。 此外还有各级经办人员的印签,骑缝章,编号勘合之类,看上去十分的严谨…… 但不出意外,哥儿几个看的一头雾水。 “这是洪武三年,父皇命户部制作的户贴册。”太子指一指每页户贴的最右侧,提醒弟弟们道: “这里印有当时的圣旨明文。” 几个殿下便细读起来,只见圣旨原文曰: ‘说与户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只是户口不明白哩。教中书省置天下户口的勘合文簿户帖,你每户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将他所管的应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写着他家人口多少,写得真着,与那百姓一个户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来了。’ ‘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作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隐瞒了的,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作军。钦此。’ 咱洪武皇帝的圣旨就是这样原生态,接地气,老百姓一听就明白。 皇子们当然更能看明白了,老三老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老二则抬头看向大哥,眼神纯净若婴儿。 “我大明江山能否长治久安,全靠这东西。”太子只好耐心解释道。 第七十二章 父皇的任务 武英殿中。 “不错。”听了太子的话,朱元璋赞许的点点头。“不愧是咱的好大儿,就是有见识。” “为,为什么呢?”秦王自然更懵了。 “因为只有摸清了壮丁的数量,才能知道可以征发多少士兵和民夫;了解了每户的产业田亩,就知道赋税该怎么定。了解了天下的产业田亩,才知道国家每年能收多少税,动用多少财力。” 老三马上显摆道。 “一个国家能有多强大,就看它能调用多少人力,收取多少税赋。如果能牢牢掌握住这两样,那国家就能长治久安了。”老四也不甘示弱道。 “这就是《大学》里说的,‘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老三立即拽了句文。 “艹……”老四直接给整不会了。 但朱元璋已经很满意了,老三这种好学生有这见识他不奇怪。没想到老四个不学无术的,居然也能一下想通这一层,可见也是块璞玉,还得好好的雕琢。 “不过这户贴有个毛病,你们能想到吗?”朱元璋考校起两个儿子,自动忽略了老二,被动忽略了老五。 “这……”两人赶紧绞尽脑汁,在父皇面前表不表现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对方赢! “这上头登记得太粗了!”还是老四先发现了问题道: “户口情况还行,但田地情况就完全不行了。” 他指着其中一页的田产一栏道:“‘自己民田地十二亩。’这到底是水田还是旱地,丰腴还是贫瘠,统统都没记载,这怎么能用来征税啊?” “确实,自古官府都是要分等登记田亩的,不能一概而论。”朱木冈也点点头道:“应该严厉惩罚办事官吏,怎么能这么糊弄呢?” 输了速度,只有加大力度了。 但朱元璋和朱标相视一笑,摇摇头道:“太想当然了,这就是要让你们去民间历练的原因。” “你们都看到了问题所在,父皇岂能看不到?”朱标解释道:“但治大国若烹小鲜,有些事急不得,急了就要出问题,只能一步一步来。” “你们大哥说的没错,咱做梦都想在全国清丈田亩,可咱办不到啊。”朱元璋叹口气道: “一是没人。清丈是个技术活,能写会算还不够,你们回老家就看到了,大部分人家的地都是奇形怪状,得学专门的‘方田之术’才能算出亩数。会干这活的人,全国都没几个,怎么给全国清丈?” “那以前的朝代?”晋王问道。 “看谁的命好。汉朝接了秦朝的摊子,秦朝对户籍田亩控制之严,至今无人能及。所以让汉高祖捡了个大便宜。” “元朝根本不管这些,纯毛估估瞎几把收。”朱元璋恨恨道:“等到咱接手,一切都得从头来。” “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缺人才,慢慢培养就是,咱养在国子学的上万监生,就是干这个的。”顿一下,朱老板语气沉重道: “其实最难的,还是太多人不想让咱摸清楚他们底儿。” 儿子们点点头,这很好理解,给摸清楚底细,就得多缴税啊。 对清丈一事,地方上的缙绅百姓,肯定是能瞒就瞒的。官府要太较真,就有酿成民变的风险。 更何况官是流官,但具体办事的胥吏可都是坐地户,屁股本身就是歪的。 所以只要朱老板别逼太紧,各级官府也乐得能拖就拖。 “那父皇就拿他们没办法吗?”皇子们愤愤问道。不为别的,单纯就是看不得父皇受委屈。 “咱当然有办法,大不了派军队下去,强行清田就是。可一乡一县能这么干,要是全国都这么干,非得到处都有人造反不可。”朱元璋闷声道: 第51节 “洪武三年那时候,最重要的是安民心,不可以搞得太激烈,所以咱只能先退而求其次。” 说着他拿起份户贴道:“先从简单的入手,把人口户籍登记好再说。” “地方上本来以为,咱要清丈田亩,都吓得不行。但现在听说,只是全力清查户口,可以自行申报田亩数,立时便觉得逃过一劫,也就不抵触户贴了。咱这才能在短短几年内,完成全国五万五百万人口的登记造册!” 朱元璋忍不住狡黠一笑道:“但他们不明白,他们长腿,土地是不长腿的,户贴一登记完,他们想出门就得去官府办路引,不然就是流民。这样就能把人留住,以后清丈他们的田,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 “……”儿子们都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看着大老粗的父皇,内里居然这么细。 当然,秦王殿下目瞪口呆,也可能是没听懂。 “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把临淮县感应乡的户贴,尽可能多抄录一下,回去背下来。”朱元璋沉声吩咐道:“等回了老家,看看每家的田亩,跟这些胡填一气的户贴上的记载有多大出入。你们的调查结果,将成为咱日后重新清丈的理由!” “是。”皇子们明白了这件事的意义,顿时干劲十足。 “另外。”朱元璋又对儿子们道: “替你们老子留心,地方上有什么不法之事,或者冤屈无法上达之类的事情,统统记下来。” “明白!”这次回答还大声,谁还没个除暴安良的梦? “你们去了是平头百姓,万万不要管闲事,记下来日后再报就行。”太子插嘴叮嘱道。 “呃……好吧。”朱元璋本来想说我儿子还能怕事儿?但再一想还是安全第一,便没反驳太子。 “还有什么问题?” “父皇,”老四迟疑下问道:“那要是那些叔叔伯伯家里人犯事呢?” “这还用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三脱口而出就后悔了。只能自我安慰道,我是皇子,比王子高一档…… “没错,看到什么都记下来,管他谁干的了。”朱元璋点点头道:“妥不妥的等你们老子斟酌,不用你们费心。” “把道听途说的记下来就行,不要去主动查问什么。”朱标看上去,比朱元璋还像个爹,不放心的吩咐弟弟们道:“安全第一,千万不要乱来!” “哎,大哥你放心。”几个弟弟赶紧应下,他们都不想让大哥担心。 “去吧。”朱元璋甩甩手,今日父爱额度用完。 第七十三章 好男儿志在四方 待弟弟们一退下,朱标就急忙道:“爹,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跟你商量?那这事儿还有个成?”朱元璋撇撇嘴道:“光说服你娘,就费了咱两斤唾沫,再跟你来一遭?咱可吃不消。” 听说母后答应了,朱标也就不反对了。“那让我也去吧,我得看着他们才放心!” “不行,绝对不行!”朱元璋不假思索的连连摇头。“这不是瞎胡闹吗?出了危险怎么办?” “那就不怕他们五个出危险了?”朱标难以置信的看着父皇。“老六还那么小……” “玉不琢不成器,咱放牛的时候,才七岁……”朱元璋又拿出他那套来了。 “不行,父皇必须一视同仁,要么让我跟他们一起去,要么都别去!”朱标跟他顶上了。 “你犯什么浑?你能跟他们一样吗?都是咱的儿子不假,可你是太子,国之根本,咱不能让你有丝毫闪失!”朱元璋一瞪眼,又放缓语气道: “他们是藩王,将来要带兵打仗的。咱不让他们现在吃点苦头,将来会在塞北送了命的!” 接着他又放低身段道:“好了好了,先别拉这个脸。都是我儿子,咱能让他们冒危险?” 说完,朱元璋将自己的布置讲给太子听道: “咱安排了临淮知县韩宜可,跟平保儿这一文一武,合力照拂你五个弟弟。咱还让这两人每日分头上报,这样就能互相监督,让他们不敢捣鬼。” “这样啊……”朱标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寻思一下,又不放心的问道:“这两个人,不会还有什么特殊任务吧?” “嘿嘿,小子聪明。”朱元璋点点头道:“咱把这两个还算信得过的人,安排到凤阳去,就是指望着他们一个能查一查民田,一个能看一看军屯,是否有被侵占的情况。” “父皇给他们旨意了?”朱标微微心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就无法收场。 “没有。咱甚至都没明说。”朱元璋背后一阵痒,但他自知理亏,都不好意思让儿子挠痒,只能可怜兮兮的拿柄如意,插到领后自己解决。 朱标果然无动于衷,自顾自道:“父皇是想让他们自行体会?” “是。”朱元璋一边挠痒一边点头道:“平保儿就不说了。韩宜可不是嫉恶如仇吗?要是发现什么过分的事情,应该不会无动于衷吧?他上本咱才好插手处理,不过得是大案要案才行……” “那至少也得暗示韩知县一下吧,不然不就成守株待兔了吗?”朱标无奈道。 “咱让平保儿去找他了,但也仅限于暗示……这样不管最后如何,总有个寰转的余地。”朱元璋说完长长一叹。 “唉……” 面对淮西集团时,这种投鼠忌器的感觉,真比当年被陈友谅、张士诚左右为男,还要让人不爽。 “非得等你弟弟们长大了,能出镇一方,替咱爷俩带兵了。咱爷们儿才不用这样捧着卵子过河。”他可怜兮兮的看着太子道:“所以,你能体谅老父亲急于培养他们成器的心情吗?” “好吧……”朱标点点头。 他其实早就知道,父亲对淮西老兄弟的容忍,除了念旧之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军队在这些人手里。 不是说把军权收上来,就能把军队控制在手中的。 因为组成军队的,除了高级将领外,还有数量庞大的中低层军官,他们才是军中的骨干,普通士兵的直接领导。 而这些中低层军官,几乎清一色都是勋贵们的义子亲兵、老部下、老兄弟。 单个勋贵可能没那么强的影响力,但要是惹到他们抱团的话,那对明军的影响力,可就大了去了。 如何妥善消除军功集团的威胁,这是所有开国皇帝都要面临的难题,父皇当然也不例外了。 “好吧,儿臣可以不去。”朱标终于接受了父亲的安排,最后坚持道:“但至少得让我第一时间,知道弟弟们的情况。” “这还不好办吗?咱让平保儿和韩宜可直接向你禀报就是。”朱元璋痛快答应道。 “行。”朱标点点头。 …… 万安宫。 得知儿子要下乡历练,胡充妃便正大光明的借酒浇愁开了。 就是一边喝一边哭,喝一会儿,哭一会儿,把一旁的朱桢都看呆了。 “娘要是实在舍不得,那我就不去了吧?” “去,必须得去,好男儿志在四方!娘不能拖你后腿……”胡充妃抹一把泪,坚定道。 “好,那我去……” “呜呜,娘舍不得你啊……”胡充妃哭着抱住儿子。 “娘,你是双子座的吗?”朱桢无语。 “我要是生两个还好了嘞,至少还有个在身边作伴的,呜呜……”胡充妃哭着哭着,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正事儿道: “对了,你外公家也在凤阳,听说他们现在住在庄园,好像叫胡府庄。要是遇到过不去的难处,你可以打听着投奔他们。” “太好了!”朱桢闻言大喜,没想到母妃还能给自己张底牌。“不过娘,你得给我个信物啊,不然如何跟外公相认?” “不需要,你这张脸他们一看就明白。”胡充妃却自信满满道。 …… 长阳宫。 “孽畜,跪下!”达定妃手攥着荆条,怒斥老七。 “母妃,我又错在哪了?”老七都蒙圈了。 “你父皇叫去武英殿,你为什么不跟着去?”达定妃气愤问道。 “大哥说父皇没叫我啊!”老七叫起撞天屈。 “不叫你,你就不去了?跟你说多少遍了?要多跟哥哥们亲近,你怎么就不听呢?” “他们是去受罚的……”老七嘟囔道。 “你管他们去干啥了,现在你哥哥们跟老六,要一起出去一年,就把你一个人留大本堂了!” “不是还有老八么……”老七小声嘀咕道。 “住口。”达定妃一鞭子抽在他腚上,恨其不争的骂道: “暌违一年,你就跟他们彻底生分了!将来人家跟老六是一伙了!” “那我跟父皇说,一起去就是了!”老七疼得大叫。 “你当我没说吗?可你父皇让你等下一批!你就跟你弟弟玩吧!”达定妃啪的又是一鞭子,不愧‘打腚妃’之名。 “那又怎样?”老七终于忍不住爆发道:“我横竖要就藩的,到时候谁还能见到谁?最后都会生分的!” 说着他挺着脖子拆穿母妃道:“你都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显示自己教子有方,好在父皇那里争宠!” “你放屁!”达定妃气得俏脸铁青,啪啪打腚。 “老娘都是为了你这个孽障啊!” “你就是为了打俺,呜呜……” …… 翌日,有上谕曰:‘皇二子秦王樉,皇三子晋王木冈,皇四子燕王棣,皇五子吴王橚,皇六子楚王桢顽劣,险些酿成大错,着五人于后湖闭门读书一载,好好修身养性,谁也不准探视,钦此!’ 中都风云 第七十四章 临淮知县韩宜可 临淮县位于濠河与淮河交汇处,故而在前朝曾名‘濠州’。 到了本朝,它有了个更显赫的身份——帝乡! 第52节 洪武皇帝朱元璋便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出生长大。 虽然这里给他留下了许多痛苦的回忆,朱元璋却不改对故乡的深情眷恋。他将濠州升格为府,并在府治二十里外的凤凰山南修筑中都城。 山南水北为阳,凤阳府之名因此而来。随后,府衙便迁到了营造中的中都城。又析临淮县西部四乡新设了凤阳县,与府城同郭。 之所以不直接把临淮县城迁到中都,是因为临淮肩负着堤防重任。要是县城这段河堤崩溃,把县城淹了还是小事儿,关键是还会把皇陵淹了。 所以临淮县的头等重任,便是看护好这段河堤…… 这活可不轻松,因为黄河夺淮以后,失去主河道的淮河,几乎年年泛滥,要不然朱老板一家也不至于那么惨。 换别的县,淹了就淹了,还能混点儿经费,免点儿赋税啥的。可要是淹了大明的皇陵,从知县往下,全衙的脑袋都得搬家。 是以去年一冬,新任知县韩宜可都在带领民夫修筑河堤。转年还没出正月,他便又带人沿着河堤一寸一寸的巡视,排查隐患,务求平安度过即将到来的春汛。 他验堤并非只是走马观花的看看,因为他知道河堤表面一般都是质量最好的。里头看不见的方,就不好说了。洪水来了,可不管你里头外层,质量不过关,统统冲垮。 所以他命手下差役在堤上每隔一段,便用铁锥筒钻孔取样。然后亲自检查取出的土样,这样是否表层实夯,深层虚夯,或者表层用好土,下层用劣土便一目了然了。 他正在蹲在堤上,用小锤子仔细检查土样硬度,便听身后响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 身边的官差寻声望去,不禁纷纷倒吸冷气。 “县尊,是个大官!” “哦?”韩宜可这才抬起头来,便见一名绯袍武官,在十余名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簇拥下,离了大道,气派十足的朝自己而来。 这年头可是重武轻文的,文官们在那些开国功臣面前比孙子还不如,一个伺候不好,就要挨打挨骂的。 韩宜可还是贬官,就更得小心了。他赶紧让人打水来,把脸洗干净。可满是泥点的官袍和沾满黄泥的靴子,就无能为力了。 整整衣襟,他赶紧下到堤边恭迎,才发现这名三品高官十分年轻,而且自己还见过。 “哈哈哈!足下可是皇上亲封的快口御史?”那武官潇洒的翻身下马,扶起韩宜可。 “下官正是韩宜可,拜见平指挥。”韩宜可苦笑一声。‘快口御史’可不是什么好外号。 “哦,你认识俺?”那武官正是平安,陛辞之后,他便来凤阳卫上任来了。 “前年元旦大朝,下官曾一睹过平指挥的风采。”韩宜可一脸真诚的笑道:“早听说平指挥要履新凤阳卫,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客气啥,咱也是路过,远远看到你在这儿,想来结识一下胆大包天的韩御史!”平安爽朗笑道:“那套繁文缛节正式场合搞一下就够了,咱们私底下,还是随便些的好。我叫你韩老弟,你唤我平兄如何?” “遵命。”韩宜可恭敬应声,心里却不信平安的话。 这江堤远离官道十余里,平安怎么能看得到自己呢?肯定是专程找来的。 但上官不开口,他也不能问,只好先装糊涂陪着平安,沿河堤边走边说。 好在武人没那么多弯弯绕,都喜欢单刀直入。 没走多会儿,平安回头一看,见自己亲兵已经把临淮县的差役挡在远处,便收起笑容道:“韩老弟,我这回来找你,还有件要事。” “请平兄吩咐。”韩宜可躬身道。 “不是我要吩咐,是陛下要吩咐。”平安压低声音道。 “不要跪!”说着他一把扶住下意识要跪听的韩宜可。 “第一道口谕就是,此事只能你知我知,绝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平安解释道。 “明白。”韩宜可点点头,做洗耳恭听状。 平安便将五位殿下要以移民身份回乡历练的事情,讲给韩宜可。然后沉声吩咐道: “五位殿下在家乡的安全及一应安排,皆由我二人负责。对五位殿下的情况,我们都要每日一报……” 说着他将一本小册子塞到韩宜可手中。“这是密语册,以韩大人的聪明肯定知道怎么用。回头会有人带信鸽给你,飞鸽传书可直达大内。” “如有紧急状况,需要采用更可靠的通信手段,这本册子里还夹着一份兵部勘合,可以动用八百里加急一次。但只有一次,一定慎用。”平安又吩咐道。 韩宜可点点头,一旦动用了八百里加急,那动静可就大了,府里还有韩国公那边,肯定要刨根问底的,殿下们也就很难继续隐藏身份了。 不过他还是觉得荒谬。“平兄,我怎么感觉懵懵的,皇上干嘛让殿下当农民啊?” “皇上说是就藩前的历练,体会民生艰难,学习种田啥的。”平安撇撇道:“咱们做臣子的也不敢多问,奉旨照办就是。” “那么说倒也不是坏事。”韩宜可苦笑一声道:“只是咱俩这干系就大了去了。” “那可不。”平安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所以我这才着急忙慌的来跟你通气。咱是个武夫,粗,还得你们读书人的高见。” “让我想想。”韩宜可寻思片刻,站住道:“一是,就像平兄说的,要绝对要保密,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如果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当然。”平安点头。 “皇上还特意吩咐,对诸位殿下也要绝对保密,要是让他们发现,咱俩知道他们的存在,历练的效果肯定大打折扣。要是跑到你衙门里住下,你是撵还是留?” “那都是大麻烦。”韩宜可苦笑不止,这他妈什么事儿啊? 他便接着道:“不过也不能放任不管,在殿下们不知道的情况下,适当的给点帮助,让他们能体验到百姓生活就够了,也不能太难为他们。不然,咱们将来,呵呵呵……” “是是是。”平安倒吸口冷气道:“还是你老弟细,咱不能让他们吃太多苦头,不然殿下会记恨咱们的。” “这些事我来安排,至于安全嘛,当然是平兄负责了。不过我这边也会留神的,有什么情况及时通气。” “明白。”平安点点头。 两人又仔细商议一番,敲定了联络方式等各项事宜,这才分道扬镳。 第七十五章 洪武大移民 打那天之后,韩宜可的工作重心,就从河堤转移到移民事务上来了。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要尽快完成移民安置,这样还能赶上今年的春耕。 因为移民安置工作本就是两淮,乃至整个北方地方官的重中之重。 从建炎南渡算起,整个北方被异族统治了两百多年。尤其是元朝统治的八九十年里,蒙古贵族在华东华北平原跑马圈地,将大量良田变成他们养马的牧场,使汉族百姓无立锥之地。 汉人只能要么造反,要么逃亡,百十年下来,整个北方千里无鸡鸣,荒草连阡陌,许多乡村人烟断绝,彻底消失在朝廷的版图上。北方汉人锐减了百分之九十……而且是跟金朝的数据相比。 两淮地区还是元末农民起义的主战场,元军和地主武装对农民军所据之地,多是‘拔其地、屠其城’,直杀的江淮一带‘春泥归来无栖处,赤地千里少人烟’…… 江淮第一城的扬州城,当时被杀的仅余有十八家。 洪武初年,朱元璋命太子巡视江北,朱标目睹这一人间惨状,走一路哭一路,摧心裂肺,难以自持。 朱元璋不得不提前召回太子,不然朱标能活活哭死在路上…… 是以尽快恢复北方人口,便成了摆在朱元璋面前的头等要务。 幸好朱老板是有大魄力的开国皇帝,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强行将大量百姓,从人烟稠密的山西江南等地,持续不断迁徙到山东、河南、河北,以及两淮一带。 洪武大移民,也就成了大明的一项基本国策,一直延续了半个世纪之久…… …… 凤阳作为中都,主要接收来自江南的移民,也有大量犯官家属被迁徙到这里种地。 所以朱元璋安排五个儿子到凤阳学农,一点都不会引人注目。 相反,要是在江南某个县里,忽然多出五条大汉来,怕是立马就要有官差上门了。 按照规矩,所有移民要先到县衙登记、落户,然后依照朱老板承诺的,发给种子农具,耕牛和住处,还有全家半年的口粮。 此外,移民迁徙路上还给路费和棉衣。而且朱老板承诺,移民垦田,三年免税;三年后每亩仅纳税一斗,不再加收其他赋税。 跟历朝历代相比,这都已经是给到移民最好的条件了。但条件再好,大部分老百姓也不愿意挪窝,非得官府强迫,官兵押送,才能给他们换个地方。 所以移民抵达临淮县是有排期的,并非三五成群、自行前来。 这大大降低了韩知县守株待兔的难度,不至于整天坐在接待处,连上个茅房都不敢离开。 其实也没等多久,二月初五这天,新一批移民抵达。 按规矩,他们要先在县衙前的大坪上站定,等官差老爷训话。然后排队进入县衙,领取发给他们的种子耕牛、农具口粮。 彼时,户房王典吏在台阶上声嘶力竭的宣讲皇帝的圣旨和本县规矩。韩知县则站在门洞阴影中,仔细打量这些新来的移民。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要找的目标——那三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在移民从中如鹤立鸡群,想不注意到都难。 “哎呀,还真是……”韩知县不由低呼一声。他在大朝会上,是见过几位殿下的。 而且几位殿下的特征过于明显,个子高之外,秦王大方脸,晋王小白脸,燕王是黑圆脸。 单拎一个出来他可能还不敢确定,但三个凑一起,那准没跑儿。 这下,他才彻底信了平安的话。 “县尊,怎么,有认识的?”跟在身旁的李司吏,闻言忙凑趣问道。 “呃,是。”韩知县指了指秦王几个道:“那几个大个子,好像是本官……老上司的公子。” 他高低也是朱老板的员工,说老上司也不算错。 这是他早编好的借口,不然堂堂百里侯,整天关心几个外来移民,本身就很奇怪哎。 此时官吏犯罪,凡笞刑以上都贬至凤阳屯田,不计其数。所以李班头很自然就信了韩知县这个借口。 “待会儿咱把他们叫到后头?”李司吏献殷勤道。 “不必。”韩知县摇摇头,露出忧谗畏讥的神情,让他自行体会。 “懂了。”李司吏马上就体会到,县太爷不愿意跟犯事上司扯上关系的心理。何况听说县太爷本身也是被贬来的…… “你看着替本官照拂他们一下吧。”韩知县低声吩咐道:“去,让你的人,分他们几亩熟地,不用太多,多了不好看。” “县尊真是太谨慎了。”李司吏赔笑道:“就是多给个几十亩,谁又敢放半个屁?” “不要坏了规矩。”韩宜可摇摇头,一副不能因私废公的架势。 其实他是担心,给几位殿下地太多,累死他们都种不过来,岂不弄巧成拙? 想了想,好似觉着自己对故人之后太刻薄,他便又低声道:“还是多给他们点粮食吧。” “哎,好嘞。”李司吏应一声,兴冲冲去了。 对他来说,能机缘巧合跟县尊分享秘密,绝对是好事儿。 …… 说回可怜的天家五兄弟。 第53节 朱元璋下达‘命五子后湖闭门读书一载’的上谕当日,五位殿下便被用船送到了后湖。 后湖就是玄武湖,湖心有五座人造岛屿,号称‘五洲’,乃金陵城景色绝佳之处。 建国前,朱元璋便修了一道从太平门至皇城的城墙,把后湖彻底圈了起来。 洪武六年,为防止有人居高临下,窥探湖中,他还将那城墙又加高一截,彻底将这处风景如画的皇家园林,变成了军事禁区。 人们纷纷猜测,朱老板到底要把玄武湖充作何用,现在看到这道上谕,便自以为明白了——哦,原来是圈禁皇室的地方啊。 其实并不是,但朱元璋也不会解释,反而乐得他们误会。 兄弟几个在湖心洲上住了半宿。第二天三更时分,便有船把他们接走,在夜色的掩护下驶入护城河。 天亮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在长江上了。 第七十六章 父皇的老家 他们还发现,自己携带的大包小包,统统被留在了后湖。 下船时,五兄弟彻底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就连里里外外都被换上了布衣棉鞋,还他么是打了补丁的…… 哦,也不能说完全空手,他们每人手里还多了张路引。 然后就被加塞到了移民的船上,稀里糊涂来到了这里…… …… 站在临淮县衙前的大坪上,朱桢整个人还是懵的。 不对啊,俺是来当王爷的呀,咋又成草民了?拿错剧本了吧,导演? 要不是身边还站着二三四五哥,他非以为自己又穿越了不成。 三个年长的哥哥倒是很兴奋,站在那左顾右盼,看啥都新鲜。 “洪灏!”负责户籍登记的书办喊了一声。 “洪灏?”没人应声,又喊一遍。等第三遍时,书办已经是怒吼了:“有没有叫洪灏的?!” 这下老三老四终于回过神来,推一把老二道:“喊你呢!” “哦,那,那个字念‘浩’啊,俺以为俺叫‘洪景’呢……”朱樉恍然,赶紧应声上前,指着自己道:“俺,是,是俺。” “你他娘不光结巴,还他么聋啊?”书办没好气骂他一句。“真他么阿扎人!” “你,你怎么说话呢?”朱樉登时大怒道:“来,来人……” 说完才想到,自己现在没有护卫。不过不要紧,他撸起袖子,露出醋钵大的拳头。准备亲自动手,教训下这个无礼之徒。 “二哥别冲动,咱现在是老百姓了。”老三老四赶紧把他拉住。“不都说民不与官斗吗?” “妈的,这是你小子能撒野的地方吗?”那书办先被吓了一跳,见那方脸门神被他兄弟拉住,马上又嚣张起来。 “住口!”这时,一个义正言辞的呵斥声响起。 “提控。”书办一听是本房司吏的声音,赶紧起身相迎。 “我平常怎么教你们的?要时刻牢记县尊的教诲,对新来的移民细致耐心、笑脸相迎,要让他们尽快把临淮当成自己的家!”李司吏一本正经的教训道。 “是是,属下知道错了。”书办也不知道自家司吏吃错了什么药,但县官不如现管,他说什么是什么呗。 “赶紧跟人家道歉。”李司吏说着一屁股坐下道:“我亲自来办。” 他便亲自登记这家人的户贴—— ‘一户,洪灏。 凤阳府临淮县感应乡燃灯集金桥坎民户。 共有兄弟五人洪灏,洪槟、洪基、洪焐、洪锷。’ 写到这儿,李司吏不禁暗赞一声,果然是书香门第、宦官之后,起名字都这么讲究,兄弟五个,整一五行相生。 而且这家当爹的肯定能掐会算,不然怎么会料到,自己能生五个儿子呢? 填到父亲一栏时,他问道:“令尊高姓大名啊?” “这……”兄弟几个面面相觑,路引上没写,他们也不知道叫啥。 要不还是实话实说,告诉他咱爹朱元璋? 以父皇在家乡的威望,估计会被吊起来打的…… 好在那位李司吏十分善解人意,以为他们不想提起犯罪的父亲,便直接跳过这一条,问道:“乡贯?” “呃,老家是这儿的,出,出生在应天。”朱樉老实答道。 “那就填凤阳府临淮县吧。”李司吏就很好说话的帮兄弟五人建好了户籍,又在田亩一栏,填上民田十五亩,菜地两亩。 边写边解释道:“按规制,丁三口之家,每户给田十五亩,另给菜地两亩。要是有余力者,自行开荒、不限顷亩。” 大明男子十六岁成丁,老五十五岁,所以跟老六一样,都还不算丁…… 户贴登记完毕,李司吏便亲自带他们到后头,去领取种子、农具、生活用具、还有半年的口粮,以及最重要的耕牛。 李司吏特意给他们挑了头健壮的大水牛,还多给了两袋粮食。 把领到的东西装满牛车,兄弟几个便牵着牛,跟着引路的胥吏出去了。 “真没礼貌。”方才那书办又凑上来,望着五兄弟的背影,愤愤道:“提控这么帮他们,从头到尾连声谢都没有。” “你懂什么,这就对了。”李司吏却丝毫不以为忤,他现在坚信这五个小子,肯定是大官儿家的子弟了。 不然怎么能这么目中无人。 …… 待到凑够了一拨人,胥吏便带他们出了县城,往感应乡去了。 一出县城,这些新移民们终于不那么拘谨了,便开始纷纷抱怨。 “为啥他们家的牛又高又壮?我们的牛就这么瘦,这么小?” “他们怎么还有铁锅棉被,粮食好像也比我们多!这不公平,得给我们补上!” “怎,怎么,不服?”发现他们攀比的是自己家,老二老四同时回过头来,凶神恶煞的样子,登时吓得鸦雀无声。 “呵呵呵……”骑在驴背上的老胥吏,乐得不用费口舌。其实他也很奇怪,李司吏和他们非亲非故,也没见他们送好处,怎么就这么照顾他们呢? 也没听说李司吏好那口啊…… 过午时分,一行拖家带口的移民,抵达了感应乡燃灯集。 各村的里长早就等在那里,将分到本村的移民领回。 那老胥吏得了李司吏的吩咐,亲自将兄弟五个领到了金桥坎。 这就是他们父皇出生长大的地方了。但当初朱家住的茅草屋,早就被夷为平地,已经找不到任何印记了…… 就连父皇当年的同村老乡,也大半死于战乱饥荒。活下来的要么去给他家守皇陵吃皇粮去了,要么搬去中都城享福了。 眼下住在村里的,基本都是新来的各地移民,拢共也就二三十户,还空着一半的村落呢。 老胥吏先带他们去认了认,分给他们的水田和菜地,然后指了指村里的房屋道: “随便找户没人的住下,就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便骑着毛驴回去了。 他可没得什么好处,才懒得跟这几个没礼貌的夯货废话呢。 …… 忽然没人告诉他们该干什么,兄弟几个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朱木冈才开口道:“我去转转,找个好点的宅子安家。” “俺也去。”朱棣也自告奋勇。 两人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好点儿的房子都住着人,没人住的宅子都破败不堪。 找来找去,好容易找到个两进的院子,里头有一间房顶是完好的,当然门窗早就被人拆走了。 眼看天色已黑,只好决定就先住这儿来了。 第七十七章 变形计 等弟兄几个把牛车赶进院中,卸了车,天已经大黑了。 “饿死了饿死了……”饥肠辘辘的老六有气无力吆喝起来。 “先吃口干粮吧。”五哥不知从哪掏摸出半个炊饼,这是他们路上发的。 “咬不动……”老六可怜兮兮道。 “先把灯点起来,然后生火做饭。”老三发号施令。 “那也得先有灯啊。”朱棣没好气道,他刚才翻遍了,也没找到盏油灯,没找到根蜡烛。 “有没有一种可能,老百姓天黑就睡觉了?”老六提醒道。 “卧槽,还真有可能。”朱棣一拍脑袋道:“记得父皇好像讲过,他小时候天黑都是直接钻被窝睡觉的。” “可能穷人用不起油灯,”朱木冈也点头道:“要不怎么有‘凿壁偷光’和‘囊萤映雪’的掌故。” 二哥闻言蹭蹭爬上墙头四下张望,妈的村里一片漆黑,凿壁偷光都没处偷去。 不过他也不是全无发现,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巷子对面不远处,有个柴火堆。便跳下去抱了一大捧回来。 “好,先生火做饭吧。”见有柴禾了,晋王殿下再次发号施令。 “那也得先有火……”朱棣又给他泼了盆冷水。 “怎么,连生火的工具都没有吗?”朱木冈没好气道。 “这个倒是给了。”朱棣拿起两样东西晃了晃。 借着月光,朱木冈能认出来,是火镰和火石。 第54节 “你倒是点啊?”老三催促道:“你不是经常逃课去烧烤吗?” “我那用的都是他们备好的火折子啊,”朱棣郁闷道:“拔了帽晃一晃,怼在火绒上吹一吹就点着了。” “可这玩意儿,我不会用啊。”说完他卡卡一阵擦,只见火星四溅,却不见火绒冒烟。 “笨蛋,我来!”老三抢过火镰,咔咔一阵猛擦,还是只见火星,不见冒烟…… “俺试试,俺劲儿大。”老二拿过来,卯足了劲儿咔咔两下,别说,还真就不一样了。 只听咔嚓一声,火石断成了两截。 “完了,睡吧。”老三老四无奈摇头。“明天再想办法。” 朱桢看着这一幕,竟有在看荒野求生的感觉。 他记得德爷一般是第三天才能生火成功,不知道哥哥们会第几天成功。 “唉……”兄弟几个唉声叹气的将铺盖卷打开,胡乱往炕上一铺,便接连和衣放躺了。 其实吃点苦,受点累,他们都不怕,主要是连火都点不着的挫败感,让一个个自视甚高的天之骄子受不了。 感受到群情低落,朱桢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领导他们走出困境。 可他一寻思,自己虽然两世为人,可面对眼下的处境,好像还不如哥哥们呢。 四哥只会用火折子,俺还只会用打火机呢…… “唉……”朱桢也和衣放躺,五哥又递上那半个炊饼,这次他也不嫌了,接过来费力的啃啊啃。 啃着啃着就睡着了…… “嗯嗯,猪蹄好吃。”睡着睡着还说起了梦话。 “老,老六,那是哥的手,手……” …… 翌日一早,朱桢是被骂声吵醒的。 “他妈的,谁在吵本王?!”他带着起床气爬起来,坐了一会儿也没人给穿鞋,才想起来沐香不在身边,现在干啥都得靠自己。 只好慢慢弯下腰,拿起棉鞋来笨拙的套上脚。 下地一走,好像还穿反了。 没办法,这还是楚王殿下此生头次自己穿鞋呢。 反正鞋大,他也懒得换过来了,就这么错穿着走到门口。 迎着晨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看到一个老汉和好几个青壮年在院中,跟三位兄长对骂。 “啥情况?”朱桢小声问五哥。 “那老汉是对门的,早晨带着那几个人过来,骂二哥是偷柴贼。”朱橚小声道。 “你,你瞎说。俺,俺又没去你家。柴火放在街上,不,不是随便拿?”秦王殿下涨红了脸,他哪想到自己会有被人污蔑成贼的一天? 还他么偷的是一捧柴禾…… “就是,放在外头的东西,能叫偷吗?”老四也一脸理所当然。 “你才胡说,你出去看看,谁家柴禾不是堆在门口?”老汉也气坏了,指着大街上道:“老老辈都是这样放的,你能不知道?” “俺,真不知道。”朱樉挠挠头,气焰稍减。 “好了别吵吵了。”晋王殿下一挥手,慷慨道:“等回头,本……人还你们一车,不,十车上好的柴禾!这下总可以了吧?” “吹牛伯夷谁不会?没用!再说,你们光偷了柴禾吗?”老汉还没说话,他身后那个中年人愤怒开口道: “还有村里的磨盘,也让你们偷回来了!” “还有俺家的大门!” “俺家的水缸!”其余人也跟着讨伐起来。 “好家伙……”朱桢本来还觉着村里人小题大做,这下知道人家没进门便打,就够克制了。 当然他们没直接打上门,并不是素质使然,而是他膀大腰圆的哥哥们,天然就能让人好好说话。 “咱也不用你们赔!”村民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趁着他们还没扎下根,赶紧撵人。 “快收拾收拾去别的村吧,我们金桥坎不欢迎你们!” 为了壮声势,村民们亮出了藏在身后的铁锨、门杠之类。 “哦……”哥几个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想是借故撵人啊。 “不,一码归一码,该赔就赔!”朱棣马上大声道:“二哥,先把那磨盘还给他们!” “好,好嘞!”朱樉便弯腰抓住地上的石磨盘,轻松的举起来,然后大吼一声。 “还给你们!” 说着便猛一发力,竟将那两百三斤重的石磨盘,直接丢过众村民头顶,轰的一声落在院墙外。 村民们哪见过这等巨灵神?一起上也是白给啊。 登时两股战战,快要握不住手里的锄头和门杠…… “俺得下地了……”有人终于忍不住脚底抹油。 “是是,得回家了吃饭,地里好多活呢。”见有带头的,其余人也赶紧跟上,转眼就一哄而散。 “哎,你们别走啊,东西拿回去。”朱木冈在身后叫道。 “不要了,送给你们了……”村民们远远应声。 “嘿嘿,老四,你没猜错,吓唬吓唬他们就老实了。”老二得意的笑。 “你们混账!”三哥却气得玉面铁青,指着老二和老四骂道:“头一天回乡就偷鸡摸狗,我们老朱家的脸都让你俩丢光了!” “我们现在姓洪,丢的是老洪家的脸面,不是老朱家的。”朱棣哼一声道:“再说我挨家看了,咱这院中的东西,都是他们搬光的,现在只是物归原主!” “别的不说,那石磨总不是这院里的吧?”朱木冈怒道。 “不,不是。俺以为在街上没人要,拿回来准备练块用的。”朱樉小声道。 “磨盘能没用吗?”三哥抓狂。 “俺,俺又不知道那是磨盘……”朱樉心虚的嘀咕道。 “倒是从前在军营,老看着当兵的用那东西练块。”朱棣替他解释一句。 “无知!愚蠢!”晋王殿下恨不得跟这俩丢人的货断绝关系。“啥也不能想要就拿回来!对老百姓来说,这就是偷!” “好好,下,下回俺先问问,没,没人要了再拿。”秦王殿下倒是听话。 “那也不行!”朱木冈简直要背过气去了,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搞掂这俩货的。 第七十八章 那些孩子也不是无可救药 临淮县衙。 韩知县失眠了。在他这个年纪,这状况十分罕见。 他一整宿都在为五位殿下牵肠挂肚,满心想的是殿下们今晚怎么睡?有没有冻到?睡前吃了吗?会不会受人欺负呀? 对留在绍兴老家的小儿子,他都从没这样挂念过。 实在是没办法呀!别看皇上现在狠心历练五位殿下。可那五兄弟哪个有点闪失,最后都会怪到他这个父母官的头上的。 什么父母官,五个皇子的隐形保姆罢了。 唉,真是件操心劳神的破差事啊…… 一直辗转反侧到天亮,他才有了点睡意,便取消了最喜欢的排衙环节,蒙头补了个觉。 一觉睡到快晌午,韩知县醒来之后还是担心。决定午饭后,找个借口去感应乡转转,亲眼看看才放心啊。 他正狼吞虎咽扒着饭,外头李司吏求见。 “什么事?”韩宜可顶着一对黑眼圈问道。 “县尊,金桥坎的甲长来告状了。”李司吏忙小声道。 “告谁啊?”韩宜可夹了一筷子炒豆腐。 “就是恁老上司家的那哥儿五个啊。”李司吏耳语道。 “啊?”韩宜可闻言手一紧,豆腐被夹成两半掉在桌上。气得他把筷子一拍道: “这是要排外了!此风不可长,赶紧给我打,打完再枷号!” “这……”李司吏也没想到,县尊反应会这么大。赶紧提醒他道:“那往后金桥坎怕是不服管了。” 自古都是皇权不下乡,朱元璋为了防止贪官污吏对老百姓的骚扰,更是严令各县无故不得下乡,所以要靠乡绅乡老来维系基层的统治。 韩知县这种流官可以不太在乎,但李司吏这种坐地户,轻易是不愿得罪那些村老甲长的。 “算了,还是把他叫进来见见吧。”韩宜可冷静下来,也知道暴力解决不了矛盾,至少等问明白再打不迟。 …… 不一时,那被偷了柴禾的老汉跟着李司吏进了三堂,给老父母磕头,自称叫唐友忠。 韩宜可叫他起来说话,又赐了座,和颜悦色道: “唐甲长,事情我都听李司吏说了。他们还是些孩子呀,本官派人去教训教训他们就行了。 不用那么较真吧?” “可是老父母,恁见过八尺高、络腮胡、护心毛一大撮的孩子吗?我们害怕呀。”唐老汉苦着脸道:“而且他们兄弟几个,凶神恶煞,若不及早送走,必成本乡一霸啊。” “哎,不至于不至于。”韩宜可朝着南面一拱手道: “实话跟你说了吧,他们都是我老上司家的公子,身世十分了得。只是暂居在你村里,待到时来运转,肯定就回去了。” 他只敢把话说到这种程度,让唐老汉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那谁说得准。”唐老汉撇撇嘴,凤阳府最不缺的就是犯官和犯官家属。也没见几个能咸鱼翻身的。 李司吏忙附耳对韩宜可嘀咕一阵。 第55节 韩知县闻言沉吟片刻,对唐老汉微笑道:“听说你们那边还没有里长。” 原本还气鼓鼓的唐老汉,闻言一下就有了笑模样。 显然这里长之位,对他有莫大的诱惑。 眼下,朱老板还没把里甲制彻底明确下来,但已经在凤阳和应天等地进行试点了。 各种试点大差不差,基本都是十户一甲,十甲一里的样子。 里长负责‘管摄一里之事’,从赋役的科派和征收,到民间纠纷和轻微案件的审判处理,没有他们不能管的事儿。 因为金桥坎的户数的太少了,拢共才二十来户,所以要跟另两个村合为一里,这时甲长的意义就更重大了。要是落到外村人头上,自己全村不说受欺负,占不到便宜是一定的。 唐甲长也知道,自己村里人少,这里长的位子八成是邻村的,所以压根都没指望过。 但现在大老爷这一提,他的心登时就活泛了…… …… “嗯嗯。”唐甲长一下恭敬了许多。“回大老爷的话,因为三个村才能凑一里,哪个村的上都不能服众,是以里长之位一直悬而未决。” “这里长吃苦受累,朝廷又不发俸禄,弄不好还得自己贴钱,没必要争来争去的。”韩宜可看一眼李司吏道:“本官看来,唐甲长就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嘛。” “是,唐甲长是仁厚长者,把金桥坎的乡亲,都当成自家的孩子照顾。”李司吏马上心领神会道:“对新来的移民更是如此。” “俺还做得不够,俺会照着这个方向使劲儿的。”唐甲长赶紧拍着胸脯表态。“请大老爷和提控放一百个心!” “那你告状的事儿?”韩知县端着茶盏,吹着热气问道。 “不告了,不告了。”唐甲长忙摇头道:“俺回去跟村里人说,不跟他们几个孩子一般见识。” “光不计较是不够的。”韩宜可呷一口瓜片道:“这样吧,把他们当成本官对你的一个考验吧。” “考验?”唐甲长一愣。“啥意思?” “他们呢,原本都是大少爷来的。对农村的事情一窍不通,脾气又大也很正常。你要是能帮他们适应了农村的生活,急他们之所急,给他们之所需……这样吧,只要你帮他们顺利完成一次秋收,这个里长就是你的了。” “这说明你讲仁义、能力强、有耐心,谁能不服你当这个里长?”李司吏也从旁帮腔道:“怎么样,唐甲长?答不答应?” “……”唐甲长寻思片刻,重重点头道:“好,我答应。” “但有一条,你只能言传身教,但不能动手帮他们,那就是作弊了。”韩宜可又嘱咐一句。 他是担心平安那边,万一打小报告说自己派人帮着殿下们种地。那在皇上眼中,自己可就不光是个大喷子了。还会是个好弄虚作假的大喷子。 那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哎,好好。”唐甲长自然满口答应。他还担心大老爷让村里人,给那几个公子哥儿干活呢。那可没法交代了。 …… 唐甲长走出县衙,一众金桥坎的男丁赶紧围上来。 “怎么样,甲长?” “县老爷同意了吗?” “嗯……”唐甲长环视众人,待他们安静下来,才缓缓说道: “我觉得吧,那些孩子也不是无可救药,咱们早晨可能是吓着他们了。还是去赔个不是,重新开始吧……” 众人闻言呆若木鸡,他么到底是谁吓着谁啊? 第七十九章 第一餐 金桥坎,洪家院。 五兄弟排成一溜,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一个个脸上却写满了挫败。 唉,到这会儿他们还没把火点起来。想要去跟邻居借个火吧,全都大门紧闭,怎么敲都不开。 敲得急了,里头还会响起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弄得他们好像要打家劫舍的土匪一样。 没有火,就没法烧水,没法做饭。想要喝口生水,老五又不让。非说井里的水不干净,不烧开会喝出病来的…… 所以就只能枯坐在那里,舔着干裂的嘴唇,听着肚子的咕咕声发呆。 “夏桀饿死在南巢,齐桓公饿死于寝宫,还有楚灵王、赵武灵王……难道这就是王者的宿命吗?”三哥流下了不甘的王者之泪。 “艹……”四哥对此只有一个字的评价。 到了过午,王者之牛都饿得哞哞叫了…… 这倒好办。老四打开一袋口粮,把米倒进猪食槽里,那大水牛马上凑过来,闻了闻便低头吃起来。 “这米咋发红呀?”晋王感到奇怪。“大米不该都是白的吗?” “红,红米呗。”老二一副很懂的样子。 “牛吃的很香,我们吃也没问题。”老四沉吟道。 “废话,这本来就是咱们的口粮。”老三白他一眼。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也吃生米吧?”朱棣提议道。 “你先吃吃看。”老三不置可否。 “我,我来。”二哥自告奋勇,直接从猪食槽里抓了一把红色的米粒,塞到嘴里使劲咀嚼起来。 结果牙花子都咬酸了,还是没咽下去…… “呸呸,什么味儿啊……”秦王吐掉了满嘴的渣渣,不管不顾的舀一瓢井水灌下去,这才缓过来。 “唔,看来是没法生吃。”燕王得出了结论。 “是这样的。”晋王点点头。 秦王:“呕、呕……” 饥肠辘辘的朱桢,看着这几个不靠谱的哥哥,为自己能不能活到秋收,感到深深的忧虑。 其实他今早也绞尽脑汁想办法生火,甚至尝试了钻木取火,但不出意外以失败告终,双手还磨起泡来…… 朱桢一边看着自己娇嫩手心上的血泡,一边默默向德爷道歉,原来生火真没那么简单啊。 “实在不行咱回去吧。父皇总不至于不要我们了吧?”这时,一直很安静的五哥开口了:“让他失望,总比让他丧子强吧?” 五哥永远这样,把生命放在第一位。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 “那不行,我们不能让父皇失望!”四哥却断然道:“饿死我也不回去!” “没错,要争气!这点困难算什么?我们一定能克服的!”三哥也不甘示弱。 老三老四俩货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你,你俩先蒸锅馒头吧你俩……”二哥就没那么要强,他也不想在这儿待了。 …… 就在几位殿下情绪陷入低谷时,院门口响起唐甲长一团和气的声音。 “哥儿几个歇着呢?” 兄弟几个无精打采抬起头,齐刷刷眼前一亮。都看到唐甲长手里拎了包点心,还有一口小坛子。 “哦,这是饿了是吧?”唐甲长将点心递给朱樉道:“别客气,专门从县城给你们买的。” “好好。”朱樉赞不绝口,撕开油纸,抓起块点心就塞嘴里。 “别……”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四个弟弟一起拦着,都没拦住老二。 “你,你们也吃啊……”秦王一边嘎吱嘎吱吃得满嘴渣,一边将点心送到弟弟们面前。 拜托,你刚得罪了人家唉,怎么就敢吃人家送的东西呢?没心没肺也该有个限度吧…… 这样弄不好会被人毒死的! 不过,真尼玛饿啊。 老三老四老六齐齐咽下口水,看向老五,这方面他是行家。 朱橚拿起块麻饼仔细端详,确定不是刚做出来的。然后掰一点送到嘴里尝了尝,这才点点头,咽了下去。 三人立即出手如电、大嚼大咽。老二老五也赶紧加入抢食的行列。 唐甲长带来的点心,转眼就一块不剩了。 “看来真饿坏了。”唐甲长不禁奇怪道:“你们能用粮食喂牛,为什么不烧饭自己吃呢?” “不,不会生火。”秦王腮帮鼓鼓的含混道。 “主要是火石断了。”晋王不好意思承认无能,指着丢在地上的火石辩解道。 “这不影响用的。”唐甲长弯腰拾起半截火石,又将火绒垫在火石下,另一手拿起火镰,在火石上来回摩擦使之发热,然后用力向下猛击火石数次,打出的火花悉数落在火绒的同一位置上。 五位殿下惊奇的发现,之前他们怎么都引不着的火绒上,很快出现了一丛黑点点。随着唐老汉轻轻吹气,黑点越来越大,开始冒烟,然后泛起红色火星子…… 最后,唐甲长用火绒轻松引燃了充作火煤的干草,明亮的火焰便在跃动在每个人的瞳仁中。 “嘿,你,你老倌儿真神了!”秦王殿下直竖大拇指。 晋王燕王也纷纷点赞。 唐甲长没想到这就能让这些坏小子如此佩服,便索性好事做到底,指导他们掏了灶膛,把锅支好,把灶点着,接着教他们烧饭。 他先让燕王把水倒好,然后对秦王道:“往锅里下米吧。” “哎,好嘞。”朱樉便临起米袋子,哗哗往锅里倒。 “少下点儿,现在吃粥就行。过几天野菜发芽了,挖回来煮菜粥吃,等农忙的时候再吃点干的……”唐甲长耐心传授着老农民过日子的经验。 “哦哦……”秦王一边应声,一边继续下米。 “多下点儿,多下点儿。”几位一脸灰的殿下,还在边上一个劲儿催促。 “米放太多了。”蒸米饭,朱桢还是有经验的。 “倒水倒水。”三哥下令,四哥吨吨吨。 “水又倒多了。”朱桢无语道:“又成稀饭了。” “再下米。”三哥又下令,二哥哗哗哗。 第56节 唐甲长看得直摇头,这么浪费怎么撑到秋收? …… 等着米饭蒸好的功夫,兄弟几个围着老唐问东问西。 他们已经把唐甲长当成什么都懂的老太监了。 “老唐,我们这米咋是红色的?不会是不新鲜了吧?” “我的小爷,糙米就这色儿。恁们原先吃的白米,是脱壳后,舂了又舂的精米。”唐甲长苦笑道:“我们老百姓可不敢那么浪费,稻谷只脱一回壳,就是我们吃的糙米了。” “而且脱下来的麸皮我们也不舍得丢掉,碾成糠还可以蒸糠窝头吃。”他又补充道。 “那能吃吗?”兄弟几个咋舌。 “糠窝头是很难下咽,而且吃了还肚子疼,大便可费劲了。”唐老汉感慨万千道: “可在洪武皇帝以前,俺们老百姓连这个也吃不上,只能吃草根树皮观音土。那时候要是有个糠窝头吃,俺全家九口也不至于饿死了六口了。” “……”兄弟几个沉默了。他们自然想起自己家的遭遇,虽然听父皇讲过无数次,可哪次都没这次感同身受。 第八十章 子承父业 感慨过后,朱木冈又问起唐甲长,这地到底该咋种? 兄弟几个都支棱起耳朵来了,这可是他们此次历练的主要任务啊。可哪个他也没种过地啊? “我看你们分了十五亩水田,两亩菜地。菜地的话,现在就可以种,老汉那里还有些菜种子,回头帮你们一起洒上就是。”唐甲长道:“然后就是施肥、浇水、捉虫,都不麻烦,老头子怎么干,你们学着就是。” “真是太感谢老丈了。”残酷的现实很快让殿下们学会了什么叫礼貌。 “往,往后俺替你挑,挑水。”秦王一拍胸脯,下力气的事儿,他从来不怵头。 “好好好。老汉这老腰,最愁的就是担水。”唐甲长开心的笑了,看来这帮混小子,还真不是无可救药。 “那水田的活呢?”老四又问道。 “侍奉庄稼就麻烦多了,得好生学、下力干,才能有个不错的收成。”唐甲长便道:“要是生田的话,光垦荒、养田就够你们忙活两年的。” “还好,分给你们的是熟田,省事儿多了,今年就能种。不过也得先耕上三遍才好插秧。哦对了,你们还没育苗。也得抓紧了,明儿我就帮你们先把秧苗育上,不然就耽误插秧了。” 兄弟们听的十分感动,这唐甲长简直就是黑夜里指路的明灯,不孕不育者的送子观音啊。 只是感动之余,为免又有些奇怪,咋半天工夫,他这态度转变这么大? 殿下们想到就问,唐老汉捋着胡子,道出了早就想好的说辞。“呵呵,老汉看你们兄弟人也不是坏人,只是当公子哥久了,还不大习惯咱们农村的生活。” “再说,早先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冤家宜解不宜结。老朽这不就主动登门,来跟你们和好了吗?” “嗯嗯。”兄弟几个大为感动,当即表态自己是大大的好人,往后不会欺负村里人的。 “也,也不会偷鸡摸狗的。”秦王还很实在的表示。 听得老三老四一阵郁闷,前者是嫌二哥这表态太掉价,后者却觉着二哥把路堵死了。这下以后想改善改善,还得去别的村转悠了。 “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唐老汉不光完成了任务,还去了块心病,起身笑道: “堆在外头的柴禾你们随便用,等上山去林子,顺手拾点柴添上就成。至于育苗整地,还有插秧灌水啥的,往后跟着我学就成。虽然老话说,‘农家活、不用学,别人咋干咱咋干’,不过还是得学学,才能侍奉好庄稼。” “好好,多谢老丈,我们必有重谢!”兄弟们感激不尽,秦王和晋王当场许下承诺。 秦王说日后要送他十头牛,晋王说要送他一百只羊。已经成婚开府的王爷,就是这么豪横。 至于燕王几个还住在宫里的未婚青年,只能羡慕的听着…… 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一大笔期权的唐老汉,也没把这几个少年的话放在心上,打着哈哈回家了。 …… 唐甲长一走,兄弟们便赶紧开饭。 老三一掀开锅盖,弟兄们一起抽鼻子,从没觉着米饭这么香过。 这时,才发现没有碗筷之类吃饭的家伙,但这难不倒一心干饭的饿货青年们。 精于手工的燕王殿下马上用柴刀削了几把木勺出来,兄弟们便拿着勺、围着锅,开始大口干饭。 饿急了眼的殿下们也不嫌糙米饭的口感糙了,就着唐甲长带来的黄豆酱,你争我抢的把一大锅饭干了个干干净净。 …… “舒服……”离京这几天,终于吃上顿饱饭的兄弟五个,继续排成一排在墙根下晒太阳。 “五哥,听说吃糙米饭会便秘。”老六有些担心。 “不要紧。”老五自信满满道:“我现在是通便的行家,回头上山采几味药,保管你药到便去。” “五哥,你生早了。”老六真心实意道:“要是生在几百年后,起码是个减肥专家。” “好了别瞎扯了。”填饱肚子的老三,又精神抖擞站起来,面对着兄弟四个道: “吃完这顿饭,咱们在老家的生活,就算正式开始了。凡事要讲个章程,咱们先开个会,分分工如何?” “好,好。”老二自然满口答应。 “切……”朱棣虽然不忿老三这副当仁不让的模样,但谁让人家是哥哥呢。 至于老五老六,就更是只有听着的份儿了。 “咱们先从小的说起。”朱木冈看看朱桢道:“老六,咱们家最珍贵的那头牛,往后就归你负责了。” “哦。”朱桢心说我这也算子承父业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三哥照顾自己,放牛总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 “不光是放牛,你还得给它割草料喂水,打扫牛圈,还得给它刷毛。”四哥提醒老六道。 “四哥这么懂?”朱桢惊讶的看着朱棣。 “军营里都养着牲口,你四哥尤其喜欢养马。”朱木冈隐含讥讽道:“这些事儿上,他可比念书在行多了。” “我是喜欢养战马,总比某人喜欢养瘦马强!”朱棣立即反唇相讥。 “你怎么知道的?” “嘿嘿,我就是知道!” “是不是李景隆告诉你的?” “我就不说,你猜去吧……” “一定是他!” 好容易消停了一天的两人,再度毫无征兆的争吵起来。所以说这人啊,就不能吃得太饱。 “好,好了,说下一个。”就连二哥都听不下去。 “哼。”三哥哼一声,接着对吴王道:“老五,你会切生药、会煎药,刀工烧火都没问题,咱家的做饭打扫就交给你了。” “好。不过我也没做过饭,不好吃你们别怪我。”朱橚点点头,弱弱道。 “生的做成熟的就很好了。”朱棣马上鼓励他道:“拿出你钻研药方的劲头来,保准能成一代大厨!” “哎。”朱橚点点头,有了四哥的鼓励,他心里踏实多了。 朱桢却有些担心,自己可对五哥寄予厚望,要把他培养成药王的。可别因此跑偏了兴趣,变成一代厨王。 “至于地里的活,就交给二哥和老四了。”三哥继续分工道:“看看你们这体格,这模样,不下地干活都可惜。” “这,这叫什么话?”二哥不爽道:“俺,俺是将军相。” “那你呢,你干啥?”四哥却只关注重点。 “我,当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了。”便见三哥煞有介事道:“你们忘了父皇的任务了吗?” 第八十一章 希望的田野上 “哦……”听了老三的话,朱樉拍拍脑袋道:“俺,俺咋把这茬忘了。” “你就是想逃避下地干活!”朱棣却没那么好糊弄,当场指出朱木冈那点儿小心思。 “不行,你也得一起下地。等农闲的时候,咱们一起去调查!” 哦,吃苦受累的事儿我们干,出头露脸的事儿归你老三?咱老四可不是那么傻的人。 “那农活干起来没个完咋办?”朱木冈一脸不爽道:“父皇的差事不耽误了?” “啥差事?调查啥啊?”见老三老四又要吵起来,老六赶紧抢着问道。 “没啥,这是大人的秘密!”朱木冈一摆手。 “你别门缝里看人,老六可比你聪明。”朱棣马上揽住朱桢的脖子,笑道:“他不跟你说,四哥告诉你。” “我说不告诉老六了么?”朱木冈变脸向来快得很。马上坐到朱桢另一边,笑道:“只要六弟想知道,就是大人的秘密,三哥也全都告诉你。” “你们谁说都行。”朱桢点点头,他已经知道该怎么跟他俩打交道了。 老三老四便你一言,我一语,将父皇的旨意告诉了老六。 “就是说,父皇让你们调查一下,户贴上登记的亩数,与每户实际的亩数出入大不大?”朱桢听完总结道。 “对对。” “再就是留心查访一下地方上,有什么不能上达天听的不法之事。”朱桢接着道:“重点要放在勋贵家。” “没,没说重点放在他们身上吧?”老二挠挠腮帮子。 “廖永忠案刚结束,京里都说这是父皇杀鸡儆猴,那儆的是什么猴?”老三沉声道:“当然是开国公侯了!” “是。”朱桢点点头道:“开国公侯大半都是凤阳人,父皇还在中都城给侯爵以上都修了府邸。这凤阳若真有什么无法上达的不法之事,九成九跟他们家脱不了干系。” “好家伙,老六!”朱木冈不禁对朱桢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大了一岁,聪明了这么多!” “我说吧?”朱棣得意的一拍他的小肚腩道:“老六肚子里的东西多着呢” 朱桢讪讪一笑,看来以后很难在四哥面前萌混过关了。 话说到这份上,朱木冈的小算盘也就泡汤了。 第57节 最后兄弟们还是一致决定,先一起干农活,等农闲时再出去调查。 朱木冈刚要宣布散会,一直很安静的老五忽然开口道:“刚才我盘算了一下,要是按照咱们这顿的吃法,最多三个月就要断粮了。” 显然,他把唐甲长的忠告听进去了。 “那你说怎么能撑到秋收?” “一日三餐减为日食两餐。早上喝粥,下午吃干。”朱橚果然是过日子的料,这么快就进入状态了。“再自己种点瓜菜,勉强能够吧。” “这么惨的么……”兄弟们全都傻了眼。 …… 就这样,五位殿下开始了让他们终生难忘的乡村生活…… 每天清晨,任劳任怨的老五便早早起来,先洒扫庭院,然后为哥哥弟弟们烧水做饭。 早餐一般是加荠菜或者水芹菜煮的野菜粥,配上各种野菜腌制的小咸菜。 说起来,这临淮县的移民安置工作真有够细致的。朱橚居然从发给的物资中,找到了一包盐巴!这让兄弟们不尽感叹,临淮知县可真是把父皇的旨意落实到位啊,日后一定要举荐一番! 至于野菜么,老五熟读《本草》,对各种植物了若指掌,到野地里一走,随便就能找到好几样能吃的野菜。 朱桢也捞不着睡懒觉,因为大水牛经过一夜的反刍,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听到有动静就在院子里哞哞直叫了。 他现在所有的工作,就是伺候好这头牛,接下来的春耕还得全靠它出力。 揉着睡眼爬起来,穿上越来越脏的衣裳,蹚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棉鞋,朱桢到院中先给大水牛喂了些干草。 一是先让它充充饥,二是防止它待会儿吃太多露水草,导致拉稀涨肚。 这都是唐甲长传授的宝贵经验,朱桢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反正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干。 胡乱洗漱一下,来到伙房,五哥便给他盛上一大碗野菜粥。 他们用的碗筷勺,全都是四哥制作的木器,虽然看起来不咋地,用着更不趁手。 但只要一想到这是未来永乐大帝亲手御制,朱桢就觉得用起来棒棒哒。 就着盐渍折耳根,把粥碗吃得光可鉴人,朱桢便准备去放牛了。 他先给大水牛套上牛绳,戴上竹编的笼嘴,以防路上啃了邻家的菜。 跟哥哥们打声招呼,楚王殿下牵着牛便出门往村外去了。 他开始都是牵着牛走的,后来看到别的放牛娃都骑在牛背上,一晃一晃很是惬意。他就很羡慕,便也想骑牛。 可那头大水牛眼似铜铃,鼻孔喷气,一对犄角又粗又亮,样子凶巴巴的很像牛魔王。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楚王殿下决定还是先跟老牛搞好关系再去骑它。 到了二里外的河边向阳坡,朱桢便解开牛绳和笼嘴,让大水牛自由活动。 他发现牛一般也不会乱跑,它们总喜欢在向阳的坡面吃草,背阴的草再繁茂也不去吃。七八头牛聚在一起,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就围着那一大片草地开吃。 也不用担心牛会打架,因为他家的大水牛个头冠绝牛群,只有它欺负别的牛的份,别的牛休想欺负它。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偷懒了,朱桢得拿着小铲子,挎着竹筐子,到处寻摸着挖野菜,找草药。 春天是万物竟发、生机勃勃的季节,田野里各种野菜次第萌发。只要人不懒,供得上全家吃菜。 草药则是五哥让他采的,采回去晒干了炮制出来,兄弟们有个头疼脑热拉肚子,五哥就都能应付得了。 用不上的草药,也可以带去集上,换点生活必需品之类。 朱桢干的很卖力,没用几天就完成了从一个饭来张口的皇子,到农村放牛娃的转变。一方面是他还没当几个月皇子,由奢入俭总还没那么难。 二来,饥饿感是最好的驱动力。这里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饥饿感,现在他每天只能吃两顿饭,还只有一顿干的。而且别说荤腥了,就是油花都见不到。 他每天都感觉很饿,一切能吃的东西对他都充满了诱惑。要不是因为杀耕牛会被送去官府治罪,他早就建议哥哥们,把大水牛宰了吃肉了。 这种强烈饥饿感的驱动着朱桢,要不停的寻找食物…… 三来,他哥哥们实在是太拼了。一个比一个能卷,卷的他根本不好意思偷懒。 贤惠的五哥就不说了,一天两顿饭烧着,家里家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还顺带给街坊看看病,换点家用。在金桥坎简直口碑炸裂。 二三四哥也都是好样的。 二哥力大无穷、吃苦耐劳,干这点儿活轻松加愉快。其实只要不让他动脑子,他就总是很轻松;只要不让他念书,他就总是很愉快。 而且朱樉好像在田地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一般。他不断展示着自己的力大无穷,享受着乡亲们‘真是牲口啊’、‘黑熊精转世’之类的惊叹,还有大姑娘小媳妇们垂涎的目光。 三哥四哥则时时刻刻在较劲,想要把对方比下去。今天你耕一亩地,明天我就得耕一亩半,累不累不重要,关键是要赢! 朱桢看着三个哥哥在田里挥洒汗水的样子,觉得父皇的决定也挺有道理。日后三位哥哥能出塞作战,在狂风呼啸的漠北挺进千里,怕真有今日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功劳吧。 可是本王不用出塞作战啊,为什么也要遭这份罪?呜呜…… 第八十二章 耕耤礼 太史公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十分重视农业。从汉朝起,每年二月,皇帝便要举行亲耕礼;三月,皇后举行亲蚕礼,以示身体力行,劝课农桑。 到了本朝,洪武皇帝乃遍历饥荒的农民出身,自然更不会例外。 洪武元年,他便定下了每年春二月吉亥日,由皇帝亲自祭祀先农、耕种藉田的耕耤礼。 次年二月,又在南京南郊建先农坛,以后稷配享。并在先农坛下,开辟了帝王亲耕的一亩三分耤田。 耕耤前一天,朱元璋亲自到华盖殿阅视典礼所用的五谷种子和农具,然后斋醮一晚。 随后,这些东西将盛放于龙亭中,先行抬至先农坛。 耕耤当天早晨,皇帝和太子穿上最隆重的冕服……就是秦始皇穿的,眼前挂个珠门帘那种。 然后朱元璋和朱标乘坐龙辇,在法驾卤簿的导引下,率领陪祭的公卿百官浩浩荡荡前往先农坛。 到了先农坛,皇帝便依次拜祭先农太岁、风云雷雨、五岳五镇、四海四渎和钟山诸神。 拜祭完毕,皇帝和太子于具服殿更换布衣芒鞋,下到耤田行躬耕礼。 先农坛内,一时鼓乐齐鸣,禾词歌起。 两名耆老牵牛,两个农夫扶着犁,皇帝左手执耒,右手执鞭,行三推三返之礼。太子则手捧青箱紧随其后,洒下谷种。 所谓三推三返,就是来回耕三遍地,这对朱老板这种老把式来说,完全小菜一碟,连汗都没出就结束了。 然后皇帝登上观耕台,居高临下看着从耕的三公九卿依次接受耒、鞭,行五推五返和九推九返之礼。 “其实,这种假把式是种不出庄稼的。”高台上,朱元璋对太子道:“等咱们回去了,应天府尹还得带着老农,再重新把地仔细翻耕、耙细、耖平一遍,才能正经的播种。” “仪式嘛,就是个象征。”朱标微笑道:“要是按照实际的来,咱爷俩今晚都回不去。” “咱们可以做做样子,你弟弟们那边可不行……”朱元璋淡淡道:“下回咱要用他们的收成祭祀先农,可不能弄虚作假。” 虽然观耕台上只有他爷俩,朱标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左右。 “放心,你老子有分寸。”朱元璋看着观耕台下的猴戏,沉声问道:“他们那边怎么样了?没耽误春耕吧?” “已经安顿下来。兄弟几个下地的,放牛的,做饭的,各司其职,把小日子过起来了。”朱标心疼道:“就是一天只能吃两顿,都又黑又瘦了。尤其老六,瘦的下巴都只剩一个了。” “那不好事儿吗?”朱元璋却高兴道:“他哥哥们是去历练的。咱让他跟着,主要是减肥的。” “爹,你这像话吗?”朱标无语摇头。 “好好,不说这个。”朱元璋马上转移话题道:“那他们现在有盐吃吗?” 问这话,是表示自己还是关心其余儿子们的健康的。不是只关心标标一个。 “有的。”朱标点点头。 “他们又没钱,哪来的盐?”朱元璋却又犯起疑心病来。“不会是韩宜可偷偷给他们的吧?” “老六会在放牛的时候采些草药,老五晒干炮制了去集上换东西。”朱标忙解释道。他是知道真相的,但肯定帮着一起瞒老朱。 “韩宜可那个死脑筋,就不知道偷偷给他们塞点盐巴吧?”朱元璋却又换了个角度生气道:“万一那帮小子搞不到盐怎么办?身子会浮肿的!” “……”朱标这个汗啊,他要是实话实说,老爹肯定又会骂韩宜可弄虚作假。 两害相权取其轻。至少在老朱这儿,还是被看成死脑筋更好一点。 “除了你弟弟们的事,他还禀报什么了?”朱元璋又问道。 “没说什么了。”朱标摇摇头。 “整个就是块榆木疙瘩!”朱元璋又气愤道:“他难道不好好寻思寻思?咱给他密奏之权,难道只是为了方便照看皇子吗?就不顺带说点别的?” “也许韩知县上任不久,没发现什么呢。”朱标道。 “半年了,不短了。”朱元璋断然摇头道:“再说他可是附郭知县,凤阳府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 “那也可能是真太平无事。”朱标轻声说道。 “老大,这话你自己信吗?”朱元璋冷冷道:“咱的亲军都尉府都脏了,凤阳老家还能干净的了?” “唉……”朱标叹了口气。 他其实不太理解,父皇为何如此执着于从凤阳挖黑料? 因为明摆着的,就是挖出来黑料,也没法彻查,反而可能打草惊蛇……除非准备好了跟勋贵集团摊牌。 但现在,王保保还活着,云贵也没收复,弟弟们更没成长起来,显然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啊。 “标儿啊,咱们老朱家可没长寿的。你老子四十八了,还有几年好活?不要老是护着你弟弟们了。”朱元璋也长长一叹,望向北方家乡的方向道:“得逼着他们赶紧成器,早点能独当一面了。咱朱家的江山才能稳的住,传的下去啊。” “是,父皇。”朱标点点头,他饱读史书,自然知道大明快到了一个新王朝最危险的关口了。 这个时候统治日短,人心尚未完全归附,‘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思想还留在一代人心中。 又天下未靖,不能彻底清洗手握兵权政权的功臣权臣。而这些功臣权臣也同样清楚,自己的命运到了十字路口,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兔死狗烹,还是君臣始终? 这种时候,这些靠铤而走险获得富贵的功臣权臣,是最容易再次铤而走险的。 只是开国君主往往都是最能打的雄才大略之辈,能够凭借自己在军民中巨大声威加以压制。 但在开国君主去世,或者垂垂老矣后,往往就会进入危险爆发阶段。要是挺不过去,新王朝就彻底完蛋了。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秦为什么二世而亡?刘邦为何拖着将死之躯也要去平英布。 曹魏是怎么被司马家篡掉的?宋齐梁陈为何更迭频繁?还有后来同样短命的隋朝。 其实唐朝的玄武门之变,站在李渊的立场上,又何尝不是军功集团裹挟着老二,对自己政权的一次兵变? 第58节 父皇听了这么多书,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巨大的危机,正逼近他辛苦创立的大明王朝。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传谕给平保儿,让他想办法给你弟弟们增加点困难,加快他们的成长!”朱元璋最后吩咐道:“比如想办法,让他们断粮……” 朱标听了险些从观耕台上掉下去。 爹,做个人吧…… 第八十三章 造孽啊 阳春三月杏花雨,草长莺飞燕子归。 春雨绵绵的水田中,晋王殿下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执耖扬鞭,驱赶着大水牛奋蹄向前,耖得田里面的泥水哗啦啦,也溅了他一身。 那身强力壮的大水牛,颈套牛轭,轭两边的两根绳子则分别系于耖两边的木框上。 所谓耖,类似耙,但齿更长,就像一把大号的梳子。梳子背上连着方便操作的横杆,这也是平整田地的最后一步了。 简单说,整田就是先用犁把硬结的土地刨松;然后用耖将大块的土块粉碎;最后用耙把地梳理平整,这才可以插秧…… 老二和老四已经耙完了他们的十亩地,正跟老六坐在田边窝棚里,一边避雨,一边欣赏老三的狼狈样。 “现在就是跟人说,眼前这位是大明晋王殿下,肯定也没人信的。”朱棣幸灾乐祸道。 “没,没人信。”朱樉也嘿嘿直笑。 倒也不是他们不想帮老三,而是就那一个耖,还是借人家唐甲长的。老二想替三弟耙地,却被生而要强的朱三郎坚决拒绝了。 “你们别笑了,他急了真抽我的平天大圣。”朱桢的关注点,却在自己的牛身上。 所谓日久生情,这牛放久了也是有感情的,朱桢还给它起了这么个拉风的名字。 还有个小名叫‘牛魔王’。 “老三,轻点儿抽!老六心疼他的牛了!”朱棣便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那你来拉耖啊!”朱木冈没好气的回头骂一声,谁知一张口,被溅了一嘴的泥水。 惹得兄弟们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笑归笑,闹归闹。眼看雨越下越大,兄弟们还是出了窝棚,到田里给老三搭把手。 秦王在前头拽着牛,燕王在后头和晋王一起扶着耖,楚王则一边从旁加油,一边喂老牛吃黄豆。 下地干活的时候,是要给牛吃得好一点的。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剩下的地也耖完了,兄弟四个也都成了泥猴。 他们便直接给大水牛卸了耖,牵着它下河,人和牛都洗了个痛快澡。 不出意外的,晋王和燕王又激烈的打起了水仗…… 秦王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热闹,见谁落了下风,就帮他一把,好让两人的战斗更持久。 像这种猛男之间的游戏,可怜弱小又饥饿的朱桢,向来是不参与的。为免殃及池鱼,他躲得远远的,用一把梳齿细密的大木梳给平天大圣梳毛。 因为他发现,大水牛很喜欢梳毛。每当他亮出大木梳,平天大圣都会自觉的往上蹭。没刷几下,它就会享受的牛眼低垂,还会哞哞的哼唧起来…… 二哥对此的评价是,“这牛跟咱爹一个爱好……” 幸好朱老板听不到,不然肯定要抽他一顿,给他也解解痒。 反正自从学会‘撸牛’之后,朱桢就彻底掌握了主动权,现在平天大圣是随便他摸、随便他骑。招之则来,呼之则去…… 所以说,一旦被人掌握住弱点,就会受制于人啊。就连牛都是如此,更别说人了。 …… 人和牛都洗刷干净,兄弟们便笑闹着回村去了。 二哥牵着牛,朱桢骑在牛背上,三哥四哥在拌嘴,这日子似乎也没那么苦了…… “嗨嗨,俺,俺喜欢……”反正至少二哥是这样想的。 ‘咕咕……’朱桢肚子的回答道。 “老六饿了,老五该做好饭了吧?”四哥其实是说不过三哥的,凑过来也想骑牛牛,却吃了平天大圣一犄角。 “差,差不多了吧。”二哥看看天色,其实阴沉沉的看不出时辰。 “没有,还没做饭呢。”三哥却自信说道。 “你,你咋知道?” “咱家的烟囱没冒烟。”三哥指了指村子的炊烟。 “哦,对。”二哥恍然,对啊,可以通过炊烟判断现在的时间。 “奇怪。”朱棣眉头一皱,他了解自己的胞弟,那是极其守时的。“难道有人找他看病?” “别猜了,赶两步吧。”朱桢一拍牛头,平天大圣便奋蹄跑起来。 三个哥哥也撒腿跟在后头,转眼到了家门口。 “老五!”推开虚掩的房门,朱棣喊一声,没人应。 他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因为院子里乱糟糟的,老五晒的草药都被打翻在地。 “老五!”朱棣快步冲进里屋,紧接着发出一声包含愤怒和惊恐的大叫。 老二老三赶紧跟进去,朱桢也从牛背上滚下来,踉跄着跑到屋门口。 就见五哥被人五花大绑在炕上,嘴上塞着破布,旁边还有个黑布袋,应该是刚才套头的。 “老五,你没事吧!”朱棣虎目通红,赶紧小心的从朱橚口中扯下破布。 “哥,我没事……”老五惊魂未定,虚脱的摇摇头。 兄弟几个这才松口气,赶紧七手八脚帮他松了绑,又给他按摩四肢,防止他受伤。 朱棣还偷偷检查了弟弟的臀部,谢天谢地,也完好无损…… “他妈的,敢捆绑我弟弟!老,老子弄死他!”之后,就是无穷的愤怒了。 朱樉两眼血红,操起柴刀就要出去拼命。 跑到屋门口,他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该去弄死谁,只好站住脚问道:“谁,谁干的?” 朱棣也紧紧盯着弟弟,双拳握得咔咔作响。 “没看到。”老五摇摇头,羞愧道:“当时要下雨了,我忙着把天井里那些生药收进来。忽然眼前一黑,就被人套住了头。” “我刚要喊,就感觉背后一疼,听有人威胁我,不许出声,不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就不敢出声了……然后我就被弄成这样了……” 吴王殿下的眼泪直流。“我真没用,我给父皇丢人了……” “别哭,没事,你这反应是对的。”四哥赶紧给他擦擦泪道:“人命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还是我们的命。” “我不是,我是心疼啊。”朱橚哭道:“他们说,自己是韭菜山好汉,因为山寨缺粮,所以才来打个秋风,把咱家的粮食全抢走了,呜呜……” “啊?”众兄弟都是一惊,老三赶紧冲到里间,果然看到吊在梁上的那些个装满糙米的麻袋,全都不见了…… 只留下一截截被砍断的麻绳,还有洒在地上的红色米粒,共同组成了犯罪现场的样子。 第八十四章 亲兄热弟 “他,他妈的,本王跟他们拼了!”秦王殿下这次有目标了,再次拎着柴刀冲出去。 “二哥,别冲动,”老三老四赶紧把他拉住道:“你知道韭菜山在哪吗?” “你知道人家山寨多少人吗?一个人去送死吗?” “万一他们撒谎呢,根本不是韭菜山,而是鸡蛋山呢?” “这……”朱樉再次傻了眼。 “会不会是同村人干的?”朱木冈眼中厉芒一闪。虽然现在大家关系缓和了许多,但自古人心险恶、世情难测啊。 “不是他们干的。”这时朱桢从外头进来。 “老六,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朱棣大急道:“外头情况不明,别他娘的乱跑!” “趁着天还没黑,我顺着脚印子出去看了看。”朱桢指了指泥泞的院中,几行向外的脚印已经快被雨水和他们兄弟的足迹,彻底掩盖了。 “不然明天保准啥也看不到了。” “你看到啥了?” “嗯,一行四人。”朱桢点点头道:“从村西头进来的,而且我还在村口看到了马蹄印。” “他们是有马的?那么厉害吗?!”兄弟几个不禁一惊。他们已经知道,马是很稀罕的。民间很少有马,别说他们了金桥坎,就是感应乡也没几匹。 怕是只有凤阳县的勋贵府上,才能养得起马匹吧?本县的土财主家,能有头驴或者骡子的就很不错了。 “无马的,我们还能自己解决;有马的,就得从长计议了。”三哥冷静分析道。 …… 这时,洪家院的动静惊动了四邻,唐甲长等人纷纷前来查看。 倒也不只是看热闹,因为大明规定‘乡村盗贼,责在里甲’,朱老板还谕令‘若有强劫盗贼逃军逃囚及生事恶人,一人不能缉捕,里甲老人即须会集多人,擒拿赴官,违者以罪罪之’。 所以唐甲长和同甲的男丁,也有义务帮他们一起对付这伙盗贼。 听了老五的讲述,又看了现场,唐甲长捻着山羊胡摇头不已道:“奇怪,真奇怪。” “怎么奇怪了?”众人问道。 “这临淮县可是帝乡,土匪响马从来都是绕着走的。”唐甲长解释道:“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家会不会跟当今皇上沾亲带故?弄不好出点儿案子就是通天大案!” “嗯。”哥几个点点头,心说有道理,比如我们就沾亲…… “再说了,都是有四五匹马的豪横响马了,冒险来帝乡一回,怎么可能到我们这种穷地方作案呢?”唐甲长又分析道:“该去凤阳县抢大户才对!” “是啊。不去抢财主,来抢穷人的粮食?太不合理了。”众人继续点头。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真是饿急了眼,又没胆子抢大户,就想在村里抢粮食。怎么可能只抢一户呢?就洪家这点粮食,还不够山寨塞牙缝的。”唐甲长还真是挺有一套的,继续分析道: “怎么也得抢个几户才够本吧。” 第59节 “还真是。”众人这次点头幅度更大了。当时下着雨,男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村里只剩老弱妇孺,土匪就是把全村抢一遍,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你们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唐甲长看向兄弟五个。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愈发觉得这洪家五兄弟,身上充满了谜团。身份可能大的吓人。 “没,没有啊。”朱樉挠挠头。 “硬说起来,也就是当初刚来的路上,有旁的移民,嫉妒我们分的东西多。”晋王就很细,回忆道。 “我哥和我弟还吓唬了他们。” “那也不至于吧。再说他们也无马啊。”唐甲长摇摇头。 众人又合计片刻,眼看天黑透了也没头绪,唐甲长只好道:“先散了吧,明早老汉带洪家兄弟去县里报个官,看看老父母怎么说。” “只能如此了。”街坊们便都散去了,临出门时唐甲长问道:“今晚还有饭辙吗?先去我家拿点粮食?” “伙房还有小半袋米,他们没发现。”朱橚轻声道。 “好。”唐甲长便不再说什么。 …… 半个时辰后。 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弟兄五个围在灶火旁,手捧着米粒稀疏的野菜汤,听着窗外绵绵淫雨声,满心的凄凉与愤懑。 “他奶奶的,早知道一天三顿吃干的了!”秦王的怒火就一直没消退。“省来省去,全他妈便宜土匪了!” “真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五哥就抱着碗一直哭,一粒米都咽不下去。 “怎么是你的错呢?你手无缚鸡之力,为了点儿粮食跟他们拼命?那才是最蠢的!”朱棣沉声喝道:“不许哭,也没有人怪你!” “是,是啊。老五,没人怪你!”嘴拙二哥也赶紧安慰他道:“俺不发牢骚了,你别,别难受了。” “没错五哥,我们兄弟一体,没必要说道歉的。”老六安慰人的角度,总是很独特。“比方说我害你们吃鞭子,我就从没想过要道歉,因为我知道,哥哥们一定不会怪我的。” “哈哈哈,就,就是。” “日子再难,也不要忘了我们的身份!”就连总是说话很刻薄的三哥,也对老五道: “别忘了咱们是出来历练的,不是真要在这金桥坎过一辈子!所以遇到的困难越多越好,只要克服过去,我们的历练就会越有成效!” “嗯……”老五点点头,再次流下了眼泪。但这次是被哥哥们温暖的…… 听了三哥的话,朱桢陡然想到一种可能,便幽幽问道: “你们说,今天这一出,会不会是父皇安排的?” “什么?”哥哥们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爆发出大笑道: “哈哈哈,老六,你真会讲笑话!” 就连五哥也忍不住笑了。 “我没讲笑话。”朱桢噘着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四哥断然道:“父皇但凡是个人,就不会这么把儿子往死里坑!” “没错。”三哥也难得跟四哥意见一致道:“父皇干不出这种事!” “就,就是。”二哥也深以为然道:“虎,虎毒还不食子呢。” “老六,你这种思想很危险啊。”三哥笑着想捏捏他的腮,可他腮上已经没有肉了,只捏了个寂寞。 然后晋王正色道:“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什么状况,永远不要把父皇往坏处想!记住了吗,老六?” “没错。”四哥也教育他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 “嗯嗯,明白了。”朱桢恍然,他也不笨,自然能听懂哥哥们的言外之意。 他这才悚然发现,不光是大哥,就连三哥四哥也比自己高明多了! 第八十五章 报案去 当天晚上,五兄弟一齐失眠了。 一是饿得睡不着觉。 都是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还有能吃死俩老子的大小子。劳动量还那么大,每天就指着这顿干饭过活。结果晚上只捞着喝了碗稀饭,肚子此起彼伏的咕咕直叫,好似蛙声一片。 二是气得。都是如假包换的天潢贵胄……好吧,虽然现在惨了点儿。但那也是一时走背字的天潢贵胄。这辈子哪受过这份气? 三是屋漏偏遭连阴天,就字面意思上那种。他们住的这间屋,当时虽然看着还算完整,但终究年久失修,一下雨就现原形。外头大下,里头小下,炕顶上还滴滴答答,哥儿几个只能抱着被子,蜷着身子躲避。 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朱桢上辈子都没遭过这种罪。其实何止今晚,他这阵子吃得苦,比上辈子吃过的苦,加起来都多。 他刚来的时候,还为亲王的身份沾沾自喜,现在却只想哭。 之所以没哭出来,是因为不想让哥哥们担心啊。 几个哥哥都表现出了很强的抗压能力。二哥觉着自己最大,得给弟弟们做表率。 老三老四更是把这种饥寒交迫的经历,看成对自己的一种磨砺。而且哥哥们都在照顾他,把炕上最干的地方留给他,五哥还用晒药材的簸箩给他遮住脑袋。 半夜里,四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炕上一跃而起,手脚利索的爬上了房梁。 “干嘛,诈尸啊!”三哥虽然没睡着,但还是被吓一跳。 “有种待会儿你别吃。”朱棣哼一声,待他下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小的油纸包。 摸着黑打开油纸,看不清里头是什么,好似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 老五拿起来捏了捏,惊喜道:“饴糖!” “哪来的?”兄弟们惊喜声中,老三定要煞风景。 “前阵子下河捞了些虾米,去集上换的。”朱棣面不改色道。 朱木冈狐疑的看看他,心知这八成是老四在集上顺手牵羊搞来的。 但道德在饥饿面前十分苍白无力,他决定不再问下去了。万一老四承认是偷来的,那他吃还是不吃? 所以三哥决定不问了。不问就是不知道,不知者不为罪。 朱棣用柴刀将那块硬邦邦的饴糖小心拍碎,捡出最大的一块塞到朱桢嘴里。 “别嚼,含着。” “嗯嗯。”朱桢含糊应着,泪眼汪汪,他可一直盯着呢。瞧见自己这块得有整个一半大小。 然后朱棣把四分之一大的一块给了老五,剩下的渣渣跟老二老三分了分。 老三也没说给自己少了,闭着嘴享受起来。 多久了,嘴里终于又有甜味了。 “唔……太,太美味了。”二哥也开心的合不拢嘴。 “咱,咱以前最讨厌吃糖了,没,没想到这吃糖多是件美,美事啊。” “口水都甜了。”老五的情绪也终于好转了。 “别说话,浪费口水。”四哥提醒道。 老六使劲点头,就是就是。他一直紧闭着嘴,就是怕甜甜的口水流出来。 …… 靠着这点儿甜,兄弟们好容易熬到天亮。 又吃了一顿光可鉴人的野菜粥,唐甲长便来叫去报官了。 兄弟们早商量好了,今儿一起去,往后也尽量不要落单。 便给平天大圣套上板儿车,把剩下的半袋粮食,还有农具、铺盖卷之类值钱的东西装车。 其实也没啥值钱的,半车都装不满。 赶车去县城的路上,唐甲长几番欲言又止。 见唐甲长明显有话说,老三便跟他故意落在后头。 “老丈,恁有何吩咐?”朱木冈低声问道。 唐甲长也知道,洪家最靠谱的就是这位。便点点头,也压低声音道: “咱想问问。你们跟县太爷到底啥关系?” “没关系啊。” “真的?”唐甲长狐疑的看着他。“娃啊,都这时候了,你就交个底吧,咱也好帮你啊。” “硬要说的话,他是俺爹的臣……呃,下属。”朱木冈低头看看自己露出脚趾头的棉鞋道:“当然这话说了也没人信。” “这就对嘛,咱信!”唐甲长却笑道:“咱早就看出,县太爷对你们不一般了。所以老汉让你们去报官,可没指望官府能拿到那伙歹人。” “是。”朱木冈了解的点点头。 响马来去无踪,可不是县里捕快能对付的。再说官府也不可能为了抢回几袋粮食,就去大动干戈。 “其实咱是想让你们去卖惨的。实话说吧,刚来时,你们发的东西比别人都多。咱在这几年了,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牛。”唐甲长指一指平天大圣道: “还有盐巴,别人也是没发过,只有你们有。尤其粮食,你们比别人家多了好多……所以说,县太爷对你们是有照顾的。” “这样啊。”朱木冈恍然,他之前就觉着有点不对劲儿。还说官府这么大方的话,怕是早就破产了。 现在听老唐这一说,他彻底明白了。 八成父皇是有旨意给到那临淮知县的。 想想也是,怎么说也是亲生儿子,而且还是五个亲儿子,父皇不可能完全放任不管的。 除非父皇真嫌儿子生多了,想要人道毁灭一批…… 再转念一想,那来自临淮知县的特殊照顾,却八成不是父皇的旨意,而是他自己的善意。 因为以父皇的脾气,肯定是要求他要绝对保密,不得弄虚作假,还要让他们吃够苦头。怎么可能让他放水呢? 但既然韩知县释放了一回善意,那就很有可能再释放一回嘛! 第60节 ‘也不要他多给,光把口粮再来一份就行。不算他弄虚作假吧?’老三打起了如意算盘。 这样想来,他心情轻松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两人一分开,老四马上凑过来:“有什么高兴的?说出来一起高兴高兴?” “嘿嘿,爹要给你娶媳妇了。”朱木冈怎么可能跟他说实话? “滚你妈蛋!”朱棣讨了个没趣,转头不理他了。 朱桢却把刚才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他小,唐甲长没刻意避他。 他却没有三哥那么乐观。 因为以他多年看真人秀综艺节目的经验来讲,剧情这样发展话,戏剧效果就出不来了,那观众还看个毛啊? 是吧,父皇。 第八十六章 击鼓鸣冤 临淮县衙,今日排衙。 天不亮,全县的县丞、主簿、典史、教谕、巡检、驿丞、税大使等等芝麻绿豆官,便从县城各处齐聚县衙。 随着堂上梆发炮响,三班衙役就位,知县大人的各种仪仗摆好。 待到二梆敲过,堂鼓击响,这些绿袍官便分立左右,于大堂下立定。 第三遍梆鼓时,众人便一起恭迎知县大老爷升堂。恰似皇帝上朝的微缩简配版。 韩宜可端坐在大案后,看着手下官员向自己的躬身施礼,心情还是很爽的。 他不是贪官,做官就图个爽。所以看不惯就要开喷。 记得在京里当御史时,常听同僚说什么‘我爱外官有排衙,外官慕我有牙牌’。 现在他牙牌也执过,排衙也体验过了。结论是,牙牌算个屁…… 当京官太难了,尤其是给朱老板当京官,天天披星戴月上朝,风雪不误,吃苦受冻给旁人当摆设。 哪有这样每天睡个自然醒,让手下人给自己当摆设攒劲儿? 不过每次想到这儿,韩大人就会批评自己庸俗,咱是有追求的! 韩宜可,不能沉迷于形式,要干实事啊! 然后次日,继续沉迷排衙…… …… 待众人看座后,韩知县便清清嗓子训话开了。 “在诸位同僚通力合作下,今年春汛算是平安度过了。不过还是不能放松,梅汛才是真正的大考啊!” “是是。县尊所言极是。”众下官自然点头连连,十分捧场。 “待水位下去后,要抓紧修补外堤,该打桩打桩,该下条石下条石,务必在入梅前,彻底完成加固。”于是韩宜可越说越来劲道: “另外,咱还打算再修一条子埝,确保万无一失……” “这……”本县官员们登时就不淡定了。去年修大堤就让他们脱了层皮,妈的再修一条堤?再脱一层皮? “县尊,现有大堤足够防御五十年一遇的洪水了吧。” “那要是来百年一遇的洪水呢?”韩宜可反问道。 “县尊,为了修现在的堤,本县已经花光最后一个铜板了。”临淮主簿苦着脸道:“那还有钱再修一道子堤?” “不打紧,先借嘛。”韩宜可却一摆手道:“账可以慢慢还,堤却是早修早保皇陵和全县父老的安全,到底怎么划算,这笔账不难算吧?” “可管谁去借呢?”主簿却愈加愁苦道:“咱们临淮这么穷,又不是遍地朱门的凤阳县。” 两人正扯皮间,忽然前头传来咚咚鼓响。 韩大人登时来了精神。击鼓鸣冤、升堂问案,在他的知县爽点排行榜上,位次还要高于排衙。 他便道:“有冤情啊!快去看看咋回事儿!” 说着对众僚属道:“散了散了,本县要升堂了!” “恭送县尊。”众僚属忙起身一起施礼,目送韩宜可转到屏风后。 …… 这边韩宜可回到三堂,换穿常服,正待去大堂升堂。 却见李司吏快步进来,禀报道:“县尊,弄清楚了。是唐甲长带着洪家兄弟来了。” “怎么,他还要闹?”韩宜可眉头紧皱,这个姓唐的,怎么这么不懂事。 “不是,是洪家兄弟的案子。唐甲长是带他们来报官的。”李司吏赶忙解释道。 “他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韩宜可的心,登时揪成一团。 “说是昨后晌,一伙歹人进了金桥坎,把洪家兄弟给抢了。” “什么?伤着人没有?”韩宜可一下子蹦起来,处变不惊的县尊风范荡然无存。 “没有,就是把他们粮食抢了……”李司吏忙道。 “抢别人家了吗?”韩宜可目光闪烁。 “就抢了他们一家。”李司吏答道。 “好家伙。”韩宜可倒吸口冷气,心说这么刻意的吗? 沉吟片刻,他重新下令道:“不升堂了,先把他们请到二堂说话吧。” “好。”李司吏应一声。他前脚出去,韩知县的长随后脚又进来了,附耳低声禀报。 “哦?”韩宜可闻言又改变了方向,快步来到后衙,进了自己的签押房。 便见身材魁梧,英气勃勃的凤阳卫指挥使平安,正坐在那里悠闲喝茶。 “平兄,不巧那五兄弟出了点事儿。”韩宜可一进门就抱拳告罪道:“你先稍坐,我到前面见见他们去。” “他们是不是被抢了?”平安搁下茶盏,随意问道。 “这……”韩宜可露出吃惊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已经猜到了。 韩知县摆摆手,长随赶紧退下。他关上门道:“平兄,你怎么知道?” “多新鲜啊,我抢的我能不知道吗?”平安苦笑道。他终究是个武人,没有读书人那么细,还以为韩宜可蒙在鼓里呢。 “什么,你抢的?”韩宜可一脸震惊,好一会儿指了指天道:“是上面的意思?” “那当然了,皇上想给殿下们制造点儿难题。不然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碰堂堂亲王一指头啊。”平安苦笑更重道:“你是不知道动手时把我吓得,生怕捂得太严实憋着殿下,捆得太紧伤着殿下。又怕捂不严实捆不紧,让殿下看到我……” “那平兄应该保密才是。你跟我说的意思是……”韩宜可无奈的看着他道:“我也要当你的共犯了?” “聪明。”平安竖起大拇指道:“本来这事儿就是咱俩负责,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呵呵。”韩知县呵呵一笑,心说,你想跟我有难同当是肯定的,有福同享就不一定了。 “皇上可能已经察觉到你放水的事儿了。”见他一脸不情愿,平安便正色道:“特意叮嘱说,要让他们靠自己的力量渡过难关,任何人不许帮忙。” “那好吧。”韩宜可悚然点点头,却有些不忍道:“可他们眼看要断粮了,吃不上饭怎么办?” “皇上说,三十年前,没人帮过他,他不也挺过来了?”平安沉声道:“现在他的儿子也必须挺过去,才能真正配得上他们拥有的一切!” “是,臣明白了。”韩宜可朝南方深深一揖,终于体会到了洪武皇帝的良苦用心。 只是想到要由自己来向殿下们演绎官府的黑暗,他就一阵阵的蛋疼。 可皇命如山,他也只能照办。 又跟平安商量了一番,韩宜可出了签押房,问早就等在门外的李司吏道: “他们写状纸了吗?” “没有。”李司吏摇摇头,按规定告状是要写状子的。但洪武皇帝规定官府不得刁难百姓,所以可以先告状,后由衙门书办免费补状纸。也算最早的司法援助了。 “那告个什么状?让他们写好状纸再来。”韩宜可冷冷说一句,转身进去了。 砰地一声,签押房门关上。 碰了一鼻子灰的李司吏,感觉脑瓜子有点不够用了…… 第八十七章 小韩有苦说不出 “什么,要写状纸?”听了李司吏的回复,唐甲长也感觉脑瓜子有点不够用了。 他这把年纪,当然知道公事公办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不讲情面喽? “啊。”李司吏点头道:“告状告状,没状纸告个屁状。” “提控,借一步说话。”唐甲长央求道。 “唉。”李司吏本不想理他,无奈唐甲长一个劲儿递眼色,只好跟着走到一旁。 “提控,有什么变化吗?”唐甲长小声问道。 “我还想知道呢?”李司吏啐一口道:“兴冲冲碰了一鼻子灰。” “这样啊……”唐甲长明白,这是县太爷翻脸不认人了。 他心说,恐怕是朝廷有变,洪家兄弟的爹翻身无望了。所以县太爷才会这样大变脸。 也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说得通。 “那洪家兄弟……”自以为已经猜到真相的唐甲长,像被泼了盆冷水,热情消退道:“提控还管不管了?” “县尊管我就管,县尊不管,我为什么要管?”李司吏很现实的抬头看天道。 “那我呢?”唐甲长又低声问道:“我也不管了吗?” “你爱管不管。”李司吏没好气说一句,又觉着语气过重,不利于团结。“老唐,非亲非故的,不都是看着县尊的面子才照顾他们吗?现在县尊这边冷了,你对他们再热乎也没用啊。” “当时的承诺不做数了吗?”唐甲长沮丧问道。 第61节 “那是县尊许的愿,又不是我的承诺。再说我的承诺也没用啊。”李司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当里长这事儿,只要上头问我,我肯定会推荐你的。” 唐甲长岂会不知,他这纯属画大饼?却也不能撕破脸,连李司吏这种县里的实权人物都得罪了。 只好唯唯诺诺敷衍一阵,垂头丧气出来。 兄弟五哥在衙门外等得心焦,终于看到唐甲长出来了。 朱樉等人赶紧围上去,一看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就知道坏事儿了。 “怎么,县太爷不见我们?”朱木冈惊讶道。 “嗯。让你们写好状纸再来。”唐甲长点点头,艰难道。 “那,那就写呗。”朱樉还没搞清状况道。 “没用的,人家想帮咱们,根本用不着写状纸。”朱棣摇摇头道:“不想帮的时候,才会让咱们写状纸,但写了也白写。” “这样啊……”朱樉挠挠头。 “难道咱们猜错了?”朱木冈低声问唐甲长道。 “听说县太爷好像是突然态度大变的。”唐甲长小声道:“也许听到了什么消息?” “看来白跑一趟了。”朱木冈喟叹一声。 “唉……”兄弟几个刚要转回,朱樉忽然一个箭步冲到惊堂鼓前,也不找鼓槌,便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朝着鼓面猛捶起来! 他从昨天开始就憋了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了。 “住手!”守门的差役大声呵斥起来,朱樉理都不理。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鼓响后。噗的一声,从元朝用到现在的牛皮鼓面,被他生生砸出了个洞。 “快把他拿下!”官差从震惊中醒来,赶紧想要抓人。 朱木冈朱棣马上抽出自制的哨棒,上前保护老二的左右。 眼看双方就要在衙门口大打出手,一直在暗处看情况的韩宜可,赶紧吩咐长随去阻止。 “住手。”长随便现身大声道:“不要为难他们。” 他虽然无官无职,却是大老爷在衙门的代言人,官差们只好乖乖退后。 “你们快走吧,不要再闹事了。”长随又看看朱樉三人,一字一顿道:“我们大老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呸!”朱樉狠狠啐一口,大骂道:“不管老百姓死活的狗官!俺要扒了你的狗皮!” 见老二气得都不结巴了。老三老四知道他这是要发狂的前兆,赶紧把秦王拉走,以免闹出人命来。 唐甲长看得直摇头,他的脑补小剧场,又有了新情节…… 他知道韩知县可绝对不是好脾气。去年刚上任就把全县的地痞流氓抓起来好一个打,打得他们全都乖乖俯首帖耳。 现在县太爷被洪家老大捶破了惊堂鼓,又堵着门骂,却一声都不吭。这只能说明县太爷有负洪爸爸啊。 他八成曾许诺过,要照顾人家儿子了。结果迫于邪恶势力的压力,只能当背信弃义的缩头乌龟了…… ‘嗯,一定是这样。’唐老汉充满怜悯的看着洪家兄弟的背影,脑补完毕。 …… 县衙大门内,影壁后。 听了秦王殿下的骂声,韩宜可的脸都白了。不是羞愧,而是吓得…… 他知道,自己这下是彻底得罪秦王了。 何止得罪了秦王啊?是把五位殿下一起得罪了! 人家兄弟连心,恐怕将来太子殿下,也不会对自己有好印象的…… 这往后还怎么混啊? ‘平安,我日你先人!你让老子给你背黑锅……’韩知县想死的心都有了。 摇摇晃晃回到签押房,韩宜可坐下来,一个劲儿拿额头磕桌面。 他正通过自虐减压呢,不长眼的长随又进来,看到自家老爷额头通红的丑态,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出去还是进来了。 “什么事?”韩宜可没好气问道。 “老爷,又有客人求见。” “妈的,今天是怎么了?都往我这儿跑?”韩宜可骂一句道:“不见。” “哎。”长随应一声,上前一步把客人的名刺放在桌上,然后退到门口,准备转身出去。 韩宜可不由自主扫了一眼那名刺,只见落款是‘湖海散人’,登时脸色一变道:“他来干什么?” “说是受老爷恩师所托,前来跟老爷一晤。”长随奇怪道:“老爷的学问,不是太爷传授的吗?哪来的什么恩师?” “你不要多问,”韩宜可却沉声道:“把那人从后门带进来。不,你还是找个僻静的酒馆,我到那里和他见面。” “是。”长随应一声,赶忙出去安排了。 “湖海散人,湖海散人,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待他出去,韩宜可冷笑两声,他发现局面愈发莫测了。 但他眼中却不见了方才的沮丧,反而变得目光锐利起来。 第八十八章 作家 临淮县最热闹的,自然是县衙正门所在的衙署街了。 而县衙后面所在的后衙街,就冷清太多了。 这就好比脸和屁股的关系,脸整天风风光光让人看,屁股却藏起来不见人。 因为后衙是知县的内宅,县太爷又是只身上任,还清廉自守,不搞歪门邪道。后衙街自然基本没什么人了。 整条街,只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半死不活的开着。 这会儿日近中午了,店里才来了一桌客人。 掌柜的翘首以盼,终于又盼到一位头戴毡帽的中年客人上门。 “客官里边请,单间还是雅座?”掌柜的忙亲自招呼。 “我有约了。”那客人低着头,指了指里头。 “哎。”掌柜的一阵泄气,把那藏头露尾的客人,引入了最角落的单间。 “二位客官,恁等的人来了。” 里头的两个客人闻言抬起头来,一个是韩知县的长随,另一个则是个四十多岁,圆脸长须眯着个眼的书生。 …… 看到来人,长随便起身让座,和掌柜的出去点菜了。 来人落座后,摘下头上的大檐毡帽。那书生凑近了端详他道:“你不是韩伯时吧,韩伯时没这么老啊。” 来人只好又摘下腮边的假胡子,一张脸登时年青了,正是韩宜可。伯时是他的字。 “贯中先生短视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韩宜可无奈道。 “谁说不是呢?过年我孙子把没放完的爆仗,搁在我书桌上。”那贯中先生苦笑道:“我夜里写书摸到了,看不清是什么,就拿到灯前仔细端详。” “结果呢?” “结果药线触火就燃,立刻炸响,我被炸的两耳鸣、一脸黑,这才知道原来拿了个大爆仗。”贯中先生戏谑说道。 “哦哈哈……”韩宜可被逗得捧腹大笑,指着对方道:“怪不得先生的小说写的出神入化,先生太会讲故事了!” “哦,你看过我写的小说?”贯中先生惊奇问道:“我好像没给你父子看过啊。” 这年月,小说还未登大雅之堂,不能像诗词歌赋那样,被认为是才华横溢的体现。而是被当成读书人不务正业的表现。所以很多时候,不到付梓出版的一刻,你都不知道他是小说的。 “洪武四年,家师致仕归隐,我曾前往青田拜见,在那里盘桓月余,正好看到了先生的手稿。”韩宜可解释道。 “也只有这种可能了。”贯中先生颔首道:“那时我让我儿将书稿带给刘伯温,请他斧正,顺便看看他能不能帮我出版。” “家师说书是极好的,只是一时无法出版。”韩宜可不愧快口之名道。 “嗯,这回去京里看他,他已经告诉我了。”贯中先生叹口气,又状若不经意的问道:“能不能出书先放一边,你觉得哪部书写得最好啊?” “《三遂平妖传》、《残唐五代史演义》、《水浒全传》,还有《三国志通俗演义》,这四部书我都看了。”韩宜可便认真评价道: “愚以为,当数《水浒》最佳。其实《三国》更有大家风范,可惜只有十二卷,下面没有了。 所以比不了《水浒》。” “什么叫下面没有了?太监吗?”贯中先生笑骂道:“你放心,《三国》不是太监,下面会有的!只是还没写出来罢了……” “嗯,先生能写出《水浒》这样的绝世佳作来,《三国》一定会更精彩!”韩宜可激赏大赞,浑然忘了来前的纠结,和来时的遮掩了。 “《水浒》其实是家师施耐庵公原创,由我整理成书罢了。”贯中先生却正色纠正道。 现在不用说也知道,他姓罗,叫罗贯中了。 “也对,耐庵公现在得有八十高龄了吧?”韩宜可心说,估计眼神比罗贯中还差。 “家师洪武三年便仙逝了,享年七十有五。”罗贯中淡淡道:“正是为了完成家师的遗愿,我才将书稿送给刘伯温看的。” “这样啊。”韩宜可遗憾的叹了口气。 这时,长随敲了敲门,两人便打住话头,让店家进来布菜。 …… 上菜完毕,单间门重新关上。 韩宜可持壶斟一杯酒,洒在地上道:“敬施耐庵公,和他的梁山好汉。” “好。”罗贯中抚掌笑道:“伯时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绝对相信。”韩宜可重重点头,然后打破了粉丝见面会的和谐氛围。 “只是先生不该,再去京师找我师父的。”他沉声道:“家师忧谗畏讥,麻烦缠身,你这一去,怕是会被有心人做文章。” 说着他又斟一杯酒,哀伤道:“我浙东已经枉死了青丘子、王常宗,不能再屈折了先生和家师啊!” “在下何德何能,与青田先生并列?”罗贯中摇摇头道:“再说,朱洪武要赶尽杀绝的,是我们这些诚王旧臣,与他这位大明开国元勋何干?” 第62节 “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当初是各为其主,现在已经天下混一了,大家都是大明的臣子,还要再分彼此吗?”韩宜可摇摇头。 “你这话该去跟朱洪武说!”罗贯中陡然提高声调,胸脯一起一伏。 他想要夹一筷子蚕豆,却怎么也夹不起。 …… 老罗跟朱老板的这段恩怨很容易说清楚。 元朝末年,长江以南三分天下。朱元璋被陈友谅和张士诚夹在中间,看上去随时都会完蛋。 而张士诚占据的地盘,南到绍兴,北至济宁,西边占据河南淮西一部,东边直到大海,纵横两千余里,控制了天下最富庶之地,带甲数十万!怎么看都像是最后的赢家。 加之张士诚为人慷慨宽厚,还喜欢招揽宾客,动辄赠送豪华的车马住宅,金银财宝,所以当时好多江南的文人,都加入了他的大周政权。 其中就包括了施耐庵、罗贯中师徒,还有刚才韩宜可提到的青丘子。 青丘子就是高启,元末明初第一才子。 结果很快他们就发现,张士诚这货胸无大志、不听劝谏、只知享乐,眼睁睁放着大好的机会抓不住,根本干不过已经消灭了陈友谅的朱元璋。 于是纷纷失望的离开了张士诚。 对于这些地主阶级的读书人,朱元璋骨子里是很鄙视的。但国家初定,收拢人心是最重要的。所以大明建立后,他非但既往不咎,还请他们出来做官,以稳定江浙人心。 然而强扭的瓜不甜,朱老板和文人终究尿不到一壶去。文人希望得到的是宽松的政治环境,是优渥的经济特权、是政治上优待,是刑不上大夫,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 总之,就算比不上宋朝,至少待遇不能比元朝差吧?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朱老板…… 第八十九章 神通广大 大明严刑峻法、厉行节俭,法度之严、官员待遇之低,都是前所未有的。 而且朱元璋的法律不是摆设,犯了事儿他真弄你,不会因为你是读书人就网开一面。 因为朱老板是苦哈哈的穷人出身,知道老百姓过什么日子。他给官员的待遇还是比老百姓的日子舒服多了。 还嫌待遇低,规矩多,那你就别干啊。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此外朱老板因为没什么文化,从年轻就受尽了读书人的歧视,所以他骨子里就反感读书人。 哪怕他已经成为一方诸侯,甚至当了皇帝后,依然觉着他们瞅准机会就要讽刺自己。 所以读书人在他手底下很难混,整日里捧着卵子过河,还要动辄得咎。 最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朱元璋居然砍断了读书人的通天桥——洪武六年,他以科举所得之士,皆是缺乏实际任事能力的书呆子为由,停掉了延续七百多年的科举!改为地方举荐和国子监自己培养实用人才。 这不啻于刨了读书人的命根子,天下读书人哪个不对朱元璋恨得牙根痒痒? 尤其是垄断了全国文化资源,几乎包圆了开国前三次科举的浙江文人。 种种情由之下,他们很自然的便纷纷怀念起张士诚来…… 这下老朱哪能受得了?认为浙东文人养不熟,便借着魏观案杀鸡儆猴,将带头怀念的张士诚的高启判处腰斩! 读书人没想到朱老板当了皇帝,还敢对江南第一才子下手这么狠。一时间,江南文人噤若寒蝉,但凡跟张士诚沾过边儿的,无不人人自危。 像罗贯中、施耐庵这种给张士诚当过幕僚的,当然没人敢跟他们扯上关系了。还给他们出书? 那不‘秦武王耍鼎——活腻了’吗? …… 小酒馆单间中。 大近视罗贯中终于放弃了用筷子,伸手抓了一把蚕豆,送一枚到口中吃下。这才舒了口气道: “其实不是我去找你师父的。罗某半生畸零,对家人亏欠良多,但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朋友。” 韩宜可点点头,这一点他相信。不然他也不会冒着干系来见罗贯中。 “当初把书稿送给你师父,几年杳无回音,我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罗贯中接着淡淡道:“谁知,正月底,我忽然收到你师父的信,邀我进京一晤。” “是我师父请先生去的?”韩宜可吃惊不小,这二年刘伯温闭门谢客,就连他这个昔日的学生都不许上门,以至于都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怎么就忽然大转弯了? “是,他跟我保证,只要帮你搞掂这边的事情,就帮我出书。”罗贯中点点头道。 “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韩宜可笑道。 “五位殿下在你县里,你不需要帮忙?”罗贯中连珠炮似的问道:“明教在凤阳死灰复燃,你不需要帮忙?江南移民和修中都的民夫沸反盈天,你不需要帮忙?” “什么五位殿下?”韩宜可下意识装糊涂。 “洪灏,洪槟、洪基、洪焐、洪锷。”罗贯中报出五个让韩宜可头皮发炸的名字,还饶有兴趣的评价道: “洪,应该是朱洪武的洪,也可能是朱者红也,这姓还行。这起名的一看就没啥文化了,为了凑出五行生编硬凑。” “当然也不是完全硬凑,秦王封在西安,简称镐,所以他叫洪灏;晋王封在太原,简称并,所以他叫洪槟;燕王封在北平,简称蓟,所以叫洪基;楚王封在武昌,简称鄂,所以他叫洪锷。” 罗贯中说完,感觉漏了一个,顿了一会才补充道:“哦对了,还有个吴王。他封在苏州,简称吴,所以叫洪焐……呵呵,洪焐洪武,就像他的封号一样乱来。” “……”韩宜可彻底相信,他是师父请来的了。不然别的还好说,怎么可能连五位殿下在临淮,还有他们的化名这种最高机密都知道呢。 见韩宜可面色数变,罗贯中又揶揄一笑道:“伯时,你坐在个随时会把你崩到天上的炮口上,还装着若无其事,这份腚力还真让愚兄自愧不如。” “我怎么就不能装着若无其事?”韩宜可强笑一声道:“你说的那些麻烦事儿,都发生在中都城,在凤阳县,跟我二十里外的临淮县有什么关系?” “朱洪武给你密奏之权,你就这么消极的吗?”罗贯中雾里看花的瞅着他,又抛出一记杀手锏道: “你老师还让我告诉你,下个月,朱洪武就要正式下诏,宣布全国废金银,用纸钞了,所有人都必须在指定时间内,将所持金银兑换成纸钞。这件事上,你们临淮县总没法独善其身了吧?” “这么快吗?”韩宜可倒吸口冷气。 他自然知道,朝廷去年就设置了宝钞提举司,为发行宝钞做准备了。但当时朝野普遍认为,兹事体大,必须慎之又慎。毕竟元末滥发纸币造成的恶果,所有人都切身体会过。 按照皇帝治国严谨的作风,肯定要先试行再修改,真要施行怎么也得几年后了。怎么这才转过年来就要在全国推行了? “那可不。面额自一百文至一贯,共六种。一贯换铜钱一千文或白银一两,四贯换黄金一两。”罗贯中笑道:“也就是说,朝廷要拿一张纸钱,换你手中一两银子;拿四张,就要换你一两金子。” “这,这不是……”韩宜可硬生生把‘瞎胡闹’三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八成会出乱子的。” “别处乱不乱我不知道,但凤阳肯定乱!”罗贯中幸灾乐祸的笑道:“那些被强迁来的江南富户,可是把家里的宅子田产,全都换成了金银。现在朱洪武又要把他们的金银变成纸,啧啧,这可真是剥皮吃肉还要敲骨吸髓了……” 再看韩宜可,已经冷汗津津了,在那一杯接一杯不停喝酒。 “我知道你有顾虑,要为五位殿下的安全负责;手里没有铁证,怕再给关到大牢里去;觉得就算有证据,也肯定赢不了韩国公那帮人……”罗贯中先体谅了他几句,然后话锋一转,一字一顿: “可你真能硬下心来,什么都不做?干等着最后一起同归于尽?” “我没法视若无睹……”韩宜可痛苦的摇摇头道:“但事情太大了,我一个人实在顶不住啊。” “谁让你一个人顶了?再说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你县里不是有五位亲王吗?干嘛不不引导着他们发现真相呢?”罗贯中给他出主意道。 “这……”韩宜可明显意动,其实他不是没想过这法子,但不敢。 “万一哪位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全家都不够赔的。” “怕什么,朱洪武让他们白龙鱼服,到民间历练。就做好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准备。”罗贯中却很替朱元璋看得开。 “你不是唯恐天下不乱?”韩宜可狐疑的看着他,怀疑这厮没安好心。 “我还不至于那么阴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既然天命归于朱洪武,我也不希望天下再分了,那样老百姓又要遭罪了。”罗贯中淡淡道。 “唉,让我好好想想……”韩宜可陷入了纠结中。 第九十章 天无绝人之路 却说唐甲长和五兄弟在县衙碰了一鼻子灰,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回去路上,唐甲长还尽力安慰兄弟几个,说什么天无绝人之路。可一等他回到家,便歪到炕头上,自个也叹气连连了。 老婆子问他咋回事儿,唐甲长被烦得不行,只好简单讲了下。 他老婆子登时也泄了气,知道老伴儿的里长梦,是彻底黄毬了。 一直歪到天擦黑,唐甲长忽然爬起来便进到里间,不一会儿提了大半袋子小米出来。 “你这是干啥去?”老伴从灶台抬头问他。 “啊,给他们送点粮食。”唐甲长道:“帮不上什么忙,尽点儿心意吧。” “你咋晕啦,咱自个都不够吃,还充什么大户?”老婆子登时不干了。“你要是送出去有用,俺也不拦你。可现在给他们还能换来个屁啊?” “人不能那么势利啊。这阵子他们给我挑水浇菜,帮我耕地放水,替我干了多少活?我这老腰都比原来舒服多了。咱得讲良心啊!”唐甲长说完,不顾老伴儿咒骂,径自出去了。 …… 洪家院。 唐甲长进来时,兄弟四个正蹲在灶台边定定出神。 老五则在忙活着做晚饭,今天没干活,下的米更少了。 对老唐的雪中送炭,兄弟自然感到十分温暖,没有推让直接就收下了。 “老,老唐,今天你给了我们多少小米,来日我就还你多少金、金沙。”不过朱樉又许了个愿。 “好好好,我等着。”唐甲长不禁失笑,这洪家兄弟哪儿都好,就是脾气太大、不知道客气,还好说大话。 “其实县太爷不帮忙也没啥,你们都是一身是劲儿的大小伙子,只要肯下力,怎么还找不到饭辙?”唐甲长又给他们鼓劲儿道:“回头我替你们去镇上问问,看看有什么活计适合你们。” “好,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兄弟们依然不会道谢,但还是一起把唐甲长送到门口。 可转回头,该愁还是得愁啊。多了这半袋小米,也就能多撑几天,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啊。 吃了菜叶粥之后,兄弟们决定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再次开会,商量找饭辙。 “实在不行,去要饭吧。”朱桢姿态放得很低道:“也算子承父业了。” “胡说!爹那是当游方僧人化缘!”三哥瞪他一眼道。 四哥也鼓劲儿道:“唐甲长说的不错,我们有手有脚,只要肯下力,就不会饿死的!” “有,有道理!”二哥立时受到启迪,狠狠一拍大腿道: 第63节 “他,他妈的,别人抢我们,我们抢别人就是了!今,今晚就去!” “二哥,不是这样下力……”朱棣无语。 “就是,我们是什么身份?堂堂亲王抢劫老百姓?”老三倒驴不倒架,依然傲气十足。 “父皇要是知道了,还不扒了咱们的皮?”就连老五也表态反对。 “将来史书上,也会记下这一笔的。”老三想的更长远道:“洪武八年三月,秦王樉劫掠民财,强抢民女……” “我,我没打算劫色啊。”老二忙大声辩解。 “史家自会添油加醋。”老三淡淡道。 “唉,实在不行,去扛大包吧。”老二叹了口气。 朱桢心说,上一刻还要去抢劫,下一刻就改为扛大包?这转向也太急了吧? 他只好给饿晕了头的哥哥们,指点下迷津道: “扛大包可以,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下苦力。还是先想想自己有一技之长吧,充分发挥优势,找到合适的打法,才能事半功倍。” 说着他拿自己举例道: “比如我虽然年纪小,但很会哭,不仅哭得悲痛而且演得逼真,所以我可以去替人哭丧,要是钱给足,我还能给他们孝子摔盆呢。” “……”四个哥哥嘴巴张得老大。 他们来乡下这么长时间了,当然知道凤阳有哭丧人这个行当。哪家死了人,请哭丧人去领哭,可以让哭声更加嘹亮整齐,显得很孝顺。 但堂堂亲王去给别人哭丧,让父皇知道了,还不直接给抓回去吊起来打? “你这馊主意,还不如去要饭呢。”朱棣揉了揉他的头,不知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反正我觉着挺好的,真不行了就去……”朱桢小声嘟囔道,他就是想好好气气朱元璋。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折腾自己的孩儿啊! …… 虽然朱桢的发言,遭到了兄弟们的批判,但也给他们打开了思路。 “我可以给人看病的。”老五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鼓足勇气道:“在村里给人看过几次,都治好了。” “咱村里才几个人啊?”朱棣道:“而且一个比一个抠,给俩鸡蛋就当看病钱。” “可以走出去,当游方郎中。”朱橚道:“一个村一个村的走,看病的就多了。” 然后他满怀憧憬道:“等到名气大了,就不是我找病人,而是病人找我了,到时候就能开间医馆,最好开在镇上。” “好家伙,想的这么长远?”朱木冈不禁调笑道:“然后再娶房媳妇,生俩胖小子?” “那倒没想过。”老五羞涩道。 “我觉着老五这法子行,赶明儿我给你打个药匣子,再弄个幡儿,把行头置办起来。”朱棣同意了老五的想法,又怕他再遇到危险。“不过你一个人不行,得有个人跟着你,不然太危险了。” “我,我可以。”二哥忙自告奋勇。 “你不合适。”朱木冈道:“老四也是,就凭你俩这面相,谁敢找老五看病?” “那就是只有你合适了?”朱棣闷声道,但他也知道自己和二哥,长得不太平易近人。 “那当然。”朱木冈骄傲的昂起头,整天下地干活,也没改变他小白脸的颜值。 “好,好吧。”朱樉受伤的摸摸自己的方腮帮。 “二哥,我觉着你顺眼。”朱桢忙安慰他道。 “嗯嗯,好,好弟弟。”朱樉顿时又开心了。 “二哥没事儿,”朱棣也揽着他的膀子道:“让他俩去看病,咱俩一路,不比他们挣得少!” “俺不会看病。”朱樉一愣道:“你,你会吗?” “我也不会!”朱棣信心满满道: “咱们不看病,咱们卖艺!肯定不比他们少赚!” “俺不会弹琴,更不会唱曲啊……”朱樉更懵了。 第九十一章 卖艺 感应镇上,正逢大集,人群熙熙攘攘。 朱棣和朱樉早早就来了,抢了个不错的位置。 朱桢也跟来了,不过没他啥事儿,在一旁坐在牛车上,看着俩哥哥罚站。 都半个时辰了,俩人还没做完心理建设呢。 不过完全可以理解,堂堂亲王,当街卖艺,确实需要鼓足勇气,还需要相当程度的自我麻痹。 老六只能再暗骂一声,父皇这不是人干的事儿…… “卖艺!胸口碎大石!单掌开砖头!”燕王殿下终于憋出了一句,吓了路人一跳。 “蒙眼扔飞刀!喉咙顶枪尖!” 在他的反复吆喝之下,终于有人陆续好奇的驻足。待到聚了十几个观众,表演正式开始。 兄弟俩自幼习武,在军营里什么花招没见过?跟着那些三教九流的老油条,学了一身的旁门左道。 这些耍把式卖艺的基本套路,哥俩也略懂一些。 只见老二赤着上身躺在长凳子上,朱棣将一块不知从哪偷来的青石板,稳稳搁在他胸前。 待老二运气完毕,朱棣便高高抡起一柄大铁锤。 然后抡起柄大铁锤,在众人惊呼声中,重重捶在石板上。 咔嚓一声,石板裂成两半! 再看那老二,胸部猛地一挺,将两块石板抖落在地。然后从凳子上一跃而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拍了拍胸上的石头渣子,却是安然无恙! “好!好厉害的铁布衫!”围观者轰然叫好。 兄弟俩先是一阵得意,但旋即就乐不出来了。 因为他们搁在凳子前的木盆里,还是空空如也的。 见没人掏钱,兄弟俩并不气馁,又再接再厉表演了余下的节目。 依然是喝彩的多,打赏的少。 最后拢共收到了十三文钱,还不够兄弟五个一顿饭的。 …… 接下来几天又如是几回,每日依然收获了了,毫无起色。 就在两人商量着,结束短暂的卖艺生涯,还是去看看扛大包能不能收入高些时,朱桢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要不你们专心表演,把吆喝和要钱的任务交给我?” “你,行吗?”二哥不大放心他。 “胸口碎大石我不行,但耍嘴皮子怕是你俩加起来都不如我。”饿死事大,朱桢也顾不上藏拙了,霸气四射道:“行不行的,让我试一回呗,反正不会比四哥更差的。” “那倒是。”朱棣已经发现,自己没有吆喝的天分了。 其实他何止不会吆喝,而且也不会要钱。 其实朱桢也不会,但上辈子每晚陪他睡觉的郭老师,讲过好多次,街头卖艺该怎么跟观众要钱。这项技术还有个专业名词叫‘杵门子’。 不过朱桢估计,就算自己把那套‘杵门子’的词儿教给四哥,他也拉不下脸来说。 因为那需要城墙厚的脸皮。好在朱桢的脸皮能达标…… 既然要露一手了,他也就不介意露两手。便又教俩哥哥什么叫表演节奏,该怎么煽动观众的情绪。 绝不能上来就咔咔一顿,观众还没看过瘾就结束了。 “记住,表演的目的不是表演本身,而是让观众爽到。只有大爷们爽了,才会乖乖掏钱的!”楚王殿下如是指导两位兄长道。 不过教的曲子唱不得,两个哥哥尤其是二哥,还需要时间去体会他说的精髓。 好在五哥那边的流动看病事业,发展的还算顺利。虽然一时挣不到什么钱,但每天都有些诸如鸡蛋、小米、黄豆之类的收获。勉强能够糊口。 所以他决定先在家好好彩排一番再出山。 最后,朱桢决定换个地方表演,将他们的卖艺事业,转移到更大的城市发展。 哦对,他还给哥仨的组合起了个很普通的名字,叫洪家班。 …… 十天后,临淮县东大街,店铺林立,人流络绎不绝。 这里的热闹程度仅次于衙署街,但跟一切生意围绕着县衙的衙署街不同,这里的商业气氛更浓一些。 这么说吧,老百姓进城办事儿,首选肯定是衙署街。但要购物闲逛、吃喝玩乐,大都还是会来东大街的。 东大街不光酒楼茶馆多,街面上还有很多卖小吃的小贩,还有耍把式卖艺的…… ‘铛铛铛!’的锣声中,一个清脆响亮的童音在街口响起: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啊,蒙眼扔飞镖、胸口碎大石,单掌开砖头、喉咙顶枪尖啦!” 却是咱们的楚王殿下,一边敲着个破锣,一边卖力的吆喝道: “各位临淮的父老乡亲,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啊!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也不知是他吆喝起了作用,还是县里百姓本来就爱看光景,竟真纷纷驻足,稀稀拉拉围成圈,看起了热闹。 楚王殿下也就是个嘴把式,真要看表演还得看秦王和燕王殿下。 只见兄弟俩都只穿着小褂,露出一身铁打的腱子肉,拉开了架势,拳脚虎虎生风,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 朱桢告诉他俩,这叫暖场,先不要急着亮绝活,暖暖场把人吸引过来再说。 “好好好!”人是吸引了不少,人群也喝彩声不断,可朱桢捧着锣转一圈,真往里头扔钱的寥寥。 “别急着要钱啊小子,我们要看蒙眼扔飞镖、胸口碎大石!” 第64节 “我们要看单手开砖头,枪尖抵喉咙!” “对,我们要看血流成河……”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起哄。 但朱桢一点也不慌,他们已经在家预演过了,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 他便朝众人团团抱拳,活学活用‘杵门子’,脆生生道: “脚踏生地、眼望亲人,城墙高万丈,全靠朋友帮。我们哥几个落难于此,是身无分文、衣食无着,早听说这帝乡的乡亲们仁义无双,我们也要的不多,谁都掏的出来。恁赏几个铜板,让我们饭辙有着落,我两个哥哥就豁出命去给大伙儿亮绝活!” “哈哈,你娃这张嘴,一套一套的。”众人听的新鲜,加上小孩说着话这怪可怜的。 有些个仁义的便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解囊,扔下了十几个铜板。 “行了吗,快点吧……”人群催促道。其实大多数都是想白嫖的。 “没给钱的朋友,恁是没钱吗?”朱桢却不惯着他们,自顾自厚着脸皮要钱道:“没钱也不要紧,咱们是黑白无常当裤子——一对穷鬼光着腚。光腚穷鬼恁稍往后站站,别挡着给了钱的朋友!” 这下又有些个脸皮薄的,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光腚穷鬼,也丢了铜板下来。 第九十二章 铁锅豆腐肉炖鱼 还有那不受他挤兑,掉头要走的,朱桢竟也有话拿他们。 “瞧瞧,这还有要走的,恁是家里媳妇管得严吗?回去晚了就得跪搓板?不至于吧。再说恁往后一走,非得带走好些人。这不给大伙儿败兴吗?把我们饿死了恁也没好处,恁于心何忍呢?” “行,小子,算你狠。”要走的人也气笑了,转回头来丢几个铜板。 之所以没真生气,一是因为懒得跟小孩计较;二是他那俩门神哥哥往那一杵,就让人格外心平气和。 三圈下来,拢共要了大几十个铜板。 老二老四这才开始卖力的表演。 还是胸口碎大石,还是一样的开始。 当朱棣高高举起铁锤,围观的人群不禁惊呼连连,有胆小的妇孺已经闭上了眼睛。 谁知朱棣几次欲捶又止,把观众的心吊的七上八下,石板下的老二也一脸生气的骂道: “你,你再不捶,换我捶你!” “哈哈哈!”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 “还是我捶你吧!”朱棣卖足了关子,猛地一捶下去,登时火星四溅。 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石板已经碎成了两段。 “好,厉害!好厉害!”人群登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趁着这股激动劲儿,老六又要了一回钱,这回收获了二十几文。 接着老二站在墙根下,头上顶着个白萝卜;双手平摊,各拿着一个白萝卜。 老四嘴叼三柄飞刀,用黑绸蒙住眼,然后持刀在手,又是一阵要射不射的表演,配合上老二那害怕的表情,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笑声中,飞刀一柄接一柄的射出,准确命中了三个靶子。 后头的长枪顶喉咙,和单手断砖头也是这样,表演性十足,趣味横生。 朱桢又趁机要了几回钱,彻底把能榨的铜板全都榨出来才罢休。 …… 过午时分,人群散去,卖艺结束。 哥仨把家伙事儿收拾上牛车,全都十分疲惫,却又很兴奋。 “来,来县城是对的,比,比在镇上好赚多了!”二哥激动的摩挲着钱袋子,今天大概赚了一百五六十文! 而在镇上卖艺时,收成最好的一天,也就赚个二三十文。 “主要还是因为老六会要钱。”朱棣自己拧开竹筒,灌一通凉开水,却给老六买了碗酸梅汤道: “我真是服了他这张嘴,起码多要出来七八成!” “嘿嘿,俺也就耍耍嘴皮子。”朱桢坐在牛车上,得意的喝着酸酸甜甜的酸梅汤。 原先俩人还对老六的法子不以为意,觉着多此一举,谁知照着他的法子这一试,真就比原先多赚了好多。 兄弟三人喝完水,歇口气,便准备赶紧回感应乡去。 却被两个坦胸露乳,腰间别着刀的混混拦住了去路…… 朱桢见状不禁一乐,黑恶势力果然虽迟但到。 “赚了不少啊,小子。” “知道这片儿是谁罩的吗?”俩混混操着标准的混混语气道:“是咱家大哥在地虎虎爷!” “那,那又怎样?”朱樉兴奋的活动着拳头,可逮着揍人的机会了。 “怎样?给头钱啊!”两个混混还在不知死活的勒索。 兄弟已经知道,所谓头钱就是保护费,因为在镇上时,他们就被勒索过。 “给,给个屁!”朱樉反挑衅道。 “我看你是活腻了!”一个混混抬手就想给他个耳光。 却被朱樉一把擒住了手腕,然后秦王殿下另一手正反正反,连抽了混混十几个大比兜。 打得那混混口鼻流血,委顿余地。 “好哇,你们死定了!”另一个混混色厉内荏的抽出腰间的短刀,却被燕王殿下飞起一脚,脚尖正点在他手腕上。 那混混呼通声中,短刀脱手飞出。 然后朱棣一个漂亮的回旋三段踢,砰砰砰三声,那混混便被踹除了老远,狼狈的落在地上,咋也爬不起来。 街上的人不由叫好,都觉得兄弟俩替自己出了口恶气。 不少方才看过表演的人,甚至觉得这比胸口碎大石好看多了。而且还不用被追着要钱…… …… 轻松收拾了那俩不开眼的混混,兄弟三人便有说有笑的赶着牛车出了县城。 三人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感应乡的集上。 好容易赚了一大笔,当然要大肆采购一番了。 为什么不直接在县城买?当然是乡里的集上更便宜了! 比方一斤带壳的稻谷,在县城要四文,回感应集上只用三文就能买到。其余能在乡里的买到东西,也都比县里便宜一截。 当然县里的商品要比乡里丰富多了,不过兄弟几个现在还没实现温饱,对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没有需求。 在感应集上买了米面油盐茶,还割了两斤肉,兄弟三人兴高采烈的回到了金桥坎。 老三老五也前后脚回到家,今天他俩那边运气也不错,带回来一条两斤的草鱼,还有一方豆腐…… 听说他们大赚一笔,老三老五也喜出望外,于是一致决定,好好庆祝一下。 老五便破天荒的不再量入为出,把草鱼、豆腐和五花肉全都一锅炖了,还从菜园子割了大把的青菜下进去! 看着一大锅铁锅五花肉豆腐炖鱼,兄弟五个眼泪哗哗直流。 离京两个多月了,这是头一回吃上肉,而且是可劲造…… 老五给兄弟们一人盛了一大碗,哥儿几个端着汤碗,全舍得狼吞虎咽。 朱木冈轻轻呷了口汤,登时一脸陶醉。“汤浓味鲜,人间至味啊!” 朱棣夹一筷子鱼肉细细品尝,也长叹一声道:“好吃,太他娘的好吃了。” 朱桢先尝的是五花肉,一入口人便痴了。恰似久别挚爱重逢,又好比枯木逢春,重新找到生活的色彩…… 朱橚先吃的是青菜,他这碗里几乎没有肉,但跟鱼和肉炖一起,菜也变得滋味十足,让他很是满足。 朱樉则稀里哗啦扒完了一碗,然后举着空碗道:“再,再来一碗!” “没了,光剩汤了。”朱橚无奈道:“看着挺多的一锅。” “不,不要紧。”二哥却不嫌弃,让老五舀了半碗汤,泡上糙米饭,吃的美滋滋。 待老五重新端起碗时,发现碗里多了三块鱼肉。 却是三哥四哥和老六,一人从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给他。 第九十三章 穷则思变 离开南京这么久,兄弟五个今儿头一回吃饱喝足,还吃的这么好。 餐后,朱橚还泡了自制的苦丁茶,哥儿几个便无限满足的围着灶膛的余烬,捧着茶杯,消食儿,说话。 主要是听老四吹嘘今日的风光。 “哈哈哈,那些一门心思想白嫖的家伙,硬是让老六给说得乖乖掏了铜板。”朱棣一边拍着朱桢的肩膀,一边大笑道:“你们不知道老六那张嘴啊,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忒牙尖嘴利!” “其实俺还有更狠的没敢说呢。”朱桢也得意的直翘尾巴。 “啥?说,说。”二哥好奇道。 “今儿有朋友家里有丧事,是谁我不说了,恁尽管走,俺们绝对不怪恁。”朱桢便拿腔拿调道:“还可以说,‘听说了么,今儿有朋友家里老婆偷汉子,赶紧回去捉奸吧,晚了就见不着双了!’” “哈哈哈哈……”男人不分年龄,果然还是喜欢这种带点儿颜色的段子,兄弟们登时捧腹大笑。 二哥先是愣怔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捧着肚子笑出了猪叫。“不,不行,不要讲笑话,肚子胀。” “那,你为啥不说呢?”四哥遗憾的问道。要是依他的性子,绝对怎么损怎么说。 “卖艺嘛,还是要和气生财的。跟衣食父母还是得捧着哄着,尽量说好话吧。真遇着那种非白嫖到底的再说不迟。”朱桢很有感触道。 “老三听听,老六比你厉害多了!”朱棣不放过任何挑衅老三的机会。 “我们也很不赖啊,现在到哪个村都有人招呼,还管饭,看病的都自己上门,不用走街串巷了。”老三自然不会弱了声气。 “就是整天见不着钱。”朱棣打击道。 第65节 “这不很正常吗?村里老百姓就没几个钱!平时谁用钱?都是拿东西换。”朱木冈却总有理由。 “那倒是。”朱棣倒也没继续反驳。 他也知道,原先没出来卖之前,他们兄弟也没见过钱。缺点儿油盐酱醋啥的,都是拿生药到集上换。 “所以还是得赚有钱人的钱啊。”朱木冈自我反省道:“但富人都请有名的大夫。我们现在是做口碑阶段,等到名声传遍全乡了,自然会有富人请我们去看病的。” “你掉钱眼里了,给老百姓看病不是看啊?”朱棣马上不同意道。 “有钱人不愁没大夫看病,穷人看不起大夫,才是最需要帮助的。”朱橚点点头,深以为然道。 “你才掉钱眼里了!”朱木冈不理朱橚,专怼朱棣道:“忘了我们出来是干啥的?卖艺的?看病的?” “历练,种地,顺便查一查隐田,访一访不法之事。”朱棣一下明白过来,自己这阵子确实被生活蒙蔽了双眼。 整天光想着怎么赚钱养家糊口了,都把父皇的任务抛到脑后了。 扳回一城的朱木冈,便露出‘幸亏老子靠谱’的表情,得意道: “我这阵子跟着老五走街串巷,一直留心查访,发现隐田的情况普遍存在。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有瞒报漏报,没有一家能跟户贴对上的。” “吹牛的吧。”朱棣不信道:“我们又没有带户贴的抄本,你怎么比对?” 朱木冈指了指自己的心,淡淡装逼道:“都记在这里了。” “好吧,你牛……”朱棣缩了缩脖子,心说好学生果然都该杀。 “但听说比起凤阳县来,这临淮县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却听朱木冈话锋一转。 众兄弟纷纷点头,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 他们已经过了初临贵境,两眼一抹黑的阶段。早知道自打朝廷开始营建中都城,并在城内为公卿建造府邸后,临淮的大户人家便全都跑去凤阳县置业了。 因为临淮有天然缺陷。由于黄河夺淮的影响,淮河水系遭到了巨大的破坏,新的入海道根本不足以承载汛期巨大的水量,因此年年淤积、年年泛滥,入海道逐渐变为了地上河。 位于淮河与濠河交界处的临淮县,从元朝起就是十年九洪的重灾区。大水一来,穷人挑起担子,一头装着娃,一头装着那点可怜的家当,就能逃难。富人的家宅田产可全都要泡汤了。 因此中都城才没有建在真正的帝乡临淮,而是建在了二十里外,地势更高的凤凰山以南,就是因为那里淹不着。 而且帝乡父老坚信,中都城落成之时,便是洪武皇帝迁都之日。到那时,凤阳就会比南京、苏州还繁华,肯定人口百万,地价百倍。有条件的当然要争先恐后过去置业,坐等升值了。 所以目前临淮,就只有汤和家还有胡显家几家勋贵还在了。 当然,几位殿下发誓要交给父皇一份满意的答卷,这点收获还远不能让他们满意。 商量来商量去,老四最后总结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把生活费赚够,然后咱们就收手,专心照顾庄稼,完成父皇的任务!” “没,没毛病。”老二打个哈欠,起身准备回屋睡觉。 “就靠你们赚钱了。”老三鼓励的拍了拍老六,也把他拉起来去洗漱了。不拉着的话,这厮总是懒得洗漱就上炕。 “老五,你不要有压力,赚钱的事就交给哥哥了!”朱棣则信心满满的鼓励朱橚道:“你安心看病,想给谁看就给谁看。” “好的哥。”朱橚点点头,幸福的笑了。 …… 总之,那一夜兄弟们全都充满了希望。 但生活啊,不如意事常八九吖…… 之后几次到县里卖艺,朱桢依然卖力吆喝,厚着脸皮要钱。两个哥哥的表演也越来越自然,可看得人越来越少,要到的钱自然也就只有从前的零头了。 一次卖艺结束,见又是收成惨淡。老二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个路过的老看客,大声问道: “恁,恁为啥不看了?” 那路人吓得哆哆嗦嗦道:“恁的把戏再好看,看多了也无聊啊。再说恁弟弟死要钱,我们见天看的话,不过日子了啊?” “哦,这,这样啊。”朱樉松了手,那人忙逃也似的走掉了。 “收摊回家。”朱棣也有点儿沮丧,再没好转的话,别说攒生活费了。就又得回到糊口都难的时候了。 “哎,出,出来卖,真难啊。”朱樉耷拉着方脑袋道。 “让我想想,穷则思变,总有办法的。”朱桢盘腿坐在牛背上,奋力开动起脑瓜。 第九十四章 小刀拉屁股 兄弟仨赶着牛车,垂头丧气出了县城。 刚拐上回感应乡的道儿,朱棣就发现不对劲了。 “有找麻烦的了。”他捅一下老二。 朱樉点点头,他平时慢半拍,但在这种时候反应可一点不慢,早看见前面的那十几条汉子了。 那些汉子本来在道旁山坡上或蹲或坐,看到他们后,便提着棍棒起身,不怀好意的拦住了去路。 这还没完,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身后林子里也钻出十几条汉子,断掉了他们的去路。 “虎爷,就是他们!”这时,前头两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狐假虎威吆喝道。 “没错,就是他们,不把虎爷的名号放在眼里!” 朱桢定眼一瞧,那不就是那天,被打跑的俩混混吗? 不禁乐道:“呦,还分上下回……” 说着他却一愣,好像抓住了什么灵感。 朱棣和朱樉则大喜过望,正好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这下可逮着出气筒了…… “老四,你保护好老六!”老二从板车儿上抽出哨棒,倒提着大步上前,如虎入狼群般冲入那群混混中。 双方的差距显然不是数量能弥补的。只见高人一头、力大无穷的朱樉,虎虎生威的单手舞着哨棒,配着刚猛的拳打脚踢,转眼就撂倒了五六条汉子,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好,好!”朱桢不断叫好,心说武松转世也不过如此吧? 咦,武松?我艹!好像有主意了…… 这时,对面那位在地虎虎爷,眼见这方脸巨灵汉太过厉害。再和他缠斗下去,怕是连自己都要折在当场,便打个唿哨,示意后头拦路的同伙赶紧上,拿下他的两个弟弟。 没想到那个黑脸汉子也一样是个高手,而且下手更黑,下下朝着要害招呼。几个照面就把好几个混混打翻在地,捂着裆满地打滚爬不起来。 好容易有个混混趁着老四被缠住,绕到另一边想把老六从牛背上抓下来,却被平天大圣一犄角就挑飞了。 “牛逼啊!牛魔王!”可把朱桢高兴坏了,搂着老牛的脖子不撒手。 他们兄弟本打算把平天大圣当成最后的储备粮的,现在他改主意了,要带它回南京一起享福。 还要给它配上十头八头漂亮健壮的小母牛! 平天大圣好像能读懂他的心思一般,亢奋的牛眼通红、直打响鼻,狂暴的头顶脚踢,接连干飞了好几个。 真是小母牛坐飞机——牛伯夷上天了。 也就盏茶功夫,两人一牛把二三十号混混全都打倒在地。 朱樉踏着那在地虎的胸口,轻蔑道:“就,就你叫虎虎爷?” “小人张虎。”那虎爷赶忙认怂道:“以后有大哥在一天,咱绝对不敢称爷。” “别,别怂啊。下次再多叫点人,老子还没打够,哈哈哈。”朱樉松开他,然后一脚把他踢出老远去。 “滚蛋吧,虎虎!” 然后兄弟三人加一头牛,便牛皮哄哄的扬长而去。 …… 晚饭后,惯例的围炉饮茶时间。 朱桢跟哥哥们道出他的想法。 “我想了想,那人说的没错,咱们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人家都不新鲜了。不换换花样的话,再吆喝也没用。” “我想换新鲜,可太难了啊。”朱棣盘腿叹气道:“我们又不是打小练这个的,反反复复就会这几手。什么口吞宝剑、大变活人之类,得靠师傅教,自己琢磨太难了。” “那不废话吗,这是人家吃饭的绝活,你要是自己能琢磨出来,那别当王爷了,改行跑江湖吧。”老三讽刺道。 “其实那些耍把式卖艺的,也不见得样样精通,大多都只有几样绝活,观众一样会看你。”朱桢接着道: “所以卖艺的得换着地方演,不然怎么叫跑江湖呢?” 老二不禁悠然神往道:“要不,咱们也去跑江湖,还可以顺道行侠仗义?” “那可不行,咱们还得照料庄稼呢。”朱棣摇头道。他们都是抽农闲时间出去卖艺的。 “哦对,忘这茬了。”朱樉摸摸脑袋,种地可是主要任务。 “怎么能不换地方,又让他们一直看新鲜呢?”朱桢得意洋洋道:“我有办法——加剧情!” “加剧情?”兄弟们不明所以。 “对,加剧情,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明天咱们排练起来,你们就明白了。”朱桢还卖起了关子。 …… 十天后,哥儿几个再次出现在县城东大街。 有认识他们的便调笑道:“哥仨又来啦?说了都看腻啦,今天说啥也不看。” “今天是你们没看过的船新版本!”朱桢却自信满满道:“不新鲜不要钱!” “哈哈哈!”哄笑声中,众人纷纷驻足,有人故意道:“这是你说的,不新鲜不给钱!” “就是,你再别整些老活,跟我们死要钱。”马上有人接茬,引得众人哄笑,大街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今天咱先不要钱,免费演一段,给你们小刀拉屁股——开开眼再说!”朱桢爬上牛车,拿着个竹筒喇叭,高声吆喝起来: “快开演了,都来看啊,长篇动作话本《水浒传》第一话,‘武松打虎’就要开演啦!只演一场,错过不候啊!” “不好看不要钱!”有人起哄道。 不管是看热闹也好,看笑话也罢,总之大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把哥儿几个围了一圈。 “开始吧,我们还急着回家克饭呢。” ‘好!’朱桢便抖擞精神,变戏法似的亮出了一副竹板,呱嗒呱嗒打起来,然后声情并茂的说起了快板书: 第66节 “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 没错,朱桢的法子就是将评书话本,跟卖艺结合起来,这样不就可以一直有新鲜内容,保持用户黏性了吗? 而平民百姓最喜闻乐见的,肯定是《水浒传》无疑。其实他说的也不是原版水浒,而是他小时候听了无数遍的山东快板书《武松传》。 一来词儿是现成的,而且是口语,山东话和凤阳话基本接近,也没什么听不懂的。二来,快板书节奏快,不像评书话本那么多铺陈,就突出一个简单直接。 而且他一上来就拿出最精彩的‘武松打虎’,目的只有一个,用最快的速度抓住观众。 第九十五章 天生的演员 朱桢的快板书虽然没专业练过,肯定荒腔走板,但老百姓没听过这个啊,觉着确实新鲜。 而且他们还是说带演的。 “在外流浪八年多,一心想回家去探望。手里拿着一条哨棒,包袱背到肩膀上……”朱桢说到这时,故意停顿一下,装扮成武松的朱棣便雄赳赳气昂昂的登场了。 他本就是练家子,身高肩宽,体魄雄健,斜背着包袱,手提着哨棒一出场,就让观众眼前一亮,感觉朱桢口中的武松真的来到了眼前! “顺着大道往前走,眼前来到一村庄。嚯,村头上有一个小酒馆,风刮酒幌乱晃荡。上写着:‘三碗不过冈’!” 然后朱棣便顺着老六的词儿,一路演下去。 别说,老四还真是天生的好演员,把意气风发的武二郎,演得活灵活现。台词儿也稳得很。 “啊?!什么叫‘三碗不过冈’?噢,小小的酒家说话狂。我武松生来爱喝酒,我到里边把这好酒尝。” 说完他收回目光,假装抬脚进店,往里打量。伴着朱桢介绍室内陈设的声音,观众们就像真看到武松进了酒店一样。 然后便是武松跟老六扮演的店小二对话,连饮十八碗的情节了。 虽说老四喝的肯定是水,但他演得逼真,把武松那喝着喝着,醉意渐浓的模样,完全给演活了。 观众们沉浸在他的表演中,都把那碗里当成真酒了。朱棣喝一碗,他们就喝彩一回,再喝一碗,就再喝一回彩。 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把半条东大街的人都吸引过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棣也被观众的热情点燃了,一碗接一碗的饮着,喝到最后,感觉自己真的醉了。 “酒家?”然后他晃晃悠悠扶着桌子起来,歪头看着老六。 “哎,好汉爷。”老六虽然演技不如老四,但演个死跑龙套的还不在话下。 “几碗不过冈?”朱棣拖着长腔问道。 “哎,呵,三,三,三碗不过冈。” “我喝了多少碗?” “你喝了十八碗。哎,客官海量啊!” “好好!”观众们为武松的酒量大声喝彩。 “‘三碗不过冈’的牌子怎么样?”‘武松’挑衅的看着‘酒保’。 “拿下来了,再也不敢挂了。” “诶,牌子照挂。我是能饮!”‘武松’哈哈大笑,阻止了‘酒保’摘幌子的动作。 观众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都被武松的豪气洒脱深深感染。 然后就是酒保劝武松,不要上景阳冈,说有大虫吃人的情节了。 ‘武松’不听劝,提着哨棒晃晃悠悠走出‘酒店’,下台去了…… …… 一下台,朱棣便夹着两腿分开人群,找地方撒尿去了…… 尼玛整整十八碗水啊,膀胱都要憋爆了。 结果他稀里哗啦,足足尿了五十息…… 他一边尿还一边摇头笑,他从没想过,表演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快乐。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朱棣不禁感慨,凤阳历练苦归苦,真是长本事啊。 …… 再说大街上,‘武松’下了台,朱桢也不讲了。 “咋,不演了?”观众就像被一半,上,下不去的难受。 “快演啊,我们要看老虎吃人,哦不,武松打老虎!” “咳咳,诸位,我们兄弟说到做到,给大家免费演完了一段!”朱桢亮出他的破锣,对众人笑眯眯道:“可我们三天没吃饭了,实在演不下去了,现在是不是该各位高朋慷慨解囊,让我兄弟买口吃的,好有劲儿给大伙儿,继续上演更精彩的武松打虎啊!” “给给给!”观众们这时候,只求他们往下演,不假思索的纷纷掏出铜钱往朱桢身上丢。 铜钱噼里啪啦雨点般,劈头盖脸落下来,朱桢却一点儿不觉得疼,傻乐得合不拢嘴。 待他把钱收拢进囊中,再把沉甸甸的钱袋子收好,武松打虎的好戏便上演了。 扮演老虎的自然是秦王朱樉,为了他能演好老虎,朱桢忍痛把已经黄了吧唧的床单,改成了四条腿的老虎外套,还用墨汁画上了条纹和王字。 老虎一登场就引得哄堂大笑,但下半场主要是打戏了,朱樉的功夫十分扎实,还练过虎拳,跟朱棣扮演的武松,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精彩。 再配上朱桢扣人心弦的解说,让观众们看的如痴如醉。 “拳打脚踢这一阵,这只虎鼻子眼里淌血浆。武松打死一只虎,留下美名天下扬!” 待到‘武松’终于打死了‘老虎’,观众们居然又情不自禁的打赏而来一波,铜钱再次噼里啪啦落下…… 最绝的是,打完了老虎,故事还没讲完。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倒要看你们下回还看不看! …… 出城后一清点,这出‘武松打虎’足足赚了一千零三十文钱,此外,居然还收到指甲盖大的一小块碎银子! 也不知是哪位财主给的。 朱棣颠了颠,很懂行的说,得有三钱了。少说也能换个一百文。 简直就是一日暴富了。 二哥都乐傻了,搂着朱桢使劲的亲,对这个六弟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老六啊老六,你这脑瓜子是咋长的?咋能想出这么多好戏呢?” “主要还是你俩演得好。”朱桢想奋力推开二哥,可哪能逃的脱他的熊抱? 兄弟俩正闹着,朱棣忽然咳嗽一声道:“阴魂不散。” 抱在一起的哥儿俩抬头一看,那在地虎一伙儿又来了…… 好些个还瘸着腿,包着头,伤还没好利索呢。 “这挨揍还上瘾啊?”朱樉兴冲冲跳下车,活动下筋骨。他今天当老虎光挨揍了,现在准备揍揍人找补回来。 然而当他走近对方,还没来得及挥拳,却见刷的一下,那在地虎带着手下,齐齐跪在他面前。 “干,干啥?”朱樉愣住了。 “请大哥收下我们吧!”在地虎抬起头来,一脸崇拜道:“我张虎愿意誓死追随大哥!” “啊……”这下给秦王殿下整不会了。 第九十六章 我家真是开印钞厂的 京城,武英殿。 “就这样,他们的首场动作话本《武松打虎》,演出大获成功。还把临淮县的混混收为了小弟。”朱标忍着笑意向朱元璋汇报道: “后来又接连演了《狮子楼》、《十字坡》、《石家庄》三场,场场轰动。现在他们每次到县里演出,都会引得万人空巷。据说连中都城的大戏楼都争着请他们去演出呢。” “好家伙,还会编戏,这都混成角儿了。”朱元璋闻言朕心甚慰道:“不逼逼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这么大本事。” 说着又酸酸的小声嘟囔道:“老子当年咋混的那么难呢?” 他本以为给他们断粮后,儿子们会去要饭呢。好充分体会一下自己当年的大不易。 没想到,几个小子居然逆势而起,反而越混越好了。 “爹,你也不看看你那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能比吗?”朱标奉上一记高明的马屁。 “太平盛世人才有活路,人都活不下去的乱世里,戏写得再好给谁看?” “哈哈哈……”朱元璋果然乐得合不拢嘴,摇头谦虚道:“只能说是太平光景吧,盛世还早得很呢,等你当皇帝那时能实现,就谢天谢地了。” 但朱标拍马屁不是单纯为了拍马屁,而是别有所图的。他便趁机道:“爹,不要再给弟弟们添堵了,他们遭的罪已经够多了。再说人家凭本事吃饭,可没靠任何人放水,没道理再作梗了吧。” “嗯……好吧。”朱老板本来还寻思着,命韩宜可给他们禁演几日,让皇子们充分体会下什么叫官府险恶。 但想来他们不会咽下这口气,万一闹将起来,还真不好收场。 而且上回,太子把他给弟弟们上强度的操作,告诉了母后。让他被马皇后狠狠收拾了一顿。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朱老板便终于决定做个人道:“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卖艺不丢人,还能跟三教九流的都接触接触,对他们成长帮助更大。” “儿臣替弟弟们谢父皇高抬贵手。”朱标也长长松了口气。这阵子亲眼目睹父皇动不动就加难度的骚操作,他都怀疑弟弟们是不是亲生的了。 “行啊,由他们去吧,别忘了地里的庄稼,还有咱的任务就行。”朱元璋觉得自己此刻,全身都充满了父爱。 “父皇放心吧,他们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吧。”朱标声音渐小,显然还是有些吃不准。 好在朱元璋的注意力已经转到别处,他戴上老六给的花镜,一边仔细端详御案上的事物,一边招呼太子道:“老大,来看。” 朱标凑近了一看,只见是六张长一尺,阔六寸的长方形青色桑皮纸。 其四周皆饰以龙纹及海水图案,上端印着‘大明通行宝钞’六个大字。中部顶端则印着不同的面额。分别为一百文、两百文、三百文、四百文、五百文和一贯。 其下则画着对应数额的铜钱,显然是给不识字的人看的。 面额两侧分别为篆书的‘大明宝钞’、‘天下通行’字样。 第67节 下端则印着注文曰:‘中书省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贰佰伍拾两,仍给犯人财产。洪武八年四月二日。’ 最后,在面额和注文上,还加盖了两方官印,上曰‘大明宝钞之印’,下曰‘宝钞提举司印’。 “背面还有呢。”朱元璋给太子翻过来一看,便见那背面也盖有两方印章,红色官印为‘印造宝钞局印’,以及蓝色油墨印的钱币面额。 而且朱标能看出,这些印章都有相应的防伪暗记,民间是很难仿造的。 “宝钞……”太子轻声说道。 “漂亮吧?”朱元璋目露沉迷之色,摸索着宝钞厚实的纸面,感受着桑皮纸那独特的质感。 “嗯,漂亮。”太子认同的点点头。他是见过前朝发行的‘至元通行宝钞’的,虽然这‘大明通行宝钞’基本从那儿来的,但从用料到印刷、防伪,质量有了全方位的提升。 “有了这样宝贝,朝廷终于可以摆脱缺钱的困境了。”朱元璋拿起张宝钞来亲了口,爱不释手道:“咱大明朝太需要它了!” 朱标不由点头,他跟着父皇练习政务多年,自然深知国家缺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收税收上来的那点儿银钱,基本都到不了国库,就被送去填窟窿了。户部陷入寅吃卯粮,债台高筑的漩涡越来越深,不可自拔。 而且不只朝廷缺钱,民间也缺钱。经过元末的乱世,城镇一片废墟,乡间满眼荒地,朝廷想要重建,缺粮缺人缺物资,但最缺的是钱。 先前元朝已经把百姓敲骨吸髓了。败退草原之前,他们又把北方再次洗劫了一遍,各省府州县库房的金银铜钱,一分不剩全都运回了漠北。 整个大明朝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就透着一个‘穷’字,可谓是通货枯竭、百业凋敝,任凭朱老板如何使劲儿,经济都不见起色。 没办法。没有钱,经济就没法运转。朱元璋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想要铸铜钱。 可他喵的,这年代铸钱基本都是用滇铜,主要产铜的云南还在北元手里。 而朝廷没法收复云南主要原因,还是没钱。 光对付王保保的北伐大军的军费,就已经压得朝廷喘不过气来了,还要建中都、兴水利、垦农田、开驿道……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实在撑不起两线作战了。 知道这些,也就能理解朱元璋对宝钞的厚望了。 …… “印这个可比铸铜钱容易多了,咱想印多少印多少。从今往后,咱爷们就再也不缺钱了!”朱元璋乐呵呵的挥舞着宝钞道。 “父皇,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儿吧。要是想印多少印多少,‘至元宝钞’最后怎么会一文不值了呢?”但朱标可是人间清醒,当场给他爹泼了盆冷水。 “咱开玩笑的,当然不能随便印了!印多了就不值钱的道理咱懂!”朱元璋哼一声,不忿道:“小子,你爹不是二百五,这宝钞也不是你爹一个人拍脑袋印出来的!” 第九十七章 一炮而红 “一年前,咱就把大明最懂理财的一群人聚到一起,还专门设立了‘宝钞提举司’牵头研究钞法!”朱元璋为自己的宝贝大声辩解道:“只要严格执行这套严密的钞法,咱的大明宝钞,绝对不会重蹈元朝覆辙的!” “父皇,宋元的纸钞,起码一开始,都是能兑换成金银铜钱的。”朱标知道父皇主意已定,但还是尽力提醒道:“我们的宝钞却不能兑成金银,如何取信于民?” “是,宋元的一开始能兑,你咋不说它们后来呢?”朱元璋反问道。 “后来,滥发太多,都兑不出来了……”朱标轻声道。 “所以说嘛,既然早晚都要走到没法兑现的一步,那咱直接从一开始就不兑,不就可以避免失信于民了吗?”朱元璋沉声说道。 “呃……”朱标都听傻了,这是什么逻辑鬼才?人不能因为饭吃到肚里变成大便,就直接食大便啊? “唉,好吧,其实是咱国库没钱,根本没法做这个承诺。”朱元璋最后说实话道:“你放心,印多少咱心里有数,全套钞法也绝对严格执行,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那种情况的!” “唉,好吧。”朱标其实也知道,钱的问题不解决,新开国的大明朝,不是活活穷死,就是得活活乱死。 国家、朝廷、老百姓都太需要钱了,不管什么形式的通货。就像沙漠中快渴死的旅人,能有水喝就谢天谢地,还顾不上挑水质。 至于将来可能会出现的问题,等出现了再设法打补丁吧…… …… 洪武八年四月,大明通行宝钞发行。 每钞一贯准抵铜钱一千、银一两;钞四贯合黄金一两。 同时颁下钞法,禁止民间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罪,有告发者即以其物赏给。但若有以金银易钞者,听其自便。 凡商税、课程,钱、钞兼收,一百文以下的只用铜钱…… 宝钞和钞法一经颁布,天下哗然。富户人心惶惶,挖地埋藏金银,甚至有连夜将金银贱卖,换成田产珠宝古董的……怎一个乱象丛生了得。 但朱家兄弟们对此茫然不觉,他们正为了演出忙得不可开交呢。 如今他们已经不在东大街卖艺了,那里是人来人往的要道,只要他们一上演,立马就水泄不通,非得演完了才能恢复交通。 于是他们便在城隍庙庙祝的邀请下,转移到了城隍庙前的戏台上表演。这里能同时容纳千余观众,可比在东大街宽敞多了。 而且在这里表演还可以买票,收入又比在大街上高多了,也稳定多了。 但更大的舞台也就意味着更高的要求,虽然观众最爱看的还是‘武松打虎’,可还是得不断推出新剧情,才能让观众的热情持续下去。 这也是哥儿几个最后决定收下那帮混混的重要原因,因为再往下演,需要的角色越来越多,什么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郓哥儿、何九叔、张青、孙二娘之类,光靠他哥仨肯定玩不转。 得加群演啊。 起先朱桢还挺担心,这帮混混能不能行,会不会搞得一团糟。 谁知四哥不光是天生影帝,还有收服小弟的特殊霸服。在位面之子的恩威并施下,这帮混混很快就对他兄弟几个毕恭毕敬,尤其对朱棣那是俯首帖耳,令行禁止。 而且这帮混混演别的可能不行,但演《水浒》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不信你看今日上演的《快活林》,武松醉打蒋门神。他们饰演蒋门神的手下,完全就是本色演出…… 在朱桢声情并茂的解说声中,朱棣饰演的武松,一套醉拳打得出神入化,把蒋门神一群小弟揍得落花流水,然后跟饰演蒋门神的朱樉你来我往战成一团。 “这武松使出了鸳鸯腿,一腿倒比一腿强,蒋门神难招架,叫武松打得直趔趄,一屁股坐在酒缸上!” 两大主角对打到最激烈时,朱桢居然还别出心裁的让人吹起了唢呐。 高亢的唢呐声一响,台下观众的情绪登时就攀上了高峰,一个个看的如痴如醉,喊得声嘶力竭,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直接穿破云霄! 这种狂热的气氛中,谁也不会注意到,台下人群中,一个圆脸长须的近视眼,气得鼻子都歪了。 不像话,真不像话! …… 那声浪传出戏台,一直传到街对过的酒楼,在楼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酒楼二楼的临街单间内,窗户敞开着。一个身材、面貌和穿着都很普通的中年男子,正背手看着那戏台下乌央乌央的人群出神。 “怎么样,厉害吧?”边上一个蓄着山羊胡子,教书先生似的男子笑道:“他们从东大街搬到城隍戏台,演了三场,场场爆满。好些人都是从中都城赶过来捧场的。” “确实厉害。”中年男子点点头道:“既不像杂剧,也不像滑稽,完全是没见过的一种形式。” “嗯,唱词粗陋,演得也乱七八糟,毫无一丝雅意,可就是把老百姓给迷住了。”山羊胡子叹口气道:“这临淮县的城隍戏台,也上去过不少角儿,都没这本事。” “莫非有什么妖法?”中年男子费解道。 “什么妖法?就是演的东西合下里巴人的口味。”山羊胡子道:“什么武松打虎,潘金莲偷汉子,斗杀西门庆,全都是老百姓最喜欢的东西。” “这么说,他们天赋异禀了?”中年男子问道。 “可以这么说。”山羊胡子捻须望着人群道:“能让这么多人五迷三道,不是天赋异禀是什么?” “能为我们所用吗?”中年男子又问道。 “应该能。”山羊胡子点头道:“我托衙门的人,抄了他们的户贴出来。”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张纸片,递给中年男子。那人接过来轻声念道: “洪灏,洪槟、洪基、洪焐、洪锷,兄弟五个,临淮县人氏……” 念到一半,他皱眉道:“怎么父母的名字都没填?” “我打听过了,那些犯官子弟都是很多这种情况,落户时不填父亲的名字,好不沾因果、重新开始。”山羊胡子解释道:“听县里的李司吏说,这兄弟几个的爹,是韩知县的老上司,起先韩知县对他们还有些照拂。但很快就翻了脸,不再管他们的死活了。” “姓洪,韩宜可的上司……”中年男子似乎对大明朝的情况很了解,开始对号入座,但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号人来。 “姓也有可能是假的。”山羊胡子幽幽道:“反正只要官府肯帮你改,想跟皇帝一个姓都没问题。” “嗯。”中年男子点点头,放弃了对号入座的念头。沉吟片刻道:“你出面吧,请他们到凤阳,助我一臂之力!” “是,明王。”山羊胡子恭声领命。 第九十八章 更大的舞台 毫无意外,这场《快活林》的演出再次大获成功。 这一场戏,就收了整整九贯的门票钱,不过要分三成给城隍庙。可把当初力排众议把他们请来的庙祝,笑得嘴都瓢了。 再刨去给小弟们的辛苦钱,最后落到哥儿几个手里的,还有个大几千钱。 光演这一场戏的收入,就足够兄弟们一天三顿、两干一稀,吃到秋收了。 但人的需求是永无止境的,吃饱之后还要吃好。 哥儿几个不会再像刚卖艺时那样,到镇上买菜回家里烧了。 现在,他们直接带着小弟们在县城下馆子! 东大街董家酒楼大堂。洪家班一伙人便占了五张八仙桌。 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还有店家自酿的烧酒放开了喝。 张虎和一帮小弟轮番劝酒,朱樉和朱棣都好这口,那是来者不拒。 一群人吆五喝六、放浪形骸,喧闹声的能掀翻屋顶。 喝到兴高采烈处,朱棣揽着张虎的脖子,对众小弟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比从前如何?” “那是好太多了!”众龙套忙纷纷笑道:“从在街上收保护费,收不到几个钱,还整天被戳脊梁骨,人人避之不及。” “现在赚得多,还人人喜欢,见了就主动问下场啥时候演,能不能带他们进去?” “那可不行。”负责在门口检票的张虎,马上瞪眼道:“凭票入场是我们的原则,没票,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进!” “哈哈哈,好!”朱棣举起酒碗跟他一碰道:“有咱们虎哥把门,弟兄们才不会白忙活!” “哈哈哈!”弟兄们也起哄跟着敬酒,张虎便大笑着一饮而尽。 叫好声中,张虎朝朱棣竖起大拇指道: 第68节 “四爷,你真是牛,把武松演活了!不,你就是武松!” “对,四爷就是武二郎!”小弟们纷纷应和。 “唉,主要还是我们家老六的功劳。”朱棣宠溺的摸了摸朱桢的脑袋。“那劳什子关汉卿这么大时,我看还比不了我弟!” 朱桢正抱着个猪蹄啃得满嘴油光,闻言用四哥的袖子胡乱抹了抹嘴道: “不,我不过是施耐庵的搬运工,主要还是四哥牛逼,天生的角儿。恁要是晚生几百年,就没成龙什么事儿了。” “成龙是谁?”朱棣听蒙圈了,不过他都习惯了老六的胡言乱语。天才剧作家嘛,思维肯定异于常人。说不定脑子里又在构思什么新情节了。 朱桢也懒得解释,继续低头猛吃。 他发誓要把失去的脂肪重新涨回来。 妈的,再也不为讨好父皇减肥了。他不配! 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胖,胖得痛痛快快,你他妈的管得着吗! 渣父! …… 洪家班众人一直喝到夕阳西下,一个个酒足饭饱,醉态百出才结束。 朱樉从褡裢中摸出钱袋子,重重拍在桌上,豪气干云道: “会,会账!” 这是他最喜欢的瞬间,仅次于被徐大将军点赞。 “不,不用了。”掌柜的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指着楼上赔笑道:“那位客人已经给结了。” 朱棣闻言得意一笑,自己成名之后,这也是常有的事。 角儿嘛,到哪都有人捧着。 但不能一声不吭就走,还是得过去道声谢,看看人家要不要签名啥的……这是老六告诉他的名角的自我修养。 他便让兄弟们慢慢走着,自己扶着楼梯,摇摇晃晃上去道谢。 小儿将他引到个单间,敲敲门打开道:“就是里头那位大爷。” 朱棣点点头,进去一看,替他买单的是个留着山羊胡子、教书先生模样的小老头。 他便一抱拳,很顺畅的说出一溜道谢的话。 山羊胡子笑着请他坐下,给他倒杯酒道:“洪家兄弟不要客气,老朽此番一是交个朋友,二是有笔大生意想跟你谈。” “什么生意?”朱棣问道。 “我们东家,在中都城小有实力,很喜欢你们的戏,想请你们到中都去唱庙会。”山羊胡子也不兜圈子。 “我们在临淮演的好好的,去中都干啥?想看戏就来这儿看嘛。”朱棣第一反应是拒绝的。 “怨我没说清楚,是我们东家掏钱,请大伙儿看戏,一天给十两。先付三天的定金,过后看效果。” “十两……”朱棣喉头一抖,他们在城隍庙场场爆满,单场也就能净赚个五六两。 这一下收入就翻了一倍。而且关键观众们不用掏钱,到时候肯定人海了去了。这肯定能大大提高洪家班的知名度。 老六告诉过他,这行名声比钱重要,名声大了,钱就跟着来了。 但朱棣可不是容易昏头的人,沉吟道:“多谢好意,我们不能离开临淮太久。” “为啥?”山羊胡子问道。 “家里还有地呢,不能撂荒啊。”朱棣很认真道。 “哈哈哈哈,兄弟说笑了,一天能挣十两,还种什么地啊?”山羊胡子大笑起来。 “你不懂,本分不能丢。”朱棣却摇了摇头。 山羊胡子心中冷笑,不过是讲价的借口罢了。便伸出一个巴掌道:“再加五两,一天十五两!” “不是钱的事儿。”朱棣摇摇头道:“你真不懂。” “佩服!”一番试探之下,山羊胡子终于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不禁肃然起敬道:“兄弟人品纯良,不忘本心,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一定能成为……名角的。” 他听说角儿都有自己的怪脾气,比如前元演窦娥冤的小云祺,就最喜欢磨豆腐了。 朱棣淡淡一笑,不解释,也没法解释。 难道告诉山羊胡子,那地里的稻子可是堂堂亲王种的,粒粒都金贵着呢。 说了人家也不信啊。 可人有时候就是贱,他越是往外推,对方就越是想得到他。 非但给他涨到了二十两一场,还答应他要回家的话,随时给他安排马车。 “金桥坎跟凤阳县就隔条河,你们坐马车从中都回去,比从县城走回家还快呢。”山羊胡子如是劝道。 “好,我回去跟兄弟们商量下。”朱棣终于在他的盛情劝说下,松了口道:“下回来演出告诉你。” “好,静候佳音。”山羊胡子大喜之余,又忽然觉着,自己好像被套路了…… 第九十九章 罗贯中的愤怒 朱棣虽然没当场答应,却不妨碍他一出酒楼就吹牛伯夷。 听说中都城的大户,请他们二十两银子一天去演戏,小的们全都惊呆了。 别说在街上敲诈了,就是拦路抢劫也没这么赚啊! 于是纷纷谀词如潮,说厉害厉害,兄弟们一准不给二四六爷丢人。 “好好干,包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朱棣已经颇具带头大哥架势,并初现画饼大师风范道:“跟着哥哥们混,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弟们一直众星捧月的把哥仨送到县城门口,目送着他们的牛车消失在暮色中,这才各自散去。 要么去耍钱,要么去找相好儿,总之是没回家的。 张虎也没回家,他拒绝了兄弟们的邀请,一个人在大街小巷东转西转。又不知在哪换了身衣服,趁天黑从后门进了县衙。 …… 签押房内,韩宜可正在挑灯夜读。 长随通禀一声,将张虎领了进来。 “县尊。”张虎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唔,起来吧。”韩宜可搁下书,看向张虎道:“差事办的不错。” “多谢县尊夸奖。”张虎忙陪着笑道。 他是本县的地头蛇不假,但早就被韩知县的封建主义铁拳给降服了。 也是韩宜可安排他和他手下兄弟,接近几位皇子的。 不然那俩欺软怕硬的混混,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挑衅罩杯比他们妈妈都大的朱家兄弟。 只是韩宜可也好,张虎也罢,都没想到剧情发展如此离奇。不到俩月的功夫,黑社会竟变成了洪家班。 “哎,洪家兄弟各个都是人才,就说那老六吧,那么小年纪,居然会写戏。更别说四爷了,做人演戏都是拔份儿的。我看洪家班将来能成为大明最好的戏班子。” “哈哈哈哈!”韩宜可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不禁放声大笑。这是什么烂七八糟的发展啊! 人家可是堂堂的亲王,不去出镇一方,跟你去戏班子当戏子啊? 张虎却搞不懂,为什么县太爷会笑成这样,成为大明最好的戏班子,有这好笑吗? 好一阵,韩宜可才止住笑,问道:“你们现在关系如何,洪家兄弟彻底信任你们了吗?” “没问题,好着呢。”张虎点点头,五味杂陈道:“只是洪四哥都快把我的人,变成他的人了。” “那是好事儿,格局要打开,一心一意跟着人家混,将来你一定会感谢本官的。”韩宜可意味深长的劝了他一句,然后沉声道: “差不多,可以把牢里那个人给他们了吧?” “差不多了。”张虎神情一紧,重重点头。这才是县尊让他接近洪家兄弟的真实目的。 只是张虎搞不懂,堂堂县太爷都只敢把那人扮成犯人藏起来,把她交给洪家兄弟又有什么用? 好在,那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 “后日,我会安排人送他出城,然后你们这般如此……”便听知县大人如此吩咐道。 …… 跟张虎交代完了,又仔细问了洪家兄弟的近况,韩宜可便让他退下了。 打个长长的哈欠,韩知县正准备回房睡觉,长随又进来禀报说,罗先生来了。 “毬,一个不来都不来,一个来都来。”韩宜可抱怨一句,还是让长随请他进来。 他早就想明白了,师父能请罗贯中进京,就说明浙党,乃至罗贯中这种诚王旧部,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请罗贯中进京这件事本身,很可能就是师父在向外释放安全信号。 所以他也没必要再像上回那么小心了。 罗贯中一进门,差点被门槛绊摔一跤。 “贯中先生当心脚下。”长随赶紧扶住他,韩宜可道:“你视力本就不好,干嘛还夜里上门呢?” “不来骂你们两句,老夫今晚睡不着!”罗贯中指着韩宜可一旁挂着的官服衣架骂道: “你们太过分了,我只是让你师徒看看,能不能帮着出版!不是让你们把我师父的书,拿出去胡乱糟蹋的!” “你先别着急。”韩宜可摆摆手,示意长随先去,然后把罗贯中的手指,转向自己道:“他们演《水浒》的事儿,我也有所耳闻。但我跟你发誓,我绝对没有外泄过,而且我只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也记不了那么清啊。” “那就是你师父泄露的,他在大本堂教书,老六哥几个是他的学生。”罗贯中愤怒道。 “我老师也不大可能干这种事,每年多少朋友把文稿给他斧正?他怎么可能犯这种错呢?”韩宜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 “再说,人家每次演出的海报上,都写的清清楚楚,原著作者——施耐庵。而且我也便服去听过一回,人家并不是全照着小说上来,而是进行了很大的改编,已经完全脱离小说的范畴了啊。” “改编不是乱编啊!”罗贯中怒道。 他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愤怒了,自己师父的呕心沥血之作还没出版呢,就被几个小子拿去乱改一气…… 第69节 “贯中兄,莫非你是气他们,没把你的名字也加上?”韩宜可诛心问道。 “你,你放屁!”罗贯中险些气晕过去。“老夫是那种贪慕虚名的人吗?” “哈哈哈,开玩笑的。”韩宜可微笑拉着他就坐,又给罗贯中倒茶道:“说个正事儿,有人请他们去唱戏。” 让韩宜可这一番挤兑,罗贯中满肚子火气不好发作,只好闷闷不乐的问道: “是不是个山羊胡子?” “哦?你怎知……”韩宜可讶异的打量罗贯中,心说这近视眼儿不简单啊。 “鱼有鱼道,虾有虾路,我自有我的门路。”罗贯中傲然道,只是两眼眯得像两朵菊花,实在跟名士风范扯不上关系。“不要小瞧我们写小说的!” “这么说,这山羊胡子你认识?”韩宜可试探问道。 “对,他真名不详,化名石承禄,乃明教四大护法之一,负责教中庶务。”罗贯中果然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对明教的事情了若指掌。 “他们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韩宜可皱眉问道。 “不至于,谁能想到堂堂皇子会当街卖艺?”罗贯中苦笑着摇头,可能也只有乞丐当皇帝,才能发生这种事吧。 真不知这究竟是纲常的沦丧,还是体统尽毁? 第一百章 导演,我也想演戏 “听说他们在中都大力传教。”韩宜可猜测道:“那应该看重了他们的号召力。” “不,他们看重的是《水浒》的力量!”罗贯中大声说道,又小声补充道:“我和师父合著的……” 这话倒也没毛病。《水浒》这本书对身在苦难的百姓,真是太有魅力,太有煽动性了。 “不管怎么着,不能让他们去中都。脱离我的地盘,出了危险怎么办?”韩宜可道。 “他们去了中都,出了危险就不算你的了呀。”罗贯中说句风凉话。 “皇上会跟我算这么清吗?”韩宜可翻翻白眼。 “让他们去接触下明教吧。你那法子治标不治本,只有让他们知道明教何为死而复燃,才有可能真正化解中都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罗贯中正色道。 “太危险了。”韩宜可还是直摇头。 “你也是孔孟门徒,当知民贵君轻的道理。到底是数万人的命重要,还是几个皇子的命更重要?”罗贯中沉声道。 “唉,所以皇上把孟子移出了孔庙。” “不是又移回去了吗?” “但还是把这句话从《孟子》里删掉了。” “删掉就不存在了吗?他朱洪武删掉的八十五条,天日可鉴,永不磨灭。就是大明朝不在了,也绝对不消失的!”罗贯中慨然说道。 这一刻,他那双浑浊的近视眼里,仿佛透着无穷的光。 韩宜可忽然有点明白,老师为什么要跟这个人联系,以及这个人背后有什么力量了。 …… 金桥坎,洪家院。 晚饭之后,照例的叹茶吹水时间。 但天已经热了,摆龙门阵的地方已经从灶旁,转移到了天井里。 五张竹躺椅围着圆桌摆一圈,桌子上摆着枇杷、桑葚、羊角蜜,几样时令的水果,还有米酒和姜蜜水。 不是王爷们真会享受,而是有了钱谁不会享受? 兄弟们一边享受着忙碌一天后的放松,一边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之前艰难度日时,兄弟们尚且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这会儿日子好了,却出分歧了。 简单说,就是二四六想去中都,老三不同意。 二四六觉得无论从赚钱还是打探消息来讲,中都城都比县城强太多了,所以应该去。 老三却坚持家里不能没人,虽然不是农忙时节,但庄稼总得有人照看。 老四说:“雇人照看行不行?” 老三说:“当然不行,王者之田王者种,不可假他人之手!” “人家给派马车,来回比去县城还快!”朱棣又道。 “现在说得好听,去了谁知道咋样?” 见两人要吵起来,老五便主动表示,要不自己留下,一边给人看病一边照看庄稼。 “不行,我们兄弟不能分开那么远!”反正朱木冈就是不同意。 “你真是个毬,毬!”气得老二从躺椅上跳起来,大步出门去散心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四也气哼哼起身,跟着老二出去了。 “老五,你去给他们送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老四一走,老三指使老五道。 朱橚知道他有话要跟老六讲,便点点头,提着灯笼也出去了。 …… 院子里只剩下朱木冈朱桢两个。 朱木冈几番欲言又止,朱桢则自顾自低头啃着羊角蜜,真甜。 老三只好尬笑开口道:“老六,三哥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朱桢咔哧咔哧。 “那你光让老四风光,就不管三哥了?”朱木冈这才说出真实目的道:“你看他整天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还动不动就讽刺我吃闲饭,都快把三哥气死了。” “三哥让我咋管你?”朱桢吃完瓜,拿起棉布擦擦嘴。 “老六,也给哥个角色演吧。”朱木冈巴望着他道:“我肯定比他演得好!” “行啊,你有啥要求?”朱桢点点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我替老四演武松怎么样?”朱木冈想桃子道。 “那不行,四哥是台柱子,观众就认他演的武松,不能换角儿。”朱桢摇摇头。 “那是观众没见过我。”朱木冈拍了拍自己的脸道:“我不比他长得好看多了?” “是比他好看,可武松就是条黑大汉啊,你不合适的。”朱桢道。 “那你给我安排个长得英俊的角色。”朱木冈试探问道。 “嗯。”朱桢点点头道:“还有啥要求?” “当然武功也要高,三哥的身手也很俊,得有机会展示。” “行。” “要地位比武松高,就是县老爷见了也得客客气气。”朱木冈笑道:“看老四还怎么跟我这儿摆谱?” “成。” “要很有钱,出手阔绰,这样才显得我慷慨大方。” “好。” “要很有女人缘,就哥这模样,这身材,哪个女子不对哥怀春?” “知道了。” “这些条件都可以满足?”朱木冈难以置信的问道,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了。 “差不多吧。”朱桢颔首道。 “哎呦我的好弟弟,你要是真给我这么个角色,我保证演得比老四出彩十倍!”三哥登时兴高采烈。 …… 过了好久,三个哥哥从外头回来。 “三哥同意去中都。”朱桢躺在躺椅上,朱木冈正在给他捏腿。 三哥不愧是三哥,深谙潜规则之道。 “同意了?”气哼哼的老二老四一愣。 “同意,一百个同意!”朱木冈使劲点头道:“六弟已经说服我了。” “不是得照看庄稼吗?”朱棣拿他的话怼他。 “咱们给唐甲长点钱,请他帮着照看也一样的。”朱木冈马上道。 “不是王者之田王者种,不能假他人之手吗?”朱棣又问道。 “只是请他照看,不让他帮着干活。等地里有活了,咱们回来就是,不是说马车很快吗?” “不是怕他们反悔吗?” “咱们自己有钱,还雇不起马车吗?”三哥态度一转,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早,早这样多好。”二哥咧嘴笑了,拍了拍老四的肩膀,不让他再挤兑老三了。 老四却狐疑的看看老六,又看看老三,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但不管如何,在这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兄弟们决定向凤阳出发了。 第一零一章 这个看脸的世界 虽然决定了去中都,却也不能马上动身。 朱棣跟人家约好了,下次去县里演出的时候给答复。还有好几天呢。 但这几天也闲不住,得抓紧时间好好排练。 第70节 不过朱桢不打算再开发新戏了,一来,他只有《武松传》的快板词。二来贪多嚼不烂,把《武松传》好好打磨出来就够了。 而且考虑到中都这种大城市,人们的欣赏水平肯定比临淮县高多了,所以朱桢决定尽量提高表演的水准。 他辗转打听到,镇上有个曾在元大都演过杂剧的老艺人,便叫哥哥们备好了六样礼,带着一众小弟一起登门求教。 那黑道上门的阵势可把老艺人吓坏了,哪敢说个不字?不过朱桢也不薄他,用丰厚的束脩将他聘为洪家班的‘科范’师父。 后世的京剧有‘唱念做打’四功,元杂剧也有‘唱’、‘云’、‘科’三种表演手段。 唱不消说。再说《武松传》里也没有唱词。 ‘云’又叫‘宾白’,就是台词。而朱桢的快板书独成一派,也没人能教的了。 ‘科’便是‘科范’,就是除了唱词和台词之外的,包括表情、舞蹈和武功在内的所有舞台动作。 经过一个朝代的发展,杂剧的科范已经非常成熟了。各种器械舞、对打、翻跟斗、扑旗踏跷等,应有尽有。 朱桢想让洪家班学的就是这个。 此外,在知道杂剧有女演员后,他还想找个旦角演潘金莲。不过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个演过正末的老艺人就很神奇了,上哪给他找旦角去? 于是,接下来数日,洪家班一伙人便跟着科范师傅,从头学亮相、身段、动作……这些虽然不起眼,却能让表演上一个台阶的基本功。 其实大部分龙套只要有个样儿就行,主要还得看几个主角的表演。 好在二三四兄弟仨的武功底子都很扎实,学起来还不算费劲。 尤其朱木冈学的最刻苦了,不光白天练,他还闻鸡起舞,主动加练。 生性要强的三哥,既然决定参演,那就一定要比老四演得好! …… 这天一早,洪家班又来到镇上的戏台练习。 眼看着所有人都到齐了,却迟迟不见张虎几个的影子。 朱桢有些不高兴道:“不等了,咱们开始吧。” 老师傅便开始教洪家班众人,表演徒手对打时的要领。 练完一场休息时,张虎几人才姗姗来迟。 张虎硬着头皮,迎着朱棣冰冷的目光,走到朱桢身前,欠身小声道:“六爷,我们来晚了。” 洪家班的规矩,在戏班子里,老六最大。 “不是说好了不许迟到么?”别看朱桢年纪小,这俩月导演当下来,已经很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了。 “是是,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啊。”张虎弯下腰,小声禀报道:“我们路上救了个人。” “哦。”朱桢点点头,一脸‘那又怎样’的表情? “女的。”张虎小声道:“十几岁,很漂亮。” “哦?”这声是朱棣所发,语调阳平。 “怎么回事儿,说清楚。”朱木冈也忍不住问道。 “瞧,瞧瞧去。”老二站起来。 朱桢看了直摇头,青春期的男子都这样吗?没毛的雏鸟真羡慕啊…… …… 在镇上唯一的客店中,朱家兄弟见到了张虎救的女人。 她仍昏迷不醒,脸和唇白的没有半分血色,瘦得皮包骨头,头发散乱枯黄,连呼吸都很微弱。 “艹,这叫漂亮啊。”朱棣拍西瓜似的给了张虎脑袋一下。 “连能看都算不上。”三哥一如既往的毒舌。 “就,就是。”就更不符合二哥的审美了。 五哥就不会关注这些有的没的,医者父母心,先诊个脉再说。 “手足筋牵、六脉俱脱,应是肝郁气逆、长期饥饿所致。”行医几个月,老五理论联系实际,水平蹭蹭见涨。 他便用针刺其十指出血,又在曲池、人中下针。俄顷,便听嘶一声,那女子竟真悠悠转醒了。 朱桢几个纷纷点赞,老五医术越精湛,大家就越安心! “这不算什么。”老五谦虚的笑笑,又开了方子,准备让小弟去抓药。 但转念一想,镇上的生药铺,药品十分有限,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也好当场调整药方。 临走前,他还嘱咐道:“给她弄点小米粥,加点糖。” 张虎很快端来了粥,见洪家四兄弟抄着手,自顾自聊天。 ‘唉,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他暗叹一声,只好自己给女子喂粥。 一碗粥下肚,女子的嘴唇有了点血色,轻声细语向几人道谢。 “看来是死不了了。”朱棣拍拍屁股站起来,对女子道:“待会儿抓回药来,让店家给你煎了,不用给钱了。” “走走,回去排练了。”惜时如金的三哥早就不耐烦了。 见他几个说话间就要出去,张虎忙阻拦道: “几位爷别走啊,这女子怎地处置?恁拿个章程啊。” “人是你捡的,干我们屁事。”朱桢给他个大白眼,对他迟到还耽误大家排练很不满意。 “你脑袋被门夹了啊?”朱棣还是很仗义的,对张虎道:“你要是怕说不清楚,就送官府吧。” 张虎都傻眼了,麻痹老子辛辛苦苦把人从县衙弄来,转头再给送回去? 还好那女子反应快,捂着脸嘤嘤哭起来。 “不要把我送去官府,不然我就死定了。” “咋,你是罪犯?”朱木冈登时来了兴趣道:“那更得送去了,说不定还能领笔赏银呢。” “我不是罪犯,我没有犯过罪……”女子哭着摇头,样子十分可怜。 可惜朱元璋的儿子们,缺少怜香惜玉这块基因,反而一本正经的议论开了。 “没犯过罪,怕被送去官府。那就是她家里有人犯罪了。” “恩,被家里人牵连,籍没入官了。” “我父亲也是被冤枉的,呜呜……”女子捂着脸哭,心里大骂,草泥马,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呦,看来是说着了。”其实哥儿几个是有同情心的,可惜不多。“被冤枉的罪犯也是罪犯啊。” “你们怎么这么冷血啊?”女子终于忍不住,抬头怒道:“你们不也是被父亲牵连,才落到这般田地的吗……”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说话声越来越小…… 第一零二章 万三已逝六娘在 另一间客房内。 “跪下,说,怎么回事!”朱棣神情肃杀,要吃人一样瞪着张虎。 张虎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刚要开口,却听朱木冈幽幽提醒道: “只给你一次机会,再敢撒半句谎,你就永远消失吧!” 虽然张虎搞不大清,到底是哪个层面的‘消失’,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到了最关键的十字路口。 道理很简单,县太爷费尽周折,也要把那女人送到洪家兄弟身边,还不敢让他们知道是他干的。 这说明,县太爷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能解决。 再想到县太爷那天意味深长的教诲‘格局要打开,一心一意跟着人家混,将来你一定会感谢本官的……’ 所以不管洪家兄弟是什么身份,肯定都是比县太爷厉害的多。 他估计自己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了。头脑从没这么清醒过的张虎,使劲磕头道:“小人指天发誓,从没对不起过几位爷!” “说正事儿。”朱棣懒得跟他废话。 其实他哥儿几个,从一开始就怀疑这帮人接近他们的目地。 虽然有铺垫,有矛盾,还有苦肉计,但被痛揍一顿,非但不记恨,反而纳头便拜。这种《水浒》里的情节,放在现实中总觉得不太现实。 可当时哥几个忙着做大做强洪家班,正缺人手,便能用则用,但一直提防着他们。 所以这回张虎一出幺蛾子,就被哥几个给识破了。 “小人是奉本县知县韩宜可之命,保护几位爷的。”不过张虎的回答,让他们消气不少。 “不然给小的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招惹二爷和四爷的!” 朱棣和朱木冈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是咋回事儿。 一旁的朱桢也微微张嘴,看来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是对的,朱老板不可能真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 那更可恶! 但谁也不会道破这一层。 便听张虎接着道:“但自始至终,他就指使俺干过这一件事——让我想办法把人送给恁,别的什么也没吩咐。” “你还知道什么?”朱木冈追问道。 “这人原先是关在县大牢里的。”张虎忙道:“小人的哥哥叫张龙,是县衙的牢头,他跟我说,她是县太爷亲自吩咐单独关着的。没受过审,也没人知道她犯了什么事儿。” 见问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朱木冈挥袖道:“你滚吧。” “唉唉。”张虎一面应声,一面可怜巴巴的望着老四。 “你先下去。”朱棣也甩了下手,张虎这才垂头丧气出去了。 …… 房内。 老三老四老六头对头,哥仨商量该咋办。 第71节 不知从何时起,朱桢已经获得了老三老四的认可,有啥正经事儿,都跟他商量。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大家心里都有数了。”朱木冈沉声道: “现在就是不知道,韩知县突然把这人塞给我们,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 朱棣朱桢点点头,要是后一种情况,那就属于主线任务了,不整也得整。 但要是前一种,就得寻思寻思接不接招了。 “要是前一种的话,姓韩的就该死!”朱棣沉声道:“敢假公济私!” “这种事情,怎么分清什么是私,什么是公?”朱木冈反问道:“而且他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还敢这么干,八成是知道父皇不会因此怪罪他的。” “你的意思是,接招?”朱棣问道。 “对。”朱木冈点点头,英气勃勃的脸上满是兴奋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回去了,难道你想一直波澜不惊的度过?当你回首这段经历时,不会觉得可惜吗?” “不会啊,我觉得很过瘾呀。”朱棣不假思索道。 “毬。”老三白他一眼,忘了人家现在是万人追捧的名角儿了。 “但能更刺激一点,那就更好了!”朱棣却又话锋一转。 “讨厌!”老三白他一眼,转头问朱桢。“老六,你呢?” “我小孩子家家的,听你们的呗。”朱桢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冒,不太符合老六的人设。还是得稳住别浪。 “好,那就接招!” …… 哥仨从客房一出来,便见张虎直挺挺跪在天井里。 三人看都不看他,径直进了对门那间。 屋里头,朱樉正凶神恶煞的瞪着那女人,吓得她瑟瑟发抖。 “二哥,让你看着她,也不用眼都不眨吧。”朱木冈无语的拍了拍二哥的肩膀。 “你,你不早说,累死俺了。”朱樉如蒙大赦,赶紧使劲揉眼。 那女人也松了口气,刚才她感觉要被黑瞎子吃掉一样。 “说说吧。”朱木冈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床边。 “不准说假话,不准有半个字隐瞒,不然别指望我们会帮你!” “还会把你送去凤阳府衙!”朱棣这坏种话一出口,那女人刚有点血色的脸蛋,登时又煞白煞白。 “没错,张虎已经把事情都交代了。我们兄弟可不会怜香惜玉,更何况你长得也不漂亮。”三哥的嘴,真是一如既往。 “你瞎说,我,我……”女人一直表情缺缺的脸上,竟然浮现出愤怒的情绪。 “说,说正事儿。”二哥都听不下去。 “唉……”女子沉默片刻,整理了下思绪,终于开口道: “我叫沈六娘,祖父讳秀,家父叫沈荣。” “你爷爷是沈万三?”朱棣惊呼一声道:“有聚宝盆的那个沈万三?” 朱桢闻言也来了兴致,激动问道:“你爷爷出资,给我……大明修南京城墙了吗?” “我爷爷去世的时候,还没大明朝呢。”沈六娘都听蒙了。“怎么给大明修城墙?” “呃,我说笑的……”朱桢老脸一红,尼玛电视剧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 “不过我爹,倒是真出钱,给中都城修城墙了。”却听沈六娘幽幽一叹道。 “哦。”朱桢心说,看来大明首富是真的。他又好奇的问道:“不过你们家不在周庄吗,你怎么跑中都来了?” 朱木冈和朱棣齐摇头,这还用问吗?而且问了多尴尬?还不如不问。 “还不是拜朱洪武所赐!”沈六娘便恨声道:“江南的富户都被一股脑迁来中都,我们沈家名声在外,怎么可能逃得掉?” 第一零三章 人间惨剧 洪武三年,朱元璋下旨移江南富民十四万户于凤阳,并严令禁止私自返回。 他这样做,一是效仿刘邦徙天下富豪于关中,以此扩充凤阳人口,促进中都城的繁荣发展。 此外,里头还有一层不足道哉的心思,江南富豪基本都是张士诚的拥护者,朱元璋要来个釜底抽薪,给江浙的文人和地主阶级挪挪窝。 而沈万三虽已去世,但沈家依然是江南第一富户,谁能逃得掉,他们也逃不掉,当年便被迁到了当时还叫临濠的凤阳。 “我们家也知道,皇上记恨我们支持过诚王,所以逆来顺受,准备在凤阳买房置地本分过活。”便听那沈六娘悲愤道: “可谁成想,我们这些富户离了江南,就变成丧家之犬,谁都想敲我们一棒子!变成了淮西人眼里的肥肉,谁都想从我们身上咬下一口!” “官府也一味包庇当地人。人都说在凤阳,勋贵家里是上等人,本地户是中等人,我们外来户则是下等人,活该任人欺凌!” “本地人都欺生,到哪都一样。”朱棣想起自己兄弟一开始,不也被金桥坎的村民针对吗? “这位小哥,可不是本地人欺生那么简单。”沈六娘涨红脸道:“而是元朝那样的四等人!” “瞎说,都是汉人,哪来的四等人。”三哥听了直摇头。 “元朝四等人里还分汉人、南人呢!”沈六娘针锋相对道:“我们在前朝是南人,又来自诚王的地盘。而本地户在前朝是汉人,又成了天子同乡、不服劳役不纳粮!还大都跟那些开国功臣沾亲带故,官府只会哄着他们,帮他们一起对我们敲骨吸髓!” “你们真会逆来顺受?”朱棣又问道。 “肯定不会,起先我们只想独善其身。我父亲百般打点,辗转求到了贵人门上,本以为终于得到庇护了。没想到人家只想把他收下当狗。”沈六娘恨声道。 “贵人的名字,说清楚。”一直保持静默的朱桢,突然开口。 “对,要尽量把时间地点名字都说清楚,不能含糊。”三哥点头。 “我怕说出来,吓到你们。”沈六娘看看这年轻的哥儿几个,最大的得有三十多吧?最小的才十岁出头。能帮得上什么忙? 其实二哥刚二十,只是长得比较着急而已…… “哈哈哈,除非你说的那人是当今皇上,不然怕是没人能吓到我们!”朱棣大笑一声,豪气干云。 沈六娘却只当他在吹牛,决定说出来让他出个丑。 “是韩国公……” “嘶……”朱棣的笑容有些僵硬,要是李伯伯的话,确实有些麻烦。 “的外甥丁斌。”谁知沈六娘又大喘气道。 “毬!”朱棣险些被闪了腰,要不是对方是个病恹恹的弱女子,他非得将其丢出窗外不可。 “他算个屁。”兄弟们也纷纷笑起来,韩国公虽然不好搞,但他的侄子,其实屁也算不上。 “你们可别小瞧丁斌,韩国公对亲戚极好,把他视若己出。而且李家的人需要养望,得爱惜羽毛。所以韩国公府上那些脏手的事儿,都是丁斌和他爹丁德贵在干。” 提起那父子,沈六娘不由自主的面现恐惧,但更多的是憎恨。 “仗着有韩国公庇护,他们父子无法无天,坏事干尽。但韩国公不许他们欺负老乡亲,他们就祸害专门我们这些外来户,逼迫我们投献为奴!” “投献为奴,啥意思?”朱桢好奇问道,他总听人说,晚明投献成风,还以为老百姓都愿意投献呢。 “就是自愿奉献家产,举家投入大户家为奴,这样能获得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之类的庇护。”博学的三哥解释道。 “凤阳临淮两县,不是免税免役吗?”朱棣问道。 “免税免役,只是针对洪武元年前,便住在这里的本地户。”沈六娘道:“我们这些外来户,只能享受到一定的免税,可没给我们免掉劳役!” 顿一顿,她幽幽道:“而这中都城,最可怕的就是劳役……” 这下不用她,哥几个也明白。修中都城嘛,据说征调了百万民夫呢…… “只要我们敢不答应投献,过不了几天,官府就会把家里的男丁征去修中都城,那里头条件恶劣至极,监工只顾进度,根本不管民夫死活,一旦进去了,不死也就只剩半条命。” “这么夸张的吗?”朱家兄弟脸色凝重起来,大户侵吞民田,还只是地方上的劣迹。可中都城的账,最后却要算在父皇头上的。 “你不要胡说八道,韩国公乃大明萧何,有他坐镇行工部调度,下面人断不会如此酷烈!”朱木冈也严厉说道。 所谓‘行工部’是朱元璋为了修中都城专门设立的临时机构,非但有专门的工部尚书负责。还有韩国公李善长,携中山侯汤和、江阴侯吴良,一公二侯监修,规格之高,足见朱老板就是想把中都打造成大明新首都。 “韩国公监修中都的表现可一点不萧何,反而像个急功近利的酷吏。他既要缩短工期,又要省钱,还想造的好,来显示自己的能耐。那么除了疯狂压榨民夫,就只能向我们这些江南富户逼捐了。” “丁斌让我爹带个头,许诺承包一半城墙的费用。可偌大的中都城,一半的城墙也有足足三十里。修建的要求又极为苛刻,一里城墙就要花去两万两,实在太多了。” “而且我们几家一旦带头,所有外来的富户都会被逼捐的。所以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不出这笔钱。” “结果他们就找人诬告我们,曾经资助过张士诚守平江……就是现在的苏州。官府便把我们的父辈抓起来,逼我们吐出钱财来。” “我们咽不下这口气,几家的男丁便决定进京告状,谁知船刚出凤阳,就在江面上遭到了所谓‘倭寇’的截杀。”沈六娘垂泪道:“结果无一幸存……” “随后,但凡参与京控的人家,都被定了通匪的罪名,男子都发配修中都城,所有财产没官,女人充入中都教坊司,其实就是被那些勋贵之家瓜分了。” 兄弟们全都沉默了,他们能感到沈六娘平白陈述的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少家破人亡,多少人间惨剧…… 第一零四章 好人好报 “我被分给了韩国公的侄子李祐,成为他府上的伶人。” “我在李府老老实实熬了两年,终于等到他们放松了警惕,便趁着上元节女眷都上街看花灯的机会逃了出来。” “却不想中都城门紧闭,非得天亮才能开门出城,结果没走出多远,李府家丁就追出来了。我眼看走投无路,知道抓回去一定会被活活打死,一闭眼就跳了河。” “天可怜见,许是我命不该绝,居然被河水冲上了岸,还正碰上巡视河堤的韩知县。”沈六娘接着讲述道: “韩知县救了我,但也不敢得罪李家人。而且这时候李家还在继续搜捕我,扬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把我藏在大牢里,躲过了李家的搜捕,然后让我等着,看有没有机会帮我伸冤。” “直到前不久,他跟我说机会来了。”沈六娘说完,看着哥儿几个道:“然后就把我送到了你们面前。” 兄弟们听完面面相觑,他们是幻想着能惩奸除恶、为民做主的。 可这尼玛又是中都城,又是韩国公的。要不要搞这么大啊?我们能不能担得起啊? 弟兄们互相递个眼色,开会开会。 …… 哥儿几个便又回到对过的房间。继续无视跪在那里的张虎。 第72节 这次开会,连刚抓药回来的老五,也被拉着参加了。 “终于明白韩宜可为啥要缩卵子了。”朱棣先开个头道:“事儿太大了,他个小小的知县,根本不敢掀这个盖子。” “前提是那沈六娘说的是真的。”朱木冈沉声道。 “真,真假去中都瞧瞧就知道了。”连二哥都知道,这么大的事,涉及这么多的人,盖是肯定盖不住的。 “要是真的话,可就捅破天了。”朱橚也不得不显形道。 兄弟们全都沉默了,中都城可是关系到迁都的,而韩国公则是淮西勋贵的带头大哥。 这副担子哪一头都重于千钧,他们兄弟真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闪了腰还好说,万一给父皇捅出大篓子怎么办? “干!”朱樉忽然大声道。 兄弟们暗暗赞叹,关键时刻还得二哥拿主意啊! “还是不干?”没想到他只是发问。 “去你的……”兄弟们齐齐鄙夷这二货。 “我记得大哥说过,”最后还是朱棣沉声道:“国家初定,父皇再圣明,也难免有不如人意的地方,要是我们这些亲儿亲王不想办法替他查漏补缺,那还有谁能担得起呢?” “也是。”兄弟们点点头。是啊,别人搞砸了掉脑袋,他们最多挨顿打。从这点来说,他们兄弟办这事儿确实得天独厚。 “但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平头百姓啊。”朱木冈又道。 “平头百姓才正好打听消息啊!”朱棣道:“要是亮出亲王的身份,我敢保证,不该看的,他们能让咱们一点都看不到!” “那倒是。”朱木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和二哥去年跟母后去宿州,来回仨月,所到之处一片祥和,两眼所见皆太平光景。 “既然韩宜可是父皇安排的人。要不要先通过他禀报父皇,请示一下?”老六吃一堑长一智,现在谨慎的很。 “不行!”谁知三哥四哥异口同声。 哥俩先嫌弃的看对方一眼,然后老三道:“仅凭一面之词,怎么报?能报的话,韩宜可早报了,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把人送过来。” “嗯,我们先不要声张,也别乱来。”老四也道:“去凤阳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再说。” 老六听了直摇头,他知道这俩货的心思,不就是想出风头吗?担心禀报之后,万一跟他们没关系了怎么办? 哎,年轻人,这种思想很危险的。 不过三哥四哥难得意见统一一回,他也就没拦着。 主要是拦不住啊…… “好,去,去凤阳!”最后,由二哥宣布了会议结果。 …… 哥儿几个再次返回沈六娘房间,再次无视可怜的张虎。 “沈六娘,我们现在没法相信你,必须要去凤阳调查调查再说。”朱木冈看着沈六娘道:“你还敢跟我们一起去吗?” “怎么不敢?”沈六娘秀眉一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李家人早就以为我死了。” “好,那你在这儿休息几天,等出发时自有人来叫你。”哥几个也不废话,说完转头出门。 只留下沈六娘一脸凌乱,心说洪家班的男人咋都这样呢?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出了房门,哥儿几个径直往客栈外走。 张虎终于忍不住,一把想抱住老四的腿。 “四爷,俺真没想过骗恁啊,俺真想跟恁混一辈子啊。” 朱棣敏捷的抽脚,闪过他的抱大腿行为。 “你还是求老六吧!” “六爷,我不想离开洪家班……”张虎便使劲给朱桢磕头,脑门子都磕破了。 “以后还敢不敢了?”朱桢睥着他。 “打死不敢了,再敢有事瞒着恁们,让俺下地狱,让俺全家不得好死!”张虎忙指天赌咒。 “行吧行吧,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朱桢还是善良的。其实主要是这厮能跟韩宜可联系,万一遇到危险,还能靠他求救。 “下不为例,以后再敢耍小心思,老子灭了你!”朱棣朝着他屁股就是一脚,然后拉起他来,大笑道:“走,喝酒去!” …… 三天后,洪家班结束了在县里最后一场演出,观众们自然万般不舍,很多人甚至冲动的要拆了戏台,把唱戏的抢回家…… 但当那山羊胡子石承禄登台宣布,洪家班将转到中都继续表演,而且是不卖票,免费请大家看戏时,观众们登时又高兴坏了。 去中都城虽然稍微远一点,但费点儿腿脚和不用花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唯一难过的,可能只有城隍庙的庙祝了。他还没赚够呢,摇钱树就走了…… 可谁让他当初没那魄力,不直接跟洪家班签个长约呢?那样洪家班就没法想走就走了。 …… 回去金桥坎,朱木冈给唐甲长送去一吊钱,两袋米,请他在他们离开这段时间,帮着照看地里的庄稼。 唐甲长自然满口答应,但坚决让他们把东西拿回去了,说那样就太见外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听到早起做饭的老婆子在伙房惊呼。 老唐赶紧起来一看,就见伙房里多了四袋米。其中一个米袋子里头,还藏着两吊钱。 “这帮败家小子。”唐甲长出门就要到对面,准备教育教育这几个贫穷乍富的小子,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却见对门已经上了锁,洪家兄弟早就去凤阳了。 第一零五章 中都城下 六月初一,洪家班三十多人抵达中都凤阳。 此时江淮一带,已是暑热难当,还又潮又闷,蒸笼一般。 张虎等人都打着赤膊,只穿条短裤。这玩意儿学名叫裈(kun),分内外两种。 三角形的叫犊鼻裈,是内穿的。四角及膝的叫膝裈,外穿。 朱家哥几个也都踏上了木屐,穿上了短裤,但都还穿着无袖的小褂,没有露出两个小奶奶,算是为了维持最后一丝皇家尊严。 朱桢是最舒服的一个,他赤着脚戴着斗笠,一摇一晃坐在平天大圣背上,还能感到缕缕小风,让他不算太难受,还有闲心东张西望。 “这凤阳县,果然跟临淮大不同。”他不禁感叹道。 这凤阳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桥多路宽。笔直宽阔的官道上来往的马车、牛车、驴车、手推车川流不息,仿佛中都城已成为商贾辏集的大城市。 大道两边同样村舍俨然,人烟稠密,阡陌相连,绿油油的农田一望无垠。沿途还不时能看到豪华的园林别墅点缀其间,虽然大都在建,但已经可以想象到日后甲第相望、冠盖如云的帝都气象了。 “这中都城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啊。”几个哥哥曾在洪武元年,跟父皇和大哥回乡来祭过祖,是以感触更深。 “老五老六,你俩能想象的到吗?洪武元年,你眼前这一切,包括即将看到的中都城,还都是只是一片荒芜!”朱木冈一脸自豪道: “那时候,真是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可谓‘不见鸡犬只见鸦,不见人烟空见花。’你再看看现在这转眼盛世繁华,全都仰赖父……当今皇上啊!” “是啊,当时整个濠州,拢共只有三千余户,一万来人。”朱棣更是激动的黑脸发红,两眼尽是对父皇的崇拜。 “就是后来,把濠州扩大为九州十八县之地,但人口依旧不过十来万。这才几年功夫,人口就超过百万了!整个凤阳开垦农田四十万顷,今年税粮肯定超过二十万石,这还是在原住民免税的情况下!” 朱桢已经知道,大明是以税粮多少来划分州府等级,二十万石以上为上府,十万石以上为中府,十万石以下为下府。凤阳的税粮超过了二十万石,才能算正式跻身于大明一线城市行列。 哥几个在那一个劲儿的吹嘘,躲在马车里的沈六娘终于听不下去,探出头来讽刺道: “凤阳再好,都是人家皇帝的产业,跟你们有甚关系?” “你懂个屁!”哥儿几个一起瞪这败兴娘们儿。 “你们了解的凤阳,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而我就在凤阳,是眼看着中都城从无到有的。你们说,到底谁懂?”沈六娘毕竟年轻,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已经恢复了元气,也恢复了牙尖嘴利的本色。 “刚才洪四兄弟也说了,中都拢共不到一万原住民。如今的百万人口,不是强迁来的移民,就是被征发来的民夫,这些人的血泪才是真正的凤阳,而不是那一万多人过上好日子的表面繁荣!” “哈哈哈,这位姑娘说的不错。”那来接他们的山羊胡子石承禄,也被这些年轻人的话题吸引,捻须给沈六娘帮腔道: “虽说是朝廷拨付修建中都和皇陵的工费,民夫也大都是从各地征发。但所有工程都在凤阳府第地盘上,凤阳府承担的劳役和修缮费用,远超过朝廷所免除的税赋不知多少倍,这些最后,当然都落在老百姓头上。” “老百姓拿不出怎么办?只能被敲骨剥髓、卖儿鬻女了。除了原住民外的凤阳百姓,早就不堪重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而且凤阳最好的土地,所有的好地方,早已被勋贵豪强们瓜分殆尽。剩下的普通的熟田,则被原住民户占尽。被强迁来的几十万移民,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在本地人嫌弃不要的河堤山坡林地,开始毁林开荒种粮。” “加上修建中都、皇陵、勋贵园林所用木材,以及百万民工匠役盖屋取暖烧火做饭所耗。这才短短几年间,就已经让方圆百里变成了荒山秃岭。”他指着远处光秃秃的低矮山丘道: “我看凤阳很快就会像当年的关中那样,地力既尽,元气日销,天灾流行,朱洪武要真迁都来这儿,嘿嘿……” 之所以没往下说,是因为他察觉朱家兄弟面色不善,那个方脸大汉好像还想揍他。 石承禄暗叫失策。他本以为这兄弟因为父亲获罪的缘故,会天然憎恨朱元璋呢。没想到他们还是朱重八的脑残粉。 看来只能潜移默化的改变他们,慢慢让他们对朱重八粉转黑。最起码也得粉转路才行…… …… 接下来山羊胡子便专捡兄弟们爱听的说。至少那方脸大汉很好哄,没多会儿就把他哄得喜笑颜开了。 说话间,中都城出现了。那宏伟高大的青色城墙,自正前方的官道向东西蔓延,两头都一眼望不到边。 哥儿几个又忍不住激动了一把,恨不得立马就进去中都城好好看看。 他们的目的地却是城外的五里庙。 石承禄给出的解释也很合理。“中都城内现在就是个大工地,到处叮叮当当,烟尘飞扬,反不如城外住着舒服。” 他还告诉哥儿几个,到时候他们演出也是在城外。 对此哥儿几个倒无所谓,反正只要钱给足,就是去坟头蹦迪也可以。 到了五里庙一看,这里也没寺庙,而是个偌大的庄园。也不知原先的寺庙被拆掉了,还是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就叫这名而已。 但管它呢,住着舒服就行。 而且洪家班前脚刚安顿下来,山羊胡子后脚就送来了一车米面粮油,一大车肉蛋蔬菜,还有几十个大西瓜,给他们镇在井里消暑。物资供应十分尽心。 这让哥几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直问啥时候开演? 山羊胡子却说不着急,东家的意思是先宣传几天再说,到时候好多些人来看。 第73节 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洪家班众人便安心住下,好好排练,得对得起人家这份优待啊! 第一零六章 知道真相的三哥 朱桢便想利用这几天,把《狮子楼》这一段,好好扩充一下。 从前在临淮县上演《狮子楼》时,他都是通过快板书,把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一带而过,把主要表演放在大郎喝药之后。 一来,他小小孩家,说那些男欢女爱的情节总有些怪怪。二来大郎喝药前主要是西门庆和潘金莲勾搭成奸的文戏,想演也没那个条件啊。 可观众们却一直对这段心心念念,不只是演《狮子楼》,演别的篇章时,观众们也整天嚷嚷,要他细说这一段。 好多人还表示,要是能把这段演出来,加多少钱都愿意。而且不只是说说而已,好多人把银子都送到洪家班,就为了看西门庆调戏潘金莲。可哥几个演不了,所以不敢收。 朱桢这下算是彻底明白,兰陵笑笑生为什么单挑这段扩写了。唉,果然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个大官人。 眼下有条件了,他便准备把这段排出来,给观众弥补遗憾。 可没想到,刚开始排练,就出问题了…… 这段的主演朱木冈,居然罢演了。 之前朱桢一直在给三哥打基础,没给他讲过戏,这会儿才让他第一次参加《庆莲会》彩排,三哥就不干了。 他这才知道自己演的西门庆,是个什么角色。 “不行不行,我不演西门庆。三哥这形象,怎么也得演个正面角色吧?”朱木冈一口恨不得说八个‘不’道。 “可《武松传》里这样的角色还真不多。”朱桢摇摇头。 《武松传》里确实没有,当然《水浒传》里其实是有的。比如浪子燕青或者小李广花荣就很适合三哥。但他不打算再开发新戏了,贪多嚼不烂,把《武松传》演好就不错了。 “可我怎么能演个勾搭人妻的淫贼啊?”晋王殿下觉得这将是自己的人生污点。 “什么叫演戏啊?台上那都是演的,下了台就没人当真的。”朱桢劝道:“你看二哥,不光演蒋门神,还演老虎,难道别人还真把他当成老虎不成?” “不成不成,我要演正面角色。”朱木冈还是一个劲儿摇头。 “没有为艺术献身的精神,还当什么演员?”朱桢从来不惯毛病。他认为导演让演员拿捏住,就是整个片子失败的开始。 “三哥不演也无所谓,反正咱们现在不怕养个把闲人。” “你……”朱木冈瞪着六弟,忽然发现这小子长高了不少,能耐更是大的超乎想象。 至少在洪家班里,老六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 他叹口气,放低姿态道“再说演潘金莲的是个男的,还那么丑,都快把我恶心死了。” “其实我也不满意潘金莲的选角,可这不没找到旦角吗。”朱桢也跟三哥软语道: “其实三哥最俊了,你不想演西门庆的话,就男扮女装演潘金莲吧。” “好啊……”朱木冈刚要兴奋的答应,忽然发现暴露自己的小癖好了。忙硬生生改口道: “好个屁,不行!我宁肯演西门庆!” “那我来演潘金莲吧。”这时,响起个吴侬软语的女声。 哥俩一看,是沈六娘。 “你?” “我在李府戏班子里,可是演正旦的。”沈六娘摆个身段,回眸一笑,果然够骚……哦不,是百媚生。 她无聊看洪家班排戏,其实也是好奇,这帮啥戏也不会的家伙,是怎么红遍临淮的? 一看,果然是毫无基本功的外行。可看着看着她就被深深吸引住了,没想到这草台班子瞎演的戏,竟这么有魅力,让她看了还想看。甚至想投入其中,也在里头演个角色。 哥俩也没想到,平时苦大仇深、冷若冰霜的沈六娘,居然能瞬间演出媚态丛生的状态。 就这一下,绝对比他们专业多了。 “可是,在这中都城下,你适合抛头露面吗?”朱桢担心这个,就说明想用她了。 “呵呵,六郎,难道恁洪家班上台表演,不化妆吗?”沈六娘烟视媚行,掩嘴一笑道。 “想化妆,可我们都不会啊。”朱桢摇摇头。 “咯咯咯。”沈六娘掩口娇笑道:“六郎说笑了,连化妆都不会,还演什么戏?” “我从不说谎。其实我们原先是表演胸口碎大石、枪杆顶喉咙的。”朱桢无奈道:“只是后来生意不好,才加上念白和剧情的。” “好吧。”沈六娘也不知朱桢说的是真是假,便向他讲起戏曲化妆来。 自古女人就喜欢化妆,比如南北朝时的‘对镜贴花黄’,唐朝更夸张的将各种花鸟虫鱼等花型粘在脸上,称为‘面花子’,宋时妇女也盛行此风。 但到了元朝时,这种‘面花子’已经逐渐从妇女的脸上消失了。但在戏曲舞台上却被保留下来,作为旦角扮演轻佻妇女的面部特征。 “再加上厚厚的粉底,就是亲爹亲妈来了也认不出。”沈六娘自信满满道:“不信,回头我化给你看。” 说着她又放肆的打着朱木冈,调笑道:“当然,要是三郎想演潘金莲的话,我也可以演西门庆的。” “好。”朱桢等人为这个提议大声叫道。 “好什么好,我就演西门庆,你不许抢!”朱木冈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一样。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朱桢马上拊掌笑道:“好了,咱们先不带妆彩排一次!” …… 虽然朱木冈答应演西门庆了,但他还是强烈要求先清场,让自己适应了再说。 朱樉和朱棣见没热闹看了,便决定出去逛逛。怎么能来中都城一趟,不进去瞧瞧呢? 谁知刚走到庄园门口,就被看门的家丁拦住。 “没有庄主的许可,你们不能出去!” “这样啊?”朱樉笑眯眯上前,忽然两手一推,便把俩拦路的家丁推出老远。 “滚你妈的蛋!老子想去哪就去哪!”他看都不看俩坐倒在地的家丁,便跟老四扬长而去了。 其余家丁也不敢阻拦这俩凶神恶煞,眼睁睁看着他们朝中都城去了,为首的才赶紧去禀报。 主人房内,那无处不普通的中年人,正在跟山羊胡子下棋。 “你观察那几个小子有些日子了,怎么看他们?”中年人落子道。 “回明王,那兄弟五哥各个都是人才。”石承禄道:“那俩能打的就不说了,那个老三更是文武双全。那个最小的老六,居然就是写戏的。还有个医术很高的,是老几来着……” 他正寻思间,护卫进来禀报。 中年人不以为意道:“拦不住就不拦。” “是啊,让他们去亲眼瞧瞧也是好。”山羊胡子石承禄也点头道:“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亲眼看一看。看了就知道朱洪武有多该死了。” “是。”护卫躬身退下。 第一零七章 中都,伟大与残酷! 从五里庙出来,就能看到高大的中都城墙横亘眼前。 “这,这也没五里啊,二,二里撑天了。”二哥如是评价道。 结果兄弟俩沿着城墙走了整整五里,才走到距离最近的南左甲第门。 “原,原来这么个五里。”二哥恍然。 “进城吧。”朱棣用一种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看他一眼。 话说到了中都后,老四沉稳了许多。也不知是成了角儿,有偶像包袱了。还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中都城门的守军盘查极严,但凡进出的行人商旅,都要出示路引,还要被严格搜身,仔细检查行李货物。 但凡有一样出问题,直接抓起来投入大牢,然后审问、定罪、送去工地服役一条龙。 “奶,奶奶的,比南京还严。”进城后,被狠狠摸遍全身的二哥,小声嘟囔一句。 老四对此更无法评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进出南京是个什么情形。 但他知道老三老六为啥不来了,他们居然连那个地方都检查一哈…… 很快,两人略微凌乱的心情,便被眼前宏伟的景象震撼了。 中都城有多宏伟呢?这么说吧,它的设计综合了北宋汴梁和元大都的优点。 汴梁是那几百年间最繁华优雅的都城,一副清明上河图足以说明一切。 元大都则轮廓方整如棋盘,道路泾渭分明、街区砥直规则,使城市格局显得格外壮观。 朱元璋抱着为万世建一都的信念,既要汴梁的繁华优雅,也要元大都的宏伟壮阔。 而且还要在两方面都有所超越,如此才配得上他驱逐鞑虏、恢复华夏的大明天朝! …… 当然,除了皇宫之外,那些宏大的建筑,大都还没完工,好多只是起了个地基。目前仅能感觉到中都城的宏大,至于富丽繁华还得靠想象的。 却也不只是想象。朱樉和朱棣在尚未完工的钟楼前,看到的那口新铸的洪武大铜钟,就是最好的明证! 那口洪武大钟,高十六尺有五寸,厚六寸,径十尺有五寸,围三十四尺有奇钟。用后世的尺寸说,就是高达五米一二,直径三米六三。重达上百吨。 铜钟是冬天时,用土堆成斜坡和钟楼一样高的斜坡,然后泼上水,让坡面变成冰面后,工人们再用人力和畜力,一点点拉上去的。 两人来时,正赶上大钟吊装完成,工匠们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忽然工人用钟槌撞击一下,那硕大的洪武大钟,便发出‘隐隐阗阗,雷旋电奔,震撼太虚,遐迩闻者,靡不耸愕’的声音,教兄弟俩目眩神迷。 巨大的震撼中,朱棣情不自禁的喃喃道:“大丈夫当如是。” “怎,怎么,将来你也要铸,铸一口大钟?”朱樉闻言问道。其实他也很喜欢这个钟楼,正盘算着等就藩后照样建一个。 “开玩笑呢,这玩意儿能乱铸吗?”朱棣闻言忙摇头道:“我是感叹洪武皇帝的伟大而已。” “钟不能乱铸……”朱樉记住了。心说,那俺光盖钟楼不铸钟,不就没问题了吗? 俺真是个大聪明…… 两人欣赏完了大钟,又沿着笔直的大道在城中边走边看。 第74节 其实目前的中都城,真的只适合远观,不适合近看。因为近看就他么是个大工地! 而且是充斥着恶臭、腥臊、建筑垃圾、生活垃圾、人畜粪便……的肮脏至极的大工地。 整个中都城,有将近三十万匠户和民夫,在如狼似虎的官兵的监督下,一刻不停的进行着繁重的劳动。 两人眼前所见,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民夫,肩扛手抬着沉重的木材和石料,从堆场运输到各处工地。动作稍慢,监工的皮鞭便会毫不留情的落下。 赤着上身的石匠们,挥汗如雨的举着大铁锤,叮叮当当的给硕大的条石凿眼。这可不光是个力气活,还是个技术活,稍有不慎就会把条石凿断。轻则招致监工的毒打,重则被拉去砍头。 还有打夯的、砌墙的、挖沟的、架梁的……无数的工匠和民夫,在监工和官兵的高压之下,就像一群逆来顺受的蚂蚁,默默无闻的各司其职。 朱樉和朱棣一路看来,最大的感触就是,所有人都极度疲惫。就连那些官兵和监工,都累得说不出话来,似乎连表情都欠奉,只能攒着力气挥鞭子…… 瘦得皮包骨头的工匠和民夫们,更是在高强度的劳动下,累得腰背佝偻,累得丧失了人格。 他们吃喝便溺都在工地上,也在大街上随地大小便,让工地和大街上都弥漫着恶臭,哥俩掩住鼻子还被熏得眼泪直流…… 肮脏湿热的环境,又滋生出铺天盖地的蚊蝇,肆意传播着疾病。 好多工匠和民夫,肉眼可见的病了。墙根阴凉处,静静躺着好多奄奄一息的病人…… 没有大夫给他们诊治,官府任其自生自灭。很多人就这么静静的死去。 待其死后,会有专门的收尸队,把他们的尸体用草席一卷,拉到化人场烧掉了事。 就这样,收尸队还不是每天都来。哥俩就亲眼看到道旁,倒毙着好几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幸亏他俩是军营里长大的,要是换了老六在这儿,非得把苦胆都吐出来。 更让两人难以置信的是,官兵和监工对民夫和工匠的虐待,已经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 他们亲眼看到,一众杂七杂八的官员,簇拥着个穿绯袍的年轻高官,在未来中书省的工地进行检查。 结果有一个小组的工匠,因为被检查出施工质量不合格……尽管换了任何地方,都是优质工程,但在中都严苛的标准下,还是被归为了不合格。 监工们便将这两名工匠六个民夫组成的施工小组,鞭挞的不成人形。 哥俩以为这就完事儿了。没想到那个年轻高官低声吩咐一句,官兵便将把人绑了押到大街上。 然后官兵拔出刀来,咔嚓咔嚓,就把这八个人砍了。 哥俩震惊的看着八颗脑袋,咕噜噜的在地上滚动着。其余人却视若无睹,该干嘛干嘛。 显然,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杀完今天的人,那年轻高官正要骑马离去,一颗人头滚到他脚边,他便飞起一脚,将其踢飞。 然后面无表情的上马,就像刚才是踢了个皮球一样。 第一零八章 自信的韩国公 朱樉朱棣兄弟俩,看到腐烂的死尸都习以为常,却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到了。 这是大明的官员?怎么比元朝的官儿还不是人?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许是牛高马大的哥俩太过显眼。那正要拍马离去的年轻高官,居然注意到他们哥俩,便用马鞭一指兄弟俩。 “你们俩,不许动!”跟在身后的官兵马上一拥而上,要将两人拿下。 “凭什么抓我们?!”朱樉勃然大怒,就要奋起反抗,却被朱棣死死拉住。 “别冲动,伤着了就不划算了!”朱棣一边按住朱樉,一边低声给他吃定心丸道:“老六他们有办法救我们!” 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暴力机器面前,就算你是以一敌十的大只佬,也一样会吃大亏的。 朱樉向来听老四的,只好愤愤的束手就擒。 “这俩人在中书重地鬼鬼祟祟的,怕是鞑子的密探,带下去细细审问。”那年轻高官随意的一摆手,就把两个普通人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然后他对送出门的蓝袍官员酷酷一笑道: “季郎中,你不是老嫌本公子杀你的劳力吗?这俩一个顶仨的大家伙就算补偿啦。” 继而他目光一寒道: “下次我再杀人,希望你闭嘴,不然我连你一起宰了!” 说完,便率一众爪牙扬长而去。 “丁斌这厮,真是越来越不像人了。”那季郎中左右官员小声议论道:“在他手底下干活,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噤声!”季郎中狠狠瞪一眼左右。“传到丁指挥耳中,本官可救不了你们!” “哎,是……”一众官员全都闭嘴。 …… 单说那丁斌丁指挥一行,旌旗开路,数十骑相随,趾高气扬的走在中都天街上。 所过之处,上至官兵官员,下至工匠民夫,全都望风跪迎,俨然朝拜皇族一般。 一直过了洪武门,来到一座戒备森严的衙门前,他才翻身下马,径直进去。 身后衙门口,蓝底金字的‘中都行工部衙门’的匾额,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不可逼视。 行工部是朱元璋特别成立的一个衙门,专事修建中都城,一切便宜从事。毫不夸张的夸张的说,整个中都城,乃至整个凤阳府的生杀予夺,全都掌握在这个衙门手里。 不信你看这个衙门豪华的领导班子——韩国公李善长、中山侯汤和、淮阴侯吴良,之下还有行工部尚书薛祥。 除了都位高权重之外,这些人还有个共同点,清一水都是淮西出身。 当初朱老板建中都,以刘伯温为首的朝廷百官大都持反对态度。 而以李善长为首的淮西帮则极力支持。营建中都他们也同样光宗耀祖,自然是求之不得。 朱老板的倾向性不言而喻,因此双方斗法的结果是刘伯温黯然出局。但刘伯温仍不死心,临走还力谏朱元璋‘凤阳虽帝乡,然其地曼衍,非天子居’。 跟刘伯温斗了半辈子,李善长最清楚他对朱元璋的影响力。 哪怕朱老板最后没听刘伯温的,但他说过的话,会像根刺一样扎进皇帝心里,让朱元璋想起来就不舒服。 为了尽快拔掉皇帝心头这根刺,李善长才主动请缨,担纲起了中都城的建设任务。 为了早日完工,韩国公拿出建国前的干劲儿,已经一头扎进这大工地好几年了。 他正站在巨大的中都城沙盘前,跟负责具体施工的薛祥,商量着是否要将中都城墙西南角外扩一段,把整个凤咀山包进来。 “当初设计时,凤咀山是在城外的。”薛祥皱眉道:“包进来的话,整个中都城就不是四方的了。西南角多出一块,既不好看,又增加了工期。” “不对不对,上位将中立府改为凤阳,皆因皇城建在凤凰山南。”李善长摇摇头道:“把凤咀山隔在城墙外,不就把凤凰砍了头去?” “哎呀……”薛祥吓出一身冷汗,他可太知道上位那些古怪的忌讳了。赶忙抱拳躬身道:“恩相又救我等一命啊。” “呵呵,你们啊,就是总陷进枝节末梢里去,忘了什么才是最要紧的。”李善长身材高大,手长脚长,天庭饱满,地阁稍逊,但椭圆的额头明显凸起。此为巨鳌伏羲骨,据说是文贵至极之相也。 而且他腰杆笔挺、须发乌黑,声如洪钟,这身体比老对头刘伯温可强了太多,完全不像花甲老人。“上位的好恶才是最重要。” “是,恩相教训的是,”薛祥恭维一声,又有些为难道:“可这样一来,就要多修十里城墙,多出花费还可勉强解决,这工期……” “工期绝对不能延误!”李善长不容置疑道。 两人正说话,丁斌进来,躬身请安道:“舅舅。” “巡视的怎么样?工程进度如何?”李善长点点头,沉声问道。 “很不乐观。”丁斌解开官袍的领口,灌一肚子冰镇乌梅汁,擦擦嘴道:“各处工地进度都慢下来了,指定完不成这个月的任务。” “什么原因?”李善长拉下脸来。 “说是天太热了,一天起码两个时辰干不了活。”丁斌摇着扇子扇着风道:“我跟他们发了火,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薛祥也从旁道:“天确实又闷又热,好多民夫病了,硬逼着他们干的话,只会病倒更多的人。万一引发了暑热疫,就彻底没法干了。还是缓一缓吧。” “不行,这么多年来,哪年夏天不热,不都这么挺过来了?”丁斌马上反对道:“就是干的时间长了,上上下下人都油滑了,逼得紧一点就好了!” “他们已经到极限了,再逼,会出事的。”薛祥皱眉道。妈的出了事儿我背锅,你们当然不怕! “龙凤九年,陈友谅趁上位救援安丰,率大军六十万,战舰千艘来攻。大都督朱文正扼守洪都,给我们争取了备战的时间。”李善长却慢条斯理的讲起了自己的辉煌事业。 “当时最大的困难,就是我们没有水军跟陈友谅抗衡。上位便给老夫下了死命令,让我在两个月内,督造出五百条战舰,如果逾期,或者造出的船航行漏水,就砍老夫的脑袋!”他一拍桌子,宏声道: “当时谁都觉得完不成,老夫死定了!可结果呢,咱没白没黑的干,想尽一切办法造船,最终还是如期造出来了!让将士们顺利的开去鄱阳湖,一战消灭了陈友谅!” “咱这个韩国公,就是专门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得来的!”李善长自信道:“这只不过是又来一次罢了!” 第一零九章 野望 行工部衙门,正堂。 “可是恩相,今时非比往日,现在可没有陈友谅这个大敌当前,上位给咱们的工期也还长着呢!”薛祥作为施工方,自然希望工期越长越好。 “错,大错特错。”李善长断然道:“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殊不知,现在同样是我淮西兄弟的生死存亡之秋!” “哦?”薛祥恭声道:“请恩相赐教。” “现在是没有陈友谅了,可有刘伯温啊!”李善长深表忌惮道:“是,他老了,病了,在上位心里的地位也大不如前了。可永远不要小瞧他,还有他背后的那股力量!” 薛祥并不清楚,正月里胡惟庸谋害刘伯温的事情。 李善长可对此一清二楚。让韩国公完全没料到的是,刘伯温居然用了一招苦肉计,就摆脱了必死无疑的局面,还逼得上位不得不去跟他见面。 这一见面不要紧,居然把君臣间这些年来的隔阂,一下消融掉不少。这样神乎其神的刘伯温,怎能让人不忌惮? 更要命的是,刘伯温背后代表的那股势力——浙东一党,乃至整个江浙的地主阶层,那才是最让李善长忌惮的! “你想过没有?老夫都已经位极人臣,功成身退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夜以继日的扑在工地上?”他看着自己器重的薛祥,问道: “难道真是像你们想的那样,为了重回中书,再当几年丞相?” “不敢,至少属下没这么想过。”薛祥忙撇清道,心中却说,这不是路人皆知的吗? “你不这样想,有的是人这样想。但我告诉你,大错特错。”李善长沉声道: “我是为了咱们淮西老兄弟的生死存亡和子孙后代在拼啊!” “啊?”薛祥露出震撼的表情。 “大明都城在南京,咱们这些淮西勋贵,总要面临那些江南地主的挑战。你也很清楚,他们读书实在太厉害了,皇上开了三次科举,让他们包揽了七成的进士。” 第75节 “虽然在咱的劝说下,皇上暂停了科举,给别省的读书人时间好迎头赶上。可咱知道,科举早晚会重开,江南人早晚会把持朝堂的。只是眼下天下未定,江南文官也还没成气候,暂时还威胁不到咱们淮西。” “是。”薛祥点点头,深深受教。 “可天下早晚会不打仗的。而且这天不会太远,就咱们淮西这帮大老粗,怎么跟那些全是心眼子的读书人斗?”李善长长长叹一口道: “如果不做点什么?咱们这些开国功臣,早晚会被那些江南读书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的。就算我们看不到,我们的后辈,恐怕到丁斌这一代,就一定能看到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迁都……”薛祥有些明白了。 “没错,中都是咱们的本乡本土。所有的地主士绅,都是咱们的老乡亲,在这里咱们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可撼动。一旦朝廷定都凤阳,咱们就可以彻底高枕无忧了。只要这大明在一天,咱们和咱们的后代,就能说了算一天!”李善长满怀憧憬道: “迁都与否,对咱们淮西老兄弟来说,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你说咱能不为大家拼上这把老骨头吗?” “明白了,恩相。”薛祥点点头。 “原本我还不太着急,但刘伯温这一死里逃生,我就知道不能再拖了,迟则生变,必须尽早让皇上下诏迁都!”李善长双目燃起熊熊火焰,仿佛要烧尽一切拦路虎。 薛祥已经彻底明白了。就像淮西勋贵希望迁都中都一样,江南地主肯定也希望皇帝能留在南京。 虽然南京在江南人眼里不太江南,但总归还是江南的一部分,维持现状不变,对江南地主来说最有利。 所以刘伯温是迁都凤阳的头号反对者,现在皇帝和刘伯温之间明显回暖,他就更有机会施加影响来阻挠迁都了。 “今年秋收前,皇上要回凤阳祭祖,顺便视察中都。在那之前,至少要把皇宫和城墙全部竣工,这样老夫才好一锤定音!帮皇上下定决心!”李善长有力的一挥拳,对薛祥和丁斌道: “为了我淮西的未来,给老夫克服一切困难!记住,死十个人写在奏章上是‘颇有死伤’,死一百个一千个,写在奏章上也是‘颇有死伤’,你们硬下心来,骂名我来担!要是你们硬不下这个心来,那就换别人!” “舅舅放心,我能!”丁斌登时血灌瞳仁,恨不得这就出去再杀几个人。 “属下……也能……”薛祥垂下头,韩国公都这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好!”李善长这才露出笑容道:“此事一成,老夫便功德圆满了。你们也会成为咱们淮西的大功臣的!” “是!”两人齐声应道。 …… 说回五里庙。 天色见黑,洪家班结束了排练,却仍不见朱樉和朱棣回来。 朱木冈和朱桢开始着急了。不用去都知道,中都城现在就是个又脏又臭的大工地,能有啥好玩? 老二老四早该回来了。 两人赶紧去前头找石承禄,向他讲明情况。 石承禄闻言也感觉不妙。“中都城门关的早,按说两位小哥早该回来了。” “坏了,出事儿了。”朱木冈和朱桢都有些慌了神。 “我知道你俩很着急,但你们先别急。”石承禄却很有信心的安慰两人道:“我这就让人去打听打听。要是两位小哥真遇到什么麻烦也不要紧,这中都城没有我们东家解决不了的难题。” “太好了,那就麻烦恁了。”朱木冈此时姿态放得极低,不见丝毫傲气。可见谁都会好好说话,关键看他当时的处境。 “是啊。请赶紧找人吧,千万不要让他们有闪失,他俩可是洪家班的台柱子,没他们就没法开演啊。”朱桢试图通过强调俩哥哥的重要性,来让对方上心。 “我知道,武松和老虎嘛,没他俩第一场戏就演不了。”石承禄点点头,快步出去想办法了。 看着外头夜色愈浓,兄弟俩对山羊胡子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们又找来张虎,沉声问道:“你跟韩知县怎么联系?” “已经没联系了啊!”张虎赶紧撇清。 “现在老二老四有危险了,别藏着掖着了!”朱木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要吃人一样。 第一一零章 虚惊一场 张虎只好告诉两人,除了自己,洪家班还有暗中保护他们的人,现在已经把最新的情况传递出去了。 但临淮县距离这里二十里,一来一回,怕是天亮才能得到回复了。 哥儿仨别无他法,只能枯等天明了。 谁知才刚鸡叫头遍,也就是丑末寅初时刻,前头石承禄便传来消息,说人找到了。 “他们在街上闲逛,可能是因为太高大强壮,被凤阳中卫指挥使丁斌看到了。”石承禄对红着眼的兄弟三人道: “那丁斌是个肆意妄为的疯子,直接把他俩当奸细抓起来,准备定罪之后送去服劳役。” “那他俩受刑了没有?”哥儿几个最关心这个。虽然时常被父皇揍,但那能一样吗? “那倒没有。”石承禄笑笑道:“一来,人家根本懒得过堂,甚至连案卷都没有,自然省了逼问口供。二来呢,丁斌抓人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修中都,把人打坏了还怎么干活?” “那就好,那就好。”哥几个这才稍稍放心,只要人没事儿就行,估计韩宜可天亮就赶来捞人了。 “我们东家已经把人捞出来了。”谁知已经不用韩知县出手了。山羊胡子拢须笑笑道:“估计这会儿人已经快回来了。” “不是说中都城关门了吗?”哥儿几个深表震惊。这中都城是我们家开的,不是你们东家开的。随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区区小事,微不足道的。我们东家本事还大着呢,日子久了,小哥们就知道了。”石承禄淡淡装起了伯夷。 他侧耳听了听前院的犬吠声,遂笑道:“回来了。” …… 朱樉和朱棣确实回来了。 其实两人也没遭什么罪,就是被关进大牢里,等着明天分配去工地。 然后又稀里糊涂被人从牢里带出来,然后用绳子系下城头,接着便被城外的人接了回来。 一路上,两人都浑浑噩噩、默不作声。 起先那种‘我家真牛伯夷’的自豪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恐。 这宏伟壮阔的中都城,怎么近看之下,竟然如人间地狱一般?一不小心就能把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让这里一比,那逼仄破旧的临淮城,都显得如天堂一般。 其实他俩胆子都很大。但不怕死,和发现一旦失去权力的外衣,自己也不过是可以被随意捏死的蚂蚁时那种惊恐,完全是不一样的。 回到五里庙时,两人依然缓不过劲儿来。直到看见哭着迎上来的兄弟们,他们才抱头痛哭起来。 山羊胡子透过窗户,看到那哥俩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对明王笑道:“看来效果真不错。” “就该让那些支持朱洪武的人都来看看,他们所谓救苦救难的大明朝,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明王头也不转,一直盯着桌上一张凤阳地图。 “让那些人作恶去吧,他们越猖狂,我们的力量就越强大!”说着他重重一拳捶在中都城的位置上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朱洪武能做到的,我们也未必做不到!” “是,明王。”看着陡然焕发出万丈光芒的明王,石承禄的眼神,也不由自主狂热起来。 …… 临淮县,韩宜可和平安一收到消息立即汇合,连夜赶往中都城。 好在快出县境时,新的消息传来,人已经救回来了,警报解除了。 “呼,吓死老子了……”平安颓然趴在马背上,寻思着找个地方换条裤子。 “谁救回他们来的?怎么救的?”韩宜可就镇定多了,因为他晚上不喝水。 “应该是五里庙的庄主,通过他的关系把人捞出来,然后连夜送出城的。” “你先下去歇着吧。”韩宜可点点头。 “我就说吧,不能让他们去中都,那地方不比临淮县,咱俩就能一手遮天。”平安便喋喋不休埋怨道:“中都城的神仙多着呢,咱俩算个屁。” “可不是我安排他们去中都的。”韩宜可也有话说了。“是人家请他们去的,我能有什么正当理由拦着他们?” “你不会警告一下那山羊胡子吗?” “人家根本不把咱个小小知县放在眼里。”韩宜可苦笑一声道。 “倒也是。”平安想到那些人能从凤阳府大牢捞人,不鸟韩宜可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那帮人什么来头?” “应该跟明教有关系。”韩宜可淡淡道: “我已经禀报皇上了。” “这样啊……”平安不禁生出些紧迫感,他俩是分头禀报,自己就没查出这些来。干爹会不会觉得我不中用啊…… “那上面怎么说?”他只好眼巴巴问道。 “暂时没有指示。”韩宜可摇摇头。 “今天的事情报上去,怕就有指示了。”平安道。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反正也是虚惊一场。要不,不报了? 但旋即打消了这危险的念头,要是自己没报而对方报了,那就真的死翘翘了。 这就叫互相监督。 …… 第二天,睡了一觉起来,朱樉和朱棣的情绪稳定多了,这才跟弟兄们讲起昨天的经历。 哥儿几个全都听傻了,虽然他们早知道,每一个大型工程的背后,必然伴有无数工匠和民夫的血泪。可这中都城的情况也太可怕了,人间地狱吗? “我觉得,光把这些上报父皇就足够了。”朱木冈提议道:“我们赶紧回临淮,想办法把情况报上去吧。” 三哥不愧是三哥,把临阵脱逃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现在不能走,欠了人家这么大的情,我没法一走了之!”朱棣却第一个反对道。 “得,得还了情再说。”朱樉也支持道。 “是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啊?”朱木冈气得鼻子都歪了。 “我看你就是不想演西门大官人。”朱桢攻击的角度十分刁钻。 “你,你们……”朱木冈被噎得直翻白眼。 “三哥,你觉得咱们现在,想走就能走得了吗?”老五也忽然补了一刀。 “你是说……”朱木冈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确实天真了。 人家庄主已经满中都宣传开了,《武松传》三天后在圜丘开演,邀请百姓免费观看。 而且从人家连夜捞人就能看出,对方极其重视这次演出。 第76节 怎么可能让他们一走了之? 要是人家庄主一生气,再把哥几个送回凤阳府大牢,那可就真哦豁了。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给人家演吧…… 第一一一章 牵一发动全身 他们确实走不了了。 因为那位神通广大的庄主,已经得知了韩宜可和平安在凌晨时的异动。 “临淮知县韩某,于昨夜子时三刻时叫开城门出城,五更返回。” “凤阳左卫指挥使平安,于昨夜丑时初刻离开卫所,卯初返回。” 两张写有情报的小纸条,此时摆在他的面前。 “蹊跷。”石承禄把玩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个县太爷,一个指挥使,大半夜的不睡觉,同时溜出来,又趁着天亮前溜回去。这两人莫不是有一腿吧?” “石护法莫开玩笑。”说话的是个瘦削精干的小个子,这两条情报就是他带来的。“知县半夜开城门,可是极不寻常的大事,事后府里和兵部都是要问责的!他得欲火焚身到什么程度,才能为了会情郎,惹出这么大麻烦吗?” “嘿嘿,咱说笑的,曹护法还认真了。”石承禄笑着打个哈哈,恭维一句道:“曹护法真厉害啊,在你眼皮子底下,那些凤阳地面的大人物,根本无所遁形。” “全靠我教友无处不在,有多少教友,我就有多少双眼睛。”曹护法认真解释道。 “有意思。”这时,明王终于开口道:“究竟是什么大事,能让一位百里侯和一位万户侯,急成这样呢?” “从他们出城的方向看,应该是朝中都来的。”曹护法沉声道。 “时间根本不够打个来回。”石承禄摇头道。 “昨天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明王问道。 “没什么大事啊。”石承禄拢下胡子道:“硬说的话,就是洪家班那俩小子被丁斌误抓了,然后被咱们捞出来……” 话没说完,他便猛揪胡子,瞳孔一扩道:“别说,时间上还真能对上。” “我也是这么觉得。假设他们得到那俩小子被抓的消息就出动,得到他俩获救的消息便返回的话。时间上确实能对上。”曹护法沉声道。 “可这纯属扯淡啊。他俩什么身份,怎么可能为了那俩唱戏的小子,这么玩儿命呢?”石护法不禁摇头道:“难道他们是他俩的死忠戏迷?哈哈,我宁愿相信他俩有一腿。” “这件事不难验证。”曹护法很专业道:“假如他俩确实为了洪家班的小子,那么他们肯定在五里庙附近埋有暗桩,不然绝对没法这么快得知那俩小子的消息。” “那好办,五里庙虽然就在中都城下,但偏离大路,人烟稀薄,不难把生人揪出来。”石护法道:“如果真有暗桩的话。” “可以找一找,但不要打草惊蛇。”明王却摇摇头,对两人道:“要是真有暗桩,那说明洪家班里有大鱼,咱们不能让自投罗网的鱼儿再跳出去。” “大鱼?”石承禄难以置信。“几个月前还是农民的草台班子而已……” “做农民之前呢?”明王淡淡问道。 “犯官家属。” “可你到现在没查出来,韩宜可有哪个姓洪的上司吧?” “之前不是说过,可能是官府帮他们隐姓埋名了。”石承禄额头见汗道。 “那就查清楚,是谁帮他们改的名!他们本来到底姓甚名谁!”明王提高声调,显然对石护法的工作有些不满意。 “还是让我去查吧。”曹护法主动请缨。 “是是,属下庶务缠身,实在不擅长此道。”石承禄擦擦汗,赶紧认怂。 “嗯。”明王点点头,对曹护法道:“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的身份查清楚!” “要如此大动干戈吗?”曹护法有些肉疼。因为许多暗线只能用一次,不惜一切代价的话,代价就太大了。 “值得。”明王沉声道:“韩宜可倒也罢了,那平保儿可是堂堂三品指挥使,而且他还有层更重的身份。” “朱洪武的义子……”曹护法恍然道:“明王是怀疑,那几个小子的爹,是朱洪武看重的人?” “不查谁知道呢?查清楚不就知道了。”明王殿下的废话文学,已经登堂入室了。 “看好那帮小子,别让他们跑了。”他又吩咐石护法。 “那戏还演吗?”石承禄问道。 “该怎么演怎么演。”明王睿智一笑道:“请柬都发出去了,哪有不开席的道理?” …… 中都城,行工部衙门。 “误看城外灯火,以为是守堤人报警?”李善长瞥一眼前来禀报的凤阳知府朱祥。 “是是。所以韩知县赶紧叫开城门,出去查看,得知是误会后便转回了。”朱祥算是朱元璋出五服的侄孙,因此被李善长扶上这个位置,实际上根本不能胜任。他一边擦汗一边道:“韩知县,是这么奏报的。” “那平保儿呢,他又是什么理由?”李善长不置可否的看向中都都指挥使,江阴侯吴良。 “他说闻报临淮县半夜开城,为防万一,前去查看。”吴良年过半百,举止沉稳,大将风范。 “倒是都说得过去的。”李善长点点头,手里盘着油亮的核桃道:“好像平保儿上任之后,跟那韩宜可走的挺近啊。” “好像是关系不错。”吴良点点头。 “他们俩前后脚上任的吧?”李善长又问道。 “韩宜可是去年秋,平安是去年冬,不过正月才到任。”难得有简单的问题,朱祥忙抢着答道。 “写信问问胡惟庸,这俩人的任命是谁的意思。”李善长其实不想分心,但大半辈子政治斗争养成的直觉,让他感到这俩人有点问题。 “是。” …… 当天中午,南京皇城,春和宫。 太子也收到了韩宜可和平安的两份飞鸽传书,他亲自用密码册解读之后,不禁一阵后怕。 “快,摆驾,去武英殿!”他马上将密码册收好,把破译的纸条收入袖中。 很快,太子来到武英殿前,不经通传,快步直入。 朱元璋正在批奏章,闻声眉头一皱,刚要发飙。看清是太子时,又怒气全消,吩咐左右道: “你们先下去,看来太子爷有急事。” 殿门一关,朱标箭步来到御案前,将纸条拍在朱元璋面前。 “爹,老二老四遇险了!” 第一一二章 圜丘做戏台 武英殿里。 “别慌,多大人了还沉不住气。”朱元璋呵斥一声,手扶着花镜拿起纸条细看,而后松口气道:“这不救回来了吗?” “可他们遇到危险了呀!”朱标对朱元璋平淡的反应很不满意,他提高声调道:“而且救他们的也不是好人,是明教的人!爹,你儿子们落进明教窝子了!快把他们召回吧!不然会出危险的!” “不行。”朱元璋却缓缓摇头道:“这可不是咱给他们加的戏,是那帮小子自己折腾的结果。” “那你也不能让他们冒险啊。”朱标气道。 “将来他们是要带兵打仗的,去了塞外遇到鞑子,咱也能把他们召回来?”朱元璋叹了口气道:“咱听宋先生讲《刘寄奴传》,最恨的就是刘裕居然让刘义真镇守长安,结果大好的局面,让那个败家儿子一举葬送!” “更可恨的是,刘裕居然对他不做惩罚!也难怪他不能像咱一样统一天下。”朱元璋的凡尔赛居然毫无破绽。然后他看一眼太子道: “标儿啊,你什么都好,就总是心太软。这怎么能行?” “爹,那能一样吗?”朱标无语道:“那是出征打仗,现在只是……历练而已。” “都一样的。什么是历练?就是为了让他们经历危险、解决困难,为将来上战场时做好准备!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朱元璋教育太子道。 “‘是人也’,不是‘斯人也’。”朱标心怀不满,故意挑刺。 “管它是人还是死人,都得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朱元璋说完得意道:“怎么样,爹这回背的对吧?” “啊对对对……”朱标敷衍道。他终于知道老爹让弟弟们回老家当农民的念头,到底发自哪里了。 别人看书是学知识,老爹看书是学点子。说难听点儿,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比如他原先只打算给老乡亲免税十年,后来读《刘邦传》,发现汉高祖永免家乡的赋役。觉着自己明显没有刘邦大方,于是再发谕旨也永免故乡赋役。 你永远不知道朱老板会从何处得来灵感。 其实想一出是一出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执行力还强的可怕。文武大臣摊上这样的老板,弟弟们摊上这样的爹,只能说是前世不修了…… 所以任凭太子嘴皮子磨破,朱元璋依然坚持‘不召回、不干涉、不许向你娘告密,否则给他们加难度’的三不原则。 “那至少,先让老六回来吧。”朱标只好退而求其次道:“他还小,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他带兵打仗。” “湖广的蛮子闹得还是很凶的,他也难保不带兵。”朱元璋却依旧摇头,甚至有些咬牙切齿道:“而且没听人说过‘祸害万万年’吗?谁有事儿老六那厮也不会有事儿的!” 他没告诉过任何人,那天朱桢给自己吃了块糖,结果害自己拉稀半宿…… “唉,那明教死灰复燃,不能放任不管吧?”朱标追问道。 “这倒是。”朱元璋点点头,这个教他可太熟了。 因为当年他也是张教主……哦不,韩教主座下一名明教徒。 这个宗教生下来的目的,就是造反的。从唐朝传入中原,干的一直就是造反的活。到了元末又与本土造反教派白莲宗、弥勒教相融合,成了一锅杂烩汤。 其实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造反才是不变的内核。自韩山童、刘福通喊出‘明王出世’起,白莲教、弥勒教和明教徒起义就迅速席卷天下。朱元璋正是受到这股浪潮的洗礼,才毅然放下碗,提起刀,加入了明教大起义,最终奄有华夏的。 朱元璋定国号为‘明’,有其一部分原因。 但正因为知道它的厉害,朱元璋自然担心别人也会利用它来造自己的反。 于是建国第一年,朱元璋就将白莲教、明教和弥勒教等定为邪教,并下诏严禁传播,规定参与者一律以造反论处! 没想到才消停了几年,这帮邪教居然又冒头了! “真是阴魂不散!”朱元璋烦闷一哼,骂骂咧咧道:“李善长干什么吃的?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他能不知道?” “白莲教,明教是要有合适土壤才能滋生的。”太子字斟句酌道:“居然出现在中都,而且能轻易从府衙大牢救人,连夜送出城去,这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了。” “你的意思是?”朱元璋一愣,旋即使劲摆手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咱对老乡亲那么好,他们怎么可能受妖人蛊惑呢!那所谓的明教,肯定只是一小撮野心家,成不了气候的!” 第77节 “可如今中都城百万之众,绝大部分不是老乡亲啊。”朱标沉声道。 “……”朱元璋皱眉道:“韩国公三日一报,你也都看了,要真是明教势大,他不敢整天粉饰太平、欺君罔上的!不能无端怀疑国老啊,老大。” “是,儿臣知道了。”朱标低下头,他知道不是父皇不怀疑李善长,而是父皇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推论,哪怕只是假设。 “再说你弟弟们不是在明教了吗?等他们回来,听听他们怎么说,不就全知道了吗?”朱元璋愈发笃定道:“何况李善长也不是吃素的,不会任其做大的,你放心就好。” “是。”朱标暗叹一声,自己这是来求了个寂寞啊…… …… 六月初六,开演当天。 一大早,凤阳百姓便从四面八方涌向中都城南,一个周长七里的圆形场地。 到了开演前,整个场内已是万头攒动,摩肩接踵了。 这可不是一小撮,而是很大的一撮了。 而且还有人在不断涌来。 把哥几个都看呆了。 哪怕最自信的老四也知道,单单免费看戏的吸引力,肯定是没这么大的。 那庄主到底是干什么的?居然有这么强的号召力? 而且这场地根本不是什么戏台,而是父皇准备用来祭天的圜丘啊! 虽然目前还未完工,但庄主居然敢把戏台搭在这种地方,胆子也太大了吧! 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啊! 他还有这么强的号召力,也太危险了吧…… 第一一三章 秦王听了都想造反 不过刨除僭越意味外,圜丘独特的回音效果,确实最适合演出了。 “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洪家班在内圈演出,整个外圈基本都能听清,让慕名而来的观众大呼过瘾。 但演完《景阳冈》第一段之后,东家便让戏班下场休息了。 哥儿自然几个乐得轻松,这大热的天,在台上连轴演还真受不了。哪有在台下吃吃喝喝来的舒服? 而且东家准备的真周到,冰镇西瓜酸梅汤敞开了供应。哥儿几个正惬意的享受着,就见几个穿着白色曳地长袍的男子,抬着个披着长发,头戴金色面具的男子登台,开始讲法。 “最初,有天地,只有明、暗两宗。明界的一切都是光明的,善良的,美好的;暗界的一切都是黑暗的,丑陋的,邪恶的……” 那面具男洪亮的声音,经过圜丘的扩大,变得极富穿透力,可以清晰传到最远处听众的耳中。 “而光明必会战胜黑暗,尔等若依我教之真理与神之志向,终必走向光明、极乐之世界……” 后台,二四六哥仨听得津津有味,有文化的老三老五却已经变了脸色。 “怎,怎么了,吃坏肚子了?”朱樉看到朱木冈脸色变得煞白煞白。 “不是。”朱木冈摇摇头,吩咐一旁的张虎道:“别让人靠近我们,就说我们在对词儿。” 张虎也不废话,点头起身,带着几个小弟去了。 其实不用担心,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的讲法者身上,根本没人理会这一小小角落。 “啥事儿,神神秘秘的?”朱棣小声问道。 “我知道他们讲的是什么了。”朱木冈擦擦汗。 “讲的啥。” “二宗三际论。”朱木冈一字一顿,说完等着看兄弟们震惊的表情。 但二四六一脸呆滞,毫无反应。 “唉……”朱木冈无奈叹息,真拿这三个文盲没办法。只好直接道: “这是明教的教义……” “什么?!”三个没文化的家伙,同时惊呼起来。 朱樉朱棣是经历过明教阶段的,自然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至于朱桢,最爱周芷若,括弧黑化后…… “嘘,小声点儿,不要命了!”朱木冈恨不得多生出一只手,同时捂住三夯货的嘴。 “我可算明白,他们为何找我们演戏了。”老四一脸郁闷道:“不是为了给我们扬名,而是利用我们吸引老百姓,来听他们传教。” “净说废话大实话……”老三白他一眼。 “那,那咱们咋办?”朱樉问道。 “赶紧报官吧。”老六的第一反应一如既往。 “没那必要。”朱木冈摇头道:“这么大动静,凤阳府凤阳县肯定已经听到信儿了。” “是。”朱棣也顾不上跟他作对,点头道:“首先我们不能慌,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该怎么演怎么演,别引起他们警觉。咱们不就收了三天的钱吗?演完了咱们就走,没毛病吧?” “没毛病。”兄弟们摇摇头,自觉老四这法子很稳。 “那我们算不算从贼啊?”一直很安静的朱橚担心问道。 “不算,我们是卧底。”老六自洽一直很六的。 “嗯。”朱木冈点头道:“没错,我们现在是卧底。这三天,我们要尽可能多了解他们,这样日后也好帮着朝廷抓人。”就把从心,说的很冠冕堂皇。 “好。”兄弟们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了。 …… 待那面具男讲完一段,明教的人便又叫洪家班上台接着演。 第二场是洪家班的招牌节目‘武松打虎’,可不知咋回事儿,武松、老虎都有些不在状态,好几次跟朱桢的快板书不合拍。 台下的老观众直摇头,心说这武松喝了假酒了么?老虎也喝了一缸? 幸好绝大部分观众都是头回看,大部分人也就看个热闹,这才没出什么大篓子,磕磕绊绊演完了。 然后那面具男便又登台说法…… 接下来两天也都是这样,表演和说法穿插进行。 但其实明教也好、白莲教也罢,为了让老农民也能听懂,它们的教义都非但直白,而且极其简单。 所以翻来覆去其实就那么几段,记性好的老三都能背过了。剩下的大把时间,明教便那些苦大仇深的教徒登台现身说法,而且还是专项专场。 好比下午第一场,主要是来自江南和山西的移民,哭诉自己原先小日子过得如何不错,结果朱洪武一道圣旨下来,就被如狼似虎的官差逼着贱卖了家产,背井离乡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心说胳膊拗不过大腿,那就垦荒盖屋、老实安家吧,可没想到苦日子这才刚开头。 一个个控诉那些开国勋贵之家势若虎狼,逼迫他们投献为奴,强夺他们的家产。当地人也为虎作伥,逼他们卖儿鬻女,把他们敲骨吸髓云云。官府更是偏听偏帮,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真是各有各的悲惨,那沈六娘跟他们一比,居然还不是最惨的。 演过西门庆勾搭潘金莲后,又是民夫控诉专场。 如果说上一场是苦难,这一场就是血泪了。那些落下残疾的民夫,还有死掉民夫的家属,一个个登台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听得台下百姓泪流满面。 但最令群情激奋的,还得是最后一天,那个面具男再次登台,但这次他没讲教义,而是展示几张青色的宝钞,还当场宣读了朝廷发行宝钞,禁用金银的圣旨。 然后他高声道:“朱洪武要用纸钱换大家手里的金银,大家应该也有所耳闻了吧?” “听说过了。”台下众人纷纷嚷嚷。 “但估计还有人不清楚,我现在就跟你们说明白,让你们彻底看清他的邪恶嘴脸!”面具男高举着手中的宝钞,大声道: “他只要在这纸上印个‘一贯’,就可以从你们手里拿走一两银子!给你们这样的四张纸,你们就必须给他黄金一两!” “怎么可能!想得美,谁给他啊!”台下百姓声浪陡增,明显情绪激动。 “你们不换,他逼着你们换啊。刚才我念的钞法里,不是说的清清楚楚吗?禁止民间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罪!有告发者即以其物赏给。但若有以金银易钞者,听其自便!”,面具人高声道:“听明白了吗?你们以后只能拿金银换他的纸钱,不然就要被抄家治罪!” “艹,没天理了!” “这不是明抢吗?!” “艹他娘的朱洪武,他还是个人吗?!”台下百姓的怒骂声响成一片。 “妈,妈的,听得俺都想造反了。”就连朱樉也如是说道。 “造谣,绝对是造谣!”朱木冈则坚决否认。 第一一四章 猫鼠游戏 “可老百姓的反应,不像是假的啊。”朱桢对朱老板的偶像滤镜没那么重。看他那种台上台下哭成一片,哭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场面,可不是装能装出来的。 “本来都是实话。”沈六娘插嘴冷笑道:“都是本乡本土的事儿,当着老乡亲的面儿撒谎,还不给轰下台去?” “太夸张了吧,这都快赶上元朝了。”老四倒吸冷气。 “你不是亲身体会过吗,还有什么好不信的?”沈六娘鄙视他一下。 “……”朱棣登时无言以对。 …… 中都城,行工部衙门。 李善长设下香案,率领中都城一众文武,跪地恭听上谕。 “上谕——老李你弄啥咧?咋咱在南京就听说老家又有明教了?你不是三天一奏,说凤阳百姓安居乐业,中都工程一切顺利么?真都好好的吗?你他娘赶紧弄利索了,别耽误咱的大事!如敕奉行……” “老臣接旨。”李善长不卑不亢,沉声应道。 “老相爷快快请起。”中书郎中宣读完了上谕,赶紧上前扶起李善长。 “陈郎中,快快请坐。”李善长客气的请那郎中就坐。然后对薛祥等人道:“老夫陪着陈郎中就行了,你们都忙去吧。” “是。”手下众人告退。 正堂中,便只剩下李善长和陈郎中两人。 第78节 陈郎中马上丢弃了天使的矜持,跪地给李善长磕头。 “起来回话吧。”李善长点点头,让他站起来。“胡惟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动刘伯温?” 虽然胡惟庸专门派人来解释过了,但他还得听听自己人的说法。 “说白了,就是贼不走空。相爷那帮老兄弟们,想借他之手除掉廖永忠。他也想借廖永忠案做掉刘伯温。”陈郎中道。 “自作聪明。”李善长哼一声,幽幽道:“我看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相爷的意思是?”陈郎中面现迷惑之色,仿佛不知沛公所指何人。 韩公也不解释,继续问道:“他干就干吧,怎么怎么就从必杀之局,变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居然跟老夫说,是被老六误打误撞给搅合了。”李善长一脸不爽,看老夫长了个很好骗的样儿吗? “确实匪夷所思。”陈郎中也是一脸费解道:“但真相好像确实如此。属下等人详查过此事,发现那天确实是楚王为了给诚意伯下泻药,换掉了周院判开出的方子,结果让诚意伯连拉了几十次,差点活活拉死在马子上。” “呵呵哈哈哈……”李善长本来还很恼火,听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捧腹大笑,越笑越夸张。“能让老刘这个体面人,连拉几十次,倒也值了!” “诚意伯窜稀之事,确实在京城传为笑谈了。”陈郎中也忍俊不禁道:“没办法,皇上只好亲自登门道歉,还狠狠打了几位殿下的屁股,又把他们关在后湖读书一年,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刘伯温是丢了面子,可他也借机绝处逢生了。”李善长也是个属驴的,很快拉下脸道:“老夫费尽心思,好容易才造成他们君臣不相见的局面,就这么给破掉了!” “确实太巧了,可又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陈郎中说着不禁毛骨悚然道:“除非刘伯温真像传说中的那样,能未卜先知。” “瞎扯淡,他要会未卜先知,能混成这熊样?”李善长根本不信,摆摆手,不在这件事上纠缠了。直白道:“这件事说白了,就是小胡太心急想上位了。” “胡相么,平时倒没看出来。”陈郎中字斟句酌道。 “能让你看出来,他还混个屁。”李善长啐一口,他的目地只是点一下老部下,让他们别把胡惟庸当成自己。说完便回到正题道: “至于明教的事情,老夫自然早就知道。不过是余孽贼心不死,又想借着朝廷修中都的由头,折腾折腾罢了。” “但老夫考虑着,那不过是纤芥之疾,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让上位烦心不是?”李善长笑笑道:“回去请上位放心,合适的时间,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的,什么都耽误不了。” “是,属下记住了。”陈郎中忙恭声应下。 “去吧。”李善长起身送客,对站在门口的侄子李祐道:“好好招待一下陈郎中,都是自己人,多亲近亲近。” “好嘞,伯父。”李祐便一脸亲热的领着陈郎中下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丁斌忍不住抱怨道:“舅父一直不让动明教那帮人,他们现在越来越过分了,敢到圜丘上撒野!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舅父又要挨骂。” “你不了解明教的作风,他们狡兔三窟、行事隐秘。在起事之前十分谨慎,一旦见事不好,马上就会缩头。”前明教高层李善长如是道: “但他们又不知什么叫放弃,所以又会从别处露出头来,让人不胜其烦。” “明白了。舅父任其发展,待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就想缩也缩不得了。”丁斌恍然。 “你只说对了一条。还有一条,这些会道门蛇鼠一窝,一旦看到有闹事的机会,便会如蝇逐臭,蜂拥而起。”李善长悉心教导起自家晚辈道: “这回咱要拔起萝卜带出泥,把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 那厢间,三天演出结束,洪家班众人便想提桶跑路。 他们来凤阳是为了了解真相,现在知道的太多了,反而一刻不敢多待了。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他们加起来也有半个万岁了。 大家不过是出来历练的,没必要拿小命开玩笑…… 却被那山羊胡子石承禄拦住,说庄主请他们到别处再演三天。 哥几个一开始是拒绝的。 “不是说好了,我们随时回去都可以么?还给我们提供马车吗?”朱木冈不忿道。 “但那是咱们两不相欠之前啊。”但石承禄说: “再说我们庄主最要面子,你们要是不给他这个面子,那他只能让你们哪来哪去了。”山羊胡说着,意味深长看着老二和老四。 哥几个人懂了,就是走不了了呗。 第一一五章 令人震惊的身份 于是洪家班众人,只好不情不愿的又领了一笔银子,跟着明教的人开始到处巡演。 所到之处,皆是人山人海。依然还是一场演出一场说法交替进行,从无例外。 哥儿几个也听到了更多的人间惨剧,比亲自微服私访的效率,实在不知高出多少。 然而最让他们印象深刻的,却是有人在台上,唱的一段凤阳花鼓词: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 三年旱来三年涝,米贵如珠家家断了粮。开国功臣明着抢,为修中都催逼忙。 有钱的人家卖骡马,没钱的人家卖儿郎,平头百姓遭了殃。 咱家没有儿郎卖,当牛做马那苦役长……” 这首“花鼓词”之所以令哥几个印象深刻,除了它道尽凤阳百姓遭受的苦难外,还因为它跟他们听过的另一个版本,是那样的不同。 就是元旦大朝上,凤阳老乡亲表演的那首…… …… 整个火热的六月,洪家班都被明教的人裹挟着到处演出。 就这样一直演到月底,眼看这场六月巡演终于要结束了。 这下石承禄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他们了,只好跟明王请示。是放了他们,还是干脆软禁他们? “再留他们几天,南边差不多该有消息了,等到时候再说。”明王便道:“其实我还挺欣赏那兄弟几个的,若能为我所用就好了。可要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 临淮县衙。 韩宜可又在挑灯夜读,可心浮气躁根本读不进去。 长随轻声禀报说,那大近视又来了。 “不见不见。”顶着一对黑眼圈的韩宜可皱皱眉,他感觉自己要被姓罗的坑死了。 自从五位殿下去了凤阳县,韩知县就没睡过一宿好觉。只要一合眼,就是他们暴露身份,被明教抓起来,要挟自己献城投降的可怕场面。 他都想好了,真要到那天,自己就直接上吊。去你妈的,老子不玩了! “算了,还是让他进来吧。”韩宜可一冷静下来,还是得面对现实啊。 罗贯中进来,依旧照着他的官服抱拳行礼。 韩知县咳嗽一声,帮罗贯中听声辨位后,方道:“贯中先生,你还好意思来啊,两位殿下险些在中都出事你知道吗?”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罗贯中伸手试探着扶住桌子,俯瞰韩宜可道:“你俩已经被人家发现了!” “什么时候的事?”韩宜可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就是那天晚上,你和平保儿反应太过了。”罗贯中指了指他道:“尤其是你,大半夜开城门,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情况紧急啊,”韩宜可郁闷道:“要是两位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全家的命都不够赔!” “再说第二天,我不是设法圆过去了吗。”他又小声嘟囔道。 “也就糊弄一下你上司,那哥俩可是那位明王救出去的,你俩这一出一回,时间正好对上,平保儿还是朱洪武的义子,人家不怀疑你俩才怪呢。”罗贯中沉声道。 “然后呢?”韩宜可艰难的咽下唾沫。 “然后明教就开始调查他们五个的真实身份了。通过你身边的教徒,知道他们刚来时,就得到过你的关照,还知道你说他们的爹,是你的老上司……”罗贯中冷笑不已道。 韩宜可却听得后背冷汗直流,喃喃道:“没想到,我身边也有他们的人。” ‘老上司公子’这个说法,他只跟两个人说过,一个是李司吏,一个是唐甲长。 这俩人里,肯定有一个二五仔。 “但他们想不出,到底哪个姓洪的高官,跟你有关系,便认定那哥儿几个用的是化名。”便听罗贯中接着道:“此外,平安是朱洪武的义子,他们还猜测那哥儿几个的爹,是朱洪武看重的人。朱洪武这手太离谱,以至于他们绕着真相猜来猜去,就是不往真相上猜。” 这虽不中却不远矣的猜测,却已经令韩宜可头皮发麻道:“没想到他们这么细!真是太大意了。” “于是他们传信另一位神通广大的护法,让他动用安插在吏部的人手,查一查到底哪个倒霉的高官,既为朱洪武看重,又有五个儿子。”罗贯中接着道。 “啊,查无此人怎么办?”韩知县擦擦汗道:“他们会不会联想到,在后湖读书的五位吧?” “别担心,我帮你们搞掂了。”罗贯中却歪嘴一笑。 “你这么厉害的吗?”韩宜可像头回见似的,打量着这个菊花眼的小说家。 罗贯中自信满满道:“那肯定的,也不看看我是谁!” …… 五里庙。 “明王,罗护法回消息了。”曹护法将刚刚收到的京中来信递给明王。 明王接过来打开一看,震惊到目瞪口呆道:“罗护法说——那兄弟五个,是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 “啊?怎么可能?”曹护法和石护法下巴掉了一地。他们就是想生,也生不出来啊! “罗护法说,那年苏州围城,张士诚虑不得脱,便将自己三个儿子托付给了高启。他们便以高家子侄的身份,在苏州士绅的保护下活了下来。”明王便给两人看信道: “谁知高启去年又牵扯进魏观的案子,被腰斩了。家里人也受到牵连,结果哥儿仨和高启的俩儿子,兄弟五个又落难至此。” “原来如此。”两位护法恍然大悟。 这段隐秘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让人很容易信以为真。 最关键的是,当年罗护法可是当过张士诚的大军师,他说是,那就一准儿是啊! 而且一旦信了这个说法之后,就会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怪不得那兄弟几个长得如此参差。”石护法捋着山羊胡道:“听说诚王又黑又胖又没文化,那洪灏洪基还有洪锷,应该是他的儿子。另两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一准是高启的公子了。” “对对对。”明王和曹护法连连点头,丫就不是一个爹生的,这样才合理嘛。 曹护法也恍然道:“怪不得韩宜可会如此上心,要是照看不好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他会被江南人的唾沫喷死的。” 第79节 张士诚自不消说了。老朱跟江南士绅已经陷入了怪圈,他对他们越狠,他们就越怀念张士诚。他们越怀念张士诚,他就对他们越狠…… 而且高启在江南士林和百姓心中的地位,也是极高的。 他以而立之年,便与宋濂、刘基两位老前辈,并称为‘天下诗文三大家’。 实事求是的说,文章方面他逊色宋、刘,但在写诗这块上,他又强过二位老前辈许多。 而且他还风骨极佳,厌恶官场蝇营狗苟,不羡功名利禄。洪武三年,朱元璋拟提拔他为户部右侍郎,他固赐不受,被赐金放还。 他敢撂朱老板的挑子,这下就更对脑后反骨的江浙人口味,于是愈加名声大噪,成为江南士林和百姓共同的超级偶像。 这自然遭到朱元璋的记恨,于是借着魏观一案,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株连腰斩了。 据说高启受刑时,是朱元璋亲自去监斩的。朱老板杀人虽多,但亲自监斩就这么一回,可见对这个不肯效力、不给面子,多次写诗作文讽刺自己的家伙,恨到什么程度。 而且还据说,高启被腰斩后,用手蘸着自己的鲜血,一连写了三个‘惨’字才死去。 虽然都只是传说,但对朱元璋怨念深重的江浙百姓,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今年高启冥寿那天,江南的士绅百姓皆服白色,来表达对他的纪念。 估计整个江南士林,都暗中嘱托过韩宜可,必须照顾好高启的儿子吧。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 而高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绝对是朱元璋看重的人。这也就可以解释平安的反应了。 第一一六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 而且这消息来自那位非常值得尊敬,跟朱元璋作对半辈子的老前辈,所以绝对可靠。 “这么说,他们哥儿几个没问题了?”山羊胡子石承禄欣喜道。他是洪家兄弟的引荐人,他们有问题,他是要担责任的。 “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果这都有问题,那还有什么没问题呢?”教主的废话文学依然发挥稳定道: “可以放心吸收他们入教了。” 曹护法有些遗憾道:“唉,本以为是条大鱼呢……” “怎么不是大鱼?”石承禄乐得胡子直翘道:“他们哥几个个个都是人才,不说演戏这门看家手艺,单说那洪灏天生神力,洪槟文武双全,洪基武艺高强,洪焐医术高明,还有最小那个洪锷,他,他……他最能吃。” “总之,明王能得他们兄弟相助,定是如虎添翼!”石承禄给出极高的评价,当然也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眼光好。 “你去跟他们谈谈吧。”明王寻思片刻,竟有些自卑道:“但人家毕竟是诚王和高启的儿子,贸然让他们加入明教,恐怕一时难以接受。” “这也由不得他们!”曹护法哼一声道。 “哎,他兄弟既然是诚王和高启之后,那对咱们下一步在江南布道大有好处。”石护法却看得很远道:“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归顺,这样才能发挥他们最大的作用。” 然后明王十分笃定道:“他们既然是那两个男人的儿子,早晚都会加入我们的。” “明王真是高瞻远瞩!”两大护法齐吹法螺。 …… 出来后,石护法决定先跟自己最欣赏的洪基谈一谈。 “石大叔,恁有事?”朱棣走进来。 “来,坐坐,是有点事。”石承禄招呼朱棣坐下,又给他沏杯茶道:“咱知道,你老弟是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的脾气。所以也不兜圈子了。” “那最好。” “跟着我们这么久,想必你也知道我们是干啥的了吧?”石承禄定定望着朱棣。 “知道。”朱棣点点头,心里却咚咚打鼓,他再有勇有谋,终究也才十六岁。 “放松点,我们明教又不吃人。”看着他紧绷的神情,石承禄不禁笑道:“其实原先我们连肉都不吃。” 朱棣点点头,轻声道:“食菜事魔王。” “我们侍奉的其实是摩尼,魔王那是前朝对摩尼的污蔑。”石承禄习惯性辩解一句,又摆摆手道:“现在教徒都不禁肉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朱棣心说,这还是俺爹的功劳。 “你兄弟怎么看我们明教?”石承禄又抛出一道送命题。 “挺,挺好的。”朱棣还能说话,只能恭维道:“为民做主,替天行道。很,有前途……” “哈哈哈,那你们愿不愿意加入这份很有前途的事业呢?”石承禄下一句话,让他一下愣住了。 “啊,我,我们……”朱棣一阵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润润喉,讪讪道:“我们就是一群臭演戏的,怕,怕是干不了别的。” “哎。朱洪武还是臭要饭的呢,出身不比你们还低,可人家还不一样当上皇帝了?所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石承禄拍了拍朱棣的肩膀道: “小基,我就跟你直说吧——我们明王很欣赏你兄弟,有意招揽你们入教,可不要错过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哦。” “这……”朱棣担心自己拒绝的话,对方又要翻脸。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看来你一个人拿不了主意。那就先回去商量一下,不必急着答复。”好在石承禄很好说话,体贴笑道:“我们明教只招揽志同道合,心向光明之人,是不会强迫别人加入的。” “好,我回去商量商量。”朱棣忙点头。 “你们不是着急回家看看庄稼吗?马车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回去。”石承禄出奇大方道: “回家去好好考虑考虑吧,过阵子我去看你们,给我个答复就成。” “哎,好。”朱棣一口答应。 …… 朱棣一头雾水的回去,把谈话内容讲给了兄弟们。 哥儿几个也都是一脸懵伯夷。 “前几天还生怕我们跑了似的,咋这就又放我们走了?”老三觉着其中有诈。“我们不能老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看了,马车就在外头等着呢。”朱棣闷声道:“要不你自己留下,我们先回去?” “去你的……”朱木冈白他一眼,改口道:“不管怎没说,能放咱们回去,总之是好事儿。” “没,没错。”朱樉点点头,便马上吩咐下去,赶紧收拾收拾,准备跑路。 至于石护法邀请入教那茬儿,被哥儿几个自动忽略了。 明教的人果然说到做到,非但安排了马车送他们回去,山羊胡子还备了满满一车各色好物,说是明王送他们的谢礼。 兄弟几个归心似箭,道谢之后便赶紧跑路。 一直到离开了五里庙老远,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为什么转了性呢?”朱棣问出憋了好久的问题。 “我这阵子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近期要干票大的。”牛背上的朱桢一摇一晃道:“也许是怕我们碍事儿吧。” “这么好心?”朱棣不大爱信。 “谁知道呢。”朱桢也耸耸粗眉。“恐怕得问问那明王才知道。” “唉,你其实该答应加入他们的。”朱木冈忽然又埋怨老四道:“这样才能知道他们的图谋,好帮官府防患于未然。” “刚才让你留下你又不肯。”朱棣两眼一瞪。 “我不是尊重大家吗。” “切,净放马后炮。” 弟兄们对两人的每日一吵,早已视若无睹。 不过朱木冈的话,也让他们或多或少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惜命的。 眼下,他们的收获已经远超预期。 此行听到看到了解到的真相,已经足以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了。估计也能帮凤阳百姓和那些可怜的民夫,改善下处境。 这就够了……吧? 回去等着把稻子一收,这次历练就算完美收官了……吧? 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 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而已。 第一一七章 起义 洪家班前脚刚走,明教的几大护法,还有凤阳各处的堂主、香主便在明王的召唤下,齐聚五里庙。 议事厅中,明王高坐头把交椅,对厅中大大小小的首领沉声道: “诸位,据可靠消息,中都城的凤阳左右卫即将进京秋演,这几天便出发了。而入替的长淮卫和怀远卫,得等他们开拔后才能进驻。” 顿一顿,他沉声道:“这中间有一天的空当,中都城内只有凤阳中卫一卫兵马,就算再加上凤阳府县的官差,和各勋贵家里的家丁护卫,也拢共不到八千人。” “这点儿兵马撒进偌大的中都城,连个水花都看不见!”一众头目闻言欣喜不已。 他们知道朱元璋为了保持卫所军队战斗力,规定各省卫所每年轮流进京演武。这是定例,但没想到今年恰好就轮到中都城了。 “摩尼保佑,这真是天赐良机啊!”众头目一个个神情振奋。 “所以本王决定,就在初八那天起事!”明王长身而起,他明明长得那么普通,此刻却十分耀眼。 “恭请明王吩咐!”一众头目轰然起身抱拳。 “好!”明王便开始分派具体任务,分派完毕后,又沉声道:“盟誓!” 便有教徒拎上一只不断扑棱的白鸡。 明王掏出腰间短刀,亲手斩掉鸡头,然后手指蘸着鸡血,在额头涂抹日月图案。 众头领也有样学样,用鸡血在额头画出日月。然后跟着明王高声道: “我等甘愿粉身碎骨,只为光明普照天下,荡尽世间一切黑暗!” “我等绝不背叛,绝不怕死,绝不违命,否则任摩尼打入地狱,轮回五趣,备受诸苦,永不解脱!” 最后,众人饮下血酒,趁夜色散去。 …… 第80节 许是有信仰的加持,明教的行动力保持了一贯的高水准。 回去后,各大小头目,便按计划开始紧张的准备起来。 虽然他们竭尽全力的保密,但这么频繁的人员流动,各种武器物资的运输,还有流传在街头巷尾的那句‘七月十五鬼门开,千家万户迎摩王’,都让七月初的凤阳,滋生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气息。 就连在临淮老家养病的汤和,都感到不对劲了,让家人套车拉自己到中都找韩国公。 盛暑时节,李善长依然坚持在衙门办公。 闻报汤和来了,他赶紧迎了出来。 “哈哈,老汤,什么风把你吹回来啦?”李善长对这位朱老板真正的发小,那才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你这腿好些了?” “唉,还是不摊劲儿,离开拐棍走不了道。”汤和拄着拐,他是监修皇城的时候,不慎从城墙上掉下来摔到的,正经算工伤了。 “那在家好生歇着啊,有啥事儿让人来传个话就是。”李善长抬抬手,下面人赶紧将正堂的门槛抬开,方便中山侯进去。 落座上茶后,李善长便斥退左右,笑问道:“到底啥事儿?” “相爷,好像要出事儿啊。”汤和便沉声道:“最近感觉这凤阳到处都有火星子。太像有人在底下煽风点火,串联搞事儿了。” “嗯。”李善长点点头道:“我也听说了,又有人打着明教的旗号想要乱来。再加上天热嘛,民夫们难免火气大点儿,寻衅滋事的多了点。” “不过都是小事。”他又自信满满的跟汤和打包票道:“咱们大江大浪都过来了,还能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有相爷坐镇,别的我不担心。”汤和又斟酌道:“只是凤阳左右卫,是不是该暂缓开拔?或者等那两卫换防到位了再开拔?” “都是大都督府定好的日期,哪能延误军机?”李善长摆摆手道:“只一天,长淮卫和怀远卫就进驻了,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再说不是还有凤阳中卫的五千精兵镇守吗?区区魑魅魍魉翻不起风浪来。” “唉,好吧。”汤和素来劝人只劝三分,见韩国公自信满满,便不再多言。 反正他现在搁家躺着养病,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他。 …… 七月初八一早,中都城的军营便喧腾起来,凤阳左右两卫,一万大军整装待发。 画角声中,营门缓缓敞开,全副武装的大军便整齐列队,向城门开拔。 都是开国的百战雄师,行在街上军容严整,一片肃杀。而且这两卫的前身还是常遇春麾下的骑兵部队,压迫感更是加倍。所过之处皆鸦雀无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不例外。 直到这一万大军列队出城,人们才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就连中都城内的空气,仿佛都松弛了不少。 那位相貌普通的明王,与石护法混在城外官道旁的人群中,目送那两卫官兵消失在天际。 两人这才收回目光,相视点头,然后分头去下达最后的行动命令! …… 入夜,中都城门关闭。 城内各处工地也陆续鸣锣收工,劳作一天的工匠和民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排着队到派饭的窝棚前领取他们的晚饭。 每人一碗清水似的菜汤,两个又黑又硬的窝头。 早晨也是一样的。这就是他们一天所有的食物了。 往常,早已经被驯服的民夫们,都是默默领了吃食,然后回工棚安静的吃饭。 但今天他们的火气特别大,有人因为插队大声争吵,继而大打出手。 有人因为菜汤里连菜叶子都捞不到而咒骂,然后跟伙夫扭打起来。 本来已经歇了的监工,闻声纷纷提着鞭子出来,大声呵斥起来。 “要造反吗?活腻了么?都赶紧抱头蹲下!”监工们挥舞着鞭子,一通乱抽。 可往常羊群般逆来顺受的工匠和民夫,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纷纷挥拳反抗! 他们抓住监工的鞭子,从后面扼住监工的脖子,从四面八方对其拳打脚踢。 也有监工被按倒在地,然后活活踩死的;也有被丢进滚烫的汤锅里,惨叫的着活活烫死的! 黑咕隆咚的工地前,乱成了一锅粥! 负责这里的官员眼见弹压不住,慌忙高声吩咐道:“快,快去禀报行工部,请派军队来镇压!” 他却不知道,同样的场面,在中都城各处工地次第上演。为了镇压骚乱,凤阳府和凤阳县的官差早就派光了,凤阳中卫的兵力,也不剩多少了…… 第一一八章 冲进中都城,活剐李善长! 中都城内,四处起火。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都听好了,各自跟紧了各自百户,三个百户跟紧了一个副千户,保持阵型,不要分散!到了地方也不许贸然进入,把所有人关在工地里,天亮了再处置!”丁斌穿着全身甲,骑在高头大马上,沉着的调配着捉襟见肘的兵力。 他可不是后世那种二世祖,而是十六岁就跟着开平王南征北战,久经沙场的宿将了。 “都不要慌,咱爷们儿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年跟着开平王打苏州,张士诚率领叫什么‘十条龙’的上万亲军决死突围,正怼在咱们营脸前!当时的情形不比这危险一万倍?咱们还不是咬着牙拼着命,把他们一举全歼?!” “对!”本来因为事出突然,还稍显慌乱的官兵,闻言全都镇定下来。 没错,百战东吴兵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这些羸弱的乌合之众。 “去吧!”丁斌猛地一挥手。 “喏!”将士们轰然应声,紧跟着各自百户分赴各处骚乱现场。 有一说一,这些骄兵悍将的战斗力着实强悍。一加入战团,便砍瓜切菜撂倒了一片,生生按下了暴乱民夫的势头,把他们撵回了工地。 …… 但发生暴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丁斌手下这点兵力,根本无法面面俱到。何况他也没打算面面俱到,是以还是有乌央乌央的工匠和民夫,挥舞着锄头和铁锹,打破了简易的围栏,从各处工地冲出来。 他们像野兽一样嗷嗷叫着,打砸着眼前的一切,来发泄满腔的怒火。 他们想毁灭一切,毁灭这吃人的中都城,毁灭把他们当牲口一样奴役的韩国公,毁灭这不给他们活路的大明朝! 他们就像失控的潮水,席卷中都城的每条大街。 但那些高门大户的府邸,却像磐石般在潮水中屹立不倒。 一是高墙大院本就易守难攻。二是那些勋贵之家的家丁护院,也大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爬到女墙上,用弓箭、火铳、滚油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偶然有趁乱爬上墙来的,也被他们用长枪短刀砍杀,始终岿然不动。 没办法,都是乱世里活下来的,太有看家护院的经验了。 就在起义民夫有些进退失据之际,一支头裹红巾,足有数千人的队伍,挥舞着长短兵刃,从中都城西南一角杀出! 因为李善长临时改了规划,要把凤咀山也圈进中都城,所以那里的城墙才刚打完地基,露着好大一个豁口。 明教从各县集中而来的精干力量,便从这里突入了中都城。 “李善长躲进皇宫了!杀进皇宫去,活剐李善长!”这支红巾军一边朝着皇宫开进,一边高喊着口号。 听到那口号声,分散在各处的白莲教徒,马上大声招呼着无头苍蝇似的民夫和工匠。 “杀进皇宫去,活剐李善长!” 在越来越整齐的口号下,他们又聚集起来,汇集成一道道洪流,从四面八方涌向中都皇城。 李善长确实在第一时间,就带着中都城的重要人物,全都转移到了一墙之隔的紫禁城。 紫禁城是整个中都完成度最高的建筑,防御效果也是最好的。它周长七里,城墙高三丈有余,仅开四门,四门还都有城楼。东南西三面有濠,宽一二十丈,深一至二丈,虽然还没来得注水,却已经足以给进攻者,造成极大的障碍了。 是以承天门城楼上的李善长,虽然手里只有千余兵力,却一点都不慌,甚至想要附庸风雅的焚香弹琴,模仿一把诸葛亮。 可惜实在太羞耻了,只能想想作罢。 果然,一路势如破竹,冲破各种阻碍的红巾军,一杀到紫禁城下,便像一头撞上了叹息之壁。 光那道一两丈深、十一二丈宽的壕沟,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几个冲昏了头的民夫贸然跳下去,结果非死即伤。 “去找梯子,快去找梯子!”明教头目赶紧高声下令。 在明王的计划里,中都城这个大工地里,最不缺的就是梯子,完全可以就地取材,所以没有预先准备。 但邪门的是,众人找遍了周遭,愣是没找到几具,只好用竹竿木棍现场制作。 等凑够了梯子,把几千人送过去,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但过去了又怎样,那三长多高的城墙,没有任何梯子能够得着。 工匠们只好将两具梯子接起来做成云梯。然后十几个扶着,颤巍巍送上城墙去,很让人担心随时会断掉。 真是草台班子还不如,充分诠释了什么叫乌合之众。 但他们悍不畏死…… 云梯一搭好,早就等不及的红巾军,便一窝蜂喊着口号往上爬。 “我等甘愿粉身碎骨,只为光明普照天下,荡尽世间一切黑暗!” 这口号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让他们忘记了恐高,一口气就爬到了云梯顶端! 可当他们好容易快见到墙头时,上头的守军伸出长长的挠钩,勾住云梯一头,然后合力往外一送。 有的云梯被推翻,上头的人惨叫着下了饺子。 那些质量差的云梯直接从中间折断,上半截的人下了饺子…… 但越来越多的教徒和民夫,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聚拢而来,看的五凤楼上的李善长等人头皮发麻。 光城下火把照亮的区域,怕就塞了两三万人吧?而光照不到的地方,那攒动的黑影中,还不知有多少人。 这没什么奇怪的,整个中都城有整整三十万工匠民夫呢。每个人都对这座皇宫和李善长恨之入骨! 虽然他们的进攻毫无章法,甚至大多数人都没摸过刀枪,但他们就像灯蛾扑火,前赴后继的架起一具具劣质的云梯,从四面八方蚁附登上城头。 一具具云梯被推倒,无数的身影摔落城下。然而更多的云梯被架起来,更多的身影爬上去! 支撑他们的就是一句话,李善长那狗日的在上头! 城头上的守军终于手忙脚乱了。他们人数太少,要防守七里长的城墙,根本没法面面俱到。 又是大半夜,光靠火把哪能把城头全都照亮?还是被那些乱民冲上了城头! 双方终于短兵相接,城头上转眼乱成一团。 第81节 第一一九章 只是一场小骚乱 幸好这年代,勋贵家里也没有酒囊饭袋,他们的子弟带着家丁冲上去,帮官兵堪堪稳住了阵脚。 “相爷,退守午门吧,这外皇城太大了,我们根本守不过来啊!”薛祥见状,赶紧请示道。 “不行!”李善长却断然道:“我们就是死,也不能让那些贱民玷污了上位的紫禁城!” 说着他刷得拔出宝剑,割掉自己的一段胡须道:“再敢言退者,有如此须!” “喏!”一众官兵、勋贵子弟和家丁轰然应声,立时血灌瞳仁! 大明军令如山倒,退者必死无疑,而且还会让家门蒙受无法洗刷的耻辱。 不如战死! 那就死战吧! 双方便在城头杀红了眼,喊杀声,惨叫声,金属撞击声、利刃入肉声中,鲜血与肉沫横飞,残破的尸体不断跌落在承天门内外…… …… 这时天色渐亮,双方依然交战正酣。 忽然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有大队骑兵沿着天街席卷而来。 那数千骑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近前,交战双方很快看清了他们的旗号。 “是凤阳左卫回来啦!” “还有右卫!”防守一方登时士气大振,全身疲惫一扫而空! 但进攻一方的攻势也更猛烈了。民夫们眼看没了活路,反而彻底豁出去了。 自己贱命一条,死了拉倒。而对面一个个命金贵的紧,同归于尽不亏,杀一个就大赚。 他们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甚至主动让自己利刃加身,以换取抱住敌人跳下城头的机会。就算没法同归于尽,也要拼死砍他们一刀!没了武器,用嘴也要咬下块肉来! 于是城头上的战斗竟然愈加激烈起来…… 皇城外则是另一番景象,凤阳左右卫的骑兵,可是能将蒙古人赶回漠北的精锐之师,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虎入羊群、横冲直撞。他们凶狠的挥舞着长刀,娴熟地收割着‘乱民’的头颅,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转眼之间,天街上躺满了红巾军和民夫尸体,血流遍地,汇聚成河,淌进那深深的护城壕中…… 在这种残暴的单方面屠杀下,起义民夫终于支撑不住,崩溃四散奔逃…… 官军骑兵也不阻拦,只沿着护城壕来回冲杀,给城头上的守军减轻压力。 没了源源不断的后续支援,城头上的起义者也渐渐支撑不住,很快被分割包围,然后如滚汤泼雪消失在城头…… 随着最后一个红巾军被江夏侯的儿子周骥用长枪挑下城头,这场紫禁城保卫战终于结束。 皇城上下,欢呼声四起。 看着初升的红日照耀下,皇城上下的斑斑血迹,李善长却只觉触目惊心。 “唉,托大了,本以为凭紫禁城就能高枕无忧呢。”他叹息一声,一阵阵虚脱。 最危险的时候,明教徒距离他只有三尺近远,血都溅到他脸上了。 “相爷神机妙算,先一招引蛇出洞,再杀个回马枪,便剿灭了这次明教叛乱。”薛祥赶紧扶住他。 “记住,不是叛乱,是骚乱!”李善长却严厉道:“跟他们也要统一说法,这只是一场小小的骚乱,一切尽在掌握!” “是是。”薛祥忙点头不迭,可看着午门前广场上血流成河、死伤枕籍的场面,他感觉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相爷。”这时,凤阳知府朱祥气喘吁吁上来,禀报道:“城内暴乱基本控制住了,不过只靠三卫兵马,实在没法尽数捉拿叛贼。” “不是叛贼,是乱民!”薛祥赶紧纠正。 “有啥不一样吗?”朱祥不解问道。 “你别操心那么多了。”李善长打断他道:“传令丁斌他们,先控制住城门,保护好各处要紧工地和公卿府邸,等怀远卫和长淮卫到了再抓人……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是!”朱祥应一声,又问道:“到时候,都抓吗?” “是啊,都抓吗?”薛祥也问道。 这可是一场民工暴动,不知多少工匠和民夫参与其中,也分不清谁参与,谁没参与。 要是都抓起来的话,那中都工程肯定要停工的,再说他也没那么多人手一一审查啊。 “你觉得呢?”李善长把问题抛回给薛祥。 “要说都参与了,肯定有冤枉的。”薛祥便斟酌道:“但怎么也得有个两三……不,一两成的人参与其中了吧。” 为了尽可能少杀人,他又补充道:“关键是,杀人太多,会耽误工程进度的!” “唔。”李善长捻须颔首,便下令道:“那就先杀一成,震慑一下吧。” “是。这……”朱祥苦着脸道:“杀谁不杀谁啊?” “我不管,抽签也好,随便点数也罢,你们自己看着办。”李善长冷酷道:“然后告诉剩下的人,工程进度不能延期,不然他们也得死。” “这样难免会让真正的叛贼逃出生天。”薛祥毕竟是读书人,不能接受这种野蛮的随机杀人法。 “没错,不能让真正的叛贼逃出生天。”李善长狞笑一声道:“那就等修完中都,全杀掉便好了……” “这……”薛祥闻言汗毛直竖,没想到自己好心反而害了那些人。 “赶紧派人把这里打扫出来,所有血迹都给我擦干净。还有该修该补的地方,必须完好如初!”李善长不再跟他废话,直接发号施令。 然后他又对朱祥道:“朱知府,这次薛尚书这边损失不小,你要尽快给他补充人手。” “是是,可是凤阳府能征的民夫都征完了。”朱祥却犯了难。 “愚蠢!”李善长郁闷的瞥他一眼,要不是将来还得指着这家伙顶缸,早就把他有多远踢多远了。 “明教在中都城搞出这么大的乱子,你凤阳府难道无动于衷?不该命令各县抓捕他们的教徒?要是还不够,那天不是在圜丘,就有几万人看戏吗?把他们都算上也无妨!” 见李善长还是战争年代那套简单粗暴的搞法。薛祥暗暗摇头,真想说一句,大人,时代变了。 可惜他不敢说。 …… 金桥坎,田间已经开始泛黄,水稻也进入了灌浆期。 “平时田里水少点不要紧,但灌浆时一定要保持水位在一寸上下!”唐甲长站在田里,手拄着锄头,对在旁边劳作的洪家兄弟传受经验道: “灌浆灌得好,稻粒才饱满,产量自然就高。就能看出稻穗大不大、结不结实,瘪谷率高不高。” 朱橚和朱木冈正合力提着个戽斗,从一旁的河中往田里汲水,闻言干得更卖力了。 他们这块田好是好,但就是地势有点高,引水灌溉不方便。 正干得起劲,就见朱桢和朱棣赶着牛车来到了田边。 “老四,你别跟着老六瞎捣鼓了,有那功夫还不如来帮哥提几斗水呢。”老三见到老四就忍不住。 “嘿嘿,这次瞧好吧。”朱棣却得意一笑,跟老六从牛车上抬下个大家伙。 第一二零章 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船 这是朱桢设计,朱棣打造的一具简易筒车,只有一个木制的水轮,轮周斜装若干竹筒。 “这么简单?”老三表示看不上眼。 “好用就行。”老四白他一眼。“愣着干嘛?赶紧帮忙。” 兄弟们合力将水轮固定在河边,接上竹竿打造的引水管。 唐甲长也过来帮忙,这种筒车他年轻时也用过,但是不会造。 好一番调试之下,哥几个终于看到水流推动水轮旋转,让轮周的小筒次序入水舀满,然后倾入引水管,导入渠田。 虽然因为水轮转得不够顺畅,还得有人在一旁辅助转动,却也比用戽斗省力太多。 “历,厉害啊你俩!”二哥满脸崇拜的看着俩弟弟。觉得这比读书好牛伯夷多了。 “其实这玩意儿隋朝就有了,我在书上看过。”老三也竖起大拇指道:“不过老六小小年纪,能凭着想象造出来,确实很厉害。” “主要还是四哥的功劳。”朱桢哪怕忘记了自己的亲王身份,也没忘了拍四哥马屁。“我那都是瞎画的,也难为他能看懂我啥意思。” 这倒不是谦虚,就他那鬼画符,老四能看懂,只能说是独具慧眼。 …… 有了筒车,就用不着这么多人了。 二哥自己看着筒车,让弟弟们和唐甲长都去田边吃饭休息。 原本他们是没有这顿的。但现在条件好了,自然就恢复一日三餐。 “哎呀,老吃你们的,真过意不去啊。”唐甲长一手拿着肉饼,一手拿着大葱,蘸着大酱,吃得可是很不客气。 “随便吃。”哥几个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心思都在另外一件事上。 “老唐,听说中都城出事儿了?”朱桢知道唐甲长昨天被叫去县里,便想打听一下。 没办法,一回到村里就消息闭塞。张虎不来,啥也不知道。 “是啊。”唐甲长点点头,咽下口中食物道:“听说是明教妖人作乱,不过规模不大,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就被压下了。” 哥几个对视一眼,都不大相信。他们这次出来的收获之一,就是不再轻信那些总是粉饰太平的冠冕说辞了。 他们现在知道那些移民和民夫,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也知道他们对朝廷,已经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积聚的火山一旦爆发,怎么可能轻易就被压下去呢? “你们最近也别出去演戏了,现在到处抓明教呢,弄不好要倒霉的。”唐甲长又好心叮嘱他们。 “哎,不出去了。”哥几个随口应着。 待唐老汉吃饱喝足,去替老二照顾筒车,朱木冈便担心道:“我们给明教演过戏,算不算通匪啊?” “有韩知县在,能罩得住……吧。”朱棣也不是很确定道。在了解了那么多真相后,他有些怵头那座中都城,还有中都城中的韩国公。 “管他呢,真罩不住也会提前通知咱们跑路的。”还是老六心态好。他从来不觉得跑路,是多么丢人的事儿。 “唉,我们当初不该回来的。”沉默一会儿,朱木冈叹了口气。“说不定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第82节 朱桢听得暗翻白眼,心说年轻人怎么这么幼稚啊……知道救个人有多难吗? 本王能落到这般田地,还不都是为了救个人引起的?一定要放弃救世主情结啊! “是,当时光想着赶紧跑路了。”朱棣却难得同意老三一回道:“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选择加入他们!” 于是当天夜里,机会来了…… …… 夜半三更,洪家院。 忽然有条黑影翻墙进了院中,借着月光朝鼾声四起的卧房摸去。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感觉脚下一绊。然后,呼啦一袋石灰兜头洒了下来。 “啊……” “谁!”听到惨叫,朱棣伸手摸出压在褥子下的单刀,跳起来就砍。 “我,是我!石承禄!”幸好来人赶紧自报家门。 “啊,石大叔?”朱棣硬生生收刀。 哥几个也都被吵醒,掌灯后看到了通体雪白、满脸痛苦的石承禄。 老五赶紧去厨房取了菜籽油,帮他洗掉了脸上的石灰。 只见石承禄红着双眼,全身雪白,好像只老兔子。 “恁这是弄啥咧?”石护法郁闷无比。 “不,不好意思,防贼。”朱樉摸着后脑壳,不好意思笑笑。 “唉,让贼偷怕了。贼鼻子太灵了,也不知从哪打听到我们发财了,这阵子被光顾好几次了。”老三解释道。却不知道,自家不招贼才奇怪。 “还挺警惕,好好……”石承禄的火气被硬憋回去。 “石大叔,恁咋跟做贼似的?”老六问道。 “哦,来不及解释了,快跟我走。”石承禄捋着油乎乎的山羊胡,才想起正事儿来。“天亮之后,凤阳府的官差要来抓你们了!咱们得赶快离开!” “啊,为,为啥要抓我们?”二哥震惊问道。 “这还用问吗?你们跟我们巡演了一个月,谁都知道洪家班是我们的人!”石承禄压低声音道:“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们在村外发现了几个暗桩!官府肯定早盯上你们了!” “啊?”哥几个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毫无察觉。“那他们现在?” “已经被我们的人放翻了。”石承禄焦急的催促道:“快点,趁着天黑没人瞧见,咱得赶紧上船!” 兄弟们对视一眼,知道这下想不走都不行了。 朱樉便道:“走,就走。” 哥几个赶紧收拾细软,又给洪家班的兄弟留了张条。 石承禄看了看没啥问题,便没阻止。 但临出门又出问题了,那小胖子非要带着他的大水牛一起走。 “洪锷,我们是要逃命的,你带头牛合适吗?”石护法气得胡子直翘。 “那俺就不去了。”朱桢抱住平天大圣的脖子,他本就是不想走的,但他说了不算啊。仨哥哥要去龙潭虎穴,他也只能跟着。 被半夜拉出圈的老牛一脸懵圈。 “让他带着吧,这头牛可懂事儿了,不然我弟弟走不动了你背着?”哥哥们自然是宠弟弟的。 “这可是牛啊!” “至不济也能当储备粮不是……”朱棣道。 “好好好,带着吧。”石护法无可奈何。 盏茶功夫,兄弟五个和一头牛,便跟着石护法出了金桥坎,来到老六经常放牛的河边。 一条黑黢黢的乌篷沙船静静等在那里。 负手立在船头的,正是那位普通却耀眼的明王阁下。 看他们居然连牛都牵来了,本打算装个伯夷的明王,硬生生憋得说不出话来。 尼玛,本王要跟头牛坐一条船吗? 第一二一章 吃铁丝拉笊篱 天刚蒙蒙亮,唐甲长便来叫哥儿几个下地了。 他一边敲门,一边暗咽口水。该说不说,老洪家那个谁,熬的药膳粥真好吃。 呸呸,咱老唐才不是占小便宜的人呢。 敲了几下没反应,他推开门一看,家里没人了。 瞧见屋门口一地的白灰,唐甲长脸色大变。 …… 一个时辰后,凤阳卫指挥使平安,在亲兵簇拥下疾驰赶到了金桥坎。 而临淮知县韩宜可,已经先他一步赶到了。并以发生命案为由,命差役驱散了闲杂人等。 “让开!”亲兵大声吆喝,蛮横的冲开了捕快的封锁线。 道边并排着几具尸体,韩宜可正在默默发呆。 平安铁青着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那几具尸体身前,弯下腰查看他们的伤口。 “都是被从身后一刀致命,”韩宜可叹息道:“没想到明教还藏着高手。” 平安的泪水夺眶而出,这几个都是他最信任的亲兵,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不然也不会派他们来暗中保护五位殿下。 “平兄节哀。” “他们死得好。”平安却站起身道:“要是没死,我还得砍他们头,弄不好还要牵连家里。” 韩宜可点点头,这样可以算战死。而皇上对为国捐躯的将士,素来最宽容。 “进去看看吧。”平安面无表情的走进金桥坎。根本不用人领,他轻车熟路来到了洪家院。 几个月前,他还扮成响马,入室抢劫过吴王殿下。 没想到这回,他们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了。 进院之后,平安重重抽了自己俩耳光,这下怎么跟皇上交代啊! “平兄,我知道你很着急,但你先别急。”韩宜可将一张纸递给他。“这是殿下留的条,说明情况还没那么糟糕。” 只见上头写着‘张虎——我们跟大叔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各自安好。’ “大叔是谁?”平安问道。 “我问过张虎,应该是明教护法石承禄。他们都叫他大叔。”韩宜可道:“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明教招揽过他们吗?” “这么说,他们几个是主动跟他走的?”平安紧绷的神情稍稍松弛。 他看屋里东西都被收拾的整整齐齐,除了门口那些石灰外,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三位殿下的本事他可领教过,想要不费力气制服他们,绝无可能。 “明教为什么要带他们走?”平安又问道:“而且我那几个兄弟,各个身手都不错,却全都着了道,说明来的是些高手。” “宣传效果太好了呗。我衙门的白役都知道武松、西门庆、潘金莲,洪家班对他们传教帮助太大了。”韩宜可没法告诉他另一个原因,他们还以为那五兄弟是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呢。 “妈了巴子的。”平安郁闷的爆粗,尼玛—— 皇帝让儿子隐姓埋名当农民!还嫌他们太轻松,命自己抢劫他们粮食,让他们吃不上饭!逼得他们上街卖艺! 结果他妈的他们一炮而红,不光吃香的喝辣的,还被明教当成香饽饽,临逃走也要带上他们! 这尼玛什么剧情展开啊!怎么偏让自己摊上了! 唉声叹气一阵,他问韩宜可道:“他们的去向,可有线索吗?” “我已经看过了,脚印是通往河边的,他们应该坐船走了。”韩宜可指着东北方向道:“金桥河往东北七八里,就汇入淮河了。眼下正是丰水期,他们可以直接入海,也可以走运河北上南下。至于到底去哪了,需要大力排查。” “但是还不能声张,至少在旨意下来前,我们只能暗查。”平安沉声道。 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忽然感觉说啥都没意义了。 出了这种大破天的事儿,瞒报是不可能的。 一旦让皇帝知道,自己丢了儿子,且一下丢了五个……等待他们会是什么样的雷霆之怒?化为齑粉都是轻的吧…… “我爹叫平定,结果他帮皇上平定了天下。给我起叫平安,就是求我个一辈子平平安安,看来这回是实现不了。”平安喃喃道。 “唉……”韩宜可还有罗贯中那条线,所以起先还没那么绝望。但见天子干儿都吓成这样,他忽然想到当今皇帝可是个容易上头的主。 万一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把自己砍了,可就哦豁了。 …… 临淮县衙签押房。 “不行,必须加点儿料!” 回去后,他便找来罗贯中,让他帮自己编……写报告。 “实话实说的话,我八成先脑袋搬家。”他沉声道:“但要是能让皇上先不杀我,等把那哥几个找回来,我说不定还能活。” “有道理。”罗贯中点点头道:“所以你想让我,帮你编个叫皇帝没法杀你的理由?” “对,你们写小说的,不最会瞎编……哦不,是最会讲故事吗?”韩宜可道。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妈的,也不看谁把我害成这样的!” “好吧。”罗贯中自知理亏,把脸贴在纸上,转眼水完一篇。 “我艹,你老倌这是吃铁丝拉笊篱——真尼玛能编……”韩宜可拿起来一看,顿时服气了。 罗贯中说,是五位殿下深恨明教之祸,为了替朝廷和百姓铲除祸根,毅然决定深入虎穴,主动跟着明教高层去了贼巢穴。 第83节 并给韩宜可留下字条说,不用着急,到时他们自会设法跟他联系,然后由他上奏父皇云云。 这下皇帝还得指望他当联系人,自然就没法杀他了。 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的小命,暂时是保住了。平安也能跟着沾光…… “可要是他们没跟我联系呢?”他又不放心问道。 “那他们就死定了,你还打算活吗?”罗贯中反问。 “好吧。他们要是回来了,让皇上发现我撒谎咋办?”韩宜可又问道。 “你撒谎了吗?没有啊,句句属实呀!”罗贯中瞪大菊花眼道:“我这么说,都是有根据的!” 说着他指着五位殿下留下的纸条道: “你看,这是写给‘张虎’的,但这个张虎是你派去的联络人,所以这就是写给你的。” “可以这么说。” “你再看。‘我们跟大叔走了’,这句说明他们的去向;再看‘再也不回来了’,多么的坚定悲壮?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罗贯中摇头晃脑道: “所以他们是怀着痛恨的心情去的,而且是主动去的。被动的话,哪有这股气势?” “好吧。”韩宜可咽口唾沫,心说尼玛写小说的真能扯…… 第一二二章 明王的来历 签押房里,韩宜可继续问道: “那‘他们会设法跟我联系’,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看最后四个字‘各自安好’啊。”罗贯中指点着纸条道:“安好,就是‘暗号’啊!” 说着又指了指韩宜可道:“而且你叫‘宜可’,‘宜’者‘安’也,‘可’者‘好’也。所以‘各自安好’,就是跟你韩宜可对暗号啊!” “我艹……”韩知县这么有素质的读书人,都忍不住爆粗。怪不得人家能写《三国演义》,真是太他么能扯了。 “是不是真这么回事儿啊?”甚至连他自己都信了。 “谁知道呢。我们小说家只提供合理想象,不对真相负责。”罗贯中淡淡道:“不过就算最后他们跟别人联系也不要紧。通讯不便,没对上暗号也很正常嘛。” “不过,他们到底去哪了?你到底知不知道!”韩宜可把脸贴近了罗贯中,逼问道。 “你这是要卸磨杀驴,还是要亲我?”罗贯中戏谑问道。 “滚,说正经的!”韩宜可忙拉开距离。 “正经的就是,我也不知道。”罗贯中小手一摊,道:“我只是个挂名的护法,他们明王要去哪,没必要跟我汇报啊。” “那你能不能联系上他?”韩宜可问道。 “我试试吧。”罗贯中道:“但别抱太大期望,前番中都起义失败,按照他们这些会道门的行事习惯,应该会蛰伏一段时间,到别处另起炉灶了。” “毬,那要是蛰伏个一二年再出来,我坟头的草都老高了。”韩宜可倒吸冷气。 “我感觉不会。”罗贯中却摇摇头,眼神迷离道:“这回中都起义有些不同寻常。” “哪里不同寻常?”韩宜可道:“跟‘石人一只眼’有啥区别,不都是煽动民夫造反?从秦朝开始多少回了。” “我不是说起义本身,而是下一步呢?明王就没考虑过吗?如果是民夫不堪忍受,自发暴动还好说。可他们处心积虑的宣传煽动,好容易组织起这么一场大起义,难道之前不该谋定而后动!先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吗?” “嘶……这确实是一步死棋。”韩宜可寻思一下,点点头道:“凤阳地处平原,四通八达,无险可守,又是大明根本之地……中都城那时虽然兵力空虚,但城外还有凤阳卫、皇陵卫等数万精锐部队。左右卫也很快就能杀回来。他们就算占了中都城,也无处可去,只能被源源不断的大军包围剿灭……” 说白了,凤阳县虽然民怨沸腾,但出了凤阳,别处老百姓可是心向着朱皇帝的。 或者这么说吧,只要朱老板在一天,想造他的反是不可能成功的。 “注定徒劳无功的事情,为什么要做呢?”罗贯中悠悠道:“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思,那明王怕不是还有后手吧?” “还能有什么后手?”韩宜可却不信:“凤阳县的教徒已经被一网打尽,现在各县各乡还在抓人,株连甚烈啊。明教这下在凤阳锅干碗净,他们还能拿什么作乱?” “在凤阳县确实无人可用了,可凤阳之外呢?”罗贯中叹了口气道:“唉,我暂时也没头绪,等我想清楚再同你讲。” “好,多谢先生救半命之恩了。”韩宜可抱拳道:“你快点想出来,能救我整条命的话,咱就扯平了。”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劲儿,倒是紧随你师父。”罗贯中没好气道。 …… 一条乌篷沙船行驶在烟波浩渺的湖面上,近有波光粼粼,远处芦苇随风摇曳。上有鸥鸟盘旋,下游鱼翔浅底。 “我艹,真美啊……”船上,小胖子又发出这句没文化的感叹。 “你应该说,真叫个‘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啊。”三哥不厌其烦的教诲道:“不然别人,会认为你跟老四一样的。” “四哥挺好的。”朱桢扮个鬼脸,他知道明王把四哥唤入舱内说话,却没有叫三哥,所以三哥吃醋了。 “瞎说,我才好呢。觉得他好的都是瞎子。”朱木冈郁闷的瞥一眼船舱内,真想进去听听,他们在说啥啊! …… 舱内。 明王与燕王相对坐,石长老打横作陪。 他一边动作优雅的沏着茶,一边满脸真诚笑容道:“咱们也算神交已久,但真正坐下来聊,这还是头一次。” “是。”朱棣点点头,正襟危坐。说实话,他还有点欣赏这个反贼。 不为别的,就为他找自己不找老三,说明他很有眼光。 “那我们再自我介绍一下吧。”明王坦诚笑道:“我姓明,乃大夏太祖钦文昭武皇帝之弟,本名明王珍。亡国后便以前两个字行世。” “哦……”朱棣震惊的看着明王,一直以为明王是他自封的封号,原来是他的名字的前两个字。真尼玛会玩。 至于劳什子大夏太祖,就是元末割据川渝的明玉珍,他死后儿子明昇继位。傅友德、廖永忠攻灭明夏后,将其送到南京。被朱元璋封为归义侯,赐给宅邸居住。 洪武五年,明昇跟跟陈友谅的儿子、归德侯陈理在一起胡说八道,朱老板觉着他们在京里容易想太多,便送他们去高丽留学,不让他们回来了。 朱棣却没听说过,明玉珍还有个差一点儿的弟弟。不过这时候,当然人家说啥就是啥了。 “俺叫洪基,兄弟五个。”朱棣便道。 “下面呢?”明王问道。 “没了。”朱棣老实答道。 “唉,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吗?”明王与石护法相视一笑,面现无奈道:“你不想想为什么明明洪槟更知书达理,却是你坐在这里?” “因为俺英明神武啊!”朱棣昂首傲然道。 “哈哈哈……”却惹得两人笑坏了,石护法忍俊不禁道:“成语都不会用,英明神武是你能用的吗?” “我怎么就不能用了?就算现在不合适,将来也一定行!”朱棣却很自信。 “好好,果然有志气。但那不是主要原因。”明王不跟他争辩,一句话直接给朱棣整破防道:“其实是因为你俩的爹不一样啊!” “你胡说!”朱棣登时大怒。被人说跟老三不是一个妈,就很委屈了;还要被人说不是一个爸?这要不是在民间半年了,他能当场跳起来打。 “瞧瞧,心虚了吧?”明王哈哈大笑道:“还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爹是张士诚,他父亲是高启吗?” “我艹……”朱棣石化当场,这他么哪跟哪? 第一二三章 加入我们,走上人生巅峰 舱内。 朱棣被明王的说法,惊得合不拢嘴。 满脑子都是,我艹,我爹怎么成了张士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老三真的是高启生的吗?怪不得老看他不顺眼…… 明王却以为他这是被道破身份后的震惊,便好整以暇的喝着茶,等他平复下来。 这就给了朱棣思考时间,尽管他看上去不大像会思考的那一挂。 明王找他谈话不找老三,就是觉着他比较没脑子。 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朱棣其实精着哩!他迅速想清楚应对,权衡好利弊,便沉下脸反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明王和石护法相视一笑,这就是承认了。 “本教无孔不入,教徒无处不在,对我们来说,这世上没有秘密可言。”石承禄便自以为是的装了一把。 “这么厉害啊……”朱棣马上配合出一脸震撼,他已经是一位成熟的演员了。 “对了,那中都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听说你们死了很多人啊?”他又状若没心机的问道。 ‘憨憨,哪壶不开提哪壶。’石承禄无奈暗骂。 中都起义失败,把他们在凤阳发展的力量,几乎连根拔起了。 痛,实在太痛了。 “那些教徒在与黑暗的战斗中牺牲,都会升入光明界,永享极乐的。”明王先悲悯一句,又话锋一转,斗志盎然道:“但只要黑暗仍在肆虐,就会一直有教徒心向光明,源源不断加入我们的。黑暗越强大,向往光明的信念也就越坚定,所以牺牲只会让我们更强大!” 朱棣不禁神情凝重,如果在历练之前,他不会把明王的话放在心上。但现在,目见耳闻了那么多人间惨剧后,他终于知道明教白莲教这些会道门为何屡禁不止,总能死灰复燃了。 明王却以为他被中都起义的失败吓到了,便决定给他提振点信心。 “而且你也不要灰心,这局棋才到中盘,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啥意思?”朱棣木木道。 “唉……”明王无奈叹口气,也不知这小子是被吓木了,还是本来就这么笨。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便于控制。自己只是想借用张士诚的影响力,又不是真打算给他哥几个复国。 于是说的更直白道:“一切都在我的计划内,我们还会杀个回马枪的,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们!” “啊?你们还有后招?”朱棣这回的震惊不是演的。 “对。”明王微笑颔首:“不过你得成了我们的人,才能让你知道。” “这样啊……” “张兄弟,加入明教吧。忘了告诉你了,当年你爹也曾是我们的一员,还有朱洪武、陈友谅这些叱咤风云之辈,都是出自我明教的!”明王便定定望着他,满含期许道: 第84节 “你兄弟跟着我历练几年,我便放你们出去独当一面!以你老弟的本事,日后说不定比你爹成就还高!” 朱棣心说,那得看是哪个爹。我亲爹的话是没指望了…… “怎么样,明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弟还不表个态?”石护法捻须笑道。 “好,我们加入。”朱棣便干脆道。 “不用问问你兄弟们?”石护法又问道。 “不用,我们早就商量好了,这阵子都懊恼没赶上中都那茬。”朱棣利落道。 “哈哈哈,傻小子,还看不明白吗?那是对你们的保护!”石护法放声大笑起来,又对明王道:“他们兄弟的入会仪式……” “不着急。诚王和青丘子之后加入我教,肯定得广撒英雄帖,风光大办才行,眼下没这个条件。”明王却道:“仪式日后再补吧,到时候我要将他们隆重介绍给天下人。” 朱棣差点没给呛死,好家伙,静悄悄的卧底还不行?非得给俺爹当众丢人现眼才成? 明王说着又对朱棣笑道:“只是这样,要先委屈你们兄弟,再当一阵子普通人了。” “没事儿。”朱棣憨笑道:“俺们习惯了。” 是真习惯了…… “好,宠辱不惊,大将风范。”明王赞一声道:“那你们哥仨就先给我,当一阵子亲兵吧。你那个小弟弟还小,回头找个地方,先把他安顿下来,等长大了再安排。” “不用,他跟着俺们就行。”朱棣却坚决道:“俺们五兄弟从来不分开的。” “你们兄弟情深,可以理解。”石护法笑道:“日子长了你们就知道了,咱们明教有专门为教徒养育孩子的地方,完全可以放心。比跟着咱们东奔西跑,亡命天涯好多了。” “没错,我的儿子也养在那里。”明王淡淡说一句,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会看病?” “对。” “那太好了,我们现在最急缺的就是大夫。”明王高兴道。 …… 南京,春和宫。 小太监送来今日份的飞鸽传书,太子便屏退左右,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密码册,坐在灯前开始每日的转译工作。 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工作枯燥,反而每天都期待着这一时刻,因为它会带来弟弟们昨日的动向。看着这些活宝每天充满活力的日常,出人意料的选择,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愉悦。 只有知道他们都安好,他才能放心睡个好觉。 但今天,随着一个字一个字被转译出来,太子的神情却前所未有严肃。转译到一半时,他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强撑着转译完,太子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如纸…… 好一会儿,他忽然猛地站起来,扶着微微发晕的脑袋,厉声道:“来人,备驾,我要去见父皇!” “太子爷,乾清门落锁了。”东宫总管夏太监赶忙提醒道。 “落锁了也给我叫开!”朱标罕见的疾言厉色,不容置喙。 “是。”夏太监赶紧下去准备。 太子连衮服都顾不上换,就要往外走,忽然又站住脚,走回桌边,来回踱了两步。 然后提笔飞快写了两封信,亲自用火漆封好,吩咐东宫詹事道:“六百里加急,送去临淮的中山侯府和胡府庄。” “是。”詹事忙双手接过,快步去了。 “待会儿若还有飞鸽传书,第一时间送去乾清宫。”朱标又吩咐那操鸽宦官道:“有人阻拦,就说是我的旨意,谁敢拦,就是谋反!” 说完,他拂袖而出,嫌坐轿子太慢,竟直接撒腿朝乾清门方向跑去。 夏太监和一众抬轿的宫人都惊呆了,在他们印象中太子爷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可今天,太子居然慌成了这样…… 第一二四章 太子骂爹 乾清宫,朱元璋仍在灯前埋首案牍,批阅奏章。 忽然,吴太监快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太子爷叩阍。” “那还愣着干啥?赶紧开门啊!”朱元璋一秒都没犹豫,马上用毛笔指着吴太监道:“记住,这是太子家,他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谁也不准拦着!” “是。”吴太监忙应声而出。其实他知道朱老板一定会给太子开门的,可他要是不禀报一声,回头弄不好朱老板一个擅开宫禁的大帽子扣下来,就能让他们团灭。 很快,朱标急匆匆进来,朱元璋看他脸色铁青,满脸汗水,连衮服的系带都没系好,完全没了平日的一丝不苟。不禁也吓了一跳,赶紧斥退左右,低声问道: “咋了?天塌下来了?” “差不多吧。”朱标实在说不出口,便将平安的密信给朱元璋,让他自己看。 “啊,老二他们让明教抓走了?”朱元璋也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下午才看到李善长的捷报,说已经肃清了凤阳的明教徒,怎么转眼就把我儿子抓走了?” 他越想越生气,重重一拍御案,摔碎了玉如意,骂道:“韩宜可和平保儿是干什么吃的?给朕看丢了儿子,他们还不自尽,等着咱诛他们九族吗?!” “韩宜可的密报还没到……”朱标却垂泪埋怨朱元璋道:“爹,你先别急着怨这怨那。这件事得先怪你!” “之前明教的人跟他们接触,我就求你赶紧把他们召回来!”他哭得呜呜地道:“你却非扯什么‘历练,就是为了让他们经历危险、解决困难,为将来上战场时做好准备!’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还不许我告诉俺娘,这下可好了,咱这日子也不用过了……” 但朱标难过成这样,其实主要是出于自责。 他觉着自己要是坚持跟着一起去,要是坚持有危险苗头时把他们召回来,弟弟们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你先别哭,哭得我都麻爪了!”朱元璋烦躁的呵斥道:“咱也没料到,那五个小子咋成了香饽饽,明教的人临跑路还非要带上他们啊!” “明教是不是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了?”太子止住泪,抽泣道。 “那还好了呢,至少他们的安全就有保证了,无非就是跟咱狮子大开口嘛,咱啥都给得起!”朱元璋毕竟见惯了世间最险恶的风浪,很快便镇定下来,沉声道: “先等等看韩宜可怎么说,要是大差不差,咱明天就回老家,砍了他俩的狗头再说。” “唉,好吧。”太子这才点点头。 爷俩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等了一个多时辰,春和宫那边终于送来了韩宜可的密报。 太子立即当场转译,朱元璋伸长了脖子,出来一个字看一个字,显然也忧心如焚。 待到罗贯中帮韩宜可写的那条密报转译出来,爷俩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是他们主动跟着明教高层去了贼巢?”太子还有些将信将疑。 “这个韩宜可,怎么能由着他们瞎胡闹呢!”朱元璋骂骂咧咧道:“要是那几个小子少一根毫毛,咱轻饶不了他!” 但就像罗贯中所料的那样,朱元璋好歹不再喊打喊杀了,他还得留着韩宜可跟儿子们联系呢。 如果韩宜可说的是实话的话…… 不过朱元璋料他也不敢拿九族的性命开玩笑。 “那几个小子也混蛋,让他们种地就老实种地吧!去跟明教瞎搅合什么?不知道死活吗!”朱元璋又骂骂咧咧道。 “爹,你不是还想让他们经历危险吗?”朱标没好气道。 “哎呀老大,雄英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当爹的都这样,既怕儿子没出息,又怕儿子出危险。”朱元璋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回咱确实有错,要是他们能平安回来,咱就把他们栓到裤腰带上,睡觉都不摘,这总成了吧?” “这像话吗……”太子无语。 “这样吧,你快写信命汤和胡显暗中查访他们的下落,都这种时候了,不妨跟他们透露一二。”朱元璋定定神,开始想对策。 “来前我就写信了。”朱标道。 “臭小子,先斩后奏啊?”朱元璋白他一眼道:“怕你爹还不管他们?” “那可不好说,我得防患于未然。”朱标不客气道,现在他觉着爹对弟弟们的父爱,实在没法让人抱多大期待。 “哪能那么看你爹呢?老母猪都知道护崽,你爹连猪都不如啊?”朱元璋郁闷道:“行吧行吧,你爱咋想咋想吧,谁让咱理亏呢。” “爹,我想回去一趟,明天就走。”朱标道:“他们一天不回来,我一天啥都干不了,还不如快回去找人呢。” 老六之外的四个弟弟都是他一手带大的,而老六又是他最偏爱的一个。真是五指连心,一根都不能少啊。 “老大,你先沉住气。”朱元璋却摇头道:“明教现在还不知道你弟弟的身份,要是他们一失踪,大明太子殿下第一时间就赶回去找人,这不帮着明教猜到他们的身份么?” “这时候就得外松内紧,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朱老板接着道:“横竖不差这几天了,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中秋节视察中都、祭祖。” 按照原计划,爷俩是准备七月下旬启程,八月初到中都的。当然除了那些明面上的行程外,他们还想悄悄回金桥坎看看,帮哥几个秋收。 只是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也可以提前出发几天,就算是给咱打前站。”朱元璋道:“但你也不要公开弟弟的事情,咱怕有人会暗中使坏。” “这我晓得。”朱标神色稍缓,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凤阳去。“就怕他们人不在凤阳了。” “让我想想。”朱元璋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良久缓缓道:“咱觉得他们没离开凤阳府。” “此话怎讲?”朱标忙问道。 朱元璋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太子,自信道:“就算那帮人暂时离开了凤阳,只要咱爷俩一回乡,肯定又会把他们吸引回来的!” 第一二五章 明王的人生巅峰 乌篷沙船在湖面行了一天,又回到淮河上。 在淮河再行一天,便进入了一个更加开阔的水面。 看着眼前烟波浩渺,一望无垠的景象,哥儿几个感到十分震撼。这比他们家的玄武湖可大太多了。 “这,这是入海了吧。”二哥瞠目结舌。 “没有。”三哥摇头道:“我们先在女山湖走了一天,又沿着淮河向东一天,离入海还远着呢,这应该是洪泽湖。” “哎呦,老弟真是厉害。”石护法也出来透气,闻声讶异道:“一般人在船上,很难分清楚方向和近远的。” “这只是本人诸多优点之一,微不足道。”朱木冈便傲然望天,让石护法见识了一把什么叫真正的装伯夷。 他不会告诉石承禄,其实自己刚才看到了自家的祖坟,才知道洪泽湖到了。 当然,他们家的祖坟稍微大了点儿,有一座城池那么大。所以准确的说法应该叫祖陵。 当然,这座洪泽湖西岸的祖陵,跟凤阳那座皇陵一样,都是朱老板发迹后修的。 凤阳那座皇陵,埋葬的是朱元璋的父母仁祖淳皇帝朱五四夫妇。 第85节 而眼前这座祖陵,则是朱老板在祖父的坟地旧址,为祖曾高三代先帝修建的衣冠冢。 …… “没错,这正是洪泽湖。”明王也出现在甲板上,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朱棣给俩哥哥递个眼色,三人赶紧昂首挺胸,立在明王身后。 亲兵该怎么当,哥仨还是很清楚的。 明王满意的点点头,他本以为这哥仨公子哥习气太重,摆不正位置,带出去丢人呢。 看来自己是多虑了。 “其实中都起事前,我们非但在凤阳县组织起义,在别处也没闲着。我们让各省分舵、各府香堂都选拔了精壮,集中到这万顷洪泽中。”这时,他才又对哥几个透露道: “但是中都起义时,我没有动用这支力量,不然中都城不可能攻不下来。” “那你……明王为,为啥不用他们呢?”朱樉问道。 “攻下中都来又如何?我们还有更大的图谋。”明王淡淡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朱桢看着这个话只说一半的谜语人,暗暗骂道,本王平生最恨两种人,一是说话只说一半的…… …… 沙船又在洪泽湖中行驶半日,便一头扎进了水上迷宫般的芦苇丛中。 洪泽湖原是个浅水小湖群,古称富陵湖,两汉以后称破釜塘,隋称洪泽浦,唐代始叫洪泽湖。 南宋初年,黄河夺淮,淮河失去入海水道,在盱眙以东潴水,原来的小湖这才渐渐变成了万顷洪泽。 所以洪泽湖虽大,却依然是个沙洲遍布、芦苇丛生的浅水湖,最深处也不过一两丈。 这种遍布青纱帐,水路十八弯,且大型战舰无法深入的环境,最适合水匪盘踞…… 清晨,乌篷沙船最终停靠在洪泽深处,一个沙洲水寨之中。 竹木搭成的简易栈桥上,一群头裹红巾、赤脚短衫的精壮汉子,早已恭候多时了。 “属下等拜见明王!”待明王在亲兵搀扶下上了栈桥,一众红巾军便齐刷刷抱拳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明王满意的点点头,问那为首的头领道:“雷护法,弟兄们都到齐了吗?” “回明王,基本到齐了。兄弟们眼下按舵,分居在这洪泽湖中九个水寨里。”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瓮声答道。 “好,命各舵主明日午时来见我。”明王满意的点点头,刚要训几句话,忽听身后响起个孩童的骂声: “滚你妈蛋,离俺的平天大圣远点儿!” 给他当保镖的老二几个赶紧回头一看,却是老五老六跟几个红巾军起了摩擦。 “寨子里的规定,牲口得集中饲养!”几个红巾军当是好久没吃肉了,看到膘肥体壮的牛魔王,当场就按捺不住了。明王还没走远就迫不及待想把牛拉走。 朱桢当然不答应,张牙舞爪护住他的牛。 朱橚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唯恐弟弟吃亏,还是挥舞着药匣子挡在他身前。 几个红巾军浑没把这俩小子当回事儿,举起枪杆就想把他俩拨拉开。 谁知枪挥到一半,却纹丝不动了。 几人回头一看,才悚然发现自己已经笼罩在巨人的阴影中。 “敢动我弟弟,去死吧!”朱樉怒吼一声,猛一发力,便将那几个红巾军甩到了水里。 幸好水不深,几人扑腾着爬上来,狼狈极了。 但红巾军将士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小子,这是你撒野的地方?”雷护法冷哼一声,走到朱樉身前,才发现自己还得仰视他。 “怎么,不服?”朱樉低着头,与他对视。两人夸张的胸部快要贴在一起了。 “哎,有话……”石护法说着想要上前分开两人。 明王却微微摇头,他要瞧瞧这哥几个是不是真像看上去那么能打。 再说要是朱樉真能在雷老虎手下走上几招,自己也算在这帮骄兵悍将面前立威了。能打消他们很多不该有的想法。 …… 见明王一副看戏的架势,一众与世隔绝快一个月的红巾军,马上高声起哄,围成一圈看热闹。 不过,是一面倒的为他们将军加油。 朱家哥几个则拼命为二哥加油,只是很快被百倍的喝倒彩声淹没。 气得朱桢马上从牛背上抽出唢呐,鼓起腮帮子吹起来! 唢呐一响,登时镇住了全场。 唢呐声中,双方战意爆表,齐齐怒喝一声,如两头出闸猛虎,相对猛扑上去。 ‘砰’、‘砰’连声闷响,朱樉接连三拳正中雷老虎胸口,雷老虎也接连三拳,正中朱樉的胸口。 雷老虎不禁身子一晃,却见对方面不改色,便知道自己硬碰硬讨不着好。 他就想欺对方年轻,以巧取胜,先把拳头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朱樉果然抢上前来。 雷老虎嘴角狞笑一声,猛地收腹团身,以右腿支撑身体重心,左腿屈膝提起,脚跟化作闪电全力向后沿直线蹬出! 这招‘虎尾脚’是他压箱底的绝学,出招隐蔽、速度快、力量大,第一次遇到的对手,没有不中招的。 什么?第二次?没有人能第二次站在他面前了。 雷老虎一上来就拿出来,可见对朱樉的重视。 朱樉果然一个猝不及防,被正中胸口,闷哼一声,打横倒飞出去。 雷老虎转身站定,潇洒收招,刚要说几句场面话。 却忽然发现没听到喝彩声。 他赶紧回头一看,悚然看见那巨汉竟若无其事站住了。 第一二六章 脱胎换骨的兄弟们 说若无其事也夸张,朱樉在不停甩着胳膊,显然还是挺疼的。 原来他在电光火时间,用双臂个挡住了对方这一记‘虎尾腿’! 手是两扇门,全靠腿打人。 不然就算他皮糙肉厚,也免不了吃个大亏。 雷老虎都惊呆了,自己这招‘虎尾脚’自练成后百试百灵,怎么让这个看着就不聪明的傻大个,一下就格挡了? 观战的朱棣和朱木冈却在那直摇头。 “二哥反应还是慢了点儿。这招的攻击只是一个点,直接以前脚为轴,右脚向左后旋转撤步,完全就可以闪开了。”老三淡淡道:“格挡多疼啊,也就他皮糙肉厚不怕。” “应该在对方转身后蹬时,就能提前做出预判,用前腿正蹬蹬击其髋关节,便可破解此招。”朱棣就更主动了。“这样还可以趁势将其击倒。” 听得明王和石护法咋舌不已,却不敢认为他们是吹牛了。 因为场中,他们的第一高手……或者说原本的第一高手雷老虎,在绝招被破之后,就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在那洪灏拳打脚踢下,雷护法左支右绌,风雨飘摇,随时都可能落败。 只是不敢接受失败,咬牙死撑而已啊。 明王也跟石承禄对视一眼,都觉着这次捡到宝了。 知道这哥几个厉害,没想到他们这么厉害。 不过想想也正常,张士诚的儿子嘛,肯定从小跟着吕珍、‘五太子’那些骁勇大将学习武艺,岂是雷老虎这种民间野路子能比的? 殊不知,吕珍五太子之流,还真不够格教朱樉武艺。人家的师傅可是徐达、常遇春、胡大海这个层面的,邓愈汤和这种都只配指点两下,不够格教他们。 且朱樉从小跟老三老四对打,偏这俩货从来不按常理出招,总喜欢出奇制胜。逼着他反应越来越快,完全靠肌肉,而不是脑子来见招拆招…… …… “好了,停下吧。”见雷老虎败局已定,明王赶紧开口,他只是想立威,不是想干掉自己的头号将领。 “哥快住手。”朱木冈赶紧跟着叫一声,不然他怕二哥打的兴起,根本不鸟明王,那就尴尬了。 好在朱樉及时收手,也分不清到底是听了谁的话。 “呵呵,还,还不错。”雷护法气喘吁吁,汗如浆下,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站都能站不稳。 他目光复杂的看看朱樉,又看看明王,眼里已经没了方才的桀骜不驯。 “毛头小子没点眼力劲儿。”见立威效果良好,明王感觉倍爽,便乐得给雷护法个台阶下。“没看出来雷护法让着你吗?还这么没轻没重。” “呵呵……”雷护法便也厚着脸皮道:“咱雷老虎还能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吗?嘶嘶……” 他喵的一笑就全身痛,这一百八十斤的孩子,真是太顽皮了。 …… 这个小插曲也不尽是坏事,后面朱橚和朱桢再去领口粮、铁锅、被褥啥的就顺滑多了。再没人敢刁难他俩了。 不然就凭他俩一个书生一个孩子,能领回一半来都烧高香。 而且朱樉这番立威还有个好处,就是明王更看重他们了。他特意吩咐石长老,让他们兄弟五个住在自己隔壁。 一是表示亲近,二是让那哥仨下班也可以给自己当保镖,这样睡觉能踏实些。什么叫精明?这就叫精明…… 不过位置虽好,但明教这个住宿条件实在不咋地。所谓住处,就是用芦苇搭起的窝棚,里头是又黑又潮,已经习惯了苦日子的哥几个,看了都直皱眉。 但他们已经脱胎换骨、今非昔比了,对住宿条件不满意,那就自己动手喽。 哥几个便利用沙洲上的毛竹林,还有取之不尽的芦苇,一天功夫就搭起一座漂亮的小屋,还做了床,挖了火塘。 朱桢帮不上什么忙,便在放牛时去沙洲边挖蚯蚓钓鱼。这是他在金桥坎练就的技术,只是那河里鱼太少,还特别贼,所以收获寥寥。 但这洪泽湖里的鱼就多了去了,而且还好上钩,一下午功夫他就各式各样钓了四五斤,终于享受了一把爆护的快乐。 于是夜里,兄弟们便在新建的芦苇顶竹屋里,围着火塘端着碗,眼巴巴看着老五咕嘟咕嘟炖鱼汤。 这时,明王敲敲门,笑眯眯进来。 第86节 哥几个登时不爽,尼玛明摆着来蹭饭。 “哈哈,我可不是来白蹭饭。”明王以为他们还在为早晨的事情生气,笑吟吟的亮出一方火腿道:“这样可以搭个伙么?” “那太可以了!”兄弟们登时满脸堆笑,跟着明教出来这几天又缺肚子了。这么一方火腿,可以保证老长时间的荤腥了。 而且他们五张嘴,明王一张嘴,这买卖硬是划算。 朱木冈便赶紧给明王让个座,又给他盛一碗饭。鱼汤炖好了,老五先给他连汤带肉舀了一大勺。 “嗯嗯,真是美味啊!”明王一尝,没想到比自己的厨子手艺还高,哈哈笑道:“以后我就在这儿吃了,撵都撵不走。” “行吧,谁让明王有一腿呢。”朱木冈笑着应下。 自从‘知道’他们的身份,明王就毫不计较他们欠缺尊敬的语气,眼里就只有他们的优点,夸奖他们心灵手巧真能干,一天就建起这么漂亮的房子。 哥几个神情自矜,我们不是白历练的。 朱桢却忽然开口道:“明王还住窝棚呢吧。” “呃,是啊。”明王有些不自然的笑笑。 明教不分尊卑,不搞特殊,皆称兄弟,同甘共苦。好处是容易团结普通教徒,坏处是他娘的他们真信了…… “这怎么能行呢?”朱木冈马上心领神会,尽管不知道老六有什么目的,横竖先打一波配合再说。“明王还睡在又潮又黑的窝棚里,我们当亲兵的怎么能在这宽敞明亮的屋子睡得着?” “咱们换换吧。”朱棣也马上跟进。 “呵呵呵,不用不用。”明王深感欣慰,觉着这哥几个心里有自己。直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们建的房子还没住,就让我占了。传出去还让人以为,我利用身份抢了你们的住处呢。” “确实不好听啊。”朱桢便又道:“那该怎么办呢?” “简单,咱们给明王再建一间就是了!”老四马上抢答。 “对对对,这间屋盖得太小太仓促了,配不上明王的身份。”老三也配合演出道:“起码得建个套房,外间会客,里屋睡觉!” 第一二七章 真正的目标 “这太麻烦了吧?”明王颇为意动。虽然他可以不讲究,但能住的好点的话,也没必要非自虐。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老四是出了名的快,最多两天就能建好!”朱木冈忙罕见的夸起老四来。 “呵呵,那是那是。”朱棣憨憨笑着点头,他还俗称处男,没听出三哥的包袱。 “那就麻烦你们啦。”明王便愉快的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又一脸欣慰道:“本是过来看看你们,怕你们还为早晨的事情难过,现在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你们的胸怀。” 然后他对朱樉道:“还有,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你比雷老虎能打多了。我叫停你,是给他留个面子,怎么说他也是教中元老,闹太僵不利于你们将来发展。” 说着他拍拍朱樉的肩膀,温言勉励道:“但你们得清楚,咱们才是自己人,真遇到事情,我是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哎哎。”朱樉闷头扒饭,含糊应声,其实根本没听进去。 吃完饭之后,明王便起身道:“对了,明日各路舵主来见我,你们仨待会儿去找老石领三身行头,到时候把架子给我支棱起来。” “哎,恁瞧好吧。”老三老四应声不迭,将明王送出门去。 转回后,两人便小声问朱桢:“老六,你啥意思?不只是单纯巴结他吧?” “就是,你会巴结那夯货?” “嘿嘿。”朱桢狡黠一笑道:“是有个不成熟的小想法,不过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先卖个关子吧。” “臭小子,把说书的手段用到我们身上了!”三个哥哥齐声怪笑,然后一起扑上去,把老六压在身下一阵蹂躏。“招还是不招?” “我招招招。”好汉不吃眼前亏,朱桢赶紧投降。 …… 翌日上午,分散在各处沙洲的舵主,陆续抵达了中军水寨。 用芦苇圈起来的议事厅中,朱樉朱木冈朱棣哥仨头扎红巾,身穿皮甲,腰扎皮带,穿着黄不黄、绿不绿的军服,与另外十几个亲兵一起,昂首挺胸、分列左右,还挺威风的。 当然,要是明王知道,给自己站班的亲兵里,居然有三大亲王,可能会觉得更威风。 待到众舵主向明王见礼后,便各自在交椅上坐定,明王自然在头把交椅上面南而坐。 “中都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他先开口道。 众舵主纷纷点头,叹气连连。 “这次失败证明了,官府比想象的还要强大。”明王接着说道:“我们想要战胜他们,还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和牺牲才行。” “明王,不是弟兄们怕死,自打入教那天起,我们就把自己当成死人了。”一个舵主忍不住道:“可前番几万人都没攻下守卫空虚的中都城。现在守军都到位了,就凭我们这万把人,更是没戏。” “而且就算打下中都来,后续也很难有作为,那鬼地方四通八达,无险可守啊。”又有人帮腔道,看来是商量好了准备一起劝劝他,不要以卵击石。 “没错,明王,我们不怕死,但死的要有意义,不然不就成白白牺牲了。” “诸位多虑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很可能会是这个结果!”明王却不慌不忙的说道。 “啊?那还打?”众舵主面面相觑。 “因为打中都城的目的,一是试一试明军的战力;二是为了让李善长放心。”明王沉声道:“只有让他认定,已经把我们在凤阳的势力连根拔起,短时间内不会再起事,他才会放心请朱元璋来中都!” “朱元璋?”众舵主纷纷倒吸冷气,一个李善长都干不过,为啥要去招惹那个大魔王? 朱棣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万万没想到,明王的真正目标居然是父皇! “没错。我们真正的目标是朱元璋!而且视察新都这么大的事情,他的太子八成也会同行。这爷俩不死,我们就是打下中都来也枉然,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朝廷大军剿灭。”明王提高声调,眼中跳动着野心勃勃的火焰道: “但只要干掉他们俩,天下自然会大乱,那些勋贵军头看到上位的机会,肯定会打得你死我活。到那时,我们逐鹿天下的机会也就来了!” “那感情好……”但人的名、树的影,那个震古烁今的男人,给众护法和舵主造成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们非但没有被鼓舞,反而忧心忡忡道: “可是朱元璋来中都,必然有大军跟随,再加上凤阳本地军队也会全力戒备,仅凭我们这些人,怕是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 “我自有妙计,可以让他的军队全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取走那父子的头颅!”明王却信心满满道。 “真的吗?”众舵主难以置信的望着明王,好歹燃起一丝侥幸。“还请明王明示!” “此乃绝对机密,一旦泄露就不灵了。”明王沉声道:“请诸位屏退左右!” 又对自己的亲兵道:“你们也出去。” “是。”亲兵们应一声,朱樉三个虽然不情愿,却也只能跟着鱼贯退出。 众护法和舵主见状,便也让站在自己身后的亲兵先出去。 “你们上前。”明王又招呼众人围拢过来,对他们低声交底。 众头目闻言先是惊讶,旋即振奋,那跃跃欲试的样子,跟之前形成鲜明对比。 “此计堪称绝妙,只是需要用到强大的水军,单凭我们的小船,怕是达不到明王想要的效果。”当然,还是有人慎重道。 “不用担心,我已经联络好了最强的水师。”明王却智珠在握道:“后日我便去与他们的头领会面,到时候我们合兵诛杀暴君!” “那感情好!明王圣明!”不少护法和舵主,一下就明白了明王的意思,登时愈加振奋,信心暴增! “但有一条,诸位必须牢记!”明王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头领,一字一顿道: “此番谋划绝对不得外泄,不然肯定功败垂成!” “明白!”众头领忙轰然应声。 “回去之后,一方面加紧备战,告诉弟兄们大战在即,不想死的就玩命练!”明王又断然道:“另一方面,从现在开始,看好所有的船只,任何人擅离营寨,杀无赦!” 说着他环视众人,语重心长道:“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敌强我弱的局面,唯有出奇才可能制胜。而保密,是能出奇的先决条件。一旦泄密,我们必败无疑,切记切记!” “我等谨记明王教诲!”众首领轰然应声。 第一二八章 秦王鼻息正雷鸣,万状千声惊不得 夜里,哥几个小声秘议。 为防隔墙有耳,二哥负责打呼噜掩护。 “什么?他们的目标是父皇和大哥?”朱桢一听,躺不住了。他们想搞父皇也就罢啦。“怎么能打大哥主意呢?本王削死他们!” “嘘,你小声点儿。”三哥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道:“这是明教的最高机密,让人听到咱们要掉脑袋的。” “嗯。”四哥也点点头,神情凝重道:“没想到他们在中都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标所图更大。” “哼。”朱桢却冷笑道:“我倒觉得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不管嘴硬嘴软,但他们准备杀个回马枪是定局了。”三哥道。 “痴心妄想!父皇和大哥要是回来,凤阳方面肯定最高戒备,还有大军保护,就凭他们这点人?”朱桢撇撇嘴。 很多人都说,大明最强的军事家并非徐达,而是朱老板。也许徐达在带兵打仗方面更强,但老朱对战略方向的把握,战争态势的预见,都是历代君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要是只排开国皇帝,也就是把二凤排除在外的话,将朱老板排第一也没多大争议…… 总之,朱桢是不信老爹能阴沟里翻船的。 “但明王好像有个秘密计划,能化不可能为可能……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三哥道。 “什么计划?” “他说之前把我们都支开了,够级别的才能知道。”老三老四齐齐泄气。 “会不会是虚张声势?”老六还是不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自信其实源自于对他老子的信心。 尽管他总是嫌弃自家老头子…… “不像。”朱棣摇头道:“那些头头脑脑之前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听完他计划出来,一个个又紫又亮,全都支棱起来。” “你最好说的是茄子。”三哥白老四一眼,嫌他带坏了弟弟。 “啊?”朱棣懵懂的挠挠头,继续话题道:“总之咱们得先想办法,弄清楚这个计划!” “嗯。”老三老六点点头,没有异议。 …… 隔天,明王要出门,老二老三两个继续给他当亲兵,跟着一起坐船离开了沙洲。 老四则留下来,跟俩弟弟一起给明王盖房子。没办法,房子要想盖得好,全得靠四哥的手艺。 第87节 单说那乌篷沙船离开沙洲,径直向东行了半日,天色便黑下来。 忽然周遭响起阵阵战鼓,夜色中缓缓驶出十几条战舰,瞬间包围了沙船。 在那些巨大战舰面前,这条乌篷船显得那样渺小。 “我艹,是朝,朝廷的水师……”看清战舰的样式,二哥不禁倒吸冷气。 三哥不做声,想的却是‘现在亮明身份还有用么?’ 别说他俩,就是其他亲兵也很慌,居然有人还拔出刀来。也不知道有啥用…… “莫慌。”明王却淡定自若道:“我们要拜访的就是他们。” “啊?”朱樉等人目瞪口呆。三哥心说吹牛的吧,我怎么那么不爱信呢? 然后便见明王一伸手,接过亲兵队长奉上的一盏绿色灯笼。然后他便将那灯笼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两圈。 不一会儿,正对面的那条大船上,便也出现个蓝色的灯笼,先向右转了三圈,又向左转了两圈。 一对上暗号,紧张的空气便放松下来。 很快,对面驶来一条小艇,几个穿着明军服色的官兵过来,让明王上他们的船。 明王的亲兵不能都跟着,便只带着朱木冈朱樉和另外两个个儿最高的上了对方的战舰。 之所以带他俩,一是让他俩感受到信任。二是充门面,其余亲兵跟他俩一比,确实上不得台面。 …… 顺着梯子从小船爬上一艘战舰,看到船上官兵的装束军容,哥俩彻底相信,明王来见就是明军,而且是精锐的水师。 明军中居然出了叛徒,而且就在京师肘腋! 两人的心,登时揪成一团,这比明教在中都起事,更能刺激他们的小心灵。 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蓝底龙旗,还有篆体‘明’字杏黄旗,就像一下下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的自信心。 这大明的江山,还真如父皇所言,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稳固啊。 “不要慌。”见他俩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明王低声道:“这是盟友,不会对我们动手。” 两人赶忙点点头,心说正是如此,我们才慌成狗。 他俩还担心一点,万一这里有人,当年在军中见过他俩,估计家里就得吃席了。 幸好,过于卑微的身份救了他们,官兵把他们拦在了舱门外,只让明王自己进去。 俩人只好即遗憾又庆幸的守在门口,支愣着耳朵,想听听里头的动静。 可惜,只能听个寂寞。 …… 明王进去舱内,便见海水江崖旭日升的屏风前,坐着个穿绯袍的高级武官,还有两个也穿着绯袍的武官分立左右。 三人面色不善的打量着他。 在三人压迫力极强的逼视下,明王神情自若的拱手见礼,自称明王。 “嗤……”听了他的自我介绍,左右两个武官一阵嗤笑,显然不觉得他能担起,这个有特殊含义的称号来。 坐在上首的武官却没笑,跟他点点头,丧气十足道:“本官就不用自我介绍了,现在的身份也没什么意义了。其实尊驾约我们见面,也一样没什么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明王昂然道:“朱洪武不是还没派人把你们逮送入京?淮安卫、大河卫两卫大军,不是还在你们手里?同样是死,为何不放手一搏,死个轰轰烈烈呢?” “你不懂,轰轰烈烈的代价太重了。”左首的武官黑着脸道:“那得赔上我们的弟兄,还有九族的命。” “你更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可怕。”右首的武官也丧气道:“我们在他手底下,不会有任何胜算的!” “胜算啊?”明王却又自信笑道:“你们都是跟朱洪武打天下的老人了。应该比我清楚,当年朱文正在洪都,面对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有何胜算可言?当年朱洪武在两大强敌的夹击下,又有何胜算可言?” “但他们还不是赢了吗?”明王顿一顿,又举一例道: “要是这俩例子还不行,想想你们的带头二哥吧!当年鄱阳湖水战,他与你们俞三哥驾着七艘满载芦荻的快船,乘风杀入敌阵时,哪里有胜算可言?!” 第一二九章 旱地行舟 “但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以大无畏的勇气,最终创造了以弱胜强的神话!可以说,没有那场鄱阳湖奇迹,就没有他朱洪武的大明朝!” “这才不到十年,巢湖水师无敌天下的血勇之气去了哪?难道被朱洪武阉割了吗?像年猪一样洗净了脖子待宰吗?”明王以手指着天,慨然道: “难道你们和忘恩负义的朱洪武之间,那一笔笔的血海深仇,就不报了吗?” “你住口!”明王的激将法效果过于拔群,坐着的武将拍案怒骂,站着的两个拔剑要砍他。 …… 外头,一听到舱室内的咆哮声,官兵马上抽出兵刃,将那明王带来的四个亲兵团团围住。 四个亲兵慌成狗,赶紧想要拔刀对峙,对方却亮出了一圈弓弩。 老三赶紧把老二的刀按回鞘中,然后高举双手。 另两个亲兵投得更快…… 幸好,舱内没有再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官兵们这才收起兵刃,只是虎视眈眈盯着这四个。 其实官兵们反应这么夸张,一是因为他们现在自身难保,自然风声鹤唳。二是因为朱樉的外观实在太有攻击性了,激起了这些老兵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 舱内。 无能狂怒总是不能持久。三位武将瞬间的爆发后,见明王夷然无惧,便成了泄气的皮球——瘪了。 也不必卖关子了,中间这个为首的武官,乃京畿都漕运司漕运使,南安侯俞通源。 左右两个武官,分别是淮安卫指挥使廖定国,大河卫指挥使俞通江。 光看姓氏就知道,他们都是出身巢湖水军的。 如历朝历代那样,大明军队中普遍派系林立。除了徐达汤和寥寥几人之外,其余将领基本都是义子干儿一大片,恨不得跟部下都沾亲带故。 而大明水师又是其中最严重的,一是兵种特色,需要舰队和军官相对稳定,没法像陆军一样可以定期调动轮换。 二是巢湖水军在大明军队的序列中,一直是很特殊的存在,保持着很高的独立性。 这就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在龙凤元年之前,廖永安兄弟和俞廷玉父子组建的巢湖水师,实际上跟朱元璋的和州军一样,都是一支独立反抗元朝的义师。 但在龙凤元年,元朝二十万大军围困巢湖。巢湖水师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依然拒绝接受招抚。 此时,廖永安等人听说朱元璋正在江北,而且麾下是一支战无不胜、秋毫无犯的王者之师。便派俞通海突围过江,表达投奔之意。 这时的朱元璋的义军势如破竹,他审时度势,决定渡江谋取集庆路,也就是现在的南京,一举奠定王霸之基。 但想要攻打集庆,就必经过渡长江,朱元璋正苦于没有水师舰队,在江北望而兴叹。听说巢湖水师要来归顺,乐得他一蹦三尺高,连喊数声‘天助我也’! 因为巢湖水师拥有上千艘战船、近两万部众,数万石粮食、以及最宝贵的——众多身经百战的水军骁将,这些全都是朱元璋急缺的,他能不乐开了花? 于是朱元璋亲率徐达等几员大将来到巢湖,跟廖永安等人会盟,决定两军联合,合作组成一支联军! 补齐最后一块短板的朱元璋如虎添翼,一举攻占集庆路,改名应天,自此彻底成为有资格逐鹿天下的一方诸侯! 所以从一开始,双方其实是联盟来的。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人家是带资入股的小股东,而不是像徐达这样的高级打工人。 再加上巢湖水师确实拼命,廖永安、俞廷玉、俞通海等首领相继为朱元璋的大业捐躯,是以朱元璋一直默许他们保持相对的独立性。 不过那都是建国前的事情了。建国后,大明就只有一个老板,那就是朱老板了。 而且朱元璋相继收编了方国珍、陈友定的水师,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依赖巢湖水军了。 偏生巢湖水军那些有远见、约束力的头领都已身故,新一代领袖廖永忠看不清形势,依然想保留自己的独立王国,不愿融合进大明水师当中。 他还放纵部下家奴大肆贩运私盐,结果触犯了淮西勋贵的利益,最终招致身死。 廖永忠死后,中书省开始在全国大肆打击私盐贩运,这些巢湖勋贵不知多少家奴部曲被抓,不知多少劣迹已经被朝廷掌握。 尤其是大量中下层军官,被朝廷以‘御倭’为由,频繁调动到沿海水军卫所。这在巢湖帮看来,无异于釜底抽薪之举。自然会认为大势已去,惶惶不可终日…… 事实上,这阵子这帮巢湖勋贵,已经在认真商量率部下外逃了。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失败后,其残余势力都是走的这条路,他们藏匿海岛,劫掠商船,骚扰沿海,被朝廷冠以‘倭寇’之名。 只是巢湖水师可是胜利的一方啊! 很多没参与走私的官兵,不愿意步那些失败者的后尘,永远离开自己的故乡和国家。加上现在当家的俞通源,也不是个果断的主,是以到现在还举棋不定。 明教正是借此机会,与他们建立了联系…… …… “咱们倒要听听,你哪来的信心,让你自信能战胜当今皇上?”俞通源三人面无表情看着明王。 明王反问道:“巢湖水师,不是天下无敌吗?” “我们在水上当然天下无敌。但下了船就不是了。”廖定国很实诚道:“你不知道皇上亲卫军的厉害,除非让我们能在陆地行舟,否则拿什么抵挡他们的铁骑?” “没错。”俞通江也点头道:“要是在水上交战,我们当然谁也不怕。可皇上就算到祖陵祭祖,我们也没法靠水战取胜,还是得上岸才行。” “要是我能让你们不用下船,就可以消灭他的亲卫军,甚至抓住他呢?”明王微微一笑道。 “你这不扯淡吗?”俞通江不屑笑道:“要是你真能法力无边,让我们陆地行舟,那我们就跟你干!” “就是,反正我们不能下船,你要是有办法把我们连人带船送到皇帝面前,我们就入伙。”廖定国也道。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明王便朗声笑道:“我虽然不能让你们旱地行舟,但我可以让旱地变成泽国,把他的千军万马困在水中,就像当年的关公水淹七军!你们和我们联手取他父子人头,便如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三零章 爱的小屋送明王 第二天下午,乌篷沙船回到了水寨。 给明王建的小屋快盖好了,朱棣正在做最后的完善,差不多明天就可以入住。 吃过晚饭,二哥倒头就睡,俄顷鼾声大作,给弟弟们的谈话提供完美掩护。 第88节 “……总之他进去的时候,对方敌意还是很重的。”朱木冈低声对弟弟们道:“但等他出来时,对方亲自把他送下了船。” “而且为首那个我还认识。”他小声道。 “谁?”老四问道。 “南安侯俞通源。”朱木冈沉声道。 “他?”朱棣神情一紧道:“没认出你俩吧?” “幸好是黑天,没注意到我俩。再说他也万万想不到,我们会给明王当保镖啊。”朱木冈一脸后怕道:“不过把我俩吓得够呛,没想到跟着明王去见的居然是他。” “廖永忠死后,俞通源就是巢湖帮的主事人了吧?”朱棣问道。 “嗯。可以这么说。”朱木冈道:“他现在是京畿都漕运司漕运使,淮盐走私案他难脱干系。还有另外两个穿绯袍的武官,应该是淮安卫指挥使廖定国,还有大河卫指挥使俞通江。” “三巨头凑齐了,偷偷跟明教头子见面。”朱棣一阵切齿道:“还真是不把父皇放在眼里。” “要是真不放在眼里,就大白天见面了。”朱桢小声道:“不过听三哥这么说,明王应该是把他们说服了。” “嗯,很像。”朱木冈摸着下巴道:“我现在都好奇死了,他到底想出什么绝世妙招,能把他手下那些舵主,还有俞通源他们仨,都哄得五迷三道,甘愿跟他送死?” “这个很快就知道了。”朱桢跟朱棣相视一笑,哥俩一脸得意的坏笑。 见他俩串通一气,朱木冈知道自己今晚是别想问出究竟了,只好气呼呼的睡了。 …… 隔天,洪家兄弟为明王倾情打造的新房竣工了。 在哥几个的簇拥下,明王饶有兴趣的参观了自己的新房。 只见这座精心打造的竹屋,比哥几个那间大多了,也漂亮多了。 它从上到下,统统都是用竹子打造的。墙壁是将竹子竖着劈成一块块,然后拼连在一起组成的,上头开有门窗,一看就通风良好,晚上会很凉快。 当然冬天肯定不保暖,但他们也不会在这沙洲上住到冬天的。 明王看到,这竹屋就连屋顶也是竹子做的,而不是哥几个用的那种芦苇顶。 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洪家兄弟将竹子截成丈许等长的一段段,然后对劈开,挖去中间的竹节,再把竹子一正一反依次盖在屋顶上,就成了天然的瓦片。 此时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屋里却没见漏雨,显然这种瓦片挡雨效果不错。 进屋后,更是让他惊叹不已。只见一室一厅的屋里,不仅铺着竹地板,还用竹子做了桌椅床几之类的简单家具。而且样式都很漂亮,也很实用。 当听说这一切,都出自老四之手时,明王不禁感叹,他不当个木匠都可惜了。 朱桢却在暗叹,能住上永乐牌全屋定制,你真是死了都不亏…… 明王没想到还有更绝的。 只见朱棣献宝似的掀开一把竹椅的椅面,竟露出一个固定在地面上的马子来。 “我艹……”明王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哥几个是什么脑洞?让老子边吃边拉吗? “明王别小看这玩意儿,这可是我兄弟挖空心思才想出来的。”朱棣献宝似的说道:“恁坐上方便完了,只消一拉这个水箱的杆儿。” 说着他演示了一把,便听哗啦一声,响起一阵冲水声。 “阿堵物就直接顺着竹管道排湖里去了,屋里干干净净。盖上盖,又能当椅子坐,一点儿味都没有。”朱棣一脸‘你快夸我们呀’的表情道。 “还真是……巧思巧手,妙啊。”明王还能说什么?这可是张士诚和高启公子的拳拳心意。 这边行动要是成功,下一步就要转战江浙了,那才是他们大派用场的时候。这会儿可不能寒了人家的心。哥几个就是真让他边吃边屙,他也得笑纳啊。 别的倒还比较正常,火塘在火塘该在的位置,没跑到他床底下去。 而且说实话,他还挺喜欢那个冲水马桶的设计的。除了很方便方便外,在水箱的另一侧还开有个细竹管。拔掉塞子就能放水洗脸,渴了还能直接撅尾巴管。 虽然需要人工添水,但又不用他动手。 明王自然是赞不绝口,又赏了兄弟几个好些糕点蜜饯之类的吃食,都是南安侯送给他的。 在物资匮乏的水寨中,这些可都是稀罕玩意儿,哥几个领了赏欢天喜地回去了。 …… 当晚,明王就迫不及待从窝棚搬进了新居。 他还试用了下新式马桶,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便秘多年的明王阁下,感觉坐在上面顺畅多了。 要不是石护法来找他谈事情,他还坐在心爱的马桶上不起来呢。 “等一下。”听到敲门声,明王这才提起裤子,一拉拉杆,哗啦一声去无踪。然后盖上盖子,椅子恢复原状,确实没味儿。 明王满意的点点头,才一边拔掉竹管塞子洗手,一边道:“进来吧。” “明王。”石护法笑着走进来,打量一番屋内陈设,不禁赞叹道:“洪家兄弟真是挖不尽宝藏啊。” 心说回头得让他们也给老夫来一间。 …… 隔壁。 朱木冈从门缝里,看到是石承禄进去明王房间。忙回头小声道: “老石进去了。” “嘘!”朱桢马上把手指竖在唇边。 早就得到吩咐的哥哥们,赶紧紧紧闭嘴。 二哥唯恐自己不小心出声,还把自己嘴捂住了。 朱桢这才小心移开了椅子盖,露出个跟隔壁一模一样的马桶。 然后他给了四哥哥眼色,朱棣便伸手进马桶里掏啊掏,缓缓掏出个皱成一团的被单来。 那塞住马桶的被单一掏出来,哥几个就听到有呼呼的风声涌出。 把耳朵贴到马桶口凝神倾听,竟能听到好似远处传来,却还算清晰的说话声。 朱樉嘴巴张得老大,手都捂不住。他感觉看到了妖法。 但现在哪管那么多,管它妖法仙法,能管用就行。 朱木冈也一脸的震惊,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书上记载的听管了吧? 没想到,又被这两个不学无术的臭弟弟造出来了。 而自己,却总是后知后觉…… 第一三一章 隔墙窃听悚人语 其实监听装置自古就有,比如墨子提到过的听瓮;还有唐朝军队使用的一种,用皮革制成的叫做‘空胡鹿’的随军枕。让听觉灵敏的‘听子’在宿营时使用,据说‘凡人马行三十里外,东西南北皆响耳’。 但这些都是不定向的监听装置,只能监听沿地面传来声音的远近大小,想要监听远处人说话,就无能为力了。 于是宋朝时发明了听管。它是用一根根内节凿穿的毛竹连接制成,可以设在水下、地下,或者隐蔽在地上、房内,进行近距离窃听人的谈话。 而且朱桢和朱棣还结合听瓮和空胡鹿的优点,对听管进行了改进。譬如隔壁那扩口马桶,其实是个收音装置…… …… 隔壁。 明王招呼石护法在正常的竹椅上坐下。 他自己则坐了马桶椅。 一是,马桶椅在桌子左边,眼下不是元朝了,现在以左为尊。二是万一石护法腚上长刺,起身时把马桶盖也带起来,那就太羞耻了。 三是,自己的马子,怎能随便让人坐呢? 所以还是自己稳稳坐在上面放心。 唉,归根结底,还是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怎么能为了美观,把马桶和椅子结合在一起呢? 这次就算了,横竖住不了几天。下回再搞,一定让他们专门设一间茅房。 已经尝到了冲水马桶甜头的明王如是想道。 “这回我出去,外头局面还在恶化,也就淮安这边还能透口气。”石承禄的声音,把明王从胡思乱想中唤回。“要不是从东边运来几船粮食,各寨就要断粮了。” “哦。”明王点点头道:“淮安府是都漕运司的地盘,我们已经结盟了。” “是吗,那太好了!”石护法闻言振奋道:“那后续的物资,可以大胆从淮安往这运了。” “可以,我已经同南安侯讲好了,但要天黑以后再运。”明王沉声道:“总之你抓紧时间,我们动手时间要提前了。” “哦?”石护法吃惊道:“为何?” “曹护法那边传来的情报说,种种迹象表明,太子近期便会北上凤阳。”明王压低声音道:“而且这是几天前的消息了,现在他可能已经启程了!” …… 隔墙有耳。 虽然明王放低了声音,但隔壁的哥几个,还是听清了他说的。 朱桢几个对视一眼,都知道大哥肯定是得到他们失踪的消息,赶着来凤阳找人了。 唉,大哥可能会急死了……哥几个都感到很抱歉。 …… 明王房中。 听了明王的话,石护法也很惊讶。“不是说下月才启程吗,这么着急作甚?” “许是中都的局势让朱洪武感到不安了。”明王猜测道:“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差点攻下紫禁城,肯定已经震动朝堂的!” “那是肯定的。”石护法点点头。 倘若两人知道,他们的起义经过行工部衙门、中书省的层层弱化,传到朱元璋面前时,已经成了一次小小的骚乱,甚至连起居注上都没记载,不知会是何等心情? “那么说,朱洪武也可能提前驾临中都了?”石护法又问道。 “很有可能。”明王点点头,猜测道:“太子应该是给他打前站的,可能用不了几天,他也该启程了。” …… 第89节 隔壁。 哥几个又面面相觑。 什么,父皇也要来?! 这次他们的第一反应却是,屁股不会被揍开花吧…… …… “这么快啊……”石护法一阵口干舌燥,虽然一直盼着朱洪武来的那天。但那天真的来了,他不可能不害怕。 “也不是坏事,别忘了,咱们虽然才来没几天,但弟兄们可都来一个多月了。”明王道:“这一个多月缺衣少食,不少人还生病了,士气已经低落不少。再拖下去,对战斗力影响会更大的。” “嗯。”石护法点点头道:“那我得赶紧回临淮,检查下挖掘工具准备好了么;还有火药也得多弄点儿,确保到时候万无一失。” “不行,你已经暴露了。”明王摇头道:“我让曹护法来负责毁堤的事儿,你就专心后勤工作吧。” “唉。”石承禄一脸不甘的叹气,丝毫看不出他心里的庆幸。 毁堤这种事太危险了,弄不好自己先让大水冲走。冲不走也会面临官兵气急败坏的追捕。 而且,也太损阴德了…… 他巴不得有人能替自己干。便向明王交代道: “请明王转告曹护法,临淮知县韩宜可是个能吏,而且到任之后就干了三件事,修堤、修堤、还是修堤!所以万不可掉以轻心。” “嗯,这我都知道。”明王沉声道:“曹护法只负责前期的准备,到了动手的时候,我会亲自带人去的!” “搏兔亦用全力,这样就万无一失了。”石承禄松口气,关切道:“溃堤之后,明王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放心,我们会备好船的。”明王淡淡道:“而南安侯将率他的水师在花园湖等候,我们这边一旦决堤成功,他们便会立即扬帆前来,接上我们,然后舰队顺着洪水直取皇陵!” “明王真是神机妙算啊!怕是刘伯温也比不了吧。”石护法不禁赞叹道:“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的目标是中都城,却没想到我们真正的目标是皇陵!” “朱洪武到了中都,肯定要去给他爹娘扫墓。”明王自矜道:“而他家皇陵是建在他爹娘原先的坟地上的,地势低洼。一旦发大水,建在高处的中都城安然无恙,但皇陵就会被淹。” “更妙的是,届时所有的军队都在凤阳县境内戒备,他们万万想不到,我们却在守备空虚的临淮县动手!”石护法兴奋道:“种种意想不到叠加在一起,朱洪武焉有不败之理?!” “呵呵,其实还有一个想不到。”明王淡淡道:“他想不到自己杀了廖永忠,终于逼反了巢湖水师。不然只靠咱们,就算水淹七军了,怕也没能力取他性命。” “对对对……”石护法点头不迭,拱手笑道:“属下是不是可以提前恭喜明王了?” “还是等成功了再说吧。”明王保持着稳重,进入下一个话题道: “但不管成功与否,到时候留在凤阳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们出发后,你就不要去凤阳了,直接南下去苏州,找罗护法联络那些诚王旧部,还有那帮反朱洪武的江南地主。我也会第一时间南下,等我抵达后,立即与他们见面……” 后面的内容,就越扯越远了…… 第一三二章 六郎妙计安天下 哥几个的房间。 窃听结束,朱棣又将那床被单团成一团,紧紧塞回马桶中,以免被反向窃听…… 然后弟弟们看看二哥,二哥了解的点点头,伸个懒腰,噗通放躺,他早就困死了。 转眼,鼾声大作,屏蔽功能开启。 “呼……” “我的天呐……”弟兄们这才齐齐惊呼起来。 “没想到,这帮家伙如此歹毒!”朱木冈咬牙低声道:“居然想趁父皇和大哥祭祖时,掘开淮河淹了皇陵。” “皇陵在内陆,护卫的军队有骑军步兵,肯定不会有水军,到时候大水一来,不被冲走,也全都泡在水里寸步难行,更别说救驾了!”朱棣神情严峻道: “要是南安侯真的反了,率战船随洪水而至,那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那样父皇和大哥……”朱桢也吓坏了,没想到这年代的恐怖分子,如此丧心病狂啊。 “而且淮河两头翘中间洼,掘开河堤的话,临淮全县十几万百姓,几十万亩农田都要被淹。”就连老五也被惊得开口三连道:“浩劫,灭绝人性,人间惨剧!” “不行,一定要阻止他们!”老三老四齐声道。 然后两人互相嫌弃的哼一声,朱木冈沉声道:“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只要咱们的人有防备,就能保住大堤,他们便得逞不了!” “是。”朱棣也顾不上抬杠了,点头道:“此役胜负手就在临淮县的大堤上,一定要让他们早做准备!” “可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呢?”朱橚问道:“现在码头戒备森严,任何人都不许靠近栈桥。” “没错,我们这些亲兵,都只有跟着明王才能到码头上船。”朱木冈也犯了难道:“关键是亲兵队长亲自把守码头,不然我还能想想办法。” “你就是上了码头有什么用?抢条船跑路?”朱棣哂笑一声道:“你会操舟吗?人家撵上咱不是转眼的事儿?” “唉……”朱木冈郁闷的住口。他现在已经知道,哪行都有门道,干什么都得学的道理里。 别看自己兄弟一身蛮力,操起船来,真赶不上五六十的老艄公。 “就算侥幸逃脱,一旦得知泄密,他们肯定会变更计划的。”朱桢也道:“万一他们不掘临淮,改用别的法子怎么办?” “啊对对,你们哥俩说得都对,我也想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完事儿他们还没察觉,还外甥打灯笼——照旧。”朱木冈大翻白眼道:“可是他么的能做到吗?” “能,我有办法。”朱桢便又顾不上藏拙了,慢悠悠道:“其实一上岛,我和二哥五哥就做了铺垫了。” “你什么意思?”三哥四哥瞪大眼,看着这个人小鬼大的弟弟。“说说看,有什么好主意?” “那天一上岛,他们抢我的牛,我故意大声叫骂,五哥还跟他们险些打起来……”老六便道。 老三老四看向老五。 “我什么都不知道。”朱橚忙矢口否认。 老三老四看都不看老二。 “鼾,鼾……”二哥的呼噜声都透着毫无心机。 显然,这是老六自己的鬼点子,拉上老二老五,不过是为增强说服力罢了。 “你继续……”三哥四哥盘腿抱着胳膊,审视着老六。 藏来藏去藏了个寂寞的朱桢,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 “不行不行,这样太危险了。”哥哥们连声反对,五哥也在内。 “假装被他们推到水里淹死脱身?”朱棣大摇其头道:“老六,你这回的点子可不高明。” “怎么不高明了?”老六不开心道:“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又能让他们的计划照旧。而且还能挑拨明王和雷老虎的关系,简直不要太赞。” “你娃在大本堂后院的荷花池都差点淹死,还想靠自己游过这万顷洪泽湖?”朱棣整个大无语。 “我那时候还不会游泳我。”朱桢却信心满满道:“但这半年来,我在河里陪老牛泡水,早就练出来了。” “小河能跟洪泽湖比吗?”朱木冈也特么无语。 “洪泽湖还不一定比咱村口那条河深呢。”朱桢却嘿嘿一笑道:“再说了,我可没打算靠自己游上岸。不然干嘛要把平天大圣带来?” “哦对了,平天大圣会游泳!”朱棣一拍脑门。 “多新鲜啊,水牛水牛,不会游泳,不全都淹死了。”朱木冈习惯性讽刺老四一句,旋即又担心问道: “可是它能游那么远吗?” “没问题的,水牛可是出了名的吃苦耐劳,它们能长时间在河中泅渡,我知道岭南那边的农民,会利用水牛摆渡,把水牛当成水上交通工具呢。”朱桢振振有词道。 “人们在水牛背上安装能容纳四人的树皮筐,在赶牛人指挥下,水牛能载着旅客游向对岸或更远的地方,一干就是一整天。” 当然,他这个岭南,比五岭之南还要南,其实是在南洋啦。 不过没关系,有永远快乐的四哥在,那里很快就会是大明的疆域了。(注:老六个人感慨,不代表剧情走向。众筹写书嘛,结局咱也不知道……) “是这样吗?”没文化的四哥向有文化的三哥求证。 “啊,是是,我好像在书上看过……”一生好强的三哥心虚道。 …… 哥几个商量了半宿,实在想不出别的好法子。 朱桢的牛背泅渡计划,就成了唯一可行的方案。 都是些不知道轻重死活的小子,便开始讨论人选问题,算是默许的老六的方案。 首先,考虑到远距离泅渡,牛魔王虽然身强力壮,但也遭不住数条大汉的重压。 所以最多俩人。 “我肯定得去,不然谁来操牛?”老六当仁不让道。 “我也去,我保护你。”朱棣也道。 “拉倒吧你。”朱木冈哂笑道:“就你这牛高马大的,谁能把你推下水?一旦发现人丢了,人家第一反应绝对不是谁害你了,而是你他么逃跑了!” “艹……”朱棣骂一声,反唇相讥道:“那你也一样。整天显摆自己文武双全,人家就是相信我被害了,也不会信你被害的!” “艹……”朱木冈也骂一声,然后两人看向睡的正香的二哥。 又齐齐摇头。 这可是击败了雷老虎的男人…… 第一三三章 仰天大笑出门去 于是最后决定,让老五陪朱桢一起出逃。 虽然老五不能打,但他已经是个合格的大夫了。 这年代,会看病的不管走到哪,都是很安全的,不然也不会有游方郎中这个职业。 而且老五存在感低,心细如发,他跟老六一起确实最合适。 正好那天他也跟那些人发生了冲突。 于是就这么定了。 …… 第90节 隔日,明王要去各水寨探视走访。身为教主,必须要经常刷刷存在感,好那些下层教徒知道谁才是他们老大。 而且大战在即,他也得提振下士气。想要提振士气,光靠空口白牙可不行。之前一直没去,是因为手里没东西,现在有了石护法运来的物资,他也终于可以到处转转,收买下人心了。 因为拉着几船珍贵的物资,为防万一,他把亲兵都带上了,洪家三巨头自然也不例外。 把三个哥哥送走后,老五和老六知道,他们出逃的机会来了。 两人便开始悄悄做最后的准备。老五把半袋大米加盐做成了锅巴……这玩意儿叫‘糗’,是这年代最常见的干粮,朱橚也在军营里长大,自然知道怎么做。 朱橚还将那根火腿割下细细的几条,却也不敢多拿,唯恐会被看出端倪。 朱桢则把干粮、火镰火石、明矾等物用油纸包了,藏在马桶里,准备趁夜色先运到自己经常放牛的沙洲边。 这样明早就可以只拿着镰刀,背着空背篓,牵着平天大圣出发了。就算路上遇到岗哨盘查也不怕。 哥俩都挺细,计划的也很周全。但有句老话说得好——计划赶不上变化。 中午时,两人正在对头做糗,忽然石承禄来敲门。 老五赶紧把锅盖上,朱桢去给他开门。 “呦,好香啊。”石承禄露出一副很懂的表情道:“趁着哥哥们不在,你俩偷着吃好的是吧?” “本来想给你尝尝来,这下没了。”朱桢一撇嘴,没好气。 “哈哈,算我多嘴。”石承禄被逗笑了,然后对老五道:“洪焐,快带上你的药箱,跟我去栗子洲。” “干啥?”老五一愣。 “刚接到明王的命令,说那儿的营中有时疫,需要大夫去诊治。”石承禄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朱橚笑道:“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我不想去。”老五有些慌了,看看老六,第一反应是拒绝的。 “怎么,担心你弟弟?”石承禄问道。 朱橚老实的点点头。 “没事的,岛上都是自己人,安全的很。”石承禄安抚一句,又对朱桢道:“你别乱跑啊。” “我跟着……”朱桢便合理道。 “可不行,小孩子最怕这毛病,给传染上了怎么办?老实呆着吧。”可能是因为大事临近,石护法也没了平日的耐心,训完了老六,又对老五严肃道: “现在是在军中了,军令如山倒的道理你肯定懂,去晚了是要军法从事的。” 说完也不管老五同不同意,便转身出去了。“快点儿,我到船上等你。” 待石护法走远,老五忙低声问道:“咱咋办?” “五哥,你去吧。不去不行啊。”现在是只要老三老四不在,就是最小的老六拿主意。 “那我们的计划……”朱橚问道。 “先搁置吧。” “那你一个人在岛上……”朱橚松了半口气。 “放心吧,我老实不出门。”朱桢道。 “嗯,在营里肯定是安全的。”朱橚便放心道:“但出了营就不好说了,你暂时别去放牛了,至少别那么早出去,等天大亮了,往人多的地方去放牛。” “嗯嗯。”朱桢不耐烦的点头。“五哥,该说不说,你真像个老太太。” “去你的。”朱橚笑骂一声,这才背上药箱,出门去了。 …… 把五哥送走,就剩朱桢一个了。 平天大圣哞得一声,表示反对。 出来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不跟哥哥一块呢。 心里不禁空落落,很没有安全感。 朱桢便一边吃着刚出锅的糗,一边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到底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走! 五哥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时间可不等人! 他记得有位名人说过,现在浪费的时间,都可能化作将来悔恨的泪水。 呃不对,说这话的好像是自己中学班主任…… 不管谁说的吧,反正抓紧时间准没错。在这儿枯等是不对的! 于是他按照计划,半夜三更从营寨粗疏的寨墙钻出去,把包袱在芦苇丛中藏好,然后回屋辗转反侧捱到天亮。 翌日天刚蒙蒙亮,他便像往常一样,把镰刀丢进背篓,牵着哞哞叫的平天大圣,去沙洲边吃草。 出营地时,他还特意在那几个守门的红巾军面前晃了晃。 那正是他们初来时,想要抢他牛的那几块料。 这也是计划不延期的重要原因,想要凑这么一天,太不容易了。 那几块料果然不经挑逗…… 其实那几个红巾军本来就一直憋着火,被老二丢到水里那笔帐不说,他们回头还被雷老虎抽了鞭子,一个个皮开肉绽,到现在还鼻青脸肿呢。 现在方脸金刚、火燎金刚和玉面金刚三个都不在,就连那个当大夫的弱鸡也走了。只剩这个落单的小胖子,那还不赶紧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当然,真搞出点什么事儿来,他们也不敢。但吓唬吓唬这小子,给他几下解解恨的胆子,他们还是很大的。 “小崽子,你哥哥都走了,没给你撑腰的了吧?”红巾军小头目怪笑道:“不想挨揍就赶紧乖乖把牛送上来,给大爷们开开荤!” “哈哈哈,就是,就是!”另几个也怪笑着,一起吓唬朱桢。 “我艹你妈!”谁知朱桢非但不怕,反而破口大骂。“一群瘪三,不知道杀牛犯法啊!” “我尼玛……”这就有点尴尬,那小头目伸手就要去抓他。 朱桢却早有防备,一拍牛头,平天大圣便猛地一冲,一犄角把他顶出老远。 “哎呦……”小头目捂着肋部,疼得直打挺。他感觉自己肋骨好像断了几条,忙气急败坏道:“都愣着干啥,快给我抓住他!” “去你们妈的!”朱桢一拍牛臀,平天大圣奋蹄就跑,猛地冲开阻拦的人群,朝着沙洲边奔去! 第一三四章 我自狂歌踏浪去 “你给我站住!” “哪里跑!” “草泥马,抓住了连你一块炖了!” 老六骑牛在前头跑,几个红巾军气喘吁吁在后头追,一边追一边骂骂咧咧。 这次他们是真怒了,准备好好教训他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啊啊,救命啊救命啊!”朱桢大声哭叫着,操牛冲入了芦苇丛中。 到了藏包袱的位置,他抓住牛犄角,翻身下牛,用脚尖挑起包袱,然后双臂一用力,又回到了牛背上! 这套动作,放在历练前,他压根别想做出来。 现在一是瘦了……好吧,现在又胖了一丢丢。 二是高了,腿长了一……好吧,还是那么短。 但一直跟着哥哥们学拳脚,还在洪家班里练科范,让他灵活了不少,就算还是个小胖子,也是个灵活的小胖子。 这才能用脚来个燕子抄水,把包袱捡起来。他又一抬腿,将其挂在牛角上…… “救命啊,救命啊……”然后他大哭着驾牛冲入水中。 平天大圣见这么早就能洗澡,开心坏了,撒腿蹬腿畅游起来。 那些追到水边的红巾军却傻了眼。以他们的视角看来,那小胖子完全就是被他们追得慌不择路,才驾牛冲入水中逃跑啊! “你快回来……我们跟你闹着玩的!”唯恐他真出了危险,红巾军们忙换上和气面孔,哄起小胖子道:“回来啊,我们不吃你的牛啦,我们给你糖吃!!” “就是啊……没有你我们承受不来。”这才是他们的心里话,要是小胖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他那三个金刚哥哥回来了,他们哪还有活路? “我不听,我不信,我要去找我哥哥……”可小胖子却理都不理,径直驾着牛越来越远。 然后在岸上人悚然的注视下,那一人一牛渐渐下沉,最后彻底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水面上。 “我艹,不会真淹死了吧?”半晌,才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失声叫道:“快救人啊!那小胖子淹死了,我们也别想活!” 那一刻,几个红巾军彻底回想起了被那方脸巨金刚支配的恐惧,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有会水的赶紧跳下去捞人。可湖水十分浑浊,哪能找得到那一人一牛没顶之处? “快去弄条船来……”见仅靠三两人下水根本不成,又有人大叫起来。 “放屁!还嫌死的慢啊?”那终于跟上来的小头目,捂着肋骨骂道:“现在船管的多严?去弄船跟自首有啥区别!” “咱们可以说,是路过看到他落水。”有大聪明道:“咱们是要救人!” “那也得有人信啊!”小头目气得举手想打人,又是一阵疼,赶紧捂住肋骨,嗨哟嗨哟道:“你看咱们哪个像好人啊?” “……”众手下深以为然,确实没人有个好人样儿。“那咱咋办?” “肯定有人看见咱们追那小子了。”有人担心道。 “还能有什么法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啊。”小头目郁闷道:“不趁着那哥仨回来前赶紧逃走,咱们非死不可。” “可是船看的那么严,咱们咋逃啊?”手下人问道。 “笨蛋,我们自己造个竹筏子就是……”小头目有气无力道。 “厉害,还得是大哥!”众手下纷纷点赞,说干就干。 …… 话分两头,单说朱桢,虽然计划的很好,起先出逃也很顺利,但后来还是出了岔子…… 就是潜水那轱辘,并非事先设计好的。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大水牛直接游向远方,消失在雾霭中就可以了。 第91节 朱桢却忘了水牛爱潜水的习性,平天大圣一撒欢,就喜欢整个潜到水里去。而且水牛那么大的肺叶吸那么多气,可以在水下轻松潜行老久。 具体多久他也说不好,反正是比他憋气的时间长啊…… 结果差点没把朱桢给憋死。得亏他反应快,使劲往上扳着牛角,才在最后关头拉起了牛头。 朱桢一出水,便使劲咳嗽起来。虽然他一直憋着气,可仍免不了呛了好几口水。 等他喘匀了气定定神,发现更悲惨的一幕——平天大圣的一对牛角上空空如也。 “我那么大的包袱呢?”朱桢慌忙连比划带问,摇晃着牛角大声质问道:“我挂这儿的包袱去哪了?” 大水牛装着听不懂,继续默默往前游。 “夭寿呀,那是我的干粮啊!前头一两百里路呢,你让我要饭回临淮啊!” 平天大圣摇了摇小尾巴,好像在说,子承父业嘛,不丢人。 “我爹是先要饭,后造反,最后当皇帝,人家事业上升不丢人!我是先当王爷,后造反,最后要饭,我丢死人我!” 朱桢郁闷的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子,才恢复了理智。 荒野求生的指路明灯德爷教会了他,没有食物就得节省体能,无意义的喊叫也会浪费体力的。 他先看了看初升的朝阳,给自己的水陆两栖新能源敞篷皮卡调整了方向,让大水牛往背着太阳的方向前进。 然后便在平稳的真皮座椅上寻思起对策来。 回去沙洲肯定是不行的,就算不被那些人打死,这办法也只能用一次,再想故技重施连二哥都骗不了。 而且他还勉强算个好人,做不到眼看着临淮一县的十几万百姓丧身洪水。 更别说还有他亲爱的大哥,和那个怨种爹了…… 所以他要一路向西,绝不回头! 那就要考虑,怎么在身无分文,也没一粒粮食的情况下到两百里外的临淮了。 另一位过气导师贝爷说过,野外生存四要素,水、火、食物和庇护所。 水,这是湖上,要担心的是别淹死。 火也不用,七月下旬的洪泽湖还不需要取暖。 庇护所也不用,同理。 所以最要紧的还是食物。老牛还好说,浅水湖随处可见的小沙洲上,有它爱吃的各种草。别贪吃弄得腹泻就行。不然边游边拉,让自己咋喝水? 至于自己,生吃野菜?现在也过了吃野菜的季节,都老得只有四个胃的平天大圣能吃了。 就算勉强吃点聊胜于无,可没有五哥跟着,还可能中毒,着实划不来。 看来在上岸之前,只能靠自己的脂肪硬撑了。虽然科学的说法是不吃饭七天饿不死,但他估计自己最多三天就会饿晕。 所以他要在三天饿九顿的同时,争取三天内上岸,找到人家,然后沿着父皇的脚步——开始讨饭…… 嗯,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得一路要饭回到临淮。 这就是楚王殿下接下来的计划了。 “哎,这就是王者的宿命吗?”朱桢决长叹一声,驾着牛驶向西面最近的沙洲…… 第一三五章 老三老四不三不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明王结束了足足五天的巡视,终于回到了主寨。 二三四五都在他的乌篷沙船上。前三个是亲兵,老五则是去栗子洲时,被明王发现他还真是医术高明、药到病除。 便把他当成了自己展示仁慈的工具人,带着他到处给教徒看病刷好感…… 船一靠岸,哥儿四个便向明王告罪,跳到栈桥上,往中军营寨跑去。 “没规矩的家伙。”亲兵队长小声骂道。 明王却不在意的笑笑。何止今天,这次出去弟兄几个都心不在焉。 准确说是见到洪焐后,三个当哥哥的都不淡定了,怪石护法把老小一个人留在营地。 他们还想回来一个照看小弟,但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这好容易回营了,还不赶紧去看看小弟弟可否安好? “让他们看看那娃没事就放心了。”石护法也笑道:“在咱们自己营里,能有什么事儿啊。” “还真出事儿了……”前来迎接的雷护法艰难开口。“那孩子淹死了……” “什么?!”明王和石护法震惊当场。 “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看的孩子?!”石护法旋即暴怒,这哥五个可是他的心血! “怎么回事?”明王的脸色也冷峻下来。那可是诚王的骨血啊! 而且他们兄弟五个感情极好,哪个出了事,其余四个都要疯的…… “唉,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雷老虎垂头丧气道:“那是四天前,我接到报告,说有人在西面竹林里砍竹做筏,似乎要当逃兵。我就赶紧带人过去,把他们几个抓了个正着……” “然后呢……”明王冷声问道。 “明王不好了,俺小弟弟不见了!”这时,三大金刚又大步流星折回,一身的火气,满脸的焦急。 “问人说,他都好几天没回来了!”朱棣脸色煞白,声音都在颤抖。论演技还得是四哥,完全看不出是演的。 “他们让我们来问雷护法,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木冈也不甘示弱,杀气腾腾。但比起天生的演员,这种吹胡子瞪眼的后天演技派,还是能看到表演的痕迹的。 其实也不单纯是演的。老六还那么小,要一个人逃出洪泽湖,再走将近两百里回去报信,当哥哥的能不揪心? “雷护法就在这儿,你们问吧。”明王和石护法避开哥几个要吃人的目光。 “你们也别问我了,我把人带给你们自己问。”雷护法想起上次被一个金刚就捶到肾亏,这要三个金刚一起上,还不得被打个半身不遂? 手下人赶紧去带回几个鼻青脸肿、五花大绑的家伙。 “他们是……”哥几个已经认不出来了。 “就是当初你们一来,跟你们弟弟起冲突那几个。”雷护法赶紧撇清道:“俺已经三令五申了,你们已经是自己人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不许再生事。可这几个畜生偏不听!” 撇清完了他就不再代劳了。“唉,你们自己说……” “呜呜,我们跟他开玩笑的。” “就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张口骂人,还拿牛角顶我们……”那几个眼都睁不开、腮帮子老高的家伙,慌忙辩解道。 “放屁!听听这是人话吗?!”不待哥几个发火,明王先发作了。“他孤零零一个小孩子,哥哥们都不在身边。让你们一帮子凶神恶煞的大男人围住,他吓都要吓死了,敢骂你们?还敢用牛角顶你们?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就是,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雷护法也狠狠飞起一脚,把那刚说话的踹晕过去。这时候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万不能让那哥仨把怒火发到自己身上。 “后来呢?”朱棣阴着脸问道。 “后来他就跑,我们就在后头追,其实也是怕他出危险。”另一人怯生生说道:“结果也不知道是牛发狂,还是他慌了神,总之一人一牛就跑到了深水里,然后没了顶。” “真是信口雌黄啊,说得好像你们一点错都没有!”石护法也是不信的。“编都编的这么离谱!” “你是说,我弟弟淹死了?”朱棣声音很低,却让人感觉他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又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们下去救,也没救上来……”那人怯生生道。 “你去死吧!”一直很沉默的朱樉,忽然咆哮一声,一拳重重击在他的面门上。那人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面骨粉碎,脑袋成了烂西瓜…… 然后他又要扑向雷老虎,朱木冈和朱棣赶紧拉住他。 雷护法吓得连连倒退。 “洪灏,别冲动,这是在军营里,他们犯了罪自有军法伺候!”明王赶紧大声道:“雷护法,他们该当何罪!” “死罪死罪!快把他们都砍了!”雷护法忙不迭下令,又嫌手下太慢,赶紧自己抽刀,把那几颗脑袋砍了下来。 朱樉的模样这才没那么可怕了,但哥仨依然脸色铁青。 “这件事是俺欠你们,”雷护法又朝三人一抱拳道:“日后自当奉还。” 石护法更是羞得无地自容,不知该说甚了。要不是他非把洪焐叫走,哪会出这种事。 明王的心理素质就比他强多了,就像自己毫无责任一样,还在那安慰哥仨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 朱樉便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朱棣和朱木冈不禁暗叹,二哥的演技真是深藏不露。这哭戏的水平简直了…… 两人也赶紧发挥演技,跟二哥抱头痛哭起来。 …… 朱樉哭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了晚上都没停,人都快哭抽抽了。 老三老四忽然意识到个问题。 “我艹,二哥不会真以为老六淹死了吧?”老四小声道。 “我去,真有可能……”老三赶紧捂住嘴,声如蚊鸣道:“每次咱们商量事儿,他都在睡觉给咱们打掩护……你跟他说过咱们的计划吗?” “没有啊。你呢?” “也没有啊。” “我屮艸芔茻……” 哥俩顿时比二哥的脸还方。 “要不要告诉他真相?”老五小声问道。 “不可以,二哥会把咱们打出尿来的……”老三老四齐齐摇头。 “再说,这样他们才会确信无疑啊。” 于是,两个不三不四的混账东西,决定继续瞒着二哥…… 第一三六章 朱老板回乡 洪武八年七月廿三,是洪武皇帝回乡的日子。 这一天,中都城万人空巷,凤阳临淮两县的百姓倾巢出动。那些疯狂崇拜朱元璋的老乡亲就不说了,就是那些山西、江南来的移民,谁又不巴望着一睹这位土生土长的传奇皇帝,那模样到底是圆是扁的呢? 第92节 毫不夸张,这天起码几十万百姓出来迎接洪武皇帝的圣驾,从中都城门一直到几十里外,官道两边都是乌泱泱,扶老携幼的人群。 凤阳四卫的两万官兵,全都穿上了簇新的军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甲胄鲜明、军容整齐的立在官道两旁。 军官们头戴顶攒红缨的凤翅盔,按品级高低身穿金色或银色的山文甲,脚踏着锃亮的牛皮战靴,手搭在腰间鲨皮刀鞘、金箍刀柄的佩刀上,更显威风凛凛,令百姓不敢逼视。 卯时三刻,为圣驾作前导的虎贲卫骑兵到了,全身甲胄的骑兵,操着高头大马,排着整齐的队形,一列列从百姓眼前开过。 人们目瞪口呆的发现,连马蹄的步点都整齐划一,把新垫了黄土洒了水的官道,震得一颤一颤,也让人们的心,不由自主跟着一震一颤。 虎贲骑兵过后,便是穿着同样精美甲胄的金吾四卫官兵,他们没有径直开过,而是在凤阳卫的警戒线内侧列队,设置第二条警戒线。 然后才是威风凛凛、华丽无比的皇帝卤簿仪仗。什么龙旗十二面,分列左右;北斗旗一、纛一居前,豹尾一居后。 什么虎豹各二,驯象六,分列左右。 什么门旗、日旗、月旗等布旗六十四面;木、火、土、金、水五星旗,五岳旗,熊旗,鸾旗及二十八宿旗,各六行,林林总总几百面…… 而且每旗用甲士五人,一人执旗,四人执弓弩护卫。 随后便是皇帝的五种车驾,也就是所谓的五辂,即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 五辂并行,朱元璋就在中间那辆玉辂上,即所谓的‘玉辇’。再配上车顶的黄伞盖,即所谓的‘天子御玉辇,荫华盖’了。 至于后头那些数不清的团扇、金瓜、金节、烛笼、青龙白虎幢、班剑、镫杖等物皆校尉擎执,不必一一赘述。 老百姓哪能看懂这些五花八门、千种多样的仪仗?一个个眼都看花了,却都不舍得眨眼。这很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目睹皇帝仪仗的机会了。 …… 沈六娘也在人群中,她却不是来看热闹的。她是来告御状的。 原本她对洪家兄弟还抱着些期待,毕竟救命恩人韩知县说了,他们能帮自己。 可她跟着洪家班在凤阳县转悠了一个月,还给他们演了一个月的潘金莲,洪家班愣是没敢进中都城半步。 显然,他们是被洪灏洪基的遭遇吓到了。 尤其知道请他们的是明教之后,哥几个不想再惹麻烦的心情,她完全可以理解,也从没怪过他们。 但这五个货回临淮后就杳无音讯,她还去金桥坎找了一次,发现他们招呼都不打,就已经搬家了。问张虎张虎也不说,她就难免失望了。 这时正好得知洪武皇帝要返乡,于是她决定自己来。 眼看着圣驾到了眼前,沈六娘忽然冲出了人群,趁着凤阳中卫的士兵没反应过来,迅速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然而当她想趁势冲过第二道警戒线时,忽然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在地上,然后用床大棉被一盖一卷,绳子一捆,便让她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无声无息就被拖走了……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从沈六娘冲出来到被卷起来带走,拢共不超过五息时间。 人群对此毫无波澜,哪怕近在咫尺的老百姓,都没看清楚她是干啥的,还以为是个疯子呢…… 沈六娘消失的地方,却落下了一方写着血红冤字的白布。 处理现场的金吾左卫官兵赶紧捡起来,交给自己的指挥使。 金吾左卫指挥使叫李祺,是李善长的长子…… 他身为韩国公长子,自然爱惜羽毛,所以看也不看,便将白布交给一旁的丁斌。轻声笑道:“看来你们在凤阳太安逸了,反应慢了不少啊。” “哼,咱们换换位置都一样。”丁斌接过那血字白布,展开一看,又塞回给李祺道: “是你堂弟家的逃奴,你们哥俩看着办。” “说的好像咱们不是哥俩似的。”李祺只好接过来,塞入袖中,若无其事。 “我跟你是,但他不是。”丁斌又哼一声,似乎很瞧不上韩国公的大侄子。 …… 在千乘万骑簇拥下的朱元璋,根本看不到这一小小插曲。 他穿着龙袍,立在御辇上,满面春风,频繁向父老乡亲们招手。 父老乡亲们也纷纷报以山呼万岁声,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万岁声中,百姓望尘拜舞,虔诚跪拜着大明王朝的缔造者。 李善长一身隆重的朝服,被恩准登上了御辇。他收敛了所有的傲气和霸气,毕恭毕敬侍立在朱元璋身侧,小心给皇帝捧哏。 就像他过去二十年干的那样。 “每次回乡,老家都大变样。这次回来,又跟洪武四年那回大不一样了,真有个一国之都的架势了。”朱元璋一边跟乡亲招手,一边感慨道:“老李你居功甚伟啊。” “上位谬赞了。凤阳能日新月异,全赖上位皇恩浩荡,泽被苍生啊。”李善长谦虚笑道: “上位这些年,拢共返乡三回。头一回是龙凤十二年四月,建国前夕为先帝后改葬皇陵之时。第二回是洪武四年二月,为的是审定中都规制布局方案。老臣就算有些微苦劳,也只是在第二回之后,万不敢贪天之功。” “哦,哈哈哈哈!”朱元璋不禁捧腹大笑,揽着李善长的肩膀道:“你个老李,怎么还是这么会说话?怪不得咱最喜欢你!” “老臣也最喜欢上位了。”李善长憨厚笑着,不嫌肉麻道:“这些年见不着上位,老臣真是吃不香睡不好,害了相思病一样。” “哈哈哈!会说话你就多说几句。”朱元璋看着右手边的圜丘,忽然想起什么,又是一阵大笑道:“要是刘先生有你一半会说话,咱也不会看着他就烦。” “呵呵,刘先生是神仙,老臣是凡人。”李善长的心却一缩。 第一三七章 我的都城我的家 以李善长多年侍奉朱老板的经验看,皇帝每次跟自己提刘伯温那厮,准没好事儿…… 当然,反之亦然。 但这回,也不知道朱老板是回老家心情好,还是上年纪脾气好了,并没有给他表演变脸绝活。还是继续笑呵呵问他,接下来怎么安排。 虽然李善长已经不是丞相了,但只要有他在场,朱元璋还是会把他当成大管家。 “回上位,钦天监定的吉日在后日。这样明日下午出发去皇陵即可。晚上在皇陵过夜,后日一早祭陵,什么也不耽误。”李善长便禀报道。 “好啊,那明天还有一上午时间,去紫禁城看看?”朱元璋笑问道。 “好啊。”李善长点头道:“皇上还没看过自己的新家呢。” “哈哈,确实心痒难耐啊。”朱元璋笑着吩咐道:“不过不要搞这么大动静,也别提前打招呼,这前呼后拥的太麻烦了,耽误正事儿。咱们微服,就带几个人,随便转转看看。” “好的好的。”李善长忙应声。 君臣说话间,御辇来到了凤阳桥前,朱元璋仰头望着前方的中都城正门——洪武门。 只见其青砖城台高五丈,城台上还建有一座七开间、周围廊、三重檐带平座的楼阁式城门楼,朱窗碧瓦,蔚为壮观。 “好啊,这才是咱心里的京城正门。”朱元璋赞不绝口道:“南京那个洪武门太逼仄,而且还不在京城中轴。” “南京的条件确实没法跟凤阳比。当时上位又不肯扰民,把皇宫建在京城一隅,壮观程度上肯定差一些。”李善长笑道: “上位进中都城看看吧,这里只是开端。” “好,瞧瞧。”朱元璋兴致勃勃的点点头。 …… 御辇进去洪武门后,便驶入了洪武大街。整条洪武大街,就是中都城的中轴线。 洪武大街东西为各中央衙门所在的千步廊。过去千步廊是一条与中轴线垂直的大街——云霁街。 自古以来的都城,无论是长安、洛阳还是大都,都只有一条南北向的中轴线。 只有在中都城,才有一纵一横两条垂直的轴线。这种独一无二的城市设计,显然是朱元璋重度参与的结果。 咱是独一无二的皇帝,大明是独一无二的王朝,都城当然也要独一无二了! 重八哥如是想道。 按照朱老板的构想,南北向的朱雀大街为‘经’,两侧建筑东西对称,体现了皇权的威严,主要用于朝廷衙门办公。 而东西走向的云霁街为‘纬’,自西向东分布着钟楼、历代帝王庙、功臣庙、中都城隍庙、国子学和鼓楼……这条道路上的建筑,主要是用于祭祀和与祭祀相关,体现敬天法祖。 其中钟楼和鼓楼位于街道两端的正中,分别有右弼街和左辅街从旁穿过,象征着左辅星、右弼星。蕴含着皇帝希望历代儿孙都能得到左辅右弼的忠心辅佐,保大明江山永固的愿望。 当御辇进入中都城那一刻,钟楼上鼓楼上钟鼓齐鸣。中都内外各处寺庙道观的钟鼓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热烈欢迎这座都城的主人回家。 这其中,那座巨大的洪武大铜钟,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力。 “上位,这钟如何?可衬得上我煌煌大明天朝?”李善长得意一笑,这是他的杀手锏。 “好,很好,非常好。”朱元璋先是赞不绝口,可李善长还没来得及捧哏,他又下意识道: “这要是熔了它,能铸多少吊钱?” “上位说笑了,这可是天子统御万方的象征。就是再缺钱,也得铸啊。”李善长瞬间领悟到了皇帝的心情,朝廷都缺钱缺到印纸当钱了。你丫还在这儿搞这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他赶忙解释道:“再者这口洪武大铜钟,也没花朝廷一文钱。都是凤阳老乡亲你一吊我一文捐出来。” “能捐这么多?”朱元璋惊讶。 “集腋成裘,聚土成山嘛。”李善长笑道:“老臣也觉着,这寓意很好——皇上的江山,不就是万千民心汇聚而成的吗?所以便斗胆没有拒绝乡亲们。” “这样啊。哈哈,那倒要谢谢老乡亲的好意。”朱元璋便没再纠缠下去,只是未免嘀咕道:“真能捐这么多吗?” …… 过去云霁街,便是建在中都中心点上的大明门。 御辇穿过大明门,再入承天门便进入了皇城。 承天门上下,已经重新粉饰一新,完全看不出一丝异样。 且朱元璋一路看来,目力所及之处,宫殿官衙基本都已竣工,这让他对韩国公的工作赞不绝口道: “要不说还是得你老李啊,谁都比不了!当时咱定你为功臣之首,还有些人想不通,说这老李既不会带兵也不会打仗,怎么就在徐达常遇春之上了?” “呵呵,现在也有人这么说……”李善长笑笑道,显然很介意。 “当时咱就就说,老李的功劳,其他人未必尽知,但朕独知之。你为咱筹措军需、保障后勤,功劳还要超过萧何。”朱元璋哈哈大笑道:“而且当年萧何有营建长安之功,千载之下,人人传颂。你老李现在也有了营建中都之功,又不遑多让了!” “这都是跟着上位鸡犬升天啊。”李善长谦虚笑笑,对朱元璋道:“上位,乾清宫虽已建成,但今晚还是在兴福宫下榻吧。” “那当然,老百姓搬家还得选个好日子呢。这次咱先来瞅瞅,等钦天监看好了日子,再跟你弟妹一块搬进来。”朱元璋理所当然道。 御辇便在兴福宫门口停下,汤和吴良等一班在凤阳的勋贵,还有朱元璋的正经老乡亲们,早就恭候多时了。 “恭迎圣驾!”看到皇帝下车,众人忙行叩拜大礼。 “哈哈好,都起来吧。”朱元璋开心的挥挥手,示意众人平身。 然后他高兴的跟每个人打起招呼,那些勋贵且不说,他把每个昔日同村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叫错一个。 第93节 老乡亲们自然感动涕零,皇上心里有我…… 直到最后一个面容愁苦,瘦削佝偻的小老头,朱元璋却认不出来了。一愣道:“这是哪位?” “回,皇上,罪民……”小老头噗通跪下,磕头道:“罪民刘德,来向皇上请罪了!” “啊,你是刘财主?”朱元璋吃惊不小。“咋瘦成纸片片了?” 第一三八章 朕比刘季强 刘德就是朱元璋至今提起来,还恨得牙痒痒的刘财主。 那时朱重八全家都是刘财主家的佃户,连他自己也从七岁开始给刘财主放牛。 这个刘财主根本不把佃户当人看,对老朱家各种不做人。朱元璋给他放牛,连饭都吃不饱,还得整天挨他揍。虽然有时候是自找的…… 但这些都还好说,他最不做人的一回,就是朱元璋家破人亡那年。 老朱家一个月死了四口,朱元璋和二哥却没地方下葬亲人,因为当时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老朱家的。 朱元璋和二哥只好去找刘财主,恳求他发发善心,看在全家人给他扛活多年的份上,能给点地方,让他们将亲人安葬。 可刘财主是出了名的刻薄吝啬,任凭朱元璋兄弟把头磕破了都不为所动,到最后也没松口。 还是同村的另一个富户刘继祖看不下去了,把自家坟地让了一点出来给他,朱元璋才下葬了父母…… 当然,朱元璋也不是个能忍的脾气。 安葬完父母,他伙同徐达、汤和、周德兴,还有二哥,把刘德家的牛给宰了,连炖带烤饱餐一顿,然后便跟二哥逃难去了…… …… 二十四年后,朱元璋在建国前夕回乡给父母修坟,顺便请幸存的二十来户乡亲吃饭。 但有一个活着的没去赴宴,那就是刘德。 刘财主万万没想到,当年给自己放牛的穷小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即将登基做皇帝的吴王殿下! 想到当初两人的过节,他一晚上能换八条裤衩,哪还敢去赴宴?连夜就跑去外县躲起来了。 洪武四年朱元璋又回来,他还是躲了。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躲到哪去么? 再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周遭人都知道了他是皇上的仇人,自然会落井下石。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当年两百多斤的大胖子,如今只剩个零头了……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老太多。 是以朱元璋看到这个瑟瑟发抖的老人,实在没法跟当年那个骄横的黑心胖财主联系起来。 这回,昔日的地主和佃户之子终于再见,只是两人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刘德一边使劲磕头,一边骂自己有眼无珠,丧尽天良,求皇上开恩,饶自己一命。 包括李善长在内,所有人都觉得刘德完蛋了。皇上就是不杀他,也会狠狠的羞辱他,让他生不如死,好出当年那口恶气! 出人头地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 朱元璋却没有发作,反而亲手把瑟瑟发抖的刘德,从地上拉了起来,长叹一声道:“唉,算了,当初你不帮我也是人之常情。那时候,你又怎么会知道,咱这个放牛娃,将来会当上皇帝呢?” “皇上宽宏大量,恩德如海……”刘德又感激,又惭愧,哭成了狗。“草民惭愧欲死啊。” “哈哈哈,咱可不学汉高祖。”朱元璋开怀大笑,那份得意不似作伪。对李善长道:“汉高豁达大度,世咸知之。但是他记恨大嫂而封刘信为羹頡侯,实在有损气量啊。” “上位所言极是,上位的气量比汉高祖宽宏百倍。”李善长忙奉上马屁。 所谓‘羹頡侯’是个嘲讽性的封号。据说刘邦在混社会的阶段,常呼朋唤友去大哥家蹭饭。时间长了,他大嫂忍无可忍,便故意敲锅以示‘羹尽’。 其实他大嫂的行为完全可以理解,而且可以说很克制了,但社会人儿刘邦觉得在朋友面前被扫了面子,一直耿耿于怀。 于是后来分封同姓诸侯王,唯独不封大嫂之子刘信。后来还是在刘太公劝说下,他才戏谑的封刘信‘羹颉侯’,就是‘羹尽侯’的谐音…… 朱元璋这意思很明显,就是在嘲讽刘邦小肚鸡肠,有失帝王风范。而自己对冤家以德报怨,必将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既然已经选择原谅他,朱元璋便不吝于展示更大的恩赐。他问刘德,现在家里有多少地? 刘德苦着脸回禀说,自己家早败了,现在只剩八分薄田,而且年老多病,也种不动了。 “哦,那你儿子呢?”朱元璋又问道:“就是当年那个就知道吃的小胖子。” “那年张士诚打过来,被乱兵吃了。”刘德垂泪道。 “唉,都是乱世可怜人啊。”朱元璋叹口气道:“咱赐你三十顷田,你家里没人种就佃出去,你自己跟从前那二十户老乡亲一道,专门帮咱看守祖坟吧。” 朱元璋又温声解释道:“咱立你们为陵户,帮咱照料祭祀爹娘。也不要你们出钱,祭祀过后的猪羊,就给你们吃了。以后你们就收收租子,吃吃酒肉,快快活活过日子罢。” 刘德自然感恩涕零,磕头不止。 …… 兴福宫。 朱元璋下榻之后,洗脸更衣,进入休息时间。 李善长等人告退,刘英把守殿门。 一直笑容可掬的圆脸皇帝,瞬间便拉成了驴脸,沉声问太子道:“老二几个有消息了吗?” 太子已经来了十多天,整个人明显憔悴不少,闻言低头嘶声道:“找遍了凤阳府,依然没有踪影。” “唉……”朱元璋其实猜到这结果了,不然老大早就第一时间报喜了。 “父皇,他们不会……”太子哽咽问道,后面的字眼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朱元璋却断然道:“这时候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们五个没一个……呃,只有一个缺心眼。真要到了生死关头,肯定会表明身份的。如果对方知道他们是朕的儿子,肯定不会杀他们,早就跟咱狮子大开口了。” “现在却什么动静都没有,说明他们还没暴露,那他们就是安全的。”朱老板终究是见过最险恶风浪的,思路依然十分清晰。 “说白了,咱不怕他们暴露身份,咱怕的是他们不明不白遭了意外。” “那就好,那就好……”朱标这才稍稍松弛一下。 “标儿,你绷得太紧了。”朱元璋有些担心的提醒他道:“咱过两年,就打算让你处理国家大事,这么容易紧张可不行,会把弦崩断的。” “是,爹。”朱标点头受教,苦涩一笑道:“主要是,这次的情况太不一般了。” “等你开始理政就知道,对皇帝来说,一般的情况下面人就处理了。推到你面前的,都是不一般的。”朱元璋教育儿子一句,便又安慰一句道: “咱在老家拢共待不了几天,那些人肯定会弄出点动静来的。不然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爹是说,带走我弟的那些人?”朱标神情一振,问道。 “当然是他们了。”朱元璋点点头,冷笑道:“居然敢在圜丘上传教,他们所图可想而知。不可能不打你爹主意的!” …… 与此同时,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穿一只破鞋的小乞丐,一手拿个破碗,一手抱根打狗棍,一瘸一拐出现在距离临淮六十里外的桥头镇上。 “大爷大娘行行好吧,俺已经三天木吃了……” 第一三九章 我们做得还很不够 翌日一早,洪武皇帝便在李善长的陪同下,视察了自己的新居,中都紫禁城。 如果说昨天他还赞叹于外城气势雄伟,秩序井然,规制之盛、实冠天下。 今日他便彻底被紫禁城的宫宇重重、宏大奢丽震惊了。只见紫禁城的每一座建筑、每一道宫门,无不极尽奢华,各种石刻建筑更是华丽奇巧。 譬如那御道踏级上雕镌的九龙四凤云朵图案,便精美绝伦,栩栩如生,完全就是顶级的艺术品。 朱元璋蹲下身来,抚摸着那踏级上仿佛随时会起飞的浮雕,脸色却渐渐有些难看。“这得花多少钱啊?” “回皇上,这云龙阶石,乃用整块白玉石雕成,那原石六丈长,一丈宽,厚度也有七八尺。”一旁的薛祥便介绍道:“为了将原石从河南南阳运来,一共动用了两万多民夫用滚木拉运,走了整整六个月,光运费就耗钱二十万贯。” “荒唐!”朱元璋的脸色愈加难看,回头对韩国公不悦道:“这也太浪费了吧?二十万贯运块石头来?这钱能干多少事儿啊?太奢侈了吧!” “上位息怒。”李善长却不慌不忙的拱手道: “昨天上位也说到了萧何营造长安。当时汉高祖也如上位今日,视察新建成的未央宫。巡视一番后,也是嫌宫室过于壮丽豪华,便责备萧何道:‘朕之起义,原为救民。现今天下初定,民穷财尽,怎将这座宫殿造得如此奢华?’” “哦?”朱元璋果然听进去了。 李善长太了解朱老板了,知道他跟汉高祖有共鸣,所以拿刘邦说事儿比谁都好使。便接着道: “萧何见刘邦责怪,便不慌不忙地说:‘正因为天下尚未安定,才好借机会多征发些人和物来营建宫室。况且天子统御万方,宫室壮丽才能显出威严,也免得子孙后代再来重建。’” 李善长顿一下,看看朱元璋的脸色道:“刘邦听到这番话,转怒为喜,说‘如此,是孤错怪先生了’。” 朱元璋虽然没有转怒为喜,但神色的确缓和了不少。他缓缓站起身,看着远处初升的朝阳,沉默良久,方道:“时间还早,出宫去转转。” “是。” …… 君臣和侍卫便换上普通官员士兵的服色,从东华门出了紫禁城。 朱元璋背着手,默默走在前头,不许人引路,也不告诉别人他准备去哪儿。 就这么沉默的走啊走。 这时,谁都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了。跟在他身后的薛祥心里直发毛,求助的看向李善长。 韩国公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终于,朱元璋在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前站定。 “这是……”薛祥刚要开口介绍,朱元璋却一抬手,示意他们都闭嘴。 然后他走进工地,见里头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堆放着各种材料工具。整个工地却井井有条,工匠和民夫们也各司其职,忙得有条不紊。 朱元璋仔细端详那些正在忙碌的工匠和民夫。 见他们虽然蓬头垢面、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但肌肉结实,动作有力,显然健康状况还不错。 “你们俩过来。”朱元璋随手点了两个人。 两人望向管事的官员,官员便和气笑道:“贵人要问你们话,快过去吧。” “哎哎。”两人赶紧搁下活计,胡乱擦擦手,小心翼翼到了朱老板跟前。 “别紧张,咱们就是随便聊聊。”朱元璋便笑着问两人是哪里人氏,怎么来的,来多久了。说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了么? 第94节 两人便局促的回答了乡贯,一个说是征发来的民夫,一个说是来服役的匠户。两人都已经来了快一年,冬天就能回去过年。 “你们那来的民夫多吗?”朱元璋又问道。 “不多不多,十户出一个工,春去秋来,十年才能轮下一次来。”工匠道。 “是是,俺们村就来了俺和另外一个民夫。”民夫道。 “那还不错,给工食银吗?”朱元璋又问道。 “给给,都是按时给。”工匠憨憨笑道:“不过吃住都在工地上,也用不到。” “等攒着回家说媳妇嘛。”朱元璋便打趣笑道。 “哈哈哈。”李善长等人赶紧陪着笑。 “在工地上累不累,伙食如何?”朱皇帝又继续问道。 “累是肯定累,不过伙食好啊。干粮管饱,菜也够吃。”两个工匠赞不绝口道: “过节还能开开荤呢。” “这都是应该的,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朱元璋便笑道:“何况你们还是出大力的,吃不饱怎么行?” “我们做的还很不够啊。”李善长察言观色,这才敢惭愧开口道:“营建超支,手头太紧了,吃饭的嘴又多。目前只能做到吃饱,没法让大伙儿吃好。” “唔。”朱元璋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对李善长和薛祥道:“把那些华而不实的费用减一减,多花点钱给大伙儿改善下伙食。不能让五湖四海的老百姓回去说,给朱元璋修皇宫,还不如给地主家盖屋吃得好。” “是是是。”两人忙应声不迭。 …… 午后,卤簿仪仗扈从圣驾离开中都,浩浩荡荡驶向皇陵。 御辇上,朱元璋斜靠着明黄迎枕,让太子给他按腿。他一上午少说走了三万步,把个李善长遛得都走成鸭子步了。 “他奶奶的,生转了一上午,居然没找出合适的茬。”朱元璋叹口气道:“老大,你说这老李干的活,真就那么硬扎吗?” “不是也找出些毛病吗?”朱标轻声道。 “这么浩大的工程,能有个九分好,一分小毛病,就无伤大雅,不能再强求了。”朱元璋摸着下巴,神情复杂道:“而且这样贵在真实。” “真实么……”朱标又轻声道:“儿臣倒觉得反而有些刻意了。” 顿一下,他低声道:“而且之前跟汤叔叔说起中都工程来,好几次他都顾左右而言它,一个劲儿说自己养伤太久,啥也不知道。” “那家伙从小就滑头,有危险谁都没他躲得快,所以挨得打最少。”朱元璋哂笑一声道:“看来他又察觉到什么危险了。” 说着摆摆手道:“不猜了,等祭祖完事儿,把他找来问问就是。” 第一四零章 韩国公押上一切 御辇后,韩国公的马车上。 李善长两腿劈叉,用折扇往裆部扇着风,试图减轻那一阵阵火辣辣的痛苦。 一旁的薛祥想为相爷做点啥,却又不知该从何入手。 说‘相爷,我帮你扇扇?’显然不合适啊。他只好叹气道:“唉,皇上还是当年的铁脚板,真要把咱们累垮了。” “上位是心里不爽,故意遛咱呢。”李善长哼一声,接过薛祥奉上的冰袋,犹豫着要不要用。 “不爽?” “嫌花的钱太多了呗。”李善长冷笑道:“但上位又不能直说。这可是给他盖皇宫,说了那就显得他得了便宜又卖乖了。” “盖皇宫哪有花钱少的?”薛祥苦笑道:“而且像相爷这样,一文没贪,还倒贴了不少的,怕也是空前绝后吧。” “嘿嘿,到了咱这个份上,还贪污?贪个屁!”李善长自得一笑道:“咱要的是万年的铁杆庄稼,与国同辉!” “是是。”薛祥忙拍马道:“相爷真是高瞻远瞩,大气恢宏啊。”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李善长最终还是一咬牙,把冰袋送入裆部,登时一阵哆嗦,却也终于不再火辣辣了。他长舒口气道: “可得有前人苦心谋划,咱们的后代才能过上这种神仙日子。哎呀,今天可把我紧张坏了。” “还好,天衣无缝,没出篓子。”薛祥也庆幸的吁口气,又万分佩服道:“这次要是没有相爷不厌其烦的提前准备,我们指定会露馅的。谁能想到皇上会转悠那么多地方?” “这就是你跟上位的时间少了。”李善长得意一笑道:“他疑心重,老觉得别人在安排他。所以总是会临时改变路线,往犄角旮旯钻。” “但哪里施工,哪里停工,是我们可以控制的。我们就在显眼的地方唱空城计,把状态好、老实听话的工匠全都集中到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不就解决了?” “这法子说起来简单,但只有深谙上意的相爷才能用。”薛祥赞叹一声,小心问道:“那今天,就算是通过验收了吧?” “我说你个小薛,怎么整天捧着卵子过河,这么小心干屁啊?”李善长揶揄道。 “这不是因为先出了明教那档子事儿吗?太子爷后脚又来凤阳十多天,也不召见咱们,整天跟中山侯他们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到处找什么?”薛祥苦笑道:“皇上这又一来,属下可没相爷那份定力,能不心虚才怪呢。” “太子爷在找什么,老夫倒是听到点儿风声。”李善长神秘兮兮道:“好像他弟弟丢了。” “什么?”薛祥嘴巴一下张得老大。“哪位王爷?” “你该问哪几位。”李善长淡淡道:“应该就是在后湖读书那五位。只是不知道,是皇上派他们微服私访,还是他们自己跑出来的。” “这种惹一身骚的破事儿,皇上不说,咱也乐得装不知道。不过多半是前者吧,因为现在想来,平保儿和韩宜可应该是知情的。” “我说他俩咋掉了魂似的。”薛祥恍然,又害怕道:“也不知几位殿下来了多久,查出什么了吗?” “人都丢了,管他的呢!小薛,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发生什么事,迁都凤阳的结果都不会变的。”李善长却浑不在意那些,十分笃定道:“知道为什么让你报一报,那块云龙阶石的价吗?” “为啥?” “就是让上位知道,为了营建中都城,为了给他修皇宫,已经花费数亿了!朝廷几年的岁入都在里头了!”李善长沉声道:“换了你,花了这么多钱修的宅子,能不住进去吗?” “那肯定是要住的,发生什么事,也得捏着鼻子住进去,还得说它好。”薛祥恍然大悟道:“不然这钱不白花了?” “哈哈,那不就是了?”李善长得意笑道:“所以上位肯定会迁都的,只要上位住进咱们给他修的紫禁城里去,你担心的那些事儿,就统统一笔勾销了。日后谁敢翻旧账,就是在埋汰他的家,不用咱们动手,上位就先办了他!” “属下又受教了。”薛祥恍然点头,怪不得相爷催逼无度、肆无忌惮呢,原来是有恃无恐啊。 …… 黄昏时分,圣驾抵达皇陵。 皇陵就是朱元璋当年埋葬父母的地方,这地方地势低洼,条件不是很好。所以朱老板发迹后,想过为亡父母风光改葬,但当时随行的国子博士许存仁和起居注官王祎却极力反对。 他们说帝王祖坟乃龙脉所在,贸然起坟改葬,恐泄山川灵气。 朱元璋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洪武二年,诏谕因旧陵之地,培土加封。并修建了城垣、宫殿、护所、祭祀设施等。 当晚,天下父子俩便住在感恩殿中,焚香斋戒,为明早的祭陵做准备。 斋者,整齐其内;戒者,禁止其外。所谓斋戒就是沐浴更衣,专居静室,不饮酒,不茹荤,不问疾,不吊丧,不听音乐,不理刑名也。 所以爷俩洗完澡,换好衣服,宫人便奉上了一餐忆苦思甜饭。 黑乎乎的饭团和红米饭,还有一碗没有油水的菜汤。 这就是他们老朱家当年的晚饭,而且饭团和糙米饭还不会同时出现。 朱元璋规定,凡来皇陵和祖陵祭奠的后世子孙和王公大臣,都要吃这个,以示永不忘本。 朱标以前是吃过的,但再吃时,还是觉得难以下咽。他便就着菜汤,硬往嘴里送。 吃着吃着,眼圈便红了。 “咋,咽不下去?”朱元璋已经把自己那份吃完了。“实在吃不下去就算了,不用硬塞。” “不是,我忽然想到,这样的食物,弟弟们吃了快一年……”朱标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没那么夸张,也就是几个月吧,后来他们的生活不就好了吗?”朱元璋说着摸了摸下巴,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儿不做人了。 “也不知道,那些人今晚会不会动手?”朱标用祭服的袖子擦擦泪,虽然知道他们动手,自己和父皇可能有危险。但他更想知道弟弟们的下落。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如果有人想加害咱爷俩,今晚是最好的机会。等天亮了,魑魅魍魉也就没戏唱了。”朱元璋目光炯炯道: “今晚不睡了,等天亮!” 第一四一章 孤曾骑牛过五洋 临淮县城南五里外有个不小的庄园叫胡府庄。 顾名思义庄主姓胡,而且敢在帝乡称府的,绝不是一般人物。 话说那庄主胡太公,乃当今洪武皇帝宠妃胡充妃之父,皇六子楚王朱桢的外公。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而且据小道消息说,胡家原先干过山大王,所以从来就没有不开眼的,敢半夜上门骚扰。 然后这天就有了。 夜半,胡府庄紧闭的大门被咵咵敲响了。 更深人静的时候,铜门环敲击声分外刺耳,庄子里的狗听了都忍不住狂吠不止。 “哪来的夜游神啊?”巡夜的家丁骂骂咧咧打开了庄门,借着灯笼往外一看。 第一眼没看见,吓一跳。 低头才看见,竟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光着两只脚,手里半个破碗、一根竹棍儿的小乞丐。 “我去你先人的,你个该死的小叫花子!哪有半夜敲门要饭的?!”家丁立时破口大骂。 “俺不是要饭的。”小乞丐泪眼汪汪道,顿一下,又严谨改口道:“好吧,俺不是来要饭的。” “那你是来干啥?”家丁没好气。 “俺来找俺外公。” “你外公?叫啥……”家丁问道。他其实脾气不错的,换了别人家早就放狗了…… “呃……”小乞丐呆住了。来前他娘只跟他说外公家在临淮胡府庄,可没说过外公叫啥啊。 关键是他也没问,这就尴尬了。 “艹,滚滚滚……”见他连自己外公叫啥都不知道,家丁嘭得关上门。 谁知外头小乞丐先生气了。啪啪啪的砸门声更响了!还在外头大喊大叫道:“给俺开门,开门!俺是楚王朱桢!俺娘是胡充妃!” “你是楚王?我还是皇上呢?”家丁气得打开门,就要教训教训,这胆敢抹黑他们娘娘的小乞丐。 第95节 谁知小乞丐等的就是这会儿,从门缝和他腋下倏地钻进去,撒腿就往庄子里跑。 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吆喝:“外公,外公!我是楚王朱桢啊!快出来见我啊!” “快抓住他,别让他乱跑!”府里一阵鸡飞狗跳,家丁护院纷纷怒吼。 很快,小乞丐便陷入重围,被摁倒在地。恨得那给他开门的家丁,脱下鞋来就要抽他。 “叫你他妈的闹腾!” “你敢碰本王一指头,我就让我爹诛你……除了我外公家之外的全部九族!”小乞丐却昂着头,怒视对方。 不知是不是王霸之气迸发,那家丁的鞋底竟没敢立马落下。 “慢着。”这时,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 “胡管家。”家丁护院们纷纷起身行礼。 那胡管家一边系着衣带走过来,一边问小乞丐道:“你说你是谁?” “孤乃大明楚王朱桢!我爹朱洪武,我娘胡三娘!”小乞丐终于想起了自己老娘的闺名。 “小子,你还胡说八道?也就是我们现在是正经人家了,要是放在从前,早把你舌头割下来了……”一个护院怪笑道。 管家却没那么孟浪,他显然是知道一些事的。 胡管家一伸手,护院赶紧奉上一盏灯笼。 “嘶……”管家接过灯笼端详小乞丐的脸,不禁倒吸口冷气。 “嘶嘶嘶……”家丁护院闻声,赶紧一起打着灯笼端详小乞丐的脸,然后一起倒吸冷气。让这暑意难消的孟夏夜,平添了几分凉意。 …… “老太爷,老太君,人在这儿。”胡管家亲自打着灯笼,引着胡太爷夫妇进了花厅。 胡太爷的眉毛,跟朱桢是同一款,只是白了。 花厅里灯火通明,一张花梨木的圆桌上,摆着各种汤面蒸食、还有汆丸子、炖条子之类……这都厨房是给值夜的护院、家丁、姑娘们供的宵夜。 胡太爷夫妇颤巍巍进了花厅,便见个小乞丐,蹲在桌旁官帽椅上,一手抱着碗白米饭,一手抓着肉丸子,也不管烫不烫,就往嘴里塞。 老两口看他嘴里塞满了东西,腮帮子鼓鼓的。再加上那又黑又粗又弯的眉,还有噎得圆溜溜的大眼睛…… “这还有啥还好认的?不是我外孙就怪了!”老太爷断然道:“老胡你糊涂啊,看不出这娃跟他舅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还真是。”胡管家赶紧点头道:“那回儿他腮帮子是瘪的。这会儿鼓起来了就像了,要是再有个双下巴,那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孩子,我是你外婆啊。”胡老太君甩开搀扶,向前两步。 “外婆……”正在埋头猛吃的小乞丐,闻言缓缓转过头来,嘴巴却没停止咀嚼。 “呜呜,外婆……”历尽千辛的小乞丐,终于见到亲人,情绪也如决堤潮水,先是抽泣,旋即大哭起来。嘴里的食物直掉渣。 亲人连心啊。他这一哭,老太太也哭起来,一把抱住小乞丐,哭道:“哎呀这孩子准是三娘的娃。瞧他哭起来这丑样,跟他二舅小时候一模一样。” “啊,真是殿下。”胡太公赶紧带着胡管家,给小乞丐跪下磕头。“老臣胡仁,叩见楚王殿下!” “呜呜,外公快起来。”小乞丐却哭的更厉害了。“都快一年没人这么叫我了!” “我滴孩儿来,朱重八这又是做的什么孽啊!”胡太公心都碎了,似乎对当今皇帝有些欠缺尊重。 …… 小乞丐自然就是从贼巢中逃出来的朱桢…… 却说那日假死脱身后,一人一牛在洪泽湖里漂了两天,才终于上岸。 一打听,哦豁,方向走偏了。现在距离临淮两百五十里了…… 欲哭无泪的楚王殿下,只好硬着头皮踏上了返乡的道路。 他万万没想到,这两百五十里,走得这么坎坷。 走到五十里的时候,他饿得前心贴后心。在生存的压力下,他别无选择,只好继承父业,开始乞讨。 他也试着靠快板书赚点路费啥的。而且效果也还不错,一上午就赚了几十文。可中午就让几个地痞给揍了,还抢了他的钱…… 朱桢这才知道,原来两个哥哥的作用这么大。离了他们的保护,自己想卖艺都卖不成。 但他的厄运还没结束。要饭的牵着头牛,看着就很怪。所以很快就有人做好事…… 半路上,又有一伙流氓抢走了他的平天大圣。 幸好他是男孩子,年纪也大了,又皮肤粗糙、长得也很抽象…… 以及,一看就很能吃,对方才没把他一起劫走。 朱桢只好独自上路,一边乞讨,一边打听着往这儿来。这一路上他被狗追,被鹅撵,被驴踢,被人赶……吃尽了苦头,终于走到了胡府庄。 第一四二章 月黑风高夜 淮河与濠河交汇之处名唤临淮关。 因为淮河濠河这俩难兄难弟,都排水不畅,水流缓慢。是以大量河水潴留在这段河面。同时泥沙沉积,河床也越来越高。 又因为它紧邻着县城,官府一直不断加高河堤,于是河堤越来越高。 结果年深日久,河床河面河堤,全都高于地面,愣是成了个地上悬湖。 此时夜黑风高,河面上悄无声息驶来几十条大小不一的船只,那是雷护法率领的千余红巾军。 他们将与曹护法的人在堤上汇合,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掘开大堤! …… 胡府庄。 “好孩子慢点吃,有的是。”老太君心疼的给朱桢倒杯水,拍着他的后背道:“你咋要上饭了呢?” “殿下,你爹……父皇让你历练,就是让你要饭吗?”胡太公也大惑不解。 “哼哼,不是……”朱桢一边吃肉饼一边抽泣道: “俺爹起先让俺们种地,后来嫌俺日子太平淡,让人把俺粮食抢了。逼着俺们上街卖艺,结果让明教的人看中了吧,把俺们带走,俺们就又被迫入了教。俺是逃出来报信的……” 听完,胡老太君心疼的直抹泪。“我可怜的娃啊,这是遭得什么罪啊……” “妈巴子的,祸害完了我闺女,又祸害俺外孙!”胡太公更是气歪了胡子,还不忘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对了。你皇兄们呢?” “哦对对对!”老六暗骂自己这个不靠谱的,光顾着充饥诉苦,险些把正事儿给忘了。他使劲咽下口中的肉饼,捶捶胸口问道: “不说闲话了。先跟我说说,我父皇到凤阳了吗?” “到了啊,昨天到的。你俩舅舅就是护驾去了。”胡太公答道。 “那外公知不知道,我父皇和我大哥,今晚住在中都还是皇陵?”朱桢追问道。 “皇陵啊。”胡太公答道:“明日吉时祭祖啊,这不是什么秘密。” “啊!”朱桢登时脸色大变,再也没心情吃喝了,他一边将两张肉饼卷一卷塞怀里,一边起身道: “外公,快集合所有家丁跟我走!哦对,还得赶紧通知凤阳卫、县衙和中山侯府,明教今晚要毁堤,淹了临淮县!” 他打个嗝,接着道:“还有皇陵……” “啊?”胡太公吓一跳,整个人登时从慈祥老爷爷,切换到了杀气腾腾的状态道:“你不早说!” “我哪知道自己来的这么巧啊……”朱桢郁闷道。 “胡管家,听见了没有,还不快敲钟!”胡太公高声喝道。 “喏!老当家的!”胡管家一抱拳,称呼都变了。 …… ‘铛铛铛……’警钟声响彻整个胡府庄。 须臾,庄子便沸腾起来。 也就是盏茶功夫,全庄两百余口男丁持枪挎刀、牵马拽镫,在场院中集结完毕。 古稀之年的胡太公也披挂上阵,他穿着起了包浆的柳叶甲,腰间紧束掉了色的鎏金皮带,臂弯夹着秃了毛的锁子头盔,步履沉稳的走到廊檐下。 庄里男丁都知道,老庄主这身柳叶甲、锁子盔,是他当年当山大王时,从一个蒙元万户身上缴获的,之后便一直穿着它南征北战。 不过到这会儿,已经快十年没上过身了。 现在,他们看到老庄主又穿起了昔日的战甲,便知道绝对要大战一场了! 胡府庄男丁们一个个兴奋的摩拳擦掌,他们也都憋了太久了。 趁着集结的功夫,老太君带丫鬟给朱桢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又给他换上身小号的盔甲……那是他二舅小时候用的。 楚王殿下终于有了人模样,跟在外公身后,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太公先隆重介绍了一下朱桢的身份。胡府男丁看他眼神,登时变得亲热起来。 不因为他皇子亲王的身份,只因为他是大小姐的儿子啊! 顾不上让他们寒暄,老太公又简单介绍了下情况,然后沉声道:“儿郎们,保卫家园,守土有责,绝对不能让那些人得逞!” “喏!”众人齐声应道。 “人在堤在!出发!”老太公断喝一声。 胡管家赶紧牵来两匹马,先扶着楚王殿下上马,又扶着老太公上去。 “殿下,刀剑无眼,你还是在庄里等着吧。”胡管家苦口婆心劝道。 “不行!”朱桢小脸紧绷道:“我哥哥们还在他们手里,我必须去救他们!” “好,有担当,不愧是我胡大棒槌的外孙!”胡太公激赏道:“走,我们出发!” “出发!”朱桢也高声道。 胡府庄庄门缓缓敞开,火把熊熊。 十余骑率先而出,后头跟着两百多如狼似虎的家丁,朝着临淮关方向直扑过去。 …… 第96节 临淮关河堤段,雷护法和曹护法终于接上了头。 “看堤的人都处理了?”雷护法问道。 “放心,都处理了。”曹护法点头问道:“你这边来了多少人?” “一千多。”雷护法说着一指身后黑黢黢的河面道:“咱们的大部队,就在数里外的河面上。巢湖水师在更远一点儿的花园湖,等咱们这边得手!” “好,快动手吧,时间不等人。”曹护法点点头,一秒都不想浪费。 雷护法的手下便卸下船上成捆的铁镐、铁锨、铁锹,然后两人的手下操起工具,便立即噼噼啪啪开挖起来。 “我艹,怎么这么结实?” “土夯得跟石头似的。”众教徒纷纷惊诧,显然低估了这活儿的难度。 “别废话,抓紧挖!”曹护法断喝一声:“挖开头就好了!” “唉。”下面人埋头挖掘起来。 乒乒乓乓声中,曹护法低声问雷护法道:“老虎,明王不是说要亲自来吗?” “是说要来的,可他临时吃坏肚子了,一天拉了几十趟,站都站不稳,没法来了。”雷护法道。 “唉……”曹护法叹气。 “怎么了?有什么事儿?”雷护法问道。 “是有要事得禀报他。”曹护法迟疑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我们之前搞错了,那兄弟五个,极可能根本不是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而是朱元璋的儿子!” “啊?”雷老虎惊掉下巴。“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刚才调查出来,还没来得及禀报呢!”曹护法无奈道:“太子就是来找他们的,我也是通过帮着找人的官差,才知道这个秘密的。” 第一四三章 老当益壮大棒槌 大堤上,红巾军摸黑挖的热火朝天。 一旁,雷护法还是难以相信曹护法的说法。“就洪家兄弟那骨子土劲儿,他们怎么可能是皇子呢?” “朱重八就不土了吗?”曹护法一击绝杀。 “呃,好吧……”雷护法无话可说了。他又担心问道:“那咱们咋办?还挖吗?” “问题不大,应该还没泄露消息。”曹护法沉声道:“我来前特意到衙署街打探过,县里毫无反应,连韩宜可在内,官差都被抽调去中都帮忙了。” 临淮是个附郭县,中都城接待圣驾,人手肯定不够,肯定要把整个县衙的人都调过去。这也是明教要在临淮县动手的原因。 “凤阳那边呢?”雷护法又问道。 “也一切如常,朱重八父子今晚在皇陵过夜,军队绕着皇陵驻扎。”曹护法的情报工作,还是很得力的,不然也打听不到那么隐秘的消息。 “那就好,快把这边搞定,天王老子来了也无力回天了!”雷护法一咬牙道:“对了,快让人去禀报明王,让他把那四个小子先抓起来再说。” “我已经派人去了。”曹护法怎么可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落后于人呢。 “好。”雷护法应一声,两人便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决堤上。 虽然韩知县把堤修得很结实,但毕竟不是水泥混凝土的。这么多人挥舞着稿子锄头一阵狂挖,而且是双面并进,终于把土堤挖穿了。 但这只是内侧子堤,要想引发洪水,还得去把大堤挖穿…… 气喘吁吁的教徒们,扛着锄头,马上转战去百丈外的大堤。 “他妈的韩宜可真变态,修一道大堤还不够,还得修两道!”雷老虎骂骂咧咧。 中都城的韩宜可打了喷嚏,忽然很担心自己的大堤…… 有人要问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不两道堤同时挖?道理很简单,这段河道可是地上悬河。 一旦把大堤掘开,子堤却还没掘开的话,这黑灯瞎火的,子堤上的人很可能会被倾泻而下的凶猛洪水卷走。 所以同时开挖的话,肯定没人愿意被分到子堤。因此人再多,也得先挖子堤,后挖大堤。 这就是人性啊。 …… 然而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坏在人性上。 先挖子堤后挖大堤,太耽误时间了…… 当两位护法带着教徒来到更加宽大结实的大堤上,还没挖出多大的坑,就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为首的却是一员须发皆白、盔甲古旧的老将! “妖人住手!俺胡大棒槌来也!” 怒喝声中,胡太公高举着一柄狼牙槊,率领十几骑亲兵直接冲到了大堤上。 “快拦住他们!”雷老虎反手抽出背上的铜锤,镇定下令。 负责警戒的红巾军士兵,赶忙举起圆盾,挥舞着朴刀,想要拦住气势汹汹的来敌。 可就凭他们的血肉之躯,和那面菜板大的盾牌,哪能拦得住势若奔雷的骑兵? 老当益壮的胡太公一马当先,冲进敌阵,一柄沉重狼牙槊连劈带砸!敌军身无甲胄,触之立碎。哪怕只是被扫上一下,都得被刮去大片皮肉,惨叫着倒地打滚。 唯恐老庄主吃亏,十几骑庄丁紧紧将其护在中间。他们都是身经百战老兵,冲、截、拦、护配合默契,护着老庄主势如破竹,一口气杀进了敌阵深处! 幸亏雷护法挥舞着长柄铜锤,堪堪抵住了胡太公,这才没被直接杀穿! 但这时,没马的胡府庄庄丁也举着刀枪跟了上来。 明教徒只好暂时放弃决堤,挥舞着锄头铁镐迎敌,双方轰然杀在一起,在浑浊的淮河畔,在高高的大地上,展开了殊死搏斗。 “快叫援兵!他们肯定也还有后援!”雷护法跟胡太公砰砰砰打得火星四溅,头也不回的对曹护法咆哮道。 “好!”曹护法赶紧掏出一枚爆竹,用火折子点燃。 那爆竹嗖的一声飞上天,在夜空中嘭得爆响,绽开一朵红色的烟花。 按照约定,明王看到这个信号,就会立即来增援的! 我一万大军硬怼,怎么可能怼不开这大堤?! …… 那厢间,雷老虎站在高处,又仗着年轻力壮,跟胡老太公连拼了十几招! 胡府庄的庄丁只挡住明教徒,不让他们偷袭老庄主。却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真男人就该一对一,这是老庄主一生的信条。 眼看渐渐占了上风,雷老虎狞笑一声,觑得对方破绽,一招横扫千军,想将其一锤砸下马去。 孰料老庄主是故意卖这破绽,爆喝一声‘来得好’侧身反撩狼牙槊,荡开雷老虎这一击。 雷老虎瞬间空门打开,老庄主猛的一夹马腹,战马便迎头前冲,直接就把雷老虎撞在了大堤上。 雷护法被撞得七荤八素,感觉身上要散架了。但他经验丰富,知道原地不动,下一刻就得被狼牙槊拍成烂西瓜。 他赶紧咬牙翻滚,连滚带爬逃出战团。 “老太公,我来助你!”谁知此时,又有一队人马杀到! 当先一员年轻骁将,身穿金色山文甲,头戴凤翅红缨盔,猿臂蜂腰、英气勃发,竟是应该在中都护驾的凤阳卫指挥使平安! 话音未落,平安已经拍马冲到雷护法面前,只一矛便把雷老虎砍倒在地。 这一波,平保儿武艺多高没看出来,但抢人头的本事倒真是一绝…… 老太公差点没背过气去。 很快中山侯次子汤軏也率领家丁前来支援了,三方夹攻之下,战局立时如滚汤泼雪,彻底成了一边倒。 明教徒见势纷纷丢下兵器和工具,争先恐后往河边船上逃去。天黑堤滑,又互相推搡踩踏,失足落水者不知几何…… “援兵怎么还没到?明王搞什么呢?”曹护法焦急的看着远处河面,河面上却一直没有动静。 亲兵也焦急劝道:“护法,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然后不由分说,赶紧架着他上了条快船,在明军杀到前堪堪逃走…… 剩下的教徒就没那么幸运了,在明军和胡府庄、中山侯府家丁的绞杀下,一个都没活下来。 其实换作别的地方,他们不会这么倒霉。 但谁让他们居然丧心病狂的想要决堤了?这些官兵和家丁的全家老小都在临淮县。真要是被决了堤,在睡梦中的全家都得被淹死…… 所以也不能怪人家残忍,人家也要震慑宵小,让他们知道有些红线,是不可以越过的。 第一四四章 少年初现王者风 吩咐副手安排部下大堤布防,平安便赶紧来拜见胡太公。 “哼!平指挥来的倒真是时候。”胡太公十年来头一回出手,就被抢了人头,对他的意见自然很大。两道白色粗眉直抖擞道:“咱都把那小子撂地上了,还用得着你帮忙吗?” “恁老误会啦。”平安赶紧解释道:“那应该是个大头目,咱们得尽量捉活口啊!恁擎着个狼牙棒,一棒子拍下去,他还有个活?” “没见识,老夫这是狼牙槊,不是蛮子用的狼牙棒!”胡太公怒哼一声,问道:“难道你的长矛捅人一下还不会死吗?” “俺那是丈八蛇矛。”平安忙解释道:“刃开双锋不假,但俺矛脊可没开刃,俺是用矛脊把他敲晕的。” “不信恁自个看。”说着他高声吆喝道:“把那黑大个弄醒了带过来。” 胡太公这才看见,那黑大个已经被五花大绑了,死人显然没这待遇。这才稍稍消气,一侧身道:“先拜见殿下吧。” “殿下?”原本低头赔笑的平安,闻言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便见马背上的那个戎装少年,两道粗眉在火把照耀下熠熠生辉。 “哎呀,真是你个老……楚王殿下!”平安的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身子激动的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末将拜见楚王殿下啊!”然后他噗通跪在地上。大堤上下的凤阳卫官兵,也赶紧拄着枪,单膝跪地高呼:“拜见楚王殿下。” 平保儿和那些知情的部下,还全都放声大哭起来道:“恁们这是去哪了啊!可把俺们找的好苦啊!” 当然,他们大半都是为自己而哭。这么长时间找不着殿下,几乎所有人都绝望了,以为几位殿下死翘翘了。而他们也逃不了满门抄斩的命运了…… 现在楚王居然突然又蹦出来了。这意味着他们的九族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哪还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情绪? 第97节 “哦,我……孤……本王……”朱桢都快忘了该怎么自称了,这种被众人顶礼膜拜感觉也很陌生了。 好吧,他根本就没感受过…… “诸位快快起来吧。”他定定神,咳嗽一声道:“警报可还没解除,明教大军,还有……嗯,还有未知的敌人,今晚随时可能会卷土重来!所以诸位还请赶紧各司其职,提高警惕,切莫大意啊!” “遵命,遵命!”官兵们没想到,楚王殿下年纪这么小,便这么有范儿,训话居然也如此得体,顿时觉得龙种就是不一样。 就在官兵们纷纷起身时,忽然有人大声道:“你果然是朱重八的种……” 听到这一声,朱桢如遭雷击。 “大胆!”官兵们纷纷寻声怒喝,朱老板可是他们心中的神!敢直呼他的曾用名?真是活腻了! 朱桢也循声望去,见是那五花大绑的雷护法。刚才看押他的亲兵,按平安的命令将其弄醒带上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你他妈的找死!”平安又想用蛇矛拍他了。 “慢着!”朱桢却断喝一声,死死盯着雷老虎道:“你什么意思?你早知我们的真实身份了?” “哈哈,没想到吧!”雷老虎半边脸都被平安拍肿了,却还得意道:“你们满世界找人,还想让我们不知道?告诉你吧,他们脑袋都被砍了!” “啊……”平安等人瞬间从大喜到大悲。抱歉啊九族,你们可能还得死一死…… “哈哈哈,放你娘的狗臭屁!”朱桢本来还揪心不已,闻言却大笑起来。“就你雷老虎个浆糊脑袋,也配跟本王耍心眼?!” “殿下何出此言?”平安抓救命稻草似的望着朱桢。朱桢这番表现,已经让他忘了楚王殿下的年龄。 外公却听得直皱眉,暗骂朱重八不是人,把好好的外孙扔到市井,学了满嘴脏话。 “那明王又不是蠢猪,奇货可居的道理他能不懂吗?”朱桢冷笑道:“真知道了我皇兄的身份,他舍得动他们一根毫毛才叫见鬼!” “你这么说,就说明是刚刚得到消息,还不知道明王会如何处置我皇兄!”说着他对雷护法诛心道:“更大的可能是——现在是你们知道,但明王还不知道!” “嘶……”雷老虎听他说到后半段,不由自主吸了口冷气。 “哦,看来是后一种情况了。”朱桢便了然道。 “呜呜,不来这样的……”雷老虎彻底崩溃,自己明明想宁死不屈的,可眨眼间什么都被对方知道了。 而且对方还是个小孩子,就更让他陷入绝望的自我否定了。 朱桢却顾不上继续打击他,沉声对平安道:“赶紧备船,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是!”平安不假思索应声下去准备。 …… 平安准备船的功夫,韩宜可也气喘吁吁赶到了。 看着新修的子埝被破坏,他心都碎了。 幸好大堤总算救下了,不然他这一年努力付诸东流不说,还得给砍头。 松口气,他才顾得上拜见楚王殿下。 “殿下啊殿下,恁可算平安回来了……”韩宜可毕竟是有修养的,而且还知道些内情,没平安那么激动,却也仍忍不住泪眼婆娑。 “我皇兄们还没脱险,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朱桢没时间跟他墨迹,看着船已经到了堤岸边,便潇洒的翻身跳下马。 然后啪的一声,趴在地上。 “殿下,殿下……”众人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 “妈的,活跃下气氛。”朱桢拍着脸上的土,自嘲一句。 他其实骑术不错的,在宫里哥哥们就教他骑马,出来又整天骑牛,按说不该这么丢人。 但他两腿软的厉害,站都站不住。说明他其实只是表面上镇定,心里还是恐惧的很。 二三四五哥,你们千万不要有事啊! …… 当然,他现在不是种地的、不是卖艺的,更不是小乞丐,而是堂堂亲王了。现在没人敢笑话他,周围人甚至连笑都不敢笑。 平安搀扶着朱桢上了船,韩宜可却也跟了上来。 “你跟着干嘛?”朱桢微微皱眉,心里对刚才出丑还是很介意的。 “下去吧。你个书生别凑热闹了。”平安用蛇矛一指岸边。“遇到危险谁也顾不上你。” “下官不能下去,下官有旨意。”韩宜可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绫。 朱桢瞳孔一缩。脑海中猛然蹦出三个字—— 老银币。 第一四五章 出师未捷人先泻 先不提已经支棱起来的老六,说回身在敌营的二三四五那边。 那边的情况就很尴尬了。他们居然集体食物中毒了…… 也不只是他们,还有明王和好些个亲兵。 因为启程前,正逢洪锷‘头七’,明王和亲兵队的同袍们按照习俗到灵堂致祭,洪家兄弟也按照习俗请客人吃席。 所谓‘丧饭品七’,这既是对宾客的尊重,也是对亡者的缅怀,洪焐还是强忍着悲伤做了七道菜。为了凑齐这头七宴,他把剩下的火腿全都用上了…… 老五的厨艺自然没的说,食材用料也扎实,大盆大碗吃得来宾们那叫一个倍儿爽。忍不住期待下次啥时候再吃席…… 也就是雷老虎没脸露面,不然他也想吃席…… 然而出发后不久,明王那艘乌篷沙船上的人,就开始轮番腹泻了。 明王也腹中绞痛,出来方便时发现,船尾已经蹲了一排亲兵在噗噗噗…… 顾不上多想,他先插个空蹲下,面目一阵狰狞,然后才长舒了口气,问蹲在一旁的洪基道: “这怎么回事啊?” “可能是火腿肉不新鲜了……”老四上面一脸痛苦,下面噗噗作响。显然也同是天涯拉肚人。 “嘶,怪了,吃了洪焐那么多顿饭都好好的,怎么这节骨眼上吃坏肚子了?”明王倒吸口气,差点没被熏死。 “谁,谁知道呢。我们也是头回这样……”朱棣声音发颤道:“洪焐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他自己也拉得厉害……” “这要是在岸上,一粒香连丸就解决问题。”明王解决完问题,把厕筹在水里涮一涮,扶着朱棣的肩膀起身道:“他么,腿都蹲麻了。” 此时他无比怀念自己的马子。 明王进去后朱棣也起身,朱木冈朝他投来问询的眼色,朱棣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猜得没错,这次集体腹泻事件,又是大明第一减肥专家老五的手段。他干这种事都轻车熟路了,完全不必赘述。 不过哥几个的命金贵着呢,他们也没想当英雄,只是想在逃跑的时候更容易些罢了…… 但光靠这点小手段是没用的,得等他们发动后,局面乱起来才有逃跑的机会。 不然人家明教虽然说是草台班子,可也是有阵型的。前后左右几十条船拱卫着乌篷沙船,这个阵型不乱,他们是跑不掉的。 可左等右等,还没等到发动的信号,却只等来了一条报信的小船。 信使从小船跳上乌篷船,差点给熏晕过去,赶紧捂住鼻子,去找明王禀报。 明王正在船尾上第五回大号呢。好汉禁不起三泡拉,他这都快折进去两个好汉了。脸色煞白煞白,说话都没了底气。“啥事儿啊?” “明王,有大事。”信使看看左右,见洪家兄弟在远处,便凑到明王耳畔低语起来。 “啊?”明王低呼一声,也不由自主瞥了洪家兄弟一眼。但他很快强迫症自己收回目光,然后若无其事提起裤子,慢慢走回了舱内,顺便还把亲兵队长叫了进去。 过不一会儿,亲兵队长便出来,状若随意的对朱樉道:“洪灏,明王叫你进去一趟。” “哦。”老二不疑有他,点点头,便要往舱里走。 却被老三一把拉住道:“我和你一起。” 亲兵队长闻言一皱眉,伸手拦住朱木冈道:“明王只叫你哥一个。” “我哥脑子不够使,我得陪着他。”老三一昂头,蛮横的挑衅道:“你拦一下试试。” 说着他右手往腰间一摸,一直神经紧绷的亲兵队长马上伸手拔刀。 才发现对方只是晃点了自己一下。 “哈哈,看来真没安好心!”朱棣看了个正着,马上拔刀上前。 “把他们拿下的!快拿下!”见被看穿了底细,亲兵队长一边举刀就砍,一边高声下令。“洪家兄弟是奸细!抓住他们!” 各处的亲兵赶紧提好裤子,抽出兵刃,一拥而上。 “还愣着干啥,开打啊!”朱棣替二哥挡下了亲兵队长的一刀,高声提醒脑袋宕机的二哥。 “不……”朱樉如梦方醒,爆喝一声,便飞起一脚,将亲兵队长踹进了船舱。 “不早说!”他说完完整一句,也化做一颗炮弹,跟着冲了进去。 朱木冈则挥舞着朴刀,与舱外的亲兵战成一团。 一向彪悍的朱棣这回却并不冒进,他将老五推到舱门边,自己站在舱门另一边,一边保护他,一边将舱里逃出来亲兵悉数撂倒…… 饶是老四没出全力,双方的战力也差距明显。一方面是老二老三天生神力、武艺过人,另一方面则是亲兵们都在闹肚子,好多人直接拉虚脱了,全是软脚虾,哪还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什么?哥仨为啥没事儿?多新鲜啊,谁会给人下药,连自己都不放过的? 不过为了让明王相信他们也中招了,老五给他们开了些通气的药……就是之前老三吃过的那种。 再加上越来越纯熟的演技,完全没人发现他们在滥竽充数,光打雷不下雨…… …… 很快,外头老三解决战斗,朱棣便一刀劈碎舱门,看看里头的情形。 只见舱内亲兵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有进气没出气。朱樉把明王压倒在地,骑在他腰上,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招呼。 眼看明王的脑袋就要开染料铺,朱棣赶紧阻止道:“别打,还得靠他当人质呢!” “哦。”朱樉意犹未尽的站起身,揪着明王的脖子便把他拎起来。 朱棣三人也赶紧进来舱内,因为外头已经很危险了。 却是其余船上的明教徒听到动静,将明王座船团团包围起来。最近几条船上的红巾军,已经做好了跳帮的准备。 第98节 这时候在舱外,很容易被弩箭火铳攻击的。 “你们别乱来,明王在我们手里!他要是死了,你们就鸡飞蛋打了!”朱木冈赶紧朝明教军喊话。 “你们也别乱来,动明王一根汗毛,把你们碎尸万段!”包围他们的明教军也大声喊话。 于是里头乌篷沙船上的人有明王做人质,外围的明教军不敢攻击。但里头的人同样别想逃出去,双方便形成了对峙局面。 “得,大,大家都别乱来。”这下连二哥都明白了。 第一四六章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乌篷沙船上,舱内。 明王认命似的任由朱木冈,给自己来个后手缚。他打量着朱棣几个,失笑道:“原来你们不是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而是朱元璋的儿子。” “笨蛋,这么久都猜不到。”朱木冈哂笑一声道:“平安和韩宜可漏了那么多破绽,你能猜到张士诚和高启身上也是本事。” “嗨,都是被人误导了。”明王长叹一声道:“罗护法害人不浅啊。” “罗护法又是谁?”朱棣问道。 “一个臭写小说的!”明王狠狠啐一口。他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便换个话题,不解问道:“得到禀报后,我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你们怎么发现破绽的?” “明王,你没擦屁股就提裤子了。”朱棣干咳一声。 “呃……”明王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其实我们察没察觉,区别不大。”朱木冈傲然道:“就你船上这些软脚虾,我一个人就收拾的了。” “是啊,有心算无心,我已经失了算。”明王认同的点点头。见气氛缓和下来了,便建议道:“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打个商量吧,你们放了我,我保证你们可以安全离去。” “这买卖本身没问题,但你怎么保证,你们不暗中捣鬼呢?”朱木冈道。 “我让他们让开去路,把你们送到岸上,再给你们四匹马。”明王早就想好了解决方案道:“等拿到马,你们再放了我,如何?” “这,开会开会……”兄弟们赶紧交头接耳一阵,然后朱木冈点头道:“可以。” 明王便从船舱探出头去,高声朝对面发号施令。 等着对方让开去路的空档,朱棣对明王道:“我还真挺佩服你的,是号人物啊,可惜生晚了二十年。” “呵呵……”明王摇摇头道:“早生二十年,更不是你爹的对手。” “那你还?” “将来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明王怅然一叹道:“人被逼到绝路上,不想窝囊死去,就会走上这条路的。” “可惜本王没机会体会你这种心情了。”朱棣淡淡道:“另外,对面怎么还不动?” “咦……”明王朝外一看,也一愣。 只见河面上,四面八方的船都没动…… “看来,你手下有人,不想你活啊。”朱木冈讥讽一声,握刀的手心却沁出冷汗。 他知道,自己哥几个也麻烦了…… …… 对面。 几个舵主刚要下令让出条去路,却听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慢着。” “曹护法。”几人闻声望去,便见本该在决堤现场的曹护法,有些狼狈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你怎么回来了?雷护法呢?” “发生什么事了,决堤受阻了?” 面对着七嘴八舌的发问,曹护法长叹一声道:“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便把所有责任,一股脑都推到了明王身上。 “要不是明王非要把冒牌的洪家兄弟带在身边,收为亲兵,我们又何至于此呢?”他指着乌篷沙船怒道: “我明教千年以来,从来就没有这么怕死的明王!他也不想想,闹出这么大动静,朝廷大军须臾而至。要是放走了朱元璋的儿子,我们拿什么自保?” “还真是……”众舵主纷纷点头。又发愁道:“那咱们怎么办?这么干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不着急,巢湖水师的人马上就来了。”曹护法虽然很想取而代之,但也不敢背负弑杀明王的罪名,所以准备借刀杀人。“待会儿南安侯来了,自有分晓!” “唉,好吧。”众舵主也没什么主意,纷纷点头等待巢湖水师的到来。“他们什么时候到?” “快了,刚才的烟花就是信号。”曹护法沉声道。 …… 花园湖,几十艘明军战舰,已经降下了蓝底龙旗,和‘明’字杏黄旗。 旗舰甲板上,俞通源三人全身被甲,头戴红缨凤翅盔,神情焦灼的望着西面的夜空。 三更时,红色烟花如期绽开…… “三哥,他们发信号了。”俞通江激动的指着那转瞬即逝的烟花。 他们不知道,这其实是曹护法发的求救信号。因为明王很贼,故意把巢湖水师的出发信号,也约定成一样的红色烟花。 为的就是尽早拖他们下水。 “一旦进入战场,就彻底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俞通源十分慎重,说白了就是优柔寡断。 这也正常,巢湖水师死了多少任带头大哥了,哪有那么多果敢勇毅的领军人物? “三哥,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廖定国有些无语道:“都约好的事情,还能变么?” “是啊。”俞通江也劝道:“咱们这么大的舰队驶过祖陵,守灵的泗州卫不可能没察觉,咱们现在就是倒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了。” “既然如此,干嘛不轰轰烈烈去死?万一杀出条生路来呢?”廖定国提高声调,杀气腾腾道:“儿郎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快下令吧,三哥!” “唉,好吧……”俞通源深深叹息,他知道,下了这道命令,自己就要再次走上造反之路了。 可是这一次,没有爹爹,没有大哥二哥,更没有无双无对的廖家兄弟。而自己要挑战的,却是一千年出不了一个的杀神朱老板! 怎么可能赢呢? 他刚想破罐子破摔,下令扬帆起锚,却听桅杆上的瞭望手禀报道:“侯爷,有官船驶过来了!” “多少?”众人心一紧。 “就一条。” “放它过来。”俞通源面色数变,还是沉声下令道:“先听听他们说什么吧。” “肯定是来劝降的,不如不见!”俞通江闷声道。 “愚蠢!”俞通源断喝道:“若是皇上已经知道我们在这儿,还有必要让弟兄们去送死吗?” “唉……”俞通江低下头。 确实,他们唯一的胜算就是有心算无心。要是朱老板已经料到了他们的行踪,那绝对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 盏茶功夫后,来使几人登上了俞通源的座船。 虽然都穿着大明的官袍,双方却透着浓浓的敌意。 “南安侯何在?本官临淮知县韩宜可,奉命传旨!”来的是个年轻官员,虽然只有七品,却器宇轩昂,气势十足。 “……”众手下齐刷刷望向俞通源。 俞通源迟疑一下,还是低头俯身,缓缓跪地。 “臣,俞通源接旨。” “上谕:俞通源,你他娘蠢得无可救药!不在淮安老实待着,跑到临淮来干甚?”韩宜可念得肆无忌惮,听起来仿佛真是朱老板在骂娘。 第一四七章 朱六郎将计就计 俞通源座船的甲板上,响彻着韩宜可代朱老板骂人的话: “你以为咱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实话告诉你吧,咱已经把闽粤水师调来凤阳了,他们十天前就从长江进了高邮湖,有他们护驾,咱才会放心回乡!” 巢湖水师众人,原本还满脸不忿,听到这却齐刷刷面色大变。这么说闽粤水师就在他们身后了? “咱早知道你们要炸窝,原本想这次一举解决!可咱还是不忍啊,巢湖水师,八千英烈!大廖小廖,老俞大俞二俞,都为大明立下大功。于是咱思来想去,决定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趁着尚未铸成大错,立即为咱剿灭叛贼,咱可既往不咎!切莫自误,如敕奉行!” 韩宜可念完上谕,见俞通源还在发呆,沉声道:“南安侯,还不接旨。” “臣,谨遵上谕。”俞通源下意识说一句,又下意识双手接过旨意。 “另外,本官也可以奉送侯爷几个消息。”韩宜可笑眯眯伸出食指道:“第一,明教决堤的阴谋,已经失败了。现在有平指挥率领凤阳卫,保卫我县大堤,诸位休想越雷池半步。” 他又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二,你们送出海的家眷和财产,已经被备倭水师拦截了,正在送往南京的路上。诸位也不希望,你们家里人会有事吧?” “第三,来的路上,我看到明教的船队好像发生了内讧。你们要是去晚了,连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有。”韩宜可不愧是快口御史,一张嘴能毒死人。 “唉,明白。”俞通源颓然点点头,弱气道:“我跟他们商量一下。” 他便把廖定国和俞通江叫到一旁,神情凝重的商量起来。 他们争论的焦点是朱元璋说话会不会算数,会不会秋后算账。 即是说,他们已经相信闽粤水师就在自己身后了…… 见他们迟迟举棋不定,韩宜可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童声: “本王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你是……楚王殿下?”俞通源吃惊的抬头,便见韩宜可侧身请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上前。 他开始还以为那是个小个子亲兵呢…… “拜见殿下!”俞通源赶紧大礼参拜,他在朝会上曾一睹过几位殿下的样貌。 “免了,本王没时间跟你们废话。”朱桢走到三人面前,示意他们低头靠近,然后仰头沉声道: “本王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肯定觉得我小孩子家家说话不管用。但我告诉你们一个千载难逢的保命机会,只要你们抓住了,我母后,我大哥,都会为你们求情的!” 顿一下,他悠悠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第99节 “只要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能为我们做主,就算皇上也没法反悔的。”俞通源三人眼前一亮,廖定国狐疑问道:“可是殿下,皇后娘娘凭什么为我们求情?” “因为你们救了她的儿子。”朱桢伸出四根手指道:“而且是四个。” “嘶……”三人倒吸冷气。 …… 四更天,夜色最浓。 巢湖水师的战舰,终于驶抵了明教船只对峙的河段。 早就急不可耐的曹护法,马上登舰来见俞通源,向他讲明决堤的情况。 “侯爷,只要我们两家联手,大事尚有可为!你们的战舰靠近河堤,开炮撵走凤阳卫的官兵,然后我们负责掘开大堤,后面便水到渠成了!”曹护法苦劝俞通源道。 “唔。那出发吧。”俞通源点点头,似乎同意了。 “好,可是我们这边出了点小状况……”曹护法又状似羞愧道:“明王被劫持,各舵主投鼠忌器,不敢动弹。也没人敢说不管明王了,就这么僵持住了。” “再僵持下去,天都亮了,还决个屁堤!各回各家吧。”廖定国粗声道:“战场上被俘了,就该有战死的觉悟!” “他自己不战死,你们就该帮他战死!”俞通江冷声道。 “是是。”被说到心坎儿上的曹护法,点头不迭道:“但我明教教义,严谨教徒自相残杀,所以我们这边,确实有些麻烦……” “你有话直说吧。”俞通源道。 “能不能请巢湖水师,帮我们营救一下,”曹护法吞吞吐吐道:“要是明王在营救中不幸身亡,我们也绝对不会怪贵方的。新的明王保证唯侯爷的马首是瞻。” 三人对视一眼,俞通源点头道:“可以。” …… 很快,明教军的包围圈分开,两条巢湖水师的快船驶入。 操船的官兵技艺娴熟,两条快船转眼紧贴在乌篷沙船左右。 “上!”廖定国率领亲兵,自左边一条快船,跳上了乌篷沙船的船头。 俞通江率领亲兵,自右侧一条快船,跳上了乌篷沙船的船尾。 不一会儿,便控制了沙船,将其驶出了明教的包围圈。 待那沙船驶到巢湖水师阵中,曹护法便迫不及待催促,赶紧结果了明王。 俞通源却忽然变脸,沉声下令道:“把他拿下!” 曹护法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按倒在地,绑了个结实。 “侯爷,你这是干什么?”曹护法都懵了。 “奉旨,剿灭明教妖孽!”俞通源一本正经道,说着猛一挥手。“开炮!” 四百料战船船头的大炮便轰然作响,白烟升腾中,炮弹呼啸而出,正中一艘明教的小舢板。 小船登时粉碎,船上教徒惨叫着落水。 其余战舰也纷纷开炮,一时间河面上水柱冲天,不知多少船只中炮,不知多少教徒落水。开炮声,惨叫声,怒骂声混成一片,河面上乱成了一团。 “击鼓!”俞通源又沉声下令。 ‘咚咚咚’的战鼓声中,十几艘战舰同时发起冲锋。 双方船体太过悬殊,被撞碎撞沉的明教船只不知几何。 那些没被撞到的明教船只,也被战舰上的挠钩勾住,拉近了紧贴住,展开跳帮战。 这是巢湖水师的看家本领,陈友谅的舰队都遭不住,何况这些乌合之众? 顷刻间便被分割包围,蚕食殆尽…… 待到东方渐白,这场一边倒的屠杀也宣告尾声。 河面上密密麻麻飘满了扎红头巾的尸首,以及无人操控的残破船只。 这场发生在洪武八年的明教起义,就这样被彻底剿灭了。 其实洪武年间的起义,大都如此。 在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起义军领袖面前,任何起义都成不了气候…… 第一四八章 重聚与祭祖 ‘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 ——《礼记》 子时一过,礼部、太常寺还有常驻皇陵的官员、陵户便轻手轻脚的忙碌开了。譬如在祾恩殿各陈设牲犊酒醴、香烛制帛等物;在方泽坛摆设祭坛、灵幡、法器、牌位…… 总之请神的请神,摆桌的摆桌,列队的列队,无声无息为皇帝祭祀做着准备。 朱元璋父子也早早在北壝门外的金殿中等候了。 卯时,太常卿便进来请道:“皇上,吉时快到了,请和殿下移驾方泽坛吧。” 朱元璋却纹丝不动道:“不急,再等等。” “是。”太常卿哪敢废话,只好蹑手蹑脚退下,在外头等待。 外头天光亮起时,见金殿内还无动静,他实在等不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进去相请。 “皇上,吉时已到,再不移驾怕要耽误祭祀了。” “不急,再等等。”朱元璋却依然不起身。 “父皇,时间确实不早了。”朱标也帮着劝道。 “耽误一会儿没事儿,咱家里人还没到齐呢。”朱元璋拢一拢宽大的青色袍袖道:“你爷奶肯定也想多见几个孙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呢?” “父皇是说?!”还蒙在鼓里的太子一下站起来。 “嗯。”朱元璋高深莫测的一笑道:“他们应该快到了。” “你不早说!”朱标话没说完,转头提着袍子跑出去。 “早说了就是这结果。”看着儿子消失在殿门口,朱元璋苦笑道:“一个人坐这儿,很闷的。” …… 朱标一口气跑出皇城,过去金水桥,又跑上长长的神道,便看到远处棂星门下,走进来五个穿着祭服的亲王,不是他五个弟弟又是谁? “老……”朱标想要大声叫他们,却喉头颤抖,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大哥!”五个弟弟也看到了太子,马上撒腿狂奔过来。 暌违大半年的兄弟们,终于在神道中央,三十对石像生的见证下,终于重聚了。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朱标尽全力伸长了胳膊,想把弟弟们都抱在怀里。 “大哥,呜呜……我们想死你了……”兄弟六个抱成一团,痛哭失声。 远处金水桥上,朱元璋擦了擦眼角,回头看看自己父母的大坟头,咧嘴笑道:“爹,娘,高兴吧?咱老朱家又人丁兴旺了。” 说完便转身吩咐道:“让他们赶紧过来,误了吉时,他们爷奶会怪罪的。” “喏。”太常卿恭声应下,心说麻痹…… …… 初秋风飒飒,皇陵祭无声。 卯时三刻,皇家祭祖大典正式开始。 陪祭百官皆着青袍,在方泽坛前整齐列队。仪式庄严,没有奏乐。 仪式开始,典仪官唱:“执事官各司其事。” 内赞官唱:“位。” 朱元璋便神情肃穆的登上祭坛。 太子落后他一个身位。 在太子身后,是秦王、晋王、燕王、吴王、楚王。 再往后,才是韩国公率领的勋贵公卿,文武百官…… 各就各位后,内赞官唱:“上香。” 朱元璋便至香案前,担任执事官的中山侯汤和捧上香盒,请皇帝三上香。 完毕,内赞官唱:“行四拜礼。” 朱元璋便退后半步,在御案前,对着父母的陵寝,缓缓行四拜叩头之礼。 众皇子和所有陪祭官也跟着行四拜叩头礼。 起身后,内赞官唱:“奠帛。” 执事官便捧帛至御案前,然后跪奉给朱元璋,朱元璋接帛献于御案。 内赞官唱:“行初献礼。” 朱元璋又行叩拜礼,同时所有陪祭官也行叩拜礼。 内赞官唱:“读祝。” 由读祝官跪读祝文,朱元璋及陪祭官都跪听。 “维洪武八年孝子皇帝朱元璋,敢昭告于皇考仁祖淳皇帝圣灵曰:”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旁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於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 “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 “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飏。” “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佒佯……” 第100节 听到这儿,朱樉朱木冈朱棣朱橚朱桢几个,已经哭成了泪人。这些原是哥几个早就耳熟能详的事迹,但经过了这一年在凤阳的风风雨雨,他们终于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父皇当年的艰难绝望,也明白了父皇为什么要折腾他们。 尤其是老六,听到‘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简直快哭抽抽过去。没要过饭的人,体会不到这里的心酸啊…… “……思往昔之艰难,痛今朝之音容杳绝。三十二年罔极之恩,何从以报?谨献牲醴于陵下,伏惟昭鉴。” 读完祝文,内赞官唱:“俯、伏、兴、平身。” 君臣皆行此大礼。 然后,再由太子行亚献礼、韩国公行终献礼。皆同初献礼,但不奠帛、不读祝。 三献礼完毕。内赞官唱:“四拜。” 君臣又行四拜叩头之礼。 拜毕。典仪官唱:“读祝官捧祝、进帛。” 读祝官捧祝,执事官捧帛,至御案前燎炉焚烧,礼成。 …… 祭祀完毕后,礼部官员带着七名陵户,挑来了七担取自陵区之外、土质洁净、颜色纯正的黄土。 朱元璋要给父母坟头培土。 太常寺官员将护履跪献给皇帝、太子、秦王、晋王、燕王、吴王和楚王。 所谓护履,就是一种特制的鞋。用黄布做成,轻便柔软,走起路来轻巧无声这样,登方城,上宝顶时,不会惊扰长眠于地宫里的祖先。 皇帝去鞋、除袜,穿上护履,挑起了土筐。 太子也穿上护履,挑起了土筐,跟在父皇后面,缓缓而上。 然后是五位亲王…… 登上宝顶,到敷土处,朱元璋和儿子们举筐将土倒在宝顶上,然后用手虔诚的拍实。 朱五四夫妇泉下有知的话,当是很欣慰的。 第一四九章 朱老板报恩 祭陵仪式结束,朱元璋又亲切接见了给他父母守灵的二十户陵户,跟他们共进早膳。 皇陵有三圈,外围土城周二十八里,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几户陵户。 这二十户是专门在最里头的皇城内,给朱老板爹妈守灵祭奠的,都是原先金桥坎的老乡亲。 朱元璋让刘德加入的,就是他们的行列。 “你们都要好好的,就像昨儿个咱嘱咐刘德的话那样,祭品供养完了别浪费,都吃掉。”用膳后,他又充满感情的拉着老乡亲的手道:“以后你们世世代代,别的啥也不用干,就收收租子,吃吃酒肉,快快活活过日子吧。” 老朱的精明,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他这样安排,这些陵户才会用心供养他爹娘。要是不让他们吃祭品……嘿嘿,年长日久,想想就知道他们会怎么敷衍他爹娘。 这样多好,他们必会尽力采办,也感恩戴德,皆大欢喜。 “好好,咱们跟皇上沾老光了,皇上万万岁!” “唉,可惜汪干娘没法跟你们一样享福了。”朱元璋忽然叹了口气。 众人赶紧神情一黯,悲痛起来。 汪干娘就是朱元璋祭文中,那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的汪氏老母。 当时朱元璋要饭途中险些饿死,被和尚带回皇觉寺。但大荒之年,和尚庙里也没有余粮啊。所以主持起先不肯收他,后来还是汪大娘知道了,让她儿子给寺里送去剃度费,朱元璋才如愿当了和尚。 虽然不到两个月后,皇觉寺就不管饭了,让和尚们都出去当游方僧人。结果朱元璋又成了佛门版的乞丐…… 但朱老板一直很感念,在最苦难的日子帮助过他的人。可惜等他发迹后,汪大娘已经死在兵荒马乱中了。 朱元璋便将她的儿子曹秀接到身边,悉心栽培,目前是他的亲军都尉府右都尉。 曹秀也在一旁,听皇上突然提起自己老娘,眼泪刷刷直流。 “曹秀,你兄弟三个是吧?”朱元璋忽然问道。 “是,皇上。”曹秀忙擦擦泪,答道:“我家哥仨,俺排行老二。” “你大哥可好?” “好好。”曹秀忙点头道:“托皇上的福,日子过得美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朱元璋点点头,微闭双目,似乎寻思片刻,方道:“我干娘的汪家好像没人了。” “是,都死在兵荒马乱了。”曹秀点头抹泪。 “那可不行,我干娘的本家怎么能断了香火呢?”朱元璋便目光平静的看着曹秀道:“你从今天起,改姓汪吧……干脆连名字一起改了,叫汪文吧。” “啊,是……”曹秀一愣,怎么一个没留神,自己改名换姓了? 但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只听朱元璋接着道:“你也不用回南京了,就留在这里也当个陵户,管着祭祀吧。” “啊……”曹秀都懵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地谢恩的。 从皇帝的亲兵副司令,变成给皇帝他爹守灵的陵户,这落差简直天上地下啊。贬官都没这么狠的…… 偏生皇上的理由冠冕堂皇,他都没法开口求情。 “在这里好生享福吧。”朱元璋说完,便不再看他一眼,径直上了御辇。 等皇帝的御辇都离开了皇陵,曹秀……哦,现在叫汪文,仍跪在那里,久久不起。 老乡亲们在远处窃窃私语,觉得他肯定是惹恼了皇上,不然怎么可能被发配来守灵? 汪文心里清楚,他们猜得没错,皇上就是在惩罚自己…… 原来正月里查抄德庆侯府那次,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早被皇上看穿了。 …… 返程路上,兄弟六个挤在太子的车辇内。刚才在皇陵不便说话,这会儿终于可以好好唠唠了。 朱标左手揽着老五,右手搂着老六,面对着老二老三老四,端详完这个端详那个。 “唉,都黑了,瘦了,皮也糙了,精神头倒还不错。” “呀,老六咋瘦了这么多?你下巴呢?腮帮子呢?那么大的小肚子呢?怎么都不见了……” “嗨,前阵子都胖了点,结果,哎,不提也罢……”朱桢还不想说自己悲惨的遭遇。 “没事,大哥再把你养胖回来!”朱标安慰他道:“以后谁再说你胖,我帮你怼他!” “哎,好咧。”朱桢高兴点头。“你就帮我怼一个人就行了,其余的我自己来。” “哈哈,没问题。”哥俩相视一笑,朱标又看向老三老四,心疼道:“你俩这鼻青脸肿的,看来也遭了大罪了。” “嗨嗨……”老三老四讪讪尬笑,低头不敢接茬,显然也不想提自己的悲惨遭遇。 可二哥不会帮他们隐瞒,气哼哼道:“不,不是别人干的。是,是我揍的!” “啊,你为啥打他俩呀?”太子奇怪问道。 “我打,打是轻的。”朱樉气不打一处来道:“他,他们骗俺说,老六死了。” “啊?”太子陡然提高声调。 “大哥,你别听二哥瞎说。”老三赶紧解释。 “就是啊!我们怎么会骗二哥呢?他人这么好!”老四也忙道:“是因为我们每次开会,他都睡觉!没听到我们金蝉脱壳的计划,倒怨我们喽?” “是,是你们,需要俺打,打呼噜的!”二哥粗着脖子道:“就算当,当时俺不知道,后,后来为啥,一直瞒着俺?” “谁让你‘一根肠子通屁眼儿——是个直筒子’呢?告诉你,露馅了咋办?”老三振振有词道。 “就是就是。”老四难得跟老三站一边。 “你,你们就是存心的!”朱樉愤愤道:“结果,昨,昨晚看见老六上了沙船,把俺吓得直叫妈!” “他不只叫妈,还躲到明王身子后头去了……”老四忍不住嘿嘿笑道。 “都吓得不结巴了。说啥‘别过来,别过来,俺怕鬼……’”老三也捧腹大笑。 “俺,俺揍死你们!”气得老二又要拔拳。 “大哥救命!”老三老四赶紧往太子身后躲。 “救命?”太子却把他俩按住道:“我听了都想揍人!” 说着他对朱樉下令道:“老二,上!” “好,好嘞!”朱樉终于有了帮手,兴奋的扑上去。 兄弟们笑闹成一团。老三老四大叫饶命,老五老六被殃及池鱼…… 得亏太子车辇坚固无比,不然非散架了不可! 第一五零章 离谱他妈夸离谱 御辇上,朱元璋孤零零一个人,听着太子车上的喧闹声,酸的不得了。 “他奶奶的,这么多臭小子回来了,也不知道过来一个陪陪老父亲。”朱元璋探头望着头后那辆车,恨不得抓一个过来。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大抵没什么脸跟儿子吆五喝六。唉,还是先过去这阵再说吧…… 这时,外头刘英敲了敲车门。 “上来吧。”朱元璋坐正身子,拢顺了袖口。 “皇上。”刘英上来后,跪地禀报道:“江夏侯来报,剿灭明教反贼后,淮安卫、大河卫水军已经返航,后日可抵达泗州葫芦口,请皇上下旨剿灭。” 朱元璋没有诈唬俞通源,他确实把闽粤水师调来了。 虽然朱老板没怎么关注明教,但巢湖帮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俞通源他们猜得没错,朱元璋干掉了廖永忠,全国严打私盐贩运,下一步就该对他们下手了。这是一套显而易见的组合拳。 朱老板又极其擅长搞谍报刺探,怎么可能没在巢湖帮中安插眼线呢?事实上,整个巢湖帮中高层都让他渗透成筛子了,早就对他单向透明了。 是以朱元璋早就了解到,巢湖帮高层有出逃的念头,近期还在跟明教频繁接触。 这其实才是朱元璋,判断明教可能会杀个回马枪的真正依据。 第101节 既然有了这层判断,他当然要做好应对了,于是秘调闽粤水师北上;同时他命崇明岛的备倭水师秘密拦截巢湖帮运送家属和财产出海的船队…… 这样朱老板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了——不管明教会用什么诡计,我都可以全歼巢湖水师破之!没了巢湖水师的百战精锐,剩下明教的那点儿乌合之众,能翻得起什么浪花来? 可以说,在回凤阳前,朱元璋眼里的巢湖水师,已经是一群死人了。 但抵达凤阳后的所见所闻,又让朱元璋的心思起了变化,觉得再留他们一阵也未尝不可…… …… “算了,看在俞通源他们给朕救回儿子的份上,权且饶他们这一回吧。”朱元璋缓缓摇头道:“下回他们不会再觉得委屈了吧?” “他们应该是不敢了吧。”刘英小声道。 “谁知道呢?”朱老板轻蔑的一笑:“不过小廖一死,就凭他们这些料,还造反?造个屁反?” “不过这回确实也挺悬的,幸亏楚王殿下及时报信,挫败了明教决堤的阴谋。”刘英笑笑,庆幸道:“不然皇上固然不会有事,可临淮县十几万百姓的性命,怕是不保了。” “唔,咱别的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他们会决堤。他们口口声声为老百姓造反,到头来拿十几万百姓的命,完全不当一回事儿。”朱元璋点点头,恨声道:“差点让咱背了骂名!” 说着他下令道:“把首恶给咱送来,其余全都斩首。” “是。”刘英沉声赢下。 “对了,返乡那天那事儿,查清楚了吗?”朱元璋又问道。 “查清楚了,是有人想告御状,但被金吾左卫的人拦下了。”刘英答道。 “那人呢?”朱元璋问道。 “金吾左卫的指挥使,将其交给凤阳中卫指挥使丁斌了。”刘英道。 “那金吾左卫指挥使是谁啊,让你不敢直呼其名?”朱元璋忽然声音一沉。 “回皇上,是韩国公的长子李祺。”刘英赶紧俯身道:“他和丁斌是表兄弟。” “哼,你在怕什么?”朱元璋不满的哼一声,幽幽问道:“曹秀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刚刚知道的。”刘英声音发颤道:“臣一定引以为戒!” “你戒什么?”朱元璋逼问道。 “戒自作聪明,只一心一意效忠皇上,唯命是从,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刘英赶紧表态。 显然,他对曹秀的长袖善舞早有察觉,原本还挺羡慕人家会来事儿的…… “嗯,朕两个恩人的儿子,总算还能再留下一个。”朱元璋终于神色稍霁,沉声对刘英道: “永远记住你这番话,你是咱的一把刀,用来防身也好,杀人也罢,都是出自咱的意志。而你,就是一把没得感情的刀!什么时候你要是有自己的想法了,早跟咱说,咱也让你来守灵,咱总不会让恩公的儿子身首异处的!” “是,臣永远谨记!”刘英重重磕头,起身时眼神都变了。 从他眼中再看不到喜怒哀乐,只有彻骨的冷漠…… “现在,咱可以跟你交底了。”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对刘英道:“咱对亲军都尉府失望透顶,准备另起炉灶。叫什么咱还没想好,但那之前,你要先秘密把每个人都过一遍关!只要有问题,哪怕只有一点疑问,也给我记在小本本上,等另起炉灶的时候就让他们靠边站!” “臣遵旨!”刘英沉声应道。 “其中,勋贵子弟一个不留。”接着,朱元璋一字一顿道。 “这……”刘英知道这才是重点。心说这不炸了锅?但旋即想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马上低头应声:“遵旨!” “现在先不要声张,等回南京再着手不迟。”朱元璋又吩咐道。 “是!”刘英沉声应下。 …… 韩国公马车上。 李善长情绪很差,不想说话,跟来时那种顾盼自雄,形成鲜明对比。 “昨晚的事情就是这样……”丁斌沉声报告了收到的情报,面色铁青道:“明教确实策划了一场大阴谋,要不是皇上早有准备,要不是楚王及时报信,还真不好说现在咱们是个什么样。” “艹!丢死人了……”李善长重重一拳捶在车厢壁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却没法缓解心中此刻的憋屈。 他可是拍着胸脯跟上位保证,已经把凤阳府境内的明教徒,铲除的干干净净。请上位只管放心回乡的…… 结果明教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谋划,自己却毫无察觉。简直是‘离谱他妈夸离谱——真他妈的好离谱’! “幸好什么都没发生……”薛祥从旁小心劝慰道:“皇上也不会太责备相爷的。” “放屁!”李善长毫不留情骂他一声,又自艾自怨道:“老夫费尽苦心,好容易让上位觉着我老当益壮,这下可好了,成廉颇老矣,一饭三遗矢了!” “啊,没这么严重吧?”两人吃惊道。 “你们还是不了解上位,老夫这后半生,一直被他拿来跟刘伯温作比较。”李善长痛苦的闭上眼道:“老夫都能想到,上位一定会说,刘伯温就不会这么老眼昏花……” “唉……”两人不知该如何安慰沮丧的老相爷。 “算了,反正老夫也这把年纪了,不能东山再起也不丢人。”李善长定定神,强压下沮丧的情绪,厉声道:“但迁都之事,绝对不容有失,否则老夫死不瞑目!” “明白!”两人忙齐声应下。薛祥小声问道:“相爷不是说,迁都已经板上钉钉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老夫还没料到,明教会杀回马枪呢。”李善长似乎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情绪中。“现在,那几个小子在最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了,鬼知道他们会带来什么!” “你回去就挨家挨户走一遍,让他们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屁股没擦干净,赶紧都弄利索了!”说着他双目血红的瞪着丁斌,低声咆哮道: “谁给老夫出了篓子,我杀他全家!” “是!” 第一五一章 哥儿们不一样了! 后半段路程,太子的车辇上,就没那么欢乐了。 因为太子问起五个弟弟在凤阳的生活经历,所以他们不可避免的要说起,自己所见所闻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 “我和老五走遍了临淮县,家家都隐田严重,跟户贴上登记的田亩数,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些被移民来的百姓太惨了,被勋贵家和当地人一起敲骨吸髓,弄得倾家荡产。敢进京告状?就会被人冒充倭寇截杀,然后把人头送到他们家里以儆效尤。” “所有敢反抗的都被扣上了通匪的罪名,男的送去修中都到死,女的送去教坊司,分给各家勋贵为奴,落个家破人亡,生不如死……” “我和二哥亲眼看到,整个中都城就是个人间地狱,随处可见死去的民夫,活着的也被饥饿和疲劳,还有那些凶神恶煞的监工,折磨的形容枯槁。” “嗯嗯。”二哥点点头。 “我们还亲眼看到,只是因为一处工程不达标,整个小队的民夫便被暴打一通,然后拉到街上处死!”提起那段经历,朱棣至今还心有余悸道: “而我跟二哥,只是因为长得高大了些,就被他们安了个奸细的罪名抓起来,但凤阳府根本不提审,第二天就会把我们送去工地干苦力……。” “是,是真的。”朱樉使劲点头。 朱标听弟弟们讲述了半路,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对弟弟们无条件的信任,所以并不怀疑他们讲述的真实性。 而且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中山侯的怪异举动!还有他自己来中都后,见到的那些反常之处,也就可以想通原因了…… “我陪父皇视察中都时,所见却是到处干干净净,工地上井井有条,管事的官员说话和气,工匠们情绪也很稳定,并无抱怨。” “大哥饱读史书,看哪次朝廷的大工,无论修皇陵也好,盖宫殿也罢,哪次不是一部民夫的血泪史?”朱木冈哂笑一声道: “元朝怎么亡的?不就是修黄河的民夫被虐待惨了,才揭竿而起的吗?你觉着看到的场面正常吗?凭什么我大明就是个例外?!” “不正常。”朱标呼出口浊气道:“但谁都希望自己的国家是个例外。” “看来,没有例外。”说着他自嘲的笑笑道:“我现在也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些场面总觉的别扭了。都是谎言和欺骗编织成的假象,当然看着别扭了。” “大哥,那咱们该怎么办?”弟弟们齐刷刷望向他。 “当然要管,我们不管谁管?”太子目光柔和而坚定道: “不过这件事太大了,我们到了就一起跟父皇禀报,先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再说——相信我,也相信父皇,这世上没有比他老人家更嫉恶如仇的!” 虽然朱标总是腹诽父皇对弟弟们欠缺父爱,但他还是尽力在弟弟面前,维护父亲的形象。 “好,我们听大哥的。”弟弟们点点头,不复多言。 能看出来,他们现在懂事多了。 …… 卤簿仪仗抵达兴福宫,兄弟六人先行下车,在御辇旁恭候父皇下车。 朱桢才懒得站规矩呢,他美滋滋欣赏着自己身上的衮龙袍。还是这身最配本王! 忽然,一旁的五哥捅了捅他,朱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临淮知县韩宜可,带着张虎在警戒线外张望。 瞧见朱桢望过来,韩宜可赶紧使劲挥手。 见楚王无动于衷,他急得抓耳挠腮,忽然从靴页子里抽出毛笔,用舌头润一润,在张虎背上写了几笔! 然后让张虎脱下小褂,高高举起,一个大大的‘危’字,便映入众人眼帘。 还好,韩宜可穿着七品官的官袍,而且这几天露脸不少,都知道他是附郭知县,也没人敢把他扑倒…… 朱桢这才禀报大哥一声,朱标点点头,吩咐侍卫将两人带过来。 “什么事?又有人要搞破坏了?”朱棣摩拳擦掌,他深恨错过了昨晚的护堤之战。 “不是,是沈六娘告御状被人抓走了!”韩宜可沉声道。 “谁?”二哥一愣。 “潘金莲。”三哥道。 “哦哦。那,那可不成,那是咱,咱洪家班的人!”二哥也撸起了袖子。 “知道人在哪吗?”朱棣问道:“凤阳府还是行工部?” “都不是。”韩宜可一指张虎。“你说。” 张虎还有些如坠梦里,尽管他已经把这兄弟五个的身份往大里猜了,可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五位亲王…… 亲娘来…… “说话啊你!”朱棣低喝一声。 “哦哦。”张虎一激灵,马上回过神来道:“六娘告御状那天,我们几个怕她出事儿,偷偷跟在后头。可她真让人抓了,我们都不敢动弹了。” “说重点!”朱棣眉头一皱。 “我们一直跟在后头,看到她被韩国公的公子,送去堂弟李祐府上了。她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张虎焦急道:“还敢告御状,这回给抓回去,肯定凶多吉少啊!” 第102节 “走!”哥几个对视一眼,齐声道。原先没办法,是龙也得盘着。但现在衮龙袍一穿,哥们儿,不!一!样!啦! “谁敢动我们的人?”朱棣一瞪眼。 “必须弄他!”朱桢尖着嗓子,奶凶奶凶。 说着哥几个就要往外走。 “站住!”却被太子叫住,朱标无奈道:“你们就算是亲王,师出无名,也不能擅闯民宅啊?” 他先吩咐一个长身赪面……也就是红脸大个子的年轻军官。“蓝玉,从你的府军前卫点一支人马保护五位殿下。” “喏!”蓝玉干练无比,一句废话都没有,马上出去点兵。 府军前卫是太子亲卫,朱标可自行调动,无需请旨。 朱标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太子佩剑道:“拿这个去,谁敢阻拦就砍了他的狗头!回头我再请父皇给你们补张手谕……” “哎,好嘞,谢谢大哥!”弟弟们接过太子宝剑,带着韩宜可和张虎,气焰嚣张的去了。 对,就是当初太子丢到书架顶上那一柄。 太子看着弟弟们的背影出神,连父皇什么时候下的车都没注意。 “老大,你也由着他胡来?”朱元璋抄着手,跟儿子并肩而立。 “弟弟们憋屈了这么久,还能不让他们顺顺气?”太子沉声道:“何况,还是一口人间不平气!” “咱不是说他们不该去,”朱元璋却小小郁闷道:“咱是说,你这个人情应该让咱来送。咱把天子剑给他们多好,那样父子就掀篇了。” 朱标闻言撇撇嘴,一副不太尊敬的样子。 第一五二章 破门而入 李祐的爹叫李存义,是李善长仅存的二弟。李善长虽然不把老百姓当人,但对自己身边人极好,对李存义父子自然更不用说。 他父子住在国公府隔壁,虽然门脸没有国公府那么气派,内里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是后宅,那真是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无不巧夺天工。又有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极尽美轮美奂。 不过修这宅子,倒也没花他父子几个钱,因为从用料到工匠,全都从修皇宫的成本和人工里出的。 韩国公确实没从中都工程里捞,但他弟弟一家可真没少捞…… 此时,李祐住的西园里,却有一副大煞风景的画面。 一个女人被破布塞住嘴,倒吊在荷花池旁,那高高的秋千架上。 府上女眷都认出来,这个被倒吊的女人,就是半年多前逃走的沈六娘。 她昨天下午就被送到府里来了。但因为李善长想让李祐在皇帝面前露脸,给他安排了个祭祖执事的差事,所以他一直在皇陵忙活,还没时间料理这个吃了狗胆的贱人。 这会儿,他终于倒下空来。回府第一时间,就让人把沈六娘倒吊起来,他准备好好炮制一番这贱人,以泄心头之恨! ‘啪’的一声响,李祐重重一鞭子抽在她身上,恶狠狠骂道:“你个贱人敢逃跑!” ‘啪’,又是一鞭子,李祐更加狰狞的骂道:“跑了就跑了吧,还敢回来告御状!” ‘啪’,第三鞭。“这天下都有我们李家的份儿,你还想告御状?做梦去吧!” 一阵鞭挞下来,早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李祐,累得气喘吁吁,却见沈六娘也不喊疼,只一脸讥笑的看着自己。 “你不用笑太早,这只是暖场而已,好戏还在后头呢。”李祐丢下鞭子,坐回太师椅上道:“咱今天要慢慢炮制你,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最后再把你削成人棍,丢到茅厕里去!” 一旁侍立的丫鬟,听得都直哆嗦。 沈六娘却满不在乎,她早就将自己当成死人了。死人是不会怕疼,更不会怕被侮辱的。 这反应让李祐极度不爽,刚准备再给她几鞭子,家仆却禀报说:“丁指挥来了。” “他来干什么?”不爽都是相互的,丁斌不爽李祐,李祐也不会爽他。 不过李祐还知道轻重,知道对方上门,肯定有要事。 他把鞭子一丢,转身到花厅见客。 …… 丁斌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着一身戎装就上了门。 “来了。”李祐冷淡的打声招呼。 丁斌也冷漠的点点头,双方都毫不掩饰对彼此的厌恶。 “我来问问,那个女人处理掉没有?” “你管得着吗?” “舅舅让我来问的。”丁斌黑着脸道。 “还没。”李祐只好老实答道:“这不刚进家门么?咋了?” “赶紧处理掉,彻底烧成灰。”丁斌沉声道:“昨晚明教阴谋水淹皇陵,我们居然没察觉到,皇上肯定不满意了。舅舅感觉很不好,你不要给他添乱。” “哦哦。”李祐点头应着。 “要尽快,别拖拉!”丁斌说完起身就走。 “那我就不送啦。”李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啐一口道:“他么一个外人,整天搁这儿装大尾巴狼!” “公子,咱怎么办?”跟班家丁请示道:“那些花样还整吗?” “算了算了,算她走运。弄下来,砍掉四肢再砍脑袋,然后送去烧掉。”李祐郁闷的摆摆手,说着忽然眼前一亮道: “咦,我不这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别砍了,直接烧掉多省事儿。”说着他咧嘴狞笑道:“咱烤过牛,烤过羊,还没烤过人呢!” …… 其实说府军前卫是太子亲军是不准确的。准确的说法是府军诸卫乃天子亲军,担任保卫皇帝、太子的职责。 但因为朱元璋对太子完全不设防,父子共用一套文武班子,侍卫亲军也是二元领导制,所以太子是可以调动所有亲军的。 不过朱标很有分寸,向来只动用值守东宫的府军前卫,从不染指其余宿卫。 统领府军前卫的,是大明军中的后起之秀,号称仅次于李景隆的蓝玉。 蓝玉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太子妃的小舅、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自然天不怕地不怕,领着五百带刀舍人,护着五位殿下,就来到了与韩国公府一墙之隔的李二老爷府门前。 带刀舍人,就是别的朝代的大内带刀侍卫…… 一看到这么多大内侍卫上门,饶是李府家人胆大包天,也给吓得够呛,赶紧就想要关门。 蓝玉一个箭步上前,抽刀砍掉了搭在门上的一只手,冷声道:“看到殿下,谁敢关门!” “我的手,我的手,手……”那家人抱着胳膊惨叫起来。 其余家丁全都不敢动弹,被这凶横的年轻将领震慑住了。 “奉太子谕旨,上门救人!”朱木冈一阵皱眉,这蓝玉也太彪了吧?不过人家是太子的妻舅,他也不方便多说。便亮出了太子佩剑,赶紧补救道:“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说完他一挥手,蓝玉便带着五百侍卫冲了进去。 一进去才发现,尼玛好大…… 这要没人带着,非迷路了不可。路都找不到,还找人? 但这难不倒蓝玉,他揪住一个家丁,带血的柳叶刀抵住那人脖颈,逼问道: “说,昨天被带回来的那女人在哪?!” 面对这砍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家丁被吓得魂不附体,指着东面的园子道:“那里头,冒烟的地方就是……” “不好,快去!”跟在后面的哥几个,本打算保持着王者之风,看恶犬表演就够了。但看到那升起浓烟,登时大感不妙。 这下也顾不上摆架子了,纷纷朝着东园撒腿就跑。 结果是秦王殿下一马当先,首先冲到了东园门口。 见园门紧闭,他便沉腰侧肩,把自己像炮弹一样扔出去。 只听轰的一声,厚实的两扇木门被撞飞,秦王殿下收势不住,又向前冲了十几步,还是啪的一声,拍在了地上…… 秋千架旁,正在烤鸡翅的李祐目瞪口呆,集合起来观刑的众姬妾也目瞪口呆。 就连被架在火上烤的沈六娘也目瞪口呆。 第一五三章 中都城变天 这一幕十分滑稽,但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因为那方脸巨汉身穿着,只有皇帝太子亲王才能穿的衮龙袍…… 掉在地上的帽子,也是只有天家才能戴的乌纱翼善冠。 “没,没控制好力道。”老二捡起翼善冠,拍拍土歪戴在头上,对跟进来的老三老四讪讪道。 老三老四也顾不上取笑他,径直冲向熊熊燃烧的火堆,也不知那沈六娘熟了没有? 但火势太旺,没法直接救人,朱棣左右看看,纵身跳上秋千架。 老三心领神会,气沉丹田,猛地朝着沈六娘发送他一把。 老四便被高高荡起,与沈六娘错身的瞬间,右手拔刀砍断了儿臂粗的绳索。同时左掌推出,将掉落的沈六娘击飞出去! 这时老五老六已经绕到另一头,一起伸手去接飞来的沈六娘。 便听嗖的一声,可怜的六娘擦过两人头顶,落在他们身后的荷花池里。 朱棣一个潇洒的转身卸力,稳稳落在地上,看到这一幕,险些一头栽倒…… “我说往后点儿吧。”朱桢臊得脸通红道。 “其实是因为你手太短。”五哥无奈道。 两人赶紧转身到池边,想办法捞人。 用不着了。二哥已经跳下齐腰深的池水,将刚遭火烧,又被水泡的可怜六娘捞起来了。 “快,人工呼吸!”见她还有气,朱桢赶紧对哥哥们道。 第103节 哥哥们一头雾水之际,沈六娘自己先睁开眼了…… 别看她样子很惨,其实问题不大。 因为李祐恨极了她,又是个变态。所以要先折磨她,故意不直接烧死她,而是用火燎她。吓唬她,也震慑下那些被逼旁观的姬妾。 所以沈六娘虽然满头秀发被烧焦了,脸也熏得黢黑,但性命无碍…… “嘿,好一颗卤蛋啊。”老三如是评价道。 直接把她再气晕过去…… …… 哥几个围着沈六娘说话,完全视旁人如无物。 李祐还是头一回被这么瞧不起呢。理智告诉他,赶紧偷偷溜走吧。但在中都妄自尊大久了,难免不知道天高地厚。 然后他脑袋一热,做了个后悔三代的决定。 “你们就算是皇子,”李祐壮着胆子道:“也不能强抢我家逃奴啊……” 他其实只是想说几句场面话,找回点场子来,谁知惹祸上身了…… “她是我们洪家班的人,你敢动我的人?”朱棣冷冷瞥他一眼。 “一,一起带走!”朱樉瞪着他。 还是三哥比较讲究,笑眯眯对李祐道:“你得回去跟我们解释一下,为何告御状的人被抓后,却在你的府上被吊着烤?” “这园子得花多少钱啊。”朱桢也背着手,东张西望道。 “啧啧,真厉害啊,很多用料规制怎么跟宫里这么像啊,违禁了吧……”三哥点点头,对蓝玉道:“把这宅子也查封了!” “查封!”蓝玉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马上下令。 朱棣给老三递个眼色,朱木冈了解的点点头,两人便分头去书房和账房看着,得防止有人销毁罪证啊。 …… 等到一行人押着李祐,带着查抄的两大箱账簿书信、地契房契等物出来时,便被丁斌带人拦住了去路。 “怎么,要造反吗?”蓝玉狞笑一声。 “你们先别走,等我舅舅去见了皇上再说!”丁斌黑着脸道。 两人都是开平王旧部,当时地位也差不多,此刻却各为其主,针锋相对,丝毫不念旧情了。 也不能说不念旧情,不然这俩嚣张跋扈的货,早就拔刀对砍了。 “哈哈哈,真是狂妄啊!”朱棣和朱樉却越过了蓝玉。 两人走到丁斌面前,对他笑道:“你还认识我俩吗?” “嘶,有点眼熟……”丁斌摸着下巴,记不太清了。 “两个月前,在中书省工地外,你无故把我们俩抓起来,让本王和秦王殿下有幸吃了牢饭。”朱棣笑道:“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跟,跟我们回去吧你!”朱樉一把将丁斌拽下马,狞笑道:“也吃,吃几天牢饭再说!” “大胆……”丁斌的亲兵下意识想阻拦,旋即看到那衮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赶忙硬生生把话头咽了回去。 朱木冈举起太子佩剑,朝他们冷笑道:“看清楚了啊,不是用身份压你们,咱是奉命行事。” 在大明朝,见太子如见天子,见太子剑也跟见天子剑没啥区别。凤阳中卫的官兵赶紧让开去路,任由他们扬长而去。 “三哥真是谨慎啊。”一直打酱油的老六不禁赞道,这要放在后世,高低能当个大状。 “可大哥只让我们救人,怎么把他们家连锅端了?”一直小透明的实诚人老五小声问道。 “都已经撕破脸了,不一窝端了,还留着他们过年啊?”朱桢轻声对纯良五哥解释道:“反正他们一屁股屎,不愁找不到罪名。” “那倒是。”朱橚想想听到的那些人间惨剧中,好多都是这哥俩在扮演大魔王的角色。 …… 隔壁弟弟家闹出这么大动静,韩国公府自然早就知道了。 李存义本来在这边陪着大兄喝酒,听说家里被踹门,着急忙慌就想赶回去。 却被李善长叫住道:“糊涂,你去自投罗网啊!” “我得拦着他们啊!要是让人上门把我儿子抓走,那我还有脸在这中都城混吗?”李存义涨红了脸。 “你有个屁脸!”李善长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弟弟的面子了,骂道:“那都是老夫的脸面!现在上位不给我脸了,你就连屁都不算了!” “啊……”李存义登时如遭雷击,难以置信道:“不能吧,皇上昨天还把大兄比成萧何,怎么一夜之间就变脸了?” “没变脸,他怎么会任由那几个小崽子去你家踹门呢!”李善长黑着脸道:“还有蓝玉也跟着,他可是太子的狗!太子都摆明车马了,上位的态度还需要去猜吗?!” “啊……”李存义颓然坐回椅子上。来了个气势三连跌。 这时,李祺快步走进来,满脸担忧的禀报道:“爹,丁斌带人去二叔家,结果也被抓走了。” “蠢猪!谁让他去送的?”李善长抓起汝窑温酒壶,重重摔碎。 李存义李祺噤如寒蝉,大气不敢喘,但他们知道,李善长很快就会冷静下来的。 果然,几息之后,李善长沉声对长子道:“你也去主动投案吧。” “爹?”李祺自然是不愿意的。 “还有你几个弟弟,包括表兄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去投案。”李善长却打定主意道:“上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一五四章 六娘告御状 “大哥?”李存义一听急眼了。“恁还嫌咱家被抓的不够啊?非得让人家一锅端了才高兴?” “你懂个屁!”李善长也顾不上兄友弟恭了,破口大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他么拎不清!” “上位那是顺昌逆亡的千古一帝!咱们没露出马脚则罢,一旦露出马脚来,那就赶紧老老实实坦白从宽!” “上位要查,就让他查个痛快。遮遮掩掩只会惹上位生气,一把掀了桌子,咱都不用吃饭了!” “可这样李祺、李祐,还有丁斌他们……”李存义还是一脸苦相。 “他们是罪有应得,他们是咎由自取!”李善长咆哮道:“老夫说了多少遍了,迁都之前要收敛,要克制,要夹着尾巴做人!可你们呢,一个个全都当成耳旁风,阳奉阴违,胡作非为!在凤阳当惯了土皇帝,都忘了谁才是真正的皇帝了!” “可是……”李存义还想再劝。 “可是个屁!你还想造反不成?告诉你,汤和已经神奇的痊愈了,凤阳的军队咱们一个也调不动了!”李善长低吼道:“都滚出去,老夫要写请罪表!” “唉,是。”李存义低着头出去。 “爹……”李祺泪眼婆娑的却赖着不肯走,他听说牢里很可怕的。尤其对他这种貌美如花的公子哥来说…… “唉……”李善长对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还是要多说两句的。“你不用怕,有什么事你表哥会帮你扛下来的。再说你是我李善长的长子,未来的韩国公,皇上会给你面子的,最多小惩大诫,焉知非福。” 顿一顿,他又道:“但越是这样,你就越得端正态度,要是让皇上觉着你有恃无恐,那就坏菜了。” “明白了,爹。”李祺终于虚心受教,又有些担心老父亲道:“爹,那会不会牵连到你?” “不会的,为父身正不怕影子斜,经得起查。”李善长淡淡道:“再说,迁都已是箭在弦上,皇上总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临阵换帅吧?” “那就好,那就好……”李祺松口气,给父亲磕头出去。 …… 话分两头,却说五位殿下满载而归,回了兴福宫。 哥几个一合计,先把李祐和丁斌交给蓝玉看押,反正这俩人的身份也不怕被灭口。 又赶紧让御医给沈六娘诊治。 万幸,御医看过后,说这姑娘无甚大碍,就是头发烧焦保不住了。 “嘿,那真成卤蛋了。”晋王一听乐了。 “还能再长的。”老吴无奈道。三哥永远改不了幸灾乐祸这毛病。 “吴王殿下说的对。”御医点点头道:“另外她的脸有轻微烫伤,不过用了太医院秘制的烧伤药,非但不会毁容,皮肤反而还会更光洁。” “不错,那她还真是赚到了。”老三闻言很开心,他一直为搭档配不上自己的美貌而苦恼。 “皇上驾到。”这时门口响起一声高唱。 众人赶紧恭迎圣驾。朱樉五个虽然行礼如仪,却不跟父皇做眼神交流。 朱元璋带着太子走进来,看到儿子们还对自己爱答不理,他郁闷的哼一声道:“咱不是来看你们的,咱是来看苦主的。” 沈六娘便配合着睁开眼,她现在一张脸红黑焦糊,头发如烧过的野草,样子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 “这位姑娘,皇上来看你了。”吴公公便对她介绍道。 “皇上……”沈六娘挣扎着要起身。 “都这样了,免了。”朱元璋摆摆手,吴公公给她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定道:“前天,是你告的御状?” “是。”沈六娘声音微弱道。 “咱就在这儿,你有什么冤情,只管道来。”朱元璋沉声说。 沈六娘便将前番对哥几个讲过的案情,原原本本讲给皇帝…… …… 朱元璋起先一听她是沈万三的孙女,本来还有些不喜。他妈的沈万三明明元朝就死了,却让咱背上迫害财主的骂名。 但他很快便被沈家的悲惨遭遇震惊了。 “你说那大铜钟,还有中都城墙,不是百姓自愿捐的?”朱元璋下意识问一句,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们被迫变卖家产,背井离乡,来到凤阳还要受尽盘剥,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原本家底雄厚的也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再要心甘情愿的捐献家产,实在是做不到啊,还请皇上恕罪。” 沈六娘已经一无所有,自然一无所惧,今天就是要将心中块垒,当着最合适的人一吐而尽。 “唉……”朱元璋臊得脸红,忙接着问道:“那你们不答应的话……” “不答应,就会忽然有人跳出来,诬告我们,曾经资助过张士诚。”沈六娘道:“然后官府便把人抓起来严刑拷打。要么吐出双倍的钱财来,要么就被定罪,然后送去修中都!” “那还好吧……”朱元璋有些艰难道:“咱下过旨意,所有服劳役的犯人,待中都城竣工,便都可以无罪开释了。” “谁能活到那天?!”沈六娘哂笑一声,看向朱樉和朱棣道:“他们俩都是亲历过中都工地的真面目的。皇上不妨问问自己的儿子,换了他们,有没有信心活到竣工?” 第104节 趁着哥几个去救人的功夫,朱标已经将弟弟们的所见所闻,禀报了父皇。 所以朱元璋才坐不住了,第一时间来看沈六娘。 朱元璋便看着老二老四。“你们说呢?” “没,没有。”老二摇摇头,一见到父皇他结巴的毛病便会加重,所以只能指望老四了。 “父皇,沈六娘没夸张,整个中都工地,就是个人间炼狱,所有民夫都被饥饿、疲劳、疫病折磨的生不如死,随时都有民夫倒毙于地,很久没人收尸。我们只在城里转了小半天,就至少看到几十具尸体。” 朱棣早就想把这些情况禀报给父皇,语带悲愤道:“就算身强力壮,挺过了这一切,也未必能活到竣工。因为监工的文武官员,只一味追求又快又好,一旦稍稍达不到标准,就会被严厉惩处!” “我和二哥亲眼看到,只是因为一处工程不达标,整个小队的民夫便被暴打一通,然后拉到街上处死!对了,下令杀人的,就是我们带回来的那个丁斌!” “这么拿民夫不当人,人手还能够吗?”朱元璋费解问道:“咱看紫禁城已经基本完工,外城也已经干了个七七八八了呀。” “因为他们疯了一样抓壮丁啊!”朱棣道:“而我跟二哥,只是因为长得高大了些,就被他们安了个奸细的罪名抓起来! “在牢里好多都是我们这种情况,稀里糊涂被抓起来,随便安个罪名,就统统送去工地消耗掉!” 第一五五章 到底谁是爹? 这些耸人听闻的事情,本就足以让皇帝火冒三丈了。何况还是他儿子的亲身遭遇,就更让朱元璋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毫不掩饰要杀人的眼神。 “这些事情,为什么从来没人禀报过?中书省、御史台是干什么吃的?凤阳府就由着他们乱来吗?朱祥这个府尹是吃屎的么?!”朱元璋目光森然的看着沈六娘道: “你们就任由他们宰割,没有人告官吗?” “告官有用吗?凤阳府完全就是他们的帮凶!”沈六娘毫不畏惧的望着朱元璋,高声道:“所有敢告官的,不出一个月,必然会遭到惨烈的报复!甚至还会把原告的状子,贴在他们门上挑衅,好让街坊邻居知道,官府跟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 “告官没用,可以京控啊!咱设在奉天门外的登闻鼓,可不是摆设来着!”朱元璋脸红脖子粗,他还从来没这么丢人过,已经恼羞成怒了。 “那我们也得能到的了南京才行啊!”沈六娘满腔愤懑道:“我大哥,还有另外几家想要进京告状,结果船刚出凤阳,就被所谓倭寇截杀了。倭寇真是厉害啊,居然能深入内陆几百里,跑到帝乡来杀人! “而且不光杀人,他们还要诛心。官府把我哥他们的首级给送回各家,说是帮我们收殓遗骸,可家家都只见人头不见身子。”沈六娘凄声道:“可怜我哥到现在,还是身首异处。 “活着的人也都被定了通匪的罪名,全部家产没收,男子被发配修中都,女子则被那些勋贵之家瓜分了,民女就是这么被送到李祐为奴的。” 换了别人,问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但朱元璋不会,身为一个极致的细节控,他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沈六娘便告诉他,自己是两年后,趁着上元节女眷都上街看花灯逃出来的。结果没逃多远,李府家丁就追上来了,走投无路便把眼一闭跳了河。 天可怜见,被巡堤的韩知县救起,韩知县问明情况,便把她藏在了大牢里,躲过了李家的搜捕。 “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机会来了,然后就设法把我送到他们面前。”沈六娘说完,看向已经换上衮龙袍,摇身一变成了大明亲王的哥儿五个,有些恍惚道:“当时看他们的落魄样,打死我也想不到,他们五个居然是皇子,不然我也不至于去告御状……” “瞎说,那时候我们日子已经好起来了。”朱棡表示反对。 “就,就是,顿,顿顿能吃上肉。” “走到哪都有人认识我,我风光着呢!”朱棣也不以为然:“还有洪家班的一票弟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活的紧。” “闭嘴吧你们。”朱元璋白了他们一眼,这尼玛大明的亲王也太好满足了吧。 朱老板又问了沈六娘,告御状那天的情形,以及她后来的遭遇。 当他听到沈六娘被李祐倒吊起来,先鞭挞,再架上火烧之后,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微微翘起。 “好啊。咱一直觉得,简单的砍头腰斩,实在太便宜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了。”朱元璋狞笑一声道: “得为他们准备最特别的死法,才配得上他们犯下的罪恶!所以咱总得绞尽脑汁,想给他们个终生难忘的死法。这回可好,省了咱费脑子了。” 说着他吩咐刘英一声道: “将那李祐园子里的秋千架,移到大明门前。然后用从他家抄出的钱财,采买一万只鸡,就说咱请全城百姓吃烤鸡,届时还能顺便一睹大烤活人呢!” “是。”刘英沉声应下。 朱桢听得小脸煞白,我擦,父皇这么生猛的吗?不用有司审判,甚至连李祐都不见,就直接要把他烤了? 这大明也不分级的么?让十二岁以下儿童听到这个合适吗? “父皇,还是要先审后判的。”好在还有太子给老朱提个醒道:“总也要给人犯一个开口自辩的机会吧。” “辩什么辩?你弟弟们亲眼所见的还不够吗?不需要他的口供了!”朱元璋黑着脸道:“老大,《大明律》里哪一条允许,一个人可以把另一个人活活烤死,而不用治罪的?” “就算罪不容辩,可按《大明律》,凡谋杀若伤而不死,造意者绞。”太子轻声道:“吊起来倒也说得过去,但是架上火烤……” “反正都是死人了,烤一烤让大伙儿解解恨,让一些人醒醒神,也算废物利用了。”朱元璋摆摆手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接下来要审的人多了,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但臣子们会说,韩国公的侄子,是因为得罪了皇子才被烤。”太子有他的坚持,沉声道:“这样反而会影响父皇的威信,也可能让弟弟们的声誉受损。” “……”到了正事上,哥几个没一个敢插嘴的,只能乖乖听着。 “行行,你愿意走过场就走吧。”朱元璋无奈的瞥一眼太子,又道:“还有那个丁斌,敢抓朕的儿子、大明的亲王,又该当何罪?” “父皇,不知者不罪。”太子还是无奈道:“只能追究他擅杀百姓,拦截告御状的罪名。” “你说这罪名也不轻啊。”朱元璋白老大一眼。 “一是一,二是二,跟轻重没关系,就得这么定。”朱标坚持道:“而且丁斌必须要经过审判才能定罪。” “好好好。”朱元璋苦笑一声,对其余五个儿子道:“瞧瞧,你们大哥多威风,连父皇都得听他的。” “说得对就得听!”朱桢马上附和大哥,他可不会惯着老朱。 “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朱元璋瞪一眼楚王,咱奈何不了老大,还收拾不了你个老六? “就是就是,大哥也是为了父皇和大明好。”谁知老六一开口,几个哥哥也赶紧帮腔,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三思啊父皇,不听大哥言,吃亏在眼前呐!” “行行行,都先审后判,这下总行了吧?”朱元璋登时没咒念了,终于让步。他怏怏起身,走到门口时,丢下一句灵魂之问: “他妈的,到底谁是爹?” 第一五六章 汤瞎子 朱元璋回到兴福宫时,在家养伤几个月的汤和,终于一身蟒袍来拜见大哥了。 “哈哈哈,你个汤瞎子,什么时候丢掉拐棍的?”朱元璋站在殿门口,满脸亲热,满嘴乡音。 他俩和周德兴是一个村的,从小光着屁股玩泥巴一起长大的,比跟徐达的关系还近,正经发小中的发小。 而‘瞎子’,其实是‘细伢子’的连读,凤阳这边指‘小孩子’,朱元璋从小就这么叫他。 “嘿嘿来见大哥,还敢拄拐杖?咱不是欠揍吗?”汤和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豹头环眼络腮胡,看上去没什么心机的样子。 “你倒是聪明。”朱元璋一脚踢在他孤拐上,笑骂道:“让你给咱看着修中都,你倒好,敢给咱装病偷懒!” “大哥,咱是真摔断腿了。”汤和苦着脸道:“当时你是没看到啊,咱从三丈多高的城墙上掉下来,啪的一下,那摔得叫个瓷实。回去昏了十天,躺了仨月,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还能活着来见恁,都是皇上保佑。” “新鲜,你睡觉不在床上在哪睡?”朱元璋笑骂一声,忽然笑容一滞,他想到自己回乡前那几宿,就不是在床上睡的。 君臣说笑着进了殿,汤和向皇帝禀报昨夜临淮方面的情况。朱元璋回乡前,他就接到密旨,命他立即接管凤阳所有军队,并在凤阳县外围布防。 所以平安的凤阳卫并不是接到胡府庄的消息才赶去的,而是探马察觉到临淮大堤的异样后,汤和派过去的。 当然,要是没有胡太公他们那一拦,平安能不能来得及,还两说…… “眼下,整个凤阳都尽在掌握,谁也翻不起风浪来了。”汤和拍着胸脯保证道。 “嗯,你办事咱放心。”朱元璋点点头,让吴总管搬了俩锦墩过来,招呼汤和坐下,自己坐在另一个上,目光炯炯的打量着他。 汤和被看得直发毛,讪讪道:“大哥,你有啥话就直说吧,再看咱也看不出花来的。” “这话该咱问你才对。”朱元璋却慢悠悠道:“汤瞎子,你还有什么要跟咱说的?” “哪方面?”汤和可怜巴巴道:“大哥,恁总得给个提示吧?” “好,那就给你个提示,谁让你老汤笨呢对不对?”朱元璋点点头,一个‘笨’字咬得很重,又一字一顿道:“中都工程。” “哎哎……”汤和擦擦汗,他知道这是重八哥对自己的警告,忙老老实实道: “大哥,这里头问题确实很大。我倒不是说工程质量,工程开销,这些韩国公都做得无可挑剔,换个人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但唯独有一点,我跟韩国公意见相左。就是他太想早日完工了,对民夫催逼太急了,因此死了不少人。”汤和其实早就打好了腹稿,却依然字斟句酌道: “而且为了节省开支,给民夫的伙食也很差,生了病也不给他们诊治。整个夏天闹了好几次热疫,虽然很快就补充上了人手,但老百姓也很有怨言。 “我希望能把速度放慢一点,修都城这种大事,不一定非要提前竣工,只要不延误皇上给的工期就可以了。但韩国公却很着急,总说什么‘时不我待、找感激涕’。” “是‘朝干夕惕’。”朱元璋煞有介事纠正道。他爱跟老兄弟在一起,不是没原因的。 “对对对,反正就是恨不得明天就完工的意思。”汤和忙点头。 “既然意见相左,你为什么不写本子奏报啊?”朱元璋微微皱眉。 “因为臣觉得韩国公固然失之操切,但总体来说,他还是实心任事的。一心一意,甚至贴钱给大哥修皇宫,我自问做不到他这种程度,实在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汤和一脸实诚的摊手道: “再说,这是大哥你心心念念的中都城啊!咱实在是不知该咋办好,结果恍恍惚惚一脚踩空,从城墙上掉下来了。咱觉得这是天意,干脆在家安心养伤,他们爱怎么弄怎么弄去吧。” “你糊涂!虽说天意自古高难测,可天心即民心的道理,咱跟你说过好多次吧?”朱元璋生气的拍着汤和的脑袋道: “咱问你,是区区一座城池,一座宫殿重要,还是民心重要?!” “民心,当然是民心重要。”汤和一动不敢动,任由朱老板拍皮球似的拍着自己的脑袋,苦着脸认错道: “大哥咱错了,咱没分清轻重,咱辜负了大哥的期望,请大哥责罚吧。是削爵还是打屁股都没问题。” “你是知道咱舍不得真收拾你吧?”朱元璋笑骂一声,使劲拍了他脑袋最后一下,打得汤和眼冒金星。“行了,这就算罚了你了。” “嗨嗨,大哥,以后能不打头吗?咱本来就是个笨老粗,会越打越笨的。”汤和捂着头,晕晕乎乎道。 “你就跟我整天装傻充愣就行了。”朱元璋没好气道。 “大哥,咱是真笨啊,不然凭大哥对俺的厚爱,还能只混个侯爵吗?早当上国公了。”汤和憨憨的笑着,他就这点好,遇到事情总是从自身找问题,怎么能不讨老板喜欢? “你想要当国公啊,其实现在咱就可以给你。”朱元璋似笑非笑道:“要么?这就给你写诏书吧,来人……” “别别别。”汤和赶忙摆手不迭。“大哥,这时候给咱加公爵,不是把咱架在火上烤吗?” “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朱元璋斜睥着他。“你不后悔?” “不后悔。”汤和忙坚决谢绝道:“咱有自知之明,中山侯就很好了。” 他很清楚,上位这时候给自己晋公爵,那就是用自己拉仇恨了。而且中都的烂摊子,也得自己收拾了。到最后非得落个里外不是人,至少淮西老兄弟都要恨死自己了…… 第105节 廖永忠的殷鉴不远,汤和这种有大智慧的,当然打死不敢步他的后尘。 “哈哈哈……”朱元璋笑着举起手,吓得汤和赶紧缩脖子,但皇帝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还说自己笨,你汤和要是笨啊,这满朝公卿都是一群自作聪明的猪了!”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咱真没那大本事……”汤和讪讪求告道。 “行啊,咱理解你的苦衷,为了儿孙计,你也不能太得罪他们,给咱站好岗就行了。”朱元璋对汤和是格外宽容的,见他实在不愿意挑这副重担,也就没有再勉强。 “大哥,你放心。谁想动你一干汗毛,得先踏过我的尸体!”汤和重重一拍胸脯。 第一五七章 算总账 因为当年朱元璋还当和尚的时候,汤和已经在濠州站稳脚跟了。是人家汤和写信邀请他加入了郭子兴的义军。 而当时汤和已经是义军千户了,却依然把朱重八当成自己的大哥。于是义军上下惊奇的看到,风头正劲的汤千户,总是站在朱重八这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身后,心甘情愿以下属自居,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 更奇怪的是,朱重八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对汤和的尊敬坦然受之。 于是一夜之间,朱重八就成了濠州城名人,加上他本就实力超凡,所以很快便脱颖而出,被郭子兴收为义子,并把义女马秀英许配给他。 开局半个碗的朱重八,终于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开始走上人生巅峰…… 所以老朱心里一直感念着汤和,对他格外宽容。当年攻灭明夏,汤和身为主将踯躅不前,要不是傅友德、廖永忠勇往直前,险些就坏了老朱的大计。但凯旋后朱元璋也只是没有封赏他,并没治汤和的罪。 这次又是,给了他几巴掌,就放过了这只缩头老乌龟,绝对又是小惩大诫…… …… 但朱老板可不会放过另一只缩头小乌龟…… 晚膳后,他召见了韩宜可。 韩宜可知道早晚有算总账的这天,所以皇帝返乡前,他已经安排好了后事。庆幸的是,现在五位殿下也找回来了,至少应该不会牵连家人了。 他便把心一横,上金殿来把皇上见。 “臣,临淮知县韩宜可,拜见皇上,吾皇圣寿安康!大明海晏河清!”韩宜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直起身来吧。”朱元璋没有让他站起来,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冷笑道:“韩宜可,你可以啊。咱还真小瞧你了,本以为你是个快口直肠子,没想到你花花肠子是一串串的。” “皇上,人总得接受教训啊。臣前番被皇上责罚后,痛定思痛,深感自己太鲁莽,所以决定痛改前非,三思而后行。”韩宜可忙答道。 “你是三思而后行吗?你是在那跟咱耍小心眼子!”朱元璋啪的一声,合上卷宗骂道: “咱问你,沈六娘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禀报,反而要把她藏在大牢那么久?金屋藏娇吗?” “皇上,又黑又臭的大牢,跟金屋沾不上半点儿边啊。”韩宜可苦着脸道。 “说重点!”朱元璋瞪眼道:“少跟咱这儿嬉皮笑脸!” “回皇上,一来臣已经不是御史了,没有权力风闻奏事了。”韩宜可便正色道:“二来,她所说的案子牵扯太大,影响太重,臣必须要接受教训,先调查清楚,收集足够证据再禀报,而不能她的仅凭一面之词。” “还真是长进了,现在你是‘歪锅配偏灶——一套配一套’啊。”朱元璋哂笑一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到五位殿下面前?” 皇帝说着把脸一沉道:“咱让你暗中照拂他们,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么?这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危险?!” “皇上说得对,臣罪该万死,臣是想让几位殿下知道此事,因为臣越调查越发现,事情实在太大,都大破天了,臣一个区区知县,实在是担不起来啊!”韩宜可重重叩首,悲声道: “臣死不足惜。事实上,去年被押上刑场那一刻,臣就把自己当成死人了。可臣担不起的就是担不起,臣一个小小的知县,就算皇上给了密奏之权又如何? 说着他昂起头,满脸悲愤道:“一者,就算臣把案情报上去,如此牵扯至广、影响至深的关天大案,皇上肯定不可能只听臣的一面之词,一定要派钦差来查的。可臣敢拿全家性命打赌,不论派中书省来也好,御史台来也罢,都查不出什么问题的!” 顿一下,他抬起头,勇敢的直视朱元璋道:“只要让他们提前得到风声,给他们时间准备,就算皇上亲临,也一样什么都查不到!” “……”朱元璋沉默了,他这次返乡的遭遇,已经雄辩的证明了韩宜可的话。 若非韩宜可私下的那些努力,还有儿子们当老百姓时的所见所闻,自己确实冲不破李善长们苦心编制的假象。 这不是说李善长他们的造假能力,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 而是人性使然——人,往往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以也总是会被自己愿意相信的欺骗。 朱元璋力排众议决定迁都,对中都寄予厚望,对家乡充满深情,所以他愿意把家乡的一切往好处想。就是有感到不舒服,不正常的地方,也会自动忽略掉。 甚至有人跟他指出问题所在,他都会勃然大怒,极其护短的维护自己老家的一切。 朱元璋虽然绝顶聪明,却也绝顶自负,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否定自己的认知,更不会轻易推翻自己的决定的。 李善长正是洞悉了这一点,才那么的有恃无恐…… 只有当无可辩驳的铁证摆在眼前,只有最信任的人告诉他,醒醒吧,一切都是假象,他们拿你当猴耍呢! 朱元璋才会从自己和淮西勋贵共同编制的美梦中醒来,痛苦万分的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 沉默良久,朱元璋又幽幽问道:“那欺君之罪又怎么讲?” “呃?”韩宜可一愣,旋即汗流浃背。但在心念电转间,他决定实话实说,叩首道: “臣承认,臣前番所奏殿下们去明教主动卧底,之后会跟我联系云云,都是臣对殿下所留字条的臆度。五位殿下并没有跟我明说过这种话,虽然臣是这样猜想的,但欺君之罪,我认!” “呵呵,还挺光棍儿。”朱元璋赞许一笑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死罪一条。” 说着他面无表情看着韩宜可道:“咱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愿不愿意?” “愿意!”韩宜可不假思索道。 “好,咱委任你为凤阳巡按御史,代天子接受百姓告状,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凡官员勋贵、属吏家奴,无需请示,皆可传唤;凡各衙卷宗账册,无需请示,皆可调阅;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大人不法,小人冤情,皆得直言无避!” “臣,遵旨!”韩宜可郑重其事的叩首行礼。 “好,这还有点当年的样子!”朱元璋赞许的点点头,起身拿起自己的天子剑,递给他道:“这回朕给你撑腰,放开手脚去查吧!” “是!”韩宜可颤抖着双手接过天子剑,泪水止不住的流过双颊。 因为他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 因为同时他也知道,这注定是一条不归路…… 第一五八章 一夜入秋 朱老板一贯的雷厉风行,翌日便有旨意降下,任命临淮知县韩宜可为钦差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中都,纠劾一切不法! 在这份措辞严厉的圣旨中,明确了巡按御史可以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有司不得推脱塞责,否则以欺君论处,巡按可以天子剑斩之;凡官员勋贵、属吏家奴都必须配合巡按御史的传唤,任何人不得拒绝逃避,否则以欺君论处,巡按可以天子剑斩之! 凡受审受讯人等,不得隐瞒、不得欺骗、不得攀诬、不得顶罪,否则以欺君论处,巡按可以天子剑斩之! 这份满纸都是杀杀杀的旨意一下,让原本还喜气洋洋庆祝皇帝返乡,美滋滋憧憬迁都的中都城,登时从火热的盛夏一夜入秋。 韩宜可就在这一片肃杀中走马上任,他的巡按衙署设立在洪武门外,为刑部建造的衙门内。 甫一上任,韩宜可便发布告示,宣布自即日起,接连一个月放告收呈,凡百姓有冤情者,皆可入衙告状。没有状纸也不要紧,只要人来了就行,衙门有专门的书吏,为百姓代写状纸。 但让人尴尬的是,挂牌放告两天,竟无一人敢来告状。 尽管韩御史和他下属的官吏们,光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处理这些陈年积案,还有办理沈六娘的案子,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但迟迟不见苦主来告状,还是让下属们感到莫大的压力。 但韩宜可一点不慌,至少看去上一点不慌,他告诉手下不要着急,好戏在后头。 好戏果然很快上演,这天上午,巡按衙门的官吏们发现,在不远处的洪武门前,有官差扎起了高高的秋千架。围着秋千架,还摆上了一圈圈炭盆,足有两三千个之多。 还有官兵敲着锣走街串巷,高声宣布皇上请百姓吃鸡看戏,明日午时准时开席,请乡亲们都来赏光。 老百姓一听说皇帝请吃席,自然积极的不得了。 也不是所有百姓都蒙在鼓里,很多人已经知道,那秋千架是从哪来的,要干什么用。但他们非但都装着不知道,反而更加争先恐后,为了能占据一席之地,很多人一听到消息就去洪武门外排队了。 告状他们不敢,吃鸡看戏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勋贵们更是心知肚明,这是皇上要‘烤鸡儆猴’。但他们敢拦着百姓不让他们告状,却不敢拦着百姓不让他们去吃席,不然要是请吃饭都没人到场,朱老板一定会发飙的…… …… 公猴们不敢作声,李存义却快要疯掉了…… “大哥,皇上要烤了李祐啊!”韩国公府花厅里,他头发散乱,双目红肿的对李善长嘶吼道。 “我听说了。”李善长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从皇陵回来,他就一直失眠,眼圈乌黑,眼袋大的跟楚王殿下的下巴似的。 “大哥,你得做点儿啥啊!”李存义揪着李善长的衣襟,使劲摇晃。 “我有什么办法?”李善长一扫平日的强硬,软趴趴面条似的任由李存义摇晃。“请罪表递上去已经三天了,皇上还没有慰留。皇上嫌弃我啦……” “那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李祐被皇上烤了啊!”李存义撕心裂肺,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就是死,也不能这么个惨绝人寰的死法啊,太可怕了实在是!” “谁让他自己不干人事儿的?”李善长仰天长叹道:“老二啊,上位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决定要杀的人,谁也保不住……好吧,皇后可以,但皇后不可能替李祐求情的,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大哥?”李存义跪下大哭,抱着李善长的腿苦苦哀求。“李祐就是我的命根子,没了他,我也不活了,呜呜呜……” 见李善长还是无动于衷,他便一狠心,一头朝着一旁的柱子撞去。 李善长一把没拉住,砰地一声,李存义实打实撞了个正着,登时头破血流,疼得晕了过去。 老李是又心疼又生气,赶紧叫来大夫给他治疗。大夫包扎之后,又下了针,李存义这才悠悠转醒,醒来第一句话,还是不忘哀求大哥:“救救孩子……” “唉,行吧。反正我这张老脸,已经让你们丢尽了……”李善长无可奈何长叹一声,扶着茶几缓缓起身道:“咱就奉你的命,再去丢一回人……” “多谢大哥。”李存义脑袋纱布渗血,惨兮兮的抽泣道:“你去肯定行的……” “屁。”李善长啐一口,头也不回的佝偻着出去了。 …… 李善长坐着马车来到兴福宫外,递本请求觐见。 不一会儿,吴公公出来,赔笑道:“抱歉韩国公,皇上圣躬微恙,要静养几日,还请转回吧。” “哦,皇上不要紧吧?”李善长一脸关切,心中暗骂,你老朱跟水牛一样壮实,用生病当借口不见我?还不如说要坐月子呢! “不要紧,只是连日奔波,有些劳累了。”吴公公摇头笑笑道:“韩国公有什么话,咱家可以代为转达。” “老臣是有些话想跟上位说道说道,但现在只盼着上位早日圣躬安康,别的都不重要了。”韩国公摇头笑笑,大明第一公的风度还是保持的。 “好,咱家一定带到。”吴公公笑着点点头,伸手道:“恁请回吧。” “好,辛苦老吴了,改日喝茶。”李善长也微笑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自己一点点建起的中都城。 第106节 往日里,只要一看到这些,浓浓的自豪和踏实之感便会油然而生。 但今天,这些宏伟的建筑、精美的楼阁,却只让他感到虚幻和恐惧…… 自从成为朱元璋的左膀右臂后,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了。 难道自己的一切,真的都来自上位?离开了上位的信任,自己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李善长毕竟经过世间最险恶的风浪,他默念一段《金刚经》,准备眼观鼻、鼻观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李善长刚要收回目光,忽然却呆住了。 他看到洪武门前,那具高高的秋千架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侄子李祐,正在官兵的监督下堆柴禾…… 第一五九章 架火烧自己 是的,行为艺术创意大师朱老板,要让李祐自己堆柴烧自己…… 秋千架下,李祐就是傻子也知道,官兵让自己堆柴禾的目的是什么。 可他不敢不干,就是动作稍慢,都会招致无情的鞭挞。 虽然他鞭挞过很多人,却从不知道挨鞭子这么疼,疼得人根本无暇思考,只能不由自主在鞭子的指挥下行动。 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堆柴禾,李祐忽然看到伯父的马车从洪武门出来,他登时像见到了救星,丢下柴禾,扑向台下,不顾皮鞭大喊大叫。 “伯父救我,我不想死啊!” “不要停。”李善长狠心对车夫下令,并关上了车窗,却不能完全隔绝李祐绝望的哭号声。 看着伯父的马车渐行渐远,李祐呆住了。然后被两个气急败坏的官兵一阵拳打脚踢,拖回去继续搬柴…… “快点离开这儿。”李善长心都碎了。像他们这种乱世幸存者,都无比珍视自己的亲人。这种眼睁睁看着侄子被花式处死,却无力拯救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但老天爷最爱干的,就是往伤口上撒盐。没走出多远,韩国公的马车忽然行进迟缓,车厢外还变得嘈杂起来。 他把车窗开条缝,看到了外头摩肩接踵的人潮。 所有人都在往大明门涌,只有他的马车在逆行…… “快走快走,皇上万鸡宴可不能错过!” “嗯嗯,一定得吃到皇上的鸡,听说还有好戏看呢?” “听说了吗?皇上要大烤活人,烤的还是韩国公的侄子呢。” “哈哈,胡说也要有个限度啊。” 李善长痛苦的老泪纵横,那些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插在他胸口的一把刀,让他的心千疮百孔…… “上位,你好狠啊……”李善长老泪纵横,忽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老血。 …… 汹涌的人潮越过李善长的马车,很快就把洪武门前的空位占满了。 便有挑着担的伙夫,分发提前腌制好,屁股上还插着木棍儿的整鸡。 早就饥肠辘辘的百姓们,便迫不及待的点起炭盆,擎着棍儿烤起鸡来。 不一会儿,整个洪武门前便弥漫着烤鸡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老百姓一边烤鸡一边兴致勃勃的谈天说地,活像一场大型烧烤会。 台上的李祐却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现在是悔恨万状、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就给沈六娘个痛快的死法了。 唉,可谁他么能想到,剧情会这样发展呢? 本公子在家里烤着鸡翅喝着酒,开开心心看着大烤活人。 转眼却成了上万人烤着鸡,看自己表演烤自己…… 人生之大起大落,怕是莫过于此了吧? …… 待百姓吃的差不多了,李祐也把柴禾搬完了,便有官员高声宣读了圣旨。 圣旨中,例数了李祐抢夺民财、逼人为奴、建筑逾制、谋划截杀京控苦主、随意处死奴仆、贪污中都工程款等十几项罪名,最后宣布将其倒吊鞭挞,处以火刑! 百姓目瞪口呆的看着官差用粗绳绑住李祐的脚,接着将绳索另一端抛过秋千架,然后几个官差一起用力,便把韩国公的侄子大头朝下,高高吊了起来。 然后,红布裹头,赤着上身的刽子手,便抡圆了盐水浸过的牛皮鞭子,对李祐施以鞭刑! ‘啪’皮鞭入肉声伴着李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洪武门前。 “我去,来真的啊……” “真是李二老爷的公子吗?” “那还有假?他整天在中都城转悠,倒过来我也认不错。”百姓们一边吃着鸡翅膀,一边议论纷纷。 “天哪,他可是韩国公最疼爱的侄子啊,跟儿子没两样……” “是啊,看来韩国公要倒霉了……” “这韩国公都保不住侄子了,看来勋贵们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朱樉、朱棡、朱棣兄弟三个穿着便服,还有张虎和女扮男装的沈六娘,也混在台下一边烤鸡翅,一边听着周围人群的议论。 今天是沈六娘执意要来的,她无论如何都要亲眼看着,那个给自己带来无数噩梦的魔鬼被烧死才能安心。 朱樉三人横竖无事,便也跟着来看热闹了。至于老五老六……一个从来不愿为无聊的事情浪费时间,另一个则是不敢看……所以没来。 哥仨看的津津有味,连烤的半生不熟的鸡翅膀,都感觉美味了许多。 沈六娘却在解恨之余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可怕的魔鬼,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真正可怕的其实是权势本身,而不是人。一旦失去了权势的庇护,谁都会跟自己那时一样,沦为待宰的羔羊,而且还可能比自己还要不堪。 待到鞭刑结束,李祐已经被抽得全身没一块好皮。 刽子手便将菜油浇在柴堆上,然后把火把丢了进去,熊熊烈火腾起,瞬间吞噬了李祐。 李祐嚎叫着挣扎起来,很快整个成了火人,叫声也愈发不似人声,其状更可恐怖无比。 虽说老百姓都是乱世中过来的,见惯了各种死状,却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好多人又把吃下去的烤鸡,全都还给了朱老板…… 张虎搁那儿大吐特吐,把早晨吃下去的御膳也吐光了。 就连朱棣哥几个都一阵阵反胃,感觉好一阵子都吃不了烤鸡了。 倒是沈六娘一边欣赏李祐碳化的过程,一边吃的比刚才还要津津有味。 ‘这娘们,有够变态。’哥几个一致评价道。 “老六不来是对的,不然今晚他肯定又要尿炕了……”三哥如是说道。 二哥四哥一起点头,也不知是认可老六不来是对的,还是认可他会尿炕。 …… 朱老板这招大烤活人的效果,的确立竿见影。 当天下午,就有老百姓壮着胆子,来到巡按衙门告状。 有人开了头,后面人就越来越多了。 天黑之后,衙门口依然络绎不绝,前来告状的排起了长队。 夜色壮人胆啊! 韩宜可见状便传令下去,今晚衙门不关门,通宵受理案件! 闻报之后,朱老板是既欣慰又难过。他对太子道: “果然,老百姓冤情似海啊,只是被堵住了,不得宣泄。” “现在父皇通过处死李祐,算是搬掉了老百姓心头的大石。”太子轻声道。 “嗯。堵永远不如疏,让他们尽情的告吧。”朱元璋一挥手,又嘱咐道: “派一千羽林卫,去给韩宜可看门,省得又有人动歪心思。” “是,父皇。”太子点点头,他也正有此意。 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第一六零章 寻牛记 火烤李祐时,朱桢并不在宫里,他跟着俩舅舅去了中都城外,一处巨大的马场。 马场最大一片马圈中,马匹都被转移到别处,腾出地方来塞了上千头公牛。 上千头公牛把个偌大的马圈塞得满满当当,牛粪也满满当当。 朱桢一靠近,就被牛粪味熏得打了个大喷嚏,他赶紧捂住鼻子。真尼玛臭啊…… 不过他还是睁大眼睛,试图从这一千头牛中,找出自己那头来。 没错,这一千头牛,是他外公一家给他的礼物——囊括了他两百五十里乞讨路线,沿途各县的所有公水牛…… …… 却说那日护堤成功后,朱桢便拜托外公帮自己找回平天大圣。 楚王殿下对这头陪着他走过最艰苦的日子的大水牛,是充满真挚感情的。 在他心里,平天大圣跟汪妈差不多的分量。得趁着它被做成炖牛肉、卤牛肉、酱牛肉、烤牛肉、拌牛脸之前……赶紧找回来呀! 朱桢忽然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没吃过牛肉呢……不禁使劲咽了下口水。 外公却不解问道:“平天大圣是何方神圣?” 他便告诉外公。“嗯,那是本王养的一头大水牛。” “好……好霸气的名字。”外公听了,万分羡慕,心说可比我这胡大棒槌威风多了。 当年要是把这绰号给老夫,肯定能闯出更大的名头,捣鼓出更大的势力。那样说不定就把朱重八那小子抓回山寨,让他给三娘当倒插门了…… 第107节 ‘十几年没见三娘了,想闺女,呜呜……’ 朱桢没想到,自家大水牛的名字,居然引起外公那么多感慨。他还以为熬了一宿,老头站着也犯困呢…… “外公醒醒。”楚王只好唤道。 “哦哦,外公没睡着,外公在想咋帮恁怎么找牛。”胡太公回过神来,忙问道:“对了殿下,恁这个牛,有什么特征啊?” “青色,好大只,凶巴巴,在盱眙县城西王家庙被几个流氓抢走了。”朱桢便道。 “殿下,恁得说得再细点儿,不然咋找啊?”外公追问道:“比方说,公的母的?” “呃,公的……吧……”朱桢挠挠头,不是很确定。毕竟他也不是盯裆猫,不会有事儿没事儿往那儿瞅…… “几岁了?” “那谁知道,它又不会说话,反正今年春天开始养的时候,它就老大只了。” “好吧……那它有什么特征?比如哪里有片不一样的颜色?” “本王的牛,没有一根杂毛!”朱桢得意道。王者之牛,岂有杂色乎? “那角呢?是迎风角、顺风角,还是扁担角……” “还有这么多说道?”朱桢两眼发直道:“反正顶人挺好用的。” “明白了,就是殿下记不清自己的牛长啥样了。”胡太公便换个角度问道: “那流氓长啥样,恁总有印象吧?” 朱桢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俺是夜里被抢的……” “没事没事,咱们有办法的。”胡太公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还是爱屋及乌,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外孙格外宠溺。 要是换成他自己的孙子,这么一问三不知,早就大嘴巴子招呼上去了。 “放心,外公一定给你找到!无非就是多费点功夫嘛!”胡太公最后保证道。 …… 于是几天过后,两个舅舅给他带来了这上千头牛…… 看着眼前的牛群,朱桢眼都花了,愁眉苦脸道:“这可咋找啊?” “殿下别急,牛通人性,咱们一头一头认下去,总能对上眼儿。”说话的是他大舅胡泉。胡泉四十出头的年纪,身高八尺,肩宽腰阔,粗眉大眼国字脸。 他的眉毛不仅粗,而且还很长,跟长眉罗汉似的。这对又粗又长的眉毛,直接让相貌堂堂的大舅,看上去很是滑稽。 大舅吩咐家丁道:“挨个牵过来给殿下认。” “费那些事儿干什么?反正全都买下来了,殿下都留下就是!”二舅胡帛瓮声瓮气道,他三十多岁,身材敦实,脑袋大脖子粗,声音粗眉毛也粗…… 最别致的是,二舅穿着小褂敞着怀,露出密而长的护心毛。二舅还别出心裁的给护心毛梳了个小麻花辫儿,绑上了根红绳。 朱桢一见面,便被二舅这别致的小辫儿吸引到了。 二舅告诉他,因为自己是本命年…… “二叔别瞎说,恁要让殿下开养牛场吗?”这回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相貌与胡泉相仿,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高腿长、风华正茂,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要不是也生了一双滑稽的粗眉,甚至可以跟李景隆比一比颜值。 他是胡泉的长子,也是朱桢的大表哥胡显。爷仨都在汤和麾下当差,胡泉是长淮卫指挥使,胡帛是宿州卫指挥使,胡显跟着二叔,现在是宿州卫的百户。 今天胡泉胡帛奉老爷子之命,来给朱桢送牛,胡显也跟来见见表弟了。 …… 据说友谊的起点往往来自于彼此间的共同点。 朱桢也很快跟同款眉毛的三个男人混熟了。他一边一头一头的辨认,一边苦恼道:“外公也真是的,就拜托他找一头牛,他却弄来一千头。” “哎,殿下,你外公也没办法啊。”大舅解释道:“虽说你是在盱眙王家庙一带被抢的牛,可牛是受官府保护的畜力。一般人可不敢在家门口动手。就是偷了牛,也会去远处销赃的。” “没错,我们当年想吃牛肉了,都得去别的县作案。”二舅捋着自己胸前的小辫儿,大大咧咧道。 “咳咳。”胡泉咳嗽两声,瞪一眼兄弟,不让他在殿下面前乱讲。“那是给乱世逼的。都多少年不干了,还提作甚?” “嘿嘿,跟咱外甥装个屁。”胡帛大咧咧的笑笑,不过还是乖乖闭了嘴。 “所以得尽量扩大寻找范围。你外公把盱眙、泗州、临淮三个县的青色水牛都给买下来了!”大舅豪气道:“殿下放心,这一千头里要是没有,咱们就把整个凤阳府的水牛都买下来,总能找得到!” “那要是平天大圣被吃了咋办……”朱桢泪眼汪汪,他一直担心另一种可能。 “放心,不会的。”大舅忙安慰他道:“不说杀牛是重罪,没有屠户敢碰。单说牛多值钱啊,不是老死病死,谁舍得吃?” “就是,一头牛能换一大堆猪羊鸡鸭呢,干嘛要吃牛啊,太不划算了。”二舅也没什么说服力的安慰道。 “但牛肉好吃啊……”朱桢说着忽然愣住了,他定定望着牛群中一头明显大一圈的大水牛,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那大水牛也泪眼汪汪望着他,哞哞叫着挣脱了家丁,朝着朱桢撒蹄就奔了过来。 第一六一章 平天大圣的悲惨遭遇 “保护殿下!” 看到那头凶悍的大水牛,朝着朱桢奔过来,两个舅舅脸色大变,赶忙挡在朱桢身前。 大表哥则背起他就跑…… “别伤了它,它就是平天大圣啊!”朱桢看俩舅舅都掏出狼牙棒来了,赶忙大声提醒道。 “啊?”俩舅舅闻言赶忙收招,大水牛便趁机朝胡帛胸口顶去。 “大圣,快收了神通吧!”朱桢忽然在表哥背上大叫起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大水牛竟真就听话的,硬生生刹住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朱桢从表哥背上下来,撒腿朝着大水牛跑过去,抱着它的脖子大哭起来。 一幕幕心酸的乞讨历程,再次涌上心头,楚王发誓再也不跟它分开了。 平天大圣也牛眼通红,泪珠滚滚,使劲拿脖子蹭老六。 “呜呜,大圣,你咋这么瘦了呢?你这是受了多少苦啊?”老六歉疚万状。 “这简单,把偷牛贼叫来问问就知道了。”二舅狞笑一声,吩咐道:“把这头牛的主儿带过来!” 因为牛主里很可能有抢殿下牛的歹人,所以老太公买牛时,都是连牛主人一起带走的。 不一会儿,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被带过来。 “这牛是你家的?”胡泉冷声问道。 “是,是。”男人点点头,又赶紧解释道:“这牛是小人花了整整二十贯,从盱眙泼三儿他们手里收的……” “我艹,这么贵?”胡帛诧异问道。在牛马市上,一头成年水牛,也就是十贯八贯的。 这鸟人收赃居然还收的这么贵? “老爷有所不知,虽然外行人看着牛跟牛都差不多,但其实能做种牛的不说万里挑一,也绝对是千里挑一了。”那人满脸迷恋的看着平天大圣,啧啧道: “瞧瞧这腰围,这宽肩大臀弓后腿,圆蹄厚耳方角根儿,是咱们江淮最纯种的‘六百里’!二十贯可一点不贵,要不是这牛来路不正,四十也买不到的。” “好啊,原来你知道是偷来的牛。”胡帛一脚踢在他腚上。 那牛倌儿便扑倒在平天大圣面前。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平天大圣,看到这人却瑟瑟发抖起来,巨大身子一个劲儿往朱桢身后缩。 “说,你是怎么虐待它的?”朱桢心都碎了,厉声质问对方。 “这位公子说笑了,这样的宝贝供着还来不及呢。小人顿顿喂他吃细料,还一天拌二十个鸡蛋给它吃。” “那他咋瘦成这样……”朱桢不信道:“咱用粗料喂它,也没掉过膘!” “可能是操劳过度,见天配种多了点儿……”牛倌儿小声道:“没法子,它太受欢迎了。远近的牛贩子,都赶着成群的母牛来找它……” “噗嗤……”听到这儿,大舅二舅大表哥忍不住吃吃直笑。看向平天大圣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 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同情。 …… 无论如何,总算找回了平天大圣,朱桢都十分开心,再三感谢了舅舅和表哥。 “哈哈,都是自家人,殿下客气啥。”二舅高兴的捋着小辫子。 “殿下,咱们回去吧,出来久了皇上会担心的。”大舅还是比较靠谱的。 “那这些牛咋整?”朱桢看着其余九百九十九头牛,暗暗咽了咽口水。 “殿下放心。”大表哥笑道:“你可能还不了解我爹和我二叔,他们俩可是过日子的好手,连地上的牛粪都不会浪费。” “哦。”朱桢点点头,觉得大表哥不是在夸他们。 之前一门心思光顾着找牛,这会儿他才忽然发现,俩舅舅穿的十分简朴…… 二舅就甭说了,青色小褂洗得发白,全身除了小辫儿没一样饰品。 大舅稍微好点儿,至少穿着件长袍,但也洗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领口袖口都已经磨起了线头。要是不说,谁能想到这是两位正三品的指挥使呢? “你懂个屁,我们这是响应皇上,勤俭节约。”二舅瞪大表哥一眼。 “就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大舅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我这件圆领才到中年,春秋正盛呢。” “……”朱桢苦着脸和大表哥对视一眼,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好么,怎么跟俺爹一样? 他爹朱老板也差不多,所有的衣服袍子都是洗过多次的,已经很多年不做一件新衣服。睡觉盖的被单也是五颜六色,看上去十分新潮,其实都是用小片丝绸拼接缝成的。 那都是给皇子嫔妃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朱元璋觉得直接丢弃实在太可惜了,就让马皇后拼成被单,他一直盖着…… 所以说,单论过日子,还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回城时朱桢便不坐车了,他又骑上牛了! 骑着在牛背上的楚王殿下,感觉自己又完整了。 开开心心回到兴福宫,朱桢正打算把平天大圣牵回自己的住处。 第108节 却被父皇逮了个正着。 “老六过来。”朱元璋招呼他。 “唉……”朱桢叹口气,只好从牛背上下来,有气无力行礼道:“父皇。” “这就你放的牛啊?”朱元璋没话找话。 “啊。”朱桢敷衍道。 “臭小子,怎么跟爹说话呢?我欠你八百吊啊?”朱元璋瞪他一眼。 “欠钱的是大爷,咱得好生供着。”朱桢没好气道。 “他妈的,跟谁学的阴阳怪气?”朱元璋想踹他一脚,但自知理亏,实在下不去脚。 …… 因为就在朱桢去找牛的当口,他外公来找朱元璋兴师问罪了…… 朱老板本来就很虚胡太公,因为他当年拐了人家闺女。还骗人家胡太公说,自己是鳏夫…… 后来胡太公才知道,他么朱元璋非但老婆一堆,而且正妻马氏非但活得好好的,还把朱元璋管的服服帖帖的…… 他去找朱元璋质问,朱元璋却无赖的狡辩,说自己当时说的是‘灌夫’,不是‘鳏夫’…… 胡太公悔青了肠子,可木已成舟了,后悔也没用了。只能气哼哼回了胡府庄,任凭朱元璋如何召唤都不出山,要不凭她闺女的关系,最最起码也能混个伯爵当当。 朱元璋早就传话给他儿子,只要你们爹愿意进京住,就给你家封爵,世袭罔替那种。可胡太公一直耿耿于怀,坚决不从。 要不是因为外孙的悲惨遭遇,他这回也绝不会见朱重八的…… 第一六二章 老泰山压顶,朱老板搬山 早些时候,兴福宫正殿。 “哈哈,老太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看着怒气冲冲的胡太公,朱元璋心虚不已,尬笑连连。 “是皇上刮的妖风!”胡太公愤然道:“皇上,你咋从来就不干人事儿呢?当初把俺闺女拐走了,结果你家里还有老婆!俺好好的千金大小姐,只能给你做偏房!” “都是陈年旧账了,就不翻了吧?”朱元璋讪讪道:“再说这些年,我也没亏待三娘啊。” “是啊,都把她打入冷宫了,还要怎么亏待?”胡太公气得发抖,要不是打了对方自己可能九族全消,他非得抡起狼牙槊,教训下这混账女婿不可! “啊,谁跟你说的?老六吗?这臭小子,回头咱非揍死他不可!”朱元璋一阵吹胡子瞪眼,又对胡太公赔笑道:“我们那是闹着玩儿呢,不作数,不作数的。” “这些账我先不跟你算!”胡太公又上前一步,撸起袖子怒道:“今天我来找你,是为了楚王的事儿!你知道那晚上他敲我家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朱标一直不让弟弟们主动跟父皇说话,所以朱元璋还真不知道,有知道的也不敢告诉他。 “他蓬头垢面就两只眼是白的,衣衫破烂露着半边腚,光着两只脚,拄着根儿竹棍儿,拿着半个破碗……”胡太公说着眼圈一红,难过的说不下去了。 “哎呀,这么惨?”朱元璋也倒吸一口冷气。“这装束怎么像要饭的?” “他可不就是要饭的吗?!”胡太公拍着御案,唾沫星喷到皇帝脸上,吼道:“他一路要饭走了三百里啊!你知道他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人欺负吗?!” “怎么不知道,说的跟谁没要过饭似的……”朱元璋小声嘟囔道。 “那能一样吗?你是小时候家破人亡,没吃没喝,不要饭就得饿死!”胡太公怒道:“但他呢?他可有爹有娘,而且他还是的堂堂大明亲王!你能让他要上饭,古往今来,有你这么当父皇的吗?!”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空乏其身……”朱元璋又来了他那套了。“咱让他历练,那不管遭多少罪,都是历练的一部分。” “他那是历练吗?他那是为了救你和两县百姓一命!”胡太公高声道:“你看看他怎么当儿子的,再看看你是怎么当爹的?你不脸红吗你?!” “呃……”朱元璋这下没词儿了,只好举手投降道:“好好,老泰山说得对,咱错了,咱对不起儿子们。这回咱确实没想到,凤阳居然是这么个鬼样子,不然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来这历练的。” “哼……”胡太公这才神色稍缓,他也不能真怎么着朱老板。毕竟他是来替外孙讨个公道的,不是真来砸场子的。 “来来,请坐请坐。”朱元璋马上见风使舵,起身亲自扶着胡太公,在锦墩上坐下道: “老泰山又不是不知道,咱是个粗人。很多事呢,想法是好的,可办起来呢,就不是那个味了。 “咱起先觉着这是自己读书少了,就每天都读书,也尽量按照书上说的办,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还是他娘的一个吊样!”朱元璋郁闷的一挥手。 “嗤……”胡太公忍俊不禁,差点破了功。 “所以说啊,咱犯了很多错,可咱没坏心,都是好心办坏事。”朱元璋叹气道:“比如这回让儿子们回乡历练,那真是为了让他们见识民间疾苦,将来就藩了也知道老百姓有多难,不至于让老百姓没活路。” “要是这个目地的话,那你这回历练可太成功了。”胡太公哂笑一声。 “嗨嗨,不提这茬,不提这茬了。”朱元璋赶紧岔开话题,又问起胡太公老两口的身体如何,在临淮过的怎么样。 “过得很好,不劳皇上费心。”胡太公神态缓和道:“老了老了,能过上几年太平日子,还有什么不知足?” 朱元璋本想再他问问中都的事,但心一软,没再给胡太公出难题,反而派送了个大礼包道:“楚王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也该考虑给他组建护卫了。按规制,亲王有三卫护军,咱想让他俩舅给他统领两卫如何?” 这并不是要让楚王就藩的意思。 因为藩王非但就藩晚于分封,有的护卫也早就组建了。 提前组建护卫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支军队从组建到形成战斗力,怎么也得需要一段时间。在和平年代,甚至需要几年的时间。 未来,藩王是带着一支仓促组建的就藩,还是带着一支精兵强将就藩,开局的难易度可想而知。 洪武五年,朱元璋便已经给秦王组建了西安三护卫,给晋王组建了太原三护卫,给靖江王组建了广西三护卫。 目前就这三王有护卫,就连燕王和吴王都没有。所以朱元璋提前给楚王设护卫,算是一种奖励了。 而且这对胡家也有莫大的好处。只要不出大问题,他们家从此与楚王一系休戚与共,不用担心家道中落了。 至于剩下的一卫,当然是留给楚王未来岳家的…… 好汉都折在儿孙手里,何况是子子孙孙的富贵。这份情,胡太公当然得领了,他颤巍巍起身下拜道: “老臣代儿子和胡家谢皇上隆恩了!” “哈哈哈,老太公快起来。”见胡太公终于跟自己服软了,朱元璋开心极了。“回去收拾收拾,你们全家就赶紧进京吧。这事儿赶早不赶晚,不然只能用人家挑剩下兵了。” “是。”胡太公点头应下。心说看来燕王和吴王也要同时组建护卫了,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 亲自送走了已经没脾气胡太公,朱元璋正好看见朱桢骑牛进来,便决定顺手也把他搞定。 所以朱元璋也不计较老六的脾气,摸着大水牛的腚,赞道:“这牛真好啊,咱也放过牛,刘财主家就没这么好的牛。” “那当然。”朱桢顿时得意道:“瞧瞧这腰围,这宽肩大臀弓后腿,圆蹄厚耳方角根儿,是咱们江淮最纯种的‘六百里’!” “呦,还挺懂啊。”朱元璋不知道儿子是现学现卖,还以为他是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学一行呢。爷俩便靠着平天大圣,切磋起养牛的经验来。 谈到热火朝天时,朱元璋忽然笑眯眯问道:“老六,想不想在皇宫里养牛啊?我是说回去以后……” 第一六三章 御前行走牛 “想啊。”朱桢不假思索的点头。 “那你答应爹,不生咱的气了。”朱元璋笑道:“而且你还得帮忙劝劝你哥哥们,让他们也别生气了,好不好哇?” “看吧。”朱桢撇撇嘴,父皇还真是不要脸。摸出个铜板儿就想睡花魁…… 咦,本王这是什么比喻?我还是雏鸟呢!唉,都是让父皇给气的…… 其实他不松口,因为大哥不让。大哥说这回非得治一治父皇,让他再不敢想一出是一出。 弟弟们自然是听大哥的。再说他们也对这次的经历心有余悸,实在不想再来一次了。没有主角命的话,很容易挂掉的呀。 “看啥看?不然这牛,咱可不许养。皇宫里怎么能养牛呢,成何体统?”朱元璋马上拉起一张驴脸。 “皇宫里还能养大象呢,咋就不能养牛呢?”老六不服。 “那是仪仗。”朱元璋瞪眼。 “俺求俺母后去。”咱老六可不是好拿捏的,甚至可以反拿捏。 “看,你还是生气了。”朱元璋登时又变成圆脸,笑眯眯道:“老六,那父皇再给你的牛,加封个御前行走如何?” “爹搁这儿哄孩子呢。”朱桢一针见血。“这是你自己想撸牛吧?” “好好,咱给你点实际的。咱给你设三护卫如何?这样你每回出门都有一万多人前呼后拥,谁还敢欺负你?”朱元璋一脸慷慨道: “咱还可以让你舅舅给你当指挥使,你就再也不怕流落街头要饭了。” “父皇又玩朝三暮四的把戏。”朱桢又一语道破玄机。“藩王都要设三护卫的,恁总不能让俺一个人要饭去就藩吧。” “咱不提咱老本行成不?你这老六,咋啥都明白呢?”朱元璋彻底没了脾气,无奈道:“那你自己开条件吧,看看咱能不能答应?” “俺就一个条件。”朱桢靠在牛背上,目光像平天大圣一样纯洁道:“父皇,让那些可怜的民夫回家吧。” “啧……”朱元璋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没想到这顽劣的孽障,还有一颗仁者之心。“这个父皇自有安排,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那就给那些移民人身自由,让他们可以回老家看看吧。”朱桢便认真分析道:“其实他们回去也就是扫扫墓、探探亲。家里房子田产都卖了,再想购置可没那么容易,所以完事儿还得回来。” “这是你自己想到的?”朱元璋不置可否的看着他。 “听哥哥们拉呱说的。”老六再次习惯性的藏拙。 “看来这次历练还是有用的。”朱元璋摸着朱桢的头,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何止有用,简直太有用了。” “那父皇答应了……”朱桢抬起头,望着朱元璋的下巴。 “当然。”朱元璋笑笑道:“父皇还能不如个孩子?” “太好了,那俺和‘御前行走牛’一起给父皇磕头了。”朱桢便按着牛头一起给朱元璋跪下磕头。 “说清楚了,臭小子。咱是你爹,不是它爹!”朱元璋哭笑不得,朝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儿臣告退。”朱桢灵敏躲开,骑上牛就跑。 “你等会儿,咱咋觉着亏了呢?”朱元璋在后面骂街道:“臭小子耍老子,你不是不稀罕宫里养牛,御前行走吗?” 一人一牛却早已一溜烟不见了。 …… 朱元璋摆平了老泰山,又撸了把牛,虽然被儿子摆了一道,但心情总体还是不错的。 第109节 回到宫里,吴太监禀报说,韩国公、江阴侯都来求见过,也都被自己按皇上的吩咐回绝了。 “他们早干啥去了?”朱元璋瞬间又拉下驴脸来。“刀架在脖子上了才来?晚了!” 说着他吩咐吴太监道:“咱要带儿子离开几天,还有谁来过,你都给咱记下来,回头跟他们一并算账。” “是。”吴太监忙恭声应道。 …… 朱老板没撒谎,他确实要离开几天。 韩宜可那边通宵达旦的受理案件,但没个十天八天,休想理出个头绪来。 这些时间,朱元璋原本计划用来仔细研究中都的布局规划,做迁都前最后的调整。 再和老乡亲叙叙旧,跟老兄弟们好好聊聊,听听他们对未来中都的看法和展望。 但现在,这些事朱元璋都不想干了。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儿子们出了兴福宫,离开了让他越来越不舒服的中都城…… 他没有带那套无比耀眼的仪仗卤簿,只在护驾侍卫亲军的保护下,带着儿子们悄然返回了临淮县,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金桥坎…… 大军在村外五里驻扎设防,朱元璋和儿子们换了老百姓的衣裳,徒步走回村里。 时维八月,桂花飘香,稻田中一片金黄,秋风吹过,沉甸甸的稻穗便低下头,幻化成一片丰收的海洋。 朱元璋和太子,是回来帮哥儿五个收稻子的。 父皇和最亲爱的大哥来看他们的劳动成果,朱樉朱木冈朱棣朱橚朱桢自然都很兴奋。 兴奋之下,也就把大哥的三不政策抛到了九霄云外。哥几个围着他俩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介绍着金桥坎的一草一木。 “变化确实很大,咱都快认不出来了。”朱元璋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村庄,感慨万千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没事,咱们村的娃娃都认识你,你不就是洪灏他爹吗?”道旁庄稼地里,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 “洪灏……”朱老板一愣,才想起这是自己给老二起的化名,忙笑道:“没错,咱是他们的的爹。” 说着他对老者拱拱手道:“老丈就是唐甲长吧?” “是咱老唐。”唐甲长从地里拔出脚来,朱樉忙上前扶他一把。 “早听说过老丈,犬子这这段时间承蒙恁关照了。”朱元璋学着文官的斯文劲儿,拿腔拿调客气道。 “哎呀,好孩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可把大叔担心坏了。”唐甲长却顾不上搭理他,径直走到哥儿五个面前,仔细端详起来,一边颤声道:“好好好,都没事就好。” “大叔,我们也很想你啊!” 朱桢几个见到唐大叔也很激动,想起那晚忽然被明教的人带走,虽然才过了半个来月,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第一六四章 史上最高规格秋收 鸡叫二遍,天刚蒙蒙亮,金桥坎的村民们便吃过早饭,扛着农具往自己家的水田赶去。 老百姓伺候一茬庄稼不容易,得收到仓里头才叫粮食。一场秋雨就能让收成打折,得抓紧时间收割打谷。 朱家父子也不例外。辛苦了几个月终于到了丰收的时刻,朱樉几个激动的一宿没合眼,鸡叫头遍就爬起来蘸着月光,把镰刀磨得雪亮。 幸好朱元璋和朱标也都习惯了早起。而且说实话,昨晚父子七个挤在一张炕上,满满当当,翻个身都难。哥儿五个倒是早就习惯了,七手八脚缠成一团也不影响睡眠。 初来乍到的两位,就很难睡得着喽…… 朱橚也早早起来,做好了满满一锅腊味糙米饭。就是真正的农村人,这个季节也要顿顿吃干、顿顿吃饱,好有力气干活啊! 饱餐之后,爷们儿七个便雄赳赳、气昂昂的来到自家的十五亩地里。 田里的水,唐甲长早就帮着放干了。脚踩上去像海绵一样柔软。 朱樉哥几个争先挽起裤腿下了田,然后却都傻了眼……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收过庄稼啊。 这让手持镰刀,不知所措的大哥,好笑的松了口气,原来都跟自己一样。 还是朱元璋没丢了老农民的手艺。 只见他只穿着犊鼻裈,赤着脚蹲下身子,左手捞上一丛稻秆子,右手挥镰过去朝面前一拉,唰地一声,便割下来了一簇。照这样割上两三丛,他手里便多了一大把稻子。 朱元璋将那把稻杆子轻轻搁在田里,接着又割出第二把,将其放在第一把之上。两把稻杆儿便呈‘人’字形,堆放在割过的稻茬之上。 他接着举刀去割第三把,还不忘招呼儿子们道: “趁凉快赶紧动手啊,等日头一出来,干活就热得难受了。” 说话间,唰唰唰,一个个金色的‘人’字便出现在他身后,就像一具无情的人形收割机。 儿子们赶紧有样学样,也弯腰下镰割起来了。 “你们这个爹啊,真是老农民出身啊。”旁边地里的唐甲长,一边割稻子,一边啧啧道:“还以为当大官的,都不会种地呢。” “俺爹当官之前是种地的。”朱木冈道。 “还放过牛呢。”朱棣说。 “也要过饭。”朱桢补刀。他也来打下手了。 “哈哈哈,那不跟洪武爷一个路数啦?”唐甲长不禁遗憾道:“唉,说起来,老唐我也放过牛,可惜就没要过饭,不然说不定我也能也当个大官。” “大叔,你想当大官没问题的。秦王府晋王府都缺个总管,你有兴趣吗?”老三便真诚建议道:“我们可以推荐你去,待遇优厚,权力也很大的。” “对,对。去秦王府吧……”朱樉闻言巴望着唐甲长,看来是真觉得他合适。 “哈哈哈,你俩寻我开心。王府总管那不得是太监?”唐甲长却是见多识广的,知道当这官儿之前,需要先割一刀。 “反正你都这把年纪了,又没有那方面的想头了。”朱木冈不以为然道:“而且听说割了还长寿。” “那也不行。咱用不用是一回事儿,有没有是另一回事儿。”唐甲长却坚决捍卫自己的蛋蛋。 “唉,好,好吧。”秦王无奈遗憾,他还挺喜欢唐甲长的。 …… 不知不觉就干到了上午头,老五挑着担子来送饭了。 “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朱元璋站起身来,活动下酸胀的腰,看看身后成排成行的金色‘人’字,不禁十分开心。心中积郁多日的块垒,终于有所松动。 他一边往田边的树荫下走,一边问朱标道:“怎么样老大,还受得了吗?” 朱标不像仨弟弟,已经干了大半年的农活,他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一上午下来,早感觉这腰不是自己的了。 但他性子外柔内刚,决计不肯叫苦,便扶着酸痛的腰,强笑道:“没问题,能坚持。” “好样的。”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 “弟弟们才是好样的。”朱标笑道:“老二起码干了我三倍的活,还生龙活虎呢。” “大哥,你不能跟二哥比。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人形牲口。”朱棣笑道。 “你还是黑熊精转世呢。”朱木冈讽刺朱棣道。 “你!”朱棣怒目而视。当着父皇的面,也没法拿西门庆、女装癖之类回怼。 “好了好了,你俩也是好样的。”朱标揽住两人的膀子笑道:“割了一上午稻子,还有劲儿拌嘴。” “我还能割一整天!” “我能割两天!” 老三老四无休止的拌嘴声中,朱家父子在田垅边的阴凉地坐下。 唐甲长也自然而然凑了过来。 众人先灌了一肚子凉开水解渴消暑,然后掀开竹筐,热腾腾的肉饼,大葱大酱可劲造。 朱元璋劳动过后胃口奇好,一手卷饼,一手持大葱蘸着大酱,咔哧咔哧吃得贼香。 唐甲长竖起大拇指道:“大官人可以啊,能吃能喝,干活也一把好手!” 朱元璋咧嘴笑道:“咱年轻时候什么苦都吃过。人家都说收稻子是一年最累的时候,咱当年却就盼着收稻子,就冲能吃几顿饱饭。” “大官人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唐甲长由衷赞一声,又试探问道:“恁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还得走。”朱元璋感慨道:“当差不自由啊。真希望一辈子都呆在这儿,一头牛六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咱想要的好日子。” “听恁这意思,是东山再起啦?”唐甲长惊喜问道。 “哈哈,算是吧。”朱元璋笑着点点头,问唐甲长道:“老丈有什么心愿,说出来看看咱能不能帮你实现。” “俺还真有个心愿,”唐甲长闻言叹气道:“俺想回老家扫墓,可朱洪武那个杀千刀的,不让俺们这些移民离开本县半步。” ‘噗……’皇子们喷水的喷水,噎食的噎食,恨不得赶紧捂住老唐的嘴。 “朱洪武的确是个杀千刀的,他该死啊。”谁知朱元璋却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他确实做了混账的决定。不过楚王殿下已经替你们求情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旨意下来,解除对你们的限制了。” “啊,真的?”唐甲长难以置信的合不拢嘴。但想到对方可是县太爷的老上司,可信度应该还是很高的。 “真的。”朱元璋咽下最后一口饼,拍拍屁股起身道:“老六把打谷桶拉来了,走,打谷去!” 第一六五章 一个艰难的决定 割稻子其实不是最累的一步,打谷才是。 割下来稻杆子,要在地头上就脱粒。这就要用到打谷桶了。 朱樉将偌大的打谷桶从牛车上卸下,支起架子,稳稳安在水田中。 朱元璋便抱着一把沉甸甸的稻杆子,神情虔诚的立在打谷桶前。 他先把稻杆子轻轻搁在架子的横担杆上,默默向谷神祷告一番。 然后他举起稻杆子,在架子上用力一磕,便听一声清脆的嘭响中,稻粒便如珍珠、似雨点般洒落在桶里。 接着,朱元璋举起稻杆子,顺势抖两抖,将已经脱落的稻粒悉数抖落入桶。再换一面继续摔打,抖落…… 别看说起来简单,但老一辈都说,这打谷子是武把式活计,非但每一下都要腰马合一,均匀发力,还得讲究技巧,不能用蛮力,劳动强度非常大。一个秋收下来,整个人‘肚板油都敲脱了’。 按说这么减肥的活,应该给老六干,可惜他还没打谷桶高…… 熟练后,爷儿几个便开始流水作业。朱元璋和朱棣立在打谷桶旁,一左一右打谷子。朱标和朱樉给两人运送一捆捆稻杆儿。 待到朱元璋说‘够一挑了’,朱樉便抱起打谷桶,将稻粒装进箩筐里,挑去晒谷场。 第110节 负责晒谷子的朱桢也很辛苦的。他得顶着烈日,先用四哥做的耥板,将倒在场上的稻谷荡开,再摊成厚薄均匀的一层。 待到露水被照干了,他还得用九齿钉耙把混在稻谷里的杂草、稻秸耙出来。过不到半个时辰,朱桢就得给稻谷翻一次面继续晒,好让其均匀暴晒。 如是循环反复,得好几天才能彻底晒干稻谷的水分,变成粮食归仓。 二哥总会挑着担子多走几圈,控制着箩筐倾倒的速度,把谷子尽量在地上倒匀撒开,好给朱桢减轻负担。 饶是如此,朱桢两只胳膊依然酸得不行。更难受的是,他还被毒辣的太阳晒得爆了皮。脸上背上忽丢忽丢,火辣辣的疼。 别看深受烈日荼毒,但一阴天他就害怕。因为一场雨下来,晒得稻谷非但会被冲走不少,没被冲走的也很可能会霉变…… 所以他得时刻保持警惕,每当风向有变,或者天上起了云彩,就得赶紧用耥板把晒的稻谷堆拢起来。 待到乌云压顶、风声大作时,在地里的父兄们便会丢下一切,冲到场院上,用最快的速度把稻谷收起来。 不过往往又云开日出,只是虚惊一场,他们便会扬长而去,只留可怜的老六一个人收拾残局。 但也有真下起来的时候,一家人只好举着竹席、雨披,围着谷堆给稻谷挡雨,自己却成了落汤鸡,一个个狼狈万状…… …… 爷儿七个就这样接连干了七天,每天累的都跟死狗一样。 朱标每天收工回来,坐在那里等开饭的功夫,就会鼾声大作。晚上和哥儿五个手脚纠缠,睡作一团,也再没了失眠的困扰。 朱元璋也差不多,虽然他底子很好,但毕竟快五十的人了,比不了当年了。 但朱元璋很喜欢这种累得什么都顾不上想的感觉,这让他得以暂时逃脱巨大的烦恼,心灵获得片刻的安宁。 可惜七天之后,随着最后一粒粮食入仓,今年的秋收便结束了。 待明早起来,吃过新米煮的干饭,就该回去了…… …… 启程前夜,朱元璋又失眠了。 他独自坐在天井里,听着屋里传来儿子们高低起伏的鼾声,仰头看着天上快要圆满的明月,怔怔出神良久。 忽然朱元璋感觉身上一暖,有人给他加了条褥子。 他本以为是太子,但低头一看却是最小的老六。 太子实在太累了,之前还咬牙撑着,今天彻底收工,他也绷不住了,连晚饭都没吃,就放躺睡死过去了,哪还顾得上对月惆怅的爹? “你咋还不睡?”朱元璋小声问道。 “尿尿……”朱桢揉着惺忪的睡眼道:“看见爹还没睡。” “嗯。”朱元璋内心一阵柔软,把他拉过来,揽在怀里道:“那就陪爹待会儿吧。” “嗯。”朱桢便乖乖趴在他怀里。 “哎呀,还是小的好啊。”朱元璋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满足感,不禁感叹道:“像你哥哥那么大了,咱想抱抱都不行了。” “明年俺就十二了。” “哦哦,转眼也要长大了,那咱抓紧抱。”朱元璋便紧紧抱着他。 “……” 其实父子俩都对这种感觉挺陌生的,只是气氛到了,不自觉抱成了一团。现在都有些不自在了…… 但马上放开就更尬了。朱元璋便没话找话道:“老六,你说这人要是走错了路,该怎么办?” “改啊。” “可要是错太大,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朱元璋想一想,打个比方道:“就好比咱倾家荡产给你娶了个媳妇,结果入洞房,掀开盖头一看,我去,怎么是个大马猴?!” “我艹那可不行!我就是当一辈子和尚,也不跟大马猴一起睡。”朱桢赶紧直起身子,很认真的对朱元璋道: “爹,要不俺换个条件吧?那些移民没法回家扫墓,就让他们遥拜一下得了。你让俺自己找媳妇吧?” 本王这辈子没别的追求…… “滚你妈蛋!”朱元璋拿起鞋来给了他一鞋底。“刚觉得你长大了,这就现原形?那么多老百姓的疾苦,还比不了你娶媳妇这点事儿?” “比不了。”朱桢一本正经道:“自己都过的不顺心,还管得了别人?” “妈的,还以为你将来能当个贤王,闲王还差不多。”朱元璋说完还解释道:“闲汉懒蛋的闲。” “哦……”朱桢怕吃鞋底,不敢再讲自己的歪理了。却很心水‘闲王’这个定位。 “不过你刚才说得也有些道理。”朱元璋把他丢地上,穿上鞋,撑着膝盖缓缓起身道:“就算是倾家荡产娶回来的,但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能跟大马猴过一辈子呢?” “对对对,生不如死,只能出家。”朱桢使劲点头。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让父皇记住,自己是一只浅薄的颜狗。 但朱元璋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早就飘出这小院,回到了那耗资亿万的中都城。 就在返程前的这个夜晚,朱元璋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第一六六章 兑现,王的承诺! 清晨,唐甲长是被哞哞咩咩的叫声吵醒的。 “外头咋了?”老伴也给吵起来了。“咋跟到了牛羊市上似的?” “谁知道呢?”唐甲长打着哈欠道:“起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老婆子本就好看热闹,这哪能忍得住?便赶紧披衣起床,唯恐错过了。 谁知一推门,吓了她一大跳。 “老,老头子……”老婆子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指着外头道:“那些牛羊,都在咱院子里。” “啥?”唐甲长赶紧穿鞋下地,走到门口一看。 还真是满院子的牛羊,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弄啥咧?”唐甲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要出去看看,可又不敢贸然穿过牛群羊群。 院子里牛羊这么密匝,一旦惊了哪一头,弄不好就发生踩踏,出现死伤自己可赔不起。 正迷糊呢,院门被推开了,他看到外头大街上竟然还满是牛羊…… 唐甲长伸手使劲掐了老婆子一把。 “疼死我了,你干啥?”如坠梦里的老婆子,登时疼得叫起来。 “疼啊?那就不是梦……”唐甲长得出结论。 这时,终于有人给他解惑了。 一个穿着绿色武将官袍的男子,费尽辛苦出现在他家门口。 “大叔,吓了一跳吧?”男子一开口,声音很熟悉。 “张虎?你从哪弄来的这身?赶紧脱下来,让人家瞧见了送官,吃不了兜着走!”唐甲长这才认出,这个人模狗样的货,居然是之前那个混混头子。 “恁看不起谁呢?咱现在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张虎昂首腆肚,拍着胸脯道:“本官晋王府太原中卫,正八品小旗官张虎是也!” “真假?你咋当能上官儿了?”唐甲长比看到满院子的牛羊还震惊。 “嘿嘿,当然是咱优秀了……”张虎得意一笑,才老实答道:“老丈,这是咱们的造化啊。” 说着他一指已经人去屋空的对门道:“恁知道那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洪家兄弟啊?”唐甲长有些明白了。“他们爹起复了,提拔你了?” “哈哈哈,这话也对也不对。第一,人家爹就没丢过官,这大明朝也没人能罢他的官。”张虎便不再卖关子道:“第二,人家也不姓洪,人家姓朱!是五位如假包换的亲王殿下!” “吓,你说那哥儿五个,是皇上的儿子?”唐甲长下巴掉到了地上。 “那可不。洪二郎是当今秦王殿下;三郎晋王;四郎燕王;五郎吴王;六郎乃楚王殿下!”张虎便如数家珍道:“恁现在知道,咱们这是多大的造化了吧?” “那,那他们那个爹……”唐甲长感觉晕的厉害,赶紧扶住门框。 “没错,就是咱大明朝的开国皇帝,从咱们临淮走出去的洪武爷!”张虎大声宣布道: “这二十头牛、两百只羊,还有一百车炭,以及这袋子金砂……” 他说着,取下肩上沉甸甸的褡裢,高高举给唐甲长看道: “都是殿下们当初许给恁的!现在全都兑现了!” 皇帝父子已经带着他们收的粮食,还有洪家院里几乎所有物件搬走了,不出意外,便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张虎没必要再保密,反而要大声宣扬这段事迹,好让它成为朱老板的又一段传说。 金桥坎的村民们早就听到动静,也纷纷过来看热闹,闻言自然艳羡不已。好多人悔青了肠子,后悔当初为啥不对那哥五个好点儿,那样这会儿就算当不上官儿,也肯定能得到大大的赏赐。 要是把闺女嫁给他们就更好了,那不就麻雀变凤凰,转眼成王妃了吗? 那边村民们恨不能以身代之,这边唐甲长却陷入了恐慌。 他记得那天,自己当面骂皇帝杀千刀来着…… 惊惧之下,竟一口痰迷住,一下子晕了过去。 “哎呀,老头子,咱要当财主了。你可不能有事啊。”他婆娘赶紧扶住唐甲长,呼天抢地起来。 村里人也赶紧凑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啪啪扇耳光,终于帮唐甲长咳出那口痰。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这一折腾,唐甲长也想明白了,皇上应该不会怪罪自己的。人家真龙天子,实在犯不着跟只小蚂蚁计较啊…… 去了这块心病,他便傻笑着乐呵起来。 二十头牛,两百只羊,一百车炭,还有一袋金子! 自己转眼成了本乡有数的大财主了! 回头买上十几垧地,佃出去让人种。自己再盖上大宅子,整天坐着收租子。嗯,顿顿吃白米! 可惜自己不行了,不然还可以再纳几房小妾…… 唉,可惜自己不行了…… 想到这儿,他忽然愣住了。然后难过的哭起来。 “唐老爷又难过啥啊?”乡亲们对他的称呼都变了。 第111节 “对啊,恁该高兴才对啊。” “哎,你们不懂,曾经有个当大官儿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可惜老汉没有珍惜……”唐甲长难过道:“追悔莫及啊……要是殿下再问一次,我肯定答应!” 众人便一阵唏嘘。确实,当财主哪有当大官儿好呢?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是需要挨一刀的那种大官…… …… 不说被幸福冲昏头脑的唐甲长,说回朱元璋父子,当天中午便返回了二十里外的中都城。 朱元璋却没有马上进城,而是与等在城外的韩宜可汇合,绕到了北城外,一个叫蒲北岗的地方。 羽林卫的官兵已经将这里戒严,杜绝闲杂人等靠近。 朱元璋的车驾,驶过警戒线时,他忽然对朱桢道:“你留下吧,别吓得再尿炕。” 朱桢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问题。其实他已经嗅到了浓浓的尸臭…… 朱元璋便不再说什么,继续前行。 不一时,圣驾便来到一口被放干水的大湖前,朱元璋下车走到湖边,往里一看。 便见湖底淤泥中,密密麻麻铺满了累累白骨,还有数不清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 这下,不光朱桢,他几个哥哥也跑到一旁大吐特吐起来。 朱元璋却纹丝不动,只面色铁青的负手看着眼前恍若地狱般的景象。 “这都是病死累死被处死的民夫和工匠。”韩宜可从旁禀报道:“本来应该拉去琉璃岗化人场烧掉的。但死的人实在太多,根本来不及烧,运尸的差役便偷着往这方丘湖里丢,就成了这样子……” 第一六七章 中秋苦宴 也许只有朱元璋这种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人,才能直面这恐怖的人间地狱吧。 他目不转瞬的看着眼前的皑皑白骨、累累尸骸。 这场景和他身后巍峨的中都城,组成了一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构图,万恶之都。 朱元璋又沉声问道:“那些失踪的民夫呢?” “一部分在皇上回乡前,被集中处死了。”韩宜可强忍着恶心道:“还有一部分被秘密关押在十几处仓库内。” 经过了中都起义失败,和随后的十一抽杀,中都城仍旧还有二十几万民夫。单纯给皇帝作秀看的话,一半都用不了。 所以李善长大可精挑细选出那些老实听话好控制,体格健康卖相好的工匠和民夫,展示给朱老板看。 而那些损耗过度、麻木不仁、形容枯槁的都被他藏了起来…… 可韩国公没想到,两位亲王居然早就亲临过中都工地。他们和皇帝所见的场面,不啻天渊之别。 朱元璋当然要问一问,那些不宜展示的工匠和民夫去哪了? “人都救出来了吗?” “救出了一部分,但时间有限,还有很多没找到的。”韩宜可迟疑一下,嘶声道:“当时场面实在太惨了。” “比这还惨?” “对。这里都是死人。”韩宜可毫不犹豫的点下头。“但那里是死人,活人,还有活死人摩肩接踵被关在一起。为了防止被皇上发现,官府也不给他们送吃送喝,结果可想而知……” “人相食……”朱元璋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道。 “对,但场面还要惨上十倍……”韩宜可低声道。 “……”朱元璋听完痛苦的闭上眼,忽然重重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皇上!”众人忙惊呼起来。 …… 圣驾回到中都城,已经是八月十四了。 羽林卫放干方丘湖,让上万尸骸重见天日;以及藏匿民夫的仓库被找到的事情,自然早已传遍中都。 整个中都上层噤若寒蝉,屏住呼吸等待洪武大帝降下雷霆之怒! 谁知没等到皇帝发作,却等到了朱老板给中都的勋贵功臣,还有老乡亲们下的请柬。 请他们明晚在新落成的奉天殿广场过中秋…… …… “相爷,这是什么意思?”薛祥捧着手中的请柬,感觉像是捧着个滚烫的山芋。 “宴无好宴呗。”李善长已经调整过来了,重新恢复战斗意志道:“无非就是再把丁斌,或者李祺烹了给大家过节嘛。随便他就是了,分我一杯羹也无不可。” “不至……”薛祥本想说‘不至于’,可朱老板已经烤了个李祐了,再烤上俩货也不足为奇…… “这时候不能乱啊。”李善长长叹一声,像是在提醒他,也像给自己鼓劲儿道:“不管上位生多大气,发多大火,目前他都有两个动不了。一个是动不了这帮淮西老兄弟,一个是动不了迁都这条国策。” “嗯。”薛祥点下头。 “有这两条护身,我们就死不了。”李善长淡淡道:“上位心里很清楚,我老李没有大野心,最多只有小算盘。要是干掉我,换上胡惟庸那种野心家,嘿嘿,淮西会不会还这么逆来顺受,那可谁也说不准了。” “嗯。”薛祥这次点头幅度大了不少。 “所以我最多就是丢人;你呢,充其量就是罢官。”李善长扶着薛祥的手臂起身道: “但只要迁都成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咱们就像牡丹旁边的芍药,不管被割掉多少次,都会重新长出来。而且越开越盛,盛得让人分不清,哪是牡丹,哪是芍药!” “明白了,相爷。”薛祥稍稍安心。 …… 翌日申牌末刻。 收到请柬的勋贵、功臣、皇帝老乡,陆陆续续来到洪武门前,接受禁卫检查,准备入宫赴宴。 只是宾客们一个个满脸忧惧,低头不语,气氛十分凝重。看上去不像去参加宴会,倒像是要上刑场一般。 朱老板的饭,确实让人吃着提心吊胆。 他上次请人吃饭,结果表演了个大烤活人。这次又请人吃饭,还不知又要玩出什么花样来…… 众人一个个都腚上有屎、心里有鬼,能不害怕就怪了。 但怕也得来啊。谁敢不来,估计下一刻禁军就要上门请吃牢饭了…… 众人忧心忡忡入宫,在内侍引导下,一路进了大明门、午门、奉天门。 穿过重重宫门时,他们感觉自己就像钻进瓮里的鳖,而且还是一个瓮套一个瓮,休想逃出朱老板的手掌心! 宴席设在奉天殿前宽阔的丹陛上,而且只在左右两侧设了两排长桌,空出了中间好大一块。 中间还铺着地毯,显然有好戏上演。 更让宾客们意外的是,皇帝居然早就在金台上大马金刀的坐定。 朱老板右臂撑在桌案上,右手支着腮,面无表情的看着走上月台的众人。 众人赶紧纷纷磕头,朱元璋只微微颔首,便没有更多表示了。跟往日一见老乡和老兄弟,就毫无架子起身相迎,称兄道弟热情寒暄的样子大相径庭。 朱老板不开口,没人敢坐,宾客都老老实实立在丹陛上,低着头不敢看皇帝一眼,更没人像往常那样,跟他拉家常,套近乎。 待众宾客到齐后,再次一齐叩拜皇帝,朱元璋这才挥挥袖子道:“都坐吧。” “谢皇上。”众人齐声谢恩,爬起来各就各位坐定。 朱元璋环视众人,缓缓开口道:“今天是八月十五,诸位要么是陪咱打天下的老兄弟;要么是开国功臣之后;要么,则是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乡亲。所以今天把你们请来,一起过个团圆节。” “谢皇上。”众人赶忙再次道谢。 “传膳吧,边吃边聊。”朱元璋挥下手,便有乐声奏响。 乐声中,宫人端着朱漆托盘,将一道道菜肴摆上长桌。 众人一看,虽然还是四菜一汤,但居然还有一道荤菜。 “还行,比年初一那顿强。”有人小声道。 “瞎说,你看仔细了,那是苦肠!”聪明人却一眼就看出玄机道:“杏仁拌苦菊、苦瓜炖小肠、苦笋炒雪里蕻,还有苦菜汤……什么中秋团圆宴?这分明是中秋百苦宴啊……” 第一六八章 真假花鼓词 八月十五,本该满月当空,丹桂飘香。 夜幕降临后,一轮红色圆月,悄然挂在了东华门处。 然而奉天殿月台上,却没有桂花香味,而是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臭味。 “什么味儿啊这是。”不明就里的来宾小声问道。 “像是那种臭味。”上过战场的就熟悉多了,这像是死人的气味。但这大过节的,都避讳不敢明说。 “相爷,看出门道来了吗?”吴良小声问坐在左首的李善长道。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又臭又苦啊。”李善长正襟危坐,轻声道:“且这奏乐,也不是宫廷韶乐,而是北曲《山坡羊》。” “山坡羊?”吴良蒙圈。 虽然中吕《山坡羊》有不少名家填词,但李善长很清楚,上位肯定只知道那首《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他便跟着曲子轻哼起来: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吴良听完,深自不安的小声道:“在新盖的奉天殿前唱这个,似乎不太吉利吧?” “谁说不是呢?”李善长无所谓的笑笑道。 他知道上位心里很不痛快,那就让上位痛痛快快发出来。 等他发做完了,消了气,大家再一起劝他,早日搬进这‘万间宫阙’去。 这时,宫人又给来宾斟上酒,朱元璋端起金杯道:“来来,咱们先共饮此杯。” “是。”众宾客赶紧端着酒盅起身,跟着皇帝仰脖一饮而尽。 第112节 下一刻便一个个面色大变,苦不堪言。 “咳咳,这酒怎么这么苦?”宾客们用袖子遮面,小声嘀咕道: “连酒都是苦的,今晚还真要一苦到底……” “怎么样?”朱元璋亮出杯底,淡淡道:“这苦胆酒苦吧?” “呵呵,苦……”臣子们讪讪笑起来,心说,上位不会是把蛇胆捅破了,用胆汁儿泡酒吧? “苦虽苦,但好处多啊。”朱元璋笑道:“大伙儿好日子过久了,都忘了苦是啥滋味了。咱今天摆这一桌忆苦宴,就是想让大伙儿,回忆一下从前的苦日子。” 说着他举箸夹一筷子苦肠,招呼道:“都愣着干啥?吃菜吃菜啊!” “哎哎,谢皇上……”臣子们只好勉为其难,在那令人窒息的臭味中,吃着难以下咽的苦宴,喝着苦不堪言的苦酒。 但好戏还没开场呢。朱元璋吃了几口菜,又道:“如此佳宴,咋能没有歌舞的呢?” 说着他朝那些个过年去京城贺岁的老乡亲举杯道:“你们过年在南京奉天殿前,给咱唱了段凤阳花鼓,那花鼓词好啊,咱记得满朝喝彩对吧?” “都是皇上和大老爷们错爱。”老乡亲们也感受到恐惧,恨不得都有吴王的本事,哪还敢再王婆卖瓜? “哎,好就是好。对了,那词儿咋唱的来着?”朱元璋饶有兴致的问道:“陈三弟,你当时是领唱的吧?来来,再唱一遍。” “是,那小人就献丑了。”当时领唱的陈三弟,是朱元璋母亲的本家堂侄。闻言只好起身,清了清嗓子。 “唱就正经唱,来,给他个花鼓,站到中间唱。”朱元璋笑道。 “是。”陈三弟应一声,接过花鼓,走到皇帝面前的地毯上,敲起鼓来唱起歌: “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赤龙升天金凤翔。数数天上多少星,点点凤阳多少将。 “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淮河两岸喜洋洋……” “好!”唱完之后,朱元璋带头喝彩,臣子们也跟着喝彩。 “唱得好哇,唱的咱心里这个美啊,美得都要醉了。”朱元璋举杯笑道:“得赶紧喝杯苦酒醒醒神。” 臣子赶紧举杯相陪,宫人也给陈三哥端了一杯。 共饮此杯后,陈三哥刚要谢恩回席,朱元璋却淡淡道:“且慢。咱还听到一版的《花鼓词》,也让人唱出来。大伙儿比较下哪个好,咱往后就唱哪个。” 臣子们应和声中,皇帝一拍巴掌,便有个拿着小花鼓的女子上台,拜过皇帝后,便面朝众人站定。 “懂不懂规矩,怎么敢拿腚对着皇上?”便有老粗吆喝道。 “不要紧,这就是唱给你们听的。”朱元璋却不以为意的挥下手。 女子便打着花鼓,唱起来: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 三年旱来三年涝,米贵如珠家家断了粮。开国功臣明着抢,为修中都催逼忙。 “有钱的人家卖骡马,没钱的人家卖儿郎,平头百姓遭了殃。 咱家没有儿郎卖,当牛做马那苦役长……”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似乎刚被火燎过,却恰好符合这唱词的悲凉愤懑…… …… 女子唱完后,奉天殿前一片死寂。 陈三弟汗如浆下,那些进京花鼓队成员也摇摇欲坠。 众公卿大臣同样变颜变色,唯有李善长还老神在在。 “来来,大家评判一下,是南京金銮殿前那段花鼓词好啊,还是中都金銮殿前这段好啊?”朱元璋便问道。 “……”片刻的安静后,终于有人壮着胆子站起身道:“上位,这两段完全没法比!第二段纯属大逆不道,胡编乱造,抹黑上位和咱们老家!” “就是,什么‘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什么什么,十年倒有九年荒’,我们都不敢重复……”有人带头,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 “皇上,别听她妖言惑众,她肯定是明教妖孽!” “杀了她!禁了这首花鼓词……” 七嘴八舌的吆喝声很快渐小,因为朱元璋的脸色,已经阴沉的可怕。 “到底哪一段花鼓词说的是真的,哪一段是假的呢?”朱元璋幽幽问一句,然后提高声调道:“韩宜可,你来告诉他们!” “是!”韩宜可从丹陛下上来,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册簿。 “启奏皇上,巡按衙门放告十天,共收到诉状两万三千一百二十七件!”韩宜可双手举起手中册簿,朗声道: “其中一万七千件诉勋贵、本地户侵占民田、逼人为奴、敲诈勒索,诬告陷害! “一万七千三百件,诉凤阳县、凤阳府贪赃枉法,包庇权贵,不审即判,草菅人命! “一万九千三百件,诉中都行工部逼捐摊派、强拉民夫、虐待工人、草菅人命……” 第一六九章 皇帝的怒火 奉天殿前,韩宜可的声音振聋发聩: “大部分告状的百姓,都遭受了勋贵本地户、凤阳官府、行工部的三重侵害!此外,洪武年间新落户的移民,占告状百姓的九成九! “而且这只是十天内收到的状纸,还有很多外县百姓没来得及赶来告状。还有许多百姓害怕被打击报复,不敢来告状。以及大量已经家破人亡的百姓,没法来告状!” “韩宜可,你少给我们凤阳抹黑!”终于有人忍不住跳脚道:“什么叫来不及的?不敢来的,没法来的?都他么是你瞎猜的!” “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勋贵们纷纷附和,这时候也顾不上朱老板的脸色了,赶紧把水搅浑才是正办。 “放屁,什么叫瞎猜的?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你们眼前!”朱元璋爆喝一声,马上压住群小气焰,他指着那唱花鼓词的女子道: “这个女人是沈万三的孙女!她被你们合伙害的家破人亡,死里逃生出来。咱回乡那天,她去拦驾告御状,都能被你们拦下,然后送回去烧死!” 那女子便摘下花花绿绿的裹头。众人见她满头满脸缠满了纱布,看上去十分可怖。 看到她,众人便想起被活活烧死的李祐,登时没人敢吱声了。 “咱登极头一天,就下旨说,小民有冤情,可以直接进京告状,可以敲登闻鼓,也可以拦驾告状!恁们就敢假扮倭寇拦截京控百姓,还把人家的头砍下来,给人送家里去,真是丧心病狂,嚣张之极啊!”朱元璋黑着脸呵斥道: “还有那个丁斌,他不光敢拦截告御状的苦主,还敢隐匿不报,私下处置苦主!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咱这个皇帝?! “这么多人证物证都摆在面前,你们还不承认自己干的好事吗?”朱元璋抱着胳膊,冷冷扫过左右两排长桌。 众人全都低下头,再没了刚才的气焰。 “怎么不说话了?你们一个个不都是开国的功臣,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吗?好汉做事好汉当,敢做就得敢认!” 金殿前还是一片死寂,谁敢认啊?认了当下就是个死,而且估计死的会很难看。不认日后说不定还有缓转…… “到现在还死不承认是吧?”见没人敢应声,朱元璋冷笑一声道:“不要紧,咱会让韩宜可——不光韩宜可,咱还会让刘伯温,让御史台的人都来分头查,一件件的查!查实一个处理一个,查实一万个处理一万个,不管牵扯到谁,咱都绝不姑息!绝不原谅!绝不手软!” 众人头的更低了,像被泰山压顶…… 看着他们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熊样,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道: “喝酒!” 众人吓得一哆嗦,赶忙端起酒杯、饮下苦酒。一个个喝得愁眉苦脸,感觉比之前那杯还要苦…… “苦胆酒苦吧?可咱的心里,比这酒还苦十倍百倍!”朱元璋重重拍着自己的心窝,痛心疾首道: “你们都是咱的老乡亲、老兄弟,还有老兄弟的子侄,都是跟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啊。咱是一心一意想跟你们共享富贵,一起守护这大明江山世世代代。 “可是咱也反复提醒过你们,只有奉公守法,方能善始善终。千万不要觉得,江山是你们,你们老子爷打下来的,你们就是人上人,就可以把老百姓当成牲口虐待!就可以肆无忌惮贪赃枉法、弄权害民,而不受半点惩罚!” “不,你们错了,大错而特错!咱早就说过,咱们当初都是泥腿子,是因为前元让咱们活不下去了才造反!咱们要是变成前元的昏君奸臣、贪官污吏,咱们大明的老百姓一样活不下去,一样会造咱们的反! “所以咱不能让自己当昏君,咱也决不允许你们当奸臣,当贪官污吏!谁要敢把老百姓祸害的活不下去,咱就让他先全家死绝!” 朱元璋的咆哮声,震得勋贵们心惊胆战,看着就像一只只鹌鹑。 “咱软话、硬话、警告的话说了一箩筐!唯恐你们当成耳旁风,咱还在南京奉天殿外立了铁榜,让你们每天上朝都能看到!还命你们每天早晨起来,把诫条背诵一遍! “咱也杀鸡儆猴,小惩大诫过了。难道廖永忠的下场,还不够给你们敲响警钟吗?可千万别再说,咱没给过你们机会!咱给过你们大把的机会!过年时,咱又三令五申了吧?你们改过自新了么?!” 勋贵们面红耳赤,无话可说。 “韩宜可,凡勋贵不法案,皆以铁榜颁布为界。立铁榜前发生的,既往不咎。立铁榜发生后,一律不得优免,按照铁榜规定处置!”朱元璋沉声下令,顿一下又补充道: “此外,凡是发生在今年的案子,还要再罪加一等!” “是!”韩宜可高声应下。 …… 训斥完了勋贵,朱元璋又转向他的老乡亲们。 “还有你们。仗着是咱的老乡亲,仗着咱对你们的厚爱,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居然也跟着勋贵欺负起新来的移民! “咱为啥要移民?不是因为家乡多灾多难,已经没多少人烟了?咱强令人家背井离乡迁来凤阳,是为了让家乡早日恢复生气,早日繁荣起来!是供你们欺负的吗?” 老乡亲们可不像勋贵那样,早被朱元璋吼成滚刀肉了。他们还从没见过总是笑容可掬的洪武爷,还有这副吓人的面孔呢! “你们还为虎作伥,帮着那些权贵一起骗咱!在金殿上歌功颂德也就罢了,咱私下请你们吃饭,问你们老家的情形,你们怎么说的?一句实话都没有!全都在替勋贵打马虎眼!你们对得起咱的信任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吗? “别忘了,你们也是老百姓,也是苦水里泡大的人!咱是看你们可怜,才允许你们不当差、不纳粮的!人都说仓廪实而知礼仪,到了你们这儿,怎么日子一好,就摇身一变,也成了面目狰狞的土豪劣绅了?” 好多老乡亲们抽泣起来,也不知是惭愧,还是吓得。 但朱元璋这个人,心一旦硬起来,那就是铁石心肠,绝不会再心软了。只听他冷声道: “咱错了,咱真的错了。咱以为免税免役是在帮你们,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你们!让你们变得面目可憎,失去了老百姓最宝贵的纯良。所以咱得纠正这个错误!” 说着他提高声调,一字一顿道: “传旨,取消原籍凤阳、临淮两县百姓的一切优待。自明年起,两县所有百姓,无论新来还是原住,一律按例纳粮、按例服役!一视同仁,再无区别!” 第一七零章 魇镇案 血红的圆月升到奉天殿顶上,给这场可怕的宴会,又平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金殿前,听到皇帝宣布取消他们的特权,原本也不知真哭假哭的老乡亲们,登时如丧考妣,齐刷刷跪地放声大哭起来。 “皇上啊,我们错了,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第113节 “皇上,求求你了,别这么绝情啊,咱二舅三叔的七大爷,可是你六叔爷的三表舅啊……” “都住口吧。”朱元璋偏过头去,不看他们。“你们太让咱失望了,咱不想再见到你们!往后,你们也不用再去京城拜年了,回去当你们的普通百姓吧!” “皇上啊!你不能那么绝情啊……”老乡亲们还想哭天抢地。却听朱元璋冷酷道: “谁再废话一句,咱割了他的舌头!” 哭求声戛然而止…… “要不是看在老乡亲的份上,咱早就砍了你们的狗头,滚!”朱元璋猛地一挥袖子。 “滚!”带刀舍人也跟着齐声低喝。 老乡亲们只好屁滚尿流出去…… …… 训斥完了勋贵功臣和老乡亲,接着还有更棘手的问题要处理。 “斟上酒,再喝一杯。”朱元璋吩咐一声。 宫人赶紧给剩下的人倒酒。 “现在在座的,没有普通百姓了。”朱元璋端着酒杯,神情阴沉道:“可以来点更刺激的了。”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把丁斌带上来!” 大内侍卫便押着身穿囚服的丁斌上了丹陛。 “丁斌,拦截并私自处置告御状之人,这罪状你可承认?”朱元璋沉声问道。 “咱认。”丁斌点点头道。 李祐被烤了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李祐不过是个恶少,自己的罪过可比他多多了,也大多了。皇上怎么可能饶过自己呢? 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再苦苦求饶,纯丢人罢了。 同样也没必要再把李祺扯出来。这样舅舅肯定会领情,照顾好自己的儿女的…… 一旁的韩国公松了口气。虽然知道丁斌不会把李祺供出来,但得亲自确认了才放心。 “滥杀无辜,强抓民夫的罪名呢?”朱元璋又问道。 “臣没有滥杀无辜,臣杀的都是故意拖延进度、施工达不到标准的有罪之人。就像打仗一样,不严肃军纪,杀伐果断,如何能又快又好的修好中都城,建好这富丽堂皇的紫禁城?”这条丁斌却不认了,他反而满脸骄傲道: “臣是性子急。但臣只不过是为了快点给皇上修起中都城来。臣有罪,罪在愚忠,罪在太想为皇上分忧了!” “你放屁!”听他还要狡辩,朱元璋不禁大怒,詈骂道:“还口口声声为了咱?为了咱,你们就盖一座建在尸体和冤魂上的中都城吗?这就是你们的忠心吗?!” 说着他一挥手,四个侍卫猛地的掀起地上的红毯,露出下面的累累白骨,还有几十具腐烂的尸体…… 左右来宾悚然变色,不由自主纷纷起身,好些二代转头就吐。 本来就喝了一肚子苦酒,吃了一肚子苦菜,吐出来的都是苦水…… “这些尸骸,就是从方丘湖收殓回来的,不足万一。咱已经让仵作验过了,都是山南海北来的民夫和工匠!他们被咱征发来,为咱盖宫殿,被你们当牛做马虐待,最后不明不白死在异乡,而且死无葬身之地!”朱元璋手指颤抖的指着那些遗体道: “他们熬过了前元,却死在了朕的大明!他们熬过了给前元修黄河,却死在了给咱修中都上!咱总以为,自个再差也比元朝那些皇帝强多了;咱的大明再不济,也远强于前元!可现在看来,难说啊。弄不好咱还不如人家啊……” 说到后半段,朱元璋声音嘶哑,眼圈通红,竟是哭了。 “我大明的万世之都,就建在无数的白骨和冤魂之上吗?这样的大明朝也配传之万世?不配!只会一世而亡!我看咱这个开国之君,要史无前例的再当一回亡国之君了!” 皇帝吼出最后一句,身子都摇晃开了。臣子们再也坐不住,赶紧纷纷跪地俯身请罪。 “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请皇上保重龙体……” “不,咱们君臣都有罪,朕是头一份!”朱元璋痛心疾首的扶着御案道: “是咱太膨胀了,太一厢情愿了,不顾天下初定、民生艰难,不听劝阻,非要无中生有建起一座中都城!咱要对这些死难的百姓请罪,咱要向老天爷请罪,老天爷降下雷殛了咱,咱也毫无怨言!” “皇上啊……”韩国公带头哭泣道:“不要再说了。听皇上罪己,臣等五内俱焚啊!千错万错,都是臣等的错,与皇上无关,也跟这中都城无关。为了建这中都城,已经耗费了亿万民财——迁都国策,禁不起任何闪失啊。” “先不说这个。”朱元璋摆摆手,又指着那些死尸道:“仵作还说,其中那几十具新鲜的,都死在半个月之前。” 说着他定定看向李善长道:“半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为咱要回乡了,得赶紧处理一批隐患?” “上位,此事另有隐情,请容老臣晚些时候,单独禀报。”李善长忙拱手道。 “不需要,你在这里禀报就行!”朱元璋断然道。 “是……”李善长只好叹口气,缓缓讲述道: “六月底,金殿落成。然而不久,臣便从守卫士兵那里得知,他们晚上值夜时,经常听到殿顶有乒乒乓乓的铁器交击声,还有喝骂声、惨叫声。就像有人持械打斗一般。 “臣便夜里亲自守在殿中,真的听到了这些怪异的声音,命人拘传工匠,严刑审讯得知,他们受了明教的蛊惑,在修建金殿时,下了各种符咒、镇物,来诅咒上位和未来的皇上,还有咱们的大明朝。 “臣大惊,连忙派人仔细搜查,果然发现了许多镇物和符咒,都封存在行工部的库房内,陛下可随时查验。当然现在已经全部处理完了,也请龙虎山张天师施了天雷正法,百邪不侵,陛下可以安心入住。 “但这些恶贼居心叵测,居然敢诅咒皇上、后世帝君和大明朝,按律应当满门抄斩!”李善长抬起头来,一脸赤忱道: “可臣考虑到,此事一旦传扬开来,可能有损上位圣誉,更给迁都盛典蒙上一层阴影。这可是我大明开国以来的头等盛世啊!臣绝不容许出现一丝瑕疵!所以臣动用便宜行事之权,秘密处死了涉事的民夫和工匠。 “这千古骂名我来担,与上位无关!” 第一七一章 韩国公破大防 “你来担,你担得起吗?”朱元璋冷哼一声,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李善长,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就像在看着人间之屑。 “臣担不起也要担,为了迁都大计,臣纵死无悔,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白发苍苍的李善长一脸决绝的说出这话,真有披肝沥胆那味儿。 然而朱元璋却已经不再信他的邪了,丝毫不为所动的背着手,哂笑一声道: “韩国公一口一个迁都,看来是笃定了要靠这件事吃死咱啊。” “臣不敢……”李善长忙俯身,其实君臣现在是明牌了。 当然,单一个李善长是没资格上桌的。 但他代表的是整个淮西功臣集团,那就有跟朱老板叫板的本钱了。 “可是,咱好像没决定要迁都吧?”朱元璋下一句话平淡无奇,却比之前一万句加起来,都更能让李善长破防。 “上位说气话呢……”李善长咽口唾沫道:“不迁都,耗费朝廷几年的收入,修这么宏伟的中都城作甚?” “是,咱一开始确实有迁都之意,但现在不一样了!”朱元璋走到那满地尸骸中,指着天上的血月道:“你看,这尸骸累累构建的中都城,连天上月亮都被血染红了,你叫咱咱住在这种地方?就不怕咱被厉鬼索命?就不怕国有大凶,累世不祥吗?!” “上位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明晚的月亮就会重新皎洁如玉的。”李善长慌忙劝道:“再说历朝历代,修建哪座皇宫不得死上成千上万的民夫,难道历朝历代皇帝都不住了?” “咱的南京皇宫就没死几个人!”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道: “修南京皇宫时,用的都是应天府百姓。人家刘伯温以工代赈,体恤民夫!一年就完工,老百姓还都念他好!不然人家门口的军师桥是怎么来的?” 李善长又被重击到了,涨红了脸争辩道:“南京皇宫那是应急之作,跟中都能一样吗?再说刘基为了自己的声誉,故意糊弄上位,上位也不是不知道。不然又怎么会生出迁都之心?” “咱要迁都,从来不是因为皇宫不行,而是因为南京本身的缺陷!”朱元璋说完摆摆手道:“迁都之议,素来各执一词,争上三天三夜也不见分晓。咱们先说点儿别的,比方说老李你自己的问题。” “上位请讲。”李善长道。 “你方才说,那些工匠在金殿设魇镇,是因为受了明教蛊惑?”朱元璋问道。 “是,还是皇上下旨切责老臣,从速从重扑灭明教的。”李善长点头道。 “咱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朱元璋又拍一拍手道:“把最后一位带上来。” 带刀舍人便押着明王上了丹陛。 “跪下!”带刀舍人用刀背敲击明王膝弯,明王噗通跪在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端详此人,外貌是那样的普通,眼神却桀骜不驯。 “怎么,还不服啊?”朱元璋不禁笑道。 “不是不服,是不忿!”明王愤然道:“要不是被自己人摆了一道,我早就猜到那几个小子是你儿子了。怎么会给他们跟你报信的机会?” “输了就是输了,不要找借口,不是英雄所为。”朱元璋淡淡道:“就算没人报信,咱也不会败在你这路蹩脚货的手里。咱早就调闽粤水师北上,就跟在你指望的援军的后头,他们敢动手,就会被从身后干爆。 “光凭你手下那些料,想要咱的命,那就是癞蛤蟆要娶天鹅——长得丑,想得美了!” “嘿嘿……”明王闻言释然笑道:“输给你朱重八,咱不丢人。可万一赢了呢,对吧?” “呵呵,这心态才对嘛。”朱元璋点点头,对他道:“问你件事,这位韩国公说,工匠在金殿布下魇镇,是受了你明教的蛊惑,有这回事儿吗?” “哈哈哈,皇帝你也干过明教高层,岂会不知我教胜在教义简单,不服就是干?!哪会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名堂?”明王说着看一眼李善长道: “我教十戒,韩国公也背过吧?第八戒是什么来着?” “不行巫术……”李善长有些尴尬道:“但明教早就不遵守戒律了。” “那些被你虐待的工匠,已经没有指望了。如果他们是教徒,宗教就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你觉得他们会违反十诫,永坠黑暗炼狱吗?”明王淡淡道。 “谁知道你们怎么蛊惑他们!”李善长哼一声,有些恼羞成怒。 “你说他们被明教蛊惑,那他们为何被明教蛊惑?”明王却依然云淡风轻。“大家曾经都是教友,都应该很清楚吧?明教的力量来自被压迫百姓的怒气。你们越虐待百姓,百姓就越容易被我们‘蛊惑’。 “我们越强大,就说明这世道越黑暗!”明王指着李善长笑道:“多亏了你李太师,这中都城成了全天下最黑暗的地方,所以我们在这里轻易就发展了十几万教徒,能发动六万人攻打紫禁城! “皇帝,你知道起义的口号是什么吗?是‘杀进皇宫去,活剐李善长’!”明王一阵大笑道:“韩国公不搞到天怒人怨,我们怎么会喊出这种口号?” “老李,你怎么反驳他?”朱元璋看戏道。 “臣不想反驳。”李善长摇摇头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公道自在人心,自在千秋诗书上!” “呵呵呵……”朱元璋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便对李善长道:“既然你不想反驳了。那咱也不想听你反驳了。李善长我告诉你,这个都,咱不迁了!” “皇上——”李善长一阵目眦欲裂。但话头被朱元璋利用自己的话堵死了,他也只能憋着。 “明王。咱知道你不叫这名儿,但咱还是这样叫你,因为咱要谢谢你,给咱提了个大醒。”朱元璋对明王道:“作为报答,咱允许你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死法,咱一定满足你。” “那多谢皇帝了。”明王拱手笑道:“我想老死……” “你大爷敢耍老子……”朱元璋骂道:“来人,把他拖下去看了!” “开玩笑的。”明王忙笑着摆摆手道:“咱明教徒,最理想的死法自然是在熊熊圣火中升天了。” “可以,去吧。”朱元璋点点头道:“祝你烧成灰后,一路顺风。” “呵呵,皇帝还真睚眦必报……”明王不禁失笑道:“连嘴上的亏都不肯吃。” “不然咱也走不到今天。”朱元璋淡淡道。 第114节 第一七二章 圜丘罪己 待明王跟着带刀舍人下去,朱元璋又问道:“好像还抓了个人是吧?” “是,那个出卖他的曹护法。”刘英沉声答道。 “把他凌迟处死。”朱元璋吩咐道。 “是。” 朱元璋又看向丁斌道:“你就没明王那么好运了,咱已经给你想好了死法。” “随你便。”丁斌带着这时代大明军人独有的彪悍之气道:“皱一下眉毛算咱输。” “来人呐,把他洗刷干净绑好了,送给那帮从仓库解救出来的民夫。”朱元璋便道:“随他们处置去吧……”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丁斌登时破功,剧烈挣扎惊叫起来。“我为大明流过血,我为皇上负过伤!皇上,你杀我可以,不能这么虐待我……” “报应不爽罢了,带走。”朱元璋挥挥手,带刀舍人便把扑棱蛾子似的丁斌拖了下去。 然后朱元璋扫视一圈阶下众人,举起金杯道:“来,满饮此杯,便散席吧。” “是……”众勋贵功臣如蒙大赦,赶忙纷纷端起酒杯。 “还有最后一句话,送给尔等。”却听朱元璋又幽幽说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都好自为之吧……” 说着仰头干杯,然后啪的摔碎了酒杯。 众人听了他的话,本就心惊胆战,听了摔杯声又是一哆嗦,还以为有刀斧手埋伏在殿中…… 不过还好,黑洞洞的金殿门口,并没有冲出人来。 颤抖着喝完杯中酒,众勋贵功臣便赶紧磕头告退。 李善长却依然跪在那里不肯起来。 “哦对了。”朱元璋想起什么似的问一声道:“李祺呢?怎么还没放人?” “是,放人。”刘英沉声下令。 俄顷,李祺便步履艰难的走上了月台,他除了一瘸一拐,应该没遭什么罪。 李祺赶紧先叩谢皇恩。 “丁斌都把事情揽下了,这里头没你的责任。”朱元璋放缓语气道:“扶着你老父亲回家吧。” “是,谢皇上。”李祺再次谢恩,然后艰难起身,去扶父亲。 “放开我!”李善长却甩开儿子的手,忽然低吼道:“上位今天不收回不迁都的话,臣就跪死在这里!” “放肆!”朱元璋登时又拉出驴脸,对李善长道:“韩国公,你也要教咱做事吗?!” “老臣不敢教上位做事,老臣只是要死谏上位迁都!”李善长毅然决然道:“大明必须迁都,不迁都,几年的岁入付诸东流不说,皇上威信何存?不迁都,老臣毋宁死!” “那你就去死吧!”朱元璋忽然怒吼一声,一个箭步冲到李善长面前,想要给他一脚,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朱元璋双目喷火对他道:“实话告诉你,咱今晚本来还有场压轴大戏——咱要把这带血的三大殿一把火烧掉! “是太子和老六他们苦劝咱,说三大殿已经花了太多民脂民膏,一把火烧掉太浪费,浪费是最大的犯罪!”朱元璋冷声道: “所以咱才先留着三大殿,待日后将它们和紫禁城一起拆掉,能卖钱的就卖掉换钱,赔给那些死难民夫的家属!卖不了钱的就用来给老百姓盖养济院、育婴堂、普济堂……” “咱再跟你说最后一遍,凤阳不会再有三大殿了,也不会成为大明的首都了!”说着他揪住李善长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给他掸一掸蟒袍上的灰道: “老李,你太让咱失望了。你已经过时了,你那套放在乱世可行,放在现在,只能祸国殃民。好好在家养老吧,别让咱忍不住想宰了你……” “请上位三思,迁都势在必行……”李善长却卡了磁带一般,只机械的重复这一句。 “滚出去!”见他冥顽不灵,朱元璋也彻底没了耐性。 “请上位三思,迁都势在必行……”李善长又重新爬起来,抱着他的腿,仍不死心的哀求。 “滚!别给脸不要脸!”朱元璋终于忍不住,飞起一脚,将李善长踹出老远。 韩国公挣扎着还想起来,但朱老板这一脚多重啊?他挣扎了两下,一口气没提上来,哇得一声吐了血。 “父亲。”李祺赶紧扶住韩国公。 朱元璋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上位,迁都,迁都啊……”李善长推开了儿子,双手撑地,重新跪下,朝着皇帝消失的方向,徒劳的苦苦哀求。 却再没有回应…… …… 洪武八年,八月十七日,朱元璋来到中都圜丘祭天。 就是两个多月前,他五个儿子给明教演戏的地方…… 两个多月过去了,圜丘业已完工。并建了专门的宫墙,设有守卫,明教再想白嫖是不可能了…… 建成的圜丘坛共分三层,每层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每层周围都设有精雕细刻的汉白玉石栏杆。地面则铺设扇面形石板,最上层的中心是一块圆形大理石,就是天心石了。 焚香祭奠之后,朱元璋便跪在天心石上,怀着沉痛的心情,向上苍进读了他亲自撰写了《中都告祭天地祝文》: “昔者元政不纲,英雄并起,民不堪命,苦殃不可禁。荷蒙昊天上帝,后土皇帝,祗悯世民之艰苦,授命于臣,赐以文武,人多良能。八年以来,除民祸殃,臣蒙上帝、后土之恩,文武之能,非臣善为。 “当大军初渡大江之时,臣每听儒言,皆曰:‘有天下者,非都中原不能控制奸顽’。既听斯言,怀之不忘。忽尔上帝、后土授命于臣,自洪武初平定中原,臣急至汴梁,意在建都以安天下。 “及其至彼,民生凋敝。水陆转运艰辛,恐劳民之至甚,遂议群臣,人皆曰古钟离可,因此两更郡名,今为凤阳。 “于此建都,土木之工既兴,役重伤人。当该有司,叠生奸弊,愈觉尤甚,此臣之罪有不可免者!虽今功将完成,然臣实难自安,遂罢迁都之念,戴罪谨告,惟上帝后土鉴之。” 向皇天后土汇报之后,朱元璋很快下达了正式旨意—— ‘撤销行工部,罢中都役作,立即停建中都所有工程。民夫工匠生者发给路费,殁者给抚恤,可即日返回原籍。 返回南京后,朱元璋又下旨意,正式定南京为京师,彻底结束了两京的首都之争…… 空印大案 第一七三章 又一个讨饭和尚 南京,刘军师桥。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正是对菊剥蟹的好时节。 临近晌午,刘璃正在伯爵府门口的空地上跳百索。 其实就是跳绳啦。刘祥和看门的老俞站在两边摇绳,绳子在空中摆舞,看上去就像有几十上百根在动,所以叫‘跳百索’。 只见刘璃轻盈的跳进舞动的绳索中,随着绳索的起落不断跃起落下,像只灵巧的小鹿。她头上绑着俩小鬟的彩绳也跟着上下翻飞,又像只欢快的小蝴蝶。 正跳得起劲,刘璃忽觉眼前一暗。 “哇,天黑了,要下雨了吗?”刘祥趁机停下摇绳,一边揉着发酸的胳膊,一边往外看去。 却见太阳还好好的挂在天上,是一个头戴斗笠,衲衣芒鞋的胖大和尚挡住了光。 “阿弥陀佛,两位小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和尚生一对三角眼,看着凶狠,但说话却出人意料的斯文,他先跟两个小孩打过招呼,然后向老门子行个单掌礼道: “劳烦通禀一声诚意伯,就说故友道衍来访。” “哦,好,你等着。”老门子刚要搁下绳,妹控刘祥却抢着道: “我去,你在这儿看着妹妹。” 说着便一溜烟跑进去了。 “哈哈哈。”道衍和尚摸头尬笑道:“贫僧看着像坏人吗?” 老俞和刘璃便仔细端详着他,然后一老一小一齐点头。 “唉,其实贫僧十四岁就出家,连只鸡都没杀过。”道衍颇感受伤道。 “大师,你是来化缘的吗?”刘璃觉得不好意思,便很自然的岔开了话题。 “不……”道衍刚想说不是,腹中却响起雷鸣,于是他也不好意思了。“可以这么说吧。” “请你吃糖。”刘璃便从随身荷包中掏出两块饴糖来。 “呵呵。多谢小施主。”道衍笑眯眯的接过来,两人便蹲在门口,津津有味的吃起糖来。 老门子则一直攥着绳索,警惕的立在两人后头,准备见事不好,随时给这凶和尚来个后套锁喉。 好在不一会儿,刘璟出来了,看着侄女跟个胖和尚蹲在门口,不禁直皱眉。哎,这孩子也太自来熟了…… “大师,家父请进。”他便对胖和尚道。 “哦哦。”道衍赶紧把饴糖塞嘴里,想要起来时身子却一晃,慌忙求助道:“扶贫僧一把,脚麻了。” 老门子赶紧扶住他。 “小檀越,多谢施舍。”道衍又双手合十,向刘璃道声谢。 “不客气。”刘璃脆生生笑道。 …… 道衍一瘸一拐,跟着刘璟来到后院。 天井里,一棵大枫树亭亭如盖,绿色的树冠中,已经染上了点点金色,晕染了滴滴黄色。 刘伯温靠坐在树下躺椅上,品茗读书,悠然自得。 “青田先生好雅兴。”道衍和尚走进来,笑眯眯双手合十。 “你这个妖僧,不老实在苏州待着,跑到南京来霍霍什么?”刘基搁下书,拿起紫砂茶壶,洗了个杯子,给道衍斟一杯茶。 “莫非贯中先生来得,和尚来不得?”道衍坐下,端起茶盏看看,又搁下了。 “怎么,嫌我茶不好啊?”刘基不爽道:“天下能喝到老夫一杯茶的,不过十余人耳。” 第115节 “不不,青田先生误会了。”道衍忙摆摆手,摸着自己肚子道:“实在是五脏庙里空空如也,再喝茶连墙皮都要刮下来了。” 说着他合十一笑道:“施主要是换成碗斋饭,贫僧感激不尽。” “你个酒肉和尚也开始要饭了?”刘基打量着肥头大耳三角眼的道衍,怎么看都像是杀猪的。 “唉,出家人的事,怎么能叫要饭呢?应该叫化缘。”道衍讪讪一笑道:“先让人准备饭,我饿得说不动话了。” “你就是踩着饭点儿来的吧你。”刘基笑骂一声,吩咐仆人道:“要饭的和尚咱可不敢得罪,开饭吧。” …… “嗯嗯,好吃好吃……”道衍一手一张面饼,一手一根卤鸭腿。咬一口面饼,就一口鸭腿,吃的愣香。 刘基一家人都饮食清淡,虽不在佛门,却很少碰荤腥。 道衍虽身在佛门,却无肉不欢。刘基还专门让人给他上街买了鸭腿,切了猪头肉。 “你这是几天没吃了?”刘基夹一筷子干丝,细细咀嚼。 道衍右手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了?”刘基好奇问道:“你这是咋混的呀?” “哎,别提了。”道衍边吃边含混道:“这不皇帝诏令精通儒书的僧人到礼部应试吗?贫僧也在应选之列。心说贫僧应该算是和尚里儒学最好的了吧,被选中还不手拿把攥?” “嗯。”刘基点点头道:“你可是‘高季迪北郭十友’之一啊。” “哎呀,你笑话贫僧。”道衍话虽如此,却一脸自豪。 他当初与高启、杨基等人交好,时常在一起开文会作诗论道。因为骨干十一人,又日常在苏州北郭活动,所以被称为‘高季迪北郭十友’。 高季迪就是高启,所以‘高季迪北郭十友’就是‘高启和他十个好朋友’的意思…… 不过考虑到杨基、张羽、徐贲、王行、王彝等人都是当世有名的诗文大家。这‘十友’也不是太水,只是高启名气太大罢了…… 道衍能在高启的十友之列,学问自然是好的。至少应个试不在话下。 “于是贫僧只带了单程的盘缠兴冲冲就来了,连在京里的生活费都没带。心说反正当上僧官就可以吃皇粮了。”但意外无处不在,道衍郁闷道:“谁知却落选了……” “那天界寺财大气粗,还不管饭啊?”刘基好笑问道:“再说你好歹也是应召入京,跟人家好生说说,送你份盘缠也不在话下吧?” “贫僧落选之后,觉着有黑幕,就大闹天界寺,结果被关了三天禁闭,今天撵出来了……”道衍把鸭腿骨吮得白莹莹,又吸了吸手指的油,才意犹未尽收手道:“贫僧得罪了和尚头子,在京里现在是举目无亲,只能厚着脸皮来找青田先生了。” “是想让我掏盘缠呢?还是帮你找天界寺通融通融?”刘基道:“老夫跟慧昙大师,还是有点交情的。” “嘿嘿,都不是。”道衍却狡黠一笑道:“贫僧就是来看看先生,讨一顿斋饭就走。” 第一七四章 我会一直看着你 诚意伯府,后院枫树下。 “贫僧就是来看看先生,讨一顿斋饭就走。”道衍吃饱喝足,笑眯眯道。 “看来你不打算离开南京啊。”刘伯温哑然道:“这是来拿老夫扯大旗,作虎皮啊。” 他知道自己的名气可不亚于高启,甚至尤有过之。 道衍来自己家里吃顿饭,出去后就会身价倍增,至少天界寺的人不会再难为他,他想找个地方挂单也容易。 至于那劳什子天界寺,又叫大天界寺,有洪武皇帝御笔亲书‘天下第一禅林’之寺额。寺内设有善世院,统领天下释教之事,所以算是大明朝的国寺了。 道衍得罪了天界寺,如果不找个大佬庇护,休想在南京佛教界继续混下去,更别说找个寺庙挂单了。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青田先生。”道衍这才端起茶杯呷一口,美滋滋道:“这就叫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当年你跟高季迪混,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啊?”刘伯温失声笑道。 “那可不。”道衍叹口气道:“可惜皇上杀了高启,贫僧也没了饭辙,只好来京里碰碰运气,结果还碰了一鼻子灰。” “你不会是想来为高启报仇吧?”刘伯温忽然幽幽问道。 “没有没有。”道衍摆手连连,腮帮子直晃道:“青田先生,话不可以乱讲,贫僧老实巴交,奉公守法,跟高启只是普通朋友。” “好一个普通朋友。”刘伯温笑笑没有拆穿他,又问道:“你留在京里,打算干什么?” “看热闹啊。”道衍笑呵呵的拍着圆滚滚的肚子道:“贫僧本打算去中都来着,可那边的热闹已经结束了,所以就在南京等着看下面的好戏了。” “你怎么知道,下面的好戏会在南京?”刘伯温含笑看着他。 “因为皇上没杀韩国公。”道衍故弄玄虚。 “你少在这儿跟我卖关子。”刘伯温却不惯他毛病。 “好吧。”道衍是刘伯温的晚辈,被训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贫僧的意思是,皇上虽然壮士断腕,废了迁都之计,避免了淮西勋贵尾大不掉。但不杀韩国公,甚至没废他的爵位,就说明皇上还不打算对淮西武将集团动手。” 道衍区区一个和尚,却在刘伯温面前夸夸其谈起最高层的权力斗争,这一幕真有够诡异。 但更诡异的是,刘伯温非但没喝止,反而露出倾听的神色,似乎很认可这个和尚的分析。 “这是很正常的。宋元积弊太重,这大明朝弊病之多,缺陷之大,远逊汉唐。皇上有太多的硬骨头要啃,有太多的荆棘要趟,啃下来,趟过去,他的江山才能一代代传下去。啃不下来,趟不过去,大明又是一个短命的王朝。 “这种时候,那些军头固然是个大隐患,但有他们在,皇上就能震慑住那些前元遗老、贪官污吏、还有地主豪绅。得把这些刺头一个个剪除了,把硬骨头啃光了,把荆棘都趟完了,才能藏弓烹狗啊。 “要是顺序倒过来,先对军头动手的话,那乐子可大了,军头就会跟前元遗老、贪官污吏和地主豪绅勾结起来,一起跟他作对。 “他朱洪武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干不过他们的。”道衍说到得意处,有些忘形了。 “所以还得按部就班的来,不管下一个动谁,都不能动勋贵。也正因如此,才要狠狠敲打他们一番,让他们老实几年再说…… “但是韩国公吃了这么大的亏,真会善罢甘休吗?贫僧觉得未必,所以要在南京拭目以待,一睹接下来的好戏连台!” …… 道衍正唾沫横飞,说得过瘾至极,忽听刘伯温幽幽问道: “那劳什子明王是你的弟子吧?” “呃……”道衍登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方笑道: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青田先生。不错,我们亦师亦友,贫僧教过他一点皮毛。不是贫僧敝帚自珍,是他资质有限,学的很不到位啊。 “且贫僧也跟他说了,当今皇上无人能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可他非不听。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贫僧也没办法。” “不过有一说一,此人气度还是不错的。要是早生十年,八成也能像明玉珍那样,混上一方诸侯。可惜生不逢时。” “你觉得自己也生不逢时吧?”刘伯温缓缓问道。 “嘿嘿,贫僧确实羡慕刘秉忠。”道衍叹口气道:“可时也命也,咱这辈子没机会当刘秉忠了,只能尽量多找点乐子,日子不太无聊就成。” 刘秉忠也是个和尚,忽必烈在潜邸时将其招揽入幕,自此以布衣身份参帷幄之密谋,定社稷之大计。凡军国大事,多出自其谋划。对忽必烈来说,就像王猛之于苻坚…… …… 兴许觉得自己太被动,道衍又反守为攻道:“倒是青田先生,在这小院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声不响便成了这回最大的赢家啊。” “你又知道了?”刘伯温哂笑一声。 “往往谁得利最大,谁就是幕后黑手。”道衍露出几分洞悉世事的通明道:“自始至终,最反对迁都的是谁?是你青田先生啊。现在迁都果然没戏了,让人很难不浮想联翩啊。” “这种话可不能乱讲。”刘伯温摇摇头道:“老夫什么都没做。” “罗贯中不是你派去中都的?”道衍却呵呵一笑:“甚至五位殿下到中都历练,也是你青田先生暗中推动的吧?” “……”刘伯温端起茶盏,轻轻呷一口道:“看来你跟贯中先生交情匪浅啊。” “不然我那傻徒弟,也不会轻信罗贯中的鬼话!”一直大肚能容、笑口常开的道衍和尚,忽然三角眼一瞪,露出几分煞气。 “对嘛,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刘伯温笑笑,正色道: “你也别怪贯中先生,要怪就怪老夫吧。是我把他叫到南京来,劝说他认清形势,放下执念的。如今正是我汉家六百年未有之大一统,但能不能彻底南北混一,重塑华夏,还得看接下来二十年,能不能顺利的廓清洗刷。 “这期间,老夫绝不容许有人捣乱!谁捣乱,谁就是老夫的敌人!”说到这儿,一直云淡风轻的刘伯温也目光凌厉起来,一字一顿道: “所以老实点儿,老夫会一直看着你的!” 第一七五章 小胖补完计划 “青田先生你放心。”道衍也正色道:“当今皇上乃极其难得的雄主,贫僧不是称赞他杀伐果断,而是赞他知错能改。就冲他能下圜丘罪己诏,不再迁都中都,贫僧就知道,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没有一丝造反成功的希望。” “那等皇上百年以后呢?”刘伯温定定望着道衍,似乎很不放心这个胖大和尚。 “那时候,谁说的准呢?”道衍笑道:“你青田先生再厉害,到那时候坟头的草也老高了,还管得着后人何去何从?” “那可未必……”刘伯温淡淡一笑道:“就算我不在了,也一样会有人阻止你们这些人的。” “那贫僧就拭目以待了。”道衍双手合十,起身道:“贫僧先告辞了。” “不送。”刘伯温点点头。 “对了。”道衍走出两步,忽然站住,回头笑道:“容贫僧提前跟先生道个别。” “你不是不走?” “贫僧是不离京,但先生怕是快要离京了。”道衍对刘伯温笑道:“先生精神这么好,看来身子骨是养过来了。听说皇上,可是不养闲人的主,正好光一个韩宜可在中都,怕是斗不过韩国公那帮人,还得让他的老对头出山,皇上才放心吧。” “所以说你们这些学阴阳术数的,无罪也该杀。”刘伯温没好气骂道:“老夫才捡回半条命来,可不想丢在凤阳那鬼地方!” “论起阴阳术数,贫僧在青田先生面前,只能算是晚学后进罢了。”道衍双手合十,大笑着离开。 “秃驴就是晦气!”刘伯温骂骂咧咧,想要喝口茶压压火气,伸手却捞了个空。 低头才发现,小几上已经空空如也。自己的茶壶茶杯,还有点心碟子,以及碟子里的点心,都被那贼秃顺走了…… “鸡毛……”刘伯温反倒却没发作,靠在躺椅上哑然失笑。 原来那个贼和尚刚才故意激怒自己,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就注意不到他的顺手牵羊了。 “胖和尚,有趣……”刘伯温望着飞过湛蓝天空的南归雁,忽然想到,还有个有趣的小胖子,也要回来了。 不知道他减下肥来没有。 …… 道衍走到伯爵府门口,见刘伯温的孙女还在。 “小檀越,不睡午觉的吗?” 第116节 “我就是不想睡午觉,才躲到这儿来的。”小琉璃一脸苦恼道:“娘也真是的,人家明明不困,非要逼着人家睡。” “确实没必要。这人清醒才算活着,睡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道衍笑着走过去,往她手里塞一样东西算是答谢,然后单掌行礼,一身轻松的离去了。 刘璃看着手里的茶糕一阵纳闷,这咋这么像自己昨天买给爷爷的呢? …… 说回咱们的朱家父子。 圣驾已经离开中都一段时间,朱老板并未直接南下回京。 他先沿着淮河一路往东,来到位于洪泽湖西岸的祖陵,拜祭了自己的祖辈。 其实祖陵只是他祖父朱初一的实际葬地,再往前的曾祖四九、高祖百六,朱元璋也不知道他们葬在哪里,便也在这里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虽然祖陵的规模远远无法与皇陵相比,但规制却高于后者,以示崇敬祖先…… 随后,天家父子乘船穿越了洪泽湖。 看着曾经潜伏过的地方,想到那段匪夷所思的明教生涯,哥五个自然唏嘘不已。大哥更是对老六骑牛过洪泽的壮举,感到无比震惊。 “你这老六,胆子也太大了吧?”朱标拎着朱桢的耳朵,指着浩渺无垠的湖面道:“骑着头牛就敢过洪泽。要是给你头老虎,是不是敢上昆仑啊?” “大哥饶命,再也不敢了。”朱桢苦着脸告饶道:“这洪泽湖是个浅水湖,到处都是沙洲,骑牛横穿没看上去那么难。” “那也不能再冒这种险了!”朱标松开他耳朵,使劲弹个脑崩道:“你要是一个不小心,咱一家子可怎么过?!”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朱桢忙小意道:“都是被逼出来,不到万不得已,臣弟还是很怕死的。” “怕死就对了。”朱标给他揉揉脑门道:“出生入死的事儿,让你哥哥们去干,你就安心当你的老六吧。” “哎哎。”朱桢忙应声不迭。 “殿下,皇上叫恁去用膳了。”这时,吴公公从龙船上层下来。 “哦哦,又吃饭?”朱桢有点迷糊道:“皇兄们还不一起吗?” “几位殿下要等晚餐了,下午餐是为殿下专设的。”吴公公道。 “为啥就俺一天吃四顿?” “皇上心疼殿下瘦的厉害,给恁加餐呢。”吴公公忙笑眯眯道:“这顿的主菜是燌羊头蹄,配羊肉水晶角儿,还有蒜酪开胃解腻。快去吧,凉了就不是内味儿了。” “别说了,俺去吃。”朱桢咽了咽口水,一脸悲壮的走进去。 待到两人上去后,哥哥们小声议论道: “父,父皇这是干,干啥?” “干啥?消灭罪证呗。”老三小声道:“不信你问大哥,见咱们的第一印象是啥?” “啥?” “老六怎么瘦了这么多?”朱标无奈的捂着额头道:“是这样了。” 在不做人方面,朱老板一直处于行业领军地位的…… …… 舱内,朱元璋笑眯眯对朱桢道:“老六,这羊头蹄可是好东西,专治五劳七伤。多吃点,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你哥哥们想吃还捞不着呢,爹疼你吧?” 不知何时起,父子俩私下也不叫父皇儿臣了…… “可是,爹,我真吃不下了……”老六愁眉苦脸道:“整天在船上不动弹,一天吃四顿,我都积食了。” “不怕,御医有专门化积食的药。”朱老板笑呵呵道:“你看,爹想的多周全?” “爹,我谢谢你啊……”朱桢翻个白眼,也不知是撑的,还是咋地。 …… “所以父皇怕母后看到后怪罪,要在回京前让老六胖回来?”朱棣目瞪口呆道: “哦,让老六下乡的减肥是他。现在看老六瘦太多,要给增肥也是他!没见过还有这样当老子的。” “你这不就见到了。”老三撇撇嘴,他也很不爽父皇这手。对老五道:“不行把你那减肥药再给老六用上吧,绝对不能让父皇得逞!” “三哥……”老五很认真的看着他道:“你更不是人。” “我就那么一说……”老三讪讪道:“不管了,反正还有几天就回京了,撑不死老六的。” 第一七六章 帝王术 离开洪泽湖,朱元璋又巡视了淮安。 皇帝的淮安之行,名义上是视察大运河,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冲着巢湖帮来的…… 俞通源、廖定国和俞通江是鼓足了勇气,才出现在接驾队伍中的。 要不是他们全家老小还在朱老板手里,怕是谁也给不了他们这份勇气。 让三人没想到的是,朱元璋拒绝了淮安知府的安排,将行宫设在了俞通源的都漕运司衙门。 巡视了漕运码头,水关、大堤等处后,朱元璋便来到都漕运司衙门下榻。 见没了外人,俞通源三个赶紧跪地,使劲磕头请罪。 “你们确实有罪!”朱元璋也终于不再跟他们笑脸相迎了,拉下一张驴脸训斥道:“你们干的事,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抄九族的!” “是,臣等无话可说。”三人一副追悔莫及的架势。 “但谁让你们走了狗屎运呢?正好救了咱四个儿子。”朱元璋又话锋一转道:“就算是四个亲王的命,换了你们两家九族的命吧。 “再加上你们及时反正,剿匪有功,咱金口一开,驷马难追,说不追究你们,就不追究了!” “是,谢皇上隆恩。”三人把头都磕青了。 “唉,其实你们两家英雄辈出,为咱的江山流尽了血。”朱元璋长叹一声道: “又何止你们两家,最早一批巢湖兄弟,基本都为咱战死了。后来接班的一批也死了七七八八,不到万不得已,咱实在是不忍心对他们动刀子啊!” “皇上啊,臣等罪该万死,险些一念之差,让全家和兄弟们万劫不复了……”三人又涕泪横流。 “行了,都起来吧。”朱元璋大度的一挥手,命人传膳。还亲自把盏给三人斟酒道: “咱说既往不咎,那就是既往不咎,喝了这杯酒,就彻底掀篇了!包括朕在内,谁再揪着不放,就不得好死!” “是,皇上!”三人激动的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朱元璋又给三人宽心道:“查私盐贩运也基本结束了,让你们的人,把心都放回肚子里去吧。” “那太好了……”俞通源三个互相看看,这下跟下面人也有交代了。 “但有一条,咱还是那话,功是功,过是过!功不抵过,过不掩功!”朱元璋又神情一肃道:“咱只是说既往不咎,可没说将来再犯事儿,咱还不追究啊!” “明白,明白。” “总之记住这句话,奉公守法,方得始终!”朱元璋教训完了,重新挂上笑脸道:“来,喝酒喝酒……” “皇上,请。”三人赶紧具备奉陪,君臣推杯换盏,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君臣间的芥蒂,好像也随着酒过三巡,而烟消云散了…… …… 最后,俞通源三人都是烂醉如泥被架回去的。 跑船的人都能喝,朱元璋能把三人喝成这样,自然自己也喝的不善。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在那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怎么摆都不舒服。 “爹好多年没这么喝了。”朱标给他端来醒酒汤,伺候朱元璋喝下去。 一碗酸笋汤下肚,朱元璋这才舒服一点,长舒口气道:“不这么喝不行啊,不喝到这份上,他们怎么知道咱是认真的?” “还以为父皇宽恕他们,只是权宜之计呢,没想到这次来真的。”朱标轻声道。 “形势比人强罢了。他们的确是运气好,赶上咱取消了迁都,淮西老兄弟们肯定意见很大,说不定就要给咱点儿颜色瞧瞧。”朱元璋让儿子给自己揉着太阳穴道: “还有韩国公,这次咱闷了他一脚,他那个脾气,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的。” “父皇不是一直教育儿子,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吗?”朱标问道:“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直接拿下他?”朱元璋淡淡一笑道: “因为他已经完了。天下人都知道,韩国公是建设中都城的负责人,现在中都停建,迁都国策取消,他自然也要承担最大的责任。 “韩国公很快会威信扫地,成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还怎么号令咱那班心高气傲的常胜将军?” “是。”朱标点点头,有些明白了。大明军队一直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所以将领们根本不可能对一个失败者服气…… “对淮西老兄弟们来说,这时候最好就是他赶紧消失,换上个年轻有为的头领重整旗鼓。可咱偏要留着他。非但留着他,回头还要继续宠爱他,让老兄弟们没办法辞旧迎新,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认他当大哥。” “这样淮西帮还有什么凝聚力可言?心不齐则事不成,咱爷们也能睡踏实点儿了。” “明白了。”朱标轻轻颔首,打心眼里佩服父皇这点。那么暴躁的脾气,那样的盛怒之下,却依然能保持着理智,知道怎么做最有利。这点自己确实得好好学学。 “记住了,当皇帝的诀窍就在‘制衡’俩字儿上,淮西太膨胀,就得想办法削弱他们。同时,加强他们的对手,也可以取得平衡。” “对手?”太子低声问道。 “对的。”朱元璋缓缓点头,大着舌头道:“巢湖水师和淮西明争暗斗,因为开中和廖永忠的事,已经势成水火,所以咱才会留着他们。只要有他们在淮安,咱就不用担心,有人会走大运河南下。” “光巢湖水师,怕是远远没法制衡淮西吧?” “当然,还有闽粤水师,以及后来归附咱们的军队,其实都是淮西的对手。”朱元璋又道:“淮西一家独大,控制了整个大都督府,只提拔出身淮西的将领。那些外系将领饱受排挤,早就受够他们了。 “这次咱来淮安,跟俞通源三个把酒言欢,就是个明确的信号。那些外系将领只要不傻,都会积极向咱爷俩靠拢的。”朱元璋沉声道: “这样咱们才有可能把他们提拔上来,渐渐对淮西形成一定制衡。咱也不用他们怎么着,只要让那帮老兄弟知道,大明的军队不是他们可以一手遮天就够了。咱们真正想掌握主动,还得等你弟弟们出镇一方之后啊……” “原先还不觉的,现在才发现,老二他们就藩,确实迫在眉睫了。”朱标轻叹一声道。 “不会那么顺利的。”朱元璋哼一声道:“咱把话撂这儿,他们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能拖几年就拖几年,让你弟弟们越晚就藩越好。” “唉……”朱标再次叹息一声,只觉前路一片荆棘。 第一七七章 回到南京 第117节 离开淮安后,朱元璋父子便顺着大运河南下,又视察了扬州。 经过八年的恢复,扬州人口已经从国初时的十八户人家,迅速增长到八万户,市面也初步恢复了繁荣…… 而且是自然增长,没有强行移民。 虽然还远远没达到这座城市应有的体量,但已经让曾目睹过扬州城之前惨状的朱标,感到十分高兴了。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让他很压抑。尤其是中都乱象让他十分惶恐,他觉得以父皇之能,尚且会让下面人愚弄。将来换成远不及父皇的自己,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这一刻,他终于释然了。他发现其实用不着朝廷干预太多,老百姓自己就会把日子过好…… 有时候做太多,其实还不如只做必须的事情。 …… 龙船离开扬州后,就再没靠岸,径直驶回南京。 九月初十,船过石头城,南京城就在眼前了。 几位殿下还没离开家这么久呢,全都早早穿戴整齐,在船头上兴奋的眺望着越来越近的江东门。 “码头好像好多人,母后也来吧?”老三立在桅杆上,手搭凉棚报信道。 “下来!成何体统!”朱元璋也来到甲板上,下意识呵斥老三一声,旋即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狂风暴雨,马上换成副慈父的面孔道: “别忘了,你现在不是农民洪槟,而是晋王朱木冈了。” 朱木冈被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从桅杆上一头栽下来…… “父、父皇说话咋跟吴公公似的?”就连朱樉都听出异样了。 “怎么说话呢?你们不喜欢父皇的好脾气吗?”朱元璋笑眯眯,慢悠悠、软绵绵的问道:“那咱换一副面孔,给你们松松骨?” “喜欢喜欢……”儿子们赶紧点头不迭。 “那见了母后,你们……”朱元璋考校道。 “只说父皇的好,不说自己的苦。”儿子们忙齐声答道,显然一路上被操练过好多次。 “母后要是问起你们的经历?”朱元璋又问道。 “我们在老家吃得好、睡得好,老家的人也很好!” “那你们怨不怨父皇啊?”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感激父皇还来不及!” “好,就这么说!”朱元璋笑眯眯道:“放心,只要好好表现,咱答应你们的也作数。” “真,真能再给俺娶个媳,媳妇?”老二激动问道。 “能。”朱元璋点点头道:“当初确实是为父草率了,咱回去就给你再物色一房媳妇。” “好,好,多谢父皇。” “可以让先生晚上也到我府上讲学?把今年拉下的功课补上来?”把学习视为快乐之源的老三问道。 “那还不简单。”朱元璋欣慰笑道:“这样的要求,你提一百个,父皇也满足。” “多谢父皇。”朱木冈得意的瞥一眼老四,回到大本堂之后,看你还怎么风光? ‘卷王!’朱棣用老六教他的词儿暗骂一声臭老三,不好意思问道:“能让俺可以自由出宫?” “你长大了。可以跟哥哥们一样了……”慈父限定版的朱老板怎么会生气呢?依旧笑吟吟道:“咱回去会传谕,燕王出入宫禁比照秦王晋王例。” “谢父皇!”朱棣登时乐颠儿了。景隆贤侄,你四表叔来了!秦淮河,你们的燕王来了! 看老四吃吃直笑的傻样儿,朱元璋决定先不告诉他,回去后就要把他投入军营特训,好过年时让徐达验货…… “儿臣能在宫外开一家医馆?”老五也鼓足勇气,小心翼翼问道。 “父皇答应的事,岂能不作数?”朱元璋点点头道:“再说治病救人也是行善积德,咱得支持啊。” “父皇放心,我们一定帮你过去这关。”儿子们便投桃报李道。 “哈哈好,准备下船,好好发挥。”朱元璋说完想起自己漏了个人。“咦,老六呢?” “老六发烧了。”便见朱标一脸焦急的从舱室出来。“快传太医!” …… 结果,朱元璋辛苦训练儿子们的说辞,一句没用上…… 龙船一靠岸,胡充妃没见着自己儿子,登时就不干了。“皇上,你把我儿子弄哪去了?!” “朱重八,老六呢?!”马皇后也毫不给面子的质问道。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小毛病,发了个小烧……”朱元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都发烧了,还小毛病?!”马皇后提着裙裾就上了龙船,胡充妃紧随其后,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这年代,发烧,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 一群人焦急的围在老六床边,不知他这是怎了。马皇后和胡充妃一人握住他一只手,才发现这孩子的手上全是茧子和杠子…… 那是割草几个月留下的印记。 不过现在还顾不上这些,两人全都不敢出声,唯恐影响了太医的诊断。 太医一番诊脉后,又仔细按了一圈楚王的腹部,最后笃定道:“无妨,是积食所致的发热。下几针,吃服药,化开积食就好了。” “啥?积食?吃多了也会发烧?”满室皆惊。 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吃撑了发烧,确实很新鲜。 因为百姓能吃饱就很不容易了,而皇家也讲究吃七八分饱……所以很少有人吃撑,吃撑了发烧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少儿肠胃还不健全。”太医便解释道:“吃了过多的油腻,厚味的食物,聚积在肠胃不消化,气滞不行就会发热……” “他小不懂事,你们当哥哥的也不会管管他!”马皇后训斥年长的儿子道。 “母后,我们管不了,因为这是父皇让他吃的!”太子愤然道:“非但顿顿大鱼大肉,还让他一天多吃一餐,老六不积食才怪呢!” “为啥?”胡充妃震惊问道。 “说他太瘦了,母后看见肯定会生气。”朱棣也补刀。一看老六遭了罪,他也就不管那么多了。肯定得先替弟弟出口气再说。 “父皇还贿赂我们,让我们帮他说好话!”朱木冈马上跟进,把朱元璋卖个干净。 看来,夜里的补习班,其实对晋王殿下没那么大吸引力…… “老,老六要过饭……”老二也把娶媳妇那事儿抛到脑后,悲愤道。 “我们还被明教抓去过……”五哥就更不用说了。老六可是眼里心里都有他的…… “好,好啊……”马皇后气得浑身发抖,转头看向朱元璋,可哪里还有皇上的影子? 第一七八章 熟悉的配方 紫禁城,万安宫,西稍间。 把老六运回宫后,马皇后便守在他床边,跟胡充妃一起,按照太医叮嘱的,给他按摩两手的四缝穴。 别说,还真是挺管事儿。朱桢天黑时就退了烧,人也清醒过来,能坐起来和母后母妃说话了。 马皇后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命太医要每日来给楚王复诊,又嘱咐充妃先给老六空一空肚子,让他吃几天小米粥和仙人酒,这才离开了西稍间。 太子和众兄弟都在西次间等着老六的情况。皇后娘娘没回去,众嫔妃也都在正殿等着。 “都回去吧,老六没事儿了,歇几天,养养肠胃就好了。”马皇后先让众嫔妃回去,又对老二三四五道:“你们也快回去歇着,明早起来到坤宁宫,娘再好好听你们唠唠,这大半年是怎么过来的。” “是,母后。”儿子们一起行礼,马皇后慈爱摸了摸他们几个的头,又问朱木冈道: “老三啊,你当爹了知道吗?” “回母后,大哥已经告诉我了。”朱木冈笑着点点头,傲然道: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何劳母后挂念……” 话没说完,老三便吃了马皇后一记脑崩儿。 “老三,你这出去一趟,咋也学的四六不着了?那是你儿子,而且是嫡长子,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马皇后一肚子气找不到八八发,这下可逮着个不长眼的了。 “母后,他现在不装腔作势不会说话。”老四马上补刀。 “哦哦,儿臣错了。”老三捂着头,赶紧认错。心中暗暗发狠,等你娶媳妇,老子一定要报复回来。 “唉,这混账话回去可不许说,你媳妇这一年不容易,当丈夫的得哄着点儿……”马皇后叹口气,拍了拍老三的后背道: “明天你别来坤宁宫了,在家陪陪媳妇,等后日带着王妃和济禧一起过来。” “是,母后。”被老娘捋了几下毛,老三便乖顺似小猫了。 皇后其实也能理解老三。毕竟他才十八,还没过完孩子劲儿就当上爹了,进入不了状态也情有可原。 别说老三了,就是老大这个靠谱的,对儿子还不如对弟弟们亲…… 皇后嘱咐完老三,又看向目光暗淡的老二道:“你咋啦,羡慕老三了?” 也只有当娘的,才能从朱樉纯净的眼神里,读出些许有用的信息来。 “嗯。”朱樉低头道:“大,大哥,三弟都有儿子了,就,就俺没有。” “为啥没儿子,你自己不清楚啊?”马皇后叹口气道:“敏敏人不错的,虽是蒙古人,但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人也俊俏,你……” 说话间,她见老二两眼放空,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这种一根筋的浑人,认准了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马皇后也没办法,便打住道:“算了,回去歇着吧。” 说完,她便上了凤轿。 …… 一众嫔妃、皇子,恭送皇后凤驾离去后,便也各自回宫了,达定妃和她俩儿子也在其中。 看着母妃阴沉的脸色,齐王就知道又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果然,一回到长阳宫,达定妃便喝道:“孽障,跪下!” ‘唉,我就知道……’老七暗叹一声,不光跪下了,还直接趴在了杌子上,把腚撅了起来。 熟练的让人心疼。 第118节 达定妃本来只想训他一顿。 在万安宫等着的时候,刚历练归来的哥几个,肯定要吹牛的。 好吧,其实就是老三老四在说对口相声。但这俩人口才极佳,把他们的经历描述的扣人心弦,听得人惊心动魄,直替他们捏一把汗。 达定妃听了哥几个的经历,就知道皇帝下一步肯定要给他们更重要的差事了。 差事什么的还好说,毕竟儿子还小,往后有的是机会。关键是哥几个经过这一年的风雨同舟,彼此间的感情和默契,肯定是其他兄弟比不了的了。 至少老七,是彻底甭想融入他们了…… 而且达定妃估计,这次弄得这么悬,皇上八成不敢再搞第二回了。就是再搞,也会收着搞的,老七怕是永远补不上这一课了。 但达定妃也没太生气,因为哥儿五个的经历,她光听听都觉着头皮发麻。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儿子上街要饭,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光景,当娘的非得心疼死不可。而且还被官府抓、被明教抓,遇到那么多危险…… 她可不想茶饭不思担心一整年,所以老七没去就没去吧。 达定妃便只想训斥老七一通…… 谁知老七居然把姿势摆好了。 达定妃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吩咐道:“老侯,取家法来……” ‘啪!啪!啪!’熟悉的声音,又在长阳宫上空响起。 …… 那边皇后娘娘的凤轿却没回坤宁宫,而是径直到了乾清宫。 守在宫门口的吴公公马上迎上来,陪着小心道:“皇后娘娘容秉,皇上有口谕,说这阵子的积下了太多政务,今晚要彻夜批奏章,任何人不许打扰。” “闪一边去。”马皇后瞪他一眼。 “哎。”吴公公马上乖乖闪开,然后赶紧小跑着头前引路。 跟皇后献殷勤还在其次,主要是赶紧通知皇上。 “皇后驾到……”吴公公用尽力气唱道,这是他能为皇上,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寝殿内,朱元璋确实在挑灯看奏章,这倒没骗人。 他正看到浙江行省来报,舟山群岛有倭寇来犯,地方卫所请示如何处理。便朱笔一挥,霸气四射的批示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告诉百姓每,准备好刀子,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 完事儿,再看另一份…… 朱老板正沉迷于看帖回帖,不可自拔之际,忽听到吴公公那一声通禀,登时变了脸色,把朱笔一丢,起身一个箭步冲上了炕,推开窗户就要跳出去…… 却见马皇后站在窗外,一脸嘲讽的看着他。 “往哪跑啊?” “咱没,没跑。”朱元璋跟自家老二似的结巴开了。“咱开窗透透气。” “透气?” “对对,透透气。”朱老板终于捋顺了口条,谄媚笑道:“关门闭户一晚上了,这不皇后来了么?咱不得提前开窗透透气?别熏着妹子了。” “哦,皇上有心了。”马皇后点点头,从殿门口走进去,问道:“透完气了吗?” “完了。”朱元璋点点头。 马皇后便吩咐一声道:“把门窗都关上吧。” 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上演…… 第一七九章 朱老板的老板 一番因过于暴力而不能描述的女子单打后,朱元璋趴在马皇后膝上,哭得像个五十岁的孩子。 “呜呜,妹子,咱这回丢人丢到老家去了……” “咱还一直笑话刘财主家的傻儿子。现在才知道,咱在那些人眼里,也跟大傻子没啥区别。” 马皇后一边听他哭诉,一边帮他冰敷肿起来的额头。其实马皇后驯夫虽然从不手软,但素来有三不,一是不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儿驯,二是从不打脸,三是打完还会给揉一揉。 这回也是朱元璋躲避她的鸡毛掸子时,一头撞在黄铜灯架子上撞出来的包…… “谁敢说你傻啊?”马皇后道:“你粘上毛比猴儿还精。” “你不用安慰咱。咱最信任的老兄弟、老乡亲,他们合起伙来骗咱,呜呜,原来这些年,他们一直把咱当成傻子耍啊!” “你说咱在南京城想方设法过日子,这宫里的摆设,出门的车驾,所有用金子装饰的地方,咱都用黄铜。实在替不了的,咱也用金箔、用鎏金……还有各宫的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就省。不就是觉着这是民脂民膏,咱家用度越大,老百姓负担就越重吗?” 马皇后点点头,丈夫是苦出身,吃苦耐劳,也要求后宫和子女一起勤俭节约。 后宫所有人,哪怕达定妃那种妖艳贱货,衣裳裙子都是洗了又洗,穿了又穿,只要没破没烂没掉色,又不影响体面的话,就会继续穿,不能丢弃。 因为嫌光禄寺采买菜蔬的费用太高,而且送来后再分给各宫往往就不新鲜了。 朱元璋让嫔妃们跟着马皇后一起,把御花园开出好大一块做‘御菜园’,还鼓励太监宫女多多利用宫中闲地种菜……总之,宫里已经好几年不用花钱采办菜蔬了。 …… “可是你没见凤阳皇宫那奢侈劲儿,一块石头光运费就二十万贯啊!”朱元璋难过的长吁短叹道:“那咱在这儿省来抠去,还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大笑话吗?” “花了那么多钱,你之前一点不知道?”马皇后问道。 “报上来的账目是挺惊人的,但总算在合理范畴。咱想着要用几百年的皇宫呢,也就捏着鼻子认了。可回了中都才发现,花费比报上来的可大多了!你那位能干的李大哥,居然变着法子自筹工费,替咱出了老大一块!” “这可真稀罕啊。”马皇后道:“从来只听说中饱私囊,没想到还有倒贴的。” “那说明他所图更大,已经远超金钱的范畴了!”朱元璋愤慨道:“而且他巧取豪夺来的那些钱财,不还是咱的民脂民膏?” “刮老百姓的钱给咱修宫殿,最后骂名不还是我朱元璋来背?!”朱老板说着气得坐了起来,却忘了腚都让马皇后抽青了。疼得他一阵呲牙咧嘴,赶紧重新趴好,气哼哼道: “最可恨的是,所有人都帮着他瞒着咱!咱真心实意为他们好,他们却合起伙来算计咱!” “唉,自打你坐上这个皇位,一切就变了。原先同生共死的袍泽,一下子君臣有别,所想所求也就渐行渐远了。要不皇帝怎么叫孤家寡人?历朝历代没有例外的。”马皇后轻叹一声道: “这就是当初我为啥不让你,给我老家人官做。因为我笃定他们做不好,不是昏官庸吏就是贪官污吏,将来肯定要被你处置的。与其到时候难看,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让他们干。” 顿一下,马皇后又叹口气道:“唉,先予后夺,反目成仇。他们说不定还记恨你。” “你怎么不早说……”朱元璋郁闷道:“咱把老乡亲的优待都取消了,肯定要被骂死了。” “你那时候在兴头上,一门心思光宗耀祖,想让老乡亲跟着沾光。我咋说?我说了你能听吗?”马皇后戳他脑袋上的包一下。 “疼疼,你干啥啊?”疼得朱元璋呲牙咧嘴,忙躲开站起来,发狠道: “咱回来路上想好了,以后说啥也不能让人家骗了!咱要重新恢复检校,咱要千千万万的耳目替咱盯着大明朝的风吹草动!咱要把眼线安插到那些大臣身边,咱要知道他们每顿饭吃什么,夜里跟婆娘聊什么?!那样就不信谁还能骗了咱?!” “你这说的也太可怕了吧?!”马皇后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真要这么弄,还不得人人自危?而且他们捕风捉影报上来,你查还是不查?查的话,谁来查?怎么查?又有谁来监督他们,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胡乱罗织罪名?” “嗯,妹子你说得对。咱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么一想确实还得从长计议。”朱元璋暗骂自己在马皇后面前总是藏不住话。 马皇后反对重设检校,他其实不算意外。因为当年她就旗帜鲜明的支持裁撤检校…… 虽然朱元璋定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但马皇后能算后宫吗?她是朱老板的老板。 “唉,重八,其实你想让人帮你盯着舆情民心,这是极好的,我支持。”马皇后又放缓语气道:“只是往大臣家里插眼线,实在不是人君所为。还有就是,审判必由法司,朝纲才不会乱。” “妹子,你说的咱都记下了。”朱元璋点点头,问了马皇后个极其尖锐的问题:“可要是大臣串通起来,一起糊弄咱呢?” “……”马皇后沉默片刻道:“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嘿嘿,咱就知道,妹子骨子里跟咱一样。”朱元璋终于开心了。“放心吧,咱会注意分寸的,不会搞成武则天那样的。” “那就好。”马皇后点点头,又问道:“儿子们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安排?” “唔,不管咋说,这回历练的效果真不错,他们一个个都脱胎换骨了。”朱元璋早就想好了。 “所以咱准备加大力度,让他们去当兵……” “去哪?北边吗?!”马皇后警惕问道。 “不不不,咱哪还敢让他们去前线?”朱元璋摸着额头的大包道:“就在京里,咱们眼皮子底下当兵,这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马皇后终于松口道:“不过老五老六就算了。老五不是当兵的料,老六还小。” “咱本来也没打算让老六去当兵,刘伯温要收他当关门弟子,还不赶紧去好好学习?!”朱元璋憧憬道:“老六就是把老刘的本事学来一半,咱和老大都没啥好愁的……” 朱元璋光顾着觊觎刘伯温的学识了,也就忘了说老五那茬…… 第一八零章 万安宫又迎回了尊贵的楚王殿下 万安宫。 正如御医所言,积食发烧不太要紧,经过昨日的治疗,又睡了一大觉,朱桢就大好了。 但他感受着身下久违的陷入感,嗅着被褥间迷人的阳光气息,久久不愿睁开眼。 “殿下,恁这是在干啥?要尿尿吗?”见他豆虫般在床上蛄蛹着就是不睁眼,沐香实在忍不住问道。 “俺怕一睁眼,发现又是个梦。”朱桢喃喃道:“再回到老家的寒窑里,那可就亏大了。” “放心睁开眼吧,婢子保证不会的。”沐香掩嘴笑道。 “不行。”朱桢断然摇头道:“俺梦见你叫俺起床好多回了,每次睁开眼,都是二哥或者四哥的大臭脚丫子……” “……”沐香强忍住笑,握住他的手道:“要不咱拉着手,这样殿下就算回去了,婢子也能跟着去伺候呢。” “嗯嗯,好主意。”朱桢这才睁开眼,看到沐香那张温婉秀美的脸,终于松了口气,却马上嘴硬道:“逗你玩的,俺才没那么幼稚呢。” 沐香心说,这还不幼稚啊?面上却赞道:“啊对对对,都说殿下出去这趟,长大了许多呢。” “是吗?”朱桢便开心问道:“你哪儿看出来的?” “高了,也瘦了,就是黑了,皮肤糙了。让人心疼。”沐香端详着自家殿下,见自己打小伺候起来的小胖子,变成了这副模样,心疼的眼圈一红,赶紧低头跪下来,给朱桢穿鞋袜。 沐香捧起他的脚,那粗糙的手感,和脚跟脚掌上的老茧,还有脚趾头上的胼胝,让她还是忍不住落泪道:“这哪像是位殿下的脚啊?” “这才哪到哪?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头上有虱子,身上有跳蚤,还有皮癣。”朱桢一脸唏嘘道:“御医给调了半个月,我身上这才干净了。” 其实之前在五哥身边的时候还好,朱橚出门前特意学了防治内外寄生虫的方子,经常给兄弟们烧草药水洗澡,还给他们配打虫子的药,所以哥几个都问题不大。 问题出在朱桢那段子承父业的‘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经历…… 第119节 “殿下这是遭了多少罪啊?”听得沐香吧嗒吧嗒掉泪,一旁侍奉的宫女也跟着抹泪。 “那是真遭罪啊!尤其是最后那段,本王从洪泽湖步行八百里去报信,这一路上啊,那叫一个千难万险,惊心动魄呀!”朱桢便一边享受着久违的帝王级侍奉,一边大言炎炎的吹嘘道: “不过咱不光露屁股,咱也露脸了呢!当时,我们五兄弟身陷敌营,用本王的妙招探听到了。 敌人准备挖开淮河,水淹七军,父皇、大哥还有百万军民的生命危在旦夕!” 这小子说了几个月的书,别的不说,这嘴皮子是真溜……沐香和一众宫女听他云山雾罩吹牛皮,都忘了手头的活计。 “那可咋整?”久违的汪公公不知何时也加入进来,急得直跺脚。 “还能咋整?得赶紧想法回去报信啊!”朱桢一拍大腿:“我父皇有了防备,自可天下无敌!” “对对,皇上天下无敌!”宫人们松口气赞道:“只要把消息传回去,就不用担心了。” “可对方也知道这点,同样十分警觉,哥哥们都被死死盯住,没法脱身啊……”朱桢话锋一转。 “唉,那可咋整啊……”小宫女们担忧满满的问道。 “靠本王呗!”朱桢拍着胸脯道:“眼看没时间了,本王趁着他们不注意,骑着平天大圣,手持八卦棍,杀出一条血路,一口气游过了八百里洪泽湖!” “嘶……”宫人们钦佩倒吸冷气,听他自吹自擂道: “之后还有八百里旱路,一路上,咱是过五关、斩六将……” “吓,殿下还打仗来着?”汪妈震惊问道。 “那可不,在泗州城下,咱大败吕元帅;在盱眙城外,咱棒打苟将军;吴集镇上,本王夜袭恶先锋的老巢,缴获其鹅蛋……大小的仙丹两枚!”朱桢连说带比划,把整个万安宫的人都招来了。 …… 因为人太多,宫人们只好转到殿前院中,里外三层,听殿下摆龙门阵。 “终于,本王在最后时刻赶到了胡府庄!”朱桢坐在牛背上,眉飞色舞道:“对,就是我母妃的娘家,本王外公家!我外公八十多岁了,须发皆白,可一顿能吃八十斤肉,耍起八百斤的狼牙棒,不费吹灰之力……” “听见了吗?我爹真厉害!”胡充妃也站在殿前台阶上,得意洋洋对苗尚宫道:“这就叫虎父无犬女,虎妈无犬子!” “娘娘,老太公还不到七十吧?八百斤的狼牙槊,就是年轻的时候他也拎不起来吧?”苗尚宫是个严谨的人,觉得殿下在吹牛。 “管他呢,我儿子高兴就行。”胡充妃笑眯眯的看着牛背上的朱桢道:“本宫头一回感觉不喝酒就醉了。” “娘娘,那是你半夜喝太多导致的宿醉。”苗尚宫无语道。 “管他呢,管他呢,我儿子回来了,这万安宫才有个家样儿了。”胡充妃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道:“不行,咱们必须得好好喝一个,庆祝庆祝!” “还喝啊……”苗尚宫一阵腿肚子发软,她感觉陪着娘娘喝下去,自己早晚得喝死…… …… 大姐头一声令下,万安宫把宫门一关,大张筵宴。 宫人们在院中摆开十几张长桌,每桌支起个咕嘟嘟的锅子,再摆上各种瓜果点心、切上几盘腊味卤菜。 最后摆上几坛子自酿的米酒,十几桌酒席顷刻间便张罗好了…… 没有上百次的反复练习,绝对没法这么熟练。 众宫人自然要先敬娘娘终于盼回了儿子;敬殿下终于凯旋归来。 “娘,我以奶代酒,敬你!”朱桢也被气氛感染,端着碗,敬大姐头……哦不,敬他娘一碗。 “哈哈哈,好!儿子,咱们走一个!”胡充妃见状高兴极了,想不到儿子出去一趟,敞亮这么多。非但不管着自己喝酒了,还有模有样的跟自己喝起来了。 呃,仙人酒也是酒…… 跟儿子碰一杯,一饮而尽后,她便招呼宫人们道:“小的们,开吃,开喝,能吃多少吃多少,喝醉不用干活!” “好咧!谢娘娘!”宫女太监们一片欢呼,声音传出宫墙,听得外头路过的宫人们,那叫个羡慕嫉妒恨。 第一八一章 朱老板的第一刀 清早,沐浴在晨光中的武英殿。 “宣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卫国公邓愈、右丞相胡惟庸觐见。”吴公公引吭高唱。 四位文武大佬便进殿来,向高坐在龙椅上的朱老板叩首行礼。 “都来了,平身吧。”朱元璋声音如常,吩咐一声道:“赐座。” 宫人便端上锦墩,四人谢恩后,不约而同趁着坐下的工夫,偷眼去瞧皇帝。 谁知日常关闭的那排东窗扇,今天却敞开了。明媚的晨曦照射进来的,化作一道道笔直的光柱打在御座上。 皇帝的面庞便也隐没在这晨光中,让他们看不清朱老板的表情。 但想想就知道,皇帝肯定没有好脸色的。他们知道罢建中都对皇帝是多大的打击。 同时,四人都是凤阳老表,也知道迁都失败对淮西集团是多大的打击。 这还是皇帝返京后头一次召见,气氛之微妙,也就可想而知…… 四人坐定后,赶紧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皇上开口。 “老家的事情你们都听说过了吧?” “听说了。”李文忠点点头。 “唉,咱是乘兴而归,败兴而回。”朱元璋郁闷道:“这个结果,让人难受啊。” 三位公爷都不知该怎么奏对了,幸好还有胡相爷。 “皇上仁德,体恤百姓,克己自律,无以复加,实乃苍生之福啊。”胡惟庸忙恭声接茬道:“相信韩国公他们,现在也已经能体会到上位的苦心了。” 三位公爷暗暗羡慕,真尼玛能说会道…… “但愿吧。咱也不能强求老李……”朱元璋叹口气,毕竟自己不光搅黄了他的迁都美梦,还烤了人家的侄子,又把人家外甥洗净了丢给恨透了他们一家的民夫处置。 按说都这样了,应该一不做二不休,连老李一块儿弄死。可老李毕竟是老李,贸然弄死他不难,但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所以朱元璋得一步一步来,简单的寒暄后,他便对四人道出了今天召见的目的: “不说老家的糟心事了,咱有个想法,说出来你们参详参详。” “上位请讲。”四人忙做洗耳恭听状。 “咱准备把各省都卫,一并改为都指挥使司。”朱元璋便道。 胡惟庸一听,不是中书省的事儿,便轻松看戏。 三位公爷却都神情凝重起来。 国初,朝廷在各行省置行都督府,设官与都督府相同,管辖一省军事。后改为都卫,即都统全省卫所之意。又以都卫节制方面,职系颇重,故而由朝廷,也就是大都督府选择升调,不许世袭。 三位公爷正是目前大都督府的负责人。 邓愈不解问道:“上位,都卫和都司有啥区别吗?” “区别有二,一是隶属不同,原先都卫由各省统辖,大都督府只有任免权,无权直接调动各省军队。”朱元璋淡淡道:“经过这几年看来,这样不好。大都督府和都卫中间隔一层,朝廷容易调配不灵。 “再者,各行省的权柄本来就重,再统辖军权的话,俨然成了一个个独立王国,长此以往,朝廷必将干弱枝强,岂能长久?” “嗯。”四人忙点头,听皇帝接着说道: “这也让各都卫跟朝廷联系太弱。长此以往,会变成一个个独立王国的。” 见朱老板把话说这么重,三位公爷没一个敢表示异议的。 “所以咱打算,将都卫从各省剥离出来,改称都司,直隶大都督府,你们意下如何?”朱元璋看着自己的三个军头问道。 三位公爷互相看看,分别表示没意见。 他们管的是大都督府,自然对都司直隶求之不得了。他们早就受够了想调动各省卫所军队时,被各省推诿扯皮的恼人经历。 “那么上位,还有一个区别是什么?”邓愈又谨慎问道。 “都司本身不再直接管辖部队,都卫原有的直属部队,将会被拆分成若干卫所。”朱元璋沉声道: “这就是另一个区别。” 朱老板把话说到这儿,傻子也听明白了。比起都卫来,都司被全面削弱了……从统领一省兵马的大军头,沦为了一个大都督府这样上传下达的管理机构。 虽说这是一项放眼长远的军事制度改革,但在此次此刻,却是对淮西勋贵的一次削弱。 因为各省那些都指挥使,十有八九都是淮西出来的…… …… “怎么样,说说你们的想法吧?” 听皇帝说完,三位公爵面面相觑,要是单纯只有第一个不同的话,那他们是举手欢迎的。 可第二个不同,实在太得罪人了…… “怎么不说话?有意见吗?”朱元璋便点名道:“保儿你先说。” 大外甥李文忠的小名跟平安一样,他赶紧起身道:“舅舅,改成都司之后,各省都指挥使的权力,是不是较从前小了太多?” 他执掌大都督府,有些话不得不说。 “打仗有大都督调兵遣将,各都司就是平时管军练兵的,要那么大权力干什么?”朱元璋冷声道:“权力太大的话,那不就是唐朝的节度使吗?” “是,我明白了。”李文忠点点头,不说话了。 “伯颜,你说呢?”朱元璋又问邓愈邓伯颜道。 邓愈素来简重谨慎,已经听出皇帝其实早就心意已决,现在根本不是跟他们商量,只是在正式下诏前,提前通知他们一声罢了。 “上位圣明,臣没有意见,只有一点小小的建议,都司本是军事建制,设置不必拘泥于行省区划,或可因需而设。譬如辽东,万全等地,目前人烟稀少,还不足以设立行省,是不是可以先设立都司,指挥卫所戍边垦屯,同时兼理民事刑狱?”他便有条不紊说道。 另外三人听了,暗骂卫国公这老狐狸。一番话既旗帜鲜明支持了皇帝,又为地方将领争取了点寰转的余地,两方面都不得罪,两方面都有交代。 “俺也一样……”宋国公还能说什么?只好闷声道。 至于胡惟庸,都卫还是都司,跟他又没啥利害关系,自然不会跟上位唱反调。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朱元璋沉声吩咐道:“胡惟庸,让中书省准备文书,明日早朝颁旨。” “是,上位。”胡惟庸恭声应下。 第120节 第一八二章 秦王婚事 又议了几件军国大事,朱元璋便叫邓愈之外的人退下了。 邓愈心里打鼓,直觉没什么好事。 “伯颜啊。”便听朱元璋笑眯眯道:“别紧张,有个好事同你商量。” 邓愈闻言抬起头,只见随着时间推移,晨光已经照不到皇帝脸上。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今天上位要开窗给自己打光,因为朱老板的额头上,有一块青。 察觉到邓愈的目光,朱元璋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忙尬笑道:“这咱自个不小心撞的,跟别人没关系哈。婆娘还说咱呐,咋一把年纪了,还跟毛小子似的……” “哦哦,臣前阵子也摔了一跤。”邓愈赶紧低头赔笑道:“我大闺女也那么说我来着……” “哈哈,你看吧。”朱元璋闻言十分开心,索性走下宝座,与邓愈面对面攀谈道:“你大闺女十八九了吧,许人家了吗?” “小女刚满十八,因为她娘前两年走了,她执意要服丧期满才嫁人,所以还待字闺中。”邓愈心里一阵打鼓,他已经听出来皇帝的意思。皇家与功臣联姻,看来要成为惯例了。 “现在服满了吗?”便听朱元璋亲切问道。 “秋里已经服阙了。”邓愈应道。心说值此淮西风雨飘摇之际,跟皇帝结个亲家好事儿,能让自己一系人马顺利过关。 但他数了数皇帝的儿子,没人合适啊…… 老三都当爹了,老四也已经跟大将军家有了婚约,老六往下还太小…… “那得赶紧嫁人了,你这当爹的,已经给闺女耽误了。”朱元璋又道。 “是是。”邓愈随口应着,心里琢磨:‘总不会是大将军不愿把闺女嫁给老四,让自己闺女当备胎吧?’邓愈暗暗想到,那样我也不能答应,大家都是公爵,不能平白矮了家门。 不过答应好像也无妨,那可是堂堂燕王妃啊!自己也能捞个燕王岳丈,还不是美滋滋? “那你看咱两家结个亲如何?”这时,朱元璋图穷匕见道。 “能得皇上垂青,成为天子姻亲,那是臣家门之幸。”邓愈赶紧先表个态,然后试探道:“只是几位殿下的年纪,没有合适的吧?” ‘哦对了,还有个老五,怎么把他给忘了。’邓愈忽然又想起一人,但转念一想,不对,吴王还在给孙贵妃服丧呢,断不可能是他…… “有啊,怎么没有?”朱元璋便笑吟吟道:“我家老二今年二十,跟你大闺女不正合适吗?” “呃……”邓愈登时愣住了,脑袋里的小剧场也停演了,好一会儿他才咽口唾沫道:“上位,多的不说,少的不唠,秦王可是有老婆的。” “有老婆怎么了?”朱元璋一脸不在乎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吗?再说老二是天下第一藩王,娶两个老婆还多吗?” “多……是不多。”邓愈这种老实人也急了,脱口而出道:“只是国公嫡出长女,岂能不为正妻?” “那好办,给你降一级爵位不就没问题了。”朱元璋哼一声道。 “上位……”邓愈委屈的唤一声。 “哈哈,跟你开玩笑的。”朱老板又笑起来道:“你说国公的嫡长女只能当正妻,那是嫁给臣子的情况。咱的儿子可是堂堂亲王,宗藩之首,别说他的侧妃了,就是他的庶妃,也不是臣子正妻可比的吧?” “是倒是。”邓愈点点头,小意道:“可我闺女在家惯坏了,这给别人伏低做小的事儿,她怕是做不来的。还是嫁个门当户对的安妥些……” “你这想法不对!”见他还不同意,朱元璋一瞪俩牛眼道:“没听老百姓说吗,宁为凤尾,不当鸡头?” “上位,是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吧……”邓愈无语道。 “是吗?那就是咱又滥用成语了。”朱老板摸着后脑勺,呵呵笑道:“你领会精神就行。” 说着他揽住邓愈的膀子,和颜悦色道:“而且咱怎么会让你闺女当凤尾呢?咱跟你保证,她嫁过来之后,咱和皇后拿着她跟亲闺女一样疼。伏低做小那种事,不存在的…… “再说,秦王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当初为了招降王保保,让老二娶了他妹妹观音奴,结果那在军营里长大的混小子,说什么‘汉胡不两立’,愣是坚决不碰他媳妇。”朱元璋一脸愁苦道: “这都成婚两年了,两人还没同过房呢。你说这正王妃,是不是摆设来着?哎呀把咱和他娘愁的呀,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这老二整天憋着不说,心里也难受啊。”朱元璋装模作样的擦擦眼角道:“那天听着他三弟也当爹了,把他急得呀,当场就掉泪了。你说咱这当爹的,心里是不是更难受?” 说着指了指额头的青道:“咱都难受的恍惚了,才一头撞在灯架子上的。” “哦,这样啊。”邓愈恍然,心说俺还以为是皇后揍得呢…… “所以你当臣子的,是不是得为君分忧啊?”朱元璋便定定看着邓愈,耍起无赖道: “反正咱就看好你闺女了。只要她嫁过来,正妃有什么,她就有什么,大婚也按照正妃的来。再说,王保保他爹早死了,你就是秦王唯一的老丈人!” “唉,好吧……”邓愈长叹一声,终于体会到当初徐大将军的苦了。 这皇上金口一开,岂容你当臣子的拒绝?就算你肥着胆子回绝了,谁还敢娶你家闺女? 所以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下来。 “哈哈好啊,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朱元璋高兴道:“赶明儿你嫂子亲自下厨,咱们好好喝一个,把日子定下来,让咱闺女风风光光嫁过来!” “是。”邓愈低头应声,欲哭无泪。 “哦对了,还有件事,”朱元璋忽然又似有深意道:“有个不太可靠的消息,传说王保保死了……” “哦?”邓愈一下子精神了。“这可是大好事儿!大将军那边能打听到确切消息吗?” 于公,王保保一死,北元失去了最后的支柱,很难再对大明构成威胁。 于私,王保保一死,他妹妹便失去了统战价值,早晚会被废掉,让自己闺女上位的。 第一八三章 孤自骑牛过御道 王保保其实也就赢了明军一场,输给明军倒是不知多少回。 但他总是可以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奇迹般的逃出生天,然后聚拢起各部兵马,第二年又卷土重来。 所以他不只是蒙古人的军事统帅,还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很多蒙古人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皇帝是谁,却都对‘扩廓帖木儿’的大名如雷贯耳,甚至把他当成了真正的可汗…… 可想而知,王保保要真是死了,对蒙古人的打击有多重。 “很难啊。天德说,他听到传闻后,已经派了多路探子细作深入漠北,想要设法证实。可北元朝廷严密封锁了消息。”朱元璋沉声。 “正常,王保保死讯一旦传开,蒙古各部的心气肯定就垮了。”邓愈点头道。 “但越是掩饰,就越有可能。”朱元璋笑笑,霸气四射道:“就看今年秋天他来不来吧。不来也不要紧,大将军会去漠北找他的!” “末将请缨,随大将军出征!”邓愈登时锋芒毕露,那闻战则喜的样子,与方才的谨小慎微,形成鲜明对比。 “哈哈好,那就赶紧把婚事办了。等你闺女成了亲,便安心出征吧……”朱元璋却笑眯眯道。 “呃,明白……”邓愈闷声应道。 十几年来,他都被上位拿捏的死死的。 …… 话分两头。 另一边,李文忠、冯胜、胡惟庸三人从武英殿出来。 冯胜一肚子话想问胡惟庸,但李文忠在,只能先憋着。 三人沉默的走到奉天门前广场,忽然眼珠子一齐瞪下来了。 “谁他么敢在奉天殿前骑牛?”冯胜大张着嘴巴。 “我天,牛还拉御道上了……”胡惟庸也不淡定了,对视若无睹的禁军士兵喊道:“那谁啊?你们让他这么造?” “回相爷,是楚王殿下。”一名百户无奈道。 “楚王殿下也不行啊!”胡惟庸一听,气愤道:“这是紫禁城,能随便骑牛吗?除了太子殿下,就是亲王也得两脚着地!” 他准备参老六一本,以泄心头之恨。 “那你跟他说啊。”李文忠笑着朝楚王招招手。 朱桢便一扳牛头,朝着仨人就过来了。 那牛看着慢悠悠的,速度还真不慢,转眼就到了跟前。 三人忙向楚王殿下行礼。朱桢穿着藏青色的衮龙袍,长发束于脑后,盘腿稳稳坐在牛背上。 这尼玛啥搭配啊…… 偏生老六自己还挺美,笑呵呵朝三人拱拱手,问他唯一认识的李文忠道:“大表哥,这两位都谁啊?” “这位是宋国公,这位是胡丞相。”李文忠也是无语,六殿下这记性,快赶上老二了。 “哈哈,都见过,就是对不上号。”朱桢摸头大笑,又重新跟宋国公见礼过后,笑眯眯的端详着胡惟庸道: “你就是胡惟庸啊。” “回殿下,正是卑职。”胡惟庸也笑眯眯的欠身抱拳,问道:“殿下在奉天殿前骑牛,似乎不太妥当吧?” “是啊,快回去吧,皇上知道了会生气的。”宋国公也道。 “没事儿,这是我父皇金口亲封的‘御前行走牛’。”朱桢却得意道:“我父皇说了,紫禁城里它随便去。” “呃,好吧……”胡惟庸讨了个没趣。 “对了,刘先生还活着吗?”朱桢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情。 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胡惟庸恨得想吃了这跟自己犯相的浑小子。不是他瞎搅合,刘伯温现在坟头都长草了。本相又岂会整天提心吊胆,唯恐被老刘报复? 幸好韩国公那边也搞砸了,不然自己被两大佬左右为男,就是神仙也遭不住啊! “回殿下的话,诚意伯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胡惟庸咬牙切齿的笑道。 “哈哈,那就好。”朱桢闻言大喜道:“咱真怕把他拉死了……” 这会儿都已经九月了,刘伯温却还活着,就说明自己的试验成功了!历史……哦不,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这说明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折腾出一个想要的未来! 哈哈哈,本王的‘大明补完计划’,终于可以正式启动了! …… 楚王殿下这边乐不可支、手舞足蹈,在另外三位看来,却是这孩子在牛背上发了羊癫疯…… “你们先走吧。”李文忠对冯胜和胡惟庸道:“我看着殿下就成。” “哎,有劳了。”冯胜忙抱拳道谢,跟胡惟庸赶紧闪人。唯恐楚王殿下真发了病,被皇帝赖上一般。 “殿下,醒醒。”待两人离去,李文忠撸起袖子,抓住牛鼻子上的铜环,准备先把楚王从牛背上弄下来。 “啊,大表哥,啥事儿?”朱桢及时回过神来。 第121节 “你没事儿吧?”李文忠关切问道。 “没事啊,我很好,我从来没这么好过!”朱桢又兴奋道:“你知道吗?我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昨天就听太子说了,今天皇上也提起来过,殿下只身逃出贼巢,靠两只脚走了几百里报信,救了十几万百姓。”李文忠笑道。 “呃,对……”朱桢听了他的描述,心说这么乏味的吗?怎么跟我自己讲的不像是一件事? 嗯,大表哥果然没有说书的天赋。 但是为了照顾大表哥的面子,他也就不做纠正了,对李文忠笑道:“对了,我还给你和姑父带了礼物呢。” 说着吩咐刚收拾完牛粪跟过来的汪德发道:“汪妈,快去把那两份礼物拿来!” 汪德发秒懂,马上点头道:“是是,老奴这就去。” 说完,把牛粪筐递给一旁的小火者,自己跑回万安宫去了。 其实殿下根本没准备啥礼物,但使命必达的汪妈,会替他准备妥当的…… “殿下不用这么麻烦了。”曹国公忙客气道。 “哎,没事的没事的。大表哥就是我亲哥,姑父就是我亲……姑父,要不是出不了宫,我就亲自去看望姑父了。”朱桢那懂事劲儿让李文忠刮目相看,心说这哪还是那个憨憨老六? “看来这次历练真是有用,让殿下脱胎换骨啊。”他真心实意称赞道。 “我以前啊,一直就很崇拜大表哥,只是不好意思表达。”朱桢便一脸亲近道:“现在历练这一年下来,我脸皮厚了一点,这才敢跟大表哥有啥说啥。” “殿下真,有眼光……”李文忠感动坏了,拉着朱桢的手道:“那往后咱们表兄弟,可要多亲近亲近。” “嗯嗯,以后我就跟着大表哥学本事。”朱桢兴奋的点头道。 “没问题,表哥肯定像教景隆那样倾囊相授。”李文忠高兴的应下,顿一顿又道:“殿下,你的牛又拉了,还是给它做个粪兜子吧。” 第一八四章 送礼的门道 表兄弟俩亲热无比的聊了盏茶功夫,汪公公气喘吁吁跑回来,身后跟着俩挑着担子的小太监。 一个挑着两坛油,汪德发介绍说:“这是殿下外公,选用家乡最好的芝麻,亲手榨制的麻油。我们娘娘让给老公爷和公爷尝尝。” 另一个挑着两筐粮食,汪德发介绍道:“这就更厉害了,这是我们殿下和他哥哥们亲手种,陛下和太子亲手收的粮食。大部分都被皇上留着开春祭祀谷神了,只分给皇后和我们娘娘一点儿,尝尝殿下们的劳动成果。” “啊对对对。”朱桢听得一愣一愣,还不忘了点头配合。 “哎呀,这太珍贵了吧?”李文忠受宠若惊道:“胡太公的油我可以收下,但殿下们种的粮食,做臣子的实在消受不起啊。” “哎,一家人有什么消受不起的,让姑父和表哥也尝尝是正办。”朱桢一摆手,大气道:“客气多了就生分了。” “那好,哥就不客气了。我先代我爹谢过殿下,改天再让他跟你当面道谢。”李文忠这才高兴的亲自挑着那两筐粮食回去了。 至于胡太公的两坛子麻油,由于级别不够,就由小太监送去了。 朱桢把大表哥送到宫门口,人都走了好远还招手,一直到看不见影儿了才跟汪德发转回。 汪德发牵着牛,走出一段笑问道:“殿下,咋忽然对曹国公这么热情?” “我在老家听说,亲戚,都是越走越亲的。”朱桢调整下坐姿道:“再说大表哥这么好的人,父皇也让我们多跟他亲近。” “哦,老奴还以为,殿下是为了组建三护卫的事儿呢。”汪德发笑笑道:“曹国公掌大都督府事,组建三护卫,从调兵选将,到拨付甲杖粮饷,都得他点头才行。所以殿下多跟他亲近是对的。” 说着他又用拂尘捂着嘴笑道:“当然,是老奴想多了,殿下还小,心思可没那么复杂。” “就是就是,本王哪能想那么多。”朱桢点点头,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不过汪妈,你那两筐粮食是咋回事儿?”朱桢又问道:“真是父皇分给我娘的?” “是也不是。”汪德发狡黠一笑,低声细气道:“皇上确实赏了娘娘殿下们种的粮食,可拢共就那么三五斗,哪能都送人啊。 “就是送人也不能都送一家啊。”他接着道:“所以呢,那一担粮食里有一筐黑豆,是胡府庄种的;还有一筐大米呢,也是胡府庄种的。但加了一把殿下们种的米。” “你这不蒙人么?”朱桢这样一身正气的好少年,当即表示愤慨。 “怎么会是蒙人呢?这样的米做成饭,吃到嘴里,谁敢说没有一粒是殿下种的?”汪德发理直气壮道:“所以那就是殿下种的米。” “哇,汪妈,你好贱。”朱桢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殿下,没法子啊。”汪德发唯恐殿下往后把自己当成贱人,赶紧解释道: “恁是不知道啊,曹国公是出了名的谨慎清廉,咱要是送他值钱的东西,他决计不会收的。 “何况咱万安宫也没值钱的东西……”顿一下,老太监又心酸道。 “哪儿的话,你个老宝贝就很值钱。”楚王殿下的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 “哎呦,殿下这么说,老奴会不好意思的。”汪公公很受用殿下这碗鸡汤,乐得花枝招展道: “但要是单纯送他土产,又显得太寒酸了,可加上这把米,有了这个噱头,那就不一样了。曹国公收着安心,收的体面,咱们也不破费。” “那是,学到了学到了。”朱桢点点头,要是像这样一把一把的送,那几斗米能送到天荒地老。 “对了,汪妈,给大圣加个粪兜子吧。”快回去时,楚王终于想起曹国公的话。 “老奴已经请御马监的人帮忙赶工了。”汪德发宠溺笑道:“还请他们给殿下做了牛鞍、辔头之类,这两天就能送过来。” 汪德发多细啊,不细他也当不上万安宫总管。朱桢能想到的,他都提前考虑到了;朱桢想不到的,他也提前考虑到了。 只是没想到殿下瘾这么大,才刚好了就要骑着大圣到处遛…… “对了,那边的牛公公还说,改天把大圣送过去,检查下身体,修一修牛蹄子,也给它钉一副牛掌。” “嗯嗯,好的好的。”朱桢高兴的摸着平天大圣的脑门道:“怎么样,跟本王回来是对的吧?你现在是皇家享受,天下独此一牛!” 大水牛打个响鼻,算是点赞。 “改天再给它找几房媳妇……”汪公公道:“这可是殿下的牛,没个三妻四妾怎么配得上它?” “嗯嗯,你安排吧……”朱桢说话间,大水牛忽然前蹄一撅,差点把他从牛背上掉下来。 “殿下当心。”汪公公赶紧扶住他,奇怪道:“看着挺壮个牛,也没拉车,咋还腿软啊?” …… 仙人居,是斛斗巷附近一座不起眼的两层小酒楼。 这小酒楼内里却装修的十分雅致,用料也很上档次。墙上还挂着好些名人字画。 凑近了一看,其中竟不乏当世名家名人之作,真可谓内有洞天。比如当朝宰相胡惟庸的书法,就有好几副,可见店家的来头着实不小。 仙人居二楼‘春’字单间内,换穿便装的冯胜和胡惟庸正在对酌。 堂堂宋国公也不要人伺候,亲自给胡惟庸斟酒道:“胡相,你说皇上要对咱们淮西动手了么?” “是也不是。”胡惟庸双手捧着酒杯,智珠在握道: “都卫改都司,侯爷们的权力肯定大受影响。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天下已定,手握重兵的将军们自然不再讨喜,换了哪个皇帝都会想办法把兵权拿走的。” “杯酒释兵权?”冯胜悚然问道。 “那你们就偷着乐去吧。”胡惟庸与他碰下杯,笑道:“公爷,你觉着咱们上位,跟宋太祖是一个路数吗?” “不像。”冯胜摇头道:“宋太祖要是有上位那股子狠劲儿,早就收回燕云十六州了,也不至于让他弟弟弄死。” “呵呵,公爷高见啊。”胡惟庸竖起大拇指道:“恁说到点儿上了,开国皇帝都是狠人,但咱们上位那骨子狠劲儿,在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里,也是拔份儿。 “谁能想到,上位心心念念,耗资巨亿修建的中都城,竟然说不迁就不迁了吗?”胡惟庸叹口气道: “什么叫壮士断腕?这就叫壮士断腕,就这骨子狠劲儿,上位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他看着冯胜,幽幽劝道:“所以公爷啊,劝劝兄弟们,千万别意气用事,老老实实交出兵权,回家颐养天年,上位肯定会让你们福寿两全,富贵到老的。” “放屁!”冯胜却忍不住骂了一声。 第一八五章 骑牛的诱惑 仙人居,二楼单间内。 “我不是骂你。”冯胜忙改口道:“我是骂……骂这个事儿。我是无所谓了,已经位极人臣,到顶了。可我那班弟兄还没到顶呢,都是三四十岁正当年,一心一意往上爬,我今天敢让他们退,明天我家祖坟就能让他们扬了你信不信?” “我信。”胡惟庸点头笑道:“上位有上位的焦虑,你们有你们的追求,当这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就叫矛盾。” “那这个矛盾怎么解决?”宋国公追问道。 “看谁让步了。”胡惟庸淡淡道:“要是都不让步的话,就得碰一碰,看到底是矛尖还是盾利了。” “嘶……”这话让宋国公一下子酒意全消,重新审视着胡惟庸,没想到这位后起之秀如此胆大包天。 “这种话可不敢乱讲。” “我只是在替你们设想,你们与上位自相矛盾,与本相何干?”胡惟庸混不在意的笑笑,夹一筷子拌猪耳丝,津津有味的咀嚼道: “不过,应该也不会到那一步。看公爷这胆量,怕是上位的尖矛一举起来,你们应该直接就跪了。” “唉……”冯胜颓然喝杯闷酒,根本没法反驳。 胡惟庸也不理他,悠然自得的喝酒吃菜,一副隔岸观火、事不关己的架势。 “那你说,韩国公那边……”冯胜哪有勇气直面朱老板杀人无数的尖矛?还是寄希望于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 “有没有勇气举盾?” “当然有了。”胡惟庸朝北面拱拱手,一脸钦佩道:“我那位恩相可是仅次于上位的狠人,能忍常人不能忍,也敢做常人不敢做。”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上位毁了他下半辈子最大的指望,也毁了他一生的英名,眼下韩宜可那帮人还不知死活,在凤阳掀起大狱,以我对恩相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咽下这口气的,不蒸馒头也要争这口气!” “他会干啥?要不要我们配合?”宋国公一听来劲儿了,让他挑头和皇上叫板他不敢,但跟着起哄架秧子,助拳打下手的胆量却大得很。 “绝对不可以,要是让上位认为,文武大臣要联手跟他叫板,他一定会掀桌子的。”胡惟庸断然摇头。掩饰好心中的不屑。 这宋国公在军事上是百战骁将,在政治上却幼稚的一塌糊涂。 “至于恩相会怎么做,他没跟我通气,我也没问,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唉,好吧。”宋国公无奈叹口气,郁闷道:“在这朝堂上,干啥都束手束脚的,一身的本事使不出半点,真是憋死个人!真不如上战场当个先锋官,一往无前杀个痛快!” 胡惟庸给他斟酒道:“天下大定了,打仗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不习惯也得习惯啊,公爷。” “唉……”宋国公又叹口气,仰脖再喝一杯闷酒。 …… 第122节 两天后,楚王殿下终于要回大本堂复课了。 其实他本想再泡几天病号的,但御马监送来了全套鞍具,沐香也给他缝制好了鞯面。全副武装之后,平天大圣简直帅极了。 楚王殿下觉得,它就像牛魔王的避水金睛兽那么帅气…… 这下楚王殿下哪还能按捺得住,要炫一炫的迫切心情? 今儿他起了个大早,草草吃几口饭,让沐香和汪公公给平天大圣披挂整齐,便迫不及待骑着出了万安宫。 出来后,他没直接去大本堂,而是特意绕到东二长街,打长阳宫门口过。 ‘恰好’碰到了老七老八出门上学…… 这就是他为啥起这么早。正常时间出门的话,老七都在大本堂用上功了。还怎么‘巧遇’? “哎呦,这么巧?”朱桢故作平淡的骑牛而至。 “我艹,你骑了个啥玩意儿?”老七老八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牛也一样。平天大圣加上了精美的鞍具,鎏金的辔头,还有绣着龙凤的黄绸鞯面,金光闪闪的鼻环……确实看上去都不像大水牛了,好似头神兽一般唬人。 “写着字儿呢,自己不会看啊。”朱桢翘起腿来。鞯面上果然绣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御前行走?”老八奶声奶气念道。 “啥意思?”老七更懵了。 “看这边儿。”朱桢指了指另一边。 两人便绕到另一侧,见这边也写着四个字—— “楚王之牛?”老八又念道。 “嘿嘿,没错,这是本王的牛,父皇特许御前行走。”朱桢便得意洋洋道。 其实他本打算在牛屁股的粪兜子上,再写个‘平天大圣’的车牌的。 却被苗尚宫、汪公公和沐香合力劝下了。 他父皇才是天子,好么他一头牛居然跟天齐平?那朱老板岂不是得管这头牛叫爹? 这大逆不道的名字,在乡下随口叫叫也就罢了。在宫里还敢叫,而且还要写在牌子上招摇过市,那不是给他和他娘惹事儿吗? 朱桢这才猛然想起,当初给大水牛起这名,就跟自己想去给人摔盆哭丧一样,多多少少是有点泄愤的意思在里头。 现在再这么叫,父皇听了难免不舒服。万一达定妃那贱人再添油加醋几句,自己少不了又要屁股开花…… …… “嗨,我以为是啥呢,原来是头破牛。”齐王便一脸不屑道。 “破牛?老子出函谷骑的是什么?就是大青牛。”朱桢的嘴皮子可今非昔比了,干爆老七小菜一碟。 “你也配跟老子比?”齐王撇嘴道。 “那不说老子。汉光武上战场骑的是什么?是牛啊。”朱桢便如数家珍道:“李密牛角挂书,骑的是什么,是牛啊。还有父皇小时候,放的是什么,也是牛啊。你还敢说是破牛?” “……”老七这下不敢再贬低牛了。便反过来道:“你也配骑牛。” “哈哈哈,老七,你又挨揍了吧?”朱桢大笑着反问道。 “没有!”老七涨红了脸。 “看你走路的姿势,不是痔疮犯了,就是腚被打烂了。”朱桢却促狭道。 “要你管!”老七气得一跺脚,拉着满脸艳羡的老八就走。“走,我们不理他!” “老八,要不要一起骑牛上学啊?”朱桢却笑眯眯问老八。 老八忙使劲点头。 “你过来,让老汪把你抱上来。”朱桢便含笑伸出友善之手。 “七哥,我去找六哥了……”老八迟疑一下,终究还是抵挡不住骑牛的诱惑,挣脱了老七,投入了老六的怀抱。 “你!你存心的!”老七气得鼻孔大过牛魔王。“哥哥们都让你哄得团团转还不够,我就老八一个了,你还要抢了去!”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可是亲兄弟啊。”朱桢搂着老八骑在牛背上,问他道:“本来就该在一起,对不对?” “对对对。”老八使劲点头,觉得六哥说的太有道理了。还当场告密道:“七哥真小心眼,整天在背后说你坏话……” 两人说话间骑牛远去,只留老七一个人,独自在秋风中形影相吊…… 第一八六章 久违了,大本堂 朱桢和朱梓骑牛到了大本堂,小火者搬来杌子,伺候两位殿下下了牛。 平天大圣自有汪妈照看,朱桢便牵着老八的小手,施施然进去学堂。 一进去便见老三老四正在比比划划跟伴读的吹牛…… “你们都想不到,后来俺都红得发紫了。走到哪都有人认识俺,还请俺吃饭,给俺送礼物。”朱棣对李景隆几个得意洋洋的吹嘘道:“可惜还得回来当王爷,不然俺高低能成一代名角儿。” 老三则跟他的跟班冯诚几个自吹自擂道:“秦王就要落入陷阱的当口,本王一把拉住二哥,不让他贸然进舱,又右手一摸腰间,作势要拔刀。那亲兵队长果然上当,猛地拔出刀来。这下啥也不用说了,开打吧……” “……”看着两人在那尽情吹嘘,老二急得涨红了脸,只恨自己是个结巴,没法像他们一样自吹自擂。 朱桢却感觉很亲切,不亏是兄弟们,真随啊。 他便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一直很安静的五哥关切问他今天感觉如何,还继续吃药么。 朱桢一一回答后,也问五哥这几天上学咋样,还适应吗? “唉,坐不住了。”朱橚叹气道:“上不到一半就挠心挠肺,跟上刑似的。坐也坐不住,学也学不进去,不知什么时候能调整回来。” “啊,连五哥都这样,那我不更完蛋了……”朱桢很有自知之明道。 果然,一上午的课上得他煎熬无比,如坐针毡,直后悔干嘛这么早回来上学。 唉,真是虚荣心害死人啊…… …… 下午上书法课,教他的还是那位宋璲宋先生。 看着朱桢写了几个字,宋先生直摇头道:“殿下心浮气躁,运笔轻飘,字体变形,退步不是一般的大。” “能不退步吗先生?我都快一年没握笔了。”朱桢苦笑道:“本王现在人坐在这里,心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当王爷就是这点好,除了在老子爹面前得装一装,跟任何人都可以直抒胸臆,有一说一。 “那就顺其自然,不要太过勉强。”宋先生也不着恼,微笑道:“慢慢临几篇帖子,自然而然就放松下来了。” 说着他握住朱桢的手,重新教他运笔道:“忘记怎么写了也无所谓,再重新来过就是,很快就会恢复的。” 宋璲身上那种宠辱不惊、从容不迫的世家公子气质,很清淡却总能潜移默化的感染人。 跟着他临了两篇欧楷,朱桢果然感觉没那么浮躁了,字也像样了不少。 “孺子可教。”宋璲满意的点点头道:“往后殿下要坚持每日临帖,只有苦练不辍,才能不断进步。” “怎么听先生这话,像是要告别呢?”朱桢奇怪问道:“本王这才刚回来,哪会那么快再走?” “是下官快要走了。”宋璲一边给他润字,一边轻声细语道:“本来以为见不到殿下了,没想到还能再道个别,真是太好了。” “先生要去哪?”朱桢有些紧张问道:“听着咋好像有危险呢?” “殿下真是敏锐。”宋璲点点头,教他写下一个‘使’字道:“我也要去出使云南了。” “吓,先生去那种地方干啥?”朱桢急忙道。 “因为几个月前,我的好友死在了那里。”宋璲轻叹一声道:“我要完成他未尽的事业。” “等等,你去年好像说过这事儿,那位老先生前年就遇害了啊。”朱桢奇怪问道。 “前年那位老先生叫王祎,今年这位出使遇害的叫吴云,两人同样伟大。”宋璲道。 “啥,那梁王又杀了个天使?”朱桢吃惊道。 “是。”宋璲悲愤道:“前番华川先生出使招降遇害,皇上震怒,但朝廷还不具备出兵的条件,主要是云南山高林密,瘴气弥漫,历来征讨云南的军队半数都会死于瘴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朝廷还是希望兵不血刃,收复这西南一隅。” “嗯。”朱桢点点头道:“想想就很头大。” “今年,大将军俘虏了梁王派往漠北联络北元的使者铁知院,和他的随从二十余人。这些人被送到南京后,答应帮助大明劝降梁王。于是皇上又起了招降的念头,便委任湖广参政吴云为钦差,和他们一起回云南招降。 “踏入云南境内后,铁知院等人却反悔了,对吴兄说,‘我们出使不成,中途被捉,回去肯定要被处死的。’便逼迫吴兄胡服辫发,冒充北元使者,与他们一起蒙骗梁王。我吴兄堂堂天朝重臣,又代表天子,岂能为了活命而干这种卑劣之事?便坚决不从,结果被那铁知院杀害了。” “这种事,先生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朱桢不解问道。 “因为梁王派人来告知了此事,并杀了那铁知院,以证明此事与他无关。”宋璲答道: “所以朝廷要再派人去跟梁王谈。此外,不管成不成,都要收殓吴兄的遗骸,将他带回南京安葬。我与吴兄素来交好,带他回家,责无旁贷。”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肃容道:“但是先生,已经死了两位使者了……” “那又如何?”宋璲傲然道:“我泱泱大明,不只武将勇于牺牲,文官也一样不怕死。” 说着他握着朱桢的手,写下‘成仁取义’四个字道:“若能与王、吴二位先烈并立,为师荣幸之至。” 顿一下,他又想好事儿道:“若能侥幸劝得梁王归顺,岂不快哉?” “先生还真让人刮目相看。”朱桢一脸佩服道:“没想到你超勇的。” “呵呵……”宋璲笑笑,刚要给他讲讲什么是‘读书人的风骨’,却听朱桢话锋一转道: “不过估计先生要失望了。这两件事,都成不了。” “什么成不了?”宋璲一愣。 “你既成不了先烈,也没法劝降梁王,怕是白跑一趟。”朱桢笑道。 “怎么讲?” “再一再二不再三,那梁王比你还怕你有事儿,绝对会像保护熊猫一样保护你。”朱桢便分析道:“但是朝廷接二连三派使者劝降,梁王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朝廷没做好武力收复云南的准备。 “看他之前的行事,实乃优柔寡断,苟且度日之主,既然朝廷短时间内不打云南,他自然短时间内,也不会投降了。当惯了云南王的人,不会轻易放下的,肯定多当一天是一天。” “唉。”宋璲微笑道:“让殿下这一说,我都不想去了。另外,熊猫乃何物?是熊还是猫?” “嗯,算是熊吧。”朱桢笑答道。他知道宋璲是说笑的。前头就是刀山火海,先生也不会退缩的…… 第123节 第一八七章 新的历练 幸好这样煎熬的日子没持续多久。这天下学后,太子告诉他们,父皇召见。 哥几个不约而同互相问道: “你,你……” “你没干什么坏事儿?” “你又惹什么祸了?” “老六,你没再搞鬼吧?” 在得到“没,没……” “没有啊。” “我啥也没干。” “俺现在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的答复后,他们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太子往武英殿走去。 朱标看到老七也跟着,便摸摸他的头,微笑道:“老七,父皇没叫你去。” “我还是跟着吧……”齐王闷声道,心说不能给母妃一点借口。 “也好。”朱标微笑道:“多跟你六哥学着点,说不定你也能在宫里骑驴呢。” 齐王看一眼的得意洋洋坐在牛背上的楚王,不知道这种渣渣有什么好学的。 而且他还拐走了自己的八弟…… 哼,牛有什么好骑的,回头我让父皇同意,本王在宫里骑驴! …… 武英殿。 皇子们行礼如仪后,朱元璋从案牍中抬头,摘下花镜看着儿子们,露出慈祥的笑容道: “都来啦。咦,老七老八你俩来凑什么热闹。老七,带你弟弟赶紧回去写作业。” “父皇,我母妃说,老六……哥在哪儿我就得在哪。”老七委屈巴巴道:“不然就要揍俺。” “扯淡,老六在老家放牛的时候,你咋不跟着。”朱元璋笑骂一声道:“赶紧滚蛋,父皇要跟你哥哥们谈正事儿。” “哦……”老七只好点头应下,心说这回父皇发话了,母妃总没理由了吧? 他怏怏转身时,却见老六朝自己挤眉弄眼,不由心下一涩,终于体会到了被排除在外的心酸…… ‘这就是母妃担心的情况吧?’他暗暗叹气,只好含着两泡泪,委屈的领着老八去了…… 太子不禁摇头,达定妃把老七逼太紧了,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 老七老八一走,朱老板脸上的慈祥转瞬即逝,拉着张驴脸、瞪着双牛眼,扫见着剩下的儿子。 这些都是陪他在凤阳秋收的货。朱元璋语气生硬的骂道:“一群叛徒! “咱对你们那么好,你们却恩将仇报,白养了你们一群白眼狼!” 回京前,他朱老板放下面子,跟儿子们又是许诺,又是增进感情,不就是图他们个,能帮自己顺利过关吗,至少也不能帮倒忙吧? 结果他们倒好,一见她马秀英就将父爱抛到九霄云外,当场开起了控诉大会。害得朱老板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痛。 “……”儿子们全都鹌鹑式的低着头,不敢应声。哪还有那天踊跃揭批父皇恶行时的勇气。 那是母后给他们的勇气,不是他们自己的。母后不在场,自然没勇气…… “还有,咱听宋先生说了,你们回大本堂这些天,一个个魂不守舍,学业一塌糊涂。”朱元璋又呵斥道: “就连老三这种曾经的好学生,也开始不学好,整天就知道吹牛。你们可知罪?” “知罪……”哥儿几个霜打茄子似的,蔫头蔫脑道。 “认不认罚?”朱元璋狞笑一声。 “认罚。” “哼,这顿打权且记下。”朱元璋还在保外就医阶段,哪敢再寻衅滋事,罪上加罪?只能权且呵斥一番,找回点儿父皇的尊严。便话锋一转道: “不想念就都别念了,以后休想再踏足大本堂一步了!” 二四六心说,我艹,还有这好事儿? 老三却如丧考妣,赶紧跪地哭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吧!我保证头悬梁、锥刺股。不,我用剪子攮。不学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二四六心里一阵腻味,麻痹昨天还说当坏学生真快乐呢…… “咱不是任命梁寅为晋王傅了么?你晚上跟他念书还不够吗!”朱元璋沉声道。父母对好学的孩子,总是偏爱一些的。 “那白天呢?”哥几个齐刷刷望向父皇,看来不让去大本堂,不是惩罚,而是另有安排。 “继续历练。”朱元璋淡淡道。 “去哪……”哥几个一阵胆颤,这才回来还没歇几天呢,咋又要来啊? “这次哪也不去,就在京里。”朱元璋很是自得道:“国家的基石就是农与兵,没有农民种地,国家的人全都得饿死;没有士兵保卫国家,农民种出来的庄稼也会被敌人抢走。 “将来你们出镇一方,一定要爱护士兵,体恤农民,只要做到这两点,这藩王当的就不会差。都记住了吗?” “是,儿臣谨记。”哥几个赶紧恭声应下。 “前番,你们已经深切体会到农民的不易了。所以这次,该去体会士兵的不易了。”朱元璋接着道:“反正你们也学不进去了,就别在大本堂浪费时间了,抓紧时间入伍,正好赶上今年的秋操冬演!” “太好了,父皇!”朱樉激动的都不结巴了,老四也高兴的咧嘴直笑,对这俩军营长大的孩子,再去参军就跟回娘家一样。 一想到终于能投身于轰轰烈烈的秋冬大练兵,两人激动的恨不得亲老父亲两口。 …… 所谓秋操冬演,是朱老板军中的传统。 当年还在郭子兴手下混时,朱元璋目睹了鱼龙混杂的起义军,数次在少量精锐元军的攻击下一败涂地。 打那时起,他就悟出了一条真理——‘兵不贵多,而贵精,多而不精,徒累行阵。’ 所以多年来,他一直严格要求麾下将领,一定要抓紧作战间隙,苦练精兵。为了迅速提高军队战斗力,他经常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各地军中,当场举行阅兵,检验部队的训练状态和作战技能。 不合格的将领轻则降职挨训,重则军棍伺候,然后发配去当大头兵…… 建国后战事骤减,训练演习的意义就更大了。 洪武六年,朱元璋以天下既定,恐中外将士习于安逸,废驰武艺,颁布了《教练军士律》,详细规定了各级军官和军士练兵的标准、规范,以及相对客观的赏罚标准。 并要求各省卫所轮番‘赴御前验试’,即进京接受皇帝检阅,进行比武演习。一般轮到的卫所都是秋收后出发,抵达南京训练一段时间。然后冬季进行演习比武,这就是所谓的‘秋操冬演’。 自此,明军官兵的升降选任,基本都与每年秋操冬演的结果挂钩。是骡子是马,都得牵出来遛遛,滥竽充数者根本无立足之地,极大保持了明军的战斗力。 第一八八章 为什么要说又? 武英殿。 见老二老四乐得呗呗直跳,朱元璋也是大无语,自己这样敏而好学不倦的皇帝,怎么就生出这俩文盲大马猴来呢? “行了行了,先别傻乐。”朱老板白了两人一眼道:“到了军营里,可不兴惹是生非,不然军法无情,恁爹也救不了你们。” “父皇放心,我们生在军营,长在军营,我俩就是照着军法长起来的。”朱棣忙把胸脯拍得山响道: “比如我二哥打小不结巴,是为了不违反军规第八条‘好舌利齿、妄为是非,挑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反之者斩’,才硬是让自己口吃的。” “那你呢?是不是也得割一截舌头去?”朱老板没好气骂一句,甩出杀手锏道:“今天不妨告诉你俩,咱和皇后给你俩物色了两门亲事。” “哦哦。”朱樉登时眼前一亮,他早就想以旧换新了,只是父皇不答应,徒呼奈何。 “父皇,谁家闺女啊?能配得上恁儿子?”朱棣也激动了,毕竟十六了,到了想媳妇的年纪了。 “咱给老二物色的侧妃是卫国公的大丫头,给老四物色的王妃是魏国公的大丫头。”朱元璋说完,见两人非但没激动的蹦起来,反而两脸呆滞。 “父皇,魏国公和卫国公,分不清楚啊。”朱棣小心翼翼问道:“是儿臣未来岳丈姓徐,还是二哥未来岳丈姓邓?” “呃……”朱元璋这才想起,自己给两位国公的封号,念起来一模一样。 拢共才封了六个国公,就有俩封号重音的。哦对,还有俩曹国公,朱老板的起名水平可见一斑。 “老二,父皇给你说的是邓叔叔的闺女;老四,父皇给你说的是徐叔叔的闺女。”太子从旁解释道。 “哦哦。”朱樉满意的使劲点头,只要是个汉人,他就很高兴。 “真的吗?”朱棣更是兴奋的涨红了脸,完全没想到这份大奖会落到自己头上。 徐大将军可是大明军神,他疯狂崇拜的偶像啊!自己能娶到他……的闺女,简直就是三生有幸啊! “那还有假?朕的儿子配他徐天德的闺女,还不是绰绰有余?”朱元璋酸酸的撇撇嘴。 “太好了,谢父皇!儿臣满意极了,啥时候能成婚?明天可以吗?”朱棣乐不可支,语无伦次,直接颠儿了。 “放屁,还没三媒六聘呢?你猴急个甚?”朱元璋边骂便心说徐天德好大的魅力,看来老四以后又是个耙耳朵。 咦,为什么要说又? “呸,真给老朱家丢人!” “嘿嘿,给父皇丢人了。”任他怎么骂,朱棣只一个劲儿傻乐。 “嗨,嗨,是,是父皇丢人……”一旁朱樉也受他感染,跟着傻乐开了。 老三看了都直摇头,瞧瞧这点儿出息,女人而已,一抓一大把,两抓两大把…… 可一转念,他忽然想到,自己岳父才是个侯爵,凭什么老四的岳父是国公?这不把自己比下去了吗? “父皇,也给我再娶个国公的闺女吧……”一生要强的三哥立马请求道。 “啥?你再说一遍?”朱元璋一边说,一边拎起了黄铜灯架。 这次连老大都不拦着了,晋王妃才刚给老三生了儿子…… 畜生啊! “俺开玩笑的……”朱木冈咽口唾沫,赶紧缩了。 第124节 “妈巴子的囊球,活腻了!”朱元璋骂一声,又瞪一眼还在乐不可支的老二和老四。 “你俩也别高兴太早,咱说句不怕丢人的,就你俩这货色,人家魏国公和卫国公都甚不满意。” “没关系,儿臣可以改,直到大将军满意为止!”朱棣忙表态道。 “俺,俺也一样。” “贱。”朱元璋啐一口,粗声道:“总之,今年冬演,你俩都得给咱好好露露脸,让那俩货无话可说,这婚事才能成!要是给咱露了屁股,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哎哎。”老二点头连连。 “好好。”老四连连点头。 朱元璋知道现在跟这俩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二傻子说啥都没用,便转向老三道: “你也去当兵。”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夺魁,为父皇大大的露脸!”老三马上自信的表态。 “你不参加今年的操演。”朱元璋却摇摇头道:“咱有别的差事给你。” “啊……”朱木冈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这么好的露脸机会,自己怎么能没份儿呢? “是更重要的差事。”还是大哥了解他,轻咳一声补充道。 “请父皇吩咐!”朱木冈马上重新精神抖擞。 “咱打算……”朱元璋看看一直很安静的老五老六,迟疑了一下,没有避开两人。 “重组检校。” “啊……”一二三四五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啥,尖叫?”老六则一脸茫然。 “是检校,校对的校。”朱标低声道。他其实觉着老六还太小,不适合知道这些,但父皇既然让他旁听,还是由自己来解释的好。 “检校的职责是暗中监察文武百官的动向,一旦有谋逆叛变、作奸犯科的迹象立即上报,以便父皇及时处理。” “哦明白了,锦衣卫啊。”朱桢恍然道。 “锦衣卫,是哪只军队?”倒把太子说得一愣。 “啧……”朱元璋却眼前一亮,心说这名字真不错。不过现在还不是用的时候…… “检校是咱亲手废掉的,不是万不得已,咱也不想重设。”朱老板便对儿子分解道: “可你们在老家也看到了,那些文官武将、勋贵功臣,甚至咱的老乡亲,都串通一气,合起伙来骗咱一家。” 儿子们认同的点点头,不出去这趟真不知道。英明神武的父皇,居然能被下头蒙蔽成那样。 朱元璋长叹一声道:“这次咱是靠你们误打误撞,才识破了他们一起编造的假象。可下次呢?别处呢?咱总不能回回靠儿子,次次靠运气吧! “所以咱思来想去,还是得培植耳目,广布眼线,替咱盯着方方面面,哪里有个风吹草动赶紧上报,这样咱就不会像聋子瞎子,任他们玩弄了!”朱元璋沉声教训儿子道: “咱通过这事儿得了个教训。你们都记住了,对大臣的进言要有分辨能力。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打得什么鬼主意。尤其是那些文官,各个舌灿莲花,让你觉着他都是为你好,都是为了国家好。其实全他么为了自个! “不过只要你们脑子里绷紧一根弦,就不会让他们蒙骗——但凡他们想削弱你的爪牙,想让听命于你的力量变弱,那就是没安好心!早晚会让你大权旁落,变成摆设的!”朱元璋的声音振聋发聩,让儿子们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 “所以不要上当!谁敢这样进言就杀了谁!” 第一八九章 迟来的父爱 “是……”太子知道,父皇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对自己亲近文官,一直很有微词。不过标哥不在乎…… “不过检校的因果太大,贸然重设,必然引起文武百官的一致反对。”朱元璋又接着道: “所以咱这次决定悄悄的搞,不叫检校,也不另起炉灶,就用亲军都尉府的名义。先从最简单的收集民间情报着手,培养一批可用之人,然后再慢慢往那些,需要重点照顾的人身边渗透。” 然后他吩咐老三道:“这事儿咱已经跟刘英说过了,让你当个总旗官,先给你几十个人的编制。至于具体怎么干,就得你自己琢磨着来了。” 朱老板顿一下,又很不地道的说道:“给你半年的时间摸索,能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让老四来。” “父皇放心,儿臣肯定能干好!”老三马上就斗志昂扬,发誓要把这差事办好了…… …… 安排完了二三四,朱元璋看向老六。 “你的话,”他一脸嫉妒道:“刘伯温要收你为关门弟子……” 以往提到刘伯温,朱老板是高山仰止,望而生畏。现在说到刘伯温,朱老板却忍俊不禁。 神仙般的人物,一辈子的体面人,让老六一副药下去,就拉了裤子…… 这时,他忽然又想起,那次吃了老六给那颗糖,自己也拉了…… 但自己绝对没拉裤!咱可是英明神武的千古一帝,怎么可能拉裤子呢?绝对没拉! 想到这,朱老板恨得牙根痒痒手也痒痒。绝对不能放过这该死的老六! 然后他终于想起还漏了个儿子,便转头看向老五道:“哦对了,还有你。” 你不是当兵的料,但身为皇子,念书多了有害无益,所以也别回大本堂了。不过开医馆也不行,就你那半瓶子醋,治死了人怎么办?” “父皇说的是。”老五点点头。 那时回京途中,他就在老六的鼓励下,跟父皇剖明过心迹了。 他告诉朱元璋,自己既成不了良将也成不了良相,唯一的兴趣就是成为一名良医。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看得起病,吃得起药。 这后面一句是朱桢教他说的,当然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脸皮太薄,不善吹牛。 但显然还是老六更了解父皇,正是这一句打动了朱老板,让他觉着自己那么多儿子,少一个带兵的也不打紧。要是能出个悬壶济世的良医,也很不错。 只是朱橚也不知道,父皇现在还认不认账…… “咱已经跟院正打过招呼了,你去太医院跟着那些御医好好学习吧。”好在朱元璋这回没有不做人。 “咱给你三年时间,学成了你就当你的名医。学不成,就乖乖滚去当你的藩王。” “是,多谢父皇。”老五眼泪汪汪,向父皇磕头致谢。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回了。 “客气啥,起来吧。”朱元璋有些不好意思的摆摆手。 其实他之所以成全老五,多多少少有补偿之意。 去年,他让老五给孙贵妃服丧那事儿。事后想想,自己也觉着不是人干的事儿。 马秀英打的对。但不该下手那么黑…… …… 这下真该老六了。 朱元璋打量着这个眉毛粗粗,相貌憨厚的儿子,摆摆手道:“老大,你们都回去吧。” “不急,等父皇跟老六说完了一起吧。”太子直觉老六有危险。 “你们先走,咱有话要单独跟老六说。”朱元璋笑眯眯的朝朱桢招招手。“来,到父皇这儿。” 朱桢一阵头皮发麻,只好不情不愿挪移到了龙椅前。 朱元璋便亲热伸手揽住他,笑眯眯对太子几个道:“还愣着干甚?吃醋啊?” “没有没有,父皇只管疼爱老六,儿臣先告退了。”朱标给朱桢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带着四个弟弟出去了。 “……”朱桢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伸了伸手,仿佛要抓救命稻草。可惜只是徒劳。 待到太子等人走远,朱元璋又示意吴太监关上殿门。 然后把朱桢按在腿上,脱下鞋来,朝着他的腚就扇去! “哎呀……”朱桢的惨叫声中,夹杂着朱元璋的骂声。 “谁允许你骑牛上御道了?还让牛在御道上拉屎?” “哎呦,父皇冤枉啊,俺的牛只是穿过御道而已。再说俺的牛可是恁亲封的御前行走牛!那可不就是能在御道前行走吗?”朱桢叫起撞天屈。 “你不是不稀罕吗?你不是把机会用来为民请命了吗?”朱元璋一边揶揄,一边啪啪抽他腚。 “哎呦,哎呦……”朱桢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连讨饶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明儿就把那该死的牛送出宫去!” “那倒不必。”朱元璋自己还想撸牛呢,哪能真让他送出宫去? 再说,朱老板也不是为这事儿打他…… 是为了那颗坑爹的糖啊! …… 朱老板把朱桢好一个揍,又让他跪在自己面前。 可怜的老六一边抽泣,一边听父皇吩咐道: “不管怎么说,跟刘伯温学习的机会十分难得,他那一身本事鬼神莫测,什么兵法权谋、治国理政、天文地理、阴阳算术、奇门遁甲、堪舆卜相、诗词歌赋、给老母猪接生……没有他不会的。你学到点皮毛就能横着走了。 “咱已经任命他为楚王傅了,明天再让太子带你去正式拜个师,日后就跟着他好生学吧。”朱元璋生怕老六不珍惜这次机会,又给他画饼道: “你要是能学有所成,咱也给你娶个国公……的闺女当媳妇。” “俺,俺不稀罕,俺有俺的牛就够了。”朱桢却不上套,抽抽搭搭道:“到时候父皇答应俺一件事儿就成。” “行啊。”朱元璋笑眯眯的点点头:“但前提是你得学有所成。” 而学有所成的最终解释权,在朱老板手里。 “那咱们一言为定。”朱桢抹一把鼻涕,举手道。 “哈哈好,一言为定。”朱元璋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多大的烦恼。还觉着这小子果然还是个孩子。 爷俩便啪的一击掌。 然后又是一顿揍…… 第一九零章 拜师 第二天一早,朱桢便跟着太子出宫了。 第125节 车辇上,太子对歪着身子,只坐了半边屁股的朱桢道: “你也知道,刘先生身体不好。前几天,他又刚犯了场病,一直到现在还没法下地,你可别再惹他生气了。” “我真改了,大哥。”朱桢轻轻揉着屁股道。 “好,我相信你。”太子宠溺的揉揉他的头,这时车驾停了下来,东华门到了。 便有东华门的守卫千户上前见礼。 太子拉开车帘,让那千户看仔细车里的情形。 除了他跟楚王,再无第三人。 千户赶紧又向楚王行礼。 “本宫奉旨送楚王去诚意伯府拜师,日后楚王隔天要出宫一次。”太子和颜悦色对那千户道。 “微臣已经接到通知了。”千户恭声说着,双手奉上一块金牌道:“请殿下务必保管好,回宫时缴回。若有遗失,就得劳烦皇上或太子殿下再下旨意,殿下才能回宫了。” “哦哦。还有什么注意事项啊?”朱桢捧着金牌如获至宝,这是自由的凭证啊。 “还有,殿下只能从东华门进出,每天必须赶在宫门关闭前回来。此外,不能乘车坐轿,随员不超过四人,每次进出也都要凭腰牌,并要验明正身……”千户不厌其烦道。 “啧啧,这么严格?”朱桢咋舌道。 “你哥哥们也是如此,不是单单针对你。”太子微笑道:“要是有意见,你去找父皇提吧,别为难下面的人。” “我就随口说说……”朱桢讪讪笑着揉了揉屁股,还忽丢忽丢的疼呢。轻易可不敢再去见那老贼了! …… 马车继续行驶,朱标接着对他道: “至于你在宫外的安全,先由府军后卫负责吧。等你自己的三护卫组建起来,我就不管了。” “大哥,组建起护卫来,你也继续管我吧。我不放心我自己的人……”经过凤阳之行的历练,楚王殿下变得更惜命了。 “哈哈,你这小子,想让大哥操心到什么时候?”朱标嘴上抱怨,却还是答应了。“不过你也不要乱跑,出宫是跟着刘先生学习的。除了到刘军师桥,哪也不许去。” “是,大哥。”朱桢忙不迭应声。 朱标看着他长大,还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唉,你真想出去玩的话,一定要先告诉我。我好加派人手,保护你的安全。千万别嫌烦,玩失踪什么的。” “嗯嗯,大哥我不会让你操心的。”老六乖巧极了。“用不着说那么多……” “臭小子,嫌我烦啊?你倒是省心点儿呀。”太子弹了他个脑崩。 …… 太子车驾在刘军师桥停下。 朱标给朱桢仔细整理了仪表,这才打开车门。 宫人侍奉两位殿下下车。 刘琏刘璟早得到消息,恭候在诚意伯府门口。 刘祥刘璃也跟在后头,迎接两位殿下的大驾。 朱桢不由自主看她一眼,真可爱……便赶紧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跟着大哥与刘家兄弟见礼。 “殿下大驾光临,家父本该亲迎。无奈抱恙在床,还请殿下恕罪。”刘琏恭声道。 “哎,不必多礼。何况今日我是带六弟来拜师的,哪有让老师亲迎的道理?”太子和颜悦色道: “倒是劳烦孟藻兄特意在家,耽误了你的公务,实在过意不去。” 孟藻是刘琏的字。 “殿下这么说,我大哥可真惭愧了,他是巴不得能在家歇一天。”刘璟从旁打趣道。 “哈哈哈。”三人便一起大笑起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走。 “孟藻兄出仕半载,可还习惯?”太子和气的问刘琏道。 “其实不太习惯。”刘琏苦笑道:“蒙皇上错爱,将微臣从布衣提拔到考功监这种切要部门,还命臣考核监察御史,实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他是今年二月份,被朱老板直接任命为考功监丞的。考功监也是今年二月才设立的,监令不过才正七品,监丞更是只有正八品。 别看针鼻大的衙门,权力却大的可怕。凡吏部要任免升降大小职官,皆需经过考功监复核才能决定。其位卑权重,无以复加。 “哎,孟藻兄大可不必。”太子笑着安慰他道:“考功监责任重大,非心腹不佞事者,不可委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顿一顿,他又笑道:“再说布衣出身怎么了?你们监令华克勤,还是瓦官寺教僧出身呢。” “谢殿下宽慰,我感觉好多了。”刘琏笑着道谢:“与太子相处,真叫人如沐春风。” “哈哈,那以后咱们要多多亲近。”太子的笑容亲切而真挚,真的很难不让人心折。 …… 众人进去后院主卧,刘伯温靠坐在床上,含笑看着太子和楚王。 “有失远迎了,二位殿下。”他拱拱手,轻声说道。 “先生,身体怎么样了?”朱标拱手还礼,在床边的椅子上坐定。朱桢立在他身后,笑嘻嘻看着刘伯温。 还是活的,真没死,本王可真厉害…… 老刘却会错了意,以为粘上毛比猴儿还精的老六,看出自己是在装病了。 便苦笑一声道:“不敢欺骗殿下,老臣其实问题不大,小病大养罢了。” “哦?”朱标一愣,旋即笑道:“放心,我会给先生保密的。” 说着看一眼朱桢道:“老六,你也不要乱讲。” “哦。”朱桢点点头,撇撇嘴。 刘伯温无奈,心说这是非要揭我老底啊?好好好,我主动说,行了吧?别撇嘴了,丑死了…… “唉,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太子殿下,老臣是不想蹚中都的浑水。”刘基便老实交代道。 “先生确实不适合去凤阳。”朱标理解的点头道:“你的身体本就不好,另一方面,当初你是最反对迁都的,又是淮西那帮人的头号眼中钉。要是你去凤阳坐镇,中都城非炸了锅不可。” “多谢殿下体谅,其实老臣还有一层顾虑。”刘基又低声道: “逼得太紧,有人会狗急跳墙的。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啊……” “先生说的一点错没有,父皇也是这个意思。”太子点点头。 两人说着互相看一眼,都没想到对方这话,能当着老六的面说出来。 ‘看来诚意伯对老六很信任啊。’太子暗道。 ‘看来太子把老六当成心腹了。’刘基暗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九一章 楚楚可怜,刘看穿 寒暄过后,拜师礼开始了。 虽然因刘伯温身体缘故,只能在他家中进行,但这可是亲王拜师,该有的礼节丝毫不能含糊。 太子便于廊下设座,楚王服青衿,刘伯温着儒袍,于阶分东西而立。 在礼赞官的引导下,楚王奉上名帖,跪、拜;王傅答礼,楚王还避。 然后楚王又奉上‘六礼束脩’。 原本朱老板的意思是,严格按照古代的规矩来准备所谓六礼,包括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六样。 虽然都有美好的寓意,但实在太磕碜了,朱老板拿得出手,太子丢不起那人。便自行按照唐朝太子拜师的标准,给老六准备了帛五匹、酒二斗、脩……也就是肉干五脡。 此外,还有马皇后和胡充妃送给刘伯温的各种补品和礼物。 得亏老朱家就一个不做人的,不然非得臭大街不行。 进礼之后,楚王又向王傅敬了酒,再拜。刘伯温还礼,礼成。 …… 拜师礼完成,师徒名分定下,然后一起拜太子。 太子便把朱桢交给刘伯温,又有些无奈道: “父皇命我给先生带句话,‘这娃就是欠收拾,先生狠狠揍,不必客气。钦此。’”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柄戒尺,交到刘伯温手上。 楚王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老贼自己打还不够,还要让人帮着打。这是多大仇多大恨?本王与老贼势不两立! “殿下请陛下放心,该打的时候,老臣是不会客气的!”刘伯温笑着接过御尺。 “小惩大诫即可。”太子却又苦笑道:“他真要是犯了大错,先生可以告诉我,本宫来打断他的狗腿。” “明白。”刘伯温含笑点点头。 “你乖乖听先生话,切莫讨打。”朱标又叮嘱朱桢一番,这才不放心的回宫了。 …… 送走太子,师徒俩便回到书房,开始上正式确定师徒关系后的第一堂课。 刘伯温屏退左右,点上香,泡上茶,师徒俩相对跪坐在榻上,面面相觑。 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殿下,今天我们先随便聊聊吧。”刘伯温给朱桢斟一杯茶。 “好。”朱桢点点头,深吸口气道:“师父,你听我解释,我那时候惹你生气,故意跟你作对,都是为了救你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被朱老板打出心理阴影了,唯恐在刘伯温这边也挨揍,决定先道歉。 因为刘基确实有揍他的理由。 神机妙算刘伯温的一世英名,全他么让这小子毁了! 在宫里挨揍,出来还挨揍的话,那他这个楚王,也太楚楚可怜。 第126节 “我知道。”刘伯温轻抚着戒尺,含笑点点头。 “给你吃减肥药,也是为了救你来着。”朱桢又怯生生道:“只是咱也没想到,那药劲儿那么大,害师父拉了裤……” “放屁!”刘伯温终于绷不住,手攥住戒尺,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怒吼道:“老夫已经澄清过很多遍了,我没拉裤!而且当晚只出恭九次!多一次我刘字倒过来写!” “吓,才九次?”朱桢震惊道:“俺咋听人说,你拉了一百多次呢?” “我他么,真是越传越离谱!”刘伯温戒尺啪啪抽着桌子,抽得茶水四溢。“一百多次,我都脱水成脩了!还能活着跟你说话?” “是是,先生别生气。俺是在凤阳听说的,那边人知道什么,肯定是胡扯的。”朱桢忙陪着小心道。 “什么?都传到凤阳啦?”刘伯温惊掉了下巴。 “先生别生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嘛。”朱桢赶紧陪着小心劝解道:“谣言止于智者。社死这种事,只要社不死你,就会让你更强大……” 老六自个也是心酸不已。他么孤堂堂一个亲王,整天就光顾着提心吊胆别让人打屁股了,这尼玛说出来谁信啊? “哎,就怕智者专门散布谣言。”刘伯温大有深意的瞥一眼朱桢,心说这事儿传的妇孺皆知,你爹少说得占一大半的功劳。 “我看主要是我父皇。”刘伯温还在那不敢明说,朱桢先在这儿高举义帜了。 “没有人比他更擅长不做人,恁是不知道啊……” 说着便打开话匣子,把自己在老家放牛、卖艺、从贼、要饭的悲惨经历,添油加醋讲给刘伯温。 试图引起对方的同情,并让对方觉得自己不是最惨的,以及建立共同战线…… “殿下说得对,都是你爹的错!”果然,被朱老板玩弄了半辈子刘伯温,很快加入了声讨老贼的行列…… 又让老六多讲了几遍要饭的经历,刘伯温心情便好多了。所以说人在悲伤的时候,看一场悲剧是很有好处的。 如果心情还不好,那就多看几遍。 …… “好了,那件事掀篇了。”刘伯温收起了戒尺,叮嘱朱桢道:“以后不要再提,也不要让别人提。” “嗯嗯。”朱桢使劲点头,长长松了口气,总算保住了另外半拉屁股。 “对了,问殿下个问题。”刘伯温又状若不经意道。 “师父请问,本王知而不言……哦不,知无不言。”朱桢满脸堆笑。 “好。”刘伯温点点头,便用最平淡的语气,问出了最炸裂的问题道:“殿下,你不是是可以知晓未来?” “我,咳咳……”老六一口茶水喷了老刘一脸。 老刘却眼都不眨,目不转瞬盯着老六,仿佛要将他的肺腑看穿一般。 “先生,我还没跟你学《烧饼歌》呢。”老六心念电转,信口胡柴道: “谁不知道,先生才是能掐会算的刘半仙,我跟你学上十年还差不多……” “不,老夫那都是连蒙带猜的,要说真本事还得看殿下。”老刘却缓缓摇头道: “好比正月那次,胡惟庸带着御医上门,我才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但殿下呢,早几个月就知道了。 “这差距之大,不可以道里计。”老刘摇头道:“该我叫你师父才是。” “师父,你别开玩笑了,我真看不到未来。”老六自然矢口否认。 “不,你看得到。”老刘却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真看不到……”老六却就是不认…… 外头刘琏听到动静,从门缝往里一瞧,好家伙,这是要打架吗? 第一九二章 这很合理吧? 诚意伯府,后院书房,香烟袅袅。 书房外,刘琏扒着门缝看傻了眼。 刘璃也扒着下面的门缝,看得津津有味。 “刘琏,你带着刘璃走远点,不要偷听!”刘伯温的声音从门缝内传出。 “是,父亲。”刘琏臊得脸通红,赶紧拉着不情不愿的小刘璃离开了后院。 …… 书房内,朱桢抬起头,佩服的看着刘伯温。 “哇,师父,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这招厉害,能教我吗?” “呵呵,这是被你爹监听了十几年,练出的。”刘伯温骄傲道。 “啊,那我们说的话……”朱桢不禁担心起,刚才‘共讨老贼’的宣言,会不会再招致一顿暴揍? “不用担心,监听老夫的人回老家了。”刘伯温神情复杂的一笑,又问一遍道: “殿下别打岔,你提前知道老夫的死期,对不对?” “连蒙带猜吧。”朱桢还是想萌混过关,可惜他已经露了腚。 “不是老夫自吹,我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没有人比我更懂连蒙带猜了。”刘伯温却很笃定道:“事情经过已经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咱们可以从头一点点的捋。 “我想,殿下的特异,应该始自那次落水吧?那次之后,殿下就大变样了。” “你才大变样呢。”朱桢心虚嘟囔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臣就问殿下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会在正月里生病?”刘伯温又追问道。 “我咋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会提前从御药房拿走请假册?” “我拿请假册那是巧合。”朱桢笑道:“父皇不都跟你说过了吗?阴差阳错,无巧不成书啊!” “是,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一次巧合,起先我也认为是巧合。”刘伯温捻须一笑,又打出一记必杀道:“但你怎么知道《水浒全传》的内容的?” “这,我看过啊。”朱桢额头见汗,夭寿啊,这都成了破绽。 天可怜见,他也是开演之后才知道,他么《水浒传》还没出版呢…… 更让人郁闷的是,他么施耐庵和罗贯中还已经把书写出来了。 这不就尴尬他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么? 可当时饭都吃不上了,还管那么多?也就厚着脸皮演下去了。 没想到,刘伯温居然已经看过《水浒》的手稿了…… 真是倒霉他妈也给倒霉开门了…… …… “罗贯中只把手稿给我看过,我只让韩宜可和刘琏看过,但他俩都没外传。请问殿下,你又是在哪看过《水浒》?”刘伯温不疾不徐的追问道。 “我不记得了,兴许他或者施耐庵把手稿给过别人也说不定……”朱桢负隅顽抗道。 “不会的。”刘伯温摇头道:“施耐庵公还没写完《水浒》就撒手人寰了。是罗贯中帮他续写整理完稿的。上个月,他还愤怒的写信质问我,为何要将书稿外传。言之凿凿的说,除了我师徒,更无第三人看过! “殿下不信,我可以把信拿给你看,把罗贯中叫来当面对质也没问题。” “哈哈,那就不必了……”楚王殿下咽口唾沫,又打个马虎眼道: “老师,你是知道的,施耐庵也是搜集的民间传说,所以我是从别的书上看到这段的。” “武松确实在元朝的《大宋宣和遗事》里,已经是宋江部下三十六员头领之一了。在元杂曲中也能找到‘武松打虎’的曲目。”可惜他根本糊弄不了无所不知的刘伯温,人家一句话就拆穿他道: “可是他么潘金莲和西门庆,是人家施耐庵公原创的!” “呃……”朱桢这下没法狡辩了。 “还有,‘烧饼歌’在我的《天文书》手稿里,还未曾示众过,殿下你又是从何得知?”刘伯温打出第三记必杀。可以称为绝杀! 楚王殿下彻底哑口无言,无力挣扎道:“可是师父,你自己不觉着,这个猜测也太离谱了?” “我知道离谱。但所有的可能都排除掉之后,那剩下的那个可能,不管多离谱,都是正确的答案。”刘伯温淡淡道:“而且老夫通易经,晓数术,再离谱的事情都能接受。” “反正我不会承认。”朱桢撇撇嘴。 心里不禁暗暗羞愧,本王真是同行之耻。起点这么高,却整天被打腚,还他么被看穿了身份…… “那就是默认了。”刘伯温满意的笑了,问他道:“那请问殿下,是不是在你预见的未来里,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啊。”朱桢点点头。 “那殿下这是救活了我?”刘伯温又问道。 “嗯。早知道就不救你了。”朱桢郁闷道。 “哎,殿下此言差矣,救我这一命,你绝对不会亏的。”刘伯温说着,继续兴致勃勃问道:“所以你这就是改变了未来。那殿下还能继续预见,改变后的未来吗?” “不能。”朱桢摇摇头,叹口气道:“好吧好吧,我说实话。我就是那次落水时,脑子里忽然多了些记忆,好像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但这种情况再没出现过了。” “所以那就是没有改变过的未来了。”刘伯温了然点点头,却依然很激动道:“那也是极有价值的事情。殿下应该物尽其用,而不是遮遮掩掩啊。” “我怕……”朱桢道。 “你是怕会被别人当成怪物?”刘伯温哈哈大笑道:“放心吧,你现在是刘伯温的徒弟,老夫可是号称神机妙算的。所以殿下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了。刘伯温的徒弟,能通阴阳,晓未来,这很合理吧?” “嘶……”朱桢摸摸下巴,听上去确实很合理…… “或者殿下不希望被当成神棍,那就全推到老夫身上。”刘伯温又主动揽责道:“这种传说,老夫是不嫌多的。” “师父,你要点脸吧……”朱桢一眼看穿。 “唉,徒儿啊,盛名之下,压力很大的。”刘伯温讪讪一笑道。 “其实我还怕自己好心办坏事,导致一个更坏的未来。”朱桢又叹了口气,却一阵莫名的轻松。 一个人背负着天大的秘密,实在太累了。有个人分担也不差,何况那人还是刘伯温。 “所以要跟师父说啊,咱们师徒商量着来嘛。”刘伯温笑得很慈祥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刘伯温怎么也能顶两个臭皮匠吧?” 第一九三章 到底谁是学生? 第127节 朱桢渐渐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决定先撒个尿冷静冷静。 一身轻松回来后,他盘腿坐下,笑眯眯的看着刘伯温,多好的背锅侠啊。 所以说这人啊,就得转换思维。如果不能反抗,那就享受…… “那么讲讲吧,殿下都预见到了什么。”刘伯温也笑眯眯的看着朱桢。 “天机不可泄露。”朱桢却摇头道。 “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刘伯温循循善诱道: “为师的人品你要是信不过,那整个大明你就无人可信了。” “我还可以信我大哥。”朱桢撇撇嘴道。 “呃……”刘伯温被噎了一下道:“看来太子未来必是一代明君,才让殿下如此信任。” “好像是吧。”朱桢忙低头喝口茶,掩饰好眼中闪过的一抹悲伤。 尽管他已经掩饰的很好了,但对面可是刘伯温。 凡能掐会算者,必精于察言观色。 刘伯温瞳孔微缩,没有让震惊和讶异流露出来。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抱歉师父,有些事还不能告诉你。”朱桢定定神,接着道:“等我想好了,自然会跟你说的。” “理解,关系重大,慎重点是对的。再说咱们刚重新开始,你还不是很清楚师父的为人。”刘伯温理解的笑笑道:“不过来日方长,你会放心告诉我一切的。毕竟单论人品这块,诸葛亮之后,就是你师父我了。” “师父,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朱桢无语道。他记得去年的老刘,还不这样了。 “师父还有脸吗?”刘伯温反问道。 “呃,好吧……”朱桢竟无法反驳,看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师父社死之后,是彻底放下偶像包袱了。 …… “那总有些可以说的吧。”刘伯温对未来的兴趣超乎想象,锲而不舍道:“这样吧,我问你答,要是觉着不合适,你可以不回答。” “行吧。”老六知道,今天不满足一下老刘的好奇心,自己是很难走出诚意伯府了。 虽然住下也挺好的…… “你最远预见到了多少年后?”刘伯温便迫不及待问道。 朱桢想一想道:“六七百年吧。” 他也不知道洪武八年是西元几年,只能笼统答之。 “我去……”刘伯温惊得合不拢嘴,人都说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万万没想到,朱桢竟然见过更远的未来。 “那咱们就说说那时候的事儿。那应该没什么不方便说的了吧?” “嗯。”朱桢点点头,确实越远的事情,说起来越没顾虑。 “那时候,大明朝还在吗?”刘伯温便幽幽问道。 “不在了。”朱桢本想说,那时候皇帝都没了。但硬是忍住了。 什么叫阶级局限性,这就叫阶级局限性。 “也是,哪有不亡的朝代啊。”刘伯温叹息道。 “大明国祚两百七十多年,也不短了。”朱桢说道。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还是因为那段耳熟能详的‘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之前提到这段,觉得蛮酷的。现在自己成了大明的亲王,再想起来就觉着忒惨了…… “跟唐朝差不多了,那还挺长的。”对大明的待机时间,刘伯温还挺满意的,又追问道:“那大明是怎么亡的?” “说来话长,天灾人祸、上静下嬉、土地兼并,异族入侵。”朱桢挠挠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唉,总之哪有不亡的朝代?” “等等!”刘伯温忽然脸色一变,沉声问道:“你说异族入侵?难道大明终究没有消灭北元,蒙古人又卷土重来了?” “北元灭了,蒙古人也一直为患,但后来双方好像还是和解了。”朱桢答道:“所以跟蒙古人关系还真不是很大。简单说是,一半命衰,一半活该吧。” “仔细讲讲。”刘伯温神情严峻道:“这很重要。” “那好吧……”朱桢只好调动他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将明末那段亡国史讲给刘伯温。 把个刘伯温气得七窍生烟直骂娘。 “那个李成梁是白痴吗?就算要养寇自重,也不能养跟他有杀父之仇的寇啊!” “我大明的官军怎么变成废物了?举全国之力,还灭不了个小小的女真?” “你们老朱家那个崇祯怎么搞的?换头猪当皇帝,大明也亡不了那么快!” “是。”朱桢点点头道:“我也不是自夸,这样的皇帝,我们老朱家还不止出了一个。有凭举国之力,输给一州之地的;有凭实力败光了大明全部精锐,自己也出国留学的。还有干木匠的,修仙的,嗑药的……” “就这,还能坚持两百七十多年?”刘伯温难以置信道:“那还真不简单。” “一是我父皇打的基础好,再者也是出了几位明君的。”朱桢忙给自己家贴点儿金,说完又叹口气道:“但我父皇也害惨了大明……” “嗯,这很合理。”刘伯温点点头,以他对朱老板的了解,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 两人一直聊到日头西斜,连午饭都是让刘琏送进来吃的。 刘璃跟着刘琏进去送饭,想听听他俩到底聊啥聊得这么投入,可两人都缄口不言,坚决不透露一个字,让父女俩失望而归…… “师父,今天就聊到这儿吧……”到最后,朱桢实在讲不动了。 “好吧。”刘伯温这才意犹未尽的放过他。“下次上课接着跟老夫讲。” “咱俩到底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啊?”老六感觉亏大了。 “闻道有先后嘛。”刘伯温笑道:“大不了老夫也送你几束肉条。” “肉条就免了。”朱桢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师父帮我出出主意吧。” “没问题啊。”刘伯温点头笑道:“这世上还有你师父解决不了的难题呢。” “那太好了。”朱桢便高兴道:“是我二哥的亲事,老贼……我父皇要给他娶卫国公的女儿当侧妃。” “听说了。”刘伯温并不意外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邓氏可不是省油的灯。”朱桢替朱樉担忧道:“我二哥那种人,师父又不是不知道,他太容易受身边人影响了。娶个好老婆,他就能当个贤王。娶个坏老婆,他会被带沟里去。” 顿一下,朱桢道:“摊上邓氏这种作天作地的,我二哥直接弄得天怒人怨,最后身败名裂。” 第一九四章 你叫我小师叔? 朱老板晚年酷爱写书喷人,从贪官污吏到不孝儿女,全都被他喷得体无完肤,喷完还出版成书,将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洪武二十年,为了警示子孙,令藩王匡正自身的行为,朱元璋写了一本《御制纪非录》,记录了从汉到明藩王所做的恶行。连他的儿子们也逃不过。 这当然是锦衣卫的功劳,让朱老板能第一时间掌握儿子们的黑料。 该说不说,后世对大明初代藩王恶评如潮,其实大半都是朱老板的功劳。因为这本书的内容太过劲爆,而且是大白话写成,就连朱桢这种历史小白都看过。 其实历朝历代,王公贵族不做人的多了,但人家都是为尊者讳,史官遮掩还来不及呢,又哪会自曝家丑? 也只有朱老板这样嫉恶如仇的汉子,才会丝毫不顾皇家的脸面,把儿子们的劣迹大白天下吧? 在这本书里,他详细记载了十几个儿子的罪行,其中黑料最多的,就属秦王朱樉了。 简单说几条,让朱桢印象深刻的—— ‘假厮儿王婆子系元朝宫里使唤的,取来在宫住歇,听其教诱为非,以致王婆子常引其子王二、王六出入宫内; ‘容纵范师婆出入宫内,以致其子范保保如常假装内官在宫内宿歇。 ‘打扫宫殿搜出男子一人,在龙床上睡着。 ‘容留待诏赵虎儿等出入宫内为非……’ 堂堂大明第一亲王,居然容忍各种男子逛菜市场一样在他的王宫里出入留宿,这是何其博大的胸怀啊。 如果秦王府有颜色,那么一定是原谅色的吧? 此外,邓氏成为侧妃后,一直闷闷不乐。为了讨她欢心,朱樉专门派人到沿海布政司收买珠翠,使百姓家破人亡。 还在王府大兴土木,役使军民在宫中建起亭台池塘,与邓氏在其中折磨宫人取乐,被朱老板斥责为‘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但这些感官刺激都只能讨邓氏一时欢愉,没几天她又会开始不高兴,因为朱樉始终没办法废掉那位蒙古王妃,将她扶正啊。 她便愈加变态的折磨的宫人,奢侈享乐,做出种种荒淫的行径。还撺掇朱樉将正妃软禁于别处,每天只是用劣质的器皿,装一些不新鲜的食物水果给可怜的敏敏。 最离谱的是,为了满足邓氏的正妃梦,朱樉甚至曾命人制作了皇后的服饰给邓氏穿,同时又将自己卧室的床做成五爪龙床。 五爪龙乃天子专用啊! 朱老板终于忍无可忍,下旨痛斥秦王‘僭分无礼,罪莫大焉’,直接赐死了邓氏。幸亏太子全力周旋,秦王才保住了王位,但罪行被父皇大白天下,其实已经社会性死亡了…… …… “说实话,这主要还是秦王自己二百五。”听完朱桢的讲述,刘伯温如是评价道: “就像妲己之于帝辛,褒姒之于幽王,不能把责任全都推到女人身上。归根结底,这还是个男人的世界。” “话是不错。”朱桢苦着脸道:“我二哥打小就不聪明,这是改不了的。他跟着啥人学啥样,娶个坏女人就彻底完蛋了。” “倒也是,家有贤妻,夫不遭祸。”刘伯温颔首道:“秦王和卫国公之女,确非良配。” “师父,我怎么能帮帮二哥?”朱桢巴望着他道。二哥一根筋不听劝。自己也没法拿未来的事情跟家里人说…… “唉,你不早说,现在麻烦啦,皇上都跟邓愈定下了婚约。”刘伯温呷一口茶道:“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在少数了。退婚的影响太恶劣了,皇上断不会为此得罪卫国公的。” “那可不,我二哥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要娶新媳妇了。”朱桢无语道:“正因为难办,才请师父帮忙嘛。恁可是无所不能的刘伯温啊!” “少来这套。”刘伯温才不上他的当,淡淡道:“为师操心的都是军国大事,这种事儿,跌份儿。” “那以后你别想知道将来的大事儿了。”朱桢撇撇嘴。“再说,这也不光事关我二哥的个人幸福啊。还关系着全西安,乃至陕西一省百姓的福祉啊!” “唉,好吧。”刘伯温便一脸无奈道:“谁让师父宠你呢?” 朱桢暗暗翻个白眼,信你个大头鬼,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然后就听刘伯温轻咳一声道:“其实这事儿,你是有盟友的。” 第128节 “谁?”朱桢惊喜问道。 “就是邓氏本人。”刘伯温淡淡道:“卫国公这个长女啊,从小骄纵,心高气傲,我看她未必愿意当这个侧妃。” “嗯,有道理。”朱桢点点头。人家可是堂堂国公的嫡长女,可以理解。 “而且我听说,这位邓大小姐,很不省心。”刘伯温脸上,露出一抹男人都懂的表情。 “哇,师父不是只操心国家大事吗?怎么连这种晚辈的八卦都知道?”朱桢会意,惊喜问道。 “少废话。”刘伯温掩饰性的干咳一声道:“为师也只是偶然听说,具体怎么回事,还得你自己打听。” “哎,这就够了!”朱桢兴奋的起身,摩拳擦掌道:“没想到她现在就不是省油的灯,那本王总能找到法子点了她!” “唉,你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掺合这种事,不好。”刘伯温不由摇头道:“为师是想把你塑造成文武双全的一代贤王,不是整天操心婆婆妈妈的闲王。” “就我?还贤王?”朱桢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 “大家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刘伯温淡淡一笑道:“去吧,后天早点来。继续讲讲江南地主是怎么不做人的。” “哎。”朱桢应一声。师徒对拜,告退。 …… 朱桢出来书房,便见刘璃在院子里捧着本书,对着天空发呆。像极了他温书时的样子。 “咳。”他走过去,咳嗽一声。 “啊,小师叔,你下课了?”刘璃转头朝他甜甜一笑,那笑容能沁到人心尖尖里。 “你叫我什么?”朱桢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 “小师叔啊?”刘璃忽闪着大眼睛道:“你拜我爷爷为师,我不管你叫小师叔叫啥?” “哦,你是不愿意被叫‘小’吧?”说着,她又大明白道:“那我叫你师叔,还是朱师叔?” “……”朱桢嘴角抽动几下,好一会方郁闷道:“还是叫小师叔吧。” “知道了,小师叔。”刘璃说着从荷包里掏出块糖来,递给朱桢道:“上课辛苦了,请你吃糖。” 第一九五章 社牛王爷 回家路上,朱桢看时间还早,一边吃糖一边吩咐汪妈,去卫国公府转转。 “哎。”汪德发马上让车夫转向一街之隔的邓府巷。 “殿下,到了。” “这么近?”朱桢糖还没吃完就到了。 “就这么近。”汪德发笑道:“许是功臣们都愿做邻居吧,宋国公府和曹国公府也不远。” “嗯……”朱桢点点头,有点明白刘伯温为何会知道邓大小姐的八卦了。 原来是街坊啊…… “下车瞧瞧。” 护卫安放好墩子,朱桢跳下马车,打量起眼前这座偌大的豪华府邸。 只见高高的院墙一眼望不到边。整条街都是卫国公的府邸,怪不得叫邓府巷。 其府门前有占地一亩的大坪,大坪上有气派的牌坊,上头是老贼御笔亲题的‘倚若长城’四个大字。 牌坊立有下马碑,文官武将到此必须下马,他这个亲王也不例外。 再看大门汉白玉的台阶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石狮子后是三间兽头大门,门上悬着‘卫国府’的匾额。匾额下立着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那是朱元璋赐给功臣的铁册军。 国公的排场还真不是盖的。 那些铁册军都是邓愈的亲兵出身,警惕性也不是盖的。朱桢的马车,只是在卫国公府前停了一会儿,就有个总旗过来询问。 “请问尊驾,有何贵干?”若非他的马车一看就是宫里,对方决计不会这么客气的。 汪公公不慌不忙从袖中摸出牙牌,在对方眼前一晃道:“我们殿下在临街上学,听说卫国公府就在附近,过来瞧瞧认认门。” “啊,是楚王殿下。”那总旗赶紧跪地行礼。 “起来吧。”朱桢保持着王者的矜持。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还请恕罪。请殿下入内吃茶,卑职这就请门房禀报二公子。”总旗赶紧躬身相请。来什么客人按什么标准招待,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殿下……”汪德发看看朱桢,意思是咱别进去了。没打招呼就上门总归不好。 再说殿下过来是临时起意,进去说啥?干啥?不尴尬吗? 可他低估了自家殿下。咱老六可从事过卖艺、要饭这两大社牛行业,那脸皮厚度堪比南京城墙了。 “那就进去坐坐吧。”朱桢笑呵呵道:“都快是亲戚了,讨杯茶水喝,借个茅房用一下嘛。” “啊……”汪德发心说,咱给你准备马子了,留着自己宫里粪花它不香吗? “殿下,请。”那总旗倒是规规矩矩,他不过是个看大门的,不敢琢磨大人物的想法。 …… 于是,朱桢便背着手,迈着王者的步伐,跟着门房的管事进了卫国公府的金漆大门。 然后是仪门、前厅,一路正门大开,都有奴仆跪迎。 管事将楚王殿下请进了前厅。 国公府的前厅也就是大厅,面阔七间、两厦九架。上覆黑板瓦,屋脊用瓦兽,梁、栋、斗拱、檐角用彩色绘饰,门窗楹柱用金漆黑饰。每一处都严格按照规制,无丝毫逾越。 王朝初建时,一切规矩都是最严的时候。又摊上朱老板这么个控制狂,正常人都会这样的。 所以像廖永忠这种公然逾制的,绝对不只是目无法纪那么简单。还含有对‘皇权至高无上’这一点的不认同。 这才是最要命的。 朱桢正胡思乱想间,从屏风后转进来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哎呀,真是楚王殿下。”少年赶紧跪地行礼。“末将邓铎拜见殿下!” “哈哈哈,起来起来。”朱桢又展现出王者的随和,一脸亲热道:“你就是邓二公子吧?本王跟你还是头一回见呢。” “不是,末将排行老三,我二哥不巧刚才也出去了。”邓铎起身,也努力装着老成道:“末将不过区区百户,还没资格登堂入室,去大本堂伴读呢。” ‘才十二三岁就是百户了,还说自己身份低……’朱桢暗暗鄙视他一下,但转念想到自己才三岁就是亲王了。 呵呵,就更加鄙视他了…… “哈哈,不要紧,本王也不在大本堂念书了。”朱桢便笑道:“我现在诚意伯府读书,今天还是头一回出来。” “那感情好。”邓铎像模像样的在下首陪座道:“往后可以常见到殿下了。” “对对对,我一看你就心生喜欢,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朱桢便笑眯眯的看着他,目光干净又单纯。 “那是末将的荣幸。”邓铎受宠若惊道:“今日家父和大兄都在当值,末将还怕怠慢了殿下,惹殿下不快呢。” “哈哈哈,怎么会呢。”朱桢摆手笑道:“刚才老汪也跟本王说了,贸然造访很不礼貌。不过本王觉着来都来了,要是不进来才不礼貌呢。” “对对,殿下可千万别客气,一定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邓铎也很开心,这还是他头回以主人的身份待客。 两个乳臭未乾的小子,就这么在国公府的大厅,开始了人模人样的会见…… …… 正如汪德发所言,拜访国公府的客人都是要提前递拜帖的。然后邓愈根据客人的重要程度,决定自己还是长子在家见客。 今天没有预约,所以卫国公和大儿子分别去大都督府和亲军都尉府当差了。留了老二邓铭在家看家。 这会儿已经日头西斜,正常哪还有客人上门,邓铭便放心出去找狐朋狗友耍了。 没想到,楚王这个不着调的居然这时候来串门子了。 只好由还不到十三的老三邓铎顶上了…… 管家实在捏一把汗。没想到三公子这招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也对,同龄人嘛,就该同龄人接待。也算误打误撞了…… 没聊多会儿,俩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听说朱桢养了头宠物牛,邓铎也兴奋的拉着他到后宅,去看自己养的猫熊…… 朱桢本以为是一只像熊的猫,或者最多是一头像猫的熊。 结果到了后院一看,我艹,居然是只黑白相间,毛茸茸,圆滚滚的熊猫…… 还尼玛是散养的…… 国公的公子,就可以玩这么野吗? “封顶了,封顶了……”看着那只无敌可爱的大熊猫,朱桢顿时觉得自己的平天大圣不香了。 第一九六章 王与将军撸熊猫 那只大熊猫的性情十分温顺,看到有生人,便用前掌蒙面,把头低下,不露真容。成了圆滚滚毛茸茸的大球。 “可爱吧?”邓铎一边抚摸着它肉嘟嘟的后颈,一边得意洋洋道:“没见过吧?!” “这辈子没见过。”朱桢咽口唾沫,他也想撸猫,但是不敢。熊猫虽然叫熊猫,但终究是熊啊。 “它就是古书中的食铁兽,又叫银狗、竹熊,但我叫他猫熊。”邓铎便显摆开了。看到朱桢口水都要下来了,他赶紧道: “但肉不好吃。” “放心,我就是吃牛也不敢吃熊猫。”朱桢无语道。这是来自灵魂的烙印…… “那就好。” “它是哪来的?”楚王又问道,关键是怎么能得到它。 “这是洪武四年,颍川侯率军攻入蜀地所获。当时一共抓到了五只。”邓铎更加得意道:“献给皇上一只,颍川侯自己留了一只、给了我爹一只、江夏侯一只,德庆侯一只。不过他们都没养活,只有我养的这只,非但活下来,而且还油光水滑的。” “你是说我家也有一只?”朱桢听得两眼放光。 “好像也没养活。”邓铎炫耀道:“我这是南京城唯一一头!” 第129节 “好吧……”朱桢眼里的光淡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本王能摸摸它么?” “当然可以。” “不咬人吧?”朱桢不放心的问道。 “你别吓唬它,它就温顺的很。” 朱桢终于抵抗不住诱惑,伸出手,在熊猫背上撸起来。 “爽吧?”邓铎得意问道。 “嗯……”朱桢满足的闭上了眼。好一会儿,又得寸进尺道:“能让我带回宫玩两天吗?” 注意,在这里‘两’是虚词。 “那可不行。”邓铎忙摇头道:“我也就这一头,再也弄不到了。” “我把平天大圣给你玩。”朱桢急道:“我那可是御前行走牛,我父皇都爱撸的!” “啥,牛?”邓铎满脸不屑的摇头道:“我才不稀罕呢。” “那将来,我二哥娶了你姐姐,咱俩不就是一家人了?”朱桢锲而不舍道:“一家人嘛,还分啥彼此?” “唉,我看悬。”邓铎却摇头叹气道: “恁是不知道,我大姐听说要给你二哥当次妃,当场就炸了锅。把我爹屋里能砸的都砸了。”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还以为老六是好人呢。便将家丑讲给朱桢道: “我爹气不过,便把我大姐关了禁闭。喏,就是那座门口有婆子把守的绣楼。” 朱桢点点头,端详那绣楼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倒是听到隐隐有骂声从楼中传出…… “那是我姐在骂人。这两天她是逮着谁骂谁。你知道我爹、我大哥二哥都不在家吗?就是被我大姐搞怕了,出去躲清静了。” “我明白了。”朱桢一脸震惊道:“你姐不愿意当本王嫂子?” “不是不愿意当你嫂子,我姐说了只当正妃。是只愿意给你当正嫂子,不愿意给你当侧嫂子。”邓铎解释一圈,把自己都绕进去了。便气馁道: “唉,大人的事情,我们小孩子就别跟着瞎操心了。还是专心摸猫熊吧。” “你说的不对!”朱桢却断然摇头道: “项槖生七岁而为孔子师,班昭八岁能著史。甘罗十二为相。你我今年也都十二岁了,而且一个是大明亲王,一个是朝廷命官,正所谓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怎么能连身边的事都视若无睹呢?” “殿下教训的是。”邓铎顿时就很惭愧,觉得自己觉悟太低道:“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末将牢记在心了!”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朱桢便充满王者之风的点点头。 “殿下,我们该怎么做?”邓铎便摩拳擦掌问道。 “当然是给家里解决难题了。”朱桢道:“现在令尊,你哥哥们,你大姐,都很痛苦,对吧?” “嗯嗯。”邓铎重重点头。 “怎么能让他们不再痛苦呢?”朱桢循循善诱道。 “取消婚约就好了。”邓铎说着却又挠头道:“那也不行,现在那些叔叔大爷都知道我姐要嫁给你二哥了,这时候我家可不敢提取消婚约这茬。” “那我家提呢?” “那我家也丢死人了,我爹最要面子了,还不得憋屈死?”邓铎愁眉苦脸道。 朱桢看他一眼,没想到这虎头虎脑的小子思路还挺清晰。没那么好糊弄…… “现在这局面,就叫进退两难了。”王便叹息道。 “对对,就是这么个局面。”邓铎使劲点头,又使劲挠头道:“到底是进还是退呢?好让人头疼。” “不急。”朱桢便很老成道:“所谓料敌先机者胜。我们先弄清楚,你姐不愿意嫁给我哥的真正原因再说。” “不是说了,她不想当侧妃吗?” “唉,你幼稚。”王一脸深沉道:“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是吗?我大姐可漂亮了。”邓铎张大嘴巴道:“那她不就是个大骗子?” “骗子也不是谁都骗。”王又道:“总之女人最口是心非了,她挂在嘴上的借口,往往不是心里真正的理由。” “哇,好有道理。”邓铎满脸钦佩道:“殿下,你好懂女人。” “那是。”朱桢得意一笑道:“总之你先偷偷看着你姐,千万别让她做傻事。” “她还会做傻事?” “人要是给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朱桢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将军,保护令姐的任务,就落在你肩上了。” “是,殿下!”邓铎忙昂首道:“末将誓死完成任务!” “好,我们随时保持联系。”朱桢点点头,还是没忍住道:“为了让你专心保护姐姐,这猫熊就由本王代你养两天吧。” “是……不行!”邓铎却及时醒悟道:“唯独此事没得商量。” “哎,小气鬼。”朱桢只好带着王之遗憾回宫去了。 再不走,宫门就要落锁了…… 第一九七章 楚王殿下的野望 “快快!”汪德发催促着马车紧赶慢赶,到了长安右门。 再往里就是大内了,所以马车不能进长安右门,剩下的路,就得下车步行了。 幸亏楚王殿下现在是铁脚板,拉着汪妈一溜烟冲过承天门、端门,终于在关门前进了午门…… “呼呼……”两人满身大汗,狗歇凉一样喘着粗气。 “累死本王了。” “是,是啊。”汪德发两脚发软,靠着城墙道:“老奴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殿下现在真是能跑啊,长大了,真长大了。” “那是,孤可是日夜兼程八百里,过五关斩六将……”朱桢又开始得意的吹嘘起来。 …… 晚上,楚王在沐香的伺候下洗脚上床,却强撑着困意不睡觉。 “殿下,你在等什么?”沐香好奇问道。 “我在等汪妈。”朱桢答道。 沐香一愣,心说怎么汪公公白天跟着殿下还不够,晚上还要抢我的差事? 好在没等多久,汪德发便进来禀报。 “殿下,老奴问过御马监那边了,当年确实进过一只黑白相间的熊。交给内象房的孙胖子养,结果给大象踩死了……” “靠!”朱桢气得绷不住了。“他这是犯罪,应该也绑起来让大象踩!” 沐香瞳孔一缩,心惊胆战,殿下身上,又出现那种类似朱老板的恐怖气息了…… “我要养熊猫,我要养熊猫……”然而下一刻,楚王殿下又抱着枕头在床上打起滚来。 沐香登时心神一松,噗嗤一笑。 “没规矩!”汪德发瞪她一眼。“没看见殿下正难受吗?” “是。”沐香赶紧跪下。 “汪妈,别吆喝沐香。”朱桢闻言,停下打滚道:“她,只有本王能训。” “哎哎,老奴记住了。”汪德发笑眯眯的瞥一眼沐香。“好福气啊,闺女。” “殿下……”沐香感动的泪汪汪,还不敢得罪汪德发道:“汪公公也是为婢子好,在宫里没规矩可不行。” “好了好了,说正事儿。”朱桢摆摆手道:“正事儿就是,我想养只熊猫。” 可能是年纪的关系,也可能是身份使然,还可能是两世为人的缘故,朱桢的物欲很淡。没什么东西让他真正感兴趣。因为要么太容易得到,要么他看不上,要么对他没什么用…… 他还从没这么渴望过拥有一样东西呢。 因为这是很少的一种,他上辈子想要得不到,这辈子却有机会得到的东西。 虽然熊猫不是东西。 “好好,咱赶明儿就打听打听。”汪德发忙主动承担任务道:“看看是买还是捉,就不信没法给殿下弄来只猫熊。” “是熊猫,不是猫熊。”朱桢纠正道。寻思了一会儿,却又摇头道: “先打听打听再说吧,别贸然出手,以免伤了本王仁慈的名声。” “是是,老奴记下了。”汪德发忙应声不迭,还抬手给了自己轻轻两耳光。 “瞧瞧老奴,光顾着哄殿下开心了,忘了殿下仁慈的名声,已经传遍紫禁城了。” 汪妈倒没瞎说。宫里增设女医局给宫人们看病这事儿,令马皇后大加赞赏,自然要奖励首倡者了。 结果胡充妃一问三不知,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是楚王假借她的名义,提出的这一活人无数的建议。 当然,在心思阴暗的人,譬如达定妃看来,胡充妃是故意装着不知情,给老六脸上贴金呢。 反正不管怎么样吧,楚王母子仁慈的名声,都已经深入人心了…… …… 其实是老六屁股还没好,实在不想惹出事端再挨揍了。 再说万一到时候老贼在《御制纪非录》上写道:‘楚王差人前去四川买熊猫,妄费民财,令百姓破产无数……’ 或者‘楚王为养熊猫,差人入山捕捉,死伤熊猫无数……’ 都太不划算了。 所以还是把目标,放在邓小将军那只身上吧。 …… 结果一晚上,朱桢都没睡好。 虽然熊猫暂时没搞到,不过他熬出了跟熊猫同款的黑眼圈。 第130节 今日他还不能睡懒觉。因为昨晚太子让人过来说,今天要他陪着去视察军营…… 于是穿衣洗漱吃早饭时,他好几次险些睡着。 “我昨晚说梦话了吧?”朱桢打着哈欠问道。 “嗯。”沐香点头道:“殿下昨晚睡梦中,说了十几遍‘我要熊猫’,看来殿下是真想要啊。” “那还有假。”朱桢道:“我都想好了,以后我的书房就叫熊猫馆。” “啊这……”沐香张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我还说什么了?”朱桢问道。 “没有。”沐香忙摇摇头。她不敢告诉朱桢,殿下你昨晚还叫了几十遍‘不要二嫂’…… 幸亏殿下还小,沐香才没往那方面想。 …… 太子车驾上,老六还是哈欠连连。 “跟刘先生学习很辛苦吗?”朱标心疼的揽着他,叹气道:“我知道你读书不灵光,也别太勉强自己。能学多少算多少吧。” “不是,大哥,你错了。我还没跟刘先生学什么东西,倒是他跟我学了不少东西……”朱桢恹恹道:“明天还得继续去给他上课,哎呀,愁死……” 话没说完,他便吃了大哥一记脑瓜崩。 “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朱标笑着揉揉他的脑袋道:“这天下谁能教的了刘先生?” “我呀……”朱桢实话实说。 “哈哈哈。”太子却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擦擦泪问道:“听说你昨天去卫国公府上了?” “大哥消息真灵通。”朱桢笑道。对此他并不意外,太子的人在暗中保护他的。 但朱桢却猜错了,只听太子道: “我还用打听吗?人家卫国公都连夜写奏章请罪了,说下午时怠慢了来访的楚王殿下。” “把熊猫送我,我就原谅他。”朱桢撇撇嘴道。 “什么熊猫?”太子一愣,又轻轻弹他一下道: “你可长点心吧,老六。知道今天为啥带你出来吗?因为父皇看了卫国公的奏章要揍你。我带你出来避避风头。你说你,咋能不打招呼就到卫国公府上去呢?这脸皮咋那么厚呢?” “嘿嘿,跟刘先生学的。”朱桢这回终于想起了刘伯温。 第一九八章 沙场秋点兵 鹤骖上,传出太子畅快的笑声。 “臭小子,哈哈哈。”朱标被朱桢逗得笑开了花,揉着他日渐丰满的下巴道:“大哥早晚要被你笑死。” “唉,真是的……”朱桢郁闷叹息道:“大哥不信拉倒。”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本王说实话,好像从来没人信? 这时,车厢外响起通禀声。 “太子爷,晋王殿下来了。” “哦?”朱标止住笑,擦擦泪道:“叫他上车吧。” 车门打开,晋王殿下那张又帅又贱的脸,果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大哥。哎呦,老六也在?”老三麻溜上车,就势坐在朱桢另一边,跟朱标一起蹂躏老六。 “老三,你鼻子倒是灵的很,我到哪都能找到。”朱标笑道。 “那是,小时候不都说我是大哥的影子嘛。”朱木冈得意一笑,似乎很钟意这个称号。“大哥这是要去哪?” “替父皇视察参加操演的卫所。”朱标笑道。 “是吗?”朱木冈登时来了兴致,挤眉弄眼问道:“会视察羽林卫吗?” “你说呢?”朱标也朝他笑道。 “哈哈,有意思,那我也瞧瞧去。”朱木冈高兴的搂着老六道:“咱们去看看,你俩哥哥大头兵当的咋样。” “哦哦。”朱桢想挣脱都挣不开,只能乖乖点头。 …… 眼下南京的军队,可分为京营、亲军和班军三种。 京营,就是隶属于大都督府的京城驻军,共四十八卫,约二十余万人。其主要职责是保卫京城,同时也随大将南征北战,战斗力远胜地方卫所。 亲军,就是皇帝直辖的军队。加上亲军都尉府的五卫,一共十七卫,约八万人。其职责自然是保卫皇帝,随皇帝御驾亲征了。 此外,每年还分调中都、以及各省卫所军十六万,轮番到京师操练,称为‘班军’。 所以此时京城大概有四十四万大军,而且都是百战精锐,如果能保证后勤,足以消灭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了。 当然,京营和亲军并不是都参加操演的。按照《教练军士律》规定,每卫每年抽调五分之一一官兵,轮番参加操演。所以是将近六万兵力。 再加上十六万班军,一共是二十二万军队,在南京城外扎营操练。 真是连营百里,蔚为壮观! …… 太子一行抵达营门时,曹国公、宋国公、卫国公三位军中大佬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军营中也不是拘礼的地方。三位国公甲胄在身,不便跪拜,只能以军礼代之。 拜见完三位殿下后,三位国公便引着他们进了军营。 说来惭愧,虽然哥哥们都是军营中长大的,但朱桢这还是头一回进明军军营,看到什么都新鲜…… 当然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毕竟他之前只进过明教的军营。 那种松松垮垮的草台班子,跟天下无敌的精锐明军,完全天壤之别。 朱桢只觉着这军营壁垒森严,岗哨密集。而且站岗的官兵都披戴盔甲,手持寒光闪闪的刀剑,开弓搭箭,弓拉满月,如临大敌! 看到老六惊异的目光,大表哥温声道:“咱们的训练和演习,都尽可能的贴近实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有人来偷营,所以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哦哦。”朱桢点头不已。“真是太辛苦了。” “比起训练来,站岗有什么辛苦的?”冯胜瓮声瓮气道: “皇上明确要求咱们的军队‘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及枪。’也就是骑兵和步兵各考核三项,都得合格才行。 “而且皇上还有严格的考核标准。譬如凡射弓,每人一次射十二箭,军官必须有六箭射到一百六十步远;士兵要近些,是一百二十步远。此外还要有六箭射中五十步远的靶子,才能算试中。” “要是考核射弩,依然是每人十二支箭。其中五支箭要射得足够远。具体说是蹶张弩八十步,划车弩一百五十步;另外还要有五支箭,射中五十步远的靶子才算试中。”邓愈接着介绍道: “而且这只是最基本的,优秀的标准还要高不少。成绩优秀就可以获得奖赏了,要是三项俱优,可以直接从普通士兵提拔为小旗官,甚至总旗官。” “那要是不合格呢?”朱桢饶有兴趣的问道。 “皇上自然也规定了惩罚措施。比如一支部队,四成不及格,剥夺军官俸禄一年;倘若不及格达到六成,则军官就地罢职,士兵发往贵州广西等烟瘴之地服役。当然反过来也一样,部队表现好了,军官也能获得晋升。” “啧啧,父皇真细啊。”朱桢不禁感叹道。 “这还是简单跟你打个比方呢,你得自己看《教练军士律》,才能知道父皇细到什么程度。”三哥就很懂这些,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 说话间,众人来到校场上,便见数万将士正在热火朝天的操练,整个校场烟尘腾腾,鼓角争鸣,杀声震天。 正应了辛弃疾那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在众人簇拥下,朱标登上了点将台。 曹国公一挥手,十名传令兵便一起吹响了号角。 然后朱桢便目瞪口呆的看到,方才还喊杀声震耳欲聋的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连绵如雨点般的脚步声。 他看到军官们挥舞着旗帜,士兵们便跟着旗帜迅速整队,然后一支支队伍又迅速汇聚到点将台前。 善解人意的三哥小声告诉老六道:“战场上根本听不到号令声,所以我军都是用旗帜传令的。” 朱桢点点头,表示明白。 很快,数万大军集结完毕,以千人为单位,整齐排列成一个个黑压压的方格,无声无息立在点将台前。 这一幕,让朱桢感到十分震撼。 他从前知道明军强,但从没想过明军会强成这样…… 这如臂使指、整齐划一的队列水平,怕是只有六百年后的另外一支军队,才能稳压他们一头了吧?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老贼成功,绝非偶然…… 第一九九章 孤不善射 在这个以冷兵器为主的年代,衡量一支军队战斗力的最好标准,就是其军容军纪。 军队迅速集结完毕,数万人整齐划一列队,鸦雀无声静听曹国公训话。 直到李文忠告诉他们,今日太子殿下亲临视察时,一直平静如水的阵列中,才荡起激动的涟漪。 待朱标上前讲话时,军阵又瞬间恢复了安静,所有将士屏住呼吸,睁大两眼,目不转瞬的仰视着他们的太子殿下。 待朱标温声勉励将士们习武强军、再立新功之后,在军官的带领下,将士们一起山呼‘皇帝万岁,太子千岁’,一遍又一遍,一浪高过一浪。 朱桢不禁暗叹,大哥在军中的人气之高,真是令人咋舌。 这要是放在别朝代,估计皇帝就要睡不着觉了…… 但贼死义子大明,朱老板非但不会睡不着觉,反而会睡得更香。 哈哈,咱后继有人了,还有啥不放心的。 老朱甚至还有点不满意,觉得太子偏软了点儿。要是老大能再逼个宫,篡个位啥的,那就更完美了…… 第131节 …… 太子训话结束,各卫便带回继续训练,只有羽林卫留了下来。 今天是他们接受大都督府考核的日子。 太子殿下之所以恰好前来视察,是因为老二和老四都在这支军中。 今日进行的是弓箭考核,大都督府的官兵在点将台东侧立起一百个箭靶,待负责记录的官吏就位后,考核便正式开始了。 首先接受考核的,便是大都督府佥事,掌羽林卫事谢彦。 开国勋贵,正二品的大员,一样要当众接受检验,这要是拉稀的话,还如何能够服众? 但这个年代的明军将领,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只见谢彦纵马飞驰间,张弓搭箭,先接连射出六箭,皆远至两百步。 然后又朝着七十步外的靶子连射三箭,箭箭命中靶心。这时他距离箭靶五十步,索性直接抽出三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表演了一手连珠箭! 三箭齐发,同时射中箭靶! 校场上响起轰然喝彩声,太子也高兴道:“赏宝钞一贯!” 谢彦勒马谢恩,退到一旁关注麾下军官接受测试,结果无一例外,全都成绩优秀。 …… 朱桢和朱木冈坐在太子身侧,哥几个边看边聊。 “这测试对羽林卫这样的精锐还是简单了点,”朱木冈煞有介事道:“起先几年还偶有军官不合格,这练了几年之后,一水儿全都优秀了,我看应该加加难度了。” “不能光看禁卫亲军啊。”太子微笑道:“侍卫亲军都是千挑万选、严格训练的身材健壮、武艺不凡之辈。普通卫所的官兵,应付目前的标准还是有些吃力的。” “这个标准很难啊?”朱桢小声问道。羽林军官优异的表现,给他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难不难,你待会儿上去试试就知道了。”三哥揶揄笑道。 “免了,本王不善射。”朱桢终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 羽林卫军官测试结束后,士兵便开始分步骑两类测试。 朱标朱木冈朱桢的注意力全在那帮无马的士兵身上,因为朱樉朱棣都是步兵。 新丁都得从步兵干起,得努力个几年,才有可能被选中成为高贵的骑兵…… 哥几个便见羽林卫步兵以百户为单位,排成一排立在一条白线后,每人身后立着个考核的军官。 只见士兵们在百户号令下,次第弯弓搭箭,前六箭测射程,后六箭射箭靶。十二支箭射完后,士兵赶紧上前回收羽箭,撤离场地。 然后下一百户的士兵入场进行测试…… 进行到第六波时,朱木冈忽然激动的摇晃着朱桢的肩膀,低声道:“来了来了。” “别摇了,我看到了……”朱桢无奈道。 尽管羽林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大高个,但二哥的大方脑袋,在队列中依然还是很显眼。 只见高出周遭同袍半头的秦王殿下,穿着羽林卫士兵制式的缀有铜甲泡的黑罩甲,头戴红色水磨头盔,随着百户举起令旗,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弯弓搭箭。 待令旗落下,士兵们便纷纷射出羽箭,秦王也不例外。 须臾,弓箭在一百五六十步远处纷纷落地,唯有朱樉的箭继续向前,飞至两百步才落地。 接着第二箭、第三箭……老二每一箭都远至两百步开外。 而且看他动作游刃有余,好像还没怎么发力呢。 “之所以射两百步远,是因为这制式弓,只能射两百步远。”朱木冈笑着给老六解释道:“要是换成平时我们玩的铁脊弓,嘿嘿……” “厉害。”老六发出了王之羡慕。 “想学吗?三哥可以教你。”朱木冈笑眯眯问道。 “你不会有什么企图吧?”朱桢狐疑的看着他,这个老三,总给人很不可靠的感觉。 “瞎说,三哥疼你还来不及呢。”朱木冈打个哈哈,忽然场中响起喝彩声,两人赶紧望去。 只见五十步外的木质箭靶,居然被人硬生生射穿了。 “谁干的?”朱木冈忙问道。 “是老二干的。”太子骄傲道。 “让那大个子向后五十步再射。”李文忠就很会来事儿,马上下令,给老二一个单独表现的机会。 朱樉退到百步外开弓,依然稳稳命中! “好!神射手啊!”朱木冈和朱桢便不要脸的吹起老二来。 “是神射手。”李文忠自然也对二表弟不吝溢美之词。 …… 老二下去没多会儿,便轮到老四了。 老四的身高,在羽林卫中就没那么显眼了。 但他一出手便技惊四座,前六箭,箭箭远至两百步开外。 后六箭非但全部中靶,而且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与老二可谓平分秋色。 曹国公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也给老四个表现百步穿杨的机会。 老四自然不会让人失望,六箭全部射中了百步之外的靶心! “好好!好壮士!李广也不过如此!”老六使劲拍巴掌,用最大的力气喝彩。 因为老三的掌声太敷衍,他得给四哥补上! “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朱木冈一边有气无力的鼓掌,一边不屑道:“改天三哥射给你看看,谁才是当代李广。” 朱桢给他个大大的白眼,不给自家兄弟全力喝彩的家伙,就是屑。 第二零零章 三哥带我逛那种地方 最后,羽林卫全员考核合格,七成得到优秀,还有十人得到卓异。 按规定,这三个档次分三等赏钞。其中卓异者十人,还得到了太子殿下和两位亲王的接见。 朱樉和朱棣也在十人之列,两人神情古怪的登上了点将台,不情不愿的向三位殿下行军礼。 给太子磕头是应该的,给老六磕一个也无所谓,关键是老三,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太贱了。 其实朱木冈也不是针对老二,他主要是针对老四…… 老三背着手,走到单膝跪地的老四面前,拍着他的肩膀亲切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艹……”朱棣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自己兄弟叫什么? “洪基,大胆!”见他口吐芬芳,带队的千户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摁下老四高昂的头颅,陪着小心道:“这黑小子刚入伍没几天,什么都不懂,殿下莫跟他一般见识!” “一边去。”朱木冈却瞪了那千户一眼道:“本王跟他说话,你插什么嘴?” “是。”千户讨了个没趣,赶紧退后。 “你叫洪基吧?”朱木冈把视线转回朱棣身上,笑眯眯问道。 “是。”朱棣闷声答道。这回他不敢再爆粗了。 “好名字。小伙子好好干,本王很看好你哟。”朱木冈说完朝朱棣挤挤眼,朱棣却报以白眼。 “洪大哥,你真棒!”还好,老六及时奉上的马屁,让燕王殿下稍稍感到安慰。 “谢殿下。”他老老实实应道。 太子又每人赏了一张弓,温声勉励了他们几句。轮到老二老四受弓时,朱标拍了拍他俩的肩膀,兄弟们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 完事儿朱樉朱棣归队继续操练,太子带着俩弟弟又视察了一圈,便在曹国公等人的恭送下,乘车离开了军营。 回到京城时,天色还早,朱木冈便揽着朱桢对太子道:“大哥,老六还没去过我家呢,我带他去认认门。” “应该的。”太子点点头。 “那大哥一起去?” “不了。”太子摇头道:“父皇那边还有一堆事情呢。” “好吧,那前面路口把我俩放下就成。”朱木冈便道。 “你……”太子指了指朱木冈,才知道这家伙今天就是冲着老六来的。“别给我带坏老六,他还是个孩子。” “瞧大哥这话说的。”朱木冈本想说‘就这坏小子还用我带?’,但转念又笑嘻嘻道:“我也是他哥,怎么可能让他学坏呢。” “去吧。”太子又叮嘱老六几句,便让人停车,放两人下去。 两人目送着太子仪仗离去后,晋王府的马车便来到近前。 车夫跳下车来,激动的给朱桢磕头道:“卑职张虎,拜见楚王殿下。” “张虎。”朱桢惊喜道:“你也来京城了?” “是。”车夫打扮的张虎咧嘴笑道:“俺还是跟做梦一样。” “他是我晋王府的小旗官,不来京城还在临淮吃闲饭啊?”朱木冈道:“走,上车再说。” 说着,他拉着朱桢上去马车,张虎驾车前行。 “换上吧。”马车上,朱木冈打开个衣服包,里头是一大一小两身便装。“身上的衮龙袍,太碍眼了。” 朱桢奇怪问道:“不是去你家啊?” “我家有什么好玩的。”朱木冈朝他挤眉弄眼道:“三哥带你去大人玩的地方,秦淮河。那里多好玩。” “我不去。”朱桢却不感兴趣。 朱木冈这才反应过来,不到十二岁的孩子,去那种地方确实早了点儿。去干啥?没个鸟用啊。 所以秦淮河对老六诱惑,还不如一头牛。 第132节 “好弟弟,就当帮哥一个忙。”朱木冈赶紧换了副嘴脸,一边亲手给他换衣服,一边笑容可掬道:“你自己说说,三哥对你怎么样?” “还成吧。”朱桢想一想道。 “就还成而已?”三哥张大嘴巴。 “不如大哥、二哥、四哥和五哥……”这种时候,朱桢就愿意展示他实诚的一面了。 “呃,也没那么差吧。”朱木冈心说好么,我成垫底了。“至少我比老四对你强吧。” “不如。”朱桢深谙与三哥相处之道。“四哥啥事儿都想着我,只有一块糖,给我吃大半儿。三哥就知道自己偷吃,拿什么跟四哥比?” “好好好!”朱木冈哪受得了这个?马上拍着胸脯道:“三哥从今天就改,三哥往后宠着你让着你哄着你,你让干啥就干啥,还给你钱花!这样可以了吧?” “嗯。”朱桢点点头,满怀期许道:“用的你实际行动,提升在弟弟心里的名次吧。” “没问题!”朱木冈燃了一下,又赔笑道:“那今天……” “去就去。”朱桢一脸决然道。 “真是好弟弟!”朱木冈高兴坏了。好像带他逛青楼,是件多重要的事情似的。 其实老六心里也还蛮期待的。 就算没鸟用,也可以狠狠批判一下嘛。 …… 马车缓缓来到秦淮河畔的曲中。 曲中就是这个年代的声色一条街,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其内妓家鳞次,青楼林立,屋宇精洁的河房中,传来丝竹悠悠;河上画舫妓船,脂粉荡漾,恍若极乐世界一般。 金陵自古就是烟花之地,六朝金粉的旖旎,不亚于江对岸的扬州。只是经过元末乱世,两地的娱乐业都遭到重创。扬州只剩十八户,还有个屁的娱乐业。 金陵虽然情况好些,但也市面萧索,秦楼楚馆纷纷倒闭,从业人员悉数另谋生路了。 就在此时,金陵娱乐业的大救星,大明青楼之父朱老板,抵达了他忠实的金陵城。 听起来确实有些荒谬,朱老板这种严肃刻板,恨不得手下都过苦行僧生活的老板,怎么可能跟风月服务业扯上关系呢? 但事实就是如此。朱元璋一直十分关心南京城娱乐业的发展,不光减税给政策,还亲自下场开妓院,带头搞活南京的声色行业—— 还是吴国公的时候,他便在秦淮河边开设了第一家官营高档妓院——‘富乐院’,养了一群国色天香、色艺俱佳的妓女,为秦淮河的娱乐业重新起航做出了巨大贡献。 洪武初年,成了皇帝的朱老板,依然不忘做大做强金陵城的娱乐行业。在他指示下,官府犹在在秦淮河畔统一督建了十六座高档青楼,并且只收营业税,其它不加干涉。 为了让这十六楼迅速打开局面,朱老板还赐给百官消费券,让他们先去消费,做秦淮河娱乐业的宣传员…… 第二零一章 老朋友们 此时刚刚过午,还远未到声色行业的营业时间,整个曲中静悄悄的。 马车停在一处没有悬挂招牌,外观也稍显破落的院门前。 晋王带着楚王下车后,用扇子遮住脸,径直进去院中。 “三哥,这有你债主吗?”朱桢奇怪问道。 “有,而且很多。”朱木冈叹息一声,故作深沉道:“唉,你不懂,三哥这样的男子,只会欠一种债,却也是最难偿还的。” “哦。”朱桢点点头,心说还得是三哥,把‘相好众多’说的这么脱俗。 “快进去,要是被发现了,咱们就干不了正事儿了。”朱木冈说着拉老六进了院子。 朱桢心里疯狂吐槽,来这种地方还有干正事儿的?干正事儿还有来这种地方? 跟着进去才发现,里头一片狼藉,院子里堆着破桌烂椅,一帮人正从楼中往院里清运垃圾。 他惊喜的发现,干活的居然是洪家班的人。 洪家班的小弟们也看到两位殿下,赶紧丢下手头的活计,纷纷上前磕头,七嘴八舌跟楚王殿下问好。 “好好,你们也都来啦?”朱桢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一起在洪家班那么久,和这帮家伙还是有些感情的。 “是晋王殿下把我们叫来的。”沈六娘那略带沙哑,却别有一番异样魅力的声音响起。 “呀,六娘也在啊。”朱桢笑着跟她个招呼。 “拜见殿下。”六娘摇曳生姿的从楼中走出,笑吟吟朝老六福一福。 “你的脸好了啊。嗯嗯,皮肤也白嫩很多。那老太医还真没吹牛。”朱桢很欣慰的看着她。 “嗯,她现在不是卤蛋了。”晋王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乐不可支的取笑她道:“变成剥了壳的鸡蛋了。” “其实已经长出点儿头发来了。”六娘无奈的扶一扶头上的纱帽。“不过还是没法看,现在整天戴着这个。” “来日方长,总会长起来的。”朱桢笑眯眯的安慰她一句。心说,现在应该是猕猴桃才对…… …… 寒暄过后,张虎督促众人继续干活,沈六娘则引着二位殿下来到后院。 后院的地方很大,还有假山池塘,只是年久失修,草木疯长,已经乱七八糟,没有丝毫美感了。 三人沿着唯一一条修剪过的小道,进了一间围着竹篱笆的精舍。 那歪歪扭扭的篱笆,一看就是刚扎起来的。里头也只是收拾干净了,又摆上几张桌椅而已。 “二位殿下要是昨天来,还只能在院子里喝水。”沈六娘安顿两人坐下,自己转身去泡茶。 “三哥,你这是要弄啥啊?”朱桢一头雾水看着三哥,西门庆给潘金莲开店?也不像是金屋藏娇啊。 “还能弄啥?”朱木冈道:“当然是完成父皇的任务了。 “父皇不是让我搜集民间情报吗?”他便跟老六解释道: “回去后我就反复寻思,其实也就两个法子。一个是在民间广撒网,把那些地头蛇啊、包打听啥的抓在手里,让他们给本王提供情报。” “嗯嗯,有道理。”朱桢点点头,别说,三哥不沙雕的时候,还是有点儿戴老板内味儿的。 “这个呢,我自会想办法。但有个问题啊,那些地头蛇、包打听,很难只为本王一人服务,要是被人利用,来个反间计啥的,三哥我乐子不就大了?” “嗯,情报污染是个大问题。”朱桢又点头道。 “情报污染?这个词很准确。”老三点个赞,收下了。“所以还得两条腿走道,打造自己专属的情报来源。 “但那样广撒网的成本就太高了,本王也养不起那么多闲人。所以得改成撒饵钓鱼。”他接着道: “比方开个茶馆酒楼之类,让别人主动往我这儿凑,这样搜集情报不就容易多了?” “但小老百姓知道什么?想要获取有用的情报,还得从有一定身份地位、有钱有势的人身上着手。所以一般的茶楼饭馆儿还不行,一定得选最好的黄金地段,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大酒楼,大青楼! “得请最有名的名妓,雇最好的戏班子!什么装潢啊、服务呀、酒菜呀、环境呀都得是最好的!尤其还得注重私密性!这样才能吸引到有钱有势的人来,来了也愿意在咱们这儿谈事情!” “哦哦。”朱桢接着点头。“可这跟我个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关系?” “你少跟三哥这儿‘水仙不开花——装蒜’了。”朱木冈把凳子拉到朱桢身前,脸对着脸嘿嘿笑道: “我可是你貌比潘安、慧眼独具的三哥啊!我早就看明白了,老六你呀,看着憨憨傻傻的,肚里实则鬼精鬼精的。尤其最擅长搞情报了!” “我,搞情报?”朱桢无语道,这话从何说起? “那明王水淹七军的计划,是谁打听到的?”朱木冈搂着朱桢的脖子,低声笑道: “还有那套马桶窃听装置,是谁设计出来的?” “四哥……” “少来。我跟他斗了十几年,能不知道他肚子里多少干货?”朱木冈根本不给朱桢藏拙的机会,一味相求道: “兄弟,帮帮三哥吧,也给我这里设计设计,让我可以窃听到所有房间里的对话。” “你好变态啊。”朱桢一阵无语道。 “唉,不都是为了给父皇分忧吗?”朱木冈一脸忠孝的说道。然后还不忘画饼道:“再说了,三哥过不几年便要去就藩,把这一摊张罗起来,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 “怎么会便宜我呢?” “你觉着咱们兄弟里,谁还能接我的班?”朱木冈淡淡道。 “四哥啊。” “老四才比我小一岁,父皇让他接班,回头又得找人接他的班,怎么可能自找麻烦呢?”朱木冈沉声道:“所以只有你。” “也不一定非要皇子来管这事儿吧。”朱桢道。 “不,一定会的。往后局面会越来越紧张,这种时候,耳目绝对不能被蒙蔽。所以父皇没得选,只能靠我们。”朱木冈脸上的轻浮之色尽去,神情严肃道: “你知道这么大地方哪来的吗?” “哪来的?” “父皇给的。”朱木冈沉声道:“起先他老人家不想让我一开始就搞这么大的。是我说了,准备让你给我当副手,等我就藩后你接班,他老人家才答应的。” 第二零二章 免于恐惧最好的方法 “吓,我可不想当特务。”朱桢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特务的身份可跟闲王很不相称。何况洪武朝的特务啊,那手上得沾多少血? 弄不好老贼到时候写《御制纪非录》,还得专门给自己加个‘楚王特典’。那后人介绍这本书时,可能就会说,这是朱元璋记录他家老六的罪恶,和其余儿子劣迹的一本书了…… “不干不干……”他还在那摇头拒绝。 “老六,你可别傻了。你想过吃饭拉屎都有人监视的日子吗?”晋王却不慌不忙的问道。 “当然不想了。”朱桢一阵毛骨悚然。 “不想活在时刻被监视的恐惧中,就要当那个监视别人的人啊……”说这句话时,晋王殿下的目光变得幽暗无比。 朱桢心里打个寒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洪武朝未来的特务政治有多恐怖了…… 简单举几个例子吧。 说有个翰林叫钱宰,洪武十年,他快八十高龄,不想当官了了,便在家中感慨吟诗曰,‘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谁知次日钱宰上朝,朱元璋一见他便说:“昨日先生吟的好诗,不过咱并没嫌你朝见太迟啊,还是改作‘忧’字如何?” 钱宰吓得磕头谢罪。朱元璋便道,“朕今放汝去,好好熟睡矣”,令其归休。 第133节 还有个主人公是大名鼎鼎的学士宋濂,有一回他在家请几个朋友吃饭。 第二天,他给朱元璋讲书之后,朱老板便问他说:“你昨天请客吃饭了?都请了哪些客人,准备了哪些菜肴,喝的什么酒?” 宋濂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表示自己并没有违反皇上四菜一汤的规定。 朱元璋听完满意的笑了,夸奖他说:“你是个老实人,没有骗咱。” 然后给他看一张纸片,上头写着四菜一汤的菜名,与宋濂刚才所说别无二致。 还有更离谱的段子呢。譬如国子监祭酒宋讷,一天在家暗生闷气。朱元璋见了他便问道:“昨天你在家生什么闷气呀?” 宋讷吓了一跳,赶紧如实作答,又忍不住问朱元璋如何知道此事? 朱元璋将一张画像递给他,上头竟画着他生闷气的样子。连他当时穿的衣服,手里拿的书,还有动作都一模一样…… 据说还有个大臣在家与妻妾打马吊,结果打着打着,丢了一张二索,怎么找也找不着,只好睡觉。 第二天上朝,朱元璋问他昨天在家干什么?大臣答说,在家与妻妾玩了几把牌,但想到今天还要上朝,所以早早就睡了。 朱元璋却哈哈大笑道:“怕是玩不成才睡的吧?”从袖中摸出一张二索扔给了他。 那大臣接住一看,正是昨天丢的那张,吓得跪地磕头请罪…… …… 类似的段子不胜枚举,给朱桢一种老贼的特务,比卢比扬卡的克格勃还神的感觉。 而且他们还无差别的监视诸王,不然《御制纪非录》上的黑料是哪来的? 所以老六不得不承认,三哥说的没错,而且见识是真的高。 在所有人还毫无察觉的时候,晋王就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要变了…… “好吧,那我听三哥的。”楚王殿下从善如流道。 “哈哈哈,我就知道,老六你跟我一样,都是明白人!”朱木冈闻言大喜,搂着朱桢的肩膀给他减压道:“你现在还小,凡事有三哥呢,你光在后面给我出出主意,敲敲边鼓就成,用不着你冲锋陷阵!” “三哥这么说,我就没啥好担心了。”朱桢松口气笑道:“回头让人把这里画个图纸给我,我琢磨琢磨,看看这个监听系统怎么设计。” “好嘞!”晋王开心的亲了他一口。 “我家老六就是上道!” …… 这时,沈六娘端上茶水点心。 晋王一边给朱桢拿点心吃,一边笑道:“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陆娘,‘金莲院’未来的掌柜的。” “好家伙,三哥办事还真麻利,这的名字都起好了!”朱桢拊掌笑道:“沈六娘也成了陆娘,不错不错。” 身为中都变天的导火索,沈六娘的名字早已经传遍天下。换个身份才好重新开始。 “两位殿下不觉得,把这么大买卖交给我个小女子,未免儿戏了点儿吗?”沈六娘一边给两人斟茶,一边苦笑道。 “你可是沈万三的孙女,要对自己有信心啊。”晋王笑道:“本王相信你,不会让你爷爷蒙羞的。” “就是,我看行。”朱桢也点头道:“咱们洪家班,后来不就是你在操持了吗?” 对两位高高在上的亲王来说,其实谁管这金莲院都不重要,赔了赚了有什么区别?难道要指着金莲院赚钱不成? 重要的是这个人要绝对可靠。而沈六娘就是目前,最符合这一点的人选。 “好吧,既然二位殿下都这么说了,那奴家也就当仁不让了。”沈六娘敛衽一礼道。 其实她也很需要这个机会。虽然大仇得报,她的名声也全毁了,沈家亦回不去。这金莲院正好成了她活下去的寄托。 “哈哈好。本王果然没看错人。”朱木冈心情大好,今天敲定了左膀右臂,这不比学习快乐多了? “虽然奴家来当这个掌柜,二位殿下可不能甩手不管了呀。”沈六娘一边给两人斟茶,一边软语相求道。 “瞧瞧,这就进入状态了。”朱木冈笑道:“放心,本王对这里寄予厚望,肯定经常过来。当然了,不是以老板的身份,而是五陵少年的身份。” 朱桢翻翻白眼,心说嫖客就嫖客吧,还五菱少年……我还秋名山车神呢。 “那太好了,有晋王坐镇,奴家还有什么好怕的?”沈六娘高兴的奉承老三一句,又看向老六。 “别看俺,这可不是俺该来的地方。”朱桢撇撇嘴,低头吃点心。 “那是,不过还得请楚王殿下帮个忙。”沈六娘道。 “啥事儿?”朱桢警惕问道,本王看起来很闲吗?都想给我加担子。 “奴家想把洪家班继续办下去。”便听沈六娘缓缓道:“那可是几位殿下的心血啊,不能就这么没了。” 第二零三章 老师的作用 “洪家班啊……”朱桢果然来了兴趣。 那可是他一手创办的戏班子呀,而且对他兄弟确实意义非凡。 “不过不太合适在这种地方演吧。”朱桢寻思一下道:“专门开个戏园子还差不多。” “怎么会呢?殿下没听过个词儿,叫‘勾栏瓦舍’么?”沈六娘摇头轻笑道: 瓦舍就是窑子,意思是来时瓦合,去时瓦散。勾栏,就是戏台的栏杆啊。自古戏台和窑子,这两样就是不分家的。 “咱们金莲院的前面是酒楼,扎台唱戏,热热闹闹招揽人气。后面是幽幽静静的一个个单独的小院,方便老爷们吃喝玩乐之后谈事情。” “瞧瞧,这想的多周道?”晋王朝老六笑道:“你三哥看好的人,准没错。” “而且这秦淮河畔,十几家秦楼楚馆,家家实力都很强,咱们金莲院要想站稳脚跟,甚至后来居上,没点儿人无我有的绝活怎么成?”沈六娘也对老六笑道: “奴家思来想去,只有咱们洪家班的戏,是旁人都没见过的。要是殿下同意的话,金莲楼肯定很快能打出名头。” “照你这么一说,要是本王不同意,就成金莲楼的罪人了?”朱桢笑骂一声道:“不过演员得重找了。我二哥不能演老虎了,四哥也不能演武松了。” “不要紧,老虎随便找个武生就能演。至于武松嘛,”三哥一拍胸脯道:“我来演就是,保准比老四演得好!” “我先问问二哥和四哥再说吧。”朱桢怎么可能贸然答应,他的原则是’惹四哥生气的话不说;惹四哥生气的事不做’。 “三哥实在想当主角,咱们可以排一部西门庆做主角的戏嘛。” “嘿,这也行?”朱木冈一听就很心动,不禁大赞道:“老六,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 “一般一般吧。”朱桢打个哈哈,接着对两人道:“也不能光你们求我,二位也帮我个忙吧。” “好说好说,你说。”朱木冈点头道。 “其实跟我也没关系,是帮二哥的忙。”朱桢便缓缓道: “我昨天去卫国公府做客,听卫家三公子说,他姐姐誓死不肯嫁给二哥,在家里闹腾的很厉害。卫国公没办法,只好把她关在绣楼里。 “我去的时候,还听她在楼上骂人呢。骂的那叫一个难听啊……” “那又怎样?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何况父皇金口一开。二哥就是只大马猴,她不愿嫁也得嫁。”朱木冈一贯的傲气道。 “可是二哥已经娶了个他不愿意碰的蒙古二嫂了。”朱桢苦着脸道:“要是再娶个不愿意让他碰的新二嫂,是不是也太惨了点儿。” “不愿意让他碰不怕,”朱木冈摸着下巴,淫荡笑道:“霸王硬上弓多刺激啊。” 说完才想起这还有个孩子呢,他赶紧咳嗽一声道:“我的意思是,不要紧,会日久生情的。” “要是日久了也没生情呢?”朱桢忧心忡忡道:“而且我还听我师父说,那邓家小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二哥娶了她,怕是会被她带沟里去的。” “啊……”朱木冈吃了一惊。“刘老先生还跟你说这个?” 朱桢见刘伯温的名头这么好使,马上扯大旗、作虎皮道:“是的。三哥你就想,连我师父这种快成仙的世外高人,都忍不住要跟我八卦她。这邓大小姐能有多离谱吧?” “我艹,还真是。”朱木冈露出凝重的神情。“二哥已经婚姻不幸了,不能让他再不幸一回了。” “刘老先生是……”沈六娘小声问道。 “家师刘伯温。”朱桢便矜持答道。哪怕他是亲王,能给刘伯温当徒弟,也倍儿有面儿。 “呀,刘神仙啊。”沈六娘惊呼一声道:“那邓小姐肯定问题不小。” “那当然,我师父说的还能有错?”朱桢得意道。 他终于发现,刘伯温这名头实在太好用了。 凡是遇到自己没法解释的事情,或者说服不了别人的时候,一股脑全都推到刘伯温身上,问题便了轻松迎刃而解了…… …… 刘军师桥,诚意伯府。 “阿嚏!”正在根据朱桢所言,修改《烧饼歌》的刘伯温,忽然打了个大喷嚏。 “谁在念叨我?”他奇怪的抽抽鼻子,然后继续修改—— 只见他在《烧饼歌》原文‘帝曰:有六百年之国祚,朕心足矣。’后,又加了一句‘尚望有半乎’…… “唔,这样就可以了。”刘伯温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继续寻思,怎么把李自成作乱、崇祯上吊也一并写进预言去…… …… 金莲院。 出于对刘伯温的信心,朱木冈终于决定好好替二哥查一查邓小姐了。 “好吧,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吧。”晋王殿下便摩拳擦掌道:“让我们查查看,这位国公府的大小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好。”朱桢高兴的奉上马屁道:“三哥出马,一个顶俩!” “那当然啦!”可把晋王给得意坏了。 …… 第二天,又是去诚意伯府上课的日子。 一大早,楚王殿下便在汪德发几个的簇拥下,骑着平天大圣来到了宫门口。 守门千户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他开国就在这儿看门,还没见过有人骑牛出宫呢。 “殿下,这不合规矩吧。”千户小心翼翼道:“按规制,非特旨,不可乘车骑马坐轿出入禁宫。” “本王乘车了?骑马了吗?坐轿了吗?”朱桢纹丝不动道。 “恁是没骑马,可是恁骑牛了……”千户无语道。 “我父皇规定不能骑牛了么?”朱桢睥他一眼道。 第134节 “呃,那倒没有。”千户摇头。 “那还不赶紧让开!”朱桢粗着嗓子吆喝一句,一拍牛头,平天大圣便径直向前。 “让开。”眼看手下士兵就要被牛角顶到了,千户只好无奈放行。 楚王殿下便一路骑着牛,走出重重宫门,招摇过市来到了刘军师桥。 一路上的男女老幼,都在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骑在牛背上的楚王殿下。 因为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朱桢一律当成是在赞美自己。 感觉好极了。 第二零四章 刘伯温听了都直摇头 直到刘伯温家门口,楚王才翻身下牛,背着手走进诚意伯府大门。 刘璃正在院子里浇花,见到朱桢便甜甜笑道:“小师叔,早啊。” “唔,早。”朱桢从袖中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丢给她道:“这是宫里的点心,顺道带给你尝尝,不喜欢就扔了吧。” “谢谢小师叔,小师叔人真好。”刘璃开心的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禁惊呼道。“哇,好漂亮的点心啊。” “哼,没见过世面,宫里点心的样式多了去了。”朱桢一脸骄傲的背着手,走进书房。 “不要吃。”楚王一进门,刘祥便从刘璃手中,一把夺过了那一小盒宫廷点心。 “给我。”刘璃伸手要抢回来。 “你忘了你给他吃过泻药糖了!”刘祥低声道:“保不齐他会报复你的!” “对哦。”刘璃这才想起,当初自己给楚王吃的那颗加了料的糖。用的还是按他的方子抓回来的药呢。 “不过,我前天给他吃的那颗,可没问题啊。”刘璃小声道。 毕竟谁也不会整天带着泻药糖,不小心自己吃了咋办。 “总之那人坏得很,你不要吃他的东西,最好也别跟他说话。”刘祥防火防盗防老六道。 “他是我们小师叔啊,你要尊重长辈。”刘璃直摇头。 “他,长辈?”刘祥大为不屑。 却一不留神,被刘璃把点心抢了回去…… 刘璃得手后撒腿就跑。 “给我拿回来。”刘祥急追。 “二婶,我哥又抢我吃的。”刘璃不慌不忙使出杀手锏,泫然欲泣道。 “刘祥,你又皮痒了是吧!”正在洗衣服的刘璟媳妇,马上怒目而视。 “算你狠……”刘祥紧急刹车,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 书房中,刘伯温早就等候多时了。一见到朱桢比他孙女笑的都甜。 “来,赶紧讲讲江南地主是怎么作妖的吧?”朱桢一坐下,他便笑眯眯问道。 “都说了,我知道的也不多。”楚王殿下先发布个免责声明,然后才道: “大概,好像,他们垄断了科举,继而掌握了政权。然后拼命给江南地区谋利益,帮着家乡少交税啥的。结果西北旱灾严重,老百姓没了活路,他们见死不救。东北跟鞑子连年恶战,他们也漠不关心,朝廷想要跟他们征辽饷都征不到…… “结果等到大明亡了,清军入关,他们才幡然惊醒,拼命抵抗却为时已晚,被杀得人头滚滚,亿万财富全便宜了鞑子。” “唉,真是愚蠢,短视啊……”刘基闻言扼腕叹息道:“老夫的浙东同志,怎么变成这样白痴的虫豸了?” “可能是四书五经变成谋取功名的敲门砖后,读书人也就没了为国为民的公心,只剩‘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私心了吧。”朱桢胡乱猜测道。 他肚子里那点历史知识,显然不足以帮他给出正确答案。 “这么说,朝廷恢复科举了?”刘伯温轻声问道。 “恢复了。”朱桢点点头道:“具体哪年恢复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后来的大官,都是科举出身,别的途径再也当不了大官了。” “怎么听你这意思,是文官掌握了朝廷?”刘伯温神情一动道。 “对。”朱桢点头道:“文官先是掌握了行政权、财政权,后来也通过兵部,牢牢掌握了军权。我记得开国两百年后,朝廷最厉害的将领,一位可以跟徐达媲美的将军,在给文官首领的门状中,自称是‘门下小狗’。进出相府时甚至与其门房奴仆序齿。 “到了王朝末期,文官更是变本加厉,即使总兵这样的高级武官,也要受到低级文官的节制。三品武官要跪着跟七品巡按说话,稍有过错便要被鞭笞。但无论文武,皆习以为常。” “唉,这不是瞎胡闹吗?”刘伯温听得直摇头道: “虽然现在重武轻文的风气也很不好,但殿下所言的那种崇文黜武的风气,危害更甚。天下一旦有事,国家需要不怕牺牲的勇将时,其可得乎?夫无事贱之如牛马,有事望其捐生,一何待之薄,而责之厚乎?” “师父说的是,但请你最好别用文言,”朱桢讪讪道:“俺听不大懂。” “你还好意思说。”刘伯温没好气道:“要想让人尊敬,就不能把话说太白,也方便咱们故弄玄虚。” 说着白他一眼道:“要是跟你爹一样满嘴大白话,谁信你是刘伯温的徒弟?” “哦哦。”朱桢忙使劲点头。“俺好好学就是。” “这还差不多。”刘伯温又有些不解问道: “文官能掌握政权财权还好说,是怎么把军权也抢过去的?大明又不是大宋,并未重文抑武啊。重武轻文还差不多。” 这话一点不假。朱老板是武将出身,夺天下也靠的是武人。自然有意无意会优待武官。 譬如《大明律》中规定,在所有公事中,只要事情牵扯到军官,即使是告军官‘不法不公’等事,从中央到地方的一切法司,均无权过问。只能由大都督府和都指挥使司来处理。 加上这年代的军官大都是开国功臣,总兵都司有‘列侯’之誉,其体统极其尊重,地方官员‘伏谒如属礼’,跟两百多年后,正好倒了个个儿。 所以哪怕刘伯温,听说将来是‘文贵武贱至极’,都觉着不可思议。 “这个问题,就得老师自己找答案了。”朱桢摇摇头,他的知识,不足以说清此中原委了。只能抛砖引玉道: “我个人觉得,这可能跟承平日久有关。也可能跟武官靠皆世袭,一代不如一代;文官却要经历残酷的层层科举,优胜劣汰出了精英有关。” “唔。”刘伯温颔首道:“有些道理。” …… 一上午,又是在刘基提问,朱桢回答中过去了…… 中午吃饭时,刘基还不肯放过朱桢,问他文官是如何一步步掌握军权的。 朱桢正苦思冥想之际,忽听外头门外响起二师兄的声音。 “父亲,卫国公府三公子在外头找殿下,说是有急事。” 第二零五章 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 “殿下这么快,就跟邓大小姐的弟弟搭上线了?”刘伯温略感讶异的看一眼朱桢。 “嘿嘿,兵贵神速嘛。”朱桢不好意思说,自己去人家府上借茅房,撸熊猫的事儿,便打个哈哈起身道:“师父,我出去看看。” “去吧。”刘伯温点点头。 …… 朱桢出来到府门口,就见邓铎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急得团团乱转。 “怎么了,将军?”王问道。 “殿下,我大姐要出门。”邓铎忙迎上前道:“俺不知该怎么办,就来问问恁。” “她出门还要你同意吗?”朱桢奇怪问道。 “不用,但她要让我帮忙。”邓铎解释道:“今天上午我在她楼后面遛猫熊,那边是一片竹林,除了我和猫熊外,一般很少有人过去。 “就听大姐在楼上叫我,她让我搬个梯子搭到她后窗上,说有急事要出去。” “那你给她搬了吗?”朱桢问道:“不过她被禁足了,就算下了楼也出不了府吧?” “是啊。所以她还要我驾车送她出去。”邓铎苦着脸道:“这要是被我爹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嘶……”朱桢感同身受的倒吸口冷气,他听不得爹打儿子。“那你就别答应他呀。” “可她说,我要是不答应的话,就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给我看。”邓铎急得眼泪汪汪道。 “二层楼摔不死吧。”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朱桢只觉得好笑。 “她说她跳的时候大头朝下。”邓铎叫道。 “那还真是挺吓人。”朱桢强忍着笑,问道:“那你答应了吗?” “我先答应了,不过只是为了稳住她。这不借口去找梯子,来向殿下求教吗?”邓铎单膝跪地道:“求殿下教我!俺该咋整啊……” “哎,将军快快请起。”朱桢便装模作样寻思片刻道:“我觉得你还是答应令姐的好。” “为啥,合着屁股开花的不是你啊?”将军不逊道。 “哎,将军休要着恼。”朱桢不急不慢的解释道:“你想啊,令姐着急出去的心情,会不会因为你不答应而改变?” 不知不觉,王模仿起刘伯温的调调来。 “不会的。以她的脾气,肯定还会想法子出去的。”邓铎忽然眼前一亮道:“不如我就不帮她,再装着啥都不知道,这样不就跟我没关系了吗?” “放屁!”朱桢却给他一记棒喝道:“那是你亲大姐,你就不怕她这时候出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啊?” “哦,对对对。我得盯着她。”邓铎这才想起,之前楚王说过,自己要紧紧盯着大姐,以防她想不开。 “所以你得答应她,帮她出去,这样才能掌握她的动向啊。”朱桢循循善诱道。 “嗯嗯。”邓铎不由点头连连,忽然又摇头道:“不对,要是她出去寻短见的话,岂不是我害死她了?” “她那么讲究啊?寻短见还得死在外头?怕卫国公府以后闹鬼吗?”朱桢哂笑一声。 “也是哦。”邓铎终究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终于让朱桢绕来绕去,给绕进去了。 “那殿下,你会和我一起跟着她吗?”他巴望着明灯似的楚王。 “当然。”王微笑道:“我们是朋友,我不帮你谁帮你。” “殿下……”邓铎激动的握住王之龙爪,哽咽了。 第135节 …… 朱桢也没跟刘伯温打招呼,便跟汪德发步行到了卫国公府后门所在的青石街。 街上正好有卖面的摊子。 两人便一人要了一碗肠头面,浇上厚厚的蒜泥,呼啦呼啦吃起来。 “过瘾!”朱桢一口气造了一碗,胡乱一抹嘴道:“我老师家的饭忒清淡了,连点荤腥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不至于故意吧。可能是南方人饮食习惯,跟咱们不一样。”汪德发用筷子挑着面条,一根根吸着吃。 这时,被派去报信的护卫气喘吁吁回来了。 “通知到我三哥那边了吗?”朱桢喝着面汤问道。 “通知到了。”护卫点点头,低声道:“晋王殿下说,他们随后就到,让殿下该干嘛干嘛,不用找他们。” “还挺专业。”朱桢笑道:“坐下吃饭吧。” “谢殿下。”护卫心头一暖,殿下心里有我…… “再来一碗,多加肠头多加蒜。”汪德发便吩咐面老板道。 “好嘞……” …… 待到护卫也吃完了面,卫国公府的后门终于有动静了。 一辆车窗上系着段红丝绸的马车,从门内缓缓驶出。 “就是那辆车。”看到驾车的正是邓铎,朱桢神情一振。 “不急,这种车跑不起来。”汪公公拉住急着要起身的殿下。“等走远点儿咱们再跟上。” “好,听你的。”朱桢从善如流道。据说很多太监都有特务天赋,也不知真假。 …… 一行人便尾随那辆马车穿街过巷,一路北行,走了老远,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巷前。 马车在巷口便停下,车里人跟邓铎交代了几句,便下了车,匆匆进去巷子。 朱桢和汪德发远远看着,汪妈很肯定道:“是个女扮男装的丫头。” “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走路的姿势,小屁股一扭一扭的,”汪德发掩口笑道:“就算是老奴,也没这么妩媚。” “好吧。”朱桢嘴角抽两下。 这时,他见邓铎四下张望,便招了招手。 邓铎大喜,赶紧跳下车,跑过来。 “我还以为殿下没跟来呢。” “怎么可能?”朱桢一脸自信道:“刚才进去的是令姐?” “没错。”邓铎点头道:“里头是我舅舅家。” “你舅舅家,这么偏?”朱桢奇怪道。这里一看就是穷人住的地方。卫国公的舅子再不济,也不至于住在这儿。 “对,我舅舅家。”邓铎解释道:“不过这里是他们家老宅,现在他们全家已经搬去我家附近了。” “那她来这儿干嘛?”朱桢道。 “我大表哥因为犯了错,被我舅舅罚在老宅禁足。”邓铎给他解惑道。 “这样啊。”朱桢和汪德发对视一眼,难掩贱笑。 邓铎这种纯洁的孩子,就完全搞不懂他们想什么了…… 第二零六章 锦衣卫 怕大姐忽然出来,邓铎汇报完了情况,就赶紧回去马车上候着了。 他显然多虑了。 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眼见着天色不早,再不回去老爹和兄长就要下值回家了,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敲门,让门子赶紧把姐姐唤出来。 饶是如此,还是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才将男装的邓大小姐送出来。 邓大小姐的身姿,比进去更加娉婷袅娜,宽大的衣衫彻底遮不住她的娇媚,更遮不住她脸上那一抹醉人的桃花红。 “表哥。”邓铎跟表哥见礼。 “表弟?”表哥吃惊的跟他打招呼。“怎么不进去啊?” “我姐不让我进去。”邓铎闷声道,说着埋怨大姐一句道:“怎么这么久?” “小孩子懂什么。”邓大小姐心情好了不少,一边扶着他的肩膀上车,一边娇声道:“人家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当然要跟表哥多吐几回苦水了。” 说着朝那曹表哥回眸一笑道:“辛苦表哥卖力开导了几回,小妹感觉舒服多了。” “不辛苦,不辛苦。”表哥讪讪道:“快回去吧,晚了要被姑丈骂的。” “哼,他骂我?我还要骂他呢?”邓大小姐一扬下巴,咬牙切齿道:“我堂堂国公嫡长女,非让我给人家当小老婆!什么样的糊涂老子,才能应下这样的混账事?” 提起这茬,她明媚的心情荡然无存,手捂着胸口道:“不行,不行,又憋死我了。表哥,你还得开导开导我……” “别介。”表哥吓了一跳,慌忙摆手加摇头道:“表哥是一滴……口水都不剩了,就连舌头都抽筋了,下回下回吧。” “大姐,快点吧,再耽搁让我吃了挂落,看谁还帮你!”邓铎也顾不上奇怪,说话还能把舌头说抽筋?赶紧把她脑袋往里一塞,嘭得关上车门。 “驾!”然后他便赶紧给了马屁股一鞭子。 “表哥,过两天我还会再来找你开导的。”马车驶出去一段,邓大小姐从车窗探出头来,对曹表哥高声道:“还有我说的那件事,你一定给我想个办法!听到了没有?” “哎哎……”曹表哥忙点头不迭,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他又长长叹了口气。 “唉……” 这一声,尽显男人的无力感。 颓然良久,曹表哥扶着腰转身进去。谁知腿一软,被门槛绊了一跤,结结实实拍在了地上…… “大公子。”门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扶他,而是赶紧关上门。 …… 待那曹表哥家关上大门,朱桢和汪德发也从街角转出。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追那辆马车,却见一辆马车从曹家后巷驶出,停在了两人近前。 车帘掀开,露出一身劲装的三殿下。 “上车。” 朱桢赶紧上去,汪德发自然是跟着车走的…… “三哥,那辆系着段红绸的马车……”朱桢坐下便道。 “我已经安排人跟着了。”朱木冈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道:“不过他们肯定就直接回府了,没时间去别处了。” “嗯,也是。”朱桢点点头,又问道:“三哥什么时候来的?” “当至时则至。”朱木冈已经开始加强大特务的自我修养——说话云山雾罩了。 “咱能好好说话吗?”可朱桢在这年代,高低也算个白话文运动的先驱了。 “我来的刚刚好。”朱木冈无奈道:“老六,干咱们这行的,得有压迫感,说话不能太直白。” “好家伙,跟我师父一个要求。”朱桢嘀咕一声,问正事儿道:“刚才三哥刚才从曹家后巷出来,可有什么收获?” “当然了,你三哥出马,还能空手而回?!”朱木冈十分兴奋,不算在明教卧底那段,这还是他正式上任后,头一回搞刺探。 “快说说,有啥收获?” “到这儿之后,我先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这曹家老宅院墙不高,而且斑驳失修。看这个情况,里面也不会有太多人。 “我便从后头无人处翻墙进去……” “啥,你亲自翻墙?”朱桢吃惊道。 “那当然,这可是我们锦衣卫的处子秀,本王自然要亲自上阵了!”朱木冈理所当然道。 “啥,锦衣卫?”朱桢更吃惊了。“哪来的锦衣卫啊?” “是还没有。但这名字是那天你起啊,你起了不就有了吗?”朱木冈还是理所当然道:“我觉着很不错。锦衣卫,很符合你我兄弟的身份,我们便用这个名字吧。” “你还能私设卫所吗?”朱桢无奈道。 “嘿嘿,当然不能,咱们先私下里叫着,等回头立了功,就让父皇给咱们个正式的名分不就得了?”晋王殿下的如意算盘,打得叭叭响。 “别人要是较真儿起来,我们就说,咱们这个卫,不是卫所的卫,是护卫父皇的卫。”说着他又冷笑一声道:“就不信有谁不开眼,会为这点小事得罪大明的晋王和楚王!” “你别带上我,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朱桢就很无语。 “哈哈哈,连父皇都知道是你起的名儿,你还想没关系?”朱木冈揽着他的膀子得意大笑。 让朱桢有一种上了贼船下不去的感觉…… “好吧,你继续说吧。”但我们从来不用担心楚王殿下的适应能力,他很快便接受了。接着问道:“你翻墙进去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悄悄摸到了大厅外,结果没人。”晋王便绘声绘色讲述道:“又去书房,还是没人……” “你就说在哪找到的吧?”朱桢心说这货怎么比自己个说书的嘴还碎? “卧室。”老三便一脸贱笑道:“我是循着声儿找去的,发现两个人,已经聊到床上去了。” “咳咳。”朱桢忍不住提醒他一下,注意分级。被屏蔽了修改起来很麻烦的…… “哦对对。”朱木冈拍拍额头道:“老是忘了你的年纪。这么说吧,在少儿不宜的情节之后,和下一段少儿不宜的情节之间,有一段休战期,可以让那曹表哥喘口气。 “许是为了争取更多的休息时间,曹表哥便跟邓小姐聊天,问她真的要嫁给二哥了吗?” 说到这儿时,晋王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 第136节 第二零七章 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朱木冈的眼前,浮现出之前那白花花、让人气炸肺的一幕…… “怎么,你很高兴吗?”邓小姐本来躺在情郎臂弯中,闻言支起身子,冷冷看着表哥那乍现惊喜的脸。 “怎么会呢……”表哥的笑容转瞬即逝,赶紧辩解道:“表哥我心都碎了。” “哼,那样多好,我不会再缠着你。你也可以安生过日子,再不用担心被外公暴打,还被关禁闭了。”邓大小姐咬牙切齿道。 “可是我往后再也见不到表妹了。”曹表哥赶紧全力伤心道,为此他还狠狠扭了自己大腿根一把。 “这还差不多。”邓小姐这才怒气渐消,双手搂住表哥的脖子,火辣辣的表白道: “表哥你放心,我死也不会嫁给朱家老二的!” …… 一直回到金莲院,晋王殿下依然怒气冲冲,拍着桌子道:“她居然说死也不要嫁给二哥!他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她这种贱人也配嫁入皇家?!” “三哥你先别上火。”朱桢无奈道:“先把话说完行不行?” 每次说到这儿,老三都气得说不下去。等发完火再从头讲起时,说到这儿又气得说不下去…… 似乎,晋王殿下最介意是她不愿嫁入皇家这一点。 “后面,后面她还说啥来着?”朱木冈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道:“哦对了,她说要曹表哥帮她想个好办法,别让她嫁给二哥…… “曹表哥哪有什么好办法?想来想去也没个正注意。她也懒得再听,便忽然笑道,小表哥应该休息好了吧……” “咳咳。”端茶进来的沈六娘,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晋王殿下又少儿不宜了。 “哦。”晋王‘哦’一声,打住了。 “……”其实朱桢还蛮想听的。便意犹未尽的问道:“现在咋整吧,告诉父皇吗?” “怎么可能?”三哥断然摇头道:“告诉父皇,然后让父皇退婚吗?知道什么叫金口一开不?而且明明错不在我们,凭什么要让咱家这么被动?” “那趁他们下次幽会去捉奸?”沈六娘也出主意道:“可以带着她大哥邓镇一起,后面的事让他们家自己处理。这样就不用皇家操心了。” “不妥,那样卫国公颜面尽丧,我们也不好看。”朱木冈依然摇头道:“开国六公爵,哪一位都举足轻重,不能轻辱啊。” “那设法警告邓大小姐?比如把奸夫沉江?”沈六娘又道:“她肯定会收敛的。” “那不是便宜了她?坑了二哥。”却连朱桢都摇头道:“像邓大小姐那种人,就算收敛一时,将来也会原形毕露的。” “没错,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晋王重重点头道: “总之,一定要搅黄了这门亲事,但还要保住我家和卫国公府的面子!” “那就想办法让她暴毙……”沈六娘幽幽道。 “这是个法子。”晋王眼前一亮。 “不行,因果太大了。”朱桢这下顾不上藏拙了,赶紧打消两人这危险的念头道: “且不说你们技术过不过关,拜托先搞清楚对方的身份啊!那可是卫国公的嫡长女,老……父皇钦定的儿媳妇,她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横死,父皇和朝廷肯定会一查到底的。到时候什么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甚至我师父都有可能被请出来查案,你们有信心不露馅吗?” “……”晋王和沈六娘听了,齐齐摇头。 人贵有自知之明,犯不着为了老二一顶绿帽,与全天下为敌。 “那老六你说怎么办?”晋王定定望着朱桢道:“你肯定有主意了!” “我是有个想法,但还没考虑清楚。”朱桢老实道。 “先说出来,我们一起推敲。”晋王马上兴奋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沈六娘也期待的望着老六,朱桢只好缓缓道: “我师父教我说,凡事顺势而为,则事半功倍。” “嗯嗯。”两人赶紧记下刘伯温的语录。又追问道:“然后呢?” “我师父还跟我说过,这事儿,我们是有盟友的。”朱桢接着道。 “谁?”两人惊喜问道。 “就是邓氏本人。”朱桢缓缓道:“当时我不太懂师傅这话,现在大概想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既然她极度不想嫁给二哥,我们干嘛不做个好人,帮她遂了心愿呢?” “没错,让她自己想办法,我们暗中相助即可!”晋王聪明绝顶,一下就明白了。“那她有什么办法呢?” “戏文里多得是,逃婚啊,私奔啦。”沈六娘就更懂了。 “嗯,是这个路数。”朱木冈连连点头道:“可万一她想不出这法子咋办?或者说,敢想不敢干?拖拖拉拉到最后,想逃也逃不掉,可就麻烦了。” “没错,所以我们要助她一臂之力。”朱桢便笑道:“但咱们说话,肯定没有她曹表哥好使。” “嘿你个老六,总能说到点子上!”朱木冈神情一振,使劲拍着朱桢的肩膀道: “我明白她今天去找表哥干啥了,不单纯是饥渴难耐。这都火烧眉毛了,而且曹表哥还在关禁闭,她去找他,就是为了说这事儿!” “那她咋没提,还一个劲儿让表哥想办法呢?”朱桢问道。 “哈哈,老六,你太不了解女人了!”朱木冈便取笑他道。 “晋王这话说的,楚王才多大,怎么可能了解女人?”沈六娘说了句公道话。 “没,没错。”朱桢心虚结巴道。其实他不光这辈子,上辈子也不了解女人…… “这么重大的决定,谁提出来,谁要担责任的。”晋王便笑着解释道:“女人当然希望男人主动开口了。” “这样将来遇到困难的时候,她才好怪他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沈六娘也掩口笑道:“要是反过来,就只能被对方埋怨了,那该多难受啊。” “哦,这样啊……”楚王殿下恍然。 “还有就是,她认为自己吃定了对方。曹表哥要是不带她私奔,她就把他供出来,说自己小不懂事,被他骗了。这样曹表哥就死定了,她也不用嫁给二哥了。”朱木冈接着道: “当然,他要是有更好的办法,那自然更好了。所以邓大小姐才忍着没开口,但本王估计,下回曹表哥要是再装糊涂,她就该忍不住了。” “呵呵,就怕没有下一回……”却听朱桢说道:“我要是曹表哥,我就一个人跑路,而且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第二零八章 青梅竹马有尽时 “还真有可能!”三哥不愧是演过西门庆的,深谙奸夫心理道:“他这时候逃,不用提心吊胆,有人把他追回来!要是带着邓大小姐这个拖油瓶,不光逃跑麻烦大了,找他们的人也会多十倍!” 顿一下他又道:“而且之前玩儿的是禁忌,那多刺激?带着人东躲西藏还有啥意思……” “三哥,你懂得真多。”朱桢赞叹一声道:“不过你最好现在就派人盯住他。” “放心,我把张虎留在那儿了,时刻盯着呢。”朱木冈沉声道。 …… 朱桢还真没猜错,隔天一出宫,便被三哥等了个正着,拉着他的牛就走道:“快跟我走,人逮到了!” “我还得去上课呢……”朱桢急忙道:“不能迟到的。” “你少猪鼻子插葱——跟哥这儿装象!”朱木冈不屑道:“就你小子,哪来的劲头学习?除非看上人家刘伯温孙女了。” “你瞎说啥啊三哥,人家才十一呢。”朱桢急道。 “那不正好是金童玉女,青梅竹马?”朱木冈不禁大笑,这老六鬼精鬼精,唯独男女之事傻愣傻愣。也不知是还没开窍,还是随了老二和老四。 “长干里可就在咱们南京城,你们也来一个《长干行》如何?” “好好,我跟你去。”朱桢无奈投降道:“你别说了,行吗?” “行。”朱木冈果然马上闭嘴。 “帮我去跟师父告个假,就说我按照他的法子,去助人为乐了。”朱桢只好吩咐汪德发。 汪妈应一声,赶紧去了。 …… 朱木冈便带着朱桢回了金莲院。 看着越来越熟悉的曲中街景,朱桢不禁暗叹,自己来红灯区的次数,居然比去老师家还多…… 若是让老贼知道了,自己就纯属没搞到狐狸还惹一身骚了。 下车之后,两位殿下径直进了后院。 张虎顶着一双黑眼圈迎了上来,虽然一宿没睡,他却依然很亢奋。 “属下是昨晚抓到他的。趁天黑装在倒夜香的车里运回来,谁也没看见。”张虎还沉浸在第一次任务一炮打响的喜悦中,说话都比平时大声。 “一见面就给他罩上了黑布袋,他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抓的他呢。” “干得不错。”朱桢给张虎点个赞道。 至于朱木冈,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夸人的。他推开柴房门,便见个穿着蓝绸圆领的男子被五花大绑,头上果然还罩着个黑布袋。 “他能听到说话吗?”晋王捂住鼻子,味儿真大。 “没问题,没堵他耳朵。”张虎忙答道,说着给了那人重重一脚。 “能不能听到?说话!” “能,能听到……”那人赶紧开口,正是那曹表哥的声音。 “你们快放了我吧,知道我姑丈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们,他老人家是当今卫国公!”曹表哥还在那色厉内荏,却听对方幽幽说了句: “我们不光知道你姑丈是卫国公,还知道你相好的是他大闺女!” “呃……”曹表哥登时成了被掐住脖子的鹅。 顿了一下,他才赶紧撇清道:“你胡说,我和表妹是清白的……” “省省唾沫吧。我们就是邓大小姐雇来看着你的。”朱木冈眼珠子一转,就是一套瞎话。他给给怪笑道:“果然让人家猜着了,你小子敢干不敢当,真想一个人跑路吗?” “啊,你们是表妹雇的人?”曹表哥吃惊问道:“她给了你们多少钱?” “你不用动歪心思了。既然我们接了她的活,你就是多给十倍也白搭。”朱木冈便粗着嗓子道:“这叫职业操守,懂不懂?” “不是,好汉你们听我说,我那表妹真是害死我了!”曹表哥忙晃动着黑头套哭诉道: “我早就想跟她断了,可她整天到我家里找我,还把我婚事也搅合黄了。我爹才一怒之下,把我打了个半死,又关了我禁闭。呜呜,她可真害惨我了。好汉爷可怜可怜我,就放了我吧,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们。” “那你俩开始是谁勾引谁的?”老三饶有兴趣的问道。 “呃……”曹表哥被噎住了,好一会儿方讪讪道:“互相吸引吧。” 第137节 “几年了?”老三又问道。 “断断续续三五年了……”曹表哥怯生生道。 “三年还是五年?”朱木冈陡然提高声调,一脚踩在他裤裆上。 “五年……”曹表哥赶紧说实话道。 “禽兽!”朱桢忍不住骂道。邓大小姐今年也就才十九吧? “你给我老实交代!”朱木冈的脚加大力度,曹表哥疼得直冒冷汗,唯恐自己会鸡飞蛋打,赶紧如实道: “小人没说假话,是她十七那年有了身子,活活气死了我姑姑。卫国公恨得把她送去乡下两年,今年才回来。所以我俩实际在一起是三年。” “我艹……”朱桢和朱木冈忍不住报了粗口。 尼玛还以为卫国公是老实人呢,谁知一点不老实!闺女都这样了,还跟父皇那儿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哪个当父亲的不希望女儿能被婆家看重呢?再说又不是他要上杆子嫁闺女的,就算朱老板知道了真相,也没法怪他什么。 真是只老狐狸! “你们俩打小青梅竹马,人家还怀过你的孩子,你居然想始乱终弃!你还是人吗你?”晋王大怒,一脚踩下去。 “嗷……”曹表哥登时成了只虾米,惨叫着满地打滚。 “还敢不敢了?”朱木冈又踩住他的要害。 “不敢了,不敢了。”曹表哥感觉蛋都裂了,哪还敢废话?自然是他说啥是啥。 “你得负责懂吗?”朱木冈教育他道:“要不是为了邓大小姐的下半生幸福,早把你蛋踩碎了!” “是是,负责。小人一定负责。”曹表哥忙不迭答应道。 “说说看,你准备怎么负责?”朱木冈追问道。 “要不,我带她一起逃?”曹表哥试探问道。 “私奔么?”朱木冈好像不太满意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祖宗,你知道她要嫁给谁么?”曹表哥哭丧道:“是当朝的秦王殿下啊!她非不同意的话,我俩在京里只有死路一条啊。 “就是逃跑,被皇家通缉的话,也是死路一条啊。”说到这儿,他终于顶不住恐惧,呜呜哭道:“到时候会被抓回来抄九族的。” “怕什么,我给你指条明路,朝廷肯定抓不到。”朱桢却胸有成竹道。 第二零九章 出发啦,不要问那路在哪儿 “什么路?”曹表哥忙问道。 “到江东门坐船顺江南下,等趁着天黑过去崇明岛,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朱桢一本正经道。 “这……”曹表哥登时无语,要不是怕蛋疼,他非得骂一句,这什么馊主意啊?合着让我们下海啊? “这什么这?”朱桢便如数家珍道:“你们可以去高丽,去耽罗,去日本,去琉球,或者更远一点下南洋,都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你们的小日子嘛。” “嘶……”曹表哥眼前一亮,心说实在没辙的话,这也是个办法。 “所以说,格局要打开,眼光看得更远些,世界就不一样了。”朱桢得意道。 其实这几个国家和地区现在都不消停。但以楚王殿下的知识水平,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无所谓,反正又不是他去…… “可是怎么去呢?我们又不认识路。”曹表哥又问道:“而且听说长江口还有水军巡逻……” “你姑父不是卫国公吗?这点事能难得到你?”朱木冈又踩踏一脚,骂道:“想办法坐上朝廷往辽东运粮的船,等到了辽东,还愁去高丽吗?!” “就是,等到了高丽想去日本,就更简单了,过去道窄窄的海峡就是。”朱桢也道:“想当日本鬼子还是高丽棒子,你们自己选。” “那,好吧……”虽然还是感觉不太靠谱,但就算为了保住蛋蛋,曹表哥也得答应下来啊。 “好,我们这就把你送回去,然后通知邓大小姐去见你。”朱桢便粗着嗓子道:“你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哎哎,好……”曹表哥本来还有些怀疑这些人的来路,闻言疑窦打消了大半。“原来你们真是表妹雇的人啊?” “那当然,不然谁管你们这闲事?”朱木冈哼一声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得罪了,兄弟。” 说完,晋王一掌击在他脑后,曹表哥登时昏厥过去。 “把他送回去。”朱木冈沉声吩咐道。 “好嘞。”张虎应一声,把曹表哥扛起来就出去了。 朱木冈又对朱桢道:“老六,你想办法让那贱人这几天过去趟。我怕拖久了姓曹的起疑心。” “嗯。”朱桢点点头,有些不确定问道:“三哥,要是他们真私奔了,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朱木冈淡淡道:“这种事情只要没大白天下,就总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比如卫国公会宣称女儿暴毙,这样婚约自然就消失了。父皇心知肚明,也不会追究的。 “这样两边都保住了颜面。我们家自然不会去找那对跑路的狗男女。就算卫国公那边,也不会去找的,只当闺女真死了……”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又叹口气道:“唉,就怕二哥受不了打击。” “是啊。二哥心心念念的新媳妇儿跑了,是个人都受不了。”朱木冈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何况他那种一根筋,还不疯掉了?” “得想想办法……”朱桢盘膝坐在六娘新添置的罗汉床上,冥思苦想起来。 “要是能让二哥不在乎她了,就没事儿了。”朱木冈寻思片刻道。 “给他找个更好的。”朱桢一拍大腿道。 说话间,沈六娘送茶点进来,见两人都望向自己,她赶忙摇头道:“别看我啊,我不过是颗卤蛋。” “不,你现在是剥了壳的鸡蛋。”朱木冈纠正道。 “毛蛋……”朱桢道。 “滚蛋!”沈六娘骂一声道:“我说你们俩笨蛋,怎么绕来绕去,就忘了正主呢?” “谁?”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那位王保保的妹妹啊!”沈六娘一理所当然道。 “怎么可能!”朱木冈大摇其头道:“你不知道,这件事绝无可能的!” “怎么就没可能呢?”沈六娘却不信邪,问道:“她是秦王正妃吧?” “当然。”朱木冈点头道:“人家是授了王妃金册的!不犯错的话,我父皇也没法剥夺,更别说我二哥了。” “那秦王妃不好看吗?”沈六娘又问道。 “怎么会呢?她其实是色目人,肤若凝脂,光艳耀目,很有味道的……”晋王殿下说着赶紧打住,不再描述下去。“总之就是很美。” “她人不好吗?”沈六娘追问道。 “她是接受我汉家文化长大的,知书达理,性子也很柔和。虽然被二哥冷落了多年,却从来没一句怨言。”晋王叹口气道: “其实我们也了解她不多,但母后很喜欢她,所以她人应该没问题。” “那就是你二哥的问题了……”沈六娘便笑道:“你们两个当弟弟的,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他身上的问题?” “废话,能解决的了还用我俩解决?”晋王给她个大大的白眼道:“我父皇、母后,还有大哥轮番上阵,也没把他扭过来。我俩又何德何能?” “那可未必见得,怕是没找对法子吧?”沈六娘问道:“你们想过,他为什么坚决不接受吗?” “三个原因。”晋王不假思索道:“一个是二哥打小听着‘杀鞑子、杀鞑子’长大,就连我军北伐的口号,都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你让他怎么接受,自己的王妃是个胡人?将来生个胡人崽子?” “再者,她是王保保的妹子。王保保打破了我军的不败金身,这些年每年都要跟军激战,每年都有死在他手上的将领。我兄弟每年都要代表父皇前去吊唁。他自己的妻子却是凶手的妹妹。你让我二哥情何以堪? “还有,”晋王顿一下,轻叹一声道:“别看我二哥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也有敏感的一面。他怕因为娶胡人老婆,生胡人崽子,会被兄弟们当成异类,被兄弟们孤立。” “三哥你就说实话吧。”朱桢举手搭在朱木冈的肩膀上,问道:“是不是你说过什么混账话?给二哥留下心理阴影了?” “唉,我那是为了刺激老四,没想到老四没事儿,二哥倒是耿耿于怀了。”朱木冈羞愧道:“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的。之前太不懂事了,圣贤书害人不浅……” 第二一零章 为国争光 不用细问,朱桢也知道,老三肯定说的是‘华夷大防’,‘非我族类’之类。 “解铃还须系铃人。二哥的这个心结,还得三哥你来打开。”他便对朱木冈道。 “我,我哪会啊……”朱木冈下意识想要拒绝。 “四哥就从来不说自己不会。”朱桢便轻叹道:“他都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别提他,我来想办法。”晋王殿下闷哼一声,瞪了老六一眼,就知道利用自己的弱点。 他也确实责无旁贷,毕竟二哥婚姻不幸,也有他一份责任在。 “不过老六,就算我来解决第三点。那前两点儿呢?”老三又问道。 “我想了想,问题不大。”朱桢便分析道:“先说第一条,二哥不是满脑子杀鞑子、驱逐鞑虏吗?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他转变思维,让他觉得自己是在为国争光,抗击鞑虏不就成了?” “我艹老六,你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睡蒙古娘们就是抗击鞑虏,为国争光?这说法真可以啊!”别管老二的格局能不能被打开,老三反正登时来了精神,狠狠一拍大腿道: “让你这么一说,二哥能睡王保保的妹妹,那不成民族英雄啦?!” “……”朱桢张张嘴,刚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朱木冈却自顾自的亢奋道: “奶奶的,我都想去睡几个蒙古娘们了!还得是身份高贵的,最好是个公主别吉啥的……” “可那些公主别吉加起来,哪有睡王保保的妹妹解恨?”他又无尽遗憾道:“二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待老三说完了,朱桢这才小声道:“二哥娶一个胡元女人,就有一个胡人没法生育后代。要是大家都跟他学习,一人娶一个胡元女人,用不了几十年,胡人就再也构不成威胁了。这难道不是为国争光吗?这难道不是抗击鞑虏的好办法吗?” “呃,是这个意思吗……”朱木冈一愣。 “不是这个意思吗?”朱桢一脸纯真道:“父皇好像下过这样的旨意吧。” “好吧,是我思想太龌龊。”三哥无奈检讨道。 因为朱老板真下过这样的旨意。 洪武五年,朱元璋颁布圣旨曰:‘令蒙古色目人氏,既居中国,许与中国人家结婚姻,不许与本类自相嫁娶,违者男女两家抄没,入官为奴婢。’ 意思就是凡在大明境内,蒙古色目女子只能嫁汉人男子;蒙古色目男子也只能娶汉人女子。否则,男女两家都会被抄没家产,发为官奴婢。 虽然这两种通婚的难度,是不可同日而语,但结果没差。都是通过大规模的通婚,使境内的蒙古色目人不生贰心。这样只要坚持个几十年,他们就彻底融入华夏,可以实现物理意义上的‘以夷变夏’了。 第138节 当然,任何政策都是要配套实施的。朱元璋在‘强制同婚令’外,还强制规定,境内的蒙古色目人必须用汉字、说汉语、改汉俗。并废除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收继婚制’,强迫他们必须向外通婚。 在这个民族融合的关键时期,二哥身为大明首王,亲自做出表率,倒也算是为恢复中华出一分力了。 只是,老三总觉得老六不是这个意思,更像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 “至于第二点,就更不用担心了。王保保以后,应该再不会杀害我大明一人了……”朱桢接着道。 “为啥?”沈六娘奇怪问道。 “因为他可能已经死了。”朱木冈也明白过来道:“他不死的话,爹会再给二哥娶老婆吗?” 王保保可是朱老板的白月光,他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男人。为了招降王保保,朱元璋才让秦王娶了他妹妹,而且是正妃。 朱老板这些年,一直十分维护蒙古王妃,现在却突然转性又给秦王娶卫国公的女儿,明摆着就是不在乎这个蒙古儿媳了。而敏敏帖木儿的地位,都来自她兄长王保保…… 所以,可以合理推断,王保保应该是死了。 “好了,一二三都解决了。殿下,能让秦王转性了吧?”沈六娘便高兴问老三道。 “按说有戏,但感觉还差点什么。”晋王缓缓摇头,很有哲理道:“男女之事,不是单纯靠讲道理的,还得激发起那种感觉来。” 当着老六的面,他没法直说,其实把睡王保保的妹妹当成为国争光,就是一种能点燃老二的感觉。 可老三想得多,他担心老二那夯货要是抱着抗击鞑虏的心情回去,怕是没几天就能把二嫂折腾死。 他虽然人贱说话毒,但本质上还是有点怜香惜玉的。再说那是堂堂秦王妃,他正经二嫂啊。还是得做个人的。 “激发二哥对二嫂的感觉是吧?”正愁眉苦脸间,却见老六忽然眉飞色舞道:“这件事交给我吧!” “你?小孩子家家的,行吗?”三哥不放心。 “放心,我自有绝招!”朱桢却来了精神道:“为什么古来美女多如星辰,留下名字来的却只有那么几位么?因为她们有传奇故事啊!” “没有跟夫差和范蠡的故事,西施不过是个浣纱女;没有毛延寿画像和出塞和亲,王昭君不过是个无法出头的宫女。貂蝉要不是有连环计,不过是王允家里普通的歌姬。杨玉环要不是因为她公公扒灰……呃,总之,有了传奇加成的美女,吸引力会增加百倍的!” “嗯嗯。”三哥使劲点头,十分认同老六的看法。“可问题是二嫂她没有传奇呢?就是个身份特殊的女俘虏罢了。” “不要紧,没有传奇我们可以制造传奇。貂蝉还是不存在的人物呢,一本元朝《三国志平话》,让她直接从无到有、成为传奇!我们整一本写二嫂书,她一样可以传奇!” “明白了,你要让她出现在《水浒》里,别说,她要是演母大虫,跟二哥这只公老虎,还真是登对。”朱木冈乐不可支道。 “屁,《水浒》是宋朝的事儿,二嫂是元朝的人。要整我们就整本全新的!”朱桢也兴奋起来道:“就叫《赵敏传》了!” 第二一一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在金莲院吃了中饭出来,朱桢看看天色,估计去了老师家也要挨骂,便愉快的决定去卫国公府撸猫。 通禀过后,好一会儿邓铎才一瘸一拐迎出来,两个眼圈还乌青乌青。 “殿下。”邓铎带着哭腔道。 “将军这是因为本王喜欢熊猫,特意化了个熊猫妆吗?实在没必要这么客气。”楚王殿下开心的打量着他,只恨没个手机拍一下。 “不是,你想多了。”邓铎眼圈一红,刚要哭诉:“我是……” “有什么话见到熊猫再说。说实话,本王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熊猫玩的。”朱桢很实在道:“快快引路,本王都快相思成疾了。” “唉,殿下,是猫熊。”邓铎无奈嘟囔一句,还是领着他来到后院。 大熊猫吃饱喝足,正趴在石头上懒洋洋晒太阳,朱桢一见它就眼冒桃花,一脸痴汉笑的凑上前,在它黑白相间的皮毛上撸来撸去。 “你这样给它挠痒都算不上。”邓铎递上一个鬃毛刷道:“用这个,它才有感觉。” 朱桢便接过来一试,原本纹丝不动的大熊猫,果然发出带着颤抖音的‘咩咩……’声。 “呦,行家。”邓铎吃了一惊,没想到楚王殿下这样,还是个刷毛高手。 他告诉楚王,发出羊咩咩,是猫熊感到愉悦的表现。 “那是,咱是练过的。”楚王殿下便很高兴。当初为了讨好平天大圣,他可是苦练过刷毛功夫的。没想到这大熊猫跟平天大圣一个爱好,连手法都不用换。 王便拿出看家的本领,卖力的给熊猫刷毛,看上去十分卑微,偏偏他自己还乐此不疲。 “殿下,歇歇吧,猫熊的毛都快被你刷秃了。”看着猫熊被楚王薅了一大把毛下来,邓铎心疼道。 “不会的,这是快入冬了,它要换毛。”朱桢面不改色的把熊猫毛揣到袖中。 “不是,殿下,咱不能吃干抹净还带打包啊。”邓铎忙叫道。 王这才问起他的伤心事道:“将军继续说吧。” “末将说啥啊?” “就这俩熊猫眼。”朱桢指了指他的眼眶,问道:“是怎么来的?” “唉,别提了……”可怜的娃便瞬间泪崩,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都怨俺姐,干催她不蛄蛹,结果昨天回家太晚,被俺爹抓了个正着,然后把俺吊起来打。” “可怜的娃。”朱桢同情一下,又问道:“你大姐呢?” “不惹她,她还寻死觅活呢,没人敢招惹她呀。”邓铎道:“不过现在她楼下加强了戒备,我就是想帮忙也没办法了。” 朱桢一看,果然,楼前屋后都有亲兵站岗了…… 这下哦豁了。 …… 下午回宫前,哥俩又见了一面。 “怎么,没见着人?”听了朱桢的讲述,朱木冈也是一阵头大。 “我借着遛熊猫的机会绕着那绣楼转了一圈,发现房前屋后都设了双岗,屋里还有健壮的仆妇陪着她。”朱桢无奈道: “三哥,现在就是把信儿传进去也白搭了,她根本逃不出去。” “他妈的,再过两天就是父皇圣寿节了。”朱木冈恨声道:“母后到时候还会召见她和魏国公的长女。要是让她在母后面前沐猴而冠,我们这俩当儿子的就太不孝了!” “是啊。”朱桢点点头,这就等于后世见家长了。 “不行,我要回去制定营救计划,把她给救出来!”朱木冈心急火燎、语无伦次道:“逼急了眼,本王一把火烧了劳什子卫国公府,一了百了!” “三哥你千万别冲动。”朱桢哭笑不得,每次都得自己这个最小的,拉住这班热血小青年的缰绳。“时间还有,我们还能想到办法,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求我师父……” “对对对,我怎么把刘老先生忘了?”朱木冈闻言大喜道:“你明天就去找你师父问计。” “我明天出不来宫……”老六摇头道:“再说我还得抓紧编书呢。” “那好吧,后天。”晋王只好耐着性子,自己先回去想办法了。 …… 楚王进了紫禁城,本打算直接回万安宫,却见大哥身边的随堂太监,在内金水桥前恭候多时了。 “殿下,太子有请。” “唉……”朱桢叹口气,知道准没好事。 …… 文华殿正殿。 “大哥,你找我啊?”朱桢一进去,便堆满了笑:“怎么昨天才见了面,今天又想我了……” “跪下。”太子却头也不抬,继续看他的书。 “哎……”朱桢赶紧跪下。 “你今天干嘛去了?”朱标语气不善的问道:“怎么一天没去诚意伯府?” “我跟先生告假,今天有事儿。”朱桢忙赔笑道:“真有事儿,不信大哥问三哥。” “我不用问他,也知道你们俩整天往秦淮河跑!”太子气得抬起头来,指着朱桢道:“父皇恩准你出宫读书,是让你到处乱逛的吗?!他要是知道你去那种地方,还不打断你的腿!” “大哥,你生起气来也真好看。”朱桢一脸花痴的笑道。 “少来……”太子忍俊不禁,扬手要打道:“以为大哥舍不得打你?” “舍不得……”朱桢根本不怕他,话没说完,屁股便挨了一巴掌。 “哎哟,大哥你真打啊?” “哼哼,你说呢。”朱标活动着手腕道:“你几个哥哥都被我揍过,不然怎么都这么听话?” “大哥,你不用打,我也最听你话了。”朱桢忙肉麻表白道。 “好,那你说,你们这几天,在搞什么鬼名堂?”朱标沉声问道。 朱桢看看左右,太子便斥退了宫人。 殿中只剩兄弟俩。 朱桢便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大哥听。 他瞒谁也不会瞒大哥的。 “嘶……”朱标闻言,脸色十分难看。 谁听说自己未过门的弟妹,是个抽烟喝酒烫头还打胎的好女孩,脸色都不会好看的。 “你怎么不早说?”大哥忍不住埋怨他一句,却紧接着着又道歉道:“抱歉老六,是大哥急了。大哥不该凶你的,我知道你都是为了父皇和二哥。” “主要是为了二哥。”朱桢纠正道。 “好吧。”朱标一阵无奈,这老六跟父皇越来越像一对怨种父子了。 第二一二章 甄姬她爸是个编筐的高手 “后面的事情交给大哥了,你就不用担心了。”太子说完,微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道:“这事儿我也会跟老三说的,你们都是父皇的好儿子,我和老二的好弟弟。” “大哥,你会跟老……父皇说吗?”朱桢问道。 “老父亲就老父亲,父皇就父皇,什么老父皇。”太子宠溺的拍了拍他脑袋道:“我也没想好,大概不说吧。” 怕他有误会,太子解释道:“他老人家脾气太急了,一听这事儿肯定炸,肯定要杀很多人的。 第139节 “可这门亲事是父皇上杆子求人家邓叔叔的,邓叔叔也是一直想拒绝的,虽然没坦白他闺女有问题,还用‘不想让闺女做小’的借口来搪塞。但我们皇家与臣子间,本就不是平等的,不能强人所难。” “嗯。”朱桢点点头,这就是大哥在他心里,已经完全盖过四哥的原因。他身为一国储君,却愿意设身处地,从对方的立场替对方考虑。 只是这样,未免太辛苦了。远不如宁可我负天下人来得痛快啊…… “所以我先私下找邓叔叔聊聊,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太子轻声道:“要是没有的话,我觉的你们的法子,就挺不错的。” …… 大哥把事情揽过去,一身轻松的老六,便无牵无挂的骑牛回万安宫,写他的《赵敏传》去了。 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呦,这小子在刘先生家吃错药了,咋这么用功了?”胡充妃表示很不习惯,往常老六回来都是跟她吃吃喝喝,东拉西扯好一阵子的。 “可能是受刺激了,知道自己才疏学浅了。”苗尚宫猜测道:“听说连刘先生的孙女都很有学问。” “刘先生有孙女!多大了,漂亮不,跟咱们老六般配吗?”胡充妃马上来了精神,问汪德发道:“老汪,你说说。” “跟咱殿下般般儿大,乌溜溜的大眼睛,红彤彤的小嘴巴,一笑还有俩小酒窝,跟白瓷娃娃似的。” 汪妈更是八卦门掌门,马上拉开架势道:“而且跟咱们殿下可有缘了,殿下第一次去诚意伯府府上,她就安慰殿下,还给他糖吃。” “什么什么?这么甜的么?”充妃娘娘两眼放光。“这段细说。” “哎。”汪妈应一声。 “等会等会。”充妃忽又叫停,转头吩咐苗尚宫道:“快,把本宫的姚子雪曲拿来。” “娘娘,准备下酒菜?”贴身宫女问道。 “什么都不需要。我儿子的初恋故事就是最好的下酒菜。”老母亲发出给给给的笑声。 吵得楚王殿下都没思路了…… “关门关门!”朱桢吩咐关上两道门,世界才重新安静下来。 他坐在自己宽大的书桌前。沐香给他点上香,研好墨,又给宫灯插了双倍的灯芯,让屋里明亮起来。 红袖添香夜读书,文人的梦想不过如此。可惜楚王殿下既不是文人,也没读书,他在写书…… 而写书,其实跟做数学题一样,思路才是最重要的。没思路,管你环境再好,有没有红袖添香了,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其实他还不是写书,只是先准备写个故事大纲出来,然后照着扯就行了。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是把金老爷子的《倚天》改头换面一下,重点突出下赵敏就差不多了。 但仔细一想还真没那么简单。首先张无忌登场本来就晚,等赵敏上场更是故事都过半了。 自己要突出赵敏,前半本书都得砍掉。而且《倚天》不是《水浒》那样,可以拆分成一个个完整的人物故事,能做成一个个单元剧单独呈现。 倚天是一个整体,至少张无忌成为主角后,是没法分割的。 而且说到张无忌,这货咋处理?在金老爷子的故事里,朱老板只是他手下的小头目,最后却窃取了革命果实。老六要是敢这么写,保准屁股开花,仨月下不来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能忘了写这本书的目的!得让二哥有强烈的代入感,而且他代入的人物,必须和敏敏是一对。 可二哥那样粗豪的汉子,怎么能代入比娘们儿还娘儿们张无忌呢?代入他义父还差不多…… 这么多的问题,都需要得到合适的答案,让楚王殿下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愈加雪上加霜了。 好生头痛啊。 见殿下眉头紧皱,沐香便伸出纤细的手指,为他按压太阳穴。 “殿下,想得头疼就先别想了,歇息一晚上再说吧。” “时间不等人,你替我写啊?”朱桢无奈道。 “婢子要是有么大本事,当然巴不得给殿下分忧了,也让殿下能夸婢子两句。”沐香轻声笑道:“可殿下就是把婢子抱到井里,婢子也一个字不会写啊。” “等等。”朱桢忽然抓住她的手,好像抓住了什么灵感道:“你刚才说什么?” “婢子一个字也不会写啊。”沐香赶紧重复一遍,怯生生道:“殿下是嫌婢子不识字吗?” “不是,前一句。”朱桢抬下手,不让她说那些有的没的。 “殿下就是把婢子抱到井里……” “我明白怎么写了!”朱桢忽然大叫一声,抱着沐香蹦跳欢呼一阵,然后赶紧坐下奋笔疾书起故事大纲来—— 主人公不再是懦弱好色的张无忌,而是吴国公朱元璋的二儿子——果干好色的朱二公子。 这位朱二公子少年英雄,为父出征,决意效仿陈庆之,率领五千精骑,直捣元大都! 一路上锐不可当,连下八十城。但还是因为年轻,中了王保保的奸计,结果全军覆没,仅以身免。 但追兵依然穷追不舍,把朱二公子逼到一处万丈峭壁。朱二公子宁死不屈,纵深跳下山崖…… 结果在崖底发现了失传百年的《九阳神功》秘籍。朱二公子练就绝世神功,从此可以随时随地喝上自己磨的豆浆……哦不,总之从这里,基本就接上了倚天的故事,只是主角从张无忌换成了化名洪灏的朱二公子。 故事讲述的,就是朱二公子用化名行走江湖,一边行侠仗义,一边为死去将士报仇的故事。 而赵敏作为王保保的妹妹,就是他行走江湖的主要对手! “这代入感,直接拉满好吗?!”朱桢十分满意,奋笔疾书了一宿,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 把沐香心疼的不要不要的。 第二一三章 近日流行烟熏妆 次日天不亮,朱桢便被汪德发和沐香从床上拖起来。 这可怜的娃,在宫里的时候,还是得回大本堂念书。 已经完全丧失熬夜能力的楚王殿下,几乎是梦游般穿衣吃饭,然后趴在牛背上被送去大本堂的。 当他顶着一对乌黑的眼圈,出现在弟弟们面前时,老七一见他便笑道: “呦,老六你这眼圈咋了?肯定不是用功太晚。是让人打的吧?你一定是出宫偷人家东西了!” 所以说这人啊,得积口德呀。他昨天才笑话了邓铎的熊猫妆,今天自己也带上了熊猫妆,让老七笑话了…… “没大没小!”朱桢白老七一眼,趴在桌子上。今天没力气收拾他,便对老八道:“今天放学,让你骑牛到天黑。” 原本事不关己的老八,便睁大眼睛训斥老七道:“七哥,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你胳膊肘又往外拐!”老七怒道:“也太容易被收买了吧?!” “都是兄弟,怎么分里外?” “我真鄙视你,一头牛就把你收买了!等我就藩了,养一万头牛!”老七发狠。 “那你也弄不进宫来。”为了骑牛,平素里笨嘴笨舌的老八也是拼了。 “你!”老七气得鼻子都歪了。 “行了,都是手足兄弟,别吵吵了。”朱桢坐起身子来。他现在是大本堂的老大了,弟弟们吵架了,得管。 说着他从桌洞里摸出个铜管来,笑道:“来,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不看,会长针眼的。”老七是拒绝的。 “什么好东西。”老八却颠颠儿跑过去。 “你把眼睛凑在这个孔上,看院子里的假山。”老六悉心指导老八。 老八便依言把眼凑到小孔上,往远处一看,登时激动的叫起来。 “啊!外头假山跑到眼前了!” 然后他搁下铜管。 “哦,又回去了。” 再用铜管看。“啊,又到眼前了。” 再搁下。“哦,又回去了……” 老八便反反复复,哦哦啊啊个不停。 “你鬼叫什么啊?”老七终于忍不住害死猫的好奇心,凑过来了。 “别老是训老八,你想看就看,六哥不跟你计较。”朱桢便大度的拿过铜管,掉转头递给老七。 “这……”老七有些不好意思。 “自家兄弟,不用客气。”这一刻,朱桢尽显兄长风范。 监督早读的侍读官暗暗点头,楚王历练之后,果然长大了。要主动化解矛盾了。 兄弟敦睦,多好…… 老七终于还是把眼睛凑了上去。却不敢接过来。怕摔碎了被老六赖上。 “看吧。”老六便把那铜管一端,紧紧贴在老七的左眼上。 “咦,我这假山怎么跑远了?” “不能吧,我们看都是跑近的。”朱桢大惊小怪道。 “就是就是,七哥你眼有问题。”老八帮腔道。 “不可能!”老七自然是不信的。 “换一只眼。”朱桢便把铜管,怼在他右眼上。 “这回怎么样?” “呃……”老七迟疑一下,违心道:“果然是跑近了……” “你看,我们说吧。”老六老八就很开心。 这时,云板敲响,正式上课时间到了。 “好了好了。”监督早读的侍读官便对老七老八道:“殿下快回,扑哧……” 只见老七两个眼眶上,一边多了一个圆形墨印子…… 老七老八见状互相看看,后者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老七伸手一抹,好家伙,直接成大花脸了。 第140节 “哈哈哈哈!”这下连伴读的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大本堂中又充满了久违的欢快气氛。 “呜呜,老六,你不是人!”老七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脸上怎么了,却已经知道自己中了谁的招。跺脚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朱桢撇撇嘴,用草纸擦干净那铜管一端的墨,对老八道:“你可看到了,是他先惹我的。” “嗯,七哥又菜又爱玩。”老八已经彻底变节,就连口中都是老六教的梗。“六哥,这个叫什么?” “这个叫望远镜。”朱桢便将铜管递给他道:“还是个半成品,送给你玩了。别对着太阳看,会瞎了的。” “哎,谢谢六哥,六哥最好了!”老八登时如获至宝,感觉自己母妃都不如六哥亲了。 “唉,学风尽丧啊……”台上的讲官直摇头,又觉得这老六也太嚣张了。自从历练回来,就彻底不把学堂的规矩放在眼里了。 他们没有刘伯温、李希颜两位老先生的辣手,不敢打亲王板子。 又没法把老七老八撵出去。因为那样课堂上,就没有一个皇子了。还上课,上个屁啊? 只能捏着鼻子,视若无睹了…… …… 那厢间,早朝散朝,文武百官却不着急出宫,而是来到奉天门内开始吃早饭。 别看朱老板出了名的抠,恨不得把官员当长工使唤。可他也有厚道的一面,觉着地主都给长工管饭,自己总不能连刘德都不如吧? 于是便规定,每逢早朝,光禄寺要为百官准备早餐,下朝后便在奉天门内赐膳。 奉天门说是门,其实是一排面阔九间、进深四间的巨大宫殿。春夏秋日暖时,光禄寺便在殿外设席。近日秋寒,朱老板便恩准在殿内开席了。 虽然因为人数太多,条件有限,只能上些馎饦、糁汤、馄饨之类的汤水,配上胡饼、馍、锅盔之类面食,尽是这种普普通通的早点。 但官员们‘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月明立傍御沟桥,半启拱门未放朝’,坚持到这会儿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能马上热热乎乎喝口汤,吃点面食,就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了。 于是纷纷作诗作赋,称赞朱老板这是前所未有的善政啊…… 所以说好人做一辈子好事,未必有人记得。 坏人偶尔做一件好事,就让大家一惊一乍。 当然,也可能是大家怕朱老板哪天觉得花钱太多,再把这点儿为数不多的福利给砍喽。 在大明朝当官,容易吗?简直是可怜! 可为啥还这么多想当的呢? 第二一四章 温柔且强大 奉天门东西两侧还各设一门,东为昭德门,西为宣治门,是勋贵高官们用早膳的地方。 通常,太子也会在这两处,与股肱大臣一起用膳。一来加强感情,二来,也能及时了解到他们对早朝的意见。 今日,朱标在昭德门用膳,跟几位国公闲聊之后,便虚心请教起卫国公,关于乌斯藏的局势来。 乌斯藏就是元朝在西藏设立的政区,乌斯指前藏,藏指后藏。大明成立后,依然沿用了这一名称,先设立了乌斯藏卫。洪武七年,又升格为乌斯藏行都指挥使司。 同时,朝廷对不断对前来朝贡、归附的雪区僧俗首领授官封号,以‘多封众建’的政策分而治之。 “但恕臣直言,目前的分封还是过于随意了一些。”邓愈便斟酌对道:“皇上‘杀其势而分其力’的总方略,怕是不易奏效啊。” “为何?”太子亲手给邓愈舀一碗面片汤,又撒上些碎虾皮。 “谢太子。”邓愈赶紧欠身双手接过,然后缓缓道: “主要原因还是朝廷分身乏术,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乌斯藏。对其地的特点还认识不深,对雪区的僧俗领袖基本都授予官职,却很少赐予宗教封号给僧人首领。 “这是为了削弱宗教在雪区的影响,以我们汉人官职来强调朝廷对乌斯藏的统治。这样当然不能说错,但确实与雪区现状不符,很难得到雪区领袖,尤其是宗教领袖的真心拥护。而雪区乱不乱,喇嘛说了算……” 邓愈说着叹了口气道:“而且近年,胡元的豫王频频自朵干南下乌斯藏,与那些心怀不满的喇嘛勾三搭四,频频制造事端,这就是乌斯藏近来乱象频生的原因。” “受教了。”朱标心悦诚服的拱手道:“卫国公真是非但知兵,还知政啊。” “太子过奖了。臣对政事不感兴趣,但朝廷距离彻底收服乌斯藏还差一仗,臣要知己知彼罢了。”邓愈谨慎笑道。 虽然他知道太子没恶意,但皇上将统兵将领全都从中书省,赶到大都督府,不让武将染指国政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邓愈简重缜密,自然要避嫌。 “哦……”太子一愣,旋即明白邓愈的意图,歉意笑笑道:“邓叔叔别担心,这是我私下请教,法不传六耳,更不会让父皇知道的。” “臣自然信太子。”邓愈点点头,便微笑看着太子。 他知道,朱标有话要跟自己讲。 卫国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发现曹国公、宋国公几个都已经吃完走人,就连伺候的宫人,和光禄寺的官员都下去了。 偌大的宫室内,只剩下太子和他两人。 朱标也看着邓愈,两人对视了片刻。 太子方轻声问道:“邓叔叔有个舅子叫曹德是吧?” “对。”邓愈面不改色,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现在做什么营生?” “在京营里干个管草料的芝麻官。”邓愈忙道。 “官不在大小嘛。”太子温和笑道:“听说他还住蔡家巷吧,可见是清廉的。” “那是他家老宅……”邓愈的心,愈发揪成一团,他已经猜到太子的意思了。 以太子之尊,正常根本就不会关心区区曹家,小小蔡家巷。 现在太子东拉西扯,终于点出这俩题眼来,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 “哦,是吗?”太子低头舀一勺面片汤,歉意笑笑道:“那天还有人看到他儿子,叫曹欢是吧,在蔡家巷送你家老三出来呢。我以为曹家还住在那儿了,原来已经搬了。” “搬了,是搬了……”饶是邓愈身经百战,也已经汗湿后背。听到太子直接点了曹表哥和邓铎的名儿,他脑袋嗡嗡作响,再没有一丝丝的侥幸。 太子这是给他留面子,没提那个会让邓家万劫不复的名字。 “殿下……”邓愈扶着桌子,就要给太子跪下。 朱标却紧紧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 “老臣,罪该万死啊……”邓愈嘴唇翕动,面色苍白。 “唉,不要说了。”朱标叹息一声,攥着邓愈的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父皇亦如是。” “殿下放心……”邓愈深吸口气,双眼血红道:“我回去就……清理门户……” “不可。”太子却断然摇头,低声道:“邓伯伯为我父皇南征北战,家里子女长期留在南京,难免失了管教,这上头,你有责任,我们也有责任,也不能全怪在孩子身上。 “殿下……”邓愈被击中了软肋,涕泪横流道:“老臣就是心中有愧,才纵容她一错再错,终至无法无天,无可挽回。今日才知惯子如杀子啊!” “唉,多少英雄好汉都折在儿女手里?”太子轻拍着卫国公的手背道: “再说这不还没正式订婚吗?她也罪不至死,咱们总要想办法,保她一条命啊。” “太子仁恕,臣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死而后已!”邓愈哽咽着立下誓言道。 “邓叔叔对我父子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太子点点头道:“所以父皇才想跟你联姻,让我们两家成为亲戚,只是没想到……” “唉,都是那孽障……”邓愈羞愤欲死道。 “不说这些了。”太子摆摆手道:“有什么办法么?” “只能禀报皇上,她得急病暴毙了。”邓愈便沉声道:“总之这世上,不会再有这个人,还有那个曹欢也一样。如果殿下再听到这两个名字出现,臣以死谢罪!” “也不要为难曹欢了。让他俩换个身份,到没人认识的地方,过他们想过的日子去吧。”太子却不是那种怕担责任的不粘锅,他既然管了这件事,就会管个明明白白。 “是,殿下。”邓愈感动的看着太子,他知道,将来就算东窗事发,皇上追究下来,太子也会承担主要责任的。 卫国公虽然向来知道太子仁恕。 但仁恕的人,往往缺乏担当。可太子却兼而有之…… 有这样的嗣君,实在是社稷之福,是臣子之福。 第二一五章 有女夜奔 邓铭在昭德门外等了许久,才见父亲从里头出来。 这位卫国公二公子心细,看出父亲眼圈发红,似乎是哭过。 “爹,怎么了?”邓铭赶紧迎上去,将大氅披在邓愈的肩上。 “上车再说。”邓愈沉声说一句,便低头默默向前,似乎在寻思着什么。 出了长安右门,便见只剩自家的马车,孤零零等在那里。 邓铭扶着邓愈上车,自己也跟了上去。 车门紧闭,缓缓向前。 邓愈方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回去后,把你大姐楼外岗哨撤了,还有楼里的婆子,也一并撤走。” “爹,那我姐非跑出去不可。”邓铭不禁叫道:“后天就是圣寿节了,万一在这节骨眼上……” “就是因为后天是圣寿节了,所以回去就给我撤了!”邓愈忽然神情一狞,那尸山血海中浸泡出的煞气,让邓铭直接喘不上气来。 “是,爹。”邓铭赶紧应下,忍不住微微喘起粗气来。 “然后你再立即去一趟江阴,替我带口信给靖海侯。”邓愈又吩咐一声道:“请他帮忙,把两个人送到高丽去……” “是。”邓铭神情一凛,两件事穿起来,他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 “父亲,你这是要大姐……”邓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 “住口,从今天开始,你没有大姐了!”邓愈严厉的喝止道。 “爹……”邓铭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与其在这里废话,还不如想办法,多给她收拾点细软呢!”邓愈又苍声一叹,只觉打了半辈子仗,都没这么难过。 他定定看着不知所措的老二,放缓语气道:“你要是真为你大姐好,就千万别让她察觉出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邓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去吧。”邓愈疲惫的闭上了眼。 第141节 …… 入夜,蔡家巷。 曹表哥正一壶酒四碟菜,美滋滋的独酌。 这几天,他一直没睡好过。一睡着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跟表妹私奔后,被皇上抓回来,剥皮揎草坐木驴…… 每个噩梦都有同样的开始,却总是以不同的死法作为高潮,最后把自己惊醒告终。 直到今天,他听说卫国公给大小姐的绣楼加了岗哨,这才感觉没那么慌了。 曹欢暗暗庆幸道,看来她被姑父家发现了,这下她出不来了,可不怨自己吧? 那岂不是说,非但不用带她私奔,连自己都不用跑路了? 顿感如释重负的曹表哥,准备好好喝两盅,然后痛痛快快睡个安稳觉。 正哼着小曲,喝得正美着呢,门子忽然敲门。 “大少爷,大小姐来了。” “啥?”曹表哥目瞪口呆,差点把酒盅子吃下去。“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房门猛地推开,邓大小姐背着个包袱,兴冲冲闯进来。 “表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她把包袱往桌上嘭得一摔。 “太惊喜了,太意外了……”曹欢艰难咽口唾沫。“不是说你被姑父软禁起来了吗?姑父也真是的……” 为什么不好好关着她,还要放她逃出来啊?! “哈哈,他们是关起我来了。可姑奶奶神通广大,又让我逃出来了。”邓大小姐说着解开包袱,一包全是金灿灿的首饰和亮晶晶的珠宝。 “还让我顺手牵羊了一把。这些钱,够咱俩买房置地了吧?” “够,够了。”曹欢差点被晃瞎了眼,满脑子都是问号。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雇的那帮人,实在太厉害了…… 邓表妹这种爱逞强、虚荣心爆棚的女子,当然不会告诉他,其实是下午时,看守自己的那些人,忽然自行撤走了。 然后邓铭又带人捧了几盒首饰过来,说是父亲让她挑选一副进宫时佩戴,其余的就留下作为嫁妆了。 邓大小姐本来就头脑简单,见状直接幸福到昏了头。待二弟一走,她便马上搜罗一批值钱的首饰,再加上自己原本的那些,用桌布一兜,就是好沉一包袱。 实在背不动,她还放下了好些…… 然后她便把贴身丫鬟打晕绑好,扒衣堵嘴装进衣柜里。自己则穿着侍女的衣裙,戴上一顶遮面的锥帽,趁着天黑的早,不声不响溜出了卫国公府。 出来后,她叫了辆马车,直奔蔡家巷来找表哥了。 …… “表哥,我们得快走。”邓大小姐着急的催促道:“不然等天亮我爹他们发现了,咱们就走不了了!” “放心,来得及。”表哥回过神来,认命似的打开衣柜,拿出个包袱来道:“船我已经找好了。咱们直接去江门东找船家就成。” 那包袱还是他那天出逃时带的,回来之后就没打开过,这会儿倒省事儿。 “表哥真可靠。”邓大小姐登时高兴坏了,搂住曹欢的脖子,狠狠亲了几口。 这时她才彻底放下心来。其实之前,她一直担心表哥会不愿意跟自己私奔。 没想到表哥已经默默准备好了一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闷骚么? 邓大小姐便不由分说,揽着表哥的胳膊,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她来时雇的马车还候在门外,两人上车后,便缓缓往江东门驶去。 到了江东门码头,曹欢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自己订好的那艘船。 现在是太平年景,外郭城门夜里是不关的,看在双倍船费的份儿上,船老大连夜开船,缓缓驶离了码头。 【注:‘双倍船费的份儿上’,是一句绕口令。大家可以试试看,能成功的多还是失败的多】 待到天亮时,船已经在长江上了。 看着眼前江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壮观景象,成功逃出樊笼的邓大小姐,搂着情郎又蹦又跳,欢快的像只袋鼠。 “真是如有神助啊!”跳累了,她依偎在表哥肩膀上,喃喃道:“时来天地皆同力,看来老天爷也是祝福咱俩的。” 说起来,她十五岁跟表哥偷尝禁果,到现在五年时间,也没有第二个男人。还为他怀过孕、打过胎,流过相思泪,也跟家里极力抗争过。 今年她也不过才十九岁,其实目前完全就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小女生啊。 “呃。”曹欢漫不经心点点头,看着南京城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她吵闹。 这一去,便是永别了。 第二一六章 朱老板过生日 九月十八,是天寿圣节,也就是朱老板的生日。 在大明朝,这是一年中三个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另两个是正旦和冬至。正旦就是春节。冬至则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往后白昼会越来越长。所以被认为是‘阳气起、君道长’的重要日子,自汉代起便深受重视。 这三天,也是大明的法定假日。洪武朝的官员,可以在这三节各放假一天,所以都抓心挠肺的盼着放假……呸,不是,是庆贺洪武皇帝的圣寿节! 其实这圣寿节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不说建国前,就是洪武元年,朱老板也忙得顾不上自己的生日。 是到了洪武二年,朱老板才开始正经过生日的。但当时还叫‘圣诞日’,并未被定为正式节日。 直到洪武三年,才在李善长的建议下,将朱老板的生日正式定为‘天寿圣节’,全国放假,并举办各式活动,为皇帝祝寿。 在天寿圣节这天,全国禁止屠宰,禁止出殡;官府前后数日不理刑名;文武百官还要按制穿朝服;各地衙门都要设置香案,由地方官带领士绅百姓,向京城方向行大礼。 南京城里就更热闹了,应天府和两附郭县张灯结彩,并组织民间歌舞表演,率领百姓吹吹打打到洪武门外,为皇帝贺寿。 今年的庆祝活动,又比往年隆重许多。因为就在上个月,皇帝放弃了迁都,决定不走了。 这对中都城的百姓的噩耗,对南京城百姓来说,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为了庆祝朱老板这一英明决定,让朱老板相信他的选择没有错,南京城的匠人们用彩画彩布将京城几条主要大街,还有秦淮河畔,装扮的花枝招展。百姓们也自发的上街庆祝,到处歌舞升平,‘圣寿无疆’、‘南京万岁’的喊声此起彼伏,希望能把他们的心意传达给朱老板。 宫里头,也到处张灯结彩,热热闹闹过大节。 在这一天,朱老板那些龟毛的规矩,统统都可以暂时放宽。 那些低等级的小火者小宫女,都可以不按规制衣青服紫,穿上自己喜爱的衣服。还能佩戴各式字形图案的方胜葫芦在身上。 此外,中午晚上能吃两顿好的,还能得到皇上的赏赐。 而且这天绝对不会被训斥。哪怕平日里脸再臭的娘娘姑姑们,今天都得收着脾气端着笑,不然你是对皇上不满咯? …… 作为寿星公,皇帝当然才是今天的焦点了。 所以早晨起来,马娘娘亲手煮了长寿面,还给他荷包了俩鸡蛋。 “每年都是这碗面,一模一样。”朱元璋看着面碗,发起了感慨。 “怎么,吃腻了?”马皇后问道。 “怎么可能呢?咱是感叹啊。”朱元璋赶忙端起碗来,大口吃面道:“咱巴不得年年吃,吃到九十九!” 三下五除二,一碗长寿面直接干得汤都不剩。 他这才搁下碗,握住马娘娘的手道:“咱父母双亡后,就没过过生日,还是跟妹子你成了亲,这才又有人给咱过生日。所以咱命令你,你可得好好活着,要是敢走在咱前头,咱就再不过了!” “过生日呢,说点吉利的。”马娘娘不好意思的抽出手,边上还有宫女伺候呢。 她接过乌纱翼善冠扣在朱元璋头上道:“再说你命令谁啊?” “不是不是,咱说错了。咱是请求你。”朱元璋手扶着帽子,起身拉着马皇后的手道:“走,婆娘,陪咱上朝去。” …… 朱老板便与老板娘一起御奉天殿,接受王公百官、四夷使者的朝贺及贡献的礼物。 甭管大人还是孩子,甭管皇帝还是乞丐,能有礼物收都是很开心的,朱老板这种从小苦大的也不例外。 不过给他送礼格外麻烦,太贵重的礼物会被骂太奢侈,甚至反手让人查查你的经济来源。 可送太普通的礼物,皇上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觉得你不上心,不会办事,甚至故意磕碜他。以朱老板睚眦必报的脾气,往后肯定少不了小鞋穿。 就连他儿子们也头大,送礼送不好,虽然不会被穿小鞋,但一样会被记小账,回头便因为进门先迈左脚挨揍啊。 所以王公大臣们这阵子,是挖空了心思给朱老板准备礼物。到了圣寿节这天,便揣着忐忑的心,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接受朱老板的品评。 恭贺皇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之后,便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送寿礼环节。 第一个出场的是太子殿下。太子自然毫无压力,他就是送老朱个屁,偏心偏到姥姥家的朱老板,都会一脸陶醉说真香的。 朱标准备的寿礼是他亲手抄写的一部《孝经》。 朱元璋从太子手中接过来,果然十分开心,一边如获至宝的翻阅着太子那手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的柳楷,一边赞不绝口道: “要问谁最懂咱?那肯定非太子莫属。昨晚上,咱做了个梦,梦见俺爹娘,就像小时候那样给俺过生日,俺爹夸俺说‘重八啊,你干得好事业,给咱老朱家增光添彩了。’ “咱也很高兴,说‘爹娘,你们就跟着儿子享福吧。’”朱老板说着揩一下眼角,起了鼻音。 “可惜醒来才想起,他们已经没了三十二年了。所以说啊,你们这些还有父母的,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孝敬,不要像咱这样,子欲养而亲不待,哎,真遗憾啊……” “是,臣等谨遵圣训。”王公大臣忙齐声应下。 只是几位皇子听着这话,总觉着怎么怪怪的。 “好了。大过节的别掉泪了,公公婆婆肯定也想让你过个痛快生日。”一旁的马皇后劝朱元璋两句,便问秦王道:“老二,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啊?” “儿,儿臣,给父皇准备了个……个好看的。”朱樉这阵子一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昨天捞着才回府,连寿礼都是老六帮他准备的。 礼盒呈上,朱元璋打开一看,见是一根黄铜管儿。 “这什么玩意儿?兵器?”朱元璋拿起那铜管上下端详。 “父皇当心,这玩意儿会让你眼圈乌黑!”老七一见大惊。 第142节 第二一七章 儿子们的礼物 “瞎说,这可是好玩意儿,能让远处的东西跑到眼前头。”老八马上大声反驳,兄弟俩如今天天吵架,已势成水火。 “老,老七放,放屁。”老二急忙道:“老,老八说得对!” “哦,你俩见过这东西?”朱元璋看着老七老八。 “见过。”两人便一起望向老六。 “这是个机关,老六用这玩意儿整我。”老七愤愤告状道:“给我涂了俩黑眼圈,害我又又被母妃胖揍一顿。” “是你先惹六哥的!”不用老六开口,老八先跟老七顶起来道:“六哥送我的那个,我天天玩,也没黑眼圈!” “哦,老八会玩这个?”朱老板谨慎的招呼老八道:“来,给咱演示下。” 老八便蹬蹬蹬跑上金台,教朱元璋将那铜管大头朝前,小头朝后,怼在一只眼上。 教学过程中他还惊喜的发现。“呀,父皇这个还能调远近,我那个都不能动。” 见老八演示了半天,两个眼眶都好好的,也没变黑,朱元璋这才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眯起一只眼,将目镜小心对上另一只眼。 “哦?”朱元璋定睛一看,发出一声惊呼。 “呀!”搁下铜管,又是一声。 “哦?”再举起。 “呀!”再搁下。 跟老八那天的反应一模一样,不亏是亲爷俩。 “嘶,有意思。”朱元璋爱不释手的把玩着这貌不惊人的黄铜管,发现通过它,连远处奉天门上的老鸹都能清清楚楚。 朱老板可不是只觉着好玩儿,他瞬间就意识到这玩意儿的军事意义。马上招呼小曹国公道:“保儿,你来瞧瞧。” 李文忠奉旨上前,双手接过来,在皇帝的指导下,把管子对准了眼儿。也哦呀哦呀一阵后,他激动道: “殿下献给陛下的这……望远镜,绝对是神器啊!这要是在草原上,绝对能提早发现敌人;斥候有了它,也能在敌人看不到我们的地方进行侦查!对上鞑子的骑兵,胜机往往就在这一线间啊!” “不错不错,好活当赏!”朱元璋开心的合不拢嘴,觉得所有的礼物加起来,都不如这一样。 “这是哪来的啊?”他便问老二。 “老,老六给我的。”朱樉瓮声瓮气道:“他,他说我没,没时间准备礼物,就替俺准备了。” “我送给二哥玩儿的,他爱给谁给谁。”朱桢一脸累并不爱,右眼和嘴角都快斜到一起去了。 老贼莫名其妙揍他那顿,不能这么算了。 “老。老六,你不是说,帮我准备的生日礼物吗?”二哥闻言急道:“要,要是给俺玩的,那俺就不送这个了。父皇你还给俺……” “随你便。”朱桢心说要得回来我跟你姓。 “哈哈哈,这臭小子,总是口是心非,明明就是给他老子准备的。”朱元璋用大笑化解尴尬,对太子道:“去年我过生日送我那个眼镜也是,非说是送给他母后的,哈哈……” “皇上,有没有一种可能。老六那就是送给我的呢?”皇后和善的朝他笑笑,才知道他昧了孩子给自己的礼物。 “是吗,哈哈,这孩子真是的,没给你再做一个啊?”朱老板一阵心虚,不打自招了。赶紧对老六道: “赶紧给你母后再做一副花镜,还有这个……望远镜。” “父皇还是找四哥吧,我想出来的东西,都得靠四哥的手做出来。调节焦距的难题,也是四哥解决的。”老六总是不肯让四哥哥被冷落的。 “儿臣的手艺,比不了能工巧匠,还是全靠老六的奇思妙想。”朱棣忙谦虚道。 “好好,这望远镜算你们仨给咱的寿礼了。”朱元璋便大笑道:“你们都是咱的好儿子。” 说着又对李文忠感慨道:“刘先生的学问真是深不可测啊。老六才跟他学了没几天,就捣鼓出这么神奇的玩意儿来。这要是将来学成了,那不还得上天?” “是啊。”李文忠笑着附和道:“但那也是咱楚王殿下天资超人。” “哎,这孩子夸不得。你这样夸他,他又要翘尾巴了。”朱元璋哈哈大笑着瞥一眼一脸郁闷的老六。 跟老父亲顶牛?你还嫩了点儿。 …… 后面接着送礼…… 老三送了父皇一副画卷,展开足足有一丈三那么长。 展开后众人定眼望去,只见是一副模仿《清明上河图》,用写实的笔触描绘出了南京城的全貌。 这礼物是用了大心思的。只见画卷右侧长江滚滚,江上帆影片片;左侧紫金山层林尽染,山下皇宫巍巍。在江山之间,便是雄阔的南京城,城内繁华的闹市、街巷纵横交错,两旁建筑鳞次栉比,什么商铺、酒楼、茶社、当铺、钱庄、青楼、妓院、窑子、勾栏、瓦舍、戏台、澡堂、官衙、庙宇、民房等错落其间。 街上人流熙攘,车水马龙,各类冲天招牌夺人眼目,好一派热闹景象。仔细看时,又会发现画面描绘的便是今日——天寿圣节的场面! 只见大街上满是踩高跷、划旱船、舞龙戏狮唱花鼓戏的庆祝人群,他们高举的旗子上,清晰写着‘太平有象’、‘圣寿无疆’、‘一统万年’等字样。 “这是儿臣所绘《南京盛景图》,虽竭力而为,奈何能力有限,无法描绘出父皇亲手的缔造南都盛景之万一。但还是斗胆献给父皇,祝父皇圣寿无疆,大明一统万年!”朱木冈便朗声抱拳道。 “好好,好孩子,你有心了。”朱元璋拢着胡须,满意的直点头。平日里身在其中不觉得,今日借此图卷鸟瞰,这南京城真是太美太繁华了。 “妹子,二十年前,咱攻占集庆路,入主金陵城时,这里还完全这个样子。”他无尽感慨的对马皇后道:“咱的江山,太美了。” “是啊,现在比那时候繁华多了。”马皇后也很有感触的点点头。 “其实,这里才是咱真正的龙兴之地啊。”朱元璋不由自主如是道。 这一刻,他终于放下了对故乡的那份执念,把南京城当成真正的京师了。 殿中的文武大臣相互交流着眼神。 都觉得三殿下真是个人物。 这礼物实在太妙了,既符合皇上现在的心情,又能获得南京百姓的感激。 要不是六殿下给二殿下准备的……望远镜,这个肯定拔份儿了。 第二一八章 给老贼一巴掌 然后是老四的礼物,朱棣呈上一个自己亲手制作,雕花上漆抛光的小木盒。 朱元璋打开盒子一看,是一份大都督府颁发的委任状。 戴上花镜拿起来一读,见是说,因洪基在本年秋操中,弓弩枪三项测试均表现卓异,故提拔为羽林卫小旗官。 “好好好,老四这孩子真争气。”朱元璋递给马皇后一看,马皇后也赞不绝口。 老四这才入营十天,就从普通士卒被提拔为军官,老父亲怎能不开心? 嗯,绝对没人关照。才不是因为他表哥是大都督府一把手呢…… 然后是老五,吴王殿下给他老父亲的寿礼,是自己炮制的一瓶十全大补丸。 “这是儿臣在几位御医指导下,以《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的十全大补汤为基础,制作的药效更佳、服用更方便的十全大补丸,父皇日夜操劳,十分辛苦,每天吃一粒,可以龙精虎猛,神完气足。”老五便低着头,小声禀报道。 “哈哈哈。好,也是一片孝心啊。”朱元璋心说这孩子真懂事儿,知道老父亲年纪到了。看来让个儿子学医是对的。面上却还要满不在乎道: “不过为父本就龙精虎猛,全身使不完的劲儿,还用不着吃这个。” 马皇后闻言看他一眼,转回头去。 朱老板一阵心虚,对吴公公道:“老吴,先收着吧,孩子的一片心意啊。” “是。”吴公公应一声,接过来那瓶十全大补丸。 …… 接着是老六,他送给老朱一个巴掌。 准确的说,是一个檀木做的手掌,手掌上镶着一丛黑白两色的短毛,还有一截长长的手柄。 “这是什么鬼?”朱元璋不解问道:“怎么,嫌父皇的鞋底不过瘾,准备自带刑具了?” ‘做个人吧。’马皇后白他一眼。 “这是我做的痒痒挠,名字叫‘给你一巴掌’,爱用不用。”朱桢撇撇嘴,别过头去。“不稀罕就扔了。” “扔了多浪费。”朱元璋摸了摸上头的毛,手感硬硬的,又不扎人,凭他多年挠痒的经验看,这玩意儿肯定很适合挠痒。 然后他便迫不及待那‘给你一巴掌’插进自己领后,当众上上下下试用起来。 “喔~~~~”朱老板情不自禁发出奇怪的声音,这感觉可不是玉如意、竹木抓挠能比得了的。挠痒的触感完全与人手指甲不相上下,解痒效果甚至还在人手之上。 “这是什么毛?”朱元璋好奇问道。 “不告诉你。”朱桢哪敢乱说话。万一引发效仿,南京唯一一头大熊猫,会被转眼薅成秃子的。 “这孩子,口是心非。”朱元璋却以为他还在跟自己闹别扭。 心说这老六咋这么这么拧巴。明明对咱一片孝心,就不能好好表达? 还他娘的‘给你一巴掌’,真是紧随他娘…… …… 后头儿子们的礼物,就不必赘述了。反正都是他们母妃挑的。 下面便轮到臣子了…… 让朱元璋有些没面子的是,百官之首的韩国公居然既没上贺表,也没送寿礼。 当然,人更没来。 虽然君臣都选择了无视这件事。但越是这样,这件事在心里投下的阴影就越重。 然后卫国公也没来给皇帝贺寿。虽然准备了寿礼,但他本人就在南京…… 见父皇投来问询的目光。太子凑到他耳边,低声禀报道: “昨晚,卫国公府走水。” “着火了?人没事吧?”朱元璋低声问道。 “卫国公本人没事,但他大女儿所居绣楼被烧,人也被烧死了。”太子小声道。 “他大闺女?”朱元璋目光一凛。 “是。”太子微微点头。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有疑惑有讶异还有丝丝怒气,却又生生压住了。 第143节 …… “什么,邓大小姐没了?”散朝后,秦王也得知了这一噩耗,惊得都不结巴了。 呆了半晌,他忽然咧开嘴,想要大哭。 还没哭出声,却被老三老四紧紧捂住嘴,拖到一旁无人的宫室内。 朱桢跟着进去,奋力关上了门。 “你,你们干什么?”老二瞪大眼,怒视着两个弟弟的。动手的要不是他俩,刚才他就要发飙了。 “今天什么日子,你号丧?”老三气得都无语了。 “就是,父皇生日啊,你敢当众哭,怕不是屁股开花那么简单!”老四也急道。 “你,你们是饱,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老二委屈巴巴的抽泣道:“呜呜,俺,俺娶个媳妇咋这么难?” “我艹,俺还是处男。”老四郁闷道。 “那你,你也有盼头了,人家徐大小姐可好好的呢。”老二哭的鼻涕都下来了。“俺,俺呢,又没戏了。” 老三看看默默跟进来的老六,示意他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二哥,我知道你心里苦。”朱桢便走到朱樉身边坐下。 “嗯嗯。”朱樉使劲点头,一把抱住心爱的老六,又要委屈大哭。 “停!”老三老四赶紧喊停,一是叫他别哭。二是叫他别用劲儿。当心把老六勒死…… 老六倒也没那么容易死掉,就是差么点儿没晕过去。 “二哥你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朱桢趁机挣脱老二的熊抱,跟他拉开安全距离道:“今天这日子,百官都在宫里给老父皇贺寿,你心里再难受,也不能哭出声来。” “嗯……”老二就更委屈了,得使劲捂着嘴,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但咱们光让二哥忍着也不是办法啊。”老三便道。 “是啊,什么办法呢?”老四虽然不知道他俩要干啥,但在老家养成的配合意识还没丢。 “二哥最崇拜的二爷关云长刮骨疗毒,咋么能不喊疼呢?”老六接着道。 “他请人喝酒,吃烤肉吹牛皮!”老三便接茬。 “呃……”朱桢一愣,心说不是跟马良下棋吗? 但他是不敢质疑三哥的学问的,只会自我怀疑,难道我看的是本《假三国》? 转念一想,还真是。《三国演义》可不就是假三国么…… 真正的关羽确实刮骨疗毒过,但那时候华佗坟头草都老高了。给他刮骨疗毒是营中军医。 而且关公也没跟马良下棋那么装逼,他是把大伙儿叫来一起喝大酒来对抗疼痛的。 第二一九章 啥,俺当主角了?啥,俺媳妇就是赵敏? “不管咋样吧,关公都是靠转移注意力,来对抗痛苦的。”朱桢便沉声道:“我们也给二哥转移下注意力吧。” “喝,喝大酒吗?”二哥觉得这法子很中。 “那不成,你这状态肯定一喝就醉。今天不能喝醉了,喝醉要出大事的。”三哥断然摇头道。 “那,那咋转移啊?”二哥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朱桢图穷匕见道:“保准你一听就忘了那劳什子邓大姐。” “这么神?”四哥捧哏道。 “别忘了我是谁?”老六得意的一仰头。 “那可是,咱老六可是‘吃竹篾拉竹篓——真他么会编’!”四哥配合点赞。 “别废话了,快讲吧。我都等不及了。”老三半真半假的催促道。这俩货也入戏太深了吧?再闲扯淡二哥就睡着了。 “好,今天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啊,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的秦王殿下!”朱桢便清清嗓子,开讲。 “哦?!”老三老四担任气氛组,满脸惊讶。 “哦?”老二自然也很惊讶,一下都不困了。“俺,俺当主角了?” “当然不是现在的秦王殿下,而是建国前的二哥,当年吴国公的二公子!”朱桢提高声调,拿出在临淮县街头、在中都城圜丘练就的看家本事,口若悬河说起书来! 四个哥哥便跟着他的讲述进入了故事…… 元朝末年,察罕帖木儿率大军南下,欲渡江攻取应天。为了替父亲减轻压力,朱二公子率领五千精骑,直捣元大都!与那察罕之子王保保,在中原腹地斗智斗勇,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虽然哥几个明知道都是老六编的,但因为说的是他们家的故事,所以听众的代入感还是很强的。 成为主角的老二,更是瞪大了两眼,支愣着耳朵,心情也随着跌宕起伏的故事不断起伏—— 听到故事里的自己一路上锐不可当,连下八十城,他激动的挥舞双拳,好像自己也真的锐不可当,连下八十城一般。 听到自己中了王保保的奸计,结果全军覆没。为了避免被元军俘虏,自个也跳崖自尽。他便痛苦的紧咬着嘴唇,都咬出血了。 他的心神完全被精彩刺激的故事占据,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已经完全忘记了劳什子邓大小姐…… …… 朱樉就像跟着朱桢的讲述,在经历自己另一段人生一般。 在这一段人生中,他在绝境中学成绝世神功,终于攀上了万丈悬崖,重见天日。 逃出生天后,朱二公子忧心在应天的家人,一心一意只想赶紧回去,用自己的神功保护父母兄弟。但终究身不由己,误打误撞被带上了明教的总坛…… “明教总坛在哪?”老四小声问道。 “按照时间推算,当时应该在汴梁吧。”老三小声道。 “那老二去的可够远的。”老四如是评价道,又奇怪问道:“可那边一马平川,他在哪坠的崖?” “安静吧。艺术创作动不动?浪漫主义懂不懂?”老三白他一眼,拿老六搪塞自己的话来对付他。 老四这才闭上嘴,听老六绘声绘色讲六大派在王保保的率领下,围攻光明顶,想要消灭明教教主。 虽然朱桢没说教主是谁,但哥几个一听就知道,那绝对是韩林儿。 谙熟战史的老四心说,这对应的应该是龙凤五年。察罕帖木儿大举出兵,五路大军在汴梁城下会合。各军环城而垒,围攻汴梁城。 在数倍于己的强敌围攻之下,红巾军每次出战都落败。守城百余日后,见城中粮食将尽,已经黔驴技穷的刘福通,只得带着韩林儿在百余骑兵护卫下,打开东门逃往安丰。 此役,韩林儿的后宫嫔妃、文官武将以及符玺印章、珍宝财物等全都落入察罕帖木儿之手,义军共主从此一蹶不振,将主角的位置让给了别人…… …… 老三老四心说,老六可能是不愿意编造历史,所以才用光明顶代替了汴梁,用六大派代替了察罕帖木儿的五路大军,用江湖代替了战场…… 嗯,这猜测很合理。 而且这样非但不影响故事的精彩,反而因其新颖独特,让从没听过的哥几个目眩神迷,恨不能自己替代老二,成为力挫六大派,以一己之力拯救明教的主角! 光明顶解围后,朱二公子被盛情推举为明教少护法,率领众教徒前往应天支援朱老板。 然而半途中,在一个叫绿柳山庄的地方,明教好手中了算计,内力全失,被王保保的妹妹少敏郡主俘虏。 “我艹,怎么还有二嫂?……”听到这儿,朱棣的眼珠子都瞪下来。 老二更是恨得咬牙切齿道:“早知道这娘们不是好人,却不知还有这笔血债!” 就连老三都忍不住看一眼老六,你这故事行不行啊。别给聋的治成哑的呀。 原本二哥对二嫂还只是冷暴力,可别等听完你的故事,回去升级成热暴力啊! 朱桢却回他一个尽管放心的眼神。 保准听完故事后,让二哥深深爱上这个和他唱对台戏的女人! 这倒不是他多会说书,而是金老爷子的笔力让人放心。赵敏,可是金老爷子塑造的最成功,也是最受欢迎的女性角色啊! 她出身高贵,雄才大略,统御群雄、手段高超。一出场便占尽上风,处处牵着主角的鼻子走,把整个中原武林玩弄于股掌间。就连神仙般的张三丰,都未免着了她的道…… 就是这样一位让所有人自惭形秽的天之骄女,却偏生只对你一见钟情,愿意抛弃一切身份地位、荣华富贵,甚至自己的亲人和民族,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只为和你一生一世相守。 试问,这份绝世美人恩,哪个男人能遭得住? 至少老二这种十八九岁的愣头青,是绝对遭不住的。 果不其然,随着情节的进展,故事中的‘洪基’和赵敏渐渐从敌对转向相互吸引。 现实中的秦王听到赵敏的名字,也渐渐不再反感,渐渐放下仇恨。就像他自己也真的走过了,同样的心路历程一般…… 第二二零章 庄周晓梦迷蝴蝶 尤其当朱桢讲到,灵蛇岛上洪基中计,遇到波斯三使埋伏,命悬一线之际。武功低微的赵敏,使出拼命三招——‘玉碎昆岗’、‘人鬼同途’、‘天地同寿’救下秦王,自己也身负重伤时,秦王殿下更是感动的涕泪横流。 “咋了,二哥,你哭啥?”老三故意问道。 “呜呜,世,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痴情的奇女子?”朱樉抽着鼻涕道:“呜呜,我朱,朱二若是负她,定当这辈子不得好死,下辈子投生猪狗。” “二哥,不能咒自己不得好死啊。”朱棣已对老三老六的计划了然于胸,忙摆手配合道:“你对二嫂可真不咋地!” “俺说俺,俺不负赵敏,跟你二嫂有什么关系?”朱樉一愣怔,给老四说蒙了。 “怎么没关系?”朱棣一脸理所当然道:“赵敏是王保保唯一的妹妹,二嫂也是王保保唯一的妹妹。赵敏叫敏敏帖木儿,二嫂也叫敏敏帖木儿。所以赵敏不就是敏敏,敏敏不就是赵敏吗?” “没错。”就连老五也点头附和。 “对啊,赵,赵敏就是敏敏,敏,敏敏就是赵敏啊。”朱樉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果然被弟弟们绕进去了。 说着他开心的破涕为笑道:“哈哈,对对对,俺就是朱二,所以赵敏就,就是俺老婆。” “唉,你这个好运的家伙!”老三半真半假道:“居然能娶到赵敏这样的老婆。” “就是,要不是她成了二嫂,我都想跟你抢了。”老四也半假半真道。 “你敢!那是你二嫂!”老二真急眼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 “我就是打个比方。”老四赶紧解释道:“再说像赵敏这样坚定不移的女子,一旦认定了一个人,谁也抢不走她的心的。” “嘿嘿,那是。”朱樉这才放下拳头,得意洋洋道:“羡,羡慕吧?” 第144节 “羡慕!”弟弟们一起点头答道。 “嗨嗨嗨……”朱樉咧嘴傻笑起来,不知不觉,心中最大的芥蒂,已经开始松动了。 “不,不对啊。”但他也不是纯傻子,又猛然想起老三说过的那些话。便狐疑的看着晋王道:“老,老三,你不是说什么‘华裔大防’,‘非吾族类’,‘人,人与禽兽’吗?” “老三这张臭嘴,就该下拔舌地狱!”老四也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怒视着老三。 “我说错了吗?”一看老四瞪自己,朱棡下意识进入战斗状态。 “咳咳咳……”幸亏老六一阵咳嗽,提醒他今天是来当解铃的那个系铃人的,不是来起哄架秧子的。 “好吧,我确实说错了。”朱棡只好不情愿的认错道:“我那不是年轻不懂事嘛。学问不精,只学了一半就拿来说事儿,自然是不对的。 “好比‘华夷之辩’吧。《春秋》其实是说‘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也就是说,一个人是夷是夏,要看其接受的文化礼仪。接受的都是华夏文化礼仪,那就是我们中国人;接受的都是狄夷的文化礼仪,那就是狄夷。” 说着他问老二道:“二嫂平日里穿什么衣服,说哪国话,遵守哪国的礼仪?” “那,那倒跟咱汉家女没差。”朱樉挠挠头,补充一句道:“好,好像是吧。” “那她就是我们汉家女了!”老三断然下了结论,又问道:“你愿意接受赵敏成为汉人吗?” “愿意,当然愿意!”老二不假思索道。 “那不就结了。”老三两手一摊,任务完成。 “好吧……”老二感觉哪里不大对劲,却又想不透。加上多年来,弟弟们怎么说,他怎么信。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为别的问题犯难道: “就,就算俺接受她是汉人,可,可别人一样会在背后说她是胡,胡人。日,日后生了孩子,也会被骂胡人崽子的。”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才是他真正的心结。哪怕是尊贵的亲王,也难免活在别人的议论中。 “二哥,你听过一句话没?”老四忽然开口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我们虽不是社稷主,也不是天下王,却是社稷主、天下王的儿子。既然生而为一国亲王,自然也要替父皇分担一些垢与不祥。这是孝道,也是天道。” 朱桢闻言肃然起敬,四哥这格局,就是大…… “没错。”老三也附和道:“现在父皇是恢复中华了,可大明境内还有那么多的蒙古人、色目人,不把这些人妥善处置好,他们就是祸乱的根源。弄不好几十年后,又是一个五胡乱华的局面。” “唔。”朱樉点点头,沉声道:“那,那就把他们都杀光。父皇不能脏了手,我,我们当儿子的来干。” “干个屁!不是让你这么受国之垢!”朱棡无语道:“那些蒙古色目人,都已经臣服了。再动刀子不是逼反他们吗?” “是,全国哪个省哪个府哪个县没有蒙古色目人?而且他们现在都是群聚而居,以求自保,不好收拾啊。再说打马骡子惊,很容易乱成一片的。”老四点头道。 “那,那该咋办?”老二像往常那样,目光纯洁看着老三老四。 “父皇早就拿出对策了。洪武五年,朝廷颁布圣旨曰:‘令蒙古色目人氏,既居中国,许与中国人家结婚姻,不许与本类自相嫁娶,违者男女两家抄没,入官为奴婢。’”朱棡便搬出朱桢的那套道: “这样强制夷夏通婚三十年,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这,这个法子好哎。”老二大点其头。 “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朱棡叹口气道:“这几年看下来,效果并不好。很多蒙古色目青年,到了适婚年龄,却没有汉人愿意婚配,只能那么单着。长此以往,肯定要出问题的。” “是啊。”朱棣认同道:“要么父皇的旨意形同虚设,他们依旧可以本族通婚。要么上百万蒙古色目光棍,因为娶不着媳妇造反。” “那,那还真挺严重……”老二点点头。 “这都是因为二哥啊!”却听老三长叹一声道:“父皇本打算让自己的儿子,给天下汉人做一个表率。谁知二哥却碰都不碰二嫂!老百姓一看,你皇帝的儿子都这样,自然上行下效,没人响应朝廷的号召了。” “真,真的?”老二吃惊的张大嘴。 “嗯,真的。”弟弟们一起点头。 第二二一章 你真美 此时天已擦黑,一系列庆生活动结束,朱元璋终于可以脱掉厚重的礼服,好好挠挠痒了。 “别说,老六给咱这玩意儿,名字虽然不中听,但是真解痒啊。”他攥着‘给你一巴掌’,在自己背上上上下下,舒服的声音都发颤。 “这才哪到哪?咱家的小诸葛,脑瓜子随便蹦出个点子,就让人拍案叫绝。”朱标却知道,老六送父皇这玩意儿,多半是为了把自己解放出来。 让一个有洁癖的人,整天给别人挠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哪怕是给自己爹挠痒…… 尤其这个爹,还不爱洗澡。 但太子从没表现出来过,这些年也只有老六看出来了。 所以说,大哥最疼六弟,不是没原因的…… “他气人的本事也够绝的!”朱元璋一边挠痒,一边不爽道:“什么狗屁‘给你一巴掌’,就不能起个好听点儿的名字?比方说叫‘孝顺’多好。” “那还不是父皇莫名其妙打了他?”太子自然是替老六说话的。 “咱打他了么?”朱元璋愣怔一下才想起来。“好吧,咱打了。可咱那是莫名其妙打他吗?他,他让牛在御道上拉屎,不该打吗?” “爹……”太子报以‘大家都不是傻子’的表情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老六就是这个受不得委屈的脾气。恁以后稍稍担待他点儿。” “咱早就发现他一身逆骨了,咱还打算给他打顺茬了呢。”朱元璋嘴上是不肯服软的。却又哼一声道: “不过这小子能把那么珍贵的望远镜,给老二做寿礼,真让咱刮目相看。” “是啊,所以老六是好孩子。当然,老二他们也都很好。”朱标欣慰笑道。 这样一群相亲相爱的皇子,怕是历朝历代都绝无仅有的。 “还不是你这个做大哥的带得好?一群傻小子跟着你学罢了。”朱元璋大有深意的看一眼朱标道:“听说前天散朝后,你跟卫国公单独聊了好久?” “是。”朱标点点头,他没指望这种事能瞒得过父皇,也从没打算瞒着父皇。 “聊的什么?”朱元璋淡淡道:“怎么聊完他家就着火了?” 顿一下,皇帝的声音变得低沉道:“还烧死了咱定好的儿媳?” “邓大小姐假死而已。”朱标面不改色道:“是儿臣授意卫国公这样做的。” “真是你让他干的?”朱元璋定定看着太子。 “当然,不然以卫国公的谨慎持重,怎会如此孟浪。”太子点头道。 “嗯,是你的决定就好,咱便当她被烧死了……”朱元璋便不再问下去。还怕太子误会,又跟他道:“咱刚才是怕你让卫国公给拿捏了。” “儿臣又不是傻小子。”太子哭笑不得道:“父皇这么不放心的话,以后我还是事事禀报吧。” “别别,”朱元璋忙摆手连连道:“咱还准备明后年就让你监国呢。咱好腾出手来,趁着还能折腾,把几件大事给你办了。” “父皇,说这个太早了点儿吧?儿臣还没做好准备呢。”朱标急忙拒绝道。 “放心,咱会慢慢来的。”朱元璋敷衍的点点头,又愁眉苦脸的对太子道:“可让你们这么一闹,咱上哪去给老二再讨房媳妇去?” “父皇别急。”朱标却不慌不忙道:“老三老六他们正在劝老二,也许会有惊喜也说不定。” “你们这帮臭小子,总想搞点惊人之举。”朱元璋闻言竟有些期待,当然嘴上还要笑骂道:“别弄成惊吓就行。” …… 奉天殿左稍间中。 “汉,汉蒙不通婚,真,真是我的责任?”朱樉又震惊的问一遍。 “真的是。”臭弟弟们继续重重点头。 “啊,真,真的呀……”秦王嘴巴都掉到地下,小心翼翼问道:“那,那只要我跟赵敏好,一切就,就会好起来?” “那可不。”弟弟们一起点头,老三还郑重其事道:“这是二哥身为大明首王,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放,放心,我不做民族罪人。”老二一脸严肃的点点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就对了!”兄弟们长舒口气,竖起大拇指,给二哥点个大大的赞。“二哥绝对是民族英雄!” “呵呵呵,俺,俺也没那么好……”朱樉挠挠后脑勺,憨憨笑起来。 “好啊,那今天咱们就讲到这儿吧。”被‘晾’在一旁的老六,便如释重负道。 “那可不行!”哥哥们马上异口同声道。“正听到要紧处呢!” “俺,俺媳妇还生死未卜呢,再讲一段吧。”朱樉巴望着老六。他心里块垒尽去,这下代入感就更强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谁知这时,殿门被人推开,却是太子寻过来道: “父皇的生日宴,就等你们几个货开席了!” “啊,晚上了吗?”兄弟们这才蓦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听了一个白天的书。 也就是说,可怜的老六,已经给他们讲了整整一白天,嗓子都冒烟了吧? “老六,辛苦辛苦。”老三老四这才不再追更,又是给老六端茶又是给他按摩道:“你好好歇着,等吃了晚饭再讲。” 老二也只好按捺住对媳妇生死的挂念,跟着兄弟们一起往乾清宫去了。 …… 乾清宫中,张灯结彩,大张筵席。 所有嫔妃、老七往后的皇子、公主,还有太子妃、王妃、皇孙,以及曹国公一家,靖江王朱守谦一家,已悉数到场了。 太子带着弟弟们进来,先向长辈道个罪,便赶紧各回各的位子了。 朱樉走到自己的位子旁,敏敏帖木儿赶紧起身相迎。 往常,他是看都不看她一眼的。 今日,秦王殿下却怔怔的望着她,头一回发现自己的王妃居然这么美。 只见她花容月貌、明艳绝伦,雍容华贵却又带着几分哀怨,真是我见犹怜。 秦王妃被看得不知所措之际,忽听秦王道:“你,你真美。” “殿下……”敏敏登时面泛红霞,泪水盈眶,恰如牡丹滴水。 这还是秦王头一回正眼瞧她呢。 更是头一回夸她…… 第二二二章 酒,喝酒,请喝酒! 别看秦王妃不声不响,可她一点不傻。 第145节 近日宫里发生的事情,她全都了然于胸…… 她知道秦王一直不待见自己,想要换个王妃,但公公一直不答应。 谁知近日,公公忽然松了口,竟要让秦王再娶卫国公的嫡长女。虽然名义上说是侧妃,可以对方的身份,还有秦王对自己的厌弃程度,进门之后,地位肯定在自己之上。自己的处境肯定会雪上加霜的。 对此她其实并不太介意。知书达理的敏敏知道,在历朝历代的亡国公主和郡主中,自己已经算是命极好的了。 比起那些为奴为婢,被玷污、被蹂躏致死的可怜女人来,自己能嫁给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亲王,虽然备受冷落,却依然可以养尊处优,实在不应该再奢求什么了。 所以虽然不受秦王待见,但她还是尽力扮演好秦王妃的角色,不让人看笑话。 可当秦王说出那一句略带结巴的‘你好美’,她却再也维持不住一位王妃的雍容淡定,鼻头发酸,眼圈发红,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却好似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分外惹人怜爱。 老二这等鲁男子,哪见过这个?一下就给整不会了。 “快哄哄二嫂啊。”老三小声教他道:“给她擦擦泪,说声对不住。” “去,你的。”老二瞪老三一眼,一大家子人看着呢,哪好意思干这种肉麻的事儿? “擦泪,擦泪,擦泪。”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却一起叫道。 老八见状也跟着叫起来,把一旁的老七吓一跳。 老二臊得满脸通红,却还是架不住弟弟们起哄,用袖子给王妃胡乱一抹脸…… 秦王妃羞得耳朵根都红了,却没躲。 朱元璋和马皇后从屏风后转出,正看到这一幕。 马皇后登时就笑容满面,朱元璋也瞪大眼,难以置信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话音未落,便被马皇后拧了一把,让他个当公公的,别跟着胡说八道。 …… 开席后,众人便轮番向朱元璋贺寿。 朱老板是最喜欢这种家的感觉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让他感觉人间相当值得。 尤其是看着终于有个两口子样儿的老二两口子,他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给老二错点鸳鸯谱,一直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这下可好,刺儿终于拔掉了,他也开心了。 朱元璋很清楚,这里头是谁的功劳。 想到这儿,朱元璋的目光落在老六身上。老六累了一天,正低头进食补充能量。 朱老板盯着老六好一会儿,见他就是不抬头,便开口问胡充妃道: “你娘家快进京了吧?” “是。”胡充妃心里高兴,已经喝至微醺道:“前日说是,已经把皇上赐的宅子收拾好了,年前就到京了。” “你爹那老头太犟了,在老家见面时,咱要封他为武昌伯,他坚决不肯接受。”朱元璋便笑道:“只好赐他京中宅邸一套,聊表心意了。” “我爹犟了一辈子,改不了了。”胡充妃叹气道。她对自己老爹,其实是很愧疚的。 坐在边上的达定妃,不由轻轻一笑。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咱回来又想了想,他不要爵位,也不能这么算了。咱不能跟长辈置气不是?”朱元璋说着,大有深意的瞥一眼她身边的老六。 老六终于抬头看向老贼,感觉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朱元璋便看着老六,对胡充妃道:“就把武昌伯的爵位给你大哥吧。” 达定妃忍不住翻翻白眼,真他么狗屎运。 谁知这还没完,朱元璋又道:“老六制造的那望远镜,对王师作战有很大帮助,咱今天当朝说过,好活当赏。但他还小,赏他也没啥意思,就再赏给你大哥一个世袭罔替吧。” 达定妃闻言暗暗啐一口,嫌弃的瞪一眼老七。老七暗叹一声,又来了…… 那边朱元璋瞥一眼老六,问道:“你有意见吗?” 朱桢摇摇头,腮帮子鼓鼓囊囊,一嘴的肉。 “那还不敬父皇杯酒?”朱标给他个眼色道:“连你师父都不是世袭罔替啊。你在父皇这儿,多大的面子啊!” “哦。”朱桢使劲咽下口中食物,不情不愿的端起酒壶,上前给朱元璋斟酒。 “父皇,酒。”然后端起来,送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笑眯眯的喝了。 朱桢刚要退下,却被朱老板叫住道: “小子不着急,你还得敬爹一杯。” “为啥?”朱桢歪着头问道。 “咱准备给你师父也加世袭罔替。”朱元璋笑道:“圣旨就由你来宣,让他给你磕头,可好?” “那感情好。”朱桢终于有了笑模样,乖乖给朱元璋又斟一杯酒。 “父皇,喝酒。”又端起来,朱元璋笑呵呵喝下。 “老六,你还得敬爹第三杯。”朱老板这是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获得儿子的尊敬。 “为啥?”朱桢正起头来问道。 “因为咱和你母后商量着,还要进你母妃为贤妃。”朱元璋笑道:“怎么样,不得给你爹磕一个?” “真的吗,母后?”朱桢登时一脸惊喜的看向马皇后。 “没错。”马皇后笑着对他,也是对众人解释道: “母凭子贵嘛,你在老家立了那么大的功,你母妃理应进位。而且她宅心仁厚,倡议的女医局这一年来活人无数,宫中无不称颂胡充妃的善举,所以进位贤妃,恰如其分。” 众人闻言,便纷纷向有些懵圈的胡充妃道贺。 朱桢也乐得合不拢嘴,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了,现在对宫里那套门儿清。知道贤妃是个非常靠前的封号,再往前就是贵妃了。 反正比他娘现在的充妃好太多,而且也比达氏定妃的封号高一截。 最重要是,孙贵妃去世后,朱元璋就再没封贵妃,贤妃的封号也一直空着。所以他母妃一下就成为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存在。 这也宣告了,达定妃的贵妃梦,彻底破灭了…… 朱桢马上倒一杯酒,双膝跪地,向朱老板绽放出久违的笑容,甜甜道: “父皇,请喝酒。” “哈哈哈!”朱元璋放声大笑,就像打了场胜仗一样。“跟老子和好了?” “和好了。”朱桢便赔笑道:“父子哪有隔夜的仇?” “屁,我看你就很能记仇。”朱元璋啐一口,大笑着喝下这一杯。 第二二三章 二哥不会困觉 散席后,朱元璋留下老二,问他道:“卫国公府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知,知道了。”朱樉点点头。 “好在还没三媒六聘,那边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朱元璋寻思一下道:“至于媳妇嘛,过去这段时间,爹再给你物色吧。” “不,不用了。”朱樉便红着脸,吭吭哧哧道:“俺,俺现在改主意了,俺会跟王妃好好过,给天下人做表率的。” “哦,是吗?”朱元璋十分高兴,虽然不知道给天下人做表率是啥意思,但秦王能回心转意,就让他很欣慰了。 “当初咱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儿媳妇,可不只因为她是王保保的妹妹。可惜你小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么多年都不正眼瞧她。不过好饭不怕晚,现在回过味来也不迟啊……” “嗯嗯,俺回,回过味来了。”朱樉使劲点头,他迫不及待想回去尝尝自己那碗饭了。 “哈哈,回过味来,就就好好过日子吧。”为免夜长梦多,朱元璋又多给了老二三天假,让他回去趁热打铁,把生米煮成熟饭。 “谢,谢父皇。”朱樉便兴高采烈道声谢,火急火燎告退了。 看着老二猴急离去的背影,朱元璋忽然担心道:“老大,你说他会洞房吗?” “父皇,这是你当公公的,该操心的事儿吗?”太子就大无语道:“他俩不洞房干嘛?唠一宿啊?” “不是,咱的意思是,没人教过老二洞房,他会么?”朱元璋忧心忡忡道:“当初有人建议咱,在你们成婚前,派女官教授你们房事的。” “是么?”太子心说还有这好事儿?我咋没听说过呢。 “可咱觉着这着实太荒淫。再说了,猫狗牛马都不用教,到了时候自己就会配对。咱觉着自己儿子,总不能连小动物都不如吧?就没答应。”朱元璋振振有词道: “再说你和老三也没人教,还不是啥也没耽误?” “那可不好说……”太子幽幽说道。他想到自己的囧事,要不是找错了门路,也不至于大婚三年,才生出第一个孩子来。 老朱家布衣得天下,对子女这方面教育还不如大户人家。所以除非像老三那种早就偷偷实践过的好学之辈,不然一样在结婚当天,懵懵懂懂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行,咱得去听听墙根儿。”朱元璋越想越担心。 “爹,你喝多了吧。”太子哭笑不得道:“哪有当皇帝的干这种事?” “咱不以皇帝的身份,咱以父亲的身份去。”朱老板道。 “父亲也不行!”太子坚决道。 “唉,咱不是不放心吗?”朱元璋叹口气道:“那让老三去听听,叫老四也跟着学学。” “估计他俩已经去了。”太子无奈道:“这种事儿,这俩货跑得比谁都积极。” “唉,之前就那么着了,往后不能再这样了。”朱元璋又叹口气道:“就从老四开始,成婚前让女官教你弟弟房事吧。” “好。”朱标点头应下。 …… 那厢间,秦王府。 朱棣借口明日一早要回营报到,因此留宿在了二哥家。 老三则要陪老四说说话,也赖着住了下来。 老二也不知道,他俩啥时候感情这么好了,但还是高高兴兴安排两人在自己寝殿的西稍间住下。 第146节 跟俩弟弟说了会儿话,他便迫不及待准备回去睡觉了。 “二哥,”却被老三叫住道:“你知道跟二嫂咋睡吗?” “瞧,瞧你说的。睡觉谁不会?”朱樉一脸‘你小瞧我’的表情道。 “真的会?”朱棡狐疑的又问一遍。 “那,还有假?” “好吧。”老三便从袖中掏出本薄薄的书来,塞到老二手里道:“二哥,这本书你拿着,不会的时候,看看书上怎么说就会了。” “好好,敢小,小瞧我。”老二随口应声,把书往袖子里一塞,就回屋去了。 待老二一走,老三老四便赶紧重新穿戴整齐,悄悄推开殿门出去,蹑手蹑脚摸到了二哥二嫂睡觉的东稍间窗外。 此时,寝室内灯影摇曳,温暖的黄光投射在窗纸上,剪影出秦王妃那婀娜的身形。 晋王燕王满脸兴奋的瞪大眼,将耳朵贴在窗上,却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等啊等啊,窗上的人影也看不到了。 最后,竟等来了二哥的呼噜声…… ‘吼吼……吼……’ 老三老四面面相觑,这他娘的听了个寂寞啊? …… 第二天一早,秦王精神焕发的出现在俩弟弟面前。 “咦,你,你俩黑眼圈这么重?聊,聊了一宿吗?”老二问道。 “是啊。我们想了一宿想不通,你昨晚怎么跟二嫂睡的?”老三没好气道。 “为啥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老四一边穿上小旗官的军服,一边郁闷道。 早知道听墙根这么无趣,他就去找老六了。听听《赵敏传》的后续,不比听二哥打呼噜强之百倍? “就,躺着睡觉呗,有啥动静?”老二理所当然道。 “光睡觉了?没干点别的?”老三无语问道。 “难,难道跟女人睡觉,还得干别的?”老二瞪大眼。 “哎呦,我的二哥啊。你没看我给你的书吗?”老三也瞪大眼道:“那是我珍藏的《玉房秘诀》,通俗易懂,傻瓜式教学,而且花样极多。” “你,你不说那书还好。”老二闻言郁闷坏了。“俺,俺钻被窝后,看着你嫂子脱得很单薄,也钻了被窝。心里头没来由一,一阵燥得慌。可,可又不知该干啥。问,问你二嫂,她就闭着眼不,不理俺。” “那不废话么,人家害羞啊。”老三追问道:“然后呢?” “然,然后俺就想起,你给俺的那,那本书。”老二便郁闷道:“赶紧找,找来翻看,然后就睡,睡过去了。” “啊?”老三惊得合不拢嘴。 “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俺看书半页就会睡着。”老二理直气壮道:“这,这回俺坚持看了一页才犯困的。” “三哥,这就是你不对了。”朱棣也说句公道话。“你应该给二哥画册,怎么能给他书呢?” “合着还是我的错?”老三哭笑不得。 第二二四章 师父不是骚 “可不就是你的错。”老四理所当然道:“你应该用你画《清明上坟图》的丹青妙手,给二哥画成图册,而不是让他去看那些面目可憎的字儿。” “肤浅,文字才是高级享受。”老三不屑道:“从文字中想象出的画面是活色生香,会动会叫……呃,会说话的。岂是画上静止的人物可比?” “俺,俺就是肤浅。”老二却断然道:“你就给俺画,现在就画!” “让本王画春宫?还当着你们的面儿画?”老三难以置信道:“你们把本王当什么人了?” “贱人啊,还能是什么人?”老四道。 …… 至于三哥有没有用他的丹青妙笔,给二哥画几幅惟妙惟肖的教学图,就不是老六这种小孩子该知道的事情了。 这时候,纯洁的老六已经来到诚意伯府上,向老师宣读了世袭罔替的旨意。但刘伯温并没有多高兴,只神色平静的跪地谢恩接旨。 倒是朱桢送给他的那具长筒望远镜,让刘伯温笑逐颜开,爱不释手的把玩起来,还要拿它去看太阳。 老六一个不小心,没拦住…… 是真不小心。 “啊,我的眼睛……”那边老刘已经捂着眼睛哀嚎起来。“我的眼睛像被针扎了!” “师父,冷静点儿,一会儿就好了。”朱桢一个鱼跃,堪堪接住了老刘丢在地上的望远镜。 “不会瞎了吗?”自从知道了未来,刘基现在分外爱惜自己的身体。 “看久了会瞎,但你才看一下,不会的。”朱桢恶趣味的笑道:“不过你可以放心的用它看月亮,伤不到眼的。但是会伤心……” “为何?”刘伯温用茶水洗了洗右眼,这才感觉舒服一些。说完却又摆手道:“算了,你别说了。为师自己看,自己感受这份伤心。” “师父,”老六十分无语道:“你好骚。” “师父这不是骚,是旺盛的求知欲。”刘伯温却不以为笑道:“拜乖徒儿所赐,现在为师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对它的每一步探索,都值得好好享受啊。” “美丽吗?本王说的那些未来,明明一点都不美好,说是地狱还差不多。”朱桢轻声道。 “当然美丽了。”刘伯温却信心十足道:“人都说以史为鉴,咱们却是以未来为鉴,能少走多少弯路,帮大明弥补多少缺陷?所以,一定会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明天的。” “师父,你这算不算自找苦吃?”朱桢问道。 “算,但这就是你我的使命。”刘伯温沉声道:“师父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半年我常常想,老天爷派你这个救星,让我活下来,到底是为什么?” 顿一顿,他定定看着朱桢道:“现在师父我有答案了,原来就是为了辅佐你,让大明变得更美好的。” “可是,我不过是个藩王啊,师父。”朱桢轻叹一声道:“而且不瞒师父说,藩王的权力会越来越小,最后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这我早就知道。”刘伯温淡淡笑道:“现在已经不是西汉了,皇帝已经习惯了唯我独尊,朝廷也早习惯了中央集权,所以皇上封建诸王,又让他们领兵牧民,肯定会让新君感到难受的。也会被朝廷针对的。 “当然,太子应该不会有这种感受,但他的儿子呢?怕是就没有太子这份令诸王归心的威信了吧。” “……”朱桢听得两眼发直,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说漏嘴了。 但他确实从没讲过五十年内发生的事情…… “所以殿下啊,要趁着皇上和太子还在的时候,多做一些事情。”刘伯温期许满满的看着朱桢道: “相信我,殿下,当你做的事情越来越多,未来就会越来越不一样的。” 朱桢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问道:“先生,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可以。”刘伯温笑着点点头道:“为师这最后的光景,会全都献给殿下,献给大明的。” “嗯。”朱桢点点头,他选择相信。 “不过现在,殿下还得抓紧时间跟为师学习,”刘伯温又正色道:“然后抽空多教教老夫,你脑子里多出的那些东西,比如这望远镜,到底是怎么个原理?” “好。咱们互相学习。”朱桢倒是从来不谦虚。 …… 接下来的日子,渐渐秋凉,然后入冬。 兄弟们都沿着朱老板设定的路线,一天天按部就班的学习成长。 太子开始越来越多的接触政务,现在他已经没时间叫弟弟们起床了,因为每天都要陪父皇上朝。 朱元璋处理所有政务,都让他在边上学习,所以太子每天都要忙到很晚。跟弟弟们见面的次数也比以前少了许多。 但也不光是太子的原因,弟弟们一样都很忙的。 老六隔天出一次宫,跟刘伯温互相学习。 另外一天,还得去大本堂继续读书。这也是刘伯温的要求,作为未来的一代贤王,怎么能是个他二哥那样文盲?四哥那样的半文盲呢? 其实刘伯温也可以亲自教他读书写字的,但老刘现在一个很重要的目标,就是多活几年,这种会折寿的苦差事,还是交给大本堂的年轻老师们来承担吧…… 此外,老六还得给三哥的金莲院设计监听系统。 以目前的技术水平,要给偌大一个娱乐场所安装上监听设施,还得保证监听效果,且绝对不能被发现,可是个高难度的工作。 施工中不断出现问题,他不得不隔三差五就去一趟金莲院。有时候还得跟三哥乔装打扮,到别的青楼消费……哦不,取经。 回来后,老六再根据实际情况,把图纸改了又改…… 老六实在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当了亲王,还摆脱不了当乙方的苦命。 结果到诚意伯府上课的次数,还是少于他去风月场所的次数。 …… 另一边,老五每天都去太医院跟不同的御医学习,回宫后还继续废寝忘食的攻读医案,研究医理,他的目标是明年开家小诊所给人看病,尽快积累经验,提升水平! 争取早日实现自己的终极目标——成立大明的太平惠民和济局! 至于老二老四那边,结束了秋季练兵后,马上便进入更紧张艰苦的冬季军演。 朱老板的儿子们,都在很努力的向前…… 第二二五章 韩国公的报复 北平,北风卷地白草折,风掣红旗冻不翻。 这座昔日的元大都城,已经转变为明军不断北伐草原的大本营了。 它昔日的解放者,如今的北伐统帅徐达,正身披冰冷的铠甲,默默立在城头上,眺望着愁云惨淡、大雪纷飞的北方。 忽然间,数骑快马冲破混沌的风雪大幕,朝着北平城头疾驰而来。 城头上的百战士卒默默挂上弓弦,为可能到来的战斗做准备。 散布在城外的明军游骑迅速上前盘查,待发现来者是己方斥候后,便放他们入城了。 少顷,亲兵千户带领两名风尘仆仆的斥候上了城门楼。 第147节 “大将军,派去漠北的斥候回来了。” “嗯,起来吧。”徐达缓缓点头,看着两个满脸满手都是冻疮的斥候,温声道:“你们辛苦了。” “嗨嗨,不辛苦。”能见大将军一面的喜悦,让两位斥候忘记了伤痛和疲劳,只知道咧嘴傻笑。 “怎么样?打探到确定消息了吗?” “是。”斥候头领忙嘶声禀报道:“卑职化妆成皮毛商人,深入鞑子在哈剌那海的衙庭,打听到王保保确实八月份就死了。现在接替掌权的是他弟弟脱因帖木儿。只是为了继续利用他的声望,所以才一直秘不发丧。 “我们还找到一个证据,就是王保保的妻妾全都自杀了,应该是按照蒙元习俗为他殉葬了。按照他妻妾埋葬的地方反推,我们在哈拉那海畔找到了王保保的墓地所在。 “虽然没有墓碑,但那确实是一座蒙元王公规制的新坟,我们设法进入墓道,拓印了墓志铭。”那斥候头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铜圆筒,打开后呈上拓页。 徐达跟蒙古人打了半辈子仗,早已精通蒙古字,仔细看完那篇墓志铭,长叹一声,吩咐道:“设供桌,本帅要祭奠死敌。” “大将军!”周遭的郑国公常茂、长兴侯耿炳文等人闻言惊喜道:“确定王保保真死了?” “确定。”徐达点点头。 “太好了,现在连王保保都死了!”年轻的常茂便欢呼起来。“真是天亡胡元!” 这边一咋呼,王保保的死讯很快传遍了北平城头,原本还冻得没表情的将士们,登时兴高采烈的欢呼起来。 “王保保死了,天亡胡元!” “王保保死了,天亡胡元!” 徐达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甚至连轻松的表情都欠奉。 待亲兵将供桌和祭品摆好,他便亲自上香酹酒,祭奠了这位带给他平生唯一败绩的蒙古奇男子。 虽然是你死我活的平生大敌。但不管怎么说,这位能跟他打个互有胜负,以一己之力保全胡元朝廷;朱老板曾经七次招降都无功而返的北元孤臣,都是值得尊敬的。 “本想将你生擒,一雪平生之耻。”徐达将一杯酒洒向北方哈拉那海方向,无限怅然道:“可惜,你却不给本帅这个机会,要让我抱憾终生了。” 说完,他把酒杯摔个粉碎,转身下了城头。 常茂、耿炳文等将赶紧跟上。 …… 回到大将军府时,常茂还在锲而不舍的问道:“大将军,咱们大军何时开拔?” 其余将领也都巴望着徐达,自打入秋后得到王保保的死讯,他们便抓紧时间厉兵秣马,憋着一股劲儿,就等着跟大将军直捣黄龙,打这消灭胡元的最后一战了。 这支满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之心的常胜之师,完全不把恶劣的气候放在眼里,他们曾经在正月里出征草原,打了蒙古人个措手不及…… 徐达却没有马上开口,他将头盔和大氅递给亲兵,走到熊熊燃烧的炭盆旁,烤着火定定出神。 橘色的火焰在他眼中跳动,他的神情却依然如秋水般平静。 “大将军……”常茂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老耿,你告诉他们实情吧。”徐达背对着众将,缓缓吩咐道。 “是。”长兴侯耿炳文点点头,声音沉重的对众将道: “通州仓那边禀报说,到目前为止,大军开拔所需的粮饷军需,入库还不到三成。要不是这几年大将军在燕云大力屯田种棉,将士们连吃饱穿暖都要成问题了。” “什么?!”众将闻言惊呆了。 对各地官府今年解运军需不利,他们是有所耳闻的。但都觉着肯定像以往那样,大将军会出手搞掂一切的。 却没想到这都快腊月了,物资居然才到位三分之一! 腊月正月里就更别想有供给送来前线了…… “那些地方官疯了吗?”常茂愤慨道:“贻误了军机,就不怕皇上杀他们头吗?” “他们都有各种理由,水旱蝗灾歉收了,运河语塞漕运受阻了,海运遇到风浪,海船倾覆了……”耿炳文郁闷道: “都已经给中书省写了请罪表。但今年贻误的府县实在太多了,皇上也不可能全都处分,最后无非就是处置几个没背景的倒霉蛋罢了。” “把他们都杀了有什么用?不趁着王保保刚死,北元人心大乱之际,将他们一举荡平。等他们定下神来,再想找他们决战都找不到人影了!”常茂等少壮派将领,急得捶胸顿足,跟被人抢去了媳妇一般。 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几个老资历的将领就没这么激动。 因为他们对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心知肚明。 甚至乐见其成…… 这是来自韩国公,来自淮西的报复啊。 韩国公和淮西老兄弟们出钱出力,掏空家底贴钱,给你朱老板建起了宏伟的中都城。 你朱老板倒好,因为一点小事,说不迁都就不迁都! 你倒是保全了自己的名声,可韩国公和我们淮西的脸面往哪搁? 更别说,朱老板随后还让韩宜可那个酷吏,在凤阳掀起了大狱。 家家都有子弟亲属奴仆被抓进去。退田的退田,赔钱的赔钱,被折腾的欲仙欲死。 那么不好意思了,再让我们淮西像以前那样赔本赚吆喝,事事以你朱老板的大业为重,抱歉,做不到了。 看到了吧,我们淮西一撂挑子,就是这么个局面。 第二二六章 捉对夺旗 徐达缓缓回过头来,目光平静的扫过众将。 那些或是心急火燎,或是幸灾乐祸的嗡嗡声,瞬间便戛然而止。 堂中登时针落可闻,没有人敢再吱声。 “本帅明日便返京,当面跟皇上问个明白。”他这才沉声道:“尔等整军备战,不得懈怠。你们放心,大军开拔所需物资,开春前都会送到,不会耽误明春的北伐。” “是!”众将轰然应声,既然大将军这样说了,那就没问题了。 …… 第二天,徐达没有让众将践行,只叫耿炳文一个相送。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北平这边就托付给你了。”两人策马并辔,边走边说。 “大将军放心,末将一定谨慎从事,不出差池。”耿炳文忙保证道。 “你老成持重,我自然是放心的。”徐达点点头道:“今年冬天鞑子南侵,应该是以劫掠为主了,成不了气候,但你们也绝对不能大意。加强巡逻预警,保护好屯边的军民,等明年春天咱们再好好揍他们!” “是。”耿炳文忙点点头,牢记大将军的嘱托。 默默向前一段,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将军,这次回京,有几成把握?” 徐达摇摇头,跟他说实话道:“我没把握。” “啊?”耿炳文吃了一惊。 “不那么说,士气就没了,今年冬天就会出纰漏。”徐达淡淡道:“万一让鞑子趁机偷我们一个寨堡,本帅如何向那些信任我们的军民交代?” “那倒是。”耿炳文点点头。在国初明军看来,不让鞑子劫掠到百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去岁大体风调雨顺,并没有出现大的灾荒,为什么军需突然供给不上了呢?”徐达沉声道:“我看是人祸多过天灾。” “既然是人祸,那就有解决的办法。”耿炳文点点头,症结在哪里,大家都心知肚明。想一想,他轻声建议道: “要不要路过凤阳的时候,去见见韩国公?” “我不路过凤阳,不见他。”徐达却摇摇头,对耿炳文道:“我们是武人,只知道唯皇命是从,其余一概不知。老耿,他们是在玩火,你也不要参与。” “是,末将谨记大将军教诲。”耿炳文忙肃容抱拳。 “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徐达朝他挥下手,便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远去。 望着大将军远去的身影,耿炳文长叹一声。 大将军地位超然,自然能够置身事外,可他们这些分量不够的家伙,又怎么能做到? …… 待徐达返回南京时,已经是腊月了。 此时冬季演武已经到了尾声。列阵、操演、行军、步骑配合等各单项比试都宣告结束,只剩最后,也是最刺激的一项——捉对夺旗了。 参演的部队以卫所为单位,在方圆二里的校场内两两捉对。 规则十分简单,双方抽签决定,一方护旗,一方夺旗。半个时辰内,夺旗不成则护旗成功,反之亦然。 败者出局,胜者晋级下一轮。 这模拟的是两军在战场上狭路相逢,白刃攻守之态。 五千兵力正好既可以考验将领排兵布阵,临场指挥的能力。 又可能考验普通士兵的训练水平和身体素质。 当然双方不可能真刀真枪的上,比试的时候箭不带箭头,刀用木刀,枪头是包起来的,都蘸上石灰。 交战时,双方官兵被打倒在地不可再起。头和躯干被打上石灰印,也必须退出战斗。 此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伤,骑兵也要下马,成为无马的步兵投入战斗。 经过数日的激烈角逐,最后两支卫所脱颖而出,进入了最后的决赛。 它们分别是羽林卫和府军中卫。这两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健卒,训练水平也是最高,能闯入决赛也算实至名归。 …… 决赛这天,朱元璋父子亲临南郊校场,刚从北平回来的大将军也来了。 这让本就斗志昂扬的双方将士,愈加两眼喷火,誓要将胜利收入囊中! 双方指挥使率将士向皇帝行礼之后,当场进行抽签。 结果是羽林卫攻,府军中卫守。 两位指挥使二话不说,马上各自指挥部下列阵。 府军中卫在军旗前结方圆阵。 指挥使邓镇位于阵形中央,外围兵力层层布防,长枪,弓箭在外,机动兵力在内,呈密集防御队形。 这种阵型防御力最强,但因为队形密集限制了机动,缺少变化,敌军败退亦难以追击,所以攻击性较差。但用在这种时候,显然是最合适的。 第148节 羽林卫这边则以鱼鳞阵对敌。 掌羽林卫事谢彦位于阵形中后,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以便中央突破。 盏茶功夫后,双方列阵完毕,各千户、百户、总旗大声给手下弟兄打气,让他们紧紧跟随自己。 老二老四也在其列,两人神情严肃,如临大战。 他俩都已经担任小旗官,各领着十名弟兄,全都手持盾牌木刀,在鱼鳞阵中列队。 这时,点将台上响起一声号炮,演武开始! 谢彦便下令:“击鼓。” ‘咚咚咚’的战鼓声敲响。 听到鼓声,三名羽林千户立即率领部下呈品字形向前挺进。 待他们进入射程,邓镇沉声下令:“放箭!” 传令官立即挥动令旗,位于阵前的府军中卫弓箭手便纷纷张弓搭箭,瞄准羽林卫射击。 羽林卫的刀盾手赶紧举起盾牌,将射来的箭矢叮叮当当挡下不少。 却也有不少箭矢透过盾牌的间隙,射中羽林卫官兵。 别看这些箭没箭头,箭杆头上还裹着布,可参演士兵也没穿盔甲啊,被射到身上还是很痛的。 不少人被射中脑袋,直接倒地;还有那些躯干中箭没倒地的,也老老实实退出了战斗…… 羽林卫的弓箭手不甘示弱,也从侧翼进行还击。 老二老四两兄弟作为羽林卫的神射手,自然也没闲着,两人张弓搭箭,瞄准了府军中卫的军官点名射击。转眼间就‘干掉了’好几名百户、总旗。 但是羽林卫在移动中,比拼弓箭肯定吃会大亏。 所以羽林千户们举着木刀,带着部下嗷嗷叫着全速冲锋。在付出了两三百人的‘伤亡’后,双方前军终于轰然撞在一起,激烈的白刃战开始了! 第二二七章 我们管这叫绝杀 双方共计一万兵力,便在方圆二里的校场内,喊声震天的厮杀起来。 虽然手中不是致命兵器,但那些硬枣木所制的刀枪,抡圆了打在人身上,依然能造成足够的伤害。所以谁也不敢大意,全都当成生死之战,拿出看家本领相搏,战况十分激烈。 点将台上,朱桢看的十分过瘾,就是找不到老二老四的身影。 没办法,校场上尘土飞扬,上万将士战成一团,哪能认出谁是谁? 老三也看得很专注,不过他看的是双方主帅的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只觉兵来将挡、你来我往,水平十分之高。才不会像老六那样,只看个热闹呢。 “天德呀,你觉着哪边会赢啊?”朱元璋问坐在一旁徐达道。 “攻方。”徐达微笑回道: “邓镇还是嫩了点儿,他故意漏出的破绽,谢彦根本没上当。反而自己兵力被调动几次后,右路已经明显薄弱了许多,谢彦差不多该一举定胜负了。” 顿一下,他又谨慎的补充道: “不过府军中卫有护驾之责,最擅长的就是以寡敌众。防守韧性之强,全军首屈一指。是以就算羽林卫战法正确,能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冲破他们的死守,还是个问题。” “唔,所见略同啊。”朱元璋看一眼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线香,笑道:“咱也觉着,如果没有时间限制,府军中卫必输无疑。但在规则内的话,胜负难料啊。” …… 校场上,经过中盘的缠斗之后,战局陡然明朗起来! 果然如两人判断的那样,谢彦通过反复调动,在守军右路打开了个缺口。 他手下两位千户早就得了吩咐,见状立即率各自的人马,死死拦住了前来增援的守军士兵。 给担任突击队的一千兵力,创造了以多打少,一举突破的机会! 眼见着数倍于己的羽林卫冲过来,府军中卫将士却临危不乱,前排士兵纷纷接过后派递上来的大盾。 “府军中卫!”邓镇抽出木剑。 “死守不退!”将士们齐声咆哮,同时将大盾杵在地上。 长枪手在盾后列阵! 转眼间,羽林卫排山倒海般冲上来,府军中卫的盾牌阵,却如弄潮礁石般岿然不动。 后排的长枪手不断刺出长枪,让攻方士兵不断中枪退出战斗…… 眼见着己方数倍于敌却无法寸进,反而损失惨重,谢彦脸上终于浮现出着急之色。 如果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自己大可以将对方分割之后,集中优势兵力,慢慢吃掉。 但这是有时间限制的演武,一旦到点没法夺旗成功,己方便会被判负。 所以没时间让他庖丁解牛,只能不惜一切代价,尽快结束战斗。可对方又是轻易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正一筹莫展之际,他忽然见到手下一名巨汉,扛着一面巨大的盾牌,以雷霆万钧之势,朝敌军的乌龟壳冲去! “都让开!”那巨汉自然是化名洪灏的秦王殿下,他手下的士卒齐声高喊,让前头的同袍别挡道。 羽林卫士兵纷纷避让左右,只见一道黑影从眼前呼啸而过! 对面的守军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就像对上冲锋的重骑兵一样。 “府军中卫!”邓镇再次嘶声鼓劲儿。 “死守不退!”将士们齐声高喝,两人顶一面盾牌,后头的长枪手也同时刺出数根长枪! 轰的一声,秦王的大盾先是与长枪相撞。 ‘喀嚓’、‘喀嚓’声中,四根长枪同时折断。 秦王却去势未减,又狠狠撞在守军的盾阵上。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守军的盾牌阵硬生生被砸出个缺口。秦王把两面盾牌,四名盾牌手,硬生生撞倒在地上。 他自己也收势不住,摔在了四人身上。 按规则,他身体没着地,还可以再爬起来。 但倒地的守军士兵,死死抱住他的手脚,让老二怎么也起不来。 这其实有点赖皮,但这种乱糟糟的时候,也不可能叫停演武,说道说道。只能先继续下去。 幸好秦王手下的弟兄及时赶上,用盾牌死死抵住老二撞出的缺口,给身后的同袍创造冲到旗下的机会。 老四带着他的兵顺势插入进去! 燕王殿下一马当先,他挥舞着手中双刀,勇猛无匹,不知干翻了多少守军。 眼看就要到旗杆下,邓镇亲自拦住了老四的去路。 身为指挥使,邓镇可以着盔甲。在跟老四这种‘普通士卒’的打斗中占尽优势。老四手中的木刀砍来,邓镇能直接用手臂格挡。 木刀根本破不了甲胄的防…… 老四反而被邓镇顺势一刀砍在胸口。 幸亏燕王使的是双刀,武艺也十分高强,这才用左手刀堪堪格挡住。 却冷不防被邓镇一脚踹在腹部,倒飞出十来步去。 “基哥。”手下兄弟赶紧扶起老四。 “铛铛……”这时,演武堂上响起倒计时的锣声,这说明时间马上就到了。 “再上!”朱棣反手擦掉嘴角的血迹,不顾伤痛再次冲了上去。 “老四,来!”这时,地上响起一声暴喝,却是制服了身下数名猛男的老二。 朱棣只见二哥双手举起了盾牌。 兄弟间的默契,马上让他知道了二哥的意思。 便不假思索的全速冲刺两步,然后纵身一跃,单腿朝二哥踏去。 就在老四落下的瞬间,老二猛地举起盾牌,将他高高抛起! 接着这股力道,老四在半空中再次拔高了身形,如大鹏展翅般。从邓镇头顶飞跃过去。 邓镇的亲兵纷纷举刀砍去,都被老四悉数躲开。 快要落地时,朱棣双手抓住了旗杆,然后身子绕着旗杆在半空转一圈。 一是卸力,二是将守在旗杆周围的府军中卫士兵都踢飞。 等他落地时,旗杆周围被他踢翻了一片。 然后燕王赶在后面的守军扑上来之前,猛地双手拔起那面军旗! 说时迟,那时快,结束的锣声也敲响。 绝杀! 邓镇摇头叹气,命令手下丢掉武器认输。 府军中卫的官兵沮丧的坐在地上。其实他们早就筋疲力尽了,这样激烈的演武,强度一点不亚于真正的战斗。 羽林卫士兵却忘情的欢呼起来,他们涌向了高举军旗的老四,将他抛向半空中…… 第二二八章 两场婚事一座宅子 按照惯例,夺旗的一方要将军旗献给皇帝,然后由皇帝宣布胜利。 谢彦很会做人,让老四擎着旗,老二和另外一名小旗官护着旗,上了点将台。 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朱元璋已经乐得合不拢嘴,还要用手按着下巴,装作矜持道:“由大将军来代朕受旗吧。” “是。”徐达闻言抱拳起身,面向两位殿下。 两人单膝跪地,朱棣高高举起手中战旗,激动道:“向大将军献旗!” “干得不错。”徐达神情郑重的双手接过战旗,然后朝着台下的羽林卫挥动几下,宣布胜利属于羽林卫! 第149节 羽林卫的欢呼声便响彻校场。 朱木冈趁机走到朱棣身边,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本王记得你,你是叫洪基吧?” “……”朱棣狠狠瞪老三一眼,但当着父皇和大将军的面,他哪敢造次?只能闷声道:“是。” “本王果然没看错人。”朱木冈笑呵呵道:“小伙子要再接再厉哦。” “是……”朱棣咬牙切齿道。 …… 返程的路上,朱元璋邀请徐达与自己同乘一辇。 他没正形的靠坐在软榻上,得意问徐达道:“天德啊,你看老四长进了吗?” “燕王殿下确实长进了许多,也沉稳了。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徐达称赞道。 “那老岳父这关,老四算是过去了?”朱元璋问道。 “皇上这话说的,臣不是一开始就同意了吗?”徐达苦笑道。 “你那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掉眼泪了呢。”朱元璋装模作样的揉揉眼,撇撇嘴道:“咱的大将军可是铁打的汉子,心里得多委屈才会掉泪?” “皇上误会了,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出嫁,当父亲的都免不了,像刀子割在心尖尖上一样。”徐达无奈解释道:“这跟对女婿满不满意,关系不大。” “是吧,当时咱确实误会了,还以为你那么不满意咱老四呢。”朱元璋叹了口,神情一黯道:“现在咱知道了,因为咱也要嫁闺女了,这感觉确实不咋地。” “哦?”徐达心说,幸好我儿子还小。便放心道:“不知驸马是哪一家?” “……”朱元璋沉默了一下,方缓缓道:“还没物色好呢。” “呵呵,不知哪家有尚公主的福分。”徐达丝滑应道,却从皇上那一瞬的沉默中,察觉出丝丝异样。 就像有些羞于启齿…… “可惜你儿子还小,不然咱们亲上加亲,多好。”朱元璋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调笑徐达一句。 “不过问题也不大,咱就是闺女儿子多,过几年再继续结亲。” “还是先把燕王的婚事办了吧……”徐达这个汗啊,也不能光逮着一只羊身上薅毛啊。 “嗯,趁着你这次回来,抓紧时间办了。”朱元璋点点头道:“腊月里三媒六聘,正月里大婚如何?” “都听皇上安排。”徐达这次回来,原也有送女儿出嫁的意思。 “咱不光是你未来的亲家,咱还是你大哥,咱得替你操心啊。”朱元璋便笑道:“上次你说,弟妹去世后,家里全靠你大闺女操持,咱听了很不是个滋味啊。 “你大闺女嫁过来之后,堂堂功臣第一家,还没个当家的女人了?”朱老板说着朝徐达挤挤眼道: “当哥哥的得替你操操心,给你续上弦。” “皇上,这就不必了吧。”徐达尴尬的直摆手道:“臣大半年都在军中,有没有女人区别不大。” “你先别着急回绝,听听咱给你选的是谁再说。”朱元璋却露出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道: “是谢再兴的小女儿,今年十八,貌美如花。” “翠娥侄女啊……”徐达喉头一抖,似是咽了下口水,旋即为自己的心思,臊得老脸通红道: “臣都四十五了,哪能再娶跟女儿一般大小的姑娘?再说,还是个晚辈。” “你又不是她亲戚,什么晚辈长辈?”朱元璋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堂堂魏国公续弦,总不能找个寡妇老婆吧?没出嫁的大闺女,不都跟翠娥一个岁数?而且娶她的话,咱就说了算,你还不用多个老泰山。” …… 谢再兴也是朱元璋的老兄弟,当初仅位居徐达、常遇春、胡大海之下,朱元璋还让侄子朱文正娶了他的长女,可谓亲如一家。 但后来谢再兴投降了张士诚。被李文忠击败抓回应天后,朱元璋砍了他的头,不过并没有为难他的家人,还抚养他的儿女长大。 只是没想到,把人家小闺女养大了,居然派上了这种用场…… 徐达一开始自然是拒绝的,但翠娥他见过,生得实在太水灵了。所以大将军期期艾艾一阵,终究还是皇命难违,勉为其难了。 “哈哈哈好。”见他答应下来,朱元璋很是高兴。 “皇上这鸳鸯谱点的。臣这老脸往哪搁啊……”徐达红着脸道:“羞死个人了。” “哪有什么好害羞的?试问,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当魏国公夫人啊?这是翠娥天大的福气。”朱元璋笑道: “李善长今年还纳了一房十六的小妾,你啊,就是太老实了。” “臣,不好女……”徐达刚想说自己不好女色,话到嘴边,却又实在没脸说下去了。 “瞎说,大丈夫哪有不好色的?”朱元璋笑道:“等咱们成了亲家,转头就喝你喜酒。” 说话间,御辇稳稳停下。朱老板对徐达道:“贤弟,你到家了。” “这……”徐达直觉不太对劲,他家在夫子庙一带,眼下御辇应该到了内桥以南。 下去御辇一看,便见眼前这座宏伟宅邸的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钦赐魏国府’的匾额。 “这,这不是原先的吴王府吗?”徐达瞠目结舌。 “没错,这就是咱的旧宅。”朱元璋大大咧咧的笑道:“天德劳苦功高,可是在京里还没有一座像样的府第。你现在住的老房子又旧又小,跟大明第一功臣太不相称了。 “原本咱是该给你新建一座大宅子的。可朝廷没钱啊,后来咱一寻思,反正咱搬进宫里之后,这座王府就一直闲着,不如直接送给你,也省了咱一笔开销。” 第二二九章 臣不想失身 “皇上啊,你这是做咩呀?”徐达吓得屁滚尿流,当场跪地磕头不止。 “万万使不得啊皇上!这是皇上的潜邸,非臣子所能居呀!” “去去去,咱都不住这儿了,这就是一普通宅子了。”朱元璋却满不在乎道:“怎么,嫌旧啊,咱给你盖新的?” “不是新旧的问题,是臣子当谨守本分,不可僭越啊!”徐达却态度坚决,一个劲儿磕头。 “你我布衣兄弟,情同手足,与旁人不同。谁敢进谗言,咱就杀了他。”朱元璋道:“再说,以天德的大功,赏你区区一座旧王府,又有谁会说闲话呢?” “皇上大恩大德,臣铭感五内,只是这王府旧邸,臣实在住不得啊。”徐达脑门儿都磕青了,苦苦哀求道:“皇上真正爱护为臣,就不该赏赐非臣子所宜之物,那只会害了臣的啊,皇上……” “唉,你这家伙,还真是谨小慎微。”朱元璋被徐达万般推辞搞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先含混道:“你先起来,陪咱进去坐坐再说。” “是。”徐达这才起身,跟着朱元璋进去。 …… 进去吴王府之后,他才发现,里头已经重新打扫干净,门窗墙面也都全面翻新,一应陈设亦焕然一新。 在正殿门前,还挂了一副御笔亲题的楹联: ‘春王正朔颁千载,开国元勋第一家’。 可见朱老板并非单纯试探,而是真心实意想把这处旧邸赐给自己。 “怎么,以为咱在试探你?”朱老板不爽道:“天德啊,咱试探谁也不会试探你的。你要是都对咱有了二心,咱也甭当这劳什子皇帝了,早点退位让贤的好。” “臣自然生生世世忠于皇上。”徐达苦笑道:“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啊。皇上不能无节制展示对臣的宠爱,臣也不能没有限度的接受皇上的恩赐。” “哈哈哈,咱还说你那个女诸生随了谁?原来是紧随你啊。”朱元璋不禁大笑道。 “妙云她怎么了?”徐达忙问道。 “咱让人把这里收拾好了,想让你儿子闺女先搬进来等你,可你那个大闺女啊,坚决不同意。非说要等你回来拿主意。”朱元璋苦笑道:“咱这个当公公的,也不能跟未过门儿媳置气,就没强求。没想到在你这又碰一鼻子灰。” “妙云奉法循理,持家谨慎,所以臣才放心啊。”徐达不禁老怀甚慰,可又想到这么好的闺女,眼看是人家的了,心中未免又是一痛。 “哈哈,那太好了,老四那不着调的皮猴子,正需要你家大闺女好好管着。”朱元璋却满意极了,像是捡了多大便宜。 “天德真会教育子女啊,你是不是还有个小闺女啊。”皇帝又得寸进尺问道:“咱可说好了,也要给咱做儿媳呀。” “皇上,我家妙清才十岁……”徐达郁闷道:“说这些太早了吧。” “咱先预定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就是儿子多。”朱元璋哈哈大笑,揽着徐达的肩膀,走进了花厅中。 花厅里,早已摆下一桌酒席,还有徐达最爱吃的蒸鹅。 “你嫂子亲手做的。”朱元璋指着那盘蒸鹅道:“本来是给你准备的乔迁宴,现在只能算是接风宴了。” 徐达忙谢过皇帝皇后,待朱元璋坐定后,他才挨了半拉屁股落座。 …… 朱元璋亲自把盏,君臣几杯酒下肚,这才打开了话匣。 “天德啊,咱知道你提前回来是干什么的。”朱元璋端着酒盅,看着微微晃动的酒液。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次军需却供给不上,耽误了大军北伐。是朝廷,是咱负了你们。” “臣知道,皇上和朝廷肯定有难处。”徐达点点头,无限遗憾道: “只是今冬及时出兵的话,很有可能趁其不备,将北元王廷犁庭扫穴,杀个干干净净。不说永绝后患吧,至少几十年不会再有边患。 “现在最快也得明年开春出兵了。到那时,蒙古人又会逐水草而动,分散开去,再想一网打尽,就实属痴人说梦了。”徐达痛苦的叹气道: “而且没了王保保,各部很难再聚集起来了,往后也很难再有聚而歼之的机会了……” 这就是徐达一直郁郁寡欢的原因——战略窗口期一旦错过了,很可能就再不会出现了…… “咱知道,咱都知道。”朱元璋的大局观比徐达只高不低,他仰脖喝下杯中苦酒道: “没有谁比咱,更想将胡元从这世上抹掉。可现在真的很难——各地官府都有理由敷衍塞责;原先还能指望开中商人供应前线,但他们也都以百姓不接受宝钞为由,纷纷撂了挑子。” 徐达点点头,他自然知道朝廷供给前线,半数靠官府,半数要靠开中。所谓开中就是商人用钱在内地买粮,运到前线后换取盐引,然后再回内地通过贩盐谋利。 今年朝廷推行钞法,只许民间用铜钱和宝钞交易,禁止使用金银。现在开中商人说农民不愿意接受宝钞,所以没法收购军需,让徐达感觉着实可笑。 “什么时候跟老百姓做买卖,还需要用到金银了?”徐达道:“百姓不收钞,用铜钱就是了。” “就是这个理儿,跟官府一样,都是借口罢了。”朱元璋冷笑一声道:“这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铆足了劲儿要给咱点儿颜色瞧瞧。” “他们如此嚣张吗?”徐达倒吸口冷气。 朱老板不答反问道:“淮西老兄弟对各省都卫改都司,是不是也意见很大?” “……”徐达迟疑片刻,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是。改为都司后,权力大打折扣,老兄弟自然是有牢骚的。” “是吧,咱就知道。”朱元璋恨声道:“一个个把军队当成自己的私物!以为现在还是军阀混战啊?想拥兵自重了?!所以咱才必须把兵权收回来,犯众怒总比被群起而攻之来的好!” 徐达点点头,没敢接话。不过他很清楚,取消迁都之后,朱老板又先下手为强,在凤阳掀起大狱,还收了各都卫的兵权。才会招致淮西老兄弟的反击。 “知道谁在背后挑头跟咱作对吗?”朱元璋目光森然的盯着徐达。 第150节 徐达知道,这不是装糊涂的时候。 以现在皇帝受伤脆弱的状态,自己装糊涂,就会被他视为站在敌人一方。 所以徐达艰难说道:“韩国公。” 第二三零章 君权相权,你站哪边? 旧吴王府,花厅中。 片刻斟酌之后,魏国公还是说出了李善长的名字。 他听说皇上跟韩国公这半年闹得很不愉快。 据说连皇上过寿辰,李善长都没上贺表,也没送寿礼。 皇上当然也没惯着他,派天使去凤阳把李善长臭骂一顿,骂他‘恃宠自纵’、‘极大不敬’。 到了这一步,李善长依然拒不认罪,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架势。 气得朱元璋将他的年禄削去一千八百石,并命其铁券上的‘免二死’减为‘免一死’,作为惩戒。 李善长这才上表请罪,表示自己正在被韩宜可问罪,觉得自己是不祥之人,没资格上贺表、送寿礼云云。 朱元璋便下旨抚慰老李,说咱没给你定罪,你就还是大明的韩国公,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云云…… 就在朝野以为君相矛盾要趋于缓和之际,谁知韩国公却放了大招,直接让前线的军需断供,北伐也泡了汤…… …… 有人可能要问了,为什么耿炳文也好,徐达也罢,都笃定幕后黑手是李善长呢? 李善长这条老狗,真有这么弔吗? 他真就这么弔。 准确的说,不是李善长弔,而是中书省弔炸天。 前元以中书省总领百官、总理天下政务,与枢密院、御史台分掌政、军、监察三权。 此外,元朝又于各路设置行中书省,分掌地方军政。而行中书省作为中书省的派出机构,也归于中书省管辖。 所以中书省的权柄极重。元朝丞相也都大权在握。诸如铁木迭儿、脱脱、燕帖木儿这些有名的宰相,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他们垄断了所有朝政,还拥有自己的军队,可以左右皇位继承,甚至到了随意废立皇帝的地步。 都说过元朝百年而亡,至少一半是因为争权夺利、激烈内斗导致的混乱局势有关。而丞相独揽大权、皇权不振,便是导致内斗的结构性矛盾…… 而本朝虽说是尽去胡风、恢复汉制,但政治制度有其强大的惯性,所以还是因袭元制,以中书省总理全国政务,领辖六部,管理地方行省。 六部的尚书,地方各省的长官,大事小情全都要向中书省汇报,然后由中书省禀报皇帝。 皇帝做出决策后,再由中书省向六部和各省下令执行,并进行监督考核,最后向皇帝禀报执行结果。 这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的权力运行流程。可以清楚的看到,皇帝与中央地方的衙门之间,要有中书省才能联系起来,才能上传下达。 而皇帝没法直接接触六部,更接触不到地方衙门,只能向中书省发号施令,来间接管理自己的国家。 如果中书省与皇帝团结一心,就像开国前和刚开国时那样,皇帝自然感觉不到不便,反而能从繁琐的政务中解放出来,把精力投入到更重要的方针大计上。 但一旦中书省出了问题,哪怕只是撂挑子,皇帝都会瞬间失去对国家的控制,就像现在这样…… 所以朱元璋知道,肯定是中书省出了问题。 …… 其实现在已经比从前强多了。 最初,甚至连军事都归中书省管。徐达最重要的官职,就是中书省右丞相。其余公侯也都在中书省任职。 后来朱老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军权全都转移到大都督府。又让武将也脱离了中书省体系,终于实现了军政分开。 但勋贵武将基本都是李善长的老部下,而且老粗们都信任李善长的脑瓜子,大事小情都听他的,所以老李对军队依然很有影响力。 其实朱元璋将都卫改成都司,主要不是为了收拾那些勋贵武将,而是为了收回地方行省的军权,继而尽量削弱一下中书省! 这一点,李善长看的明明白白。 只有那帮没脑子的勋贵,才会以为皇帝要搞的是他们,结果被韩国公轻而易举当枪使。 而所谓开中商人,不过是淮西勋贵的白手套罢了。 加上中央地方、满朝文武,包括现任的右丞相胡惟庸在内,都是李善长一手提拔起来的。 所以瞎子也能看出来,今日困局的症结,不在别处,就在韩国公身上。 …… “没错,就是老李。”朱元璋对徐达的回答很满意。 朱老板之所以要给徐达续弦,还要把旧王府赐给他,就是怕徐达也不站在自己这边。哪怕他只是顾左右而言它,保持中立,对今日的皇帝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这说明文武两巨头,都不站在他这一边,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幸好,徐达坚定的站在他这边。也不枉朱老板这番放低姿态、掏心掏肺…… 朱元璋庆幸的自嘲一笑道:“咱都想好了,如果你也不帮咱。明天咱就会把女儿嫁给李善长的儿子,叫联姻也好、叫和亲也罢,总之是痛快认输,然后韬光养晦个几年,再徐徐图之。” “臣唯皇命是从。”徐达轻声而坚决道。 “好,很好!但就算你不帮咱,咱也绝对不会放弃的。”朱元璋仰脖干掉一杯烈酒,重重摔碎酒盅道: “咱早晚要把那些以为法不责众,胆敢要挟咱的狗贼,全都砍掉狗头!” “但现在天德站在咱这边,咱就不用等那么久了。”朱元璋定定望着徐达,给出自己的承诺道: “明年开春,一定可以北伐!” “是。”徐达心头一颤,他听懂皇帝的意思是,要在开春之前,跟李善长决出胜负! “皇上,来得及吗?” “大不了就全都杀光,重新从零开始。”朱元璋狞笑一声道:“反正咱本就一无所有,岂会害怕把坛坛罐罐都砸光?!” “明白了。”徐达重重点头,他知道豁出去的洪武皇帝,不可能输了。 便沉声道:“需要臣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需要你的时候,咱自会下令。”朱元璋高兴的给他斟酒道:“现在,咱命令你陪咱喝酒!” “臣,遵旨!”徐达果然放开酒量,来者不拒,跟皇帝一杯接一杯、一坛接一坛的喝起来。 徐达在军中严厉禁酒,成为大将军后,就更没人敢跟他拼酒了。所以他酒量其实一般。 喝着喝着,徐达发现眼前天旋地转,自己的脑袋有三个沉,便知道自己快要醉了。 可皇帝还是一味地拼命劝酒,徐达也只能舍命陪君子,最终不胜酒力,醉倒不省人事…… 第二三一章 先立于不败之地 后来,徐达就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一觉醒来时,睁眼便看到头顶明黄色绣着龙纹的帐子。 徐达登时酒醒了大半,一下坐起来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居然斜躺在吴王府正寝的御床上,身上还盖着黄绸的被子,吓得他冷汗直冒,连滚带爬就下了床。 “天德,你醒了?”徐达惊魂甫定,便听到朱元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徐达赶紧回头一看,只见朱老板盘膝坐在床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拿着本书,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徐达这下更吓坏了,赶紧使劲磕头谢罪。“臣罪该万死,臣醉酒失仪了!” “哎,天德,不要老是这么小心。是咱看你醉了,让人把你扶到床上来休息的。”朱元璋温声笑道:“被子也是咱给你盖上的,然后咱在一边看书陪着你,你何罪之有啊?” 徐达心说我信你才有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朱老板坐的这个位置,正好在床头左侧。他躺在龙床上时,根本看不到皇帝。 而自己的一举一动,皇帝却可以全都尽收眼底…… 刚才自己要是有什么不妥的举动,会给子女带来怎么样的灾祸,徐达都不敢细想。 朱元璋却对他的表现满意极了,下地穿鞋,亲自上前扶起自己的大将军,双手紧紧捏着他的肩膀,动情道: “天德,咱知道你的忠心,永远不会怀疑你的。” “谢,谢皇上。”徐达被这变态折腾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放心,咱不会为难你的。这吴王府你执意不要,咱也不强求了。这样吧,这座王府就给你女儿女婿住好了。咱再在边上,给你另起一座国公府,让你在京时,还可以有闺女日常照顾。”朱老板体贴入微道。 “臣,谢陛下隆恩。臣,代妙云谢陛下隆恩。”徐达虽然觉着,将吴王旧府赐给燕王,似乎还是有些不妥。但这次不能再推辞了,不然就太不识相了。 …… 离开吴王旧邸,朱元璋又亲自送徐达回府,卤簿仪仗这才返回紫禁城。 御辇上,朱元璋神情一沉,一言不发。这段时间,只要不当着臣子的面,他一直都是这幅表情。 太子安静的坐在一旁,他知道父皇现在面临一场艰巨的挑战。凶险程度,只有以寡敌众与陈友谅决战时可以相比。 痛苦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外敌再强,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可以少胜多,战而胜之。 而这次,父皇要与自己一手建立的强大体系作战。这一部高效运转的行政系统,帮他一跃成为最强义军,助他战胜了所有的敌人,使他统一了天下,实现了四百年来无人达成的伟业! 如今,天下已定,开国成功,这套无往不利的强大体系,却成为了父皇必须要战胜的对手…… 这种自戕似的战斗,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你要面对的,是昔日的生死兄弟,曾经最信任的心腹爪牙! 朱标很难想象,父皇现在心里是何滋味。他只知道,父皇丝毫没有被情绪左右,一直在冷静的应对这一艰巨挑战。 旁人可能对朱老板这阵子的举动摸不着头脑,但朱标能看明白,父皇的出招很有目的性,一切都是为了赢得这场决战。 譬如明明是要跟李善长代表的行政体系掰掰手腕,父皇却一直在军队身上发力。 他先是把都卫改制都司,将军队从行中书省剥离开来。 然后与卫国公、魏国公联姻,保证军队不会跟着乱。 虽然卫国公的大女儿‘暴毙’,但这难不住朱老板,他居然让秦王妃认卫国公为父,改名邓敏。这样邓愈就还是秦王的岳父,联姻依然有效…… 第151节 可见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 御辇中。 沉默了好一阵,朱元璋缓缓开口道:“魏国公,可信。” “徐叔叔当然绝对可信。”朱标苦笑一下道:“父亲,没必要试探他。” “你怕咱弄巧成拙?”朱元璋看着他问道。 “嗯。”朱标点点头。 “这就是你太过厚道了。”朱元璋却摇摇头道: “天德心思极细,有时候难免会想太多。他这样的人,不会完全信任一个人,哪怕对为父也一样。 “人往往总是会以己度人,他觉得咱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咱要是不演这一出,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猜,是不是咱的试探。 “咱演了这一出,他觉着咱试探完了,心里的石头才会落地,才会踏踏实实给咱卖命。关键时刻,才不会束手束脚。” “这样啊……”朱标露出恍然的表情,却难免暗暗腹诽,还不是因为徐叔叔太了解你了。知道你貌似粗豪大度,实则诡谲多疑,这才小心过了头? “咱还是那句话,你不要把人想太好。”朱元璋淡淡教训太子道:“你堂兄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就是你保儿表哥,也不敢说绝对忠诚啊。” “表哥的忠诚不需要怀疑,不然没有可信的人了。”太子深感震惊,父皇这话肯定是有来由的。 “当然。咱只是说,既然当了皇帝,就不能绝对信任任何人,对谁都得防一手。”朱元璋也没有要挑明的意思,轻咳一声,跳过李文忠的话题道: “无论如何,这次徐达、邓愈还有你表哥,他们仨都会站在咱们这边的。” “军队应该能稳住了。”朱标点头道。 “是。不过保险起见,也得跟冯胜结个亲。”朱元璋道:“不然他会觉得不被咱重视。” “这……”朱标不禁暗叹,父皇还真是物尽其用,弟弟们全都要联姻。 “咱前天忽然想起,你还有个五弟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吧?”朱元璋又道。 “老五还小了点儿。”朱标道。 “那就先订婚,过两年再成亲。”朱元璋又问道:“哦对了,冯胜还有闺女吧?” “他家二丫头今年十三。”朱标不假思索的答道。 因为冯胜的大女儿,嫁给了他小舅子常茂,所以太子很了解冯家的情况。 “过两年十五,正好成亲。”朱元璋露出一丝笑容道:“赶明儿咱就找老冯敲定这事儿,那帮人就不会再打他的主意了。” 这样国公中还剩一个年轻的常茂,就更不用担心了,那是太子小舅子,铁杆太子党…… 第二三二章 小胡,你站哪边? 御辇上。 “你说搞掂军队之后,接下来该朝谁下手了?”朱元璋考校朱标道:“是中书省,各行省,还是直接干掉李善长?” “儿臣会跟韩国公好好谈谈。”太子轻声道。 “没用的,乱世里打拼出来的赢家,只信奉实力。”朱元璋却摇头道:“他敢跟咱叫板,就是认定自己手里的牌面大过咱,至少比咱能出的牌大。那么在咱把他的牌压住之前,他怎么可能认输呢?” 朱老板说的牌,是叶子牌。 “而且你这位李伯伯还有个好处,他没有上位的野心,所以讲的是斗而不破,点到为止。他非但不会脑袋一热、铤而走险,还能压着那帮武夫,不让他们铤而走险,这一点很重要。”朱元璋又接着道: “所以咱会留他到最后,让他帮咱管着你那帮无法无天的叔叔伯伯。当然,咱要是寿限到头了,临死也会拉着他下去作伴的。” “明白了。”太子缓缓点头,论起帝王心术,自己还是嫩了点儿。 “那是动中书省,还是动行中书省呢?”朱元璋又问道。 “儿臣说不好。”太子摇摇头,不猜了。 “是行省。”朱元璋沉声道:“因为中书省有胡惟庸这个一心往上爬的聪明人,咱可以想法子把他笼络住。这样咱动行省时,就能让中书省作壁上观。 “但要是反过来,先动中书省的话,行中书省则必然与中书省里应外合,让咱两头忙活,应付不过来。”朱老板最后沉声道: “所以还是先集中力量把地方上彻底清洗一遍,断掉中书省的爪牙再说吧。” …… 武英殿。 朱老板第二天便召见了胡惟庸,黑着脸问道: “胡惟庸,你知道大将军回来了?” “臣知道。”胡惟庸点点头,恭声道:“臣还知道,皇上肯定受委屈了,代中书省受过了。” 说着他俯身叩首道:“臣代表中书省,向皇上谢罪了。” “你倒是明白人,知道大将军是回来兴师问罪的。”朱元璋哼一声,依旧严厉道: “你知道因为中书省的问题,给前线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说着他重重一拍御案,断喝道:“彻底消灭北元的机会,很可能就这么错过了!” “臣该死,臣无能,请上位重重治罪。”胡惟庸摘下乌纱帽,痛苦的眼泪直流道:“臣辜负了上位的信任,臣是华夏的罪人啊!” “你先别着急请罪,这时候想撂挑子?门儿都没有!”朱元璋没好气道:“咱问你,朝廷北伐也不会一两回了,为何之前每次军需都能供应到位,这回却拉胯到了姥姥家!” “因为运河阻塞,因为钞法受到抵制……”胡惟庸便沉声道。 “咱不想听这些借口,哪回困难都不少,怎么都能克服了?偏偏这回不行?!”朱元璋又拍了下御案道:“你给咱说实话!是不是你那位恩相捣的鬼?!” “臣……”胡惟庸额头见汗,嗫喏着艰于发声。 “咱只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好了再说。”却听朱元璋又幽幽说道: “别忘了,你现在才是咱的丞相。堂堂百官之师,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是。”胡惟庸缓缓点头,又朱元璋沉声道: “咱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希望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但你这都独相几年了?为何人们提起咱的丞相,想到的还是韩国公,而不是你胡惟庸?” “是。”胡惟庸点点头,自嘲的笑笑道:“为臣是韩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也是韩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为臣确实一直活在韩国公的阴影下。” “错,你是咱提拔起来的!还有你那些手下,当的也是咱的官,领的也是朝廷的俸禄,什么时候都成了他李善长的人情?!”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愤怒道: “你若还是把自己当成他的走狗,那就真的没有宰执天下的气概,咱也不会再对你寄予厚望了!” 说着他一指殿门,不屑道:“从这里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胡惟庸被骂得痛哭流涕,却双膝生根,纹丝不动。 “怎么,不想走?”朱元璋神情稍霁。 “臣想清楚了,臣效忠的是上位。”胡惟庸涕泪横流,使劲点头。“臣就算被上位逐出朝堂,也绝对不能是因为,被上位怀疑不忠。” “这还像句人话!”朱老板目光如炬的盯着胡惟庸,厉声逼问道:“说,你是谁的走狗?!” “上位的。”胡惟庸泣道。 “大声点,咱听不清!”朱元璋侧头,手扶在耳旁。 “臣是上位的走狗!”胡惟庸大声道:“臣心里只有上位,再无他人!” “好,记住你说的话,你就永远是咱的丞相。”朱元璋赞许的颔首道:“现在,你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 “是。”胡惟庸长舒口气,调整下情绪道:“这次的问题,确实出在韩国公身上。但上位又没法指责他……” “为何?” “往年但凡朝廷有大的开支,比如大工或者北伐,都是他亲自写信给各省分派任务,给他们设定期限,从来没人敢逾期,更不用说完不成任务了。 “今年他一封信没写,各省没有收到任务,自然乐得轻松了。”胡惟庸看看朱元璋道: “皇上总不能因为韩国公,什么都没干,就惩罚他吧?他可是已经荣休数载了……” “既然他荣休了,怎么各省还要听他的?”朱元璋黑着脸问道。 “韩国公虽然早不在中书了,但朝廷的钱袋子和官帽子依然被他牢牢握在手中。那些封疆大吏自然要听他的。” “官帽子咱明白,无非就是重要官员的升迁任免,都要他点头。”朱元璋道。 “英明无过皇上。”胡惟庸趁机狠狠告一状道:“历任吏部尚书都是韩国公的旧部,重要任免素来都直接请示韩国公,为臣这个丞相也不得与闻。” “你是白痴吗?”朱元璋骂道:“就任他们这么架空你?” “臣要是跟他们合作,还能做些事情;臣要是不合作,整个中书省都会瘫痪,臣个人荣辱无足轻重,可朝廷不能成了无头苍蝇啊。”胡惟庸悲痛道。 “……”朱元璋不好意思骂了,因为他自己也深受其害。 “那,你这个丞相岂不摆设?” 第二三三章 谜语人真该死 “那钱袋子呢?为什么也在他手里?”朱元璋沉声追问道。 “因为每年各地的赋税,也都是先跟韩国公讲好数,然后再解送朝廷的。”胡惟庸答道。 “好,很好,非常好……”朱元璋气极反笑道:“胡惟庸,瞧瞧咱这大管家,当的风光吧?” “……”胡惟庸低头不敢接话。 “你呢,你就甘心一直当摆设?”朱元璋挑衅看着胡惟庸。 “不甘心!”胡惟庸断然道:“臣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当几年丞相,臣只知道再这样碌碌无为下去,臣一定会悔恨终生的!” “那你就有为啊!”朱元璋提高声道:“咱做你的后盾,你敢不敢跟他们斗一斗?” “敢!当然敢!”胡惟庸重重点头。“只要有上位撑腰,为臣什么都不怕!” “好,说得好。有咱撑腰,你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朱元璋赞许的点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先彻底掌握中书省!”胡惟庸沉声道。 “不光要斗争,还得办正事儿。明年二月底前,把北伐所缺的军需全部运抵北平,有没有信心?”朱元璋大声问道。 第152节 “有信心!”胡惟庸大声答道。 …… 待胡惟庸退下后,朱元璋问太子道:“怎么样,你觉得胡惟庸说得都是真的吗?” “应该不会有假,但却匪夷所思。”朱标皱眉道:“尤其是讲数一节。朝廷要额外摊牌,跟地方讲数还可以理解。难道收多少税,也可以讨价还价吗?” “确实匪夷所思,但越是离奇的事情,就越有可能是真的。”朱元璋拿起‘孝顺’,一边在后背上上下下,一边缓缓道: “咱想起一件事,今年在凤阳时,韩宜可也说过类似的话。” 然后皇帝回忆道:“他说,自己在临淮县一年,发现地方上有三本账。一本是用来应付朝廷的;一本是用来跟老百姓收税的;还有一本,是跟上峰对账的。” “当时因为事情太多,咱没太在意他这番话。”朱元璋接着道:“但是后来越想越觉着,这里头有大问题。” “嗯。”太子点点头,他也感觉出来了。 …… 目前朝廷收税的依据,还是洪武三年编制的户帖。 但户帖是人口普查的产物,主要是登记的各户百姓人口丁数。上头虽然也记载了各户的田亩数,却是自行申报填写的…… 可想而知,肯定家家户户都存在瞒报漏报的‘隐田’行为……这一点,皇子们在老家历练的时候,便已经调查清楚了。 用户帖作为朝廷收税的依据,肯定没法征收到足够的税赋。 所以各县都建有私账,就是县里自行统计的每户田亩数,好作为真正的收税的依据。 而私账与户帖上的田亩数差距,就是地方衙门以权谋私的空间了。 经过勾兑之后,百姓实际交税的记录,便是公账了。 当然,私账是不可能给朝廷看的。 甚至很多地方的私账,都不给知县看,而是牢牢掌握在胥吏手中。 知县顶多知道私账的存在,但几乎没法让胥吏交出来。 一个小小的胥吏,自然没法跟县太爷叫板。但一旦胥吏乡绅,地痞讼师等地方势力抱成团,就不是知县能抗衡的了。 一如朱元璋现在所面临的窘境。 所以有人说,知县就是土皇帝。因为当皇帝和当知县,其实大有相仿之处。 …… “当时咱以为,韩宜可说的三本账是户帖、私账和公账。但现在想来,应付朝廷的那本账,不是户帖。”朱元璋沉声道: “因为户帖上的田亩数是固定的,朝廷有底档,何谈应付?” “是,登记实际征税数额的公账,就应该是交给朝廷的那本。”太子也敏锐的察觉到问题所在。 “又何来应付朝廷的那一本?” “没错。韩宜可的意思,这两本应该是一本,但现在却有两本。也就是说,实际征税的数额和解送朝廷的数额,是有出入的!所以才需要两本账册记录。”朱元璋气得直骂娘道: “韩宜可这个谜语人真该死!” “父皇,体谅下韩宜可吧。他已经把中都的天都捅破了,还敢再把天下的地方官都得罪了?”朱标替小韩说了句公道话。 “他能暗示到这种程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嗯。”朱元璋认同的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韩宜可的耿介忠诚,便接着道: “如果韩宜可所言非虚,那么地方上要先讲数后解运,就好理解了。” “是,因为征收的数额,应该是大于解运的数额。”太子点头道:“那么到底怎么分配,确实值得好好聊聊。” “那是打着咱的旗号,跟咱的百姓征收的钱粮!”朱元璋火气上涌道:“他们也敢瓜分?” “爹,这是按照你说的猜测而已。”太子哭笑不得道:“你咋这就生气了?” “因为八九不离十。”朱元璋冷声道。 “还需要证据来证明。”太子冷静道:“但派出钦差到各省分头取证,兴师动众不说,怕是也查不出什么来。而且还可能打草惊蛇,让下面人毁灭证据。” “没错,所以咱要反其道而行之。”朱元璋显然已经有了章程道:“咱要让他们来南京讲数,咱也好近距离学习一下,说不定还能抓住他们什么把柄呢。” “是,在京城方便监控。”太子点点头道:“但胡惟庸不是说,各省都派人去凤阳讲数吗?” “这有何难?咱让韩国公进京就是了。”朱元璋淡淡道。 “理由呢?” 朱老板狡黠一笑道:“燕王和徐达长女大婚,咱让他当主婚人,这很合理吧?” “很合理。”太子心说,老四的婚礼真是背负了太多太多,不禁失笑道:“怪不得父皇要老四正月里大婚,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民间有‘正不娶、腊不订’的说法,意思是,正月不娶妻,腊月不订婚。 因为据说正月里结婚,太岁压头,不利儿孙…… 虽然只要朱老板想,自有钦天监来挑选吉日吉时,冲掉不利因素。 但老四推迟到二月举行大婚不香吗?又何苦非得在正月犯疑忌呢? 现在他才知道原因。因为本朝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 就是说,最晚二月,所有秋粮就得入太仓完毕。 而讲数,肯定要在入库前,最晚正月就得完成。 父皇让老四正月里大婚,韩国公这位主婚人就得正月进京。各地官员只能正月进京找韩国公讲数,才能不耽误二月秋粮入太仓…… 这么多地方官员同时进京讲数,又是仓促之间,确实容易抓住破绽。 第二三四章 开业大吉 腊月底,南京城的年味渐浓。 曲中倒变化不大,因为这里每天都在张灯结彩,欢宴达旦,每天都如过年一般。 一艘白篷船行驶在脂粉荡漾的秦淮河上,但见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耳边丝竹幽幽、挟弹吹箫,还有女子娇媚的调笑声,无不撩拨着公子骚客的心弦。 但白篷船上的几位殿下,却对船外的一切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听老六,时隔数月,接着讲那《赵敏传》…… …… 为救情郎使出拼命三招之后,赵敏自然是吉人天相,活了下来。 然后便是男士最爱的‘四女同舟’剧情,果然把个老二乐得合不拢嘴: “俺,俺才不选哩,俺让赵敏当正妃,让周芷若当侧妃,其余当庶妃。” “笨蛋,周芷若那种女人,只适合玩玩儿。”经验丰富的老三道:“养在外室尚且会生事端,娶回来肯定家宅不宁。” “放屁,周芷若哪里比不上赵敏?”老四自然要跟老三杠的。“俺偏要她当正妃!” “就是比不上!” “你们慢慢争,我先歇会儿……”朱桢整个无语,就没有这俩货不争的。 “你们闭嘴!都是俺的女人,你们争竞什么?”老二怒视着老三老四。“老六,继续讲,谁再插嘴咱揍他!” 老六这才又讲了一段‘孤岛惊变’。说一天赵敏忽然失踪,殷离被刺伤身死,其余三人中了十香软筋散,连倚天剑屠龙刀也丢了,老二和他黄毛干爹都认为是赵敏干的…… 这段情节十分糟心,自然引发了哥哥们的大吐槽。 “老六,你段剧情有毒啊。”老三摇晃着手指道:“人家赵敏为了二哥连命都不要了,而且是三次。还贪图你两把破刀剑!” “没错,倒像是周芷若把赵敏杀了,栽赃陷害?殷离因为知情被灭口?”老四已经猜到了后续情节,但也提出了疑问。 “不对啊,你这书名叫《赵敏传》,说明赵敏还活着。周芷若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还留活口干啥?” “你前面不是说,十香软筋散只会让人手脚麻痹浑身酸软,并不会让人昏厥吗?那凶手到底是怎么让所有人都昏过去的呢?”老五也提出专业疑问。 “敏,敏敏那么善良,她,她绝对不是凶手。”二哥更坚决不相信是赵敏干的。“俺,可以为她担保。” “编故事嘛,硬伤总是难免。连载嘛,难免考虑不周……”老六吃力的为老爷子的打起圆场。 可是哥哥们的疑问一个比一个刁钻,让他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幸好船靠码头,目的地到了,才把他给解救出来。 …… 今天是金莲院开业大吉的日子,哥几个是来捧场的。 五菱少年从金莲院专用码头上了岸,便被眼前这座珠帘绣额、极尽华美的三层楼吸引住了。 只见酒楼每一层的顶部,都结扎出山形的花架,装点着各种花鸟样式的花灯。可以想象,夜里点起灯来,这里会是何等流光溢彩? 可惜老四五六天黑前就得回宫,是无缘得见那不夜天的灯影了。 金莲院阔气的门前,站着八个头戴绿色方顶样头巾,身穿藏青色松江棉道袍,脚下丝鞋净袜的迎宾伙计,各个眉清目秀,对人彬彬有礼。 “几位客官里面请。”伙计们一起行礼后,其中一个便引着哥儿几个往里走。 伙计自然是认识老三和老六的,虽然不清楚这两位的真实身份,但能从老板娘对他俩的态度中,大约猜出两人应该是幕后的东家。 不过老板娘已经提前嘱咐了,开业后这二位再来,就只当是贵宾接待,多余的一句不要说。 “哎呦,调教的不错哦。”看着伙计热情有度,不卑不亢的样子,老四小声赞道:“没想到老三你还挺适合干这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三白一眼老四,轻声解释道:“有教坊司专门调教的。” 但他不会告诉老四,自己已经根据老六的建议,向父皇请求接管教坊司了。 绝对不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而是为了培养乐户做间谍! 进了酒楼,便是一个宽阔的挑空大堂,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华美无比。 大堂的中央,设有一个铺着红毯的舞台。每层楼上的包厢都能看得清台上的演出。 虽然是白天,台上依然灯火通明。天花板上悬挂着串串七彩灯球,如珠如霞,连绵不断,令人如临仙境。 秋笛频吹,春莺乍啭间,有穿着很清凉的胡姬,在红毯上翩翩起舞。罗衫轻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长腿赤足、鲜红豆蔻,说不尽的柔媚娇娆。 让几位没见过世面的殿下,全都呆立当场。 “世上还有这种歌舞表演?”老四震惊道。 第153节 朱老板节俭,从不用舞乐,以至于堂堂亲王都露了怯。 “擦擦嘴边的口水,别给哥丢人。”老三白他一眼。 “呃……”朱棣赶紧用手背去擦嘴角,才发现自己被耍了。狠狠瞪一眼老三,回头再跟他算账。 “这,这是第一天开业?”老二啧啧称奇,他发现一楼的包厢居然满座了。 “是头天开业不假,但提前半个月,老板娘就到处发‘传单’,宣传金莲院今日开业。”老三得意洋洋的从袖中掏出一张红纸道:“开业期间,所有开销都打五折,而且还有抽奖哦。” “这么多花头?”老四拿过那张写着‘开业酬宾,一律半价’的红纸反复端详。然后他看一眼老六,估计多半都是这小子的鬼点子。 “别看我,是沈万三的孙女厉害。”老六嘿嘿一笑,却不认账。 说话间的,伙计将哥几个引到二楼一个空着的酒阁子,也就是所谓的包厢。 金莲院跟曲中其它勾栏瓦舍一样,都没有散座,全是包厢。因为这就不是寻常百姓消费的地方,随便开一席就得两贯打底。再点两个姑娘作陪,开销就得奔五贯。 更别说在这儿过夜了…… 所以金莲院一切开销打五折,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也难怪头天开业,就这么多客人上门了。 第二三五章 营销仙人 此间甚雅,珠帘秀额,四壁挂山水名画,两面都挂着绿绸窗帘。 其中朝外一面窗,对着风情万种的秦淮河;朝内一面,则是对着天井中的舞台。 如果客人不想看表演,就关上朝内的窗扇,便变成一个封闭的包厢了。 老二老四正感叹这般般巧思,陆娘敲门进来,盈盈下拜说,今天客人太多了,有失远迎,万望诸位公子恕罪。 “呀六娘,你好看了不少。”见她面若桃花,顾盼生姿,老四不禁赞道。 “虽然明知四爷是说笑,奴家还是很高兴。”沈六娘掩口一笑,她本就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不然也不会被那李祐看中。 之所以哥几个当初集体脸盲,一是宫里美女太多,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二是她在牢里一关半年,严重营养不良,又不洗澡不见天日,能有个人样就怪了。 现在她调养几个月,气色恢复,又精心打扮过,比起从前,自然有天壤之别。 可惜,人生若只如初见,在哥几个心里,她还是当初那副鬼样子…… …… 说话间,长相秀美的侍女进来,先设看菜数碟,然后为客人上酒。 朱樉见那几碟菜器皿精美,摆盘样式也非常好看,不由食指大动,举起筷子就要夹。却被老三阻止道:“这是看菜,只许看不许吃的。” “啥?”老二不解问道:“为啥?” “不为啥,有钱人就是这么任性。”老三其实也说不清为啥。他不过是吃的花酒多了,有经验罢了。 果然,侍女给客人斟酒后,便撤下了看菜,换上细菜和热菜。 “看菜是用来引起客人食欲的。”沈六娘解释道:“有身份的人家,从宋朝时就是这样。” “听听,一般人哪知道这个?我让六娘当这个老板,多半是因为她家里富了三代,吃过见过。”老三不禁得意道:“她来打理,这金莲院才不会让客人觉着掉价。” “纯属浪费。”朱棣自然嗤之以鼻。 “你还说对了,就是浪费。但排场不就是从浪费中来的吗?不浪费哪还有排场可言?”朱木冈也不着恼,笑着给老四上课道: “你得弄明白,人家达官贵人来这秦淮河为的是什么。不只是为了那口吃的,那一哆嗦。为的是享受人间富贵,感受穷人无法想象的愉悦!” 朱桢不禁给三哥暗暗点赞,这要是生在几百年后,起码能当个天上人间董事长。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棣哼一声。 “有种你一筷子别动。”老三冷笑一声,端起酒杯对兄弟们道:“来,咱干一杯,祝金莲院开业大吉,高朋盈门。” “干。”哥几个跟他碰下杯,一饮而尽。 朱桢喝的却是杯仙人酒。真没意思,本王也要买醉…… “几位公子尝尝小店的手艺,可还能入口?”沈六娘又亲自给哥几个布菜道。 “看,看着就很有食欲。”二哥夹了筷子蟹粉白菜,送到口中一尝,登时赞不绝口。 “哇,好,好吃!” 然后他又尝了尝另外几道菜肴,竟然都比御膳好吃太多。 好吧,朱老板家的御膳,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中等地主水平。 “好吃,好吃!”老二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连炒青菜都鲜掉舌头。” 引得老四也忍不住夹了一筷子美人肝。 “你不是说朱门酒肉臭吗?”老三自然不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 “我尝尝有多臭。”老四义正言辞道,说完把美人肝送入口中,顿觉鲜美无比,十分爽口。不禁也大赞道:“鲜掉眉毛!” 老五也一边吃一边使劲点头,表示赞同。 老六更是连头都不抬,只顾着吃吃吃。 “你这金莲楼的厨子可真了不得!”老四不禁赞叹道:“做的菜,比孙楚酒楼还鲜一大截!” “大厨当然是重金延请来的。”沈六娘钦佩的看着老六道:“但主要还是六爷的功劳。” “老六,你啥时候也学会做菜了?”老二老四奇怪的看着老六,在老家那会儿,他还连大米饭都能做成锅巴呢。 “嘿嘿,企业机密。”老六狡黠一笑。 “去你的。”老二老四白他一眼,不过也不太在意,这不正好多了个常来的理由。 “六爷的能耐可太多了。除了能让我们的菜鲜美一大截,还有开业酬宾大促啊,储值积分抽奖啦什么的,都是他的点子。”沈六娘崇拜的看着老六,真是个宝藏男孩。 “最重要的是过年不打烊这条。”老三也深以为然道: “他说,别的店过年不开,我们开,客人别无选择,只能来我们家,这样一下子买卖就起来了。” 晋王殿下越来越觉得,自己拉上老六一起搞,简直是再英明不过的决定了。 “过年不打烊?”老四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随口问道:“下面人能干吗?” “没问题,乐户都是些什么人?上哪阖家团圆去?别人过年,他们过关,还不如正常上班,忙起来不去想那么多呢。”沈六娘就沦为乐户过,自然知道乐户的心理。 “每人个大大的过年红包,包他们抢着干。” …… 酒席过半,填饱了肚子,老三便起身道:“你们慢慢吃,待会儿还有咱们洪家班的表演。” 说着给老六个眼色道:“老六,我们去看看别处。” “好。”朱桢使劲咽下口中酥烂鲜香的丸子,擦擦嘴起身跟着老三出去。 哥哥们都知道老三的差事,大体也能猜到,这座酒楼的用途,但都很知趣的没追问…… 朱桢和三哥跟着沈六娘来到酒楼后院。 原本荒芜破败的后院,也全都整理修葺完毕,重新装修了一遍,被辟成一个个单独的小院,这是女史们的住处。 所谓女史,就是高级妓女。 不同于那种做皮肉生意的青楼,曲中的女史们更像是交际花,主要为客人提供精神享受、情绪价值,以及日后吹嘘的资本。 所以从来不是客人挑选她们,而是反过来。只有入得了她们法眼,当然还得出得起钱的客人,才有机会留宿,得到一亲恩泽的机会。 也就难怪有人说,恩客们在这里一掷千金,乞求女史们的垂青,不是为了下半身那点儿事儿,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成功…… 第二三六章 谛听 眼下女史都在前头忙,后院里一片安静,沈六娘领着哥俩进了给他们预留的小院。 好吧,其实是给老三预留的,给老六预留他也鸟没用。 进去装饰豪华的卧室,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能睡八个人的千工拔步床。 准确说,那床就是个有门有窗、内外两间,带着围栏挂檐,雕龙画凤的小木屋。 “睡个觉而已,需要这么夸张的么?”朱桢瞠目结舌,他在宫里睡的架子床,跟这简直没法比。 “你还小,不懂它的好。”三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爱不释手的拍打着那‘小木屋’结实的栏杆和柱子。“等你大婚时,三哥送你张更大更好玩的床,到时候你再慢慢体会它的诸般姿……妙用吧。” “咳。”陆娘听不下去了,心说楚王殿下好好的个孩子,早晚就让晋王殿下带成臭流氓。她轻咳一声道:“殿下,进去吧。” “好。”朱木冈才想起此番来的目的,便招呼老六也进来床内。 沈六娘关上了房门,也跟着进床,然后关上床门。 朱桢紧张的睁大眼,看着两人同时转动两端的床柱。 便听脚下传来轧轧的机关转动声,就见床板缓缓从中间降下,露出个四四方方的洞口来。 “卧槽……”楚王殿下不禁爆句粗口,搞不懂为什么,都要把地道入口开在床底下。 万一哪天机关失灵了,睡着睡着觉掉下去咋整? 或者哪天正在困觉,忽然床底下钻出个人来,吓都吓死了。 “看到了吧老六?好色只是三哥的伪装,我都是为了保密啊。”朱木冈画蛇添足的解释一句,又对沈六娘道:“你守在这里。” 沈六娘点点头,递上一盏灯。晋王殿下接过灯,当先走下洞口,楚王跟在后头。 下去没多远,便是一扇厚重的铁门,老三告诉老六:“记住暗号,是当得当当当当当。” “什么当当当……”朱桢一头雾水。 “这就是‘当得当当当当当’……”朱木冈说着叩了七下门环,其中的第二下明显短促。 “原来这么个铛铛铛……”朱桢恍然。 铁门便从里头缓缓敞开,开门的是张虎。 他欠身给两位殿下行礼后,便带着他们进了一条灯火通明的暗道来。 这便是朱桢设计的监听地道,除了在刚才的房间留了一处入口外,与整个金莲院的地上建筑完全物理隔离。 第154节 张虎和他统领的‘谛听’成员的出入口,也在隔壁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中,绝不与金莲院中一干人等照面。 朱桢虽然没干过特务,但中外间谍片可看了一堆,知道搞窃听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密。 一旦被人家发现,整个窃听点作废还是轻的。要是被对方将计就计放出假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 三人没走几步,便来到个岔路口。 “左转去是监听后院的,直走是监听酒楼的。”张虎介绍道。 “去酒楼那边。”晋王吩咐。 “好。”张虎点点头,复又前行十几步,穿过又一扇大门,便来到了酒楼地下。 十几个听力超群的‘谛听’安静坐在地道中,见张虎带着两位殿下进来,也只是纷纷磕头,并不出声。 因为按照楚王殿下编写的《监听条例》,进入监听区域后,任何人不得说话,改用手语和笔谈交流。 一旦进入监听状态时,谛听还需要人衔枚,保持绝对安静。 一来,是为免干扰监听效果;二来也防止万一传出声响,被监听对象发现。 当然后一种可能性极小。因为在酒楼这种嘈杂的地方,就是听到什么动静,也没人会往那方面想的。 …… 一楼所有包厢的桌下,都安装了收声的听瓮。听瓮大口朝上,藏在地板下,可将桌上人说话声尽收瓮中,然后通过铜管传到地下一间间窃听室内。 需要窃听哪间包厢,谛听就进入对应的窃听室,拔掉听管的塞子,边听边记录即可。 二三楼也有同样的设计,但试用时发现,二楼还好,三楼因为距离过远,哪怕谛听也听不太清了。 哥俩本想干脆第三层不营业得了。但沈六娘深谙贵人的心思,坚持要在三楼设置四个最大的包间,非但装修豪华,还都是套间。 而且一桌酒菜要十贯钱。 她告诉哥俩,这才能钓来大鱼。 老三觉得很有道理,就跟沈六娘一起让老六想办法了。 苦逼童工只好绞尽脑汁,将三楼的包厢与包厢间,设计成双层隔断。 这样,谛听在隔断间的夹层中,就可轻易窃听到两边包厢的说话了。 他还设计了两条烟囱似的隐蔽通道,连接地下与三楼的夹层……楚王殿下掉的大部分头发,都是掉在这上头的。 可惜今天开业大酬宾这么,都没客人上三楼。 在这个通货紧缩的年代,哪怕是五贯一桌,也几乎没人能消费的起。 所以绝大部分时间,三楼应该都用不上。 …… 朱桢在那惋惜自己白白掉的头发,朱木冈已经开始窃听了。 他让人将老二老四所在酒阁子的听筒打开,把耳朵凑上去,果然听到有说话声像是从远处传来,却又近在耳边,听得清清楚楚。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老跟三哥对着干。”便听朱棣叹气道:“其实我心里知道,他是好兄长,慷慨大方,对弟弟也护短,可我就是拉不下脸跟他讲和。” “自,自家兄弟,没,没啥不好意思的……”秦王劝道:“回,回头成了亲,住,住外头了,多来往。” “唉,也不知三哥愿不愿意跟我和好。”又听朱棣道。 “愿意的。”老五也出声了。 …… 地下的老三如闻仙音,受用非凡,得意的朝老六挤挤眼,让他也听听老四的真心话。 朱桢一脸赞叹的朝三哥竖大拇指,暗暗却笑破了肚子。 因为他来前已经跟四哥讲明了金莲院的机关,所以四哥是知道会被窃听的。 四哥他们这一准儿是在故意耍三哥呢…… 一个个在酒阁子还不知什么表情呢。 偏生三哥还得意洋洋,好像过年一样。 老六心说,这就是窃听一旦泄密,窃听者便可能被愚弄的最好例子。 第二三七章 守株引兔 金莲院二楼,挂着‘武陵春’牌子的酒阁内。 朱棣一边谀词如潮,一边在纸上歪歪扭扭写道: ‘艹,老三个鳖蛋。搞这么个销金窟,定为自己淫乐。’ “就是!这得花多少钱……”老二也边劝他兄弟和好,边不爽的写道: ‘回头告弔毛一状。” ‘善。’老五写道。 …… 那边还蒙在鼓里的老三,得意洋洋携老六返回地面。 “怎么样?”沈六娘已经泡好了茶,给两位殿下奉上。 “不错,比想象的好。”朱木冈心情大好道:“可以听到很心里话啊。” ‘噗……’老六一口茶差点没喷他脸上。 “咋了?我说的不对吗?”老三不解的看着他。 “对对对。”两面三刀六也不得罪三哥。 “……”老三也没看出啥名堂,便咳嗽一声道:“有任务。近来有大量地方官进京,父皇要求我们对他们进行监控。” “……”朱桢和沈六娘一齐看着老三,等待他的下文。 “下面没了。”老三讪讪道。 “没了?”老六无语道:“年底进京的地方官海了去了,不说清楚了,我们监视谁去?监视他们啥?” “父皇就说了这一句。”朱木冈郁闷道:“估计是不信任我们,怕我们给他搞砸了。他肯定还安排了别人。” 晋王知道,父皇同时成立很多组密探,让他们各自发展,称出斤两后就知道哪些人是未来皇家密探的骨干了。 他还知道,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就是未来皇家密探的首领了。 这次摆明了是父皇对各组密探的考核,要是不能像老四军演力拔头筹那样立下头功,父皇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如老四?未来的手下会不会也瞧不起自己? 所以晋王殿下很焦虑,对自己的左膀右臂道:“我们一定要立下头功,才能让父皇放心!” 说着又对老六道:“咱哥们花了这么多钱,要是啥也监视不到,那不丢死个人了?” “三哥,是你丢人。我还是个学生呢。”老六提醒他道:“学习才是我的本职工作。” 这个时间点,让老六隐约想到了什么,并不太想趟这浑水…… “那你就忍心看着三哥丢人?”晋王身段相当柔软,可怜兮兮道:“为了建这座金莲院,三哥把你嫂子的嫁妆都当了一半。” 顿一下又道:“将来等我就了藩,这可都是你的。” “好吧。”老六不只是出于友爱,还是心动,总之又改主意了。 “太好了,咱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老三高兴使劲拍了老六一巴掌,然后压低声音道: “虽然父皇没说,但我跟大哥打听到了,说那些官员都是进京来报税的。” “各地报税的官员,不是过完年才进京吗?”沈六娘奇怪问道。 “他们是进京来跟韩国公讲数的。”朱木冈沉声道。 “韩国公进京了?”沈六娘忍不住惊呼一声,她对这个名字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 “嗯,应该就是这两天了。”朱木冈道:“父皇要让他为老四主婚。” “……”沈六娘神情一黯,看来韩国公这次又过关了。 “讲数?”朱桢自然是不怕李善长的。 “如今大明虽然改了税制,但实际上行的,还是元朝那套包税制。”沈六娘就很懂行道:“他们收的税,交给朝廷多少,上供多少,这都得讲啊。” “你好懂……”老六钦佩的看着陆娘。 “我家里在前朝,包了半个江南的丝绢茶税。”沈六娘用平淡的的语气,说出最弔的话。 可惜在这二位面前,依然弔不起来。 “那为什么要每年讲数呢?”老三问道。 “因为朝廷想多收税,公卿宰相也想多吃供,地方上同样想多给自己留点儿。”沈六娘解释道: “朝廷有朝廷的开支,宰相有宰相的用度,地方上也有地方的难处,所以每年都得拉扯讲数,不讲就等着缺斤少两吧……” “原来如此。”哥俩受教。 “看来父皇下定决心要查这些人了。”朱木冈摩拳擦掌道:“这次大伙儿各显神通,我们一定要捞几条大鱼!” “那得先把他们引来金莲院啊。”沈六娘发愁道:“可是我们这种地方,就算半价,也不是那些地方佐贰能来的起的吧?” 也不独金莲院,曲中所有场子,都是面向权贵富豪的高消费场所。 “那倒是。他们要是不来,我们怎么监听?”朱木冈也发愁道。 “这有何难?半价不够,给他们打一折、免单!”老六却很有把握笑道:“我们又不是真做生意。” “我的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打折不能打到骨折啊。”沈六娘苦笑道:“现在已经是赔本赚吆喝了,再打一折免单,那晋王妃的嫁妆都得当光了。” “那倒无所谓。”三哥就很洒脱道:“只要能办事儿办成就行。” “怕也办不成。”沈六娘无奈道:“咱们要敢打一折,门槛都给本地人踏破了,那些外地人怎么挤得进来?” “放心,既不用担心破产,也不用担心门槛被踏破。可以用抽奖的法子嘛。”老六却智珠在握的笑道: “抓紧让人印一批带编号的奖券,然后去各处进京的城门码头设点儿。大红的横幅拉起来,上写四个大字‘免费抽奖’! 第155节 “只要留下个人资料,就可以免费抽奖,奖品就是咱们家的代金券。” “那要是让阿猫阿狗抽走了怎么办?”老三问道。 “怎么会呢?”朱桢瞪大眼道:“三哥好天真啊,什么时候抽奖会便宜了路人甲?” “我们可以不当场开奖。”还是沈六娘有这方面头脑。马上明白道:“开奖的日期可以晚几天嘛。他们不都留个人资料了吗?咱们把那些进京的官员挑出来,让他们中奖就是。” “怎么挑?人家最多留个姓名籍贯,不会写自己官职的。”朱木冈道。 “中了奖要通知他们吧,得给他们送代金券吧?所以得留联系方式吧。”沈六娘却已经完全想通了道:“当官的要么住朝廷的驿馆,要么住本地会馆,所以选这两种地址的准没错。” “没错,就算是住会馆的商人中了奖。大过年的,怎么可能不请当官的一起吃酒呢?”老六也笑道:“你们反而得注意,让旁的人也中奖,不然太着相了。” 第二三八章 二相 江东门,官船码头。 韩国公的座船缓缓靠上栈桥,曹国公、卫国公、宋国公,还有在京的诸位侯爵。以及右丞相胡惟庸率六部尚书,在寒风中恭候多时了。 其实三位国公可以不来的,但朱老板昨日散朝后,特意嘱咐他们说,韩国公这次是来给咱儿子主婚的,你们三个都是咱的亲戚,替咱迎接一下。 所以三位国公就来了。侯爷们见状,自然也跟着来了。 至于胡惟庸和六部尚书,那是本来就该来的。 船梯架好,李祺扶着白发苍苍的韩国公,颤巍巍下了船。 李善长看上去比半年前老了十岁,也不知是迁都失败对他打击太大,还是跟朱老板叫板的心理压力太大了。 或许兼而有之吧。 “我等恭迎相爷回京。”众文武大员一起躬身行礼。 李善长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有劳各位了,这么冷的天。” “何劳大驾,折杀老夫了。”他又向三位国公抱拳。 “老相爷太见外了,我们这些老部下来接恁,还不是应该的?”三位公爷满脸笑容道。 这话倒也不假。战时军政合一,中书省是统揽文武的。徐达是右丞相,李善长是左丞相,所有文武都曾是他们的部下的。 李善长又跟几位侯爷客气寒暄一番,接着跟六位尚书打招呼…… 唯独跳过了右丞相胡惟庸。 “恩相……”胡惟庸只好满脸堆笑的硬凑上去。 “呵呵,胡相爷也来了,受宠若惊啊。”李善长这才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不待胡惟庸开口,他便上了韩国公府的马车。 被晾在寒风中的胡惟庸,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但他转过头来时,却又神色如常,厚着脸皮上了韩国公的车。 “好家伙。”三位国公没想到,还能看场好戏。 “老李火气真不小。”邓愈不禁笑道。 “胡相好肚量。”李文忠笑道。 “大丈夫。”宋国公也赞一声。 三位国公说着闲话,也上了车。 …… 韩国公马车上。 胡惟庸俯首贴地,屁股撅得老高。 “胡相爷,这是干什么啊?”李善长冷眼看着他,不咸不淡的问道。 “恩相显然是生卑职的气了,卑职虽然不知道恩相为什么生气,但既然恩相生气,那就是卑职的错,给恩相磕一个总没错的。”胡惟庸俯身谦卑说道。 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偶得李善长垂青的小角色。 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都是快成精的老狐狸,胡相就别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李善长哂笑一声道:“你不是信誓旦旦要取代咱吗?” “恩相冤枉啊!”胡惟庸马上叫起撞天屈,发起毒咒道:“卑职若有此心,叫我被天雷炸为齑粉,叫我全家死绝!” “呵呵……”李善长却只是冷笑。 “卑职是恩相一手提拔起来,又蒙恩相谆谆教诲,才有了今天。朝野都知道卑职是恩相门下走狗,我若负了恩相,朝野必视我如猪狗般的东西,我还有何脸面立足朝堂?还当什么百官之师?” 胡惟庸涕泪横流,痛心疾首道:“再说,恩相已经传位给卑职,卑职与恩相一脉相承,休戚与共,我还有什么好取代的?” 李善长终于神色稍霁,缓缓道:“是啊。我这把年纪了,本来就要都交给你的,你急个什么?” “卑职真的没急啊。只是上位是个什么主,恩相比谁都清楚。有的时候,上位让我干,我不得不干。这些年,我不知为他背了多少黑锅。”胡惟庸泣不成声道。 “上位让你去死,你也去死?”李善长冷哼一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胡惟庸苦笑一声道:“卑职还有别的选择吗?” “好吧。”李善长被堵了一下,语气却更加缓和道: “什么是宰相?掌丞天子,燮理阴阳。你不能一味的顺从,还得让皇帝知道边界啊。” “边界?” “自古都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李善长加重语气道:“虽说皇帝是唯吾独尊没错,可这天下,从来不是一人独治!” “这……”胡惟庸深感震撼,完全不是装出来的。 “不让皇帝做独夫!就是宰相的天职!”李善长沉声教诲道:“身为百官之师,丞相当率士大夫,与皇帝同治天下。做不到这一点,就不是合格的宰相!” “为了天下苍生,就算是被免官杀头又如何?一定可以激励后继者,守住宰相的权威!让皇帝做不了独夫,这就是燮理阴阳!明白了吗?” “是,明白了。”胡惟庸重重点头道:“卑职果然太不称职了。” “哼,知道就好。”李善长这才让他起来,淡淡问道:“皇上叫我来京里,不只是为了给燕王主婚吧。” “应该是想跟恩相谈谈,大将军回来,皇上压力很大。”胡惟庸就有这点好处,他冥顽不灵。 “不是想拿咱开刀?”李善长问道。 “不可能。”胡惟庸断然道:“皇上极其看重燕王和徐大小姐的婚事,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开玩笑的。他请恩相来主婚,就是要主动跟恩相和好的信号。” “唔。”李善长迟疑一下,点点头道:“有道理。不过不像是皇上的作风。” “人心向背,一目了然,皇上也难啊。”胡惟庸试探道:“但是恩相,把皇上逼急了,太危险了吧?” “嗯。上位真要是掀桌子杀人,我们还真没办法。”李善长同意道:“不过现在天下未靖,内忧外患,还远不到兔死狗烹的时候。所以更得趁着这时候争一争,真等到天下平定,海内无事了,再这么折腾,那真就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 “迁都的事,还要争吗?”胡惟庸问道。 “争,但只是手段了。”李善长淡淡道:“只要皇上承认共治,什么都好说。” “我老了,这回恶人我来当,好人你来做。”说着他对胡惟庸道: “进京讲数的官员,老夫就不和他们接触。我让他们去中书省跟你谈了。” “是。”胡惟庸点点头,心中却难掩震惊?这尼玛啥意思?你老了别折腾啊,折腾到现在让我接手? 难道老李看穿了自己和皇帝的底牌?还是说只是巧合? 第二三九章 新年 爆竹声声辞旧岁,烟花簇簇又一年。 这是朱桢在大明过的第二个年了,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对宫里过年的这套流程不陌生了。 除夕晚上祭祖,全家吃年夜饭。正月初一五更,早起焚香放花炮,跌千金、饮用巨难喝的椒柏酒、吃饺子;然后穿戴整齐和一大帮兄弟汇合,跟父皇去太庙祭祖。 从太庙回来再上朝…… 洪武九年的元旦大朝,依然是百官道贺,万邦来朝。只是少了凤阳老乡亲的问候,以及那熟悉的凤阳花鼓,让朱老板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好在还有老兄弟从老家来陪咱过年。”散朝后,朱元璋单独留下李善长,与他共进午膳。 “上位也不用那么认真么?还可以让老乡亲们再来的。”李善长笑道。 “唉,还是不了。”朱老板摇摇头道:“咱已经想清楚了,那样其实是害了他们,还是让他们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吧。” “也好。”李善长点点头。 “他们肯定,没少骂咱吧?”朱元璋忽然有些伤感的问道。 “呵呵……”李善长笑着摇摇头道:“老臣没听到过。” “那你呢?你骂咱了吗?”朱元璋又问道。 李善长看一看朱老板,只见他双目低垂,难掩疲惫,便轻声道: “老臣当初是有些情绪,但是上位有上位的难处,上位有上位的考虑,做臣子理不理解都要接受。” “听听,你李伯伯还是有怨气。”朱元璋便对作陪的太子道:“快给你李伯伯满上,咱爷俩一起敬他一杯。” 太子笑笑,左手捻住右手衣袖,右手持壶给李善长倒了杯酒。 李善长忙口称不敢,双手端起酒杯,与天家父子虚碰一杯。 “喝了这杯,就都揭过去了。”朱元璋笑眯眯道。 “好好,上位说什么是什么。”李善长赶紧一饮而尽。 朱元璋看着他喝下去,端着酒杯顿一顿,才缓缓喝下了杯中酒。 然后太子把盏,朱元璋和李善长两人边喝边聊,聊了整整一下午,双方又芥蒂尽去,和好如初了。 至少韩国公这么觉得。 但朱老板还嫌麻痹他麻痹的不够…… 晚上,朱老板按例宴请一众淮西老兄弟,虽然还是四菜一汤,却鸡鸭鱼肉都有,比去年绿的人心慌的那顿可正常多了。 酒席上,朱老板也是来者不拒,跟老兄弟们喝得酩酊大醉,还跟他们一起唱起了早年在军中唱过的那些黄色小曲。 这让李善长和一干淮西勋贵,难免生出一种,看来皇上还是怕我们闹的错觉,觉得朱老板服软了…… 第156节 殊不知,一场恐怖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 散席后,刘英和吴太监扶着朱老板回乾清宫歇息。 吴公公给皇上脱掉靴子,又取热毛巾来给朱元璋擦脸时,却见朱老板睁开了眼,一双眸子鹰隼般锐利瘆人,哪有半分醉态。 “皇后熬的醒酒汤,去给咱端一碗。”朱元璋沉声吩咐道。 “是。”吴公公轻声应下,退出时悄悄关上殿门。他知道皇帝要单独跟刘英说话。 “没想到当上皇帝,还得假模假式的应酬。”朱老板揉着太阳穴道。 “皇上辛苦了。”刘英板着一张脸,不知道什么是笑。 “各地讲数的官员,进京有一阵子了吧?”朱元璋沉声问道。 “是。”刘英点下头。 “有收获么?” “有。”刘英禀报道:“各组密探的报告源源不断,只是……” “只是什么?”朱元璋沉声问道。 “只是都乱七八糟,太多太杂。”刘英闷声道:“有价值的情报却不多。” “问题出在哪里?”朱元璋问道。 “因为韩国公不见那些地方官员,让他们直接跟胡相去谈。要查他们,势必会牵扯到胡相。”刘英无奈道:“而皇上特意吩咐过,这次不牵扯胡相。” “没错,胡惟庸不能有事,咱留着他还有大用处呢。”朱元璋沉声道:“所以得从别处着手。” 他知道韩国公这只老狐狸,这是故意在将自己的军呢。 “别处的话就难了。过年期间,官员们都忙于应酬,谈吃喝玩乐,说女人扯闲篇的多,谈正事儿的少。还要找到正好能定他们罪的证据,实在太难了。”刘英郁闷道: “而且皇上,恕属下直言,各省各府各县少说来了三千多号官员。短时间内根本没法一一查实他们的罪证。就是只查一部分人,也超出我们目前的能力了。” “不,这次咱就要给他们全都定罪!”朱元璋沉声道:“对这帮冥顽不灵的家伙,杀鸡是儆猴没用的。” “属下愚鲁,还请皇上示下。”刘英诚惶诚恐道。 “当年的杨宪,一定有办法……”朱元璋有些失望,自己忠诚的侍卫长,似乎不是搞情报的料。 “属下无能,请皇上治罪。”刘英赶紧跪地请罪。 “起来,别紧张,咱就是随口说说。让你搞密探,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朱元璋叹口气道: “搞情报是需要天赋的,不是那块料,强求不得。” “那属下退位让贤……”刘英也早就不想干了,摊上朱元璋这样的老板,无能就是最大的罪过。 “没别的人可用,你先勉为其难吧。”朱元璋摇摇头,搞情报第一是忠诚,第二要可靠。整个淮西都不能用的情况下,合适的人选寥寥无几。 “是。”刘英点点头。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朱老板沉声道:“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罪名,把他们一网打尽。” “是。” …… 年初二,朱桢要出宫拜年。 胡贤妃起了个大早,给老六准备拜年的礼品。 今天他要去外公家,师父家,姑父家,还有两个哥哥家,空着手都不合适。 “到你舅舅家,替娘给你外公外婆磕个头,记住了吗?”胡贤妃叮嘱准备上牛的老六。 虽然她娘家已经搬到京城,但只有母亲和嫂子能逢年过节进宫来拜见她。 胡贤妃想跟父亲见一面,却是没机会的。 “好。”朱桢本想说自己堂堂亲王,不给外戚磕头,但大过年的,还是不惹老娘生气了。 第二四零章 空耳天后 出门接受检查时,汪妈还给守门的官兵发了红包,感谢他们过去一年的通融,希望他们在新的一年里继续通融…… 守门的官兵喜不自胜,给楚王殿下磕头谢恩,领头的千户还表示,殿下别说骑牛了,就是骑头狗熊出入,他们也只当没看见的。 “哈哈哈,一言为定。”楚王殿下的应下,骑牛出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他二舅胡帛和表哥胡显早就恭候多时了。 胡显还是那么一表人才,两条粗眉。 离谱的是脑袋大脖子粗眉毛粗的二舅胡帛,大冷的天,还穿一敞怀小褂,露着护心毛。 跟夏天时唯一的区别,就是护心毛梳的小麻花辫儿,不用红绳,改用青绳了。一看就是本命年过了…… “殿下新年万福啊。”胡帛胡显亲热的上前,给楚王殿下磕头。 “二舅、表哥,该说新年大吉吧。”朱桢笑着拉起两人,打量着胡帛问道:“二舅,你不冷吗?比我的牛穿的还少。” “没事儿,二舅有功夫。”胡帛一拍自己浮夸的胸大肌道:“真阳遍体,寒暑不侵!” “二叔主要是过日子。”胡显笑道:“这样可以省下做棉袄棉裤的钱。” “还真是牛伯夷。”朱桢由衷赞叹一声。 一家人说笑着便往南城的胡府去了。 半路上,二舅突然神色一变,两脚一踮,站住了。 “咋啦,二舅?”朱桢歪头问道。 “有情况。”胡帛倒吸口冷气道:“肚子痛。” “正常,大冬天敞着怀。”大侄子胡显揶揄道:“跟二叔你说多少遍了,护心毛不保暖。” “小兔崽子别说风凉话了。”胡帛夹紧两片跟胸大肌一样发达的臀大肌,说话都带颤音。 “汪妈,把本王的马子借二舅用一下。”朱桢便服出门,虽然不带仪仗,但痰盂、马桶、水瓶、点心盒子,汪妈还是都带着的。 “不可僭越。”胡帛却坚决不肯道:“今天末将能用殿下的马子,明天肯定会更过分的。” “快往家走。”话音未落,二舅便夹着屁股往前挪去。 “好好。”众人便加快脚步,只见胡帛憋着、忍着,艰难前行,可脸色越来越白,走路时大腿都不敢分叉了。 “忍不住就在路边解决一下吧。”楚王殿下又道:“那棵树后面大善,本王没在那里方便过。” “不,回家,肥水不流外人田。”胡帛摇头坚持。 “我艹,二舅比我爹还会过日子。”朱桢咋舌道。 “唉,其实我爹和我二叔也不是单纯吝啬,他们对家丁奴仆都是很好的,只是在自家的生活上,总是能省就省。”胡显觉得日后还得在楚王殿下手下混,不能让他对自家留下抠门的坏印象。 “这是当年在寨子时落下的毛病。那时候来投奔的人多,饭不够吃,我爷爷和我爹我二叔只能带头节俭度日。 “后来他们发现,自己只要这样节俭,下面人就会很懂事,队伍便好带多了。于是他们就把勤俭持家当成了法宝,几十年如一日,终于是走火入魔了。”胡显郁闷的吐槽道。 “这样啊。”朱桢恍然。 “不行了,不行了,实在忍不住了。”复又前行近百丈,二舅终于忍不住了,捂着屁股冲到了道边的胡同里,进去时还弯腰从地上捡了块土坷垃。 “擦腚用的。”胡显无奈道:“他舍不得用草纸。” “不愧是有功夫的人。”朱桢赞叹道。 两人吐槽了几句,就见二舅满脸窃喜的从里头出来。 “怎么,捡着钱了?”大侄子问道。 “这么快的么?”大外甥问道:“不愧是有功夫的人。” “不是。”胡帛得意洋洋的捋着小辫儿道:“你们猜怎么着,原来不是便便,只是一个屁。” “哦。”大侄子恍然,没把肥水外流,对他家来说,就是捡钱了。 “二舅你还不是真过日子。要是真过日子,该留着回家吹灯呀!”楚王殿下不禁捧腹大笑道。 “唉,殿下此言差矣,咱家大白天的不点灯,要是晚上,我肯定回家放。”胡帛却一脸骄傲的笑道。 “哈哈哈……”大侄子和大外甥笑成一团。 …… 待朱桢来到胡府,老太公老太君,还有武昌伯夫妇率全家在门口恭迎。 整条大街上,都铺过黄土洒过水。胡府门口还用围子挡起来,不让闲杂人等围观殿下大驾。 扶楚王下牛时,胡显小声对他道:“殿下,我奶奶你外婆水土不服,如今耳背愈发厉害,待会儿说话时可能驴唇不对马嘴。” “嗯。”朱桢点点头,便满脸笑容的上前,待胡府众人给他磕头后,他也给老太公和老太君磕了个。 “哎呀殿下万万使不得。”胡太公赶紧拎小鸡似的,把他一把提溜起来。 “外公,这是我母妃的嘱托,让我替她给二老磕头。”楚王苦笑道。 “那好吧。”胡太公又把他摁在了地上。 “啥?”老太君却奇怪问道:“你是不会飞的小蝌蚪?” “……”朱桢嘴角一抽,这是什么空耳天后? “乖外孙,别在意,就当你外婆在说梦话。”胡大棒槌也很无奈道。 “啥,殿下还会画水墨画?”老太君高兴的挽着老六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高兴道:“我外孙真厉害,能文能武。” “哈哈,外婆你还真有眼光。”朱桢就觉得很有趣。 “啥,要吃糖?”老太君慈祥道:“给殿下备了好多呢,进去吃个够。” “我不能吃糖,吃了好拉肚子。”朱桢郁闷道。 “你还想吃绿豆粥?”老太君难过道:“这孩子,在宫里也没享啥福。” “那是,我父皇可抠门了。” 第157节 “还想吃大碗宽面,也有也有。”老太君不禁抹泪道:“瞧瞧,这大过年的,都想吃点啥?” 说着吩咐儿媳妇道:“给殿下擀宽面吃,多做几种卤子。” “哈哈,外婆真疼我。”老六笑眯眯的跟老太太搂成一团,真比亲孙子还亲。 “殿下要多来探望?那感情好啊。” 胡家人都听傻了。楚王殿下这是什么级别的理解能力,沟通这么顺畅的么…… 第二四一章 念念不忘,必有机会 当然,楚王殿下大驾光临,胡家不可能真用大碗宽面招待他。 午宴的菜肴十分丰盛,远超朱老板四菜一汤的规定。 用胡太公的话说,就是他朱重八管不着,老子爱用几个菜招待外孙,就用几个菜! 这也印证了胡显那句话,节俭只是胡家的生活态度,不是生活方式……这就好比富人吃穿用度简朴,可真不意味着他花钱就少。 吃饱喝足,又跟老太君跨服聊了好一会儿,爷们儿才说起正事儿来。 如今,老胡家最大的正事儿,就是为楚王殿下组建两卫精干的兵马。 “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朱桢也挺关心这事儿的,因为哪怕用发展的眼光看,自己的三护卫也是未来的安身立命之本。 “其实最难的就是招兵,真把队伍拉起来,按部就班操练便成。”二舅无奈道:“关键是朝廷不允许咱们从民间募兵,不然别说两护卫了,招满二十卫兵马也不是难事。” 朱桢已经知道,国初不同于后世,这年代重武轻文,军人地位比老百姓和普通读书人都高。而且一旦当上兵,就等于世世代代捧上铁饭碗…… 老百姓没有前后眼,不知道百年之后军户有多坑。眼下还都挤破脑袋想当兵。 但问题是,天下甫定,大量军队还没地儿安置呢,所以除非特别有门路的,否则甭想民户变军户。 所以大都督府规定,为亲王们组建护卫,要从原先的军队中抽调,不能再新招。 …… “怎么,大都督府为难你们了?”楚王殿下把脸一沉。 “还好还好,尤其是曹国公可热情了。年前他特地见了我兄弟,还专门吩咐下面,要尽量给我们方便。”武昌伯胡泉笑道: “他还说,我们可以从京营里随便挑人,就算是禁军,我们看中了他也可以去协调。真是太给面子了。” “那可不,那也是我表哥啊。”朱桢十分得意道。 心中默默补充一句,还吃了我亲手种的粮食…… 又未免有些遗憾,可惜没法给外公尝尝。因为那些粮食九成九是外公家的,一尝就露馅。 不过自己有这份心,母妃应该就很高兴了吧? 这样想来,楚王殿下就心安理得了。 “从京营里挑人,那也得人家愿意来才行吧?”大棒槌捻着胡须道:“人家是京营天兵,愿意全家跟咱们到武昌当兵?” “确实。”大舅点点头道:“我打听过了,秦王晋王的护卫,这都组建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招满。就是京营的将士不愿意去西安太原。” “不打紧,还不是曹国公一纸调令的事儿?”二舅满不在乎道:“他们敢抗命不成?” “还得让人家心甘情愿,心不甘情不愿,日后要生事端的。”老太公沉声道。 “知道了,爹。”大舅点头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以多开点饷嘛,还愁找不到人?”朱桢开口道。 “殿下,朝廷拨的军饷都是一样的。”胡泉苦笑道:“咱们拿什么给他们?” “咱们少招一半人,不就能给开双饷了吗?”朱桢大聪明道。 “这这……”胡泉无语道:“就算不被怀疑吃空饷,可少招一半兵马也太亏了。” “你们就说开双饷,能不能招到兵吧?”楚王殿下沉声问道。 “当然可以。”胡泉笑道:“肯定会挤破头的。” “那就行。”朱桢沉声道:“你们过了年就这么办,别的事包在我身上。” “这个么……”胡泉觉得有点悬,主要是楚王殿下过了个年也才十二岁,嘴上还没毛呢。 “殿下已经决定了,你还犹豫个屁!”他这一迟疑,便让大棒槌骂了。“别忘了你们是谁的军队!” “是殿下的。”胡泉胡帛赶忙道。 “王府护卫,头一条就是要坚决服从殿下的命令。做不到就赶紧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胡太公骂道。 “是,爹教训的是的。殿下,卑职错了,再犯这种错,我就割了自己的舌头。”大舅羞愧难当道。 “呵呵,大舅别紧张,我还小,过两年再立规矩不迟。”老六忙安慰大舅。 “不行!”大棒槌却断然道:“开头就得把规矩定好了,这样才能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是啊殿下,要想开好头,就得从一开始便定好规矩。”大舅却已经彻底端正了态度,问道:“殿下可有亲信之人,或是好的人选,可以告诉卑职,随时安排进来。” “除了老汪,我哪还有别的有亲信……”朱桢苦笑道。 汪公公眼前一亮,心说我可以的。 他旋即又神情一黯。因为他想起,皇上不允许太监干政,更不允许太监染指军队。 “我还真想起个来人。”朱桢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本王这就去招募他!” 说完便风风火火离开了胡府…… …… 半个时辰后,卫国公府。 日头偏西,照得人和熊一片暖洋洋。 从外公家出来,朱桢就来了这儿,先给卫国公拜了个年,然后便迫不及待的来后院撸猫。 这只南京唯一的大熊猫,已经跟他很熟悉了。朱桢一来,就围着他转。因为他总会带好吃的来。 楚王殿下一边将一兜子苹果,一个接一个丢给大熊猫打牙祭,一边笑问板着脸的邓铎道: “大过年的,将军因何不悦?” “不是因为你。”邓铎气哼哼道:“是因为我爹,我都十四了,还不放我出去带兵。除夕夜我又提出,想跟徐伯伯去北伐,结果人家啪啪放鞭,我啪啪挨揍。” “哈哈,将军别不识好歹。”朱桢笑道:“当兵太苦了,卫国公是怕你年纪太小,坚持不下来。” “不要小瞧我。”邓铎撸起袖子,展示自己纤细的肌肉道:“本将军什么苦都能吃!” “真的?”朱桢故意问道。 “那还有假?”邓铎昂着脖子。 “那好,我帮你去跟卫国公说,他要是不答应让你当兵,我今天就不走了!”朱桢义气干云道。 “哎呀,殿下真是好人啊,”邓铎闻言大喜道:“末将无以为报,唯有……” “不,你有报答我的法子。”朱桢却笑眯眯的摸着大熊猫的后颈道。 第二四二章 大的要来了 “你到底是看上我,还是看上了我的猫熊?”将军不傻,看出王的盘算。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要!”王一手撸熊猫,一手搂将军。 ‘汝伯父……’将军心中暗骂一句,慨然道:“你一样也得不到。” “我让你当千户。”王承诺道。 “容末将与猫熊告别几日。”将军也是个利索人儿…… …… 老六得偿所愿,神清气爽到临街的诚意伯府拜年。 刘璃刘祥正在门口放爆仗,看到朱桢来了,刘璃便丢下爆仗,欢天喜地跑过来。 她穿着一身白裘滚边的小红袄,双丫髻上也扎着红头绳,朝着老六甜甜一笑唇红齿白、梨涡浅浅: “小师叔,新年大吉。” “你也大吉。”朱桢笑着,将一个红包递到她手里。 “哇,还有压岁钱?”刘璃就很开心,便也从荷包里掏出颗糖来投桃报李。“多谢小师叔,小师叔吃糖。” “你跟他一般大,不该要他的压岁钱。”刘祥不爽道。 “辈分在那呢。”刘璃很认真道:“爷爷的徒弟不是师叔是什么?” 朱桢心说,也可以是别的。便对刘祥笑道:“叫声师叔。也给你一个。” 刘祥哼一声,不为五斗米折腰。 “不要红包啊,送你个望远镜如何?”楚王殿下袖中滑出一根铜管。 “哇。”刘祥眼都直了,他可好奇这玩意儿了,可爷爷都不让碰。 他不由自主伸手就去接。 楚王却不松手,笑眯眯看着他。 “师叔……”刘祥便在刘璃的取笑声中,涨红了脸叫了一个。 “哎,好师侄。”老六开怀大笑,又收下一个少年的节操。 …… 后院书房中。 老六给老刘拜年后,师徒便屏退旁人,拉上窗帘,享受二人世界。 今天老六给老刘带来的,是用一面三棱镜,演示光的色散。 在历史知识被榨干后,老六只能用他初中水平的数理化知识,来满足老刘了。 第158节 老六最后悔的就是,让老刘知道了等价交换原则。现在想让他帮忙出力,都得先付出代价才行。 “说吧,什么事儿?”刘伯温一边用三棱镜去侵犯透过窗帘射进来的那道光,嘴巴一边随着光的聚散不断开合。 “师父,我能相信你么?”朱桢憋了好一会儿,问道。 “勿要像个妇人一样。”刘基鄙夷的看他一眼,继续玩弄着光线,嘿嘿哈哈的傻笑。 “好吧,要出大事了。”老六便轻声道。 “别说,我先猜猜。”老刘一摆手,要时刻保持神棍的状态,就得勤练不辍。 “嗯。”老六点点头,这也是他学习当一名合格神棍的机会。 “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大将军提前回京了,皇上拿你哥哥们疯狂联姻。进京军演的地方卫所,到现在没接到返乡的旨意,头一次在京里过年。”老刘便看着七彩斑斓的光,如数家珍道。 “再就是韩国公进京了,各地报税的官员也进京了。” “嗯,差不多就这些事儿。” “这么说,”刘伯温掐指一算道:“大的要来了。” “多大?”朱桢也仔细审视这些情报,若非提前知道答案,他自问没法透过现象看本质。 “很大很大。”刘伯温缓缓道:“皇上应该是下决心要整顿地方了。以为师对你爹的了解,他没有今天换个门、明天换扇窗的耐性,应该会选择把房子整个扒掉重建。” “我去……”老六眼睛瞪得老大。“师父,你神啦。不会是我跟你说过这段吧?” “说没说过,你自己不清楚?”刘伯温骄傲一笑道:“小子,好好学吧,将来你也可以的。” “哎,我好好学。”朱桢忙点头不迭道:“可是师父,你是怎么预见到的?” “很简单,首先大将军提前回京,不光是为了他闺女的婚礼,更是为了告军需延误的状吧?”刘伯温便问道。 “没错。” “然后,是因为地方官府在韩国公暗示下消极怠工,才造成这一局面的吧?” “嗯。” “那皇上把他们都弄进京里来,不是为了收拾他们,还是为了跟他们一起过年吗?”刘伯温笑道。 “可是师父为什么不猜,父皇要收拾韩国公呢?” “不是时候。大明现在还需要韩国公。对你父皇来说,他活着比死了更重要。”刘伯温沉声道。 “原来如此。”老六叹服道:“这些倒也罢了,关键是师父能猜到,我父皇要把地方正印官一网打尽。” “我艹……”刘伯温闻言,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什么?” “为师是说,不错。”刘伯温面不改色道。 “那师父是怎么猜到的呢?”老六追问道。 “告诉你也无妨。”刘伯温便笑道:“我跟你说过,咱们这行要察言观色,看你小子都被压得喘不过气了,我当然能猜到有大事发生了。 “鉴于你对韩国公的不良印象,要是皇上拿他开刀,殿下也只会拍手称赞吧?所以皇上要对付的,自然是另一伙人,那些进京官员的后台老板们!” “不过我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要干掉所有的地方正印官。”好在他没忘了对面是自己的学生,最后还是实话实说道: “其实我拆床拆门还是拆屋那番话,不过是故弄玄虚,怎么解释都说得通。是殿下按自己的想法解读了,然后亲口告诉我这个惊人的答案。” 顿一下,他笑眯眯道:“这就是本门的第二招绝活——模棱两可。当然,三可,四可更好了。” “我艹……”朱桢听了不禁暗赞,师父真是一枚货真价实的老银币。 “为师在传道授业,你怎么非但不感激,还要骂我?”刘伯温调笑一句,神情变得严肃道: “我想到你父皇这次肯定要大动干戈,但没想到会这么大。一个不留吗?” “至少正印官,都要抓起来,杀一批吧。”朱桢点点头,巴望着问道:“师父,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做什么?你父皇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情,你个小屁孩子能做什么?我个棺材瓤子又能做什么?”刘伯温却摇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们管不了的。” 第二四三章 摸鱼老爷爷的另一面 书房中,刘伯温的话让朱桢一脸懵逼。 “师父,不是……你不是主张宽仁吗?”老六不解问道。 “殿下何出此言?”刘伯温问道。 老六便说,大哥跟他讲过父皇和刘基的一段往事。 说洪武四年,天象异变,父皇写信询问致仕的刘基说:‘元以宽失天下,朕救之以猛。然小人但喜宽,遂恣诽谤。今天天象异变,卿意如何?’ 简单说,就是咱总结元朝的教训,以猛药严政救天下,但百官喜欢元朝那种宽纵,对我的严苛很不满。现在天象异常是不是我做错了? 刘基手书答曰:‘雪霜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宜少济以宽。’ …… “那是太子殿下,要在殿下心里,种下一颗仁恕的种子。”听了楚王的话,刘基不禁大笑道: “当然太子也没编排老夫,这话确实是我说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宽严相济,治国之策。那时皇上已经下猛药立了国威,接下来的确应该稍微宽松一些,好让官民有个喘息之机,不至于把弦绷断了。” “哦。”朱桢点点头,心说没文化就是不好,被大哥套路了都不知道。 “但太子没告诉殿下,老臣其实跟陛下在治国理念上是一致的,都主张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不如此,无法一扫前元积弊,无法彻底扭转官场因循腐败的风气。”刘伯温双目精光一闪道: “殿下可能不知道,开国时,为师主动向皇上请缨,担任御史中丞。所谓‘谓宋、元宽纵失天下,今宜肃纪纲’之言,其实为师灌输给皇上的。 “公卿勋贵、文武百官有不法者,为师便令御史纠劾无所避。不到一年,就把数百官员送进了大牢,总之当时朝野没有不忌惮为师的,背后还骂我‘酷吏’。”刘伯温便道。 “我艹,真的假的?”朱桢感到十分震撼,他一直以为老刘就是个整天泡病号的摸鱼老爷爷呢。 “还骗你不成?”刘伯温努力维持威严的形象道:“当时哪怕是韩国公的亲戚李彬,被我查实贪污不法后,也一样请皇太子把他斩了!” “哦,这个我有印象。”朱桢拍着脑袋道。 他听说当时李善长暗中求刘伯温,放李彬一马,刘伯温却毫不通融。李善长身为太师、左丞相,要是自家亲戚都保不住,面子往哪搁? 于是李善长以久旱不雨为由,请求朱元璋暂停死刑,好保住李彬的性命。 朱老板对老天爷还是很敬畏的,觉得不是天意,怎么轮不到他一个要饭的当上皇帝。所以朱老板是不敢惹老天爷生气的。便问刘伯温,要不要照办。 刘伯温却斩钉截铁的说‘杀李彬、天必雨’! 朱元璋当时对刘伯温还是很迷信的,便处决了李彬。 结果……还是没下雨。这下李善长哪能饶得了刘基?立即发动党羽弹劾刘伯温执意杀人,触怒上天,要求把他也杀了,让老天息怒。 朱老板也有些生气,没那么护着他了。结果刘伯温被整得灰头土脸,借着夫人去世便辞官回家了。 …… “唉,当时老夫夜观天象,推测即将下雨。”提起这次败绩,刘伯温叹口气道:“谁承想居然预测错了。唉,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师父,天气预报都不准,别说你的老寒腿了。”朱桢一针见血道。 “哦,你怎么知道老夫预测的法子?”刘伯温吃了一惊,赞道:“殿下果然天生就该传我衣钵。” “咱们说正事儿吧,师父。”朱桢轻咳一声。 “总之,为师与皇上都主张施以严刑峻法,”刘伯温沉声道:“唯一的区别是,皇上比我猛太多。当年我观星象,大明有三十年杀运。” “三十年杀运么?”朱桢掐指一算,到四哥杀完人,可不正好还有三十年。 但国初五十年的事,他可从没告诉过老刘…… 可见刘伯温神神道道,也不只是故弄玄虚,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当时为师觉得,若使我当国,以雷霆手段扫除俗弊,一两年后宽政可复也。”又听刘伯温杀气腾腾道: “不过现在老夫不这么想了。我还是把这帮元朝过来的士大夫想得太好了,他们根本没有丝毫改变,也一点不想改变,到了大明朝还搞元朝那一套。不把他们都干掉,大明还得走上元朝的老路。换了我,我也要杀个十年八年!咳咳咳……” “师父,大过年的,别这么大火气。”朱桢赶紧给他顺顺气,待老刘喘匀了气,才问道:“师父,不是说地方官吗,怎么又扯到元朝旧臣上了?” “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类人!”刘伯温沉声道:“你父皇打天下可以靠他那班淮西兄弟,可治理天下还得靠文官啊。当时他根基那么浅,哪来的文官?还不得靠元朝的士大夫?就连你师父我,也是元朝旧臣来的。” “这我知道。”朱桢点点头,这也是父皇老是不信任师父的原因之一。 “从打败张士诚,到攻入元大都,皇上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可以说,天下府州县一夜之间,望风而降。多少降官降吏换了身皮,又继续当大明的官?在朝廷还好些,但在地方上这是很普遍的现象。” “嗯。”朱桢点点头,可以理解。新旧政权更替,这都是免不了的。 “我在御史台那会儿,他们收敛了一阵子。但我不在之后,他们纷纷投入李太师门下,仗着有他庇护,又开始故态复萌了。” 朱桢这下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先把地方官来个一锅端…… 这些前朝余孽,本就是在政治上最没地位,最该被清理的存在。要是收敛点儿说不定还能平安着陆,可他们偏偏还是按照元朝那套,舞照跳、马照跑,贪污受贿毫不手软,怕是换了别的皇帝,也一样会来个大清理吧? 楚王便又问道:“那杀完了呢?” “后头的人总能收敛一阵子。”刘伯温叹口气道:“唉,破而后立,关键是立,而不是破。光靠杀头解决不了问题,但不杀头,是万万不行的。” “明白了,师父。”朱桢缓缓点头。 “可是该新立什么呢?”刘伯温喃喃道:“你有答案吗?” 朱桢摇摇头。 “不急,还有的是时间,我们都好好想想。”刘伯温朝他微微一笑道:“在没想清楚之前,我们就先给你父皇修修补补吧。” “是。”朱桢点头应声。 第二四四章 一纸空印 从诚意伯府出来,见天色不早,朱桢便没去姑父家,径直赶往曲中金莲院。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骑牛,而是乘船前往…… 到了金莲院专用的码头,便见这里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开始在宫外给他担任护卫的胡显,好容易才找了个空靠岸。 “表哥,走,带你进去见识见识!”朱桢便很臭屁的头前带路。 “……”胡显嘴角一抽,殿下才十二就逛窑子,是不是早了点儿? 第159节 不过他爷爷已经告诫过他了,当值时要把自己当成个普通的护卫,不要多嘴,更不要替殿下做决定。 所以他默默跟着老六,来到了曲中街上。 因为才大年初二,曲中各家勾栏瓦舍全都歇业,姑娘妈妈们各自过年。 只有金莲院还照常营业,而且生意比平时还要火爆,连三楼的大包厢都起用了。 戏台上,比平素穿着还简单的胡姬,依然在翩翩起舞。看得胡显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好地方。 朱桢让护卫陪着表哥看个够,自己带着同样看不得大白腿的汪妈来到了后院。 闻讯而来的沈六娘,赶紧把他领去那个专属的小院。 “生意怎么样?”朱桢边走边问道。 “六爷这不也看到了吗?生意火爆的很啊,就是每天都赔钱。”沈六娘苦笑道。 “不要紧,只要有了人气,赚钱早晚的事。”朱桢笑着安慰她道:“但价钱打折,服务可不能也跟着打折,坏了口碑那就白忙一场了。” “六爷还真是做生意的行家呢。”沈六娘忽闪着妙目,看着已经跟她一般高的楚王殿下。 “那是,你也不看我师父是谁?”朱桢就很得意,现在他是肆无忌惮,想干啥干啥。什么都能往刘伯温身上推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刘老先生还教做生意?”沈六娘不大信。 “那是,我师父除了生孩子不会,啥都会。”朱桢摇头晃脑道。 …… 说话间,两人进了丝竹悠悠,脂粉香腻的小院中。 一进屋,便见晋王殿下正在几个莺莺燕燕环绕下吃乳酪樱桃,真他么享受。 “老六,你怎么才来?”老三看到弟弟,这才挥挥手,让女史们退下。“宝贝儿先出去,我的弟弟还小,不能带坏他。” “艹……”朱桢就很无奈。因为女史们退下时,吃吃笑着打量他,还吃他小豆腐。 “都规矩点儿。”沈六娘无奈呵斥道。 “没事,我很随和的。”老六呵呵一笑,在老三身边坐定。 “来,吃甜点。”老三便让沈六娘给他重新上一份乳酪樱桃。 “三哥真会享受。”朱桢边吃边道:“没想到冬天也能吃到我最喜欢吃的樱桃。” “那是,等你长大了,三哥带你吃更好吃的樱桃,冬天也娇艳欲滴,那叫一个鲜……”朱木冈拖长音,笑眯眯道: “怎么样,还是跟三哥混有意思吧?跟老四就光知道练块。” “嗯,四哥没你玩这么花。”朱桢认同道。 “哈哈,我这是把享乐和差事合二为一,两不耽误。”老三恬不知耻的笑道: “老六你这个免费抽奖的法子真是太绝了。关键是,咱们想让谁中奖,就让谁中奖。 “这些天,来白嫖的地方官络绎不绝。要不是怕露馅,我能让他们座无虚席你信不信!” “我信。”朱桢点点头,问道:“问题是,又收获了吗?” “有的,大大的!”朱木冈便招招手,带着老六进了他的‘大床房’。如那日一般,下去地下的密室。 …… ‘当得当当当当当’,两位殿下敲开那扇铁门,却没去监听,而是进了一间堆满纸页的架阁库。 “这就是这阵子的监听记录,一共五百三十份,我都逐页看过。”朱木冈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 晋王殿下玩的确实花,但干起活来也是真拼命。这阵子除了年初一在宫里没法来,他几乎天天待在金莲院。 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间地下室内,不厌其烦的浏览那些监听记录…… 朱桢自觉做不到三哥这样,要是换成自己,估计没几天就要疯掉了。 “可是监听记录没法拿出来当罪证啊。所谓口说无凭,人家可以矢口否认啊。”朱桢提醒他道:“而且人家肯定知道,是在金莲院被监听的了,那往后谁还敢来?” “老六你说的没错。”老三却得意洋洋的笑道:“你想到的,三哥都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三哥也想到了。这些监听记录,只是帮我寻找证据用的,本身用不着拿来当证据。” “找到了?” “没错,我已经找到了。”老三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他亲手打开一个匣子,将里头薄薄的一页纸,递给了朱桢。 “崇德县丞在咱们这儿过夜,我让女史神不知鬼不觉顺了一张。” 朱桢接过来一看,只见抬头赫然写着‘大明浙江行省嘉兴府崇德县洪武八年秋粮总账’。 下头却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更奇怪的是,上头却加盖了桐乡县的官印、骑缝章,印章俱全。 “看得懂吗?”朱木冈担心朱桢不明白。 “看得懂,空印。”老六却点点头。 “老六,你真是太聪明了!”老三吃惊的竖起大拇指道:“三哥我都寻思了好几天。” 朱桢却摇摇头,由衷赞叹道:“三哥,你才真是天生的特务呢。” 其实他这次来,就是打算不着痕迹的提示下三哥,可以从盖有官印的文书簿册着手…… 没想到三哥自己就找到了。 “嘿嘿,没老六你厉害。你是天生的特务之王。”三哥笑笑道:“不过我还吃不准,这玩意儿作用有多大?” “非常大,超级大。”朱桢捻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却只觉重逾千钧,他声音都不由自主发颤道:“足以让天下的官员,全都乌纱不保……” “啊,这么厉害?”老三吓一跳,他可没胆量捅这么大篓子。“那你问问你师父,这玩意儿咋处理?” “三哥你教过我,我们只负责搜集情报,判断应该由父皇来做。”朱桢却摇摇头,提醒他道:“父皇要的是耳目,我们不能越俎代庖。” “好,交上去!”老三一下子醒悟过来,一咬牙道:“管它什么后果了!” 第二四五章 狗改不了吃屎 老三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既然打定主意,马上便离开金莲院,换穿衮龙服,赶在宫门关闭前,跟老六一起进了紫禁城。 但他们没有立即去见父皇,而是拐个弯来到文华殿。 在两人眼中,太子就是父皇……呃,这么说好像有歧义。总之,反正越过大哥直接向父皇汇报这种离谱的事儿,在两人这里完全是无法想象的。 道理很简单,父皇要揍,有大哥护着;大哥要揍,父皇可不会护着…… 文华殿中。 太子结束了忙碌的一天,正准备回宫用膳,就见俩弟弟行色匆匆走进来。 弟弟们来他这儿,是不用通禀的。 朱标笑着起身相迎道:“你俩来得好,家去一起吃饭。” “顾不上了,大哥。”老三摆手让内侍都下去,然后递上那张空印账纸。 “……”朱标接过来一看,并未像老六一样,瞬间领悟到这张纸的杀伤力。 这不是说太子不如朱桢,而是老六知道答案,再看题目自然一目了然。 但凭朱标丰富的政务经验,还是看出此中的不妥。 这张账纸应该是用来记录崇德县解送上级衙门,也就是嘉兴府秋税数额的。 府里汇总各县税额后,再向省里汇报。省里汇总各府的税额后,再向户部汇报。这样户部就可以汇总出,这一年全国十二个省的秋税总额了。 正常来讲,各县收完秋税就应该立即向府里报账,各府应该在每年十月之前,就把各县数额汇总完毕了。 现在是已经是洪武九年正月了,这时候应该是各省派人进京,到户部汇报的时候了。京城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去年县里的账纸,而且还是空白的带印账纸。 这就更离谱了。老百姓都知道,应该是先记账后用印,以保证内容的真实性。 “崇德知县糊涂啊,怎么能还没记账就用印呢?要是下面人乱填一气,他还要不要乌纱,要不要脑袋了?!”太子越想越生气,问道:“这账纸哪来的?” “大哥你不是知道吗,我奉父皇之命监视进京官员。”朱木冈身为朱标的头号迷弟,自然事事都要跟大哥讲。“还是你告诉我,他们是进京讲数……哦不,报税的。” “嗯。”朱标点点头,有这么回事儿。 “怎么监听的就不说了。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部里和省里在扯皮,省里和府里在扯皮,府里和县里在扯皮,总之上上下下一直在扯皮讲数。”朱木冈接着禀报道: “这时,我手下一个女史,接待了那位崇德县丞。大哥你是知道的,秦淮河的女史可不只是给钱就行,还得入得了她们的眼。” “我不知道!”朱标一阵咳嗽,瞪一眼老三,嫌他破坏自己在老六心中的形象。 “嘿嘿,现在不就知道了?”朱木冈贱贱一笑,接着道:“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那崇德县丞为了撑场面,就说了自己的身份。我那女史不信,说他不像当官儿的,那县丞便给她看自己的官告。 “他的官告里还夹着几页空印纸,就是女史也知道,在空白账纸上用官印,是有问题的。便问他,知县怎么敢在白纸上用印,他说大家都这样干,没什么。女史就趁着他累得睡着了,偷偷藏起了这一页。” “你是说,这空印账纸是从崇德县丞身上搜到的?”太子目光一凛,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他也是来讲数的么?” “对。”老三点头道:“根据我们的调查,虽然轮不着他跟户部讲数。但省里讲完数,要向府里分派,然后府里再跟县里分派,上上下下都要谈好才行,所以他也代表知县来了京城……” “一群混账!”太子忽然重重一拳捶在桌案上,骂道: “全国各省府县的官员,一起跑到京城来讲数就够离谱了!还公然带着空印账纸,好现场做账吗?这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么?!” “是太嚣张了。”晋王点头道:“大哥,现在该怎么办?” “你这就跟我去见父皇,事情太大了,只能请圣断。”太子黑着脸道。 “父皇……会掀起大狱吧?”晋王咽口唾沫道。 “掀就掀吧,没道理旁人把我们当傻子耍,我们还要担心他们的死活!”朱标哼一声,走出两步才低声道:“这个案子我来督办,尽量让父皇少杀人吧。” “嗯。”晋王点点头,心说这样最好。 他担心万一父皇杀人太多,朝野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就麻烦了…… …… 乾清宫。 朱老板没有像儿子们想象的那样暴怒当场,他看着手中那张空印账纸,居然笑了。 笑得十分瘆人。 “儿子们看到了吧?没有人跟咱爷们一心。”他抖一抖空印纸,桀桀怪笑道: 第160节 “这建国才几年?咱们的大臣,从中央到地方,就敢明目张胆的集体做假账,上下呼应、‘万众一心’,携手贪污!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是。”太子等人默默点头,确实太不把他们家放在眼里了。 “这一波要是不杀住,咱们这刚建国的大明朝,也不用经过什么治世、盛世、盛极而衰了。直接一步到位,就沦为元末了。”朱元璋轻轻抚摸着那张空印纸道: “不过也正常,地方上的那些官儿,哪个不是元末来过的?元朝丢了天下,他们都要记功的。怎么可能到了我大明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呢? “当然还是狗改不了吃屎,把元末那一套又搬到我大明来,大明自然就变成了元末。”朱元璋的笑容愈发瘆人。 “好,真好啊。多谢他们给咱这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父皇息怒,还不好说都是这样,说不定只是少数胆大包天的敢这样干。”太子轻声道。 “想知道是不是?这简单。”朱元璋便提高声调道:“刘英。” “卑职在。”刘英闻声立即进殿。 “立即集合亲军都尉府所有兵马,全城大索进京的地方官!”朱老板沉声下令道;“搜索他们的行李、随身物品,但凡发现有盖着印章的空白纸张,便统统抓起来!去吧……” “是!”刘英高声领命,立即退下,执行上谕去了…… 第二四六章 大索全城 亲军都尉府校场,火把照天,亮如白昼。 除了宿卫宫禁的兵力外,亲军都尉府所辖的五卫,两万余官兵悉数披挂整齐,挎刀持弩,在校场上整齐列队。 与一年前相比,这支天子亲卫军悄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右都尉曹秀已经去看皇陵了,甚至连原本的名字都被剥夺了。 五个指挥使也换了三个。府军前卫指挥使从梅义变成了蓝玉。 府军左卫指挥使从朱暹变成了徐辉祖。 府军中卫指挥使从胡德变成了李景隆。 府军后卫指挥使汤鼎和府军右卫指挥使邓镇还在,但对调了职位。 中下层军官的变动更加剧烈,大量勋旧子弟被调离,取而代之的是身家清白的地方军户子弟。 总之,经过刘英这番刮骨疗毒似的整顿,亲军都尉府已是焕然一新,再不似从前那堵到处漏风的墙了。 “奉上谕,着亲军都尉府全城大索进京的地方官员!”刘英高声道:“扣押他们所有的行李和随身物品,一张纸也不许漏掉!听明白了吗?!” “明白!”将士们齐声应喏。 然后刘英又宣布纪律道:“搜捕过程中,所有人不得随意伤人,不得骚扰家属,不得私藏、损坏财物、不得泄露任何查抄内情,违者立斩!” “是!” 说完,他缓缓扫视着众将士,痛心疾首道:“去年那次抄家,已经成了亲军都尉府的耻辱。这次,是一雪前耻,还是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就看你们的了!” “一雪前耻!”众将士高声吼道。 “出发吧。”刘英一挥手,大军便开始列队离开校场。 然后他将五名指挥使叫到眼前,让亲兵给他们一人一份花名册。 “这是这次要搜查官员的名单。”刘英沉声道:“你们一人负责一部分,先扣人,后审查,能查多少查多少。” “是。”五位指挥使沉声应下。心中却暗暗吃惊,看来皇上早就盯上那群地方官了,不然哪能第一时间就拿出他们的花名册。 “到底要查什么?”蓝玉终于忍不住问道。 “空印。”刘英这才低声对五人道:“但凡发现有盖着印章的空白纸张,便统统抓起来!去吧……” “喏。”五位指挥使,这下知道要怎么干了。 …… 长安右门缓缓敞开,两万侍卫亲军浩浩荡荡开出皇城。然后在西长安街尽头,跟着各自的指挥使,分赴京城各个方向。 吸取曹秀的教训,刘英也亲自带了一路兵马,直扑位于通济门内的会同馆。 大明自京城达于四方设有驿传,归属兵部管辖,在京曰‘会同馆’,在外曰‘水马驿’,并递送所。 进京的官员很多都住在这里,条件谈不上多好,胜在免费。 而且会同馆隔壁,就是接待诸番蛮夷、各国贡使的乌蛮驿,刘英不能让他们看了天朝的笑话,故而亲自带队。 会同馆就在皇城西侧,转眼即到。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寒星满天,会同馆大门紧闭。 “开门,开门!”马上有百户上前砸门。 “日你娘,谁呀,深更半夜叫魂呢?”很快引来粗暴的吼声。“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亲军都尉府,奉旨办差!”百户高声喝道:“任何人胆敢阻拦,以抗旨论!” “啊,马上马上……”里头馆卒的气焰登时就没了,赶紧下掉门杠。 门杠一落,大队的兵马便闯了进来,马上分头行动,有人守住所有的出入口,有人开始挨个房间砸门,让里头的人全都出来。 “奉旨,所有人到院中集合,不许乱动,违者以抗旨论!” 这下就像一瓢凉水浇进了滚油中,安静的会同馆内,登时炸了锅。 住在里头的可都是朝廷命官,一个个气焰嚣张,张嘴就要他们上司来见自己。 “你出去就见到了!”可带刀舍人们鸟都不鸟他们,拎小鸡似的把他们往院子里拖。 “大胆,本官还没穿裤子呢……”官员们色厉内荏的咒骂着。 他们的长随、护卫想要表忠心,保护自家老爷,却被带刀舍人的大铁棍子,直接撂倒在地…… 盏茶功夫后,偌大的会同馆中,四百多名衣衫不整的官员,被集中到了前院中。 而且还有很多更加衣衫不整的女人。 在凶神恶煞的带刀舍人注视下,所有人噤若寒蝉。这场面要是让老六看了,非以为重回扫黄现场不可…… 别瞎想,他只是路过看到的,不是专政对象。 …… 刘英对众官员宣读了上谕,然后一抱拳道: “圣旨诸位也听到了,皇上要搜查所有进京官员,所以抱歉了,请你们不要乱动。待本官的手下搜查完了,自然放你们回去。” 说完,他朝蓝玉点点头。后者便带人,开始一间屋一间屋的仔细搜查起来。 “这位将军,要搜什么东西,总得告诉我们一声吧?”有官员壮着胆子问道。 “就是。”马上就有人附和,但微妙的是,没有人自报家门,像往常那样,拿自己的官职出来压人。 “待会儿就知道了。找不到更好,本官给你们赔不是。”刘英淡淡道。 “至少,让我们穿点衣服吧?”有个五十多的老头子,哆哆嗦嗦道。 “是啊,冻死我们了……”这次附和声更大了。 正月里的南京,虽然不至于滴水成冰,却也冷得彻骨生寒。这些官员和女子都是从被窝里给拎出来的,一个个穿得都很简单,这会儿已经冻成狗了。 “让他们拿件衣服吧。”会同馆大使也求情道:“冻出人命来将军也不好交代吧。” “去拿被子给他们。”刘英沉声下令,怎么可能给这些官员,再接触他们物品的机会呢? …… 同样的场景,在南京城的各处会馆、妓院、客栈中上演。虽然规模没会同馆那么大,却足以惊动整座南京城了。 斛斗巷。 胡惟庸都听到外头兵荒马乱的动静,赶紧披衣起来查看。 这时他侄子胡德也气喘吁吁跑来报信了。 “伯,伯父,出大事儿了!” 第二四七章 韩国公之怒 朱老板虽然把这位胡公子,调出了亲军都尉府,却依然将他留在京里,担任兵马指挥司都指挥。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凡京城境内有游民、奸民则逮治。 所以他得到的消息最快最准确。 听了侄儿的禀报,胡惟庸反而镇定的坐下来,吩咐一声备轿。 然后让老仆帮自己穿戴整齐。 “伯父,咱们该咋办?”胡德却慌得一批,事情发生在京城,他这个都指挥总得干点什么,可又不知该干什么。 “该咋办咋办,慌什么。”胡惟庸端起茶盏呷一口。“放心吧,今晚的事情跟你没关系,看好了街面,别让奸民趁机捣乱就很不错。” “哎,明白了。”胡德这才把心放回肚子,见伯父要起身,赶紧伸手搀扶。 “叔,恁这是去哪?进宫吗?” “不是。”胡惟庸一边往外走,一边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一眼道:“我这时候进宫干什么?” “那恁是去?” “韩国公府。”胡惟庸无奈的摇摇头,头脑尚且不能遗传给亲儿子,更别说从子了。 …… 另一边,魏国公府。 今晚,徐达请一干老部下吃酒。 大将军请客,可是不多见的事儿,所以在京的公侯……除了韩国公,全都来了。 韩国公是徐达的老上司,而且是文官,没来也很正常。 总之今晚大将军兴致很高,跟老部下们喝着酒,聊着军中往事,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是以到这会儿还没散。 这时,各家的子弟陆续进来,小声跟公侯们禀报,亲军都尉府在到处抓人。 第161节 “啊……”席上热烈的气氛戛然而止,众勋贵不安的望着魏国公。 “大将军,要不今晚就到这儿。”南雄侯赵庸小声道:“外头兵荒马乱的,不放心家里。” “是啊是啊。”几个侯爷点头附和,有人已经起身。但他们不是要回家,而是想去找韩国公商量对策。 徐达却不动如山,沉声问道:“抓的是文官还是武将?” “都是文官。”来报信的答道。 “那与我们何干?”徐达便淡淡一笑道:“诸位,听本帅一句劝,今晚就别走了,咱们畅饮达旦如何?” “大将军说得对。”李文忠笑着附和道:“皇上不会让南京城出乱子的。倒是大伙儿出了这个门,就得头疼日后怎么跟皇上证明,今晚自己没有任何异动了。” “没错。”邓愈也点头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外头情况不明,还是留在大将军府上,绝对不会有嫌疑。” “哈哈,有道理。”就连冯胜也认可道:“今晚不走了。咱们一边喝酒一边耍钱,玩个通宵多开心?” “没问题。”徐达摩拳擦掌道:“本帅好多年没耍钱,今晚过过瘾。” “好好,今晚玩儿个通宵。”见徐达和三位国公态度如出一辙,侯爷们哪还敢再说个‘不’字? …… 韩国公府,李善长也听到动静,披衣起来查看究竟。 他让李祺出去打听消息还没回来,那边胡惟庸先来了。 “恩相,出大事了!”胡惟庸一脸焦急,跟在家时老神在在的样子大相径庭。 “慌什么,讲。”李善长不满的看他一眼。“都当了几年宰相了。怎么还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是,卑职欠火候。”胡惟庸讪讪一笑,将亲军都尉府全城抓人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李善长。 再看老李,脸都绿了…… 小胡心说,这也不咋滴么。 不过这事儿也确实太大了,何止是泰山崩于前?简直是珠穆朗玛峰崩于谦了。 也难怪老李这么快被打脸。 “上位这是要干什么?”好一会儿,李善长才回过神来,近似咆哮问道。 “现在还不太清楚,只知道发了疯一样到处抓进京的地方官。”胡惟庸神情一紧道:“难道冲着是讲数来的?” “还能有别的可能吗?”李善长哂笑一声,气得发抖道:“我就说上位怎么可能忍气吞声,这不,报复就来了?!” “杀鸡儆猴吗?”胡惟庸故作糊涂道:“可需要杀这么多鸡吗?这是要把全村的鸡,都灭掉啊。” “不是杀鸡儆猴,是单纯的要把鸡都杀掉,换一批听话的上来。”李善长何许人也,已经朱老板的算盘看得清清楚楚。 可越是这样,那种被愚弄的愤懑,就越重!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上位让自己给燕王主婚,一是为了麻痹自己。更重要的是,把那些地方官都引到南京来。 要是自己还在凤阳,讲数的地点就是在凤阳了。皇上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可以毫无征兆的抓人。 而且朱老板昨天下午,还拉着他的手,跟他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信誓旦旦说要掀篇儿。 韩国公虽然老奸巨猾,却还是被成功麻痹了,觉着皇上怎么着,也会偃旗息鼓一段时间。 结果万万没想到,转过天来,朱老板就把他的百子千孙一股脑都抓起来…… 这确实是个解决问题的思路。可任谁也会认为,就算朱老板要动手,也是擒贼先擒王,第一个拿下他这个韩国公。 各省各府各县那么多官员,只抓几个的话,有他韩国公在,根本起不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总不至于把他们都抓起来吧? 没想到,朱老板还真就不走寻常路,把他们都抓起来了。那效果就大不一样了…… 这下韩国公慌球了,他这个退居二线的老丞相,之所以影响力那么大,靠的就是门生故吏满天下。 皇上要是把他满天下的门生故吏都扫了,那他还有个屁的影响力。 ‘啪’的一声,韩国公重重摔碎了茶盏,咆哮道:“取朝服来,老夫要面圣!” “恩相,这会儿太晚,呃不,太早了,反正离开宫门还要好久呢。”胡惟庸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滴水不漏的提醒道。 “老夫要去叩阍!”韩国公涨红了老脸,怒喝声震屋顶道:“他要是不开宫门,我就敲登闻鼓!老夫豁上这条老命去,也不能由着他乱来!” “既然如此,我陪恩相一起!”胡惟庸马上慨然表态道。 第二四八章 小丑竟是我自己? 有人要问,胡惟庸为啥趟这浑水。 道理很简单,一来,他可是唯一的丞相,百官之师。现在那么多官员出了事,他怎么能当缩头乌龟呢?声望还要不要了?臭了大街还怎么当丞相? 二来,他还指望着继承韩国公的衣钵呢,这时候要是不跟上,事后任他怎么表演,都无济于事了。 能不能两头都不得罪,就看老夫的演技了。胡惟庸暗暗给自个儿打气。 他跟着李善长走到府门口,正待上车时,就见大公子李祺匆匆而回。 “父亲,打听到了。”李祺气喘吁吁,看到胡惟庸也在,又硬生生打住。 “但说无妨,胡相不是外人。”李善长沉声道。 李祺便将打听到的情况禀报父亲,跟胡惟庸说的大差不差,但他还多了解到了一点。 “听说他们要搜的是空印账纸,就是盖着官印,但没填内容的账纸。但凡官员的物品中有这东西,直接就绑了……” “空印账纸?”李善长是朱元璋的后勤大队长,焉能不知此物的存在。他先是一阵错愕:“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旋即却又脸色一变,意识到这一手的高明所在。 原本李善长以为,皇帝是因为讲数抓人,这是他可以去争一争的。因为讲数讲数,口说无凭,谁也不会留下证据,那就有给他掰扯的余地。 但不管怎么说,随身携带盖印的空白账纸,都是有罪的。而且有物证在,谁也没法抵赖。 就算李善长要给他们辩护,也得在承认他们犯了罪的前提下辩护。 既然犯了罪,关一关,审一审,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现在朱老板还没说要怎么给他们定罪,自己急吼吼跳出去,除了先坐实他们的罪名,只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因为臣子跟皇帝争辩,本来天然就处于劣势,所以必须要先占住理。如果理都占不住,那就只有莽操之流能赢了。 他自问除了爱好,跟曹操别无共同之处。朱老板更不是汉献帝,而是汉高祖…… 这种明知必输的事情,李善长是不会去做的。不然不就被看穿底裤了么? …… 马车眼看就要到长安左门时,一直默默沉思的韩国公,忽然开口道:“调头。” “啊?”胡惟庸和李祺一愣。 “回去!”李善长咬碎牙根道。 “是,爹。”李祺自然他说啥是啥,赶紧吩咐车夫掉头回家。 “恩相,不管他们了么?”胡惟庸却不能不管不问。 “当然要管,但现在没法管。”李善长瞥他一眼,幽幽问道:“胡相,你怎么不告诉老夫,上位要查空印案这茬?” “属下不知道啊。”胡惟庸赶忙解释道:“我一听到消息就赶紧来报信了,当时还不知道皇上要查的是空印案。” “哦,这样啊。”李善长点下头,岔开话题道:“你立即回中书,让户部的人赶紧擦屁股。” “怕是来不及了吧?”胡惟庸道。 “能擦多少擦多少。”李善长沉声道。 “明白。”胡惟庸点点头,便下了车。 “李祺,赶紧把皇上要查空印案的消息散播出去,”李善长又吩咐长子道:“少赔进去几个算几个。” “是,父亲。”李祺应一声,也赶紧下车。 待车上没了旁人,李善长才卸掉所有的伪装,痛苦的闭上眼,拿后脑壳一下下撞击车厢壁。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算死了皇帝。 现在才知道,是朱老板把他算的死死的…… 最让韩国公感到恐惧的,是那些信誓旦旦跟自己同进退的勋贵,到现在一个都没来。 他不相信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会胆怯,这只能说明朱老板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已经牢牢把军队控制在手中。根本不给他一丝侥幸的机会。 李善长毫不怀疑,要是今晚自己干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朱老板能反手灭了自己。 面对这样一个上一刻还称兄道弟,下一刻就敢掀桌子的开国皇帝,自己居然还想逼他让步。真是太可笑了……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李善长双手捂住火辣辣的面颊,恨不得直接从这世上消失。 …… 天光放亮,南京城各处响起圆年的鞭炮声。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府军官兵陆续收队。 他们带着搜集到的物证,将那些犯事的官员用绳索绑成串,从四面八方押送回亲军都尉府。 拜李祺及时扩散消息所赐,也有好多地方官赶在官兵到来前,烧掉了所有空印账纸,侥幸逃过一劫。这会儿混在围观的人群中,心有余悸的看着垂头丧气、衣冠不整的同僚,被绑成串游街示众,颜面扫地。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因为散布消息的手下过于给力,以至于老百姓也知道了,这些官员是因为携带空印账纸被逮捕的。 老百姓听到这事儿的第一反应,都是尼玛‘全国各级衙门的官员,拿着一堆空印账纸,商量今年的国税应该怎么填’么? 他们都是经过元末那段黑暗时期的,马上就联想到吃空饷、苛捐杂税、贪污受贿……这一串最让老百姓深恶痛绝的字眼。 正好过年,各家多的是生活垃圾,便纷纷用烂菜叶子、臭鸡蛋、泔水招呼这些该死的贪官污吏。 要不是有亲军都尉府的官兵护着,这些犯官能让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 …… 府军官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一干犯官全都押回了衙门。 第162节 刘英一面让人将犯官收押,一面汇总了各路人马的收获,第一时间禀报皇帝。 武英殿中。 朱老板让刘英和吴公公,将所有的空印账纸都铺在地上,然后他亲自清点。 “三百三十五、三百三十六、三百三十七……”朱元璋立在金台上,看着铺满大殿的空印账纸,缓缓对太子道: “整整三百三十七份。” “是。”太子点点头。 “全国十二个省,一百三十个府,一千三百个县。”朱元璋略一盘算道:“四个里才一个,那三个都没问题吗?” “官员数量实在太多,住的又分散,怎么也没法一网打尽,肯定有很多漏网之鱼。”刘英忙跪地解释道:“下半夜走漏了风声,就让更多人侥幸过关了。” “四分之一已经很多了。”太子低声道:“还真要一锅端了呀?” “哼……”朱元璋哼一声,没再说话。 第二四九章 老愤青 刘军师桥,诚意伯府。 刘璃和刘祥又在那儿放鞭。 ‘咻’,‘啪’! 刘祥一枚爆竹因为发射失误,没有上天,反而顺着街面飞出去老远,才爆炸开来。 “咴……”爆竹声,惊了一辆路过的马车。 “谁家的倒霉孩子!”车夫破口大骂:“不长眼啊!” “抱歉抱歉。”刘祥和刘璃赶紧赔不是。“你们没事儿吧?” “知道车里坐的是谁吗?还不让你们家大人出来赔罪!”趾高气扬的车夫,没有要放过他俩的意思。 “住口。”马车上,却响起个老人沉稳的低喝声。 “是。”车夫马上乖乖闭嘴,赶紧放下墩子,扶着那身材高大的老人下车。 “对不起啊,老爷爷,吓到你了吗?”刘璃便忽闪着大眼睛,小脸满是歉疚道。 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车夫都不由自主陷入反省,俺是不是太凶了,干嘛呲牙花子? “没事没事,这女娃真是俊啊。你是诚意伯的小孙女吧?” “是啊,恁是哪位?” “老夫李善长,听说过吧?”李善长和善的笑着,丝毫看不出他昨晚曾经慌成了狗。 “当然了,我爷爷经常提到你。”刘璃点点头,甜甜笑道:“李爷爷新年大吉啊。” “好好,你也过年好。”李善长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个红包,一个递给刘璃,一个递给刘祥。 刘璃开心的接过来,从荷包掏出一颗包着红纸的饴糖,回礼道:“爷爷请吃糖。” “多谢多谢。”李善长笑着接过那颗糖,顺手收入袖中,又对一脸戒备的刘祥道: “去,告诉你爷爷,就说老伙计来给他拜年了。” …… 不一时,刘琏得到通禀迎出来,朝李善长深深作揖道:“原来真是太师啊,家父卧病在床,已经一年没出大门一步了。无法远迎,还请太师海涵。” “哎,老夫就是来看看他的。”李善长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一边跟着刘琏往里走,一边笑道:“早听说你爹闭门谢客,所以也没送拜帖,直接杀来给他拜年了。” “太师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刘基的揶揄声,在书房门口响起。 “你个老不死,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嘴巴还这么毒?”李善长哈哈大笑着朝他拱拱手。 “伯温兄,好久不见,十分想念啊。”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太师一面。”刘基也有些感慨道。 他俩既是斗了十几年老对手,又曾是配合默契的黄金搭档。既惺惺相惜,又相看两相厌…… 不过到了这个岁数,见一次面少一次,刘基还是挺高兴的,不然也不会到书房门口相迎。 “一直听说伯温兄病得厉害,连上位下旨调你到凤阳都没去,我还以为你都起不来床了呢。”李善长笑着打量刘基: “看着气色不错啊,比五年前还年轻,重新出山指日可待了吧。” 这话倒也不全是恭维,刘伯温这一年身体好了很多。尤其是在窥见了未来后,让他斗志重燃,全身都充满了干劲儿。 精神状态焕然一新,看上去自然年轻了。 “臣子最重要的是识进退。”刘伯温请他进屋,榻上就坐。“皇上已经厌烦了我们这些老面孔,就不要再腆着脸讨人嫌了。” 顿一下,他促狭问道:“再说,太师愿意我去凤阳啊?” “当然不愿意了。”李善长苦笑道:“一个韩宜可尚且让我疲于应付,要是换成他师父坐镇,还不要了愚弟的老命啊?” 说起来,刘伯温比李善长年长三岁。而且两人还是同年参加科举。但李善长没法叫刘伯温‘年兄’,因为刘伯温高中,他落了第。 所以面对着刘伯温,老李心里头一直自卑。就算当上宰相,封了公爵,成了文官第一人,在老刘面前也没彻底翻过身来。 直到他知道了那件事,才能像现在这样,平视刘伯温。 要不是今日有求于刘基,他非得拿那件事,好好取笑老刘一番。 …… “这次来找老兄,实不相瞒,有事相求。”叙旧之后,李善长进入正题,沉声道:“但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想让老夫出山,斩妖除魔吗?”刘伯温轻轻摇头道:“老了,桃木剑也提不动了。” “不是,昨晚的事情,老兄听说了吧?”李善长不跟他兜圈子,不然非得让老刘带沟里去。 “有所耳闻。”刘伯温点点头道:“听说抓了好多进京报税的官员。可这跟天下苍生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李善长黑着脸沉声道:“因为一点小事,也不经法司,就直接派兵抓了四百多官员!上位要做独夫啊!” “独夫就独夫吧,不是民贼就好。”刘伯温却无所谓的摇摇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李善长登时着急道:“独夫之害,有甚于民贼!自古都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哪有像皇上这样,把士大夫当成草芥,想杀就杀,想抓就抓的?! “区区‘刑不上大夫’都做不到,又谈何君臣共治啊?!” “所以我总说,老弟你要多读书啊。”刘伯温却持相反的态度道:“君臣共治最成功的是宋朝,最优待士大夫的也是宋朝。宋太祖还把‘不杀士大夫’作为祖训刻在碑上。 “但宋朝得到了什么?是历朝历代加起来,都比不了的耻辱。”刘伯温冷笑连连道: “历朝历代中,只有君臣共治的宋朝,从头到尾没摸到长城一块砖;只有他们,丢了河套,从没夺回燕云十六州,就连区区安南都能按着他们捶。 “更别说最后亡国灭种,断我华夏血脉的万古之罪了!”刘伯温陡然提高声调,双目如电,怒视着李善长道: “你也想让大明重蹈弱宋覆辙,再来一次亡国灭种吗?” “老哥你说什么呢?别激动别激动。”李善长难以理解的看着刘伯温,他明明记得,五六年前同朝为臣时,这老刘也是主张要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的。 怎么几年不见,思想变化这么大?变得这么偏激了? 第二五零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老兄,宋朝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蒙古人已经被我们赶到漠北去了,契丹人,女真人也都不存在了,何必那么杞人忧天呢?”李善长苦笑道。 “蒙古人还没完蛋呢,稍一松懈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女真人,也还在北元的统治下,并没有消失……”刘伯温沉声道:“只要我们重走宋朝的老路,相信我们,他们都会卷土重来的,我们也一定会重蹈覆辙的!” “危言耸听了,伯温兄。”李善长不知道,刘伯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像他永远不知道,大明未来也会神州陆沉、衣冠沦丧一样…… 在窥见了未来之后,刘伯温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改变未来,让大明不要重蹈宋的覆辙,让汉家衣冠永远延续。 所以他才会极端反感宋朝那套‘君与士大夫共天下’、‘重文抑武’、‘权分制衡’之类的体制。 李善长无从体会刘伯温的心情,但他很清楚,现在能救那些官员的,只有刘伯温了。 有困难、找刘基,是他过去二十年来一直秉持的法宝…… 但这次他要失望了,任他磨破了嘴皮,刘伯温依然不肯帮忙。 …… “好吧,你反对君臣共治,是要让皇上做独夫了?”李善长无奈质问。 “明君独裁,也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对百废待兴的大明来说。”刘伯温淡淡道:“我大明洪武皇帝、太子殿下,都称得上大大的明君。” “你糊涂啊!”李善长压低声道:“是,你比我读书多。那你应该更清楚。如果建国时不开个好头,后世再想改制,就千难万难了。” “嗯。”刘伯温点点头,并不否认。 “你同样应该清楚,父子相继,不可能代代都是明君。老夫毫不怀疑,上位和太子,乃至上位和太子教导出来的太孙,都会是一代明君。可再往后呢?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未来皇帝,很容易被宦官,外戚篡权的!汉唐不都是这么亡的吗?” “但汉唐到最后也很能打。”刘伯温在没想清楚未来的路线之前,主要通过到最后能不能打,来判断一个王朝体制的好坏。 “东汉末年依然能让胡人丧胆,唐断气前还能灭了吐蕃,这都不是宋朝可以想象的。” “北宋断气前,也灭了辽……”李善长小声争辩道。 “愚蠢至极的投机而已。”刘伯温却报以看差生的目光。 “北宋一直不弱啊,岳飞韩世忠他们,不也打得金朝屁滚尿流吗?”李善长不服道。 “我汉家儿郎,自当无敌天下。”刘伯温昂然道:“这恰恰正说明了,是宋的体制出了问题。” “怎么又绕回来了?”李善长就不理解了,这刘伯温为啥整天担心亡国的事情?“以当今皇上得位之正。那都是多少代以后,该担心的问题。” “正如太师所言,如果建国时不开个好头,后世再想改制,就千难万难了。”刘伯温用他的话还击道:“所以这个头,一定要开好。” “一君独治,一旦出了独夫民贼,一样会民不聊生。”李善长继续辩道:“天子家国不分,视天下如私产,视百官如家奴,就是你老兄想看到的吗?” “这样确实对百官不好,但对老百姓有什么不好的?”刘伯温却淡淡道:“天子就算把天下当成私产,把百姓当成牛马。但总要为子孙计,不能把自家产业都败光,也要让牛马休养生息。 “但士大夫秉政则不然,天下不是自家的产业,百姓不是自家的牛马,自然不会爱惜。只想着如何趁着在位期间,把天子的产业,变成自家的产业。待到新官上任,同样也想要一份自家的产业…… “请问太师,是满足天子一家容易;还是满足天子之外,再满足千家万户的士大夫,对百姓负担更重啊?” 第163节 “老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士大夫,不是天子,也不是百姓!屁股不要坐歪了!”李善长提高声调,面现怒气道。 “正因为我是士大夫,我才知道士大夫道貌岸然,实则贪婪自私。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晋与士大夫共有天下。偏偏都是我汉家王朝最弱的时候,这绝对不是巧合!”刘伯温沉声道: “如果有的选,我宁肯选择皇帝与百姓共天下!” “与百姓共天下?跟一君独治有什么区别?”李善长不禁失笑道:“一群泥腿子知道怎么治国?他们有那个本事么?他们配吗?” “我理想中的‘与百姓共天下’,不是变相的一君独治,是让百姓有实实在在的上升渠道。普通士卒可以凭军功拜万户侯,封妻荫子! “农民的儿子也能读书识字,一步步步入仕途。而不是让士大夫世代垄断所有上升空间,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君与百姓共天下。” “那你就劝上位重开科举啊!”李善长大声道。 “科举的门槛太高了,寻常百姓谁能寒窗苦读十几年?最后还不是一样被士绅垄断?”刘伯温却摇头道:“我看皇上培养的那些平民子弟,在国子学学上几年,再历练历练,治国就完全没问题。” “疯了,疯了!你绝对是疯了!”李善长面色苍白的看着刘伯温,感觉这个老对头,变得那样的陌生,那样的疯狂。 加之昨晚一宿没睡,早饭也没心情吃,他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想到袖子里还有颗糖,赶紧摸出来,剥开糖纸。 “……”看到那糖纸的颜色,刘伯温想开口阻拦。 李善长却已经吃了下去。 刘伯温只好住嘴。 缓了好长一会儿,李善长脸上这才渐渐有了血色,站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与为谋,今天这趟,算我来错了。” “咱们分道扬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刘伯温无所谓的淡淡一笑。 “告辞。”李善长一拱手,便头也不回匆匆去了。 “这就走了,不在家吃饭啊?”刘伯温笑看他的背影。 “改日吧……”李善长的声音发颤,走路的姿势也不太自然了。 但他抱着‘不能像刘伯温一样,社会性死亡’的信念,咬牙坚持着上了自己的马车。 噗…… 这车不能要了。 第二五一章 审案日 初四清晨,五更过后,散居在南京城各处的文武百官,便骑马坐车,赶往位于东城的紫禁城。 正月里的南京,呵气成霜、寒风彻骨,官员们瑟缩在长安右门外,互相打听着这两日的最新消息。 前天夜里,朱老板派兵大索全城,但凡进京讲数的官员,有携带空印账纸者,一律被当场拿下,押回亲军都尉府受审。 听说昨天取消早朝,就是因为朱老板在通宵达旦的审问犯官,分身乏术所致…… 今天恢复早朝,说明那三百多名犯官已经审完了。 那么皇上会怎么处置他们,以及他们的主官?会不会牵连到中书各部?还有韩国公会如何应对? 这三个问题就成了百官讨论的焦点。 但事发到现在时间太短,众人只知道韩国公昨日去拜访过刘伯温,此外就不知道什么确切消息,众说纷纭,怎么猜的都有。 直到天光微明,胡惟庸那俭朴却不低调的驴车,缓缓驶到长安右门前。 百官便一拥而上,纷纷迎接胡丞相。 “胡相。” “胡相早安。” “好好,诸位早。”胡惟庸团团抱拳,一如既往的一团和气。 “胡相。”神情憔悴的户部尚书李泰惴惴的挤到他面前。 他知道这次户部逃不了干系,但还是奢望能让皇上小惩大诫,留条活路给自己。 “诚意伯答应帮忙了吗?”李泰期冀的看着胡惟庸。 胡惟庸缓缓摇头,断绝了他最后的侥幸。 李泰身子一晃,就要栽到在地。 胡惟庸扶住他,低声道:“打起精神来,待会儿是你最后自辩的机会了。” “哎。”李泰点点头,咬紧牙关,强撑着站住。 胡惟庸又环视百官……当然主要是文官,沉声道:“诸位且放宽心,责任本相来承担,不会牵连到你们的。” 顿一下,又缓缓道:“当然户部有关人员,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本相也只能大义灭亲了,尔等也要有个心理准备。” “谢胡相。”少数人如丧考妣,大部分官员松了口气。 这时,皇城内响起悠扬而庄严的钟声,长安右门缓缓敞开。 “好了各位,列队上朝吧。”胡惟庸便对众人道。 “是。”于是百官迅速分文武列对,文官以胡惟庸为首,武官以曹国公为首,分两列整齐的走进长安右门。 …… 有人可能又要问了,税收账目都是户部管,皇帝就是要查,也只会查户部,别的衙门的人担什么心? 这是朱老板奇葩的财务制度所赐。 按说,一国财政应该遵循‘收支两条线’,简单说就是收税的只管收税,国税收到国库里,再根据各处的需要往下发,严禁坐收坐支。 这不是什么先进的财务思想,宋朝就是这样搞的。 朱老板虽然很多方面强无敌,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最大的短板就是财政方面。他居然天真的认为,先把税粮从地方收到京城,然后再由户部分配到各地,属于脱裤子放屁,还浪费民力,增加损耗。 于是大聪明的决定,延续元朝中央大撒把,地方坐收坐支那一套,觉得这样能高效省时省力,还能避免户部的人贪污。 简单说,就是县里收上税来之后,便直接县里负责分派了。当然,分配方案是户部制定的。 譬如,临淮县征得所有税粮五千石。先留存五百石作为县里的办公费用,给下面人发工资;再解送一千石给临近的卫所,给他们发军饷;县境内的驿站虽然归兵部管,但只要在本县,开销就得由本县负责,所以再给一百石;要是府城有王府,还要给王府解送千八百石,作为营建王府的费用…… 总之一句话,只要这个县境内,朝廷地方官府的一切开销,都由县里直接拨给,不用再送去京里了。 所以解送进京的,可能只有区区两千石,还不都是给户部的。什么承运库、内库、太仆寺、工部、吏部、礼部、太常寺……等等一堆衙门,都会得到一份。最后入太仓的可能还不到一千石。 这种混乱的财务制度,再配上可以现场填数目的空印账纸,简直绝了。有经验的老手能玩出花来,保准大家都满意…… 可雨露均沾的结果,就是人人都腚上有粑粑,出了事儿自然都跟着提心吊胆了。 …… 华盖殿,朱元璋端坐在御座上,等待着百官上朝。 太子郁闷的立在一旁,他本来打算督空印案的。但没能如愿,因为审案的是他督不动的那位。 “咋啦?不让你审这个案子,就这么难受?”朱元璋是很注意儿子……呃,大儿子的心里健康的。 “父皇,其实让儿臣来更合适。”太子点点头道:“你亲自审理,很多事就没有寰转的余地了。” “让你来,哼哼,最后都给咱从轻发落了?”朱元璋没好气道:“咱又不能驳你面子,最后还不都便宜了那帮混蛋!” “怎么会呢,儿臣会秉公判决的。”太子叫屈道。 “别以为咱不知道,那晚不是你捣鬼,能只抓回这么点儿人?”朱元璋哂笑一声道。 “没有的事儿。”太子心虚一笑,绝不承认道:“但怎么说,都是要惩办少数,警告多数的嘛。就算要大换血,也得分批分次的来,一锅端了会出大乱子的。” “什么大乱子?”朱元璋冷笑一声道:“你就是让宋先生他们给带沟里去了,觉着好像离了那帮士大夫不行似的。老大,他们那是唬烂你呢。说白了,地方上那些官府就是个收税的,别的作用可有可无。 “现在他们连这件事都给咱瞎吉巴搞成一坨屎,咱还有留着他们的必要吗?” “全都换掉,咱有那么多官员填补吗?”太子无奈道:“就算当官的是地里长出的,也得春种秋收啊。” “咱国子学里培养的那些足够了。”朱元璋哼一声。 “他们不是要用来清丈亩的吗?”太子反问道。 “清丈亩之后,就有的是人了。”朱老板道。 “清丈还没开始呢,没个三年五年能结束吗?”爷俩争辩起来。 “皇上,殿下,该上朝了。”这时吴公公轻声提醒道。 “好好,咱说不过你,先上朝。”朱老板举手投降。 第二五二章 超级辩辩辩 因为天冷,御门听政改为在奉天殿早朝。 文武分左右两班跪拜,高呼天辅有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后,吴公公便拖着长腔道: “众卿平身。” “谢陛下。”百官起身肃立,偷眼去瞧龙椅上的朱老板。 只见朱元璋面无表情,一旁的太子也神情严肃,就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免不了了。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吴公公又道。 “臣有事请问陛下。”胡惟庸高声道。 “问吧。”朱老板道。 “据臣所知,前日夜里,亲军都尉府抓捕地方进京报税官员三百余名。请问陛下,所为何故?”胡惟庸沉声问道:“为何中书省和三法司,皆未与闻?” 听到胡惟庸的质问,不明就里的官员闻言暗赞,胡相还真是的硬气。却又未免担心,会不会惹恼了皇帝,适得其反? 好在朱元璋并未着恼,淡淡道:“太子,你跟胡相说说。” “是,前日接到举报,有地方官员携带空印账纸入京。在空白的账册上用印,实乃严重的不法之举。”太子便沉声道: “因为可能涉及大范围的舞弊,为了防止串通,故而父皇命亲军都尉府负责搜查,结果共计查出三百六十七份空印账纸。 “经御审,一干犯官对其罪行皆供认不讳,并承认已经是多年累犯了。此案涉及省府县衙门三百六十七个。实乃本朝前所未有之大案!”太子加重语气道。 第164节 “听明白了吗?”朱元璋目光平静的看着胡惟庸。 “明白了。”胡惟庸点头。 “而且咱心知肚明,绝不止这三百六十七个衙门。”朱元璋波澜不惊道;“跟他们一样用空印账纸,进京来现场做账的,没有一千个衙门,也有八百个,对不对啊李泰?” 户部尚书李泰深吸口气,出列跪地道:“回陛下,是有地方官府,为图便利,使用空印账册,但绝对没那么多。”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朱元璋声音转冷。 “臣确实有所耳闻。”李泰额头见汗。 他不能说不知道。因为他是户部尚书,不管知不知情,最后都要负总责的。 他要是说不知道,那别人嘴里供出什么,他都得兜着。要是碰上个没深没浅的,供出什么要老命的事儿来,就不光是他一个人没命,而是全家都没命了。 所以还是自己来,自己给自己辩护的好。 “好,有担当。”朱元璋赞一声道:“你既然知道这等内外勾结的之事,一直以来为何既不处置,也不禀报呢?你这个户部尚书是摆设,还是他们的靠山啊?” 后面的话,就开始诛心了。李泰擦擦汗,叩首道:“皇上容禀,臣之所以没有坚决禁止,是因为据臣所知,那空印账纸上是有骑缝印的,并非一印一纸,所以不会造成皇上担心的伪造文书之事。” “放屁!”朱元璋骂道:“骑缝章就不是正印官给盖的了吗?只要正印官和进京报税的官员串通一气,一印一纸与一印两纸有何区别?” “皇上说的没错,你等放纵他们用空印纸,都会让户部无法监督地方账目的!”胡惟庸也严厉批评一句,顺便与户部划清了界限。 “皇上和胡相放心,户部对各省钱粮册书的审核要求很高,具体数额,必须要到部才能最后确定,所以地方上没机会舞弊的。”李泰顿一下又道: “也正因为部里要求严格,每年解送的钱谷的数目,府一定要对合省,行省一定要对合户部,才能过关。但税粮在运输途中,难免会造成损耗。损耗原因多种多样,损耗的程度轻重不一,所以必须要入了国库才能定下来。 “地方官不得已,只能携带空印纸进京,在南京得到实际入库的数目后,重新填写账册。这样户部才能消除不符合实际的差额,让地方上与朝廷平账。” “李尚书,咱也是管过军需的,你蒙谁也蒙不了咱。”朱元璋冷冷一笑问道: “户部用的是四柱奏销册吧?” “是。”李泰心中咯噔一声。 “那只要开除掉耗米数就可以了啊?有必要用空印纸重新做账吗?”朱元璋质问道。 “是,皇上说的是……”李泰额头汗如浆下,一时哑口无言。 “陛下容禀,”他身后的户部侍郎吴秉衷忙出班接力道:“李尚书初来乍到,对部里的情形还不太清楚。实际上没那么复杂,就是对账时难免有对不起来的地方,如果是部里错了,这好办,改了就是。 “可要是地方上的计算错误或者统计错误,按说就得发回地方修改后再送回京城对账。可是皇上,我大明幅员辽阔,各省城、府城距离南京,远的有六七千里,近的也有三四千里,要是发回去修改的话,往返非一年不可,那就严重逾期了。 “可要是报税的官员,带几张空印纸进京,就可以当场修改,方便许多。当然,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但由来已经很长久了,地方官也只是因循而已,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严重性。”吴秉衷接着沉痛道: “当然现在臣等都知道了,还请皇上宽恕一次,下不为例。” “好,吴侍郎的水平高于李尚书。”朱元璋又点了个赞,问胡惟庸道:“胡相怎么看?” “回皇上,空印之举,肯定是不对的。虽然两位解释的都有些道理,但的的确确存在弄虚作假的可能,而且臣也坚信,以目前官员的操守,一定有大量弄虚作假的情况存在。”胡惟庸先顺着朱老板说两句,然后话锋一转道: “但是臣却找不到合适的罪名给他们定罪,回想开国以后颁布的所有律条,竟都没有‘空纸用印’这一罪名。 “这是臣等和法司的疏忽,但国家立法,必须先把法条公诸于众,让所有的人都知道,然后才用来惩治明知故犯的人。 “但自立国至今,不曾有禁止空印的法律。各衙门也互相默许空印之举,所以官员们实在不知这是犯罪。有道是不知者不为罪,不教而诛为虐也。”胡惟庸抬起头道: “臣斗胆请皇上这次从轻发落,若有再犯者,可严惩不贷!当然,造成这个难看的局面,皆因臣这个丞相失职,臣引咎辞职,请皇上处分!” 说着,摘下乌纱,重重叩首。 第二五三章 反杀 奉天殿中。 胡惟庸跪地请辞,求皇帝放空印案的犯官一马。 朱元璋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胡惟庸的表演。 太子还没修炼到家,他强压怒火瞪着胡惟庸,但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那日父皇在武英殿召见此獠时,太子也是在场的。 堂堂胡丞相在父皇面前,那卑微如蝼蚁的丑态,他可以亲眼目睹的。 对了,那日胡惟庸也曾跪地请辞过,但两次性质完全不同。 上一次,是乞求;这一回,是威胁。 朱标忽然又想到,就连这次的空印案,其实也是他供出来的。是胡惟庸跟父皇透露地方衙门每年会跟李善长讲数,父皇这才把他们都弄到京里来,然后抓住罪证,想要一网打尽的。 结果父皇真集中精力对付韩国公一伙了,他居然敢当场反水?! 真是脸面三刀,胆大包天啊! 这还没完,接下来,还有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见胡丞相跪地请辞后,他身后的中书省官员,居然也跟着跪地。 这可是中书省啊,占了朝堂上文官的四分之三。 剩下御史台、大理寺等处的一小撮,看到大伙儿都跪了,自己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便也跟着跪地。 “求皇上从轻发落!”整个朝堂左半边齐声道。 右半边的勋贵武将们虽然没跟上,却一个个两眼放光,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只是不知他们幸的是谁的灾,乐的是哪边的祸。 …… 面对着形同逼宫的丞相和百官,朱元璋冷冷一笑,刚要开大。 “父皇,儿臣有话要讲!”却听立在金台下的晋王朱木冈,忽然高声抱拳道。 “讲。”朱元璋压住火气,微微颔首。 “儿臣以为胡相所言差矣,若非见识极短,便是居心不良。无论哪种可能,都说明他不适合再当这个宰相了。”朱木冈深吸口气,指着胡惟庸道: “儿臣请父皇成全胡相,罢掉他的中书省右丞相!” “……”百官抬头,怒视着老三。要不是他亲王的身份,不知多少人要跳出来开喷了。 “哦?”朱元璋神情一动,假意呵斥道:“怎么能这么跟丞相说话?” “皇上,无妨,为臣本就是要请辞的。”那边胡惟庸先忍不住质问道:“只是不知晋王殿下从哪儿看出,为臣是见识极短、居心不良来的?” “就凭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晋王冷笑一声道: “你们说之所以有空印陋习,是因为路途太远,来回要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到部。但实际情况是,你有文书走官驿的话,最慢一个月就能从大明最偏远的州县,抵达南京城,哪用的着那么长时间? “而且此次被逮捕的三百多名犯官,七成来自江浙湖广山东,最多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他们为什么也带着空头印制?肯定不是怕来不及吧? “殿下还年轻,没接触过具体政务,不知道朝廷和地方的账目极其繁杂,互相矛盾,根本不存在完全吻合的可能,很多时候修改一两次都不行,需要反复修改啊。”户部侍郎吴秉衷赶紧解释。 “那还有好多来自南京周边,一来一回最多几天时间,就是反复修改也没问题吧。”老三却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晋王殿下容禀,周边府县的官员确实来得及,只是大家都这样干,他们为了省事儿,也就因循陋习了。”吴秉衷再次解释道,他不信自己辩不过个毛头小子。 “因循陋习,真的是为了省事儿吗的?”老三却嗤之以鼻道:“这话你自己信吗?你们这点小九九,连本王都骗不了,更别说骗父皇了! “你们户部,还有地方上专管税收账目的官员,一年到头就忙这点事儿,结果年底一对账,居然连账都对不上来。你们是一群饭桶吗? “账对不上来,不追究你们责任,让你们回去改,就够给你们脸了。你们居然还敢直接拿着空印纸来京城,当面锣、对面鼓的商量着做账。 “这种因需赋形的糊涂账,还有什么对的意义?你们到底是把父皇当傻子,还是自己傻到连假账都不会做?” “抑或是无法无天到,懒得挖空心思做假账?”晋王殿下目光如电,逼视着对方。 “这……”吴秉衷没想到晋王殿下年纪轻轻,就这样牙尖嘴利,而且把案件看得极其透彻,说出的话句句命中要害,让他一时没法强词夺理。 “吴侍郎,闭嘴吧。”见吴秉衷不中了,胡惟庸严厉的瞪他一眼。“错了就是错了,不要再狡辩了。” “是……”吴秉衷怏怏低下头。 “殿下,他们确实有错,但谈不上有罪。”然后胡惟庸又朝晋王拱手道:“正如臣方才所言,自立国至今,未尝有空印之律。皇上以法度治天下,不能不教而诛啊。” “这就是本王要骂你的地方。”谁知晋王越战越勇,又把矛头指向他道: “堂堂宰相,公私不分,混淆视听,真是糊涂至极!难道你不知道,国法对百姓和官府是不同的吗?对百姓而言,法无禁止即可为!但对官府而言,法无授权即禁止!” “法无授权即禁止?”胡惟庸一愣,快速开动脑筋,可他才疏学浅,死活想不起这是哪位先贤的名言。 ‘法无授权即禁止?’朱老板和太子却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光,显然都受到了老三启迪。 “没错。官府掌握着百姓生死,可以轻易让人倾家荡产,所以必须要严格按照国法用权,只行使法律授予的权力,而不能因为法律没有规定,就自行其是。 “我大明刚刚建国,百废待兴,立法也很不完善,有太多太多空白疏漏之处。官员发现漏洞,应该帮朝廷完善它,而不是专门利用漏洞钻空子。 “如果这次父皇宽恕了这些明显心怀恶意,串通一气,侵吞国帑的贪官污吏,日后肯定会有别的官员,一门心思研究法律的漏洞,专门钻空子作恶!反正只要法律不禁止,捅破天也不会受到惩罚! “长此以往,必将吏治败坏,民不聊生,重蹈前朝覆辙!”晋王说完朝父皇抱拳,高声道: “所以儿臣请严惩不贷一干空印案犯官,这样才能震慑宵小,以儆效尤!让天下官员再不敢钻朝廷的空子!” 第二五四章 杀杀杀! 奉天殿中。 听了晋王的凿凿之言,朱元璋紧绷的神情,终于生动起来,他沉声道: “晋王这番话虽然偏激了点儿,但有一点说的极好——对官府来说,法无授权即禁止!咱没说过你们可以干的,你们就不能干!” “是……”皇帝这一句话,对官府权力的限制极大,但胡惟庸只能硬着头皮应下道:“但这次,不是不知道么……” “这次可以从轻发落,下不为例。”朱元璋缓缓道。 “谢皇上宽宏。”胡惟庸忙叩首,李泰和吴秉衷也赶紧磕头,文官们亦跟着叩首。 朱元璋便揶揄一笑,缓慢而坚定的宣布道: “传朕旨意,空印大案、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凡主印官及署字有名者,皆逮捕进京。主印官员处死,副手以下杖一百充军,钦此!” “啊……”跪地听旨的官员,闻言纷纷抬起头。纷纷瞠目结舌道:“这,这还叫从轻发落?” “皇上啊,人才并非如韭菜一样,割去一茬又能长出一茬。朝廷寻求贤士,设置众官,得到一名优秀人才是很难的。将其培养成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员,更是需要数十年才能成就的。”胡惟庸含泪劝谏道: “这三百多名正印官中,大半都是通情达理、清廉明察的好官啊。陛下不能以不足定罪的罪名,而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处死啊!那非但是大明不可挽回的损失,还会导致地方大乱的!” 第165节 “放屁!”朱元璋却不为所动道:“真要是通情达理,清廉明察的好官,就不会将自己的大印,印在白纸上,随便交给下面人!但凡这么干的,都是欺君罔上、胆大妄为之辈,至不济也是心存侥幸,目无法纪之徒,杀之何惜?” “他们是有罪,但罪不至死啊皇上……”胡惟庸悲声道。 “胡丞相,你不要再说了。咱亲自经历过元末贪官污吏的统治,知道他们多奸弄法,蠹政害民的手段,所以这空印纸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被用来作奸犯科,你知我知,在场的衮衮诸公皆知。”朱元璋却无比坚决道: “一个个却跟咱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竟完全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因循陋习——你们把元朝官场腐败风气,原封不动带到了咱的大明朝!” “……”百官被朱元璋训斥的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正因为官场完全还是元朝的习气,官员也全是元朝的做派,所以朕的大明朝,跟元朝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蛇鼠一窝、乌烟瘴气! “此弊不革,欲成善政,终不可得。元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于猛!必重绳贪吏,置之严典!” 朱老板强大的气场,压迫的官员们全都低下了头,这下谁也不敢再开口了。 “哦对了,咱还忘了你们。”朱元璋说完看一眼李泰和那吴秉衷,还有一直没敢吭声,天真盼望能被忽视的另一位侍郎庞祈佑,缓缓道: “户部堂官明知空印陋习,却非但不禀报,反而一味纵容,事发后又强行狡辩,实乃首恶,必须严惩。带刀舍人何在?” “臣在!”当值的汤鼎马上朗声应道。 “将李泰、吴秉衷、庞祈佑三人,推到长安街上,腰斩弃市!”朱元璋沉声道。 “皇上饶命啊……”三人当场崩溃,挣扎着跪地哭求。 “皇上……”胡惟庸赶紧跪地。 “谁再废话一句,就跟他们一起去一刀两断。”朱元璋从牙缝蹦出杀意凛然的一句。 胡惟庸等人登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鹅,一声不敢吭了。眼睁睁看着李泰等三名户部堂官被拖下去。 待到哭喊声消失在金殿门口,朱元璋冰冷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百官,最后沉声道: “咱对勋贵有九诫,也提醒你们三点—— “第一,不要再跟咱耍小聪明,咱啥都见过,也绝对不会把你们往好处想的! “第二,不要以为法不责众,咱杀人从不手软,就是把朝堂杀空了,也无所谓。大不了就从头再来嘛!咱一点不怕。 “第三,不要以为咱是在吓唬你们。要是有人非不信邪,就是想试试,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咱老朱的刀口硬,那就尽管放马过来,咱包你满意!还让你全家陪你一起上路,一家人齐齐整整,永不分离。 “听明白了没有?”最后一句,丹田之气迸发,震得百官耳朵嗡嗡直响。 “是,臣等谨记皇上教诲。”官员们心惊肉跳的答道。 “退朝!”朱元璋一挥袖子,今天不想再看到这帮令人作呕的大臣。 “退朝……”吴公公赶紧高唱一声。 “臣等恭送陛下。”百官俯身跪地,恭送皇帝和太子离去。 朱元璋起身时招了招手,示意老三跟自己一起走。 晋王赶紧起身,和太子伴在皇帝左右,离开了奉天殿。 …… 待皇帝退朝后,曹国公几位公爵便带着武将起身,向殿外走去。 胡惟庸也在中书省官员的搀扶下起身。 经过胡惟庸面前时,侯爷们都神情恭敬,欠身行礼。 胡相今日在金殿上这番力争,虽然不能说完全成功,却已经赢得了淮西勋贵们的尊敬。 武将如此,文官更不用说了。 哪怕那些往常仗着是李善长的人,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官员,此刻也毕恭毕敬,低眉顺目立在胡惟庸身边。 显然,所有人都认为,胡惟庸今日这番硬顶,让他们中的很多人逃得性命。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们高低得给胡相磕一个。 “诸位,圣训都记住了吗?”胡惟庸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问道。 “回恩相,记住了。” “还要记住时代变了,丢掉文恬武嬉的老一套吧。”胡惟庸语重心长道: “往后要洗心革面,守令畏法,洁己爱民,如此方能澄清吏治,让皇上对我等刮目相看。” “是,我等谨遵恩相教诲。”众文官毕恭毕敬的躬身应声。 这一刻起,胡惟庸在文官心中的地位,终于赶上甚至超过了李善长。 “走吧,同僚一场,我们去送他们三个一程。”胡惟庸说完,便在一众文官的簇拥下,离开了奉天殿。 第二五五章 深藏功与名 一回到武英殿,朱元璋便让吴公公拿点心给老三吃。 晋王一边吃,他一边抡着蒲扇般的巴掌,一下下拍在老三背上,满脸欣慰道: “好小子,真长大了,能给你爹和大哥帮上忙了!” “爹,轻点儿,老三都快噎死了。”朱标无奈提醒老朱,这种表达父爱的方式过于激烈了。 “大哥,没事儿……”晋王却很是享受,他使劲咽下口中的食物,笑道:“别看我很英俊,但身板结实着呢。” “哈哈哈,好小子。”朱元璋爱不释手的搂着老三的肩膀,对太子道:“老大,他这口条太厉害了!去年元旦老乡宴,他把廖永忠那一通反驳,咱听着就过瘾的很。没想到长大一岁,厉害十倍,今天比一年前,可过瘾百倍了!” “是,老三的口才真是没的说。”朱标也赞叹道:“今天要是没有他站出来,一番义正辞严的驳斥,压住官员们的气焰,父皇还真是难办。” “难办?那不可能。”朱元璋冷笑道:“艹他娘,大不了就掀桌子,把他们都宰了!” 说着又对两个儿子笑道:“当然啦,那样不好看。要是站不住个理儿,就一股脑杀了他们。妈的,史书是他们文官写的,将来还不知怎么编排咱呢。” “估计咱在史书上,就是个动不动就杀人的疯子。”朱元璋想想就郁闷道:“今天你们也看到了,他们太会耍嘴皮子了。没理也能争三分,一度把咱都绕进去了,觉着是不是该放他们一马。 “但又觉得这是不对的。要是这次小惩大诫、放过他们,这帮冥顽不灵的东西,肯定会继续胡搞一气的。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一定要杀人。就算不把犯官全杀光,也不能杀鸡儆猴,必须得杀猴儆鸡才有效果。” 朱老板说着,又拍了拍老三的肩膀道:“但你那句‘法无授权即禁止’一下子点醒了爹。不能不教而诛,是针对百姓的,不是给官府用。就得用更高的标准要求官府!” “还有那句对百姓的‘法无禁止即可为’,这两句话合在一起,道尽了国法的精神。”太子也赞许道:“老三,这是你从书上看到的,还是自己想通的?” “都不是。”朱木冈摇摇头道:“是老六教我的。” “啥,老六?”朱老板和太子惊掉了下巴。 …… “阿嚏!”响亮的喷嚏声透过书房,响彻整个诚意伯府。 “你小声点儿,吓死老夫了。”刘伯温心脏本来就不好,让老六这个喷嚏,差点犯了心脏病。 “嘿嘿师父,这谁能控制得了?”朱桢擤擤鼻涕,不能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实在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为了不让师父再絮叨,楚王殿下赶紧岔开话题道:“这会儿散朝了吧?” “你这一上午心不在焉的,课也讲得乱七八糟,老夫到现在还没听懂,这苹果为啥往牛子头上掉?”刘伯温郁闷道:“这么关心那边的结果,你直接上朝不就得了。” “我还小,不掺合大人的事儿。”朱桢憨憨笑道:“还是给师父讲牛子吧。” “少骗鬼。”刘伯温翻翻白眼道:“你不是不想出风头,你是不想招人记恨。” “嗨嗨。”老六被戳穿了心思,依旧没羞没臊道:“老师,那可是跟百官为敌啊,我胳膊腿太细了,没那本事。” “就让你三哥顶雷?”老刘鄙夷道。 “我三哥爱出风头啊,他不怕的。”老六不要脸的笑道:“他最爱说的是,不招人恨是庸才。招人记恨才说明他是天才呀。” “你这只双标小狗。”刘伯温啐一口道:“这不要脸的劲儿,跟你爹真像。” “我以为是随师父呢。”老六嘿嘿笑道。 “我以前不这样!”刘伯温郁闷道。 “知道知道……”老六露出了然的神情。 “打住!”刘伯温瞪他一眼。 “哎。师父,你真觉得,我三哥有出风头的机会?”楚王这才收起笑容,关切问道。 “肯定有机会的。”刘伯温呷一口茶水道:“文官们最厉害的一招,叫——颠倒是非。就是任何时候,都能让自己像一朵纯洁无瑕的白莲花。对的永远是自己,错的永远是别人,不听他们话的就是昏君,还敢收拾他们的就是暴君。两者加起来,就是亡国之君了。 “掌握话语权是这个样子的。”朱桢点点头。 “所以他们一定会拼命强词夺理的,你父皇一张嘴,怎么跟一百个伶牙俐齿斗?”刘伯温顿一下道: “而且这回,我估计胡惟庸会替他们出头。” “不能吧?”朱桢不大信道:“不是他举报,哪来的空印案?他好意思舔着个伯夷脸,再调回头来装好人?” “他必须这么干,这是丞相的天职,这时候不能替百官出头,顶住来自皇帝的压力,他算什么百官之师?也没脸再当这个丞相了。”刘伯温淡淡道: “再说,这次的人情可太大了。他要是能把犯事儿的都保下来,天下的官员的心都得归他。他立马就能成为货真价实的百官领袖!” “明白了,李善长没干成的事儿,他干成了。他的威信自然超过李善长,以后就再也不用给李善长当孙子了。”老六恍然点头。 “而且这次的空印案,是因李善长而起的。要不是他想跟皇上掰掰手腕,怎么会有后来这些破事儿?那些地方官还可以继续作威作福,哪会像现在这样,命都要保不住了。”刘伯温教导他的弟子道:“肯定都恨死韩国公了。” “所以胡惟庸是在给李善长擦屁股,要是擦成了,就说明老李已经生活不能自理,只会给大家添乱了。”朱桢接话道:“而胡惟庸既然给韩国公擦屁股,自然就有能力给所有人擦屁股,大家当然认他当老大了。” “呃,是这个理儿。”刘伯温咂咂嘴道:“可这话从你嘴里出来,怎么就这么大味儿呢?” “俺是个喜欢说脏话的王爷。”老六理直气壮道,然后又问:“那我三哥能骂得过胡惟庸吗?” “有你教他那些话,足矣。”刘伯温笑道:“其实说不说又如何?皇上已经打定主意要杀人了,佛祖来了也没用。” 第二五六章 省没了 武英殿中。 听了老三的讲述,老朱和老大露出恍然的神情。 “原来这些话,都是老六教你说的啊。” 至于老六为什么能说出这番话,那不是理所当然吗?也不看看他师父是谁? 第166节 “是。”晋王也不贪功,点点头道:“他今天要去上学,没法跟我一起上朝。就跟我说,前日跟刘先生聊过此事,刘先生提醒他,文官最会狡辩,把死的说成活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吓,今天早朝发生的事儿,刘先生都预料到了?”朱老板张大嘴巴道。 “是,老六说,他们最可能用‘不知者不罪’来辩护,便告诉我那两句话,说肯定能让他们乖乖闭嘴。”晋王说道。 “不愧是神机妙算刘伯温啊!”朱元璋顿时觉得,让老六去跟刘伯温学习,实在是最正确的决定。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话是老六自己想到的?”太子忽然道。 “怎么可能?”朱元璋和老三却不假思索的齐声道: “咱都没想到,就他?” “我都没想到,六弟还不如我呢……” “好吧。”太子点点头,也觉得不太可能道。“不过老六将来,未必不能青出于蓝胜于蓝。”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儿子!”朱老板哈哈大笑,得意了一阵,又阴下脸道: “他妈的,胡惟庸,差点让咱下不来台。” “是啊,也不知谁给他的胆子,敢当场跟父皇顶撞?”老三忙点头道。 “他胆子确实不小……”太子点点头,今天的事情,让他对胡惟庸的感观差极了。 “谁给他的胆子?他的丞相之位呗。”朱元璋冷笑一声道: “看到丞相之位的魔力了吧,老大?不光是你李伯伯,就连胡惟庸坐上那个位子,都会跟咱爷们对着干的。” “正常,丞相掌丞天子、燮理阴阳,哪能一味顺从?”朱标笑笑道。 “这又是那帮文官故意灌输给你的,让你觉得本该如此。”朱元璋却摇头道:“他们说是为了你,为了社稷,但其实是为了驯化你,其心可诛!” “呵呵……”太子笑笑,父皇对文官本来就没好感,总觉得读书人居心叵测。这次空印案之后,怕是更要变本加厉了。 “咱已经下定决心,限制中书省的权力,决不能让这次的事情再重演。”朱元璋也不跟他再商量,直接乾纲独断道: “待空印案审结之后,便下诏裁撤中书省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以及御史台侍御史、治书、殿中侍御史等官,日后亦不复设置。” “哦?”朱标和朱木冈都吃惊不小。 这中书省的平章政事,参知政事,是丞相、左右丞之下的高级属官。 御史台的侍御史、治书、殿中侍御史等官,亦是御史大夫、中丞之下的属官。 父皇这一手看似对中书省和御史台都进行了裁撤,但实际上大有不同。 因为御史台何德何能,竟可以跟中书省相提并论?父皇故意将两者并列,明显是在抬举御史台! 而且那些侍御史等官,其实跟监察御史没什么区别,都负有监察弹劾之责,只是品级高低不同。去掉他们并不影响御史台的运转,反而会让权力集中于御史大夫,提高御史大夫的地位,便于其对中书省进行监督。 反观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之职,都是为中书省之下的行中书省所设! 说白了,就是从中书省派出到各省去当封疆大吏的。 父皇要把这两个官职裁撤,各行省就都不设高官了…… “那全国十二个行省,谁来管?”太子想到了这个问题。 “简单,没有行省了,不就不需要一省之长了吗?”朱元璋却早已成竹在胸道: “‘行省’这个破名字,咱早就看它不顺眼了。一个,它是元朝的叫法,汉唐哪有这破名字?二个,它全称行中书省,跟中书省联系太紧密了。他奶奶的,咱收拾不了中书省,还收拾不了你个行中书省?” “哦,是改名啊。”太子松口气,他以为父皇要取消省这一级区划呢。 “嗯,名字咱都想好了。”朱元璋说着,走到御案前,提笔写下一行字。 哥俩在一旁边看边念。 “承、宣、布、政、使、司?” “对,承宣布政使司!”朱元璋得意非凡,自己又创造了历史。 “啥意思?”太子和老三却懵圈了。这么长的名儿么? 这感觉就跟朱老板给孙子,起了六个字的名字一样奇怪。 “意思是‘负责承接朝廷德泽政令,并负责向辖区内宣播的衙门’。”朱元璋一脸‘快夸我呀’的表情,解释道: “简称——承宣布政使司。譬如原先的山东行省,往后就叫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了。北平行省,就叫北平承宣布政使司了。是不是比原先有文化多了?” “呵呵,是啊……”哥俩强笑着鼓掌,心说这不脱裤子放屁吗? 还真不是。 便听制度设计狂魔朱老板接着道: “但承宣布政使司不是行中书省。它只是省里的一个负责政事的衙门。与负责一省刑名的按察使司,负责一省军事的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平级,互不统属,互相监督! “这样原来行中书省的职权便一分为三,中书省丞相再想控制行省,就困难多了!” 太子和晋王都听傻了,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全新版本。 “不过这样一来,各省……呃,各承宣布政使司也没了能做主的。会不会三个和尚没水吃啊?”太子敏锐的预见到了此中弊端。 “两害相权取其轻吧。”朱元璋却不以为意道:“再说天下基本平定,设置承宣布政使司的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敌,需要有人专权决断。有什么事三司商量着来,咱看比政出一门好。至少不会出土皇帝。” “明白了。”太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事不宜迟,不等空印案结束了。老四大婚后,你就立即督办此事,要抓紧机会,在这段阻力最小的时候,完成改制!”朱元璋沉声下令道。 “是,父皇。”太子忙沉声应下。 他甚至觉得,父皇掀起空印案的目的,就是为了废除行省,让中书省没法再像以前那样一手遮天。 第二五七章 嫂子的厨艺 放学后,朱桢骑牛回宫,被太子逮个正着,叫他一起去春和宫吃饭。 太子妃常氏还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大桌菜,就是看上去略有些废土风。 “六弟尝尝嫂子的手艺。”常氏满面笑容的端上一盘黑乎乎,像是糊了锅的米饭似的。 “这是?”老六一脸迷茫。 “这是咱们老家的鱼煮饭啊!”常氏把盘子往桌上一搁,很是得意道:“把米饭和鱼肉掺在一起煮,饭里头有鱼肉的香、鱼肉的鲜还有鱼肉的软,我跟母后学了好久呢。” “哦,是鱼煮饭啊……”朱桢恍然,心道,你不说我还看不出来呢。 ‘而且这手艺不像是跟母后学的,倒像是印度老厨师教的啊!’楚王殿下心中疯狂吐槽道。 大嫂这位将门虎女亲自盛了一碗‘鱼煮饭’,然后加一块糊掉的黑黄色锅巴道:“最精华的就是这层焦黄透亮、入口酥香的锅巴,六弟尝尝看。” “唉好,多谢大嫂。”朱桢强笑着接过来。 “尝尝啊……”大嫂满脸期待的看着老六,见他舀一勺迟迟不肯往嘴里送,不禁笑道:“这么大孩子了,还得嫂子喂吗?” “不用……”老六知道躲不过去了,心说我可是吃过狗剩的,这还能更难吃? 便毅然送一勺到口中。 我艹,还真更难吃…… 他么鱼肉的香鲜软一点没吃出来,倒是吃出了鱼的土腥味和锅巴的焦苦味。 得亏咱楚王殿下吃过苦、要过饭,不然决计咽不下去。 “味道怎么样?有没有几分母后真传?”大嫂期冀问道。 老六笑着点点头,竖起大拇指。 “哈哈,六弟喜欢就好,以后常来吃饭,嫂子还给你做。”常氏这才开心道:“你们哥俩先吃着,我再去后面炖个汤。” “哎好好,常来吃。”朱桢笑着目送大嫂离去。 然后哥俩一齐松了口气。 “知道大哥最近过的啥日子了吧?”朱标对老六叹气道。 “大嫂这厨艺,可以跟我母妃媲美了。”朱桢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道:“你说不会做饭别做就好了。可她动不动母爱爆发,非得给我做顿好吃的,美其名曰上犒劳。” “唉,你大嫂原先也不这样的,大婚两年半从没进过庖厨,这阵子也不知怎么了,忽然迷上做饭了。”太子无奈苦笑一声,又跟老六解释道: “我只是让人回来知会一声,说你来家吃饭,好好准备准备,没成想她会亲自下厨啊。” “那也是大嫂对我的厚爱。”老六就很懂事道。 “你吃这几道菜。”太子指着几道卖相稍强,但强不太多的菜肴,小声道:“平时都是吕氏负责膳食的,这几道菜应该是她烧的。” 朱桢便向大哥投去同情的目光,这过的什么日子啊?自己好歹大部分时间,还是吃厨子烧的菜。 不过礼貌起见,他还是夹了一筷子侧妃吕氏烧的瓤豆腐,谁知一入口,居然外脆里嫩,酸甜可口,好吃的紧。 只是那一层糖醋芡汁颜色太深,加上刀工抽象,所以卖相很差。 “好吃吧?”大哥开心笑了,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又低声道:“吕氏烧菜色香味俱全,不过打你大嫂开始烧菜后,就只剩香和味了。” “哦。”朱桢点点头,他有些明白,为何日后大嫂没了,吕氏会被扶正了。 真尼玛太会了。 …… 一边吃饭,太子一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讲给老六。 又夸赞他道:“你帮了父皇大忙,不止是这次朝会,还有日后也是——‘法无授权即禁止’,这一句,父皇已经命人刻在武英殿的墙上了。” “那都是我师父说的,我就是个传话的。”朱桢肆无忌惮甩锅道。 “刘先生学究天人,但这不是他的思想。”朱标却微微摇头,在武英殿时,他就有些奇怪,回到文华殿时,又向宋濂请教。宋先生认定,这话不是刘伯温说的。 “大哥和宋先生拿老眼光看人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老师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勘破了很多,已经进入新的境界了。”朱桢振振有词道。 “大人虎变么?”太子若有所思道。 “对对,总之他现在大变没错了。”朱桢使劲点头道。 “好吧,不管怎么说,这次之后,地方上应该能消停个十年八年。”太子轻叹一声道:“只是父皇趁机将行省衙门权分三司,不知会不会让三司陷入扯皮。” “肯定会的。”朱桢不假思索道:“三个和尚没水吃嘛。” “我也是这么看的。”太子神情一紧,问道:“刘先生也是这么看的吗?” 第167节 “嗯,对对对。”朱桢赶紧扯大旗作虎皮道:“不过大哥也不用太担心,我师父说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没什么好紧张的,要是将来不便,就再给各省加个高官么。” “再加个高官……”太子认真寻思片刻,方释然笑道:“好主意,这样三司相对独立,既不会像行省那样权力过度集中;又有统筹决策的一省之长,不至于推诿扯皮。刘先生这样的智多星不再出山,真是太可惜了。” “唉,他现在也就剩个嘴炮了。”朱桢苦笑道:“大哥还是放过他吧。” “好的。”太子话虽如此,却依然忍不住问道:“你师父还说什么了?一并讲给大哥听听。” “他说……”朱桢挠挠头,搜肠刮肚道: “他说有一说一,你爹在理财方面实在是一塌糊涂,他不但照搬了元朝的财政制度,还将其改的更加糟糕……老夫是没见过比本朝更原始的财政制度了。” “刘先生真知灼见啊。”太子深以为然道:“父皇的本意是给老百姓减轻负担,让州县直接将税粮解送给有需要的衙门或卫所。这样一个县的税粮要分送到十几处,账目能不混乱吗? “空印案之所以会爆发,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这种混乱的财政制度所赐。” “没错。而且这样户部直接能控制的税款很少,朝廷想干点什么都很难,也无怪父皇被逼得发行宝钞了。”朱桢点头道。 “那你师父有没有好主意?”太子目光炯炯的看着朱桢。 第二五八章 祖宗成法我来改 老六跟老刘一直在琢磨着,到底该怎么救大明? 有人可能会觉得,两百多年后的事情,他们鞭长莫及,有心也操不了那么远。 但其实是能管得着的,因为四个字——祖宗成法。 大明的士大夫就是用这是四个字,把后世的皇帝逼尿了的。嗣君们只能在洪武皇帝定下的规矩中,带着镣铐起舞,难以越雷池半步。 最简单的例子还是四个字——免死铁券。 这玩意儿在朱老板这,说不好使就不好使,完全没有保命效果。 但到了后世皇帝那就牛逼了,它是真能免死。凭着这玩意儿,两百多年间,勋贵们的不肖子孙胡作非为,就真没被砍过头。 因为这玩意儿是皇帝祖宗发的。后世的皇帝不能公然违背祖宗的意志,那是他权力来源,统治的合法性所在。谁敢开这种玩笑? 偏生朱老板又是个设定狂,给他的子孙、臣民、朝廷、军队,定下了无数的条条框框。毫不夸张的说,大明之后两百多年,基本就是在他定下的框架中运行。 这套祖宗成法不能说不成功,因为它让大明平稳运转了两百多年。但糟糕也是真糟糕,大明日后的各种弊端,乃至亡国的原因,基本也都来源自于此。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用在大明和这套祖宗成法上,实在合适不过了。 而现在,朱老板还没写他的《皇明祖训》,祖宗成法还没形成呢。这时候设法推动朱老板,制定更合理的法律制度,废除那些贻害无穷的弊政,让祖宗成法变得更合理,就是师徒俩眼下最该做的事情。 …… “当然是让户部真正的掌管全国钱粮收支了。”于是,老六便不假思索道:“各州县的税收要如数上缴朝廷,由中央统一分配,严格执行收支两条线,不许坐收坐支了。” “这需要很大的动作啊……”太子沉吟半晌,苦笑道:“这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而父皇,一直很得意他制定的这套就近供给、不扰百姓的体例呢。他老人家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其实是有法子的。我养过牛我知道,你顺着它来,它就听你的。”朱桢给朱标出主意道。 “臭小子,怎么说父皇呢?他跟牛一样啊?”太子敲他脑袋一下,说完自己也笑了。“好像还真差不多。好吧,你继续说。” “父皇废行省、权分三司,说白了还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对吧?”老六便问道。 “对。”太子点头。 “那任何将财权向中央集中的法子,父皇都不会反感吧?”老六又问道。 “嗯。”太子继续点头。“不会的。” “那为什么不趁这次地方权力重组,向地方派出户部官员,直接接管地方的官仓官库呢?”老六接着道: “当然,直接接管县一级的仓储太不现实,可以先折中一下,把税粮从县里解送到省里嘛,这样户部只需要派出十二个工作组,就可以实现中央直接管理各省的仓储。” “嗯。”太子眼前一亮,追问道:“你方才说,收支两条线。现在收我知道了,又该如何支出呢?” “奏销制。”老六沉声道:“父皇不是设立了布政使司,管理各省的财政吗?正好由他们集中向户部进行奏销。” “奏销?”太子感觉自己像是个小学生,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就是向朝廷奏报开支,由朝廷审核后,从各省账目中,注销掉相应的数额。”朱桢解释道: “日常开销可以按年度奏销,年初预算,年底决算即可。若有战事或者大工,亦可随事奏销,这样并不麻烦,便可以掌握各省的实际财政状况,进而在各省之间酌盈济虚,移缓就急,保持国家整体财政的平衡。” “若能奏效,那各省财权也为朝廷掌控,”太子怦然心动道:“朝廷能调动的财力,怕是要十倍于眼下!” “没错。”朱桢笑眯眯的问道:“大哥觉得,这对父皇的诱惑大吗?” “大,太大了。”太子重重点头道:“而且在现有的制度上改进即可,不必推倒重来!父皇接受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当然。”朱桢笑着点头。 明朝的财政收入本来是不少的,尤其是隆庆开关以后,天下三分之二的白银涌入大明,可惜一直无法为中央所用,三大征掏空了国库后,直接没钱打建奴。 就是因为没有一套统一的财政制度,朝廷没法在各省之间酌盈济虚,移缓就急。只能一味的压榨北方农民,结果被农民起义推翻。 其实朱桢这套奏销法,就是崇祯末年被逼出来的。这一套如果搞起来,就能建立统一的财政制度,朝廷想用多少,就有多少钱,砸都能砸死野猪皮。 可惜那时候国家机器已经烂透了,这套制度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大明就噶了。结果便宜了满清,让他们能用极少的人口,统治偌大的中国…… 无论如何,建立统一的财政制度,都是国家强盛的必由之路。奏销法至少比他爹那套近似于无的财政制度,至少先进两百年,而且不会水土不服。 所以朱桢打着刘伯温的旗号,向大哥大力推荐。 …… 哥俩又就此聊了很久,直到后宫快关门,太子才依依不舍送他回去。 “日后有空就来多聊聊,等聊透彻了,咱哥俩一起跟父皇禀报。”朱标亲热的拉着他的手道。 “呃,还是大哥自己跟父皇说吧。”朱桢很有自知之明道:“我跟父皇犯相,说着说着非挨揍不可,不如大哥自己说。” “唉,父皇嘴上不说,其实很欣赏你的。”朱标叹口气,想摸摸他的头,发现弟弟已经到自己肩膀了,再摸头已经不合适了。便改为拍了拍他的肩道: “老六,你真是长大了,长进太多了,大哥都迫不及待等你学成出徒了。”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父皇准备让我处理国政,大哥我心里真没底啊。若有你帮忙,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大哥,别报太大希望,我就是嘴炮。真干活怕是只会给你添乱的。”朱桢就很有自知之明。 “没事,我要学,你也要学嘛。以你的聪明肯定能学会的。”太子信心满满道。 第二五九章 去高丽 太子一直把朱桢送到万安宫门口。 分开前,朱桢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哥,三哥不会有麻烦吧?” “嗯,少不了的。”朱标点点头道:“那些文官这次吃了大亏,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是不敢直接报复父皇的,说不得就会拿老三出气,谁让他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来着。” “唉,下次不撺掇他出风头了。”朱桢暗暗祈祷三哥好运。“三哥不会有事吧?” “估计会被骂的很惨,然后挨揍吧。”太子苦笑道: “谁让他自己腚底下不干净呢?整天在秦淮河花天酒地不说,王府里还养了那么多歌姬、瘦马……那些御史们平时装看不见,现在肯定不会跟他客气了。” “让他们弹劾去呗,父皇不理他们就是了。”朱桢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问题是父皇也不知道,老三干的那些好事儿啊。”太子幽幽道:“你还不知道,父皇最看不得你们不学好?” “是啊,让父皇知道了,三哥肯定要挨揍的。”朱桢恍然,叹气道:“唉,没想到会这样,不然我就自己来了。” “你以为你自己就没事儿了?小小年纪整天跟着老三不学好,还跟卫国公的儿子到处遛大熊猫。大天界寺的竹子都让你俩的熊猫啃光了。”太子马上报出一串老六的罪状。 “呃……”朱桢咂咂嘴,看来自己上,也少不了吃一顿胖揍。 “好了,不逗你玩了。”朱标这才笑道:“放心吧,等你四哥大婚后,我就安排他离京一段时间。过几个月再回来,风头就过去了。” “去哪?”朱桢问道。 “去趟高丽。”朱标道。 “高丽,去干啥?”朱桢不解问道:“挖参吗?” “买马。”朱标笑道。 “思密达那破地儿还有马?”朱桢吃惊道。 “死米鞑?”朱标一愣。“你这么称呼高丽的吗?” “嗯呢。” “高丽国内不适合养马,但有个叫耽罗岛的地方,可是蒙古人很重要的马场。”太子解释道: “你可能不知道,高丽国曾是元朝的一个省,叫征东行省。当然高丽国一直都在,行省宰相由高丽国王兼任,他们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给蒙古人养马。” “哦。”朱桢恍然道:“元朝为了控制高丽,还规定高丽王应娶蒙古公主为后,且高丽世子幼年都在元大都的蒙古朝廷长大,对吧?” “这个你也很懂嘛?”太子笑道。 “是师父告诉我的。”朱桢熟练甩锅,其实老刘根本没跟他讲过高丽的事儿,他这方面知识是来自懂的都懂的《霜花店》…… 那个凄美畸形三角恋,正是根据这段历史改编。 “刘先生还真是什么都教。”太子就很羡慕,接着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高丽王已经弃元归明,使用洪武年号,高丽也成为我们的属国了。” “哦哦。”朱桢点点头。高丽总是要认个爸爸,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我们也是刚刚知道,耽罗岛上还养着蒙古人的战马。父皇这次派兵部的人去,就是把这批战马弄回来。”朱标道:“省得让蒙古人想起来,再跟高丽王讨要。” “另外,也顺道看看,他们是不是真心归附大明了。”朱标笑道:“此行对增长见识大有好处,所以父皇准备让你二哥四哥,以他们在军中的身份,跟着一起去。我准备让你三哥也去,也好看着那俩不着调的。” “我跟他们一起!”听说哥哥们要出动,朱桢登时来了劲儿。 “心野了。”朱标弹他个脑瓜崩道:“隔天出宫都满足不了你了?” “不是,我得跟三哥一起扛啊。”朱桢振振有词道:“再说大哥不是还想让我帮你吗,我不得趁机也增长见识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少来。”太子白他一眼道:“你就是不想好好念书。” “大哥,去高丽又没什么危险,回来还能再看看辽东、北平、河南的风土人情,多好的机会啊。”朱桢身子扭成麻花,锲而不舍央求道。 “好好,我去跟父皇说,答不答应可不敢打包票。”太子总是宠老六的。 “大哥的话,父皇肯定听的!”朱桢乐得一蹦三尺高。 第168节 …… 正月二十八,是燕王大婚的日子。 提前一天,魏国公长女便已经被册封为燕王妃。 老四更是提前数日醮戒,一直到大婚当日一早,才穿戴好大红吉服,头戴皮弁冠,在兄弟们的簇拥下,来到乾清宫向父皇母后磕头辞行,准备出发去亲迎。 朱老板穿着通天冠服,马皇后凤冠霞帔,都是最隆重的装束。看着长大成人的儿子,终于要成家立业了,老两口自然满心欢喜。 这一天,皇帝皇后只是一对普通的父母…… 马皇后嘱咐儿子要疼爱正妃,举案齐眉。 燕王应下后,朱元璋又咳嗽一声道:“当然啦,也不能太宠媳妇了。他徐天德的闺女再好,那也是不能就……” 马皇后闻言,含笑看一眼皇帝。 朱元璋便没了底气道:“夫纲不振吧?” “是,父皇。儿臣不会给你丢脸的。”朱棣信誓旦旦。 “好了,吉时已到了。”同样穿着通天冠服的朱标,笑眯眯道:“咱们出发吧。” “是,大哥。”朱棣应一声,又道:“父皇母后,儿臣去接王妃了。” “去吧。早去早回。”朱元璋夫妇笑着点点头。 “遵旨。”朱棣向父皇母后郑重一叩首,起身退出金殿,在兄弟们的簇拥下上了白马,又在隆重的仪仗引导下,浩浩荡荡出了紫禁城。 南京城内,万人空巷,已经成了欢庆的海洋。沿途每隔百步就扎一个彩楼,到处张灯结彩,鞭炮锣鼓响成了一锅滚粥。 老百姓扶老携幼,早早候在路旁,谁不想亲眼看看,燕王殿下迎娶大将军长女的大婚盛况? 迎亲的队伍行至通济门大街与西长安街的交叉口时,迎面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素缟年轻人,赶着一辆牛车,牛车上还放了一口棺材…… 登时让这喜庆的场面,冷却了三分。 第二六零章 燕王大婚 这一幕如此突兀,红与白形成了鲜明对比。 所有人都错愕的看着那不速之客,就连乐队也停下了吹奏……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朱棣,脸本来就黑,这下就黑了。 他双目喷火的盯着那砸场子的年青人,要不是今天不能动手,他非得上去砍了那厮。 “艹!”老二一夹马肚子就要上前。 太子却低喝一声:“老二回来!” “今天是老四的大日子,天塌下来也不能动手。”老三也拉住老二的马缰。 秦王这才愤愤停住。 很快,便有一队亲军都尉府的士兵冲上前,将那年青人连车带棺材围起来,带出了人们的视线。 迎亲的队伍也赶紧接着奏乐,继续前进,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怎么可能当成没发生? 别说几位殿下了,就是围观群众也不可思议的议论纷纷…… “应天府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那么多官兵,怎么会让那人冲撞了迎亲队伍呢?” “就是啊,迎亲的必经之路,一早就不让车马通行了。有三道岗拦着呢,怎么就没拦住?也太马虎了吧?” “马虎个屁。就是有人存心给皇上添堵!”有明白人哼一声道。 “添堵?为啥啊?” “空印案得罪人太多了呗。” “唉,造孽啊……” …… 一段不和谐的小小插曲之后,迎亲队伍来到了魏国公府。 这座府邸还是当年刚攻占金陵时,朱老板赐给徐达的,原先是元朝东南各道提刑按察使的宅邸。当时他们还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觉得阔气极了。 但二十年之后再看,就觉得这里宅子又小又旧,完全配不上徐大将军的身份了。 不过朱老板给徐达盖的新府邸刚刚动工,所以燕王妃还是从这里出嫁。 这时,引礼女官跪请太子先降辂进府,然后再请燕王下马,将他导引至幕次……也就是临时搭起的帐篷中。 然后礼部尚书先入至正厅、立于东侧。 主婚的韩国公也出来,立于西侧。他的脸上挂着微笑,神态从容平和,完全看不出被狠狠摆了一道的样子。 赞礼官便拖长腔朗声道:“燕王奉制、行亲迎礼。” 两名穿着盛装的女官,便引领韩国公,前往帐篷外迎接燕王。 燕王在两名身穿蟒衣的内侍引领下出了帐篷。 韩国公便躬身沉声道:“请燕王入中堂。” 燕王先行,韩国公随后,内官捧礼物再随后,至于中堂。 堂中,徐达与太子分坐左右。 按礼制,徐达应该立于堂下的,但朱元璋特意吩咐太子,要让徐达坐着。 就像普通的岳丈和女婿,而不是亲王和国公的关系。 朱棣对此不能说毫无意见,简直是乐意至极,按照韩国公的吩咐,给徐达磕了头。 “使不得,礼不可废……”徐达想要起身还礼,却被一旁的太子拉住道: “徐叔叔,你坐好了就行,以后四弟在你面前,不是燕王,而是半儿。” “是啊,岳父大人,请再受小婿一拜。”老四喜滋滋的再给徐达磕个头。 能给徐达当女婿,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儿啊。 一旁的韩国公一边一板一眼主婚,一边暗骂,上位为了笼络住徐天德,简直脸都不要了。 再联想到哪怕邓愈的闺女死了,皇帝也要让秦王妃认邓愈为父。 上位为了赢下这一局,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唉,输得不冤。 …… 随后,女执事二人,引燕王妃从后而出。 只见她头戴九翟冠,身着红色大衫、青色鸾凤纹霞帔,配玉带,手持玉圭。 这身亲王妃的礼服华贵典雅,愈发衬托的徐妙云气质高雅、国色天香。更可贵的是,她举手投足都透着良好的教养。那从容淡定的神色,正应了那句老话,‘腹有诗书气自华’。 她落落大方的跟燕王站在一起,丝毫都不紧张。 倒是老四紧张的喉头直抖……朱棣本来是冲着岳父来的,媳妇再丑他都认了。 没想到徐氏却是美貌与气质都绝佳,竟让堂堂燕王殿下感到有些自惭形秽了…… 不说别的,人家徐妙云多白啊,皮肤比她手中白圭还要白。 而燕王本来就黑不溜丢、又经过去岁一年的磨砺,现在皮肤不光黑,还粗糙。 两人站在一起,真是黑白分明,让担任傧相的哥儿几,在一旁暗暗笑破了肚子。 “老六,你说他们将来生个孩子,会不会跟你的大熊猫一样,身上一块黑、一块白啊?”老三自然不放过,这个挖苦老四的机会。 老二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咧嘴笑起来:“嘿,嘿嘿……” “三哥,你别瞎说。”老六心说,身材上倒有些像。面上却要维护四哥,瞪晋王一眼道:“我看你就是嫉妒四哥。” “对,嫉妒。”老五使劲点头。 “你俩真错了。”老三却摇头道:“你们不知道这位女诸生的厉害,日后老四怕是要跟父皇一样了。” “吓,真假?”老五老六难以置信。 “当然是真的了。这位徐大小姐治家如治军,就是大将军也被她管的服服帖帖。她要是发起火来,大将军都大气不敢喘。”老三幸灾乐祸的笑道: “再说,父皇母后还巴不得有人管管老四。老四往后,有的是好日子喽。” “这么夸张?”老五老六同情的看着,正在与王妃跪听圣旨的四哥。 “不信你俩问问徐辉祖,我有一句夸张吗?”朱木冈哼一声道。 这时,韩国公宣读完了圣旨,燕王与燕王妃便开始行八拜礼。 所谓八拜,便是向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方,各行一次叩拜的亲缘缔结仪式。 最后,一对新人又一起向徐达叩首。 看着从小养大的闺女,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徐大将军堂堂军神,也忍不住眼圈一红,流下了铁汉泪水。 “去吧,好好孝敬公婆,侍奉殿下。”徐达掩面,不看女儿离去的场面。 徐妙云强忍着泪水,再次向父亲叩首,然后随着燕王出了魏国公府,登上凤轿。 “看到四弟妹身后那个小妞了没?”老三忽然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努努嘴,对老六道:“那是她妹,长大了肯定比四弟妹还漂亮。” 第二六一章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是吗?没看出来啊。”朱桢其实早就注意到,那个跟刘璃年纪相仿的小美人了。 “你三哥可是行家来着,”老三嘿嘿一笑道:“不信走着瞧,最多三年,就让你心服口服。” “跟我有什么关系?”朱桢不解问道:“又不给我当媳妇,管人家漂不漂亮。” “那可未必,”朱木冈神秘兮兮的道:“一切皆有可能啊。” 第169节 “嗯,未来的楚王妃,要是四哥的小姨子,那不就是亲上加亲了?”老五觉得很赞。 “好,好。”老二也点头:“老,老六管老四叫姐夫,老四管老六叫妹夫。” “靠,怎么都拿我开涮。”饶是老六脸皮厚,依然成了猴屁股,赶紧上牛逃走。 “哦对,还有刘伯温的孙女。”老三笑着上马。 “辈,辈分不对。”老二也上马。 “那才刺激嘛。”老五突然蹦出一句。 哥几个闻言齐刷刷,看向老五。尼玛,都在太医院学了些啥? ……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迎亲的队伍返回承天门外。 燕王下马,除掉皮弁服,换上衮冕。 不过亲王的衮服上只有九章,冕上只有九旒冕,也就是九串珠帘子。 待到王妃的凤轿停稳,内官跪启燕王揭帘。 王妃便下了轿子,跟着燕王一起走进了承天门,一直走过午门。王妃重新升轿,跟着燕王来到奉天殿前,拜见天下最尊贵的舅姑。 看着老四和徐氏给自己两口子磕头,然后夫妻对拜,朱老板乐得合不拢嘴。他虽然已经有了三个儿媳,但最满意的还是眼下这个。 太子妃太虎,老二媳妇不用说,老三媳妇也一样没法比。 拜完之后。燕王夫妇手持瓷瓶,跪在皇帝皇后面前。 朱老板和马皇后便将抓在手中的枣和栗子,放入儿子儿媳的瓷瓶中。 寓意自然是平平安安,早立贵子了。 朱元璋本打算把允诺的鸡毛掸子,今日一并赐给燕王妃。 却被马皇后阻止了,所以只好改在明日朝见时再赐。 随后,燕王夫妇便跟着太子,去奉先殿行庙见礼。 也就是让列祖列宗们见见老朱家的新儿媳。 朱老板则在奉天殿设宴,请道贺的大臣们吃喜酒。 他特意让韩国公坐在自己身边…… “来,老李,今天辛苦了。”朱元璋笑眯眯的端着酒杯,对李善长笑道:“咱敬你这个主婚人一杯。” “是老臣的荣幸。”李善长忙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样子要比过年时收敛多了…… “对了,天德掉泪了吗?”一旁的曹国公李贞笑问道。 “那能不掉吗?”李善长笑道:“老哥又不是不知道,徐天德多宝贝他这个女儿。” “哈哈哈,以后就是咱的儿媳了。”朱元璋得意坏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便跟一桌老兄弟,放开了喝起来。 李善长也陪着皇帝放开了喝。两人仿佛回到了当年,刚刚在滁州城结识的时候…… “大哥你是不知道。那时候,你这个本家啊,傲气的很。压根瞧不起咱这个泥腿子。”朱元璋醉态可掬的对李贞道: “当然,那时候咱确实也不咋滴,军纪太差了。攻下滁州之后,周德兴他们就到处抢劫大户,还强抢民女。” “啊?”李贞吃惊道:“皇上不砍了他们的脑袋?” “那时候,咱刚领着天德、汤和他们二十四个兄弟离开濠州,收编了驴牌寨、横山涧的土匪,哪知道军纪是什么东西?”朱元璋素来坦诚,拍了拍李善长的肩膀: “那时候,咱老李可是滁州,十里八乡有名的俊秀才,为了百姓便来拜见咱。毫不客气的跟咱说,你们名为义军、实则流寇,抢了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祸害。这样肯定不会长久,就会跟别的反贼一样被剿灭。” “咱其实也很担心,”朱元璋接着道:“为啥离开濠州城?就是看不惯那帮义军无恶不作,觉得跟这帮虫豸没前途。可咱那时候啥也不懂,只知道他们错了,可不知道咋改啊。就请老李留下来帮咱。” 说着他白一眼李善长道:“可这老小子没眼光,居然不答应。” “上位误会了,老臣一见面就发现上位乃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必将济世安民矣。”李善长忙解释道:“之所以一开始不答应,是想让上位重视老臣的意见罢了。” “这样啊。”朱元璋醉态可掬,也没跟他计较,便接着道:“总之咱说破嘴皮子,他就是不答应。咱逼得没法子,便让汤和挑上酒,到他家里找他喝酒。” “你那是找我喝酒吗?”李善长也酒劲一上,谁都不惧,一脸郁闷道: “往我面前一坐,把腰间染血的宝剑往桌上一搁,然后就一碗接一碗的和我喝。” “你可以不喝啊?”朱元璋笑眯眯道。 “不喝?恁不当场拔剑砍了老臣?”李善长郁闷道。 “嘿嘿,咱不是那个意思。”朱老板也不承认。 “反正老臣是这么认为的。”李善长苦笑道:“所以不敢不喝,连喝了十碗,实在是撑不住了。我怕喝死,只好松口。” “哦,韩国公,就这么加入了?”李贞很好的扮演听众角色。 “可没那么简单,他还跟我提了三个条件。”朱元璋摇头道:“一个是从今往后,严明军纪,严禁强抢民财、欺负妇女、杀人放火。说只有这样,我们才会跟别的反贼不一样。” “二个是开仓放粮,把刚到手的滁州仓打开,补偿滁州百姓的损失,挽回我们的名声。 “三是,要拜他为师,跟他读书识字。说目不识丁的大佬粗,是成不了大事的。”朱元璋说完这三条,又向李善长举杯道: “老李啊,咱得好好谢谢你,咱们能有今天,你这三条居功至伟啊。” “上位谬赞了。”李善长忙双手举杯,流下了羞愧的眼泪道:“上位不用再说了,响鼓不用重锤,老臣知道上位的意思了。确实是老臣忘记了初心,老臣真的知道错了啊。” “好,咱就知道你老李是个聪明人。”朱元璋满意的点头笑了。“你回去后就安心颐养天年,再不用操心,更不用担心,一切有朕在。” 皇帝接着又笑道:“你也不用羡慕天德,咱把大闺女,下嫁给你家李祺如何?” 第二六二章 站着如喽啰 朱元璋的长女,就是那位成穆孙贵妃所出,孙贵妃殁后,便养在皇后身边,今年十七岁,确实也到了嫁人的年纪…… 李善长闻言,再一次泪洒当场,激动的扶着桌子,跪地给朱老板磕头:“老臣谢皇上隆恩,犬子三生有幸啊。” “哈哈哈,那咱们就说定了。”朱元璋也开怀大笑着,伸手扶起了老李道:“亲家公,快起来。” “恭喜皇上双喜临门,恭喜韩国公府有凤来仪!”李贞等人也纷纷恭喜敬酒,席间的气氛更加热烈融洽起来。 胡惟庸虽然贵为丞相,却被安排在了次桌,没捞着在主桌就坐。 看着皇帝和李善长再次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场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永远也到不了韩国公的程度…… 胡惟庸深吸口气,便调整好了情绪,起身时脸上已经堆满了谦卑的笑容,端着酒杯走到主桌桌前,刚要说话。 朱元璋却淡淡一笑,先开口道:“还没开始串桌敬酒呢,胡相着什么急呀?” “是,是卑职心急了。”胡惟庸讪讪笑着想要退回去,只觉耳根子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元璋冷冷看着他退了两步,这才重新绽开笑颜道:“来都来了,敬就敬吧。” “哎哎,是是。”胡惟庸被拿捏的一点脾气都没有,赶忙复又上前向朱老板敬酒。 朱元璋端着酒杯,却先不饮,而是指着胡惟庸对李善长笑道:“老李,你这个学生好啊,比老刘的那个强多了。” 胡惟庸闻言,肝儿又是一颤,皇上嘴里‘老刘的那个’,肯定不是他家老六,而是那死鬼杨宪啊! 当年胡惟庸能进中书省,其实多亏了杨宪这条恶狗,把李善长咬得腚都花了。韩国公又不能趴下身子咬回去,于是相中了他这条好狗,来跟杨宪对咬。 胡惟庸也没让李善长失望,成功咬死了杨宪,取代了他的地位…… 皇帝这时候提起他跟韩国公的关系,提起杨宪,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就是在提醒狗……哦不,提醒胡惟庸,不要忘了他是谁,他从哪里来。 胡惟庸能明白的,李善长也一清二楚,暗暗幸灾乐祸。 不过他很清楚,朱老板这不只是在排揎胡惟庸,而是打压丞相的威信,自然不会再雪上加霜了。 “呵呵,上位谬赞了。”李善长便摇头笑道:“论聪明才智,老臣不如诚意伯,胡相也不如他的学生。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师徒一是赤诚、二是勤勉,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而已。” “老李说得好,小胡啊,还是得多跟你恩相学着点。”朱元璋面上笑呵呵,心中暗骂这老狗真是不要脸。 “是,学生敬恩相一杯,多谢恩相栽培之恩。”胡惟庸只好又当众给李善长敬了杯酒。就连自称也从‘卑职’改为了‘学生’。 “胡相言重了,你为皇上鞠躬尽瘁,就是对老夫最大的报答。”李善长说着片汤话,并没有跟着踩小胡两脚。 “学生再敬恩相一杯。”胡惟庸又端起一杯酒道:“恭喜恩相府上有凤来仪……” “好好,多谢胡相。”李善长笑着与他再饮一杯。 …… 东侧最边一席上,朱桢一边吃席一边看着老爹和他两任丞相,在那里虚情假意的勾心斗角,感觉比看《武松传》还下饭。 “父皇为啥要把大姐嫁给韩国公……的儿子?”老五却一头雾水。 “哦,可能是觉着别的国公都联姻了,只有韩国公空着不礼貌吧。”老六随口答道。 “这样啊。”老五点点头,信了。他本来就不关心这些事情,只是事关大姐的婚事,才问了一嘴。既然老六这么说,他也就信了…… 老六当然只是瞎说的。跟刘伯温学了这么长时间……好吧,大部分时间是他在教老刘……老六的政治水平直线上升,他已经能看懂这里头的门道了。 虽然空印案是因为李善长而起,父皇一开始也是全力以赴在对付李善长。 但事物都是不断发展的,从来不会一成不变。 空印案,对李善长的声望,已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因为地方官府是在李善长的暗示下,才会消极筹措军需,耽误了大军北伐,最终激怒了朱老板的。 那些地方大员之所以听李善长的,一部分有把柄在他手上,但更关键的原因,是相信他还能逼得皇上让步。这样一来,君臣共治的局面成为事实了,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作威作福……哦不,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把大明改造成理想中的样子了。 结果朱老板凭着一张空印纸便翻盘成功,还打破了法不责众的潜规则,把十二个行省的长官,并三百多个知府、知县全都下狱论死。甚至连行省衙门都一锅端了…… 李善长赔了夫人又折兵,除了证明了他们绑一起,也不是朱老板的对手。支持他的封疆大吏们连脑袋都输掉了。 还有那么多被论死,被杖一百充军的官员,全都要恨死李善长了。 所以天下人都觉着老李已是冢中枯骨,被皇帝弄死活该了。 但另一边,胡惟庸却通过连番极限操作,尤其是在朝会上硬怼朱老板……虽然最后关头软了,可他还是赢得了文武百官的尊敬,把他看成李善长之后,第二位能给大伙儿遮风挡雨的丞相了。 这也正是胡惟庸想得到的…… 第170节 结果父皇今日一番连消带打,将李善长败者复活,又把胡惟庸的气焰打下去大半。 这样一来,至少在场的勋贵们会觉得,韩国公还是关系硬,都作成这样了,依然没失了圣眷。自然会停下抛弃老李的脚步。 更重要的是,勋贵们目睹了胡惟庸卑微如蝼蚁的丑态,如何还会发自内心的尊敬他? 这样,胡惟庸就算坐稳了相位,也不会像之前的李善长那样,得到文官武将两个集团的全力拥护了。 只有文官支持的丞相,不足为惧。这是朱桢都明白的道理。 第二六三章 书呆子 哥几个正看热闹呢,老三从外头回来,一屁股坐在老六身边,端起杯酒一饮而尽。 “弄,弄清楚了?”二哥问道,弟弟们也齐刷刷看着老三。 他们知道三哥是去处置,那个迎亲时,穿着孝服,拉着棺材作妖的小子。 “嗯。”朱木冈点点头道:“那小子叫方孝孺,是济宁知府方克勤的二儿子。” “方十族?”朱桢不禁惊呼一声。 “是方孝孺,不是方十族。”朱木冈纠正道。 “方,方克勤,很有名吗?”老二闷声问道。 “是挺有名的,他们家世代都是名儒,那方克勤还是有名的孝子,”朱木冈点头道:“洪武四年,朝廷听闻他的大名,欲征召他入朝为官,方克勤以母老不愿进京,躲避他乡,不见使者。 “但你们也知道,父皇交办的任务,完不成是什么后果。县里催促急如星火,并把他的亲家抓起来,十日一比,督促追寻。方克勤无奈,只好应召进京。父皇命在吏部考试,名列第二,被任命为济宁知府。” “艹,这官真好当……”朱桢不禁感叹,我大明现在真是缺官啊。一下就能当上重要的地级市市高官兼市长。 “别管怎么着吧,他这官当得不错,在任三年,为官清廉、治理有方,户口增数倍,一郡饶足。省宪考绩,为六府之最。去岁还入朝获得父皇的嘉奖赐宴,被称为天下第一循吏。” “什,什么是循吏?”二哥不懂就问。 “就是有本事的好官,青天大老爷。”老六言简意赅解释道。 “没错,此人官声极佳,名望极大,”老三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此外,他还是这次空印案,被抓进京城杀头的官员之一。” “哦,明,明白了。”老二恍然道:“那方,方小子是来给他爹喊冤的。” “他个吊毛济宁知府冤个屁啊!”老三啐一口道: “济宁是漕运重镇,坐船走大运河,八天就能抵京,账目有问题,来回修改最方便不过。可他号称奉公守法的循吏,却也让手下人携空印纸入京,我看也不是什么好鸟。” “三哥,你不要平白污人清白。”朱桢却摇头笑道:“我看那方孝孺敢当街给咱们家添堵,八成他爹是没问题的。” “唔,有道理。”老三一拍脑袋道:“那小子一直在理直气壮的喊冤,我看是那帮人故意把他推出来,好证明空印案是在冤杀无辜。” “没错,他们最喜欢以偏概全,用极端事例来说明一般情况了。”朱桢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老二老五都听傻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你们的意思是,那,那方小子是被人利用的?” “当然了,没人帮忙,他怎么通过层层警戒,又恰好出现在迎亲队伍前头?”老三确信无疑道。 “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老二口吃登时利索,摩拳擦掌道:“活腻了是吧?!” “还不知道……”老三淡淡道:“那小子嘴硬的很,只说自己是来给父亲收尸的,不知道今天燕王大婚,是误打误撞才碰上迎亲队伍的,其它一概问不出。” “他来的可够快的呀。”老六道。 “他们家是浙东人。”老三道。 “浙东……”哥几个看向老六。 “别看我呀,不可能是我师父指使的。”老六断然道。 “那就好。”哥几个释然笑道:“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上刑了?”老六问道。 “没,今天什么日子?”老三摇头道:“而且那小子一被抓,他哥哥就带着上百号书呆子在衙门外要人,还扬言要是不放人,就敲登闻鼓,告御状。刘英和应天府尹正头大着呢。” “嗯。”哥仨点点头,表示理解,大喜的日子,要是让人敲了登闻鼓,父皇肯定要发飙的。 “他哥上哪召集这么多人?”老六不解问道。 “他哥是国子学的学生。”老三答道。 “有点意思……”朱桢闻言笑道:“打虎亲兄弟,配合的挺默契啊。” “但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们是被人耍了。”老三却幽幽道: “像他兄弟这种书呆子、二百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根本不足与谋。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单纯被人当枪使了。” “有道理。”朱桢给三哥点个大大的赞,比歪脑壳的大侄子强。 不过话说回来,是个人就比朱允炆那脑袋被驴踢了货的强。拿能文能武,长相十分英俊的三哥跟他比,实在是太抬举大侄子,也太贬低三哥了。 “好了,不跟你们扯了,我去请示一下大哥,现在该咋办?”老三站起身来,嘟囔道:“今天老四大喜的日子,大哥肯定会放人的。” “没事,跟书呆子一般见识,你就输了。”朱桢笑道。 “没错,回头让他满载而归就可以了。”老三阴测测说一句,走了。 “啥,啥意思?还得给他送礼?”二哥愤懑道。 “不是。是让他那口棺材用起来的意思。”老六无奈摇摇头,三哥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 入夜,被繁文缛节折腾的疲惫不堪的一对新人,终于回到了燕王府,也就是原先的吴王府内。 寝殿中,龙凤红烛高照,到处贴着大红的囍字,床头悬挂大红缎绣的龙凤双喜的床幔,一派喜气盈盈的气氛。 架子床前挂着百子帐,床上铺着百子被,就是绣了一百个神态各异小孩子的帐子和被子,帝王家更盼望多子多孙。 帝王家的婚礼,讲的是庄重,自然没有闹洞房的规矩,但礼节可不能少。 一对新人在尚宫女官的引导下,按照唐礼先拜祭神灵,再向天地祖宗行礼。 桌上还摆有象征夫妻同席吃饭的豆、笾、簋、篮、俎,夫妻每祭一次,就在宫女的侍奉下进一次食。 到了行‘合卺礼’,也就是喝交杯酒前,两人肚子基本就饱了。 两口子再喝上一瓢酒,彻底饱暖思那啥了。宫人们便为两位殿下分别更衣,然后笑着告退。 后面的流程就不帮忙了,请小两口自行解决。 也不能描写了,请自行想象…… 第二六四章 听墙根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寝殿内,洞房花烛夜。 寝殿外,几条鬼鬼祟祟的身影,趴在窗下听墙根。 皇室婚礼,没有闹洞房的规矩,却没说不可以听墙根。 这是大明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就连朱老板都想来听听,自己儿子是怎么痛殴徐达闺女的…… 可惜被马皇后拦住了。他不嫌丢人,马娘娘还嫌呢。 “新婚三日无大小,老公公听墙根很正常的。”朱老板还不甘心道:“在咱老家,老公公还闹洞房呢。” “你打算让起居注官怎么记?”马秀英揪着耳朵把他拎走了。 “是夜,帝俯听于第四子窗下,宵衣旰食,物我两忘?”待爹娘走远了,老三才小声说道,逗得哥几个吃吃直笑。 不过今晚主要不是看父皇笑话,而是来听老四墙根的。 为了达到最佳听墙根效果,老三还把金莲院的监听设备都带来了…… “你们用耳朵听听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着闻金和听筒啊?”太子表示震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老三理所当然道,说着一愣,小声道:“大哥也来了?” “我得看着你们,别闹得太过分,让四弟妹下不来台。”老大轻咳一声。 “明白。”哥几个一齐点头,给大哥让出个最佳的位置,好方便他监控。 当然是监控他们这帮的不省心的了。难道堂堂太子,还能听人洞房不成? “嘘。”一直在监听的老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开始了。” 哥几个立马收声,将耳朵贴在听筒上,将听筒紧贴着窗扇…… “艹,结束了?”哥几个傻眼了。 …… 第二天新郎新娘拜见舅姑时,太子抽空把老四叫到一旁,私下聊聊听后感。 于是太子小声关切道:“太医院有位牟太医,是男科圣手,擅长治疗‘见花谢’,需要传他来给你看看吗?” “看啥?”朱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虽然说第一次嘛,难免。但你好几次都那么……快,就不太正常了。”朱标有些难为情,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这种事着实羞于启齿。 当大哥的为弟弟们操碎了心。因为太子觉得,当年要是有人替自己操操心,自己也不至于那么长时间不得其门而入。所以他不能让弟弟也跟自己一样。 “我艹,大哥,你昨晚也在啊?”朱棣震惊道。 “是,不过我是为了看着他们,省得他们闹得不像话。”太子忙解释一句,又庆幸道:“幸亏我在,发现了你这个毛病。不过你别担心,会治好的。实在治不好也无所谓,快也不算病……” “难道不是越快越好吗?”老四瞪大眼,不解问道。 “谁跟你说的?”朱标瞠目结舌:“老四,不是什么事,都越快越好的。” “啊?老三教我说,男人干什么都要奋勇争先,办那事也一样要争先恐后。”老四吃惊道:“他说太慢了会被新娘子瞧不起的。” “他是这么教你的吗?”太子愕然道。 “对啊,不对吗?”朱棣闹了个大红脸道:“艹他娘的老三,敢骗老子!” “这样啊,那就没事了。”太子松口气道:“以后注意点就成,记住了,坚持不懈就是胜利。” 第171节 “好,大哥。”朱棣一阵咬牙切齿,要不是新婚走不开,他恨不得这就去找老三算账。 …… 另一边,燕王大婚一完,韩国公也要回凤阳了。 胡惟庸特意到府上送行。 “不是说不用来了么?胡相怎么还是来了。”下人正在打点行装,李善长也在收拾他的书。 “此番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恩相,学生怎么能不来呢?”胡惟庸赶紧上前,帮李善长把捆扎好的书籍,整齐摞放进书箱中。 “这些书,都没看完,上次辞官也没带回去。”李善长感慨道:“现在有空了,这次就都带回去,平心静气读读书。” “恩相……”胡惟庸低头痛苦道:“真的不回来了吗?” “没脸再回来了。”李善长摇摇头,苍声一叹道:“前番迁都失败,我这张老脸就已经丢尽了。但为了咱们淮西,为了天下的士大夫,也豁出去再搏一把。” “结果你也看到了,上位根本不讲规矩,直接就掀桌子了。”李善长语气平静,手却把一本宋版的《北山小集》,攥得封皮发皱。 “幸亏你胡相救场,方方面面才没被一锅端了。” “唉,陛下是狠了点儿。”胡惟庸也是头皮发麻。 “开国的皇帝,哪有不狠的?正常。”李善长把书封面抚平,淡淡道:“当然,上位格外狠。不然怎么从个乞丐,一步步登上皇帝宝座的?都是杀出来的。” “真是……”胡惟庸捏着胡须叹道:“就连学生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怎么,你也要打退堂鼓?”李善长看他一眼。 “恩相都铩羽而归了,学生又做的了什么?”胡惟庸苦笑道:“那天婚宴上恩相还没看到吗?皇上分明在敲打我,让学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那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李善长问道。 “知道了。”胡惟庸点点头。 “很好,人贵有自知之明。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李善长扶着书箱起身,胡惟庸赶紧扶住他。 “你知道自己的斤两,才有一战的资格。”李善长请他在茶几旁坐下,玩味的看着胡惟庸道:“当然,你要是不战而退,老夫也不会怪你,毕竟老夫自己都要走人了。” “唉,委实难决。”胡惟庸纠结道。 “我看你还是不想走,不然也不会来这一趟了。”李善长直接点破道: “你跟老夫不一样,老夫的功绩足以彪炳史册,退了也没有遗憾。而你呢,好容易才当上宰相,几年间却碌碌无为,如今好容易得到百官的拥戴,就这么退了,确实换了谁都不甘心啊。” “确实不甘心。”胡惟庸重重点头,说完俯身叩首道:“还请恩相教我!” 第二六五章 拜托了,胡相! “起来吧,胡相。”李善长伸手虚扶他一把道:“现在明白,老夫为什么说你太心急了吧?” “明白了。”胡惟庸直起身子,点头道。 “皇上巴不得我俩反目。为了让老夫牵扯你,甚至不惜自己亲自下场,来离间我俩的关系。还要把女儿嫁给我儿,下这么大血本图什么?不就是为了维持老夫的声望,不让大伙儿一股脑都倒向你么?”李善长看得清清楚楚,丝毫没有领皇帝的情。 “这样啊……”胡惟庸神色一变,没想到李善长在皇帝面前的孙子样,都是装出来的。 不过这样才对嘛,都是元末乱世杀出来的胜利者,虽然君臣有别,但那颗骄傲的心,都是一样的! “知道上位为什么不愿意吗?”李善长问道。 胡惟庸摇摇头。 “因为老夫是穿鞋的,你是光脚的。”李善长淡淡道:“皇上知道,我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但你有。” “我?”胡惟庸神色一慌,不成想被看透了肺腑。 “没错,老夫当初选中你,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李善长微微一笑道:“当初陈友谅大军来袭,上位给老夫下了死命令,让我在两个月内,督造出五百条战舰,如果逾期,或者造出的船航行漏水,就砍老夫的脑袋! “老夫使出浑身解数,拼了老命,两个月也才造出不到两百条战舰。” “已经堪称奇迹了。”胡惟庸赞道。 “可上位要的是五百条,还差了三百条船呢。眼看指定要完不成任务了,上位肯定要砍我脑袋的,老夫都打算自己了断了。”李善长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道:“结果你来了!” “当时你不过才是个区区宁国知县,却带了三百条大船前来,一下子帮老夫完成了任务。而且船上还满载着我军急需的粮食,武器!你是怎么做到的来着?” “说来惭愧,下官也是眼见死局了,再不放手一搏,大家都要玩完。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在两浙四处放风说,我军十倍价格收购粮草武器,先付一成定金,剩下的待送抵应天后结清。”胡惟庸对自己的平生功绩自然记忆犹新,笑着回忆道: “当时我想的是,最富最贪的就是江浙地主了,只要勾起他们的贪念,他们就会争着把粮草武器运到应天来。” “最笑人的是,张士诚的部下非但不阻止他们,反而还把自己的军需交给他们,一起运来应天,好狠狠赚一笔。”胡惟庸说着放声大笑道:“殊不知老子掏空了宁国县的家底,也只能付得起一部分订金!” “结果后头那些地主,看到前面那么多人都干了,唯恐错过这个发横财的机会。也都不要订金了,争先恐后装船往应天发运,没想到咱们连船带活全都要了,哈哈哈!” “老夫记得,那时我问你,咱们付不起货款怎么办?”李善长看着胡惟庸道:“你说,不用管。这仗要是输了,咱们全都玩儿完。人死账消,他们爱找谁要找谁要去。” “要是咱们赢了也无所谓。”胡惟庸笑着接话道:“反正江浙地主都是支持张士诚的,咱们灭了陈友谅,就要打张士诚了。他们要么捐献军饷加入我们,要么就是我们的敌人了,所以也不用付钱了。”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放声大笑起来,心中郁气仿佛也消散不少。 …… “你知道那件事后,上位是怎么评价你的吗?”李善长敛住笑容,对胡惟庸道:“亡命赌徒。” “亡命赌徒?”胡惟庸一愣,好贴切。 “这也是我选中你的原因。”李善长拍了拍胡惟庸的手臂,感触极深道: “丞相之位不好坐啊,上有五雷轰顶,下有冲波逆折,稍不留神就是个粉身碎骨啊。侍奉开国之君的丞相就更是如此了,皇上要立万世之规,丞相也要定宰执的章程!非大智慧、大毅力、大能耐之人,不足以胜任啊!” “是,只有恩相符合这个条件。”胡惟庸点头。 “老夫自然责无旁贷,本想着把最难的难关给你趟过去,然后再交班。前十年是我,后十年是你,差不多就大局已定了。”说着李善长抬起手摆一摆,自嘲笑笑道: “可惜,老夫不自量力了,这才洪武九年就撑不住了。” “上位已经嫌弃我了,”胡惟庸也觉得一片灰暗道:“学生还不知能支撑几年。” “上位嫌弃的不是你我,是丞相之位啊!”李善长一拍茶几,断喝道:“胡相还看不出来吗?皇上是想一君独治,嫌我们碍手碍脚!他取消行省、权分三司,又抬举御史台!这一下下,全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你我身后的中书省,就是沛公!皇上是想限制中书省的权力,好让丞相变成聋子的耳朵——摆设!”李善长沉声道: “所以胡相啊,拜托你,一定要守住中书省,不要让权力被上位夺走!” “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守得住吗?”胡惟庸苦着脸道:“恩相也太看得起学生了。” “守不住也要守,只要坚持守住,事情就一定会起变化的。”李善长斩钉截铁道:“皇上的敌人多着呢,大明的问题也多着呢,不会一直盯着你的。所以你这边,也应该主动的收缩待变!” “收缩待变?”胡惟庸眼前一亮。 “没错,收缩待变。”李善长点点头道:“还记得上位取得天下的九字方针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没错,你现在也该效仿上位当初,韬光养晦,静以待变。”李善长道:“你不是我,轻举妄动的话,会招来灭顶之灾的。” “是,可是什么时候会有变化呢?”胡惟庸问道。 “最晚坚持到下一任皇上,就彻底安全了!”李善长缓缓为他分解道:“陛下其人,严刚有余,宽仁不足。但太子不一样,他随皇后,又饱读圣贤书,定为一代仁君。所以坚持到那时,中书就安全了。世世代代的官员,也会永远铭记胡相大恩的。” 说着也给胡惟庸磕头道:“拜托了,胡相!” 第二六六章 新的历练 “恩相,我怎么受得住?”胡惟庸赶紧磕头还礼,然后沉声表态道: “请恩相放心,学生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守护好恩相的中书省!” “好,很好。”李善长重重点头道:“老夫就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说着他叹一声道:“也许那些筹码,只有在你这个亡命赌徒手里,才能有真正的威慑,所以是时候交给你了。” “学生绝不会让恩相失望的!”胡惟庸心砰砰直跳,这才是他来表演的真正目的。 “好。”李善长便缓缓道:“老夫会命令中书省的人,自今日起,全都以你的马首是瞻。你想换掉谁就换掉谁,只要你决定的事情,老夫绝对不会反对。” “谢恩相。”胡惟庸重重磕头,眼泪都快下来了。这几年他让中书省上上下下挤兑成啥样了?可碍于韩国公这个‘太上皇’在,他还不能怎么着他们,只能受尽夹板气。 这下好了,有了李善长这句话,他终于可以放手打扫自己的地盘,把那些碍眼的家伙全都扫到垃圾堆里去。 谁知好消息还在后头,李善长又压低声音道:“陈宁和涂节,其实都是我的人。” “什么?!”胡惟庸这真是大大的意外之喜了。 陈宁是谁,御史大夫,御史台一把手。 涂节是谁,御史中丞,御史台二把手。 陈宁是个能吏,但也是酷吏,当初他因连坐被贬为苏州知府,那里张士诚的余孽十分嚣张,动不动就抗税骚乱。陈宁镇压他们十分残酷,但凡闹事的,不论缘由,先用烙铁烙一顿。一年不到就全都老实了……因此得了个外号,叫‘陈烙铁’。 涂节也差不多,在御史中丞位子上,六亲不认,逮谁咬谁。江湖人称‘涂恶犬’。 这两位一个‘烙铁’,一个‘恶犬’,都是狠角色,一直以来弹劾官员从不留情,中书省也被两人搞得焦头烂额。 所以这次皇帝才会抬高御史台的地位,好让他们更有力的监督制衡中书省。 尤其在侍御史等官被精简掉之后,这两位在御史台完全是一手遮天,毫无掣肘。胡惟庸正发愁该如何应付这俩索命无常呢。 万万没想到,黑白无常居然是自己人…… “陈宁在苏州杀人太多,江浙人搜集他的证据,想要弄死他,被我压下了。”李善长淡淡道:“而且罪证还在我手里,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反水。涂节的情况也大差不差。但最好还是让这两人继续攻击你,胡相肯定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当然。”胡惟庸点头道:“这样上位才会放心,让他们继续留在御史台。他们站住了位子,这样真正能威胁中书的人,就上不来了。” “没错。他们实际是在保护你。台省之间越不对付,反而你会越安全。”李善长颔首道:“而且关键时刻,还能当做底牌打出来。” “明白了,多谢恩相。”胡惟庸感激的应一声,却还不知足道:“还有吗?” “你还需要什么?”李善长明知故问道。 “淮西。”胡惟庸干脆了当道:“没有他们的支持,形不成真正的威慑。” “你也是淮西的一员,跟那些公侯们,不是都处得挺热乎吗?”李善长揶揄笑道。 “但他们并不真心信服我。”胡惟庸很有自知之明道:“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比战功,我都没法赢得他们的尊敬。” “我会再跟他们强调一遍的。”李善长理解的颔首,寻思片刻道:“永嘉侯朱亮祖,平凉侯费聚、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南雄侯赵庸这五个,可以为你所用。靠他们几个,就足够你拉拢住我淮西勋贵了。” 第172节 “是。”胡惟庸松了口气道:“但愿他们都能听恩相的。” “你放心,只要你法子对头,他们也会很听你的话的。”李善长笑问道:“知道比起给他们好处,更有用的法子吗?” 胡惟庸摇摇头。 “就是利用他们的担忧。”李善长沉声道: “皇上那边,在紧锣密鼓的给几位殿下加码,他们的三护卫也在不断的充实兵力。现在瞎子都能看出,秦晋燕三位殿下就藩之后,就会接管陕西、山西、北平的军务。 “虽然让他们立即领兵,深入漠北,还不太现实,但他们可以监督那些勋贵,让他们没法肆意妄为。”李善长有些幸灾乐祸的笑道:“只要想想未来的憋屈日子,他们睡女人都会见花谢的!” “哈哈,还真是。”胡惟庸笑道:“都是称王称霸惯了的,谁也不愿意头上多个藩王。” “你就利用这一点,保准他们都听你的。”李善长扶着茶几要站起来。 胡惟庸赶紧起身搀扶。 李善长对他耳语道:“记住,挑拨那帮老粗到台面上闹去。你得把自己摘出来,才好燮理阴阳不是?” “我明白了。”胡惟庸郑重行礼,动情道:“学生明白恩相的心意了,有了恩相的全力支持,我有信心守护中书省!” “好,去吧。”李善长满意的点点头道:“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 燕王大婚七天后,韩国公离开京城五天后,诸位皇子被朱老板召集到武英殿。 “有这么个事儿,”朱元璋开门见山道:“朝廷得知高丽有个岛,是蒙元当年的十四大牧场之一,目前还毫发无损。据说能提供数万匹战马,还不乏大宛马等众多名贵种马。 “经过连年征战,我军现在急缺战马,没有马怎么去漠北杀鞑子?所以咱决定,派人去瞧瞧这个牧场的情况,要是真像传说的那样,就是咱们的了。” “父皇,要和买的。”太子无语道。 “大哥,马场是元朝的,整个耽罗岛也是元朝的,咱的大明代替了元朝,那马场和耽罗岛,自然就是咱们的了。”一直对大哥言听计从的老六,这次居然有不同看法。 “大哥,老六说得好有道理啊。”哥几个闻言也纷纷点头。马场和岛又不是高丽人的,凭什么跟他们买? “高丽刚归附,明抢的话,不是把他们往北元推吗?”太子无奈道:“再说,高丽虽小,也有好几万军队,你们准备带多少人去抢啊?” “这样啊……”哥几个不说话。 海阔天高 第二六七章 使团 朱老板素来雷厉风行。七天之后,哥几个便启程北上。 当然还是隐姓埋名,白龙鱼服了。 区区高丽,还担待不起大明的亲王驾临。要不是朱老板为了锻炼儿子早日成材,朝鲜半岛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大明的公侯踏足,何况堂堂亲王千岁了。 此次使团规模空前,光护卫就足足五百兵力,而且都是身材魁梧、武艺高强的羽林卫。 公开的说法,自然是因为此行要购买大量战马,需要足够兵力护送回国。但实际上,是太子担心弟弟们的安全,特意将护卫从两百增加到了五百,务求万无一失。 担任使团正使的蔡斌,乃正五品羽林卫千户,这五百兵马正是他的部下。 而且羽林卫是大明最精锐的骑兵,蔡斌和他的部下跟战马打了半辈子交道。所以除了保护使团安全外,他们还要承担买马和养马的重任。 使团副使则是正六品礼部主事林密,负责出使礼仪、递交国书,与高丽官方交涉等外交事务。跟这种域外小邦交往,不能失了国格。 一个正五品武官,一个正六品文官,就是使团的规格了。这也是高丽国在大明朝面前的分量了。 蔡斌的部下中,有因为表现卓越,已经被超擢为试百户的‘洪灏’和‘洪基’两兄弟,哥俩和另外三个老资历的百户,各统领着一百羽林卫将士。 老三的身份则是一名从七品的太仆寺主簿,负责购买战马账目登记。 朱桢因为年纪还小,只能作为他的书童随行。 以上……哦,对了,还有担任军医兼兽医的老五。 虽然老五看起来过于年轻且不起眼,但他是太医院派给使团的,所以依然得到了上上下下的尊敬。 出使海外,不管是人还是马,一旦生病就只能全靠他了。 …… 使团计划去时从南京乘船出发,走水路北上耽罗岛,停靠补给,查看牧场后,再渡海前往高丽本土。 待买上马之后,再走陆路从辽东返回大明……其实最快捷安全的途径,是从辽东都司最南端的金州坐船,横穿渤海,在登州上岸。这也是大明对辽东的主要补给线。 但路线是朱老板亲自定的,只能乖乖照着走。只有哥几个和两位正副使知道,这是为了锻炼几位殿下带兵长途行军的能力。 可想而知,当蔡斌和林密得知,有亲王殿下在他们使团中时,心情是何等的崩溃。 比这种情况更要命的是,使团中足足有五位殿下…… 两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毕竟现在死了不连累全家,可出使后万一哪位殿下有个闪失,他们全家都得陪葬。 可是皇命难违,两人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其实他俩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比起他们的前任——平安和韩宜可来,他俩绝对幸福多了。 韩宜可和平安不光要担心五位殿下的安危,还让皇上逼着,给殿下上难度。 蔡斌和林密至少不用干那这种招殿下记恨的缺德事儿。 倒不是朱老板突发善心,父爱爆发。而是此行要出国,以现有的通讯手段,没法实时掌握儿子们的动向,自然也没法使坏……哦不,增加难度了。 所以朱老板只能寄希望于高丽人,给哥几个多制造点麻烦了…… …… 出发那天,秦王妃、晋王妃和燕王妃,都扮成寻常妇人,到江东门码头送自己丈夫。 朱橚和朱桢没老婆,但有大哥相送。 太子的马车上,朱标一边给两个弟弟整理衣襟,一边不放心的嘱咐道: “虽说高丽归附以来,一直执礼甚恭,每年都派人来朝贡,洪武四年甚至还派人来参加科举,一副虔心效忠的架势。但那高丽王和他们文臣武将绝非善类,你们要千万保持警觉,不可掉以轻心。” “大哥此话怎讲?”朱桢不解问道。没办法,只要一提起思密达来,他就想到句振聋发聩的名言: ‘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啊!’ 所以虽然一直提醒自己不要轻视任何对手,可真的很难重视思密达啊,思密达。 “那高丽国,一百年前便被蒙古人征服。元朝十分重视对这个国家的统治,所有高丽王世子,幼年时,都必须到元大都生活,长期担任元朝太子的护卫。 “长大后再迎娶元朝公主,才能与公主回国继承王位。所以这一百年间,高丽一直是元朝不折不扣的驸马国。 “后来,元朝干脆在高丽设置了征东行省,以高丽国王兼任征东行省丞相,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还是没法直接管辖,但元朝可以随意废黜高丽国王,高丽国政也尽数为亲元派把持。”太子沉声道: “在被元朝控制多年以后,听说高丽上层已经流行辫发胡服,之前的国王更是下达剃发易服的命令,高丽人一度已经被蒙古人同化。蒙古人也对他们彻底放心。 “但谁承想,现在这任高丽王,趁着元末天下大乱,毫不留情的背刺宗主国,铲除了国内的亲元派,废了征东行省,甚至攻陷了元朝的双城总管府及合兰府。” “基佬这么弔?”朱桢倒吸口冷气,看《霜花店》还以为他是个昏君呢。 “鸡佬是什么?”这下太子不解问道。 “没事……”朱桢赶紧岔开话题问道: “他们还来参加过科举?” “对。洪武四年,来了三个,还考中了一个。”太子从袖中掏出张官告道:“这是那人的官告,我让人从户部调出的。” 朱桢双手接过来,翻开一看,是个叫金涛的高丽人,制科登第,被任命为东昌府安丘县丞。 “他没去上任,中进士后便以‘不通华言且亲老’为由要求还乡,父皇批准了,并厚给路费,派船把他送回了高丽。” “人家是来镀金的,考中进士当然要回去了。”朱桢笑道:“在大明只能当个县丞,估计回去起步就是翰林学士。” “差不多吧。”太子认同的点点头道:“当时我也见过他,还让他做了一首诗。去了高丽,要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你们就拿这份官告去找他。” “嗯嗯。多谢大哥,大哥你真细啊。”老六忙贴身收好。 第二六八章 出发啦 “唉,你们离境之后,大哥就真的鞭长莫及,只能帮你们这点儿了。”太子又提起一人道: “还有个人,肯定能帮上你们。” “谁?”老六当然不嫌帮手多。 “老黄,叫黄奇,是个太监。”太子道:“他是洪武五年,奉旨送归德侯陈理、归义侯明升去高丽的中官。” 归德侯陈理,是陈友谅的儿子;归义侯明升,是割据川渝的明夏皇帝明玉珍的儿子。 而且这俩货还都称过帝…… 投降后,朱老板本来把他们都安置在南京,但这俩小子跟李后主犯了一样的病,都郁郁不乐,时不时口出怨言。 朱老板就很不爽了,咱又没像赵光义那般,睡你们老婆……好吧,咱睡了陈理的后妈,但总之没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吧,还满腹牢骚是不是想步李煜后尘啊? 不过哥俩比李煜幸运,朱老板没赐他们毒酒,而是把他们远远打发到了高丽,来个眼不见为净。 细心的太子还抄了父皇给高丽国王的上谕,给两个弟弟过目。 老五老六便见那带着浓烈个人色彩的圣旨上写道: ‘于今命中书省收拾纱罗段子四十八匹,差元朝旧日老院使送去。选海船一只,用全身挂甲的军人,在上面防海,就将那陈皇帝老少、夏皇帝老少去王京,不做军,不做民,闲住他自过活。王肯教那里住呵,留下;不肯,时节载回来,恁省家文书上好生说得仔细了。’ “因为父皇有言在先,他们若想回来,随时还能回国。是以圣旨中那位元朝旧日老院使……黄太监一直留在那里,每年都跟朝廷保持联络。”太子解释道。 就像大明的官员基本都是元朝旧臣来的,大明的太监也基本都是元朝就干这行的。譬如汪妈和吴公公,都是当初在金陵的王府太监。那位黄公公也一样。 “这样啊。”朱桢点点头,知道那黄太监的作用了。 一是时刻监视两个废帝,二是就近监视高丽的动向,好让朝廷及时掌握这个不老实的藩国情况。 第173节 “我对高丽的了解,也大都来自黄太监。”太子缓缓道:“他几次表达过,想要回国养老的念头,这次你们就把他带回来吧,他肯定会全力帮你们的。” “嗯,这个比那个高丽进士靠谱。”朱桢高兴的点点头。 “再就没有人给你们了。”太子歉意的叹气道:“我朝跟高丽太远了,联系太少了,影响力其实有限。那高丽王又颇有枭雄之姿,我看他对元朝口蜜腹剑,抓住机会下手比谁都狠。恐怕未必会甘心尊奉咱们这个‘天朝正统’。” “嗯,他是把蒙古人得罪狠了,不得不倒向咱们而已。”老六十分认同道。他还是很清楚小西八‘畏威而不怀德’的操行的。 “对,为兄就是这个意思。”太子赞许点头道: “高丽王已经彻底得罪蒙古人。把他国内亲元势力都铲除干净了,没法回头了。眼下他尊奉大明,实乃不得已为之,我们再索取耽罗岛,肯定会引起他强烈的抵触。”说着他拍了拍老六道: “我知道耽罗岛是我们的,但用你的话说就是,靠嘴炮要不回来的。得等到咱们收拾了纳哈出,他们自然就会奉还耽罗的。所以这次,就别节外生枝了。” “……”朱桢想说,那可未必,大哥你低估思密达不要脸的程度了。但太子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自己再反驳就有顶嘴的感觉了。所以他还是把话咽回去,点头道: “是,大哥。” “好弟弟。难得有个你念念不忘的地儿。大哥保证,早晚把那耽罗岛封给你。”朱标微笑许诺道。 “吓。”一直很安静的老五,闻言吓一跳道:“大哥,你要把老六移封海外?” “别瞎说。”朱标白他一眼道:“我怎么舍得呢?我说的是额外的封地。” “哦,吓死我了。”老五这才松口气。 “好,大哥,咱们击掌为誓,一言为定!”朱桢神情一振,与太子击掌。 他心情十分愉悦。一是大哥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软,实则霸气内蕴。 二是他忽然想到‘移封海外’,好像真是个不错的思路唉…… 大明的宗室那么能生。 …… 太子此时不宜公开露面,只好在车上目送着弟弟们登上巨大的封舟。 封舟,即是宝船。乃朝廷钦差的座船,因为有宣示天威、震慑藩邦的作用,所以整艘船造得高大威武、富丽堂皇。 整艘船长十五丈,阔二丈六尺,深一丈三尺,前后竖五掩大桅,巨大的船头还雕刻着华丽繁复的龙纹图案,令人望之生畏。 朱桢站在后甲板上,仰头望着高高的五根大桅杆,还有那缓缓升起的巨大船帆,只觉自己分外渺小。 真是难以想象,三十年后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居然还要比这艘封舟大一倍。大明的造船水平,在这个年代,绝对是天下第一啊! 怪不得父皇放心让他们坐船去高丽呢。 这样的巨舰确实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而且为了防止在海上出意外,还有一艘同样大小、只是没这么华丽的大海船,跟封舟一同出发…… …… 在十几条‘小船’的拖拽下,封舟和它的姊妹舰,终于缓缓离开了码头,驶入了江心深处。 两条巨大的海船这才放下船帆,乘风顺水向东驶去。 渐渐的,江东门码和码头上送行的家属,全都消失在地平线处。 船上众人才怅然若失的收回视线,该干嘛干嘛去了。 却也有那痴情的种子,依然立在那里,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譬如老四。 他才成婚不到半个月,和王妃正是食髓知味、蜜里调油之际,自然难舍难分了。 “舍不得媳妇啊?”老三站在他身边,笑嘻嘻道:“没想到,你个傻大黑粗的小子,还挺儿女情长。” 朱棣白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别想啦。想也不能跳下船游回去。”老三调笑道:“等到了高丽,哥让你见识见识,啥叫家花哪有野花香?” “瞎,瞎说,野,野花哪有家花香?”老二也眺望着南京城的方向,痴痴道:“哪,哪个也没有俺敏敏香,俺都想敏敏了。” 老三一脑门子黑线。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痴情,显得自己好花心的样子…… 第二六九章 结婚都监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花心,老三决定带坏老二和老四。 他咳嗽一声,进行科普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官特意搜集了高丽的情报,发现两个很有趣的官职,你们知道是啥么?” “啥?” “结婚都监和寡妇处女推考别监。” “啥玩意儿?”哥儿几个果然来了兴趣,甲板上的羽林卫也呼啦围了过来。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求知、欲。 “那是干啥的呀?高丽的朝廷还管着结婚?” “管着结婚还能理解,为啥连是寡妇还是处女都得管?这高丽王也太变态了吧?”将士们哄笑问道。 “不是给他们自己管的,而是给蒙古人管的。”朱木冈嘿嘿一笑道:“你们知道,高丽那地方,除了良驹,还生产什么吗?” “你都这么说了,还能是啥?”老四翻翻白眼。 “啥?”老二一脸懵懂。 “美女呗。”众人哄笑道,他们都知道这位试百户反应慢半拍,却也没人笑话他。 同袍情深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他能一个打五个。 “没错,这高丽国盛产美女吖。”老三一脸色与魂授道:“据说高丽女子肤白貌美,身材窈窕,娇小可爱。而且性格好,千依百顺。不像咱们中原女子,稍微过分点的要求,就推三阻四,叫人好生扫兴。” “这位兄弟懂行!”羽林将士们纷纷点赞。“可不就是么,俺家那婆娘,一不高兴就要踢人下床。” “主要还是没让弟妹满意吧。”有人一针见血,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 朱桢这个年纪,还不适合参与这样的话题。只能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却大惑不解,思密达的女人天生丽质? 为什么他一想到高丽女人,就是大饼脸,单眼皮,小眼睛、塌鼻子呢?不然咋从小就开始整容呢? 还娇小可爱,性格好? ‘哎西’,完全反过来好不好? 正疑惑间,便听三哥接着道:“自从蒙古人征服了高丽之后,就发现了这个好处。听说当时的贵族家中,必须要有高丽婢女伺候才够份儿。谁要是身边没有高丽贵族家庭出身的妻妾,那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哦。”官兵们不禁神往,心说这回去高丽,怎么也得尝尝鲜。 “元朝皇帝一看,下面需求这么大?于是要求高丽国大量进献美女。这高丽人他肯定不乐意,但又不敢违背元朝皇帝的旨意。便拿些什么‘闾井独女,逆贼之女,僧人之女’之类地位低下,而且长得也很不行的女子充数。 “元朝人不是傻子啊,一看这什么歪瓜裂枣啊?一生气,就在高丽国设置了征东行省,然后开设专门的结婚都监,规定全高丽十三到二十岁的女子都要登记造册,在结婚都监挑选之前,一律不许成婚。” “这结婚都监一年挑选多少美女?”有人好奇问道。 “三年一贡,每次都要选送上万女子给元朝。”老三答道。 “好家伙,那些蒙古王公享受的过来么?”将士们羡慕嫉妒恨。“果然要驱逐鞑虏!” “呵呵。”老三一脸‘你们不懂’的表情笑笑,又道:“这些美女可不光是进献给蒙古王公的,还有相等部分是‘奖励’给普通士兵的。甚至南宋归附的军队,也赏给高丽女子婚配,以此来笼络人心。” “却也不是一无是处。”众将士又觉得,一些好的规定还是可以保留的,比如说发媳妇。 “高丽人口太少,元朝光棍太多,把高丽的适龄女子一网打尽也不够,只能又成立了个‘寡妇处女推考别监’,把寡妇也抓来凑数。高丽官府踹寡妇门的速度稍慢一些,元朝就放纵军队直接动手抢人。”老三感慨道: “现在元朝已经没了,也不知道这俩衙门还在不在?” “这么好的衙门,一定要办下去。”将士们激动的嚷嚷道:“就是停了,也得让他们重办。” 听到这儿,朱桢心中疑问似乎有了答案。长得俊、脾气好的基因不断被连锅端走,剩下的可不就是歪瓜裂枣了么? 元朝这样一茬接一茬的挑选,时间一长,可不就把人种都改变了么? …… 不管有没有把老二跟老四带坏,总之老三把使团上下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 原本将士们只是觉得此行出趟公差,应付公事罢了。现在一个个摩拳擦掌,很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高丽去,好好见识见识高丽娘们。就是带不回来,也要在当地消费一下…… 用晋王殿下的说法是,为国争光! “其实高丽还有一样特产。”礼部主事林密忍不住也卖弄一把道: “那就是宦官。高丽还要定期向元朝进贡宦官,来服侍元朝的王公大臣。前前后后进贡元朝的宦官加起来,得有十万了。” “我艹,好惨啊。”众将士不禁裆下一凉,高丽这得割了二十万个蛋啊。 “呵呵,你们错了。高丽太穷了,而且等级森严,不可逾越。不光女子把嫁入中原当成是跳龙门。男子也一样把当宦官,视作改变人生的机会。”林主事摇头笑道: “因为在家乡他们就算再能干,再会察言观色,也没有上进的空间,一辈子都是被踩在脚下的奴隶。还不如到上朝搏一把,要是侥幸爬上高位,还能衣锦还乡,让原先高不可攀的大老爷,跪在自己脚下呢。” “而且高丽之所以没有被灭国,也多亏了这些高丽的女人和太监,正是她们努力为故国说好话,元朝皇帝才格外开恩,放了高丽一马。”林主事最后道: “所以,高丽国内,几乎家家户户在元朝都有亲戚。而且他们对元朝的感情也很极端,一半把元朝当成精神祖国,另一半则视之为必须洗刷的屈辱。我们到了之后,一定要提防那些亲元派,决不能掉以轻心。” “明白。”众将士七嘴八舌的应声。 “明不明白?”蔡斌闻言怒道。 “明白!”众将士马上昂首挺胸,整齐划一。 “出了国门,就是代表大明。上下尊卑、令行禁止,都容不得一丝马虎!”蔡斌沉声训示道:“不能让高丽下民看了笑话!” “是!”这次将士们的应声更整齐了。 天朝上国的自豪感,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七零章 伟大的航路 一天后,封舟抵达太仓刘家港。自元朝起,这里便是漕粮海运的起点。 从海上运输粮秣,其实最早在秦汉隋唐时便已有之。到了宋朝,尤其高度依赖海外贸易的南宋,航海技术进步飞快,为海运在元朝的大发展,创造了充分的客观条件。 主观上,因为北方大部分地区都被蒙古人变为牧场。北方,尤其是元大都的粮食供应,严重依赖江南地区。 第174节 而以元朝低下的治理能力,和尖锐的民族矛盾,根本没有能力维持大运河畅通,也没有能力维护漕运的安全。 所以成本更低、也更安全的漕粮海运,就成了元朝的唯一选择。 当然,这里的安全,不是指航行安全,这个海运肯定比不了漕运。 这里的安全,是指船队在海上,不会被农民起义军抢劫焚毁…… 在不断摸索中,元朝的海运航道经过了三次改进。 起先,船队是沿着海岸线,傍海岸航行,这样不容易迷航。但容易遇沙搁浅,而且航程艰难曲折,航期长达两月余。 后来,长兴人李福开辟新航道,部分航道取远洋航行,路线较为径直,航期缩减为半月至月余。 最终,海运千户殷明略又开新航路,自刘家港开洋至崇明三沙,东行入黑水洋至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成山头,然后西北航行入直沽。 此路线主要取远洋航行,顺风十日即可驶达。随后的岁月里,直至本朝漕粮北运,都采用这条航线。 …… 本朝虽然定都南京,但北方前线的大军,依然严重依赖江南的粮草供应。所以刘家港依然一片繁忙。 漕粮分春夏二运,春运一般是正月集粮,二三月起航。封舟抵达刘家港时,今年第一波海运船队也正要出发。 于是两边编为一队,浩浩荡荡驶出长江口,驶向浩瀚的海洋。 …… 朱桢留神查看,只见一路航途上树立着航标,港口和崇明三沙淤积处都有导航的小船。 船老大既有通俗的航海口诀,对水文和气象了如指掌。又熟练掌握牵星过洋之术,在海上航行如在陆地。 水手们也十分熟练,配合默契,信心十足的应付任何状况。 ‘谁说我们是陆地民族的?我们明明已经征服了海洋!’他在心中狂吼道:‘那个毁掉这一切的罪人,应该拉出去枪毙!’ 什么,罪人是父皇? 那就改绞刑吧…… 但也不能全怨父皇,四哥后来还不是派郑和六下西洋,都从非洲抓回长颈鹿来了么? 至于后世的皇帝,他们能说了算么?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文官集团和他们那套封建礼教,只能在封闭的农耕文明中作威作福。一旦国家走向开放,拥抱海洋,他们就全玩儿完了。 可惜大明开放太晚了,直到隆万年间才走到这一步。更悲催的是,旧秩序崩溃了,新秩序还没建立,又赶上小冰河,结果就哦豁了。 到了满清,异族统治中国,他们比文官集团还怕开放,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彻底闭关锁国,继续在农耕文明中作威作福了两百多年。 而与此同时,西方日新月异,世界之王彻底掉队,直到鸦片战争一声炮响…… …… 所以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站在高高的甲板上,看着劈波斩浪的船队,朱桢心潮澎湃,终于清晰的意识到了,自己和老师的历史使命—— 就是尽一切可能,推动大明走向开放,彻底拥抱海洋!谁想要闭关锁国,谁想要退回到小农文明,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怪不得自己总跟老贼不对付呢,原来根子在这里…… 老六知道老贼是很难被改变的,但自己的兄弟们正处在世界观形成的关键阶段,这时候潜移默化影响他们的思想,还是比较容易的。 于是他变身海吹,向哥哥们极力吹嘘海运的好。 “这海运比漕运快捷十倍,节省十倍,运力却强了十倍,所以终元之世,一直都采用海运!” “海运是比漕运好。”老四点点头,话锋一转道:“但也害了元朝。” “为啥?”老六一愣。 “没错。”被倒掉在桅杆上的老三,再不敢跟老四唱反调了。“因为可以轻易得到江南的粮食和物资,蒙古人不愁吃喝,元朝王公更是花天酒地,穷奢极欲。” 末了还讨好道:“我说的对吧,老四?” “嗯。他们靠着海运便可因循苟且,自然忽视了对北方的开发和治理。”朱棣点点头道:“义军一起,自然土崩瓦解。” “这样啊。”朱桢恍然道。 “要我说,当初忽必烈就不应该定都北平,而应该定都洛阳,或者直接定都在金陵,控制江浙财赋之地。”朱棣侃侃而谈道: “北平那种苦寒之地,完全无法自给自足,必须劳民伤财从南方供给。而且离着江南那么远,根本鞭长莫及,控制不了两浙,国家只有死路一条!” “北平可是四……燕王的封地,真有那么糟糕吗?”朱桢听得一愣一愣。 “就是那么糟糕,充其量就是个塞王戍边之地,怎么能做国都呢?”朱棣一脸理所当然道:“只有没见识的胡人,才会定都在那种地方!” “好,四哥,永远记住这句话。”朱桢点点头。却又暗叹一声,记住也没用,做决定的永远是屁股,而不是脑袋啊。 要想让北平成不了京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四哥的屁股,不坐在那把椅子上。 可自己真有办法阻止天选之子吗? 朱桢是真没信心…… …… “两位,打扰一下。”老三憋得满脸通红,终于忍不住央求老四道:“老四,洪百户,可以放我下来吧?哥真不晕船了……” 船出洋后,就开始在海浪中颠簸,于是不少人开始晕船。 老三尤其晕的厉害。 老四就告诉他,说自己在军中学到一个克服晕船的法子,一用就好。 老三也是晕过了头,不想想一群旱鸭子懂什么晕船?便让老四教教自己。 于是他就被老四捆住脚脖子,吊了起来…… 朱棣还煞有介事告诉他,之所以晕船,是因为床上太晃。吊起来就不晃了…… 这下血液都流到脑子里,老三一下就明白自己被耍了。 他刚要质问老四还是不是人?哥哥都晕成这样了还耍我? 朱棣却在他耳边幽幽道:“你毁了我的洞房!” 好汉不吃眼前亏,老三登时就老实了。 他估计自己再不老实,能让老四给丢海里…… 第二七一章 又见耽罗 封舟后甲板上,老三被倒吊在桅杆上,可怜兮兮的求放过。 船舱里,蔡千户和林主事一开始听说他的遭遇还挺震惊,前者大骂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虐待……朝廷命官!” “谁干的?”林主事也气愤问道,不知道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得死么? “是试百户洪基。”来报信的是个老总旗,一直觉着明明是自己先来的,可百户之位,却被火箭蹿升的老四抢去了。 所以颠颠儿过来告状了。 谁知两位正副使闻言,却一齐松了口气。 “没事,你还不知道么?他俩都姓洪,是一家子的兄弟。”林主事重新坐下,放心笑道:“人家兄弟间闹着玩呢。” “闹着玩儿也不行吧……”老总旗话没说完,却啪得一声,吃了自家千户一巴掌。 “不知上下的东西!”蔡斌怒视着他,骂道:“怎么不见其他百户来报,就你生眼睛了吗?!” “……”总旗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滚出去!下回再敢背后告状,乱棍打死!”蔡斌猛一挥手,讨了个没趣的总旗,赶紧屁滚尿流下去了。 …… 老四在这船上的顶头上司只有蔡斌。林密虽然是副使,却也不敢管羽林卫的事情。 蔡斌也很清楚,自己只是一盘小菜。才不管他兄弟斗气的闲事呢。 老四还有一百手下,在老二中立的情况下,势单力孤、没人撑腰的老三,还不任他揉捏? 所以老三被倒掉在桅杆上,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好在老六还有些许良心未泯,终于想起老三是自己顶头上司,而且还把金莲院许给自己。 “四哥,人倒吊时间长了,会眼珠爆裂的。”朱桢便替老三说话。 “这样啊,把他倒过来。”于是老四一声令下,手下羽林军将老三掉了个儿。 “大头朝上吊着没什么吧?”老四问老六道。 “没,没事儿……”老六给老三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三哥,好好享受风景吧。” “唉……老四,你大爷的!”老三认命的叹口气,知道老四不肯放下自己来,也就不再装孙子了。破口大骂道:“就知道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不是?有种放我下来单挑?” “好啊。”朱棣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算了……”老三才想起自己严重晕船,吃了老五的晕船药都没用。 倒不是药不行,而是他晕的太厉害,一吃东西就吐。所以这药吃了吐、吃了吐,愣是一点儿没吸收。 这要是双脚落在甲板上,站都站不稳,还不让老四打出翔来? “等老子回了南京,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凶残!”所以还是单纯吊着吧,别被吊一通,又给打一顿。那就太亏了。 “老弟,我们百户跟你家少爷啥关系?”老四手下将士,终于忍不住问道。 “都姓洪。”老六答道:“一家子。” “还真不像……”将士们摇头。 “那是,他俩从小就是冤家,吃奶的时候就为了谁多吃两口,愣是打到吐奶。”朱桢笑道。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道:“你这小书童真够胆,还敢当面编排自家少爷?” “因为我也姓洪。”朱桢便骄傲道。 “知道,书童都跟着主家姓。”众人却还是不把他当回事儿。 …… 第175节 正扯淡间,被高高吊起的老三忽然道: “咦,那黑乎乎的一坨,是不是个岛啊?” 这句话一出,甲板上众人立马顾不上扯淡,纷纷爬上桅杆,举目眺望。 虽说只深入大洋六七天,但满眼都是水,一直看不到陆地,还是会让人压力堆积。尤其是羽林卫这群旱鸭子,就更是渴望着回到陆地了。 朱棣从怀中掏出望远镜,拉开单眼眺望,果然看到一座小岛。 “快到耽罗岛了!”操船的水师军官,探出头来高声吆喝道。 封舟破浪北上,朱棣继续远望,又看到一座更大的小岛。 “这个岛叫加波岛。”朱桢在他边上,如数家珍的介绍道:“刚才那个叫马罗岛。加波岛再往北一点,就是耽罗岛了。” 话音未落,朱棣的望远镜中,出现了一座比加波岛大千倍万倍的巨大岛屿。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岛呢。 “怪不得蒙古人和高丽人念念不忘,原来这岛如此巨大啊。”朱棣感叹道。 “那是,比一个县还大。”朱桢点头道:“而且它地处大明、高丽和日本三国海上交通枢纽,非但距离高丽近,距离日本也很近。” “你这么熟悉这里?”老四佩服道:“莫非你上辈子来过这儿。” 朱桢笑而不语。 他上辈子还真是来过不知多少次。当然,后世这里叫济州岛,懂的都懂…… “知道忽必烈为何要将这个岛,收入囊中了吧?”他问四哥道。 “明白了。”朱棣点点头道:“他要攻打日本,这个岛就是最好的跳板。” “没错,而且登岛之后,元军发现这里水草丰美,是适合养马的优良牧场。而且岛上深林茂密,可以就地打造进攻日本的战船。简直就是天赐之地。”朱桢感叹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啊!” “是,可惜忽必烈两次攻打日本,都遇上了飓风,全都功亏一篑。”朱棣惋惜道:“反倒助长了倭寇的气焰,让他们肆无忌惮的侵扰我国。”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所谓‘寇可来,吾亦可往’,与其整日备倭,不如主动出击,狠狠打日本一顿!”朱桢沉声怂恿道: “那可是忽必烈没征服的对手啊,要是被我大明征服了,那多该有多攒劲?” “攒劲攒劲!”哥几个果然上了套,尤其是老四,看到有超越忽必烈的可能,激动的呼吸都粗重了。 “既然如此,这耽罗岛一定要吃下来才行!”他狠狠说道。 朱桢心下一喜,这下好了。有老四这句话,将来至不济,耽罗岛也不会白给朝鲜了…… 却听头顶的三哥,对老四冷笑一声道: “让你多读书,就是不肯。这下不读书,闹笑话了吧?” “啥笑话?”老四摸着拳头,准备把他再倒吊回来。 “这耽罗岛本就是我大明的,用得着你再吃一遍吗!”老三纵使狼狈万状,也不忘损老四。 第二七二章 充满谎言的国度 海风轻拂,老三在桅杆上慢慢的摇,依然神态自若的侃侃而谈道: “不管怎么说,耽罗岛都是元朝无可争议的领土。而本朝代元之后,自然继承了这里的主权,这是高丽王也向本朝承认的事情。” “哦,高丽王也向本朝承认了?”老四眼前一亮。 “没错,虽然他们一直想趁我们不注意,把耽罗拿回去。但他们也很清楚,这必须经过本朝的同意。洪武五年,高丽向皇上上《耽罗计禀表》,大意是‘请求将耽罗交给高丽代管,让岛上的元朝遗民归属高丽,并许诺仍按元朝牧马的管理模式向本朝进贡马匹。”朱木冈沉声道: “所以,耽罗是我们大明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皇上同意了的?”老四追问道。 “皇上既没同意交给高丽代管,也没同意他们派兵,只让他们命岛上的牧胡献马。”老三沉声道:“高丽人很不老实,便借口牧胡不肯向大明献马,举全国之兵攻占了耽罗,这是前年冬天的事情。” “这么说,是他们未经同意,攻打我大明的领土?”老四等人震惊道。 “从道理上,就是这样!现在明白了吧?应该心虚的是他们!”老三摇摇晃晃的哂笑道: “这个国家的朝廷满嘴谎言,善于欺骗。譬如他们在《耽罗计禀表》中说,‘切以耽罗之岛,即是高丽之人,开国以来,置州为牧。’就是弥天大谎。 “远的不说,单说自元朝起这耽罗岛就归元廷直辖。元朝皇帝在岛上设立耽罗军民总管府、牧马场、太仆寺、宣徽院、中政院、资政院这些衙门,难道都是假的么?他们却只说开始,不说后来,此为断章取义也!” “除了养马之外,耽罗岛也是元朝流放罪犯之地。元顺帝即位之前,就曾被流放到这里。后来快被灭国时,他还命人在岛上兴建宫殿,准备逃到耽罗,不过因为败的太快,没能成行。所以岛上根本没有几个高丽人,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元朝的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又何来‘耽罗之岛,即是高丽之人?’” “他们还说什么‘岛屿虽云蕞尔’,今日一看,可非但不是蕞尔,反而大的没边!这不就是欺负咱们没人来过这儿,想要蒙混过关么?!” “没错。”老四点点头,阴着脸道:“要是皇上不明就里,以为这就是个鼻屎大的小岛,真把耽罗岛给了他们。这该死的高丽人恐怕也不会感激,反而只会沾沾自喜,觉得我们真蠢真好骗。” “洪主簿提供的消息很重要。”蔡斌和林密终忍不住在甲板上露头,后者道:“看来我们对他们的态度,也得改一改才行了。” “不错……”前者也点点头,然后装作才看到老三的样子,故作惊讶道:“这是谁把洪主簿吊上去了,真是胡闹!快把他放下来!” “蔡千户稍安,是本官自己要上去。”老三还在那儿驴倒架不倒道:“这样不晕船,而且还看得远。” “哦,这样啊,要不恁继续?”蔡千户试探问道。 “快放我下来!”老三登时急眼了。“老子尿急!” …… 看过前书的都知道,耽罗其实是漕粮海运途中的一个重要航标。北上的粮船看到它,就知道该转向了。 所以船队在此时分道扬镳,运粮队转向西北,驶往山东半岛;两艘封舟则往耽罗岛北面的耽罗港驶去。 别看这耽罗岛老大不小,但能用作港口的却寥寥无几,耽罗港是其中条件最好的一个,又因为靠近高丽本土,获得补给方便,因此昔日元朝的军民总管府便设在此处。 半天之后,耽罗港到了。 两艘突然出现的艨艟巨舰,很快引得港口内外一片骚乱。 渔船上,正在撒网捕鱼的渔夫,看到遮天蔽日的巨舰突然出现,吓得连网都不要了,划着船就往回逃。 港口中也很快乱成一团,军官们驱赶着身材矮小的高丽士兵,一半在岸上设防,一半上船出海迎敌。 高丽的战船不用帆,以划桨为动力,两头高高翘起、中间甲板却很低,就像月牙一般。样子看上去很挫,但划起来速度还真不慢。 转眼之间,十几条月牙船便迎了上来。 到了近处,双方船体的差距,才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虽然都叫船,但两艘封舟就像闯入羊群的大象,个头实在太悬殊了。 封舟上,老四不解问道:“我们挂着龙旗,他们看不懂吗?” “装看不懂而已。”老六冷笑道:“小西八向来这样的,上来让你吃个亏,然后再装着大水冲了龙王庙,叫你有火发不得。你要是发火,他们还说你没国格。” “那简单,咱们先下手为强。”老四狞笑一声,看一眼工具人蔡千户。 “开炮!”蔡千户马上毫不客气的下令,安装在两艘封舟船头的四门铸铁大炮便轰鸣着,射出四枚石弹! 虽然一发都没打中,但激起高高的水花,看着也很惊人。 而且这大炮震慑作用极佳,高丽战船便再也不敢靠近,眼睁睁看着两艘封舟驶入耽罗港。 …… 因为不清楚港内的水文情况,两艘封舟不敢贸然靠岸,便停泊在港口中央。 十几艘高丽战船远远守在一旁,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有一艘小船打着白旗驶了过来。 船上的高丽军官拼命摇着白旗,阿爸阿爸的吆喝着。 “他说自己是奉朴万户之名前来交涉的。”林密懂高丽语,便亲自担任通译。 “让他上来吧。”蔡斌点点头。 待小船贴近后,封舟便放下一张长长的大网,那小船上的高丽军官抓住网绳,吃力的往上攀爬。 “这是高丽人么,怎么跟蒙古军队一个打扮?”待那高丽军官上来后,羽林将士们端详着他的样子直皱眉。“怎么长得也这么像鞑子?” “串种了呗。”林密淡淡道:“高丽原先是元朝的一个省,军装自然也是元制的。” 说完,他便与那高丽军官阿西阿西的交谈起来、说着说着,林密竟勃然变色,众人虽然听不懂,也知道他肯定骂娘开了。 第二七三章 血脉压制 “老林他说啥,惹你这么生气?”蔡斌低声问道。 “我告诉他,咱们是奉旨出使的天朝使团,现在要在耽罗港靠岸补给。他居然说,他们万户有言,没有旨意,任何船只都不得入港停靠。” “谁的旨意?” “还能是谁的?高丽王的呗。”林密撇撇嘴道。 “真是岂有此理,老子要登上大明的领土,还需要他们高丽人同意?”蔡斌果然也变了脸色,骂道:“给他们脸了还真是!” “洪主簿,咱们应该怎么答复他?”林主事就是细,没忘了自己也是工具人。 “直接上岸,我们自己的国土,不需要谁同意。”老三冷声说道。 “好。”林主事便从善如流,告诉那高丽军官。 对方露出吃屎一样的表情,还想争辩。 “滚!”老四只迸出一个字,就飞起一脚,把那高丽军官踢下船去。 噗通一声,也不知是死是活…… …… 一番商议后,使团决定,留一半兵力和水手守在封舟上,以备不测。其余人换小船上岸。 其实封舟上的清水和食物还足够,不补给也没问题。但现在必须要上岸走一遭,提醒高丽人一番,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了。 两百多全副武装的羽林卫官兵,分乘坐数条小艇驶向码头。 在此过程中,那位高丽万户又派了几波人来交涉。说来说去,都是没有高丽王的旨意,外国船只一律不能登陆。让他们赶紧悬崖勒马,否则后果自负云云…… “现在已经不是意气之争了。”林密叹口气,对小艇上的众羽林将士道:“而是关系到耽罗岛到底属于哪国?本官身为使节,死也不能退缩。” 然后他看一眼身后的三位殿下道:“我命令你们返回,一旦有不测,要把我这番话,禀报给皇上。” “林主事不要再说了,我们兄弟绝对不当逃兵。”老四却断然道。 第176节 “呵呵,是……”老六讪讪一笑,暗道其实我可以当的。“别处不敢说,在耽罗这地方,他们绝对不敢造次的。” “为何?”林密看着这位最年轻的殿下。 “他们还指望哄着老……皇上,把耽罗赏给他们呢,这时候哪敢造次?”老六解释道:“现在不过是虚张声势,不愿让我们染指耽罗罢了。” “没错,他们好容易举国之力,灭了岛上的元朝遗民。谁知我们明朝人后脚又到了,搁谁也遭不住。”老三也认同道:“但是不要紧,我们越硬,他们就越软。我们一硬到底,他们就得乖乖的跪下!” “你最好是在说两国对峙。”林密白了老三一眼,引得羽林卫一阵怪笑。紧张的心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 码头上,高丽士兵剑拔弩张,手中弓弩瞄准了这些不速之客。 “艹,不用管,他们一箭都不敢射!”担任先锋的老四,沉声向部下下令。“全速划船,第一时间上岸!” 然后他便手擎着龙旗,昂然立在船头。看得老六一阵心惊肉跳,心说四哥果然超勇的。 有了‘洪百户’做榜样,羽林卫官兵夷然不惧,划着船进入了高丽兵的射程。 气氛再度十分紧张。 却正如哥儿几个所料,果然没有高丽兵敢射箭。 上千名戴着圆盔的高丽官兵,眼睁睁看着明军的小船靠上了栈桥。 上岸之后,羽林官兵不慌不忙的重新整队,然后踏着整齐的步伐,列队前进。 高丽兵目瞪口呆看着,这些高人一头的天朝天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迎面而来。 这些天兵人数虽然不多,气势却凌厉迫人,关键那种视他们如草芥的感觉,开启了高丽人血脉中那个叫‘认爹’的开关。 就是这种感觉,唐朝人给过他们,宋朝人给过他们,元朝人更是加倍给过他们。然后在一代又一代高丽人的血脉中传承,最终形成了一种羊羔见了老虎时的恐惧颤栗。 即所谓的‘血脉压制’。 虽然大明对高丽的血脉压制,还没蒙古人那么强烈,高丽兵还不至于直接给跪下,却在天兵的不断逼近中不断后退。 眼看就要退出码头了,那朴万户终于露面…… 几声高丽语吆喝后,高丽兵的队伍分开左右,一群穿着皮盔皮甲的亲兵,簇拥着个穿着元式盔甲的高丽将军,出现在天兵面前。 “哎呀,原来真是天朝的天兵啊!”而且这人还会说中国话,他一脸谦卑的摘掉头盔,单膝跪地行礼道:“下官耽罗万户朴国昌,拜见天朝上使!” “朴万户,你们这是干什么?!”蔡千户黑着脸道:“不认识我天朝的旗号么?” “回上使,近年鄙国倭寇肆虐,很多倭寇狡猾狡猾的,假扮成天朝的官兵或百姓上岸,然后突然动手,已经有好多次了。”朴国昌便振振有词道: “不得以,我们王上才下了这样的旨意。真的十分抱歉,但我们也没办法。” “哼……”蔡千户哼一声。 哥几个闻言对视一眼。果然如老六所言,开始装着大水冲了龙王庙,叫你有火发不得了。 “上使,请到万户所奉茶。”朴万户便自己原谅了自己,爬起来侧身相请。 “嗯。”蔡千户黑着脸点下头,率众人跟那朴万户,往一里外的万户所走去。 朴万户这才用高丽话下了几句命令,那些高丽兵便呼啦散去了。 …… 所谓的耽罗万户所,就是原先元朝的耽罗军民总管府。 建筑自然完全按照中国官衙修建,进去后的规制也一模一样,让哥几个有些恍惚。 “真像回到国内一样。”老四小声道。 “什么话,这就是在国内!”老三白了他一眼。 蔡斌也不待那万户引领,便径直走进大堂,在正印官的大案后坐定。 那万户嘴角抽动一下,那是他的位子,忙讪讪道:“上使,请后堂吃茶。” 蔡斌一抬手,示意他闭嘴,然后沉声道:“朴万户,我们现在需要大量的清水、蔬菜和肉食补给。明日天黑前,必须准备好。” “是……”朴万户见他反客为主,发号施令,心里自然不爽,却也只能乖乖应着。 “另外,我们还奉旨要考察耽罗岛,你也安排一下。”蔡斌又道:“我们午饭后就出发。” “啊这?”朴万户这下没法逆来顺受了,忙道:“万万使不得啊,上使!” 第二七四章 弃民 “怎么,你又要教本官做事?”蔡斌冷冷看着那朴国昌道:“朴万户,你要搞清楚,皇上还没说把这耽罗岛,赐给你国呢!” “是是,末将不敢。”朴万户忙赔笑解释道:“实在是牧胡凶残啊。去岁我们崔都统率大军班师后,那些牧胡又卷土重来。占据了大半耽罗不说,还埋伏在耽罗城外,伺机攻击我们出城的小股军队。” 说着他一脸‘为你们好’的神情道:“上使贸然出城,若有个三长两短,下官全家都不够赔罪的。我们王上也没法跟天朝皇帝交代啊。” “呵呵。”蔡斌却自信满满的一笑道:“他们不怕死就来嘛,弟兄们坐船太久,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唉,是……”朴万户郁闷叹气,这明朝人怎么跟元朝人一样霸蛮? …… 耽罗岛上最不缺的就是马匹。 很快,两百多名羽林卫便从无马的步兵,变回了有马的骑兵。 出发后,朴万户才知道这些明朝人的自信是哪儿来的。 也就是吃了顿中午饭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可以自如控驭胯下的战马,几乎看不出人和马是临时配对的。 朴万户本以为他们是最彪悍的步兵,没想到还是最精锐的骑兵…… 羽林卫将士也对这些战马赞不绝口,它们是蒙古马和耽罗马配种诞下的,保留了蒙古马吃苦耐劳、温顺勇敢的优点,而且更高大,冲刺速度更快。 在养马方面,你可以永远信任蒙古人。 于是两百多羽林将士和五百名高丽骑兵,护卫着使团成员和那位朴万户,在耽罗岛上巡视起来…… …… “这耽罗岛真是个好地方啊!”晋王殿下不禁感慨道。 脚踏实地后,老三也终于恢复了生龙活虎,说来也奇怪,骑在马背上同样颠簸,他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是啊。”老四老六也深以为然。 这里虽然没有蒙古草原万马奔腾的壮观豪迈,也缺少敕勒川‘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开阔辽远,但在远处连绵的群山掩映下,一片片优良的山间牧场已经返青,成群的马匹徜徉其间,却也别有一番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情。 微咸的风拂面而来,才让人猛然想起身处海岛之上,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拜这海风所赐,济州岛的草木含盐,马匹吃了这种草长得壮,不生病。所以我们都说,人生下来送到汉阳,马生下来送到济州。”朴国昌自豪道:“这济州岛上的汉拿山,是天下最好的牧场了。” “嚯……”老六闻言,忍不住暗暗吐槽,这小西八爱吹牛的毛病,还真是代代相传啊。 朴万户吹嘘完了,又叹口气道: “可正是因为有这汉拿山,那些牧胡乱贼才难以剿灭。他们见事不好就躲进大山里去了,等大军退了再出来。大军又没法在岛上常驻,所以才让他们活到现在。” “这一路上,牧胡见了不少,但作乱的一个没见到啊。”蔡千户还有些失望道。 “天兵神威,不可侵犯,那些乱贼望之退避三舍,哪个不开眼的还敢来?”朴万户又有一套说法。 不过倒也是,这么多骑兵浩浩荡荡开过来。已经被消灭了三千主力的牧胡叛军,肯定得暂避锋芒…… …… 使团用了一天时间,走遍了高丽人控制的牧场。 已经可以确定,这里的确是优良的牧场。但美中不足的是,在高丽人控制的马场中,只有区区不到一万匹马。 “大部分的马匹,都还在牧胡的控制中。崔都统一走,他们就反叛了,还在西归浦筑了城池,推举星主为他们的首领,抵抗我们的统治。我们现在岛上的兵少,没法子剿灭他们,只能暂时各自相安无事。” 这时候朴万户也没法再遮掩了,只好老老实实道:“上使,咱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前头就是他们的老巢了。” “不能只听你们的一面之词,去见见他们。”蔡斌却按照哥几个的意思道。 “这可万万使不得啊,牧胡凶残啊!何况天朝人还跟他们有亡国之恨,见不得面啊!”朴万户还想作梗。 “呵呵,你知道有多少鞑子归降么?他们难道就没有亡国之恨了么?”老三冷冷瞥一眼那朴万户,他越是阻拦,就越要去见见那些牧胡! …… 复又前行十余里,朴万户口中的叛贼城,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所谓的城,不过是个用岛上随处可见的火山石垒起来的营寨罢了。黑黢黢、歪歪扭扭,还不如地主家的大院高。 他们这数百骑奔腾而来,早惊动了那些不肯归降高丽人的牧胡,全都携家带口,躲进了他们的‘大院’中。 青壮年站在城头上,张弓搭箭,守卫着身后的家人。 看着那些城头上的牧胡,老六最大的感触是,他们真穷啊。 本来觉得那些高丽军民的衣裳就够破了,个子够小了。再看那些牧胡的状况,更惨。一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清一水的营养不良。 这还是城头的青壮年,还不知城内的老弱妇孺是个什么鬼样子呢。 不过想想也正常,这耽罗岛土壤很薄,又不蓄水,种不了粮食,只能种喂马的燕麦、黑麦之类。 一旦失去元朝的供给,高丽再对岛上禁运的话,牧胡可不就得吃草了。 这样穷困的日子再来个几年,牧胡不投降就全都得饿死。 估计高丽人打的就是这种算盘…… 蔡斌便派人去城下喊话。 一名大嗓门的羽林军,打着白旗拨马上前,扯着嗓子吆喝道:“我们是大明的使者,前来视察耽罗岛,有没有兴趣出来见个面……” 话音未落,嗖的一箭射过来,得亏那羽林卫反应快,一个侧身躲开了。 “妈的不讲武德,都打白旗了还射!”那羽林卫恨恨骂道:“没有兴趣就拉倒,我们就走了,你们自生自灭吧!” 使团也转身作势要走,却听身后城头上有人高喊: “等一等!” 然后,城上用吊篮送下来三个人。 其实跳下来也摔不着…… 第177节 第二七五章 没什么好选的 那三个人应该不至于是首领,而是首领身边级别不低头目。 但他们身上一样披着破麻袋,瘦得皮包骨头,皮肤也被海风吹的粗糙黢黑。 站在那里,就像三块挂着破布片子的枯树皮…… 只能从发型勉强分辨他们的身份。那个留着锅盖头,两边耳朵上还扎着小编的是蒙古人,也就是所谓的‘牧胡’;那个束发于顶的应该是汉人;那个顶着一头杀马特枯发的,估计是当地的耽罗土著了…… 这也是岛上原先的三种住民。 那个汉人担任通译,睁大眼睛问道:“你们果真是大明来的?” “嗯。”林密点点头,昂然道:“我们奉大明皇帝陛下旨意,前来勘察耽罗马场的情形。” “又来索要马匹?”那汉人愤然对两个同伴嘀嘀咕咕起来道。 “他们说的是高丽话?”老六轻声问道。 “不是,是蒙古话。”林密道。 “调调好像啊。”老四也道:“我都分不出来。” “不光人串种,话也串味儿了呗。”老三就很有见解道。 …… 一番商议之后,那个蒙古人阿巴阿巴说了几句。 “我们的马,是给大元皇帝养的,不是给大明皇帝养的。”那汉人将蒙古话翻译一遍。 虽然已经山穷水尽了,那牧胡依然神态傲然,口气不减当年。 高丽人最看不得这个。我都换了爹了,你还用爹的口气跟我说话?那我这爹不白换了? 那朴国昌便恶狠狠呵斥道:“不尊奉大明的皇帝,就是死罪!来人把他们拿下!” “慢着!”蔡斌却断喝一声,冷冷对那朴万户道:“大明的使者在跟大元的遗民说话,区区高丽人什么档次?也敢搁这儿插话?” 朴万户的脸登时涨得通红,旋即给自己一耳光,欠身道:“是是,下官失言了。” 那‘牧胡’和耽罗人听了翻译,却齐齐眼前一亮。 “如今大元气数已尽,天命我大明代之,蒙古、色目人大都已顺应天命,内附为我大明子民。皇上有好生之德,皆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林密跟老三商量一番,便对三人宣布道: “本官也是可怜你们孤忠海外,若不归顺大明,只有死路一条。这才决定为你们谋条生路,愿不愿意归顺大明,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吧。” “……”那汉人将这番话翻译给两人,三人的表情皆丰富起来,叽哩哇啦好像还吵起来了。 “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吧,如有兴趣,我们的船返程时会再来一趟,到时候再答复吧。”林密沉声说完,就要拨马返回。 “不用了,我们现在就答应,我们同意归顺。”那个汉人却拉住他的缰绳,激动道。 “你能代表他俩?”林密狐疑的看他一眼。 那个汉人点点头,又对两人呜路哇啦说一通,那两人便干脆利索的跪地磕头。 哥儿几个都惊呆了,明明刚才还那么倨傲的,这态度转变的也太快了吧。 便听那汉人语气平淡道: “去岁,高丽崔莹率两万大军攻打耽罗,高丽人杀了我们整整三千人!三千人中,大半都是牧胡和耽罗人。 “我告诉他们,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不投降大明,就得投降高丽人,还需要犹豫该选哪个么?” “确实没必要犹豫。”林密沉声道:“好,你们现在就可以派个人跟我们走,待我们回国后,自会安排他面圣。到时候听皇上如何安排你们的将来。” “好。”那汉人点点头,指着那个‘杀马特’,低声对林主簿道:“他是星主的儿子高铁,就让他跟你们去吧。” “可以。”林密微微颔首,转头对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朴万户道: “你都听到了,这些耽罗军民总管府的遗民,已经归顺大明。自即日起,他们便是我大明的子民了,尔等高丽人必须立即停止一切敌对行动,不得有任何伤害天朝子民的举动,否则就等着天朝降下雷霆之怒吧!” “唉,是是。”朴国昌满心不忿,却也只能点头应下。 …… 其实使团并没有受降的权力,但有几位殿下做主,蔡千户和林主事有什么不敢应承的。 而且日后史书上,少不了他俩的光辉一笔——‘洪武九年,蔡斌林密使高丽,经耽罗,受降元遗民万余,耽罗始归大明。’ 就冲这几句,两人便干劲满满,与三人击掌盟誓后,就照楚王殿下的意思,直接进城清点户口和马匹。 没想到的是,这群难民似的‘牧胡’,居然有十分清晰的账目,户籍册也清清楚楚,省了他们好一番功夫。 那叫郑闻的汉人告诉他们:“这是因为军民总管府和太仆寺的卷宗案牍,都被我们保留了下来,而且还在按时更新记录。” “你们都快被赶尽杀绝了,还管这些案牍作甚?”老三不可思议的问道。 “只有坚持这样做,我们才不会忘记自己是谁。”郑闻理所当然道:“而且将来我们被赶尽杀绝后,如果没有这些档案留下来,谁又知道我们的存在呢?” 使团众人闻言,不由神情一肃。 “你们想的没错,高丽人一定会把你们存在的证据,消灭的一干二净。”老六深以为然道:“然后说这里从来便是他们的。” 这也是他坚持要第一时间清点人数和马匹的原因,如果现在不掌握一个大致的数字,回头等使团一离开,高丽人肯定会第一时间全力消灭这些‘牧胡’,同时将马匹统统转移走的。 这种缺德事儿,他们一定能干得出来。 最终清点得知,耽罗岛上,不肯归附高丽的‘牧胡’和耽罗土著,共计两万七千人。 也就是说,十分之一的牧胡和土著,死在了抵抗高丽入侵的战场上。而且都是青壮年。 如果这不算血海深仇,还有什么算血海深仇? 此外,牧胡一共饲养马匹两万余匹。最高峰时,这个数字是五万匹。但元末以来,岛上的条件每况愈下,又经过高丽人的掠夺,还能余下这么多马匹,已经难能可贵了。 做完了这一切,使团才返回了耽罗城。 这时补给也已经完毕,蔡千户再次严厉警告了朴万户,让他不要打歪主意,这才率众返回封舟,驶离了耽罗港…… 第二七六章 留学生 封舟一离开耽罗港,晋王殿下又开始晕船了…… 老三就一直吐啊吐,把在岛上吃的东西全都还了回去,还是吐得死去活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让老四再把自己吊起来。 “这可是你要求的,不是俺要吊你的。”对这种要求,老四自然乐得满足。“孩儿们,升旗!” 他手下的羽林卫便喊着号子,将老三重新吊上了桅杆。 也不知是什么原理,这一吊上去,就不晕了…… 于是,接下来的航程,老三除了解手,就连吃饭睡觉都吊在桅杆上头。 就这样在海上晃晃悠悠了两天,老三终于重新看到了陆地。 “这就是高丽了吧?哈哈哈,我终于可以回到陆地了。”晋王殿下兴奋的胡言乱语起来: “这辈子谁再让我坐船出海,我就日他大爷!” 但还没高兴多会儿,老四告诉他个悲催的消息道: “你先别急着下来,我问过船老大了,还得再开五天船,才能靠岸。” “呃……”老三登时蔫成了霜打的茄子,好一会儿他才徒劳的吆喝道: “放我下来,我要走陆路,我死也不想坐船了……” “不行,要按计划航行。”老四义正辞严的拒绝了。 …… 于是封舟沿着稀碎的海岸线又走了五天,老三都快被风干了,终于抵达了高丽京畿附近的礼成港。 这里也是整个高丽最大的港口,从宋朝起,高丽贡使都由此出发,横渡海洋,前往中国的。 然而跟在耽罗港不同,两艘封舟的抵达,并未引起什么骚动。 让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是,礼成港码头上,居然已经摆好了仪仗礼乐,有高丽大臣前来迎接。 “看来那朴万户已经把咱们的行踪禀报上去了。”老四沉声道。 “嗯,正常。”老三终于重新回到甲板,躺在担架一边接受老五体检,一边还不住嘴道: “哪怕等咱们离开耽罗后,晚一天派出信使,在半岛的最南端,全罗道登陆,走陆路快马加鞭,自然能先于咱们好几天,把消息传到开城。” “三哥放心吧,你身体没事。”老五检查完毕,跟老六一起扶着他下地缓缓行走。晋王殿下在桅杆上吊久了,都不会走道了…… …… 礼成港是个深水港,封舟可以直接靠岸。 船靠上码头后,便有高丽士兵搭上船梯,穿着宋朝样式官袍的高丽官员,满脸笑容的上船迎接。 看着他们头上戴的直角幞头,身上穿的圆领大袖、紫色或者绯色官袍,还有腰间的鱼袋。老三一阵火大,骂道:“他妈的,高丽人不要脸,偷我们的耽罗,还偷我们宋朝的官服!” “那可不,那可是他们的种族天赋。”老六深以为然道。 “下官天朝进士、高丽门下舍人,金涛拜见天朝上使!”为首的紫袍官员,率众向两位使者深深施礼。 “下官谨代表王上和都堂,万分欢迎上使莅临训教!”金涛的汉语说的字正腔圆,还是地道的南京官话。 “金舍人免礼平身。”林密虚扶一把,又好气问道:你是元朝的进士,还是我大明的进士?” “自然是大明的。”金涛微笑答道,言谈举止、雍容有度,显然回来就做了大官。 “他是洪武四年的进士。”老六忽然插嘴道:“当时金舍人以‘不通华言且亲老’为由,谢绝了朝廷的官职。没想到这中国话说得比我都好。” “是是是,这位小大人竟知道区区在下?”金涛被戳穿了借口,非但不着恼,反而十分欣喜道:“当年下官华语确实不好,所以才知耻而后勇,回来后苦练成现在这样的。” 说着他朝南面跪地叩首,感情丰沛的落泪道:“皇上不以为忤,答应了藩国小臣的非分之情。还‘厚给道里费,遣舟送还’,臣铭感五内,日夜思念皇上。现在臣的华语已经流利,若有幸再回南京,臣愿意侍奉皇上一生啊!” 别说,金涛这一番做作,马上拉近了两边的关系。 两位天朝使者也一改,对旁人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与他平等交谈起来。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中过大明的进士。虽然朝廷停了科举,但进士老爷,哪怕是外籍的,都是很受朝野尊敬的。 第178节 金涛又为使团介绍了随同迎接的高丽官员,便请他们下船,登上等候多时的马车。 当然,五百羽林卫只能步行跟随了。 不过步行其实也挺好。因为离开礼成港后,队伍要在崎岖的山谷行四十余里,才能抵达高丽王京开城了…… 人在马车上颠簸极了,还真不如步行舒坦。 好在哥几个在车上跟那金涛言谈甚欢,倒也没觉得多难受。 金涛很有君子之风,并不掩饰自己的过往。他告诉哥儿几个,其实自己在元至正二十二年,就已经在高丽中过榜眼了,而且已经当了好多年官。 “大明开国后,对我高丽等国颁科举诏,我朝十分重视这次科举,决心好好表现一番,所以派我与两位状元,一同到南京应试,结果小臣侥幸高中,两位状元却落了第。”提起平生最得意之事,金涛也难免眉飞色舞。 “不过什么状元榜眼,充其量也就是天朝的解元举人罢了。归国后,在小臣的建议下,我高丽的会试,已经改称乡试了。” “哈哈,金舍人还真是个讲究人。”哥几个纷纷赞道。 朱桢忽然问道:“对了,你们现在的王妃,还是那位北元的鲁国公主吗?” “呃……”金涛一愣道:“公主殿下早已薨逝了。” “啊,死了?”朱桢追问道:“死了几年了?怎么死的?” “十年前,好容易怀孕的公主殿下,忽然病重身亡。这对王上是一个莫大的打击。”金涛叹息一声道:“从此他日渐消沉,不复当初锐意图治了。” “不过祸兮福所依,”他又话锋一转,笑道:“要是公主殿下还在,王上怕是很难归附天朝啊。” “智孝已经无了啊……”老六却只觉得遗憾。 第二七七章 绿帽子王 晃晃悠悠的马车上。 “智孝是谁?”金涛闻言一愣。 “没事,我胡说的。”老六敷衍一句。不是为了智孝,谁看《霜花店》?还不够恶心的呢。 便接着问道:“听金舍人这意思,你们王上跟公主感情很不错?” “那是自然。”金涛点头道:“虽然列位先王都与元朝公主貌合神离,但王上和鲁国公主却是真爱。他们十六年间同甘共苦,患难真情。公主殿下薨后,王上每七日便画一幅公主画像,日夜对食悲戚,三年不进肉膳。” 说着他拉开车窗,指着远处山间,一座巨大的陵墓道:“那里便是王上斥巨资为公主修建的正陵,他时常来此祭奠公主,完毕后在公主画像前设宴,演奏蒙古音乐,举杯敬酒,仿佛公主还活着……” 朱桢看着远山中那巨大的蒙古包似的坟茔,不禁暗叹,靠《霜花店》学来的历史,果然不靠谱…… 那片子上说,因为高丽王成婚后迟迟没有诞下一男半女,元朝便准备废掉他,让另一个跟元朝关系更紧密的宗室沈王上位。 高丽王为啥不育呢?因为他是弯的…… 为了保住王位,他只能让自己的同性爱人洪麟,帮他去睡公主…… 结果接种过程中,洪麟发现自己其实是直的,公主也从抗拒变成了欲拒还迎。旷夫怨女各自尝到了甜头,从此欲罢不能。 两人除了绿帽王安排的例行公事外,还积极利用各种机会幽会,高丽王一直从旁偷窥,自然妒火中烧。 被戴了双份儿绿帽的高丽王,只能在爱人和妻子男欢女爱的隔壁,无奈地独自弹着玄鹤琴,吟唱起高丽民间小调《霜花店》,为他们助兴……才怪! 就在高丽王快要忍无可忍之际,公主终于有了身孕,洪鳞的使命完成,再没有理由拔剑相助了。 绿帽王便派洪麟到外地为官,意图将两人分开。谁知这俩货居然还依依不舍,在兵书馆约了最后一炮,结果被国王带人捉奸…… 失去理智的绿帽王,当即下令给洪鳞施了宫刑,这样他就没法和公主睡了。 故事的最后,公主将洪鳞放走,高丽王却对洪鳞思念难耐,放风说自己杀死了公主。 高丽王本想让洪麟回心转意,回来跟自己破镜重圆。洪鳞却不顾一切回来与他决斗,结果两败俱伤、双双毙命…… 这就是《霜花店》的故事了。 …… 朱桢一直以为那高丽王跟洪麟才是真爱,与鲁国公主没感情呢。 没想到居然是编剧瞎编乱造,六老师的那句名言,真是永不过时啊! 等等……朱桢忽然想到一点,便问金涛道:“刚才你说鲁国公主病逝前已经怀孕。可我听说,你们王上是个基佬……呃,就是不喜欢女人。” 金涛登时一脸尴尬,无奈的看着老六,心说这孩子咋这么没礼貌呢?初次见面,适合问这种问题吗? 没办法,咱楚殿向来心直口快,就不懂什么叫看脸色。 要看也是别人看他的脸色,楚王殿下连老贼的脸色都不看…… “这个么……”金涛等了等,见没人训斥这小子,只好勉强答道:“王上确实子息困难,元朝人还想拿这个借口废了他。所以难免会有些谣言,但谣言止于智者,因为王上现在已经有了儿子。” “这样啊。”朱桢无奈叹气,妈的棒子电影就不能信。便破罐破摔道:“那么洪麟这个人,也不存在了?” “洪……麟……”金涛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却又松口气笑道:“没听说过。” “好吧。”朱桢失去了谈兴。 …… 中途休息时,哥几个排成一排,一起用龙尿浇灌道旁的野花。 “老六,你发现什么了?”朱木冈一边放水一边低声问道。 “三哥,尿尿说话会肾虚的。”一旁放水的老五提醒道。 “真,真的?”老二大吃一惊。 哥几个马上不敢说话了…… 一直滴完最后一滴,老六才小声道:“我提洪麟那个名字的时候,那金舍人明显慌了一下。” “我也注意到了。”老三点头道:“但接着他就一脸如释重负,好像虚惊一场。” “嗯。”到正事儿上,老四也顾不上跟老三抬杠了。“好像有个很禁忌的名字,跟洪麟很接近,但又不是那种感觉。” 朱桢竖起大拇指,不三不四组合可以去当侦探了。 “那洪麟是干啥的?”老三问道。 “干高丽王的。”朱桢怪笑一声,忽然想到自己这年龄,还不适合开黄腔,便改口道:“据说是高丽王的弟子卫首领,此人可能会弑君。” “哇,才跟刘先生学了半年不到,你就已经能掐会算了?” “是临来前刘先生告诉你的吧?”哥哥们纷纷表示惊叹,却没人怀疑老六这话的真实性。 有个神棍老师,实在太方便了。 “如果此人存在,金舍人一定知道他。但看金舍人的反应,显然是不知道这个人。唉,我学艺不精,也说不清。”鉴于刚才的教训,朱桢赶紧给哥哥们打预防针。 “这简单,待会儿,问问那劳什子……弟子卫首领叫啥,不就行了。”老四直截了当道。 “最好别问了。”老三却幽幽道:“刚才老六问那洪麟,就已经引起对方警觉了。再问的话,会暴露我们意图的。” “也对。反正到了开京,还有黄内侍这个自己人,问他也一样。”朱桢认同的点点头。 …… 当天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开城。 哥几个好奇的打望开城的城墙,只见那石头垒起的城墙看上去崭新崭新,还挺气派。 但老四告诉老六,这种石头城墙最废柴了,几炮轰上去就能炸塌一片。完全没法跟夯土包砖的城墙比…… 进城之后,哥几个立时目瞪口呆,放眼望去,只见城内到处都是低矮的茅草屋,地面坑坑洼洼,坐在车上肠子都能颠出来。 这一比较之下,哥几个顿时觉得,身后城墙真的很不错。 第二七八章 白胡子和黑胡子 看到使团众人面现轻蔑之色,金涛很不好意思的告诉他们,原本开京是很雄伟的,街道宽阔笔直,城内建筑鳞次栉比,美轮美奂,实乃不逊色铁岭的大城市。 但十五六年前,被入侵的红巾军,糟蹋成了废墟。用金涛的话说就是: “待两年后收复开京时,京城宫阙无遗,闾巷为墟,白骨成丘……” “红巾军还打到过高丽?”哥几个还是头回听说。 “这里曾是元朝的征东行省,红巾军抗元,为什么不能打高丽?”蔡千户理所当然道。 “倒也是。”金涛还能说什么,只能讪讪一笑道:“好在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大明与高丽,已经亲如父子,重开新篇了。” “这开京城墙,是王上近年重修的。但高丽地狭民困,又常年被倭寇侵略,实在没有能力重建昔日的光景,只能先修起王宫官衙等重要建筑,别的日后再说。”然后他介绍说: “好在迎宾馆是新修的,条件还是可以的。” …… 高丽迎宾馆粉墙黛瓦、重檐歇山顶。跟他们的官服一样,基本也是宋朝的样式。 一伙穿着紫袍红袍的高丽显贵,早已在迎宾馆门口恭候多时了。 双方见礼后,金涛为使团介绍起来,为首的两位一个叫李仁任,官任门下左侍中,类似大明的丞相。 另一个叫崔莹的,任门下右侍中。他还是所谓高丽第一名将,使团在耽罗就听过他的名号。 金涛还告诉使团,这两位也是都堂议政的话事人。 来的路上,金涛就介绍过了。高丽的政体也大体承袭自宋,但所谓‘都堂’,却是高丽特有的机构。 都堂,最初是高丽几个‘宰枢’机构,门下省、中书院、三司的长官,为集中处理军国要务,而‘合坐’议事的场所,是高丽政治运营的核心。 所谓‘百僚庶务,断自都堂’。 都堂的首领,正是左右门下侍中。而高丽素有武臣干政的传统,加之这些年战乱频仍,所以左右门下侍中都由武臣担任的。 李仁任有一口白山羊胡子,崔莹则是一口浓密的黑胡子。所以哥几个便以白胡子,黑胡子代称…… 两位高丽大佬请使团入迎宾馆正院休息,待他们稍事洗漱,便在前厅设宴为天朝上使接风。 高丽是分餐制,宾主在木地板上席地而坐,每人面前一张矮几。 其实大明人已经不太习惯盘腿坐在地上吃饭了,但更不习惯的是高丽人的吃食。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碗倒是不少,可是碗里东西太少,也就是一两筷子的量,而且海带咸菜豆芽就占了大半。 老三在船上几乎没吃东西,这会儿饿得前心贴后心,猛夹了几筷子菜,还没吃饱就光盘了。 第179节 更别说二四六那仨饭桶了…… 外交场合,哥几个也不好意思再要一份,只能坐在那大眼瞪小眼,干听正副使跟黑白胡子说话。 这时候,已经结束了没营养的寒暄,林密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面见你们大王,宣读上谕?” 黑白胡子对视一眼,白胡子捻须歉意道: “哦,实在抱歉。我们王上近日抱恙,已是卧床不起,两位上使怕是要等一阵子了。抱歉。” “或者……两位先向我等宣读上谕?皇上有什么吩咐,我们先照办就是。”崔莹也道。高丽高层基本都有在元朝留学或者当侍卫的经历,所以汉语说得都好。 “胡闹,这是皇上给高丽王的旨意!”蔡斌登时拉下脸来,呵斥道:“必须你们王上接旨,别人没这个资格懂吗?” “那好吧。”崔莹茂密的黑胡子抖了抖,不忿道:“二位上使就安心等着王上痊愈吧。” “你们王上一年不痊愈,我们也要等一年吗?”蔡斌瞪眼训斥道。 “上使是在咒我们王上?!”崔莹也吹胡子瞪眼起来。 见气氛有些僵,金涛忙开口打圆场,说崔院君是高丽的廉颇,年过六旬依然老当益壮,之前一直在前线领兵,这才刚回开京,拜相都堂云云。 总之在不伤崔莹体面的前提下,替他向蔡斌道了歉。 白胡子又拍了拍巴掌,音乐起,歌舞表演安排上。 别说,高丽的音乐虽然难听的要命,但高丽女子还真挺漂亮。尤其是转圈圈时,裙角飞扬,白花花的大腿耀人眼目,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不快。 待气氛缓和下来,林密又按照老六的意思问道:“归德侯、归义侯两位侯爷可安好?” “两位侯爷自是好得很。”李仁任颔首笑道:“他们两家一行来到高丽后,王上十分关心两家的生活,非但为他们提供宅邸,还下旨以延安、白川两县税赋来供养两位,上差不必挂念。” “与他们同来的黄公公呢?我们太子念他年高,特旨开恩招他回国养老。”林密又道:“劳烦院君请他来与我等相见。” 李仁任却神色一黯,讪讪道:“唉,黄内侍已经去世了。” “什么?”老六一下子直起身子,那可是大哥口中,在高丽最值得信任的人啊。“他怎么死的?” 李仁任微微皱眉,心说这小厮忒没规矩。但打狗还得看主人,上使的随从自然轮不到他来训斥。 便叹气道:“黄内侍得了很重的病,自缢身亡了。” “什么?上吊死了?”这下不光朱桢,哥几个一齐惊呼起来。 蔡斌林密的面色,也变得难看极了。 蔡千户一掌拍在矮几上,砰地一声,杯盏被震倒,酒液洒了一地。 “岂有此理!黄公公乃是我朝使者,现在人死在你们的京城,而且还是不正常的死亡,为什么不上奏我朝?!” 黑白胡子都一脸便秘状,金涛忙道: “上使息怒,黄公公一身故,我们便派出使者报丧了,难道天朝到现在没收到报信吗?” “没有。”林密断然摇头。 “那可能是船只在海上倾覆了。”金涛叹气道:“海上风浪险恶,这是常有的事。” “是啊,洪武五年,鄙国使节洪师范、郑梦周出使天朝,返程时遭遇飓风,正使洪师范遇难,副使郑梦周抱着浮木漂流数日,被大明水师救起,送回南京,再次得到了皇上的接见慰问。”李仁任也道: “这件事,上使应该知道吧?所以在海上真的是九死一生,什么事都能发生。” 第二七九章 谜团 迎宾馆前厅中,高丽舞女卖力起舞,却依然无法阻止气氛再度凝滞。 “好吧,那黄公公的随从呢?他们没得病上吊吧?”蔡斌黑着脸问道。 “他们都思念故国,随着使者回去报丧了。”李仁任叹气道:“很可能也遭遇不测了。” “……”使团众人闻言脸色都难看了三分,这也太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了吧? “黄公公的棺椁呢?”老六忽然追问道:“不会也在那条船上吧?” “那倒没有,我们奉王上旨意,将黄内侍下葬在兴国寺了。”李仁任神色微变道。 …… 虽然,白胡子总算是搪塞过去,但酒宴还是不欢而散了…… 黑胡子和白胡子一走,老五便亲自下厨,就着剩下的大米饭,做了一大锅煎蛋炒饭。 哥几个围着锅,一人一大碗炒米饭,这才吃舒坦了。 就连蔡斌和林密也凑过来,一人讨了一碗饭吃。饿不饿另论,关键是吃到吴王殿下亲手炒的饭,能吹一辈子。 而且还意外的真好吃! “没想到五爷还是厨艺高手?”蔡斌啧啧称奇道。 “那是,练出来的。”老四得意道:“就没我们兄弟不会干的事儿。” “几位爷就是厉害!”蔡斌林密自然只会点赞。“五爷露着一手,就比他么高丽国宴好吃多了。” “他,他妈的,高,高丽人故意埋汰咱们吧。”老二气哼哼道。 “应该不至于吧。你看他们瘦得跟小鸡仔似的,可能就是饭量小。”老三摇摇头,话锋一转道:“不过,今天这饭吃的,忒不对劲了。” “嗯。”哥几个点点头。 “三爷,怎么讲?”蔡千户忙捧哏道。 “这俩高丽的宰相,问题不小啊。”老三便缓缓道:“那个姓李的说,他们王上病了。多重的病啊,竟下不来床?而且听那姓崔的意思是,咱们且有的等呢。” “没错。”林密点头附和道: “说句不好听的,天朝使者来宣旨,高丽王躺着也得见咱们。他就是剩一口气,人事不省了,宰相也得安排他接旨再说。 “这样一来可以表现出他们对天朝的恭敬重视,二来,也避免惹恼了咱们,回去说他们坏话。” “没错,皇上又不可能亲来,高丽这边什么态度,还不全听咱们怎么讲?”老三很赞同道。 “咱们说他几句坏话,皇上一生气,就可能下旨责罚,高丽王则必须上表谢罪,什么惩罚都得受着。所以他们一定会极力避免,惹咱们不快的。”林密不愧是礼部官员,很有这方面经验。 “那他们的态度,就奇了怪了。”老四把空碗递给老五,再来一碗道:“我看这俩货,恭敬客气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不太待见咱们。尤其是那个崔什么,好几次想发飙,都是那姓李的用眼神硬压下去的。” “嗯,我也感觉到了。”老六深以为然道。其实从在耽罗岛开始,他就有这种感觉。 似乎无论是那朴万户,还是今天的白胡子、黑胡子,都貌似恭敬,实则不逊。就连那金舍人也虚头巴脑的,一点真情都看不到。 这跟他脑海中‘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啊!’的刻板印象,出入实在是不小。 完全没有争相献媚的丑态,反而在隐隐提防他们。 ……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朱桢也再来一碗,沉声道: “黄公公怎么会突然上吊呢?这件事必须查清楚!” “是,他怎么说,也是我大明派驻高丽的使者。”老四点头道:“不明不白死在这里,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说起来,确实很奇怪啊。”老三忽然想起件事道:“既然他们说,所有随从都跟船回国了,那按理说,他们应该带上黄公公的灵柩啊!” “没错。”林密一拍脑袋道:“扶棺回乡,才有法跟朝廷交代。把黄公公留在异国他乡,自己回去了,怎么跟朝廷交代啊?” “对,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蔡斌也恍然道:“那些随从的举动太反常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白胡子在胡编乱造?”老六道:“只是为了让我们查无对证?” “但那黄公公已经下葬,而且身为天朝使者,葬礼肯定很隆重,所以没办法硬编他的灵柩也回国了?”老三顺着他的思路猜测道。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老四点点头,目光愈发凝重道:“可这样一来,岂不说明他们在骗我们?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如果是正常死亡,肯定不用骗我们。”老三轻吁口气道: “就算老黄真是自缢,他们也应该如实上报,这样责任最小。” “没错。”老六道:“除非黄公公不是自杀,是他杀,而凶手又是他们不得不包庇之人,这才能说得通。” “还真是……”众人纷纷倒吸冷气,林密有些艰难道:“若如此,事情就大了,大破天了。” 不管怎么说,黄太监都是大明的使者。如果在高丽被人杀害,大明该作何反应? 班定远早就给过答案——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朱老板处处以汉高祖自况,怎么可能甘心让大明被汉朝比下去呢? …… “估计高丽君臣也读过《汉书》,所以才要极力隐瞒黄太监之死吧?”老三幽幽说道。 “那咱们怎么办?查还是不查?”林密请示几位殿下道:“下官和蔡千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几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不用劝了。”老四摆摆手,昂然道:“我们出来历练,头一桩就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不然还不如在家呆着。两位休要再提醒。” “是,非但要查,而且必须马上查!”老六站起身道: “我怕他们回去捣鬼,为免夜长梦多,咱们最好今天就去查一查!” “好,就这么办!”老三也赞同道:“老蔡,你去找那金涛,说我们要去吊唁黄公公,让他准备一下,带我们过去。” “喏。”蔡千户忙应一声,出去找那金舍人了。 第二八零章 上坟与挖坟 金涛被临时任命为接待使,这段时间专门陪同天朝的使者。 听了蔡千户的要求,他吃惊道:“哪有下午上坟的,还是明天吧?” “我们大明就是下午上坟。”蔡斌却不容商量道:“黄公公是皇上派驻大明的使者,现在他不幸去世,若不去吊唁一番,我们睡觉都不安生。” “唉,好吧。”遇上如此霸道的上差,金涛也只能照办了。 …… 马车一安排好,大明的使者立即出发。 路上,哥几个再次盘问金涛,黄公公的死因。 第180节 “这个下官不太清楚,只知道黄内侍是去年秋里突然自缢的,后来听说他死前就胡言乱语,哭笑无常,恐系得了脑疾,疯癫所致。”金涛字斟句酌的答道。 “传仵作看过了吗?”朱棣沉声问道。 “天朝上差在鄙国吊死,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叫仵作验尸呢。”金涛道:“是验尸没发现有人加害的痕迹,我朝才下葬的。” “既然已经派人报丧,为什么不把他的灵柩一并送回?”老三盯着金涛的眼睛问道。 “哦,这好像是遵从黄内侍自己的遗愿。”金涛咽口唾沫道:“听说他几次向李院君表达过,想死后葬在本国,不回大明了。我们自然要尊重他的意愿了。” “这样啊。”老三点点头,跟老六交换个眼神。 这厮显然在胡扯,因为事实恰恰相反。太子告诉过老六,黄公公每次上奏,都会说自己年迈体衰,思念故土,乞求恩准归国。 怎么到了这金涛口中,却成了黄内侍不愿回国了呢? 到底该信谁?哥几个自然是信大哥了…… …… 高丽不光饭菜量少,建筑也矮矮的,城池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 至于耽罗那种高大的衙门,比高丽王宫都气派,那是因为建造它们的是元朝派去的工匠。 开京城是高丽人自己建造的,自然处处透着小家子气。 盏茶功夫,一行人便抵达了开京城北部梨井里的兴国寺。 高丽人笃信佛教,不过兴国寺是王家寺院,老百姓无法拜祭,所以还算清净。 金涛向主持道明来意,兴国寺的主持便亲自带天朝使者来到后院的碑林中。 松柏掩映之下,一座偌大的坟茔静静立在那里的,坟前竖着一块墓碑,上书‘大明使者黄内侍之墓’。 蔡斌和林密亲手摆好祭品,点上香烛,一丝不苟的拜祭了这位素未谋面的黄公公。 朱桢哥几个肃立在两位使者身后,也向黄太监致以哀悼。此刻哥几个才真切体会到,使者与国家之间的紧密联系。 生死荣辱,事关国体。 吊唁完毕后,蔡斌和林密缓缓起身。 金涛刚想说,咱们回去吧?天快黑了。 却听前者说出一句,让他心惊肉跳的话来。 “黄公公,我们带你回家。” “什么?”金涛愣在那里。 “本官说,我们要带黄公公回家。”蔡斌重复一遍,说着一挥手。 老二便领着几个羽林卫,亮出从迎宾馆带来的钅矍头,围上了长满枯草的坟茔。 显然是有备而来。 金涛忙张臂拦住道:“上使,这是干什么?人已经入土为安,怎么能杂挖坟,惊扰逝者呢?” “太子殿下的旨意,是带黄公公回国。我们自然要把他的棺椁带回迎宾馆,等返程时接回国内安葬了。”林密沉声道:“金舍人,太子殿下的旨意,同样不可以违抗的。” “是是,我知道。”金涛是去过大明的,自然知道那位太子殿下,是古往今来最有权力的太子。可那也不能让他们把坟挖开啊。 “至少等一等,等下官请示了都堂再说吧?!” “请示个屁!”蔡千户随手把他一扒拉,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道:“黄公公生是我天朝的人,死是我天朝的鬼,自然有我大明来管。凭什么要向你们的朝廷请示?挖!” 金涛手无缚鸡之力,被赳赳武夫一扒拉,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帮天朝的高大士兵三下五除二将坟头刨开,又往下挖了一段,终于露出一具上好的红木棺材来。 “起棺时当心点。”蔡斌叮嘱手下官兵道:“动作要稳要轻,不可再让黄公公受到伤害了。” “是。”士兵们应一声,一点点去掉棺材上的浮土,然后下去绳索,喊着号子,将那沉重的棺材缓缓抬了上来…… …… 高丽王宫寿昌宫西侧,有一座还算气派的衙门。 门前大坪一里见方,大坪上立着高高的旗杆,上悬一面蓝色大旗,旗上一行金字分外醒目——‘都评议使司’! 都评议使司就是都堂,总揽高丽一切文武政务的权力中枢。 气派的都堂议事厅内,摆着一张长长的长条桌。 长条桌左右,各摆着一排交椅。起先,只有高丽门下省、中枢院、三司的长官,有资格坐在这里。 后来随着都堂权力不断膨胀,参与合坐的人员也不断扩充,但依然不过二十把交椅。依然只有高丽最顶层的文武重臣,才有资格占据这里的一把交椅。 长桌左右,最头上的两把椅子,就是门下左右侍中的位置。 至于主位上的那把交椅,则是为王上偶尔驾临时准备的。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的。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都堂中烛光摇曳,只有李仁任和崔莹两人在。 两人从迎宾馆回来后,就一直在都堂中商量,该如何应付这帮臭脾气的明朝使节。 最后说到了黄内侍之死上…… “唉,你就不会说他的棺材也被带上船了?”崔莹埋怨李仁任道。 他比李仁任资历老,功劳大,所以李仁任也发作不得,只能闷声道: “我当时考虑的是,他们肯定要见那陈理和明升,要是我撒谎的话,一问不就露馅了?那样麻烦就大了。” “可你这样说,万一他们要开棺验尸怎么办?”崔莹沉声问道。 “应该不至于这么冒失吧?”李仁任不太相信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崔莹闷声道:“老夫今晚就派人把那坟给刨了,棺材里的死人换了,以绝后患!” “唉,好吧……”李仁任寻思一下,这样确实最保险。 两人刚商量完,准备分头行动时,金涛派人匆匆来禀报,天朝使者挖开了黄内侍的坟,要把棺材带回迎宾馆去…… “哎西?金舍人是干什么吃的?!”崔莹登时暴跳如雷道:“不行,必须拦住他们!” 第二八一章 验尸 “崔院君止步。”李仁任却拦住崔莹道:“人家挖的是自己人的坟,你凭什么拦他们。不正说明心里有鬼啦?” “如果让他们发现,黄内侍之死的秘密,我们怎么解释?”崔莹气得浓密的黑胡子直翘道: “你还嫌现在麻烦不够多吗?到时候再引来天朝的雷霆之怒,咱们高丽可就真离亡国不远了!” “人都死了大半年了,他们还能查出什么来?”李仁任依然保持镇定,语气森然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查出来又怎样?这里是高丽,不是大明!” “……”崔莹闻言,定定看了李仁任半晌,方失笑道:“原来李院君早就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了。可笑老夫还在这里瞎着急。” “唉,崔院君,话不能这么讲。风雨飘摇之际,我高丽能否存续,全赖都堂诸公,尤其是你我精诚团结,群策群力啊。”李仁任摇头叹气道:“怎么能说是瞎着急呢?” “嗯。”崔莹点点头,表示同意。 …… 那厢间,使团一行将棺材拉回了迎宾馆后院。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羽林卫准备将黄公公的灵柩搬进空着的库房去。 朱桢却让他们直接把棺材摆在天井里。 然后哥几个和蔡斌林密一起,给黄公公守了一夜的灵…… 翌日天光大亮时,朱桢起身给黄公公上了一炷香。 “黄公公,你我虽未谋面,但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死的不明不白。”老六捻着香,沉声道:“昨晚,我兄弟五人给你守了一夜的灵,这造化可不浅啊,天下谁能享受这待遇?所以今天我们要冒犯一下恁的遗体,恁应该没意见吧?” “恁要是有意见的话,就踢三下棺材板。”朱桢又道。 哥几个闻言毛骨悚然,这要不是天亮了,能给老五直接吓尿。 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棺材半晌。 “老,老六,一直没动啊?”二哥瓮声瓮气道。 “这不废话么,人都死半年多了,能动就怪了。”老四无语道。 “应该说,能动就好了。”老三抬杠道:“省得咱们动手了。” “唉,可惜,开棺吧。”老六叹口气,也不知是可惜黄公公的死,还是可惜黄公公不能开口说话。 几个羽林卫士兵,便用钅矍头,将棺材板上的大铁钉,一个个全都撬掉。 待最后一根铁钉离开棺材板,老六默默戴上了连夜做的棉口罩。 老三老四老五也戴上口罩,老二却不肯戴,觉得这有损自己男子汉气概。 老四挥了挥手,士兵们便将棺材板小心的移开。 一股比臭鱼烂虾味还臭十分的臭味登时扑面而来,就算带了自制的口罩,哥几个依然被熏得险些作呕。 至于坚持不带口罩的老二,呕得一声,便跑到一旁大吐特吐去了。 说起来,他也是杀过人的主了…… 看来气味确实比画面更让人受不了。 …… 三四五六围到了棺材旁。 老五本就是医痴,加之老六有意引导,所以他对人体十分感兴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观摩的机会…… 四人壮着胆子凑上去一看,只见,我艹…… 黄公公已经变成一具干尸,眼球消失不见,只剩两个黢黑的大眼窝子,嘴唇也干瘪下去,露出牙齿的形状,真尼玛恐怖啊。 朱桢却双手合十,谢天谢地。 他真怕黄公公的尸首,已经高度腐烂,那才真尼玛恶心呢。而且只剩下骨头的话,还能看出个屁来? 自己只是各种法医剧爱好者,又不是专业的法医。 幸好,东北这旮旯冬天来的早,黄公公去世时气温就已经很低了。所以没来得及腐烂,就冻成了一具干尸…… “开始吧。”哥几个便按照老六的吩咐,开始仔细检查黄公公身上的衣物。 第181节 他身上穿着高级宦官的葵花胸背团领衫,头戴乌纱帽,腰系犀角带。 哥几个检查一番,完好无损。 “这都是死后给换上的。”老四笃定道:“看不出啥来。” 待老三完成画影图形,老六便吩咐进行第二步。 “除去衣物,小心剪开。” 老四自不消提,动手能力满分。去年老五给兄弟们缝缝补补,也练出了裁剪的手艺,于是哥俩便拿着剪刀,小心剪开黄公公的衣物,将他的遗体彻底暴露出来。 “尸表检验。”老六吩咐道。 哥几个便摸出老六给他们的放大镜,开始凑近了黄公公的尸体,逐寸逐寸的检查起来。 临行前,老六给哥哥们一人一片放大镜,不是为了让他们看蚂蚁,而是接受上次差点因为点不着火,活活饿死的教训,让他们取火用的。 没想到这会儿用来验尸了…… 林密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看着,几位殿下几乎要趴在棺材上的画面。心中暗呼变态,龙种果然不是人…… …… 别说,还真有发现。 “死者左手,食指中指,指甲断裂,指甲缝中还有残留的丝线。”老四高声报告道。 “死者右手中指无名指指甲断裂,指甲缝中有黑色……血迹。”老五给出专业判定。 老三快速在纸上记录,老六仔细观察黄公公的两只手。老太监来了高丽,不用伺候人,只用人伺候,所以指甲留得很长。 “四根手指,指甲都是反向断裂的。”老六补充道:“应当是抓损。” 说着老六便仔细检查起死者项下。虽然黄公公已经成为干尸,但在放大镜下,他脖颈间依稀可辨出布带紧勒之痕迹。 此外,在勒痕附近,还有几道很明显的抓痕,正好可以对上他手指的抓损。 “他这是在紧抓绳索时,用力过猛,非但在脖子上留下抓痕,还把手指甲给抓折了。”老四沉声道。 “这分明是不想死啊,不像是万念俱灰上吊的人。”老三道。 “没错,人的脖子一旦被吊起来,双臂就抬不起来了。”老六点点头道:“所以自缢是没法自救的。” “嗯,只听说投水自尽后,有后悔又游上岸的,从没听说上吊到一半,又后悔自己下来的。”老四点头道。 “那他这手指,和脖子上抓痕,明明就是在自救啊。”老五喃喃道。 “但如果只是被人从背后勒住。”老四忽然转到老三身后,用抬棺材的绳索,箍住他的脖子。 老三便两手猛抓他的手臂…… “这么说,黄公公不是自缢?而是被人从背后勒死的?”这下连老五都明白了。 “快松开,三哥要翻白眼了。”老六赶紧提醒四哥。 第二八二章 危局 朱桢很喜欢看何老师演的宋慈,托他所赐,老六还知道一个辨别死者是否自缢的法子——看绳痕是否八字不交。 所谓‘八字不交’,是指自缢身亡者,上吊留下的绳迹形似‘八’字,但在脑后并没有交汇。 如果出现绳迹相交的痕迹,那么死者就并非自缢,而很可能是先被人勒死,然后再伪装成吊死的。 哥几个按照老六所说,仔细看那黄公公的脖颈,发现有两道勒痕。 一道绕脖子一圈,且在脑后交匝,这应该是被人勒死时留下的勒痕。 另一道则‘八字不交’,应当是被勒死后被吊起,伪装成自缢留下的缢痕。 而且在检查‘八字不交’时,老五还发现黄公公脑后有骨折的迹象。 他当游方郎中时,经常给人和牲口看跌打损伤,所以一摸就知道,钝器伤。 于是哥几个便能还原出黄公公遇害的情形了…… “他先被凶手从背后偷袭,”这次轮到老三报复老四了,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吃了一闷棍后,应该就晕过去了。” “然后凶手把布条绕过他的脖子,”老三又给老四套上绳索道:“准备把他伪装成上吊。结果这时候,黄公公醒了,开始剧烈的挣扎。” 老四抓着绳子拼命挣脱,老三手上使劲儿,那架势好像恨不得真把他勒死。 “老太监能有多大劲儿?结果被凶手活活勒死,伪装成上吊。”朱桢说完道:“三哥快松手,你又要把四哥勒死了。” “嘿嘿……”老三这才意犹未尽的松开绳索。 看着老三老四脖子上的勒痕,林密暗暗咋舌,这哥俩多大仇多大恨啊,咋感觉来真的似的? …… 待手下官兵重新合上棺材板,也可以盖棺定论了。 “黄公公就是被人害死的,然后伪装成自缢。”朱桢沉声道:“其实在死者刚刚遇害后,还有更多的迹象可以判断出,他并非自缢而亡。哪怕是高丽的仵作,也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没错……”老三点点头道:“我们这些外行人都能发现的,仵作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 “你发现啥了?都是人老六发现的。”老四不屑的揉着脖子。 “我们兄弟一体,他发现的就是我发现的。”老三厚颜笑道:“对吧,老六?” “啊,对对对。”老六一脸无所谓的叹道:“现在麻烦大了,哥哥们。” “是啊。”老三也敛住笑容道:“死的是我大明的使者,高丽官方不可能不慎之又慎,如果他们心里没鬼的话,一定会派出最精干的仵作验尸,一定会发现黄公公之死,并不简单。” “他们却以自缢将黄公公草草下葬,显然心里有鬼。”老四皱眉道:“这么说来,黄太监的随从,也已经凶多吉少了。” “那肯定的。”老六点头道:“黄公公死前有过剧烈的挣扎,肯定身上带伤,房间也会留下痕迹,他的随从不可能看不出他死的蹊跷。” “所以就被杀人灭口了?”林密脸色十分难看。“简直是丧心病狂!” “会是什么人干的?!”老二怒到不结巴了。 “还能有谁?高丽王或者都堂宰相呗。”老三冷声道:“换了旁人,就算有这么大胆子,高丽王和都堂宰相,也不会冒着灭国的危险包庇凶手!当然,要是唯一的王子干的,也有可能会包庇。” “怎么可能?那高丽王唯一的儿子才十岁。所以还真就只有高丽王和都堂宰相有这个可能!”老四双拳一击,怒火中烧道: “他妈的,区区高丽,也敢屠我天朝使者?!” “高丽人可不老实啊。”老六却依旧保持冷静道:“这跟我们对他们的印象,也是一致的。看来他们只是表面恭顺,实则包藏祸心。” “几位爷,咱们先说现在该咋办吧?”林密苦笑道:“高丽君臣绝对不想让这个秘密,传到我大明去。现在咱们大张旗鼓把棺材抬回来,他们做贼心虚,肯定猜到,我们要验尸了。” “嗯,看昨天那金涛的反应,肯定心里有鬼。”蔡斌点头道。 “现在就算咱们矢口否认,他们也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林密神情凝重的压低声音道:“你们说,他们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把我们也除掉。” “很有可能。”蔡斌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还是他们的地盘,杀了又如何?” 说着他就慌了神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蔡斌身经百战,视死如归,可他担心这哥几个的安危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九族就要跟自己泉下相见了。 “蔡千户,我知道你很慌,但你先别慌。”朱桢安抚他一句道:“我们好歹有五百精锐呢,他们要想吃掉我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六说的没错。”老四点头道:“高丽人想硬来的话,必须得调动大军围剿才行,那样动静就大了。可不会像杀害黄公公和他十几个随从那么简单。” “纸里包不住火,高丽君臣除非活腻了,否则不敢铤而走险的。”老六给四哥捧哏道。 “那我们赶紧走吧。”蔡斌提议道:“把这件事禀报皇上,请皇上决定怎么收拾高丽。” “怕是轻易走不了了。”老六却摇摇头道:“他们怎么敢让我们把黄公公一行遇害的消息,传回去呢?” 有‘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的先例在,高丽君臣怎么可能冒这个险呢?肯定还是要把秘密保守到底的…… “如果我们硬要走呢?”二哥不忿问道。 “那他们会硬拦下的。”老四一扬眉道:“不过还没查出凶手是谁呢,我也没打算回去!” “没错,要是这么仓皇逃回去,我们就把大明的脸丢尽了!”到了正事儿上,老三大都会赞同老四道: “高丽人这些举动太反常了。一定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们眼下在开京人生地不熟,唯一的联络人也成了受害人。而且就他们那高人一头的体格,而且还不会说高丽话,就是想出去打探消息都做不到…… “金涛肯定知道不少东西。”老六沉声道:“还是得撬开他的嘴。” 第二八三章 审讯 跟大明不同,高丽的文官都是坐轿子的。当然,以开京的路况,坐轿子肯定比坐车的舒服。 金涛金舍人坐在他的四抬大轿上,前头有差役鸣锣开道,后头还有官差擎着‘回避’、‘肃静’旗,还有铁链、水火棍、黄伞,以及他的官衔牌。 他的官衔牌足有六面之多,而且跟那些虚荣成性的高丽官员不同,金舍人的六面牌子,每一面都硬邦邦的。 分别写着‘门下舍人’、‘右司议’、‘乙科榜眼’、‘制科进士’及‘天朝敕授’、‘安丘县丞’。 前两面是他现在的官衔。后四面则是他的出身,‘乙科榜眼’是说他在高丽中过榜眼。当然高丽的会试,也就相当于天朝的乡试,所以也叫‘乙科’。但别的高丽进士,是不会将‘乙科’写在官衔牌上的。 起先金科也是不写的,但后来他跟几个高丽状元闹掰了,便在榜眼前添上‘乙科’二字,不是为了自谦,而是为了羞辱那几个夜郎自大的所谓状元。 他之所以这样实事求是,是因为他是高丽唯一一个大明进士。还是唯一一个被天朝皇上封过官职的高丽人。这些经历,都在后三块牌子。 最妙的是,他中进士后,天朝居然停了科举。让那几个铆足了劲儿,要去天朝也考个进士回来的‘状元’,直接断了念想。 这份唯一性,一直是他平生最大之骄傲。大明自然也成了他的精神母国。 但现在,精神母国成了他的烦恼之源…… 端坐在轿中的金舍人顶着一对黑眼圈,愁眉苦脸。 他愁得彻夜未眠。 昨晚离开迎宾馆,金涛还没顾上家去,就被李院君叫去府上了。 详细询问过天朝使团上坟挖坟的经过后,李院君吩咐他,一定要盯紧了那帮天朝人。要是他们发现了真相,务必第一时间禀报,都堂会派兵包围迎宾馆,然后…… “唉,真要走到这一步吗?”金涛郁闷的叹息一声,虽然李院君没说然后怎样,但结局不言而喻。 自己的光荣与骄傲,也会随着天朝使团的覆灭,一起被葬送的…… 第182节 这时,轿子落下,迎宾馆到了。 轿夫降下轿杆,掀开轿帘,扶着金舍人下轿。 仰头看一眼迎宾馆的牌匾,金涛摇头叹气,神情恹恹的走了进去。 …… 身为专职接待人员,金涛一来上班,自然要先跟蔡正使打个招呼,讲一讲今天的安排。 蔡斌却说不急,先去后院灵堂,给黄公公上柱香吧。 听说明朝人给黄内侍都搭好灵堂了,金涛也只能欣然从命。 两人沿着长长的连廊,并肩朝后院走去时,蔡斌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对了,怎么感觉外面的守卫,比昨日多了不少?” “哦,最近开京不太平,怕有刁民惊扰了上使,故而崔院君又派了一队兵马,驻扎在迎宾馆外。”金涛忙答道。 “贵国还真是周到,我还以为是怕我们跑了呢。”蔡斌开个玩笑,见到了月门洞前,便抬手道:“请。” 金涛微微颔首,走进后院。 他的随从刚要跟上,却被羽林卫拦住。 “上使,这是何故?”金涛问道。 “没事,他们不配进入我们的住处。”蔡斌蛮横的说一句,又拍了拍金涛的肩膀道:“而你不一样,你是我朝的进士,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优秀,可以进去。” “这……”金涛不禁皱眉,这说法虽然没错,但他直觉有问题。 “没事,我们不进屋,就在院子里。”蔡斌又给他宽心道。 金涛这才朝随从点点头,让他们等在门口。 他跟着蔡斌来到后院,果然见天井里搭起了灵棚。 黑色的挽幛,白色的花圈,还有黄色的纸人纸马一样不缺。 甚至还有士兵滴滴答答吹着唢呐。 可见天朝人对黄内侍的重视程度…… 金涛深吸口气,走近灵棚,捻起一炷香,插入香炉,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准备起身时,他两边肩膀却忽然一沉。 只见两个人两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金涛认得这俩人,一个叫洪基,是个百户;一个叫洪槟,是太仆寺的主簿。 “二位这是干什么?”他便不悦喝道。 “金舍人,且跪一会儿。”一个略显情色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在我们黄公公灵前,再说一遍,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金涛话刚出口,却听那个青涩中透着阴沉的声音道: “金舍人中过我朝的进士,应当知道在我朝有个说法,你要是敢在逝者灵前说关于他的谎,他会诈尸来找你的!” “他是……”金涛喉头抖动少顷,还是艰难道:“自缢身亡的啊……” 话音未落,便听棺材板咚咚直响,整个棺材摇摇晃晃,仿佛里头的黄公公真诈尸了一般。 “啊……”金涛吓得肝胆欲裂,直接来了个鸭子坐。 “看来你是在说谎啊!”身后尖利阴森的喝声中,有人一把揪住了他后脑窝的皮。 金涛不由自主昂起头来。 按住他左肩的那洪槟,便将一张死者画像怼在他眼前。 “我们已经连夜验尸,发现黄公公左右两手指甲外翻,颈间有明显抓痕,与他手指的抓损完全吻合。请问金舍人,这该怎么解释?”老三厉声问道。 “这,可能是他临死前太痛苦,想要解开绳索,两只手自己抓的吧。”金涛颤声道。 “你胡说,人被吊起脖子,两只手是抬不起来的!”老四怒喝一声。 “啊,还有这说法?”金科确实是头回听说。 “不信是吧,来呀,给金舍人现场演示一下!”他身后那尖利的声音又响起。 话音未落,一根绳索便从后头套在了金涛的脖子上。 那绳索绕过灵棚的横梁,另一头被老二攥在手中。 老六一挥手,老二便猛地一拽绳头,金涛一下就被套着脖子提溜起来了。 只见金涛人在半空中,两只脚拼命的蹬啊蹬,想要寻找落足点。 两只手却软绵绵的垂下,完全没有力气抬起…… “上吊真抬不起手啊。”哥几个一边围观吊死鬼,一边啧啧称奇道:“老六真神了,什么都知道!” “也不看看我老师是谁?”老六甩锅那叫一个自然。他现在无论拿出什么本事,都不需要有心理负担,甚至不需要解释。别人都会算到刘伯温头上去…… “我也想跟刘先生学几年了。”老三就很羡慕。 “可惜人家看不上你。”老四打击他道。 老五则自顾自的仔细观察道:“原来人缢死前,真会伸舌头啊。哇,他舌苔好重,上火啊……” “他快被吊死了,几位爷。”林密无奈提醒这几个不着调的家伙道。 第二八四章 小神算,预判你的预判 听了林密的提醒,朱桢这才示意二哥,给金涛脚底下垫个杌子。 两脚一踩实,金涛的双手终于恢复了知觉,赶紧抓住绳索套,大口大口的喘气。 其实为了防止意外,老六给他套的是死扣,根本没有勒紧。但金涛已经吓尿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 “怎么样,金舍人,亲身体验之后,”老六这才来到他面前,昂着头问道:“现在知道人被吊起来,能不能抬起胳膊了?” 金涛不由自主使劲摇头。 “那我再问你一遍,黄公公到底是怎么死的?”朱桢毒蛇般死死盯着金涛。老六那张脸,明明还是个孩子,但配上这样瘆人的表情和声音,真的让人倍感恐惧。 “这……”金涛已经被恐惧摧毁,但真相实在干系太大了,让他万难出口。 “看来金舍人,还得再体验体验。”老三狞笑一声,一脚踢倒了杌子。 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金涛终于崩溃的喊道:“别,我说……” 羽林卫士兵的唢呐,吹得好大声,完全盖住了他的喊声。 …… 杌子再次回到了金舍人脚下,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要断掉了。 不过既然还有感觉,就是没断掉。但再来一次,肯定会断掉的。 “快说。”老六不耐烦的催促道。 “我说我说。”这小孩已经给金舍人造成极大的恐惧,他搞不懂对方明明这么多人,却让个最小的孩子审问自己? “黄内侍确实不是自缢的,是被人杀害的……”金舍人万分艰难的道出真相。 “谁干的?”哥几个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关键是这一问。 “是,都堂诸公一起下的命令,”金涛说完,又补充道:“当时崔院君在耽罗还没回京,所以跟他没关系。” “都堂武臣为什么要杀黄公公?”老六厉声追问。 “因为他不肯帮高丽隐瞒秘密……”金涛咽口唾沫,一脸死妈相道:“都堂诸公只能出此下策了。” “什么秘密?”哥几个齐声追问。 “唉……”金涛叹口气,刚要开口,却见那小孩却抬手示意。 “你先别说,让我猜一猜。”只听朱桢幽幽道:“是不是,你们高丽王死了?” “吓?你怎么知道的?”金涛震惊的看着老六,显然是默认了。 “我就是知道。”老六高深莫测的一笑。 ‘牛逼!’哥几个默默竖起大拇指,老六现在堪称‘小神算’了。 殊不知,老六的灵感来自《霜花店》…… “而且我还知道,是他一手组建的子弟卫,那些貌美如花的年轻人,弑杀了他。”朱桢语气愈发笃定道。 “啊,原来天朝真的已经知道了?”这下金涛深信不疑了。 “当然了,我朝耳目遍布天下,高丽王遇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没有耳闻呢?”朱桢煞有介事的忽悠道: “但此事太过离奇,以至于吾皇难以置信,所以才派出使团,以买马的名义来一看究竟。” “原来如此,我就说么,怎么会突然来买马呢?”金涛愈加笃定道。 ‘我,我艹……’老二闻言不禁吃了一惊,刚想问问老六,父皇还给我们下过这样的旨意? 话没出口,腚上便吃了老三一脚,老二赶紧闭嘴。 “二哥,你去守着门,别让金舍人的手下冲进来。”老六吩咐道。 “唉。”老二也知道自己杵这儿,除了添乱没别的用,赶紧乖乖闪一边儿去。 …… 幸好那金舍人背对着老二,没看到刚才的一幕。 所以他不知道老六在诈自己,反而对老六话深信不疑。 “我就说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瞒得住?”金涛长长一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再也不用纠结了。 “可笑都堂诸公自作聪明,其实不过是一群井底之蛙,被井上的人看得透透的。” “我们皇上对高丽王印象很不错,觉得他知天命,识大体。”老六摆摆手,示意哥哥们把他放下来,还让林密给他倒杯水。 自己也在他对面坐定,开始给金涛甜枣吃道:“皇上对金舍人你,印象更不错,时常提起来,说没想到在高丽这种穷乡僻壤,还能出金涛这样的人才,真是太难得了。 “我们太子殿下对你更是赞不绝口,说当时若非你至孝亲老,一定会留下你在身边。” 第183节 “皇上和太子真的对小臣这般看重?”金涛激动的热泪盈眶,却仍有些难以置信。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岂敢编排皇上和太子?那可是欺君之罪!”老六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官告,递给金涛道: “这是启程时,太子殿下亲手交给我的。他说,自己一直留着你的官告,就是指望着有一天,你能再回大明,好再留你做官。” 老六说着叹口气道:“但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你也在高丽飞黄腾达,出将入相了,不可能再回大明。所以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留个念想。” 金涛双膝跪地,双手接过,一看,正是自己的官告。 所谓官告,也就是委任状。 在官告的空白处,太子还题了一首诗赠予他。 ‘琅寰驻锦鞯,幸识海东贤。万里乘槎使,三生扣石缘。’ 看着那首太子亲笔题诗,金涛铭感五内,痛哭失声,朝着南方使劲磕头。 “小臣愧对太子殿下啊,殿下错爱了,小臣不是海东贤、小臣意志不坚,功名满脑,小臣不配啊……” 看着哭成狗的‘海东贤’,哥几个神情都有些古怪。尤其是老五…… 大哥给老六这份官告时,他可是在场的,上头哪有什么赠诗啊? 要不是为了弟弟们,太子哪还记得这根高丽棒子是哪位? 这首诗,根本就是今儿一早,老六让老五写上去的。然后还又吹又烤,做旧了一番。 没想到居然能把金涛感动成这样。 也许,这就是骗人的最高境界吧。九成九是真的,只有最关键的一下是假的,自然不会引起怀疑。 “现在,可以给我们讲一讲,高丽发生的故事了?”待那金涛平复下来,朱桢也恢复了人畜无害的笑脸。 “我全都说,不会有半句隐瞒,不然小臣怎么对得起太子厚爱?”金涛重重点头道。 第二八五章 癞蛤蟆娶青蛙 “这事儿还得从说头起。”金涛长叹一声道: “上回说到鲁国公主薨逝,我们王上便日渐消沉,不再像当年那样锐意图治。但也不单是鲁国公主的缘故,还因为在连年战争中,产生了两百八十余名功臣。为了感谢他们保卫国家,王上不得不将国家大半的田地和人口,都赏赐给了他们。 “这导致了功臣势力尤其是武人集团的膨胀,都堂的权力已经可以与王权抗衡。这让王上对出身世家大族的大臣十分警惕,认为他们盘根错节,互相包庇;而‘草野新进’的儒生则乳臭未干,且攀附权贵,也不可用。” 哥几个听了面面相觑,好家伙,这跟自家怎么这么像啊。太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 “这时候,王上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他拜一个贱民出身的僧侣辛(xin)旽为师,将军政大权全权委托给辛旽,辛旽便以太监内臣为爪牙,开始大力剪除都堂武臣,包括崔院君在内,大量武臣都被贬官、流放、褫爵。” “马桶。”三四六异口同声道。 “果然不愧是天朝上使,一眼就看穿了王上的意图。”金涛闻言一愣,然后点头道:“王上确实在利用辛旽剪除武臣,最后为了平息众怒,又杀了他。到现在,辛旽的首级,还高悬在京城东门。” “真是个屑王。”哥几个不屑的啐一口。老四不耐烦的问道:“这跟你们王的死,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王上虽然杀了辛旽,但与都堂武臣的关系已经无法弥合。辛旽伏诛后,王上被迫召还被流放、禁锢的武臣,并禁止内监干政,这下都堂的权力再次膨胀,彻底压过了王上。 “王上为了自保,又设立了‘子弟卫’,选拔名门贵族中的年少貌美者入侍,并给他们极大的权力,目的是让他们与都堂抗衡。 “然而那是群不成器的纨绔,完全辜负了王上的期待,最后害死了王上!”说到这儿时,金涛面现羞赧之色,叹息连连道: “那些让祖宗蒙羞的事情,本来打死都不该透露的。但既然我已经发誓知无不言,也只能言无不尽了——我们王上少年时,在元上都担任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护卫,遭到过非人的玩弄,失去了生育能力,而且性别观念也产生了扭曲。 “他在宫中,常涂脂抹粉,穿女人衣服,也不喜欢女人,只喜欢俊美强壮的男子。他常做女人打扮,然后令男宠们与嫔妃欢好,自己在旁边房间抠洞观看。等到自己兴致来了,就召男宠们与自己欢好,一晚上要更换几十个人……” “我艹……”哥几个听得大开眼界,就连见多识广的老三,都没想到还可以这样玩。 朱桢更是感慨万分,《霜花店》诚不我欺。不过还是棒子一贯的老毛病,太喜欢自我美化了。明明就是个淫乱的大o,哪有什么凄美的爱情故事? “那么鲁国公主,是怎么怀孕的……”老三忽然问道。 金涛沉默以对,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直白了。 “好吧,这还用说么。”老三嘿嘿一笑,换了个更让金涛尴尬的问题道:“你不是说,你们王上有个十岁的儿子了么?那小子哪来的?” “……”金涛脸红耳赤了好一阵,但这回选择了回答: “在辛旽被杀七天后,王上忽然将他一个儿子接入宫中。那孩子叫牟尼奴,王上对明德太后和守侍中李仁任解释说:‘我在辛旽家看上一个婢女,听说她能生儿子,便临幸了她,然后有了这孩子。但这样是非礼的,我不知该怎么向母后和臣民交代,故而一直将他养在辛旽家。现在辛旽死了,我便把他接回宫来抚养。’” “你们这个先王,骚操作真是一套接一套。”老六不禁哂笑道:“就是喜欢把别人当傻子。” “可不。”老三也笑道:“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一直没有子嗣,而且还因为这个原因险些被废。他后期之所以王权不张,也跟没继承人有直接的关系。别说有儿子了,就是让哪个女人有了身孕,他也绝对会将那女人大白天下,以此来打消臣民的疑虑。” “就是。”老四点头道:“哪有把自己唯一继承人,养在别人家的道理?那根本就是辛旽的儿子吧?” “辛旽不是和尚么?”老实的老五忍不住问道。 “早还俗了,辛旽就是他俗家的名字。”金涛叹气道:“所以也有一种说法,辛旽才是王上心爱之人。王上虽然迫于压力杀了辛旽,却想把王位传给辛旽的儿子,作为补偿。” “这才是真爱啊……”哥几个纷纷点赞。 “明德太后,也就是王上的母后,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一直很厌恶这个孩子。把他接进宫不久后,王上想让牟尼奴入学,太后却不愿意,便借口其年幼拒绝了。” “王上也知道这个突然领回来的孩子,不足以服众。便想到一个法子,令那帮子弟卫的男宠们与自己的妃子欢好,等到妃子有了身孕,就说是自己的孩子。 “经过男宠们的不懈努力,一个妃子终于有了身孕,王上十分高兴,但他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便命内侍崔万生,用毒酒鸩杀让妃子有孕的子弟卫首领洪伦。并告诉崔万生,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得死,包括那个妃子,生完孩子后也要处死。” “好蠢啊……”哥几个不禁感叹:“要是连孩子的母亲都得灭口,那执行灭口任务的人,也会知道自己肯定难逃一死吧?” “可惜王上酗酒,头脑彻底昏乱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金涛擦擦泪道:“崔万生却想到了,自然非常恐惧,于是伙同洪伦等子弟卫,在次日凌晨进入寝殿,趁王上大醉时将他乱剑砍死,脑浆都溅到墙壁上。” “然后第二天,李仁任率都堂诸公平叛,所有参与者均被处死。”金涛压低声音道:“都堂诸公还趁机清洗了内臣和子弟卫,自此都堂彻底一家独大。在高丽,再没有任何能与他们抗衡的势力了。 “李院君掌握局面后,第一件事便是请黄内侍入宫,希望他能隐瞒王上的死因,支持牟尼奴继位,并向大明请求册封。” 第二八六章 春满乾坤爹满门 灵棚中。 朱桢追问道:“那李仁任为什么要隐瞒高丽王之死?” “据说有人对李院君道,‘自古国君见弑,为宰相者先受其罪,帝若闻先王之故,兴师问罪,公必不免……’”金涛答道。 “放屁。”老四啐一口道:“我朝眼里只有你们的国王,当然还有你这个我朝的进士,其余人我们看都不看在眼里,还管他死活?” “没错,这只是借口。”哥几个赞同颔首。 “是。”金涛也认同的点下头,叹息一声道:“我还没说完,后面还有一句……莫若与元复合。” “什么?”这下不光哥几个,蔡斌和林密也炸了毛。“一女尚不配二夫,他们还想让高丽来个两头婚?” “这正是先王与都堂武臣最大的分歧所在。”金涛苦笑道: “诸位也知道,本朝在事明之前,曾是元朝的百年藩属,而且元朝还在高丽设立征东行省,包括王子在内的所有权贵子弟,全都要到元大都去修业,几乎家家都与元朝联姻,所以本朝权贵大都是亲元派的。” “但先王因为自身的遭遇,和现实的变化,对元朝深恶痛绝。元明鼎革之际,先王在辛旽的支持下,顺应天命,改为向大明称臣。先王和辛旽又起用了大批科举及第、熟悉儒学的新进士人。 “这些读书人,当然也包括小臣我,认为大明才是华夏正统,所以坚决反对事元,是坚定的亲明派。”金涛还不忘大表忠心道。 “好好好,你是亲明派……”朱桢敷衍的点点头。 “先王被逼处死辛旽后,亲明派的声势大减。加之天朝岭北之败后,在辽东处于守势,而元朝的辽阳行省丞相纳哈出,则拥兵二十万,盘踞在鸡林一带,不时南下侵略我国,让戍边的武臣苦不堪言。 “武臣们认为,是先王一味倒向明朝,才惹恼了纳哈出,不断入寇我国。如果能设法与元朝缓和关系,则边患一定会减轻。国内有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所以现在亲元派占了上风。”金涛顿一下道: “但都堂诸公认为,自己并非亲元派,而是以本国的利益为重。他们认为现在如同汉末三国,明是魏国,元是吴国,高丽是蜀国。魏国固然强大,但倘若联吴抗曹,便可三国局势的平衡,这对我朝是最有利的。” “痴人说梦。”哥几个闻言冷笑不已,老六沉声道:“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你有句话没说错,你们朝廷诸公都是井底之蛙,只能看到辽东这一亩三分地儿。我大明如旭日东升,势不可挡。北元则日薄西山,行将就木。” “我们之所以在辽东采取守势,是因为要集中兵力,对付王保保。现在王保保已死,我大将军北上消灭元廷指日可待,到时候腾出手来,你们高丽和纳哈出加起来也不够看!”老四骄傲的昂起头,他岳父消灭了元廷,就等于他消灭了。 “啊,王保保死了?”金涛一脸震惊。 “那还有假?”哥几个异口同声。 “看来元朝确实气数已尽了。”金涛叹息一声,纳哈出充其量只能算一方诸侯,能改变元朝局面的只有王保保。 …… “你的意思是,你们先王,与都堂武臣是路线之争。”朱桢给金涛总结道:“那可真是不可调和了。” “没错。先王对大明委曲求全,导致都堂武臣的不满。所以也有人说……”金涛压低声音道: “崔万生、洪伦等人是被都堂诸公收买,弑杀了先王。然后都堂诸公杀掉凶手灭口,并准备拥立十岁的牟尼奴为王,这样就可以彻底掌握政权。” “这个更像是真相……”哥几个评价道。 但已经死无对证,真相怕是永远也无法大白天下了。 “但是,因为牟尼奴的身份问题,明德太后和王室成员,希望选择一个贤明年长者,来继承王位。”金涛接着道: “双方虽然争执不下,但李院君有信心说服太后,压制王室。他唯一担心的是,黄内侍将高丽的真实情况传到大明,皇上不许牟尼奴继位,那他就没咒念了。” “所以,黄公公不答应跟他串通,他就让人杀了黄公公?”老六声音冰冷的问道。 “是。”金涛艰难的点下头。 “那牟尼奴已经上位了?”朱桢又问道。 “对,先王宾天十日,黄公公遇害七天后,他便在都堂诸公的扶持下,改名王禑(wu),继任我高丽王朝第三十二任君主了。”金涛点头道。 “我艹,这国祚够长的。”老四小声道。 “那是,高丽先向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北宋、辽、金、元、还有大明称臣,我大明是它第九个爹了。”老三如数家珍道。 “那还真是‘春满乾坤爹满门’。”老四赞叹不已。 朱桢更想吐槽的,却是‘王五’这个名字……直到金涛写出‘王禑’俩字,他才知道是自己没文化了。 “那现在,李仁任他们,怕是不会放我们离开了吧?”老六神情平静的问出这一句。 众人神情一紧,灵棚中的气温,都好像低了一些。 金涛忙和盘托出道:“昨晚李院君的意思是,让小臣盯着你们,如果你们发现了真相,他就会立即派兵包围迎宾馆的。” “看来是不打算让我们回去了。”老三冷笑道:“他既然起了这个念头,早晚会朝咱们下手的。” “有可能。”金涛道:“就算李院君下不了决心,元人也会逼他动手的。” “他们已经跟蒙古人勾搭上了?”老六头皮一阵发麻。 第184节 “是。”金涛愁眉苦脸道:“王禑……哦不,辛禑登基后,李院君立即遣使赴元廷告哀,请求重新册封。” “我艹……” “元廷已经派宣徽院使彻里帖木儿来开京,准备册封王禑为征东行省左丞相、高丽国王。”金涛接着道出个惊人的消息道:“只是元人有个条件,要求我国出兵与纳哈出左右夹攻大明定辽卫。 “都堂诸公虽然恢复对元事大,却也不想跟大明开战。”金涛叹气道:“所以还没答应。” “那什么彻里帖木儿,现在哪里?”朱桢沉声问道。 “就住在顺天馆中。”金涛答道。 第二八七章 破局之道 “顺天馆在什么地方?”朱桢又问道。 “是用来专门接待元朝使节的,跟迎宾馆遥遥相对,一个城东,一个城西。”金涛忙道。 “他们有多少人?”老六追问道。 “跟你们人数差不多。”金涛道。 “这么多?”哥几个惊讶道,难道其中也有什么重要人物? “一是他们不确定我朝是否真心复合,所以多带了些兵马,可以保护使节的安全。”金涛答道:“二是元朝现在落魄了。但越是破落越得壮声势,以免被我们瞧不起。” “嗯。”朱桢点点头,吩咐金涛道:“麻烦金舍人,把开京的街道图画出来,标出主要建筑,尤其是那顺天馆的位置。要是能把顺天馆内部的构造画出来,那就更好了。” “我尽力。”金涛点头应下,朱桢便让人带他,到书房去画图了。 …… 灵棚中,兄弟五个、蔡斌林密,以及另外三位百户,神情严峻的开会。 “……情况就是这样。”老三对众人言简意赅讲述了一遍眼下的处境。“高丽的亲元派,为了与元朝复合,弑杀了他们的王,扶植一个傀儡上位。 “但他们已经多次反复了,所以蒙古人并不完全相信,让他们必须与纳哈出一起攻打我们的定辽卫,才肯册封他们的傀儡王。” “可是不管双方能不能谈妥,恐怕李仁任都不会让我们活着回国了。”老三沉声道:“谈成了,正好可以把我们当做投名状;谈不成,他也会杀我们灭口,不会让我们把真相带回国的。” “没错,就算金涛帮我们打掩护,李仁任也不会冒这个险的。”老四沉声道:“反正杀一个明使也是杀,再屠个大明使团也是杀,对他个人而言,没什么区别的。” 听了两人的分析,三位百户神情愈加凝重。虽然他们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却不代表他们不恐惧死亡。 “要不,向李仁任公开诸位的身份吧?”林密低声道。 “不可。”老三断然道:“还是那句话,他已经是抄九族之罪了,这样只会让他更坚定的铤而走险,而不会让他心存忌惮的!” “也是。”林密点点头,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既然已经是死路一条,那就豁出去,搏一把了!”老四低喝一声,尽显赌徒本色。 “是,不能白白死在高丽棒子手里,怎么也得拉上一群垫背的。”三位百户深以为然。 “真豁出去的话,还是有生路的。”这时一直很安静的朱桢,忽然开口道:“要把那李仁任和高丽国分开看的。李仁任现在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元朝,一条道走到黑。但高丽国不是,他们还有得选。” “你的意思是?”众人一齐看着老六。 “高丽国总是需要认个爸爸的,如果我们让他们认不了北元爸爸,那他们就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叫我们爸爸。”便听朱桢语调平淡道: “如果我们能挥舞鞭子,狠狠教训高丽一顿,他们非但不会反目,反而会更心甘情愿叫爸爸的。” “有道理。”老三眼前一亮道:“高丽人迟迟不肯答应北元,一起夹攻我定辽卫,就说明他们嘴上说什么‘联吴抗曹’,但其实根本没那个勇气,与我们为敌。” “其实他们更想两头认爹,两边糊弄,以求苟安!”老四也恍然大悟,看透了高丽人的软弱本质。 “一个前后认了九个爹的国家,哪有玉石俱焚的勇气?” “所以只要我们展现出惊人的勇气,就一定能震慑住他们!”老三说完,指着老六道:“你要金涛绘制那顺天馆的地图,是想在那里展示勇气吧?” “嘿嘿,三哥真聪明。”朱桢笑着给他点个赞。 “用那帮蒙古人立威,再合适不过了。”老四赞同道:“也能断了高丽人的念想。但就怕那李仁任狗急跳墙,二话不说先灭了我们……” “完全有可能。”朱桢又给四哥点两个赞。“所以我们得两手一起抓,还得干掉那李仁任。要是能把都堂武臣一锅端了,就更好不过。” “这……太难了吧?”这下,就连老四这个赌徒都犯了难。他们拢共不到五百兵力,必须全力出击,才有可能消灭顺天馆中的蒙古人。绝对不可能分兵去攻打都堂了。 而且听说那都堂衙门在高丽王宫门口,里里外外肯定重兵把守。五百羽林军都不一定能攻下来,更别说分兵了。 “要是咱们有那能力,那还攻打什么顺天馆?直接把那都堂衙门打下来,岂不一了百了?”老三也道。 “不要紧,这件事交给我。”老六却大包大揽道:“你们全力攻打顺天馆就是。” “你要多少人?”老四问道。 “不需要几个人。”朱桢朝他咧嘴一笑道:“我就是请人吃个饭,给我留几个人伺候就行了。哦对了,还得留五哥做饭。” “真的行?”哥哥们狐疑道。 “要不我俩跟你们去打顺天馆?”老六笑嘻嘻问道。 “你俩去……给人家送人头吗?”老四无语道。 “既然我们还是留下的好,就让我们做点事吧,也算废物利用了。”老六心态是真的好。 “好。”朱棣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 这时候,金涛拿着画好的图纸出来了。 哥几个一看,不愧是大明进士出身,金舍人画得地图十分清晰明白。 金涛便就着图,给哥儿几个介绍了一遍,哥几个就全了然了。 老四收起图,沉声对金涛道:“帮我们想个理由,到顺天馆实地看看。” “你们要干啥?”金涛又不傻,已经猜到了大半,可是太匪夷所思了。 “没啥,以防万不得已罢了。”老三道。 “好吧。”金涛觉得这样解释很合理,便道:“你们不是来买马的么?虽然还没宣旨,但一些事情可以做在前头了。比如去太仆寺查看高丽马匹的数目和分布。而那顺天馆,就在太仆寺隔壁。 “因为蒙古人有大量的马匹,所以他们喜欢住在太仆寺隔壁,这样方便饲养马匹。”金涛又解释一句道。 第二八八章 调兵 “很好,回头你让人带他们去一趟。”老六便道。 “这是小臣分内的事。”金涛忙应下道:“我带着他们去就行。”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老六却对金涛道:“上次承蒙李崔二位院君款待,按照大明礼仪,我们得回请一次。” “是是。”金涛为难道:“不过崔院君今日一早已经返回安边都护府了,至于李院君,生性极为谨慎,既然已经对上使生疑,怕是不会再踏足迎宾馆了。” “不要紧,礼数尽到就好,他不来是他的事。”朱桢淡淡道:“不过咱们备好了筵席,总得有人来吃吧?不然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是是,可以再请几位亲明派大臣,他们一定会来的。”金涛忙点点头,又出谋划策道:“高丽亲明派就算式微,也依然不可小觑,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说不定可以不用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 “有道理。”朱桢便从善如流的问道:“接风宴上,李仁任说的那个郑梦周,现在何处?” “就在京里啊。”金涛答道:“从天朝回来后,他名声大噪,现在担任成均大司成……类似天朝的国子监祭酒。因为成均馆的儒士信奉孔孟之道,所以大都是亲明派,郑梦周也被视为亲明派的领袖。” “为什么领袖不是你?”老六总是会问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 “小臣,小臣……”金涛一阵脸红道:“不善……不善交际。” “还以为你不善奔跑呢。”朱桢笑道:“就是人缘差呗?” “是。”金涛苦笑点头。“小臣有些恃才傲物了。” “也请他来吃个饭吧。”朱桢便吩咐道:“就说皇上很挂念他,特地嘱咐我们见见他。” “好。”金涛应一声,心中暗酸道,不是说皇上只挂念我一个吗? “还有一个人要请。”朱桢又问道:“李成桂在开城吗?” “在的。上使还知道他?”金涛吃惊道。 其实李成桂已经功成名就,获封完山府院君,任门下赞成事,在都堂中坐第九把交椅。 但天朝人连李仁任都不认识,怎么会知道李成桂是哪位呢? “就说皇上听说他是高丽最厉害的抗倭英雄,让我们见见他,赐筵一席,还有赏赐给到。”朱桢信口胡柴道。 “哦,是这样啊。”金涛点头道,好么,皇上心里又多一个。“日期呢?”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朱桢便道。 “这么着急?”金涛下意识说一句,又赶紧解释道:“哦,小臣的意思是,两位今日有约了怎么办?” “什么约会比皇上的赐宴更重要?”朱桢又摆起天朝上国的架子来。 “唉,好好,我这就去。”金涛赶紧应下,然后如蒙大赦的离开。 …… 金涛吩咐手下,带着老三老四还有蔡千户,去太仆寺考察。自己则赶紧去都堂汇报了。 看着他的轿子远去,林密有些担心道:“就不怕他出卖咱们?” “他不会的。”朱桢却笃定道:“他不知道我们其实只是来买马的,还以为我们就是来调查高丽王遇刺案的。” “所以他会认为,我们要是在高丽境内全军覆没了,李仁任不管把责任推给蒙古人还是倭寇都没用,到时整个高丽都要为我们陪葬。”林密有些明白道: “而他知道的太多,李仁任也一样不会放过他。” “没错。”朱桢颔首道:“所以他要极力避免这种局面出现,让我们安全的离开高丽。这样非但高丽可以保全,他也是大功一件。至于最后是李仁任还是崔莹来当替罪羊,反正跟他没关系了。” “这就是公子所说的,要把李仁任跟高丽分开来看吧?”林密由衷赞服道:“真是切中要害啊。” “我敢放他回去,他才会对我们的说法深信不疑。”朱桢说着转身道:“走吧,我们去给五哥帮厨。” “哎,好嘞。”林密赶紧跟上。 …… 那边金涛回到了都堂,拜见李仁任。 第185节 “你不在迎宾馆看着他们,跑回来干什么?”李仁任皱眉问道。 “他们想回请两位院君。”金涛忙答道:“按照天朝的礼仪,赴宴后次日是要回请的。” “今天么?”李仁任果然害怕了,他迟疑半晌最终摇头道:“算了,你帮我找个理由推掉吧。” 还欲盖弥彰的解释道:“老夫倒不是害怕,只是老跟他们说假话,实在有辱相体。” “明白了。”金涛便又道:“他们还请了几个作陪的怎么办?不可能都有事吧?” “请了谁?” “郑梦周和李成桂。”金涛答道。 “李成桂?”李仁任的反应也跟金涛一样,觉得明使请郑梦周很正常,请李成桂就奇了怪。 “明使说,皇上听闻李成桂是抗倭英雄,吩咐他们见一见,赐个宴,据说还有御赏。”金涛道。 “幸运的家伙。”李仁任嘟囔一声,觉得也没啥。“见就见吧,见一面也死不了人。” “那卑职这就去传院君令了。”金涛便欠身道:“哦对了,明使今天想去太仆寺视察。” “他们去太仆寺了?”李仁任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 “是。”金涛点头道:“院君也知道明使的霸道,他们说去就要去,根本拦不住,我只先让手下带他们过去,自己来请示院君。” 说着他狡黠的笑笑道:“当然,没我带着,他们是进不去太仆寺的。” “无所谓,他们爱去就去吧。”李仁任却恢复了平静道。 “要是看到那些元人的战马,还有照料马匹的元人怎么办?”金涛吃惊问道。 “看到了就看到了。”李仁任淡淡道:“难道还能吃了他们不成?” “可是明使一定会质问我们的。”金涛道。 “那就质问吧,最好来都堂大骂老夫一通,无礼的举动越多越好。”李仁任却宛若受虐狂道:“这样才能让国人看清楚,明朝人的丑恶嘴脸。” 顿一下,他幽幽说道:“到时候,才有足够的理由铲除他们。” “院君,已经下定决心了?”金涛一脸震惊。 “不然呢。”李仁任反问一句,沉声道:“你以为崔院君突然离京,真是因为倭寇吗?” “难道是调兵去了?”金涛艰难问道。 第二八九章 夜宴 都堂议事厅中。 “没错。”李仁任点头道:“京城的官兵受先王和辛旽影响太重,命令他们对明人动手时,说不得会出变数。为了确保万一,崔院君要调他的白首兵来,明天最晚后天就能到。” “那还真是……”金涛一阵冷汗直流道:“万无一失了。” …… 从议事厅出来时,金涛只觉天旋地转。 他终于知道,那位少年明使,为什么这么急了。 他也终于知道,李仁任事后一定会把自己灭口的。明朝使团都要说干就干的狠人,怎么可能留着自己过年呢? 他还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只有保住明朝使团。 所以得赶紧去请郑梦周这个亲明派头目,商量商量怎么斡旋吧。 ‘哦,对了,还有李成桂,不过他可不是亲明派。 ‘不管了,反正知道真相的人越多越好……’ 金涛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深一脚浅一脚出了都堂衙门。 …… 天刚擦黑,郑梦周坐着官轿,李成桂骑着马,如约来到了迎宾馆。 金涛下午时已经跟郑梦周碰完头,这会儿又装着不熟,陪同林密在大门口接客。 真正一头雾水的只有李成桂,他都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来,来了又该说啥。 双方一阵没营养的寒暄后,林密请两位客人进到前厅。 羽林卫将他们的从人,全都挡在了外头。 两人倒也不在意,他们又不是李仁任,明使怎么也不会对付他们的。 进去前厅后,便见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和一个身材普通的年轻人,以及一个富态的少年,并肩立在屏风前。 李成桂更加迷糊了。郑梦周却是一愣,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随着身后的厅门紧紧关上,那个长得最俊的小白脸,对郑梦周笑道:“啊呢哈噻呦,达可兄,别来无恙啊。” “哎呀?!”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郑梦周又使劲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哎呦,真疼! 那就不是做梦…… 然后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难以置信道:“晋王殿下,是恁吗,晋王殿下?!” “不是我是谁?”老三便哈哈大笑道:“一别经年,你风采更胜往昔啊。” “小臣拜见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千岁千千岁啊!”郑梦周使劲磕头,问安不迭。 这俩人的对话,把郑梦周身后的李成桂和金涛,彻底惊呆了。 李成桂满脸问号,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金舍人,这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一旁的金涛道。 “我怎么知道?”金涛同样满脸迷惑,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 “起来吧,郑副使,这几位,你应该也见过吧?”朱木冈虚扶一把郑梦周道。 “谢殿下……”郑梦周谢恩爬起身,顺着晋王所指望去,又认出了那方脸巨汉和黑脸大汉。 “哎呀,秦王殿下,燕王殿下!”郑梦周赶紧再次跪地磕头,却没有更惊讶,因为麻木了。 “……”金涛李成桂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两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南京去了。不在大明的金銮殿里,怎么可能一次见到这么多亲王呢? “郑司成,你是不是搞错了?”李成桂小声能用朝鲜话问道:“大明的亲王怎么可能来咱们高丽这种小地方呢?而且还是三个。” “一个我可能会搞错,三个都对上号,是绝对不可能搞错的。”郑梦周却断然道:“那次我在海上遇难返回南京后,数次得到皇上接见,也曾有幸参加过元旦大朝,一睹过几位殿下的风采。尤其是晋王殿下,还曾邀请我到王府小住,怎么可能记错呢?” “西八……”李成桂骂句脏话,大脑当机。 “哎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还是金涛反应快,赶紧跟着跪地道:“这都侍奉几日了,才知道三位殿下的身份!失礼了,真的失礼了。” “对了,那这两位……”他又看向老五老六问道。其实主要是想问老六,因为这少年隐隐有使团首脑的意思。 “这是我五弟,吴王。”老三便介绍道:“六弟楚王。” “哎西,我说两位英武不凡,肯定不是凡人!”金涛赶紧再给老五老六磕头,还不忘偷偷拽一把李成桂。 李成桂如梦方醒,赶紧也跪下磕头。 待三人起身后,晋王便平淡致歉道:“抱歉三位,本王与秦王燕王有点事情,去去就回。” “殿下请便。”三人忙道。 晋王笑道:“我知道,几位肯定一肚子疑问。就留我五弟六弟在这里,保准有问必答。” 说着他朝三人点点头,便和一言不发的老二老四回了后院。 …… 前厅中,两位殿下和林密,三个高丽人面面相觑。 为了缓和气氛,郑梦周主动攀谈道:“两位殿下,应该是初次见面吧?” “不是,元旦大朝时我也在。”老五幽怨道。 “啊,是么?”郑梦周赶紧使劲回忆,却依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哦对对,想起来了。殿下这两年变化真大,都认不出来了。” “我一点没变样。”老五愈加郁闷,便起身道:“我看看汤炖好了没?” 说完便不顾挽留,也离开了前厅。 “殿下,小臣真的错了……”郑梦周惶恐的朝着老五消失的方向磕头。 “郑副使不必多虑,我五哥不愿应酬。”只剩下一个老六,大马金刀在正位上坐下道:“诸位,请入席吧。咱们边吃边聊。” “是。”林密和三个高丽人赶忙应声入座。 坐下后,再度大眼瞪小眼。郑梦周和李成桂不知道,该跟个十二三岁的殿下聊啥? 殿下已经不尿炕了吧? “楚……王殿下可是英雄出少年,几位殿下都很信服他。”但金涛可不敢对老六有丝毫轻视,先提醒两人一句,又赔笑问道:“敢问殿下,你们五位亲王,何故驾临鄙国啊?” 这也是郑梦周和李成桂想知道的,两人都看着朱桢,听他不紧不慢道: “这是皇室的一次历练,父皇对我兄长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快点成器,好帮他分忧解难。之前,我们便体验过农民的生活,我们还卖过艺,甚至还要过饭。” “呃……”三个高丽人不知该怎么评价了。 “这次,我们是以普通士兵的身份进行历练,本不欲暴露身份的。”老六接着道:“但情况有变,高丽要变节投靠蒙元,我们也只能从权应变了。” 第二九零章 雄风! 迎宾馆,前厅中。 听了楚王殿下的话,三个高丽人心情各异。 金涛自然是兴奋的,他的命运已经跟使团绑定在一起,使团活,他就生;使团灭,他就死。 他巴不得使团的分量越大越好,大到谁也不敢动,大到大部分人都要保护他们,他可不就安全了? 郑梦周则是紧张的。所谓亲明派,原先不过是一种政治主张,一个聚拢派别的政治口号。大家为了亲明还是亲元,无非争个面红耳赤,最多罢官免职,大不了回老家欺男霸女享福去。 但得知使团中有五位殿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不是亲不亲明,而是要了亲命了。 第186节 这要是不豁出命去救下五位殿下,让皇上品尝到五倍丧子之痛的话。那位威镇寰宇的洪武大帝肯定会把劳什子蒙古人丢一边,提全国大军御驾亲征的。 高丽本就穷山恶水国力弱小,这几十年又屡遭兵燹,疲敝已极。连首都开京都如此荒凉,整个高丽的穷困也就可想而知,哪有能力抵挡如日中天且怒火冲天的百万天兵?! 郑梦周一想到五位亲王死在高丽的可怕后果,整个人就汗流浃背。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豁出命去,保护这五个要命的大宝贝了。 至于李成桂的心思,则复杂的多。 这位高丽仅次于崔莹的名将,正是四十出头,男人最好的年纪。他颧骨高耸、鹰瞵鹗视、虬髯蜷曲、样貌粗豪,但心思却细得令人发指…… 他已经摆脱了初来时的一头雾水,开始冷静寻思起自己的处境来。 在高丽的政治光谱中,李成桂一般是被算在亲元派序列的。 因为从他高祖父李安社开始,就在元朝为官。他们家还世代与元朝通婚,他爹叫‘吾鲁思不花’,已经是蒙古化的高丽人了。 元明鼎革之际,他爹感觉蒙古人迟早要完,便又成为了高丽的内应,协助高丽军队攻占元朝双城总管府。 归附高丽后,他爷俩才恢复了高丽名,然后以双城总管府为老巢,开始在高丽南征北战,赚取政治资本。 所以李成桂跟李仁任、崔莹这些都堂武臣有本质不同,他压根不会像崔莹那样满脑子忠君爱国,也不会像李仁任那样,认为掌握了都堂就掌握了一切。 说白了,他是军阀思维——只要有军队,有地盘,就有一切。所以军队和地盘才是他最看重的。什么忠孝节义,都是个屁。什么朝廷大权,也没有军队和地盘来的实在…… 当然,没有朝廷大权,军队和地盘都有被夺走的可能。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军队和地盘,他一直以亲元派自居。又加上实在太能打,这才让都堂武臣接受了他这个外来户,让他坐了第九把交椅。 虽然排名有些靠后,但足以保护他的军队和地盘了。 且在高丽混了这么久,他也深知这帮坐地户是何等排外。如果没有极大的变数出现,自己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就不错了,休想再有寸进。 而眼下,极大的变数出现了…… …… 李成桂之所以考虑换个阵营,除了前景的诱惑,还有现实的压力。 他的地盘位于高丽北境。明军要入侵的话,自己的双城总管府,便是首当其冲的最前线。 就算高丽最后侥幸没有灭国,他的地盘也会被砸个稀巴烂。人死光,地抛荒,彻底失去立身之本。那以后还玩个屁? 那些世代簪缨的都堂武臣,肯定会把他这个毫无根基的外来户,一脚踢飞的。 可是真让他跟都堂诸公对着干,他又没那个胆儿。 他一怕李仁任,那个手腕高超、心狠手辣的政客,自己玩不过。 他二怕崔莹。李成桂常年担任这位‘百战百胜、未尝一败’的名将的副手,深知真打起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听说崔莹已经出城去调他的嫡系军队白首军了。而李成桂的嫡系部队,还远在双城呢。 这两人已经结成联盟,李成桂细胳膊细腿,哪敢轻举妄动? …… 前厅中,宾主各怀鬼胎,有一搭没一搭闲扯。 后院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火把照天。 养精蓄锐一个白天的五百羽林卫,被蔡千户集中起来,向他们宣布了三位殿下的真实身份! 羽林卫将士又不瞎,早看到两位郑副使,对这哥几个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早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肯定非同寻常。 只是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不同寻常…… 待他们怀着满心的震惊,拜见三位殿下之后,朱木冈便向他们简明扼要介绍了眼下的处境。 听说高丽人已经调兵准备来干掉他们,然后向元朝投诚,天井中嗡的一声,将士们登时按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有气愤,有担忧,有恐惧,或者兼而有之。总之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现在身处绝境了。 “诸位,且听我一言。”却听那燕王朱棣昂然道:“为今之计,我们越是担心自己的生死,越有可能遭遇不测!相反,我们越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反而越有可能安然无恙!” “此话怎讲?”众将士不解问道。 “因为现在唯一能救我们的,就是我们的身份!”朱棣先答后问道: “我们是什么身份?” “我们是大明的使团啊。”将士们道。 “使团代表什么?”朱棣又问道。 “代表了大明啊。”众人答道。 “所以我们最应该考虑的是什么?!”朱棣循循善诱的问道。 “不辱使命,维护大明的国格!”众将士轰然应道,声量都放大了一大截,显然被老四惊醒了。 “没错!”这时,朱木冈也不跟老四唱反调了,顺着他意思,铿锵有力道: “如果在汉朝,有汉使被小国杀害会怎样?《汉书》上说的明明白白——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老三挥舞着拳头道:“更不用说灭国无数的巨唐了!试问如果黄公公是汉唐的使者,高丽人敢动他一根汗毛吗?! “高丽为什么敢杀黄公公,为什么敢反复?不就是因为我们汉人沉沦太久,已经忘记了我华夏的汉唐雄风?只畏惧如狼似虎的胡人?!” “我汉人沉沦数百年,方有今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盛况!”朱棣接过话头,声如猛虎咆哮道: “我辈岂能贪生怕死,再让我汉家儿郎蒙羞?!” “不能!不能!”众人血脉贲张,齐齐振臂高呼。 第二九一章 纵火 “好,那我们就豁出这条命去,让高丽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天朝上国之威不可折,汉家儿郎之志不可夺!”朱棣声音雄浑,透着振奋军心的力量道:“我们要让他们回忆起,被汉唐支配的恐惧!我们要让他们意识到,我大明雄风,丝毫不逊色于汉唐!” “我等愿追随三位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轰然应声,一张张脸上毫无惧色,只有慷慨赴死的豪迈。 “宁死不折大明声威!” “跟我走,杀鞑虏!”朱棣便猛地一挥手,率领将士们杀向迎宾馆后门。 将士们刀在手,箭在弦,准备先干掉守门的高丽兵。 却见后门的十几个高丽兵,正在蹲成一排窜稀…… “老五的药效越来越强了。”哥几个捏着鼻子,齐声大骂道:“滚远点拉去!” “……”高丽兵就很无语。 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反正吃完今晚的大酱汤泡饭,一个个肚子里就开始翻江倒海,然后不停拉呀拉。 一个个拉得都虚脱了,腿肚子都蹲抽筋了。看到这群提着刀、张着弓,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冲出来,哪还有抵抗的勇气和能力? 全都吓得提着裤子就跑,连兵器都顾不上拿。好几个还拉在了裤子里…… …… 哥几个带着羽林卫憋着气冲出老远,一个个才敢大口喘气。 “我艹,他们这是集体吃坏肚子了?”一个百户骂骂咧咧道。 “有可能。”蔡千户点点头,他可不敢说,这是吴王殿下的杰作。 但下药也得对方给机会才行啊。 其实门口守卫又不算太多,直接莽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可谁让整个迎宾馆就一个大伙房呢?大明使团和高丽守卫居然在一个地方做饭,下药实在太方便了。不给他们尝尝老五的‘菊花残五号’,都对不起高丽人这么配合。 “都噤声!”朱棣低喝一声,下令道:“人衔枚!” 包括蔡千户在内,羽林卫将士马上咬住了挂在脖子上的小木棒。 朱棣看看脚下,今夜月光皎洁,完全可以提供照明,他便再次下令道:“熄灭火把!” 将士们便将手中火把往道边一杵,火把组成的火龙瞬间消失。 今夜之所以月明星亮,是因为风大,把云彩都刮跑了。 呼啸的风声又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还有身上甲叶撞击声。 这支军队便消失了踪影…… 几个高丽兵想要跟在后头,掌握他们的去向。 谁知没走出多远,刚跟着拐了弯,就被埋伏在那里的十来个羽林卫砍倒在地。 那些狡猾的明朝人居然留下了一个总旗,率领手下兄弟断后。 而那个倒霉的总旗,正是来时打老四小报告的那个…… 看着明军杀人后,再次消失在黑暗中,高丽守卫登时裹足不前。 人家还拉着稀呢…… “大哥,怎么办?”高丽兵问带队的百户道:“跟还是不跟?” “跟个屁,杀了天朝的人,你来抵罪啊?”那百户骂骂咧咧道。 其实他们集中兵力,肯定能干掉那几个明朝兵。但宗主国积威之下,没有得到明确旨意前,他们哪敢弑父? 在爸爸国的军队面前,高丽兵的‘敌爸服’实在太严重了。 这也是崔莹为什么要去调嫡系部队的缘故…… “可拦又没拦住,再不跟的话,咱们咋交代?”手下人发愁道。 “蠢货,快去禀报千户啊!”百户骂道:“不就不用我们发愁了么?” “可千户肯定要问,他们打算去哪啊!”手下人提醒他道。 “看他们去的方向,应该是城南!”百户大聪明道:“至于要去哪儿,人家不到地儿,咱们咋知道?!” “有道理,大哥真是聪明。”手下人闻言神情一振道。“等我再拉一泡,就去禀报!” “要快!”百户沉声下令,也不知是让他快拉,还是快去禀报。 …… 总之,高丽人只顾着一层层上报,在报到李仁任那里之前。完全没人意识到,要去提醒一下顺天馆的元人,他们的死对头来了…… 第187节 于是,待明军摸到高丽太仆寺附近时,只见顺天馆中漆黑一片,依然毫无反应。 哥仨对视一眼,秦王使劲搂一下两个弟弟,老三老四也跟二哥紧紧抱了一下。 当然,他俩也不可避免的互相搂了一下…… 虽然是出其不备,但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此战后他们还能全须全尾。 然后秦王便带着自己的手下,按计划摸向朝顺天馆前门。 老三老四不约而同,在身上使劲擦拭刚才触碰对方的那只手,然后也各率一百兵力,摸向指定位置埋伏。 蔡千户带着一百人,开始搭人梯翻墙进入太仆寺,他们的任务是纵火烧掉元人的马厩。 白日里踩点时,他们发现那顺天馆,居然是他娘的高丽王的别宫。非但宫墙高达两丈,还有女墙、角楼,这些完善的防御设施。 而且元人警惕性也不低,除了在明处的守卫外,还设有暗哨,硬攻的话,真不一定能攻得下来。 所以哥几个商议决定,不强攻顺天馆,用这种法子来引蛇出洞。 虽然马厩中肯定有元军守卫,但他们这一队的任务,依然是危险性最低的。蔡千户本来坚决要让哪位殿下来放火的。可没想到他们个个要强,谁也不领他的情。他也指挥不动人家,最后只能自己来了…… 剩下的不到一百羽林卫,则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 …… 蔡斌白日来太仆寺踩过点,早就将内里的格局印在心中。 手下将士全都翻墙进入后,他便率众直扑马厩。 马无夜草不肥,马厩中还亮着灯,有元军在喂马。 在呼呼的风声干扰下,直到蔡斌等人摸到距离马厩十来步时,马厩中的元军才发现了不速之客? “什么人?”他们用蒙古话高声问道。 “要你们命的人!”蔡斌也用蒙古话回答一句,说着松开弓弦,一箭射死了一个元军。 因为马厩中点着灯,那些在灯光下的元军,就是最好的靶子! 羽林卫士兵见状,也纷纷张弓搭箭,朝着‘肉靶子’射去。 当然,除了元军相继中箭,惨叫倒地之外,不少战马也身上中箭,咴咴叫着疯狂挣扎起来。 一匹战马扬起蹄子,踹翻了挂在柱子上的油灯,着着火的灯芯和灯油落在了草料槽中,登时引燃了里头的草料。 蔡斌等人射完一轮,不见了站着的元军……好吧,傻子也知道蹲下躲箭……便收弓拔刀,冲入了马厩中。一边见人就砍,一边四处纵火。 不一会儿,马厩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第二九二章 爸爸之战 迎宾馆。 老三老四跟羽林卫誓死出发时的动静不小,哪怕今日风儿甚是喧嚣,也依然传到了前厅。 “那是……”李成桂指着后院问道,他打了半辈子仗,自然能听出那是什么动静。 “哦。”朱桢便状若随意道:“哥哥们嫌高丽菜味道太寡淡,准备带着儿郎们打点儿猎物回来佐酒。” “他们要去……”李成桂登时头皮发麻,他瞬间想到两个可能的目标,要么是去都堂跟李仁任算账,要么去顺天馆寻蒙古人晦气。 但都堂位于内城,现在城门已闭。城内还有一万大军驻扎,凭那四五百明军,再精锐怕也攻不进去。 而且还师出无名,怕是正中李仁任下怀,给他个灭掉明朝使团的充足理由。 所以三位殿下很可能带兵去了顺天馆,毕竟明军元军数量相当,而且明元是敌国,杀元军不需要理由,不杀才需要。 “顺天馆?”李成桂接着说出后半句。 “将军聪明。”朱桢毫不隐瞒的点点头。 “哎西,太冲动了!”李成桂嚯地站起身,就像出去阻拦道:“顺天馆原先是王室别宫大明宫,这么点人想攻进去,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哎呀,快去拦住他们,不能让三位殿下有丝毫闪失!”郑梦周一听也急了,爬起来就要跟李成桂一起往外跑。 “站住。”身后却响起楚王殿下那青涩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殿下,别冲动啊……”金涛也小声劝道:“你也让你的皇兄置身险境吧?” “你们是在质疑天朝天兵的战力吗?”朱桢一顶大帽子扣在三人头上,淡淡道:“我大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重振华夏声威。早已与元人攻守易形了,如今是我汉人强,胡虏弱,我兄长率兵一千,可击胡骑一万。现在五百对五百,优势明显在我,有何危险可言啊?” 三人登时无言以对…… 不用说金涛、郑梦周这种读书人,就是李成桂这种武人,也知道老六这话是仿自李世民。 在接连消灭了突厥、吐谷浑、薛延陀、高昌、铁勒……当然也包括高丽人硬攀的祖宗高句丽和百济之后,无敌天下的李世民曾顾盼自雄的说道:‘今中国强,戎狄弱,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 但那是汉人王朝的巅峰——巨唐啊,大明这就想碰瓷,是不是早了点儿? 当然,人家天可汗是‘以一千敌数万’,到老六这儿减成了‘以千敌万’。所以楚王殿下还是要点脸的,只是要得不多而已。 “殿下真这么有信心?”李成桂语气有些飘忽的问道。 “当然,别忘了,带兵的可是我三位骨肉兄弟,他们若会有危险的话,我还会安之若素待客吗?”楚王殿下仪态高雅,不紧不慢,颇有大熊猫的风范。 “诸位且安坐,畅饮,散席之前,他们还会回来,与你们共饮一杯的。” “唉,好吧……”李成桂看一眼紧闭的厅门,知道门外有羽林卫把守,自己想走也走不掉,便也重新盘腿坐下,一脸佩服的笑道:“不说别的,单单殿下们这份胆色,就足以让人五体投地了!” “哪里,不过是背靠着大明,给我的胆色罢了。”朱桢淡淡一笑道。 “是是。”三根高丽老油条焉能不知楚王殿下的意思——我们大明很厉害,快跪下来叫爸爸,不准再认野爹了! 但厉不厉害嘴上说没用,还得战场上见真章。既然楚王殿下拦着不让出去,三人也就坐稳了屁股,等着战果出来再说。 一旁作陪的林密,是真服了这几位殿下。去提刀砍人的仨自不消说,单说眼前端坐正位上,不慌不忙跟高丽人聊天的楚王殿下。这种时候还能这么沉得住气,真他么的不是凡人啊! 其实朱桢之所以不慌,一是因为慌也没用,二是他相信三哥四哥一定会比自己做得好。 尤其是四哥,那可是史上最卓越的军事冒险家,逆风翻盘如家常便饭的位面之子啊! 没看今天四哥一出动,老天爷就刮风么?燕王殿下可是自带霸服的男人,就不信能在这样的小场面的翻了车! …… 太仆寺,火借风势,熊熊冲天而起,空气中弥漫着烤马肉的焦香气味。 隔壁顺天馆的元军自然被惊动,北元宣徽院使彻里帖木儿也被叫起来,披衣出了寝室,望着烧红了半边天的马厩方向。 “愣着干什么,快去救火啊!”彻里帖木儿急的直跺脚,那里头可有他向高丽讨要的一百匹耽罗马,准备带回去配种的。 “大人,外头情况不明,当心有埋伏!”手下人提醒他道。 “怕什么,有埋伏干就完了!”彻里帖木儿咆哮道:“临行前丞相是怎么嘱咐的,切不可坠了我大元的声威!” 他考虑的是,要是他们缩在顺天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马被烧成焦炭,一晚上不敢露头。肯定会被高丽人看轻的,觉得元朝果然今非昔比,更不会答应和他们联军夹攻大明了。 所以必须要向高丽人展示出,能当他们爸爸的勇气和实力! 从这点上来说,两边人可谓不谋而合了。 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元军敞开了紧闭的宫门,然后派出一队哨骑探路。 只见外头一片静悄悄,漆黑的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哨骑队长打个唿哨,大队的元兵便提着水桶,扛着麻搭跑出宫门,朝着隔壁太仆寺跑去。 这时忽听一声暴喝:“上!” 瞬间喊杀声大作,埋伏在道两旁排水沟里的两百羽林军,便在秦王和燕王率领下杀出。 元军士兵慌忙用麻搭和水桶抵挡,可哪是披坚执锐、如狼似虎的羽林卫对手,瞬间便被砍瓜切菜,惨叫着干倒了一地。 这时,不知谁用蒙古语喊了一声:“他们要关门!” 剩下的元军见状,纷纷丢下水桶,转身就跑。人群瞬间涌到宫门口,外头的人拼命推着宫门,想要的挤进去。里头的士兵也拼命向外推着宫门,想要关上它。 场面混乱极了。 结果还是求生的欲望,能爆发出更大的力量,短暂的僵持后,宫门还是被外头的元军彻底推开了! 外头的元军终于逃了进去,但问题是,后头的明军也跟着杀进了宫门…… 第二九三章 死节 越是陈旧的政体,越是等级森严,高丽就是个例子。上下级间的差距宛若鸿沟,下级是万万不敢越级上报的,不然事后就等着吃挂落吧。 于是等百户报千户,千户报万户,万户再报兵马使,兵马司再报都堂,都堂的人再把李仁任叫起来,告诉他迎宾馆的异动时,顺天馆那边都打出脑浆子来了。 好处是不用费脑筋判断,明军要去干啥了。太仆寺和顺天馆那边冲天的火柱,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那些明朝人不要命了么?凭他们那点儿兵马,也想攻下顺天馆?”李仁任先是震惊,但很快镇定下来。 这不正好么?省得自己动手了,而且方方面面都能交底过去。明朝使团主动攻打元朝使团,结果被全部干掉,哪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院君,要不要赶紧派兵过去?”部下急声问道。 “不急,外面黑灯瞎火,你知道什么情况?不可轻易开宫门。”李仁任老成持重道:“传令开城府判,加强戒备,防止有人趁机纵火打劫。” 顿一下,李仁任又吩咐手下道:“你命王京的军队集结待命,等天亮时视情况而定。” “是。”手下人应声去传令了。 …… 李仁任却没想到,明朝人用一招简单的引蛇出洞,就赚开了顺天馆固若金汤的大门。 秦王殿下身披重甲,一马当先,他手持一根沉重的狼牙棒,连劈带砸,手持弯刀的蒙古兵如何招架?根本无一合之敌! 他们身上的皮甲也根本挡不住狼牙棒的铜头钢牙,扫上就被刮掉一大片血肉。碰到头上便立时脑浆飞溅…… 老二一口气杀进前院,眼前霍然开阔,这下更利于他施展了,把个狼牙棒抡圆了横扫千军!真叫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百余名蒙古兵,竟被他一个人杀得连连后退,完全失了阵仗。 秦王麾下的一百将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趁乱杀入敌军从中。他们身高力壮、武艺高强、配合娴熟,已经乱了套的元军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燕王殿下则冷静的观察着战局,发现元军都被秦王的百人队挤压到了前院左侧,便果断指挥着自己的部下从侧翼穿插,自元军兵力薄弱处,径直杀入了正院。 第188节 他们就像回到了去年冬天的演武场上,配合默契,进退有度。秦王负责吸引火力,燕王则直取敌军首脑! 而元军的厉害是在马上,一旦没了马,就像出门没穿犊鼻裈,心虚气短没了威风。所以一旦被偷了营,上不了马,基本上就败局已定了。 羽林卫虽然也是骑兵出身,但在大明军中,可是只有最精锐的步兵,才能转职为骑兵的。所以下了马一样厉害,甚至更厉害。 而且还有两位殿下身先士卒。将士们士气直接爆表,一个个红着眼、咬着牙,虎入羊群一般砍瓜切菜,不到盏茶功夫,便将元军的士气彻底击垮! 老四率领他的部下一气嘎嘎乱杀,直到跟彻里帖木儿的亲兵碰上,才感到了些压力。 “大人快走!”但亲兵们并没有死战到底的意志,他们的使命是保护彻里帖木儿逃走。当然他们也就可以跟着逃走了…… 那元朝宣徽院使彻里帖木儿见势不好,再不走明军就要怼到脸上了,便发动了蒙古人这十年来才习得的招式——见识不好,立即开溜。 哦不,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们之所以能与明军周旋至今,靠的就是这一手。 然而当亲兵为彻里帖木儿打开后门时,老三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只见晋王殿下一手持金樽,一肩扛着长枪,如山如岳的站在月光下,朝着彻里帖木儿微微一笑,朗声道: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枪倏然刺出道:“孩儿们,上!” 将士们轰然应声,饿虎扑食般朝着彻里帖木儿冲去。 彻里帖木儿这才从晋王装逼带来的震撼中猛醒,眼看手下亲兵招架不住,赶紧掉头跑回去。 然而燕王已经率众杀到了他的身后…… 两大藩王伺候他一个,彻里帖木儿这波,不亏。 在晋王燕王合围之下,彻里帖木儿眼看插翅难飞,居然迸发出了与之前表现不符的勇气。 他用蒙古话大声鼓舞着士气,自己也拔出腰刀来拼死抵抗,居然不肯投降…… 然而哥仨也没打算抓俘虏,他们本就是为了震慑高丽人,早已经决定一个活口不留了。 于是两人各守住一边,将残余的元军层层包围,毫不留情的绞杀起来。 后来老二又加入了战团…… 待到蔡千户完成任务,率众赶来时,只能在外头看热闹了。 随着老四一刀砍下彻里帖木儿的头颅,顺天院中的喊杀声终于消失…… “快点,去找他们的文书印玺!”不待将士们喘口气,老三便紧接着下令道:“再找马车来,把伤号和阵亡的将士带回去!” 各百户赶紧点名,除了伤号,还少了十二人。 将士们赶紧到处寻找同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发现没断气的蒙古人,也就顺手给他们一刀,结束他们的痛苦…… “没想到,这群鞑子会选择战死。”蔡千户有些不可思议道:“没怎么听说,蒙古人有死战不降的。” “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一国使节。”老三神情严肃的答道。 “蒙元再没落,也有尊严要维护。”老四认同道:“也许只有摧毁他们的王廷,彻底消灭掉这个国家,他们才会丧失掉所谓的荣誉感吧。” “最离谱的是,到现在高丽兵还没出现。”蔡千户又笑道:“白白浪费了我们一支预备队。” “看来李仁任对顺天馆的鞑子很有信心。”老三哂笑道:“那就给他个惊喜吧。” 这时将士们将元使带来的文件搜罗一空,十二个同袍也都找到了…… 其中阵亡四人,重伤八人。 而五百元军并蒙元宣徽院使彻里帖木儿,全灭。 第二九四章 图穷匕见 迎宾馆,前厅中。 宾主间已经聊得实在没啥好聊了,只剩干扯淡了。 “天朝皇上,到底是怎么知道末将的?”到这时候,李成桂才问出憋在心里的问题。 朱桢便信口答道:“其实主要是皇兄们听说,李将军的箭法神乎其神,很想跟将军来一发……哦不,是比试一番。” “原来如此。”李成桂却一脸恍然,谦虚道:“小臣的箭法只在域外称雄,真要跟华夏的神箭手比,还差得很远。” “哪里哪里,李将军过谦了。”朱桢摇头笑道:“我怎么听说,你在与元军的战斗中,连续三次射死纳哈出的坐骑,纳哈出也连换三次马才得以逃离战场?” “呃。”李成桂闻言错愕道:“殿下说的是癸卯之乱吧?那次纳哈出并未亲至,而且那一战,我共射了崔濡三箭,其中只有一箭射中他的坐骑。” “这样啊,那也很厉害了……”朱桢有些失望道:“那你在攻打五女山城时箭无虚发,一共射出七十余箭,皆正中敌军面门,令城中士气大跌呢?” “太夸张了。”李成桂苦笑道:“小臣是善射,可也不会法术啊。从城下射七十多箭,发发命中,那我一个人就能攻下一座城来。” “哈哈哈……”其余人也被逗笑了,郑梦周拢须笑道:“可见以讹传讹,传到中原后有多离谱。” 朱桢也跟着笑了,他没告诉郑梦周,李成桂的这些光辉战绩,自己不是从中原听来的,而是来自后世的韩剧。 宇宙国的电视剧,果然不能信啊。 好吧,哪个国家都一个鸟样…… …… 老六正胡思乱想间,众人忽听迎宾馆门口响起嘈杂声。 众人皆神情一紧,大气不敢喘的等待着护卫进来报信。 “二位殿下,三位殿下凯旋回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过后,厅门外响起护卫欣喜万状的禀报声。 “啊呀,太好了!”林密登时从座位上蹦起来。 三个高丽人也纷纷站起来,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可思议。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复刻班超的壮举? 问题是还复刻的很成功…… “呵呵,正常发挥而已。”朱桢却一脸不出所料的云淡风轻道:“开门,迎接。” 门外的护卫便将厅门徐徐敞开,众人刚要出去,却见三位殿下已经雄赳赳、气昂昂的进来了。 朱桢定睛一看,只见二哥全身浴血,四哥身上也尽是血污,只有三哥的一袭白袍上,一滴血都没沾。 不过看他们生龙活虎的样子,应该都没什么大事。 巨灵神似的老二走进来,将手中一物丢向三个高丽人。 出于对殿下的尊敬,金涛赶紧双手接住,定眼一看,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哎呀!”吓得他惨叫一声,赶紧丢到地上。 李成桂和郑梦周都是鬼门关上走过的,自然不会像金涛那么丢脸。两人仔细端详那颗人头,见其留着蒙古人的锅盖头、小辫子,还有那一脸焦黄的络腮胡…… “这是彻里帖木儿?”郑梦周失声道。 “是。”李成桂神情复杂的点点头,他参与了与元使谈判,自然认识这脑袋的主人。 既然连正使都被取了人头,那其余的元军也就不用再问了。 “三位哥哥无恙乎?”楚王殿下却问道。 “自然毫发无损。”老三昂然道。 “将士们呢?” “四死八重伤。”老四叹口气道:“唉,主要是天黑,难免有将士看不清暗处的刀剑。” “唉,真是太惨痛了。”老三老六也叹息连连道。 ‘西八!西八!西八!’一旁的三个高丽人却心里狂骂娘。以区区四人阵亡,全歼近五百元军,这已经‘小母牛长翅膀——牛逼上天了’好么?还在这儿不满足个啥啊? “来人,上酒。”朱桢一挥手,便有护卫端着托盘上前,哥几个一人拿一碗,三个高丽人也有份。 “这第一碗酒,祭奠今日阵亡的将士。”因为是度数很低的米酒,所以已经长大的老六,也端起了一碗,沉声道:“他们和黄公公一样,都是因为高丽的背叛而死,这笔账,必须要算清!” “对!” “喝!”哥几个便仰脖干了一碗,然后冷冷看着三个高丽人。 三人只好先干了一碗,然后金涛忙辩解道:“都是那李仁任的错,冤有头、债有主,殿下可不能把这笔账,算在全高丽头上啊。” “对对对。”郑梦周忙附和道:“我们高丽的全体儒生,和受孔孟之道教诲的士大夫,秉承‘忠臣不事二主’的信念,绝对不会跟李仁任之辈同流合污的!” “两位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朱桢板着脸点点头,又看向李成桂道:“李将军意下如何?” “在下,在下……”李成桂吭哧两声,看一眼地上血淋淋的人头,再看一眼几位人中之龙的大明亲王,终于把心一横道:“在下誓死效忠大明!与老贼势不两立!” “哈哈好,那这第二碗,你也可以喝得。”朱桢把李成桂拿捏的死死的,一招手,又一名护卫端上托盘。 众人各取一碗,朱桢笑道:“这一碗,便是恭喜哥哥们和众将士大胜而归,扬我国威!” 李成桂要是不表态,确实也没资格喝…… 待这一碗饮尽之后,朱桢对李成桂笑道:“怎么样,李将军,我大明有几分汉唐雄风啊?” “十分,不,十二分!”李成桂赶紧表态道,还装模作样给了自己一耳光道:“臣居然还为几位殿下担心,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哈哈哈,现在知道也不迟!”朱桢大笑着招招手,第三个护卫又端上了托盘。 “喝了三碗酒,就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自己人了。”楚王殿下端起酒碗,他平生头回喝酒,舌头已经有些发硬了。但两只眼睛,依然如鹰隼般明亮道: “李将军,你可愿意替孤,取那李仁任项上人头?!” “这……”李成桂这才知道,对方叫自己来的真实目的。 恐怕,就连几位殿下夜袭顺天馆,取回元使人头,都是为了这一刻吧? “愿意,就喝。不愿意,请便,我等绝不阻拦。”朱桢逐字逐句,态度强硬道。 “我愿意!”李成桂终于重重点头,仰脖再度一饮而尽! 第189节 第二九五章 富贵险中求 厅中众人都很清楚,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李仁任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天亮后肯定会包围迎宾馆的。 再加上崔莹明日便率白首军入京,不搞掂这两位高丽实际上的当权者,五位殿下和他们的五百精锐,依然还是死路一条。 只有李仁任死了,局面才会出现真正的转机。而且必须让他死在崔莹返京之前才有用…… …… 与几位殿下商定明日如何行事后,三人告辞离开了迎宾馆。 他们默契的没有骑马坐轿,并肩走在漆黑的大街上。 这时,太仆寺的火光尚未熄灭,整个开京城内都弥漫着一股烤马肉味儿…… “其实,我们还可以把五位殿下的身份公诸于众,这样李院君也好,崔院君也罢,都不能为所欲为了。”郑梦周这样的文臣,自然对武人政变极不感冒,所以总想着用政治的方法解决危机道: “我还可以去请明德太后出面,总是可以力保五位殿下平安的。” “是个法子。”金涛现在是,只要自己能不死,怎么都行。 “呵呵……”李成桂却冷笑不语。他是武人,自然对武人政变超级感兴趣。 相反,要是政治解决此次危机的话,他就捞不到多少好处了。 “怎么,李将军有不同看法?”郑梦周不悦道。 “楚王殿下已经明确下达了旨意,你们这才刚出门,就要阳奉阴违?”李成桂冷冷质问道:“感情刚才的酒是白喝了?” “我可没那么说。”金涛赶紧撇清。 “殿下年轻气盛,而且不是高丽人。我们这些高丽的臣子,可要考虑国家的未来啊。”郑梦周板起脸教训李成桂道。 “咱是个粗人,考虑不了那么长远。”李成桂却油盐不进的闷哼一声道:“咱只知道答应了事儿就得去办!不然几位殿下怪罪下来,比李仁任死掉的后果,严重多了!” “那倒是。”金涛点头道:“没了李仁任,还有刘仁任。但几位殿下要是记恨上咱们,高丽往后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唉……”郑梦周叹口气,刚想再说两句,却听李成桂冷哼一声道:“郑司成,既然我等各执一词,不如各行其是,就此别过!” “哎,李将军不要冲动,眼下高丽存亡,只在我们三人。我们还要再搞分裂么?”金涛忙拉住两人,不让李成桂离开,同时苦劝郑梦周道: “郑司成,你是读书人,处处讲规矩。但李院君手握禁军,不会跟你讲规矩的。不管你想怎么解决,都得先除掉他。不然,都是死路一条。” “嗯。”李成桂点头道:“还是金舍人说得明白,我就是这个意思。” “哎,好吧。”郑梦周见两人已经达成一致,而且自己也确实无法反驳,只好点头道:“那咱们按计划,分头行事吧。” …… 李成桂回府之后,便叫来自己的兄弟和儿子,向他们道明眼下的情形,以及自己的决定。 “富贵险中求,我决定干这一票!” 当时他庶兄李元桂、庶弟李和、李英、义弟李之兰,以及两个儿子李芳雨、李芳果在场。李家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听到李成桂的决定后,一个个脸上毫无忧色,反而写满了兴奋。 子弟领受任务后,便将家兵家将连夜叫起来,开始生火做饭,分发弓弩,磨刀霍霍,等待天亮…… 天还没亮,便有都堂官员前来,传李仁任命,令李成桂赶紧去都堂议事。 李成桂在甲胄外套上宽大的官袍,腰间悬上宝剑,昂首出了大厅。 李之兰背上装着他的弓和箭的櫜鞬,紧随其后。 院子里,全副武装的李家子弟兵早已集结完毕,默默跟着两人出了李府大门。 这杀气腾腾的架势,吓了来传令的都堂官员一跳。 “李将军,这是?” “昨晚京城大乱,崔院君又不在京中,难道李院君唤我,不是为了命我率兵平乱吗?”李成桂淡淡说道。 “这样啊……”传令官员不复多言。 …… 李成桂持同样说辞,顺利率众进了内城。直到都堂门外,才命李之兰等人在此等候。 他则解下腰间佩剑,递给门口的士兵,然后只身进入都堂衙门。 议事厅中,诸位大佬已经到齐,就等他了。 李成桂歉意的向李仁任欠欠身,在第九把交椅坐定。 “除了不在京城的崔院君,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李仁任看一眼对面空着的椅子,缓缓开腔道:“昨晚的事情,诸位应该已经都知晓了吧?” “嗯。” “是……”都堂诸公纷纷点头。 “李赞成,昨晚你就在迎宾馆吧?”李仁任看向李成桂。 李成桂的官职是门下赞成事,说白了就是专门投赞成票的…… “是,昨夜受邀与郑司成前往赴宴,请柬是金舍人送的,说已经问过院君了。”李成桂徐徐答道。 金涛也在都堂,甘陪末座。闻言点点头,表示李成桂说的没错。 “昨晚他们还有功夫,招待你们吃酒?”李仁任胡须微微颤动,他只是勉强维持着镇定,实则心里慌成了狗。 “使臣又不用亲自提刀砍人。”李成桂苦笑一声。 “那你就一直坐着吃酒?”有武臣质问道。 “当我们听到外头有动静时,前厅门已经被关上,谁也别想走了。”李成桂两手一摊道:“当时情况不明,我们也只能干坐枯等。” “是。”金涛附和道:“昨天以为他们要请客,没想到居然去顺天馆杀人放火了。” “那后来呢?”李仁任黑着脸问道。 “后来,大概是下半夜吧。”李成桂便接着道:“他们出去的人回来了,还把彻里帖木儿的人头丢到金舍人怀里。” “差点没吓死我……”金涛讪讪道。 “他们还说,全歼了元朝使团,己方只阵亡了四人。”李成桂一脸不信道:“明军真这么厉害吗?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元朝使团确实被全歼了,五百余人,无一活口。”李仁任长叹一声道:“他们有什么话要你们传给老夫么?” “他们说,李院君,”李成桂咽口唾沫道:“这下该知道好歹了……” 第二九六章 兵变 “呀一,西八老马!” 听了李成桂的话,李仁任嘭得一声拍了桌子,终于爆发道:“太目中无人了!他们凭什么说老夫不知好歹?! “那些蒙古人,是正式出使我国的使节,我们有保护他们安全的义务!”他接着咆哮道:“更何况,他们还是来册封我们王上的钦差。明朝使团如此疯狂的行径,是完全视我朝于无物,极端损害我国格的举动,绝对不可饶恕!” “明国人想效仿班超,可他们有汉朝那个实力吗?!”议事厅中,响彻李仁任的怒吼声:“我们大高丽国,也不是鄯善那样可以随便拿捏的小国!” “对,我们是蜀汉,不是鄯善!”有武臣附和着嚷嚷起来。“绝对不能接受他们的胁迫!” “说得好!”李仁任拍案道:“必须要让明国人知道,我高丽的国格和法律,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在开京城公然屠杀另一国的使节,这种滔天大罪如不严惩,我高丽又有何国格可言?!” “对,给他们的颜色看看!”武臣们高声应和着。 “好,哪位愿意带兵去包围迎宾馆?!”见火候差不多了,李仁任便高声问道。 “这个……”武臣们的声量登时低了八度。 他们这些世代相传的权贵,就像家养的宠物狗,关起门来在院子里狂吠比谁都凶,可真要放出去让它撒野时,就怂得连只猫都不敢惹。 其实李仁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为何不直接下令包围迎宾馆,还要先开个会声讨一番,待群情激愤了才下令?不就是为了让人跟他一起背锅么? 于是,这口大黑锅,毫无意外的落在李成桂这个外来户头上…… “李赞成,既然他们让你给老夫传话,”李仁任便对李成桂道:“那还是劳烦你带两卫禁军去一趟吧,就算是老夫对他们的回答了。” “院君有令,末将自然奉命。”李成桂没有推辞道:“只是还请院君说清楚,包围顺天馆之后呢,还需要将他们绳之于法么?” “后面的事你不用管,待崔院君回来,由他进行逮捕。”李仁任淡淡道:“最后交由法司审判。” 其实逮捕明朝使团,禁军就够用了,但本着分锅原则,李仁任不能让崔莹置身事外。 “遵命。”李成桂便抱拳起身,走到李仁任面前。 李仁任从袖中掏出一块龟符,这是调动禁军的信物。 李成桂双手接过,便转身大步出去。 一名都堂官员紧随其后,监督李成桂执行命令的情况。 …… 看到李成桂从都堂衙门出来,李之兰几人赶紧迎上前。 “哥,怎么样,拿到了么?” 李成桂板着脸点点头,亮出手中龟符。 “走!” 一众李家子弟兵,强抑住兴奋之情,紧跟着李成桂去往左近的禁军军营。 来到中军帐中,禁军都统验过龟符后,便单膝跪地,暂时接受李成桂的节制。 李成桂沉声道:“起来吧,全体集结。” 那监督他的官员嘴唇翕动一下,忍着没说话。 “是。”禁军都统起身出去传令。 待禁军都统一出去,那都堂官员终于忍不住道:“将军,侍中的命令是带两卫兵马,没必要全体集合吧?” “你在教我做事?”李成桂冷冷瞥他一眼,立在他身后的李之兰便一手捂住他的嘴,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然后他的庶兄李元桂,便马上出去,带着子弟兵接管了中军帐外的防务。 少顷,那禁军都统回到中军帐相请道:“将军,禁军已经……” 话音未落,便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都堂官员,他登时愣在那里。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躲在帐门口李和如法炮制,捂住嘴抹了脖子。 第190节 中军帐外都换上李家的子弟兵,没人察觉到他们的都统已经遇害。 那都统,是李仁任的侄子…… 然后李成桂才在李之兰等人的簇拥下,来到校场上,登台亮出龟符,宣布正式接管禁军。 台下的禁军不知多少次跟他南征北战,非但从无败绩,而且李成桂对部下十分慷慨,每战的缴获全都分给他们,甚至还出钱抚恤阵亡将士,是以他在禁军的威望极高,仅次于‘护国战神’崔莹。 这也是他敢铤而走险的底气所在。 然后李成桂对禁军将士讲明了当前的情形。 而且这次他没有再隐瞒五位殿下的存在,给了台下禁军一点大大的‘天朝震撼’。 禁军官兵全都惊呆了,明朝使团中居然有五位亲王,且都是明朝皇帝的儿子! 他们都是从元朝过来的人,知道自己的王也就相当于天朝的一个亲王。 现在有五个这样天大的人物在开京,都堂的大人物们,居然为了巴结元朝,要命令他们去消灭那五个大人物? 是的,李成桂把命令中的‘包围’,改成了‘消灭’,这样才能确保禁军无法接受…… “谁敢杀我一个儿子,我就会豁出命去杀他全家!我们要是杀了天朝皇帝的五个儿子,皇帝肯定会把高丽撕成碎片的!”李成桂高声道:“你们说对不对?!” “对,当然对!”禁军将士纷纷点头。 “癸卯之乱才过去几年?蒙古人肆意屠杀我百万同胞,谁家跟他们没有血海深仇?庙堂诸公非但不思报仇,反而违背先王意志,极力投靠元朝。他们可不可耻?!” “可耻,可耻!”将士们愤慨道。 “他们自己数典忘祖,卖国求荣,却要让我们整个高丽给他们陪葬!我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将士们愈加群情激愤。 这时,有些军官察觉到情况不对,开始悄咪咪往营门摸去,准备禀报李院君。 但营门早被李成桂的儿子接管,但凡想要硬闯出去的,二话不说,直接砍倒在地…… “大明与我高丽无冤无仇,且如旭日东升,将腐败的北元摧枯拉朽,撵到了漠北。大家说,到底该站在谁的一边?!”台上,李成桂的演讲到了尾声。 “大明,大明,大明!”台下将士的思想,已经完全被他掌控。 “好,我欲面见侍中,请他收回成命,诸位可愿同去?!” “同去,同去!”禁军将士们呼啸着跟随李成桂出了大营,往都堂衙门而去。 第二九七章 什么是开国之君? 都堂议事厅中,李仁任和一众武臣正在焦急的等待进展。 “崔院君到哪里了?”李仁任不知第几遍问道。 “离京城还有二十里,下午就能赶到。”都堂官员禀报。 “嗯……”李仁任点头下。 “侍中,我们真要把明朝使团都抓起了?”坐在他旁边的武臣,忍不住小声问道。 “……”李仁任瞥他一眼,没有答话。 “我的意思是,抓起来之后呢,难道把他们全都处斩?”那武臣忙纠正道。 “当然是交给大元了。”李仁任的亲家林坚味替他答道:“元朝来册封王上的使团,在开京全体遇害,我们能不给个交代?” “也对。”众武臣纷纷点头,觉得把明使送给元朝,是个好主意。 “没错,他们之间的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别扯上我们。” 就在气氛稍稍放松下来时,一名都堂官员快步进来禀报: “侍中,李将军带着禁军朝衙门口来了!” 都堂武臣们心里登时齐齐咯噔一声。别看高丽国家不大,但暴力夺权的连环大戏不绝如缕,完全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明日花属谁? 心说这才消停了半年,又要来一遭? “他来这里干什么?!”李仁任把脸一沉道:“跟着他的人呢?禁军都统呢,他们都由着他的胡来?!” “快,去问问他们要什么!”林坚味赶紧下令道。 “是!”那青袍官员赶紧跑出去。 “侍中,难道李成桂也想造反?”众武臣齐刷刷望着李仁任。 “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户,”李仁任尽管慌得一批,还要保持相体道:“也配?!” “也是,他以为拿着兵符就能造反,也太天真了!”众武臣闻言心下大定道:“只要崔院君一回来,他们就会乖乖倒戈的。” “当然,侍中露面也是一样的。”那人又觉得这话太伤人,赶紧补充一句。 “用不着等崔院君,”李仁任本来还坐得住,听到这一句,彻底坐不住了。冷笑一声起身道:“走,瞧瞧那乡巴佬玩什么花样去。” 走出议事厅门口时,之前那官员去而复返,禀报道:“李将军说,将士们不愿意对天朝使团动手,想请侍中收回成命。” “不愿意?”李仁任黑着脸道:“只不过让他们包围迎宾馆,有什么不愿意的?!” “侍中,怎么回复他们?” “老夫去跟他们说!”李仁任哼一声,走到了都堂衙门口。 衙门口,卫兵已经严阵以待,并关上了大门外的栅门。 栅门外的大坪上,已经站满了乌压压的禁军。 李成桂就站在他们最前头,当然紧挨在他身边的,是他的三个弟弟。 “李成桂,你要造反么?!”李仁任在衙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立定,与李成桂相隔十丈左右,怒目而视道:“老夫给你龟符,是用来干这个的么?监督你的官员在哪里,禁军都统去了哪里?!” “李仁任还有脸污蔑我们造反!”李成桂却对身后众将士大吼道:“到底谁才是反贼?!” “他,他,他!”李成桂混在禁军丛中的子弟兵便声嘶力竭高喊起来。 禁军将士们已经被气氛感染上头了,人家喊啥他们跟着喊啥…… “对反贼该当如何处置?!”李成桂又高声问道。 “杀,杀,杀!”李家子弟兵带动着禁军士兵高喊起来。 “好!”李成桂断喝一声,伸出手来。李之兰早就从櫜鞬中抽出他的弓和一支箭,第一时间送到李成桂手中。 看到李成桂张弓搭箭,大门口气势汹汹的都堂武臣,登时慌作一团。 李仁任还想保持他最看重的相体,直挺挺立在那破口大骂。 他的随从赶紧想要拉他趴下,却听一声弓弦响处,万众嘈杂之声齐喑。 几乎同时,便听噗的一声,那支雕翎箭正中李仁任眼窝! 因为距离仅十丈,那支箭力道极大,直接贯穿他的脑壳,箭头从后脑勺穿出…… 李仁任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殒命当场了。 都堂衙门口登时一片死寂。 除了李家的子弟兵,所有人都没想到,李成桂居然上来就动手杀了李仁任。 都堂武臣也好,禁军将士也罢,还以为他是兵谏的。 没想到却是来兵变的…… 不过李成桂没有继续射的意思,他把自己的乌木弓递给李之兰,对缩成一团的都堂武臣高声道: “诸公莫慌,本将是奉了明德太后之命,诛杀弑君叛国的恶贼李仁任,一切与诸位无关!” “什么?”众武臣和禁军将士又是一愣,这又是哪一出啊? 李成桂说完,略有些焦急的看向寿昌宫方向。心说郑梦周你可别坑我,不然我可要镇不住场子了…… 只见紧闭的宫门缓缓敞开,郑梦周和明德太后身边的内侍长,从宫门走出来。 …… 今日一早,就在李成桂被叫到都堂议事的同时,郑梦周也早早叩阍,求见先王之母明德太后,阐明眼下局势。 老太后本就是亲明派,准确说,她是仇元派。 不光是因为她的儿子被元朝太子虐待,导致性情大变,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更因为当年,她的大姐被选入送到元朝皇宫的处女名单中。她父亲洪奎贿赂权贵,结果仍未从名单中豁免,洪奎就私自给女儿落发,想让她出家避难…… 此事被当时的高丽王妃、元朝的元成公主得知。公主大怒,逮捕洪奎,酷刑拷问,并抄其家。 明德太后的姐姐也被审讯,为了保护父亲和家里,她坚持说是自己剪的头发,父亲不知。 公主命人将她摔在地上,‘以铁鞭乱棰,身无完肌’,但她最终也没松口,这才保全了父亲和全家。 但她被元成公主许配给元朝使者阿忽,再也没有回国高丽了。 当时明德太后才七岁,亲眼目睹了大姐和全家的悲惨遭遇,自然对元朝恨之入骨。后来她儿子反元,很大程度上,也受了她的影响。 所以一听郑梦周说,明使杀了元使,她就忍不住叫好。 郑梦周又禀报了五位亲王的事情,明德太后就更是恨不得亲自掐死李仁任了…… 于是痛快的按照他的意思给了懿旨,不过明德太后还是留了个心眼儿,吩咐内侍长,先在宫墙上看清楚,李成桂杀了李仁任再出去不迟。 要是没杀成,那就赶紧回来,别掺合了…… 第二九八章 排座座、吃果果 明德太后的懿旨中,除了宣布李仁任是害死先王的幕后黑手外,还指控李仁任勾结元人,妄图谋害明朝五位亲王殿下,破坏明丽关系,实属罪大恶极。因此任命李成桂为右侍中,统领都堂、兼掌禁军,肃清李仁任逆党。 在高丽王尚年幼时,他的祖母自然代行王权。所以待内侍长宣读了明德太后的懿旨,算是给李成桂背了书。 这下高丽禁军终于不再三心二意,基本成了李成桂的部下。 李成桂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回了肚子里。 他便下令都堂守军打开栅门,不从者一律以李仁任逆党论处。 第191节 守军军官看向都堂诸公,只见他们一个个面色颓败,完全没了往日的气焰…… “开门呀!”已经消声灭迹一段时间的金涛,从犄角旮旯蹦出来,大声下令道:“你们真想被打为逆党,全家流放耽罗,发给牧胡为奴吗?!” “开门!”军官就等着有人负责了,闻言赶紧下令,敞开了栅门。 李成桂便在子弟兵的簇拥下,昂然走进了都堂衙门。 那些平日里总是用鼻孔对着他的都堂诸公,此刻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向这位新鲜出炉的权臣,献上谄媚的笑容。 李成桂板着脸,走进议事厅中,就要在第九把交椅上坐定。 便有几个武臣忙劝道:“侍中应该坐在右上首了。” 李成桂赞许的点点头,咧嘴一笑道:“呵呵,习惯了。” 这才在诸公再三相让下,坐在了第二把交椅上。 略有些遗憾的看一眼对面的第一把交椅,李成桂才对惴惴不安的诸公,展颜笑道:“方才诸公也听到了,太后命某肃清李仁任逆党。诸公与某都是多年同僚,某实在不忍心折辱拷问。” 他故意顿一下,在众人快要窒息时,才慢悠悠道:“这样吧,请诸位以你们的身份,你们的尊严,你们的名声发誓,自己绝非逆党,坚决服从太后的懿旨,与李仁任一党势不两立,便可以坐回去了。” 诸位武臣面面相觑,照着说吧,实在拉不下这个脸;不说吧,非但眼前这关过不去,而且肯定后患无穷。 当然金涛例外,他第一个大声发了誓,然后便要回到最后一把交椅坐定。 “且慢。”李仁任却指了指第三把交椅道:“来这里坐。” “遵侍中命。”金涛也不推辞,便一脸平静的上前坐定。 原本坐在第三位的守门下侍中庆千兴,脸色登时比吃了死耗子还难看,这就把自己位子占了? 这下都堂诸公哪还绷得住?体面矜持才值几个钱?总之肯定不如都堂的座次值钱!放在平时,每进一位都得拼上老命明争暗斗,现在只要站队早,就可以往前坐好几位! 这时候傻子才要脸呢! 于是诸公争先恐后的开始发誓,李成桂也欣然按其表态顺序安排座次。 那位庆侍中终于也没绷住,在第七个表态,被安排坐在了原本李成桂的位子上。从参政议政的上位大佬,变成专门点赞的陪衬了。 到最后,只剩林坚味等几个李仁任的铁杆亲党,略显孤单的站在那里。 “没人了?那就到此为止吧。”李成桂淡淡道。 “我,我也发誓……”一个李仁任的死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晚了。”李成桂狞笑一声道:“没听到我说到此为止吗?给你机会你不抓住,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 “太后要某家查办奸党,某家不能随便敷衍一二,总要砍几颗人头才能交差。”说完他一挥手道:“把他们推出去,砍了!” 便有士兵一拥而上,擒下林坚味几个便推搡出去。 “李成桂,你背叛始终,不得好死!”几人见没了活路,便开始破口大骂。 “早晚你也一样的下场,我们在地府等着你!” “崔院君一回来,你就死定了……” 直到人头落地,骂声才戛然而止。 …… 议事厅中,气氛十分凝重。 林坚味虽然已经没了脑袋,但他话却在李成桂等人耳边萦绕。 ‘崔院君一回来,你就死定了……’ 那位‘护国战神’的名号,可不只是抗击外敌得来的。他还在历次政变中力挽狂澜,让野心家功败垂成。 先王继位不久,就发生了功臣赵日新之乱,就是崔莹平定了内乱。后来近臣金镛派人闯入行宫,试图弑杀先王,又是崔莹闻变后赶来营救先王,杀尽刺客…… 人们都说,如果去岁崔莹没有南征耽罗,那么先王也不会遇害。 崔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返京后,他在先王梓宫前复命,痛哭失声,发誓跟乱贼势不两立。 当时李成桂也是在场的,知道崔院君不是说着玩的。 要是崔莹把他也认定为乱贼,那他屁股底下的交椅还没坐热乎,脑袋就得搬家。 “崔院君什么时候返京?”沉默片刻,他还是决定直面最大的挑战。 “最快下午。”金涛答道。 “诸公谁愿走一趟,向崔院君转达太后懿旨?”李成桂目光扫过长桌两侧,缓缓道:“以及都堂禁止任何军队入京的命令?” “我去。” “我去。”都堂诸公踊跃请命,显然不是为了在新侍中面前表现,而是都觉得跟崔莹在一起最安全。 “可敢立下军令状,绝对不让白首军入城?”李成桂又问道。 “……”诸公登时悉数缩头,有人讪讪道:“侍中,这种军令状可不敢立。崔院君认定的事情,谁拦得住啊?”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 “金舍人,还是你走一趟吧。”李成桂便看向金涛道。 “我……”金涛硬生生将个‘艹’字咽回肚子里,他这才知道,原来这第三把交椅不是白坐的。 “遵命。”金涛苦笑应命,又建议道:“是不是请太后专门给崔院君一道懿旨,这样崔院君才不容易误判?” “……”李成桂用看傻逼的目光看着金涛,心说这样不就摆明了我们奈何不了崔院君?还让太后给他下旨,不成把胜利果实拱手相让么? “你随我去一趟迎宾馆再说。”他只好闷声道。 第二九九章 神机妙算楚装王 迎宾馆。 别看哥几个昨晚表现的很轻松,但三个高丽人走后,凯旋归来的羽林卫将士们,依然保持着高度戒备。 就怕这仨货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惹得李仁任狗急跳墙,派兵来把他们一锅端喽。 朱桢却很淡定,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早早就睡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见他还是不起来,哥哥们再也忍不住,冲进卧室直接给他掀了被窝。 “我艹,你咋还光着腚睡……”四哥就很无语,也不想想当年谁最爱弹他几几。 光腚少年不知羞耻的坐起身来,到处寻找自己的犊鼻裈道:“我在长身体的时期,不能影响发育。” “真,真的?” “还有这一说?”哥哥们现在对他的话,不说奉若圭臬也差不多了。 “当然啦,几几又不是种子,还能拐着弯长。”老六一脸理所当然,终于找到了自己犊鼻裈,原来掉到地上去了。 他捡起来一看,脏了……便索性丢掉,直接穿裤子。 “唉,你怎么不早说。”四哥登时就很遗憾。 “怎么,弟妹不太满意么?”三哥笑嘻嘻问道。 “滚!”老四一拳打在老三的肚子上,差点没打得他背过气去。 老三自然不肯吃亏,也予以猛烈还击。 “停,你们大早晨不让人睡觉,就是为了来看我大鸟的吗?”老六没好气道。 “哼!”老三老四这才停下手,前者笑道:“第一,你那充其量是没长毛的小鸟;第二,现在他么日、上三竿了;第三,李成桂他们成功了,警报解除了。” “呵呵。”老六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起身伸个懒腰,拿着自己的牙具,慢悠悠走到院子里洗漱。 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得哥哥们牙痒痒。 他们可是提心吊胆一宿没合眼,这小子怎么就这么笃定呢? 老三揽住老六的脖子,不服气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能成功?” “我……”老六还没开口,老四的手先按在他的软肋上。 “不许说‘我就是知道’,不然大刑伺候。” “痒痒,快停……我说,我说……”老六除了怕疼,就最怕痒了。赶紧举手投降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们亮明了身份和态度,高丽之事就成定局了。就是李仁任他也不敢动我们分毫。背靠着强大的大明,又有哥哥们站岗放哨,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当然可以安然入睡了。怎么样,这个回答满意么?” “算你小子会说话。”哥哥们这才放开他,老三又问道:“可是历史上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的比比皆是,你怎么知道那李成桂,有这个胆子和能力,一举趁机干掉李仁任呢?” “没错,这人是个人物。”老四颇为欣赏的点头道:“老六,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昨天老六要请郑梦周,他们还可以理解。可那个李成桂,他们听都没听过…… “师门秘术,恕不外传。”老六歉意的双手合十,既是对哥哥道歉,也是对师父道歉。自己这个不肖徒儿,每当有解释不了的事情,就往师父的裤裆里塞…… “我知道,望气之术,对不对?”老三饶有兴趣的猜测道。 “不对不对,是占卜。”老四有不同看法。 “……”任凭两人如何猜测,老六都笑而不语,这让他的形象愈加神秘高大起来。 “不过老六,这李成桂可比李仁任厉害多了,让这样的人上位,真的好么?”老三又问道。 “当然好了。”老六淡淡一笑道:“野心家要当司马懿,就必须抱紧我们的大腿;想要当司马昭,就更得抱紧我们的大腿。就算他当了司马炎,还是得抱紧我们的大腿。” “哪,哪那么多死妈玩意儿?”老二听得一头雾水。 老三老四却听得很明白,震惊道:“你是说,他的野心不止于当权臣,还有可能会篡位?” “权臣?你方唱罢我登场,注定是要被干掉的。”老六一边用猪鬃牙刷蘸着牙粉刷牙,一边含糊道:“若是给自己的权力加个期限,哪个权臣不想选一万年?只是做不到而已。” “没错,于高丽而言,他们的王室已经传承三十二代,四百五十九年。”三哥如数家珍道。 “这么久的话。”四哥虽然不懂历史,但他懂人心。“王室就是一坨大便,也已经是高丽人习惯的大便了。想给他们换换口味,他们肯定不买账。” “话糙理不糙。”老六给四哥点个赞,道:“但现在,大便的味道,自己变得可疑起来,高丽人还会习惯么?” “你是说,那个小高丽王的身世?!”老三恍然道:“金涛说他可能是那辛旽的孩子!” “而且那个明德太后也这样认为,”老四也懂了,拊掌道:“李成桂可以先打着王禑的幌子,将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宗室清洗干净,然后再揭穿他其实不姓王,而姓辛!把高丽王废掉,然后请父皇册封他为新王,这样李家就可以重现司马家的成就了!” “没错。”老六点点头,果然没人比四哥更懂造反。 第192节 “我艹,老四,你怎么如此熟练?”老三目光怪异的看着老四。“是不是恨自己生不逢时啊?” “别瞎说,我只是在设想李成桂会怎么做。”老四瞪一眼老三,没往心里去道:“确实,如果李成桂按照老六设想的路走下去,他每一步都离不开大明。将来篡位成功之后,更是只能牢牢抱紧咱们的大腿,以大明的权威,来弥补他得国不正的缺陷。” “四哥说的对极了。这样一个高丽,对大明才是最有利的。”朱桢颔首笑道。 “那他要是不往这条路上走呢?” “那我们就按着他的头,逼着他往前走。”朱桢冷哼一声道:“爸爸可不是白叫的,叫了爸爸就得听爸爸的话,不然爸爸会打屁股的!” “那必须的!”哥几个深以为然。 这时,林密进来禀报说,李成桂和金涛求见。 哥几个相视一笑道:“见见。” 第三零零章 爸爸之威 哥几个是在饭桌上接见李成桂和金涛的。 李成桂进来前厅,毕恭毕敬的跪地行礼,跟在都堂霸气四射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金涛看得一愣,赶紧也跟着李成桂下跪。 朱桢却自顾自端着粥碗,轻轻吹着里头的毋米粥。这粥顾名思义,要长时间熬制,直到把米都熬的看不见了才行。 “五哥真是太费心了啊!”朱桢不禁赞一声。 “没事,一边熬药一边熬粥,不多费功夫的。”五哥就很开心,他虽然默默无闻,却也希望偶尔得到几句夸奖。 “二位做的不错,来,喝一碗吴王殿下精心烹饪的毋米粥。”朱桢这才让他俩起身道。 “多谢殿下厚爱。”李成桂和金涛忙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粥碗。 因为哥几个不习惯分餐,所以还是围着一桌吃饭。以李成桂和金涛的身份,自然没资格就坐了,便站在桌边喝起来。 一边喝还一边‘玛喜达’、‘玛喜达’的赞不绝口。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白粥呢?”李成桂对金涛惊讶道。 “吃不到一粒米,满嘴却尽是米的精华。高级,太高级了!”金涛也一脸享受的谀词如潮: “能有幸品尝到殿下亲手烹制的仙粥,我们真是祖坟冒青烟,肯定能多活二十年!” ‘噗……’老二忍不住笑喷了。 老六却依然保持着大熊猫般的优雅道:“二位刚掌握大局,应该很多事情要忙吧?怎么有空一起过来?” “殿下不是命小臣,取李仁任的项上人头回来么?”李成桂赶紧将粥喝光、碗舔净,然后献媚似的从背后,拿出个木头盒子,跪下双手举过头顶道:“幸不辱使命。” “……”看着那渗血的木盒子,朱桢登时就没了食欲,端着粥碗一口也喝不下去。 “嘿嘿嘿……”哥哥们见状嗤嗤直笑,知道这小子叶公好龙,说最狠的话但人怂的很,根本不敢看死人。上次验了个干尸,一天没吃下饭去。这回又来个人头,还让不让咱家小胖好好吃饭了? “殿下请看。”李成桂说着就要打开匣子。 “不必了,吃饭呢。”朱桢瞪他一眼,搁下粥碗道:“有没有点儿眼力劲儿?本王倒无所谓,可我皇兄看不得这个。” “对对对,我们连杀鸡都不敢看。”老三煞有介事点头。 “那是,见不得血腥。”哥哥们噗噗笑作一团。 “唉唉,是小臣考虑不周了。”李成桂赶紧将那匣子拿到门外,然后跑回来赔笑道: “全靠诸位殿下的威德所在,我等才能因缘际会,拨乱反正。”顿一下,又道:“但我等之力终究微薄,眼下还有个过不去的槛儿,得向殿下求救。” “是不是崔莹啊?”朱桢用帕子擦擦嘴,随口问道。 “殿下真神了。”李成桂赶紧点赞,然后把情况简单一介绍。 “他既然以忠臣自居,就让你们那个什么明德太后,给他下道旨意,他还能抗旨不成?”老六笑道。 金涛使劲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请太后给他下旨,应该是管用的。可这样一来,日后崔莹肯定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甚至反手就会打着太后的旗号,把我们干掉的。”李成桂可不敢骂楚王傻逼,这才老老实实解释道: “崔莹既不是亲元派,也不是亲明派,他是本土派,就是希望高丽能独立自强,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 这话已经说的很露骨了…… 朱桢便问金涛道:“是你说,那崔莹是去领他的白首兵,回来干掉我们是吧?” “是。”金涛赶紧点头道:“是李仁任亲口说的,他说京里的禁军受先王和辛旽影响太重,命令他们对天朝使团动手时,说不得会出变数。为了确保万一,崔院君要调他的白首兵来。” “他敢对我们动手?!”朱桢哼一声。 “当年,大明还没建国,高丽属元时,元顺帝派一万元军护送德兴君攻入高丽,企图废黜对元朝不恭顺的先王。是崔莹将他们击退,才保住了先王的王位。”金涛也暗戳戳给崔莹上眼药道: “所以崔院君他,或许是不畏惧天朝的。” “高丽不允许有这么牛逼的人存在!”朱桢冷哼一声:“崔莹既然是李仁任的同党,你们高丽还要留着他过年么?!” “是,小臣明白,崔莹同样是死罪。”李成桂先表个态,然后摆明困难道:“可此人号称‘护国神将’,他的五千白首军更是所向披靡,小臣实在奈何不了他啊……” “你知道蒙恬是怎么死的么?”老三忽然幽幽问道。 “殿下是说,让太后下旨赐死他?”李成桂一脸恍然大悟。 “他既然以忠臣自诩,那君要臣死,臣自然不得不死一死。”朱木冈冷笑道:“他只要不死,那就不能再以忠臣自居,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明白了。”李成桂重重点头,却又发愁道:“可是太后怕不会同意的。崔院君对王家有大恩,当年以辛旽的权势,都没能杀掉他……” “她不同意?”朱木冈轻蔑一笑道:“由不得她。” 说着看一眼林密道:“既然那位所谓太后,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你就去见见她吧,把我们的意思传达一下——崔莹要带兵来杀我们兄弟,罪该万死!她要是包庇的话,我们兄弟就带兵出城,跟他决一死战!” “明白。”李成桂心下狂喜,这就是他来的目地——借几位殿下之手,除掉崔莹! 不然等几位殿下一走,他根本奈何不了人家崔院君。 “也不要太为难你们太后,毕竟崔莹是她一家的救命恩人。”朱桢却又慢悠悠道:“让她下令处死崔莹,确实强人所难,把他交给我们处置就可以了。” “这……”李成桂笑容不禁凝固了片刻。 “怎么,这对你不是好事么?!”一直冷眼旁观的老四,看穿了他的脾肺,一拍桌子道:“还是你就想借刀杀人,不想留崔莹活口?” “小臣一定照办,将崔莹给殿下送来。”李成桂吓得扑通跪地,连称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朱桢也冷笑道:“李将军去吧。下次好好想清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再来。” 第三零一章 事大主义 李成桂再三磕头谢罪,额头都磕破了,才诚惶诚恐的爬出了前厅。 “侍中,擦擦血。”出来后,金涛递给他一方帕子。 李成桂接过帕子,按在额头上,喃喃道:“这几位天朝的殿下,实在太可怕了……” “是啊,尤其是晋王燕王和楚王。”金涛深以为然道:“都是明君圣王的胚子,可见大明国运方兴,正是欣欣向荣之际啊。” “是。”李成桂叹息道:“是我今日太顺,昏了头,不该有那种非分之想。” “侍中,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金涛轻声道。 “讲。”李成桂点点头,人在碰了一脑门子血之后,最容易听进去话了。 “有机会,你真应该也去趟大明。才会清楚的知道,高丽有多小,天朝有多大。”金涛背着手,边走边轻声道: “我们高丽啊,注定只能在中原王朝更替的间隙,才能获得发展的空间。可一旦天朝定鼎,励精图治,又会把我们打回原形。 “更残酷的是,这与我们君臣贤否无关,而且有时候,越是要强的君臣,往往越会害了我们高丽。”金涛条理清晰道:“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用我赘述了吧?” “是。”李成桂点点头。远的不说,就说先王因为反元,被元朝废掉那次‘癸卯之乱’,虽然崔莹最终带领他们击败了一万元朝干涉军。 但‘癸卯之乱’中,高丽人口死亡过半,却是一直以来,朝野讳莫如深的。 “那贤弟你以为,我们应该怎样与天朝相处?”李成桂请教道。 “孟子说过,只有聪明的人能以小国的地位侍奉大国,所以周太王曾侍奉獯鬻,勾践曾侍奉吴国。能以小国地位侍奉大国的,是畏惧天命的人。畏惧天命的能保住他的国家。正如《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金涛便回答说: “天朝有藩邦属国无数,就像父母对待众多子女,肯定会奖励最恭顺的,惩治最叛逆的,以教育大多数。 “所以我们的努力方向,应该是争取做天朝最恭顺的孩子。然后就会发现,我们愈是恭顺,天朝也就愈宽宏。所谓‘高丽事大以礼、天朝字小以仁’,便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父慈子孝么?”李成桂有些不太是滋味道。 “是‘事大子小’……”金涛纠正一句,又放弃道:“差不多一个意思。” “那我就明白了。”李成桂点点头,神情郁郁。 “侍中,你还没看清楚,几位殿下为什么选择你么?!”金涛见他还是放不下,终于忍不住加重语气道。 “为何?”这其实也是李成桂最想知道的。 “因为你个外来户,不靠天朝靠什么执掌都堂?!”金涛跺脚道:“你还没看清楚么?只有最亲明的人才能坐稳执政的位子。你不父慈子孝,旁人自会去认爹,你还想重蹈李仁任和崔莹的覆辙吗?” “哎呀……”李成桂如遭当头棒喝,尤其是最后两句话,让他一下子就清醒了,忙深深作揖道:“多谢先生教我,李成桂和李家能有日后,都是拜先生所赐!” “侍中明白就好。”金涛赶紧躲开,不受他的礼道:“开京和南京相隔万里,就算父慈子孝,一年能有几回?绝大多数时间,侍中还是快活的!” “不是父慈子孝,是‘事大字小’!”李成桂正色纠正道:“‘事大以礼’就是我们以后的最高准则了!” “侍中英明!”金涛欣慰的笑了,孺子可教。 “先生高见!”李成桂拱手称赞,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 两人回去都堂,便把郑梦周叫来议事厅。 郑梦周一进来,就感觉这俩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就像上过床的男女一样,言谈举止都透着亲密…… 这让他警惕起来,明明是自己先来的。 “老郑,随便坐。”李成桂大大咧咧指着长条桌两侧的交椅道。 “我还是站着吧,这里可不是随便坐的地方。”郑梦周说着指了指李成桂脑门上的纱布道:“侍中受伤了?” “这个啊?”李成桂指着自己脑门道:“是我自己磕头磕的。” 第193节 “二位去迎宾馆了?”郑梦周心一紧。 “不是故意撇下你。”金涛笑道:“实在是因为你在庆寿宫老不出来,我们等不及了。” “太后吓坏了……”郑梦周刚想扯个谎,瞬间又意识到,这样会让自己跟他俩彻底疏远。殊为不智。 便叹气道:“太后想废掉王上,换个宗室代之,我苦劝了半晌也没劝住,只能说先问问几位殿下的意思。太后便让我邀请几位殿下赴宴。” “哈哈,我说吧,老郑是个聪明人,一定拎得清。”金涛便和李成桂相视一笑。 “没错,来,坐下。”李成桂便亲自起身,将郑梦周按在自己的位子上道:“以后你就坐在这里。” “我,这不合适吧?”郑梦周想起身,但哪能起得来? “怎么不合适?你能号令天下儒生,又是太后最信任的人,坐这个位置,当之无愧!”李成桂沉声道:“如今我们三人,必须精诚团结,才能稳住局面,就不要再退让了。” “那侍中……”郑梦周这才诚惶诚恐坐下半拉屁股。 “我坐这儿。”李成桂走到第一把交椅上,大马金刀坐定道。 “那崔院君?”郑梦周又问道,说完脸色一变道:“这就是侍中去迎宾馆的结果?” “殿下的意思是,崔莹是李仁任的同党,还亲自带兵要杀他们,必须严惩。”金涛便沉声道。 “高丽不能没有崔院君啊!”郑梦周失声道:“太后也绝对不会答应的。你们没劝劝吗?” 李成桂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不说话。让郑梦周误以为,这就是劝的结果…… “他要杀殿下,殿下能放过他们么?” “他不知道,几位殿下在使团中啊……” “杀使团就可以饶恕么?”李成桂冷声问一句,然后定性道:“包庇他的人,就是同谋!” “楚王殿下已经格外开恩,只让我们把人交给他们处置了。”金涛也道:“老郑,我们不能不识好歹啊。” “唉,好吧……”郑梦周感受着第二把交椅的舒适度,最终还是同意道:“我们去求见太后吧。” 第三零二章 忠!诚! 开城地域狭窄、缺少平原,四周尽是起伏的山脉,只有崎岖的山路可以通行,这种封闭色彩异常浓厚的地理环境,让这里更适合作为一个豪族势力顽固盘踞、拒敌于外的要塞城市,而非作一个封建王国的都城。 其实位于北方大同江下游平原地区的平壤,和位于南方汉江下游平原地区的汉阳,都比开城更适合都城的角色。 事实上,开城能被拔攫成王都,主要还是建立高丽的王氏家族兴起于此,对这里拥有强大的掌控力,足以压制住其它豪族势力的缘故。 但经过将近五百年的风风雨雨,就是开城,也护不住王家对高丽摇摇欲坠的统治了。 能护住王家和高丽的,只有‘护国战神’崔莹了。 此时,这位已届花甲之年的高丽军神,率领着他战功卓著的白首军,正在通往开城的崎岖山路上行进。 白首军,是当年被宗主国元朝调遣到中原江淮地区,讨伐张士诚的高丽军队。为了跟头裹红巾的红巾军区分开来,这支高丽军队以白巾蒙头,所以自称白首军。 崔莹就是在与红巾军作战中,真正成长起来的。在残酷的战斗中,他的长官悉数战死,最后是他将残存的三千余白首军,平安带回了高丽。 这支军队也就成了他起家的班底,跟随他征战多年,立下功勋无数,战力也远超包括李成桂所部在内的,其它高丽军队。 这也是李成桂忌惮崔莹的真正原因。 此时,开京城已经远远在望,白首军士气高昂,崔莹的脸色却愈加凝重。 “京城马上就到了。”看到崔莹这般,他的儿子,也是白首军统军崔潭,终于忍不住策马凑近了小声道:“父帅,还没有回心转意么?” “唉,委实难决啊。”马背上的崔莹叹息一声道:“归根结底,李侍中当初,就不应该害那黄内侍的性命。可惜当时为父不在京城,没法阻止他一错再错。” “是啊,他为了立牟尼奴为王,杀了黄内侍,现在又要杀害明朝的使团,这下算是彻底跟明朝决裂了。”崔潭也一脸忧色道:“大元已经被大明驱逐出中原,早已是日薄西山,我们就算跟他们联手,真能是大明的对手么?” “难。”崔莹低声萧索道:“当年为父去中原打张士诚,就被那位吴王的强大和富有深深震撼。但没想到最后统一天下的却是另一位吴王,也就是当今的大明皇帝,可见他有多强大。” “那父亲还……” “我铁原崔氏世代忠良护国,为父别无选择啊。”崔莹叹息道:“王上虽然年幼且身世成疑,但既然已经嗣高丽王之位,为父只有尽力维护了。不能让大明皇帝废了他啊。” “可是杀害黄内侍的明明是李仁任,凭什么让我们给他擦屁股?”崔潭不忿道:“父帅,他没安好心!他就是想让我们灭了使团,也跟他一样手上沾了明使的血,只能跟他死心塌地走到黑!” “你说的也有道理。”崔莹点头道:“我也不希望让崔家,担上这么大的罪过。但还是那句话,为了王上和高丽,我责无旁贷。” 崔潭正欲再劝,却见开路的斥候疾驰来报: “报,有上差前来传旨!” “哦?”崔莹正色道:“让他过来吧。” 不一时,那上差被带来崔莹父子面前。 让崔莹没想到的是,来的居然是门下舍人金涛。 “崔院君。”金涛神色如常的躬身施礼。完全看不出他来的路上,吓尿了三回。 “金舍人,你不在迎宾馆接待明使,怎么又跑出京城来传旨了?”崔莹微微颔首,眯眼问道。 “哦,是都堂的决定。”金涛深吸口气,不再废话道:“太后懿旨。” “臣崔莹接旨。”崔莹父子赶紧翻身下马,跪地听旨。 “今有李仁任谋害先王、杀害天使,大逆不道……” “啊……”崔潭闻言浑身寒毛直竖,直起腰来,目光森然的盯着金涛。 崔莹虽然依旧俯身垂首,却也震惊的无以复加。尤其是听到李仁任‘业已伏诛’四个字,他终于也忍不住‘啊’了一声。 金涛盯着崔潭等人要吃人的目光,硬着头皮接着道:“或言崔侍中与李仁任同谋,特宣崔莹只身入京受审,余人不许辄入。如是奉行……” “西八闹吗,我审你个妈!”金涛话音未落,崔潭已经暴起身形,拔剑就朝他砍去。 “啊……”金涛惨叫一声,赶紧后退躲闪,一屁股跌坐地上。 一道寒光从他头顶划过,将他的乌纱幞头连带发髻砍掉一半。金涛的头发登时披散下来,露出一个秃顶。 崔潭还要再砍一刀时,却被崔莹一剑格开,喝住道:“崔潭,住手,你要造反吗?!” “反就反!”崔潭气急败坏的吼道:“父帅尽心竭力保护王家,他们却不领情,还要你的命!这样的王家,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混账!”崔莹一巴掌把崔潭打翻在地,苍声骂道:“我铁原崔家的子孙,怎么说出这种话?” “来人,把他绑起来。”崔莹又对左右下令道。 “元帅,少帅说的都没错啊!”一众白首军将领,却纷纷跪地给崔潭求情,劝崔莹不要愚忠。 “太后一介老妪,懂什么国家大事,肯定是受了奸人蛊惑,才有此乱命的!” “元帅是这个国家的柱石,以后要是突然发生什么事,谁来担当啊?!” “是啊,元帅,三思啊!” 众将领苦劝良久,崔莹却依然坚决道:“我白首军的口号是什么?” “忠!诚!”众将条件反射的齐声大喊道:“勇!敢!团!结!” “我铁原崔家的家训,头一个也是忠诚。”崔莹叹气道:“不管是不是乱命,我都不能抗命。必须要先跟上差回京,再面见太后据理力争。” 说着他悲凉的目光扫过儿子和众部下道:“要是抗命,那我们和那些乱臣贼子,又有什么区别?” “可就怕他们不给父帅见太后,据理力争的机会啊!”崔潭肿着半边脸,哭道:“父帅,别傻了……” “傻的是你们。”崔莹却淡淡道:“有你们在,谁敢动我一指头?” 这话,他也是故意说给金涛听的…… 第三零三章 楚王的惩罚 听了崔莹的话,崔潭寻思片刻,走到狼狈万状的金涛面前,举刀。 金涛只觉头皮一阵寒意,吓得他不敢动弹。 在咔咔的刮动声中,金涛只见自己余下的头发也纷纷掉落…… 崔潭把他的头发悉数刮掉,最后只剩个狗啃一般的猕猴桃。 然后崔潭才把再度吓尿了的金涛,从地上拽起来,一字一顿的冷声道: “回去告诉他们,谁敢动我父帅一根汗毛,我白首军必杀他全家!” “听明白了么?!”最后五个字,崔潭是咆哮而出的。 “听,听明白了。”金涛慌忙用尽力气道。 “滚吧。”崔潭把他往地上一丢,金涛的随从才敢上前搀扶。 崔莹冷眼看着儿子的举动,这才缓缓吩咐道:“你带着白首军,先在东大门外驻扎,三天之内,我必给你消息。” “是父帅。”崔潭赶紧应下,又问道:“要是没有消息呢?” “那就说明为父已经遇害了。”崔莹淡淡道:“只能你自己看着办了。” 说完,他又对白首军的官兵团团一抱拳道:“诸位,崔潭和崔家,就拜托你们了。” “元帅放心,我等誓死效忠崔家和少帅!”白首军官兵齐刷刷高声道,然后跪地恭送崔莹上马离去。 看着崔莹远去,崔潭先放声大哭起来,然后白首军哭成一片,哭声在山间回荡不绝。 …… 金涛在马车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并不觉得丢人,因为自己孤身出京,面对崔莹和白首军,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你管我尿了几次裤子,我活着回来了,而且还成功阻拦了白首军入城,且把崔莹带回京城,就问你牛逼不牛逼吧? 他如释重负的咧嘴笑了,直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只摸到一颗猕猴桃后,才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被剃了个光头,这可怎么见人啊? 疯狂诅咒凶残的崔潭之余,金涛也忽然明白了,楚王殿下为什么要活的崔莹了。 原来是为了让白首军投鼠忌器,避免狗急跳墙啊! 要真是按照李成桂想的,直接干掉崔莹,估计白首军得血洗开京城,大伙儿一个都别想活。 第194节 “楚王殿下,真是太有智慧了。”金涛一边哭一边赞道。 …… 等金涛平复了情绪,便敞开车门,对骑马的崔莹道:“院君,请上车吧。” “老夫不习惯坐车。”崔莹哼一声。 “快进城了,骑马的话,难免引起骚动。”金涛苦笑道:“还请院君体谅一二。” 崔莹在开京百姓心中的地位之高,超乎想象。要是让开京的高丽人看到,崔院君被带回京城,肯定要出乱子的。 “好吧。”崔莹这才点点头,下马上车,坐定后闭目养神,懒得搭理这颗猕猴桃。 直到马车进了城,穿街过巷一阵后,他才睁眼道:“这不是去宫里的路。” “是,咱们不去宫里,也不去都堂,咱们去迎宾馆。”金涛不知从哪找到个锥帽,戴在头上道。 “去哪儿干嘛?”崔莹冷声道。 “实话跟你说了吧,此番大明使团有五位亲王殿下……”金涛这才把秘密告诉崔莹。 “什么?哪里来的亲王?”崔莹差点儿震惊的,一头撞在车厢顶上。 金涛便将事情经过讲给崔莹,崔莹听完,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仁任会阴沟里翻船了。 “那你在城外时,为何不早说?”崔莹有些不解的问道:“要是说了的话,不就免了这番折辱?” “院君,是我的荣辱重要,还是高丽的将来重要?”金涛轻声道:“我若是实话实说的话,李仁任和院君就是意图行刺五位大明亲王,这罪过可就大了,怕是不光你们两家,整个高丽都要吃挂落的。” “明白了。”崔莹认同的点点头,神情复杂的看一眼金涛道:“犬子无状,金舍人不要往心里去。” “没事没事……”金涛刚想说,‘又没少根毛’,忽然想起自己毛都被剃光了,不禁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 迎宾馆,金涛通禀之后,朱桢在前厅接见了崔莹。 崔莹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还是没想到这位大明的亲王,居然这么年轻。 “这位就是楚王殿下了。”见他愣怔,金涛赶紧咳嗽一声提醒。 崔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给老六磕头请罪。 朱桢在正位上端坐下来,也不寒暄,直截了当道:“崔院君,咱们又见面了。” 崔莹端详着老六,好一会儿才回忆起,这是自己跟李仁任给天朝使团设接风宴时,那个低着头只顾吃的小胖子。 ‘谁能想到这小胖子,会是大明亲王啊!’崔莹心中狂叫,只觉荒谬至极。 “那日问起黄公公之死。”朱桢又接着沉声道:“李仁任欺骗我们说,他是自缢身亡的。但经过我们验尸,发现黄公公其实是被勒死后,才伪装成自缢的。这件事,你知不知情?” 事到如今,崔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那样只会让他掉价。便缓缓道:“事发时,我不在京中,自然无从知晓。但我回京之后,李仁任便告诉我了。” “你知情不报,便是包庇。”朱桢断然道:“根据李仁任亲口承认,他派你出京,是为了调你的白首军进京,消灭我等,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崔莹点下头道:“但当时不知道几位殿下的身份。” “意图消灭天朝使团,同样罪大恶极!”朱桢一拍桌子道。 “嗯。”崔莹点头表示认同。 年轻的殿下便冷冷道:“犯了罪,自然要付出代价。崔院君,现在本王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尽,一个是赎罪。你选哪个?” “怎么个赎罪法?”崔莹反问道。 “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带兵去中原,镇压过红巾军?”朱桢也反问道。 “是。”崔莹点点头。 “你也知道,我父皇他们,原先也是红巾军来的吧?”朱桢又问道。 “知道。” “现在本王让你帮我们去打元人,这很合理吧?”朱桢便粲然一笑道:“总不能你只帮蒙元,不帮我们吧?这也太不公平了。” “我可以去。”崔莹便应下道。 “不不,要你一个人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你的整支白首军。”朱桢朝崔莹比划了个‘我全都要’的手势,沉声问道: “这样本王非但不追究你的责任,也不会再追究高丽的责任。这笔买卖划算吧?” 第三零四章 外甥打灯笼 开城,仁德宫,射箭场。 两块箭靶已经被射成了刺猬。笃笃声中,还不断有箭矢射中箭靶。 这是朱木冈和李成桂在比试射箭。 规则很简单,两人站在百五十步外,各射一百箭,中靶多者获胜。 两人各射完了八壶,终于分出了胜负。李成桂连续射中五十次后开始失手,有时射中、有时不中。而朱木冈一直百发百中。 射出最后一箭,脱靶之后,李成桂放下弓,活动着酸痛的手臂道:“是末将输了。” “你很不赖。”朱木冈稳稳射中最后一箭,淡淡道:“本王是赢在可以左右开弓了。” 后头的罗伞下,观战的楚王殿下,闻声才醒过来,鼓掌道:“好好,射的好。” “不如你呼噜打得好。”三哥白他一眼,搁下弓箭,走到罗伞下,一屁股坐在躺椅上。 便有肤白貌美的高丽宫女,奉上香茗和水果。 三哥便邪邪一笑道:“你们喂本王啊。” 宫女便将切好的果子和茶盏送到晋王殿下嘴边供他享用。 老六深切怀疑,三哥是不是也抬不起胳膊了?但当着外人的面儿,总得给三哥留点面子。 便没有戳破。 “成桂啊,你也喝杯茶吧。”朱桢便招呼侍立一旁的李成桂。 “多谢殿下。”李成桂忙诚惶诚恐接过,他手抖的厉害,茶水都洒了出来。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手抽筋。 “今天敢来射箭,看来想清楚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朱桢慢悠悠问道。 “是,小臣已经想清楚了。”李成桂赶紧仰脖喝光茶水,握着茶杯跪地大声道: “小臣已经想清楚了,‘小不事大,《春秋》所诛’。故而小臣要依《春秋》以小事大之义,做大明最大的忠臣,让高丽做大明最忠诚的藩属!” “哈哈哈,我就说吧。”朱桢闻言对朱木冈笑道:“成桂棒棒的,悟性高高的。” “还真是。”朱木冈也笑笑,对李成桂道:“‘小不事大,《春秋》所诛。’说得很好。但还不够,还得记住另外一句话——一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 “是,臣谨记,臣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只要臣在一天,高丽亦是如此!”李成桂重重点头道。 “记住这两点,大明就是你最有力的靠山。”朱桢抬抬手道:“起来吧。” “谢殿下。”李成桂谢恩起身。 “坐吧。”朱桢指了指眼前的小马扎。 李成桂却受宠若惊的谢恩再三,明明只搁马扎上半拉屁股,腰却笔挺笔挺的。 “你之前担心的崔莹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朱桢又给他颗甜枣吃道:“他不日便会率白首军,前往大明效力了。” “啊,真的?”李成桂闻言惊喜万状,他本以为几位殿下,会留下崔莹制衡自己呢。没想到会让崔莹和他的白首军,全都离开高丽! “这下高丽国内,再没人是你对手了吧?”朱桢微笑问道。 “是是。”李成桂忙点头不迭。“小臣一定不让诸位殿下失望。” “你知道怎么做,才能不让我们失望?”朱木冈幽幽问道。 “小臣,”李成桂知道,几位殿下提要求的时候到了。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殿下们帮自己得到高丽,自己自然得有所回报了。他便咬牙道:“愿竭高丽之全力,以奉殿下欢心!” “这倒不必了。高丽若因孝敬天朝而穷困潦倒,我大明也面上无光。”朱桢和朱木冈交换个眼色,前者道:“我们哥几个商量着,也不要再提什么特殊要求了……一切都按照元朝旧例便可。” “这……”李成桂脑瓜子嗡得一声,元朝旧例?元朝对高丽的控制之强,不说是后无来者,也绝对是前无古人了。 除了之前提到过的,在高丽设立征东行省,规定高丽王应娶蒙古公主为后,且高丽世子幼年应在元大都长大外。 元朝还在高丽王城外,常驻两千蒙古兵,在高丽金州驻有五千蒙古兵……什么,你说耽罗岛上的蒙古人?那里是元朝皇帝的私人领地,跟高丽人有什么关系? 此外,元朝还在高丽设置‘达鲁花赤’,‘达鲁花赤’蒙语是掌印者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元朝派驻高丽的监督官。当初元太宗窝阔台征服高丽后,在高丽的各京、府、县留下了七十二名达鲁花赤,严密监督包括高丽王在内的高丽各级政权。 元朝一般会任命高丽王为征东行省的左丞相,右丞相则由元廷派遣的达鲁花赤担任。没有达鲁花赤用印,就是高丽王都无法下达任何旨意。 元朝还要求高丽自费修建并维持驿站驿路,以便加强控制;定期索取巨额朝贡;提供处女寡妇;打仗时提供军队军需……简直就是把高丽当成某奴了,严密禁锢、肆意索取。 高丽才刚利用元明鼎革之际,好容易摆脱了元朝几年?这大明又要接着来?难道高丽就是被压在身下,反复输出的命吗? 还有最要命的,高丽趁着天下大乱,偷偷占领的元朝领土,自然要也归大明了。那可不只是耽罗,还有包括他的双城总管府在内的,辽东八州五镇之地啊! 自己要是答应下来的话,怕是会成为人人唾弃的‘高丽国贼’吧? …… 见李成桂嗫喏着嘴唇不说话,朱桢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只是嘴上清楚了,心里还是没想清楚。” “还口口声声做大明最大的忠臣,原来都是瞎扯淡!”朱木冈也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茶杯,丢到了李成桂的脸上。 李成桂不敢躲闪,才刚痊愈的额头再次破裂,血流了一脸。 “不不,小臣自然是忠的。”李成桂不敢擦拭,赶紧俯身解释道:“实在是元朝对高丽太过残暴,小臣若是尽复元朝旧例,肯定会被举国唾弃,死无葬身之地的!” 说着磕头哭泣道:“还请二位殿下开恩啊。” “你放屁。”朱桢却气愤的开骂道:“要是真如你所说,高丽为何那么多怀念元朝之人?那李仁任怎会不惜谋害我等,也要投靠元朝?” “没错,我看他就是觉着我们太好说话!”老三也阴着脸道:“干嘛要扶持这种丝毫不知感恩的的卑鄙小人?我看还是把崔莹放了,我们赶紧带着战马回国吧。” “唔,可以。”朱桢点点头,挥挥手对李成桂道:“滚吧。” “殿下……”李成桂闻言凄声叫道:“不要啊!” 第三零五章 阿桂跪了 第195节 仁德宫,射箭场上。 李成桂苦苦哀求两位殿下,千万不要赶走自己。 “不赶走你?就任你在这儿当面出尔反?”朱桢冷冷看着他道:“前头刚说了‘小不事大,《春秋》所诛’,后头就敢忤逆!” “知道什么叫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吗?”朱木冈也从旁附和道。 “是是,臣真的知错了。”李成桂泣不成声道:“小臣只是在求天朝可怜,两位殿下高抬贵手,没有一丝要忤逆的意思啊!” “当初为什么不求元朝人可怜啊?!”朱桢提高声调道。 “他们是蛮横的鞑子,讲不通道理的。”李成桂小声道。 “所以你们对蛮横的鞑子逆来顺受,却跟我们在这儿讨价还价对吧?”朱木冈指着他大骂道:“土狗,以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对吧?那你就打错主意了,对跟我们玩心眼的小国,我们也很蛮横的!” “是,小臣不干了。”李成桂赶紧磕头不止。“二位殿下说什么是什么,小臣统统照办就是。” “唉,看他也怪可怜的。”朱桢看着朱木冈道:“要不,进献处女和寡妇就免了吧。” “别啊,你小孩子不稀罕,有的是稀罕的啊。”朱木冈大摇其头道:“如今不打仗了,咱们明军也有数不清的光棍,等着朝廷发媳妇呢。” “成桂都开口了,还是给他这个面子吧。”朱桢叹气道:“再说,强征民女太野蛮了,我们不能像蒙元那么不爱护属国。” “唉,你都这么说了……”老三撇撇嘴,不再反对。 其实这是哥俩早商量好的。他们知道,这条在父皇那里肯定通不过的。老贼那么要面子,要是知道他们让高丽每年进献处女,甚至连寡妇也不放过,能把他们屁股给打开花。 之所以还要这样表演一番,无非是虚空造牌,然后取消掉,就算是给阿桂的让步了。 “多谢殿下,臣代表高丽千千万万百姓,给两位殿下磕头了。”果然李成桂还得感谢两位殿下的仁德。 “一定给你们建生祠,立长生牌位,让后世知道二位殿下的仁慈!” “这下你也有交代了?”朱桢弯下腰,掏出帕子递给李成桂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吧?” “没,没了。”李成桂赶紧双手接过,按住额头道:“定然都按照元朝旧例,一一照办。” “好。”朱桢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愈发舒缓道:“你放心,高丽在大明的处境,肯定远好于前朝,用不了几年,朝野都会称颂你这个执政官……哦对了,我看也不用那么生搬硬套,非得让高丽王来当这个行省丞相,你来当也未尝不可嘛。” “是么?”李成桂闻言,瞬间两眼放光,忘记了之前的屈辱和伤痛。愈发心甘情愿的摇尾乞怜道:“小臣做梦都想成为大明的臣子,而不是臣子的臣子!” “当然没问题了。”老六展颜笑道: “当然了,我们大明已经撤销了行省,未来应该叫高丽等处承宣布政使司。” “那,这个什么承宣……布政使司,跟行省有何区别?”李成桂忙着紧问道。 “简单说,就是将行省之权分属三司。三司分别是管政务的布政使司、管刑名的按察使司和管军事的都指挥使司。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同秩同阶,互不统属,都直接向南京汇报。” 老六笑问道:“我们商量着,这三个职务呢,就给你们三个了。不过你功劳最大,所以你先选吧。” “这……”李成桂闻言暗暗遗憾,这可比行省丞相差多了。 不过他拎得很清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将高丽王排除在三司之外。这样高丽王就算长大成人,也依然是个摆设,威胁不到自己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先赶紧把这三个位置占下。至于要哪个呢? 首先可以排除按察使…… 至于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一个管政,一个管军,都很重要。但郑梦周也好,金涛也罢,都是文弱书生,让他们当了都指挥使,也夺不了自己的军权去。 “那臣就斗胆,选布政使了。”李成桂壮着胆子道。 “那谁来当按察使?”朱桢不置可否,接着问道。 “郑梦周刚正言明,是合适的人选。”李成桂答道。 “那都指挥使呢?让金涛担任?太不合适了吧?”朱桢微微皱眉道。 “老六,你忘了?布政使司设左右布政使各一人。”老六便装模作样提醒他道:“就让阿桂当左布政使,金涛当右布政使。至于都指挥使么,我看还是从国内派个人过来,这样也可以帮阿桂他们当当恶人。” “啊……”李成桂张嘴结舌,这才知道,又被两位殿下套路了。他们早料定了自己想两头都占,所以才故意让自己选的,这样好顺理成章将都指挥使留给明朝人。 可他哪还敢说半个‘不’字?只好强笑道:“这样最好不过,有了大明来的都指挥使撑腰,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态度就对了。”哥俩见调教成功,皆称赞阿桂终于懂事了。 然后朱桢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道:“你放心,天朝不占你便宜。我二人向你承诺,你将双城总管府让出来之后,便让朝廷封你世袭罔替的汉城伯,把汉阳一带作为你的封地,怎么样,这波不亏吧?” “不亏,简直血赚!”李成桂登时喜出望外,汉阳是高丽最好的土地,非但是半岛难得的临江平原,而且位于半岛心脏地带,谁掌握了这里,就掌握了国家的命脉。可比东北面的苦寒之地值钱太多了。 正因为如此,汉阳一直是王室的禁脔,是高丽在开京之外的小三京之一,号称‘南京’。当然,现在这个称号是万万不敢再用了。 要是把李家的势力搬到汉阳,那他李成桂就是高丽真正的主人了! 想到这,李成桂一阵面红耳热,再次给两位殿下磕头,发誓此生惟命是从,再不忤逆两位殿下一个字,否则天诛地灭,全家罹难! 朱木冈和朱桢对视一眼,知道妥了。阿桂这辈子,就被拴在大明的裤腰带上了…… 第三零六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谈话进行到这里,阿桂已经对两位殿下言听计从。让他把老母献出来,都不带犹豫的那种…… 所以后面的谈话就异常的顺利了,哥俩只需要吩咐就行,阿桂自会点头照办的。 “行了,我们要说的就这些,”老六最后对他道:“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就回去吧。” “还真有件事。”李成桂看看左右,吞吞吐吐。 朱桢便挥挥手,斥退了宫女和护卫。 “是我们太后,想废掉现在的王上,换一个宗室代替。”阿桂这才轻声道:“两位殿下也知道,现在的王上,出身有些问题。” “知道,金涛说他可能是那辛旽的儿子。”老三笑道:“听说你们太后一直很不喜欢他,还不让他上学,原来是真的。” “是,太后很不喜欢王上。”李成桂点头道。 “但是阿桂啊,你想过没有,高丽王这样不挺好的么?他现在是小孩子好掌控。等他长大了,万一不好掌控了呢?你还有张王牌可打。要是换个出身没问题的高丽王,你这张牌不就没了么?” “殿下真是高明!”李成桂一脸恍然大悟道:“成桂真是太笨了。” “成桂啊,不要轻易废立,学学你们东面的邻居也挺好的么。”朱桢意味深长的笑笑道。 李成桂跟倭寇打了好几年仗,自然知道日本的天皇只是个牌位,真正掌权的是幕府,而且幕府的将军也同样是血缘关系世代传承的。 这法子让他最后一个难题——权力如何继承,也迎刃而解了。不禁感激涕零道:“殿下对成桂倾囊相授,让成桂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将来的路该怎么走。真是成桂的再生父母啊。” “哎,成桂啊。这是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看重的就是你,不是高丽王。当然了,你也得给我们长脸。让我们回去后,也能让父皇夸奖几句是吧?”朱桢微笑说道。 “明白,明白。阿桂现在都明白了。”李成桂重重点头,然后把心一横,跪地一脸孺慕道: “家父去世多年,有道是,无父何怙?跟殿下相处时间虽然不久,却多蒙殿下教诲爱护,让阿桂再次感受到了父爱。殿下若不弃,成桂愿拜为义父,还望殿下成全!” ‘噗……’老三一口茶水,险些喷他一脸,笑得肚子疼道:“我家老六没成婚就要有儿子了?” “哎,三哥不要这样说,都是成桂一片孝心。”朱桢却不嫌害臊道:“其实我看成桂也格外亲切,年龄也不是什么问题……” “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李成桂唯恐楚王反悔,赶紧一个头磕在地上。 于是老六,就多个四十多岁的好大儿…… …… 待李成桂退下后,老三给老六点赞道:“你小子,简直成精了,把他拿捏的彻底没脾气了。” “我也没那么神。”朱桢咔哧咔哧啃着果子道:“只是李成桂走到这一步,没法回头了,不管怎样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也是,这一切在他杀掉李仁任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朱木冈认同的点点头,又赞道:“不过你对高丽的安排,实在太老道了——让崔莹和白首军离开高丽,保住出身又问题的高丽王,却不让他插手三司事务。 “让李成梁和金涛担任左右布政使,让郑梦周担任按察使,却把都指挥使留给了本国人。”朱木冈接着拊掌道: “这样,只消派驻几千兵力在高丽,几十个官吏,就可以控制住这个叛附无常的国家!省了朝廷的大军征伐!我今天才算明白,什么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因为高丽和它的前身,总会在中原王朝衰落之际兴风作浪,趁机扩张领土,掠夺人口。 加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所以强大的中原王朝建立后,一定会对它进行惩罚,就像帝国的成人试炼一样…… 汉武帝派杨仆、荀彘灭卫满朝鲜,在半岛北部设汉四郡。 三国时,魏明帝灭公孙政权后,顺势平定三韩,彻底将半岛归入版图。但西晋崩溃,中原大乱之后,中原王朝对朝鲜半岛的统治再次瓦解。 到了隋朝兴起时,‘海东三国’高句丽、百济、新罗皆向大隋称臣,但因为高句丽趁乱占据辽东,触发了隋炀帝三征高丽,结果隋朝没能通关试炼,甚至直接导致了政权崩溃。 至于巨唐,就更不用说了,在新罗的配合下,先灭百济、后灭高句丽,顺利通过试炼。 然后登场的是大宋。讽刺的是,说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我大怂,都没收复幽燕,直接没获得试炼资格。 不过高丽也没好日子过,被辽金元轮番蹂躏,一点没耽误挨揍。 如今,轮到大明来跟高丽切磋了。 谁知南京的朱老板还没动手,他派来试炼的几个儿子,就顺手把高丽搞掂了…… 如此简单高效,堪比率三十六猛男定西域的班超了。 …… “其实要感谢元朝。”朱桢保持着一贯的谦虚道:“是他们通过种种手段,基本驯化了高丽,我们才有机会用些手段,把高丽牢牢控制在手里。” “而且近来我研究了高丽半岛的历史,发现高丽王的权威还是太大了。而高丽远离中原,道路险阻,形同域外。一旦中原王朝陷入内乱,它派驻在高丽的官吏和军队,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高丽人则会团结在高丽王的周围,抗击压迫他们的中原人,每每都能取胜复国。”朱桢沉声道: “所以我们应该一面设法削弱高丽王,一面再扶植一个山头,然后保持双方的均势,让它们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样双方的头号敌人便成了对方,不再是我们——他们的目标也就从‘争取独立’,被置换为‘消灭对方’了。” “这样,为了避免我们支持敌方,为了争取我们的支持,双方都要竞相向我们表示忠诚——离心力自然就变成向心力了。”朱桢最后笑道:“有了这种自发的向心力,我们不用投入多少资源,就可以控制高丽了。” “妙啊!”朱木冈鼓掌大赞道:“老六,你真是个老六。我没法拜你师父为师,就拜你为师吧!” 第三零七章 回国 自从亮明身份之后,哥几个便从迎宾馆,搬到了这仁德宫中。 高丽方面自然竭全国之力,提供最好的招待,务必给五位殿下留下最美好的印象。 别的不说,光盘靓条顺的高丽美女就派来了一百位,可把哥几个给操劳坏了。 第196节 当然,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老六除外…… 不过老六也很开心,因为高丽人提供的食材中,居然有新鲜的牛肉唉! 他这辈子还一口牛肉都没吃过呢,几乎都要忘掉牛肉的味道了。 可一看到那鲜红诱人、带着雪花纹路且富有弹性的牛肉,快要死去的记忆立马原地复活,让他清晰的回想起那丰富多变的牛肉滋味,马上口水哗哗直流。 于是从那天开始,他顿顿都要吃牛肉。让五哥给烤着吃,炖着吃、煮着吃、煎着吃、酱着吃,攒成丸子吃,涮着吃,变着花样的吃吃吃。 哥哥们更是头一回知道牛肉的滋味,卧槽卧槽,这也太好吃了吧?怎么以前都不知道啊! 二哥更是遗憾的表示,早知道牛肉这么好吃,当初在老家时,就该把平天大圣,给宰、宰了吃肉! 直到五哥提醒二哥,平天大圣是老六的心爱之物。他才表示‘那吃别的牛,牛……’ …… 今晚哥几个的主菜是石头烤牛排。 只见五哥先将洗净的石头加热烤制透红,然后将牛油和黄牛排放上去炙烤,待到牛排表面呈现诱人的金黄色,浓烈的肉香便扑鼻而至。 “这就能吃了。”朱桢赶紧提醒五哥,别把牛排煎过火了。 五哥便用铁夹子,给哥几个往碟中一人夹一片牛排,再浇上调好的酱汁。在高温的作用下,油水混合发出的滋滋声,催促着兄弟赶紧大快朵颐。 切下一块放入口中,那鲜嫩多汁的口感让老六泪流满面:“这么好吃的东西,回国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你傻啊,咱大明难道没有牛的么?”四哥飞快切开牛排,夹一筷子送入口中,不禁点头。“确实好吃。” “大明杀牛犯法。”老六郁闷道。 “怕,怕啥。”二哥献切着麻烦,直接把牛排拿在手里,啃得满脸酱汁。“二哥给你杀,二哥不怕。” “算了。”朱桢心说,你是不知道老贼多变态,更不知道《御制纪非录》的厉害。“回头让父皇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咱呢。” “我有法子搞到牛肉,还能让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三哥优雅的将牛排切成小块,然后用刀尖送到口中。 “真的?”老六闻言大喜。 “只要你同意回去送信。”朱木冈狡黠一笑道。 不管是高丽近来的大变局,还是设置高丽布政司的计划,抑或让崔莹带白首军回国助战,将耽罗重归版图、封李成桂为汉城伯……等等等等,这些大事儿哥几个其实说了不算的。都必须要尽快回国禀报父皇,请他老人家颁下圣旨,才能正式确定下来。 所以哥几个合计着,得派个人跟着两艘封舟先行回国禀报。而且为免各项事宜被否决,他们哥几个至少得回去一个。 “凭什么是我回去啊?”老六当然不干了,他还没吃够牛肉呢。 “哎呀,你不就贪图那口肉吗?”四哥也觉得他回去最合适。“回去后,多给哥哥们美言几句,让我们在高丽多待一阵子。你的牛肉哥哥们包了!” “说得我好像就图口吃的。”朱桢不爽道。 “不不,绝对不是。”老三忙一本正经道:“这些谋划都是你想出来的,我们笨嘴笨舌的,回去也说不明白,反而坏了国家的大事。” “是啊,哥哥们还在留在这里,买买战马,帮着打打倭寇,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四哥也难得与三哥统一战线道。 “你们不是贪恋高丽娘们儿?”朱桢狐疑问道:“四哥,你都瘦了。”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哥哥们一起摇头道:“我们王府里什么女人没有?又岂会贪恋高丽女子?” “不过老六,你回去可千万别提这茬。”三哥笑道。 “哪一茬?” “就是高丽娘们这茬,”三哥笑道:“要是让父皇知道了,哥哥们又要受皮肉之苦了。” “也别让你四嫂知道。”四哥心虚道:“我的心里依然只有她,只是身体开了个小差。” “惧内且虚伪。”三哥鄙夷道。 总之哥哥们好说歹说,开出一堆条件,最后终于说动老六点头,同意先跟着封舟回国。 …… 得知新拜的义父要回国,李成桂自然万般不舍,一路将他送到了礼成港还给他准备了大堆的礼物。 “高丽是个穷地方啊,物产匮乏,没什么好东西,义父别嫌弃。”李成桂一脸歉意道。 看着眼前一车车的皮毛、高丽参、银器以紫杉木……搞得跟进货似的,朱桢的情绪确实没什么波动。 可看到另外一半礼物时,他就不淡定了。李成桂居然还送了他十二个娇俏可人的高丽小妞,以及十二个俊俏的高丽小太监。 “这就不必了吧。”朱桢起先是拒绝的。 “知道,义父暂时还用不到。”李成桂了解的笑道:“不过再过两年,兴许就用着了呢。” “你倒是想的挺长远。”朱桢无奈道。瞧瞧,当个王爷想洁身自好有多难? “而且她们从小都经过严格训练,非但最会伺候人,而且还多才多艺,妙用无穷。义父不妨先留在身边,回去路上也有人伺候不是。” “倒也有几分道理。”老六点点头道:“那我就收下了。” 把这些高丽的太监和侍女,带回国内后,只要不涉及高丽的事务,反而要比本国的侍女和太监更可靠。 “还有就是。”李成桂招招手,把他十岁的儿子李芳远叫过来。“这是孩儿第五个儿子……” 然后对李芳远道:“快叫爷爷。” “爷爷。”李芳远赶紧给朱桢磕头。 “我艹,你也把他阉了?”朱桢吓一跳,这李成桂也太狠了吧。 “没有没有。”李成桂赶忙解释道:“儿子公务缠身,没法在义父跟前尽孝。就让芳远代替我,日日侍奉在义父身边吧。顺便也可以学习天朝的文化,不知这小子有没有这个福气?” “行吧。”朱桢看着这个清秀的少年,总算比自己小两岁,叫爷爷还不算太离谱。 第三零八章 卧龙凤雏 返程的路上波澜不惊,四五月份海上风平浪静,更没有不开眼的倭寇,敢来打劫封舟这种海上巨无霸似的艨艟巨舰。 而且那十二个高丽姬,伺候人的工夫确实到家,个个都有沐香那么能干,让朱桢再次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嘘嘘都不用自己解裤带的神仙日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己带回来的俩孩子——李成桂的第五子李芳远,和耽罗星主之子高铁,整天动不动就吵架。 说起来这俩货平时都挺闷的,可一凑成对就话不投机,然后开始对骂。而且用的是老六听不懂的蒙古话,让他想调解一下都没法子。 好吧,高丽话他也听不懂,但高铁也不会,耽罗岛上都是说蒙语的。而李成桂家有一半的蒙古血统,所以李芳远也会说蒙古话。 于是一个高丽人,一个耽罗人,便用蒙古人的语言吵吵起来。 不过咱楚王殿下就是法子多,他悍然以二人未来要在大明生活为由,禁止他们说蒙古话。说一句就要少吃一顿饭。 高铁不会说汉语,李芳远的汉语也很差……高丽人虽然使用汉字,但平时说话却是用高丽语,士大夫都是入学之后,才开始学习汉语的。 李芳远才学汉语没两年,基本相当于后世众学生的英语水平……简单的日常交流还凑合,想用来骂人还差得远。 这给了两人强大的学习动力,都跟着老六给他们安排的老师蔡斌,拼命学习汉语,争取早日能重新开骂。 蔡千户就也很懵,你说自己一个武夫,怎么就被安排来教学生了呢? 而且这俩学生还专门挑骂人的话学,这让蔡千户稍感安慰,骂人他可是专业的。在军中能连骂半天不带重样的…… 于是楚王殿下才消停了没两天,便又听到了生硬的汉语骂人声: “千人射的野贼种,敢跟老子摔角么?” “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就你这贼歪剌骨,也想跟我摔角?!” “你个贼狗攮的秫秫小厮!” “好天杀的贼贱才!” 而且这俩货光对骂不动手,听得老六十分焦躁,把他俩叫过来骂道:“跟谁学了满嘴脏话?!” 两人便一齐指向恨不得跳海消失的蔡斌。 “你就这么教的学生?!”楚王殿下气不打一处来道。 “殿下,末将便这水平,要不恁还是另请高明吧。”蔡斌讪讪道:“再说他俩就骂人的话学得快,一学就会。别的话都得学上半天。” “那是,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朱桢没好气道:“滚一边去。” “哎哎,末将这就滚。”蔡斌便往地上一趟,滚了好几圈,消失在殿下的视线中。 “我艹,还真是个人才……”朱桢不禁赞叹,这蔡千户绝对是当官的料啊,上司跟他根本生气不得。 老六又板着脸问那汉语稍好的李芳远道:“你个龟孙儿,为啥老是跟他吵架?” “回耶耶,”李芳远操一口生硬的汉话道:“他骂我爹,是狗叛徒。” “呃……”朱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高铁虽然是耽罗土著,但自幼受元朝的教育,而且还被吸收进了统治阶级,所以站在元朝的立场上看问题。 在元朝遗民眼中,李家早已经归化大元,他爹吾鲁思不花还是元朝管领双城的达鲁花赤,却成了高丽王的内应,协助高丽军队攻占了双城总管府。所以高铁把李家视为叛徒,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你呢?他又怎么惹着你了?”朱桢又问高铁。老六明明也不大,却有一种低年级小学班主任的感觉。 “他也……骂我爹,是……狗叛徒。”这高铁的速度可一点不快,还磕磕巴巴的。 李芳远出生时,他家就已经归顺高丽了,所以在他眼里,与牧胡一起反抗高丽的耽罗人,自然也是叛徒了。 “本王何德何能,麾下竟有二位卧龙凤雏啊。”朱桢不禁赞一声。 “不敢,不敢。”两人赶忙谦虚道。 “不敢你们个大头鬼!”朱桢抄起侍女手中的蒲扇,正反手扇着两人的脑袋。 “搞清楚自己的立场,两个臭小子!你们现在都是大明的人了!谁再敢把自己当成外国人,就他么跳下船,给本王游回去!” “哎哎。” “是,耶耶……”俩货这才消停下来。 …… 老六耳根清净下来,在海上复行数日…… 这天他正枕着高丽姬睡午觉时,忽然被一阵刺耳的锣声吵醒。 朱桢郁闷的睁开眼,刚想撒一撒起床气,忽然意识到,这是遇敌的信号。 “我艹,还真有不开眼的倭寇?!”老六兴奋的一屁股坐起来,鞋也不穿,蹬蹬蹬跑出船舱。 结果跟要进来禀报的蔡千户撞个满怀。 第197节 “哎呦殿下,没撞到你吧。”蔡斌赶紧扶住他,以防殿下摔倒。 “没撞到,”朱桢呲牙咧嘴道:“但你踩着我脚了……而且我还没穿鞋。” “啊?”蔡斌低头一看,可不,自己的右脚正才在殿下的胖脚丫上,吓得他赶紧跳开,跪地磕头道:“卑职该死,请殿下治罪。” “先别扯淡。”朱桢抱着右脚,金鸡独立道:“发生什么事儿,倭寇终于肯打来了?!” 他们哥几个一直盼着能有这么一回,好当面见识见识,倭寇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倒不至于。”蔡斌忙道:“是前方有倭寇在进攻一艘福船。” “哦。”朱桢有些遗憾的点点头,转眼又兴致勃勃道:“打击倭寇、保护良民,是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靠上去!” “殿下,哪有良民海上讨生活啊?”蔡斌苦笑道。 “你抠什么字眼?!”朱桢没好气道:“还想教本王做事?” “末将不敢。”蔡斌赶紧告罪一声,灰溜溜下去传达殿下的命令。 两艘封舟便缓缓调转方向,朝着远处海面上,那纠缠在一起的几条船驶去。 朱桢跑到船头甲板上,用望远镜望去,只见前方一共一大三小四条船。 大船是斗头高阔的福船,这种船适合在大海中航行,漕粮海运用的就是这种船。 另外三条小船则寒酸太多,就是普通的平底小型渔船。船上有一根桅杆,桅杆上挂着一张用竹篾斜编的类似竹席一样的风帆。船尾一个人掌舵,两个人摇橹。 每条小船上,还有十来个把头剃成半月形,穿着日式浴衣样的单衣,或者干脆光着屁股,手持弓箭、长枪、倭刀的倭寇。他们的特征如此明显,难怪封舟上的将士们,一眼就认出来了。 第三零九章 汪德福 来到双方近前时,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此时的情形了。 只见倭寇用带绳索的铁钩,牢牢勾住那条福船,然后将三条渔船紧紧贴上去。那些拿弓箭的倭寇开始朝船上射箭,阻止船上的人砍断铁钩的绳索。 其余矮小灵活的倭寇们便猴子似的,从四面八方攀爬到福船上,然后抽出别在腰间的兵器,嗷嗷叫着砍杀起来。 福船上和水手、护卫、商人……所有人都拿起了兵器,跟倭寇厮杀起来。 但那些倭寇很明显身手强于对方,几个回合下来,便已经砍倒了大半的水手和护卫。 此时,海上怪兽般的封舟,终于驶到双方近前。 “把倭寇统统都干掉!”楚王殿下在甲板上,赤着脚大呼小叫。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箭从他头顶飞过,射中他身后的舱壁。 “殿下,快下去吧,刀剑无眼!”蔡斌赶紧让人把这个添乱的老六,拉进船舱里。 羽林卫官兵也纷纷张弓射箭,居高临下朝那些射箭的倭寇射去。 倭寇也奋力还击,但从下往上射箭太吃亏了。而且他们的小渔船连个船舱都没有,想要躲藏都没地方。没多会儿,便纷纷中箭倒毙。 料理完了能威胁到他们的倭寇,羽林卫这才将箭头转向福船,继续消灭那些不着片甲的倭寇。 可以通过发型,很容易区分出双方的身份…… 总之没过多久,海面上的喊杀声便消失了。 朱桢也终于被护卫放出来。经过高丽之行后,再看那些横七竖八躺在船上、漂在海上的死尸,他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人就是这么容易适应。 这时,另一艘封舟上放下小艇,载着一队羽林卫过去割取倭寇首级,这都是战功,可不能浪费。 把福船的倭寇都变成无头小鬼后,羽林卫将幸存的船员控制住,检查起船舱中的货物来。 …… 顿饭功夫后,蔡斌前来向朱桢禀报。 “殿下,已经查明,那条船上是往返南洋的海商,船上载的是产自南洋的香料、药材和珊瑚之类,都挺贵重的。” “哦,南洋?”朱桢登时来了兴趣道:“把为首的带来见见。” “是。”蔡斌应一声下去,不一会儿,带上两个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这就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蔡斌沉声道:“我大明楚王殿下。” 两人没想到这富态的少年这么大来头,赶紧跪地磕头,谢恩不迭。 “免了吧。”朱桢坐在罗伞下,打量着两人道:“自我介绍一下吧。” “是,回殿下,小老儿名叫汪德福,是太仓人氏。”那老者忙道: “这是犬子汪真,我们爷俩从苏州进了绸缎和瓷器,到南洋贩卖,又进了一批南洋货物,返程时一路无事,谁知居然有倭寇专门在家门口蹲守……” “这样啊。”朱桢点点头,他专门向刘基请教过,目前朝廷的海禁政策。 虽然因为倭寇猖獗,洪武三年,朝廷便罢了太仓黄渡市舶司。洪武七年,朱老板又下令撤销自唐朝以来就存在的,负责海外贸易的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中国自宋元来兴盛的官方海外贸易,遂告断绝。 但朝廷确实还没有任何诏令,禁止民间商船出海贸易。不过刘伯温预测,以朱老板一贯保守的对外态度,距离禁止民间海外贸易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朱桢虽然不知道老贼何时规定‘片板不下海’,但知道刘伯温预测的没错,距离全面海禁的那天,确实不远了。 他还知道,朱老板严厉的海禁政策,对后世皇帝起了极其不好的示范作用,引起的恶劣后果怎么夸张都不为过…… 如果能阻止海禁,将宋元时兴盛的海上贸易延续下去,绝对是大功一件了吧? 是以朱桢对这父子俩愈发感兴趣,详细询问起他们的经历来。 那汪德福便答道:“小老儿从年轻时起,就往来南洋,以贩货为生。后来元末大乱,海上倭寇也趁势而起,连着被打劫了两回,便不敢再出海了。 “小老儿也不会干旁的营生,十多年来坐吃山空。因为家计困难,又听闻朝廷裁撤市舶司,我们爷们合计着南洋货物肯定走俏,便变卖家产买了这条船……唉,没想到倭寇更猖獗了,这回要不是遇到殿下,我父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说完,汪德福又要磕头道谢,朱桢摆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你要真想谢谢本王,就跟我说说南洋的事儿呗,南洋贸易真的很赚钱吗?” “赚钱肯定是赚钱,要是生意做得好,往返一次就能暴富。”汪德福自得一笑道:“但也不是谁都能赚钱。南洋大小国家众多,有的友善好客,有的野蛮成性,寻常商人就是带着货物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买主,还有可能把命丢了。” “这么说,你很懂南洋喽?”朱桢笑问道。 “不敢不敢,略懂略懂。”提到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汪德福摇头晃脑,透着几分酸秀才气,得意道: “小老儿年轻时,曾数次搭乘泉州的远洋商船,游历南洋西洋,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了若指掌,知道哪国人可以打交道,哪国人要避而远之。还知道应该把货物买到哪里,在哪里能买到国内抢手的俏货。” “真假?”老六瞪大眼问道:“那你去过哪些国家?” “小老儿去过琉球、三岛、麻逸、无枝拔、龙涎屿、交趾、占城、民多郎、宾童龙、真腊……”汪德福便如数家珍报起地名来。 朱桢被那些拗口的地名搞得头晕,忙摆手道:“停停,你就说最远到过哪儿边?” “小老儿最西到过西洋极南的加将门里国。”汪德福便答道:“那加将门里国在个大岛上,男女皆是黑肤卷发之人,四季都是夏天,还有像塔楼一样高大的巨树。” 蔡斌听了直撇嘴,心说这姓汪的也真能瞎掰,是不是看我们殿下年纪小,就信口开河? 却没想到朱桢两眼放光,激动的抓住那汪德福的手掌道:“你去过非洲?你不叫汪德福,你其实叫汪大渊吧?!” 第三一零章 靖海三策 封舟上,听楚王殿下道出‘汪大渊’这个名字,那汪家父子齐齐瞳孔一缩。 “殿,殿下怎么知道……汪大渊的?”汪德福瞠目结舌问道。 “我就是知道。”朱桢道出一句口头禅,然后笑道:“其实是本王师父看过你的《岛夷志》,对你非常推崇。你一说自己去过非洲,本王就一下想起你来了。” “殿下的师父是?” “家师刘伯温。”朱桢便自豪道。 “原来是青田先生!”汪德福露出恍然之色,然后跪地谢罪道:“殿下恕罪,小老儿确实是汪大渊,汪德福是我在海外的化名。” “你为啥用化名呢?”朱桢问道。 “唉,这……”汪大渊羞赧道:“一来,在海外云诡波谲,很容易招惹仇家,所以海商们一般都有很多的化名。二来,老朽本系南昌人士,家中本是书香门第,家父对我寄予厚望。故取《论语》中‘焕乎其有文章’中,‘焕章’二字为我表字。老朽却不务正业,漂泊海上,不想让先考失望,故而用了化名。” “哎,汪先生此言差矣。”朱桢却大摇其头道:“你的航海事业可是光宗耀祖的,日后你一定最有名的姓汪的……之一。” “托殿下吉言了。”汪大渊眼圈有些湿润,他虽然一把年纪,却也需要有人认同啊!“青田先生真的很推崇小老儿么?” 毕竟在读书人眼中,下洋出海的都是利欲熏心的亡命之徒。 “那当然,本王还能骗你不成。”朱桢眼都不眨的‘假刘基言’道:“我师父常说,元朝百般不好,但拥抱大海的心胸是值得学习的。未来大明要想永远富强,就要学习宋元大搞海外贸易,所以像汪先生这样卓越的航海家,就是大明最宝贵的财富。” “青田先生……真这么说么?”汪大渊的眼泪夺眶而出。 “当然是真的啦。”朱桢点点头道:“不信的话,就跟本王一起回南京,当面问问他就是。” “不不,小老儿信了,绝对相信。”汪大渊垂泪道:“我只是以为朝中诸公都支持海禁呢,没想到还有青田先生,是支持开海的。” “你不要沮丧,如今朝廷暂时海禁,是为了消灭倭寇,待到海上平静了,还是会重开市舶司的。”朱桢虽明知道不是这回事儿,依然安慰他道。 “原来如此。”汪大渊点点头,鼓起勇气道:“可恕小老儿直言,朝廷越是海禁,倭寇就越是猖獗。” “我知道,越是海禁,走私的获利就越丰厚,所谓‘倭寇’自然就壮大。”朱桢了然的点点头。 “正是如此……”汪大渊震惊的看着这位少年殿下,不禁赞叹道:“真是名师出高徒啊,殿下一语就道破天机。” “呵呵,那是。”朱桢矜持一笑,心说这些事儿上,我才是我老师的老师好么。 “不过呢,现在朝中也是有些保守的声音,在不停鼓吹全面海禁。”朱桢又叹口气,半真半假道:“我父皇也是摇摆不定,所以派本王来海上瞧瞧……” “这样啊。”汪大渊自以为明白,堂堂亲王为何在海上出现了。 “本王希望回去后,能拿出个方略来,说服父皇不要海禁,不知汪先生可有良策教我?”朱桢虚心求教道。 “容老朽想想。”汪大渊早胸有成竹,略一思索便道:“以老朽愚见,可有三策。” “哦?”朱桢大喜道:“先生请讲。” “一是,主动出击,倭寇来自海上。如若只在陆上防守,就太被动了。所以应该组建强大的水师出洋、剿灭贼船、捣毁贼巢,御敌于国门之外,方可保国境平安。” “说得好!”朱桢拊掌大赞道:“海防海防,必防之于海,先生见识高明!” “二是,断其根源。其实倭寇一直都有,但在之前并没有那么强的破坏力。是自从张士诚、方国珍的旧部,还有江浙土豪逃亡出海后与倭寇联手,倭患的危害才一下子严重起来。” “嗯。”朱桢点点头。 “对此,可以剿抚结合、双管齐下。在坚决剿灭罪大恶极的倭寇团伙的同时,派出使者招安愿意归顺者,还可将其编为水师,攻打其余倭寇。” 第198节 “此外,倭寇来自日本,如果我们能让日本的朝廷禁止他们的人出海为寇,严厉打击倭寇,倭患自然就会如釜底抽薪,日渐消弭。”汪大渊接着道。 “但是听说,那日本国对我们很不友好啊。”朱桢摇头道:“国初时,他们还杀了我们的使者。” 老六说的是朱老板刚登基时,下诏书命周边的藩属国向大明称臣。什么高丽、安南、占城之类都很快遣使前来称臣纳贡。唯独日本曾侥幸击退蒙元两次入侵,所以自认为可以与天朝平起平坐,于是理都不理。 这让朱老板很生气。加之沿海闹起了严重的倭患,让朱老板认为这都是日本造成的。便又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诏书,像老子训儿子一样,把日本天皇训斥了一番,说什么: ‘如臣则奉表来庭,不臣则修兵自固,朕当命舟师,假报帆诸岛,缚其王。’ 你要是愿意臣服,就赶紧来奉表称臣;不愿意就赶紧厉兵秣马,等着咱派水师到岛上把你抓起来。 这话太霸道了,气坏了日本的怀良亲王,就把使者给杀了…… 那怀良亲王还回了朱老板一封信: ‘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有何惧哉?’ 得知使者遇害,又看到那封嘲讽拉满的信,朱元璋自然异常气愤,准备发兵攻打日本。 但刘伯温以元朝攻日,两次铩羽而归的例子,劝谏朱元璋攻日一定要谨慎。而且当时王保保还活着,四川、云南都没平定,怎么能跑去海上打日本呢? 朱老板是什么档次的军事家?冷静下来之后,也意识到眼下显然不是攻打日本的时候。这才愤愤作罢。 “其实,那是因为我们的使者找错人了。”汪大渊淡淡一笑道:“日本国现在类似我国南北朝,有两个天皇,两个政权。使者出使的南朝政权,正是倭寇的后台,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了。 “不妨再找北朝政权看看,只要能削弱南朝政权,他们一定很乐意的。” 第三一一章 大侄子 朱桢对古代日本的了解,都是从《信长之野望》、《太阁立志传》之类的战国游戏中来。对之前的南北朝时代,不能说完全不了解吧,也可以说是一点不知道了…… 不过若是如汪大渊所言,日本正好的南北两个政权的话,那可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朱桢便暗暗决定,回去后就设法收集日本的情报,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还有第三策呢?”他又问汪大渊道。 “第三策就是重设市舶司,大力开展海上贸易。”汪大渊沉声道:“只要合法的贸易不受限制,走私便会消失。倭寇失去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自然也没法招兵买马了。 “此外,海上贸易还会给朝廷带来巨额的收入,足以供养一支强大的水师,保护大明永绝倭患!所以老朽才说,海禁反而会让倭寇壮大,开海才是消灭倭寇的良策!” “好!”朱桢拊掌大赞道:“汪先生这三策皆乃真知灼见,本王一定会转达给我大哥和父皇的。” “老朽惶恐。” “汪先生,可愿意随我入京,以备召见啊?”朱桢笑眯眯邀请道。 汪大渊神情一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重重点头道:“老朽愿意。” …… 接下来几天,朱桢便让汪大渊给自己讲述海外见闻解闷。 汪大渊见多识广,又读过书,口才极佳,讲起自己的经历来绘声绘色,就连李芳远和高达都顾不上吵架,听得入了迷。 他们听汪大渊讲,自己二十岁时从泉州出海,过琼州、穿西沙,经交趾和占城,到达吴哥王朝统治下的真腊。那里有与中土迥异的诡异佛寺,还有立着金象的华丽宫殿…… “吴哥窟啊……”朱桢顿时恍然,有一种历史照进现实的感觉。 通过汪大渊的讲述,他大体了解了此时亚非大陆的主要玩家,把那些国家一一对上了号。 他知道了,此时中南半岛最强的国家,是民风彪悍的暹罗。 南洋最强的则是满者伯夷王国。 印度还是在德里苏丹的统治下。 中东则是马穆鲁克王朝的天下。 以及,蒙古人的势力在海外依然很强大,他们控制着从中亚到波斯高原的广袤地界。 此外,在汪大渊的讲述中,奥斯曼帝国尚未崛起,他甚至更没听过帖木儿帝国的名号。 当然,距离汪大渊上一次去西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那里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不过通过跟汪大渊的交谈,以及此番高丽之行,还是大大开阔了朱桢的眼界,让他忽然意识到,以前很多自以为无解的问题,其实是因为太拘泥于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一旦把眼界拓宽,放眼海外,就会发现很多事情,其实还是有办法解决的。 …… 数日后,封舟抵达南京城。 朱桢惊喜的发现,太子居然带着大侄子来接自己了。 待到舷梯架好,他便迫不及待冲下船来,先叫声大哥,然后抱起胖乎乎的朱雄英亲了又亲。 “哈哈,雄英叫六叔!” “六父……”憨态可掬的皇长孙,便奋力的含混叫道。 然后朱桢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拨浪鼓来,转一转,嘣嘣嘣。 “喜欢吗?” “喜……欢。” “亲六叔一口。” “叭。”雄英就很听话,然后接过拨浪鼓,嘣、嘣、嘣……的转起来。 “雄英从小就亲你,等长大点儿,你带他。”朱标从旁看着,露出一抹姨母笑。 “好嘞,没问题。”朱桢一口答应,抱着皇长孙,跟大哥上了太子车辇。 上车后,朱标上下打量着朱桢,笑道:“还好,这次出去没瘦,倒是又壮实了。” “嘿嘿,这回又不是去吃苦的。”朱桢嘿嘿一笑,见顿吃牛肉,哪能不强壮? “他们几个呢,都还好吧?”太子又问道。 “好,都很好。吃得好,睡得好。”朱桢笑道:“尤其是睡得好。” “那就好。”太子松口气道:“自打你们出去,大哥这心就一直悬着。这回还联系不上,比上回更着急。” “你们怎么没一起回来?”说着又问道。 “不是父皇安排我们,得把马买上,然后从辽东走陆路回来么。”朱桢给几个哥哥打掩护道:“我是因为那边发生了一些事情,需要向大哥和父皇禀报,才先回来一步的。” “发生什么事儿了?”太子忙着紧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儿。”朱桢轻咳一声道:“就是到了开京才知道,原来高丽王已经死了。为了避免消息走漏,高丽的宰相李仁任杀了黄公公……” “啊?”太子一脸震惊。“胆大包天!” 但更震惊的还在后头呢。便听老六接着道:“李仁任自知不容于大明,便想投靠北元。北元还派了他们的宣徽院使,叫什么彻里帖木儿的,到开京准备册封高丽王。就比我们早到了两三天。” “怎么会发生这么大变故?”虽然已经知道弟弟们平安无事,太子依然头皮发麻,抓着老六的手道:“若是早知如此,我打死也不会让你们去这一趟的!” “是。”朱桢点头讪讪一笑道:“也许是我们几个容易招灾,走到哪里哪里就出事儿。” “……”太子一阵无语,过了一会才问道:“那后来呢?” “李仁任猜到我们,已经知道黄公公是被杀害的,便派另一个宰相崔莹,去带他的白首军入城,准备干掉我们。”朱桢便接着道: “我们一合计,只好先下手为强,二哥三哥四哥带着羽林卫,冲到蒙古人住的顺天馆,把元朝使团杀了个干净。我这边则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三个高丽大臣反水,杀掉了李仁任,控制了开京的局面……” 朱桢说得轻巧,但太子却认定,整个过程肯定惊险至极,不禁揽着老六的膀子,庆幸万分道:“老天保佑,你们都平安无事。往后,再不放你们一块出去了。” “也对,省得让人家一锅端了。”朱桢摸了摸鼻子。 第三一二章 茹太素挨揍 武英殿。 朱老板正在兴致勃勃的看帖回帖。 对他这种工作狂来说,批阅奏章通常都是一种享受。他能干一天都不带累的。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看到那种寻章摘句、引经据典的长篇大论,他就感觉头大如斗。 一是他自身文化不高,看那些佶屈聱牙的长篇大论十分吃力。二是他日理万机,强烈感觉时间不够,所以就希望大臣能用最短的时间,将要说的事儿讲清楚。这样才能提高他的工作效率。 为此,早在登基之初,他就曾多次要求大臣们,给他上奏时‘许陈事实,不许繁文,若过者罪之’。 意思就是说,大臣们上奏要有话直说,简明扼要,谁要敢长篇大论说些没用的,那就要干你老母了! 不过这些年来,还有没大臣因为上奏内容太过冗长而被治罪的先例,是以大臣们又我行我素,开始在奏章上卖弄文采、恣意灌水,看得朱老板一阵阵血压飙高。 今天,朱老板又收到封一本书那么厚的奏章……他粗一毛估,发现足有一万八到两万字之多。 要是看完这一厚厚的一本,朱元璋估计今天就不用干别的了。 再一看那奏章的落款,刑部主事茹太素。 “妈的,老惯犯了……”朱元璋暗骂一声,其实这茹太素人品很好,不徇私、有操守,而且能力很强,在地方上担任按察使时颇有政声,朱元璋便把他提拔为刑部侍郎。 却没想到,这人有个非常讨厌的毛病,就是喜欢上书言事。 乱发了帖子也就罢了,每次都还搞得又臭又长,动辄万言,让朱老板不胜其烦,为此把他从刑部侍郎,直接降为主事。 没想到茹太素却依然我行我素,没事儿就上个万言书。 所以一看这名字,朱老板便直接丢给一旁的中书郎王敏,让他念给自己听。 朱元璋则一边看别的奏章一边听王敏念呀念,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朱老板居然也没听到一句有用的,全都是一大堆语义艰涩、复杂啰嗦,空洞无物的废话! 朱老板气得把手中奏本往桌上一甩,吓得王敏一哆嗦。 “他娘的!咱反复强调,有话直说,不许放屁!不然治罪!这个茹太素就当耳旁风,看来不给他点厉害瞧瞧,就刹不住这股歪风!” 说着吩咐左右道:“把那茹太素给咱带过来!” …… 太子接了老六,车辇返回午门时,正碰上可怜的茹太素在受刑…… 这会儿已经打了二十多板子,腚都烂球了。 看到太子殿下的车驾,监刑的太监赶紧叫停廷杖,带行刑的带刀舍人,一起跪地恭迎。 太子掀开车帘,看一眼那趴在地上的青袍官员,问道:“怎么回事儿?” 第199节 监刑太监一脸古怪笑意道:“回殿下,这官儿是刑部主事,叫茹太素,因为写的奏章太长,惹恼了皇上,命将他廷杖四十。” “茹太素,我知道。”一旁的朱桢忽然开口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么。” 太子没听懂老六这两句的意思,还是顺着他的话道:“看,楚王都知道他是好官,你且先暂停行刑,待本宫去劝劝父皇。” “哎,太子爷真是菩萨心肠。”监刑太监忙不迭答应。 当然太子也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人家是直接下的命令…… …… 朱标便让人把朱雄英带回春和宫去,自己则和老六去往武英殿。 武英殿中,朱老板已经把不快抛到脑后,继续兴致勃勃的看帖回帖。 直到吴公公通禀说,太子把楚王殿下接回来了。 朱元璋才从案牍中抬起头来,开心大笑着起身相迎。 “老六,你怎么跑回来了?” 朱桢给父皇磕头,起身道:“没啥,就是想父皇了呗,回来瞧瞧。” “瞎扯,你就是想你的牛,也不会想你爹。”朱老板就很有自知之明,捏了捏儿子的下巴道:“好家伙,伙食不错啊。” 朱桢就不开心了,心说又没吃你家粮食…… “容我先插句嘴。”好在太子岔开话题道:“父皇,恁真因为奏章写的太长,打茹太素廷杖?” “啊,他写不是一般的长,无用之文太繁,以致心烦。”朱元璋点点头道:“但他要只是废话太多,咱最多打他二十下,可他的奏章里,还虚词失实、巧文乱真,朕甚厌之。” 说着他找出茹太素的奏章,使劲翻了半天,才终于找到那句‘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朱元璋气愤道:“什么叫‘有才能的人,这几年侥幸活下来的百无一二,现在任用的官员,不是迂腐的儒生,就是庸俗的官吏?’他这是在影射什么?空印案吗?” “咱命人将茹太素叫来,让他给咱说说,就他们们刑部两百多人中,哪些是迂腐的儒生,哪些又是庸俗的官吏?” 朱老板接着道:“那茹太素没想到咱会这么问,支支吾吾的说,‘刑部官员那么多,臣也并不是全都认识,所以俺只是大体一说,没有具体指责谁。” “你说他连刑部官员都认识不全,就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净说这些没用的!”朱元璋气呼呼道:“咱就把他推出去,廷杖四十,你俩说冤不冤。” “不知道。”朱桢就很实诚。 “这么说,也不算太冤。”朱标轻叹一声道:“但是父皇须知,他这话只是文人抒发感情的议论,目的是引出后面的内容。只要没指名道姓,当不得真的。” “他后面也没内容啊。”朱元璋没好气道。 “让儿臣看完再说。”朱标便快速翻阅起这本厚厚的奏章来。 但废话文学的伤害力,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朱标也是看的呼吸急促,恨不得抽那茹太素俩嘴巴…… 估计太子一时半会儿看不完,朱元璋便把朱桢拉一边,笑眯眯问起他这段时间的经历。 朱桢便将对太子的话,又复述了一边给朱老板。 听得朱元璋脸色大变,揽着他的脖子,小声讨商量道:“待会儿去见你母妃母后,你们在开京遇险,尤其是火并元使的事儿,就掐去不提了吧。” “为啥?”朱桢眨眨眼,一脸懵懂。 第三一三章 市舶司 “为啥?傻孩子,爹不是怕了你母后和母妃,而是……”朱元璋组织下语言,教育儿子道:“而是咱朱家的男人疼老婆懂吗?怎么疼老婆?那就是报喜不报忧,在外头遭了多少罪,遇到多少危险,回家通通不能说。不能让女人跟着担惊受怕,知道了吗?” “可是,那是我妈啊。”朱桢憨憨道:“我还没娶媳妇呢。” “你……”朱老板差点没让老六给噎死,举起手来想要让他感受点父爱,却又想到这小子记仇十级,便讪讪改为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气道: “就算帮帮老父亲吧,为了你大姐和李祺的婚事,你母后本来就一肚子气,要是再知道爹又害你们遇险了,那还不,唉……” “爹是皇帝,母后还能怎么着呢?总不能抽出鸡毛掸子打你吧?”朱桢就很不解道。 “那不能够!怎么可能呢?咱可是皇上,谁敢动咱一根指头,咱抄她九族!”朱元璋粗声粗气说着,又难掩心虚道:“当然啦,那样咱也得自尽……” “那还是拿母后没办法。”朱桢叹气道:“终于知道四哥随谁了。” “小孩子别瞎说。老四能跟咱一样么?他那是怕他老丈人,你爹我就是纯纯敬着你娘。懂吗?”朱元璋吹胡子瞪眼,揽着老六的脖子道:“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帮吧?” “帮忙有啥好处?”朱桢一点不怕他。“有好处就帮。” “臭小子,跟你爹敲起竹杠了?”朱元璋还是忍不住,给他来了个脑瓜崩,笑骂道:“你说的高丽那些事,咱都准了。可以了吧?” “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朱桢却不答应道:“我们为父皇解决了高丽的问题,从此高丽忠心归属,免去父皇再派兵讨伐。横看竖看,都是父皇得了好处,怎么就成了对我的奖励?这到底谁敲谁的竹杠啊?” “恁娘……”朱元璋放开他,没好气道:“说吧,你还想要啥?” “市舶司。”朱桢便图穷匕见道:“重开市舶司如何?” “哦?”朱老板意外的看一眼自家老六,放在前两年,他会以为有人教唆老六这么说的。 但现在朱元璋不会这么想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这小胖子不是一般的早熟。尤其在刘基的培养下,见识已经远超常人,甚至超过了很多大臣。 所以朱元璋就认真问道:“你怎么对市舶司感兴趣了呢?” “回来的路上,儿臣救了个叫汪大渊的。”朱桢便将汪大渊的事情讲给朱元璋,尤其那平倭三策。 “好家伙,你小子出去一趟,这是要把高丽和日本都安排了啊。”朱元璋高兴的摸着他的脑袋,他现在最盼着的,就是儿子们早日成才,为自己分忧。 “父皇就说,这平倭三策有没有道理吧?”朱桢追问道。 “有一定道理。”朱元璋点点头道:“第一个,主动出击,咱是赞同的。这些年咱也想清楚了。这倭寇为什么明明不是很强,却难以消灭?其实他们现在跟鞑子很像,都是仗着来去如风,让咱们疲于应付。所以要平倭患,确实得主动出击,捣毁贼巢。” “嗯嗯。”朱桢使劲点头。“御敌于国门之外,方可保国境平安。就是这个理儿。” “第二个‘断其根源’呢,也有道理。不过能招抚的,咱早就让人招抚过了,剩下的都是铁了心要跟咱对着干的。再说我大明子民的血债,还没讨回来呢。”朱元璋霸气道:“所以还是得把他们全都消灭掉!” “不过那汪大渊所说的倭岛现处在南北朝,而且北朝才是正统朝廷之事,咱倒是头一回听说。派去的使者,一直以为那个劳什子亲王,就是日本国王呢!真是废物!”朱元璋便道: “当然那汪大渊的话也不能轻信,得派人去联系联系那个什么足利将军,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若果真如此,他们国内的矛盾,倒真能利用一下。” “嗯嗯。”朱桢使劲点头。 “但其实,咱更想派大军渡海征倭,踏平日本。忽必烈没做到的事情,要是咱做到了,不就说明大明比蒙元强了么?”朱元璋叹息一声道: “可惜啊,咱们这大明朝建立的太快,内忧外患层出不穷,不知何时才有这个机会。” 朱桢闻言把胸脯拍得山响道:“父皇你放心,儿臣一定让你看到那天!” “哈哈,豪气,真不愧是咱朱元璋的儿子!”朱元璋高兴的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咱一定让你挂帅!” “好,父皇,咱们一言为定!”朱桢举起手来。 “一言为定!”朱元璋便笑着跟他击掌。 “还有第三策呢?”朱桢又追问道。 “第三策,‘重设市舶司,大力开展海上贸易’……”朱元璋却露出不敢苟同的神情道: “老六,你让他给骗了。这些年,市舶司早就收不到几个税了,不然咱咋舍得关掉呢?” “父皇,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走私太猖獗,才让市舶司收不到税啊?”朱桢反问道:“不然为啥宋朝的市舶司能赚钱,元朝的市舶司也能赚钱,就咱们大明的市舶司,赔钱呢?” “嘶……”朱元璋摸摸自己的下巴,讪讪道:“中书省这样说,咱以为是小事一桩,也没多想,就准了。” “小事一桩?”朱桢大摇其头道:“儿臣路过太仓时,召见了原来市舶司的官员,跟他们交谈得知,北宋中叶,市舶收入达五十万贯。到了南宋,市舶收入更是高达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贯,最多时占全国岁入的两成!” “到了元朝,大多数时候,市舶收入比南宋还高,依然可以占全国岁入的两成。仅太仓市舶司,一年就向元廷上交珠四百斤,金三千四百两!所以当时人们都说,市舶收入是‘军国之所资’!” “乖乖,这么多么?”朱元璋瞪大眼睛,对一个快穷疯了的皇帝,这些数字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朱桢撇撇嘴道:“元朝才亡了几天?调阅档案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第三一四章 大哥赞助 “妈的,大意了……” 朱老板雷厉风行,且是个数据狂人,前朝所有档案一应俱全,马上命人取来一看。便见朱桢所言一点不虚,甚至还说少了—— 在元朝起先的几十年里,元廷每年包括关税和直接参与海上贸易获得的收入连年递增,到了元至大年间,最高达到了三百万贯之巨。 随后便开始连年锐减,到了元顺帝在位初期,便已经萎缩到不足三十万贯。然后到至正年间直接归零…… “当初中书省的人,单给咱看元朝最后几十年的市舶收入,咱当然不会在意了。”朱老板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愤然道: “所以到了本朝,咱也没把市舶司的事儿放在心上,每年收不了一万贯的税,还招引不法之徒,串通倭寇,刺探情报、贩卖兵器,实属得不偿失,便干脆把市舶司给停了。” “那父皇有没有想过,之前一直很赚钱的市舶司,为何会在元朝后期不赚钱了呢?到底是海上贸易不赚钱了,还是单纯市舶司收不到税了?”朱桢沉声问道。 “没,国家草创,到处那么多事儿,咱哪能面面俱到?”朱元璋讪讪道,他当然不会承认,还是因为自己受出身限制,没有这方面的见识,所以根本没往这块想过。 “那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儿臣虽然也没来得及调查,但我敢确定,海上贸易是一直很赚钱的——沈六娘说过,她家就是靠海外贸易,成为巨富的。还有那汪大渊也证实,海上贸易可获利十倍。而且……”朱桢顿一下道: “儿臣在太仓,所见满载货物的海船樯立如林,要是海上贸易不赚钱的话,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船出海呢!” “唔。”朱元璋摩挲着下巴,露出深思之色道:“是这个理。” “所以就剩一种可能——单纯就是市舶司收不到税了!”朱桢拍着胸脯道:“父皇把市舶司交给儿臣吧,我保准查清原因,把市舶收入搞上去!” “这有啥,要就给你。”朱元璋一口答应下来,老六还没来得及谢恩呢,他又话锋一转道:“可是有言在先,你得自己赚自己花,你老子现在恨不得把裤子都当了,实在没钱给你折腾。” “父皇,这可是你说的,你不出钱,赚了赔了都是我的……”朱桢一听,登时心花怒放,还有这好事儿? “断无悔改!”朱元璋便再次跟老六击掌。 …… 爷俩聊完之后,太子殿下也抬起头道:“看完了。” “牛逼……”朱元璋震惊看着太子手里那本厚厚的奏章,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同感?” “儿臣初看时,确实也绝得廷杖不怨。”太子苦笑道:“但心说不能断章取义,便决定把奏章看完再做评价。当读到一万六千五百字的时候,终于读到了重点。” 而那份奏章,拢共才一万七千字…… 太子便翻到最后五百字给父皇看,朱元璋便见在奏章的最后五百字里,茹太素提出了五条计策,其中四条还是很有见地的。 “这老孺还算有些见识。”朱老板看完之后叹气道。 第200节 “那后面的就免了吧……”太子劝道。 “免了。”朱元璋一摆手道:“把他带进来。” 不一会儿,护卫背着皮开肉绽的茹太素进殿。 “罪臣拜见皇上,太子、楚王殿下。”茹太素强撑着要跪地行礼。 “罢了。”朱元璋摆摆手,又亲自查看了他的伤势,还真他么挺重的。 “唉,真是为君难,为臣不易啊。”朱元璋叹口气,对茹太素道:“咱所以求直言,就是让你们有啥说啥。文辞太多,便至荧听啊。你说你,明明五百字就能说清的事儿,干嘛非要长篇大论?” 顿一下又道:“还白挨了一顿廷杖。” “是,臣知道错了。”茹太素也一脸悔意道:“长篇大论,害人害己啊。” 一旁的朱桢见状,心说,看来这年代的文官,还没有以廷杖为荣啊。他记得后世谁要是挨了廷杖,那是转眼就天下闻名的。 唉,也不知那股坏风气,是从啥时候开始的。 “从今以后,”朱元璋又严肃起来,宣布上谕道:“所有的公文奏章,都要言简意赅。太子让中书省下个诏书,规定以后建言的格式和字数,所有文武都必须切实执行,违者严惩!” “是,父皇。”太子沉声应下。 …… 从武英殿出来,太子陪着老六去给母后请安。 太子一边走,一边问老六道:“方才我听你跟父皇说,要重开市舶司,还要查清楚市舶收入微薄的原因?” “是啊。”朱桢点头道:“反正就是先提一嘴,啥时候干,还得听大哥的。” “这件事你要慎重啊。”太子的伸手给他拂去肩膀上的浮灰道:“市舶司的事情,我之前关注的不多,只是听过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朱桢忙问道。 “当年张士诚就是在江浙一带割据,而最强大的海商群体就江浙,他们长期支持张士诚,这让父皇很反感。”太子缓缓道。 “不是说,支持张士诚的,是江浙地主吗?”朱桢先是不解问道,旋即恍然道:“难道是一回事儿?” “听说是这个样儿的。”太子点点头道:“元朝对江南的控制十分薄弱,基本就是各地自治,元朝人只管收税的局面。 “这就造就了一个私利自肥、官商一体的江浙豪绅阶层。他们或通过海贸发家后,谋求官位以自保,或在获得官后,转而从事海外贸易。然后通过海外贸易发财后,他们又会在江浙购置土地田产。所以说,两者是一回事儿。” 说着太子担忧的看着朱桢道:“而且船一出海,就脱离了朝廷管辖。长期在海外行船通商,与海盗、倭寇、番邦摩擦冲突,让这些富可敌国的海商无法无天,行事无所顾忌。你要去跟他们抢饭碗,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记住了,大哥。”老六重重点头。 “另外,也不能真让你白手起家啊。”太子笑道:“我给你两万贯做本钱。赚了,连本带利还我,赔了,就赔了吧……” 第三一五章 师兄高升了 翌日一早,朱桢骑着久未出镜的平天大圣,晃晃悠悠出了东华门,来到刘军师桥。 一到诚意伯府门口,便见刘璃和刘祥在那里踢毽子。 孟春时节,春衫轻薄,少女湖绿色的裙裾飘动,如一汪湖绿荡漾,不时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小腿,正如那湖中的白天鹅一般优美。 朱桢看的都呆了。感觉她又长大了。 “小师叔,你终于回来啊。” 直到刘璃看到他,开心的迎上来,朱桢才回过神来,笑着下牛问道: “是啊,有没有想我呢?” “你猜呢?” “那就是想了。”朱桢便道。 “你没猜着。”刘璃咯咯笑起来。 “真的?”朱桢便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枚嵌着红宝石的金簪。 这是高丽那位王后,送给他母后和母妃的若干礼物中的一样,被他昧下了一件。 “当然是开玩笑了。”刘璃一双漆黑的眸子笑成了一对月牙儿。“不信你问刘祥,人家天天都念叨小师叔呢。” “哼,你也太容易被收买了!”刘祥就很不齿,这个妹妹怎么一点都不像自己。 却见朱桢又亮出一张朝鲜特产的檀弓来。 朝鲜半岛自古就出良弓,《后汉书·东夷传》说‘乐浪,檀弓出其地’。乐浪就是在汉在朝鲜所设的四郡之一。 朝鲜的角弓和片箭不同于中国和日本,角弓弹性好,射程远,片箭箭身短小,非常轻巧,射程却很远。 刘祥登时就咽了咽口水,然后把妹子往朱桢面前一推道:“把钗插她头上。” 朱桢便开心着把弓,递给懂事儿的刘祥,待他想要依言将金钗插到刘璃鬓边时,小姑娘却羞红了脸,夺过簪子就跑进去了。 “唉……”朱桢无奈摇头,背着手跟了进去。 …… 进去诚意伯府,却不见了刘璃的身影。 朱桢只好先来到师父的书房,也不敲门,推开就往里进。 屋里头,刘基和刘琏正在说话,让他吓了一跳。 “臭小子,你要吓死为师么?!”刘基吹胡子瞪眼道。 “嘿嘿,老师,给你个惊喜么。”朱桢根本不怕他,老刘还指望自己教他更多东西呢。 “惊吓还差不多。”刘基没好气道:“这么快就从高丽回来了?” “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玩儿的?”朱桢将一支偌大的高丽参,和一根紫杉木拐杖搁在桌上,撇撇嘴道:“也就我哥他们乐此不疲。” “哈哈,谁让你小子鸟没用的。”刘基居然秒懂,笑得前仰后合。 “唉,为老不尊。”朱桢吐槽一句,又跟刘琏见礼道:“师兄,你们聊什么呢?” “殿下,没什么。”刘琏笑笑,温声道:“陛下委任我为江西布政司右参政。” “几品?”朱桢眨眨眼问道。 “是从三品。”刘琏轻声答道。 “好事儿!”朱桢欢呼道:“这连升了七级还是八级啊?” “因为空印案,地方官员大量出缺,所以这种突击提拔,现在很常见。”刘琏道。嗯,跟他是刘伯温的儿子,没有半文钱关系。 “这就叫机遇。”朱桢笑道:“真羡慕师兄啊,不像我,这辈子都没法进步了。” “殿下,你已经是亲王了,还要怎么进步?”刘琏无语。 “那就只有当皇上了。”刘伯温冷笑道。 “师父别瞎说,我一点那种念头都没有。”朱桢赶忙摆手否认。 刘伯温哼一声,没再接话。 “那师兄什么时候上任啊?”朱桢也赶紧岔开话题。 “吏部的意思,当然是越快越好。”刘琏苦笑道:“可家父还没答应我去呢。” “为啥?”朱桢问道。 “为啥?”刘伯温冷下脸道:“明明是火坑,也往里头跳啊?” “为什么说是火坑呢?”朱桢追问道。 “皇上要在江西试点两件事,一个是你用老夫的名义,提的那个‘奏销法’,这个应该是布政使管的事情,跟刘琏没关系。”刘伯温沉声道: “但另外一件事,清丈田亩,指定就是刘琏的差事没跑了!” “我父皇要编制黄册了?”朱桢神情一肃道。 “嗯,你离京这段时间,皇上曾秘密来过我这里一趟。”刘伯温淡淡道: “他说空印案对他的伤害很大,让他不再相信天下的官员了。当然这话听听就罢了,因为他从来就没相信过他们。” “这倒是……”朱桢无力反驳。 “他还说到,地方和户部,之所以讲数作账,如此猖獗,就是因为朝廷手里没有准确的田亩数目,这样每年该收多少税,朝廷不知道,老百姓也不知道,只能任由官府信口雌黄! “要是朝廷能掌握每一家每一户的田亩数,每年该收多少税一目了然,哪还有贪官污吏从中捣鬼的余地?”刘伯温接着道: “所以你爹,打定了主意,要在全国清丈田亩!” “这是千秋大计啊。”朱桢道:“历朝历代,开国之后都要干的。干不好的,国家也不长久。” “还用你教我?”刘伯温白他一眼道:“清丈田亩,对国家,对百姓都有好处。这我知道?可对地方官吏和地主呢?” “那肯定是没有好处,只有坏处的。”朱桢道:“清丈田亩之后,官府从中渔利的机会便小了。地主们也没法隐匿土地了,要多交很多税,所以肯定都很抵触。” “明白了吧?老大?”刘伯温瞪一眼刘琏道:“你还不如个孩子!” “我当然不如殿下。”刘琏讪讪道。 “而且我还告诉你,陛下这次是准备下狠手的!”刘基厉声道:“再不是像当年户帖那样调和折中,不痛不痒。 “他准备在黄册编成之后,禁止官府下乡收税!而且连税粮的解送,也不用官府了!” “啊?”刘琏震惊道:“这怎么可能呢?不用官府收税?” “我艹……”朱桢也十分惊讶,老贼还真是敢为天下先啊! “怎么不可能。”刘基便解释道:“皇上准备在清丈之后,打破传统的乡镇观念,将十户人家编为一甲,从中选出一户甲首来管理。一百户人家正好十个甲首,从中再设置一个里长为首。” 第三一六章 父子 “这样朝廷每年催办税粮军需时,县里只需把命令下达给当值的里长,然后里长就会领着十个当值的甲首,各自去督办本里税粮。” “此外,里长、甲首还负责排解邻里纠纷、兄弟争产,联保防盗等乡务。”刘伯温缓缓道:“这些事呢,本来都是有各乡各村的乡绅乡贤,凭着威望来主持。这就是千百年来,皇权不下县,县下的权力尽操之乡绅之手。这是从前谁也破解不了的格局。” 朱桢点点头,所这县官要想坐稳位子,就得自觉的尊重乡绅,不然保准税,税收不来;案子,案子破不了;就连修个水利,都凑不起人手。 而乡绅,其实对百姓是最狠的…… 第201节 “但你那天才爹,却想出了破局之法。”刘伯温赞叹道:“他要让富有的粮户轮流担任里长和甲首。这样人人都有机会当土皇帝,土皇帝也就不值钱了。” “而且通过里甲制,把那些体量庞大的家族给分割开来,每一里、每一甲的利益各不相同,再想让他们抱团可就难了。这就是里甲制的毒辣之处!” “我爹的算盘,还真是打得妙啊。”朱桢也听明白了。“是,咱也没本事皇权下乡。那咱就在乡里搞推恩令——把乡绅的权力分割切碎,分散给更多人,这样就没有能称王称霸的土皇帝了!” “没错,真是太妙了。”刘伯温拢须颔首道:“可是那些称王称霸惯了的土皇帝,就甘心拱手让出权力吗?更何况他们还要被清丈田亩,本来可以仗着权力少交税,现在却要多交税。” “那肯定是百般不愿的。”朱桢轻声道。 “所以啊,这件事官府不高兴,乡绅很生气,地主也叫苦。”刘伯温看着刘琏道: “你想想得有多难推进?有多少明枪暗箭等着你!你不能光看着那身绯袍的光彩,不想想这背后要多少人流血!弄不好还有你自己的血!” “爹……”刘琏却一脸倔强道:“你说的都对,唯独一件事不对——儿子不贪图那件绯袍!” “那你是?” “我马上就三十而立了!”便听刘琏语气郑重道: “父亲从小就教导我,读书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为生民立命!这些千难万险的事情,三十岁的时候不去做,什么年纪去做?” “如果你不是刘基的儿子,我随你去!”刘伯温提高声调。 “爹,你的儿子就得一辈子在你的羽翼下?”刘琏也提高声调。“就得落个一事无成,虎父犬子的名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气死我你!”刘伯温气得咳嗽起来。 刘琏赶紧上前给父亲抚背,嘴上却还不停道:“爹,这又不是上战场,只是去做官而已。我不贪不枉,最多功败垂成,不至于身败名裂的。” “你想的太简单了!”刘基拍着桌子道:“此去江西,跟战场一样凶险!” “那我更不能当逃兵了!”刘琏看着温吞吞的,却倔强的一匹。“知道有危险就退缩,那不就是懦夫么?” “唉,你看着办吧……”就像朱老板再能,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儿子;以刘伯温之能,也奈何不了刘琏。 “多谢爹成全……”刘琏赶紧给父亲磕头。“儿子一定不给爹丢脸的!” “唉……”刘伯温又长叹一声。 “这样吧,本王派一小旗保护师兄,师父不就不用担心了?”朱桢开口道。 他已经有两护卫兵马了,说话底气也足了。 “走到哪都有军队保护?那像什么样子。”刘琏却坚决不同意道:“多谢师弟,但堂堂三品参政,本来就配备护卫的。” “至少派两个人跟着你吧?他们不穿军装,就扮成你的长随,”朱桢坚持道:“地方上派给你的护卫,总不那么让人放心。” “师弟,你怎么这在意我?”刘琏狐疑的看着他道:“不会是对小女有意思是吧?那也没必要讨好我。你的婚事,都是皇上说了算的,你还是讨好你爹去吧。” “本王没有……”朱桢登时扭捏道:“本王就是单纯的关心师兄。” “多谢师弟,是师兄多心了。”刘琏歉意的拱拱手,最后还是拗不过老六,勉强同意了。 刘基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儿。 …… 待刘琏心满意足出去,书房中便只剩下师徒俩。 “师父,你真的很担心师兄?”朱桢轻声问道。 “废话。”刘伯温此时脸上的神情,跟寻常老人别无二致。“做父母的心情是一样的。” 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 “那我跟父皇说说去吧。”朱桢便道:“让师兄还是留在京里吧。” “不必了。”刘伯温却缓缓摇头道:“他已经三十而立,我这个当父亲的,只尽力能劝他回心转意。但他一旦做出决定,老夫也只能由他去了……” “好吧。”朱桢点点头,他爹就不这样,甭管哥几个多大,不听话就揍,揍到听话为止。 “不说他了。”刘伯温又叹了口气道:“你的高丽之行,可还顺利?” “还行。”朱桢点点头,将高丽的事情,再次讲给老刘知道。 “嗯,你的安排还算精妙。”刘伯温听了,颔首道:“等朝廷腾出手来,收拾了纳哈出,他们就彻底老实了。” “嗯。这个国家的君臣,喜欢夜郎自大,没见识过我们的厉害前,总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朱桢深以为然道:“所以未来,必须向他们展示下实力,也算杀猴儆鸡吧。” “不过就算设立了布政使司,也没法真正郡县高丽吧?”刘伯温道:“那里天高地远,百姓也习惯了自成一国,朝廷直辖的成本太高了。” “是,高丽太贫弱了。就那点儿赋税,每年光平叛、赈灾都不够,怕是连官僚体系都得国内养。”朱桢深以为然道: “虽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在国家大事上,不算经济账是不行的。一件事情就算短期亏本,长期也必须收大于支,这件事才能去做,才能坚持做下去。” 顿一下,他又道:“所以郡县高丽怕是难以持久,不过我们可以在日后,把高丽王换成朱姓藩王……” 第三一七章 异想天开 诚意伯府,书房中。 “将藩王封在海外?你还真敢想。”刘基吃惊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么?” “就问你这个思路怎么样?”老六得意的问老刘道:“怎么样,有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唔。”刘基捻着胡须,缓缓颔首。 之前,师徒俩便讨论过皇帝分封藩王是否太过。答案是确实太过。朱老板就像老农分家一样,给太子之外,每个儿子都分一大块家产。 结果山西、陕西、北平、湖广、江浙、山东,这些帝国的核心领土,全都分封给了诸王…… 而且还有好多皇子,都没来得及册封呢。 “皇上龙精虎猛,子嗣广繁,按照眼下这种册封法,怕是要不了两代人,皇帝就只剩下京畿这点儿地方了。”刘伯温道: “给藩王的权力又太大,待遇也太高,未来削藩不可避免。” “对我们这些藩王来说,在国内还得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干什么束手束脚,不得展布。”朱桢点头道:“所以我觉得,封在海外是条出路。就算海外条件再差,再人生地不熟,但能自己说了算,比什么都重要!” “你兄弟们能愿意?”刘伯温问道。 “至少我几个哥哥,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朱桢很肯定道。 “嗯。”刘伯温认同的点点头道:“你几个兄长确实不是郁郁久居人下之辈。” “只要哥哥们开了头,当弟弟的也只能照办了。”朱桢笑得很开心,因为他想到老七被送去爪哇时,估计美得鼻涕都要冒泡了吧。 反正不让这变态祸害山东老乡,就绝对是大功一件。 而且四哥分封去了海外,应该就没有靖难了吧? 什么叫历史贡献?这就叫历史贡献! 终于找到这么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让一直很迷茫的老六,开心的直扭屁股。 “别扭了,丑死了。”刘伯温却给他泼一盆冷水道:“如果能将藩王,分封在海外的话,确实有益无害。但问题是——你得有地方封啊!哪怕是高丽,你想封过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那是,不过事在人为嘛。”朱桢依旧信心满满道:“无论如何,都比日后父子见疑、兄弟反目,要好的多吧?我想至少我哥哥们,都很愿意出去开辟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王国,而不是一辈子困居国内!” 比如以四哥的能力,日后不放出去开疆拓土,光在北边跟蒙古人玩捉迷藏,实在太可惜了。 “好吧……”刘伯温忽然从朱桢的身上意识到,真正的王者,肯定愿意选择一条充满荆棘和无限可能的创业之路,也不愿意过那种在醉生梦死中,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但他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便问老六道:“真有那么多地方可封么?” “不信咱们数数看。”朱桢说着,熟练的从书架上,找出之前自己画给老刘的那副世界地图。 他先在上面画出一条斜线道:“这是四百毫米等降水线的大概位置,这条线往北,不宜农耕,只能游牧。” 刘伯温看那条线,大概就是眼下大明和北元的实控线。 “要是把我家兄弟,封到这条线北面去,他们几代之后,难免就会胡蛮化,到时难免成为边患。”朱桢先排除了北面大片区域道:“咱们不能坑人,更不能坑了中原,所以只在这条线的南面,中国之外的地方分封!” “嗯。”刘伯温点点头,看着地图,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么从北到南,能分封的地方有——高丽、日本、琉球、以及自古以来就属于我们的小琉球,还有吕宋、安南、占城、真腊、爪哇、马六甲、暹罗、缅甸……”朱桢如数家珍道:“不用去太远,单单我中华文化圈,就有两个大明那么大的广袤土地,可供分封建邦啊!” “这些地方,都适合农耕?”刘伯温动容问道。 “都适合!而且从小琉球往南,水稻可以一年三熟!”朱桢沉声道:“这还只是我们中华传统势力范围内的土地。如果再把眼光放远,还有南亚次大陆、非洲、南美、北美、大洋洲——世界真的很大,大明只是东方一隅,只有蒙元征服的土地的十分之一。 “如果我们满足于天朝上国的虚荣,就此停下开拓的脚步,把中国之外的土地视为蛮荒,那与高丽人又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坐井观天!不过是坐在个更大的井里罢了!” “……”刘伯温张嘴结舌了好一阵子,才苦笑道:“你这出去一趟,憋出这么个惊世骇俗的方略来?” “嗯,确实。”朱桢得意道:“厉害吧?” “厉害是厉害。可是你想过没有?眼下天下方定,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要是按你这套来,整个国策都要变啊。”刘伯温叹口气道:“你父皇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他现在不会同意,因为北元还没消灭,云南也没收复,是没可能用兵于外的。”朱桢却幽幽道: “但消灭北元、收复云南之后呢?百万无仗可打的骄兵悍将,就会反而成为国家最大的威胁。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跟老兄弟们自相残杀;还是继续开疆拓土、给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这对父皇来说,不难选吧?” “是不难选。”刘伯温缓缓摇头道:“但哪怕是巨唐,也会被穷兵黩武拖垮的。” “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打经济账。”朱桢点头道:“只有收益大于损耗的战争才能打。不然,对国家便是一种损害。” “你知道就好。”刘伯温顿一下,还是轻声道:“而且,你父皇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他要派水师远征日本,我才能劝住他。” “……”朱桢这才意识到,就连师父也不支持,自己的‘伟大计划’了。 “我知道!”但他并不气馁,接着高声道:“所以在那之前,要先把连接这些地方的商路通开!” 楚王殿下在地图上连线出一条漫长的航路,一脸倔强道: “等海上贸易兴旺起来,你和父皇就知道,我不是在异想天开了!” 第三一八章 没那么简单 老刘不支持老六的‘伟大计划’很正常,因为这一充满了异想天开的方案,实在太夸张了。甚至跟他和朱老板定下的‘华夷区隔’的对外国策,是完全拧着来的。 在朱老板等大明王朝奠基者的认知中,‘凡海外夷国,如安南、占城、高丽、暹罗、琉球、西洋、东洋及南蛮诸小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所以朱老板担心说:‘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当然也有唯一的例外,‘但胡戎逼近中国西北,世为边患,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第202节 也就是说,在朱老板和刘基、李善长等人认知中,这些地理偏僻、人民野蛮的‘夷国’,攻下来也不能给‘中国’带来实利。所以他敢来打你,当然要坚决予以反击,但不应该主动攻打。 这是大明开创者对元朝灭亡教训的总结,他们认为蒙古人穷兵黩武的扩张,并没有给国家带来多大好处,反而掏空了国力,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所以不该妄动刀兵、强求将朝贡国直属大明。只需要对中华之外的藩邦属国,建立朝贡体系,让他们臣服于大明就够了。 在这样的国策之下,朱桢的开疆拓土、分封海外的‘伟大计划’,自然无异于狂人呓语,很难被帝国的决策者接受,更不要说完成艰难的国策转向了。 哪怕他说的天花乱坠,刘伯温也很相信他。但在见到真凭实据前,老六还是没法轻易下定决心,帮他去实现这个‘不着边际’的计划。 …… “如果我能通过海外贸易,赚取无穷无尽的财富,就能证明,那些海外蛮夷之国,尽是流淌着奶与蜜的膏腴之地了吧?”朱桢锲而不舍的盯着刘伯温道。 “看来殿下,这回还真是认真的。”刘伯温拢须颔首道:“可以证明。” “那你就可以支持我了吧?”朱桢追问道。 “可以。”刘伯温笑着点点头道:“能让你兄弟们顺利分封海外,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老夫怎么可能不支持呢?殿下只要证明了海外夷国的价值,老夫一定支持你。” “好,一言为定。”老六与老刘击掌后,才不紧不慢道:“我已经说动父皇,让我来重开市舶司了。” “哦。”刘伯温笑道:“市舶司可已经几十年不赚钱了,你有信心让它起死回生?” “有。”朱桢点头道:“因为我知道,江浙海商可是靠着海外贸易,赚得盆满钵满了。” “听说当初的沈万三、顾元臣、殷绍宗之流,确实靠着海贸富可敌国了。”刘伯温缓缓道。 “那为什么市舶司却收不到他们的税呢?”朱桢追问道。刘伯温是浙东地主出身,虽然海商大都出自浙西,但应该对他们的勾当有所了解。 “问题的根子,大抵出在元朝。”刘伯温果然知道究竟。“元朝起先承袭南宋那套,已经很成熟的市舶制度,让汉人自行管理市舶司,他们只按时收税。如此相安无事十几年后,到了至元二十二年,因为国库银根吃紧,元廷便接受中书右丞卢世荣的建议,施行‘官本商办’的官本船制度。” “官本船?”朱桢轻声重复道。 “简单说,就是朝廷出钱造船、还给本钱,招募商人出海经商,其贸易所的,七成归国有,三成归商人。”刘伯温解释道: “而且为了垄断海贸之利,元廷还只许官本船出洋经商,禁止私人出洋,违者抄家。” “说白了,就是蒙古人看到汉人海商赚取惊人利润,眼红了。要下场吃独食了。”朱桢明白了。“结果呢?” “结果就像蒙古人插手的其它事情一样,他们不出意外将海贸搞得一团糟。‘官本船’制度不足十年后,就不得已告终了。”刘伯温叹了口气道。 “那是为什么呢?”老六问道。 “一是他们管理水平太差,各项费用激增;二是对上船的商人的压榨太过;三是竞争不过私商。”刘伯温便道。 “私商?就是走私海商么?” “没错。虽然元廷三令五申,禁止私人出海,为此还好几次海禁。但以他们的海防之粗疏,官吏之贪鄙,是完全没可能禁绝的。”刘基苦笑道: “而且原本的海商发现,做私商不必缴税,也不用被强制低价卖出货物,比原先多赚太多,于是乎一股脑的绕开市舶司,竞相干起了私商。所谓的‘海商集团’,就是在这个时候,逐渐形成的。” “随着海商集团日渐壮大,其独占海贸利益的冲动和能力不断增大,于是用各种手段将官本船排挤出了海外市场,这一点不难。”刘伯温接着道: “后来元廷发现,市舶税收枯竭,官本船也开始赔钱,终于取消了官本船,想要恢复原先的制度。但海商集团已经尝到了走私的甜头,交税是不可能再交税了。那时元朝已经立国数十载,皇帝大臣都退化成废柴,哪有能力拨乱反正? “元廷派出几任市舶整顿大臣,都要么被收买,要么被暗杀,总之没人能奈何海商集团。后来也就没人敢再碰这个要命的烂摊子了。” “嗯。”朱桢点点头,这就解释了元朝后期,市舶收入枯竭的原因。 “那到了本朝呢?” “本朝,呵呵。那些海商站错了队,他们都支持张士诚,结果赌输了。”刘伯温神情复杂道: “张士诚败后,一部分海商跟他的残部退到海上,当起了海寇。还有一部分投降朝廷,被你父皇一股脑迁到中都去了。” “现在海上情况复杂,倭寇、海盗、还有退到海上的海商、义军,盘踞沿海岛屿,劫掠往来船只。除了他们自己的走私船之外,正常出海的船只,没有一条能平安返航的。”刘伯温道:“所以本朝的市舶司同样没有收入。” 第三一九章 执夷千户 “但我只知道这么个大概,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刘伯温又补充道。 “我大哥说,江浙地主跟江浙海商是一回事儿。还想请教老师,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呢?”朱桢又问道。 “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刘伯温便捻须答道:“你可以说,江浙地主中有海商,但不能说江浙地主就是海商。”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再问道:“听说朝廷前几年关闭市舶司,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防止地方奸民勾结倭寇?” “是。”刘伯温颔首道:“他们给倭寇通风报信,让倭寇可以及时躲避官军追缴。还为倭寇提供物资和人手的补给。当然,倭寇会支付丰厚的报酬。” “所以说,要想让市舶司恢复往日的盛况,就必须消灭倭寇、打击走私,以及斩断内外勾结的链条。”朱桢沉声总结道。 “对。”刘伯温认同道:“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手中必须要有军队,而且还得有强大水师,不然什么都干不成。” “我现在有两护卫。”朱桢便盘算道:“但是没有水师。” “听说你救过巢湖水师?”刘伯温笑道:“正好他们处境也很艰难,如果能把他们从淮安调到太仓就好了。” “好主意啊!”朱桢眼前一亮,他怎么忘了巢湖水师? 自己救过他们还在其次,关键是他们现在急需靠山!自己这条大腿虽然还不够粗,但可以扯虎皮做大旗,让大哥出面帮自己搞掂。不愁他们不跟自己干。 “你先别高兴太早,”刘伯温淡淡道:“别忘了,崇明岛上还有位靖海侯呢。一山不容二虎,靖海侯未必同意巢湖水师南下。” 靖海侯吴祯,是那位江阴侯吴良的弟弟,哥俩虽然没封公,但在淮西武将中拥有极高的地位,深受朱老板的器重。 洪武二年,朱元璋在鸡笼山设立功臣庙,祭祀二十一位开国功臣,‘死者塑其像,生者虚其位’,吴祯与兄长吴良都位列其中。这牌位可比铁券硬多了,只要不造反,就没人能动他们分毫了。 自开国后,吴祯便奉命担任剿倭总兵官,驻守崇明,统帅数万水军,督理海运,总理海上军务。 这些年来,海上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吴祯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是否调巢湖水师南下,朱老板肯定会征求他的意见的。 不搞掂吴祯,什么都白搭。 …… 在诚意伯府吃过午饭后,朱桢便迫不及待告辞离去。 他心爱的大熊猫,还寄养在临街的卫国公府上呢。 这让刘基难免感叹,自己这个老师的吸引力,还不如一头大熊猫…… 他不知道,在老六这里,别说他刘老师了,就是河北老师、三上老师加起来,也比不了一头大熊猫。 再加个小泽老师还差不多…… “啊,我的心肝儿。”朱桢一看到自己的大熊猫,整个心都化掉了。 大熊猫看到他也很高兴,因为这位‘饲养员’总会给自己带好吃的。所以两个圆滚滚的生物便双向奔赴,亲热的蹭啊蹭。 “明明是我的……”邓铎在一旁满心酸涩,有一种被当面牛头人的感觉。 “邓千户,你要注意身份。”黄毛……哦不,楚王殿下抬起头来。 “恁还好意思说呢,俺的千户官告呢?怎么还是百户?”将军愤愤道。 “这可怨不得我,是你爹作梗啊,他说你寸功未立,不能升千户,不然会有非议的。”朱桢也有些没面子道。 他之前也没想到,这些叔叔伯伯,并不太把他这个亲王当回事儿。 楚王殿下又赶紧找补道:“但在本王军中,你已经是我的执夷千户了。回头给你立个功,你爹不就无话可说了?” “那倒是……”邓铎这才神色稍缓,道:“不过末将这个执夷千户,也不能整天搁这儿养熊猫吧?我得跟我的部下在一起。” “熊猫就是你的部下,你在我军中的职责,就是把熊猫养好。”楚王殿下却说道。 “你!我是要带兵打仗的,不是当饲养员的!”邓铎登时脸涨得通红:“我不干了,把熊猫还给我,我不能有辱家门!” “你着什么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朱桢白他一眼道:“以及担任本王的亲兵队长。” “这还差不多。”邓铎神色稍霁道:“亲兵队有多少人?” “你眼下有两个兵,一个叫高铁,一个叫李芳远。”朱桢便道:“都跟咱俩差不多大。” “你,你不是好人……”邓铎眼泪都要下来了。 “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也不想想,指望你们仨,能保护的了我?”朱桢摸着大熊猫圆滚滚的脑袋道:“就你这智力,还不如只大熊猫。” “我也是关心则乱。”邓铎讪讪挠头道:“天天在家没事儿干,我急得上火……你看,我这舌头上都起大包了。”说着把舌头伸出来给他看。 “这个简单。”朱桢便揽着他的肩膀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准你火气全消。” …… 王领着他的将军,来到了曲中金莲院。 春节促销早已经结束,而且这会儿还是人最少的过午,金莲院内却依然高朋满座。可见沈六娘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邓铎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看着戏台上那些穿着很省布料的裙子的胡姬,在那里搔首弄姿,已经进入青春期的将军,腾地就红了脸。 “殿下……” “叫我六公子。” “公子,咱们来这种地方是不是早了点儿。当然我不是说咱们不行,主要是咱们都没钱。”邓铎佝偻着腰,把头侧向与戏台相反的方向,眼神却斜斜的,往春光乍现的戏台上直瞄道。 “放心,曲中的规矩,第一次来免单。”王信口胡柴道。 “真的?”将军登时松了口气,又暗暗盘算道,这曲中起码二三十家妓馆,我回头再去别家,一样可以说,是第一次上门。 这时,沈六娘听到禀报,出来迎接殿下。 “陆娘。我这个兄弟今天心情不好,你找几个善解人意的小姐姐,开解开解他。”朱桢便吩咐道。 “公子放心。”沈六娘掩嘴一笑,便招来几个女史。 莺莺燕燕环绕着邓铎,将军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晕头晕脑的便被几位女史带进了包厢。 朱桢则跟沈六娘,来到给他和老三准备小院里。 第三二零章 六大海商 小院中花木扶疏,檀香氤氲。 沈六娘给朱桢沏一盏茶。 “殿下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临时有变,就先回来了。”朱桢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在这种环境里,人也斯文了不少。 第203节 “有点事来找你商量一下。” “看来殿下是准备大干一场啊。”沈六娘眉目异彩涟涟。 “哦,你怎么看出来的?”朱桢看她一眼,问道。 “殿下跟以前不大一样了,看上去精神焕发,干劲十足呢。”沈六娘抿嘴一笑道:“想想殿下的年纪,自然是要干一番事业了。” “哦,哈哈哈,你敢取笑本王。”朱桢愣一下才明白过来,不禁失笑道:“本王确实准备做点事业,不知六娘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两只胳膊也没问题的。”沈六娘毫不犹豫的点头道。 “好。”朱桢便将市舶司的情况,大体讲给沈六娘,然后问她道:“听说你们沈家,原先就是靠海上贸易发迹的?” “也不全是。”沈六娘便简单讲述起沈家的发迹史道: “我家原先祖籍吴兴南浔镇,有一年闹瘟疫,全家才迁到了周庄。当时瘟疫和战乱不断,周庄人口流失的厉害,我们家便一边开荒拓土,一边将那些失去业主和佃户的土地占归己有。就这样,积累了很多的田地。然后加以改良,并兴修水利,将荒田变成良田。 “到我祖父万三公继承家业时,沈家已经拥有了良田数千顷。产出的粮食卖给那些海商,然后由他们转运到北方。但我祖父一直很不甘心,因为海商仗着垄断海运,把收购价压得很低,大头都让他们赚去了。” “那他也自己弄条船,自己运粮到北方去卖嘛。”老六大聪明道。 “祖父起先也这样想,可海面被当时的六大海商把持,市舶司在他们手中,就连元朝的水师也早就成了他们的爪牙。所以只有六大海商和依附于他们的商人,才能放洋出海,其余人一概没门儿。” “祖父各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但他是个极有远见、又既有韧性的人,既然认定了海贸这条路,就无论如何都要把它走通。” “他是怎么走通的呢?”这是朱桢最关心的。 “他仔细研究后发现,当时六大海商之一的陆德源,年事已高,而且没有子嗣。几个侄子也都是等着吃绝户的酒囊饭袋。”沈六娘接着道: “祖父便设法与陆德源结交,正好陆德源也已经早有退意,奈何家族中无人可堪大任,正急于寻找一个可以帮自己打点生意的帮手。两人合伙做过几次生意之后,陆德源便认为祖父就是自己需要的那个人。 “祖父便拜他为义父,继承了他海上的事业。通过粮食海运积攒了足够的本钱,然后造大船、扩大船队,把生意做到了南洋、西洋,从那开始我家便财源广进,以至于坊间谣传我祖父挖到了聚宝盆。” 沈六娘说话条理清晰,很快便将沈万三的发迹史,呈现在了朱桢面前。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问道:“现在六大海商还在么?” “应该不在了吧?”沈六娘不是很确定道:“这些事儿,都是听我爹生前讲的。奴家记事儿,就已经是洪武了。然后沈家便被迁到了凤阳,现在都家破人亡了,跟海上已经没有半点关系。” “另外,还有跟我们遭遇差不多的顾家,好像也在六大海商之列。”沈六娘又回忆道:“顾家当家的叫……顾元臣,在凤阳时他还时常去我家,也不知人还在么。” “顾元臣。”朱桢记下这个名字,因为老刘也提到过他。而且老刘还提到过另一个人。“殷绍宗呢?” “只听父亲说过他,听说他家人世代驾巨舰往来大洋,应该也是其中之一。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是死是活。”沈六娘吃不准道: “然后还有上海唐家、松江郑氏、庆元倪氏、福山曹氏、杭州谢氏……听说这些在元末好像都是大海商来着,但哪些是六大海商,哪些不是,就不得而知了。” 说完她赶紧解释道:“其实六大海商之说,哪怕在元朝,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尤其是身处其中的各家,往往对海商身份讳莫如深。” “嗯。”朱桢点点头,表示理解。海上亡命,无法无天,不仅名声不好,而且还往往沾着黑道。诗书传家的名门大户自然是干了也不承认的。 “这都是小时候,奴家从家里人口中听来的闲话,做不得准的。”沈六娘又强调一遍。 “那就把它调查清楚!”朱桢沉声道:“现在江浙海商为首的是哪几家?他们是如何运作的,跟倭寇海贼勾结有多深?” 顿一下,他又幽幽道:“是否跟官兵也有勾结……以及,在朝中有没有保护伞?!” “是……”沈六娘忙应一声,又为难道:“可指望金莲院,怕是打探不到殿下想要的情报。” “嗯。”朱桢点点头,问道:“金莲院这边,你能走开吗?” “已经上正轨了,走开一段时间无妨。”沈六娘道。 “那就好。”朱桢寻思片刻道:“我带回京来一个叫汪大渊的老先生,他对海上的情况十分稔熟,只是也好多年未曾下海了。我准备让你作为我的代表,和他一起去把刚才说的问题调查清楚。” “奴家知道了。”沈六娘听说还有行家,不由松了口气。 “你们去常熟、苏州、太仓、上海、杭州、宁波转一转,亲眼看看那些地方海商的真实情况,年底之前回报即可。”朱桢目不转瞬的盯着她道: “这件事,关系重大,你要千万用心!” “明白。”沈六娘忙正色应下。 “另外,我给你一个小旗的护卫,随时保持联络。遇到危险也要及时求救,不用怕暴露身份。”朱桢又嘱咐道。 “是是是。”沈六娘不禁抿嘴笑道:“殿下可真是为我们这些下人着想。” “本王只是怕耽误了正事儿罢了。”朱桢尴尬的咳嗽一声,起身道:“没别的事,我走了。” 他得去看看邓千户,有没有彻底缴械。 第三二一章 太极 我们至今也不知道,那天邓铎到底得到了什么样的招待。 反正那天回去后,将军终于心甘情愿把大熊猫交了出来。 夕阳西下,楚王殿下牵着熊猫、骑着大青牛,嘴巴咧到后脑勺,招摇过市。 南京城的百姓纷纷驻足议论。 “这哪家地主的傻孩子,怎么还在街上骑个牛,牵个毛球……” “别说,这毛球还怪招人的……” “这在哪儿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听他们羡慕自己的大熊猫,朱桢得意极了。浑不在意他们说自己是傻孩子。 “大熊猫,我的!”他指着自己的大熊猫,又指了指自己,对围观群众炫耀道。 “别说,还真像……”老百姓看着他和熊猫,如是感慨道。 把汪妈气得脸发红,要不是微服出宫,不能惹事儿,他非要撕烂他们的嘴。 朱桢听了却一点都不生气,能像熊猫一样人见人爱,他觉得是一种夸奖。 只能说,要过饭的,心理素质就是非比常人。所以这人啊,没有白吃的苦。 一直进去长安左门,才没了围观群众。 汪妈却又发愁道:“殿下,带着这货,怎么进宫啊?” 出入宫禁盘查极严,一般都是要搜身的。亲王殿下虽然不会被搜身,但这么大个熊猫,也藏不到身上去啊。 “什么叫这货,本王的宝贝没名字么?”朱桢白他一眼,顿一顿道:“好像真没名字。” 平天大圣哞一声,就很得意。 “你看他黑白相间圆滚滚,就叫它‘太极’吧。”楚王殿下瞬间想好了名字。 “太极,好名字。”汪德发赞叹一声道:“不过名字再好,咱也带不进宫去啊。” “没事儿,看我的。”朱桢却信心满满。 来到东华门前时,楚王摸了摸大熊猫的帽带,柔声道:“太极,你委屈一下。” 大熊猫懵懂的看他一眼,然后便感受到了此生从未承受过的重量。 楚王殿下居然骑到他背上去了,太极不情愿的扭扭腰,想让他下去。 “殿下当心。”汪妈赶紧扶住老六,哭笑不得道:“这玩意儿……太极,能骑吗?” “怕啥,当年涿鹿之战,蚩尤就是骑着它,去跟黄帝大战的。”朱桢一边安抚着太极,一边吹嘘道:“要不是它在战场上忽然拉肚子,最后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好家伙。”汪妈登时肃然起敬,眼前浮现出一位虬髯巨汉骑着大熊猫在战场上冲杀,怎么感觉这画风怪怪的呢…… 这边楚王殿下终于安抚好了太极,骑着它来到东华门外。 宫门下的守军都傻了,殿下这骑了个啥玩意儿啊? 领头的还是千户,他行礼道:“殿下恁这是,换坐骑了啊……” “对啊,本王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只骑一种坐骑呢?”朱桢理所当然道。 “我们殿下这可是蚩尤骑过的。”牵着平天大圣的汪公公从旁道。 “怎么样,拉风吧?”楚王殿下得意洋洋。 说话间,主仆俩就要蒙混过关。 那千户硬着头皮把他俩拦住道:“殿下,骑这个真不行。” “你瞧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朱桢登时把脸一拉道:“当初你不是说,我骑头狗熊都行么?” “啊,我说过吗?” “当然说过了,年初二。”汪德发提醒道。 “呃……”千户想起来了,好像自己真说过那么一句。“可卑职那就是一说,大过年的,哄殿下高兴……” “所以今天不过年,你就要惹我不高兴么?”朱桢的脸拉得更长了。“你敢戏弄本王?” “不敢不敢。再说这也不是狗熊吧。”千户苦着脸道。 “怎么不是?它爹是头黑熊,它娘是头白熊,结合生了它这头花熊。”朱桢振振有词道。 “见过黑白花色的小狗吧?一个道理。”汪公公捧哏道。 “对了。”主仆俩一唱一和,把个千户给忽悠傻了,晕晕乎乎就放了行。 “唉,好吧……”千户可怜巴巴道:“不过出了事儿……” “本王一力承担,绝对不牵连到你们。”朱桢拍着胸脯道。 “放心,我们殿下说话算话。” …… 废了一番口舌,主仆俩终于带着大熊猫进了宫。 一进宫,朱桢就不舍再骑太极了,便跟汪妈一人牵跟缰绳往回走。 路过乾清门时,正碰上朱老板从武英殿回宫。 “咦,我滴个孩儿来,”朱元璋看到平天大圣就喜不自胜,待老六来到近前,看到他身后的太极,更是见猎心喜道:“这是哈么玩意儿?这毛楞毛楞的,可招人来。” “这是俺新养的宠物!”朱桢自豪道:“蚩尤的坐骑——大熊猫!” “……”朱老板先是一愣,旋即捧腹大笑起来:“咱可算知道,蚩尤为啥输了,骑着这玩意儿,能赢才怪呢。” “哼。”老六就很不忿,牵着大熊猫不理他了。 第204节 “上来吧。”朱元璋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位道:“今晚咱去万安宫用膳。” …… 万安宫。 “这锅塌,真是人间美味啊!”饭桌上,朱元璋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 “嗯嗯。”朱桢一边使劲点头,一边运筷如飞,夹起锅底饱蘸汤汁的小鱼,用薄饼一条条卷起来往嘴里塞。 三两口就是一张饼,吃得是满嘴汁水…… “你慢点吃。”朱元璋白他一眼,又从锅边捞起一张饼,烫地朱老板直吹气。 “三哥说,跟爹吃饭,手快有,手慢无。”朱桢含混道。 “你怎么不听你大哥的呢?”朱元璋笑骂一声。 “大哥说,没错。”老六含糊一句,继续埋头大吃起来。 “你,你们……”朱元璋气得胡子直翘,旋即又笑眯眯道:“对了老六,你是三月三的生日吧?” “嗯。”朱桢点点头。 一旁的贤妃闻言欣慰道:“陛下终于想起老六的生日来了,虽然已经过了一个月。” “不要紧,有那份心就行了。”朱桢就很看得开。 “那倒是。”贤妃点点头。 “那按照规矩,你也该搬去东五所住了吧?”朱元璋促狭的看着老六道:“你哥哥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不跟着娘了。怎么样,你……” 话没说完,就见贤妃娘娘霍的站起来,把那盘子小鱼锅塌从桌上端起来。 “别呀,咱还没吃完呢。”朱老板擎着筷子道。 “倒掉。”贤妃却把盘子塞到苗尚宫手中,再看她一张粉面上,已经挂起了两串泪珠子。 第三二二章 搬家 “你看看,你看看。”朱元璋无奈的指着胡贤妃道:“一个跟着一个学,无法无天了。” 顿一下,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看一眼老六道:“这下都没得吃了吧?” 朱桢郁闷的翻翻白眼,你就不会吃完饭再说啊? “还不劝劝你母妃。”朱元璋努努嘴。 朱桢白了老贼一眼,搁下筷子,跟着出了东次间,去安慰掉泪的母妃。 朱老板则自顾自继续大吃起来,小六子不知道,他其实吃啥都一样香。 …… 东稍间内。 胡贤妃一边抽泣,一边问儿子道:“你怎么得罪你父皇了?” “娘,我没有啊。”朱桢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苦笑道:“皇子十二岁搬出宫别居,规矩素来如此,我哥哥们也都是这样,又不是针对我一个。” “那能一样么?你这两年在外那么久,娘都没跟你好好待几天。”胡贤妃万般不舍道。 “我都这么大了,还能整天跟娘搁家待着?”朱桢就很无奈,自己现在以改造大明为己任,然而老娘还把自己当成个奶孩子…… “多大?多大也是我儿。”胡贤妃眼泪再次奔涌道:“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还没亲够呢。你就舍得丢下娘,孤零零一个人?” “娘,瞧你说的。我只是搬出万安宫,还是住在宫里的。每天还可以来请安啊,陪你用膳啊,唠嗑啊,喝酒啊。除了不睡这儿,没区别啊。”朱桢便耐心劝说道。 “倒也有些道理。”胡贤妃就有些缓过劲儿来了。 朱桢赶紧继续加把劲儿。“娘要是实在觉得无聊,不如再生个弟弟妹妹,不就彻底有聊了?” “滚!”胡贤妃脸涨得通红,怒气瞬间被置换成羞意,一脚踢在儿腚上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朱桢顺势逃走。 胡贤妃又坐一会儿,方吩咐苗尚宫道:“再给陛下做个海蛎子韭菜汤……” …… 晚上,朱老板便留宿在万安宫。至于他跟胡贤妃到底是相扑,还是摔角,就无从得知了。 朱桢也不关心那些儿大人的事儿,他推下饭碗就去万安宫后花园的牛圈里,去看初来乍到的太极。 一般动物换了地方,肯定会很不安生,何况是尊贵的大熊猫了…… 他其实是想让太极跟自己一个屋睡的,但被汪妈好说歹说劝住了。 在后宫里养大熊猫,就已经够扯淡的了。要是再弄进寝宫里同吃同睡,就算史书上为尊者讳,但稗官野史、文人笔记中肯定会大书特书的。 “好吧,本王搬去牛圈总可以了吧?” “那不一个样吗?!”平日里百般纵容殿下的汪妈,今日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坚决。 就算楚王殿下可以不要脸了,可连皇上都会被连累,落个‘纵容皇子、荒唐无度’的骂名。 其实朱桢倒不在乎老贼的骂名,主要是汪妈说,日后人家会问一问,胡贤妃的‘贤’到底贤在哪里?那就太不好看了。 老六这才作罢。 …… 等楚王来到牛圈外时,便听到汪德发在向料理牛圈的小火者训话。 “都给咱家听好了,这大熊猫,是殿下一等一的心尖尖!” “干爹,殿下的心肝不是那头牛么?”负责的宦官不解问道。 “犟嘴!”汪德发兰花指一戳那宦官的脑袋。“你肚子里就一个肝,没有心啊?平天大圣是咱殿下的肝,太极是殿下的心!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内侍们纷纷点头,大约明白了,这大熊猫的地位,要比大青牛高那么一丢丢。 “那它吃荤吃素啊?”宦官发愁问道,没养过这玩意儿啊。“记得当年御马监有一只,可让养大象的孙胖子给喂死了。” “你们可不许瞎喂它。”朱桢这才开口道:“今晚我来喂。回头会有人专门负责喂熊猫,你们只管听命就是。” “遵命。”内侍们赶紧恭声应下。 “我跟你们说,整个京城,不,整个江南,就这一头!”汪德发再次强调道:“要是出了差池,你们一个也别想好!” “是……”内侍们诺诺应声,便见殿下抱着一捧竹笋,进了熊猫舍中。 见到熟悉的‘饲养员’,一直焦躁不安的太极,果然平静下来,吃了几根竹笋,又吃了一点打了几个鸡蛋的精饲料,终于吃饱喝足,舒舒服服睡着了…… 朱桢这才放心的出了熊猫舍,刚要回去时,终于良心发现,想起了自己的旧爱。又去瞧了瞧被冷落的平天大圣。 大青牛这才不胃疼,能够继续反刍…… …… 回去西稍间后,沐香伺候楚王殿下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让他身上没了牲口味。 然后让他躺在床上,慢慢给他烘干头发。 朱桢见她红红的嘴唇微微翕动,几度欲言又止。便笑道:“有话就说吧,不然等本王搬出去,想说都没机会喽。” “婢子,想跟着殿下一起……过去,”沐香终于鼓足勇气,话脱口而出后,却又自知失礼,赶紧跪地道:“婢子的意思是,求殿下带上婢子吧,恁去了东五所,也需要有体己的人伺候啊!” “我听哥哥们说,东五所里没有宫女。”朱桢缓缓摇头。这不难理解,皇子为啥年满十二要搬出去?还不就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发育早的已经可以立棍单打了么?所以这段时间到成婚前,皇子身边是由太监侍奉的。不给他们立棍单打的机会。 “这样啊……”沐香失望的啜泣起来。 “不过听说每个所都有个负责的女官,”却听楚王殿下慢悠悠问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殿下……”沐香这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登时转悲为喜,既喜且羞的顿足。罕见的露出小儿女态道:“你戏弄婢子!” “哈哈哈。”朱桢不禁大笑道:“那又怎样?” “不怎样。”沐香紧咬着朱唇,再度泪水涟涟,不过这回,是喜极而泣。 宫女和女官,虽然乍看起来差不多,可地位判若云泥。 尤其在洪武朝,女官是正经有吏部官告,吃朝廷俸禄,有冠带的官儿啊! 她盈盈俯身下拜道:“婢子拜谢殿下!” 第三二三章 星变 三天后,楚王殿下便搬到了东五所。 准确说,是乾东五所。它位于内廷东北一角,内廷东路、千婴门以北。与内廷西北角的乾西五所隔着御花园遥遥相对。 这东西五所虽仍在内廷,但已经与东西六宫有宫门相隔了,是给年满十二岁的皇子皇孙,在大婚前居住的地方。 因为是皇子居住,不能称宫,所以只能称‘所’。东五所,顾名思义,便是五个一墙之隔的独立院落,从西往东依次为头所、二所、三所、四所、五所。 其中头所原先是秦王所居,二所原先为晋王所居,三所是燕王住的,四所住的是吴王。现在三个哥哥都已经成亲,搬去宫外的王府居住,只有吴王还住在四所。 按说,吴王应该搬去头所的,但因为是暂住两三年而已,便也懒得挪动那堆瓶瓶罐罐了。朱桢为了跟五哥挨着近点儿,便挑了五所住进去。 进去千婴门,沿着长长的夹道走到紧东头,进去悬着‘东五所’牌子的大门,便是一个三进的长方形院落。 一进是供他日后会客接见的前殿,前殿与倒座房、东西配殿围成前院,其间有游廊相连。 穿过前院是供他就寝、读书的三间正殿,左右同样有东西配殿,亦有游廊相连。 后院则简单了很多,就是一排普通的房间,作为伙房和值夜的内侍值房。 整个地方不算太大,要比万安宫小一些,但对老六这个小光棍儿来说,却是宽满的过分。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片完全他说了算的小天地。他想怎么安排怎么安排,他想几点睡几点睡……要是第二天不上课的话。 于是楚王殿下命人把正殿左右的东西配殿清空出来,改造成牛圈和熊猫舍,给平天大圣和台吉来住。 这让东五所的太监们感觉很无语,简直没谁了好么?隔壁的吴王把东四所改成了炼药房,这边楚王又整个动物园……洪武皇上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些个奇葩来? 不过这都影响不到六殿下的好心情,因为除了沐香这个管所女官外,汪德发也不放心跟来了东五所。 虽然他堂堂内官监副总管兼万安宫总管,来东五所当个管事牌子实属大大屈就了。但咱汪妈主打的就是个忠心耿耿,老黄狗一样紧随着小主人,管他去哪了。 第205节 有汪妈打理一切,楚王殿下在东五所的日子,自然过得十分顺心。 他还是单日去大本堂念书,顺便欺负一下老七;双日出宫到诚意伯府上课,顺便逗弄一下刘璃。 然后晚上回宫陪母妃吃饭,隔三差五也会坤宁宫跟母后吃个饭,然后回家开心的喂牛养熊猫,真叫个无忧无虑乐无边…… …… 时光如水,转眼盛夏。 南京城变成了一座蒸笼,酷暑闷热,令人无处躲藏。 诚意伯府,师徒上课的场所,也转移到了院子里。 蝉鸣中,浓阴下,铺着宽大的竹席,师徒席地而坐。 对朱桢这种富态少年来说,夏天格外难熬,哪怕摇着蒲扇吃着冰镇西瓜,依然汗水津津。 再看刘伯温,依然身穿严实的道袍,全身没出一丝汗,盘膝端坐在蒲团上,微风轻拂着他花白的长须,端得是高人风范。 如果没有那段黑历史的话…… “师父,你黑眼圈好重,还没精打采的?”朱桢见他反应迟钝,话都说不大利索,实在忍不住问道:“这个年纪就不要夜夜笙歌了吧。” “放屁,老夫是那种人么?我是连日夜观星象,累得懂么?”老刘这下倒给气精神了。 “哦。”朱桢点点头道:“大望远镜有那么好玩么?这么久了还没玩腻?” “那满天的繁星,多么让人沉醉啊。”刘伯温叹口气道:“老夫只恨白天太长夜太短。” “那你跟我父皇还真有一拼,”朱桢不禁笑道:“他这阵子,每天用了晚膳,就屏退左右,于禁中露坐,玩察天象,听说时常通宵不睡呢。” 不过朱老板的精神头可比老刘强多了,人家熬通宵不耽误上朝,还能宵衣旰食的批奏折。所以说这人和人的体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正常,今年星象变异,不符常规。”刘伯温却毫不意外道:“五星紊度,日月相刑,实乃大凶兆。” “什么,什么大凶兆?罩杯多少?”朱桢一脸懵。 “就是说,与平常相比较,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这五星在天际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日月之间发生了冲克。”本门学问头一条便是要‘上知天文’,所以刘伯温解释的很仔细。 “二月,岁星逆行,入太微垣;三月,荧惑进犯井宿;四月,荧惑进犯鬼宿;五月,太白进犯毕宿、井宿……” 顿一下,他接着道:“自六月戊子至今,有客星停留于胃宿,大小如弹丸一般,颜色呈白色;停留几日之后,此星更加明亮,进入紫薇垣,扫到文昌,很快进入张宿,经久不消。” “……”朱桢都听傻了,这都是啥跟啥啊。直到最后他才稍微听懂一点,一脸恍然道:“哦,彗星啊。” “嗯。”刘伯温面色严肃的点头道:“岁星入太微,应在诸侯有受诛者。孛星入紫微、过文昌,应在朝纲倒错,天子失德……” “我艹……”朱桢结舌半晌,缓缓问道:“师父,你说的这些,自己信么?” “原先是深信不疑的,但自从……唉,就那么回事儿吧。”刘伯温幽怨的白一眼孽徒。 他永远不能原谅这孩子。 一是噗噗;二是这熊孩子给了自己望远镜,还怂恿自己去看月亮,看星星。 从他对镜仰望月空的那天开始,天文星象学便不存在了…… “可是皇上依然深信不疑,钦天监依然深信不疑,那么多儒士依然深信不疑。”然后刘伯温沉声道:“所以星变,依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明白。”朱桢点点头道:“天变固然是自然现象,却可以让人解读出自以为是的预兆,然后采取所谓‘合乎天道’的行动……所以老师认为,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 第三二四章 上书 朱元璋厉禁天文,但凡有私学者遣戍,敢教授者处死。只准钦天监官员修习此道,且令其‘永远不许迁动,子孙只习天文历算,不许学习他业’,为的就是防止他人管窥天意,传布天文,借机乱国。 之所以如此严防死守,是因为朱老板真的很信这玩意儿啊。 而我们知道,成功人士之所以大都笃信玄学,是因为他们的成功,本来就是玄学。 开局半个碗的朱老板,尤是如此。 而且他成功路的重要节点上,也离不开玄学相伴。 鄱阳湖之战前,朱元璋举棋不定,是否与陈友谅决战。是刘基跟他说: ‘昨观天象,金星在前,火星在后,此师胜之兆,愿主公顺天应人,早行吊伐。’ 朱元璋便大喜道:‘吾亦夜观天象,正如尔言。’ 于是命大军进发,与陈友谅决一死战。 吴元年十一月,‘金、火二星会于丑分,望后火逐金,齐鲁之分’,朱元璋命刘基占曰‘宜大展兵威’。于是,朱元璋谕徐达北伐大军由江淮北上,攻克山东。 …… “所以说,师父,那两次都是你在利用天象,帮我父皇下定决心么?”蝉鸣声中,老六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刘伯温缓缓颔首道:“鄱阳湖之战,我军左右皆敌,只有背水一战,别无选择。主公天纵奇才,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只是顾虑张士诚部会趁机偷袭应天,故而迟迟举棋不定。老夫不过是因势利导,推了他一把。” “北伐之战则是另一种情况了,元朝依然有庞大的军力,只是人心崩坏,毫无战意。此等情形下,我军宜速战速决、直捣大都。只要逼得元顺帝北狩,则在内地的元军便会不战自溃,王保保也回天乏术。 “相反,若是我们稳扎稳打,让对方定下神来,则会陷入苦战,再想彻底驱逐鞑虏,就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了。”刘伯温淡淡道:“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老夫自然要用尽手段,劝你父皇大展兵威了。” “明白了。”朱桢受教道:“天象即天心。解读天象者,就是在解读天意。像师父这样的权威专家,就是上天的代言人啊。”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很明白……就像东王之于天王吗。你也不知道他哪句话真是代天发声,哪句话又夹带了私货。 “没错。”刘伯温捻须微笑道:“孺子可教。” “麻烦的是,权威专家也无法垄断话语权,其余大大小小的神棍,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意,给出符合自己立场的结论来。”朱桢叹了口气,问道: “不知这次,他们会怎么解读呢?” “不外乎分封、空印和清丈。”刘伯温目光湛然,了然于胸道。 …… 洪武九年六月的这次星变,持续的时间无比漫长。那颗孛星在紫微垣中足足划过了四十八天。 待其消失不见时,已经是秋叶泛黄了…… 如此明显又持久的星变,而且是在代表天子的空域中,自然引起了朱老板极大的不安,他不得不斋醮整月,来向天反思自己的罪过。 同时,命钦天监的官员,用心研究星象,揭示上天示警。但不论是他自己对照天文书得到的结论,还是钦天监的禀报,抑或宋濂等大儒的说法,都指向这标志着国有大难,或天下有不平之事。 于是在九月初九重阳日,朱元璋不得不下诏罪己,并要求天下人士上书朝廷,指出政治得失或不公之处,提出批评或建议。 一看到这条诏书,刘伯温便对弟子叹气道:“你父皇终究没有坚持住,还是被压得乱了方寸。可见越是强大越是脆弱这句话,放在洪武皇帝也没有错。” 朱桢面色沉郁的点点头,父皇立法过严,用刑太峻,尤其是一个魏观高启案、一个洪武大移民,还有今年的空印案,得罪人实在太多。不知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 平日里,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人,迫于他的严刑峻法,不敢吭声。现在他居然主动让人上书指出自己的过失,那不正合那些人的意么? 朱桢已经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 果然,短短一个月时间,中书省便收到了上千份《奉诏陈言疏》。 中书省官员正要按惯例,拆封这些奏疏,却被左丞相胡惟庸喝止道: “大胆,皇上明白下令,要求人们大胆直言!我等怎么能越俎代庖,替皇上看这些奏疏呢。” “是,相爷。”中书省官员,便将这些奏疏全都放回匣中。 “贴上封条,送去武英殿。”胡惟庸又下令道。 “遵命。” 看着手下人将那些奏疏全都抬出去,胡惟庸这才转身进了值房。 “相爷。”中书左丞丁玉跟着走进来,关上值房门道:“这样不妥吧?” “有何不妥?”胡惟庸端坐在书案后,一边翻看奏章一边头也不抬道。 “里头肯定有很多……”丁玉咽口唾沫道:“欺君罔上的狂悖妄言啊!” “那又怎样?”胡惟庸淡淡道:“是皇上亲自下旨说‘务求直言、言者无罪’的,就算有些过分的话,也是治世气象。” 顿一下,他抬头瞥一眼丁玉道;“还是丁相觉着,皇上没有唐太宗虚怀若谷的气度?” 丁玉心说那不废话么。面上只能讪讪摇头道:“相爷,你是知道我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啊?”胡惟庸好整以暇的问道。 “我就是担心,惹恼了皇上,咱们吃挂落啊。”丁玉只好说大实话道。 “哈哈哈。”胡惟庸大笑着搁下笔,起身拍了拍丁玉的肩膀道:“第一,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这挂落本相来吃,还轮不着丁相倒霉。” “是是……”丁玉忙赔笑道:“但是卑职心疼恩相啊,恩相受难,卑职心里,比自己受难,还要难受十倍。” “哈哈哈哈,多谢丁相关心。”胡惟庸又是一阵大笑,他仿佛从此人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但是身为宰相,不能逢君之恶啊。该让皇上知道人心向背的时候,就不能太顾及自身了。不然,怎么让皇上听到真话?” 第三二五章 叶伯巨 武英殿。 那些《应诏陈言疏》被原封不动送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老板从来都是不畏案牍繁重的劳模,那就一本接一本的看呗。 果然如胡惟庸所料,这些上疏中不中听的话比比皆是,朱老板看了整整一天,脸都气成了驴脸。 但是他忍了又忍,一直没有发作。因为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就是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也不能出尔反尔。不然岂不让人笑话? 可是到了掌灯时分,看到一个叫叶伯巨的奏章,他终于压不住火了。 那叶伯巨自称是山西布政使司平遥县儒学训导,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未入流的教书匠,口气却大得吓人。 只见他在奏疏中说道—— ‘……今天下惟三事可患耳。其二事易见而患迟,其一事难见而患速。纵无明诏,臣犹将言之,况求言乎?’ ‘三事,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 然后他便开始逐条批判。光第一条‘分封太奢’,就气得朱老板七窍生烟。 第206节 叶伯巨说‘先王之制,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 但现在‘秦、晋、燕、吴、楚、齐、鲁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 他一针见血的指出,朱老板你违背了强干弱枝的原则,让诸多藩国强盛,兵众粮足,未来可能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一旦藩国形成此种情势,朝廷再要去削减其地、收夺其权,必定会引起藩国的不满怨望。 而藩王实力强大,有地盘由军队,必然不会逆来顺受,会起来叛乱。 甚至可能朝廷不削藩,他们也会伺机而动,觊觎大位。所以根本就是防不胜防的。’ ‘昔日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早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 如果汉文帝早听贾谊的劝,也就不会有七国之乱了。 所以臣请求皇上,趁着诸王还未之国,一切还好收拾,及时减少诸王的都邑之制,削减诸王护卫兵额、限制其藩国的疆域。也将其封地分割空置,等待将来分封给诸王之子孙。 ‘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 朱元璋看完这第一事,都顾不上再看第二第三事,就已经原地爆炸了。 他把那奏疏狠狠摔在地上,拍着桌子暴怒咆哮道:“小子胆敢离间吾骨肉!真是反了天了!刘英,刘英?你死了吗!” 在殿外待命的刘英赶紧跑进来,跪地道:“臣在!” 朱元璋便见那封奏疏甩到他脸上,怒喝道:“将此人速速逮来,咱要亲手把他射成个刺猬!” 刘英忍着痛,接住从脸上掉落的奏疏,扫一眼落款,便沉声领命道:“遵旨!” 说完便马上派手下亲军星夜奔驰,赶往山西平遥,将叶伯巨解来京城。 …… 刘英出去之后,大殿中便没了旁的动静,只有朱老板沉重的呼吸声。 直到太子闻讯赶来。 看到父亲那张脸还拉得老长,脸色比吃了苦胆还难看,朱标便知道,这回父皇是动了真怒。 他便走上前,先不开口,而是伸手给朱元璋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好一阵子,朱元璋才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缓过来了。 “爹,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太子轻声问道。 “你自己看吧。”朱元璋指着桌上那份《应诏陈言疏》,闭上了眼睛。 太子拿起来,就着灯光快速浏览一遍,呼吸也很快粗重起来。 “这个叶伯巨,真是狗胆包天!”他低骂一声道:“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也敢对社稷大事指手画脚?我看他是失心疯了!” “哼,就怕他不是疯了,而是背后有人指使。”朱元璋闭目冷声道:“他说的第一件事,牵扯到你和你弟弟们的关系,你就不要掺言了。老爹来一力解决。” 朱老板总是偏心他的大儿,不想让朱标为难,更不想让他兄弟间生分。 所以刻意跳过让他最生气的第一件事,幽幽说道:“咱刚看了他说的后两件事,一个‘用刑太繁’,是骂咱空印案株连太多,砍了太多官儿的脑袋,摘了更多官儿的乌纱。一个‘求治太急’,是骂咱在江西试点清丈田亩,动了更多人的利益。” “而且咱刚让人查过了,这叶伯巨是浙江宁海人,还有之前上书的郑士利,也是浙江宁海人。”说着他睁开双眼,目光如寒星般闪烁道: “这到底是纯属巧合,还是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太过巧合的事情,倒像是可以安排的。”太子寻思片刻道:“说不定,是有人故意想要把父皇,往这上面误导。” “嗯。”朱元璋点点头道:“但无论是何方神圣,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应该是。”太子点点头,跟文官们打了几年交道下来,他已经没有单纯天真的幼稚病了。 “他们是不满咱分封皇子;用空印案掀起大狱;还有清丈田亩、里甲编户?”朱元璋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沉声分析道: “好家伙,咱拢共干了这么几件事儿,他们统统反对。” “好像是这样……”太子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道: “分封会触动勋贵的利益;空印损害的文官;清丈编户则是伤害的所有地主。父皇,咱是把人得罪遍了,也难怪他们什么都反对。” “放屁,咱得罪老百姓了么?咱得罪普通官兵了么?”朱元璋却不认可道:“就是那些勋贵、那些文武官员、那些地主乡绅,只要他们规规矩矩、不贪赃枉法,咱也不会得罪他们! “是那些仗着身份地位,贪污腐败、欺压百姓、要让大明变成第二个元朝的人,才会对咱恨之入骨,才会反对咱、抹黑咱、让咱被大明的军民误会!” 朱元璋说着一拳砸在御案上,斩钉截铁的喝道:“他们以为利用星变危言耸听,就会唬得咱改弦更张了么?做梦去吧!咱就是被天雷劈了,也要先把他们送下地狱去!” 第三二六章 宿命 次日,诚意伯府。 “叶伯巨这话,其实说的蛮有道理的。”刘伯温看过朱桢带来的抄本,如是评价道。 随着天气转凉,秋叶泛黄,师徒俩的教学相长,也已经回到了室内。 “分封之祸,他看得十分透彻,说得也很明白。”然后老刘给出点评道: “宋元那种皇室力量薄弱的情况,固然令国家不稳。但皇上‘分封太侈’,也是过犹不及。藩王们既有封地又有军队,与独立王国何异?日后必会尾大不掉。这样日后,朝廷又不得不削藩。而一旦削藩,则必然招来藩王怨恨,引发更大的动乱……就不知到时候,是你哪个兄弟子侄,会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来了。” “呵呵……”朱桢五味杂陈的笑笑,没有接话。 刘基却恍然道: “我现在可算明白,你为何那么执着分封海外了。看来日后必然有藩王之乱,而且可能比叶伯巨所预言的‘数世之后’还要近。”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朱桢有些错愕道。 “很简单,叶伯巨之言,对你的利益是巨大的威胁。一旦朝野形成共识,削藩将成为大明有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刘基便淡淡道: “而且就算皇上一时气恼,时间久了也会明白,叶伯巨说的有道理。我看用不着后世之君,过上几年,皇上就会开始着手削减你们的权利——因为这件事他不做,等你大哥继位后就得做!” “这个问题上,最难做的就是你大哥。身为兄长,不该阻止父亲把家业分给弟弟们;但身为嗣君,今日对藩王有多慷慨,来日面对的局面就多棘手。 “等到他继位,藩王手中的权力、封地和军队,全都是先皇所赐了,再想削减就要背负不孝不义的骂名。 “虽然以你大哥的位份,还不至于被批倒骂臭。但你父皇何其钟爱你大哥,肯定舍不得让他背负这骂名,所以一定会替他出手的。” “嗯。”朱桢点点头,老刘不愧是老刘,见事还真准。 他知道,其实眼下就是大明藩王的权力巅峰。 眼下,藩王虽然还未之国,但各王府的官制早就搭建起来了。 就拿他的楚王府为例吧。目前设有王相府、王傅府、参军府、护军府以及长史司五大机构。 其中王相府设正二品武相、文相各一人。负责楚国内的军政要务,由湖广都指挥使和布政使兼任。 另设左右傅各一人,从二品,左王傅刘伯温,右王傅暂缺。之下还设伴读四人,当选老成明经慎行之士充任;侍读四人,负责收掌文移。因为楚王还小,所以这些位子同样空着。 然后是掌楚藩讼狱勘鞫之事的参军府,设有正五品参军一人,正七品录事二人、继善一人。 再就是掌管王府三护卫的护军府,每护卫设左、右、前、后、中五所,所设千户二人、百户十人。又设负责宿卫的围子手二所,所设百户一人。 最后则是负责王府日常事务的长史司,设左右长史二人,正五品。 各位藩王可以通过如此完备且高规格的王府官僚体系,对所在各省的军政要务、都司卫所的军事部署、军事的训练调动、以及地方官吏的考察等,统统进行过问。 特别是王府相傅官兼任了很多官职,完全可以凭借他们的身份和影响,干预地方上的行政事宜、调动国境内的军队。 而且朱元璋还规定,地方的文武长官,每月都要去拜见亲王,向他做月度汇报。有特殊情况时,藩王更可以随时召见并节制地方文武。 在朱老板的顶层设计中,藩王实际上就是朝廷派驻当地的钦差大臣,监督并有权掌管地方上的军政大事。 要是这套规矩不变的话,老六就藩之后,便是名副其实的湖广王了。 而且他听哥哥们说,不用等就藩,等大婚的时候,地方文武便会来殷勤张罗,并奉上地方父老的‘拳拳孝心’。之后三节两寿,也是敬赠不断,不然他们也不会一搬到王府,就那么阔气。 …… 朱桢虽然搞不清具体的时间步骤,但他知道父皇还在世时,就开始着手削弱藩王的权力了。 反正到了洪武末年,藩王既没了王相、也没了王傅,甚至连参军都没了。而且朱老板还严禁王府官干涉地方事务,大大削弱了王府官署的政治权力。 而且眼下,凡事王府的官员,藩王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要任用谁、罢黜谁,都是由藩王一人决定,朝廷不得干预。 但日后的王府属官,肯定是由朝廷任命了,藩王已经不得置喙了。 不过在政治权力遭到限制的同时,藩王的军事权力却不断膨胀——这是因为朱元璋分封诸王,尤其是分封塞王的目地,就是为了让他们逐渐代替边将武臣的位置,将军权从武将手中抢过来。 但后来的大侄子觉得军权在叔叔们手里,还不如在武将手里呢。又想再变一变,结果就把自己变没了……当然,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很难说,父皇是不是受了叶伯巨上疏的触动,开始反思是不是给藩王的权力太大,继而开始了削弱藩王的过程。 人都是自私的,朱桢也不希望自己的权力被剥夺。 “如果你不是预见到了藩王之乱,而且是你有生之年就会出现的藩王之乱,以你不肯吃亏的脾气,肯定早就跳脚了。”刘伯温揶揄道:“怎么可能还沉得住气,跟老夫在这儿讨论什么分封之祸?” “嗨嗨,师父睿智。”朱桢失笑,旋即正色道:“不错,我确实预见到了未来的藩王之乱。也知道父皇会开始削弱的藩王的权力。几十年后,藩王宗室,就变成圈养的猪仔了。被剥夺了军政大权,只配尽情享乐繁衍,最终成为拖垮大明的恶性肿瘤!” “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愿意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孙,接受被圈养的命运。但我也知道在海内,藩王绝无保全所有权利的道理。要想保全所有权利,只有分封海外一途!”他斩钉截铁的说完,又轻声问道: “师父,你觉得我现在跟大哥提一提分封海外,合适么?” 第三二七章 大捷 “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刘伯温点点头,之前他还觉着楚王的这个奇思妙想,有些孩子气。现在却发现,这竟是对大明、对藩王都最好的一条路。 “不过兹事体大,你最好还是先跟另外几个兄长商量过后,再一起提出来吧。”他对弟子道: “就算你有信心说服他们,也得先说服他们才行。” “明白。”朱桢点点头道:“等他们一回来,我就跟他们商量这个事儿。” 说起来,不会有人以为,朱老板会好心让皇子们,在高丽享上大半年清福吧? 老二三四五早就押送两千匹战马,离开了高丽,经辽东返回了北平。 尔后,他们奉命将两千战马送到了大将军营中。然后便按旨意,以羽林卫军官身份,跟随大将军出征。 徐达身为名将,深谙‘出其不备’是主动出击的先决条件。但因为后方掣肘,军需粮秣一直拖到今年二三月间才备齐,这时候蒙古人已经有了防备,兵力收缩、王廷远遁,明军已经失去了最佳战机。 这时候贸然劳师远征,只怕得不偿失。所以他一面厉兵秣马,做足了要北伐漠北、直捣王廷的姿态,一面却暗中调动兵力,派傅友德率轻骑夜袭灰山,全歼盘踞在那里的两万元军,俘虏了北元平章别里不花、太师文通等人。 第207节 同时派沐英兵出古北口,连战连捷,俘虏北元知院李宣及其部众。两路均获胜而归。 此战,徐达一是让蒙古人相信,自己要直取王廷,自然会放松对别处的防护。二是利用蒙古人在失去王保保这个能把他们凝聚起来的精神领袖后,变成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的弱点。没有攻其首脑,而是断其手足。 …… 战后捷报,两路大军共消灭三万余北元军队,俘虏人口十余万,牛羊百万。极大的削弱了北元的实力,令其至少十年无力南侵了。 不过一贯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徐大将军,却只给将士们请赏,坚决不给自己表功。 因为没有攻下北元的王廷,北元这个国家就依然存在,早晚还会死灰复燃的。 距离他追求的真正的胜利,还早呢…… “但是,朝廷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攻略西南了。”傅友德安慰他道:“我们已经完成皇上交付的使命了。” “这么说也没错。”站在北平的城头上,看着百姓军属夹道欢迎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徐达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对了,几位殿下表现如何?” “都很英勇!”傅友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道:“尤其是秦王殿下,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夜袭灰山时,鞑子因为家小亲族都在身后,所以遇袭后并没有溃散,而是就地反击,殊死抵抗。 “当时场面乱成了一团,我被杀红了眼的鞑子包围,眼看寡不敌众,我准备掩护身边的秦王和晋王突围。谁知秦王对晋王大喊一声,保护好颍川侯。然后便挥舞着狼牙棒拍马迎着鞑子冲上去……” 虽然已经过去好多事日,傅友德却依然震惊于老二的威猛。“一点不夸张,十几个鞑子,让他一个人全给拍碎了。火光中,他全身都是鲜血脑浆,宛若开平王再世。把鞑子吓得转头就跑……” “秦王殿下这么厉害?”徐达咋舌道:“光看军报,我还以为晋王更厉害一些呢。” “晋王当然也很厉害,但是不一样的。他带兵打仗极为聪明,总是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完成我的任务。”傅友德顿一下,还是如实评价道:“但是他吹牛的本事,更强。” “这也不能叫吹牛,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么。”徐达看问题的水平,就比傅友德高多了。“再说他手下人得到的好处,就是比秦王手下多,换了你,愿意跟谁混啊?” “嘿嘿,这还用说么。”傅友德不好意思的笑了。 立功多少还在其次。关键此次出征,秦王的百户,阵亡十余人。晋王麾下却只阵亡三人。谁不愿意跟着后者? “不过,秦王麾下的弟兄,你要再照拂一下,至少跟晋王那边齐平。”徐达淡淡道:“不能让老实人吃了亏……更不能让殿下记恨。” “是,多谢大将军教诲。”傅友德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些话,让上司说出来,更合适。 “不知道沐英那一路怎么样?”他又询问道:“只知道他们也取得了大捷,具体战果还不了解。” “比你们的斩获稍微少一点,但俘虏的人口牛羊多得多。”徐达淡淡道:“因为要押送的太多,所以回来得比你们迟,不过也就这两天了吧?” “也不知大将军那位乘龙快婿,表现如何?”傅友德便凑趣问道。 “呵呵……”徐达矜持一笑道:“还行吧,对于一个初上战场的新丁来说。” “这样啊。”傅友德识趣的没再问。 …… 就在傅友德大军凯旋的同时,捷报也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南京城。 太子送捷报进来时,朱元璋正在达定妃那里吃晚饭。 看着老大满脸狂喜的冲进来,失态的吆喝着:“父皇,大捷啊大捷!” 朱元璋不禁笑道:“太子这样可少见,难道是徐达俘虏北元皇帝了?” “那倒没有。”太子一顿道:“徐叔叔不是早就说过了么?这次不打北元王廷了,上哪去俘虏北元皇帝去?” “那就没什么好激动的了。”朱元璋稳稳端着汤碗,一边喝汤一边漫不经心道:“对大将军来说,杀敌三两万,不过是常规操作。” “是,对徐叔叔来说是。可我万万没想到,弟弟们居然个顶个的棒!”朱标说着,将捷报拍在老朱面前,满脸春风道:“看看这请功名单,老四第一,老三第二,老二第三,还有文英哥第四!咱们老朱家给包圆了!” “是么?”朱元璋这才来了兴致,赶紧搁下碗,揪起桌布上胡乱擦擦手,然后戴上花镜,细看起来。 朱老板一边看,一边嘴巴咧到了后脑勺。 看完,他忽的站起来,大笑道:“走,给你娘看看去!这下看她还怎么甩咱脸子!” 第三二八章 重归于好 “陛下,先膳完了再走吧。”达定妃登时就急了。“这桌菜,妾身可是费了大功夫的啊……” “不吃了,咱现在就想要……扬眉吐气去!吃饭?吃个屁!”洪武皇帝人在兴头上,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抱歉,娘娘。”太子忙欠身道歉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殿下哪里话?”达定妃强忍着愤懑,笑道:“当然是,国事为重了。” “多谢娘娘深明大义。”太子便抱拳告退道:“那我先过去了。” “殿下走好。”达定妃赶忙起身相送。 “娘娘留步……” 待到太子一走,达氏转身进殿,再也绷不住,猛地挥袖将桌上的杯盘扫落一地。 乒乒乓乓的碎落声中,宫人们立时噤若寒蝉。 侯立谢赶忙斥退左右,并让他们紧闭殿门。 然后他对趴在桌上哭泣的达定妃道:“娘娘,我军大捷,殿下们立功,这是大喜事,得高兴啊。要是让人乱嚼舌根传出去……” “我高兴个屁!”达定妃霍然直起娇躯,已然哭成了大花脸,自顾自悲愤道:“皇上这月统共来了这一回,还是我请神一样请来的!他怎么就不能把这顿饭吃完呢?” “唉,娘娘,事有轻重缓急啊。”侯立谢叹气道:“咱们齐王又没随军出征,皇上跟你说也说不着啊。” “老七这个夯货,就知道在宫里混吃等死……”达定妃咬碎银牙,恨铁不成钢。“把他给我带过来!” “殿下还小啊,怎么上战场?”侯立谢哭笑不得的道:“娘娘没看楚王殿下比他大一岁,还在京里待着呢。” “嗯……”达定妃这才哼一声,暂且放过了老七。 “还有太子也是,眼里就从来没有我这个妃母!”但她的气却没消,竟然把矛头转向了太子,指天骂地道:“我看他就是,故意来搅合本宫的好事儿的!” “娘娘言重了,太子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侯立谢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怎么连下一任皇帝也骂上了? “他原先不是,但这些年早变了!”达定妃却恨恨道:“让老六哄得团团转,对老七却生分的紧。连带着我这个当娘也不当回事儿了。” “这都哪跟哪啊?”侯公公哭笑不得。 “人都说母凭子贵,这话一点都不假!不信你看他会这么对胡充妃不?”达定妃却越说越难过,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都是我自己儿子太废物了!他但凡稍微争点儿气,贤妃就是我的!” 说着她一拍桌子道:“不行,还是得揍他一顿,不然老娘实在出不了这口恶气!” …… 坤宁宫。 皇后娘娘正在佛堂念经,给她几个上战场的儿子祈福。 静谧的宫室内,只有让人心宁的木鱼诵经声。 忽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然后响起朱老板的破锣嗓子声:“婆娘,哈哈哈,婆娘,你在哪儿啊!” 佛堂中,侍奉在旁的女官赶紧看向皇后。 “闩上门。”马皇后眼都不睁,自顾自的继续念佛。 “……”女官便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双手吃力的举起门闩,慢慢朝门鼻怼去。 还没怼进去,殿门便被猛地推开了。女官赶紧抱着门闩跪地,这次动作却麻利极了。 “哈哈,婆娘,原来你在这儿啊!”朱老板龙行虎步走进来,余光瞥见女官怀里的门闩,不禁瞳孔一缩。 “妹子,这是要把咱关在外头?” “哼。”马皇后理都不理他。 “嘿嘿,妹子,先别念了,好消息,好消息啊!”朱元璋便大声嚷嚷道:“天德告捷啦!” 话说一半,他却顿住了,看着马皇后的侧脸,笑而不语。 马皇后果然睁开眼,转头怒视他道:“朱重八,你卖什么关子,赶紧说啊,孩子们怎么样了?!” “咱家老四,记头功!”朱元璋便超大声,恨不得整个南京城都听到: “老三,功劳第二!” “老二,功劳第三!” “文英,功劳第四!” 文英就是沐英。朱元璋收沐英为义子后,给他改名朱文英。 开国后,朱老板又让沐英改回本姓,光宗耀祖。但皇帝一家还是用旧名称呼他,他也是诸多义子中,与太子感情最好的一个,说情同手足都不合适,因为两人就是一直把对方当成亲兄弟。皇后自然也把他视如己出。 “孩子们都平安吧?”马皇后听完,却神色平静的问道:“没有受伤吧?” “没有没有,全都全须全尾!”朱元璋得意洋洋道:“咱就说吧,咱的儿子,也都是有气运的。在战场上,弓箭都躲着他们飞!” “那就好,那就好……”马皇后赶紧虔诚谢过观音菩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朱老板耐着性子等她念完经,才赔笑伸手道:“妹子,起来吧?” “……”马皇后白他一眼,但终究还是伸出手,让朱元璋把自己扶起来。 “现在知道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吧?”往外走出没几步,朱元璋便忍不住白话道:“咱俩的种,指定错不了!不用整天在那瞎担心。” “你以为我是那种给孩子拖后腿的娘吗?”马皇后却摇头道: “二十年来,我勉励了多少当娘的,把儿子送上战场?怎么可能到了我的儿子,就舍不得了呢?没这个道理的。” “那你……” “我是气你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把他们都送上去。老二媳妇肚子那么大了。老四刚成亲,还都没个一男半女呢。老五连亲都没成——又不是社稷存亡之秋,干嘛急着把他们送上战场?”马皇后叹气道: “就不会这次先让老三上战场,下回再让他们几个去?” “也是哈,咱是急了点儿。”朱元璋挠挠头,讪讪道:“主要是他们正好到了北平,赶上大将军出征。那节骨眼上,咱儿子要是往回走,肯定说什么难听的都有。所以,除了随军出征,别无他途,不能让将士们寒心啊!” “唉,你呀。”马皇后心情大好,终于放过他道:“倒是生养了一窝好儿子。” “都是妹子的功劳,咱也没出多大力。”朱元璋闻言大喜过望道: “妹子,咱还没吃饭呢……” 第208节 第三二九章 太子 马皇后终于肯下厨,给朱老板和太子各下了一大碗鸡汤手擀面。 “妹子,再,再来一碗。”朱元璋哧溜哧溜吃得香极了,一点也看不出,他在别处已经吃了个六分饱。 “就这么好吃?”马皇后问道。 “好吃,当然好吃。咱这都半年没捞着吃你做的饭了。”朱元璋满口油光光的笑道:“想这口都想的睡不着觉。” 说着一摸自己的腮帮子道:“瞧瞧,我这都瘦了我。” “瞎说,那么多人争着抢着想让你去吃饭,还喂不饱你啊?”马皇后哼一声。 “比不了,比不了。”朱元璋讪讪一笑,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婆娘,老二媳妇啥时候生?” “快了,就这个月底了。”马皇后叹气道:“我都不敢让她知道,她男人去干啥了。” “不知道的好。”朱元璋愈发心虚道:“不然整天提心吊胆的,容易动胎气。” “你还好意思说。”马皇后白他一眼,转身再去厨房擀面条。 “吁,不容易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朱元璋长舒口气道:“你娘这回这气性太长了。” “主要是连上了。”太子忍俊不禁道:“大妹妹的事儿才过去,弟弟们又上了战场。” “你就说,他们的表现漂不漂亮吧?!”朱元璋得意问道。 “真是出乎意料的漂亮。”太子点头道:“尤其是老四的头功,徐叔叔能给他,一定是无可争议的!” “嗯。”朱元璋摸着肚皮道:“这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战功,可比去年冬演,有说服力多了。” 说着他恨声道:“过年时,那帮家伙取笑保儿给表弟开后门。他们那是跟保儿说笑吗?他们是在指着和尚骂秃子!说咱在给你弟弟脸上贴金!” “这次肯定不会了。徐叔叔治军从严,绝对不会为了他们哥儿几个,坏了军中规矩的。”太子笑道。 “嗯。”朱元璋重重点头道:“没有人会质疑天德的……老大,你明日把战报明发!懂的自然就懂了。” “是,父皇。”朱标点点头,他知道,父皇这阵子因为星变,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尤其是那叶伯巨的《应诏陈言疏》传开后,朝中百官虽然不敢公然响应,却纷纷上书营救。就连老奸巨猾的胡惟庸,都在朝会上公然说,是皇上亲自下旨说‘务求直言、言者无罪’的。 现在有人‘应诏陈言’了,纵有狂悖不道之词,也不该‘因言获罪’。 用胡丞相的话说就是‘区区叶伯巨是生是死,轻若鸿毛。但皇上出尔反尔,失信于天下,就是重于泰山了!’ 结果搞得朱老板十分被动。那叶伯巨押解进京后,也没有如愿亲手射死他,甚至连见都没见,一直关在亲军都尉府的大牢里。 现在把几位亲王立下的赫赫战功宣扬出去,应该能大体消除叶伯巨案,对弟弟们造成的负面影响吧…… ‘但也不好说……’太子暗暗摇头,心说那些人担心的是藩王做大,威胁朝廷。弟弟们越能打,恐怕他们会越担心的。 “老大。”太子正有些走神,却听朱元璋唤了一声。 “父皇。”他忙定定神。 “爹为什么要分封诸王,你应该最清楚不过。”朱元璋终究还是决定,跟太子谈谈这个问题,以免父子产生隔阂。 “是。”太子点点头道:“一是实现兵权的平稳交接,二是让宗室为国镇守边关。”顿一下道:“若是有大臣造反,还可以奉旨平叛。” “是啊,父皇都是为了咱老朱家的江山,能坐的稳固些啊。”朱元璋长叹口气,压低声音: “但爹这阵子也在想啊,是不是给你弟弟的权力太大了?是不是该趁着他们还没就藩,稍微削减削减。总比他们之国后再削减,要简单得多吧。” “父皇,万万不可啊。”朱标赶紧起身抱拳道:“弟弟们刚立了大功,结果非但没得到奖赏,反而被削了权,这会让他们寒心的!” 顿一下,太子坚决道:“就算我们兄弟感情再好,也不能这样对待他们!不然我这个当哥哥的,没脸再见他们了!” “唉,你别急嘛,坐下说话。”朱元璋拉着他的胳膊,让太子坐下道:“咱也没说马上动手啊。这事儿,过两年再议,总成了吧?” “最好就别议。”太子坚决道:“我的弟弟我了解,他们是不会对我有二心的。他们要是跋扈,我自会教训他们。谁要是敢乱来,我也会把他叫回京城,耳提面命的。” “就算是要削减他们的权力,我也会自己动手的。”说着他淡淡一笑,笑容里透着强烈的自信道:“我们兄弟间的事情,父皇就不用操心了。我朱标要是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了,也不要当什么太子,继承什么江山了。” “哈哈哈,说得好!”朱元璋闻言龙颜大悦,拍着朱标的肩膀道:“这才是咱的好太子嘛!” 其实朱老板说要‘削减藩王权力’,并非心甘情愿。但他更不想跟太子产生隔阂,让太子觉得自己不替他着想,所以才会说那番话。 现在看到朱标胸中有激雷而面如平湖的样子,朱元璋便彻底放心了。 自己还是小瞧了自家老大。 “不过咱也得提醒你。”朱元璋低声道:“不能太忽视这个问题。有咱在,有你在,怎么都好说,谁也翻不了点儿。可你得考虑,你儿子呢?他叔叔还会像对你一样,对他俯首帖耳么?” “我给雄英找好帮手了。”朱标也低声道。 “老六?”朱元璋一下就猜到了,寻思片刻,方缓缓点头道:“他确实最合适。” “老六怎么了?”这时,马皇后端着热气腾腾的汤面盆进来,闻言警惕道:“朱重八,你又要让老六去冒险?” “咱没说啊。”朱元璋叫起撞天屈道:“感情咱一提儿子,就是要让把他们往火坑里推?你把咱当成啥人了?不信你问问老大。” “母后,确实没有,是我提的老六。”太子给朱元璋解了围,他才吃上第二碗面。 第三三零章 金莲院立功了 清晨,朱桢哼着小曲儿,骑着平天大圣,晃晃悠悠出宫上学。 虽然太极也可以骑一骑,但殿下不舍得啊,生怕骑坏了熊腰,那就追悔莫及了。所以还是以骑牛为主要出行手段。 守门的官兵也喜欢他骑牛,倘若楚王殿下骑个熊猫进进出出,实在是太摧残他们的神经了。 跟那吕千户打过招呼之后,汪德发便牵着大青牛出了东华门。 “六爷。”便听有人唤了一声,朱桢歪头一看,是张虎。 “什么事儿?”朱桢微微皱眉,沈六娘被他派去江南公干后,金莲院那边便由张虎负责。 朱桢跟他约定,定期呈给自己一份情报概要,有紧急或重要的情报可以直接禀报…… “六爷恁看。”张虎便从怀里掏出个折页来。 朱桢接过来,展开看到一段双人对话。他快速浏览一下,只见对话双方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一个姓马的,来自北京汴梁。一个姓牛的是南京本地人。 马是路过南京,专程来看牛的。牛便在金莲院设宴招待他。 两人叙旧之后,聊到南京城进来最热的话题——秦晋燕三位殿下竟以低级军官的身份,从军北伐,还立下赫赫战功! 牛觉得三位亲王殿下真厉害,不愧是皇上的种。 马却持不同看法道:‘他们越厉害,将来老百姓的灾祸就越大。’ 朱桢现在有‘锦衣卫’收集情报,知道马的这种观点,近来甚嚣尘上,并不是他独创的,而是拾那叶伯巨的牙慧。 果不其然,翻页后,两人的话题便转向了叶伯巨。马开始大夸特夸叶伯巨,说他有先见之明,忧国忧民,却要被皇帝射死了。 牛说好像叶伯巨没被射死,只是被关在大牢里。 马便冷笑说:‘那就好,能看到他们的死期了。’ 牛不解问道:‘谁?’ ‘还能有谁?就是刚才说的那几个。’马答道:‘你看着吧,他们死期不远了,肯定回不了南京城了。’ 听到这儿,牛应该是吓坏了,赶紧喝止马,不让他胡说八道,然后两人喝了会儿闷酒就散了。 但朱桢注意到,散席前,马又说了句‘我说的是真的,你就走着瞧吧。’ …… 翻看完了监听记录,楚王的神情严肃起来。 “人呢?” “六爷放心,两个都紧盯着呢。”张虎忙道:“因为事情太大,不敢贸然行动。” “知道了,不管是不是虚惊一场,先把人抓起来再说。”朱桢的思路十分清晰。 “遵命。”张虎应一声,赶紧去了。 结果到诚意伯府上课时,朱桢都有些心不在焉,让刘先生很不高兴——你小子不好好学也就罢了,还不好好教老夫! 便早早下课,不留吃饭。 朱桢跟师父道了歉,便赶紧离开诚意伯府,来到亲军都尉府。 通禀之后,刘英亲自迎出来。 “殿下。”刘英毕恭毕敬行礼。 “怎么,刘哥也被惊动了?”朱桢问道。 “是。”刘英点头沉声道:“事关几位殿下的安全,绝对马虎不得。” “人都抓到了么?”朱桢一边跟着刘英往里走,一边问道。 “抓到了。”刘英点点头,带领朱桢来到地牢门口。 大铁门还没敞开,便从缝隙中透出阵阵恶臭。 “下面味道有些……”刘英有些担心的看向楚王,刚想问问,要不要把人犯提上来。 却见朱桢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厚厚的白色口罩…… “走吧。”朱桢道。 “唉,好。”刘英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让人打开牢房门。 …… 地牢中阴暗潮湿,一如既往。但比起当年关押廖永忠时,这里热闹了很多,大半的牢房都管着人。 这些大多是密探们用各种手段查获的嫌疑人。但亲军都尉府毕竟是个保卫部门,并不擅长主动刺探敌情。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太有价值的斩获。 刘英也因此被朱老板贴上了‘不适合搞特务’的标签。 他实指望这回能立个功,让皇上能不那么失望。所以人一抓回来,他就亲自审讯上了。 一进去审讯室,朱桢差点没吐了。 只见那俩人已经被折腾成两个血葫芦,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了。 第209节 “他们已经全撂了。”刘英奉上审讯记录道:“姓牛的这个,应该就是个普通商人,倒霉碰上了;姓马的这个,身份就精彩了——表面上是到南京进货的绸缎商人。私下还是明教的,白莲教和他娘的弥勒教的联系人。” “三家的联系人?”朱桢问道。 “对,就是给他们之间送信的。”刘英道:“按照他的说法,他其实哪家的教徒都不是,就是个局外人。因为他时常要往来南北之间,便会顺道给人带信,当然是要收钱的。”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几张皱皱巴巴、薄如蝉翼的纸片道:“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但都是密语,搞不懂写了什么。” 朱桢拿起张来一看,果然跟天书一样。但这才正常,那些秘密的道门会,都是用春典密语来传递消息的。 “能破译出来么?” “只能分辨出,这份应该是明教的,这份是弥勒教的,这份是白莲教的。”刘英轻叹一声道:“但到底说了个啥,目前还没人能看懂。” “这是他还没交出去的,还是要带走的?”朱桢沉声问道。 “要带走的。”刘英道:“他们互相不见面,都是把信放在约定的地方。我已经让人,去他说的那些地方搜查了……” “我艹……”朱桢闻言,不禁爆了句粗。父皇说刘英不适合搞特务工作,还真是没看错。 “怎么了?” “这下各方面都知道,姓马的被捕了。”朱桢无奈笑笑道:“先不说这个——他是怎么知道,有人要对我哥哥们动手的?” 这时,有个血葫芦吃力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朱桢。估计是没想到,自己竟招来了一位亲王,而且是这么年轻的亲王。 “你姓马?”朱桢便礼貌的向他点点头道:“那就你亲自说说吧。” “在汴梁听来的……”那人有气无力答道:“三教要联合起来,刺王杀驾。” 第三三一章 喜相逢 亲军都尉府地牢,刑讯室中。 “你不是局外人么?怎么知道他们三教,要联合刺王杀驾的?”朱桢紧盯着那姓马的,追问道。 “汴梁那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像南京这样,在房间里说句闲话,都能让人抓起来……”姓马的追悔莫及,要是能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胡说八道了。 “所以你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是。”马点头称是。 “不对吧,我看你昨晚言之凿凿的,明显对自己的消息很有信心嘛。”楚王却不是好糊弄的,他稍微松下紧绷的口罩带,道: “按说你的罪过,诛九族都绰绰有余。但因为事关我哥哥们的安危,如果你能立下大功的话,那么待我哥哥们平安归来后,本王可以求父皇饶你一命。” “好好考虑考虑吧。”朱桢说完,便转身要走。 “我说,我说……”便听姓马的在身后,虚弱的喊道:“我都说!” …… 离开亲军都尉府的路上,朱桢骑在牛背上,寻思着姓马的供词—— 他最后招供说,自己能接这个活儿,是因为他舅子是白莲教的一个头目。那些‘三教合流、刺王杀驾’的事儿,都是他舅子告诉他的。 他舅子还说,近两个月来,三教的高层和强手云集汴梁。因为他们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朱元璋的几个儿子,以低级军官的身份出现在了北平。三教决定在其返回南京途中进行刺杀,报仇雪恨。 虽然姓马的所言未必靠谱,但还是引起了朱桢的不安。为了避免自己瞎猜误了哥哥们的性命,他决定开个挂。 楚王殿下一转牛犄角道:“回诚意伯府!” …… 诚意伯府,刘基正在会客,楚王便闯了进来。 “师父,大事不好了。”老六一进来就大声嚷嚷,然后用眼神示意那客人识相点儿,赶紧告辞。 谁知对方居然对他视若无睹,还在那里愤然问道:“谁家孩子,这么没礼貌?” “就是你刚才骂的那小子。”刘伯温不怀好意道。 “啊?”那人使劲眯起眼来,脸上便仿若绽开两朵菊花。他仔细打量着老六道:“还真是,比去年长高了一截,都认不出来了。” “师父,这谁啊?”朱桢奇怪问道。 “一个臭写小说的。”刘伯温笑道:“你们还演过他师父写的小说呢。” “啊,罗贯中!”朱桢恍然,立马换了副亲热无比的面孔,抓住菊花眼的手使劲摇晃道:“幸会幸会!” “呵呵,遇见殿下,却是草民的不幸。”那人正是一年前,在临淮县出现过的罗贯中。 “这话说的,我们见过面?”朱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殿下没见过草民,但草民见过殿下。”罗贯中一阵切齿道:“还在临淮县城隍庙,欣赏过殿下和你兄长们演的《武松传》!” “呃……”朱桢这才明白,为啥老罗对自己这么大成见。却不羞反喜道:“怎么样,我们演的怎么样?” “呵呵……”罗贯中瞟一眼刘伯温道:“有堂堂青田先生操刀改编,怎么可能不好看呢?” “不是,师父你……认下了?”朱桢看向刘伯温道。 “唔。”老刘点点头,理所当然道:“不然,你上哪看到,还没出版的《水浒传》?” “呃,好吧……”朱桢心说,怎么把这茬忘了。还指望师父给补上漏洞呢。 “也难怪贯中先生不高兴,你怎么能在原著一栏,只写施耐庵公的名字,漏了他的名字呢?”刘伯温又嗔怪一句。 “哎呀,疏忽了。”朱桢一拍额头,歉意满满道:“光记得先生写《三国》了,原来《水浒》也有先生的功劳。” 他又赶紧表态道:“加上,回头就加上。” “不必了。”罗贯中神色稍霁。 “必须的,怎么能少了先生的署名权呢?”朱桢却很坚决,他问罗贯中道:“对了,请问先生台甫是?” “贯中就是我的字,”罗贯中淡淡答道:“我以字行。” “那先生本名?”朱桢越加好奇的问道。 “本。”罗贯中答道:“厚下立本的本。” “哦,罗本啊!”朱桢不禁惊呼道:“先生定然善射。” “就我这大近视眼?”罗贯中郁闷的指着自己的菊花眼。“靶子在哪儿都看不见。” “这样啊。”老六一脸失望。 罗本也不知道他失望个啥,接着对他师徒道:“你们师徒二人,想改编我师徒的《水浒》也不是不行,可你们不该胡编乱造,加艳情内容啊!” “何出此言?”刘伯温问道。 “听说秦淮河边,近来有个金莲院,上演了个杂剧《金瓶梅》挺火。草民本着学习的态度,花了大价钱,买了第一排的票。”罗贯中说着咳嗽两声道:“我不是为了旁的,我就是近视,没办法。” “哦……” “结果那都演了些什么啊!”罗贯中气得鼻子都歪了,要不是实在忍不了,他还不会来找刘伯温算账呢。 “我都不好意思说,下流!低俗!淫秽!简直太过分了!” “那可跟老夫没关系。”刘伯温忙矢口否认道:“我可不知道什么‘金瓶梅’,‘银瓶兰’的。” “本王更不知道了……”朱桢也赶紧否认。“我小孩子家家的,哪会去那种地方?” 这一刻,他理解了兰陵笑笑生,为什么要一直隐姓埋名了。 “真跟你们没关系?”罗本狐疑问道。 “真的。”师徒异口同声。 “那殿下,你派人跟金莲院说声,不要再演那《金瓶梅》了,不然将来我师父的《水浒》出版了,别人还以为是黄书呢。”罗贯中便对朱桢道。 “本王试试吧。”朱桢点点头。心里却很为《金瓶梅》鸣不平。唉,同人作品没人权啊…… “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们师徒了。”罗贯中起身告辞。 “不送了。”师徒俩又齐声道。 “唉,没礼貌。”罗本郁闷的扶着门框出去。 待他一走,朱桢赶紧掏出那几张密信,简单把事情经过一说。 当然,他不会告诉老刘,自己在金莲院监听那茬,只说姓马的是刘英他们逮到的。 刘伯温扫一眼密信,又看他一眼道:“那就把贯中先生再请回吧。” 第三三二章 夙愿得偿 “罗本除了会内切……哦不,会写小说,他还看得懂黑话?”朱桢十分震惊。 “多新鲜啊。”刘伯温淡淡道:“你也不看看他师徒俩写的啥小说。” “哦,也对。”朱桢深以为然道:“大宋黑道风云啊。” “他之所以这么了解,是因为他本身就跟三教渊源颇深,还是明教的挂牌护法。”刘伯温接着道:“去年你们落在明教手里,能化险为夷,都是因为他啊。” “哦,这样啊。”朱桢恍然道:“我说那明王怎么就忽然,把我们当成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了,原来是罗本在暗中帮忙。” “没错。”刘伯温颔首道:“之后他便因此暴露了,一直在被明教追杀,不得已才来京城避难。” “这么说,我们兄弟亏欠他啊。”老六道。 “都是成年人了,谁也左右不了谁,谁也不欠谁的。”刘伯温缓缓摇头道:“不过他还是有点韬略的,你要是不嫌弃是二手的,可以试着留下他。” “不嫌弃不嫌弃。”朱桢毫不犹豫的摇头,因为他师父也是二手的。 “那你就去请他进来吧。”刘伯温笑道:“饱受蹉跎的书生,最后只剩下嶙峋的自尊。” “那便是风骨了。”朱桢欣然起身道。 “不错。”刘伯温露出姨母笑,他这个弟子,性情恶劣,但本质,是好的。 便听老六出去书房喊道: “把那个菊花眼儿,给本王抓回来!” “……”刘基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 第210节 那边罗贯中其实还没走,他正在前院跟刘璃说话呢。 “几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了。”罗贯中眯着眼,像个慈祥的大妈道:“书读的怎么样?” “该读的都读了,可做学问好无聊啊。”刘璃笑道:“还是看小说有意思,先生的《三国》有下文了么?” “唉,莫催更,伤感情。”罗贯中的笑容凝滞。 “我请先生吃糖,就多写一回吧?”刘璃伸手从荷包往外摸糖。 “不吃,伤身子。”罗贯中摆手连连道:“上次吃你一颗糖,我回去跑了半宿茅房。” “真是对不起先生,”刘璃赶忙歉意道:“上次是看小说入了迷,给先生拿错了。” 说着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道:“这回绝对不会闹肚子了。” “我信你才怪,你个小丫头坏得很。”罗贯中却吃一堑长一智,不肯再冒险。 两人正说话间,汪德发出来,对罗贯中拱手道:“先生,我们殿下有请。” “不去!”罗贯中不爽道:“挥之则去、召之即来,那我岂不很没面子?” “唉。”汪德发终于明白,殿下为啥要说‘抓回去’了,他太懂这些酸子了。“得罪了。” 汪妈说完一挥手,两个彪形大汉便抓住罗贯中的胳膊,把他拖了回去。 “你们放开我!”老罗怒不可遏道:“士可杀、不可辱懂不懂?” “先生还是收收味儿吧。”汪德发小声提醒他道:“在你面前的,可是位喜怒无常、目中无人的亲王殿下。你越是这样,他越会羞辱你。先生,你也不希望成为京城的笑柄吧?” “哼,我只是不跟个孩子一般见识!”罗本果然江湖经验丰富,能屈能伸。 …… 罗贯中回到书房中,朱桢笑着拱拱手道:“失礼了,贯中先生。” “撵我走的是你,请我回去的还是你,到底要干什么?”罗贯中板着脸道。 “先谢过先生,在凤阳时的暗中襄助。”楚王殿下端正态度道。 “哼,我那是被你师父骗去的。他说那里有人能帮我出《水浒全传》,了结我师父的遗愿。”罗贯中面无表情道。 “我师父没骗你,把书稿给我,本王给你出版。”朱桢正色道:“署名——施耐庵、罗贯中。” “……”罗贯中的臭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那双菊花眼中,也闪过一抹泪光。 《水浒全传》好不好看?绝对好看,谁看谁入迷。可为什么没人愿意给出版呢?因为他们师徒有过‘从贼’的经历啊。 施耐庵祖籍苏州,十九岁中秀才、二十八岁中举人,三十六岁与刘伯温中同榜进士,两人相交莫逆……所以后来罗贯中才会求刘伯温帮忙出书。 登科后,施耐庵在钱塘为官三年,因为不满官场黑暗,也不愿逢迎权贵,所以弃官回乡,闭门写小说去了。 但张士诚起事后,慕名礼聘他为军师。施耐庵跟张士诚的幕僚大多是旧交,禁不起他们劝说,加上他也想做一番事业,便带着学生罗贯中,加入了张士诚军中。 虽然发现张士诚是扶不起的阿斗后,师徒俩就离开了东吴军,但进入大明后,这段抹不去的黑历史,还是深深困扰着师徒俩。 结果施耐庵至死,也没见到自己的作品付梓。罗贯中更是一直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没法正大光明的立足于天地之中。 现在楚王殿下要出版《水浒全传》,还要把他们师徒的名字印上去。无疑是在向全天下宣告,前朝的旧账,要掀篇儿了! 他师父可以含笑九泉了,他也可以不用再东躲西藏,居无定所了…… 那么傲气的罗贯中,终究还是在巨大的感动下红了眼眶,朝朱桢深深一揖。 “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这是我的荣幸。”朱桢诚心实意道。 “殿下还真是,”罗贯中本是抱着受辱的觉悟进来的,没想到老六却给了自己这样的礼遇。不禁失笑道:“出人意料啊。” “哈哈哈,先生写书不也讲究个‘奇峰迭起’么。”朱桢笑道:“对了,先生看看这几张纸,是什么意思?” 他这才将那几份密信,推到罗贯中面前。 罗贯中便拿起来,贴在眼前看一遍道:“这是明教、白莲教和弥勒教的密信。” 说完提起笔来,脸贴在纸上,刷刷刷挥毫而就。 他翻译完一篇,朱桢便看一篇,看完之后递给刘伯温,问道: “师父,怎么看?” “我坐着看。”刘伯温白他一眼道:“你先动动脑子行不?” 第三三三章 有没有信心? 诚意伯府,书房中。 “师父考校我。”朱桢摸摸鼻子道:“这几封信内容大差不差,都是向汴梁方面通报,我父皇已经召回我皇兄们了,而且还给出了准确的时间。” “再结合之前,他们能提前数月就得知我哥哥们在北平军中,可见……”朱桢吐出口浊气道:“想要我皇兄死的,可不只是明教白莲教之流,还有朝中和军方的高层啊。” “嗯。这很正常。”刘伯温微微颔首道:“再想想这个月来,甚嚣尘上的叶伯巨案,是不是看得更清楚了些呢?” “当时师父说,叶伯巨背后还有人指使,也可能是被利用了。”朱桢点点头,神情严肃道: “本着谁受益最大,谁嫌疑就最大的原则,如果我几位将要就藩的皇兄不幸遇害,受益最大的当然是在地方领兵的勋贵了。这么说,是他们不甘心交出兵权,所以在兴风作浪?” “有这个可能。”刘伯温道:“别忘了,你父皇取消迁都凤阳,已经让勋贵们很受伤了。再加上都卫改都司,他们的权力又遭到削弱,怕是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他们虽然不敢直接下手,但要是有机会不用脏手,就能做掉你几个皇兄,他们肯定会乐于帮忙的。” “这帮家伙这么大胆?”朱桢脸色不大好看。 “哈哈哈。”刘伯温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放声大笑道:“不大胆当年能跟着你爹造反吗?” “……”朱桢一阵郁卒,好一会儿才闷声道:“五军都督府里也有坏人。” “那当然了。他们本就是一伙的,这不是你表哥、还有邓愈几个人想拦就能拦的住的。”刘伯温点点头道: “所以这回啊,还真不能小觑,赶紧回宫告诉你父皇去吧。得他出手,才能震慑住那帮蠢蠢欲动的家伙。” “好吧。可是,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我禀报个啥啊?”朱桢一脸无赖的问道:“师父,这时候了,你就拿出点儿真本事吧,救救孩子。” “哼,你得好好教我。”老刘趁机提条件。 “行,保准倾囊相授。”老六点头答应。 一旁的罗本都听蒙了,难道不该是老师教学生吗?怎么这师徒反过来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天文学为什么是禁术么?”刘伯温却自顾自问道。 “因为所有人都可以仰望星空,只要学会了天文算术,就可以解读天意了。”老六答道。 “不错。不管天意到底如何,人们上知天文后,便会自以为可以解读天意。然后‘顺天而行……’”刘伯温缓缓道: “六月,金星犯毕右股北第一星,主夷狄兵起,以分野推之,应在赵地——从时间上看,正是从那之后,三教开始往汴梁集中的。 “八月,河南都司上报,有回回马贼以故元四大王名号作乱,纠众数千,往来燕赵之地,官军屡捕不获,请求令各省联合捕之,毋致蔓延。”刘伯温接着道: “现在看来,这就是应的‘夷狄兵起’。但到底有没有成千上万的回回马贼?我看够呛。反正到时候有三教教徒冒充他们,他们事后背锅就成……当然,三教也是被利用的,不过他们应该是自愿的。” “好,我明白了。”朱桢高兴的击掌道:“所以他们会假借元军的名义,在赵地动手是吧?” “八成是这样子,也不排除他们临时改变计划。”刘伯温打个补丁道。神棍守则第四条,永远不要把话说满。 “贯中先生,你怎么看?”朱桢又问罗贯中道。 “差不多吧。”罗本点下头道:“明教还好一些,白莲教特别喜欢神神道道,什么无生老母,什么‘真空家乡’的。” 说着他对朱桢笑笑道:“看这三封信上的措辞,这次八成是明教召集的,召集人八成是殿下的老熟人。” “石护法?”朱桢一下就想到那只漏网之鱼。 “现在是石教主。”罗贯中点头道:“去年明教起事前,他先去江南联络教徒,准备响应。结果明王那边打了个哑炮,起事失败了,他就成了明教的新任教主。” “失敬失敬。”朱桢信口胡柴道。 “为了坐稳位置也好,还是真想报仇雪恨也罢,反正他这一年多来,一直对我穷追不舍。”罗贯中神情复杂道:“没想到,他还没耽误正事儿呢。” “那就了结这段恩怨吧。”朱桢沉声道:“本王回宫禀报去了。” “殿下请。”罗贯中欠身相送。 “先生先在我师父这里住下吧。”朱桢又不客气道:“在外头终究不安全。” “真当成自己家了……”老刘忍不住吐槽一句,但也没反对。 “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出于自尊,罗贯中忙推辞道。 朱桢却摆摆手道:“本王任命你为楚王府伴读,受王傅节制。不得推辞,不然就不给你出书了。” “……”罗贯中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老六又朝老刘眨眨眼道:“师父?” “好好好。”刘伯温便无奈对罗贯中道:“我命令你住下。” “哎,遵命。”老罗这才扭扭捏捏应下。 “哈哈,这就对了。好了,我走了。”老六这才高兴的离去。 …… 回宫跟皇兄一禀报,太子赶紧带他去面圣。 朱元璋早得了刘英的禀报,他也很关注此事……这不废话么?那是他四个儿子的安危啊。 “怎么样,刘先生破译密信了吧?”朱老板对刘伯温的信心,一直大的离谱。 “破译出来了。”朱桢便把三张纸摆在父皇面前。 看完之后,朱元璋重重一拳捶在御案上,脸色涨成猪肝色道:“真是不知死活,胆敢泄露亲王的行踪,让明教刺杀他们!给我查,有嫌疑的一个也不放过,宁枉勿纵!” “父皇,此事先缓缓吧。”太子皱眉道:“先想办法让老二他们平安归来是正办。” “不用担心他们。”朱元璋却自信满满道:“他们已经是优秀的军官了,率领着最精锐的五百羽林卫,还是在自己国境之内,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应该平安归来才对。” 太子暗暗无语,好么,又来了……还说不是,张嘴就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这边集中精力,把叛贼一网打尽便可!”朱元璋不容置疑道:“老六,这件事交给你负责了!有没有信心?” “有!”朱桢还能说什么? 第211节 第三三四章 楚王军团出动! “父皇,还是通知老二他们一下吧。”太子对这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老父亲,也是相当的无语。 “不,这是难得的锻炼机会。”朱元璋却断然摇头道:“行军路上,敌人要来袭,还要通知你不成?只要他们保持警惕,严守行军章法,就不会有问题的。” “爹,你又要……”都由不得朱标不怀疑,父皇是不是就喜欢受母后虐。 “就这么办,不会有事的。”朱元璋却乐此不疲。 看朱标实在是担心的不要不要,他才说实话的道:“放心,咱也没完全撒手不管,你们进来之前,咱已经派人去北京,传旨给在那里练兵的冯胜,告诉他天象有变,让他谨慎防范、严加宿卫了。还让他把这话告诉马儿了,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马儿叫徐司马,跟沐英、平保儿一样,都是朱元璋的义子。他现任河南都司都指挥使,属于老朱家的铁杆心腹。 冯胜也是老五的准岳父,自然也会格外上心。 朱标这才松口气道:“有宋国公和司马哥盯着,我就不担心了。” 说着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要是光靠老六,万一出纰漏怎么办?” “大哥,你不用说的那么委婉。”朱桢便笑道:“不就是担心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没有的事儿,你粘上毛比猴儿还精。”朱标却摇头笑道:“大哥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代表父皇,巡视天下了。” “就是,别把自个当小孩了,十二正经能下地干活。”朱元璋点点头,打量着自家老六道:“看这胖大小子,说十四五都有人信。” “……”朱桢那叫一个无语。好么,从大胖小子进化成胖大小子了。 …… 事不宜迟,朱桢拿到旨意后,立即到五军都督府,找大表哥办理调兵事宜。 曹国公自然丝毫不会怠慢,以最快的效率,天黑之前就办完了调兵的手续,发出八百里加急。 三日后,朱桢便带着他新收的狗头军师、不会射的罗本,来到了江东门码头。 十月底的长江畔,梅白霜华重,堤平树影寒。 码头上更是一片肃杀,整整五千士兵,衣甲鲜明,列队整齐。 他大舅他二舅,今天也换上了全套的甲胄,在队伍前昂首而立。 待到楚王殿下下牛后,胡泉胡帛便高声道:“行礼!” 哗的一声,五千将士手杵兵器,单膝跪地。 “武昌中护卫指挥使胡泉!武昌左护卫指挥使胡帛,率两卫官兵拜见楚王殿下!” “拜见楚王殿下!”五千将士便山呼海啸道。 朱桢登时就有些上头,感觉自己成了歪嘴龙王,真他妈的爽! “殿下,跟将士们讲两句吧。”汪妈小声提醒道。 “唔。”朱桢矜持的点点头,一脸骄傲的环视自己的将士,然后清清嗓子训话道:“诸位,这是我们楚王府军队首次出征,务必首战告捷,给本王来个开门红!” “是!”将士们齐声应道。 “另外,本王还要强调一点,此次出征,务必军容严整、秋毫无犯!”朱桢又高声道:“这是我父皇教我的带兵之法。相信两位指挥使,平时也是这样教你们的。能不能做到?” “能!”将士们答应的毫不迟疑。 不为别的,就因为楚王殿下给太多了…… “我朱桢没别的长处,就知道一条,赏罚分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罚之下必有畏者!”便听楚王殿下接着高声道: “你们遵守本王制定的军纪,卖命给我打仗,本王给你们双饷,一应赏赐也是双倍的!所有死伤抚恤,同样是双倍的,保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是!”将士们听得两眼放光,这才是他们乖乖听话的根本原因。 “但谁要是违反军纪,同样也要面临双倍的处罚!”朱桢却也不是一味收买,还知道恩威并施道:“诸位到时候,莫怪本王手黑无情!” “不会的。”将士们觉得这很公平。拿了双倍的军饷和赏赐,触犯军规自然也要双倍受罚了。 “出发。”朱桢一挥手,胡泉赶紧下令登船。 看着手下士兵无声列队,鱼贯上船,胡帛小声对兄长道:“咱们殿下真厉害,这三言两语,就让将士们知道该听谁的了。” “废话。”胡泉却理所当然道:“不然皇上能放心让他统兵?” 说着他朝一旁努努嘴道:“这回可不光是咱们,还有巢湖水师的人呢。” …… 负责运送五千楚王军的,正是巢湖水师。 南安侯俞通源一接到命令,便第一时间率领三十条战船,从淮安星夜赶来了南京。 “末将拜见殿下。”待到楚王训话完毕,他便带领廖定国和俞通江,赶紧上前给老六请安。 “哈哈哈,时间过得可真快,南安侯还有两位将军,咱们上次见面还是上次呢。”老六热情的扶起三人道:“快起来快起来,你们是我皇兄们的救命恩人,不必行此大礼。” “殿下说笑了。”俞通源苦笑一声,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咱们上船再说。”朱桢需要善解人意的时候,真的很善解人意。 “殿下请。”三人赶紧侧身恭请,簇拥着朱桢上去了旗舰。 担任朱桢围子手百户的胡显和邓铎,自然寸步不离他左右。 罗贯中跟在后头,高铁和李芳远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以防这个大近视眼失足落水。 …… 上船之后,没了外人的注视,俞通源又带着俞通江和廖定国,再度向朱桢下跪。 然后南安侯正色给朱桢磕头道:“殿下才是我们巢湖水师的救命恩人!” “不错。”俞通江也道:“事后我们才回过味来,原来殿下那次冒险来见,说是为救几位殿下,但其实是为了拯救我们啊!” “是啊。”俞通江动容道:“要不是殿下送我们这场功劳,我们巢湖水师上上下下,全家老小几万口,怕是都已经没了命。” 这话一点不假,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老板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主动造反了。 他们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要不是楚王送了他们份‘救王有功’的大礼,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彻底消灭一途了。 第三三五章 双向奔赴 巢湖水师的战舰次第解缆起碇、扬帆摇橹,载着五千楚王军沿江而下,准备在瓜洲北上运河。 旗舰上,朱桢笑眯眯扶起千恩万谢的俞通源三人,然后悠悠问道: “这一年多来,巢湖水师处境可有好转啊?” “唉……”三人闻言垂头丧气,要是处境好了,他们也不会这么卑微。 “跟我实话实说即可。”朱桢正色道:“本王有事便调你们来,就是把巢湖水师当成自己人。” 说着,他笑笑道:“不知你们会不会,也把本王当成自己人啊?” “是是,末将……不,卑职等人,更是把殿下,当成我们巢湖水师的救星啊!”俞通源动情道。 “怎么又来了?”朱桢嗔怪道:“感谢的话说多了哈。” “我们不只是感谢殿下去年相救,还是向殿下求救啊!”俞通源三人叩首悲声道:“求殿下救人就到底,收留巢湖水师吧!” “这话从何说起啊?”朱桢一脸迷糊道。 “唉……”俞通源又叹口气道:“既然有心求殿下收留,那卑职等也就有啥说啥了。巢湖水师原先什么处境,殿下可能不太清楚。简单说,我们就是一帮卖命在前,享福在后的小婢养的!” 朱桢心说,这怎么还骂人开了?面上却平静道:“本王了解过你们的过去,知道你们为我父皇打江山,立了大功,出了大力,也死了很多人。” “是。”俞通源点下头又摇头道:“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单说开国后吧,我们当时的大哥德庆侯,帮着杨宪开中,给朝廷解决了往边关运粮的难题,也让弟兄们有了条财路。” “我们巢湖水师,不光是一万六千名官兵,还有三万多阵亡弟兄的遗孤遗属,一万多伤残弟兄要养活。”俞通江赶紧解释道:“只靠那点军饷,远远不够。” “挣钱么,不磕碜。”朱桢了解的笑笑,示意他不必多做解释。 “但后来杨宪翻了船,开中的买卖也被那些眼红的凤阳人连锅端走,连点儿汤都不给我留。”俞通源说到这儿,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咬牙坦白道:“然后我们就贩私盐,让他们也捞不着好!” “嗯。”朱桢面不改色的点点头,这段儿他听大哥讲过。但听到当事人亲口说出来‘贩私盐’,还是觉着开国的武将,真他么无法无天。 不光敢干,还敢当着亲王的面说出来……真尼玛离了大谱! 这还是被父皇贴上‘懦弱’标签的俞通源。真不知道廖永忠当初,该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 “那帮勋贵见斗不过我们,便勾结胡惟庸,捏造罪名,害死了德庆侯。”俞通源愤愤道。 “这本王也知道。”朱桢点点头,问道:“德庆侯死后,你们的日子很不好过吧?” “是啊。”俞通源一脸生无可恋道: “也怨我们乱了方寸,以为皇上下一步就该收拾我们了。惶惶不可终日间,又一时糊涂,跟明教不清不楚,还沾上了谋划皇上的嫌疑。” “……”朱桢心说,可不只是嫌疑那么简单。至少至少也是首鼠两端,举棋不定! 封建王朝、帝制时代,皇帝要的是绝对忠诚。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所以其实是‘论心不论迹’的。 虽然朱老板认为凤阳勋贵不能一家独大,以大局为重,暂时宽恕了他们。 但他们不可能真正安心的,因为朱老板跟宽宏大量横竖不沾边儿,倒是记仇满分。 所以旁人也把他们当成活死人,还不尽情的欺负他们? “虽然皇上宽宏,既往不咎。但架不住那帮凤阳人借题发挥,军饷拖欠不发,军需半点不给,还要调通江去琼州……我们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俞通源终于忍不住,流下了伤心泪水。 俞通江和廖定国虽然没掉泪,也眼圈通红,看来这一年多的日子,确实太难过了。 “殿下啊,我们巢湖水师,已经是朝不保夕了!卑职也知道,这是咎由自取,但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跟弟兄们无关。如果能保全弟兄们,我愿以死谢罪!”俞通源指天发誓道。 “我们也愿意!”俞通江和廖定国也齐声道。 “你们怎么想到,让本王收留你们呢?”朱桢故作不解问道。 立在他身后的罗本,闻言不禁撇了撇嘴。这老六真是菊花涂胭脂——太他么能装纯了! 也不知道谁在来的路上,信誓旦旦的说,这回一定要把巢湖水师拿下! “我等听闻殿下要重开市舶司。我们合计着,以如今海面的乱局,没有水师怎么能成?”俞通源忙解释道: 第212节 “殿下这次又点名要我们来差遣,我们就觉着,这是天赐良机啊!于是斗胆向殿下毛遂自荐,求殿下收留!” “求殿下收留!”廖建国和俞通江也跟着道:“我等愿誓死追随殿下!” “你们不嫌我小啊?”朱桢眨眨眼问道。 “殿下去年单刀赴会的勃勃英姿犹在眼前,我等早已心悦诚服,深知殿下已经是一位优秀的亲王了!”三人忙异口同声道。 “好吧……”朱桢摸摸鼻子。 其实他早就想好了,要把处境艰难的巢湖水师弄到市舶司来。 他从未幼稚到,以为凭自己亲王的身份,重开市舶司便可一帆风顺,鬼神辟易了。 而且这几年他也发现了,大明上上下下,对亲王殿下严重缺少敬畏。完全没有对他爹的战战兢兢,和对他大哥的敬爱有加。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大明朝开国还不到十年,皇室的权威还未建立起来。人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思想还未彻底退潮。 是因为朱元璋是皇帝,皇帝才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威。把皇帝换成别人,威信立时就失去了。 太子的情况也是如此。 所以父皇才会着急让他几个皇兄建功立业,是为了能配得上他们的地位啊! 对他这个朱元璋第六子、楚王殿下来说,更是如此。他得自己扫清朝中地方,海上岸上的敌人,才有可能重现市舶司昔日辉煌。 因此,一支强大的水师,是必不可少的。 第三三六章 约法三章 朱桢知道一句话——只有掌握了制海权,才能掌控海上贸易;而制海权的关键,就在于一支强大的水师。 好吧,这是两句。 他还知道一句话——十年陆军,百年海军。 虽然以目前大明遥遥领先世界的造船和航海水平,肯定用不了那么久,就能打造出一支强大的水师。 但哪怕是大明,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培养出足够有经验、能打胜仗的水师官兵。所以从零开始打造一支水师,既不经济,也太费时。 好吧,主要还是没钱……他手里一共就大哥给的两万两,抠门的老贼真就一文钱没给。这点钱想打造舰队?只够洒洒水的。 所以朱桢一早就把主意,打到了朝不保夕的巢湖水师上。 要知道,后来郑和下西洋的无敌舰队,就是脱胎于巢湖水师!而且那还是被摧残了三十年,已经面目全非的巢湖水师…… 说到郑和,朱桢忽然想到,这位中国最伟大的航海家,现在应该还在云南,是个娃娃,还有几几。 他暗暗提醒自己,等朝廷收复云南时,得想办法给这可怜孩子,穿铁裤衩上战场——保鸡。 …… “殿下,殿下。”几声呼唤,把朱桢唤回神来。 “哦,本王刚才走神了。”朱桢对俞通源歉意的笑笑道:“你们的想法,实在是太让我吃惊了。” “是,我们也知道未免强人所难。”俞通源苦笑一声道:“可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来求殿下。” “是啊,殿下。”廖定国也大声道:“收下我们吧,殿下想恢复市舶收入,没有强大的水师,是做不到的!” “我们也只有成为殿下的人,才能活下去啊!”俞通江大打悲情牌道:“救人救到底吧,殿下!只有殿下能救我们巢湖水师了!” 三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苦哀求不止,朱桢却久久不肯点头。 罗贯中也知道上杆子成不了买卖,要来的饭才最香。但他怕老六玩过火,感觉差不多了,便也叹气劝道: “殿下,这都是为国立过功、为大明流过血的好男儿,恁就是再难,不能见死不救啊。” “唉,好吧。”朱桢长叹一声,好像吃了锅夹生饭那么为难道:“送佛送到西,本王就勉为其难,收下你们吧。” “太好了,多谢殿下!”俞通源三人登时欣喜若狂,大明建国那天都没这么高兴过。 可见老六的‘期望管理’,已经到了何等纯熟的程度? “但是,我们要约法三章,你们能答应,所有的困难本王去解决,日后你们有什么事,本王也一力承担。”朱桢却话锋一转,语气严峻道: “你们若是不答应,自不消说。若现在答应了,日后又反悔,那可就怪不得本王清理门户了!” “这是应当的。”三人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殿下请讲。” “第一,今后再无巢湖水师,只有大明的市舶司舰队。”朱桢沉声道:你们也知道,‘巢湖水师’这个名号,对你们已经有害无益了。不做切割,如何从头开始?” “这……”三人没想到,一上来的要求就这么难办。‘巢湖水师’这面大旗,可是他们父兄竖起来的,是无数同乡子弟鲜血浸泡出来的。是凝聚他们的力量,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我知道这很难,但不迈出这一步,你们就只能永远困在过去,无法获得新生。”朱桢叹气道:“你们仔细想清楚吧。” “是。”三人点点头,低声问道:“还有两件事,请殿下一并示下?” “第二,就是像本王的楚王军一样,完全服从我调遣,不打折扣。”朱桢便道。 “这个绝对没问题,我们巢湖水……哦不,我们素来以服从命令著称。”俞通源忙一口答应道。 “第三,服从国法军纪,绝不干任何作奸犯科之事。这点同样很重要……当然,你们也会跟楚王军享受同样待遇。我甚至还可以给你们干股,让你们分享市舶红利!”朱桢沉声道: “但是,不该拿的你们一文钱不能拿!不然市舶司一定会重蹈元朝覆辙的!” “我们可以做到。”俞通源也一口答应了。 结果,还是卡在第一条,彻底跟‘巢湖水师’做切割上了…… 朱桢也不逼他们,很大度道:“不急,路上时间长着呢。本王回京前给我答复就行。” 顿一下,他又强调道:“但我还是那句话,答应了就不许反悔了。不然本王无论如何都会清理门户的。” “是,我等谨记。”三人忙恭声应下。 …… 说完正事儿,俞通源便带领朱桢,来到特意给他准备的顶层豪华舱室内。 “唔,不错。”朱桢扫视一圈,其实也没啥特别的,就是模仿秦淮河上的画舫装修,还模仿的不太到位…… 如今老六眼界也高了,眼光也毒了,不再是当初分不出好赖的时候了。 “殿下不嫌弃就好。”俞通源恭声问道:“殿下是先休息一会儿,还是先用午膳再休息?” “先休息一会儿吧。”朱桢往太师椅上一坐道。 俞通源便识趣的告退,汪公公开始给殿下用温水擦脸擦手,动作轻柔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殿下,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罗贯中忍不住质问道。 朱桢却把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对汪德发道:“把本王准备的小礼物,拿给罗本先生。” “叫我贯中。”罗贯中不爽道。虽然罗本确实是他的名字,但楚王这个叫法,就是让人不爽。 “好的,罗本。”朱桢笑笑,接过汪德发奉上的眼镜盒,递给罗贯中道:“试试吧,罗本。” “……”罗贯中翻个白眼,接过那精美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道:“好漂亮的叆叇镜。多谢殿下好意,在下心领了。” “怎么?不想收?”朱桢问道。 “怎么会呢?只是殿下有所不知,叆叇镜只能治花眼,对属下这种严重近视,没有帮助。”罗贯中苦笑道。 “你先试试再说,近视镜远视镜的区别,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朱桢没好气道:“不想试就扔海里吧。” 第三三七章 小马哥 罗贯中算是发现了,楚王殿下粗鲁的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多半是有好处要给自己的。 反之,他要是客客气气称自己为‘贯中先生’,八成就没好事儿。 这样几天下来,罗贯中都被搞得有些神经错乱,好赖不分了。只要一听到殿下跟自己客气,他心里就咯噔一声;听他跟自己不客气,反而就有些小期待。 暗骂一声自己咋越来越犯贱?他真想问问殿下,你跟你师父也这么说话么? 然后老罗没好气的戴上了那副眼镜。 再然后,他的怒气便烟消云散了。 因为眼前总是模模糊糊、如雾里看花的时间,忽然就拨云见日、清朗明晰起来! “……”罗贯中张大嘴巴,手扶着镜框,上下左右的看了又看,口中还不时发出‘哦豁’、‘咦嘻’、‘我艹’之类的惊叹声。 “有三十年了,没看过这么清楚了……”他激动到哽咽。 “给你们罗老师拿本书看看。”朱桢吩咐他孙子一声。 李芳远赶紧把自己手中的《论语正义》递给罗贯中。 罗贯中接过来,下意识的眯眼去看。 “试试看,不眯眼。”朱桢笑道:“好大一双眼,干嘛整天皱成两朵菊花?” “……”罗贯中白他一眼,然后尝试着一点点睁开眼,果然不用眯眼就能看清字啊! “多谢……”罗贯中终于流下了欣喜的泪水。 “不必客气,这只是约摸着给你磨的镜片。”朱桢便笑眯眯道:“等你让本王满意了,就让人再给你量身打造一副更合适的。” “这个还不够好?”罗贯中吃惊。 “那是。好好表现吧的,跟着本王混,眼前才会一片光明。”朱桢便得意的哈哈大笑道:“各种意义上的。” “……”罗贯中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三国》里有个人物,我一直吃不准,多亏了殿下,我现在知道怎么写了。” “谁?”朱桢接过高铁奉上的桔汁。 “曹丞相。” ‘噗……’朱桢一口黄汤喷了罗本一脸。 罗贯中崭新的眼镜上,登时占满了果粒。 …… 巢湖水师星夜北上,半月后抵达了北京汴梁。 这座千年古城,是继洛阳之后,又一个华夏王气所在。从唐朝以后,便有得汴梁者得天下的说法。 第213节 但北宋之后,这里便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主要是金元治理水平低下,无法像北宋那样伺候好黄河。致使北宋时期以黄河、汴河为主的‘四大漕运’皆因为黄河水患而淤没。 频繁的水患也改变了这里的生态环境,使曾堪称‘北方水城’的汴梁,周边成了茫茫一片沙海。逼得元朝把大运河进一步东移,不借道河南而改走鲁西南,汴梁的衰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朱老板虽然在洪武元年,因汴梁居天下之中,特定其为北京。但实地考察之后,才发现这里破败不堪,民不聊生,已经不具备再度成为都城的条件了。 他这才放弃了汴梁,转而营建中都的…… 不过老六一行抵达汴梁时,这里已经恢复十年了。尤其是定为北京之后,汴梁经过一次大规模的修整,将金朝修建夯土城墙,包砖加固,使之变为一座砖城。 此时汴梁城高三丈五,宽两丈一,城外有成河环绕,城墙开五门。这座在异族手中蒙尘百年的中原明珠、八省通衢,终于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繁华。 河南都指挥使徐司马,在黄河码头亲迎楚王殿下大驾。 说实话,老六跟这位义兄一点都不熟。打他懂事儿起,徐司马早就替老朱家南征北战去了。 不过他亲热无比的一口一个‘小马哥’,还一把抱住了徐司马。 把个马儿感动的热泪盈眶道:“几年没见,殿下长成大小伙了!” 徐司马对老朱家的感情是真挚的。他是扬州人,元末兵乱,年仅九岁,全家死绝。无依无靠之时,幸得朱元璋收为养子,并赐姓朱。长大后,出入侍从左右。 到了攻占婺州,朱元璋任命他为总制,协助常遇春镇守婺州。吴元年授予金华卫指挥同知。洪武元年,跟随副将军李文忠北征,活捉了元宗王庆生。因功提升为杭州卫指挥使,不久又升为都督指挥使,诏令恢复本姓。 跟那平安、沐英一样,他也是老朱家嫡系中的嫡系。老六来之前,朱老板亲自嘱咐,要把他当成亲哥那种…… 老六和徐司马都是聪明人,一对干兄弟很快便亲如手足,携手上车,进了汴梁城。 车上,朱桢看到城门上高悬着一串串的人头,应该都是近日所杀的。 “接到旨意后,愚兄便大索全城,把汴梁城仔仔细细筛了一遍。”徐司马赶紧解释道:“唉,真是触目惊心,遍地豺狼啊。这些还只是一小部分,大多还在牢里没审讯完呢。” “这样啊……”朱桢放下车帘,收回目光,定定神问道:“明教、白莲教,还有什么弥勒教的教徒,都落网了么?” “只抓到一部分。”徐司马叹气道:“大部分在咱们动手之前,就已经接到消息跑了。” “……”朱桢心说那你得找刘英算账去。 “审讯口供与南京传来的消息大差不差,三教确实准备在几位殿下归途中动手。他们的大部队,现在应该已经躲进太行山了。”徐司马又介绍道: “我们现在已经广派探马,时刻紧盯几条出山的必经之路,一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我二哥他们现在到哪了?”朱桢又问道。 “几位殿下计划走北平、保定、镇定、顺德、彰德、由汴梁过黄河。”徐司马答道:“然后经亳州到凤阳祭祖后回京。今天他们应该出北平地界。” “你觉得三教会在何处动手?” “唉,都有可能。中原一马平川,哪里动手都一样。”徐司马道:“如果是我的话,会埋伏在几条大河上游,水陆并进、半渡击之。” “有道理。”朱桢深以为然道:“这样的大河多么?” “中原的大河,都是从太行上流出来。”徐司马苦笑道:“十多条是有了。” 说着他忍不住抱怨一句道:“殿下们为什么不能沿着运河走呢?又近又安全!” 朱桢心说呵呵……你问天杀的老贼去啊。 第三三八章 遭遇战 “其实很简单,跟紧了我皇兄他们,他们遇到袭击,我们再出手。”都指挥使司大堂中,楚王殿下给出了他此番的计划。 听得徐司马和前来拜见的宋国公冯胜一齐呆若木鸡。 这要不是知道天家兄弟素来和睦,更没有夺嫡的狗屁倒灶,就刚才老六这番话,便足够两位大将脑补出一部长篇宫斗剧了。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朱桢看着两人的小舌头道。 “殿下,这打仗啊,怎么说呢……”宋国公想说‘不能纸上谈兵’,又怕殿下记恨自己,只能磕磕巴巴道:“相距几十里,骑兵都要跑半天。皇上又不许咱们靠的太近,这要真等着遇袭才出兵,怕是会有救援不及的风险啊。” “是,还是殿下的安危要紧。”徐司马也点头道:“虽说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但孩子多金贵啊,哪能用来诱敌啊?” “哈哈哈,原来你们担心这个啊?”朱桢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大笑道:“放心吧,我哥哥们很强的,别说坚持半天了,就是一天也不在话下。” “……”宋国公和徐司马面面相觑,心说这孩子真不是想坑他哥哥么? …… 冬月。 燕赵大地,北风卷地白草折,车马零落行人稀。 然而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却有一大队骑兵顶风冒雪,沿着冰雪覆盖的路面,艰难的南下。 这正是护送几位殿下回京的四百多羽林卫。 他们离开北平的时候其实还不算太冷,但倒霉的是半路上遇到了强寒流,整个华北平原上北风劲吹,风雪弥漫。让这些来自南方的大明精锐,切身感受了一回北方冬天的可怕。 御寒的衣物全都上了身,一个个却依然冻得缩起了脖子。好多人用被褥连人带马裹起来,哪还有半分天子禁军的威风? “他,他妈的,这,这是啥鬼天气?”老二头戴狗皮帽子,身上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还是冻得鼻子通红,全身麻木。 “北方是这样的,平时冷归冷,还能遭得住。”蔡千户跟着徐达北伐过,懂得自然多些。“可千万别刮北风,这北风刮得越狠,天就冷的越厉害。风停了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好么,且得再捱几日了。”老三把自己裹成个粽子,有气无力趴在马背上道:“他妈的到底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给咱们定了这条路线?就不能沿着大运河走?非得兜这个圈儿?” “哼,没用的东西,才这点冷就受不了了?”老四虽然也冻成狗,却依然身姿笔挺的骑在马背上,轻蔑的瞥一眼老三道:“将来还怎么远征漠北?!” “谁说我受不了了?”要强的三哥登时就不干了,一下坐直了,把身上的被褥抖掉道:“我只是困了,想迷瞪一会儿,本王可是最抗寒的!” “哼。”老四冷笑一声,甩掉了将身上的大氅。 老三马上不甘示弱,也脱掉了大氅,然后还加码——把棉袄也脱了。 “又来了……”蔡千户眼前一黑,这两位殿下不管什么都要比,这已经是他们此行第九十八次比试了。 目前老三以微弱优势领先老四。但老四在北伐作战时立了头功,所以丝毫不认为自己落了下风。 结果两位殿下脱到了单衣单裤,冻得嘴唇都青了,还是谁也不肯认输。 一生要强的三哥,还要去脱内衣,却被蔡千户拦住了。“两位殿下,自重啊。” 两人这才想起,自己身份已经曝光,光着膀子确实有失身份,更别说光着腚了。 于是他们决定改为赛跑决胜。 便下马在北风中你追我赶跑出去十里路,燕王殿下才以一个身位的优势,取得了这次比试的胜利。 “哈哈,哈哈哈……”朱棣全身冒着白气,倒是彻底不冷了。得意的竖起食指,朝着朱木冈摇晃起来。 “你,得意个屁。”老三指着远处的山坡,上气不接下气道:“没看见有埋伏吗?” “哦?”老四没有老三细,顺着他所指,果然看到远处雪地上,有大量散乱的人马足印,从山坡上一直延伸到山梁中。 “日哦!”朱棣啐一口,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快跑啊!” 话音未落,哥俩转头撒丫子就跑,居然比来时跑的还快…… 远处山梁中,埋伏的大队人马都傻眼了。 他们一直等到明军斥候过去了,才从藏身的山林中出来,然后埋伏在山梁中,准备给明军大部队来个出其不意。 可谁成想到,两拨有马的斥候了,居然还有俩没马的在后头…… “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他们一直只出两拨斥候吗?!”恼羞成怒的白莲教主,恨不得生吃了己方的探子。 “俺也不知道啊……”探子满脸蒙逼道:“骑兵部队咋还用步兵当斥候?” “别废话了。”这时,一直紧盯着那俩人的石教主忽然沉声道:“那俩货就是晋王和燕王!” “啥?”白莲教主难以置信。 石教主却已经顾不上多言,马上策马冲出山梁,朝着两人追了去上。 他手下的明教徒也纷纷上马,跟着教主展开追击。三教中,他们战斗欲望最强烈!因为他们明王,正是折在这几个货手中的。 哥俩在前头没命的跑,明教的人在后头拼命的追。 但两条腿跑再快,也跑不过四条。哥俩跑得肺管子都快烧着了,双方距离却越来越近,有会骑射的明教徒,甚至开始朝他们射箭了。 哥俩赶紧以蛇形跑位,躲避身后飞来的箭矢。 幸好一百多羽林骑兵冲了上来,越过这俩二百五,为他们挡住了追兵。 那是蔡斌不放心这俩二百五,一直带人跟在后头。他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忽然杀出的伏兵,赶紧丢弃了行装,纷纷解下长枪,挂上弓弦,拍马迎了上来! 羽林卫的射术经过千锤百炼,骑射也不脱靶。他们纷纷弯弓射箭,弓弦响处,明教徒应声落马! 一场让双方都有些措手不及的遭遇战,就此打响了。 第三三九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羽林卫骑兵精锐无匹,甲胄俱全,全力冲杀之下,如虎入羊群一般。明教骑兵根本不是敌手。 但很快白莲教的骑兵,从埋伏的山梁中源源不断涌出,非但数量极多,而且还混有大量的蒙古人和色目人。 这在南方不可思议,但在被异族统治两百多年的北方,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本朝开国后,北方大量不愿意归顺的胡人,便成了几大造反专业户的新鲜血液。 其实主要还是朱老板那个‘胡人不能通婚’的规定太猛,大量娶不到媳妇的胡人老光棍儿,一个个憋得眼红脖子粗,恨朱元璋恨得牙痒痒。所以白莲教、弥勒教一煽动,就成村成乡的跟着来了。 随着胡人骑兵源源不断感到,蔡千户的一百余骑渐渐陷入重围,但他们并不惊慌,只熟练的结阵自保,却不贸然突围。 因为他们有丰富的战场经验,知道这种情况下,突围很容易演变成溃逃。那时,己方战斗力将大打折扣,身上的甲胄再好,也难以避免大量伤亡。 这时候最好选择是固守待援,相信同袍! …… 很快,秦王殿下率领一百骑兵,也随后发起了冲锋。 老二所率的是最彪悍的将士,骑着最强壮的战马,手里持着清一色的狼牙棒。因为武器过於沉重,平时都是装在马车上运输的,所以发起冲锋的时间稍迟。 但威力无匹啊!只见一百多根狼牙棒挥舞间,胡人骑兵惨叫连连、血肉飞溅,如下饺子似的纷纷落马。包围圈转眼间便被凿除个大口子来。 重新披挂整齐的晋王殿下和燕王殿下,也各率领一百骑,趁势紧贴着老二左右,庖丁解牛般杀入,狠狠的扩大战果! 老三阴险狡诈,素来专捡软柿子。老四浓眉大眼的看着像个刚正面的主,但他打起仗来也一样贼得很,专打薄弱处、结合部,从来不愿意硬碰硬。 但老四又跟老三不一样,老三在战斗中喊的是‘兄弟们,给我上’,按说贵为亲王,这样讲一点毛病都没有。 第214节 可老四同样贵为亲王,喊的却总是‘弟兄们,跟我上’…… 这次也不例外,朱棣冷静观察好了突破口,便挥舞着大关刀带头发起冲锋。手下将士们看到燕王殿下冲了上去,哪还敢有半分迟疑,也嗷嗷叫着,如发疯般冲入敌军阵中。跟着老四一起,在老二捅开的口子上大肆砍杀,居然直接杀穿了敌阵! 然后燕王率众调转马头,再次杀回,往来纵横,把敌军阵型捣了个稀烂。 明教和白莲教教徒,还有那些胡人骑兵,本事抱着打个埋伏、以多欺少的心理来的。却万万没想到,这区区四五百骑官军竟然如此勇猛,毫无思想准备,一时间纷纷溃退。 老三觑到机会,马上指挥部下插进去,与结阵苦守的蔡千户部汇合。 有了晋王殿下的帮助,蔡斌部压力顿减,双方合力反击,将包围圈彻底粉碎…… …… 在三位殿下和蔡斌率领下,羽林军将士齐心合力、忘我作战,终于打退了数倍于己的敌军。 将士们全身浴血,惊魂未定,纷纷下马休息。人马喘出的粗气,转眼就凝结成白霜。刚才的遭遇战太突然了,对精神和体力都消耗极大。 这时,吴王殿下赶紧带领几个医疗兵上来,包扎救治受伤的将士。 “他,他妈的,这是哪冒,冒出来的贼兵?”秦王一边使劲撕咬着硬如石头的牛肉干,一边气急败坏道:“为,为什么,斥候没发现?” “这西北风卷着雪沫子的。”蔡斌也赶紧吃点东西,补充体力道:“视线受阻太严重了。当然也是斥候大意了,谁也想不到,这种鬼天气,居然还有人在埋伏咱们。” “先不说这个。”朱木冈面色阴沉道:“他们只是被击退了,很有可能还会卷土重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后撤还是继续前进?” “我们在什么地方?”朱棣沉声问道。 蔡斌赶紧拿出地图,指给朱棣道:“前头十里是淇水,过了淇水二十里是卫辉府淇县县城。往回走四十里的话,就是汤阴县了。” “立即派人去汤阴县示警,让他们赶紧关上城门。”朱棣神情严峻道:“我们,是没有退路的。” “没错。”老三也不唱反调了,用望远镜眺望前方道:“敌人已经重新集结,这时候撤退的话,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话虽如此。”蔡斌忧虑道:“但谁也不知道,咱们刚才打退的,是不是全部敌兵了。万一老鼠拉风箱,大头在后头,我们蛮干的话,不是送死么?” “我有办法。”晋王殿下狡黠一笑道。 …… 数里外,退下来的三教军队,已经重新集结起来。 蔡斌猜得没错,刚才那一千五六百名敌军,只是三教联军的骑兵部队。后头,还有八九千无马的步兵,没有投入战斗呢。 按照三教原先的计划,是放明军过来,用步兵展开阻击。待将其击退后,骑兵再杀出来追亡逐北。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会出现两殿下赛跑这种千古奇景呢?结果情急之下,联军骑兵先发动了进攻,非但没有讨到好处,还白白损失了两三百兵马…… “都怪你,你娃急个屁啊!”白莲教主大骂明教教主石承禄。“这下好了吧,计划全都打乱了。” “两个亲王没骑马没带兵,甚至连兵器都没拿,几乎是赤身裸体跑到面前,你让我怎么忍得住?”石承禄振振有词道:“而且是他们俩先发现咱们的,那时候再躲藏也没用了,知道不?!” “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弥勒教主开口劝解道:“这回三教联手刺王杀驾,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二位可不要内讧啊。我们还是赶紧重整旗鼓,再与他们战一场要紧!” 两人这才不再争吵,各自聚拢部下,抓紧休息,准备重新出击。 半个时辰后,还是没有明军的动静,三人决定不再等了,立即率军反扑。 这时,探子来报,发现明军向东去了! 第三四零章 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 三人闻报,赶忙爬上山包,举目眺望,果然看到远处有烟尘滚滚,径直向东去了。 “他们还挺狡猾。”白莲教主啐一口道:“知道我们在这里等着,要绕道回去。” “不能让他们跑了,这样的好机会再也不会有了。”石承禄急忙道。他太需要那哥几个的一颗人头,来稳定明教的人心了。 “你们去追击吧。”弥勒教主也道:“这次不要蛮干,缠住他们,等我带着步兵跟上来。” “好。”石承禄和白莲教主点点头,前者又提醒道:“那哥几个狡猾的很,要防止他们壁虎断尾,故意引开我们。” “哈哈哈,你是吃了他们多大亏啊,小心成这样?”白莲教主不屑笑道:“他们一共才多少兵马,还敢分兵?那纯粹活腻了!”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我带三千人往北看看情况。”弥勒教主道。 “好。”石承禄点点头,看远处的烟尘,明军主力应该是往东了,就是有留下来的,也不会太多。三千人足够了。 石承禄便和白莲教主赶紧上马率众而去。 弥勒教主也招呼部下,带着五千步兵,浩浩荡荡跟在后头。他自己则率领剩下的三千人,沿着大道北上。 …… 却说那石承禄和白莲教主向东追出十几里,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他们怎么这么快?不怕把马累得尥蹶子?”石承禄疑惑问道。对战马来说,驮着个全副武装的骑兵奔跑,是极耗体力的。所以骑兵行军时都是让战马步行,只有作战时才舍得让战马跑起来。 “光顾着逃命呗。”白莲教主道:“那些王爷的命多金贵?把马全跑死又如何?只要他们没死就成。” “嗯……”石承禄想想也是,咬牙一抽马臀道:“跟上去!” 战马吃痛,狂奔不止! 就这样又穷追不舍了二十里,终于追上了。 看清那股烟尘下的真相后,石承禄等人傻眼了。 只见那些马匹数量远比他们想象的少,只有三四十匹的样子。之所以跑出了十倍战马的气势,是因为它们屁股后面都绑了树枝…… 马上的明军数量更少,只有十几个,大部分马背上空空如也。 “哈哈哈,上当了吧。”明军见被识破了,便大声嘲讽起来。在他们眼前换马后,也不着急逃走,就在远处看着他们到底追还是不追? “妈的,气死老子了!”白莲教主气炸了肺道:“弄死他们再说!”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回去吧,老黄那边八成坏事儿了!”石承禄却没兴趣赌气,他一心只想刺王杀驾。 说完便带着部下调头往回跑。 白莲教主带着部下想追上那十几个明军,然而对方胯下的战马之前一直是空跑,体力要比他们的马好的多,追了一会儿距离反而越拉越远。白莲教主这才无奈的怏怏而回。 …… 却说晋王用一个简单的计策,将敌军主力引走,他哥几个则带着羽林将士潜伏在,之前敌军藏身的那道山梁下。 本打算等天黑后再夜奔淇水,然而很快斥候来报,三千敌兵朝着他们杀过来了。 “嘿嘿,你,你计策没管用。”二哥揶揄笑道。 “还是管用了。”老四趴在地上,用矢服听了一会儿,起身沉声道:“来的都是步兵,说明骑兵已经被引走了。” “那是自然。”老三得意一笑,毫不紧张道:“三千步兵?土鸡瓦狗尔。” 三位殿下的轻松自信,感染了羽林将士,让他们也放松下来。 “弟兄们,跟我上。”燕王殿下披挂整齐,横刀立马,豪气干云道。 “杀穿他们,回家过年!”晋王殿下也提枪上马,白马银枪,英姿飒爽。 “干!”秦王殿下就一个字,但他骑在大黑马上,手中还挂着不知名人体组织的狼牙棒,就是最好的宣言了。 “喏!”众将士也纷纷提上武器,跟着三位殿下策马出了山梁,迎着敌军而上。 看到迎面而来的四百余骑,弥勒教主知道上当了,心中自然叫苦不迭。面上还得大声鼓劲儿道:“众教徒莫慌,他们只有三四百人,我们足有三四千。四千对四百,优势在我!” “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然后他手下的‘传法罗汉’们,便纷纷高声念诵偈语。 三千教徒也跟着念起来,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 然后弥勒教阵中,便出现了神奇,抑或说是惊悚的一幕,只见教徒的神情渐渐狰狞起来,呼吸也粗重了不少。 这弥勒教虽然与明教、白莲教有融合的趋势,但也有独门秘术,是另外两家所不具备的。比如这种给教徒洗脑,并派发精神药物的法门。平时可牢牢掌控教徒的思想,关键时刻还可以通过特定的方式,让教徒在短时间内没有痛觉,悍不畏死。 当年明玉珍就是依靠弥勒教的这招,在四川建国‘大夏’,取缔佛道,广建弥勒佛堂,把弥勒教定为国教的。 不过这招副作用也很大,过后教徒会浑浑噩噩,大病一场,所以弥勒教轻易不敢使用。 但弥勒教主很清楚,要是不用这招的话,待会儿几百骑兵势若奔雷冲过来,他手下步兵肯定会被吓破胆,甚至可能不战自溃的…… …… 盏茶功夫后,双方相距不过百丈了。 率先发起冲锋的居然是弥勒教的军队。他们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褂子,手持长短兵刃,嗷嗷叫着潮水般涌了上来。 “冲锋!”朱棣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朱樉紧随其后。 羽林将士也催动战马,逐渐加速,十几步后便已势若奔雷! “射!”朱木冈张弓搭箭,一进入射程,便松开弓弦。 长箭呼啸着洞穿了一名身无片甲的弥勒教士兵,箭头去势未竭,又射入他身后教徒的胸口。 羽林军将士们也纷纷射出长箭,尽可能的制造杀伤。 然后在双方相距二十丈左右时,晋王殿下忽然打个呼哨,明军便训练有素的分作两队,朝着敌军左右两翼掠去,并没有短兵相接的意思。 骑兵打步兵,傻子才近身呢。 第三四一章 援兵 当年无敌天下的蒙古骑兵,以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战术灵活著称。他们的骑兵部队往往由一个负责冲击的重骑兵纵队,两个机动灵活的弓骑兵纵队组成。 两者相互配合,根据战场形势灵活采取不同的战术,战斗力一度天下第一。 大明能推翻元朝,将蒙古人撵回草原,骑兵的战斗力自然毫不逊色对方。尤其是最精锐的羽林卫,早已熟练掌握蒙古骑兵的各种战法。 现在他们采用的便是蒙古弓骑兵极其擅长的‘曼古歹’战法。即骑射者一边逃走,一边向后方的敌人射箭。 这种战术的精髓在于,从远距离攻击敌人;持续不断的攻击敌人;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在这种攻击下不论敌人的精神多么坚强,甲胄多么坚固,彻底崩溃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第215节 所以明军也把这种战术称为‘放风筝’。 眼前的弥勒教徒基本都是步兵,只有教主身边寥寥几十骑,可以忽略不计。他们两条腿根本就追不上四条腿的骑兵,纵使再悍不畏死,也只有当箭靶的份儿。 于是在骚气的晋王殿下和闷骚的燕王殿下率领下,羽林骑兵分作两队,在弥勒教军队快要冲到近前时,从他们左右两翼掠过。 拉开一箭距离后,羽林将士们才纷纷张弓搭箭,却不直接瞄准敌兵,而是箭头向天,采取抛射。这种射击的精髓在于齐射,如冰雹般箭雨从天而降,对猬集在一起的敌军,打击效果极好。 但杀伤不是主要目的,目的是为了造成敌军混乱。 三轮抛射后,弥勒教徒已经无头苍蝇似的乱成一团。 早就按捺不住的秦王,立即趁势发起冲锋。 乱成一锅粥的弥勒教军队,如何抵挡这些挥舞着狼牙棒的重骑猛男? 磕了药不怕死也白搭…… 一百重骑兵狼牙棒下,无一合之敌;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两翼的弓骑兵在烟尘的掩护下,包抄到敌人的侧翼和身后,与重骑兵一起形成了合围之势。 “四百包围三千……”弥勒教主都看傻了,万万没想到,这么点儿明军能把自己的部队给反包围了。 这战斗力也太离谱了吧? 殊不知,羽林骑兵本就是天下最强的明军中的最强精锐,又在三位将星下凡的殿下率领下,自然更如虎添翼,爆发出十二分战斗力。 对上乌合之众的弥勒教徒,就像狼群包围羊群,数量悬殊又如何?依然还是一面倒的屠杀。 不过弥勒教徒比羊群强多了,他们不怕死!不管损失多大,他们依然嗷嗷叫着发起冲锋。被射到在地还继续往前爬…… 然而当他们付出莫大的牺牲,终于冲到明军近前时,一声唿哨响起,羽林卫再次拨转马头,拉开了距离,用弓箭招呼他们。 就这样放了三轮风筝,死伤过半的弥勒教徒终于崩溃了。不少恢复理智的教徒,开始丢下武器逃跑。 羽林卫这点兵力,根本没能力阻拦他们,也没兴趣阻拦,只集中精力对付负隅顽抗者。 弥勒教主见状,加上骑兵部队又迟迟未回援,知道大势已去了。 他可没有牺牲殉教的想法。事实上,能存活到现在没被消灭的道门会,都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成金科玉律。 “走!”他喝一声,便在十几骑亲兵簇拥下,往山西方向奔去。那里,是弥勒教的老巢。 “想走?本王答应了吗?”朱棣早就盯上他了,见状冷笑一声,把卷了刃的大关刀往地上一插,接过手下奉上的硬弓。 弓如满月,雕翎箭瞄准了那弥勒教主的后心窝。 然后燕王殿下毫不迟疑的射了出去! 弓弦响处,弥勒教主后背中箭,应声落马…… “教主死了!” “教主死了!”这一幕对弥勒教徒造成了极大的震撼。连号称弥勒降世、刀枪不入、法力高强的教主,都被射死了,他们还怎么可能战胜明军? 于是纷纷丢下武器,落荒而逃…… 羽林卫将士也不再追杀,赶紧寻找受伤落马的同袍,准备撤退。 敌军骑兵随时可能会杀回来,他们现在已经射光了箭,战马也快到极限,再打一场的话,伤亡会直线上升的。 待到各百户报告搜救完毕,晋王便喝一声:“走!” 羽林卫立即策马南下,朝着十里外的淇水河奔去。 果然,才行出一半距离,便看到东面烟尘腾起,有大队骑兵直奔而来。 “他们回来了,快走!”朱木冈皱眉道:“他们往返这大半天,马匹也是强弩之末了。我们只管前进,拖死他们!” 然而没走多远,前头开路的斥候惊慌回报:“淇水河方向,大队骑兵过河而来!” “有多少?”朱棣沉声问道。 “少说三四千……”斥候艰难道。 羽林卫的气氛登时凝滞了。 哥几个面面相觑,都觉得难以置信。 “哪来这么多的骑兵啊?”一直镇定自若的老三,终于露出沮丧的神情。“不玩死我们不算完了是吧?” “别废话了。”朱棣低喝一声道:“你领着二哥和老五往西去,钻进太行山就安全了。” “那你呢?”老三问道。 “我带人拦住他们。”朱棣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那不行,我绝对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要强的老三登时不干了。“你带着兄弟们去,我拖住他们!” “都,都住口!”老二也怒道:“俺,俺是哥哥,俺留下!” “我最没用,还是我留下吧……”就连一直没有存在感的老五,也开口了。 “你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却招致兄长们齐声呵斥。 就在哥几个为谁断后争执不休时,第二队斥候又疾驰而至,这次的脸上却喜气洋洋,大声嚷嚷道: “殿下,虚惊一场,是援兵到了!” “哪来的援兵?”哥几个先是心下一松,旋即又紧张起来。经过朱老板这几年的锤炼,他们已经有最基本警惕性,知道眼下情况复杂,不能轻信任何人。 “是楚王殿下亲至!”斥候忙答道。 “什么,老六来了?”哥几个登时喜出望外:“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斥候指着前方道:“喏,殿下来了!” 第三四二章 重聚 羽林卫是不可能认错人的,当初大伙儿一起去的高丽啊。 果然,盏茶功夫,哥几个就见数百骑打南边滚滚而来,那旗号上大大的‘楚’字,在夕阳下分外夺目。 众星捧月的罗伞下,那个穿着蓝色衮龙袍,头戴貂皮暖帽的庞大少年,不是他们家老六又是哪个? “哎呀,真是老六!”哥几个激动的迎上前。 “哥哥们,我来晚了……”朱桢也赶紧打马上前,看到三位兄长都浑身浴血,二哥胳膊上还挂了彩,他赶紧掉泪道:“害你们遇到危险了!” “哈,哈哈,没,没有。”二哥活动着胳膊道:“就,就擦了一下。” 三哥也臭屁道:“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几个蟊贼,正好给哥哥们热热身。” “没事没事,没看我们都好好的么?”四哥高兴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怎么来了?” “唉,别提了……”朱桢便小声将事情经过讲一遍,末了道:“唉,父皇三令五申,不可向你们透露消息,以免影响锻炼效果。所以我和小马哥,还有宋国公只能暗中保护…… “可谁承想又遭遇寒流,风雪交加的影响太大,等我们散布的斥候发现贼兵时,你们已经交上手了。”朱桢叹息道:“我们赶紧带人前来救援,还好还好,哥哥们都平安没事儿。” “这样啊……”哥几个恍然大悟,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又是父皇不做人了。 不过谁也不敢骂老贼不当人子,万一传到老贼耳中,说不得要吃一顿荆条炒肉。 “先不说这些,贼兵还有大部队呢!”朱棣便转个话题,对老六道:“你带了多少骑兵,都给我!待哥哥先灭了他们再说。” “四哥不用麻烦了。”朱桢却摇头笑道:“小马哥已经率兵把他们包围了。” “哦。”朱棣这才把手中的大关刀,丢给自己的亲兵。 …… 当晚,哥几个便宿在了淇县县城。 天黑时,哥几个正围着铜炉吃火锅,徐司马那边传来捷报,已经全歼了包括白莲教主、一千两百骑兵在内的六千余贼兵。根据俘虏招供,只有明教教主见势不妙,在几个亲信的掩护下逃走了。 徐司马还告诉哥几个,那明教教主的名字,叫石承禄。 “石护法?”哥几个被勾起了在凤阳的回忆,才记起那次什么明王、护法的都落网了,唯独让他逃掉了。 “明明才过了一年多,却感觉好像已经过去许久了。”晋王殿下夹一筷子羊肉,蘸着麻酱吃下去道:“这一年,太漫长了。” “是啊,没想到哥哥们会跟着大将军上战场,肯定很艰难吧?”老六感叹道。 “对他们来说,可能是这样。但对哥哥我来说,不过是小意思。”晋王便臭屁道:“我可是为战争而生的男儿,天生无所畏惧。” “哼,也不知道谁,刚才吓得脸都绿了。”老四却毫不留情的揭他老底,惟妙惟肖的模仿起老三的声音: “哪来这么多的骑兵啊?不玩死我们不算完了是吧?” “哈哈哈……”老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指指老四又指指老三,竖起大拇指道。 “朱棣,我跟你势不两立!”三哥一张俊脸,登时涨得通红道:“回去就告诉弟妹,你在高丽玩的有多花!” “干……”老四冷笑道:“那我就告诉父皇,你让高丽进贡二十个美女,还不打算孝敬他老人家!” “我那是业务需要!为金莲院准备的新员工,懂吗?”老三果然也被捏住了痛脚,嘟囔着什么。“再说我倒是想孝敬父皇,可母后那关怎么过?” “所以,你嘴巴老实点。”老四恶狠狠道,但怎么看都有点儿色厉内荏。 “好吃的来喽。”这时,老五从外头端着个托盘进来,搁桌上掀开盖子,六盘红白相间的肉片鲜艳夺目。 “我艹,这是……”一直津津有味看掐架的老六,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没错,骆驼肉。”三哥朝他眨眨眼道:“你最爱吃的那种。” “也可以是驴肉,反正肯定不是牛肉。”四哥也笑道:“你就放心的吃吧。” “哥,哥哥们答应过你的。”二哥也宠溺笑道:“包你吃个够。” “一起吃,一起吃。”老六使劲点头,夹起薄薄的一片‘骆驼肉’下到铜锅里,看着肉色变褐,便捞起来蘸酱送入口中,登时满口甘美、回味无穷。 那让灵魂都熨帖的美味,让楚王殿下幸福的直咧嘴道:“就是这味儿,我都想了半年了。” “哈哈哈。”看着老六这么容易满足,哥哥们又是一阵大笑。老四道:“我们出征时,可以随便吃这种骆驼肉的,都吃腻了。老六却馋成这样,可见这东西值不值钱,就看它缺与不缺。缺就值钱,不缺就不值钱。” “嗯嗯。”老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使劲点头。“四哥现在说话好有哲理。” “那是,我们得长大啊。”朱棣忽然叹了口气,问他道:“老六,这半年来,是不是有很多人在攻击我们?” “……”哥哥们也都看向他。 朱桢登时觉着口中的牛……哦不,骆驼肉不香了。他问道:“谁告诉你们的?” 第216节 “那个叶伯巨的上书,已经被人到处传抄张贴,这一路上看到好几次了。”老三恨声道:“这种犯忌讳的东西,却能公然张贴这许久,地方官吏其心可诛!” “父,父皇什么意思?”连素来不关心这种事的二哥,都开口问道。 “父皇看到后自然震怒,拍桌子骂道,竖儒离间我骨肉!快把他抓来,我要亲手射死他!”朱桢缓缓道: “但是朝野一片叫屈声,保他的人太多了。就连胡惟庸也在朝会上公然跟父皇叫板,说他是‘奉诏陈言、言者无罪’,弄得父皇下不来台,最后只是把那叶伯巨关起来,见都没见。” “一群王八蛋!”朱棣重重一捶桌子,差点把火锅震翻,满脸愤懑道:“不就是想当节度使么?装什么忧国忧民?!” 第三四三章 咱就相信秦王的判断 叶伯巨主张的是什么?分封太奢!要限制藩王权力,分割他们的封地,剥夺他们的军队,防止他们尾大不掉,威胁到皇权。 哥几个才刚从前线回来,还以为会被当成英雄欢迎呢,没想到成了朝野公敌,甚至还有人串通贼兵伏击他们,他们当然觉着委屈了。 “武将怕我们把军权抢去也就罢了。”老三也愤懑道:“那些文官又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防止什么七王之乱、八王之乱呗。”老六耸耸肩膀,继续涮他的骆驼肉。 “西汉有七王之乱不好,那东汉让宦官外戚权臣轮流专权就好了?出了董卓曹操就好了?”老三猛喝一杯烧酒,胡乱擦嘴道:“西晋有八王之乱不好,那世家大族轮流坐庄的东晋就好了?出了桓温桓玄之流就好了?” “这不明摆着么。”老四冷笑道:“他们当不了七王八王,但当权臣还是有希望的。” 朱桢一边点头,一边不停炫肉,转眼就清空了一盘。 “大哥怎么说?”这时老三忽然问道。 “三哥,你就别担心大哥了。”朱桢咽下口中肉,揪起帕子擦擦嘴道:“他不会猜忌我们的,更不会允许旁人欺负我们。” “那肯定。”老三点点头,失笑道:“我就怕他身边那些人胡说八道多了,让大哥和咱们生分了。” “那,不可能的!”二哥断然道:“俺,保证!” “好,咱就相信老二的判断!”朱棣一拍桌子,端起酒碗道:“干!” “干!”哥几个碰一杯,终于体会到了忧谗畏讥的滋味。 老三饮尽杯中酒,捻着空酒盅,不禁感慨道:“我从前看史书,常见历朝历代的皇子,都活得憋屈无比。要么捧着卵子过河,战战兢兢;要么就花天酒地,得过且过;要么就口蜜腹剑、处心积虑,把父皇兄弟当成敌人算计。 “我看着都替他们心累,同时又庆幸无比,咱们家不是那样的……”说着他眼角噙着泪花道:“现在才知道,那些帝王家原来也不是那样的,是被逼着变成那样的。” “别胡说!”老四瞪老三一眼道:“我们家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有父皇,有大哥在,我们啥也不用瞎想!” “你那是把难题都抛给大哥!”老三摇晃手指道:“我不会的,我会主动替父兄分忧——回京后,我就上书父皇,要求把封地换到辽东去,这下总行了吧?” “你那是赌气,料定了父皇不会答应的。”朱棣闷声道:“再说我封地在北平,你去辽东什么意思?给我镇守关外么?” “我会求父皇,把你封去漠北的。”老三没好气道。 “其实三哥说得有道理。”这时老六终于吃了个七分饱,搁下筷子道:“我们的封地位置,有些不妥啊。” “就说我吧,我的封地在武昌,手里除了三护卫外,按说将来整个湖广的军队,都归我节制。”朱桢淡淡道:“父皇、大哥当然不会猜忌我,可未来大侄子呢?会不会担心我或者我儿子?担心楚王会率兵顺江而下,进逼南京?” 这番话让哥几个一下子醒了酒,尤其是老三老四这种聪明绝顶之辈,顿时明白这几乎是必然的。 “换位思考一下,真不怨人家,咱们的身份、权力、军队、位置,都太有嫌疑了。”老六抬出自己的神主牌道: “我师父也说,未来的皇帝肯定会忌惮藩王,所以将来一定会削藩,而削藩一旦开始,所有人都没有退路了。” 顿一下,他缓慢而沉重道:“到那时,天家就是修罗场,不会有例外的。” “……”听刘伯温也说这种话,哥几个的脸色登时难看了数倍。 如果说,原先还只是发发牢骚,现在他们真的给催生出危机感了。 “那……你师父没说,我们该如何化解?”哥几个巴望着老六问道。 “他送我们两句话……”朱桢故意顿一顿,卖足了关子才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么?” “啥,啥意思?”这话对老二来说,难了点儿。 “这话出自《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学霸三哥便给老二解释道: “说刘表娶了小老婆后,很宠爱小儿子刘琮,不喜欢长子刘琦。刘琦十分担心自己会遇害,就苦求诸葛亮帮自己想想办法,诸葛亮便对他说了这两句话。刘琦就依言请求离开襄阳,去做了江夏太守,成功逃过了继母和蔡瑁的迫害。” “你还是没,没说,这两句话,到底啥,啥意思?”老二还是不懂。 “这两句话里的申生和重耳,都是春秋时晋献公的儿子。他们的处境跟刘琦类似,都是父亲偏爱小老婆。小老婆意欲铲除他们,让自己儿子上位。结果长子申生不听劝告,坚持留在国内遇害;而次子重耳因为提前离开了晋国,最终保存下来。”老三又解释道。 “我们都封到西安、太原、北平、武昌、苏……呃,还不够外么?”老四闷声道。 “当然不够了,汉地十三省对天子来说,都是国内!”老六沉声道:“对我们来说,都还不够外。” 说着他举例道:“什么算外?高丽那才叫外!如果咱们谁被封在高丽,你们想想,是不是跟在国内大不一样?” “唔。”哥几个不禁纷纷点头,他们都去过高丽,知道那里与大明山海相隔,朝廷鞭长莫及,很难像内地省份一样直接管辖。所以高丽一直有很强的独立性,元朝用了几十年功夫,都没将其消化掉。 哥几个闲聊时未免替父兄发愁,日后朝廷该如何统治这个‘高丽承宣布政使司’?可别成为大明背不动、丢不下的沉重包袱啊。 但思路一下打开了,看问题角度也变了。面目可憎、让人讨厌的高丽,登时变得眉清目秀、招人喜爱起来。 “那里才是独立王国。”老三摸着发青的下巴,神往道:“封在那里,才能威福自专、成为真正的国王。” “那才是列土封建啊。”老四也喃喃道:“咱们这种封国,不过是一城之地,甚至连城主都不算不上,不过是个大号总兵官罢了。” “差太远,太远了……”连老二都这样判断。 第三四四章 朝歌会议 正如当初对刘伯温所言,朱桢是有把握说服几个哥哥,加入到争取分封海外阵营中来的。 因为他们都很能打,也很能吃苦,以及最重要的,都充满了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野……哦不,雄心。 所以只要有可能,他们一定会选择开疆拓土,建立自己的王国,而不是被封在国内,处处受限、饱受猜忌,战战兢兢、动辄得咎。 对真正的男子汉来说,顶天立地的畅快,比什么都重要! 果然,哥几个一扫心中阴霾,兴致勃勃畅想起来。 “高丽那地方虽然穷山恶水,人口不过百万,但据说宋朝时最多有过六百万人口,可见潜力还是很大的。”老四摩拳擦掌道:“我要是能封到那里,十年修养,十年生聚,就开始打日本,早晚把日本也打下来!超过忽必烈!” “怎么就你封到高丽了?长幼有序,我封到高丽还差不多!”老三当时就不干了。畅想道: “高丽归了本王的话,就先全力‘用夏变夷’,最多二十年时间,把他们彻底中国化!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就是想睡遍高丽娘们……”老四不屑道:“你当了国王,肯定就变种马。” “那,那多快活。”老二就很神往。 “可惜高丽只有一个。”一直听得出神的五哥,忽然幽幽说道。 “哈哈,五哥放心,高丽确实只有一个,但并不是只有高丽一个。”老六摆弄着盘子里的牛肉道。 “没错,辽东也可以。”老四笑道:“老三就想去辽东。” “辽东确实可以,但太冷了,不是上选。而且我们更希望能自己开疆拓土。到时候我们兄弟各居一国,攻守相望,一起为华夏开拓版图,这才不枉一生啊!” 朱桢说话间,用牛肉在白瓷盘上,摆出一盘世界地图。 “你们看!” “这是?”哥几个端详着那盘摆成奇形怪状的肉。 “这就是整个世界。”朱桢拿起筷子,指点着其中一块上脑道:“我大明是这块上脑。” “才这么小?”哥几个难以置信道。 “对,也就是整个陆地的二十分之一。”朱桢点头,指着五块牛里脊道:“蒙古人曾经征服了整个陆地的五分之一,这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帝国。元朝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另外四大汗国,不过大概都日薄西山了。” “这么大的么?”哥几个震惊无比。 “所以说,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还远远不够,我们还要建立一个远超蒙古的大帝国,任重而道远啊,哥哥们!”朱桢沉声道。 “嗯。”哥几个两眼放光,老六这饼,画得实在太合胃口了。 他们十分了解蒙古人这个头号大敌,对那四大汗国也早就有所耳闻。知道是蒙哥汗在攻打南宋时暴毙,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爆发了争夺汗位的内战。 后来忽必烈虽然正统元朝的皇帝,但之前成吉思汗分封的诸王,也在西征夺取的广袤领土上,建立了被称为‘四大汗国’的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和窝阔台汗国。这些汗国的统治者在血统上均出于‘黄金家族’,彼此血脉相连,因而共奉入主中原的元朝为宗主国。 但他们只是名义上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实际上又各自具有较强的独立性。这种模式简直太合哥几个的胃口了。 这颗种子一种下去,就算朱桢再不干预,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往这个方向去靠拢的。 不过老三心细如发,兄弟们光顾着激动的时候,他已经发现问题。“不过蒙古人打下来的这些地方,怕是只能游牧,没法农耕吧?” “不,不要紧,游牧也挺,挺开心的。”老二满不在乎。 “不不,很要紧。”朱桢断然摇头道:“文明的形态是由生产方式决定的,我们是农耕文明,不能变成游牧文明。一旦变成游牧文明,就蛮化了。” “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称王称霸,而是再次扩大华夏文明的版图。就像西周建立时,所能控制的疆域,仅为陕西和河南一部分而已。正是‘周公分封’使得华夏文明得以快速扩展到整个中原大地,奠定了我华夏文明的根基!” 老六激动的站起身来,指着脚下的大地道: “我们所在的淇县,就是西周所灭的商之朝歌所在,我兄弟今日在此共议‘再扬华夏’可谓天意!” “还真是!”老三一拍脑袋道:“当年武王伐纣,帝辛在鹿台自焚,开启了‘众建诸侯、裂土为民’的八百载周天下。今日我等兄弟,击溃叛军,在此吃着火锅共襄盛举,也定会开启‘分封海外,再扬华夏’的千载大明天下!当浮一大白!” “干!”哥几个面红耳赤,碰杯饮尽烈酒。 “可是老六,咱们不去打蒙古人的地盘,那往哪里开疆啊?”老四搁下酒盅追问道。 “多了去了。比方收复云南、安南、打下暹罗、缅甸、日本,那些地方天高皇帝远,而且适宜农耕、能养活的人口也多——总之,这条线往南,都可以!”老六说着,用筷子在盘中牛肉上划一道‘四百毫米等降水线’,鼓动哥几个道: “而且越往南,就越温暖湿润,地广人稀。那里没有冬季,水稻一年三熟,岁无饥馑,年有丰余!正如两汉之楚越,唐宋之闽粤,是天赐我华夏之宝地也!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啊!” 老三老四一听两汉之楚越,唐宋之闽粤,顿时就对老六说的这些地方,有了清晰的认知。 “若真是如此,当为大明取之,守之。”老三缓缓点头。 “好好,我们自己打下来的地盘,总没有人再说‘分封太侈’了吧?”老四也豪气干云道: “将来我们也世子守业,其余王子想要封地,也得自己扩张。世世代代为大明开疆拓土,早晚有一天,把这一盘肉全吃下去!” 朱桢听了不禁竖大拇指,四哥就是不一样,千古帝王也是一等一的大格局。就该把他放到海外去,让他为大明开疆拓土去! 第217节 第三四五章 天堑变通途 哥几个当晚聊得倍儿起劲,甚至连哪里归谁都分好了。 可第二天继续上路,让西北风一吹,人就清醒了。 老四骑在马上,对一旁裹成个球的老六叹气道:“唉,你的想法好是好,可惜父皇不能答应,一切都白搭。” “是啊。”老三也凑过来,愁眉苦脸道:“一来,父皇封我们这些塞王,是为了大明镇守边关。我们跑去南边的话,谁来对付蒙古人?” “二来,父皇之前说过,‘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他觉着征服这些国家,既不经济,也没意义。” “三来,唉,天下甫定,西南未平,等到收复了云南,国家差不多也该休养生息了,怎么可能为了满足我们的愿望,继续大举兴兵呢?” “嗯,是这个理儿。”老四点点头,没抬杠。 朱桢吃力的举起胳膊,隔着厚厚的皮手套,挑了个大拇指。 三哥也是真的强,一晚上时间,就把所有问题都考虑到了。 晋王燕王,绝对堪称老朱家的卧龙凤雏,褒义的那种。 “三哥,我们昨晚说的是路线方针,你今天提的都是具体问题。只要坚持路线方针不动摇,什么难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就看你愿不愿意坚持?”朱桢看着老三老四。 “当然愿意了。”两人不假思索道:“只要有办法解决,不管多难我们都能坚持!” “好。”朱桢伸出手掌道:“咱们说话算话,可不能打退堂鼓,把我一人撂半道上。” “一言为定!”哥俩重重点头,与他击掌为誓。 “三哥说的三件事呢,都是可以解决的。”朱桢便为二人分解道:“第一个,塞王戍边,为大明抵御蒙元。我们想办法,让蒙古人不再为患不就可以了么?” “你是说,灭了北元?”老四摩拳擦掌道:“这事儿可以交给我。” “当然要灭掉北元了。没有了政权,蒙古人就会退回到部落时代,对大明的威胁自然会小很多。”老六说着,话锋一转道:“但是四哥,没有了北元,蒙古各部依然存在。他们只要在草原上游牧,他们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要仰赖所牧养的家畜。 “但牧民毕竟不能一年四季都‘食畜肉、衣皮革’,他们无论如何也需要一部分粮食、棉布、茶叶、铁锅等农产品和工业品才能过活……而这些都是他们无法生产的。”老六用一个全新角度,为哥哥们分析胡汉矛盾道: “此外,畜牧业特别受气候的影响。冬季的雪灾,春夏的旱灾,都会让大量的牲口死亡,使牧民遭遇生存危机,继而入侵农耕文明。这就是几千年来,胡人总是要入侵汉地的根本原因了。” “唔。”两个哥哥悟性极佳,一听就能感觉出,老六说得有道理。老三总结道:“所以说,胡人入侵的根本原因,是他们生产不出其所需的生活必需品。为了补足缺口,所以要不断入侵吗?” “可以这么说。”朱桢点点头。“那么除了掠夺,还有什么和平的方式,能让他们补足缺口呢?” “茶马互市……”老四低声道。 “没错。”朱桢给他点个赞。心说其实还有加特林…… …… ‘茶马互市’,就是用茶叶跟少数民族易马。最早出现于唐代,但直到宋朝才成为定制,还专门设立了‘茶马司’,负责‘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 因为自然环境和饮食习惯的原因,蒙藏各族都都茶叶十分依赖,不喝茶他们会生病的。因此,控制了茶叶的供给,就等于控制了蒙藏各族的生活。 当然,本朝因为与蒙元处于交战状态,只与藏地间设有茶马司。茶马互市成为大明与藏地保持友好的重要物质手段。而且通过茶马贸易,还能得到朝廷急缺的战马,以及巨额的茶利收入,弥补朝廷亏空。 所以说,茶马互市是很棒的一项政策。但鉴于本朝与蒙元的敌对关系,谁敢提与蒙古互市?怕是被当场打成汉奸,被万众唾弃。 这一点也不夸张。别忘了,大明是神州陆沉之后、再造华夏的汉人政权,再加上之前南宋那费拉不堪的表现,所以有些极端的国民情绪,也实属正常。 在大明,那一定是汉胡不两立的。有敢与蒙古人言和者,第二天祖坟就会被人刨了…… 更别说什么和亲互市之类的怀柔手段了,皆被视为奇耻大辱! 所以哪怕贵为亲王,也不敢乱讲的。 “也许等到消灭北元之后,可以试着对归顺的部落开边互市呢。”老三小声道:“反正我是觉着,早晚得走这条路。不然就算彻底灭了蒙古人,也会有别的胡人起来,继续掠夺我们。” “嗯。”老四点点头道:“不过也要时常削弱他们一番,胡人畏威而不怀德,不可重蹈两宋覆辙。” 这就是典型的明朝人思维…… …… “老六,你接着说吧。”老三道:“第二个问题。” “再说第二个问题,父皇认为‘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从传统陆权视角上来说,这话没毛病。”朱桢便沉声道: “但以海权视角来看,这话就不对了。” “海权视角?”老三老四又没听过,四哥笑道:“你小子,现在满嘴新名词,刘老先生对你还真是不藏私啊。” “唉,先生没为朝廷大用,真是国朝一大损失。”老四也叹气道:“幸好,他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了老六。” “呵呵……”老六干笑一声,没有否认,也没法否认。 “这词儿虽然新,但很好理解。我们是怎么去高丽的?” “坐船啊。”两人答道。 “所以说,在大明独步天下的航海技术下,大海已经天堑变通途了。”老六沉声道:“海权视角就是我们把海船视为车马,把大海视为通道,再去看待原本的世界。” “这样啊……”三哥四哥陷入了沉思。 第三四六章 卫辉共识 当晚,一行人抵达卫辉府,哥几个住进了知府衙门中。 吃着热腾腾的当地特色大锅菜,哥几个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按照老六说的海权视角想了想,还真是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老四手攥着同样是当地特色的高桩蒸馍,兴致勃勃道: “这海上除了不能住人,其实跟陆地也没啥区别!” “荒郊野外也一样不能住人。”朱桢对当地的猪肉包子更感兴趣,这里的包子皮薄馅足、个头如鸡蛋,咬一口满嘴流油,很是过瘾。 “荒郊野外还能种地呢。”三哥故意抬杠道。 “海里还能打渔呢。”朱桢反驳道。 “我不是针对你的,我是在跟老四抬杠。”三哥跟他解释一句。 老四翻翻白眼,接着道:“总之老六说的有道理,有了海路相连,四方诸夷就不再是限山隔海,僻在一隅了。而是可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而且去高丽时,我留心观察过,一艘四百料的海船装的货,得用九百辆马车才装得下。而且船在海上,借风顺流而行,只消十几个水手就能操纵,人吃马嚼之费节省百倍。所以海运远比陆运优越。” “那当然了。”老三道:“没看到江南不管是出行还是运货,全靠行舟,几乎没有马车么?” “两地之间怎么才算联系紧密?不应该简单以远近区分,而要视百姓往来、货物运输便利?比如这卫辉与山西陵川县不足百里,算是近吧?可是要过去的话去,却得绕行太行山,十分不便,所以两地间再近,几乎死不相往来。” 老四沉声道:“但如果海路畅通,靠着海运的快捷便利、量大价廉,两地虽相距数千里,亦可联系紧密!” “四哥说的太好了!”老六简直要自惭形秽了,他给哥哥们灌输这些超越时代的思想之前,还一直担心他们会不会接受,能不能理解。 显然他是多虑了,顶级智慧到什么都是顶级智慧,他一领进门,人家自己就能想明白。 当然,这也跟宋元航海业大发展,讨论海权的客观条件已经成熟有关。 毕竟就算没有自己催熟,四哥自己也会开启伟大的郑和下西洋。 不会真有人以为,他让郑和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吧? 不会吧,不会吧? …… 老六美美的吃了六个肉包子,接过四哥的话头道: “我说过,那些南洋周边的‘番夷之国’,温暖湿润,地广人稀。水稻一年三熟,岁无饥馑,年有丰余!是天赐我华夏之宝地,有了海路相连,绝非‘得其地不足以供给’!”朱桢顿一顿,声音低沉道: “至于‘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哥哥们‘以夏变夷’的手段,比我懂得多,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呵呵,不用了。”哥几个一起摇头,无非就是移民、教化、移风易俗……多管齐下,二十年就能将狄夷华夏之。 “还有最后一个。”三哥对老六的解答很满意。 “第三个,国家要在平定西南后休养生息,父皇不能再为了我们穷兵黩武。”朱桢笑道:“其实这是最不用担心的一条,以三哥的聪明,难道不明白,待飞鸟尽、狡兔死之后,猎人最头疼的是什么吗?” “该如何处置已经用不到的良弓和走狗……”晋王瞳孔倏然一缩,他知道老六绝非危言耸听。 不说别的,就说父皇为何要分封藩王?又为何变态的磨练他们?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哥几个,早日把兵权从武将手中夺回来么? 所以父皇对他的骄兵悍将,早就保持十二分警惕了。将来武将们要是识趣,或许还能得个‘良弓藏’的结局;要是不懂事儿,说不得,就得落个走狗烹了…… 但哥几个都知道,父皇平时好跟汉高祖比,而且一直说自己不会像汉高祖那样,对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动手。所以父皇确实是想落一个‘善待功臣’的好名声的,当然能不能做到,另说。 老三相信,父皇肯定在发愁,灭了北元、平定云南,该怎么处置那些骄兵悍将。 “老六的‘开疆海外’,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父皇肯定乐见其成。”朱木冈便斟酌道: “当然前提是,朝廷得负担得起。” “如果不用朝廷负担‘开疆海外’的军费呢?”朱桢笑问道。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人畜无害,甚至有些憨厚。 “那父皇肯定答应啊!”哥几个不禁笑道:“对所有皇帝来说,开疆拓土都是致命的诱惑。父皇再英明,也不会免俗的。” “只是怕花钱太多,把国家拖垮了。”老四道:“要是能不花朝廷的钱,何乐而不为?” “可是朝廷不出谁出?我们可没那么多钱。”晋王嘿然笑道:“咱们那点俸禄,过日子都紧巴。开个金莲院还得用你嫂子的嫁妆。要是让我出军费的话,把你嫂子卖了也不够。” “不用你们出,我来出。”朱桢石破天惊道。 “你!”哥几个轮番摸着他的脑门道:“老六,你没发烧吧?就你那两个压岁钱?也就够买串鞭的吧?” “我现在是没钱,但我很快就有钱了。”朱桢这才图穷匕见道:“父皇已经答应,重开市舶司了,由我全权负责!” “市,市舶司?很挣钱吗?”二哥问道。 “这么说吧,南宋岁入一千万贯,市舶收入两百万贯,占全国岁入的两成!”朱桢沉声道: “元朝时,市舶收入比南宋还高,依然可以占全国岁入的两成。仅太仓市舶司,一年就向元廷上交珠四百斤,金三千四百两!所以当时人们都说,市舶收入是‘军国之所资’!” “所以市舶收入来负担外战军费,合情合理。”他的语气充满自信道:“我有信心,几年之内,让市舶司重现昔日辉煌!而且将来,一定会远超宋元的水平!” “嗯,我们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哥哥们重重点头。然后问道:“我们也不能坐享其成,说吧,需要我们干什么,尽管吩咐,一定照办!” “好!”朱桢大笑道:“这是你们说的!” 第218节 第三四七章 服从性测试 哥几个离开卫辉,复又南行二日,终于返回了汴梁。 老贼良心发现,接下来的路程,允许他们改为坐船。 黄河码头上,南安侯率领俞通江和廖定国已经恭候多时了。 “末将恭迎诸位殿下。” “诸位起来吧,有劳了。”哥几个对他们还算客气,怎么说也是救过他们一回的。 朱桢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因为他看到昔日飘扬在船头的巢湖水师旗,已经悄然收起来。 便对扶着自己上船的南安侯道:“这是想清楚了?” “嗯。”俞通源点点头。 放弃‘巢湖水师’的名号,等于是跟他们的历史、他们的辉煌,他们的父兄做切割,实在太痛苦了。但为了能让巢湖水师延续下去,为了保住父兄的心血,更为了弟兄们全家老小有条活路,他也只能忍痛做了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看着他那一脸痛苦的表情,老六只是拍了拍南安侯的肩膀,笑道:“日后你就知道本王的好了。这绝对是你们一生,最英明的决定。” “是。”南安侯又点下头,不复多言。 …… “所以说,巢湖水师混得这么惨,是有原因的。”舱室内,朱桢躺在床上,对一旁桌边,戴着眼镜,奋笔疾书的罗贯中抱怨道: “既然都决定投效了,那就对本王热情点儿嘛。不知道死傲娇吃大亏吗?” “本王跟你说话呢,死傲娇。”朱桢见他不理自己,便提高了声调。 “殿下,没人告诉你,思路不能被打断,就像尿尿不能干扰一样么?”罗贯中被打断了思路。恼火的摘下眼镜道: “你也不想想自己怎么对人家的?人家最珍视的就是那块牌子,你却趁人之危,非要人家弃之如敝履。这不是缺德么?” “这怎么会是缺德呢?”朱桢笑道:“服从性测试懂不懂?” “什么测试?”罗贯中懵圈问道。 “这是一个炮学名词。”朱桢盘腿坐起身,侃侃而谈道:“简单来说,就是你抛出一个反常、让人为难的要求,看别人是顺从还是对抗。从而判断对方是否服从于你,并认同你对他的支配。而且他只要服从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习惯性服从。” “本王还太年轻,不用些手段不好御下。再说这也不是我发明的,”老六接着笑眯眯道:“比如赵高指鹿为马,就是一次典型的服从性测试。” “这样啊。”罗贯中听得目瞪口呆,忽然眼神怪异道:“这么说,殿下总是故意称呼我的名讳,也是服从性测试了。” “哦,哈哈……”朱桢干笑两声道:“你们写小说的,就喜欢无端联想。” “只是殿下,这一招太过强人所难,当心玩崩了。”罗贯中没好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曹孟德也是此中高手。之前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睡张绣的婶娘,原来是对张绣进行服从性测试。” “咳咳……”朱桢咳嗽道:“也许曹丞相的目地很纯粹呢。只是想要中间那个字……” “但是他玩脱了,逼反了张绣,结果招致惨败,害死了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以及大将典韦……”罗贯中怒怼朱桢道:“所以殿下,无道之术,天下之害也!还是少用的好。” “哈哈哈,放心,本王不好人妻。”朱桢大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本王乃有道之术,只要我心光明,用什么手段不重要。” “还说你不是曹操……”罗贯中郁闷的嘟囔一声。 “曹操怎么了?雄才大略,唯才是举、抑制豪强、统一中原,我看是了不得的英雄。”朱桢摇头晃脑道:“先生写《三国演义》,莫要黑我操啊。” “你管我怎么写。”罗贯中硬气道:“作家有独立创作的权力!” “我有审核你的权力。”朱桢才不吃他那套呢,独立创作?呸,做梦去吧!他便拿起桌上一张稿纸。 “不许看。”罗贯中赶忙想夺回去。 “按住他。”朱桢头也不抬道。 可怜的罗本,马上被胡显按在了椅子上。 “你要是不是殿下,我真想骂你!”罗贯中气得胡子直翘。 “哈哈哈。你之所以想骂我,是因为不了解我。你要是了解了我,你还会想打我呢。”朱桢浑不在意的回一句,然后看他写的东西。 老罗果然是在写《三国志通俗演义》,只见他正在写第四十二回,题目是‘张翼德大闹长坂桥,刘豫州败走汉津口’。 这可是贡献了若干名场面的一章啊,一上来就是张翼德替单骑救主的赵子龙断后,朱桢饶有兴趣问道:“先生,你说赵云七进七出,一人干爆我操五十多名武将,这合理么?” “小说么,艺术的夸张懂不懂?”罗贯中没好气对他一句,忽然警惕道:“你怎么知道赵子龙七进七出这段?上一回的稿纸我放家里,谁也没给看。” “呃……”朱桢心说,艹,又露馅了。不过不用慌,老六有操作。他便高深莫测道:“我就是知道。” “你……”罗贯中心念电转、面色数变,忽然想到在诚意伯府上初见时,这厮拿出来的监听报告。 几个商人在酒楼里喝酒说闲话都被记录下来,自己这个‘出身不清白’之人,肯定更要被重点监控的! “你监视我?”刹那间,作家丰富的想象力,脑补出自己家里被搜遍,每一张纸片都要检查;家中下人被收买,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他们严密盯梢,禀报给楚王殿下的一连串生动画面。 “没有的事。”朱桢摇头。 “呵呵……”他否认也没用,罗贯中显然是不信的。 朱桢也懒得理他,反正自己也没打算得到任何人的爱戴。未来的特务头子,只需要被恐惧。 他继续往下看,便是大名鼎鼎的‘刘备摔孩子’桥段,朱桢虽然早就耳熟能详,但看原作者的手稿,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朱桢念到这儿,恍然道:“原来先生喜欢这种调调,明白了,本王会向黄书学习的。” 罗贯中面红耳赤,歪头不理他。 第三四八章 几度夕阳红 黄河上,船队顺流而下。 旗舰船艉舱内,老六在看老罗的手稿。 刘备摔孩子之后,就是张飞手绰蛇矛,立马当阳桥上,又命二十骑在马屁股上绑树枝,于桥东来回奔驰,尘头大起,吓得曹军疑有伏兵,不敢上前…… 看到这儿,老六挠挠下巴,问罗贯中道:“罗老师,啥情况?这不是我三哥那日引开敌军的计策吗?怎么给搬这儿来了?怎么,我三哥成了张三爷了?我三哥可是绝世美男子,跟张飞也不像啊。” 罗贯中就是不想让他看这段,现在被发现了,也就彻底摆烂了。淡淡道:“艺术嘛,来源于生活。借鉴嘛,不丢人。” 心说我借鉴你家的故事多了去了。赤壁之战就是取材鄱阳湖大战,连环计、火烧赤壁都是你爹的手笔。 “先生,你其实就是披着三国的皮,在讲元末我家和你那不成器的张四九,还有陈友谅之间的故事吧?”朱桢闻言恍然。 “哼,要是张四九能听我的联刘抗曹,又何至于败的这么惨?”罗老师没有否认。 “但当时最强的是陈友谅,不是我父皇。”朱桢摇头笑道:“你家四九根本没料到我父皇一战灭了陈友谅,这才是关键。 “他能不担心,帮陈友谅灭了我父皇,剩下自己怎么办?哪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陈友谅?而且他以为这一战肯定旷日持久,所以选择作壁上观,想等双方一死一伤,再趁机下场摘桃子。不当事后诸葛,这算盘打得不能算错。”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说都可以。”罗贯中萧索的摇摇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是。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有些人还活在过去。”朱桢搁下手中的稿纸,淡淡道:“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罗贯中点点头道:“我要是活在过去,是不会上你的船的。” “我说的是江浙那些势豪之家。”朱桢淡淡道:“他们还是很不逊啊,听说他们至今仍呼张士诚为‘张王’,呼我父皇为‘老头儿’。” “殿下是不是该先想想,大明怎么对他们的?”罗贯中反唇相讥道。 “嘿嘿,那倒是……”这下轮到老六无言以对了。 说起来,朱老板对江南的打压确实有些过分。一个是在经济上课以重税,最支持张士诚的苏、松、湖、嘉四府,便承担了天下四分之一的税赋。 再就是洪武初年,强令大批江南富民迁徙至凤阳,大量豪势之家被直接连窝端走。 还有洪武七年发生的苏州知府魏观谋反案,更牵连包括高启在内的大批江南名士掉了脑袋。 以及不太起眼,但对江南影响巨大的关闭太仓、宁波等处市舶司…… 这么看来,江南人对朱老板不逊,倒也合情合理。 …… “好吧,我承认,他们有理由不满。我家老头子干的确实不对。”朱桢便坦诚道。 “……”罗贯中有些意外的看一眼朱桢,没想到这老六倒是不护短。 心说,这小子在小节上固然蛮横不讲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行,不含糊。 “我跟我大哥说过江南的问题,我大哥也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平等对待江南。”朱桢便搬出自己另一面大旗道。 “太子殿下仁厚英明,实在是大明之幸,万民之福啊。”罗贯中真心实意道。其实他对大明的期望,大半都寄托在太子身上。 “我们决定,先为江南做点事儿。”朱桢便徐徐道:“比如,奏请老头子给江南减税,允许在凤阳的江南人回乡祭祖,以及……” 顿一下,他图穷匕见道:“重开市舶司。” “……”罗贯中听到这儿,不禁哂笑道:“殿下绕了好大一圈,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你们写小说讲究铺陈,本王也得有个铺垫不是。”朱桢笑笑,并不讳言道: “之前,本王从老头子和大哥那里,要来了市舶司。本王也知道,市舶司的问题很复杂,不是说重开个衙门,就可以重新管起中外贸易那么简单。 “所以几个月前,本王便派人到江南去摸底。就在咱们离京前,派去的人回来向本王禀报,说市舶司积重难返,怕是难以重现昔日辉煌了。” “这话不假,”罗贯中点头道:“你派去的人还挺有眼光。” “可本王就是不信邪,就算市舶司沉疴难起,我另起炉灶不行么?”朱桢脸上浮现出少年人的执拗道:“到底明里暗里,都有什么人在作梗,让我一个背靠皇帝和太子的亲王也搞不掂!” 说着他朝罗贯中拱拱手道:“还请先生教我,到底什么人这么牛逼?” “我又不是海商,我哪里说得明白?”罗贯中摆摆手道:“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先生给张四九当过军师,与江南豪族相交多年,多多少少应该知道些情况吧?”朱桢深深作揖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前倨后恭。”罗贯中哼一声道:“我是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我知道,先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朱桢便笑道:“这样吧,我送先生一首词,作为《三国演义》的开场词,要是能入你法眼,就跟我讲一讲,如何?” “哈哈,殿下还会填词?”罗贯中不禁失笑,在他印象中,这位殿下不可谓不粗鄙。 “罗老师,你不要这样小瞧人。”朱桢面不改色道:“本王会的事情多了。” “那我倒要拜读下殿下的大作。”罗贯中笑得颇为不恭道。 “那咱们说定了?” “说定了。”老罗点点头。 朱桢便提起笔来,刷刷刷写下半阙《临江仙》。 第219节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罗贯中当场石化。 这半阙咏史词,绝对是《三国》最好的写照,也是自己半生最好的写照! 而且这词本身,已经有了苏大胡子的八分功力了…… 罗贯中痴痴看着这半阙词,眼前尽是三国的千古英雄事,尽是自己中道凋零的王佐事业。 眼下,那些风流无尽的千古英雄,和自己不甚成功的事业,全都随着滚滚长江而去,彻底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对也罢,错也罢;成也好,败也好,功名,事业,都已是过眼云烟。只有青山仍旧矗立眼前,夕阳一次次照常落下……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抹下泪水失声道:“下面呢?” 第三四九章 全员通番 后世很多人,第一次接触这首《临江仙》,就是在《三国演义》的开篇。 但其实这首词的作者杨升庵,一百多年后才出生呢。 这位首辅之子,当朝状元,还没来得及施展才华,便因为卷入‘大礼议’中,被忍无可忍的年轻道爷廷杖数次,发配云南充军。 嘉靖三年,他戴着枷锁,被军士一路押解到江陵,乘船过长江时,看着江水滔滔,远山青翠,船上两个白发渔翁正在饮酒谈天。他不禁深受触动,想到了自己的遭际,一时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临江仙》。 后来毛宗岗修改《三国演义》时,便将其作为开篇词。因为它太实在合适了,就像是为三国英雄量身打造的一般。 这首词对罗贯中来说也是绝杀,因为它就像在诉说他的平生一般。至少罗老师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对下半阙的渴望,可想而知。 …… “下面呢?”见他无动于衷,罗贯中催促道。 “下面啊,好像忘了。”朱桢却搁下了毛笔,欣赏着自己的字,该说不说,长进太多。 “艹……”罗老师爆了粗口。 “先生要是跟我多讲讲你知道那些事儿,我肯定能想起来。”朱桢笑眯眯道:“你也知道,灵感需要碰撞的嘛。” “你真……”罗贯中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抵挡不住下面的诱惑,无奈道: “好吧,我说。其实市舶司在元朝就已经不行了,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元朝的行政能力太差,根本没法监管走私。上上下下的官员又贪污成性,丝毫不把国家利益放在心上。海商们发现只要把官员买住,找好保护伞,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走私,还交税?叫个屁!” “嗯。”朱桢点点头道:“这跟我了解到的差不多。然后呢?” “后来张四九占了江南,他更是什么都不管,海商们自然都很支持他,希望他一直统治下去。”罗贯中接着道: “张四九能以一州之地抵抗那么久,离不开海商不断给他运送补给。后来张四九败了,那些海商自知留下没有好下场,便与张四九的残部退居海岛,一面继续跟朝廷对抗,一面继续垄断海上贸易。” “这么说,垄断海面的,还是原先那些人?”老六就很会抓重点。 “差不多吧。这些年肯定死了好多,但总体来说,还是那伙人。”罗贯中点头道。 “乖乖。可是的他们不能上岸,该找谁进货,又该找谁出货呢?”朱桢追问道:“人员补充、物资补充有靠谁呢?” “呵呵。”罗贯中轻笑一声道:“我只能这么告诉殿下,从宋朝开始到现在两三百年间,整个江南,都已经是海上贸易的形状了。各行各业,各家各户,全都直接或间接的仰赖海贸。豪右之家以之牟取暴利。平民百姓则赖以为生。殿下觉着,你提的这些问题,海商们需要发愁么?” “不需要。”朱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整个江南都是他们的人。” 顿一下,老六又道:“所以本朝的市舶司也开不起来?” “没错。整个江南都在走私,根本不过市舶司,朝廷如何分一杯羹?”罗贯中淡淡道。 “这些问题,为什么从来没人跟朝廷禀报?就算江南人都参与走私,那些地方官呢,他们可是外地来的流官,为何也视而不见?难道都同流合污了?”老六匪夷所思的问道。 “外地的流官,不是被你爹杀了么……”罗贯中揶揄道。 “罗老师,别这样说。我家老头子杀了魏观就后悔了。”朱桢苦笑道:“再说,那么多官员,总有人会禀报吧?” “是啊,那么多官员,总有人会禀报吧?”罗贯中阴阳怪气的重复一句,又幽幽问道:“那为什么你父皇不知道呢?” 这话就说的太明白了——天下所有奏章,都要先递送中书省,中书省给朱老板什么,朱老板才能看什么。中书省不给的,朱老板自然就看不到了。 “你是说……”朱桢咽口唾沫道:“都被中书省压下了。这么大胆的么?” “不然嘞。”罗贯中皮笑肉不笑道:“能听信某些人的鬼话,轻易关掉各处市舶司,就说明这么多年你爷们都被蒙在鼓里。” “艹……”老六忍不住也爆了句粗口。 其实他也早就有所猜测了,不然以父皇恨不得雁过拔毛的缺钱劲儿,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市舶司这棵摇钱树呢? 他忽然又想到一层道:“这么明目张胆的大规模走私,怕是瞒不过崇明岛上那位备倭总兵官吧?还有各处沿海卫所的指挥使们,不把这些人收买住,怎么能愉快的走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不好乱说。”罗贯中淡淡道:“只是以前朝旧事来看,不买通了官兵,确实不便走私。” “嗯。”朱桢再也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道:“管他们是不是了,料敌从宽总没错。” “也就是说,整个江南都上了他们的贼船,从地方到朝廷,从官府到军队,都有他们的保护伞,整个体系已经十分完备,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了。”他面现苦笑道: “所以先生说,重开市舶司,没戏。” “正是。”罗贯中颔首道:“这个体系有极强大的生命力,所以到了大明它也很快重生。谁要想虎口夺食,就要面临整个体系的反扑。等闲钦差,肯定落个粉身碎骨。当然殿下身为亲王,不至于,最多就是头破血流。” “先生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朱桢却站住脚,两道粗眉一挑,瞪起圆圆的眼睛道: “说破天,就是帮见不得光的走私犯!最多再加上几柄保护伞!就像天下无敌了?怎么可能?本王就不信这个邪!” 说着他对罗贯中道:“我已经让人,将江南所有的大户,都请到了镇江。等回去就跟他们会一会!” “是么?”罗贯中不禁心下一惊,要是殿下没忽悠自己,那说明他早就认识到症结所在,而且真打算把这个难题解决掉。 “倒是没人敢不给本王这个面子,该来的都来了。”朱桢笑道:“到时候,还得先生这个老熟人作陪啊。” “唉,好吧。”罗贯中无奈点头。这下不知多少旧相识,要戳自己脊梁骨了。 “要是他们不给本王加双筷子,那海贸这碗饭,就都别吃了!”朱桢一拳砸在桌子上,斩钉截铁道。 第三五零章 师兄你好 哥几个紧赶慢赶,终于在冬至前一天,抵达了凤阳,好歹没耽误了祭祖。 按照皇陵祭祀的制度,每年冬至、正旦祭以太牢,清明、中元、孟冬三节祭以少牢,由署官行礼;每月朔望各祭以少牢,由中都留守司官员行礼。 所谓太牢,就是牛羊豕,即三牲全备。少牢则是只有羊和猪,没有牛。 祭祀的流程与去岁大差不差,不必赘述。 离开皇陵后,几位哥哥按照旨意去巡视中都皇宫……虽然中都城已经停止营建,但已经早好的皇宫,也不能拔掉吧?本着浪费可耻的原则,朱老板让儿子再去看看,能不能用来干点啥。 朱桢没跟着一起去,而是在罗贯中陪同下,去找韩宜可。 昔日的临淮韩知县,一年多前被朱元璋委任为钦差凤阳巡按御史,至今仍在任上。 朱桢和罗贯中本以为这位代天子接受百姓告状,审录罪囚,吊刷案卷的青天大老爷,肯定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当两人来到巡按衙门时,却惊奇的发现这里门可罗雀。 老六带着疑惑,让门子通禀一声,说楚王殿下驾到。 他虽然眉毛粗粗、眼睛圆圆、年纪也不大,但配上身上的衮龙袍,顿时王者之气侧漏,唬得门子赶紧跑进去通报,守门的差役也麻利的敞开中门。 “哎呀,真是楚王殿下。”韩宜可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看到这个庞大的少年,赶紧一脸吃惊的下拜。“下官拜见殿下。” 其实他更奇怪的是,贯中先生怎么跟楚王殿下混一块了。他不是一直以李太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自况么? “不必多礼,本王随兄长来凤阳祭祖,想到曾多蒙韩知县关照,顺道过来看望一下。”楚王殿下摆摆手,脸上写满了和蔼。 韩宜可赶紧起身,一面引着殿下往后堂奉茶,一面心虚的辩解道:“当初实在是皇命难违,对几位殿下多有怠慢,万望恕罪啊。” “只怠慢那么简单么?”朱桢笑容逐渐变态道:“也不知是谁扮成强盗,把我哥几个最后的口粮抢走了?” “不是我,绝对不是下官。”韩宜可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赶忙矢口否认。开玩笑,这种事儿打死也不能承认的。 “你说不是你就完了么?知道害得我们有多惨吗?害得我们出去卖,知道么?”朱桢瞪着韩宜可,粗声粗气道:“本来我哥哥们要来找你算账的,亏着本王看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帮你拦下了。” “多谢殿下回护之恩。”韩宜可三九隆冬擦擦汗,心说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兄啊。 “不客气,不客气,师父常常教导本王,要多罩着点儿师兄。”楚王殿下摇头晃脑道。 “承蒙殿下厚爱,下官感激不尽。”韩宜可忙感激笑道。 却没看到身后的罗贯中,在那直翻白眼…… …… 宾主在后堂坐定奉茶后,朱桢笑问道:“没想到师兄衙门好生清闲,看来父皇交代的任务都完成了?” “呵呵,平日里还是忙的,告状的队伍排老长。”韩宜可讪讪笑道:“可能因为几位殿下驾到,所以今天才没人告状吧。” “那耽误师兄的正事儿了。”朱桢端起茶盏呷一口。 “没有的事。”韩宜可摆摆手,苦笑道:“实话实说吧,平日外头确实排着长队不假,但排队的全都是老头老太、残疾人、叫花子之类。所告的,也是什么家里丢了一只鸡,两口子打架,儿媳妇不给洗裤衩,被人抢了乞讨的地盘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啊?”朱桢奇怪道:“这是巡按衙门该管的事儿么?” “不是,可谁让当初公布的圣旨上说——本按代天子接受百姓告状呢?”韩宜可一脸吃了大便的表情道: “我敢把他们撵出去么?回头不就让人把我告了?” 罗贯中听明白了,对朱桢道:“他去年得罪人太多了,那些人鸡蛋里还要挑他的骨头呢。再说这种事好说不好听,皇上最爱护小民,要是听说韩巡按不问民间疾苦,肯定要发飙的。” “还真是……”朱桢不禁点头,他太了解老贼那冲动易怒的操行了,弄不好就直接让人取韩宜可狗头来见了。 “这是那些勋贵之家想出来的损招?” “还能是谁?”韩宜可郁闷道:“把我的时间都占满,不就没工夫寻他们晦气了?” “真是太嚣张了!”朱桢一挑粗眉道:“谁给他们的勇气?” “还能有谁?韩国公呗。”韩宜可难抑怨怼道:“皇上明明赐了天子剑,要我一查到底,说好不管是谁,不管他官位多高,只要查实就严惩不贷。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下官借着天威,把中都的勋贵收拾的服服帖帖,正在按部就班的查问。 “可谁承想,去年年根下,一纸上谕下来,命韩国公给燕王主婚,气氛一下子就变了。那些勋贵子弟又重新支棱起来,说风头过去了。” “瞎说,我父皇那是故意麻痹韩国公的。”朱桢道:“没看转过年来,就掀起了空印案么?” 第220节 “可皇上又转头跟韩国公结亲家啦。”韩宜可强忍着骂娘的冲动道:“再说空印案办的都是文官……连下官都因为去年曾任临淮知县,被按察司的人审问了两个月。这里外里下来,那些勋贵子弟,豪势之家哪里还会把本官放在眼里?要不是我有天子剑,信不信他们能打上门来?!” “唉,真是苦了师兄了……”朱桢同情的叹口气道。 “殿下要是真把下官当师兄,就帮帮忙,跟皇上说一声。”韩宜可起身拱手,央求连连道:“这个凤阳巡按的差事,我实在干不来了,还请皇上另请高明吧。” “师兄别急,你的难处本王已经了解,但你也得体谅我父皇啊。朝局太复杂了,我父皇要削弱韩国公,又不能把他一帮子打死了。得让他保持个半死不活,既死且活的状态,才是最有利的。”朱桢便安抚他道: “这样吧,你要是实在不想干了,就跟我干吧。” 第三五一章 我失去的一定要拿回来 “跟殿下干?”韩宜可问道:“改任王府官么?” “当然不是,本王现在连个王府都没有,让你当王府官不是坑你么?”老六摇头笑道。 “……”这话罗贯中就不爱听了,感情是在坑我喽? “那是?” “父皇让我重开市舶司,全权负责一应事宜。”朱桢便目光炯炯的望着韩宜可道:“市舶司提举,有兴趣么?” “市舶司提举么?”韩宜可摸着修剪整齐的唇须,陷入了沉思。 他是浙江绍兴人,跟宁波是临府,对市舶司并不陌生,知道这是个干什么的衙门,也知道它为什么开不下去。 “看来师兄不是外行啊。”见他一脸便秘状,朱桢赞一句,不容分说道:“这个市舶司提举,非你莫属了!” “我还没答应呢……”韩宜可哭笑不得道:“殿下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这市舶司的差事,实在超出了下官的能力,我干不来,真干不来,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哎,你还没干呢,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朱桢可没那么好说话。 “人贵有自知之明,有些事儿,不用干也知道自己不行。”韩宜可就很无语道:“好比我不用试,也知道自己没法生孩子。” “不,你错了。”朱桢却摆下手道:“我不是说你能生孩子,本王的意思是,有些事做不好也要去做。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做学问如此,做事情也是这样。有时候不亲自试试,怎么知道水的深浅;不犯错,怎么知道如何改正错误。不怕犯错,勇于犯错,然后积极改正,总结教训,最终才能走上正确的道路。” 这番话听得罗贯中眼前一亮,不由重新打量起这位年青的殿下来。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这阵子一直在思索着市舶司的破局之道,可思来想去,都觉得如老虎吃天,无处下口。实在难以冲破那张已经编制完毕,铺天盖地的细密大网。 但楚王殿下说,先干起来再说,遇到困难,解决困难就是了。 这可能就是嘴炮作家和实干派的差距吧…… “……”韩宜可也对老六刮目相看道:“怪不得老师在信中,对殿下……赞许有加。原来殿下真是非同凡响啊。可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你是我师兄,我只信得过你。”朱桢便笑道:“这次要挑战一个空前庞大的集团,没有师兄这样的强将鼎力相助,怎么能赢得了?” “我一个人,还是势单力孤了。”韩宜可摇摇头道:“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何况我算什么猛虎?” “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的。”朱桢笑道:“我给你配了一班精兵强将。首先,巢湖水师,将转为市舶司舰队,负责为市舶司保驾护航。” “嗯。”韩宜可神色稍缓,手里有兵,心里就不慌。 “其次,汪大渊你认识么?”朱桢问道。 “素未谋面,不过读过他的《岛夷志》,”韩宜可道:“此人对海外的情况,不是一般的了解。” “他已经加入市舶司了,日后便归你调遣。”朱桢笑道:“此外,本王再借你宝地一用,临时为你招募两个帮手。” 说完他看一眼大表哥,胡显便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进来两个衣着得体、满面风霜的中年人。 “草民沈荣,拜见楚王殿下。” “草民顾元臣,拜见楚王殿下。”引见之后,两人赶紧毕恭毕敬行四拜大礼。 “平身吧。”朱桢端坐在正位上,微微颔首,然后问韩宜可道:“师兄知道这二位么?”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大名鼎鼎的沈万三继承人,周庄沈公;还有太仓顾家的当家人,失敬失敬。”韩宜可这话倒不是讽刺,当年在江南,他韩家跟这两家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还有一层身份,不知道你了解么?”朱桢又问道。 “当然知道,六大海商中最大的两家。”韩宜可感慨道:“沈家就不用说了,顾家当年的舰队我小时候是见过的,只能用遮天蔽日来形容。” “都是过去的事了……”两位昔日大佬拘谨的直摇头道:“我们现在就是普通的凤阳百姓了,什么都没有了。” “哦,还没感谢殿下和韩青天搭救之恩呢。”两人说着,又赶紧给朱桢和韩宜可磕头道:“不是二位,我们还在中都城的工地上干苦力呢。” “不会活到现在的,早就活活累死了。”沈荣又补充道。 “哈哈哈,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朱桢对韩宜可道:“唯恐咱们敲他们竹杠。” “可以理解。”韩宜可苦笑一声。 “两位起来说话。放心吧,本王不图你们的家财,我看重的是你们这两个人。”朱桢道。 “啊……”沈荣顾元臣费解问道:“我们两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值得殿下看重的?” “本王要重开市舶司。”朱桢沉声道:“我需要你们的加入,在我师兄的领导下,让市舶司重现昔日辉煌!” “……”韩宜可嘴唇翕动一下,想说我还没答应呢。但此情此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那不是给殿下拆台么。 “殿下容禀,”两人却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谨慎答道:“自从我们两家被迁来凤阳,就被留在江南的大家族踢出局了。现在海外贸易,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完全是另一批人在经营了。” “这样啊。”朱桢圆圆的眼睛亮得瘆人,紧紧盯着两人道:“看来两位跟江南老乡的关系,已经很不愉快了。” 其实这事儿,沈六娘早就跟他说过。这正是他要用两人的原因。要是他俩跟江南老乡没矛盾,他还不敢用呢。 “也没什么,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很正常。”顾元臣强忍着愤懑道。 “他们吃相太难看了。”沈荣就坦诚多了。“可能认为我们永远回不去了,所以做事一点余地都没有。明抢豪夺,把我沈家几代人积累的产业,全都瓜分干净了!” “这样啊……”朱桢沉默片刻,方缓缓道: “那本王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愿不愿意争一口气,不是为了证明你们多了不起,是告诉他们,你们曾经失去的,一定要拿回来!” 第三五二章 还得问专家 什么叫说话的艺术?就是把话说到人心坎上。 老六把小马哥的经典台词,用在这两位有相似处境的昔日大佬身上,就是绝杀。 两人果然不再推辞,都磕头表示,愿意加入市舶司。 “哈哈好!”朱桢高兴的站起身,亲自拉起两人道:“从今日起,两位便是市舶司的海运委员了。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把市舶司做大做强!相信我,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你们两家一定能重现昔日辉煌。” “是。”两人自然他说什么都应着。 “来来,坐下说话。”朱桢终于招呼两人就坐。之前他们一直是站着回话的。 他将眼下的情况简单介绍一番,重点提到了即将举行的镇江大会。然后指着韩宜可道: “但说实话,我和师兄都是外行,二位行家有什么想法,尽管畅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顾虑。”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殿下在考校他们的水平。哪敢不拿出点儿真本事来? 沉思片刻后,顾元臣先开口道:“恕微臣直言,殿下召集江南大户开大会,有用是肯定有用,但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怎么讲?”楚王不动声色问道。 “因为海上贸易跟陆上贸易不同。路上贸易是参与的人越多越好。而海上贸易,是参与的人越少越好。”顾元臣沉声道:“最理想的状态,是海上只有一家。这时候,利润可以最大,成本可以最低,办什么事也可以最高效。” “哦……”朱桢登时来了兴致道:“这说法新鲜,还是头回听。” “殿下,老顾说的在理。”一旁的沈荣也附和道:“因为海上贸易,是建立在暴利的基础上的。海上风波险恶,弄不好就会翻船。还有瘴气、海盗、番夷……都随时会要人命。如果没有暴利,谁愿意冒着重重危险,远涉重洋?” “有道理。”朱桢点头笑道:“不怕二位笑话,本王只知道海上贸易赚钱,却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有多赚钱。” “就以日本为例吧。”沈荣便道:“那个岛夷国什么都缺,却盛产金银。所以寒家以前就是专做日本生意的。 “唐朝时,他们从我国学会了织绢纻锦缎,却不会制生丝。若海上不通,则无丝可织。所以每百斤价银五六百两……” “多少?”韩宜可震惊的叫一声,赶忙向殿下告罪。 “很夸张?”朱桢问他。 “很夸张。”韩宜可道:“在江南,最贵的是湖丝,每百斤也不会超过银一百两。” “我艹……”朱桢也忍不住爆了粗口,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为了百分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而在大明,搞走私可以赚到百分之五百的利润……他们能干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放开了想去吧! …… “但这是我一家垄断的情况,要是有两家一起,我家的利润一定会受影响。因为相对国内的大量生产,海外的市场终究小很多。那么对手为了更多的销售货物,抢占我的市场,就会主动降价。 “那些精明的日本大名也会利用对手,向我压价。最后我也只能跟进降价。这还是只有两家的情况,卖家越多,这种自相杀价的情况就越严重,暴利便不复存在。”沈荣接着道:“失去了暴利,海外贸易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而且,海上有海盗,有倭寇,还有不友好的蛮夷国家,这些都需要花费巨大的成本去摆平。参与的家数多了,各家都不愿意付出高昂的成本,都希望坐享其成。结果就是……”沈荣顿一下,寻思该怎么形容。 “三个和尚没水吃?”朱桢接话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沈荣忙点头道:“总之分一杯羹的人越多,海上就越乱,海贸也越不赚钱。” “所以原先,海商始终维持在六家。”顾元臣道:“任何想要加入的后来者,都会被六家联手拒之门外。” “好家伙,上车焊死门。”朱桢对这种现象的理解,远比两人预想的好。 他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最初只有葡萄牙人能从亚洲运送胡椒回欧洲时,胡椒价格居高不下维持了近百年,葡萄牙人几代人赚得盆满钵满。 但当荷兰人、英国人相继打破葡萄牙人的封锁,也来到亚洲,也开始往欧洲贩运胡椒后,这种昂贵香料的价格很快持续暴跌,几年功夫便跌成了平价货,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东印度公司’破产…… 看来海上贸易的游戏规则,跟自由贸易扯不上半点关系。 …… “其实六家都嫌多了。”沈荣淡淡道:“每年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划分航线,分摊费用,协调利益。但问题还是层出不穷,内耗十分巨大。” “嗯。”朱桢点点头。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最好就吃独食了?”韩宜可皱眉问两人道。 “不是吃独食,而是海上只有我们一家的船。”两人忙向未来顶头上司解释道:“江南的大户和百姓,既可以为我们供货,也可以为我们在国内销货。他们要是想做海上贸易也没问题,但必须坐我们的船,用我们的船运货,按照我们规定的价格买卖,不能坏了规矩。” “有道理。”朱桢点点头。 第221节 “这不就成了元朝的官本船了么?”一直没说话的罗本,忽然内切道:“你们怎么保证,不重蹈元朝的覆辙?” 前面说过‘官本船’制度,就是海外贸易由官府垄断,实行官商合营模式。其中,船和本钱都由官府提供,并由官府挑选商人进行经营,出海利润七三开。 “唔,看起来,元朝的能人,也认识到了海贸应该由官府垄断。”朱桢点点头道:“而且已经有了一套很成熟的办法。但结果非但没成功,还让市舶司彻底一蹶不振。” “官本船制度本身没有问题,主要是执行的人太差。派来官员光想着盘剥商人,中饱私囊去了。根本没有垄断海贸。”沈荣答道。 “虽然元廷三令五申,禁止私人出海,为此还好几次海禁。但地方文武腐败透顶,只要给钱,就可以随便走私。私商可以随便出海,官本船怎么可能是对手?”顾元臣也道。 他其实是最好的例子,他本身担任过海道万户府副万户,但顾家却拥有庞大走私舰队…… 第三五三章 镇江 听完两人的话,楚王殿下总结道:“所以说来说去一句话——要么加入我,要么被消灭?” “可以这么理解。”沈荣和顾元臣点点头。 “那本王就明白该怎么办了。”朱桢眼前霍然开朗,起身对他俩道:“二位赶紧回家交代一下,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 “是,殿下。”两人忙应下。 “师兄这边麻烦点儿,得等旨意下来才能走马上任,可惜要缺席这回镇江大会了。”朱桢拍了拍韩宜可的肩膀。 “我……”韩宜可想说,我还没答应呢。 可话没出口,老六便抢着道:“放心,不会等太久,也就年前年后的事儿。” “不是,我……”快口御史今天被堵得难受。 “哎呀,师兄还要管饭啊?”老六笑眯眯道:“我们百十号人呢,那多不好意思。” “我管不起。”韩宜可终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哈哈哈,跟你开玩笑的。”朱桢大笑道:“知道师兄清廉如水,不会吃穷你的。” “走了。”说着朝他摆摆手,一摇三晃的走了。 “你……”韩宜可到最后,也没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我……唉……” …… 哥几个又去祖陵祭祀后,又直奔镇江。 镇江,位于长江下游南岸,是大运河通江达海的必经之路。上接淮南,左控大海,前控神京,为下流第一要害。六朝称其为‘北府’、宋人目之为‘浙西门户’。 朱老板定鼎金陵后,镇江便为畿辅首郡,与应天、太平、宁国、广德五府州,在他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承担了主要的后勤和兵员支持。 是故,朱老板在建国后曾多次表彰这五府州为‘兴王之地’,还在赋税劳役上予以特别优待。故而五府州百姓负担较轻、生活较为富裕,对朱老板的支持度也最高。 这跟原本支持张士诚的苏、松、常、嘉、湖等五府,入明后的苦逼境遇形成了巨大反差。所以两地的矛盾也越来越重。浙西五府的人,骂金陵五府毫无风骨、为虎作伥,不是真正的江南人。金陵五府的人,骂浙西五府的都是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 可从进了腊月,浙西五府那些地道的江南大户,便陆陆续续北上镇江,来到这片相看两相厌的倒霉地儿。 临近年关,镇江府城大大小小的客栈旅店,往年这时候都要关门歇业了,今年却每家都爆满。这自然引起了官府的警觉。 于是镇江知府曹大斌责令附郭的丹徒县知县周时中,赶紧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镇江可是京畿咽喉之地,安定无事乃第一要务,万万不能惊扰神京啊! 周知县接到命令不敢怠慢,本打算发票拘传几个江南蛮子来问话,但是幕友劝他说,那些来镇江的江南人,一个个前呼后拥、出手阔绰。他们把本地的姐儿都包圆都不够,还花大价钱请来了金陵、扬州的名妓,一起花天酒地。 鬼知道得罪了他们会有什么后果,还是跟他们客气点吧。 周知县就很从善如流,便让幕友去打探了一下,这些江南蛮子里,最有身份的是哪几个。他准备请他们来衙门喝茶。 谁知幕友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吓一跳。 苏、松、常、嘉、湖,加上杭州、宁波有头有脸的大户全来了。 什么苏州陆家、上海唐家、松江郑氏、庆元倪氏、福山曹氏、杭州谢氏……而且来的全都是当家的家主。 “我了个乖乖,这些神仙平日里,都是坐在庙中,等旁人上门烧香的。这是哪路佛祖,把他们给聚起来了?”周知县惊得目瞪口呆,这下不敢托大了。赶紧让人递送拜帖,准备一一拜访。 他很清楚,不管是宋朝、元朝,还是如今的大明,这些江南的豪绅巨室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他们甚至可以影响国策的制定,推翻朝廷的法令,决定官员的命运……虽然当今圣上非但不给他们面子,还竭尽所能打压他们,但双方的较量还远未到彻底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反正周知县一个小小的知县,是不敢得罪这些神仙的。 他先拜访了苏州名门陆家的陆仲和,陆家乃江东第一名门,子弟在唐宋元各朝都出将入相,十分煊赫。 当然在本朝,陆家也遭到朱老板的严重打压,声望虽隆,但其实难副,不然堂堂陆家家主,也不会见他个小小的知县。 双方一聊,周知县才知道,居然是楚王殿下发腊八帖,请他们来喝腊八粥的。 “楚王殿下,他才多大啊?”周知县闻言难以置信,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补救道:“下官的意思是,楚王殿下平白无故请各位喝粥干嘛?” “呵呵。”陆仲和苦笑一声道:“其实老夫也奇怪。说是要谈谈重开市舶司的事情,可我们陆家素来耕读传家,苏州也不靠海啊,跟我们能谈出什么来?” “那么楚王殿下为什么要选在镇江呢?”周知县又问道。 “可能是这么多人进京,不太方便吧。谁知道呢。”陆仲和摇摇头。 他跟周知县素昧平生,怎会交浅言深?所以聊来聊去,也都是泛泛之谈而已。 见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对方也没有跟自己结交的兴趣,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周知县,便怏怏告辞。 然后去下一家,继续贴…… …… 镇江知府衙门。 “就这样,下官拜访了一圈,所有人都是众口一词,说是楚王殿下下了腊八贴,请他们来吃腊八粥的。”苦命的附郭周知县,回禀知府大人道: “楚王殿下叫他们来,应该是要谈重开市舶司的事情。因为不知道该找谁谈,索性就都叫来了。” “唔。”曹知府还算满意的点点头道:“那咱们只要接待好殿下,给他们熬好腊八粥,应该就可以了。” 说着他对周知县笑了笑,后者便心跳漏了半拍,就知道有没好事。 “扬州府已经照会本府,初七日,五位殿下一行将抵达镇江。” 说着他笑笑道:“还得辛苦周贤弟,做好接待事宜啊。” “啊?五位殿下?不是只有楚王么?”周知县欲哭无泪,真是前世不修,知县附郭啊! 第三五四章 排场 腊月初七,哥几个抵达镇江。 为了迎接五位殿下驾临,提前几天,镇江府、丹徒县便将官船码头清理出来,一应闲杂人等、碍眼之物,全都该撵的撵,该收的收。 然后还在码头上垫了黄土、铺了红毯,安排了警卫、乐班、车马……总之做足了准备。 初七这天一早,曹知府、周知县、本地缙绅代表,还有那些被楚王殿下请来的江南大户,全都早早钻出温暖的被窝,穿戴整齐,乘车坐轿赶往官船码头。 腊月的镇江虽然不似北方一片酷寒,却也又湿又冷,冻得人缩脖子马喷鼻。老爷们坐在车上,捧着暖炉,还是一个劲儿打哆嗦。 要不是为了迎接诸位亲王殿下,他们才不会遭这份罪呢。 车轿从府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码头上。老爷们又枯等了许久,直到红日跃出江面,眼前一片金光时,才有人大喊道:“来了,来了!” 众人赶紧从车轿上下来,在码头上翘首以待,果然见到长长一列战舰自瓜洲渡口而来,却怎么也看不见队尾。 “这是多少战舰啊?”江南大户交头接耳道:“几位爷的排场,也太大了吧?” “不知道了吧?这是巢湖水师,之前就是他们,接楚王殿下和他的楚王军,北上去的。”有消息灵通人士道:“听说还在河南,消灭了好几万反贼呢。” “不对吧。”这时船队更近了,有那眼尖的看到:“船头上没挂巢湖水师的旗号。挂的是……提、举、市、舶、司?” “市舶司?”大户们最听不得这俩字儿,登时就浑身不自在。 虽然他们跟周知县说话时,一个个好像事不关己,跟海贸的完全没关系。但其实他们家家户户,全以通番而富比王侯。 他们好容易才上下其手,把市舶司给弄关门。当然不希望这种跟他们争利的衙门,再度死灰复燃了。 “平江公,南京那边怎么说?”众人纷纷望向陆仲和。这些年,此人俨然便是江南大户的带头大哥。 一来,陆家的声望在那里;二来,也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他跟中书省的大人物也成了好朋友,前番撤销市舶司,他在中书省的‘好朋友’,是出了大力的。 “那边说,这事儿并不是皇上的意思。”陆仲和淡淡道:“只是少年郎心血来潮而已。” “这样啊……”众人闻言,齐齐松一口气,继而又摇头道:“心血来潮搞这么大阵仗,皇上也太骄纵儿子了吧?” “唉,没办法啊。”杭州谢氏的家长谢蕴章叹气道:“前番叶伯巨不就是为此仗义执言么,却被皇上出尔反尔、捉拿进京么?虽然朝堂正义之士竭力营救,但听说已经在大牢里,被活活饿死了。” “是吗?”众人一阵悚然。他们之所以比前朝老实,皆因为朱老板从来杀人不眨眼。 “立亭公慎言。”陆仲和咳嗽一声,对众人道:“这里不是江南,我们还是谨言慎行,平平安安回家过年是正办。” “是是,平江公言之有理。”众人自然从善如流,全都乖乖闭嘴。这里离南京实在太近了,让人浑身不自在。 …… 待到市舶司战舰缓缓靠岸,那高如城墙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岸上人不由自主便紧张起来。 这正是楚王殿下要达到的效果。为此南安侯把巢湖水师压箱底的大船都开来了。还插满了旌旗斧钺,亮出了刀枪火炮,主打就是一个威慑。 舷梯架好之后,旗舰上响起一声号炮,各条船上便相继响起战鼓声。 整齐的鼓点声中,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官兵,齐步列队下船。然后在道路两旁相对而立。 一个个衣甲鲜明的将士手按剑柄、挺立不动,身姿挺拔、威武森严,给江南大户带来的压迫感,比那些巨舰还要强烈。毕竟巨舰再大,也上不了岸。但这些满身肃杀的官兵,能随时要了他们的命。 “怎么来了这么多兵啊?”陆仲和等人看那些官兵,密密麻麻排成两行,从码头一直排到三里外的府衙门前,居然还在源源不断的从船上下来。 他们不禁暗暗心惊,知道这是楚王殿下在向他们示威呢。其实再精锐的军队他们也不怕,因为大明的官军不会平白无故杀人;但他们害怕这只军队,掌握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子手中啊。 这个年纪的孩子没轻没重、暴躁易怒,脑子一抽,一冲动,干出什么事儿都不稀奇。 整整半个时辰,护驾的军队才停止下船。有人默默数着,兵力在一万五六了…… 这还没完,接着是各种旌旗、罗伞、金瓜、卧瓜、大刀、红镫、黄镫……组成的长长亲王仪仗。 而且是五位亲王的仪仗加一起…… 这么庞大的阵势,只靠楚王军那点人手根本不够,他几位皇兄的护卫军和仪仗也在其中。 理由嘛,当然很充分了。几位殿下刚刚遇袭,安全起见,怎么加强戒备都不为过吧? 这也是哥几个这么晚才过长江的原因,得先写信跟大哥商量,让大哥说服父皇,大都督府才能发给各王府护卫调令。不然就算是诸位亲王的亲军,也不能随意离京的。 第222节 大都督府放行之后,各支王府军渡江至瓜洲与哥几个汇合后,再浩浩荡荡开赴镇江。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折,目的只有一个——给这些江南大户开开眼、醒醒神,给他们营造一个终生难忘的记忆。 这样将来他们在想跟市舶司做对时,自然就会回忆起,今日所见的一切了。 要是这份震撼,能让他们及时清醒过来,悬崖勒马,老六的这番苦心就算没白费。 …… 待到仪仗摆完之后,码头上钟吕高鸣、锣鼓喧天。更有六十四支大唢呐,奋力吹响了恭迎圣人出行的《引凤调》。 当今洪武皇帝的第六子,楚王殿下朱桢,终于在一众内侍簇拥下,出现在甲板上。 “臣等恭迎楚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曹知府和陆仲和赶忙率众下拜。 四拜兴,朱桢才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身穿蟒衣的汪德发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船来。 第三五五章 无视 当天中午,曹知府在官衙设宴,为几位殿下接风洗尘。 除了镇江本地的两位名流,曹知府还特意邀请了陆仲和、谢蕴章一起作陪。 但出乎两位江南大佬意料的是,尽管曹知府隆重介绍了他俩,几位殿下却毫无反应,连敷衍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这让曹知府有些尴尬,忙满脸堆笑的转个话题道:“诸位殿下来了镇江,一定要尝尝我们的蟹黄汤包,瞧瞧这个包子皮,吹弹可破、薄如蝉翼,仅工序就得三十三道。再蘸点镇江香醋,那滋味真是佛祖尝了都要还俗啊!” “嗯嗯。”几位殿下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尤其是楚王殿下,饶有兴趣的用手指在包子上戳啊戳,还弱智儿童似的咧嘴笑道: “这皮就是不破唉,厉害厉害……” 显然对蟹黄汤包的兴趣,要远超过对陆、谢二人的兴趣。 把两位江南大佬给臊得,脸都红成猴屁股了。 他们偷偷瞥一眼老六,满眼都是幽怨……旁的殿下事不关己、漠不关心可以理解,可你楚王殿下怎么也把我俩当成,无足轻重的草民一般? 不是你请我们来吃腊八宴的么?你不是要跟我谈市舶司么?怎么能这么轻视我们呢? 两人又对视一眼,陆仲和给谢蕴章个沉住气的眼神。意思是说,楚王殿下这是故意在乱我们呢。 ‘放心吧,吃完饭肯定会找咱们聊的。到时候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要受影响。’ ‘嗯。’两人交换着眼神。 …… 然而午膳后,几位殿下便径直到后衙休息去了。 楚王殿下光顾着和哥哥们说说笑笑,看都没看那陆仲和、谢蕴章一眼,就消失在两人望眼欲穿的视线中。 陆仲和跟谢蕴章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的脚趾头能抠出套四合院来。 两人强撑着等到曹知府安顿好几位殿下,从后衙告退出来,赶忙迎上去。 “府尊,楚王殿下……”陆仲和硬着头皮问道。 “有没有说召见我俩?”谢蕴章接茬。 曹知府摇摇头,也是一脸奇怪道:“不瞒你们说,我怕殿下贵人多忘事,还又提了二位一嘴,说要不要先见见你们,聊一聊。殿下却……” 后面的话他有些说不出口。 “府尊只管说,我们遭得住。” “好。殿下问,你们不是海商啊?”曹知府看一眼一旁的周知县道:“本府便按照老周说的,替你们否认了。” “是你们说不是的。”周知县赶忙撇清道。 “是是,是我们说的。”陆仲和点点头,忙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既然不是海商,有什么好见的?明天让他俩喝完粥,就……各回各家去吧。”曹知府把老六的话自动净化了,原话可比这个难听多了。 “啊……”陆仲和、谢蕴章傻眼了。“这这,殿下也太实在了吧?” “我们确实不是海商,可江南的海商,哪个不卖我们三分薄面啊?”陆仲和脸上超级挂不住,从元朝到大明,他还没这么丢人过呢。 “这话我也替你们说了。”曹知府苦笑道:“可殿下说,他有什么话,会直接跟海商说的,用不着中间人传话的。” “这……”两人瞠目结舌半晌,谢蕴章才郁闷叹息道:“唉,殿下把事情,想的也太简单了。” “也许在亲王殿下眼中,这世上就没有复杂的事儿呢。”曹知府敷衍一句,朝两人拱拱手道:“下官还有公干,失陪了。” “失陪了。”周知县也拱拱手,跟曹知府一起走掉了。徒留两人在风中凌乱…… 好半晌,陆、谢二人才怅然若失的从府衙出来。 其实他俩这次来,是做足了功课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能答应、什么不能答应,全都推敲的清清楚楚。谁承想准备了十八般武艺,居然一样没用上,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出来了…… “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回到包下的园子后,谢蕴章摔碎了美姬奉上的茶盏。 吓得侍女赶紧跪地,管家上前想要收拾。谢蕴章却余怒未消道:“赶紧收拾一下,我今天就回杭州!” “啊,是……” “你们先退下。”跟他过来的陆仲和摆摆手。 管家为难的看向自家老爷。却被谢蕴章斥退道:“下去,没看到我跟平江公有话要说?” 众人赶紧鱼贯退下。谢蕴章这才对陆仲和道:“老陆,你也一起走吧,堂堂陆家,不能受这等折辱。” “那位殿下怎么侮辱我们了?”陆仲和却强调道:“他只是无知,无知者无罪。” “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通过羞辱我们,抬高自己!”谢蕴章却怒道:“别看他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身边可一帮子狗头军师呢!” “这都是你猜的,做不得数。得把人往好处想。”陆仲和依然摇头道:“就算你猜着了,可你一生气一走了之,不正着了他的道儿?” “我们走了,他脸上也无光!”谢蕴章哼一声道。 “我们一走,万一有软骨头,投靠了朝廷怎么办?”陆仲和冷声道:“这次来的人太多太杂了,难免各怀心思,咱们得在这儿镇着,才能不出幺蛾子!” “唉,好吧。”谢蕴章愤懑的应下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想出气?简单。”陆仲和淡淡笑道:“咱们赶紧召集大伙来开个会,再提醒他们一遍,明天谁也不许承认自己是海商——否则,就是自绝于江南!” “好。”谢蕴章重重点头道:“他老六不是不跟我们谈,要直接跟海商谈么?这回一个海商都没有,看你跟谁谈去!” “年轻人,以为仗着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横冲直撞,”陆仲和一脸智珠在握的微笑道:“等他碰个鼻青脸肿,就会知道为什么要‘礼贤下士’了。到时候自然会来跟咱们谈了。” “那可没这次这么简单了。”谢蕴章狞笑一声,便高声吩咐管家道: “先不急着收拾了,赶紧去把诸位老爷都叫来,我请他们吃糖水!” 第三五六章 楚王一视同仁 一众没资格参加接风宴的江南大户,也都翘首等着他俩带回来的消息呢。 是以顿饭功夫后,今日在码头接驾的江南大户,就齐聚谢蕴章租住的园子了。把最大的一间厅堂,塞了个满满当当。 人一到齐,两位大佬也现身了。众人马上七嘴八舌问答:“平江公,谈的怎么样?” “立亭公,殿下没难为你们吧?” 两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却不能实话实话,以免被众人看低。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嘛…… “很不愉快,楚王殿下要行霸道,顺者昌逆者亡。”谢蕴章冷着脸道。 “啊……”厅里的气氛登时凝重起来,片刻震惊后,众人都对立亭公的话深信不疑。 “不奇怪,看今早那铺天盖地的阵势吧,不就是想把咱们吓唬住?” “以为咱们是吓大的?”这种环境中,人特别容易说话硬气。“连他老子都没吓住咱们,他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把咱们诈唬住?!” “会叫的狗不咬人。他闹得雷声越大,到最后雨点越小……”众人话虽如此,却难免有些心虚。十几岁的殿下,有大军在手,能干出什么事儿来,谁也不好说。 “平江公,那位殿下不会乱来吧?”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陆仲和。 “放心,朝中的大人,不会让他乱来的。”陆仲和一脸笃定道:“当然,亲王殿下的面子可以不给,皇上的面子不能不顾忌。所以咱们一上来,还是得先见招拆招……楚王殿下想怎么搞,随他。咱们只负责让他搞不成就是了。” “用不了多久,见自家老六几次三番失败,皇上自然就会把他当成废物。”谢蕴章冷笑着接话道: “皇上那么多儿子,到那时定然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他就该倒回头来,求着咱们给他个体面的台阶下了。” “哈哈哈,对对对!”一众江南大户闻言,顿时觉得那庞大少年也没那么可怕了。于是前番在心中留下的惊惧尽去,一个个又恢复了往常的自信。 “任他如何权势滔天,在海上就鞭长莫及了,还不想咱们怎么料理他,就怎么料理他?!” “嗯,好。”陆仲和满意的与谢蕴章对视一眼,后者便高声倡议道:“诸位,不用等将来,明天那个劳什子腊八宴上,就可以给楚王殿下,一点小小的江南震撼。” “怎么干?”众人纷纷问道。 “他提到海上贸易,咱们就一问三不知。问谁是海商,咱们就都矢口否认。”谢蕴章大笑道:“到时候楚王殿下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啊哈哈,好!”众人纷纷点赞道:“这样好啊,我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承认,让他有劲儿没处使,有话没地儿说,白请咱们吃一顿腊八宴。” “哈哈哈,有趣有趣!”一众江南大户越想越兴奋,有人还装模作样道:“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会不会太过分啊?”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待他们笑完了,陆仲和方淡淡道:“话不可以乱讲,谁敢欺负堂堂亲王殿下?我们都是实话实说来着——在座的谁出过海?谁有船队在海上?” “没有,都没有。”众人自然大摇其头。 “那不就结了。”陆仲和斩钉截铁道:“我们,就不是海商!” …… 这边一众江南大户刚刚开完会,不到盏茶功夫,他们的会议记录,就摆在了楚王殿下面前。 “啧啧,不就是没单独见见他俩么,哪来这么大的怨气?”朱桢一边翻看这份,来自某位已经暗中投效的大户的记录,一边摇头不已。 “殿下这话说的。”沈六娘一脸苦笑道:“人家陆仲和、谢蕴章,都是跺跺脚,江南要抖三抖的人物。哪里受过这份冷落?” “本王跟外人打交道,从来不看他的身份。”朱桢却浑不在意道。 “殿下真是……”沈六娘刚要夸他‘一视同仁’。 却听一旁老三幽幽道:“他的意思是,反正外人谁也没他身份高。什么素封士绅,达官贵人,都是草民而已。” “三哥真乃知己也。”朱桢朝老三挤挤眼,哥俩击了个掌。 第223节 “呃……”沈六娘登时就无语了。好一会儿才又提醒朱桢道: “殿下,别觉得他们说,让你一事无成,是在口出妄言。他们真能做得到。这几个月走访下来,越是接触就越能感受到,他们的势力实在太强了,对海上贸易的控制,实在太严密了——他们从中作梗的话,殿下的市舶司,怕是真会一事无成的。” “我当然相信他们了。”朱桢却满不在乎的笑道:“起先啊,本王也在发愁,这一局到底该怎么破局。总觉着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可能会被针对。直到我见了你爹……” “我爹……”沈六娘美丽大眼睛明显光芒一黯。 “嗯。我想啊,术业有专攻,海上贸易这种事情呢,你没接触过,但你爹可接触过。”朱桢笑道:“正好路过凤阳,我就把你爹和顾元臣找来,一番交流下来,让我茅塞顿开,便任命他们为市舶司的海贸委员。” 说着他指一指外头道:“他们也跟着来了,你要不要见一见?” “我……”沈六娘嘴唇翕动几下,终究艰难摇头道:“还是不见了吧。” “随你。”朱桢自然尊重她的意见,接着说正事儿道:“他俩告诉我,海上贸易的关键是垄断。所有的海商,要么加入我,要么被消灭,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这么狠的么?”沈六娘有些难以想象,这些话是从素来和气的父亲口中说出的。看来他是真恨透了江南的老乡,要把他们连根刨了…… “不狠不行啊,海商们无法无天惯了。”朱桢沉声道:“我们要树立王法,他们肯定不买账。所以只能请他们死一死了。” “好主意,没了不买账的人,剩下的就是买账的了。”这话太对老三胃口了,他不禁拊掌笑道:“老六,你越来越随哥哥了。” 朱桢朝三哥比了个中指,对六娘道:“但是,我们的身份摆在这儿。不能不教而诛,也不能无缘无故收拾他们。所以得先敬酒,敬酒不吃,再请他们吃罚酒。” “郑伯克段。”老三一针见血的笑道。 “是。”沈六娘这下也明白了,殿下根本没打算跟那帮江南大户纠缠,他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时机成熟,就会把他们一锅端了。 第三五七章 法海哥哥的金山寺 腊月初八,楚王殿下在镇江金山寺举行腊八宴。 不错,就是法海和尚那个金山寺。 这座千年古刹依山就势、门对长江。殿宇厅堂幢幢相衔,亭台楼阁层层相接。最醒目的一座宝塔矗立于金山之巅,拔地而起,突兀云天。看上去宏伟壮丽,远非寻常佛寺可比。 可惜那座八角七层的宝塔不叫雷峰塔,而是叫慈寿塔。 “一部《白蛇传》让多少人误以为,金山寺在杭州,里面有座雷峰塔。”这让老六不禁感慨:“那法海和尚实在太鸡贼了。居然搞异地关押。估计是让白娘子水漫金山吓到了……” “……”一旁陪他拾级而上的罗贯中,终于忍不住发问:“殿下,《白蛇传》又是谁给你师父过目的?” “啊,你没听说过么?”楚王殿下有些意外道:“就是许仙和白娘子,白娘子是条大白蛇……” “我艹,那他真口重。”罗贯中不禁感叹一声,他们这种历史题材作家,是很佩服玄幻作家的,真敢想啊。 “不是,你们没听说过《白蛇传》?”朱桢忽然意识到什么。 “只听说过汉高祖斩过白蛇。”他大舅粗声道:“不过还是没这个许仙猛。” “有类似的。”罗本摇摇头,手指推一下眼镜,认真回忆道:“在唐传奇《博异志》里,有《李黄》一篇,跟殿下说的《白蛇传》最像。” “哦,是么,快讲讲。”老六饶有兴趣。 “说有个富家子李黄,在长安东市遇一白裙寡妇,绰约绝代。李黄色与魂授,相随入宅,由白衣女郎之姨——青衣老女郎撮合,极尽欢爱,一住三日。” “对对,《白蛇传》里也有条青蛇,不过年轻貌美,我超喜欢的。”老六登时来劲儿了。“后来呢?” “后来李黄归家,便觉身重头旋,随即卧床不起,无可救药。家人揭被视之,但见其身已化为水,唯有头存。大为惊骇,令人前往去处查访,原来那是一座常有巨白蛇出没的荒园。” 罗贯中讲起故事来,自然是绘声绘色,简洁精妙。听得一旁汪公公都打了个寒噤。 “你不用害怕。”罗贯中安慰他一句。 “讨厌~~”汪妈兰花指戳他一下。 然后罗老师又补充道:“后面还有个《李琯》的故事,讲述另一富家公子同一位由白蛇化成的素衣少女稍有接触,归家后即‘脑裂而卒’。可见蛇精之可怕。” “不不不,我这个蛇精,它是个好蛇精。”朱桢却心情大好,对老罗道:“你不是嫌金莲院整天演《金瓶梅》有伤风化么?回头我讲讲《白蛇传》的故事,你来写成戏,把《金瓶梅》换下来。” “呃,《金》还是不无可取之处的,也不要一棒子打死,”罗贯中便小声道:“改为夜场便是。” “懂行!”老六竖起大拇指,大笑着走近金山寺。 …… 金山寺大雄宝殿前,摆了几十张八仙桌。最中间架着一口超大的铁锅,下头柴火熊熊燃烧,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腊八粥。 陆仲和、谢蕴章等一干江南大户,早早便已经前来赴宴,已经枯等快一个时辰了…… 这可是腊月初八啊,长江边、金山上,江风加山风,吹得狗大户们一个个瑟缩成球、鼻涕直冒。 他们现在就盼着楚王殿下赶紧来,然后好一人捧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 临近中午时,终于响起汪德发那声高亢的“殿下驾到……” 众大户如蒙大赦,赶紧纷纷跪地,恭迎楚王殿下大驾。 “哈哈哈,都来啦。”朱桢一身蓝色衮龙袍,头戴貂皮暖帽,在前呼后拥下从殿中出来。 其实他早就到了,还有空在金山寺参观了一圈,学习了法海大师的先进事迹。不为别的,就为了多冻冻外头那帮孙子。 待楚王殿下在月台上升座,众大户四拜兴,平身落座后,曹知府便高声道:“请殿下训话。” “诸位想必都很期待这个腊八节吧?”朱桢便开口笑道:“不然怎么会大老远从赶过来呢?” “呵呵,是是……”众大户干笑着点头,心里直骂娘。不是你给我们下请帖,命我们来赴腊八宴的么?不然我们吃饱了撑的,大冬天跑到镇江来喝腊八粥? “知道本王为什么,要把腊八宴设在这金山寺么?”老六又问道。 “不知道呢……”众人纷纷摇头,心说不是因为这里风大么? “是因为这金山寺乃佛教正宗。寺门朝西,是朝向西方极乐世界。”朱桢一指西天道: “而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习俗,最早也是从寺院开始的。相传佛陀在菩提树下,趺坐四十八天,正好在腊月八日这一天开悟成佛。所以各寺院便在腊八这天举行法会,用腊八粥来供佛,然后布施给信众。” 朱桢接着淡淡道:“我朱家与佛门有缘,父皇叮嘱我等皇子逢寺便拜,常行布施。本王便借金山寺宝地,举办这场腊八宴,合情合理吧?” “很合理……”众宾客忙纷纷附和,心说那就赶紧分粥吧! 谁知老六的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一笑,又问道:“谁知道佛祖开悟成佛后,说的第一句话?”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有个大户抢着道。 “那是佛陀第一次来到人间说的话。”陆仲和淡淡道:“佛陀开悟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奇哉!奇哉!一切众生,个个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若离妄想,则无师智,自然智,一切显现……” “好。”朱桢鼓掌道:“这位老大爷真有学问,本王还是昨晚才听贯中先生说的。” 一众江南大户闻言,齐刷刷望向立在他身旁的那个四眼老者。 本来就看着他眼熟的很,只是戴了副眼镜,加之太过离谱,一时不敢确定。 现在听楚王这么说,他们才知道,原来没看错,那人就是罗贯中。 罗老师感觉自己被当众扒光了一般,登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第三五八章 腊八宴 罗贯中是什么人?当初张士诚的军师啊,这种大明的专政对象,怎么也成了朝廷鹰犬了? 这意味着什么?大明王朝还没进入第十年,就连张王身边的人,也已经不再坚持了…… 更让大户们不安的是,他们发现罗贯中边上,还立着两个老熟人,沈荣和顾元臣。 虽然两人苍老了许多,但江南大户不会认错的。 如果说罗贯中的出现,只是让台下众人唏嘘。这两位的出现,就让好些人坐立不安了。 沈荣自不消说,沈家富可敌国的产业,就是被台下这些人瓜分殆尽的。 至于顾元臣,苏州大户素有‘顾陆’之称,顾家和陆家是并列的,两家世代联姻,休戚与共。顾家被迁往凤阳前,顾元臣曾拜托陆仲和,帮忙处置自家产业。 他本是担心仓促处置,会被太过杀价,所以让陆家代为徐徐变卖。结果,陆家确实没让别人坑他们,因为陆家把顾家产业,全都白吃下了…… 陆仲和的算盘打得精,反正顾家有去无回了……就算他们有机会回来,他也有把握给他们搅黄了……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钱呢? 他没料到,会在这个场合再跟顾元臣见面。一想到刚才自己还侃侃而谈什么,佛陀开悟后,说的第一句话。他就面似火烧,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朱桢仿佛看懂了陆仲和的心理,笑眯眯盯着他问道:“那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就,就是。”陆仲和不敢抬头,艰难道:“就是字面意思的——一切众生,个个都有如来智慧德相,只是因为妄想执著,不能证得如来。如果能摆脱妄想,就算没有师傅指点,也能成佛……” “好,说得好。”朱桢给他点个赞,然后目光扫过场中众大户道:“本王看在座各位,也个个都有如来智慧相,个个都能成佛!” “呵呵……”众大户讪讪道:“殿下过奖了。” “只是不知诸位,”谁知他又话锋一转道:“能不能放下心中的妄想执着,与本王共建一个美好和谐的市舶司啊?” 见楚王殿下终于点题,众大户纷纷望向陆仲和跟谢蕴章。 后者便不紧不慢的起身道:“好叫殿下知道,我等都是耕读传家的本分人,家中几亩薄田,世代以农桑为业,对市舶司,对海贸一窍不通。” “是啊,殿下跟我们说市舶司的事儿,无异于问道于盲。”众大户纷纷附和道。 “市舶司是开是关,都是朝廷决定的事儿,我等普通百姓无从置喙。”陆仲和也慢条斯理道:“殿下管市舶司也好,盐运司也罢,我等守法良民都会拥护的,这个请殿下只管放心。” “呵呵,好啊,这位老大爷说得真好听。”朱桢粗粗的眉毛挑一挑,像是压了压怒气,过一会儿又笑道: “其实呢,传说,这腊八粥还有个起源,据说是我父皇发明的。你们知道的,我父皇是个大发明家,发明了什么月饼啊,扒皮揎草啊之类的好多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这个腊八粥呢,他倒是亲口说过。他说小时候有一年大冬天的,把地主……对,就是那个刘德家的牛给丢了一头。虽然后来找回来了,但刘德还是把他关到牛棚里,不让他吃喝。 “那时候天寒地冻的,我爹又冷又饿,快要不行了。忽然发现牛棚角落有个老鼠洞,他就掏啊掏,你猜怎么这?居然掏出了好多的红豆、大米、红枣……整整八种五谷杂粮。我爹便把这些东西熬成了粥,因那天正是腊月初八,便命名为腊八粥了。 “我爹说那刘德整天哭穷,在外人面前只吃一种粗粮。却没想到他省来省去的粮食,全让老鼠给偷了。当然老鼠也没吃到,最后还是便宜我了我父皇。”朱桢不咸不淡的说着,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道: “你们说,那个刘德到底图个啥,那窝老鼠到底图个啥?”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好多人不知道老六这话啥意思。 就算有明白的,也不敢接话,只能在那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看来诸位既没有不说实话的刘德,也不是偷窃成性的老鼠。”朱桢揶揄一笑,问道:“本王没说错吧?” “没错没错,当然没错。”众人忙点头不迭。 “我再问你们最后一遍,”朱桢又一字一顿道:“诸位之中有没有海商,或者跟海商有生意往来的?” “没有,绝对没有。”一众大户回答的斩钉截铁。 第224节 那好。”朱桢挥下手,便有士兵端着托盘鱼贯而出。 众大户本以为终于上菜了,谁知摆上桌来的,却是一套套笔墨纸砚。 “殿下这是……”他们迷惑的望向老六。 “因为本王啊,最恨别人欺骗我。诸位既然说自己不是海商,那就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吧。”朱桢淡淡道:“我说一句,你们写一句——” “本人保证,本人全家绝非海商,亦与海商绝无生意往来,更无其它勾结。如所言不实,愿受国法严惩,明正典刑,毫无怨言!” 说着他的目光愈发犀利,锥心刺骨道:“谁敢不写,就是公然欺骗本王,本王就把他丢到这口粥锅里去,给八宝粥再加一宝!” “写!”那些端着托盘的军士齐声喝道。 “殿下,这不合适吧?”陆仲和抗声道:“我们说跟海商没关系,就是没关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为什么还要写保证书?这是对我们的羞辱!” “混账东西!”朱桢冷声道:“你已经说了三次跟海商没关系了,却不敢白纸黑字写下保证,这只能说明你满嘴谎言,跟海商脱不了干系!” “老夫就是没关系,但我就是不写!”陆仲和气得把笔一丢,起身就要离席。 却被两个军士按住肩膀,纹丝不动。 然后老六一摆手道:“把他丢进粥锅里去。” “你敢?!”陆仲和一下被提溜起来,登时面无人色的尖叫道:“朝野诸公会……会让你偿命的!” “就凭你,也配让本王偿命?”朱桢毫不在意的抠抠耳朵道:“就是煮了你,我最多被父皇骂几句,关几天。何况是你几次三番挑衅本王在先,我皇兄们会给我作证的。” “……”陆仲和眼见着脑袋就要扎进粥锅里,赶忙尖叫道:“别别,我写,我写还不成!” 第三五九章 约法三章 “明明是个怂包,硬要充什么好汉?”楚王殿下哂笑一声,存心要废了这姓陆的名声,便命人将他脸朝下架在粥锅上,用托盘托着纸笔让他写。 粥锅热气腾腾,烘得陆仲和全身滚烫。那几个揪着他的军士,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没力,反正就是手抖个不停。 吓得平江公魂不附体,赶紧提笔刷刷刷写完了保证书,又签上名按了手印。 “本王没强迫你吧?”朱桢又幽幽问道。 “没,没有。”陆仲和赶紧摇头。 “那再写一个没强迫你的保证书……” “……”陆仲和想死的心都有。 …… 好歹好歹,陆仲和在几几被蒸熟之前,写完了楚王要的保证书、和保证书的保证书、以及保证书的保证书的保证书……这才被没丢入锅中。 但当军士们放他下来时,陆仲和已经瘫软在地,得靠人扶着回去座位…… 有了平江公打个样,哪个还敢造次?包括一直气焰嚣张的谢蕴章在内,江南大户们全都乖乖写好了保证书,以及保证书的保证书,然后签字画押。 看到厚厚一摞摁着红手印的保证书收上来,楚王乐得合不拢嘴。这玩意儿在别人手里就是废纸,但在一位亲王手里,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开席!”他这才一挥手,仁慈的赐宴。 其实都到这份儿上了,不浪费粮食也没啥。不过咱老六是个要面儿的主,哪能让人空着肚子回去呢?再到处乱说他楚王殿下小气,让人大老远来了,连顿饭都不管。多不体面? 而且楚王殿下的腊八宴,也不单纯是吃粥,还有腊八蒜、腊八糕、腊八豆腐和加了腊八醋的腊八面。 甚至还有乐队吹喇叭助兴…… 滴滴答滴答的喇叭声中,楚王殿下端着碗对众人笑道:“都开吃吧。放心,本王看着呢,刚才他没尿……” “呵呵,好……”众大户只好端着粥碗,硬着头皮吃起来。 月台上,罗贯中直翻白眼,因为楚王殿下吃的却是腊八面…… 呼啦呼啦一碗面下肚,楚王殿下心满意足的擦擦嘴,又对众人开腔道: “按说,诸位跟海贸没关系,但本王要说的话,没有憋回去的道理。所以还是说给你们听听。” “是是,我等洗耳恭听。”一众江南大户态度好极了。盖因大铁锅已经空了,下头的火却没灭,谁也不想变铁板烧。 “我朝书生辈,不知军国大计,动云禁绝通番,以杜寇患。不知江浙闽粤大家,正利官府之禁,为私占之地!”朱桢便毫不留情的说道: “此乃前朝旧弊,本朝因循而已。所谓市舶司临近京畿、容易招惹贼寇之言,也不过是豪右企图独占海贸之利,不想朝廷分润而已!” “……”一众江南大户听得心惊肉跳,原来楚王殿下什么都清楚! 其实也不奇怪,看到罗贯中、沈荣、顾元臣这些人,已经成为他的手下。他们就知道什么秘密都守不住了…… 可是楚王殿下为什么一上来不说,要先装傻充愣,诱逼他们写下保证书再说呢? “本王既然已经跟父皇夸下海口,要重现市舶司昔日辉煌,首先就得潜心研究市舶的兴衰因由。 “本王发现市舶之利,之所以在两宋和元初,可为‘军国之所资’,盖因市舶司对海贸管理严格、掌控力强,所有出海船只必须上船‘检点’,才可放行;返港船只必须‘阅实’才能回港。照章课税之后,才能销售。所以两宋年间,市舶收入一直占国家岁入的一到两成。 “后来元朝施行‘官本船法’,航线由官府垄断,贸易由官商合营。同时,为了保证官本船法的顺利实施,元朝实施海禁,禁止私人下海贸易,结果市舶收入暴增,一度岁入四百万两白银之巨!” “可惜好景不长,海上贸易的巨额利润,不仅吸引豪商们违法经商,一般海商更是私自出海贸易,用极低的价格进行倾销,使官本船陷入亏损。商人们无法从合法经营中获利,只能要么加入私商的行列,要么黯然退出海上贸易。” 朱桢接着道:“很多人都跟本王说,是官本船搞坏了市舶司,本王之前也深信不疑。但来到镇江,见识了诸位的表现之后,本王忽然明白过来,搞坏市舶司的,根本不是官本船法——此法不是恶法!是那些贪得无厌、官商勾结的坏人,搞坏了市舶司!” 说着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道: “就算没有官本船法,这些蛀虫也依然会利用元朝稀里糊涂治理水平,将市舶司这颗大树蛀个精光! “所以本王决定,效仿官本船法,成立市舶船队!所有想从海贸获利者,皆可报名加入。” “那么具体怎么运作呢?”有人忍不住问道。 “大体是由市舶司出船,商人出货,风险共担,利润共享。”朱桢淡淡道:“具体细则,还得市舶司成立后,再集思广益。诸位先心里有个数就行……但本王可以保证所有市舶商人,出海期间的人身财产安全;可以保证该你们的一文钱不少;还可以保证,不该收你们的,一文钱不拿!谁敢违反这约法三章,不管多大的官儿,本王都把他倒吊在桅杆上,晒成人干再喂鱼!佛祖也救不了他!” “……”众大户闻言神情各异,嗡嗡声四起。 自打楚王殿下收拾了陆仲和之后,这些江南大户也就不复之前,油盐不进的状态了。 然后楚王殿下沉声强调道: “还有一点可以明确,就是市舶船队成立后,便禁止私人出海贸易——这一条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海船上的水手、保镖,实乃强大的私人武装,这是朝廷一直不放心的原因。所以必须要掌握在朝廷手中。” 对那些拥有私人船队的巨头,楚王这话当然是赤裸裸的威胁。 可对绝大多数没有船队,只能跟着喝汤的大户来说,楚王殿下这话,意味着重新洗牌的机遇…… 不管怎么说,巢湖水师化身的市舶司舰队,就在长江边上停着呢。楚王殿下要是真能说到做到,海上的格局一定会重塑的! 第三六零章 生不逢时的和尚 说完这些话,朱桢便起身离席。 一众江南大户赶紧恭送楚王殿下,待他的仪仗消失在下山石阶良久,众人才虚脱似的松了口气。 这位少年殿下给他们的压迫感,实在是超乎想象…… 众人也没心绪再落座了,纷纷望向谢蕴章。 “诸位,该说的昨天都说了。”谢蕴章便开口道:“放心回家过年去吧,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 “是是。”众人纷纷点头,余光瞥向陆仲和。只见平江公双目紧闭,微微仰头,仿若江边矗立百年的木雕般,沉静中透着腐朽。 楚王殿下给他的打击太重了,这根江南的架海金梁,还能顶得住么? “不必担心,老夫什么风浪没见过?”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陆仲和缓缓睁开眼道:“一切尽在掌握。” “好好,那我们就放心了。”众大户心下稍定,纷纷拱手告辞,各回各家去了。 “平江公……”谢蕴章扶住摇摇欲坠的陆仲和。 “老夫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陆仲和一边缓缓往外走,一边低声对他道:“回去我就自杀。” “啊,不至于啊……”谢蕴章惊呼一声:“把人往粥锅里丢这种,是夏桀殷纣才干得出来的。别人只会说楚王残暴,不会笑话平江公的。” “不,你误会了。”陆仲和却摇摇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只是说要自杀,没说要死。” “哦,这样啊……”谢蕴章明白了。 平江公玩一手自杀,确实好处多多,一是可以挽救声誉,二是可以给楚王造成极大压力。 尤其是叶伯巨罹难之后,朝野都憋着火呢。陆仲和这时候再火上浇油,保准让楚王成为众矢之的。 “要是能让皇上,不许老六再折腾市舶司,就再好不过了。”立亭公不禁畅想道。 “看吧,管他还搞不搞市舶司,反正谁也别想搞成!”陆仲和重重一拳捶在车框上,满腔怨毒道:“老夫这条命,豁出去了!” …… 金山寺。 大雄宝殿前,鸟兽四散后,只留一地狼藉。 灰袍僧人们开始收拾残局。穿着黄袍的主持,跟一个穿着褐袍的胖大和尚,站在慈寿塔上,目送着楚王殿下的船队启航。 “道衍,你跑到镇江来,就是为了吃贫僧一碗腊八粥?”主持法师俱悟淡淡问道。 “早就听说楚王殿下要在师兄这儿办腊八宴,贫僧当然要来看看热闹了。”道衍和尚点点头,坦诚的让人讨厌。“果然不虚此行啊。” “光看热闹么?”俱悟法师淡淡一笑,问道:“就没看出点儿门道?” “门道么,也看出了点儿。”道衍从袖中摸出一根油乎乎的猪蹄膀,被师兄瞪了一眼。 “佛门清净地。” “给你的。”道衍笑嘻嘻将蹄髈递给师兄。 “眼不见为净。”俱悟目不斜视的接过来。 “还有这个呢。”道衍又摸出个酒葫芦。 “有这种好东西,不早拿出来。”俱悟数落他一句,便在没有旁人的高塔上,开心的吃肉喝酒。 “过瘾……”一根蹄髈一壶酒下肚,俱悟脸色都红润了不少。他意犹未尽的吮下手指头道:“你说师父明明是个道士,当初为什么要让咱们当和尚呢?庙里的清规戒律太熬人,连口肉都没得吃。” “师父不是说了么?”道衍一边啃猪蹄,一边含混道:“大丈夫不能身居大名,即当遁入空门,方可保全。” “也是。”俱悟叹口气道:“咱们这一门学的是纵横捭阖、忤合攻杀的权谋学问。咱师兄弟生不逢时啊,倘若早生十年,当可得一明主而辅之,成就一番王景略、苏令绰那样的王佐事业。” 第225节 “可惜咱们还没出师门,朱洪武已经平定天下,海内一统了。结果咱们的学问成了屠龙技,若不遁入空门,就只能反贼啦。”道衍苦笑道: “可惜师弟我当和尚都当不好,到现在还在京城挂单,没个正式的僧籍。” “那是你要求太高,若是来我这金山寺,师兄好歹给你落下僧籍。”俱悟道。 “来你这儿?还真当一辈子和尚?”道衍反问道:“一辈子吃斋念佛?” “习惯就好了,嗝……”俱悟说着个打个酒肉嗝,一脸陶醉。 “我还想再看看,好容易来世上走一早,学了这一身的本事,难道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从生到死,一点印记都没留下?!”道衍玩世不恭的脸上,浮现出浓浓一抹执拗不甘。 “唉,你都四十了。”俱悟摇头叹气。 “异材晚成要有待,居然升置鼎鼐间。君不见周家老将太公望,八十封侯起钓磻!”道衍手持猪蹄,抖擞精神朗声道:“我才姜太公一半的岁数,早着呢!” “好好,你有志气。”俱悟笑笑,不再劝他,又问道:“你还没说,这趟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呢。” “这趟啊。”道衍幸灾乐祸道:“那群狂妄自私的江南大户要倒霉了。不赶紧投靠老六的,全都要遭殃!” “嗯。”俱悟认同的点头道:“楚王殿下让他们写保证书,就是让他们自己挖坑自己往里跳。” 说着,他一脸不可思议道:“说起来,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谁把这帮江南大户,当成孙子一样收拾……就是洪武皇帝,对那些人也是多有忌惮。真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什么虎不虎?一群纸老虎。跟这帮江南大户,就得这样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不然他们一准儿蹬鼻子上脸!就得隔三差五狠狠收拾他们一顿,他们才能服服帖帖。”道衍不以为然道: “反正他们家大业大,特别能忍,怎么折腾也逼反不了他们。最多就是躲在后面,撺掇老百姓闹事儿而已……只要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立马老实。” “你啊,你不是也苏州人么?”俱悟摇头无语。 “可我家不是大户啊。”道衍嘿嘿一笑道:“我家要是大户,我才不当和尚呢。我天天住在青楼里我……” “那位楚王殿下呢?”俱悟又问道。 “有意思,此人太有意思了,这才多大啊?日后必定搅得大明天翻地覆。”道衍露出遗憾的神情道:“可惜让刘伯温捷足先登了,那老倌儿是不会允许我接近他的。” “他不允许你就不敢干了?”师兄笑道:“再说,决定权在那位殿下,又不在刘伯温。” “嗯,我找机会跟他接触接触。”道衍也有此意道:“跟这般有趣的人物耍一场,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十年苦手 第三六一章 百岁宴 洪武十年,二月十六。 这天秦王府中挂灯结彩、大张筵席,宾客盈门,真比过年还热闹。 京中的皇亲、勋贵齐聚一堂,来喝老二长子的百岁酒。 老朱家添丁进口,朱老板心情大好,自然也和马皇后驾临秦王府,作为祖父母接受大臣们的祝贺。 “哈哈,老大、老三都有儿子,老二现在也有了,”他一高兴,便喝高了。“我老朱家真是人丁兴旺啊。” “是是。”一众老兄弟自然恭维不迭,敬酒不停。 但其实太子成婚多年,才生一个儿子。老三也是。老二更是现在才生出儿子来。三家全都是独苗……而且老四那边,到现在也没动静,看来又是个难生的。 不过老朱说自家人丁兴旺也没错。去年秋里,他生了第十四子朱楧;昨日,又刚生了第十五子朱植…… 不得不说,老朱就是能力强,一帮儿子绑一块,都不如他一个能生。 马皇后想到这儿一阵无语,白了这货一眼,差不多就行了。生那么多儿子,将来朝廷怎么养得起啊…… 朱元璋瞬间感受到寒意,赶紧对朱棣道:“老四啊,你也得抓紧了,不就是生个孩子么,磨磨唧唧的。你岳父回北平时,那是失望的很啊。” “唉。”朱棣面红耳赤道:“儿臣,会努力的。” “老四,你别听爹的,他喝醉了说胡话。”马皇后不得不说话了,老朱这话要是传到老四媳妇耳朵里,得给她多大压力啊。 “你们去年刚成婚才几天?他就把你派出去,一走就是一整年,腊月里才回来。”说着她瞪一眼朱元璋道:“你给人家小两口时间了么?人家哪有空生孩子啊?” “好好,咱不催,”朱元璋知道最近老婆看自己不顺眼,赶紧表态道:“老四,咱今年哪也不让你去,你就在家里跟你媳妇造人,啥时候成功了啥时候出门!” “爹……”朱棣臊得不要不要,这下要给老三笑话死了。 不止老三,李景隆、徐辉祖那帮狐朋狗友,也笑得没了人样…… 幸好这时,老二两口子,抱着大胖小子从后头出来,一起给父皇母后磕头。 “哈哈,好好。”朱元璋和马皇后高兴的合不拢嘴。这小两口可是他老两口多年的心病啊。 如今琴瑟相和,还造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出来,朱老板和马皇后从前真是做梦都不敢想。 “起来起来。”朱元璋伸手接过三孙子,亲了亲粉嫩嫩的腮帮子。 这时,女官奉上百家衣和百家锁,由马皇后亲手给小娃娃穿戴上。 此乃百岁礼的传统仪式。婴儿出生一百天称‘百啐’,又叫‘百岁’。为了给孩子祈福,人们会从许多人家讨来各种颜色的布头,拼凑连缀成一件小孩的衣服,叫‘百家衣’。其意是为了祈求孩子长寿,一般要穿到周岁才脱掉。 百家锁类似,往往也是收集许多人家的金银,为孩子打制一个长命锁,寓意不言而喻。 朱老板三孙子的百家衣和百家锁可了不得,那可是大明排名第二,到一百零一的家庭,一起贡献出来的。 东西太少了自然拿不出手,所以每家贡献了一匹布,一枚金锞。 所以一百匹布,缝制了这么一件小小的百家衣;一百枚金锞打造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百家锁。 至于剩下的材料,朱老板是不会退还的! 嗯,过几个月他家老十五再来一遭,宫里今年做衣服,不用再买布了。 …… 待帝后亲手给三孙子穿戴好后,敏敏悄悄戳了一下一直在傻乐的老二。 “咋,咋了?” “儿子还没起名呢。”秦王妃一阵无语。 “哦哦,”老二恍然,赶紧开口道:“请,请父皇,给孙子赐名。” “哈哈好。”朱元璋一口答应,当场寻思起来。 当初皇长孙还没出生,他早就把名字起好了。轮到三孙子这儿,都出生百日了,还没想名儿呢。 唉,这差距啊,真不能细琢磨…… 好在现在起名很方便,因为设定狂朱老板,已经把字辈诗捣鼓出来了。 一般人家里,都是同辈兄弟共用一个字辈。但朱老板考虑到自己儿孙们,将来要娶很多很多媳妇,一代人用一个字辈太不好起名了。所以决定给每个儿子作一首五绝字辈诗,让所以儿子们各自为独立一支。 这显然不符合传统,礼部官员自然表示反对。但反对无效,朱老板坚持以此区分各支子孙。他说这样只要看名字,就知道哪个孙子属于哪支的,是第几代的,反而更清楚了好吧。 你们这些后代少的人,根本体会不到后代多的苦恼好吧? 历史可以证明,朱老板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总之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老大太子朱标一支的字辈诗为,‘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 老二秦王朱樉一支的字辈诗为,‘尚志公诚秉,惟怀敬谊存。辅嗣资廉直,匡时永信惇。’ 老三晋王朱棡一支的字辈诗为,‘济美锺奇表,知新慎敏求。审心咸景慕,述学继前修。’ 老四燕王朱棣一支的字辈诗为,‘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老六虽然还没成婚,朱老板也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孟季均荣显,英华蕴盛容,宏才升博衍,茂士立全功。’ 当时老三就问父皇,要是二十辈以后呢,该咋起名?朱老板答曰,再来一圈。 朱桢就不是很在意,半首诗就用到某人自挂东南枝了……对吧,由检? …… 所以这孩子名字的第二个字,已经早就定了好了—‘尚’ 而最后一个字,也不能自由发挥。设定狂朱老板规定,这个字也要按五行相生顺序,分别以‘木火土金水’为偏旁。 因为朱老板儿子们的名字,都是木字旁。木生火,所以各支第三代都用火字旁。 比如老三的大儿子就叫朱济熺…… 当然,以上所有规则,均不适用于皇长孙。一是朱雄英出生时,朱老板还没捣鼓出这套为元素周期表做出突出贡献的命名法。二是后来太子请示过,要不要给雄英按照命名法改名。 朱元璋这种强迫症晚期患者,居然毫不犹豫的说——不用!朕的皇长孙,就该与众不同! 说回可怜的三孙子来,最后这位秦王长子,被他皇祖父命名为朱尚炕…… 第三六二章 生出来的麻烦 哦对了,还有老五吴王朱橚一支的字辈诗——‘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绍伦敷惠润,昭格广登庸’。 另外朱上炕的百岁宴上,秦王妃还特意向老六敬酒。 “六叔的恩情,二嫂铭记在心。大恩不敢言谢,只能先敬六叔一杯,聊表心意。” “二嫂太客气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朱桢忙摆手道:“还是我二哥自己想通了。” “没有六叔给嫂子写的《赵敏传》,你二哥怕是一辈子也想不通的。”已经改名邓敏的秦王妃,眼圈通红道:“总之,多谢六叔了。” “好好,二嫂太客气了。”朱桢只好喝了二嫂敬的酒,又听她说了好些感激的话,才得以脱身。 “可惜……”这时,三哥幽幽道:“二嫂不知道,我也是帮了她大忙的。” 他说的是,邓大小姐那茬……要不是三哥出手,那位邓大小姐就把绿油油的小帽子,戴在二哥头上了。敏敏的日子肯定更是水深火热。 “二嫂不抽你,就是真大度了。”老四闻言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挑唆的二哥。” “嘘……”朱木冈赶紧捂老四的嘴:“四爷,你老小声点儿,让父皇听见,我又要屁股开花了。” 为什么要说‘又’?因为去年回京后,朱老板复盘发现,这俩货曾经在阵前裸奔,还险些一头撞到叛军的埋伏圈里。 第226节 朱老板登时大喜,正愁着让老婆怼的没地儿撒气呢……哦不,朱老板是火冒三丈!为了给他们个终生难忘的教训,便亲自给两人的屁股落下热辣辣的父爱。 老四钢筋铁臀无所谓,老三的细皮嫩肉就遭了殃。一直趴着休养过正月,这才刚痊愈。 本来他还打算偷偷送几个高丽姬给老贼尝尝鲜的,气得也不给了,都留着自己用! 朱桢就很庆幸,好歹自己没挨揍,而且三哥四哥挨揍的时候,自己也不在场,不用陪一顿。屁股好歹是保住了。 可惜,属于他的那顿揍,虽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 先说老朱这边,跟老兄弟们痛痛快快喝了顿百岁酒。 然后亲手扶着他姐夫李贞离席,这位老曹国公七十五了,已经老态龙钟,身体大不如前了。 李贞已经基本上不大出门了,今天要不是皇帝亲临,他也不会来作陪的。 “哎呀,真是不中用了。”李贞颤巍巍的对朱元璋道:“还得皇上扶着,太没礼数了。” “你是咱姐夫,同辈唯一的亲人。”朱老板却不以为意道:“要是跟你也按礼数来,那咱就没人味了。” “所以呀。”朱元璋说着扶他上车道:“姐夫你得好好活,再陪咱个二十年,不能丢下咱一个。” “好好,咱遵命。”李贞上车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孙子李景隆赶紧抬着他的腿,几乎是把他抱到车上坐下的。 就这,还把李贞折腾的直喘粗气。 朱元璋看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吩咐李景隆道:“别他娘的整天在外面浪,多在家陪陪你爷爷。” “哎。”李景隆忙唯唯诺诺应下,心说你家老三比我可浪多了。屁股开花都没耽误他寻欢作乐…… 送走了李贞,朱元璋也跟马皇后登上御辇,在群臣恭送中起驾回宫。 路上,朱元璋叹息道:“姐夫真老了。” “七十五了,能不老么?”马皇后白他一眼道:“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啊,也五十了,悠着点儿吧。” “哎。”朱元璋赶紧点头应下,又叹口气道:“真快啊,五十了,该知天命了。” 说着他活动下自己的‘五十肩’道:“有些事也该加快安排了……我准备下次朝会就宣布,让太子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 “嗯,标儿二十二了,现在做事比你这个当爹的妥当多了。”马皇后也完全同意,这事儿便这么定了。 然后她对丈夫道:“这样一来,你可清闲多了。” “咱也好倒出空来,做些非干不可的大事儿。”朱元璋不否认自己有这方面的想法。 “再生三二十个儿子?”马皇后揶揄笑道。 “咱那是为了让老朱家开枝散叶,不是贪图女色。”朱元璋忙大声撇清道:“咱这辈就我一个了,不多生儿子我心慌。” “重八,我也不是嫉妒吃醋,你好色我也懒得管。”马皇后也正色道: “我是真觉得十四五个儿子够多了。你别忘了,你的儿子可不是寻常的百姓,将来都要当亲王的。一个亲王一年五万石的禄米,还有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纱罗各一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绵二千两,盐二千引,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这还不算造王府的开销,老百姓的负担太重了。” “二十个儿子也才一百万石,还好吧……”朱元璋有些心虚道。 “他们将来每人再生十个儿子,十个儿子又再生十个孙子呢?”马皇后反问道:“亲王的儿子至少是郡王,禄米六千石;亲王的孙子至少是镇国将军,禄米两千石……你算过这是多少了么?” 朱元璋听得一愣。“多少?” “五百六十八万石!”马皇后当场给出答案:“这还不算那些绫罗绸缎、茶马钞盐!” “我艹……”朱元璋倒吸口冷气,头一次觉得,多子多孙也不光是好事儿。“真这么费钱?” “你自己算算不就知道了?再下去几代人,怕是全国岁入不用干别的了,光给你养后代都不够。”马皇后语重心长道:“重八,你爱民如子,不让文武祸害百姓。咱们不能对自家就视而不见,让宗室把老百姓敲骨吸髓啊。” “唉……”朱元璋挠挠头道:“妹子你说得有道理,咱给确实有点多。不过,去年才定的宗藩待遇。这才转过年来就无缘无故减少,那些人定然以为是他们功劳呢,会蹬鼻子上脸,变本加厉搞咱儿子的。” “嗯。”马皇后什么人心险恶没见识过,知道朱元璋不是在诳自己。自从那叶伯巨上书以来,儿子们就一直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似乎有些人真的打定主意,就算搅不黄分封,也要把藩王的形象彻底抹黑。 “这个事不急,横竖现在才四个儿子领俸禄,再缓上几年也无妨。只要你心里有数,别给子孙后代挖个填不上的窟窿就成。” “嗯,妹子你说的话,咱肯定忘不了。”朱元璋点点头,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咱倒出空来,可不是为了造人,是有更重要的事——造黄册啊!” “知道,逗你玩儿呢。”马皇后淡淡笑道。 第三六三章 阿七逊毙了 秦王府。 送走了父皇母后和各路宾客,哥几个转移到后院的水阁里,重开一席,继续喝第二场。 太子也在。二弟三弟眼看便要就藩了,日后再想这样常相聚就很难了,所以他想多些时间。 跟他们待在一起。 然后还有四五六,再往下的弟弟不能喝酒,也就不让他们参与了。扫兴。 老七就很不忿,说老六明明只比我大一岁,为什么他可以喝酒? 哥几个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老六才十三。艹,哥几个早就把他当成同龄人,已经习惯了一起喝酒玩女……女孩子不爱玩的划拳游戏。 还是老三对老七毒舌道:“等你母妃,啥时候不打你屁股了,哥哥们再带你一起喝酒。” “呜呜,三哥欺负人……”老七哭着跑掉了,大哥叫都叫不回来。 “唉,你们怎么整天欺负老七。”朱标无奈道:“就好像你们不挨揍似的。” “我们的屁股是父皇揍的,他的屁股是他母妃揍的,那能一样吗?”老三满不在乎道。 “就是。”老六拖着长腔,声援三哥。只要能埋汰老七的,他都无条件支持。 “还有你。”太子指了指老六。他知道这几块料之所以都不待见老七,皆因为老六跟老七的关系,比老三跟老四的关系还糟糕。 不过说来,也是老七逊毙了。没看老三老四也势成水火,可他俩都知道,斗争的真谛在争取最大的支持。所以他俩都十分注意跟兄弟们搞好关系,兄弟们自然不会选边站。 老七就永远只知道抱怨,从不主动跟哥哥们打成一片。太子跟他聊过几次,还主动拉他入伙也没用。每每被缺德哥哥们笑话几句,动不动便哭着跑掉。久而久之,和哥哥们就愈发尿不到一壶里了。 唉,只能说,教的曲子唱不得,强扭的瓜不甜啊。 …… 不管怎么说,没了老七这个煞风景的,水阁里的空气重新快活起来。 哥几个划拳喝酒,吹牛打屁,吵吵声传遍整个王府后院,快活的不要不要…… “来来,咱们一起敬老四一杯,喝完这一场,还不知啥时候能再见?”老三是一会儿不搞老四,就浑身难受。 “你不是明年才就藩?”老四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明天开始就要闭门造人了。”老三端着酒盅,朝着朱棣坏笑道:“我们就藩之前,能完成父皇的任务么?不然连告别酒都喝不上。” “艹……”朱棣登时涨成了茄子,闷哼道:“我那是之前没空!回京之后,我哪天都没闲着!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成功了!只是没显怀……” “瞎吹,四弟妹总有身上不方便的时候吧?”老三一副很懂的样子道:“只要她近一个月这么跟你说过,你就没成功,懂么?” “艹……”朱棣登时肉眼可见的佝偻了腰,低头灌了盅闷酒。 显然大业尚未成功…… “哥,没事,我给你开个方子,你照着吃半年,保准生儿子。”要不怎么说打虎亲兄弟呢,要紧的时候还得看老五。 “好……多久,半年?”老四登时垮了个黑脸。“半年不出门,还不得憋死我?” “温补肾阳必须徐徐图之,不能乱用虎狼药的。”老五认真道。 “不用怕,尽管上猛药,只要你嫂子受得了,哥就受得了。”老四一拍傲人的胸大肌。 “你多虑了……”老三讥笑道:“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 “哈哈哈……”哥几个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老二一脸懵逼。 “我是说,那样对孩子不好。”老五这才捞着解释道。 “这样啊。”朱棣讪讪道。 “啊哈哈……”这时,老二终于明白了之前老三的话,咧嘴大笑起来。 哥几个都习惯了老二慢半拍,也纷纷给老四出谋划策。 “其实四哥龙精虎猛,没必要吃药的。多吃牛……骆驼肉、羊肉,海鲜韭菜就行了。不过要戒酒,喝酒对孩子不好。”老六也很懂行道:“另外就是要算准日子,再就是姿势也很重要……你去找个妇科名医问问,应该都懂。” “我艹,刘先生连这个都教你?”哥哥们震惊道:“难道他真会母猪的产后护理?” “呵呵,本门的特点就是,什么都略懂一点。”朱桢讪讪笑道。 “其实最关键的是……”这时,大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意味深长的对老四道: “你得找到正确的道路前进,在错误的道路上再深入,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哦哦。”老四似懂非懂的点头受教。“喝完这一场,明天咱就开始戒酒。” 显然他对老六的话,已经到了迷信的程度。当然也可能是迷信刘基吧。 …… 哥几个扯淡够了,差不多也尽兴时,老三忽然对老大道: “大哥,我们商量了个事儿,想跟你说说。” “什么事儿。”朱标已是满脸通红,说话也带了几分醉意。 “我们几个想着,先一起为父皇和大哥戍边,等将来灭了北元、彻底消除了边患,大明用不着我们了……大哥能开恩把我们改封海外么?” 他们都不敢跟老朱开这个口,只能指望太子点头了。 然而朱标面色登时就不好看了。只见他端着酒杯沉吟半晌,渐渐的酒意尽去。 太子方缓缓问道:“这是听到朝廷的风言风语了?” “是。”老四点点头道:“那些人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他们肯定会一直盯着我们,寻我们的错处。逮到机会就告状,离间我们的感情……” “不理他就是了。”太子绷着脸道。 “可是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啊,大哥。”老三加重语气道:“我们又远在千里之外,手握数万军队,早晚会见疑于君父的!” “放屁!我是那种大哥么?!”朱标终于怒气勃发,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酒液登时夹杂着碎瓷片四下飞溅。 大哥轻易不发火,一旦发火比父皇还可怕…… 哥几个登时全都噤若寒蝉站起来,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下了头。 第227节 “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了!”朱标怒指着几个臭弟弟道:“本宫要是连你们几个都容不下,还当个屁的太子?我肯定退位让贤,请你们入主东宫,我出家当和尚去!” “是是。”哥几个忙点头不迭。 “至于那些大臣要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太子又大手一挥道:“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么?但在这件事上,听他们一句算我输!” 第三六四章 兄弟交心 哥几个老实听大哥训斥,待他气消得差不多了,才一齐瞄向老六,你娃别怂啊。 “原来是你小子的主意!”太子把他们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四下寻找鸡毛掸子的动作,跟他爹如出一辙。 “大,大哥别找了,没有。”老二闷声道:“要,要不用鞋底吧。” 说着作势脱鞋。 “穿上,你个汗脚!”老大捂着鼻子怒道。 “唉,唉……”老二又讪讪套上鞋。 老六是不怕大哥的,忍不住吃吃偷笑。 “还嬉皮笑脸,给我跪下!”老大气得一拍桌子。 “哎。”朱桢只好不情不愿的跪在地上。 “原来你小子张罗着重开市舶司,是为了日后远走高飞啊!”太子实在找不到趁手的兵器,便用一根没用过的公筷,一下下敲着老六的脑袋。 “而且不光自己想走,还要把你兄弟们一起拐走?亏我还勒紧裤腰带,赞助你两万贯,把钱还给我!” “大哥,钱已经花光了。”老六抱着脑袋,小心翼翼道:“二月二那天,市舶船队已经从太仓刘家港出发了。这一趟的费用可海了去了,两万两还不够呢,二三四哥又一人出了一万贯,才勉强凑出来开拔费。” “大,大哥别担心,老,老六说,回来给,给我两万贯。”秦王忙替老六解释道:“也不,不会坑你的。” “哼……”朱标是在乎那点儿钱么?他是气这帮小子,不跟自己一心一意了! “大哥,你先消消气,听我跟你解释。”老六鼓着腮帮子,一脸的无辜,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真诚。 “你说。”老大没好气道。 “你是真误会了。首先,兄弟们对大哥的感情,超越世间的一切。”朱桢便道:“我的口号是——” “爹亲娘亲大哥最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哥哥们便异口同声道。 “艹……”太子脸上的寒霜,终于融化了。对老四道:“给老六拿个棉垫。” 老六便从坚硬冰冷的地砖,移到软和保暖的棉垫上……继续跪着说话。 他先把分封海外的好处,一二三摆给大哥听。内容跟他在淇县时,跟哥几个说的大差不差。 只是省略掉了什么‘在内而亡、在外而安’,什么天高皇帝远的独立王国之类,会惹大哥生气的话。 但相信以大哥的智慧,肯定能看明白他们图的是什么。 “大哥,我们手足兄弟一起长大,情比金坚,自然不会有猜忌。”然后朱桢接着道:“可是我们保证不了,下一代,下下代怎么想啊!” “雄英不会的。”朱标信心十足道:“那孩子厚道。” “可万一……”朱桢咽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我们的儿子不厚道呢?要是哪一房出个野心家怎么办?与其到时候骨肉相残,倒不如直接把我们封到海外。那样后代再狂妄,也知道隔山限海,以僻远之一隅,定然无法与中国抗衡,反而会安心为朝廷镇守藩国,为华夏开疆拓土。” “是啊大哥,若到时朝廷有事,皇帝相召,我们的子孙带兵回朝勤王,一样可以保证皇权永不旁落。”老三也附和道: “但他们的根基又不在神州,事毕只能回国,所以也不用担心鸠占鹊巢。大哥,这才是真正的长久之道啊。” “你们太多虑了。”太子还是摇头道:“你们本来就是镇守边塞、开疆拓土的塞王,封地已经够远的了。” “西安是华夏神都,太原也号称九朝古都,北平是元大都……”老三苦笑道:“更别说苏州、武昌这两个敏感之地了。” 苏州,是张士诚的都城;武昌,是陈友谅的都城…… “大哥,我们现在被称为塞王,只是因为大明版图至今还未恢复到汉唐旧貌,待到日后彻底消灭北元,国家进入盛世,这些重镇就会重新兴盛起来的。到时,朝野就又是另一番判断了。”老四人间清醒道: “大哥,我们现在说的不是感情,而是日后的大计!臣弟以为,与其到时候考验人性,把希望寄托在感情上,不如不给后代考验人性的机会,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啊!大哥……” “古人云,‘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以大哥的智慧,定知曲突徙薪、防患于未然,要远胜过着火后焦头烂额的救火啊!”老三也苦劝道。 “俺,俺也一样……”老二憋出一句。然后哥几个都陪着老六跪在老大面前。“大哥明鉴啊!” “你们……”朱标一时间心如刀割,不由潸然泪下。 他饱读史书,对各朝政治得失了若指掌,焉能不知父皇分封藩王,隐患极大。未来的皇帝不削藩,怕是寝食难安。削藩,又有可能引发七王之乱那样的骨肉相残。 叶伯巨一个教书匠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堂堂太子又岂会瞧不出来?只是他有足够的自信,知道只要自己在,老朱家就没人敢有二心。 自己今年才二十二,怎么也还有四五十年吧?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自己慢慢把这个难题,妥善解决掉了。 退一万步说,到时要真是办法用尽,都没法妥善解决。自己大不了把弟弟们都招进京来,让他们跟自己一起享受夕阳红便是,就不信哪个兔崽子敢不应招。 所以他之前,并没有特别焦虑这件事。不然怎么能号称史上最稳太子? 但弟弟们今日的这番话,还是触动到了他——尤其是老四那句‘与其到时考验人性,把希望寄托在感情上,不如不给后代考验人性的机会’,让他没法不同意。 因为这话里隐含着一种极端的假设——万一自己这个太子,早薨了呢? 自己想让老六给雄英压阵,要是万一老六也早薨了呢? 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造化弄人,有时候就是祸不单行。所以,还是妥善的制度更可靠…… 至于弟弟们,之所以一起想要分封海外,忧谗畏讥恐怕还在其次。 更重要的是,高丽之行,让这几个小子开了眼界,见识到了另一种藩王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有自己的追求,也实属正常…… 第三六五章 太子监国 藩王封地确实是个大问题,别忘了,现在还有小半皇子没封王呢。而且看朱老板这龙精虎猛的架势,恐怕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呢。 到时候二三十个皇子,不可能都封到边塞去吧?再加上朱标的儿子们,雄英的儿子们,这么多藩王日后往哪里封,肯定是个棘手的大问题! 现在弟弟们却主动为大哥分忧解难,要求分封海外。这就好比寻常人家的儿子们,不跟长子争家产,自己出门闯荡,给家里去挣更大的家业啊。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自古天家兄弟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手足相残,搞的腥风血雨的悲剧罄竹难书。 自己的弟弟们,却懂事儿的让人心疼啊…… …… 朱标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这帮小子,眼圈泛红道:“大哥知道,你们是怕大哥将来为难。你们有这份心,大哥再难都不会觉着难的。” “大哥,我们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哥几个为了帮太子减轻心理负担,插科打诨笑道: “我们也想像周朝的诸侯那样,为国家开疆拓土、用夏变夷,这样才不枉一生啊。” “就是,当诸侯王可比藩王爽多了,大哥爱我们就把我们封去海外吧。” “将来我们的子孙,也继续为大明开疆拓土,要让日月所照,皆为汉土;车船所至,俱是华夏!”这话老六说的。 “说的好——日月所照,皆为汉土;车船所至,俱是华夏!”四哥闻言大为激动,连声击节叫好。“我六弟真是豪气干云,这才是大丈夫的志向啊!” “这是出自建武二十八年,班彪上书刘秀的话。”老三不显摆那点儿墨水就难受。 “现在说这事儿还太远,大明还未山河一统,遑论开疆拓土?”太子便对哥几个道:“你们先按照父皇的安排,踏踏实实去做。如果将来……我是说如果,真有机会让你们去当诸侯王的话,若你们还没改主意的话,可以从长计议。” “是是,肯定先了却君王天下事。”哥几个点头如捣蒜道:“一切都等灭了鞑子再说。” “我们现在跟大哥说,也是为了让大哥把心放在肚子里么,不要徒增烦恼。”老大的头号舔狗老三如是道。 “打鞑子我就不掺合了,臣弟专心搞市舶司,早点赚到钱,给哥哥们摸清海外的情况是正办的。”老六笑嘻嘻道。 “你小子,还真是能折腾。”太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仔细给他整理下衣领道:“不管怎么说,市舶司既然重开了,就一定要搞好!” “是,大哥!”庞大少年干劲十足。 …… 回去的路上,太子嘴角不禁挂起一抹笑,直到父皇召见时,还没有消失。 “怎么心情这么好啊?”武英殿中,朱老板回来后都批了半天奏章了。他摘下花镜看着心情愉快的太子。 “身为大哥最幸福的,就是有一群懂事的好弟弟。”太子开心笑道。 “他们懂事?懂个屁。”朱元璋哼一声,是不认可的。“整天要气死老子!” 老大便对父皇说了,他们几个想要分封海外的事情。 朱老板闻言一阵吃味道:“他们怎么不跟我说呢?” “可能是怕父皇生气吧。”太子道。 “我生什么气?小子们这么懂事,咱心疼他们还来不及呢。”朱元璋十分欣慰道:“老大,你没白疼他们啊。咱朱元璋的儿子,就该有这份气魄!整天盯着自己老子的家业有什么出息?自己出去闯出一片天,才叫男子汉!” “是啊。”朱标点头道:“叶伯巨也好,还有朝野那些议者也罢,都小瞧了咱们家的男子汉!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燕雀安知鸿鹄志啊!” “不过这件事,切莫声张。”朱元璋叮嘱他道:“也告诉他们几个,一旦外传,这事儿就甭再想了。” “是,八字还没一撇呢,肯定不能乱讲。”太子深以为然道:“说不定海外根本不适合分封,要是传得沸沸扬扬,他们不就坐蜡了?” “嗯,就是这个意思,等时机成熟了再说。现在,他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去就藩,实现兵权的顺利过度。”朱元璋沉声道:“这是国家大计,不容有失。” “是。”太子点头道:“儿臣说给父皇,只是让父皇知道,弟弟们是有志气的,没有别的意思。” “咱知道,老大你不会亏了弟弟的。”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顿一下又沉声道: “对了老大,赶明儿起,咱准备让你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 “啊?”太子吃了一惊。 “啊什么啊?”朱元璋扶着桌子起身,满目期许的看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太子道: “你二十二了,年纪已长,跟在咱身边听政也有五年了,是时候替老父亲分担分担了。你回来之前,咱就已经给中书省下旨,令今后一切政事并启太子处分,然后奏闻。” 说着他吩咐道:“咱命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每日过午到你文华殿朝觐。你便每日和群臣见面,听断和批阅各衙门报告,学习办事。小事你定即可,大事儿,或者吃不准的事情,拿到次日朝会上禀报。怎么样,有信心么?” “父皇,儿臣没有。”太子实诚道。 “怕个屁!要是你老子明天噶了,你还不当这个皇帝了?”朱元璋白他一眼。 “爹,你瞎说什么?”太子郁闷道。 第228节 “就是让你练习怎么当皇帝的,怕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反正后头还有爹给你把关呢,有什么怕的?” “唉,好吧。”太子只好应下。 “不用担心,你只要记住四个原则——一是仁,能仁才不会失于疏暴;二是明,能明才不会惑于奸佞;三是勤,只有勤勤恳恳,才不会溺于安逸;四是断,有决断,便不致牵于文法。就不会荒腔走板。”朱元璋满是期许的拍着太子的肩膀道: “你老子自打当皇帝以来,从没偷过一天懒。一切事务,惟恐处理得有毫发不当,有负上天付托。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到半夜才得安息,这是你天天看见的。你能够学我,照着办,才能保得住天下。”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太子重重点头,背上了万钧重担。 “定以父皇为榜样,以苍生为己任!” “哈哈好,放心吧,你一定会是一代明君的。”朱元璋高兴大笑道:“咱开创大明,你缔造盛世!多是一件美事啊!” 第三六六章 胡相高见 中书省,正堂内,胡惟庸正与新任的户部尚书沈立本议事。 “胡相,江西布政使司禀报,诚意伯的公子在那边轰轰烈烈搞清丈,弄的是鸡飞狗跳,民不聊生,再由着他折腾下去,怕是春耕都要耽误了。”沈立本一脸忧虑道。 “刘琏那是带着尚方宝剑下去的,动静大点儿,实属正常。”胡惟庸淡淡道:“皇上在江西试点黄册,是要在全国推广的,不容有失啊。” “那岂不是家家户户的老底,都要露给皇上看了?”沈立本很是不安,他原先是个穷书生,出仕十年,靠‘个人奋斗’好容易攒下了点儿家底,可不能让皇上知道。 “看来老沈你田产不少啊?”胡惟庸揶揄道。 “不多不多。只够剥皮揎草一百回而已。”沈立本苦笑道。 “那你他娘的,还真是个清官咧!”胡惟庸放声大笑起来。 “下官也就是个中等人家。”沈立本面不改色道。不过是家有千顷良田罢了…… “连你这样的中等人家,都这么焦虑。”胡惟庸笑笑道:“看来,皇上清丈,又要引得天下不安了。” “不得人心啊。”沈立本叹气道:“胡相,恁得劝劝皇上啊。” “怎么劝?皇上只是在江西试点而已。结果还没出来呢,本相就急不可耐唱反调?”胡惟庸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道:“我那不是找骂么?” “也是。”沈立本点点头,忽然明白过来,抬头望向胡惟庸,压低声音道:“胡相的意思是……只要江西试点失败了,恁就能劝住皇上?” “我可没这么说啊。”胡惟庸翻翻白眼道:“你自己爱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儿,反正本相是不会认的。” “明白明白。”沈立本重重点头,喜不自胜的起身道:“下官知道怎么跟江西回话了。但他们怎么干,是他们自己的事儿,跟中书无关,当然也跟户部无关。” “唔。”胡惟庸这才点点头道:“让他们别太过分,当心打了小的,惹出老的。” “明白,恁放心吧。”沈立本点头不迭。 这时,门外舍人禀报说,御史大夫陈宁来了。 “有请。”胡惟庸沉声吩咐下,又对沈立本道:“你先回去吧。” “遵命,下官告退。”沈立本赶紧起身行礼告退。 …… 见礼之后,胡惟庸请陈宁到东厢的茶室吃茶。 他一边行云流水的沏着茶,一边慢条斯理问道:“不是说好了,轻易不要往这边跑么?” “这不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么。”陈宁干笑一声道:“皇上下旨,赶明儿起,中书省、大都督府和御史台长官,都要去文华殿朝觐启事。这该咋整啊,以前咱们没搞过啊,不得来中书省问问章程?” “唔。”胡惟庸点点头,认可了这个理由。给陈宁面前的建盏中,徐徐注入茶水道:“这有什么难的?怎么在奉天殿上朝,就怎么在文华殿朝觐便是。” “就真把太子当皇上了?”陈宁吃不准道:“时间一长,皇上不会不高兴吧?” “换了别的皇上可能会,咱们这位,不会的。”胡惟庸摇摇头道:“他们父子俩,是古往今来最特别的一对,要是太子能把皇上架空了,皇上只会觉得他有本事,自己没选错人。” “艹……”陈宁一阵无语,感觉历朝史书都白读了。 “不过,太子不会的。”胡惟庸淡淡道:“咱们这位太子爷,是极有分寸的。当然,在皇上看来,就是有些霸气不足,这才要他提前临朝,就是为了锻炼他……” “真的只是为了锻炼太子?”陈宁忽然幽幽问道。这才是他来的主要目的。“没有别的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胡惟庸捻着茶盏,目光低垂。 “胡相,别装了。我等既然投效胡相,自当披肝沥胆,只求胡相也跟我们坦诚相待!”陈宁端起茶盏,举到胡惟庸面前。 “呃,好吧。”胡惟庸与他轻轻一碰,干一杯道:“皇上锻炼太子不假,但还有一层深意……其实也很明显,削弱中书嘛。” “削弱中书?” “这不是皇上自空印案以后,一以贯之的么?”胡惟庸苦笑道: “先是裁撤了中书省的平章、参政等官,接着又将各行中书省降格为承宣布政使司,大大削弱了中书省的权力。 “除了直接削弱外,还大大强化了你们御史台的权力,好让兰台制衡中书。”胡惟庸接着道:“此番,皇上又让中书、大都督府和御史台有事先奏太子,待太子殿下处置后,皇上再把关……这里头的区别,显而易见吧?” “嗯。”陈宁点头道:“原先咱们有事直奏皇上,只要皇上同意就可以颁行。但现在还得先过太子一关……要是太子不同意,咱们还真能再去找皇上?那不打太子爷的脸么?” “嗯。”胡惟庸颔首道:“你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以往皇上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但终究是一个人,一天做多能看三四百份奏章。” “那也够恐怖了……”陈宁暗呼不是人。整个御史台一天都看不完这么多文移。 “那是,但终究还有大半,皇上没有精力看。又不能积压,因为次日还有奏章送来。”胡惟庸淡淡道: “所以皇上只能挑重要的看,不重要的便发回中书自决了。但其实军国大事,谁敢乱来?真正有花头的,其实恰恰在那些,看起来不那么重要的奏章中。” “还真是。”陈宁恍然,他也在中书省干过,知道但凡下面递来的奏章,无不牵扯到千家万户的利益。再不重要的奏章,也会决定一个州县百姓是脱离苦海,还是继续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而中书省的权力,其实更多是在这些‘不那么重要’的地方兑现。 现在又加上个太子和皇上一起,每日处理的政务不说翻倍吧,但肯定要比之前多得多。 中书省能兑现的权力,自然也就大大削减了…… “那咱们该怎么办?”陈宁皱眉问道。 “不要慌,该怎么办怎么办。”胡惟庸早已打定算盘道:“皇上既然要让太子练习政务,咱们就好好让殿下体会一下国事之艰难,决断之不易。” 说着他呷一口茶水,幽幽道:“皇上爱惜太子,定不忍心看他太过煎熬的。” “明白了。”陈宁听懂了胡惟庸的潜台词——只要让他只多搞砸几次,皇上为了保护太子的名声,也不会让他继续理政了…… 第三六七章 万事开头难 翌日过午,一众大臣准时来到文华殿。 分文武列班站定后,大内总管吴公公高唱一声:“太子驾到!” “臣等恭迎太子。”文武重臣便跪地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在文华殿升座后,温声道:“诸位平身吧。” “谢殿下。” 大臣们起身立定后,大内总管吴公公又宣读了皇帝的旨意。 “……人君治天下,日有万几,一事之得,天下蒙其利;一事之失,天下受其害。自古以来,惟创业之君历涉勤劳,达于人事,周于物理,故处事之际,鲜有过当。 “守成之君,生长富贵,若非平日练达,临政少有不谬者。况人虽有明敏之资,自非历练,临事率意而行,未免有失,知悔而改,亦已晚矣。故吾特命尔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钦此。” “儿臣接旨,谨遵父皇教诲。”太子跪地领旨,然后将旨意供起,这便是他监国的法理依据了。 听到这儿。阶下的胡惟庸和陈宁快速对视一眼,知道皇上这道旨意,除了给太子授权外,还有个很重要的目地——给朱标容错。 强调这是在历练。大臣当然要认真对待,一丝不苟,但太子可以犯错,因为他是在练习国政。练习嘛,哪有不犯错的?大家要有耐心,等练习时长两年半,就不会再犯错了。 …… 太子重新坐定后,吴公公便对众位大臣道:“群臣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掌大都督府事的大表哥,小曹国公出班道。 随堂太监呈上奏本,李文忠便高声禀报道:“启奏太子,乌斯藏行都指挥使司禀报,前番派出贡使巩哥锁南等,率使团入贡途中遭吐蕃截杀。乌斯藏都指挥使班竹儿藏卜,请求朝廷发兵严惩吐蕃,为乌斯藏报仇!” “吐蕃……”太子闻言稍稍沉吟,他跟着父皇听政多年,对国家军政大事,可谓了若指掌。 说起来,李文忠口中这个吐蕃,跟唐朝那个占据青藏高原的吐蕃王国,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了。 简单说,唐朝末年时,吐蕃便因为王室内讧、宗教等原因,陷入了长期的分裂割据状态,已经不复存在了。 进入元朝后,藏地纳入中央朝廷的直接管辖下。元朝将藏族主要聚居区分为三个宣慰司,其中两个在西藏。 还有一个脱思麻宣慰司,亦称吐蕃宣慰使司都元帅府,位于青海和甘肃交界处,治所在河州。 所以大明语境中的吐蕃,是指的在河州的藏人。 …… 太子望向邓愈,温声问道:“卫国公,本宫怎么记得,吐蕃已经归附了?” “是,殿下。”邓愈忙出班回禀道:“洪武三年,皇上命末将为征虏左副将军,协同大将军收复甘肃。歼灭王保保部后,同年八月,末将率军进克河州、乌斯藏诸部,招降吐蕃,追击北元豫王至西黄河,在黑松林斩杀元大将阿撒秃,大军深入甘肃西北数千里。吐蕃宣慰使何素南普等投降,河州以西入我大明版图!” 简简单单一番话,却尽显国初明军的彪悍无匹! “之后朝廷在此地设置了河州卫,以我淮西将领韦正为指挥使,何素南普为河州卫指挥同知。下辖河州、洮州、西宁、岷州四卫,合称为‘西番四卫’,隶属陕西都司管辖。”邓愈介绍完了,接着沉声道: “吐蕃会流窜千里之外,截杀乌斯藏贡使,确实出人意料。但狄夷忘恩负义、叛服无常,原也在情理之中。”说着他拱手高声道: “末将请缨,率军直捣河州,痛击吐蕃,以儆效尤!” “嗯。”太子点点头,又问了李文忠、胡惟庸等人的意见,然后沉声道: “卫国公所言极是。此番吐蕃截杀贡使、乌斯藏向朝廷求援,朝廷若不展示雷霆手段,击杀胆敢冒犯天威者。恐怕非但吐蕃,就连乌斯藏也会对朝廷多有轻慢,不再对天朝毕恭毕敬。所以本宫会奏禀父皇,请求出兵的!” “殿下英明!”邓愈、李文忠等武臣闻言大喜,太子殿下有这份但当和魄力,足以赢得他们的尊重了。 …… 待大都督府这边退下后,胡惟庸的也出班禀报: “户部上奏中书,言前番发行大明宝钞,因民间重钱轻钞,为保钞法,罢宝源、宝泉局,停止铸造‘洪武通宝’。然宝钞面额最低一贯,百姓使用多有不便,急需铜钱保证交易。故请命各布政司重设宝泉局,铸小钱,与钞兼行,以充民用。” “另外,宝钞流通一年有余,已经开始出现昏烂,户部请示如何处置这些昏钞,是命其继续使用,还是允许倒钞?” 胡惟庸这厮是憋着坏水,一上来就禀报大明朝眼下最棘手,也是专业性最强的金融问题。存心让太子露怯。 “如果继续使用,是继续以面额定面值,还是进行一定折扣?如果允许倒钞,是免费以旧换新,还是收一部分工墨费?” 第229节 “……”太子果然微不可查一蹙眉,问道:“前朝先例如何?” “回殿下,历代都是钱钞并举,钱充小额,钞以大额,搭配使用,方便百姓。”胡惟庸便缓缓答道:“所以老臣建议,同意户部奏请,命各布政司重设宝泉局,铸小钱,与钞兼行,以充民用。” “可。”太子点点头。 “另外,历代都有倒钞的规定。为了保证钞票完整、避免伪造,历代都不允许使用破旧的钞票,需要到有司更换新钞,方可继续使用。但要向有司交纳一定的成本费,叫工墨费或贯头钱,始可倒钞。 “例如北宋交子换易的时候,每缗收费三十文;金代的交钞换易时收费十五文。”胡惟庸侃侃而谈一番,给出建议道:“所以老臣建议,本朝应当制定倒钞法,禁止昏钞流通。当然旧钞换新钞,是要收费的。” “这就有点过分了。”太子皱眉道:“百姓手里的铜钱,可是一百年都不会变样的。方才丞相也说了,百姓本就重钱轻钞,要是旧钞换新钞,还得收费的话,岂不更加剧百姓嫌弃宝钞,选择铜钱?这样怕是愈加破坏钞法吧!” “殿下英明……”胡惟庸垂首道。 心说,太子殿下还真是不可小觑呢,见识就是高啊。 不过白搭,因为小农朱老板,肯定会不答应免费换钞的…… 第三六八章 夭寿啊,告状啦! 文华殿。 太子与群臣又议了许多军政大事,天色渐晚,今天的朝觐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奏?”太子最后问道。 便见御史大夫陈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陈亚台,你有什么事啊?”哪怕已经被大臣们折磨的焦头烂额,太子依然保持着温和的态度。 “启奏殿下,臣有本,不知当奏不当奏。”陈宁一脸便秘状道。 “这是什么话?”太子皱眉道:“御史台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事不当言?” “是,臣知错了。”陈宁便呈上一份万民书,奏道:“此乃苏松巡按转呈,是江南士绅百姓一起上书弹劾……楚王殿下擅自调兵、残暴不仁、戕害士绅,与民争利、助长倭患等十大罪状……” “……”太子眉头紧锁,接过那万民书,摊开好长一份。最醒目的,是那一万多个签名,和鲜红的手印,说是触目惊心也不为过。 太子揉一揉眉头,看向实质内容——都是江南士绅给楚王殿下罗织的罪名。 其实大部分都还好应付,比如擅自调动巢湖水师为市舶司所用。其实老六跟自己打过招呼,自己替他请示过父皇的。 大都督府也出具了全套的调动手续……虽然正常来说,完成这种整建制的转隶调动,用上一年时间都是快的。 楚王殿下却只用了八天。 但效率高总不是毛病吧?你要是亲王,你办啥事儿也特别快……不是办老四那种事儿哈。 其余也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种,都还能帮他撇清。但有一条引起了太子殿下的注意——逼死江南士绅领袖陆仲和! 这就他娘的就‘小米粥掺花椒——麻烦了’。 陆仲和他是知道的,此人虽不在庙堂,但在江南清望极高。陆家还号称陆逊之后,江东名门之首,江南第一家……总之这样的人活着可能没啥威胁,但死了绝对是个大麻烦。 比死在牢里的叶伯巨还要麻烦。而且叶伯巨之死,就已经让朝野激愤无比,将斗争的矛头对准了藩王。 这节骨眼上,老六又搞出这一出,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这上面的事情,我得问问楚王。”朱标决定先缓一缓,翻看一下万民书,便问陈宁道:“那苦主的状纸呢,为何没有一并呈上?” “这……”陈宁显然知道太子指的是哪个案子,迟疑一下道:“御史台并未收到,可能是状纸递到府县衙门了。为臣回去就催一下苏松巡按,命他尽快进呈。” “嗯,有司还要先行查问清楚,要有真凭实据才行。没有证据污蔑一位亲王,是要杀头的。”太子也乐得拖一拖,拖凉了才好处置。 “是……”陈宁讨了个没趣。 一旁的胡惟庸却出列道:“殿下和陈亚台所说的案子,是不是陆仲和自杀一案?” “是。”太子点点头。 “殿下容禀,此案拖不得啊。”胡惟庸沉声道:“此事苏州全城震动,整个江南已经沸沸扬扬,就连南京城中也议论纷纷……” “议论什么?”太子板着脸问道。 “都说陆仲和是在镇江腊八宴上受辱,回乡祭祖后,便在正月自杀。”胡惟庸沉声道:“前番因为高启一案,江南百姓就对朝廷颇有怨怼。现在陆仲和案发,百姓更是沸反盈天,安抚人心已是迫在眉睫。不然,江南财赋重地,会有不稳的迹象啊!” “财赋重地……”太子咬牙哼一声,这四个字是江南最好的护身符,每次父皇要朝他们下手,都会被这四个字挡回来。 “是,国家还在用兵,眼下可能又要打吐蕃了,打仗的钱粮从哪来?只能从江南征,所以江南不能乱啊。”胡惟庸铿锵有力道。 “那依胡相之间,”太子面无表情的盯着胡惟庸道:“该怎么个安抚人心法儿啊?” “回殿下,依老臣之见,”胡惟庸便自带低音炮道:“首先,天家的尊严不容有失,所以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宜处罚楚王殿下,只请他先闭门读书,待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当然,结果要往最好处争取。不管怎么说,楚王殿下还是个孩子,有心之过也好、无心之失也罢,都不宜苛责。”胡相一副忠君体国的架势道。 “嗯。”太子神色稍霁道:“本宫相信,老六敦厚仁慈,不会干出那种事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他的责任,也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教导无方,自会替他一力承担。” “殿下真是天下最好的大哥啊。”胡惟庸赞叹一声,笑道:“但其实,可以谁也不用承担责任的。” “怎么讲?” “据老臣了解到,当初楚王殿下把江南大户,都请去镇江赴腊八宴,是为了市舶司的事情。”胡惟庸便缓缓道: “好像楚王逼江南大户,签署个什么东西,大户们坚持不受胁迫。殿下为了逼他们就范,便让人将陆仲和架起来,作势要丢进正开的粥锅里。陆仲和最后是被架在锅上,写了那么个保证书。陆家千年世家、清华贵重,他身为家主岂能受此侮辱?最后只能一死洗刷耻辱了。 “老臣以为,皇家不必向百姓直接道歉,只需殿下让楚王静心读书,不在去管什么市舶司,江南百姓就会感受到天家的歉意。若是还有哓哓不饶者,老臣自会让他们闭嘴的。 “至于楚王殿下,肯定会觉得扫面子。但少年心性,最没长性,应该发个几天脾气就过去了。”说完胡惟庸拱拱手后道:“殿下,老臣话说完了。” “好,本宫都记下了。”太子点点头道:“晚上我跟楚王聊聊。” “殿下英明。”胡惟庸退回班首。 吴公公登了一下,见没人再奏事,便便拖长声调。“退朝……” “臣等告退。”因为这里是太子的办公场所,所以大臣磕头之后,不是恭送太子,而是自己告辞。 朱标微微颔首,目送着胡惟庸率众文武鱼贯除了文华殿,方微不可查的啐了口: “老臣,五十不到……” 吴公公自然全当没听见。然后又听太子吩咐道:“把楚王请来……算了,还是我去接他放学吧。” 第三六九章 假戏真做 一众大臣走出文华殿。 “陈亚台,请留步。”胡惟庸叫住了陈宁,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道:“陆仲和那个案子,事关皇室名誉,你要盯紧了。” “是,胡相。”陈宁点头应下,放慢了脚步。 李文忠等人则识趣的加快了脚步,与二人拉开了距离。 “怎么样?”胡惟庸轻捋着长须问道。 “四两拨千斤。”陈宁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高,实在是高。” “说白了,皇上并不在乎市舶司。”胡惟庸淡淡道:“若是皇上在意市舶司,那才麻烦了呢。光楚王个毛孩子在意,有个屁用?” “是,胡相高见。”陈宁微微颔首道:“那来日早朝,还继续鸣冤么……” “为什么不呢?都准备好了。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胡惟庸道:“让皇上给老六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不是很好么?” 顿一下,胡惟庸又笑道:“还能给他那些兄弟,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等他们就藩后,再想标新立异时,回忆起老六的遭遇,也能老实点儿。” “呵呵,那就按计划行事。”陈宁轻轻点头。 “对了,”眼看要走到宫门前了,胡惟庸有轻声问道:“那陆仲和现在,到底死没死?” “没死成,说是上吊救回来了。后来又投井、跳湖、自刭……但家里人看的紧,都没死成。现在是寸步不敢离人。”陈宁答道。 “我看他不是真想死吧?”胡惟庸目光一沉道:“真想死还有死不了的?” “有可能。”陈宁讪讪一笑道:“反正效果也达到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放屁。”胡惟庸却骂一声道:“死生大事,岂能儿戏?这些江南大户,就是做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根本成不了大事!” 说着他狠狠瞪一眼陈宁道:“那陆仲和要是后来又活了,我们岂不成了欺君之罪?!” “还真是。”陈宁额头见汗道:“那咱们怎么办?” “你怎么跟太子说的,万言书上又是怎么说的?”胡惟庸反问道。 “说陆仲和死了……”陈宁咽口唾沫道。 “陈亚台,你也不想欺君吧?”胡惟庸冷酷一笑。 “胡相的意思是,帮姓陆的一把?”陈宁恍然道:“确实,气氛都到这份上了,不死不合适。他真死了,不就没人欺君了么?” “一定要快。”胡惟庸沉声道:“弄不好今晚,皇上就会让刘英,派人去苏州了解情况。” “明白。”陈宁点点头道:“我这就派八百里加急!” 说着头也不回的快步去了。 …… 胡惟庸也背着手,用标准的官步,丈量着紫禁城的地砖。 他走到东华门前,已是晚霞满天。便见个庞大的少年,骑在一头庞大的熊猫背上,一摇一晃走在回宫的道路上。人畜体型颇类,一看就是一家子的。 话说让老六养了一年,太极这货又大了一圈,驮着他毫不费力。所以老六现在是一三五开‘林宝坚尼’出门,二四六开‘吉利熊猫’出门。 “我艹,这骑了个啥?”胡惟庸虽然听说楚王殿下养了个四川来的猫熊,亲眼看到时,还是蛮震撼的。 “大熊猫,没见过?”楚王殿下耳朵尖,一副‘你才进城?’的表情道:“就这点儿村长见识,怎么当得好丞相?” “拜见楚王殿下。”胡惟庸苦笑着行礼道:“老臣只是没想到这玩意儿还能骑。” “‘虎背熊腰’总听说过吧?当年蚩尤就是骑着这玩意儿,与皇帝逐鹿天下的!”朱桢很自豪的拍了拍太极的脑袋,太极便配合着嗷的一声! 成年大熊猫虽然看着萌萌哒,但张开老大的血盆大口,发起威来还是很恐怖的。 骇得胡惟庸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然后,太极便得了根胡萝卜……美美的吃起来,憨态复萌。 “走啦。”老六便拍了拍太极的大肥屁股,一摇一晃进宫去了。 第230节 胡惟庸赶紧闪到一边,欠身恭送。 跟胡惟庸错身时,楚王忽然开口道:“对了胡相,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刘琏是我师兄。” 说着痞里痞气的指了指自己道:“本王罩的。懂吗?” “明白。”胡惟庸点点头,心说这小子真是皇子中第一狂妄啊。“殿下放心吧,本相知道该怎么做。” 就冲你这句话,也得让刘大公子好好吃点苦头再回来…… “好,多多关照了。”楚王满意的点点头道:“反正我师兄少了一根汗毛,本王一定把你所有毛都拔光,我说到做到。” “……”听到周围官兵吃吃的笑声,胡惟庸脸上一阵阵发烧。他有点理解那陆仲和,为啥要自杀了。这小子太不把人当人了…… …… “我有一头大熊猫,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 楚王骑在太极背上,正心情舒畅的哼着小曲,忽听一旁汪妈小声道: “太子殿下,来者不善。” 老六赶紧睁开眼,果然见大哥从文华门出来。 此时,文华门前,左右两棵海棠树,花已极盛。一阵春风吹过,落英缤纷。配上夕阳的余晖,便是一副绝美的光影,愈发映衬的太子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就是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哎呀,这是谁家大哥,长得这么英俊?”老六赶紧从太极背上溜下来,满脸甜笑的迎上去。“莫不是东海龙王的大太子?” “你少来。”老大本来绷着脸,准备先训他一顿,但看到这憨厚可爱的小子,登时就没了火气,伸手弹他个脑崩儿。“不准躲。” “哦,”老六只好老老实实吃了一记。“哎呦……” “你说你整天骑个这玩意儿,到底成何体统?”太子训道:“还不如骑那个牛呢。” “我也没法子呀,谁让父皇不让我们骑马呢?”老六先叫苦,再表态道:“但大哥觉着不妥,明天开始,我就不骑了。我步行!” “你爱骑骑。”太子却没好气道:“这回跟我这表态也没用。你闯大祸了,知道吗?” “不能够啊?”老六屈指算道:“揍老七是上个月的事儿,把刘璃带出去逛街,也不算啥大事儿吧……” “好家伙,还有这么多事儿?”太子鼻子都气歪了。“你,你怎么跟刘先生学的,一点都不老实了?!” 第三七零章 我太难了 文华殿前。 太子让人将那份万民书,拿给楚王看。 老六看完也是有些吃不消。“我说他们这阵子,怎么这么老实?一点绊子没下,就让市舶船队顺利出发。原来是铆足了劲儿,跟我这儿憋大招呢。” “别的都好说,关键是那陆仲和自杀一事,影响太坏了。”太子见他没跳脚,就知道这事儿没跑了。他叹气道:“你才多大啊,就要背上个‘性情凶暴’的骂名么?!” “不至于吧?那陆仲和要这么刚烈,那时候就不会服软了。”朱桢叫起撞天屈道:“我还真这能把他煮了不成?” “谁敢跟个十来岁的孩子较劲儿?”太子苦笑道:“你呀你,这回太孟浪了,往后接受教训吧。” “哎。”老六本来还想争辩,但听到大哥这一句,马上老老实实的。因为这代表着,大哥要帮他兜着了…… “走吧,跟我去见父皇吧。” “能不去么?”老六央求道。 “不行。”太子想拉着他的手,但看着只比自己矮半头的六弟,还是作罢了。 明明去年还挺温馨的场面,现在再做,却有点恶心心了…… “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太子便跟老六解释道: “今晚必须得跟父皇说,因为来日早朝,那些人八成还会发难的。要是不提前跟父皇通气,以他那爆仗脾气,万一上了头,你还不知道啥下场呢?” “也是。”老六点点头,他对老贼提剑追砍太子的场面,依然记忆犹新。 尼玛,太残暴了…… “所以,还是先主动去认错,最好让父皇揍你一顿……反正你也习惯了。”太子小声给他支招道:“但只要父皇揍了你……一事不二罚,懂么?” “明白。”老六可怜兮兮点点头道:“可是大哥,我真没干坏事啊。” “是,光吃骆驼肉了。”太子笑笑,他不说,但啥都知道。 “大哥,你怎么知道骆驼肉,像牛肉的?”老六灵魂发问道。 “臭小子,以为大哥跟你一样无法无天啊?”太子给他后背一巴掌道:“我小时候,还没禁止杀牛呢。” “那你那天……”朱桢想到,那天朱上炕百岁宴的第二场,他们涮火锅时,大哥猛炫骆驼肉的画面。 “我那天吃的可是骆驼肉。”太子狡黠一笑道:“难道不是么?” “是是,绝对是。”老六忙点头如捣蒜。 …… 乾清宫,朱元璋正一边看帖回帖,一边等太子来陪他用膳。 “老大来了。咦,老六,你怎么也来了?不用去陪你母妃吃晚饭么?”朱元璋摘下老花镜,看到进来的两个儿子。 老六嘴角抽动一下。幸好他知道,给朱元璋当儿子,首先不能玻璃心,早就练出来了。 “来了就一起用膳吧。”朱元璋倒也没撵他走。 奉膳宦官赶紧给楚王殿下加了套餐具,又舀了碗汤。 其实朱元璋还挺喜欢老六的,只是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见到他。无它,这小子太能吃了,而且老跟自己抢食儿。 难道不知道老父亲年纪大了,吃太急了夜里会积食儿么? 但今天老六明显没啥食欲…… 只见他端着碗,筷子来来回回,每次夹不走几粒米。 “怎么,让你老子说两句,生气了?”正对着醋溜肉段大快朵颐的朱元璋,终于注意到老六的异样。“放开了吃吧,你老子逗你玩呢。还能真疼你吃?” 嗯,真疼…… “哎。”老六应一声,却继续如大家闺秀般用膳。 “艹……”朱元璋不再管他,把剩下的肉段连带汤汁倒入饭碗你,咔咔炫完了一大碗饭。 老朱中午忙得顾不上吃饭,就整点儿点心凑合。全靠一早一晚这两顿饭顶着。 “饱了。”他拿起帕子擦擦嘴,然后问太子道:“老大说吧,他闯啥祸了?” “是这么个事儿……”太子叹口气,便那万言书呈上,又简单讲了下原委。该来的总得来,还不如快点结束煎熬……当然是老六的煎熬了。 朱元璋看完之后,立时勃然大怒‘砰’地一声拍案喝道:“取家法来!” ‘我就知道……’老六暗暗嘟囔一声,所以才不干吃饭。不然把胃撑起来,再趴着挨揍,会胃酸倒流的。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问就是师父教的…… …… “爹,你先别着急打。”太子也不能真看着他挨打,忙道:“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官府打官司,还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呢。” “先听咱说!”朱元璋黑着脸打断太子,趁着家法还没取来,先训斥老六道:“咱反复教导你们兄弟。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你们总是不放在心上,这下好了吧?闯祸了吧?! “咱还教导教导过你们,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们这些朱家子孙,要是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反而当成牲口一般。那咱们大明朝,就要步元朝后尘了?!” “爹,我从来没把老百姓当牲口!”朱桢却大叫道:“在我眼里,平民百姓也好,官员士绅也罢,都是一样一样的!” “哦……”朱元璋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却不接茬道:“小子少转移话题,就算不是江南大户,普通老百姓也不能这么羞辱!” “我没办法啊父皇!”朱桢叫起撞天屈道:“我还没到镇江呢,以陆仲和为首的那帮江南大户。就开始大搞串联,坚决不跟朝廷合作。我到了之后,两次宴席上,陆仲和都在大唱反调,坚决否认跟海商有关系,存心不让我开口! “腊八宴那天,我再问,所有江南大户还是众口一词,牙黄齿白的保证自己不是海商,也跟海上没有任何关系。”朱桢愤懑的大声道: “我就让他们把自己说的写下来,按个手印为证。谁知他们耍赖开了,就是不写。那陆仲和更是丢下笔就要离席!儿臣命他站住,否则后果自负,他却充耳不闻,一点不怕我的威胁,继续我行我素。” 说到这儿,老六流下了激愤的眼泪,呜咽道:“他就是欺负儿臣年纪小,不敢怎么着他。要是儿臣那时候不吓唬吓唬他,我丢了人不要紧,可是要是害父皇也露了腚……儿臣就罪莫大焉了。所以我得弄他啊!” “呜呜,我太难了……”说完,老六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七一章 朱老板教子 乾清宫正殿,老六哭声嘹亮,震耳欲聋。 “别哭了,别他娘的嚎丧了!你老子还没死呢。”朱元璋被吵得头疼,没好气道:“再把你母……狼招来,老子揍你两顿!” “哦……”老六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娘的,明明是个愣种,学人装什么怂包?!”朱元璋不禁骂道:“你连你老子都不怕,这世上还有能吓哭你的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啊,爹。”老六鼻孔吹泡泡,哭诉道: “儿子是憋屈的哇!那些杀千刀的江南大户,明明家家户户都在搞海贸,却抓住手脖子都不认!还有那些江南出来的书生辈,动辄鼓噪禁绝通番,根本就不是为了以杜寇患,而是要让他们独占海贸之利!” “江南的大户,和那些江南的儒生,根本就是一伙的!”朱元璋眼明心亮,一脸揶揄道:“朝廷里也有大佬给他们当靠山。你当自己是亲王了,就能随便拿捏他么?现在知道自己还太嫩了吧,小子?” 说完,朱老板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 “那些人勾结一气,纯为了一己私利。心里根本就没有爹你这个皇上,大明这个国家,还有天下的老百姓!”老六不遗余力的上眼药。 “没有老百姓怎么讲?”朱元璋淡淡问道:“老百姓还用他们管?” “因为他们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却为了自家的利益,不让朝廷获得市舶收入!朝廷就只能从百姓身上找补,最后最能苦一苦百姓!”老六气愤道:“普通百姓收入最少,负担最重,不就是他们害的么?! “最可气的是,他们明明私欲横流、卑鄙无耻,却总是化身道德卫士,把自己打扮成洁白无瑕的白莲花!不管发生什么事,错的都是别人,自己一点错没有!只要别人触犯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跳脚大骂!却不直说你触犯到他的利益了,而总是用道德攻击你! “他们用比对自己严格一万倍的标准,寻找你身上的缺点,然后放大它,把你喷成十恶不赦的人渣,让你万劫不复,就再没人能触犯他们利益了!” “这就叫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表面上正气凛然,背后却肮脏龌龊!”老六越说越激动,甚至都带出了吊宗皇帝那句名言:“所以说——天下书生皆可杀!” “你小子,这是惹不得啊。”朱元璋闻言大笑道:“人家不过是声讨了你几句,你就要把他人家全杀光。” “我只是说可杀,没说要杀……”朱桢不想给大哥留下坏印象,便纠正道:“就像人说‘该死’,这是个形容词,不是动词。” “不,咱代天赏罚,该杀的就要杀,不然对不该杀的不公平。”朱元璋却淡淡道:“该死的就得死,留着也是祸害。” 第231节 “爹,老六还小哩……”太子闻言苦笑道:“他理解不了你这番话。” …… 这时,刑具取来了,太子从老吴手中接过荆条,试探问道:“还打么?要不算了吧,这事儿老六也怪委屈的。” “他都摆好姿势了,不打不浪费感情么?”朱元璋却一把夺过荆条,开始热身道:“就当活动活动,消化消化食儿吧。” “……”太子就很无语。 老六更是心里狂骂,听听老贼说的这是人话么? “爹,还是先等等吧。”太子劝道:“那陆仲和到底怎么回事儿,还没查清楚呢……” 朱元璋挥了几下,都被太子挡住,他便瞪眼道:“你先出去,影响老子发挥了。” “爹……” “出去!” 太子只好给了老六一个‘要坚强’的眼神,然后无奈退出去。 殿门一关上,里头便传出啪啪的皮鞭声、老六的惨叫声,听得太子叹气连连。 …… 乾清殿内。 朱元璋连抽了二十下,才俯下身子,对哭得涕泪横流的老六道: “小子,知道爹为什么打你么?” “因为我,我要把人给煮了……”老六哭道。 “错。”朱元璋却摇摇头,伸手给了他青紫一片,肉嘟嘟的翘臀一巴掌道: “爹是给你长个教训——你都把那姓陆的架到锅上蒸了,为什么最后又把他放下来?” “唉,孩儿知……啊?”老六登时懵圈了。 “你应该直接把他丢到锅里去,明白了么?”朱元璋沉声道:“爹打你,就是因为你放过他了。” “啊……” “你给我记住了。不想当那个坏人,就别装坏人。装了坏人,就做个真坏人。”朱元璋便教导他道: “因为甭管是装坏人,还是真坏人,别人都会骂你是坏人的。与其做个假坏人被冤枉,还不如当个真坏人来的划算。” “有道理。”老六不由点头。 “好比这次。像你那样只是装腔作势、威胁一下,只会得到一个仇家,一顶残暴的帽子。但你当时杀掉他,就只会得个残暴的名声,却少了一个仇家。还能震慑住一大批人,哪个划算?” “杀了他划算。”老六老老实实道。 “对么。你那样对那姓陆的,就已经彻底得罪他了。那就不该再放他回去,不然他一定会报复的。”朱元璋沉声道:“别以为你身为亲王,就不怕报复。就是条疯狗,冷不丁从胡同里窜出来,咬你一口,也够你难受的。” “嗯嗯,还可能有狂犬病。”老六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既然得罪了他,就该把他打死,不给他反咬一口的机会。” “不只是他,还有他全家……”朱元璋介绍自己的经验道:“所有会因此记恨你的人,所有有可能为他报仇的人,统统都要干掉,不给他们报复你的机会。这样你在世上的敌人才会越来越少,而不是越来越多……” “我艹……”朱桢不禁咋舌。“这么狠绝的么?” “就是这么狠绝。”朱元璋淡淡道:“记住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残酷。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想让大明少死人,只有多杀人,把所有反对你的人都杀掉,就没有再敢反对你的人了,也就不用再杀人了。” 说着他给老六扯上裤子盖住腚道: “你不是要管市舶司么?不敢杀人怎么行?” 第三七二章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乾清殿。 听了朱老板的话,朱桢还是很震惊的。他目前充其量也就是嚣张跋扈,跟杀人不眨眼还扯不上关系。 父皇还居然对他不满意,要他该杀人时就杀人,而且一杀一户帖那种。 有这么当爹的么?这他么也太离谱了吧?就是高洋也不会这么教他儿子吧? “怎么?”看到老六惊得合不拢嘴,朱老板并不意外,毕竟他再庞大,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要是老六毫不惊讶,他反而要担心,这小子是不是天生杀人狂了。 朱元璋便缓缓道:“不敢杀人也不要紧,那你就好好念书,学着做个贤王吧。别再想着管东管西……小子,不用杀人的事情,你爹已经办的差不多了。现在剩下的事情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不杀人,不杀很多很多人,休想办得成!” 说着,他站起身,看向殿外那个扒着门缝往里瞧的人影道: “别说你了,就连你大哥,他将来也要杀人的!而且要比所有人杀得更多,更狠——因为他是未来的皇帝,不把前朝遗毒拔除干净,怎么为百姓缔造一个新世界?” “大哥……”朱桢闻言有点震惊了,他一直以为父皇爱惜大哥的名声,就像自己爱惜大熊猫一样呢。 “要说,这就是朕儿子的命。生为太子,就要承担最重的责任。你们这些亲王,也要承担各自的责任。”朱元璋故意激将道:“当然,不想承担也无所谓,反正咱有的是儿子。” “我当然要承担了!”朱桢这小暴脾气,哪禁得起老朱这么激?登时蹦起来道:“大哥将来是要当一代明君的,手上不能沾血。我又无所谓,我来替他杀!杀得只剩片名都无所谓……” 说完,又疼得他哎呦哎呦赶紧趴下。 朱元璋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道:“你大哥没白疼你。” “那是,我大哥是世上最好的大哥!”朱桢就很骄傲。 “那你爹呢?”朱老板忍不住问道。 “看吧……”老六敷衍道。 “什么叫看吧?” 朱老板作势要打,老六赶紧捂住腚道:“只要爹你不打我,就是好爸爸。” “打就不是了?”朱元璋啪的一巴掌。 “总不能让我一边挨揍,一边跟你示爱吧?!”老六忍不住怒吼道:“士可杀,不可辱,懂不懂?!” 说完,他忽然悟了……原来古人就说过,对得罪自己的士大夫就该直接杀掉,而不是折辱…… “哈哈哈。”朱元璋却大笑起来,摸了摸他脑壳道:“好小子,你哥几个里,就你敢这么跟你老子顶!” “……”朱桢没想到这样居然得到夸奖了。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说谢谢? …… 殿门重新敞开,朱标赶紧带着太医奔进来。 太医赶忙给楚王殿下处理伤处,朱标从旁查看老六的两瓣儿腚。 还好,也不知是被打出老茧来了,还是长大了皮糙肉厚了。总之看着青紫一片怪吓人的,但其实老六的腚问题不大,只破了点儿油皮。 “老大,还没问你呢,今天上朝感觉怎么样?”朱元璋开口问道。 “回禀父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朱标苦笑道:“往常看父皇上朝,每日决断军国大事,好像并不困难。但真轮到儿臣来做决定,才发现,每一个决定都重愈千钧,让人难以抉择——就好比是否出兵吐蕃这事儿吧,儿臣虽然当时坚决说要出兵,但到现在心里还七上八下呢。” “你担心什么?”朱元璋笑问道。 “吐蕃远在万里之外,王师征途漫漫,还要上高原——粮草后勤怎么保证?能不能及时找到敌人?到时还剩多少可战之力?还能消灭吐蕃军队么?”朱标便忧心忡忡道: “这些问题不解决,让儿臣如何放心得下。” “好,凡战者,当未虑胜、先虑败。多虑少失,可胜。”朱元璋夸一声道:“那个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么?所以你的担心是对的。” “是。”朱标点点头。 “那你为何还要打呢?”朱元璋考校他道。 “因为首先这关系到,整个乌斯藏、西海的安定。”太子毫不迟疑道:“大明开国,这些地方基本都是传檄而定的。然后靠茶马和册封羁縻维系。但也因为我们没展示过实力,藏人也对我们的强大缺乏了解。要是拒绝了乌斯藏的请求,非但吐蕃会愈加嚣张,连乌斯藏也会轻视我们的。 “而且北元在西南的残余势力极强,云南的梁王,青海的豫王都有很强的实力。只是中间隔了个乌斯藏,两边没法联系起来。如果乌斯藏倒向北元,他们将连成一边,必为大患! “所幸这次造反的只是吐蕃一部,而且还是他们内部自相残杀。这时我们出兵,就不会引发各部同仇敌忾,非但要面临的敌人少很多,反而会获得相当的人和。”太子神态坚定道: “这一仗打好了,能打出藏地长久的恭顺,能让两股北元残敌无法合流,为收复云南创造极好的环境!所以儿臣认为,这仗该打!” “哈哈,说得好啊。”朱元璋拊掌赞道:“尤其是你能不拘泥于藏地,而是放眼整个西南,这是为君者最可贵的素质。没错,乌斯藏关系着收复云南——尽管朝廷三令五申,命乌斯藏禁止北元过境,但他们天高皇帝远,睁一眼闭一眼。 “当初咱派去云南招降的王翰林,是怎么被杀的?不就是北元的使者忽然穿过乌斯藏,到了云南么?”朱元璋开心道:“灭掉吐蕃,才能让乌斯藏死心塌地,才能让梁王断了援兵!” 说着对老六显摆道:“瞧瞧,你大哥这见识,什么叫英明神武?这就叫英明神武!” “那是,大哥最棒了!”老六一边嘶嘶倒吸冷气,一面给大哥喝彩。“这就叫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哈,你个老六,还一套一套的。”朱元璋笑道:“说得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但是这一拳,得打开。老大,你准备让谁去?” “还是让邓愈挂帅吧,那边他熟悉。”太子道:“再让沐英给他当副将。” “唔,很妥当。让老二也去。”朱元璋便淡淡道:“便宜岳父也是岳父,他得跟着。” 第三七三章 训爹 “明白。”太子点点头,知道这是大事。 大明六大公爵,就是六大山头。卫国公一系,可以算是军中第三大山头了,仅次于魏国公、郑国公一系。比掌大都督府的曹国公一系还强。 而且郑国公常茂本身年轻骄横不明事理,只是他爹常遇春麾下猛将如云,这些人基本都成了太子党,常茂不过是个吉祥物罢了。 加上魏国公已经成了老四岳父,宋国公也很快就要成为老五的岳父了。 牢牢抓住卫国公一系,就成了当务之急。所以此次西征,老二必须去。 …… 爷俩商定了出兵方针,朱标便接着汇报,朱桢对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不感兴趣,又不敢开口打断,只能趴在那里昏昏欲睡。 直到他听大哥说起户部行用库,收换昏钞的事情,忽然来了精神。 老六对大明宝钞的感观,是有变化的。 原有的刻板印象是,大明宝钞嘛,失败、垃圾、一文不值,擦屁股都嫌硬……后世嘲笑朱老板不懂经济、不懂金融,定然以此为例嘛。 宝钞发行初期,百姓百般排斥的反应,似乎也验证了他这一印象。 但宝钞发行近两年来,老六却惊奇的发现,至少目前来看,发钞的效果好的出奇。 第232节 在此之前,大明朝最大的问题,就是没钱。 先前元朝别看垮得快,逃跑却是蓄谋已久了。他们就像后世蒋大队长一样,败退漠北之前,把北方值钱的东西全卷走,尤其府库和民间的金银,几乎卷的一干二净。 他们倒是搜刮到位、不留遗憾了,朱老板的大明朝可就尴尬了。 国家没钱,什么农田水利、国家建设,统统啥也干不了。 老百姓手里也没钱,全靠以物易物,什么工商贸易统统关张清零,国民经济几乎陷入停滞。 为了解决钱荒,朱老板是想尽办法,甚至连老百姓家的铜器,都给强行征用了铸钱。 可还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以至于出现了缺钱缺到,有人自己画假钱用的荒谬现象…… 可以说,要不赶紧解决钱荒问题,新生的大明朝不活活穷死,就得活活乱死。 结果,大明宝钞的发行,竟然解决了这一大难题! 就问你宝钞是不是钱吧? 是,那不就得了。谁敢不收?弄死他! 朝廷能自己印钱了,就终于可以有钱花了。什么农田水利、国家建设,统统可以搞起来了。 尤其是最大头的军费,一应军需钱粮供应,几乎全靠宝钞买单。可以说,没有大明宝钞,就没有魏国公北伐,皇帝父子也没底气,谋划什么西征! 老百姓呢,通过朝廷的强制支付,手里也有钱了。大明宝钞总比自己画的精美吧? 再说朝廷为了推行宝钞,还制定了空前严格的管理办法。胆敢伪造宝钞,哪怕一张也要砍头。金银交易也被禁止,谁敢违规使用金银,统统没收家产。 在朱老板如此强硬的措施下,大明宝钞仿佛洪水般席卷了各省各府县,让百姓手里有了钱……可谓久旱逢甘霖,于是流通恢复、工商也很快有了起色,经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复苏。 …… 所以仅以目前来看,宝钞起到了极好的作用,而且也基本没贬值,完全是大明挣脱元末严重的经济危机,国力强势恢复的头号功臣。 但是,万万不能瞎搞啊,瞎搞会搞死人的,而且是再也没法恢复的那种…… 所以一听老贼和大哥说倒钞的事儿,朱桢就警惕起来。 他听太子转述了胡惟庸和户部的建议,然后大哥表态说,自己不赞成收工本费。觉得应该免费给老百姓以旧换新。 朱老板果然就不高兴了。“老大,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你知道印一张宝钞得多少钱?要选用上好的桑皮纸,光这个纸,就老鼻子钱了。更别说雕版、用墨都是特制的,这些全都是钱啊。 “一张宝钞至少三十文的成本,朝廷一年发出去千万张宝钞,这就是三十万贯!这大一笔钱,能说免就免了么?”朱元璋教训朱标道: “而且你免了工墨费,工部宝钞局往后印钞就是纯赔钱,肯定越印质量越差,老百姓用几天就烂,那时谁还会用宝钞啊?” “父皇教训的是……”朱标对宝钞这种新鲜事物,也是外行得很。听父皇说得言之凿凿,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问题想简单了。 “不对,父皇教训的不对!”朱桢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原先才是对的!” “你小子懂个屁!”朱元璋登时脸上就挂不住了,又想去拿荆条,却被太子提前收走。 “我是不懂,可我师父懂!”老六便搬出了自己的神主牌。 “那你说说,咱怎么教训的不对了?”朱老板果然就压住了火气,闷声问道。 “道理很简单,父皇强制规定把宝钞当钱使!”朱桢便以师之名,教育老朱道: “而且还规定面额一贯的宝钞,等于铜钱一千文,或者白银一两!请问父皇,这是永久的规定,还是会变的?” “当然是永久的规定了。”朱元璋黑着脸道:“此乃万世之法,关系到百姓的钱财、朝廷的信誉,岂能朝令夕改?” “说得好!可是,不管是铜钱,还是白银,放在那里十年,一百年,都不会有变化。大明宝钞却会很快损毁,烂掉,说白了它就是一张纸啊!”朱桢大声道: “现在,宝钞发行不到两年,就已经出现了昏烂的钞票。昏钞难以防伪,所以必须要去官府兑换新钞。结果还要另交三十文,才能换一张新钞。也就是说,老百姓辛辛苦苦赚来的一贯宝钞,什么都没买,就只剩九百七十文了! “请问父皇,面额一贯的昏钞,还等于铜钱一千文么?!”朱桢大声质问道:“按照两年一换的频率。昏烂三十三次之后,也就是六十六年之后,一贯宝钞的价值将只剩十文了! “而一千文铜钱,六十六年后,还是一千文!父皇,这就是万世之法么?这就是百姓信任我们老朱家的结果吗?!” 朱元璋瞠目结舌,无法反驳…… 第三七四章 楚王绕柱跑 乾清殿中,只有父子三人。宫人们早就被太子斥退了。 “父皇三思啊,老百姓说的有道理,收工墨费既坑了老百姓,又损害了宝钞的信用啊!”太子也深以为然的附和道。 “那就一直白给他们换新钞?”朱老板的小农意识发作,心疼啊。 “什么叫白换新钞?!”朱桢忍不住当场就开了嘲讽。“恁咋不说,自己先拿一张纸,换了老百姓值一千文的东西呢?!” “这……”朱老板被问的面红耳赤,但他一生要强,岂能让儿子教训了?马上大声道:“那朝廷早晚非得亏死!” “亏个大鬼头啊!第一,随着宝钞大批量印刷,成本会大幅降低的,一张一文钱都嫌多。还收老百姓三十文?黑心商人都没这么黑!第二,朝廷每年都可以新发千万贯宝钞,比起所得来,印钱的成本不过九牛一毛!按照谁得利,谁负责的原则,完全应该由朝廷负担。 “第三,朝廷持续把宝钞投入民间,让经济循环起来,国家才能强大,百姓才会富裕。这就需要维持宝钞不贬值,花多少钱都值得!”顿一下,老六接着嘲讽道:“不懂经济怎么搞好国家,老豆!” “……”不管老朱怎么样,太子先脸红了,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知。 “我叫你小子狂,我叫你小子狂!”然而老贼却恼羞成怒,找不到荆条便脱下鞋底来抽。 “难道我说错了吗?!朝廷为什么可以拿纸当钱?那是老百姓对大明的信任啊!是父皇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换来的!老百姓是相信你洪武皇帝,不会坑他们,才会接受宝钞的!” 老六提上裤子跳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道:“父皇用一张纸换百姓一千文,以为自己赚了便宜,以为自己没有付出什么吗? “不,大错特错啦!你付出了自己的名誉,透支了国家信用啊,笨蛋!” “你骂谁笨蛋?”朱老板本已经一脸沉思,闻言再度火冒三丈! 他光着一只脚,提着一只鞋,跟在后面追。 “你给老子站住!” 老六终究腚上有伤,一瘸一拐跑不快,冷不丁就吃一鞋底。 “老六,跟父皇好好说话,不要自找苦吃。”太子赶紧劝老六:“笨蛋,绕着柱子跑啊!” 洪武逐楚王,楚王便绕柱跑,一边跑一边嘴上还不停道: “元朝是怎么玩儿完的?就是把自己的钞法玩儿坏了,发的宝钞一文不值,没人收没人用,最后活活穷死的! “父皇要是不吸取元朝的教训,大明的钞法一旦败坏,国家就完了!你也不想等你孙子辈,就没纸钞用了吧?” …… 元朝的殷鉴不远,所以朱老板对宝钞贬值还是很警惕的。并不像老六以为的那样,完全放任宝钞贬值。而是一直在积极维持它的价值。 比如洪武十七年三月,大明宝钞发行还不到十年,朱元璋就下旨停发过。表面的理由是‘国用既充,欲纾匠力’,意思是宝钞已经够用了,让造币的工匠休息休息。 实际上是为了应对宝钞不断贬值,稳定商民对宝钞的信心。 于是到了洪武十八年底,一贯钞还能兑四百文…… 到了洪武二十三年,宝钞一贯兑铜钱二百五十文。 为了遏制宝钞贬值,洪武二十七年八月,朱元璋甚至下诏禁止在交易中使用铜钱,好歹没有让宝钞彻底玩儿完。 不过他死后,先是好圣孙靖难,然后是好大喜功的老四修这个,建那个,六出漠北、七下西洋……这些都得花大钱啊!没钱怎么办?疯狂发钞呗,结果把宝钞一气干挺。 一文不值,彻底没救…… …… 所以朱老板在暴揍老六一顿之后,还是不耻下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其实,纸币要想保持币值稳定,做好三件事即可。一个是可以免费以旧换新。这样就不会有新旧钞的差别价格,百姓才不会拒收旧钞,才能放心储蓄宝钞。” 老六便侃侃而谈起来,要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倒也颇有几分贤王的风采。 “二个是不能只投放不回笼,或是多投放少回笼。绝对不能表现出对铜钱的偏好,必须对宝钞和铜钱一视同仁。只有朝廷坚信钞就是钱,百姓才不会重钱轻钞!” “嗯……”朱老板和太子一起点头,都听得十分认真。 “还有第三,就是严格控制宝钞的投放量了。”朱桢沉声道:“尤其是在建立信用的初期,比如每年不能超过前一年的一成。最重要的是,规定定下来,就得遵守。这样肯定不如随便印钞来的方便,但一旦滥发,必然重蹈元末覆辙。所以这是件极考验皇帝自控力的事情。” “哼哼,这个没问题……”朱元璋便露出自得地笑容,论起来自控力来,他简直可以称为历代帝王之最了。 “只要时刻记住,自己不是在拿纸,而是拿自己的信用,换老百姓手中的财富,就不会没有节制的滥发了。”太子也表示自己没问题。 “嗯。父皇和大哥肯定都能克制得住。”朱桢点点头,叹口气道:“但说实话,但凡靠信用支撑的东西,早晚都有破产的一天。子孙后代肯定会有揭不开锅,火烧眉毛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忍不住滥发的。” “唔。”朱元璋沉声道:“咱可以定个祖宗之法,谁敢违背?” “呵呵……”老六呵呵一笑道:“这样肯定能好很多。” 他本想说,祖宗之法算个屁。其实是你步子太大扯到蛋了。但实在不敢再挨顿揍了,便委婉道: “等将来收回云南,有了滇铜。朝廷还是应该逐步允许百姓自由兑换的。然后放开金银之禁,金银天然是货币,咱们不让老百姓用,不是坑人么?咱们坑谁,也不能坑老百姓啊。这样老朱家的天下才长久,对吧?” 老六这个老六,最后一段话用了话术。他知道老贼肯定不舍得让百姓用宝钞兑走铜钱。所以他最后用老贼经常教导他们的话,堵住了老贼的嘴。让老贼不好意思直接否决他这个提议。只能留待日后再说了…… 第三七五章 堤高于岸,浪摧 不管怎么说,朱桢都给他爹和大哥,上了一课粗浅的货币学。 朱老板最后叹气道:“这才是有用的学问啊!看来,把你送去拜刘先生为师是对的。” 说着他忽然眉头一皱,奇怪道:“不对啊,咱跟他同吃同睡那么多年,都把他肠子翻出来三遍了。为啥从没听他说过这些?” “爹,你都冷落人家多少年了?人家刘先生就不兴捣鼓出点儿新学问?”太子笑道:“不然,谁还能教老六这些?总不能是他娘胎里带出来的吧?” “那不能。”朱老板果然不疑有它道:“这小子六七岁的时候,二加四等于几都不知道。娘胎里除了狗脾气,啥也没带出来。” “……”朱桢翻了翻白眼,刚想反驳说,俺不识数是随了你。 却被大哥捂住嘴,拖了出去。 “时候不早了,儿臣告退,父皇也早点歇息吧……” “这么早睡个屁,咱还有很多事儿要干呢。”朱老板挥挥手,回去继续看帖回帖。 待儿子出去后,又问吴太监道:“今晚哪个侍寝啊?” …… 太子领着老六出了乾清宫。 第233节 老六这一脸一腚的伤,得跟贤妃娘娘有个交代,所以要把他送回去。 老大本打算像小时候那样,背他回去呢。 但没背出几步,老六不好意思非要下来,只能作罢。 而且,这小子也太重了吧?太子殿下估计有误,差点儿扭了腰…… “你小子,怎么这么沉了?”朱标哭笑不得的揉着腰。“骆驼肉这么管用的么?” “那可不。”老六讪讪笑道:“回头也让雄英吃点,再喝上骆驼奶,保准长得壮壮的。” “哈,那等他知道真相,我这爹就……信用破产了。”太子活学活用。 “那等我开府了,让他去我那吃饭,我不怕信用破产。”老六笑道。 “哈哈,再好不过了。让他跟六叔好好学学本事。”太子笑笑,正色道:“老六啊,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 “看啥?”朱桢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像让大哥好好夸夸自己。 “多了。市舶司,宝钞,还有之前那个奏销法……”太子借着天上的月光,和护卫的灯光,打量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老六。 “大哥也算博览群书,还一直听先生们讲课。但你的很多说法,大哥都闻所未闻,而且一听就很有道理。”太子发自内心的高兴道: “虽然有刘先生这个好老师,但你要不是那快料,也不可能学的那么快,而且还能学以致用。你真是上天赐给咱老朱家的绝世瑰宝啊。” “我不懂的地方更多,不都是大哥教我的么?”朱桢忙谦虚笑道:“你送我那本《大学衍义》,我都快翻烂了……再说我那都是纸上谈兵,做不得数的。” “不是纸上谈兵。”太子摇摇头道:“我能听出来,你对海上贸易、朝廷财务,以及宝钞,都有很深很全面的见解……父皇说的没错,这才是真正有用的学问。你一定得教教大哥。” “大哥拜你为师如何?”说着他作势要给老六作揖。 朱桢赶紧拉住大哥道:“大哥,我会啥肯定都告诉你。” “好,你先把关于宝钞的学问,传授给大哥吧。”太子高兴道。 “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得从头了解,什么是货币和货币符号……”朱桢便给大哥讲解起来。 太子越听越确定,这是一门大学问,肯定不是一晚上能学会的。再说老六还带着伤呢。 “这样吧,以后你就不用再去大本堂了。”太子想一想道:“学那些四书五经,对你确实没什么用处。” “太好了,大哥万……事大吉!”老六差点儿高兴嘴瓢了。 “还是双日去诚意伯府学习,单日么……”谁知太子话锋一转道:“便来文华殿,上午与我一起听先生讲学,下午再陪我听断诸司启事,肯定比你在大本堂学的东西多。” “呃……”老六登时就垮了脸。“那还不如去大本堂呢……” “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儿花花肠子?”太子冷笑道:“大本堂的先生,不知跟我告了多少回状了。说你每天上课睡觉,下课欺负老七,从来不背书,更不写作业,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嘿嘿……”老六不由心虚道:“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在诚意伯府学的太累了,只能在大本堂养精蓄锐,不然根本应付不了刘老师……至于逗老七玩儿,不也是我老师给我压力太大,得有个发泄工具,才能保持心理健康啊。” “你倒是健康了,老七可越来越神经了!”太子没好气道:“那也是我弟弟啊。所以还是你去文华殿,跟他分开少见面的好。” “不会让他去么……”老六实在不想整天在大哥眼皮子底下,那还怎么摸鱼啊。 “他去有个屁用……不是,有你讨价还价的份儿么?!”太子一瞪眼道:“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先休息一天,大后天就去文华殿报到,听见了没有?” “哎……”老六垂头丧气道。 心说果然是堤高于岸、浪必摧之。自己就是个浪催的…… …… 子夜,乾清殿。 朱老板批完了今日份的奏章,并没有马上去开盲盒,而是把刘英叫过来。 刘英全天候待命,很快现身。 “近来,可有江南人造访过胡惟庸家?”朱元璋沉声问道。 “回皇上,没有。”刘英回想一下,忙道:“但他侄子胡德,前日倒是跟一个江南商人,在青烟楼上喝花酒。可惜不是金莲院,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好吧……”朱元璋对刘英的情报水平,也不抱什么期望,能打听到这点儿事,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没想到胡惟庸会替海商说话,有意思,很有意思。”他只好提醒自己的情报头子道: “海商们这么大反应,居然连胡惟庸都搬出来了,这是咱没想到的。看来老六重启市舶司这一步,歪打正着他们的要害了。” “这样啊……”刘英一脸羞愧,他这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问胡惟庸的事儿。 “你亲自去一趟苏州。”朱元璋写一道手谕给他,沉声吩咐道:“去看看那个叫陆仲和的,现在到底是死是活……以咱对那些江南大户的了解,他们通常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这回死的有点蹊跷。” “是。”刘英点点头,听老板继续下令。 “他要是真死了,你就查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杀死,还是他杀?还有什么时候死的,都给咱查清楚了。”便听朱元璋沉声道: “他要是没死……你就把他带回京城,咱问话之后,再把他剥皮揎草,挂到中书省大门上,以儆效尤!去吧……” “遵旨。”刘英双手接旨告退。 待到刘英隐入黑暗中,朱元璋才伸个懒腰站起来,神采奕奕道:“睡觉觉!” 第三七六章 朕的儿子,只有朕能欺负 翌日早朝。 朱元璋宣布了任命邓愈为征西将军,沐英为征西副将军,秦王随军出征,率大军兵分三路,入川藏平定吐蕃! 国初的官僚体系,也许治国还很不在行,却是一部极其优秀的战争机器,朱老板只消下旨,胡丞相自会领导中书省,有条不紊完成战争准备工作,不用他操心。 而后,便是昏钞倒钞之议。 因为宝钞提举司隶属于中书省,朱老板便问胡惟庸的意见。 胡惟庸早就盯上倒钞收取的工墨费了,这非但是笔巨款,而且很容易搞成糊涂账,用来扩充中书省的小金库,再合适不过了。 但他不愿意正面得罪太子,便狡猾的先搬出太子的看法。明面上是尊重太子的意见,但实际上是想等着朱老板否决掉,然后顺水推舟提出工墨费……两全其美。 可他没想到的是,素来爱财如命的朱老板,居然同意了太子的建议…… “太子说得对。咱的大明宝钞,是用来给朝廷和百姓纾困的,不是用来盘剥百姓的。”朱元璋现学现卖道: “宝钞也好,铜钱也罢,都是一样的流通手段,所以一贯铜钱过一百年,还是一千文;一贯宝钞过一百年,也必须是一千文才行!” 群臣闻言大喜过望,纷纷高呼‘皇上圣明!’‘太子仁德!’ 这是真心实意的欢呼,不是虚与委蛇的赞歌!因为大臣们每月的俸禄,可是一半发米,一半发钞的。不想要宝钞都不行。 宝钞发行两年,开始出现昏烂。大家都在担心,朝廷要是拒收旧钞,或者像前朝那样,兑换收费怎么办?那样肯定会导致宝钞贬值的啊…… 现在皇上这样表态,无疑给大伙儿吃了颗定心丸。宝钞能免费兑换,就不怕昏烂了,那大家收到宝钞也敢存起来,不必着急花出去了。 太子却心里暗暗惭愧,要不是昨晚老六顶着打,给父皇把观念掰过来,这工墨费肯定是免不了的。 “皇上圣明。”胡惟庸也见风使舵,虽然心在滴血,却依然满脸笑容的表示同意。 “只是皇上,这样一来,印钞的费用就太高了……”不过争取点儿是一点,他又道:“是不是给宝钞局增加拨款?” “印钞的事情,中书省不用管了。”朱元璋一摆手道:“自即日起,宝钞局改隶内廷,由内帑负担所有印钞费用。” “……”胡惟庸不由瞳孔一缩,恨不得给自己俩大耳刮。这才过了一宿,皇上咋彻底转性了呢? “是。”胡相偷鸡不成蚀把米。 …… 最后,果然有言官再次提及陆仲和自杀一案…… “陛下,此案影响极为恶劣,不止苏州,整个江南都大为震动。士绅百姓对陆仲和之死极为愤慨,各界人士相约进京告状,官府虽竭力弹压,但只会激化百姓心中怨恨。 “况且楚王殿下尚未弱冠,就干出此等耸人听闻的恶行,皇上若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不知闯出什么……” 那叫张申的御史话没说完,朱元璋便夺下吴太监的拂尘朝他丢去,正中他的面庞。 拂尘一头是紫金的,张申闷哼一声,被砸得血流满面,错愕的抬头看向朱元璋。 才发现龙椅上的朱老板,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腰子色。 群臣虽然不明白朱老板为何发这么大火,但都深感震撼。 便听朱元璋当场怒喷道:“小子居然敢当场污蔑大明的亲王,眼里还有没有国法纲常?!” “陛下,臣不敢,臣所言句句属实啊……”那张申忙叫起了撞天屈。 “句句属实?你口口声声那陆仲和是楚王逼死的,楚王命令他自杀了吗?!”朱元璋粗声问道。 “虽然没有,但那是因为镇江腊八宴上,陆仲和惨遭楚王羞辱啊。”张申争辩道:“士可杀,不可辱,不是楚王令陆仲和尊严扫地,他好好的又怎会自寻短见呢?” “你他娘的只有一只眼管用么?怎么只看见楚王羞辱陆仲和,却不说是陆仲和羞辱楚王在先?!”朱元璋怒道:“屁股都歪到姥姥家去了吧!” “这……臣没听说陆仲和有羞辱楚王殿下的言行。” “咱昨晚亲自审问过楚王了,他告诉咱,那陆仲和几次三番否认自己与海商有任何瓜葛。可当楚王命他写下保证书时,那陆仲和非但拒绝,居然还丢下笔,要自行离去!”朱元璋沉声道: “如此嚣张狂悖之徒,眼里还有没有大明的亲王?还有没有朝廷的法纪纲常! “如此不知上下尊卑之徒,楚王不对他施以惩戒,天家威严何存?谁还会把他这个亲王放在眼里?! “在元朝,胆敢这样跟亲王羞辱者,直接就五马分尸了,却没人敢说元朝的亲王残暴。楚王只不过威吓了他一番,没伤他一根汗毛,你们却在这里不依不饶,非要咱惩治他。”朱元璋说着,那森冷锐利的目光,扫过金台下的众臣。幽幽道: “到底是咱提不动刀了,还是你们飘了。居然以为咱爷们,比元朝的好欺负?!” “臣不敢,臣错了,臣不该只听一面之词……”张申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噤若寒蝉,告罪不迭。 那些本来说好了附议的同僚,也全都缩头了。 “哼,蠢货。别人不过把你当枪使罢了……”朱元璋哼一声道:“要不是咱给自己,立下了不杀奏事言官的规矩,早就把你皮给扒了。” “是,臣知错了……”张申汗湿衣背道:“罪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廷杖四十,然后去给楚王磕一百个头,他原谅你再说。”朱元璋一挥袖子,两个带刀舍人便把张申拖下去。 然后朱元璋对群臣杀气腾腾道: “从前咱没说,现在咱定下规矩——哪怕言官也不许轻易弹奏亲王、郡王。自即日起,凡风宪官以王小过奏闻,离间亲亲者,斩! “风闻王有大故,而无实迹可验,辄以上闻者,其罪亦同……” “此外,凡庶民敢有讦王之细务,以逞奸顽者,斩。徒其家属于边!钦此!” “是,臣等遵旨。”大臣们赶紧跪地领旨。 第234节 然后朱元璋一字一顿,对那些各怀心思的臣子道: “咱再最后强调一遍,大明的亲王,不可轻辱!否则,一定会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第三七七章 刘英捅了马蜂窝 另一边,却说那刘英领旨之后,便乘船星夜兼程,顺流抵达太仓刘家港。然后骑马飞驰到了苏州。 从离开南京城,到进入苏州城,全程仅用了两天两夜。 “闪开,闪开!”急促的马蹄声中,衙前街上的苏州百姓忙不迭向道旁躲闪。 便见一队头戴云纱冠、身穿青绿锦绣服,脚踏长筒牛皮靴,一看就来历不凡的骑士,径直朝着苏州府衙奔去。 府衙前栅门紧闭,守门的官兵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打头的骑士高声喝道: “亲军都尉府都尉奉旨公干!速开中门,命苏州知府出迎!” “是,是。”守门官兵赶紧敞开栅门,大开中门。门子同时跑进去通知知府李亨。 这位与唐朝皇帝同名的苏州知府,跟刘琏一样,都是空印案之后,被突击提拔起来的。他原先的职务是磨勘司司令。 不过这位司令不带兵,而是‘凡刑名、钱粮,有冤滥隐匿者,稽其功过以奏闻于皇帝’,李亨因为在磨勘司期间不畏强权,屡次揭发冤狱、贪渎行为,深得朱老板的信任。 所以刘英先来找他。 “哎呀,真是伯爷。”李亨迎出来一看,果然是刘英,赶紧作揖不迭。“下官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快快里面请。” 今年正月,朱老板以刘英多年宿卫有功,封他为忠谨伯,并赐予丹书铁券。故而李亨有此称呼。 “李知府不必多礼。”刘英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川脸,沉声道:“皇差要紧,你先带我去一趟那陆仲和家。” “不用这么急吧?先歇歇脚,用过饭,下官再带弟兄们过去,也不耽误事儿。”李亨劝道。 刘英狐疑的扫一眼李亨道:“你听不懂本官的话吗?” “是是,下官多嘴了。”李亨虽然是堂堂苏州知府,但刘英面前还是不够看,赶紧命人备车,乖乖领着一行人,赶往位于观前街的陆园。 …… 陆园门口,堆满了花圈挽幛,纸人纸马。 几乎整个江南有头有脸的人,都送了赙赠。在门口摆不开,把观前街上也占了好大一段。 马蹄踏着满地的纸钱,行至陆园门口。看到这里确实在举行丧礼,刘英神色稍霁。 李亨赶紧下车,命人把当家的唤出来。 少顷,披麻戴孝的陆家大公子陆文宾,跟陆仲和的三弟陆叔和,迎了出来。 李亨简单对两人道明了来意,然后沉声道:“还不跪迎钦差?” “草民……恭迎钦差。”两人这才不甘不愿的向刘英下跪,就像不懂礼数一样。 那些闻讯跟出来的家属和来宾,也全都目光不善的盯着刘英一行,毫不掩饰眼中的敌意。 刘英自然不怕他们,哼一声,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进去陆园。 带刀舍人们紧紧跟在他身后,护卫左右。 家属和来宾也跟着进去。 陆文宾和陆叔和没等到钦差叫起,便自行爬起来,赶紧追了进去。 …… 陆园从外头看不出什么名堂,无非就是墙高些、院子大点儿。 但进来一看,好家伙,有山有水、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就像名家画作一般,没有一处不完美,没有一处不极致。 看上去比朱老板的皇宫可阔气多了。 不过刘英无暇细看,顺着吹打声,直奔灵堂。 那吹打声,是三十多个寒山寺的和尚,在为陆老爷子做水陆道场。铙钹钟鼓齐鸣,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往生经》。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到来,灵堂中的家属哭得也格外卖力,只有唢呐能勉强压住。 刘英看那偌大的灵堂中,白色的帷幕低垂,幕上挂着个大大的黑色‘奠’字。 ‘奠’字下面横摆了好几排祭台,上头摆满了三牲瓜果,还有香炉烛台之类。 刘英捻起一炷香,就着烛台点着,拜三拜插入香炉中,淡淡道:“得罪了。” 说罢,他便越过供桌,掀开帷幕,现出一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 “你要干什么?!”陆家的家属尖叫起来。 “快住手!”来宾也纷纷劝阻道:“死者为大,不可不敬!” 刘英回头冷冷扫视一圈,沉声道:“拦住他们!” “是!”带刀舍人便赶紧列队,挡在都尉身后。 “我们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办的是皇差!”为首的千户疾言厉色的呵斥道:“你们要造反只管上前!” “格杀勿论!”带刀舍人齐刷刷抽出佩刀,寒光闪闪,令人望而却步。 刘英则自顾自走到棺材旁,将盖在上头,尚未下钉子的棺材板缓缓推开,一具穿着寿衣的男性老年遗体,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招招手,让李亨过来。“是他么?” 李亨仔细辨认一番,点头道:“没错,下官见过他好几次。在苏州想要站住脚,必须拜这位平江公的码头。没想到,说没就没了。” 然后在李亨震惊的目光中,刘英居然把手伸到棺材里,去谈那陆仲和的鼻息。 这一严重冒犯的举动,自然激起了陆家人,乃至所有来宾的怒火,纷纷大声咒骂起来。陆家的儿孙还试图冲破带刀舍人的警戒线…… 带刀舍人可不跟他们客气,一刀一个,砍翻了两个,陆家人顿时就老实了。 良久,刘英才收回手,叹气道:“确实死透了。” “是啊。”李亨点点头,心说多新鲜啊。不死透了,谁躺棺材里啊? “但奇怪的是,他才刚死没几天。”刘英淡淡说着,继而冷声问道:“人不是死了很久了么?怎么还栩栩如生?” “之前家父自尽,但最后关头被我们救下,又遍请名医,想要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可只是让先考多遭了半个月的罪,前日还是过世了。”陆文宾铁青着脸道: “这位钦差莫非以为,寒家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么?” “你是在质疑本官么?”刘英手搭在腰刀上,神情不善道。 “不敢。”陆文宾忍气吞声道。 “给他们录一份口供,所有人都要签字画押。”刘英吩咐一声。 手下带刀舍人便开始照做。 那李亨看得暗暗摇头,以他的经验,刘英这样搞,肯定要出事儿。 那些苏州大户无理还要闹三分,更别说这下站住理儿了…… 第三七八章 替死鬼 但刘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如他下一个命令来的惊人。 “弄个马车,把棺材带回府衙去。” “什么?!”不管是不是陆家人,全都震惊的无以复加。 “不行!”陆文宾跟陆叔和等人扑到那口金丝楠木棺材上,死死拦住不撒手。 “皇上有旨!”刘英这才从袖中掏出上谕。 “臣等接旨。”一旁满脸紧张的李亨等官府众人,赶紧率先跪地。“恭请圣安。” “……”众来宾见状,也陆陆续续跪下听旨。 最后包括陆文宾和陆叔和在内的陆家人,也不得不在刘英凌厉目光的逼视下,跪下了。 “着亲军都尉府左都卫、忠谨伯刘英,往苏州查验陆仲和死因、死期等事宜,务必详尽,官府须得配合,阻挠以抗旨论,钦此!”刘英这才高声宣读了上谕,然后沉声对陆家人道: “按照皇上的旨意,必须要对陆仲和进行验尸。如果诸位没意见的话,本官也不介意把仵作招来,在这里当场进行!” “……”最终,在朱洪武的淫威下,陆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家主的棺材被抬上牛车,拉出了陆园。 棺材被抬起的瞬间,陆家人嚎啕大哭,哭声震天。 他们披麻戴孝,跟着运送棺材的队伍,一路走一路哭,哭声传遍整个苏州城…… …… 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却没有跟着去府前街。而是留在了陆家,给前来吊唁的谢蕴章安排的小院中商议对策。 但跟在人前时的义愤填膺不同,屋里眼下的气氛凝重而不安。 说实在的,今天大内侍卫首领突然杀到苏州,着实把这帮江南大户吓到了。 尤其是谢蕴章。他是知道内情的——最初平江公根本没打算寻死,原本只是打算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事情闹大以后,就被抢救回来的。 然而前日收到京城飞鸽传书后,他才不得不饮下毒酒自尽的…… 当时谢蕴章就在陆园,月初他便以探病为由来苏,一直住在陆家,跟平江公日夜商量对策。 也因此亲眼目睹了平江公想要连夜逃亡日本,却被他儿子和弟弟死死拦下的奇景…… 当是时,平江公跪地哭求儿子和弟弟放自己一条生路,甚至保证再也不回大明了。 陆文宾和陆叔和也跪地给平江公磕头,求他为了陆家一定要死一死。事情已经闹大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玩失踪怎么可能蒙混过关? 可平江公求生意志十分强烈,任凭他俩磨破嘴皮,好话说尽,就是不肯喝下那碗毒药。 最后逼得叔侄俩实在没办法,请他离开了一下。顿饭功夫后,平江公卧房中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爹啊,我的爹啊,你死得好惨啊……” “哥呀,我滴哥,没有你我可怎么过?” 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第235节 当时谢蕴章还怪南京的大人物太狠毒,把陆家逼得太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和平江公,想得过于简单了。 皇帝,真的会派人来验明正身啊! 这要是平江公晚死一天,非得出大事不可! …… “立亭公,立亭公……”旁人连唤数声,才把谢蕴章唤回神来。 “哦,什么事?刚才老夫走神了。” “立亭公,你可要立住啊。平江公这一走,你就是我们唯一的主心骨了!”众大户忧心忡忡的巴望着他。 “放心,老夫没事。”谢蕴章沉声道:“刚才你们说……” “我们商量着,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松江郑家的郑典年轻气盛,大声嚷嚷道: “不然老头儿会彻底把我们江南人看扁的,把我们可以随意拿捏的面团子!” “是啊,当初说我们通匪,没收我们的田产,我们忍了!对我们课以重税我们忍了!把十几万富户迁到凤阳,我们又忍了!借着莫须有的罪名,杀魏观高启他们,我们还是忍了……”众人也纷纷附和道: “可是一忍再忍换来的不是适可而止,而是老头儿变本加厉的打压,一次又一次的突破我们的底线!” “看看今天吧,平江公人都死了,却还不得安宁,要被人运到官府,开膛破肚!我们再不抗争,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众人悲愤万状道:“立亭公,咱们干吧!” “元臣说得对。”谢蕴章对他们这个态度,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因为陆仲和死了也还是不保险,官府还会进行验尸啊,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所以还是要把事情闹大,就没人在意陆仲和的死因了…… 所以他点头道:“咱们不能让平江公白死了,不然就彻底翻不过点儿来了……但必须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再把诸位搭进去了。” “那是自然。”众大户点头道:“就像以往那样,我们不出面,只需暗中派人散布点儿谣言,再给那些帮会无赖点儿好处,让他们带个头。那些头脑简单的白丁,自然就会替我们冲在前头。” “好。”谢蕴章不禁笑道:“看来前朝的手艺,诸位还没拉下。” “那是,这可是咱们看家的本事,几百年来,就靠它立于不败之地了。几百年后也不能丢啊。”众人笑道。 于是,一众江南大户便轻车熟路的商定了,该如何分工,如何煽动……很快便议定了章程,然后分头张罗去了。 …… 苏州城,玄妙观前大街上。 从街头到街尾,聚集着一群群等待雇工的男男女女。这是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才能见到的景象。 与蒙古早期对北方地区的野蛮征服截然不同。元下江南,除了极个别地区外,基本就是传檄而定的。 不管怎么说吧,至少这让江南地区的经济,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在元朝近似无政府的宽松环境下,加之背靠太湖水网,面临太仓、上海等重要贸易港口,使得苏州的工商业发展的异常蓬勃。 在这座全中国最发达、最富庶的城市中,有大量脱离农业生产的市民,他们或是在纺织业打工,或是操船往来太仓、上海与苏州间,为大户运输商品为业。 靠着苏州兴盛的工商业,他们可以获得远比别处百姓高的收入。 但今年以来,情况忽然变得很糟糕…… 第三七九章 死因与包围 明明去年还好好的,可一转过年来,那些靠出卖力气养家糊口的织工、船工,忽然就大片大片找不到活计了。 或者就算有东家肯雇人,给出的工钱也只有去年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这还都抢着干…… 因为他们家里也没有地,全家都靠做工的收入养活,一旦找不到工作,生活便陷入绝境。这样一直到了三月,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工人们的心情有多沮丧,可想而知。 今天,又是毫无起色的一天。工人门早早就蹲在观前街上,伸长脖子巴望着能有人来招工。 但凡看到个打扮的像东家或掌柜的行人,他们呼啦便围上去,七嘴八舌问道: “招工吗,老板。俺便宜的,一天四十文……” “俺三十五文就行,染色络丝、接经提花样样都会……” “我三十文……” 但内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家只是路过的。 工人们失望的回到原地,便有人骂道:“他妈的,行规最低一天四十文!怎么人家还没开口,就自己往下降?”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四十文谁雇你?还死守着有什么用?”方才主动降价的也有话说。 “怎么没用?都说多少遍了,困难只是一时!”有那乐观派大声道:“现在只是那不懂事的楚王胡搞,不许私人出海贸易,导致大户们不敢生产,我们才没活干的。这种情况不会太久的——士绅们在为我们请命呢!大家都看见了,陆老爷连命都豁出去了!” 陆园就在观前街上,那些摆在外面的花圈挽幛,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也看到了官府把陆仲和的棺材拉走,陆家人一路痛哭跟随的悲惨场面。 所以闻言都不禁戚戚然。 “唉,陆老爷是大善人啊,他家的织机,养活了我们多少人啊?”一个中年人叹息道:“但愿他的死,能让皇上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做梦去吧!”忽然一个尖刻的声音响起,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粗声道:“你们还不知道么?朝廷非但不会收手,反而会变本加厉——很快就要推行海禁了,一片木板都不许下海!我们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啥,片板不下海?”众人登时惊愕万状。“那我们不就彻底没活路了?!” “那可不!”那三角眼便奋力鼓动道:“大家不要指望朝廷良心发现了。他们但凡有点良心,陆老爷也不会绝望的自尽啊!” “是啊,陆老爷都死了,我们还有活路么……”工人们不禁沮丧万分,饥饿、疲惫和绝望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观前街上的气氛越来越凝滞。 “他妈的!”这时,又有一个黑脸汉子忽然蹦起来,咆哮道:“狗日的老头儿,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也不活了。走,跟我去包围府衙,杀了狗皇帝的狗腿子,把陆老爷的棺材抢回来!” “同去同去!”那黑脸汉子威望很高,马上有好些人跟着爬起来,高声附和道:“不能让陆老爷白死了,得把事情闹大,才能逼着朝廷废除海禁!” “没错,苏州可是天下财赋重地,老头儿禁不起乱的!”三角眼也大声附和,带着好些人跟上去。 工人们本来就满心怨气,一旦有人带头,这下马上都按捺不住了,纷纷跟着起身,浩浩荡荡朝着衙前街方向而去。 人群中,又有人带头大喊口号:“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 “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 “我要吃饭,我要活命!” “要吃饭,要活命!”那极具煽动力的口号,很快引得所有人齐声高喊起来。 而震天的口号声,又吸引了更多人,从四面八方加入了队伍。向衙前街进发的队伍越来越长,到了苏州府衙门前时,已经超过万人了…… …… 知府衙门,仵作房中。 刘英背着手立在床边,目不转瞬盯着仵作验尸。 这两个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刑部仵作,经验十分丰富。 “伯爷,根据死者的体征,结合《洗冤录》判断,死者应该死于一到两天前。” “死者的死因,当是被人捂住口鼻,和掐住脖子共同造成的。” “哦,不是服毒么?”刘英目光一凛。那陆公子和陆叔和可都说,陆仲和是服毒自尽的。 “应该不是,死者虽然嘴唇呈紫黑色,但手脚指甲都是正常的黄白色,腹中脏器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当然是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的……”仵作很肯定道。 “有意思……”刘英不禁暗叹,皇上果然圣明,这陆仲和真不是自杀,而是‘被自杀’的…… 这时,仵作房外忽然想起急促的敲门声,然后是李亨焦急的声音:“伯爷,出大事了。” “你们继续,做好详细记录。”刘英吩咐一声,转身出了仵作房。 “怎么了?” …… 此时天色已黑,府衙外却依然火光照天、人声鼎沸。 李亨和刘英踩着梯子,从远离大门的位置,攀上了府衙外墙探头一看,只见府衙大门外,聚集了成千上万高喊口号的市民。 府衙的官差和刘英带来的官兵,隔着栅门对外头乌压压的人群喊话,想要驱散他们。可惜声音被直接淹没,根本没人听得见…… 再抬眼看远处,还有一条条蜿蜒的火龙,向这里汇聚而来。 “他们在喊什么?”刘英脸色铁青的盯着外头群情激愤的人群。 “好像在喊,‘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李亨来苏州时间也不长,只能勉强听懂吴语。 “这是要造反啊!”刘英冷声道:“李知府,通知最近的卫所了么?” “已经派人去向苏州卫告急了。”李亨擦汗道:“吴县和长洲两县,应该也快来支援了。” “嗯,把里头的人都武装起来,做好抵抗的准备,不能让暴民冲进府衙来。”刘英沉声道。 “哎,下官已经下令准备了。”李亨点点头,低声道:“但乱起来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府衙有暗道直通河边。下官有守土之责,伯爷速速带着贵属避一避吧。” “荒谬!”刘英却哼一声,完全不领情道:“本官身为钦差,岂能令皇上蒙羞?我等侍卫亲军死也不会当逃兵的!” 第三八零章 晋王出马 朱老板在统治核心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驿传系统。 是以次日中午,苏州民变的消息,便以传到了南京城。 中书省。 看到急报的胡惟庸目瞪口呆。“这帮苏州蛮子,这么刚的么?” “这不挺好么。”他在中书省的左膀、中书省左郎商暠闻言笑道:“正好让皇上知道,不是张申离间天家骨肉,而是他偏袒楚王了。” “不对。”胡惟庸摇头道:“皇上是不想发生民变,但不怕发生民变,这点子区别都不懂吗?!” “这样啊……”商暠恍然道:“恩相的意思是,皇上不希望出乱子,那样有损圣名。但皇上并不怕出乱子,因为他有能力平乱?” “嗯。”胡惟庸点点头,颇为感慨道:“甚至可以说,越乱的局面皇上越擅长……什么叫乱世君王?这就是。” “那恩相,要让朝中呼应下苏州那边么?”胡惟庸的右臂,中书省右侍郎彭赓请示道。 “不可。”胡惟庸断然摇头道:“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派刘英过去了。这说明皇上十分在意此事啊。” 说着他看看自己的左膀右臂,考校问道:“你们说,皇上在意的是什么?” “楚王殿下吧。”商暠答道。 第236节 “应该是海贸。”彭赓却答道:“皇上应该是从朝野的反应中,发现海贸并不像之前他想的那样可有可无……” “你们两个说的都对。”胡惟庸有些懊恼的点点头道:“这件事怨我,我没想到皇上和太子,会把老六当成大人看。” 说着他站起身,示意长随给自己整理衣冠,接着说道:“误判自然会引起失误,皇上现在已经重视起市舶司的事情来了,我便不能再明着插手。” “不管了吗?”商暠忍不住问道。 “恩相只是说不能再明着插手。”彭赓道。 “没错,海上这一块,本相是绝对不会放手的。”胡惟庸接过直角幞头,缓缓戴在头上,对着镜子仔细扶正。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海上是朱老板控制力最弱的地方,却也是最有可能创造奇迹的地方。 …… 穿戴整齐后,胡惟庸便火速进宫,向朱老板递送急报。 “不是说了,凡事先禀报太子,由太子决断么?”谁知朱老板见是见他了,但见面先把他批了一顿。 “是,是微臣习惯有大事先禀报皇上了。”胡惟庸忙惭愧道:“真是糊涂了,臣有罪啊。” “行了,下不为例吧。”朱元璋接过吴太监奉上的奏报,扫一眼后,却不以为意的松口气。“还当哪里又有农民起义了。原来是苏州民变啊,那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啊?”胡惟庸吃一惊,没想到皇上会这么瞧不起苏州的战斗力。 “啊什么啊?”朱元璋哂笑一声道:“没有人比咱更懂造反了。你没造过反不知道。 “这人只有穷的活不下去了,才能豁出一身剐。而且他们一定先把矛头对准身边欺压他们的土财主、狗大户,咱还得往后排。 “苏州,那是富甲天下的地方,大户们从指头缝里漏点儿,就够老百姓吃饭了。所以苏州的百姓,不会真的造反,只会骚乱而已……” 朱元璋说完,将那份急报搁下道:“这件事,咱自会处理,中书省就不用管了。” “是。”胡惟庸应一声,刚要退下,却听皇帝又温声说道: “另外,你政务繁忙,收到奏报,还得亲自跑来禀报,太辛苦了。” “臣不辛苦,臣心甘情愿。”胡惟庸忙表示自己担子不重。 “再说,下面的奏报,还得中书省转呈,也太慢了。”朱元璋却已经打定主意道: “咱那日听宋先生讲书,说到宋代有‘通进银台司’,专门负责接收天下章奏案牍及文武近臣奏疏,以及进呈、颁布之事。 “咱感觉很受启发呐,准备在大明,也设立这么个衙门,专管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这样也能把中书省从繁重的文移中解放出来,胡相意下如何啊?” “这……”胡惟庸登时就一脊梁杆子白毛汗。 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是中书省一项极其重要的权力。其重要性甚至到了不言而喻的地步。 好吧,还是简单说一下,中书省是通过案牍文移掌控中央地方各衙门的。将收呈奏疏文移的权力分出去,自然也会削弱中书省的权力。 而且在官场上,你的奏疏进呈给谁,谁就是你的上级。要是各衙门的奏疏不直接给中书省了,日子一久,怕是也不会再把中书省当成上级了…… 转瞬间,胡惟庸便想到这些问题。但仓促之下,他也不敢贸然反对,只能先缓一缓道:“回上位,兹事体大,微臣还说不好这样做的利弊。还请容臣回去集思广益,拿一份章程出来,朝觐时与太子殿下过目。” “嗯。去吧,这是件大事,务必考虑周全。比如未来的通政使司,规格要定高一些,这样才能体现出重视。”朱元璋说完,胡惟庸应声告退。 …… 朱老板看着胡丞相略显慌乱的背影,露出一抹得逞的轻笑。 这下胡惟庸就顾不上苏州的事情了,先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权力再说吧。 待他退下后,朱老板又问吴太监道:“老三在哪儿?” “回皇爷。”吴太监讪讪道:“晋王殿下好像最近在忙着组建什么‘锦衣卫’,这会儿应该在宫外。” “把他找来。” “是。”吴太监赶紧应声下去,吩咐人赶紧备车,准备出宫去请晋王。 “快,去晋王府。”跟班太监赶紧吩咐赶车的火者。 “去什么晋王府啊,”吴太监白了愚蠢的干儿一眼道:“去金莲院,殿下一准儿在那儿!” “哎,快去曲中。”跟班太监赶紧吩咐一声,马车出宫后,他却又迟疑问道:“干爹,咱们真去那种地方?” 吴太监这才怆然意识到,那里不是他这种人该去的地方。便道:“你赶紧先去一步,不就省得干爹尴尬了么?” “唉……”那太监暗叫倒霉,你说自己多什么嘴?真是无稽之谈! 第三八一章 打虎亲兄弟 为了避免太监逛青楼的尴尬,吴公公命马车徐徐而行,终于在快到曲中时,见到晋王殿下。 只见春日暖阳下,风流俊俏的晋王殿下头束金冠,身穿裁剪得体、烫着龙纹的白袍,骑着没有一根杂毛、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的神骏白驹,手持一柄折扇招摇过市。 东风一吹,曲中落英缤纷。落花笼罩下,更显得晋王风流倜傥,如谪仙一般。引得沿街河房青楼中的女史们纷纷倚窗眺望,抛下媚眼朵朵。 “三爷,来玩儿啊……” “有事儿,还是改日吧。”晋王含笑摇头,策马而去,不带走一朵桃花。 …… “殿下,恕老奴多嘴,这样招摇,容易招惹物议啊。”吴公公是看着老三长大的,跟他的关系类似汪妈之于老六。所以回宫路上忍不住唠叨了他几句。 “区区浮言,不过过眼云烟。”晋王却轻摇折扇,不以为意道:“帅,才是一辈子的事。” 尤其想到老四那粗胚,永远也没法复刻这样的场面,他就更全身是劲儿了。 “唉……”吴公公叹口气,刚想再劝劝殿下,却见打南边来了个更离谱的…… 长相喜感的楚王殿下,骑着熊猫,晃晃悠悠,招摇过市。 “……”吴公公顿时觉得这边这位殿下还算正常。 “呦,三哥。你今天看起来好帅。” “嗨,六弟。你也很精神……”哥俩见面却很兴奋,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旁若无人的打起招呼来。 一旁的太监、侍卫尴尬的抠脚,偏生哥俩一点都不尴尬。 “你怎么提前放学了?”打完招呼,三哥笑眯眯问道:“有空约你小侄女逛逛街啊,那么早回宫干啥?” “大哥叫我回去的。”老六道:“再说,天天逛街,多累啊。” “哈哈,我看你是腻了吧?”三哥笑道:“要不三哥再给你介绍一个——你四哥的小姨子怎么样?以三哥阅人无数的眼光看,那绝对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 说着还咽了下口水。“可惜……” “三哥,这话传到四哥耳朵里,你又要挨揍了。”老六翻翻白眼,四哥可是护妻狂魔,而且爱屋及乌,连带小姨子也很爱护。 “等他能出门再说吧。”老三却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 …… 哥俩虽然一个是皇帝召见,一个太子有请,目的地却都是武英殿。 进殿磕头之后,朱元璋便开门见山道: “刘英去苏州调查陆仲和自杀案,激起了苏州民变。” “啊?”老六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去年那场腊八宴,居然后续不断,而且愈演愈烈,闹得这么大。 “小子,知道这世上的事儿,不是想的那么简单了吧?”朱元璋好像很高兴能有机会教训他。然后对晋王道: “平乱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出去收拾一下,就赶紧出发吧。” “是,父皇。”晋王兴高采烈的应道。 “苏州都换了几任知府了?一直不得安生。”朱元璋又叮嘱道:“你这回去,要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让他们起码十年不敢再炸毛!” “父皇放心吧。”晋王目光一寒道:“儿臣保准让我的名字,能在吴地止小儿夜啼。” 太子闻言看他一眼,没说话。 “父……父皇,俺也去。”待朱老板嘱咐完了老三,一旁老六闷声道:“俺惹出的麻烦,不能光让三哥擦屁股。” “客气啥,当哥的给弟弟擦屁股,天经地义。”老三笑眯眯道。 “你也去吧。”朱元璋沉声道:“老大的意思是,老三负责平乱,老六负责善后。” 说着他面色一沉,冷声道:“把事情办利索,不许再没完没了!” “是,父皇!”老三赶忙大声应道,他知道老贼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 朱木冈朱桢告退出来,刚准备离去,便听身后响起太子的声音: “等等。” “大哥。”两人赶紧转身行礼,只见太子也跟了出来。 朱标给朱桢整一整衣领,指指前头道:“边走边说。” 哥俩便一左一右跟在大哥身后,朝文华殿行去。 “此行,不要滥杀无辜。”太子沉吟片刻,看一眼老三道:“苏州那个地方,怎么说呢,跟父皇八字不合。先是成了张士诚的老巢,开国后又被父皇修理过几次……” 顿一下,朱标压低声音道:“而且那里还是天下文脉所在,懂我什么意思吗?” “文坛兴盛,名士辈出?”老三试探道。 “老六,你说。”太子又问朱桢。而且老三注意到,大哥用的是命令语气,而不是考校的语气。 “掌握话语权。”果然,老六轻描淡写道。 “没错,虽然规矩是由朝廷定的,但天下人的看法,却受他们的影响很重。”太子轻声道: “父皇为什么要杀高启那帮人?就是因为不管朝廷制定什么政策,都被他们冷嘲热讽,弄得天下人都以为,大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呢。民不信服,便什么也推行不了。所以父皇动了杀心。 太子轻叹一声道:“但杀了高启,还有刘启、孙启,只要苏州还是富甲天下、文教风流之地,天下人还是会以他们的马首是瞻。” “嗯。”老六点点头道:“这是慕强心理。你强你有理,你放屁都比别人响。” “你能换个比喻么?”太子敲了他脑袋一下,接着道:“所以要格外站住理,不然这事儿很难真正了结。” “明白了,大哥。”老三重重点头。 “再就是,”太子又对老六道:“前日胡丞相对我抱怨说,市舶司让老百姓失去了生计。” 第237节 “此话怎讲?”老六这才知道,为啥大哥要自己也去。 “他说因为江南八成的丝绸棉布,织造出来其实都是外销的。你禁止民船出海贸易,所以江南大户纷纷减产,那些以纺织为业的百姓,自然吃不上饭了。”太子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 “你去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是的话,那我估计这次的骚动,八成跟织工失业有关。”太子正色道: “然后你看看怎么解决,便宜行事即可。放心,京里大哥帮你担着。但就像我反复跟你说的,不管干什么,都不能损害百姓。” “大哥放心,我重开市舶司,老百姓也会得到好处的。”老六斗志盎然道:“要是解决不了百姓的生计,我甘愿不再趟这浑水!” “大哥不是不让你搞市舶司。”太子怕他钻牛角尖,温声解释道:“是让你开动聪明的脑瓜,妥善解决百姓的生计,那些大户不就没有煽动骚乱的土壤了么?” “明白。”老六笑着点头,大哥放在后世,高低是个政委同志。 第三八二章 都是演员 兄弟俩领旨之后,便立即出发。 晋王殿下甚至连调兵手续都没办,两位殿下只带了各自的两队围子手,共四百亲兵而已。 船行江上,劈波斩浪,朱桢问道:“三哥戡乱不带兵,这么有自信的么?” “哥哥我啊,就是这么自信。”朱木冈凭栏迎风而立,江风吹起他衮龙袍的一角,自信满满道: “还是那句话,帅,是一辈子的事儿。关云长单刀赴会。张文远威震逍遥津,人多欺负人少,从来不叫帅。得像冠军侯单骑受降那样,才能青史留名。” “……”朱桢无语道:“这是耍帅的时候么?” “上次你倒是带了好些兵,那不也没吓住他们么?”晋王便笑道。 “三哥,打人不打脸。”老六深感羞耻道:“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一点不怕。” “那是刀没架到脖子上,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老三冷笑一声道:“至于平乱么……估计咱们到了苏州,刘英应该已经控制住局面了。不然他这个亲军都尉,干脆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再说就算他真阴沟里翻船,江南还有朝廷数万大军呢,别说平乱了,平叛都绰绰有余。”晋王沉声道: “还要再带大军同往,反倒让那些人看轻!” “厉害……”老六除了鼓掌喝彩,还能说什么呢?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方面他确实不如三哥。 “对了,三哥,父皇想让你震慑住那些江南大户,大哥又不希望你乱杀无辜。”朱桢又问道:“可想好该如何把握了么?” “嗯。”老三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我正想跟你合计合计呢……” “好。”老六凑近了,听三哥说道: “我想大哥所忌惮的,是你说的那个……他们掌握话语权。” “嗯。” “这让我想到了他们的前辈。”晋王幽幽道:“知道江东士族吧?” “嗯,王与马共天下嘛。”老六点点头。 “没错,东晋时,士族门阀的权势达到了巅峰,九品中正制之下,可以说是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吧?”晋王道。 “那是。”老六接着点头道:“他们一句品评,就能决定士人一生仕途,话语权之强,无出其右。” “是啊,江东士族虽历经宋齐梁三代打压,依然高高在上,就连皇族也自惭形秽。但还不是一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么?”晋王淡淡道:“你知道是谁彻底把他们拉下神坛的么?” “宇宙大将军”朱桢轻声道。他跟刘伯温学了这么久,早非吴下阿蒙了。 “没错,就是侯景。”朱木冈沉声道:“那位宇宙大将军因为求婚受辱,后来在围攻台城和征服三吴之地的过程中,对王谢为代表的士族门阀进行了残酷的报复,肉体上的大肆屠戮还在其次,关键是撕下了世家大族华丽的外袍,让他们贪生怕死、怯懦卑贱的嘴脸,显露在天下人面前。 “打那以后,他们身上神圣的光环消失了,再也没人会把他们当成神祇膜拜了,他们自然也就没法作妖了。”老三说完,拍了拍老六的肩膀,指着前方的金山寺道: “其实,你在这儿干的事儿是对的,唯一的问题是,不该想着杀鸡儆猴。你低估了那些江南大户的冥顽不灵,对于他们杀鸡儆猴没用的——刀子没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永远抱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能躲过去,只要躲过这一阵,就又天下太平了!” “还真是。”老六心悦诚服的重重点头。 “所以,一个都不能少……”晋王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 哥俩跟刘英一样的路线。 两日后,快马加鞭抵达了苏州城下。 刘英亲自出娄门迎接,一见到两位殿下亲至,他满脸惭愧的翻身下马,重重磕头请罪。 “罪臣失职,罪臣无能,令陛下陛下蒙羞了,还要劳动二位殿下,真是罪该万死!” “……”朱桢想安慰他几句,说这事儿也怪自己。但这时该以晋王为首,三哥没开口,他也不好说话。 “先起来吧,你有没有罪,是父皇说了算,我们管不着。”只见晋王面无表情道。 “是。”刘英赶紧站起来,额头已经青了一块。 “先说说苏州城的情况吧。”晋王淡淡道。 “是,那夜我等正在府衙验尸,忽闻衙门外乱声四起,竟有乱民听信谣言,包围了府衙,要杀钦差、抢回陆仲和的尸体…… “措手不及之下,苏州知府李亨跟他们谈判拖延时间,我们则赶紧做好谈判破裂,乱民攻破府衙的准备。”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他们虽然不断往衙门内投掷石块,粪便之类,却一直没有真正的攻打府衙。”刘英一脸不可思议道: “就这么在外头对峙了一夜。等天亮时,苏州卫士兵赶来增援,那些乱民就鸟兽四散了。” “有意思……”晋王和楚王对视一眼,事出反常必有妖。 “更奇怪的是,后来吴县长洲两县官差巡视全城,检点损失,却发现那些乱民秋毫无犯,没有趁火打劫。”刘英一边带路一边介绍道: “然后官府发了安民告示,又令参与叛乱者出首,结果一下子又来了好几万自首的。弄得李亨他们关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让他们回家待审。” “苏州城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卑职实在不知如何处置了。”刘英不知第几次叹气道: “又担心放跑了罪犯,错上加错,便下令关闭城门,全城宵禁,同时奏请皇上另派钦差来处置。”他满脸惭愧道:“没想到,居然劳动两位殿下,真是罪过。” “哈哈哈。”老三摆摆手,指着刘英笑道:“老刘,你是当局者迷啊。你被人家合起伙来耍了,知道吗?” “啊?”刘英嘴巴张的老大。 “整个苏州城,就是一个局。”楚王殿下目光炯炯的看着前方繁华的苏州城道: “在这个局中,作乱的人知道是在演戏,官府的人也知道是在演戏,就连看热闹的老百姓都知道是在演戏,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浪费真感情。” “啊?”刘英登时面红耳赤。“那他们演戏给谁看?” 第三八三章 晋王之威 “当然演戏是给你看,然后通过你之口,转述给皇上了。”晋王大笑道:“你这不就被他们上下串通,糊弄住了吗?然后你再禀报父皇,就看父皇的反应了。 “父皇要是不想生乱,选择相信,那就抛出几只替罪羊给他消消气,让朝廷有个台阶下,这事儿就揭过了。 “父皇要是不肯轻饶也不怕,现在都开国十年了,又不能屠城。法不责众之下,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事的。至少追究不到那些大户头上的。”老三洞若观火道: “只要能废了市舶司,哪怕代价大些呢,也是值得的。反正付出代价的,不是他们那些大户。” “真,真这样吗?”刘英听得瞠目结舌。 “八成是这样的,整座苏州城,就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晋王沉声道:“你把他们看成一个整体,所有费解的地方,便都可以解释了。” “这……”刘英沉吟半晌,方悚然道:“还真是。” “不,不是一个整体,是有人自作多情了。”老六却坚决道:“那些大户们让穷老百姓误以为,他们两边是一伙的。实际上,根本不是——穷人太笨了,被大户卖了还帮着数钱。” “说的太对了!”老三重重一拍老六的肩膀,他觉着自家六弟是一等一的人间清醒,看什么问题,都比别人透彻。所以能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大户们先利用他们当闹事的工具,事后又躲在他们身后,拿他们做挡箭牌。就像刚才说的,不管朝廷怎么处理,归根结底不过四个字,法不责众。所以大户们不怕——他们笃定自己能逃过去。” “嗯,这种事,他们肯定不会直接参与的。”就连刘英也明白其中的关节道:“只需要安排几个妥当的人手替他们传话即可,事后让那几个人远走他乡,咱们就怎么也查不到他们头上了。” “正常来讲是这样,但本王,不需要证据。”风流倜傥的晋王殿下,忽然令人惊悚的狞笑一声道: “任他们机关算尽也无济于事,本王要让他们见识下,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 中午时分,一行人抵达了苏州城下。 娄门下,苏州知府李亨,苏州卫指挥使谢鼎,以及吴县、长洲两附郭知县,率领满城士绅出迎。 待两位殿下来到近前,登时鼓乐齐鸣、乐班奏起《引凤调》,李亨谢鼎率众下拜。与当初那镇江府的欢迎仪式大同小异。 两位殿下面罩寒霜,对地方的欢迎丝毫不假颜色。 四拜兴后,李亨等人听不到两位殿下说‘平身’,只能尴尬的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哥俩冷眼看着乌压压跪了一地的苏州官绅,知道别看他们一副俯首帖耳的老实相,实则一个个满心不逊,根本不把他哥俩放在心上。 “这次让他们糊弄过去,以后再没人敢动他们了。”老三低声对老六说一句,然后对谢鼎道:“谢指挥,你先平身。” “是。”谢鼎立即起身。 “把在场的士绅都抓起来。”然后晋王殿下便石破天惊的下令。 “遵命!”谢鼎没有一丝犹豫,马上下令自己的士兵动手,将过于惊讶,以至于呆若木鸡的一众士绅统统抓起来。 谢鼎是永平侯谢成的小儿子,晋王殿下的小舅子…… “放开我们,为什么要抓我们?!”直到被反剪双手,一众苏州大户才如梦方醒,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抗议道:“殿下,你不能这么对我们!” “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狗一样的东西!”晋王殿下满脸鄙夷的践踏着他们的尊严。 “殿下,这是干什么啊?”李亨和两个知县也全都惊呆了,束手无策的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兵,将平日里目使颐令、不可一世的大户们,小鸡仔似的反绑住双手。 为了羞辱他们,老三还特令将他们的脚腕子也绑起来,然后用一条绳子把手铐脚镣绑在一起。这样他们走路只能弓着腰,像小脚女人一样挪动了。 老三美其名曰‘步步生莲’。 老六不得不感慨,在折磨人这方面,三哥简直是开山宗师级别的。 “干什么?!”晋王又把矛头指向了李亨跟两个县令。 “他们是这次叛乱的幕后主使,你们要替他们说话吗?” 李亨三人忙道不敢。 第238节 一众大户先是一惊,心说他怎么知道的?但很快就回过味来,知道晋王是在诈他们呢。 便纷纷大叫‘冤枉’! “你拿出证据来啊,不然就是污蔑!”大户们高声抗议道: “我们很多吴人在京里做官,你这般罗织罪名,污蔑良民,他们一定会禀报皇上的!” “哼,乱世用重典,你们没机会了。”晋王殿下冷笑一声,杀气腾腾道:“父皇对苏州几次三番出乱子,已经失去耐心了。下决心宁枉勿纵、杀上一批,还苏州一个朗朗乾坤!” 说着他又目光不善的看着李亨三个道:“本王知道,你们收了他们的好处,所以多有包庇。” 三人自然哭天抢地,指天发誓,保证自己忠于朝廷,没包庇他们。 “那就证明给本王看!”老三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单。老六之前命沈六娘调查过江南大户,对苏州有哪些大户了若指掌。 老三把名单递给李亨道: “还有好多士绅大户没来迎接我俩,你们拿着这份名单挨家挨户去请。请不来的,你们三个就拿自己充数吧!” “是。”三人胆战心惊的应声。现在是死贫道不死道友,顾不上那些大户的死活了。 “把他们关进大牢里。”晋王殿下最后吩咐道:“明日问斩。” “是,啊……”李亨三人忍不住再次发出惊呼。 一众大户更是如丧考妣,有人当场就晕过去了。 当然也有人很硬气,一直到被装上囚车,运往苏州卫军营的路上,依然破口大骂个不停。 沿途百姓看到平素声望很高的大户,遭到这种侮辱,自然义愤填膺,大声咒骂着朝廷,叫喊着要他们放人。 晋王殿下对此充耳不闻,有本事他们就劫囚车。没本事就骂去吧,反正自己也少不了一两肉。 他自顾自继续发号施令,命官府继续抓人…… 这次的目标,是苏州城的帮派和黑恶势力。 第三八四章 酷刑 苏州卫军营中。 晋王殿下开始兴致勃勃的折磨……哦不,严刑拷打起那些狗大户来。 他命士兵在地上烧炭,然后铺上石子,驱赶那些狗大户赤着脚上去,兴致勃勃的欣赏他们癫狂的舞姿。 他还命士兵把狗大户扒光绑在柱子上,先抽个皮开肉绽,然后在伤口刷上蜂蜜,很快就引来无数蚂蚁,密密麻麻在他们的伤口上攀爬着、噬咬着…… 据晋王殿下说,这是汉大将军卫青,为了审讯俘虏,发明的‘万蚁钻心’之刑,基本上没有匈奴可以扛得住,只能老实招供。 此外还有不那么血腥的刑法。那位谢蕴章就有幸品尝到了‘笑刑’,士兵们按照殿下指示,将他绑在老虎凳上,除掉鞋袜,把蜂蜜涂抹在他脚上。 然后士兵牵来两只山羊,山羊闻到立亭公脚底的甜味后,就开始伸出舌头舔舐。 谢蕴章顿时感觉奇痒无比,不由自主大笑连连。 等山羊舔干净了,就再给他脚底来两刷子蜜,继续叭叭舔个不停…… 这让那些疼得痛哭流涕的大户,感到分外不平衡,他才是主谋好不好?凭什么我们疼得哭爹喊娘,他却欢声笑语不断。这不公平! 但渐渐的,他们发现不对劲了……立亭公咋笑起来没完没了?笑得声嘶力竭,比哭还难听。都快笑抽抽了还不停。 “我,我说。别舔了,求求你别舔了……”谢蕴章笑得快要窒息了,终于支撑不住。 “把你干过的烂事儿,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老三这才抬抬手,示意士兵拉住羊。 “不光是这次的,还有之前的哈。” 然后晋王又交代牵羊的士兵道:“他一停就让羊继续舔,舔死拉到。” “遵命,殿下。”士兵们都很有兴致。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户,现在竟被他们这样作践,实在是太刺激了。 结果,谢蕴章连自己跟儿媳妇扒灰的丑事儿,都招了…… …… 晋王殿下带着老六巡视一圈,见各处审讯都成果斐然,高兴的回到正堂用晚膳。 “怎样,痛快了吧?”老三端起夜光杯,呷一口葡萄美酒。 “痛快了。”老六茫然点点头,却毫无食欲。看了太多影响食欲的场面,说实在的,他有点懵。 “殿下,这样收拾他们,不会给皇上惹麻烦吧?”给两位殿下倒酒的刘英,忍不住问道。 “没事儿,我老子都不怕,本王怕什么?”晋王却满不在乎道: “再说戡乱嘛,当然要重拳出击、宁枉勿纵了。” “可是乱子不是消停了么?”刘英小声问道。 “哈哈哈。”晋王不禁放声大笑道:“老刘,你也太实在了。这场好戏是他们决定开演的不假,但什么时候结束,就由不得他们了。” 说着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把玩着手中玉杯道:“本王没宣布民变平息,苏州城它就一直在骚乱!” “为了平息叛乱,手段激烈点,无可厚非。”老六点点头,三哥这手确实狠啊。 “不过前提是,不能激化叛乱升级。”刘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放心吧,不会升级的。”老三自信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要造反早该动手了,外头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的。” “还真是。”刘英讪讪道:“卑职之前还担心,抓了那些大户,会不会引发更大骚乱呢。” “知道为什么抓了他们,反而没人闹事儿了吗?”老三大笑道:“因为指使闹事儿的人,都被抓起来了。” “而且三哥命谢鼎抓捕苏州城的黑帮混混,应该也是为防止有人借机趁火打劫。”老六也笑着补充道:“现在首脑和爪牙都被抓了,谁来煽动,谁来带头?剩下的不明真相群众,也就只有吃瓜看热闹的份儿了。” “哈哈哈,没错没错。”晋王得意洋洋道:“本王也不找老百姓麻烦,我就打大户。那些大户不是骂我六弟凶残吗?本王就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凶残。” 说着他朝老六笑道:“三哥先唱个白脸,你回头随便唱个红脸,保准苏州人把你当祖宗供着。” “多谢三哥,小弟敬你一杯。”老六高兴的跟他碰一杯。 待二位殿下搁下酒杯,刘英叹了口气,心悦诚服道:“唉,跟二位一比,卑职这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让他们耍得团团转,还一点没察觉。” 说着他羞愧的摸一把泪道:“回去我就跟皇上请罪,撤了卑职的差事,还是让卑职老老实实给皇上站岗吧。” “哎,老刘不必如此。”晋王这才安慰了他几句。 这时外头响起嘈杂声,应该是谢鼎抓人回来了,刘英便请二位殿下安心用膳,自己赶紧起身出去查看了。 待刘英身影消失在门口,老三突然对老六笑道:“你说他是不是装的?” “装傻?”楚王微微讶异道:“没看出来。” “我也没看出来。”老三低声道:“但我总感觉,他不想干这个差事,又不敢跟父皇开口,就故意表现的态度很好,但能力不足,好让父皇主动换掉他……” “也不能说没这种可能。”朱桢点点头道。 “他是聪明人,知道这个活,不但得罪人太多,最后很容易变成替罪羊的。”老三淡淡道:“不需要多少学问也知道,自古酷吏都没有好下场的。” “是。”老六点点头,看向三哥道:“那三哥你……” “我们这些亲王,好歹能抗几年吧?不过也不能干太久脏活,不然因果缠身,麻烦得很。”老三说着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 “三哥我明年便要就藩了,所以这段时间脏活都交给我。等我就藩之后,便是你的任务了。” “嗯。”老六点点头,他有这个心理准备。 “你干上两年,等大婚之后,也赶紧就藩吧,把差事交给别的弟弟。”老三一张俊脸上,写满忧色道: “我就怕你那两年会出大事儿,到时候三哥想帮你,也帮不上了……” “……”老六一阵心惊,他知道三哥指的是什么。 “三哥能帮你的就这些了。”朱木冈用更含糊的语气说道:“早点把市舶司搞起来,早点儿脱身是正办。” 第三八五章 破碎 苏州卫官兵押送黑帮混混的队伍末尾,一个胖大和尚跟在后头,想要混进军营去。 国初的官军还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及时发现了这颗黑夜中闪闪发亮的光头。 “哪来的和尚?”不过守门的官兵也吓了一跳。这要是让他混进去,他们统统都要砍头的。 就差一点儿,他就成功了。 “把他抓起来!”恼羞成怒的官兵大叫着一拥而上。 “慢慢,诸位施主,听贫僧一言。”没想到那胖大和尚,居然是个异常灵活的胖子。 他一边闪躲着官兵的抓捕,一边解释道:“贫僧法号道衍,乃楚王殿下好友,听闻殿下驾临,特来拜访啊。” “哦?”官兵们虽然不大相信,却也不敢贸然不信。便把他团团围住,赶紧进去禀报一声。 不一会儿,出来个楚王府的侍读,扶着厚厚的镜片一端详。“姚广孝,真的是你?” “哎呀,贯中先生,可不正是小僧么。”道衍满脸堆笑,使劲摇着胖手。“快让我进去吧。” “还是我出来吧。”罗贯中看看里头热火朝天的场景,果断带着道衍来到军营外,一家专做下货的小酒馆。 …… 进得酒馆,两人捡了个僻静的角落就坐。 罗贯中轻车熟路的点了几碟猪下水,又打了一壶酒,便与道衍和尚对饮一杯道: “你不是在京里挂单么,怎么又回老家了?” “哎呀,在京里挂单,是为了找机会。现在老家出机会了,当然要赶紧回来了。”道衍喝一口酒,夹一筷子套肠,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只觉酥而不烂,香而不腻,丝毫吃不出猪下水的膻味。 “好几年没吃到这口,大肠套小肠了。真是怀念啊。”胖和尚一脸陶醉,三角眼都眯成一条线了。 “有那么好吃么……”罗贯中夹一筷子套肠,端详半天,还是没敢往嘴里送。 “你不尝尝,怎么知道呢?” “我不想知道。”罗贯中翻翻白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贫僧说了呀,眼下苏州上下都在危难之际,贫僧当为家乡消灾解难。”道衍正色说着,又换副笑脸道:“当然贫僧也有点小小私心——想趁机在楚王殿下面前露露脸。贯中兄是念旧的,肯定会帮我引见的,对吧?” 第239节 “不好意思。”罗贯中却坚决摇头道:“刘伯温叫我看好了殿下,不让你接近他。” “过分了吧。”道衍可怜兮兮道:“你们一个个都有了官职,吃上皇粮了。贫僧可还连个着落都没有。你们一个个不拉老朋友一把也就罢了,总不再上屋抽梯吧?”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学什么不好,学着教人造反。”罗贯中呷一口黄酒道:“不能让你把我们殿下带坏了。” “冤枉啊。”道衍叫起撞天屈道:“贫僧只是想有个正式的编制,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而已。再说你们家殿下,还用人带坏么?” “……”罗贯中想到老六对自己搞得那些‘服从性测试’,顿时觉得道衍说的没错。 那就是个坏种,还能再怎么带坏?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罗贯中歉意笑笑道:“现在青田先生是我的上司,他说让你远离楚王殿下,我也只能照办。” “好吧……”道衍郁闷了半晌,方没好气道:“那贫僧改为走晋王殿下的路子,刘伯温总不会管了吧?” “应该不会管的。”罗贯中无所谓的摇摇头,他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本身对道衍没什么恶感。“你若单纯想混个一官半职,晋王那边倒是个好去处。他明年就藩,王府还没有僧官呢。” “唉,算了,老三那边没意思。”道衍闻言却又泄气道:“他太聪明,太有主意了,不会对贫僧言听计从的。” “这话说的,合着我们殿下傻啊?”罗贯中不爱听了。 “贫僧不是那个意思。”道衍叹口气道:“真不能通融么?” “不能。”罗贯中坚决摇头。 “唉……”道衍不禁长叹一声道:“真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哎,正路条条达九霄嘛。”罗贯中的安慰有些苍白道:“广孝啊,时代变了。你那套屠龙术,现在用不上了。放下吧,放下了就会一念天地宽。” “贫僧,还想再试试。”道衍摇摇头,将半满的酒壶,和剩下的套肠,一股脑收入袖中,合十道:“多谢款待,贫僧还会再回来的。” 罗贯中点点头,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刘伯温会这般忌惮,这个四十岁还一事无成的胖和尚了…… 无它,不疯魔,不成活。 …… 翌日,苏州城观前街人山人海。 官府连夜扎起的高台上,一排头裹红布、挺胸腆肚的刽子手,抱着鬼头刀立在那里。 刽子手身前,跪着一排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犯人。 为首的便是那谢蕴章。 台下,还有大批的犯人在候斩…… 知府衙门的官员,在高声宣读人犯的姓名和罪行。 那日在陆园密谋的一众大户,还有煽动市民暴动的那些帮派分子、地痞无赖,基本上都被一网打尽了。 没办法,大户们都是些软骨头,晋王殿下的酷刑之下,全都一五一十的招供了。 苏州市民的文化水平比较高,能听懂台上官员宣读的罪状。 当他们听到,自己开年来的生计窘迫,居然是大户们为了给朝廷施压,故意不开工造成的…… 心,一下子全都凉透了。 他们居然曾天真的以为,老爷们是为了他们好,是为了整个苏州才跟朝廷斗的。 原来都是为了他们自己! 但最让他们愤怒的,还是老爷们承认,之前为了迫使朝廷撤销市舶司、施行海禁,居然勾结倭寇,劫掠沿海百姓! 这还是人么?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么?! “王八蛋!”不知谁先起的头,市民们纷纷弯腰拾起地上的土块,狠狠丢向台上的老爷们。 “我们把你们当成祖宗供着,你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市民们怒火中烧,破口大骂。 第三八六章 太刺激了 毒辣的太阳高悬中天,旗杆的影子缩到几乎看不见。 一声号炮响处,担任监斩官的刘英丢下火签,高声道:“午时已到,开刀问斩!” ‘咚咚咚’,军士敲响大鼓,刽子手向鬼头刀喷一口烈酒,然后高高举起明晃晃的屠刀。 当谢蕴章的脑袋,被军士粗暴的按在砧板上,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陈郡谢氏的荣耀,过去几十年在江南呼风唤雨的骄傲,此刻全都化为乌有。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无边无际…… 此刻他才明白了,原来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自己也是蝼蚁。跟那些他平日里可以随意捏死的草民,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自己放着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不过,跟这儿瞎蹦跶什么?到底图个啥啊? 大彻大悟的谢立亭,此刻怎叫一个悔恨交加? “斩!”监斩官高喝一声。 刽子手们便齐齐落下手中鬼头刀! “我还有一件事要招供!陆仲和是被人害死的!”生死一线之际,谢蕴章用尽力气大喊道。 鬼头刀刷刷落下,鲜血喷涌间,人头滚滚落地。 砍向他的那一刀,却偏出了三寸,重重砍在砧板上。 谢蕴章脑中一片空白,竟硬生生吓昏了过去。 因为要赶在午时三刻前杀完人,是以官兵片刻不停的清场,很快把第二排人犯押上台。 这一批犯人已经被方才人头滚滚的场面,吓得屁滚尿流了……是真正意义上那种屁滚尿流。 看到谢蕴章因为最后时刻吐露惊天秘密,得以侥幸刀下留人。犯人们纷纷效仿,大声喊出自己知道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以换取活命的机会。 至于他们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全看对面罗伞下的晋王殿下,他的手指到哪个,哪个头上的屠刀就会抡空。 而晋王殿下本着一贯折磨人的恶趣味,会一直等到他们的脑袋被按在砧板上,才开始抬起手来,指指点点。 所以在屠刀落下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是死是活。自然谁也没逃过,在鬼门关上走一遭的恐怖体验。 就算侥幸保住了脑袋,也吓得当场崩溃,丑态百出…… …… 这一出精彩万分的活剧,把台下的苏州百姓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看过多少次杀人了?腰斩、凌迟……花样繁多,可哪有这么刺激的?连根毛也比不了啊。 人群中,一个胖大和尚双手合十,仿佛在念‘往生咒’超度死者。 一旁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书生,却分明听他低声道:“太……刺激……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朱洪武不养闲人啊。”罗贯中也感叹道:“老朱家的子孙,各个都是人才啊。” “晋王殿下这手叫陪斩。”道衍此时已经了然。“他本就没打算杀掉那些狗大户,只是要毁掉他们的名声,吓破他们的胆子,让他们一辈子不敢再蹦跶罢了。” “嗯,听说过……”罗贯中点点头,他通古博今,知道陪斩是一种很独特的刑罚。它不见诸任何一本《刑律》,甚至不会动犯人分毫,可受刑者却会被吓得魂飞魄散,甚至比杀了他还可怕。 这种刑罚的关键在于,让受刑者相信自己要被砍头。所以直到他与其它犯人,一起被带到刑场时,他都深信自己要被斩首了。自然会完整经历一遍死刑犯的心路历程。 而且为了达到更好的震慑,或者说折磨效果,通常都是先处斩其他犯人,让他看到别人人头落地时的恐怖景象,这人基本上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 随后,刽子手依然会举起屠刀,他的脑袋也会被按在砧板上。直到鬼头刀重重落下,落在他脖子旁边时,谜底才会揭开。 但这时,九成九的犯人都已经被直接吓昏过去,等被送回监狱醒来时,才会发现原来自己还没死…… 这种刑罚对犯人的心理,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绝大部分人都会在鬼门关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贪生畏死的,从此再没了作奸犯科的勇气。 只有极个别悍不畏死的真正猛士,才会不为所动,继续我行我素。 可那些有钱有势的狗大户,显然没有一个不怕死的…… “他们只是不相信,朝廷敢杀他们。”道衍淡淡道:“晋王只要让他们相信,朝廷捏死他们就像捏死只蚂蚁,就足够了。” “晋王殿下真能演啊。”罗贯中不禁苦笑道:“连我这个知道点儿底细的,都一度以为,他们必死无疑了呢。” “这些大户牵扯太多,苏州乃至江南百姓的生计饭辙、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要仰仗他们。贸然杀掉他们,后果太严重了。会让苏州城,乃至江南都要陷入萧条的。”道衍叹气道: “所以贫僧才急着要见两位殿下,就是想劝他们慎重。完全可以不用杀人,就达到一样的目的……没想到晋王殿下与贫僧所见略同,真是让人既高兴又扫兴啊。” “你以为呢?”罗贯中笑笑,心中却泛起丝丝不安。 “大明的亲王各个有活儿,这是好事儿。”道衍却很快调整过来,又恢复了弥勒佛似的笑容道:“这将来的故事肯定很精彩,一定有贫僧用武之地的。” “你盼着吧。”罗贯中没好气的白了胖和尚一眼,但这正是他刚才的担心…… “这回真走了。”道衍朝他摆摆手,往人群外挤去。 “后面的好戏不看了?”罗贯中回头问道。 “狗大户都吓破胆了,还有什么戏看?”道衍摇摇头,对一边倒的剧情不感兴趣。 …… 最后两百多犯人,一半被砍掉了脑袋,一半被吓掉了魂儿…… 监斩官将捡回条命的犯人收押回军营,看热闹的百姓也陆续散去。 高台罗伞下,楚王殿下看着行刑台上血流成河的场面,不禁有些不合时宜的感叹。 到最后,死的大都是那些黑帮混混,被砍头的大户少之又少。 ‘人的命,真是有贵贱之分的啊。’他不禁有些黯然。但旋即又想到,自己的命比绝大多数都金贵,就又快活起来。 一旁的李亨也心悦诚服道:“殿下真是好手段啊。” “一般一般。”晋王殿下得意笑道:“是他们先演戏给咱们看的,本王我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要不是大哥吩咐少杀人,我才不费这些事儿呢。”老三又轻哼一声,有些意犹未尽道:“好在效果差不多。” “那是,那些狗大户估计这辈子,不敢再跟朝廷作对了。”老六点头笑道。 “那当然,”晋王冷笑道:“活着不好么?” 第三八七章 新姿势 第240节 演完这场刺激的大戏,大户们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不只是因为他们干的那些恶事儿,还因为他们在屠刀下卑躬屈膝,乞求活命的怯懦表现。 毕竟你很难在目睹一个人被吓得屎尿横流之后,还会对他保持敬意。自然也就不会把他的话当回事儿,更不会再跟着闹事儿了。 尤其在扫黑除恶之后,苏州城基本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所以哥俩没有再回军营,而是搬进了苏州府为他们准备的沧浪亭。 这座苏州城最古老的园林,始建于北宋庆历年间,南宋时还是韩世忠的住宅。不过元朝时成了南禅寺的别院,李亨一声招呼,和尚们便乖乖打扫出来,供两位殿下驻跸。 哥俩便在这沧浪亭的明道堂内,提审了那清醒过来的谢蕴章。 因为他在刑场上大小便失禁,为免熏到二位殿下,李亨让人给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而且他也没挨过一鞭子,所以看上去完好无损。但仔细一瞧,往日里,立亭公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只剩一个卑微怯懦的小老头了。 一进去正厅,他便赶紧跪地叩谢殿下不杀之恩。 “你别早谢,”晋王摆下手道:“只是暂时留你性命,还要看你表现如何。” “是是,小人一定好好表现。”立亭公一副被专政铁拳修理服帖的小模样。 “你在法场上说,那陆仲和不是自杀的?”晋王放松的靠在椅背上,一边听着水榭中的琴声,一边神态慵懒的问道:“昨天为什么不说呢?” “昨天,昨天……”谢蕴章结结巴巴道:“小人不敢。” “你怕什么?” “小人怕话传到京里大人物耳中,会落个跟平江公一样的下场。”谢蕴章苦着脸道。 “怎么?”老三缓缓坐直身子,问道:“陆仲和的死,跟朝中大臣有关系?” “是。”谢蕴章点点头,老实交代了陆仲和在腊八宴上受辱后的,打算假自杀来制造舆论,朝野配合着逼楚王放弃市舶司的种种。 一旁老六听得直翻白眼,这帮家伙,还真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知道那位‘京里大人物’是谁吗?”老三沉声问道。 “不知道,陆仲和对此守口如瓶,就连他大儿子和三弟都不知道。恐怕只有他派驻南京的四弟季和才知道。”谢蕴章说完,唯恐晋王不满,赶紧主动招供道: “但小人知道,那位大人物地位极高,能力极大,前番裁撤市舶司,就都仰赖那位大人。” “……”老三老六对视一眼,已经有了猜测。 “也正是收到那位大人物的来信,陆仲和才不得不假戏真做……”谢蕴章接着道。 “这样啊……”晋王面现失望之色道:“你这点消息不够买命啊。” “小人还没说完。”谢蕴章深吸口气,又将陆仲和临死前的情形,一五一十供述出来。 “这都是你亲眼所见的?”晋王沉声问道。 “是,当然,他们动手的时候,让小人先回去了。”谢蕴章忙道:“当时平江公抱着我的腿,苦求我不要走,说我一走,他们就要动手杀他了。但他大儿子和三弟,硬生生掰开他的手……让我赶紧走。” “我艹……”哥俩着实给震撼了一把,这是什么父辞子笑,兄受弟攻? “小人临走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因为平江公大喊救命,陆文宾已经捂住他的嘴了。”谢蕴章有些兔死狐悲的叹口气道:“我回去住处半个时辰,就听到正院传来嚎丧声了。” “嗯,基本对上了。”老三终于满意的点点头,对老六笑道:“仵作验尸的结果,也是他被两个人掐住脖子、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看来凶手正是这两位了。” “嗯……”老六点点头,虽然严格讲,谢蕴章并没有目击两人杀害陆仲和的现场。 但这里是大明,断案的是亲王,不需要那么严格的证据。 …… 很快,两位殿下又提审了陆家叔侄。 弑父杀兄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陆文宾和陆仲和自然对罪行矢口否认,还反骂谢蕴章为求活命,污蔑他们。 老三才懒得多费口舌呢,马上下令道:“来人,牵两只羊来。” 他要让孝子笑个够…… “用不着那么麻烦,”一旁老六忽然开口道:“端盆水,拿两条棉巾来就行。” “哦?老六要露一手?”老三大喜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啊!” 护卫端水的功夫,楚王命人将叔侄俩牢牢绑在太师椅上,然后一脚踢倒。 叔侄俩便仰面朝天,形成头比脚低的姿势。 这时,水端来了。楚王便让人将棉巾浸湿,盖在叔侄俩脸上。 很快,两人为了呼吸顺畅,相继大口大口的喘气。 然而此时,老六下令往两人的棉巾上浇水。叔侄俩登时将水吸进气管里,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更惊人的是,两人同时还像溺水一样,拼命挣扎起来。但因为被绑住手脚,只能全身痉挛,双手双脚拼命的扭曲,看上去极为恐怖。 老三露出恍然的神情,大概明白这种水刑的原理了,甚至同时想出了三种改进式。 但这种美军发明的‘传统水刑’,已经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了。 约摸着差不多了,老六让人揭开棉巾,只见叔侄两张青白色的脸上涕泪横流,还夹杂着呕吐物,眼里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待两人喘息片刻,老六又吩咐道:“再来一遍。” 护卫立马如法炮制…… 待到第二次揭开棉巾时,叔侄俩哪还敢迟疑半分?赶紧竹筒倒豆子,交代了弑父杀兄的过程。 “好家伙,神了。”老三不禁赞叹道:“比哥哥我那笑刑还管用。” “效果都差不多,只是不想让他俩再发笑了。”老六淡淡道。 “是啊,弑父杀兄,活该凌迟!”老三咬牙切齿道。他最听不得这个罪名。 待到录好口供,晋王殿下如释重负,对老六笑道:“哥哥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该你大展身手了。” “那你要干啥?”老六憨憨问道。 “这话问的。”老三大笑道:“听说苏州的美女跟金陵可是各擅胜场,哥哥我当然要深入浅出的研究研究了。” 第三八八章 胡丞相最大的靠山 南京,紫禁城,文华殿。 太子每日接见群臣,处理政务,已经快一个月了。 半个月来,他最大的体会就是为君不易。每天非但要操心那么多军政要务,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着臣子跟自己耍心眼儿。一不留神就让这群天下最聪明的人给坑了。 真是心累啊。 这天下午,御史中丞涂节又公然弹劾晋王…… 太子登时不悦道:“父皇前番刚刚下旨,凡风宪官以王小过奏闻,离间亲亲者,斩!风闻王有大故,而无实迹可验,辄以上闻者,其罪亦同……” “回殿下,晋王殿下确实犯了大过——他一到苏州便把满城士绅抓起来严刑拷打,然后把他们押到闹市口处斩,千万双眼睛都看着呢,自然也不能说无实迹可验!”涂节生得方面阔口,一脸正气,天生长了个御史样儿。 “臣身为御史中丞,职责所在,不能因为担心自己遭遇灾祸,便知而不言啊!” 一番话冠冕堂皇,让太子也不好再发作,便耐着性子道:“但根据本宫掌握的情况,晋王还是很有分寸的,只杀了些地痞流氓,没有对苏州士绅动刀子啊。” “晋王殿下是没砍士绅的脑袋,可是他狠狠一刀,砍掉了士绅们的尊严、体面和在满城父老心中的形象啊!”涂节沉痛道:“士可杀,不可辱。真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哦?涂中丞想当然了吧。”太子指了指桌上厚厚一摞信封道:“这些是苏州士绅所上检讨书,对过去错误认识的很深刻,还都表示要痛改前非呢。” “……”一旁的胡惟庸,听了太子这话心都在滴血。他在苏州经营多年,苏州士绅那都是他的本钱啊,就这么让老三给一股脑端了…… 虽然那些大户人都还在,但打死他们也不敢再趟这浑水了。对胡相来说,那就跟死了没区别。 …… 老三老六会不经过中书省,单独向他禀报,所以太子手里有臣子没见过的东西。 这让涂节有些被动,只能硬着头皮道:“他们是被逼的。” “所以他们配不上那句‘士可杀,不可辱’。”太子淡淡道:“只是些泯然众人的普通人罢了。” 顿一下,太子又加重语气道: “而且根据各方的奏报,这次苏州民变,完全是演给父皇看的一场戏。既然士绅演了头场,就不能怪晋王给他们演二场。他们吓朝廷一下,晋王也吓他们一下,公平合理。没道理只能他们作妖,不许晋王扮鬼吧?” “是……”涂节只好无奈退下。 “胡相意下如何?”朱标看一眼胡惟庸。他已经发现本该制衡胡丞相的涂节,可能不过是‘胡老臣’的嘴替罢了。 “回殿下,老臣也觉得,晋王殿下处置颇为妥当。虽然有用刑过滥之嫌,但治乱用重典,也无可厚非。”胡惟庸便老气横秋道:“晋王才年方弱冠,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难能可贵了。” “嗯。”太子不禁自豪的笑了,心里却默念道‘不过’……胡惟庸用这俩字,快把他折磨的没脾气了。 果然,便听胡惟庸话锋一转道:“不过,正所谓堵不如疏。这次民变虽然有人在煽动,但归根结底还是苏州百姓生计不周,心有怨气所致。 “所以光靠强压是不行的,还得赶紧解决百姓生计。百姓有工作、有饭吃,自然不会再跟着乱来了。”胡丞相一脸老成谋国道: “此事不容有失,恐怕两位殿下过于年轻,难以周全。而苏州知府李亨,此番民变罪责难逃。是以老臣请派得力大臣接任苏州知府,襄助二位殿下!” “胡相说得有理啊。”太子笑笑道:“但李亨去年空印案后才刚上任,不好马上再换吧?不然开国十年,苏州就要有九任知府了。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哪个也干不好。还是给李亨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是……”胡惟庸只好先按下此事,等过去这阵子,再调整苏州官员任命就是。 …… 夜,坤宁宫。 太子散朝后,按惯例来跟父皇共进晚膳。 父子俩一边吃饭,一边检讨下午朝觐的内容。朱老板会一一作出点评,亲自为太子答疑解惑,太子自然进步神速。 今晚的话题焦点,自然是苏州那档子事儿。 “哼哼,你这儿子了不得啊。”朱元璋没好气的对马皇后道:“在他弟弟们心里,他的话比我这个老子的话还管用。” “是么?”马皇后笑眯眯道。儿子们都听老大的,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爹,你太夸张了。”太子自然是不承认的。“我的话,怎么能跟上谕比呢。” “假谦虚。”朱老板佯装不屑道:“这回老三在苏州,明显是听了你的话。要是按他老子的路数,就该把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统统杀光。” “爹,杀光了他们简单。”太子苦笑道:“可是他们对苏州的影响太深,各行各业都在他们手中把持着,贸然一锅端,苏州会乱套好久的。” 第241节 “你就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其实根本不用担心。”朱元璋冷笑道:“其实这天下离了谁都一样。就是把苏州城的大户杀光了也无妨,市面上最多乱一阵子,就又恢复正常了。” “差不多行了,整天跟儿子灌输什么歪理?”马皇后听不下去了,生怼老朱道:“劝了你多少回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乱杀人。老大能让弟弟们少杀人,这是仁慈;儿子们能不乱杀人解决问题,这是智慧。 “好好好,就咱凶残,咱愚笨。”朱老板赶紧投降,换个马皇后爱听的话头道:“不过这回他哥俩能查清陆仲和的死因,确实值得表扬。这下没人能再污蔑老六了。” “到底是谁,逼死陆仲和呢?”太子忍不住问道。虽然陆仲和是被他儿子和弟弟杀害无疑,但诸恶以造意为首,那个写信要陆仲和死的人,才是首恶。 “还能是谁?”朱元璋哼一声,显然早就猜到了,但他却不让太子深究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让老六赶紧善后是正办。” 第三八九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坤宁殿中。 马皇后给老朱盛一碗老鹅汤,有点儿担心道: “苏州是江南的中心,富甲天下的人间天堂,那里都能激起民变,可见麻烦很棘手啊。老六怎么说也才十三四,让他主持善后,能行么?” “嘿嘿,你是没见过那小子,说起这方面来,那是一套一套的。还动不动就训他老子。”朱元璋一边美美的喝着老鹅汤,一边模仿着老六的声音,尖着嗓子道: “不懂经济怎么搞好国家啊,老豆? “你付出了自己的名誉,透支了国家信用啊,笨蛋!” “……”马皇后吃惊的合不拢嘴:“真的?那憨小子,还能说出这种话?” “母后,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太子笑着点头道:“老六现在跟刘先生学的老厉害了,我都要拜他为师,跟他学什么财政、会计呢……” “我以为你开玩笑呢。”马皇后不禁感慨道:“老六还真是长大了,当娘的都不了解了呢。” “你先别急着感叹。”朱老板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道:“咱这回就要瞧瞧,他到底是赵括那样,光会纸上谈兵,还是有真本事。” “父皇,考校归考校。”太子笑道:“但该帮忙还是得帮忙啊。” “老六向你求助了?”朱老板瞥一眼老大。 “啊。”太子点点头道:“他给我上了份条陈……他叫‘苏州振兴计划书’,写的条理清晰,步骤分明,我觉得很可行。” “回头拿给咱瞧瞧。”朱老板一脸不在意,心里却痒得很。他碍于面子,不好拜儿子为师,而且跟老六也犯相,见面说不了三句话,往往就打成一片。 所以只能用跟老大偷师的方式,补一点儿最匮乏的经济学知识。 “哦。”太子应一声道:“我先简单讲讲吧,他说苏州与别处不同,别处以农为本,苏州却以丝织业为本,所以只要让苏州的丝织业恢复运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百姓已经没钱吃饭了,怕是等不及吧。”朱元璋道。 “是,所以他说第一步,是以工代赈。”太子笑道:“但他说的‘工’,不是兴修水利之类的大工,而是由朝廷下订单,帮助织户重新开工,这样织工的生计就解决了,苏州的丝织业也得以恢复了。” “朝廷哪有钱给他下订单啊?”朱元璋皱皱眉道:“今年的花销已经够大了,又临时多出了个邓愈西征,胡惟庸天天哭穷,怎么可能答应给老六拨钱买丝绸?” “至于内帑,不说也罢……”朱老板又叹口气,他连给老婆孩子们做新衣裳,都是用朱尚炕做百家衣剩下的布料…… “是不是适当加印点儿宝钞?”太子试探问道。 “不行,不能滥发宝钞,必须严格按照限额来,这还是老六教咱的。”朱老板板着脸学老六道:“皇帝要有自控力,不能随便发钞。一旦滥发,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终要重蹈元朝的覆辙啊!” “……”太子直接无法反驳,因为这话确实是老六说的。 他不由哭笑不得,老六肯定没想到,自己搬起的石头,这么快就砸了自己的脚吧。 “印钞透支的是朝廷的信用,不到万不得已,咱是不会加印的。”朱老板一副认真脸,也不知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存心难为老六。 “苏州富甲天下,肯定有钱,只是不在官府和老百姓手里罢了。咱已经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他真有本事的话,一定能解决钱的问题。” “好吧……”太子不禁苦笑,这不是在疯狂暗示老六,抄家吃大户么? “老六说,父皇不给钱也可以,请将苏州织染局交给他。” “……”朱老板闻言笑容凝固,郁闷道:“那小子料定了咱不会给他钱,从一开始就是想要织染局吧?” “老六也是体面人,刚劝父皇不能滥发宝钞,哪好意思转头就跟你要钱?”太子微笑道:“自然退而求其次了。” “你就帮着他套弄咱吧。”朱元璋没好气道。 “儿臣冤枉。”太子笑道:“儿臣是想着,万一父皇同意印钞,不就省事儿了么。” “哼,巧言令色。”朱老板不屑的撇撇嘴,又沉声道:“你提醒他,用织染局下订单只能救急。总不能一直靠织染局养活全苏州吧?光进不出,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够他霍霍的。” “只要把采购的丝绸卖出去,不就见到回头钱了么?”太子笑道。“他的市舶船队,就是干这个的。” “哎呦,这老六还挺有套路呢。”马皇后都听出门道了。“不管这事儿成不成,那小子能想到这些,还付诸实践,就是老朱家的千里驹了。” “哼,千里驹?到底是骡子是马,得牵出来溜溜再说。”朱老板也不知是不愿承认老六优秀,还是真预见到了什么,幽幽说道:“事情不会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他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白了。”太子愕然片刻,点点头道:“我会提醒老六的。” “嗯。”朱元璋吃饱喝足,打个饱嗝道:“苏州的事情先搁一边,你接下来盯紧了通政使司的筹备,不紧催着,胡惟庸能拖到明年去。” “是。”太子点点头道:“今天胡相还问儿臣,未来设置通政使司后,各省的奏本直送通政司。但六部是中书省治下,那六部的奏章是先交中书审阅后,再送通政司呢;还是一式两份,正本交通政司进呈御览,副本交中书省处理呢?” “都不。”朱老板却断然道:“通政使司成立后,六部奏章也需要直送通政司,不得关白中书省!” 朱标微微吃了一惊。‘关白’就是报告的意思,父皇这摆明了是要削弱六部和中书省的联系啊! “你是担心,这样会不会太过了?引起中书省反弹?”朱元璋问道。 “有点儿。”朱标点点头。 “那就给胡惟庸个甜枣吃。”朱元璋随意道:“你告诉他,等通政使司成立后,咱就升他为左丞相。” “是……”朱标心说,自己要是胡惟庸的话,估计都懵球了。 皇上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呢? 第三九零章 粮票 苏州,沧浪亭,清香馆。 自从三哥开始享受人生后,楚王便搬到这里来了。 此馆匾额乃当年韩世忠所题。馆名出自李商隐诗‘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锁桂丛’。 馆前一道漏窗粉墙,自成院落,院内植有桂花数枝,端得是清幽静修的好去处。 然而此时馆内的三位苏州父母官——苏州知府李亨,吴县知县薛定厄,长洲知县费弥,心情却跟清净扯不上半点儿关系,火烧火燎还差不多。 盖因虽然苏州民变是消停了,但导致民变的失业、饥饿问题可一点没解决。再这样下去,会饿死人的。 到时候再出乱子,可就不会像之前那么不疼不痒了。 “殿下,皇上回信了么?”李亨跟两位知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还不满十四岁的殿下身上。 “嗯。”朱桢点点头,苦笑道:“父皇说没钱,让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下完蛋了……”三名官员闻言,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要慌嘛。”楚王殿下却依然笑容可掬道:“有道是‘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是是……”三位官员脸上赔着笑,心里妈妈批。满嘴顺口溜有啥用,倒是想个办法啊? “殿下,实在不行,先抄了陆家应应急吧。”李亨忍不住出谋划策道。 “好主意。”薛知县忙应和道:“反正那叔侄已经认罪了,陆家就是此次民变的始作俑者,用他们的财产来救济百姓,理所当然啊。” “殿下催催朝廷,快点鞫实定罪吧。”费知县也劝道。显然三人是商量好了来的,他们也只能想到这办法了。 “……”朱桢神色平静,心中却苦笑不已。你们当本王不想赶紧抄家啊?我恨不得把狗大户家都抄了应急。 可刑部一直不肯加快速度鞫实定罪,本王也只能干瞪眼啊。 他知道,这八成是胡惟庸挖坑等自己往里跳呢。怕是只要自己一沉不住气,下令抄家,那边御史就要闻风弹劾了。 而且他哥俩商量好了,这回三哥唱白脸,他唱红脸。白脸有白脸的唱法,红脸有红脸的唱法,行为得符合人设啊。 于是他便正色道:“要靠抄家来救济市民的话,岂不显得官府太无能了?” “殿下,现在最要紧的,不是面子了……”李亨苦笑道。 “不对,官府就靠一张面子,没了面子谁还信服啊?”楚王殿下教训李亨两句,然后话锋一转道:“再说,本王有更好的法子。” 三位官员忙洗耳恭听。 “不就是没钱么,咱们自己印点儿不就得了。”便听殿下大喇喇道。 ‘噗……’三位官员险些吐血。 “殿下,伪造宝钞可是死罪啊!”李亨无可奈何道。 两位知县也坚决表示不干。 按照朱老板的规定,伪造宝钞者,不管主犯还是从犯,以及藏匿知情不报者都处以斩刑,财产全部没收。 虽然朱老板不会砍他儿子的头,但一定会砍他们的脑袋的。大家出来当官,不过混口饭吃,犯不着连命都搭上。 “谁说要印宝钞来着?”楚王这才大喘气道:“咱们不印宝钞,不就不违法了?” “可咱印别的,也没法当钱花啊。”李亨松口气,只要不会害死他,恁随便胡来。 “怎么没法当钱花……”朱桢却淡淡道:“只要咱们赋予它价值,它就可以当钱花。” “……”三位官员满脸迷茫。他们没听他讲过货币学,自然听不懂。 “直说吧,咱们印的是粮食券,你们也可以叫它粮票。”朱桢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自己手绘的粮票,递给三人过目道: “老百姓可以凭此券,兑换票面数额的粮食……喏,这张上写着粳米五斗,就可以换五斗粳米。你们说,这跟钱有什么区别?” 这年代,官员的俸禄、士兵的军饷,都至少有一半是粮食的形式发放的。在缺少货币的民间,更是可以用粮食,直接买到市面上所有商品。 从来都只有不收宝钞的卖家,没有不收粮食的。 “没啥区别……”所以三位官员瞬间就理解了楚王的话,并都觉得这粮票可比宝钞靠谱多了。 “只是,去哪里换粮食呢?”这时,薛知县问了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然是去衙门了。”便听楚王殿下缓缓道:“让老百姓去找粮商兑换?他们没那个信誉啊。” “啊?”三位官员登时又垮了脸。“殿下啊,我们哪有粮食兑给市民啊?” “瞎说,府里县里都有预备仓,什么会没粮食呢?”楚王笑眯眯道。 第242节 “不是殿下,预备仓的粮食,只能借贷于民,不能白给老百姓啊。”三人忙苦着道:“到时户部盘库,平不上账,我们是要掉脑袋的!” 大明的预备仓,类似前朝的常平仓,但也有不同之处。其大体运营模式是,各级地方官府在丰收时出官钞籴粮贮之以备赈济,待荒年借贷于民,令其秋收后偿还。 朱老板执法森严,没有官员敢跟他马虎眼。李亨三人宁肯不当这个官,也不能让人用纸,把储备仓的粮食换出去。 “那你们直接借粮食给市民啊!”楚王殿下拉下脸道。 “殿下息怒,按照朝廷规定,从储备仓借粮,是需要有名下土地作抵押,”李亨忙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些织工船工,大都没有土地,是以没有资格借粮的。” “这是什么狗屁规定?”楚王满脸怒意道:“明明仓里都有粮食,却不让市民借,难道眼睁睁看他们饿死?就不会变通一下么?!” “唉,殿下,卑职等也不想这样啊。”三人脸皱成苦瓜道:“可空印案之后,朝廷上下,谁还敢变通啊?” “倒也是……”朱桢登时语塞。那些懂变通、有头脑的官员,已经全都没了头脑。剩下人哪还敢再越雷池半步? “这样吧,本王以苏州织染局的名义,向你们借粮如何?”他便又换了个思路道。 第三九一章 空手套白狼 “苏州织染局?”三位官员有些不敢确定。“是天心桥东那个么?” 身为苏州地方官,他们当然知道织染局的存在了。 自唐宋以来,苏州便是全国丝织中心。为满足宫廷所用,自元代起,朝廷就在苏州设立织造局。大明立国后,改为织染局。因为朱老板厉行节俭,苏州织染局非但规模比前朝小了很多,规格也从宫中督造,降格为地方督造。 所以在三位官员看来,苏州织染局根本就是他们管辖的一个部门,怎么能从预备仓借粮呢? “哦,忘了告诉诸位,父皇已经恩准,将苏州织染局,改为由宫中直辖了。”楚王说着,又将一道手谕递给三人道: “父皇命本王暂时兼管织染局,在此期间,织染局发生的所有债务,本王自然要负连带责任了。” 朱桢说完,盯着三人一字一句的问道:“现在,织染局有资格跟你们借粮了吧?” “有的,有的……”三人一边擦汗,一边仔细端详那道手谕,最后李亨艰难点头道:“只是殿下,到了秋里一定要还啊,不然我们就死定了。” “放心,本王堂堂亲王,还会赖你们账不成?”朱桢先拍胸脯保证,然后一脸不悦道:“这可是用你们自己的粮食,救济你们自己的百姓,还得本王来做担保,见过本王这样的怨种么?” “殿下息怒,实在是规矩不可破啊……”三人忙陪着小心道:“其实即便如此,我们也是担了责任。” “毕竟殿下没有用一寸土地作抵押,而且那织染局的规模,也着实小了点儿。” “多小?”楚王问道。 “一共就十几具织机,还不如大一点的织户呢。”费知县轻声答道。 “放心,规模很快就会大起来的,整个苏州城的织工,都会为本王工作的!”楚王殿下却豪气干云道。 …… 不管三位官员心里怎么想,由皇家织染局出面,楚王做担保,向一府二县的预备仓借粮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为免夜长梦多,楚王马上命罗贯中草拟合约,与三位官员当场签字画押。 然后又与李亨三个,最后敲定了‘苏州粮票’的诸般细则。 双方约定,苏州粮票由皇家织染局发行,一府两县预备仓负责凭票兑粮,但总额不超过二十万石。 因为一府两县,拢共借给皇家织染局二十万石粮食。 而且楚王承诺,如果皇家织染局不能按时归还粮食,便由他负责归还。 亲王有每年五万石禄米,这才是李亨三人敢开仓借粮的根本原因…… 待到一切敲定,三位官员又对楚王殿下,感到深深的歉意。 “明明是我们的事情,却要让殿下背上这么重的负担。”李亨向楚王道歉道:“真是太对不起殿下了。” “没事的!”楚王殿下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忧国忧民道:“父皇常常教导我们,要敢于担当。何况本王的俸禄,都取之于民,这也算用之于民了。” 三人深受感动,都觉得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跟凶残奸猾的晋王不同,楚王殿下简直是菩萨心肠啊…… …… 待替殿下送走千恩万谢的三人转回,罗贯中终于忍不住吐槽道:“他们不知道殿下,还没资格领俸禄吗?” “那是,本王兜比脸干净。”楚王殿下丝毫不以为耻道:“不然先生这个楚王侍读,也不至于还得挂在我舅舅那里吃空饷。” 不同于一上来就按正规军组建,月月有饷银的王府护卫军。得等到亲王开府之后,王府官才有俸禄领。当然,刘伯温那种皇帝亲自聘请的王傅除外。 “而是偌大一个苏州城,靠纺织业吃饭的人家不下十万户,区区二十万石粮票怎么够?”罗贯中便听楚王语出惊人道:“本王要印一百万石的粮票!” “……”罗贯中嘴巴大张,能塞个鸭蛋进去。 但他知道,楚王此言非虚…… 来到苏州后,罗贯中奉命对苏州城的纺织业进行摸底。 通过询问调查,他得出结论。苏州城的织机大概在两千具左右。 每台庞大复杂的织机需要三名织工才能操作。再加上负责牵经、掉纬的工人,每台织机平均需要五名工人,也就是一万人。 但丝织业是个长长的产业链,上游还有缫丝,下游还有染色、提花、绣缎等若干环节,再加上运输、销售人员,整个行业保守估计有五万人。 而这五万人平均月薪是一千五百文,这还不算织户等东家的利润。 苏州的粮食比较贵,一石米需要五百文。所以二十万石粮票,只够一个月所用。 “而且要开展生产,还得采购织机、生丝吧?”朱桢给罗老师现场算账道:“所以别说二十万石了,就是一百万石的粮票,最多也就撑三个来月,勉强能等到市舶船队回来。” “好吧,我承认一百万石才够。”罗贯中点点头,瞪着老六大声问道:“可是你一共就借了二十万石粮食啊,怎么兑给老百姓啊?!” “哈哈哈,这就是粮票的妙处了。”朱桢却得意大笑道:“本王发行一百万石的粮票,只要准备二十万石粮食就绰绰有余了!” “为什么?”罗贯中有些蒙。 “因为苏州并不缺粮,只是工人们没有钱,买不起粮而已。”朱桢尽量用罗老师听得懂的方式解释道: “而且工人们的工钱,不可能只用来买粮食,还得买柴米油盐酱醋茶啊。所以我们只需要顶过最初一个月,粮票就会进入流通环节。不信走着瞧吧,到那时,来兑粮食的市民就会锐减,二十万石足够了。” “这样啊……”罗贯中将信将疑,又问道:“不过殿下,这样一来,是不是违约了?” “哈哈哈。合同文书就在这儿,你看清楚了,上头只规定苏州府以两县承兑二十万石大米,可没规定本王发行多少啊。”朱桢狡黠的一笑,又安慰一脸不安的罗老师道: “放心,本王还能坑老百姓不成?一定不会让他们吃亏的——等市舶船队回来,所有粮票我都会回收的!” 第三九二章 机会 楚王殿下之所以有信心靠印粮票来解决苏州的‘大萧条’,最根本的前提是他三哥为他打下的良好基础。 没有三哥把苏州城黑帮地痞一扫而光,没有三哥把苏州城的大户人家全都吓破了胆。这些人还能作妖的话,分分钟就可以给他把事儿搅和黄了。 但现在,黑帮地痞已经摸不着头脑了,大户们都还关在笼子里,不稳定因素降到了最低,他才能放心大胆的执行,自己的苏州振兴计划。 …… 事不宜迟,摆平了地方官员后,楚王紧接着便接见了一群从凤阳来的本地人…… 他们是洪武三年,被他爹迁往凤阳的江南移民。 那年,朱老板一共移江南十四万户去凤阳。江南一带的富豪全部被迁往凤阳,并且不许私自回去。 不过前年开始,朱元璋恩准他们可以每年清明回乡扫墓。 这些人便是借扫墓为由,从凤阳回来苏州的。 带他们进来的,是沈荣和顾元臣。 这两位去年被朱桢招募为市舶司海运委员,却一天市舶司衙门都没去。镇江腊八宴之后,便被他派回了凤阳,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对迁到凤阳的江南大户进行摸底排查。 今天来的这些人,便是朱桢从两人呈上的名册中,精心挑选挑选出来的。 他们在凤阳都是遭了大罪的,也知道沈、顾二位攀上楚王高枝,一朝脱离苦海。是以见到楚王之后,一个个磕头如捣蒜,极尽谦卑之能事。跟腊八宴上那些貌似恭顺,实则不逊的江南大户,完全是两种画风。 “诸位平身吧。”楚王殿下笑容可掬,两道粗粗的眉毛像弯月。“不必紧张,本王请你们来喝个茶,大家随便聊一聊,都坐吧。” 众人千恩万谢起身,然后跟着沈荣和顾元臣,在堂下两排圈椅上坐定。每人只搁了小片腚在椅上,腰挺得绷直,目不斜视、大气不喘。 见他们还是很紧张,朱桢便先跟他们闲聊,问他们原先住在哪里,在苏州几代人了,现在本地还有什么产业? 楚王殿下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扎心,问的众人黯然神伤,不少人还流下了伤心的泪。 他们告诉朱桢,自己世代居住在苏州,洪武三年之前,从没想过这辈子会离开这里。 至于在苏州的产业……连沈荣、顾元臣这样的大佬都保不住,他们这些人就更别想了。 而侵夺他们产业……哦不,应该说是以‘优厚’的价格接手他们产业的,自然是他们昔日的至交好友,那些留在苏州的大户了。 “眼下,我们跟这姑苏城,除了祖坟之外,已经没有多少联系了。”一个叫徐贲的来宾道: “听说那些人都被关进大牢,还得感谢二位殿下,为我们这些可怜人出了口恶气呢。” “举手之劳而已。”朱桢摆摆手,笑道:“那你们下一步怎么打算呢?” “当然是回凤阳了。”众人黯然道:“月底不归,是要枷号的。” “如果有机会留下来,你们考虑么?”朱桢斜靠扶手,语调随意的问道。 “愿意,当然愿意!”一众来宾闻言,登时两眼放光、点头不迭,他们日盼夜盼的,就是这句话啊。 “只要殿下能让我们落叶归根,让草民干什么都行。”他们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纷纷表态。 “对,就是给殿下倒夜香,我们也愿意啊!” “哈哈哈。”朱桢不禁大笑道:“给本王倒夜香的,都是大美女,你们想倒,没那个资格。” “是是……”众人讪讪笑着点头道:“总之殿下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绝不皱一下眉头!” “放心,不是让你们作奸犯科。”朱桢淡淡一笑,指着沈荣两个道:“本王看过他们两个整理的资料,知道你们家里曾经都有丝织工场,而且都亲自管理过。” “是……”众人讪讪道。通常来讲,亲自管理工场不算多光彩。因为这要么说明,他们家业不够大,不敢把工场放手给下面人管理;要么说明他们在家里地位不够高,只能被派去管理工场…… 总之,他们在大户中,只能算是边缘人物。 “这就是本王找你们来的原因。”朱桢便不再卖关子,简单讲了下苏州眼下的困局。然后道: “因为织户开不了工,好多苏州市民家里已经断了炊,本王多多少少也有些责任。所以想了个‘以工代赈’的法子,准备由苏州织染局生产一批丝绸,让市民有活干,自然就有饭吃了。” 众人忙没口子赞颂殿下仁德,是苏州百姓的救星。 第243节 “你们夸早了。”朱桢却对众人笑道:“本王一了解,织染局拢共只有十三具织机,根本无济于事。所以让他俩请诸位来问问,你们有兴趣接下这笔订单,替织染局生产这些丝绸吗?” “愿意,当然愿意。”众人忙点头如捣蒜道:“这种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们肯定不要钱也愿意干!” “只是……”但那徐贲苦笑一声道:“我们现在没有工场,连织机都没有,如何为殿下分忧啊?” “哈哈哈,这个简单。”朱桢招招手,罗贯中便奉上一摞盖着大红印章的文契。 “这是你们原先的工场,当然,现在都已经过户给别人家了。本王让人把在衙门留的底,都找出来了。” 众人一听,眼珠子都红了。直直盯着那摞文契,那是他们被趁火打劫、近似明抢去的产业啊! “罗先生替本王看过了,确实显失公平啊。”朱桢说着看一眼罗贯中道:“对吧?” “是。”罗贯中面无表情点点头,他本以为楚王请自己入幕是当军师的,没想到这老六只把他当成处理文书的工具人使用。 “那些买主付的钱,基本只有市价的两到三成,最少的甚至只有一成。确实不公平。” “那是他们趁火打劫!”众人登时激愤的嚷嚷道:“当时朝廷下旨之后,为了防止我们逃跑,只给了我们三天时间,便必须启程上路。根本没时间处理产业,只能委托留下来的人代卖——没想到他们居然厚颜无耻,左手倒右手,用极低的价钱卖给了自己!” “朱合那王八蛋,到现在还没给我钱!去年我趁着回乡扫墓,上门讨要都被打将出来……”一个叫朱平的大户,咬牙切齿的控诉道。 怪不得一听到那些留下的大户坐牢,他们会这么高兴。 “那好,本王帮你们把产业要回来!”朱桢一拍那些文契,豪气干云道。 “我等谢殿下再造之恩。”众人激动的热泪盈眶,磕头不迭道:“今生今世,不,生生世世,都誓死效忠殿下!” 第三九三章 阶下囚们 该说不说,被朱老板充分毒打过的苏州大户们,就是乖巧懂事,明白有一座坚实靠山的可贵。 不像腊八宴上那些大户,居然不稀罕楚王殿下抛来的橄榄枝,真让老六气歪了鼻子。 既然发誓效忠殿下,成了楚王门下走狗。那对于日后合作的诸般条款,自然朱桢说什么是什么,这些人全盘接受。 按照老六的设计,未来的苏州织染局,将变成一个类似总包方的机构,负责统一接受订单,然后将订单分包给各家工场。并监督工场生产,确保其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在场这些人,将作为苏州织染局的首批‘分包商’,与织染局签订为期三十年的合约。合约中规定,织染局必须保证分包商的利润,分包商必须优先完成织染局订单。 但这合约也谈不上公平。毫不意外的,织染局对分包商占据支配地位,单方面拥有各种惩罚手段,而分包商只能任由织染局处置。 要是换做腊八宴上的那些大户,肯定不会答应。 但眼前这些人却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全当为了报答楚王殿下的再造之恩,为他当牛做马三十年了…… 经过了在凤阳的那段遭遇,他们真切体会到,给人做牛马,要比无主的野狗幸福多了。 看在他们这么乖的份上,老六便也给他们吃颗定心丸道:“你们就不用回凤阳了。老沈,你安排他们住下,静候佳音即可。” “是。”沈荣忙起身应道。 “殿下,我们是不是赶紧回去筹钱啊?”徐贲赶紧请示道:“赎回工厂,还有日后的开工费用……” “市民等米下锅呢,没时间给你们筹钱了。”朱桢大气的一挥手道:“本王先替你们垫付了,日后从货款里慢慢扣就是!” “谢殿下!”众人闻言都十分欣喜,不用出钱就不会被坑,殿下是真仁厚啊! “去吧。”朱桢端茶送客。 “是,草民告退。”一众大户高兴的行礼退下。 …… 待他们退下,朱桢吩咐担任自己侍卫长的表哥胡显,将牢里那些狗大户带来。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后,胡显禀报殿下,一干人犯带到。 “殿下驾到……” 当朱桢伸着懒腰,从屏风后转出,便见这群穿着牢服、饱受折磨的狗大户,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你们都喝过本王的腊八粥吧?”楚王在主位上坐定,打着哈欠问道。 “是。”众人纷纷点头。想到昨日还是殿下的座上宾,今日便沦为阶下囚,他们怎能不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你说说你们,本王好好跟你们说的时候,没一个听的。”老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 “当时本王是不是跟你们说,所有想从海贸获利的,都可以加入市舶司的船队啊?咱们风险共担,利润共享,是不是?” “是,是。”一众阶下囚点头应声。 “咱是不是还保证,所有市舶商人的人身财产安全?保证该你们的一文钱不少;不该收你们的,一文钱不拿啊?” “是。”众人再次点头。 “你说说你们,本王把心都掏出来了,你们却当成驴肝肺。”朱桢一脸伤心道:“不加入本王不说,还一起闹事儿反对本王,你们怎么这么狠毒啊?” “殿下,我们错了。”阶下囚们纷纷磕头请罪,流着泪解释道: “但不是我们不识好歹,而是上头有人逼着我们跟殿下作对的。” “谁这么大胆子?”朱桢故意板起脸。 “是胡惟庸胡丞相!”有人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他是陆仲和的后台。洪武三年以后,陆仲和在苏州一手遮天,就是靠他撑腰的!” “有证据么?”楚王面无表情的问道。 “没有。”那人摇头道:“这种最机密的事儿,怎么可能留下证据呢?小人也是跟陆家老四连襟,听他提过,在南京经常和胡丞相的侄子一起喝酒,才知道原来陆家的后台是当朝丞相!” “也可能是陆家老四吹牛。”朱桢摆摆手道:“总之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随便指控当朝丞相。” “是。”那人赶紧住嘴。 但在场没有傻子,都知道楚王殿下肯定听到心里去了。楚王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对他们的恶感自然会轻一些。 …… 待深刻忏悔之后,有人壮着胆子问道:“敢问殿下,会怎么处置我等?” 那日陪斩之后,这帮大户便被送回了大牢。他们就知道自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了。 “按说你们煽动民变,肯定是死罪的。”朱桢便淡淡道:“但我太子哥哥仁厚无双,不愿不教而诛,所以我三哥只是教育了你们一下,没有杀你们。” “多谢太子殿下,多谢二位殿下。”众阶下囚自然没口子谢恩。陪斩之后,他们现在格外懂得了生命的宝贵。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我等甘受任何惩罚。” “那就流放琼州吧。”朱桢便愉快的提议道:“到了那边认真反思,以后要好好做人……” “殿下,能不能不去啊……”众囚犯可怜兮兮的乞求道。 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流放琼州,那是九死一生的。 “小人愿献出全部家产,一半献给朝廷,一半献给殿下,求殿下开恩啊……”便有人磕头哀求道:“殿下,小人老了,禁不起折腾了。就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吧。” “小人也愿意献出全部身家,只求殿下放过。”其余人也纷纷跟着表态。 这个账很好算。反正要是被发配去琼州,也是一无所有,还不如主动献出所有,换个原地释放呢。 “本王家教严格,不能要你们的家产。”朱桢却摇摇头道:“至于你们把家产献给朝廷,那是你们的自由,跟本王有鸡毛关系?” “那……”众人一时搞不清他想要什么。 “先把你们洪武三年,巧取豪夺的产业,退还给人家。”楚王便让胡显,将那摞文契分分给众人过目。 “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候由不得他们不答应。 “然后,告诉你们家里人,让他们这段时间全力配合本王。谁配合的好,等本王此间事了,便放他自由。”朱桢又提了个一点都不过分的理由。 让这帮人不禁暗暗感叹,楚王殿下真仁慈啊……跟可怕的晋王完全是两个极端啊! 第三九四章 老六就是花活儿多 “那家里头,到底该怎么配合呢?”那个叫朱合的问道。 “放心,本王做事最讲章法。罗老师……”楚王殿下便招招手,示意自己的工具人介绍下规则。 ‘其实我是一个作家……’被迫营业的罗贯中腹诽一句,推了推眼镜,一脸生无可恋的讲解起殿下的‘将功折罪大评比’来。 简单来说,就是楚王定了三大评比项,每月考核一次,谁家表现的好,就得高分;谁家表现差,就得低分。 评比以一年为期,到期后计算累计分值。 排名前十的,可以重获自由,保住全部家产,还可以成为织染局的分包商。 十一到三十名可以重获自由,保住全部家产。 三十一到六十名,可以重获自由,但主动捐献一半家产。 六十一到一百名,可以重获自由,但要捐出全部家产。 阶下囚们听得热泪盈眶,楚王殿下明明可以明抢的,却还给大家个比赛的机会……他真的,我哭死。 但再往下听时,他们才知道,原来殿下并没打算全部放过他们。 因为一百名之后的,非但要没收家产,本人还得被流放…… 而且流放的距离,也跟名次挂钩,比如一百一十名以前流放崇明,一百三十名以前流放辽东,一百六十名以前流放黔州,两百名以前流放琼州,两百名以后统统流放乌斯藏…… 阶下囚们登时紧张了,知道必须得力争上游了。只有挤进前三十名,才能毫发无伤啊。 至少不能落到一百名开外,不然一旦被流放充军,那可就生不如死了。流放崇明、辽东的还好点儿,要是落到什么贵州、黔州、乌斯藏……这把骨头多半就交代在那鬼地方了。 “诸位放心,所有评分都会做到公平、公正、公开。”楚王殿下给他们吃颗定心丸道: “本王将会同李知府和二位知县,来为诸位打分,绝对不会受其它因素干扰的。谁要是企图出盘外招,比如贿赂评审,给对手捣乱,直接取消资格,全家发配乌斯藏!” “哎哎。”众大户本打算回去就让家里人,设法贿赂殿下身边这位罗先生,看看怎么能破财消灾,保证前三十名。 这下没人敢轻举妄动了,转而巴巴问道:“那到底比试哪三项呢?” “第一项,解决市民就业。考察的是你们家里产业的雇工数,雇佣百姓的人数越多,得分就越高。” 待罗本讲解了细则,老六便接着宣布道: “第二,接受粮票程度。你们家里产业收到的粮票越多越好。你们收到的粮票越多,得分就越高。” “第三,捐献额度。因为织染局要对百姓无偿提供进行劳动技能培训,还要救治受工伤的市民,扶助老弱病残之类……这些慈善事业都仰赖诸位慷慨解囊啊。诸位捐款捐粮捐物都可以,捐得越多,得分也会越高。” 第244节 “以上三项,每个月底都会进行统计打分,然后向诸位公示。”楚王殿下笑眯眯道:“诸位看到自己暂时落后也不用慌,下个月迎头赶上便是。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好……”砧板上的鱼肉,说不好有用么? “对了,”朱桢又想起一事道:“大家做出这三项之外的贡献,也有机会获得额外的加分哦。你们想到什么可以加分的事情,都可以随时向罗先生汇报,本王也会不定时通过他,发布一些额外加分的任务,敬请关注哦。” “哎哎……”狗大户们都听麻了。 他们本以为晋王殿下就够玩死人不偿命了。万万没想到,这看起来老实忠厚的楚王殿下,居然比他哥还会玩…… …… 待护卫将狗大户穿成串带下去,罗贯中朝朱桢苦笑道:“殿下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定起规矩来一套一套的。” “不一样的,老……我父皇那叫设定狂,过度设定只会导致僵化。本王这叫量化评比,可以激发内在动力,并在潜移默化间完成驯化。”朱桢一本正经道:“正经管理学懂不懂?” “……”罗贯中顿时联想起‘服从性测试’,被秀得头皮发麻,不知这小胖子哪来这么多花活儿?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老六的手段太高明了。 一般来说,大人物们有事情,找个人把活干了就成。老六却不嫌麻烦,找了两大帮,整整三四百人,给他们下达任务。 麻烦归麻烦,但好处也不少。把这么大的差事交给一个人,他能力不行搞砸了,就全完蛋了。要是能力太强,又会一家独大,把苏州变成他的天下。 楚王给所有大户都下达任务,让他们充分竞争。三四百人里总有大批的能人会不负所托。而且绝对不会再出现之前那种一家独大、一呼百应的情况。 事实上,楚王殿下已经一举奠定了,日后苏州城二分天下的局面。他先后接见的两帮人,还乡派和铁窗派可谓水火不容。老六只需要保持好这两帮人的平衡,就能轻易驱使他们。 而且楚王还给两派人马都注入了强大的动力。还乡派做梦都想把全家搬回苏州,重振家业,自然会将朱桢当佛祖供着,把他的话当成圣旨。 老六收服还乡派这茬还好说,属于基本操作了。很多大人物都会。让罗贯中大开眼界的是,他拿捏铁窗派的手段。 正常来说,铁窗派遭受过铁拳,精气神大伤,就算楚王对他们再好,也很难把他们的热情激发起来。没想到这老六来了手‘将功折罪量化评比’,把对他们的处置,与他们的表现挂上钩,并让他们明明白白知道该如何去做。 这下,便把铁窗派心中最原始的动力——对生存、自由、保住财产的渴望,一下激发起来了。罗贯中相信他们的干劲儿,甚至还要强过‘还乡派’。 毕竟后者的处境,只会更好、不会更糟…… “殿下为什么不给他们也来个量化评比?”罗贯中好奇问道。 “我师父说‘术虽高,也要合用当用,不合用便不当用’。”朱桢便笑答道: “他们这些年来,已经受尽了委屈,当以道收其心,用术反而落了下乘,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是这个道理。”罗贯中点点头,这一刻,他心中的曹操形象,更加丰满立体了。 第三九五章 该死的胜负欲 楚王殿下既然要让铁窗派发光发热,自然要做好配套了。 当天下午,各家家属都接到通知,自明日起,可以随时探视犯人了。当然,一家最多来两人探监,每次探监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于是第二天,各家大户的兄弟子侄,蜂拥来到知府衙门要求探监。 李亨自然早接到了殿下的旨意,虽然心里暗骂这小胖子真能折腾,但他一点不敢怠慢,特意命人收拾出一排房间,用于大户们会见家属。 按登记顺序,第一批家属先进去单间等候。 不一时,狱卒将犯人送来,会见室中便此起彼伏的响起哭声。 朱合就是其中之一,来探视他的,是他的弟弟朱舍跟长子朱昌。 三人一见面,自然也是抱头痛哭。 “呜呜,爹啊,那天我还以为你要掉脑袋了呢……”朱昌哭得涕泪横流。“可吓死我了,呜呜……” “唉,我也以为死定了。”朱合也是泪流满面道:“当时就吓昏过去了,等醒来才发现,自己又回了大牢里。” “大哥,官府葫芦这是卖的什么药?”朱舍不解问道:“费这么大劲儿,就为了吓唬吓唬你们吗?” “怎么,你还挺遗憾?”朱合白他一眼。 “大哥你说啥呢。”朱舍登时变颜变色道:“我可没那意思!” “我知道。”朱合点点头,朱家的产业都归大房所有。他就是被砍头,家产也是归朱昌,轮不到朱舍染指。” “爹,说正经的。官府让我们都来探视,是不是要我们出钱赎人?”朱昌二十五六,自以为很懂行道。 “是啊,大哥,各家各户都来了。”朱舍也点头道:“昨天接到信儿后,我就让人到衙门打听消息,但只知道应该是好事儿。” 虽然当官儿的都是外地来的,但衙门里的书办、胥吏都是本地人,哪能不买这些大户的面子? 比如他们在牢里这么久,却一天牢饭没吃过,一日三餐都是家里送进来的。吃完还有今年最新的龙井喝。甚至还有扬州师傅定期到牢里给他们洗澡修脚刮胡子,是一点罪都没遭。 要不是两位殿下坐镇苏州,衙门不敢太过分,他们能天天晚上回家睡。 …… “到底是好事儿坏事儿,还不好说。”朱合谨慎道:“不过总算有个出去的机会了。” “那就好,那就好。”朱昌闻言谢天谢地道:“爹你一出事儿,我就赶紧让人送信给三叔,让他赶紧找关系搭救你。可三叔前天回话说,两位殿下在苏州镇着,他们刑部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捞人,最多就是先拖着,以拖待变。” “两位殿下总不能一直在苏州待着,等他们回去了,才能有转机。”朱舍接茬道:“不过三哥也说了,这事儿在太子爷那儿挂了号,就怕拖不了那么久。” “……”听说连太子都挂心上了,朱合叹气道:“行了,别指望京里了。还是按照楚王画的道道来吧……” 顿一下,他有些郁闷道:“回去后,你们先去找朱平……他应该回来了,知道他住哪么?” “知道,昨天下午出门,碰到他连桥。”朱舍点头道:“跟我说朱平回来了,就住在他家。” “哼,不是碰到的,他那是故意告诉你的。”朱合认命似的苦笑一声道:“你回去就备份儿礼,登门道个歉。把他家的工场和宅子还给他。” “凭什么?!”朱舍一听就不乐意了,因为大哥把巧取豪夺来的那些产业,大半都分给了他。这样自己就不用整天跟他要钱了。 “还给他我住哪去?吃什么?” “你不退,就等着跟我一起流放乌斯藏吧!”朱合气得大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舍命不舍财?” 他便将楚王殿下的那个‘将功折罪量化评比’讲给弟弟和儿子听。 然后气呼呼告诉两人,楚王殿下说了,想清楚要参与评比,就得先退还‘还乡派’的产业。办完所有过户手续的同时,‘量化评比’正式开始。早办完的早开始,晚办完的晚开始,没办完的不开始…… 而评比的截止日期,所有人都是同一天——明年今日,所以不能耽搁啊! “这明白了吧?!”条理清晰的说完长长一串话,朱合问两人道。 “……”两人却依然大张着嘴,这个要赌上全部身家的游戏,实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大哥,殿下到底想干啥?”朱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我管他想干啥了。反正我只想进前三十名!”经过一夜的思考,朱舍果然被激发出了无穷的动力与胜负欲。 “进了前三十,你好我好大家好。我进不了前三十,咱们的家业就保不住了!” 至于流放,他还是有自信,能留在前一百名的。因为他已经看明白排名关键就在舍得砸钱。 舍得砸钱,就能雇更多的工人。 舍得砸钱,就能收购更多的粮票。 舍得砸钱,就能有更高的捐款数。 名次自然就上去了。 “咱家财力在苏州府肯定前五十,只要舍得砸钱,就有希望冲进前三十!”只见平素里养气功夫颇佳的朱合,此时却面红脖子粗道: “回去,把地窖里所有的钱,全都挖出来花掉,听见了没有?!” “是……”朱舍朱昌叔侄俩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规则很简单,他们也都听懂了。冲不进前三十,家产就要被没收一半!排名落到六十开外,全部家产都要被没收了。 与其让家产被白白没收掉,确实还不如花出去,把排名提上去呢。 至少先花一半,看看名次再说吧…… …… 左右各间房中,都在上演着同样的活剧。 身陷囹圄的大户们,彻底不再吝啬,脸红脖子粗的命令家属,把钱全部花出去! 老六这个评比,妙就妙在给各个层级的大户,都设定了目标。 头部的富豪要保住全部家产;腰部的富豪想要至少保住一半;尾部的富豪想要至少自由,所有人都得铆足了劲儿花钱。 而吝啬,只会让他们损失更多…… 整个苏州城沉淀了近两百年的财富,就这样要喷薄而出了。 第三九六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次日一早,苏州城最繁华的阊门外、观前街、玄妙观等处,各家当铺、金银店、绸缎店、茶叶店、南货铺、成衣店、澡堂子……卸下门板开张时,竟有大半的店铺,都不约而同挂出了‘本店欢迎使用粮票’的牌子。 为了吸引顾客用粮票消费,有的店里还在牌子上写着‘用粮票消费打九折’的字样。 这种大范围的异常举动,自然引起苏州市民的好奇心。人们纷纷向店家询问,啥是粮票啊? 店家的回答更离谱,他们居然也没见过粮票长啥样。是东家连夜这么吩咐的,他们只知道,那玩意儿能从苏州城的三处预备仓里,兑出粮食来。 “听说好像是织染局印发的,由府衙县衙负责兑付。”终于有消息灵通的掌柜透露道: “可千万别想着自己印啊,听说是要比照伪钞罪砍头的!” “都不知道那……粮票长啥样,怎么自己印啊?”众人哄笑道。 既然见不到实物,大伙儿也就渐渐散了。而且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给吸引过去了—— 自打年后,就一直处于停摆状态的各家工场,居然同时开始招工了! 而且不只是丝织行业相关的那些工场,就连那些棉纺、印刷、造纸、炼铁的店铺作坊,都跑到观前街上招工开了…… 在街上微服私访的老六和罗本,甚至看到就连妓院、澡堂子门口,都挂出了‘招贤纳士、待遇从优’的幌子。 当然最抢手的还是丝织业的工人,因为目前已知能得到粮票的地方,只有苏州织染局。 所以大户们雇佣别的行业的工人,只能满足‘提升市民就业’这一项考核。但要是雇佣丝织业的工人,还能同时兼顾另一项‘得到粮票’考核。 至于第三项考核‘捐款数额’,大户们都不傻,反而精的跟猴一样。在考核开始阶段,是不会白白大撒币的。 第245节 得等到最后,根据实际情况,一次性充值,提升或保住排名。 现在氪金,太早了。效果不好,还有可能会被针对…… …… 所以那些蹲在观前街,饿得前心贴后心的失业织工,一下子便从无人问津的路边草,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久旱逢甘霖的失业织工们起先乐疯了,只要有人要,颠颠儿的跟着就走。 但他们也不傻,很快就回过味来。都是给狗大户打工,当然谁开的工钱高给谁干了。 “你们都开多少钱啊?”面对着平日鸟都不鸟他们的‘管事老爷’们,失业织工们终于挺直腰杆一把。 “一天四十文,管一顿饭,干好了月底还有赏钱。”一个胖胖的管事道:“怎么样,厚道吧?” 四十文一天算眼下的市价了。而且听说管饭,月底还有赏钱,失业织工们便纷纷涌向胖管事。 “我们一天五十文。”眼看熟练工人要被胖管事包圆,另一家的瘦管事忙大声加价道:“我们也管饭,月底也有赏钱!” “我们六十文……”这下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各家为了争抢工人,开始不断提高报价。 “我七十文……” “八十文!” 失业织工们目瞪口呆,怎么这边还没讲价,对方就先给涨了一倍工钱? 要知道,就是行情最好,用工最紧俏的时候,普通织工也拿不到一天八十文。只有手艺最好的缂丝师傅、染色师傅才能达到这个价。 “你们不是骗人的吧?”幸福来的太突然,让织工们顿生不真实的感觉。 “这话说的,我们东家什么名声,能骗你们不成?再说你们有啥好骗的?”管事们满脸不忿。 其实他们心里也很不忿,不知道东家抽的哪门子风,忽然风风火火就要开工,还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的多招工。 说一时用不了那么多人也不要紧,可以先随便给他们找点活儿,哪怕让他们数小米呢,也先养着他们。也万不能让别人招了去……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工钱那还不上了天? 精神资本家们一边心疼,一边还得不断加工钱的样子,实在是有趣极了。 …… 织工们工钱上天,还有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还乡派跟铁窗派之间的较量。 还乡派是铆足了劲儿想要在殿下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更想抢回在苏州丝织业的地位。当然,还有对铁窗派的报复心理。 总之种种情由之下,还乡派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铁窗派的动力就更足了,实力也比还乡派强,自然不能让后者比下去。 于是你加完价啊,我加价;我加完价来,你又加价……一起把工人的工资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天一百文…… “这也太过火了吧?”这下,就连一旁罗贯中都看不下去了。提醒朱桢道:“谁能遭得住这么高的工钱?不会害得他们破产吧?” “不会的。”朱桢轻笑一声,拍拍老罗的肩膀道:“你家一直没什么钱,对苏州大户多有钱,根本一无所知。” 说着他抬头看看远处已经被查封的陆园,幽幽一叹道:“那是两百年来积攒的财富啊。” 朱桢之前听过个说法,说古代之所以长期处于通货紧缩,是因为富人喜欢把赚到的金银铜钱窖藏起来。大量的硬通货退出流通,最终导致经济枯竭。 他对这个说法一直将信将疑,觉得富人能藏多少金银铜钱,竟能让国家货币枯竭,经济崩溃? 但三哥告诉他,从陆家找到的窖藏金银铜钱,价值超过了一百万贯……而且还不算那些珠宝字画、金银玉器。 把楚王殿下直接给整懵球了。 当楚王把这事儿告诉罗贯中时,轮到罗老师震惊了。 忽然,罗老师抬起手来,猛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罗老师,别这样。”朱桢忙劝道:“别这样,罗老师。” “没事,我很冷静。”罗贯中顶着脸上的红印子,无比郁闷道:“我是想到当年张九四让我劝大户们出钱劳军,他们扣扣索索,一共出了两万贯。我还跟张九四说,已经很多了……原来是把我当猴耍!” 第三九七章 苏州票贵 “然后张九四就不用了你,对吧?”楚王乐得前仰后合。 “不是,是我主动弃他而去的。” “好好,罗老师就是有眼光。”楚王大笑着,背着手,走在好似瞬间恢复了活力的大街上。 从街头走到街尾,罗贯中数了数,大概六成的店铺,都挂起了‘本店欢迎使用粮票’的牌子。 这些店,显然都是铁窗派家族的产业,至少在他们的实际控制下。 “怪不得殿下明明可以明抢,却还要给那些大户机会呢。”现在他也看明白了,老六要是直接没收那些大户的家产,苏州城非得瘫痪了不成。 “朝廷哪有那么多人手,接管这么多产业啊?就算有人,光交接、重启生意,少说混乱半年。嗷嗷待哺的苏州市民,可等不了那么久。”朱桢用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语气,淡淡说道: “再说,大户们空出来生态位,总会有人填补的。与其再让不知天高地厚的新贵,去不择手段完成原始积累,还不如留着被毒打过的老钱,他们吃相终归好看点。” 说话间,他走入了位于天心桥东的织染局衙门。 …… 听闻殿下驾临,已经改任织染局专务的顾元臣,赶忙出来迎接。 “起来吧。”楚王抬抬手,笑容可掬道:“本王走到这儿,顺道过来瞧瞧,如何,还顺利么?” “殿下已经把饭喂到嘴边了,哪还有不顺利的道理?”顾元臣疲惫又欣慰的笑道: “从昨晚到现在,属下这身边就没断了人,都是来跟我拉关系、叙旧情的。” “哈哈,炙手可热的感觉不错吧?” “哎,五味杂陈啊。这一起一落,真是看尽世态炎凉。”顾元臣感叹道。 “总比‘急难何曾见一人’强吧?”楚王笑着在凉亭坐下,侍卫提来食盒、水壶,顾元臣赶紧帮着摆好点心,沏上一杯茶。 朱老板安全意识极高,命令他的儿子们,在宫外时不碰外人提供的吃食。一切入口的东西都要自备。 本来老六对此还不以为然,他还要过百家饭呢,不也没事儿。但经过了陆仲和一案,他终于知道老贼不是杞人忧天。这才老老实实的按规矩来。 待殿下吃块点心喝了两口茶,顾元臣方禀报道: “那些来找属下的人,无一例外,都来求订单的。” “下给他们啊。”楚王笑道:“不是说好了么?先订个十万匹,让他们开工再说。” “十万匹不成问题,再多他们都能织造出来。”顾元臣苦笑道:“但问题是他们都不要钱,只想要粮票。属下手里可一张都没有……” “这样啊……”楚王殿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摆平了各种难题,最后却卡印票子上面了。 “你用织染局的名义打个欠条,让他们先开工着,等粮票印出来了再给他们。”他便吩咐道。 “哎。”顾元臣也是这个意思,但先请示请示总没错。 …… 喝完茶,朱桢便跟着顾元臣来到织染局后院。 不过他不是来看丝织的,而是来看印粮票的。 苏州非但是大明丝织业中心,还是印刷出版业的中心。凭着楚王殿下的手谕,顾元臣不费多少工夫,便搞出一条造纸、雕版到印刷的生产线。 但问题是,谁也没印过钞票……所以到这会儿,这帮工匠还没弄明白到底该怎么印。 于是楚王殿下让顾元臣把他们都叫过来,给他们现场开会。 待他们磕头之后,朱桢便道:“说说吧,有什么问题,本王现场给你们解决。” “是,殿下。”领班的工匠便小心翼翼道:“小人几个商讨之后,觉得粮票印出来,得符合两个要求,一是耐用,不会轻易磨损;二是要防伪,不会被伪造。不知小人说的对不对……” “哈哈哈。”朱桢闻言不禁大笑道:“不用那么小心。你就直说,要像印宝钞那样,不就结了?” “嘿嘿,这话小人可不敢乱说……”工匠忙讪讪笑道。伪造宝钞可是要砍头的。 “无妨,咱们印的是粮票,跟宝钞有什么关系?”朱桢一摆手道:“借鉴下印钞的技术而已,你们不要有心理负担。” “是。”那领班工匠这才敢直说道:“首先不能用普通的纸,要用结实耐用的纸,最好还是普通人难以获取的那种。比如宋朝是用楮皮川纸印钞。本朝用的则是桑皮纸,这种纸张绵软耐用,不脆不黄,优点极为突出。” “桑皮纸的配方是最高机密,本王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们。”朱桢笑道:“不过楮皮川纸已经没那么敏感了,本王可以试着搞一搞。” 说着他对一旁的罗贯中道:“罗老师,发布第一个任务,悬赏楮皮川纸的工艺。” “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罗贯中面无表情转身出去,给铁窗派传话去了。 “要是搞不到楮皮川纸的工艺也不要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楚王殿下又对工匠们道:“你们就用手中最接近要求的纸来印,大不了厚一点么。” “那就用瓷青纸吧。”领班工匠道,生怕殿下不明白,又解释一句。“就是用作书封皮的那种纸。” “对对,那种纸就很好么。”老六笑着点头道。 “用瓷青纸的话,还可以在上面施胶、施粉、染色、涂蜡、砑光、洒金、印花……”一定下纸张来,众工匠马上来了精神,恨不得把所有工艺都用上。 “还可以在粮票上采用微雕文字,微雕文字本身就可以防伪,还能故意将个别字雕错,让造假者无所适从!” “微雕画也有同样作用……” “这些你们随意,但一定要快。”朱桢津津有味听工匠们说完,方沉声下令道:“三天之内,本王要见到样票,五天之后,至少印出一万张!” “殿下,这么仓促,难以精工细作,怕是不利于防伪啊。”领班工匠为难道。 “你们只管尽力而为就好。”朱桢一摆手道:“防伪不全指望你们,本王还有其它手段!” 第三九八章 真能用 顾元臣办事还是很得力的,五天后,一摞摞散发着油墨香味的钞……呃,粮票,摆在了楚王殿下面前。 李亨和两位知县,也被邀请来一起观礼,只见粮票分两种纸色。 蓝色粮票面额一石,用的是瓷青纸。白色的面额一斗,用的是一位铁窗派提供的楮皮川纸……当然那人也得到了奖励积分。 三位官员各捻起张蓝色的粮票,只见其长约三寸,宽约一寸,其面施以粉彩,再加蜡砑光,还用泥金描绘了云龙图案,围绕着醒目‘一石’的字样。 粮票下方,印着‘苏州织染局印制,苏州府县预备仓均可兑换’的字样。 第246节 背后则是‘每票一号、严禁伪造,仿冒必究,破损无偿兑换’之类的套话,还印有阊门外场景的微缩图案。看上去就像一件艺术品…… “太漂亮了。”李亨赞叹一声,又指着票面顶部的大片空白道:“这里留白是不是有点多?” “最好再添上点儿什么。”薛定厄跟费弥也附和道。 “宾果!”楚王殿下打个响指道:“那就请三位在上头签名吧。再配上编号、骑缝章,防伪效果肯定一级棒!” “遵命。”三位官员起先还觉得挺荣幸,直到他们听殿下发愁道: “哎呀,不过重印的话,怕是来不及了。只能辛苦三位用手写了。” “不是,每一张都写么?”三人登时惊出一脑门子汗。这么多粮票,就是每人只签三分之一,今天都签不完吧? “那当然了。”朱桢一本正经道:“这样难以作伪不说,三位要是遇到假粮票,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签名是伪造的。” 说着他歉意笑笑道:“这样说来,三位还是多辛苦一下,在每张粮票上都签下自己的名字。现在麻烦点儿,日后就省事儿多了。” “……”李亨三人嘴角直抽抽,得,这下三天也签不完了。 但谁敢违抗殿下的旨意? 与其在这儿唉声叹气,不如趁着天亮,赶紧开工吧! 三人认命的摘下官帽,撸起袖子,提起小毫笔,开始在小小的粮票上刷刷刷的签名…… 好在三位官老爷平素百般不会,就会签名。那名儿签的是行云流水又独具一格,旁人根本模仿不来。 就这样,签啊签啊签,一直签到掌灯时分,楚王殿下才放过他们。 “辛苦诸位了,回去歇歇吧。”朱桢笑吟吟道。 “谢殿下……”三位官员想要拱手行礼,右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滑稽的行了个单手礼。 “明天早点来哦。”朱桢的下一句,差点把三人撂倒在地上。 这时,罗贯中点数完毕,三人今天一共签了五千张粮票。 “不行,太慢了。”楚王殿下终于大发慈悲道:“一斗面额的粮票,就改为盖你们的私章吧。” “多谢殿下……”三位官员感动的直接跪下了。 盖章的话,就不用他们亲自动手了。找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他们的麒麟臂轮番卡卡卡,一天就能盖个十万八万张…… 不过李亨三个也没法偷懒,因为一石面额的粮票,还得他们三个签名……而且这一张蓝票票,可是能从预备仓中换走整整一百二十斤粳米的,慎重一些确实没错。 …… 洪武十年五月初一这天,织染局开始向接受订单的各家工场,支付粮票作为定金。 那些属于铁窗派的工场,收到粮票自然马上上缴,还是用铜钱支付工人工钱。 但那些还乡派,还有哪派也不是的工场,自然不会留着粮票……虽然这小纸片片还挺好看的,但也不如真钱让人放心啊! 于是当天下工领钱时,这些工场的织工们,便多了一种选择……要么选一百文的宝钞,要么选两张白色粮票。 按照粮价折算,一张面额一斗的粮票,正好值五十文。 这时候织工们已经开工十多天了,基本渡过了最难熬的饥荒,所以很多人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们好奇啊——近来苏州城最热的话题,除了大户们忽然高薪抢人之外,就是‘粮票’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了。 大伙儿都好奇啊,不知道这玩意儿会让那么多店铺趋之若鹜,甚至还承诺用粮票消费可以打折! 谁不想看看,这让老爷们痴迷的‘粮票’,到底长啥样?真能从店铺里买东西?真能去储备仓换粮食? 好奇驱使下,许多工人都领了两张白粮票,然后呼朋唤友上街去。 主要是怕自己一个人被打出来…… 刘二蛋就是其中之一。他跟着工友来到玄妙观大街上,紧紧攥着怀里的两张粮票,唯恐让扒手掏了去。 一旁工友笑他:“往常发工钱,也没见你这么小心。” “俺不是稀罕么。”刘二蛋一张嘴,就是北方老侉口音。 工友失笑道:“还不知道能不能买东西呢?” “看看不就知道了。”刘二蛋说话间,抬腿迈进了一家挂着‘使用粮票九折’牌子的熟食店。 工友们也跟着进来。成衣铺、金银店之类高档的去处,他们是不敢进的,也就敢进这种逢年过节还能光顾一下的店。 “几位小哥来点卤货下酒?”掌柜的知道他们都是织工,自然笑容可掬。一天一百文,绝对是高收入啊! 刘二蛋还不太适应掌柜突如其来的热情,局促的不敢跟他对视。 “对。来半斤下水,半根口条。”二蛋点点头,用蹩脚的吴音道。 伙计便飞快的切好他点的两样,分别用荷叶包了。脆生生道:“二十文,承蒙惠顾!” “收,收这个吗?”二蛋忐忑的从怀中掏出两张攥皱了的粮票。工友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粮票?当然收了。”掌柜的更热情了,笑道:“而且还打九折呢。” “十八文,承蒙惠顾!”伙计便改口道。 “好,太好了。”二蛋赶忙递上一张粮票,掌柜的又找给他三十二文铜钱。 二蛋一手攥着铜钱,一手拎着荷叶包,咧嘴直笑道:“还真没骗人咧!” 工友们一看,也纷纷掏出粮票,兴高采烈买起了九折的卤货…… 第三九九章 二蛋 二蛋又到隔壁的酒铺,这家门口也挂着同样的牌子。 他便沽了一角店里自酿的三白酒,应付十文钱。 他怀里明明有足够的铜钱,却递上了另一张粮票。 打折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把这纸片片,换回铜钱安妥…… 买完这两样,揣着找回来的七十文铜钱,他便跟工友们分开,穿街过巷,回家去了。 他家里元末从山东来苏州避难,为了生计拜师学手艺,苦熬白干三年学徒后,终于成了一名扒手。 此扒手非彼扒手,不是三只手那种,而是操作织机的一个工种。收入虽然还不错,但苏州物价也高,靠着他跟他当绣娘的媳妇两口子做工,勉强能养活全家老小。 但家里一旦有个病有个灾,就只能跟街坊周济了。所以积蓄什么的就别想了,饥荒倒是拉了一屁股。 不过他一家都很知足了,要是当初留在山东老家,都不知道在兵荒马乱里死多少回了。哪怕洪武皇帝坐天下以后,在苏州的日子也比老家强多了。 至少一家老小没饿死,逢年过节还能吃顿好的,给老人孩子做身新衣裳……这已经是他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可今年开春后,好日子忽然就没了,他两口子同时找不到活计了。 一家人能想的辙都想了。要饭、打零工、告借……可全都杯水车薪,熟悉的穷困饥饿再次袭来,把家里孩子饿得骨瘦如柴,夜里嗷嗷直哭。 全靠开春后的野菜,还有原先东家借给的一点粗粮,家里才没饿死人。但也快了…… 所以三月份那次闹事儿,他也参加了,倒不是对官府有多大意见,他根本搞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主要是因为有人管饭,还给钱。 可惜就闹了一天,然后就偃旗息鼓了……后来就是朝廷腥风血雨的清算,还把全苏州的老爷都抓起来,险些也砍了头。 砍头那天,苏州城万人空巷,但他没去,一是饿得不想动,二是绝望了。东家的东家都被抓了,开工更是遥遥无期,家里肯定要饿死人了。哪还有心情去看‘春晚’? 他跟浑家商量着,把儿子送到庙里,女儿送给人当童养媳,好歹让娃有条活路。浑家虽然难过极了。却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二蛋好劝歹劝,终于统一了全家的意见。可当他付诸实践时却傻了眼,抱同样想法的人太多了,他儿子闺女根本送不出去…… 他彻底绝望了,在家里痛哭流涕,准备一家人上吊,省的继续遭罪。 结果就在这时,邻居马大哥拍响了他家的大门,在外头大喊:“二蛋,快去观前街,招工了!” …… 然后,故事就开始从悲转喜…… 二蛋两口子唯恐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紧赶慢赶,跑的气喘吁吁,来到了观前街。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工场抢工人,完全不愁没人雇。而且各家工场还当场展开了抢人大战,硬生生把工钱抬到了一百文! 幸福来得太突然,两口子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但这场梦也太真实了吧? 二蛋却不敢拧自己一把,因为如果这是梦,他希望这场梦做得尽可能长些。 因为在这场美梦中,他两口子的重新有了活计,而且真个每天都能拿到一百文。而且居然还管中午饭,而且还管饱…… 家里的老人孩子,还有弟弟妹妹,也都有饭吃了。才十天不到,他家的两个崽儿,下巴就重新变得圆润开了。 不管是不是梦,他都实在太高兴了,所以借着尝试粮票的机会,打了酒,切了肉,高高兴兴回家庆祝。 不出意外,一进门就让他娘给骂了。“不过年不过节,买这些费钱货干啥?” “吃肉喽,吃肉喽!”孩子们却围着父亲欢呼不停,跟过年一样。 “娘,俺两口子现在赚得多。”二蛋也不着恼,笑呵呵将酒肉递给浑家。” “才复工几天,就开始烧包了?”他娘却接着骂道:“该着街坊的饥荒还没还呢,让人家看见了,还不戳咱脊梁骨?!” “是是。”二蛋忙改口道:“这不是今天发了粮票,怕夜长梦多,所以买点儿东西,串钱么。” 说着,他将七十文铜钱交给老娘,老娘这才神色稍霁道:“你该去换粮食,浪费。” “换粮食不打折啊。” “哦……”老娘马上理解了。便不再生气,跟儿媳一起张罗晚饭。 …… 于是晚餐,孩子们终于吃到肉了。爷俩还喝了个小酒,老的小的都很高兴。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二蛋爹端着酒盅,小口小口抿着酒,愣是把米酒喝出了烧酒的感觉。 “是啊爹,”二蛋也酒不醉人人自醉了,笑中带泪道:“俺这场梦,真美。” “做梦?做什么梦?”他弟弟三蛋闻言,伸手拧了二哥一把,疼得二蛋呲牙咧嘴。 “疼疼疼……哦,原来真不是梦啊?”二蛋终于回到现实,见一切都没变,便道:“那就是俺喝醉了。” “没治了,没治了……”三蛋一腚坐在地上。 “哈哈哈,二蛋啊,你既没做梦,也没喝醉。”二蛋爹上过族学,识几个字,见识也比儿子长。 “眼下咱们是赶上了一波好光景,你晕乎也正常。别说你了,连你老子也晕乎。”二蛋爹微微呷一口酒道: 第247节 “所以爹这几天一直在打听,到底是咋回事儿?咋苏州城的大户,全都转了性?老虎不吃人,反而当起菩萨了?” “对啊,咋回事儿呢?”儿子们便异口同声问道:“明白了吗?” “明白了,都是因为那位楚王殿下啊!”二蛋爹语气都变得尊敬道。 “楚王?那不是害死陆老爷……”二蛋失声道。 “放屁!”话没说完,便被他爹严厉喝止了。“殿下是万家生佛的活菩萨!陆仲和才是今年老百姓揭不开锅的罪魁祸首!那畜生居然还带着那些大户,往殿下身上泼脏水!” “这样啊……”二蛋不禁感到愧疚,那阵子他没少骂老六。 “幸亏殿下不计前嫌,惩治了坏人,逼着他们开工,还给工人开双倍工钱,”二蛋爹大声道:“这能是坏人么?” “不能!”三蛋马上高声道:“谁敢说楚王坏人,我就跟他拼了!” “确实是大好人。”二蛋虽然稳重些,却也有同样看法。 老百姓的是非观就是这么简单,谁能让他们吃上饭,谁就是好人;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谁就是他们的神! 第四零零章 卷起来 就这样,随着苏州重新满城皆闻机杼声,无数个与二蛋类似的家庭,有惊无险的度过了饥荒,甚至过上了从前不敢奢望的好日子。 丝织业这个龙头一活,苏州城便也重新焕发了生机。那日夜不停的机杼声中,光洁顺滑的绫锦纻丝纱罗绸绢,就像盈盈不绝的山塘河水,源源不断流入了织染局的库房。 这一幕,让忽然良心发现、百忙中抽出……空来看看弟弟的三哥,不禁目瞪口呆。 他指着库房中堆积成小山的丝绸,问道:“这些,真是用纸片片换来的?” “那还有假?”老六自得笑道。 “神了,老六!”老三佩服的五体投地道:“点石成金也不过如此啊!” “哪里哪里,都是三哥打的基础好啊。”老六诚心实意道。 这话倒也不假,粮票之所以能毫无阻碍的推广开来,甚至一经面世便成了抢手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铁窗派疯狂的需求。非但来者不拒,还给你打折,这谁遭得住啊? 而铁窗派,首先是被三哥一股脑抓进去,才成为了铁窗派,然后老六才有机会创造他们对粮票的需求。 所以说纸币的推行,往往需要有暴力做后盾的。 如果没有铁窗派的需求,那大户们收到粮票,肯定一股脑当工钱都发给老百姓。老百姓收到粮票,也肯定第一时间就去预备仓换粮食。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发多少粮票,就会兑出多少粮食,直到人们对粮票产生了信心,才能开始收到所谓的铸币税。 但苏州城内三个储备仓里,那点儿几十万石的存粮,够不够撑到那时候,还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多半是撑不到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铸币税一开始就拉满——几乎没有拿粮票去储备仓兑粮食的。因为那样太亏了,不如去狗大户的粮店花掉,还能享受打折。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那句,‘只要能让人认可,纸就是钱’了。”晋王由衷感叹一句,又想到一个棘手的问题道: “不过一年……哦,十一个月以后,那些大户就不需要粮票了。到时候要是一起兑现,能不能顶得住?” 因为织染局的订单价格很公道,一匹最便宜的素绸也会出价一贯,纻丝的订购价更是高达三贯。全城工场开足马力干一年,换到的粮票,怕是得有上千万石了。 “是啊,确实是个严峻的考验。”老六点点头,堰塞湖正在形成。 “要不再关他们一年?”三哥便出主意道:“除非他们自愿放弃兑换?” “好主意。”朱桢不禁失笑道,他家三哥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不过最好还是讲规矩吧。咱们可以言而无信,但代价就是再也没人相信咱们了。” “那你到时候,从哪弄那么多粮食啊?”晋王沉声道:“别看他们现在那么老实,指不定憋着坏呢。就算他们自己不想,到时候也有人逼着他们那么干。” “嗯。”朱桢点点头,他自然知道斗争还远未分胜负呢。便指着那堆成小山的丝绸道:“所以还是得把这些都卖出去。” “这么多,靠市舶船队那几条船,卖得出去么?”老三有些替他发愁。 “三哥你信不信?我还能再高价卖回给他们,他们还得谢谢我。”老六眨眼笑笑道。 “再给你那什么量化评比里,加一项谁买织染局的丝绸多?”老三笑问道。 “那算什么本事?”老六摇摇头,自信道:“我不带任何附加条件,让他们求着我卖。” “牛逼。”三哥竖起了大拇指。 …… 转眼到了月底,经过几天紧张的打分,首月排名出来了。 苏州府衙,狱神庙探视房内。 “怎么样,大哥排第几?”朱舍问一脸凝重的大哥,朱昌也紧张的盯着他爹。 “不好……”朱合拿出发到牢里的名次表,郁闷道:“六十二名。” “啊?”他弟弟和儿子都失望的叫起来,这个名次要是保持到最后,他们全部家产都要充公。 “咱们已经尽力了啊,怎么排名这么低?”两人赶紧拿过名次表一看,果然在长长一串名字后头,才找到朱合的名字,前头‘六十二’的序号,分外刺眼。 名字后头,还一一列出了朱合的每项得分,以及四项加起来的总分。 朱舍跟朱昌赶紧逐项分析起来。发现第三项,捐款额度,大家得分都差不多,多的三四分,少的一两分,差距都不大。 而且第一项,雇佣工人数,他们家得分还挺高,得了十二分,单项排名三十八。 但第二项,拥有粮票数额,他们家就拉了。排在第七十名上,只得了八分。 “这项,最高的袁华得了十九分。”朱合昨晚一宿没睡,把这张表都快分析烂了。“这一下就拉开了十一分。” “他们存了那么多?”朱舍、朱昌齐齐倒吸口冷气。 “现在想得到粮票,要么织机多,完成订单多,换到的粮票也就多。要么就产业多,买卖多,收到粮票就多。”朱合分析道: “袁家的织机最多,产业也多,咱们确实比不了。” “是。”朱昌点头道:“咱们已经把人雇满了,往年最忙的时候,也没雇那么多人。工钱还高得离谱。” “能不能去外地招人?”朱合想法子道:“杭嘉湖松江那些地方,也有的是织工吧。” “各家都去招了。”朱昌道:“他们也愿意来,可织机不够啊。” “现在一台织机比原先贵好几倍,有钱还买不着。”朱舍苦笑道。 “……”朱合寻思半晌,沉声道:“现在天长了,那就让工人加班!实在不行,夜里还可以挑着灯干!” “好主意。”朱昌眼前一亮道:“实在不行,分昼夜两班倒,歇人不歇机!这样不就能去外地再雇一帮工人了?” “嗯嗯,这样我们一张织机,就顶别人家两张!”朱舍也兴奋道:“下个月肯定就追回来了!” “嗯。就这么干!”朱合重重点头,又指着第四项道:“这个额外奖励也很高,咱们一分都没得,自然被落下了。” “是,那周大晁家因为献出了楮皮川纸的配方,直接加了十五分呢。”朱昌羡慕道:“我们有没有什么可以贡献的?” “还真有……”朱合幽幽道:“不过还得再等等,殿下发布任务时再说,那时候肯定给高分。” 第四零一章 我也要 完成本月评比后,楚王殿下的工作重心,终于转移到了销售环节上。 为此,他再次提审了谢蕴章。 见楚王殿下终于想起自己,立亭公都快激动哭了。他已经在牢里关了两个多月,而且他又不是苏州人,没资格参加评比。 旁人每天在牢里运筹帷幄,还时不时跟家里人见面,他却只能每天数着脚趾头干瞪眼。 所以一见到老六,他便磕头苦求: “殿下,给小人一个机会吧,我也想将功折罪,我也想参加评比。” “本王是为了救苏州,才给他们这个机会的,你又不是苏州人,干嘛凑这个热闹?”楚王懒懒躺在软榻上,有美貌的侍女送来徐徐清风。还有给他喂水果的。 “我也可以是苏州人啊,我舅家就是吴县的。”谢立亭忙指着自己道:“小人这就让家里人,把工场搬到苏州来。” “哈哈,不用那么麻烦。”朱桢笑着摆摆手道:“你先回答本王几个问题再说。” “殿下请问。”谢蕴章一听有门儿,忙竖起耳朵听着。 “原先,你们生产出来的丝绸,还有茶叶、瓷器什么的。不经市舶司,都是怎么销往海外的?”楚王便问道。 “回殿下,以前六大海商的时候,都是把货物卖给他们,然后我们就不用操心了。”谢蕴章忙道: “张王……哦不,张四九败了之后,那些海船都退到海上去了。朝廷又派水师不断进剿,跟陆上断了联系,六大海商也就成了过眼云烟。 “后来,局势安定下来,陆仲和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重新跟海上建起了联系。那些人会通过陆仲和下订单,然后每个月,都会有海船到来,我们运货过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过,年后再没来过船了…… “但我们根本不能算海商,因为船不是我们的,我们更管不了他们。”谢蕴章道:“就连陆仲和也不过是个两头传话的中人罢了。” “嗯。”朱桢点点头,有些内容他听旁人说过,但有些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没办法,审讯老东西就是这样,从来别指望竹筒倒豆子,一次给你吐个干净。而是像挤牙膏似的,一次出挤一点,而且挤挤总会有,总也挤不干净。 “他们在哪里靠岸?”老六又问道。 “好多接头的地方,而且每次都不一定,都是他们临时通知陆仲和,陆仲和再通知我们。”谢蕴章忙答道: “但主要是在杭州湾外头,那里海岛星罗棋布,便于他们藏身,水师来了也好逃脱。” “你们派船送上岛?”朱桢沉声道。 “都是近海,我们内河开的沙船,也勉强能胜任。”谢蕴章道。 “这样受制于人,估计利润也分不到大头吧?”老六问道。 “殿下明鉴,根本捞不着吃肉,也就是喝汤的份儿。”谢蕴章苦笑道。 “那你们干嘛不直接通番呢?”楚王追问。 谢蕴章苦笑更深道:“因为沙船是平底船,这种船不怕搁浅,适合内河航运。但一是太慢,二是不能破浪,尤其是在大洋中容易翻船。当初忽必烈征日本,从江南征调了九百条沙船,结果还没登陆,就遇上台风,几乎全军覆没,就是这个原因。 “是以沙船去不得远洋。朝廷又禁止民间造海船,我们只能望洋兴叹。” “不对吧,你们会那么老实?”朱桢却是不信的,真怕国法,他们就不搞走私了。他冷冷打量着谢蕴章道:“再跟我藏着掖着,你就烂死在牢里吧!” “是是……”谢蕴章其实还没下定决心全部交代呢,没想到让楚王诱导着,泄露了端倪。 这下没法藏着掖着了,只好实话实说道:“是京里那位大人,不许我们出海的。” “胡惟庸还是李善长?”朱桢问道。 第248节 “这小人就真不到知道了。”谢蕴章摇头道:“陆仲和之所以能成为带头大哥,皆因为他垄断了跟那位大人的联系,以其代言人自居。怎么可能把秘密告诉我们,万一我们也跟京里搭上线咋办?” 说着,又邀功似的道:“殿下可以找找陆家老四,陆季和,他应该是陆家在京联络的人。” “他已经死了。”朱桢淡淡道。他早就从其他大户口中得知此人了,三哥便立即传令已经回京的刘英,命他们抓捕此人。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那陆家老四已经被人灌醉了,丢进秦淮河灭口了…… 老六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连陆仲和都被逼死了,更别说区区一个联络人了。 此外,刘英在回信中告诉他们,陆家老四确实跟胡惟庸的侄子喝过酒,而且就在陆仲和被逼死前! 所以胡惟庸的嫌疑,已经很大很大了。 …… “他也死了?”立亭公闻言脸色煞白。 陆季和的死,似乎沉重打击到了他,甚至比陆仲和带来的打击,还要重。 “怎么,你跟他的关系,比跟他大哥还好么?”老六问。 “不是,小人甚至没见过他,”谢立亭惨笑一声道:“只是我原先以为,京里大人要陆仲和死,只是平江公弄巧成拙,不得已假戏真做。但他家老四也死了,就说明,那位大人,是杀掉所有知情者。” “知道你在牢里,其实是最安全的了吧?”楚王不禁笑道。 “是。”谢蕴章终于没了指望,重重老六磕头道:“小人把什么都告诉殿下!” “其实宁波卫指挥使林贤,也是那位大人的人。所以我们谁也不敢造海船,不然让他发现了,就等着下狱充军吧。” “宁波卫……”朱桢重复一遍,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大明没有单独的水师,战舰都隶属于沿海沿江的卫所。所以浙江的战舰基本都归宁波卫管,出了杭州湾,海面上都归那位林指挥使管了。 怪不得那些走私船队会主要在浙江沿海活动,原来是有保护伞啊! 怪不得这些事情,朝廷被瞒得死死的,原来是有人在欺上瞒下啊! “林贤的上司是浙江都指挥使吧?”朱桢问道:“是谁来着?” “他叫王成。”谢蕴章答道:“不过宁波卫主要任务是备倭,所以林贤长期归属备倭总兵官调遣。” “靖海侯?”朱桢一阵头大。 第四零二章 铩羽 靖海侯吴祯,是江阴侯吴良的弟弟。 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朱老板自己没有亲兄弟帮打江山,部下中却有不少亲兄弟,比如巩昌侯郭兴、郭英。郑遇霖、郑遇春兄弟。 跟吴家哥俩一样,他们都名列‘淮西二十四将’,是朱老板起家的铁班底,陪他起于微末的老兄弟。老六哥几个见了都得叫叔叔那种…… 而且吴良吴祯兄弟,还是目前大明唯一一对兄弟双侯爵。 当年平定张士诚后,朱老板加封吴良为昭勇大将军、苏州卫指挥使,命他镇守苏州。后来为了修中都,他才改镇凤阳,和汤和一起给李善长当副手。 罢建中都后,吴良又接管长江防务,担负起屏障京师的重任。显然是老贼顶顶信任的重臣了。 而他弟弟吴祯,更是大明的‘海军司令’。当年朱老板为了避免巢湖水师是一家独大,硬是在逼降方国珍之后,以西征明玉珍为由召回了巢湖水师。 转而命吴祯收编方国珍所部水师,仓促操练之后,命其继续南征。好在吴祯没让朱老板失望,他下福州,破延平,俘获陈有定,平定了福建沿海。 洪武二年,朱元璋在鸡笼山设立功臣庙,祭祀二十一位开国功臣,‘死者塑其像、生者虚其位’,吴祯与吴良都位列其中,转年又双双封侯。 从洪武三年开始,吴祯便被任命为靖海将军,统领数万水师,并督理海运。 洪武七年闹倭患之后,他又改任备倭总兵官,负责江浙海防……朱老板他的信任,同样无以复加。 哦,对了,裁撤市舶司,也是出自他的提议。 …… 可以说,大明水面上的事情,都归这哥俩说了算。 楚王要重开市舶司,就绕不过这哥俩。偏生他没法跟人家摆架子……真闹到老贼那里,还不知道老贼会站哪边呢。 “靖海侯,也是保护伞吗?”朱桢嗓子有些发涩的问道。 “这真不知道了。小人也就是跟林指挥打过几次交道,还接触不到靖海侯那么高的层面。”谢蕴章自惭形秽道。 ‘我一个亲王你们不怕,怕他个靖海侯?’朱桢心里有些吃味。不过他也知道,在当初陆仲和等人眼中,自己这个空筒子王爷,肯定比不上权势滔海的靖海侯。 “嗯。”当然,老六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继续问道: “你刚才说,那些走私船,今年一次都没来过?” “是。”谢蕴章忙点头。 “是陆仲和提议的,还是那位大人的意思?”老六追问道。 “陆仲和说,是那位大人的意思。”谢蕴章咽口唾沫,有些畏惧的看向老六道:“他说那位大人说,只要几个月不来船,苏州城就要饿死人,到时候出了乱子,殿下就要吃挂落了。” “艹……”朱桢骂一声,早晚要以牙还牙。他冷冷看向谢蕴章道: “本王终于明白了,陆仲和死后,为什么会闹那么大了。原来是你惦记着他的话,指望出了乱子把本王送走啊!” “小人罪该万死!”谢蕴章使劲抽自己耳光。到了这会儿,他是一句假话不敢对楚王讲了。 “行了。”朱桢一摆手,冷声问道:“那些走私船多么,海寇实力有多强?” “多,不光多,还大!”谢蕴章忙答道:“他们最大的船,比殿下的市舶船,还要大一倍。” “扯淡吧?”朱桢难以置信,在他眼中,巢湖水师那宫殿似的大船,已经是巨无霸了。 “小人不敢,实因为张士诚、方国珍、陈有定的水师,都远比当年朝廷的水师强大。”谢蕴章赶忙分辩道:“他们的船队为了贸易,要下南洋,甚至远涉西洋,所以船必须要造大,越大越好。 “后来三家败亡时,大船基本都被不愿归降的手下开走了。” “这样啊……”朱桢心头涌起不安之感。 他本以为巢湖水师一定天下无敌,所以从不担心市舶船队的安全。但现在看来,危险还是不小的。 …… 世上事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数日后,朱桢刚打算跟三哥回京,参加五哥的婚礼。 六月十五,是吴王殿下迎娶宋国公冯胜嫡女,为吴王妃的大日子啊!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哥俩在苏州称王称霸,也堪称阔佬了。当然要给老五备一份厚厚的结婚礼了。 而且老五可是吴王,苏州是他未来的封地,大户们当然也要诚心诚意准备贺礼了。结果装了整整一大船。 谁知启程前,朱桢收到了市舶司的急报——市舶船队铩羽而归,损失惨重…… 气得朱桢当场破防,用各国语言骂娘! 三哥虽然听不懂外国话,但也知道老六气疯了。更知道市舶司对老六的计划至关重要。 “这样吧,我先带着礼物回去,你去刘家港,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再赶回去也来得及。” “也好。”老六也不跟三哥推辞,点头道:“我去瞧瞧就回,耽误不了的。” “好。”老三点点头,让人牵来自己心爱的白马‘碧眼玉龙’给老六道:“骑它快。” “嗯,谢谢三哥。”老六也不客气,翻身上马,朝晋王一挥马鞭,便策马而去了。 …… 市舶司衙门在太仓刘家港,距离苏州城一百三十里。 坐船是顺流而下,也就大半天时间。但楚王这都嫌慢,直接在一百亲卫的保护下,纵马奔至刘家港。 听闻殿下亲至,市舶司提举韩宜可,跟南安侯俞通源,赶紧出迎。 “殿下……”俞通源单膝跪地,准备请罪。因为市舶船队是他带队…… “少废话。”马背上的楚王殿下,却不耐烦的一摆手。“我现在一句废话不想听!” “殿下,还是先回衙门吧。”韩宜可道:“喝口水,再听汇报。” “去码头。”朱桢却断然摇头,韩宜可缩缩脖子,只好领着他,往市舶司码头行去。 在市舶司专用的码头内,楚王看到了六条悬挂着市舶船队旗号的船。 “另外四条船呢?” “多半被俘虏了……”俞通源眼泪刷得下来了。简直是巢湖水师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啊! 第四零三章 市舶船队 “什么叫多半?连部下死活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吃的?!”楚王开启了咆哮模式,恨不得要吃人似的。 “属下该死!”俞通源赶紧站定,低头认罪。 韩宜可等人也噤若寒蝉,没人敢替俞通源说话。 楚王殿下这回是动了真怒,他费尽心思折腾到到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重振市舶司。 他哥几个砸锅卖铁凑了十条海船,还有船上的货……好吧,他没出钱,本钱都是他哥哥们出的。结果头回出海就折了四条。这让他怎么跟哥哥们交代? 又该怎么面对老贼幸灾乐祸的嘴脸?! “先把经过讲清楚!”待怒气消退,老六才黑着脸道。 “是。”俞通源赶紧讲述道: “二月二那天,我们从刘家港启程,先沿着海岸一路南下至广州,然后在汪老先生的指引下,经占城直下南洋。因为不熟悉航路,两个月后才抵达三佛齐……” …… 华夏航海发展到此时,无论是造船工艺还是航海技术,都已是独步全球,遥遥领先的。 尤其是宋朝中后期,解除华商海禁,化‘被动型’国际贸易为‘主动性’国际贸易后,华商很快取代了阿拉伯商人的海上优势,建立起了四通八达的海上商路。东起日本沿海,西至波斯湾,亚非所有的重要港口,都有宋朝商人和商船出没。 宋朝到各国的航线基本都是直达的。比如到位于爪哇的阇婆(po)国的南洋航线,顺风时,从泉州走横穿南海的直达航线,一个多月就可以抵达爪哇。 去阿拉伯及东非的大食航线也是横渡直达的,船从广州出发,全程航期需要一百天。 第249节 而且宋朝官府特别规定了南洋航线的船舶,如在五个月内返航国内,大食航线的船舶十二个月内能返航国内,将给与‘饶税’,也就是减免关税奖励,以刺激远洋船舶周转速度。 汪大渊还告诉楚王,海外最富裕的三个国家,依次是大食、阇婆和三佛齐。跟这三个国家贸易,可以获得最丰厚的利润。 朱桢知道大食是阿拉伯,但后两个国家是何方神圣,他就对不上号了。 便跟汪大渊对着自己手绘的世界地图研究了半天,才基本确定阇婆应该在爪哇岛或者苏门答腊岛,控制了巽他海峡。 而三佛齐应该在马来半岛,控制了马六甲海峡。 然后朱桢就明白了,这俩国家控制了西洋和南洋间的咽喉要道,大搞过境贸易,焉有不富之理? 其实大食也一样…… 过年时,朱桢跟汪大渊商量决定,市舶船队第一次远航,还是保守一点,先把南洋航线走通再说吧。 这样出发时还是北风,等返程时又成了南风,正好来去都是顺风。 市舶船队头一次出海,能两个月抵达目的地,表现其实是合格的。 …… “到了三佛齐国之后,我们受到当地人的热烈欢迎。后来当地的华人说,我们是今年第一批抵达的苏州船。”俞通源接着道。 “苏州船?”在苏州长期的审讯工作,让朱桢挑字眼的功夫炉火纯青。 “当地人管江南来的船,叫苏州船。”俞通源答道。 “不叫中国船,那么说,不光有江南来的船喽?”朱桢问道。 “对,还有泉州船和广州船。”俞通源道:“这两种船还没断,我们在三佛齐的时候,就看到过十来艘。不过他们没有江南的丝绸,这种最抢手的商品。 “所以很快,我们便卖空了船上的货,并按照汪老先生的指示,购入了胡椒、苏木、樟脑、珊瑚、檀香、犀角之类的南洋货。并修补了海船,于五月初一后返程。” “返程时已经是南风天,所以顺风顺水,航速很快,半个月就到了琼州,然后过了福州都一直平安无事。加之此行收获异常丰厚,所以大伙儿都很高兴。”说到这儿,俞通源的神情变得沮丧道: “谁知眼看快要进入浙江海面时,在福瑶列岛外海面出事了……” …… 数日前。 碧波万顷的东海之上,散落着大大小小一串岛屿,这便是扼闽浙海路之咽喉的福瑶列岛。 “过了这串岛,就是浙江了。”旗舰船艏楼上,俞通源收起望远镜,高声对手下人宣布。 船上登时响起水手和船工们兴奋的呼哨声和欢呼声。 他们虽然半辈子都在水上讨生活,但像这样在远离国门,在大洋航行几个月,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自然各个都犯了思乡病。 而且归心似箭还有个原因,是他们发财了。 虽然不是船上的会计师,不知道此行具体的收入,但他们都不聋不瞎,都听说此次一来一回,至少十倍获利,甚至有说二十倍的。 殿下承诺,会将十分之一的利润,作为奖金分给船员们。大家私底下算来算去,哪怕按最低十倍利算,每个人也能分到十贯以上! 连来带去才五个月不到,奖金都快赶上一年的收入了。还不算正常的饷银。 居然比他们之前贩私盐还赚! 怎能不让这帮家伙兴奋万分?就盼着赶紧上岸领钱,然后痛痛快快花天酒地一番了! “等老子上了岸,一定要去逛一次青楼。”一个四十多岁的水手发誓道:“这辈子光跟窑姐儿打交道了,咱也尝尝女史的滋味!” “哈哈,你这十贯钱,怕只够打两次茶围,”有懂行的取笑道:“连女史的小手都摸不到,还想上床?上船还差不多!” “哈哈哈!”水手们笑得前仰后合。 “那你把赏钱借我,再来十贯总成了吧?”那水手很有金融头脑道:“下回出海回来,我再还你,让你也尝尝女史的滋味……” “我才不呢,什么窑姐儿花魁,吹了灯都一个样。”那人大摇其头。 “哈哈哈……”水手们又是一阵怪笑。船上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绵羊,他们只能讲女人来消磨这漫长的航程。 南安侯在艏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喝止的意思。这总比之前船上一片死气沉沉强得多。再说弟兄们敢打花魁主意了,说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就在此时,桅杆上的瞭望手吹响了铜哨,接着尖声示警道: “西北方向,有船队快速接近!” “东北方向也有!”另一根桅杆上的瞭望手也大声示警。 第四零四章 败军之将 俞通源赶紧把望远镜怼在眼上,顺着瞭望手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东北、西北两侧,各有一道连成一线的帆影! 他知道,那是两支颇具规模的舰队。 “击鼓!”南安侯马上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不管是敌是友,先做好准备准备! 咚咚的战鼓声响彻海面。各条船上,方才还在肆意打屁的水手们,闻声全都换了人似的,迅速戴上头盔、穿上皮甲,给船上的弓箭、弩炮上弦,从舱中提出火药桶,给船艏的装填炮弹。 同时放下防止攀爬的铁蒺藜网,准备防火的沙袋、麻搭…… 一切有条不紊,训练有素,更看不到一丝慌乱。他们可是无敌的巢湖水师啊! 当将士们做好迎敌准备时,敌船也已经接近到一里之外了。 “巽位十二条两千料大船,三十六条快船,都是广船。”廖定国披挂整齐,出现在南安侯身边。听后者语气凝重道:“坤位十二条两千料大船,四十条快船,都是福船。” “好大的阵势啊。”廖定国倒吸口冷气。他们这十条都是千料海船,不光船比人家小,还少之又少。“他们得多少人?” “当是各路好汉联起手来,要让咱们知道知道厉害。”俞通源沉声道:“而且我看他们行进时,船距一直保持的很完美,显然不是乌合之众啊。” “嗯,一看就是。”廖定国点点头道:“这两边应该原来都是正规操练过的水师,只是不知道是方国珍,还是陈有定的老部下。” “这规模看,弄不好都来了。”俞通源发涩道:“一场苦战在所难免啊。” “那就来吧,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廖定国此时依旧信心满满。 …… 随着双方进入火炮射程,船艏的大炮开始轰鸣。 那些海盗船上,非但也装配了火炮。十二条广船上居然还安装了回回炮——一种小型投石机。 回回炮投射的是鸡蛋大小的霰弹,一发二三十枚,用牛皮纸包裹。发射到半空中,纸破石散,能攻击好大一片。一旦落在船上,会对船帆和人员,造成很大伤害。 这让市舶船队无法像从前那样,保持距离发挥火炮优势。只好硬着头皮贴近敌舰——虽然敌舰的船舷远高于己方,但这样至少可以免遭回回炮的攻击。 可俞通源和廖定国没想到,这正中了贼军的下怀。 只见高高的贼船上,贼兵纷纷张弓搭箭,将一支支箭头燃烧的火箭,射向了他们! “他们要烧掉我们的船帆!”廖定国看到那些火箭,集中朝着己方的船帆射来,不禁焦急道:“操他妈的,赶紧靠上去啊!” “他们船舷这么高,怎么跳帮?”俞通源却拦住他道。 “怕个球,甩钩索往上爬就是,又不是没爬过!”廖定国红着眼吼道。 “硬往上爬,损失太重了……”俞通源不同意。 “那也不能输,我们还没输过呢!”廖定国咆哮道。 “不行,我们的船太小,不能以卵击石!”俞通源从小跟他父兄,经历海战无数,太清楚大船打小船,有多大的优势了。 “鸣金!”然后他当机立断,下达了撤退命令。 是的,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硬拼。但上来就逃会给远处敌舰足够时间和空间,来调整方向进行拦截。 现在双方相距不过百步,船头对着船头,而且市舶船队可是在上风口! 各船从锣声的节奏中,听出了主帅的命令,立即升起满帆,让船只迎着敌船冲上去! 海盗惊呼怒骂声中,舵手小心的掌舵,操纵着市舶海船与敌舰交错而过…… 两边交错时,都能看清对方的脸了。 自然顾不上欣赏对方的尊容,都拼命用弓弩朝对方招呼。 不同在于,市舶舰队的水手,射击的目标是海盗本身。而海盗们的目标,却依然是市舶舰队的船帆。 帆船操纵起来十分笨重,不可能精确控制航迹,结果有几条市舶船与海盗船过于接近了…… 看到双方距离这么近,海盗们干脆从火盆中抽出烧了半截的木柴,直接丢向那几条船的船帆。 原本就到处着火冒烟的船帆,彻底熊熊燃烧起来。 待到双方脱离接触时,那几条船上的桅杆,已经烧成了火把。 水手们拼命的砍断缆绳和着火的桅杆,避免把整条船都烧着了。 那些船帆没着火的船上,水手们也开足马力,毫不吝惜的丢弃所有货物、火炮、备用帆缆……把能丢的全都丢到海里,以尽量提高航速! 水手们丢完了能丢的东西,这才顾得上回头看去,只见那四艘砍断了桅杆的船,已经落在了后头。 而敌船,正在拼命调头。 那些好调头的快船,已经快要完成转向了。 “不要管他们,不然一个也走不了!”俞通源再次否决了廖定国要调头回去接人的提议,坚决下达了全速前进的命令。 都是巢湖水师的老班底,自然令行禁止,将士们只能含泪看着那四条船,离自己越来越远,离敌船越来越近,最终被团团围住…… …… “那些海盗也没放过我们,跟在后头穷追不舍,一直追到长江口才罢休……”说到这时,俞通源已是泣不成声,跪地请罪道:“造成这么大损失,都是属下的罪过,请殿下严惩不贷!” 说着抽出腰间宝剑,双手举过头顶。“属下愿一死,以谢那四条船上的弟兄,还有汪先生、通江……” 朱桢看了看已经出包浆的剑柄,还是伸手接过了宝剑,搭在了俞通源的肩上。 目光却越过他,望向站在船头张望的那些水手,高声问道:“南安侯要以死谢罪,你们同意吗?!” “不同意!”水手们七嘴八舌嚷嚷道:“殿下有所不知,敌船太大了,我们的船不行,硬拼只会全军覆没的!” “是啊殿下,当时那四条船已经没了桅杆,走不掉了。我们要救人就得调头,逆风回去,那不是送死么?”将士们纷纷嚷嚷道。 “那你们,还愿意接受他的统帅么?”朱桢沉声问道。 “愿意!”将士们齐声答道。 朱桢这才低头看向俞通源道:“听到了没有?你已经辜负了一帮兄弟,还准备再辜负另一帮么?” 第250节 第四零五章 灰太狼精神 “听,听到了……”俞通源这个四十来岁,八尺高的汉子,在楚王殿下面前,哭成了个一百六十斤的孩子。 “那就拿回你的剑去!”朱桢把俞通源的宝剑,递到他的面前。“带领你的弟兄们重装出发!洗刷败退的耻辱!铸造市舶舰队的荣光!” “遵命!”俞通源按捺着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双手接过宝剑,却没有收回鞘中。而是右手用力一攥。锋利的剑刃立时划破手心,鲜血汩汩流出。 然后他命亲兵拿来一床白色被单,用自己的血,在上头写下一个大大的‘耻’字。“挂到我的船头上,什么时候一雪前耻了,什么时候才取下来!” “是!”亲兵双手捧着被单去了。 朱桢一直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幕。怎么说呢,虽然有些中二,但效果是很不错的。 将丢下同袍败退的耻辱,化为卧薪尝胆、报仇雪恨的动力。将士们低迷的士气,肉眼可见的高涨起来…… …… 见气氛到这儿了,朱桢便让南安侯马上集合主要军官,召开现场检讨会。 目的是总结教训,研究日后如何反败为胜。 巢湖水师从没打过败仗,结果易帜第一仗就破了金身,真是丢老人了。军官们早就憋了一肚子话。待殿下让他们畅所欲言后,马上打开了话匣子。 “殿下,末将几个复盘过,侯爷的指挥自始至终没毛病。”一个千户开口道:“各条船也没有放松戒备,第一时间发现敌船,备战交战也保持了水准。” “硬挑毛病的话,就是我们离开三佛齐国后,没有进行欺骗航行,而是直航国内,才被海贼在福瑶列岛外海堵了个正着。” “是,我们一定是在三佛齐被盯上的。”众人纷纷点头。 “嗯。”其实朱桢也是同样的看法。这次败局,确实跟俞通源和将士们关系不大。 其实多亏了俞通源当机立断,指挥得当,还有将士们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这才保住了大半的船队。 这就是朱桢不处罚俞通源的原因。要是把俞通源撤了,将士们都会替他委屈的。加上他们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刚组建的市舶船队,甚至有分崩离析的可能。 所以还得留用俞通源。既然留用,当然要把事儿办的漂亮点儿了。 …… “那再说说,咱们为什么会输吧?”待他们总结完了,老六便宣布下一个问题。 “敌众我寡。” “他们的船大,我们的船小,接舷战劣势太大。” “而且他们以有心算无心,准备十分充分。反观我们,处处受制,十分被动,焉有不败之理?”廖定国长叹一声,又对殿下解释道: “海战跟陆战不一样,不是光有勇气就行的。如果一方被敌方完克,可能用尽办法,依然连敌人的毛都摸不到。” “嗯。”朱桢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那你们觉得,现在最急需改进的地方在哪?” “造舰!”军官们异口同声道:“要造两千料以上的大舰,只要双方船舷一样高,我们就有信心用接舷战冲死他们!” 他们当然不是吹牛的,当年鄱阳湖水战,巢湖水师就是靠接舷战赢下来的。 “是啊殿下。”南安侯很不好意思道:“别的我们都能克服。我们也可以安回回炮,我们也可以用火攻……就是兵力,我们也不比他们少!” 巢湖水师几经拆散,还有两万多兵力,参加首次远航的不过十分之一,还有九成兵力在淮安没调过来呢。 “确实,兵力、武器都不是问题,唯独造舰……两千料的大船,已经不是一般造船厂能生产了。而且就算能造,建造时间也以年计。等造好了,黄花菜都凉了。”廖定国也苦着脸道。 “这事儿你们放心,本王来解决!”朱桢却好似很有信心的一摆手道:“本王明日回京,你们这边赶紧重整旗鼓,等我的好消息!” “是!”见楚王殿下信心十足,俞通源等人也倍感振奋。他们坚信,只要船不吃亏,自己就一定能赢! …… 回到市舶司衙门,朱桢洗去风尘,这才召韩宜可来,陪自己一起用膳。 “怎么样师兄,上任半年,还习惯么?”楚王殿下笑容可掬的问道。 “千头万绪,忙的要死。”韩宜可苦笑一声道:“不过比起在凤阳来,那又不值一提了。” “哈哈哈,那是。”朱桢放声笑道:“不过市舶司现在几乎是在空转,等将来做大做强了,全江南的大户都要求着你,有你头疼的时候。” “殿下还信心十足?”韩宜可夹一筷子小银鱼,送入口中细细品尝道:“也对,殿下在苏州城呼风唤雨,威名从镇江一直传到浙江,又岂会被这点小小挫折吓倒?” “你就挖苦本王吧。”朱桢笑骂道:“怎么,跟苏州大户共情了?哦对了,你家本来就是浙江大户。” “我家只是普通家庭!”韩宜可先大声强调,然后低声道:“不是我对殿下和晋王有意见,我让凤阳的狗大户都折腾掉了半条命,怎么可能同情苏州的狗大户?只是得提醒殿下,你们对苏州大户的蛮横折腾,已经引起不少人的不安了。只不过,弹劾你俩的弹章,都被太子殿下压下了。” 说着他不禁笑道:“哦对了,殿下还不清楚吧??皇上新设了通政使司,所有奏章包括弹章,都要先送通政使司,然后由该司进呈御览。并且皇上还强调,一律不得关白中书省。” “听说了。”朱桢心说,多新鲜啊,皇上是我爹,太子是我大哥,他们干啥事儿,本王还能不如个外人清楚? “结果就方便了皇上,不想让大臣看的奏章,通通留中,中书省,御史台,都只能干瞪眼。”韩宜可不禁失笑,然后收起笑容问道: “好吧,说正事儿,殿下要造舰,而且是两千料的大舰,起码二十艘……造船钱从哪来?” “好问题。”朱桢却云淡风轻道:“募捐,苏州有的是愿意慷慨解囊的热心人。” 第四零六章 老六的战争 “好吧,忘了殿下可以吃大户了。”韩宜可闻言失笑道:“苏州大户捐几条船,还不是小意思?” “哎,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还是要肯定人家的贡献的。”朱桢一脸憨厚的笑容。 “下一个问题。”韩宜可又问道:“殿下,你知道造一条两千料大船,需要多久么?” “多久?” “两年。这还不算阴干木料的时间。”刘家港造船厂就在市舶司隔壁,韩宜可没少过去参观。 “这么久的么?”朱桢吃惊道:“我记得当年打陈友谅,老父皇好像两个月就造出了上百条大船。” “那是战时紧急情况,根本来不及阴干大木,只能临时砍树、拆房梁,有什么用什么。赶工造出来的船,只能应急,用不了几年船就烂散架了。”韩宜可解释道:“下海的话,船烂的更快,可能一二年就会进水沉没。” “能用一二年也行啊。”朱桢咬牙切齿的撕扯着爊鸡的皮,狠狠道:“先把仇报了再说,不然本王咽不下这口气!” “好吧……”韩宜可咽口唾沫,能吃大户就是不一样,舰队都可以整一次性的。 “有个事儿,”朱桢又沉声道:“你跟靖海侯接触过么?” “刚来时去崇明岛拜过码头。”韩宜可道:“然后就没再打过交道了,殿下也知道,下官跟勋贵的关系……” “也是。”朱桢点点头,又问道:“听过他什么传闻没有?” “倒是听过些有的没的。”韩宜可想一想道:“有人跟我说,市舶司肯定开不下去,因为之前就是靖海侯奏请关掉的。现在不是在打他的脸么?” “他好大的脸啊。”朱桢冷笑一声。 “那是,沿海这边老百姓,有‘朱陆吴水’的说法呢……”韩宜可说完,扇了自己一嘴巴。“瞧我,就是改不了这快口的老毛病。” “师兄跟我这儿,就不用装了。”朱桢淡淡一笑,问道:“那四个字,是本王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是。”韩宜可点点头道:“哥哥管长江、弟弟管大海,皇上还真信任呢。” “我父皇的心思,多少沾点儿变……特爱……”朱桢苦笑道:“他怕边将出乱子,不怕自己眼跟前的乱子,还愿意他们能蹦出来,省事儿。” “确实……”韩宜可想想苏州民变,人家只是小小的撒了个娇,就被朱老板抓住机会往死里锤。要不是太子拦着,苏州大户可能就要集体摸不着头脑了。 “而且,当初张士诚败亡之后,就是靖海侯的兄长,江阴侯吴良镇守苏州,皇上移江南富民十四万户填凤阳,就是他负责实施的。” “有点意思……”朱桢一边嗦着鸡骨头,一边喃喃道:“那么说当时谁走谁留,都是他说了算了?” “没错。”韩宜可点头道:“最后的移民名单……怎么说呢?并没有规律可循。比如陆家和谢家,不管是知名度还是富裕程度,都在江南名列前茅。却都没入选。” “你是觉着他们行贿吴良了?”楚王沉声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韩宜可迟疑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反正当时我师父正好在老家,家父拜托他写了封信给江阴侯……” “嗯。”朱桢点点头,他听懂韩宜可的意思了。那时候为了留下,大家各显神通,肯定能使的招都用上了。 “你的意思是,留下来的那些大户,不管走哪条门路,都拜过江阴侯这尊佛了。”老六说着拊掌沉声道: “尤其是陆仲和这种名声在外的大户,肯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甚至有可能已经被收下当狗了?” “完全有可能。”韩宜可点头道:“不然没法解释,在那个鼎革之际、巨变之秋,为何陆仲和得到的好处最多。” “那谢蕴章招供说,陆仲和不知怎么攀上了京里的大人物,成为其在苏州的代言人,江南大户与海商联系的中间人。”朱桢眉头紧锁道:“而且从逼死陆仲和这件事上看,那大人并非吴祯。” “殿下的意思是,陆仲和投靠了更高层级的人物?”韩宜可问道。 “那都不重要,也可能是他先投靠了吴祯,然后通过这层关系,又攀上高枝儿了。”朱桢摆下手道:“你刚才也说了‘朱陆吴水’嘛,尤其是靖海侯就驻扎在崇明,这么长时间、这么大规模的走私,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却一直毫无察觉,只能说要么真瞎,要么故意装瞎。” “那肯定是装瞎的。”韩宜可低声道:“下官还听说,他的备倭水师,多为方国珍、陈友定旧部。而海寇的主力,也是方国珍、陈友定的旧部。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才会出现连年剿倭,倭患却连年不断的怪相。” “没错,俞通源他们告诉我,当初陈有定部以广船为主,方国珍部以福船为主。这次拦截我们市舶船队的两股海盗,一股以十二条两千料广船为主,另一股以十二条大福船为主。他们深切怀疑,那就是方国珍和陈友定的旧部——寻常海盗,是造不出那么的战舰的,也不会那么训练有素的。 “再说这么强大的海盗舰队,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显眼,吴祯却从没报告过,这只能说明他们本就穿一条裤子来的!”朱桢长叹一声道: “所以基本可以确定,我们的敌人了……真是一窝强敌啊。” “是啊,两位侯爷,加上他们背后的大人物,看上去确实强大到无敌。”韩宜可感叹道“怪不得当初陆仲和那帮人,会对殿下摆出的威慑无动于衷呢。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后台更强。” “不要紧,本王才不在乎什么后台不后台。反正论起后台来,谁也比不过我。”朱桢却很快恢复了自信道: “这天下终究还是姓朱的!原先本王不知道敌人是谁,所以才会吃了闷亏。现在基本抓住他们的马脚了,他们的死期就不远了!” 说着朱桢沉声道:“从现在开始,市舶司进入战争状态,敌人就是靖海侯和江阴侯!” “是。”这个年代的大明官员,最习惯的就是战争状态。能发挥出他们最大能力的,也是战争状态。 第四零七章 天降 处理完了市舶司的突发状况,老六便赶紧往回赶。 因为从太仓去南京都是逆流,坐船太浪费时间,为了赶上五哥的婚礼,楚王殿下不惜尊臀,骑着三哥的宝马一路奔驰,紧赶慢赶,终于在婚礼前夕,赶回了南京城。 紫禁城已是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宫人们在为来日的婚礼做最后的准备。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这已经是第五个皇子大婚了,所以准备工作轻车熟路,有条不紊,完全不见前几回的忙乱。 朱桢走进坤宁宫请安时,甚至看到马皇后和母妃正坐在那里,悠闲的嗑着瓜子,叮嘱五哥婚礼上的注意事项。 第251节 “呦,这么清闲啊。”老六在汪妈的搀扶下,吃力的抬腿迈过坤宁殿的门槛。 “刚说你小子怕是赶不回来了。”胡贤妃一看到儿子,登时笑眯了眼道:“总算还有良心。” “咋这样了呢?骑马回来的?”马皇后看他走路跟螃蟹似的。 “那可不。”朱桢苦笑道:“就不给母后磕头了,腿不打弯儿了。” “这是连骑了几天啊?”马皇后又心疼又好笑,赶紧让人给老六搬个锦墩。 “不坐了,腚也磨出血了。”老六无奈道。 “你小子,得练啊!”身后猝不及防响起老贼那破锣似的大嗓门,然后朱老板一巴掌拍在老六腚上。 “哎呀,哎呀……”这一下多少带点私人恩怨,疼得老六抻直了腿捂着腚、呲牙咧嘴。 “不先去你看你老子……”便听老贼在耳边,轻声骂道。 “就知道这个样会被幸灾乐祸,我才先来母后这里求个关爱的。”朱桢赶紧跟老贼拉开距离,躲到五哥身边道:“顺便找五哥擦点儿药。” “好,我这就带你回去上药。”老五正听烦了絮叨,马上扶着老六告退。 “不许走,咱刚来就跑?躲瘟神啊?”朱元璋却一摆手道:“就在这儿上药,爹娘面前有啥好害羞的?” “不用,我还撑得住。”小朱桢已经开始长毛了,万不想再跟爹妈照面了。 “看看,咱就说没事儿吧?”朱元璋大笑道:“骑个马都能磨破腚,说明挨打少了。像你四哥那样,打出老茧来,骑到漠北腚都没事儿。” “你少胡说。”马皇后瞪一眼朱元璋道:“儿媳妇们都在后头呢。让老四媳妇听到,心里还不骂死你个老不修啊。” “啊?儿媳妇都在?”朱元璋讪讪道:“咱大意了。” “不然我跟老六娘,能坐在这儿喝茶唠嗑啊?”马皇后十分欣慰道:“儿媳妇能顶起来了,当婆婆的就可以偷懒喽。” “真假?记得去年老四成婚,你俩不还急得满嘴起大泡,跟咱抱怨说,儿媳妇不顶事儿么?”朱元璋起先是不信的,他家儿媳妇都是将门虎女,比如老大媳妇、老三媳妇舞刀弄枪在行,主持中馈就不在行了。 言毕恍然,他小声问道:“能干的是老四媳妇?” “对。”马皇后点点头道:“还有老二媳妇,也是一把治家好手呢。” “呵呵呵……”朱元璋乐得露出后槽牙。“咱挑的儿媳嘛,能差得了?” 这时,小火者将吴王的药箱取来了。 “我去,真来……”老六失声道。 “这么热的天,得赶紧处理伤口。”五哥却本着专业精神道:“万万拖不得。” “真不用……”老六战术扭捏。 “咋跟个娘们儿似的?”朱元璋不耐烦了,一挥手道:“来人,按住楚王。” “是。”便进来四个带刀舍人,朝老六歉意的笑笑,然后两个架住他胳膊,两个按住他的脚…… “至少找个没人的房间吧。”楚王殿下为了最后的尊严,情真意切叫了声:“爹!” “哎。”朱老板这才摆摆手,示意把楚王殿下抬去后头,找个没人的房间处理伤口。 带刀舍人便抬死猪似的,把楚王殿下架往二进院。 该说不说,被这么抬着,不管是屁股还是大腿,都是最放松的。老六也就不喊了…… 但一出来他就后悔了,因为迎面撞上了三个女子。 一个是自己的二妹,也是皇嫡长女宁国公主;一个是四妹,皇嫡次女安庆公主,以及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女。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因为那少女那身材、那模样,只需要用两个字描述——蒂法。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种长相只要见过一面,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震惊之下,老六没形象的张大了嘴巴。而且他还四肢悬空中…… 看到他这幅尊容,那少女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容是那么明媚迷人,老六就更迷糊了,笑起来都这么像…… “六哥,你这是咋了……”二妹顿感没面子,赶紧用帕子给他擦擦嘴角的口水,关切问道:“是不是伤到脑袋了?” 说着朝老五递个眼色。她和老六只差了半岁,小时候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得给他兜住面子啊。 “没有,是腚……”老五习惯性说实话,却被一旁的四妹踩了一脚,这才改口道:“不不,不是腚,是头。他一头撞门上了。” “我说么。”二妹妹便难过道:“六哥哥平时多体面的人啊,多会儿能好?” “我给他吃上药,睡一觉就好。”老五道。 “那就快进去吧。”二妹妹指着最近的一个门道:“去我房间就行。” 说着挥挥手,让侍卫别傻站着,给六哥现眼了。 老六被抬进二妹闺房时,还不忘回头看那不知名的少女,直到汪妈把门关上。 少女被看得羞红了脸,房门一关,她才松了口气。 “你别往心里去,我六哥平时不这样的。”二公主忙继续给老六找补道:“真的是撞到头了,一时发癫而已。” “脑气震动。”四公主补充一句。 “对对,脑气震动。睡一觉就好了。”二公主忙点头道。 “不用担心,我没事儿。”少女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笑容甜美道:“我不会乱讲的。咱们快进去吧,我大姐她们要等急了。” “嗯。”两位公主终于松了口气,跟少女有说有笑进去后殿。 第四零八章 五哥大婚 五哥配药的水平越发高明了,药膏抹在腚上和大腿根上,清清凉凉的瞬间就舒服多了。 等二公主进来看他的时候,老六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了,当然裤子也提上了。 “老六,你这咋弄的?”没了外人,二公主也不叫哥了。 “还能咋弄的,从太仓骑了将近五百里的马,磨的呗。”朱桢苦笑一声,便迫不及待问道:“二妹妹,那个姑娘是谁啊?” “咋,打听人家干啥?”二公主打量着老六,笑问道:“看上人家了?” “不至于,我就是好奇。”老六有些扭捏道:“跟你俩这么熟,咱家亲戚?” “算是吧。”二公主打量着自己空空的手腕道:“哎呀,好想有个漂亮的手镯啊。” “这还不简单?”老六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笑道:“我正好带回来一些南洋珠宝,待会儿让人给妹妹先挑。然后送去银作局,打你可心的首饰。” “那就先谢谢六哥啦……”二公主笑容愈加灿烂,揭晓那少女的身份道:“她是四嫂的二妹妹,闺名叫……” 她故意顿一顿。 “打首饰的金子我也出了。”吃大户的就是豪气。 “叫妙清,”二公主咯咯笑道:“跟我们是手帕交呢。” “这样啊。”朱桢也笑道:“往后两位妹妹短了什么用度,只管跟六哥开口。” 不过今天是五哥大婚前日,兄妹俩也不能总把话题放在个外人上,简单聊几句便把话题又转回到了新郎官身上…… …… 次日便是吴王大婚的日子了。 皇家婚礼么,每一步都严格按照礼制来的。跟去年燕王大婚不说一模一样吧,也是如出一辙,所以没必要赘述。 简短截说,转眼到了晚上,热闹了一天的吴王府点起了红灯笼,前来道贺的宾客散去,喝醉了的朱老板也被马皇后领走了…… 偌大的前厅中,只剩下诸位殿下,还在那凑一桌边喝边聊。 太子很喜欢这样的场面,又为秦王的缺席感到惋惜。“可惜少个老二。” “二哥跟着他岳父,西征还顺利么?”久违的老四问道。 “不算顺利。”太子叹气道:“他们率军从定西出发,经过临洮,抵达河州,然后开始招抚吐蕃各部,但应者寥寥。因为吐蕃各部已经在北元豫王跟何素南普的驱使下,提前向西躲进昆仑山了。” “这帮北元残余,都是属兔子的。”老四闻言干着急道:“一有风吹草动,不管虚实,先跑再说,个顶个的难逮。” “那是因为,只有属兔子的才能活下来,其余跑得慢的,都已经永远不用跑了。”老三笑道。 “哈哈哈。”哥几个一阵大笑,老四又问道:“那怎么办,无功而返么?” “前日收到卫国公和老二、文英哥的联名军报,他们已经决定继续追击了。”太子轻叹一声,这几天他一直在担心。现在老五完婚了,也可以告诉弟弟们了。 “啊?”果然,哥几个闻言,都笑不出来了。“那岂不是要追进昆仑山?!” 那可是比漠北还要恶劣的去处。据说现在六月里还到处都是冰峰,而且空气稀薄,寸草不生,到处飞沙走石,不见活物。让他们怎能不为二哥担心?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老四却热血沸腾道:“好男儿当如是!恨不能身在其中啊!” “你先完成你的任务吧。”三哥没好气道:“这都半年了,铁树也该开花了!弟妹的肚子有动静了么?” “快,快了。”老四登时就泄气了。 “那就是还没有,你行不行啊,老四?”三哥登时大为不屑。 “我肯定行的!”朱棣一张黑脸涨的通红道:“父皇找人给我俩看过了,我们俩都好着呢。是南京这地方,不旺本王!” “所以呢?” “老五婚礼之后,我们俩就搬去凤阳老家,那里旺我。”朱棣道。 “好家伙,为造个人还真能折腾。”老三尽情取笑他。 “也不只是为了造人,父皇还命我在凤阳练兵呢。”朱棣忙争辩道:“而且这次老七老八也去,我还得像大哥教我一样教他们。” “那你可真是辛苦了。”老三怪笑道:“不如你以后常驻凤阳,后头的弟弟都归你带如何?” “你是咒我一直造不出人么?!”老四一拍桌子一瞪眼,本来觉着今天是弟弟大喜的日子,不想跟老三那个贱货一般见识。除非忍不住。 “我可没那么说。”老三阴阳怪气道:“可惜这事儿咱也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你还想帮忙?!”老四举起醋钵大的拳头。 “好了好了,今天什么日子啊?不准闹别扭!”太子打个哈欠起身,喝住两个没六的东西道:“差不多该听墙根了,不比听你俩吵吵有意思?” “对对。”三哥马上从善如流道:“不吵了,听墙根去。” “哼。”老四也压下怒气道:“改天再收拾你。” “希望这回,时间能长一点。”老三一边跟太子往外走,一边意有所指道:“别跟上回似的,比撒泡尿还快。” 第252节 老四的脸腾地又红了,却不会傻到当场发作,那岂不主动对号入座了? 他便暗下决心,过去今天,一定要把老三的卵蛋捏爆! …… 哥几个来到后院,只见那贴着大红囍字的洞房内,烛光摇曳,一片静谧。 显然闲杂人等已经退下了,洞房中只剩一双新人了。 哥几个相视笑笑,全都紧紧闭上嘴,猫下腰,蹑手蹑脚摸到了洞房窗根下。 然后熟练的亮出听筒等各式窃听工具,摆好姿势贴耳倾听。 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里头有攒劲的节目。 倒是等得哥几个困得不行…… 然后一个接一个,靠着墙根睡着了。 那叫一个鼾声四起。都把洞房中的新娘子惊到了。 吴王妃冯氏怯生生问老五:“殿下,外头养猪了么?” “不是,是在打雷。”老五却毫不意外,甚至有些得意道。 “可是没下雨啊?”冯氏更奇怪了。 “这叫打旱雷。”老五拉住要开窗看天的冯氏道:“王妃,我六弟说这叫白噪音,有助于睡眠。” 说着他吹灭了龙凤双烛,搂着王妃缓缓躺下,开始探索的生命大和谐。 第四零九章 太子难 翌日清晨,领悟了生命大和谐的老五,神清气爽的推开了洞房门,便见兄弟们靠在墙根下,睡得东倒西歪。 不是他们身上的衮龙袍,头上的黑纱翼善冠,怎么也没法将这些家伙,跟堂堂亲王联系在一起。其中还有一位穿明黄色的太子…… “醒醒,醒醒,你们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他赶紧推醒了哥几个。 “嗯……”兄弟们相继醒来,大哥伸个懒腰,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奇怪问道:“咦,我了睡这么久?” “是啊。”老四摸着脸上深深的砖墙印子道:“我也没喝酒啊?” “老五,你是不是给我们的饭菜里下药了?”三哥擦着腮上的口水,狐疑的看着老五。 “怎么会呢?”老五眯着眼,一脸无辜道:“你们都是我的挚爱手足,我怎么会给你们下药呢?” 心里却暗暗补充道,只是怕你们睡眠不好,给你们食疗了一下…… 哥几个虽然将信将疑,但老五还要带着新媳妇去祭祖拜公婆,哥哥们也只能先放过他。 …… 回去的路上,太子叫老六跟自己一起。 上车之后,太子不禁失笑道:“这老五,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蔫坏儿。” “呵呵,五哥比较害羞。”朱桢也笑道。哥几个粘上毛比猴儿都精,自然都猜到着了老五的道。 不过他们都不当众点破,这样就可以当做没被算计到。 “该说不说,好久没睡这么沉了。”太子活动着双肩道:“神清气爽啊!” “大哥,你太累了。”朱桢看着太子清减了不少,还有了黑眼圈。“得注意休息啊。” “没事,父皇比我还累,他老人家每天就睡两个时辰。”太子笑道:“大哥好歹还能多睡一个时辰。父皇五十了都顶得住,大哥年轻,也能顶得住。” “人和人的体质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朱桢忙劝道:“我曾经在极度……哦不是,是人对睡眠的需求是不一样的,有人就是只需要睡两个时辰就够了。但这样的人千里挑一,大哥千万别勉强自己。” “哎,好弟弟。”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说实话道:“大哥也没办法啊。每天要日临群臣,听断和批阅各衙门报告不说。所有内外奏章,也都得我先过目……”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中书省还觉得,权力被我抢去了,对我阳奉阴违不说,还撺掇着下面多上奏章,好教我撑不下去,奏请恢复他们的权力。” “他们这么嚣张的么?”朱桢吃了一惊道。 “之前还好,通政使司设立后,好像让中书省彻底……用你的话说,就是破防了。”太子叹气道:“为此父皇重新提拔了汪广洋,让胡惟庸担任左丞相,他担任右丞相,想让他制衡一下。可汪广洋,唉,太让人失望了……” 汪广洋是高邮人,元末进士出身,乃淮西帮中排第二的文臣。洪武三年,朱老板大封功臣,他与刘伯温一同获封伯爵,成为三个文臣勋贵之一,功劳和地位可见一斑。朱老板也一度把他当成宰相培养。 但他长于政务,却拙于权斗。当初他任中书左丞时,杨宪是他的下级,结果三下五除二,他便被流放海南。 杨宪败亡后,李善长辞官归乡,他被召回任右丞相,胡惟庸是他的下级,结果三下五除二,被贬官的又是他…… 这回蒙朱老板再度起复,他先是称病不就。后来实在拧不过朱老板。只能老实回京上任,却开始公然摆烂了……整天上班下棋,下班喝酒,荒于政事,更别说跟胡惟庸斗了。 见他如此上道,胡惟庸自然也很领情,伯爷长伯爷短的敬着他,还送了他一副玉围棋,又从翰林院找了俩棋待诏,专门陪他下棋。 这一团和气的中书省,把朱老板都搞蒙了。甚至一时弄不清,汪广洋是在韬光养晦,暗中蓄力;还是真的怂了…… “好家伙……”朱桢连道好家伙,这老汪换了别的年代,肯定能活到最后一集。 可惜现在是洪武朝。 “汪广洋这个表现,更加助长了胡相的气焰,他现在是带着中书省整天跟我唱对台戏,御史台也跟他一个鼻孔出气。”朱标郁闷的朝弟弟诉苦道: “我想换掉他,或者至少把汪广洋或者陈宁换掉,父皇却一概不许……说这是对我的历练。” “也许父皇,还有别的意思吧。”朱桢从来没见大哥这么难受过,忍不住给他剧透道:“毕竟像胡惟庸这样超勇的奇男子,很难再找第二个。” “嘶……”太子倒吸口冷气,当场石化。好一会儿,他才猛地一击掌,欣喜万状道:“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儿!” “嘿,你个老六,这脑瓜是怎么长的?”他甚至罕见的忘乎所以,抱住老六,使劲亲了他一口。 “我还没洗脸呢……”老六嫌弃的擦着脸。 太子也差点没作呕,感觉亲了一嘴油…… …… 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终于在老六启发下想通了的太子,一扫心头阴霾,笑容灿烂道: “听老三说,你在苏州干得不错。” “不错啥不错,”朱桢苦笑道:“我都听说了,弹劾我的奏章,比弹劾我三哥的都多。” “放心,大哥给你兜着呢。这点事儿兜不住,我还当什么太子!”朱标一摆手,满脸嘉许道: “那些弹章我看都不看,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么?我只看苏州城现在怎么样?情况有没有好转?” “当然好转了。”朱桢就很自豪道。 “没错,我也了解到,现在的苏州城可以说是百业兴旺、市面繁荣;老百姓也安居乐业,连带着整个江南,都有了起色!”朱标竖起大拇指道:“短短两三个月,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什么是奇迹,这就是奇迹了!” “大哥,你这么夸,我会飘的。”老六笑得露出了牙花子。 “那我就再问个不讨喜的平衡平衡——听说你的市舶船队,铩羽而归了?”太子笑问道。 “嗯……”老六果然就垮下个大脸。 第四一零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于是便轮到老六跟大哥诉苦了…… “呜呜,大哥,我太惨了。” “四条船,八百多弟兄啊,还有汪大渊、俞通江那些人,就这么生死不明了……” “我哭啊,大哥,连巢湖水师都不是那些海盗的对手。你说还有天理么?” “巢湖水师也能吃这么大亏?还真没想到。”太子也听得一愣一愣,他比老六还清楚巢湖水师的实力。哪怕这些年因为种种原因,不复当年之勇,但昔日的天下第一水师,收拾个海盗,还不是手拿把攥? 怎么会被打得落荒而逃?也太离谱了吧?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水战不是陆战,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朱桢苦笑道:“人家开的都是两千料战舰,我们是一千料的,比我们足足大一倍。想拼命都拼不过。” “两千料?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船?”太子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而且那些海寇可不是一般的海盗,他们是方国珍、陈友定的老部下,跟靖海侯的备倭水师系出同门。”朱桢冷笑道:“闹了这么多年倭患,大哥都不知道他们什么实力吗?” “父皇也不知道……”太子眉头紧锁道:“每年从辽东到闽粤,倭寇都骚扰不断,但从来没有破过城,也没赢过官军。只是跟野草一样除之不尽,总会卷土重来,让人烦不胜烦而已。 “所以父皇说是重视,但也没多重视,于是就一直让吴祯这么干着。” “海上,也是一方世界。”老六存心把吴祯往死里黑道:“而靖海侯,就是海之王。” “你是说,吴祯养寇自重?”太子眉头皱的更紧了。 “为了躲避海盗,我们的船队都是沿着海岸线,在卫所水师的控制范围内航行。但那么大规模的一支舰队,就敢在家门口堵我们。沿海的卫所都瞎吗? “靖海侯当了这么多年备倭总兵官,怎么从来不报告,有这么强大的海盗存在?”老六厉声道: “靖海侯绝对跟他们不清不楚的,就算不穿一条裤子,也是他们保护伞!” “嗯……”这下轮到太子安慰老六了。“我知道你很气,但你先消消气。胜败乃兵家常事,赔了就赔了,那两万贯,就算给你交学费了。” “没赔……”谁知老六却闷声道。 “你怎么学你三哥?太要强了。”太子苦笑道:“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 “真没赔。我还回来六条船啊。”老六大声道。 “不是说把货都丢海里了么?”太子问道。 “那么大的船,怎么可能一口气全丢光呢?当时水手们只是把上层的细货、药材丢光了,还有压仓的宝石、金银、象牙、檀香木都还在。韩宜可毛估估算了算,把剩下的这些货出手,至少能净赚十倍。” “能卖五十万贯?”太子嘴巴张的老大。 “是六十万贯。还要刨除五万贯的本钱,五万贯的损失、抚恤等费用。”老六纠正道。 “真的么?”太子嘴巴又大了一圈。“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朱桢撇撇嘴道:“我还能骗大哥不成?最晚下个月,就把这次的分红给到你们。” “大哥当然信你了,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太子忙歉意笑道:“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好赚的买卖呢!” “那是,未来,海上贸易只会越来越重要。”朱桢双手比划个大圈道:“如果我们不参与进去,就会落后于人的。” “这么说,那些欺骗朝廷关闭市舶司的人,就是想独占海贸收益了?”太子恍然道:“怪不得,你重开市舶司,会捅了马蜂窝呢。你不知道吧?胡丞相那帮人,还想趁着父皇不知情,让你离开市舶司呢。” 第253节 顿一下,太子低声道:“而且,他们还以苏州是财赋重地,又比邻直隶为由,极力奏请朝廷,不要将藩王,封在江浙呢。” “那我五哥……”朱桢皱眉道。 “移封。”太子叹气道:“就连宋先生,还有吕先生,也都在劝我和父皇。” “他们要把我五哥弄哪去?”朱桢怒气勃发。他最看不得欺负老实人。 好吧,五哥也不老实…… “他们希望将老五改封周王,将他的封地改在开封。”太子道:“父皇也觉得,老五太温柔,会治病不会治国,镇不住那些妖魔鬼怪。” “没事,大哥让老父皇放心,我会帮五哥把那些妖魔鬼怪,全都收拾的服服帖帖!”朱桢拍着胸脯道。 “这我相信,你已经基本办到了。”太子问道:“但现在的关口在市舶司这边,你打算怎么扭转局面?” “造船,造大船!”朱桢早就想好了答案,大声道:“我也要造两千料,甚至四千料的大船!然后再去干他娘!” “嗯。”太子重重点头,又问道:“你准备去哪造那么大船?” “龙江宝船厂!”朱桢一字一顿,那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船厂。日后郑和宝船的制造者。 “就算现在开工,差不多也用得两年时间吧?”太子若有所思的问道。 “我准备最多半年,造一次性舰队,灭了那帮海盗,再考虑长久之计!”老六发狠道。 “唔……”太子思索片刻,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龙江宝船厂的话,用不了那么多时间!” “为啥,他们掌握啥黑科技么?”朱桢一听就来了精神。 “不是什么黑科技,白科技。”太子摇摇头道:“是因为洪武三年,父皇得知,他派去日本的使者,为日本国王杀害。父皇勃然大怒,下令建造巨型海船,准备出兵讨伐日本。 “当时你师父还在朝,力劝父皇吸取元朝教训,不可轻易跨洋讨伐岛夷。加之又发生了岭北之败,让父皇知道我明军也有可能会打败仗的,终于冷静下来。” 太子说着,摸下鼻子笑道:“但你懂得……父皇这人爱面子,所以虽然打消了伐日的念头,却一直不肯明示,于是一直到洪武七年,才下旨停造战舰。” 说着,他竖起四根手指道:“那时,龙江宝船厂已经全力以赴造了将近四年,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明白!”朱桢登时心头火热,重重点头。 第四一一章 又见宝船厂,为什么要说又? 听了太子的好消息,老六按捺不住,当场便要去龙江宝船厂,看看那里到底有多少存货。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太子拉住他。“你知道那边什么情况?船坞里有多少船?库里有多少大木,都是什么年份?” “……”老六茫然摇头。 “你都不知道去看个啥?” “去看大船呀。”老六憨憨道。 “就你这两眼一抹黑,让人家蒙了都不知道。”太子传授视察经验道:“你得有备而至,方能问到点子上,看到关键处,才没人能耍了你。” “哦……”老六一脸钦佩的点点头。“不愧是大哥呀!” “少来。等我回去让人把宝船厂的账目档案送你那,你好歹看一晚上,明早持我的手谕过去,替本宫视察宝船厂。”太子笑骂一声道。 “好嘞!”朱桢这下来了精神,打着常务副皇帝的旗号,可比自己这个空桶子王爷好使多了。 “而且我可提醒你,宝船厂归江防总督管。总督官吴良正是靖海侯的亲哥哥。”太子沉声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明白了,我会好好看的。”听到这个名字,朱桢终于认真起来。 …… 翌日,老六起了个大早,叫汪妈备好‘林宝坚尼’,草草用了早膳,便兴冲冲出宫赶往京城西北、狮子山下的龙江宝船厂。 骑在牛背上的楚王殿下,那叫一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口中还唱着不成调的歌: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殿下今天心情大好啊。”汪妈笑眯眯问道。 “对呀,本王就是命好,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缺船了就有大哥送我船!”老六神采飞扬道。 昨晚他看了宝船厂的账目,惊喜的发现船厂现存四千料宝船两艘;两千料海船十八艘,都是三年前完工,这才过去三年,船况应该依旧良好。 此外,还有尚未完工的海船若干艘,以及阴干数年的大木无数…… 如果能把这个船厂据为己有,那自己的市舶舰队将一跃成为世界最强海军! 什么方国珍、陈友定旧部,什么备倭水师,在本王的无敌水师面前,统统都不够看! “哦,哈哈哈……”老六在牛背上,发出一阵阵抽风的怪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待看清是‘熊猫王爷’之后,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 半个时辰后,楚王的仪仗从南京城东南,浩浩荡荡来到了西北角。穿过仪凤门,宝船厂便在望了。 洪武初,朱老板在都城西北隅空地开厂造船,设立龙江宝船厂。 因为船厂要临江而建,所以只能设在城外。为了保护船厂,以及船厂内造价昂贵的战舰,宝船厂被建成了一座守备完善的城池。原本还有军队驻扎。 不过如今天下承平,京城再无敌寇威胁。皇帝取消攻日后,宝船厂地位大不如前,朝廷也撤走了驻军,由船厂提举司自行负责安保事宜。 守在船厂门口的是几个年老的船户,看到楚王耀武扬威的仪仗,全都傻了眼。 “愣着干啥,还不快去通报。”汪德发拖着长腔,没好气道。“楚王殿下驾到!让你们当官的赶紧死出来接驾!” “哎……”为首的小头目赶紧屁滚尿流去了。 不一时,船厂中门大开,一个肥头大耳的蓝袍官员,在一群绿袍小官的簇拥下,慌慌张张迎出来。 一看来的真是亲王仪仗,那胖子吓得腮帮子直哆嗦,赶紧率众跪地行礼如仪,连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起来吧,你就这的头儿啊?”老六挺胸腆肚,用肚脐眼看人。 “是,小人乃宝船厂提举司提举杨威。”那胖子的名字倒是挺威风。“不知殿下此来有何贵干?” “本王奉太子之名前来船厂视察。”朱桢傲慢道。 “啊?也没听上峰知会,也没见安排视察的文书……”杨提举差点吓得不举。 “本王还能诓你不成?”朱桢没好气的扬了扬下巴,汪妈便亮出了太子手谕。 “啊?这这……”杨提举捧着盖有鲜红印玺的手谕,就像捧着烫手的山芋。“这么突然?” “怎么?本王检查船厂还得先跟你请示不成?”老六一脸蛮横道:“突击检查懂不懂,主打的就是一个突然!” “是是,只是船厂卫生还没打扫,工地上到处乱七八糟,怕污了殿下的眼。”杨威一边擦汗一边解释。 “本王就是要看个真实,才好回去跟太子殿下如实禀明!”朱桢板起脸道:“莫非里头有鬼?!” “没,没有……”杨提举脑袋摇成拨浪鼓:“绝对没有!” “那还不速速头前带路!” “哎哎。”杨威没办法,只好侧身恭请殿下入内。 …… 一进宝船厂,迎面是一排官衙。 杨威向殿下介绍道,这里是船厂提举司、帮工指挥厅以及账房、架阁库之类的衙署。 朱桢对这些官衙没兴趣,只是让大表哥带人守住账房和架阁库,自己则径直来到后院。 后院设有细木作坊、油漆作坊、捻作坊、铁作坊、篷作坊、索作坊、缆作坊等七个作坊及看料铺舍等,是船厂的生产车间。 生产车间的规模大得惊人,其中仅坐落在厂区东北部的篷厂就有房屋十排六十间之多。 朱桢一间间的都看晕了,便也跳过这一环节,问那杨胖子:“造船的大木存放在哪里?” “回殿下,在木料库。不过木料库不在这边,而是设在船厂西北角,那里通风最好,而且离着作塘也近。”杨提举忙道。 “那就先去作塘看看船,再去木料库瞧瞧。”楚王吩咐道。 “遵命,殿下这边请。”杨威领着楚王一行,穿过生产车间,来到作塘区。 作塘就是造船的船坞,与长江水系连通,中间有闸门相隔。工匠造船时,闸门放下,作塘中是干的。造好船后,闸门升起,作塘注水,大船便可直接驶入长江。 朱桢看到宝船厂共有八条这样的作塘,每条作塘长度超过百丈,宽度超过十丈。杨威告诉他,每条作塘可以同时建造三条大船,整个船厂可以同时开建二十四条! “哇,好厉害……”朱桢一边赞不绝口,一边数着船坞中业已完工的海船。 “一、二、三……九、十。”数到十之后,他就数不下去了。 再数一遍,还是十艘。朱桢便指着眼前的作塘,问那杨胖子:“所有造好的船,都在这了?” “啊,这么大的船别处也搁不下啊。”杨胖子不明所以点点头。 “把他给我拿下!”老六爆喝一声,翻脸比翻书还快。 侍卫一拥而上,把杨威狠狠摁在地上。 第四一二章 江阴侯 “殿下,恁这是弄啥嘞?!”杨威的大饼脸被摁在地上,拼命叫屈道:“下官为大明立过功,为皇上流过血!下官有功无过啊!” “有功无过?”朱桢一伸手,罗老师马上从公文包中掏出市舶司的账目。 朱桢接过来,怼到杨威面前,冷声问道:“库存账目上明明有两条四千料、十八条两千料大船,为何本王数来数去,一共只有十条造好的船?!” 说着他一把揪起杨威的脑袋,对着他那张成了芝麻饼的大脸吼道:“到底是本王不识数,还是你这儿的船不够数?!” “这……”杨威登时一脑门子汗,芝麻饼变成了泡饼,哆哆嗦嗦道:“下官,下官……” 这时,众人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是楚王护卫的喝止声:“什么人?站住!” “再往前一步格杀勿论!”围子手们纷纷举起弩弓,手指扣上扳机。 “不要误会,本官乃江防总督官吴良,听闻殿下驾临视察,火速前来拜见!”那为首的骑士一身火红的蟒袍,须发花白、满面虬髯,双目如电、声如洪钟,正是大名鼎鼎的江阴侯吴良! 说着他翻身下马,看都不看那些举着弩弓的护卫一眼,大步流星走向楚王殿下。 对方已经自报家门,护卫自然不能真的格杀勿论。这位侯爷可是供在大明功臣庙里享受香火的二十一位功臣之一,谁敢动他? 朱桢摆摆手,让侍卫放他过来。 第254节 “哈哈哈……”吴良脸上挂起得意的笑容,走到朱桢面前,抱拳粗声道:“拜见殿下。半年不见,殿下又长高了不少啊。甚好甚好!” “呵呵……”朱桢鼻子都快气歪了,却还要保持亲王的仪表,淡淡道:“侯爷也别来无恙啊。” “劳殿下挂念,老夫好的很。”吴良拢着虬髯,粗声笑道:“殿下跑到老夫的地盘上,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让皇上知道了,还以为老夫怠慢了殿下呢。” “太阳这么毒,杵这干个啥?”然后他不由分说,伸手去拉老六的胳膊道:“走走,老夫请你喝酒去。” 其实吴良只是貌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不然也混不到今天这步。他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粗鄙样,正如之前老六用肚脐眼看杨威一样,都是故意摆出来的姿态而已。 “本王还没成年,不能喝酒。”朱桢虽然胖,但很灵活,尤其擅长厮扑。他轻巧躲开了江阴侯的拉扯,与其保持距离道:“且本王奉太子之命,前来视察,岂能玩忽职守?” 吴良一把没拉着,自然不能再去抓,手悬在半空很是尴尬,只好收回来挠挠头,尬笑道:“哈哈哈,殿下真长大了,能替皇上和太子分忧了。” 他心中暗暗警惕,这老六小小年纪,就能把苏州大户整的死去活来,还真不是易于之辈。 “咦,这家伙怎么了?”吴良这才像刚看到地上的杨胖子一样,一脸诧异问道:“怎么给摁地上了?” 朱桢看一眼自己的工具人,罗贯中无奈的推了推眼镜,简单扼要道明情况。“……总之,账上有二十条造好的大船,船厂里却只见到一半,殿下正在审问杨提举,另外一半去哪了?” “哦,竟有此事?!”吴良冷冷瞥一眼地上的杨胖子。 “这,这……”杨威直咽唾沫。 “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他还没开口,吴良又阴测测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记录在案,呈送给太子殿下。关系着你全家老小的死活哟……” “……”朱桢都看乐了,当着自己的面,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威胁手下,江阴侯还真是不把堂堂亲王放在眼里。 于是他也不催了,就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杨威搜肠刮肚。倒要听听,这厮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过了一会,杨威忽然眼前一亮,举手小声道:“我想到了。” “说。”朱桢淡淡道。 “是这样的,殿下有所不知,这船啊,是有寿命的。”杨威便振振有词道: “我们造好了战船,不能交付军队,只能在作塘里风吹日晒,几年下来就会腐烂。木头连接处强度逐渐降低,船的框架和木料都会松动,最后进水沉没。” “所以呢?”朱桢点点头。 “所以啊,我们为了避免损失,只能将这些用不着的战舰,怎么造的怎么拆掉。然后把拆下来的木料、铁钉、铁锔入库保存。等朝廷需要的时候,再重新组装起来,还跟新的一样!”杨威说完看一眼吴良,见侯爷微微点头,这才稍稍放心。 “哦,还真是勤俭持家啊。”朱桢都听傻了,这帮家伙真是胆大包天,愣是把自己当成二百五啊! 造好的战舰还能拆掉,拆完了还能重新造起来。你妹啊,以为这是在拼乐高吗?! “啊,这也是响应皇上的号召嘛。”江阴侯哈哈大笑道:“没办法,谁让咱大明没钱呢,穷日子就得这么过!” 其实吴良也知道,这说法不一定能骗得过老六。但是,他笃定老六同样也没法推翻这个说法。 就算这小胖子真较真儿,船厂里堆满了零件儿,现场给他攒一条船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楚王殿下有那个耐性,能等上几个月。 什么叫有恃无恐,这就叫有恃无恐! …… “那为什么还有十条船没有拆掉呢?”楚王殿下也不生气,继续好奇宝宝似的问道。 “这是因为……”杨威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了,当即答道:“咱们总得留着一半的船以备不时之需吧?都拆了的话,万一朝廷哪天要用船,现组装哪能来得及?所以啊,我们留一半,拆一半。等过几年,再倒个个儿,把这十条拆了,再把拆了的装起来。” “哈哈。”朱桢终于被逗乐了,俯下身拍着杨威的胖脸,问道:“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不管殿下信不信,反正下官是信的。”杨威用最怂的语气,说出最硬气的话:“因为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实。” “你是不是以为,本王没办法拆穿你?”朱桢却笑道:“你知道本王在苏州是干什么的吗?那些大户转移财产、化整为零、飞洒诡寄……比你玩的花多了,但哪个也没逃过本王手掌心!” “你以为,自己能精得过他们?”说着他拍拍手,站起身来,沉声吩咐道:“来人啊,调兵、盘库、查账!” 第四一三章 超勇的 “什么,盘库查账?!”一直超勇的杨威,听到这几个字眼,彻底阳痿了。他直勾勾看着吴良,嘴巴一张一翕,好像溺水的鱼在说,‘快出手吧,要完蛋啦……’ 吴良也知道,一盘库一查账,自己的底裤都要露出来了。终于不复老神在在,变颜变色道:“殿下,太子爷只是让你视察船厂,可没让你盘库查账啊!” “怎么,不行?”老六又恢复了气死人不偿命的惫懒样。 “不是不行,只是一旦盘库,船厂就得停工,江防海防都等着用船呢,耽误了工期,皇上会怪罪的。”吴良强词夺理道: “所以殿下,咱们各让一步,只查账,不盘库,如何?” “你跟本王这做买卖呢,还讨价还价?”老六冷笑道:“停工就停工,耽误了工期,皇上怪罪,本王一力承担,与你们无关!” 不就是挨揍吗,本王已经习惯了。楚王殿下的腚,虽然不像燕王的那样皮厚,但它肉厚。 “国家大事不是儿戏!”吴良快要破防了,脸红脖子粗的吼道:“总之,没有旨意,殿下不能盘库!” “要旨意?这还不简单。”楚王却好整以暇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旨意?我让我大哥写给你。” “你……”对上这个拿太子当工具人的老六,吴良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赖。 “老夫找皇上说理去,总不能由着殿下胡来!”江阴侯气呼呼的翻身上马,怎么来又怎么走了…… “我父皇现在也听我大哥的!”身后传来楚王双手圈在嘴边的喊声:“你不如去找我母后求情,说不定还有用……” 江阴侯差点一头栽下马来。 但老六说的是实话,现在皇帝除了上朝,基本不接见大臣。所有军国大事,一概交给太子处理。 老兄弟们有对太子不满的,死缠烂打求见他,也都被他骂回去。 吴良那天听平凉侯费聚说,他好容易逮到机会跟皇上诉苦,说大伙儿不习惯太子殿下的风格。 却被朱老板骂了个狗血喷头:‘不习惯?那是你们未来的皇帝,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说不习惯?!” 而且因为过于气愤,朱老板甚至动手打了他。 只要一想到费聚的乌眼青,吴良就没有勇气去找朱老板。 见马皇后倒是说不定真有用,可他能见得着马皇后么? 于是他进了长安右门之后,拐个弯儿又去了中书省。 …… 中书省,左丞相值房内。 “呵呵呵,什么风把江阴侯吹来了?”胡惟庸笑眯眯的请吴良在茶几旁坐下,又亲手给他沏茶。 “胡相,你得管呀!”吴良带着火气,拍着大腿嚷嚷道。 “我得管什么啊?”胡惟庸反问道。 “老六……”吴良气哼哼道。 “就冲你这句老六,我就不该管你的闲事儿!”胡惟庸皱眉训斥道:“老六是你该叫的么?叫一声楚王殿下,少了你二两肉么?” 他自从正式接了李善长的衣钵,尤其当上左丞相之后,现在是威严日重。也就对几位公爷还能保持客气;对淮西的这帮侯爵,训斥起来从不客气。 但他越是这样,吴良这帮人反而越服他,觉得他有脾气,本事大,能顶起淮西的天来…… “好好,我不那么叫了。”吴良讪讪道:“以后我老实叫楚王殿下,行了吧。” “老夫知道,你们不忿,自己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却只能封个侯爵。”胡惟庸给他沏茶道:“可有的人出生就是亲王,当然心里不平衡。但这就是人生,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明白了,胡相,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儿吧。”吴良苦笑道:“宝船厂那边火烧眉毛了都!” “老六去宝船厂了?”胡惟庸登时一惊。 吴良暗骂一声:‘艹,不让我们叫,自己叫的比谁都欢!’ “是,他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今天一早就拿着太子手谕,跑到宝船厂去了!”吴良便将事情经过,讲给胡惟庸。末了郁闷道: “我想要蒙混过关,可那……楚王殿下愣是跟我杠上了,最后非要盘库查账!这要是让他盘了库,我们倒卖战船的事情,不就彻底露馅了么?” “是你哥俩倒卖,本相没参与!”胡惟庸哼一声道:“我早就说过,那些海盗的钱,不能收!光靠江南大户的孝敬,还养不肥你们吗?!” “唉,相爷,事情没那么简单。”吴良苦笑道:“海上两拨最强的海寇,一波是方国珍的旧部,一波是陈有定的旧部。我兄弟的备倭水师,与这两拨海寇都有几分香火情。让他们进剿,总有人通风报信,出工不出力。 “所以我们只能以怀柔为主,并尽力挑拨两帮海寇的关系。不过陈部海寇在退到澎湖之后,能够从广东商人手中,买到两千料的广船,实力渐渐远超方部海寇。 “若是我们不帮他们提高实力,估计很快就会被陈部所灭。到时候海寇一家独大,太不好控制啦。” “所以你们就卖海船给他们?”胡惟庸没好气问道。 “是。”吴良点点头道:“这是当初韩国公教我们的平衡术……” “有你们这么玩平衡的么?你们这是在玩火!早晚把自己给玩进去!”胡惟庸骂道。 “是是,以后再也不敢了。”吴良忙陪着笑道:“不过这回,相爷说什么也得,帮我们过去这一关。” “你有什么主意?”胡惟庸呷一口茶水,不置可否问道。 “我来的路上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火龙烧仓,把库房烧成灰,看他们怎么查吧?”吴良狠声道,然后又笑道: “只是到时候,还得相爷和弟兄们多多帮忙,别让他们查到兄弟头上。” “不行,这个主意太蠢。万一你把殿下烧死怎么办?”胡惟庸却断然摇头。 “烧死算逑。”吴良恨声道。 胡惟庸闻言瞳孔一缩,这帮勋贵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亡命之徒。 想到自己也是一路货色,他才恢复了平静道:“你火龙烧仓也没用,宝船厂几千号人呢,楚王一定能问出真相的。” “这……”吴良登时为之气结。 “做切割吧。”胡惟庸倒掉了紫砂壶中的茶水。 吴良闻言僵住了,摇头道:“不行,我撇不干净。” “大差不差就行了。”胡惟庸淡淡道:“你可是在功臣庙有神位的,上位,得要脸啊……” “唉……”吴良垂头丧气。 第四一四章 贴加官 老六说干就干,很快补齐手续,开始盘库查账。 不过楚王殿下什么身份?当然不能亲自钻库房弄得脏兮兮,太不体面了。幸好他已经培养了一支专业团队,基本可以胜任大明当下所有的财务工作。 第255节 这支专业财会团队,共计二十余人,主要有三部分构成。一部分来自他外公家。胡太公认为山贼的后代不能还是山贼,所以在庄子里设立了义塾,让家丁们把孩子们都送进去,孬好读几年书。 虽然二代们大都不是读书的料,也就将将能写会算而已,但主打一个忠诚。 另一部分就专业多了,是沈顾两家的老账房、老库管,都是从小跟钱和货打交道的老江湖,主打一个经验丰富。 余下一些是老六打着市舶司旗号,从太学拐骗来的。朱老板为了日后的全国大清丈、造黄册,培养了大批的财会人才,本着老子的就是儿子的原则,老六焉有不挖墙角的道理? 整支团队在苏州经过半年的磨砺,积攒了丰富的经验,一到宝船厂便有条不紊的确定计划、分配任务。 然后,一部分人带领官兵和船户,对各仓库物品进行整理编号,分类分区按规定堆放。 另一部分人则着手收集仓库物品资料,并要求那杨威和管仓库的书吏签字确认。 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后,开始进行实物盘点,核对实际数量,并登记造册。 三天后,初步盘点结果出来了…… 老六在宝船厂提举司正堂内,一边跟三哥吃着冰镇西瓜,一边听楚王府的财务总管沈旺禀报道: “……汇总之后,我们发现宝船厂的账目和实际库存,存在巨大出入。” 朱桢炫完一块西瓜,打机关枪似的吐出攒在嘴里的西西瓜籽,这才问道:“多大呀?” “很大很大。”沈旺沉声道:“库里一共比账上少了建成的两千料战船十艘;八成进度的两千料战船十艘;以及产自川黔的龙骨大木四十根;船首、船底龙骨大杉木两百根;舵杆榆木八十根;桅杆樟木两百根,铁力木两千丈……” “停停。”朱桢听得一头浆糊。“你说这么多我哪记得住?就说少了的材料值多少钱?” “对,这才是重点。”三哥优雅的用银勺挖着西瓜,笑对沈旺道:“就说够不够震撼吧?” “绝对震撼。”沈旺咽口唾沫道:“算上船,加上少了的材料,保守估计价值超过三百万贯。” “多少?!”三哥惊得从鼻孔喷出个西瓜籽。“三百万贯,怎么会这么多?” 他万没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宝船厂,居然有这么多值钱的货。 “你以为呢?”老六这三天都在这儿,就懂行多了。“一根大木从四川的深山中运到这里,光运费就得两万贯。这还是大部分都走水路。要是从贵州大山里运来,运费起码翻一倍!” “我艹,这造船真尼玛费钱啊。”朱木冈震惊道:“南京附近就没有合适的木材吗,非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运?不会是有人故意中饱私囊吧?” “中饱私囊是肯定的,但南京附近也确实没有合适的木材了。”朱桢苦笑道:“当初打陈友谅,李善长为了造舰,把能用的树木全砍光了。虽然宝船厂建立后,补种了树苗,但现在还不成材,再过个二三十年才能用的上。” “怪不得父皇放弃了打日本,光造舰咱就造不起啊。”老三感叹道。 “是啊,要想不重蹈忽必烈的覆辙,就必须造大舰,而且起码上百艘。没钱没大木,只能望洋兴叹。”朱桢也叹口气,又笑道:“不过我们用来打打海盗,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着他问沈旺道:“剩下的材料,还能攒多少条船出来?” “作塘里有十条造好的,另有六七成进度的半成品十条。此外,我们不是行家,但根据库存总额毛估,还能至少再造个十二三条?”沈旺不太确定道:“主要是流失的材料太多,尤其是能做龙骨的大木就这些了。” “他妈的!”听说只能造这么点儿大舰。老三勃然变色,狠狠丢下西瓜皮道:“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本王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三哥也不是来玩的,他是来帮老六审问的。哥俩就像在苏州一样,双贱合璧,分工明确。 “还是尽量不要伤人吧,都是技术人才,难得呀。”老六却给船厂的人求情。在苏州他都没给大户求过一句情。 主要是大户们只要不死就行,而船匠们一旦受了伤,会耽误工作的…… “行,那就用不伤人的法子。”老三阴测测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道:“正好上回受你的启发,我也想了两招新花样。” …… 充作刑房的空仓库中。 杨威被牢牢绑在长条凳上,浑似待宰的肥猪,不过是脸朝上。 负责行刑的锦衣卫,一手拿着一摞宣纸,一手端着个碗,碗里装着清水。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物件,便是所有的刑具了。 杨威不愧是为大明负过伤的老兵,胆子就是大,都这样还满不在乎的嚷嚷道:“小子,跟我这过家家呢?换皮鞭、烙铁、老虎凳啊!” “不着急,咱们慢慢来,先玩个‘贴加官’的小游戏开开胃。”锦衣卫笑眯眯道:“要是撑不住,就赶紧摆摆手,记住了吗?” “我要是摆手我是你孙子。”杨威满不在乎道。 “那老夫今天就要当爷爷了。”锦衣卫狞笑一声,便将一张宣纸覆在他脸上。然后,含一口水使劲喷上去。 细密的水雾喷洒在纸上,质地绵韧的宣纸受潮回软,紧紧贴合在杨威的胖脸上。 锦衣卫口中还念念有词:“一贴加你九品官,升官又发财。” 这时,杨胖子勉强还能呼吸。刚想再放两句场面话,啪的又是一张宣纸贴上。‘噗’,又被喷湿。 “再贴加你八品官,富贵又荣华。”锦衣卫又吟唱道。 这下杨威的肚皮开始剧烈的收缩,显然已经喘不动气了。 “三贴加你七品官,欲仙又欲死……” 杨胖子全身开始抽搐,粗粗的脖子涨得紫红,肉眼可见又粗了一圈。 就这样贴到第四张,他终于顶不住,拼命的两只手一起摇。怕对方看不见,连两只脚也跟着摇动起来。 锦衣卫使坏,故意把纸从他脸上一张张往下揭,让杨胖子多难受了好一会。 待到最后一张宣纸揭下,露出杨威那张沾满鼻涕眼泪,双目金鱼一般突出的胖脸。 “叫什么?”锦衣卫笑眯眯问一句,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呆住了。 因为那杨胖子,并没有迫不及待大口喘气,而是永远的停止了呼吸…… 第四一五章 死尸与死士 晋王和楚王面色凝重的走进冷气森森的验尸房,一帮仵作正在忙碌,见到两位殿下进来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匍匐与地。 哥俩径直走到长桌前,长桌下堆满了冰块,上头躺着个已经死透了的黑胖子,正是那宝船厂提举司杨威。 “查明死因了吗?”晋王黑着脸问道。行刑中出个把人命不要紧,但宝船厂的案子举朝关注,江阴侯那帮人正愁着没理由发难,这不自己送上把柄吗? 为首的仵作忙抬起头来,小心答道:“回殿下,死者眼珠外突,舌头伸长,面目狰狞。加之嘴唇呈现紫黑色,手脚的指甲都是青黑色,当是中剧毒身亡。” “中毒?”晋王有些吃惊的瞥一眼杨胖子的脸,果然如仵作所言。 “刑具都验过了吗?”楚王从旁问道。 “回殿下,验过了。”张虎忙答道:“贴在杨胖子脸上的宣纸,和碗里的清水都无毒。行刑的弟兄也审问过了,应该没问题。” “那就奇了怪了。”老六皱眉问道:“难道是水中毒?” “那他早八辈子死了。”老三没好气道:“到牢房看一眼。” …… 为防止嫌犯串供,一干宝船厂重要人物都是分开关押的。 晋王带领数名精干探子进入杨威的牢房,沉声道:“仔细搜!” “喏!”探子们应一声,便逐寸逐寸的展开了搜索。 盏茶功夫后,有人从床板缝隙中,找到些许白色的碎片。 张虎小心捻起一点,用指肚一捻,又闻了闻,禀报道:“是蜡,还很臭。” “蜡封。有人给他送了毒丸!”晋王瞬间了然,面色却更难看了,低吼道: “把所有能接触到他的人,通通抓起来,严加审问!把那个吃里扒外的叛徒找出来,本王要扒了他的皮!” “是!”张虎赶忙依命行事。 …… 提举司正衙。 楚王在督促罗老师整理案牍,晋王背着手在堂下来回踱步。 “三哥,坐会吧。” “我不累。”老三没好气道。 “你不累,晃得我眼晕。”老六无语道。 “你不看我就是了。”老三像吃了炸药一样。 “殿下。”这时张虎急匆匆走进来,面色难看的禀报道:“倒夜香的老倌也死了,同样是服毒。”说着他摊开手,亮出掌心的白色碎片道:“用的是同一种毒丸。” “死士……”老三颓然坐在椅子上。显然执行灭口任务的人,也给自己留了一颗毒丸,选择了自我了断。 这样一来,再想追查下去就很难了。 “江阴侯好手段啊。”朱桢轻叹一声道:“这下把自己摘出来了。” 通过对宝船厂其他人的审讯得知,上面人都是跟杨威单线联系、面授机宜,从不留下任何证据。这下线索断了,想顺藤摸瓜就不可能了。 “都怨我!”老三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但舍不得自己完美的面容,于是一掌拍在了桌上道:“明知道杨威是关键人物,就应该不留一点隐患才对!” …… 其实锦衣卫对杨威的看管已经很到位了,全用自己人看押。而且任何时候都是双岗,不给人单独接触杨威的机会。所有饮食也按照最高的安全标准,以防有人下毒。 那倒夜香的老倌也不许接近杨威,都是锦衣卫来传递马桶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大夏天的,你规定的再好,也别指望下面人每次都里里外外,仔细检查臭烘烘的马桶。”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晋王亲自检验了那只马桶,果然在底部发现一个挖空的小洞。 张虎见状暗暗作呕,心说幸好当时只闻了闻,没尝尝。 “你查出来也没用。”楚王捂着鼻子,闷声道:“杨威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滚刀肉,是撬不开他的嘴的。” “嗯……”晋王点点头,心里就好受多了。 “他不松口,他家里人还能活。他要是把江阴侯那帮人扯出来,肯定死全家。”就连张虎也明白了。 “孤之刃,未尝不利,亦可杀他全家。”晋王阴测测道:“这样才能以儆效尤!” “唉。”楚王叹了口气,见罗老师收拾好案牍,便道:“我去跟大哥汇报,要不要同去?” “我才不去呢。”晋王自觉没脸见人道:“我要去杀那杨胖子全家。” “八成,他家里人已经不在国内了。”以老六的认知,杨胖子八成是裸官来着。 “妈的!”晋王骂骂咧咧的去了。 …… 老六回到紫禁城时,已是黄昏时分。 第256节 进了文华门,太监告诉他,太子爷还在接见群臣。 朱桢在门洞下吹了会儿风,回想这几天的经过,好好的事情生出这么多波折,感觉胸中憋闷。 便先拐去大本堂门口,堵住放学的老七,找茬揍他一顿出气。 这时群臣在胡惟庸率领下鱼贯而出,正看到楚王殿下在打齐王,纷纷目不斜视,赶忙离开这龙种互殴的是非之地。 李文忠身为大表哥,却不能视而不见,只好过去拉架道:“殿下,别打了,齐王不是你练拳的沙包。” “是他先动的手。”老六指着自己被扯下前襟的衮龙袍,又抓紧给了老七最后两脚道:“我是自卫还击。” “他骂我……”老七鼻青脸肿道:“是我母妃的出气筒,说我今晚又要被母妃揍。” “然后你就忍不住揍你六哥?”曹国公看看瘦削的老七,再看看庞大的老六,苦笑道:“你肯定打不过他,下次别犯傻了。” “还有恁啊,已经是为父兄分忧的男子汉了,”李文忠对老六不自觉用了敬语。“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我们俩就差了半岁。”老六却振振有词道:“从小都是他欺负我,我才翻过点儿来几天啊?” “我现在躲着他还来不及呢……”老七抽泣道。 “怎么了这是?”这时,太子也从文华门出来。 “太子爷来的正好,你两个弟弟在打架,臣就不掺合了。”李文忠拱拱手,闪人。堂堂大都督沦落到给小孩子拉架,丢不起那人。 “你又欺负老七!”太子却不听老六狡辩,先对老七温声道:“你先回去,大哥给你出气。” 然后狠狠瞪老六一眼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四一六章 父慈子孝 待老七高兴地离开,太子‘狠狠的’给了老六一记脑瓜崩。 “哎呀,疼疼……”老六抱头哀鸣,确实是严厉的惩罚。 “你呀,怎么整天欺负老七,你就不能换个人……不是,你就不能不欺负人?”太子笑骂道。 “我谁也不欺负,就收拾他。”老六闷声道。 “你俩到底有啥过节?”太子奇怪问道。 “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老六一摆手,煞气腾腾。 “唉……”太子叹了口气,换个话题问道:“怎么回来了?查账不顺利?” “查账盘库挺顺利,就是人死了。”老六郁郁的将事情经过讲给太子道: “明摆着,就是吴良那货,让人递毒丸给杨胖子的。杨胖子吃了毒丸,嚷嚷着让行刑官上烙铁、抽皮鞭,是存心想用自己的死陷害我们。” “那你们给他用刑了吗?”太子眉头微皱,背着手道:“杨威是父皇在和县时的老兵了,勉强也算从龙功臣。他要是身上有伤的话,肯定有人要借机非难你俩,你们说不清的。” “幸好我们是文明审讯。”老六庆幸道:“非但无伤,连块淤青都没有。” “真的?”太子难以置信的看着老六,这厮对自己弟弟下手都那么狠,还会跟个小官客气? “这种事,怎敢糊弄大哥?”老六忙正色道:“我是那么拎不清吗?” “嗯。”太子点点头道:“那还好,没有口实就不怕,反而可以利用那人的死,做做文章。” “费那些事干什么?”老六比比划划道:“肯定是那姓吴的搞的鬼,直接把他抓起来,咔咔打一顿再审,不说就咔咔再打一顿。” “他要是再死了怎么办?他可是鸡笼山功臣庙中有神位的!”太子顿然摇头道:“而且,他兄弟还在崇明岛统领水师。抓了他,他兄弟会是什么反应?” “好吧。”老六也就是过过嘴瘾,他早知道哪怕是老父皇,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处置所有人。 “总之,查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了。”太子一边领着老六往乾清宫走去,一边低声道:“我带你去禀明父皇,接下来怎么办,还得他老人家来定。” “嗯嗯。这里头水太深,大哥怕我把握不住。”老六善解人意的点头。 “你小子。”太子无奈的指了指他,揽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 乾清宫中,餐具已经摆好。 朱元璋一看到老六跟着太子进来便笑骂道:“小子又来蹭饭了。” “我说完事就走。”老六翻个大大的白眼。 “不许走。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 “有你这么跟你儿子说话的吗?” “好了好了……”见这爷俩一见面就互怼,太子赶紧劝架道:“难得一起吃顿饭,都少说两句吧。” 说着他对老六道:“要尊老。” 又对朱老板道:“要爱幼。” 就差直接说他俩,爹没个爹样,儿子没个儿子样了。 老六这才坐下,跟朱老板咔咔一顿抢食,把他老子又气歪了鼻子。 但这样的次数多了,太子也发现了,父皇虽然骂骂咧咧,但只要老六在,就总能多吃一碗饭。 也许,抢食儿才吃得香吧。 …… 饭后,朱老板扶着圆滚滚的肚皮,靠在椅背上,听老六汇报这几日查账的情况。 当他听到被贪污倒卖了整整三百万贯的物资后,终于火冒三丈,一张脸拉的老长:“朕的钱他们也敢贪?咱要把他们扒皮揎草!” “爹给他们扒了皮,谁给我造船啊?”朱桢问道。 “唔……”朱元璋不说话了。他已经听太子说过,市舶司有多赚钱。而且赚到的钱可以不经过朝廷,完全归自己支配! 什么?之前跟老六说好了,让市舶司自负盈亏,赚的钱都是他的? ‘没错啊,但连他都是老子的,他的钱当然也就是咱的钱了!’朱老板理直气壮的想道。 可怜的老六不知道,自己又被厚颜无耻的爹算计了,还在那奋力劝说道:“爹呀,之所以倭寇总是卷土重来,就是因为咱们的备倭水师,实际上是‘通倭水师’。” “所以要消除倭患,保我海疆,还得靠我们市舶船队。可是我们的船不行啊,得造舰,造大舰,才能把那些魑魅魍魉全都轰成渣!” “你不就是打宝船厂的主意吗?”朱老板便点头道:“行吧,宝船厂归市舶司了,那些人随你处置。” “呃……”老六噎住了,没想到老贼答应的这么痛快。他本以为凭老贼反贪如仇的脾气,还得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呢。 殊不知老贼是很懂变通的。说是贪污二十两就要剥皮揎草,但杀的人手不够了,也会先不扒皮,让他们戴枷办公的。 老贼这样痛快,反倒让老六疑神疑鬼,总觉得他没安好心。便试探问道:“有什么条件吗?” “什么条件?没有。”朱老板哈哈大笑道:“老子对儿子的付出,都是无条件的。” “谢谢啊。”老六将信将疑道。 “不过呢,江阴侯和靖海侯,咱是不会动的。”朱元璋又话锋一转道。 “明白。”老六点点头。“是父皇把人家捧上神坛的,也不好没几年又把人家拽下来,显得你这个皇帝太没溜了。” “放屁!”朱老板瞪他一眼,其实已经习惯了他这么跟自己没正经。顿一下,正色道:“你要是有实证,咱现在就把他拉下来,砸个粉碎!可你不是没抓到证据吗?咱不能就这样处置功臣,要被老兄弟骂的。” “但你就不一样了。”朱老板狡黠一笑,对儿子道:“咱不动手,我儿子跟他斗,就不算欺负人了。” “明白。”朱桢也不矫情,痛快的点头。给朱老板当了这么多年儿子,他早就有被当枪使的觉悟了。 不过他这杆枪,很贵! “不过儿臣细胳膊细腿的,跟人家成名已久的两兄弟斗,父皇总得再给件兵器防身吧。”老六笑嘻嘻道。 “什么兵器?”朱元璋目光闪烁。 “炮!‘大炮开兮轰他娘’的炮!”老六高声道。 第四一七章 红姐的新武器 “火炮,你要几门?”朱元璋不置可否的问道。 “当然是多多益善。不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朱桢振振有词道:“父皇还是给我个造炮的衙门吧。” “胡说八道,工部军器局给了你,咱的军队怎么办,还得跟你买炮不成?”朱元璋断然摇头。 “我不是要工部军器局,我听说咱们内廷二十四衙门里,也有个造炮的衙门。”朱桢赶忙解释道。 “你是说兵杖局?”朱元璋神色稍霁。 兵仗局属内八局,专司制造军用器械,以及宫中零用铁器。朱桢在宫里长大,自然知道兵杖局也造炮给净军使用。 在朱老板最初的设计中,净军负责内宫安保,自然要装备精良了。但多少年下来,才发现想指望这帮宦官有战斗力,纯属无鸡之谈。 所以就不浪费钱给他们铸炮造甲了。一人发把刀,夜里巡逻当个保安,也就够了。 “兵杖局还能造炮吗?”朱老板不确定的问道。 “应该可以吧。”太子也不太确定道:“并没有裁撤铸炮工匠,只是让他们改铸铜钟了,应该还能改回来……吧?” “行吧,把兵杖局的铸炮工匠,都拨给市舶司。”朱元璋这才点点头,却又加上限制道:“不过,其余人一个不准动,不然宫里连把剪刀菜刀什么的,都打不了。” “明白。”老六点点头。暗暗吐槽道,这些东西难道不该直接采购吗?还需要自己造吗? 不过想到他们家都能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了。自己打铁也正常。 “另外,铸炮的钱,你得自筹。”朱老板再补充一句。 “也没指望父皇。”老六撇撇嘴。 …… 从乾清宫出来,朱桢心情还是很不错的。要不怎么说有事还得找领导呢?这不,船和炮的问题基本都解决了。 “不过你也不能乱来。”太子提醒老六道:“不管怎么说,备倭舰队是朝廷的水师,真跟他们打起来,影响太坏了!” “大哥放心,我会注意影响的。”老六憨憨笑道:“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嘛。” “不过你也别傻,非得等到他们动手才还击。那样会吃大亏的!”太子又小声嘱咐道。 “哎,我知道了。”老六高兴的点点头。太子哥哥终究还是向着自己的。 第257节 …… 与此同时,万安宫中。 那边达定妃带着老七,登门兴师问罪来了。 “瞧瞧你儿子把我家老七打的,眼都睁不开了!”达氏指着老七的乌眼青,气势汹汹对胡贤妃道。 “他本来就是眯缝眼。”胡贤妃睁着眼说瞎话。“跟我们老六什么关系?” “就是他打的,太子都看到了!你还想抵赖吗?”达氏气势汹汹的质问胡贤妃道:“你就说怎么办吧?今天你不给个说法,我就去找皇上讨个说法!” 她是不会找皇后的,有宿怨。 “老七,太子怎么说?”胡贤妃不理达氏,径直问老七道。 “大哥说让我先回去,他收拾老六给我出气。”老七答道。 “这不就得了。”贤妃娘娘近年协助皇后执掌六宫,水平着实见长。“太子殿下自会公正处分,轮不到本宫多事。” “倒是定妃妹妹你呀,不要总跟老母鸡护小鸡似的,这样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有长进啊?”贤妃娘娘现在不会甩大比兜了,她有更伤人的武器了——儿子! 准确的说是好儿子! “也不是本宫自卖自夸。你看看,老六才比老七大半岁,都替他父皇和大哥立了多少功了?就连本宫这个贤妃的封号,都是他给我挣来的。”贤妃娘娘句句如刀,捅在达定妃的心窝窝上。 “你……”达定妃气得俏面通红,几欲吐血。她咬牙切齿,紧攥粉拳,恨不得给这个恶毒的女人来个黑虎掏心。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两个自己绑一起,也不是这女山贼的对手。 而且对方现在品级比自己高一大截,是仅在皇后娘娘之下的后宫第二人。自己要是打了她,她都不用找皇后娘娘撑腰,就能让人打自己板子。 只能恨恨的一跺脚,回身就给了老七一巴掌:“你这个废物!” 老七本来就鼻青脸肿,这下更是伤上加伤,半边脸肿成个发糕。委屈的他呜呜直哭,转身跑出了万安宫。 “你给我等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达定妃知道再待下去,也只能自取其辱,便追着儿子离去了,连招呼也不打。 走到万安宫门口,正碰见老六来给母妃请安。 “呦,定妃娘娘,稀客呀。”老六笑眯眯的向达定妃行礼,一点也没有因为打了对方的儿子而心虚。 “哼!楚王殿下。”达定妃上下打量着老六,冷声道:“你大哥不是收拾你了吗?怎么全身上下完好无损?” “怎么没收拾?”老六便满脸痛楚道:“把我打的哟,满地打滚。主要是打的地方,不太方便展示,所以你才看不到。” “哼!”达定妃是不信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打完腚什么样。可她又不能跟老六说,我不信,你脱下裤子来我看看。 所以只能憋着。 “哼!”又闷哼了一声,憋了一肚子的达定妃,头也不回的走掉了。至于回去会不会再拿老七出气,多半是一定的。 “老生气会长皱纹的!”老六在她身后,双手拢嘴大声道。 “要你管!”达定妃变了调的声音在夜幕中回荡。 …… 进去万安宫,老六笑嘻嘻的给母妃请安。 “儿子,吃了吗?”胡贤妃提都不提刚才的事。 “跟大哥在老头子那边吃过了。”老六说完,朝着宫门口努努嘴笑问道:“那老娘们来找你麻烦来?” “就她?也配?”胡贤妃像只斗赢了的大公鸡,得意洋洋道:“不是一个级别的,你知道吗?” “好家伙,红姐现在也会以势压人了。”老六鼓掌笑道:“这样我在外头,也不用整天担心你让人欺负了。” “那是,有儿子给我撑腰,娘在宫里横着走!”胡贤妃就很臭屁道。 “你还是悠着点,当心哪天让母后收拾了。”老六笑道。 “那不会,娘对马姐姐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胡贤妃摇头道。 第四一八章 侧舷向敌 韩宜可、俞通源等一众市舶司高层,接到殿下急招进京的谕令,便马不停蹄赶回南京。 前去迎接他们的邓铎,却没有带他们进城,而是来到了城外西北面的宝船厂。 “来这干嘛?!”俞通源跟吴家兄弟水火不容,对他们的地盘自然不感冒。 “哈哈哈,这里是本王的地盘了!”城头上,传来楚王殿下嚣张的笑声。 “殿下!”众人赶忙下马拜见殿下。 “免了免了,都快进来吧。”朱桢笑呵呵的招呼众人进来宝船厂。 …… 作塘前的望楼上,楚王殿下指着坐落塘中的那些巨舰,顾盼自雄的对韩宜可跟俞通源等人道:“这都是我们的船了!” “是吗,太好了!”俞通源等人登时就燃了。“有了这些船,我们就可以一雪前耻了!” “这不是朝廷的船吗?”韩宜可永远改不了快口的毛病。 “宝船厂现在归市舶司了。”老六翻翻白眼,罗老师忙解释道。 “那也不能挪用朝廷的船。”韩宜可依旧摇头道。 “当然要花钱的。”老六没好气道:“还得感谢榜一大哥刷的舰长。” “这样啊……”韩宜可虽然不太懂殿下的胡言乱语,但他记得当时殿下说过,要让苏州大户捐款来着。 “总之,这个船厂后续就归你管了。”老六当即给他分配任务道:“厂里刚死了厂长,余下的也都是戴罪之身,你要尽快复工复产,还要保质保量,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韩宜可非但不觉得挠头,反而有些兴奋。 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个刺激。而且殿下已经在苏州打了样,怎么跟全员恶人打交道,他只要照方抓药,稍加改进就成了。 …… 当天,俞通源等人不辞劳苦,检查了作塘中所有的船只,连饭都没顾上吃。 第二天一早,南安侯顶着一对黑眼圈,向殿下汇报检查情况。 “怎么,不乐观?”朱桢看到俞通源的脸上,已经没有多少喜色。 “怎么说呢,喜忧参半吧。”俞通源苦笑道:“那十条完工战舰的船况还不错,认真保养维修一下,应该就可以出战了。” “但是呢。”楚王殿下喝一口荷叶粥。 “但那十条半成品,起码得半年才能下水。”俞通源苦笑道:“宝船厂造船,讲的是慢工出细活。船确实比别处好,但也比别处慢。” “半年,来不及了……”楚王搁下粥碗,接过宫女奉上的帕子擦擦嘴。拿起桌上的一个大信封,递给对方道:“刚刚收到的。” 俞通源看到信封上‘六百里加急’以及递送时间的印戳,知道这封信是昨天发出,连夜送到京城的。 他赶紧抽出信纸一看,登时脸色苍白。 廖定国也好奇的凑上去,看完同样变颜变色。 信是几个人写来的,写信的分别是汪大渊、俞通江,还有廖定国的弟弟廖卫国。 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在被俘的那四条船上。 他知道俞通源为什么急。因为被俘的那四条船上的水手,还有汪大渊、俞通江那些人,现在海寇老巢服苦役。 就在几天前,那帮海寇人让人将汪大渊和俞通江等人的亲笔信,送到了市舶司衙门。命他们在一个月内支付巨额赎金,否则过一天杀一个人,直到杀完为止…… 市舶司的人收到信不敢怠慢,赶紧动用他们的最高权限,把这些信送到了京城。 这让事情一下变得紧迫起来了——要是再造上半年船,然后官兵接船,总得磨合个把月吧?到时候还没出征,所有被俘人员,也都该被杀光了。 巢湖水师多的是亲兄弟、父子兵,这样煎熬上半年多,压力实在太大了。怕是撑不到那时候,军心就崩溃了。 朱桢知道,这时候帮俞通源他们,救回被俘的兄弟,便能彻底获得巢湖水师的忠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己只是他们的迫不得已的选择。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把这事儿扛在了肩。 “这么说,这些半成品指望不上了?”朱桢沉声问道:“更别说那些材料了。” “以后当然有大用,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俞通源涩声道。 “合用的就这十条船。”朱桢沉吟道:“两条四千料,八条两千料……是不是少了点?” “是少很多。”廖定国叹气。 “仅之前那一战,我们就看到了他们有二十四条两千料,还有七八十条大大小小的快船。”俞通源也叹气道:“实力差距太大了,不能拿殿下这点家底去添油。” “你说实话,想不想用这十条船去救人?不用顾忌本王的想法。”朱桢目光炯炯的盯着南安侯。 “……”南安侯迟疑一下,重重点头道:“想!” “若弟兄们只是战死了,那没什么好说的,瓦罐难免井边破。”然后他眼圈泛红,哽咽道:“但他们现在……唉,不试一试,让人寝食难安啊!” “好。”朱桢点点头道:“我批准了。” “殿下……”南安侯和廖定国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感动的涕泪横流道:“若我等还能侥幸回来,此生定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们当然要平安回来了!”朱桢断然道:“你们没来前,本王就想过了——敌众我寡不假,但两支敌军——方部和陈部,本身就矛盾很深,后者还一度想要吞并前者。他们应该不会总在一起,平时应该是分开的!” “是啊。”南安侯两人闻言眼里有了光。之前他俩只顾着震惊,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分而歼之的话,他们的大船,比我们稍多点,还是有得打的!” “另外。”朱桢沉声道:“我还有个提升战斗力的法子,但可能会颠覆你们的认知,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听?” “愿意,当然愿意!”两人使劲点头。“只要能救回兄弟们,我们什么都听!” “好,我的建议是,以后接敌时,由船头向敌,改为侧舷向敌!”朱桢便沉声道。 “侧舷向敌?”两人不禁大失所望,这是什么馊主意?等着别人用船头来撞自己的船身么? 第四一九章 新战法 但出于对殿下的尊敬,两人还是摆出愿闻其详的架势。 “你们对打炮怎么看?”朱桢先问道。 “爽。”廖定国粗声道:“大炮一响,山摇地动,碰上胆小的敌人,直接就能吓破胆。” 第258节 “肯定比弓箭来的厉害。”俞通源点头道:“尤其在海战中,有时候一炮打中,就能把敌船凿个洞,那威力,绝了!可惜打中的时候太少……” “那就多安几门炮,量大出奇迹嘛!本王看过你们的海战,也看过你们训练,发现你们虽然装备火炮,但数量太少,也起不到太大作用。”朱桢又问道。 “船头就这么大,安上两门就摆不开了。”廖定国道:“只能说聊胜于无。” “为什么不摆在侧舷呢?那里可比船头宽敞多了。”楚王殿下笑道。 “侧舷?”两人一时转不过弯来道:“那怎么开炮?后面的不打到前面的了?” “所以,本王才让你们侧舷对敌呀。”朱桢对这俩货的悟性也是服了。 “嘶……”两人有些蒙圈,赶忙赔罪道:“殿下,让我们先捋捋……” “就你俩这脑子,干捋到天黑也不一定能捋顺了。”楚王挥挥手,高铁便带人端了几个托盘到两人面前。 托盘里却不是吃食,而是一些船模。从唐朝起,船工就会在造船前先制造一个同比例的船模,这样既可以让船东了解船型,又能测试船型的优点,还可以确定各部位零件的尺寸。 这是我国造船工艺突飞猛进的法宝之一,宝船厂自然也传承了下来。 俞通源两个刚看过作塘,自然能认出摆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那些战舰的模型。 但跟实物不同的是,这些模型的两舷上,都摆满了火炮。 其中两艘最大的四千料战舰上,单侧船舷便摆了十六门火炮。再加上船艏楼、艉楼上单侧各四门火炮,单面加起来就是二十四门,两舷共计四十八门。 两千料战舰上,则是单舷摆了十六门火炮,两舷共计三十二门。 有了实物就直观多了,原来是炮口朝外啊。 “原来是这么个侧舷对敌。”俞通源恭维道:“殿下真是奇思妙想啊!” “这样十艘战舰侧舷对敌,就有一百七十六门火炮可以同时开火,威力增加了何止数倍?”廖定国没有俞通源那么多花花肠子,认真思考道: “要是像上回那样,两面都是敌军,三百五十二门炮就能同时开火,那场面一定壮观极了……” “我艹,还真是!”俞通源也被廖定国描述的场面,撩拨得心头火热。恨不得立即把这前无古人的壮举变为现实。 “两面开火的情况太少见,大部分时间应该只有一侧开火。”朱桢笑道:“因为这种战法对阵型要求很高,得时刻保持一字长蛇阵,才能发挥所有战舰的火力。” “一字长蛇阵?还真是!”两人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水军将领,瞬间明白殿下的意思。 “来,本王再教你们一招兵棋推演!”朱桢便让人撤掉杯盘,直接把模型搁在桌子上,首尾相接摆成一条线。 又让两人操纵另一部分模型,模拟敌军进攻。这下侧舷火炮加一字长蛇阵的威力便一目了然了。 不管两人如何操控战船,都始终处在朱桢侧舷火力的集中打击下。两人都是宿将,自然对这种数量的火炮能造成何种伤害,心中有数。 两人商量之后,又改变了战法,以分散队形逼近对方,朱桢的舰队便向东北方向边打边走,始终与两人保持距离。 这是两人事先预料到的,只要承受住一定的损失,就能逼的对方失去射程,最终形成衔尾追击的场面。 但出人意料的是,殿下的长蛇阵,在远处忽然依次掉头向西,再次与他们保持了垂直,又用另一面的火力对他们进行打击。 朱桢的舰队就这样呈之字形不断转向,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用两面的火力轮番对他们进行打击。 两人的舰队再次连毛都没摸到,便全军覆没了。 见识到了厉害,两人这才重视起殿下的新战法来。 “殿下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廖定国说完自知失言,赶紧请罪。 “罢了。”朱桢心情好,不跟他计较道:“这战法还有点儿用吗?” “有用有用,肯定有用。”两人都是懂行的,使劲点头道:“这种放风筝一样的战法,颇似蒙古人的曼古歹战法,可立于不败之地,慢慢将敌人耗死。” “但我们的敌人是海寇,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见势不好,掉头就跑。”廖定国想的更深道:“殿下这种战法,不利于追击呀。” “追击也不怕,一字长蛇冲上去,大炮上刺刀。”老六说着,把战舰推入敌阵,高声叫嚣道:“这样别人接舷,我们用火炮拼刺刀!贴脸输出才能打出极限伤害!” “还真是,这样还不用掉头呢。”两人登时大喜过望,显然这种战法更合他们的胃口。 正常,这个年代的海战还是接舷战、白刃战为主,靠的是勇气和近战能力。狭路相逢勇者胜,是不分兵种的。 所以他们更喜欢,后一种勇敢者的战法。 朱桢又趁热打铁,向他们讲解了‘抢上风’、‘丁子头’等各种他从某游戏里学来的海战要领,把两人听得热血沸腾! “决定了吗?”殿下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改不改战术?” “改!”两人对视一眼,要是换了从前,哪怕殿下直接下命令,他们也不会答应。战术这种根本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但他们从内河水军转向海军的过程中,遇到了惨痛的失败,加上救人心切,终于决定迈出了艰难的一步了。 两人重重点头道:“不改还是输,不如搏一把,来个出奇制胜!” “好,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楚王殿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只是殿下,咱们上哪弄这么多火炮来?”俞通源又提到个现实的问题。 “是啊,这样的话,需要的火炮就海了去了。”廖定国也犯愁道。 “不要急,本王早有安排。”老六便洋洋自得的卖起了关子道:“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是。”两人只好把疑问留在心中。 第四二零章 皇家礼炮 两人跟着殿下出了衙门,来到宝船厂北面。 北面是大片的苜蓿地,中间被人用栅栏圈起来好大一片。 “这里是大都督府种饲料的地方,被本王暂时借用一下。”殿下笑道:“你们猜猜是干什么用的?” 两人暗暗翻白眼,隔老远就听到里面不时传来轰鸣,肯定是用来打炮的。 “没错,这是本王的炮场!”老六指着临时搭成的木栅门,得意洋洋道:“老父皇将内廷兵杖局的铸炮工匠,全都拨给本王了!现在这里是市舶司火器局!” “这样啊!皇上对殿下还真是大力支持!” “虽然把大内的铸炮高手拨给市舶司了。”俞通源几人都很振奋,他们都知道大内出品的炮质量最好。 其实铸炮的方法都一样,只是离朱老板越近的部门,生产质量就越高。因为出了毛病他真杀人。 …… 看守火器局的是朱桢的楚王军,他大舅胡泉亲自兼任局长,可见楚王殿下的重视程度。 火炮在南宋问世,经元朝发展,在元末乱世达到了第一个小高峰。元军和农民军在攻城时已经普遍使用火炮,朱元璋围攻苏州时曾使用了四十门火炮。 而且在鄱阳湖水战中,朱元璋还创造性的将火炮搬上了船,给陈友谅的无敌舰队造成不小损失和极大的震撼。 所以朱元璋非常重视火炮发展,并将火器视为机密,不许扩散火器技术。 但是元末乱世过于短暂,统一的大明主要敌人变成了草原上的流寇。任何将领都不敢带着这样沉重的火炮深入草原,那样不用等蒙古人来打,噩梦般的后勤就会先拖垮明军。 忽然失去了需求的火炮,就像被打入冷宫的昔日宠妃一样变得无人问津,不然朱老板也不会轻易答应老六的要求。 幸好,才停铸炮没几年,工匠们都还在…… 朱桢召见了火器局的一百多名铸炮师傅,对他们进行了爱的鼓励,以安慰他们饱受冷落的心灵。又许以双倍工钱加丰厚绩效,果然让炮匠们重新热血沸腾了! “不过,本王的工钱也没那么好拿,你们得高质量完成任务才行!”朱桢话锋一转,高声道:“所以你们得先问问自己,荒废了这些年,铸炮的手艺丢了吗?” “没有!”工匠们毫不迟疑的齐声道:“殿下放心,手艺一点没落下!” “哦?这么有信心?”朱桢不禁笑道。 “回殿下。”首席炮匠罗祥大声解释道:“我们这些年虽然没铸炮,但一直在铸钟。铜钟也是用泥膜铸造,与铸炮技术完全一致,两者可以无缝切换的。”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楚王殿下被他震得耳鸣。 “小人当年试炮,几乎震聋了耳朵……”罗祥忙诚惶诚恐解释道。 “这样啊。你刚才说的是铜钟铜炮吧?”朱桢又问道:“那铁炮呢?” “回殿下,”罗祥解释道:“生铁性脆,炸膛后伤害极大;铜炮就算炸膛也不伤人。而且铜炮铸造出来缺陷少、精度高,容易做薄,重量轻多了,所以我们兵杖局只造铜炮,铁炮都留给工部军器局那些下等工匠去造了。” 他说最后一句时,所有的炮匠都浮现出骄傲之色,似乎很以自己皇家工匠身份为荣。 “明白了。铜炮比铁炮优点多多。”朱桢点点头,又问道:“不过铜炮也比铁炮贵很多吧?” “那是……”炮匠们登时没了气焰。 国家严重缺铜,朱老板不得不印钞代替铜钱,哪有余铜给他们造炮?所以现在明军都是用工部铸造的铁炮。 “铁炮的话,我们大体也知道怎么造,”罗祥慌了,唯恐殿下对造炮失去兴趣。赶忙放下架子道:“我们也可以学,我们也可以造。” “是啊,没什么门道的。”工匠们也纷纷附和道。 倒不是他们对铸炮。而是铜钟这种小众产品,需求太少了。而且还是超级耐用品,寺庙铸一口钟能用上百年,工匠们活太少,揭不开锅呀! “你们拿本王当什么人了?我能用次等货吗?”朱桢却一摆手,粗声粗气道:“要造咱们就造最好的!不就是铜吗?有钱还愁没有铜!” “是是,是我们眼碟子太浅,竟敢小瞧殿下的财力!”罗祥等人赶忙高兴的认错。 “殿下的意思是,用钱买铜,不是熔钱为铜,你们不要瞎想,更不要瞎说。”一旁的罗老师,沉声提醒本家。 因为朝廷严禁熔毁铜钱,乱讲会给殿下惹麻烦的。虽然殿下已经大有虱子多了不咬的架势。 罗老师确实也给老六提了个醒,低声吩咐他道:“把苏州大户的捐献任务,由铜钱改成铜锭。” 至于大户们如何获取铜锭,就跟殿下没关系了。 “是……”罗贯中嘴角抽动一下,都有点同情那些狗大户了。这老六,是真能薅羊毛啊,而且是反复薅,往秃里薅…… …… 接见完了工匠,参观完了简陋的铸炮作坊,朱桢一行便来到占地面积最大的试炮场。 十几门铸造好的铜炮已经摆放好,之前俞通源等人听到的炮声,就是罗祥他们做最后调试发出的。 朱桢一眼看去,这些铜炮大体可分两种,一种炮身粗短,炮口如海碗,罗祥介绍说这叫‘碗口炮’。 另一种则炮身细长,炮口如茶杯,被称为‘盏口炮’。 罗祥请殿下退到安全距离,命人分别对这两种火炮进行展示。震天的轰鸣声中,两种火炮的特点,清晰的展现在楚王殿下面前。 碗口炮弹道弯曲,所以采用类似迫击炮的抛射,而且可以发射大口径炮弹,是一种攻城利器。 盏口炮炮弹小,弹道直,可以采用平射,更适宜野战。 至于威力嘛,炮场的潜规则,懂的都懂,肯定特效拉满,让观众老爷看的过瘾…… 第259节 演示完毕,罗祥礼貌性的请示殿下,还有何吩咐? “把碗口炮平射看看。”殿下还真有指示。 “平射的话,射程不够看啊……”罗祥讪讪道。 “射。”楚王淡淡道。 “是。”罗祥无奈下令将碗口炮改平,一炮射出去,有效射程还不到百丈。 楚王命令将充作靶子的木板,移到五十丈距离,碗口炮平射才能打准,但是威力却邪乎的惊人,一炮就把木板干碎。 “就是它了!”一直面无表情的俞通源二人,终于露出欣喜之色。 第四二一章 昆仑 就在楚王殿下修船造炮、大搞军备的同时,秦王殿下跟随邓愈的西征军,也终于踏入了茫茫昆仑。 对于是否踏入这片莽莽难行的生命禁区,卫国公是有过犹豫的。他们大军抵达河州时,吐蕃各部已经听到风声,先一步躲进昆仑山了。 吐蕃人的算盘很明白,就是利用昆仑山这片鸟兽难行的天险,让明军知难而退。 但明军劳师动众、远道而来,焉能就这么无功而返?皇上接受不了,朝廷接受不了,就连将士们也接受不了。 当然,他这个统帅更接受不了。这可是邓愈头一次以正将军的身份挂帅出征,建功立业更待何时啊? 但邓愈的顾虑也很重,孤军深入自古都是兵家大忌。更何况昆仑山严酷的气候,险峻的山路,陌生的环境,无不对大军造成极大的威胁。 而且,秦王殿下和皇上最疼爱的义子沐英还在军中,一旦有个闪失,自己怎么跟皇上交代? 举棋不定之际,他召集了主要将领,来自己的帅帐商议。当他征集下一步是退是进的意见时,包括秦王和沐英在内,所有将领都异口同声: “追击!不破楼兰誓不还!” “……”虽然看将领们一个个士气高涨,邓愈很是欣慰,但还是得把困难摆在前头。 “昆仑山里十分严寒,六七月份还会结冰。”邓愈道。 “但现在已经是一年中最暖和的季节了,要是换了别的季节,冻都冻死了,根本没法进兵!”沐英朗声道:“将军,现在是唯一可以追入昆仑山的季节,机不可失啊!” “是啊,将军。要是我们就此退兵,吐蕃各部此后必定有恃无恐,再不畏惧天朝天兵,肯定会蹬鼻子上脸,大肆作乱!”另一个将领也高声道。 “我们进山之后,将成为一无后勤,二无后援的孤军,太危险了。”邓愈又道。 “对吐蕃各部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们也没有后勤,没有后援,而且还扶老携幼、带着牲口,比我们的处境还难。”又有一个将领分析道: “他们靠的无非就是忍耐,他们能忍,我们就不能忍吗?” “没错,吐蕃七八万人进山,他们走不了多远了。这么多人也肯定会留下痕迹,我们衔尾而追。一定能追上他们的!” “好吧,大家说的有道理。”邓愈终于点点头,像是被说服了一般,沉声道:“我意已决,进山追击!” “遵命!”众将领激动抱拳,轰然应声。 “都先下去吧。”邓愈摆下手,跟着下去的老二道:“洪灏,你留一下。” “嗯。”老二站住脚,待众将退下后,闷声问道:“干,干啥?” “给你个重要的任务。”邓愈沉声道。 “行,请,请将军吩咐。末,末将保证完成任务。”老二一听来了精神。 “大军入昆仑,人吃马嚼还好说,最需要充足的棉衣,不然夜晚的低温,就能要了将士们的命。”邓愈便道:“所以,本帅命你立即动身赶往兰州,征调两万身棉衣!” “遵,遵命!”老二顿感责任重大。 邓愈又拿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件,递给朱樉道:“把这个交给宋晟,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秦王双手接过信封,贴身藏好,告退出去。 看着他异常魁伟的背影,邓愈轻叹一声:“殿下,得罪了。” …… 决定进兵之后,西征军的将士们便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谁都知道前头是千难万险,准备的越充分,越有生还的可能。 邓愈也没有急着进兵,而且每天让伙夫给将士们蒸大馍馍吃。一是等棉衣。二是尽可能让将士们多挂点膘,他有丰富的经验,知道最后肯定是要挨饿的。现在多挂点膘,将来也能多挨一阵子饿。 最后还有点险恶的心思,就是让躲进昆仑山的吐蕃各部先消耗消耗。等大军进兵的时候,说不定他们已经开始饿肚子了。 就这样一直等到六月底,后方的两万件棉衣送来了,大军也到了该开拔的时候。 看着一脸憨笑,向自己复命的秦王,邓愈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忍不住大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俺,俺不该回来吗?”老二憨笑道。 “你没把那封信给宋晟吗?”邓愈追问道。 “给,给了呀。”老二憨笑中透出一丝狡黠道:“不,不过他没看到信上的内容。” “为啥?”邓愈不解问道。他的信上命令宋晟,不管是软禁还是硬绑,都不许秦王再回前线,否则军法是问。 “泡,泡水了。烂成浆糊了。”老二一本正经道:“俺,俺就传达了大帅的意思,宋,宋晟还算给面子,没,没为难俺。” “艹……”卫国公罕见的爆了一句粗口。 大意了,真是大意了。早知如此,就该另派人送信的。 只是谁想到这一脸呆滞的黑大个,居然也藏着鬼心眼呢? “岳,岳父,俺知道你想干啥。”朱樉方脸上浮现出坚决的表情。“但是,大,大明的皇子,不,不能当逃兵!” “唉……”邓愈无可奈何的摆摆手道:“罢了,你要是有个闪失,老夫也抹脖子就是,归队吧。” “哎!”朱樉乐颠儿道:“岳,岳父放心,父皇说俺命长着呢,不会有事的。” “啊?皇上还这么说过吗?”邓愈不解问道。 “对,对呀。俺爹揍俺的时候,都,都说祸害万万年……”朱樉自豪的丢下一句,转身去了,只留邓愈在风中凌乱。 …… 洪武十年,六月二十九。是邓愈大军再度开拔的日子。 河州城外,两万精挑细选、养精蓄锐的将士,森严列队,整装待发。 一身戎装的卫国公、征西将军邓愈,在众将簇拥下,登上点将台,对将士们做了简短的誓师讲话: “将士们,我们跋涉三千里来到河州,却一箭未发、寸功未立,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将士们山呼海啸道。 “我们的敌人就躲在那莽莽昆仑之中,”邓愈指着西方巍峨的群山道:“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我们能让他们得逞吗?” “不能!” “好,我将率你们追入昆仑山,不管多少艰难险阻,也要找到他们,消灭他们!让吐蕃永远臣服天朝!你们是否同去?!” “同去!同去!”将士们的吼声惊天动地。 “汉有卫青霍去病,唐有李靖徐世绩,宋有……现在轮到我大明了,不可让前朝独美!”邓愈抽出宝剑,指向西方,咆哮道:“将士们,建功立业,功比汉唐的机会就在眼前,出发!” “出发!出发!出发!”将士们热血沸腾,连声咆哮。在军官的指挥下,齐齐向西,朝着莽莽昆仑开拔。 第四二二章 行路难 一个月后,两万西征大军已经深入莽莽昆仑超过一千里。 他们进入了真正的荒野,之前还能看到的森林、草地,已经消失不见,甚至连飞鸟都很罕见。 放眼四望,周遭尽是草木不生、山石嶙峋的高峰,峰顶有终年不化的雪盖,山下是经年落石堆成的荒滩。人马走在上头,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弄不好就会崴到脚,甚至被尖锐的石块刺穿脚面…… 更要命的是空气也变得十分稀薄,平常毫无感觉的呼吸,都变得异常费力。活动稍大,双肺就火烧火燎,拉风箱似的喘不过气。 而且阳光明明不太毒辣,却直晒片刻就会晒伤皮肤,然后好几天全身火辣辣的,动一下都疼,直到晒伤的皮肤脱落,然后周而复始。所有人的皮肤都变成了酱紫色的柳树皮,粗粝的堪比砂纸。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时间一长,出发时还精神饱满,谈笑无忌的将士们,全都变得沉默无言,只剩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为了防止日晒,他们用袍子裹住脑袋,只露两只眼睛看着脚下的路。往前看也没有用,因为前方也全是一样的景象,除了山石就是碎石。 若非一旁奔腾不息的沙柳河,为他们指明了方向,将士们真不知要迷路多少回了。 但他们还是时不时会想,会不会是走错了路?好几万人和牲口,怎么可能躲在这种地方呢。 邓愈也没有骑马,跟普通士卒一样,沉默的走在砂砾路上。倒不是他有心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而是这种路面根本没法骑马,不然战马一个失足,人从马上摔下来,筋折骨断都是轻的。 沉默的行进了半晌,太阳落山前,探路的斥候回来了。 亲兵把他带到邓愈面前,邓愈投去询问的目光。 斥候摇摇头,邓愈失望的轻叹,摆摆手示意他去休息。 然后他嘶声对一旁的沐英道:“下营吧。” 沐英点点头,强打精神指挥部下安排警戒、设置鹿寨、埋锅做饭。 尤其是做饭必须抓紧,因为要在天黑前熄火。否则天黑以后,火光就是偷袭者的灯塔。 而群山之中,太阳总是迫不及待的落山,将士们还没烧开水,天就黑透了。他们只能无奈的踩灭了火堆,用没开的水泡饭吃。 水泡饭是明军发明的野战军粮。就是把大米蒸熟之后除湿烘干,这样可以长期保存。在昆仑山这种环境中,几个月都不会坏。吃的时候用热水一泡,就可以直接食用了,十分方便。 主要副食则是把豆豉与捣碎的咸盐掺和,制作为饼干样式之后晒干。食用的时候剥一块与枣核大小的,和泡饭配着食用,用来补充盐分,增加口感。 其实国初明军的地位高、保障有力,出发时甚至还有肉干、月饼、蜜饯吃,但这会儿这些好吃的已经耗尽。 眼下除了这两样吃食,就只剩下一点锅盔和炒面了…… 将士们三五成群靠坐在一起,默默吃着泡饭和豉盐豆子,却毫无怨言。其实他们也没力气埋怨了,只想赶紧吃完饭,倒头睡觉。 殊不知,就连这两样吃食都不多了…… 辎重官凑到邓愈身边,低声禀报道:“大帅,还剩十天了……” “……”邓愈脸色难看极了,手中的炊饼登时难以下咽。 “是不是从明天开始减少供给?”沐英低声道。 “……”邓愈摇摇头,进入高原之后,将士们的消耗极大,只是正常行军,所需口粮就赶上作战时了。这也是军粮比预期早半个月见底的重要原因。 第260节 但他不敢给将士们减粮,首先吃不饱,会极大削弱将士们的体力,甚至影响他们与这高原雪山抗衡的能力。 而且邓愈知道,将士们对食物是很敏感的。尤其是这种艰难时刻,发现口粮配额变少,会严重打击他们的士气。 “明天开始杀牲口,先杀驴骡驮马,只留战马。”沉默半晌,邓愈终于给出的指令。 “喏。”辎重官点点头,又有些迟疑的问道:“这样的话,辎重就没法……” “除了必需的,全部丢掉。”邓愈沉声道。 “是。”辎重官应声去了。 “杀牲口也打击士气吧?”沐英这才低声道。 “无妨,我会先跟将士们说,这些牲口本就是预备的口粮。”邓愈淡淡道:“只是到了该吃他们的时候。” “大帅还真会安抚人心……”沐英不禁佩服道:“末将又学了一招。” “呵呵……”邓愈笑笑,刚要说话,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 沐英赶紧递水,又给他按揉大椎,好容易才止住咳。 “大帅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 “进山之前,我身体壮如牛,看来也不是昆仑山的对手啊。”邓愈苦笑一声,忽然又叹口气道:“唉,怎么也没想到追出一千里,还没见到吐蕃的人影。” 按照预先的估计,吐蕃各部携家带口,还带着牲口,最多躲出几百里撑破天了…… “这次的对手,了解大帅,了解我们明军啊。”沐英苦笑道。 “嗯,北元豫王跟我们从宣府打到河州,肯定熟悉我们。”邓愈点点头道:“不过,这不止是了解,就能解决的问题。” 顿一下,他低声道:“我估计,我们先前的判断有误,他们的藏身之地并不一定就在河道边。” “不会吧,几万人人吃马嚼,每天要用多少水,不靠水而居怎么受得了?”沐英难以置信道。 加上他们之前的推测,吐蕃各部因为带着老弱妇孺和牲口,一定藏身在昆仑山脉中的河谷、峡谷之类的避风且有河流经过的地方。 这种地方往往湿润温暖且有牧草生长,才有可能承载几万人避难。当然还要足够大。 所以西征军进入昆仑山以来,一直沿着河道搜索,连支流也不放过,这样的河谷、峡谷倒也寻找到若干,却都没有吐蕃各部的人影。 “我们疏忽了一件事。”邓愈指了指远处半空中那一抹白,那是山顶的积雪。 “雪水?”沐英低呼一声。 第四二三章 盲区 “雪水?”沐英低呼一声。 “嗯。”邓愈又咳嗽一阵,方低声道:“六七月间,太阳还是很毒的,积雪融化,水流到山脚下,他们只要筑一道简单的堤坝,就可以蓄水使用。 顿一下,他又道:“而且,不是所有的河,都在地上……” “确实!”邓愈重重一拍脑门道:“我们只沿着明河搜索,确实会有遗漏!” “嗯。”邓愈下定决心道:“不能再往前了,吐蕃各部不可能走这么远。” “是,昆仑山里鸟兽难行、人迹罕至,根本没有路。我们尚且走的如此艰难,他们带着老弱妇孺,还有全部家当,走不了这么远的。”沐英其实也想建议邓愈回头。 “明日下令全军调头。”邓愈便召集众将,发号施令道:“斥候加十倍,重点搜索这些之前我们遗漏的区域!” 说这话时,他面前摆着一张行军地图。那是这一个月来,斥候们一点一点探索出来,一笔笔绘制下来的。 上面一个个红色的叉号,便是搜索过的区域。而那些大片的空白,即是之前遗漏的地方。 “大帅,这是为何?”众将自然不解。 邓愈看一眼沐英,他实在没有力气再给众将讲解了,沐英便替他将推断讲与众将。 “这样啊……”众将闻言无不深以为然。“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是只有这种可能了。”有人沉声道:“而且将近十万人畜,每天用水十分惊人,不是小溪小流可以解决的。而且筑坝蓄水也超出吐蕃人的能力范围了,所以一定是暗河!” “有道理。”众将纷纷点头,就连邓愈也认可这一点。“蓝玉,说下去!” “暗河的话,终究还是要汇入主流的!”那蓝玉受到鼓励,便继续沉声道:“所以我们,还是应该沿着主河道往回走,主力尽量减少消耗,多派斥候搜索沿途的空白区域!” “而且我估计,之前,吐蕃人也在暗中盯着我们。”蓝玉侃侃而谈,丝毫不受缺氧的影响。“他们现在肯定认为,我们永远找不到他们了,八成已经松懈下来。我们只要找到他们的踪迹,回身一击,此役必可大获全胜!” “说得好!”众将大受鼓舞,就连邓愈的状态也好了不少。“去吧,就这么办!” “是!”众将先应一声,然后又关切的询问满面病容的邓愈道:“大帅,你没事吧?” “无妨,一点小伤风而已,到了这个份上,哪个身上好受?”邓愈故作轻松道:“哦,除了蓝玉和洪灏。” 这俩人丝毫没有高原反应,每天活蹦乱跳,日夜巡逻,干的比谁都多,却依旧精力充沛。尤其是那方脸的黑大个,进了昆仑山就像回到家一样,居然还逮了条藏狐作伴。 “哈哈,他们两个不是人,我们没法比。”众将被逗乐了,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虎达龙洼。 这是一处群山环绕的洼地,周遭的高山挡住了北面的寒风,留下了潮湿的水汽,让这片方圆二里左右的山谷盆地,在春夏时绿草如茵。 更可贵的是,四面山上融化的雪水,汇成数道山泉潺潺而下,注入盆地中央的小湖中。那小湖也没有什么出水口,水位却总是不见上涨。应该是湖底有暗河或者地缝之类吧……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处绝佳的藏身之所。当北元豫王决定率吐蕃各部逃进昆仑山,躲避官军时,何素南普一下就想到了这里。 这是他祖父告诉他,当时是让他率领族人,躲避元军的地方。没想到却用来跟着元朝的王爷躲避明军了。 他们从五月躲进这里,五万多人、十万头牲口,已经在这虎达龙洼窝了快俩月了。上万顶帐房密密匝匝,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整个盆地中臭气熏天。 牛羊把草皮也都啃秃噜了…… …… 当然,北元豫王跟何素南普这种王公贵族,生活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他们住在通风良好的高处,有护栏圈起宽敞的院落供他们散步,任何胆敢靠近的贱民,都会遭到卫兵无情的驱赶和殴打。 洁白如雪的王帐中,有美貌的藏女在乐声中起舞,北元豫王跟何素南普,一边欣赏着鼓乐。一边享用着烤全羊和马奶酒。 “来来,我们干了这一杯。”北元豫王有着典型的蒙古人面相,五官几乎没有起伏,他端着金杯,对生着典型藏人面貌的何素南普笑道:“预祝那些南蛮子早日归西!” “呵呵,”何素南普满饮此杯道:“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深入昆仑腹地了,越往里走,空气就越稀薄,想回头都没有力气了。” “哈哈哈,这次你的功劳大大的。”北元豫王竖起大拇指道:“那些南蛮子就从咱们身边走过去,却毫无所觉。咱们藏得好啊,你找的地方好啊!” “王爷过奖了。”何素南普谦虚的笑笑,心中无甚波澜。要是换做从前,他都没资格跟元朝的亲王同席吃饭,要是能得对方一句夸奖,那比过年还高兴。 但现在,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随着元朝反攻的希望愈发渺茫,眼前这位豫王也日渐平易近人开了,对人也不再吝啬溢美之词。可惜他的夸奖已经没什么用了,何素南普还是怀念对方当初桀骜不驯的样子。 “王爷,既然如此,是不是我们也该回去了。”他便请示道:“虽然今年的粮食种不了了,但我们还可以去抢乌斯藏的青稞。” “不急,”豫王却摇摇头道:“河州还有明军留守,邓愈也有可能撤回去,我们不可在最后关头,自投罗网。” “可是,过了时节,我们想抢粮食都没处抢,这么多人如何过冬啊?”何素南普发愁道: “再说,虎达龙洼的草场已经吃光了,十万头牲口和五万人的粪便,已经把这里变成了粪坑,部民们实在呆不下去了。” “再忍一忍吧,他们本来就住在粪坑一样的帐房里,有什么呆不下去的?”豫王却无动于衷道:“至于牲口嘛,杀掉一批吧,还能当粮食……” “唉。”何素南普郁闷的叹气,合着不是你的部民和财产,怎么糟蹋都不心疼? “至于越冬的粮食,你们不用担心。”豫王沉声道:“梁王已经答应我了,等他们秋收之后,会送我们十万石粮食。” “那还好。”何素南普神色稍霁,这也是他一直容忍对方的原因。 第四二四章 敌踪 半月后,西征大军折回了六百里。 他们搜索了沿河所有的可疑地段,依然没有找到吐蕃人的踪迹。 牲口已经杀的差不多,军粮也快要告罄了。 更糟糕的是,这么长时间在昆仑山恶劣的环境中,越来越多的官兵患上了不知名的疾病,心悸气促,手足麻木,面部浮肿。 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撑着枪杆蹒跚前行,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到在地上。周遭的同袍赶忙围上去,扶起他来,喂水呼唤,他却再没有了反应…… “今天第四个了……”沐英神情凝重的对邓愈道。 “唉……”邓愈点点头,他自己也是每况愈下,昔日里笔挺的腰板已经佝偻,面颊深陷,全身关节像生了锈一样,动一动都困难。只有双肺一刻不停的呼噜呼噜拉风箱。 所有人都濒临极限了。 沉默半晌,邓愈低声对沐英道:“三天,再过三天就不找了。” “那我们之前……不全都白费了?”沐英嘶声道:“日后提起来,都成笑话了。” “那也不能,让弟兄们全都折在这里。”邓愈说这一句话,都要分两截儿。“一切责任我来承担,没有人会笑话你们的。” “唉,不亲身经历,不知道我们有多难。”沐英长长叹口气,眺望着远处莽莽群山,寄期望于奇迹出现。 …… 朱樉带着几个斥候,吃力的顺着陡峭的山壁向上攀爬。 老二虽然也开始变得虚弱,但身体终究比其余人强得多。所以在大量斥候疲惫不堪之际,卫国公终于同意他加入侦查队伍。 这是他们今天攀爬的第二座山头了,上去之后就可以俯瞰好几个山谷的情形。只是这昆仑山中就没有一座好爬的山。几乎每一座值得攀爬的高峰,都无比陡峭,没有可以走着上山的路。 他们只能利用山石的裂缝和凹凸之处,手脚并用,一点点向上挪动。 一名斥候看到山壁上有一处可以落脚的突出,便探着身子小心搁上右脚。试了试,感觉没问题,就将重心移了过去,抬起左脚准备向上攀爬。 谁知那块突出的石头居然活动了,他身子一趔趄就要摔下山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手揪住了他的领子,秦王殿下伸手救下了他。 将惊魂未定的斥候提到安全的地方,老二才松开了手,低声道:“小,小心点。” “多,多谢千户。”那斥候也吓得结巴起来。 “客,客气。”朱樉丢下一句,便继续手脚并用的向上爬。 那斥候也赶紧跟上。 第261节 顿饭功夫后,几人终于成功登顶,一个个累得气喘如牛。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几人从背包中抽出望远镜,一边吃着山顶的雪,一边进行侦查。 朱樉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随便看了两眼,便搁下望远镜。在山顶四下寻找有没有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好采回去看看,能不能治好便宜岳父的病。 找了一圈也没看着,一旁的斥候笑道:“千户,这里是昆仑山,又不是天山,怎么会有天山雪莲?” “对,对呀,怎么不早说。”朱樉泄了气,正准备招呼几人下山,忽听自己救下的那个斥候激动道:“千户,快来看,有人!” 那激动的声音,颤抖的手,一下就把所有人都引了过去。 “在哪?”朱樉也靠过去,举起望远镜,却找不到目标。 “再往左一点,那个山坳子里,刚才爬出个人来。”那斥候给他修正方向道。 旁人也纷纷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你不是看花眼了吧?” “是不是把岩羊当成人了?” “不会,绝对是人,背上还背着高高的一捆草呢!”那斥候面红耳赤道。 话音未落,又一个斥候喊道:“看到了,真的是人!” 这下就连秦王殿下也看真切了,只见一个藏民背着草捆,艰难的爬出山坳。过一会,又爬出一个…… 看着一个接一个打牧草的藏民,老二登时热血沸腾,就连他这种智商,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留在这里,盯紧了他们,看看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他立即发号施令道:“其余人赶紧跟我下山,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是!”斥候们也全都来了精神,一个个满血复活,跟着洪千户连滑带溜冲下山去,朝着藏民打牧草的山坳摸去。 不过望山跑死马,朱樉和几个斥候快跑断了气,才赶到了那个山坳。幸好来打牧草的藏民很多,还有小部分没走掉的。 几人便远远尾随他们,在山间穿行一个时辰,终于发现了那处极其隐蔽的山间盆地! …… 入夜,斥候陆续归队,沐英盘点人数,发现秦王殿下那一路没回来。 又等了个把时辰,其余所有斥候都回来了,秦王那路却依然未归。 沐英意识到肯定出了状况,赶紧禀明了卫国公。 邓愈一听也很着急,但这黑灯瞎火的,也不能贸然派人去找。两人只能焦急的等待天亮,准备一能看清路,就亲自带人分头去找。 然而天亮前,秦王那路的斥候回来了。 亲兵马上将其带去见邓愈,邓愈一看还是没有秦王的身影,严厉问道:“你们千户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大帅,我们发现吐蕃人的营地了!”那斥候却激动的禀报道:“洪千户带了个兄弟在那里监视,让我们回来报信!” “什么?!”邓愈还没说话,沐英蓝玉等将领一下就炸了锅。“真的找到敌人了?!” “是真的!”那斥候高声道:“我们亲眼看过他们的营地了,少说五六万人呢!” “好家伙,可算找到他们了!”将领们登时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不已。 “在哪里?标出来。”邓愈却依然保持冷静,命人点起火把,展开地图。 “就在这里!”那斥候赶忙上前,毫不迟疑的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这里有个大山坳,中间有个湖,湖水不外流。” “嘶……”邓愈双手抱胸,紧盯着那处圆圈圈,以及边上那几个红叉叉。最近的一次侦查,距离那里还不到二里!真是不走运! 不过,最后能找到,就是极好的! “大帅,下令吧!”众将按捺不住,纷纷催促。 “五更造饭,天亮拔营,全军出击!”邓愈一拳砸在地图上,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第四二五章 终于找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晌午时分,大军开抵虎达龙洼附近。邓愈命全军于山谷中休息,自己则带着沐英和蓝玉,爬上盆地东侧的山峰。 秦王带着另一个斥候,已经在那里守了大半天。看到三人亲至,他赶紧让另一人担任嘴替。 “大帅,吐蕃人都在里头了。” “嗯。辛苦二位了。”邓愈喘匀了气,嘉许的拍了拍老二,然后稍稍探出头去,俯瞰盆地之中。 果然看到成千上万的圆顶帐房。北面的藏人习俗接近蒙人,全家都住在帐房里。乌斯藏那边的藏人就住拍满牛粪的泥砖屋为主了。 邓愈亲自数了数帐房的大概数目,确实,逃走的吐蕃各部都在这了。 “你们立了大功啊,我会亲自为你们请功的。”卫国公意味深长的看了两人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观察山谷中的情形,谋划起接下来的进攻。 “这山谷围得十分密实,除了一条一线天外,再无任何入口。”秦王的嘴替从旁解说道:“这也是之前几次侦查,都没有发现这里的原因。” 卫国公点点头,视线已经环视山谷一周,发现这里确实如那斥候所言,高耸的群山环绕四周,密密匝匝,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供进出。 自然,那条通道被吐蕃兵重兵把守,还修了栅门、壕堑,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从那里进攻的话,很难。”沐英沉声道:“多少兵也得排成串进去,被他们一口口吃掉。” “他妈的!”素以勇悍著称的蓝玉,也面现难色道:“这些吐蕃人怎么找到这个老鼠洞的?” “人家生于斯长于斯,当然知道最佳藏身之所在哪了。”沐英淡淡道。 “妈的,实在不行,只能我半夜带人偷袭,看看能不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把入口抢下来!”蓝玉发狠道。 “不行,太冒险了。”沐英摇摇头道:“而且成功的可能极小。” “他们夜里防备极严……”嘴替斥候小声道:“巡逻队一波接一波。” “是怕自己人作乱。”沐英道:“这么多人挤在这么个小地方,一出乱子很可能会炸营。” “那你说怎么办?”蓝玉不爽道:“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着敌人了,却看得着吃不着吗?” “我也没有好办法。”沐英摇摇头,不跟他一般见识。 两人说话间,却见主帅的目光一直在盆地四周山坡上寻梭。 “大帅有什么发现?”沐英忙沉声问道。 “你看那北面的山坡,是不是没有那么陡峭?”邓愈反问道。 众人赶忙顺着公爷所指,看向那面山坡。 “确实要平缓一些,不过也有限。”沐英评价道。 硬要说的话,就是别的峭壁八十度,北面的山坡六十度。 “还是没法往下下啊。”蓝玉急躁道:“要不,系上绳子往下降吧。” “这倒是个法子。”沐英眼前一亮道。 “那样太慢了。”邓愈却轻轻摇头,指着山下密密匝匝的帐房道:“他们的帐篷都搭到山脚下了,咱们放下绳子,再慢慢往下降人,怕是第一波还没着地,就会被发现。” “那还能怎么快?”蓝玉有些不服道:“直接跳下去不成?” “也不用那么快,我们可以稍微慢一点,滑下去就成。”邓愈沉声道:“你们在漠北都滑过沙吧?” “滑过。”蓝玉和沐英一齐点头,秦王却摇头道:“没,没有。” “因为你还没去过沙漠,只去过草原……”沐英苦笑着解释道。 “哦……”秦王缩缩脖子,不敢乱讲话了,论起打仗的经验,他还是太浅薄。 “你们看那面山坡,还算平滑。砂石虽然远比沙子个大,但都一样的均匀。沙子上能滑,这里也能滑!”邓愈强忍着咳嗽道。 “没错,肯定能滑!”蓝玉重重点头道:“大帅,末将请缨担任先锋!” “哎,我年纪大,应该我当先锋!”这种时候沐英也开始当仁不让了。 “俺,俺地位高,俺,俺也要当先锋!”就连秦王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因为三人争执不下,邓愈只好推迟决定,先回去再说。 那一旁的斥候都听呆了,下山时暗暗扯一扯老二的衣角,小声道:“千户,你痴心疯了?人家一个是皇上义子,一个是太子的妻舅,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他们说我不配了吗?”老二昂首问道。 “那倒没有。” “那,那不就结了。” …… 入夜,一轮明月照耀着巍峨的昆仑山,千百年来亘古不变。 但今晚这座人迹罕至的‘万山之祖’中,将爆发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 饱餐一顿又睡了半天的西征军将士们,精神抖擞的在山坳中列队,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们的主帅,听他做最后的训话: “最终,在经历了四十五天艰苦跋涉,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后,付出了一百二十三位弟兄的性命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敌人面前。” 顿一下,他压住咳嗽,轻笑道:“相信,本帅已经不需要做动员了,你们一定急着杀上去,把敌人消灭干净了?” 将士们低声笑道:“是。” “但现在还有最后一道障碍,就是我们只能从一面陡峭的山坡上冲下去,准确的说是滑下去。”邓愈淡淡道:“这有一定的危险,很可能有人会摔伤或者直接摔死。所以本帅决定亲自担任先锋官,第一个从山头滑下去。” 然后,他不理会众将的劝阻,转身挥手道:“西征军,跟我上!” 说完,征西将军邓愈便迈着矫健的步伐开始向上攀登,不见一丝病态。 将士们无声跟在主帅身后,浩浩荡荡的向山顶攀登。 半个时辰后,邓愈率领先头部队攀上了顶峰,他们排成一线,立在山崖边,睥睨着山谷中密密麻麻的白色帐房,还有帐房间流动的点点火光……那是巡夜的吐蕃士兵。 北元豫王跟何素南普的警惕性极强,想要从一线间偷袭,或者放绳索降下,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只有一口气冲下去,才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邓愈看看左右,淡淡道:“上!” 说完便蹲下身来,两手撑地,沿着满是砂砾的陡峭山崖向下滑去。 将士们也有样学样,用这种不太雅观的姿势,开始了滑行…… 第四二六章 汉家未得燕支山,征戍年年沙朔间 第262节 滑落,滑落,不断的滑落! 加速,加速,不断的加速! 明月将山崖上的砂砾,照耀的斑斑驳驳,如月夜海面的水波一般。 迅速降落的将士们,便像在水面滑行一样。 邓愈和将士们,起先还能保持蹲姿下滑,但随着速度不断加快,便只能屁股着地,身体后仰,用这种颇为不雅的姿势,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这是邓愈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昨日回去后,他便命人将所有马车、箱子之类的木板拆掉,锯成一块块瓦片大小的木板,用绳子绑在所有参战将士的屁股后。以免磨碎裤子后再把臀部也磨破。 姿势虽然不雅,装备也简陋至极,但它管用啊。 将士们不断加速,不断下降,除了不幸碰到石头上的‘倒霉蛋’,却没有几个翻车的。 在度过了最初的恐惧之后,将士们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肾上腺素狂飙的刺激了…… …… 山谷中。 巡逻的吐蕃兵,很快听到了异响。 “哪里来的声音?”他们面面相觑道:“哗啦哗啦的,下雨了吗?” “天上还有月亮呢。”有人指着天空驳斥道。 “那你说哪的声音?” “好像是北边传来的。” 这时声音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听清了。 “快,过去看看!”带队的百夫长发号施令。 当第一支巡逻队赶到山脚下时,正碰上邓愈率领先头部队滑到山下。 吐蕃兵都惊呆了,他们想了很多种方式,就是没想到有人从这么陡的山崖上滑下来,一时间竟都呆若木鸡。 不过明军也没趁机发动进攻,从这么高的地方滑下来,哪怕有木板垫着,一个个也是晕头转向、七荤八素。且得恢复一阵。 但后面的明军依然如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的往下落,推着前头的人不由自主向前冲。 双方眼看就要拥抱在一起,这下终于回过神来,各自拔出兵刃,朝对方招呼过去。 喊杀声,兵刃相交声,金铁入肉声登时响成一片,然后便是吐蕃兵的惨叫声…… 第一轮互砍下来,倒下的竟全是吐蕃兵。 吐蕃兵的素质远逊于明军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明军为了这次‘屁降’,不仅穿上厚厚的甲胄,还把能穿的棉袄、能裹的毡子……总之只要能往身上套的,全都上了身。 主打就是一个抗摔。 没想到这时候还发挥了难以破防的作用。 吐蕃兵的藏刀,砍在他们身上不是铛铛,就是噗噗,反正就是砍不到他们的肉上。 当然这一身也不是没有弱点,就是行动太迟缓,举刀躲闪,诸多不便。幸亏有源源不断冲上来的同袍,后面的明军见状,干脆不拔刀,直接把吐蕃兵撞倒在地。前面的明军这才一刀砍下,结果了敌军。 合力干掉这个巡逻队后,明军将士赶紧脱掉身上的一件件累赘,摘了腚上的板子,终于又恢复了身手灵活。 “汉家未得燕支山,征戍年年沙朔间。结阵!”邓愈悄悄抹掉嘴角的血,那不是受伤所致,而是下滑时速度过快,从他的肺里咳出来的。 但这时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就连呼吸也恢复了旧日的顺畅,根本不在意这点小事。 在邓愈的指挥下,先头部队的将士们结成一个半圆形的半月阵,死死抵挡住吐蕃兵不要命的冲锋,为后续的主力部队滑落并做好战斗准备,争取时间! …… 外头乱成一片时,何素南普正在困觉。 他平时不会睡这么早的,一般要到处查看一番,看到卫兵没有懈怠、岗哨全都在位,才会放心的回去睡觉。 但今晚情况比较特殊,进入虎达龙洼快两个月,终于有一对族人成婚了。身为他们的主人,何素南普当然要送上诚挚的祝福,然后把新娘子带回去,行使自己‘神圣的’权利了。 他终究年纪大了,完事累的倒头就睡,直到亲兵冲进来大喊:“赞普,不好了,汉人杀进来了!” 女子惊叫声中,何素南普才猛地坐起来,失声大叫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外头都打成一片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亲兵无奈道。 其实何素南普已经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整个人愣怔了好一会儿。 直到仆人帮他穿好衣服,他才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可思议问道:“那么窄的路口,那么严得防守,汉人是怎么攻进来的?” “他们是从北面山上滑下来的!”亲兵指着北边,明亮的月光下,还依稀能看见有无数人影,不断冲下山崖。 “妖法,一定是妖法!”北元豫王也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失声叫道:“听说汉人有个刘伯温,能呼风唤雨,法术十分高明,一定是他在捣鬼!” 也难怪,从他们这个位置远远看去,那些人就像在前仆后继跳崖自杀一样。可明军偏偏就平安着陆,已经占据了山下一隅。 “管不了那么多了,让汉人站稳脚跟,我们一个也逃不了!”何素南普已经恢复了冷静,低吼道:“集中兵力,把下来的汉人都杀光,不要让他们站稳脚跟!” “是!”大小头目们也知道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弄不好就是个满盘皆输。再也顾不得推三阻四,纷纷带着自己的部下,朝着营地北面冲过去。 …… 有一说一,吐蕃兵还是很彪悍的,尤其是他们还没吃过明军的亏,自然瞧不起被蒙元奴役过的‘两脚羊’。 事实上,他们对赞普和王爷避而不战,躲在这山坳子里这么久,一直很有怨言。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条件日渐恶劣,他们也怨愤日重,终日里寻衅滋事。所以何素南普才会安排那么多巡逻队弹压。 所以发现明军之后,吐蕃兵并未马上惊恐逃散,反而一个个来了精神。憋了两个月的怒火,终于找到发泄对象了! 他们举着藏刀,嗷嗷叫着冲向明军,要把这些软弱的汉人,砍成肉酱!让汉人提起他们来就颤抖…… 然而,他们找错了对象。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从元末乱世中消灭群雄,脱颖而出的汉家军队! 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把蒙元从帝国打回流寇的大明军队! 是远征数千里,深入昆仑山,历尽千辛万苦,却不改铁军本色的卫国公西征军! 第四二七章 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儿缺宝刀 跟随卫国公西征的明军,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面对着气势汹汹一窝蜂冲上来的吐蕃兵,他们一点都不慌。 这种空有蛮勇,毫无章法的打法,怎么可能撼动他们配合默契、攻防有度的阵法呢? 只见明军以小旗为单位,在半月阵的基础上,又分成一个个小的三才阵。每个三才阵中的明军兵器长短搭配,长枪兵主攻,盾牌兵主守,还有一名朴刀兵视情况兼顾攻守。 而相邻的三个三才阵之间,也保持着同样的配合。这样每个人都不担心自己左右两侧,因为会有同袍给到自己有力的保护和支持,所以每个人只需要专心对敌,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即可。 是以面对再多的敌人,明军都不慌不忙,在吐蕃兵一浪接一浪的冲锋之下,邓愈率领的先头部队,便如岸边的礁石,任凭惊涛骇浪拍打,依旧岿然不动! 吐蕃兵都惊呆了,没想到这种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己方人数还占优的情况下,却依然奈何不了对面的汉人。 何素南普也很着急,但是场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他根本不可能组织起什么战术来,只能不断地添油,指望靠人数优势,压垮敌军。 但明军的素质极高,战斗意志极强,何况他们的主帅,大明六大公爵之一的卫国公,征西将军邓愈还身先士卒,与他们一起战斗在最前线。 任凭何素南普不断调兵冲击,明军的先头部队都寸步不退。当然,伤亡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吐蕃兵就久攻不下,也是真急了眼——身后可是他们的妻儿老小,身家财产啊。 他们开始真的悍不畏死,哪怕被砍中了肩膀,捅穿了腹部,也依然不放弃战斗,反而趁机死死抓住明军的兵器,给同伴创造机会。 一个个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时间一长,明军将士终于开始顾此失彼。 一个明军长枪手,捅穿了一名吐蕃兵的腹部。他想要抽回长枪,却被那吐蕃兵死死拽住,这时又有吐蕃兵一刀砍过来。无奈之下,长枪手只好松手后撤,由一旁的朴刀手格挡了那一刀。 三才阵没了长枪,攻击力大打折扣。更多的吐蕃兵一拥而上,同样是舍命的打法,硬生生的把明军将士缠住双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藏刀透过甲胄,刺入自己腹腔…… 看到这一幕,邓愈令旗一挥,传令官马上就吹响号角。听到命令的明军马上进行轮转,担任预备队的若干小队,立即上前。替下了顶在前头虽然时间不长,但因为身在高原,已经有些脱力的小队。 生力军一加入,先头部队又重新稳住了阵脚。 将士们也随机应变,发现在这样拥挤不堪的战场上,长枪使用不便,便不再使用长枪。开始不约而同改用短兵、用盾牌对敌。不求杀敌多少,只求延阻敌军。直到后续部队做好战斗准备! 后面的同袍也没有让他们久等。片刻后,明军将士便听身后响起一声咆哮:“让!” 将士们立即在邓愈的指挥下再度轮转,让开左右两翼——两支生力军,便在蓝玉和秦王的率领下,分别从左右两侧杀出阵去! 本来邓愈是安排秦王在一线天外堵门的,但他哪能干?死缠烂打逼着便宜岳父给他换了任务,才得到这个冲锋陷阵的机会。 老二十分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奋力挥舞着他心爱的狼牙棒,猛砸吐蕃兵的天灵盖。他身后人高马大的亲兵队,也同样挥舞着狼牙棒,紧紧跟在殿下身后。 一百来根狼牙棒舞动起来呼呼生风,所过之处,鬼哭狼嚎、血肉横飞。吐蕃兵身上连片甲都没有,被狼牙棒扫上就会被扯下一大块肉,登时就失去战斗力。 而且那满身是刺的狼牙棒,他们想抓也抓不住,完全束手无策。只能不断被开瓢,被敲碎…… 尤其是那如修罗降世般的方脸巨灵汉,居然在狼牙棒上挂了个吐蕃兵的情况下,依然虎虎生威的挥舞着棒子,连砸了好几个吐蕃兵! 完全是状若疯虎、势不可挡! 这对吐蕃兵士气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所凭的无非是自以为比汉人更勇悍,但看到这无可比拟的一幕,他们终于感到了恐惧。那股毫无理由的自信,便终于开始消散了…… 另一面的吐蕃兵,虽然看不到巨灵神下凡的恐怖场面,却更早的陷入了崩溃! 因为他们面对的,是蓝玉和他率领的府军前卫兵马。这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有着最纯熟的杀人技术,率领他们的更是个嗜血如命的疯子! 蓝玉不同于天生神力的秦王,他胜在身手敏捷,以及无与伦比的杀人天赋。 只见他手中两柄太子所赐的宝刀,如穿花蝴蝶般左右舞动。寒光闪过,吐蕃人的藏刀触之即断,遑论血肉之躯? 自以为强大的吐蕃兵被蓝玉砍瓜切菜,居然无他一合之敌! 蓝玉一步杀二人,十步二十人!转眼之间,就率领部下把吐蕃人的进攻势头,硬生生压了回去,紧接着便顺势冲入敌阵,开始了一往无前的凿阵! 他一边挥刀杀人,口中还一边发出桀桀的怪笑声。那笑声尖锐可怖,在嘈杂的战场上,依然能听得清清楚楚,让每个面对他的吐蕃兵魂飞胆丧。 看着这个浑身浴血,满脸狰狞怪笑的杀人狂魔,吐蕃兵不禁纷纷失声喊道:“阿拉瓦加,阿拉瓦加……” “阿拉瓦加是个什么鬼?”蓝玉奇怪的揪住一名吐蕃兵的脖子,不懂就问。 吐蕃兵哇啦哇啦喊出一串藏语,完全听不懂。 蓝玉只好压下疑问,反手一刀砍下他的脑袋,继续狂笑着冲杀去了。 …… 在这两员猛将的冲杀之下,吐蕃兵的左右两翼次第崩溃,开始出现溃兵。 溃散是会传染的,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吐蕃兵丢下武器,掉头逃跑,恨不得离那两个杀神越远越好。 第263节 中路的吐蕃兵见状也失去了战意,赶紧纷纷脚底抹油,趁着被汉人合围之前逃走。 然而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这小小的盆地,就像一个牢笼,让他们插翅难逃! 卫国公顺势下达了全军突击的命令,西征军的将士们如下山猛虎般扑向四散逃窜的吐蕃兵! 战局便彻底一边倒了,单方面的追杀之下,整个吐蕃大营都被杀穿。吐蕃的士兵和妇孺混在一起,人和牲畜搅成一团,再无半点抵抗能力…… 小小的山间盆地中火光四起。浓烟滚滚间,士兵的喊杀声,妇孺的哭喊声,牛羊的嘶叫声响成一片,整个乱成了一锅粥。 第四二八章 无路可逃 见此局面,北元豫王当机立断,对何素南普道:“我们必须分头收拢溃兵,重新组织防线,不然会全军覆没的!” “王爷说的是,我往东你往西,我们组织好部队,就分头往北攻!”何素南普深以为然道。 “好,豁出去了!”豫王重重点头。“死约会,不见不散!” “死约会,不见不散!”何素南普郑重行一礼,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北元豫王也赶紧在围子手的保护下,朝着一线天方向逃去。 还有那脑子不转弯的蒙古憨憨提醒他:“王爷,这是往南去,不是往东。” “蠢货!局面早就没救了!”豫王骂道:“本王不过是让那藏虏给我们争取跑路的时间!” 手下人这才全都明白过来,赶紧簇拥着王爷往南去了。结果还没到一线天,就碰上殊途同归的吐蕃赞普何素南普。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俩人四目相对,豫王小声骂道:“额真鄙视你。” “俺也一样。”何素南普翻翻白眼。 俩人大哥不说二哥,便默契的不再互相言语攻击,继续默默前行。 来到一线天的工事前,何素南普吩咐打开寨门。 守门的吐蕃兵赶紧升起栅门,放下吊桥。 看着外头漆黑一片的狭窄通道,就像一条巨蛇张开嘴,准备择人而噬一般。两人都感到有些恐惧…… “王爷先请。”何素南普礼让道。 “还是赞普先请。”豫王也客气道。 两人又对视一眼,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烂怂,便异口同声对守门的吐蕃兵道:“你们头前带路!” “……”守门的吐蕃兵无可奈何,只好打着火把,握着藏刀,小心翼翼走入狭窄的通道中。 等他们走出一线天时,便一头撞上了严阵以待的明军…… 一排排弓弩瞄准了他们,有懂藏语的明军咆哮道:“不许动!放下武器,跪在地上!” 那明军的藏语可能不太标准,还有吐蕃兵试图逃跑,在被当场射杀之后,其余的吐蕃兵全都丢下武器,跪地抱头,显然是听懂了。 …… 一线天内,听了逃回来的士兵禀报,何素南普知道逃不掉了。出口实在太小,只要一两百明军守在那里,多少人都冲不出去。 再回头看看身后,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许许多多吐蕃百姓,从四面八方逃到一线天来,见已经栅门大开,便慌不择路冲出去。 结果毫不意外造成了堵塞,前头的人被挤在里头出不去,后面的人在外头进不去…… 眼见逃跑是不可能逃跑了,何素南普看看豫王,大声道:“王爷,我有一计……” 然后后面的话却说得含糊不清。豫王下意识策马上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借你人头一用!”何素南普狞笑着一招手,亲兵一拥而上,拉住豫王的腿,将他拉下马来。 豫王的蒙古亲兵刚想救驾,吐蕃兵的刀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干什么?!”豫王惊怒交加。 “你看这局面,不投降,我的族人就要被屠杀殆尽了。”何素南普摆摆手,向亲兵下达了投降的命令。 一个亲兵便肩扛起长长的号筒,另一个亲兵手扶筒的细端吹奏起来。 苍凉雄浑的号声中,豫王依稀听到何素南普说什么,‘不能空着手’、‘死人才不会乱讲’之类。 他也没听清省,便只觉脖子一凉,人头就落了地…… …… 山谷中,正在逃窜,或者抵抗吐蕃人听到那号声,便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作,不分男女老幼,齐齐匍匐于地…… 吐蕃人一投降,邓愈也下达了停止战斗的命令,杀戮戛然而止,将士们开始收容俘虏,救治伤员,打扫战场……一切轻车熟路,不用邓愈再费心了。 此时大局已定,邓愈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也终于散了。他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把胸前褪了色的蟒袍都再次染红。 “大帅!”左右赶忙扶住卫国公,邓愈强笑着摆摆手道:“无妨,脱力了而已。” “大帅放心休息吧,后头的事情都交给我了。”沐英沉声道。 “你办事,我放心。”邓愈点点头,压低声音吩咐道:“别的都好说,你一定要严禁将士们奸淫妇女、掠夺财物。我们是来平叛,不是土匪抢劫……” “大帅放心,我明军横扫天下,收复四海,靠的就是皇上不烧杀抢掠的军规。”沐英笑道:“将士们没人敢以身试法的!” “不要大意。”邓愈却没他那么乐观道:“年轻一辈,无法无天。已经不是我们当年,闻吴王军法无不丧胆的那时候了。” “明白。”沐英终于认真起来,交代了逐项事宜后,便亲自带兵巡查起来。 …… 还真让邓愈说着了,就这会儿功夫,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强奸…… 沐英又羞又气,命人将那几个犯了事的军士绑起来,就要按军法砍头。 “我看谁敢动我的人?!”满身浴血的蓝玉闻讯而来,连踢带踹把执行军法的官兵撵走。 “蓝玉,你干什么?!”沐英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 “副将军,是你下的令吗?”蓝玉对沐英本来就有些不服气,明明哪里都不如自己,凭什么他当副将军? “没错。”沐英板着脸道:“他们强奸妇女,按律当斩,你连军法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少来这套,天理还不外乎人情呢!”蓝玉蛮横道:“弟兄们在昆仑山里出生入死,几个月来人不人,鬼不鬼,连头母猪都没见过,现在打胜了仗,发泄发泄怎么了?有必要上纲上线吗?!” “军法无情!不许就是不许,没有通融的余地!”沐英冷声道:“这也是天下最后归于大明,而不归张士诚、陈友谅的根本原因!” 说着他清冷的目光直射蓝玉道:“你要是不服,可以向皇上弹劾我这个副将军,但是军法不可破,今天这人,我杀定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蓝玉气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双手攥在刀柄上,恨不得直接砍了他! 但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蓝玉狠狠的朝地上啐一口。“咱们走着瞧!” 说完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 第四二九章 中秋家宴 金陵八月,丹桂飘香,西征军的捷报,也传到了南京城。 此役,征西将军邓愈、副将军沐英,率军深入吐蕃腹地,追杀北元豫王、吐蕃赞普何素南普至昆仑山深处,最终斩首万人,俘虏五万,获马、牛、羊二十余万匹。 大捷之后,西域各国献土归降,大明开辟疆土数千里。乌斯藏都指挥使班竹儿藏卜,率各法王亲至河州劳军。 终明之世,吐蕃乌斯藏各部再也没有反叛过…… 朱元璋见到捷报后,降旨嘉奖邓愈,赐红蟒暖袍一件,玉带一围。其余将士则要等着班师之后,由兵部叙功封赏了。 然后朱元璋命陕西镇守宋晟,暂时移镇河州,对降服的吐蕃各部编户齐民,分散安置。征西将军邓愈则率大军回京献俘。 …… 但私底下更让朱老板高兴的是他儿子,又有优异的表现。 恰逢中秋家宴,他便跟天下所有老父亲一样,在宴席上吹嘘起自家老二的功绩。 “不光邓愈,文英的信里也说,老二天赋异禀,别人在昆仑山里气都喘不上来,他还能满山遍野抓藏狐!”朱老板得意洋洋道:“不愧是咱的种,当年咱也是体力过人,连续行军三天三夜不带打盹的,到了战场还能立即打仗!” “好汉不提当年勇,说儿子怎么成自夸了?”马皇后无语道。 “咱也不是自夸,老二不是遗传了咱这双铁脚板,他能在别人都趴下的时候,还带着斥候到处侦查?他不是遗传了咱这双千里眼,他能发现吐蕃人的影子?”朱老板的自夸已经到了一定的境界,夸儿子的同时也夸自己,互不冲突不可分割。 “明明是靠了五哥给二哥配的高反药,和我捣鼓出来的望远镜……”老六不忿的嘟囔道。 “少说两句吧,当心中秋夜还挨揍。”特意从凤阳赶回来过节的四哥劝道。 “是,四哥,我修闭口禅。”老六对四哥始终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尊敬。 “话说回来,二哥这回真露脸啊。”朱棣满眼羡慕道:“远征万里,横跨昆仑,千辛万苦之后,大获全胜!心里想必快意极了!” “你不一样吗?”老三取笑他道:“历时两年,横跨二京,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有了结果,心里想必快意极了?” “哼!”老四白一眼老三,今天心情好,大过节的,不跟他一般见识。 他为啥心情好呢?因为他两口子搬去凤阳后,燕王妃的肚子居然终于有了动静!随行的太医已经确定了,王妃确实是怀孕了…… 老四回京除了过节,更重要的目的,是向父皇母后报喜。 “不愧是你。”老三却很贱,老四越不跟他吵他就越撩拨。“能把老婆怀孕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当成喜报,禀报父皇母后报喜。佩服佩服,真让人佩服。” “你!”老四腾地火气上涌,低声吼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知道我要上这个孩子有多难吗?我连和了血的泥巴我都吃过!” “呕……”老三差点听吐了,竖起大拇指甘拜下风。 “四哥真厉害!”老六的赞如期而至。不愧是能食大便的燕王殿下,食谱就是宽广无垠…… “唉,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个交代了。”老四总体还是很开心的,美滋滋的喝一杯酒道:“这半年可憋死我了,本王要大干一场!” “是字面意思吗?”晋王笑道:“金莲院上新了,就是咱们从高丽带回来的那批,已经让六娘调教好了。欢迎燕王殿下莅临指导。” 趁着太子离席撒尿,哥几个又开始胡说八道。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妃还有身孕,我怎么能在外面乱来?我还是人吗!”老四义正言辞的拒绝。 “可以挂账哦。”老三笑道。 “唉,其实偶尔放松一下,只听小曲儿,也不算对不起王妃……”老四就改主意了。 第264节 “燕王殿下,本宫敬你一杯。”哥几个正说话间,达定妃端着杯酒凑过来。 “定妃娘娘折煞我了。”老四赶忙客气道。 “哎,老七老八都跟着你,在凤阳练本事。你也正经是他们半个老师了。”达定妃掩口笑道:“还劳殿下多多费心,多多担待。” “费心无所谓,这是当哥哥应该的。”燕王迟疑一下道:“担待的话,能担待的起我自会担待,担待不起的,娘娘莫怪。” “哦?”达定妃听他话里有话,神情一紧问道:“两个贼种又闯什么祸了?” 心说怪不得他们不回来过节,原来是怕挨揍。 “我已经禀明父皇了,娘娘问父皇就是。”燕王略有些尴尬道。 “不管什么事,你这个当哥哥的不能替他们瞒一瞒吗?”达定妃不由自主拉下了脸。 “该瞒的我自然会瞒。”燕王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冷冷丢下一句,便不再理她。言外之意,不该瞒的自然不会瞒。 “哼,你们就是对我儿子有偏见!”达定妃气呼呼的转身回去了。 …… “那俩小子干啥了?”达定妃一走,老三便问道。 “凭什么告诉你?”老四没好气。 “四哥,说说吧,我也很好奇。”这时老六笑道。 “好。”老四便从善如流道:“唉,那俩货简直是变态。父皇接受前年的教训,怕小孩子出危险,没让他们隐姓埋名,让他们直接以亲王的身份练兵。” “我艹,不是说所有兄弟都要来一遍吗?为什么只有我们隐姓埋名,还要当农民下地?”老三闻言不忿道。 “还要卖艺,当游方郎中,甚至沿街要饭……”老五补充道。 修闭口禅的老六点点头,真是言者伤心,闻者落泪啊。 “还不是因为你们那年玩的太大,”太子解手回来,坐下笑道:“父皇不敢了呗。” “那他们又玩出什么新花样,连四哥都忍不了了?”老六好奇问道。 “唉,他们管的军户中,有丈夫阵亡的寡妇,也有死了老婆的光棍。”老四郁闷道:“被他们强行凑对成亲,弄得人家家里都炸了锅!” ‘好吧……’老六不禁暗叹,老朱家果然不养闲人啊。 朱老板的儿子可以不活,但不能没活儿……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老四无语道:“因为军户中寡妇太多,光棍不够用,他们就用小孩凑数。给七八岁的孩子找个四十多的媳妇儿,实在太不像话了!” 第四三零章 打虎亲兄弟 中秋家宴后,哥几个转移到春和宫,接着喝第二场。 但跟往常嘻嘻哈哈的场面不同,这回的气氛有些严肃。 “你们有什么事吗,怎么一个个都绷着个脸?”刚回京的老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有个事儿,”太子点点头,沉吟一下道:“你今年忙于传宗接代,很多事情没接触过,先让老三给你讲讲吧。” “好。”朱木冈便清清嗓子,对一脸迷茫的老四正色道:“简单说,我们太子党,和胡党杠上了!” “太子党?”老四一脸不解。 “就是坚决支持大哥,跟胡惟庸一党斗到底的仁人志士!”老六指着众兄弟,一脸自豪道:“打虎亲兄弟,最核心的就是我们几个!” “可是,”老四依然不解的问道:“大哥都代父皇上朝理政了?胡惟庸何德何能跟大哥斗?一道旨意罢了他的官就是。” “一是父皇不许。”太子苦笑一声,亲自解释道:“二是胡惟庸不只是当朝宰相,他还是淮西勋贵、江浙财团、海上势力的代言人。父皇说要让我学一学,如何与权臣相处,为兄也只好勉为其难,跟他斗一斗了。” “……”老四沉吟片刻,他虽然看上去和老二是一挂的,但心思细腻,且极有政治头脑。很快便对朝局有了概念—— 显然,父皇隐居幕后,将太子推出来替他理政。那之前已经很尖锐的君相矛盾,自然就转移为太子与胡惟庸之间的矛盾。 父皇这下是乐得轻松了,可大哥就坐了蜡了。 太子虽然深孚人望,是众望所归的下任皇帝,但他终究还不是皇帝。更不是一手缔造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所以大哥给到大臣的压力,跟父皇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而且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的仁慈,总会被人误以为好欺负。 自然,原本在父皇高压之下,一直不敢蹦跶的那些人,忍不住就要蹦跶了。 原本不敢说的话,现在敢说了;原本不敢做的事,现在敢做了。大哥自然压力巨大,不得不打起精神跟他们斗…… “说吧,大哥,需要我干什么?!”想清楚原委,老四马上拍着胸脯道:“就是让我提刀杀了姓胡的也不在话下!” “哈哈,那倒不必。”太子不禁失笑道:“父皇说的是,让我好好跟他斗一斗,没说让我们灭了他。这里头的区别你品,你细品。” “明白了,斗而不破嘛。”老四点头道。 “聪明,我家四弟悟性就是高。”太子高兴的与他干一杯,淡淡道: “父皇有父皇的考虑,他老人家可能觉得,现在还不是拿下胡惟庸的时候。所谓‘天威莫测’,概莫如是。我们做儿子的,也只能按照他老人家画下的道道,螺狮壳里做道场了。” “大哥受委屈了。”老四听得不好受道。 “其实一开始,我也很不理解,甚至有些怨气。”太子搁下酒杯,轻叹一声道: “觉得父皇命我日临群臣,处理政务,却不给我撤换大臣的权利。结果让我陷入重围,堂堂太子不得不与大臣亲自纠缠。自古储君以养望为要,哪有这样提前下场的?” “就是就是。”哥几个一齐点头,替大哥鸣不平,还有人小声嘟囔什么‘老贼就爱瞎几把搞……’ “但后来我想清楚了,父皇应该是以史为鉴,怕我重蹈元顺帝太子的覆辙。”太子轻笑一声,眉宇间的阴云散尽道:“父皇对我们一片苦心,做儿子的不能不细细体会。” 元顺帝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北元皇帝爱猷识理达腊,当初也是临朝听政,同样面临权臣孛罗帖木儿的挑战。 他便以孛罗帖木儿握兵跋扈以及藏匿‘逆臣’为由,粗暴的削去其兵权。谁知孛罗帖木儿亦以‘清君侧’为名发兵大都,谋易太子。 结果太子两度兵败,只能连夜逃出京城,要不是后来元顺帝也失国北逃,他不可能再有当上皇帝的机会了…… …… “我认为,父皇是把胡惟庸,当成磨砺我的试金石,”朱标低声道:“他老人家能掌控局面的时候,把我锻炼出来,将来就不会有顺帝之虞了。” “有道理。”兄弟们纷纷点头,就连老六也不敢说老贼是杞人忧天。毕竟历朝历代都会经历二代危机—— 那帮桀骜不驯的开国功臣,其实全靠开国皇帝的个人威望压制。但开国皇帝总会老去,皇权总要交接。第二代皇帝能不能继续压制住,这帮愈发目中无人的叔叔伯伯?就成了事关社稷存亡的最大危机。 抗不过去就是秦隋,只有扛过去才有可能成为汉唐。 太子身为大明开国储君,自然也要经历此番危机。而朱元璋的诸般安排,其实根本目的就是想帮他和大明,顺利度过将来的二代危机。 想通了这一点,也就豁然开朗了。 “给大哥找块试金石的话,胡惟庸确实再合适不过了。”兄弟们恍然大悟道:“他够强也够狂,势力也够广。” “更妙的是,他的强不来自于他自己。”老三一针见血的悠悠道: “而是一部分来自于父皇,一部分来自于李善长,根基很不牢固。这在平时看不出来,但真到了关键时刻,就要了老命,所以父皇才会放心,让他跟大哥斗。” “不管力量是不是他自己的,但他现在真的很强,弄得我有些狼狈啊。”太子说着,满眼欣慰的看着这帮已经成长起来的兄弟。“好在有你们,胡惟庸再强,大哥也有信心战胜他!” “大哥放心,我们兄弟一体,姓胡的敢欺负你,我就插他双眼!”老三笑道。 “我黑虎掏心!”老四亮出醋钵大的拳头。 “我猴子偷桃。”老六伸手一攥拳。 “我,我让他菊花残……”老五小声道。 “哈哈好,这么多亲王一起伺候他,胡相真是洪福齐天啊!”太子高兴的拍了拍坐在左右的老三老四,然后对燕王道: “老四,我们准备先易后难,逐步剪除胡相的羽翼,让他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丞相。” “嗯。”老四点点头,便听老三接着吹嘘道: “我和老六已经把苏州大户拿下了,苏州乃江浙的心脏。拿下了他们,整个江浙的大户便只能俯首称臣。” “下一步,我们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他的海上势力!”老六沉声道:“今夜过后,灭此朝食!” 第四三一章 燕王的任务 而后,老六便向四哥介绍了胡惟庸与吴家兄弟,备倭水师与海寇的关系。 “根据各方面得到的情报汇总,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当初消灭张士诚后,吴良担任苏州镇守,利用移富民填凤阳的机会,彻底清除了元末六大海商的势力。”老六沉声道: “同时在海上,他兄弟吴祯,收编了方国珍、陈友定的一部分势力,而方陈的另一部分势力,则退到海上,成为亦商亦盗的海寇。” “应该就在那时,朝中有大人物……很可能就是李善长,发现了这个好机会,通过吴家兄弟进行了整合,彻底掌握了江浙一带的海上贸易。形成了一套,以朝中大员为保护伞,以少数苏州大户为代言人,备倭水师勾结海寇控制海上,上下串通进行走私的勾当!” “我艹……”老四听得目瞪口呆。“老李他们玩得这么花吗?真当朝廷是自家的?” “也许他真就这么想。”老三幽幽道:“这天下是咱们一起打下的,大家都有份,凭什么你老朱家独占?” “真该死!”老四咬牙切齿道:“有这种想法的都该死!” “有这种想法的可不在少数,至少接李善长班的胡惟庸,也是这么想的。”老三淡淡道:“江阴侯吴良、靖海侯吴祯,这两位在功臣庙里有神位的,也不例外啊。” “十年来,他们靠海上贸易发了大财,却从没交给朝廷一文钱关税!”老六也道:“最保守估计这怕损失也得在两千万贯以上……” “艹……”老四已经词穷了。 “当然我们没有证据,他们老奸巨猾,心狠手辣,也不会给我们留下把柄。”老六苦笑道: “所以现在就是个,我明知道是你干的,但拿你没办法;你明知道我知道是你干的,但你也拿我没办法的局面。” “总之,哪怕不跟胡丞相斗,也必须扭转这个局面!”太子沉声定调道:“恢复了这块收入,非但朝廷用度会宽裕,老百姓的负担也会减轻很多!” “经过之前的斗争,我们已经明白,要想遏制走私,就必须消灭海寇!”太子接着道:“老六的市舶舰队,已经做好了出战的准备。但是凡战者,多算胜少算不胜。我们不能只考虑海寇,还得考虑备倭水师和胡惟庸这边。” “胡相这边交给我,我会借审阅《元史》的机会,把他关起来一个月。”太子沉声道:“最棘手的其实是备倭水师那边——他们虽然归降日久,但与海寇藕断丝连,加上靖海侯的放纵,是很容易叛变的。” “嗯。”老四点点头道:“要是步军还好办点,海上的水师确实太容易叛变了。驾着船退到大海深处,朝廷就只能干瞪眼。” “没错。所以在市舶舰队与海寇交战的时候,我们需要把备倭水师堵在港里,最好连船都不让他们上!等到消灭了海寇,备倭水师孤掌难鸣,就好处置多了,当然这是后话。” 太子满含期待的看着老四道: “最危险的也是这个时候,他们很有可能会狗急跳墙。所以必须要有个身份崇高,勇武过人的大将,在那里坐镇威慑,让他们不敢造次。老四,我准备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有问题吗?” “没问题!”老四骄傲的挺起胸膛道:“大哥你放心,我保准完成任务!到时候跑出一条船去,唯我是问!” 第265节 “好!就知道我家四郎是好样的!”太子欣慰笑道:“你弟弟们的军队,都可以供你调遣,你觉得带多少人合适?” “五百人足矣!”老四毫不迟疑道。 “太少了吧,”就连老三都直摇头道:“备倭水师好几万人呢,吴祯也是当世有数的猛将。你可别光为了逞英雄,结果落到人家手里!” “备倭水师谋反,挟持大明燕王逃往大洋深处……”老三说着乐不可支道:“那样你就要成为千古笑柄了。” “你少在那说风凉话,本王可不是逞英雄!”朱棣瞪一眼朱木冈道:“我问你,备倭水师在哪里?” “崇明岛啊。” “怎么才能上岛?” “废话,坐船啊。” “我要是带着大军上岛,得用几百条船?”朱棣没好气道:“吴祯看到这铺天盖地的架势,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我要干嘛?说不定我这边还没靠岸,他那边就先跑了!” “倒也是。”老三讪讪道。 “五百,是我的卫队人数。我只要出城,就带这么多人,这样才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老四沉声道:“大哥也容易给我派差事,比如替他巡视崇明岛,犒赏备倭水师之类。” “话是如此,但你这么点人,太危险了。”太子却摇头道。 “大哥放心,我不是蛮干,我想得很清楚。”老四却坚持道:“首先,他们还是大明的水师,包括靖海侯在内,绝大部分官兵的家眷,都在内地居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铤而走险的。” “其次,吴云的儿子吴高,吴祯的儿子吴忠,都是我在大本堂的伴读。两人现在备倭水师军中,我可以先说服他二人,只要他们反对,当老子的就没法一意孤行。”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我这五百护卫足以自保。他们真要反叛,我肯定能撑到援军到来。”老四说着自信一笑道:“一群上岸的水鸭子,再多也不足为惧。” “四哥好帅,四哥你是我的偶像。”老六适时奉上马屁。 “你也是我的偶像。”老四笑眯眯的拍了拍老六的肩膀。 在朱棣的坚持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不过太子还是不放心,又命老三率军在太仓接应,一旦看到老四发出的烟火信号,立即搭乘市舶舰队的船只,渡海增援! 有人要问,市舶舰队不是要去打海盗吗? 没错,但此番出战的战舰有且只有十条,所以大部分战舰都在刘家港趴窝呢。 最后太子端起酒杯,向众兄弟敬酒道:“无论如何,安全第一,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大哥等你们凯旋归来。” “是,大哥!”兄弟们一同举杯,仰脖饮尽,便纷纷告辞回去,按计划各自忙碌去了。 第四三二章 殿下出征 当晚,朱桢便出了宫。 然后拿着太子的手令,叫开金川门,来到龙江宝船厂。 在船厂提举衙门睡了半宿,三更天,大表哥便叫他起床。 朱桢用罢早饭穿戴整齐,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了船厂外的码头。 此时,还不到四更,天地间漆黑一片,码头上却灯火通明,市舶船队十艘新入列的战舰已经整装待发了。 俞通源则和廖定国率领众将领早就守候在码头上,仲秋的江风已经很有些凉意了,但他们的心头却火热一片。 将士们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 之前,他们收到了海寇们的来信,要求一个月内支付巨额赎金,否则就要一天杀一个人。 但一个月的时间显然太紧,刨除赶路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对宝船厂的十条战船进行保养维修,入列海试了,更别说还要铸炮安装,训练磨合。 但这难不倒楚王殿下,殿下是有操作的。 朱桢便让罗先生给海寇回信,非但表示愿意支付赎金,而且还主动提出,只要他们不虐待被俘的船员,保证他们都能全须全尾平安归来,本王可以支付双倍的赎金! 主打就是一个豪气。反正有一票铁窗土豪买单…… 同时朱桢又提出五百万贯铜钱过于沉重,用牛车至少要拉七百车,所以建议改用黄金支付。 海寇收到信什么反应不知道,反正先把俞通源、廖定国那帮人惊呆了。他们行伍半生,自觉早就看透了军中那点事儿。都说主帅要爱兵如子,可哪个又真把手下性命当回事儿呢? 一个个感动的稀里哗啦,私底下都说当初走投无路,无奈投靠了个小孩子。没想到父兄在天之灵保佑,居然让他们遭逢明主。遂暗暗下定决定,不管营救是否成功,这辈子就跟着殿下走了。 一个月后,他们收到海寇的回信,海寇果然很高兴。甚至因为殿下的慷慨,连语气都变得谦卑了许多。 他们表示收到信的第一时间,就停止了他们所有船员的‘强制劳动’,并对伤病人员进行了救治,但之前死掉的几十个就只能归还尸骸了。 另外,海寇对殿下以金代铜的提议深表同意,并为自己没有见识而感到抱歉。所以原先的一月之期取消,改为两个月后,在杭州湾北部的花鸟岛附近交货。 朱桢回信表示同意。 一来二去,便多争取到了一个月的时间。所有人夜以继日、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中秋节之前完成了出征全部准备。 …… “殿下!”俞通源等人整齐向骑牛的王爷行礼。 朱桢一撑牛背,从‘林宝坚尼’上跳下来。 轰的一声,楚王殿下忘记身上穿了沉重的甲胄,一个没留神,差点给部下磕一个。 还好大表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殿下,这才没出丑。 朱桢扶正了头上的燕翅金盔,咳嗽一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回禀殿下,都准备好了!”俞通源装作没看到殿下的闪失,昂首高声道。 “那好,出发吧。”朱桢淡淡说完,便手扶着腰间的七星宝剑,迈步走向舷梯。 “殿下,恁就不用去了吧。”俞通源赶忙跟上劝道:“枪炮无眼啊,而且海战比步战还凶险!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 “海寇一共才几门炮?”朱桢其实也有过思想斗争,到底要不要亲自上阵。 以他原先的性格,肯定是安全第一的。但许是受到兄长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开始觉得不能总缩在后头了。该上阵时就得上阵,不然怎么获得将士们的效忠? 此外,还有一个说出来吓死人的原因,让他必须在船上。不过因为会吓死人,所以暂时不能说。 “他们确实没几门炮,可总得防个万一啊。”俞通源苦劝道。 “万一万一,本王喝水还万一会呛死呢。”朱桢没好气道:“怕这怕那,我干脆直接抹脖子得了。” “可是战场……它确实很危险啊。”俞通源无奈道。 “南安侯,你听着。”朱桢站住脚,正色道:“本王不是为了逞英雄,而是因为新战法是我提出来的。而且之前也没有用过,我要是不上船,将士们肯定会心里嘀咕,这战法到底能不能行,楚王不会是纸上谈兵吧?” “……”俞通源说不出话来了,因为让殿下说着了。 时间太紧了,他们拢共才演练了十天,只操练了队形,根本没在船上开过一炮…… 因为一是要保密,二是仓促间搞不到足够的炮弹和火药,只能节省着留到战场上用。所以炮手们都是靠干比划,模拟训练,无声打炮。 所以上上下下,难免信心不足,若不是为了营救同袍,将士们甚至可能会拒绝开拔的。 “所以这次本王必须上船,将士们知道我在,才会有信心。而信心是赢得任何一场战争的关键!”朱桢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上舷梯。 “殿下……”身后又传来南安侯犹犹豫豫的声音。 “又怎么了?!”朱桢彻底不耐烦了。 “恁上错船了。旗舰是那一艘。”俞通源追上他小声道。 “呃……”老六闹了个大红脸,咳嗽一声道:“本王先上这条船,看望一下弟兄们,你有意见吗?” “没,没有。”俞通源赶紧摇头道:“属下陪殿下视察。” …… 将士们对殿下的到来都很惊喜。 听说楚王还跟他们一同出征,就更加高兴了。原本心中的疑虑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士气肉眼可见的高涨了许多。 将士们的认知很朴素,堂堂亲王的命可比他们贵太多,他们这一船人加起来,也不如殿下一个人值钱。 所以殿下敢上船,就说明他对自己的新战法有绝对的信心,而不是心血来潮,纸上谈兵。这样大家自然就放心多了。 来都来了,朱桢又视察了他的信心源泉——他耗费巨资安装的那些青铜炮。 为了保密,也为了保护昂贵的大炮,宝船厂的木匠们还为每门大炮都打造了套匣。此时一具具火炮静静卧在木匣中,任谁也猜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看了个寂寞的朱桢,又跟炮手进行了交流。因为火炮太多,炮手不足,所以没法像他预想的那样,为每门火炮都配置一个炮组。而是一个炮组负责左右两门火炮。 “好在,两门炮同时开的时候还在少数。”廖定国讪讪道:“真要有那种时候,就让水手过来帮忙搬炮弹就是了。” “好家伙。”朱桢闻言心说,这老廖还真是天生资本家呢。便对众炮手笑道:“他要是回家当地主,你们可千万别去他家扛活,不然会累死。” “王爷说的是,我们记下了。”炮手们哈哈大笑。 谈笑声中,十艘战舰陆续拔锚扬帆,在微微明亮的晨曦中,顺着滚滚长江东去。 第四三三章 两位丞相 正午,中书省。 右丞相值房中,胡惟庸与汪广洋正在对弈。 棋盘上,执黑的汪广洋明显局势大优,眼看就要吃掉胡惟庸大龙了。 “哎呀,这才几天没下,汪相的棋力又见长了。”胡惟庸把玩着手中的白子,苦笑道:“下回再下,你得让子了。” 汪广洋生得方面阔口,相貌堂堂,一部略有些花白的胡须梳理的一丝不苟,卖相比胡惟庸强多了。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淡淡笑道: “这棋力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胡相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练棋?不像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下棋,能没有长进吗?” “汪相这话说的,你每天不是还要上朝吗?”胡惟庸端详着汪广洋,这人重新拜相后,实在太过平和,平的没有一丝褶皱,和到没有一丝火气。 这让胡惟庸都不好意思针对他了。但以胡相多疑的性格,难免要怀疑,这位朱老板口中堪比张良、诸葛亮的不世奇才,到底是在以退为进麻痹自己,还是真看开了躺平了? “是啊,还要上朝,真是太辛苦了。”汪广洋苦笑道:“胡相要是能想办法,帮我免了早朝,我就欠你个大人情。” “汪相,你真是这么想的?”胡惟庸端详着汪广洋。 “胡相啊,我要把心掏出来,你才能相信吗?”汪广洋搁下茶盏,有些不高兴道: “我老了,也累了,这辈子的贡献也够了。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愿意再操劳。更不想再勾心斗角了,怎么了,很奇怪吗?” 第266节 “不,不奇怪。”胡惟庸忙摇头道:“汪相为皇上处理机要,屡献忠谋,多年来更是出镇山东、陕西、广东等地,确实太累了。现在想休息休息,下下棋,理所应当。” “就是,老朽替皇上卖了大半辈子命,想安逸几年,怎么了?”汪广洋理直气壮道:“再说诚意伯多少年前就这样了,我这个忠勤伯学学他,怎么了?” “好好,绝对没毛病。”胡惟庸看到门口有人影闪过,便投子认负道:“汪相,只管安心下棋,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本相,谁敢乱嚼舌头,我撕烂他的嘴。” “胡相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有御史弹劾我上班下棋,你可得帮我摆平。”汪广洋笑着起身相送道。 “放心,御史台也都是自己人。”胡惟庸意味深长的笑笑。拱手道:“不早了,我得去文华殿上小朝会了,改日再找你下棋。不过你起码得让三子。” “好说好说。”汪广洋把胡惟庸送到门口,连外面是谁都不看,便转身进去了。 …… 胡惟庸走出两步,对躲在树荫下的吴良道:“出来吧。” 吴良走出来,赔笑道:“不是怕他看见吗?” “没事,他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下黑白子’。”胡惟庸感叹一声:“真能堪破名利二字,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咱是俗人,可没那本事。”吴良撇撇嘴道。 “本相也没那本事。”胡惟庸说完问道:“什么事?” “今天早晨,停在龙江码头的那十条船,不见了。”吴良忙沉声道。 “应该是去交赎金了吧。”胡惟庸淡淡道:“也差不多到日子了。” “好像老六也去了。”吴良又道。 “他也去了?”胡惟庸眉头一挑,他现在一点也不敢轻视那个不着调的庞大少年。“老三呢?” “老三没一起,听说他要回苏州。”吴良现在密切关注这哥俩的动向。 “哦。”听说老三没有一起,胡惟庸稍稍安心。 “应该就是单纯的交赎金。”吴良又道:“我敢说他们肯定没有别的想法,因为老六亲自去了。要是有危险的话,他们能让他去?” “不好说,咱们这些殿下,一个个都野得很。”胡惟庸摇摇头:“秦王晋王燕王都上过战场了,老二还刚刚在西征中立了头功,说不定老六也蠢蠢欲动呢。” “他才多大,不到十四。”吴良撇撇嘴。 胡惟庸闻言沉吟一下,又问道:“那十条船,真的不够看吗?” “当然了。”吴良一副被质疑了专业的无奈,压低声音道:“那帮人光两千料大船就二十四艘,还有七八十艘大大小小的快船。就凭宝船厂那十条船,谁来也白给。实力差距太大,不是一个水平的,明白吗?” “好吧。”胡惟庸点点头,疑惑道:“那他干嘛要开这些船去交赎金呢?” “把面子找回来呗。”吴良撇撇嘴道:“让那些人知道知道,他也有大船了,以后收敛一点。” “嗯。”胡惟庸点点头,思来想去,确实找不到老六去送死的理由。便转个话题道:“这帮海寇这次狠狠发了笔大财,但是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是啊,老六现在一手攥着苏州大户,一手掐着宝船厂。有钱又有船,没几年就能把南安侯那帮人武装起来,靠那帮海寇,挡不住的。”吴良一脸发愁道,说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不如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这才是吴良来找胡惟庸的真正原因。 “……”胡惟庸背着手久久不语,一直走到自己的驴车旁,都没有给吴良明确的答复。 吴良挑开轿帘,胡惟庸坐了进去。吴良却不撒手,直勾勾看着他:“干不干?!”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惟庸不悦道:“放手,本相要迟到了。” “明白了。”吴良却咧嘴笑了,松开手目送着胡相的驴车离去。 …… 整个下午朝觐,胡惟庸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没有明确反对,就是默许了吴良的计划——借着这次机会,让海寇将老六做掉! 茫茫大海之上,风波险恶;海寇穷凶极恶,与老朱家有深仇大恨。看到这种难得的报仇机会,一时忍不住出手,完全合情合理,谁也怀疑不到他们头上。 错过这一次,真的很难再有这么完美的机会了。 当然,这还是胡惟庸头一次敢对朱老板的儿子,堂堂大明亲王下手,心中难免三分紧张,六分恐惧。还有一丢丢的小兴奋…… 他当然知道干掉朱老板的儿子,会引起多严重的后果。至少那些海寇,还有他们的家人,族人,都绝对要为老六陪葬的。 但干掉老六的好处实在太大了。自己三条腿中的两条,东南大户和海上贸易,都要被这小子斩断了。 偏偏因为这小子的身份,自己没法直接对付他,而那些拐弯抹角的手段,又都被他轻松化解掉。饶是胡相手段层出不穷,对上这小子,真有些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 所以,还是让这小子从世上消失,一了百了的好。 第四三四章 胡相进馆 “胡相,胡相……”一个太监的声音,将胡惟庸唤回神来。 “哦。季公公有何吩咐?”胡惟庸回过神来才发现,朝会已经结束了。原来汪广洋说的没错,朝会真的可以摸鱼。 “殿下请胡相留一下。”季公公轻声道。 “好。”胡惟庸定定神,待群臣都退下后,才拱手问道:“殿下,留老臣有何指示?” “胡相脸色不太好看。”太子从宝座上站起来,温声问道:“是不是太累了?” “惭愧,”胡惟庸忙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是因为老臣中午会小憩片刻,这样下午才有精神。结果今天中午,偷闲跟汪相下了盘棋,把午睡的功夫耽误了,真是玩物丧志啊。” “哎,话不能这么说,一张一弛亦文武之道。”太子摆摆手笑道:“胡相替我父子管着九州万方,天下的事情都要你操心,实在太辛苦了。” 说着他对胡惟庸笑道:“怎么样?给你安排个不一样的差事,换换脑子如何?” “那敢情好啊。”胡惟庸笑着,眼中却闪过一抹警惕的神色。“不知殿下要让老臣去干啥?” “是好事儿。”太子笑道:“这不宋师傅他们重修元史,告一段落了吗?但鉴于上回修史太过仓促,成书质量不佳,父皇命我等审慎度之。故而本宫想请胡相去国史馆审查一番,这回务必要保证质量,不然国朝修的《元史》就要成为笑话了。” “这样啊。”胡惟庸受宠若惊。要知道给前朝修史,绝不只是历史问题,更不只是文学问题,还是很敏感的政治问题。 所以历朝历代按惯例都是宰相修史,这样才能更好地把握大局。 而且领衔为前朝盖棺定论,对文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荣誉。所以到本朝,洪武二年时,朱老板想修史,李善长便兴冲冲的等着《元史》总裁官的头衔,落在自己头上。 但等来等去,却等到了朱元璋委任宋濂、王祎为《元史》总裁官的上谕。这下可把李善长委屈坏了,忍不住去找朱老板说,我也可以修《元史》的。 朱老板却答曰,李先生政务繁忙,文学亦非所长,就不要掺和修史的事了。 把老李羞的面红耳赤,再也不提这茬了。 而且人李善长好歹是前朝的落第举子,他胡惟庸却连秀才都没考中。所以胡相就算权势滔天,也从来没想过往国史馆钻。 但该说不说,这人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骚动。尤其是连李善长都没得到修《元史》的机会,自己虽然只是审核,但也肯定能在上头挂个名,那就比老上司强了。 “那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胡相便毫无悬念的答应下来。 “好,那就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便入馆吧。”太子微笑着点点头,吩咐道:“中书省那边,你自己安排好差事,本宫就不操心了。” “殿下放心,老臣会交代好的。”胡惟庸恭声道。 …… 胡相入馆当天,燕王殿下便以太子特使的身份,在江东门码头登船,前往崇明岛的备倭水师视察…… 此时的崇明岛,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形成一个大岛,而是由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沙洲组成。 但其重要性远高于后世。宋元在此设有天赐盐场,规模仅次于长芦盐场。因其地处长江口,又是重要的航运节点,故而元朝在此设有崇明州,隶属于扬州路。 洪武二年,崇明改州为县,后改隶苏州府。并设备倭总兵官衙门于西沙,庞大的备倭舰队也驻扎于此。是以岛上人烟繁茂,市面繁荣,朱元璋还特意题了‘海上瀛洲’的碑文赐予崇明。 而靖海侯吴祯就是崇明无可争议的王。数年来,他早已把这里,经营的如铁桶一般。在这里,他永远从容永远镇定,因为没有任何能挑战到他的人和事。 但今天,这位‘崇明王’那张酷似乃兄的脸上,却难掩震惊与不安。 被他唤来议事的侄子吴高、儿子吴忠都看出他的反常,前者便奇怪问道:“叔父,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接到了燕王要来视察的急报,明天一早就到。”吴祯将一张小纸片,递给子侄传阅。 两人看了却体会不到他的心情,反而有些小兴奋,在大本堂陪诸王读书这么多年,一直伏低做小,跟小书童没啥区别。能有机会让殿下看看自己现在多威风,自然是极好的。 “这没什么吧?正常视察而已。”吴忠满不在乎道。 “是啊,叔父。”吴高附和道。 “你们不觉得,他来的这时间有点巧吗?”吴祯收回纸片,拔掉灯罩,将其就着灯焰烧掉。“那边楚王前脚出海,他后脚就来崇明,这里头没点关联?鬼才信呢。” “那上头不说了吗,燕王只带了自己的护卫,没有多余的兵力。凑巧了吧,五百人能干得了啥?”吴高就不信。 “是啊,爹。你不知道老三老四素来势成水火,老三和老六搅在一起,所以老四就没掺和过这些事,应该跟他没关系。”吴忠也不信。 吴祯看着子侄的脸,上面还保留着未被知识污染的纯真。他无奈叹口气道:“你们总听过,‘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吧?” “那叔父觉得他是来干啥的?”吴高问道。 “盯着我们,不让我们轻举妄动。”吴祯沉声道。 “我们本来就不会动,他爱盯盯去呗。”吴忠满不在乎笑道。 “就是,最多大眼瞪小眼,有啥了不起?”吴高也笑道。 “唉,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吴祯长叹一声道:“就在燕王启程的前一天,胡相被太子以修元史的名义,关进了国史馆。现在外头都联系不上他了……” “凑巧的吧,跟胡相有什么关系?”两人一脸不解。 “关系大了……”吴祯苦笑一声,他跟子侄出现这么大的认知偏差,也不能光怪孩子没见识。主要还是他没有把大哥的谋划告诉两人。 要这俩小子知道,楚王殿下行将葬身鱼腹,就不会这样满不在乎了。 吴祯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们。那种诛九族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告诉他们才是爱护他们。 “总之,到时候你俩全程陪同,燕王殿下有什么异动,随时禀报。” “是,叔父。” “是,爹。”两人应声道。 第四三五章 该来的都来了 第二天,燕王殿下的座船抵达了,备倭总兵衙门所在的西沙码头。 靖海侯吴祯,带着子侄,并麾下主要将领,早早恭候在码头。 第267节 看着殿下座船之外,只有一条千料福船跟随。吴祯稍稍放下悬着的心,摆出最诚挚的笑容,迎接燕王大驾光临。 朱棣一身戎装,龙行虎步走下船来。许是终于证明了自己的生育能力,长久以来萦绕在他身上的自卑不自信,也烟消云散了。 那个自带主角光环,王霸之气侧漏的燕王殿下,又王者归来了! “拜见殿下!恭迎殿下!”吴祯率众将下拜。 朱棣手握剑柄立在那里,看了他们的后脑壳一会儿,才沉声道: “本王奉太子旨意,替大哥前来视察军备,并犒赏备倭水师,维是勉哉。” “臣等谢太子殿下隆恩。”吴祯等人再度拜谢后,朱棣才大笑着扶起他道: “哈哈哈,靖海侯,别来无恙啊。” “呵呵呵,殿下亲至,蓬荜生辉啊!”吴祯也皮笑肉不笑道。 轮到吴高吴忠觐见时,场面就亲热多了。老四给了两人一个熊抱,满脸惊喜道:“原来你俩躲到这里了,怪不得回京也看不见你们。” “哎呀,没办法,谁让我们老子是水师呢?”哥俩受宠若惊,骨头都轻了二两。 “要不殿下把我们调去燕山卫吧,这样咱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吴忠说笑道。 “本王当然求之不得,但得问你爹愿不愿意啊?”朱棣也随口说笑道。 “那感情好,省的这两个兔崽子整天气得老夫肝疼。”吴祯大笑着侧身相让道:“殿下请。” “靖海侯请。”燕王说一声,便昂首阔步,踩着铺路的黄土,走向等待检阅的备倭水师。 …… 与此同时,楚王和他的十条战舰,也行至崇明岛东南二百里的杭州湾外海。 望远镜中,出现一座苍翠的岛屿。 “殿下,那就是花鸟岛了。”俞通源指着那座小岛,向老六介绍道:“它是舟山群岛最北面的一座岛,接头的地点就在它北面海域。” “嗯。”朱桢点点头,沉声对俞通源道:“舟山海道险要,我们应该将它控制在手中。” “舟山这边,是宁波卫的防区。”俞通源想一想道:“宁波卫指挥使林贤,好像神通广大的样子。” “嗯,他是胡惟庸的人。”朱桢道:“要是这次他也能插一脚,我们就省事了。” “够呛。”俞通源不禁苦笑,殿下胃口真不小,不光想把海寇一口吃下,居然还打起了宁波卫的主意。“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好吧。”朱桢有些欲求不满道:“至少,那两家海寇要一起来吧?” “应该会的。”俞通源苦笑不迭道:“毕竟殿下下了这么重的饵,整整一百万两黄金啊!他们怎么可能放心只让对方来?” “奶奶的,那帮苏州大户真有钱。”廖定国啧啧道:“就像奶牛一样,怎么挤也挤不完。” “这次也让他们吐血了。”罗贯中扶了扶眼镜道:“要不是让殿下推出的那个榜单,搞得走火入魔了,他们断不会把家底都亮出来。” “罗老师以为他们已经见底了?不,他们深不见底。”楚王淡淡笑道:“你对这个世界的贫富悬殊,还是缺少实感啊。” “这就是殿下所说的,社会财富集中在极少数人手中?”罗贯中不禁感叹道:“真太不公平了。” “所以本王的使命,便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朱桢难得正经道:“你不要总怪我鱼肉豪绅,本王是在替天行道。” “属下现在了解殿下的苦心了。”罗贯中叹了口气,低声道:“只是殿下,历来都是皇家与豪绅共天下。你父子这样总跟豪绅对着干,不是长治久安之道啊。” “这是我师傅操心问题,他会帮我想出答案来的。”朱桢就一脸无所谓道:“反正我就图个顺心意。” “唉……”罗贯中摇摇头叹气,也不知怎地,他很不希望看到这小子,落个黯然收场的惨淡结局。 ‘嗯。那样会害我背上妨主的恶名……’罗本如是心说。 想到‘妨主’,他又忽然有了灵感,不如给自己的书中也加上这么个角色……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桅杆上的瞭望手高喊道:“亥位,发现大量战舰!” 紧接着,另一根桅杆上的瞭望手也高声喊道:“丑位,发现大量船只!” 尖锐的铜哨声响起,各条船上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将士们赶紧各就各位,开始做战斗准备。 廖定国亲自爬上桅杆,确认敌舰详情。 等他顺着桅杆下来,便难耐激动道:“来了,都来了!十二条两千料广船,十二条两千料福船,还有数不清的小船,看来两家都倾巢出动了!” “看来他们是谁也不放心谁。”俞通源也笑道:“时刻准备火并一场啊。” “要不咱们等他们火并完了再动手吧?”这时老六笑道,见众人嘴角直抽抽,他才打个哈哈道: “哈哈,本王开玩笑的。万一他们不火并,收了金子就走,咱们不就干瞪眼了?” “哈哈,是。”正反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俞通源两人只能尬笑。 “属下要去别的船上了。”廖定国正色道:“请殿下也进舱吧,就像我们说好的那样,战斗时不可以出现在甲板上。” “是啊,请殿下入内。”俞通源看一眼胡显,大表哥点点头,他也是同样的意思。 “唉,你们这些人……”楚王殿下无可奈何的被大表哥架进了船舱。 …… 与此同时,两拨海寇也发现了他们,纷纷拔锚操帆,迎面向市舶船队驶去。 为首的一条广船上,陈部海寇的首领,陈友定的小儿子陈尚海,手中也拿着从明军中流出的望远镜。 不过整支舰队就这一架望远镜,这是他身份的象征,从来不给别人碰。 “怎么样?老大,他们来了多少船?”见他放下望远镜,左右忙问道。 “真的就来了十条船。”陈尚海沉声道:“两条四千料,八条两千料。” “这不就是龙江宝船厂的存货吗?”他的军师‘白扇子’轻摇纸扇道:“那位殿下还真是好面子。” “没用,我们一家就能吃下他们!”手下头目并不把那十条船放在眼里,他们的广船对上福船是有很大优势的,何况兵力还占优。 “蠢货,黑锅也要我们一家背吗?”军师冷笑一声道。 “没错,必须大家一起,谁也别想置身事外!”陈尚海看着越来越近的市舶舰队,重重点头。 第四三六章 双向奔赴 花鸟岛北部海面,三支船队汇合,彼此相距不到一里才停下。 俞通源命放下小艇,派人前去与海寇交涉。 半个时辰后,小艇去而复返,带回一名海寇,正是那穿儒衫摇纸扇的狗头军师白扇子。 他作为海寇的代表,过来商讨交换的细节,为表诚意,还带过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哎呀,汪老先生,你可担心死我们了。”俞通源认出是汪大渊,赶紧命人扶住他。 落在海盗手里几个月,老汪已经瘦脱了形,脸上还多了几道疤痕,显然没少遭罪。 “侯爷,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们啊……”汪大渊眼泪汪汪,恨不得扑到俞通源怀里大哭一场。 “两位回头,有的是叙旧的时间。”那白扇子说着,心中补充一句‘不过是在阴间’。面上却笑眯眯道:“咱们还是先验验货吧。” “可以。”俞通源点点头,带着那白扇子来到身后一排木箱前。他从袖中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一口箱子的锁,手下便掀开一口,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元宝。 看到那满满一箱子黄金,那白扇子不由自主瞳孔猛缩,使劲咽了口唾沫。 “一共十箱,每箱一万两黄金。”俞通源淡淡道。 “那也才十万两,其余九十万两呢?”白扇子将折扇一收,插入领后,一边拿起枚沉甸甸的金元宝,仔细检查成色,一边沉声问道。 “在另外九条船上,每船都是十万两。”俞通源解释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不能放在一条船上了。” “嗯。”白扇子当然明白此中的道理,又掏出称来称量金锭。这不是为了看够不够分量,而是检验金锭有没有掺别的东西。 他这种经验丰富的老账房,称一称就知道。 “好,是足金。”白扇子看了看秤星,满意的点点头。又从其余箱子里随机抽查了数枚金锭,都没有问题,才收起称来,对俞通源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人好交,可这些金子怎么运过去啊?” “你们不是还干海商吗?整天运货卸货,不知道怎么运吗?”俞通源反问道。 “我们船上都有专门的吊环,缆绳穿过去就可以往船上吊东西。”白扇子环视一圈,指了指固定在船艉楼的大铁环道:“你们船上这不也有吗?” “那我们就用缆绳穿过两头吊环,往你们那边运吧。”俞通源淡淡道。 “可以,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箱子又这么重,万一要是坠断了缆绳,损失可就大了。”白扇子又一脸担忧道。 别看两人的对话平平无奇,但每一句都充满了算计。两人的目的完全一致,就是为待会火并的时候,争取一个最有利的进攻姿势。 “那当然,你们有什么好办法?”俞通源点点头,又把皮球踢回去。 “我们再扎两个支架吧,正好我们船上有一批准备做舵杆的木料。”白扇子用最平常的语气说道:“架在两条船之间,给箱子做个双保险,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好主意,就这么办。”俞通源从善如流。 于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这件事一定,其余的事情都好商量,两人三言两语便敲定了其它细节,白扇子就坐小船回去了。 …… 这边,俞通源马上带着汪大渊进舱禀报。 老六和老汪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唏嘘。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让两人煽情,俞通源赶紧禀报了最新的情况。 “把两条船用缆绳连起来还不够?还要再加根横木?”老六眉头一皱道:“我怎么感觉他们,也没安好心呢?” 汪大渊听了,嘴角一抽,什么叫‘也’。 “那可不。”俞通源点头道:“原先只要砍断缆绳,两条船就分开了。现在再加上一道横木,而且是能做舵杆的那种木料,再想分开两条船,就难了。” “看来,他们不光想要本王的钱,还想要本王的船,以及本王的人。”楚王摸着自己肉嘟嘟的下巴,咧嘴笑道:“这不巧了吗,大家想一块去了。” “嘿嘿。”俞通源也笑道:“用殿下的话说,这就叫‘双向奔赴’。” “哈哈,不错不错,省了我们不少功夫。”老六笑眯眯道:“你不是正发愁,炮手手太生,怕他们打不准吗?这下就不用愁了。” “不过殿下,这样打起来肯定很惨烈,恁可千万别探头。”俞通源不放心的叮嘱道。 “放心吧。”楚王一脸不耐烦:“把本王当成乌龟了。” “恁随便骂。”俞通源陪着笑,赶紧闪出去了。 俞通源一走,汪大渊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王爷,咱们就这点船,要跟打他们吗?” “你就别操这个心了,陪着本王在这里头吃吃喝喝,听听外头的动静,就行了。”朱桢笑着坐下,重新拿起筷子,夹一片薄如蝉翼的鱼生,蘸上酱油和芥末,美美的吃起来。 第268节 平时的淡水鱼,他可不敢吃鱼生,到了海上就不怕了。 …… 另一边,白扇子也回到了自家船上,将情况禀报大当家。 陈尚海听了大喜过望:“没想到,那位殿下真是个信人!” “是啊,一百万两黄金啊!”众手下也沸腾了,按捺不住激动的道:“做梦都没梦到过这么多金子。” “真义气,要不咱们不跟老吴合作了,改投楚王殿下吧?!”有人当场就要变节。 话音未落,就被陈尚海一刀砍翻在地。他提着血淋淋的宝刀,恶狠狠的瞪着一帮心猿意马的手下。 “还有谁想当明朝走狗?!”陈尚海厉声问道:“说出来,我送他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没,没有,我们都跟着大当家到现在了,怎么可能再投降?”众头领面现惧色,忙分辩道:“就连老苟也是随口说说,不是真有这种想法。” “随口说说也不行!”陈尚海一脚把那老苟的脑袋踢到海里,喝道:“收起那些小心思,都分头去吧。黄金一到手,立即开始进攻!” 说着他杀气腾腾一甩刀上的血珠。“此战,鸡犬不留!” “遵命!”众头领忙齐声应道。 第四三七章 燕王卖拐 视察完了备倭水师的船队、武器库、营房之后,燕王殿下表示十分满意,并当场宣布,今天中午在总兵衙门设宴,犒赏全体军官。 普通士兵当然也有犒赏,不过只能在军营里吃喝了。 天气炎热,路途遥远,犒赏用的猪羊肉类不便运输,好在崇明人口繁茂、商业繁荣,都可以在当地采购。 不过燕王殿下也没空手前来,他的两条船上堆满了酒坛子,都是光禄寺酿造的好酒。 燕山卫官兵将流水般运下船来,一部分送往总兵衙门,一部分送往军营。军中都是好酒之徒,水军尤其如此。看到这么多美酒送来,将士们一个个笑逐颜开,西沙岛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 酒宴开始前,朱棣在他下榻的官舍中,接见了吴高和吴忠。 两人没口子向燕王道谢,感谢他在下面人面前,那么给自己面子。 朱棣一边用帕子擦脸,一边淡淡笑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胡闹。用我六弟的话叫作‘发小’,我不撑你们谁撑你们?” “仗义!”吴高和吴忠感激不尽,纷纷竖起大拇指道:“殿下是真仗义,我们哥俩也撑你到底!” “哈哈哈,那当然,‘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嘛。”燕王大笑着拧干毛巾,话锋一转道:“既然你们还认我这个兄弟,那我也不能跟你们藏着掖着了。” “是是,有什么话殿下直说。”哥俩赶紧挺起胸膛。 “本王这次来,视察劳军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朱棣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对两人道: “我皇兄接到大量举报,说备倭水师与海寇勾结日久,为其通风报信,提供掩护等,情节十分恶劣,所以派我前来调查!” “啊……”吴高吴忠哥俩听的脸都白了,没想到殿下一点前戏都没有,直接就来硬的啊。 “殿,殿下,都是诬告。”但在燕王殿下强大的威压下,两人动都不敢动,只能坐在那里不断擦汗。 “没,没有的事儿……” “你俩先别急着否认,本王再给你们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燕王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沉声道: “告诉你们吧,本王已经在太子那里作保,将你俩摘出来了。” “多,多谢殿下力挺……”两人明显神情一松,又一脸纠结道:“不,不过我们真是无辜的……” “所以我才把你们摘出来。我相信你们的父亲,应该也没有参与其中。两位侯爷也算位极人臣了,怎么可能跟一群臭海盗搅和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对对,”两人忙点头如捣蒜道:“我们家里什么人家,沾都不会沾那些腌臜事。” “没来由辱了家门嘛。” “所以,你们爷们都不知情,对吧?”老四牢牢把握着节奏道。 “对,啥也不知道。”哥俩继续点头。 “那本王调查备倭水师,其实是还你们父亲清白。”老四沉声道:“相信我,我一定会还他们清白。” “多谢殿下。”哥俩头晕脑胀,一时想不清利害,心说先应下,回头问问爹再说。 “然后,本王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老四将毛巾拧的吱吱作响,用平淡的语气语出惊人道:“本王的六弟,你们的楚王殿下,此番率领舰队出海,救人还在其次,真正目的是一举消灭,为患我海疆多年的方陈两部海寇!” “啊?”哥俩人彻底麻了。吴高失声道:“楚王不是才出去十条船吗?怎么可能是那些海寇的对手?” “就是啊。”吴忠也附和道:“殿下,快追回楚王来吧,他真的不是那些海寇的对手。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连备倭水师也不行。不然我们也不会一直……跟他们虚与委蛇。” 说完他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怎么说着说着,嘴就瓢了? “我六弟天下无敌,他自有本事将那些海寇一网打尽!”幸好朱棣好像没听到,依然自顾自的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们先别管他怎么做到,就给本王好好想想——如果那帮海寇覆灭后,备倭水师会是什么情形吧!” “这……”哥俩已经完全被老四带了节奏,不由自主便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然后就又出了一脑门子汗。 要是那两帮海寇都被剿灭了,那跟他们同根同源的备倭水师一准就慌了神,八成是要撒丫子就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到海上,安全了再说。 到时候他们爷们是跟着跑,还是留下?跟着跑就成了下海为寇,哥俩都是侯爵嫡子,躺着什么都不干,到时候就能继承爵位。怎么甘心离开中原花花世界,跑到要嘛没嘛的海岛上受苦? 所以还是留下的好,他们家里有免死铁券的,还是免二死那种。而且他们爹还是功臣庙里有神位的,只要不造反,怎么都不会太惨。皇上最多把老爷子免官,让他俩自罚三杯,回家抱孙子也就过去了。 不过他们哥俩,还有大把的好光景,可不能也跟着回家。所以得跟老爷子划清界限,为朝廷立功啊! 在老四强大人格魅力感召下,哥俩终于被成功带到了沟里…… “说吧,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吴高拍拍胸脯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错,殿下让我俩干啥,我俩就干啥。”吴忠也重重点头道。 “简单。”朱棣便沉声道:“我只要你们把宴会厅外的护卫撤走,都换成我的人。” “啊?殿下你要干啥啊?”两人吓一跳,因为通常这都是要火并的节奏。 “放心,本王不会害你们的。”燕王大笑道:“我才这么点人,敢对他们动手?还不让外面的士兵剁成肉酱?” “倒也是,那殿下……”哥俩试探问道:“到底想要干啥?” “防止他们外逃而已。”朱棣淡淡道。 “这样啊。”哥俩陷入了嘀咕。感觉殿下说的有道理,又怕让他坑了。 “殿下万一,我是说万一,楚王要是输了呢?”还是当哥哥的智商高一点点,终于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我家老六输了,那他们就不用外逃了。我的人自然也不用阻拦,便当是替你家的护卫站了一班岗。”朱棣看穿两人的心思,适时放出大招道: “这样吧,我把身边所有的护卫都派走。由你们两个贴身跟在我身后,本王要是做出任何不利于你家父子的举动,你们便一刀攮死我好了,这下总放心了吧?” “嗯……”哥俩思来想去,终于点了头。殿下把命都交到他俩手里了,他俩还有什么好不信的? “我们不是不放心殿下,只是单纯愿意当殿下的护卫!”吴高还聪明的撇清了两句。 第四三八章 你有过桥梯,我有梯恩梯 洁白的海鸥,掠过碧蓝的天空,两眼紧盯着同样碧蓝如洗的海面,寻找着鱼儿的踪迹。 忽然,海鸥看到海面上出现一只巨型的蜈蚣,从头到尾长达三四里,比海洋中最大的鲸鱼还要长数倍。 海鸥当然不知道,那巨大的‘海蜈蚣’,其实是人类的海船组成的。 市舶船队的十条大船,首尾相连,排成一线。 紧挨着他们的,是另外十条大船,其中有五条广船,五条福船。这十条船也首尾相连,排成一线,与市舶船队的十条船两两成对,紧紧依偎。 若再凑近了看,就会发现,左右两条船之间,有两根粗大的横木,还有结实的绳索相连。 绳索上系着一口沉重的木箱,两头则绕过挂在两船大铁环下的木滑轮。右边船上的人拉动绳索,木箱子便随着滑轮转动,缓缓向右边移动。 那两根横木则平行搁置在木箱下,既可以起到轨道的作用,又能替绳索分担大部分重量。还能在绳索万一断裂时,保护木箱不会落水。 与此同时,右边船上也不断放下小艇,将许多衣衫褴褛、饱受折磨的男子,送到左边船上。 俞通源一边清点着俘虏人数,一边注意寻找自家兄弟,终于在最后一波送来的俘虏中看到了俞通江的身影。他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悄悄向身后打个手势。 手下将领便立即传令下去,让炮手们各就各位,做好射击准备。 …… 另一边,陈尚海一伙人,则在数箱子数。他早就吩咐手下,一百口箱子到手,马上发起进攻。 除了接货的这十条船,他们其余的战舰也趁机占据有利位置,暗暗掐死了明军撤退的所有路线,准备一开战就把他们围个水泄不通。 随着最后一船俘虏送到,最后一箱黄金也通过横杠和绳索缓缓送了过来。 “上!”一接住那箱黄金,海盗头目马上低喝一声。 跳帮队立即冲出藏身之处,朝着那两根横杠奔去。对他们这些以船为家的人来说,那两条平行的横杠,就像宽敞的马路一样。何况上头还有一根绳索能预防万一。 可以说,白扇子为海寇们谋划的十分到位了…… 然而就在他们踏上‘马路’的那一刻,海寇们忽然看到对面的明军,不约而同的掀掉了甲板上的木头匣子,亮出一门门闪闪发亮的青铜炮。 “我艹,有没有搞错,怎么这么多炮?!”海盗们登时一阵眼晕。 在他们的认知中,一条船上充其量在船头船尾各安两门,加起来四门炮而已。 他们哪见过这种炮密如林的阵势?光一侧甲板就安了……这尼玛多少门? 但已经来不及数数了,因为掀开木匣的同时,明军手中的火把,便点燃了火炮的引信…… 为了能第一时间开炮,明军将士在进入战场前,便给火炮装填好了炮药和炮弹,插好了引信,才重新盖上木匣。 所以接到命令,掀开木匣后,直接点着引信就能开炮! 引信嘶嘶燃烧,炮身白烟腾起,继而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一具具炮口喷射出耀目的火舌,将炮筒中的弹丸喷射出去。 因为是以杀伤敌军有生力量为主,第一轮炮击中,全部使用的霰弹……其实就是用绸布包着的葡萄大的小铁球。 霰弹射出炮口后,瞬间分散开来。一百七十六枚霰弹,分散为上万粒劲道凌厉的‘黑葡萄’,冰雹一般劈头盖脸将海寇笼罩其中! 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所有暴露在弹幕中的海寇,都绝对无法幸免! 有的海寇被‘黑葡萄’击中脑门,直接被掀飞了脑壳,白花花脑浆四溅开来! 第269节 有的海寇被‘黑葡萄’直接洞穿躯干,内脏破碎,血雾弥漫! 有的海寇被击中了四肢,立时筋折骨断,残肢断体横飞! 有的海寇被击中了下体,立时……鸡飞蛋打,嚎叫着满地打滚。 更多的海寇,是被密集的弹雨同时击中了数个部位,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一命呜呼了。 当然还有大量的‘黑葡萄’打空,飞入海中的自不消说。那些击中船体的弹丸,炸的船壳木屑横飞。尖锐的木片噗噗乱飞,扎得海盗全身鲜血淋漓…… 只是一轮霰弹射击,那十条两千里料大船上的海盗,就基本失去了战斗力…… 就连明军将士们也目瞪口呆,他们知道炮很厉害,却不知道一两百门炮一起射出霰弹,威力居然恐怖若斯! 其实霰弹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连海寇们都有。老六也做了点小改进,就是用昂贵的丝绸,代替牛皮纸来包裹弹丸。 不是因为他丝绸多,而是因为丝绸燃烧完全,炮膛中不会有残余的火星。这样装填下一发时,火药不会被直接引燃。 …… 看着前头十条船上血肉横飞的惨烈场面,后头船上的海寇全都惊呆了。 “我艹,我艹!”短暂的震惊后,陈尚海陷入了狂怒。那十条船中有他五条。而且为了万无一失,上头都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他父兄给他留下的家底,就这么一下子,便折了大半! “你是怎么看的啊?!”陈尚海像愤怒的狮王四下扫视,终于找到了发泄对象,向白扇子咆哮起来。 “我,我光看金子去了……”白扇子战战兢兢道:“还以为甲板上那些木头匣子,是准备收尸的棺材呢。” “去死吧,蠢货!”陈尚海一刀把白扇子连肩带头,劈成了两截。“给你收尸还差不多!” 其实白扇子挺冤枉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在侧舷安装火炮的先例呢。谁又能想到明军居然会异想天开,把这么多火炮搬上船,而且安装在侧舷上? 但陈尚海恼羞成怒之下,哪有道理可讲?把他当成了一次性的出气筒。 “当家的,咱们怎么办?”其余手下恨不得原地消失,但万分紧急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还能怎么办?上啊!”陈尚海抹一把溅到脸上的血,咆哮道:“传信给方大佟,一起上!这次不灭掉他们,往后我们也是死路一条!” “是!”手下高声应下,然后呜呜吹响了号角。 另一面的福船上,方部海寇听到那约定的号角声,都望向自己的首领方大佟。 “将军,陈尚海要拼命了,我们跟不跟?” “……”方大佟陷入了沉默,他不像陈尚海那么冲动。甚至暗暗希望能让陈部跟明军先打个两败俱伤,这样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但方才那恐怖的炮击让他不敢托大。他也意识到,当务之急是必须齐心合力,灭掉这个恐怖的敌人。 “跟!”他终于下定决心,嘶声道:“弟兄们,豁出命去跟他们拼了,不然日后也是死路一条了!” 第四三九章 花鸟岛海战 很快,方部海寇也以号角声回应陈部。 于是两拨海寇余下的两千料大海船,率领着不计其数的快船,从各个方向朝市舶舰队发起了冲锋。 市舶舰队的明军将士们虽然士气大振,却丝毫不敢托大。这些老兵都知道敌众我寡,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们抓紧时间砍断了连接敌船的缆绳,拆掉支撑横木的架子,好让自己的船恢复行动能力。 与此同时,水手们喊着号子,一起拼命拖拽帆缆,让战舰的风帆重新升起。 就连刚被释放的俘虏,都不顾身体虚脱,一起帮忙转动轱辘,从海底缓缓升起四爪铁锚…… 最终,在将士们齐心协力之下,一条条缆绳被砍断,一具具木架被拆掉,一根根横木落入海中。 随着一根根铁锚离开海底,一面面船帆被升起,海风鼓荡帆面,一条条海船终于开始移动。 俞通源立在旗舰艉楼甲板上,沉着的指挥着舵手调整方向。传令官也同时会用旗语,将他的命令传达给后面的战舰。 然后一条船一条船的往后传达,整个船队都必须及时根据命令做出调整,才能保持战列线整齐划一,不会乱套。 这是他们之前训练的主要科目。就连来这里的路上,他们都在争分夺秒的演练,这才勉强达到了,不管旗舰如何变换方向,后船都能一直保持长蛇阵,紧随其后的程度。 虽然俞通源、廖定国一直骂下面人榆木脑袋,总是配合不好。老六却看得目瞪口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基本掌握战列线,巢湖水师的素质,已经高的超乎想象了好么。 …… 但海寇的水平也不低,还是赶在明军逃脱之前实现了合围。 然后他们从四面八方朝着明军发起了进攻,企图以绝对的数量优势来实现碾压。 而且他们的船上也有炮,不过只有船头安了两门炮……而且只有两千料大船才装备两门炮,其余快船上最多安装一门,好多船甚至一门都没安。 毕竟,炮也不是谁都能造的。而且铁炮在海上锈蚀严重,不注意保养的话,使用寿命很短。海寇们能保持目前的火力,已经难能可贵了。 但这二三十门铁炮,在十条市舶战舰上,安装的三百多门铜炮面前,就完全不够看了。 随着进入射程,双方都点火开炮。隆隆的炮声中,人类历史上首次以火炮决定胜负的海战——‘花鸟岛海战’,彻底进入了高潮。 这是一场严重不公平的战斗,占据绝对数量优势的一方,被数量绝对劣势的一方,用优势的火力打得晕头转向—— 市舶舰队排成一条战列线,不断倾泻着恐怖的火力,甚至有两面受敌的战舰,两面一起开火! 明军战舰火力全开,打出的炮弹落在海寇船队周遭,不断激起一道道水柱。每时每刻都有海寇战船被炮弹击中,船上登时一片狼藉。有的船帆被炮弹扯落,直接失去了动力。还有倒霉蛋的船,水线中弹,直接进水……人员死伤更是无算。 海寇们也知道,互相打炮只有死路一条,便不顾巨大的损失,拼了命想接近明军战舰,好贴上去打白刃战。 而且剩下的七条广船上还安装了回回炮,到了合适的距离,就可以进行抛射了。 可明军战舰却组成一字长蛇阵,不断改变方向进行,也像一条蛇一样滑不留手。总会在海寇主力舰接近之前远离他们,跟他们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以火炮远距离造成杀伤。 不过海寇的船实在太多,市舶舰队只能躲避那些两千料大船,还是不断有大大小小的快船,冒着猛烈的炮火抵近,拼命想要接舷。 对于这样不怕死的勇士,明军将士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换上霰弹一波贴脸输出,敌船基本上就交代了……甚至有些小船,当场被打成筛子,直接进水沉没。 但海寇们也有操作,他们发现,明军发射两发炮弹之间,要间隔上百息时间。 这是没办法的,毕竟明军的炮手也都是新手,炮打得太少了。而只有多打真炮,才能加强姿势水平,提高打炮的速度。 光靠模拟打炮,手速练的再快,到了实战时,也依然会手忙脚乱。不是忘了放炮药就是忘了塞炮弹,想快也快不起来。 所以海寇是故意用小船来消耗明军炮击的。然后利用下一发炮弹发射前的安全时间进行接舷! 这个计划本来没毛病,可他们忘记了,官军非但安了炮,而且还换了船……不断有海盗的快船靠上官军的战船,但大部分海盗船在两千料的官军大船面前,只能采取仰攻。 更别说面对那两艘四千料的巨舰了,攻上甲板的难度,跟攻城差不多了。海寇们只能架起梯子向上攀爬。 但在颠簸的海面上,从一条船爬梯子上另一条船,跟玩杂技没啥区别。上头的明军都不需要把梯子推翻,只要使劲晃动梯子,上头的海寇便会如下饺子似的往下落。 双方又用弓弩互相射击。但还是居高临下的一方占有优势,交换比依然惨不忍睹。 所以海战,从来都是船越大越占便宜,小船只能跟着敲敲边鼓。担纲主力?没那个能力懂不懂? 结果直到一百息过去,明军重新装填完毕,也没有一个海寇能攻上明军的甲板。 然后,那些靠上来的快船,便遭到了下一轮炮击。 世界彻底安静…… 这也是明军敢于以一敌十的原因,宝船厂的大船给了他们无视小船的底气。 甫一开战便让海寇的十条大船失去战斗力后,他们只需要注意那剩下十四艘两千料海船,只要不让这些船靠近,自己基本就是安全的。 甚至那些冲在前头的海寇小船,还会起到替市舶舰队,阻挡海寇大船靠近的作用。 这些有利因素一起出现在明军一方,并非单纯运气使然。 而是明军指挥官在楚王殿下发明的‘兵棋推演’中,推演过无数遍,才得到了这个能创造出诸多有利条件的作战方案! 所以,楚王殿下以少胜多的信心,不是没来由的狂妄…… 就这样,市舶舰队的十条战舰,始终保持着队形,不断在敌阵中穿插,持续用火炮对敌舰造成杀伤。 渐渐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第四四零章 尚海也不是吃素的 挂着黑底陈字旗的大广船上,陈尚海目眦欲裂。 他没想到,眼前这支明军跟数月前相比,已经是完全脱胎换骨。非但船坚炮利,而且表现出极高的战术素养——十条船同进共退,结成一个整体,如一条长蛇在说好听是一窝蜂,实则一盘散沙的海盗群中来回穿插。 始终与他们的大船保持距离的同时,已经又击沉了二十多艘小船!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们会把我们的快船蚕食殆尽的。”陈尚海当机立断道:“发令,让快船撤出战场!” 很快,呜呜的螺号声响起,听到命令的陈部海寇快船如蒙大赦,纷纷停止了追击,撤出战场。 另一边的方大佟见状,也心领神会,命令己方的快船撤走。 随着大大小小的快船撤出战场,原先拥挤的海面上豁然开朗。只剩明军的十条战舰,与十四条两千料海寇船,遥相对峙。 “上!”这下终于没有碍事的了。伴着陈尚海一声令下,进攻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十四条海寇船结成一队,挂上满帆,朝着明军发起了冲锋。 “哈哈哈,他们以为我们只会飘着打?那就大错特错了!”俞通源一眼看穿海寇的心思,刷得抽出宝剑,指向迎面而来的海寇咆哮道:“迎敌而上,捉对厮杀!” 之前的战斗已经证明,对上大船,远距离炮击没什么用处。要想消灭他们,还得像之前对付那十条大船一样,贴到脸上去输出! 传令兵通过旗语,将主将命令一艘船一艘船的传递下去,各舰立即跟随旗舰转向,调整为船头迎敌。 见明军这架势,明显是要刚正面了。海寇们一个个血灌瞳仁,十四条战舰排成新月阵,两翼靠前,中路拖后,毫不犹豫的迎头而上。 双向奔赴的两支舰队迅速接近,百丈、五十丈、二十丈、十丈……直到明军的‘蛇头’,狠狠插入海寇的阵型中央! 双方旗舰相距仅五丈时,依然都不避不闪,几乎是船头擦着船头交错而过。 此时,两条船上的水手,都能互相看清对方的鼻毛,明军的大炮终于开始轰鸣! 这么近的距离,不管是实心弹,还是霰弹,造成的伤害都成倍增加。那艘悬挂着黑底陈字旗的大广船,瞬间千疮百孔、碎木横飞,甲板上的海寇匍匐在地,都无法幸免于难。 陈尚海也被一块尖锐的木片扎中了左眼球,满脸都是血,样子狰狞可怖。他却顾不上自己,一手捂着眼,一手猛地挥舞咆哮道:“放!” 他的船上安装了六门回回炮,其中两门被炮火击毁,但另外四门还完好。炮手们像他们的带头大哥一样悍不畏死,冒着明军的炮火,抡动铁锤奋力砸下了扳机。 早就蓄势待发的回回炮,登时发出令人畏惧的破空声,将杠杆末梢的弹袋猛地甩向半空! 但这回回回炮的弹袋中,装的不是炮弹,而是一个个连着绳索的大锚爪! 第270节 四枚锚爪呼啸着飞跃过明军旗舰的船顶,有两枚准确落在了船上,轰然砸进了相对薄弱的船顶…… …… 旗舰顶层船舱内,老六正在跟汪大渊还有罗贯中吃着鱼生,猜测外面的战况。 老六信心十足,正对两位老先生吹嘘自己的新战法,多么多么无敌。 “我跟你们说,本王重新定义了海战。从今天开始,管你船再多,船再大,没有足够的火炮,全都白搭!”朱桢比比划划,唾沫横飞的瞎白活道: “往后的海战就是比谁的船炮多,谁的炮打的远!” “真假?”罗贯中将信将疑道:“曹操在赤壁之战时,也觉得自己重新定义了海战。” “他那是在长江里好吗。”朱桢白他一眼道:“而且那曹贼懂什么海战?本王就坐在这里,那些海寇也碰不着我分毫……” 话没说完,就听头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一个大铁爪子砸破舱顶,碎木片扑扑簌簌落了一桌。 身后的邓铎二话不说就把老六拖下桌,然后把他一脚踢到墙角,接着飞扑上去,将殿下压在身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练习过无数次的,这下终于用上了。 老六吃了一肚子鱼生,差点被压吐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骂娘。他扒拉开邓铎的胳膊,从缝隙中抬头看去,只见那大铁钩卡在了舱顶,并没有落下。 “殿下危险,不要露头!”邓铎又把他脑袋按在了身下。 “呜……呜……” …… 船舱外,看到大铁锚落在殿下所在的舱室时,俞通源差点失禁。直到下面人禀报,殿下安然无恙后,他一膀胱的尿才化为冷汗流出来。 海寇这一招太出人意料了,同样是他没见过。但这不是陈尚海发明的。 用回回炮发射锚钩,将对方的船抓住,然后拉到自己面前,跳帮登船洗劫,是阿拉伯海盗的看家招式。陈尚海活到老学到老,竟把这招用在了此战中。 出其不意的效果果然拔群,一下就抓住了敌舰。但问题是俞通源的旗舰足有四千料,比他的旗舰大了整整一圈。哪怕是接舷战,吃亏的还是他这边。何况,他船上的海寇已经在刚才的炮击中损失惨重。 “疯子,真是个疯子!”俞通源很快明白了陈尚海的想法。对方就是豁出命去,也要缠住自己。 …… “只要缠住这条船,后面的明军就失去了指挥,而且他们的阵型也就破掉了!”陈尚海猛地拔出了插在眼中的碎木片,疼得他差点晕厥过去。 手下人赶紧给他简单上药包扎,陈尚海竟坚持着没有晕倒:“希望他们不要浪费我们的牺牲!”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自己其余几条船,以及方部的那七条船。 方部旗舰上,方大佟也大受震撼,啧啧有声道:“陈尚海真是条汉子!我们也不能让他看扁了。”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挂上红旗,让弟兄们血战到底!” …… 最前头的旗舰与海寇船纠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后面的明军战舰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紧急转向脱离战场,要么停下来保持队形。 明军本来就处于下风口,速度很慢,所以很容易停下来。 当然转向也不难,只要转动八面受风的中式帆,就可以获得更大的风力,配合着船舵进行转向。 但九条明军战船不约而同选择了,停下来保持队形,等待着海寇的战舰包抄上来。 最后的决战到来了。 第四四一章 胜负 最终,双方绞杀在了一起,最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 为了造成最大的杀伤,明军炮手全都按捺住提前开火的冲动,都是到了对方贴到脸前时才开炮。 这么近的距离,一轮炮击下来,基本海寇船的甲板上就没有完好的人和物了。但海寇也不是傻子,除了必须操船的水手,大部分跳帮队都躲在船舱内。待到炮击结束才冲出来。 虽然海寇的水手基本团灭,帆具也被炮弹撕扯的千疮百孔。但巨大的惯性之下,双方的战船还是撞在了一起。 海寇们立即甩出锚钩,搭上木板,嗷嗷叫着准备开始跳帮!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先跳帮冲过来的,居然是对面的明军。 市舶舰队的前身可是,在鄱阳湖以命搏命,以弱胜强的巢湖水师! 他们确实一度迷失,失去了搏命的勇气。但楚王殿下多管齐下,已经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已经找回了自己。 巢湖水师,本来就是以接舷战、白刃战见长的。为保护身后的火炮和火药,避免海寇上船纵火,将士们果断出击,身手矫捷的利用海寇搭好的通道,冲到了对方的船上,与海寇的跳帮队战在一处! 喊杀声瞬间四起,明军将士与海寇,在拥挤不堪的甲板上,开始了惨烈的厮杀! 甲板上很快血流成河,两军将士已经不做它想,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杀杀杀! 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拼命用刀砍,用脚踹,用牙咬,也要杀死眼前的敌人! 不少士兵在打斗中不慎掉下船去。但哪怕自身难保,双方还没停止战斗,他们或趴在浮木上向对方挥刀,或在海中扭打搂抱在一起,试图将对方摁到海里淹死。 于是海面上,两军士兵的尸体越来越多…… …… 其实海寇的跳帮队,跟明军一样经验丰富、作战勇猛,单兵格斗几乎不落下风。但问题是,在之前的炮击中,他们就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手。这让他们在损失增大后,明显后继乏力。 而明军每条船上都齐装满员,甚至额外搭载了两百官兵……市舶舰队只是船少,兵可不少,原先巢湖水师有足足一万多兵力呢。 十条战舰齐装满员,也不过四千余人,还有大量的将士捞不着上船,急的嗷嗷直叫呢。 俞通源考虑到在近海作战,后勤压力不大。再说人多也有帮助,便又让每条船搭载了两百‘船客’。 这些‘编外’的将士,在此时却起了大作用。靠着人数优势,明军将士前赴后继,源源不断的涌上敌船。彼消此涨间,渐渐占据了兵力优势。 一旦打破了兵力平衡,战局也很快发生了变化。占据优势之后,明军紧接着便将甲板上的海寇分割包围,消灭殆尽。 在这个年代的海战中,甲板被占领就意味着失败。因为不管你甲板下还有多少人,都只能从狭窄的舱口一个个往上爬,那还不是上来一个死一个吗?不可能再有机会翻盘了。 …… 半个时辰后,所有捉对厮杀的战舰,都分出了胜负。 但还有几艘围攻的明军战舰,依然陷于苦战之中……海寇比明军多了四条船,这种局面是不可避免的。 最倒霉的是俞通源的旗舰。它本来对上陈尚海的旗舰,可以以大欺小,占尽优势。 然而为了营救大当家,两条广船也加入了战团,分别从右舷和船艉,围住了这条巨大的四千料海船。 然后三条船上的海寇,发了疯一样从三面展开了进攻。 俞通源审时度势,没有下令部下主动出击。一来腹背受敌,主动出击会被人偷家;二来他们的战船有高度优势,可以居高临下打防守反击;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得保护好船上那位小祖宗啊。 那位小祖宗要是有个闪失,这仗打得再好,都是彻底失败。大伙一起跳海给他陪葬得了,省得还得连累家人。 陈尚海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带着伤亲自发动了冲锋,所以这里的战况比任何一处都激烈。 明军用长枪将试图爬上船来的海寇捅下去;用砍刀剁掉海寇攀上船舷的手;还用厨子送来的滚油,一勺勺往下泼……多重打击之下,海寇下饺子似的往海里落。 但海寇实在太多了,他们仿佛无穷无尽,身手敏捷的从船的四面八方往上爬,让船上的明军将士难免挂万漏一、左支右绌! 眼见战况吃紧,暂时无用武之地的炮手们,也加入了这场肉搏战。他们举起沉重的球形炮弹丢下船去,把海寇脑袋砸碎。 他们甚至直接把引信插在炮药包上,点着了丢向海寇的战船,去炸那些等待接舷的海寇。还点着了一条船的帆具,燃烧的船帆碎片不断落下,继而整条船都燃起熊熊大火。 然而那些亡命之徒攻更凶了,好像爬上明军的旗舰,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一般。 最吃紧的时候,楚王的亲卫队——围子手们都加入了战斗。老六也张牙舞爪要亲自上阵杀敌,可惜被邓铎拦下了…… 惨烈的攻防战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四条船周遭的海面都染成红色,到处漂满了死尸和残肢断体以及碎裂的木片…… 但在明军将士齐心协力的死守下,旗舰终究没有失守。 当廖定国终于带领另一艘四千料战舰前来增援时,战局彻底失去了悬念。 廖定国亲自掌舵,操纵着战舰,直接拦腰撞上一条广船。巨大的冲力直接将那条船撞离了旗舰。正在向上攀爬的海寇们,登时下饺子似的惨叫落海。 撞开那条广船之后,廖定国的战舰去势不减,继续向前,船头最后抵在了陈尚海已经千疮百孔的旗舰上。 一轮居高临下射击后,廖定国抽出宝刀,亲自率众从高处跳上陈尚海的船,如下山猛虎般大开杀戒! 陈尚海的手下本来就已经濒临极限。在廖定国这波凶猛的冲击之下,军心彻底崩溃,纷纷跪地投降,或者慌不择路的跳海求生。 眼见大势已去,陈尚海却像输红眼的赌徒,依然不肯投降,挥舞着宝剑负隅顽抗。廖定国命部下闪开,亲自举刀与陈尚海战在一处。 陈尚海本来实力就不如对方,身上又有伤,支撑了几个回合,便被磕飞了宝剑。他便拔出匕首准备自尽,又被廖定国再次一刀磕飞了匕首。 然后廖定国顺势一脚将他踢飞在地,将士们一拥而上,拿下了陈尚海。 随着陈尚海就擒,十四条海寇战舰全军覆没,远处围观的那些小船,也纷纷鸟兽四散,这场激烈的海战终于画上了句号…… 第四四二章 倒霉的老六 红色的海面上,到处漂浮着死尸和燃烧的木板,海风都吹不散,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浓浓血腥味道。 俞通源兄弟率领众将,来到在楚王殿下的舱室外,神情激动地敲了敲舱门:“殿下,可以出来了。” “等等。”里头一名护卫回答道:“殿下还有点事要处理。” “不急不急。”俞通源心说,哦,肯定是出恭呢。忙连声说道:“请殿下慢慢来,急了对身体不好……” …… 舱室内,楚王殿下一脸愠色,正追着邓铎的屁股踢。 “说,你是不是存心的?!”因为老六左眼撞了个乌眼青。那是铁锚天降时,邓铎一通操作所致。 “冤枉啊,殿下,属下一心护主,怎么可能加害殿下?”邓铎一边躲闪一边叫屈道:“意外,这纯属意外啊!” “那我这只眼怎么解释?!”楚王又指着自己的右眼,居然也是个乌眼青。 那是他要亲自上阵时,邓铎拼命把他往回拽,同时关上舱门……结果,又撞到了殿下的右眼。“难道两次都是意外?!” “确实有些离谱,但这真的也是意外啊……”邓铎苦着脸道:“那么危机的时候,我哪会有闲心捣鬼啊?” “哼……”老六想想也是,这才愤愤停下脚,不忿道:“我还以为你记恨我,抢了你的熊猫,所以也送我一对熊猫眼呢。” “不会,真的不会。”邓铎一边摇头,一边看向殿下。别说,配上这对熊猫眼,越看越像大熊猫。他强忍住笑,委屈巴巴道:“要不我也给自己来一对?让殿下消消气?” “那倒不必了。”老六又哼一声道:“本王心胸宽广,你又不是故意的。” 第271节 邓铎忙连声感谢殿下的宽宏,却听老六发愁道:“我这样怎么见人?” “还真是个问题。”左右也跟着发愁,这幅尊容实在有损殿下英明神武的形象。 “要不,殿下把整个脸都打青,这样就看不到乌眼青了。”邓铎大聪明道。 “他妈的,我看你就是存心的!”殿下登时火冒三丈:“来人,把这姓邓的照着我这样打!” “是!”亲卫一拥而上,把邓铎拉到一边进行殴打。 “还是遮掩一下吧。”汪大渊道:“小老儿会画脸谱……” “滚!”殿下看着他刚遭了大罪的份上,没让人一起打。 然后老六落在了罗贯中脸上,罗贯中一脸警惕道:“我没有主意,你不要打我。” “把眼镜借本王一用。”殿下却道。 …… 舱门终于打开,楚王殿下千呼万唤始出来。他戴着副黑色的眼镜,还有个小太监躬身扶着他的手,慢慢踱着方步,派头十足。 “殿下,恁可算出来了……”俞通源忙关切问道:“吃什么不好消化的了么?” “没事,一切正常。”楚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黑色的镜片挡住了他那对乌眼青。 身边小太监嘀咕了句什么,殿下才缓缓道:“是俞将军还有众位啊。” “是是,是我们。”众人有些奇怪,不是我们还能是谁? “殿下还真有急智……”一旁的汪大渊却小声感叹道。 又恢复了菊花眼的罗老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怎么样,战果如何?”楚王沉声问道。 “回殿下,我军大获全胜,击毙匪首方大佟,俘虏匪首陈尚海!击沉加俘获敌舰四十六艘——最重要的是,两部海寇一共二十四条大海船,都被我们留下了!”俞通源激动的禀报道: “市舶舰队,终于一雪前耻了!东海,是殿下的了!” “好,好啊,大获全胜呀!本王就知道,你们肯定行的!”老六激动的呗呗直跳,险些把眼镜晃掉,赶紧两手一起扶住。 “把那个陈……尚海带来,本王有话要问他。”迫不得已恢复了稳重的殿下,想起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这些海寇为什么要进攻自己?是他们自作主张,还是有人指使? 是他们自作主张的话,两部海寇是如何做到这般心齐的?有人指使的话,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呢? …… 等着陈尚海被押来的功夫,朱桢问起将士们的损失。 “具体的伤亡还没统计上来,各船损失不一,多的伤亡上百人,少的几十。”俞通源叹口气道:“这两部海寇都不是一般的海盗,精锐程度与我们不相上下。” “十条船加起来,伤亡也不少啊……”朱桢难过道。 “也不算太多,我们都习惯了,每次大战不都是以命搏命吗?”俞通源却看得很开道:“这回靠殿下的新战法,伤亡已经轻多了。” “往后还是要尽量靠火炮取胜,避免白刃战。”朱桢指示道:“这样可能没那么痛快,但可以尽量减少伤亡。” “是。”众将齐声应命,心说殿下果然爱惜将士们的性命啊! “殿下这副叆叇镜,怎么是黑色的?”说完了正事,俞通源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 “不懂了吧,这叫墨镜。”朱桢便一脸得意道:“可以防止光线刺眼,在海上尤其好用。回头送你们几副。” “好的好的,多谢殿下。”大伙都很高兴。他们对殿下的新玩意现在是期待满满。 “戴上都变成瞎子……”罗老师小声嘀咕道。 这副眼镜可是精选东海水晶,由大内工匠精心磨制而成。却让老六野蛮的用蜡烛熏黑,他心疼啊…… 而且遮丑是遮丑了,可是它也遮光啊。 为此,老六又安排了个小太监,扶着自己的手,充当‘导盲犬’,同时还帮他认人儿。 “有人被带上来了,应该是那匪首陈尚海。”便听小太监轻声提醒道。 …… 陈尚海被五花大绑,押到了楚王面前。 此时他一只眼上缠着渗血的布带,身上也全是伤。就像一只满身血污的负伤野兽,虽然已经被猎人擒下,却依然呲牙咧嘴,用那只仅剩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六。 没想到,击败自己的居然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胖子。更让他恼火的是,那小胖子居然望着别处,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跪下!”押送官兵狠狠踹在他的膝窝上,陈尚海这才踉跄着跪下,却依然高昂着头。 “你就是陈尚海?”殿下依然望着别处问他。 “没错,爷爷就是陈尚海!”陈尚海怒吼道。 “你嚷这么大声干嘛?本王耳朵还好好的呢。”殿下不悦道。 “爷爷我天生就是大嗓门。”陈尚海故意大声道:“你也天生是个斜眼吗?” 然后朱桢便让人把陈尚海也打了一顿…… 第四四三章 人不如鸟 殴打结束后,楚王殿下目中无人的问道:“现在学会跟本王礼貌说话了吧?” “呸!”陈尚海啐一口,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好吧,还是个硬骨头。”楚王看不见但听得到,笑笑道:“本王就喜欢硬汉。这样吧,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本王就放你自由。如何?” “什么问题?”陈尚海冷声问道。 “是谁指使你们进攻本王的?”朱桢便沉声道:“正常来讲,一百万两黄金足以让你们遵守规矩了。” “……”陈尚海嘴角一抽,闷声道:“但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我爹我大哥的性命!” “你爹是哪位?”老六好奇问道。 “不要明知故问!”陈尚海怒道。 一旁的俞通源赶忙给殿下解释道:“他爹就是陈友定,他大哥陈宗海,都是元末的军阀……” “我父兄为国尽忠,至死不辱臣节!”陈尚海闻言傲然道:“比你爹他们那些叛服无常之辈,强之百倍!呸!” 朱桢恍然,陈友定他还是知道的。在群雄并起的元末乱世,这位大哥可谓独树一帜,明明是南方的汉人,却做了元朝的忠臣,数典忘祖了属于是。与元人柏帖木儿、迭里弥实并称‘蜜三刀’……哦不,‘闽三忠’。 元末至正年间,‘流寇’四起,陈友定应诏入仕元朝、招办团练,因平贼有功,逐渐获得提升,占据福建八个郡。 朱老板崛起后,陈友定多次率军与朱元璋交战,还曾杀掉朱元璋部将胡深,一直是最死硬的保元派。 后来,朱元璋派大军征服闽地,陈友定坚持死守,无奈明军已成席卷天下之势,不可抵挡。陈友定向其部属诀别道:‘大势已去,我只有以死报国,诸君继续努力啊。’ 然后退入省堂,整理衣冠,面向北面两拜之后,吞药自杀。所部将士争相打开城门接纳明军入城。 明军入城之后,发现他仍未断气,便将他戴枷送往京城。陈友定入宫拜见,朱元璋指责他‘不识时务,认贼作父’。 陈友定厉声曰:‘国破家亡,要杀就杀,不必多言。’朱元璋于是将他与其子陈海一起处死,父子皆从容赴死,毫无惧色。算是很有骨气的汉奸了……当然有骨气的汉奸,还是汉奸。 …… “你夸你爹就罢了,干嘛要骂我爹?”朱桢无奈,又让人打了陈尚海一顿。 “狗崽子,我陈家与狗贼势不两立!”陈尚海又被打掉一颗牙,尤自叫骂不停。“你给我多少钱,我都要杀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船上?”朱桢抬抬手,示意先别打。 “……”陈尚海明显神情一滞,闷声道:“我就是知道。” “看来是有人向你透露了消息,而且那人地位还不低。”朱桢淡淡道:“本王是秘密出征的,不到一定级别,根本不会知道。” “你们父子闹得天怒人怨,早就众叛亲离了!”陈尚海便幸灾乐祸大笑道:“你可得回去好好查一查,实在不行起个大狱,把有嫌疑的都抓了,不然睡觉也不安生。” “行了,别在这装大尾巴狼了。”朱桢却哂笑一声道:“你跟你爹都一样,不过是人家喂的一条狗。哦,不对。你爹好歹效忠的是元朝皇帝,你效忠的是个什么鬼?自以为忠心护主,人家早就把你论斤卖了!” “你胡说!”陈尚海不屑的哼了一声。 “不信你看啊,”朱桢指着四周道:“事实胜于雄辩,你们听了那人的话。趁机对本王发动无耻的偷袭,结果却全军覆没,本王的十条船安然无恙!你就没想想为什么会这样?” “那是因为你们往船上安了很多炮,以前我们都没见过,毫无防备之下,才吃了这个大亏!”陈尚海咬牙切齿道。 “哈哈,蠢货,你怎么不想想,那人为什么不告诉你们这一点?我们往船上安了这么多火炮,那动静可比本王出征大多了。”朱桢言之凿凿道:“没道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嘶……”陈尚海果然被带到了沟里,独眼中凶光闪烁。 “所以那人啊,分明是想借本王之手除掉你们!”老六扶了扶‘墨镜’,语气深沉道:“虽然本王也很高兴能除掉你们,但被人当枪使这件事,让我很生气!” “……”罗先生都听傻了,难道不是殿下以身作饵,诱使对方出手吗?老六这张嘴哟,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与那曹贼何异? “所以,供出那个人,本王会替你们报仇的。”老六义正辞严道:“而且还会还你自由,这笔交易很划算吧?” “你就不怕我再兴风作浪?”陈尚海大声问道。 “哈哈哈!”楚王殿下用不屑的大笑回答。 “是啊,你宁肯对着栏杆上的海鸥笑,都不肯看我一眼。”陈尚海幽幽自伤道:“看来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只鸟。” “……”老六嘴角微抽,才知道原来自己说着说着话,脸又跑偏了。但他惯会装腔作势,继续对着那只鸟道:“鸟是自由的,而你是本王的俘虏,所以你还真不如一只鸟。” “恁娘……”陈尚海气得险些吐血。 “你考虑考虑,”朱桢挥挥手道:“回京之前,给本王答复,我的承诺都作数。” 侍卫便将陈尚海带下舱底的牢房;而那只栏杆上的海鸥,展翅飞向了自由的天空。 ‘我确实不如一只鸟……’陈尚海最后看一眼,海鸥飞翔的天空,便被舱盖隔绝了光明。 …… 审完了陈尚海,楚王殿下便以晕船为由,让罗老师在外头盯着,自己躲进舱室不再露面。反正后续事宜早都安排好了,不用他操心。 晚些时候,罗贯中进来禀报说,交给海寇的黄金全都回收完毕,非但一百万两一两不少,还从俘获的海盗船上,搜出了金银铜钱、珠宝玉器合计二十余万两。 汪大渊很懂这行,解释说这是因为海寇互相不信任。所以除非老巢有自己家人,否则出海时,都习惯将细软随身携带,以免被偷家。 楚王殿下一边用鸡蛋按揉眼眶,一边感慨道:“那也真他妈有钱啊……” “是啊,扣除伤亡抚恤,给将士们的赏银,剩下的钱也足够殿下回本了。”罗老师账算得叭叭的,所有买船造炮的成本都在他心里装着呢。 “那是,不过你这思维也得进步啊。哪有花自己的钱做买卖的?花别人的钱不香吗?”朱桢大笑道。 第272节 “……”罗老师好容易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接着禀报道:“另外,已经从俘虏口中审问出两部海寇的老巢了。” 第四四四章 犒赏宴 “哦?在哪?”老六神情一振。 “方部海寇的老巢就在岱山岛,离这不远。”罗贯中答道:“陈部海寇的老巢在澎湖。” “果不其然。”朱桢点点头,根据之前搜集到的情报和种种迹象,他们已经判断出,两部海寇应该分别在舟山群岛和澎湖列岛。 “俞通源他们怎么打算的?” “他们的想法是,不等后续援军,现在就进兵岱山岛,捣毁方部海寇的巢穴再说。”罗贯中答道:“让我来请示一下。” “有什么好请示的,不是说好的,指挥上的事我不掺和吗?”朱桢笑道:“再说兵贵神速是对的。一耽误,贼婆子们听到风声就跑光了。” “不是为了贼婆子……”罗贯中无语道:“还有大量的漏网之鱼,需要肃清。” “读书人就是会说话。”老六不禁大笑道:“把打家劫舍说的这么文雅。” “是剿匪,剿匪啊殿下。”罗贯中坚持道。 “好好,是剿匪。”老六不跟他争竞,又问道:“给我四哥报信了吗?” “殿下才想起来啊?”罗贯中无语道:“一打完仗,属下就派快船去报信了,正好顺风顺水的,这会儿差不多都要到了。” “是吗?哈哈。”老六打个哈哈道:“就知道罗老师最靠谱,所以本王才不操那个心。” “不过殿下,刚刚接到禀报,有士兵反映说,战至尾声时,方大佟那条船上,放出了好几只鸽子。有的往西南飞,有的往西北飞。”罗贯中又禀报道。 “是吗?”听说海寇还有信鸽,朱桢终于严肃起来。往西南飞的信鸽自然是给老巢报信的,而往西北飞的……八成目的地也是崇明岛! “这么说,靖海侯他们会早于我四哥得知这边的战况?”楚王殿下眉头紧蹙。 “应该是这样,也不知燕王殿下能不能应付的来。”罗贯中轻声道:“要不我们也回兵?” “……”老六想一想,摇摇头道:“不必,我四哥天下无敌,这点小场面应付的来。何况还有我三哥率大军,在太仓接应四哥,我们回去也没用。” “好吧……”罗贯中不复多言。 …… 崇明岛,备倭总兵衙门。 燕王殿下举行的犒赏宴会,也已经来到中场了。 偌大的演武场上,密密麻麻摆了上百张圆桌、八仙桌、长条桌……仿佛岛上能用的桌子都给搬来了。 桌上摆满了大盘大碗的鸡鸭鱼肉,还有仆人小厮不断端着托盘、抱着酒坛,将好酒好菜流水般送上来。 然而宴席的气氛却始终有些寡淡,因为嗜酒如命的备倭水师军官们,居然不约而同的只吃菜,不喝酒,哪怕燕王殿下亲自敬酒,他们也只是端起酒碗略略沾唇就放下…… 这让燕王殿下有些没面子,对陪坐一旁的靖海侯道:“没想到侯爷的军队,居然不喜饮酒。” “殿下误会了,”吴祯忙强行解释道:“实在是因为刚刚收到警讯,说有倭寇来袭。我们备倭水师得时刻保持清醒,万一要是在殿下视察的时候出了篓子,就太难看了。” “是吗?看来本王给你们添乱咯?”燕王一张黑脸似笑非笑。 “不,不是,绝对没有,王爷带着太子爷的关爱,莅临视察,我备倭水师上下无不铭感五内,都发誓要为大明守好海疆,不让一个倭寇上岸!”靖海侯忙端起酒碗赔笑道:“来来,微臣不用上战场,我陪殿下不醉不归。” 朱棣端详了吴祯那张相貌堂堂的脸好一会儿,方点头笑道:“好,咱们喝。” 两人便谈笑风生的对饮起来,一碗接一碗,牛饮一般,跟浅尝辄止的众军官形成鲜明对比。 靖海侯自恃海量,有心灌趴下老四。却没想到老四是演过武二郎的,不知多少碗酒灌下去,靖海侯已经两眼发直,舌头打结了。他却依然面不改色,连厕所都不去。 就在此时,从外头跑进来几个军官,接受了燕王护卫的搜身后进入演武场。一个来到靖海侯身边禀报,另外两个却去了邻桌报信…… 靖海侯闻报,难掩满脸震惊之色,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对朱棣笑道:“殿下,失陪一会儿,老臣有点事情要处理。” 朱棣稳坐如山,一手端着酒碗,含笑看着起身要离席的靖海侯,又睥一眼已经开始骚动的场中。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靖海侯的手腕,笑呵呵道:“正喝到兴头上呢,侯爷不要扫兴哦。” “确实有要务,军情如火啊,殿下。”靖海侯暗暗运劲,想要挣脱燕王的魔爪。谁知手腕想被钢圈箍住一样,竟是纹丝不动。 看着已经有手下军官开始离席,他焦急道:“殿下,快放手,不然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朱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望着越来越多离席的军官,语带揶揄道:“侯爷不就是担心他们跑了吗?” “哎呀,殿下,你,你不知道哗变的厉害啊。”靖海侯已是满头大汗道:“真让他们回了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放心,一个也走不了!”朱棣却放声大笑道。 “唉,殿下,这里是崇明,不是京城。”吴祯嘴上还在敷衍,目光却开始闪烁,显然在纠结要不要当场跟老四翻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都没区别!”朱棣说着,霸气四射的下令道:“来人,拦住他们!” “喏!”炸雷似的应和声中,一队全副武装的燕王军护卫出现在了演武场门口,拦住了那些军官的去路。 军官们来赴燕王的宴会,自然都赤手空拳,见状纷纷破口大骂,有骂燕王的,也有回头骂吴祯的……骂他勾结朝廷出卖他们。 吴祯那张喝得通红的老脸,此时已经煞白煞白。他知道这队燕王护卫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自己布置在外的亲兵队,要么被干掉了,要么被调走了。 不然,他们绝对不可能,不经禀报便放燕王护卫进来的。 靖海侯忽然想到什么,猛然望向立在燕王身后的子侄,只见俩人目光飘忽,不敢跟他对视。 第四四五章 以一敌百 崇明,备倭总兵府,演武场上剑拔弩张。 靖海侯一看吴高吴忠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坏在这俩货身上。 “你们!”他勃然作色,刚要发飙,却又硬生生刹住车,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干的什么好事?” “这……”哥俩看这场面,生怕说出实话来被活活打死,都支支吾吾不敢吭声。 “哈哈哈,两位侯爷生了两个好儿子啊!”燕王却大声替他们回答道: “他们识大体顾大局,对朝廷忠心耿耿,主动将外头的侯爷亲兵撤走,由本王的护卫接管了总兵府的防务!” “你,你们!”靖海侯险些吐出一口老血,因为备倭水师情况复杂,他让吴忠亲自担任亲兵队长,图的就是一个安心。 没想到,这逆子居然敢出卖老子! 但眼下的情况太复杂了,这俩货又是他和大哥的传人,饶是他恨不得能活剥了两个小子。此时也不得不先强忍住怒火,看情况再说。 但靖海侯能忍,他手下那些桀骜不驯的前海寇军官却不能忍,闻言呼啦一下,起身把主桌围了个里外三层,怒气冲冲的嚷嚷道: “快让你的人撤走,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还废话干什么?先拿下这黑脸王再说。有他做人质,还愁出不去?” “他把人都派到外面去了,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兄弟们,上啊!” 而燕王的护卫,全都被远远挡在门口。这是没办法的,老四当时想让哥俩放心,只能如此。但这样一来,他此刻的处境就危险了。 周遭恶狼环伺,择人而噬,燕王却依然安坐如山,一手拉着靖海侯,一手将酒碗送到嘴边,呷一口道:“谁说本王没护卫,吴高吴忠,还不护驾?” 吴家兄弟哪见过这场面,全都汗如浆下,但他们已经骑虎难下。刚才还听到了下面人禀报海寇大败,楚王大获全胜的消息。 果然如老四所料…… 这下燕王说过的那些话,好像都得到了验证,都变成了金科玉律。为了家门,为了自己,俩人不再犹豫,不约而同咬牙拔出宝剑,挥舞着逼退了围上来的军官。 “都不许过来!” “伤害王爷可是诛九族的!” 这些前海寇军官,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诈唬住的?于是将矛头转向了吴家兄弟,一边骂他俩是吃里扒外的叛徒,一边拆下桌腿椅腿,充作棍棒,准备围殴两人。 “靖海侯,你不说两句?”朱棣依然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慌得一批,但他已经是个优秀的演员,可以做到不让心理状态影响自己的表演。 “……”吴祯一张老脸今天算是丢尽了,儿子侄子公然跳反,自己还被燕王只身扣下。堂堂靖海侯居然落到这般田地,功臣庙里的画像都得是背着身,不露脸的。 但他总不能看着子侄被愤怒的手下围殴,只好开口对众人道:“诸位,你们不要冲动,伤到大明的亲王,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不伤他,我们只拿下他,当人质!”众人给了靖海侯一点面子,但不多,自顾自嚷嚷道:“对,让他跟我们去海外,有个亲王傍身,日子总会轻松点儿!” “哈哈哈!”燕王闻言大笑,长身而起,魁伟的身材让他鹤立鸡群。 朱棣神目如电,睥睨着围在四周的人群,每个被他视线扫到的军官,都不由自主挪开视线,竟无一人敢和他对视。 “就凭你们?”朱棣不屑的冷笑一声,终于松开靖海侯的手腕。刷得一声,抽出腰间削铁如泥的宝刀,提在手上,朗声道: “本王曾化名洪基,夺得洪武八年全军演武第一名!不敢说万人敌,百人敌绝无问题。你们不服只管并肩上,试试看本王有没有吹牛?!” “试试就试试!”有几个凶顽不逊之辈,被老四的狂言妄语激怒,挥舞着木棍冲上来,劈头盖脸就打。 “那就都去死吧!”燕王冷笑一声,气运丹田,手中宝刀化作一道匹练,快的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出了几刀。 只看到那几个冲上去的军官,纷纷惨叫着倒地,有人连棍带胳膊都被砍掉;有人直接身首异处;还有人被开膛破肚,肠子淌了一地。 顷刻间,场中的吆喝声、詈骂声消失了。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军官们,气焰为之一窒,一时没人敢再以身试刀…… 那一刻,燕王殿下就像矗立在羊群中的狮王,虽以一当百,气势上却完全压住了对方。 “这下可以安静下来,听本王说几句了吧?”燕王这才沉声道: “看你们这反应,花鸟岛海战的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我六弟大获全胜,方陈两部海寇全军覆没,对不对?” 众军官无言以对,但那难过、震惊、恐惧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们就慌了,觉得自己会被牵连进去,所以想要驾船逃去海上,对不对?” 又是一阵无言的默认。 “但你们想过没有,我六弟能以十艘战舰全歼十倍于己的海寇,你们就算逃到海上,又能怎样?”朱棣甩一甩宝刀上的血珠,刀尖指天道: “往后,大明的海疆就是我市舶舰队的天下了。你们只能像耗子一样东躲西藏,被他们驱赶到南洋、西洋,甚至更远的地方。就算侥幸活下来,此生也休想再踏足自己的家乡了!” 燕王殿下这番话虽然霸道,理却很正,就像给这些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浇灭了他们躁动的内心,让他们不得不直面惨淡的现实了。 这时候,老四如果继续施压,他们很可能会破罐子破摔,但燕王殿下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该刚的时候刚,该柔的时候柔。便听他话锋一转道: “所以,本王拦着不让你们出去,纯粹是为你们好——你们十年前就已经接受招安,是大明的开国功臣,跟那些一直为患海疆的海寇,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他们覆灭了,不正说明你们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众军官闻言,死灰般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是庆幸、是希望,但旋即又重归沮丧。 第273节 “本王知道,你们有香火情,这些年私底下也有些来往,甚至为他们做过一些出格的事情。”朱棣牢牢把握着人心,抛出杀手锏说道: “本王认为这些举动虽然有违国法,但合乎人情,只要你们从此痛改前非,不再与他们联系,本王就可以既往不咎!” 第四四六章 全无敌 燕王殿下的话,句句直戳人心,让原本铁了心要走的众军官,变得犹豫起来。 “本王把话撂在这里,今天谁走出这个门去,他过去为大明立的功劳一笔勾销,从此是朝廷的敌人,我六弟……对,就是那个十条船灭掉方陈两部所有海寇的楚王殿下,必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朱棣掷地有声道: “相反,只要你们留在这儿,本王就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而且我以我大哥,和我燕王的名义,向你们保证,对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你们还是我大明的备倭水师!” 说完,他将宝刀归鞘,重新大马金刀坐定道:“是坐下来跟本王痛快饮酒,还是出去亡命天涯,你们自己选吧!” “坐呀,侯爷,站着干什么?”朱棣又看一眼呆立一旁的靖海侯,笑眯眯的重新握着他的手腕道:“咱爷们继续喝。” “呃,好……”吴祯才猛地回过神来,赶紧坐下,双手接过酒碗道:“喝喝,继续喝……” 说着他对众手下吆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坐回去满上酒,咱们一起敬殿下一碗!” 众军官互相看看,也不知谁带的头,便开始有人坐了回去,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坐回去。剩下十几个领头的杵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走不了,一时分外显眼。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来人,把他们拿下!”靖海侯便冷哼一声,竟从屋里头涌出来一队亲兵,将那十几个军官擒下。 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一些替罪羊来背黑锅,方方面面才能交代过去。 已经坐回去的众军官,纷纷低头看菜,已经没人再有勇气多管闲事了。 倒是吴高吴忠哥俩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在屋里还藏了兵。 燕王却毫不意外,靖海侯这种老江湖,藏一手很正常。但他没用伏兵跟自己鱼死网破,反而只是用来跟自己示威……你燕王把我外头的护卫换了不假,但我里头还藏着人,真要跟你抡起来,输的还是你! 然而对靖海侯的示威,老四非但不恼,反而感到欣喜,这说明吴家的这只侯,只敢私底下搞搞小动作,已经没有公然造反的勇气。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 靖海侯亲兵将死硬分子绑下去,又打扫干净了场地,宴会便继续进行。 这回彻底躺平的军官不再禁酒,开始狂喝滥饮,似乎不约而同借酒精麻痹自己。 朱棣也跟靖海侯继续对饮,这回吴祯也不再摆长辈架子了,一脸萧索道:“原先总觉得几位殿下还是孩子。但我们错了,殿下们早已经成长为国之栋梁,上位教子有方,大明后继有人啊。” “侯爷家的两位公子也很不错,”朱棣也给吴高吴忠吹屁道:“这次多亏他们深明大义,当机立断,事情才会解决的这么顺利啊。本王一定向大哥举荐他们……” 哥俩闻言,煞白的小脸,渐渐就红了。 “惭愧,真是越老越糊涂,还不如孩子明白事理了。”吴祯长长一叹道:“老臣再站好最后一班岗,此间事了,便上本请辞,回老家去了。” “唉,侯爷才五十岁,还年轻着呢,怎能轻易言退?”朱棣滴水不漏道:“你就是上本,父皇也会驳回的。说不定,还要把你叫去骂个狗血喷头。” “哈哈哈!”吴祯被燕王逗得哈哈大笑道:“你敢编排上位,回头定告你一状。” “侯爷饶命,那父皇就不光骂我了,还得打我呢。”老四与吴祯碰一杯,相视大笑。 掀篇。 …… 黄昏时分,密密麻麻的船只,荡破满江的红晕,出现在崇明西沙港外。 为首一艘千料海船上,高高的桅杆顶端,挂着个旗斗,一面绿底白字的大旗上书一个‘晋’字。 风度翩翩、风华绝代、风流自赏的晋王殿下,身穿一袭风骚的烫金白袍,头戴拉风的金冠,腰悬破伤风的宝剑,倒挂在大旗之下……晕船的殿下伤不起啊。 他身后……哦不,是身下,乃晋王军、燕王军、吴王军、楚王军组成的两万大军。为了将这么多军队一次性安全运到崇明。韩宜可非但动用了市舶司所有四百料以上船舶,还征用了太仓海运司的船只。 幸好太仓和崇明只隔了不到二十里,在内河近海航行的沙船足以胜任,他才完成了这次规模浩大的运输任务。 但韩宜可还是捏一把汗,别看这船队规模巨大,但除了负责护航的十来艘市舶司战船外,其余船只都不适合战斗。要是备倭水师已经造反,他们这一行就是纯给人家送菜的。 “放心吧,”晋王殿下望着前方平静的江岸道:“老四要是有事,早就发信号了。到现在还没信号,就说明他没事儿。” 然后韩宜可便听头顶的晋王殿下,小声碎碎念道:“他怎么会没事呢?他为什么不求救呢?本王才是主角好吗?” 韩宜可自动关闭耳朵,权当没听见。 这时船队不出意外的遭到了备倭水师巡逻艇的拦截。但晋王亮明身份后,他们便放行了…… 船队缓缓驶入了西沙港,便看见备倭水师的战船一艘不少,全都在港。而且下锚收帆,没有一丝要逃走的迹象。 备倭水师的士兵们,也听到外头的动静,纷纷丢下碗筷,跑到码头查看。 看到载满官兵的船只,乌央乌央的涌入港中,备倭水师的士兵自然紧张万分,纷纷上船准备战斗。同时,派人去寻找军官回来主持局面。 然而命令很快从总兵府传回来——所有人下船回营,继续该吃吃该喝喝。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是把防务拱手让人,彻底摆烂了吗?要这样下了船,再想上船就不是他们能说的算了的…… 他们又让人去确认了一遍,还是同样的命令,士兵们也只好无奈下船…… 与此同时,晋王的船队也纷纷靠岸,放下船板,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送上岸。 半个时辰后,整个西沙军港的防务被晋王的军队接管,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伤亡。 这意味着,他们顺利的控制住了备倭水师。这颗埋在大明门牙上的大雷,终于被有惊无险的排除了。 看着晋王军的将士登上备倭水师的战舰值守,终于脚踏实地的老三不禁得意道:“还得是本王,干得漂亮。” 晋王殿下摘桃子的本事,尤其是摘老四桃子的本事,向来是无敌的。 第四四七章 胡相出馆——再也不来 重阳已过,秋色渐浓。金陵城外群山红遍,国史馆中银杏叶黄。 一转眼,胡惟庸已经进馆一整月了。一个月来,胡相从一开始的新鲜、荣幸,渐渐变得的煎熬、度日如年。最后是掐着指头算,啥时候能出去。 倒不是他没定力,能一路熬到宰相,怎么可能没这点耐心?问题在于他跟宋濂、王炜那帮子文人,实在是‘漫地里栽桑——入不上他行’知道吗? 那些人整天满嘴之乎者也,不光修史的时候拽文,闲暇的时候还要吟诗作对,寻章摘句。而且总要请他先来……就胡相肚里这点墨水,也只能在吴良、费聚那帮武夫面前找找自信,搁宋濂这帮人面前不是班门弄斧,止增笑耳吗? 弄得他每天苦不堪言,不得不频频尿遁……后来都成条件反射了,一听到说要作诗就尿急。久而久之,胡相难免疑神疑鬼,总觉得这帮文人是故意耍自己,看自己笑话,好让自己不好意思对他们修史指手画脚。 其实这帮鸟文人实在多虑了,胡相看看别的朝代的史书还能说两句,可是一翻他们编的《元史》,脑袋就有两个大。 倒不是说这书编的有多深奥,而是太几把乱了!比方说,书上的蒙古人,十有八九不是叫帖木儿,就是叫脱脱。 而且更离谱的是,同一个帖木儿,可能在别处就叫‘铁木耳’、‘帖木哥’、‘铁木尔’、‘贴睦尔’——这尼玛还怎么审阅?每次他坐下来,翻看不到几页,就会有撕书的冲动! 他忍不住质问宋濂,咱就不能统一一下名称?宋濂无奈的给他展示元朝的第一手史料道:“蒙古人记得就是这么乱,说实话我们也搞不清哪个是哪个。贸然改错了,这锅就是我们背,还不如原样照抄,谁的责任谁担呢。” “好吧……”胡惟庸竟无言以对。 而这已经是胡惟庸提出的最有建设性的意见了…… …… 胡相苦熬慢熬,煎熬了整整一个月,总算熬到了出馆的日子。 胡惟庸出馆这天,宋濂、王炜并一众史官集体前来相送。 “胡相这么快就要走了?”宋濂等人一脸不舍道。 “唉,没办法啊,国务缠身,能挤出一个月来,与大家朝夕相处、推敲历史,已经很幸福了。”胡惟庸一脸和煦的笑容,好似过去一个月不是在煎熬,而是在享受一般。 “还是太短了,不够深入啊,我们还没听够胡相的指导呢。”王炜一脸遗憾道:“后面的审阅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唉,诸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史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胡惟庸摆摆手道:“只要记住‘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删繁就简、秉笔直书’十六个字,就不会有问题。” “哎呀,胡相真是高明啊,我等谨记教诲。”宋濂等人忙躬身受教。 “本相也就随便说两句,活还得你们自己干。”说话间走到国史馆门口,拱手道:“诸位请留步。” “胡相走好。”宋濂等人忙躬身施礼。 胡惟庸摆摆手,提着官袍下摆,迈腿跨过国史馆的门槛,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浊气…… ‘日他娘,再也不来了!’ …… 国史馆外,胡惟庸的侄子胡德,领着他的独子胡天赐,还有他手下的哼哈二将,商暠彭赓早已恭候多时了。 “爹!” “叔父!” “恩相!” “哎,天赐来了。”四人一起打招呼,胡惟庸的眼里却只有自己的老来子。 他一直子嗣艰难,想尽一切办法,才在金山寺老和尚的帮助下,四十多岁生出个儿子。自然视若珍宝,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 自然,他儿子也养成了娇纵任性的脾气,今天被堂兄死活拉来,本就很不开心,耐着性子跟老头子废话几句,就嫌他烦,不再理他了。 “哎,这孩子……”胡惟庸却不生气,只是苦笑。“这脾气,铁随我。” 一旁的商暠,这才逮到插嘴的机会:“恩相,这一个月修史,还快意否?” “当然,谁敢给本相不痛快呢?”胡惟庸一脸矜持的笑道:“本相也给他们提了不少意见,弄得他们整天手忙脚乱,估计都巴不得我赶紧走人呢。” “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离开了恩相,就知道这日子没法过了。”一旁的彭赓也赶紧道。 “你什么意思?”胡惟庸闻言皱眉道:“这一个月出乱子了?” “唉,还是让他说吧……”彭赓指了指商暠,商暠郁闷道: “你没长嘴吗?!干嘛非得我说?” “少废话!赶紧说,怎么了?!”胡惟庸瞬间从史馆中懒散的状态,恢复成雷厉风行的大明宰相。 “是!”彭赓咽口唾沫,硬着头皮道:“上月底海上传回消息,楚王殿下亲率市舶舰队,全歼了方陈两部海寇,又顺势捣毁了舟山、澎湖的贼巢,并奏请与两地设立巡检司,永绝贼患!” “老……楚王殿下带了几条船?”胡惟庸难以置信的问道:“全歼两部海寇是不是夸大战果了?” “一共带了十条船,前后共歼灭了海寇三万余人,俘获大、小船只两百余艘。其中花鸟岛一战,全歼了海寇二十四条主力战舰,并小船二十余艘,歼敌一万多人,就包括匪首方大佟和陈尚海。”商暠说出更详细的数字道: “这会儿,殿下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到时候还会献俘……就算是夸大了战果,但两部海寇确实被剿灭了。” “那方大佟、陈尚海都死了吗?”胡惟庸愣了半晌,方有气无力的问道。 第274节 “前者当场被击毙,后者被俘。”彭赓轻声道。 “那姓陈的有没有乱咬人?”胡惟庸心头一紧,低声问道。 “人一直在楚王手中,这就无从得知了。”彭赓摇摇头。 “真是,出人意料的……胜利啊。”胡惟庸默默喝下这杯苦酒,又问道:“那备倭水师呢?” “这正是属下要禀报的第二件事,”商暠苦着脸道:“备倭水师,被燕王和晋王解除武装了。虽然皇上没有追究他们通匪的罪责,但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怎么收拾他们,全看厨子的心情。” 第四四八章 元首的愤怒 “什么?!”胡惟庸登时破了防。如果说两部海寇覆灭,只是让他感到切肤之痛的话,听到备倭水师也被拿下了的噩耗,就像断了他一条腿一样…… “吴祯干什么吃的,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老巢,就被人家说端便端了?!” “这回人家是有心算无心,靖海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商暠苦着脸道:“他也没想到,燕王只带了几百个亲卫,就敢上崇明岛摆鸿门宴,夺他兵权。” “谁给燕王的旨意,太子还是皇上?”胡惟庸阴声问道。 “都不是,他根本没有夺兵权的旨意,有的话中书省也一准封驳了。”彭赓叹气道: “事实上,太子只是命燕王去崇明劳军的,是正好碰上了花鸟岛海战,备倭水师军心不稳,殿下才‘紧急出手,先斩后奏’的。” “放屁!”胡惟庸骂道:“分明是他们哥几个串通好的,老六在前头主攻,老四在后头偷家,老三给他打辅助,还有一个背后给他们当靠山的……” “是啊。我们也这么想的。”彭商两人一齐点头,后者道:“尤其是恩相前脚进馆,老四就后脚离京,说里头没猫腻,傻子都不信。” “那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两个傻子为什么不早禀报?!”虽然胡惟庸声音没什么波动,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狂怒。 “我们一早就想禀报,可是太子爷的亲卫,接管了国史馆的安保。说修史事大,时间紧迫,不许任何人打扰。”两人无奈道: “我们尝试了传话、送信、夹带、派人潜入……用了好多种法子,全都联系不上恩相啊。” “妈的!还当让我修史是好心,原来是找借口把本相关起来,他们好趁机搞事情!”胡惟庸咬牙切齿,知道自己被貌似忠厚的太子算计了,气得眼珠子都红了。 虽然自己在外头,也改变不了海寇失败的结果,但至少备倭水师不会丢。备倭水师不丢,苏州就不会丢;苏州不丢,江南就不会丢…… 现在倒好,备倭水师一丢,苏州就彻底丢了;苏州一丢,再想控制江南也就难上加难了。李善长留给他的遗产,直接丢了一半。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严峻的局势,让他发泄之后,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棘手啊,实在是太棘手了,要是换成普通将领,哪怕是勋贵,他有的是办法挽回局面。比如给对方安个杀俘、冒功之类的罪名,基本上多大的功劳都能消解掉。然后借着审查,一步步蚕食掉对方的优势,让局面回到自己的掌控中。 但这次的对手是亲王,而且还是好几个亲王。皇上肯定乐疯了,谁敢这时候说他儿子的坏话?吃一顿廷杖都是轻的,弄不好就直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了。 …… 胡惟庸正愁眉苦脸寻思间,便见个武英殿的太监迎上来。 “胡相,皇上有请。” “好。公公先走一步,本相这就过去。”胡惟庸点点头,那太监会意的行礼走远。 “唉,先止损吧。”然后他指使二人道:“告诉林贤,这时候千万别轻举妄动。苏州丢了,宁波绝不能再丢,不然江南就彻底不属于我们了。” “明白。”两人忙应声道。 他们知道江南非但是胡相的财源,而且还是胡相的人才库,丢了的话就只能靠军方这一条腿走路了……路将越走越难,越走越窄。 “另外,要想办法搞点事情,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胡惟庸又吩咐道:“大明那么大,不能让他们总盯着江南,也该把视线往别处挪挪,我们才好做点事情,挽回局面。” “是,我们这就想办法。”两人又应声。 “老夫先去接受皇上的嘲讽了。”胡惟庸自嘲的一笑:“上位是多么迫不及待,炫耀他的儿子啊。” “恩相,受委屈了。”彭赓和商暠心有戚戚的样子,比胡天赐更像胡惟庸的儿子。 …… 武英殿。 “哈哈哈!”一见到胡惟庸那倒霉样,朱老板便爆发出畅快的大笑:“小胡,你可算出来了。在史馆这个月都快要发霉了吧?” “还是皇上了解微臣。”胡惟庸苦笑着行礼道:“这一个月可把我熬坏了,偏生还得装着很享受,真是打肿脸充胖子。” “是吧。咱也说太子了,胡相日理万机,怎么能让他去修史呢?”朱元璋笑道:“没办法,太子跟儒生混久了,把个《元史》看的太重。” “太子殿下没错,为前朝修史、盖棺定论,确实是国之大事。”胡惟庸正色道:“微臣能有幸参与其中,深感荣幸。只是没有治史的能力,有负太子所托,惭愧惭愧。” “哎,你这话,只对了前一半。给元朝修史,盖棺定论,自然是大事没错。”朱元璋却摆摆手道:“但有没有治史的能力,不重要,蒙元的历史很光彩吗?修的乱一点何妨?没人看才好咧。” “皇上的意思是《元史》必须要有,但也仅限于有就行了。”胡惟庸恍然。 “没错,有那么个玩意摆在那,证明元朝已经结束,正统归于大明就足够了。咱巴不得它像臭狗屎一样,没人看才好呢。”朱元璋说着淡淡道:“不然,那帮元朝降臣里,有的是治史名家,比如危素之流。但咱是不会让他们参与进来的。” “那危素岂不是白白苟活下来了?”胡惟庸凑趣道,君臣不禁一起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元朝降臣的嘲讽。 君臣口中的危素,是元朝重臣、治史名家。徐达攻入元大都时,他感到国破家亡,欲跳井自杀殉国。但左右劝他说‘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史也’,他就放弃了跳井的念头,决定为了修《元史》投降,‘忍辱负重’活下来。 归降后,朱元璋曾一度因为统战需要而重用他,但随着大明江山稳固,便有御史论其为亡国之臣,不宜列侍从,更不能修史书。 于是朱元璋让其谪居和州,命他看守元末战死的名臣余阙庙以辱之,最终危素在和州居两年,郁郁而卒。 “应该不会有哪个朝代,蠢到让前朝的余孽修史吧?”胡惟庸又笑道。 “应该不可能!”朱元璋也大笑道:“蠢到那种程度,怎么能坐得了江山呢?” 君臣又是一阵大笑,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所以说,朱元璋用胡惟庸当宰相,不是没原因的。人家小胡能提供强大的情绪价值,让朱老板工作愉快。不像老李、老汪、老刘,总喜欢给皇上添堵。 第四四九章 朱老板的嘴脸 说笑完了,朱元璋话锋一转,进正题道:“胡相在馆里月余,还不知道我大明又打了个大胜仗吧?!” “呵呵,臣已有所耳闻,刚出馆就有人把这好消息告诉我了。”胡惟庸挤出一抹笑容道:“前番秦王殿下西征立下头功,此次楚王殿下又亲自带兵剿灭海寇。真是虎父无犬子,龙生龙、凤生凤,皇上生了一帮好儿子啊。” “哎,小儿辈瞎胡闹,都是仗着叔伯们抬爱而已。”朱元璋嘴上谦虚,却笑的露出了后槽牙。“去年老四他们北伐立头功那回也一样,都是叔叔伯伯们捧着罢了。” 这回朱老板是真高兴啊,不光为了一场胜仗。更重要的是,这回儿子们在老大的英明领导下,分工明确、密切合作,几个战场同时开花,一举拿下了困扰大明多年的两部海寇,和吃里扒外的备倭水师! 这是很难的啦。 海寇和备倭水师内外勾结,互相支援不说,局势稍有不利,便会远遁大洋,让你抓不着。而且,他们还有江阴侯、靖海侯做保护伞,有胡惟庸做靠山,想要干净利索的将他们一举消灭,是很考验智慧和行动力的。 这次几个儿子,能兄弟齐心、通力合作,漂亮的赢下这一场,让朱元璋相信,大明的下一代,能度过未来的任何危机! 朱老板实在太开心了,忍不住想跟所有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尤其是被太子摆了一道的胡相。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样子,朱老板就忍不住哈哈大笑,骚话不断。 什么‘胡相也很高兴吧?’ 什么‘备倭水师还真挺懂事儿的。’ 什么‘听说江阴侯和靖海侯的儿子,这次还立了大功呢……’ 胡惟庸倒是很有觉悟,知道自己就是来接受嘲讽的,所以一直保持着唾面自干的笑容,待皇帝高兴完了,他才轻声道: “听说燕王、晋王二位殿下,率军坐镇崇明岛,接管了备倭水师的防务。不知上位,准备如何处置备倭水师?” “老三老四那是以防万一,毕竟备倭水师与两部海寇同气连枝。老六在前头与海寇作战,当哥哥的不放心,去看住备倭水师,也是防止他们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朱元璋替儿子补锅道: “至于备倭水师日后嘛,老四已经许诺既往不咎了,他们也没有乱来,咱可以放他们一马。” “皇上宽宏大量,但备倭水师勾结海寇,还一度想要叛逃,不能就这么算了。”胡惟庸却暗暗冷笑,我信你个鬼。当初也说饶过巢湖水师,事后还不是各种打压、分化,逼着他们不得不投靠了老六,成为你儿子的走狗,才活下来。 所以胡惟庸根本不上当,替朱元璋说道:“至于靖海侯身为主帅,不能约束部下,应当将他撤职召回,令其深刻反省,以观后效。” “嗯。”朱元璋点点头,同意道:“靖海侯的事就这么定了。至于备倭总兵官,就让南安侯来接任,他管水师有一手,到时候该混编混编,该裁人裁人,咱们就不用操心了。” “是。”胡惟庸点点头,心中暗暗骂娘。 俞通源是老六的人,让他当备倭总兵,就是把备倭水师也一并交给老六。这下,楚王殿下在海上是彻底一家独大了……连自己的心腹宁波卫指挥使林贤,都要听他调遣了。 这他娘的还玩个屁呀? …… “今年东西两次大捷,大振我大明国威。”朱元璋又吩咐道:“献俘仪式就交给你操办了,可以适当隆重一点。” “遵旨。”胡惟庸点头应道。 大明开国以来,举行最多的仪式就是献俘仪式,胡相早就轻车熟路了。只是皇上这次特意吩咐要隆重一点,显然是因为几位殿下的缘故,所以他得多费点心思。 只是一想到,老六拆了自己的老窝,断了自己的财路,自己还得强颜欢笑,给他举办仪式迎接他。胡丞相就有一种牛头人的感觉,心中分外憋屈,便忍不住给皇帝也添点儿堵道: “启禀皇上,陕西、山西来报,秦王府、晋王府业已竣工,二位殿下的就藩仪式是不是要一起准备了。” “……”朱元璋果然就笑不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怎么也得过完这个年吧,过完年再说。” “遵旨。”胡惟庸点点头,又请示道:“另外,吴王殿下移封的事情,拖了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哦。”朱元璋看看小胡,顿时觉得他一点不可爱了。然后皇帝面无表情道:“这件事,咱已经想好了。吴王改封周王,封地改在开封。” “皇上英明!”胡惟庸的心情终于灿烂起来。亲王再能折腾,终究都是要去就藩的,老五去不了苏州,老六也待不了几天,那里早晚还是自己的天下。 “开封乃前宋古都,我大明北京,胡汉混居、民情复杂,确实需要一位德才兼备的亲王镇守。” “嗯。”却听朱老板话锋一转道:“至于苏州吗,既然老六已经在那边管开了,而且还挺顺手,就不换人了。” “啊?”胡惟庸嘴巴张的能塞进个鸵鸟蛋,瞠目结舌问道:“什,什么意思?” “咱的意思是,”便听朱老板一字一顿道:“改封楚王为吴王,封地由武昌改为苏州!” “万万不可啊,皇上!”胡丞相彻底破防,失声叫道:“朝野不是早就有公论,苏州乃国家财税重地——不可分封给诸王吗?不然干嘛要给五殿下移封?” 这些年,为了把老五从苏州移走,江南士绅可是花了大钱的,他在朝中也是出了大力的。这下可好,老五是移走了,可又换了个杀千刀的老六,那还不如不换呢! “今年发生的事情,让咱意识到,那帮江南大户太不老实了,必须得有人替咱严加管教。”朱元璋却摇摇头,语气坚决道: “当然,也不能影响了朝廷的财赋,所以思来想去,老六虽然还年轻,但是个合适的人选,可以两全其美。” 显然,老六上半年在苏州的一番操作,给朱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着,他洋洋得意道:“而且那小子,最听他大哥的,当然……更听咱的。总之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是陛下,楚王的位置也很重要……”胡惟庸还不死心,做最后的挣扎道:“现在人都说‘湖广熟,天下足’,但湖广生番众多,民乱频仍,也需要一位精明强干、文武双全的贤王镇守啊!” “哈哈哈,这不用担心,咱别的没有,就是儿子多!”朱元璋就很臭屁道:“明年咱准备再封一批皇子,到时候看看哪个合适,封个楚王就是了。” 第275节 在朱老板的认知中,自己头几个儿子个顶个的强,剩下的那些自然也差不了。 “好吧。”胡惟庸知道事不可为,只能无奈接受…… 第四五零章 三王凯旋,二王改封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长江两岸秋叶飘红,汹涌奔腾的长江水,也变得温柔起来。 一支庞大的舰队,挂着满帆,缓缓逆流而上。这正是几位殿下凯旋的队伍。 那艘最醒目的四千料旗舰艏楼上,一身蓝底的衮龙袍,头束着金冠的楚王殿下,正在极目远眺。 他看的方向却不是南京所在的西面,而是南面,那里有他牵挂的一堆事儿呢。 虽然市舶舰队已经捣毁了两大贼巢,但海面上依然不太平,到处有小股的海盗,还有可恶的倭寇,不时来偷袭沿海。 接替俞通源成为市舶舰队指挥使的廖定国,正率领部下在闽浙沿海进行扫荡,力求年底前基本肃清沿海。 俞通源则接替被免职的靖海侯,成为第二任备倭总兵官。由市舶舰队指挥使晋升为备倭总兵,南安侯无疑是高升了。但如何整编规模庞大的备倭水师,显然是个棘手的难题,一个弄不好,就会把他赔进去…… 朱桢很清楚,胡惟庸那帮人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但一定会拿自己手下出气的。尤其是占了吴祯位置的俞通源,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等着他犯错了。 但听蝲蝲蛄叫,还能不种地?所以该干嘛还得干嘛。市舶司那边,第二波下南洋的船队,已经满载着丝绸和瓷器,于半个月前扬帆起航了。 据苏州知府李亨禀报,苏州大户也因此备受鼓舞,一改前番因为被过度透支,而略显低迷的表现,掀起了新一轮的投资热潮!可见殿下的挤牙膏理论是何等的正确。 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要操心这么多事情,老六就不太开心。这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王爷的幸福生活,反而感觉自己越来越苦逼…… 正感叹间,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左肩上,不用看,也知道是四哥。 “干得不错。”朱棣也望着远方道:“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当初你描绘的蓝图了。” “四哥才厉害呢。”老六立即商业互吹道:“只身闯崇明,一力压群雄,真是尽显英雄气魄。” “哪里哪里,四哥那都是小手段。老六你以寡敌众,荡灭群寇才是大手笔。”朱棣同样不吝溢美之词。 “没错,老四那都是匹夫之勇,没法跟你比。”三哥出现两人头顶,风度翩翩的摇着折扇道:“当然,更没法跟我比。” “你放屁!”老四登时鼻子都气歪了,仰头骂道:“你个吊死鬼除了会摘桃子,还会干什么?” “忘恩负义的东西,不是本王带兵及时赶到,你早就让那些家伙绑起来,带去海外了!” 老三也仰着头反唇相讥。 “胡说!本王已经控制住局面,不用你帮忙,也没问题。你就是去摘桃子的!” “我不去你就等死吧……” 两人便一上一下互喷起来,后来说说了急了眼,还呸呸的互相吐口水。 老六被殃及池鱼,恶心的不要不要。想要躲一躲吧,却被四哥牢牢抓住肩膀,非要他留下评评理。 “行了!”老六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三哥明年就要就藩了,以后再想见面就难了,就不能彼此留下点好印象吗?” “每次都是他先挑衅我的,你当我愿意跟他吵啊。”老四闷声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有些人就是太敏感。”老三嘟囔一句,但终究还是听他劝,不再跟老四拌嘴。 朱桢无奈叹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脸。可算理解了大哥的辛苦……带这帮问题儿童,真是折寿啊。 直到他想起,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时,才感觉没那么心累了。 …… 次日,舰队抵达江东门码头。码头上旌旗林立,百官毕至,大明太子朱标,亲率曹国公李文忠、丞相胡惟庸等众公卿,在码头迎接几位弟弟凯旋。 “大哥!”哥几个不敢托大,赶紧快步走下舷梯,来到太子面前,纳头便拜。 “好好,快起来,都快起来,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太子激动的把他们一一拉起,然后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就像老父亲看到有出息的儿子回乡一样。 “老六你真棒。”五哥闪现出来,高兴的拉着老六的手道:“下次不许不叫我,我可以救死扶伤的。” “五哥你不是刚结婚吗?我怕嫂子担心你。”老六讪讪笑道。他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五哥,自己(其实是作者)把他给忘了。 接着,百官按照礼仪跪迎诸位殿下。待其平身后,胡惟庸请几位殿下登上一辆装饰精美的敞篷马车,以便他们接受沿途百姓的朝拜。 马车后,竖着一根高高的带斗旗杆,上悬一面蓝底金字的大旗,书一个‘吴’字。 “因为晋王燕王殿下此番的功绩,不便公开宣扬。”胡惟庸有些挑唆意味的解释道:“故而这回,就没有悬挂二位殿下的旗号。” “没毛病。” “理当如此。”没想到老三老四只是互相争的厉害,却从不跟老六争风吃醋。老三道:“我们就是敲边鼓的,怎么能喧宾夺主。” “就是,这次的主角是老六,快上车吧。”老四笑道。 “第一,要上一起上,我不想一个人被当猴看。”老六却摇头道:“第二,这上面挂的也不是本王的旗号。” “这就是殿下的旗号啊,”胡惟庸一脸不解的看着那面吴王旗道:“难道殿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封吴王了吗?” “放屁!”老六登时拉下脸道:“我改封吴王,我五哥怎么办?” “我已经改封周王了。”五哥从旁笑道:“以后,你就是吴王殿下了。” “我不要,我不抢你的封号。”老六又犯了牛脾气,把脸一拉,就是不上车。 场面登时就有些尴尬了,仪式也卡住了。 “老六,不至于……”三哥四哥从旁劝道:“你想多了,这是正常的改封,谁也不会说是你抢了老五的封号。” “怎么你们一点不吃惊?”老六狐疑的看着两人道:“不会你俩早就知道,只瞒着我一个吧?” “我们一起回来的,我哪知道?”三哥摇头笑道:“不过这些事都是由父皇决定的,我们做儿子的接受就好了。” “是啊,父皇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四哥苦笑道:“我们争也没用,白挨顿揍罢了。” “老六,先上车。”最后大哥发话了,“你有什么想法,回头找父皇聊,眼下别让人看了笑话。” “是,大哥。”素来听大哥话的老六,这才不情不愿的登上了马车。 第四五一章 王的倔强 鼓乐声中,浩浩荡荡的仪仗先行;然后是身穿金甲的五百骑兵,四骑并行,骏马迈着整齐的步伐,引导着殿下们的车驾,向京城缓缓驶去,百官步行跟随其后,之后又是五百骑兵……声势极其浩大。 京城百姓,纷纷扶老携幼,沿街观看,都目睹了几位殿下的风姿,也知道这是为几位殿下办的凯旋仪式。 这才是朱老板安排这场隆重仪式的目的所在,就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洪武皇帝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带兵打仗,而且打了胜仗了! 队伍浩浩荡荡进入京城,穿过长安左门,在午门前停下。 朱元璋亲自登上午门,接受象征性的献俘,并听取朱桢宣读献俘词。 然后皇帝当场下达了对俘虏的处理决定。两万俘虏将根据实际情况,罪大恶极者处死,老弱病残释放,青壮编入军中。 献俘仪式结束后,朱老板又举行了宴会,与文武百官共庆胜利…… …… 宴会结束后,朱元璋在乾清宫,召见哥几个。 朱老板先夸奖了他们一番,然后问一直拉着个脸的老六道:“怎么着?嫌你爹给你办的仪式不够隆重?那个脸拉得跟死了老子似的。” “父皇,老六是不愿意改封吴王。”太子苦笑着解释道。 “没错,父皇,你给我和五哥改封,大大的不妥。”老六一直憋到现在,终于可以大声道:“让天下人怎么看我五哥?又怎么看我?我们也是要脸的好不好!” “好家伙,翅膀真硬了,敢跟老子叫板了。”朱元璋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不过你小子想多了,咱不是为了奖励你,而是在给你派苦差事呢!” “早就有好多人在捣鼓着给老五改封。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就是不想让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有个老朱家的王爷说了算吗?”朱老板冷哼一声道: “今年的这些事,也说明了苏州的士绅一个个心怀叵测,目无王法!给他们点机会,就要搞事情。不就想着没人压在头上,可以自己当土皇帝吗?咱偏不让他们如愿!” 顿一下,朱元璋又沉声道:“不过,老五擅长岐黄,不擅长跟人打交道,让他在苏州既要镇住那帮魑魅魍魉,又要保护好朝廷的税赋,甚至增加朝廷的收入,不是太难为他了?” “没错,我哪有你那么多心眼儿?可应付不了那么棘手的局面,”五哥也从旁劝道:“所以,那回父皇一说我就答应了。能有人替我接过这苦差事,五哥高兴还来不及呢。更何况接替我的人是你。” “是啊,老六,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兄弟,讲义气,”大哥把老六一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脑袋,摁回了水平线,温声道:“但大明的亲王,不只是荣耀权势,还是沉甸甸的责任。父皇要量才适用,懂吗?” “没错,不然父皇为啥不让你,和我们一样当个塞王?不就是因为你骑马打仗的功夫本事太逊?”三哥四哥附和道: “我们也没你搞经济的手腕,所以父皇让我们去苏州也干不好。” “老六你看,你这面子可真不小,”朱元璋走到老六跟前,伸手捏一把他的肉嘟嘟的腮帮子:“你老子哥哥的一起劝,够给你台阶下了吧?这下总可以答应了吧?” “答应吧!”哥哥们齐声道。 “……”然而老六这犟种,在思索了片刻后,还是十动然拒道:“我不。” “甘霖娘,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朱老板耐性耗尽,把脸一拉,扬手就要打。 “父皇息怒。”太子赶忙拦住道:“先听听老六怎么说吧。” “有屁就放!”朱元璋闷声道。 “儿臣就问一句,我这回是立了大功吗?”老六仰着脖子,毫无畏惧的看着老贼道:“难道我大明的规矩,不是赏功罚过吗?” “你这是两个问题,”朱元璋哼一声,但还是没好气道:“你是立了些功劳,有了功劳当然要奖励。” “父皇就是这么奖励儿臣的吗?”老六大声问道:“我本来楚王当的好好的,却忽然改封成吴王,天下人不会说父皇量才适用,只会说我朱老六无情无义,踩着兄弟上位!” “何况还是从小照顾我最多的五哥,我要是把他的吴王抢了,往后谁还会真心对我好?谁又能再相信我,会真心对他好?!” 顿一下,老六一脸倔强道:“这是我做人的底线,死也不会变!” “……”五哥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咬着指甲暗暗抽泣,这个弟弟没白疼啊。 “老六……”一直黑着脸的四哥,也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知道老五老六改封的消息后,他虽然表示很支持,但那也只是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想让亲爱的老六难堪。 但老五也是他的亲生兄弟,从小他就护着老五,看到老五受委屈,心里怎么能不别扭? “……”听了老六的话,朱元璋神色稍霁,终于放下手道:“你说的也有些歪理,不过吴王怎么了?我看未必有楚王好,更比不上周王这个封号。” “在别的朝代,吴王确实不如楚王,更不如周王,但在本朝,哪个封号也比不上它!”老六用一种看半文盲的眼神,打量着老贼道:“父皇忘了前一任吴王是谁?” “谁啊?”朱元璋没好气道。 “父皇是恁啊。”太子苦笑道。 “哦,咱当然知道了,咱是让这小子气糊涂了。”朱老板嘴角一抽道:“那些文人想给老五改封,一个理由就是咱当过吴王,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第276节 “但那不扯淡吗,在苏州那种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一百年也造不了反!”朱元璋把手一挥道:“所以这吴王就是个普通的封号,你不要想多了!” “再说,改封之事虽然还没在朝会上正式宣布,但咱已经知会中书省,给你们重新制作金册金印。咱金口一出,不能变来变去,那样就太没溜儿了。” “所以,你就从了吧。”朱元璋用最凶狠的眼神警告老六道:“再犟,就要家法伺候了!” “来吧。”老六往地上一趴,高高撅起屁股道:“都说过我的底线了。变来变去还叫什么底线?” 第四五二章 王的封号,与众不同 “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朱老板见老六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登时火冒三丈,马上高声道:“把家法拿来,这小子就是欠收拾!” “父皇,那你连儿臣一块打吧。”老五赶紧跑到老六身边,也跪下撅起腚来道:“我,我也改主意了,我不想改封了。” “那我也反对!”老四说啥也得陪一个,跟着跪下撅起腚来。“挨揍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儿臣?!” “儿臣也支持老六!”一生要强的老三,岂能落在老四后面?几乎和他同时落位道:“老四,你挨揍也抢不到头一份儿!” “艹……”老四鼻子都气歪了。 “父皇,是我从小灌输他们要兄弟友爱的,”太子当然不能跟他们一样不要脸,便举起双手,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弟弟们身前:“他们都打小听话,难免把兄弟情看的太重。所以父皇要教训,还是教训儿臣吧,是我没把弟弟教好!” “不,你教的很好,就是忘了教他们要孝顺父皇。”朱元璋阴阳怪气道。他虽然很气哥几个敢跟自己顶,但看到他们兄弟齐心的样子,又觉得很熨帖。总之就很纠结…… “儿臣时刻不敢忘记教导弟弟们忠孝之道。”太子赶忙正色道。 “那‘顺’呢?”朱元璋提高声音道:“孝顺孝顺,不光要孝,还得顺。你看他们撅着腚排队讨打这个熊样,有一点‘顺’的意思吗?活活气死老子了!” “他们就是跟你学的,当初你敢在朝会上顶撞老子,他们今天才敢有样学样!”朱元璋狠狠瞪着太子道:“根就在你身上。” 太子登时哭笑不得,心说他们都是你儿子,根怎么会在我身上? “父皇此言差矣!”这时老三忽然抬起头,大声反驳道:“我们的根在父皇身上,父皇是什么样的人,就传给我们什么样的性子,这事赖不得别人。” “艹……”朱元璋闷哼一声,竟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若不是一身逆骨,又怎么能一步步走到今天?老三说儿子们遗传自己,倒也合情合理。 “咱当时可对你们爷爷奶奶千依百顺。”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 “哦……”哥几个敷衍的应一声,反正我们又没见过,还不是你自己随便说。 …… 这时,荆条取来,朱元璋握在手里犹豫了一下,其实他已经有些打性阑珊了。但转念一想,儿子们很快就要各奔东西,往后再想打都够不着了。得珍惜眼前的机会啊。 “老大,你让开,一人二十下,不让开一人四十。”朱元璋便摆手示意太子,闪一边去。 “十下吧。”太子杀价道:“怎么说他们也是立功凯旋,父皇意思意思就行了。” “行吧。”朱元璋也觉得过意不去,便痛快地答应了。 太子便让到一边,朱老板开始从大到小抽鞭子,轮到老六时,老贼抡圆了鞭子,每一下都打的十分用心。 老六腚上肉厚,打不坏。 可是他疼啊。 杀猪似的嚎叫声,响彻乾清宫。 打完十下,朱元璋意犹未尽还想再送他几下,却被太子一把拽住了鞭子。朱老板这才怏怏罢手。 …… 不过哥几个鞭子也不白挨,打完之后朱元璋便没好气道: “那就如你们的愿,老六不封吴王。” 哥几个高兴的呲牙咧嘴,却是不敢欢呼,以免再遭鞭挞。 “不过老五还是改封周王,这是咱通盘考虑的决定,对他,对大明,都是最合适的。”朱元璋又话锋一转道。 “儿臣没意见,我到哪都行。”老五一口答应。 “那苏州怎么办?浙东没有藩王坐镇,岂不如了那些人的愿?”太子皱眉道: “还是老六去最合适。正如父皇所言,他都管开头了,而且也干得很不错,上上下下都很服帖。” “他不愿意当吴王,咱有什么办法?”朱老板气呼呼道。 “那就换个封号呗。比如越王什么的不就得了?”四哥提议道。 “我不当越王,我不是勾践!”老六脑袋摇成拨浪鼓。 “不,你够贱。”哥哥们一起翻白眼。 朱元璋想一想,对太子道:“他日后管着大明的海疆,那就封他为海王吧。” “噗……”老六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本王明明还是个处男?怎么能得到这样的头衔呢? “海王这封号确实像给老六量身打造,但不是传统王爵,着实弱了些。”太子总是体贴老六的,怎么能让他吃了亏?便道:“这样吧,他原先的封号不变。再给他加封一个海王,作为奖励,这样就合情合理了。” “双亲王?”老六眼前一亮,这个弔…… “楚王加海王吗?倒也不是不行。”朱元璋寻思一下,开国皇帝就这点好,什么规矩都是他定的,没有什么不可以。 “不过,俸禄只能领一份。”朱老板有些心疼道:“大臣们已经嫌给你们的俸禄太多了,要是让老六领双俸,又得炸锅不可。” “那都不是事儿,啥钱不钱的,本王视金钱如粪土!”老六这下来了精神。 “你那是视金钱如粪土吗?你那是看不上这点钱。”朱元璋酸酸的揭穿他道:“谁不知道楚王殿下现在是财大气粗,一百万两黄金都说拿就能拿出来。” “父皇,你这可就冤枉儿臣了,那都不是我的钱。”老六伸出两只手,叫起撞天屈道:“那是苏州大户捐给市舶司,用来支付赎金的。跟我朱桢根本没关系,我摸都没摸一下。” “你就狡辩吧。”朱元璋哼一声道:“不过,咱也提醒你,公是公,私是私。你要是公私不分,把市舶司的钱拿到王府乱花,就等着屁股开花吧!” “放心吧,不会的。”老六也哼一声,心说本王要是想挪用公款,你查都查不出来。 非不能,实不愿耳。 “滚蛋,看着你就烦。”朱元璋没好气道:“另外,到你母后和母妃那里,不许乱讲。尤其不能说挨揍的事。” “嗯。我就说腚让驴踢了。”老六丢下一句,跟着哥哥们一瘸一拐跑掉了。 “你给我站住!”朱元璋气得鼻子都歪了,在后面跳脚道:“你说谁是驴呢?” 然后对拉住他的太子抱怨道:“瞧瞧,像话吗,像话吗?” “父皇应该高兴才是。”太子却笑道:“恁不是一直急着培养弟弟们成才吗?现在他们都已成长为栋梁之才。有本事的人,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嘛。” “那也不能顶撞他爹。”朱老板郁闷道:“为什么就不顶撞你?” “这个么……”太子笑道:“父皇得问自个了。” 第四五三章 王之沐浴,大开眼戒 晚上,太子到东五所探望老六。 见太子殿下驾临,东五所的太监宫女赶忙伏地行礼。 汪德发听到通报,也赶紧出来跪迎。 “都起来吧。”太子待宫人向来和气,对汪德发道:“本宫来看看你们殿下,带我去见他。” “是。”汪德发神情有些古怪,小声禀报道:“太子爷,我家殿下在……沐浴。” 朱标看看汪德发不正常的表情,再看太监宫女们也是一副难绷的模样。心中不禁咯噔一声,暗道莫非老六在借着洗澡跟宫女胡闹? 多半错不了,不然汪德发这些人不会是这副表情。 一念至此,太子殿下既欣慰又生气,欣慰的是小弟弟终于长大了。 生气的是老六居然也管不住小弟弟,怎么能在宫里乱来呢?往重里说,这叫秽乱宫闱!让父皇知道了,两个亲王衔,也不够废的! 太子本想转身就走,日后再敲打下老六。但转念一想,跟老六之间没那必要,还是有话直说的好。 于是他面沉似水的走进东五所,穿过前殿,来到正殿外,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老六那贱贱的笑声:“宝贝转过身来,让本王来给你洗洗前面!” 太子差点一跤摔在地上,才多大孩子,就玩这么花!还要不要命了!他暗下决心,要把东五所所有宫人,包括汪德发在内,统统撵走…… “太子爷,不是恁想的那样……” 太子便黑着脸,不听汪德发解释,大步走进殿中,穿过重重帷幔,来到浴室所在的西稍间…… 就见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缭绕,沐香带着几个宫女侍立池边。池子里正在打闹的两个,一个是光着腚、肉呼呼的老六,另一个却是黑白分明,毛茸茸圆滚滚的熊猫…… 老六正拿着毛刷给大熊猫洗澡,熊猫虽然不是猫,却同样不喜欢洗澡,便转过身去,把个屁股对着老六。老六正哄孩子似的,想让它转过身来,要给它洗洗胸前的毛…… “……”太子石化当场,为自己把老六想的太龌龊,感到深深的内疚。 汪德发通禀一声‘太子殿下驾到’,老六转过身来,一见果然是大哥,便不好意思笑道:“臣弟身无寸缕,恕不能全礼。” “免了。”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又感到无语至极。楚王……哦不,楚王加海王在宫里跟大熊猫一起洗澡,好像也不比跟宫女一起洗澡,好听到哪里。 “你们先下去。”他摆摆手,汪德发赶紧率众退下。没了下人,太子才忍不住骂道: “你也太胡闹了,怎么能跟个畜生一起洗澡呢?” “这可不是畜生,这是国宝,你不觉得它可爱到爆吗?”朱桢得意道:“跟大熊猫一起洗澡,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你的梦想不是养大熊猫吗?”太子无语道:“怎么又变成跟它一起洗澡了?” “大哥,我有很多个梦想。”朱桢便振振有词道:“再说,臣弟以前都是跟平天大圣一起在河里洗澡,怎么能厚此薄彼?” “你那是当牧童的时候,跟现在能一样吗?”太子拿起一块干净的浴巾,丢到他头上道:“擦干净,出来说话。” …… 朱桢爬出浴池,擦干净身上,胡乱套了件浴袍,来到大哥身边笑道:“大哥有何吩咐?” “你腚上的伤好了,就敢下水?”太子没好气问道。 “哪能那么快?五哥给我抹了药,又让我泡药浴,说这样明天就可以坐了。”老六笑呵呵道:“刚才臣弟是在泡药浴来着。” “里头有一味药是熊猫吗?”太子白他一眼,语重心长的教训道: “你现在是大明双亲王了。须知,堤高于岸浪必摧之。何况你还得罪了那么多人,多少人等着鸡蛋里挑骨头,告你的黑状?你就别再给他们制造把柄了。” “是,大哥。”老六乖乖应声道:“俺以后不跟熊猫一起洗澡了。” 心说俺们一起睡觉…… 第277节 “一起睡觉也不行,总之要得体懂吗?”太子把他教训一顿,又沉声道:“按我和父皇的设想。一来一事不烦二主,二来一山不容二虎。所以往后,但凡大明海上的事情,都由你来负责了。” “好家伙,我管得过来吗?”老六倒吸口冷气。 “楚藩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回头父皇再在湖广封个王,你就彻底解放出来,可以专心海上的事情。”太子早就经过深思熟虑了,沉声道: “当然,还得先给大哥帮几年忙,好在南京和苏州也不远,你就两头跑几年。” “我太难了。”老六不禁哀嚎道。 “年轻累不死。”太子笑道:“再说,又不用你事必亲躬。比如海贸、关税等事,不都是由韩宜可的市舶司衙门负责吗?备倭水师那边,也有南安侯担纲。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再设个总理海政衙门,替你总管这些事,你累个屁啊?” “臣弟心累。”老六苦着脸道:“小小年纪,操心这么多事,会影响我长个的。” 太子看着比同龄人起码高了一头的庞大少年,权当没听见他这句话,自顾自道:“我和父皇要求不高,你只要办到三件事即可,一是海疆安宁,二是财税充盈,三是沿海百姓安居乐业。” “这要求还不高啊?”老六叫苦道:“大哥,这三件事做到,大明的麻烦就少一半了。” “我知道,所以才让你来办。”太子微笑道:“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能答应的我自会答应。” “大哥说父皇说海上的事都归我管,那沿海的港口呢?”朱桢想一想,正色问道。 “你可以让总理海政衙门,在这些地方提请设立市舶司,所有市舶司都统一归你管辖。”太子沉声道:“我跟父皇商量,先给你十个指标,后续等你用完了再说。” “行。”朱桢点点头,他早就盘算过,以大明目前的水平,根本用不了十个通商口岸。 “那钱的问题……”他又问了个最核心的问题。 “为了支持海政衙门的发展,朝廷五年之内,不问你们要一文钱。不过备倭水师的军费也得自己解决,没问题吧?”太子便道。 “没,没问题。”老六本想哭个穷,但实在不好意思,毕竟他爹和大哥是真穷。 “回头回苏州,你留心考察一下,海政衙门设在哪里合适?另外,还有你的王府,也该动工了。一并选好址,报给我。转过年来就动工。”太子说完,感慨的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 “真快啊,一转眼你五哥都成婚了,下一个就该你咯。” “大哥,我能缓一缓,让老七先么?”老六谄媚笑道。 “不能!”太子直接封死他的侥幸。 第四五四章 将星陨落 不管怎么说,第一场献俘大典,算是圆满结束了。南京城的人们翘首以待,等着另一路西征军凯旋,为他们举行另一场盛大的献俘典礼。 事实上,八月时,西征大军便已经押送着俘获的人口牲畜离开昆仑山,返回了河州。 原地休整了一个月后,邓愈便按照朱元璋的旨意,命陕西镇守宋晟,将吐蕃各部编户齐民、分散安置,自己则率领大军班师回朝。 这时,卫国公和西征军深入昆仑,千里追击全歼吐蕃的壮举,已经由朝廷邸报,传遍了大江南北。 大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让汉人重新站起来,正是民族情绪最高涨的年代。 在这个‘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年代,从官方到百姓,都无比推崇远征塞上、开疆拓土的英雄。尤其西征军这种超越常人想象的壮举,更是让他们得到了疯狂的追捧。 卫国公也一跃成为堪于魏国公齐名的大明双璧之一! 回军途中所经州县,百姓无不壶浆箪食,以迎王师。地方官员也竭尽所能,招待凯旋的英雄。但让他们略感失望的是,出面与他们应酬的,都是副将军沐英。 不是说沐英这位皇上义子级别不够,而是不能一睹征西将军风采,总让人感到遗憾。 当官员们表达这种遗憾时,沐英总是以将军抱恙,不便见客为由推辞。 起先,大家都以为这是卫国公眼高于顶,不愿与他们这些小角色应酬的借口,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病了…… 事实上,邓愈在昆仑山时就病了。但为了不动摇军心,他一直强撑着不让军医诊治,直到返回河州时,才一下子病倒了。 秦王和众将想尽办法给他延医问药,甚至奏请皇上八百里加急送太医过来,给主帅看病。 但大夫换了一堆,药也吃了无数,卫国公的病就是不见起色,反而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大军离开河州前,他就彻底卧床不起了。 沐英等人本来商量着,留下人陪主帅在河州养病,或者把他送去西安修养。 但邓愈自家人知自家事,坚决要求随大军一起返京。 将士们明白,这是主帅自知命不久矣,希望能叶落归根了。 但此去京师三千里,以邓愈的状况很难禁得起一路上的车马颠簸。 于是将士们便做了一副十六人抬的大轿子,轮流抬着自己的主帅上路。 为了实现主帅的心愿,他们晓行夜宿,一日不停,终于在一个月后,度过淮河,进入凤阳府地界,回到了邓愈的老家…… 邓愈也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 当晚,大军在寿春县境内停留时,他命奉旨前来照顾自己的儿子们,给自己好好擦洗一番。 堂堂国公,自有仆从无数,但邓愈不希望给外人看到自己此时羸弱的样子。 儿子们知道父亲这是回光返照了,赶紧强忍着悲痛,命人送来热水。再把房间烧热,开始为邓愈擦拭身体。 当他们为父亲脱下厚厚的棉衣,以及内里的中单,便被邓愈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惊呆了。 记忆中,魁梧雄壮,肩上能跑马的父亲,此时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皮肤苍白毫无弹性,骨头与皮肤间的肌肉,就像消失了一样。 哥几个登时难过的眼泪直流,邓铎甚至忍不住哭出声来。 “别哭,比起那些尸骨无存的将士,爹能死在老家,已经很幸福了。”邓愈缓缓道:“动作快一点,我时间不多了。” 哥几个赶紧擦掉泪水,一起帮父亲擦拭干净,又修了指甲,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然后换上皇上新赐的红蟒暖袍,围上同样是新赐的玉带。 穿戴整齐的邓愈,端坐在太师椅上,命人把几位主要将领叫来。 趁着人还没来的功夫,他先让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个进来,对他们单独交代起来。 “咱们家出身微寒,为父幸逢明主,于风云际会间竟得此高位。又蒙皇上厚恩,准许爵位世袭,一个小小的农民家庭,竟摇身一变成为钟鸣鼎食之家,真是不可思议。”邓愈先简单对过去做了个总结,然后对长子邓镇道: “我死后,皇上会让你袭爵,二十出头的国公爷,叫你不飘是不可能的。但你但凡有一丝为邓家着想,为为父的身后名着想。就记住,不要掺合进任何斗争中。 “他们爱争就让他们争去?你已经是个公爵了,还能争出个什么来?当一个庸庸碌碌的国公,平平安安把爵位传下去,就是你最大的功劳了。” “爹,我记住了。”邓镇两眼通红的点点头。 然后邓愈让邓镇出去,把次子邓铭叫进来,缓缓对他道: “你心里肯定不平衡,但爵位传给谁,是朝廷决定的。而且你寸功未立,皇上就把你封为指挥佥事,已经远超普通人多矣了。日后不要嫉妒你大哥,多捧着他点,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父亲。”邓铭哽咽着点头。 轮到邓铎时,邓愈的神情轻松了许多:“你是我最不担心的一个,跟着楚王好好干,他虽然性情恶劣,但也重情重义,大智若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年轻,屹立三朝不是问题,你抱紧这条大腿,以后说不定还会救咱们邓家一命。” “我记住了,爹。”邓铎眼睛肿得像铃铛,嗓子都哭哑了。 …… 跟儿子交代完了,秦王走进来,与岳父诀别。 “殿下贵为亲王,按说老臣不该瞎操心的,但你既然叫我一声岳父,有些话我就姑且言之了。”邓愈缓缓道: “你品行不坏,但性情险躁,又头脑简单,容易偏听偏信,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在京城有皇上和太子管着没事儿,来年就藩西安,天高皇帝远,怕是要惹祸的。” “那,那俺该怎么办?”秦王神情紧张,这个老头儿是他除了父皇以外,最尊敬的男性长辈了。 “家有贤妻,夫不遭祸。”邓愈便道:“敏敏虽然不是汉人,但知书达理,深明大义。你就藩之后,王府的事情要多听她的,就不会有事了。” “俺,俺记住了。”秦王重重点头。 …… 然后是沐英,邓愈对他笑道:“你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日后成就必定在我之上。” 最后进来的蓝玉,邓愈就忧心忡忡道:“你是天生的名将,未来只有沐英能与你比肩。但是你性情急躁,张狂不羁,这对一般将领算不得什么。但身为三军统帅,这种性格不但会害死你,还会连累你的部下的。” 蓝玉嘴角抽动一下,闷声道:“末将以后会注意的。” “唉,是我多嘴了。我连自己家将来的事情都管不了,哪能管得了别人呢?”邓愈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当夜,将星陨落。 第四五五章 王之安慰 洪武十年,十一月初九日,西征军班师途中,邓愈在距离南京不到三百里的寿春县因病去世。 噩耗传到京师,朱元璋闻讯当朝大哭,下旨辍朝三天,全城戴孝。并至长江边亲迎邓愈灵柩祭奠,宣布追封邓愈为宁河王,谥号武顺,肖像挂在太庙中享祭。 朱元璋还亲自选择墓地,将邓愈安葬在南京雨花台,墓前置六对石翁仲石马,令山上遍地松柏,禁止砍柴打猎。并命人将邓愈的功绩写入《洪武功臣录》中,可谓极尽哀荣。 数日后,宁河王府中,孝子贤孙们在灵堂守孝。 “楚王加海王殿下,前来致祭。”一声通禀中,朱桢身穿素服,一脸严肃的进来,给宁河王上香磕头。 孝子贤孙还礼之后,邓镇起身相送,朱桢却摆摆手,指了指邓铎道:“他送本王就行。” 邓铎便起身将殿下送出灵堂,朱桢看他才几天不见,整个人就瘦脱了形。看来古人说‘哀毁骨立’,一点不假。 朱桢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却也没有离开,而是带邓铎来到后院。 邓铎便看到,自己的大熊猫正慵懒的在旧窝里吃着竹子。 “这是?”邓铎一脸不解,他可知道殿下对熊猫那是真爱,喜新厌旧不存在的。 “本王不大会安慰人,就让它陪你几天吧。”朱桢依依不舍的看一眼自己的心头肉。说完,转身走掉了。唯恐多呆一会,自己又会改变主意。 邓铎忽然想到父亲对殿下的评价,眼泪再度止不住的涌下。他抱着大熊猫,无声地哭泣起来。 庶出的孩子没了爹,实在太难了…… …… 从邓铎家出来,朱桢又骑牛前往秦王府。 这几天二哥回来后,一直忙的抽不开身,哥俩还没好好见一面呢。 看到殿下驾到,王府的护卫未经通禀,便将他恭迎入内。 王府内也一片肃穆,所有喜庆的颜色都被暂时收起或遮盖,秦王夫妇还在偏殿中设了祭台,亲自祭奠宁河王。 秦王妃这个邓愈义女,甚至为他服了孝……其实这不合礼制,却合人情。虽然爷俩接触不多,但宁河王给了孤苦无依的邓敏莫大的支持,让她在大明终于有了根,不再是个被掳来的外国女子。 第278节 所以,邓敏心里对这个义父十分尊敬,对他的去世悲痛欲绝。 老二也一身素服,默默在那里烧纸。朱桢进来后,两口子才停下悲伤,起来与他说话。 “二嫂,节哀。”老六就挺无奈,没想到来二哥家还是得安慰人。想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是,二嫂也把六叔当成亲弟弟。”邓敏勉强展颜一笑。 “转年去了西安,可不许欺负二嫂。”朱桢又对二哥道。 “不,不会了。”老二摆摆手道:“俺,俺疼她还来不及。” 邓敏羞得低下头,苍白的脸上,便多了一抹血色。 看到二嫂的这状态,老六也不便久留,略坐了坐,便告辞出来。 二哥送他到门口时,忽然一拍脑门道:“瞧,瞧我这记性,还,还给你带,带回来了礼物。” 说着便让太监将礼物取来,却是两只大方脸小短腿,皮毛十分蓬松,看起来胖乎乎的小狐狸。 按说狐狸都是以妩媚灵动著称的,但这俩货却呆头呆脑,还生了个嘲讽效果拉满的面瘫脸,简直是狐狸中的异类。倒是形神酷似二哥。 “狐主任?”朱桢忍不住欢呼一声,高兴地问二哥:“这不是藏狐吗?从哪搞到的?” “当,当然是二哥,亲手从昆仑山上抓的。”二哥就很臭屁道:“当,当时别人气都喘不匀,二哥我却满山跑着抓狐狸,厉,厉害吧?” “厉害厉害!”老六点头如捣蒜,他听说体型越大的人,耗氧量越高,在高原上反应就越大。二哥这样的超级大只佬,怎么能做到低耗氧的,真是太神奇了?莫非器官的构造异于常人?“二哥怎么想起抓这玩意了?” “俺知,知道你喜欢养宠物。”二哥便宠溺道:“在,在昆仑山,看到这种狐,狐狸,俺,俺就觉得你一定喜欢。”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老六感动的抱住二哥道:“二哥实在是太细心了,还抓了一对儿,好让它们下崽。” “下,下不了崽。”二哥闻言忸怩道:“一,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回,回河州后,兽医看了说,俩都是公的。抓,抓错了。” “那做个伴也挺好。”老六笑道:“本王的宠物们跟本王一样,都主打一个单身。” “等,等我再给你抓,抓几个母的。”二哥便许诺道。 “嗯嗯。”老六高兴的直点头,又问道:“这藏狐认生吗?我直接领回去还是熟悉一段时间再说?” “不,不认生。给,给块肉跟着就走。蠢得很。”二哥便道。 “好吧……”朱桢同情的看着两只藏狐那睿智的眯缝眼儿,能让二哥评价蠢得动物,能蠢到什么程度? …… 果然如二哥所言,楚王殿下一手一块肉,就引得两只藏狐面无表情跟在后面,连绳都不用拴。 南京城的老百姓纷纷驻足旁观,对楚王殿下的新宠物议论纷纷。 “呦,这可不够大,没法骑吧。” “长这样可够蠢得,这是土狗吗?” “别说,这大腮帮子大方脸,还长着一对眯缝眼,看着怪好玩的。” 老六对此一笑了之,王者的一切,都免不了被评头论足。 进宫时,东华门的守军看到殿下的新宠物也松了口气,至少他不会骑着这玩意进出宫门。 …… 回到东五所,朱桢让人把平天大圣隔壁收拾出来,给两只藏狐住。然后按照惯例,给他俩起名…… “你就叫狐主任。”他指着左边一只道。 “你就叫小亮哥吧。”他又指着右边一只。 “快给狐主任和小亮哥身上做好标记。”汪妈赶紧吩咐小火者道:“这两位长得这么像,不然回头就搞混了。” “没必要。”殿下却摆摆手,一脸睿智道:“小亮哥就是狐主任,狐主任就是小亮哥,没必要分那么清楚的。” “明白。”汪妈应一声有些担心的看着殿下,感觉这两只藏狐的传染力太强了,这才刚多会儿,殿下的表情就有被他们同化的迹象…… 第四五六章 楚王加海王殿下忠诚的苏州城 待到一切重回正轨,已经是冬月末了。 中书省又抓紧时间,举行了改封吴王朱橚为周王,加封楚王朱桢海王的大典。 大典结束便进了腊月,在这个倦鸟归巢、旅人回乡的月份,大明唯一一位双亲王殿下却乘船离开了南京。苏州还有好些事情没有收尾,老六还准备亲自迎接第二支下南洋的市舶船队归来。 去程总是很快的,三天后,殿下一行便抵达了苏州。 这一回,老六受到了最隆重的欢迎。 从码头到行辕,一路黄土铺路,净水洒街。苏州知府李亨,及两位知县,率全城士绅天不亮就在码头恭候。码头上到处披红挂彩,还有乐班奏着迎接圣人的《引凤调》。 当洪武皇帝的第六子、太子殿下的得力助手、大明海疆的守护者、苏松常镇杭嘉湖的镇守者、楚王兼海王朱桢出现在甲板上时,李亨便率一众市民官绅大礼跪拜,齐声恭迎殿下回到他忠诚的苏州城。 如果说他们之前对老六的恭顺,多半还是迫于淫威的话。但在亲身经历了苏州光速复苏,得知了殿下扫灭方陈两部海寇,收服备倭水师之后,他们已经彻底臣服了。 更何况殿下被加封海王,总揽大明海疆一切事务。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的王府还将建在苏州,世世代代镇守江南。听到这个消息,苏州的官绅大户彻底麻了,知道永远也逃不脱老六的魔爪了。 既然逃脱不了,当然要摆出最谦卑的姿势,以求殿下能稍微轻一点了…… 楚王殿下从舷梯上缓步走下,放眼望去,只见所有人都匍匐于地,没一个敢抬头。 “都平身吧。”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双脚踏在自己的领土上,整个人都感觉不一样。 “谢殿下。”李亨忙率众谢恩后起身。 “殿下的行宫已经收拾干净,请殿下先回宫稍事歇息。”李亨亲自为殿下挑起车帘。 “嗯。”朱桢点点头,上车坐定。 仪仗缓缓启行,长长的队伍簇拥着王驾进入苏州城,城中更是热闹非凡。一座接一座的彩楼下,苏州市民摩肩接踵,摆下的香案挨挨挤挤。 他们高声叫着‘殿下千岁’,在香案前虔诚跪拜楚王殿下,那万人空巷、如迎仙佛的场面,让老六一阵阵头皮发麻。 …… “过了,太过了……”一回到沧浪亭,他便对李亨骂道:“有必要搞这么夸张吗?” “冤枉啊殿下,在码头那段是属下的人安排的不错,”李亨忙叫屈道:“但进城之后,都是百姓自发的啊。恁又不是不知道,苏州百姓有多各色,谁能逼着他们卑躬屈膝,迎接权贵?” “自发的?”老六有些不信。 “那是自然。”李亨笑道:“殿下年初来苏州时,老百姓都揭不开锅,要造反了。全靠殿下妙手回春,现在苏州城市面繁荣,百姓都有活干,而且工钱是之前的两三倍,日子比原先好过太多。” “老百姓的心里明白着呢,知道是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不是下官这个苏州知府,也不是那些大户,而是楚王殿下啊!”他一脸钦佩的接着道: “好多老百姓家里,都供着殿下的牌位,说殿下在苏州城万家生佛是一点不夸张。这回听说殿下封在了苏州,恁说他们会高兴成什么样吧?” “好吧……”朱桢终于放过他,叹气道:“看来以后回苏州,得悄悄的进城,敲锣的不要了。” “这不也是殿下改封后头一回回家吗,往后老百姓习惯就好了。”李亨赔笑道。 “嗯。”朱桢点点头,对李亨道:“本王这趟回苏州,有三件事,一个是为王府选址,你帮着留心一下。” “遵旨。”李亨忙恭声应下,又问道:“殿下可有什么要求?” “王府嘛,前殿后宫、大小宽窄都是严格按照规制来的,能有什么花头?”朱桢想一想道:“不过花园你得给我弄得大一点,本王有好多宠物要养。” “明白。”李亨笑道:“苏州园林可是一绝,用来养宠物再合适不过。” “你先看着,物色好了再禀报。”朱桢点点头,又吩咐道:“第二件事,就是看看粮票运转还正常吗?” “正常正常,当然正常。”李亨不禁苦笑道:“没想到殿下应急推出的粮票,效果竟这么好,甚至好的有些过分了……” “怎么讲?”朱桢微微皱眉。 “苏州百姓现在不光认可粮票,而且还在铜钱与粮票间,优先选择后者,就更别说宝钞了。”李亨迟疑一下,方道: “因为几乎所有的商户店铺,都给用粮票的打折……这样当然对粮票的推广是好事,可问题是他们收下粮票之后,就再也不花出来了。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咱们不停印,他们不断收的奇怪局面。” “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现在粮票的抢手,都是因为大户们需要积攒粮票的额度,来给自己增长积分。”朱桢笑道: “你担心等一年之期一到,他们不需要积分了,就会有海量的粮票就会涌出来,引发挤兑。是吧?” “殿下英明。”李亨忙点点头,苦着个脸道:“还有三个月就到期了。现在就已经放出了三千万石的粮票了,哪怕往后一张不放,我们预备仓里那不到一百万石粮食,也远远不够兑付啊。” 他现在都不敢提,当初白纸黑字、签字画押说好了,织染局的粮食是跟预备仓借的,秋里还得还那茬了。 因为当初说的是只发二十万石的粮票,可现在却足足超发了一百五十倍啊!一旦暴雷,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再去计较那‘区区’二十万石,还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朱桢却不以为意的大笑道:“本王自有章程,绝对不会造成挤兑的!” “既然殿下自有妙计,那属下就放心了。”他都这么说了,李亨还能说什么?只好强笑着不提这茬道:“敢问殿下,第三件事可是为了,那将功折罪大评比?” “没错。”朱桢点点头道:“九个月来,他们表现的都不错,也算是为本王立了大功,不能不给他们一些奖励啊。” 老六说的是实话,他能在初战失利后,迅速重组舰队,以雷霆万钧之势荡平海寇,离不开大户们的慷慨解囊……当然,他们是为了换取积分,提升自己的名次。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功劳都是实打实的。现在胜利了,也得给他们点甜头才行。 第四五七章 粮票危机 月底,苏州府衙狱神庙。 又到了一月一度的公布名次时间。朱合和他弟弟朱舍、儿子朱昌,就像往常那样,在会见室内开总结会。 “怎么样,爹?” “大哥,咱们这回第几名?”朱昌朱舍一坐下就问道。 “这次的名次不错。”朱合满面春风,将昨晚新发下来的‘将功折罪量化评比表’,递给两人。 朱昌朱舍接过来一看,惊喜道:“三十六名?比上个月又进步了五名!” “是啊。”朱合点点头,心中却有些懊恼……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太过敝帚自珍,想把自己了解到的海寇秘密,等着能换更高积分时再交代。结果没等到殿下发布任务,那边海寇先嗝屁了。结果秘密也没用了,一个积分都没换到,不然现在说不定就已经进前三十了。 当然,这话他不会说给俩人,以免影响自己在他们心中的英明形象。 便嘉许的感慨道:“从最初的六十二名,追到眼下这个名次,真是不容易啊。” “那是。”朱舍一脸肉疼道:“大家都在努力。每前进一个名次,都得比别人多砸好些钱!” 第279节 “是啊,爹,咱家家底都砸进去一半了,换上一大堆粮票在手里,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成废纸。”朱昌忧心忡忡道: “现在好多人在说,一年之期一满,粮票就没用了。大家肯定要把粮票都兑出来,官府哪有那么多粮食付给咱们?到时候肯定要赖账的。” “没错,大哥。还有朱平那帮人,按说殿下恩同再造,应该鼎力支持粮票吧,可是他们从织染局收到粮票,全都发给工人当工钱。还用来从咱们家买丝绸,自己手里根本没几张了。这不就是担心粮票会一文不值吗?” “他们不要粮票就卖给咱们,我们还没进前三十呢!”朱合却不忘初心道:“把家里的钱全换成粮票也无所谓!” “啊,大哥,万一要是粮票变成废纸,咱们不就倾家荡产了?”朱舍无语道:“那跟被没收全部家产有什么区别?” “就是,爹,咱们现在就是一分钱也不投,也落不到一百名开外。”朱昌也附和道:“咱们现在争取名次是为了保住家产。要是花光了家产才挤进前三十名,那跟落到一百名什么区别?” 叔侄俩都觉得朱合被排名洗脑、走火入魔了。 “你们懂什么,粮票绝对不会变成废纸的!”朱合却信心十足道。 “为何?” “因为楚王殿下封在苏州了,他世世代代都要在这里扎根了,怎么可能一上来就臭了自己的名声,坏了自己的招牌呢?!”朱合笃定道:“那他往后还怎么混?” “话虽如此,可是他也得有那个能力啊。”叔侄俩不太信服道:“听说这一年,织染局放出来几千万石的粮票,到时候别说苏州的预备仓,就是整个江南的粮食都运来,也不够兑付的啊。” “笨蛋,谁说粮票就一定要用粮食兑来着?”朱合却淡淡道:“难道给你丝绸你会不要吗?” “……”叔侄俩寻思片刻,朱昌恍然道:“爹的意思是,楚王殿下先用粮票买我们生产的丝绸,等最后再用丝绸把我们手里的粮票换回去?” “嘿。”朱舍不禁咋舌道:“还真有一套。” 想一想,他又问道:“不过大哥,丝绸虽然是好东西,但放久了也会不值钱。咱们要那么多丝绸干嘛?” “笨蛋!”朱合对愚蠢的弟弟简直无语道:“方大佟、陈尚海都已经伏法,备倭总兵官也换成了南安侯。现在海上是市舶司一家独大了,中断的海贸已经恢复,丝绸还会滞销吗?” “那应该不会了。”朱昌朱舍摇摇头,前者道:“可是,市面上还是一切如常。没见丝绸涨价啊?” “等你发现反常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朱合对同样愚蠢的儿子更加无语,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亲生的: “眼下,一是因为市舶司的商路还未彻底打通,所以官方在低调处理,但海上已经没有人能挑战殿下了,商路早晚都会打通的。” “二来,织染局收购了天量的丝绸,市舶司根本不用到市面上采购,所以没有引起价格浮动。”朱合把手一挥,发表预言道: “我把话摆在这里,市舶船队平安返航那天,官府肯定会大张旗鼓的宣扬!到时候丝绸的价,一定会翻了番儿的往上涨!” “那我们应该屯丝绸啊,干嘛要攒粮票呢?”朱昌不解问道。 “……”这下连他叔叔都生出了智商上的优越感。“名次啊!” “哦,我咋把这茬忘了。”朱昌讪讪道。 “不只是为了名次,还是为了买丝绸。”朱合却沉声道:“你们别忘了,市舶司姓朱,织染局也姓朱,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自己屯的丝绸,人家市舶司不收怎么办?” “还真是……”叔侄俩彻底服气,官府的操行他们太了解了,干出这种事来一点也不奇怪。 “照我说的放手去干吧!”会见时间结束,朱合最后给两人鼓劲道: “我现在有强烈的信心,我们这次非但不会亏钱,反而能大赚一笔!” “是。”两人应道。他俩蠢归蠢,但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 …… 那日公布名次之后,铁窗派选手们的心思,渐渐起了分化。 有些自认为名次已经稳固的大户,开始让家里收缩投资,逐步取消用粮票打折活动。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在不影响处分结果的前提下,当然是能省则省了。 但也有像朱合这样的乐观派,非但没有紧缩银根,反而让家里加大了打折力度,以求收到更多的粮票。甚至直接从那些嫌粮票太多的人手中,用真金白银收购。 就这样到了腊月初七,正在牢房中喝茶下棋马杀鸡的大户们,忽然收到了楚王殿下的请柬。 “腊八宴?”众大户登时面面相觑,去年在金山寺喝腊八粥的画面,鲜活的浮现在他们眼前。 “这才过了一年啊?”大户们唏嘘不已:“怎么感觉像是过了大半辈子了都?” 他们这一年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怕?还蹲了九个多月的大牢,能不感觉度日如年吗? “唉,要是当初在金山寺,答应了殿下,那该多好。”有人叹息道。 “是啊,不过当时那个情况谁敢答应?不要命了?”旁人苦笑道:“当然,要是能料到殿下短短一年工夫,就摆平了一切,纵使豁出命去,我也会答应的。” “谁又能想到呢?”众人纷纷叹息,又纷纷猜测起来日的腊八宴上,殿下又会给他们安排什么节目? 第四五八章 又赴腊八宴 腊月初八,铁窗派众选手被带到了,沧浪亭隔壁的南禅寺中。 众人来到大雄宝殿前时,便见院中大铁锅下的柴堆烧得正旺,锅中腊八粥煮的正香。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众人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又好似过去一年,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殿下驾到……”太监的高唱声,将他们拉回了现实。 比去年高了半头的楚王加海王殿下,还是一身蓝色的衮龙袍,头戴着貂裘暖帽,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现在众人面前。 “罪民拜见殿下。”众人匍匐于地。“殿下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朱桢的态度,比去年温和太多。待众人小心翼翼落座后,他笑呵呵道:“想着去年请你们喝过腊八粥,今年恰好又都在一起,不好不请你们再喝一顿。” “谢殿下,我等惭愧啊……”众人闻言无地自容道:“当初体会不到殿下的好意,白白遭了一年的罪。” “殿下能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坐在这里,真是菩萨心肠啊。”他们这回谦卑到泥土里的态度,跟上次的桀骜不驯,形成鲜明对比。 “哈哈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朱桢大笑道: “佛祖不是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何况你们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今年的表现也都很卖力,本王当然要再给你们一次喝粥的机会了。” “谢殿下……”众人感激涕零,他们当然不会傻到以为,殿下口中的机会,只是喝粥而已了。 “小人一定珍惜这次机会,再不会让殿下失望了!”他们争先恐后的表态,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殿下瞅瞅。 “哈哈,好,这才对嘛。”朱桢高兴的摆了摆手道:“本王是要带你们一起发财,又不是要把你们往沟里带。干嘛要跟我对着干呢?没道理的嘛。” 这时候,僧人将熬好的腊八粥,盛到碗里,分到众人桌上。 “来来,咱们边喝边聊。”朱桢笑眯眯的端起粥碗,舀一勺送入口中。别说,这寺庙中熬的腊八粥,就是跟宫里的两个味。 其实主要是因为朱老板太过节俭,总是吩咐用剩下的各种陈米煮粥的缘故…… 众人道谢之后,开始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喝得十分珍惜。 一碗粥下肚,殿下接过帕子擦擦嘴,才接着道:“哦,对了,还有个好消息没告诉大家,就在昨天,第二批下南洋的市舶船队已经安全返回了刘家港,携带的丝绸全部售罄,再加上带回来的南洋珍宝,获利肯定超过十倍!” “殿下真是财神转世啊,当年的沈万三也比不上殿下!”众人赶忙没口子称赞道: “从此以后,海上贸易尽在殿下手中,市舶司财源滚滚啊!” 说不眼红那是假的,但现在谁也顾不上眼红,拍马屁要紧。 “哎,让你们这么一说,好像本王要独吃独占一样。”朱桢却摇摇头道:“本王确实有这个本事,但不能这样做呀。国富民穷,不是王道。得让大家都赚到钱,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所以,本王当初才会说,市舶司欢迎大家上船,咱们利润共享,风险共担,就是希望让大家都赚到钱。然后,大家给老百姓活干,多开点工钱,这样不就都过上好日子了吗?这就叫大河有水小河满,才是真正的王道啊。” 这话放在以前,大户们也就当耳旁风听过就算了。但今年苏州城发生的一切,让他们对殿下的话有了深刻的体会。 朱桢说着叹口气道:“但是你们不领情,还跟着那陆仲和一起和本王唱反调。本王没办法,才不得不自己单干的。” “我们太不识抬举了,我们不是人……”众人纷纷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现在,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本王还是要回归初衷,不让市舶司吃独食。”便听楚王殿下话锋一转道: “所以,从明年开始,市舶司还是只负责航运、课税、以及最重要的保障航路安全。至于船上的货物,就由招募的海商负责了。还是那句话,大家风险共担,利润共享。一起发财,一起做大做强!” “哇……”众人纷纷情不自禁发出了惊呼,殿下的胸怀确实太宽广了。 这种时候还愿意把赚钱的机会分享出来,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们当然愿意成为海商了,但一想到自己现在还是阶下囚,就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那么,成为海商有什么条件呢?”便有人忍不住问道。 “成为海商,没有条件,仍然是谁都可以上船,只要你买得起舱位。”便听殿下朗声道:“但是呢,为了维护我大明产品的品牌,也为了保证大家的利润,只有经过认证的商品,才能上船。” “认证?”众人敏锐的抓住这个陌生的字眼,心说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就是出口的商品要经过权威机构的检验,这是为了避免以次充好、假冒伪劣,有损我们天朝品牌的商品出口。”楚王殿下看看自己的工具人,罗老师便耐心的解释道: “比如说丝绸类产品吧。必须要符合规定的尺寸、重量,外观、光泽、纹理……以及通过耐磨、褪色等多项测试,才算是合格的出口产品。当然,瓷器、茶叶之类也都有各自的检验标准。” “那么权威机构又是哪里呢?”有人问到了重点。 “咱们苏州的丝绸,就要经过织染局检验认证和评级,才能准许出口。”罗老师便道。心中轻叹一声,就没有比曹贼更会玩的了…… 众人也是一片暗叹,图穷匕见了属于是。 朱合也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之前他虽然猜到了殿下会让粮票跟丝绸挂钩。让他们怎么卖的再怎么买回去。 但有一点他一直没想明白——今年苏州全体大户拼了老命的扩充产能,都快把江南的织工都招来了,日以继夜两班倒,织出了以往好几年才能织出的量。 这么大的量,苏州根本消化不了,也没必要消化。明年自家新织出来的丝绸,它不香么?干嘛要用去年生产的丝绸外销? 当时朱合替殿下想了两个法子,一是便宜点儿,折价兑换,但这样就亏本了。二是强制规定,只有买织染局的丝绸,才能获得外销的资格。但那样吃相就太难看了。 但自己还是低估了殿下,没想到他轻描淡写甩出‘认证’二字,就解决了这个难题。 比自己高明太多了! 佩服,佩服! 第四五九章 高,实在是高! 像朱合这样的聪明人,这时终于明白,殿下整的这个活儿的全部套路了。 首先,在市面萧条、通货紧缩,开工严重不足,大量工人失业时,殿下通过投放大量粮票来代替通货刺激生产。 当然这也离不开那个‘将功折罪量化评比’的功劳。让粮票这种新生事物,迅速获得了市场的认可,乃至追捧。这才让粮票在苏州具有了铜钱纸钞一样的地位,才能大大刺激生产,让工人不再失业。 然后殿下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扫清了海上之敌,重新开通了海上丝绸之路……这属于硬实力范畴。不过接下来,骚操作又来了—— 殿下先用自己的船队运自己的货,证明自己完全可以赚大钱。然后大方表示,以后货物买卖这一块可以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利润! 而苏州商人当然是出口丝绸了。但想要出口丝绸,你得先有通过的认证产品才行。而通过认证的丝绸哪里找?当然是织染局衙门的库房里了! 第280节 这下,织染局堆积如山的丝绸还愁卖吗?根本不愁卖,而且还得涨价卖好么? 众人毛估一下,出口丝绸的利润是十倍,跟市舶司平分的话,还能获利五倍。所以织染局库里的丝绸价格翻个一两番,一点都不过分…… 原先一匹丝绸,织染局的订购价平均是两贯。 现在卖给他们的出售价,完全可以定在四贯了…… 这下就算把之前发出去的粮票,全用丝绸赎回来,织染局也还能剩一半库存呢!赚翻了好么!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的粮票挤兑危机,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解决了。殿下还顺带大赚了一笔…… 空手套白狼玩到极致了属于是,孟佗来了都得给殿下磕一个。 把自己卖出去的东西,再用双倍价格买回来,按说纯属冤大头行径了。但这波,大家毫无怨气,反而都很高兴。 因为他们也不亏—— 既然不用担心粮票会被挤兑了,大家也好像不用急着把粮票都花出去了。 这样就越发不用担心粮票的信用了,那么它就能继续当钱使。那么它就是钱了…… 只要接受了‘粮票是钱’的这一设定,大家就会发现,这么一年折腾下来,非但没有赔钱,反而都还小赚一笔呢。 毕竟他们一直在拼命扩产,还白班夜班两班倒。生产出来的丝绸,也都被织染局以很公道的价格吃下了,只是收到的是粮票罢了……但把粮票当成钱的话,他们的营业利润简直上天了好么? 要不是前前后后捐了一千多万两银子,大家今年就发大财了。 可是在捐了一千多万两的情况下,大家的财产还能实现增长,就他么离谱好么? 当然还是那句话,得接受粮票是一种新型货币的设定,并将其视为财富才行。 在粮票已经确确实实具有价值,并且不会被挤兑的情况下,大家接受起来并不困难……这不比宝钞靠谱太多了? …… 加上铁窗派选手们被老六折腾了快一年,多多少少都沾上了点儿斯特哥尔摩症候群。很多人已经从心底深处把楚王殿下当成权威,把他的话当成规矩了…… 所以很快就有好多人,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为了争取在榜单上名列前茅,疯狂内卷,把家底都砸进去了。 本以为今年这一遭下来亏大了,不破产也得脱层皮。没想到最后一算非但没亏,反而有赚。换了谁还不得乐开花? 更让他们乐开花的还在后头呢。殿下又乘兴宣布,鉴于大家过去一年态度端正、表现出色,故而‘将功折罪量化评比’将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优惠大派送! 像这种卖好的发言,贼老六就不用工具人了,亲自大声宣布道:“首先,评比期间由一年缩短到十个月!” 这样本月就是评比的最后一个月了!表现好的选手们,都可以回家过年了。 可把大户们激动坏了,纷纷高呼‘殿下千岁’。毕竟牢里条件再好,那也是相对普通人而言。比他们在家里的生活,不啻天上地下。 而且那是过年啊,在牢里辞旧迎新是个啥滋味?还不得活活凄凉死? “还没完呢。”在众人欢呼声渐止,殿下又高声宣布,名次奖励也将全面升级! 对最终荣获前十名的选手,除了原先承诺的‘重获自由,保住全部家产,成为织染局的分包商’外,再额外授予每人一艘千料海船的舱位使用权,每年一航次,为期五年! 可想而知,日后大家争夺的焦点,就是船队的舱位了。拿到舱位才能进行海贸,没有舱位只能干瞪眼。 现在五年之内,前十名可以拥有一条千料海船上的舱位使用权。虽然每年只有一个航次,但已经很值钱了!就是自家用不了,光转卖舱位就能大赚一笔。 而且大户们都知道——你有,别人没有。别人求着你买,这就是权势和地位的保证!当然对此趋之若鹜。原本还打算收缩投资的也彻底改主意了。 这个前十名,老子要定了! …… 至于十一到三十名,则会得到原本前十名才有的奖励——额外获得织染局分包商资格! 这个资格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可有可无,而是变得至关重要。谁都明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织染局的分包商,自然最有可能获得织染局的认证! 就是日后不参与海上贸易,只专心生产都能赚翻了。不像以前,因为僧多粥少,生产商总要面临海商的压价。 现在只有认证的丝绸才能出口,海商就得倒过来得求着他们卖了! 然后,三十一到六十名的额外奖励是,可以保住全部财产。原先他们只能保住一半。 至于六十一到一百名,原本要没收全部财产的,现在也可以保住一半了。而且殿下还格外开恩,宣布所有用于评比的投资,都可以获得豁免! 也就是说,把钱都投资到丝绸工场中,就不会被没收了! 还有一百到两百名,额外奖励是可以免于流放,但要没收全部家产。不过他们只要在最后一个月,把余下的家产全部用于投资,也能获得豁免。 对于两百名开外的吊车尾选手,殿下也格外开恩,将流放改为驻外。 他们的任务是,到海外为市舶司建立商站。服务十年期满后,可以申请回国,也可以留在当地,继续与市舶司合作…… 第四六零章 用功不如用过 这次大户们离开腊八宴时的气氛,与上一回的满心沉重截然相反。 虽然大家的目的地还是大牢,却一个个笑逐颜开,都开心坏了。 沿途的老百姓啧啧称奇,心说这有钱老爷们坐大牢就是不一样,咋还越坐越开心咧? 没办法,人与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他们体会不到铁窗派选手们绝处逢生,坐牢竟坐出花来的快乐。 顶尖的选手看到了让家族重整旗鼓,恢复名誉的机会。 优秀的选手看到了让家族财富增加,地位更进一步的机会。 及格线上下的选手也看到了保住全部家产的机会,尽管土地细软之类的财富都要变成工场、织机和工人的工资,要过一段苦日子了。而且以现在的行情看,用不了几年就能把钱都赚回来。 哪怕是吊车尾的那些,被派驻海外也比流放强太多。至少去的都是大城市,代表的是大明市舶司,在当地肯定能混的开,说不定还有发财的机会。总比当贼配军,被人踩在脚底下蹂躏,强之百倍。 总之,铁窗派各自都有意外之喜,也都有了新的奋斗目标。一个个鼓足了干劲,誓要在这最后一个月里,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 那厢间,殿下也回到了沧浪亭,继续用午膳。 刚才在隔壁喝的那碗八宝粥,只能算是润了润殿下的胃,反而让他更加饥饿了。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招呼陪坐着罗老师道:“先生,动筷子啊。本王虽然也要过饭,可不像有些人那么护食儿。” “……”罗贯中虽然不知道殿下口中的有些人,到底指的谁,但他可知道今天这一桌都是什么肉。“殿下,这都是什么菜啊?” “骆驼宴啊。红焖骆驼肉,孜然骆驼肉,碳烤骆驼小排,骆驼肉炖萝卜,还有骆驼丸子汤。”殿下如数家珍。 “这是骆驼肉吗?”罗贯中夹一筷子送到嘴里尝一尝,尼玛真香!便又忍不住每道菜多尝了几筷子,方义正言辞道:“这明明是牛肉!” “你怎么知道的?”老六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罗老师道:“没吃过牛肉,你怎么会知道牛肉的味道呢?” “殿下,学生不才,也是《水浒》作者之一。”罗贯中无语道。 “哦,对对对,一看就没少吃牛肉。”楚王殿下便坦白道:“没错,这是牛肉,怎么滴吧?就问你吃不吃吧?” “……”罗贯中狠狠咽口唾沫,压制住食欲,语重心长道:“属下那时候吃,是因为没有王法,但现在已经是大明了,国法昭昭,殿下身为双亲王怎么能带头违反呢?要让那些人知道了,会群起而攻之的!” “罗老师说的是,可是这只牛,是在我三哥庄园里摔断腿的。”楚王殿下就很郁闷,自己堂堂双亲王,吃口牛肉还得解释。 “这才报了江宁县,合法杀掉送给我吃的。” “……”罗贯中闻言冷笑道:“入冬以来,周王府的牛病死了;秦王府的牛顶角,一下就死了两头;燕王府的牛更离谱,居然上吊死了……” “人家那是缰绳,不小心挂在树杈上把牛勒死了,什么叫上吊死了?”老六纠正道。 “不管是怎么死的了,为何几位王爷家里的牛,如此命运多舛,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罗老师气呼呼道。 “都不是,只是我哥哥家里牛多,死个一头两头,纯属正常。”楚王正色道:“哥哥们为了避嫌,才送给我吃的。这大老远送来,我又不能给送回去,只能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吃掉,这很合理吧?” “……”罗老师竟无言以对,憋的他好想给自己一耳光。 “好了好了,”朱桢笑眯眯的给罗老师盛一碗牛肉汤。“本王知道先生为我好,但是呢,牛肉的味更好。那些人要骂我,总能找到借口,不差这一个了。” “倒也是……”罗老师心说,一个整天在京城骑着熊猫招摇过市的王爷,确实虱子多了不咬。便接过牛肉汤来,呼啦呼啦喝了三碗。这骆驼汤真是美味啊,多少年没喝过了,真是怀念啊…… “不过殿下,”罗贯中吃饱喝足,说起正事来:“今天对这帮子铁窗派,是不是有些太好了?”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嘛,何况他们表现真的不错,得给点正向激励。”老六拿着根牛小排,啃得满嘴是油,含混道: “再说,本王原先是一锤子买卖,本打算把他们刮干净就走,管他们怎么想了。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本王要在苏州安家了,还是要以和为贵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日子才舒坦嘛。” “是这个理儿。”罗贯中点点头,这些他也能想明白,但他要提醒的是另外一件事。“可是殿下,一口气给了铁窗派十条船的舱位,还有四十个分包商名额,让还乡派那些人怎么看?他们会不平衡的。” “他们有什么脸不平衡?”楚王搁下吮的干干净净的肋条骨,接过湿巾擦擦嘴道:“本王救他们于水火,帮他们要回家产,让他们重新在苏州发展事业,说句恩同再造不为过吧。” “可他们是怎么报答本王的?”殿下粗粗的眉毛微微抖动,怒气隐现道:“也就是好好表现了半年,然后就开始偷偷地限产,用织染局支付给他们的粮票,从铁窗派手中加价买丝绸交差!这就是他们报答本王的方式吗?” “那时候,一来,殿下还没分出胜负,前景不明。二来织染局印的粮票太多了,谁不害怕会挤兑啊?谁又能想到殿下自有妙招解决呢?”罗贯中苦笑道:“人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有了孩子忘了娘。” “所以,我家老头子说,‘用功不如用过’,是有道理的。”朱桢冷笑道:“所以这次不收拾他们就不错了,还想要好处?做梦去吧。” 两人正说话间,李芳远进来禀报道:“爷爷,沈荣、顾元臣求见。” “不见!”朱桢断然道。 第四六一章 王府建在哪儿? “不见?”听了李芳远的回话,沈顾二人愣住了。正如老六所料,他俩是听闻殿下给的铁窗派十条船的舱位,登时坐不住了,来给还乡派讨好处的。 却没想到,殿下居然连见都不见他们。震惊之余,前者失声问道:“为什么?” “不见就是不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李芳远没好气的骂道:“没规矩的东西!” “哦……”沈荣自以为懂了,赶紧摸出一枚金锞子,塞到对方手里。却被小棒子甩手丢地上,黑着脸呵斥道:“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沈荣这才想起对方是殿下的干孙子,现在高丽国摄政的儿子,自然视金钱如粪土。 两人赶忙没口子道歉,又苦苦追问,小棒子才淡淡道:“我爷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啊……”沈顾二人脸色煞白,在行宫门口呆立许久,才失魂落魄而去。 看两人走远,李芳远才一脚踩住地上的金锞子。“这俩人,怎么没拿走?” 他自言自语弯腰捡起来,揣到袖中。“我先收着,回头还给他们。” 行宫门口的卫兵都看傻了,这既当又立的小棒子也忒不要脸了。不知道他是个例,还是高丽人都这么不要脸? …… 第281节 那边沈顾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寒风浸骨的大街上,陷入了莫大的惶恐。 有道是‘失去过才懂得珍惜’,两人能东山再起,全靠楚王殿下扶持。现在殿下竟然不见他们了,让两人十分担心,失而复得的一切,会不会再次得而复失? 沈荣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自问打跟了殿下那天起,就兢兢业业,没有丝毫懈怠,更没干过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情。便随口问道:“老顾,是不是你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顾元臣的脸色十分难看,久久说不出话来。 沈荣见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质问道:“说,你干了什么好事?” “你先放手!”顾元臣挣脱沈荣的手,整了整衣领,郁郁道:“我是死也不会干,对不起殿下的事的。但别人要干我怎么管?” “你把话说清楚!” “这几个月,织染局那帮分包商,不太老实。”顾元臣叹口气道:“他们嫌人工太贵,不肯跟着涨工钱,所以好多工人都跳槽到铁窗派那边去了。” “那完不成织染局的订单,他们怎么交差?”沈荣七窍生烟道。 “用粮票从铁窗派手里买呗。”顾元臣有气无力道:“他们比织染局多付半成,铁窗派需要粮票,自然就卖给他们。” “拿着织染局给的粮票,溢价从铁窗派手里买丝绸,给织染局交差?!”沈荣听得一愣一愣。“这他么图啥啊?” “还能图啥?就是对粮票没信心,生怕一年之期一到,全都变成废纸呗。”顾元臣哭丧着脸道:“我也说服不了他们,再说他们都按时交差,我这个织染局专务也无话可说。” “你糊涂,这种情况应该尽快禀报殿下!”沈荣跺脚道:“殿下生我们气,多半是因为我们知情不报,结果咱们就替他们受过了。” “唉,都是一起扛过石头遭过难的老兄弟,我寻思着方方面面能交代过去,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顾元臣也是追悔莫及道:“哪成想殿下什么都知道?” “这不废话吗,没听说过殿下手里有个锦衣卫,无孔不入吗?”沈荣气愤道:“再说了,他们居然跟铁窗派做交易,人家不回头就把他们举报了?还留着他们过年吗?!” “唉,我没想到这么严重,只当是无伤大雅的小手段。”顾元臣沮丧道:“我真该死,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该死倒不至于,但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是真的。”沈荣黑着脸道:“有的人,殿下用的是他的能力;有的人殿下用的是他的忠诚,咱们是前者还是后者,你自己心里有数。失去了殿下的信任,你还能有什么?”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顾元臣一咬牙,一跺脚道:“我这就去行宫门前请罪,殿下不原谅,我就跪死算逑!” 说着便一转身,原路返回,在行宫栅门外,直挺挺跪下。 过了一会儿,沈荣也走过来,陪着他跪下。 “荣甫兄,你又没有犯错,何至于……”顾元臣登时两眼通红道。 “什么都别说了,先过去这关吧。”沈荣叹了口气。 …… 行宫中,苏州知府李亨,正就着一张苏州城地图,向殿下汇报自己初选的几处王府选址。 别的藩王的王府,都是一省布政使领衔营造,王爷老丈人督造的。但这里是南直隶,没有省级行政单位,殿下也没有老丈人,所以只能李知府操心了。 “属下初步选了三个地方,一个是位于城中央的苏州旧治,这里位居中央,上风上水,位置最好,但属下也得跟殿下说明,那原先是张士诚的王宫所在,后来魏观想要将府衙迁到那里,后来遭到弹劾,说他‘典灭王之基’,结果被腰斩了。” “艹……”朱桢只给了一个字的评价。 这时,小棒子进来,小声禀报道:“爷爷沈荣顾元臣跪外头了。” “爱跪就跪去吧。”老六哼一声,对李亨道:“你继续。” “另一处是州城东北部,”李亨缩缩脖子又道:“那边相对空旷,可以满足建造王府的规制。缺点是地势有些低洼,需要先把许许多多池塘河沟垫平,才能起地基。” “不好不好。”老六断然摇头道:“当年,我家老头子就是听信了我师父的鬼话,填平燕雀湖,把皇宫建在上面。结果倒好,一年四季潮了吧唧,床底下能长蘑菇你信吗?” “这,这么严重啊?”李亨讪讪道:“那就只剩第三处,州城西北部了。那边地势较高,无潮湿之虞,风水也不错,但是人烟稠密,需要迁走居民数万户,才能满足王府用地。” “这么夸张的吗?”老六也倒吸一口冷气:“本王建个王府要拆掉几万户人家,这种事可干不得。” “按照规制,亲王府的周长是三里三百零九步五分。东西阔一百五十丈二寸二分,南北长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苏州人烟稠密,城池狭窄,想要不扰民,找出符合亲王府规制的一块地,实在太难了。”李亨苦笑道。 “难道非要在城内建王府吗?”朱桢反问道:“建在城外不行吗?” 第四六二章 十年苦手终逆转 “城外?”李亨拖长音,他巴不得把王府建城外呢,但这也太离谱了吧?“这不合规矩啊!” “怎么不合规矩了?你给本王找一找,哪条规矩不许王府建在城外了?”朱桢反问道。 “确实没有规矩说,不能把王府建在城外,可是……怎么能把王府建在城外呢?”李亨哭笑不得道:“按照周礼,城外是野人居住的地方,国君怎么能住在城外呢?” “简单,再修一道城墙,把王府圈进去,不就解决问题了?”老六笑道:“怎么样?本王聪明吧。” “殿下的意思是扩城?那可不是下官敢妄议的事情。”李亨忙摆手道:“当初魏观只是开城中的湫溢,就被扣了个‘开败国之河’的帽子,这苏州在皇上眼里太敏感了……” “明白了,你不就是不敢提吗?”朱桢了然,大包大揽道:“你放心大胆的给本王选址,再规划一个大大的新城,朝廷那边的事情,都交给本王了。” “遵旨。”李亨忙轻声应下。既能不担责任,又不用扰民,他当然求之不得。 李亨告退出去,小棒子又进来禀报说:“爷爷,又来了好多人,陪着他俩一起跪在外头。” “跪就跪呗,让他们靠边点,别挡着道。”朱桢冷着脸,背着手睡午觉去了。 等他一觉起来,天都黑透了。便跟罗老师一起愉快的用晚膳,罗贯中忍不住提醒道:“殿下,他们还一直在外面跪着呢。” “最讨厌这样的了。怎么,你跪着我就得原谅你?那可好了,尽情为非作歹去吧,反正没什么是一跪解决不了的。”楚王殿下愤愤的多吃了一碗饭。 “这寒冬腊月的,真跪一宿,会死人的。”罗贯中劝道:“不至于,罪不至死啊他们。” “你是山东人吗?倒装句呢还说。”老六没好气的翻翻白眼,好一会儿才道:“再过一个时辰……不许提前……你出去告诉他们,要死死远点儿,本王最讨厌被人胁迫了……” …… 整整一个时辰后,已是夜半,天寒地冻,跪了半天的还乡派众人,全都快冻成冰棍了。 却还在那咬牙坚持,没一个敢说回去的。 这时,紧闭的大门缓缓敞开,卫兵放一个提着灯笼的先生出来,正是罗贯中。 罗贯中又让侍卫打开栅门,来到众人面前。 “罗,罗先生,殿下肯见我们了吗?”沈荣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问道。 罗贯中摇摇头,叹口气道:“殿下说,你们这样是没用的,他最讨厌被人胁迫。” “我,我们不是胁迫殿下,只是为了表达忏悔。”顾元臣说着艰难的回头,恨铁不成钢的对身后那群还乡派道:“一群自作聪明的东西,白白辜负了殿下的信任,真是百死莫赎!” “我们真错了,我们不该耍小聪明……”众人忙哆哆嗦嗦道:“再也不敢了,求殿下给次机会吧。” “想要向殿下表达忏悔,不能光靠下跪,”罗贯中紧了紧身上的棉袍道:“有的人看重的是态度,但殿下只看重结果。所以你们还是回去吧,日后好好表现,重新赢回殿下的信任,这才是表达忏悔的正确方法。” “罗先生。”顾元臣巴望着罗贯中,可怜兮兮的问道:“殿下还会给我们机会吗?” “你们说呢?”罗贯中摇头轻笑道:“诸位真是关心则乱啊。殿下胸怀宽广,就连犯过罪的铁窗派,都愿意原谅,何况你们只是犯错?” “啊,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沈荣一下就明白了。殿下苦心孤诣才得到个两虎相争的局面,怎么可能允许恢复一家独大呢? 忙深施大礼道:“我等铭记大恩大德。” “你们谢错人了,我不过是某人的工具人而已。”罗贯中摇摇头,却不领情。 “多谢殿下宽容,我等再不会犯糊涂了,否则天诛地灭,下十八层地狱!”沈荣和顾元臣忙带着众人朝行宫里高声起誓,四拜兴之后才互相搀扶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罗贯中看着他们狼狈的身影,不禁长长一叹。其实他知道,这些人的罪过没那么严重,殿下之所以要狠狠收拾他们,只是因为需要打压一下他们的气焰。 不然,这帮人会一直以殿下亲信自居,就是铁窗派放出来,也会被他们压的死死的。两派平衡,谁也压不到谁,才是殿下眼中最和谐的局面。 所以殿下才会抬举铁窗派,同时压一压还乡派……哪怕他们没犯这个错,殿下也会找别的理由收拾他们的。当然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他们心服口服了…… ‘曹贼,真是诡谲多诈!’罗老师最后暗叹一声,转身进了行宫大门。 …… 距离年底越来越近,苏州城的织机声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管是还乡派还是铁窗派,都给工人们开出双倍工资,好让他们加班加点,加紧生产,再把产量往上拉一拉! 排名靠后的那些铁窗派选手,更是变卖家产,疯狂的购置厂房、织机、雇佣工人,恨不得花光身上最后一个铜板。结果在这个一年中,本该最冷清的月份中,又掀起了一轮投资的新热潮! 李亨也抓紧时间,为殿下又选择了三处备选地点,朱桢实地考察之后,基本确定了王府建在城西,七里山塘街北。这边地势较高,无潮湿之虞,多是官田丘陵,亦无扰民之忧。 而且比邻运河,有山塘河沟通城内与运河,自来都是商业繁荣,市肆繁华之地。只是元末乱世,明军围攻苏州城十个月,城内外建筑几乎化为白地。十年过去了,城内任其恢复了七七八八,山塘街这边还没来得及回复元气而已。 “王府建在这里,山塘街重现辉煌,指日可待。”朱桢站在寒山寺的钟楼上,指点江山道:“再将苏州南北城墙向西延至运河,就可以让苏州城的面积扩大一倍,为将来留下足够的发展空间。” “殿下真是高瞻远瞩,心系百姓啊,”李亨心悦诚服的赞叹道:“头一回见有王爷,将自己的王府,与城市的繁荣挂钩啊!” “哎,本王也是为了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朱桢忍住想作诗的冲动,大笑问道:“明天就是小年了,量化评比的结果出来了吧?” “我们几个昨晚熬了个通宵,好歹是赶出来了。”李亨示意,薛知县赶紧呈上。 朱桢快速浏览一遍,便在上面签下大名,把表单抵还给李亨,道:“行了,放他们回家过年吧。” “你们也收拾收拾早点过年吧,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他又对李亨几个笑道:“本王也要回京过年了。” “我等恭送殿下。”李亨等人忙深深施礼,目送着殿下登上了停在寒山寺外的坐船。 他的船就停在寒山寺外。 腥风赤云 第四六三章 洪武十一年 洪武十一年,正月,元旦大朝。 在这场开年大朝会中,除了传统的朝贺仪式外,还宣布了一批封王进爵的旨意。 其中,册封皇十一子椿为蜀王;册封皇十二子柏为湘王;皇十三子桂为豫王;皇十四子楧为汉王;皇十五子植为卫王。 并进封中山侯汤和为信国公。 此外,沐英则以征西功劳封西平侯;廖定国以平海寇功劳封舟山伯。 其下诸将亦各有封赏,可谓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是蓝玉,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封侯的,谁知旨意下来,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还没蠢到在开年大朝会上生事,一直强忍着怨气坚持到了下朝。 第282节 …… 初五日,太子在春和宫设宴,只请了一众兄弟亲戚,来喝自己次子的满月酒。也幸亏只请了自家人,才没让外人目睹家丑…… 却说哥几个正在殿中喝酒,便听外头响起喧闹声,还有人大声叫骂。 太子眉头微皱,便有太监快步进来禀报,说是蓝玉在那里耍酒疯。 “他耍什么酒疯?”太子起身,边往外走边问道。 “他埋怨……皇上不公,骂西平侯背后捅刀子,告他黑状。”太监跟在太子身后,小声禀报道。 “……”太子黑着脸来到殿门口的,便见西厢廊下,蓝玉正在跟沐英撕扯,口中还骂骂咧咧,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姓沐的,你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蓝玉揪着沐英的领子骂道:“你敢说不是因为当初在虎达龙洼,我为了救几个弟兄,顶撞过你的缘故?” “你放手,我说过了,这件事跟我没关系!”沐英擒住蓝玉的手,也有些动怒道:“再不松手,我就不客气了!” “老子也没打算跟你客气!”蓝玉另一只手忽然出拳,一个黑虎掏心,朝着沐英胸口捣去。 沐英早有防备,忙用另一只手格挡,两人皆喝了不少酒,动作都有些变形,就如乡野村夫般,在廊下厮打起来。 两人的部下也围上来,吆五喝六的为各自的主将助威。 “住手!”太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把蓝玉给本宫绑了!” 便有一众带刀舍人上前,七手八脚分开两人,然后将蓝玉反剪双手,用绳索捆住。 蓝玉看到太子,也没了脾气,只有一脸的委屈:“太子爷,我……” “你什么你,等着吃板子吧!”太子严厉的瞪他一眼,摆手道:“把他带到马棚里醒醒酒,回头再料理他!” 蓝玉垂头丧气的被侍卫押到后头去了,太子又揽住沐英的肩膀,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干哥哥,满脸歉意道:“文英哥,千万别往心里去,这家伙就是这样,灌点马尿便发疯。” “殿下放心,我和他同僚多年,还不知道他什么脾气吗?心情不好那是一定要发泄出来的。”沐英大度的表示。 “唉,他仗着自己是太子妃的舅舅在这撒野,却忘了咱俩还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亲疏都分不清楚,真是个蠢货!”太子一脸恨铁不成钢道: “哥你放心,我会跟他解释的,这次他的侯爵是我给压下的,跟你无关!” 这话是他故意说给众人听的,好帮沐英消除流言。“为的不过是磨一磨他的脾气……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其实蓝将军爱兵如子、忠心耿耿,还是可堪大任的。”沐英忙轻声道。 “唉,跟文英哥这样的宽厚君子一比,他真是太不堪了!”太子摇头叹气道:“罢了,不说他了,咱们兄弟难得见一次面,走,到后面单独聊聊。” 说着,他对老三道:“替我招呼一下大伙。”便告声罪,与沐英把臂往后殿去了。 …… 春和宫,正殿中,酒宴继续。 太子不在,哥几个也都露出了真面目。 老三跟老四开始拌嘴,老六也没闲着,找到了自己的解压小神器。 “老七,你坐呀,怎么一直站着?”老六笑嘻嘻的突然从身后拍了老七的屁股一下,疼的老七‘啊’的一声。 “你干嘛!”老七恶狠狠的回头,看清是老六后,凶狠的表情变成了愤懑。 “咋?又被你母妃打屁股了?”老六一脸同情道:“大过年的也不让你的腚歇歇。” “要你管!”老七的脸涨的通红,知道再呆下去,老六这王八蛋还不知道怎么消遣自己,便气冲冲走了。 “别走啊!”老六朝着他的背影吆喝道:“这人,每次说不到两句话就跑……老八,你也要走吗?” “不,六哥我不走。”老八怯生生的摇摇头。 “不走就对了。”老六一屁股坐在老八身边,揽住他肩膀道:“以后少跟老七搅在一起,那就是个变态,我担心把你也带坏。” “哎,我记住了六哥。”老八点点头。 老六这话也不是说笑,去年他哥俩也到凤阳练兵,结果没几个月就因为闹得太不像话,被父皇召回来痛打了一顿。 打完了再把两人禁足到年根儿下,过年了才放出来。 达定妃本来满以为自己的儿子也要开始挑大梁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不定自己还能后来居上,抢在胡氏前头,当上贵妃呢。 毕竟自己是俩儿子,姓胡的只有一个,双倍立功怎么还超不了她一个,却没想到惹起祸来也是双倍的。 所以哥俩从禁闭的地方出来,还要承受母妃双倍的愤怒,过年都没让腚闲着…… …… 哥几个正在吃酒说话,那边帷幔掀开,太子妃抱着次子允炆出来,和家里人见面。 朱允炆不是太子妃亲生的,但常氏善良大度,同样视若己出,抱在怀里给妯娌们逗弄。 一帮小叔子不便上前,便在座位上远观。 朱棣为了不跟老三继续吵,坐到了老六身边,一边端详着那朱允炆,一边小声道:“我看这孩子比雄英差多了,怎么看都不顺眼,你看那脑袋,跟半边月亮似的,一点都不圆。” “我觉得还好,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老六也小声道。 “看吧,英雄所见略同。”看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偏见,老四就很高兴。但他要是知道老六脑子里在盘算什么,肯定会吓一跳。 ‘也不知道雄英将来得了什么病,五哥能不能给他治好?’ ‘要是雄英救不回来,就得想办法宰了朱允炆这小子……’ ‘我靠,怎么说他也是大哥的儿子,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朱桢暗暗叹气,可是好讨厌这小子啊。 没办法,谁让太子妃怀里那小子,跟藩王相冲相克呢…… 第四六四章 我这一生没别的追求 这个春节假期,老六还是很悠闲的。忙碌了一年,他决定给自己放放假。 他每天睡到自然醒,起来跟自己的宠物们玩耍一阵,然后随便挑一头坐骑,优哉游哉骑着出宫,随机去几个哥哥家吃午饭。理由也很充分,哥哥们就要就藩了,还不得多陪陪他们? 可是他去老四家的次数,比去另外三家加起来都多…… “老六,俺过几年才能就藩,你来这么勤干啥?”四哥就很不解,虽然他很稀罕老六,但总觉得这小子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瞧四哥这话说的,五根指头还有长短,我就喜欢往你这跑,咋了,嫌烦?”老六笑嘻嘻道:“我先进去拜见嫂子了。” “我看你想见的不是嫂子吧。”老四一把攀住老六的肩膀,揶揄道:“是我小姨子吧!” 自打燕王妃回京安胎,她妹妹便每天过来陪姐姐……燕王府和魏国公府仅一墙之隔,中间还开了个小门。 “看破不说破,才是好兄弟。”老六嘿嘿一笑。自打五哥婚礼前日,见过那徐妙清一面,他便一直念念不忘。说一见钟情还差点儿,但勾的他挠心挠肺,总想着再和她见见面是真的。 “还真是看上妙清了?”朱棣恍然道:“昨晚你嫂子跟我说,我还不信呢。觉得你不是打小就喜欢,刘先生的孙女吗?” “啊,这冲突吗?我还打小就喜欢你和大哥呢。”老六瞪大圆溜溜的眼睛,一脸无辜。 “那能一样吗?”朱棣哭笑不得道:“朋友兄弟,可以有很多个;但是女人,这种女人只能有一个,你懂吗?” “谈谈朋友嘛大哥,不要老封建。”老六便振振有词道:“不多接触接触,我哪知道哪个最合适?” “这也可以先验货的吗?”四哥都听傻了。 “为什么不呢?二哥不就是个惨痛的例子吗?你以为谁都像你,盲婚哑嫁就能遇上最完美的伴侣?”老六一边讲道理,一边还记得拍马屁。 “哈哈哈,这就是命啊!”老四果然很开心,得意洋洋道:“有了你嫂子,四哥感觉整个人才完整。” “是吧,我也想娶个四嫂一样完美的女人。”老六便憧憬道。 “哈哈哈,那是很难的了。”老四愈发得意道:“说万中挑一,都不足以形容你四嫂这样的女人。” “我知道,我哪有四哥的福分。”老六颓然道。 “不过,娶个最像你四嫂的女人还是办得到的。”老四便笑道。 “四哥是说……”老六一脸期冀。 “妙清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冰雪聪明、知书达理,虽然比你嫂子还差那么一点点,但就是一点点而已。”朱棣便态度大变,开始推销起自家小姨子来。 “你跟她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保准就把劳什子诚意伯孙女抛到九霄云外了。” “好好,我多接触接触。”老六惯会打蛇随棍上。 “不过,不能肢体接触。”老四又提醒老六道:“‘非卖勿碰’的规矩懂吗?” “懂懂,四哥就放心吧。”老六便点头如啄米。 哥俩说话间,来到后宅。 老六规规矩矩向嫂子问安,燕王妃已经有些显怀,徐妙清立在她身旁,姐俩明明眉目颇类,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燕王妃温婉大气,让人肃然起敬;徐妙清明媚亲切,让人忍不住总想多看她两眼。 老六也是人,所以老六也不例外。 他一贯脸皮厚,来的次数多了,跟徐妙清也能搭上话了,便又笑呵呵道:“妹妹也在啊?” “拜见殿下。”徐妙清微笑着向他福一福。 ‘她朝我笑了……’老六一阵欢喜,便又想方设法的跟徐妙清搭话,什么‘妹妹吃了吗’、‘妹妹去过庙会吗?可热闹了’、‘没去过,改天哥带你去瞧瞧……’ 徐妙清小姑娘家家,哪禁得起这般不要脸的搭讪,没说几句就跟姐姐姐夫告退,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燕王妃都无语了,也只能点点头,让妹妹先回去。 “别走啊,一起吃个饭再走呗。”老六还在那盛情挽留。 “行了,一百个妙清都让你吓跑了。”四哥也很无语。 …… 徐妙清不在,燕王府也就剩骆驼肉还吸引老六了。 老六饱餐一顿便告辞走人,走前还不忘礼貌的向四嫂行礼:“嫂子,我回去了。” “六叔再来。”燕王妃想起身相送。 “使不得使不得。”老六赶忙摆手道:“改天再来看嫂子。”说完便倏地走掉了。 朱棣送他转回,又扶着王妃回榻上休息,还贴心的在她腰后搁了个靠枕,然后弯腰给她脱鞋,准备给她按按小腿。 “王爷,这些事让宫女做就好了。”燕王妃又是感动又是害羞,想要阻止他。 “哎,俺乐意。”朱棣却摇头道:“看你这么辛苦,俺又帮不上别的忙。” 第283节 “多谢王爷……”燕王妃感动的柔声道。成婚前,她一直听说燕王就是个不着四六的大马猴,着实担心会重蹈秦王妃的覆辙。却没想到,成婚后,竟是这般光景…… 享受着燕王有力的按摩,王妃腿部的酸胀果然大大舒缓。夫妻俩便在这阳光和煦的午后,低声闲聊起来。 “王爷,你是不是跟六叔说什么了?我看他今天有些兴奋过头了。” “嘿嘿,俺按照你说的问了问他,这小子供认不讳。”老四便笑道:“娘子真是明察秋毫。” “你兄弟们什么事都摆在脸上,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出来。”燕王妃轻笑道。 其实她几个弟弟,辉祖、增寿他们也是一个德性。也许这就是年轻的上位者的共性,世界都围着他们转,没什么好值得隐藏的。非得等到吃了亏、成熟了,才知道改变。 “这事儿娘子怎么看?俺是挺乐意的,妙清是你最好的妹妹,老六是俺最好的弟弟,咱们亲上加亲,多是一件美事啊。”老四心里火热,这样跟老六再成了连桥,往后燕王府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妾身当然都是听王爷的,你要是觉得合适,趁着爹还没走,我就先跟他通通气。”燕王妃精明过人,当然知道老六是当今大明最有价值的单身男青年了。 ‘而且他还挺喜欢妙清的,就像……王爷喜欢自己一样。’燕王妃甜甜的想道。 “啊,这个还不急……”老四却又尴尬的摆摆手道:“老六还没到成婚的年纪,让,让他们先接触接触,熟悉熟悉,真看对了眼咱再牵线不迟。” “嗯,我听王爷的。”燕王妃点点头,怀孕的女人有些慵懒,她也没细想这里头的猫腻,还在那喃喃道:“那就让他们自己接触吧。” 第四六五章 噩耗 然后隔天,老六又去了诚意伯府蹭饭。 “小师叔,你来了。”刘璃笑着迎上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皮肤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洁白如瓷器,又泛着青春健康的红晕。 再配上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修长的天鹅颈,一点也不比某人差。 “是啊,我来了。”老六翻身下了熊猫,从怀里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银框小镜子,笑眯眯递给刘璃道:“给你的。” “哇,这镜子好亮,谢谢小师叔!”刘璃见猎心喜,拿起小镜子一照,一个超级无敌青春美少女,便纤毫毕现出现在眼前。 “吓,咋这么清楚?”刘璃吓了一跳,手里的镜子却攥得紧紧的。其实,铜镜磨的好,效果也不差,但金属镜子没有这种清亮感的。 “这是他们从南洋带回来的,说是最抢手的西洋货。”老六笑道:“我就给你要了一面。” “小师叔最好了,我最喜欢小师叔了!”刘璃便开心的举手宣布,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让老六有些犯迷糊。 又跟琉璃说了一会儿话,朱桢才进去拜见师父。 “呵呵,你还记得有老夫这个师父,都多长时间没来了?”刘伯温没给他好脸。自己这么重要的角色,居然整整一卷没出场,像话吗像话吗? “嘿嘿,师父,说话要讲良心,初一刚来给你拜了年,去年我也没少来。”老六叫起了撞天屈,他去年搞出这么大动静来,背后可离不开刘伯温支招。 基本上他每一步行动之前,都先跟老师商量。老师觉得没问题,他才会行动。要是刘伯温觉得扯淡,他的奇思妙想也就成了纯扯淡,不会付诸行动…… 而且刘伯温还帮他尽力压制了舆论,所以苏州乱套的时候,整个江南没有跟着起哄架秧子。才让老六度过了最初的艰难光景。 所以说,刘伯温的作用还是挺大的,只是都暗场交代罢了。 …… 爷俩斗过嘴,刘璃便端来饭菜,让他俩边吃边聊。 “小师叔尝尝我的手艺。”刘璃笑盈盈的递上筷子。 “小侄女真是长大了,都帮着操持家务了。”老六接过筷子笑道。 “那是,人家现在女红也很棒的。”刘璃便骄傲道。 “呵呵……”刘伯温哂笑着不拆穿孙女。 “你们先吃着,我去看看汤。”刘璃小鹿似的一跳一跳的出去了。老六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她吸引久久不能收回。 “看够了没,你到底是来看老夫的,还是来看我孙女的?”刘伯温没好气道。 “都看都看。”老六敷衍的笑笑,回头看看桌上菜肴,四道菜里三道荤菜,有熘鸡片、梅菜扣肉和糖醋小排,他对老刘笑道:“师父什么时候改吃荤了?” “你少在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刘伯温气呼呼道:“臭丫头还算有点良心,给老夫炒了个青菜苗,不然我就只能吃干饭了。” “嘿嘿嘿,我刚给她带了礼物嘛,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老六便笑呵呵的端起饭碗,夹了几筷子尝了尝。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嗯嗯,好吃好吃。”老六便高兴的大快朵颐起来。“刘璃的厨艺啊,比我母妃可强多了。” “你母妃的厨艺啊……”刘伯温嘴角一阵抽动,显然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赶紧喝一盅压压惊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有那么夸张吗?”朱桢就很不高兴,这明显不是好评嘛。 …… 师徒俩正在斗嘴,一骑快马奔至诚意伯府外,马背上一个风尘仆仆、披麻戴孝的男子翻身下来,哭着往里走。 “哎,你是……啊,堂少爷?”门子刚要阻拦,看清那男子,登时吓一跳。竟是陪同大爷上任的刘琏堂侄刘孟。 做官身边不能没有自己人,当初刘琏上任,带了两个老家的堂侄刘孔和刘孟一起。 “恁怎么这身打扮啊?”门子失声问道。 “呜呜,我,我叔没了……”刘孟满面哀容,声音嘶哑。 “啊?!”门子惊呆了,赶紧扶着刘孟进去见老太爷。 …… 刘基书房中,师徒俩没吃完饭。 刘孟一进去,便扑到刘基脚下,抱着刘基的腿大哭起来:“堂爷爷,堂爷爷,我叔没了……” 刘基登时僵在那里,皱纹深刻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悲哀,他长长一叹‘唉……’,想将手中的饭碗搁下。 但他的手渐渐开始颤抖,浑浊的泪珠也顺着眼眶淌下来。 门口,刘璃端着大汤碗进来,听到二哥的声音,手一滑,便把汤碗摔碎。然后捂着嘴就跑出去了。 朱桢赶紧追出去。 …… 几乎是顷刻间,原本还一片过年气氛的诚意伯府,便沉浸在了悲痛之中,下人取下门口的红灯笼,揭下了红色的对联,贴上了告丧的白纸。 在外聚会的刘璟也很快闻讯赶回来,便见老父亲已经躺在床上了,有太医在旁下针。儿子侄女和楚王殿下守在床边。妻子也在。 妻子小声告诉他,父亲因为过度悲伤,刚才晕倒了。楚王殿下叫了太医来诊治。 刘璟点点头,也安静的等待一旁,以免打扰太医。 不一会儿,太医结束治疗,将金针收回针带。 “我师父怎么样?”老流氓问道。 “回殿下,诚意伯是过度伤心引起的气机不畅,继而导致的晕厥。”太医知道他家爷们儿的脾气,不敢掉书袋。老老实实答道: “要是换了年轻人,醒过来也就无甚大碍了,但诚意伯本来就病体羸弱,这下怕是要加重病情了。不过具体怎么样,还是得等他醒来再慢慢看。” “行吧,这几天你就多跑着点,搞不明白也别不懂装懂,让你们院正亲自来。”老六不客气道:“不要让我师父留下后遗症。” “臣定然尽力。”太医告辞出去。 刘璟赶紧追出去,给太医奉上诊金,又没口子道歉。 殿下可以对太医蛮横,可他们不能。 等他再回到寝室时,父亲已经醒过来了。 刘伯温状态很不好,完全是强打精神,但有些事,他必须要问明白才行。 “刘孟,你把原委道明,不要遗漏。”他嘶声吩咐侄孙道。 第四六六章 守灵 诚意伯府,后院卧房中,众人都看向那带回噩耗的刘孟。 “我叔是初一没的,那天他应邀去曹参政家吃酒,是我大哥陪着去的。”刘孟便嘶声道: “江西那边喝酒很猛的,都是一喝到半夜的。我叔喝到一半,就已经醉的不行。说是到后院上茅房,我大哥要陪他去,他说不用,结果人一去,就没再回来。” “大家左等右等,不见我叔人影,又派人去寻找,还到家里去问过我,我叔回来了吗?”刘孟道:“结果都说没有,这才慌了神,赶忙四下寻找……” “最后在曹参政家后院的井里,找到了我叔的遗体……”说着他泪水奔涌道: “按察司的仵作验看之后,断定我叔是溺水而亡,并无其它外伤。按察司便给了个酒后失足落水的结论上报,我大哥也让我赶紧进京报丧。他在南昌守着我叔的遗体。” “唉……”刘伯温听完刘孟的讲述,苍声长叹道:“逆子,早就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把命赔进去了。” “我派给师兄的两个护卫呢?那两个崽种干什么吃的?!”朱桢切齿问道。 “张大哥和赵大哥一直尽职尽责的,可那天不是过年吗?又没有计划出衙,我叔就放他俩假,让他们出去透透气……” “……”朱桢想说他俩不会轮着放假?但现在说什么也白搭了。再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人家就是存心要害刘琏,凭他们两个,挡不下的。 “爹,我大哥真是失足落水吗?”刘璟悲声问道。 “多半不是。”刘伯温摇摇头,问刘孟道:“你方才说,他们曾去家中寻你叔?” “对。”刘孟点点头。 “他们是敲门进去找的,还是在门外喊的?”刘伯温追问道。 “曹参政是左参政,我叔是右参政,两家的官廨是挨着的,就隔着一面墙。”刘孟便答道:“他们是隔着墙吆喝的。” “把你们的对话仔细说一遍,不要改一个字。”刘伯温沉声道。 “是……”刘孟寻思片刻,方谨慎道: “当时是谁喊的,我没听清,我只记得那人喊的是‘刘孟刘孟?’,我出来问道‘什么事?’,那人便问道‘你家老爷回去了吗?’,我说‘没啊,门一直闩着呢’,那边就说‘知道了’,然后再没问过我什么……” “那个人在开口之前,就知道刘琏已经出事了……”刘伯温悲声一叹。 “为什么?”众人不解问道。 “因为正常的话,他应该直接开口问‘刘参政,你回家了吗?’”老六便替师父答道: “而不是多此一举,不问我师兄,问刘孟。这只能说明,问话的人早就知道我师兄没回去。” “对……”刘伯温悲哀的点点头道:“所以说,刘琏多半是被害死的。” “师父你太严谨了,什么叫多半?我师兄就是被害死的!”老六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害死他的人,就在装模作样寻找他的人里!” 第284节 “啊?!”刘璟等人脸上悲色更重,刘璃更是哭成了泪人。知道亲人是被人害死的,要比亲人因为意外死亡,悲痛太多倍。 “……”刘伯温的目光却直勾勾的看向老六,朱桢重重点头道:“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会查明真相,替师兄报仇雪恨的!” “好。”刘伯温从喉咙挤出这个字,便再度陷入了昏厥。 刘家人也陷入了莫大的悲痛中。刘璃更是哭得眼睛都肿了,还是不停的哭。 朱桢便默默陪在一旁,直到宫门快关了,才小声道:“我得回去了,明早再来看你们。” 刘璃点点头,纤细的手指却紧紧揪住他的衣角,久久不愿撒开。 她已经换上了孝服,模样愈发楚楚可怜,楚王殿下哪儿能硬的下心,一走了之? “好吧,那我今晚就不回去了。”朱桢叹口气,对汪妈道:“你去跟大哥说一声,就说我师兄没了,今晚我得在这陪我师父。” “是。”汪妈都不稀得揭穿他,你是陪你师父吗? …… 夜里,悲风呜咽。 临时搭起的灵堂中,烛影随着风声跳动,映出一双人影。 那是朱桢陪着刘璃给师兄守灵。 才半天时间,刘璃就像变了个人。大大的眼睛失去了灵动,白皙的皮肤也没了血色,她跪在灵前,一边烧纸,一边喃喃道: “我爹从小可疼我了,每天从衙门回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也不逼我学习,就想让我高高兴兴的长大……” “我娘走得早,我爹怕我受委屈,一直没有续弦,整天一个人孤孤单单,到了那边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娘团聚?” “后来我懂事了,劝我爹续弦,他却总是说不急,等我成了婚,有人替他操心了再说……” “小师叔,你说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心,难道不知道我就剩一个爹了吗?”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师兄。”朱桢轻叹一声,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披在刘璃纤细的肩上。 “怎么能怪小师叔呢,要不是你派人一直保护他,说不定我爹早就给人害死了。”刘璃却摇摇头,看的很明白。 确实,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凶手也不会年初一加班,而且还在布政使衙门里动手。 “唉,我一定亲自去趟南昌,把凶手碎尸万段!”朱桢咬牙切齿道。 “我也要去,我要把我爹接回家,不能让他孤零零留在那里。”刘璃轻声道:“我还要亲手给凶手一刀,给我爹报仇……他没有儿子,这件事就得我来做。” “……”朱桢轻声道:“我替你去就行了。” “我不。”刘璃却倔强道。 “唉,到时候再说吧……”朱桢叹了口气。 两人说着说着话,便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半夜里,朱桢被刘璃的哭声惊醒过来,发现她还是在梦里,一声声呼唤着父亲。泪水已经浸湿了自己半个肩膀。 朱桢暗叹一声,接过太监递上的毯子,单手给刘璃轻轻盖上,然后像哄孩子一样拍打着她。 刘璃的哭声渐渐停止,呼吸也均匀起来,终于靠着朱桢的肩膀睡踏实了。 第四六七章 钦差 第二天回宫,朱桢换了身衣裳就去找大哥,朱标对他道:“你来得正好,我也要去找父皇,咱们一起过去。” “好。”老六点点头。 太子看他两眼带着黑眼圈,气色也有些萎靡,便问道:“怎么?昨晚一宿没睡?” “是啊,给师兄守了一夜的灵。”老六点点头。 “你还挺重情。”太子有些心疼道:“以后少干这种傻事。” “哎。”老六含混应声。 …… 武英殿中,朱老板一张脸拉得老长,对阶下的胡惟庸大声道:“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他们明知道刘琏是咱派去的钦差,还要对他下手,那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咱,针对咱的黄册!” “皇上息怒,”胡惟庸沉声道:“刘参政的死因尚未有定论,一切还是等查清楚再说。倘若真是有人无法无天,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定要将其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顿一下,他又低声道:“但为臣窃以为,没有人会蠢到,在一省布政司衙门里对一位从三品的高官,而且还是诚意伯长子动手的。这太不合常理了!” 朱元璋想想也是,这才神色稍霁道:“查,当然要去查,让谁去查?” “刘琏乃一省参政,又是诚意伯长子,还身负皇命,身份格外不同,”胡惟庸便义正辞严道:“当然要派最高规格的钦差下去,臣以为这个办案钦差,非刑部尚书沈立本莫属。” “沈立本?他之前不是在户部吗,才刚转到刑部没几天,能行吗?”朱元璋沉吟道。 “查案的事自有下面人去办,派他去是表明朝廷的态度——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胡惟庸便高声道。 “嗯,可以。”朱元璋点点头:“就让他去吧,明天让他来一趟,咱对他面授机宜。” “遵旨。”胡惟庸恭声应下。 …… 胡惟庸从武英殿出来时,正碰到太子和老六进去。 “拜见太子殿下,楚王殿下。”胡惟庸躬身道。 “胡相。”太子微笑着颔首,老六却鸟都不鸟他。在楚王殿下的世界里,虚与委蛇,不存在的。 哥俩进去武英殿,太子呈上奏报道:“父皇,江西按察司急报,江西布政司参政刘琏,因故身亡了。” “咱已经知道了。”朱元璋黑着脸道:“胡惟庸刚才就是来说这事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各省奏报不是已经不再关白中书了?”太子沉声道。 “他说是听人说诚意伯府上有丧事,派人前去致祭知道的。”朱元璋淡淡道。 “他恨不得我师傅全家死绝,还致祭?不道贺就不错了。”老六没好气道: “是怕让大哥先说,会丢了主动权吧!” “咱知道你跟他有梁子,但也不能逮着就咬啊。”朱元璋皱眉道:“胡惟庸再牛逼,天下的坏事也不是他一个人干的,江西的事情未必跟他有关。” “他抢着来禀报,就说明他心里有鬼!”老六却一口咬定道:“因为我师兄是被人害死的,根本不是失足落水!” “你怎么知道的?”朱元璋的脸登时阴沉的可怕。这也是他起初的猜想,只是被胡惟庸一番说辞给打消了七七八八。 老六便将他和刘伯温的那一番推测讲给老贼,末了沉声道:“儿臣安排的两个护卫,一年只有这一天没跟着师兄,他就在这一天出了事。说是巧合,未免也太侮辱人的智商了。” “……”朱元璋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良久才摇头道:“你们这只是推测,还不足以说明刘琏就是被人害死的,更不能证明这件事就与胡惟庸有关。” “这个简单,儿臣去一趟南昌,查个水落石出就是!”朱桢信心满满,因为他在苏州积累了成功的经验。 “你去了怎么查?”朱元璋问道。 “把他们一股脑全都抓起来,然后上刑,不招就继续上刑,接着互相印证供词,有敢说谎的,再上刑,保准什么都能问出来。”朱桢便猛一攥拳,恶狠狠道。 “滚你娘的蛋,那次是因为有民变,你们抓人才没被攻击的。”朱元璋没好气道:“现在只是怀疑一个参政的死,你就把一省的高官都抓起来,你就等着被群起而攻之吧。” “儿臣不怕,我堂堂楚王加海王,顶得住!”老六就很臭屁道。 “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你这样很可能查不到,真正的幕后主使。”朱元璋淡淡道:“江西一省的官员,全杀掉又何妨,但谁在反对咱的黄册,必须要查清楚!” “那爹你说怎么查吧。”老六闷声道。 “咱可以同意你去江西。”朱元璋走到他面前,看着跟自己一般高的儿子。 “但是呢?”老六是懂老贼的。 “但是你不能大张旗鼓的去,要微服私访,悄悄地去南昌,不惊动任何人。这样他们才会肆无忌惮的表演,你替咱看看他们的嘴脸——尤其是那位钦差沈大人,他要是秉公办案则罢。要是帮他们一起包庇凶手,就说明这个案子真跟胡惟庸有关。你就把那姓沈的,还有一并犯官抓回京城来。” “微服私访没问题。”老六对这个提议怦然心动,他小时候可是没少看‘康麻子微服猎艳记’的。还是挺憧憬这档子事的。 “不过,儿臣在民间,收集些民情不成问题,但怎么可能接触到省一级的高官呢?”但他不傻,知道这样根本完不成父皇的嘱托。 “你放心,江西按察使曾泰是太子的人,不会跟他们搅在一起的。”朱元璋淡淡道。 “哦?是吗?”老六看向大哥。 “没错。”太子点点头:“空印案后,天下官员奇缺,父皇便让我推荐一批贤德之士,那曾泰曾是东宫属官,我对他还算了解,就将他从七品直接提拔为正三品按察使。” “靠……”老六心说看来个人努力还真是比不了历史的进程。不过那曾泰能被太子选中,平步青云,应该会把自己定位成铁杆太子党的吧。 “我会写封信给他,向他说明情况,你再给我个接头的方式,我一并告诉他。”太子又道。 “明白。”老六点头。 第四六八章 血色预兆 武英殿。 “其实咱让你去江西,查刘琏的案子,只是其次,他刘伯温的儿子再重要,也犯不着大明的亲王去给他查。”朱元璋最后语重心长的嘱咐道: “咱让你去的最重要的原因,是黄册!那是大明长治久安的根基所在,不容有失!刘琏在江西推行黄册,已经快两年了,虽然未竟全功,但摊子已经铺开了,绝不能半途而废!所以咱让你微服私访,到下面走走看看,问问老百姓对黄册的真实看法。” “这样啊……”老六这才明白父皇为啥要多此一举。明明一锅烩了拉倒,费那些事儿干什么? 顿一下,朱元璋沉声道:“要是老百姓的意见不大,你就替刘琏把差事办完——黄册试点不容有失,这才是最顶顶重要的事情啊。” “儿臣遵旨。”朱桢正色应道。 “去跟你母后母妃禀报一下,告诉他们不是咱逼你去江西的,是你自己主动要去的。”朱元璋又一脸严肃道:“这很重要。” “但我没说微服私访去,我是想去抖威风的。”老六嘟囔道:“微服私访多危险啊,弄不好还得要饭……” “有你抖威风的机会。”朱元璋没好气道:“说吧,什么条件才能不出卖老子?” “让我晚两年结婚。”老六马上提要求道:“儿臣还没玩够呢。” “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太子无语道:“你今年才十四,十六成婚,还有两年呢,不够你玩的?” “我玩性大。”老六嘿嘿笑道,其实他是觉得十六岁还太小,再娶个十四的王妃,真要了亲命了。写到小说里,都会被封书的。 “行吧,那就宽限你两年,到十八岁,可以了吧?不能再晚了!”朱元璋现在孙子都一堆了,其实不是很在意后面儿子的婚期了。 晚点成婚,他还能晚点破费。 第285节 “成交!”老六见好就收,十八岁结婚,听起来就正常多了。 …… 晚上,朱桢和母妃吃晚饭时,将自己要去江西的事情告诉她。 胡贤妃就很无所谓:“去吧去吧,反正娘已经习惯了。” “微服私访那种。”老六又补充道。 “那可不行!”胡贤妃登时不干了:“那年的事还不够惨痛啊,皇上还想再让你要一回饭啊。江西可没有你外公家救命了!” “不至于不至于,”老六忙摆手道:“我这回,是带着护卫去的,起码百八十个人跟着,要饭?这辈子都不会再要饭的!” “那会不会有危险啊?不会再被抓到邪教窝子里吧,路上不会有贼寇拦截吧?”胡贤妃追问道。 显然凤阳那回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以至于多年以后仍心有余悸。 “没有的事,我主要是想体察民情。高高在上的过去,当官的都把地方上收拾利索了,还能看到什么?”老六耐心道:“邪教都已经被铲除了,邪教窝子更不存在的。至于歹人短道,本王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不抢他们就不错了。” “那好吧……”胡贤妃好劝歹劝,终于松口道:“但必须让你两个舅舅跟着,他们江湖经验丰富,光靠你表哥不中用的。” “行。”朱桢一口答应道:“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别喝,呃……少喝酒。” “放心吧,娘的自控力是出了名的强。”胡贤妃满口答应道:“早晨喝一点点醒神,中午只喝一点点开胃;晚上再喝一点点好睡觉。” “另外,我的去向要保密。赶明儿我的仪仗会去崇明,你就咬死了我是去视察备倭水师了。”老六又嘱咐道。 “这你更不用担心,娘能连这点事都不懂吗?微服私访最重要的就是保密!”胡贤妃很专业道。 …… 夜里回到被宫人们戏称‘动物所’的东五所,朱桢仔细斟酌了跟自己去江西的人选,又嘱咐汪妈,这次随驾去崇明,帮自己打好掩护。 汪妈虽然很担心,但殿下的话不能不听,只好眼泪汪汪答应下来。 然后朱桢叫来了负责伺候自己宠物的宦官们,告诉他们自己要出门一段时间,命他们伺候好自己的宝贝们。 其实他挺想带一只藏狐上路的,这小东西长得太解压了。只要跟它对视,大脑就会停止思考,获得宝贵的安宁。 不过,为了避免水土不服,还是少给动物换地方的好,这点道理老六还是懂的。所以把它留在宫里的好。 …… 翌日,老六来到诚意伯府告辞。 他先到灵堂中看了愈发消瘦的刘璃,却已经找不到什么词安慰她,也不能告诉她,自己要去干啥,只能默默的陪着她片刻,就到后面去见师父了。 卧房中,又充满了久违的汤药味。那天之后,刘基就没能再下地,人也眼看着憔悴下去。过去两年好容易养起来的精气神,正在肉眼可见的消失…… 朱桢走进去,唤了声“师父”。 好一会儿刘基才睁开眼,缓缓问道:“皇上怎么说?” “我家老头子派沈立本为钦差,去彻查师兄的死因。”朱桢说到这时,刘基的脸上浮现出失望之色,直到听他接着道: “让我也去江西,但微服私访,看看他们会唱一台什么戏。” “这样啊……”刘伯温缓缓一叹道:“皇上慎重是对的,事关黄册,容不得半点差池。” “我明天就要启程了。”朱桢低声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刘伯温沉默片刻道:“我有种感觉,刘琏的死,是一场残酷杀戮的序篇。有些底线是不能突破的,否则就是这个鱼死网破的局面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大意,你们父子的敌人,将是空前强大的。” “能有多强大?比苏州大户还有哪些海寇还要强吗?”朱桢问道。 “当然。”刘伯温微微颔首道:“这一回你们的敌人是全天下的乡绅官吏……用你的话说,是整个大明的统治阶层。所以,你父子看似强大,实则孤立无援。但既然你父皇决心向他们宣战,你也只能豁出去跟他们拼了。” “那师父呢?”朱桢轻声问道:“你站在哪一边?” “原本,我是打算置身事外的。”刘伯温昏黄的眼珠,陡然射出精光道:“但他们既然杀了我儿子,那我也只能豁出这条老命去,跟他们拼了!” 看到他这样子,朱桢也就放心了,知道师父应该能等到自己回来…… 第四六九章 少东家和表妹 翌日,楚王殿下的仪仗,浩浩荡荡出了江东门,登上停在码头的大船,顺江而去了。 然而,楚王殿下本人并不在队伍中,当天晚些时候,他和他大舅他二舅,还有一众护卫,扮成一队商旅,走陆路出了聚宝门。 表面上,他大舅胡泉是商队的掌柜,二舅胡帛是商队的护卫头领,罗老师自然是账房,老六则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呃,是东家的公子跟着出来长见识的。 其余精挑细选出来的护卫,扮成商队的伙计和保镖,拢共三十来人。 因为是在大明的腹地行动,正常商队最多也就雇佣十来个护卫,所以人数再多,就太显眼了。其余的护卫只能化整为零,远远跟在商队后面保护了。 一行人离了南京城十余里,忽然外围保护的护卫发出信号,胡泉马上退后查看。不一时,带着个小叫花子来到老六面前。 “少东家,恁瞧瞧这是谁?”大表哥挤眉弄眼道。 朱桢骑在马背上,一眼就看到那段修长白皙的天鹅颈。“刘璃?” “小师叔……”刘璃摘下头上的破斗笠,她脸上也故意抹得脏兮兮的,没想到还是被一眼认出来了。 “你怎么跑出来了,我师父知道吗?”朱桢赶紧翻身下马,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问道。 “我给爷爷留书了,告诉他我也想去南昌,可二叔死活不带上我,所以我就跟着小师叔去了。” “什么叫‘跟着’?”老六一脸黑线道:“你这明明是跟踪好不好?说的好像我把你拐走了一样。” “小师叔怎么也学人嚼字眼开了?”刘璃低头摆弄着衣带道:“我吃饭很少的,也不用坐车骑马,就跟着你……们就行。” “不行,你二叔不带你,自有他的道理。”朱桢却仍摇头道:“所以我也不会带你的。” “表哥,把她送回……”说着吩咐胡泉道。 “把我送回去,我还会再出来,我自己去南昌。”刘璃却一脸倔强道:“我一定要亲手替我爹报仇!” “我把凶手带回京城,你一样可以亲手报仇。”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刘璃面前,朱桢少见的不摆亲王脾气。 “小师叔,你就答应我吧……”刘璃的大眼睛蓄满泪水,鼻子一抽一抽,两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如泣如诉的哀求道:“这些天,我一闭上眼就是我爹的惨状,不为他做点什么我会疯掉的。” “唉,算你狠……”朱桢无奈的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 “谢谢小师叔,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刘璃忙乖巧的擦擦泪。 “我信你才有鬼。”老六翻翻白眼,派人回京禀报师父一声,就说刘璃跟自己在一起了,别让他老人家担心。 好吧,怎么可能不担心? …… 于是,商队中又多了个顺道去投亲的少东家表妹。 一行人沿着长江,行了两日,来到当地当涂县,在当涂住了一宿,第二天便登上了等候多时的一艘沙船。 其实从南京到南昌,有全程水路可走,但安排行程的大舅二舅,按照他们的江湖经验,故意先走一段陆路,然后再上船,说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行踪了。 也不知道这江湖经验到底管不管用…… 船在长江,一路逆流而上,全靠风帆和摇橹,其实也不比走陆路快多少。十天后刚抵达鄱阳湖口,这才能借上风势,把速度提起来。 北风鼓荡着船帆,沙船劈波斩浪,行驶在宽广的蔚蓝色湖面上,极目远眺,只见与湖畔相连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让人恍惚间像来到塞上一般。 风吹过湖面和草原,湖面波光粼粼,草原也摇摇曳曳,那画面壮美极了。 “真美啊。”一直躲在船舱里的刘璃,被朱桢叫到船头,目睹了这一奇景后,不禁为之陶醉。 “是吧。这就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鄱阳湖边还有大草原呢?”老六心说,所以我不爱读书,喜欢到处跑,是对的。 “那为什么没见到有人在草原里放羊?”刘璃四下张望道。 “因为很快,春汛一到,那草原就会重新变成湖面了。”老六笑道:“到时候湖面会比现在扩大十倍,还放羊?不淹死就不错了。” “小师叔,你这是告诉我沧海桑田尚在转眼之间,我们凡夫俗子的生死更是不可抗拒的道理吗?”刘璃若有所思道。 “呃……”老六嘴角一抽,我他么只是想显摆一下自己丰富的学识,不过刘璃能这样想,说明她在努力的走出来,他当然要配合了。便点点头,一脸深沉道: “对儒家所谓的守孝,我是不赞同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人何必要变着法子折腾自己呢?三年自虐的结果,除了自我感动,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搞坏了身体,给活着的亲人增添负担。” “可是,真的很难过。”刘璃低头小声道。 “你说过师兄希望你每天都快乐,”不会安慰人的老六,已经拿出自己最高水平了。“你说他看到你每日以泪洗面,会不会也很难过呢?” “……”刘璃闻言愣了片刻,点点头道:“谢谢小师叔,我会坚强起来的,不让我爹难过。” “这就对了。”老六松了口气,他已经词穷了,再说下去,怕是要骂娘的。 …… 船在鄱阳湖行了一日,进入赣江,然后沿赣江再走两天,便到了‘物宝天华,人杰地灵’的南昌城下。 朱桢站在船上,眺望着南昌城崭新的青砖城墙,听身边的大舅感慨万千道:“洪都保卫战后,整个南昌城墙十不存一,到处都是两军的腐烂的尸体,宛如人间地狱一般。这才过了十多年,就已经完全看不到一点当时的痕迹了。” “但我堂兄和你们的伟大胜利,却已经名垂青史,千百年后也会被人称颂。”朱桢沉声道。 “多谢殿下。”胡泉胡帛轻声道,两人都是洪都保卫战中幸存的将领。但因为受到朱文正的牵连,一直郁郁不得志。 “这不是安慰,这是事实。”朱桢正色道。 第四七零章 四菜一汤,简单招待 南昌城官船码头,黄土垫道、净水洒街、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一看就是在迎接大人物。 今天是钦差大臣刑部尚书沈立本抵达的日子,江西布政使熊启泰,按察使曾泰,都指挥使王弼,率领一众省城官员,早早就恭候在码头,迎接钦大驾。 奏乐声中,身穿绯色官袍的沈立本,在常随的搀扶下,迈着标准的官步,不疾不徐走下舷梯来。 “下官恭迎钦差大人。”熊启泰忙率众行礼。 “平身吧诸位。”沈立本目光缓缓扫过场中,声音洪亮道:“久违了。” 谢恩平身后,熊启泰赔笑道:“部堂重临南昌,江西父老无不欢欣雀跃,如重见父母啊。” “哈哈,熊牧伯言重了,能故地重游,是本官的荣幸啊。”沈立本淡淡笑道。他是最后一任江西行省平章政事,当时熊启泰是他手下的参政。后来朝廷撤省设三司,沈立本便进京为官,熊启泰则当上了首任江西布政使。 所以沈立本既是熊启泰的老上司,又是他的朝中靠山,此番还是以钦差的身份驾临,熊启泰当然要最高标准招待了。 “卑职等在滕王阁略备薄酒,为部堂洗尘,还请万望赏光。” 第286节 “没有坏了规矩吧?”沈立本淡淡问道。 “只有四菜一汤,完全符合皇上的规矩。”熊启泰笑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沈立本笑道:“不过也只有这一餐盛情难却。往后,老夫就不接受宴请了。” “是是是,部堂清如水,廉如镜,真是我等为官的楷模啊。”熊启泰等人一片谀词如潮。 “请请。” “请。” 众官员目送着钦差大人上了车,才各自乘车骑马,往滕王阁去了。 …… 滕王阁位于赣江与抚河交汇处,是南昌城的标志。其下部为象征古城墙的三丈高台座,分为两级;台座以上的主阁共有七层,分为三个明层、三个暗层及阁楼。 虽然建筑采用唐制,但看上去嘎嘎新。 因为眼前这座滕王阁,早已不是当年王勃作‘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的那座了。 滕王阁历朝历代几次毁于刀兵火灾。但因为在文人心中的特殊地位,每次都很快重建。 其实可以说,这座楼只是《滕王阁序》的载体。它长什么样子不重要,只要它叫滕王阁,那就是文人心中的圣殿。 欢迎钦差大人的宴会,便设在这座圣殿最顶层的阁楼上,可以遍览《滕王阁序》中的壮美景观。 就坐之后,美貌的侍女便撤下看碟儿,身强力壮的伙计端上正菜。 沈立本看的一愣,只见那菜盘每一个都大的过分,小一点的圆桌搁上一个就满了。怪不得得用大小伙子端。 待到那花纹精美的超大盘搁在桌上,沈立本才看到,它的中间有个十字形的脊,将其分为互不相连的四个扇形碟。每个扇形碟中,各盛着一道菜肴。 比如第一个大盘中,分别是‘洪崖丹井’、‘西山积翠’、‘滕阁秋风’、‘章江晓渡’四道南昌名菜。 第二个大盘中,则是‘龙沙夕照、南浦飞云、铁柱仙踪、苏圃春蔬’,另外四道南昌名菜。 另外两个大盘中也是如此,四碟菜各不相同,每一碟子菜量都比正常一盘只多不少。 就连最后端上来的大汤瓮,也盛着四种不同的汤,‘五元龙凤汤’、‘空心鱼圆汤’、‘脐橙老鸭汤’、‘老参虎鞭汤’…… 诺大的圆桌被这四菜一汤摆得满满当当。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沈立本看上去好像有些不悦。 “部堂容禀,这是我们江西现在最流行的吃大菜,比如这一盘,名字叫‘南昌四景’,就像诗有四句、时有四季一样,它们整个就是一盘菜啊。”熊启泰忙解释道。 下面众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部堂我们南昌就是这么个吃法,听说辽东那边还有乱炖一锅出呢,恁就入乡随俗吧。” “哎呀,真拿你们没办法。”沈立本一脸无奈,端起酒盅道:“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众人忙陪着笑,一起向沈部堂敬酒。 几杯酒下肚,席间的气氛热络起来,沈立本也不再摆钦差的架子,对熊启泰道:“小熊,几年不见,你也会玩这些花头了。” “哎呀,老大人你是知道小熊我的,最是耿直没心眼了。”熊启泰苦笑道: “可是咱们这一大桌子十几号人,若完全按照四菜一汤的规定,连塞牙缝都不够啊。那样招待老大人,我还有良心吗?不如直接跳进赣江里得了。” “就是就是。”众官员纷纷附和道:“又不是家里吃饭,四菜一汤怎么上得了台面?” “所以,你们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沈立本失笑道:“看来还真是对策总比政策多。” “就算是皇上的旨意,他也得合时宜啊,”一名官员愤懑出声道:“就像那刘琏一厢情愿强推的黄册,搞得一地鸡毛、天怒人怨。他倒是一死了之了,我们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 “怎么,你们对黄册的意见很大吗?”沈立本面无表情的问道。 “那当然了,它能不大吗?清丈田亩本来就够扰民的了,造好黄册之后,居然还要把各乡各村打散重组,搞什么里甲制,地方上那些乡绅宗老,是豁出命去也要反对,天天到衙门闹事,这不是把我们架在火炉上烤吗?”那官员愤愤道。 “哎,今天给部堂接风,只谈风月,不说正事儿。”熊启泰这才装模作样的掐住话头。 “是下官一时气愤,多嘴了。”那官员忙请罪。 “无妨,本座这次下来不单为了调查刘参政的死因,还为了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沈立本大度的摆摆手,对那官员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部堂,下官南昌知府李耷。”那官员忙欠身回禀道。 “原来是李府尊,改日递个帖子,我们仔细聊聊。”沈立本温声道。 “遵命。”李耷忙恭声应道。 “来来,咱们再敬部堂一杯。”熊启泰见状又把酒席拉回到热烈的气氛中。 酒过三巡,宴席过半,伙计们再次上来,将‘四菜一汤’撤下,又重新换了另外‘四菜一汤’,还是一样的规制,但菜肴全变了。 这回沈立本连做做样子都不做了,安之若素的享受着江西官员的‘简单招待’。 第四七一章 我将化身光明,击退黑暗 宾主尽欢的午宴过后,熊启泰陪着沈立本前往安排的钦差行辕。知道两人还有体己的话要谈,其余官员也就散了。 江西按察司曾泰回到自己的按察司衙门,在长随的侍奉下脱掉官服,换上居家的道袍,踏着轻便的丝云履,在后宅书斋中,独自喝茶静思。 今天在滕王阁的宴会,他也对沈立本笑语相迎,礼数周到,但心里却很烦闷。而他烦闷的源泉,来自于前日收到的一封信。 信是太子殿下写给他的,只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楚王殿下将微服前往南昌,命他届时听从调遣,不得有误。 太子既是他的恩公又是他的君主,曾泰自然要遵命而行。但看看今天宴会上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的场面,他就直打怵。万一楚王殿下一不露头,二不担责,自己一个人,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还不让那帮人生吞活剥了? 正忧心忡忡间,长随在外头禀报:“老爷,有故人来访。” “什么故人?”曾泰神情一动。 “说是来自什么‘爱母七八星云’,小人说这是什么鬼地方,那人说老爷一听就知道。”长随无语道。要不是老爷吩咐,这几天有客人不许拦着,早就把那两个神经病轰走了。 “是‘爱母七八星云’?”曾泰猛地站起来,这正是太子信中约定的接头暗号。没想到,居然跟钦差同一天到的。 “是‘爱母七八星云’。”长随不禁暗暗称奇,没想到老爷还真知道那地儿。 “快快有请,那是本官的同乡。”曾泰本打算亲自出迎,又怕动静太大引人注目,便还是将人请进来。 少顷,两个中年人领着个庞大少年进来。三人有个很醒目的共同点,就是都生了一对又粗又浓的眉毛。 “你先下去。”曾泰屏退长随,然后试探问少年道:“你是迪迦?” “对,我是迪迦。相信我,你也可以变成光。”那庞大少年也一本正经回答,又问道:“你是欧布?” “对,我是欧布。我将化身光明,击退黑暗。”曾泰赶忙正色答道。虽然这口号还挺正义的,但总有种莫名的羞耻感,不知从何而来。 不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对上暗号之后,纳头便拜道:“微臣曾泰,拜见楚王加海王殿下!” “平身吧。”那庞大少年自然是老六无疑,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么离谱的接头暗号。 “谢殿下。”曾泰忙谢恩起身,轻声问道:“殿下是什么时候到南昌的?” “昨天就到了,在客栈歇了一小会儿,今早就想来拜会曾廉访的,可惜你已经有安排了。”楚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道:“只好等你回府,再来叨扰。” “今日是去迎接钦差,微臣不敢推辞。”曾泰解释道:“自从收到太子爷的信后,微臣便一直在等候殿下驾临。” “你该怎么忙怎么忙,不要让人觉得反常。”楚王殿下摆手笑道:“本王这次来南昌,是奉旨微服私访。懂吗?” “明白。就是要做好保密,不能让被调查的人知道。”曾泰忙点头道。 “没错。”楚王点点头,正色道:“刘参政是我师兄,他还肩负着为父皇试点黄册的重任,他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谋杀。要是谋杀的话,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是不是在针对黄册?这都是本王此行必须要弄清楚的。” “微臣明白。”曾泰重重点头道:“微臣一定全力配合殿下,把这些事情搞清楚。” “先说说你了解的情况吧。”楚王道:“听说,酒后溺水的结论是你们下的?” “是。刘参政出事的那天,是正月初一,衙门里放大假,微臣身为按察使,便摆酒宴请一众臬司官员。藩司衙门那边也一样。”曾泰便回忆道: “喝道快傍晚时,正准备散席,藩司衙门那边有人跑来说,出事了,刘参政掉井里淹死了。” “下官吓一跳,赶紧叫上值班的仵作,跟经验丰富的冯副使一道赶往布政使衙门。”曾泰又道:“等我们赶到时,那边已经把刘参政捞出来了,现场也被那么多人破坏殆尽了,看不出什么端倪。” “冯副使亲自带着仵作给刘参政验了尸。哦对,当时殿下府上的两位护卫也在,他们全程监督了验尸,”曾泰赶紧从袖中掏出一份盖有臬司衙门的折页,呈给殿下道:“这是尸格。” 胡泉接过来,看到没问题才呈给殿下。朱桢扫一眼,跟他掌握的情况大差不差。死者死状完全符合溺水身亡的特征,身上别无致命伤。仅有的几处擦伤,也都被判定为溺水后,被打捞上来时,与井壁碰撞造成的,并非生前所致。 而且尸格上记录死者全身有浓重的酒气,所以推断为酒后溺水身亡。 朱桢放下这份尸格,手指轻扣纸面问道:“你也同意这个结论?” “微臣半年之前只是个教书匠,一下被提拔到一省臬台的位子上,实在是力有不逮……”曾泰便老实答道:“说实话,微臣看见死人就作呕不止,哪有什么看法?” “艹……”老六翻翻白眼,大明停了科举,本就缺少官员,空印案后更是雪上加霜。所以才会有这种坐火箭提拔的情况,一时不能胜任也实属正常。 “这么说,这是那冯副使主导的结果了?”他便问道。 “是,殿下的两位侍卫也没有异议吧?”曾泰点头道。 “本王都还没见过他们!”老六没好气道:“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别的疑点?” “倒也是有一点,”曾泰心说最大的疑点就是你那俩护卫,但是他哪敢提啊?忙道:“就是那口井的位置,并不在茅厕与厅堂之间的路上,而是在曹参政家后院一角,挺偏的个地儿。下官当时就问,刘参政怎么会跑到这来呢?” “冯副使回答说,喝醉了酒的人,走到哪都不奇怪,他还遇到过喝醉了跑到房顶上睡觉的呢。”曾泰讪讪道:“微臣觉得也有些道理,就没再纠缠。除此之外,我也没再看出什么疑点了。” “听说,当时有人隔着墙问过刘参政的侄子,那个人是谁?”老六又问道。 第四七二章 攒劲的节目 “有这个人吗?”曾泰冥思苦想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请稍等。”然后他告声罪出去,把整个卷宗捧了回来。 “本来明天是要交到钦差手中的。”他讪笑着撕掉上面的封条,呈到殿下面前道:“这是当时所有人的口供证词,以及本衙的办案记录。” 朱桢便快速翻阅起来,却没找到刘孟那一张。“没有录刘孟的口供吗?就是刘参政的那个侄子。” “反正都在这里了。”曾泰挠挠头道:“当时所有人都录过口供,不该漏了他啊。” “刘孟也随刘二爷来南昌了,比咱们还早到两天呢。”立在他身后的胡泉小声道:“回头我让人问问他。” “嗯。”朱桢点点头,又问道:“卷宗有副本么?” “有有,准备呈上的就是副本,正本要在架阁库留底备查的。”曾泰忙答道。 “那这个本王就拿回去研究研究。”朱桢便吩咐道:“你自己再抄录一份吧。” 第287节 “遵命。”曾泰赶紧应声,抄抄写写他是一点不怵头的。 “另外,钦差办案的过程,你要深度参与进去。”朱桢又吩咐道。 “啊……”曾泰还想置身事外的,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他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可是为臣不懂破案,只会添乱啊?” “就是让你给钦差大人添乱的。”朱桢不禁大笑道:“你不需要懂破案,只需要坚持一点,就是凡是钦差支持的你就反对,凡是钦差反对的你就支持即可。” “我次凹……”曾泰差点爆了粗口,那姓沈的还不收拾自己? 他虽然不懂破案,却还是懂做官的。沈立本非但是他的顶头上司,还是钦差,自己处处与其作对,只能说是‘楚王跟皇上顶嘴——自讨苦吃’。 “怎么,不敢?”老六打量着这曾泰,一副平平无奇的书生面貌,唯有下巴腮骨明显外凸,且呈四方形……跟整个脸是方的二哥不同,他只是下巴方。 根据老师所授相术,方下巴男人虽然有时候显得头脑很不灵通,但大多数都有实干打拼的品格,而且抗挫能力强,性格也比较倔强。做事情习惯自我中心,很不愿意屈从别人的命令。 所以朱桢的命令算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只是也需要说服他。 “殿下,这是为何?”曾泰还真就问道。 “简单说,胡惟庸派的人,本王信不过。”朱桢冷冷道:“那沈立本这次来南昌,八成是来平事儿的。你要是唯唯诺诺,岂不正如他所愿?你只有处处跟他唱反调,才能看到他的真面目。” “是……”曾泰这才应下,心说合着本官就是根逗猫棒。 顿一下,楚王殿下又沉声道:“至于我师兄的死,本王自会调查,用不着假他人之手。” “遵旨。”曾泰忙恭声道。 “行了,没别的事,我们就回去了。”朱桢让二舅收起卷宗,对曾泰道:“有事就让人到同福客栈找古天乐。” “古天乐?”曾泰一愣。 “本王给大舅起的化名,怎么样,帅吧?”老六就很得意。 “呵呵,好,好名字。”曾泰嘴角一抽。 “殿下比俺爹会起名多了,俺原先叫胡帛,现在叫古巨基,是不是好听多了?”他二舅捋着胸前的小辫辫,也得意道:“殿下太有才了,俺准备把这个名儿,纹在身上。” “也,也好。”曾泰无语,心说在身上纹个‘巨基’吗,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 甥舅三人从按察使衙门后门出来,没走出多远,大舅目不斜视的低声道:“不要东张西望,听我说就行——我们被人盯上了。” “哦?”朱桢粗眉一拧。 二舅低声道:“我把他们处理掉。” “不。”大舅一边姿态轻松的向前走,一边淡淡道:“我们从臬司衙门出来才被盯上的,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盯曾泰的。” “嗯。”朱桢轻声道:“曾泰是我大哥的人,肯定被那些人视为不可拉拢的危险因素,盯紧了没毛病。” “甩掉他们就好了。”大舅便道:“也不能让他们联想到,同时离京的殿下身上。” “那去什么地方好呢?”二舅只是单纯的发问,通常他是不负责思考的。不过跟二哥不同,二舅只是懒得思考,二哥是真没那个功能。 “我们找家瓦舍坐坐吧。”老六便提议道。 “艹……”素来沉稳的大舅都忍不住爆了粗。出来带着殿下逛勾栏,回去还不让妹妹给骂死? “不行不行,你外公要是知道了,会扒了我俩的皮。”二舅也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我们只是看看表演听听曲儿,不干别的。”老六便撇清道。 “我们一开始,也都是这样说的。”二舅一副过来人的表情道:“后来还不都一样?” “不至于,我从十岁就开始逛金莲院,到现在还不一样守身如玉?”老六就很自信道。 “那是因为她们不敢朝你下手。”二舅戳穿他道。 “去吧。”大舅拿定主意道:“正因为没人会相信,殿下这个年纪就逛窑子,所以欺骗效果才好。” “是瓦舍看表演。”老六纠正道。 “去就去。”见大哥决定了,二舅马上从善如流,揪着小辫辫畅想道:“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那种攒劲的节目。” 他曾驻守洪都数载,对南昌城中各类娱乐场所,都进行过深入且反复的调研。 “细说攒劲的节目……”老六就来了劲儿,跟二舅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朝着南昌娱乐场所聚集的扁担巷而去。 …… 那厢间,钦差行辕后花园内。 沈立本一身便装,享受完了熊启泰安排的攒劲节目后,正跟他并排躺在榻上放松。还有几个身着薄纱、曲线毕露的美貌侍女,用柔弱无骨的小手为钦差和藩台按摩解乏。 “怎么样,大人要不要再来一场?”熊启泰侧着身子问道。 这个年代,叫大人是很谄媚的称呼,约等于叫爹…… “不来了,岁月不饶人啊。”沈立本意犹未尽,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人哪里话,恁还是龙精虎猛,远胜卑职。”熊启泰忙笑道:“那就晚上再让她们伺候。” 说着摆下手,几个侍女便悄然下床,行礼退下。 吃喝玩乐之后,也该说正事儿了…… 第四七三章 过火 正月底的南昌,要比南京暖和一些,但行辕中依然烧着地龙,把整个水阁中都烘得温暖如春。 沈立本和熊启泰只穿着单衣,怡然自得靠坐在软榻两端,一边嚼着精心炮制过的槟榔,一边低声说着话。 “老大人此番下来,到底有何贵干?总得跟卑职透个底吧。”熊启泰忐忑问道。 “也没打算瞒你。”沈立本的姿态像一个松松垮垮的‘太’字。但他很享受现在的状态,在南京时整个人实在太紧太压抑了。 下来省里,才重新感到了当官儿的滋味。 “是胡相派本座来的,他老人家有两层意思,一是让本座妥善处理刘琏醉酒坠井一案……” “哦?”听话听音,熊启泰听沈立本这样说,就懂了。“胡相和老大人的意思是,就一口咬定他是醉酒坠井而亡的?” “什么叫本座和胡相的意思?”沈立本面无表情道:“都是一省之长了,怎么还这么逊?” “是是,属下确实逊,”熊启泰忙陪笑道:“但也是属下以赤子之心对大人的缘故啊!” “嗯。老夫已经体会到你的诚心,但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言多必失啊。”沈立本老气横秋的教育自己的老下级。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熊启泰忙坐直身子,拱手受教。 “你先说说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跟你有没有关系吧?”沈立本沉声问道。 “……”熊启泰寻思片刻,方缓缓道:“大人刚教诲卑职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做了也不能认。” “你倒是学得快。”沈立本笑骂一声,对熊启泰的回答很满意。 虽然当初是他授意熊启泰收拾刘琏的,但他从没说过让熊启泰宰了刘琏,自然也不会认这笔账。正乐得熊启泰跟自己打马虎眼。 不过有些事还是不能打马虎的,他又正色问道:“动手的人现在何处?” “已经不在南昌了,大人放心吧。没有人能找到他的。”熊启泰自信道。 “你们衙门里少了个人,还能瞒得住吗?”沈立本皱眉问道:“太草率了吧!” “大人放心,那天是在曹参政家过年聚餐,他家就一个厨子,两个仆人,根本忙不过来,所以从鹤香楼请了厨子伙计加起来十来个。”熊启泰明知道无人能偷听,但还是做贼心虚的压低声音道: “动手的人打扮成下人,混在其中。鹤香楼的人问,他就说自己是曹参政家的;曹参政家的人问,他就说自己是鹤香楼的人。得手之后即刻就翻墙跑了,神不知鬼不觉。” “真没人察觉?”沈立本轻声问道:“没有留下什么首尾?” “放心,按察司冯副使是咱们的人,按察使曾泰只是个摆设而已,真正办案全得靠冯副使。”熊启泰道:“案发后,他已经把现场清理干净了,就是包拯再世,也找不到线索的。” “嗯,还算是周密。”沈立本微微颔首,然后目光渐渐阴沉下来,死死盯着熊启泰道:“咱和胡相只是想让刘琏身败名裂,却从没想要他的命,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回大人,刘琏这人十分孤僻,除了公务,整天关在屋里读书。与我等没有任何私交,也从不跟本地士绅私相授受,要不是喝过年酒,他都不会接受任何宴请。简直道学的不能再道学。”熊启泰无奈道: “他身边还有楚王府的两名护卫时刻跟随,我们就是想给他栽赃,都没机会,更别说拉他下水了。” “跟刘伯温一样,油盐不进,真可恶。”沈立本啐一口。 “所以要想阻止他搞黄册,只能出此下策了。”熊启泰咽口唾沫道:“不然开春之后,他就要强推里甲制了,到时候会全省大乱的!” “你会为了公事做到这种程度?”沈立本还是不信,狐疑的打量着熊启泰:“不会还有什么事瞒着本座吧?” “没有,怎么会呢?都什么时候了,卑职怎敢有一丝隐瞒?”熊启泰强笑道:“也是前番收到中书商侍郎的口信,催卑职赶紧动手,卑职哪里还敢再拖延?只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了。” “你这是作死知道吗?”沈立本恨声道:“那刘琏是皇上亲自派来江西的,他还是刘伯温的大儿子、楚王的师兄,怎么能害这种人的命呢?你这是把天都捅破了!” “大人息怒,卑职当时真是别无他法。再说这事做的也是天衣无缝,查不到我头上。”熊启泰强撑道。 “天真,你以为没有证据,皇上和楚王就会放过你吗?他老朱家杀人什么时候要过证据?只要怀疑到你头上就够了!”沈立本拍着软榻扶手骂道:“你真是蠢到家了!” “也不会怀疑到卑职头上来的,我跟刘参政又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而且谁能想到堂堂一省藩台会对手下参政,做出那种事呢?”熊启泰使劲摇头道。 “你平时没跟他争吵过吗?他不知道自己推行黄册最大的阻力来自哪里吗?”沈立本黑着脸道:“他手下两个护卫,可是楚王派给他的。那俩人只要在楚王面前告你一状,朱老六就会骑着大熊猫,冲到南昌来砍你脑袋的!” “大,大人,放心,那两个护卫回不了京了。”熊启泰却忽然低声道。 “怎么,你对他俩也下手了?!”沈立本一惊,真没有这姓熊的不敢干的事。 “正好当时他俩不在衙门,”熊启泰赶忙解释道:“在外头顺手弄死他们,既可以伪装成两人畏罪潜逃的假象,又可以让别人怀疑到楚王头上……毕竟那些天潢贵胄,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谁知道是不是刘琏不小心惹恼了他,让他反手给拍死了?” “嗯……”沈立本对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他狐疑的打量着熊启泰,总觉得这厮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怎么也问不出来。只好先压下心头的疑惑,又问道:“那些黄册呢?没有直接毁掉吧?” 这是他来南昌的第二个目的。 “属下没那么蠢,这时候要是烧了黄册,不是欲盖拟彰了吗?”熊启泰忙笑道:“刘琏死后,卑职便命人将他一切文档书籍,装箱封存。” 顿一下,他狡黠一笑道:“当然那些装黄册的箱子里,不小心混进了一些衣鱼和书虱……” 第四七四章 章郎与阿芳 衣鱼和书虱是两种读书人深恶痛绝的害虫,它们寄生在书架和书柜中,以纸张书本为食,而且繁殖能力极强,若不加以防治,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一本书啃得千疮百孔。 何况是人为放入超量的两种害虫?一箱子黄册,要不了一两个月就能全报销。 “黄册封箱已经半个月了,朝廷就算最快的速度,派人来接手他那一摊,一个月也就过去了。”熊启泰笃定道:“等后任的走马上任摸清情况,想到跟卑职要黄册,我再稍微找借口拖延他个把月,到时候他只能拿到一箱子虫子尸体和碎纸屑了。” 第288节 “算你还有些心计。”沈立本闻言神色稍霁道:“但也不能光那一箱子有事儿,其余的都完好。那样太明显了。” “大人放心,还有好几箱子书也是同样的待遇,哪能光照着那一箱子黄册下料?”熊启泰笑道: “这样,新来的那位,就有充分的理由,把事情搁置下来……相信有了刘大公子的前车之鉴,不会再有人像他那么莽了。” “但愿如此吧。”沈立本稍稍安心道:“礼不可废,明日先陪本座到刘参政官廨,去吊唁一番,然后再开始查案。” “遵命。”熊启泰忙沉声应下,又谄媚一笑道:“大人应该休息好了吧,要不咱们再来一场?” “嗯,你那个老参虎鞭汤还真有用……”沈立本也发现自己的姿势变成了‘木’字,便拢须正色道:“那就客随主便。” “好嘞。”熊启泰神情一振,忙击了击掌,便有美貌乐姬入内,奏起靡靡之音。 又一批穿着很清凉的美姬入内,娇笑着拉起了沈立本,簇拥着他走进帷幔之后的暖阁中。 熊启泰却没有奉陪,而是独自在软榻上,吃茶想心事。 沈立本猜得没错,他确实隐瞒了个大秘密,那秘密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喝了虎鞭汤都没反应那种…… 忽然,眼前帘子挑开个缝,露出他长随熊大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老爷。” “什么事?”熊启泰低声问一句,勾勾手示意他可以进来。 “盯着按察司的人来报,说刚才有人造访过曾泰。”熊大凑近了,一脸精干的禀报。 “哦?”熊启泰心生警觉,那曾泰上任一年,家里拢共没来几个客人,怎么今天这个敏感的日子,却偏偏有人上门? 而且听说那位楚王殿下,现也不在京中了……虽然这猜测着实荒谬,但他现在如在刀尖上起舞,容不得半点闪失啊! “什么来路?”熊启泰沉声问道。 “说是三个男的,其中两个中年人,一个十八九的胖大小伙子,看着像是一家子。”熊大禀报道:“在里头待了顿饭功夫就出来了。” “没派人盯着他们?”熊启泰心下松了一半。楚王才十四,这岁数差远了。 “派了,回报说那仨人进了春芳阁。”熊大答道。 “离了臬司衙门就直奔窑子,这是憋了多大的火?”熊启泰轻蔑的哼一声,估计来人也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物,更不可能是堂堂楚王殿下了。 “要不要继续盯下去?”熊大问道。 “盯着吧,弄清楚他们的来路,没问题了再撤也不迟。”熊启泰想一想,小心无大错。 …… 春芳阁中,弥漫着脂粉与酒精混合的奇妙味道。 胡乐声中,铺着红毯的舞台上,数个穿着抹胸和短脚裤,赤足染着豆蔻的窈窕胡姬正在随着鼓点,大跳诱人的肚皮舞。 老六看着白花花没有一丝赘肉的青春肚皮,在眼前晃啊晃,眼都直了。 其实往年在金莲院,更攒劲的节目他都看过,而且曲中女史的素质可不是这些胡姬能比,但那时楚王却如圣如佛,心如止水。 不知为何,这次他却感觉口干舌燥,一阵阵的躁动。 两个舅舅却是忧心忡忡,他大舅一边警惕的环顾四周,一边小声道:“殿下,已经看了两个时辰了,咱们走吧。” “再看会儿,再看会儿。”老六随口道,都顾不上看他一眼。 “这样让你母……娘知道,非得骂死我俩不可。”他二舅也唉声叹气道:“说不定,还要挨你外公的揍。” “没事,不就是挨揍嘛?家常便饭而已。”老六浑不在意,何况又不是他挨揍。 他二舅还待劝,忽然包厢的帘子掀开,一阵香风袭来。胡帛赶忙回头一看,便见徐娘半老的老鸨子,袅袅娜娜来到他跟前,一脸惊喜的看着他,做西子捧心状道:“你是章郎?” “不,我不是。”二舅赶紧摇头。“妹妹你认错人了,俺还是头回来南昌。” “不可能,奴家是永远不会忘记,章郎你胸前这别具一格的小辫辫的……”老鸨痴痴盯着胡帛胸前那茂密胸毛编成的小辫子。 “你看哪呢?”二舅被看的有些害羞,赶紧捂住胸口。 “你承认自己是章郎了?”老鸨拉住他的手,泪水涟涟道:“我是伺候你小兄弟的阿芳啊!” “啊?你,你是阿芳?”胡帛终于想起来,指着那看上去三十好几的老鸨子,张大嘴巴道:“侯家窑子的粉头阿芳?你现在当妈妈了?” “年老色衰了呗,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老鸨阿芳把妆都哭花了道:“你个狠心的章郎,一走就是十五年,终于舍得回来了?” “是是,可不十五年了嘛。”胡帛讪讪道:“俺,俺也是来转转,怀念一下,没想到还能碰上故人。” “还有没有别的事?”阿芳巴望着他,眼睛红红的。 “顺便做点生意。”素来大大咧咧的二舅,居然变得扭扭捏捏。 “还有吗?”阿芳追问道。 “还有啥?”二舅摸着后脑壳,假装想不起来。 “给阿芳赎身啊,笨蛋!”一直看热闹的大舅忽然出声道。 “噗……”二舅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啊,这不是章大哥吗?”阿芳眼里这才有别人,看到胡泉,赶紧敛衽行礼。“章大哥也一起来了?” “那可不,别看这家伙大大咧咧的,脸皮薄着咧,觉得自己一去十几年才回来,没脸见你,才硬拉着我一起来的。”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的大舅,扯起谎来那是一点不逊于老六。 可见,外甥随舅舅,反之亦然。 第四七五章 二舅的公干 老六全程瞠目结舌,甚至顾不上看胡姬小姐姐们的白肚皮,就一直盯着俩舅舅和老鸨子,看他们忽然上演的活剧。 突然杀出助攻的大舅,让二舅的局面溃不成军,只能任人宰割。不过阿芳等他等的,都已经熬成老鸨子了,自然不用他赎身了。 最后,在大舅的撺掇下,二舅不得不留下来陪阿芳几晚,聊作弥补。 阿芳对这个安排十分高兴,还要把自己手下的头牌姑娘介绍给大舅,大舅自然敬谢不敏,推说自己外甥还小,必须得送他回去。 “不小了,不小了。”阿芳打量着老六,给出精确判断道:“已经是可以想姑娘的小伙子。” “真的吗?我不信。”老六跃跃欲试道。 “像话吗?刘璃还在客栈里等着你呢!”大舅鼻子都气歪了。 “哦……”老六这才怏怏放弃试一试的打算。 “你过来。”二舅终于忍不住,把大舅叫到一边,低声对他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啥把俺往火坑里推?” “错,是温柔乡,芙蓉帐。”大舅纠正道。 “再好的芙蓉帐,搁那儿十五年,也发霉了、掉色儿了……”二舅愤愤道:“而且俺现在,也不好那口了。” “你糊涂啊,当我是给你拉皮条呢?这不是为了咱公子的差事吗?”大舅便板起脸道。 “为了……公子的差事,让我陪阿芳困觉?”二舅粗粗的美眉一抖一抖,脑浆子都快被干烧了。 “对啊,现在我们当务之急是什么?”大舅问道。 “打探消息。”二舅道。 “公子那家金莲院你又不是不知道,坐着就有情报源源不断送上门来。”大舅便循循善诱道: “来前咱也看了,这春芳阁也是南昌城数一数二的大瓦舍,情报能力肯定也很棒,至少比咱们瞎转悠强多了吧。 “还有阿芳,能在省城张罗这么大的妓院,消息肯定灵通着呢。你牺牲下色相,我们就能少走多少弯路。” “……”二舅揪着小辫辫,陷入了纠结。 “还犹豫个屁啊,这是公干懂么?必须要完成。”大舅拍了拍二舅的肩膀,给老六递个眼色,示意殿下来一锤定音。 “是啊二舅,机会难得,你们就好好叙叙旧吧。”老六便一脸羡慕道:“别的事你都不用操心了,就专心陪好芳姨吧。” “唉,遵命。”二舅垂头丧气应下。 见二舅终于点头,阿芳乐得用帕子掩口直笑,那双已经生出浅浅鱼尾纹的桃花眼里,眼神媚得都能拉出丝来。 她便热情的招呼胡泉和朱桢用完饭再走,但朱桢是不能在外头吃东西的。看完攒劲的节目,大舅便婉拒告辞了。 “不打扰你们相处了。” 说完,他便跟依依不舍的朱桢,离开了春芳阁。 二舅和阿芳将两人送到门口,待转回时阿芳忽然幽怨道:“章郎,你是嫌弃奴家残花败柳之身,所以才这么勉强,对吧?” “错,俺就喜欢你这样成熟的水蜜桃,咬一口滋滋冒水那种。”二舅也不知是忽然想开了,还是露出本来面目了。他脸上忽然一扫沮丧,变得性致盎然起来。说着捏一把阿芳肥软的臀,得意洋洋道: “俺要是表现出猴急,他们就会笑话俺,还得俺求他们给俺几天假。现在多好,他们非但不敢笑话俺,还得求着俺留下。” “章郎,你的大头,还是那么充满智慧。”阿芳闻言登时怨气全消,娇躯化为绕指柔,紧紧贴在二舅身上,手指轻轻滑过他夸张的胸大肌,在他耳边呢喃道:“小的那个,没有再旧伤复发吧?” “试试不就知道了。”二舅大笑一声,忽然伸手一抄,居然把阿芳打横抱起,旁若无人的大笑着往楼上走去。 “羞死人了……”阿芳说着,伸出白嫩嫩的胳膊,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到他怀里。 春芳阁的姐儿、龟公、客人都看傻了,他们何曾见过老奸巨猾的芳姐,这般任君采撷的娇羞模样? “原来芳姐说的是真的,她还真在等她的盖世英雄啊……”有那些相熟的便纷纷感慨道。 只是没想到,芳姐一直在等的盖世英雄,居然是这么个模样抽象的粗汉。也不知看上他哪儿了? …… 那厢间,老六跟大舅出了春芳阁。 在老六的追问之下,大舅只好讲起了二舅与那阿芳的旧情…… “其实,他们之间不是单纯的肉体关系,而是可算管鲍之交。”大舅的开场白就很劲爆。 “那不是一个意思么。”老六忍不住吐槽道:“糟蹋成语可不好,你应该说他们是日久生情。” “还真不是,而是先有情,再去日的。”大舅却摇摇头,神情凝重的回忆道: “虽然阿芳当年确实是个妓女,但他们最初相遇,却不是在窑子里,而是在洪都之战的城头上。” “啊?”这却是老六没想到的展开。 “恁也知道,洪都之战,我们在你堂兄的率领下,以区区两万军队,抵挡了陈友谅六十万汉军整整八十五天。那一战,我们损失极大,但汉军损失更大,陈友谅最精锐部队,都消耗在了在日复一日的攻城中,却就是没法攻下洪都城。” 洪都就是南昌。 “陈友谅恼羞成怒,放狠话说,破城之后,鸡犬不留。结果却起了反作用——洪都城中百姓闻言,全都豁出命来支持我们……男子帮我们运送滚石檑木,修复损坏的城墙。 第289节 “老弱妇孺则救死扶伤,送水送饭。就连阿芳那样的姐儿也不例外,她们因为见的男人多,被你堂兄安排照料伤兵。” “堂兄还真是人尽其才呢。”老六真心实意感慨一句,怪不得朱文正能赢得这场奇迹之战。真是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发挥到极致了…… “然后你二舅在守城时受伤,就不说伤到哪了吧,反正就是个能断子绝孙的伤。是阿芳悉心照料他,温柔鼓励他,才帮他度过了难关。”大舅竟有些羡慕道: “但他还是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哭自己还是处男,就要成为太监了。” “太监有什么。”老六小声嘟囔道:“包吃包住福利好,朝廷还给养老。” “阿芳说,没事儿,你小老弟完好无损。”大舅又啐一口,有些不齿道:“结果这厮说,真的么,我不信,阿芳就帮他试了试……结果,还真没事。” “艹……”老六忍不住道。 “没错,就是用这个法子试的。”大舅点头道。 第四七六章 蛤蟆街 “俩人这一发啊,就不可收拾了,战后夜夜日日在一起。后来你二舅调离南昌,还发誓说等回来给她赎身,结果你懂得,咱男人的嘴……”大舅神情复杂的叹口气,显然当年也没少干这种缺德事。 而且以大舅的颜值,犯案数量起码得是二舅的十倍。怪不得这么积极地撮合两人,这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啊。 “对了,为什么那老阿芳管二舅叫张郎?管大舅叫张大哥,你们跟人家说自己姓张吗?”老六又问道。 “没错。咱不能给你娘抹黑啊。”大舅点点头传授经验道:“往后恁要是出去玩,更要隐藏好身份。” “嗯,我干什么坏事,都是报老七的名号。”老六点点头。 “那也不行。”大舅苦笑道:“还是也改个姓吧。” “好吧。”老六便从善如流道:“那我也姓张,弓长张可是大姓,最不引人注目了。” “不,我们那个是立早章。”大舅却摇头道。 “是立志早起的意思吗?”老六问道。 “不是。其实是立志……”大舅摇摇头,实在有些羞于启齿,便岔开话题,低声道:“盯梢的没了。” 他江湖经验丰富,知道这时候越神神秘秘,小心翼翼,对方就越容易产生怀疑。所以一直大大方方,招摇过市,盯梢的只要想盯,就一定能盯的住。 “他们撤了?”老六轻声问道。 “不是,是留在春芳阁了。”大舅轻轻摇头道:“应该就一个盯梢的,分身乏术而已。不过这也说明,我们并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只是例行盯梢而已。” “那也够扯的了,所有拜访过曾泰的人,都会被盯梢,那帮人得有多心虚啊?”老六沉声道。 “心里有鬼,而且是个大鬼。”大舅点头道。 ……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南昌城数一数二繁华的蛤蟆街上。 顾名思义,这里是南昌人卖蛤蟆吃蛤蟆的地方,得亏现在是正月,他们要是晚两个月来,满大街都是咕呱咕呱的蛤蟆叫。 这条街也叫府后街,就是南昌府衙后门所在的一条街。这条街上除了蛤蟆店外,还遍布茶馆、酒楼、澡堂、客栈等服务业。 客栈是给全南昌府卷进诉讼、或者来知府衙门说情办事的四方人等投宿用的。 住下来之后就要找人打官司、打探消息、送礼说情、讨价还价了。那么这些人上哪里找呢?客栈小二会告诉你,客官别急,到隔壁泡壶茶、吃个饭、洗个澡,自然就会找到你需要的人。 因为那些茶馆酒楼澡堂里,整日有替人打官司的讼棍、帮人跑关系的掮客、帮人代写文书的‘代书’、替人平事的地头蛇盘桓。这些闲散人等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这些事情往往乌漆麻黑,上不得台面,所以不能摆在代表朝廷脸面,设有申明、旌善二亭的衙前街上。便一股脑设在后街。这就是所谓‘走后门’。 大舅知道这种地方的消息最是灵通,便包下蛤蟆街上的同福客栈投宿。 他们一行三十来人包了个跨院。护卫们住倒坐和厢房。三间正房,大舅二舅一间,老六和刘璃各一间,正好住的满满当当。 胡泉本来有些担心,排场惯了的殿下会不会嫌安排太局促。然而老六却安之若素,他们哥几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挑。毕竟这条件可比当初在金桥坎住茅草屋、睡大通铺强太多了。 老六一回来,擦脸洗手之后,刘璃便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她知道小师叔从不在外头吃饭…… 朱桢早就饿的前心贴后心,看到饭菜欢呼一声,接过筷子便大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小侄女的厨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了,这样下去我都吃不下厨子做的饭了。” “小师叔惯会哄人。”刘璃轻叹一声道:“放心吧,我没事的,不用安慰我。” “我说的这是实话,好吃就是好吃。本王从不客套恭维,尤其在吃上。”老六正色道。 “……”刘璃被他认真的样子逗得想笑,但实在笑不出来。她父亲的灵柩就停在不远处的藩司衙门里,到现在还不能过去临棺一哭呢。 “赶明儿,让大舅想办法带你去见见师兄。”老六说是不能共情吧,却还能明白刘璃的心情。 “不了,我不能给你们添乱。”刘璃轻咬着下唇,低头道:“在客栈里遥拜一下也一样。” “没事。”老六道:“我大舅本来就得去一趟,有好些事得当面搞清楚。” 比如他那两个护卫,到底去哪了?为何到现在还杳无音讯。 “嗯。我听小师叔安排。”刘璃乖巧道。 …… 翌日,精神略显萎靡的钦差大人,驾临布政司衙门。 熊启泰、曾泰率领二司官员,早就在衙门口恭候多时了。 待到钦差从马车上下来,便见沈立本没有穿那身绯红官袍,而是换成了素麻白袍,腰间也换成乌角带,一副标准的官员吊唁打扮。 按照安排,今日他要先前往刘参政官廨吊唁,故而作此打扮。熊曾等官员也是同样装束,见礼之后,便一起肃容进了布政司衙门。 熊启泰头前带路,领着钦差大人来到位于衙门东侧的一处官廨。只见那官廨外墙根下,堆满了花圈和挽幛。自然便是刘琏家了。 进去之后,反倒不见花圈挽幛,只有一个简单朴素的灵堂,唯一奇特的是,灵堂外悬挂的挽联上,居然空无一字,就贴了两张白条纸。 灵堂中,只有刘璟在给哥哥守灵,刘孔刘孟负责迎来送往,显得十分寒碜。 “刘郎中,钦差沈部堂来吊唁令兄了。”见刘璟跪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熊启泰高声对他道。 “……”刘璟只扫一眼沈立本,便又垂下了眼皮。 “你……”熊启泰对他如此怠慢,很是不满。 沈立本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事。 “大人真是大量。”熊启泰忙恭维道。 沈立本唯有苦笑,也就他们这些地方官把自己当回事。殊不知,在京里那些勋贵之后、公子哥们眼中,自己这个尚书屁都不算。 毕竟大明开国以来,尚书平均任期不到一年,然后运气好的就贬官免职,运气差的便砍头吃牢饭。如此高危的一群人,谁会把他们当回事? 第四七七章 唱反调的曾泰 虽然刘璟懒得鸟沈立本,但这是他大哥的灵堂,礼不可废。 所以只能忍着恶心,看那沈立本捻起一炷香,点着插在香炉中。然后假惺惺对着大哥的牌位道: “刘参政,你我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本官素知你高风亮节、人品贵重。你只管放心,你若有冤情,本官一定帮你查清楚。” 顿一下,沈立本又压低声音道:“你若只是因意外身故,本官也一定会帮你圆过去,不会让天下人说刘伯温的大公子是酗酒坠井而亡的。” “我大哥平时滴酒不沾!”刘璟终于忍不住怒道:“你们休要坏他名声!” “刘郎中,放心。”沈立本也不着恼,尽显钦差风范道:“本官都说了,一定会帮令兄圆过去的。” “不用你们圆,他本来就不酗酒,更不可能是他自己掉井里的!”刘璟憋屈的满脸涨红。 “刘郎中稍安勿躁。”熊启泰也帮着沈立本安抚道:“钦差一定会调查清楚的,绝不会玷污了刘参政的身后名。” “你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整天造谣抹黑我大哥!”刘璟额头青筋直跳道:“滚!都给我滚!” “刘郎中悲痛之下,情绪有些激动,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沈立本却依旧保持风度,其实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些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二代。 众官员便讪笑着告辞,出了官廨。 身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众官员摇头叹气。“什么素质啊?” “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了。”沈立本摆摆手,淡淡道:“他不讲体面,我们还是要讲体面的。” “是是,大人何等身份?没必要跟个纨绔子弟计较。”熊启泰点头如啄米,弓腰伸手笑道:“请大人移步正衙奉茶。” “不急。”沈立本摇摇头,指了指隔壁贴了封条的官廨问道:“这就是那曹参政家?” “是。刘参政坠井案发后,这里就成了凶宅,曹参政一家当晚便搬了出去。”曾泰回答道:“然后,按察司就暂时把这里封了起来。” “嗯,保护现场应该的。”沈立本点点头。 “是是。”曾泰讪讪一笑。 “进去看看。”沈立本指了指那贴了封条的大门。 “是。”曾泰赶忙命人撕掉封条,打开大门。 众官员便簇拥着沈立本进去官廨,官廨里一片狼藉,不值钱的东西丢的到处都是,显然是曹参政搬家时留下的。 经过一场找人一场搬家,什么有用的线索也都湮灭了。只能说保护现场,保护了个寂寞。 沈立本却没有批评曾泰,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他让曾泰领着自己在现场转了转,又看了看那口要了刘琏命的井,便一言不发离开了现场。 …… 回到正衙后堂,沈立本在熊启泰的安排下,洗脸更衣,稍事休息。 等他洗掉晦气,重新穿上绯袍,熊启泰才进来拜见。 却见沈立本脸色有些不善,他心一紧,忙低声问道:“大人,有何不妥吗?”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沈立本死死盯着熊启泰那张貌似忠厚的脸。 “没有啊。真的没有啊。”熊启泰还是矢口否认。 “那我问你,那口井的位置那么偏僻,一个伙计怎么能把刘琏引到那种地方去?”沈立本陡然提高声调,拍案问道:“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是啊,他是怎么做到的呢?”熊启泰一脸迷茫,然后叫起撞天屈道:“卑职也不知道,但卑职只知道,自己绝对没有隐瞒大人啊!” “你这张嘴还真是够硬的,”沈立本哼一声,板着脸道:“那好,出了什么事,你也别怪本座不保你!” “卑职明白,只是卑职对大人之心,皎皎如明月可鉴啊!”不管沈立本如何软硬兼施,熊启泰就是咬死了,自己没有隐瞒。 第290节 “让他们都进来吧。”沈立本也只好先揭过这一节。 …… 少顷,曾泰冯副使等办案官员,都来到堂下听令。 “都坐吧。”沈立本笑容和煦,完全看不出刚跟熊启泰发了顿火,笑眯眯对众人道:“这叫大家来,就是商量一下刘参政的案子,该如何办下去。” 顿一下,他又看看熊启泰,微笑道:“刚才本座与熊方伯先简单磋商了一下,觉得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能给刘参政抹黑,不能给江西官场抹黑,当然更不能给朝廷抹黑了。诸位意下如何啊?” “是极是极,部堂高见藩台高见。”众官员忙纷纷点头。 曾泰本想习惯性的随波逐流,脑海中却回荡着楚王殿下的叮嘱——‘凡是他们主张的,你就反对;凡是他们反对的,你就支持!’ 真是说起来容易,知道做起来有多难吗?当众跟上司唱反调,心理压力太大咧…… “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咱们的调子就这么定下了……”沈立本话音未落,便听曾泰弱弱道: “我反对。” “曾廉访说什么?本官没听清楚。”沈立本难以置信的看着一直很乖巧的曾泰。 “回部堂,下官说我反对。”开弓没有回头箭,曾泰只能咬牙豁出去了。 “你反对什么?你有什么好反对的?”沈立本脸一沉,还没说话,一旁的熊启泰先质问道:“你到底有何居心?还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江西官场的一份子?!” “下官反对还没查案子就先定调子。”曾泰这种教书匠,干活不行,吵架却是好手。“我身为按察使,负责一省刑名,要求查明真相,乃是天经地义!反倒是熊藩台这样上纲上线,到底是何居心?!” “当初是你们按察司定的醉酒溺水,你当时怎么不反对?”熊启泰开启咆哮模式。 曾泰心说那时候我不还是混日子呢吗?谁成想会成为楚王殿下的逗猫棒?不过他早就想好了说辞,便义正辞严道: “当时钦差大人还没来,案子又发在衙门里,本官担心当时要是反对的话,会有人铤而走险,为了毁灭证据继续作案,那样事情会越闹越大!” 曾泰说着朝沈立本拱拱手道:“但现在钦差大人到了,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他老人家坐镇,谁还敢再作妖?!” 沈立本登时哭笑不得,天下的理儿,都让这姓曾的占全了。他还能说什么?只好捏着鼻子点头道:“曾廉访有心了。” 第四七八章 隐情 结果在曾泰搅局之下,沈熊二人想要葫芦断案的图谋破产了。只能先按照他的意思,按部就班的调查一遍再说。 等到曾泰等人退堂后,熊启泰忍不住破口大骂:“狗日的曾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冷不丁就冒出来咬人!和咱们作对,他到底图什么啊?” “估计是接到太子的信了。”沈立本却不意外道:“他可是太子提拔的东宫属官,最纯正的太子党,拿着太子的鸡毛当令箭,很正常。” “他妈的!”熊启泰愤愤道:“真是给他脸了!刚才就该一杯茶水泼他脸上!” “你在这放狠话有什么用?”沈立本不悦道:“这个案子绕不过一省按察使,只能先做做样子了。该提审的提审,该用刑的用刑,无非就是多耽搁几天。最后怎么结案如何上报,还不是得本座来定?” “提审谁?跟谁用刑?”熊启泰问道。 “所有涉案人员,当审尽审。”沈立本淡淡道:“至于用刑嘛,刑部上大夫,自然是小人受刑了。” “明白。”熊启泰笑道:“那些厨子仆人丫鬟,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扒了他们的皮,也没用!” “还有刘参政的那两个长随。”沈立本气量狭隘,恨死了打自己脸的刘璟,但对方乃刘伯温次子,又是工部郎中,他也奈何不得。只能拿那两个家人先出出气。 “他们嫌疑最大,一定要撬开他们的嘴!” “明白,大人放心吧。”熊启泰会意的点头道:“卑职会派人盯着的,曾泰不把他俩收拾到位,我是不会答应的。” “嗯。”沈立本哂笑一声道:“我看这下姓曾的还怎么装好人?想跟本座斗,他还嫩了点。” “对对,这次非让他,落个里外不是人不可!”熊启泰重重点头。 …… 第二天一早,拜会钦差时,曾泰便得到了沈立本的上述指示。 离开钦差行辕,回自己衙门的路上,愁得他的脑门直撞车厢。 他也不是什么腐儒,对刑讯逼供没那么抵触。可沈立本给他严格限定了用刑的对象,这就很恶心了……他知道,那些曹参政家的下人,还有鹤香楼的厨子伙计,其实都是陪衬。沈立本真正想打的就是那刘孔刘孟而已。 谁让刘家二爷一点面子都不给呢?当然要狠狠收拾一下他家的两个长随了。一来这本身就是一种羞辱;二来,三木之下,若能逼问出点什么刘家的猛料来,就能直接打击到刘璟了。 而且动手的是他曾泰,跟沈立本有什么关系? 要是他不敢对那刘孔刘孟用刑,以后就只能乖乖闭嘴。再没脸跟钦差唱反调了。 沈立本这算盘打得是真响啊。 他是真不敢打那俩刘家长随——楚王殿下为了刘家的事都来南昌了,这是何等亲密的关系?他要是敢打刘家的人,打狗欺主,殿下就能把他腿打断。 想到这些烦恼,都是因为自己跟沈立本作对而起,曾泰不禁暗暗自嘲,真是‘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啊。 思来想去,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继续坚持殿下的唱反调大法,凡是对方主张的,我就反对! 把人抓起来可以,但我就是不用刑。我非要把他们养的白胖白胖,气死个婢养的沈立本…… …… 当天下午,又来了一伙儿吊唁的。这伙人自称是青田同乡,通传之后,刘孟出来把他们从后门领进了布政司衙门,来到刘参政官廨。 进入灵堂后,这伙青田同乡便开始卖力大哭,目的是掩盖一个小姑娘的哭声…… 没错,这伙青田老乡是朱桢、胡泉等人乔装打扮的,其中一个瘦弱的后生便是刘璃。 小姑娘终于见到了父亲的棺材,当场就扑上去哭的不行了。 为了掩盖住她的哭声,大伙只好跟着一起嚎起来。外头的人听了都不禁啧啧称奇,却没想到青田人这么爱刘伯温,居然对他儿子都爱屋及乌到这种程度。 其实刘璟也惊呆了,那小后生扑到棺材上那一刻,他才认出来对方竟然是自己的侄女。 “刘璃?”刘璟目瞪口呆。 “没错,二师兄,她正是刘璃。”一个身材高大的络腮胡一开口,更是把他的下巴,直接惊掉到地上。 “殿,殿下?!”刘璟失声惊呼。 “嘘。”老六比划个噤声的手势,朝他一本正经道:“本王是微服私访,你莫要声张。” “嗯嗯。”刘璟赶忙捂住嘴,平复下震惊的心情,才看看侄女,又看看老六,眼神登时有些怪异。 “我的错,都怪我心太软。”老六含混的解释一句,不想细说究竟,他觉得那样有些让刘璃没面子。 “唉,都怨我当时就该答应带着她一起来,就不会给殿下添这么多麻烦了。”刘璟哪敢归咎于殿下,赶忙主动揽责。 不过来都来了,只能这样了。两人简短寒暄过后,朱桢便问起自己那个两个护卫的下落。 刘璟当然也不知情,便看向刘孔。 “张大哥和赵大哥没回去向殿下复命吗?”刘孔也很震惊道:“自打年初一,我叔给他俩放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俩了。我也到他们常去的地方打听过,都没见过他们的人影。” “那就奇了怪了,这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快一个月了。”老六粗眉拧成麻花。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畏罪潜逃了,要么是出事了。”大舅的粗眉同样拧成麻花,沉声道: “他俩是我胡家庄最可靠的老兄弟,子侄也尽在咱们军中,是死也不会畏罪潜逃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出事了?”老六把脸一沉。他跟着哥哥们习武也有些年月了,虽然还是眼高手低,称不上高手,但眼光已经不差了。 他知道那两个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等闲几十个人围攻都奈何不了他俩。想要留下两人,对方就算出其不意,也得下大本钱不可!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俩是自己的护卫啊,除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否则没有人愿意在太岁头上动土的! 如果说,刘琏坠井案很有可能是对方为了阻止老贼新政,头脑一热,心存侥幸之作。但再搭上自己两个护卫,就只能说明其中还有更要命的原因了! 第四七九章 收获 道理很简单,没有人会愿意为了公事孤注一掷,赌上全家的性命。 只有关系到他生死的时候,才有可能铤而走险。 “还有个问题,”老六定定望着刘孟,沉声问道:“初一那天,按察司的人找你录口供了吗?” “录了啊。”刘孟不假思索道:“还是那个冯副使亲自录的呢。” “你跟他说过,有人喊你的名字,问刘参政回家了吗?”老六追问道。 “说了啊,那时候,实指望他们能查明我叔的死因,肯定有啥说啥。”刘孟瞪大眼道。 老六和他大舅对视一眼,都露出兴奋之色。 后者接着问道:“按例,录完口供之后,问案官和执笔书吏是要签字画押的,最后让你按手印。你按手印之前,看到他们签押了吗?” “签押了呀,我还看到他们把我的口供放到匣中归档呢。”刘孟平时就负责帮刘琏收纳公文、归类保管,自然很懂行。 “那匣子里还有旁人口供吗?”胡泉追问道。 “有啊,我那都是最后了。他们先问的当时在曹参政家的人,随后才想起问我来。”刘孟道:“我看着我那份放进去的时候,底下都厚厚一摞了。” “但只有你那份口供不见了,其余人的都在。”老六淡淡道。那天他还让曾泰去架阁库,查过底,发现原始档案中也没有刘孟的口供。 而最扯淡的是,在那冯副使执笔的‘问案条陈’中,明明白白写着共计询问相关人等三十六名。跟档案中的口供份数完全吻合! “姓冯的有问题啊。”胡泉沉声道:“我估计他也从刘孟的口供中看出了问题,又没法涂抹篡改,就干脆一抽了之了。” 正常来讲,这么做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刘孟又不是什么关键证人,只是例行询问。而且他还不在案发现场,只要没人听到他那句话,并从中听出端倪来,姓冯的就不会露馅。 但他也真够蠢的,就算不知道楚王殿下的威名,也该知道刘琏的爹叫什么。这两位祖宗怎么可能让他蒙混过关呢? …… 二师兄几个知道的事情,并不比老六多,交换了情报之后,老六便让刘孔带他们,来到与曹参政家相邻的那堵墙跟前。 老六看看高度还行,便谢绝了梯子,手脚并用爬上去。 他大舅带人神情紧张的守在下面,唯恐动作笨拙的殿下失足掉下来。 好在熊猫虽笨,但爬树还是很稳的。老六有惊无险的翻过墙去,落在空无一人的曹参政家中。 胡泉几个也赶紧跟着翻过去,还把刘孔带了过来。 朱桢让刘孔领着,转了一遍现场,发现确实如曾泰所言,那口井的位置远离茅房与花厅之间的通道,而且中间还有一道门相隔。 像大师兄这样古板的守礼君子,就算喝醉了酒,也绝对不会在别人家推门过院,到处乱转。 此外,茅房与花厅间的通道是有顶的连廊,而且笔直相连,完全不存在迷路的可能。 第291节 “一定是有人把他引过来。”他大舅沉声说道。 朱桢点点头,两人又推开那扇院门,三拐两拐来到位于院落东北一角的那口井。 站在井边环视四周,只见院墙和树木,把这里遮的严严实实,动手时确实不用怕被人看见。 “有问题。”他大舅眉头一皱,指着那比盆口大不了多少的井口道:“这么小的井口,也就刚好能下去个人,像你……二舅那种膀大腰圆的,可能都得卡住。” “确实。”老六点点头,江南民居中的水井普遍都是小小的井口,其中一个原因正是这样不容易掉进人去,比较安全。 “这么小的井口,想要一把把我师兄推进去,那得多巧才能办得到?” “尸格上说他除了擦伤之外,没有外伤,所以不是先被打晕了,再扔下去的。”胡泉沉声分析道:“这事儿,一个人办不到。” 说着他竖起两根手指道:“起码得两个人。一个控制住他上身,捂住他嘴;一个抱住他的腿,然后倒栽葱,把人塞进去。” 说完,胡泉还让人当场演示了一下。确实只要受害人张开腿,就根本没法把他塞到井里去。按住他的腿,他的手又重获自由,可以撑在井沿上,一样无可奈何。 更别说受害人还有张嘴,可以大喊大叫了……这些在衙门里的官廨都不算大,前后拢共三进院,扯开嗓子一喊,连邻居家都能听见。 所以,至少得两个人通力配合,才能无声无息,把刘琏塞到井里。这也是沈立本为什么认定熊启泰没说实话的原因……一口咬死就一个凶手,简直是在侮辱钦差大人的智商。 可惜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时候明知道对方在侮辱你的智商,还得替他擦屁股。 ……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凶手一个变两个,那么找到他的几率自然大增。 “这么说,两个凶手都在录口供的那三十六人中了。”老六推测道。 “不好这么说。”他大舅江湖经验丰富,缓缓摇头道:“过去经常有趁着主人家办红白喜事,家里头生面孔多,人又乱的机会,混进去作案的歹人。往往得手之后从容离去,却没有人记得他们的面孔。” “好吧,但至少有一个,在那三十六人中没跑了。”老六又改口道:“就是问刘孟话的那个。” “是。”大舅这次点头道:“那人肯定是衙门里的人,而且跟刘参政相熟,不然也叫不出刘孟的名字。他问话时,已经是遍寻无果的时候了,那时候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再贸然消失,只会让人怀疑到他身上。” “你想起那问话的人来没?”朱桢这次问话的对象是刘孔。当时那人问话时,他在曹参政家。 “真想不起来了。”刘孔已经想了很久,还是无奈摇头道:“当时这边都乱成一锅粥了。我都没怎么听清,只是依稀听到好像有人叫刘孟的名字。” “你再想想,想起什么来随时去告诉我。”老六并不失望,今天的收获已经很大了。没必要求全责备。 然后他们又原路翻墙返回,正准备带着刘璃离开时,忽然外头响起隆隆的砸门声。 “开门开门!”好些个粗暴的吼声,同时响起。 第四八零章 滚 “什么情况?”听到砸门声,老六大喜道:“南昌城的治安这么差了吗?” “殿下别高兴太早,这是布政司衙门里,不至于有歹人作乱。”他大舅无语道。 刘璟便让刘孔去看看什么情况,然后小声问胡泉道:“殿下刚才高兴个什么劲?” “因为殿下不喜欢查案,喜欢平叛。”还是大舅了解外甥。 “没错,平叛多好啊,可以先把人一股脑都抓起来,想怎么料理,就怎么料理。”老六不无遗憾道:“办案,还得按部就班、拖泥带水,让人不快。” “好吧……”刘璟咽口唾沫,心说爹亦师亦友的爱徒,就是这种操行吗? 这时,刘孟脸色发白的进来,回禀道:“殿,殿下,二爷,外头是来拿人的按察司官差。” “拿谁啊?”老六粗着嗓子问道。 “拿小人和刘孔,说所有涉案的人员都得到按察司接受复审。”刘孟惊魂稍定道:“方才刘孔一开门,就被他们拿下了。要不是殿下的护卫拦下他们,连小人也要一并被捉了。” “狗日的钦差是这么办案的吗?”老六闻言粗眉一拧道:“不去找嫌疑人,一上来先把苦主家属抓起来?” “估计是昨天,我没给沈立本面子,还骂了熊启泰的缘故。”刘璟叹口气道:“他们在报复呢。” “我二师兄骂姓熊的两句是瞧得起他,还用给什么立本面子?以为他也姓赵吗?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老六勃然大怒道: “让他们来啊,把本王一起抓起来!我看他们怎么收场!” “不至于,不至于。”大舅忙安抚老六道:“皇上的旨意是让殿下微服私访,咱们还没查到跟熊启泰有关联呢。这时候亮明身份只能是曾泰背锅,牵连不到他头上,更没沈立本什么事。” “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是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本王的脸往哪搁?!”老六怒道:“老头子的任务重要,还是本王的脸面重要?” “都重要,都重要。”大舅这个汗呀,苦劝道:“可是现在明牌,只会让他们不敢动弹,再想查明案情,就难了。” 顿一下,他使出杀手锏道:“那样别人会笑话殿下,只会仗着身份耍威风,没有真本事的……” “呃……”老六一时语塞,心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杀鸡焉用牛刀?用不着我小师叔出手!”这时,刘璃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女扮男装的小侄女从灵堂中走出来,俏生生道:“再说我们诚意伯府虽然不是什么高门望族,但还不至于沦落到,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 说着,她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张黄纸给刘孟,然后低声吩咐几句。 然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刘孟一扫惊恐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傲气,胸脯挺得高高的,昂首阔步而去。 老六和大舅都看呆了,没想到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还有这一手。俩人赶忙好奇的跟在后头,看那刘孟的表演…… …… 却说那刘孟,雄赳赳气昂昂,复又来到前院,对互相推搡、乱成一团的两方人马大喝道:“都住手!” “小子你还敢出来?把他给我拿下!”按察司的捕头,已经被这些刁民弄得心头火起。一看到刘孟回来,登时火冒三丈。 “是!”捕快们就要一拥而上,护卫们刚要阻拦,却见刘孟高高举起手中一物,尖声叫道:“尔等可认得此物?!” 老六和大舅只见那是一张巴掌大小的黄纸,上头用朱砂写着符箓。 熊猫更是一脸懵逼,心说难道跑错片场了?怎么从历史剧跳到仙侠了? 那些江西按察司的官差,却神情凝重起来,捕头仔细端详那符纸,试探问道:“天师符?” “没错!”刘孟便得意道:“这正是正一道张天师,赠予我家二爷的护身符,你们不服,就尽管放马过来!” “啊……”按察司捕快们闻言竟纷纷后退,仿佛靠得近了,会被那符伤到一般。 传承千载、总领天下道教的正一道道场,就在江西龙虎山,距离南昌不过两三百里。在这里,道教的氛围异常浓厚,正一道的权力之大,影响之深,超乎想象。 所有江西人,都是从小听着张天师的威名长大的,听刘孟说他手里拿的是张天师亲授符箓,哪个不胆颤? “真的假的?”但堂堂一省总捕头又不是被吓大的,哪能他说啥信啥。 “蠢货,难道你不知道,张天师是我们诚意伯的侄女婿吗?!”刘孟便理直气壮道:“别说一道符了,过两天他还会亲自来给我们大爷做法事呢!” “哎呀……”捕头倒吸口冷气,猛然想起这茬——十年前,本代天师张九阳,迎娶了大名鼎鼎刘伯温的侄女,当时婚礼办得异常隆重,南昌城的文武悉数都去龙虎山道贺了呢。 一想到自己说话间,竟同时招惹了当今天下两大神仙,那捕头登时魂不附体,竟吓的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口中连称:“小人有罪,求天师饶恕。” 捕快们见状也有样学样,跟着一起下跪磕头,求饶不迭。 “哼,要不是我家正在办丧事,非得要你们狗命!”刘孟恨恨骂道:“滚吧,全都滚回去!” “是是,遵命。”捕头和捕快们如蒙大赦,没想到只是这么轻的惩罚。 唯恐对方反悔,他们便齐刷刷顺势趴在地上,然后争先恐后往外滚。是真的转着圈那种滚…… 而且滚出门去,他们还不敢起来。因为刘孟说的是‘滚回去’,所以他们一直继续滚到布政司门口……出了布政司大门,还继续滚,滚进隔壁的按察司衙门,才敢停。 一路上自然引来无数人围观,指指点点不知他们这是发哪门子疯。 朱桢等人也趁机离开了布政司衙门,混在人群中看热闹。闻言便开始大肆散播道:“那是因为他们去刘参政府上捣乱!” “刘参政可是刘伯温的儿子,张天师的大舅哥!他们不是找死吗?” “人家亮出张天师符来,就把他们全都吓尿了。要不是刘家菩萨心肠,早就召天雷劈了他们了!” “这样啊。”人群纷纷恍然大悟:“只让他们滚回去,也是太便宜他们了。” 一直到那些捕快滚进按察司,没了热闹看,人群才散去。老六他们散布的说辞,也随着人群传遍了南昌城…… 相信,再不会有不开眼的官差,敢上门骚扰大师兄的灵堂了。 第四八一章 大人大人消消气 回去的路上,老六啧啧有声道:“这天师符的威力,快赶上老头子的圣旨了。” “只是在江西,特别管用,离了江西就没这么好使了。”刘璃轻声道。 “小侄女就是聪明,知道来江西,还带着天师符。”老六夸赞道。 “我哪会带那玩意儿,人家跟着小师叔,不比天师符保险多了?”凭棺哭过之后,刘璃像是解开了郁结,说话也轻松了不少。 “那,那玩意儿哪来的?”老六嘴巴张的老大。 “我看灵堂正好什么材料都有,凭着记忆画的。”刘璃轻言细语道。 “……”老六竟无言以对,只有默默点赞了。 …… 钦差行辕,沈立本闻讯鼻子都气歪了,把曾泰叫过来,骂了个狗血喷头。 “本座是让你们去立威的,不是给我丢人现眼的!”他拍着桌子,怒不可遏道:“现在好了,全南昌城的老百姓都看到了,本座派去的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而且还滚了一路!你这让本官的脸往哪搁?!” “部堂息怒。”曾泰讪讪陪着小心道:“人是下官派出去的,丢也是丢下官的脸,与部堂无关。” “无关个屁,全南昌谁不知道老夫回来了?”沈立本黑着脸道:“现在你们丢的所有脸,都会被算在老夫头上的。” “是是。”曾泰点头连连,心中却不以为意。身为一根搅屎棍……哦不,逗猫棒,他觉得自己干的还挺不赖的。“下官再派人去抓,这次肯定不出篓子。” “还抓个屁!”沈立本骂骂咧咧道:“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还上门抓人?是要试试自己的头硬,还是五雷正法厉害吗?” “确实,再闹下去就太不给张天师面子了……”曾泰先习惯性点头,又习得性反对道:“但是,朝廷和部堂的面子就不要了吗?所以下官还是坚持拿人……” “拿拿拿,拿你个头!”沈立本抓起手边的书本,就丢向曾泰,大骂道:“你是看出殡不嫌事大。巴不得本座跟张天师打出脑浆子是吧?” “部堂何出此言?事情都是下官办的,要说招人恨也是下官招人恨啊。”曾泰一招空手入白刃,双手一下夹住书。 “弔……”沈立本要是有心脏病,能给直接气晕过去。他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无力的挥摆。骂道:“滚滚滚!” “是用那种姿势滚,还是……”曾泰本着一杠到底的精神,刨根问道。 “曾臬台,你先出去。别在这惹部堂生气了。”本来一直看热闹的熊启泰,这下也不打不出来打圆场了。 “那下官先告退了。”曾泰躬身行礼,圆润的离开。 第292节 …… “大人大人消消气,气坏了身子没人替。”熊启泰给沈立本端杯茶,从旁劝道: “我们确实疏忽了刘家和张天师这层关系,恁又不是不知道张天师在江西人心里,那就是陆地神仙啊。” “弔……”沈立本接过茶盏,狠狠瞪一眼熊启泰,骂道:“那你脑袋被门夹了吗?干嘛还要结这种死仇呢?” “大人也不用多虑,张天师跟刘家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了。”熊启泰依旧笑道:“恁知道江西最大的地主,是哪位吗?” “张天师?”沈立本一下就明白了。 “没错,而且不光张天师自己,他还有那么多徒子徒孙,正一道在江西那么多分坛别观,那些牛鼻子可都是大大小小的地主。说江西的地有一半在牛鼻子手里有些夸张,但说三分之一绝对是保守了。”熊启泰笑道: “那刘参政清丈田亩,推行黄册,最反对他的是谁,也就可想而知了吧?” “这么说,他们的关系不太和睦?”沈立本恍然。 “是的,刘琏刚来没多会儿,就有人试图通过张天师,劝他做做样子就行了,不要玩真的。不然,最后谁的脸上都挂不住。”熊启泰便讲述道: “但那刘琏读书读坏了脑袋,居然非但不卖张天师面子,而且清丈田亩的时候,还把除了皇帝赐田外的,全都纳入了课税的范畴! “这就彻底惹恼了张天师,虽然碍于亲戚关系,他没有直接发作。但也不再阻拦下面的道观闹事,任由他们驱赶刘琏手下的清丈人员,还闹出过人命来呢。” “这样啊。”沈立本松了口气,他可不想招惹张天师这个,超级地头蛇。 呷一口茶水,沈立本叹口气道:“不过这样也好,看那曾泰还有什么脸唱反调,吆喝要查明真相。” “那是,姓曾的这回碰了个大钉子,就开始耍滑头了。”熊启泰哂笑一声道:“我看他往后就该老实了。” “那样最好,不然本座就让他去跟刘家要人,看他那张脸往哪搁?”沈立本又对熊启泰道:“本座打算派你,跟他一同问案,一来夜长梦多,快点结案的好;二来,本官担心他又搞什么鬼名堂,你给我盯紧了他。” “遵命。”熊启泰忙高声应下。 …… 同福客栈,回来用罢午饭,老六开始跟大舅复盘今日所得。 此行收获还是不小的,一是基本可以确定那冯副使有问题,就算不是同谋,也是知情者。 二是可以肯定,至少有一名凶手,就在那三十六名留下口供的人中。 “姓冯的怎么说也是按察副使,以咱们目前的身份还动不着他,而且容易打草惊蛇。”老六一边摸着撑得圆滚滚的肚皮,一边对大舅道:“还是等我亮明身份之后,再料理他不迟。” “可以。”大舅点点头,将从曾泰那里拿回来的三十六份口供,一份份平铺在地板上。“那咱们就把突破口放在把这个人身上。” “嗯,先把他找出来。”老六点点头道:“可以用排除法,先把嫌疑小的排除掉。” “是。”大舅先把刘孔的口供收走。 “鹤香楼的厨子和伙计也可以先收走。”朱桢沉声道:“他们没有能力把我大师兄引到井边去。” 地上还剩二十三份口供。 “再把我师兄出去后,到被发现失踪前,这段时间一直在花厅中的人排除掉。”朱桢接着道:“他们没有作案的时间。” 胡泉便逐份阅读起来,又排除掉了十一份。 第四八二章 一笔写不出两个泰字 同福客栈,排除法仍在继续。 “还有府上的女眷。”朱桢接着道:“我师兄是个守礼的君子,不可能被她们拐走的。” 胡泉之前已经把这些卷宗都扫过一遍了,很快就将曹参政的夫人、独女、两个仆妇、两个丫鬟,六个人的口供拿走。 地上便只剩区区六份口供了,但老六依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把曹参政家的厨子也排除。”他沉声吩咐道。厨子也同样没有能力引大师兄入井。 总不能让刘参政去尝尝菜的咸淡吧,那不扯淡吗? “他家的两个仆人,也暂时先排除掉吧。”朱桢寻思片刻道: “虽然他们有能力把师兄引到井边,但后来找人的时候,那么多当官的在场,以两个仆人的身份,隔着墙大喊‘刘孟刘孟,你家老爷回去了吗?’显得很没规矩。” “还真是这样。”胡泉抚掌道。 这下只剩三份口供了。朱桢一伸手,胡泉赶紧拿起来,奉上。 朱桢快速翻开一遍,只见三人都是布政司的官员,他们在那个时间段离开宴会厅的理由,都是上茅房。三人又众口一词说,他们上完茅房就回来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老六又翻了一遍口供,抱怨道:“怎么没有他们进出的具体时间,排个先后顺序也好嘛。” “殿下,知足吧,这口供已经录得够细了。要不是刘参政的身份敏感,上头连他们离没离开过宴会厅,都不会记录的。”胡泉苦笑道。 “曾泰不是奉命问案吗?让他先重点审这三个人,要把他们出去和回来的具体时间问清楚。”朱桢沉声道:“再问清楚发现我师兄失踪的时间,应该又能排除一两个。” “好,我这就传话给他。”胡泉神情振奋,范围缩小了这么多,距离真相就不远了。 …… 该说不说,熊启泰的执行力还是很强的。 当天下午,他便拿着钦差手令,来到了按察司衙门。 “哟,熊方伯,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啊?”杠精附体的曾泰,颇有被解放了天性的架势。 “哎,老曾,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跟钦差对着干?”熊启泰无语道。 “唉,身不由己啊。”曾泰长叹一声。 “明白了。”熊启泰点点头,以为他指的是太子。心说沈立本果然所料不错,太子跟胡相的矛盾,延续到江西来了。 “理解,我们这些人,下面看来是不得了的方面大员。但在京里的大人眼里,不过是他们用来厮杀的棋子而已。”他同情的拍了拍曾泰的胳膊。 “还真是。”曾泰点点头,捋着花白的短须道:“瞧瞧,钦差才来了几天,我这胡子都白一半了。” “彼此彼此啊。我的日子也不好过。”熊启泰叹口气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泰字,咱哥俩得同舟共济啊。” “怎么讲?”曾泰问道。 “钦差那里我尽量替你说话,让你不至于太受责难。”熊启泰便道:“就像今天你和他怼成那样,不全靠愚兄我说和,才没有闹大?” “多谢了。”曾泰皮笑肉不笑道。 “那你这边是不是也别再那么较真?咱们快刀斩乱麻,赶紧把这个案子揭过去得了。”熊启泰便循循善诱道:“早点送走了钦差,咱们好早点干正事啊。” “我这边也得能交差才行。”曾泰闷声道。 “那是肯定的,我又没打算歪曲案情,不过是想加快一些罢了。”熊启泰笑道:“钦差大人也是这个意思,他让愚兄也加入进来,帮你一起问案。” “二司会审么?那样不更慢吗。”曾泰便开杠道:“咱们还是分开审吧。一边审一半,这样快。” “哎呀,就是个意外坠井的案子,至于锱铢必较吗?你说什么是什么。”熊启泰一脸无语,又提议道:“你们按察司问当官的,我们布政司问其余人等如何?” “这……”曾泰的杠精之魂被触动,顿觉熊启泰不安好心。 他暗暗寻思道,莫非凶手就藏在那些闲杂人等里?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安排? “还是贵司问当官的吧。”曾泰便道。“都是同僚,让法司审问有伤体面。” “啊,没这个必要吧,毕竟你们更专业一些……”熊启泰推脱道。 “就这么定了。”曾泰愈发坚决道:“我相信藩司的水平。” “唉,好吧。”熊启泰忍住笑意,一本正经的点点头。 其实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就知道曾泰一定会杠,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果不其然。 …… 那边熊启泰凭着手令,将被传来问话的官员,带回布政司衙门。 这边曾泰撸起袖子,准备开始审问那些闲杂人等,势要把杀人凶手揪出来。 一直审问到天黑,长随悄悄进来审问室,趴在他耳边小声道:“爱慕七八星云又来人了。” 曾泰点点头,示意手下人继续问话,便不紧不慢的出了审问室,回到后宅与来人见面。 这回迪迦没来,来的是他大舅。 “敢问南昌伯,又有什么吩咐?”曾泰的语气就透着杠精的气质。 “那些涉案人等,是你审问吧?”胡泉皱眉问道。 “是,正审着呢,这一个个的,今晚怕是得通宵。”杠精道:“真是苦啊。” “那太好了,不用都审。”胡泉提笔写下三个名字,将纸推给杠精道:“先重点审这三个就行。” “不早说……”曾泰闻言大喜,这下工作量轻多了。 说着他借灯光看那纸上三个名字,不禁愣住了:“不早说……” “你牢骚真多,有必要说两遍吗?”胡泉不悦道。 “不,两个‘不早说’是两个意思。”曾泰却摇头苦笑道:“第一个不早说是表达对做无用功的愤懑。第二个是说伯爷说晚了,这三个人已经被熊启泰带走了。” 胡泉闻言大怒道:“搞什么鬼?” “唉……别提了,下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曾泰也知道自己上当了,满脸吃了大便的表情道:“熊启泰说要会审,我偏说分开审,他又说让我审当官的,我偏让他审,就这么让他把人带走了……” “我顶你个肺啊。”胡泉直翻白眼。“你个大棒槌!” 第四八三章 曾泰离大谱 这边胡泉气炸了肺,那边曾泰还委屈巴巴:“下官也是遵照殿下的旨意,凡是对方主张的我都反对,才会落到这个结果啊。” “那你也带点脑子啊,人家都看出你专门抬杠来了!”胡泉气哼哼道:“故意先说一个不想要的选项,你就巴巴的把人家想要的选项送上了!” “唉,上头了上头了。”曾泰自知理亏,郁闷的给自己一巴掌,然后咬牙道:“不过不要紧,我再把他们弄回来就是!” “还能弄回来?”胡泉一怔。 “啊,他们又不是犯官。按照熊启泰的说法,他们只是恰逢其会,正好在意外现场罢了。”曾泰在极度气愤之下,这阵脑瓜出奇的灵光。“那问完了话,还能关牢里不成?肯定要放他们回家啊。” “这样啊,他们住在哪里?”胡泉神色稍霁。 “他们是布政司的官员,自然住在衙门的官廨里了。” 第293节 “你去布政司的官廨拿人?能走得出布政司大门吗?”胡泉无语道:“钦差一发话,你还不得乖乖放人?” “无妨,下官有个计较,改日我找个借口,让他们来一趟按察司,然后把他们扣下!再藏起来,慢慢审。”曾泰也是豁出去了,恶狠狠道:“沈立本让我放人,他得先找的到人才行!” “你能顶得住压力?”胡泉咋舌问道。 “放心,本官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们还能把我也抱井里去不成?!”曾泰挥动着右手,神情十分坚毅。 “你这忽然哪来的干劲?”胡泉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曾泰。 “格老子滴,他们竟然敢耍老子!”曾泰气哼哼道:“老子这辈子最恨别人把老子当傻儿了!老子跟他们拼了!” …… 翌日一早,布政司衙门。 布政使熊启泰请一众涉事官员吃早点,其实就是嗦粉。 桌上摆了各式各样的米粉,什么南昌拌粉、九江炒粉、景德镇冷粉、新余腌粉、赣南三鲜粉……品种多样,任君自取。 官员们被问了一夜话,都是又饿又累,顾不上说话,全都低头嗦粉。一时间屋里头竟是呼啦呼啦的嗦粉声…… 一碗粉下肚,众官员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熊启泰方开口道:“抱歉,诸位,本官也是迫不得已,让你们受累了。” “藩台言重了,我们知道这事不赖你。”众官员便恨恨道:“都怪曾泰那个川伢子,非要拿个鸡毛当令箭,揪着我们不放。” “我们有什么错?人又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就是倒霉碰上了,你说怎么办?就把我们像犯人一样拘来传去?他还算个人吗?” “好了,好了,这不都过去了吗?”熊启泰笑道:“用过早点,就都回去吧。今天给你们放一天假,好好洗个澡、补个觉,去去晦气,明天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 “藩台,这事可算完了?”众官员惊喜问道。 “完了啊。这还有什么复杂的?”熊启泰道:“就像你们说的,你们就是倒霉碰上了,本官还非得给你们安个罪名不成?” “哎呀,藩台真是天下最好的上司了!”众官员闻言一扫颓丧困倦,纷纷起身拱手道谢,表示日后定以藩台马首是瞻,报答藩台的恩情。 “都小题大做了,曾臬台也一样。”熊启泰摆摆手,淡淡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赶紧过去就好。” “对藩台是小事,对我等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众官员齐齐抱拳:“请受我等一拜。” 再三道谢之后,他们才告辞离开了正衙。 …… 布政司官廨……也就是宿舍,集中在衙门的东北一片,所以官员们回家也是成群结队。 虽然口中骂骂咧咧,但其实他们还是很高兴的,在大明当官可是高危行业,每一次有惊无险都值得庆贺,便有人约着中午好好喝一个。 众官员正说笑间,气氛忽然一变,因为他们看到有按察司的官差等在前头。 他们登时拉下脸来,骂道:“没完了是吧,藩台都说可以结案了!” “诸位大人别误会,我们臬台也是同样的态度。”那官差赔笑道:“所以命小人来请诸位,去把结案文书签了。” “……”众官员神色稍缓,布政司是负责民政的,按说按察使问案,属于越俎代庖,只是奉钦差命的权宜之计罢了,所以结案文书还是得由臬司出。 也没有人敢说‘不能晚一天’吗?夜长梦多的道理,当官的最有体会,何况曾泰还是个大事儿逼。 “走走,把文书签了,彻底结束。”众官员便跟着那几个官差,又回到了按察司…… 官差把他们带到签押房门外,门口的书办嘱咐道:“一个个进去,前门进,后门出,签完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官员们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便不废话,排着队一个个往里进。 轮到第三个进去的是布政司右参议李卞,进去签押房,他在书吏的指引下,来到桌案前,却没有依言马上签字画押。 职业习惯让他十分谨慎,唯恐被按察司的人坑了,便逐字逐句翻看自己的口供,他正看得入神,忽觉脑后遭到重重一击,哼都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 立在他身后的官差早有准备,马上双手从他身后穿过他腋下,稳稳扶住了他。然后将昏厥的李参议拖进了里间。 谁能料到堂堂一省臬司衙门内,臬台大人的签押房中,居然会发生此等不当人的土匪行径? 所以后头又有两名官员毫无防备的中了招,被拖进了内间。 而其余的官员同样毫无察觉,签字画押之后便回家睡觉去了,混没发现少了三个人。 …… 看着并排躺在地上的三个‘睡美人’,曾泰瞠目结舌道:“这么专业的吗?” “那是。”胡泉得意一笑道:“从前我们寨子里,缺衣少食了,就下山绑肉票,从无失手。” “佩服佩服。”曾泰拱拱手,心说怪不得,原来是重操旧业。 “那我们就把人带走了。”胡泉笑道。 “我给你打声招呼。”曾泰忙道。 “用不着,就凭你们这守卫,就是把你这位臬台大人偷出去,也不费吹灰之力。”大舅自信满满道。 第四八四章 绑票与审问 曾泰本以为这帮专业人士,会用多高大上的法子,把人运出衙门。 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法子,朴实无华,而且还有强烈的味道。 他们居然推了辆粪车来,说是衙门的茅厕堵了,来给清茅坑的。 粪车上有六只粪桶,三桶装满了便便,三桶用来装人。为了防止他们中途醒来挣扎,桶内壁镶了铁环,将三人牢牢地绑缚在桶内。 他大舅还贴心的给三位官员塞上了鼻塞。又想到万一他们中途醒了喊叫怎么办?便又用布头塞上嘴。 三人的脸很快涨红成猴屁股一般。大舅一阵迷茫,不知做错了什么,还是曾泰提醒,他才意识到,人家没喘气的通道了…… 他赶紧拔下他们的鼻塞,三人才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 “真尼玛……”曾泰看了忍不住骂娘,这下跟这三位可是结死仇了。好吧,是两位,还有一个可能是凶手,结不结仇无所弔谓。 “那我们就先走了。”胡泉一抱拳,对满面忧色的曾泰道:“放心,我会对他们说,是我们把他们绑来的,跟你曾臬台无关。” “呵呵,谢谢啊……”曾泰忍不住暗翻白眼,他们也得信才行啊。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闭着眼一条道走到黑吧…… …… 打扮成粪户的胡泉和他手下的护卫,推着粪车从按察司后门出去。 果然如所料一般,守军纷纷掩鼻躲避,大开中门,让他们赶紧离去。 顺利地离开衙门后,胡泉几个推着粪车一路向东。 南昌城西邻赣江,是以越往西越繁华,越靠东越破烂。低矮简陋的贫民窟,和残垣断壁的废墟之间,到处都是菜地和庄稼。 南昌城现在人口不足十万,还没有鼎盛时的四分之一多,所以这样的场景并不罕见。 胡泉等人找了个田间的堆粪池,免费赠送了粪车上的三桶粪。然后推着剩下三个桶,继续在废墟中七拐八扭,来到一处破落的院子里。 “下去吧!”护卫们这才抬脚把三口木桶踹下车来。 木桶咕噜噜滚了几圈,盖子纷纷脱落。 里头的三位早就醒了。却一直难以分辩,自己到底是身处现实,还是噩梦之中。 说现实吧,为什么眼前一片漆黑,鼻端充斥恶臭,身体纹丝不能动,却又感到时刻都在颠簸中? 说噩梦啊,尼玛这味也太冲了,哪有这么臭的梦?就跟睡觉拉了一被窝一样…… 直到此刻重见天日,他们才知道,哦,原来我们被绑票了。 但不真实感更重,我们那是在一省法司长官的办公室里呀,看着文件签着字,怎么就被绑票了呢? 直到护卫将三人拖出木桶,拔掉他们堵嘴的破布,让他们并排跪在一个庞大青年面前时,他们还没回过神来。 老六唤了几声,见三人还是无动于衷,便招了招手,他手下的锦衣卫便抽出两寸六分的针来,攮进三人腚上。 “嗷!” “啊!” “哎哟我的妈!”三种不同的惨叫声同时响起,三人这才回过神来。 看清形势后,不愧是乱世中过来的官员,没有一丝丝犹豫,三人便放弃了朝廷命官的尊严,磕头如捣蒜道: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我们这种芝麻绿豆官,家里没钱。不过我们知道谁家有钱,可以给好汉爷爷带路!” “我可以交投名状,我要入伙,我要跟这万恶的朝廷决裂!” “艹……”看的老六直骂娘,大明这都是些什么弔几把官员?没有一点节操可言,也太不要脸了吧! 见他面现不悦,三人忙知机住口,一个面容还算周正的官员试探问道:“大,大王,可是要劫色?” “劫你奶奶个蛋!”老六终于发飙道:“妈了个巴子的,靠你们这些虫豸,怎么能治理好国家?!” “我们就是混口饭吃,还轮不着我们治理国家。”另一个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讪讪道:“大王还真是爱国,应该让恁去当官,肯定能治理好国家。” “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说的就是大王吧?”唯一穿绯袍的李参议,也丝毫没有从四品大员的觉悟,争前恐后恭维道。 “你他娘的才是大王八呢!”老六鼻子都气歪了。之前还没发现,大明的官员这般没下限呢。 “乱世里过来的人都这样,要么一身正气,规矩的出奇。要么一身颓气,混的出奇。”久未开口的罗老师,小声对他道:“何况他们还在元朝沾染了一身的歪风邪气。” “不把这股风气扭转过来,大明跟元末有什么区别?”老六闷哼一声,可惜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便对三人沉声道:“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们乃是刘参政的同乡,你们应该知道刘家在我们青田父老心中的地位吧?” “知道,知道,就像张天师在江西父老心中的地位,崇高无比啊。”那小白脸的官员忙吹捧道。 “知道就好。所以我们一定要查清楚刘参政的死因,决不能让他死不瞑目,名声还要被玷污!”老六大声道:“现在我来问你们问题,答的好的,可以回家,答不好的,直接丢进化粪池!” “是是,我们一定如实回答。”三人忙点头不迭。 对方能从按察司衙门他们偷出来,那绝对是他们惹不起的狠角色。 “第一个问题,你们供述说自己在刘参政出去之后,发现他遇难之前,都曾经离开过花厅,”老六便沉声道:“都给我仔细说清楚,你们是几时出去,几时回来,都见到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如有半点虚言,就别想回去了!” “是是。”三人忙点头,那李参议便抢着道:“我是去小便的,出去的时间刘参政跟前后脚,因为我俩在茅房里碰见过。我尿完之后,还问他,要不要等他一起回去,他说不用了,自己便秘,还不知要蹲多久,我就回去了。” “你有什么能证明自己所言的?”老六又问道。 “有,”李参议点头道:“我出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行酒令,令主刚定了字,我回来的时候一圈酒令还没行完呢,我坐下正好没耽误行令。”李参议便道:“那天在座人都可以给我作证,大王不信也把他们抓来问问。” 第294节 第四八五章 大记忆恢复术 “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小人是在李参议之后出去的。”听了李参议的话,那个小白脸吕都事也恍然道: “他回来行完酒令,害下官被罚了一觞。因酒吃得有些急,又坐了一会儿,便觉腹痛,才去上茅房的。” “你见过刘参政吗?”老六沉声问道。 “嗯呢。”吕都事点点头道:“下官进去的时候,刘参政还在蹲坑,等下官上完了,系好提上裤带,他还没起来。”吕都事回忆道:“人家以为他有难言之隐,不好意思多问,就赶紧出来了。” “然后你就回去了吗?” “那是自然,天寒地冻的,还能在外头干啥?”吕都事娇羞道: “再说,该轮到下官当酒司令了,我得着急回去。” “你娇羞个屁!”老六骂一声,看向最后一个姓马的经历道: “这么说,你应该是在他们两个之后出去的?” “是。”马经历点点头道:“下官是在吕都事,当完酒司令之后出去的。” “你也见过刘参政?”老六追问道。 “未曾。”马经历摇摇头道:“下官去的时候,茅厕里没有旁人。上完茅房,我就回来了。” “你们的口供上说,是刘参政的长随,发现他迟迟不归,出去寻找,才发现他失踪的。那你们是在刘孔……也就是那个长随,出去找人之前还是之后,去上的茅房?” “下官回来的时候,那个长随仍在那呢,过了好久他才出去。”李参议很肯定道。 “下官回来的时候,他也没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去的。”吕都事也确定道。 因为这几天,他们被迫反复回忆这段经历,所以这些细节都记起来了。 “那么你呢?”老六望向最后一个马经历。 “下官……”马经历迟疑一下,摇头道:“不记得了。” “那你们记不记得?”老六便对另两人笑道:“帮他一起回忆一下。” “不,不记得……” “没,没印象……”两人便含糊道。 “都不想说的话,就统统丢进粪坑!”老六便恶狠狠道:“我再换几个愿意讲的来!” “我们大王可是杀人不眨眼,吃肉不蘸盐的。”大舅也帮腔道:“找不到真凶,你们通通都得死。到底要不要帮着隐瞒?你们好好想清楚了。” 待他说完,老六便挥挥手,如狼似虎的护卫立即上前,拖着三人就往外走。 “大王饶命!下官不敢隐瞒!”李参议忙吓得高喊道:“我记起来了,他是跟着那刘孔往外走的!” “对对对,”吕都事也恢复了记忆道:“他是和那人前后脚出去的,后来他进来没多会儿,那长随就进来报告,刘参政失踪了的消息了!” “……”马经历这下也一脸恍然道:“下官也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不过那就是凑巧了,人有三急,下官尿尿也没法挑时候啊。我也没跟他打照面,更没说过话。” “是吧?”老六灿烂一笑,锦衣卫立即把他拉到一旁,施以大记忆恢复术。 没想到,这个姓马的嘴还挺硬,就是咬死了自己一开始没说实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不想被误会罢了。 “马经历是刘参政手下的办事官,平日里跟这个长随可接触不少。”却架不住另外两位同僚,一个劲‘卖队友’。 “没错,问隔壁那一声就是他喊的!”吕都事也高声道。 “刘孟刘孟,你家老爷回去了吗?”朱桢沉声问道。 “没错没错!”吕都事使劲点头道:“原来我都没想起来,昨晚熊藩台问话时,叮嘱我们跟任何人不要提起,有人问隔壁话这茬。我这才猛然记起这茬。” “大记忆恢复术,升级!”老六这下彻底不再客气。 护卫便将那马经历绑住手脚,倒栽葱拴在房梁上,然后在他头冲的位置,放了个木桶。看上去又想要用水刑,但这其实是它的升级版——粪水刑! 顾名思义,那桶里装的不是清水,而是粪汁儿…… 也就脑袋插进去一下,马经历就崩溃了。 “别别,我招……”一脸黄汤,满嘴喷粪的马经历,涕泪横流的狂呕不止道:“你,你们不是人……” 结果又换来一下…… 这次马经历彻底老实了,一句废话不敢多说。 “不想继续食大便,”老六捂着鼻子,站的远远的。“你就快招吧。” “我是故意跟着刘孔出去的,目的是盯着他,以防万一。”在比死还难受的感觉下,马经历已经顾不上,说出来会不会死了。 “什么万一?”老六松开手,顾不上嫌臭了。 “防止他不敢动手或者失手。”马经历答道。 “动手干什么?”老六和胡泉还有罗贯中都露出震惊的神情。 “杀刘琏。”马经历有气无力道。 “艹……”老六恨恨的啐一口,没想到大师兄居然养了头弑主的白眼狼。 “你说,是刘孔杀的刘琏?”胡泉接着沉声问道。 “是,他知道刘琏有便秘的毛病,每次蹲坑都要很久,所以没有马上跟出去,一直等到约摸着他快拉完了,才出去。”马经历这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便竹筒倒豆子道: “果然正碰见刘琏出完恭,因为蹲的时间太长,脚麻的不行,他便扶着刘琏慢走活血。 “刘参政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愿被外人看到自己这个囧样,所以对刘孔扶着他往僻静处走,也没有异议。 “到了井边之后,我看那刘孔果然犹豫起来,就偷偷从背后摸上去,一把捂住刘参政的嘴,控制住他上身,然后让刘孔抱住他的腿,合力把他塞进了井里…… “之后,我快速回到花厅,刘孔在外头又假装寻找了一会儿,才进来说他家老爷失踪了。”马经历叹息一声道: “然后我们就开始到处找人,都怪我自作聪明,喊了那一嗓子。后来经冯副使提醒,才知道那是个破绽。于是他抽走了刘孟的口供,想必你们就是从这上头发现问题的吧?” “可以这么说吧。”老六点点头,又沉声问道:“是谁指使你们杀我大……刘琏的?” 第四八六章 隐情 “是熊启泰!”马经历这时候不可能在替人隐瞒了,便实话实说道:“都是熊启泰指使我干的!我是他派到刘参政身边的眼线,刘孔也是他命我拉下水的。” “熊启泰跟刘琏什么仇什么恨,非要把他弄死?”老六气炸了肺道:“就算刘琏跟他政见不同,他反对黄册、反对里甲,大家不过是混口饭吃,至于要人家命吗?!” “是啊,至于吗……”马经历一嘴恶臭的哀叹道:“在年前,两人虽然势成水火,但也只是政见之争,熊启泰只让我注意报告刘琏的动向,搜集他的黑料,然后就是带着他的长随。在外头吃喝嫖赌,还挺惬意的。” “那他为什么忽然起了杀心呢?”老六阴着脸问道。 “估计是从年根儿下,本司的提控案牍官庞义,约刘参政在外头见了一面,给了他一个包袱,开始的吧。”马经历道: “刘参政和他见面十分小心,只带了刘孔一个,却不知道刘孔已经欠了一屁股赌债,只能出卖他还债。所以,我很快就知道这事,然后禀报熊启泰。过了一夜,熊启泰就召见我,说那东西十分要紧,让我赶紧拿回来,或者想办法一把火烧掉!” “可是,打那天开始,刘琏就在书房足不出户,他的两个护卫日夜守卫,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通过刘孔了解到一点情报。”马经历接着道: “刘孔告诉我,刘琏把那个东西看得极重,就连他和刘孟都不许进书房一步,只能把饭菜放在门口,由他自取。” “后来三十晚上,刘琏把两个护卫叫进去,刘孔才在门外偷听到,刘参政要让两个护卫借着元旦放假,带那东西回京,交给楚王殿下。”马经历又道: “我赶紧禀报熊启泰,他听了之后,在堂下踱了几圈,便黑着脸下令要把东西截回来。为了永绝后患,他还亲自谋划,要借曹参政请客的机会,让我和刘孔杀了刘琏。” “他让你杀你就杀?”老六冷声问道。 “此人顺昌逆亡、心狠手辣,小人的一家老小,都在他手里,不敢不从啊。”马经历苦着脸辩解道。 “他说杀你全家你就怕了?不知道杀害钦差是要抄九族的吗?”老六恨不得踹他两脚,但看他满脸粪汁儿的样子,又实在下不去脚。 “小人心怀侥幸,以为不会被发现。”马经历忙解释道:“再说那刘参政也不是钦差啊。” “我说他是他就是!”老六咆哮道。 “是是是。”马经历心说你是老几,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赶紧本着卖就卖个彻底的原则,主动招供道: “然后就是初一那天发生的事儿了。另外按察司冯副使也是熊启泰的人……其实三司官员皆是原先行省衙门分出来的,所以好多都是熊启泰的手下。” “好好,三司本一家,”朱桢便摩拳擦掌道:“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 马经历没听懂老六的意思,他也不敢问…… “最后一个问题,那我两个侍卫呢?都遭了姓熊的毒手吗?”朱桢又沉声问道。 这下马经历听懂了,只是有些奇怪,心说什么叫你两个侍卫?你是楚王吗?真搞笑…… 他面上可不敢挑刺儿,遂老老实实答道:“熊启泰让他手下专门干湿活儿的赣江帮,负责截杀那两个护卫。” 然后有些不可思议道:“听说赣江帮两百多好手倾巢出动,而且是在他们自己的船上偷袭,结果被那两人砍死了三十多个,才杀了两人中的一个。 “另一个受重伤,背着包袱跳了江,因为是半夜,没找到他的尸首,但多半是死了。但熊启泰勒令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还要把包袱找回来。 “所以赣江帮,还有南昌城内的黑白两道,都在找他,但什么也没找到。” “还有个没死的?”朱桢脸上露出一丝惊喜,这是他进来这里后,第一次有好脸色。 “大王也别报啥希望,听说那人身中数刀,后背还中了一箭,就算侥幸落水不死,这么重的伤,也要了他的命。”马经历却道: “另外,南昌城内所有药铺和医馆都得到布政司命令,但凡有人上门购买金疮药,或者请大夫治疗刀枪伤,都要第一时间报官……到现在还没消息,人肯定是死了。” 朱桢没说什么,罗老师却扶了扶眼镜,对马经历冷冷道: “你最好盼着他活。要是人没了,死无对证,我们大王只能宁枉勿纵了,到那时,南昌城的黑白两道全都得陪葬。” “大王……”马经历瞠目结舌,搞不清这是哪门子山大王,怎么这么大口气? 忍不住暗暗吐槽道,上一个这么说的还是陈友谅…… …… 见问不出别的东西,朱桢又让胡泉和罗贯中分别再审一遍。 那马经历每次的口供都大差不差,应该没撒谎。 他便让人将其送到城外青山湖去……胡帛和邓铎带领两队围子手,藏身在湖上小岛,随时听候调遣。 至于被殃及池鱼的李参议和吕都事,也只能先跟他去青山湖做个伴了。 …… 回去的路上,朱桢一直很沉默。 第295节 到客栈后,他简单洗刷一下,便来到小院厨房,对正在里头忙碌的刘璃道: “先别忙了,我给你说个事儿。” “小师叔这么说就行了,我要看锅的。”刘璃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烹饪还不熟练,得一直盯着火。” “好吧。”朱桢轻叹一声道:“你父亲,不是醉酒坠井的。” “我知道。”刘璃轻轻点头。“那天小师叔不就说了么,是有人害死我父亲的。” “之前只是我们的猜测,今天我得到了证实。”朱桢正色道:“他是因为知道了那些贪官污吏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人才勾结了刘孔,杀人灭口的。” “刘孔?”刘璃震惊道。 “对,就是他。大师兄一到南昌,身边就被人安插了眼线,而且他们还拼死拉他身边人下水。要不是身边人背叛,大师兄也不可能什么都被对方知道,更不可能遇害……” “……”刘璃终于忍不住垂下螓首,饮泣起来。 第四八七章 耸人听闻 同福客栈,小院厨房。 灶膛中的火光,映着刘璃的眼泪晶莹剔透。她能想象的到,父亲当时的处境是何等的险恶。但他从来没在家信中透露一丁点儿…… 柴禾烧裂的噼啪声,将她从失神中唤回。 “能告诉我,是什么秘密么?”刘璃擦擦泪,轻声问道。 “还不知道。”朱桢叹气道:“但从熊启泰的反映看,应该是了不得的大秘密。” “我父亲和他们斗争到最后一刻,对么?”刘璃又问道。 “对。”朱桢点点头,将掌握的情况简单讲给刘璃,末了沉声道:“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大师兄是为国为民,壮烈捐躯的。” “嗯。”刘璃重重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用鼻子深深吸气道:“后面办案带上我吧。父亲的敌人还在那里,我要替他继续战斗。” 她的目光无比坚决,让朱桢无法拒绝。 “好。”他点头道:“我们一起给大师兄报仇。” “嗯,小师叔最好了。”刘璃破涕为笑,然后惊呼一声道:“哎呀,锅糊了!” …… 晚上开会时,朱桢果然叫上刘璃一起。 “情况大家都了解了,也寻思好一阵子。”他看着大舅和罗贯中,沉声问道:“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殿下,亮明身份吧。”他大舅忧心忡忡道:“那熊启泰胆敢杀害钦差,说明他已经丧心病狂,没有他不敢杀的人了。 “而且刘孔那杀才既然是叛徒,肯定把殿下的身份透露给他了。现在马经历也失踪了,弄不好他会狗急跳墙的!” “他跳个屁!”朱桢冷笑一声道:“知道本王身份的可不只他一个,还有个曾泰呢。难道他以为可以故技重施,像对付我大师兄那样,无声无息灭了本王?做梦去吧!”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是小心为上。”胡泉坚持道。 “话虽如此,但这时候明牌,确实有点可惜。”罗贯中推了推眼镜,身为一名小说家,他无法忍受故事到一半,忽然机械降神……那是一种不高明的说书技巧,因为它破坏了故事的内在逻辑,是只有三流小说家,才会采用的迂拙的情节计策。 好吧,说的有点多,总之罗老师是希望老六,能继续用现在的角色,把这场戏唱完的。当然他也不是为了坑老六,还是在积极出谋划策的。 “这场戏还不够大,戏剧冲突还不够激烈。我们可以利用那刘孔做点文章,把这场戏推到最高潮,然后殿下再亮明身份,粉墨登场,效果岂不更佳?” “罗老师,粉墨登场不是好词儿。”刘璃小声提醒道。 “哦,是吗?我还真不知道呢,哈哈。”罗贯中讪讪一笑,心说坏了,以后没法暗戳戳讽刺半文盲了。赶忙岔开话题道: “而且,如果我们现在收网,可能永远不知道,那个大秘密到底是什么了。” “这倒是……”朱桢点点头,他们已经从隔壁茶楼的包打听那里,得知了那位给大师兄包袱的提控案牍官庞义,在正月初,被派往赣南公干途中遭遇山匪,已经殉职了。 “此外,仅凭一人的口供,便把一省布政使抓起来,实在不太牢靠。何况还有沈立本这个钦差在,殿下也不能为所欲为……那熊启泰还不是想怎么扯就怎么扯?都没法证实他的口供。万一将来把他解送京城时再翻供,殿下的脸都要丢光了。” “有道理。”老六终于被说服了,重重点头道:“本王就在这里等着他上门,只要他派兵来抓我,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平叛了吧?” “是……”众人这个汗啊,殿下就是念念不忘平叛。 “另外,还是要设法找找那个侍卫的。”老六又不抱多大希望道:“万一找到了呢,事情不就有转机了?” “嗯,我明天就派人找蛤蟆街上的包打听买消息。”胡泉点头道。 “还有二舅那个姘……呃,阿芳。二舅这都操劳几天了,也该让她出出力了吧?”老六又道。 “明白。”胡泉苦笑道:“那边我亲自去一趟。” …… 那厢间,钦差行辕。丝竹悠悠,活色生香。 沈立本正在数位绝色佳人的侍奉下,一边享用奢侈的晚宴,一边欣赏着美人吹箫。 席间笑言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但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副画卷的和谐,沈立本不悦皱眉,看清进来的是熊启泰之后,才忍下没有发作。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大人,不好了,我有三个人被曾泰那厮抓了。”熊启泰低声道。 “是那天在曹参政家的官员?”沈立本体会不到熊启泰的心情,还慢条斯理问道。 “是,但他已经同意让我讯问了。卑职把他们带回去,连夜问完了话,就放他们回去了。”熊启泰气急败坏道: “谁承想,曾泰那个阴险的家伙,居然以结案签押为由,把他们诳回了按察司,并悍然在签押房,抓了那三个人。 “更无耻的是,他让他们依次从前门进签押房,从后门离开,结果其余人毫无察觉,都不知道他们仨已经被抓了! “直到他们仨的家里人,等到傍晚不见人影,到各家寻找,才发现他们压根没回来!”熊启泰怒不可遏道:“堂堂按察使,居然绑架我布政司的朝廷命官,简直是耸人听闻!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吆喝什么,你把人要回来不就得了?”沈立本掏掏耳朵,不悦道。 “下官第一时间就去要人了啊!可那姓曾的坚决不承认,非说他们已经离开按察司衙门了。”熊启泰郁闷道:“我问过冯副使了,守门的差人根本没看到他们仨离开!” “请大人下旨,命他交人,不然就搜查臬司衙门!”熊启泰说着,又急切抱拳道。 “那三人身上,有你什么把柄吗?居然这么着急?”沈立本依然慢条斯理。 “是有一个人,知情……”熊启泰艰难道。 “你不是说,已经没人知情了么?!”沈立本腾得火起。 “大人你先别生气,我还有个更离谱的消息要禀报呢……”熊启泰说着摆摆手,示意那些美姬退下。 第四八八章 楚王来了 一听他这么说,沈立本果然就不关心之前的问题了…… 待厅中没了旁人,沈立本便沉声道:“说吧。” “被曾泰抓走的三个人里,其中一个是当初下官安插在那刘琏身边的眼线,他还把刘琏一个叫刘孔的长随,拉下了水。”熊启泰先乱了阵脚,跟之前自相矛盾道: “就是他两个人一起弄死刘琏的。” “你不是说,安排了个杀手混进来,杀完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跑了吗?!”沈立本气得拿脚踹他道:“你他娘的还有句实话没有?” “是吗,我这么说过吗?”熊启泰一边躲闪,一边岔开话题道:“这不是重点了。大人,重点是那刘孔报告说——楚王来了!” “什么厨王来了?”沈立本一愣道:“你从哪里请的名厨吗?区区厨子也敢称王?” “是楚王!不是厨王,当今皇上的第六子,大明唯一的双亲王,楚王加海王殿下,朱桢啊!”熊启泰声音都变了调。 一气儿来了这么多人,他能不害怕吗? “你放屁呢,楚王在崇明岛上给南安侯压阵呢!他是双亲王不假,他也不会分身术啊!”沈立本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是真的,刘孔禀报说,就在大人去吊唁的第二天,他也出现在刘参政家,还带着刘参政的闺女,给他爹哭丧。”熊启泰牙齿不由自主的咯咯作响道: “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可楚王是刘伯温的学生,隔天到他府上上课,刘孔都不知道见过他多少回了,怎么可能认错?而且刘璟也在,他总不可能也不认识楚王吧?” “你还知道他是刘伯温的学生,那你干嘛还要对刘琏下手?!”沈立本一把掀翻了桌子,红着两眼咆哮道:“这下好了,把那个杀神引来了,就等着全家死光光吧!” “下官原以为能做的天衣无缝,坐实刘琏酒后坠井、意外死亡的结论,也没想到,居然能把楚王殿下招来啊。”熊启泰带着哭腔道:“大人啊,说这些都晚了,咱们该怎么办啊?” “不是咱们,是你!”沈立本很现实的选择了,与这厮划清界限道:“整件事都是你做的,与老夫无关,更与胡相无关!老夫从来没有让你害过刘琏的性命,胡相也没有!” 说着他又很俗套的威胁道:“你不把我们拖下水,我们还能设法保住你的家人。不然我们最多就是罢官免职,但你全家都要死绝!” “大人啊,沈部堂,你倒是想得美。”熊启泰却苦笑一声,也不再卑躬屈膝了,直起腰道:“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到如今,你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你是在威胁本座吗?”沈立本把脸一拉,恶狠狠道。 “不是,下官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熊启泰语气愈发平淡,说出的话却愈发惊心动魄道:“你不是一直逼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杀刘琏吗?我确实另有隐情……” “我就知道。”沈立本恨声道:“你根本就不是能为上司送死的那种人,你只可能为了你自己!” “没错,我之前虽然一直跟刘琏有矛盾,但那只是公务上的分歧,从没有动过要他命的念头。”熊启泰缓缓道: “而且,江西一省黑白两道都是我的人,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吃瘪。根本用不着使这种极端的招数……其实,这种家世高贵,简在帝心的官员下来,就是镀个金的。哪怕没法和他交朋友,我也不愿意把他得罪死了,更别说让他死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做?!”沈立本低声咆哮道:“说重点!” “因为有人多事,我手下的一名提控案牍官,也不知是哪来的正义感,还是想攀高枝,见他在我手下处处吃瘪,居然将那本要命的簿册偷偷给了他。”熊启泰低声道。 “是那本《不管账册》?”沈立本如遭雷击,登时就方了。 “还能是什么?”熊启泰颓然点头道。 “这种要命的东西,你怎么能让人偷走呢?!”沈立本一把揪住熊启泰的领口,要吃人一样嘶吼道:“当初我交给你的时候怎么说的?它比你的命还重要!你就是死也得先毁了它再死!” “下官也一直保管在密室中,可是每年总得拿出来用吧?为了防止泄密,我都是用最亲信的人对账,还亲自守着他们,绝不让他们夹带片纸点墨出去。”熊启泰哀叹道: “哪能想到有人居然过目不忘,用了几年时间,把整本账册偷偷默写下来了……唉,真是万万没想到。” “这么天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沈立本厉声质问道。 “我敢说吗?”熊启泰苦笑道:“一旦告诉大人,以大人的为人,肯定让我背锅,逼我自杀,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你……”沈立本心说看人还挺准呢。他目光闪烁的看着熊启泰,心说现在甩锅也不晚。 “大人,你就死了那条心吧。”熊启泰苦笑道:“我还有个秘密没告诉你。” 第296节 “艹……”沈立本连骂娘的力气都没了,他是真服了熊启泰,还有没有一句实话? “我当时派赣江帮截杀的,楚王那两个护卫,其实只死了一个。另一个带着那东西受伤落水,因为当时天黑,没找到他的人影。但之后这一个月,我动员了所有力量,把赣江下游都搜遍了,也没找到他的尸首。”熊启泰颇有些虱子多了不咬的架势道: “而且,有人在江边发现了血迹和脚印……所以他被救起的可能性,很大。” “好,很好,非常好……”沈立本颓然坐回椅子上,朝熊启泰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你能活这么大,还真是个奇迹。” “大人谬赞了。”熊启泰讪讪道。 “……”沈立本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就猛抽自己耳光。 “大人,别这样,大人。”熊启泰赶忙阻拦。 “你不用劝我,选你这样的人接班,我抽死自己都算轻的!”沈立本却啪啪啪一连好几下,直接把半边脸抽青了。 熊启泰却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是沈立本接受现实的前兆。 第四八九章 你究竟有多少小秘密 其实沈立本更多的是无能狂怒,因为现在杀了熊启泰也没用了。只要那护卫把东西交给楚王,他就同样死路一条,甚至连胡相都要受牵连…… 所以狂怒之后,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现实。正如熊启泰所言,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甩锅是甩不掉的了。 整理下思绪后,沈立本便缓缓问道:“那个叫刘孔的长随说,我们吊唁次日,楚王就出现在刘参政家了?” “是。”熊启泰点点头。 “为什么昨天不报?”沈立本沉声问道:“非要等到今天?” “他本来是通过马经历,来跟我联系的。知道楚王来了的第一时间就想报告,可马经历被叫去问话了,联系不上啊。后来他听说马经历被曾泰扣了,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也顾不上会暴露了,赶紧冒险求见,告诉我谁是曾泰的幕后老板。” “这样啊……”沈立本捻着山羊胡,眉头紧皱道:“那楚王殿下已经知道多少了?” “不少了。”熊启泰道:“刘孔说,楚王是从马经历多余问的那句话中,听出了端倪,才猜到刘参政是遇害的。” “哪句话?”沈立本一愣。没想到居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 “啊?大人不知道?”熊启泰也是一愣,然后不好意思道: “哦对了,我让冯副使把刘参政另一个长随,刘孟的口供抽走了。所以大人不知道,马经历曾隔着墙问他‘刘孟刘孟,你家老爷回去了吗?’” “你真行。”沈立本已经毫无波动道:“楚王肯定通过曾泰看过卷宗了,只要发现没有刘孟的口供,就知道冯德伦有问题了。” “是,”熊启泰懊悔点头道:“本以为来的钦差是大人,所以活做的确实糙了点儿,谁成想皇上还藏了一手,居然把楚王派来微服私访。这下可露了腚了。” “唉……”沈立本都没有力气开骂了,摇摇头道:“楚王还发现什么?有没有抓到你的把柄?” “楚王应该是通过调查发现,那三名官员嫌疑最大,便命令曾泰把他们诱捕。现在多半在什么地方,严刑拷打呢。”熊启泰忧心忡忡道:“另两个还好说,知道的事情不多。可马经历,几乎什么都知道啊。” “这么说,楚王已经盯上你了?”沈立本幽幽道。 “……”熊启泰毫无悚然,忙自我安慰道:“也不一定,说不定马经历能扛过去呢?” “这话你自己信吗?”沈立本哂笑一声。 “不信。”熊启泰颓然摇头。 “知不知道楚王现在何处?”沈立本沉声问道。 “知道,他住在蛤蟆街的同福客栈,一个叫迪迦的客人登记的房间。”熊启泰点头道。 “嗯……”沈立本缓缓点头,陷入沉思,良久方喃喃道:“假设楚王能撬开马经历的嘴,不,他一定能撬开的。” 因为他想起了楚王在苏州时的彪炳战绩,区区一个马经历,还不够老六塞牙缝的。 “所以,刘孔应该也暴露了。甚至不排除,楚王故意放其传话,好让咱们知道他来了,他就在同福客栈。”沈立本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道:“然后看我们会怎么做。” “有道理。”熊启泰点点头,叹道:“还得是大人啊,下官就没想到这一层。” “你那个脑子,还是算了吧。”沈立本没好气道。 “是是,那请问大人咱们该怎么办?”熊启泰小意问道:“要不要来个快刀斩乱麻,一不做二不休?” “当然不行了!”沈立本没好气骂道:“你是不是除了馊主意,就没有别的主意?楚王既然等着你过去,他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说曾泰,他肯定还埋伏了暗手,你怎么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是是,下官也知道这样极其冒险,可这不是没办法了吗?要那东西落到楚王手里,咱们都是个满门抄斩,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拉个亲王垫背呢。”熊启泰这种乱世活下来的亡命徒,逼急了眼,就没有他不敢宰的人。 “那东西,不是还没落到楚王手里吗?”沈立本叹了口气。 “对哦。”熊启泰讪讪一笑,其实他并不在意。 “所以,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沈立本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那个护卫,把东西找回来或者销毁掉。楚王手里有没有那个东西,差别大了去了。” “是,唯一不变的是下官的结局。”熊启泰苦笑道。 “没错,只要有马经历的口供,你和冯德伦就死定了。”沈立本淡淡道:“哪怕是胡相,也不能阻挡楚王杀你们报仇。” “但楚王拿不到那东西,你俩之外的人,就都能活下来了。”他又话锋一转道: “只要你永远把嘴闭上,就不会牵连到本座,更不会牵连到胡相。我们一定会全力保住你的家人,最多流放几年,待楚王忘记这茬之后,就把她们放回原籍,发还产业,仍不失为富家大户。” “恁这人还怪好嘞。”熊启泰满嘴苦涩道。 “你也是乱世中过来的人,难道没学会壮士断腕的法则吗?”沈立本冷冷道。 “学是学到了。”熊启泰叹气道:“可刀砍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很疼啊。” “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承担责任,合情合理。”沈立本沉声道:“而且,你也别无选择。” “……”熊启泰愣怔片刻,方颓然道:“没错,只有这一条路。” “回去吧,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人!”沈立本一字一顿,重逾千钧道。 “好。”熊启泰任命的点点头,又问道:“那同福客栈那边呢?” “派人盯紧了就行。”沈立本答道:“楚王想引你上钩,那你就偏不能上当。你一旦动手,他反手就能调兵把江西官场一锅端,还谁也说不得他什么。” “倒也是……”熊启泰终究还是没沈立本了解老六的脾气,没想到这位双亲王殿下,居然还身具流氓气质。 “先把他晾在那里,集中全力找到人和东西再说吧。”沈立本长长一叹道。 “明白了。”熊启泰艰难的点点头,也不行礼,便转身往外走。 沈立本看着他那颓丧的背影,好像一条狗,也不跟他计较了。 走到门口时,熊启泰忽然站住道:“大人,其实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还有?”沈立本无力呻吟。 “这些年,不论干什么,我一直打着你的旗号。”熊启泰便笑道:“所以,下面人送礼,从来都是送双份的。” “那本座为什么没收到过?”沈立本瞠目结舌。 “呵呵……”熊启泰得意一笑,走入黑暗中,只留沈立本在风中凌乱。 第四九零章 下落 入夜,春芳阁中,悬起高高矮矮的各色纱灯。再配以穿着清凉的胡姬,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置身其中,真叫个如梦似幻,大有如临瑶池之感。 胡泉走进阁中,摆手斥退上来招呼的龟奴和姐儿,径直上二楼,推开走廊尽头那间房门。 里头装饰豪华,还点着香,却只有条大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那如雷的鼾声中,都透着无尽的疲惫…… 胡泉走到床边,低头看那大汉,只见他胸前梳着小辫,还有一双粗粗的浓眉,自然是自己二弟无疑。 可是,这才过去几天,胡帛明显就瘦了一圈,硕大的腮帮子也尖了,两眼还多了一圈黑眼圈。 “起来了。”胡泉一巴掌抽过去,千钧一发之际,胡帛一个懒驴打滚,滚到千工床的深处,顺手从被褥下,抽出狼牙棒来。 别想歪,是他爹用的那种…… “谁?!”胡帛奋力睁开眼,全身肌肉紧绷,让自己进入临战状态。待看清是自家大哥后,才又垮下来。 “哎呀,大哥,你一惊一乍的干啥?”胡帛把狼牙棒塞回褥子底下,埋怨道:“差点吓掉魂儿。” “你怎么这么懈怠了?”胡泉板着脸道:“我刚才要不是先喊一声,这下你能躲的过去?要是换个歹人提着刀,他能先喊一声?” “俺累啊,大哥。”胡帛叫苦道:“没听过那句话吗?只有累坏的牛,没有耕坏的地。三四十的娘们,真是如狼似虎,实在吃不消啊……” “唉,苦了你了。”胡泉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有些歉疚道:“回头整几条虎鞭,好好给你补一补。” “你当阿芳没给俺补啊?俺在这顿顿都是吃药膳,人参切成片,当萝卜干一样往嘴里炫……”胡帛诉苦道: “吃的俺都四十的人了,半夜里还嗤嗤喷鼻血。后来俺拒吃任何补品,她就变着花样骗俺……端上一盘菜来,说是蹄筋,结果是驴鞭……” “我艹……”胡泉听得直咂舌,这么离谱的吗? “章郎,你在说什么呢?”这时身后响起个腻的滴水的声音,却是正在招呼客人的阿芳闻讯而来。 “没说啥,说你对俺好。”胡帛忙改口,干笑道:“顿顿给俺炖大腰子。” “奴家是心疼章郎啊,当然得让你吃好喝好了。”阿芳说着满意的笑着向胡泉行礼:“章大哥好啊。” 胡泉看向阿芳,却见她容光焕发,肌肤白里通红,就连眼角那鱼尾纹都不见了,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他暗叹一声,老二果然没说错。客气的对阿芳见礼。 “章大哥难得过来一趟,今天可要尽兴而归。”阿芳掩口一笑,知道他们兄弟吝啬,便道:“奴家请客。” 老二暗翻白眼,心说却得让俺肉偿…… “不了,我今天来找你有正事儿。”胡泉看一眼自己兄弟道:“看在老二这几天尽心竭力的份上,想请你帮个忙。” “章大哥只管说,只要奴家能做到的,自然不在话下。”阿芳含笑挥挥手,她身后跟的小丫鬟便退出去,关好门守在门外。 “听说近来南昌城内的黑白两道,正在全力找一个人?”胡泉也不兜圈子,径直问道:“可有此事?” “有。”阿芳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 “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人?”胡泉沉声问道。 “听说是个受了伤的江湖客,他偷了熊藩台的东西。”阿芳答道。 “你有没有他的下落?”胡泉紧紧盯着阿芳。 “没有。”阿芳目光一闪,用帕子掩口笑道:“黑白两道都在找的人,肯定是个大麻烦,我们开店做生意的,当然是离麻烦越远越好,就是无意中听到什么,也全当不知道的。” “那你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啊?”胡帛瓮声瓮气问道。 第297节 胡泉却是听懂了,心下狂喜,面上却依旧微笑道:“你开个价吧。” “不是钱的问题,傻子才会用这种要命的事情换钱呢。”阿芳摇摇头,轻笑道:“奴家是因为当年的关系。当然,还有和章郎的感情,才不愿意向章大哥隐瞒的。” “好,我看你和我二弟也是两情相愿,”胡泉点点头,慷他人之慨道:“这样吧,我们离开南昌之前,他就归你了。” “我艹,别介啊,会出人命的……”胡帛可怜兮兮的小声对大哥道。 “为了殿下,为了牺牲的兄弟,你就坚持到底吧!”胡泉却摇摇头,沉声道。 “殿下?”阿芳吃了一惊。 “不错,”胡泉点点头,一脸坦荡道:“既然阿芳对我们坦诚相待,那我们也不能再隐瞒了。” “其实,我们是齐王殿下的手下。”说着他便沉声道:“那天,我兄弟俩陪着来瓦舍看跳舞的那个青年,就是当今皇上的第七子,齐王殿下。” “啊?!”阿芳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堂堂大明亲王居然亲自跑到南昌来逛瓦舍。传出去,自己这春芳阁怕是要成为仅次于滕王阁的著名景点了。 唔,春芳阁改成齐王阁也是很不错的…… “真的假的?”不过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是真的,芳,难道你不相信我吗?”他二舅便用胸腔共鸣,一脸情深道。 “章郎,奴家当然信你了。”阿芳登时五迷三道,点头不迭。 “我们殿下是为了刘参政之死,微服来昌的。”胡泉接着道: “皇上知道胡惟庸在江西发迹,他举荐的钦差,更是前任江西平章,担心他们与当地官员勾结一气,欺君罔上,所以派我们殿下来,暗中盯着他们。” “结果还真让皇上猜着了,”胡泉又沉声道:“我们调查发现,刘参政之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江西布政使熊启泰指使人所为的。” “同时熊启泰还派人追杀了我们府上的两名护卫,结果一死一伤,重伤失踪的那个,身上带着刘参政交给我们殿下的关键证物,所以我们必须要在对方之前,找到他!” “芳,你能帮我们的,对吗?”胡帛虽然呆头呆脑,但毕竟跟大哥一直焦不离孟,敲敲边鼓,打打配合还是不在话下的。 “当然,不过那两个护卫不是楚王府的吗,怎么成齐王府的了?”阿芳有些不解问道。 “啊,殿下们都还没开府,所以护卫都是混着用的。”胡泉忙解释道。 “对对对”胡帛也赶紧点头。 “唉,”阿芳叹了口气,对两人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但我相信当年的你们,相信哪怕过去这些年,应该也不会变成坏人。” “这你放心。”胡泉正色道:“我们算不上什么好人,但绝对跟坏人势不两立。” “好。”阿芳便吐露实情道:“那人现在丐帮的保护下。” 第四九一章 丐帮帮主 “丐帮?”哥俩齐声问道,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对啊,有什么稀奇的?哪里都有乞丐,自然就会有丐帮。”阿芳却一脸理所当然道:“南昌的丐帮帮主,你们其实也认识,小名叫阿鼠。” “小耗子?”两人果然想起来,当年那孩子也就十二三岁,是个父母双亡的小乞丐,洪都保卫战时,他就在城上城下乱转悠,给各处城门的士兵,传个消息递个东西,也帮着运伤员、送干粮,总之为了混口饭吃,什么都干。 所以,当时洪都城上,没人不认识他。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他都混上丐帮帮主了。”胡泉感叹道:“不过也很正常,那小子当年一看,就跟一般的乞丐不一样。” “具体那人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奴家不清楚,我也不想打听。”阿芳接着道:“是阿鼠……他现在大号叫舒来宝,那天找到我,向我讨要些犀角、龙涎香和珍珠。” “犀角可以清热定惊、凉血解毒;龙涎香行气活血、散结止痛、利水通淋;珍珠也有解毒生肌的功效。”胡泉久在行伍,对这几种名贵的药材了若指掌。“这是有人受了刀剑伤,创口化脓,血热发烧啊。” “章大哥真是见多识广,”阿芳点头笑道:“没错,这些都是给重伤员用的。当年在洪都,朱大帅双腿尽断,高烧不退,就是靠这几样名贵药材痊愈的。” “这段时间,所有的药铺医馆,都被官府重点关照,没法从他们那里买到。但阿鼠脑瓜子灵活,居然想到奴家这里,会有这几样玩意儿。”阿芳小小感叹一声。 “你这里怎么会有这些玩意儿?”二舅瓮声瓮气问道。 “章郎,这里可是珠宝香脂的窝子,怎么会没有珍珠呢?龙涎香虽然名贵,奴家也还是用得起的。”阿芳微微得意笑道。 “知道你是富婆。”胡帛又问道:“那犀角呢?” “都说了是玩意儿……”阿芳有些尴尬。 “哦……”大舅二舅秒懂。 “比如梳子啦什么的,想什么呢?”阿芳白了两人一眼,然后咯咯笑起来。 “俺还以为是犀角杯呢。”胡帛也嘿嘿笑道。 “咳咳,说正经的。”大舅受不了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开车,咳嗽一声道:“所以说,你就通过这个判断出,那人在阿鼠那里?” “是,丐帮的人,人贱命贱,就是阿鼠自己,也万不会用这么奢侈的药材的,最多到山上挖点黄芪,板蓝根糊弄糊弄,治不好就早死早超生了。”阿芳点头道: “所以,阿鼠肯定是要救个很重要的外人,他让我别问他用来干啥,其实就等于告诉我,救的是什么人了。” “我虽然给他了,但着实担心他,官府疯了一样找的人,丐帮却藏起来偷偷救治,一旦有人告密,那就是个灭顶之灾。”阿芳轻叹一声道: “现在就剩这个小老弟,还记得我不光是赚黑心钱的老鸨,也曾为保卫南昌城做过贡献。所以我不想让他有事。”说着她抬头看向胡泉道: “章大哥,你们去找他,把那危险的家伙接走吧。” “放心,只要找到那个侍卫,我们就会收网,把熊启泰那帮人一网打尽。”胡泉沉声道:“不过还要劳烦阿芳,告诉我能在哪里找到阿鼠。最好再帮我写封信,道明原委。我们和他谈一谈,看看他是什么目的,怎么才能把人交给我们。” “这……”阿芳一脸为难道:“这样阿鼠肯定会怪奴家出卖他的。” “我让老二再多留一个月。”胡泉又用出杀手锏。 “艹……”二舅眼前一黑,但他也知道轻重,不敢说个不字。 “唉,既然章大哥发话,奴家也只好拼着阿鼠怪罪了。”阿芳像下了很大决心道:“这样吧,让章郎多住两个月,奴家就当这个中人,亲自去找阿鼠,或者把阿鼠找来,撮合你们谈一谈。” “两个月?”二舅直接晕了过去。 “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不是我们信不过你,而是不能给你带来危险。”胡泉却摇头道:“实话告诉你,熊启泰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了,现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了。 “所以,你前脚踏出春芳阁,后脚就会被人盯上,看你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如有必要,随时会把你抓起来,严刑拷打的。” “啊……”阿芳果然害怕了,她一辈子没离开过南昌,一省之长给她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只要你别离开老二太远,就不会有事的。”胡泉安慰她道:“他们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撒野的。” 别看胡帛生的潦草,可也是如假包换的贤妃亲哥、楚王亲舅啊。 “好,好……”阿芳忙点点头,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奴家寸步不离章郎。” “艹……”老二刚醒过来,又晕了过去。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于是阿芳不再得陇望蜀,老老实实介绍了丐帮的情况,以及阿鼠常用的几个据点,然后提笔写了封错字连篇的信给他。 这年代识字率奇低,阿芳还是当了老鸨之后,要排班要算账,逼着自己认了几个字。当然提起笔来,还是颠三倒四,多一笔少一笔在所难免。不过也正好,防伪效果极佳。 胡泉将信,和阿芳给的信物,一并贴身收好,然后嘱咐两人道:“瓦舍里人来人往,肯定少不了那帮人的鹰犬,你们在房间里也要保持警惕。” 说着他瞪一眼二弟道:“尤其是你,别整天跟个色中饿鬼一样,要养精蓄锐,随时保持最佳状态,懂吗?” “嗯嗯,大哥恁放心,俺一定听话。”胡帛眼泪都快下来了,大哥还是爱自己的。这分明是在帮自己高挂免战牌啊。 阿芳也是知道轻重缓急的,虽然有些遗憾,却也只能以大局为重,给章郎减负。 胡泉又给了弟弟一枚烟花,作为紧急联系的信号,这才离开了春芳阁。 现在是对方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也知道对方知道他们的身份。双方其实是明牌状态,所以胡泉也懒得遮掩了,大喇喇出了门,径直就回了蛤蟆街。 第四九二章 魏武遗风 熊启泰对老六一行的盯梢,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胡泉走在街上,能感到前后左右,明梢暗桩起码十几波…… 这还不说,进了同福客栈,便见店里十来张桌子坐的满满的,客人清一水的不怀好意。他一进去,各种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投来,胡泉望回去时,那些目光却都倏地躲开了。 “鼠辈。”胡泉哂笑着摇摇头,大步走进客栈后院。 后院中依然有数道目光,从门缝、窗缝中投出,紧紧盯着他,敲响了迪迦小院的门。 “谁?”里头传来属下警惕的声音。 “我。”胡泉沉声应道。 院门吱呀开了,护卫放他进去。然后关上门,隔断了那些窥视的目光。 “已经这么过分了吗?”胡泉皱眉问道。他出门前,熊启泰的人,还只是在客栈外窥伺。才出去一趟回来,就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有什么区别?”老六背着手,一脸不爽道:“还是不敢靠近本王一步,我让人出去挑衅了一圈,他们却全都缩了头。只敢暗搓搓的在外头围观罢了。” “看来熊启泰很清楚殿下是在……钓鱼执法,坚决不咬钩。”胡泉苦笑道: “他安排这些人不过是摆的迷魂阵,想把殿下唬住,同时在外面挖地三尺找人……我回来的路上,看到到处是官差在挨家挨户搜查。还有那些帮派分子,地痞流氓也跟着起哄架秧子,整个南昌城都乱了套。” “妈的,反正他横竖都是个死了,有什么好折腾的?还不如来个鱼死网破。”老六不无遗憾道:“要是拉上个亲王垫背,那还不含笑九泉?” “殿下,人往往身不由己啊,又有几个能真正随心所欲呢?”罗贯中叹道。 “那他真可以,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替人消灾。”老六沉声道:“看来那个护卫手里的东西,真比他的命还重要。” “阿芳那边有什么收获?”说着他望向大舅。 “还真有。”胡泉便低声将得到的消息禀报殿下,又把那封信和信物呈上。 “还真是有耕耘就有收获。”看着那封错字连篇的信,老六感慨道:“此番二舅当记头功,回头跟父皇求个南昌伯封给他。” “还是算了吧,沙场建功才能封爵。”罗贯中无语道:“胡二爷肯定不愿意靠这种方式当上伯爵。” “这是后话了。”老六摆摆手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跟那丐帮帮主,舒来宝接上头。” “是啊。”胡泉点头道:“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以对方监控的力度来看,只要我们和丐帮接触一次,他们可能就会被发现,然后招致灭顶之灾。” “所以殿下,还是亮明身份吧。”胡泉又劝道:“调军队控制住局面,然后跟丐帮要人不迟。” “我反对!”曾泰从房间里出来,熟练的杠了一下。 “我靠,你怎么也在?”胡泉吃了一惊。 “熊启泰的人已经包围了客栈,下官当然要来护驾了!”曾泰理所当然道。其实他是因为惹恼了熊启泰,而且他手下人也根本不听他的,都被熊启泰调出去找人了。 曾泰怕留在衙门里步了刘参政后尘,所以才跑到殿下这求庇护的。 第298节 “好家伙,这是彻底明牌了。”胡泉苦笑道:“都在这比拼定力是吧?”说着他问曾泰道:“你又为什么反对……不,是你为什么又反对?” “下官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而是伯爷考虑欠妥了。”曾泰便沉声道:“恁这法子有个问题,就是把那丐帮帮主舒来宝,当成好人了。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在按察司挂了号的帮派头目。” “所以呢?”胡泉微微皱眉。 “所以,还不好说他救下那名护卫,到底是何居心。”曾泰慎重道:“万一只是奇货可居,想要跟熊启泰,或者熊启泰的靠山,换个大价钱。殿下亮明身份跟他要人,很可能会吓得他直接灭口的。” “也不是没有道理。”老六不禁笑道:“棋都下到这一步了,贸然换个玩法,实在没品。再说本王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局面呢,不下完它太可惜了。” “好,这才是魏武遗风!”小说家就很心水他这种调调。 “去你的,本王不好人妻。”老六白他一眼,沉声道:“其实,我们再走好最后一步,就可以宣告获胜了。” “是,但前提是一次就见到阿鼠,并跟他谈妥。”胡泉分析道:“而且是在熊启泰的严密盯梢下。” “这确实不容易,但还难不倒本王。”老六显然已经有了定计,又开始臭屁道:“不是本王自夸,没有人比我更懂丐帮了!” “是啊,殿下家学渊源,还有过亲身实践。”罗老师一贯尖酸刻薄。 “没错,本王去丐帮,那就是回家了。”老六笑着揽住罗贯中的肩膀道:“这回我还会带着你一起,让你也过把要饭的瘾。” “这种瘾有什么好过的?”罗贯中郁闷道。 “作家要体验生活嘛,就这么定了。”老六却不容分说。 “唉……”罗贯中自作自受,只能无奈接受。 “殿下要扮成乞丐,混进丐帮去?”他大舅算是听明白了。 “没错。”老六打个响指道:“谁能料到本王会化身乞丐?自然可以轻松甩开跟踪,到丐帮去找他们帮主谈谈。” “这主意确实别出心裁,但殿下你没考虑过自己的身材吗?”曾泰这次杠的合情合理。 众人看那庞大的青年,满满的胶原蛋白,一看就是营养过剩,哪有这么富态的乞丐? “你是在笑话本王胖吗?”老六瞥一眼曾泰。 “不不,绝对不是,下官是觉得殿下渊渟岳峙,纯纯王者之相,跟乞丐有天渊之别啊。”曾泰忙解释道。 “你还挺有才咧。”楚王这才笑了。因为刘璃附耳告诉他,渊渟岳峙出自石崇《楚妃叹》一诗‘矫矫庄王,渊渟岳峙。’本就是用来夸楚王的。 “不过你不用担心,本王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本王穿上乞丐服,再化化妆,那也就跟乞丐没啥区别。”老六自信道:“再说了,乞丐也有高层,不是都吃不饱饭的。” “明白了……”听说乞丐也有高层,唯恐殿下也让自己去体验一下生活,曾泰不敢再杠了。 第四九三章 重操旧业 夜半三更,喧腾了一天的南昌城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街串巷,不疾不徐的吆喝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然后,蛤蟆街的‘同福客栈’,就着了…… “走水了,走水了!”惊慌失措的喊叫声,瞬间惊动了彻夜失眠的熊启泰。 他放着自己的藩司衙门不待,跑到南昌知府衙门里来,就近盯紧楚王殿下。所以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腾起的火光。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我艹,这是看老子不上钩,要搁这儿演苦肉计,栽赃陷害老子?’ “这他妈什么流氓行径?”他赶忙跳脚大喊道:“快去救火,不要让他们得逞!” 人和东西都还没找到呢,他可不能给楚王发飙的机会。 “是!” 手下人就没接到过这么拧巴的命令,让他们围着客栈,却又不让他们靠近小院。明明对方已经发现他们的存在了,却还是严令禁止他们抓人,现在着了火还要替他们救火…… 不过也幸亏他们在客栈内外的人手充足,几百号人一窝蜂冲上去,连泼水带用抹搭拍,一股脑就把火给扑灭了。 “干得不错。”曾杠精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摆摆手道:“都回去休息吧,明早找你们藩台领赏银。” “是……”救火的人里大半都是两司的官差,自然认识曾臬台。在熊藩台没有公然跟他翻脸之前,大伙面上还是得听他的。 …… 四更天,灰头土脸,焦头烂额的官差,退出了同福客栈,迎面便见街上已经被官兵封锁,熊启泰披着大氅,神情阴沉的盯着客栈大门。 “藩台,火已经扑灭了。”为首的千户赶忙禀报道。 “嗯,看到了。”熊启泰点点头,沉声问道:“可发现什么异常?” “还真有点儿问题。”千户低声道:“原先他们有三十来个人,救火的时候属下留心数了数,好像少了六七个。” “你确定?”熊启泰瞳孔倏地一缩,难道楚王点这场火,不是为了栽赃陷害,而是让人摆脱自己的耳目? “好像真是这样。”旁边的副千户也附和道:“他们明显少了几个人。” “妈的!又猜错了!”熊启泰狠狠啐一口。其实他在发生火情第一时间,就已经派兵包围了同福客栈。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已经让楚王派出去的那几个人逃之夭夭了。 “坏了!”下一刻他就想到,楚王处心积虑来这一手,只可能为了一个目的——去找那个护卫,还有他手上的东西。 而且很显然,对方已经知道那个护卫的下落了,不然没必要玩这一手。 “绝对不能让他们先找到!”熊启泰登时冷汗津津,他已经完蛋了,不能再搭上一家老小。 “找找找,所有的人都去找!”熊启泰终于使出终极大招,咆哮道:“让都司衙门也派兵,明日城门不开,大搜全城,把身上有伤的人统统抓起来!” …… 行省改三司还不到两年,旧体制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惯性,尤其是原先长官强势的省份,布政使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的高官,依然理直气壮的对按察司和都指挥使司发号施令。 熊启泰就是如此。 五更天色微明,江西都司的官兵,浩浩荡荡列队开出军营,准备执行熊藩台的命令。 隆隆的脚步声踏破了清晨的静谧,大街上,早起劳作的市民,赶紧避让道旁,议论纷纷最近到底发生什么大事了,怎么连官兵也出动了? “这架势,就像抓反贼一样,莫非又闹白莲社了?”江西可是白莲社的发源地,各种会道门层出不穷,市民对官兵倾巢出动,其实有些见怪不怪了。 “不像,应该还是跟刘参政死有关系。”有那消息灵通的摇头道:“朝廷不都派钦差来了吗,所以肯定跟这事有关。” “那也不用出动官兵啊?” 正议论间,便见有官差骑马过街,一边骑马一边敲锣道:“今日捉拿杀害刘参政之凶手,凡百姓需得家中留人,备好户帖,等待上门搜查!” “看吧,我没说错吧……”说着了的人就很得意,享受旁人佩服的称赞。 几个睡在檐下的乞丐,好像被吵醒了,伸着懒腰茫然的看着眼前兵荒马乱的场面。 “这,这是要打仗了?”问话的应该是这帮乞丐的头儿,因为他身强力壮,一看就是其他人要的饭,给他吃了大半。 当然,跟别的乞丐团伙抢地盘的时候,也得他先上。 “那不至于。”正得意的那人心情大好,便跟那乞丐多说了几句。 “不过你们这些臭要饭的,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不然官差抓不到人,又要拿你们凑数了。” “谢谢大爷,恁这人还怪好嘞。”那年轻的乞丐头子,便顺杆往上爬道:“只是俺们好几天没吃饭了,这要躲起来,今天又得饿肚子。” 说着他满脸陪笑道:“大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赏几个铜板给俺们填填肚子。大爷行善积德,日后一定生儿子!” “嘿,你小子还怪会说话咧。”那人被乞丐捧得通体舒泰,尤其是他正处于求子的关键时期,不能坏了彩头。便从腰里摸出几枚铜板,丢给那乞丐道:“赏你们了。” “谢大爷赏。”那壮乞丐眉毛粗粗,腮帮鼓鼓,看着笨笨的,身手却一点不慢,稳稳接住几枚铜钱,一枚也没掉到地上,口中还成串儿的说着吉祥话。 把周围的人也拍得十分舒服,居然纷纷解囊,又赏了他十几枚铜钱。 这粗眉壮乞丐自然就是老六了…… 昨天夜里他跟胡泉、罗贯中、刘璃还有几个身材瘦小的护卫,扮成乞丐,趁着客栈着火,偷偷翻墙出来。 却没有连夜赶路,因为熊启泰那弔毛,居然宵禁了。晚上在外面转悠,直接就给逮起来。 于是他便带着自己的乞讨小队,蜷在街边屋檐下,睡了一小觉…… …… 待到人群散去,老六已经要到了三十文钱,所有人的饭钱都够了。 “表哥,你怎么这么熟练?”看的刘璃目瞪口呆。 “也许,”老六想一想,就很得意道:“这就是天赋吧。” 第四九四章 天赋 “当然,光有天赋也不行,也得勤学苦练,方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穷教行’。”老六戴着开花帽子,穿着打结的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那是相当的专业。 “穷教行是什么?”刘璃还是离开南京时那身打扮,不过这回注意把脖子也用锅底灰涂黑了。 “还是乞丐。”罗贯中自然很懂,但也很不爽,因为乞丐不可能戴眼镜,所以他又恢复了菊花眼的状态。 这人最难受的就是得到了又失去,已经习惯了清晰世界的罗老师,对重新恢复到雾里看花的状态,十分的不爽。 不管他爽不爽,反正老六很爽。摆脱了原先的身份和环境,重新拿起竹棍和破碗,他感觉灵魂都是自由的。 “当初在凤阳,我兄弟口粮被歹人洗劫,只能上街卖艺,沿街乞讨过活,练就了一身要钱的本事。”他便洋洋得意,吹嘘起来,丝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啥?讨饭还得学,那不是有手就行吗?”刘璃满脸求知欲,不愧是表哥的捧场王。 “那可不是。哪个行当都有学问,在咱们这一行,有手的还真不一定要过没手的。”老六便摇头晃脑道。 “还真是,缺胳膊少腿那是穷教行的优势,讨饭都比别人多。”罗老师身为《水浒传》作者之一,对底层的了解,其实要远超过老六。 “没错,天天只会‘老爷太太行行好吧,可怜可怜俺吧,俺已经三天没吃饭了’,那有什么技术含量?咱们这行都叫这种人是‘伸手大将军’,没能耐啊,要的饭也就最少。”老六就很瞧不起那些不爱钻研技术的乞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 “都沦落到当乞丐了,还不好好反思!要知道干啥都得讲究个比较优势,你得有卖点才行——弄蛇弄狗弄猢狲,敲板敲碗唱杨花,总得会上一两样吧?” “哦。”刘璃一脸恍然道:“原来表哥喜欢养动物,不是为了好玩,而是钻研业务啊。” “那倒不是,养宠物纯属个人爱好。”老六讪讪摇头道:“咱主要钻研的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不需要借助动物表演。” “那是,团头一开口,真是天花乱坠啊。”罗贯中这次说得倒不是反话,他可是在凤阳听过老六的快板书的,那真叫一个万人空巷,引人入胜。 所以说,他们老朱家,就是有要饭的天分…… “表哥,来一段!”捧场王刘璃就很捧场。 “咳咳,今天不行,没带家伙事儿。”老六咳嗽一下。 “那太可惜了……”刘璃就一脸遗憾。 第299节 “没事,我给你带了。”罗贯中却冷不丁摸出一副主板来。自打知道老六要扮乞丐上街,他就期待着能再听到快板书。 “你是真的细。”老六没好气的翻翻白眼,接过竹板打两下,生疏之感顿去。便又臭屁起来道:“不是我吹,只要带上这副板儿,我身无分文走天下。” “真厉害!”老六就在刘璃一声声的赞美中,迷失了自己。让他们随便挑一家铺子,演示给他们看。 “那就这家吧。”刘璃怕太难为他,便指了一家铁匠铺。 “好……”老六略一寻思,便走到刚刚升起炉火,准备开张的店门口,哒哒哒敲起竹板来。 一段过门,成功把掌柜的和伙计都引到了门口,不过手里拿着铁钳子和铁锤,一副准备撵人的架势。 “诸位老爷别上火,先听俺来段数来宝。”老六就不慌不忙,打着板子唱起来: “叮叮叮,当当当,老君炉,冒火光。老君炉,火光起,先拜老君后拜你,你是老君大徒弟……” 铁匠铺的人哪听过这玩意儿?哪让人捧着这么舒服过?才知道自己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 长长一段数来宝听下来,掌柜的听的是通体舒泰,乐不可支,连忙道:“看赏。” 叫伙计拿了一口铁锅给老六。 一旁的鞋铺老板,听了就很眼热,主动对老六道:“你也给我来这么一段,说的好了,我送你们一人一双鞋。” “王禅老祖真有份,收了位徒弟叫孙膑。孙膑爷,把山下,这才留下鞋和袜。”老六马上敲着竹板,转战到鞋铺门口,口齿伶俐的唱道: “孙膑老祖下山早,下山带着几宗宝,锥子剪子月牙儿刀。月牙儿刀,亮堂堂,先裁底,后裁帮,四合页子整一双。大师傅做活真有样,屁股坐在了马扎儿上。左一扎,右一拉,你这个买卖有财发。扎一锥子过一线,三年五年不开绽……” “好好好,承你吉言。”鞋铺老板也很敞亮,果然叫伙计拿了包布鞋,给老六一伙。 那边仁和堂药铺老板是整条街上的首富,哪能落于人后?便叫老六也来唱一段。 “仁和堂,老药铺,老板好比自在王。药王爷就在上边坐,十大名医列在两旁。先拜药王后拜你,你是药王爷的大徒弟……” “哈哈哈!”药铺老板果然也爽到了,不像之前两位那样抠搜,直接让人取了一串钱,赏给要饭的…… 老六就这样一路唱下去,哄得沿街店铺的老板们十分开心,再说做买卖的,哪个没有攀比心理? 结果收到的打赏,几人得一起手提怀抱,才能拿的过来。 “团头,你不吃这碗饭真是可惜了。”罗贯中拎着水产铺老板赏的一尾七斤大草鱼,真心实意称赞道。他一直觉得老六不再搞曲艺,是一种犯罪。 “哎,给别人留条活路嘛。”老六得意洋洋道:“都当乞丐了,还要行业内卷,就太可怜了。” “表哥真是太厉害了。”刘璃两眼放光,崇拜的看着老六:“我也想学这个。” “好好好,表哥回头得空教你,咱俩一起要饭,效果更好。”老六欣然道。 正当一行人为要饭所得兴奋不已,几乎忘记出来的目的时,胡泉忽然低声道:“团头,我们让人盯上了。” “熊启泰的人?”老六低声问道。 “不是,是同行……”胡泉讪讪答道。 第四九五章 同行是冤家 众人抬头望去,原来他们不知不觉,离开了闹市,走到了一条僻静的街上。便见迎面来了十几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手持木棒,来者不善的乞丐。 “后面也有。”在胡泉的提醒下,老六回头看去,只见另有十几个同样装束、善者不来的乞丐。 不用想也知道,老六刚才过于拉风的表现,已经引起了同行的嫉妒。 侍卫要挡在老六身前,老六却摆摆手,示意他让开。身为团头,老六要直面那为首的乞丐。 “朋友,哪条道上的?”为首的乞丐冷冷打量着老六,这膀大腰圆的身板,在本行业里实属罕见。 不过想想人家神乎其神的要饭技术,能吃成这样也很正常。 说实话,他都想拜个师跟老六学学了,但是一码归一码,规矩不可废。 “看不出来吗?杆上的。”老六晃晃手中的竹棒。 “看你之前沿街要饭,唯独没向酒家、肉铺讨要,看来也不是空子。”为首的乞丐冷声道。 “那是,三节之外,不向酒家、肉铺讨要,这规矩咱还是攒亮的。”老六不自觉的用上了‘咱’。 “什么意思?”刘璃不解问百事通罗老师道。 “‘空子’就是不懂规矩的意思,懂规矩就是‘攒亮’。丐帮的规矩,平时不向酒家、肉铺讨要,以免影响人家生意。”罗老师解释道: “只有在三节,也就是在端午节、中秋节、帮节这三天才去讨要。酒家、肉铺念他们平时不骚扰,这时会格外慷慨,让他们有酒有肉好过节。” “哦,原来如此。”刘璃佩服道:“表哥懂得真多。” 罗先生就很无语,明明是我说的…… …… 那厢间,乞丐头目的语气,开始不善起来:“原来是个‘半开眼’,你不懂不许捞过界的规矩?” “乞丐都是有地盘的,不能到别人的地盘上行乞,这是规矩。”罗老师小声对刘璃解释道:“至于‘半开眼’就是一知半解的意思。” “初来贵地,不知三山五岳,各有其主,见谅。”老六抱拳道。 “念你们初犯,放下东西走人,我丐帮可放你一马。”乞丐头领道。他邀了好几条街的乞丐来助拳,谢礼还得着落在这上头呢。 老六淡淡道:“不知者不怪,也是规矩。最多见者有份。” “这南昌城‘穷教行’头一条规矩,就是不入丐帮,不得行乞。”为首乞丐冷声道:“所以,你们必须把东西都留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那我们入帮就是了。”老六身姿柔软道。 “那是后话,眼下先把东西放下!”为首乞丐不耐烦的一挥手,众乞丐便一拥而上,要抢夺几人手中的东西。 结果可想而知…… 都不用老六这个团头出手,几个扮成乞丐的护卫便使出‘闪电五连鞭’,转眼间就把一众乞丐放倒在地。 看着倒在地上直哼哼的众乞丐,乞丐头领傻眼了,没想到这帮人不光嘴皮子厉害,还这么能打。 乞丐是最不怕丢人的,他赶紧跪地求饶,口中连称‘爷爷饶命’。 “你说你们,怎么能要不到就明抢呢?多给咱们乞丐丢脸?咱们这行当,动手你就输了……”老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教育道: “叫花,叫花,叫出花来也不能动手的!动手的话,那跟土匪有什么区别?还有没有一点职业操守?” “是是,爷爷俺错了,再不敢动手了!”乞丐头目求饶不迭。 “这么着,咱有资格入帮了吧?”老六睥睨着那乞丐头目问道。 “有有,绝对有。”乞丐头目点头如捣蒜。 “你们这边入帮什么规矩?”老六又问道:“也得有‘引保代’三师吗?” “差不多,但稍有不同,本地丐帮入帮,要有两位文武先生引荐给帮主。”乞丐头目忙道:“帮主同意后,举行入帮仪式,在祖师爷像前拜过后,就算成为丐帮一员。 “入帮之后,帮主还要为新帮众指定一位老师,然后跟着老师开始乞讨。乞讨来的东西悉数交公,馍放大篮,钱交老师。这样刮风下雨不能乞讨,就由老师管饭。冬天的棉衣棉鞋,帮众生病死亡,都有帮里负责。” “这样啊。”老六装模作样寻思一会儿道:“我们加入了。”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乞丐头目忙赔笑道:“我叫侯二,不知兄弟大名?” “在下姓洪,行七。”老六便一拍胸脯道。 “原来是洪七兄弟,真是不打不相识啊。”侯二便腆着脸爬起来,众乞丐也纷纷起身,没事人一样,跟老六一伙称兄道弟开了。 “什么不打不相识?明明是单方面挨揍。”刘璃小声嘀咕道。 “臭要饭的都这么不要脸,习惯就好。”罗贯中指桑骂槐道。 “侯二哥,带我们去见帮主吧。”老六终于图穷匕见的道:“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加入丐帮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了。” “是是,我们丐帮确实是个好地方。”侯二笑笑道:“不过兄弟别急,你们得先找两位文武先生,通过他们的考查,才能引荐给帮主。” “得考查多久?”老六问道。 “哎呀,这个看个人表现吧。”侯二便拿腔拿调道:“表现得好,把文武先生都伺候到位了,一两个月就行。表现不好,拖个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这么久?”老六一脸急切道:“咱这兄弟们见天要吃饭,个把月都太长了!” 说着他一指身后的众人手里的东西,大方道:“咱们今天就要入帮,能帮忙办到,这些都是你们的了!” “今天,太急了吧?”侯二登时两眼放光,他可是旁观了老六乞讨的全过程。要到的钱和物,怕不得三四千钱? “今天办成了,咱教你们咱今天唱的数来宝,以后都可以像咱一样,成为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丐中丐!”老六拿出杀手锏。 “真的?”这下不光侯二,一众乞丐也全都来劲了。谁不想像这洪七一样,站着就把钱要了?而且能要到那么多…… “往后都是同帮兄弟了,咱还能骗你们不成?”老六在忽悠人的时候,有强大的感染力。 “好,一言为定!”众丐当即同意,唯恐他反悔,拉着他们就往丐帮堂口去了。 第四九六章 帮主大人 “不是说还要找文武先生吗?”老六一边被簇拥着往前走,一边问道。 “我们就是啊。”侯二等人便笑道:“只要入帮五年以上的都可以当文武先生。我们没别的长处,就是资历长。” “不是还得考查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一年半载吗?”老六又问道。 “哈哈,那都是唬人的,真那么长时间他吃什么去?给文武先生送点礼,对付对付就过去了。”众丐便笑道:“要饭的,哪那么多穷讲究?越讲究就越穷。” 讲规矩,是要有本钱的。一旦没钱,规矩往往流于形式。尤其是一群臭要饭的,一定会向最没规矩的方向变通。 “不过像洪七兄弟这样当日入帮的,还是头一回。”侯二唯恐老六反悔,又强调道:“拖上个把月总是要的。” “嗯嗯。”老六点点头,笑道:“帮主那里还得兄弟多多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只要兄弟把那个嘴上功夫……教给我,咱们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侯二与老六亲密无间道。 说笑间,众人来到位于东城贫民窟中的一处废弃的庙宇外。 “这就是咱们的总舵?”老六看到庙门口墙根儿下,坐了一排晒太阳的乞丐,顿时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咱们的总舵不在这,这只是咱们的一处堂口。”侯二小声道:“最近城里不太平,官差老拿咱们要饭的交差,帮主便带我们先转移到这边,避避风头。” “懂,狡兔三窟嘛。”老六点点头。 “你先在外头等着,我进去禀报一声。”侯二说完,便让几个弟兄陪着老六一伙,自己则带着另一个年长的乞丐进去了。 第300节 …… 破庙后院,住持房中,点着个火盆。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乞丐,坐在张禅床上,一边往火盆里添柴,一边侧耳细听动静。 忽然,身下传来叩叩敲击声,他赶紧起身,将禅床拖开,露出床下一个石板门来。 他奋力将石板推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从里头爬了出来。 同时传出的还有浓浓的药味。 然后两人又合力把石板和禅床复原。 老乞丐才小声问道:“帮主,那人今天好点了吗?” “嗯,伤口已经结痂了,烧也基本退了,醒了还跟我说了两句话。”帮主自然就是阿鼠,舒来宝。他一边将带上来的医疗垃圾,丢入火盆中焚烧,一边欣慰道: “这条命,应该是救回来了。不枉本帮主费的这些功夫啊。” “是啊,为了他,帮主担了多大的干系。”老乞丐叹气道:“省里找他都快找疯了,听说熊启泰今天竟然开出了十万贯的赏格!十万贯啊!能让人把自己老子都卖了!” “你什么意思?”舒来宝年纪不大,但心眼儿贼多,闻言看一眼老乞丐,目光有些不善。 “帮主,你放心,老朽这条命都是你给的,给我十万贯也不会出卖你的。”老乞丐忙拍着胸脯撇清,又劝道:“只是你一直说救他,是为了奇货可居,现在应该就到了最值钱的时候了吧?” “你懂个屁!”舒来宝嗤笑一声道:“熊启泰自身都难保了,他给的钱?就怕有命拿,没命花。” “不会吧,这次朝廷派来的钦差,是他的老上司,这不明摆了要保他吗?”老乞丐却有不同看法。 “你说沈立本?他也算个屁!”舒来宝不屑道:“这天下是咱们祖师爷的,得罪了老朱家,早晚死翘翘。” “唉,县官还不如现管,皇帝老儿要操心的地方太多了,怕是顾不到咱们江西头上的。”老乞丐叹气道。 “不会的,不会的,皇上现在最关心的,肯定是江西。”舒来宝固执己见道:“不然,刘参政也不会死于非命。” “唉……”老乞丐还待再劝,外头响起守门弟子的声音:“帮主,侯二求见。” “嗯。”舒来宝正不想再跟老乞丐啰嗦,便对他笑笑道:“相信我,没错的。走,我们瞧瞧侯二有啥事去。” “唉,好吧。”老乞丐无奈点头,跟着舒来宝出去禅房。 说完弟子依旧守在门口,不许人进帮主房间一步。 …… 大雄宝殿,帮主升座。老乞丐侍立一旁。 “侯二陈三,你有何事?”舒来宝沉声问堂下的两人道。 “启禀帮主,俺给恁招揽了个大才!”侯二便眉飞色舞道:“此人简直是天生的乞丐,要饭的宗师!若得此人入伙,帮主一直念念不忘的,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一定能实现!” “是是,”一旁的陈三也赶忙附和道:“那洪七太厉害了,一个人讨到的钱,能赶上我们全帮!” “真的假的?”舒来宝一听,也心动道:“南昌还有这样的人物?本帮主怎么从没听说过?” “他是从九江过来的,刚到南昌没多会儿,这不就让我们发现了。”侯二忙表功道:“是好说歹说,又说帮主求贤若渴,又说咱们丐帮亲如一家,还把他拉来入帮。帮主一定要见见他。” “是啊,帮主一定要见见他。”为了洪七许给他们的好处,陈三也使劲点头。“怠慢了高人,让他转投别处,咱们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至于吗……”舒来宝也被勾起了兴趣,笑道:“那就见见,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么神。” “好嘞。”两人一蹦三尺高,兴高采烈出去叫人。 “看来那人还真是有两手,能让这两根老油条激动成这样。”一旁的老乞丐轻笑道。 “就不信还有比本帮主更优秀的乞丐。”舒来宝却嘟囔道。 少顷,老六等人被传至大雄宝殿。 舒来宝打量着这群人,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一个眼神不好的糟老头子,还有一个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假小子。另外几个男子也是个个精干,一看就不好惹。 老六也看着舒来宝,只见这小子也就二十来岁,生的贼眉鼠眼,从骨子里透着机灵,果然没有叫错的外号。 “把他们拿下!”舒来宝忽然一拍座椅扶手,大喝一声。 大殿内外两百来号乞丐闻命,呼啦一声全都持着棍棒涌进来。 几个护卫赶紧将殿下三人护在身后,虽然以寡敌众,但也毫无惧色。 第四九七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慢着!”老六沉声质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问得好!”舒来宝也质问道:“本帮主正要问问,你们扮成我们叫花子,是要干什么呢?!” 他招子毒得很,一眼就看出来,这帮人除了为首的庞大青年外,根本毫无乞丐气质。 “你休要血口喷人,本人两年半以前就当乞丐了!”老六理直气壮道。 “我没说你,我说其他人。你们这些人里,就你一个像同行,其他人一点不像!”舒来宝厉声问道:“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哈哈哈,小耗子,你不认得我了吗?!”这时一直佝偻着腰的胡泉直起腰来,摘下了头上的破草帽。 “你是……”舒来宝闻言瞳孔一缩,已经好多年没人叫他这个外号了。他端详着这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终于被那两道粗眉勾起了回忆。 “你是胸前扎着小辫儿的胡二叔的大哥,胡大叔!” “没错,就是我。”胡泉点头大笑道:“十几年不见,你出息了,都当上帮主了。” “出息啥啊,乞丐头子不还是乞丐吗?”舒来宝讪讪一笑,忙对手下道:“都退下吧,这是当年跟本帮主一起守洪都城的胡大叔!” “一起守洪都?”胡泉一愣怔,旋即才明白,这小子平时肯定没少吹牛。 便也不戳破,反而替舒来宝圆谎道:“没错,我们当年并肩守城、携手杀敌,真是痛快!可惜你战后不肯当兵,不然现在最次也能当上指挥使了。” “唉,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放不下弟兄们啊。”饶是舒来宝脸皮厚如城墙,也有些微微发烫。赶紧岔开话头,吩咐手下道:“快快准备酒食,本帮主要跟胡大叔一醉方休!” 那侯二陈三还想留下,也被舒来宝借故赶走了。 大殿中只剩那老乞丐陪着舒来宝,他这才正色问胡泉道:“胡大叔,介绍介绍这几位朋友吧?” “不急,你先看了这封信再说。”胡泉将阿芳那封信,还有信物——一枚带着豁口的元朝铜钱,递给了舒来宝。 “你去找芳大姐了?”舒来宝一看那枚铜钱,便明白道:“她让你来找我的?” “嗯。”胡泉点点头。 舒来宝便把信递给老乞丐道:“念。” 倒不是他要摆谱,而是这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 “是。”老乞丐便展开信,费力的辨认着阿芳的狗刨体,念道: “阿鼠,章郎和章大哥来了。他们是皇上派来接人的,大姐相信他们是好人。你帮帮他们,找到那个护卫,将来好处不尽。芳大姐。” 因为阿芳也只是猜测,那人应该在阿鼠手中,所以只能把话说到这份上。 “念完了。”老乞丐将信递还给舒来宝,然后对他耳语起来。 “……”舒来宝脸色阴晴不定,目光不时在老六和胡泉几个脸上扫过。 “舒帮主,不瞒你说,这是我们殿下。”到这会儿了,胡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向他介绍老六的真实身份。 “殿下?”舒来宝登时就不信了。“你们这些人里,就他一个要过饭的,说他是殿下?骗鬼呢!” “就是,你芳大姐让他们骗了。”老乞丐也附和道。 “本王确实要过饭,但本王也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大明亲王。”老六便昂首挺胸道:“这两个身份,不冲突。” “怎么就不冲突了?!”舒来宝跳脚道。 “家传手艺,不能丢。”老六便煞有介事道:“父皇命我们兄弟都要入穷教行,吃一段时间百家饭,以示永不忘本。” “好扯……”舒来宝还是难以置信。 “就是,扯淡呢。”老乞丐也附和道:“这跟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有啥区别?” “你怎么知道我母后会烙大饼,我母妃只会剥葱的?”老六就很好奇。 “看看,像话吗,像话吗……”老乞丐对舒来宝大摇其头道。 “不信是吧?”老六愤然从腰里摸出自己的金印,让舒来宝睁大鸭眼看仔细。“瞧瞧这是什么,本王的金宝!” “俺不识字。”舒来宝闷声道:“是金的没错,可这年头造假的那么多,俺咋知道是真是假?” “艹……”老六直接让这个鸭帮主整没脾气了,人和人之间就不能有一点信任吗? 这时,刘璃忽然对那舒来宝道:“看来人就在你手里了。” “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舒来宝不屑道。 “若非人在你手里,你会盘问的这么详细?我小师叔是不是亲王,与你又有多大关系?要是人不在你手里,仅凭武昌伯的身份,就足够你出卖消息了。”刘璃伶牙俐齿道: “而且现在官军正在大搜全城,寻找那人。要是人不在你手里,你肯定一上来就矢口否认,以免惹祸上身了。哪会像现在这样纠结于我小师叔的身份?” “嘿,你这个小丫头……”舒来宝一时竟无从反驳,只能干瞪眼。 “这样吧,我们赌一把。”老六示意刘璃先退下,然后对舒来宝道:“我赢了,你把人交给我;我输了,我把命交给你,如何?” “怎么赌,牌九还是骰子?”舒来宝皱眉问道。 “那些有什么意思?”老六笑道:“咱们来个刺激的玩法——本王进来前,已经让人向熊启泰举报,说那人在丐帮手中了。” “你!”舒来宝如遭五雷轰顶。 “所以很快就会有官兵包围这里,要是我的身份是假的,我们全都死路一条;要是我说的是真的,你看看你死不死吧?要是没事儿的话,就把人交给我,如何?”老六便自信满满的道。 “艹,你来真的?!”舒来宝一阵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这丐中丐。“你就不怕熊启泰,连你一锅端了?!” “你觉得本王会怕个区区布政使么?”老六云淡风轻道:“估计最多盏茶功夫,外头就要被包围了。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吧。” 豆大的汗珠从舒来宝额头沁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对方逼到墙角了…… 第四九八章 青出于蓝的成就 舒来宝很快就想清楚,现在自己面前,只有相信对方是真的,这华山一条路了。 如果对方是个冒牌货,那么自己就死定了。 第301节 逃跑,整个江西都是熊启泰的地盘,能往哪里跑? 留下等官兵?也一样没活路。因为人真的在他手里,熊启泰只要一审他的手下,难保就露馅。 就算主动将那人交给熊启泰,熊启泰也绝对不会饶过他。因为他已经被对方举报了。这时候再交人,和被熊启泰搜出来,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自己唯一的活路,就只有寄托在,对方说的是真的上了…… 舒来宝神色一阵阴晴变幻,低声征询一旁老乞丐道:“你说,该咋办?” “他敢举报咱们,先把他砍了再说!”老乞丐愤慨提议道。 “不行不行,他要是假的,杀了他也没用;他要是真的,艹……”舒来宝大摇其头。 “不可能是真的,绝对不可能。”老乞丐完全无法接受。 “唉,为今之计,也只能信了。”要不怎么说阿鼠是帮主呢?水平确实比帮众高一些。尤其耳根子不软。 然后,他力排众议,给老六磕头道:“好吧,俺姑且信你是王爷。” “什么叫姑且信我?咱是货真价实的亲王。”老六说这话时,身穿破衣烂衫,腰系草绳,草绳上还插着他的打狗棍。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人确实在我手里。”舒来宝起身后,终于承认了。 罗先生听了直翻白眼,又一个被曹贼忽悠瘸的。 他们根本没向熊启泰举报过……悄悄找到人和东西才是王道,没必要玩那么刺激。 “然后呢?”老六就很懂行,知道舒来宝一定有条件。 “我有个条件。”舒来宝果然道。 “讲。” “你们不是要来入帮的吗?”舒来宝壮着胆子道:“那就入啊,入我丐帮成了自家兄弟,我就把人交给你们。” “换一个条件,你这什么馊主意啊。”胡泉听了直摇头:“我们殿下乃堂堂亲王,怎么能入丐帮?那非但会成为笑柄,而且会被满朝言官攻击的。” “不是,胡大叔,刚才我要是不拦着,你们不就已经入帮了吗?”舒来宝不爽问道。 “那不一样的。”胡泉道:“刚才殿下化名洪七。来入帮的是洪七,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这样啊,只要殿下认,洪七就洪七!”舒来宝是个极有决断的,马上拍板道。 其实丐帮弟子用化名的极多,包括舒来宝都不是本名。这很好理解的。整天求爷爷告奶奶,逢人就喊爹娘。用本名的话,祖宗棺材板都压不住。 “好,一言为定!”老六也痛快道。 …… 时间紧迫,入帮仪式马上举行。 乞丐们开始张罗着在大殿中摆供桌、挂神像,点香烛、为仪式做准备。 那老乞丐也在抓紧时间教老六几个待会的流程和切口。 罗老师在旁有些踯躅道:“我也要入丐帮吗?” “咱之前要饭,被丐帮的人欺负,当时就想,要是我也能有个编制,那该多好啊。你今天一步到位,比本王可强多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老六一脸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道。 “你有啥好委屈的?”老乞丐也哂笑道:“十年前,还是‘九儒十丐’呢,谁也不比谁高贵。” “淦……”罗贯中竟无言以对。 “你姑娘家家的,就别跟着凑热闹了。”老六对刘璃道。 “不,我要跟小师叔一起。”刘璃却坚决摇头道。 “唉,那你也化名吧。”老六总是很宠小侄女。 “那我叫什么好呢?”刘璃便柔声道:“还请小师叔赐名。” “那就叫黄蓉吧。”老六便不假思索道。他觉得刘璃古灵精怪,也扮过乞丐,而且都很白,辈分也合适,这名字真挺合适的。 “嗯嗯,这个名字真好听。”刘璃高兴的应下。 “罗老师,用不用我也给你起个化名?”老六又贴心的问罗贯中。 “啥名?”罗本警惕的看着老六,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里贝里。”老六答曰。 “李贝里?”罗本没想到,这名字还挺正常,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毒点,便应下了。 …… 须臾,洪七、黄蓉、李贝里的入帮仪式正式开始。 帮主上香之后,便立在供桌旁,下站侯二陈三担任的文武先生。 主持仪式的是副帮主,也就是那老乞丐,他将一根长木棍横于供桌前,三人跪在木棍上。 老乞丐便问道:“江湖很苦,尔等能吃苦不变心?” 答曰:“能。” 然后老乞丐让他们看供桌上摆的竹筒,锥子,刀子,旗子和一盆冷水。介绍曰: “竹筒是挖眼的;锥是穿耳朵的;刀是除六根割鼻子的;水是去红的;旗是行令的!” “令是什么?”老六便问道。 便由文先生向他们宣读‘十穷’、‘八要’、‘十戒’的帮规。 ‘十穷’乃‘进穷棚,抬穷头,穷家祖师供穷楼;穷家也讲三纲论,穷家也讲三教共九流;穷家鞭竿传天下,穷家的褡子四海游;穷家的竹板儿度春秋;穷家里面分贵贱,穷家里面出王侯。’ ‘八要’无非就是三纲五常之类,无需赘述。 “‘十戒’乃一戒越边抽舵;二戒顶色卧莲;三戒点水发线;四戒引马上槽……”陈三摇头晃脑的宣讲道。 “这都啥意思?”刘璃小声问道。 “今天你们那个行为,就叫越边抽舵。顶色卧莲就是奸同行之妻,点水发线就是当内奸,引马上槽就是告密……”陈三又解释了一遍。 然后,按说应当武先生教其乞讨技巧,但鉴于老六水平太高,就不班门弄斧了。 “好了,给祖师爷上香吧。上完香就是我帮中兄弟了。”舒来宝沉声道。 三人便捻起线香,朝着画像上那个鞋拔子脸拜起来。 礼毕之后,舒来宝大笑着扶起老六,请他上座。 然后,舒来宝率领帮众弟兄,一起跪在老六面前,齐声道:“我等叩见帮主!” “啊?”老六吃惊道:“怎么我成帮主了?” “这个帮主除了恁,别人当不得。”舒来宝笑指那副祖师画像:“恁可知咱们祖师爷是哪位?” “哪位?” “就是当今洪武皇上!”舒来宝正色道:“有祖师爷正统在此,谁敢窃居帮主之位?” “我艹,你不说我都没认出来,我爹他么是个圆脸啊。”老六端详着那脸上生痣的鞋拔子脸,哭笑不得。 不过他觉得,当个丐帮帮主也挺不赖,这可是高于老贼的成就啊。 第四九九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朱元璋是个如假包换的圆脸蛋,长得甚至可以用相貌堂堂形容。 不然当初郭子兴也不会一见他,就让他给自己当亲兵随侍左右了。 当时濠州城四股义军,郭子兴只是其中之一,经常要带着亲兵跟其余三个会面的,要是朱重八真长那副鬼样子,郭子兴早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了,怎么可能带出去丢人? 更不可能力排众议把老兄弟的女儿,也是自己的义女马秀英嫁给他了。 你就想吧,这一进公司就能被老板安排在总办给自己开车,还把自己的干闺女……是正经干闺女,嫁给他,这模样能磕碜了么? 必须得十里八乡的俊后生,才能做一做这种梦啊。 …… “我们又没见过祖师爷的天颜。”见老六只是质疑洪武皇帝的长相,并未反对把他当成祖师爷这件事,舒来宝暗暗松了口气。忙陪着笑道: “都是听着传说臆想出来的,别看这模样有些……异于常人,可是绝顶的面相。” “还绝顶?”老六失笑道。 “是啊,传说洪武皇帝奇骨贯顶,龙颜虬髯,身上有七十二颗黑痣,暗合地煞之数。其中脸上十八颗,寓意十八罗汉相助……” “好吧……”老六一直以为把老贼画成这样,是鞑清在黑他,现在才知道,居然是老百姓想象出来的帝王之相。 “要是帮主觉得不像,恁可以自己画一幅换上。”舒来宝小心道。 “不用,天颜岂能轻易示人?这幅就挺好。”老六却摇摇头,反正换了这一幅,也没什么意义。 民间爱怎么传,就让他们传去吧,还能帮广大丑男找回自信呢。 他便舍我其谁的接任了帮主之位,然后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赶紧带本帮主去见那人!” “遵命。”舒来宝高声应下,领着老六等人来到后院住持房中。 “这寺院原先是座黄庙,后来元朝一亡,那些喇嘛也跟着撤了,这里就荒废了。”舒来宝介绍道: “我们叫花子很快占领了这儿,后来有人偶然发现这里有间暗室,这住持禅房就被我占下了。”他一边与胡泉推开禅床和石板,一边庆幸道: “幸亏有这间密室,才能把人一直藏到现在,没被官府发现。” …… 待那石板推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一个黑咚咚的地道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赵大哥,别慌是我。”舒来宝说着,从火盆中抽出根燃烧的木头当火把。举着带两个护卫下去。 不一会儿,用门板抬上个满面病容、蒙着双眼的汉子。 “赵峥!”胡泉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胡家庄出来的老兄弟。 “伯爷!”听到这一声,那赵峥紧绷的躯体,一下子松弛下来,就要抬手揭开眼上的黑布。 却被胡泉一把按住道:“别乱来,你会瞎的!” 第302节 “呜呜,伯爷,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赵峥一把攥住胡泉的手,便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认错人。 “好好,你和张嵘是好样的。”胡泉虎目含泪,哽咽道:“没有给殿下丢脸,也没给胡家庄丢脸。” 说着他沉声道:“殿下也来接你了。” “啊?殿下也来了?”赵峥登时不知所措。 “没错,本王也来接你了。”老六便朗声道:“赵峥,你受苦了。本王会为你俩和我大师兄,讨回公道的!” “哎呀,殿下,我俩罪该万死啊!”赵峥一听果然是老六的声音,拼命挣扎着下地,磕头哭泣道:“我们没保护好刘参政啊!” 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赶紧扶他躺好。”老六忙吩咐左右,又对赵峥道:“大师兄的死是我的责任,与你们无关。你们执行他的任务,遇到袭击,能逃出一个,把东西带出来,已经难能可贵了。” “呜呜,他们人太多了,张大哥为了掩护我,被他们乱刀砍死……”赵峥正哭着,忽然想起正事,赶忙拿起自己的枕头,双手呈上道:“这就是刘参政要交给殿下的东西,我们总算是不辱使命了。” “好,你们都很好。”老六含泪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忽然响起兵荒马乱声,有小乞丐张皇失措跑来,尖叫道:“不好啦,官兵来了!把我们包围啦!” “慌什么,有帮主在呢!”舒来宝沉声喝道:“就是熊启泰亲至,见到帮主,还不屁滚尿流的跪下?” 看了赵峥的举动,他已经对老六的身份深信不疑了,所以一点也不慌。 然而老六却有些慌。万一熊启泰想拉自己垫背,还是有点麻烦的。 “怎么,帮主?”舒来宝见老六面色有异,心下咯噔一声。 “我没举报你们。”老六有些不好意思道:“之前那是诈你的。” “啊?”舒来宝嘴巴张得老大,这老六…… “那官兵,是谁招来的?”他又失声问道。 “还用问?你身边出内鬼了呗。”罗老师终于戴回了他的眼镜,世界又清明起来。“你看看现在谁不在?” “副帮主!”舒来宝恨声道,他刚才就不见到老乞丐的人影,正奇怪这厮干嘛去了。 “弟兄们,抄家伙!跟他们拼了!”舒来宝发狠叫喊道。 “不至于。”老六却一挥手,恢复了镇定道:“本王,就从大门口走出去,看看他们谁敢动我!” “快,给殿下更衣!”罗贯中忙吆喝道。 …… 破庙外,江西都司的官兵,已经各就各位,将破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指挥使王弼亲自赶来坐镇指挥,熊启泰也赶来了。 “抓几个破叫花子而已,何须藩台亲临,也太瞧得起他们了。”王弼生得相貌堂堂,凤目美髯,是个难得的大帅哥。 “将军不可大意,据可靠情报,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个庙里头。”熊启泰恨声道:“那丐帮帮主舒来宝,把他藏在了住持房的密室中,躲过了之前的搜捕。” “那人到底是谁?值得藩台如此重视。都到这会儿了,还不能透露一下吗?”王弼似笑非笑的问道。 “将军,知道的越多,麻烦就越多。本官不告诉你,是为你好。”熊启泰淡淡丢下句,然后沉声道:“这么久了,他们还不开门投降。直接破门而入吧,一个都不能放过!” 话音未落,就听吱呀一声,破庙的大门缓缓敞开。 然后众人便见一个身穿蓝底衮龙袍,头戴黑纱翼善冠,腰悬七星宝剑的粗眉青年,昂首立在了门口。 “一个都不放过?包不包括本王啊?!”楚王殿下神目如电,像看死人一样望着熊启泰。 “你是何人?胆敢冒充亲王?来人啊,快把他拿下!”片刻的震慑之后,熊启泰意识到,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了。他像是输红眼的赌徒,彻底失去了理智。 “好,这是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他造反了!”老六大喜过望,提高声调道:“王弼,你还愣着干嘛,给本王拿下这个叛贼!” “遵殿下命!”王弼毫不犹豫的上前,一脚踹在熊启泰的腿窝窝上,把他踹跪在地。然后反剪他的双手,擒下了熊启泰。 第五零零章 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王弼,本官这个江西布政使可是真的,你不能听个假货的!”熊启泰还在叫嚣。 “真是个笑话,你这种小角色不认识本王,你以为王弼会不认识我吗?”老六对熊启泰轻蔑一笑。 “微臣不才,每年元旦赐宴,也觍颜列席其间,有幸向殿下敬过几回酒。”王弼便朗声道。他对楚王殿下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因为以朱老板对军队的重视程度,在老六离京时,便已经派密使向王弼传旨,告诉他楚王也来了南昌。命他暗中保护殿下,随时听从调遣…… 所以老六才会放心大胆的跟熊启泰互相明牌,就因为他有王弼这张王牌。 就是方才,他从门缝中看到王弼也来了,才敢单枪匹马装这个伯夷…… “末将拜见殿下!”王弼便率众向楚王大礼参拜。他麾下众将士虽然懵懵懂懂,但见到都使大人下拜,也赶紧跟着一起跪拜,山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楚王点点头,沉声道:“本王奉旨来昌,查办刘参政遇害一案,经查实,凶手正是布政使熊启泰及其一干同党。” 顿一下,朱桢下令道:“王弼!” “臣在!”王弼高声应道。 “本王命你立即率兵查封布政司衙门,配合按察使曾泰,抓捕一应涉案人员,封存衙门内的所有文籍档案!”楚王沉声下令道。 “遵旨!”王弼高声领命。他又请示留下一千兵马,保护殿下安全,却被楚王谢绝了。 “本王自有卫队,无须将军挂怀。”楚王淡淡一笑,指着远处道:“放他们过来。” 顺着殿下所指,王弼看到两百多名身穿侍卫服色的围子手。在胡显的率领下,走出藏身的废墟,正列队向他们行来。 这是老六藏在青山湖的后手,今天要摊牌了,自然把他们也叫来了。如果王弼不在的话,老六就会等他们先现身,然后再露头。 自己的安全当然由自己人守卫了,楚王殿下主打的就是一个稳健…… …… 为了防止熊启泰被灭口,老六命王弼将其交给自己的护卫。 在熊启泰身边还有个意外的发现,就是那个老乞丐…… “呦,这不是副帮主吗?”朱桢睥睨着瑟瑟发抖的老乞丐,笑道:“我说你怎么对本王这么大的敌意,原来早就点水发线、引马上槽了。” “王,王爷饶命……”老乞丐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道:“小人也是听命朝廷,踊跃举报啊。” “呃,说得到也有些道理。”老六挠挠腮帮道:“在你眼里,熊启泰是一省之长,他的命令就是官府的命令,听他的确实不犯法。” “对对对,小人是大大的守法良民来着。”老乞丐看到一丝希望,赶忙拼命点头。 “可是,你是丐帮的叛徒啊,这也没错吧?”却不知老六惯有玩弄人的恶趣味。 老乞丐闻言一愣道:“这……可殿下是朝廷的人啊。” “可本王也是丐帮的帮主啊,还是你主持的入帮仪式呢。”楚王便冷笑道:“那就按照帮规处置你吧!” 他还没过过帮主瘾呢,马上命人将其提溜到宝殿内,当场开刑堂,审叛徒。 …… 宝殿中,刚刚撤下的香炉、画像,还有物件又全都摆了回来。丐帮最大的特点就是‘穷’,所以不管什么仪式,就这一套家伙什儿。 朱桢在香案旁端坐,舒来宝和一众丐帮头目分列左右,怒视着跪在堂下的副帮主。 “老梆蔡,你当初又饿又病,倒在乱坟岗,是我们把你抬回来,给你治好了病,收留你,还让你当上副帮主!你不是口口声声永不背叛吗?怎么就狼心狗肺出卖我们?!” “呵呵,帮主,哦,你现在也是副帮主了。”老梆蔡揶揄一笑道:“咱们丐帮的副帮主很值钱吗?” “怎么不值钱?!”舒来宝怒道:“你非但不用上街要饭,大伙儿讨来的钱,全都归你保管,逢年过节分酒肉时,你也总是领第一档!知道多少弟兄眼红吗?” “哈哈哈,那也还是个叫花子,一文不值!”老梆蔡大笑一声,目光复杂的看着舒来宝道: “你还真怨不着我,我都劝了你多少回了,让你把那人卖个高价。兄弟们也好过上顿顿酒肉的好日子,都永远不用再当叫花子了。” “可你倒好,偏偏就守着那些可笑的破规矩,宁肯把兄弟们都置于危险中,也要死保他。”老梆蔡郁闷道: “其实之前我一直忍着,可今天赏格都升到十万贯了,我实在忍不了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就这么愿意当叫花子?你愿意当就当去,也不能让弟兄们,都陪着你当一辈子叫花子吧?” “你现在明白了吧!”这时洪帮主开口道:“舒来宝比你眼光强多了,你那是带着帮中弟兄往死路上奔,舒来宝带你们走的,才是一条前途不可限量的康庄大道!” “帮主,多说无益,此人点水发线、引马上槽,罪大恶极,按照帮规,当处以极刑!”舒来宝恨声抱拳道。 “行刑吧。”洪帮主便沉声道。 “遵命!”舒来宝沉声领命,侯二便呈上一只大公鸡。舒来宝接过来,手持公鸡,高唱道: “头戴红缨脚踏泥,落在人间夜夜啼。今日捉尔来作证,反骨奸心照此鸡。” 说完,一挥令旗道:“行刑!” 便有帮众死死按住老梆蔡,然后陈三从案台上拿起竹筒,狠狠捅进了老梆蔡的眼窝里……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老梆蔡被挖去眼珠,锥穿耳朵,割掉鼻子,最后一盆清水把他全身的血污冲掉,丢出堂口,任其自生自灭。 末了,舒来宝便一刀斩了鸡头,厉声对吓得面无人色帮众道:“帮规不可违,诸位好自为之!” “遵命!”众乞丐忙齐声应道,从来就没这么齐过。 “请帮主训话!”舒来宝缴还令旗,抱拳高声道。 “哦……”老六暗暗咽了口唾沫,他是想来过过帮主瘾的,没成想却看了场恐怖片。尼玛,帮派文化果然不能细端详。凑近了看,就得溅一脸血。 “既然杀了鸡,那就给大家炖了吧。大吉大利,今晚吃鸡嘛。”洪帮主如是训话道。 “是,帮主有令,大吉大利,今晚吃鸡!”舒来宝高声重复道。 第五零一章 此钦差见彼钦差 老六本打算晚上留下来,跟帮众们一起吃鸡,好弥补一下当年,没在丐帮过上集体生活的遗憾。 但另一位钦差沈立本,一直在破庙门口候着。帮众们在他面前也拘束得很,一点也不配合他玩角色扮演游戏。 这时,赵峥的眼睛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老六便意兴阑珊的离开了破庙,舒来宝赶紧率众恭送帮主。 “你不用送本王,直接跟我回去一趟吧。”朱桢看一眼舒来宝。事情远未结束,局势仍很复杂,他真担心这小子,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哎,遵命。”舒来宝忙应声道。他也担心自己的小命,能跟着帮主身边,当然再好不过。 说话间,朱桢来到破庙门口,便见一身绯袍的沈立本,立在那里瑟瑟发抖。 第303节 “呦,你是干嘛的呀?”老六装着不认识的样子问道。 “回殿下,下官中书省刑部尚书沈立本。”沈立本赶紧上前见礼,尴尬道:“奉皇命来南昌查办刘参政身亡一案,听闻殿下亲至,赶紧前来拜见。” “哦,这样啊。原来你就是那个沈立本啊。”老六恍然道:“听说过,听说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我那,还是去你那?” 说着他又故作不好意思的笑道:“还是去你那吧。本王住的是客栈,招待不了大钦差。” “殿下说笑了,恁原是微服私访,现在既然表明身份,下官当然要把行辕让给殿下,我去住客栈了。”沈立本忙陪笑道。 “那不好吧。”老六假假退让两句,便欣然应允,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沈立本的……哦不,楚王殿下的钦差行辕。 …… 到了地方后,老六虽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还是被行辕内的豪奢,给震了一下。 那真是琼楼玉宇、飞阁流丹、雕栏玉砌、金碧辉煌,比他们家那极简风的皇宫可豪华多了。 只是似乎带着股浓浓会所风,也不知是不是酸葡萄心理在作祟。 “沈大人,老大人,钦差大人。”老六笑呵呵变换着称呼,听得沈立本心头发紧。“你这的条件,确实比本王那强多了。” 这年代,大人都是跟父母连着的,所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没有对上官称大人的。所以这都是熊启泰对他极尽阿谀的称呼。 现在从殿下口中说出,除了揶揄之外,更多的是告诉他,自己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勾当。 “唉,这都是熊启泰那个臭不要脸的想出来的称呼,”沈立本便讪讪道:“下官跟他说了很多回,不要这么恶心,他就是不听,原来是做贼心虚,给下官灌迷魂汤呢。” “那除了喝一肚子迷魂汤外,你还有什么收获呀?”说话间进了正堂,楚王在主位上坐定,淡淡问道。 “惭愧,下官来昌日短,尚未有所斩获。”沈立本侍立堂下,一脸钦佩道:“还是殿下英明神武,明辨忠奸啊。一下子就识破了熊启泰的真面目,找到了杀害刘参政的凶手!” “哈哈哈,本王确实比你高明一点点。”老六一拍就臭屁道:“对了,你知道熊启泰为什么要杀刘琏?” “不知道。”沈立本摇摇头:“下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想的,活腻了也不是这么个找死法啊?” “本王却知道一二,那就是刘琏手中有一样能要他命的东西。”朱桢便沉声道: “刘琏命本王两位护卫将其送往京城,被熊启泰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得知。他这才铤而走险,杀害了刘琏。同时还派人扮成当地黑帮,截杀本王的两名护卫。” “啊?还有这等事?”沈立本一脸的惊悚,倒也不是全是装出来的,他都快吓尿裤子了。 “是吧,本王也难以置信。”楚王叹口气道:“可他偏偏干出来了,真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要命。” “那东西……找到了吗?”沈立本忍着突突的心跳,试探问道。 “万幸,一名护卫带着那东西重伤逃脱,被丐帮义士救下,本王今天去丐帮,就是接那护卫回来的。”老六兴致勃勃的盯着沈立本表情的变化,恶趣味发作道: “人是救回来了,可惜东西掉在水里太久了。” “这样啊?”沈立本心头燃起一丝希望,僵硬的表情明显生动了一些道:“这都是难免的,人没事就好。” “是啊,人没事最重要,不过万幸,东西也没事。”老六却话锋一转,大笑道:“因为包袱是用海豹皮做的,泡在水里再长,也没事!” “逑……”沈立本当场破防,直接爆粗,然后硬生生刹车道:“求之不得啊。真是太幸运了。” “是吧,本王向来运气不错。”老六桀桀一笑:“所以,本王的对手,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那是那是……”沈立本干笑道:“王爷那是有大运势的,谁跟王爷作对,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就这个理儿。”老六点点头,指了指沈立本的额头道:“哎?你怎么出汗了。” “下官出汗了吗?”沈立本一摸额头,果真一把汗。忙解释道:“地龙烧的太热了,这都二月回暖了,应该熄火了。” “是啊,二月回暖了,江西的妖风邪气,应该到头了。”老六调戏够了沈立本,这才收起笑容道:“沈部堂既然也是钦差,那就一起瞧瞧,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秘密吧?” 说完他一招手,胡显便将那个海豹皮的包袱呈上。 朱桢检视一圈,完好无损。胡显便用剪刀沿着边儿铰开,从中取出一封书信、一份奏章和一摞厚厚的账册,全都保存完好,没沾一点儿水渍。 楚王摸索着这三样东西,眼角微微湿润,不禁哽咽道:“这是多少人的命换来的啊。” 不只是大师兄和张嵘,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正义官员…… 人和人的喜怒并不相同,沈立本却死死盯着那摞账册,只想把它们撕成碎片,吃到肚子里。 可惜只能想想罢了。他能感受到,立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一直警惕着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怕稍有异常,就会把他按在地上。 朱桢便当着沈立本的面,先展开了那封刘琏写给自己的信。 ‘殿下钧安,见字如晤……’ 大师兄那手漂亮的颜体,便映入他的眼帘。而那一直被掩盖的真相,也终于大白天下…… 第五零二章 刘琏的信 在信里,刘琏先是向朱桢讲述了自己推行黄册遭遇的困境——清丈田亩遇到了极大的阻挠。 他派下乡清丈的官吏,时常遭到老百姓的驱逐、谩骂甚至殴打。一年多的时间,死了十几个差人,以至于自己开双倍工钱,他们都不愿再下乡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刘琏也花了大力气。他组织人手向百姓宣讲,清丈田亩、编造黄册的目的,是为了让朝廷有收税的依据。好让田多者多交税,无田田少者少缴税! 而在从前,占有大量土地的土豪士绅,买通官府,通过各种方法隐匿田产、转嫁税负,让贫民百姓替他们承担了大部分的赋税。 贫民百姓无法负担超负荷的税赋,只能把土地贱卖给大户,来应付官府如狼似虎的催逼。 于是‘富者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虽元明鼎革,绝无丝毫改善’…… 所以,重新清丈田亩、编制黄册,对广大贫民百姓来说,是减轻他们负担的大好事。老百姓应该大力支持才是,不该极力阻挠啊! 然而,明摆着的道理,跟老百姓却讲不通。 刘琏究其原因,觉得是因为自古皇权不下县,广大乡村都是由乡绅宗老统治。 这些人借助宗族和礼教的力量,千百年来,统治着农村和农民。虽朝代更替而不易。 这些乡绅宗老凭籍特权,攫取土地成为地主大户。然后又凭土地产出的财富,垄断了文化、礼教、司法以及与官府打交道的机会,通过让老百姓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心不能思,不断巩固自己的地位。 于是年长日久、根深蒂固,贫民百姓成为不能思考的牵线木偶,一举一动,尽数为隐在幕后的乡绅宗老操弄于手。 试问,向木偶讲话,能有什么效果?就是说破嘴皮,也无济于事。 所以,刘琏明白了,只有斩断那些乡绅宗老手中的牵丝,才有可能改变这一现状。 他这才知道,自己离京前,皇上面授机宜时,为什么要强调若想黄册成功,需得清丈田亩,与推行里甲制齐头并进了。 只有用里甲制,这一将农村固有权力结构碎片化的神器,来打破乡绅宗老对贫民百姓的控制,才有可能成功清丈田亩,成功推行黄册! 然而,在他推行里甲制时,同样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宗族不同意被分割重编,乡绅反对让老百姓担任里长甲长,因为那样会摊薄他们手中的权力。 他们纠集起来到官府告状,控诉刘琏是在‘碎裂宗族、破坏乡约、鼓动刁民、翦灭士绅’,骂他是‘祸乱之源’。预言用不了多久,江西乡下就要风俗大坏,丧尽天良、祸乱四起了! 更让刘琏没想到的是,就连正一道的牛鼻子们也开始反对他。 他们在开坛讲法时对信众教徒大肆诋毁他,说他是黑蛟降世,兴风作浪、惑乱人心、作恶江西云云。但凡配合他,在‘里甲乡约’上签字的,都是被黑蛟蛊惑的魑魅魍魉,早晚会被正一道诛灭的…… 正一道传承一千两百多年,在江西的影响之大,超乎想象。他们站出来反对,给刘琏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让他‘举步维艰、跋前疐后’…… …… 看到这时,朱桢不得先不停下来,平复下心情。 这还是他头一次,从刘琏的信中了解到,师兄在江西推行黄册之艰难,遭遇的敌意之强烈。 之前朱桢也看过几封刘琏的家信,大师兄都是一直信心满满的。就算提到一些困难,也表示‘虽百折而如一’、‘定能披荆斩棘、玉汝于成’的。 却是万万没想到,原来大师兄遇到的,是这样恶意滔天的局面。 “唉,江西的士绅大户,跟江南的一样,都被元朝的包税制惯坏了。”一旁的沈立本叹口气,小声道: “将近一百年来,朝廷形同虚设,地方上全靠乡绅自治维持,陡然要分掉他们手中的权力,肯定不习惯……” “现在是大明了!”朱桢却陡然提高声调道:“这么怀念元朝,就统统滚去漠北,找他们的元朝皇帝去!” “是是。”见殿下发飙,沈立本赶忙改口道:“其实在宋朝的时候,官府准确掌握大户的田地财产,税赋都是富户出大头,他们不也乖乖受着……” “这帮狗日的就是欠收拾!”老六骂一声,继续翻页看信。 …… 翻页之后,刘琏的语气由消沉转为激动——他告诉朱桢,事情出现了巨大的转机! 一个叫庞义的布政司提控案牍官,偷偷给了他一本《不管账册》,帮他揭开了为何推行新政,总是事倍功半的原因;也解开了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谜团。 他仔细研究账册发现,江西居然还有巨量的田地和人口,完全不在官府的册簿之中! 官府清丈田亩的抓手,是洪武三年那次人口普查。按照朱老板的顶层设计,只要把户贴编制妥当,就掌握了每一户的家庭信息。 知道你家在哪,有多少口人,多少隐田都能给你挖出来! 可朱老板没想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洪武三年那次人口普查中,江西官府居然隐匿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没有上报!自然也没编制户贴! 这些人口占有的土地,在清丈田亩时自然也就被遗漏了! 尤其江西不像苏松那样一马平川,它除了北部的平原外,大部分地区都是以丘陵山地为主,盆地、谷地广布。 如果没有当地人带路,你都找不到那些星罗棋布在山间盆地、谷底中的村落。 于是,这些散落在江西山区的人口和土地,就这样整村整乡的消失在了朝廷的视线中…… 如果仅此而已,还可以推说是地方官员怠政苟且,工作不力。 但偏偏还有这样一本,详细记载了那部分隐田隐户的《不管账册》存在!问题的性质,一下子就变了! 不是怠政苟且,工作不力,而是上下串通、内外勾结,故意隐瞒了大量户口和土地,以逃避朝廷的税赋! 至于为什么还要建立这本《不管账册》?这不废话吗?帮着一起隐瞒的衮衮诸公,难道白替那些狗大户忙活么? 肯定要收保护费的! 这本账册,就是地方官府,向狗大户收取保护费的依据啊! 第五零三章 十处响锣,九处有他 刘琏还告诉朱桢,隐田隐户的大头乃是正一道。 天师府和下面所属道观,占据了《不管账册》上超过半数的隐田隐户,足有二十万户、十六万顷之多! 而且这还是国初的数据。这些年全国都在垦荒拓殖,恢复生产,实际隐田数肯定大大超过《不管账册》上的记载。 第304节 正因为张天师和他下面的大小牛鼻子,以及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大户,拥有最多田产却不纳税,掌握着最多人口,却不许他们服役。那些在户帖上的大户怎么可能服气?肯定是要闹事的! 所以刘琏认为,江西之症结在张天师,只要朝廷能下定决心,以这本《不管账册》为依据,将正一道控制的人口重新齐民编户,御以里甲;将正一道控制的田产,重新进行清丈,记入黄册。 搞定了正一道这个最大的地主,江西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刘琏写信给朱桢,就是希望他将《不管账册》和奏章代自己呈上。之所以不走正规渠道,是因为他担心胡惟庸从中作梗。 因为他了解到,胡惟庸就是从江西发迹的。其登堂拜相后,与江西的关系也一直十分密切。 刘琏请求朱桢帮自己劝说皇上和太子,能痛下决心彻查《不管账册》一案。只有刷新了吏治,将那些与正一道勾结,充当保护伞的贪官污吏一扫而光,才有可能收拾正一道,才有可能在江西改革成功。 信的最后,刘琏才提起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些危险。如果有个万一,还请他代为照顾刘璃…… …… 一封信看下来,朱桢已是泪洒当场。他从来不知道师兄一介文弱书生,居然胸有激雷、满腔赤诚,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烈决绝! 他暗下决心,就是杀个血流成河,落个遗臭万年,也要替师兄完成未竟的遗志! 朱桢调整好情绪,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沈立本,目光冷得渗人。 “你是现在说,还是咱们一起看完了账本再说?”楚王殿下的声音,如从九幽之下传来,那澎湃的杀意,让温暖如春的房间内,都冷了几分。 沈立本首当其冲,被这强大的威压,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很清楚,《不管账册》一出,自己绝无侥幸的可能——因为这本账册,就是在他任上捣鼓出来的! 所以他现在就是顽抗到底,也难逃一死。而且还要给上上下下背锅,落个抄九族都是轻的,弄不好还得夷三族。 这中间的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难的是面对这一切…… 最终,沈立本还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颓然落泪道:“我什么都说,只求祸不及妻儿。” “那你贪污受贿的时候,你的妻儿老小有没有跟着一起享受民脂民膏啊?!”楚王殿下冷声道:“都到这时候了,还跟本王谈条件?你只有全部坦白,争取立功这一条路!” “是,罪臣坦白。”沈立本见老六果然如传说的那般难对付,也就不再心存侥幸了。他先撇清最要命的一件事: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刘琏的命!他是刘伯温的儿子,还是殿下的师兄,罪臣和胡相活腻了,也不是这么个找死法。都是那熊启泰擅作主张,因为他丢了这本账册,吓坏了,想要夺回账册、杀人灭口。他彻底疯了……” “那账册,不也是你搞出来的吗?!”楚王沉声质问道。 “这本账册是在罪官任上搞出来的,但下官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为啊。”沈立本主打一个推卸责任。 “奉谁的命?!”朱桢追问。 “是,是胡相。”沈立本咽口唾沫道:“哦不,是胡惟庸那狗贼。” “不对吧,”朱桢摸着自己圆润的腮帮,沉吟道:“那时候,胡惟庸已经不在江西了吧?” “是。”沈立本点头道:“洪武三年正月,胡惟庸拜为中书省参知政事,之后斗倒了杨宪,便主持了全国的户帖编造。那年年底罪臣进京述职,是他授意罪臣,关照正一道的。他说,江西地狭人稠,少报个十万八万户,根本没人能察觉……” “他又怎么跟正一道扯上关系了?”朱桢是真服气,这胡相是十处响锣,九处有他。不说好赖吧,单这份无处不在的能量,他就不是凡人啊。 “个中缘由,下官也不可能一清二楚。据说,胡相的发迹,跟正一道有关。”沈立本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道:“胡相正是在江西为官时,与正一道搭上线的,然后藉由正一道飞黄腾达的。” “……”朱桢心说,他不是靠行贿李善长上位的吗?不过这种陡然崛起的发迹之路,本来就众说纷纭,有各种版本的说法,也属正常。他便道:“细说这段。” “当时,胡相从浙江宁国知县,转迁江西吉安府通判,官阶虽然升了一品,但仕途绝对称不上通畅。”沈立本便神秘兮兮道:“但胡惟庸这个人野心勃勃,自然不甘心沉沦下僚,他一直在寻找能飞黄腾达的机会。” “让你细说,不是让你说书。”朱桢郁闷的一瞪眼:“单纯说事,不要夹叙夹议!” “是。”沈立本这才老老实实道:“他到江西不久就发现,按察使李饮冰正在不遗余力的攻击大都督朱文正。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李饮冰是疯了,怎么可能是朱文正的对手?胡惟庸却审时度势,暗中投靠了李饮冰,帮他一起搜集大都督的罪证。” “……”听沈立本提到堂兄的名字,朱桢心情很是复杂。 堂兄朱文正,是自己大伯南昌王朱兴隆的儿子。当然这个南昌王,也是开国之后追封的。老贼起兵时,大伯早已去世,遗孀王氏听闻小叔子割据一方,带着他投奔了老贼。 当时大哥还没出生,老贼见到老朱家唯一的后代,自然欣喜若狂,把朱文正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让徐达、李善长这些人都当他的师傅,以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 堂兄本身也极争气,他勇猛善战、足智多谋,深得将士们拥戴。在老贼创业途中,屡立奇功。而且还表现的特别有格局,有一次朱元璋问他:‘想当什么官?’ 他便很大气的答道:“叔父成了大业,何患不富贵?先给亲戚封官赏赐,何以服众?” 朱元璋听了很高兴,更加喜爱这个侄儿了。后来改枢密院为大都督府,便把他任命为大都督,节制中外诸军事。 第五零四章 来龙去脉 龙凤八年,陈友谅的部下,江西行省丞相胡美,献重镇龙兴城于朱元璋。朱元璋大喜,将其改名为洪都府。 洪都屏翰西南,非骨肉重臣不可以守,朱元璋便派朱文正前往镇守洪都。 这就惹恼了性情凶暴的陈友谅。次年,陈友谅乘朱元璋出兵救援安丰、江南兵力空虚之际,尽起全军号称六十万,包围了洪都城。 彼时朱文正手中只有区区两万军队,陈友谅根本不放在眼里,下令全力攻城。准备攻下洪都后,直取应天! 陈友谅治军严酷,他的军队作战不敢不卖力。洪都的城墙都被攻破多处,守军得一边砌墙一边战斗。双方将士踩在尸体上作战,伤亡都很惨重。 但朱文正发挥卓越的指挥才华,指挥将士们沉着应战、坚壁挫锐,愣是坚守洪都八十五天!大量消耗陈友谅的有生力量,最终等到了朱元璋完成战争准备,回师前来救援,陈友谅不得已撤围。 这就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洪都保卫战。 可以说,没有洪都保卫战的胜利,就没有后来大明的立国之战——鄱阳湖之战。 鄱阳湖之战一举消灭陈友谅政权后,朱元璋班师凯旋,论功行赏,重赏了常遇春、廖永忠及有功诸将。 也许是想到侄儿前番的高姿态,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朱元璋一时没有封赏朱文正。 这让朱文正失望至极,彻底破了防,非但自己一反常态的放纵无度,还任部将掠夺民财、奸淫妇女。洪都城的守护神,摇身一变成了江西一害。 按察使李饮冰便上奏朱文正骄侈觖望,于是朱元璋遣使责骂。朱文正却不悔改,反而愈发愤怒,扬言要宰了李饮冰,吓得他躲在臬司衙门不敢出门。 …… 当时,洪都城的人们都认为得罪了朱元璋的侄子,李饮冰死定了,胡惟庸却不这样看,他反而认为死定了的是朱文正。 “为什么这么说?”朱桢眉头紧锁,低声问道。 “罪臣不敢说。”沈立本忙道。 “少废话,有屁就放。”朱桢冷声道。 “是,胡惟庸后来有一次酒后失言,说朱文正这个上位从子,却官居统帅三军的大都督之职,又立下不世奇功,这让上位如何赏赐他?”沈立本便颤声道: “当时上位不过才是吴国公,除了国公世子,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赏给他的了。但上位,已经有儿子了。” “……”朱桢直接给干沉默了。 “所以,胡惟庸认为上位不是不想赏赐朱文正,而是没法赏赐。”见殿下不表态,沈立本只好接着道: “只能等到将来称王称帝之后,再给他补上了。此外,当时太子已经长大,但军中视朱文正为上位接班人的,依然大有人在。上位又想起之前朱文正的高姿态,所以才决定推迟封赏。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朱文正说那番话时,太子还没出生呢。他以为自己能接班,当然不在乎封赏。但洪都之战时,上位已经有儿子了,他知道自己接班没戏了,心里正委屈着呢,怎么可能不在乎封赏? “所以,他委屈、愤懑、发泄,他放纵士兵违反军纪。这在别的军中,也许稀疏平常,但在军纪森严的我军,却是无法饶恕的。”沈立本接着道: “胡大海的长子,在婺州违背禁止酿酒的禁令,论罪当死。有人劝告上位不要杀他,以避免胡大海兵变。上位却说:‘宁可让胡大海造反,也不能让我的军令无法推行。’最后,上位亲手处死了胡大海的长子。” 沈立本钦佩的叹口气道:“所以,朱文正不知悔改,一定会被处置的。但他的身份和功劳摆在那里,如果不把他一棒子敲死,将来他一定会东山再起的。到那时,所有敌人都会遭到他的报复。” “所以,胡惟庸劝李饮冰,不要再用那些不痛不痒的罪名攻击朱文正。要一击致命,令其一生不得翻身。”沈立本低声道: “然后,他便拿出了足以一击致命的东西!” “什么东西?”朱桢问道。 “朱文正勾结白莲社,诅咒太子横死的人偶。”沈立本的声音都变得阴测测道:“白莲社有一种秘术,将人的八字、贴身物品和一滴血,缝进人偶中,然后每日用小箭射足七七四十九日,此人便可暴卒。” “李饮冰将此物呈上,上位果然在人偶中,发现了太子的八字、长命锁和血迹。”他接着道:“上位勃然大怒,命朱文正进京问罪。朱文正吓坏了,竟有谋反的打算。谁知还没来得及张罗,上位已经乘船来到城外,招他出城来见。 “朱文正仓卒出迎,上位劈头盖脸抽他一顿鞭子,说了好几遍:‘你打算干什么?’然后便把他押回京城。后来将其免官软禁于桐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听完这段秘辛,朱桢竟有些恍惚了。好一会儿,他才定定神,沉声问道:“我问你胡惟庸怎么跟正一道搞上的,你说这些干嘛?” “那诅咒人偶便是正一道透露给胡惟庸,并帮他从白莲社手中夺来的。”沈立本忙解释道:“白莲社在那年月十分兴盛,老百姓纷纷弃正一道改信白莲,正一道自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有借机铲除白莲的意思在里头。” “后来,白莲社果然被定为邪教,在正一道的配合下,便从江西连根拔起。”他又道:“胡惟庸也籍此青云直上,直到入中书拜相,负责全国户帖编造时,正一道又请他给予方便,不要将教徒尽数入帖。” “胡惟庸便答应了?”朱桢不禁咋舌,真就没有这厮不敢干的事儿。 “也许正一道手中,还有胡相什么把柄吧。当然,胡惟庸肯定不会说,咱也不知道。”沈立本摇摇头道: “不过,胡相也不会白忙活,便授意罪臣,将隐匿的户籍和田产,暗中编制成册。这就是《不管账册》的由来。当然这种事儿瞒得住上面,瞒不住下面,便有很多关系户,也纷纷请托入册。所以账册上不独正一道一家,当然大头还是他们。” 朱桢点点头,终于了解了《不管账册》的来龙去脉。 一旁默默倾听的罗老师,忽然轻声笑道:“本以为是多么高大上的玩意儿,这不就是胥吏手中的私账吗?” 第五零五章 跟着我,没错的 所谓私账,是与衙门的公账相对而言的。 前朝吏治形同虚设、衙门管理混乱,胥吏与当地土豪勾结,将原始的鱼鳞图册、流水账簿,设法藏匿,甚至纂改。让官员没法向大户征税。 但胥吏自己得掌握这些数据,这是他们灰色收入的来源。有时候,上官催逼急了,也得凭此让大户出血消灾。所以,他们同时会私底下重建账册,作为吃饭的家伙,父子相传。 而胡惟庸让沈立本建的这本《不管账册》,正是这一类东西。只不过在这里,官员变成了胥吏,皇帝变成了官员罢了。 “这位先生说的没错,这本账不只是我们的聚宝盆,更是护身符啊。”沈立本点头道。 “那是,胡相发明的集体贪污,更有效率,更方便跟大户们议价。”朱桢没好气揶揄道:“不然谁敢把竹杠敲到正一道头上?张天师捏死个官儿,实在太容易了。” “殿下真是懂行,可不就是这么个事儿。”沈立本赞道:“有了《不管账册》,每年该收多少好处,一目了然。正一道和那些大户,也不会受到官府的骚扰,可谓两便。” “你们倒是两便了,那朝廷呢?!百姓呢?!”朱桢拍案怒骂道:“你们一个个吃的肥肠满脑,可他妈穷了朝廷,苦了百姓啊!” “是是,只是这也不是我们独创的,只是自来如此……”沈立本小心翼翼解释道。 “自来如此便是对的吗?!”朱桢愈发气愤道: “要是对的,元朝也不会亡了天下!他们之所以这么快亡了天下,就是因为在元朝当贪官污吏没人管!所以,我父皇才要狠狠管一管,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 说着他猛地一挥手,吩咐道:“把他带下去,不要给他饭吃,也让他尝尝老百姓的忍饥挨饿的滋味!” “殿下,罪臣可是什么都说了……”沈立本哀嚎着被拖出了正厅。 …… 这时天色将暗,朱桢终于想起了舒来宝还候在外头,便让人把他叫进来。 之前在丐帮时,舒来宝还跟他挥洒自如。这会儿来到富丽堂皇的行辕,面对着恢复了亲王威严的朱桢,这位前帮主,也不由自主拘谨起来。 第305节 给殿下磕头之后,朱桢让他起来回话。 “讲一讲,你为什么要救赵峥呢?”楚王温声问道。 “他是殿下的护卫,殿下是祖师爷的儿子,所以也算是自己人。”舒来宝便陪着笑道:“自己人帮自己人,这不天经地义吗?” “瞎说。”楚王翻翻白眼,淡淡道:“跟本王,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心说因为本王也没几句实话,我爹更是满嘴瞎话。要是大家都不说实话,大明岂不变成谎言的国度? “好吧,其实是因为刘参政。”舒来宝赶忙正色道: “我舒来宝虽然是个要饭的,但也不是生下来就要饭。我们家是元朝的时候,让贪官污吏和地主老财串通起来,活活逼得倾家荡产,除小人之外,全家饿死的。” “那跟我家还真挺像。”老六轻声道。 舒来宝心说我可没你爹那本事。面上却恭恭敬敬道:“洪武爷也是穷出身,他跟咱们一样,最恨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所以咱信他,是真心实意为我们穷苦人好。 “所以刘参政贴的那些告示,发的那些传单,俺也找人读给俺听了。都是老百姓能听懂的大白话,道理也说的再明白不过,就是为了‘田多的多交税,田少的少交税’,这不就对了吗?”舒来宝眼中泛起泪花道: “当年俺家一共才五亩薄田,收税却收到了二十年后。为啥呢,就是因为地主老财不交税,官府只能死命往俺们头上摊派呗!” “现在洪武皇帝派刘参政要来改一改了,老百姓却拼命阻拦。俺知道他们就是让那些狗大户给蒙蔽了,狗大户肯定不愿意这么改,就撺掇着老百姓给刘参政起哄架秧子。”舒来宝叹了口气道: “俺人微言轻,也没法让老百姓认清好歹,可谁对谁错,俺是知道的。” “正月初一那天,俺们丐帮的弟子无意救了赵大哥,第二天又听说刘参政没了。俺就怀疑他们俩之间有关系。一问之下,他果然是刘参政的护卫,俺就决心救活他,让他给刘参政伸冤……” 说完舒来宝又苦笑一声道:“说这些殿下可能不信,一个叫花子怎么可能想这些有的没的?” “叫花子怎么了?我看整个江西的官员,都没你一个叫花子想得明白。”朱桢却招招手,让他在桌边坐下道: “再说,叫花子也不丢人!我父皇当过叫花子,本王也当过叫花子,我还是你的帮主咧。” “殿下还认这茬啊?”舒来宝忍不住狂喜道。 “这话说的,本王还能说话不算数?”朱桢一脸臭屁道: “你小子真是有眼光,不要熊启泰的十万贯赏金,却要拜本王这个帮主。告诉你,跟着本帮主,那叫一个前途光明,可比十万贯值钱多了。” “是是,属下真是太幸运了,以后跟着帮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舒来宝赶紧顺着杆儿往上爬。 两人正说得热乎,刘璃端着托盘进来布菜。 她已经换回了青衣素裙,虽未施粉黛,却难掩绝色,让舒来宝不禁看的一呆。不过他都当过帮主的人了,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赶紧低下头去。 “不用这么拘谨,这也是咱们帮中的弟兄。”老六哈哈一笑。 “黄蓉拜见副帮主。”因为凶手已经被捕,刘璃心情不错,也配合着老六向舒来宝福了一福。 “使不得,使不得。”舒来宝赶紧起身要磕头还礼,他心思通明,知道这跟在楚王身边的小美女,肯定与他关系匪浅。 “你站起来,这一礼你当得。”朱桢却正色道。说着他将那封信,拿在手里给刘璃看。同时讲述舒来宝义救赵峥的经过。 末了,朱桢轻声道:“要是没有舒来宝仗义相救,赵大哥肯定十死无生。虽然熊启泰肯定跑不了,但揪不出他背后那些人,更不会知道大师兄的那些悲壮的斗争经历……” 看完信,听完小师叔的陈述,刘璃已经哭成了泪人,完全没察觉到老六,为何要按住最后一行字,不让她看。 她再次深深向舒来宝行礼,诚挚的道谢。 慌得舒来宝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还礼。 第五零六章 数来宝 随后,楚王殿下让舒来宝坐下,陪自己一起用膳。 舒来宝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受宠若惊,同时还惊讶于洪帮主的饭量,真他么大。 朱桢吃了个肚皮溜圆,这才放下筷子,接过帕子擦擦嘴,问他道:“有没有想过帮刘参政完成他未竟的遗志?” “当然想过,可是俺就是个叫花头子,哦,现在是副头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舒来宝叹气道。 “你错了,丐帮能帮上大忙,用处大着咧。”朱桢摇头道:“比方说,隐田隐户的情况,大都发生在偏远的乡下、闭塞的山村,要把他们全部找出来,摸清楚他们的底细,没有比叫花子更合适的了。” “那倒是,咱们叫花子就像老鼠打洞,哪儿都钻。越是同行少去的地方,就越能要到饭。”舒来宝欣喜道:“这活儿交给俺们最合适不过。” “还有更合适的活儿呢。”楚王殿下又笑道。 “还有?” “对。”老六点头道:“我仔细想了一下,推行新政,还是得宣传到位的。之前大师兄的宣传,不可谓不卖力。 “但也有问题,一个是张贴告示的效果肯定不好,乡下识字的本就百里挑一,而且这一个还往往是大户家里的,怎么可能把对他们不利的东西,念给老百姓?” “还真是。”舒来宝点头道:“那样贴再多告示也没用。” “再一个,就是你光贴张纸,或者派官差下一次乡,完全抵不住那些乡绅宗老,日复一日的颠倒黑白,胡说八道。”老六又道。 “是啊,官府的差人本来就少,一个省那么大,村子成千上万,一年能转过一遍来,就要累死人。”舒来宝深以为然道: “恐怕都不用那些大户说什么,村里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说,我们要派出一支强大的宣传队,整日走街串巷,隔三差五就光顾每个村子一遍。”楚王殿下有力的挥下手道:“这个差事除了咱们丐帮,舍我其谁?” “这……”舒来宝终于明白,原来楚王殿下扮成乞丐,造访丐帮,并非心血来潮;答应当帮主也不是被逼无奈,而是早就盯上他们穷教行了。 “帮主说的……这个什么宣传队的行径,确实像咱们叫花子,可是咱们叫花子都是一帮睁眼瞎。腆着脸要饭行,可干不来这些讲道理、说规矩的正经事儿。”舒来宝苦笑道: “那老梆蔡之所以能当上副帮主,就是因为他是全帮,唯一一个识字的。” “你又错了,宣传的真谛,不在于你有多少学问,懂多少道理,”老六挥舞着手臂,铿锵有力道:“而是在于用最容易记忆的字眼儿,体现出最有煽动性的内容,然后用最简单的方式,反复反复再反复!” “容易记忆,有煽动性,通俗,反复……”舒来宝瞬间抓住了四要素,眼前一亮道:“那不就是谶谣吗?” “没错,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老六不禁对舒来宝刮目相看,点头道:“就是那玩意儿!” 比如最著名的‘亡秦者胡也’、‘大楚兴,陈胜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代汉者、当涂高’、‘点检为天子’,以及距离最近的那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些经典的政治宣传谶谣,无一不是一经推出,便立即口口相传,深入人心,起到了绝佳的宣传作用。 “帮主的意思是,咱们也编一些朗朗上口的谶谣,让叫花子们四处传播?”舒来宝试探问道。 “没错!”老六打个响指道:“原先我大师兄就是太实在,光知道干巴巴的宣传。在江西这种神仙扎堆的地方,你不吹的玄乎点,谁当回事儿啊?” “这个不难,老百姓本来就都相信,洪武爷不是凡人!”舒来宝忙点头道。 “当然,也得把实实在在的好处说明白。”老六又道:“我们只吹我父皇的牛逼,不夸大疗效。” “是……”舒来宝心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面上却恭维道:“这么说来,帮主今儿在石头街上要饭时,现编现唱的那种板儿书,就再合适不过了。” “嗯,咱俩想一块去了。”朱桢笑道:“这几天我就抽空编几段唱词,回头教给你。你再教给帮众们吧。” “多谢帮主授业!”舒来宝忙道谢不迭,他特想学这种,被侯二几个吹的神乎其神的讨饭技术了。末了又问道:“咱们这种唱词有名吗?” “就叫数来宝吧。”老六笑笑道。 “帮主对俺真是厚爱啊……”见帮主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舒来宝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 “你的工作不轻松啊。”老六又道:“全省那么多地儿,光靠南昌这点乞丐,可远远不够。” “帮主放心,青莲白藕红荷花,天下叫花是一家。”舒来宝信心十足道:“咱们江西人多,叫花子也多。只要给口饭吃,那就让叫爷爷叫爷爷,让叫奶奶叫奶奶。” “肯定管饭。”老六笑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这个帮主也不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开工。” “那就成了!”舒来宝顿时雄心勃勃道:“有帮主这句话,一个月内,俺就能会盟全省丐帮,让各地的帮主都来南昌领命!” “那本帮主岂不升格为全省的丐帮总帮主了?”老六大喜。 “那是当然啦!全省总帮主,非帮主莫属!”舒来宝一边奉承,一边纳闷儿,这位都是亲王了,怎么对丐帮帮主还这么上瘾? 这时,邓铎捧上一副正八品武官袍服,朱桢示意舒来宝接过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本王麾下的小旗官了。” “谢殿下……”舒来宝忙在身上使劲擦手,然后颤抖着接过那套官服,彻底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了。 “给你这个官身,一是奖赏,二来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朱桢淡淡道:“不管怎么说,那本账册,是从你手里流出来的,有些人怕是要找你麻烦。这阵子你先低调一点,用不了多久,整个南昌城,乃至江西省,就没人敢动我楚王府的人,一根汗毛了!” “是,殿下!”舒来宝重重点头。 第五零七章 遗物 第二天,曾泰根据熊启泰的口供,从布政司架阁库的最深处,找到了封存刘琏的公私文籍的几口大箱子,赶紧给殿下送过来。 朱桢让刘璃来一起查看,先打开了一口,装有刘琏个人书籍和信件的箱子。却吃惊的发现,这才没过多久,里头已经滋生了无数的衣鱼和蠹虫,把纸张啃噬的面目全非了。 刘璃的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含着泪从中寻找完整的纸张,想尽可能保存父亲的遗物。 朱桢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想起昨天那沈立本招供说,熊启泰用挂满衣鱼和蠹虫卵的木板做木箱,来装刘参政的遗物,好毁掉编好的黄册。 现在一看,果然验证了沈立本的说法。 又打开一口箱子,还是如此,气得老六咬牙切齿道:“不能便宜了熊启泰,要让他尝遍每一样酷刑。” “是。”胡泉轻声应道。 现在便只剩下那几口,封条上写着‘黄册’的箱子了。朱桢都不抱什么希望了,个人物品尚且被损毁殆尽,更别说熊启泰真正的目标了。 但这箱子,该开还是得开,这可都是大师兄一年多的劳动成果,必须尽力抢救。 “打开吧。”朱桢吩咐一声,目光瞥向别处。这帮虫豸官员别的不会,歪门邪道是真是多。跟他们打交道,每一天都学到新的知识。 曾泰便撕掉封条,用钥匙开锁,掀开了箱盖,不由咦了一声。“咦,黄册没事?” “什么?”朱桢忙回头一看,果然见整齐地码放在箱中的黄册,全都完好无损。他赶紧随便抽出一册翻开,纸张毫无缺损。又抽了几本,也是一样…… “这是什么鬼?”曾泰也大惑不解,把另外两口箱子打开,发现都是一样的完好无损。 “难道造箱子的工匠,也良心发现,不愿跟熊启泰他们同流合污?所以这三口箱子,都用了好料?”老六猜测道。 “不是,箱子是一样的。”罗贯中却摇摇头,顺手在箱内壁上摸一把,扶了扶眼镜道:“只是虫子都被熏死了。” 说着他又拿起一本黄册,嗅了嗅道:“有药味。” “这是我家传的一种给书籍防虫的法子。”还是刘璃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道:“装订账册的粗棉线,是用防虫药水浸泡过的。粘页的浆糊里,也掺了明矾、椒末、樟脑粉,这样就不用担心虫吃鼠咬了。” “大师兄做事向来细致,熊启泰肯定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朱桢感叹一声道:“这法子真不错,我想告诉老头子,以后所有的黄册,乃至重要的档案,都要照办!可以吗?” “好。”刘璃自然都听小师叔的。 第306节 罗贯中赶紧带人将黄册另行保管,同时初步的清点了一下,报告殿下道:“虽然很艰难,但刘参政还是做了大量的工作,非但已经完成大半清丈,而且做完了所有的基础工作,接下来只需要按图索骥,把剩下的土地清丈完。” “那当然,我师兄这一年多拼死拼活,岂是白忙活的?”老六笑笑,又一阵火大道:“他妈的,差点就白忙活了!” “不行,本王现在就得去收拾姓熊的一顿,不然难消我心头这口恶气!”朱桢说着一甩袖子,气冲冲的出去了。 …… 鉴于过往的教训,熊启泰,沈立本还有那个马经历,这些重要的嫌犯,关在哪里老六都不放心。 只能关在自己的行辕内,让自己的护卫看守,审问,就连吃喝拉撒也决计不肯假外人之手。 只要有一个环节没到位,就一定会被人钻空子杀人灭口。没办法,现在的斗争形势就是这样残酷。 别说这些人犯了,就连朱桢哥几个的处境也同样危险。 过年时,他听大哥说等二哥、三哥就藩时,大表哥李文忠会亲自带兵护送以震慑宵小,以防万一。 父皇甚至把自己的厨子派给了三哥,不是怕老三吃不惯宫外的饭菜,而是不放心外头的厨子给他做的饭…… 一个空印案,一个苏州民变案,三哥得罪的官员大户海了去了,父皇不得不防啊。 堂堂天家,号称唯我独尊,却要小心到这种程度,说出去真是匪夷所思。 但朱桢知道,这些保护措施,都是完全有必要的,而且一直有必要…… 且不说他们老朱家那些易溶于水的后代,险些被宫女勒死的损色儿。就说他这一代,将来就有好几个,死的不明不白的兄弟。 “唉……”朱桢叹了口气,心情一阵烦躁,便不由怀念起老七来。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便只能先拿熊启泰调节下心情了。 于是他走进了守卫森严的牢房中,一进去便见熊启泰两脚站在距离墙面四尺远的地面,双脚分开双臂向前伸直,呈人字形身体笔直的斜趴在墙上。只用两手支撑在墙上承担全身重量。 他的胯下和身前,各驾着一柄雪亮的铡刀,只要他两腿合拢或者肚皮稍微靠前,就会皮开肉绽,乃至开膛破肚。 所以熊启泰只能拼命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但时间一长,身体便不受控制的筛起糠来。 这个方法看似简单,却是对犯人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是老六传授给手下锦衣卫的十八种无伤审讯法之一。 跟喜欢血浆的三哥不同,老六走的是‘净衣派’路线,讲究的是不带伤、不破皮,就把人折磨的欲仙欲死……呃,是用最小的代价问出口供。 这会儿熊启泰已经崩了,苦苦哀求道:“我求求你们了,让我歇会儿吧,我什么都招,只要你们问……” “俺们也不知道该问你啥,”行刑的锦衣卫便道:“上头光让俺伺候好你,没说别的。” “没错,本王就是想收拾你。”朱桢接茬道。 “殿下。”一众锦衣卫赶紧跪地行礼。 只有熊启泰不得不保持姿势,他拼命想回头,但还是看不到老六:“殿下,恕罪臣不能全礼。罪臣愿意举报、揭发,只求殿下给个痛快。” “这才哪到哪?”朱桢却冷冷道:“知道我最喜欢大明朝哪一点吗?” “哪儿?” “就是酷刑的花样繁多,可以让你这种罪大恶极的人,得到足够的惩罚。”朱桢阴恻恻笑道:“放心,本王会让你把所有的酷刑都享受一遍,活着体验十八层地狱的。”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先给熊藩台来个‘含笑半步癫’,开开胃!” 第五零八章 大哥也学坏了 老六也不是初哥了,知道如何才能既解恨又不落人口实。 所以他一面用无伤的酷刑折磨熊启泰等人,一面第一时间就八百里加急飞报京城,以免有人恶人先告状。 紫禁城,武英殿。 朱元璋正在审阅太子送来的重要奏章,一边随口问道:“老六那边有信了吗?” “回父皇,有了。”太子从袖中抽出密报道:“正打算禀报父皇。” “那还不赶紧拿出来?”朱元璋嗔怪老大一眼道:“咱不是关心那臭小子,咱是操心江西的局势,他能不能搞得定?” “你们爷俩真是一模一样,心里明明十分挂念,嘴上就从不放句软话。”太子叹口气,把密报递给父皇道:“老六已经把案子查清楚了,凶手也都绳之以法。” “这么快?他去了这才几天?”朱元璋吃惊的接过,戴上老花镜细看道:“还以为过上个把月,才能有进展呢。” “是啊,老六就是快。”太子也赞叹一声,继而低沉道:“按他所报,江西官场已经烂透了。” 朱元璋看着看着,脸色也逐渐发青,显然被老六所报激怒了。看完后,他重重往桌上一拍,怒骂道:“一省之长公然杀害钦差,难道还不是烂透了?!” “是啊,刘参政这样的一省高官、国之栋梁,竟然惨遭上级杀害。放在史书上,也是耸人听闻的。”太子叹气道。 “唉,让咱怎么跟刘先生交代?”朱元璋无比郁闷道:“当初,咱要放刘琏去江西,他就不同意,说他大儿子拙于谋身,此行会有危险。 “咱还笑他年纪越老胆子越小。我儿子都出去历练多少回了,他儿子三十了都不敢放出去。当时咱还信誓旦旦的说,要真有个万一,咱赔他一个儿子就是。这下可好,咱拿啥赔给他?”朱老板一阵纠结,想一想道: “要不把老七过继给他?” “爹,恁那是赔刘老先生个老儿子,还是送他个小爹啊?”太子哭笑不得道:“前日我去诚意伯府上慰问过刘老先生,他并不怪父皇,说那是刘琏自己选的路。” “唉,刘先生这样说,咱心里反而更难受。”朱元璋双手使劲撑了撑,自己腰间玉带道:“你回去后拟诏,一应涉案人员一概以谋反罪株九族!凶手熊启泰、马青、刘孔剥皮揎草,永挂南昌城头,以儆效尤!” “是。”太子点点头,心中暗叹,这就是上千条人命了。但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头呢。他又拿出刘琏请老六转呈的那本奏章,给父皇过目。 奏章的内容与写给老六的那封信,大差不差,只是没有那些感叹和吐槽。当然更没有最后那一句…… …… 武英殿中,香烟袅袅,针落可闻。能清楚听到朱元璋那粗重的呼吸声。 看完刘琏的奏章之后,朱元璋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殿顶的藻井,喃喃道:“老大,看了刘琏的奏章,知道做点事有多难了吧?” “是啊。”太子感慨道:“贪官污吏、乡绅宗老,还有江西特有的正一道,这些人盘根错节、沆瀣一气。想要做点事的官员,面对这个铁板一块的局面,轻则碰个头破血流,重则像刘琏一样,把命都搭上。” “真是难啊。”朱元璋点点头,坐直身子,重新斗志勃发道:“但正因为难,咱爷们才得把这硬骨头啃下来,不能把难题留给子孙后代。那些生在深宫、长于妇人的后世皇帝,就更没有这个本事,也没这个魄力了!” “确实。”太子点头道:“历朝历代都是开国创制,后世维持而已。” “所以,江西的黄册和里甲,必须试点成功,然后推行全国。”朱元璋冷声道:“咱不介意杀个血流成河,江西多死一点人,别的省到时候就会少死一些。” “父皇,还是得尽量少杀人。”太子却苦劝道:“这人大都不是天生坏种,只是自私而已。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会干出损人利己的勾当。但只要给他们挪挪窝,一样能变成奉公守法的良民。” “你是说像山西大移民那样,再来一次江西大移民?”朱元璋摸着自己日渐圆润的腮帮子,寻思道:“这两个省倒真有些像,都是山多地少,人口繁茂。很多问题也都是从这上头滋生来的。” “是。”太子点点头。 江西人口稠密,高达一千二百万之巨,在全国名列第二。而江西的耕地面积,却稳居全国倒数。 确实跟山西的情况有些类似。两个省都以山区为主,随便找一处山坳子结个寨,没个千军万马别想冲进来,是乱世保命的绝佳去处。 所以在宋末和元末,外省的百姓纷纷逃难至此,结寨自保,导致两省人口剧增。 但当天下太平后,那些遍布山区的寨子,又成了乡绅宗族对抗官府、自成天地的堡垒。江西隐田隐户情况如此猖獗,正是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给了那些大户跟朝廷对着干的勇气。 太子水平确实高,一眼看到了症结所在,并给出了解决的方针:“正好相邻的湖广地广人稀,全省只有区区四百万人口,又因为战乱,大量土地抛荒。如果从江西迁徙一部分人口,填充湖广,即可以解决江西人满为患的问题,又能让湖广迅速恢复人口。” 顿一下,他又笑道:“然后顺便,老六推行黄册里甲阻力也就小多了。可谓一举三得。” “嗯,你这个法子不赖。”朱元璋笑道:“谁他娘的敢唱反调,统统送去湖广,剩下的保准老实听话。” 其实朱老板也早就琢磨这茬了。江西填湖广,比山西大移民还要简单,一个是近;二是水路畅通;三是湖广的地理条件,在太平年月远比江西好,所以移民的难度就小很多。 只是迁徙移民,不是把人扔过去就算了,还要为其提供路费、种子、耕牛、农具……使其可以尽快扎下根来,安居乐业,这是要花很多很多钱的。 要不是现在可以印钞,朱老板连山西大移民都顶不住。现在再开江西副本,实在是力有不逮。 “只是费用这块儿,你打算从哪着落?”朱元璋问太子。 “儿臣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有人能解决。”太子一本正经答道。 “啊,老大你现在也学坏了。”朱元璋心领神会,爷俩相对而笑。 第五零九章 人的名、树的影 洪武皇帝和他的太子殿下,本着好用就一直用的原则,坚信某个远在南昌的小胖子,能一如既往解决这个‘小’问题。 于是他们不再为钱的事情发愁,继续下一个话题。 “那本《不管账册》上牵扯到的人呢?”太子轻声问道。 这要是深究起来,胡惟庸都跑不了。 “唉,一步一步来吧,先解决江西的事情,再说朝廷这边。”朱元璋却还是不想动胡惟庸,但也没有一丝要轻拿轻放的意思道: “就算是‘江西填湖广’,这件事本身也要杀人的。不趁机杀一批震慑震慑,什么事都推行不利索。” “行吧。”太子这次没有再反对,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仁慈,只是反对不必要的杀戮。 对于必要的流血,太子还是可以硬下心肠来的。 “不过还是不要让老六手上沾血了。”太子想一想道:“他还是小了点,我怕影响他心性。” “嘿,你是真疼他啊。”朱元璋笑道:“不过也是,谁让他是小财神爷呢?捧着供着也是理所应当,哪能让他再干湿活儿?” “儿子没那么势利。只是觉得他还不到十五岁,让他去杀人,太不落忍了。”太子哭笑不得道。 “那怎么办?让老三暂缓就藩,再去跟他搭个班子?”朱元璋道。 “老三就藩还是别拖了,已经一拖再拖了,再拖那帮大臣都要炸锅了。”太子摇头道:“再说前番空印案和苏州民变案,老三已经背了太多骂名了,不能总就这一只羊薅毛,此番还是换老四顶一顶吧。” “老四?他能行吗?”朱元璋对老四打仗有信心,对他处理这种事情,就没谱了。 “咱家老四厉害着呢,他跟老三看似两个极端,实则最像了。”太子对弟弟们的了解,是远超朱老板的。他笑道: “就好比要强吧,老三要强是在面上,老四看着不在乎,实则比谁都要强。去年他因为某些原因,错过了好几回差事。就跟着了魔似的隔三差五就找我念叨,让我有差事想着他。” “行,既然老大这么看好他,肯定没问题。”朱元璋便欣然道:“哎呀,你说咱老朱家怎么就出了这么多能人呢?” “那还不是父皇教得好。”太子笑道。 “哈哈哈,咱也是这么觉得。当初送他们几个回老家历练,你们娘们是哭天抢地。”朱元璋乐的合不拢嘴道: “好像咱要卖了他们似的,现在看到效果了吧?这就叫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是是是。”太子敷衍道。心说老七老八他们去历练,也没见历练出个啥来,反而惹了一身骚回来,所以这事,还得分人。 …… 中书省,左丞相值房中。 第307节 胡惟庸正在跟自己的左膀右臂用午饭。 午饭是标准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因为下午还要到文华殿朝觐,所以没有喝酒。 商暠给胡相盛一碗汤,笑道:“金钩海米冬瓜汤,鲜得掉眉毛啊,恩相再来一碗。” 彭赓却哂笑道:“恩相下午还要到太子那儿站规矩,你让他又喝汤又吃冬瓜,这不为难他老人家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商暠登时尬在当场,汤碗悬在半空,不知是该递上去还是收回来。 “啊?”胡惟庸却走神了,看看两人道:“你们又再吵什么?” 他从不阻止,甚至乐于看到两人吵架,因为他觉得手下人太过团结,不是好事。 “没,没什么。”商暠讪讪一笑,想要将汤碗收回。胡惟庸却接过去,自顾自喝起来,显然没听到彭赓刚才那句话。 “恩相,恁在想什么?”彭赓小心问道。 “啧,我今天心里有点不安生。”胡惟庸一边舀着汤,一边喃喃道:“莫不是哪里要出点事儿?” “恩相管着整个大明,全国十二个省,一天出多少事儿?”商暠安慰道:“还是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嗯,这个猪油炒春笋真不错。” “我担心的是江西那边。”胡惟庸叹口气,终于说实话道: “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在布政司衙门里杀了刘琏……规矩是用来保护弱者的,所以我们应该按照规矩来啊。按规矩斗,我们还能玩得转。一旦掀了桌子,就只能拿脖子,去顶皇上手里的刀了。” “是啊,这事儿皇上肯定不算完。”彭赓点头道:“但愿老沈能摆平吧。万不得已也只能壮士断腕了。” “嗯,这是个办法。”胡惟庸舀了一个海米,细细咀嚼道:“老商,你待会写个条子给老沈,让他立刻把这事儿办了。” “啊?”商暠彭赓吓了一跳,没想到胡相决定的这么快,吃个海米的功夫就决定让一个封疆大吏去死了。 胡惟庸却还一脸懊恼道:“唉,我应该让老沈一到南昌就动手,不该再留熊启泰这几天。” “恩相,至于吗?”商暠壮着胆子问道:“不让老沈先试试能不能把这事摆平?熊启泰虽然做事孟浪了些,但对恩相是忠的啊。” “看来你平时没少收他的礼。”胡惟庸却讥讽一笑道:“他要是不死,说不定就把你供出来,拉着你一起死。” “恩相自然有恩相的道理,我支持。”商暠马上改口。 “恩相,真的这么危险了吗?”彭赓脸色发白的问道。 “但愿是我多心了吧,但我总觉着刘伯温到现在一直不声不响,反而说明他暗中在搞什么名堂,替他儿子报仇。”胡惟庸的担心还是主要来自对刘伯温的忌惮。 ‘上回我杀他未遂,这次刘琏一死,他肯定也把这笔账算在老子头上。不跟我拼命才怪呢。’胡丞相心里慌成狗。 三人正说话间,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相爷,江西急报。” 胡惟庸手里的勺子,啪的掉在地上摔碎了。 “进来。”商暠忙替他应声。书办便进来,奉上一份密报。 “是沈立本发来的。”他看一眼,忙起身到书桌旁,拿起裁刀,裁开信封,掏出信瓤。 只看了一眼,商暠就像胡惟庸一样,呆成了木鸡。 彭赓奇怪的接过他手中的信,一看,也呆若木鸡了。 “发什么呆啊,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吗?”胡惟庸反倒清醒了。 “恩,恩相,老六现身南昌了!”商暠结结巴巴道。 “完了……”胡惟庸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当天下午的文华殿朝觐,胡惟庸头一次告假,请假的原因是食物中毒…… 第五一零章 王氏有好女 南昌城,钦差行辕。 朱桢正笑眯眯的接见前来拜见的王弼父女。 “拜见殿下。”王弼带着女儿,大礼参拜楚王加海王殿下。 “哎呀,王将军快快请起,还有这位小妹妹,也不要多礼。”朱桢笑容可掬道:“本王很随和的,把我当成一家人就好。啧啧,王将军真是会生女儿……” 却说王弼那个女儿啊,生得眉眼温柔,五官恰到好处,看上去温和娴静、不染俗尘,却又胸怀宽广。 嘿,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本王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妹妹?”老六便问道。 少女被他羞得面红耳赤,低下了螓首。 “小女与刘家小姐是从小的手帕交,兴许殿下是在诚意伯府见过她。”王弼赶忙解释道:“此番听说刘家小姐来南昌,她也央着末将,带她一起来探望。” “那太好了,刘璃眼下正需要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呢。”朱桢笑着吩咐道:“快把她叫过来。” 不一时,刘璃出来,见到王家小姐果然十分惊喜。二女难免抱头哭了一场,便拉着手到后头说话了。 一直到两道倩影消失在门外,朱桢才依依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殿下。”王弼这个汗啊,总觉得殿下还小。所以带着女儿登门,现在看来,今日孟浪了。 “哦。”朱桢回过神,笑道:“今日请将军过府一叙,一是感谢将军这段时间的鼎力相助。多亏了将军,本王方能稳住南昌的局面。” “殿下言重了,都是末将分内之事。”王弼忙谦虚道。 “再一个就是,根据父皇旨意,后续还要在江西将黄册和里甲制推行到底。”朱桢沉声道:“这件事没有将军的配合,是万万做不到的。” “殿下放心,但凡有令,末将必竭力奉行。”王弼先表个态,然后道: “只是殿下容禀,江西多山地,民情复杂,而且还有正一道根深蒂固。如果不先搞定那帮牛鼻子,极易诱发民变。到时候不好收场。” “这么说,我大明的‘百战百胜双刀王’,也不敢惹那张天师吗?”朱桢似笑非笑道。 “殿下误会了,”王弼忙解释道:“若是冲锋陷阵,两军对垒,十个张天师也不够末将砍的。只是末将寻思,殿下推行新政,肯定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故而才斗胆妄言。” “哈哈哈。”朱桢方大笑道:“看来王将军不止有打仗的本事,对内政也很有一套啊。只要不是跟熊启泰一样,也收了正一道的黑钱就好。” 王弼的汗珠子刷就下来了,登时如坐针毡,起立欠身道: “正要禀报殿下,末将去岁上任后,确实收到了正一道一笔不菲的孝敬。末将当时以为是正常的炭敬,就收下了。现在让殿下一提醒,不禁悚然想到,莫非这笔钱有问题?” “坐啊,王将军你坐啊。”朱桢笑着摆摆手,一脸和善道: “本王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那种人,知道一些常例陋规在所难免。好比王将军都当上一省都指挥了,光靠那点官俸禄,怎么养的起那班幕僚清客?” “是,是……”王弼虽然坐回去,但屁股只挨了一点椅子边儿,底气不足道:“殿下真是太体谅下面了。” “但关键是,人家拿这笔钱,到底是用来求个平安,最多行个方便的。还是想以小博大,让你拿更大的利益来换的。”朱桢加重语气道: “要是后者的话,那就不能忍了。敢拿朝廷的利益换取好处,必须严惩不贷!” “明白明白。”听殿下这样界定,王弼明显松了口气。他擦擦汗,赔笑道: “末将向殿下保证,绝对没有损害过朝廷的利益。也绝对不会收那种黑钱的。就连去年那笔钱,末将回头就上缴给殿下。” “那倒不必,王将军自己留着就好。”朱桢也松了口气,为了把王弼摘出来,他搜肠刮肚找的这番说辞容易吗? 其实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王弼身为一省军区司令,就算什么脏活都不掺合,熊启泰那帮人也绝对不会少他一份好处的。 再看熊启泰调动起江西都司的军队,一点都不见外,就知道那好处,绝对小不了。 可眼下的形势明摆着,要想破局,就必须拿下正一道。 要跟正一道摊牌,江西的军队必须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所以这种时候,对王弼只能敲打一番,让他老老实实站在自己和朝廷这边。而不能像对熊启泰那帮人一样赶尽杀绝。 才不是因为王弼有个好闺女呢,嗯,不是。 …… 王弼虽然是大明有数的猛将,但心思十分活络。他知道楚王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便赶紧表态道: “殿下只管放心,江西都司的军队,都是咱们淮北来的老兄弟,而且落的也全是军户,本来就不用交税。黄册也好,里甲也罢,都不会对他们有影响。所以,军队这边完全不用担心,末将拿人头担保,一定全力听从殿下的旨意,绝不会打一丝折扣!” “好好好,将军这样说,本王就放心了!”朱桢这回笑出了后槽牙,好歹没有对牛弹琴表错情。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必须得先搞定张天师。此乃小事一桩,就交给本王了,你瞧好就行。” “明白,殿下乃堂堂双亲王,张天师又如何,也只能乖乖俯首下拜。”王弼先恭维一句,又提醒一句道: “只是‘南张北孔’,都是传承超过千年的大世家。张天师又是皇上钦定的天下道教总领袖,殿下还得适度照顾下他们的体面。不然牛鼻子们是要背后说坏话的。” “多谢提醒,本王记住了。”朱桢一脸受教。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江西卫所的分布情况,哪些地方兵力不足,需要朝廷增援之类的具体事项,待到殿下端茶,王弼便识趣的起身告辞。 “本王师侄女在南昌,一个人孤寂的很。”朱桢把他送到厅门口,拉家常似的笑道:“若是方便,就让令爱多来和她说说话。”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王弼忙点点头,然后一狠心,一咬牙道:“反正小女在家也无事。这段时间,就让她跟刘家小姐做个伴吧。” “这样最好。”朱桢大喜道:“本王就可以……专心正事,不用分心了。” 说着他又亲热的拉住王弼道:“来都来了,用罢午膳再走吧。” 王弼还没见过这种把人送到门口又留饭的,讪讪道:“恭敬不如从命。” 第五一一章 燕王驾到 就在朱桢以为,要独自面对江西的复杂局面时,一个好消息传来,燕王朱棣将率领两万禁军入驻江西,配合他完成父皇的任务。 而且燕王来得十分迅速,朱桢这边刚接到旨意,没几天他就率军到了南昌城外。不愧是老朱家最快的男人。 老六赶紧让曾泰安排迎接事宜,如今江西没了布政使,曾泰这个按察使只能‘一肩挑两房’了。 …… 二月二,龙抬头。江西已是草长莺飞,春花烂漫。 章江门外,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朱桢率领曾泰王弼等一干南昌城内剩余官员,在官船码头迎接燕王驾到。 众官员只见燕王殿下座船之后,一艘接一艘满载禁军的官船直连天际。全都心下了然,皇上此番是动了真怒,要在江西大开杀戒了…… 第308节 王弼也不禁暗暗庆幸,殿下之前就给了自己机会,而且还挺喜欢自己闺女的……不然,看到以勇武著称的燕王殿下,率领大军杀到,他第一反应难免要猜测,是不是冲自己来的。 ‘哎,这就叫命好啊。’ “哈哈哈,老六!”船一靠岸,老四便龙行虎步下了舷梯,朝老六兴奋挥手道:“哥哥来也!” “四哥!”朱桢也高兴的快步迎上去,哥俩熊抱在一起。 “这回终于没有老三抢戏了,轮到四哥陪你唱主角了!”朱棣高兴的拍着老六厚实的肩膀:“你只管放心,我可比他强多了!” “那当然,谁能比得过四哥啊?”老六使劲点头道。吹捧四哥,他向来是不遗余力的。“咱们双剑合璧,所向无敌!” “没错。”朱棣微微颔首,又转头看向大礼参拜的众官员,淡淡道:“事情还是楚王来做,本王单是奉命来杀人的,诸位好自为之。” “是,是……”众官员登时就不会了。喧腾的锣鼓声也戛然而止。 码头上的气温仿佛都低了几度,好一个倒春寒。 “放心,本王也不是杀人魔,只杀该死的,诸位觉得自己该不该死啊?”燕王黝黑的脸庞上寒意森森。 “不该死,不该死……”众官员忙讪讪道。他们本以为楚王殿下就够吓人了,没想到跟这位燕王一比,简直就是粗眉善目的活菩萨。 “好,但愿你们都不该死。”朱棣这才咧嘴一笑,牙齿可白了。“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对对,接着奏乐接着舞。”曾泰赶紧吆喝道。 锣鼓唢呐声这才接着响起,众官员四拜兴,起身恭送两位殿下携手上车。 …… 坐进宽敞的马车里,老六才笑道:“四哥也太好了吧,这一来就把仇恨从我身上,拉到你身上去了。” “哥哥我就是来干这个的。”朱棣笑道:“临来前,父皇和大哥都说了,老六还小,不能让他去干杀人的事儿,不然他夜里睡觉会尿炕的……” “四哥,我不信。”老六一脸黑线。 “哈哈,最后一句是我加的,不过前头都是父皇和大哥的意思。”朱棣正色道:“刘琏的案子,必须严办,但凡涉案的,一律诛九族!这样才能以儆效尤!” “九族全销啊……”老六暂时只能接受到一人有罪,全家遭殃的程度。还不太习惯九族消消乐的玩法。不过没关系,他相信自己会习惯的。 “看看,年轻了吧?心软了吧?所以父皇才让我来。”朱棣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才哪到哪?我还没说完呢,所有牵扯到《不管账册》的官员、胥吏、士绅,也一律满门抄斩。” “我艹……”老六瞠目结舌,这也太刺激了吧。这下不杀个上万人,根本打不住。 可他也没多说什么,这帮人犯罪的性质比杀钦差那伙儿还要恶劣。在全国范围进行人口普查、建立户帖,可是大明开国以后的头等大事,朱老板的基本国策! 那帮人居然就敢弄虚作假,阳奉阴违,不杀还留着过年吗?不把他们满门抄斩,全国下一步的清丈田亩、推行黄册,还不知道要出多少幺蛾子。 “还有吗?”朱桢又问道。 “还有,”朱棣又接着道:“所有隐田隐户,一律全家移出江西,发往湖广安置!” “我艹……”老六又爆了粗口。“要玩这么大吗?起码四五十万户呢!” “四五十万户哪够?”朱棣沉声道:“父皇和大哥的意思是,起码要移民一百万户。那多出来的五十万户,就由你来决定了。” “那,老头子给多少钱?”老六心说不妙。 “啊,什么钱?没提钱。”老四装傻充愣道。 “没提钱?根据山西的经验,移民一百万户,起码得花费三千万贯。就算江西填湖广,成本要低一些,没个两千万贯也打不住。”朱桢没好气道: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把一百万户跨省移民,没钱怎么办得到?” “我的个妈呀,要花这么多?”朱棣这才意识到父皇和大哥给老六挖了多大个坑,赶忙说实话道:“其实他们是想让你自己想办法。我就传个话,老六你要是觉得为难,咱就当四哥没说。” “为难肯定是为难啊……”老六一脸便秘状道:“这到底是谁的馊主意?” “江西填湖广吗?是大哥提出来的。”老四忙道:“他说江西人满为患、湖广却很缺人,两边正好调剂调剂。同时也能让你办起差事来更容易。” “真是大哥说的?”朱桢神情一窒。 “我还能骗你不成?”朱棣一拍脑袋,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老六道:“喏,大哥给你的信。” 朱桢接过来,当着四哥的面扯开封皮,抽出信纸,展开看起来。 只见大哥一上来就深表歉意,说这是为了保全百万江西老表性命,不得不勉强为之的。 对老六,老大素来是有啥说啥的。这就是告诉他,为了避免父皇大开杀戒,只能把这些人移民湖广。 太子又说,不过‘江西填湖广’确实是利国利民的百年大计,一旦完成,江西湖广两省的情况都会好转。甚至江南的压力都会轻很多…… 因为湖广历史上就是条件不逊于江南的鱼米之乡。所谓‘楚故泽国,耕稔甚饶’是也。 而且太子也实地考察过,确定湖广具备大规模垦殖的条件。只是因为战乱年代,人口锐减,土地大量抛荒,才会一时陷入困境的。 所以他认为,只要填充湖广的人口,湖广很快就会恢复生产,甚至成为大明的粮食主产地。这样朝廷也不用把财税粮赋,都压在江南头上了。 朱桢身为楚王加海王,有责任促进湖广和江南的发展,所以太子拜托他,务必帮朝廷克服困难,把‘江西填湖广’搞掂…… 第五一二章 未曾设想的可能 大街上仪仗如林,侍卫如云,簇拥着两位殿下的马车,驶向不远处的钦差行辕。 南昌城老百姓可算开了眼,他们啥时候见过这么多王爷? “这是来了几个啊?”市民们不由议论纷纷。 “看最大的那种旗了么,上面写着‘燕’字,就燕王殿下。” “那写着‘楚’字的,就是楚王?” “没错。” “哎,还有个‘海’字呢。” “那就是海王。”众人便恍然道,原来来了三位亲王殿下…… 就是不知道这位海王殿下是老几。 …… 马车上,见老六看完信,老四眼巴巴问道:“怎么样,能不能答应?” “唉,大哥都开口了。”老六叹口气道:“我也只能照办。” “是是,大哥肯定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我们当弟弟的,怎么也得替他分忧啊。”老四暗暗松口气,他可是跟老头子立下军令状,一定要说服老六,接受这个艰巨任务的。 没想到,老六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这又让燕王觉得很对不住老六,转而替他出谋划策道:“你别答应的这么痛快啊,怎么也得趁机提提条件吧。” “有道理,嗯嗯,我想想。”老六点点头,心说要不请老贼把老七,封去日本霍霍吧。 开玩笑的,还是把市舶司的优惠期,再延长五年吧…… “放心,到时候哥哥一定帮你。”解决了大难题的燕王殿下十分放松,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胡相病了。” “什么病?”老六好奇问道。 “还能是什么病,心病呗。”老四笑道:“就在父皇接到你的八百里加急那天,他就忽然病了,一开始说是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后来又转成了伤寒,我离京那会儿还卧床不起呢。” “哦,他这是怕了。”朱桢了然道:“沈立本和熊启泰都供认不讳,那本《不管账册》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编纂的。为正一道隐田隐户,也是他的意思。” “是吗?”老四闻言虎目一瞪道:“那他真该死啊!” “那是,这家伙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老六也愤愤道: “江南大户走私的总后台也是他。还有我上次抓的那个,叫陈尚海的海盗头子,也招认说指使他们袭击我们的是吴良。吴家兄弟跟胡惟庸都是穿一条裤子的。我把这些禀告老……父皇,却都没了下文。所以这回,估计还是不会动他。” “为何?”老四不解问道。 “时候不到呗。”老六便笃定道:“父皇这回所图匪浅啊。” “那到底要到啥时候?”老四追问道:“父皇留着他,到底图个啥,图他不洗澡吗?” “等他的罪行足够大,时候就到了。”老六轻声答道:“至于父皇为什么留着他,是因为他特别能折腾,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儿。积攒罪行比较容易吧。” “这是什么道理?”老四为生孩子耽误了一年,确实有些跟不上趟。他虚心求教道:“再放任他瞎搞下去,中书省都要烂透了吧?” “也许父皇就希望它烂透呢。”朱桢幽幽道。 “此话怎讲?”朱棣瞳孔一缩,低声问道:“难道父皇要对付的的不是胡惟庸,而是整个中书省?” “我觉得是这样。”朱桢淡淡道:“开国以来,算是换了三任丞相,李善长、杨宪、胡惟庸,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个上去了,都会跟老头子对着干,想要让他‘圣天子垂拱而治,国事尽数托付中书’。” “四哥说,你要是父皇,会不会觉得,当初设立中书就的是错的呢?” “还真是这样。”朱棣点点头,恍然道:“我说父皇怎么从空印案开始就先废了行中书省,又设通政司,还让大哥接见重臣听政。虽然没有直接动中书省,但刀刀都砍在中书省的根基上。原来是早对中书省不满了。” “嗯。”朱桢微微颔首,教导四哥的感觉,真棒。 “那你说,父皇打算怎么收拾中书省?”朱棣问道:“把中书再像前朝那样,分成中书、门下、尚书三省?” “这也是个路子,但不符合父皇的路数。”朱桢一脸高深道。车轮滚滚、车厢晃动间,他感觉自己像首都的出租车司机。 “唔。”朱棣摸着下巴短短的胡须,不由自主点头道:“是啊,父皇向来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照这么说……” 他抬起头来,吃惊的看着老六道:“父皇很可能,要把中书省整个废掉?” “完全有可能。”老六的自信来自高中历史。 “没了中书省,那丞相呢?不就成光杆儿了吗?”朱棣一脸震撼。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老六反问道:“都废了中书省,还留着丞相干什么?” “话虽如此,可,可……”老四忍不住结巴道:“历朝历代都有丞相啊,没了丞相还叫朝廷吗?” “我也是瞎猜的,说不定父皇根本没这种打算呢。”老六见好就收,以免将来解释不清。 “不不,你说的很有道理。如果父皇要罢中书、废丞相的话,胡惟庸就是最后一个丞相的最佳人选。”朱棣却摇头道: “他无法无天,在军中又没什么根基。父皇既可以坐视他犯下足够大的罪行,好借机撤销中书。又不用担心阴沟里翻了船。” “哇,四哥好棒!”老六终于又逮到机会,拍起四哥的马屁道:“说的真有道理。” “哦哈哈,那还不是受你的启发?”四哥也很高兴。 …… 哥俩一路说话,来到楚王加海王的行辕。当然,现在也是燕王的了…… 原本曾泰要安排三司接风宴的,但朱桢考虑到眼下的局面,便做主取消了接风宴。以免出现‘今日的座上宾,明天之阶下囚’的尴尬局面。 第309节 便在行辕自己给四哥接风,只让曾泰、王弼、大舅跟罗贯中作陪。 “咦,这东坡肉烧的可以啊,你换厨子了?”四哥嘴巴也是刁,夹一筷子菜,就尝出不一样来了。 “哦,不是厨子,是我师侄女烧的。”朱桢有些心虚道:“这不四哥来了吗?他们都跟着四哥沾光了。” “是是,平时我们可捞不着,品尝刘大小姐的厨艺。”曾泰、王弼忙附和笑道。 “诚意伯家那丫头,她也住这儿?”老四更关心的,却不是刘璃的厨艺,他大有深意的瞥一眼老六,大有不满之意。 “啊,”朱桢讪讪道:“这不是官廨那边宅子太小,而且她在那边睹物思人,整天伤心么。没办法,我只好让她搬过来住了。没别的意思啊。” 说着还指了指王弼道:“再说,王将军的千金,也在这儿陪着刘璃呢。” “这样啊……”朱棣这才没说什么,转而跟胡泉、王弼推杯换盏,吃酒开了。 曾泰、罗贯中两个文人,只能坐在下首吃瓜。 “楚王殿下还挺害羞……”曾泰小声道。 “哼,他害羞?”罗贯中哂笑一声,没拆穿老六,其实是怕四哥这个当姐夫的不高兴。再跟那徐家二小姐说他坏话…… 毕竟,除了青梅竹马的刘璃外,老六还顶顶顶喜欢那徐家二小姐。 ‘他那是喜欢吗?他就是图人家身子。呸,曹贼。’罗老师暗啐一口。 那边朱棣跟胡泉干杯之后,忽然想起一人,问道:“咦,老六大舅,怎么没见二舅?” “哦,”胡泉老脸不红道:“胡帛去执行一项很重要的秘密任务了,还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是吗,那可真是太辛苦了。”朱棣羡慕道:“老六,你有两个好舅舅啊。” “那是,这回能迅速破案,找回《不管账册》,我两个舅舅居功至伟。”朱桢当然不吝溢美之词。 “哪里哪里,我做的那点事微不足道,主要都是老二的功劳。”胡泉也当然要给弟弟往脸上贴金。“他是殚精竭虑,精忠报国啊” “都有功劳,在座的各位都有功劳。”老四哈哈大笑着与众人碰杯,亲和力满分。 第五一三章 天师驾到 宴会后,来宾告退,朱桢亲自扶着醉醺醺的四哥到房间休息。 把他扶到床上,准备起身时,朱棣却一把抓住了老六两手不能环握的脖子。 “疼疼。”老六呲牙咧嘴:“四哥你没喝醉啊。” “这点酒算什么?”朱棣笑道:“不过是想享受下双亲王殿下的照料罢了。” “还满意否?”老六苦笑。 “不太满意。”朱棣没好气道:“亏我还整天在小姨子面前替你说好话。你倒好,跑到南昌来金屋藏娇了。而且,一藏还是俩。” “四哥别瞎说。”老六瞪大眼道:“刘璃是为我大师兄来的,人家还在丧中呢。至于润儿,人家那是陪着刘璃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还润儿,真他么肉麻!”朱棣撇撇嘴道:“我看王弼对你那个奉承劲儿,恨不得把闺女送来给你当个童养媳。” “真的吗?我不信。你可别污人清白。”老六打个哈哈道:“王弼那是让我敲打的,四哥你想多了。” “我不管,反正我已经跟你四嫂说过了,你横竖不能让四哥掉了面子。”朱棣瞪着老六。知道这个弟弟对自己的感情,仅次于对大哥,可以利用之。 “这种事也不是我想就能成啊,你没看人家妙清都不理我。”老六郁闷道。 “你那是太猴急了,哪有当着人家姐姐姐夫的面儿,就一个劲搭讪的?”朱棣一副过来人的架势,教导六弟道:“回头你得单独约她,出去逛逛街啊、赏赏花呀,你看她出不出来?” “真的假的?”老六怦怦心跳,他能带着刘璃出门,那是两人青梅竹马,还整天让刘祥防贼似的防着。却是没奢望过,能把徐二小姐单独约出来。 跟蒂法逛秦淮河,艹,想想都攒劲儿啊! “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朱棣打个哈哈道。 他刚才也是急了,唯恐小姨子落后,这才口不择言的。 其实妙清能不能答应,他是一点没谱,而且多半应该是不答应的。但他得吊着老六的胃口,不然等这小子回京,黄花菜都凉了。 …… 燕王朱棣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来昌次日,他便派兵四出,到各地捉拿牵扯进《不管账册》的官员、胥吏和大户。 不只是在任的官员,只要是洪武四年后,在涉案府县当过官的,哪怕已经离任或者转迁他处,都要统统捉拿,而且是全家一起上路。 一时间,整个江西的各府县官道上,到处都是押送囚犯的队伍。 南昌城的监狱早就不够用了。 燕王又下令临时建起大片营寨,露天关押陆续送来的囚犯……其实这世界,晚上还是挺冷的。不过没几天就要处死他们了,也不用担心会冻出毛病来。 朱桢看着迅速人满为患的露天营地,却暗叫可惜。 这些人整体素质可不低啊,白白杀掉太浪费了,改为流放耽罗多好呀…… 唉,可惜老头子盛怒之下,根本不听他的。在朱老板的认知中,流放海外就是脱离自己的手掌心,那样太便宜这些狗贼了。 而且因为大师兄的缘故,朱桢也没硬替他们求情,只能下次一定了。 …… 就这样到了二月下旬,二月十九是刘琏满七的日子。 满七又叫七七。传统的习俗,人死后每隔七日祭祀一次,称为‘做七’。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头一尾的‘头七’和‘满七’。据说死者死后七天,方知自己已死,所以会在头七时,归宅哀哭。 满七则是死者灵魂终归地府的日子。这次祭祀也格外隆重。 除了祭品和纸人纸马都是最高规格的之外,家属还要延请道僧诵经,举行道场,送逝者最后一程。有始有终,方功德圆满。 刘琏身为诚意伯长子、三品高官,又是因公牺牲,在两位殿下的授意下,他的满七丧礼举办的异常隆重。届时非但将满城素缟,而且张天师还会亲至主持法会,可谓极尽哀荣。 …… 让两名殿下没料到的是,张天师明知他俩在南昌,居然没有提前来拜见。 直到十八这天,天师法驾才姗姗来迟,抵达南昌城下。 老百姓却不管这些,纷纷抛下手头的活计,涌到城外去迎接张天师大驾…… 只见万众簇拥下,七七四十九名头戴玄冠、身穿杏黄鹤氅,背负桃木剑,手持拂尘的清秀道士为先导。后头是三十六名持旗的道士,高举着各式法旗,引导着一具三十六抬的大轿缓缓而来。 轿子后面,一辆白马拉的马车上,树着一面带斗大旗,上书四个篆体大字—— ‘正一教主’! 张天师便高高端坐轿中宝座之上,身后立着四名道童、四名小道姑,各捧着拂尘、羽扇、宝剑、痰盂等物…… 一看到天师真容,人们登时如痴如狂,纷纷如倒伏的稻田一般,望尘拜舞,五体投地,高呼“无量天尊!” 那山呼海啸声传到城门楼上,震得上头的两位王爷耳膜生疼。 “张天师,好大的架子、好高的威望。”朱桢捂着耳朵,大声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是啊,可比咱们两个空筒子王爷威风多了。”朱棣也冷笑道:“他妈的,敢公然违反禁令,坐这么大的轿子招摇过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南昌城姓张不姓朱呢。” “何止是南昌城,我看整个江西差不多都要姓张了。听说有好些临近府县的人,为了能凑这个热闹,提前几日就赶来了。”朱桢沉声道: “知道今天为什么万人空巷,来迎接张天师吗?” “可算等来救星了呗。”老四撇撇嘴,自然是懂得。“指望着张天师能降服住咱们这俩妖魔鬼怪。” “哈哈没错,张天师没低头之前,他们就不会认输的。”朱桢笑着点点头,俯视着脚下缓缓通过城门洞的天师仪仗。“正一道的威风必须打掉,就先从收拾这位张天师开始吧。” 那位端坐在大轿上的张天师,似有所觉,也抬起头来,望向城门楼。正好跟楚王的目光对上了。 只见他也就是三十出头,面容清矍,三缕长须飘飘,配上那身道袍,真叫一个仙风道骨。 单从卖相看,就比傻大黑粗的两位殿下强多了。加上两人也没穿衮龙袍,只穿着普通的圆领,活脱脱两个地主家傻儿子。 所以,张天师也没在意,便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他妈的,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待会我就收拾他。”朱棣愤愤道。 “四哥先消消气,好歹等明天做完了法事,再跟他算账不迟。”朱桢劝住他。 “好,听你的,就让他明天再威风一天。”不知不觉间,老四已经很习惯听老六的了。但他也有自己的主张道: “索性,开刀问斩的日子也放在明天吧,就当给你大师兄送行了。” “行,听四哥的。”朱桢从善如流。 第五一四章 满七法事 张天师进城后,便入住了省城的正一观。 南昌正一观住持、兼正一道祭酒孙敬修,率领一众大小牛鼻子,在道观门外,恭迎教主法驾。 给三清和祖天师上香之后,张天师来到天师堂休息。 他先在道童和小道姑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换上纤罗雾縠、如云似霞的羽衣,然后用了点精致却昂贵的素斋,这才命孙敬修进来说话。 大礼参拜教主之后,孙敬修起身恭维道:“天师可算来了,南昌城的教中兄弟、信男信女都望眼欲穿了啊。” “本座知道他们为什么盼着我来,不就是想让我跟两位殿下唱对台戏吗?”张懋丞神态清冷孤傲,目光如古井深潭,提起两位殿下时,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他确实有自傲的本钱,正一道自汉末张道陵祖师创制以来,已经父死子继、传承一千两百余载了。 不论朝代如何更替,正一道始终在那里,哪朝的皇帝都得尊着敬着。龙虎山张家也成为能与曲阜孔家并称的顶级老牌大贵族。 这让张家养成了这种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朋,看他楼塌了的超然之感。并不太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帝王将相当回事儿。 张懋丞四岁时即学禹步,天上渐有隐隐雷声响应。年纪轻轻即嗣教,成为正一道第四十五代天师。 从小便一呼百应,无人违逆,入则锦衣玉食,出则万人追捧,更是让他眼高于顶,为自己的血统深深感到自豪。自然也不把出身微寒的当今皇家太当回事儿…… …… “什么都瞒不过教主法眼,大伙儿确实是盼着教主来给他们撑腰。”孙敬修先奉承一句,又叹息道: “其实连属下也是如此。那两个年轻的王爷,不知轻重、肆意妄为。尤其是那燕王,来南昌才多会儿?已经抓了超过上万人,说是不日便要开刀问斩,这是多大的杀孽啊。” 第310节 “本座早就给今上看过,乃是嗜血好杀的猪龙之相,”张懋丞淡淡道:“想来他儿子也是一脉相承,江西合该有此杀劫啊。” “教主可有化解之法?”孙敬修试探问道。 “难。”张懋丞缓缓摇头道:“要是对上洪武皇帝,本座还能有些把握。但现在这两个年轻气盛的亲王,有没有向道之心?本座看八成是没有的。” “教主看人真准,两位殿下来昌这段时间,从没踏进过正一观一步。”孙敬修苦笑道:“属下心说你不来拜三清,贫道就去拜你还不成,结果拜帖递进去,便如泥牛入海没了回应。” “这是在等本座来呢。”张懋丞了然道:“本座的拜帖递了吗?” “递了……”孙敬修有些尴尬道:“可两位殿下回话说,今日天师还要斋戒,就不见面了。等法事结束后,再说吧。” “……”张懋丞神情微动,怒气隐现。他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碰到,有人接了拜帖后,不第一时间前来迎接的。 “也好。”张懋丞好一会憋出两个字。这才缓缓道:“你先出去吧,本座要清修了。” “是。”孙敬修便躬身告退。 离开静室后,孙敬修脸上便忍不住挂满忧色。他能感觉到天师此番气势偏弱,仿佛信心不足。这样怎么能跟那两个凶暴的王爷交锋? …… 孙敬修猜的一点没错,张天师此时可谓忧心忡忡,绝不像看上去那么淡定。 他虽然一直在山里,但对南昌的风吹草动了若指掌。 张天师甚至知道熊启泰杀刘琏,是为了掩盖《不管账册》的事情。 离开龙虎山之前,他又接到京里密报,说是《不管账册》已经落到了楚王手中…… 而那《不管账册》说是正一道的罪证,都不为过。 “那群蠢货,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做成账册记下来呢?”到这会儿,张懋丞一想起这茬儿来,还是恨的咬牙切齿。 这种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总是缺乏同理心。也不想想人家要是没本账在手里,你倒是啥责任也没了,可锅都得人家背了。 再说人家总得有个拿捏正一道的手段,不然到时候连该有的回报都够呛能拿到。 无论如何,不管张天师再怎么无能狂怒,也改变不了《不管账册》已经落到两位殿下手中,两任江西的一省之长,也都成了阶下囚的现状。 这让张懋丞本能的感到危险,一个弄不好正一道就要颜面扫地,甚至伤筋动骨。所以此番来南昌,面见两位殿下,实在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场交锋。 正如那孙敬修所言,整个南昌城乃至江西省的信众、教徒,都在看着他呢。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正一道的面子。 对这种传承千年的宗教贵族来说,很多时候,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唉……”张懋丞长长一声叹息。终于感受到天师称号不只是荣光,还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 次日便是刘琏的满七法会。 正一道道士,提前在布政使衙门的大坪上,设立若干法坛。 因是天师亲临,法坛的数量也十分夸张。除了天师亲自登上的都坛外,还设了足足一百零八分坛。 所有都坛分坛皆设案设供、焚香插旗,大小牛鼻子一起登坛做法,祈请众真临坛,助力法师彻底化解死者冤结。 此番请来解冤的有元始天尊、救苦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等主神;以及专门解怨的灵宝解冤释结灵官,九天解冤释结大神,灵宝如意、万司、解冤、释结四大神。 铺天盖地的念咒声中,道士们请来的大神,又敕召九凤破秽大神、洗浣大神、无义断恩大神、正精火目大神、震雷鼓目大神、全角复体大神、解冤释对大神,来清荡血湖,破除厌秽。 接着,张天师发正一令,命酆都北帝及诸鬼官、牛头狱卒、威敛神王、三界大魔、九亿鬼王、血湖大神,成遵敕命,赦拔罪魂。 最后,天师又告下元始符命,元皇曲赦救度冤死罪魂,准其时刻升迁。 严格来讲,超度仪式到此结束,但法会并未结束,天师还要向信众说法。 此时,忽然一队侍卫捧着托盘鱼贯进入道场,将托盘置于刘琏灵前供桌上。 然后他们一起掀开盖在托盘上的黑布,露出三颗血淋淋的人头。接着众侍卫齐声高喊道:“刘参政,殿下已为你报仇雪恨,安心上路吧!” 那正是熊启泰、刘孔和马经历的首级。 看那栩栩如生的新鲜程度,显然是跟仪式同步砍头的。 第五一五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张天师正在都坛上做法,陡然看到这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唬的他直接就忘了词儿。愣怔在那里半晌…… 还是身后的小道士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勉强继续讲说《太上三生解冤妙经》云: “此经非独解一人之冤结。汝等各发诚心,诵经百遍,一国之人,应有冤结,悉皆解脱……” …… 与此同时,南昌城外,赣江之畔,临时设下的刑场上。 一批又一批的囚犯,被押到江边,跪地垂首。 刽子手猛地砍下鬼头刀,一颗颗人头便滚滚落地。 然后换下一批砍头的…… 要砍的头实在太多了。到后来,刽子手的鬼头刀都卷了刃,累得实在抬不起胳膊,只能换官兵来替他们行刑。 最后,江边密密麻麻堆满了无头的尸首,鲜血把赣江都染得通红,一直流到鄱阳湖时,还能看到缕缕血色。 本来,看杀头是老百姓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但今天来看热闹的南昌市民,全都麻了。他们今天是深深体会到,什么叫‘人命如草芥’了。 这种大规模的集体处刑,引起他们强烈的恐惧。仿佛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被拉进去,一刀咔嚓咯。 他们再也没法把自己当成看热闹的局外人,纷纷想要远离这个人间地狱般的刑场。却被全副武装的军队拦了下来—— “燕王殿下有旨,所有人等必须观刑到最后!否则以同党论!” 得,这下一个也走不了了,只能留下来继续观看这场,给他们带来巨大恐惧的大规模行刑…… 朱棣端坐在监刑台上,看着眼前恐惧的人群,还有那滚滚落地的人头,非但不觉得不适,反而还感觉有些兴奋。 这种主宰一切,杀人如草芥的感觉,实在太让人着迷了…… 他忽然意识到,大哥不让老六来干这个,是有道理的……只要干一次这种活,就不会再把人命当回事儿了。 想到这,他摇摇头,强迫自己正常起来,把目光投向南昌城内。心说真正的交锋,已经开始了吧? …… 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三颗人头的刺激,天师今日说法的时长明显比平日短了不少。 草草讲完了经,没有再阐述微言大义,张天师便被道童搀扶着下了都坛,到衙门里设好的静室休息。 “那三颗人头是怎么回事?”他黑着脸问孙敬修道。 “本来说是明日行刑的,没成想竟然提到了今天。”孙敬修脸色惨白道: “而且那三颗人头才哪到哪?他们已经杀疯了,在章江门外杀了一批又一批,把赣江都染红了。这会儿已经杀了好几千了吧,还在不停的杀呢……” “好几千?”张天师闻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巨大的恐惧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时,小道童进来禀报道:“教主,楚王殿下召见。” 一听到这个名字,张天师忽然俯身狂呕不止。 小道姑们赶紧用痰盂接着,又是抚背又是给他喂丹丸,以清水送服…… 忙活好一阵,张天师才缓过劲儿来,软绵无力的瘫在孙敬修怀里,还在时不时抽搐道:“本座不去。” “教主,不去怕不是不行啊。”孙敬修也被今日的集体处刑骇到了,唯恐惹那两位王爷不快,只能苦劝自家天师道:“他们凶焰太盛,这时违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们是魔王,魔王啊。”自幼超然物外没见过风浪的张天师,是真的怕了。不敢去面对那位杀人盈野的殿下……的弟弟。 “教主,你可是天师啊,怎么能怕魔王呢?”孙敬修无语道。 便听张天师幽幽道:“你可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孙敬修登时无言以对。 …… 不过张天师说得再有道理,楚王召见,他是不能不见的。 最后,他还是被下面人七手八脚换上御赐的道袍,送去正堂拜见殿下。 幸好,张天师也是自幼经过专业训练的,哪怕心里慌成狗,面上也还能保持天师的体面。 他深吸口气,进殿之后,向高坐在正位的楚王殿下行稽首礼,口称拜见殿下。 “张天师平身吧。”楚王殿下微微抬手,含笑看着张懋丞道:“你是本王老师的侄女婿,咱们也算一家人,不必拘礼。” “多谢殿下。”张懋丞直起身子,楚王又赐了座。 待其在下首坐定,朱桢又感谢他不辞劳苦前来为大师兄主持法事。 “都是应该的。”张懋丞忙笑笑道:“正如殿下所言,都是一家人,就没必要说两家话。” “好,不错。”朱桢满意的点点头道:“没见面之前,还以为天师像神仙中人,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如此平易近人。” 张懋丞心说那也得分人,面上却赔笑道:“贫道对殿下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好,既然你我如此投缘,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朱桢便笑道:“天师可知,今日南昌城外血流成河,处死了多少人?” “有所耳闻……”张懋丞脸色发白,勉强道:“但具体多少人无从得知。” “五千七百一十二。”朱桢森然报出一串耸人听闻的数字。 “这么多……”张懋丞又想吐。但下一刻他就顾不上自己的生理反应了,完全被恐惧占据了心灵。 只听朱桢冷声问道:“知道这些人是因何而死吗?” “不,不知道。”张懋丞额头现汗。 “小部分是因为熊启泰谋杀刘琏一案,大部分都是因为《不管账册》案!”朱桢沉声道:“而熊启泰之所以要杀刘琏,也是为了那本《不管账册》!” 说着他重重一拍桌案道:“所以,完全可以说,他们都是因为那本《不管账册》而死!那本账册上到底记的什么东西,天师应该心知肚明吧!” 朱桢那锋利如刀的目光,直刺张天师两眼,让他无处躲藏,只能汗如浆下道: “贫道也是刚刚听说,那是本记载隐田隐户的账册。上头还有正一道观的产业,贫道确实御下不严啊。” “贫道回去一定严惩不贷,把那些作奸犯科的道士革出山门,任由官府处置!”张天师知道这次出血是在所难免的,索性主动一点道:“此外,正一道愿意捐出观田五万亩,作为官田。再每年各孝敬二位殿下两万贯,如何?” “但就是不能重新清丈,齐民编户?”朱桢似笑非笑道。 第311节 “殿下,江西历来便是如此。哪朝哪代的朝廷都会给正一道一些特权的。”张天师说着朝老六拱拱手,半是请求半是示威道:“贫道是皇上钦点的天下道教总领袖,天师府传承千年,体面还是要维护的。” 第五一六章 从此世上,再无天师 布政司衙门正堂。 见张天师倒驴不倒架,到这会儿还想避重就轻,既不愿丢了面子,又不想太丢里子。 朱桢闻言冷笑道:“本王还不够给你们面子吗?现在牵扯进《不管账册》案的一干人等大都落网,只剩下你们正一道的一干牛鼻子没抓了!这不就是给你最大的面子吗?” “殿下的关照,贫道自然铭感五内。”张懋丞笑笑道:“只是殿下可能还年轻,不太清楚,自古君王都要优待‘南张北孔’的原因。是因为优待我们两家,就是优待儒道两教,可以让天下归心,帮朝廷教化万民啊!” “所以,帮我们保全体面,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啊。”张懋丞说着说着,居然摆起了嘴脸。那传承千年的骄傲,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又恢复了天师做派道: “北圣人、南天师,本身就是朝廷的脸面,哪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殿下,恁说是不是?” “是个屁。”楚王的回答却让他神情一滞。 “殿下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张懋丞无奈道:“恁代表的是朝廷,是皇上。” “那本王今天就先代父皇,夺了你这天师的鸟位!”却听朱桢冷笑道: “天师天师,天岂有师乎?我父皇尚且不过是天子,尔却敢自称天师,莫非我家老头子还要管你叫声师爷不成?” “这……”张懋丞见老六要拆自家最重要的一块招牌,这下破了防。急眼道:“我天师之位,传承一千二百余载,岂是殿下说废就能废掉的?” “没错,本王说废就能废掉!”朱桢冷冷看着张懋丞,沉声道:“自今日开始,尔正一道禁用‘天师’二字,但有违反者,一概以僭越论处!” 说着他挑衅的看着张懋丞道:“不信你现在自称一声天师,看本王会不会把你关进笼子里,扔到大街上示众一个月?” “我有何不敢?”张懋丞被激得面皮发青。 “那你倒是说呀。”朱桢步步紧逼。 “我偏不……”考虑到那三颗血淋淋的人头,还有章江门外的血流成河,张懋丞最终还是怂了。 “哈哈哈,原来张真人也是识时务的。”朱桢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讽刺。 “贫道会向皇上申诉的,殿下如此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就不信皇上会不生气。”张懋丞只能拿出最后一招——找家长。 “你还有脸找我父皇?我父皇封你的是‘大真人’,可没封你‘天师’,就是因为不愿意世上再有天师!你们却装傻充楞,在背地里继续大肆僭越!”朱桢冷笑连连道: “以为朝廷不知道吗?之前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现在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朝廷把两只眼都睁开了!” “这……”张懋丞一时语塞。 朱桢却继续提高声调道: “而且你既然要跟本王对着干,那我也没必要跟你客气了!” “来人呐,传本王旨意,将《不管账册》公诸于众,查封正一道所有道观、庄园、田产、以及《不管账册》上所有的隐田!逮捕正一道所有道士、家眷、信徒,以及《不管账册》上所有的隐户!” “遵旨!”便有胡泉等人高声应道。 “慢着!”张懋丞赶忙叫住,作势下去传旨的胡泉,转头对朱桢大声道:“殿下,你要来真的吗?” “笑话,本王已经杀了成千上万人!”朱桢用一种关爱弱智的眼神,狞笑看着张懋丞道:“为什么你们这些近亲结婚的白痴,还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你就不怕激起民变?!”张懋丞色厉内荏。 “哈哈,本王就喜欢平叛!”朱桢放声大笑道:“我手里有江西都司的军队,还有四哥带来的禁军。这些渴望战功的精兵强将,一定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说着他站起身来,指着张懋丞大声讥讽道:“而你,张懋丞,将成为正一道的千古罪人。因为你掀起的这场叛乱,将让正一道沦为与白莲社一样的邪教!从此再也没什么‘南张北孔’之说啦。正一道的千古基业,毁于一旦啦!” “……”张懋丞被老六这番唇枪舌剑,打击的瘫倒在椅子上。他很清楚老六这是在恐吓自己,但今天那滚滚落地的几千颗人头,让他不敢去赌。 …… 看到张懋丞狼狈的样子,朱桢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其实张天师猜得没错,朱桢确实不能对正一道下手太狠。因为老贼不允许他对正一道赶尽杀绝…… 许是从布衣到皇帝的经历太过离奇,许是大环境如此,朱老板不是一般的迷信。总觉得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自己个放牛娃怎么就当上天子了呢? 所以虽然不喜欢人间有天师,他还是不愿意把历史悠久、神乎其神的天师道往绝路上逼。 而且天师道在朱老板的发迹路上,还是立过功的。 龙凤六年,当时朱老板已经有了称帝的念头。为了增加自己的分量,便在刘伯温的建议下,发御榜征召张天师觐见。 彼时的天师张正常也独具慧眼,立刻向朱元璋献上‘天运有归’之符,为朱老板的造反事业背书。 那会儿朱元璋的实力,在诸侯中还不算最强,根基也很浅薄,能得到正一道的支持,尤其是张天师的认可,无疑是极大的助力。使朱元璋与其他‘乱世草头王’的军头区分开来,逐渐发展为有凝聚力的政治集团。 最终对其它诸侯形成降维打击,彻底笑到最后。 而在夺取天下后,面对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国民急需休养生息的局面,正一道清静无为、纯化人心的政治理念,更是符合朱元璋的需要。 于是洪武元年,朱元璋授予张天师‘正一嗣教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封号,并敕令其“永掌天下道教事”。 这标志着张天师从江南道教领袖,一跃成为了天下所有道教的教主和精神领袖。这是正一道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未曾达到的高度。 朱老板实指望他们能继续替自己卖力宣传,巩固朱明王朝的合法性呢。虽然现在看来,他们让皇帝失望了。 但正一道统领天下道教,而道教是大明百姓的重要精神支柱。这就把他们一棒子打翻在地的话,必会引起长久而强烈的反噬。 短时间内有教徒作乱的危险。长期来看,更会给各种邪教,填补正一道空出来的信仰真空的机会,很可能乱子还在后头呢。 说白了,江西的张天师也好,山东的孔圣人也罢,都是他老朱家降低统治成本的工具。 只要这工具造成的损害,小于它带来的好处,那最好还是捏着鼻子用下去。这就是张天师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越是这样,朱桢就越要打破他这种有恃无恐的心理。让他相信自己真的会灭了他们。不然这帮牛鼻子怎么会乖乖听话? 当对方不敢把他的恐吓当成耳旁风,威慑便成功建立了。 第五一七章 置换 布政司衙门,正厅中。 身躯庞大的楚王殿下,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小鸡仔似的张懋丞。 “工具人,就要有工具人的自觉,懂吗?”朱桢沉声教训他道: “千万不要有,自己也是小主人的错觉。因为要是妨碍到主人,甚至给主人带来麻烦,主人就会毫不犹豫换掉你!” “哪怕换掉你同样会带来麻烦,也在所不惜。”朱桢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定定看着张懋丞满是汗珠的脸道:“因为主人不能被工具给要挟到,这是底线,明白了吗?” “……明、白了。”张懋丞艰难的点点头,有一种千百年来包裹严实的华丽外衣,被人一把扯下的恐惧与羞耻。 “现在,本王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朱桢便接着沉声道:“我可以不追究这次正一道的罪责,但作为代价,你要将所有的隐田都交给官府,能做到吗?” “啊?”张懋丞嘴巴张的老大,苦着脸道:“殿下,那样一来,下面人没了地种,非反了天不成,贫道拉也拉不住啊!” “放心,朝廷会用两倍的土地,而且是鱼米之乡的上好水田置换。”朱桢淡淡道:“怎么样,够意思吧?” “啊?还有这好事?”张懋丞难以置信,感觉必有猫腻道:“敢问殿下是哪儿的地?” “湖广。”朱桢面不改色道。 “……”张懋丞一阵无语道:“他们怎么去种啊?种不到的地,跟没有有啥两样?” “这个简单,让他们都搬去湖广,不就解决了吗?”朱桢一脸‘你真笨’的表情。 “二十多万户,从江西搬去湖广?”张懋丞哭笑不得道:“殿下,这怎么可能做到?” “本王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向你下达朝廷的旨意——所有的隐户,统统都要迁出江西。”发往湖广安置。”朱桢便沉声道。 “啊……”张懋丞吃惊的小舌头都露出来了,他这才彻底相信朝廷要跟正一道动真格的,而不是单纯的收拾收拾他们那么简单。 “啊什么啊?”朱桢冷声道:“这都已经天下太平多少年了,你们正一道还隐匿几十万户的人口,任谁知道了都要问一句,这是不是要造反啊?” “殿下,我们绝对没有那种念头!”张懋丞忙拼命解释道:“这几十万户也不是有意吸纳的流民,而是千年以来,教徒世代繁衍,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人口了。” 朱桢忍不住翻翻白眼,也难怪张天师这么牛逼。张家也确实真牛逼。这要是真打起来,正一道组成保家护教军,又是依托江西的群山主场作战,四哥和王弼还真不一定能讨到好处。 不过他并不担心会逼反了张天师,他太清楚这种人的心理了。 已经世世代代都能坐享荣华富贵了,不将其逼到绝路上,谁会吃饱了撑的造反? …… “教徒们世世代代都是不当差,不纳粮。可到了本朝,只有正式的道士才能继续享受免税免役的特权。”只听张懋丞继续解释道: “皇上又严格控制度牒,限制僧道数量,像我们正一道,虽然贵为天下道教领袖,正式的道士也不过才区区三千人,杯水车薪啊。其余人怎么办?让他们交税就显得天师……啊不,教主无能。为了显得有能,只能出此下策而已。却是绝无造反之心啊。” “你这话,就算本王信了,换了旁人会信吗?”朱桢冷声道:“要自觉避嫌,懂吗?不然,就凭你藏匿几十万户人口这一手,早晚就会招致横祸的。” “殿下说得有道理……”张懋丞无奈点头。 “既然你不打算造反,那这几十万户教徒,不就是个沉重的累赘?”朱桢循循善诱道:“而且是随时能招致横祸的累赘。” “是。”张懋丞又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天师府千年以来积攒的财富,已经花都花不完了。而且正一道的威望也不是靠这几十万教徒凝聚起来的。 相反,这帮寄生虫仗势欺人、横行乡里,反而整天给正一道抹黑,还害他时不时亲自出面,给他们擦屁股。 “所以,借着这次机会,把你的教徒放出去,让他们去湖广把正一道发扬光大。你这边也没了累赘,更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哪天半夜醒来,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朱桢两手一摊道:“这种一举多得的好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嘛。” “是。”张懋丞只能点头。暗道也就你哥们儿会污蔑贫道谋反…… 可是一想到,他的哥们儿全都是亲王,而且还有一位太子殿下,张懋丞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要是还不答应,那本王就真得怀疑你谋反了。”朱桢又补充一句。 张懋丞暗暗翻白眼,心说这就来了…… …… 一番连吓带劝,老六终于唬得张懋丞,原则上同意了‘土地置换、人口迁徙’的方案。 当然条件该讲还是要讲的,张懋丞试探问道:“只是殿下,虽然大部分教徒估计会遵照贫道的法旨,但肯定也有不少人故土难离,就是不想走。贫道也不能太绝情,不然会惹出乱子来的。” 那意思是多少给我一部分豁免的名额,我好送人情。 “这个简单,”朱桢淡淡道:“谁不走你给我个名单,我就把他们抓起来砍头。杀了那么多同案的官吏、大户,不杀几个牛鼻子实在说不过去。” “贫道知道了……”张懋丞这个汗,他今天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张真人,不是本王不通融,而是你经验太少,不知道国人‘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心理。”老六又老气横秋的教育他道: 第312节 “尤其是这种大伙一块背井离乡,要是有人搞特殊,那才肯定要乱套呢。所以最正确的法子,就是一刀切,没有道理可讲。只要大家知道,没有人能例外,心里就都好受多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张懋丞感觉自己在这位年轻的殿下面前,就像个二傻子。 “还有别的问题吗?”朱桢笑眯眯问道。 “没,没有了。”张懋丞摇摇头。 “好。”朱桢高兴的点点头,与他把臂往外走道:“走,我们一起向大伙宣布这个喜讯吧。” 张懋丞简直无语至极,这家伙也太猴急了吧?一点反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第五一八章 王弼之问 孙敬修等一众大小牛鼻子,焦躁不安的守候在布政司衙门口。 他们都知道,天师正在里头跟楚王殿下摊牌,而摊牌的结果,将直接决定他们未来的命运。 原本所有人都信心满满,因为那可是他们的张天师啊!自祖天师张道陵创教,千年以来任朝代更替,正一道都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人敢对天师不敬。 但今天,下饺子一般,滚滚落地的人头,真的吓到他们了…… 按察司衙门就在章江门边不远,不少道士在仪式结束后,还跑去看热闹。结果全都吐得稀里哗啦,一个个面无人色而归。 遇上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疯子,会把天师当回事儿吗?不会欺负我们家天师吧? 众牛鼻子等的花都谢了,终于看见天师与那楚王殿下把臂带笑而出。 孙敬修等人不禁一喜,看来结果不坏。 然后便听天师高声宣布道:“贫道已经与楚王殿下谈过了,皇上册封贫道为‘正一嗣教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再以天师称呼,实在不妥。贫道也常自不安,自今日起,不再使用‘天师’二字,诸位切记。” “……”众牛鼻子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登时陷入呆滞,传承一千两百余年的天师名号说不用就不用了? 好一会儿才稀稀拉拉道:“遵教主法旨。” 更刺激的还在后头呢。便听张懋丞又道:“此外,朝廷有旨意,湖广因元末战乱人口锐减,至今不得恢复,大量沃土抛荒。故而洪武皇帝决意以江西之民填湖广。我正一道与国休戚,世受皇恩,当坚决奉旨,为江西百姓做表率!” 顿一下,他高声道:“故而贫道决定,除在册道人外,其余教徒皆移民湖广!” “啊……”这下孙敬修等人彻底绷不住了,只是因为当着楚王的面,他们不敢开口发问。一个个满脸错愕,惊呼连连。 “这是最终的法旨,诸位不理解也要执行。”张懋丞淡淡道。 “是……”道士们这才稀稀拉拉应声。 朱桢从旁看的佩服至极,正一道能千年不坠,果然是有道行的。 他本以为张懋丞接连宣布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和一个出卖教徒的决定,一干大小牛鼻子,非得当场炸了锅不行。 没想到他们居然忍住了,无一人敢当场质疑教主的决定。这都跟纪律严明的军队差不多了。 看来不跟张懋丞彻底撕破脸,是正确的。想到这,他便开口给张懋丞减压道: “怎么,你们还不满意?你们有什么资格不满意?!”老六的减压方法,就是把脸一拉、两眼一瞪,劈头盖脑的训。 “一个个心里没数吗?按说你们就不应该站在这里!你们应该在哪里?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众牛鼻子闻言脸色发白,他们当然知道要不是因为自己正一道的身份,此时也应该在章江门外排队砍头的行列中。 “感谢你们张教主吧!他为了保全你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老六便拍着张懋丞的肩膀,把个很有魏晋之风的道士,拍的一摇三晃,都要摇散了黄。 “现在朝廷看在张家过往的功劳,还有张大真人的面子上,法外开恩,只是让你们移民到邻省,而且还是鱼米之乡。还用两亩上好水田,置换你们一亩地,这种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们就偷着乐吧。” “这都是张大真人给你们争取来的,有这么一位真心实意为教徒着想的教主,你们是三生有幸!”老六说着话锋一转,赤裸裸的威胁道: “你们谁要是不识好歹,不愿接受教主的好意,现在就站出来,趁着章江门外还没收摊,本王给你们加个号,今天就能去见三清。” 他走到孙敬修面前,俯瞰着这个瘦小的老道,一字一顿道:“别忘了,你们还是戴罪之身呢!不要不识好歹!” 孙敬修能清楚感觉到对方要弄死自己,比碾死只蚂蚁还简单。强大的威压下,他噗通跪在地上,连称不敢。 “不敢就滚吧!”朱桢冷哼一声,又吩咐王弼道:“王将军,替本王送张大真人回正一观。” “是。”今日所见所闻之下,王弼的态度也愈发恭谨。 …… 张懋丞本想直接离开这鬼地方,回他的龙虎山的,无奈楚王的意思很明白,事情没解决之前,他都得乖乖在南昌待着。 回正一观的路上,张懋丞一直瞥着闷葫芦似的王弼。意思是老子送你那么多好处,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王弼只好无奈叹了口气,轻声道:“真人,不要跟两位殿下对着干了。这阵子朝夕相处,我算看明白了,那哥俩就是降龙伏虎罗汉下凡,专治各种不服。” “……”张懋丞听他这语气,就知道王弼也已经投了。这下彻底没指望了:“听说胡相也病了?” “嗯,我看一时半会儿,且好不了。”王弼点点头道:“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全正一道的名声。这回殿下是真给真人面子了。” “是啊,还是要搞好关系的。”张懋丞点点头,又虚心请教道:“贫道看将军,似乎颇受殿下敬重。不知何以教贫道,怎么修复下关系?” “……”王弼沉默半晌,方憋出一句灵魂之问道:“你有闺女吗?漂亮的。” “贫道闺女还吃奶呢。”张懋丞哭笑不得。两人又前行一段,就在王弼以为,张懋丞已经忘了这个话题时,却听张大真人悠悠道: “不过我有个妹妹……” “那也行。”王弼点点头。 “那燕王呢?”张真人又道:“我还可以再有个妹妹。” “燕王殿下……很专一。”王弼压低声音道。 “哦。”张懋丞明白了,原来老四惧内,便不再提。 …… 那厢间,朱桢除下了衮龙袍,换上青衣角带,来到刘琏昔日的官廨。 灵堂中,香烛依旧,刘璃披麻戴孝,在为父亲守灵。 朱桢走到她身旁,也在蒲团上跪坐下来。今晚满七,最后一次守灵,他得陪着她。 “小师叔。”刘璃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 “都收拾好了吗?”朱桢轻声问道。 “嗯。”刘璃点点头,明天她将和二叔一起,扶柩返乡。 虽然朱桢不想让刘璃在路上颠簸,但她身为独女,肯定要送大师兄最后一程。 “路上不要太难过。”朱桢不放心的叮嘱道:“有什么事就让派给你的宫女做,千万别累着。” “嗯。”刘璃点点头,轻声道:“我爹大仇得报,真不知该怎么感谢小师叔?” “咱俩还有什么好谢的?”朱桢笑笑道:“早去早回。” “嗯。”刘璃露出一丝微笑。 第五一九章 丐帮大会 二月的南昌城,除了没头没脑的人多、道士多、当兵的多之外,还有一多,那就是叫花子多。 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有成群成队的叫花子在游荡。还操着全省各地不同的口音,有赣语、吴语、官话、客家话,甚至还有安徽话……似乎全江西的叫花子都来了。 当然这样说有些夸张。准确的说是,全省各地的丐帮,都派了代表前来参加由南昌丐帮主办的江西丐帮大会! 因为来的都是各地丐帮有头有脸的叫花头子,而且南昌丐帮还管饭。所以并没有太多捞过界的行为,叫花子们只是四处游逛,相处的还挺和谐。 各地的丐帮凑到一起,肯定要互相交流。有叫花子笑道:“这还是头回听说,咱丐帮也要开大会。叫花子们凑一起干啥,交流要饭心得吗?” “哈哈哈,”叫花子们笑得噗噗掉渣。“说不定南昌的兄弟,掌握了先进的要饭技术呢!” “我是听说,这南昌的丐帮帮主,要召集大家做件大事儿。”有消息灵通的便道:“别看这两天们帮主都不在,全被叫去开小会,估计就商量这事。” “本地帮主叫舒来宝吗?”有人问道。 “不是,他已经退位让贤了。”那小灵通神秘兮兮道:“我听我们帮主说,现在南昌的帮主,是位王爷了。” “这不扯淡吗!”众人不信道:“人家都王爷了,还能来当乞丐?” “叫花子都能当皇帝,王爷来当叫花子怎么了?”小灵通反驳道: “人家这叫不忘本,懂吗?” “好像真是那么回事,我也听我们帮主透露了。”又一个乞丐佐证道:“说就是那位,在章江门外杀得人头滚滚的燕王殿下……的弟弟。大明唯一的双亲王——楚王加海王殿下!” “好么。”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出声附和,众乞丐便终于接受了这一匪夷所思的结果。一个老乞丐摇头叹息道: “我从元朝要饭要到大明,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被一位王爷叫来开会。” “是啊,不会是要拿咱们寻开心吧?”有乞丐担心道。 “瞎操心!”众丐却很看得开道:“咱们可是叫花子,只要能顿顿管饱,还不随他开心?” “就是,咱们横竖不会吃亏。把那位王爷哄高兴了,绝对还有便宜赚!”看来小灵通不光消息灵通,脑子也很灵活。 …… 隔天便是丐帮大会的日子。 会场居然设在了南昌最有名的滕王阁前,让与会的众丐倍有面子。 日上三竿时,各地的帮众基本到齐,滕王阁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坐满了头发乱蓬蓬的叫花子。 他们盘膝而坐,嬉笑打闹,场面闹腾极了。 直到滕王阁上响起三声号炮,才让众丐安静下来。继而是一个高亢的声音:“帮主驾到!” 话音未落,众丐便见他们各自的帮主,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身高体壮、眉毛粗粗的年轻人,从滕王阁中走出。 一众帮主站在高台上,舒来宝高声向台下介绍老六道:“诸位,这就是我们江西十三府丐帮共同推举出来的总帮主——洪七!” “没错,孩儿们还不拜见总帮主!”众帮主也纷纷附和道。 “拜见总帮主!”台下的众丐便乱糟糟的磕头,七嘴八舌嚷嚷道:“总帮主洪福齐天,寿与天齐!” 这场面,充分诠释了什么叫乌合之众。 老六却很享受,甚至比听文武官员向自己问安还得劲。毕竟,这是老头子也没达成过的成就。 第313节 他抬抬手,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众丐便听洪帮主中气十足道: “弟兄们,我洪七是谁?你们应该大体听说了。没错,就是你们听说的那样!本帮主还有个微不足道的身份!那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双亲王。” ‘哗……’群丐一片哗然,他们虽然基本都听说个那个传言,但听正主亲口说出来,还是把他们惊呆了。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呢,他们又听洪帮主大声道:“但本王来当这个帮主,不是为了好玩的,而是为了完成我爹的愿望!” “他爹,那不就是咱们的祖师爷……洪武皇帝吗?”台下众丐便议论纷纷道:“怎么着,当年祖师爷没当上帮主,还怪遗憾的?” 一想到祖师爷居然让他的儿子,来给他们当帮主,叫花子就兴奋坏了。 …… 滕王阁上,在包厢中观礼的燕王殿下却直摇头。 他其实对老六当乞丐没什么看法,因为自己也当街卖过艺,算是半个同行。不过你当就当吧,别公然宣扬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把老头子也搬出来啊。 这要是传到那帮酸丁儿耳朵里,还不知怎么编排呢? 虽然他已经派兵封锁了整个会场,但这帮叫花子可是各个大嘴巴,消息很难瞒得住的…… …… 高台上,却听朱桢话锋一转道:“我爹的愿望当然不是让我来当这个帮主,而是天下无丐!” 众乞丐闻言一惊,有人心说,这是要把我们都宰了吗? 倒也不是他们有受害妄想症,实在是前几日的刑场,就在不远处。身后的赣江还留有血腥味啊。 滕王阁上的朱棣,却一下就了然了,对一旁的罗贯中笑道:“听到了吧。别看我家老六整天顶撞父皇,他也最会讨老头子欢心了,就凭这四个字,能少挨多少顿揍。” “‘天下无丐’吗?”罗老师扶了扶眼镜,心里却暗暗吐槽道,这都是说辞,他就是单纯想当这个丐帮总帮主。超级想的那种…… “没错。”朱棣双手扶栏,无限感慨道:“这四个字道尽了父皇毕生的追求。他老人家是真的希望大明不要再重演我们家的悲剧。让老百姓不要走他的老路……老六能说出这四个字来,父皇心里不知会多高兴,当然嘴上一定不会承认的。” …… 高台上,老六对台下变颜变色的众丐,哭笑不得道:“你们想什么呢,不是说把叫花子都干掉就‘天下无丐’了。只要这世道没变,老百姓的日子还那么苦,叫花子就会一茬接一茬的。” “嘿嘿……”台下众丐这才松了口气。不是通过物理的方式‘天下无丐’就好。 “我们是要让这世道变好,让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大家都能安居乐业,还有谁愿意当乞丐呢?”便听洪帮主解释道:“这才是真正的‘天下无丐’,明白了吧?!” 第五二零章 天下无丐 滕王阁前,丐帮大会。 听了老六的解释,有乞丐大声发问道:“那既然要天下无丐,王爷,哦不……总帮主,你为什么还要当乞丐?” “这个问题问得好!”老六便笑道:“因为,你们就是实现天下无丐的关键,所以我要成为你们的首领!” “我们?叫花子是关键?”众丐一头雾水,感觉洪帮主还是想把他们宰了。 “没错,就是你们!”老六指着众人道。 “要想实现天下无丐的理想,得从两方面着手,一方面要让现有的乞丐脱离贫困,另一方面,要防止老百姓因为贫穷沦为乞丐。 “为了实现第一条,本帮主决心入主丐帮,发挥你们的价值,帮你们过上好日子!”顿一下,他接着道: “至于第二方面,你们也可以发挥极大的作用,甚至是无可替代的作用!”顿一下,他又得意道: “而且本帮主能将这两方面结合起来,让你们在帮助别人脱贫的同时,也让自己过上好日子,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担当气氛组的南昌丐帮兄弟,赶忙轰然叫好。 “好是好,”却也有的是不以为然的叫花子,七嘴八舌道:“可是俺们都是扶不起来的烂泥,还帮别人?” “拉别人一起要饭还差不多。”有人怪腔怪调说道,引得众丐哄然大笑。 “都安静!严肃点!开会呢!”帮主们赶忙纷纷呵斥,他们可是都已经被楚王殿下画的饼……哦不,描绘的宏伟蓝图,彻底征服了。 其实都不用老六开口,从看到舒来宝穿着那身官衣的第一秒,他们的心就已经是楚王殿下的形状了。 …… 帮主们吆喝了好一阵,会场上好容易安静下来。 “正因为本王也要过饭,所以很清楚大伙儿的心理。大伙儿整天低三下四,过的还不如牲口,而且还惹人生厌,很容易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老六也放缓了语气,说的众乞丐脸上没了嬉笑。 “但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就是一块砖头,一根稻草,也各有它的用处,何况是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呢?!” “只不过,你们没有遇到自己的伯乐!引导你们认识自己的能力,你们才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老六有力的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语气坚定道: “千里马生在农舍,如果没有遇到懂马的伯乐,就只能拉一辈子大车,老了被宰掉吃肉!本帮主便是拯救你们的伯乐,懂了吗?!” “懂了懂了,敢问总帮主,我们到底有啥价值?”丐帮众人再不复方才的玩世不恭,纷纷追着发问。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老六煽动起来了…… 朱桢便让舒来宝现身说法,将那日他所说的丐帮两大优势,转述给众丐。 这比他一个人说,要显得有说服力一些。 …… 滕王阁上,老四居然也听得心潮澎湃。这才回过神来,对罗贯中道:“我家老六这张嘴呀,真是太能鼓动人了。这要是搁在乱世,随随便便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来。” “是啊,学生在创作的一本历史小说,主人公就以我家殿下为原型。”罗贯中点点头。 “哦?哪个朝代?”朱棣饶有兴趣。 “汉末三国。” “刘皇叔吗?” “不是,曹丞相……” “好吧。”朱棣一阵无语,好一会才又道:“写完,一定给本王看看。” “行。”罗贯中点点头,以自己的更新速度,且等着完本吧。 …… 高台上,舒来宝向群丐介绍了,特别适合他们的两大职业——观风使和宣传员。 群丐一听,这下都来了兴致。 “观风这个活儿不错,咱们走街串巷顺便就干了。” “就是,就算穷乡僻壤,咱们也照去不误,换了谁也不如咱合适。” 显然他们对胜任观风使很有信心,至于宣传员嘛,就绝口不提了。 “宣传员也是你们最合适。”老六大声道:“那些大户人家、书生士绅的消息足够灵通,用不着对他们宣传。真正需要宣传的对象,正是你们每日接触最多的乡下百姓,市井小民,千千万万和你们一样穷苦出身的人!” “不过我们只会胡说八道,哪懂正事儿啊?”众丐忐忑道: “就是,这一场院加起来没个识字的,怕要给总帮主误事啊!” “不,你们错了,本帮主用你们就是因为你们不识字!”老六却一摆手道:“那些满嘴‘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反而干不了这个活。” “啊?”众丐听蒙了。 滕王阁上的老四,也是一阵苦笑,这老六的暴论,是一个接一个啊! “这道理很简单,明明可以好好说话,他们为什么要‘之乎者也’、‘焉哉乎也’?”朱桢高声道。 “显示自己有学问呗。”台下众丐答道。 “你们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听不懂!”朱桢冷笑道: “听不懂便没有发言权,更没资格判断对错,就只能听他们说,让他们替自己判断对错!” 台下众丐和楼上的老四都大受震撼。朱棣猛地一把抓住罗贯中的脖子,使劲摇晃道:“我艹我艹,本王打念书第一天,就在寻思这个问题——这帮弔毛先生为什么,就不能说人话呢?原来是这个道理啊!” “摇散黄了,摇散黄了……”罗贯中扶着眼镜,感觉都要被晃吐了。 …… “但读书人要么本身就是士绅、大户,要么就削尖了脑袋,想成为士绅、大户!怎么可能替老百姓说话呢?”朱桢接着高声道: “道理非常简单,比如纳税吧,谁都想少交税。但朝廷要收的税额是一定的,你富人少交了税,最后都得落到穷人头上,相信大伙不少就是这么破产的吧?” “可不。”群丐纷纷点头。 “现在,朝廷觉得这样不公平,要重新清丈田亩,让田多的人多交税,田少的人少交税。但如果真这样干,那些家有良田百顷的大户,一下子就得多交好多税。而家里没有几亩地的穷人呢?负担自然就轻多了。”朱桢用最浅显的语言道: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嗯嗯。”群丐其实要比一般农民头脑灵活,因为他们摆脱了重体力劳动,而且整天走街串巷,接触的人也多,脑袋自然更灵光。 “这时候,那些大户就要发动读书人,来拼命颠倒黑白,抹黑朝廷的新政。欺骗习惯了听他们说话的老百姓,跟朝廷作对,反对新政!”朱桢沉痛问道:“你们说,朝廷还想靠读书人宣传?能有用吗?” “有个屁用……”群丐终于明白了。 第五二一章 帮主教学 “所以,这次这次宣传新政,朝廷不靠官府,靠咱们!”朱桢便高声道: “而且也不用你们自己想词儿!我教你们一套唱词,你们背下来,然后走街串巷一遍遍唱给老百姓听,保准宣传效果杠杠的!” “唱词儿?”群丐心下大松,身为一名伸手党,有现成的那是再好不过。 “那是我们帮主的独家绝活!”舒来宝赶忙吹捧道:“靠着这一手,他一个人要饭能顶全帮!” “这么弔?”群丐登时两眼放光,这么牛逼的要饭技术,谁不想学? “咳咳,”朱桢制止了舒来宝的吹嘘道:“这也不是啥绝活,就是仗着没人会,新鲜,效果才好。大家都会了,就没那么好的效果了。当然比伸手大将军肯定强不少。” “那也不错……”群丐依然兴致不减,心说俺们学会了可以去外省要饭啊。 “好,本帮主就传授给你们咱们丐帮的绝学——数来宝!”老六抖擞精神,从屁股后面抽出一副竹板,熟练地打起板儿来。 “先有三皇后有的天,胡人把那世道颠。幸好生了个朱圣人,赶跑了鞑子重塑了天!”一段过门之后,老六便扯开嗓子唱起来。那叫一个字正腔圆、韵味十足! “朱圣人,他不是凡人,他是玉皇大帝下凡尘,是咱百姓的守护神!他可怜咱百姓日子苦,他恨狗大户不是人,所以才要造黄册,重新把那田亩清。老百姓只有好处得,唯有那大户不高兴!” 舒来宝便扮作百姓问道:“大户为啥不高兴?” 第314节 “因为从前世道偏,官府收了大户钱,帮着向朝廷瞒了田,让他们逃税一年年。可朝廷的税粮有定数,东边少了西边补,只能靠穷人来找补,俺就问你愿意不?” “当然不愿意了。”舒来宝道:“俺家日子本来就苦,凭什么要让俺多交税?” “说得好,说得对。谁家田多多交税,谁家田少少交税。凭什么让俺多交税?”老六便打着板接着道: “清丈亩,造黄册,为的是把乱象破!这样没法作弊了,大户当然没法乐!” “可这是咱百姓的大好事儿,从此地少少交税,再也不用为重税愁,更不用卖儿卖女卖田产,这日子终于有盼头!” “哎呀,这法子真是好,咱百姓叩谢皇恩长!”舒来宝道。 “且慢,话还未完。”老六最后唱道:“要想黄册真有用,田地先得要清丈!谁弄虚谁作假,谁就没安好心肠!谁说坏话谁阻拦,谁就是跟咱们作对的大王八,大王八!” “可真要是老爷们瞎搞,我们老百姓又能奈何?”舒来宝最后问道。 “不用怕,告诉咱,咱明天就带官来,抄他家、收他田,没收的家产有你一半!”老六答道。 …… 滕王阁上,老四的脖子,不由自主跟着老六的板子,一抻一抻。 “这老六,真厉害。怎么想出这种法子来?”他一脸不可思议。 “殿下,你没必要跟着一起数来宝。”罗贯中无语道。 “哦,是吗?这玩意儿太魔性。”老四赶忙按住自己的脖子,讪讪道:“不由自主就跟着唱起来。” “是啊,而且唱词简单的要命。只要肯记,最笨的人一天也肯定能全记住。”罗贯中笑道。 “不过这帮叫花子肯记吗?”老四有些信心不足。 “唯独这一点肯定不用殿下担心。”罗贯中暗叹一声,心说你那个弟弟,最擅长的就是操弄人心了。 比如自己,就被他弄得神魂颠倒,既恨的他牙根痒痒,又实在离不开他…… …… 老六的方法非常简单,一人一副板儿,一段一段背。 午饭前能熟练背完三段的,就可以吃大鱼大肉的上等席。 背出两段的,吃有荤有素的大锅菜。 背出一段的,就只有黑馍馍配凉水了。 至于一段都背不上来的,你还是出去要饭吧。 等到了晚上,标准就提高到能全部背熟,就可以吃上等席。 以此类推,依次递减。 第二天,非但要背熟唱词,还得配上板子,能连打板带唱的,方能吃上等席面。 第三天,又教授了里甲制的唱词,如是又练了三天,参加丐帮大会的叫花们,人人都把两个唱词背的滚瓜烂熟了。当然板子还是配合的不太熟练,这个回去慢慢练就可以了。 …… 转眼就到了大会结束,准备各自带回的前夜。 老六在行辕中宴请各府十三位帮主,一是给他们壮行打气,二是嘱咐他们一定要时刻牢记,最重要的监督环节。 “咱们叫花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散漫,”朱桢一边从烤全羊上往下割肉,一边对众帮主道:“偷奸耍滑那更是不可避免的。” “是是。”众帮主纷纷点头:“不愧是总帮主,一针见血啊。这两点恨得人牙痒痒,要不怎么说指望一帮叫花子,永远成不了事儿呢?” “但咱们现在就要靠着帮叫花子,把宣传做到位。”朱桢沉声道:“这监督工作,就只能指望诸位了。” “是是,我等定当尽心竭力。”众帮主忙应声道。 “好在考核起众位来,还是比较简单的。”却听朱桢话锋一转,把一碟碟烤肉递到各位帮主手中道: “本王会按照各府的总体表现,给各位排名的。新政推进顺利的、生出事端少的府,能得工作队好评的,排在前头,反之就排在后头。” 顿一下,他抛出了众帮主一直心心念念的诱饵道:“前十名,都可以像舒来宝一样,成为本王的护卫军官。当然名次越高,品级就越高了。” “你要是能拿到第一名,本王就给你个百户!”他对那个双手接盘子的帮主道。 “哎哎……”那帮主顿时觉得盘子的分量重逾千钧,赶忙使劲端住,唯恐摔了饭碗。 “哪怕是第十名,也是个舒来宝这样的小旗官。”朱桢笑着指了指舒来宝身上的官衣,又单独对他道:“当然,要是你得了第十名,本王就再给你提一级。” “谢帮主。”舒来宝登时喜不自胜。 “那后三名呢?”帮主们又问道。 “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我楚王府的规矩,就是养牛养狗,不养闲人。”朱桢淡淡道:“当然,要是都表现的很好,本王还是有可能破格的。” “总帮主瞧好吧!”这下,众帮主的热情被彻底点燃起来,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撸着袖子道:“俺回去不吃不睡,也要日夜盯着他们!谁敢偷奸耍滑,就敲他的天灵盖!” 第五二二章 全力以赴 三月初一,二位殿下又在章江门外举行了另一场誓师大会。 所有准备下乡的官员、书吏、差役,以及楚王临时从浙东借调来的一千多名账房、经济、以及风水先生,拢共两千人,全都背着包袱,聚在城门前,恭听两位殿下训话。 在他们身后,足足三万大军整齐列队,也会一同出发。军队的工作也很繁重,既要保护清田工作队,还要负责弹压地方、维持治安,顺势再打掉那些不听话的土豪劣绅。 届时,各地卫所千户所也会通力配合的。这年月,卫所军队都还个顶个的能打,并不像后世那样只会添乱。 别看这么大的阵势,但江西有整整十三个府,七十八个县,这么多人一撒下去,人手依然捉襟见肘。 老四和老六也发了狠,前者在台上吼道:“本王跟楚王已经下定了决心,宁肯慢一些,在江西过年,也要把新政推行到位,绝对不许敷衍了事!” “谁敢应付差事,本王绝不饶恕!”朱棣说这话时,他面前的赣江边,依旧飘荡着浓浓的血腥气;他身后城头上,三具剥皮揎草的人偶,正在风中摇晃…… 这让燕王殿下的话,显得极有说服力。 “谨遵殿下旨意!”众人忙山呼海啸道。 “老六,你有什么要补充的?”朱棣看一眼朱桢。 “一定要注意纪律。”老六点点头,补充道:“清丈田亩、攒造黄册、施行里甲,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不夸张的说,这些事办成了,大明才算扎稳根基,才能长治久安。所以,这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但清丈田亩不可能不扰民,也一定会跟当地人发生摩擦,这种时候遵纪守法就显得尤为重要,它非但能减少摩擦,还能让你们占住理。”楚王高声道: “要是不遵纪守法,像兵痞一样骚扰老百姓,你让老百姓怎么相信是为他们好?再让那些心怀不满的大户一煽动,非出乱子不可!” “本王把丑话说在前头。哪个县出了乱子,如果最后查明,责任在你们身上,”朱棣指了指身后城墙上,冷声道:“就上去跟那仨一起到城头上看风景!” “是……”众人看看那三个栩栩如生的人偶,齐齐打了个寒噤。 有将领忍不住举手,朱棣点点头,让他开口,那军官才问道:“敢问殿下,如果不是我们的责任呢?” “那就把他们为首的剥皮揎草,然后全县移民湖广!”朱棣沉声道:“你们一去就把这番话撂下,要是还有人头铁,那就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了!” “是!”见不是让他们单方面忍耐,将士们这下声音响亮多了。 “出发吧!”见老六说完,朱棣便一挥手,台下众人便齐齐拜别两位殿下,转身分赴江西各府。 …… 工作队首要的任务,还是把黄册补完……其实刘琏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工作,但剩下的基本上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了。 好在哥俩就是来啃硬骨头的,他们命工作队采取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法。 比方派往九江府的工作队,并没有再次分散到各个县,而是先整队集中在德化县。集中搞定一个县,再去下一个县。 一百五十余名工作队员,两千三百名官兵,再加上当地卫所的五千卫所军,近八千人,呈大军压境之势,浩浩荡荡就开进德化县城。 这时,燕王在南昌处决了五千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九江,而且以讹传讹被夸大成燕王杀了上万人。 县里的士绅宗老们自然是心惊胆战,恨不得躲出去避避风头。可这么要紧的时候,又不能不在家里坐镇,一个个急的团团乱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那边工作队刚一安顿下来,后脚就立即召集当地的乡绅宗老开会。 接到命令的乡绅宗老们,愈加六神无主,纷纷跑到他们的带头大哥——元朝进士夏澹府上商议对策。 “澹公,此番官府卷土重来,听说来了上万人呢。”一个头戴网巾、掩盖秃顶的老者忧心忡忡道:“来势汹汹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夏澹年近古稀,但保养得宜,满面红光。他拢着须,缓缓道:“听说两位殿下亲自在南昌坐镇,这番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听说,那个朱老四上月一口气就杀了上万人,真是太残暴了!”秃顶老者叹息一声,众人也唏嘘不已。 “是啊,杀人魔王也不过如此。” “都说蒙古人残暴,我看他老朱家比蒙古人还残暴十倍!”一个肥头大耳的乡绅愤愤道:“至少当年蒙古人在时,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他们不会祸祸我们!” “那是,没法比。”一众乡绅宗老,知道夏澹怀念前朝的风光,故而在他面前说话肆无忌惮。 “元朝那时候,只要给官府交够了谈好的数目,再把上上下下打点一番,他们就什么都不管了。哪管税粮,是从哪块田出来的?”众人近来也是分外怀念元朝。 “对,他们现在清田,就是冲咱们来的,想宰肥羊!” “可恨的是,他们还用卑鄙的法子愚弄乡民!”猪头乡绅气愤道: “近来到处都有乞丐游逛,也不要饭,逮到人就唱什么‘谁家的田多多交税,谁家的田少少交税’,‘清田亩,造黄册,就为了这个公平’!” “没错没错,这阵子我到哪都能听见这玩意。”旁人纷纷附和道: “而且特上头,小孩子都跟着学,连我儿子都张嘴就是什么‘先有三皇后有的天,胡人把那世道颠。幸好生了个朱圣人,赶跑了鞑子重塑了天。’让我狠狠给了俩大嘴巴子!” “光打儿子算啥本事,你们就任由那群叫花子乱讲?”秃顶乡绅问道。 “唉,我也让人把叫花子带到面前,想要警告他一番,谁知那厮居然一点不怕,还反过来威胁我!”猪头乡绅郁闷道: “他说他办的可是王爷的差,我敢动他一指头,就等着王爷把我剥皮揎草,挂上南昌城头吧。” “反了天了简直要,区区一个臭叫花子居然敢威胁咱们?!”众人闻言大怒道:“把他宰了粪荷花,谁能知道他来过?!” 第五二三章 里甲之威 “唉,不可能的。”猪头乡绅叹气道:“那叫花子说,楚王殿下现在是他们的总帮主。他们帮主都被王爷提拔为朝廷命官,他们现在也是王爷的观风使、宣传员,惹不起啊!” “他们每天到哪转悠,都是丐帮安排的。天黑之前不回去,丐帮马上就来找人。”另一个瘦猴儿似的乡绅,接话道:“一堆乞丐聚在门前聒噪,嚷嚷说要是不放人,就让我们全族滚出江西去!” “像话吗!叫花子都能威胁咱们了,这是什么世道啊?”乡绅宗老们怒气冲冲道。 “叫花子都能当皇帝的世道呗……”秃头乡绅怨毒道:“所以叫花子翻身了,骑在咱们这些人头上,拉屎撒尿开了!” 第315节 “慎言啊。”有胆小的宗老担心道:“这话要是让那帮人知道了,咱们通通都得掉脑袋。” “怕什么,你会告密吗?”秃头乡绅蛮横惯了,瞪那人一眼。 “当然不会。”那人赶忙摇头。 “你会告密吗?”秃头又看猪头一眼。 “当然不会。” “这不结了?”秃头乡绅撇撇嘴。 “好了,越说离题越远了。”夏澹终于听不下去了,阻止他们继续无意义的扯淡。 “诸位来我这是闲扯的吗?” “当然不是。”众人赶忙摇头道:“我们是来请澹公拿主意的。” “对,我们都听澹公的,咱们劲往一处使,一定得顶住啊!”秃头乡绅也大声道。 “唉,怎么顶?”夏澹却愁眉苦脸道: “从前有熊藩台,还有张天师顶在前头,咱们跟着敲敲边鼓,助助威就够了。现在熊藩台已经被剥皮揎草,挂在南昌城头,张天师也被夺了天师的称号,软禁在南昌城。听说正一道二十几万户,都要被迁出江西,往湖广安置了。”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唉,朝廷这回是擒贼先擒王,一上来就把咱们的两根顶梁柱,都给砍了。唉,树倒猢狲散,猢狲奈若何啊?” “怎么着,听澹公这意思?”几个带头的乡绅变了脸色。“要任其宰割了?” “唉……”夏澹又叹了口气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咱们这些砧板上的鱼,就是蹦起来,也是往刀口上撞,只会死的更难看,何苦呢?还是躺平了随他们便吧,无非就是多交点皇粮嘛,死不了人的。” “澹公糊涂啊,可不是多交点税的问题!”几个带头的忙大力劝说道:“清丈了田亩,就会编成黄册;有了黄册就可以搞里甲!那个里甲制可太要命了!” “是啊,要是搞起里甲来,咱们就要放屁也不响了。”众乡绅郁闷道:“那些穷鬼,就他么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因为里甲的编制方法,是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十户担任里长,其余一百户则称为甲首。 每年由一名里长率领十名甲首应当差役,并负责‘管摄一里之事’。 第二年再换另一名里长,率领另外十名甲首当差管事。这样一人一年,十年轮一遍。 这是朱老板最得意的发明,一来,老百姓十年才服役一次,其余九年什么都不用管,安心种地过日子就行了。负担自然大大减轻。 二来,它极大的改变了基层的权力结构。 原先,一个村一百来户人家,什么事都是由一两个大户说了算。里甲制后,村里的领导层,一下子扩充到十户人家,而且贫民百姓也都成了甲首。 正所谓人人都当官,就等于人人都不当官…… 比方在座这些人,以他们的财力,百分之百能当个里长,可那又能怎样?一里之内还有九个和他们平起平坐的里长,而且十年才能轮到他们当差一次。另外九年,只能乖乖接受其余九人的管理,这他么不难受死他们? 而且像他们这样的大户,原先的影响力,可远不止一村一屯,甚至整个乡里都是他们说了算。现在却要被强制降格为里长,还怎么把手伸到别处? 大家都是里长,凭什么要听你的? 那些宗老同样难受极了。他们一个大族少说几百,多则上千户人家,原先都得乖乖听他们的。现在却要被官府,硬是分割成一里一里。 到时候族人们有什么诉讼争产、邻里纠纷之类的矛盾,全都找自己里长决断了,还要他们这些宗老干什么,谁还供着他们? 所以,按亩交税只是让他们肉疼,里甲制才真让他们破了大防。 原先他们觉得,要是里甲制度推行下去,县里的官差就不能下乡了,那贪官污吏们还怎么鱼肉乡里?所以官府一定会替他们顶住,把里甲制搅黄掉。 可没想到,一场大狱下来,府里县里当官的、当差的,但凡跟户口田册沾边儿的,统统摸不着头脑了…… 而且正一道也投降了。他们是彻底没了指望,只能靠自己了。 大户们便想故技重施,让那些教书先生、落第秀才们带节奏,忽悠老百姓跟官府对着干。可没想到,又遭到了丐帮的强力阻击。 在叫花子们大力宣传之下,那些大白话数来宝已经深入人心。老百姓听多了,再想忽悠就难了。 读书人说:“清丈田亩是为了让你们多交税!” 老乡亲就会问:“不是说‘田多多交税,田少少交税’吗?” 读书人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到时候大户不合作,多出来的税,官府还是得落在你们头上。” “等里甲以后,官差都不下乡了,我们轮流当差,自己收税,谁不合作,大伙绝不答应!”老乡们大声道。 …… “像这种话,放在从前,哪是老农民能说出来的?”猪头乡绅郁闷道:“都怪那些叫花子到处妖言惑众,弄得民风都不淳朴了。” “是啊,澹公。”众人苦劝道:“我们这回不顶住,就要万劫不复了!” “唉,那你们说怎么办吧?”夏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这……”众乡绅顿时语塞,秃头讪讪道:“这不就是来找澹公想办法的吗?” “我是无计可施了。”夏澹双手撑着扶手,缓缓起身。 “澹公要去哪?”众人忙问道。 “去开会啊。”夏澹接过手杖,慢慢往外走道:“我劝诸位也跟我一起吧,胳膊拗不过大腿啊。”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秃头乡绅气愤道:“夏澹,俺真鄙视你!” 第五二四章 俊杰 猪头乡绅也跟着秃头大声道:“澹公,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呵呵……”夏澹拄着杖,回头笑道:“你们算老几?不,你们很快就连老几都不算了。” “诸位,老朽在元朝当过知州,比你们还是稍微看得透彻点。”说完他看向众人,语重心长道: “原先咱们以为,换了谁当皇帝都一样,都得靠咱们维持地方,才能保证乡里不乱,保证税收的上去。” 说着他叹口气道:“但是咱小瞧了洪武皇帝啊,他这手里甲制,就是汉朝的推恩令啊。这种阳谋怎么破?破不了的。咱们不愿意是因为咱们想吃独食,可那些原先一口吃不着的呢?都巴不得赶紧里甲,自己也能吃上一口,多少都是赚啊。 “原本还指望着官府能顶住,结果当官的、办差的,都没了。就只能指望老百姓什么都不懂,煽动着他们把这事搅黄了,却又让那位殿下出奇招,靠一帮叫花子把老百姓点醒了。”夏澹苦笑一声道: “现在再想撺掇着老百姓闹事,难了。说不定他们还会调回头来,帮着朝廷弄咱们。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咱们这边啊,连张天师都已经怂了,还看不清形势吗?那就真是活该家破人亡了!” 说着他用拐杖指了指秃头和猪头道:“你们愿意跟他俩找死,随便。不想死的,就跟老朽去开会吧。” “我跟澹公去。”终于有人想明白了,上前扶住夏澹就往外走。接着更多的人也跟着一起出去。 只有那秃头和猪头,还有几个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大户,依然梗着脖子坐在那里,恨恨骂道:“你们这群胆小鬼,我们就是不去,看他们能奈我何?!” …… 不说那帮头铁的顽固派,单说夏澹带领一众乡绅,来到已经成了兵营的县衙,拜见九江工作队的队长胡平。 至于此间的县太爷,已经跟他手下主簿、还有一干户房书吏,全都去阎王殿另谋高就了。 现在整个德化县,乃至九江府,其实就是胡平说了算。 胡平是胡家庄的第三代,之前就被胡老太爷派给老六,去年一年在苏州负责巡视各家纺织工场的生产状况。因为表现优异,被老六提拔为织染局委员。 此番又被委以重任,成为江西布政司经历,直接独当一面了。 他很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板着脸看着鱼贯而入的众乡绅。 待众乡绅向他行礼后,胡平微微点头道:“都到齐了吗?” “回经历,今日应到三十六人,实到二十四人。”手下书吏高声禀报道。 “好。”胡平点点头,又问道:“那十二个人为什么没来?” “并未向属下告假,属下不知。”手下书吏答道。 “你们知道吗?”胡平又看向夏澹等人。 “这……草民也不知道。”夏澹等人迟疑一下,摇头道。 “真不知道吗?”胡平又问一遍。 “真不知道。” “呵呵。”胡平冷笑一声,拿起桌上一张墨迹未干的笔录,念道: “像话吗!叫花子都能威胁咱们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夏澹等人,闻言如遭五雷轰顶。这正是他们方才在夏澹府上谈话的内容。 “叫花子都能当皇帝的世道呗……”胡平接着念道:“张念祖说,所以叫花子翻身了,骑在咱们这些人头上,拉屎撒尿开了……” “草民有罪啊,没能阻止他们胡说八道……”夏澹魂不附体,噗通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你叫夏澹?”胡平搁下那张纸,问道。 “是。”夏澹点点头。 “你虽然称不上忠心,但也还算识时务。”胡平淡淡道:“以你们江西士绅的标准来说,算是不错了。” “多谢大人谬赞。”夏澹忙没口子道谢,这才敢擦擦汗。 “所以本官可以给你个机会,好好配合朝廷搞完黄册和里甲,然后这些罪责便一笔勾销,你全家就可以去湖广重新开始了。”胡平顿一下道:“当然,要是配合不好,就不会这么便宜了。” “是是,草民一定全力配合。”夏澹进来前,想的是要尽量留在家乡。但听到自己刚刚谈话的内容便已经被官府掌握,他的期待便降到,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你们也是一样,”胡平目光又扫过其余乡绅宗老道:“我的话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我们也一定全力配合。”众人连忙跟着跪地,无人敢说个不字。 其实胡平叫他们来,根本不是和他们商量的。因为殿下告诉他,跟这帮土豪劣绅打交道,但凡商量,就没有能商量成的。 他们能听懂的语言,只有强权和屠刀。 所以殿下才会下令,将江西所有出挑的乡绅宗老,统统放进移民名单里去。要是他们离了本乡本土,到湖广还能折腾起来,就算他们真有本事。 把原先的权力阶层一扫而光,再推行黄册和里甲,就不会有阻碍了。 当然,现实和理想是有差距的,比方湖广那边到底能接收多少移民,什么时候开始?现在还没信呢,所以只能先留着他们。设法让他们站好最后一班岗,而不是破罐子破摔,给殿下捣乱。 胡平根据在苏州学到的经验,又拿出了量化评比的绝招来! 他命书吏给夏澹等人一人发了张纸,沉声道:“这是一张打分表,从三个方面评分,评分的标准都写在上头,你们回去好好看看。” “是是。”夏澹等人赶忙点头,一脸迷茫,却又不敢问。 “到时候本官会根据你们得分的高低,给你们排名。”便听胡平解释道:“名次高的,发往武昌、长沙等好地方安家;名次低的,就只能去永州、郴州,那些蛮荒的地方安置了。” “啊……”夏澹等人惊呆了,这差别也太大了。 第316节 因为湖广太大了,好的地方比如武昌、长沙,比他们南昌还要繁华。差的地方,比如永州、郴州跟他们赣南一样蛮荒,到处都是生番,甚至还有瘴气。 要是被发配到那种地方,绝对是九死一生了…… “不想去那些蛮荒之地,就好好表现。”胡平沉声道。 这时外头响起一阵喧哗,还有铁链哗啦啦的响声。 “外头吵什么?”胡平皱眉问道。 “回经历。”一名军官进来禀报道:“张念祖等十二名人犯,已经捉拿到案!” 话音未落,便见那秃头和猪头,还有那帮死硬派乡绅,被五花大绑用铁链穿成串,带到正堂廊下。 “把他们枷号示众。”胡平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下令道:“待本官禀明殿下后,一并处死!” 第五二五章 铁拳之下,势如破竹 其实,秃头士绅和猪头士绅那帮人,就是那张念祖等人,并非一味头铁。 当着夏澹的面撂了狠话后,他们便想溜之大吉。到山里找个道观避避风头,等官差走了,再回来收拾局面。 可谁成想,工作队早就盯上他们了,让他们去开会的时候,人手就已经布置完毕。等张念祖等人一出夏府,便被埋伏在巷子里的官兵逮了个正着…… 工作队本就是要杀鸡儆猴的,这帮人主动往枪口上撞,哪还能有活路? 而向工作队告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念祖自己的长随张三……得益于丐帮大力宣传,张三知道‘谁说坏话谁阻拦,’告发家产得一半。 张念祖平日跋扈惯了,对于自己的下人也一样。张三早就怀恨在心,不举报他还留着过年? 这就是宣传的重要性,在这个大家都不重视宣传的年代,老六特别重视,效果就出奇的好。 在楚王殿下以巧妙的手段,分化了士绅宗老与平民百姓,甚至他们自己的奴仆家丁之后。本就已经孤立无援的狗大户们,彻底无法承受两位殿下的雷霆万钧,大都像夏澹那样老老实实接受官府的安排。 少部分像张念祖那样看不清形势的顽固派,自然遭到了工作队无情的镇压。 …… 衙前街上。 老百姓里外三层,在兴致勃勃围观,平日不可一世的老爷们,被戴上沉重的木枷,拴在衙门外丢人现眼。 “哈哈,张念祖你也有今天!”那些被张念祖凌虐过的老百姓,自然是幸灾乐祸,还有人朝他吐口水,扔土块。弄得他狼狈万状。 其余几个乡绅也不好过,全都垂头丧气,任人唾弃…… “这世道真是变了啊……”到这会儿,老百姓才相信,千年来顽固不变的秩序,终于要变一变了。 “是啊,张老爷不是说‘皇帝轮流做,乡绅万万年’吗?”有人讽刺张念祖道:“这会儿还嘴硬不?” “胡闹!”人群中,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冬烘先生摇头叹气道:“自古都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皇上任由他们戕害士大夫,会人心尽失的。” “是啊,莫非皇上还指望,跟这帮穷鬼共天下?”另一个同样一身酸气的读书人,也痛心疾首道:“真是不像话!” “差不多得了。”这时,旁边人忍不住出声道:“洪武皇帝替我们穷鬼做主,碍着你们了是吧?” “诸位,你们不要只看眼前。皇权不下县,已经上千年了。肯定是有它的原因的。” “朝廷的那个……劳什子工作队,能在咱们这呆多久?等他们一走,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该怎样还怎样?”两个读书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教育起这群‘乡野愚夫’来。 “瞎说,张念祖他们都已经被抄家了,就算能保住命,朝廷还会把家产还给他们不成?”那些刚才动过手的老百姓,马上大声反驳道: “变成跟我们一样的穷鬼,谁还怕他们?” “无知。”那山羊胡子摇头道:“就算张念祖倒了,还有王念祖、李念祖,有的是着急上位的乡绅。他们没张念祖那么厚的家底,到时吃相更难看,不信咱们走着瞧。有你们怀念他的时候。” “再说朝廷是用来干嘛的,就是皇帝用来跟咱们收税的。你们指望吃人的老虎对自己口下留情,何其幼稚?”另一个读书人也冷笑道。 “……”老百姓哪能说的过他们,渐渐便给整沉默了。 就在两人准备再接再厉,继续大放厥词时,忽然见个乞丐,引着一队官兵开了过来。 两人一阵心虚,刚准备脚底抹油,便听带队的小旗高声道:“都不许动!” 两人只好站住,缩着脖子藏在人群中,不想被官兵注意到。 “就是他俩!”那乞丐却眼尖得很,指着他俩高声道:“在那里一直挑拨离间。” “跟我们走一趟。”小旗便对两人道。 “怎么,还不让说话了吗?”山羊胡子色厉内荏道:“汝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乎?” “就是,我们又没跟朝廷对着干,闲扯几句也犯法吗?”另一个读书人也激动道。 “你们别害怕,”小旗淡淡道:“不是来捉你们的,是叫你们去上学习班。” “啥学习班?”两人一愣。 “给你们改造下思想的。”小旗不废话,摆下手道:“请吧,二位。” 说是请,四个凶神恶煞的军士,往两人身边一站。他们那还敢说半个不字,只能垂头丧气乖乖跟着去了。 其实也不光他俩,整个县里的那些落魄书生、冬烘先生、地痞流氓、街溜子之类,最容易阴阳怪气、造谣惑众的闲散人等,也都被工作队强制集中在一起,进行脱产学习。 听说学习班上不用交钱就管饭,老百姓还挺羡慕。觉得他们有本事,才会被工作队的老爷们看中,日后肯定要被大用。 殊不知,楚王殿下只是嫌这帮人好唱反调,平白给工作队增加阻力,就把他们先关了小黑屋了事。 其实老六也没指望,能把他们的思想改造过来。 他打算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再把老实的放回去。实在不老实的,直接发配去郴州、永州,让他们跟生番对着横去吧…… …… 两位殿下软硬兼施,基本扫清了拦路虎和绊脚石,当清丈工作终于开始时,自然推行的异常顺利。 仅用了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全县二十万亩耕地的清丈工作,共计查出隐田八万亩! 工作队甚至顺道把户帖,也重新修订了一遍,并没耽误额外的工夫。共计查出隐户四万口! 楚王殿下顺势把这四万户隐户,以及所有隐田的田主,加入了移民名单。 将全县的田亩户口的数据都掌握清楚后,工作队再按照实际情况划分里甲,以丁粮的多寡确定里长甲首,并排定服役顺序。 待把这些工作都做完,把结果记录造册,德化县的黄册,便攒造完成了。 然后,工作队马不停蹄开赴邻县,重复之前的工作…… 第五二六章 二位殿下要上天…… 清丈田亩之所以速度快的惊人、效果好的惊人,除了之前提到的那些因素外,还有个不得不提的原因,那就是科技的力量! 针对江西多山,隐田难以发现的问题,楚王殿下发明了载人热气球……鉴于某位小阁老已经详细讲解过,就不再赘述其原理了。 还是像过去那样,老六只负责给出概念图,由四哥的那双巧手,将其变为现实。 朱桢将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载人热气球,命名为‘初号机’。 燕王殿下除了是位天才的工匠,还是个天生的军事家,他一眼就看出这玩意在对付蒙古时,可以派上大用场。 而且他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冒险家……所以几次空载试飞成功后,他便不顾老六劝阻,非要亲自上篮,摘取世界飞天第一人的桂冠。 “四哥,你再考虑考虑吧。”直到最后一刻,老六还在苦劝道:“不管怎么说,上天都有危险啊。” 朱棣却满不在乎道:“没有危险的事情,我还不干呢,不刺激有啥意思?” “可这也太刺激了……” “不打紧,你四哥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朱棣大笑着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要不跟我一起吧,决计不会有事的。” “那就超重了。”老六讪讪道。他是决计不会上去的,安全第一嘛。 “不是说可以载两个人吗?”朱棣说着看了看五大三粗的弟弟,又想想膀大腰圆的自己,便放弃道:“好吧,我自己上去。” 说着沉声吩咐道:“点火!” “唉,点火吧。”老六无奈一挥手,士兵便将火把丢进柴堆中。随着火焰熊熊燃起,炽热的空气腾起,将双层绸缎缝制的气球,撑得鼓鼓胀胀。 气球开始向上升起,眼看要脱离发射架了。 这时,老六一咬牙,撑着筐沿儿跳进了吊篮,气球猛地向下一沉,又落回了原位。 “咋,改主意了?”老四笑问道:“不怕有危险了?” “怎么不怕?怕得要死。”老六没好气道:“正因如此,我哪能让四哥一个人上天?” “……”老四闻言,胸中涌过一团暖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下去吧,不用陪我,你的心哥已经明白了。” “我不。”老六却抱着吊索不撒手:“不然四嫂将来会怪我的,四嫂一怪我,妙清就没戏了。” “哈哈哈,原来如此。”老四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也不点破,却也不再让他下去了。 这时候再让他下去也来不及了,热空气强大的升力,将气球重新高高托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渐渐离开了木架,缓缓升空。 “哈哈,飞起来了!”老四兴奋的朝地上的人挥手高呼。“再见了,凡人们!” “殿下怎么也上天了?”这时刚才正好闹肚子的胡泉,回来了。一看老六也跟着老四上了热气球,登时就傻眼了。 “他是海王,不是天王啊,他还恐高呢!”胡泉惊叫道。 “楚王殿下见劝不下燕王殿下,便陪着他一起上天了。”朱棣的跟班太监吕公公,擦擦泪道:“兄弟俩真是情比金坚啊。” “唉,我们殿下就是太重感情了……”胡泉虽然不太理解老六的动机,却也决不会拆穿自家殿下的。 两人便仰着脖子,目送那热气球越飞越高…… …… 胡泉没说错,老六有严重的恐高,就像老三晕船那么严重。他两条腿软的像面条,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吊篮里,双手还牢牢抓着篮框。 吊篮每一次摇晃,他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抽抽,一张大脸煞白煞白,看上去都快吓尿了。 老四却异常感动,老六都怕成这样,却还要坚持跟自己在一起。不是同生共死的亲兄弟,哪能做到这份上? “要不咱下去吧?”朱棣道。 “没那么高级,得等到气球里头的空气降了温,才能慢慢下降。”老六摇头苦笑道:“四哥不用管我,好不容易上一次天,尽情享受吧。” “也好。”朱棣点点头,便直起身来,把目光投向远方。只见随着高度不断上升,视野也越来越开阔,能看到的范围成倍增加。 第317节 如黛的群山、碧绿的农田、炊烟袅袅的村庄、玉带般环绕在这山、这田、这村庄的河流,以及远处那一块碧玉似的鄱阳湖、全都尽收眼底。这景色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壮阔! 这时他终于理解了,那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诗句。 他也想抒发一下内心激动的感情,奈何自己没文化,只能一句‘我艹’行天下…… “我艹,真是太弔了!”四哥面红耳赤的大声道:“这跟爬到山上往下看,完全是两个感觉。” “那能有啥区别?”老六一边抵抗着恐高,一边捧哏道。 “你站在山上,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虽然也能看到一样的风景,但你只会感叹山的伟岸,不会觉得自己有多牛逼。”许是当下的环境使然,许是被老六的真心感动,朱棣也很罕见的抛去伪装,跟他直抒胸臆道: “但坐在自己亲手打造的‘初号机’上,虽然升的不算太高,飞得不算太远,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切都是自己创造的。”朱棣说着看一下老六道: “哦不,是我们两个一起创造的,可还是把我牛逼坏了!” “原来如此,”朱桢点点头,若有所思道:“看来四哥不喜欢坐享其成,而是喜欢自己创业。” “你说对了。”朱棣点点头,双手扶着篮框,目光有些迷离的望着远方。“我最佩服的就是父皇,最羡慕的也是他……” “……”朱桢心下一颤,没想到四哥跟自己掏开心窝子了。这要是回头冷静下来,会不会想要灭口啊。 但是在这吊篮上,他不想听都没地处躲,只能任由朱棣沉声说道:“他老人家在那样逆境中,白手起家,建立大明王朝。虽然一路艰辛,但那份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绝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 “可以这么说。”朱桢点点头。心说,四哥这个想法有点危险啊。 第五二七章 天上交心 在三根牵引绳的约束下,热气球悬在空中,不上不下。 危险的话题仍在继续…… “我们却是另一个极端,生下来就是终点。”朱棣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双手道:“真是没劲极了。虽然很多人认为我这话矫情,但我相信老六你会听得懂,不然你也不会这么能折腾。” “唉,四哥我懂你。”朱桢不一定懂四哥,但他是懂聊天的。心说我那纯属瞎折腾,没想那么多。上辈子当够了的社畜,我觉得这辈子每天都好开心、好满足。 “对吧,其实完成父皇的任务,也没多大的意思。”四哥早已将老六引为知己,向他尽情吐槽道: “因为不管我们闹多大,最多回去关几天,挨顿打就完事儿了。不管我们捅多大娄子,都有父皇和大哥,给我们收拾烂摊子。你说有恃无恐有什么意思?” “嗯嗯。”朱桢心说,超有意思的好么? 他不禁暗暗惭愧道,所以四哥有大帝之姿,我最多只能当个海王…… 想了想,他决定还是直接问道:“四哥,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俺也说不好,可能是因为二哥和老三就藩的事情吧。”朱棣叹了口气道: “本来俺也没想太多,可那些文官像送瘟神一样,想把他俩送去就藩。这让俺就犯了嘀咕,那帮文官可从来不安好心,莫非这是个坑不成?” “嗯嗯,没错,凡是文官支持的,咱们反对就完事了。”朱桢点点头,他对文官,或者说文人的偏见,不是一般的大。 “对吧,俺也一样。”朱棣高兴的拍拍老六的肩膀,接着道:“俺就跟你四嫂聊起这件事……别看她这女流之辈,见识可比俺强多了。” “那是,四嫂可是有名的女诸生。”朱桢羡慕的点点头。“四嫂怎么讲?” “你四嫂说,我的感觉很可能是对的。”朱棣叹口气道:“她说我们这些藩王,列国而不御民,说白了就是大号总兵。而藩王的军队,也归属于大都督府,并不属于王国,所以哪有什么王国可言?” “虽然我们就藩之初不会有这种感觉,好似全省都围着我们转。但那是因为父皇还在,文武官员畏惧我们是统兵的皇子,而不是畏惧我们藩王的身份。这个差别你明白吧?”他又问老六道。 “明白。”老六点点头道:“我们的后代,还是藩王,但不会再是皇子。” “聪明,就是这个意思。”朱棣不禁露出赞赏的目光,但他又话锋一转道: “但你还是太乐观了,不用等我们的后代,将来我们就很可能也不是皇子了。到那时,人家要削你的兵权,移你的藩,还不是易如反掌?” “倒也是,不过有大哥在,应该问题不大……”老六道。 “那……当然。”朱棣幽幽问道:“那大哥之后呢?” “那就不好说了。”老六实实在在答道。不然他也不会,想杀了那个扁脑壳的婴儿。 “你嫂子说自古的藩王,鲜有善终者。”朱棣定定看着朱桢,沉声道:“我兄弟还需早作打算的好。” “呃……”老六登时愣在当场,心说难道四哥这时候,就开始有想法了吗? 他却不敢乱讲,生怕一个答不对,让四哥从‘初号机’上扔下去。 好在朱棣只以为他是恐高,没看出他的异样来,还在那感情充沛道: “所以老六,咱兄弟得走出去,闯一闯!干一番自己的事业出来,这样才不枉此生!” “这样啊……”老六长长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四哥要干那种,他最擅长的大事业呢。 便笑笑道:“我不是已经在铺路了吗。” 只要不是干那种大事业,他都会鼎力支持的。 要是干那种大事业呢,就得分情况了……比如要是扁脑壳当了皇帝,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可是自己这个身份,帮兄弟打天下是最亏的。赢了输了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最多只是坏处大小的区别。 所以还是要尽量……不,全力避免扁脑壳上位啊! …… “嗯。”老六胡思乱想间,朱棣感慨道:“那年你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没太当回事。没想到这才两年不到,你就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海王。” “你最好说的海上之王。”老六有些心虚道。 “当然是海上之王了,难道还能有别的意思?”朱棣奇怪的看他一眼。 “没别的意思。”老六忙摇摇头,又轻叹道:“其实海上之王还远远谈不上,最多也就是个家门口的东海之王。还有南洋西洋以及更远的大洋,都在我们的控制之外的呢。” “一步步来嘛,你先踩好点儿,做好准备。”朱棣沉声道:“等过上几年,我跟岳父学好了本事,灭了北元,就下海帮你,咱们一起开疆拓土!不强过在国内当藩王百倍?”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朱桢点点头。情知四哥跟自己说了这些么多,自己不表露下心迹,会让他不开心的。便也沉声道: “父皇能容我们,大哥能容我们,到时候大侄子就不一定了,与其到那时战战兢兢,揣测圣意。不如趁着父皇和大哥都在,咱们转战海外,再造一个新大明!” “好,咱就这么说定了!”朱棣伸出拳头。 “说定了!”朱桢与他重重对了对拳。 心说自己这算不算,已经成功把历史带偏? 但想来,还远远算不上。毕竟四哥只是起了去海外发展的念头,人生轨迹还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自己还得再接再厉,争取能让四哥的肉身,也早日去海外发展。 想到还要征得独夫老贼的同意,他就觉得好难好难啊…… 但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国。再难,他也要去做! …… 随着热气球的空气渐渐冷却,‘初号机’开始缓缓下降。 下头操绳的护卫们,小心的拖拽着三根牵引绳,将气球重新拽回了架子上。 平安着陆的那一刻,老六终于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强撑着站起来,与四哥一起接受众人的欢呼。哥俩就这样不经意间,在世界航空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试飞成功后,朱棣再接再厉,带领一班工匠,又打造出了十几部热气球,给每个工作队都配了一部。 清丈时,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找一处合适的地点,放飞热气球。再配合望远镜一起,从高处瞭望,大半个县的地形地貌便一览无余,那些隐藏在山间谷地中的田地,便彻底无所遁形了。 瞭望员用楚王传授的简单方法,计算出隐田的距离后,再标明方位,送到地面。马上就有一队士兵护送着丈田员前去清丈…… 这才能做到又快又准,几乎没有遗漏。 黄册攒造和里甲编制,都在有序的推进中。但朱桢肩上还有另一副重担,没有卸下呢——那就是‘江西填湖广’的大移民!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吐槽,自己还不到十五岁,老贼和大哥就这样压榨童工,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第五二八章 江西填湖广 要想完成‘江西填湖广’的关键有三,人、地、钱。 一要有人,有足够的江西移民。 这点他完成的差不多了,其中正一道差不多就占了一半。余下的一半,也在清田编户过程中,差不多凑齐了。 说到底,江西百姓对去湖广,并不太抵触。一来他们大都是外地的移民或移民后代,没有什么故土难迁的情结。 二来湖广也不是什么蛮荒之地,荆襄本地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开发的很成熟了。论起自然条件来,也不是江西能比的。只是因为战乱原因,人口暂时缺失。 说白了这时候移民过去,是有便宜赚的,何况朝廷非但一亩换两亩,还会给他们免税好多年。 所以除了那些大户之外,百姓的抵触情绪并不重。甚至还有主动报名想要去湖广讨生计的。 所以,人这一关,搞定。 再就是地,湖广要拿出足够的土地来,接纳江西移民。这个问题也很复杂,主要涉及各府之间的分配。 像武昌、汉阳、长沙这些好地方,对接受移民是能推就推。湖广缺人,这些繁华之地可不缺人,谁也不愿意让外省人来抢食儿。 像永州、郴州、郧阳这些民情复杂的穷乡僻壤,恨不得多召些百姓来,增加当地汉人的力量。可真把移民大批发送过去,他们根本没能力安置。 所以,不想要的,你得逼着他多接收点儿;想要的,你还得尽量少给他一些。这都得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但无论如何,地也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无非就是麻烦一点。 最后就是钱,这也是最让人头疼的一条。 大明的朝廷穷,地方官府更穷,指望省里能拿出那两千万贯的移民经费,简直痴人说梦。 不管是湖广布政使司,还是江西布政使司,都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老贼才一直没敢开这个‘江西填湖广’的副本。这会儿一股脑推给老六,也真是够看的起他。 这就叫儿子不是白生的,双亲王不是白给的。 没办法,老六只好发挥他无中生有、空手造牌的本事,逼着张大真人将正一道那十六万顷的隐田,全都转让给了朝廷。 再加上在清丈田亩过程中,陆续查出没收的隐田,也有个十四万顷左右,加起来整整三十万顷的土地。 这着实是一笔巨额资产。虽然这年代土地价格现在极贱,江西一亩地不过一两贯上下。但架不住他手里地多啊,三十万顷的土地,怎么也值个三五千万贯了。 第318节 朱棣一听就很高兴,嚷嚷道:“这些地值这么些钱,那咱们变卖了,不就有钱移民了吗?” “四哥,帐不是这么算的。”老六无奈苦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四哥在经济上的白痴程度,跟他的木匠手艺,同样令人叹为观止。 “那是怎么算的?”老四也知道自己的短板,虚心求教。 “且不说这么多地,同时流入市场,会不会引发土地价格大崩盘。”朱桢便正色解释道: “就算我们强制交易,让那些大户、商人,用固定的价格,买下这些地。虽然可以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但只是让土地从一群人手中,集中流向另一群人手中。甚至让兼并的情况更加严重,这是自寻死路啊!” “这么严重的吗?”朱棣咋舌道。 “就是这么严重。”朱桢淡淡道:“朝代更替的秘密,说白了,就是‘土地兼并’四个字。当土地高度集中在一小撮人手中,广大百姓却无立锥之地时,只能起来造反,王朝就进入末世。 “待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论贫富都死光光后,新的王朝就可以建立。这时候,地广人稀,大家都有田种,王朝就进入所谓治世。直到新的权贵再次开始大规模兼并,王朝就走向下坡路。至于寿命长短,跟兼并的速度是成反比的。” “嘶……”朱棣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然父皇也不会搞什么大移民。“就是说兼并的越快,王朝寿命越短。兼并越慢,则寿命越长,对吧?” “没错。”朱桢点点头。“所以朝廷的使命就是抑制兼并。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明白了。”朱棣佩服的重重点头,由衷羡慕道:“父皇这些年最英明的就是,让你拜刘伯温为师。” “给四哥找的岳父,也很英明。”朱桢反手吹捧道。 “未来也是你岳父。”朱棣哈哈一笑道。 “哈哈哈。”哥俩相视大笑起来。 “总之,这三十万顷土地,我们要留在官府,让它永远成为官田。”然后老六正色道:“苏州之所以能以一府之地,承担全国八分之一的赋税,就是因为它有大量的官田存在。” “这样啊。”朱棣点头道:“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大计,但问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所以得想办法,让它提前变出钱来。”朱桢笑道:“这就得靠苏州来的朋友们了。” “我就知道……”朱棣忍不住笑道:“你最后肯定还得着落在他们头上。” 去年他就看出来了,老六是没粮养活百姓了,找苏州大户;没钱造船了,找苏州大户;出不起赎金了,还是找苏州大户…… 但当时那些大户,被老六关在牢里,自然任他拿捏。可现在人家已经重获自由了,还能任他予取予求?老四不由替老六捏把汗。 “没办法,谁让全天下,就属他们有钱呢?”朱桢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你不会也以为我跟沈万三似的,有个能自己生财的聚宝盆吧?” “不,你比沈万三厉害多了。”朱棣半开玩笑道。 “哈哈,没法比的。我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难度差太多。”朱桢很有自知之明,笑着起身道: “他们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到南昌了。我准备在滕王阁给他们接风。” “你还真给他们面子。”朱棣撇撇嘴道。 “那可是咱的财神爷,不能光敲打,该供还是得供着。”朱桢却不以为意,他从来不吝于这种惠而不费的施恩。 何况,他是真真喜欢举行宴会…… 走出没几步,朱棣也跟了上来。 “我陪你一起。” “四哥用不着也降尊纡贵,”朱桢笑道:“我一个人就足够让他们受宠若惊了,两个亲王一块给他们接风,我怕他们担待不起。” “是三个。”朱棣大笑道:“其实我主要是为了学习学习,看看你是怎么跟他们搞的?” “哈哈,今天只接风,不谈正事。”朱桢笑道。 “那我就纯陪你吧。”朱棣还是跟他并肩出了行辕。 第五二九章 投资考察团 章江门外,官船码头上。 两艘豪华大船缓缓靠岸,一艘插着苏州织染局旗号,一艘挂着太仓市舶司旗号。 这便是楚王邀请来的江南大户,老六还美其名曰‘投资考察团’。 考察团由市舶司副提举沈荣,织染局专务顾元臣带队,原本是打算来一条船,不超过一百人的。 然而想来的人实在太多,而且苏州以外的那些无锡常州、松江嘉兴乃至杭州的大户,也纷纷托门子找关系,想要弄到一张船票。 不是因为他们,也想尝尝被老六敲诈的滋味,而是因为他们眼馋市舶船队的舱位啊! 经过去年一年的艰苦斗争,楚王殿下已经基本上平定了海面。虽然百密难免一疏,还是有小股的倭寇和海盗,不时袭扰沿海,但那都是疥癣之疾,无关大局了。 没有陈尚海、方大佟那样的强大舰队,谁敢打船坚炮利的市舶舰队的主意? 一看有了安全稳定的贸易环境,谁不眼馋财源滚滚的海上贸易?都想找机会也能从中分一杯羹! 所以这些精明过人的江南大户,明知道这回来,肯定是要出血的,却依然趋之若鹜。 这还是沈荣和顾元臣严格把关,将财力不济,或者与胡惟庸、吴家兄弟那帮人关系密切的大户排除在外呢,不然两船也远远不够! …… 新任江西布政使曾泰,亲自在码头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不单因为这些客人是殿下请来的,他本人也对这些财神爷望眼欲穿了……接手藩库后,他才发现江西穷成什么鬼样子。 熊启泰那帮人本着‘再穷不能穷自己,再富不能富朝廷’的精神,把朝廷的税收额度,当成为自己谋利的工具,都搞权力寻租去了,收上来的税自然少之又少。 就算把熊启泰那帮人全部抄家,财产充公,也只是维持日常而已。想要省里拿出移民的巨额经费,却是万万不可能的。没那个能力,懂吗? 但这个钱,朝廷不出,也不能指望人家湖广,因为湖广更穷,而且还要出双倍的土地。 所以这钱,只能着落在这帮江南来的财神爷头上了。 看到客人们从船上下来,曾泰心中默念殿下‘招商引资’、‘借鸡生蛋’的教诲,然后摆出最诚挚的笑容,拱手上前道:“欢迎欢迎,欢迎诸位莅临江西!” 看到堂堂布政使如此折节下交,沈荣、顾元臣等人不敢怠慢,赶忙躬身回礼,拜见藩台大人。 “好好,诸位远来辛苦了。”见礼寒暄之后,曾泰朝着不远处的滕王阁拱拱手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二位殿下已经在滕王阁上设下筵席,等着给你们接风洗尘了!” “哎呀,折煞我等!”一众江南大户没想到会受到这班最高规格的礼遇,赶紧朝滕王阁磕头致谢。 “哎,诸位不必如此。还是当面道谢吧。”曾泰笑着催促道:“咱们快点过去吧,不要让殿下久等。” “是是。”沈荣等人忙应声不迭。 其实王勃看到的那座滕王阁,原先就是章江门上的城门楼。毁于战乱后,后人才在章江门以北,赣江之畔重建的。 重建的这座离距离章江门也就不到百丈地,抬腿便到。所以众人没有乘车,而是沿着风景秀丽的赣江,直接步行前往。 “真不愧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物华天宝之地,”客人们纷纷引用王勃名句感慨道:“这名山秀水,旖旎风景,丝毫不逊色于我们江南了。” “其实江西也算是江南。”曾泰忍不住又要开杠。 “啊对对对。”客人们当然不会跟他唱反调,忙附和道:“这红花绿柳、碧水青山,确实与江南无异啊。” “就是,看这土质,一看就是上好的紫砂泥。”一个宜兴来的大户,走出石板官道,弯腰抓一把泥土,仔细研究道:“啧,有点像我们黄龙山的细黑星,但颜色更偏紫,烧出壶来肯定好看。” “是吗,那伯祥公可得在这里开个窑。”一众江南大户也纷纷凑趣道。 接待的一方却神情怪异,愣是不搭茬。 “怎么?这里是有什么忌讳吗?”那伯祥公察言观色问道。 “是,是有点忌讳。”曾泰干笑两声,怕把忌讳说出来,他们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强忍着开杠的冲动道: “说来话长,日后你们就知道了。” 说着他一指前头,那座矗立在高台之上的楼阁道:“看,二位殿下已经在等着咱们了!” “是是。”众大户赶忙整整衣襟,加快脚步,上前拜见燕王、楚王和海王殿下。 …… 朱桢和朱棣并钱肩立在高台上,对跪在台下的众大户朗声笑道:“诸位平身,快上楼来吧。” “谢殿下。”谢恩之后,一众大户在曾泰带领下,列队登上高台。 因为客人有点多,所以接风宴就设在高台上。 那楼前高台十分宽阔,整齐摆开二十多张八仙桌毫无压力。 宾客就坐后,侍者撤掉看碟,开始上菜。上菜的盘子比熊启泰那回小一点有限…… 四菜一汤摆上来,八仙桌基本就满了。 但楚王殿下请客,当然不能像熊启泰那样掩耳盗铃一个碟子装四个菜,老六的一个碟子就一个菜,只是菜的分量,大了那么一点点。 比方那道烤全羊,就是一整头色泽金红的烤羊,跪在方木盘内,整只端上来,算是一道菜…… 另外三菜一汤,也都是这样,分量大的出奇。 既让客人感受到主人的盛情,又没有违反朱老板的规定。还没人能说老六弄虚作假。 这么简单的法子,熊启泰那帮人不会想不到。 但他们非要弄那种花头,也不光是为了那口吃的,更多的是为了显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通过挑战朝廷的规定,证明自己的特权不受影响罢了。 待酒菜上齐,朱桢端着酒杯起身致辞道: “诸位中,有一些是老面孔,有一些是初次见面的新面孔。但不要紧,能因为我朱桢一句话,就千里迢迢赶来南昌的,都是我朱桢的好朋友!” “殿下言重了。”众来宾受宠若惊,忙纷纷表示不敢。那些苏州以外的大户,赶紧表示,身为殿下藩国之民,能来觐见尊颜,已是无限荣光了。 “没什么不敢的!来,我们满饮此杯,欢迎诸位来昌!”朱桢高高举起酒杯。 “干!”众人赶紧起身举杯,与二位殿下共饮。 第五三零章 粮票补完计划 宴会之后,宾客们回到曾泰给他们安排的驿馆和旅店休息。 翌日中午,殿下又请他们到行辕喝茶。喝的是江西有名的庐山云雾茶。 不过众人的心思都不在茶上,他们知道,谈正事的时候到了。 便见楚王殿下搁下茶盏,笑眯眯道:“了解我的都知道,本王的风格素来就是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 “是是,王爷直爽。”众来宾忙纷纷点头,那些跟他打过交道的却暗暗腹诽,就没见过比你弯弯绕更多的。 第319节 但嘴上的直爽和肚子里的弯弯绕是不冲突的,所以不能说殿下错。 “那本王就开门见山了,这次邀请诸位来,是为了解决两个大麻烦。”便听朱桢沉声道。 “王爷请讲。”众来宾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一个是咱们江南自己的麻烦。”朱桢叹口气道:“当然,这麻烦还是本王造成的——那就是织染局发的几千万石的粮票。” “……”这个话题太敏感,没人敢附和,全都一声不吭,听老六表演。 “去年的情况,在座的很多都是当事人。就算不是的,应该也谙熟内情了。”朱桢苦笑道:“那时整个苏州,乃至江南,都面临海贸断绝,工场倒闭的严重危机。急需大量资金救市,可是朝廷没钱啊。 “不得已,本王让织染局发了粮票,又让诸位捏着鼻子认下,这才度过了难关,让苏州恢复了繁荣。”朱桢说着看向昔日的铁窗派大佬们:“你们不会怪本王吧?”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了。”铁窗派赶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连声道:“就算当时不理解,难道现在还不明白吗?殿下都是为了我们好啊!” “是啊!我们惹了那么大的祸,最后全都安然无恙,而且最后一算,还赚到了钱!”朱合等人大声道:“古往今来,也没有殿下这样仁义的王爷了!” “要是把粮票当成钱,你们确实都赚了,但是你们自己不害怕吗?”朱桢笑着看向一众苏州大户,幽幽问道:“万一哪天粮票忽然一文不值了,怎么办?” 这下不光铁窗派,就连还乡派也羞愧的低下了头。顾元臣讪讪道:“他们原先确实有顾虑,不然也不会干出那些蠢事来。”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可殿下第二次腊八宴之后,大家就完全没顾虑了!” “就是就是。”众大户纷纷点头。 朱桢玩的那一手,出口认证实在太六了。只有通过织染局认证的丝绸才能出口,让织染局囤积的丝绸,一点不愁销路。 织染局的粮票,自然也就稳住了。 “哎,那只是权宜之计。”朱桢却摆摆手道:“因为手头实在没有足够的粮食。本王只能用丝绸代替粮食,为粮票的价值背书。” “而且还用了点半强制的手段,这样不好。”朱桢沉声道: “大家是因为给我朱桢面子,加上对海贸的信心,所以才不会挤兑。可这种建立在个人权威,以及贸易基础上的价值,一点都不牢固。 “万一要是因为什么原因,海贸出了问题,比方说和外国起了摩擦。或者海的那边,出现什么强大的敌人,海上贸易被迫中断。粮票也会跟着出危险了。” “是,是……”众来宾小声应道。 他们不担心才怪呢。尤其是那些铁窗派,现在大半的资产都是粮票,说不担心粮票出问题,那心得多大? 只不过是刚放出来,对殿下的铁拳印象深刻,不敢轻举妄动。加上贪图海上贸易的利润,才继续捏着鼻子持有粮票的。 “现在殿下主动把问题提出来,显然是已经有了解决之道。”沈荣忙捧哏道: “就别吊我们胃口了。” “是啊殿下,快点说吧。”众人也纷纷催促道。 “哈哈,好。其实解决的法子很简单,但越简单的法子,才越能给人信心。”朱桢便笑道:“粮票粮票,能无限制随时兑出来粮食来的,才能叫粮票!” “是是,”顾元臣接茬道:“可现在印了差不多五千万石面额的粮票,咱们上哪找这么多粮食去?” “来江西找啊,江西不够本王再带你们去湖广找。”朱桢这才揭开谜底道: “本王刚从江西大户手中,收上来三十万顷田,按亩产两石估算,年产就在六千万石以上。刨去人工和必要的费用,一年净收两千万石应该不成问题。” “有了这两千万石的进项,就不用担心粮票的问题了!”众大户闻言欣喜道。 其实只要大家对粮票有信心,谁也不会闲着没事把所有粮票兑成粮食。粮食搁在家里时间长了,就变成陈粮,会贬值的。还会发霉、会长毛,彻底一文不值。 所以只要相信织染局有能力兑付,就没有人会去挤兑的。 说一千道一万,任何信誓旦旦的保证,都不如实打实的土地,能人给最坚实的信心。如果织染局有这三十万顷土地,大家还有什么好担心呢? 织染局有了这三十万顷地,粮票的价值就彻底站住了。 到时,粮票的信用的绝对超过宝钞,跟真金白银也差不多了。 那样,粮票就不光苏州人认了,在整个江南都能流通。 到那时,大户们手里的那些粮票,才能真真切切算是他们的财富。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出了苏州就没人认。而且还提心吊胆,担心哪天就一文不值了。 …… “殿下,让织染局出面,吃下这三十万顷地吧!”所以一众江南大户纷纷激动道:“要是钱不够,我们可以一起集资!” “哎,不要高兴的太早,这里头有些障碍。”朱桢却话头一转道: “首先就是诸位都是江南人氏,跑到江西来跨省买地,而且一买就是几十万顷,这在法律上肯定是不允许的。” “是。”众大户点点头。 朱老板是不愿意老百姓自由流动的。因为人口一旦流动,就不好管理,就容易出问题。所以在朱老板看来,最理想的状况,就是所有人都在自己家乡待着,一辈子都不换地方才好。 所有人等离开本县,要去官府开具路引。出去后,必须严格按照路引上写明的目的地和归期行动。 所有不持路引,或者路引有误的外地人,都要被官府捉拿。更别说在当地落户置业了。 这也是为什么江南大户握着大笔财富,却不去外地置产,只能在本地卷的原因。 第五三一章 楚王殿下的友谊 钦差行辕,花厅中。 大户们巴望着楚王道:“我们是不能在江西置业,但织染局出面的话,就没问题了吧?” “织染局买是能买,但是麻烦也不小啊。”朱桢叹口气道: “这三十万顷田,是我从那些江西大户手中硬抠出来的。反手却卖给织染局的话,肯定要有人骂本王左手倒右手,大肆侵夺民财了。” “眼下的朝局,诸位应该也有所耳闻,”他苦笑一声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本王呢,到时候唾沫星子能把我喷死。” “是是,是我们考虑不周。”这帮大户何等机灵,马上就明白老六不想用这种方式。不然以他的地位和操行,会在乎区区人言? 全当放屁又如何? 众大户不敢拆穿,赶忙乖巧问道:“不知殿下有何章程?” “还是租吧,租的时间长一点,跟买下来也没啥区别。”朱桢便缓缓道: “本王是这么想的,这三十万顷的土地所有权不变,还是归江西官府。让织染局出面租下来。租期嘛,就定个一百年吧。” “那要是租金合适的话,跟买下来确实没啥区别。”众大户纷纷点头。所谓‘千年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的道理,他们都懂。 纵使子孙贤而能守,一块地在自家手中的时间,也很难达到百年。 所以租个一百年,跟买下来确实差别不大。当然前提是,租金不能太离谱。 “那当然了,一亩地一千钱如何?而且前十年免税。”朱桢便笑道:“是不是跟白送一样?” “那还真不错……”大户们纷纷点头,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算是大明最精明的一群人了,在老六没发飙之前,肯定还是在商言商的,亏本的买卖肯定不想干。 当然,海王殿下一发飙,还是保命要紧。 他们知道,江西一亩地大概是上田值两千钱,下田值一千钱。但那是单买的价格,到了三十万顷这样巨大的数目,就是你有钱也买不到的了。 一千钱租一百年,一年才合十文钱。这点租金绝对不算贵。 而且其实光免税这一块儿,十年下来,差不多就三千万钱左右,正好跟租金持平了。 所以就相当于,提前交给江西省十年的税,然后白种十年。之后九十年,也只需要交税而已,不用交租。 稳赚不赔。 再考虑到这笔生意的意义——让粮票完成最后的进化,那绝对是大赚特赚的! “确实跟白送一样。”很快便有人点头,继而所有人都跟着表态道:“这条件已经很好了,可以搞。” “哈哈,说实在的,要不是‘江西填湖广’着急用钱,本王也不好意思,跟曾泰提这么苛刻的条件。”朱桢便大笑道: “不过我们也没必要内疚,江西省两千万贯移民费用没处着落,咱们来雪中送炭,当然不能白送了!” “是是,王爷就是周全,跟着王爷混,从来方方面面都不会吃亏。”江南大户们高兴地点头。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一下解决了两个问题,朱桢也很高兴道: “就以织染局的名义,跟江西布政司签订长租合同。因为人家是急着用钱,所以才给了这么大的优惠,所以咱们也得敞亮点,一年之内,就把三千万贯的租金付给人家。” “应该的,应该的。”众大户连忙点头。 老六便看一眼顾元臣:“织染局账上能拿出多少资金?” “不算粮票的话,”顾元臣轻声道:“大概有个一千万贯左右。” 其中的大头,还是大户们当初捐出的一百万黄金。刨掉这笔巨款,织染局账上的金银铜钱,真是少的可怜。 这是很正常的,因为织染局的运作模式,就是发行粮票,收购丝绸。认证之后,再以更高的价格将丝绸售出。 所以只有最后一个环节,能有收入。 但在大户们对粮票没有完全建立信心的时候,他们一定只会用粮票来购买丝绸。而织染局还不能不收。因为一旦织染局自己都拒收,粮票的信用立即崩溃…… 结果就是账上全是粮票,根本见不到钱。 这确实是个巨大的隐患,必须要解决掉。 …… 老六的意思,大户们一听就明白了,并且一点都不意外。 其实殿下发出邀请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殿下肯定又缺钱了。 他们是真感动啊,海王殿下明明可以直接让他们掏钱,却还在这苦口婆心跟他们讲道理,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出这个钱。 他真的,我哭死…… “两千万贯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我们两百来户凑一凑,总是能凑出来的。”众人的反应也很积极,把躲在屏风后认真旁听的老四,差点惊出声来。 他忍不住小声对陪着自己的罗贯中道:“老六是不是有什么妖法,这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到他手里怎么全都转了性儿?两千万贯说掏就掏了?” “殿下去年不在苏州,所以才会有此疑问。”罗先生推了推眼镜,有些得意道:“说来话长,回头跟你细讲吧。” 说完又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暗骂道:“罗本啊罗本,你得意个什么劲?” 其实这帮江南大户的想法很好理解,对苏州大户来说,不管是铁窗派还是还乡派,手里都屯着大把的粮票花不出去。再出一笔钱,就能让手里的粮票彻底解套。简直是求之不得好吗? 至于那些求爷爷告奶奶,跟着来的非苏州大户,人家已经生好炉子煮好饭,你想要跟着分一杯羹,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掏个十万八万两,换张长期饭票,很合理的好吗? 第320节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楚王殿下已经在江南,初步建立起了,不让人吃亏的好名声。 大家相信他不会亏了自己,所以才会慷慨解囊的。 “哈哈,好。诸位果然是本王的好朋友,织染局的好伙伴,市舶司的好搭档!”朱桢高兴的给了三句评价。 “多谢殿下夸奖!”大户们高兴坏了,他们可知道这三句话的分量。那就是日后整个江南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啊! “当然,本王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好朋友吃亏。”便听老六慷慨道:“这笔钱,算是织染局借你们的,而且是现借现还。你们可以选择粮票,也可以选择丝绸,当然是认证过的。” “不用不用,”大户们更加慷慨,纷纷拒绝道:“能得到殿下的友谊,我们已经大赚特赚了,哪能再要回去?那还怎么配当殿下的朋友?” “艹……”屏风后的老四,彻底无语。老六的友谊这么珍贵的吗? 不知道自己的值几个钱? 第五三二章 新财路 行辕花厅里的气氛愈加融洽,简直要好到蜜里调油。 “你们的心意,本王完全明白了。”朱桢还就是这种顺毛驴的脾气,你越是捧着他,他就越不能让你吃亏。 “借来还去的,确实有些生分。但是本王怎么能让自己的朋友吃亏呢?那就太没面子了!”他寻思一会儿,一拍大腿道: “要不这么着吧,本王再给你们个发财的机会。” “这个好,殿下请讲。”众大户对‘神奇的老六’期待可是极高的。 “你们不觉得,眼下我们出口的商品,稍微有些单调吗?”朱桢先问一句,又问沈荣道:“你是市舶司的副提举,这个问题你有发言权。” “是。”沈荣忙点点头,恭声回答道:“眼下市舶司出口商品中,生丝、各种丝绸、以及丝绸制品,加起来占八成以上。确实太依赖丝绸了。” “剩下的两成是什么?为什么不能扩大份额?”朱桢问道。 “剩下的两成,主要是瓷器、松江棉、宣纸湖笔之类的文具文玩,以及一些工艺品。”沈荣沉声回答道: “至于为什么占额这么少,有的是因为产量有限,比如瓷器。有的是因为销路一般,比如松江棉和各种药材。海外是产棉布的,我们的松江棉质量再好,他们也不愿意花几十倍的价格购买。” “嗯。”朱桢点点头,沉声道:“看来只有我们独家生产的商品,而且还得广受海外各国追捧的,就像丝绸这样的,才能量价齐高,让我们赚到大钱!” “殿下说的太对了。”沈荣重重点头道:“只是这样的商品并不多,大明能出口的商品中,目前符合这两样条件的,算来算去也只有丝绸和瓷器两样。” “……”有的大户动了动嘴唇,没敢说话。其实原先他们向海外走私军火,也赚噱了。不过考虑到殿下的身份,这桩买卖想都别想。 “茶叶不行吗?”朱桢有些不解的问道。在他印象中,传统海外贸易,还有茶叶这一样拳头产品。与丝绸、瓷器组成外贸三驾马车。 “茶叶在海外的销量很有限,主要是因为海外之民,很少有能喝的惯的。”沈荣答道:“倒是北边和西南那边儿,茶叶是最硬的产品。” “茶马生意不是我们能碰的。”朱桢皱皱眉,沉声道:“茶马互市是朝廷控制蒙藏的重要工具,你们不要掺合,不然本王也保不住你们。” “是是,我等牢记殿下教诲,绝不越雷池半步。”已经吃够了牢饭的大户们,忙纷纷表态。 朱桢又问道:“那瓷器呢?这是可以敞开卖的,为什么销量还这么少呢?” “因为我们进不到货啊。”众大户讪讪道:“江南瓷器产量本就有限,仅浙江龙泉一带有开窑。” 他们不会说,是因为粮票只能买到丝绸……所以他们才不会费心开拓别的产品。一心一意就想赶紧把粮票花出去。 “江西也是江南。”便听楚王殿下淡淡说道。 大户们昨天听曾泰说过同样的话,但今日听来却如闻仙音、茅塞顿开,齐声问道:“殿下说的是景德镇?” “没错,就是景德镇。”朱桢笑着点点头。 大名鼎鼎的景德镇自然不用废话,到元朝时,景德镇瓷基本就已经统一天下,行销海外了。 到了本朝,景德镇的地位继续上升。洪武二年,朝廷在景德镇设‘御窑厂’,让景德镇瓷成为皇家御用,遥遥领先全国。 景德镇烧的瓷器,质量也是独步天下的。景德瓷在海外,甚至比丝绸还抢手。但一般就近从福州广州出口,很少舍近取远,从江南出口的。 江南去日本高丽倒是更近,但棒子和倭奴懂什么瓷器?随便从本地搞点民窑卖给他们就够了。卖给他们景德瓷,纯属浪费。 所以,别看大户们家里摆的都是景德瓷,但很少有打出口它的主意的。 …… 听了众人的解释,朱桢颔首道:“原来如此。是因为太远啊。” “是啊。”众人也点头道:“景德镇的瓷器要想运到江南,要先走昌江入鄱阳,然后从鄱阳湖入长江,顺流到太仓。路途遥远不说,江南离着南洋也比闽粤远得多,所以人家大头就不往咱们那边卖。” “那要是,把景德镇的工人,迁一部分到咱们那边开窑呢?”便听楚王殿下幽幽问道。 “那感情好啊!”众人一听就激动了:“要是咱们能自己开窑,生产出跟景德镇差不太多的瓷器,那可就赚大发了!” “只是景德镇那帮人,向来把窑方捂得严严实实,舍得这只下金蛋的鸡吗?”众大户越是在乎,就越是患得患失的问道。 “哈哈,平日里肯定舍不得。”便听楚王殿下狡黠一笑道:“但现在是平时吗?” “对对对,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众大户马上反应过来,拍着大腿叫道:“现在可是在大移民。谁敢不合作,就把他发配到湖广去!” “这话说的,都是大明的子民,本王怎么能那么对他们?”朱桢一脸嗔怪道。 “是是,是我们孟浪了。”众人赶忙道歉。 “不过,景德镇乃是江西人口最密集之处,此番大移民,他们不动一动,未免也说不过去。”便听老六转个话头,淡淡道: “听说那里土著只有十之二三,七八成都是外来的窑工窑户。这么多流动人口,实在太不合适了。移个一两成人口出去,这很合理吧?” “合理,很合理。”众人一齐点头。 “只是让这些身怀绝技的工匠去湖广种地,实在可惜。”朱桢又悠悠道:“本王便做主,将他们安置到苏松常镇一带,你们有意见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众人彻底明白殿下的意思,兴奋的点头如啄米。 “至于安置的费用……”老六又拿腔拿调道。 “我们负责,我们负责!”众人登时就眼红了,恨不得把那些窑工窑户,全都弄到自己家去。 “但也不能拉郎配。这样吧,赶明儿带你们去逛逛窑。”朱桢便笑道:“能招到多少工匠,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第五三三章 扯皮 楚王殿下只负责大方向,大框架敲定了,至于具体的条款,自然有人跟他们去谈。 接下来几天,曾泰带领省府官员,与苏州织染局的方面,就三十万顷官田长租的事宜,进行了艰苦的谈判。 别看顾元臣等人,在楚王面前表现的慷慨大方,急公好义,但真跟这帮人谈起生意来,又是另一副锱铢必究、光想占便宜,不想吃亏的嘴脸了。 仗着有楚王殿下做后台,一般的官员也不会跟他们计较,能让步就让步了。 可偏生碰上了后台更硬的曾泰,而且他还是个杠精,这下双方那叫一个你来我往、寸步不让。 双方几乎在所有的条款上都有争执,但最大的分歧有两点。 一个是那三十万顷田,织染局希望尽量能够集中,最多只分成三五块的样子,这样才方便派人管理。 曾泰表示怎么可能,三十万顷田的来源,是没收的隐田,星星点点分散在全省每个县里。差不多得有几百处之多,怎么给他们集中成三五块? 事情闹到老六那里,还是楚王殿下给他们和稀泥,让双方各退一步,织染局别要求那么高;江西省也别光想图省事,该置换还是得置换。 至少要保证每个县里的官田,是集中在一起的。要是能把邻县的官田尽量连起来,就更好了。 这条才算是定下了。 …… 另外一个更麻烦的点是付款方式,江西省居然只想要铜钱,不想要宝钞! 一省官府居然敢拒收朝廷发的宝钞,简直是离了大谱。织染局自然不会惯着他们,又把状告到了老六那里。 “曾泰!你过分了!江西布政司还是不是大明的官府,居然敢拒收大明的宝钞!”老六听了也很生气,把曾泰叫来,大骂一顿。 曾泰等殿下骂完了,才苦着脸解释道:“殿下,这钱要是给下官,那我肯定二话不说,但问题是这钱是要用来购买安置物资,以及直接支付给移民的,那些人可不会惯着咱的。” “怎么,他们会拒收吗?”朱桢黑着脸道。 “拒收倒不至于,但肯定不情不愿。”曾泰苦笑道:“而且肯定得折价啊。现在江西的市价,一贯钞只能换八百文铜钱,这一下就折进去两成,实在太亏了。” “那还是因为殿下帮着打了补丁,劝皇上施行免费倒钞,这才稳住了宝钞的币值。”顾元臣抓紧一切机会,拍老六马屁。“没有人比殿下更懂钞法,宝钞的价值很快就会升回去的。” “这话可不敢瞎说。”朱桢白了顾元臣一眼。 虽然民间因为通货紧缩,别无选择,只能用钞。但经过元末钞法大崩溃,老百姓对宝钞始终提心吊胆。用归用,却不愿意存着。而是想方设法将宝钞换成铜钱,存在家里。 这在后世有个专业的说法,好像叫啥‘月饼驱逐凉皮’? 所以长期来看,钱贵钞贱,依然是一个大趋势。 而且最让朱桢抓狂的是,老贼的吝啬性格,简直就是宝钞的天敌。虽然朱老板一方面下旨宣布免费倒钞,可另一方面,又不让宝钞局投入太多的新钞给行用库…… 因为朱老板发现,一宣布免费倒钞后,老百姓便拿着手里的宝钞蜂拥而至,很多明明只是有点污损褶皱,完全不影响使用的完整宝钞,也统统拿来换新。 顷刻间就把行用库的备钞,换了个干净。印钞成本那么高,朱老板就不舍得了,便规定但凡‘贯伯分明、四角俱全’的宝钞,便不算昏钞,不予免费倒钞。 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百姓就把还不满足条件的宝钞,揉烂到符合标准再来兑换…… 把朱元璋给气得,认为这是恶意倒钞,所以要严加控制倒钞数量,让行用库门前每天都要排长队。他觉得这样那些手里宝钞‘尚新’的人,就会嫌麻烦,放弃倒钞了…… 为此,老朱还有点埋怨老六,觉得这小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给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其实在朱桢看来,这只是老百姓对朝廷缺乏信心的正常表现。他们不知道这个免费倒钞会持续多长时间,所以才会蜂拥而至。先换了安心。 只要朝廷坚持‘要换尽换’一段时间,最多一年半载,老百姓知道随时都能换钞了,就不急着换了,也不担心收到旧钞了,这波换钞的高峰期就过去了。 像现在这样,通过控制行用库中新钞的数量,来减缓百姓倒钞,只会加剧老百姓对宝钞的不信任,让免费倒钞的效果大打折扣…… …… 眼下宝钞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情形。何况双方交易金额这么巨大,收钞和收钱,里外里差出七八百万贯差价呢,搁谁也不干啊。 曾泰不愿意收宝钞,也就可以理解了。 其实织染局坚持用宝钞支付,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我就不理解了,就像殿下说的,你们一省官府,怎么就敢拒收宝钞呢?”顾元臣马屁拍到马腿上,赶紧转移目标。 “要是真像你说的都一样,为啥坚持给钞不付钱呢?”曾泰杠道。 “因为都一样,所以我想付啥付啥!”顾元臣狡辩道。 第321节 “那我们也想要啥要啥!”曾泰又跟他杠上了…… “行了行了,都他么闭嘴!”见双方在自己面前又吵开了,老六气不打一处来。他真想说要不你们用粮票支付吧。可惜人家江西这边,更不认他发的小票票,老六纯属想桃子。 “这样吧。”老六最后气哼哼的给他们出主意道:“织染局这边用一半铜钱,一半宝钞付款。” “殿下,这种事可没法和稀泥啊!”曾泰不满意,因为那样他们还是要折三四百万贯。 “殿下已经够照顾你们的了,你还不满意了?”顾元臣愤愤道,显然也是不满意。 “着什么急?听本王把话说完!”朱桢两眼一瞪道: “布政司这边收到钱,大半是要花出去的!购买什么种子、农具、耕牛、口粮之类,这些生意可以优先给考察团做嘛!” “啊哈,殿下真是好主意。”曾泰登时就来了精神,对顾元臣笑道:“你们既然说宝钞没有问题,那给你们付款一律用宝钞!” “你!”顾元臣一阵气闷,却又无法反驳。他要是说宝钞有问题,那之前一直坚持支付宝钞的行为怎么解释?可要就这么答应了,回头他能让下面人骂死。 不过他这种老江湖,向来是有急智的。吭哧半天,憋出一句:“我们要粮票!” “粮票?”曾泰对这玩意有所耳闻,但见都没见过。 “可以。”老六的嘴脸就是这么现实。宝钞哪有他的粮票重要? “行吧,只要你们保证有多少收多少,可以用一部分粮票代替。”曾泰对楚王还是很信任的,相信有他在,这帮苏州佬,不敢玩什么花样。 第五三四章 逛 于是最后约定,织染局以三分之一宝钞,三分之一铜钱,三分之一粮票向江西布政司支付租金。 同时约定,所有在一年之内没有花出去的粮票,织染局都要负责以半数铜钱,半数宝钞回购…… 朱桢是真长见识了,谁说这年代的谈判很简单,条款很粗陋的?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好吗?明朝人较起真来,跟后世谈合同的时候,一条一条抠字眼,没有任何区别。 这让他勾起了一些前世不好的回忆,感觉很不好。 于是帮两边解决了这个争端后,便赶紧带着考察团跑去景德镇了……只留曾泰和顾元臣他们在南昌城继续尽情拉扯。 …… 景德镇与南昌有水路相通,从赣江入鄱阳,便可进入昌江。再沿着昌江逆流而上一百余里,便可抵达景德镇了。 躲开南昌城里恼人的谈判,在沈荣等人的大力吹捧之下,老六很快又恢复了好心情,跟他们谈笑风生起来。 第二天,朱桢正在艉楼上,与沈荣等人大摆龙门阵,吹嘘自己花鸟岛海战中指挥若定、力擒匪首的英雄事迹。就见远处白烟腾起,掩盖天空。 他不禁一愣,问道:“着火了吗?” “不是殿下,是景德镇到了。”担任向导的饶州知府孙嘉,忙解释道: “因为景德镇内窑口有数百座,日夜烧窑不停,所以造就了这种‘昼间白烟掩盖天空,夜则红焰烧天’的奇景。” “环保局不管管吗?”老六嘟囔一声,才想到还没有环保局。便默默的掏出了自己的大口罩…… 想一想,又摘下去了,还是形象重要…… …… 宋朝时,我国的制瓷业曾达到高峰,窑场遍布全国。 但经过金元,进入本朝时,除浙江龙泉窑仍以青瓷为著外,其它窑场多因技艺停滞而萧条,或因战争兵祸而消失,惟有景德镇为‘天下窑器所聚’,抑人之短,扬己之长,成为全国的烧造中心。 景德镇由此成为‘五方杂处’、有‘十二省码头’之称的陶瓷大都会。朱桢抵达时,只见码头上樯橹如林,舟船如织。看上去比省城南昌还要繁华。 这会儿码头上已经戒严,还是那套旌旗招展、锣鼓喧天,黄土垫道、净水洒街的欢迎场面。 景德镇的珠山御窑厂督造太监周吉,浮梁知县季明,瓷业行会会首程前等一众头面人物,早已恭候多时了。 “恭迎殿下莅临鄙处!” 众人行礼如仪后,朱桢笑容可掬的命他们起身道:“诸位请起,不必紧张,本王只是久仰景德镇大名,慕名而来,参观参观而已。”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景德镇众人忙赔笑道:“请殿下务必多多指示。” “哎,我一个外行,可不敢瞎指挥。”朱桢笑着摆摆手。 说着他便兴致勃勃的指着镇上腾起的簇簇白烟,问道:“那些就是烧瓷的窑口吗?” “是,殿下。”会首程前忙讲解道:“早年间,这边都是些散落在乡村的小窑作坊,随着景德镇制瓷业的蓬勃发展,现在窑口都集中到城区,现在镇上有官窑三十,民窑五百一十二口。” 说到这,他忍不住得意道:“绝对是冠绝全国了。” “啧啧,厉害啊。”楚王殿下赞叹一声,愈加来了兴致,谢绝了浮梁知县请他先休息的安排,直接就要到镇上参观。 那太监、知县和会首赶紧一合计,浮梁知县恭声请示道:“殿下,皇家御窑厂在珠山,路途稍远。不如今日先参观程会首家的敬斋瓷行,如何?” “本王说过,我就是来参观的,又不是来检查的,所以客随主便,你们看着安排就行。”朱桢无所谓的笑道。 “那好,殿下请。”三人忙躬身请殿下上车。 …… 楚王殿下的仪仗,浩浩荡荡穿街过市。镇上的窑工窑户、男女老幼,全都跑到大街上看热闹。 虽然景德镇的瓷器风靡全国,王公贵族都在用,但还真没有什么贵人来过这里。毕竟大家感兴趣的是精美的瓷器,而不是这种到处都是烟尘,白蒙蒙、脏兮兮的生产环境。 朱桢却是个异数,他让人挑起车帘,兴致盎然的看着大街上,那些瓷行、瓷庄、瓷号,还有店铺门口,琳琅满目的各式瓷器。就像在逛后世的瓷器一条街…… 确实跟别处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准确说这就是个不同于别处的世界。 当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地方,还处在农耕文明时,这里已经悄然进入了商业文明。 他对跟在自己车旁的沈荣等人道:“这里和苏州蛮像的。” “殿下说的是。”沈荣点点头道:“苏州靠的是丝织业,景德镇靠的是制瓷业。” 顿一下,他低声道:“这两个地方,殿下都应该牢牢掌握在手中。” “那样本王的手,是不是伸的太长了?”朱桢笑道。 “不是,是只有殿下才能保护好他们,带领他们继续发展壮大。”沈荣诚心实意道。 “呵呵呵,”朱桢不禁轻笑道:“你个老沈,越发会拍马屁了。” “殿下,这不是马屁,而是微臣的真心话。”沈荣一脸正气道:“这样的手工业中心,全国拢共也没几个,形成不容易,但要毁掉却易如反掌。” 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好比苏州,要不是去年殿下力挽狂澜,可能彻底就废了……” “不至于。”朱桢摇摇头。 “无论如何,现在大明,懂货殖之学的人太少了,像殿下这样神乎其神者,更是绝无仅有。”沈荣抱拳道:“责无旁贷啊殿下!” “哈哈,先看看再说。”这时,程家的敬斋瓷行到了。队伍停下来,朱桢便打住了话头。 跳下车来,抬头一看,只见这瓷行是一座三层的楼阁。 因为要迎接殿下参观,瓷行伙计提前两天就清洗了楼阁外观。所以没有周遭那种灰蒙蒙的感觉,雕梁画栋,色彩鲜明,显得十分气派。 轩敞的门厅,左右挂着一副楹联,上书: ‘搏沙成器,质比黄金生万象;范土为瓷,画同彩漆展千姿。’ 横批便是‘敬斋瓷行’的匾额,既恰如其分,又豪气万分。 “好排场的店铺,怪不得你来当会首。”朱桢对恭候在一旁的程前,赞许笑道。 “殿下谬赞了,小小生意,不足挂齿。”程前忍不住自矜一笑,恭请殿下入内参观。 “走,进去看看。”朱桢欣然道。 第五三五章 敬斋瓷行 在敬斋瓷行摆满各式瓷器的会客厅内,楚王殿下一边品着云雾茶,一边听程前讲解。 “这厅里一半是前朝的古瓷,殿下见的多了,小人就不献丑了。”程前知道他是来干嘛的,便卖力介绍起另外两种瓷器来。 “另外一半呢,便是景德镇自产的两大类瓷器,青花瓷和釉里红。”程前接着道:“这两种瓷烧制方法都差不多,都是釉下彩瓷。白底青花的就是青花瓷,产量最大,也是我们景德镇的标志。” “这种白底红花的,就是釉里红。”他将一个绘有缠枝红牡丹的玉壶春瓶,奉给殿下观赏。 朱桢把玩一番,只见春瓶釉质色泽鲜红,让牡丹栩栩如生,质感极佳。赞叹道:“这个真漂亮,我看比青花好看。” “殿下识货。”程前忙赞道:“要不人怎么说‘青花瓷能入瓷骨,釉里红更入釉骨’呢?” “那为啥这釉里红,却不如青花有名呢?”朱桢虚心问道。 “主要是正红难出啊。”程前苦笑道:“像这样纯红正色的釉里红相当罕见,往往烧出来都是灰白色,要么釉色紫红、紫褐色,色不正品相不佳,只能毁掉。” “这么难烧?”朱桢好奇问道:“难点在哪里?” “气氛太难把握。”程前用他能听得懂的语言,通俗答道: “简单说,就是釉里红得关着窑门闷着火烧,中间不能开门。炉温却既不能高,也不能低。炉温稍微低点儿,颜色就会变黑,非常不好看;稍微高点儿,颜色就‘烧飞了’,即便经验丰富的把桩师父,也十分难把握。” “那还真是挺难的。”朱桢感叹道。 “这才会有‘千窑难得一宝,十窑九不成’之说。”程前叹了口气,笑道:“所以还是烧青花来的简单,只要有合格的把桩师傅盯着,严格的‘一码二烧三熄火’,基本就不会烧出废品。”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笑道:“看来这瓷器和人一样,还是泼辣点好。” “殿下说的是,不过这泼辣也只是相对釉里红来说的。”程前颇为自傲道:“跟景德镇外那些所谓瓷器一比,我们的青花瓷,又是最精细的。” “哈哈,那倒是。”朱桢笑道:“景德镇一统天下,靠的不就是青花瓷吗?” “正是。”程前点点头。 “所以销量,一定很好吧?”朱桢把玩着手中瓷瓶,状若不经意问道。 沈荣等陪同人员,闻言齐刷刷眼前一亮,知道戏肉来了。 “托殿下洪福,还说得过去。”程前还沉浸在行业自豪感中,没有察觉到不妥。 “反正几十年来,鄙号都是接单下料,从不零售,各省的订单至少排到三年后。” “哇。要等那么久?”朱桢吃惊问道:“是你一家这样?还是别人家也这样?” “鄙号名气大一些,等的时间长一些,但别家也至少得等一年以上,才能拿到货。”程前答道。 第322节 “真厉害,那么一窑能出多少件瓷器呢?”朱桢追问道。 “瓷器种类繁多,大小样式各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程前想一想道:“平均一窑大概两千件左右吧。” “那一窑要烧多久呢?”朱桢打破砂锅问到底。 “三个时辰码匣满窑,六个时辰起火烧窑,再用三个时辰熄火。”程前答道:“所以从入窑到出窑,要用一整天时间。” “天天如此吗?” “那不能够,一是得等窑彻底凉透了,才能再往里头码料。”程前道:“二是每一件胚料,都得经过上百道工序,几十个工匠分工合作,才能成型入窑。三天能烧一窑就不错了。” “好,咱们算算。”朱桢便现场表演了一把口算道: “全镇五百一十二口民窑,咱们保守点,就打一年烧三百天,一共一百窑。一窑两千件,一年能烧多少件呢?” “……”他憋了好一会儿,才大声道:“一年能烧超过一亿件啊,真是叹为观止!” “也没那么多,”程前这下意识到有些危险了,赶忙开始反向输出道:“总是要有很多烧坏的废料。” “你不是说基本烧不出废品来吗?”朱桢揶揄道。 “那,那是我们家,很多人家的把桩师父火候不到,还是会出一些废料的。”程前擦擦汗道。 “好,那就打一成的废料,不能更多了吧?”朱桢问道。 “是。”程前点点头,身为行业会首,他也不能砸景德镇的招牌。 “那也有九千多万件了。”朱桢便呵呵笑道:“大明朝能人均摊上一件了。” 说着他问沈荣道:“老沈,是这样吗?” “殿下说笑了,景德镇的青花瓷可是贵重货,就是苏州的小富人家都舍不得买,平日里用的都是当地产的白瓷。”沈荣了然叹气道: “别处的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县里能有个几十户人家用得起,也就撑了天了。” “那就不对了呀,那这一年九千多万件都卖给谁了?”朱桢故作惊讶的问道:“刚才程会首说,订单都下到三年以后呢。不会是卖到海外了吧?” “不会不会。”沈荣摇摇头道:“现在全国只有太仓市舶司能出口,我们从没卖过一件青花瓷。” “……”这下程前就是傻子,也听出这帮人来者不善了。他汗如浆下,忙向求助的看向季知县和周太监,两人却把下巴低到了锁骨上,惟恐引火烧身。 暗骂两人不讲义气,他只好独自应对道:“回殿下,瓷器中很大一部分是餐具,那都是成套卖,不是论件卖的。” “纯属狡辩!”朱桢把脸一拉,道:“就连我家都不用青花瓷当餐具,虽然我父皇确实太过节俭了。但大明朝生活条件比我家还好的,不会超过一万户吧?” “这……”程前心中暗暗吐槽,因为恁家吃饭用的是黄釉宫碗,比青花瓷可贵重千百倍啊!可他哪敢说个不字? “本王再给你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朱桢冷冷看着他。 第五三六章 王之威慑 “这……”程前按说应该狡辩的,可他居然不由自主,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斗争。 见他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朱桢轻叹一声:“本王估计,你会说‘我只是个烧窑的,谁出钱我就卖给谁,哪知道他们都卖给谁了,对吧?’” 程前心说‘那可不。’ 他刚要点头,就听殿下话锋一转,幽幽道:“但你得想清楚了,这次问你话的是本王,下次就不一定换成谁了。” 语气虽然平淡,威胁的意味却一下子拉满,就连堂堂尚书钦差都顶不住,程前一个商人哪能顶得住? 他登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差点吓尿了裤子。 景德镇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相反,这里是消息极灵通的‘十二省码头’。程前这个会首,当然听说过围绕着两位殿下的诸多可怕传闻。 据说,江西的前任高官熊启泰,被他们剥皮揎草,到现在还跟风筝似的,挂在南昌城头飘荡呢。 据说,就连张天师也被他们囚禁在王府中,日夜拷打。连正一道都要被解散了,所有教徒全部要发配…… 还据说,他们杀了好几万人,把南昌城外的土地,都变成了红色…… 类似的传闻还有很多,一个比一个邪乎。 总之,这两个恐怖的大魔王,碾死自己就像碾死只蚂蚁一样,绝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现在大魔王之一已经发出严重的警告,要是自己还不说实话的话,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只要不犯糊涂,这简直是一道别无选择的选择题。 …… “我说,我都说,殿下不要杀我啊……”程前鼻涕眼泪全下来了,自信满满的行业会首的风采荡然无存。 “这话说的。”朱桢就很委屈道:“本王带这么多好朋友,是专程来拜访的,不是来喊打喊杀的。只是你好像不珍惜本王的友谊罢了。” “是是,是小人一时糊涂。”程前赶忙重重给自己两个耳光,然后竹筒倒豆子道:“其实小人没有干过不法的行径,主要是下意识的要为客户保密。” “哎,你看,又推卸责任。”朱桢却又摇头道:“本王喜欢勇于自我批评的人,知错能改还是好朋友。不喜欢这种推卸责任,错的总是别人的人。” 说着他看一眼考察团众人,问道:“对吧?” “对对对。”众人赶忙点头如捣蒜,朱合赶紧现身说法道:“程会首,我们也犯过错,犯错不可怕,关键是千万不要一错再错啊。” “是是,我知道他们把瓷器都卖到海外了。”程前终于被捏成了老六的形状,老老实实答道: “同样一件玉壶春瓶,在国内卖二两银子,在海外就能卖二十两。那些海商能给我们出到五两,当然优先卖给他们了……不过大部分青花也没这么贵,就是说这么个意思。” “那些海商什么路数?”朱桢淡淡问道。 “就是福州、泉州、广州那边的老板。”程前忙答道:“原先控制着泉州市舶司、广州市舶司的那些巨富。” “你不知道洪武七年,市舶司都关了吗?”朱桢语气不变的问道。 “知道。”程前点点头。 “知道还供货给他们?” “早,早就下的订单……”程前咽口唾沫道。 “现在是洪武十一年了!就算洪武七年下的订单,也全都消化完了!”朱桢勃然变色道:“看来想让你说点儿实话,真是太难了!” 说着他拂袖起身,作势要走,还不小心把那件珍贵的釉里红带到了地上,喀嚓摔了个粉碎。 望着那满地红白相间的碎瓷片,程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忙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道:“小人再也不敢了,我就是贪图他们给钱多。就睁一眼闭一眼,继续给他们供货了。” “我看你是两只眼都闭上了!”朱桢指着他,气愤道:“明明已经富得流油了,还要挣这种掉脑袋的钱,是怎么想的呀!” “小人利令智昏了呀,殿下!”程前至少此时悔青了肠子,狠狠抽着自己耳光,把自己打的鼻青脸肿道: “其实刚海禁那会儿,小人和同行们也想过停止向他们供货。”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忏悔道:“可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要是没有这条销路,只卖给国内,我们一件玉壶春瓶最多买到一千钱,大半的瓷窑都要……” 他刚想说‘关张’,但已经被殿下驯化的心灵,瞬间响起警告,便硬生生改口道: “都要少赚太多了。大家实在不愿意,我们就让海商加钱,然后以八两一只,继续向他们供货。” “乖乖……”考察团的众大户暗暗咋舌,这帮瓷户赚了多少钱?心中愈发坚定,要把一部分产能转移到自家去。 “你们还挺会议价的。”朱桢不禁笑道:“不像他们,都被海商拿捏了。” “不一样的。一来,我们景德瓷从南宋就开始外销,一百多年下来,我们的瓷器在海外能卖多少钱,自然一清二楚。”程前忙道: “再说,景德镇不大,一共五百来窑户,组成个行会同进共退,就能跟海商谈价钱了。不像江南那么大,千家万户都能产丝绸,自然很难跟海商议价。” 在楚王殿下的教育下,他迅速学会了谦虚和与人为善两样美德。 “现在不会了,江南出口的丝绸,都要经过织染局认证。”朱桢笑道:“有织染局跟市舶司来统一议价,不会让织户吃亏了。” “是是是,”考察团众大户忙捧哏道:“殿下最是公平了!” 是丝毫不敢提,织染局跟市舶司的大老板,根本就是一个人…… 程前这会儿脑袋也灵光了,马上明白过来,试探问道:“那以后,我们景德瓷就不卖给那些闽粤海商了,只卖给太仓市舶司?” “哈哈,你误会了,市舶司只负责运输和保护航路,不进货的。”朱桢笑着指了指投资团道:“他们才是负责买卖货物的海商。” “是是,我们的瓷器以后只卖给江南海商。”程前现在也顾不上许多了,保命要紧。 “那倒不必,只是一条,不能卖给走私商。”老六纠正他一句,沉声道:“本王的总理海事衙门,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打击海上走私,维护合法贸易!” “是是,不卖给走私商。”程前第三次改口,心说这三个说法有啥区别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朱桢却仿佛能看穿他心思般,淡淡道: “放心,朝廷还给了本王若干市舶司的名额,本王不会只设太仓一个市舶司,条件成熟之后,肯定会重开泉州、广州这些地方的市舶司的。” 程前一下就明白了,殿下所谓的条件成熟,当然就是那帮闽粤海商,全都跟眼前这帮江南海商一般,服服帖帖的时候了。 但在那之前,他们景德镇的货,还是只能卖给这帮江南海商。 第五三七章 逛御窑 明白了殿下说这话的意图,程前便试探道:“泉州、广州已经做海贸几百年了,当地上上下下几乎都以此为业,朝廷忽然关了市舶司,不许出海贸易,他们日子还挺难过的。要是听说有机会重开市舶司,定然万分感念殿下隆恩。” “你可以把本王的话,转告给他们。”朱桢点点头,他正是这个意思。目前他还没有涉足闽粤,所以那边走私十分猖獗,哪怕陈尚海、方大佟覆灭后,也没有什么改变。 韩宜可跟廖定国跟他请示过好几次了,想要严打走私,不许非市舶司的船放洋。 但朱桢一直没答应,因为没有在当地设立市舶司,没有地方官府配合缉私,仅凭市舶舰队过境闽粤时,顺手打一下,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还会牵扯舰队的精力,耽误正常的生意。 不过闽粤沿海的走私,肯定是要禁止的。 这年代,大洋上的海盗多如牛毛,海外各国更是凶残狡诈。 海上贸易是要有强大的海军护航的,不然就算在海上没有被海盗打劫,到了国外港口,也会被当地的政权和土豪抢劫。 那些海外蛮夷可不懂什么叫‘合作共赢,持续发展’,能抢的干嘛要花钱买,而且还卖的这么贵。 而养一支强大的海军,费用太高昂了。这就需要保证高额的贸易利润。 要保证高额的贸易利润,就必须尽可能的垄断贸易,将任何竞争对手逐出海面,更不要说那些最恶劣的竞争者——走私商了。 所以在福州、广州设立市舶司势在必行,虽然朱桢暂时抽身乏术,但先做好铺垫,让那些闽粤海商知道自己要来了,总是没错的。 看看有没有来主动交投名状的小机灵鬼了。 …… 第323节 当天,楚王殿下便‘点到即止’了。 刚见第一面,不好跟人家谈的太具体,那样显得太功利。咱们殿下可是个体面人,要脸。 第二天,楚王殿下一行,又前往位于镇北的珠山御窑厂参观。 珠山其实就是一坐面向镇子的小丘陵,被御窑厂的围墙包围着,从外头都看不到山头。 楚王殿下的车驾,在御窑厂山门外,那根高高的‘宪奉御窑厂头门’大旗前停下来。 一下车,老六就被御窑厂的规模震了一下:“这么大的吗?” “回殿下,咱们御窑厂的厂区有围墙十里。”督造太监周吉答道:“比浮梁县城还大呢。” “用得着这么大地方?”老六咋舌道。 “殿下进来就知道了。”周吉赔笑道:“还真是用得着。” 说着躬身想请道:“殿下请进,一边参观,一边听奴婢讲解。” “好,你头前带路。”朱桢点点头。 周吉便引着殿下一行,进去挂着御窑厂匾额的轩敞大门。 只见门内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仪门,仪门东西两侧街口分设东辕门、西辕门两处牌楼。 因为殿下主要是来逛窑的,所以周吉先介绍了东西辕门后的两个厂区。 “东厂区有二十一作,主要是清窑、龙缸窑、风火窑、色窑等窑房,主要是烧窑的地方;西厂区是二十三个陶务作,有大器作,小器作、仿古作、雕锒作、印作、画作等,是做坯、利坯、施釉、画坯的地方。” 周吉在那如数家珍,朱桢却听得一头雾水。虽然在那里频频点头,目光却有些涣散了。 要不怎么说太监最会伺候人呢?周吉察言观色,马上请殿下按照工序参观生产过程。 殿下果然就来了精神,他最喜欢看手工艺生产了,特解压。可惜不能泡个面,一边吃一边看。 一行人簇拥着殿下来到工棚前,正在忙碌地工人们赶紧跪地磕头。 “告诉他们,不用磕头,该干嘛干嘛。就当本王不存在。”朱桢吩咐一声。 “是。”周吉让工人赶紧起来,像平常一样工作。 然后他介绍道:“这里是淘练作,制瓷所需要的瓷泥,需经淘练,使其精纯。” “瓷泥是哪来的?”朱桢饶有兴致的问道。 “御窑厂用的瓷石产于两百里外的祁门,坪里、谷口两处山中。”周吉忙答道:“工人用水车将瓷石舂成泥,然后运来这里,再进一步淘练,才能使用。” 朱桢点点头凑上前,便见一个工人将瓷泥放入水缸浸泡,翻搅,使杂质下沉。 另一个工人再将沉淀好的泥浆,用马尾细筛过滤。 第三名工人将过滤后的泥浆,注入过泥匣钵内沉淀,使泥浆稠厚成形。 第四名工人将成型的细瓷石放入匣内,砖压沥水。 最后,第五名工人将淘好的泥土翻练匀实,放到工棚下以备用。 这仅仅只是第一步工序,便已经分工给五名工人,每个工人只干一项。可见景德镇的分工,已经精细到何种程度。 …… 然后练好的瓷泥,被送到第二个工棚里,和灰调成浆水。周吉告诉老六,御窑厂用的灰出自一百四十里的乐平县。是用青白石和凤尾草迭垒烧制而成的。 这也就是楚王殿下来参观,而且还是自家的窑厂,不然这种秘方,是绝对不会示人的。 接下来,是匣钵作。 “瓷坯入窑需要洁净,不能沾半点沙灰,故需套入匣钵内烧制。”周吉介绍道:“制匣钵的泥土也是有讲究的,取自位于镇东北的里淳乡和宝石山两地。别处的都不合适。” 倒是一点不藏私。 然后便是圆器拉坯、琢器做坯的车间。圆形的器具可以直接用轮车拉出坯来,十分快捷。 而方形的瓶、尊之类的,棱角之器就只能纯手工打造了。这也是此类器具价格昂贵的原因。 泥坯制好后还有修模、阴干,然后才能送去绘青花。 这一步的分工就更细了,勾线、渲染、打青箍,花鸟禽鱼、人物、写款都各有专职,且按类聚室操作。 然后再经过凿器、制画,蘸釉、吹釉,旋坯、挖足,前前后后经过十几道工序,上百个分工,才能成坯入窑开烧。 前前后后要经过一百多个工人分工合作。跟别的手工业,工匠胡子眉毛一把抓,一个人从头干到尾,完全是两个极端。 也许这就是景德镇能脱颖而出,独霸全国的秘诀所在吧。 第五三八章 大明瓷业总会 参观完生产过程后,周吉请殿下到正衙休息品茗,并观赏烧制好的成品。 因为是御用器具,所以考察团的众人没资格过目。便在周吉手下太监的安排下,到偏厅吃茶。 看着博古架上那些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官窑瓷器,朱桢不禁暗叹,这些玩意儿要是能完整保存到后世,随便拎出一件来,都是几千万起步。 其实在眼下也已经很值钱了,周吉告诉朱桢,别看昨天程前吹得玄乎,但民窑和官窑的瓷器根本没法比,那一架子换不了这儿的一件。 “这么夸张的吗?”朱桢有些吃惊。 “他民窑那些工艺样式,全都是仿我们官窑的,但最多只能算是东施效颦。”周吉掩口笑道: “而且我们御窑厂这边,标准高的出奇,一窑烧出来,最多留个两三件,其余的统统敲碎。他们哪舍得这么干?” “那也太浪费了吧?”朱桢看着手中薄如纸的黄釉碗:“不就是吃饭的碗吗?差不多得了。” “哎呦,我的爷,这可是只有恁家才能用的碗啊。”周吉哭笑不得道:“御用之物,可不能有一样流到民间,流出去一件,奴婢都担待不起啊。” “这么搞有点过了,我家老头子知道了,肯定要发飙的。”老六没想到,原来自己家里随便一件瓷器,就这么贵重。 他把玩着那黄釉碗,忽然瞥一眼周吉,幽幽问道:“那些你们口中说的废品,真的都敲碎了吗?” “这……”周吉闻言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的想要摇头。可昨天程前的遭遇,还历历在目。他哪知殿下是不是又挖了坑,等着自己往里跳呢? 一旁的罗贯中心说哪还用问吗?他已经对老六的操作烂熟了。 这老六,自从在金山寺腊八宴,被狗大户伤了一回后。再有什么事儿,就从来不跟人好好谈了。 他现在是一上来先把你打入深渊,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再伸出橄榄枝把你拎上来。 这时候,你就只能把殿下橄榄枝当成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再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胆量。只能他说什么是什么。 所以说,这人学好不容易,学坏就是一下的事儿…… …… 在楚王殿下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周太监愣是半晌没说出话来,后背却湿的透透的。 这期间,他已经脑补出被楚王审问的全过程来。以及各种悲惨的结局…… 跟程前不同,他可是皇家的奴才,楚王殿下想怎么处置自己,就怎么处置自己,都不用担心影响不好。 最终,周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使劲磕头道: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御窑厂的开销太大,光靠朝廷给的那点钱,根本入不敷出,所以三不五时也会截留一些废品,让程前他们代卖给海商。不过奴婢反复叮嘱过了,所有的废品都必须卖到海外,不能留在国内一件,不然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当然,还有上上下下的打点,奴婢自己的养老钱,也都是从这里头着落。奴婢该说的都说了,请殿下处置。” 说完周吉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副任其宰割的架势。 “瞧瞧,终究是宫里出来的。”朱桢满意的笑道:“就是比地方上的商人懂事儿。” “确实。”罗贯中淡淡道:“都是一屁股的屎,偏生有些人还以为自己闻起来是香的。” “罗先生现在说话越来越粗俗了。”朱桢笑道。 “呵呵,正常。”罗贯中笑笑,尽在不言中。 跟罗老师调笑几句,朱桢才转头看向周吉,淡淡道: “本王不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还是懂的。再说景德镇督造太监也是宫里有数的肥缺,老吴还有我们家老汪他们,还等着你孝敬呢。你不想法子捞点外快,用不了两天就让人顶了。” “哎呀,殿下说的太对了。”周吉感动的涕泪横流道:“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啊。” “行了,说你胖还喘上了。”朱桢作势欲踢道:“你们这些阉货,哪有个不贪财的?就是不用打点你也一样会捞钱的。” “是是。”周吉讪讪道:“不过奴婢从来不在别处贪一文钱,都是靠卖废品来钱的。” “说的还怪可怜的,你那是废品吗?一件还不卖到十两上去?”朱桢笑骂道。 “是是。”周吉忙点点头,心说二十两还差不多。 “不过你也别觉得自己干的天衣无缝,”朱桢又把话锋一转道:“整个过程多少人经手?说不定哪天分赃不均,就会有人把你卖出去。” “是,奴婢也是有这个担心的。”周吉讪讪道:“刚才殿下发问,还以为是有人告发奴婢了呢。” “所以啊,这个钱虽然好赚,但也要命。”朱桢笑道:“你现在也是有财有势的人了,还是赚点见得光的钱吧。” “奴婢愚鲁,请殿下指点迷津。”周吉可一点不愚鲁,一下就听出殿下的意思来了。 “你听说过织染局吧?”朱桢便问道。 “当然知道,跟我们御窑厂差不多。”周吉忙点头道:“我们是给宫里制瓷的,他们是给宫里做衣服的。” “知道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吗?”朱桢问道。 “昨天听考察团的人说了,”周吉继续点头道:“所有销往海外的丝绸,都要经过他们认证。” “嗯。”朱桢颔首道:“瓷器与丝绸,素来并为两大外销产品。故而本王打算再成立一个类似的瓷器认证机构。来把控外销瓷器的质量,指导他们的生产和销售。” “嗯嗯,这可是大好事。”周吉赶忙点赞。 “这个未来的大明瓷……业总会,得有足够的专业性和权威性。所以御窑厂跟景德镇的瓷业行会,都要加入进来。”楚王又道: “当然,得保证代表的广泛性,还得吸引一些龙泉窑、磁州窑之类的名窑加入。日后只有经过瓷业总会认证的合格产品才能出口。不过大明太大了,各个窑口离得又远,不可能完全统一管理,还是要分成各个分会的。 “比如景德镇这边,就是青花瓷分会,认证的标准呢,你和程前他们商量着来就行,你们认证的就算。别处也类似,不过每年认证数量是要由总会来定的。” “殿下放心,奴婢一定给殿下看好景德镇这一摊!”周吉就很上道。“保准让他们都唯殿下的马首是瞻。” “好!”朱桢赞许的点点头,自己总算没表错情。 第324节 第五三九章 一个也不能少 景德镇行程最后一天,朱桢在下榻的行辕内,宴请饶州孙知府,以及周吉、季明、程前几位,感谢他们的盛情款待。 几人自然受宠若惊,但更知道殿下请他们吃这顿饭,是有正事要谈的。之前那都是铺垫。 菜过五味之后,朱桢便对那浮梁知县季明道:“前前后后耽误贵县这么多天,真是过意不去啊。” “殿下言重了,殿下能来景德镇留下足迹,走走看看,是我们全县无上的荣幸。”季明忙受宠若惊道。 “是啊,楚王加海王殿下莅临鄙府鄙县,日后是要写进县史、府志的头等大事呀。”孙知府也忙附和道。 “哈哈哈,言重了。”楚王殿下摆摆手道: “本王知道,现在地方官府都忙的要死。既要清丈田亩、编制黄册、推行里甲,又要安排移民各项事宜。真是想想都替你们头大。” “还好还好……”孙嘉、季明笑道,心中却暗叫,还不都是你丫,派下来的鬼差事? “哦对了,这都是本王派给你们的任务。”朱桢一拍脑门,装模作样道:“哎呀,一玩起来,把正事都忘了。” “殿下日夜操劳,太辛苦了,放松几天也是应该的。”两名官员唯有苦笑,这就叫该来的躲不掉。这下终于轮到自己了。 “说的是,不过既然想起来了,就随便问你们两句吧。”朱桢拿起帕子擦擦嘴。 “殿下请问。”两人赶忙正襟危坐。 “不要紧张,这不是正式的问话,就当随便聊聊吧。”朱桢便笑问道:“孙知府,饶州这边进展如何?” “回殿下,工作队已经完成了鄱阳县的全部工作;余干县的清丈也已经完成,正在加紧编制黄册中。乐平县那边,下官也催促开始着手准备了。预计下月,也就是七月份开始清丈。然后就该轮到浮梁县了。”孙嘉忙恭声禀报道。 “哎哟,今年都过去一半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朱桢不禁有些感慨。上个月,他两个哥哥已经就藩去了,下个月,朱高炽……哦不,四哥的长子,也该出生了。 “呵呵,不算快吧……”两个官员却有不同感受,他们都觉得今年真是度日如年。每天都战战兢兢,说不准哪天就脑袋搬家。 “你们浮梁县也不能一味坐等,很多先期工作可以先搞起来了。”老六又对那季知县道:“比如说你们可以提前把人口田地摸摸底嘛,这样既可以减少到时候的工作量,又可以给工作队留下好印象。” “是是。”季明赶紧点头表示受教,就差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了。 “其实,府里已经命各县提前着手这些工作了。”孙知府邀功道。 “哦?那不错。不过下面执行的怎么样?”朱桢便问季知县道:“本王来考考你,单说这景德镇吧,有多少户籍人口啊?” “回殿下。”季知县赶忙答道:“景德镇共有两千一百零三户,一万六千二百零六名户籍人口。” “不错不错,对答如流。不过本王这两天看下来,可不止这么点人。”朱桢先夸后问道。 “回殿下,景德镇情况特殊。如殿下所见,这里有窑户五百余户,每一家都雇佣了许多工人。小的作坊上百人,大的甚至高达一两千人。”季明忙解释道: “所以整个县的工人,得有十二三万之多。镇上哪有那么多人?主要还是县里别处来做工的居多。” “都是你们浮梁县的?”朱桢淡淡问道。 “不是。”季明心一紧,老老实实答道:“因为这里的工钱开的高,周遭各县都有人来做工,其中属都昌县来的最多。” “这些外县的,都有路引吗?”朱桢又没安好心的问道。 “这……” 尽管屋里四角摆着冰桶,旁有丫鬟不停的打着扇子,送来徐徐凉风,让席间丝毫感觉不到酷热。但两名地方官,还有那鼻青脸肿的程前,闻言全都汩汩直冒汗。 “别愣怔了,赶快回答啊。”孙知府赶紧催促季知县道:“如实回答即可,不要跟殿下耍心眼。” “哎哎,殿下容禀。”季明擦擦汗,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都是邻县,离着也不远,所以也没强求来做工的,都要有路引。” “殿下啊,这么多人出来做工,县里不可能给那么多路引的。”程前还算仗义,知道这事不能让县太爷一个人扛,不然季明回头肯定收拾他。 “但我们行会也有要求啊,但凡工人要来做工,都得有同乡作保,还得把户帖留在我们这,我们管的可比官府严多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谁给你们这么大权力,还敢扣人家户帖?户帖是谁发的?你们也敢扣?”却吃了殿下劈头盖脸一顿排揎。 “是,俺错了……”程前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是卑职的失职,还请殿下责罚。”季明赶紧起身,在桌边跪下。 “……”程前本来想跟着跪,但是转念一想,这不坐实了官商勾结?更麻烦。只好在那里如坐针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厅中的气氛降到冰点,可比冰桶降温效果好多了。 “哈哈哈。”老六这才收起臭脸,笑容可掬道:“起来吧季知县,本王不是有言在先,只是随便聊聊嘛,那么认真干什么?” “是是,谢殿下。”季明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已经被彻底玩坏了。 “景德镇不同于别处,这是我大明难得的手工业明珠。”朱桢继续放缓语气道:“我们要爱护它,更要保护它,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本王会焚琴煮鹤。非但我不会,我也不许任何人破坏景德镇这得来不易的繁荣局面!” “哎呀,殿下啊,恁真是太、太太了……”众人眼泪都下来了,半是感动,半是哭笑不得,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搞的人七上八下呢? 待众人没口子道谢之后,朱桢再次让他们体验了一把过山车道:“不过,也不能过于敝帚自珍,无视它存在的问题。这景德镇终究只是一个镇子,结果聚的人比省城都多,明显不合适嘛。这样太招人口实了!” “是是,殿下说怎么办吧……”众人都已经无力去追逐他的想法,只能任他摆布。 “分流一下吧。”朱桢这才图穷匕见道:“分一部分人出去,不就没问题了?” 第五四零章 你若有心,就喝了这一杯 “分,分流?”孙知府和季知县两位官员还好,程前这个瓷业会首,却如遭五雷轰顶。 串起来了,一切都串起来了! 楚王殿下为什么带着那帮江南海商忽然来景德镇? 为什么一来就发作自己,给自己和瓷业行会扣上一顶走私的大帽子? 为什么他昨天提出组建制瓷行业总会,还要设那么多分会? 为什么今天又要拿景德镇的流动人口,诘问季知县? 一切都是铺垫,目的就是为了挖走景德镇一部分产业! 可惜醒悟为时已晚,现在殿下已经步步落子,把自己彻底逼到了墙角,让自己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 其实,程前有些给自己强行加戏了。朱桢要搞他,甚至都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够了。 只是考虑到景德镇制瓷业的特殊性和复杂性,楚王殿下才耐着性子做足前戏,让程前更容易接受一些。 双方关系润滑一些,这样后续的配合性才能好,而不至于因为双方不和谐,平添很多乱子。 朱桢已经了解到,景德镇的制瓷行业,是一个很紧密的团体。他们共同保守行业机密,自觉排外,来维系景德镇瓷的垄断地位。 而且通过这几天的参观,他也明白了,景德镇是如何保密的。除了各种秘不示人的配方外,更关键的就是细到极点的分工。 一个工人进去做工几年,都在重复同一个工序。熟能生巧的同时,也对其它工序基本不了解。 所以单纯挖人几乎没用,也很难把一百多道工序的工人都挖到手。就算都挖到手,你也没办法组织生产,更不用说选料配料,这些东家才掌握的秘方了。 此外,还有个很现实的问题,就算把人的问题都解决了,难道所有的原料也要从江西运回苏州去?还是得尽量从当地寻找替代。 这就需要发挥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主观能动性,甚至需要整个行业群策群力。才有可能在江南成功复制景德镇。 因此他不想跟程前这帮人搞坏了关系。 简单说,就是既要打劫你,还得要你高高兴兴的配合。 但对程前来说,被打劫很容易,但真的很难高兴起来啊。 那可是亲自培养一个竞争对手啊!而且对方背靠着江南,财力雄厚,交通便捷,各方面条件都是景德镇这边无法比拟的。 一旦真让他们搞成了,肯定会成为景德镇最强的竞争对手,甚至把景德镇直接干趴下,也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要亲手给自己掘墓,程前哭都来不及,还他么笑?笑个屁啊! “哎,不要这样子嘛。”楚王殿下很罕见的体谅起他的难处来,亲手给程前斟一杯酒,端给他道:“来,喝了这一杯,听本王跟你慢慢说。” “谢,殿下……”程前颤抖着接过酒杯,仰头喝下。只觉这是此生喝的最苦的一杯酒,登时整张脸都皱成了菊花。 “程前,别哭丧着个脸啊,殿下给你倒酒,多大的面子啊!”孙知府看程前那个熊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免得给自己招祸。 “是啊,程前,笑一个。”季知县也是同样心思,生怕这厮惹恼了老六这头笑面虎。 “哎……”程前吃力的挤出一抹笑,比哭还难看。 “行了行了,”朱桢一脸不落忍,摆摆手道:“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俩都闭嘴。老程有情绪是正常的。强扭的瓜不甜,本王得给他消除担忧,他才能解开心结。” “哎。”两个官员全都乖乖闭嘴。 “本王知道你担心什么。”他走到程前身边,按着他的肩膀道:“无非就是分出去的这帮人,会不会调回头来跟自己抢生意嘛?” “是是,是这样的。江南财大气粗,又是殿下的亲儿子,让他们搞起来,哪还有我们的饭碗啊?”程前点点头,泪汪汪道: “小人这个行业会首,不能不为景德镇五百多家同行考虑啊。” “明白,本王全明白。”朱桢点点头,手上加劲儿道: “所以呢,本王才要搞这个制瓷业总会,来遏制恶性竞争,促进全国制瓷业的良性发展。而且本王决定,你来当这第一任会首,好不好哇?” “程会首,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周太监酸酸道:“昨天殿下跟咱家就说了,日后所有外销瓷,必须得经过制瓷业总会的认证,没经过认证的一律不许外销。 “而且每种瓷出口定什么价,每个分会份额多少,全都由总会说了算。恁要是当了这个会长,全国的窑口要开要灭,都你一句话的事儿,还有什么好怕三怕四的?” “话是这么个话……”程前果然就心动了,只是不好意思一口答应,先得矜持一番。 一旁的孙知府和季知县见他果然上钩,不禁暗叹一声,商人就是只看眼前。你当这个会首又如何?有殿下在,你还能翻了天不成?将来要是惹得殿下不高兴,换掉你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不过转念一想,殿下何等身份,怎么会跟他玩儿这些小心思,只要程前不搞得太过分,估计殿下还是会保他的。毕竟他可是殿下推出来的第一任会首。 这样一想,两位官员还挺羡慕程前的。殿下对他和景德镇瓷业还真是另眼相看呢…… 比对当官儿的,好上十倍不止。 当然,这会首又何尝不是一道紧箍咒呢? 毕竟殿下让他当这个会首的条件,是让他帮着苏州建立起制瓷业来。他要是出工不出力,不光这个会长别想当了,往后出口也没他们的份儿了。 “哈哈,老程,你怎么还扭捏上了啊?”孙知府便打趣程前道。 “程会首面皮薄,正常。”楚王殿下便笑着又给他斟了杯酒,道:“你若有心,就喝了这一杯,如何?” “哎,遵命。”程前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好!”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这杯酒,好喝了吧?”朱桢笑眯眯问道。 第325节 “嗯嗯,好喝了。”程前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赶紧起身,跪地磕头道:“殿下如此宽宏厚爱,小人还能不识抬举?今后定以殿下的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好。”朱桢高兴的大笑道:“往后大明的制瓷业,就托付给程会首了!” “是。”程前忙高声应道。 众人也纷纷道贺,祝贺殿下又收下一员虎将。 第五四一章 你接我,我送你 景德镇这里烟熏火燎,温度都比南昌高不少,对楚王殿下这种体型来说实在太不友好了。 所以把大框架敲定之后,老六便留下投资考察团,让他们洽谈后续事宜,自己则准备返程了。 临行前,他把沈荣、朱合等几个骨干,叫到跟前又嘱咐了一通。 “这几天你们也看到了,这行当关节太多,人家随便藏点私,就能让你们满盘皆输。”朱桢语重心长道: “所以一定要注意方法和态度,千万别把关系搞坏了。” “殿下放心,有求于人必下于人的道理,我们还是拎的清的。”沈荣几个忙点头不迭。 “是啊,殿下尚且对那程前礼贤下士,我们有什么资格跟他们摆谱?”朱合也赶紧恭声道。 他在去年评比的最后冲刺阶段,凭着十分充分的准备,和孤注一掷的气魄,一口气从三十六名冲到二十八名,兑现了自己当初的豪言壮语。非但保住了全部家产,还夺得一个宝贵的织染局分包商名额。 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自己居然还因为从第一次评比的六十二名,跃居到最终的二十八名,荣获了‘最快进步奖’。非但得到了进京给殿下拜年的机会,还被委任为楚王府长史司工正所工副……虽然只有从八品,但这可是楚王殿下的属官啊! 在如今的江南,谁不梦寐以求成为楚王殿下的门下走狗?自己居然因祸得福,一步登天,真让人兴奋的,恨不得汪汪叫两声。 …… “好。你们明白就好。”朱桢点点头,又吩咐道:“另外,你们不要直接挖人,要先跟那些窑户谈合股。只要人家也成了东家,自然会为自己的生意尽心尽力,不比你们这些外行瞎忙活强?” “这个殿下也放心。”沈荣几个互相看看,前者笑道:“我们合计过了,咱们想要的是一个稳定、方便的进货渠道罢了。再说咱们也不懂开窑烧瓷,所以只要那些东家愿意过去,股份甚至可以让他们占大头。” “对对,”朱合也附和道:“我们赚外销的钱就够了,没必要把好处都占齐了。” “说得好,合作共赢才是王道!老想着吃独食,是没前途的。你们有这个觉悟,就再好不过了。”朱桢高兴的笑道: “这样本王就不担心,你们会谈崩了,这边的事情我就不问了。等谈妥之后,你们也别回南昌了,直接请程前他们到苏州做客,带着他们到处转转,好好欣赏下什么叫天上人间……呃不,人间天堂,也顺便看看在哪开窑合适。” “遵命。”沈荣等人忙恭声应道,其实这些事,根本不用殿下吩咐,他们想的周到不过了。 “不过这几天看下来,景德镇的条件确实得天独厚。咱们江南很可能出产不了,那么多原料。”朱合叹了口气。这世上事都是这样,想的时候一头热血,干起来还真挺难的。 “原料可以先从景德镇进口,反正都是些土坷垃,水运也方便。”朱桢沉声道: “总之一句话,要尽快把窑火升起来。生米煮成熟饭了,没法回头了,再慢慢解决原料替代的问题。” “遵命。”众人神情一振,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 翌日,楚王殿下在万众恭送下,离开了他忠诚的景德镇。 因为大部分是顺流,所以归途只用了不到一天,次日一早便抵达了章江门外。四哥、王弼、曾泰和顾元臣都到码头来接他。 “哎呀,四哥折煞小弟了。”老六装模作样向老四行礼。 “哈哈哈,少来。”老四揽住他的膀子笑道:“不过你这连来带去还不到五天吧,感觉刚送走了你,又来接你。” “我这不是赶紧着急赶回来,好让四哥早日回京吗?”老六便笑道。 “你小子,啥时候都把四哥的事放心上。”朱棣温暖一笑,揽着老六的胳膊微微加力。 “我也是为了耳根清净。”老六哈哈一笑。 “你这家伙!”四哥使劲攥了攥他的膀子。 燕王妃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这年月女人生产都是过鬼门关,头胎尤其如此。 朱棣早早就开始焦虑,天天担心她会不会早产?生产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怎么办?要是有危险,这日子还怎么过? 还是老六实在看不下去,写信给大哥,让太子把他提前召回去,安心陪老婆。 在景德镇时,朱桢收到了太子的回信,知道大哥已经给四哥放了产假,这才急急忙忙赶回了南昌。 “什么时候动身?我再送你。”老六笑问道。 “不用麻烦了。”老四略有些尴尬。 “这有啥?”老六不解。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走,不用麻烦你再特意送一趟了。”老四讪讪一笑,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燕王座船道:“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了。” “我艹……”老六忍不住表达了一下强烈的感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归心似箭…… 王弼曾泰等人的表情也略略有些怪异,没想到这活阎王居然还是个老婆奴。 “哈哈,我寻思着,反正眼下也没啥事了,还不如早点回去。”朱棣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尬笑道:“谁知道路上会不会有啥耽搁,早点走心里安妥。” “是是,四哥真是想的周全。”老六当然不会让四哥太尴尬,忙给他台阶下道:“早点回去也可以陪陪父皇和母后,二哥和三哥都去就藩了,他们肯定闪得慌。”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朱棣忙点头不迭,对众人哈哈笑道:“老婆生产算什么,本王挂心的是父皇母后。” “王爷真是忠孝!”王弼等人赶忙奉上马屁,气氛终于恢复了正常。 …… 于是迎接又变成了送行,老六转头送四哥登船。 群臣很自觉的保持距离,好让两位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其实也没什么公事可谈,无非就是问问‘这边曾泰他们谈好了?’,‘景德镇之行顺利吗?’而已。 至于真正的大事,清丈田亩、编纂黄册,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反而也没什么好说的。 “刺头都已经干掉了,你应该也遇不上什么麻烦。”燕王道:“要是还有谁敢蹦跶,老子立即杀回来要他狗命!” “应该没人敢蹦跶了。”老六神态轻松道:“四哥回去就不用操心这边的事了,安心陪嫂子吧。” “嗯……”朱棣点点头,刚想跟他作别,忽然想起一事道:“哦对了,还有个麻烦等着你,我也不好帮你处置,你回去自己看着办吧。” “什么鬼?”老六不解问道,四哥却笑而不答,搞得他一头雾水。 第五四二章 绿茶仙子 ‘依依不舍’的目送着四哥的坐船,消失在江面,朱桢这才摆驾回宫。 起驾前,他忽然想起四哥的那句话,招招手,让王弼上车陪自己同乘。 “殿下辛苦了。”王弼搁半拉屁股坐定,英俊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老六对他也很客气,还亲手递给他一杯冰镇葡萄汁。 “没有啊。”王弼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同样一头雾水道:“有燕王殿下镇着,魑魅魍魉哪敢作妖?” “那我四哥怎么说,有个他处置不了的麻烦等着我?”老六便直接问道。 “啊,哈……”王弼恍然醒悟,神情便古怪起来,甚至有些猥琐道:“殿下放心,燕王说的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点令人愉快的小麻烦。” “什么麻烦还令人愉快?”老六更糊涂了。 “应该,会挺……愉快吧……”王弼不敢卖关子,压低声音道:“这不殿下一直将张大真人羁留在省城,龙虎山那边坐不住了,派人来跟殿下求情了。” “哦,正一道还有人,比张大真人面子还大?”老六奇怪道。 “某种角度来讲,是挺大的。”王弼轻叹一声。 “女的?”老六秒懂。 “嗯。”王弼点点头道:“是张懋丞的妹妹,一个叫张寻真的坤道。” “这几天她一直投贴求见殿下。告诉她殿下不在,她却不信,觉得殿下是故意不见她。”王弼苦笑道:“便干脆在行辕住下了。” “她凭什么能住?”朱桢一脑门子黑线道:“四哥的暴脾气去哪了?为什么不撵人?” “一来,她是皇后娘娘的干闺女,当年随她父亲张宇初进京面圣,皇后娘娘十分喜欢,便认下了这个义女。”王弼解释道。 “这样啊,有点东西。”朱桢点点头,母后跟义子遍天下的老贼不一样,她可从不随便认闺女。 反正他没听说过,还有第二个。 “那二来呢?”朱桢又问道。 “二来,唉,殿下见了就知道,那样仙子般的人物,总是让人很难说出个不字。”王弼又叹口气,说实话他有些后悔了。正是自己给张大真人出这个馊主意了。没想到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么弔的吗?”老六一脸不信:“再好看还能好看过我师侄女?还有你闺女?” “不不,不一样的。”王弼一脸尴尬,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了。 …… 说话间,车驾回到行辕,楚王殿下也终于见到了那传说中的女冠张寻真。 我艹,还真是名不虚传…… 看着那青丝如瀑、仙姿玉色的女道士,朱桢脑海中想起了洛神,想起了嫦娥,想起了姑射仙子…… 但又觉着不太合适,因为她没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最终,朱桢还是想起了那位一生三次嫖娼被揍的大流氓温八叉那首《女冠子》—— ‘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完美。就是这么个味儿! “殿下。”见他眼都看直了,俏女冠嘴角一撇,轻启朱唇道:“贫道张寻真,见过殿下。” “啊。”朱桢这才回过神来,笑笑道:“本王听皇兄提过你,找本王有什么事啊?” “贫道一来是为拜见殿下,向殿下献长生之法。”张寻真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就是那种骂人都很好听的声音。 “哦?”朱桢一下来了兴趣:“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张寻真轻拢拂尘,飘飘欲仙。 “快快道来,本王这辈子没别的追求,就是想多……活几年。”老六猴急道。 第326节 “殿下,还是先听贫道把话说完吧。”张寻真有些无语:“贫道都说了‘一来’了,肯定还有‘二来’啊。” “二来你不说本王也知道,不就是想让我放你哥回龙虎山吗?”老六背着手笑道:“不行。” “呃……”张寻真被噎了一下。那如瀑的青丝霎时凌乱了几分,有这么聊天的吗? 她深吸口气,调整下心态,接着软语相求道: “殿下,我们龙虎山都乱了套,每天成千上万的教徒跪在山门前,哭求不要把他们赶出江西。还有那些倚老卖老的老牛鼻子,整天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三清殿的瓦都快掀了。” 张寻真那柳眉轻蹙、楚楚可怜的样子,真能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殿下不放我哥回去也行,那就放过我们正一道吧。” “不行。”朱桢却还是摇头。他淡淡道:“你肯定见过张大真人了,他应该告诉你本王已经对正一道网开一面了。要是一视同仁的话,龙虎山现在绝对清净。” 顿一下,他粗眉一挑,森然一笑道:“一个人都不剩的那种。” “……”张寻真闻言一愣怔,没想到这位楚王殿下,小小年纪煞气居然这么重。 “殿下要是不答应,贫道只能进京找干娘哭求了。”张寻真轻咬朱唇,泫然欲泣道:“就说你欺负我。” “你去啊。”老六哈哈大笑道:“本王还不到十五,就得出来给家里干活,我母后心疼我还来不及呢,岂会听你的谗言?” “什么,你还不到十五?”张寻真瞪大眼珠子,难以置信的打量着比自己高半头的老六:“我还以为你十八九了呢?” “艹……”老六翻翻白眼,问道:“那你觉得我四哥多大?” “那还不得小三十了?”张寻真猜测道。 “什么眼神,我四哥才十九!”老六没好气道。 “那二位殿下真是少年老成。”张寻真讪讪道,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自己居然朝个十四岁的少年用美人计,这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不过她也自以为明白了,怪不得自己的美人计没有效果呢,他还没开窍啊! “行了,你回去吧。”朱桢摆下手道:“男人的事情,女人就别掺合了,只要正一道好好配合,张大真人会回家的。” “什么时候?”张寻真问道。 “合适的时候。”朱桢淡淡道。 “那贫道就在这等着了。”张寻真莞尔一笑,道:“燕王殿下已经安排贫道在行辕住下,殿下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的,我喜欢绿茶。”朱桢笑道。 “那太好了,贫道还算精通茶艺,改日请殿下喝茶。”张寻真笑道。 “好,一定要泡绿茶。”朱桢点点头。“本王就好这口。” “一言为定。”张寻真打个稽首,不明就里的打了个寒噤。 第五四三章 双刀王所图 王弼侍奉完了殿下,回到自己的都司衙门,坐在后堂中长吁短叹。 他夫人杨氏给他端了一碗莲子羹,奇怪道:“老爷怎么又叹气开了?” “我烦啊。”王弼接过来,一边舀着莲子,一边郁闷道:“早知当初我干嘛要嘴贱,多说那一句?” “哪一句呀?”杨氏问道。 “哎呀,别问了。”王弼烦躁的碾碎了莲子,闷哼一声道:“那张懋丞也真够不要脸,竟然真把他妹妹叫来,也给殿下用美人计。” “也……”杨氏撇撇嘴,她是营阳侯杨璟的妹妹,在王弼面前一点都不心虚。直接开怼道:“谁笑话张大真人,也轮不着老爷笑话。” 她对王弼卖女求荣的行为,心里十分不爽。 “哎呀,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王弼被怼的有些挂不住,大声嚷嚷道:“我那怎么能叫用美人计呢?我那是为闺女的将来着想!” “说得好听,怎么你还想让润儿当王妃不成?”杨氏却是不信的。 “我闺女怎么就不能当王妃了?”王弼吹胡子瞪眼道:“你忘了当年袁珙给润儿算过命,说她天生福相,起码是个王妃命啦?” “哎,好像还真是。”杨氏说着又笑道:“那袁珙还说你马上封侯呢,这都过去几年了?也没见着你的那块铁券。” “你这娘们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弼郁闷道:“人家袁珙说的马上封侯,不是立即封侯,而是要骑马打仗的意思。我功劳早够了,其实就差那一哆嗦了。” 说着他叹口气道:“当初宁河王西征,想让我给他当副将来着,可皇上却用了沐英。结果沐英就凭着这一仗,当上了西平侯。要是皇上用我,我也一样。” “唉,你当我还真稀罕那块铁牌牌?”杨氏却也放缓了语气道:“那种地方,能不去就不去,我可不想让你步宁河王的后尘。” “怎么别人都没事?这就是命啊。”王弼唏嘘一阵,这才回到正题道: “说真的,我是真觉得咱闺女有戏,才把她上杆子往殿下跟前送。别看殿下长得庞大,可才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毛还没长齐呢,出不了什么事。纯属玩伴而已,也没啥丢人的……”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殿下的婚事更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你跟殿下套瓷有什么用?”杨氏却摇头道。 “你不知道了吧?楚王殿下的婚事与别人不同。他立过大功,跟皇上求的赏赐就是,自己决定王妃的人选。”王弼压低声音道。 “真的假的?”杨氏瞪大眼问道。 “这是楚王殿下自己告诉我的。”这时王弼神秘兮兮道:“你说真的假的?” “他跟你说这个干嘛?”杨氏不解问道。 “是啊,他跟我说这个干嘛?”王弼也是一愣,挠挠头道: “管他呢,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况——殿下要这种赏赐,说明他就是想找个,自己中意的姑娘当王妃。这时身份的高低就没那么重要了,反正不管怎样都没有他家高。” “再说,我马上封侯,到时候咱闺女的身份,也一点不弱于人了。”王弼又强调一遍。 “老爷也别光想着攀高枝,听说现在南昌老百姓,晚上吓孩子都说‘你再闹腾王爷就来抓你了’,孩子立马就不敢哭了。你不会把咱闺女推火坑里吧?”杨氏的担心,恰恰说明她要心动了。 “这个你大可放心。”王弼正色却不以为意道:“爱杀人是燕王,不是楚王。” 心说,当然楚王折腾人的本事,也是燕王不能比的。不过这时候当然不能提这茬,还得给老六往脸上贴金道: “而且楚王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有情有义!从刘参政的案子就能看出来,哪有亲王一听说师兄没了,大过年的就从京城杀来。为了给他报仇,还亲自扮成叫花子的?” “那倒是。”杨氏终于心动了,她这种将门虎女,就中意有情有义那一挂。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气馁道: “殿下对刘参政的事情那么上心,多半是因为诚意伯的孙女吧?” “刘家小姐本来是没什么悬念的,但刘参政这一去,又让事情有了悬念。”王弼伸手一攥道:“机会出现了,就得牢牢抓住,年轻人不定性,什么事都说不准呢。” 顿一下,他又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后当不上正妃,当个侧妃,也是蛮好的。” “哎,也不知道殿下会不会看轻了咱闺女?”杨氏担忧道。 “放心,唯独这条你不用担心,殿下跟咱闺女可投缘了。刘家小姐回乡这段时间,他都问了我好几回了,怎么也不见润儿来了?”王弼得意笑道: “你是不知道啊,今天殿下不光邀我同乘,还亲手给我倒了冰镇葡萄汁喝呢。这不就是爱屋及乌么?不然我这当爹的,还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哎,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杨氏这么说,就等于被他说服了。 “你哪能不管?待会还得帮我劝劝闺女呢。”王弼却吩咐丫鬟,将小姐请来,又对杨氏道: “原先行辕里没有女眷,润儿不方便去。现在不同了,那道姑住进去了,润儿再去就没问题了。我得让她赶明儿天天过去盯着,别让那张寻真偷了家。” “老爷你想多了吧,可那张寻真是张大真人的妹妹,怎么也得二十了吧?”杨氏无语道:“这年纪也太大了,殿下还不到十五呢。” “你不懂。”王弼却一副过来人的神情道:“男人从十五到五十,都是喜欢二十的。” “哦。”杨氏恍然道:“当然也包括老爷咯?” “咳咳,我已经五十一了,不喜欢了。”王弼忙咳嗽一声。 “切……”杨氏哂笑一声道:“我信你个大头鬼,你个糟老头子花的很。” “夫人,不要凭空污人清白!”王弼瞪大眼道:“老夫连个小妾都不纳的!” “你那是不纳么?你那是不敢。”杨氏哼一声,她的杨家枪可不吃素。 …… 幸好,王润儿前来拜见爹娘,才给王弼解了围。 “润儿啊,”待她道了万福,王弼便开始下套道:“有个事儿得麻烦你。” “爹请吩咐。”王润儿身材高挑,胸怀宽广,说起话来却柔柔糯糯。 “你跟楚王关系还不错吧?”王弼不愧是武将,当头一棒就把闺女打慌了神。 “爹,怎么说话呢?”王润儿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道:“女儿跟刘璃是手帕交,跟殿下不熟的。” 第五四四章 晨练 “哎,别慌,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不用急着否认。”王弼招招手,让女儿坐下道:“你先听我说,燕王殿下呢,临走前嘱咐为父一件事——要我每天督促殿下习武,至少一个时辰。” “啊?”王润儿一愣:“为啥呀?这么热的天,殿下还最怕热了。” “……”王弼夫妇对视一眼,看,这还叫不熟? “殿下为啥怕热呢?是因为身上的肉多了些。”王弼便接着道: “燕王殿下说,楚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光吃不动弹,那就直往横里长了,你也不想他变成个两百来斤的大胖子吧?” “不想。”王润儿脱口道,又赶忙摇头撇清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了?” 顿一下,她又小声道:“不过,他人还怪不错的,还是不要变成大胖子的好。” “对吧。”听女儿这样回答,王弼便放了心,点头笑道: “所以燕王殿下在的时候,每天都会拉着他练块儿。现在殿下一回京,担心他停了锻炼,前功尽弃,便给了为父这个差事。” “那父亲可得上心,千万别……有负燕王之托。”王润儿低下螓首,轻声又问一遍。“可是这跟女儿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咧。”王弼煞有其事道:“你知道两位殿下的外号吗?” “听说了,他们管燕王叫‘活阎王’,管楚王叫‘笑面虎’。”王润儿愤愤道:“真是一群碎嘴。” “哎,闺女,你这就错了,从来都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王弼却摇头道:“这两个绰号就是两位殿下最好的写照。你说笑面虎要是不愿意每天练武,一生气把为父吃了,咋整?” “那爹你就别这么认真。” “那不就得罪了‘活阎王’?”王弼手心拍着手背道:“死的就更惨了。” “那可怎么办啊?”王润儿着急问道。 “所以闺女啊,你得陪着爹一起啊。”王弼巴望着女儿道:“你跟殿下关系好,当着你的面,他不好意思发作我。” 第327节 “都说了我们不熟。”王润儿绞着手帕,羞羞道。 “再说,爹整天忙。哪里出了乱子,都得赶紧带兵过去,”王弼却假装没听见道:“你的武功尽得你舅舅的真传,爹哪天没空,你还可以替爹顶上。” “爹,没有这样子的……”王润儿声如蚊蚋道:“太难为情了,我娘不会同意的。” “怎么会呢?”杨氏便拉着女儿的手,笑眯眯道:“闺女你只管放心去,娘支持你。” “啊?”王润儿愣愣看着母亲,没想到她也步了父亲的后尘。 “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咱们明天早上就过去。”王弼便哈哈大笑起来,颇有大功告成之感。 “女儿还没说同意呢,你们就做决定了,每次都是这样。”王润儿羞得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捂着脸跑出去。 …… 翌日一早,楚王殿下正在呼呼大睡。 其实他巴不得四哥赶紧回去。老四在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一定拉他起床,先来一套宋太祖长拳提提神,然后就开始正式操练起来,一练就是一个时辰。 每天都累的他死去活来,却一点不敢偷懒。 因为他想偷懒就挨揍,四哥打起人来是真疼啊,而且躲都不躲开。 这让他分外怀念跟三哥在一起的日子,三哥非但不带他一起练功,还带他一起逛窑。同样都是哥哥,差距咋都这么大捏? 所以老六写信替四哥请产假,是有原因的。 现在终于如愿把四哥送走,还不趁机偷懒,他就不叫老六了…… 朱桢正在睡梦中跟仙子怼嘴,外头忽然响起叫早声: “殿下,时候不早了,该起来习武了!” 朱桢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头。 “殿下,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啊!” “殿下,不能再睡了,三天不练手生呀……”外头的叫早声却不绝于耳。 “滚!”一声粗暴的吼声,然后枕头丢了出来,喀嚓一声在王弼父女面前摔了个粉碎。 …… 望着满地的碎瓷片,王弼脸色苍白的看一眼女儿,意思是爹没骗你吧,是真的有危险。 “殿下息怒,”王润儿只好替父亲开口,柔柔如春风拂面道:“这是燕王临走的命令……” 里头安静了一会儿,便响起朱桢瓮声瓮气的声音道:“哦?是润儿吗?” 能明显听出里头的惊喜来。 “是。”王润儿有些害羞,又有些欣喜道:“我陪爹一起来了。” “好好,四哥的安排很不错。”然后便听老六兴冲冲道:“来人呐,快点伺候本王起床!” 不一会儿,一身短打的楚王殿下,从寝室内快步出来。便看到王润儿穿了一身湖蓝色的练功服,化身干练的武术少女,愈显青春逼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练功服不够紧身,显不出她博大的胸怀。真是‘为富不仁’啊…… 老六两眼登时就亮了,最后一丝倦意也烟消云散,满面春风道:“哎呀,真是你呀。好久不见了,怎么也不来玩了。” “刘璃不在……”王润儿眼角带笑,声音柔柔道。 “也是也是。”朱桢点点头道:“对了,我这里又来了个道姑,是我母后的干闺女,也不好冷落人家,要不你再接着陪一下?” “遵命。”王润儿一口就答应了,一点也没有再爹妈面前那股小儿女态。 看两人聊的热乎,王弼起先还挺高兴,心说照这样下去,不到半年就能大局已定。 但两个人好长时间没见,聊的过于热乎,完全把女方家长抛到脑后,王弼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这让周围的护卫怎么看自己? “咳咳。”王弼便咳嗽两声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开始练拳吧。” “练尼玛……好吧。”老六被打断了刚要骂娘,但看到王润儿便又硬生生打住了。 三人便来到后院演武场上。此时暑热未起,浓荫之下,凉风习习,锻炼最合适不过。 而且让老六惊喜的是,王润儿竟然陪他一起打起了长拳。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她一招一式,尽显高手风范,那婀娜矫捷的身姿,还有偶然显形的惊心动魄,看的老六眼都直了。 “殿下,专心。”王弼咳嗽一声。 “好好好,专心专心。”老六咽口唾沫,也拉开架势,一边打拳一边暗暗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李太白真乃同好啊……’ 但随着热身完毕,开始上强度,他也没法分心了。那上百斤的石锁、杠铃可不是闹着玩的,不专心致志、腰马合一,弄不好就得骨折的。 第五四五章 又一个私教 随着太阳升高,暑气渐渐笼罩大地,树荫底下也不凉快了。 老六已经打起了赤膊,露出一身结实的五花肉。他皮肤上细细密密全是水珠,滴滴答答往地上落,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但在王润儿的陪伴和鼓励下,他没有再耍性子,一直咬牙坚持了下去。所以说,美女私教还是很有效的。 终于撑到了王弼喊停的一刻,他这才重重丢下两百多斤的石磨,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呼哧呼哧喘起粗气来。 王润儿额头也是一层细密的汗珠,秀发紧紧贴着额头。原本宽松的练功服也难免贴身,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她却顾不上自己,一边给老六打着扇子,一边把水碗递给他。 老六颤抖着手接过碗时,无意中撇了王润儿胸前一眼,脑海中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又蹦了出来…… 而这时,王弼已经原地消失了,好让女儿和殿下独处一段时间。 可惜,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正当两个年轻人在浓荫下窃窃私语,越说越高兴时,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和谐。 “张寻真!”躲在远处窥探的王弼,瞳孔猛地一缩,心生不祥之感。 …… “殿下晨练辛苦了。”一个如天籁般的声音响起,朱桢抬头一看,只见是那女道士张寻真。 今日她又换了一身装束,头束青萝冠,身着碧绿衣,愈显冰颜雪肤,恍若谪仙。 原本还跟老六有说有笑的王润儿,瞳孔倏然一缩,脸上的笑容登时就不自然了。 十四五岁的少女在双十年华的大姐姐面前,总是难免自惭形秽。 何况她陪着老六锻炼了一个时辰,现在的形象,跟飘飘欲仙的女道士一比,显得着实有些狼狈。 “……”张寻真状若不在意的瞥一眼王润儿,也是暗暗心惊,这丫头吃什么长大的? “这位姑娘是?” “……”王润儿的脸更红了,觉得自己果然不该来。这下可好,连自我介绍都尴尬的开不了口。 “这是本王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妹。”却听老六淡淡道:“姓王。” 他跟刘璃是青梅竹马,刘璃跟她是手帕交,四舍五入这么说也没毛病。 “哥……”王润儿感激的看一眼老六,低声问道:“这位坤道姐姐是?” “她叫张寻真,是张大真人的妹妹,我母后收的干闺女。”老六又介绍道。 王润儿从朱桢的话里听出了亲疏里外,不由心下大定,从容的理了理鬓发,起身道个万福。 “拜见张道长。” “见过王小姐。”张寻真打个稽首,不过她的目标不是王润儿,而是王润儿身边同样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庞大青年。 像她这样的天之娇女,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挫折,更不懂放弃为何物。 老六昨日的毫不客气的拒绝,反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拿下,不光让他乖乖放自己大哥回去,还要让他放过整个正一道。 经过昨晚一夜的反思,她决定改变策略,用更适合这个年龄的方式,来攻克这位还‘不开窍’的殿下。 她便很自然的在剩下的一个石凳落座,将手中的食匣搁在石桌上,然后优雅的从中取出一壶茶,一个花口茶杯。还有四碟精美的茶点。 这套茶具乍一看都是没有任何花纹的白瓷,但王润儿识货,见那白瓷釉质莹润如玉,器面匀亮顺滑,极尽古雅之风,便知道这是一套定窑的古董。 “练功那么辛苦,怎么能只用白水解渴呢?”张寻真笑容沁人心脾,一手端起茶壶,一手按住壶盖,向杯中注入清澈碧绿的茶汤。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还是要喝茶的。”说着她搁下茶壶,端起茶盏奉到朱桢面前,一双纤弱无骨的小手,居然比白瓷还白。 “殿下既然最爱绿茶,那一定不能错过我们龙虎山的云雾茶。” “哦……”朱桢的目光才从她的手上移开。“你有心了。” “抱歉,道长,殿下不能用外人准备的饮食。”这时王润儿才轻声道。 “是吗?那你刚才还给他喂水来。”张寻真含笑看着王润儿。“小妹妹可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哟。” “我哪小了!”王润儿小声嘟囔一句,才也笑着反驳道:“道长误会了,这水是侍卫准备的,我不过是端给殿下而已。” “贫道这茶水茶点虽然是我亲手精心准备的,但侍卫都检查过了。”张寻真说着朝不远处的胡显笑笑道:“没问题,对吧?” 胡显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食匣过。 “好了好了,我喝。”朱桢便端起茶杯,呷一口,果然清新怡人,口感柔和,但又不失浓郁。不禁大赞道:“真是一款好绿茶!” “是吧。”张寻真嫣然一笑道:“世人只知道庐山云雾茶,却不知我们龙虎山的云雾茶。不过也是正常的,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喝得到。” “嗯嗯。”老六空着肚子练了一早晨,已经饿的前胸贴后心了。便就着茶吃起茶点道:“绿茶就是这样,喝不到才是好的,随随便便能喝到的就不值钱了。” “殿下只是在说茶吗?”张寻真有些疑惑,如果是单纯说茶的话,实在没有必要,每一句都强调绿茶啊。 “当然了,不然本王还能说什么?”朱桢哈哈一笑,又问道:“你怎么跑来了?” “燕王说殿下不能光打熬筋骨,还要内练一口气才行。而我们龙虎山的气功最纯正,便拜托我带殿下入门。”张寻真便微笑答道:“这也是他让贫道住在行辕的原因。” “四哥人还怪好嘞。”老六嘟囔一声:“你怎么不早说?” “贫道一见面就说了呀。”张寻真笑道:“殿下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啊?这就是你说的长生之法?”老六恍然。 “是的。”张寻真淡淡道:“靠着这套功法,历代天师皆享高寿。” “哇,真的假的?那你爹活了多少岁?”老六好奇问道。 “家父也不是天师啊。”张寻真轻咳一声,横他一眼道:“想不想学吧?” 第328节 “学。”老六心说,这种道家正宗的气功练练也没坏处。而且最关键的是,道家功法以导引练气为主,不会像练块儿这样累人的。 “好,自明日起贫道就开始向殿下传功。”张寻真颔首道。 ‘我们家也有气功的。’一直插不上话的王润儿,心中默默说道。可是他们家传的气功,哪能跟正一道比正宗? 远处的王弼,看到张寻真出现后,自己闺女渐渐的成了局外人,恨得只想拿头撞树,真是一时口嗨,引狼入室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 第五四六章 私教之争 父女俩离开了行辕,路上王润儿还能忍住,一回到家,就噼里啪啦掉金豆子。 还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吃饭,也不搭理外头的爹妈。 傍晚时,见她还不出来吃晚饭,可把杨氏心疼坏了,直埋怨王弼道:“你看你出的馊主意,把闺女难为成什么样了?” “唉,”王弼也是没招了,站在绣房门外对闺女道:“润儿啊,不想去就算了,赶明儿爹自己去。” “不。”这时绣房门却开了,王润儿红着眼圈,一脸坚决的出现在爹妈面前道:“我去,从今后我每天都去!” “闺女真不用勉强。”杨氏道:“当你爹放屁就行了。” “放屁。”王弼郁闷的直翻白眼。 “娘,我没勉强。”王润儿却一脸倔强道:“现在是我自己想去,跟爹没关系。” “那你怎么还把自己关房里?”杨氏不解问道。 “我是气我自己太没用,那张寻真一来,就连句话都插不上。”王润儿咬下嘴唇,自责道:“明明是我先来……” 在绣房自闭这段时间,她想到了好几种说辞,可以让老六拒绝张寻真,不叫她掺和进来。 可惜当时一句没想到,现在想了一万句也不顶用了。 她不禁懊恼,要是刘璃在,怎么可能像自己这么不中用? 那就只能笨鸟先飞,靠勤来补拙,绝对不能让那个坤道大姐,彻底把自己排挤在外! “瞧瞧,闺女这股不服输的劲儿,真随我。”见闺女发了狠,王弼立马乐开了花。 “哎……”杨氏却无奈摇头,她知道这人一旦起了竞争之心,就容易上头。这女孩子一上头,做爹妈的能拉得住吗? 就像她自己当年一样…… …… 王润儿说到做到,张寻真也言出必践。 于是从那天开始,两个人就一起给老六叫早,一起陪着老六练功。 老六也就彻底没了睡懒觉的机会,每天天不亮便被叫起来,先打一套拳热热身,然后在王润儿的陪伴下,外练筋骨皮。接着在张寻真的指导下,内练一口气。 运动量非但没有如愿减少,反而比原先更大了。不过两大美女给他一个人当私教,让老六每天都动力满满,居然也坚持下来了。 唯一的不太和谐的,就是两位私教的关系。她俩都是体面人,虽然不会发生冲突,但总是有各种技术性的分歧。 双方在友好交流的过程中,总是时不时夹枪带棒,冷不丁就刺对方一下…… 起先王润儿完全不是女道士的对手,但她有一股子韧劲儿,怎么刺激都不会破防。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张寻真的攻击方式,渐渐的甚至能跟她有来有回了。 这一天,两人又针对哪路内家拳更适合殿下,发生了争执。 先是张寻真向朱桢演示了一套龙虎山的内家拳。 该说不说,这女坤道居然也有一手好功夫,打起内家拳来那叫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光看着就让人很享受。 素来温柔安静的王润儿,却不客气的点评说,她练的是花架子。真正的内家拳不是这样打的。 说完便下场打了一套杨家祖传的内家拳,那叫一个刚柔并济,柔时如西山悬磬、水清河静,刚时似银瓶炸裂、翻汇倒海,杀气腾腾,令人胆寒! 果然与张寻真道法自然、无声无象的内家拳大不相同。 “好!”朱桢显然更喜欢王润儿这一挂。“漂亮!润儿真漂亮!” 王润儿便像吃了蜜一样,甜甜的笑了,丝毫没介意被他口花花。 “难道贫道就不漂亮了吗?”张寻真便伤心问道。 “不漂亮。”朱桢断然摇头。 “你……”张寻真差点破防。 “你是姑射仙子。”老六话锋一转。 “这还差不多……”张寻真又被他逗乐了。 “殿下不要被她唬住了,这种行伍中的拳法也配称内家拳?一点都不养生。”她又接着道:“以殿下的身份地位,当然要学我们正一道的先天拳,才能祛病强身,延年益寿啊。” 顿一顿,她又咯咯笑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它更多的妙处呢。” “真的吗?我不信!”朱桢想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知道了。不过当着润儿的面,他还是比较收敛的。 “胡说,我外公靠这套拳活到九十八!怎么就不养生了?”王润儿却柳眉一竖道:“再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练你们那种毫无阳刚之气的拳法呢?” “那是因为贫道是女子,若是我大哥打出来,自然不一样了。”张寻真哼一声道:“倒是你,黄毛丫头的练这种男人才练的拳,当心练成络腮胡子、护心毛,将来找不到婆家。” “你胡说!”王润儿气得直跺脚,拉开架势道:“来,咱们比划比划,手底下见真章!” “还怕你不成?”张寻真也不怂,将道袍下来往腰间一缠,上场跟王润儿比划起来。 二女都身手了得,一时间你来我往,如穿花蝴蝶,看的老六眼花缭乱,大呼过瘾。 他一边吃着西瓜看比武,一边对胡显感叹道:“所以说,咱们男的就那么回事了,要说打拳,还得看女孩子。” “别看她们身手了得,两个加起来打不过殿下一个。”胡显从专业的角度淡淡道:“从来只有一力降十会,没有一巧破千斤。” “哎呀,表哥现在越来越像大舅,认真过了头。”老六无语道:“我要真跟她们打,赢了也是输了,懂吗?” “赢了就是赢了,怎么会输呢?”胡显奇怪道。 “唉,所以说我是海王,你不是。”老六笑道。 …… 日子就在这种紧张而悠闲,痛并快乐中一天天过去,转眼秋凉叶儿黄。 四哥也终于回南昌了,还给老六带了喜蛋。 其实七月十九,朱高炽就已经降生了。朱棣之所以拖到过了百岁才回来,是因为这孩子出生时难产,好容易保住性命,身子还一直很弱。要不是生在宫里,肯定就养不活了。 但就算有太医的全力救治,朱高炽也是在鬼门关来回走了好几遭。所以四哥只能一直在京里陪着老婆孩儿。 这会儿孩子情况稳定了,他这才赶紧回来。 哥俩见面之后,朱棣吓了一跳,老六整个人瘦了起码两圈。虽然还是很壮实,但已经跟胖不沾边。 老六也吓了一跳,四哥这才回去几个月,居然也瘦了两圈。 而且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整个人沉稳了许多,还生出些忧郁的气质。 “看来,四哥这阵子过的很煎熬。”他不由心疼道:“当爹当妈真是太不容易了。” 朱棣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我回来前,孩子差不多已经好了。这样也就不会折磨你四嫂了……” 然后他表达了自己迟迟不归的歉意。为表歉意,四哥又保证等回京时,一定促成他和小姨子约会。 朱桢一听就嘿嘿乐了。一刹那他就想好了,那天该去哪,该干啥了。 第五四七章 被遗忘的人 “唉……”但跟四哥分开后,朱桢却又叹了口气。 这个盲婚哑嫁的年代,一般男人都是喜爱儿子胜过妻子的。但跟四哥说会儿话,就能明显感觉出,他对四嫂浓浓的爱,远超过对大侄子的爱。 四哥甚至对这个险些害死四嫂的孩子,带有一些敌意。动辄就恨恨说,‘孽子险些害我爱妻性命’,‘孽子害你嫂子受苦太多’之类。 “胖胖也是命苦,生下来就不招他爹待见。”老六倒是对素未谋面的胖侄子,生出一些怜惜。这可能就是胖子才会心疼胖子吧……虽然他现在已经不能称为胖,而是壮了。 “回头我得劝劝四哥,对那孩子好点儿。”他不只会心疼哥哥,还会心疼大侄儿。 “殿下跟哥哥们真是兄弟情深啊。”胡泉感叹道:“连侄子的事都操心。” “哈哈哈,外甥随舅舅嘛。”朱桢今天心情大好,跟大舅开起玩笑道:“你跟二舅不也亲密无间?” 说着他突然愣了一下道:“说起二舅来,他还在春芳阁吗?” “哎呀!”胡泉猛地一拍脑门,满脸羞愧道:“竟把他忘了个干净!” “我艹……”老六瞠目结舌道:“他落在老鸨子手里多长时间了?” “咱们来南昌没几天,他就进了春芳阁了。”胡泉顿感无地自容,自己这哥哥当的太不称职了。“后来为了找赵峥,跟阿芳说好了,两个月以后去接他的!” “这都几个俩月了?”老六无语至极。 “这不后来忙起来,就把这茬忘了吗?真是忘得死死的。”胡泉自责道。 “你忘了不要紧,那边二舅就是铁杵,也要磨成针了吧?”老六担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他接回来啊!” “哎哎,好。我这就去。”胡泉定了定神,慌里慌张就往外走。完全没了平日里的从容镇定。 “把本王的太医也带上!”老六在他身后高声道:“还有本王的车驾,那里头宽敞,可以让他躺着……” “好好。”胡泉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 倏的一声,胡泉便来到了春芳阁门口。 这会儿天色尚早,瓦舍里还没上客人,只有龟奴和粗使丫鬟在洒扫整理。 “这位爷,别急,姑娘们还没准备好。”门卫见他要往里闯,赶忙伸手阻拦。 “去你的!”胡泉一把将那两个门卫推进门里。 他也跟着进去,大声喊道:“老二老二,你还活着吧?!” 说着他便蹬蹬蹬几步窜上楼去,来到熟悉的包厢前,猛地把门推开,一股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第329节 他心中更紧张了,忙定睛一看,就见胡帛一动不动躺在千工床上。原本大冬天都穿小褂的铁汉子,此时居然盖了厚厚的被子。 再看那张脸,也如金纸一般,竟是沉疴不起之相。 胡泉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扑到床边,摸着老二的脸,泣不成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哥来晚了……” “……”胡帛紧闭着双眼,只是粗眉微微动了动。 “没事没事,大哥这就接你回家,给你请最好的大夫看病。”胡泉哭得更伤心了。 “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治好!” 胡帛还是闭着眼,眉毛抖动的更厉害了,嘴角也在微微抽动。 “呜呜……”从小看着长大的兄弟,胡泉就再伤心,也感觉到异样了。 他抬起手来,想要细细端详一番,却发现老二脸上的金色,花了。 “咦?”胡泉奇怪的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一把金粉! “我去,你小子吓死我了!”胡泉这下明白了,一把掀掉被子,揪住老二的小辫辫道:“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疼疼,大哥手下留情。”胡帛果然一下就好了,赶忙护住自己的胸毛,呲牙咧嘴道:“谁让你他么把俺忘得一干二净了!吓你一跳算是便宜你了!” “是是是,是我的错,我不是人,我是没良心的糊涂虫。”胡泉态度十分谦卑道:“来之前我就想好了,这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你好好消气。” “哼,这个态度还差不多。”胡帛哼一声,其实刚才听大哥说,愿意倾家荡产给自己治病,他气就消了大半。 “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胡泉一边仔细上上下下打量着弟弟,一边还上手去捏他身上的肉。“咦?还挺结实。” 甚至还试了试他的脉象。“厉害啊,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肾虚。” “那不废话吗。”胡帛翻翻白眼,起身找块汗巾擦脸道:“你当阿芳是千年老妖吗?能把俺吸干了不成。” “看开头那架势,像。”胡泉犹记的上次来时,胡帛那副下不来床的虚弱样。 “哎,那是阿芳以为没几天俺就要走了,当然要给俺上上强度了。”胡帛淡淡道:“后来,你给了她两个月时间,她就没那么着急了,俺也不那么累了。” “那我不来接你,你为啥也不回去呢?”胡泉不解问道。就凭老二那根狼牙棒,整个春芳阁的人加起来,也留不下他啊。 “是你说要来接俺的!”一提这茬,胡帛又愤懑的吼道: “结果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到,俺就知道你把俺给忘了。心说也要让你尝尝等不到人的滋味,就带着阿芳出去游山玩水了。” “哦,不是一直在这里啊?”胡泉恍然道。 “这不废话吗?谁能半年多不出门,坐牢吗?!”胡帛越说越气,委屈的像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道: “等俺把江西都游遍了,回来已经是上个月了。心说你肯定急疯了吧,结果一问,居然还没来!俺就彻底生气了,也没脸回去了,都打算跟阿芳一起开店当老板了。” “这样啊。”听说老二这半年过的还挺丰富多彩,胡泉心里好受多了,揽着他肩膀道:“跟阿芳说一声,走吧。殿下还等着你呢。” “哦,要不是殿下,你还没想起我来!”胡帛挣脱胡泉的胳膊。 “行了,别跟个娘们似的了,没完了还!”胡泉硬要把揽住他肩膀,就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哥俩正在笑闹,抬头便看见阿芳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倚着门框泪涟涟,看着章郎口难开。 手里却已经给他收拾好了包袱。 第五四八章 阿芳不是小芳 “章郎,你回去吧。”阿芳哽咽道:“能和你日夜厮守这半年多,奴家心满意足了,不能再缠着你了。” “唉!”胡帛的神情有些凝滞,仰头深吸下鼻子,上前一把将阿芳搂在怀里,低声道:“其实我不姓章……” “不要说。”阿芳却一把捂住他的嘴道:“我不管你还有什么别的身份,你就是我的章郎。” “好吧,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跟我走吧。”胡帛沉声道。 “你不怕你爹打断你的腿了?”阿芳一听,惊喜的抬起头。 “不怕。”胡帛闷声道:“虎老了不咬人,再说大哥也会替我们说话的。对吧?” 说着他瞥一眼老大,意思很明白,帮我这个忙这事一笔勾销,不然一辈子不算完。 “对。”胡泉苦笑道。 “走吧,这回我不丢下你了。”胡帛大声道。 “章郎……”阿芳却只是趴到他怀里哭。虽然她平时没事儿,就爱拿这事逗弄他,但当他真提出要带自己走的时候,她却不知为何就是没法点头。 “怎么,你不愿意?”胡帛一愣,这半年多以来,她完全就是一副离了自己不能活的架势啊。 “没有,只是你突然答应,我有点乱。”阿芳擦擦泪,有些慌乱道:“还有一百多号人指着我吃饭呢,你让我考虑考虑。” “成。”胡帛可不是婆婆妈妈的人,点点头道:“我走之前,还会再来一次的。” 说完便接过包袱,大步流星往外走。 “章大哥,奴家是不是伤章郎自尊了?”阿芳很有自知之明的问道。 “那可不。”胡泉点点头道:“我家老二多过日子的人啊,能答应养你,得下多大的决心?” “我知道章郎的心里终于有我了,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答应……章大哥明白吧?”阿芳轻叹一声,又掉下泪来。 她也不是犹豫的人,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一直开不了口。 “明白。”胡泉沉声道:“放心,我会让他常来看你的。” “那真是太好了。”阿芳破涕为笑道:“奴家就别无所求了。” 胡泉叹了口气,暗道,老子英俊胜过老二十倍,为什么就碰不到这样的好女人呢。 …… 行辕后花园。 朱桢听了大舅的禀报,轻叹一声道:“芳姐倒真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奇女子。” “是。”胡泉点点头道:“所以老二回来后蔫不拉几的,不是因为咱们忘了他,而是阿芳没答应他。” “那就好……”朱桢松口气,又摇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很好,不如帮帮他俩。” “她是不愿意进我们家的门。”胡泉轻叹道:“以她的聪明,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这不废话吗。”老六苦笑一声。当初他能在胡府庄,凭着一张脸认亲。阿芳怎么可能认不出,他和二舅肯定是亲戚呢? 自己来南昌都快一年了,招摇过市也好多次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呢?她就是不打听,舒来宝也会告诉她的。 继而章郎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如果胡家是小门小户,阿芳也许还有勇气进门。但胡家的门槛太高了,纵使老六抬她一手,她也依然摆脱不了被上上下下歧视的命运。 王命可以砍掉所有人的脑袋,却去不掉他们心中的成见。 就像杨九红进白家一样,一辈子她也翻不过点来。 所以阿芳才不愿意跟胡帛走。 六娘不愿意回家,也是同理。 但越是这样,楚王就越要帮帮她。 “把她叫来。”朱桢便吩咐道。 “是。”胡泉没废话,马上就去替老二叫人。 …… 油壁香车驶过戒备森严的栅门,在亲王行辕门前停下。 阿芳一脸忐忑,下车时差点被裙子绊倒,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干练落落。 “不用紧张,你见过殿下的。”胡泉轻声道:“也不用太拘束,殿下跟自己人从来不摆架子的。” 听胡泉说自己人,阿芳心里一暖,便深吸一口气,整理下鬓边的步摇,跟着胡泉进去行辕。 通禀之后,楚王立即就接见了她。 待她见礼之后,朱桢便温声道:“你的事情,本王都听大舅说了。” “……”听到这称呼,阿芳瞳孔倏地一缩。忙把头低的更低了。 “不能让愿意吃亏的人受委屈,是本王一贯的宗旨。”朱桢沉声道:“所以,我准备帮帮你。” “殿下的好意,奴家感激不尽,但是真不用啊。”阿芳摇摇头道:“我是个自由惯了的,做不得笼中鸟。” “我明白你的顾虑,你不想进门随你。”朱桢便道:“但难道你不想经常跟我二舅见面吗?” “章大哥说会让他经常来看我的。”阿芳小声道。 “扯淡。”老六翻翻白眼道:“本王就问你一句,现在我京里有个空缺,你想不想干吧?” “奴家只会开瓦舍,别的统统不会。”阿芳的眼中明显有了神采。 “巧了,专业正好对口。”老六便笑道:“我跟我三哥当年开了家金莲院,现在已经是京里最火的场子。但老板娘呢,我准备另有他用,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手……” 话没说完,阿芳赶紧道:“那我愿意。” “呃……好吧。”老六后面准备的说辞统统用不着了。 …… 把阿芳送出来时,见她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胡泉笑问道:“要不要去老二说说这个好消息?这两天他都快蔫成老茄子了。” “才不要,谁让他那天头也不回就走了。”阿芳想也不想便道:“等到了京里,自有见面的时候。” “好吧,随你。”胡泉是真心羡慕啊,两人都这把年纪了,心态还这么年轻。 “对了,当初来的那位,确实是齐王殿下。”他又轻咳一声,跟阿芳打补丁道:“后来皇上不放心,又把他召回了,这才来的燕王和楚王。” “这样啊。”阿芳掩口笑道:“那他兄弟俩长的可真像。” “啊,兄弟嘛正常。”胡泉尴尬一笑,又沉声道:“你现在也是楚王府的人了,一定要维护咱们殿下的声誉。明白了吗?” “明白。”阿芳点点头,这还有啥不明白的。 第五四九章 收工 第330节 秋凉之后,工作队的工作效率陡然提升。一是白天没那么炎热了,工作时长大大拉长。 二是经过时长过半年的练习,工作队上上下下已经进化成了合格的熟练工,知道如何事半功倍。 三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燕王殿下返昌时,给他们带来了皇上的……画饼。 只要不涉及金钱,朱老板的赏赐还是很慷慨的。 朱老板郑重承诺,只要今年能顺利完工,工作队所有官员一律官升一级,有大功者另行奖掖。白身者送入国子监上学。 这年月的国子监,可不是后世的国子监,那是正经的天子门生,一毕业就可以授官那种。很多表现优异的国子生,都是直接除授知县甚至御史。某种程度讲,比后世的进士还生猛。 毕竟后世皇帝,再没有朱老板动不动就把官场格式化的魄力了。大家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进步空间了。 而且工作队的官员寥寥,大部分都是胥吏和平头百姓,能得到阶级跃迁的机会,比给他们万贯宝钞还高兴。 但要是万贯铜钱,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跟着楚王殿下这位财神爷,他们在钱上也吃不了亏。 工作队在每个月在工钱外,还有绩效加奖金,都是平时的好几倍……投资考察团离开南昌之前,还纷纷慷慨解囊,捐款慰劳工作队。 各方面的刺激全都拉满,工作队上上下下迸发出了史无前例的积极高效,居然在十一月就完成了全省十三府七十八县的清丈与里甲工作。 各府工作队又加班加点,将各县的鱼鳞图册和黄册汇总整理。最后送到南昌,进行全省汇总。 最终在小年这天,将所有的文书工作完成! …… 江西布政司衙门架阁库内。 看着面前架阁上,码放整齐的那一摞摞鱼鳞图册和黄册簿子,朱棣朱桢两兄弟,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紧赶慢赶,可算在过年前完工了。”朱棣两眼满是血丝。他自觉请假太久,对不起老六,所以回来之后,就开始没白没黑的工作。 燕王殿下虽然不懂账目,但他会管人,没有他在后面持续不断的鞭策,工作队的效率也不会这么高。 “真不容易啊。”朱桢也叹息道:“这还是师兄给我们打好了基础,没想到还是人人扒层皮啊。” “是啊,殿下也清减了太多。此番回京娘娘肯定会心疼的。”王弼赶忙接茬道。既吹捧了楚王殿下,又向燕王殿下表功。 “殿下这不是累的吧,这是减肥成功。”曾泰也不知是二还是高兴过头了,居然杠到两位殿下面前了。 “一半一半吧。”朱桢撇了曾杠精一眼,懒得跟他计较,淡淡吩咐道:“装箱吧。” “是,装箱!”曾泰一挥手,早就候在一旁的书吏,便鱼贯上前,手脚麻利的将那些册簿从架阁库上取下,按照上头的千字文序号,整齐有序的码放装箱。 工作队在制作所有图册与黄册时,每一级都是一式两份。即是说在县里做两份,一份上交府里,一份由县里留底。 府里汇总制作全府册簿后时,也要做两份,一份自留,一份交省里。 省里汇总出全省的鱼鳞图册与黄册后,也是同样一份自留,一份交朝廷。 而这份交给朝廷的册簿,就是哥俩这一年的成绩单了。两人不想有任何闪失,一直在架阁库中盯着所有的册簿装箱完毕,上锁贴封条之后,才率众退出了架阁库。 “你亲自带人守在这里,”朱棣沉声吩咐自己的卫队长邱福。“今晚整个布政司衙门都要戒严,不能有半点闪失!” “殿下放心,有半点闪失,末将提头来见!”邱福一抱拳,朗声应道。 “你的脑袋可没有这些黄册值钱。”朱棣淡淡道:“所以留在自己脖子上,好好看守他们!” “明白!”邱福神情一凛。 “殿下放心。”王弼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忙主动道:“末将也会亲率本部兵马,在布政司外戒备的。” …… 哥俩又去章江门外,视察了明日运送黄册的官船。 按说走陆路更加保险,但为了能赶在年前向上天献礼,朱元璋特旨命他们走水路。 为确保万无一失,太子还调了市舶船队来执行这次运输任务。 韩宜可和廖定国也都跟船前来,在码头恭迎二位殿下。 “准备的怎么样了?”燕王沉声问道。 “回殿下。”韩宜可忙回禀道:“整支护送船队都是年初新下水的,船况最好的十条船。” “所有的水手和官兵,也全都是最可靠、最精干的老兵。”廖定国接茬道:“而且到时候十条船都会上箱子,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哪一条船上是真的黄册。” “嗯。”朱棣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走水路最大的隐患,就是水。” “殿下放心。”廖定国道:“所有的船都有水密舱,就算进水,也不会沉没。至少绝对能撑到靠岸。” “而且所有的箱子,都会做好防潮防水处理,然后存放在艉楼顶层的舱室中。”韩宜可这个海上贸易的大管家,拥有丰富的防水手段。上万匹绸缎都能远涉重洋,完好无损的一船送去海外。 把几十口箱子保持干燥送到南京,完全是小菜一碟。 “好。”燕王点点头,又亲自登船巡视了一番,看到用来存放册簿的顶楼舱室中,都已经准备好了吸水的木炭,并贴上了防火的瓦片。 总之自己能想到的,人家都想到了,自己没想到的,人家也想到了。实在无可挑剔了,这才结束了视察,跟老六返回行辕。 韩宜可跟廖定国,恭送两位殿下离开码头。 “哪个不开眼的敢打咱们的主意?”廖定国终于忍不住嘟囔一声:“有必要搞这么大阵仗吗?快赶上皇上出行了。” “你当两位殿下只是因为小心吗?”韩宜可却摇摇头,给这粗汉扫盲道:“不是,这是为了表示郑重。” “郑重?那些黄册那么重要吗?”廖定国不解问道。 “重要?在大明朝就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韩宜可正色道: “黄册,载大明家家户籍田产。有了它,朝廷才能准确掌握全国的赋税徭役,知道自己可以动用多大的人力物力,以及这些人力物力由何处而来。由此,九州万方才真正置于国家的掌控之下,实乃亿万载无疆之根本也!” “原来如此。”廖定国虽然听不太懂,但大受震撼。 第五五零章 等你 哥俩今日出来轻装简行,没有仪仗没有乘车,只有二十余骑护卫左右。 回行辕途中,路过都司衙门时,朱桢忽然勒住马缰道:“四哥你先回去,我有点事儿。” “干啥?”老四问道。 “借茅房。”老六便捂着肚子道。 “两步就到家了,非得隔壁老王家的茅房?”老四促狭道,知道这小子打的什么鬼主意。 “四哥,看破不说破。”老六讪讪道。 “好吧,你慢慢去借吧。”老四哈哈一笑,看在他和那王家小姐,眼看就要分开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哎,那你先回,我去也。”老六便纵身跳下马,朝着都司衙门走去。 胡显赶忙头前开路,让都司衙门的人统统回避。 …… 老六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后衙的月亮门前。 “进了这个门,便是王弼的后宅了。”胡显小声提醒道:“要不要微臣先去通禀一声?” “不必。”朱桢却摇摇头,径直进了月亮门。看门的是王弼的亲兵,自然认识他,赶忙跪了一地。 老六看都不看他们,来到正厅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喊道:“润儿妹妹,本王来跟你告别了!” …… 王润儿正在绣房中对着个香囊掉泪,她娘从旁安慰道:“闺女你哭啥啊,又不是再见不着面了。” “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着?”王润儿抽泣道:“谁知道过几年,他还记不记得女儿?” “唉,傻丫头,跟娘当年一个样。”杨氏无奈的摸了摸女儿的青丝,又一阵着恼道:“你爹那死老头子也真是的,管杀不管填!” 原本王润儿打算让父亲带自己去道个别。 可刚才王弼让人捎话回来,说自己有重要差事,今天就不回来了。 王润儿哪好意思自己上门,何况现在燕王也住在行辕中,可把她愁的直掉泪。 就在她愁肠百结之际,忽听到前头响起老六的炸雷般的声音:“润儿妹妹,本王来跟你告别了!” 得亏杨氏乃将门虎女,不然非得给这一声吓掉了魂不成。 “他来了,他来了!”王润儿却惊喜的一下子站起来,丢下老娘往外跑。 人到门口,又忽然站住,转身跑了回来。 杨氏心说还算像话,知道得先问问母亲能不能出去见他。 杨氏正待板下脸,想说:‘来的虽然是亲王,可进了咱们家,也得按规矩来。’ 却见闺女一把抓起床上的香囊,然后又带着风跑出去了。 只留杨氏一人,独自在风中凌乱。 …… 朱桢喊了两声,正在喊第三声时,就见王润儿从里头快步出来,粉面微红、微微轻喘。 她理一下略有散乱的鬓发,按住小鹿乱撞的胸口,惊喜的看着朱桢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刚好路过,想着今天你爹有差事,明早就没法带你去给我当教练了。”朱桢便笑道:“就进来跟你道个别。” “使不得,使不得。”王润儿受宠若惊的摇摇头。“应该是我去拜别的。” “咱俩之间有什么使不得?”朱桢含笑看着这个陪自己晨练半年的少女,还像初见时那样,无一处不顺眼,看到她就感觉很安心。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道:“再说每次都是你去见我,本王怎么也得过来见见你,才算公平。” “殿下……”王润儿鼻头一酸,赶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次却是感动的想哭。虽然她爹一直说,为了一辈子的幸福,主动一点没什么好丢人的。而且她自己也这么想。 但是她也知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肯定少不了有人在背后乱嚼舌头根,说他爹卖女求荣,说她不知羞耻,人家楚王根本没看上她,是她自己往上硬贴之类的。 现在楚王这一来,一切谣言不攻自破了,流言也就没有杀伤力了…… 说什么,说什么?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 第331节 两人便在后宅小花园中,窃窃私语说起了体己话。 杨氏和家里的几个婆子,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离得这么远,自然是一句也听不见。 “多冷的天啊!咋不进来说话呢?”王润儿的奶妈嘟囔道:“可别冻坏了姑爷。” “什么姑爷,别瞎说!”杨氏整个人都飘了,她虽然也是支持润儿的,但没见着殿下之前,还是很难放下心的。 “八字还没一撇呢!”她拖着长腔道。 “就是就是,还没来拜见过丈母娘呢。”她当年的陪嫁丫鬟,现在的管家婆子也笑道。 几个老婆子便嗤嗤笑成一团。换做平日,杨氏肯定要呵斥,但今天她是愿意她们说的再过分点儿。 好让全家全衙门,尤其是隔壁那几家好嚼舌根的知道,是楚王殿下喜欢她家闺女! 羡慕嫉妒恨去吧! …… 凉亭中,王润儿细细叮嘱楚王道:“回京之后,一定要坚持锻炼。之前运动量这么大,一停下来很快就胖回去的。” 却又怅然若失的轻叹一声。“其实,我还挺喜欢殿下原先那样的。” “是吧?”朱桢也觉得挺可惜,减掉的那可都是自己的血肉啊。 他捏了捏自己的腰,没有捏到熟悉的救生圈,不禁惋惜道:“本王也觉得挺可惜的,只是太胖容易生病,还是瘦点好。” 这年代没有胰岛素、降压药和降脂药,三高了还是挺麻烦的。 “这样啊。”王润儿一听马上坚决起来:“那殿下一定要好好锻炼,千万不要停下。” “哎,我尽量吧。”老六就很有信心,相信靠自己肯定坚持不下来。 “殿下……”王润儿知道,他这么说肯定要黄。 “要是还能像之前那样,每天都有你陪着,我肯定能坚持下来。”朱桢便叹气道。 “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王润儿又泫然欲泣。 朱桢见铺垫到位了,便提议道:“要不这样吧,我想办法把你爹调回京去,这样你不就跟着回去了?” “真的?”王润儿止住哭,抬头看向他。 朱桢便笑着伸出小拇指道:“不信咱俩拉钩。” “我当然是信你的。”王润儿声如蚊蚋,却还是强忍着羞意,伸出白皙的手指,与他的小指钩在一起。 腊月里,手指冰凉冰凉,王润儿却面似火烧,赶忙触电般的收回了手指。 他本打算趁势拉住润儿小手的。可惜练过的就是不一样,动作太快了,根本抓不住。 王润儿仿佛也被刚才那一下亲密接触,耗尽了勇气。她将香囊塞到老六手里,便受惊小鹿似的,倏地跑掉了。 “等你。”朱桢却清清楚楚听到,她在自己耳边,留下了最后两个字。 第五五一章 总帮主论功行赏 离开都司衙门后,老六却没有马上回行辕,而是跟护卫们一起钻了小胡同。 待他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棉衣棉裤,戴上个狗皮帽子,腰间缠着条布带,上头还插着根绿油油的打狗棒。 胡泉等人也都换上丐帮的制服,簇拥着老六一路牛逼带闪电的,来到位于瓦子角一处废土风的台门前。 只见门楣上悬着块木板,上书四个白底黑字、张牙舞爪的四个大字——丐帮总舵! 落款是‘洪七’。 其实以丐帮如今的财力,完全可以不用搞得这么寒碜,但总帮主的意思是,要保持本色不忘本。所以负责装修的舒来宝,花了十贯钱就把一个诺大的丐帮总舵拾掇出来了。 其中最贵的一笔花销,是聚义厅中那一溜拉开的十四把交椅,以及头把交椅上那张虎皮。 而且光那张虎皮就花了五贯……这成本控制的能力,让朱老板来了都得叹为观止。朱桢甚至考虑,让他去市舶司当个出纳了。 十三府帮主早已恭候多时,待老六在虎皮交椅上坐定,便一起跪地,高声道:“拜见总帮主!” “都起来吧。”老六霸气的一摆手,让他们坐下。 他环视一圈众帮主,便见他们有人满脸喜色,有人强颜欢笑,有人甚至笑不出来。 因为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时刻,而评比的结果,早些时候便已经出来了。 每个帮主什么名次,全都早就心里有数了。 “看来本帮主现在就是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进去,那咱们就直接进正题吧。”朱桢朗声一笑。 众丐头也全都讪讪笑了。 “第一名,南昌府。舒来宝,上前领赏。”胡泉便对跪在地上的舒来宝,沉声宣布道:“因你协助殿下统揽全局,表现优异,功劳卓著,殿下特晋你为南昌左卫副千户!” 邓铎便奉上一副千户武官的官袍,以及副千户的腰牌。 “谢殿下!”舒来宝已经是官身了,表现的还算得体,双手接过铜盘,道谢后退下。 “第二名,九江府。马青书,上前领赏。”胡泉又对那九江府丐帮帮主马青书沉声道:“因你在九江的宣传最为得力,九江的清丈最为顺畅,故而赏赐你武将冠带,为南昌左卫百户官!” “啊……”马青书吃惊的合不拢嘴,按说第二名只能封个副百户的,旋即便狂喜谢恩! 后面的大人也个个都有封赏,皆比从前预期高了一级,最次也是个副总旗。皆是欣喜若狂。 最后只剩下后三名,按规矩他们毛都没有……之前垂头丧气的,也是他们仨。 见封赏比预期的还要丰厚,他们就更难过了,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十一名,饶州府。刘全德上前听封。”却听胡泉接着道。 “啊?”刘全德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掏了掏耳朵。 “啊什么啊?”老六大马金刀坐在交椅上,笑道:“还不赶紧上前听封。” “是是,帮主。俺还以为没我份儿呢。”刘全德乐颠了。 “哈哈哈。”朱桢大笑道: “本王当初说的是,楚王府不养闲人。但是这次你们都很卖力,宣传效果出奇的好。让老百姓充分了解到了新政的目的,大大的减少了清丈和里甲的阻力,怎么能算是闲人呢?” 顿一下,他眨眨眼问道:“你们说是吧?” “是是是。”众帮主连忙点头,尤其是刘全德三人,脖子都快点折了。 “所以本帮主慎重决定,赏赐升格!”老六站起身一挥手道:“所有人统统有赏!” “谢总帮主!”众帮主欣喜跪地,叩谢总帮主洪恩浩荡。 李贝里罗先生却暗暗叹了口气,又是这手预期管理……明明一开始就打算全给官身的好么。 “此外,本王给你们每个府五十个推荐名额。”朱桢沉声道:“经过审查后,可以吸收他们加入本王护军!” “是!”众帮主高兴的应下,他们正发愁要是光自己升官发财,弟兄们却毛都没有,回去怎么交代啊? 没想到殿下居然最后时刻慷慨大放送,一下子让他们回去,在弟兄们面前能抖起来了。 “但你们一定不能光举荐自己的亲信!”朱桢沉声道:“各县分舵的舵主,也不能亏了人家,不光要推荐他们,还要给他们留几个推荐名额。差事都是他们办的,过河拆桥的事不能干!” “遵命!”众帮主虽然觉着有些遗憾,但都是意外之喜,也没有什么特别好遗憾的。 …… 对普通帮众,朱桢也没有吝啬,宣布每人赏五贯钱,一匹布。还给他们准备了丰厚的年货做犒赏。 这下皆大欢喜,丐帮总舵内杀羊宰猪,摆酒庆贺。也算是总帮主提前给帮众们过年了…… 朱桢甚至等到开席之后,让他们敬了自己三碗酒,才离开了丐帮总舵。给足了叫花子们的面子。 离开丐帮总舵后,罗老师哂笑道:“殿下真是古往今来,对叫花子最好的王爷了。” “没办法,谁让我们父子都当过叫花子呢?”朱桢有些微醺,摇头晃脑道:“人不能忘本嘛。” “殿下还真是重情重义呢。”罗贯中忍不住提醒他道:“只是恁想过没有,恁这么抬举他们,给他们全都封了官,日后他们会不会打着恁的旗号,为祸江西呢?” “哈哈,罗老师终于想到这个问题了?”朱桢揽住他的肩膀,醉态可掬的拖着长腔道:“你这反射弧可够长的,怪不得张士诚都让你带沟里去了。” “殿下,张四九没用过我任何一条献计!”罗贯中气得鼻子都歪了,忍不住说了实话。 “怪不得他能坚持那么多年。”朱桢笑得前仰后合,这下罗贯中真恼了,黑着一张脸,就要拂袖而去。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本王说醉话呢,不要生气嘛。”老六连忙揽住罗贯中的膀子,收起笑容道: “其实呢,当初让那些叫花子当观风使,还给他们那么大权力,本王就很担心,他们会不会很快成为新的毒瘤?” “那你还……”罗贯中也就是做做样子,他现在在老六身边太舒服了,实在没有勇气回到从前。 “本王封赏他们,是为了收编他们啊,我的罗老师。”朱桢狡黠一笑道: “怎么说,他们也给本王办了一年的差,能力上已经没问题了。就像对付江西的大户一样,给他们挪挪地方,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第五五二章 再见,南昌 “这样啊。”听了老六的解释,罗贯中恍然大悟。怪不得殿下除了封赏十三个帮主外,还又给了六百五十个护军名额,这样基本就能把江西丐帮的精华一扫而光了。 在丐帮这个松散的组织中,发挥主要作用的,永远都是少数骨干。剩下的边角料、跟屁虫,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不过殿下,他们也能当兵吗?”胡泉忍不住插嘴问道。他很担心楚王军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叫花子,会不会整段垮掉。 “放心,他们不进军营。”朱桢淡淡一笑道:“本王另有妙用。” “锦衣卫!”罗贯中眼前一亮道。那个专门打探消息,刺探情报的组织,最适合安顿这帮叫花子。 “聪明!”老六又拍着罗贯中的肩膀大赞道:“看看,跟着本王,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 “又是屁……幼诶。”罗贯中扶着眼镜,冷笑着戳穿老六的职场霸凌。“老朽不吃这套。” “哈哈哈。”老六却哈哈大笑道:“那出版《水浒传》呢?” “又要画饼……”罗贯中说着一愣,忍不住问道:“可以出了吗?” “当然。”朱桢笑道:“汪妈那边,年初买了家印社,这会儿上册的雕版也完工了,就等你回去再校对一遍,没有问题便可付梓了。” “那……感情好。”罗贯中的镜片,好像蒙上层雾气。他赶紧别过头去,深吸口气。 第332节 这老六,每次要给自己好处前,总要先打击自己一番,这性情也太恶劣了。 不过人还怪好的…… …… 朱桢回到行辕时,天都已经黑了。 太监和宫女还在收拾行装。 平日里井井有条的宫室中,忽然显得有些凌乱,幸好有一杯上好的绿茶,可以让他开心开心。 张寻真已经等了他一整天,气鼓鼓的坐在贵妃榻上等他。仙子薄怒的样子,愈加动人心弦。 “哟,这是谁惹张仙子生气了?”朱桢举起双手,让宫女帮自己除掉外头的大衣裳。 “还能有谁?!”张寻真紧咬银牙,凶巴巴的瞪着他道:“明天你都要回京了,怎么还不放过我大哥?” “原来是为了这事啊。”朱桢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抬起脚来,在宫女的伺候下,换上便鞋道:“那你可冤枉我了,是我父皇要见见张大真人,所以请他一同回京的。” “吓?”张寻真吓了一跳,渐渐花容失色道:“皇上会不会要我哥哥好看?” “哦,原来仙子也有害怕的人啊。”朱桢哈哈一笑,接过汤碗喝几口暖和下身子,递还给捧着托盘的宫女。 “这话说的,天底下有不怕皇上的吗?”张寻真无语道。 朱桢最后接过茶盏漱漱口,吐到一旁宫女手中的痰盂中,这才往大迎枕上一靠,懒洋洋道: “放心吧,我家老头子要是想收拾你哥,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早就让我找辆囚车,把他槛送入京了。” “真的?”张寻真半信半疑的问道。 “假的。”朱桢哈哈大笑,就喜欢看她破防的样子。 “你……”张寻真险些破防,但担心终究胜过了自尊心,她按住脾气,楚楚可怜的问道: “能不能求求你父皇,免了我大哥这次进京?” 这也是张懋丞的意思。他自知劣迹斑斑,哪敢去见嫉恶如仇的朱元璋? 万一朱老板一见面,就想起他做过的那些好事,縟夺了他天师的鸟位都是轻的,弄不好就让他永远摸不着头脑。 就是他撺掇着傻妹妹一遍遍的来找老六…… “不行。”朱桢还是像以往那样,拒绝了她的请求。 《海王喝茶宝典》第一式,记住是你在品茶,不是茶在痞幼诶你。 这样才能品出茶香,喝出茶韵。 供着敬着,永远喝不着的…… …… “你!”张寻真这几个月被他拒绝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都多的多。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的讨好他了,怎么这人就能这么狠心呢? 张寻真气哼哼的瞪了他一会儿,忽然吧嗒吧嗒掉下泪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求了你半年了,还教了你半年,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父皇时常耳提面命,教导我一定不要因私废公,那样最终吃亏的是国家。所以一码归一码,公事不能通融。”朱桢轻吹着盏中碧绿的茶汤,把茶杯拿捏的死死的。 “那私事呢?”张寻真闷声问道。 楚王微笑道:“私事的话呢,看吧。” “什么叫看吧……”张寻真又是一阵咬牙切齿。但少顷,她忽然又展颜一笑道: “那我跟你一道进京吧。” “你去干嘛?”朱桢警惕问道。 “给干娘拜年啊。”张寻真一脸孺慕之情道:“贫道都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老人家了呢。” “放着亲娘不陪,去陪干娘。你还挺孝顺呢。”朱桢嘿然一笑。当然知道她进京还是为了给自家大哥说情,却也不再拒绝道: “行吧。不过咱可说好了,不许在母后面前说我坏话。说一句我就把你家三清殿拆了。” “放心,我全家现在都任你宰割,贫道哪敢说殿下的坏话啊。”张寻真一脸柔弱,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叫人垂涎欲滴。 朱桢却毫无反应,打个哈欠道:“没事儿就回去吧,本王要就寝了。” “……”张寻真头发一下就乱了,这下终于破了防。 看着朱桢竟拿腚对着自己,她一阵咬牙切齿,这也太伤自尊了。 “真人请回去吧,我们殿下要歇息了。”一旁的宫女便直接撵人开了…… 张寻真只好告退出去。走到院里时,她回头看一眼缓缓关闭的房门,一脸不服气的低声道:“咱们走着瞧。” …… 翌日清晨。 城门楼上响起一声号炮,守门官兵缓缓敞开城门。 都司衙门的官兵隆隆开出兵营,在道路两旁整齐列队,从布政司衙门口一直排到码头边。 卯时,布政司衙门正门缓缓敞开,官差卸下门槛。又有大队的禁军从衙门内开出,在江西卫所官兵的防线内列队。 而后是浩浩荡荡的仪仗。但今天,两位亲王的旗号,只能往后排,占据首位的那面带斗大旗上,飘扬着一行金字—— ‘钦造江西承宣布政使司黄册’! 仪仗之后,是燕王亲率四百骑,护卫着一辆辆装着黄册箱子的马车缓缓驶出。 待到马车全部驶出,才是楚王殿下率领四百骑断后。 两位殿下前后护送,黄册的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然后,才是曾泰率领一众江西官员,士绅百姓的代表,跟在后头,恭送黄册进京。 最后,在章江门码头上又举行了隆重的送行仪式,而且主角完完全全是黄册,两位殿下丝毫都没有抢风头。 待到所有黄册安置妥当,护送船队这才缓缓起锚,顺着赣江向东而去…… 如此隆重的场面,让南昌城的百姓既震惊,又感到荣幸。没想到,原来朝廷这么重视他们? 却不知道,从此以后,朝廷将通过黄册、鱼鳞图册和里甲这只铁手,将把他们牢牢掌握在手中。 将他们世世代代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让他们老老实实的为朝廷交税、服役,化身为帝国强盛的根基! 什么叫中央集权?这才叫中央集权。单单凭借武力是远远做不到的…… 第五五三章 迎黄册 洪武十一年,年末。 还有三天就过大年了,南京城的年味已经很浓厚,店铺歇业、百姓停工,上上下下都开始进入过年的节奏了。 然而此时,朝廷的官员和官兵却忽然忙碌起来,在正阳门到皇宫之间的御道上,扎起了一座座彩楼,插上旌旗和彩带。 京城百姓看这架势,以为又有哪位将军凯旋,要举行献俘仪式。可也没听说今年有什么大仗啊。 一片猜测声中,二十八这天,更让百姓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这日皇宫正门大开,就连洪武皇帝朱元璋,和太子殿下的御驾都出动了。 还有回京过年的秦王晋王,率领各位亲王也一并出迎。 文武百官就更不消说了,够得上档次的倾巢出动,一个都不能少。就连久病的胡丞相,都出现在队伍中。 “到底是谁啊?这么大的面子?”南京市民彻底糊涂了。 “之前不管是徐大将军还是哪位将军凯旋,最多就是太子代皇上亲迎。”有人便如数家珍道:“皇上拢共只出迎过两回,一次是迎接开平王的灵柩,一次就是去年,迎接宁河王的灵柩……” “别瞎说,这回可不是全军素缟,喜气洋洋的,肯定是有好事发生。”众人纷纷摇头,被彻底吊足了胃口。 辰时,谜底揭开。 燕王楚王二位殿下率领最隆重的仪仗、最严密的护卫,护送着一趟运载册簿的车队,缓缓自江东门码头驶来。 那面蓝底金字的带斗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一行醒目的金字——‘钦造江西承宣布政使司黄册’! 正阳门下,一直翘首以待的朱老板,看到那面大旗,便忍不住露出笑容。 “可算来了。”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终于得偿所愿了!”一旁的左丞相胡惟庸,适时奉上了马屁。 年初,他一直在家称病,可左等右等,没等到处分自己的诏书,反而等来了给自己看病的太医,和皇上命自己赶紧复出视事的口谕。 胡惟庸推脱再三,见皇上十分坚决,确实是打算继续用自己,便就坡下驴,上书自称病愈,重新回到了中书省。 “这只是个开始。”朱元璋看一眼没事人似的胡惟庸,淡淡道:“全国还有十一个省没搞呢。” “万事开头难嘛。”胡惟庸忙赔笑道:“现在两位殿下在江西开了好头,后头各省有章可循,速度也就快了。” “但愿吧。”朱元璋不再看他,把视线转向已经近在眼前的护送车队,幽幽道:“但愿能一切顺利。” 这时,他看到老四老六排众而出,手脚麻利的翻身下马,快步向自己走来。脸上不禁重绽笑容,对太子和诸王笑道:“咱家的一双麒麟儿回来了。” 哥几个闻言大都高兴地笑了,只有老三和老七两个在那皮笑肉不笑。 不过两人针对的对象,和不爽之处却各有不同。 老三不爽的是老四又抢了风头,老七不爽的是老六又出了风头。自己这个年,怕是又要过不安生了。人家啪啪放鞭,他被啪啪打腚,这谁遭得住? 不过这时候也没人理会两人的小心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老四和老六身上。 朱标激动的端详着弟弟道:“哎呀,整一年没见老六,还真挺想他……咦,他怎么这么瘦了?” 朱元璋却暗暗嘀咕道:‘坏了,又要被念叨了……’ …… 在万众瞩目下,燕王楚王两位殿下并肩来到御前,向父皇叩首行礼后。老六高高举起一份《上钦造江西黄册表》,声如洪钟道: “儿臣燕王棣、楚王加海王桢,率江西文武、军民,向父皇进献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十三府、七十八县黄册及鱼鳞图册,请父皇御览!” “好,好,吾儿辛苦了。”朱元璋欣慰的点点头,一招手道:“太子还不快接一下黄册。” “是,父皇。”太子忙应声上前,向两个弟弟身后的黄册车队,深施一礼,然后才接过老六手中的奏表,呈给父皇,就算是交接完毕。 第333节 然后两个弟弟随他入列,御驾却没有立即回城,而是带着黄册向东而去,来到不远处的大祀坛,举行荐天之礼。 中书省官员验看了关防,确认无误后,带刀舍人将一口口装着黄册与鱼鳞图册的沉重木箱抬下车,抬到祭坛前整齐码放。 趁着这个功夫,朱元璋父子在殿中更换了冕服。 冕服是皇室成员最高级别的礼服和祭服,用于祭祀天地宗庙、社稷先农,以及登极册封等重大礼仪场合。 出现在百官面前时,朱家天团都头戴平天冠,身穿玄色章服。其中朱元璋的等级最高,他的平天冠有十二旒,章服有十二章。 陪祀的太子和诸亲王则是戴九旒冕,着九章服。 还有目前唯一的一个郡王,靖江王朱守谦,穿着八章冠冕。他是朱文正的儿子,自幼被朱元璋养在身边,跟皇子们一起长大。 这些王爷们跟着朱元璋来到祭坛前,便在各自位置站定。只有太子可以陪着皇帝登坛,陪他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并代父皇庄重宣读了祭文。 朱元璋神情严肃的跪在祭台前,举目望着上苍,听着自己昨夜亲手写就的祭文,难以遏制心中的澎湃。 他一直清晰记得在建国前的那次卧谈会上,刘先生郑重告诉他,军事上统一全国,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统治了全国。 只有完成全国的户口普查,编制出户帖;完成全国的清丈、编制出鱼鳞图册,再将两者合二为一,制成《赋役黄册》,才代表着万川归海、天下归一,朝廷权威无远弗届! 朱元璋对此深以为然,将这番话奉为圭臬。从刚刚统一全国,他就一直梦寐以求想要做做成这件事。 没想到整整十年过去了,才完成了一个省的黄册。 虽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情况最复杂的江西完成了,其余各省已经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推脱敷衍了! 他向上苍发誓,不管多少人反对,不管遇到多少困难,他都一定会完成全国的黄册编纂,为大明开万世之基,让百姓永享生民之乐! 最后,朱元璋亲手将祭文焚给上天…… 第五五四章 兄弟重聚 礼成之后,可怜的带刀舍人们再次将黄册箱子装回马车,准备送去入库。 如此重要的黄册,当然要给予最妥善的保管了。它是朝廷管理国家的原始数据,日后所有大政方针,都要以此为依据。自然要绝对防止遗失、或者被人偷偷篡改,所以要保存在一个常人难以接触到的地方。 还要防水防火、防潮防虫防鼠,哪一项有疏忽,都可能给黄册带来毁灭性的损坏。 此外,收藏黄册的地方还必须够大。这才一个省的黄册,就已经这么多,要是全国的黄册都编纂完成,起码得五六万本,要摆满一整间大型的架阁库。 而且,朱元璋还计划每十年重新编纂一次。十年时间,百姓的人口和户数,肯定发生很多改变,黄册当然也要重编。 但是之前的黄册也依然有用,一来有据可查,二来也能杜绝地方官员和大户弄虚作假。 比如上次的黄册中明明记载,你家里还有一千亩地,这次忽然就只剩十亩了,那就得拿出那九百九十亩的卖地地契,以及买主的身份备查。 提供不出来或对不上,八成就是隐田了。 所以之前的黄册,不可能处理掉,还要当作原始档案留底。于是每十年,就需要一座新库房。大明朝传承个几百年,怕是整座中书省全用来放黄册,都不够用。 总之,收藏黄册的地方,必须足够大、足够安全,还得离着朝廷足够近,这样才能便于管理调阅。 在这个人稠地狭的南京城,想找这么个地方,真的很不容易。 好在朱老板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在建国之前,就已经为未来的黄册库选好了地址——后湖。 也就是之前,老六哥几个被禁足过一天的玄武湖。 这个风光旖旎的历史名湖,十二年前就被朱元璋用高高的城墙圈了起来,成为了皇家禁地。 却又不用。也不起什么宫舍,就在五座湖心岛上盖了几座房子,便一直闲置在那里。 引得无数文人墨客背地里痛骂老朱,真是焚琴煮鹤、占着茅坑不拉屎…… 直到今天,人们才知道它的用处,原来这后湖,是用来收藏天下黄册的地方啊! 站在朱老板的立场看,这里实在太适合收藏黄册了。首先五块湖心洲天然隔绝了无关人等接近。周遭都是水,也便于防火。而且距离特别近,想要调阅黄册,立等可取。 这么合适的地方,只用来看风景,那多可惜啊。 必须圈起来,放黄册! …… 随着大军护送第一批黄册进入后湖黄册库,朱桢和朱棣也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的差事,终于完成了。 “哎,累死我了,得回去好好睡一觉。”朱桢骑马出了太平门,归心似箭。他都想死自己的牛、熊猫和藏狐,还有红姐了…… “还是先去父皇那里交差吧,他老人家肯定,还有好多话要问咱俩。”朱棣却摇头道。 “急啥?让老头子等着就是。”老六嘟囔着。 “你敢我可不敢,俺可没有你那么大的面子。”老四笑笑,低声问道:“今天献贺表的时候,干嘛把我名字排在前头?” “有什么问题吗?”老六一脸不解。 “当然有问题了,你是双亲王,太子之下就是你,先说俺不合规矩。”老四答道。 “有圣旨明文规定吗?”老六却满不在乎道:“有我也不在乎,你是我哥就不能让你在我后头。” “唉,你这小子。”老四总是会被老六,不经意间暖一下心。“以后别这样了。” “好好好。”老六敷衍道。 说话间,哥俩出了太平门,便见二哥三哥……还有五哥早就等在那里。 哥几个也一年没见,而且这一年发生这么多事,此时见面便分外亲热,两两笑着熊抱起来。 当然是二抱四、三抱六,五哥一边看了。 他正尴尬的犹豫着,要不要自己抱抱自己。老四老六同时抱住他,差点把个文弱的周王勒的透不过气。 “哈哈,五哥,真是想死我了!”老六使劲拍着老五的肩膀。 虽然疼,但五哥是高兴的。老四老六不在京里时,他时常会被人遗忘,虽说没人搭理正好可以潜心钻研医术,但有时候还真是挺孤单的。 “哥也很想你。”他羞涩一笑,眼圈红红的。 这边哥俩还未分开,那边老三老四便不出意外的开吵了。 “咦老三,你不是就藩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跑回来了?”老四问道。 “爹妈叫老子回来过年,你管得着吗?”老三没好气道:“倒是你,死乞白赖抢了老子的差事去,却又不好好干,有你这样的吗?” “老子怎么没好好干?”老四瞪眼道:“今天仪式你也在场,你是眼瞎还是耳聋啊?” “当我不知道啊,那都是人老六的功劳,除了一开始杀人之外,你就是个滥竽充数的。”老三哂笑一声。 “是你去年就滥竽充数,就以为别人也会跟你一样吧!”老四瞪着老三。 “本王至少没有,一请半年的假,待在京城不回去,只留老六一个人在外头受苦。”老三冷笑道:“等快完事了又跑回去,生怕少了自己的功劳。” “你去年倒是在苏州,可天天逛窑子、花天酒地,难道还帮老六什么忙了吗?”老四老三针锋相对,为到底谁更拉胯争论不休。 “你真是不容易啊……”五哥同情的看一眼老六,小声道。 “哈哈,其实还好。”朱桢摇头笑道:“他们这是在互相贬低而已,其实办起差事来,一个比一个卖力。” “这样啊。”老五释然一笑道:“我看你瘦了这么多,还以为操劳过度,累得呢。” “哈哈,五哥你想多了,我这是减肥呢。”朱桢拍了拍自己结实的一块腹肌道:“天天练呢。” “唉,看来药物减肥还是比不过锻炼。”五哥有些小难过,他给老六开的减肥药,喝的时候效果不错,一停了就反弹。是药三分毒,又不能一直喝,所以早就不让老六再喝了。 “我的针法已经有小成,本来想再给你试试针灸减肥的……”他又不无遗憾的说道。这年代,有减肥需求的人实在凤毛麟角。这个领域几乎是空白,可研究的地方实在太多,实验对象却很不好找…… “哈哈,我还是锻炼吧。”老六听说五哥还想给自己扎针,赶忙打个哈哈混过去。 第五五五章 接风家宴 哥几个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来到宫门口时,便有坤宁宫太监传旨说,中午时,马皇后在坤宁宫设下家宴,给几个儿子接风洗尘。皇上也会过去,让他们直接去坤宁宫。 待那坤宁宫太监走远,老三酸酸道:“还是托你俩的福,不然母后都不给我俩接风。” 其实他跟老二已经回京有些时日了,但两人在封地闹得着实有些不像话,都被他们老子派人斥责过几回。 朱元璋此番叫他们回京过年,也有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在封地安分守己的意思。 “哼哼……”朱棣冷笑一声,他真想说‘也不看看你们干的什么好事,母后还请你们吃饭,父皇不请你吃皮鞭炒肉就不错了。’ 但是碍于二哥也在当场,而且作的业比三哥还大,他才没说出口。 不过他也不急,既然父皇也要出席,看到老三那是一定要骂的。到时看好戏便可。 …… 哥几个便来到坤宁宫,向母后请安。 胡贤妃也在,哥几个又向她问了安。 随着年岁增长,胡贤妃也沉稳了不少,慈祥和蔼的与几位殿下说话,眼睛却一直没离了儿子身上。心里碎碎念道: ‘哎哟,我的宝贝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朱重八你个杀千刀的,放着这么多哥哥不使唤,整天逮着老六一只羊薅毛,你看把他薅的……’ ‘老娘跟你没完!’ “瘦了好,瘦了多精神。”马皇后却对老六瘦下来很开心,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道:“当年你爹就是这个样子,除了你的眉毛比他粗点,活脱脱就是他三十年前的样子!” “啊?”老六张大嘴巴,他一直以为自己随二舅呢。没想到脸上还有老贼的影子在。 “啊什么啊,随你爹你很不开心吗?”朱元璋背着手从外头进来,没好气道。 殿中众人赶忙拜见皇上。 “都起来,今天没外人,不用拘礼。”朱元璋心情极佳,笑眯眯的一手拉起老四,一手拉起老六,高兴道:“今天你俩坐咱边上,陪老子好好喝一盅。” 说着便招呼众人入席。“都坐吧。” 皇室众人道谢后,待皇上皇后坐定,才各归其位。 老朱家家宴不像前朝皇室那样,一人一张小几,皇帝皇后高高在上,分餐用膳。 第334节 朱老板觉得那样太疏离,没有一家人的氛围。所以他们家向来是用圆桌吃饭的,人多就多摆几张圆桌。寓意团团圆圆,圆圆满满。 朱桢平时都坐小孩那桌的,这回头一次坐在了朱元璋和马皇后中间,成了全场的焦点,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怎么,太长时间没享受父母之爱,不习惯了?”朱元璋瞥他一眼。 “父皇是怎么看出来的?”朱桢感到奇怪。 “这不废话吗,往常老子动两筷子,你能动三筷子。今天老子动了三筷子,你才动了两筷子。”朱元璋说话间运筷如飞,将一块溜肉段送入嘴中,一边得意道: “火候不到家啊,小子。” “那是我刚回来让着恁……”朱桢哼一声,马上换挡,把筷子都拉出虚影来了。 “我艹,你慢点……”朱元璋大急,赶忙骂骂咧咧跟他抢食儿。 “……”坐在朱元璋右手边的老四,其实也是个大胃王,却愣生生被这爷俩的气势惊呆。拢共没伸几筷子…… “唉,老六一回来,又有人陪着皇上疯了。”马皇后对胡贤妃叹了口气。 “他们吃我做的饭从来不这样。”胡贤妃郁闷道。 …… 酒足饭饱之后,朱老板抚着圆滚滚的肚皮,这才开腔道:“这个年,咱是真痛快啊。老四老六这次立了大功。日后我大明,能千秋万载,少不了他俩今日之功。” “……”听到皇上高得离谱的评价,在场众人暗暗吃惊,尤其是那些后妃还有年轻的皇子。 “太夸张了吧,”达定妃小声嘟囔道:“不就是去丈个田吗?有什么了不起?” “咱知道,你们大部分人不懂黄册的意义。咱就这么说吧,没有这玩意,大明就是个短命的王朝。有这玩意儿,咱就有信心让大明成为最长寿的王朝!”便听朱元璋接着道: “你们这些人,还有咱老朱家的后代,也就能坐享富贵几百年了。” 朱桢却暗暗腹诽,然后后代就成了大明的肿瘤…… “几百年不够,起码上千年!”那边老三赶紧奉上马屁,以求待会不要被当众处刑。 谁知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朱元璋瞥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千年?有你们几位好王爷在,咱是不敢奢望的。” “……”朱木冈缩缩脖子,没想到这么和谐的气氛,也会暗藏杀机。 “算了,这是给孩子们接风的家宴,就不能忍忍等着吃完饭再训吗?”马皇后替老三说情道。 “行,别的事咱改日再训,但有个事儿,就得这个时候训!”朱元璋给了马皇后面子,对老三来说却跟没给一样。 “是,请父皇训示。”老三只好垂头丧气离席,跪地挨训。 “咱就不说你在太原干的那些荒唐事,就说路上那件事。咱好心好意把跟了我二十三年的厨子徐兴祖派给你,还专门嘱咐你要善待他。可你倒好,在路上就把他吊起来鞭打!把咱的叮嘱当成了耳旁风!”朱元璋气愤的拍案道。 “儿臣起先是很善待他,还管他叫徐伯,没想到这厮居然蹬鼻子上脸,敢跟儿臣唱反调。”老三嘟囔道。 “他怎么跟你唱反调了?!”朱元璋提高声调问道。 “那天早晨,儿臣想起在苏州吃的甜豆花来,就让他做给儿臣吃。结果端上来一尝,是咸的。”老三郁闷道: “儿臣当时就不高兴了,让人把他叫来,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本王要吃甜的,他非做成咸的,他非但不觉得有错,还振振有词道,豆花就是咸的,他跟着父皇二十多年,也没做过甜豆花。” “我说本王就想吃甜的,你去给我做,他偏不。当着那么宫人,还有地方官的面,儿臣脸上哪挂得住,便威胁他说,你要是不做甜豆花,我就把你吊起来打。他说你就是把我烧死,豆花也不能是甜的……” “话赶话到那个份上,不打他一顿实在不合适。”说着老三讪讪道:“加上离开爹娘就藩心情不好,大热的天一上头,就,就把他打了……” 第五五六章 朱元璋训子 “小子荒唐!”朱元璋气得大骂老三道。 “咱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从来都军法森严,就连开平王当年都吃过咱的军棍,唯独这个厨子徐兴祖,给咱做饭二十三年,咱从来没打骂过!知道为什么吗?” “父皇是怕他怀恨在心,在膳食中下毒。”老三闷声道。 “知道你还敢打他?”朱元璋怒道。 “儿臣以为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三小声道。 “小事?难道你没听说过‘怨不在大,可畏惟人’?”朱元璋哼一声道:“更愚蠢的是,你打完了他,居然还让他给你做饭。这么不小心,是嫌自己命长吗?” “是是,儿臣知道错了。儿臣已经按照父皇的意思,赐金送他回家养老了。”老三讪讪道。 朱元璋又对看热闹的后妃和皇子道:“你们也别觉得事不关己,一样也要吸取教训!” 众人忙唯唯诺诺的应下,纷纷表示会对厨子好一点的。 “不止是厨子,平日里也不要虐待身边的宫人。觉得谁可能心怀怨恨,就不要犹豫,赶紧送出宫去。”朱元璋又语重心长的嘱咐起来。 换做以前,老六会觉得老贼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但是他现在不会这么想了,江西的经历让他深切体会到,他父子做的事情是多么得罪人,这大明朝肯定有无数人在盼着他父子赶紧暴毙吧。 …… 只训了老三一件事,让朱老板有些意犹未尽,便把矛头转向了老二。 “还有你这个蠢材,乐什么乐?”朱元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的罪行可比老三大多了!他最多只会失身,你却是要亡国的!” “哦……”老二这个郁闷,明明是老四在背地笑话老三,自己被逗乐了而已。却又不敢解释,只能乖乖的走到刚才老三跪的地方,也跪下听训。 “你就藩之前,咱千叮咛、万嘱咐,关内之民,自元氏失政,不胜其敝!虽然现在天下平定,又有转输边关之劳,百姓一直未得休息,已是民力枯竭。你就藩后,若宫室已完,其不急之务一概取消。”便听朱元璋怒斥道: “你倒好,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一到了西安就全都抛到脑后!明明王府已经完工,却继续大兴土木,既要建什么大钟楼,又要把九龙池中的亭子挪到王府。还放着王府不住,住到西安城的城楼上,简直是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大殿中的皇室成员全都惊呆了,没想到皇上会用如此严重的字眼儿来形容秦王。 秦王也是一脸的委屈,觉得自己也没干啥,就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把王府再改造改造而已。 “你也不要觉得委屈。”朱元璋哼了一声道:“表面上看,这些事并不大,但是如果是在汉唐时期,被有心人利用,你不光爵位保不住,连脑袋都可能也保不住!” “你该庆幸,如今是你老子在位,斥责你、惩罚你,但不会猜忌你,因为咱知道你就是个蠢材!”终究是过年,朱元璋还是收着的,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但是如果在咱死后,你还是这样行事,到时候你大哥朱标惩罚你,你没有理由怪你兄长,这完全是你咎由自取的下场!” “父皇,儿臣相信朱樉,一定能虚心改正,做一位爱民如子的贤王。”太子赶忙起身抱拳道:“我也会时常督促他自省,必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哼,你个蠢货何其幸运,还有个这么好的大哥。”朱元璋这才神色稍霁,放过老二道:“给咱好好的反省,如有再犯,加倍严惩!” “是,是父皇。”老二垂头丧气的应声道。 …… 朱元璋又借着老二老三的事,告诫了一番还未就藩的皇子,弄得儿子们一个个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 宴会也就草草结束了。朱元璋叫老四和老六,跟自己和太子回乾清宫。 虽然江西的事情,哥俩已经具本奏报,但还是当面听一听汇报,能了解到更多。 朱棣和朱桢便你一言我一语,又将在江西清丈田亩、编纂黄册、里甲百姓的经过讲给父皇与大哥。 朱元璋听得十分认真,还不时打断两人问这问那…… “你们觉得,下一步在全国推广黄册的时间成熟了吗?”这是朱老板最想知道的问题。 “这个问题还是让老六来回答吧。”朱棣实事求是道:“具体的事情都是老六在安排,儿臣主要给他保驾护航。” “四哥太谦虚了,事都是咱俩商量着定的。”朱桢却摇头道:“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你小子不用替老四脸上贴金,他是大开大合的将军,这种绣花穿针的精细活,非他所长。”朱元璋淡淡道:“就由你来说吧。” “是,父皇。”朱桢只好点点头,稍微整理下思绪道: “儿臣觉得目前还不太成熟。这次在江西推行新政,遇到的困难超乎想象。没有父皇和大哥的鼎力支持,没有我刘琏师兄前期的努力和牺牲,没有杀的人头滚滚,没有江西填湖广的大移民,是绝对不会这么快完成的。” “但各省有各省的情况,比如江西最大的地主是正一道,隐田隐户他们就占了一半;只要摁住了正一道,别的地主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朱桢接着道: “而我们从《不管账册》入手,恰好抓到了正一道的大把柄,他们才不得不低头。换了别的省,哪怕是山东的衍圣公府,也不会有正一道那么大的规模,效果自然就不会这么好了。” “嗯。”朱元璋点点头,神情很是凝重,有些事可一不可二,比如大移民,有的省还缺人呢,不可能每个省都来这么一手。 也不可能每个省都让他哥俩去一遍,那老四和老六这辈子不用干别的了。 换了别的儿子,比如老二或者老七这种蠢材,弄不好就把老百姓逼反了。老五老八这种不够强势的亲王,怕是也镇不住各省的妖魔鬼怪。 “所以还是得针对主要的困难,找到可以推而广之的解决之道。”便听朱桢又道:“让各省可以比较轻松的把新政推行下去。” “那你觉得有哪些主要困难,又该如何解决呢?”朱元璋追问道。 第五五七章 父皇好牛伯夷 “主要困难有两个,没有人和、缺少人手。”朱桢沉声答道: “先说前者,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我们在各省推广新政时,却一定会遇到官府不配合、乡绅大户很抵触、普通百姓不理解的局面,完全没有人和可言。” “唔……”朱元璋吐出一口浊气,虽然他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是事实。“这帮文官整天上书弹劾你哥俩,诋毁你们在江西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可见事实正如你所言。” “吓,他们这么恨我们的吗?”老六咂舌道:“没怎么听到风声哎。” “是大哥怕你年纪太小,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压力,所以不让我告诉你的。”朱棣这才说实话道:“至于那些弹劾我们的人,都已经被父皇送去凤阳种树了。” “那就好。”朱桢松口气,如果有人骂了自己没有受到惩罚,一定会鼓励更多的人群起而攻之的,到时候让一群苍蝇围着嗡嗡叫,烦都烦死了。 不过他觉得,这回处罚的有点轻,不像是老贼的风格。 “挖坑栽树的只是一部分,还有的人当了树,有的人做了肥料。”便听朱元璋淡淡道。 “好吧……”朱桢看到他大哥四哥齐齐打了个寒噤,不禁咽口唾沫道:“作肥料好理解,当了树是啥意思?” “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事儿。”朱元璋摇摇头道: “你只消知道,啃硬骨头没有不挨骂的。只有像胡惟庸那样,处处讨好文武百官才不会被骂——但有咱和你大哥在,当他们在放屁就行了。” “父皇,那沈立本招认,指使他设立《不管账册》的,正是胡惟庸。”朱桢今天看到胡惟庸又在那里蹦跶了,便气不打一处来,逮到机会就给他来一下。 “沈立本已经凌迟处死,胡惟庸却非但毫发无伤,还继续在那沐猴而冠呢。” “这件事咱自有主张,你不要跑题。”朱元璋却摇摇头,不想听他讨论这个问题。“继续说人和的困难怎么解决。” “官府不配合这条相对简单,首先要坚决贯彻‘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任官回避制度。只有不在当地的关系网中,这些官员才有可能心向朝廷,配合朝廷派下的工作队。”朱桢叹气道: “然而洪武四年,吏部选官就已经确定了‘南北更调’之制,可七年过去了,竟还有熊启泰这样土生土长的江西人,一直在主政江西。” “这件事,我已经质询过中书了,他们的回复是熊启泰籍贯河南,所以并不违反回避制度。”太子苦笑一声道:“他家里是元初逃难到江西的,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所以明显是钻了空子。” “咱已经令天下官员上报各自的三代和姻亲的实际情况。”朱元璋沉声道:“会把任官回避贯彻到底的。” 第335节 “那就好。”朱桢点点头。 “官府除了官,还有吏,你为什么只说官,不说吏?”大哥问道。 “因为胥吏,早就烂透了。大明要想真正的长治久安,早晚得把他们彻底换掉。但地方运转其实不靠官员,全靠这些经验老到、世代相传的猾吏。”朱桢苦笑一声道: “他们的人数也远超过官员百倍,眼下还没那个条件,只能先让他们维持局面。至于原本该由他们负责的清丈、黄册、里甲的事务,还是另派工作队更靠谱。” “老六认识的很透彻啊。”朱元璋赞许的颔首道: “胥吏问题是历朝积弊,哪怕咱也觉得棘手,所以才要造黄册、用里甲,让乡里自己组织收税、服役、捕盗、修水利,自决人命之外的诉讼,就是为了禁止胥吏再下乡。既然皇权不下县,那胥吏也不要再去骚扰百姓了。” 朱桢听了暗暗赞叹,没想到老贼还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这土味的乌托邦再土,也散发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 “再说说乡绅大户吧。”说到官府的问题,朱元璋又问道。 “这次最反动的,就是这帮人,因为朝廷要动的就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朱桢淡淡道。 “是啊。”朱元璋深以为然的颔首道: “那些乡绅大户都让元朝的包税制给惯坏了,忘了宋朝是怎么收他们税的了!总想着还像元朝那样,让朝廷由着他们胡作非为,做梦去吧!咱就是要狠狠的收拾他们,这样老百姓才能有活路!” “父皇说的对。”朱桢附和道:“其实这第二条和第三条可以连着说,乡绅大户本身并不足为惧,可怕的是他们对老百姓的控制。他们可以只付出一点金钱和精力,就能煽动老百姓和朝廷作对,这才是最棘手的。” “江西的百姓不是很支持新政的?”朱元璋黑着脸问道,他一直觉得自己处处为普通百姓着想,替穷人作主,因此分外受不了连穷人也反对他。 “老百姓确实是欢迎新政的,但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支持。千百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受乡绅宗老还有读书人的支配,所以稀里糊涂的为虎作伥,尽干些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傻事。” “老六说得对,这就是那帮士绅,敢喊出‘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底气所在。”朱元璋缓缓颔首道: “国家太大,百姓离着皇帝太远。咱当年放牛的时候,连县太爷都觉得太遥远。感觉刘财主就是全村人的天王老子,更别说远在京城的皇帝老儿了。根本没那个概念,懂么?”朱元璋点点头道: “在以往,千千万万个刘财主这样的士绅大户,就是所有老百姓的天,皇帝只是他们听说过,却永远看不见天外天。所以不跟士绅大户还有那些读书人合作,皇帝就坐不稳江山。” “但这是不对的!”朱元璋话锋一转,沉声道:“皇帝尚且把天下当成自家产业,只要不是糊涂蛋,总还懂得爱惜民力,与民休息。但那些士绅大户,却只为自家考虑,盘剥起老百姓来毫不留情!” “他们不光盘剥自家佃户,还跟官府勾结起来,把本该自家交的税、服的役,转嫁到的老百姓头上!”朱元璋越说越气愤道:“而且还仗着在老百姓那里的权威,把锅都甩到朝廷,甩到咱的头上,说是皇帝老儿的苛捐杂税,把老百姓害的活不下去!” “这是谎言,赤裸裸的谎言!”朱元璋拍着桌子,怒喝道:“可是老百姓没有见识,目不识丁,已经习惯了对他们偏听偏信。就像当年刘德说啥咱信啥一样,所以才会让他们有恃无恐,洋洋得意的说‘君与士大夫共天下’,屁!那是赤裸裸的威胁!” “什么‘君与士大夫共天下’?咱就是不信邪,非要给他改一改,”朱元璋霸气四射的宣言道:“咱就要与百姓共天下!” “好,牛逼!”老六情不自禁的给老朱鼓掌。 第五五八章 王的梦想 “才知道你老子的牛逼?”朱元璋非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得意。顿一下,他又道: “老六这次干得漂亮,他看准了这个关节,出奇招让百姓识破了,那些乡绅宗老的谎话。知道清丈田亩也好,里甲制度也罢,都是让百姓得利的好事。那些乡绅宗老失去了百姓的支持,自然也就翻不起什么水花来了。” “嘿嘿,父皇过奖了。”老六嘴角忍不住的上翘。 “只是你这个法子,太不体面了。”朱元璋笑骂一声道:“他妈的,堂堂亲王跑去丐帮当帮主,像话吗像话吗?!” “是总帮主。”老六纠正道。 “那也是个叫花子!”朱元璋无语至极。当年自己要饭那是迫于生计,这小子他妈的当成了爱好。 “叫花子怎么了,儿臣从小的梦想之一,就是当丐帮帮主。”老六满不在乎道:“人都说青出于蓝要胜于蓝,儿子总得有一样能比爹强的。” “艹……”朱元璋这才明白他的用意,郁闷的大翻白眼道:“那你爹当过和尚,你要不要去当个方丈啊?” “目前没这个打算。”老六想一想认真道:“还是海王这个职业更有吸引力。” “你瞧瞧你瞧瞧,才夸了他两句,这小子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朱元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弯腰准备脱鞋道:“我看他就是皮痒了!” “父皇,说正事呢。”太子赶忙按住老父亲的手,瞪一眼老六道:“不许再胡说八道。” “哦……”老六这才乖乖点头。 “他妈的……”朱元璋也骂骂咧咧穿上鞋,这小子见不着的时候,总想着他这好那好,一见着了,就恨得人牙痒痒。“刚才说哪了?” “说到用丐帮的人,走街串巷跟老百姓宣传,效果很好,”太子道:“就是有点不体面。” “没错,偌大的朝廷,找不出人来了吗?还得让叫花子来宣传国策大政。”朱元璋沉声道: “不过,官府宣传的效果,还真不一定有叫花子好。” “没错,宣传一定要讲人话、接地气。”朱桢点头道。 “嗯。”朱元璋捋着胡子,深以为然道:“‘讲人话、接地气’说得好啊,老六能悟到这六个字,真的不简单。不过完全可以做的更体面些—— “咱准备在每个乡下里社,都建造‘申明亭’和‘旌善亭’。前者用来张贴朝廷文告,向百姓直接传达与他们切身相关的政令;后者则张贴本地各种孝行善举,以求教化乡民。 “老百姓不识字,就在每乡选出三五七个识字的,德高望重之辈,定期念给他们听,给他们讲明朝廷的苦心。”朱元璋很得意自己的足智多谋,瞥一眼老六道:“怎么样,这法子比你那个丐帮宣传队上台面吧?” “是上台面,可有些一厢情愿。”老六却不买账。 “嘿,怎么个一厢情愿了?”朱元璋有些没面子道。 “那些读书人非但不会乖乖念给他们听,还会妖言惑众,混淆视听!”老四主动替老六分担火力,愤愤道:“逼得我们没办法,把那些冬烘先生、落魄书生、地痞流氓、街溜子之类,统统关起来,这才没人跟宣传队唱反调了。” “要是让官府选人的话,十有八九还是这些货。”朱桢点点头,也十分肯定道:“还不如找些只认识字,但却没读过圣贤书的那些账房、阴阳生、经纪之类照本宣科呢。” “你的意思是,读书人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太子听的微微皱眉,他对读书人的印象还是很好的。但没想到他们扮演了如此不光彩的角色。 “其实就是圣贤书读多了,脑袋才坏掉的。”朱桢语出惊人道:“父皇想要与百姓共天下,就不能用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 “不用他们用谁啊?”朱元璋皱眉道,他也早烦透了那帮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读书人,但凡有替代者,早就把他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技术官僚。”朱桢便答道。 “技术官僚?”朱元璋一脸懵:“那是什么鬼?” “就是让有专业知识的人,来管理国家。”朱桢解释道:“比如让精通会计知识,了解财政规律的人管理财政;让精通刑名,懂得法律的人来管理法司;让精通水利的人管水利;让精通营造的人管工程。” “说白了,就是让内行领导内行。而不是让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瞎指挥。”顿一下,他沉声道: “这也是儿臣说缺少人手的原因,像这样懂实务的技术官僚实在太少了,一块地的丈量数据摆在那里,那些只读圣贤书的官员,都算不出它的大小。各乡的黄册数据报上来,他们都不会统计,下面人不蒙他们蒙谁,要他们何用?” 朱元璋听完,沉默半晌,方幽幽道:“你小子,这是要砸了读书人的饭碗啊。” “是父皇先砸的。”朱桢却笑道。 朱桢敢跟朱元璋提这种敏感话题,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猜透了老贼的心思,知道老贼也是这么想的。 洪武三年,朱元璋曾下诏开科取士。然而经过三年科举取士的尝试后,他却十分失望,因为选中的都是些只会吟诗作对写文章的读书人,放到朝廷里除了夸夸其谈,啥也不会。 这跟他设科以选拔治国理政、执掌一方官吏的初衷有很大的差距。于是他宣布暂停科举,在诏书中失望的表示: “朕以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也。” 之后,他便采取地方官吏举荐,与自己培养国子生的方式,来充实官员的队伍。效果居然很不错……老六在苏州和江西,都调用了大量学习了算数、理财的国子生。 刘琏当时到江西清丈,用的更是清一水的国子生。 可以说没有老朱以实用主义培养的国子生,就没有江西清丈的胜利。 正因为有了这个前提,他才敢说这个话…… 但此议太过惊世骇俗,真要按照老六说的办,非得翻了天不成。就连太子也没法支持,他沉声道:“朝廷以圣贤之道立国,选士用官自然也要用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具体的事务可以慢慢学习历练嘛……” “大哥,臣弟也没说不读圣贤书。”朱桢却笑道:“我说的是不用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 第五五九章 二手的一般都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除了圣贤书,读书人还得学点别的?”太子神色稍霁。 “不愧是大哥!”朱桢马上奉上彩虹屁:“简直聪明绝顶、一点就通。” “你少给我戴高帽。”太子笑骂一声,然后正色道: “话说到这份上,大哥也不跟你说虚的了。朝廷开科取士,不只为了选拔人才,更重要的是给天下人才一个上升的机会。把他们的聪明才智和全部精力,都牢牢拴在科举一途上,这样天下才不容易出乱子。” “所以唐太宗看到天下举子入宫应试,才会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入我彀中。”他轻叹一声道:“现在明白了吧,为了天下太平,但科举是不能停的,早晚还得恢复。但读书人只会读圣贤书,你拿别的考他们,他们不会啊。” “不会就学。”朱桢沉声道:“反正几年之内,科举又不会恢复,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学一门专业。” 顿一下,他又打出了自己的王牌道:“臣弟听刘先生说,唐朝开科举不止有进士科,还有明经、明法、明字、明算等科,父皇既然以恢复唐制为主,为何偏偏在最重要的抡才大典上,却不学唐朝了呢?” “唐朝的科举是这样的吗?”朱元璋一愣,寻思一会儿方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当时咱听宋先生他们说,唐朝都是以进士科为尊,因为其余几科太简单,很难拉开差距,所以真正的人才,都去考进士了。 “所以到了后来,考进士就成了考科举的代名词,另外几科形同虚设,因此没必要再走当年的弯路了,只设进士科就行了。” “父皇被他们给蒙了。”朱桢一阵冷笑,这个问题他真的跟刘伯温讨论过很多次,讲起来自然成竹在胸。朱元璋、朱标、朱棣便听他侃侃而谈道: “进士科确实是唐朝最重要的科目没错,因为难度最高,也最受重视。但说其余几科不重要,报的人也太少,就纯属文人的坏心思了—— “我跟老师统计过,整个唐朝,报考人数和录取人数最多的是明经科,明经科出身的官吏,远超进士科。这怎么能说形同虚设呢? “还有明法科主要考察法律知识,选拔司法人才。考生除了要熟悉律条律令外,还要运用这些律令,处理十件具体案件。可以选拔出理论与实践都过关的司法人才,怎么能说不重要呢? “再比如明算科,主要考察数学和天文学知识,选拔出精通计算的官员有多重要,父皇肯定深有体会,就不用儿臣多嘴了。”朱桢叹了口气道:“敢说这两科不重要的,不是蠢就是坏。” “他们怎么会蠢呢?他们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朱元璋的话语中,已经开始有了杀意在弥漫了。 “不过这个问题太大了,今天先不讨论。”但一转念,他又打住了这个话头。早已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皇帝,最不希望被人牵着鼻子走,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朱元璋对老六笑笑道:“等咱多了解了解,心里有了个章程,再叫你来聊这件事。” “是,父皇。”朱桢轻声应下,现在没指望,这么大的事,一次就能说动老贼。说不得将来还得老师出马,反复游说才行。 朱元璋点点头,最后问道:“你觉得要在全国推行新政的话,还差多少人手?” “差不少。”朱桢想一想道:“能用的人手差不多全在江西了,要想全国一起推行的话,起码得多十倍吧?” “这么多吗?”朱元璋眉头紧皱,从建国初,他就苦于人才匮乏,到现在还是被这个问题困扰。 “那要是延长些年限,比如五年成功呢?”太子问道:“是不是就可以少用一半的人了?” “差不多这个意思,但大哥,其实培养五千人和培养一万人,用的时间是差不多的。”朱桢轻声道:“黄册十年一重造,还是有必要培养一支强大的专业队伍的。就算是平时,这些人也比那些滥竽充数之辈,得力太多了。” “一万人……”朱元璋怦然心动,忍不住幻想起来,如果真有这样一支上万人的专业团队听命于自己,那自己对大明朝的掌控力度,将是史上空前的。 “培养五千人和一万人的时间,会是一样的?”太子轻声问道。 “这就是学校的作用。”朱桢答道:“从零到一百很难,从一百到一千也很难,但只要把学校的教育体系搭建起来,这一千个人才便是种子,只要土壤足够,就可以结出上万粒果实来。” 第336节 “咱当初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国子监那帮人,唉,乱七八糟,荒腔走板……”朱元璋叹口气道:“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挑起给国家供应人才的大梁来,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然后朱元璋便结束了这次漫长的谈话,满意的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 “怎么样老大,没想到老六能看的这么深吧。所以说玉不琢、不成器,得历练啊。” “唉,惭愧。”太子面现苦笑道:“儿臣二十岁时,还人云亦云,懵懵懂懂。没想到老六这个年纪,见识就已经超过我当年了。” 朱棣也心悦诚服道:“跟老六在南昌这段时间,臣弟也学到了很多。” “都是大哥教的好。”老六忙谦虚笑道:“八岁让我看真德秀的著作,臣弟不秀一把,岂不太让大哥失望了?” “哈哈哈!”太子高兴的揽着老六的肩膀道:“大哥真得感谢自己当年的英明啊。” “别忘了,还有咱给你拜的老师。”朱元璋也不知啥心理,这都要跟儿子比。 “是,”朱桢便一脸赤诚道:“儿臣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没有父皇儿臣就是要一辈子饭,也当不上丐帮帮主。” “怎么再好的话到你嘴里就他妈变了味。”朱元璋没好气的给他后背一巴掌道:“回去好好歇歇,不过还有个事,年前要办——跟你四哥赶紧合计合计请功名单报上来,要是赶得及,就元旦大朝一并宣布。” 哥俩相视一笑,朱棣从袖中掏出一份奏表,赔笑道:“父皇,早就准备好了。” “看来两个臭小子没少许愿啊。”朱元璋笑骂一声,接过了奏表。 第五六零章 弟弟长大了 哥仨从乾清宫出来时,外头天色都黑了。 “都这么晚了?本来以为结束的早,先去我那里坐坐呢。”朱标笑道:“雄英知道你们回来了,天天念叨要找四叔和六叔玩。” “主要是想找他六叔吧?四叔老是把他吓哭。”朱棣开玩笑道。 “你太爱吓唬小孩子了。”朱标苦笑道:“不过雄英越是让你吓得哭,还越是想找你玩,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咋想的。” “今儿不早了,贤妃娘娘还在等着老六呢。”朱棣便笑道:“过年我俩好好陪他玩一天。” “四嫂也在等着四哥呢。”老六嘿嘿一笑。 “啊。”朱棣已经彻底不装了,点头道:“出来这么久,不放心啊,得赶紧回去看看。” “赶明儿我带着雄英过去看高炽。”朱桢便对老四笑道。 “明白。”老四给了老六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倒把太子看迷糊了,不知这俩货在搞什么鬼。 说完老四向大哥拱拱手,便赶在宫门关闭前,一溜烟出宫去了。 “这家伙,原先回京都得先去我那住上几天。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哥啊。”太子酸酸道:“老六,你将来可不能这样。” “大哥放心,我不会。”老六忙笑道:“要不我跟你回去?” “不用了,贤妃娘娘该等急了。”朱标笑着告诉他个好消息道:“哦对了,你母妃又要升了。” “啊?弟弟还是妹妹?”老六深感震惊。 “呃……”朱标登时无语,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道:“是从贤妃晋为贵妃的升,不是生孩子的生。” “哦,这样啊。”老六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跟老头子说话太久,脑袋都不好使了。” “行了,快回去吧,有什么话咱们改天再说。”太子习惯性的给老六整了整衣领,目送着老六离去。 看着弟弟那魁梧的身材,太子摸了摸刚开始蓄的唇须,一时间感慨万千。 真快啊,一晃眼一个个全都成了大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依赖自己了…… …… 万安宫的宫人早就候在宫门外,一看到殿下回来,便喜气洋洋的大声通传:“娘娘,殿下回来了!” “哎呀,臭小子你可算回来了。”胡贤妃闻报,欢天喜地的迎出来。 “父皇才放人,红姐等急了吧?”朱桢笑嘻嘻的看着母妃夸赞道:“红姐风采依旧,还是那么青春靓丽啊!” “咯咯咯,别瞎说,娘都一把年纪了。”胡贤妃便笑得花枝乱颤,双手拉着儿子的上臂,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来,心疼道: “倒是高了不少,怎么瘦的这么厉害?是吃不惯江西的饭,还是忙的顾不上用膳?” “哈哈,都不是,儿子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老六便举起胳膊,比划一下道:“是最近痴迷武功,运动量太大的缘故……” “哟,你小子也开始练武了?”胡贤妃登时手痒道:“哪天跟娘过过招,咱们以武会友,切磋一下。” “算了吧,你都要当贵妃的人了,还是稳重点吧。”老六却不接招,他习武纯粹为了减肥,打架?这辈子都不会打架的。 “吓,你知道了?”胡贤妃想装矜持,却又乐不可支道:“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已经够惊喜啦。”老六便大笑道:“今天陪红姐好好喝一个,给你庆祝庆祝!” “什么什么?”胡贤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一旁的苗尚宫道:“你听他说啥了?” 苗尚宫便瓮声瓮气道:“殿下说今天要陪娘娘好好喝一个,给娘娘庆祝庆祝。” “哎呀,太好了!”胡贤妃登时欣喜若狂,好似比听说自己要封贵妃还激动。马上高声吩咐道:“小的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好酒搬出来啊,不用再藏了!” “红姐说的好像你藏一样?”老六便取笑她道:“把烧酒坛子上贴上药酒的标签,也算藏了吗?根本是掩耳盗铃好么?” “当然算了。”胡贤妃很认真道:“只要儿子你一天没松口,娘就不会正大光明的喝酒。掩耳盗铃也是娘对你的爱。” “那这份爱还真特别咧。”老六大笑着跟胡贤妃进去正殿。 正殿中,筵席早已摆好,一坛坛高度烧酒也终于褪去伪装,重见天日。 万安宫里喝酒讲的一个热闹,所以除了胡贤妃母子俩外,苗尚宫、汪妈、沐香等一干女官太监,全都入席陪喝。 喝过几番欢迎归来、恭喜升职的套路酒后,席间气氛便热烈起来,女官太监们便热闹起来,开始吆五喝六,划拳灌酒,好不快活。 所以说老六喜欢请人吃席,是有遗传的。 酒至半酣,胡贤妃非要敬儿子一杯。 “为啥呢?因为老娘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个好儿子。”胡贤妃得意洋洋的揽着老六的膀子,对一众宫人吹嘘道: “就是小年夜那天,我正喝着火锅涮着酒,和宁妃惠妃几个,听达定妃吹嘘老七跟随江阴侯吴良剿匪有功。你是没听她吹的呀,简直就跟老七立了不世之功一样。” 这事儿,老六倒有所耳闻。当初老七在凤阳搞得太不像话之后,父皇把他召回,圈禁反省了半年,又把他发往军中历练。 没想到居然跟吴良凑到了一起。不过吴良的长江水师,今年也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剿了几股长江水匪而已…… “她说呀,凯旋的时候,吴良把老七好一个夸。你父皇便问道,既然这么喜欢这小子,不如让他给你做女婿吧?”便听胡贤妃接着道。 “噗……”老六一口酒喷了汪妈一脸,赶紧歉意的拿起帕子,给他擦脸。 不管对方什么身份,只要是他的错,他一定会道歉。这一点,是老六跟所有兄弟不同的地方。 “没事没事,脸接仙露,老奴这是多大的福分啊。”汪妈慈祥的笑道:“肯定美容养颜。” 说着小声问道:“这门亲事不妥吧……” “嗯。”老六点点头,当然大大的不妥了,父皇已经知道,是吴良指使那帮海盗在海上袭击自己,却要让他当老七的岳父。怎么想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五六一章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达定妃明明对这门婚事满意极了,却还在那里卖乖说,‘哎呀,别的哥哥都是娶公爵之女,到了我们这里,只能娶个侯爵之女。不过好在吴家一门双侯爵,门楣总要比其他的侯爷高那么一丢丢。’” 胡贤妃接着道:“说这话时,她一直得意的瞥向我。因为皇上跳过老六,先给他儿子娶亲,她觉得这说明皇上更重视她儿子。而且齐王占了吴家,等到我儿成亲的时候,岳家的门第八成不如吴家。 “她觉得可算压过我一头了,还得意洋洋的跟我说,别整天光顾着喝酒,老六的亲事也得上心。也别以为皇上会一直宠着老六,一样都是他的儿子,差事办得好的,皇上就会宠着他,还会母以子贵。可要是差事办砸了,皇上就会冷落他,连当娘的也跟着遭殃。 “我擦,她失心疯了吗?炫耀她自己的儿子就行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朱桢难以理解道。 “那时候,朝野群情汹汹,弹劾殿下你跟燕王的弹章络绎不绝。”汪妈解释道: “齐王殿下知道这事儿,便告诉达妃娘娘,她就开始四处散播,说殿下要倒霉了,指不定哪天就被皇上绑回来,打一顿圈禁起来都是轻的,说不定连王爵都要保不住了。” “老七,我甘霖娘!”老六一听就恼了,本来还打算等过了年再收拾老七的,看来这个年是不能让他好好过了。 “就是这么个情形下,她说的这番话,娘娘还不气炸了肺吗?”汪妈叹气道。 “那红姐你没赏她两个大比兜吗?”老六瞪大眼问道。 “想来着,但没有。”胡贤妃道。 “成熟了。”老六赞叹道。 “倒也不是,”便听胡贤妃笑道:“是我还没来得及动手,那边皇上先开腔了……哎呀,我说这话羞死人了,苗尚宫还是你来说吧。” “是。”苗尚宫便瓮声瓮气道: “那晚皇上是真高兴啊,他声音老大老大,高声宣布说江西黄册功成,殿下居功至伟,他跟皇后娘娘商量过了,决定晋封咱们娘娘为贵妃,以奖励她养育了这么个好儿子!” “哈哈哈,你是没看当时达氏那张脸啊。”一想到达定妃当时如遭雷击的样子,胡贤妃就乐颠了:“那叫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吃了只死耗子还难受。我都不忍心下手再给她一巴掌了。” “来来,喝酒喝酒。”胡贤妃高兴的与儿子连干三杯,像小时候一样摸着他的头道:“你说我儿子怎么这么厉害呢?” “那还不是红姐会生吗?”老六笑眯眯道。 “不过儿子,那达氏有句话没说错,娘我是该关心关心你的亲事了。”胡贤妃手支着太阳穴,带着醉意问道: “你跟你父皇的约定,还作数吗?” “当然了,父皇说的那就是金科玉律啊。”老六瞪大眼道。 “你少来,他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事还少吗?”胡贤妃却不屑道。 “呃,好吧……”见没法拿老贼做挡箭牌,老六只好老老实实道:“我觉得我还太小,还承担不起家庭的重任。” “你哪小了?”胡贤妃打量着老六:“国家的重任你都担得了,家庭的责任你担不得?” “呃……”老六一阵语塞,看来随着封号的提升,红姐的水平也跟着在提升。 “好吧,本王这人就跟别人不大一样,我觉得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太小了,跟她们结婚有罪恶感,懂吗?”他只好实话实说道:“起码得过了十八,这下可以了吧?” “……”一直安静陪坐的沐香,忽然眼中亮了一下。 “真是怪癖。”胡贤妃嘟囔一声,不想再惹儿子不高兴。旋即又笑问道:“你不会是为了等那刘家小姐吧?” “啊……”老六迟疑一下,实话实说道:“有部分原因吧。” “部分原因?那另一部分是不是徐二小姐?”胡贤妃试探问道。 老六一惊:“红姐怎么知道?” 第337节 “我就是知道。”胡贤妃便得意洋洋道,她不能告诉老六是因为这一年来,燕王妃每次进宫拜见母后,都一定会来她这里坐坐,陪她说会儿话,而且每次都带着她妹妹…… 胡贤妃在宫里都混了半辈子了,还能不明白老四媳妇是啥意思? 但她不能把这事告诉儿子,那样对人家燕王妃就太不礼貌了。而且还可能对儿子和徐二小姐的关系产生些不好的影响…… 可知母莫若子,她那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朱桢?老六一转眼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心说好家伙,这是要楚汉争霸了。 他不由想到南昌城那位自己的得意私教王小姐,心说既然都明牌了,也得让她见见光。再说三国演义的局面,可比楚汉争霸长久多了…… 便咳嗽一声道:“也不全是。” “还有?”胡贤妃等人忍不住齐声惊呼。 “啊。”老六便坦然道:“怎么了?” “哈,没怎么。”胡贤妃举手投降道:“你这事我管不了,太他么乱了。来,咱们继续喝酒。” “对嘛,说那些有的没的干啥,”老六高兴的拍了拍胡贤妃的肩膀道:“你就无忧无虑当你的贵妃就行了,我的事我会看着办的。” “你可不能毁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胡贤妃实在没招了,只好叮嘱道。 “放心。”老六笑道:“一省黄册我都搞得定,几个姑娘还安排不好?那这个海王就别当了。” “为什么不是楚王?”胡贤妃奇怪问道。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喝酒喝酒。”老六赶紧端起酒杯,堵住母妃的嘴。 “哎,喝酒喝酒。”胡贤妃一看这儿子彻底管不了了,那还是做点自己最擅长的事吧,便啥也不说,带着一桌人喝到飞起。 反正最后老六是被汪妈和沐香架回东五所的。 回去时平天大圣正在反刍,两只明显胖了一圈的藏狐,都一脸睿智的看着他。 只有大熊猫依然呼呼大睡,根本没有迎接主人的自觉…… 当他在沐香的服侍下洗了澡,换上舒适的睡袍,躺在有阳光味道的大床上,享受着沐香给自己烘干头发,舒服的手指都不想动,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喃喃道:“回家真好。” 沐香见他真的睡着了,这才敢小声应道:“殿下回来也真好。” 第五六二章 朱雄英 好容易回到自己家,朱桢本打算美美的一觉睡个自然醒。 可天刚亮,他就被人从睡梦中闹醒了。 “六叔,六叔,该起床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他床边响起,还有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在捏他的鼻子。 “……”朱桢却罕见的没发脾气,而是一把将那五六岁的小男孩,提溜到床上,抱在怀里揉捏起来。 逗的那孩子咯咯直笑,不停躲闪道:“六叔我错了,饶了雄英吧。” “还敢不敢吵六叔睡觉了?”老六这才睁开眼,看着皇长孙那张伶俐可爱的小脸,吹胡子瞪眼威胁道。 可惜他的样子在小孩子眼里一点也不可怕,反而因为那两道粗眉,更显得滑稽。朱雄英被他逗的笑个不停道:“还敢……” “我看你是老虎不发威,以为六叔是病猫了?”老六‘恶狠狠’的从床上蹦起来,把朱雄英扛在肩上,打着圈从内殿跑到外殿。 把个皇长孙的贴身大伴吓的脸都白了,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紧紧跟在楚王腚后面,张着两只手,准备随时把自己丢出去,来个鱼跃救球。 朱雄英却高兴坏了,随着老六的动作大呼小叫,他一停下来还不干,非叫六叔再来再来。 老六便权当晨练了,拿着皇长孙当铁片儿使,和他耍了个过瘾。 一直到朱雄英玩累了,才把他放下来,让太监给他整理衣冠。 “你怎么这么早跑过来了?”朱桢一边在沐香的侍奉下洗漱,一边问大侄子。 “我爹说,六叔今天要带我去找四叔玩。”朱雄英便奶声奶气道:“我就先来找六叔了。” “小祖宗昨晚听太子爷说了这事,愣是激动了一宿。天不亮就嚷嚷着起来,早膳都没用,就跑来找殿下了。”他的贴身太监解释道。 “行,六叔没白疼你。”朱桢享受着温热棉巾敷脸的熨帖,闷声道:“六叔从外地给你带了好些礼物,待会儿一车拉你家去够你玩上一阵子的。” “六叔真好。”朱雄英开心坏了,高兴之余还不忘问道:“有允炆的份吗?” “没有。”朱桢没好气道。 说完还是放缓了语气道: “你当哥哥的看着办,想分给他就给,不想分就拉倒。” “那我还是分他一半吧。”朱雄英想了想,有些心疼道:“不过他还小,我可以先替他保管,等他长大了,再给他玩。” “哈哈,这个主意不错。”朱桢洗漱完毕,便拉着朱雄英的小手,到外殿用早膳。 朱雄英却不肯坐,拿着个鸭油烧饼,就去看老六养的大熊猫。没有一个孩子能抵抗滚滚的魅力,朱雄英自然也不例外。 “你到底是来看六叔的,还是来看大熊猫的?”老六叫他几遍进来吃饭,他都充耳不闻,只好也拿着个烧饼,夹上个煎蛋,到熊猫舍中陪着朱雄英。 “大熊猫。”朱雄英的回答就很童言无忌,不过也是老六自找的,竟敢以凡人之躯,与滚滚比可爱,不是他自找的,是什么? “好吧……”老六一阵苦笑道:“熊猫整天看,还看不腻?” “没有整天看,我今年拢共来过两回。”朱雄英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熊猫,一边答道。 “不是告诉过你吗,六叔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随便来。”朱桢笑道。 “我想来,可是没空啊。”朱雄英垂头丧气道:“天天要念书,天天要背书的。” “咦?”老六奇怪道:“你不是明年才进大本堂吗?你娘啥时候转性了?” 大嫂常氏大大咧咧的,才不会抓这么紧呢。 “是姨娘。”朱雄英叹气道:“她教我念书识字。” “吕妃?”老六看向朱雄英身后的太监。 “吕娘娘家里是书香门第,在教导殿下读书这事上,太子妃都听她的。”那太监点点头,细声细气道:“吕娘娘说开蒙要趁早,很多读书人家的孩子,三岁就开始念书识字。殿下五岁才开始,已经比别人迟了太久。” “所以吕娘娘还抓的挺紧的,皇长孙几乎是天天不得闲。”太监叹口气,一脸心疼道:“这是明天就过年,加上两位殿下回来了,她才答应太子爷,给皇长孙提前放了假。换做平时,就是太子爷开口,都会被她顶回去。” “好吧……”朱桢无语道,没想到朱允炆他妈的鸡娃精神还挺强。怪不得那小子读书读坏了脑壳呢,这么小就开始接触那些狗屁圣人之言,不被洗脑才怪呢。 当然也可能是吕氏在找存在感,通过孩子,对大人进行痞幼诶。就像一些讨人嫌的小学班主任。 朱允炆他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过雄英不能被那臭娘们祸害了,便笑眯眯问道:“雄英,你是喜欢在六叔这呢,还是喜欢跟你姨娘念书?” “你说呢?”朱雄英转过头来,用一种关爱弱智的眼神看着老六。 “我知道了。”老六便笑道:“那往后你来六叔这边,我教你念书,好不好哇?” “好哇好哇。”朱雄英先随口应声,旋即便蹦起来,跳到老六怀里,揽着他的脖子,激动问道:“六叔你没骗我吧?” “当然没有了。”朱桢笑着站起身,命人给‘吉利熊猫’配好鞍鞯和缰绳。 他把朱雄英举高高,看着皇长孙的小脸道:“不过咱们师门的规矩也是很严格的,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嗯,六叔你放心,我保证都听你的。”朱雄英这会儿是老六说啥都答应。 “哈哈,好。那咱们说定了。”朱桢便把他放在……熊猫鞍上,开着……好吧,牵着大熊猫,在‘牛夫人’那幽怨的眼神中,大摇大摆出了门。 两只大方脸的藏狐,全程神情默然的吃瓜……呃,吃鸡。 其实大熊猫也很郁闷,本以为两脚兽长大了,没法骑自己了,没想到又多了只小两脚兽……还得继续当坐骑。 不过小两脚兽坐上没一会,它就不郁闷了,因为这个比原先那头,死沉死沉的庞大两脚兽,实在轻多了。 完全感觉不到分量好吗? 它就很开心的驮着小两脚兽,朝燕王府去了。 第五六三章 胖胖怜胖胖 燕王府。 朱桢带着雄英,毕恭毕敬拜见了四嫂,便迫不及待从她怀中接过朱高炽,爱不释手的把玩起来。 他一边逗弄着胖胖,一边跟一旁的朱雄英,对胖胖评头论足。 “咱家高炽长得可真好,瞧瞧这小模样,多喜相。” “嗯,跟六叔你送我那大阿福似的。”朱雄英也很喜欢朱高炽,摸着他肉嘟嘟的小手,欢喜道:“这手上全是肉,比允炆的摸着舒服多了,他都没肉。” “那是,咱高炽可是一等一的福相。”朱桢心说,至少比朱允炆有福。 “哎哟,他笑了。”朱雄英指着笑得都看不见眼的朱高炽,激动的叫起来。 朱高炽被堂兄大呼小叫吓一跳,咧咧嘴,泫然欲泣。 “你小声点,别吓着他。”朱桢便把朱高炽揽在怀里,轻轻拍打,动作居然比他四哥都熟练。 见到这一幕,燕王妃的鼻子竟有些微微发酸。她太心疼这个生下来就受苦,还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了。 老六对朱高炽的亲近,给了她莫大的藉慰,因为老六对燕王的影响之大,超乎常人想象。 “六叔抱起孩子还有模有样呢。”燕王妃深吸口气,恢复了端庄典雅。 “啊,我弟弟妹妹多。”老六尬笑一下,这话一点不假,朱老板又迎来一个生育的高峰期。今年生了老十六和老十七,还有好几个也在路上了。 “雄英小时候我也没少抱。” “这样啊,那将来六叔肯定会是个好父亲。”燕王妃诚心实意道,只是将后三个字咬的重了些。 “哈哈……”老四立时一阵心虚,忙转个话题道:“老六,你不会真是来看高炽的吧?” “真的呀。”老六逗弄着重新笑呵呵的胖胖道:“在南昌时,就一直挂念着高炽这小可怜,别人谁也不见,也得先来看看他啊。” “唉,劳六叔挂念了。”燕王妃轻叹一声道:“这孩子还没出生就开始遭罪,到现在还没好利索,真是命苦。” “哎,四嫂此言差矣。”朱桢却断然摇头,煞有介事道:“这孩子八字极好,面相也极好。命非但不苦,反而旺父旺母旺子孙,是顶级的大富大贵之相。” “真的假的?”朱棣将信将疑。 “你也不看看我师父是谁。”老六虽然手里牌不少,但最爱打的还是刘伯温这张。应用范围广,杀伤力也强。 “那倒是……”朱棣登时就信服了。但转念一想道:“不对啊,他生下来差点没把他娘害死,这还叫旺母吗?” 第338节 “有惊无险而已。”燕王妃哪能不明白老六的意思,赶忙跟他打起了配合。 “是啊。”朱桢点点头道:“有道是一命二运,命是命、运是运,运再好的人,也不能一辈子都交好运。高炽诞生时便遭厄运,正说明他的不凡,都引起上天所妒了。嫂子乃生他之母,自然也被殃及了。” “这样啊?”朱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显然大受震撼。“我还以为这小子是个灾星呢。” “四哥你看仔细了。”朱桢把慈眉善目肉嘟嘟的朱高炽,举高高道:“连雄英这么小的孩子,都说他像大阿福,高炽怎么可能是灾星呢?他是地道的福星啊!” “是吧,哈哈哈!”朱棣便哈哈大笑起来,对儿子的成见和不爽,顿时消解了不少,他还从老六手中接过孩子,像捧着个点着的炸弹一样,仔细端详道:“让你这么一说,看上去好像没那么烦人了。” “……”燕王妃见状又是一阵泪目,悄悄对老六说:“这还是你四哥头一回抱他。” “他那是还没找到当爹的感觉,”老六小声安慰嫂子道:“等高炽再大大,就好了。” “嗯,多谢六叔。”燕王妃感激的向老六点点头。 叔嫂俩正说着话,老四那边又哇哇叫着出状况了。 朱高炽一泡尿,尿了他一脸…… 把朱雄英都乐颠了,拍着手叫好道:“高炽真准,都滋到四叔嘴里了。” 老四把上面流泪,下面尿尿的朱高炽递给燕王妃,烦躁的接过宫女奉上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恨恨道:“他妈的,臭小子报复我!” “人家带着尿布呢,咋能尿你脸上呢?”老六捂住雄英的嘴,不让他继续笑。 “我就是想看看他的几几,”老四郁闷道:“没想到竟被这小子偷袭,他一定是故意的!” “那他可厉害了。”老六笑道:“还不满周岁,就能故意偷袭老同志,这长大了还得了?” “嘿……”老四一阵词穷,只好郁闷的把脸擦干净。见王妃抱着孩子进去了,便又笑道:“不说那晦气小子了,咱说点别的。” 说着,他朝老六眨眨眼道:“当着你嫂子的面,装的一本正经。现在可以实话实说了吧?你今天是来干啥的?” “我真是来看高炽的……”朱桢瞪大眼道。 “哦,没别的意思。那我跟隔壁说一声,让妙清今天不用过来了。”朱棣便促狭道。 “别介啊,”老六忙拉住他,赔笑道:“‘没别的意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哈哈哈,你小子。”见终于拿捏住了老六,朱棣畅快大笑起来,笑完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额头道:“忘了跟你说了,咱岳父和舅子们也会一起过来。” “啊?大将军也来?”老六吃惊的张大嘴。徐达不是王弼,他可拿捏不了,因为—— 那位可是大明的不败军神,老贼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他四哥最敬爱的岳父,连大哥都得尊称一声徐叔叔的存在。 反过来被拿捏还差不多。 “对呀,咱岳父每年都会回京过年。”朱棣一副理所当然,完全不是算计他的表情道: “当初父皇特意让燕王府挨着魏国府,就是为了让我们照顾他方便。明天我们两口子要进宫陪父皇母后过年,今天当然要陪岳父过年了。” “好吧……”四哥说的好有道理,老六竟无以反驳。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老六有些心虚道:“雄英,咱们走。” “来了你还想走?”四哥却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嘿嘿笑道:“今天你就乖乖的陪未来岳父吃饭吧!” 第五六四章 双亲王见大将军 在为朱元璋打天下文臣武将中,徐达是毫无疑问的头号功臣。建国后,也一直戍守北疆,为朝廷抵挡北元的反扑。 在朱元璋看来,他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当为‘功贯古今第一人’。他曾想把自己的潜邸吴王府赐给徐达,徐达却死活不敢接受这一殊恩重赏。 朱元璋只好作罢,下令在王府隔壁的关帝庙旧址上,为徐达修筑甲第园林,并建了一座气势宏伟的石牌坊——大功坊,用以表彰徐达立下的丰功伟绩。 还将吴王府改为燕王府,让燕王夫妇跟徐达住了隔壁,方便两家走动。 后来朱棣和徐辉祖商量着,在两家相邻的墙上开了个小门,这样来来往往都不用出大门了,走动起来就更方便了。 尤其燕王妃怀孕生产这段时间,基本都由娘家人照顾,开伙都在一处,两家彻底成了一家人。 …… 因为是提前过年,徐达全家出动,除了他两个儿子辉祖和增寿,女儿妙清,还有他年轻的继室谢氏。 谢氏看上去比妙清大一些,年纪似乎跟徐妙云相仿。打扮的珠光宝气、光彩照人,跟淡雅素馨,如清水芙蓉般的妙清,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话也是最多的,挽着徐达的胳膊,拿腔拿调道:“老爷啊,妙清过了年就十四了,也该找婆家了。” “是啊。”徐达点点头,看一眼二女儿,感慨道:“一转眼连二囡都长大成人了。” “……”辉祖增寿也偷眼瞧瞧妙清,只见她俏面怒气隐现,但很快压了下来。 “对啊,咱家妙清又出落的这么标致,说媒的都踏破门槛了。”谢氏试探问道:“我挑了几家还蛮中意的,要不老爷过年有空相一相?” 这时徐妙清终于开口了,朝着徐达福一福道:“爹,女儿先去找姐姐了。” “啊,你去吧。”徐达点点头。 徐妙清朝谢氏微微颔首,便加紧脚步向前,很快消失在层峦叠嶂的假山中。 “这姑娘,还不好意思了。”谢氏掩口笑笑,又娇声问徐达道:“老爷,到底相不相嘛?” “不相。”徐达却毫不犹豫道:“妙清的婚事你不要管,也管不着。” “你,你怎么这样?”谢氏便泫然欲泣道:“怎么说我也是她继母,怎么就管不着了?” “唉,大过年的你哭什么?”许是老汉娶新妻的缘故,徐达对小老婆跟哄孩子似的:“我话还没说完呢,不光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算?”谢氏不解问道。 “当然是皇上了。”徐达苦笑道:“从妙云身上你还看不明白吗?我徐达的女儿嫁给谁,是皇上说了算。” “为什么?”谢氏追问道。 跟在后面的辉祖增寿暗暗翻白眼,想起楚王用来捉弄齐王的那个,谁最爱问‘为什么’的笑话,两人赶紧强忍住笑。 “你就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了。”徐达叹口气道:“知道一件事就行了,我们家的女儿大抵都是要当王妃的。” 顿一下,他又给自己强行挽尊道:“当然,让哪个王爷做女婿,我们还是可以选的。”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身后的徐辉祖忍不住小声嘟囔道:“闭着眼也要选楚王吧。” “就是。”徐增寿也附和道:“整个大明未婚的人里,他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楚王吗?”徐达略一寻思道:“倒是听说他小小年纪极有才干,勇于任事、毁誉参半。这种人本事肯定是极大的,但未必是良偶啊。” 顿一下,又苦笑道:“不过想在王爷里找良偶,我也是想瞎了心啊。” “太子哥还有大姐夫呢,不都挺好的吗?”哥俩反问道。 “他们不一样。”徐达摇摇头,不想在讨论这个话题,又问道:“听说齐王都跟吴良家的丫头定亲了,楚王比齐王还大半岁,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在等妙清啊。”徐增寿脱口而出,为了完成大姐夫的任务,他也是拼了。 “什么?!”徐达和谢氏同时惊呼出声。 “真的吗,辉祖?”徐达看向大儿子。 “啊,好像是这么回事。”徐辉祖不像徐增寿那样容易被收买,但也不能跟姐姐唱反调啊。 “你们快把来龙去脉如实招来。”徐达把脸一沉,想到刚才闺女一听婚事就跑,心中已经信了七七八八。 哥俩只好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他们了解到的老六钟情妙清的事迹……当然绝大部分都是燕王殿下提供的二手资料。 在老四的描述中,老六那就是个纯情小处男、痴心恋爱脑,对妙清那是一见钟情,再见痴情,三见就彻底没她不行…… 反正就是怎么表现老六的痴情怎么来。是一个字也不提老六的海王行为…… 徐达听了有些疑惑道:“我怎么觉着你们说的这个人,那么像你们大姐夫呢?” “他们是亲兄弟,能不像吗?都随皇上啊。”哥俩忙道。 “好吧……”徐达将信将疑,提高声调道:“那也得先过老夫这一关,我相不中是不会答应的。” “上回爹也是这么说的。”哥俩小声嘀咕道。 “我不管,反正我不点头就是不行。”听说连选都没得选,徐达一阵气闷,煮熟的鸭子嘴硬。 “什么不点头就不行啊,岳父?”这时,朱棣的声音响起,徐达才发现原来说话间,已经到了女婿家的殿门口。 站在燕王身边的那个生着两道粗眉的健硕小伙,穿一身海蓝色绣金龙的衮龙袍,不是楚王加海王殿下,又是哪位? 徐达登时就尬在那里,饶是他见过风雨,也不由老脸一红道:“没什么,我在训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呢。” 说完赶紧向两位殿下见礼,朱棣兄弟不敢托大,也赶紧还礼。 礼毕,徐达微笑问道:“楚王殿下也来了。” “是啊,我来看看大侄子,”朱桢客气的都不用本王了,笑容可掬道:“听说大将军要来赴宴,便腆着脸留下来亲近亲近。” “徐达真是受宠若惊。”徐达忙谦卑笑道:“久闻楚王殿下年少英武,立下奇功无数,今日正要一睹王爷风采呢。” “哈哈哈,徐叔叔埋汰我,跟恁一比,我就好比跛脚驴子跟马跑。” “怎么讲?”徐达问道。 “一辈子也赶不上!”朱桢笑道。 “哈哈哈,那为臣跟殿下,就好比嘴巴亲肚脐眼。” “这又怎么讲?” “差一大截呢!” “哈哈哈哈!”互相吹捧之后,两人大笑着相携入内。 第五六五章 燕府家宴 那厢间,徐妙清已经先一步到了姐姐这边,便见大姐坐在摇篮边,哼着小曲在哄睡大外甥。 那婉转悦耳的歌声中,能听到明显的欢喜和轻松。她走到姐姐身边坐下,先把手放在旁边的暖笼上暖了暖,然后才用手指轻轻刮着朱高炽吹弹可破的大脸。又小声问道: “姐,有啥高兴的事吗?” “听出来了?”徐妙云笑靥如花道:“今天六叔帮我去了一块大心病。” 说着便将今日朱桢前来,如何亲近高炽,又如何用一番高深莫测的说辞,解开了朱棣的心结,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第339节 末了,她开心笑道:“之前听二嫂说六叔是个极心善、又极有法子的人。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二嫂说的一点没错。六叔还真是看不得家里有人受苦呢。” “可真看不出来。”徐妙清看着大外甥圆嘟嘟的小脸,小声道:“看着他跟个流氓似的。”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徐妙云轻笑道:“他母妃你也见过了,人是极好的,皇后娘娘就更不用说,养出六叔这样的孩子,也不足为奇。”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徐妙清红着脸道。 “怎么没关系,昨天他才回京,今天一早就颠颠过来了,你当他是为了谁?”徐妙云轻笑道。 “不是为了高炽吗?”徐妙清的脸更红了。 “不冲突的。”徐妙云笑着握住妹妹的手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是不会看错人的,放心吧。” “我放什么心。”徐妙清羞得捂着脸,感觉自己的面颊比暖笼还烫。 …… 待姐妹俩相携出来,燕王府的家宴便开始了。 老四把座次安排的很用心,他请徐达夫妇上座,然后让老六挨着徐达坐,自己坐在老六旁边。 女眷那半边,则依然是妙云挨着岳母,妙清挨着妙云。 这样既得体,又方便老六跟未来岳父套词,一抬头还能看见徐妙清的脸。 “怎么样,这安排周到吧?”老四跟老六挨着膀子,小声邀功道。 “啊。”老六随口敷衍一声,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对面的徐妙清,全部吸引过去了。 一年不见,妙清出落的更加国色天香了,那俏脸那眉眼全都长开了……就像重制版中的蒂法了。 朱桢感觉自己就像参加毕业舞会的克劳德,视线完全被她吸引,根本看不到别的了。 徐妙清却没有像方才那样害羞,而是迎着他火辣辣的目光,用那双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示意他不要老盯着自己看。 朱桢的视线刚移开一会儿,便又转到她脸上。 如是再三,徐妙清做瞪眼威胁状,那美人佯嗔的样子,把个楚王殿下看的心旌荡漾,忍不住发出了给给给的笑声。 一旁的徐达坐的位置,属于看女儿跟楚王殿下‘眉目传情’的贵宾席了。把他鼻子都快气歪了,像话吗像话吗?!当老夫不存在吗?还有一点矜持吗? 他便亲自下场,频频给老六敬酒,想要给这小子来点‘酒精’考验,让他还知道知道当着老子面,调戏人家闺女的后果。 想来楚王小小年纪,应该还没怎么喝过酒吧…… 谁知那老六竟然来者不拒,连着跟他喝了十多杯,依然面不改色。徐达不禁暗叹,重八哥和胡三娘的儿子,果然是天生的酒桶。 可这时,他已经骑虎难下了,敬了老六不能不让人家再敬自己吧? 老六一边一杯接一杯的反敬,一边猛拍徐达马屁。 “徐叔叔是我偶像,本王从小就是听着徐叔叔的故事长大的。” “长大后,才知道徐叔叔就是大明的卫青、李靖,我真是太……崇拜你了。” “听我父皇说,徐叔叔年青的时候就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怪不得能生出妙清这样的闺女呢。” “哈哈,殿下这话说对了。”徐达被楚王捧得舒服,喝的到位,也就渐渐放开了,跟老六打开了话匣子。 “当时,你们村最俊的后生,就是你爹。我们村那就数着老朽了。尤其身边都是汤和、周德兴这些歪瓜裂枣,我们就更自信了。那时他叫我永丰宋玉,我叫他燃灯潘安。” “哈哈哈……”后辈们被逗得大笑,赶紧一起敬永丰宋玉一杯。席间气氛那叫一个其乐融融。 见老六跟徐达的感情,随着酒精摄入量不断升温,朱棣放下心来,转头跟被冷落的弟弟妹妹们说话……他向来把自己的小舅子小姨子,当成亲人对待的。 “过年歇几天,我带你们仨去逛庙会吧。”朱棣为了把亲弟弟发展成妹夫,也真是拼了。 “好啊好啊。”徐增寿笑着对妹妹道:“妙清一年到头捞不着逛逛街,定要一起去哦。” “父亲同意我就去……”徐妙清轻声道。 “去吧去吧。”徐达正在跟老六对着头,讲述自己那部分不为人知的光辉事迹。闻言信口应道:“大过年的,跟哥哥们出去转转,挺好的。” “好的。”徐妙清乖巧的点点头。 “哎,老六没事也一起去吧。”朱棣好像又想起自己弟弟似的:“也不能光埋头念书,过年了,给自己放天假吧。” “啊……”朱桢已经醺醺然,闻言都听蒙了。他都不记得自己上次看书是什么时候了,今年正月? 要是罗老师新写的小说手稿也算书的话…… “啊,去去,我肯定去。”好在他向来会抓重点,徐妙清去,自己怎么可能不去? 这是四哥许给自己的约会啊! “好,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燕王殿下马上拍板,不给徐达反悔的机会。 徐达却仿佛毫无所觉,继续跟老六喝酒聊天。 …… 一直喝到天擦黑,已经酩酊大醉的徐达,才在儿子的搀扶下回到家。 谢氏给他擦了脸,又端来了醒酒汤,终于忍不住嘟囔道:“妙清和楚王非亲非故,一起出去玩合适吗?” “她三个哥哥跟着呢,有什么不合适的。”徐达喝一口酸溜溜的醒酒汤,想吐的感觉缓解不少,不禁暗骂道,这老六下手真他么狠,一点不爱惜老同志。 “我看他们仨那个样子,恨不得把她论斤卖给楚王。”谢氏愤愤道。她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可能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征求过她的意见,也可能是她想让娘家侄子娶妙清的想法,还没说出口就被否决的缘故吧。 “她哥哥们不会害她的。”徐达淡淡笑道。 后辈的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但说实话,他并不反感。至少比朱元璋那样霸王硬上弓,好多了。 第五六六章 师父 第二天便是年三十了,从中午开始,南京城便响起零星的炮仗声。 随着夜幕降临,爆竹声渐渐密集起来,响个连绵不绝。五彩的烟花也在满城绽放,一下就把除夕的气氛拉起来了。 刘军师桥的诚意伯府,却与这家家张红、户户团圆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紧闭的大门上没有贴春联,只有两张泛黄酥烂的白纸,在寒风中颤抖…… 府里头也是冷冷清清,刘璟全家和刘璃都在青田老家。 按照老家的习俗,亲人下葬的头一年同一年过年时,需要隆重祭祀的。所以刘祥作为刘家后代唯一男丁,也得回去参加仪式。 结果就剩几个老仆,陪着刘伯温过年了。 这么凄凉的年夜饭,那真是越吃越悲,有人都开始偷偷抹泪了。 刘伯温叹了口气,刚想搁下筷子,让他们收拾收拾,到后头自行过年,不必再管自己。 却听前头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有门子那欢喜的喊叫声:“老爷,快瞧瞧谁来了。” 话音未落,厅门被推开,一个庞大的身影遮住了院中的凄凉夜色。 “师父。”朱桢笑着唤一声。 屋里的仆人赶忙匍匐跪地,刘伯温却愣在那儿。 “你来干嘛?” “陪你老人家过年啊。”朱桢解下大氅,胡泉赶紧接过。 “胡闹,三十晚上,不在宫里陪皇后皇上,跑我这来,你是又皮痒了吗?”刘伯温鼻子酸酸,忙板起脸来。 “我是陪他们吃了两口,还敬了一圈酒,这才告假来的。”朱桢说着走到刘伯温边上坐下,又从怀中摸出个酒壶,笑道: “这是我家老头子桌上那壶过年酒,我给你顺来了。” “多大的人了,净胡闹。”刘伯温嗓音微微颤抖道:“师父还缺这壶酒吗?” “是,师父不缺酒,缺的是陪你过年的人,”朱桢笑着斟上两杯酒。“这不我就来了吗?” 说着他端一杯酒,递到刘伯温手中,自己也举一杯道:“来,先喝了这杯辞旧酒,把不好的事情都留在这一年。” “……”刘伯温接过酒杯,深深看一眼自己的关门弟子,长叹一声道:“好。” 师徒俩一碰杯,便一饮而尽。 这时下人赶紧撤掉残席,重新摆上殿下带来的年夜饭。宫里有专门保存热食的食盒,菜肴拿出来时,依然热气腾腾。 楚王又赏了钞,让他们下去自行吃酒耍钱。自己陪师父守岁。 待到下人都退下,刘伯温笑道:“还以为你会给他们粮票呢。” “我那东西出了江南没人认啊。”朱桢笑道:“当做赏赐,不是招骂么?” “那是他们没见识。”刘伯温淡淡道:“不出几年,他们就会抢着要粮票,弃宝钞如敝履的。” “哈哈,那我家老头子要气得骂街了。”朱桢给师父又满一杯酒道:“说实话,看着师傅的状态我还挺惊喜的。” “怎么,你以为老夫会僵卧病床、形容枯槁,大去之期不远矣?”刘伯温反问道。 “我当然是希望师父好起来的。”朱桢苦笑一声道:“不过离京前,你那个样儿,怎能不让人担心?” “放心,这人活一口气,那口气憋在胸中没散去之前,老夫是不会有事的。”刘伯温端起酒杯,敬了朱桢一杯道:“谢谢你给刘琏洗清了名声,报了仇。” “这都是徒儿应该做的。”朱桢正色道:“而且直接凶手虽然已经剥皮揎草,但幕后元凶还依然逍遥法外。这杯酒,还是等将来再喝吧。” “先把这杯喝了,”刘伯温却缓缓道:“后面的事情咱爷俩一起想办法。” “好。”朱桢这才仰脖饮尽杯中酒,然后惊喜的看着刘伯温道:“师父要亲自下场会一会胡惟庸那帮人?” “嗯。”刘伯温点点头道:“本来刘祥他们离京时,想让老夫一起回老家的。但我没答应,因为我这个岁数,一旦离京就再也回不来了。” “是。”朱桢深以为然,以刘伯温的身份地位,不奉召是没法回京的。他这个身体和年龄,老头子也确实不会再把他招回来了。 “我就是要留下来跟他们斗一斗,”刘伯温也将酒盅往桌上一拍,沉声道:“是他们先犯规的,那也不能怪老夫不讲规矩,杀他们全家个鸡犬不留了!” “好!师父打算怎么办?”朱桢摩拳擦掌的问道。 “我准备用一年时间,除掉胡惟庸!”刘伯温语气十分笃定道:“明年朝廷的斗争会很激烈,你就留在京里,哪儿也不要去了。很多事情为师没法出面,只能你来做。” “好。”朱桢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我也早就想收拾胡惟庸了,奈何老头子一直护着他,也不让大哥查他。” “他一屁股都是屎,怎么经得起查?”刘伯温缓缓道:“要是你大哥查出铁证来,那皇上办他还是不办他呢?” “办他又怎样?”朱桢不爽道。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皇上要杀胡惟庸简单,一道旨意足矣,跟捏死只蚂蚁差不多。”刘伯温沉声道: “所以在皇上眼里,胡惟庸从来不是威胁。真正的威胁来自于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力量——他领导的中书省、那些对他言听计从的勋贵武将、还有各省的封疆大吏、豪势之家。” 第340节 顿一下,他接着道:“要是没了胡惟庸这个抓手,这一股股力量就会分散开来。再想一一对付他们,必定事倍功半,困难重重了。” “聚是一坨翔,散是满天星么?”朱桢笑问道。 “呃……”刘伯温一愣,苦笑道:“有那么点意思。所以皇上一直对胡惟庸采取容忍,乃至放任的态度,就是想让他继续做大做强,等他纠集的势力足够多了,各方的参与足够深了,再毕其功于一役,一网打尽。” “有道理。”朱桢笑道:“徒儿也是这样想的。” “你想不到就不对了。”刘伯温笑笑,叹口气道:“但现在有个问题,年初那档子事,把咱们胡相吓坏了。虽说后来风声过了,他又像没事人一样,重新复出视事,却变得小心翼翼,对皇上千依百顺,对太子也十分客气。 “这种情况下,很难坐等他犯错。”他定定看着朱桢道:“就得靠殿下刺激他出手了。” “师父的意思是,”朱桢露出狡黠的笑容道:“我们来个草木皆兵,吓他个风声鹤唳。” “就是这个意思。”刘伯温赞许的点点头,这个弟子的成长,给了他极大的慰藉。 这也是他能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原因之一。 金壶银箭 第五六七章 洪武十二年 转过年来,便是洪武十二年。 初一正旦大朝上,传旨太监宣读了新一年的进爵名单。 贤妃胡氏,以教养有方、协理后宫有功,晋贵妃。其父胡大圭封钟离侯,食一千石。 宣力武臣,征西副将军蓝玉以平羌之功,封永昌侯。 守正文臣,原江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刘琏,以攒造黄册首功,追封忠烈侯,谥忠介。 宣力武臣,大都督府佥事、江西都指挥使王弼以协造黄册有功,封定远侯。 宣力武臣,南昌左卫指挥使,胡帛以协造黄册大功,封南昌伯…… …… 正月初二,钟离侯府张灯结彩,大张筵席,庆贺贵妃娘娘晋升,暨胡大棒槌获封钟离侯,胡帛获封南昌伯。 朱桢也出席道贺,却滴酒没喝,因为明天,也就是初三,是跟妙清约好逛庙会的日子。 楚王殿下十分重视这次约会,回去后甚至临时开了个会,向汪妈、罗老师、沐香、表哥和邓铎几个咨询,自己应该怎样表现,才能让梦中情人走入现实。 “呵呵,殿下问咱家……”汪妈掩嘴尬笑道:“可真是问错人了。” “奴婢也不知道。”沐香低头绞着帕子道:“奴婢十二就进宫照料殿下,既没逛过街,也不知道外头的女孩子怎么想的。” 说着她声音更低道:“难道不是殿下怎么,说就怎么干吗?” “啊,对方的身份有些特殊。”楚王苦笑道:“本王要是把她惹哭了,多半是要挨揍的。” “这样啊,婢子就更不知道这种贵人的喜好了。”沐香低声道。 “殿下你别看我啊,”见老六把目光投向自己,胡显讪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是怎么抠怎么来。你要是想让徐家小姐笑话,俺倒有的是主意。” “倒也是……”朱桢郁闷的点点头,他想起二舅在南昌,住了大半年的瓦舍,愣是一文钱没掏过,突出的就是一个白嫖。 还有今天的筵席,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就连平素不参与这种场合的魏国公,都来道贺,胡家居然还是摆出了四菜一汤。 而且是正经的,没有任何花头的,有荤有素的四菜一汤。 把个宾客们给磕碜的哟,也只能讪讪夸赞,胡贵妃对娘家管教真好,严守皇上的规矩,那是一丝一毫都挑不出毛病来。 至于他们背后怎么笑话胡家,反正不会当着两位伯爷的面笑话,他们全装听不见的。 然而,魏国公竟出奇的对胡家的行为赞不绝口,回去后告诉儿女,胡家是有大智慧的。 人家是看到家里出了一贵妃一侯爵两伯爵,还有个双亲王的外孙,已是人间煊赫,鼎盛至极。 若还不知收敛,一味的讲究排场、穷奢极欲、弄性尚气,定会盛极而衰的。他还告诫儿女,要学习胡家,不要学那些暴发户。 朱桢却知道,舅舅们就是单纯的抠门儿,海王殿下可丢不起那人。 …… 他只好又看向邓铎。 “殿下,你是知道我的,我的爱好是熊猫,你要是向我请教养熊猫的事情,我能和你说上三天三夜。”邓铎嘿嘿一笑道: “这种事你问我,还不如去问熊猫。反正都不知道答案,至少熊猫还比末将可爱。” “一个个的平时就没有你们不敢吹的牛,一到了正事上,就全都现了原形。”朱桢没好气的骂道。 “不是,你还没问我呢。”罗老师表示抗议道:“殿下,我有很多好的想法。” “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们当作家的?”朱桢不屑道:“全都是意淫瞎想,谁学谁死。” “那你叫我来干啥?”罗老师气得想打人。“大过年的消遣我吗?” “不是,我想让你以春节、庙会、男女爱情为主题,帮我写几首诗。”朱桢这回还真不是有为了特意消遣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万一气氛到了,我也好拿出来装装文化人。” “殿下还说不是消遣我,就凭你那半阙《临江仙》,学生可不敢班门弄斧。”罗贯中愤愤道。 “什么《临江仙》,哦,你说‘滚滚长江东逝水’啊,那又不是我写的。”老六坦诚道:“我也忘了是从哪听来的,不然还能到现在不给你下半阙?” “倒也是。”罗贯中点点头,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跟朱桢这么久,早知道楚王殿下只跟刘伯温学治国、学权谋,文学素养是一点没学到,用楚王殿下自己的话讲就是:‘诗词小道,陶冶情操而已,没必要投入精力。’ 当时他以为殿下这么说,是为了装伯夷,现在才知道原来老六是真不会…… …… 事实证明,开会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会后,老六依然一脑门子问号。 首先,就是以一个什么形象去约会。穿他的衮龙袍当然是最好的,不过那样整个庙会的人都要被吓跑了。 朱桢就想穿上儒袍,戴上方巾,打扮成个书生的模样,再拽几句文言,让徐妙清见识到自己文雅的一面。 可是,沐香按照他的要求,给他打扮上,朱桢一照镜子。好家伙,就跟偷来的一样…… 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身上拢共也没有二两肉,穿上儒袍才有那股子飘逸劲儿。他却力能举鼎,宽肩厚背粗脖子,那块头跟马东锡似的。像是要随时撕裂紧绷在身上的儒袍,跟人大战三百回合一般,实在走不了文雅这一挂…… 换成普通富家公子装束呢,又活脱脱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朱桢只好垂头丧气的换回了日常穿的武士袍,后面的准备也不做了。 “殿下,你要的诗做好了。”这时罗贯中兴冲冲的进来,拿着一摞摞诗稿邀功道:“其中有两首,学生很是得意,你听这一句……” “不听不听。”老六却烦躁的摆摆手,指了指自己傻大黑粗的形象道:“就本王这形象,基本已经告别诗词歌赋了。” “不是,”罗老师郁卒道:“那我不白作了?” “白作怎么了?难道本王白养你了?”老六一翻白眼,背着手出去,找老七切磋了,理都不理他。 “还说不是耍我?”罗老师气得直抽自己耳光。 “罗老师别这样,罗老师。”旁边人已经知道,他这一生气就犯的毛病,赶紧拉住他。 第五六八章 庙会与约会 正月初三,是鸡鸣寺庙办庙会的日子。 这座千年古刹始建于西晋,是南京最古老的梵刹。它坐落于鸡笼山东麓山阜上,与鸡笼山南包括功臣庙、城隍庙、历代帝王庙、蒋忠烈庙、卞壸庙、刘越王庙、曹武惠王庙、卫国公庙、真武庙和关帝庙在内的‘十庙’,形成好大一片庙场,吸引着全南京乃至徽州的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 为了跟道教争夺信徒,这里明明是佛门清净地,却办起了最热闹的庙会。和尚们用这种方式,吸引老百姓前来娱乐消遣凑热闹,在潜移默化间,拉近了佛祖菩萨与普罗大众的距离。 因为比较熟,这样老百姓遇到啥难处,就会第一个想起这座常来的庙,庙里那常见的佛。觉得这里的佛祖应该会比别处的神仙,更容易答应他们的许愿。 鸡鸣寺庙会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也是南京城每年最早的庙会。初三一早,进香河上摆渡的舟楫,便来来往往忙个不停,把前来逛庙会的男女老幼,送到山南麓登岸。 朱棣也带着弟弟妹妹们,混在逛庙会的人潮中。虽然周遭摩肩接踵,他们身边却一点不拥挤。 也不知是老百姓看到凶神恶煞的哥几个,自动就站的远远的。还是有便衣护卫隔开了人群。 总之徐妙清只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丝毫没感受到拥挤。她大姐管得严,以往很少来这种人多的地方,不禁有些小兴奋。 于是一改平时的安静寡言,不停的问这问那。 “这边是干嘛的?” “那边是卖什么的?” “那边是……”身边的徐辉祖刚想回答妹妹,却被姐夫一把拉到一旁。 “呀,辉祖,你看那是什么?”朱棣用蒲扇似的大手,把徐辉祖的脑袋硬扳到另一边,低声耳语道:“昨天怎么嘱咐你的?” “哦。”徐辉祖才想起,今天的任务,是全力配合姐夫,给妙清和楚王营造良好的约会氛围。 他便乖乖的跟姐夫落在后头,让老六走在妙清身旁。 朱桢给两人个感谢的眼神,便与妙清并肩逛起了庙会,同时给她当起讲解员来。 他可是能从街头讨饭到街尾,家家店铺唱词都不一样的丐帮总帮主。见识广、脑子灵、口条好,即兴说唱的本事顶呱呱。 主打的就是一个舌灿莲花,说起什么来,一套又一套,逗得妙清不停咯咯直笑。 她还故意拿些自己认识的行当,也来问老六,就是想听他来一段有趣的贯口。 “六哥,这个又怎么讲?”徐妙清指着一个卖刀削面的摊位问道。 “这就是个卖面的呀。”老六苦笑道。 “我就想听你讲一讲。”徐妙清便软语相求道:“你讲的真是太有意思了。” “行,六哥就听妹妹的。”老六便笑道: “要说面,咱们净说面,和出来,一个蛋。 擀出来,一大片,切出来,一条线。 第341节 下到这个锅里团团转,捞到碗里莲花瓣。 又好吃,又好看,一个人儿吃半斤,仨人儿能吃一斤半……” “好哎好哎!”徐妙清也开心的直拍巴掌,那青春洋溢的笑容,把老六看的心都醉了。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粗鄙,实在是有辱斯文。” 两人一起循声望去,就看是个摆摊的书生。 “你说谁呢?”老六还没来得及开口,徐妙清先不高兴了。 “说你边上这位呢。”那书生摇头晃脑道:“他这打油诗不是打油诗,顺口溜不叫顺口溜,也就哄哄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他妈的。”跟在两人后面的徐增寿,闻言就要上前给这酸丁掀了摊子。 却又被老四一把拉住,低声对他道:“老六能处理。” “哦对对对,我们不能抢他风头。”徐增寿忙恍然道。 可徐妙清不管这些,她淡淡一笑,冷冷对那书生道:“我们只是在聊天逗趣,他爱说我爱听,与你何干?” “他有辱斯文,就与我有干。”那书生瞪眼道。 “你管的还真宽。”徐妙清冷笑道:“应该让孔庙里的颜复圣起来,你坐下给孔圣人当护法。” “你!”书生憋了半天憋了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我欺。” “对,我是女子,你是小人。”徐妙清笑道。 “你你……”书生没想到这清纯貌美的小丫头,嘴巴竟这么毒,都快被她挤兑哭了。 朱桢只好打圆场道:“妹妹别生气,我来问问他。” 说着问那书生道:“你说我有辱斯文,那什么是斯文?” “诗词歌赋楹联,这些才是斯文。”书生一指自己身边,那些只有上联,没有下联的对联道: “学生今日设下擂台,有十副千古绝对。你若能对上一道,我送你们一样礼物。若是一道都对不上来,那就乖乖行礼道歉,承认自己有辱斯文。如何,这条件够简单吧?” “这位公子,别上他的当。他都摆摊一上午了,没一个能对的上来的。”旁边有人好心提醒道。 “是啊,六哥。”徐妙清也轻声对他道:“这人的上联,都是多少年没人对的上来的那种。你可别中了他的激将法。” “哈哈,妹妹你放心。”朱桢却粗眉一挑,自信一笑道:“我可是号称‘对王’的男人。这世上就没有我对不了的下联。” “哈哈哈……”围观众人都被这个吹牛皮的后生,逗笑了。 “来啊,对王殿下。”那书生便将毛笔递到老六面前,挑衅意味十足。 “哎呀,骑虎难下了……”增寿辉祖两兄弟,暗暗替老六捏把汗,他们在大本堂陪读过,那是知道老六的文化水平,仅高于老二和老四的。 他要是能对上这些绝对,他们就把这些对联全扯下来吃了。 朱桢便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神态自若的接过笔来,走到第一副上联前,只见上书: ‘托塔点灯,层层孔明逐阁亮。’ 便有围观的读书人议论说,这个上联,既有神话人物托塔李天王,又巧妙的利用他的法宝,带出诸葛亮的名和字。要想对出来,确实十分困难,怪不得号称绝对。 反正没人看好这门板似的后生,能对出这副对联来。 然而他们话音未落,朱桢便刷刷写出了下联—— ‘敖广举火,步步照云照子龙。’ 第五六九章 有情人近在眼前 “托塔点灯,层层孔明逐阁亮。 敖广举火,步步照云照子龙。” 便有读书人大声念出这副对联,引得围观者轰然叫好。 老百姓叫完好,不明觉厉的问道:“那么,到底好在哪里呢?” “东海龙王对托塔天王,举火对点灯,步步对层层,赵云赵子龙对孔明诸葛亮。”那懂行的书生,摇头晃脑解释道:“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对,真是妙啊……” “为啥是赵云赵子龙?”众人又问道。 “龙在云中,举火自然会照亮云彩,也会照到龙子龙孙,所以是赵云赵子龙。”那担任课代表的书生解释道。 “妙妙妙啊……”百姓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点赞就完事了。 “怎么样?”徐妙清便得意的问那摆擂的书生道。 “算他蒙对了。”那书生瘪瘪嘴,将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递给徐妙清。 徐妙清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把雕工上佳的玳瑁梳。虽然入不了国公小姐的法眼,但她还是高兴的收下了。这可是六哥亲自赢回来的。 “这第二幅你肯定没戏。”那摆擂的书生,又郁闷的对老六道。 “那你可瞧好了。”老六便刷刷刷,第二副下联也挥笔立就。 领读的赶紧大声念道: “上联是——‘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下联是——‘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好,这个更好!”课代表也立即大声喝彩,然后解释道: “印月井、望江楼都是四川的名胜,用来作对仗十分恰当。这下联对的,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地工稳贴切。真可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定当传为佳话也!” 说完,他向老六深深作揖道:“能亲眼目睹公子作对,学生真是三生有幸!” “服了吗?拿来吧。”徐妙清高兴的一把拿过第二件礼品,打开一看,便见是个漂亮的玉镯。 “你肯定对不上第三个……”这时那擂主的气焰已经完全被压制住了,色厉内荏的对老六道。 “那你可瞧好了!”朱桢便在他手中墨盒上蘸满了墨,刷刷刷,完成了第三副对联。 “上联是——‘画上荷花和尚画’。 “下联是——‘书临汉字翰林书’!”领读员先给大伙念了遍上下联。 “这个听起来倒是简单,念过书的就能对出来吧。”老百姓评论道。 “错,大错特错。”课代表却大摇其头道: “这是一幅回音对,‘花上荷花和尚画’,正者念倒着念,发音完全一样。谐音回文,而且书对画,翰林对和尚,可谓构思奇巧,多少年来都没人能对的上。” “这样啊。”老百姓恍然大悟,便请领读的把那下联,‘书临汉字翰林书’正读倒读各一遍,果然发音都一样。不由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声。 这时众人再看老六,也不觉得他粗鄙了,反而像是才华横溢的文曲星下凡,只是不留神脸先着地了而已。 脸先着地的那也是文曲星! “拿来吧你!”徐妙清彻底兴奋了,一把抢过擂主手中的第三样礼品——一根做工精美的金镶玉步摇。 接下来,老六又乘胜追击,连对余下七道对联,全都对仗工整,构思奇巧,让围观者大饱眼福,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那擂主也彻底服气,乖乖奉上十件好礼,然后灰溜溜收摊。 “你也不用哭丧着个脸,”徐妙清捧着满怀的礼物,开心的安慰那擂主道:“你看似亏了,实则大赚特赚——你可得收好这十副对联,千万别丢了。” “学生当然会收好了。”那擂主苦笑着拱拱手道:“公子才高八斗,他日必定名扬天下,学生就指望这十副对联养老了。” “祝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他笑眯眯的朝两人再次作揖,然后夹着十副对联,消失在人群中。 “这人瞎说什么。”徐妙清红着脸把礼物捧给老六。“六哥,你赢的十样礼。” “本来就是给你赢的,都是女孩子的东西,我拿着有什么用。”老六却摇头道:“妹妹不要六哥会伤心的。” “那小妹就谢过六哥了。”徐妙清甜甜一笑,敛衽行礼。 “还愣着干什么,快帮妙清拿着啊!”老四一推呆若木鸡的俩舅子。 “哦哦。”俩舅子忙接过妙清手里的那些礼品,好让他俩继续空手逛街。 “殿下这两年长进这么大?”辉祖目瞪口呆的看着老六的背影。当初在大本堂,每次考试他还抄自己的呢。 “是啊,这才两年功夫,咋就成了文豪?”增寿也叹气道。 “这就是有个好老师的重要。”朱棣低声道:“可惜刘先生已经不再收徒,不然本王一定要拜在他门下,好好学习几年。” “姐夫你能坐得住吗?”辉祖问道。 “呃,不能……”朱棣尴尬的白了辉祖一眼,提高声调对前面两人道:“鸡鸣寺到了,我们进去拜一拜吧。” 生怕两人反对,他又解释道:“家父定的规矩,遇到寺庙都要进香的。” 老六愣了一瞬,心说我咋没听说过这规矩?但他转瞬就明白过来,忙附和道:“啊对对对,我们老头子还规定,遇到要饭的一定要布施。不忘本了属于是。” “这样啊。”徐妙清点点头,乖乖跟着哥哥们进了鸡鸣寺。 在大雄宝殿上了香,老四又笑眯眯带着他们来到后头的喜神殿:“这里的签可灵了,你们没结婚的可以求一支。” “算了吧。”徐妙清哪好意思跟哥哥还有六哥,一起求姻缘签? “哎,你这个签又不用给别人看,你自己知道就行。”老四却硬拉着老六和两个舅子排队,徐妙清也只好跟上。 不一会儿,便轮到他们了。那管签筒的和尚吩咐小沙弥道:“签筒空了,再拿一筒来。” 小沙弥便从桌下又取了一个签筒,摆在四人面前。 “妹妹先来。”老六笑道。 “谢谢哥哥。”徐妙清道声谢,神情虔诚的举起签筒,晃了许久才晃出一根。 签子一落地,她便赶紧捂住,然后藏在袖里,一点点抽出来观看,便见上书两行签文曰: ‘红鸾星动、良缘天赐,有情人近在眼前。’ 她的脸腾地就红到了耳朵根,看都不敢看老六一眼。 第五七零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第342节 看到徐妙清这样子,他两个哥哥也来了兴趣,心说这个签有点儿东西啊。 便拿起签筒,也各自抽了一支。 签还没落地,便被姐夫接住,攥在手里递给他们道:“被人看到就不灵了。” “好。”两人赶紧接过来,捂在手里细看。 辉祖便见自己手中的那支,写的是‘红鸾星动、良缘天赐,有情人近在眼前。’ 增寿便见自己手中的那支,写的也是‘红鸾星动、良缘天赐,有情人近在眼前。’ 两人不约而同看看对方,心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啊。 朱棣却给两人递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乱讲。 “唉,我这签太一般了。”辉祖便叹气道。 “我这个也是,没意思。”增寿也叹气道。 两人将签子丢回签筒里,又问老六道:“你签上写的啥?” “嘿嘿。”老六得意一笑,向他们展示自己的签文,竟然还是那两句‘红鸾星动、良缘天赐,有情人近在眼前。’ 辉祖增寿明白过来,这筒签里估计没有别的签子,全都是一样的内容。 不过得承认,这招效果是真不错。看把老六乐的,把妙清羞的。 …… 这天庙会游玩,妙清玩的开心极了。 只觉处处如有神助,不是赢个满堂彩,就是中头奖,还有各种红鸾星动的谶纬,让她开始相信难道有些缘分,真是天注定的不成? 一直玩到天黑,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庙会,准备跟哥哥们回家了。 “可惜来的早了些,要是上元节过来,这时就能看到烟火了,进香河上还会有人放河灯呢。”在码头等船时,徐妙清叹息一声,又不好意思的对老六笑道:“六哥要笑话我太贪心了。” “那还不简单?”老六刚想说咱们上元节再来就是,却听到上游河两岸,响起一阵欢呼声。 众人循声望去,增寿欢呼一声道:“河灯!有人放河灯了!” 这时大家都看到,千万盏璀璨的河灯,汇成一条流光溢彩的灯河,缓缓向他们淌来。恰似银河落九天…… “哇。”徐妙清的眸子倒映着灯河,心说简直是神了,要是再有烟花的话,那自己就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然后—— 只见不远处的夜空中,绽开一朵绚丽的烟花…… 紧接着两朵、三四朵,朵朵烟花在夜空相继绽开,连成一片火树银花的胜景。 游人们的欢呼声中,徐妙清彻底沦陷在这漫天的烟花,和流淌的灯河中。良久她才转头看看身旁的朱桢,呢喃问道:“六哥,这是你安排的吗?” “不是。”朱桢坚定的摇头道:“骗你是小狗。” “那就真的是天意了……”徐妙清紧紧攥着手中那根签子,开心的笑了。 刹那间,那绚烂的烟花和璀璨灯河,都变得黯然失色。 …… 回到大功坊,朱桢送徐妙清进去时,她鼓足勇气,回头轻声道:“之前六哥是想说,上元节能看花灯和烟花,是吧?” “你还想看?”朱桢惊喜问道。 “就怕六哥没时间。”徐妙清声如蚊蚋。 “有的有的,当然有时间。”朱桢高兴的扯着嗓子对走在前头的三人道:“上元节咱们再去看花灯!” “啊?还去……”当了一天跟班,用户体验极差的辉祖增寿,登时就哀叹起来。 “去,当然去!”老四却大喜过望,两手捂住两个舅子的嘴,替他们答应道:“他俩都高兴的蹦起来了。” 徐辉祖还配合着跳了一下…… 朱桢一直目送着妙清进门,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一旁的四哥拍着他的肩膀,嘿嘿直笑道:“怎么样,四哥我说到做到吧?” “那是。”朱桢给他点赞。 “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老六点头连连,感激不尽道:“今天的安排太周到了,四哥这是费了多少心思啊?” “什么安排?”朱棣笑问道。 “那些出对联打擂的,庙里抽签的,杂货店抽奖的……还有最后的河灯,烟花,不是四哥安排的吗?”老六反问道。 “哈哈哈,这可不是我安排的。”老四笑道:“是你府上那帮人找到我,说商量着给你个惊喜的。” “这帮家伙……”朱桢闻言一愣怔,想到昨天自己还骂这帮家伙不中用,没想到他们是串通一气,故意瞒着自己。 “这帮家伙。”他不禁失笑。 …… 出来大功坊,朱桢便见汪妈、罗贯中、胡显、邓铎几个,正满脸笑容的等在自己的车驾旁。 “殿下,今天玩的开心吗?”汪妈笑眯眯问道。 “当然开心。你们把本王安排的明明白白,本王能不开心吗?”老六笑骂一声道:“昨天问你们为啥不说?” “殿下不要怪他们,是学生的意思。”罗老师主动揽责道:“恁要给徐二小姐个惊喜,我们也想给恁个惊喜呀。再说,你要是提前知道剧本,不就成了欺骗徐二小姐?” “那现在不算骗她?”朱桢没好气道。 “恁不知道,当然就不算喽。”罗贯中扶了扶眼镜。 “……”他说得好有道理,朱桢竟无言以对,半晌才揽住罗先生的肩膀,笑道:“我一看到那十副对联,就知道你个老坏蛋肯定参与了。” 那十副对联吧,是当初他为了镇住罗贯中,故意搜肠刮肚显摆出来的。所以一看到那十条上联,就知道被安排了。 “嘿嘿,学生怕出别的,殿下对不上来啊。”罗贯中笑呵呵道。能安排老六一天,他感到爽极了。 “那求签那一段是谁的主意?”朱桢又问道。 “是沐香想到的。”汪妈便笑道:“她说女孩子最迷信这些了,爹妈说一万句,顶不上神仙说一句。” “她还说着自己不懂。”朱桢苦笑一声,又问道:“那徐二小姐的签子上……” “跟殿下的一模一样。”汪妈便答道:“其实,那筒签子上的内容,都是一模一样……宫里抽签的小手段罢了。” “好吧……”朱桢点点头,又问汪德发道:“那你又贡献了什么点子呢?” “咱家就知道,最好的必须是殿下的。”汪德发便笑道:“所有抽奖殿下必须是头奖。” “汪妈是真疼本王啊。”朱桢满意的笑笑,又看向邓铎和表哥道:“那河灯跟烟花,便是二位的杰作吧?” “漂亮吧?”两人高兴问道。 “漂亮。”朱桢点点头。 “我们年底的奖金换的。”两人笑容转苦道。 “哈哈哈,好吧。诸位今天都辛苦了。”朱桢便大笑道:“今晚难得不回宫,本王请你们去金莲院嗨皮!” “好哎!”年轻人们自然高兴极了,罗先生也半推半就,只有汪妈那叫一个无语啊。 什么叫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上青楼啊? 第五七一章 贞没了 然而岂能事事尽如人意? 老六和徐二小姐的上元之约,终究泡了汤…… 倒不是小儿女情海生波,或者老父母棒打鸳鸯之类,而是老六家里出事了。 他姑父,朱老板在世唯一的亲人,曹国公李贞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这几年李贞的身体一直不好,去年腊月,又生了一场风寒,之后便卧床不起,年根下忽然口不能言。 朱元璋和马皇后亲自驾临曹国府问疾,皇帝握着姐夫的手,问他:“还认识咱吗?” 李贞无法作答,唯有仰哭以对,朱元璋亦洒泣呜咽不能止。 返宫后,朱元璋每日派儿子登门问疾,太医院也几乎倾巢出动,守在曹国府中。但也无济于事。 初十这天,李贞终于到了弥留之际。上闻报,再次与马皇后一同驾临,送老哥哥最后一程。 太子朱标也携众皇子伴驾。 曹国府正寝内药味浓重,朱元璋坐在床边,握着李贞那枯瘦冰凉的手,看着他那蜡黄枯槁的脸。 仔细聆听,李贞已经有进气,无出气了…… 朱元璋送别过很多人,知道到这时,就离断气不远了。 他眼里含着泪,低声对一旁的李文忠道:“保儿啊,咱这几天老在想,那天来看你爹时,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咱说?” “皇上,我爹能说话时,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当年就是个种地的,蒙仁祖皇帝不弃,三生有幸娶了长公主。后来中原大乱,全家无存,只能带着你东躲西藏,以乞讨为生。还是投奔了皇上,才安定下来,衣食无忧。’ “后来更是衣冠焜燿于三世,恩泽滂沛于一门,揆今食禄之家未有过于臣者。”李文忠衣不解带,日夜侍疾,自己的状态也很差。他却顾不上自己,哽咽道: “父亲说,皇上对我们家的隆恩史上未见,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不能再有丝毫非分之请了……如果说父亲还有什么话想对皇上说,那一定是惟愿吾皇保重龙体,千万不要太难过。 “臣也是这个意思,父亲已经七十七了,德享高寿,福禄已极,没有任何遗憾了。皇上对我爹更是荣宠至极,无以复加,同样没什么好遗憾了。” “唉……”朱元璋点点头,却依然很难过道: “咱当年,亲戚个赛个的穷,唯有你家还能勉强吃得饱饭,你爹娘经常叫咱到家去,给咱蒸杂粮饼子。咱能就着白水,一气吃十个。你爹却从来不生气,临走时还给咱揣上一包,让咱放牛饿了吃。” “咱知道,你家里情况也没多好,还得养活你兄弟几个。每次都说不要,你爹却追到村口,硬塞给咱。”说着他抹一把泪,已是止不住的泪雨滂沱。 “当时咱就发誓,要是将来发达了,一定让你爹和你娘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后来真的发达了,你娘却不在了……咱家里其余的亲人也都不在了,只剩你爹这一个,咱不对他好,又对谁好?” 朱元璋哭得呜呜的,紧紧攥着李贞的手:“姐夫,咱是真不想让你走啊。你不是最听朕的旨意吗?咱现在就下旨,让你活着。听见了没有?” “……”但李贞再也听不见皇帝的声音了。 人间的帝王,终究改变不了天数…… …… 第343节 老六也跟哥哥们在外厅中候着,李景隆陪在一旁。 曹国府虽然一门两国公,但陈设用度十分简朴。墙上没挂什么字画。摆的都是很普通的桌椅板凳,用的都是普通白瓷茶具,杯口还有豁口,不知用了多久。 恍惚间,老六仿佛回到外公家一般。没想到比外公家更高贵的姑父家,居然一样的抠门。 就连李景隆这位京城闻名的花花公子,在家里时居然穿的十分朴素。看着他身上洗的半旧的棉布袍,已经掉色的棉布鞋,朱桢实在无法将他同那个衣着华丽、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联系在一起。 看到几位年轻的殿下直瞅自己的装束,李景隆讪讪道:“在家就得这么穿,不然我爷爷会不高兴的。” “姑父就是这样的人。”坐在正位上的太子轻叹一声道:“他老人家对骤然而来的富贵,常不自安。经常说‘一旦富贵而忘贫贱,君子不为也。’” “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顿一下,太子接着道:“多年以来,姑父跟父皇一样,平时穿衣服仅求适体,不求华丽。吃饭唯取适口,不求奢侈。 “父皇常常送给他衣服,但他穿坏了的,一定要缝补好再穿。只要别人看不见补丁就行……他说并不是觉得让人看到补丁丢人,只是怕别人说自己故意做样子,丢了朝廷的脸面。” “太子爷说的是,”李景隆点点头,一脸严肃道:“爷爷从小就反复跟我们讲,他当初当农民时的遭遇,告诫我们不要忘本,不要奢靡……” 李景隆说这话时,老三老四老六几个,都忍不住朝他投去怪异的目光。合着爷爷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在外头就没有比他更敢花钱的主。 “姑父的教诲,你们也要牢记。”太子的目光,扫过众兄弟,淡淡道:“以曹国府的权势,虽日日美食盛馔,何患不继?姑父却从不铺张浪费,是他不懂得享受吗?错,这世上由俭入奢易,没有人学不会铺张浪费。” “他之所以还要厉行节俭,一是因为知道国家草创,到处都缺钱;二是知道父皇以勤俭化天下,身为皇亲国戚,必须要做好表率,不能拖父皇后腿。姑父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当皇子的,又怎么能不知节俭呢?” “是大哥。”弟弟们赶忙躬身受教。 老二老三知道这是大哥的敲打。老六也有些心虚,初三晚上那场河灯和烟花,固然是邓铎和胡显买单,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账最后还会算到他头上。 看弟弟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喘,太子刚想说几句话缓解下气氛,却听内寝响起父皇撕心裂肺的哭声,紧接着李文忠也大哭起来。 “爷爷……”李景隆闻声赶忙奔进内寝去,只见太医侍女跪了一地,全都泣不成声。 洪武十二年正月初十,特进荣禄大夫、驸马都尉、右柱国、曹国公李贞薨,年七十有七。 上震悼,辍视朝三日,车驾临奠,追封陇西王,谥恭献。 举朝文武前往曹国府吊唁。 满七,归葬于盱眙县灵迹乡斗光山之原,从长公主兆。 发引之日,车驾复往,望哭于西城楼…… 第五七二章 不一样的 一直目送着李贞的灵柩消失在视线中,朱元璋依然久久不愿离去。 “父皇,城楼上风大,还是下去吧。”朱标心疼的看着老父亲,这才一个多月时间,他头发白了不少。脸上挥之不去的愁苦之色,让往昔意气风发的父皇,就像老了好几岁一样。 “再站一会儿吧,老大。”朱元璋喃喃道:“真羡慕你啊,你有那么多兄弟,咱现在连最后的姐夫都没了,一个同辈的亲人也不剩了。” “父皇你还有母后,还有我们。”朱标忙安慰道:“还有这帮孙子辈,亲人比当年多了太多。” “不一样的。”朱元璋的手紧紧握着冰凉粗粝的城墙砖,像要奋力抓住些什么似的道: “你看着当年跟你一起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兄弟姐妹,一个个全都离你而去,你就会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离那天也不远了。” “父皇说什么呢,你还春秋鼎盛,”朱标轻叹道:“一个接一个给儿臣生弟弟呢。” “呵呵,倒也是。”朱元璋不禁笑笑道:“不过咱老朱家没有长寿的,别看咱现在身子骨还不错,谁知道哪天一下就不行了?” 他的神情渐渐坚定起来道:“有些事不能再等了,等来等去就只能丢给你了。” “父皇……”朱标哽咽了,他明显感觉到,自从姑父去后,父皇的心态苍老了许多。脾气也更急躁了。 “走吧,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朱元璋沉声说完,便转身下了城门楼。 登上圣驾前,他对侍立在一旁的众皇子道:“老二老三、老四老六,待会来一趟乾清宫,咱有话要跟你们讲。” “是,父皇。”四位皇子赶忙恭声应下。 回宫路上,朱桢见五哥像有心事,以为他因为被父皇忽略而难过,便轻声安慰道:“五哥,科研都是寂寞的。但成功了,就会流芳千古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都习惯了。”老五摇头笑笑,低声道:“回头到我那去一趟,跟你商量个事。” “行,等我从宫里出来,就去找你。”朱桢点点头。 …… 回宫之后,四大亲王并肩往乾清宫走去。 “找,找咱干啥?”秦王发怵问道。 “还能干啥,训呗。”晋王也是头大如斗,本来高高兴兴回来过年,结果让父皇狠骂了好几顿。 “你俩不是自找的吗?姑父没了,父皇难过成那样,你还去逛窑喝花酒。”燕王没好气道。 “说了多少遍了,我那是去视察工作。”晋王郁闷道:“而且我还换了便装,怎么就让御史台发现了呢?” “陈宁涂节那帮人,早就盯上咱们了。”燕王沉声道:“鸡蛋里头还要挑骨头呢,更别说咱们主动犯错了。” “他奶奶的。”老三怒道:“在太原的时候,他们就整天变着法子弹劾咱!老子回了京,居然也不消停,这是要来个积毁销骨啊!” “啥,啥鸡会小鼓?”老二不解问道。 “就是三人成虎。”老三解释一句,见二哥还是似懂非懂,只好说得更白话一些。“就是日日骂,月月骂,年复一年的诋毁咱们。咱们的名声就彻底毁了,时间长了就连父皇都不会待见咱们。” “这,这么严重?”老二不禁咂舌。 “就是这么严重。”哥几个点点头,老四语重心长道:“父皇允许言官风闻奏事,就注定是这个结果。” “不,不对呀。”老二奇怪问道:“去,去年,弹劾你们的言官,不都让,让父皇种,种树了吗?” “二哥,种树是啥意思?”老六到底忍不住问道。 “你,你不知道?”见还有老六讨教自己的时候,二哥就很高兴,便知无不言道: “就,就是刨个坑,把,把人深深埋在里面,让,让他动弹不得。然,然后把犯人头皮,割,割开一个十,十字型的大口子,往,往里头灌水银。” “等,等一会儿,水银就会慢慢把,把犯人皮肉分开。让,让犯人痛不欲生。他,他会拼命扭动,又,又无法挣脱。最,最后身体会从头皮开口的地方,光,光溜溜爬出来,只,只留一张皮在土里,就像种子发芽一样。所以,叫,叫种树。” 二哥说的断断续续,老六却听的毛骨悚然,终于知道之前为啥不让自己知道了。 尼玛,要是搁几年前,非尿炕不可。 “不这样杀鸡儆猴,新政就推行不下去。”燕王叹口气道:“父皇以他们的家产论罪,家里有田产超过万亩的,才受这样的酷刑。” “那不到万亩的呢?”朱桢问道。 “分情况,田多的做了肥料,田少的负责挖坑种树。”朱棣面无表情道:“反正我觉得很公平。” “不,不公平,为啥不把骂俺和老三的,也,也种了树?”老二愤愤道。 “唉,这都是有原因的,不过二哥还是不知道的好。”老三拍了拍老二的肩膀,看着眼前的乾清门,喃喃道:“已经不是从前了,明白吗?” “是啊二哥,难得糊涂。”老四也苦笑一声道:“老六曾说过,痛苦的源泉,就在于知道的太多,而能做的太少。” 老六默然。 其实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言官是皇帝的爪牙。当爪牙不去对敌,反而站在皇权的对立面,跟皇帝对着干时,当然要遭到最严厉的惩罚。言官们反对清丈黄册,就是这种情况。 但言官们弹劾藩王,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朱元璋要是也严惩他们,以后藩王就是闹得再不像话,都不会有人再检举了。 那样势必助长藩王的野心,对皇权造成极大的威胁。所以,父皇会任他们骂…… 他们是父子更是君臣,哥几个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只是老二这种铁憨憨,想不明白罢了。 …… “哦。”朱樉挠挠头,虽然没听懂弟弟们的意思,却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朱棣使劲拍了拍朱樉的肩膀道:“二哥,日后弟弟们请就藩海外时,一定要全力支持。” “明,明白了。”朱樉重重点头道:“反,反正你们干什么,俺,俺都支持。” “好,我们不会坑你的。”晋王收回手,整整衣冠道:“咱们进去吧。” 第五七三章 恐怖降临 乾清宫中,朱元璋已经换下祭服,重新穿上了龙袍。 他神情严肃的看着四个儿子给自己行礼,待他们起身后,先对老二老三道:“收拾收拾,赶紧回封地吧。” “是,父皇。”两人忙恭声应道。 “你们两个回去后,不许再骚扰地方,要专心练兵。”朱元璋沉声道:“咱准备明年开始,便让你们俩率军出塞,与北元交战!” “是。”哥俩这次声音洪亮许多,这是他们两人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且他们在地方上瞎搞,多半是因为旺盛的精力无从释放。 “练兵时,要爱兵如子,不准随意打骂士兵。要多多向各级将领请教,与他们拉近关系。”朱元璋意味深长的教诲道: “我大明边军的精锐有三,正归你们俩和燕王的节制。燕王那边有徐达在咱不担心,咱担心的是你们两个,能不能拢住各自手下那帮骄兵悍将?”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要是邓愈在就好了。” 其实朱元璋也不是很担心晋王那一路,这个老三虽然不如年少时那么讨人喜欢,但智勇双全、可堪大任。有他在山西那边,应该出不了篓子。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秦王那一路。 本来朱元璋给老二配的是邓愈,凭两人的翁婿关系,陕西方面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可邓愈一死,沐英还年轻,根本压不住蓝玉那个跋扈将军。 老二能不能调和两人的矛盾,关系着他能不能在陕西边军中树立威信,成为他们公认的主帅。 对此,朱元璋一点都没谱。寻思了片刻,他沉声道:“这样吧,咱让王弼过去,跟蓝玉同任征西副将军。他当年是开平王的帐下先锋,蓝玉最服气他。” “那他会不会跟蓝玉合起伙来,对付文英哥啊?”老三有些担心的问道。 “不会了。”朱元璋瞥一眼欲言又止的老六,促狭道:“他已经是咱家老六的人了,只要老二善待他,他是不会跟蓝玉狼狈为奸的。” “老六把定远侯拿下了?”老三惊喜道。 “父皇说笑了,哪有什么我的人,都是父皇的人。”老六赶忙笑笑道: “定远侯忠君爱国识大体,在江西没有同流合污,足以说明他可堪大任……不过父皇,儿臣是想请定远侯去苏州的,你把人家派去陕西,那谁给儿臣修王府啊?” “你净瞎胡闹,人家都是岳父去修王府,你让王弼去给你修王府,呃……”朱元璋说着上下打量老六道:“你不会看上人家闺女了吧?” “那不能够。”不等老六开口,老四马上道:“他已经跟我岳父喝过酒,和我小姨子约过会了。” 第344节 “啊……”朱元璋有些懵:“老六你也想给天德当女婿?那你师父那边怎么办……” “爹,跑题了。”饶是老六脸皮厚如城墙,也一阵阵臊得慌。“别忘了恁答应儿臣的条件。” “咱答应你什么了?”朱元璋一脸失忆状,把老六差点整破防。 “好了好了,今天先不谈私事。”幸好有太子哥站出来和稀泥:“父皇派定远侯去西安不要紧,让他把家眷留在京里,老六就没意见了。” 老六捶捶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太子。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 “行吧,看在老六的面子上,咱就答应了。”朱元璋答应的挺干脆。因为按照规定,边军将领都是不能带家眷的。 …… 朱元璋又嘱咐老二老三一番,诸如要体恤民力、体察民情之类,才放老二离去。 然后又对老三道:“今年锦衣卫要有大用处,你不在京里,总是不便。你回去后,就把锦衣卫那边的事情,全都移交给老四。” “父皇,不是说让老六接我班吗?”老三可不愿意给老四做嫁衣。 “老六今年另有差事。”朱元璋淡淡道:“锦衣卫那边,他还可以继续给老四当副手,这样既牵扯不了他多少精力,还能帮老四出谋划策。” “唉,儿臣明白了。”老三有气无力的应下,就像自己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要不是父皇的命令,谁稀罕接你的烂摊子似的。”老四从旁嘟囔道。 “离京之前,你抓紧跟老四交接清楚,时间不等人,咱马上就要用到他们。”朱元璋又提高声调,吩咐一声。 “是,父皇!”老三这才严肃起来。 “去吧。”朱元璋微微颔首,待老三出去后,他才对老四下令道:“你接手锦衣卫之后,第一时间就要开始,设法向所有公卿、四品以上文武家中派出眼线——” 顿一下,朱元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沉声道:“咱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得给咱掌握他们哪天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写过什么字!不容有误,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四高声应道。 “老六,你也不要置身事外,时间紧,任务重。光靠老四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朱元璋又瞥一眼老六道:“你也帮着你四哥。” “是……”老六心中苦笑,应了一声。 如有可能,他是真不想接这破差事。搜集情报的方式有很多种,往全体大臣府上派细作的法子,却是史无前例的。 就连当年的武则天,也没想过对全体大臣进行无差别‘人肉监听’…… 这要是败露了,那就是满朝文武的公敌啊。 太子也是一脸错愕,因为这事儿,父皇并没有跟他通过气。略一迟疑,他还是开口道:“父皇三思啊,此例一开,我大明的官员,就要彻底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了。” “那不很好吗?”朱元璋冷冷道:“总比他们胆大包天、串通一气,最后全都掉了脑袋强。” “父皇……”太子无语。这跟他理想中的开明政治,差的太远了。哪怕只是权宜的手段,也太超过界限了。 “这事儿咱已经决定了,你不必多言。”朱元璋罕见的没给太子面子,提高声调道: “经过江西的事情你还看不明白吗?眼下这批官员已经烂透了,不能对他们的自觉有任何期待。如果只有恐惧能让他们懂得规矩,那咱就给他们最大恐惧,这是他们自找的!” 第五七四章 科举改制 待到老四领旨下去,朱元璋看着闷闷不乐的太子,缓缓道: “咱知道,你希望做明君。但做明君也得有贤臣才行。眼下这帮大臣,要么是乱臣贼子洗白上岸,要么是前元余孽转事本朝,哪有什么节操,哪有什么廉耻?” “父皇这话太绝对了,比如宋先生就不是这样。”太子轻声道。 “宋先生也一样!”朱元璋冷冷道:“他是道德之士不假,但他要按两千年前孔圣人那套,来改造大明,改造你,甚至改造咱!他比那些贪污腐败之辈,更可怕!” “……”太子低头,沉默不语。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他不能无条件退让。 “咱根本不指望眼下这批人,能风气清正、廉洁奉公了。只要吓得他们不敢乱来,把这朝廷维持住,也就足够了。”朱元璋叹息一声,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老六道: “咱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啊?”老六惊的合不拢嘴。 “啊什么啊,咱说的不是你,而是年前你跟咱说的科举改制!”朱元璋一拍桌子,斩钉截铁道:“咱要自己培养出一批不一样的官员来!” “哦。”老六这才松口气,他还以为父皇又要把自己当牲口使唤呢。 “这样啊。”太子也神色稍霁,问道:“父皇准备如何改制?” “这俩月来,咱亲自读了前朝的所有《选举志》,还有相干不相干的史书,也读了一大堆。”朱元璋指了指自己的老花镜道:“老六,又得再配副新的了。” “这个简单。”老六点点头道:“回头就派人来给父皇验光。” “嗯。”朱元璋微微颔首道: “咱发现老六说的没错,宋濂他们就是骗了咱。什么进士就是科举,科举就是进士,进士科不过是以前科举的一门。就像老六说的那样——还有明经、明法、明字、明算好多科,每科都有好多人报考,也出了好些人才。” “唐朝享国二百八十九年,进士开科二百六十四次,平均每科仅二十六人进士及第!”朱元璋显然是真下过功夫了,如数家珍道: “只因进士每科百人中,仅录一二人。而明经科每科都能在十人中录一二人,怪不得当时人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呢。” 顿一下,他冷笑道:“也许在读书人眼中,正因如此,进士才值钱。可在皇帝眼里,这点进士够干什么用的?而且还那么一把年纪,所以进士科完全就是个失败,远不如明经科成功!” “父皇,话不能这么说。”太子苦笑一声,为了保住进士科的地位,不得不又要唱反调道: “正因为进士科最难,所以天下最聪明的那波人,都是非进士不报的。所以进士科选拔出来的,都是最优秀的人才!” “难道这些最优秀的人才去考明经科,就没法脱颖而出了吗?”朱元璋反问道。 “那是肯定可以考中的,但也就拉不开差距了嘛。”太子苦笑道。 “为什么要让一场考试,来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老六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朝廷又不是没有考核、没有大计,难道不应该让他们靠实际干出的成绩,再分优劣吗?” “这……”太子一时语塞,老六说的话,完全跳出了他固有的认知范畴。 “那老六你的意思是?”朱元璋沉声问道。 “既然读书人偏重进士科。那就干脆把进士科取消掉,只剩明经、明法、明算之类的,大家都是明字辈,不就谁也没法瞧不起谁了吗?”老六对读书人动起刀子来,向来比他爹还狠。 “……”太子闻言愣怔了,自己还想着保住进士科的特殊地位,老六竟喊着直接取消进士科? “嗯,这法子不错。”朱元璋反而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也不相信任何权威——因为任何权威都无法预言到,他一个要饭出身的平头百姓,怎么就得了天下呢? 所以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都不是进士了,也就没有人有资格歧视别人了。”这就是朱老板的判断。 “也可以都是进士,也一样没法歧视别人。”朱桢的心态就比他爹阳光太多。 “比如明经科可以授明经进士,明法科可以授明法进士,明工科可以授明工进士,明算科可以授明算进士……” “明工科?”朱元璋可不是好糊弄的,敏锐的察觉到混进去了个东西。 “难道不应该对应六部,为朝廷选拔实用的人才吗?”朱桢一脸理所当然道:“工部、兵部、礼部,专业性这么强的三个部门,不应该都专设一科吗?” “唔……”朱元璋寻思片刻道:“有道理,但不会贪多嚼不烂吧?” “父皇,刘先生说眼下是科举改制的最佳时机——科考已经停了数年,全国读书人苦于无出头之路久矣。对他们来说,这时只要有科举,管他考什么呢,都比没有强。” “而且父皇当年停科考,就是因为科举选拔的士子难堪大任、令人失望。所以大家对新一版的科举,会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都是有预期的。所以这时候科举改革的阻力是最小的,必须要把步子迈得大一点,不要怕扯到蛋! “宁肯过犹不及一点点往回改,也不能因为顾虑太多,迈的步子太小——一旦新一版科举推出后,成为定例,再想进行深入改革,就要面临全国读书人的反对了。那时候,才真是麻烦大了。 “所以一开始最重要的是把架子搭起来,然后再慢慢完善嘛。而且一开始各科简单一点,也是利大于弊的。”朱桢早就跟刘伯温讨论过好多次,谈起来自然信心满满道: “比如说,除了正常的四书五经之外,只需要熟读《兵法十三篇》等武经七书,就可以参加明兵科,考取明兵进士。 “这样可以大大降低考生的抵触情绪,增加考生报名热情,也更能起到网罗人才、收揽人心的作用。” “嗯。”朱元璋只觉得句句都那么在理,句句都说到自己心坎上。不禁笑道:“看来你小子是蓄谋已久啊。” “这些本该是我老师进言给父皇的。”老六正色道:“但造化弄人,他没有机会施展自己治国的才华,只能通过儿臣转呈父皇,恳请父皇采纳。” “唉……”朱元璋也黯然道:“现在看来,当初的谋臣里,最没有私心的,就是刘先生。可惜啊可惜……” 第五七五章 什么逃学威龙 乾清宫中。 “父皇,过去的事就过去吧。”这时,太子开口道:“刘先生已经把他的毕生所学传授给老六,咱们好好用他,也是一样的。” “大哥……”老六泪汪汪的看着太子,他以为刚才自己那番话,会惹的大哥不高兴呢。 “怎么,以为你大哥听不进不同的意见去?”朱元璋却毫不意外的笑道:“那也太小瞧了咱家老大,好好跟你大哥学着吧,小子!” “是是,大哥够儿臣学一辈子的。”老六忙赔笑连连。只可惜以他如今那门板似的身材,卖萌效果已经大打折扣了。 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后,太子温声道: “儿臣承认,如果进行科举改制,眼下是最好的时机,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但抡才大典乃国之根本,它不光决定了朝廷能选拔出什么样的人才,来管理国家。更对整个国家的未来,造成深远的影响,所以任何决定都必须慎之又慎。” “老大这话没错。”朱元璋点点头,肩膀往椅背上一靠,道:“老子说的好,‘治大国如煎小鱼’,啥意思呢?就是说治理一个国家,必须像煎小鱼一样小心翼翼,动作急不得狠不得,不然一不留神就煎糊了。 “所以呢,咱们搞任何改革,都得事先经过充分的考察、探究,把情况给摸透,把问题都找出来。然后据此推敲出一套妥善、合用的方案来进行试点。没有问题了才能在全国推广开来。” 讲起自己的改革方针来,朱老板头头是道,也不知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谁那儿学来的。 京城某处,某个刘姓老朽,忽然打了个喷嚏…… 朱桢听的感慨极了,放在以前他万万不会想到杀人如麻、独裁专断的独夫老贼,居然还有如此成熟理性,极具耐心的政治家素养。 但随着他对国事介入的越来越深,终于发现老贼掩藏在狂野行为之下的,那颗绝对冷静的心。从户帖到黄册的推行过程,就能清晰的看出朱元璋的务实与耐心。 真的正如老贼所言,他的每一步政策都经过反复推敲,并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一步步走的都很稳健。根本不会一拍脑袋,就决定在全国推广什么大政方针。 也许这就是洪武朝不断人头滚滚,清洗官场,国力却迅速恢复,国家依然变的强盛无匹,老百姓日子蒸蒸日上的缘故吧。 …… “何况这回是国家的人才大计,更不能有半点闪失了。”朱元璋说着坐直身子,沉声道: “光靠你跟刘先生闭门造车,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先进行充分的调研,妥善的试点——科举改革就先从国子学改革开始吧。要是已经被朝廷规训过的监生们,还没法接受你们的改革,此事只能作罢。” “那国子学的改革,是不是也要先进行调研呢?”老六苦笑问道。 第345节 “没错。”朱元璋笑着点点头道:“任何改革的第一步,都是要先进行实地调研,咱决定让刘先生去国子学当祭酒,实地考察一下……” “父皇,千万不可啊。”朱桢大惊失色,连忙摆手道:“我老师那身子骨恁又不是不知道,真要去当这个校长,撑不了几天就得一命呜呼。” “那怎么办?”朱元璋面无表情的瞥一眼老六道:“那就弟子服其劳?” “儿臣才十五,给人倒酒还差不多,这就去当祭酒,是不是太不严肃了?”老六苦笑道:“再说按以往的经验,我这个亲王下去,只能看他们演活剧,甭想看到什么真相。” “这倒是。”太子深以为然道:“以往我还坚持每年都到处走走视察一下,但后来发现,根本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你能看到的,都是下面那帮人想让你看到的,所以这些年,我都不再下去了,还省得劳民伤财。” “你俩说的对,所以老六……”朱元璋笑眯眯的看着朱桢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啊?” 朱桢翻翻白眼道:“有没有主意不重要,反正老……父皇都安排好了。” “哦哈哈哈……”朱元璋便大笑两声,指了指老六道:“你小子,有觉悟!好,那咱就直说了——我想让你以一个普通国子学生的身份,到国子学上学。” 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纸袋,丢给老六道:“这是你全部的身份,还有入学的手续,都已经办妥了。下月就去国子学报到吧。” “不是,我……”老六无语道:“这就是给儿臣的重要任务?” “当然。”朱元璋神情严肃道:“最后参加科举的是学生,你不到学生中去,如何了解他们的状况。不了解他们的状况,又怎么能制定出适合他们的政策?” “好吧……”老六苦笑一声道:“上多久?” “你自己决定。”朱元璋就很不负责任道:“觉得不用再去了,就不用再去了。” “好家伙……”老六没想到,老贼居然也会废话文学。 “国子学好像要住校吧?”他又问道。 “当然,在校期间,你不能搞任何特殊,更不能暴露身份,咱也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朱元璋沉声道:“不然一切都会变味的,你去国子学也就没了意义,也没必要参与科举改制了。” “是,儿臣明白了。”老六有气无力的应道。 “没吃饱饭吗?!”朱元璋大声吆喝道。 “是,儿臣明白了!”老六只好提高嗓门,高声应道。 “去吧。”朱元璋这才放他出去。 待老六离开后,太子赶紧问道:“父皇,真的没跟国子学那边打过招呼吗?” “没有啊。”朱元璋一脸无所谓道:“你也不要打招呼。这回不同以往,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咱们威震江东江西的堂堂楚王加海王殿下,岂会连这点小场面都应付不了,还要找家长帮忙吗?”朱老板说着绷住笑道: “他要真是阴沟里翻了船,倒也不是坏事,叫这小子每天尾巴翘到天上去,连他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好吧。”太子想想也是,以老六的本事,却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眼前这位。 “咱可说好了,不能给老六上强度,爹是让老六去调研的,不是去受难的。” “看吧……”朱元璋嘟囔一句。 “什么?”朱标提高声调问道。 “那当然。”朱元璋这才干笑道:“说的好像咱不是亲爹似的。” “是亲爹。”太子点点头,后半句没说出口。 第五七六章 都是千年的妖怪 太子离开乾清宫时,天已擦黑,却见一个门板似的身影,立在廊檐下,不是老六还是哪个? “咦,你怎么还没回去?”太子奇怪问道。 “这不在等大哥吗。”老六讪讪笑道:“刚才在父皇面前,反驳了大哥,我是越想越觉得难受,大哥对我那么好……” “哎,你小子怎么看大哥呢?我心眼儿难道才针鼻那么大吗?”太子大度的摆摆手,失笑道: “大哥器重你,是为了让你施展才华,不是让你当我的应声虫。” “跟贵妃娘娘说一声,今晚去我那吃了。”说着他揽住老六的肩膀道:“我都好久没跟你单独聊聊了,小子净想些有的没的。” “已经跟我母妃说过了。”老六嘿嘿笑道:“大哥不说,我也要去蹭饭的。” “哈哈哈哈。”太子畅快的大笑,揽着老六就回春和宫去了。 …… 春和宫。 对老六的到来,朱雄英自是欢天喜地,晚膳时一直黏在他身边。直到吕氏出动,把他叫去做晚课。 “吓,雄英晚上还有课?”老六看着雄英落寞的背影,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是啊。”太子点点头,左手拢着衣袖,右手持壶给朱桢斟酒道:“吕妃说晚课很重要。全靠它温故而知新。” “那雄英连玩的时间都没有了。”朱桢不舍道:“这一天天的,也太辛苦了。” “不辛苦不行啊。”太子端起酒杯呷一口,望着雄英念书的西书房,叹气道:“谁让他是皇长孙,注定了没有轻松的日子过。” “大哥恕我直言,这样教下去会出问题的。”朱桢本是来跟大哥增进感情的,没想到又曾泰附身了。 “哈哈哈,在读书这事上,老六你可没什么发言权。”太子笑道:“那些书香门第的孩子,都是这样教的。六岁开蒙之后,便日日苦读不辍,早晚两课不断。也没见出什么问题。” “这是教读书人的法子,但咱们家的人,不能这样教!”老六说完暗叹一声,‘朱桢啊朱桢,你变了,变得太膨胀了。怎么就非要跟大哥不一调呢?’ 但这人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他依然振振有词道:“我老师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他从来不教我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教的都是读书人眼里的旁门左道。” “他的理由是什么?”太子端着酒盅,轻声问道。 “他说,儒生教的那些东西,是对天家的驯化。真正的王者,首先要有一颗自由不驯的心。”朱桢硬着头皮沉声道:“所以儒生从来教不出好皇帝,好皇帝总是在远离儒生的地方,野蛮生长而成的。” “你这话太绝对了,”太子搁下酒杯,沉声道:“比如说九岁就被立为太子,自幼接受大儒严格教导的宋仁宗,你能说他不是好皇帝?” “宋仁宗是好人,是那些文官儒臣的好主子,但他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皇帝。”朱桢淡淡道: “因为皇帝的好坏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评价。他身上那些柔弱游移、耳朵根子软的毛病,放在普通人身上不算什么,但对皇帝来说,却是致命的。” “就算如此,仁宗也不失为,一位宽容仁厚的守成之主。”太子反驳道。 “守成?”朱桢哂笑一声道:“挫宋有成可守吗?他甚至没有胆量挑战一下,宋朝皇帝最重要的使命——夺回燕云十六州!我们就不要讨论这些文人口中的大宋明君了吧,真是太掉价了。” “你啊你……”太子失笑道:“就因为我没马上答应,让雄英拜你为师,就要把一个朝代的皇帝全都打翻?” “一码归一码,起码宋朝的皇帝不应该在任何明君圣主的讨论中。人家别的朝代都是开疆拓土,有的拿下西域,有的甚至打到中亚,它连天下都没统一,燕云屏障都没收回来,有什么资格跟别的王朝相提并论?”朱桢嘟嘟囔囔道。 他这种观点并非标新立异,而是明人普遍持此论调。创伤后应激障碍了属于是。 “好好,我说过不你。”太子宠溺的苦笑道:“但说实话,大哥之所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让你来教雄英,就是因为你对书生,对文官的这种态度。你是亲王,这样想不要紧。但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要是也有这样的想法,我还是担心的。” “有道是‘只能马上夺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他想了想,决定跟老六还是要开诚布公道:“治天下终究还是要靠读书人来治理的。雄英要是轻视读书人,我不知这对大明来说是祸是福……” “大哥,我反感的不是读书人,是那些拿着圣贤书当教条,给我们洗脑的人!”朱桢不禁有些着急道。 “你读的书还是少了,那些给普罗大众看的,是有你说的作用,但那叫‘教化’,不叫洗脑。还有专门给我们这些人看的,很多治国的道理,都在书里头。你要是吃透了,谁也耍不了你。”太子笑着指了指老六道: “比如你小子,敢跟我急眼,就是因为你在我这里没有私心,所以才会畅所欲言。我如果不读书,就会觉得你咋不跟我一心呢?不想再跟你说话。” “忠言逆耳吗?”老六讪讪笑道。大哥说的正是他最担心的——他真的是出于一片赤诚,希望为大哥分忧,让雄英健康成长,没有任何私……好吧,只有一点私心,那就是一定不要给朱允炆机会。 可大哥要是觉得自己碍手碍脚,和自己生分了,那自己就太可悲了。 …… “你应该不光知道这个成语,还应该知道它的出处。它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太子谈笑间重新掌握主动道:“熟读《韩非子》的君主,是不会被儒生控制的。” “儒生只是君主手中的工具,但是比其他的工具更体面、更好用,所以君主才爱用。”朱标也是被老六逼急了,迫不得已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腹黑,以免让这小子真把自己当成小白兔。 第五七七章 大哥 “大哥生于乱世,自幼代父皇掌兵理政,当然不会被儒生蒙蔽了。可往后呢?雄英这样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下一代呢?会不会被儒生控制,大哥也不敢说吧?”朱桢坚持道。 他是相信教育决定论的,如果不把朱雄英从吕氏父女手中解救出来,皇长孙长大之后的三观,怕是跟朱允炆不会有太大区别。 “唉,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我也不敢说,你这话是对是错了。”太子叹口气道: “而且雄英要是能学到你身上的本事,绝对是大明之幸。好在他还小,现在只是在启蒙识字,你还有时间证明自己是对的。” “好吧,大哥。”朱桢点点头,不再坚持。 大哥接受了完整的太子教育,虽然老师里有文有武,但显然宋濂这样的大儒,对大哥的影响远远超过徐达、常遇春这种武将…… 想要改变大哥的看法,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 …… 接下来酒席,哥俩都小心避开了政见不合的地方,只说那些让他们开心的事情。 事实证明,哥俩观点一致的地方还是远多于不一致的地方。所以后面越喝越融洽,那点小小的不快,也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晚,朱桢便宿在春和宫,太子本打算跟他同榻而眠,却见这小子已经醉的呼呼大睡。只能作罢。 他回到自己的寝宫时,便见吕氏已经梳洗完毕,穿着很清凉的衣裙在那里等他,不富裕但慷慨。 “雄英和允炆都睡了?”太子坐在榻上,欣赏着吕氏玲珑的曲线。 “姐姐带着他俩睡下了。”吕氏为他除去鞋袜,帮他泡脚按摩。 “嗯。”太子点点头,享受着足底传来的舒适。却到听她微微抽泣。 “怎么了这是?”太子奇怪问道:“谁给你气受了?” “没有。”吕氏忙用袖子抹抹泪,强笑道:“是妾身胡思乱想而已。” 太子探手把她抱到怀里,手指挑起她鹅蛋般的脸庞道:“说。” “是,妾身听到太子爷与楚王因为教雄英的事情起了争论。”吕氏方柔柔弱弱道:“不禁深感惶恐不安,六叔不会记恨我吧?” “哈哈哈,不会的。”太子放声大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六对嫂子们是出了奇的好。” “可殿下眼里的大嫂又不是妾身……”吕氏可怜兮兮道:“要是让楚王殿下知道,是妾身拦着不让雄英拜他为师,肯定要生气的。” “放心,这是本宫的决定。”太子淡淡道:“何况雄英还小,老六自己也还没定性呢,等他过几年根性稳了,再说吧。” “是啊,像楚王这么大年纪的人,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吕氏掩嘴笑道:“其实过几年,回过头来看看,就会发现自己当时有多可笑了。” “你什么意思?”太子闻言声音转冷,放开吕氏道:“是在诋毁老六,还是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 第346节 “殿下,妾身没这个意思,只是闲谈说笑。”吕氏赶紧俯身跪地,叩首请罪道:“总之妾身妄言了,请殿下责罚。” “你记住,有些话永远不能说,就是想一想,都有罪。”素来和颜悦色的太子,罕见的疾言厉色道:“楚王是我大明的三代栋梁,本宫不许自家有人诋毁他!” “再有一次,看本宫不让人掌你的嘴?!”他胡乱擦干脚,也不让吕氏帮忙,自己穿上鞋,起身道:“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说完便拂袖而去,只留呆若木鸡的吕氏在那里。 愣怔许久,吕氏便嘤嘤哭起来,哭成了个泪人。 …… 第二天一早,老六又是被雄英闹起来的。 他把皇长孙抱在怀里蹂躏一番,才睁开睡眼,发现已是天光大亮。 “咦,你小子咋没去上早课?” “不知道,今天姨娘没叫我。”朱雄英便奶声奶气道:“我娘就让我睡了个懒觉,结果六叔比我还懒……” “你说谁懒,你说谁懒?”老六便又跟雄英笑闹成一团。 玩闹够了,他才坐起来,让春和宫的宫人服侍自己洗漱穿戴。 朱雄英的大伴崔公公,从旁禀报道:“太子爷上朝之前,来看过殿下,见殿下睡的正香,便没让打搅。” “啊……”老六伸个懒腰道:“没说别的了?” “还有,”崔公公神情有些复杂道:“太子爷说皇长孙六岁了,可以送去大本堂了。就不用再跟着吕娘娘念书了。” “哦。”老六神情一动,知道这里头肯定有故事,但他对吕氏又没什么好感,才懒得问呢。 在宫人的服侍下用罢早膳,朱桢领着雄英去拜见大嫂,就见常氏在练武场上耍大刀。 “六叔睡好了?”常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挽个刀花收刀。 “嘿嘿,是啊。给大嫂添麻烦了。”老六笑呵呵道。 “哪里的话,你还不知道大嫂吗,我就喜欢热闹。”常氏笑着把刀递给两个强健的宫女,接过帕子一边擦汗,一边叹气道: “可惜你们一个个长大了,来的次数反倒少了。后面小的弟弟妹妹,又不敢来,倒是冷清了不少。” “雄英都这么大了,春和宫还能冷清的了吗?”老六笑道:“大嫂要是无聊,可以去找我母妃,你俩切磋切磋。” “哈哈哈,好。”常氏眉飞色舞的应声,要留老六用午膳,老六赶忙说自己跟五哥有约,这才告辞出来。 …… 老六不是托词,他确实跟五哥有约了。 只是去周王府之前,先顺道拐去了一趟燕王府,看看另一个大侄子。 徐妙清果然也在,两人好几天没见了,都十分想念,便在那里隔着个婴儿,眉来眼去起来。 那旁若无人的样子,让燕王妃实在看不下去,抱起高炽道:“你们先在这坐会儿,高炽该喂奶了。” 等碍眼的四嫂一走,老六赶紧对徐妙清解释道:“这阵子没来,不是别的……” “我知道。”妙清点点头,轻声道:“陇西王的丧事里,你过来也不合适。” “妹妹真是太体贴了,我家老头子难过极了,前阵子我是哪都不敢去,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老六一脸无奈道:“结果竟爽约了,把我懊恼的呀,不要不要的。” “姐夫已经替你解释过了,”徐妙清声音细细,如泉水淙淙,红着脸道:“有时间再约就是了。” “绝对没问题。”老六小声道:“告诉你个秘密,我今年要去国子学当一年学生,有的是时间出来和你见面。” “啊?”徐妙清顾不上后半句,吃惊的捂住嘴道:“不是有大本堂吗?殿下还用去国子学?” “不是为了方便出来和你见面嘛,”老六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开了。“我跟父皇求了好久,他才同意让我出来念书的。” “殿下……”徐妙清捂着红彤彤的脸,羞得都不敢看他了。 第五七八章 五哥五哥 离着大功坊不远处,就是周王府。 朱桢过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爱因斯坦相对论不是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所以他不是故意磨蹭着不来,而是不知不觉就到这会儿了。 通禀之后,五哥出来迎接,一脸幽怨道:“听说你上午就离开大哥那了,我还让你嫂子准备午膳来着。” “啊?是吗。”老六不好意思挠头道:“顺道去看了看高炽,小孩子太可爱了,不知不觉就玩晚了。” “难道我家有炖不可爱吗?”五哥愈加幽怨道。 他正月十三诞下长子,却因为姑父的去世,根本无人关注。 一直到了前几天,朱元璋才在马皇后的催促下,给老五长子赐了个‘炖’字。 再配上周王一房‘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绍伦敷惠润,昭格广登庸’的辈分诗,已经满月的周王长子,终于有了名字——朱有炖。 “有炖当然也很可爱了。”朱桢笑道:“我这不就来找他玩了吗?” “你还是叫他全名吧。”周王一直比较郁闷,总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油墩儿’,让人很有食欲的感觉。 老六赶紧安慰他说,朱有炖挺好,总比二哥家的朱尚炕强吧。 五哥这才不再难过,打量着满面春风的老六道: “四哥家里,可爱的怕不是高炽吧。”他跟四哥一奶同胞,什么不知道?“可惜我岳父只有一个闺女……” “嘿嘿,看破不说破嘛。”老六笑嘻嘻的搂着五哥的肩膀道:“你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当爹了,弟弟我还单着呢。” “你想双着还不简单,就怕还想三想四。”五哥冷笑道。 “哎哟,我的哥,这嘴巴怎么这么厉害了?”老六哈哈大笑道:“这小成语用的,还‘想三想四’。” “我年前就想到这词了,今天才捞着说。”五哥便实诚道。 “哈哈哈。”哥俩勾肩搭背,笑得前仰后合。 …… 说话间,朱桢进去正殿,拜见五嫂。 周王妃冯氏是宋国公冯胜的嫡女,跟大嫂、三嫂、四嫂一样,都是将门虎女那一挂的,虽然出身高贵,却没什么骄矜之气,英姿飒爽,落落大方。 “六叔可算来了。你再不来,这个家就要散了。”冯氏一见到‘诸嫂之友’,就拉着他大吐苦水。 “有那么严重吗?”老六也是一惊,想要给个亲王拆家,难度堪比嫁给亲王。 “没那么严重,听她大惊小怪。”五哥讪讪道。 “怎么没那么严重?那我要去找父皇告状,你为啥拦着不让?”冯氏柳眉一挑,根本不怕老五。 “那么点儿小事儿,没必要惊动父皇。”五哥苦笑道。 “小事儿?”冯氏气苦道:“有炖儿还那么小,你就要撇下我们娘俩去宁国,万一要是再也回不来了,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说完便别过头去,用袖子抹泪。 “嗨,不就是去宁国吗,又不是去英国,怎么就回不来了?”老六不解问道。 宁国府属直隶,就在后世安徽那片儿,一听就知道,跟南京相距不远。 “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他说去宁国采药,我也没拦着。要不是姑父去世,他这会儿已经在那了。”冯氏抽泣道: “是前天听人无意中说起,那里正在闹天花,我就拦着不让他去,可他非要去。六叔你评评理,人家躲都躲不及的地方,他却非要还要上杆子往处凑,是不是疯了?” “我都说多少遍了,本王不会得天花的。”五哥斩钉截铁道:“我已经给自己种过痘了!” “啊?”这下轮到老六震惊了,他瞠目结舌看着五哥,又瞅瞅五哥的胳膊。 朱橚微微点头,对冯氏正色道:“这样吧,我跟老六单独聊聊,如果最后能说服他,你就让我去。如果他拦着,我就不去。” “我艹,不是……”老六登时就绷不住了,这不是让自己做恶人吗。 “行,我信六叔的。”冯氏点点头。没办法,谁让老六在嫂子们中的名声,好的过头呢? “六叔,看在有炖儿的面子上,你可千万拦着他。”她又央求老六道。 “啊,我尽力。”老六简直无语,五哥坑起兄弟来,还真是不手软。 …… 于是,饭也顾不上吃,五哥就把老六拉到王府后花园,一处独立的院落内。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道:“还跟宫里时一样,任何人都不能进这里。” “嗯,实验室嘛,就应该闲人免进。”老六说着,便摸出个大口罩戴上了。还变戏法似的戴上了副手套。 “放心,这里头没有能感染痘症的东西。”五哥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嘿嘿……”老六讪讪一笑,却依然不肯撤掉防护,还好奇问道:“你真种痘了?” “那还有假?”五哥把袖子高高撸起,一朵小雏菊似的疤痕,赫然出现在他的膀子头上。 “我艹,牛伯夷……”老六两手直竖大拇指,其实脚趾头都竖起来了。 “不是牛欢喜,是牛痘。”五哥一本正经道:“当年你说可以用牛痘代替人痘后,我就一直在研究,终于到了这一步。” “五哥,你……太牛伯夷了。”面对五哥的壮举,老六彻底词穷了。只能反复用那两个词,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 说起来,这事还是老六起的头。 多年前,哥俩还都住在宫里时,经常彻夜卧谈,聊一些人体卫生,也就是医学方面的话题。 老六虽然没专门学过医,但还是可以不要脸的说一句,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懂医学。 当然仅限于嘴上说说,真要去做,他就无能为力了。所以他负责给五哥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然后让五哥一头扎进去,探索、研究。 其中,他最重视的一扇门,就是天花的防治。 这个年代有三大传染病,鼠疫、天花和霍乱。 前者易发于北方,后者易发于岭南,离他还算比较遥远。 离他最近的就是天花了。他的九弟赵王杞,就是死于这个病的,当时宫里痘瘟闹得很大。连朱杞的母妃在内的数百宫人,都被送进内安乐堂再也没有出来。 而且他推测,数年之后,雄英和母后,很可能也是感染了天花才没的…… 第347节 不然很难解释,为何这一老一小会在短时间内,相继暴毙。 第五七九章 你是真的勇士 那时朱雄英应该是九岁,已经过了儿童夭折的高危年纪。而马皇后刚满五十,身子骨十分强健,平时连头疼脑热都没有。 除了恶性传染病,没法解释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一起得急病,没几天就相继去世。 此外,马皇后生病之后,还不让太医为自己诊治。 她说,太医治不好自己,皇上一定会杀他们泄愤。所以干脆就不让他们给自己看病。这说明马皇后知道,太医也治不了自己的病。 所以除了能要人命的恶性传染病,几乎没有别的解释。而前头说过,南京一带最大的可能,就是天花了。 …… 当年宫里那场天花流行,给当时已经懂事的五哥,造成了巨大的心里阴影,也是他立志学医的缘由。 虽然很残酷,但朱桢觉得在当下的医疗条件下,隔离,就是对这种恐怖传染病,最有效的处置手段了。 五哥却觉得,这法子太消极了。作为医者,应该主动挑战痘瘟,并战胜它! 所以他一直在研究这方面的著作和医案。研究许久之后,有一天,五哥兴奋地告诉老六,自己从宋代医术中,找到预防天花的法子了——种人痘! 把老六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告诉五哥,你还是试试牛痘吧,那个安全许多。 …… 天花病毒是东汉传入我国内地的。 据说伏波将军马援在平定安南,押送俘虏班师回朝时,将士们被俘虏感染,接二连三出现了可怕的痘症。最后大半病死,死相极惨…… 随后这种可怕的病魔,便在我国盘踞下来,千年以来不断施展淫威,不分贵贱,夺取人们的性命。 一代代的医者,在与天花病魔搏斗中,发现了可以用‘人痘法’来预防感染天花。就是用天花患者身上的脓汁、结痂,作为痘苗,种在健康的人身上,从而得到天花的免疫力。 但人痘接种十分凶险,基本上要撞大运,碰上了毒性弱的痘苗,就能安全达阵。碰上毒性强的痘苗,基本上和得到天花没有太大区别,致死率也相当高。 所谓‘苗顺者十无一死,苗凶者十只八存’,根据五哥的研究,接种死亡率在五分之一。 而痘症自然感染的死亡率为三分之一,且并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感染天花,所以事实上个体就算不种人痘,死于天花的概率也要远低于三分之一。风险收益比太低了。 所以这个年代的‘人痘法’没法大规模推广。 五哥凭着医者的天分,敏锐的意识到,可以通过对顺苗进行选育的方式,尽可能的培养出更多的顺苗,那样就可以大大降低接种死亡率了。 老六觉得这个方法应该可行,但他可不能让亲爱的五哥去实验。 一来,没法做好防护的情况下,五哥感染的风险太大。 二来,他知道更安全的痘苗来源——牛痘,为什么要让五哥走弯路呢? “牛痘?”五哥当时听了很震惊。“平天大圣也会出天花?” “那可不。”朱桢便将‘挤奶女工不生天花’的桥段,改编为‘牧童不得天花’的故事,讲给五哥听。 “我们当年在金桥坎时,好几个村的放牛娃,都在一起放牛。”老六煞有介事道: “我就发现,他们居然没有一个麻子脸,问他们是都没得过天花吗?他们还是有什么秘方。他们说是没得过。老人告诉他们说,因为痘神娘娘姓牛,所以放牛娃只要爱护自己的牛,就不会出痘。” “那是老人为了哄孩子好好放牛编出来的。”老六便很粗暴的给出结论道: “凭我多年放牛的经验,发现牛也会出天花的,而且也能通过牛,传染给人。但牛痘和人痘不大一样,人得了只会略有不适,即可痊愈,并无任何后遗症。却可以终身不用再得天花。” “真有那么神?”五哥难以置信道。 “我骗过你吗?”老六反问道。 五哥把头摇成拨浪鼓…… …… 距离两人最后一次谈及此事,已经过去两年了。 没想到,五哥不声不响,居然已经搞定了! 老六反复端详着五哥肩膀上的菊花,跟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几乎别无二致。 他激动问道:“快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首先我亲自走访了直隶十几个府,几十个县,把当地各家放牛养牛的全都召集到县衙,向他们询问,是否有牧童出过天花。结果还真是如你所说……” 说起自己这几年的事业,五哥变的神采飞扬,整个人都在发光。“其实不光是牧童,整个农村,出天花的就比城里少,而且多在大户人家。 “老人们说十年前,还没有这么大区别,当时这病一视同仁,管你城乡贫富,该的就得得。”周王沉声道: “这十年最大的变化,就是父皇为了奖励南直各府的从龙之功,家家农户都发给了耕牛。小农小户的宝贝着呢,全家整天围着牛转,结果出花的就少。大户人家和城里人,接触不到牛,所以没变化。” “这样啊……”老六恍然,那父皇搞大移民,家家移民都给耕牛,还在无意中起到了消灭天花的作用呢。 看来以后,要让雄英少坐‘吉利汽车’,得多跟‘林宝坚尼’亲近。 “我还发现,那些牧童和养牛户,并不是不得天花,而是症状极轻。他们只是身上起一些小脓包。这种轻微的痘症,不到半个月便可痊愈,而且不会留疤。”老五一脸钦佩的看着老六道: “我猜测,这就是你说的牛天花,便让这些患者,把他们家的牛牵来,果然发现他们的牛也在生病——在没有牛毛覆盖的皮肤上,就会发现一些溃疡和水泡之类。所以……” 说着他两手攥住老六的肩膀,用一种仿佛儒生看孔子,武将看岳王,丐帮兄弟看朱老板的眼神,狂热的盯着他道: “你真是神了——你的猜测一点没错,就是牛出了花,传染给人的!” “我那都是瞎猜的,五哥能搞明白,都是你的功劳。”老六忙谦虚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按照你说的法子,用刀片划破肩膀,将病牛身上的脓汁点进去。”朱橚拍了拍自己肩膀道。 第五八零章 医者仁心 “你还真不怕死!”老六整个大无语道:“万一我的猜测是错的,你不连命都没了?” “是啊,我也很害怕。”五哥提起此事,也是阵阵后怕道:“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天天吓得胡思乱想,身体出一点异常,就觉得完了,真得了天花了。” 说完他得意一笑道:“结果你猜怎么着?过了六七天,好了。” “真是太胡闹了。”老六却笑不出来道:“可你堂堂亲王,干嘛要拿自己的千金之躯做实验?” 反正他是绝对干不出来这种事。 “我也想过先在别人身上试试,”五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叹口气道:“可是我学医是为了救人,怎么能害人呢?这种话我开不了口,想来想去,还是在自己身上试吧。” “你不会从牢里找些死囚试试吗?”老六无奈道。 “呃,对哦,我没想到啊。”老五一拍后脑勺,讪讪道:“你五哥就是笨。” “不,你是善。”老六却摇摇头,叹息道。 “六弟放心吧,哥下次不会拿自己冒险了。”老五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赶忙保证连连。可孩子的保证,什么时候作数过? “还不能这么说。”五哥却摇摇头道:“还得验证,这法子是不是真有用。 “我本来想,让人找一些天花病人穿过的衣物来试一试,看看会不会被传染。可又担心,万一弄不好,传染给家里人,或者在京城造成瘟疫,那罪过就大了。 “又听说宁国府那边,这两年天花十分猖獗,就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一来试验一下牛痘的效果,二来如果真有效,便可以给当地百姓也种上牛痘。”说着他叹口气道: “我本来跟你嫂子说,是去宁国采药的。也不知谁多嘴,让你嫂子知道了,那里正在闹天花,她就高低不干了,我要是不叫你来,非得闹到父皇那里去。” “那这事儿,我还真得管。”老六点点头道:“首先,五哥的研究,是天大的事情,我绝对鼎力支持。” “嗯嗯。”五哥使劲点头,一路走来,他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和支持。 “但是呢,嫂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老六又话锋一转道:“毕竟牛痘的效果还没有验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她和有炖儿怎么过?” “我这不就等着,有了儿子陪她,才去的吗?”五哥闷声道:“父皇母后有你们在,还能委屈着他俩不成?” “那不一样,谁也代替不了你。”老六苦口婆心道:“要不这样吧,咱们还是用死囚……” “……”五哥寻思半晌,依然摇头道:“我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 “你刚说不再冒险的。”老六郁闷道。 “我说了吗?”五哥不认账,说完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好吧,我说了……可是老六,你说我迂也好,说我蠢也罢,我真的接受不了。” 说着他正色道:“就像二哥三哥四哥,接受不了让将士们冲锋在前,自己躲在后方一样。在我的战场上,我也有我的坚持。” “唉,还以为哥几个里,至少你跟我一样惜命,没想到原来是跟他们一样。”老六无奈叹息。 “不,我也怕死,但我对牛痘是有绝对信心的!”五哥重重拍着他的肩膀,沉声道:“我兄弟要为天下除此祸患,这种关键时候,我怎么能不在现场呢?” “好吧……”老六说服不了五哥,看他一眼道:“这么说你叫我来,是帮你说通嫂子?” “对头!”五哥笑眯眯道:“你可千万帮我搞定她。” …… 哥俩在后花园的实验室,嘀咕了许久才转回。 老六先进来的,老五故意拖在后头。 冯氏等的望眼欲穿,一见到老六便忙着问道:“怎么样六叔,说服他了吗?” “唉,嫂子,我五哥这人太犟了。”老六摇头叹气道:“我是说破了嘴皮子,也没法让他改主意。” “他怎么这样。”冯氏带着哭腔道:“赶明儿我就去找母后,求她老人家做主!” “可这么一来,你跟五哥的关系,不就完蛋了吗?”老六又叹了口气道:“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外柔内刚,主意极正,你要是搬出父皇母后把他压下,他不跟你掰?” “我……”冯氏闻言一愣怔,旋即坚决道:“我宁肯他怨我一辈子,那也比他死了强。” “唉,五哥有嫂子这样的贤妻,怪不得愿意去冒这个险。”老六第三次叹气。 “跟我有什么关系?”周王妃不解问道。 “当然有关系了。”朱桢指了指她怀里安睡的有炖道:“五哥这次去宁国,都是为了你们爱情的结晶啊。” “有炖儿?”周王妃更迷糊了。 “没错,是有炖儿。”朱桢点点头道:“他希望有炖能永远不出痘症啊!” “嫂子可能不知道,我们的九弟,当初就是因为天花没的,五哥从那时起,就发誓要战胜天花。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他终于找出了,可以让人永远不出花的法子。”朱桢一脸崇拜道: “而且他已经在自己身上用过了,效果非常好,这辈子都不会出花了。但有炖太小,五哥又太宝贵他,不能让他承受一丁点儿风险,所以才要再去一次宁国,进行最后的验证。确保万无一失了,再让有炖用。” 第348节 “他真是这么想的?”周王妃有些不太相信。“平时没感觉到啊?” “我五哥就是这样一个,爱得深沉,只做不说的男人。”老六说着对终于磨蹭进来的五哥道:“对吧?” “对,是是。”五哥臊得满脸通红,刚才老六的那些话,别说让他说了。就是让他听,都听的浑身不适。心说怪不得老六能脚踩三条船呢,人家有那个金刚钻啊。 “我还当你心里没有我们娘俩呢,”周王妃感动得热泪盈眶道:“原来是这样。” “怎,怎么会呢。”五哥结结巴巴道。 “可是六叔也说了,你现在还不敢说万无一失,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去呢?”周王妃揪着他的袖子,哭得稀里哗啦。 “这样吧嫂子,龙虎山的天师符,你总听说过吧?”这时老六忽然问道。 “知道呀,那可是驱瘟辟邪的至宝。”周王妃便眼前一亮道。 老六便笑道:“恰好张大真人在京里做客,我求他画上个百八十张,给五哥贴满全身,你总放心了吧?” “哪用得了那么多,贴满一身还不成了大粽子吗?”周王妃便破涕为笑。 显然,他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人家牛鼻子一张天师符。 第五八一章 青梅归 三月的南京,姹紫嫣红、百花争艳,一片春意盎然。 正是一年最好的季节,京里的达官贵人、公子小姐,纷纷在前呼后拥下,乘坐香车宝马出城踏青。 老六也一身便装,坐着他的‘林宝坚尼’,一大早就出了城。 他却不是出城来踏青的。对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来说,除非陪着妹子,否则踏青?踏个屁青。 一行人出了正阳门,过了中和桥,朱桢便在道旁凉亭下了大牛,自有护卫为他的‘林宝坚尼’泊车加油……就是牵去吃草。 他在凉亭坐下,看着周遭的无限春光,不禁涌起浓浓的诗意……可惜,唉,没那个水平,只得怏怏作罢。 胡泉摆下茶水和吃食,给殿下也加加油。 “国子学那边,都安排好了吗?”老六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问道。 “殿下放心,都安排好了。”胡泉笑道:“胡显和邓铎两个的入学也办好了,到时候可以跟殿下一起去上学,就近保护殿下。” “他俩那水平,也能上国子学?”老六指着在不远处喂牛的两人,难以置信。他虽然常被说读书少,但那得分跟谁比。跟那俩货一比,他就是个博士。 “国子学里还设有太学,专门给勋贵公卿的子弟念书用的。”胡泉无奈解释道:“他两个的身份,进太学还是够用的。” 顿一下他又道:“太学学的东西也简单,就是教这帮小子读两年圣人之言,让他们知道忠君爱国,能看得懂兵书,就可以了。” “这样啊。”老六眼前一亮道:“那我也上太学。” “殿下,你这个身份不行啊。”胡泉苦笑道:“最起码指挥使之后,才有资格报名。皇上给恁安排的是南昌卫副指挥使之子,还差了半级呢。” “他就是故意的他。”老六郁闷道:“什么为了让我看到最真实的情况?就是想让我在国子学里头吃苦头。他就开心了。” 虽然老六没指名道姓说‘他’是谁,但傻子都能听出他是谁,胡泉不敢接茬,忙安慰殿下道:“放心,我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安排,不会让殿下在里头太难受的。” “但愿如此吧。”老六没什么信心的嘟囔一声,你说自己已经是威震江南、江西的大明双亲王了,怎么忽然又得去当学生了? 唉,个人再努力,也抵不过老贼的一句话…… 正发着牢骚,便听远处警戒的护卫高声道:“来了来了。” “哈哈,好哎。”老六便把手里的点心往嘴里一塞,拍了拍手上的渣,快步走出凉亭。 便见一队人马,自官道迤逦而来。 正是楚王府护卫,护送诚意伯家眷返京的队伍。 朱桢便含笑立在桥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几辆大车。 当间一辆的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灵动无暇的俏脸来,不是刘璃又是哪个? 她一眼就看到老六那魁伟的身躯,便欢喜的招手叫道:“小师叔,小师叔!” 朱桢也笑着朝她挥挥手,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更让他喜乐的是,刘璃终于走出了痛苦,绽开了久违的笑脸。 甚好甚好。 其他人却不敢像刘璃这样托大,赶紧纷纷下车,行礼如仪。 “二师兄,快起来吧。”老六笑容可掬的一把扶起刘璟。“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倒是有劳殿下亲迎,真是折煞下官了。”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后,刘璟也稳重多了。虽然他知道,楚王根本不是来接自己的,但还是很礼貌的道了谢。 “哎,师兄不要见外,咱们是一家人嘛。”老六笑眯眯的看看刘祥道:“对吧,大侄子?” “哦……”刘祥郁闷的应一声,其实他比老六还大两岁。 见礼过后,两队人马汇做一队,向正阳门行去。 路上,刘璟很识趣的跟殿下保持距离。刘祥还想给他和妹妹当电灯泡,却被他爹拉开了…… “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吧?”老六骑牛与马车并行。 “嗯。”刘璃挂起车帘,看着老六不再圆润的脸道:“小师叔瘦多了。” “哈哈,原先更瘦的。”老六不好意思的摸一摸自己的腮帮子道:“这不回来两个多月,一直这家吃了那家吃,又不怎么动弹,就反弹了呗。” “这样也好,再瘦就太让人心疼了。”刘璃甜甜笑道。 “可惜你没看到,那时候帅的一塌糊涂。”老六便吹嘘道。 “现在也帅的一塌糊涂。”刘璃托着腮,开心的看着他。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各花入各眼。 “小师叔。” “什么事?” “你来接我我真开心。”刘璃又甜甜道。 “你吃糖了吗?”老六笑道。 “没有啊,怎么了?”刘璃道。 “那嘴怎么这么甜?”老六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我嘴上抹了蜜。”刘璃咯咯笑起来。 “我不信。”老六看一眼离得远远的刘璟。 “不信就不信。”刘璃捂住嘴,躲进了车厢里。 过不一会儿,却又探出头来,继续跟他叽叽喳喳说这说那。 青梅竹马是这样子的,无拘无束,亲密无间。 …… 一行人回了刘军师桥的诚意伯府,刘伯温也等候多时了。 看到孩子们回来,他脸上凌厉的皱纹,都柔顺了不少。 人老了,日子就过到子女身上了,管你帝王还是将相,大抵都是这样的。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餐团圆饭,诚意伯府中,又重新有了人气。 饭后,刘伯温把朱桢叫到书房,问道:“听说你要去上学?” “唉,老头子安排的。”老六叹气道:“想想就头疼的很。” “好端端的怎么会让你去上学?难道是对老夫不满意?”刘伯温一脸不爽的问道。 “师父,一个成熟的半仙,应该自己给答案,而不是等别人回答。”老六笑道。 “臭小子,考校为师。”刘伯温淡淡一笑道:“看来大的要来了。” “啊?”老六不解问道:“这是怎么讲?” “这不明摆着的吗?你可是他屡试不爽的杀手锏。就你爹那个脾气,好用一定要往死里用的。”刘伯温哂笑一声道: “把你送去国子学,能学到什么东西?肯定是要对国子学动手了。” “这就叫大的要来了?”老六笑嘻嘻道:“言过其实了吧。” “没错,如果要是只动一个国子学,用不着你堂堂楚王加海王殿下出马。”刘伯温淡淡道:“所以,很容易就能分析出国子学只是个引子,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 “那会是什么呢?”老六笑问道。 “跟国子监沾边的有两个,一个是科举,另一个是官场。”刘伯温收起笑容道:“所以,皇上要准备科举大改制,要么准备给官场大换血,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嘿,师父,真神了。”老六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第五八二章 抽椅子 “怎么样,服了吧?”刘伯温得意的一笑。 “服了服了。”老六点头不迭,便将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师父。 就连四哥掌锦衣卫,要监听百官的这种最高机密,都没有隐瞒。 刘伯温连他最大的秘密都知道了,老六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倒不如全心全意的相信师父…… 刘伯温听得十分认真,虽然已经猜到大的要来了,还是被老六的讲述,惊得久久不语。 科举改制的事情,他跟老六早就反复讨论过。当时连他也认为,朱元璋不可能轻易答应,还得做很多工作,才能帮皇帝下定决心。 没想到,朱老板居然这么快就自己想通了。 “可能是姑父去世,让我家老头子感觉时不我待了吧。”老六猜测道:“包括让四哥干那些事,很明显是急了。” “确实有些急了。”刘伯温点点头,捻须道:“看来皇上已经有了掀桌子的决心,开始为推倒重来做准备了。” “其实他根本不用那么着急……”老六小声嘟囔道。 “你说什么?”刘伯温年纪大了,似乎有些耳背。 “没,没什么。”老六打着哈哈道:“不管怎么说,这对咱们的计划是好事。” 第349节 “是。”刘伯温点点头,幽幽道:“从前皇上像猫戏耗子一样,还不知会戏弄胡惟庸多久。但现在,皇上不想再拖下去了,他要在短时间内解决问题。” 顿一下,刘伯温又话锋一转道:“但皇上等了这么久,没有满意的结果,他是不会收网的。” “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把那些魑魅魍魉一网打尽?”老六问道。 “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刘伯温摇头道:“胡惟庸的势力,可不是他自己培植起来的,而是建立在韩国公打下的基础上。说‘本相即朝廷’有些夸张,但想把胡党一网打尽,怕是还没有这么大的一张网。” “倒也是。”老六点点头,那些围绕在胡惟庸周围的势力,实在是太多了。怕是父皇一时之间也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 “所以只能先抓重点。”刘伯温沉声道:“皇上担心的无非就是去了一个胡丞相,会不会再上来一个姜丞相、何丞相,继续带着百官跟他唱反调,换汤不换药。” “所以,得连汤带药一起换了。”老六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道:“干脆撤了中书省,废了丞相,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呃……”刘伯温一愣怔。“你这倒是个办法。没有中书省就没有丞相,没有丞相就没有人能名正言顺的率领百官,跟皇上唱反调了。” “别说,这还真像你爹的行事风格,”刘伯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道:“也许一开始,你爹的目的就不是胡惟庸,也不是所谓的‘胡党’,而是他身下这把相椅!” “没错,他要撤椅子了!”刘伯温双手一击,语气变得笃定起来道: “一定是这样的,胡惟庸算什么?胡党算什么?比起当初的李善长、淮西帮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皇上为什么对他一忍再忍?甚至包庇纵容,是因为没有人比胡惟庸更合适,干这最后一任宰相!” “那是,胡相集愚蠢、自大、疯狂于一身,这种人玩起自爆来,真有可能把整个中书省都能炸塌咯。”老六点点头,附和道。 “没那么容易,中书省乃一国中枢,”刘伯温却摇头道:“它存在了千年,早已深入人心。更是我朝肇基兴业、一统天下的首脑所在。废丞相容易,撤中书太难了。” 老六点点头,老贼从流寇到诸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占据集庆路,也就是现在的应天府。从此上了台面,被小明王封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 之后,朱老板便以这个行中书省为核心,开始了政权的运作和扩张,直至建立国家。江南行中书省也自然升格为中书省,成为全国政府的中枢和首脑。 可以说整个大明的运转,都是围绕着中书省进行的。贸然拔掉这个中枢,国家还怎么运转?朝廷会不会瘫痪,这都是必须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其实老头子之前,已经做了很多铺垫,比如取消行中书省,权分三司;裁撤中书参政等官;还有设立通政使司,命有司奏事勿先关白中书;以及命我大哥视朝听政,都是在为这一步做准备吧?”老六沉声道。 “唔。”刘伯温拢须颔首道:“看来皇上早有撤掉中书省的打算,只是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哪怕是老夫,也只以为他要对付胡党,却无法想象他真正的目的。” “我家老头子向来是敢想敢干,只有想不到,没有他干不出的事儿。”老六撇嘴一笑,不知是褒是贬。 “但就算有这么多铺垫,恐怕还是没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用什么来代替中书省的中枢作用呢?”刘伯温仔细寻思片刻,摇摇头道: “要是换一个衙门,也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改个名而已,有什么区别?重设三省?那也只是把酒装到三个瓶子里,区别也不大。我想以皇上的性格,是不会接受的。” “所以在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之前,你父皇是不会贸然动手的。”刘伯温是了解朱元璋的,知道谨慎保守,才是这位陛下的底色。 “也许在我家老头眼里,这都不是事儿。”知道答案的老六,语气特别自信: “你不能拿常理来看我家老头子。他是精力超人,每天只需要睡两个时辰,可以工作十个时辰,处理四五百道公文,还不耽误,呃……总之再加上我大哥帮忙,差不多就能替代中书省了……” “毬……”刘伯温罕见的爆了句粗口,一拍脑门道:“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别的皇帝确实需要一个衙门,代替中书省。但你爹不需要,他一个人就是中书省。” “那他肯定已经下定决心——废丞相,撤中书了!”刘伯温至此再无疑惑道。 “那咱们静观其变?”朱桢问道。 “不,恰恰相反。”刘伯温却摇头道:“静观其变的是你爹,他已经摆出这个架势,聪明人就能嗅出风向,知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这时候怎么能不动呢?难道我儿子的仇,还要别人帮我来报不成?!” “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六重重点头道:“我有好多笔账,要跟姓胡的算呢!” 说着便摩拳擦掌道:“师父你说吧,该怎么办?” “你先去上学,”刘伯温却淡淡道:“不能一开始就把王牌打出去,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哦……”老六怏怏道。 第五八三章 国子学 南京国子学位于大明最繁华的秦淮河畔,前身正是夫子庙。 东晋咸康三年,根据王导提议,立太学于秦淮河南岸。当年只有学宫,并未建孔庙。 北宋年间,在学宫前设立孔庙,彰显遵循先圣先贤之道,夫子庙由此而来。此后历经数代,这里一直是江南的最高学府。 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下旨‘建学校,延师儒,招生徒,讲道论德,以复先王之业’,遂将其升格为全国的最高学府——国子学。 国子学的学生以贡生为主。 在这个国子学毕业就能直接做官的年代,监生都是由各省府州县学严格选拔出来的优秀学生。可没有像赵二爷那样,考不上举人,在监里混日子的。 国子学学制四年,每年三月都会有新一批贡生入学。 这天,又到了新生入学的日子,天南海北的贡生,在家人和仆役的欢送下,兴高采烈的往夫子庙赶来。 离着夫子庙还有二里地,大街上就开始水泄不通了。都是来送自家子弟入学的车马,堵成一锅粥。进进不去,出出不来。 新贡生们只好提前下了车马,往远处那高高的牌楼走去。书童仆人提着行李跟在后头,有的后面甚至跟了一大家子,得意洋洋招摇过市。 那派头,跟后世中了进士似的。不过这个年代的国子生,也确实跟进士差不多…… 老六也在朝国子学而去的人群中,他四哥来送他。 “进去之后,要好好念书,别给咱家丢了脸。”朱棣一本正经的教育他道。 “什么叫进去之后?”老六翻翻白眼。“再说咱家在这方面的脸,都让你和二哥丢净了,还轮得着我丢吗?” “哈哈,一码归一码。”老四嘎嘎笑道:“我们丢的是大本……那边的脸,国子学这边,还得你来丢。”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老六郁闷道:“你说老头子是不是故意整我呀?” “你才看出来?”老四笑道:“谁让你非要去当那个丐帮帮主,老头子的脸上挂不住,就让你到国子学里高雅高雅。不是很合理吗?” “靠……”老六只想丢他老母,但看来是自己奶奶的份上,还是算了吧。 “哎呀,不要垂头丧气的。”老四揽住他的膀子,低声道: “跟你开玩笑的。老头子是爱护你,懂吗?接连让你挑了两年的重担,也该让你歇歇了。不能总逮着一只羊薅毛,薅秃了怎么办?” “唉,我知道。”老六点点头,前日去诚意伯府,师父也是这样说的。父皇这个时候安排他到国子监里上学,其实是为了让他避开接下来的恶战。省得溅一身血……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以老贼把人当牲口使的操行,能给自己这种安排,已经很难得了。 用刘伯温的话就是,‘他能考虑你的名声,说明在他那里,你已经仅次于太子了。’ “溅一身又怎么样?我得跟四哥一起顶着。”老六闷声道。 “犯不着都搭进去。”老四低声道:“你看三哥现在的处境,就是空印案造成的。我估计,落在我头上的这个因果,比空印案只大不小。到时候我拍拍屁股就藩去了,你还得在京里混呢。那日子还有法过吗?” 朱桢吃惊地看一眼四哥,没想到他看的这么清楚。 “嘿嘿,这都是你嫂子兼大姨姐跟我说的。”老四便得意道:“所以啊,老六你就不要想那么多,老爷子怎么安排,咱就怎么干就行。” 顿一下朱棣又道:“再说你不每月还有两天的假吗?出来时帮我出出主意就行。” “一个月就那么两天假,还得回去看爹娘,还得约会。我哪有空啊……”老六嘟囔道。 “你们在我府上约会不就两不耽误了?”老四给他出主意。 “那多没意思呀。”老六撇撇嘴,何况他带着刘璃去燕王府,也不合适啊。 不过想想还挺刺激…… …… 哥俩说话间,来到国子学大门——集贤门前。 到这里,所有的家人、奴仆都不能再送了。因为按照学规,只有新生可以凭入学手续入内,所有家人、奴仆,都禁止进入国子学。 朱桢便从汪妈手中接过自己的行李,跟四哥一行人摆摆手,汇入了新生的队伍中。 他身材高大,往前看去毫无遮拦,便见前头支着几柄大伞,伞下摆几张长桌,有低品的官员在核对新生的身份。 还有些头戴儒巾,穿着蓝色圆领袍,束青丝绦的国子学生,在一旁协助官员维持秩序,并将新生按照分班带进学中去。 老六仿佛回到了当年大学报到时,但眼下的气氛,可比那时严肃多了。 高年级的国子生,不断提醒这些新来的严禁喧哗。但都是些刚刚鱼跃龙门的年轻人,兴奋之情哪能压抑得住? 所以还是有人小声说话,互相打招呼,声音也不算大。在朱桢看来很正常的事情,却引得那帮四年级的老大哥横眉冷对,把说话的人直接从队伍里拎出来,带进去也不知做何惩罚去了。 其余人等这才噤若寒蝉,长长的队伍鸦雀无声,只有国子学官员问话时,被问到的新生才敢开口回答。 ‘好斯巴达的地方……’老六不禁暗叹,幸亏已经做好了安排,不然自己堂堂亲王,非得在这里阴沟翻船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他上前了,老六赶紧将准备好的文书奉上。 那国子学官员拆开封口,抽出里头盖着鲜红大印的禀帖念道: “洪七,江西南昌府南昌卫军户,江西南昌卫学选送。” “……”朱桢闻声一阵无语,其实自己原先的化名一直是洪锷的,洪七是自己在丐帮的名号。 老头子不用前者用后者,至少说明两件事。一,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二,说明四哥的猜测没错,自己这趟遭遇,就是当丐帮帮主换来的。老头子要脸了,不愿意提要饭那茬了…… 看来,他当全国丐帮总总帮主的梦想,只能从遗愿清单里划掉了。 不然老头子这次能送自己来上学,下次还不知把自己往哪送呢…… 第五八四章 同舍皆奇才 这时,另一个官员从新生花名册里找到了他的名字,高声念道:“洪七,正义堂甲字班。” 一个手持‘正甲’牌子的高年级学生,便让他站在自己身后。 待到凑够了十二个人,便领着他们进去,来到正义堂甲字班向博士和助教行拜师礼,奉上束脩。 束脩就是学费,每名学生一匹绢,一捆肉干,一壶酒。 但这些都不是给学校的,而是给各自的博士和助教的。这是为了符合古礼,才保留下来的规矩。 事实上,国子生在国子学上学,非但不用交学费,一应膳食炭火、衣裳被褥、纸墨笔砚概由朝廷供给。 而且正旦、元宵等节令,皇帝还赏赐节钱。学生归乡探亲,朝廷亦赐给路费。 已婚国子学生,朝廷甚至赐粮供养其妻儿。这还要感谢马皇后的恩典。 一次她陪朱元璋视察国子学时,看到很多生员已经年龄不小,便问他们是否成亲。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马皇后道: “太学生可食宿于太学,而他们的妻子无所仰给,这怎能不叫他们时时牵挂呢?” 从此朱元璋便给已婚国子学生家中赐粮。马皇后还亲自督办,建立了专用于此项的粮舍,故此粮舍称之为‘红仓’。 第350节 由此可见,朱老板对这国子学是何等上心。给学生们的待遇之优厚,完全就不像他的手笔。 但这正说明了朱元璋对国子学寄予了何等厚望,希望他们能成长起来,挑起朝廷的大梁,彻底改变官场的污风浊气…… …… 拜师礼后,助教便分给每个学生一块竹牌,上头正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班级,背面则是他们的宿舍号。 “去把行李放进学舍,舍中有高年级的学长,担任你们的舍长,务必听其教诲,不得有违。”那位姓侯的助教沉声道:“另外不允许私自更换号舍,不得擅自进入内院,更不可无故离开学院。听明白了吗?” “是。”众新生忙唯唯诺诺的应下,这才跟着学长鱼贯而出,来到后院。 后院是整个国子学占地最大的一片,密密麻麻全是一排排的学舍。 进了这片区域,那一直不苟言笑的率性堂学长,也终于有了笑模样: “在这一片,还是可以说笑的。不过别打架,别结社,更别乱议时政,不然被送去绳愆厅,往红板凳上一趴,竹条往腚上一抽,可就斯文扫地了。” “啊,还有体罚?”有人惊呼一声。 “你是官生吧?民生就不会问这种问题。”那学长笑道:“国子学里不光有鞭笞,犯规严重者甚至会被开除、充军、枷号乃至杀头……” “啊,还会杀头?”那学生更惊呆了。 “放心,只要你遵守学规,不作奸犯科,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学长安慰一声,便把他们分别送进各自的学舍。 三千多学生住在四百多间学舍中,所以是每八个人住一间。 老六翻看自己的号牌背后,见上头刻着一个‘x’,不禁一愣:“打个叉是啥意思?” 学长拿过来一看道:“哦,乂字房啊。学舍是按千字文编号的,这是‘俊乂密勿’的‘乂’,不是叉。” “哈哈哈。”引得众同学一阵大笑。“叉字房,兄台真是有才。” 老六哪受得了这个?把脸一沉,刚要发作,有人先替他开骂道:“笑你妈隔壁啊。” 是从他一进国子学大门,就默默跟在一旁的邓铎。 “……”一众同学登时呆若木鸡。不知是文人不擅长吵架,还是被那人的一身匪气镇住了,居然没人敢还嘴。 “你,”那学长估计也没见过这样的,‘你’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身为学长的尊严,忙板起脸道:“干卿底事?” “啥?”邓铎一愣。 “就是干你屁事?”老六不禁笑道。 “老子也是叉字房的,你说干我什么事?”邓铎把眼一瞪。 “好吧……”见他要撸袖子揍人,那学长登时就怂了,一指旁边一间学舍道:“二位就住这。” “嗯。”老六点点头,拎着自己的行李,拉着还不罢休的邓铎,进了‘乂’字号。 既然来体验当学生,就该有个学生样,一上来就上房揭瓦,还能看到个啥? …… ‘乂’字舍中。 已经先来了五个人,正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天。 忽然见门口光线一暗。众人忙望过去,就见两个身材魁伟的巨汉,出现在门口。把光全挡住了…… 学舍内的声音一下就没了。 老六扫视一圈,见胡显已经到了,正歪在床上,跟旁边一个黑脸的书生聊的热乎。 胡显一看到老六,下意识的要起身行礼,又赶紧忍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寒暄道:“这位兄台好生雄伟,一看就是北方人吧。” “干你屁事。”老六翻翻白眼,不知道你老家不南不北吗? “嘿嘿。看来是遇上糟心事了。”胡显忙笑道:“在下古日,家里在京城小有名望,谁惹兄台不痛快了?说出来我帮你报仇。” “艹……”老六又翻了下白眼,京城有数的胡家,还他么小有名望。 “古兄,不要开玩笑了。”那黑脸的书生赶忙出来打圆场,又对老六道:“这位兄台勿怪,古兄人很好的。” 说着他拱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铁铉,河南邓州人士,不知二位兄台高姓大名?” “铁铉……”老六打量他一番,看的那黑脸书生直发毛。他这才搁下行李,笑道:“本……人叫洪七,江西南昌来的。” “哦?你也是南昌人?”另一个面皮白净,身材不高的书生,惊喜道:“在下胡俨,我是南昌县的,洪兄是哪个县的?” “咱是寓居南昌,”老六咳嗽一声道:“原籍是淮北的。” “正常正常,我原籍也不是南昌的,我是临江府新淦县的。”那小个子书生年纪稍长,为人很是机敏,只论老乡,才不会问什么‘我怎么从没在府学见过兄台’之类的话呢。 他又热情的为老六引见了另外两人,其中一个也是江西的,来自吉安府泰和县,名叫杨寓,字士奇。 那杨寓杨士奇生的高高瘦瘦,微微有些驼背,脑袋大大的,像颗豆芽菜。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一看就是一颗很聪明的豆芽菜。 他也很会来事儿,三言两语就就跟老六称兄道弟起来。马屁一个接一个,不求别的,就求他别揍自己。 另一个来自福建,叫黄观。是个安安静静的小个子,他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一直在看书。跟老六打了个招呼,便低头继续看他的书,可能连老六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第五八五章 东阳马生 寒暄之后,学舍内的气氛又冷下来。 老六和邓铎绝非善类的气质,并不是寒暄几句就能适应的…… 不信你看,就连之前跟个大爷似的躺在床上,自己行李还没收拾的胡显,居然主动跑去帮两人收拾行李了。 准确的说,是帮那洪七收拾。另外一个叫石铁寿的,就是跟洪七一起进来那个凶汉,也在帮着洪七整理。 杨士奇和胡俨对视一眼,心说两个勋贵子弟太学生伺候他一个,看来这洪七来头不小啊。 铁铉就没那么多心眼,小声对胡显道:“我看洪七兄也没生你气,还是快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吧。” “不用不用。”胡显却笑笑道:“我一看洪七兄就是在家没干过活的样子,咱们舍友一场,要互相帮助嘛。” “唉,想不到你人还怪好嘞。”铁铉不禁十分感动,便也帮着两人,一起给老六收拾起来。 铁铉打开老六沉重的书箱,想把他的书摆好,结果愣是一本书都没有。 “好家伙,都是吃的……” 铁铉目瞪口呆。只见书箱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肉脯、板鸭、熏鱼、果脯…… 一众舍友都起了个大早,这会儿皆饥肠辘辘了。看到满满一箱子吃食,第一反应不是觉得荒唐,而是齐齐咽了咽口水。 就连那一直低头看书的黄观,都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 “别客气,随便吃。”老六便把书箱里的吃食,往桌子上一倒。“我最喜欢请人吃饭了。” “洪七兄就是大气。”邓铎哪会跟他客气?撕下根鸭腿就大口吃起来,还把另一根鸭腿塞到铁铉手里:“没听到吗,别客气。洪七哥说话咱得听。” “那就,多谢了……”铁铉拿着鸭腿也不好递回去,只好道声谢,咬一口,哎妈真香。 “来呀,你们仨也别愣着。尝尝我四哥家做的肉干。”老六又招呼那三人。 两个‘老乡’当然不好推辞,道声谢也坐下来享用起美食来。 只剩下那个小福建佬,因为刚才有点冷淡,所以这会儿不好意思往上凑。老六哈哈一笑,一把就把他拎到桌子旁,还把一个蟹壳黄烧饼塞到他手里。 “又不是大姑娘,有啥不好意思的?” “多谢了。”黄观不好意思的道谢道:“我那有茶叶,泡给诸位兄台喝。” “热水在哪还不知道呢,难道要干嚼茶叶啊?”杨士奇悠悠道。 众人一阵大笑,吃着点心聊起来,气氛终于好多了。 聊开之后,众舍友发现,这叫洪七的庞大青年,虽然虎了吧唧,但人还不坏…… 他们也知道了,洪七是因为去年父亲在江西清丈有功,才被送来国子学念书的。但不够资格入太学,所以进了普通班。 这才恍然,怪不得他横看竖看不像读书人。 正聊得火热,吃得开心,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脸长人中也长的书生,出现在学舍门口。 他是此间的舍长,一直等到人到齐了才出现,准备发表自己准备了一宿的就职演讲。 开门却见满桌狼藉,一地的鱼刺、鸭骨、点心纸,七个新生吃的满嘴满手油光光,正在高谈阔论,真是恶行恶相,难以名状。 他登时就愣在那里,忘词儿了。 空气再次凝滞,七人愣愣看着那穿着监生服色,脸越拉越长的来人。好一会儿,胡俨杨士奇才反应过来,赶紧丢下手头的吃食,两手在身上胡乱一抹,起立迎接舍长。 铁铉黄观也跟着起来,只有老六三个依然在那里大吃大嚼。 “来,坐下一起吃呀。”老六笑眯眯的招呼那长脸舍长道:“马君则兄。” “你知道我?”马脸马君则一愣,但也不算多意外。 “东阳马生,天下闻名。”老六一边嗦着鸭翅,一边打量着他道:“不知道马兄才奇怪吧?” “哦,是带你来的率性堂学长说的吧?”马君则恍然,然后一脸矜持的抱怨道:“哎呀,这帮学长真是的,不就是同乡长辈为区区文章,做序一篇么?至于大惊小怪,见人就说吗?” “不知舍长这位同乡长辈,高姓大名?”铁铉好奇问道。 “太史公宋龙门!”马君则便傲然道。 “哇,原来是宋潜溪啊!”这下除了老六三个,四人都惊呼起来。 “呵呵。”马君则显然很享受这种感觉,便假假道: “太史公十分平易近人,乐于提携后辈。去岁他老人家进京朝觐,在下冒昧以同乡身份求见,本来没报多大希望……他老人家在京时间那么短,还要拜见皇上、太子诸王,以及勋贵重臣…… “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拨冗接见区区,还当场雅正了在下送他老人家的文章,并欣然做长序一篇。”马君则说到这,眼圈微微泛红,激动道: “那篇《送东阳马生序》,写的实在太好了,感情之真挚,发人之深省,还在荀子《劝学》之上。 “在下也算是抛砖引玉了一回,实在不忍私藏,致明珠蒙尘,便与同窗分享,本意在共勉,却不料一传十十传百,给在下带来了些许浮名,真是惭愧惭愧,实非本意哉……” “原来如此,这份际遇固然令人艳羡,但也是因为君则兄的文章为人,赢得了太史公的认可,才能蒙赐这样一篇绝世好文啊。”胡俨马上赞叹道,倒也不只是他情商高,实在是真羡慕啊。 哪个读书人不羡慕东阳马生这份际遇呢?杨士奇也同样称羡连连。 就连那二杆子铁铉和书呆子黄观,都羡慕的不要不要,央求舍长奇文共赏之。 马君则欣然背诵起,这篇他已经倒背如流的文章来:“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文章确实极好,不仅功底老辣,而且真挚感人,一下子就把众人吸引进去。 第351节 但不包括胡显和邓铎。趁着这功夫,后者小声问道:“那太史公,宋龙门还有宋潜溪,是几个人啊?” “笨蛋,一个。”胡显脸上浮现出,智商上的优越感,教育他道:“太史公都不知道是谁?司马迁啊。” “那他为啥还姓宋呢?”邓铎又问道。 “呃……”胡显想想道:“那就是两个。” 朱桢听得这个汗呀,两个文盲吗这不是,太学就招些这样的玩意儿吗? “就一个人,是宋濂。”那一刻,老六感觉自己像个学霸。 第五八六章 规矩比宫里都多 宋濂因为当过《元史》总裁官,故而被尊称为太史公。 虽然那《元史》堪称狗屎…… 他别号龙门子,所以又叫宋龙门。 至于宋潜溪,是因为他的乡贯乃金华潜溪…… 读书人就是字号多,越成功的读书人,名号就越多。宋濂乃两代帝师,被刘基誉为‘文章天下第一’,再多几个名号也正常。 说起来,这位文坛巨擘,已于前年致仕。当时朱老板亲自饯行,并命宋濂之孙宋慎护送返乡。宋濂感动的以头叩地辞谢,并请求说:“臣没死之前,请允许臣每年进京来觐见陛下一次。” 朱元璋欣然同意,之后宋濂便每年趁着圣寿节的机会,按时进京陛见。 那篇大名鼎鼎的《送东阳马生序》,就是他在去年第一次回京觐见时,心血来潮写给前来拜谒的小老乡的。 在宋濂这儿,可能是一时兴起。对那位东阳马生来说,却是改变他一辈子命运的大事。 也许因为这篇文章,他将会比很多帝王将相有名。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也将借助宋濂这篇文章带来的名声,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所以马生把这篇文章奉为至宝,为此甚至不惜削足适履……其实他叫马从政,字均济,但宋濂年高耳背,加之‘君则’与‘均济’在乡音上相近,所以宋濂在文中误写过‘马生君则’。 因为当时文章都快写完了,马从政也不敢纠正宋濂,回来便将错就错,把自己的字,从‘均济’改成了‘君则’。并从此以字行世…… 灵活。 …… 其实,除了马君则外,另外四位新生,更是千百年后依然鼎鼎有名的人物。 这五位居然凑到一间屋里,同时出现在朱桢面前,当然不是巧合,而是老六出了老千…… 所以,他才能一口叫出东阳马生的名字。 也许是被这帮学弟吹捧的舒坦了,也许是发现老六三人不是善茬,总之马君则的火气渐消,脸也没有那么长了。 不过他依然谢绝了老六的邀请,摆摆手道:“你们新来不知学规,在学舍中是不可以吃东西的。” 说着他回手关上虚掩的房门,压低声音道:“要是让绳愆厅的人看到,咱们就惨了。” “你又没吃。”老六嗤啦一声,又撕开一包蟹壳黄烧饼,分给几人啖之。 那烧饼色泽金黄,宛如蟹壳,看的马君则暗暗咽了下口水,苦笑道:“我是舍长,受罚的时候第一个就是我。” “既然如此,你还不如敞开肚皮吃呢。”老六笑道。 “呃……也是啊。”马君则一想也是。他不好意思的笑笑,终于接过老六递过的烧饼,也被拉下了水。 当然,少不了说几句‘下不为例’、‘吃完这些,不要再往学校带了’之类的场面话。 老六原本不打算鸟他的,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这才敷衍着应声‘好好好’,显然是没听进去的。 “唉,洪贤弟,不是愚兄为难你。”马君则已经看出他来历最不凡,也最难搞了,愈加苦口婆心道: “实在是这里学规森严,动辄就要受罚、吃板子,弄不好还要开除。你也不想成为绳愆厅的常客吧,吃了板子被抬出来,太有辱斯文了……” “行,听你的。以后不带了。”老六吃完最后一块蟹壳黄烧饼,接过胡显递上的帕子,擦擦嘴和手问道:“什么时候开饭?” “我尼玛……”马君则差点一头栽到桌底下,震惊道:“你还没吃饱?” “用了些点心罢了,跟正餐不冲突的。”老六理所当然道。 “呃,好吧……”马君则很服气,这位绝对是国子学有史以来吃的最多的。 不过相信他很快就会对吃饭失去兴趣的…… …… 马君则便赶紧带着胡俨四个,将房间打扫出来。那些食物残渣他却不许一丢了之。 “学中规矩,一日三餐外,不许有另外茶饭。”马君则一边将残渣用油纸包好,一边解释道:“若是这样丢出去,一定会被绳愆厅的人发现的。” “他们属狗的吗?”邓铎不信道:“趁人不注意丢掉,谁能找得到我们?” “石贤弟千万不要有这种侥幸心理。”马君则摇头道:“巴掌大点儿的地方,三千多双眼睛盯着,你干什么都会被发现的。” “那怎么处理?”老六饶有兴趣的问道。 “唉,交给我吧。”马君则叹口气道:“我还是监馔生员,总能找到机会,把它丢进泔水桶的。” “监馔生员是个什么东东?”老六又好奇问道。 “就是监督你们用餐的学生。”马君则解释道:“学中规矩森严,但教官人数太少,所以由高年级表现优异的学生,担任各种监督职务,协助先生们管理学生。” “哦,班干部。”老六明白了。胡显、邓铎对视一眼,心说跟咱们一样,都是狗腿子。 “不过用餐还需要监督?”铁铉好奇的问道。 马君则点头道:“用餐自然也有规矩,比如学生必须按时前往会馔堂,共同用餐。凡会食务要礼仪整肃敬恭,饮食不许喧哗,不得剩菜剩饭。也不许私自逼令膳夫打饭。” “意思就是给多少吃多少,不许剩也不许多要。”朱桢给自己的哼哈二将解释道。 “哦。”两人点点头,此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此外不得擅入厨房,不得议论饮食美恶,不得鞭挞膳夫。违者痛决!”马君则接着道。 “乖乖,比恁家吃饭的规矩还多。”邓铎咋舌道。 “那是,我家老爷子除了不许跟他抢食儿,别的也没那么多规矩。”老六深以为然。 “唉,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学中规矩无处不在。接下来三天,你们会专门学习祭酒定的学规,还得将学规背诵熟练,背不熟也要痛决。”马君则说完,将那包‘厨余垃圾’先丢到自己床底下,等到天黑吃晚饭时再处理。 然后,他把房间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收拾好。对众人解释道: “学规第六条,堂宇宿舍俱各整饬,应用什物皆己备具,务在常加洁净。闲杂人等,不许辄入。” “意思是上课的课堂,和睡觉的宿舍,都要整齐有序,所有用具学中都被备齐,但必须自己常加清洁。”老六继续给胡显两个当翻译,唯恐他俩听不分明,害自己挨罚。 这点其实他倒多虑了,宫里这方面的规矩有过之无不及,两人早就习惯了。 第五八七章 饭难吃 马君则又让新生们,换上他领回来的生员袍服。 就是他身上穿的这种蓝色圆领绢袍,材质做工都还挺不错的,穿到身上也挺潇洒文雅。 唯一的问题是,它么居然是均码的。怪不得没见他们的人,就提前给他们领回来了,原来都是一样大的。 可他们的体型不一样大啊,像铁铉胡显这种身材匀称的,穿上就很体面。 杨士奇这种豆芽菜穿上,反而能遮掩缺点。 胡俨穿着也凑合。可个子最小的黄观就无奈了,袍角能拖到地上,袖口长的都伸不出手来,就像偷来的一样。 老六的情况正相反,别人穿着宽大飘逸的圆领衫,他一上身就成了紧身衣。再把腰间的青丝绦一系,感觉随时都会掏出大刀来耍一段…… “洪,洪兄真不愧是将门虎子,果然天赋异禀啊。”铁铉一脸羡慕,真心实意道:“我要是能长成你这样就好了。” ‘嗤啦……’老六挠挠头,刚要回答他,腋下却扯开了线。 “哈哈,咱不适合穿这种圆领,交领的衣裳还好些……”他便尴尬的笑起来。 邓铎赶忙将自己那件递给殿下,穿上他脱下来的破衣裳。 “学中有裁缝,回头我带你们去补一补、改一改。”马君则忙笑道,心中愈加认定这洪七绝非副指挥使之子那么简单。 “用不着那么麻烦。”小个子黄观细声细气道:“在下会些裁缝手艺,若两位兄台不嫌弃,我替你们缝补修改一下。” 说话间,他从自己的书箱中拿出针线盒,穿针引线,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的圆领暂时收了边和袖,一上身顿时就利索多了。 他又让邓铎把衣裳脱下来,飞快的缝好口子,咬断线头道:“先这么凑合着,下午有空再给洪兄好好拾掇拾掇。” “贤弟厉害!”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寝室里有这么一位贤惠的舍友,那真是太方便了。 “诸位兄台说笑了。”黄观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父母早亡,家中无人代劳,衣食起居只能亲力亲为。” “那你还真不容易。”众人肃然起敬,怪不得长这么小的个子。 却还能一步步进来国子学,那份毅力和天资,绝对是超人的。 …… 这时,外头响起当当的钟声,马君则便道:“午饭的时间到了,尔等随我去会馔堂,切记刚才的嘱咐,切记切记。” 众人便跟在他身后,鱼贯前往会馔堂。 会馔堂是一座超大的食堂,可容三千余人同时就餐。 进去之后,偌大的馔堂中已经坐满了清一色的蓝色圆领,却没人交头接耳。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也没有任何人动筷子,全都正襟危坐。 马君则也带着七人来到一张长条桌旁安静的坐下,朱桢看那桌上的国子学伙食,采用的是分餐制。每人面前一碟菜,一碗汤,一碗饭。碗筷都摆的整整齐齐,仪式感还挺强。 只是他看那饭菜别说荤腥了,就是连点油花都看不到,而且分量也少的可怜……哪怕以普通人的饭量,怕也吃不饱吧。 恍惚间,朱桢感觉自己不是在上学,而是在坐牢。怪不得后来国子学改名国子监了。 不知等了多久,便听监馔生员们齐齐下令:“起立,恭迎祭酒!” 众生员们赶紧哗啦啦站起来,躬身抱拳齐声道:“恭迎祭酒!” 朱桢偷眼瞧去,便见一个白发苍苍的绯袍官员,在一众青袍绿袍的簇拥下,昂首阔步走入馔堂,在屏风前那张长桌坐定。 “就坐。”监馔生员发话后,众生方得重新落座。 待到那绯袍官员端起碗来,夹了第一筷子,监馔生员才下令道:“举箸。” 第352节 众生员这才拿起筷子端起碗赶紧吃饭。 老六三人也端起碗来,邓铎夹一筷子炒大头菜,送到嘴里,呸就吐出来了。 “啥玩意儿啊,放盐了吗?”他小声嘟囔道。 “少说两句,忘了舍长怎么嘱咐的?”胡显瞪他一眼,也夹了一筷子送入嘴里,然后他也吐了。 “我艹,真难吃……” 不光他俩,那些新来的生员,也都感到难以下咽,纷纷嫌弃的抱怨起来。“就一个菜还这么难吃。” “安静!”监馔生员马上喝止道:“再有议论饮食美恶者,送去绳愆厅笞三十!” “……”新生们初来乍到,见老生都在默默的吃喝,一时不敢再发作,只好忍着不快,强行下咽。 胡俨几个本来担心那洪七会发作。他们都吃过他带来的美食,全都味道绝佳,在市面上买不到的那种。 吃惯了那种美食的大少爷,怎么能吃这种猪食一样的东西呢? 却见他一声不吭,在那里默默的干饭……他们不知道,这位大少爷吃惯珍馐不假,但也真真切切要过饭。这些饭菜再差,也比他吃过最差的东西好太多了。 胡显邓铎两个一看殿下都能吃。得,还有啥好说的,闷头吃吧…… 顿饭功夫后,那宋讷搁下筷子,监馔生员们便高声道:“停箸!” 生员们赶紧搁下筷子,新生们看到不少老生捡起桌上的米粒塞到嘴里,正暗暗嘲笑,这些人饿死鬼投胎呢。 却见监馔生员们开始挨桌检查起来,任何没吃完的饭菜,包括掉在桌子上和地上的米粒,都被要求立即捡起来吃掉。 有的新生就是不肯捡,监馔生员马上便摘下其腰间竹牌,要送去绳愆厅。 “这次就算了。”这时宋祭酒开口道:“他们头一天入学,还不懂规矩,不能不教而诛。” 那几个新生刚要松口气,却听宋讷话锋一转道:“记下他们的名字来,三天以后,如有再犯,加倍严惩!” “是!”监馔生员便将几人的名字记录在册。 宋讷缓缓起身,生员们赶忙轰隆一声,全都跟着起立。 他走到那个学生面前,将其掉落的米粒一颗颗捡起来,送到自己口中,当众吃下。 “一粥一饭,皆是民脂民膏。不知道珍惜的人,是不配进国子学的。” 其余的生员赶紧将自己的剩饭和掉落的米粒,全都捡起来给宋讷吃……不是,是自己吃干净。 第五八八章 有点东西 饭后,生员们回到各自的号舍。 “我去,老子终于知道,为什么不许议论饮食美恶了,是他们有自知之明啊。”邓铎赶紧翻出一只风干鸡,撕根鸡腿安慰一下自己可怜的嘴。 “有道理。”就连黄观都叹气道:“我家里也基本不见荤腥,但这么难吃的饭菜,却还是头一回吃。” “可不。”另外几人也深以为然,都觉得能把饭菜做成这样,也需要水平。 “洪兄,你还真让人刮目相看。”胡俨给老六点赞道:“我以为你肯定吃不下,没想到比我们还厉害。” 朱桢没法告诉他,自己从食堂的饭菜里,吃出了妈妈的味道,只能淡淡一笑道:“我这人不挑食。” 少顷,马君则回来,见几人又在打牙祭,连念叨几句的心情都没了。叹了口气,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 “知道学里的饭菜有多难吃了吧?”他苦笑问道。 “嗯。”众人齐齐点头问道:“那宋祭酒吃的也是一样的吗?” “是。”马君则点点头。 “他吃不出难吃来吗?”众人不解问道:“为什么不把厨子换掉?” “因为他是故意,让厨子把饭菜做难吃的。”马君则解释道:“明天你们就知道为什么了……” …… 翌日卯时,国子学新招的一千名生员齐聚大成殿前,参加由宋祭酒亲自主持的祭祀孔子仪式。 仪式结束后,宋讷便在大成殿前,向新生们进行入学训话: “你们这些新生呵,满怀着憧憬,进了国子学。但抱歉,这肯定不是一段让你们感到舒适的经历。如果哪里感到舒适了,那就一定要及时禀报,本院会马上改正。” 阶下众生员面面相觑,心说这不是有病吗。 “因为尔等要么出身勋贵之家,要么就是官宦之后,至不济也是出身耕读传家的富户,自幼娇生惯养,吃不了一丁点苦,老师要求稍微严格一些,就抱怨不停。”说着他提高声调道: “这样一身娇骄之气,怎么能受得了国子学森严的学规,沉下心来苦读?怎么能成为大明合格的官员,为朝廷鞠躬尽瘁?所以国子学的一切规矩,都是让你们不舒服的。 “比方昨天吃饭,很多人觉得难吃。难吃就对了,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所以国子学的生员,都应该‘以为腹不为目’,来要求自己。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不可崇尚奢侈浮华,贪恋美食美色。”宋祭酒朝皇宫方向拱拱手,语重心长道: “这也是皇上对大明官员的要求,做不到这一点,干脆不要当官,不然害了自己不说,还会牵连家人。” 台下的生员们懵懵懂懂,老六却听得很清楚,这宋讷近似变态的要求,居然是为了学生好……只是恐怕不会有多少人领情的。 “接下来四年时间,本院与诸位讲官,会用最严格的标准磨砺你们,那些意志薄弱的、贪图享受的、愚蠢懒惰的、自以为是的,统统都会被赶出国子学!只有通过重重考验的、意志坚定的、安贫乐道的、敏而好学的、循规蹈矩的,才会顺利毕业,成为朝廷命官!” 阶下众生员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显然都已经意识到进了国子学只是第一步,要想踏上仕途,还得过眼前这位宋祭酒的关。不然毕不了业,一切都白搭…… …… 宋讷训话后,新生们便由助教带回各自班中,进行入学教育。 老六也跟黄观、铁铉、胡俨、杨士奇四个,回到了正义堂甲字班,听侯助教讲解国子学的设置和学规。 侯助教说,国子学主要设有四厅六堂。 ‘四厅’是行政和教学管理部门,包括绳愆厅、博士厅、典簿厅和典籍厅。 用后世的话,绳愆厅是教导处,博士厅是教务处,典簿厅是办公室,典籍厅是图书馆。 ‘六堂’则是生员上课的教室,包括率性堂、诚心堂、崇志堂、修道堂、正义堂、广业堂。每堂十一间,共计六十六间。每间一个班,也就是六十六个班。 其中老六他们所在的正义堂、以及崇志堂、广业堂为初级班,学期一年半。 学习期满考核合格后,升入修道堂、诚心堂,学期也是一年半。 学习期满,考核合格后,方能升入率性堂,学期一年。 能看出来年级越高,班级越少,因为宋讷采取的严酷的淘汰制——只有三分之二的低年级生员能升入中年级,其余三分之一要么坚持到最后被开除,要么在期末考试中被淘汰。 之后,更是只有一半的生员能升入最后的率性堂…… 进入率性堂也不意味着高枕无忧,最后一年要实行积分法,一年内积满八分才能毕业,不然就要留级。留级一年还不合格,只能被淘汰。 “你们以为被淘汰了,是卷铺盖回家跟老婆孩子团聚?”侯助教冷笑道:“错,朝廷不能白养你们。所有被淘汰的生员,都要被罚做吏员。” “啊?”满室皆惊,有人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只要赔偿国子学的开销,就可以回家了吗?” “那是以前。”侯助教同情的看着他们道:“今年有专门的上谕下来,说恁们这些生员,做不了官也不能浪费,还可充作吏员呵。所以规矩就改了。” “啊……”生员们全都傻眼了。 只有老六暗叹一声,不愧是你,从不浪费的节能之王…… …… 经过祭酒和助教的轮番恐吓,生员们终于清晰意识到,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何等艰难且危险的路。 这要是被淘汰出国子学,丢人还在其次,被罚做吏员可就要令祖宗蒙羞了。 这下怎么办?没办法,只能从开学第一天就拼命卷起来了…… 就连朱桢都受了影响,心说看来不使出吃奶的劲不行了。 一直到离开教舍,让冷风一吹,他才忽然清醒过来。妈的,本王是来微服考察的,不是真来上学的。 他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就像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只是在做梦一样,倍感庆幸。 不过从另一面讲,这国子学确实有点东西,并不是自己之前想象的那样废柴。 也许这才是父皇让自己来这一遭的真正目的。 第五八九章 不凡 随后的日子,朱桢体验了一名普通国子生员的学业生活。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好容易逃过了大本堂的早读,却又落进了国子学早读的折磨中。 每天天刚刚擦亮,舍长马君则便立即喊大伙起床。用凉水洗脸刺激精神后,大伙儿便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大声早读。 其实正式的早读时间还没到,这段属于自选动作。 而且他们号舍还不算特别卷,隔壁号舍还有四更天就爬起来,挑灯读书的。马君则能让他们睡到天亮,已经是很照顾老六哥仨了。 在号舍里晨读到早饭时间,生员们吃过早饭后,便会来到正院的彝伦堂前,举行每日的升堂仪式。 卯正时分,宋祭酒升堂就坐,司业、院丞、博士、助教等官依序到堂前行礼。 然后,所有学官分立堂下两侧,对面互相行礼。 礼毕之后,国子监六堂生员一齐向堂上堂下的学官行礼,祭酒或司业若有事,便在此时训话,若无事,便由助教带回各自教舍。 按照学规第二条,整个过程中,生员要衣冠严肃、步起中节,不许挽越班次,喧哗失礼,否则将会被送去绳愆厅痛决。 进入教舍时,生员要在门口亲手放牌点闸……就是把自己的竹牌交给助教进行清点,确保学生全部出勤,没有缺席。 各班都设有勘合簿,其实就是考勤册,每到一天,讲官在其姓名下画红圈一个;如未到,画黑圈一个。无故缺勤,必遭痛决。黑圈积累到十个,开除…… 真是规矩完善到,连老六都挑不出毛病的地步。 …… 考勤之后,生员便开始坐堂早读。 按照学规第三条,‘凡坐堂生员务要礼貌端严,恭勤诵读,隆师亲友,讲明道义,互相劝勉为善。不许燕安怠惰、脱巾解衣、喧哗嬉笑,往来别班、谈论是非,违者痛决……’ 助教就是负责监督生员遵守学规的。具体的教学任务由各科博士负责。 早读后,会有博士来上课,偶尔祭酒和司业也会在彝伦堂上大课,课堂上也有严格的礼仪规定。 第353节 上课时,生员必须对讲官毕恭毕敬,作揖行礼,严肃认真,拱立听讲,如有疑问,举手请教。 至于上课的内容,当然以经学为主。但让老六没想到的是,此外居然还有算术、书法、律令、礼仪、骑射、音乐等课程。 课程丰富程度,完全超乎想象。 而且并没有流于形式,所有课程都是实实在在的在上。 比方说算数课,就有专门的算学博士,以《九章算术》为教材,教授生员们平面几何的计算。 然后是比例的算法、通过面积体积求边长径长,甚至还有开平方、开立方的方法…… 当然那都是后头的知识。一上来还是以各种面积、体积的计算方法等应用题为主。 这显然是朱元璋倡导的结果。不然刘琏和朱桢在江西造黄册时,根本就没有可用的人手,去计算那些不规则的田亩面积。 听马君则说,后面还会再学《周髀算经》,《海岛算经》之类,高年级的学长甚至要熟练掌握高次方程组的‘天元术’。 这让朱桢大跌眼镜。他老师刘伯温就是当世最顶尖的数学家。所以他不是不知道我国数学已经发展到很高的水平。但他万万没想到,国子学里居然就在认真教授这些东西…… 那为什么数学在后来非但毫无发展,反而断了传承呢?以至于后来的读书人竟看不懂,宋元时传下来的数学书了呢? 朱桢在他的小本本上,记下了这条疑问。 …… 另外还有书法、音乐、骑射等课程,都有专门的博士教授。如果只是上课的话,还是比较愉快的。 可一加上作业和考核,压力就来了。 但谁都知道,没有作业的教学就是放羊,没有考核的教学就是耍流氓。 国子学显然不是放羊耍流氓的地方,所以作业负担和考核都格外的重。 老六他们的作业有三种。 第一种是背书,一般每三天检查一次,每次须背诵法条一百字、本经一百字、四书一百字。跟在大本堂一样,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如背诵讲解全不通者,要被老师打十板。 第二种是每日作业,老六他们每天都要习字一幅,一幅的标准为每行十六字,共有十六行,总计二百五十六字,不拘家格。但必须端楷有体,合于书法。 此外每天还要做算术题十道。这些都得当日完成,当面交助教批阅,字有不端不周,题有错误,都要被罚写多遍。 第三种是每月作业。主要是作文,每月写六篇。其中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这些都是要交给博士批阅的,必须拿出最高水平,一丝不苟的完成。 此外每月还有诏诰、表章、策论、判语、内科各两道,同样要在月底前作完送改,以凭类进,违者痛决。 然后每月月底还有一次考试,成绩直接关系到,到时能不能顺利升班。而且若是考得太差,提前就会被扫地出门…… 老六可不想丢这个人。 他是个极好面子的,自己怎么耍贱都行,当乞丐也可以很开心。 但不能被人家下了面子。 要是还没上几天学,就被扫地出门,那可太丢人了。 虽然丢人的是洪七,跟他朱六有什么关系? 可他把一帮子青年俊才凑到一个学舍中,不只是过过眼瘾那么简单。他还打算把这帮年青人收为己用呢。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再说随着他摊子铺开,非但人手急缺,更缺少顶尖人才。总理海政衙门都成立经年了,光靠个韩宜可在那里独木难支,完全不成气候。 所以这帮年轻人,他势在必得。 那就不能在这帮未来的名臣名相面前,把脸丢到姥姥家,不然他都不好意思再见他们…… 因此朱桢咬碎了牙花子,也不想掉链子。他每天都起早贪黑的背书写作业,这辈子都没这么用功过。 幸亏有大本堂的底子在……全国顶尖的名师教导多年,他别的不行,四书五经这块还是能顶一顶的。 所以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至少在一众学霸学神舍友眼中,洪七兄虽然因为家世的原因,基础差、底子薄,但勤奋好学,脑袋瓜子也聪明,说不定将来还是可以毕业的…… 而且这人啊,都是比较出来的。跟同舍另外两个学不进去的学渣一比,老六洪七兄简直堪称楷模了好吧。 第五九零章 突如其来的修罗场 转眼到了三月最后一天,放课的云板声敲响,国子学各处教舍中,一片按捺不住的骚动。 因为从现在开始,生员们可以自由活动,直到明日国子学关门之前返回即可。 在经过半个月高强度的学习之后,年轻人积攒的压力急需释放。 “秦淮河我来了!”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号舍,换下身上显眼的生员袍,胡俨激动的宣布道。 他和杨士奇因为遇上春汛,开学前才抵达京城,还没来得及去逛一逛闻名天下的秦淮河呢。 “你那是去游河吗?我都不稀得揭穿你。”邓铎懒洋洋歪在床上,一针见血道。 “嘿嘿,赏景为主。若是能得女史垂青,学生也不介意兼之来,一段才子佳人的艳遇。”胡俨笑嘻嘻道:“几位兄台同去?” “我不去。”马君则摇头道:“认识我的人太多,到时候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呢。” 他这人其实还不赖,就是偶像包袱太重。 铁铉也摇头道:“我跟澜伯约好了,要带他去看看长江。” 澜伯是黄观的字,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没说话。去看长江主要是不花钱。 “那你们三位可一定要去啊。”胡俨看着老六三个,苦笑道:“光我和士奇去,多没意思啊。” “这话说的,这种事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两个人刚刚好,我们就不掺合了。”老六也换好了便装,系腰带的时候发现……靠,这才半个月,自己的腰细了一大圈。 比在南昌天天锻炼的效果还明显,简直离谱。 胡显两个点点头,没说话,经过学中半月的摧残,两人都快自闭了。 “唉,那好吧。”胡俨邀一圈,见没人同往,便讪讪道:“来日方长,咱们先给大伙探探路。” 说完便拉着想打退堂鼓的杨士奇,一溜烟不见了。 老六也跟今晚不走的三人打个招呼,领着胡显和邓铎,一路出了国子学。 走出山门外的那一刻,胡显邓铎两个同时吐出一口浊气。 “他妈的,什么鬼地方?”邓铎啐一口道:“当兵也没这么苦啊。” “爷,咱能不再来了吗?”胡显也可怜巴巴的看着老六。 这半个月来,他和邓铎遭老罪了。作业完不成,背书背不过,整天吃助教的小板子,还隔三差五去绳愆厅里去吃大板子,人都麻了。 “还不能。”老六同情的拍了拍表哥的肩膀,轻声道:“再坚持一段时间。” “我……”胡显刚想说我会被玩死的,却见殿下倏然闪到了自己背后。 “什么情况?”护卫本能瞬间激活,胡显拉开架势,顺手就要抽出腰间软剑。 却被邓铎一把按住,朝着道左努努嘴。 顺着他的目光,胡显看见夕阳下,一个丁香般的娇俏女孩,正在那里翘首以待。霞光辉映下,她像坠入凡间的精灵,那样的灵动,那样的活泼。引得众生员纷纷侧目,目不转睛。 胡显奇怪道:“是刘璃姑娘来了,那有什么好躲的?” 邓铎又朝着道右努努嘴,胡显一看,下巴险些惊到地上。 只见另一侧的聚星亭下,一个国色天香的少女,也在手搭着凉棚,向山门方向眺望。 “原来如此。”胡显恍然,哦豁,徐二小姐也来了,怪不得殿下怂了呢。 “殿下,向左还是向右?”邓铎一本正经的请示道:“或者向后转,咱们从后门出去。” 胡显瞪他一眼,怎么听着像是在幸灾乐祸? 不过也确实挺解气的哈…… 然而,海王殿下却出乎意料的从他背后绕到前头,然后一脸决然的大步向前。 只是胡显两个听殿下碎碎念道:“英雄只死一次,胆小鬼要死十次……” 显然,他心里慌得一匹。 但就在一瞬间,老六已经想清楚了,既然自己选择了海王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修罗场早晚都会出现。 既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还不如三十晚上,就把这问题摆到明面上来呢。 不入修罗场,何以成海王? …… 刘璃和徐妙清同时看到老六那魁伟的身形,同时向他笑着招手。 老六嘴角一抽,举起双手,同时朝着道两旁招了招手,倒是不偏不倚。 只是在后面两人看来,他这姿势就像在投降一样。幸亏他俩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好笑他们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更搞笑的还在后头,两位姑娘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只在原地招手,愣是不挪步。 显然是在等殿下过去。 这大庭广众的,女孩子能来国子学门口接他,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么能要求她们到马路中间来现眼? 老六过去没问题,但向左还是向右?这是个问题。 向左,右边的伤心;向右,左边的难过…… 看着殿下纠结的背影,胡显用手撑着自己的嘴角,邓铎则使劲按着自己的面颊,避免显得不专业。 但海王毕竟是海王,下一瞬,老六便招招手,吩咐身后的两人几句,说完指了指前头,便大步流星径直前行。 刘璃和徐妙清见他没往对面走,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然后便见他身后的哼哈二将,分头朝她俩走来。 “殿下说,国子学门口师生太多,他不想成为话题人物,所以先行一步,在码头等姑娘。请跟我来。” “嗯,有劳胡大哥了。”刘璃乖巧的点点头。 “辛苦邓大哥了。”另一边徐妙清也微微一福。 两人便面无表情,引着二女前行。 第354节 陪她们来的刘祥和徐增寿都看傻了。这什么情况?这老六要玩什么花样? 但这时候也不方便多问,只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跟在后头。 …… 夫子庙就在秦淮河畔,举步便到码头。 便衣护卫已经清出一小段河沿,一条白篷船停在那里。 来到这里,两拨人不可避免的相遇了。 徐妙清和刘璃互相客气的福了一福,其实早先她们就发现了对方的存在。且凭着女孩子的直觉,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但两人都很聪明的选择了沉默。 胡显邓铎当然也不会多嘴介绍,化身两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同时侧身恭请道:“殿下在船上。” 谁的麻烦当然还得谁自己解决。 二女本来还在纠结,到底是该谦让一下让对方先上船,还是当仁不让。 却见老六居然让人搭了两块踏板,谁也不用抢…… 第五九一章 不偏不倚 二女并肩上船,便见舱门口立着两名护卫,同时挑开两片舱帘。 来不及细想这举动背后的意义,两人便又并肩进了船舱。 船舱内,老六端坐在茶桌后,已经沏好了两杯茶,一脸从容的笑道:“来来,本王介绍一下。刘璃,这位是魏国府二小姐。本王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刘璃便敛衽向徐二小姐福一福,甜甜道:“久闻徐家姐姐的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妙清,这位是诚意伯府的大小姐,本王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老六又向徐妙清介绍刘璃道。 徐妙清也敛衽向刘璃福一福,柔柔道:“原来这位就是殿下的青梅竹马,久仰久仰。” “坐下说话。”朱桢将两杯茶同时推到两人面前。 二女便点点头,在他对面款款坐下,却不吃茶,而是似笑非笑看着他。 “真高兴你们能来接我。”朱桢脸上的笑容愈发诚挚道:“怎么之前也没提这茬?” “想给你个小惊喜的。”刘璃笑道。 “我以为殿下会很高兴,这个小小的意外。”徐妙清也笑道。 其实她是因为老六说,求父皇恩准到国子学念书,是为了能与她见面,才会鼓起勇气来接他的。 没想到竟是这个局面…… 但徐达的姑娘可不是凡人,从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她心里的沮丧。 “呵呵,当然高兴,我都高兴坏了……”老六脸上的笑容险些绷不住,有些事情一份是惊喜,两份一起来,那就是惊吓了。 “噗嗤……”刘璃便貌似忍不住笑了。“看你,都出汗了。” 说着也不避嫌,便探身用帕子帮他擦擦额头,用那种让他放松的语气问道:“在里头上学很辛苦吧,这才半个月,又清减了许多。” “那可不,天天起早贪黑不说,而且伙食太差了。”老六哀叹道:“你们都想象不到,一顿一个菜不说,还难吃的要死……” 话没说完,就见徐妙清变戏法似的,捧出一个精致的朱漆食盒。打开之后,里头是一碟焦黄酥脆的锅贴…… “我听大哥说过里面的伙食,想着殿下苦了半个月,便让姐姐教我做了这一道,殿下爱吃的锅贴。”徐妙清也变得让人如沐春风,甚至还给老六倒了碟香醋道: “殿下,将就着尝尝吧。” “嗯嗯,好的好的。”老六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也不用筷子,也不蘸醋,直接下手拎起一个锅贴,咬一口满嘴的酥脆,浓浓多汁的肉香,让他匮乏已久的味蕾,瞬间全数绽放。 “好吃吗?”徐妙清双手捧心,忐忑问道。 “好吃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老六使劲点头,一边点赞一边大吃起来。 吃了四五个,他才发现锅贴的肉馅,居然是牛……哦不,是骆驼肉的,不禁为妙清的贴心感动的热泪盈眶。 看到小师叔的魂儿都被那狐狸精勾走了,刘璃暗叹一声,还真是个劲敌呢。不过遇上本姑娘,简直是班门弄斧,难道你不知道,小师叔的胃,早就被我攥在手里了吗? 她竟也捧出一个食盒,打开之后,是几串烤至金黄的串烤牛肉丸,香喷喷的牛肉丸中间,夹着胡萝卜和洋葱,正是老六最好的那一口。 “呜呜,我想这口都想了好久了。”老六果然两眼放光,马上腾出手来,拿起一串,咬颗肉丸送入口中。 另一种牛肉的香气,登时让他灵魂快要出窍,眼泪刷得就下来了。 “嗯嗯,是这味,就是这味。本王终于活过来了……”老六喃喃说着,一口锅贴一口肉串,幸福的感觉,从舌尖直达胃中,再从胃中蔓延全身。 “慢点吃,喝一杯乌梅汁解解腻。”刘璃又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瓶乌梅汁,给老六倒上。 徐妙清两眼一滞,她也带了一瓶乌梅汁……因为四哥说,殿下在南昌时,最爱喝这个。 可刘璃拿出来之后,她就不好再拿出来了。不禁暗暗反省,下次动作一定要快,不要总想着等最合适的时机…… 但总体来说,在美食带来的幸福感中,船舱里的气氛也和谐了不少。 老六一边享用着两位千金小姐精心烹制的美食,一边向她们大诉苦水,讲述自己在国子学中如何如何不易: “我去之前就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挨罚,不然老……父皇肯定要笑破肚皮。本来以为这个要求不算高,可没想到,唉……” “别的还好说,就是作业太多了。就说背书吧,一天顶在大本堂三天的量,还得通晓义理。本王都几年不背书了,这一上来哪记得住?只能一睁眼就背书,背到上床睡觉,有的时候做梦还在背书呢……” “不光背书,每天还要练字、做算术题,真是全靠咬牙硬撑。”老六叹了口气。 他知道,其实还亏了在去年南昌坚持锻炼,磨砺了自己的意志,不然自己根本坚持不下来。 想到锻炼,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润儿教练…… 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老六狠狠咬一口牛肉丸道:“问题是拼命把前一天的任务完成,一睁眼新一天的又来了,真是让人不得喘息。” “那殿下真是太辛苦了。”两个姑娘果然顾不上那些有的没的,只剩下心疼了。 “幸好半个月还能歇一天,”妙清叹气道:“六哥好好放松放松吧。” “唉,放松不了,还有一堆月交的作业没动呢。”老六便数算道:“作文六篇,诏诰、表章、策论、判语、内科各两道……平时没工夫做,只能放假突击了。” 说着说着,他真愁的不要不要,连嘴里的骆驼肉都不香了。 “要不……我帮你做吧?”刘璃又给他倒一杯乌梅汁。 “真的?”老六眼前一亮,刘璃是刘伯温亲自启蒙手把手教出来的,学养十分扎实。 跟自己这种半道出家的共轭师徒,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我也可以帮你做的。”这时徐妙清也柔声道。 “妙清也这么厉害吗?”老六先是一阵惊喜,旋即又觉得很合理。 “也对,你跟四嫂一起长大,吃一样的米,读一样的书。她是有名的‘女诸生’,你怎么也是个‘女生员’。” “六哥过奖了。”徐妙清谦虚道:“也就是能帮你做做作业的水平,女生员可称不上。” “国子学的作业都能做得,不是女生员又是什么?”老六很开心,将自己的作业掏出来,一分为二,笑眯眯道:“不偏不倚,一人一半!” 第五九二章 起名专家朱元璋 白篷船在靠近西安门的玄津桥停下。 船头上,卸下负担、一身轻松的老六,对立在面前的刘璃和妙清歉意笑道:“本该送你们回去的,奈何马上关宫门了,只能让你们送我回去了。” 这就避开了先送谁后送谁的难题。 “六哥只管去吧,明天别忘了到我家拿作业。”徐妙清柔声道。 “午饭去我家吃?”刘璃笑道:“我给你做最爱吃的……” “好。”老六笑着点头道:“我也得看看师父。” 说着又对妙清道:“晚饭去你姐家吃。” “那你不回宫了?”妙清就很高兴。 “我吃完饭就回学校了。”老六叹口气。 “那我早点准备。”徐妙清点点头。 “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老六哈哈一笑,下船去了。只留下修罗场中的二女,和带回来的作业。 码头上,徐增寿、刘祥还有胡显、邓铎,四人向海王殿下投去钦佩的目光。 没想到,殿下这么短的时间,就摆平了青梅竹马和天降。还公然和她们,商量中午去谁家吃,晚上去谁家吃。 怪不得人家是海王,我们不是。 但是真的摆平了吗?老六自己心里最清楚,怎么可能? 今天刘璃和妙清的表现,皆让他暗暗惊呼不可战胜。这要是放在女频小说里,都是妥妥的大女主啊。 但这样一时瑜亮的两位相遇,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底下就越是潜流涌动,只是不该看到的人看不到罢了…… 唉,海王殿下扶了扶自己的头巾,暗叹一声,真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啊。 …… 老六本着看不到就不存在的精神,强迫自己不去想留在白篷船上的二女,会有何等暗战,云淡风轻的从西安门进了宫。 汪妈早就候在宫门口,看见老六后,自然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朱桢今天已经被关心的有点不耐烦了,敷衍汪妈几句便问道:“宫里近来有啥新鲜事?” “有,周妃为殿下添了位十八弟。”汪妈笑道:“殿下的贺礼,娘娘已经帮你出了。” “当了贵妃就是不一样啊,全面。”老六赞道。 “皇上在乾清宫,殿下先过去拜见,再去坤宁宫用晚膳吧。”汪妈道明今晚的安排。 “哦?”老六敏锐的察觉到异样,小声问道:“又闹矛盾了?” “哈哈,老奴不敢说。”汪妈笑笑,压低声音道:“好像是燕王妃来过之后,就这样了。” “跟我没关系吧?”老六心虚的问道。 第355节 “肯定没关系。”汪妈笑道。 “明白了。”老六点点头。 …… 乾清宫。 朱元璋正在拉开架势,挥毫泼墨。 “陛下,楚王殿下到了。”吴太监轻声道。 “叫他进来。”朱元璋点点头。 老六便风风火火进来,还没来得及叩首请安,朱元璋便招呼他道:“来,看看。” “哎。”朱桢正好省了磕头,凑到御案前一看,只见是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朱楩’! “好家伙……”老六直叫好家伙。“这是?” “你十八弟的名字。”朱元璋得意道。 “那可够补的。”老六咽口唾沫,想帮老十八一把,给他换个名。 “还国子生呢,文盲!”朱元璋就更得意道:“这个字念‘片’,不是你想的那个。” “那也还是换一个吧。”老六好心道:“读字读半边的人太多了,儿臣不会是唯一一个。” “不换。”朱元璋却坚决道:“咱御笔一落,断无更改之理。” “唉,好吧。”老六暗暗同情未曾谋面的十八弟,从此就要顶着这么个名字过一生了。 感觉比上炕、油墩儿还惨…… “把这个给周妃送去。”朱元璋吩咐一声,吴太监赶忙用黄绫托盘接住,给老十八赐名去了。 朱元璋接过湿巾,擦了擦手,问老六道:“怎么样?在国子学有什么心得?” “时间太短,儿臣还说不好。”朱桢恭声道。他这回态度十分端正,唯恐老贼给自己上强度,那可真要被活活玩死了。 “想到什么说什么。”朱元璋摆摆手道:“又不是让你下结论。先谈谈感想嘛。” “好。”老六点点头道:“最大的感触就是,饭太难吃了。生员们满腹怨怼,却又迫于学规,没法反映,我看长此以往,一定会出事的。” “怎么可能?”老朱一脸不信道:“老百姓都日食两餐,咱让他每天吃三顿饭,供应的油盐米面比将士们都多。” “没说吃不饱,是说太难吃。”老六叹气道:“而且生员不能浪费一粒粮食,不然就要被关禁闭,不给吃喝好几天,简直就是离谱。” “不许浪费粮食有什么错?”朱元璋大不以为然道:“你就是日子过得太好。” “儿臣也要过饭的,好吗?”老六翻白眼道:“我是一粒粮食都不会浪费的,可把饭做的那么难吃,还不许人剩饭,纯粹就是折腾人。” “儿臣的意思是,可以严格要求,但没必要故意折磨生员。这不是育人之道。”朱桢又正色道。 “嗯。”朱元璋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又问道:“你也别光盯着吃,还有别的吗?” “再就是,初步看来,国子学还是挺牛的。大部分学规的制定和执行,都挺靠谱的。”老六赶忙又捡好话道: “学科的设置也很丰富,尤其是算术课,真的很够用,完全出乎儿臣预料。” “哈哈哈,”朱元璋便一咧嘴,开心的笑了:“对吧,你老子还是挺牛的吧?不让你去国子学体验体验,你还以为这天底下就你行,别人都是废物呢。” “儿臣没这么想过。”老六苦笑道。 “咱看你有这个苗头,早点给你扑灭了也好。小子,要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朱元璋拍着老六的肩膀,老气横秋道:“你老子的能耐深着呢,够你学一辈子的。” “是,儿臣定以父皇为楷模,努力提高自己。”朱桢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朱元璋本来今天心情不太好,想要找借口收拾老六一顿出出气,没想到这小子如此乖巧,一点借口都不给。 只好又教训他两句,便放他去坤宁宫了。 临走前嘱咐老六道:“到你母后那里多替咱说几句好话,咱就让你在国子学少待几天。” “成交。”老六重重点头。 第五九三章 秦淮河车神 日上三竿,老六睡了个自然醒。 这人一放松,半个月以来积攒的疲劳,就全都涌出来。昨晚在坤宁宫陪母后用完膳,他就困的睁不开眼了。 红姐本打算拉他续摊,见状只能作罢。 一回来,他就倒头大睡,连沐香给他洗头擦身换衣服,都完全没印象。 一睁眼,老六就见到红姐坐在床边,正捧着腮打量自己。 “你看什么?”老六一阵毛骨悚然。 “看我儿子呀。”红姐理所当然道。 “我有什么好看的?”老六奇怪问道。 “我儿子最好看了。”红姐花痴道:“跟你爹越来越像了。” “靠。”老六刚要沾沾自喜,郁闷的翻个白眼,原来在红姐眼中,好看就是长得像老贼啊。 “你先回避一下,我要穿衣服了。”老六裹着被子撵人。 “哟,知道害羞了。你哪儿娘没见过啊?”红姐咯咯笑着出去。 沐香带着宫女进来,侍奉老六洗漱穿衣。 这种平日里习以为常的服侍,却让老六感到十足地享受。 果然这人啊,还是得吃过苦,才能知道什么叫享福。一直在享福的人,其实并不是幸福感最强的那一挂。 …… 神清气爽的来到东稍间,老六登时傻眼。 只见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甚至还有两坛酒。 “大早晨吃这个?”老六不解问道。 “不是你说国子学的伙食太差,一点油水都没有吗?”胡贵妃笑道:“娘四更天就带人起来忙活,给你贴贴膘。” “那为什么还有酒?”老六问道。 “啊……”胡贵妃讪讪道:“娘以为你肯定想喝两口。” “是你想喝两口吧?”老六哈哈一笑,大马金刀的坐下道:“满上。” “儿子长大了,就是不一样。”胡贵妃登时笑逐颜开,催促苗尚宫道:“听到了没,快,满上。” 苗尚宫无可奈何的一把拍掉泥封,端起酒坛,吨吨吨给母子俩倒酒。 …… 这一喝起酒来,饭就吃的长了。 要不是老六挂记着约会,还不知得喝到什么时候。 “红姐,咱们今儿就喝到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回休沐我再回来陪你喝。”老六不待红姐答应,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这还早呢……”红姐正美着呢,自然不想放他走。 “中午约好了,要去师父家吃饭。”老六一本正经道:“你也知道的,师父老了,需要人陪。” “人家刘老先生现在儿子孙子孙女都在眼前,还用你这个徒弟陪?”红姐却是不信的,吩咐一声道:“去诚意伯府说一声,殿下过去吃晚饭。” “不行,晚饭也有约了。”老六讪讪道:“四哥四嫂闹矛盾,我得去调解。” “这样啊,那你去吧……”红姐这才怏怏的放他走人。 “红姐赛高,半个月后见!”老六如蒙大赦,一溜烟不见了。 “唉。”胡贵妃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幽幽一叹道:“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这个倒好,还没娶媳妇呢,就把他娘给抛到一边了。” “正常。”苗尚宫瓮声瓮气道:“殿下要是不开窍,娘娘才真着急呢。” “也是。”胡贵妃端起酒盅,掩面饮下。轻吁一声道:“所以说还是酒好,越陈越香。不像儿子,长大了就成臭小子了……” …… 朱桢简单的撸了一下自己的熊猫和藏狐,便骑着‘林宝坚尼’赶往刘军师桥。 他这二年,已经不大骑熊猫出行了,倒不是随着年龄增长,羞耻感增加,而是老贼真收拾他…… 但骑牛就不一样了,可比骑马高雅多了。 老六盘膝坐在牛背上,随着老牛的步伐,身子有节律的一晃一晃。加之刚喝完酒,脑袋比较沉,低垂着头仿佛睡着了一般,这名士范儿,不就出来了吗? 什么?酒驾?没看到有人给殿下牵牛吗?人家楚王叫了代驾的。 正在牛背上醺醺然,老六忽听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继而骑手的吆喝声、行人的惊呼声、各种物件落地破碎声响彻一团,刚刚还一片祥和的西安门外大街上,登时一片兵荒马乱。 因为是便装出行,没有打仪仗,护卫们不敢托大,抽出兵刃,端起弩弓,将殿下护在中央。 暂时给胡显代班的胡帛,一把将老六扯下牛背,用平天大圣宽厚的身躯作掩护,警惕的盯着后方。 差点没把老六给晃吐了…… “是一伙崽子在飙车!”担任后卫的护卫,这时高声禀报道。 话音未落,便见一辆两匹骏马拉的战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足足冲过去八辆之后,一片狼藉的大街上才安静下来。 惊魂未定的百姓这才敢大声咒骂,祝他们早死早超生…… 还有那些崴了脚的、闪了腰、撞破头,哭都没地儿哭…… 老六这下也彻底醒酒了,扶正头上的大帽道:“什么人这么弔?敢在天子脚下飙车?” “那是龙骧卫才有的战车,肯定是那帮公侯家的小崽子。”胡帛松口气道:“这帮十五六的崽子,最是无法无天了。” 说完赶紧打个补丁道:“当然殿下除外。” “我怎么看着有个人像老七?”老六皱眉问道。毕竟是打了多年的弟弟,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就认出来了。 第356节 “好像是吧。”胡帛这才敢小声道:“好像还有潭王。” “他妈的。”老六骂一声道:“老子这才进去几天,他们就无法无天了,让人把他们抓回来。” “是。”胡帛应一声。事关亲王,他不敢托大,赶紧上马亲自去办。 朱桢又吩咐护卫道:“去登记一下,受伤的百姓还有财物损失,回头让他们十倍赔偿。” 他自己则牵着牛,步行离开了现场。 …… 诚意伯府。 朱桢恭恭敬敬给老师请安。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刘伯温问道。 “师父这话说的,徒儿只是在国子学加强了礼仪学习。”老六赔笑道:“连那些便宜老师都得好生行礼,怎么能让自己的亲师父吃亏呢?” “什么叫亲师父?”刘伯温哼一声。 这时,刘璃端着托盘进来。朱桢赶忙弹起来,殷勤的帮着她布菜。还没口子夸个不停。 “哎呀,小侄女今天气色真不错。” “真是辛苦你了,各种意义上的……” “这糖色儿,地道……” 刘璃被他逗得忍不住扑哧一笑,借着布菜小声对他道:“我哥昨天回来乱嚼舌根来着,你别往心里去。” 一旁扶着刘伯温入席的刘祥,嘴角抽动一下,啥也没说,默默地背起了黑锅。 第五九四章 我们中间出了个叛徒 这顿午饭,老六吃得小心翼翼,不给老刘借题发挥的机会。 刘伯温更沉得住气,就那么玩味的看着老六,也不提昨天的事情。 高手过招,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且枯燥…… 直到吃完饭,刘璃和刘祥撤下碗筷,老六扶着刘伯温到院中吃茶时,他终于沉不住气道: “师父,有话恁就直说吧,别这么看得我直发毛。” “你想的事情,老夫没有什么要说的。”刘伯温靠坐在躺椅上,淡淡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看着办吧。” “靠……”老六郁闷的翻翻白眼,这世上最难办的就是看着办。 “不过师父你放心……”他决定还是表个态。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刘伯温却打断他道:“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哎。”老六苦笑着点点头,什么是太极高手,这才是真正的太极高手。几番推拉,就把自己给摁住了。 幸好自己也没打算挣扎…… “说点正事吧。”刘伯温缓缓问道:“在国子学的感觉怎么样?” 老六便将昨天对老贼说的话,又大体重复了一遍。 刘伯温就不像朱老板那样敝帚自珍,他中肯道:“宋夫子是位奇才,国子学在他的带领下,成就空前绝后,这才是皇上敢于停科举的底气所在。” “嗯。”朱桢点点头,国子学培养出来的人才,肯定比单靠几场考试选拔的书呆子,要靠谱得多。 “但他有失宽仁,太过严苛了。”刘伯温又话锋一转道:“育人应当宽严相济,以收其心。一味的用强,会出问题的。” “对,我家老头子也是这毛病。”老六深以为然道:“怪不得他看宋夫子哪哪都顺眼,我说几句就跟我急眼。” “但你爹是皇上,谁能奈他何?”刘伯温幽幽道。 “宋讷在国子学,也跟皇上差不多。”朱桢撇撇嘴。 “出了国子学,有的是人能治得了他。”刘伯温点一下老六道:“比如你楚王加海王殿下,真想收拾他,还能没法子吗?” “我这才半个月,很多事还没看清楚呢。”老六苦笑道:“哪能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再说,宋讷的才干,也是很突出的。他那套管理规章,我是服气的。” “殿下说到点儿上了。”刘伯温点点头道:“宋讷所定的学规,实在是厉害。只要严格执行,就能为你老朱家,源源不断输送踏实肯干、忠心听话的官员。” “这一点,”顿一顿,他轻声道:“是科举官员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 “怎么讲?”老六虚心请教。 “老夫是前朝的进士,最了解科举官的心态。”刘伯温缓缓道:“首先是鱼跃龙门,自命不凡,每个进士及第的官员,都自视极高,认为自己是治国大才。怎肯俯下身来,踏踏实实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俗务呢?” “这就是师父在前元几度辞官的原因?”老六笑问道。 “臭小子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刘伯温没好气道: “总之进士官大抵都是眼高手低的操行,靠他们做做表面文章可以,但真要清丈亩、修水利、建工程、劝农桑、兴货殖,他们就白给了。” “这样啊。”老六点点头,没想到刘伯温对进士官的评价这么一般。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通过科举,一层层考出来的官员,会感谢自己的努力,感激供养自己的家族,感恩教导他,尤其是取中他的恩师。”刘伯温叹息一声道: “唯独不会感谢给他设置层层门槛的朝廷。这才是科举最大的问题——以术驭人,人亦以术而待。朝廷中没有真心为国的忠臣,只有自私自利的蠹虫。怎么能治理好国家?” 这些背叛自己阶级的话,老刘从前都不跟他讲的。大师兄去世后,老师好像也跟自己的出身决裂了。才会跟自己说这些。 “让师父这么一说,在国子学受教四年再当官,还挺有必要呢。”老六轻叹道:“那科举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不然你以为,你父皇当初为什么要停科举?”刘伯温淡淡道:“但是朝野恢复科举的压力,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看你父皇也顶不住,早晚还得重开。” “但科举一开,国子学的重要性必受影响。”朱桢喃喃道。 “现在明白,你父皇的纠结了吧?”刘伯温轻笑道:“不然干嘛要让你堂堂双亲王,去国子学念书啊?不就是指望着你,能帮他找出一条两全其美的道来吗?” “明白了。”老六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便见胡帛去而复返,凑到他耳边低声禀报: “殿下,人都绑来了。” “都有谁?”老六沉声问道。 “齐王潭王,还有江阴侯的小公子,胡丞相的独生子。”胡帛禀报道:“另外几辆车上,都是他们的随从护卫了。” “好家伙……”老六直呼好家伙。“逮他们不容易吧?” “那是。”胡帛点点头,低声道:“一个个嚣张的很,都绑起来了,还在那口出不逊。殿下是不是抓紧禀报皇上,免得他们家里恶人先告状。” “放心,来前儿我就让人禀报大哥了。”老六狞笑一声道:“大哥说,都是我弟弟,让我放手教育即可。人在哪呢?” “就在府门外绑着呢。”胡帛放心笑道。 “在我师父家门外,像个什么样子,把他们绑到桥墩子上去,”朱桢挽起袖子道:“待本王亲自收拾他们。” “得令。”胡帛应一声,快步去了。 “师父稍候,徒儿去去就回。”老六说着就要往外走。 “慢着,你就空手去?”刘伯温一听有胡惟庸的儿子,马上也来了劲头。“刘祥,给你小师叔挑件趁手的家什。” 刘祥赶紧找来寻常惩戒下人用的竹条木板,老六挥了挥,轻飘飘,太不过瘾。 又换马鞭,甩了两鞭子,还不满意道:“还是太轻。” 刘祥就给他找了根铁链子来…… “滚。”老六翻了翻白眼道:“还是用鞭子吧,多蘸盐水。” 然后他便提着蘸满盐水的鞭子,出了诚意伯府。 第五九五章 当街惩齐王 刘军师桥。 当间的四个桥墩上,各绑着一个锦衣公子。 一队侍卫封锁桥两端,将看热闹的百姓和桥上的公子隔开。 “这是干啥的呀?”有抱着孩子的大姐,好奇问道:“这几个公子哥,咋还被捆上了呢?” “他们就是这些天,在西安门外大街飙车的那帮混小子。”有一直跟着看热闹,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的好事者,眉飞色舞讲解道: “你们是没看到啊,他们被拦下的时候,那嚣张劲儿,连弩箭和火铳都亮出来了。” “吓,来头不小啊!”众人咂舌道。 “那可不,听说一个是侯爷公子,一个是相府少爷。还有两位的身份,哎呀,不敢说啊……”好事者神秘兮兮道:“总之高到没边儿了。” “那还能是王爷不成?”众人笑道。 “这是你们自己猜的,可不是我说的。” “啊?不能够吧,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市民们大约是不信的。 但那被绑在当间,十五六岁、满脸戾气的少年,主动自证了身份。 “姓胡的,你赶紧放开本王,敢如此折辱于我,我让父皇诛你九族信不信?!”他一边挣扎,一边叫嚣,像一头愤怒的小暴龙。 “七哥,别喊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吗?”一旁的老八垂头丧气道:“南昌伯敢抓咱们,肯定是六哥的命令,你朝他吆喝有什么用?” “都这时候了,你还六哥六哥的。你管他当哥,他管你当弟弟吗?”老七都快气炸了肺,他这辈子还没这么丢人过呢。 老七正在骂骂咧咧,人群忽然分开,他便看到老六提着一条正在滴水的鞭子,神情不善的走上桥来。 他瞳孔倏地一缩,居然硬生生闭上了嘴。 “骂呀,接着骂呀。”老六冷冷看着他:“你不是要诛南昌伯九族吗?那本王是他外甥,你也连我一起诛了吧。” “……”老七心说我但有可能,早把你碎尸万段了。面上却一声不敢吭。 “老八,你怎么也在?”老六看一眼潭王朱梓道。 “六哥,七哥带我出来玩的……”老八怯生生道:“我这是头一回,你就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 “但凡被抓的,都是自己是头一回出来玩。”老六冷笑一声道:“怎么就这么巧,让我碰上了呢?” “我……”老八一时语塞。“我错了,六哥。” 第357节 “说说吧,为什么当街飙车?”老六沉声问道:“不知道非紧急军务,不得在街市跑车马么?” “知道,可七哥说没事儿……”老八小声道。 “老七,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老六转头骂道。 “你……”老七闻声脸涨成了茄子,刚要回骂,便见老六抬手作势要打,吓得他一缩脖子,到嘴边的脏话又憋了回去。 本来,他通过未来小舅子,结识了胡公子等一班京中的权贵子弟。这些人对他阿谀奉承,整日里殿下长,王爷短的叫着,让他那颗饱受老六和母妃摧残的自尊心,又活了过来。 他现在也时不时出宫,说是去长江水师军营中,操练未来岳父为自己筹建的齐王军。 其实就是跟吴良的小儿子吴寿安,胡惟庸的小儿子胡天赐一帮人,飞鹰走狗、胡作非为。 普通的骑马打猎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近来他们又迷上了飙车。驾驭那种双轮战车,感受两匹骏马疾驰拉车带来的推背感,让他们觉得无比刺激。 而且他们特喜欢在大街上飙车,说是这样才能练出技术来。其实就是看到老百姓被吓得四散逃窜的场面,让他们觉得倍儿爽。 今天他们又像往常一样飙车过市,没想到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 老七是坏,又不是傻,知道落到老六手里,耍横是没有用的。他强忍下怒意,低声下气道:“六哥?你威风也耍了,我们也当众显眼了,可以放我们回去了吧。” “你们丢个脸,就算是惩罚了?”老六好笑道:“那你们的面子可真不小。” “我好歹也是个亲王,你的脸多大,我的脸就多大!”老七一阵阵压不住的火气上涌。 “亲王的面子很重要,但再大也大不过国法。”老六冷声道:“你不想丢脸,就别作奸犯科。否则,不可能为了保全你的面子,践踏国法的尊严。” “你少来这套,那不都是咱们家老头子定的吗?”老七鼻子都气歪了,口不择言道:“什么国法王法,都是用来管老百姓的,不是来管我们这些人的……” 话音未落,便听‘啪’的一声重响,他便结结实实吃了一鞭子。 老七‘嗷’的一声,疼得全身扭曲,脸都拉长了一倍。 他只是屁股被打出了茧子,身前还嫩得很。 “今天我就让你看看,国法王法能不能管得了你们这些人!”老六冷哼一声,提高声调道: “《大明律》中载有明文,‘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杀伤畜产者,偿所减价!’” 说着他便又是一鞭子,抽到老七身上,高声道:“本王奉太子殿下命,严惩闹市飙车的亲王,以儆效尤!” 一鞭接一鞭,抽的老七像过电一样直抽抽。一直抽足了二十鞭,老六才停下手,沉声道:“把他送回宫里去,剩下的三十鞭,让父皇和他母妃抽去吧。” 护卫们这才解下已经被抽晕过去的齐王殿下,把他放到块门板上,抬去宫里。 “你也滚回去自己向父皇请罪!”朱桢呵斥老八一声,潭王本来都快吓尿了,闻言如梦方醒,感激不尽的看着六哥。 他又不傻,知道六哥还是向着自己的。除了没有当众鞭挞自己,让自己颜面扫地外,更重要的是,六哥把七哥狠抽一顿,却放自己全须全尾回去。父皇看了,自然会有计较。 知道责任主要在七哥身上,自己这是少不更事,被带着误入了歧途。 到时候,父皇的荆条,也能少吃几下。 老百姓也不会觉得,楚王是在偏袒,毕竟当众鞭挞亲王,已经足以震惊他们一百年了…… 那吴寿安和胡天赐,可怜巴巴的看着楚王殿下,祈求他能高抬贵手,也把他俩当成双响屁放了。 “给我狠狠的打,一下不能少!”老六却狞笑一声:“好好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第五九六章 胡相的哀愁 斛斗巷,相府。 虽说已经复出视事,但经过去岁的打击,胡丞相的工作热情一落千丈,隔三差五就生病告假。 这天恰好又因为眼疾在家休养,江阴侯吴良与吉安侯陆仲亨联袂前来探视。 管家将两人引入内室,便见胡相躺在摇椅上,眼上敷着一条冒着热气和药味的棉巾。 旁边坐着个乐姬,在为他弹琵琶解闷。 “哎呀,胡相,真生眼疾了?”陆仲亨啧啧道:“还以为你是装的呢。” “这叫什么话?”胡惟庸将遮在眼上的棉巾拿开,缓缓睁开双目道: “老夫为大明的江山操劳半生,本就落得一身是病。只是从前,强撑着病体为皇上拼死拼活罢了。现在,老了,累了,拼不动了而已。” “听听,听听。”陆仲亨一拍吴良的肩膀道:“这是伤心了,连胡相都伤心了。” “唉,理解,太理解了。”吴良点点头,喟叹一声。 比起两年前,他在龙江宝船厂,跟老六摆架子时的意气风发。这才两年不到,江阴侯的头发也白了,皱纹也多了,就像老了十岁。 这两年来,他日子太煎熬了。自从指使陈尚海、方大佟袭击楚王未果后,吴良就一直生活在恐惧中。后来他弟弟吴祯,被皇上调到北平,在魏国公帐下效力,更让吴良觉得,皇上快要对自己动手了。 谁知惶惶不可终日了两年,皇上依然没动他,而且还将他女儿选为了齐王妃。这让吴良终于心下稍安。 但也只是稍安。他太了解自己跟了一辈子的上位,是个什么脾气了,那是一定有仇必报的。若是不报,不过时候未到而已。 所以他还得为自己争一丝生机。 “这两年,皇上愈发纵容诸位殿下,侵凌我们这些老兄弟。”吴良长叹一声道:“胡相啊,韩国公把我们交到你手里,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是啊,胡相,上位对我们这些老兄弟愈发苛刻了。”陆仲亨点点头道:“我去年冬天回京,不过是让沿途驿站安排车马,就被上位当朝训斥,还让我闭门思过。一点面子都不给! “还有老费,奉旨去招降北元残部,这种事儿本来就是撞大运,老费无功而返,被上位又狠批了一顿,还罚了他半年俸,说他庸碌无为,不肯尽心办差。 “更别说靖海侯无故被夺了备倭水师的兵权。干了一辈子水师,却让上位调到北平去吃沙子。”陆仲亨一抱怨开就收不住话匣子,显然是憋了好久了。 “所以胡相,你得给我们出头啊,不然我们就没活路了。”说完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胡惟庸,又有些埋怨道: “当初韩国公在时,我们可没这么惨。” “你怎么说话呢?”吴良瞪他一眼。 胡惟庸却摆摆手,不以为忤道:“老陆说的没错,本相当然比不了韩国公了。我那位恩相可是陪皇上创业的大管家。本相不过是皇上不想用他,才将就选出来的替代品。” “胡相,我错了,咱不是那个意思。”陆仲亨赶忙起身作揖:“俺老陆就是这么张臭嘴,恁别往心里去。” “本相没往心里去。”胡惟庸缓缓坐直身子道:“你们都是当世名将,自然知道打仗要知己知彼,若本相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你们还放心跟着我?” “胡相太谦虚了。”两人忙给他戴高帽道:“这些年弟兄们都是很服气胡相的,恁也为我们争取了很多,还把跟皇上的关系都搞僵了。” “知道就好。”胡惟庸轻拍一下座椅扶手,苦笑道:“若是知道这把椅子这么难坐,当初韩国公让我来接他班时,我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这些年,我为了你们,还有那些文官,地方上的豪强的事情,明里暗里跟皇上顶了多少回?”他长吁短叹道: “跟太子爷更是势成水火,他都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我把话放在这,皇上尚且能容我,若是哪天太子爷登基,头一件事就是把我这个讨厌的丞相换掉,能留我一条命就不错了。” “胡相真是不容易啊……”两人本是来找胡惟庸诉苦的,没想到反被他吐了一身苦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胡惟庸长叹一声道:“去年的局面已经很危险了,本相只求能全身而退,奈何皇上就是不放人。” “因为朝廷一日不可无中书,中书一日不可无胡相啊。”吴良忙道。 “不是那么回事,”胡惟庸摇摇头道:“是因为我乃除了韩国公外,唯一一个能让各方各面,都卖几分薄面,帮上位把场子镇住的人选而已。” 说着他轻笑一声道:“上位本来想让汪广洋替我的,可这老倌儿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那个金刚钻,根本不揽瓷器活。” “听说他在中书省,整天叫一帮子国手陪他下棋,还真是享受。”陆仲亨笑道。 “汪广洋不接这个差事,刘伯温又是个棺材瓤子,”胡惟庸哂笑一声道:“皇上不用我,还能用谁,总不能再把韩国公请出来吧?” “那肯定不能,上位费了多大劲才把韩国公摁回老家,断不会再让他东山再起。”吴良摇头道。 “所以老夫现在是不干也得干。但我心里有数,皇上已经对我有芥蒂了。太子爷的刀,更是已经架在本相的脖子上。我能平平安安熬到致仕,就是个奇迹。”胡惟庸长叹一声道: “实在不敢,也无能为力再替你们争什么了。” “胡相,不至于此吧?”两人没想到他说的这么严重,都有些难以置信。 “你们以为我在危言耸听?”胡惟庸冷笑一声,指着珠帘外,那一直弹个不停的琵琶女道:“知道为什么我不让她停下吗?” “胡相高雅。”陆仲亨嘿嘿一笑道。 “高雅个屁。”胡惟庸啐一口道:“我家里被安插了奸细,不这样,都不敢跟你们说话。” “啊?”陆仲亨和吴良震惊道:“谁指使的?” “还能有谁?”胡惟庸淡淡道:“燕王殿下呗,他接了老三的锦衣卫,更加发扬光大,从开妓院窃听,已经发展到主动安插耳目到大臣家了。” 说着他看看两人道:“你们俩回家后,也小心点,八成你们家也有了。” 第五九七章 惯子如杀子 “哎呦,还真是。”听了胡惟庸的话,吴良猛地一拍大腿,低声道: “前日我府上新来的小厮,在我书房外探头探脑,我只当乡下人不懂规矩,叫人将他棒责一顿撵了出去。现在想来,哪里是不懂规矩?根本就是老四安插的奸细,唉,便宜那小子了!” “这么严重的吗?”陆仲亨目瞪口呆道:“那俺也得回去,好好查查。” “查出来你也先不要声张,”胡惟庸吩咐道:“刚从我这回去,就在家里抓奸细,省得人不知道是我跟你说的。” “唉,明白。”陆仲亨郁闷的点点头道:“可家里有这么个耳报神,说话睡觉都不踏实。” “不踏实就对了,这样你就得老老实实的,上位才能睡踏实。”吴良哂笑一声道:“看明白了吧?上位已经不拿我们当兄弟了,这是把我们当心腹大患对待喽。” “艹……”陆仲亨骂一声。 正在说话间,书房响起敲门声,胡惟庸的侄子胡德在外道:“叔父,天赐出事了!” “什么事?”胡惟庸登时坐起来。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这个,在金山寺老和尚帮助下,才求来的老来子。 “他跟齐王潭王还有寿安在大街上驾车,也不知怎么惹恼了楚王,让手下把他们都抓起来了。”胡德这才推门进来,看到吴良也在。 吴良儿子多,倒没有胡惟庸这么儿子奴,不过还是不放过一切机会煽风点火。 “瞧瞧,瞧瞧,对付咱们不算完,还要拿咱们的崽子开刀!” “胡相,我可不是挑事的人。”陆仲亨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道:“老六这是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了。这要是忍了,往后谁还瞧得起咱们?” “……”胡惟庸白了吉安侯一眼,你还不是挑事的人? 但他身为宰相,定力还是有的。呵斥陆仲亨道:“你瞎起什么哄呀?让老夫去跟楚王要人,再把我的脸也丢进去?” “不是,胡相,是你的宝贝儿子被抓了。”陆仲亨郁闷道。 第358节 “跟老六打了多少年交道了?还不知道那小子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呢?吴良就不像陆仲亨那么没数。 “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抓了两位亲王,那肯定是站住理儿了。就算闹到皇上那儿,也决计讨不到好处。” “唉。”胡惟庸点点头,又颓然坐下道:“连亲王都被他逮了,我们的崽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哦,合着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陆仲亨见两人一听是老六出手,全都怂了,不禁老大的没趣。“那就不管大侄子死活了?” “当然要管。”胡惟庸看向侄子道:“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到这会儿了,不要替他们隐瞒,不然会害了他。” “哎。”胡德点点头,这才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出来。 ‘喀嚓’一声,胡惟庸气得摔了杯子,吓的那琵琶女一哆嗦。 “不要停,接着奏乐!”胡德吆喝一声,琵琶女赶紧继续拨弦,但心慌意乱间,曲调都乱了套。 好在这时也没人有心思听她弹了什么,几人都看着胡惟庸,听他发作道: “我说了多少次,天子脚下,皇上眼皮子底下,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何况现在太子爷的爪牙,正紧盯着咱们,鸡蛋里头还要挑骨头呢。他们竟敢公然在大街上飙车,这不是找死吗!”胡惟庸气得直哆嗦,狠狠给了胡德一巴掌道: “天赐还小,不懂事。你这个当哥哥的为什么不拦着他?!” “侄儿错了……”胡德捂着脸,委屈极了,心说我也是有差事的,哪能整天跟在他腚后面,给他擦屁股? “胡相消消气,”吴良赶忙劝道:“这些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怎么赶紧把孩子救回来。” “闹市飙车而已,最多受点皮肉之苦,不至于有什么牢狱之灾。”胡惟庸谙熟律法,更知道这件事上老六同样要做的无可挑剔。所以他并不担心儿子的安危,狠下心肠道: “让他们长长教训也好,省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哪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说完他便闭上眼,嘴角一抽一抽,担心的快要掉下泪来。 …… 接下来,三人彻底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焦急地等待着最新的消息。 直到遍体鳞伤的胡天赐和吴寿安,被下人抬了回来。 春衫单薄,一鞭子下去就碎成纷飞的蝴蝶,在人身上留下一道可怖的鞭痕。 两人都被抽足了五十鞭子。全身的衣服都被抽成了碎片,粘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浸透了紫红色的血迹,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 一看到儿子这样的惨状,胡惟庸险些没晕过去,眼泪忍不住流成线,哆哆嗦嗦检查儿子的伤情。 “爹,给孩儿报仇啊……”胡天赐本来被抽晕了,但路上又被颠醒了。他这辈子哪吃过这么大的亏?眼泪汪汪道: “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哎哎,爹给你报仇……”胡惟庸哭着伸出手,摸了摸儿子唯一完好的脸蛋,然后狠下心来,正反抽了他俩嘴巴。 得,这下彻底没好地儿了。 “呜呜,你怎么也打我……”胡天赐捂着脸目瞪口呆,感觉今天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世界全部颠倒。 “天赐,这是爹头一次打你,”胡惟庸打在儿子脸上,痛在自己心里,哽咽道:“是让你知道,做了蠢事是要受惩罚的。在外头被人严惩了,回来爹还要罚你。” 吴良一看,得,那随一个吧,不然多尴尬。便也啪啪啪正反给了小儿子四个大嘴巴,把吴寿安的鼻血都打出来了。 “听见了吗?!”吴良呵斥道:“老子都要自身难保了,还搁那捅娄子。嫌全家死得太慢是吧?” “啊?不能吧……”吴寿安捂着鼻子,难以置信,在他看来爹成了亲王的老丈人,他们家就彻底高枕无忧了。 “你闭嘴!”吴良瞪一眼吴寿安,让他少抢戏。 “江阴侯说的没错,你们老子确实处境堪忧。”胡惟庸沉声道:“阿德,把你弟弟送去六合县他舅舅家,让他好生养伤,不经我同意,不许回京。” “爹……”胡天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让他离开纸醉金迷的金陵城,比抽他鞭子还难受。 “就这么定了。”胡惟庸硬下心肠道:“去了六合也给我安分守己,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第五九八章 四哥的家庭矛盾 那厢间,朱桢收拾完了飙车党,便若无其事的回到诚意伯府,继续跟师父喝茶,探讨大明教育改革的问题。 一直聊到未末时分,也就是快下午三点,朱桢起身告辞。 刘璃送他出来时,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悄悄塞到他怀里。 “作业都帮你做完了,文章应该没问题。那些表判之类的,我也不是很在行,仅供参考。” “太谦虚了。”老六嘿嘿一笑道:“保证一字不改,原样照抄。” “小师叔就会逗我开心。”刘璃笑靥如花道。 “我说的是真的。”老六笑道:“你什么水平,我什么水平?改一个字就没那味儿了。” “小师叔别把话说了太早,说不定看了人家那位‘女生员’的文章,就嫌弃我这拙笔了呢。”刘璃掩嘴一笑。 老六暗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那不能够。” “为什么呢?”刘璃忽闪着大眼睛,背着手在他身后问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老六便哈哈一笑道。他的太极功夫,可是深得真传的。 “狡猾得嘞。”刘璃咯咯笑起来,还用手去挠老六的痒。 “本王说的是真的,不管你们文章怎么样,反正都比我写得好,咱还能挑肥拣瘦不成?”老六一边躲闪,一边捉住刘璃的手,不让她继续攻击。 “你就老老实实给本王,捉刀代笔一辈子吧。”老六恶狠狠的说道。 刘璃倏地躲开他的魔掌,扮个鬼脸道:“想得美。” 两人像小时候那样,打闹一番,老六才高高兴兴的走人。他知道刘璃这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上学…… 刘璃在门口看着他骑牛过了刘军师桥,才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 一旁的刘祥愤愤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你这么勇,刚才怎么不吭声?”刘璃笑道。 “这不废话吗……”说起来,刘祥被老六精神污染的时间,还远长于罗贯中呢。 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背后牢骚满腹,一见了他屁都不敢放…… “你这样,会吃大亏的。”刘祥赶忙转移话题道:“人家徐二小姐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到时候你就干瞪眼吧。” “呵呵……”刘璃笑笑没说话。要是徐二那厮真这么蠢就好了…… 可惜,恰恰相反,那是旗鼓相当的平生劲敌。 …… 离开诚意伯府,胡帛打开肩上沉重的书箱,朝老六挤眉弄眼道:“瞧瞧,又是满满的一箱。咱有一说一,小刘璃比你妈贤惠多了……” “这不明摆着的吗?”老六理所当然道:“我娘只会给我放上两坛酒。” 坤宁宫里,坐在皇后身侧,正听达定妃告状的胡贵妃,忽然打了个喷嚏。 “阿嚏!” 把达定妃吓得往后一蹦,以为她要发飙呢。 “没事,不知谁念叨本宫呢。”胡贵妃用帕子擦试一下鼻端,讪讪道:“你继续说吧。” “皇后娘娘,你可得给老七老八做主啊。老六现在不光在宫里打他们,已经发展到在宫外头大庭广众之下,把他们吊起来打啦!”达定妃哭天抹泪道: “恁要是再不管教他,妾身就不……” “阿嚏!”胡贵妃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硬生生毁掉了达定妃好容易营造的悲情氛围。 “你就是故意的!”达定妃鼻子都气歪了。 “行了。”马皇后无语道:“回头我问问皇上,到底怎么个情况。” “这还用……”达定妃急道。 这次不用胡贵妃打喷嚏,马皇后便抬手阻止达氏说下去,加重语气道: “孩子们长大了,都已经是在宫外行走的亲王了。犯了错,自有言官弹劾、父兄管教,用不着当娘的多事。” 说着稍稍缓和道:“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咋咋呼呼,也该学着修身养性了。” “唉……”达定妃都快憋爆了,皇后娘娘这不摆明了袒护老六吗? …… 燕王府。 “哎哟,高炽,我滴乖乖,几天不见又胖了一圈。”老六爱不释手的抱着大胖侄子,这小子,哪哪都招人喜欢。 “一个奶妈都不够他吃的。”老四苦笑道:“只能又安排了一个,你小时候也没那么能吃。” “那又怎么了,还能吃穷了燕王殿下吗?咱高炽就是能吃能长,对吧?”老六笑呵呵的逗弄着朱高炽,把大侄子也逗得咯咯直笑。 “唉,长大了肯定又是个胖子。”老四郁闷道。 “什么叫又是?”老六翻翻白眼,抽冷子问道。“嫂子呢?” “跟妙清在厨房忙活呢。”老四便道:“没想到你来这么早。” “是母后特地叮嘱,我早点过来的。”老六笑笑,低声道。 “……”老四脸上的笑容便不那么自然了,点点头道:“你知道了?” “啊。”老六点点头,苦笑道:“也不知道谁传的,把我说成什么‘家庭纠纷调解员’了。只是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把工作开展到四哥四嫂头上。” 在疼老婆这件事上,四哥那绝对是接了父皇的衣钵。不,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简直就是老婆奴。 四嫂又是那种识大体、顾大局,特别有分寸的贤妻,老六确实没想到,他两个能把矛盾闹到宫里去。 “唉,俺也没想到啊……”老四讪讪道。 “到底咋回事?母后也没说清楚,让我自己来问你们。”老六笑道:“咋还闹得老的小的都家庭不合了呢?” 老四摆摆手,示意奶妈将高炽扛下去…… “唉,没别的,就是父皇的差事引出来的。”周边没人了,他这才压低声音道: “接手锦衣卫之后,我是铆足了劲想要干出个样子来,证明自己比老三强。” “……”老六暗叹一声,这不正中了老贼的下怀。 “我就开始没白没黑的忙活起来,天天研究那些公卿重臣的资料,琢磨怎么收买、拉拢他们身边的家丁、仆人,寻找可以利用的漏洞……”老四沉声道: 第359节 “大部分人家里都跟筛子似的,想怎么渗透怎么渗透。但也有些警惕性高的,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我就想让你嫂子帮帮忙,从女眷身上想想办法,你知道,她是从来不会拒绝我的……” 老六嘴巴张的老大,四哥是真不瞒着四嫂,甚至还想拉她下水……果然爱情会让人愚蠢,爱的越浓,人就越蠢。就连四哥这种人杰都不能免俗…… 第五九九章 帝后级的爱情 燕王府花厅中。 “然后咧?”老六问道。 “然后我俩就翻脸了。”老四闷声道。 “真的吗,我不信……”老六玩味的看着老四。 “好吧,”老四讪讪道:“是一开始她非但不答应帮忙,还劝我不要干。劝了几回我不听,她就跑去跟母后告状,结果搞得母后跟父皇大发雷霆,说他自己不做人,还让儿子也不做人……” “听说连家法都用上了,父皇也没松口。”老四又压低声音道: “你说父皇不松口,我还能打退堂鼓吗?回来我俩就翻脸了……好吧,是她单方面翻脸。这都好几天没理我了。” 说着他讨好的笑道:“老六,你四嫂最喜欢你,可一定要帮帮哥啊。” “唉,四哥,嫂子担心是有道理的。往群臣家里无差别安插奸细这种事,是大忌。一旦走漏风声,你就是百官公敌,会被朝野群起而攻之的。”老六叹气道: “嫂子是担心你的处境,才会这样做的。” “我知道。所以父皇才让你去上学,好让你置身事外。”老四苦笑着叹口气。 其实本来定的是老六接老三的班,结果父皇让自己上了。他本来还挺高兴,现在才回过味来,原来是父皇舍不得让老六趟这浑水…… “我不会置身事外的,有什么事咱俩一起扛。”老六立场坚定道。 “千万别。”老四断然摇头道:“本来我一个人臭了牌子就可以了,再把你搭进去,咱们就折大了。反正我办完这个差事便就藩了,无所谓的。你还得留在京里帮大哥好多年呢。” “唉。”老六郁闷道:“老头子也真是的,这种事哪有让亲生儿子去干的?” “兹事体大,外人父皇不放心啊。”老四叹口气道:“你嫂子也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 “我跟她说,皇帝就一个人,大臣是一帮人,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一帮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盯紧了,让他们连作乱的念头都不敢有。所以只能采取这种手段。” “是。”老六点点头,这几年他最大的感触就是,‘君臣一心’是最可笑的假话。 创业时君臣还有可能一心,一旦创业成功,没了外敌,君臣怎么可能还一心呢? “你嫂子就说,遍览史书,但凡干这种事的,没有可以善终的。”老四叹气道:“她抵触极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朱桢点点头,他记得大明国初的特务头子,就没有一个善终的。 “那四哥你现在……”他低声道:“要不我去跟老头子说说?” “不用去。”老四长吁一口气,目光坚定道:“我等亲王,受万民供养,为安天下,不能惜身。” “好,我明白了。”老六点点头,四哥这样回答他一点不意外。堂堂燕王殿下要真是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耙耳朵,他就成不了一代大帝了。 …… 这时,四嫂和妙清从后堂联袂出来,一队宫女端着托盘跟在后头。 “哎呀,嫂子怎么还亲自下厨?”老六赶忙蹦起来,满脸堆笑道:“折煞了折煞了。” “怎么,还想让我妹妹一个人给你下厨?”燕王妃笑语盈盈,却又笑中带刺。“我妹妹才刚开始学着素手调羹,我不帮帮她,还不得让某人比下去?” “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老六讪讪笑道:“妙清做啥我都爱吃。” “姐……”徐妙清扯了扯燕王妃的袖子。 “没事,你们一个个都怕得罪他,我可不怕。”燕王妃一边布菜,一边冷笑道:“横竖已经得罪一个大明亲王了,也不差再得罪一个。” “得,四哥,我自身难保了,这个和事佬我做不成了。”老六朝老四苦笑一声。 “见识了吧?你嫂子厉害起来,那真不是盖的……”老四也苦笑不已,只是笑容中居然带了一丝花痴,简直没救了。 说完他赶紧挥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下,千岁家的活剧不是谁都能看的。 “殿下是骂妾身母老虎吧?”燕王妃将一摞碗塞到他手里,老四赶紧颠颠儿的转圈摆碗。 “可是妾身再厉害,拦住你了吗?什么母老虎,纸老虎罢了。” 徐妙清朝老六吐吐舌头,一脸的哭笑不得。 ‘可爱捏。’老六便也花痴了。 “姐,就饶了他俩吧。”徐妙清便柔声相劝道:“姐夫肯定是没别的办法,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上命难违’。姐夫是皇上的儿子,更得带头维护皇上的威信。” 她虽然不知道个中情由,但也能猜个一二三四。 “对对对,妙清说得对。”老六赶紧跟上道:“嫂子,哦不,姐,我跟四哥聊过了,他真的太难了。既要尽到亲王的责任,又想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自古两难全啊。” “扑哧……”燕王妃被老六逗笑了:“六叔管我叫什么?” “姐啊。”老六厚着脸皮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比我亲姐还亲的亲姐姐。” “你这话让临安公主听到了,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燕王妃笑骂一声,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端庄道: “行了,六弟也不用劝了。你们的那些道理我都懂,但我也有我的道理,就算改变不了什么。” 她顿了很久,方低声道:“但至少能在暴风雨来的时候,让殿下不会太狼狈。” “这样啊……”老四和老六一听就懂了。 有了燕王妃这一场铺垫,将来就算真出现,朝野群起而攻之的情况,至少母后会替老四说话。老贼也没办法彻底把锅甩到老四背上去……怎么也得让燕王全身而退,不然母后第一个饶不了他。 “唉,我真是太笨了……”老四感动的一把抱住燕王妃,幸福的贴贴道:“还以为娘子跟我闹别扭,原来是为了我,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演给别人看的。” “快放开……”燕王妃扭捏挣脱道:“弟弟妹妹在边儿上呢。” 老四才讪讪放开她道:“给他们打个样,将来就得像咱俩这样。” “羞不羞?”燕王妃娇媚的横老四一脸,显然是享受其中的。 徐妙清尴尬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老六却看得津津有味。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帝后级的爱情戏,多少钱都看不到的。 第六零零章 丰色遇 这顿晚餐老六吃的有点辛苦,倒不是菜不好吃。而是哪怕是老六这种胃口,一天之内连吃三顿大餐,也有点吃不消…… 他又不敢不吃,只能一边赞不绝口,一边使劲往肚里塞。到最后,他感觉自己起码三天不想再吃肉了…… 这时天色擦黑,国子学关门的时候快到了。 老六这才扶着餐桌缓缓站起来,慢慢笑道:“那我上学去了。” “妙清替我们去送送六叔。”燕王妃手腕杠杠的,一开始先给了老六个下马威,让他一顿饭吃的提心吊胆,却又没再提一句他和妙清的事。 现在又主动为两人创造机会,让老六一颗心忽上忽下,被拿捏的死死的。 …… 燕王府和魏国府所在的大功坊,就在国子学隔壁,所以老六才敢这么晚出门。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雾,暮霭沉沉,人影朦胧,这给徐妙清增加了一些勇气,羞羞答应了老六,送他到国子学门口的要求。 两人便肩并肩,沿着秦淮河朝夫子庙行去。 徐妙清柔声道:“我大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心里是很喜欢你的。” “那是。”老六挠头笑笑道:“都是我自找的,咱姐别说骂我了,就是抽我个大嘴巴子,也是应该的。” “什么咱姐,少套近乎。”徐妙清用手指轻戳了他一下。 “那你就跟我一起叫四嫂。”老六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徐妙清红着脸道:“你再这么说,人家就不理你了。” 话虽如此,撒娇的意味却比这雾色还浓。 老六今晚没喝酒,却感觉有些醉了。张开双臂道:“真想就停在这一刻。” 徐妙清闻言心尖一颤,因为她正好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你又要进去了……”她指着眼前国子学的山门道:“我看着快要关门了。” “别关门,等一等!”老六赶紧吆喝一声,然后回头对徐妙清道:“半个月后,不见不散,不来接我是小狗。” 说完就背着比下午沉重了一倍的书箱,呼哧呼哧跑进了国子学。 “等等等等,还有我们俩!”早就回在他身后,一直不敢上前打扰的哼哈二将,也在最后时刻,冲进了只剩门缝的山门内。 看着紧闭上的山门,徐妙清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 国子学内,胡显和邓铎对监门生员的呵斥充耳不闻,一溜烟跑到老六身边。 便见殿下正在弯着腰喘粗气,好像要吐出来的样子。 “吓,这是咋了?”两人不禁大惊,殿下减肥之后,体能还是很棒的,不至于才这么两步就喘成这样吧? “唉,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老娘还添乱。”老六苦笑不已,把沉重的书箱递给胡显,这才吐出口浊气道:“他妈的,没撑死老子。” “幸亏王姑娘不在这。”邓铎嘿嘿笑道:“还有那张仙子……” “呸呸,乌鸦嘴……”老六心一紧,那还不得活活撑死?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一天的休整,邓铎和胡显状态好多了,又能继续接受蹂躏了。 “你们作业都做完了吗?”老六本打算用一句话,夺去他们的快乐。 “嘿嘿,你猜呢?”两人得意洋洋的样子,说明聪明人显然不止他一个。 “多谢洪兄启发。”胡显装模作样的抱拳道。 “是啊,我们虽然没有知书达理的好妹妹,但府上西席先生还是够用的。”邓铎也得意笑道。 说话间,三人进了号舍。 另外五人都在,马君则和铁铉、黄观在灯下苦读,胡俨和杨士奇两个却意犹未尽、怅然若失,坐在那里根本学不进去。 看到三人进来,五人赶忙起身相迎。 第360节 老六笑呵呵的打开书箱进行投喂,大家都很熟了,也没啥好客气的。东阳马生不再废话,黄观也不扭捏了、跟大伙儿一起闷头就吃,边吃边赞不绝口。 胡杨二人却依然魂不守舍,味同嚼蜡,自然没吃多少。 “这咋了?”邓铎一拍两人的肩膀问道:“让狐狸精勾了魂儿去了?” “我不许你这样侮辱燕燕姑娘!”胡俨登时急了眼,旋即才反应过来道:“抱歉邓兄,我太激动了。” “哎哟,看来还真有艳遇啊。”邓铎不以为意的笑道:“快讲讲,是哪家的女史?” “燕燕姑娘不是妓女,我们也不是在那种地方相遇的。”胡俨正色道: “昨天傍晚,我在曲中漫步,但见水烟凝碧、繁花似锦、朱栏碧户,漱涤尘俗,不知不觉便把心中那些俗念搁下,沿河游览起来。 “直到夜凉人定、风清花香之时,便见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让人生出误入瑶池之感。”胡俨一脸沉醉的回忆道: “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 “说人话!”胡显实在忍不住了,明明都是说的一样的话,为啥偏要让自己听不懂? “说人话就是……”老六笑着翻译道:“他在坊中河畔,看到男男女女的在约会,内心便骚动起来。这时,便遇见一个吹洞箫的美丽女子,这位吹箫高手的萧声,可以让天地安静,就连河里的鱼,都浮上水面来倾听。” “好家伙,这要是钓鱼的话,省下打窝了。”邓铎不禁羡慕道。 “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胡俨讪讪一笑道:“我在一旁倾听,不由自主品评了几句,结果便蒙佳人青睐,引为知音,邀我至绣房小筑品茗。” “只见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僮仆俊俏……”他又摇头晃脑,情不自禁开了。 便挨了胡显一记脑瓜崩,疼得他抱头说人话道:“反正就可好可好嘞。” “那昨晚,你们那个了吗?”年轻人们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比出那个不雅的手势。 “唉,这话说的,我们昨天才认识,哪能唐突了佳人呢?”胡俨摆手连连道:“还远没到那一步呢。” “那到哪一步了?”众人追问道。 “就一起坐着品茗聊天,她还给我跳了支舞呢。”胡俨一脸幸福道。 “……”众人面面相觑,老六问出一句灵魂之问道:“那你给钱了吗?” “没有,”胡俨摇摇头,又小声道:“不过恰好有人向她来讨债,她说是因为年前父亲病逝所欠的。共计十贯,我就替她还了。” 第六零一章 人命 乂字号学舍中,‘我艹’之声齐飞。 一众舍友像看傻子一样,同情的望着胡俨。心直口快的铁铉震撼道:“十贯啊,搁我们河南老家,能买二十亩地了!恁们真有钱……” “关口是他花了十贯钱,连人家燕燕姑娘的小手都没摸着,还幸福的像花儿一样!”老六拍着床沿,大笑道:“堪称国子学第一纯情了。” “哈哈哈!”舍友们这下都忍不住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恶行恶相。 “你们怎么凭空污人清白?”胡俨瞪大了眼道:“都说了,燕燕姑娘只是不幸生为乐户,但她品行高洁,出淤泥而不污,不是干那一行的!” “不干那一行,那她说自己是干哪一行的?”邓铎笑岔气道。 “她说自己是女乐师,靠给人吹箫度日。”胡俨分辩道。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胡显指着老六道:“没有人比洪七哥更懂勾栏瓦舍了,你问问他,最顶级的乐师,一个月能不能在寸土寸金的曲中,住得起独门独院,还有仆人丫鬟侍奉。” “那是肯定不行的。”老六笑道:“教坊司有的是乐户,这行卷的很,吹竹箫的话,一个月赚个三五贯就到顶了,连曲中的房租都付不起。” 哪怕不摆出秦淮河第一青楼老板的身份,老六这种大富大贵的坐地户的的说法,还是有说服力的。 “……”胡俨登时就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她说自己是卖艺不卖身,她是不会骗我的。” “那是因为你给的钱还不到位。”胡显怪笑道:“不信下次休沐,哥哥带你再去一次。你看她到底骗没骗你。” “好,”胡俨愤愤道:“要是证明你错了,你要道歉。不是跟我道歉,是跟燕燕姑娘道歉。” “哈哈哈,好,一言为定。”胡显大笑着同意。 众人见胡俨有些急了,这才放过他,便又让杨士奇讲他的艳遇,杨士奇却摇头说:“就很正常,给钱了也睡了,没啥好说的。” 见他不肯细说,众人不再追问,加餐之后赶紧各自温书,准备明日的堂考。 看了一会儿书,杨士奇朝胡俨递个眼色,两人便借口上茅房,前后脚出了号舍。 一出来,杨士奇便低声对胡俨道:“若思兄,你好像真上当了。” “为何?”胡俨脸色难看的问道。 “因为,我的经历,跟你其实大差不差。”杨士奇讪讪道:“只不过,我邂逅的女子叫香香,不吹箫而是吹笛子。我正好也带着笛子,便与她合奏了一曲,也被引为知己,被请到她家里去喝茶。 “更巧合的是,我们也是聊的入巷,眼看就要成其好事时,却来了上门讨债的,而且连本带利欠的也是十贯。”杨士奇叹口气:“但我没你那么有钱,只给了他们五贯,为此还歉疚了好久。” “我艹……”胡俨听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他又不傻,只是被荷尔蒙蒙蔽了智商,一听两人连套路都一样,哪还不知道香香燕燕都是一路的?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胡俨幽怨的看着杨士奇。 “抱歉若思兄,我要是也说了,他们会怀疑我们江西人都念书念傻了的。”杨士奇一本正经道。 “……”胡俨憋了半晌,终于点头道:“倒也是。” …… 快乐的休沐日一过,国子学生们便迎来了全面的堂考。据说这是为了让他们在休沐时也不放松,一回来就能把弦绷紧。 站在校方的角度,这真是个好办法。但在学生只有两个字——缺德! 为了准备这次堂考,老六昨晚就着号舍中的小油灯,整整熬了个通宵。把两只眼熬的跟兔子似的,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拼过…… 不过好歹有惊无险的过关,也算对得起这场辛苦。 当他晃晃悠悠走出教舍,却没看到胡显邓铎的身影。估计两人又被留堂了,他也懒得再等,便跟同寝几人往回走,准备回号舍先补个觉再说。 “士奇,你考得怎么样?”这时,马君则也下课出来,表达一下关心。 杨士奇摇摇头。 “没关系,堂考而已。”马君则安慰他道:“我刚入学的时候,一开始几次考试,也一塌糊涂,后来就慢慢好起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士奇笑笑道:“我是说太简单了,没意思。” “确实。”铁铉点点头道:“完全不知道考这种题目的意义何在,纯属浪费时间。” “也许,这是虚虚实实的疑兵之计?”黄观猜测道: “故意先用一次简单至极的考试麻痹我们,让我们觉得不过如此,松懈下来。然后下次考试忽然把难度提上去,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有可能。”杨士奇和铁铉点点头道:“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哈哈,你们想多了……”马君则失笑,又问老六和胡俨道:“你俩怎么不说话?” 胡俨看一眼马君则,凄然一笑道:“我真傻,真的。明知道那里是烟花之地,却还相信会有纯洁的爱情……” “呵,还没走出来呢……”马君则同情的拍着胡俨的肩膀道:“不过也正常,我要是被骗了十贯钱,我也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说着他看看老六道:“你呢?” “别理我,我也自闭了。”老六翻翻白眼,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过关,还在那沾沾自喜呢,直接被这帮学霸学神打击的不要不要…… 众人正在追问他自闭的原因,忽见前头率性堂辰字班门口人头攒动。 一见有热闹看,谁还管他为啥自闭?众人呼啦一下围上去,一边往里挤一边问:“咋了咋了?” “又死人了……”先来的学长们叹了口气,给他们让出位置。 众人便见率性堂的房梁上,吊着个穿蓝色圆领的生员,双目圆睁,舌头伸的老长,显然已经死了好久。 好几个助教、学正之类的学官,正围在那具吊死的尸体下,神情严肃的说着什么,却没有人将其放下来。 国子学规矩森严,祭酒或当职的司业没到,没有人敢擅作主张。 第六零二章 双倍快乐 看着那在房梁上微微飘荡的尸首,老六听围观的生员议论纷纷。 “这人谁呀?”杨士奇等人问道。 “这不是上年修道堂的周学长吗?”马君则认出来了。 “没错,就是他。”其余学长也纷纷小声道:“他好像没升上率性堂。” “那就要被罚做吏员了。”诸生叹气道:“上个月已经好几个寻短见的了,没想到还有……” “艹……”老六忍不住爆了粗,居然还有好几个…… 这时,有学录高唱一声道:“祭酒到!” “恭迎祭酒。”生员们赶紧自动分成两边,躬身相迎。 便见白发苍苍的宋讷,黑着一张脸,穿过人群,步入教舍之中。 “什么时候发现的?宋祭酒仰头看着那具尸首,沉声问道。 班里的助教金文征忙禀报道:“回祭酒,刚刚发现的。因为率性堂的学生,本月去各部历事,所以教舍中今日无人。役夫按规定来洒扫教舍时,才看到有人吊死在梁上了。” “是,是,差点没吓死俺。”一旁穿着褐色粗布短打的役夫,也赶紧应和道。 “嗯……把人放下来。”宋讷吐出一口浊气道。 “快,放下来。”一众学官这才指挥着几个役夫,七手八脚将那已经僵直的‘周学长’,从房梁上解了下来。 “把他抬去停尸房验明正身,再找仵作来出尸格。”宋讷又沉声下令道:“都没问题了再通知家属收尸。” 众生员闻言,不由自主面现戚戚之色,显然是物伤其类了。 就连朱桢也听得一愣一愣,学校里居然还有专门的停尸房……就他么离谱。 而且国子学要自行验明正身,居然还要找仵作验尸……这就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要知道,这年代死者为大,验尸被认为是在侮辱尸体。除非是凶杀,暴死之类案子,否则只要家属不同意,一般官府就不会多事了。 也许这就是宋祭酒要先验尸,后通知家属的原因吧。 待到尸首被蒙上床被抬走,宋讷低声吩咐王司业等下属几句,便黑着脸离去了。 那王司业则走到教舍门口,目光严厉的扫一眼围观的学生道: 第361节 “看来还是太闲。” 然后丢下一句“自即日起,诸生再多上两个时辰的晚课,作业加倍……”便追宋讷去了。 “啊……”诸生登时呆若木鸡,尤其是老六这种已经在疲于应付的,简直要晕厥过去。 “啊什么啊,还不快散了。”那些助教、学正没好气道:“赶紧去吃饭,别耽误了晚课。” “唉……”生员们垂头丧气的鸟兽四散。 …… 老六直接睡意全无,回到寝室后两眼发直,喃喃道:“两倍作业,这下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 “洪兄不用担心。”这时,学霸一号杨士奇小声道:“我会模仿各种字迹,回头临帖我帮你写。” “算术题我帮你做。”学霸二号铁铉也伸出援手。 学神见状,也安慰他道:“其余的作业我全包了,你只专心背书就行,这样就有睡觉时间了吧?” “嗯,多谢诸位兄弟。”老六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原先他觉着,身为学渣,跟学神学霸一个寝室是一种折磨。 现在他不这么看了。 “没事没事,反正就是双倍作业,我们还是很闲……”三人便笑道:“哦不,谁让我们吃人嘴短呢。” “艹……”老六翻翻白眼,他要修正下看法,充其量算痛并快乐吧。 …… 其实宋讷的这个决定,不光是生员们郁闷,那些基层的助教、学正也很郁闷。 国子监的高压政策可不只针对诸生,他们这些芝麻绿豆事务官也一样动辄得咎。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吃就挂落,一天下来精神高度紧张,全指望晚上放松一下了。 这下可好,晚上还得上班,而且没加班费那种…… 所以跟学生一样,他们也像吃了一盘苍蝇刺身,恶心透顶的回到后院官廨……这些从八品、正九品的小官官廨,其实跟诸生的号舍基本没差,只是从八人间变成了四人间。 一进门,众学官便见那个率性堂助教金文征,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金兄,他们说的是真的?”众学官问道:“你去年教的周朝之,在你班里吊死了?” “……”金助教点点头,没有停笔。 “唉。”众学官叹气道:“这是今年第几个了?” “第五个。”金助教淡淡道:“算上病死、饿死的,整十个。” “真是作孽啊!”众学官叹气连连,一个叫田子真的学录愤而拍案道: “可惜死这么多人,非但动摇不了宋祭酒的铁石心肠,他还变本加厉,要再给学生们加晚课、加作业,这是嫌自杀的不够多啊!” “就是,皇上怎么能让这种法家酷吏来管我儒学呢?再由着他折腾下去,我大明的文脉都要断了!”情绪是会传染的,另两个官员,助教何操、学录李平也跟讨伐道。 “你们光在这里吆喝有什么用?”金文征不屑的摇摇头。“有本事当着宋祭酒的面,讨伐他呀!” “……”三人登时语塞,田子真不悦道:“我们官微言轻,安能面沮大僚?” “就是,说得好像你敢一样。”何操李平也不爽。 “我虽然不会面沮大僚。”金文征从容搁笔,拿起纸张、吹干墨迹道:“却敢上疏直言其非。” “真的假的?”三人闻言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奏章传阅起来。 只见金助教的弹章中,除了‘学规森严,逼死学生’外,还有‘克落师生廪赋’、‘收受公侯贿赂’、‘虐待饿死生员’、‘不给生员奔丧假’……一共罗织了宋讷的十大罪状! “好,写得好!”三人读之,只觉酣畅淋漓,不由大呼痛快。田子真击节叫好道: “非但桩桩属实,而且字字泣血,令人读之色变!金兄好犀利的文笔啊!” “是啊,皇上看到这道弹章,肯定就知道宋祭酒蒙蔽了圣听,自然会为诸生做主的!”何操重重点头附和道。 “唉,可惜我官微言轻,就算句句属实,皇上也未必会当回事儿的。”金文征叹气道。 “在下不才,愿与金兄联署!”李平激动的拿起笔来,在金文征的后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也签!”何操也拿起笔来,把自己的名字填上了。 “对,咱们一起签!”田子真自然也不落人后,签名、掷笔,拿起那份弹章道:“走,我们再去多找一些人联署,人越多分量就越重!” “好!同去同去!”几人欣然应声,联名上书嘛,肯定是参与的人越多越好。人越多声势就越大,而且还能……‘法不责众’。 第六零三章 密谋 金文征等人私下串联,国子学内暗流涌动。 两天后的深夜,金文征带着那份弹章,敲开了国子学司业王嘉会的官廨大门。 国子学二把手的住宿条件要好不少,虽然地方也不大,只有一室一厅,但胜在独门独院,清净。 这会儿已经二更天了,王司业还与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灯下对弈。 金文征安静在旁看了一会儿,便目睹了老者吃掉大龙,杀得王司业大败亏输的场面。 “哈哈哈,潜夫公真不愧是国手,在下自愧不如啊。”王嘉会无奈投子认负。 “司业的棋力,已经在汪相之上了。”那老者七十多岁,形容瘦削、须发皆白,但眼不花、耳不背,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 “可是潜夫公会让汪相赢,却不会让着在下。”王嘉会苦笑道。 “谁让人家是右丞相,你只是右司业呢。”潜夫公捻须笑道。 “看来在下这辈子,都甭想赢潜夫公一把了。”王嘉会不禁笑道。 “不至于,你这次要是能当上祭酒,就会跟老夫各有胜负了。”那潜夫公身上,明明穿着金文征跟一样的从八品官袍,却一副傲然自得的架势。 而且王司业跟金助教也都习以为常,仿佛他理所当然,就该如此。 “呵呵呵,也不知道这招能不能奏效。”王司业说着伸出手。 金文征赶紧呈上那本弹章。 “多少人联署了?”王嘉会打开奏本,仔细读起来。 “三十六人,国子学的博士、助教、学政、学录,除了潜夫公外,全都在上头签名了。”金文征赔笑道: “可见宋祭酒也是真不讨人喜欢。要不是皇上规定,士农工商皆可畅所欲言、上达天听,唯有学生不能上书言事,下官能收集三千个签名恁信不信?” “信。”王嘉会满意的点点头,将弹章递还回去道:“奏章写的不错。就造势来说,三十六人联署也够了。” “那,这下能把宋祭酒送走么?”金文征满脸期冀的问道。 “未必。”王司业叹气道:“今上固执己见,何曾因为众议纷纷,改变过什么圣断?” “倒也是。”金文征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可是亲眼看到,去年反对江西清丈的声势何其惊人,那真是前赴后继、死而后已……却依然没动摇皇上的决心。 “那我们此举,很可能是徒劳的?”他有些沮丧。 “不,功不唐捐。”这时,一旁那位潜夫公捻须笑道:“方才司业不是说了么?你们的任务是造势,把台子扎好,这样真正的角儿,才好登台唱戏。” “也对,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官,充其量只能跑龙套。”金文征自嘲一笑道。 “哎,话不能这么说。”王司业安慰他道:“你们为诸生请愿,代表的是正道、是人心,没有你们先奠定调子,后面的人没法开腔的。” “呵呵,司业不必如此。”金文征笑笑,正色道:“下官此举,是为了正本清源,为了给诸生请命,至于区区虚名,无足挂齿。” “有金贤弟这样的儒生在,我孔教何愁不兴啊!”王司业感动的不要不要,又一脸歉疚道:“只恨愚兄无法与你等联署啊。” “王司业有更重要的任务。”那潜夫公从旁正色道:“而且你若是跟着上疏,性质就全变了。且不可意气用事啊。” “不错,我等纯粹出自公心——正如司业所言,不能让宋祭酒再‘以法驭儒’、戕害文教了。”金文征也点点头,郑重其事的抱拳道:“只要国子学能在司业手中正本清源,回到当年的‘淳淳之教’,我等就算斧钺加身,又何惧之有?” “若真有本官掌国子学的那天,定不会让汝等失望的!”王司业叉手还礼,将金文征送出了小院。 …… 待王司业转会时,潜夫公也看完了那道弹章,他忙道:“潜夫公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吏部那边,是不是也跟恁那位贵门生打好招呼?以防万一。” “放心。”潜夫公呷一口茶水,淡淡道:“老夫已经跟余部堂约好了,后日过府一叙,到时候会跟他说的。” “余部堂应该会同意吧?”王司业患得患失。 “事关我华夏文脉之传承,所有孔孟门徒都责无旁贷,他也不例外。”潜夫公很肯定的点头道: “何况又不是让他做什么坏规矩的事,不过是正常的发下文移,命宋祭酒按时致仕而已,他怎么会不同意呢?” “也是。”王司业点点头,讪讪笑道:“这么说来,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潜夫公点点头,目光炯炯的看着王司业道:“老夫也会顺便向余部堂推荐原礼兄的。” “那先多谢潜夫公了。”王司业大喜,躬身行礼。 “不必。”潜夫公摇摇头,淡淡道:“我等都是为了儒教,并非为一己私利,只望原礼兄接掌国子学后,能拨乱反正,复我千年道统。” “明白,在下会全力以赴,恢复科举,不让诸公失望!”王司业肃容道。 “如此,也不枉老夫这番奔波了。”潜夫公欣慰的点点头。 …… 宋讷本月就年满七十了,按洪武元年之规定,‘凡内外大小官员年七十者,听令致仕,其有特旨选用者,不拘此例’,他就应该回家抱孙子去了。 但让王司业等一干盼着他赶紧滚蛋的人着急的是,宋讷年初就按例递了乞骸骨的奏表,却如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动静。 皇上既没有批准,也没有下旨慰留。也不知是几个意思。 乐观的猜测是,皇上因为陇西郡王去世,无心理政,把这事儿给忘了。 悲观的猜测是,皇上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者,不想让宋讷离任。但因为此前并无超龄留用的先例,皇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宋讷还是该干嘛干嘛,一点也没有要退休的意思,王司业这帮人沉不住气了,决定推他一把,送宋祭酒准时退休。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这个叫陈潜夫的潜夫公。他虽然只是国子学的五经博士,却也是吏部尚书余熂的授业恩师…… 第六零四章 他急了 这半个月,老六过得辛苦极了。 尽管同舍的学霸学神们都在尽力帮他了,可光是每天背诵法条两百字、本经两百字、四书两百字,且还要通晓义理,就压得他都没时间睡觉了…… 第362节 困得他呀,那是沾床就着,可睡不多会就又猛然惊醒,因为他梦见自己还有好多段没背完。 醒来后第一反应,原来是在做梦啊。又一转念,我艹,是真有好多段没背完…… 胡显和邓铎这才发现,原来殿下骨子里是个极其执拗要强的人。 虽然他私下里说了好几回,这次出去,再也不来了,打死也不来了……管娘的丢人还是丢鬼了,老子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当,美美的妹子不陪,跑到这活地狱里遭这罪! 可只要还在国子学待着,老六就一点不想丢脸。被区区助教、学正训斥乃至打板子,对殿下来说,都是一种不能接受的耻辱。 正是这种多年养成的高自尊,让他头悬梁、锥刺股,咬牙坚持了一天又一天。 可这样连轴转了十多天下来,他就是铁打的金刚也顶不住啊…… 且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而是大多数国子学生共同的感受。 毕竟像黄观、杨士奇这样的学神、学霸是极少数的,大部分国子学生其实都是老六这种,学习天分一般的普通人…… 好吧,大部分生员其实都有多年苦读的基础,学习起来要比两年没摸过课本的老六,得心应手的多。 但他们可没有老六这么多帮手啊,每天的书面作业加上背诵理解,还有月交的作业也没人替,都得自己写、自己背啊。 皆是凡夫俗子,谁也遭不住的…… 而且这些读书人哪有老六那么好的身体底子?陡然上强度的后果,就是这半个月来,同班的生员上课晕倒的,在号舍病倒爬不起来的比比皆是。 但国子学居然非但不让生病的学生看大夫,还不许缺课……助教和学正们说,想要请病假,必须得祭酒同意才行。 但只要不是真病得爬不起来那种,宋祭酒是不会准假的。 这简直是要把学生逼疯的节奏了…… 所以坚持到几望……也就是望日假期的前一天……下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云板敲响时,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稍微喘息,有病的也可以去看医生了。 然而就在学生们欢天喜地准备夺路而逃时,教舍的门却被侯助教挡住了。 他脸上挂着歉意道:“今天还有晚课。” “什么?!”学生们齐齐惊呼出声。 六堂之内,惊呼声此起彼伏,呼声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吆喝什么?”侯助教变颜变色道:“肃静!” “可是先生,这不合规矩啊!”有学生忍不住嚷嚷道:“现在已经可以放学了!” “一派胡言!”侯助教把脸一沉道:“一个月前尔等刚背过学规,现在谁告诉我,哪一条规定,朔望日的前一天也放假啊?” “几望日的课,已经上完了!”有学生情绪激动道。 “那是以前,现在有晚课了,就得先上完晚课再说!”侯助教一拍戒尺,呵斥道:“尔等再敢喧哗,明天的休沐取消!” “……”已经被刻进骨子里的服从性,让生员们默默坐了回去。但一个个哪有心思背书写字?全都在那里愣愣的发呆,脸上压抑不住的愤慨之色。 “唉。”侯助教暗暗擦把汗,放缓语气道:“其实本官也很同情你们,也想早点放你们出去,无奈祭酒大人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们也只能遵照执行。” “……”听到助教的软话,生员们神色稍霁,怒气瞬间就转移到了宋祭酒的身上。 “姓宋的不逼死我们是不算完啊……”生员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的低声道: “他不都七十了么,怎么还不致仕啊?!” “快死吧……” 往常但凡有人交头接耳,侯助教定会严厉呵斥,甚至直接戒尺伺候,但今天他选择充耳不闻,任由学生们非议祭酒,自顾自出了教舍。 这时一旁乙字班的助教何操也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的如释重负。 “你们班上怎么样?”走远之后,何助教低声问道。 “差点炸了锅。”侯助教小声答道:“好在我及时祸水东引,让他们把账算在那位头上,不然,嘿嘿……” “我们班上也是,诸生今天格外没耐性啊。”何助教感同身受道。 “太正常了,这半个月,他们身上的压力太大了,那根弦,快绷断了。”侯助教轻声道:“不过咱们这样合适吗?” “是不太地道。”何助教点点头道:“但事有从权,要以大局为重,只能苦一苦诸生,骂名祭酒来担了。” “唉,话是如此,可这么下去,我总担心会出事儿的。”侯助教忧心忡忡道。 “放心,等好消息一传来,学生们的怨气,立时就消弭于无形了。”何助教安慰他道:“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再坚持一下,都会好起来的。” “唉,好吧。”侯助教点点头,忽然后知后觉道:“不对,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嘿嘿。”何助教这才得意洋洋,附耳道:“吏部今日有文移下来,而且不是给国子学的,是针对祭酒本人的。你说能是什么?要给他升官么?” “啊,真的?”侯助教登时惊喜万状,日盼夜盼,这一天可算到来了! “嘘,别声张。”何助教提醒道:“当心他临走之前,收拾你一顿,那就亏大了。” “哎,明白。”侯助教点点头。 …… 教舍中,一片乱糟糟。老六更是一脸的尿急,外头还有姑娘等着接他放学呢! 这他么又要上晚课,难道要青梅和天降在外头等到天黑? ‘那可不行!’想到这儿,老六霍得站了起来。他固然不想丢脸,但更不能让心爱的姑娘等到花儿也谢了。 一旁的铁铉忙问道:“你干吗?” “妈的,这个学,本王不上了!”老六冷哼一声道:“宋讷,你等着吧,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说完,他书包也不要了,径直就要往外走。 “洪兄……”几个舍友全都站起来,铁铉倏地追出去。 却见黄观已经先一步拉住他了……可惜太过瘦小,像是个老六身上的挂件,都不影响老六行动。 胡俨杨士奇对视一眼,前者点点头,后者犹豫一下,也一齐追了出去。 “别走……” 第六零五章 再不来了 “洪兄,切不可冲动啊。”挂件学神牢牢抱着老六的大腿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这里公然作对都会吃亏的!” “是啊,按照学规,公然旷课是要鞭笞五十的,更别说擅自离校了!”铁铉也追上来,拉住老六。 “洪兄,我们知道你出身高贵,受不了这个窝囊气。但在这国子学中,人为鼎镬、我为麋鹿,可不是闹脾气的地方!”胡俨也拉着老六苦劝道。 “横竖不就一个时辰么,犯不着。忍一忍,出去再想办法出气。”杨士奇跟着一起把他往回拉,低声道:“我感觉情况不太对劲,可不能当这个出头鸟。” 几个人连拉带劝,加上同班同学也跟着劝他别做傻事,老六这才愤愤打消了直接破门而出的念头。 “放开我吧,我不走就是了。” “得罪了,洪兄。”学霸学神们这才放开他。 杨士奇还狗腿的帮他整整衣冠…… 朱桢招招手,胡显和邓铎便从暗处窜了过来。 “你俩咋不上课?”众人吓一跳。 “旷课啊。”邓铎一脸坦荡道。 “传话出去,告诉外头的两位别等了,明天我去看她们。”朱桢沉声吩咐道:“对了,家里也说一声,别让我母……娘白等。” “喏。”胡显便领命而去。 邓铎则继续跟着老六,以防他再发飙,跟校方起了冲突。 …… 回到教舍之后,老六也不装了,把书箱往地上一扫,便趴在桌上开始补觉。 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起来…… 一教舍同窗都看着他,却没人叫醒他。虽然刚才劝老六别冲动,但他们何尝不想有个人替自己闹一闹,也算稍稍出口鸟气? 黄观几个却低声私语起来。 “你们听清之前,洪兄的自称了么?”胡俨小声问道。 “好像说了个‘本王’吧?”黄观小声道。 “嗯,而且是说了两遍。”铁铉点点头道:“一遍可能是说错了,两遍就不可能了。” “本王……”几人沉默的打量着那酣睡中的庞然大物,回想着这一个月接触下来,他身上那些奇怪之处。 如果他真实身份是位王爷的话,那就……更奇怪了…… 放着大本堂不上,跑到这鬼地方来遭罪?到底图个啥?图跟一群臭男人睡一个屋么? 拜托,哪有王爷能吃得下国子学的饭菜?还每次连汤都不剩? 哪有王爷能吃得了这个苦,天天头悬梁、锥刺股,废寝忘食的学习?神经病,都是王爷了,学习,学个屁学?没那个必要啊。 那他为啥自称‘本王’呢?这种权贵子弟不会不知道,乱讲这种话,是要掉脑袋的。 “我啥都没听清。”杨士奇幽幽道。 “我也没听清。”胡俨反应过来道:“我满脑子都是燕燕……” “逑……”铁铉撇撇嘴,没想到江西佬也这么油滑。 黄观摇摇头,继续专心学习。 …… 天已经彻底黑透,晚课放课的云板终于敲响。 侯助教这才重新出现,没进教舍,他就听到了那响亮的呼噜声。 但教舍内,一盏盏油灯只能照亮一方课桌,却照不清学生的脸。所以他一时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敢在课堂上睡觉? 侯助教刚想发作,铁铉杨士奇几个互相递个眼色,便一起吆喝道“放学喽!” 诸生便鼓噪着的冲出教舍,声音之大,完全掩盖了侯助教的声音。 这时,老六也伸个懒腰醒来了,这一觉,睡得真爽啊!所以说,想要一个好的睡眠,没有压力是关键。 第363节 “走吧。”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邓铎,把他的书箱背起来。 “嗯。”老六擦擦嘴,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 “站住!”侯助教黑着脸质问道:“方才是你在睡觉吧?” 他那夸张的懒腰,让杨士奇等人的掩护白费了。 “是又怎样?”老六冷笑一声。 “怎样?按照学规,上课睡觉该如何处罚?!”侯助教气愤道。 “爱怎么处罚怎么处罚!”老六把书箱从邓铎肩上拽下,塞到侯助教的怀里道:“老子不念了!” “走!”说着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真的吗?”那边邓铎如蒙大赦,一蹦三尺高追出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侯助教擦身而过时,他肩膀撞在那书箱正面,把侯助教顶了个屁股墩儿。 “你给我站住!”侯助教几次想起来,几次都被不断涌出教舍的学生挡住。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谁是谁,结果还吃了一记黑脚…… 直到所有生员走光,侯助教才狼狈万状的爬起来,那还能再找得到罪魁祸首的人影,恨的他直跳脚道:“洪七是吧,有种永远别回来!” …… 国子学山门敞开,生员们如逃难一般涌出来。 老六跟邓铎也随着人潮出了山门。 照例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他发现今天的空气居然比上次还香甜。 “可惜,没有佳人来接殿下了……”邓铎笑嘻嘻道:“不过也好,不用为难该怎么应付了。” 话音未落,却听殿下淡淡一笑道:“那可未必。” 然后便见他高兴的朝道右招手,排开人群快步跑过去。 “乖乖……”邓铎心说,都这点儿还在等?还真痴情哎。只是不知是刘大小姐还是徐二小姐。 结果跟过去一看,两位都在——便见道旁的聚星亭内,刘璃和徐妙清并肩而立,一起向殿下挥手。 他不禁暗叹,我果然只懂熊猫,不懂女人…… 其实要是只一个姑娘,可能听了话就不等了。但根据白学定律,两个的话,就一定会等…… …… 聚星亭内。 老六满脸感动的看着二姝,歉疚道:“我表哥没把话带到么?” “带到了。”刘璃笑眯眯的点点头道:“是我们自己想等的。” “六哥念书那么辛苦,小妹多等一会儿又何妨?”徐妙清也笑吟吟道。 一看见她俩,他满肚子火气,登时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开心的哈哈大笑道:“那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还没用过晚饭吧?” 二女摇摇头,心下都有些难过,给他精心准备的美食,全都等凉了。 “走,我带你们去夜游秦淮河。”朱桢二话不说,拉起两个姑娘就往秦淮河边走。“咱们在船上用膳!” 刘璃不好意思的想要挣开他的手,却怕万一徐二没挣开,自己岂不输了? 巧了,徐妙清也作如是想。 于是,二女便红着脸,不胜娇羞的由他拉着自己的手了…… 胡显邓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像话吗像话吗,大庭广众之下哎! 第六零六章 携美夜游 秦淮河灯船之盛,天下无二。 入夜,两岸河房次第亮起各色纱灯,与游船画舫上璀璨的灯光交相辉映。 河上薄雾一起,灯光晕散开来,秦淮河便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河房就成了星河畔的仙山。山上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有罗绮芬芳的仙姬,在悠扬乐声中翩翩起舞,争奇斗艳。 游船画舫便成了仙舟,载着公子王孙、娥眉佳丽,徜徉星河仙境之中。人间极乐,便不过如此了。 …… “白天的秦淮河美则美矣,但与江南别处的风光大致无二。但入夜之后才是最美的地方,这里就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不接受任何反驳!” 朱桢高声为二女讲解道。 为了让她们更好的欣赏这风月无边秦淮风光,他还命人卸下所有窗扇,让旖旎的风光流淌进舱内。 刘璃和徐妙清虽然就在秦淮河畔长大,但哪有这么晚还不回家的经历? 这样‘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奇景,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二女不由目眩神迷,深深沉醉在这瑶池仙境般的夜色中。 胡显跟邓铎更是服气的不要不要,殿下真牛逼,居然带着两个心爱的姑娘,夜游红灯区…… …… 当然,姑娘们回去太晚,还是不太好的。加上刘璃和妙清也心疼老六累了半个月,想让他早点休息。所以晚饭后,游览就结束了…… 这时皇宫已经关门,老六准备去外公家住一宿,也就可以把女孩子送回家了。 大功坊就在一旁,所以先送徐妙清。 徐二小姐下船时,朝他伸出白生生的小手。 老六便很自然的握住道:“再见。” “别胡闹。”徐二小姐顺势揪他一把,红着脸羞羞道:“是让你作业拿来。” “不是说了,再也不去了么。”老六道:“书箱都扔那儿了。” “皇上答应了吗?”徐二小姐眨一眨大眼睛,灿若星辰。 “明天我就说。”老六闷声道。 “那还是先给你写着吧。”刘璃也道:“万一皇上不同意,到时候不抓了瞎?” “不能够吧?”老六粗声粗气道:“当初老……父皇说,上多久随我的!” “但你这时间也太短了。”徐妙清柔声道:“才一个月,完成皇上的任务了吗?” “呃……”老六讪讪道:“可是我书箱都扔了。” “殿下,我给恁捡回来了。”邓铎赶紧献宝道:“想了想,这可是殿下用过的东西,怎么能便宜了他们呢?” “我谢谢你哈……”老六感觉就很不妙了。 …… 第二天,老六正在钟离侯府上呼呼大睡,便被人叫起来了。 “妈蛋,不是说了谁也不许吵我吗?!”朱桢气得直骂娘。 “殿下,皇上召见。”传旨太监接住他丢过来的枕头,哭笑不得道:“奴婢已经等了恁半个时辰了。” “唉,想睡个懒觉都不……”朱桢说着一看窗外,已经快中午了……这才怏怏道:“等我一会儿。” 须臾,他穿戴整齐,让大舅母给卷了几张肉饼,就上车赶回了宫里。 等他到宫门口下车时,三张肉饼一壶茶,已经全都进了肚子。这才感觉不饿了,下车拍拍身上的食物残渣,踱着方步往乾清宫走去。 …… 乾清殿中,朱元璋正一边看奏章一边吃点心。他还是年轻时日食两餐、早晚两顿的老习惯,中午这顿一般就是一边办公,一边吃些点心,点心点心。 用他的话说就是,这样每天可以节省一顿饭功夫出来,一年就是三百六十顿饭的时间,能多干多少事儿啊。 “皇上,楚王殿下到了。”吴公公轻声禀报道。 “臭小子,终于来了。”朱元璋笑骂一声,却下意识的加快了手速,想将盘中的点心尽数塞到嘴里。 吴公公目瞪口呆的看着皇上,一听楚王驾到,就开始情不自禁的狼吞虎咽起来…… ‘不至于,不至于……’他心说。宫里日子再紧,点心还是管够的。 好在,剩下最后几个点心时,朱老板终于想起自己还是个爹来了,依依不舍的停下手道:“愣着干啥,叫他进来啊。” “是。”吴公公收回目光,赶紧出去请楚王进殿。 …… “儿臣拜见父皇。”朱桢上殿行礼,环视一圈道:“大哥不在啊。” “他刚回文华殿,准备接受朝觐了。”朱元璋淡淡问道:“吃了吗?” “路上凑合了几口。”老六笑道。 “没吃饱这有点心。”朱元璋指着给他留的点心道。 老六一个,好么,碟子剩了仨点心。其中,还有一个点心上有牙印子……恰似老贼的父爱,有,但是不多。 “谢父皇。”他也不客气,把两个点心一扫而光,只留那半个老贼吃剩下的。 “不要浪费。”朱元璋瞪他一眼。 “是……”朱桢郁闷的翻翻白眼,拿起那半个,也吃了。 “哈哈,好。”朱元璋这才满意的笑了,然后闲扯道:“上回你做得对,但也不对。” “啥?”朱桢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道:“父皇说儿臣,收拾老七老八那事儿啊?” “嗯。”朱元璋点点头道:“你管教的好,那种目无王法的孽障就该狠狠的揍!你揍完了之后,咱又一人赏了他们八十鞭,打得他俩到现在下不来床……” “好家伙……”朱桢心说,好家伙,这下可过了瘾了。 “但你不该打你大哥的旗号。”朱元璋又沉声教训他道: “你可以打咱的旗号,或者干脆就用自己的名义,当哥哥的教训弟弟的,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 “可你打你大哥的旗号,万一让老七老八对他生出芥蒂怎么办?”太子果然是亲生的,朱元璋是一点都不想给他留隐患。 “是,儿臣记住了。”朱桢忙应声道:“下回再遇到这种事儿,我就打自己的旗号,让他们不服来找父皇告状。” “哈哈哈,这就对了。”朱元璋大笑点头。 第364节 朱桢察言观色,见老贼心情不错,便想趁机提提,不再去国子学这茬。 “你在国子学,又有什么新体会?”朱老板却抢先问道。 “累,累的要死。”朱桢便大吐苦水道:“父皇,那宋讷就是个变态,再由着他下去,他非把国子学生,都折腾死不可啊!” 说着便将自己这半个月的苦逼经历,讲给父皇听。 第六零七章 迷雾 乾清殿。 听了老六的诉苦,朱元璋脸逐渐拉长,眼里竟透出杀气。 朱桢不禁一阵心虚,硬着头皮道:“儿臣不是因为不想上学,而诋毁国子学。而是因为国子学它就是这么个活地狱,让人实在待不下去。父皇,恁也不想看到,你辛辛苦苦培养了数载的天子门生,就这样被宋讷一个个祸害死吧?” “宋讷,真有那么不堪么?”沉默良久,朱元璋方缓缓问道:“你见过他,跟他说过话么?” “就远远见过几面,听他训过话。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祭酒,儿臣只是个普通生员,哪能见得着他,更别说面谈。”朱桢苦笑道。 “那你怎么断定,一切都是他的责任?”朱元璋沉声追问道。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国子学祭酒,死了这么多学生,一个领导责任绝对逃不脱!”老六把脖子一挺。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朱元璋淡淡道:“先看看这个。” 说着他把手边一份弹章递给了老六。 朱桢接过来,快速翻看一遍,只见是国子学三十六名助教、学政、学录等底层官员,联名弹劾祭酒宋讷的弹章。 “怎么样,这上头说的属实吗?”见他抬起头来,朱元璋沉声问道。 “这……”朱桢沉吟片刻,还是缓缓道:“儿臣只以普通学生的身份,上了一个月的学,接触到的情况,都已经禀报父皇了。这上头涉及的大多数事情,儿臣还无从得知。” “嗯。”朱元璋点点头,没有难为他,接着又道:“另外,吏部前日下文移给他了,令其本月致仕。” “这么突然的么?”朱桢闻言一愣道:“什么理由?” “他今年七十了。”朱老板道。 “这样啊。”朱桢便笑道:“那太好了,宋祭酒光荣致仕,换个新祭酒从头开始。” “你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么?”朱元璋却不动声色道。 “有什么问题?”朱桢一寻思道:“父皇怀疑那帮学官上书弹劾宋讷,跟吏部安排他致仕赶在一起,太巧了?” “还不算傻。”朱元璋赞许的一笑,又缓缓道:“忘了告诉你了,年初宋讷就按例递过辞呈,被咱留中了。” 顿一下,他又对老六道:“咱还单独跟他谈过一次话,对他说,‘卿有寿骨,不必急着颐养天年,再帮咱管几年国子学。’” “这样啊。”朱桢恍然道,怪不得宋讷看上去干劲十足,完全没有要退休的意思呢。 “父皇是觉着,有人等不及了,想要让他还是按时退休?”朱桢推测道:“但又担心父皇特旨留用。所以先撺掇国子学的下层官员,上了这道联名弹章,把不利于他的舆论造起来,这样父皇也就不便开口留人了。” “没错,咱也是这么看。”朱元璋点点头道。 “那父皇为什么要留他呢?”朱桢问道。 “理由就一个,”朱元璋反问道。“你也用过他手底下培养出来的学生,好用吧?” “那倒是。”朱桢点点头,这点他倒是承认。 “在宋讷之前,咱换过数任祭酒,连李善长都被我派去管了一阵子国子学,但培养出的学生一个个全是眼高手低、巧言令色的绣花枕头。”朱元璋哼一声道:“直到换上宋讷,他制定了那些学规,又严格执行后,国子学生才渐渐像样了,可以源源不断的为朝廷提供合用的官员了。” “这才好了几年,有些人就坐不住了,生怕这一切成为本朝定例,想要把宋讷撵走,让国子学回到从前,一派祥和,却只出废物的时代!”说着他双目寒光一闪道: “拿掉宋讷只是第一步,他们的目的是废掉国子学,恢复科举制,懂么?!” …… 这时,殿中已经再无他人,吴太监亲自守在殿门口,好让父子俩密谈。 “你知道咱为啥挑你大哥不在的时候,跟你说么?”朱元璋幽幽问道。 “怕大哥难做。”老六道。 “没错。”朱元璋赞许的点点头道:“他身边那帮东宫讲官,全都是反对国子学,支持科举制的。他们的首领,就是他的授业老师宋先生。” “宋濂?”朱桢震惊道。 “嗯。”朱元璋叹气道:“没想到吧,咱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说着他杀气腾腾道:“这帮酸子真是可恨,整天吆喝着什么‘君子和而不同’。可事实上,结党营私比谁都熟,居然敢打着太子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了!” “大哥绝对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的!”朱桢赶忙大声道:“完全没必要,也绝对不会的!” “别嚷嚷。”朱元璋瞪他一眼道:“还用你提醒吗?这大明江山都是老大的,你老子现在是给他扛活,他要是觉着咱不合适,直言不讳就行了。再不行,还能请你母后出马,哪用得着私下搞小动作?” “所以那帮人才可恨!”朱元璋一拍桌子,低吼道:“敢离间我父子,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父皇,爹,你先别激动。”朱桢赶忙劝道:“这么大的事情,是谁跟恁说的?” “是吏部尚书余部堂亲口说活的。”朱元璋冷声道。 “他跟父皇交代了?”朱桢吃惊道。 “不是。”朱元璋缓缓摇头道:“是你四哥窃听到的。” “我艹……”朱桢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没想到四哥的工作,这么快就有成效了。而且一上来就搞这么大。 朱元璋说完,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递给老六道:“去,打开第三个柜子。” 朱桢顺着老贼所指,便见乾清殿东墙下,多了一排三个大铁柜子。 他用钥匙打开第三个柜子上的锁,然后把铁门拉开。 铁门敞开时,发出嘎吱吱的金属部件摩擦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这门该打油了。”朱桢讪讪道。 “要的就是这效果。”朱元璋淡淡道。 “哦。”朱桢一听就明白了,这要是夜深人静,有人想偷偷打开铁柜,光这开门声,就能传遍整个乾清宫吧。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他打开铁门后,便见柜子里被分成一排排格架,内置一个个铜匣子,上头贴着不同的人名——从左丞相胡惟庸、右丞相汪广洋以下,中书、六部、御史台、通政司等中央衙门的正副长官,一个不落。 朱桢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另外两个上着锁的大铁柜上,不知道这里头又会有哪些人的名字? 有没有魏国公?有没有大表哥,有没有哥哥们? 以及,有没有自己? 第六零八章 如朕亲临 乾清殿。 “愣着干什么?快点拿出来啊。”朱元璋催促道:“不认识余熂的熂,那个字就念‘气’。” 朱桢心说念‘戏’好么,他在国子学正好学过这个字,哦耶! 当然,他可不敢纠正父皇,这老贼气量狭小,说不定就会让自己在国子学多念几个月,多认识几个字。那可要了他亲命了。 于是他什么也不说,定定神,赶紧找到贴着‘吏部尚书余熂’的一格,抽出铜制的小抽屉,里头是一摞锦衣卫的‘日呈奏’。 朱桢将那摞日呈奏拿出来,奉到御前。 “看看吧。”朱元璋淡淡道。 “是。”朱桢翻了翻日期,便从最早的一张读起来。 从上月初八开始,余部堂每天从早到晚的详细言行,就这样一览无余的暴露在他眼前。 是真的细到变态那种——从余熂何时起床、早餐吃了啥,跟家人说过什么,到在衙门排衙议了什么事,又单独见了那些人,再到晚上回家,晚餐用了啥,跟夫人说了什么体己话,和哪房小妾睡的觉,晚上做了几次,什么体位,用的什么道具……都事无巨细,记录的清清楚楚。 不知别人看了作何感受,反正老六是毛骨悚然,要是自己也被这么严密的盯梢,那自己私底下天天骂老贼,会不会被……往死里揍啊。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咽口唾沫。看来以后还是得小心点儿…… “余熂是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员的升降用黜,位置太重要了,所以咱让你四哥重点关照,这很合理吧?”看到老六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老贼也有点不好意思,打个哈哈道。 “合理,很合理……”老六赶紧掩饰道:“他还挺喜欢跟汪广洋下棋的。” “汪广洋,本以为他已经摆烂了,没想到也不老实……”朱元璋双目一凛,沉声道: “咱起先以为他是幕后主使,但后来发现他不是,他只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对象。为了恢复科举,这帮人也真是无所不用了。” “怎么说他也是堂堂右丞相、忠勤伯,就算这二年一直怠工,影响力也在那里。”老六笑笑,继续往下看。便看到了本月初六日的记载——余部堂请当年的老师,国子学助教陈潜夫来家中下棋时的对话如下…… …… 那日余府书房,余熂与陈潜夫在对弈。 落下一子后,白发苍苍、卖相极佳的陈潜夫笑道: “现在舆论已经铺垫好了,茂本你这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吧?” 茂本是余熂的字,他生得剑眉星目,俊爽丰姿,看上去不到四十岁。 他也确实很年轻。 余熂乃昆山一个镊工之子,但少有隽才,从殷奎、陈潜夫游,精于《春秋》之学。洪武五年被有司举荐入朝,皇帝亲试后大善,授承勅郎,通政司设立后为参议,去年便拜为吏部尚书…… 虽然因为大明官场频频格式化,这年代的官员常态超擢,但像他这样飞速拜为大冢宰的还是凤毛麟角的。不是在能力与人品上有口皆碑,就算朱老板再偏爱,也不能把他一下提到这么重要的位子上。 余熂也知道自己根基浅薄,所以姿态摆得很低,平日里清廉自守、谨言慎行。所以哪怕是授业恩师的要求,他依然十分谨慎,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但这时陈潜夫二度登门,还带来了国子学众学官联名弹劾宋讷的消息,他再不答应,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沉吟片刻,余熂落子道: “老师放心,七十致仕是朝廷的规定,吏部正常也要下文移给宋祭酒的。” 说着他笑笑,解释道:“只是宋祭酒这个级别的官员,按例是要上表陛辞的,只怕皇上想要挽留他,到时候吏部也无能为力。所以需要先把舆论造起来,这样皇上就不大可能挽留他了。” “嗯,我会继续发动御史台的言官,群起而攻之的。”陈潜夫点头道。 “好,过两天我就安排考功部给他下文,命他如期致仕。”余熂颔首道:“那谁来接任呢,老师可有人选?” “就王司业吧。”陈潜夫又落一子。 第365节 “这个人不太行吧,他能力平平不说,还特别喜欢乱来,到哪里都搅得一团糟。”余熂苦笑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越混越好的。” “因为他是我们浙西人啊。”陈潜夫淡淡一笑,看一眼余熂道:“当初我们这帮老家伙,一起举荐你入朝为官时,老夫就对你讲过,只有同乡是自己人。” “是。师父教导过,在朝廷里谁也靠不住,只能靠同乡。”余熂无奈的点点头,他虽然为官清正,但家里父兄穷了一辈子,哪能抵挡得住诱惑?早就在同乡大户的安排下,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所以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现实中,他根本没法拒绝对方的要求。余熂轻叹一声:“老师没有别的人选吗?非要这种人当祭酒。” “就是要用这种人,才能把国子学彻底搞烂。只有国子学烂了,我们的大计才能实现啊。”陈潜夫却不为所动道。 “国子学烂了,科举就能恢复么?”余熂苦笑一声,落子。 “一定能。”陈潜夫重重点头,信心十足的落子道:“我朝选才为官主要有三途——荐举、科举和学校。” “现在荐举已经烂了。再也推举不出刘伯温、宋潜溪那样的大才了,就连茂本你这样的人才也没了。 “这些年推荐上来的那些所谓乡贤遗珠,到了金殿上冷汗津津、口不能言,就像秦舞阳见秦王一般。而且见识极短,皇上给他们官做,他们也当不好。” “那倒是。这几年考核,最差的就是这些荐举官。”余熂点点头道:“也不知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陈潜夫哂笑一声道:“皇上坏了规矩呗。当年他杀了不肯为官的高启,天下有名望的士人怎么肯再为他效力。所以才有了江西夏伯启叔侄,为了拒绝朝廷征召,人各截去左手大指,以自残来避免为官。” “嗯……”余熂点点头,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夏伯启叔侄剁指案,他焉能不知。 虽然后来朱元璋砍了两人另外九根指头和脑袋,但对大明士人的冲击极大。也让本就相看两相厌的双方关系,愈加恶化了。 第六零九章 朱老板怒批严子陵 朱元璋之所以杀夏启伯叔侄,就是担心放过他们,会让天下士人纷纷效仿。 但他对文人的操性还是缺少了解,夏启伯叔侄这一死,便成了所谓‘杀身成仁’者,反而名声愈显,引发了天下士人的效仿。 后来又有苏州名士姚润、王谟等,相继拒绝朝廷的征召,宁死也不给大明当官。 朱元璋当然不惯着他们,统统送他们去九泉下跟高启、夏启伯叔侄作伴去了,以儆效尤。 然而有一天听讲官讲书,讲到东汉隐士严光拒绝刘秀亲自邀请,不愿入朝为官的故事时,讲官不无深意的借严子陵之口说: “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 朱元璋一听,火气腾地就上来了。干嘛干嘛呢,什么‘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以为咱听不出来么? 咱给你官职俸禄,是让你搁这儿讽刺咱的么? 什么叫‘士故有志’?是不是孔子说的‘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啊,合着你们把咱当成无道君王了么?! 盛怒之下,他又提笔写了一篇《严光论》,命刊行天下,令国子学以降各级学校都需全文背诵。 其大意是说,‘奸邪之徒有各种各样,不只为非作歹者是奸邪,那些做事不诚心的、有机会作为却不作为的,也都是奸邪。 当时国家中兴之初,民生凋敝,可用之才稀少。光武帝诚心诚意请严光出来做官,他却百般推脱,这是对皇帝恩典的蔑视与侮辱,是让人以为皇帝无道! 他以为自己有隐居的自由。实则不然,不是光武帝平定天下,到处兵荒马乱,他能有条件悠游山水么?享受到国家带来的好处,就应该为皇帝效力,好让国家早日恢复。 其实严光这些退隐山林者,不过是沽名钓誉,钓的还是皇帝的恩典,他们不入仕,无非是皇帝的恩典不够大罢了。 但假如皇帝自身德薄才疏,没有能力治理天下,而严光这些有能力的人仍拒绝入仕,导致民不聊生,国家又重新陷入战乱,这些人隐居真的心安理得吗? 所以严光这种人,受君之恩、罔知所报。身怀大才,却在国家最急需人才的时候不出来济民利国,就是最大的罪人!’ …… 朱老板本以为自己这篇雄文一出,那些名士大儒就不敢再宅家了,都得乖乖出来做官。 不料却激起了读书人更大的反感。 因为严光一直以淡泊名利、拒绝皇帝亲自邀请而名扬千古,代表着读书人的风骨。是历代读书人的偶像。被士人反复歌颂、反复称赞。 到了你朱老板上台,竟直接把我们的偶像批倒批臭,我们读书人连说‘不’的权力都没了? 他越是这样逼迫,读书人就越是逆反。变着花样的躲避地方官府的举荐不说,还故意一起吹捧一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或者狗屁不通的冬烘,让他们名噪一时,然后堂而皇之推荐给朝廷。 结果这些年荐举上来的人才水平,自然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甚至有人连字都认不全,在朱元璋当朝考察时闹出了大笑话。 …… 余府书房。 “现在荐举已经成了笑话,咱们再把学校这条路掐死,皇上就只能指望科举了。”陈潜夫沉声对余熂道:“不然谁来替他治理天下?” “唉,真是荒谬,科举乃为天子求贤计,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何到了本朝,却如此艰难?”余熂叹息道。 “没办法,当今天子对读书人和儒教的成见,比山还高。但凡有法子,他就会改走法家的路子。所以这不只是天下读书人的前途问题,更关系到我儒教香火存续啊!”陈潜夫长叹一声道: “若非现状如此,为何太史公都致仕了,还要大老远的每年来京城给皇上拜寿?不就是放心不下此事?他老人家常对我等说,要是儒教的根基,毁在我们这些人手里,那我们都是千古罪人,死后如何见孔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说着他重重落子道:“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以此血肉之躯,堵上皇帝面前所有的岔路,让他别无选择,只能走我们的孔孟大道!我等责无旁贷啊,茂本!” “是,老师。”余熂赶忙欠身抱拳,然后开始盘算援兵道:“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尽可能的争取支持。太子是太史公教出来的,应该也算我儒教的护法吧?” “太子爷当然是支持儒教的,可别看皇上让他监国,但大政方针还攥在皇上手里呢。”陈潜夫叹气道。 “楚王呢?我们浙东是他的藩国,那些江南大户也都以他马首是瞻。”余熂又问道:“能不能求他帮我们说说话?” “不能。”陈潜夫摇头道:“这件事上,楚王站在皇帝一边。” “这样啊……”余熂心一沉。 “唉,这件事确实很难,但再难也要勉为其难。”陈潜夫最后为他打气道:“记住,整个士林,还有天下的人心,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儒教必胜!” “嗯。儒教必胜!”余熂忙重重点头。 …… 乾清殿。 朱桢看完监听记录,震惊的不要不要。 虽然记录不可能那么详细,但已经足以勾勒出这帮读书人的所图所谋了…… “现在,知道咱为什么一直留着胡惟庸了吧?”朱元璋很满意他的表情,悠然问道。 “知道了。”朱桢点点头道:“因为他不是读书人。” “对。”朱元璋点头道:“现在已经是洪武十二年了,不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越来越少了。就是有,也无法服众,顶替不了他。” “所以,要是再换个丞相,只能用读书人了?”朱桢轻声问道。 “嗯。”朱元璋点点头,一脸愁眉道:“可你看看他们,全都把咱当成敌人,咱怎么能让个敌人当丞相呢?那这些年的功夫,全都要被他毁掉了。” “知道他们为啥这么不爽咱么?因为他们认为,自古都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咱却偏不跟他们共天下,他们当然不满意了。”朱元璋冷声道: “现在你明白咱为什么要力保宋讷了吧?”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道:“因为宋讷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是父皇用来跟读书人对抗的主将。” “没错,这大敌当前,咱怎么干临阵换将的那种蠢事儿呢?”朱元璋颔首沉声道。 第六一零章 摇身一变 “所以……父皇要保宋讷?”朱桢低声问道。 “那得他先没什么大问题才行……”朱元璋一脸纠结的掸了掸那本弹章,苦笑道: “说实在的,原本咱看到这份弹章时,压不住的火气就上了,都准备宰了宋讷了。但你说巧不巧,吏部又下文勒令他致仕。其实这时咱还没起疑心,结果,窃听记录送来了……” “主要还是窃听的功劳。”朱桢笑笑道:“四哥没窃听宋讷?” “这才多会儿?正四品以上他都没布置完呢,正常轮不到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朱元璋淡淡道: “不过宋讷那边,咱已经让你四哥布控了,但时间太短,还没有什么进展。只知道他几乎天天待在国子学,也没什么朋友交际,就是一心扑在学校里。” “你说是这种人问题大,还是余熂、金文征、陈潜夫那帮私下串联的人问题大?”朱元璋问老六道。 “儿臣觉得,问题都不小。”朱桢斟酌道:“余熂、陈潜夫之流肯定有问题。但按理说,兹事体大,为了保密起见,不可能这么多人参与密谋。 “所以陈潜夫谋划的事情,国子学那些普通学官未必知情。他们愿意联署,也未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就是出于激愤,或者是积怨。” “这正是咱担心的地方,这么多人骂他,关键是你也骂他,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问题。”朱元璋手指一下下叩着桌面道: “还有那帮学官到底只是被利用,还是都参与了密谋?” “以及,宋先生到底是不是他们的首领?这一点最重要。” “是。”朱桢点点头,宋濂是大哥的老师,大哥的东宫属官基本都是他招揽的贤才名士。 也不知故意埋汰老朱,还是太子确实有魅力,那些大儒虽然不惜得侍奉老朱,却对教导太子趋之若鹜…… 如果这些人都有问题的话,那就得撤换全体东宫属官,就算太子能理解,可肯定会引起天下震动,大大影响太子的威信啊! 事关太子,哪怕冲动如朱老板,也不得不按下火气、耐着性子来抽丝剥茧,先试着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再说。 …… 为了不让老六推脱,朱元璋又加码道:“宋濂,浙江东阳人;陈潜夫,苏州长洲人;余熂,苏州昆山人;金文征,苏州吴县人;王嘉会浙江嘉兴人……” “……”朱桢登时一脸便秘状道:“父皇不妨直说,浙东党又死灰复燃了呗。” “咱就没灭过他们。”朱元璋冷笑道:“不过是之前敌不过淮西帮,不得不先蛰伏下来罢了。这二年,淮西被咱打压,他们自然又瞅准机会,出来冒头了。” 而浙东党的首领,叫刘基。 “但一定跟我师父无关。”朱桢赶忙大声道:“他早就跟他们分道扬镳了,而且我师父对进士官可没什么好评,科举改制还是他提出来的呢。” “话不要说得太绝对。”朱元璋板着脸道:“小子,要知道人心隔肚皮!那韩国公都退了几年了?淮西真正的老大其实还是他。难道刘伯温就没这个可能?” “没有,绝对没有!”老六坚决摇头。 “那就证明给咱看。”朱元璋淡淡道:“而且咱把江南封给你,这么多江南籍官员牵扯其间,你放心让别人查案?把你辛辛苦苦培养的人手,一锅端了怎么办?” “好吧……”老六无可奈何的点头。他总是玩不过老贼,一次都没有。 “请父皇给一道旨意,儿臣这就派兵围了国子学,搜集证据,审查一干涉事官员……”他便抱拳道。 “胡闹!那是咱的国子学!”朱元璋却罕见的成了保守派道:“那是朝廷的门面,更是咱的脸面!不能一上来就掀起大狱,你懂么?” “明白,”朱桢无奈道:“已经有人恨不得国子学死了。咱当然不能干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得让事情可控。” 第366节 “没错,‘可控’这词儿用得好,说到点子上了。”朱元璋赞许道:“所以还是要暗中调查,所以你再回去念书吧。” “儿臣已经放话说,再也不回去了。”朱桢哭丧着脸道。 “你还跟咱保证说,以后都会听话呢。”朱元璋哂笑一声道。 “那是挨打求饶时说的。”老六愤懑道。 “那就家法伺候,来人呐……”朱元璋便装腔作势道。 “算了算了。我回去还不行……”好汉不吃眼前亏,朱桢立马就怂了。 “不过普通生员的身份,了解下生员的现状还可以,想要调查此案,就无能为力了。”但不趁机谈条件,就不是老六了。 “国子学规矩森严,生员未经允许,连四厅所在中院都不能踏进一步。” “唔。”朱元璋点点头道:“你现在这个身份,确实不太合适了。” “这样吧。”他便道:“让你大哥安排一下,你去教书吧。” “这样也行?”朱桢惊得合不拢嘴。 “怎么不行了,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朱元璋淡淡道:“朝廷叙江西之功,特晋你为正八品国子学丞,即刻上任。” “这个好,我喜欢!”朱桢登时喜笑颜开,作揖道:“儿臣遵旨。” 掌管校规校纪的国子学丞虽然只有正八品,但在校内权力很大,上至老师,中到食堂,下到学生,全都是他管理纠察的范围——正所谓‘凡教官怠于师训,生员有戾规矩,并课业不精,廪膳不洁,并从纠举’! 而且这个官职可以跟国子学从祭酒到教官,乃至普通学生都打上交道,用来了解全校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朱桢甚至怀疑,老贼早就计划好了,先让自己当一段学生,再当一段学官,最后把整个国子学丢给自己…… 这次就算保下了宋讷,但以他的年纪,以及在楚王殿下心中的恶劣形象,最多再过度一段时间,也就该把他换掉了。 “去吧。”朱元璋看看殿中的计时水漏,不禁直皱眉。跟这小子一唠起来就超时,把今天的工作都耽误了。 “是,儿臣告退。”朱桢躬身施礼,稳步退下。 第六一一章 大哥高 文华殿。 朱桢等着公卿大臣告退,才笑嘻嘻走进殿来。 “大哥。” “臭小子,还知道来看看大哥?”太子笑着起身相迎道:“去看过母后和你母妃了么?” “那必须的。”老六笑嘻嘻行礼道:“还在坤宁宫吃了顿加餐呢。我说吃过了吧,母后非让我吃。” “哈哈,母后是心疼你。”太子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肉乎乎的感觉竟完全消失了,不禁心疼道:“怎么又瘦了?” “别提了,国子学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啊。”老六苦着脸道:“不光吃的差,而且功课又加了一倍,真的累死个人……不是夸张,是还真有人累死了。” 他便又向大哥倒了一番苦水。 “唉,走,我带你去找父皇,咱不去了。”大哥终究是亲大哥,拉着老六就往外走道:“国子学也得变一变了,不能由着那些人瞎折腾。” “大哥放心,父皇给我换了个身份。”老六赶忙笑道:“不让我当学生了。” “那让你当什么?” “学丞。”朱桢笑道:“祭酒、司业之下就是我了,日子应该能好过点儿了。” “这样啊。”太子这才站住脚,又狐疑的打量老六道:“爹会那么好心……哦不,我的意思是,哈哈,好吧我就是这个意思。” “真是圣明无过父皇,英明无过大哥啊。”老六笑嘻嘻拍马道:“是因为任务需要,才给的这个官儿,不然老爹只会说‘加大力度’……” “哈哈哈哈。”朱标不禁大笑道:“咱俩还是少编排父皇了。” 说着把他拉到一旁椅子坐下道:“说说吧,什么任务?” 老六便将与父皇的对话简单讲了一遍,唯独略去了宋濂那段…… “这样啊……”朱标听完之后,脸色严峻起来。先赶紧走到桌案边,提笔写了个条子,盖上自己的私章,递给一旁的太监道:“快送去吏部,让他们加急办理,酉时之前要拿回官告。” “喏。”太监闻言加快脚步,赶紧争分夺秒的去办。 “你的推测很可能是对的,两边恐怕都有问题,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然后太子走回朱桢身边坐下,用手指捋一下修剪整齐的唇须,沉声道: “总之这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问题,你得深入的了解他们各自的立场,以及立场背后的根源。” 顿一下,他语重心长道:“记住,不过是群文人的道统之争,我们不该陷进去,要跳出来,审视哪些可以为我所用,哪些要坚决摒弃,我们最终的目的,是找到一条适合大明的路。而不是给他们分对错高下,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六使劲点头,拍马溜须道:“大哥现在是泰山顶上的暖壶——水平太高了。” “哈哈哈,臭小子,连大哥也要一起编排吗?”太子哈哈大笑道:“父皇让我练习政务这么多年,难道是白练的?” “也不是谁都能练出来。”老六笑道:“还得是大哥才行。” “少拍马屁了。”太子笑骂一道:“说吧,又有什么事儿,要大哥为楚殿效劳?” “嘿嘿,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哥啊。”老六笑嘻嘻道:“是有个事儿,我想把曾泰调到国子学里来,听说左司业正好出缺。” “曾泰?”太子一愣道:“他都是一省布政使了,国子学这小庙哪容得下他这二品大员?” “双亲王都干八品学丞了,他还有什么好委屈的?”朱桢振振有词道:“让他来给本王当顶头上司,这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啊。”太子不禁失笑道:“只是为什么一定是他呢?” “大哥还不知道他的操性么?”朱桢笑道:“那真是杠精中的杠精,堪称‘杠铃’了。这种人可是顶级的搅那个啥的棍啊。” “哈哈哈哈,杠铃,你这嘴也太毒了……”太子又被逗得大笑起来,他这半个月加起来,都没这一会儿笑得多。 “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这厮在我身边时,就天天抬杠,弄得大伙儿不胜其烦,所以江西出缺后,都一致推荐让他出去当官。” “哈哈哈,还真是走到哪杠到哪,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杠起整个地球。”朱桢也大笑道。 “呵呵,你现在还相信地是圆的?”太子笑道。 “对。”朱桢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点头道:“等我当上国子学校长,我会让所有学生都相信地球是圆的。” “那我拭目以待。”太子无所谓的笑道:“你要是能让天下儒生都放弃天圆地方说,那我也相信大地是个球。” “大哥一定会看到那天的。”朱桢笑道。 “你也不问问大哥,最近在忙什么?”说完了国子学的事情,太子又笑道。 “不会被言官弹劾,亲王刺探朝政么?”老六半开玩笑道。 “这么小心了么?”太子看他一眼,轻叹一声道:“是啊,老二老三的教训就在眼前,小心点是对的。” 说着他难过道:“那些口口声声为你好,却处处离间你兄弟感情的人,真的越来越多了。” “是。”朱桢点点头。 “但我是不会变的,在我眼里,你们也永远是当年,我一个个带起来的臭小子。”太子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还是那句话,晚走几年,多帮帮大哥吧。” “我听大哥的安排。”朱桢笑道:“只要大哥到时候,放我出海就行。” “你小子,现在全是心眼儿。”太子哑然失笑道:“不用老提醒我,这事儿现在答应你也没用,还得到时候看情况。” “唉,行吧。”老六无奈点点头。他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老贼是不可能轻易放自己走的。大哥,也够呛…… “好,本宫现在就正式任命你参赞政务,一应军国大事皆可与闻。”太子笑道:“现在可以听我说说烦心事了吧?” “大哥,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吧。”老六看看天色,笑道。 “你晚一天去国子学上任就是。”太子奇怪道。 “那不成。”朱桢却有着奇怪的坚持道:“我要是今天不回去,姓侯的那帮人,还以为我怕了不敢来了呢!” 第六一二章 同学义气 其实老六本打算,见完大哥有时间的话,再去师父和四哥家坐坐。身为一个好徒弟,好弟弟,回来一趟怎么能不去拜见老师和四哥四嫂? 才不是为了去刘璃和徐妙清见面呢。 但大哥都这么说了,老六也只能老老实实待着,听他说那说不完的烦心事儿。 一直到夕阳西下,那太监从吏部拿回了官告,朱标才意犹未尽结束了谈话。 “想干嘛干嘛去吧。”大哥笑眯眯送他出宫。 “……”老六苦笑道:“都这点儿,我还能去干嘛?老老实实回学校了。” “哈哈哈哈。”太子畅快大笑道:“不要苦着个脸么。还能有点时间都去找心上人?也要多陪陪父兄,当然主要是大哥。我也很孤单的……” “唉,哎,遵命遵命。”老六无奈应下。他就说么,今天大哥也没啥事儿,非拉着自己东拉西扯,原来是故意的。真腹黑。 不过大哥最后一句倒不是开玩笑。大哥一手带起来的弟弟里,二哥三哥都就藩了,四哥神神秘秘搞特务,五哥直接神隐,自己也不大回宫。 再往后的弟弟,就有代沟了。就连老七都在长兄面唯唯诺诺,更别说年纪小一大截的老八了。至于什么老九老十老十一,都还穿开裆裤呢。 所以习惯了兄弟们热热闹闹在一起的大哥,确实闪得慌。 “其实臣弟也时常怀念当年,大哥带我们一起玩的时候。”老六轻叹一声,与大哥一同望着满天的红霞。 “唉,以前盼着你们快点长大,让我少操点心。现在却又怀念你们小时候了。”太子自嘲的笑笑道:“有够矫情的。” 说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哎,臣弟走也。”老六朝大哥一呲牙,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闪人了。 太子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午门,才转回。 …… 胡显和邓铎早就等在宫门外。 一看到殿下出来,表哥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殿下,咋又要去上学啊?” “是啊殿下。”邓铎也附和道:“恁都把话放出去了,咱再灰溜溜的回去上学,那不是笨猪拱刺蓬——自找苦吃么?” “你说谁是笨猪?”朱桢一瞪眼,一脚就踢在他腚上。 “唉唉,我就是一比。”邓铎赶紧捂着腚跳开。“我错了,我错了。” “我是想不去,可敢不去,老头子就会揍我。”老六叹口气道。 第367节 “殿下真是太可怜了……”胡显邓铎不禁同情道:“还得继续玩命儿写作业。” “那倒不用了。”老六得意洋洋,手指掸一掸那张墨迹未干的官告道:“你们以后得管本王叫先生了。” “什么?”两人赶紧凑上去打量,不禁惊呼失声道:“什么什么,你又当上学丞了?” “好家伙,国子学是你家开的么……”邓铎诈唬一声,又讪讪道:“哦对,确实是你家开的。” “哈哈,当上学丞,应该就不用做作业了吧。”老六嘴角忍不住的上翘,对这个职务心水极了,简直比给他设立总理海政衙门还开心。 “那肯定不用了。”哥俩跟在他身边往国子学走去,满脸讨好的笑道:“那我们俩呢?有没有安排?” “你们还是学生……”老六道:“三个人一起转职,太扎眼了。” “呜呜……”哼哈二将泪目道:“殿下,恁一个人转也够扎眼的,还差我们俩吗。” “好吧,但我得靠你们俩跟学生保持联系啊。”老六笑道:“哪个教导主任不得在学生中,安插几个眼线?” “哦……”两人不情愿的点点头。 “往好处想,绳愆厅是本官的地盘了,你们至少不用担心受罚了。”老六又笑眯眯道。 “我们原先也不怕进绳愆厅,怕的是助教手中的戒尺。”两人苦着脸道。 “听说我还可以处罚老师呢。”老六便笑道。 “我擦,那感情好!”两人一听又来了精神。“先把我们那个姓何的助教收拾一顿,他妈太不是玩意儿了。逮着机会就弄我俩!” “不应该啊。”老六之前是学生视角,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根本没时间瞎寻思。现在身份一转变,大脑也可以终于正常思考了。 按说太学都是勋贵高官的子弟,不过是在袭职前进国子学,学点忠君爱国的道理,还有礼仪规范啥的,从课业到纪律,较之普通学生,管理本就很宽松的。 正常而论,学官们也不该为难这些二代,松松手、卖个好,你好我也好,这样才对味儿吧。 “是不是想要你俩意思意思?”老六问道。 “啥意思意思?”俩人不解问道。 “送礼啊,你俩这都不知道?”老六无奈道。 “哦……”两人恍然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你们连这都不知道?”老六看着自己的哼哈二将,没想到他们还这么纯洁。 “知道是知道。”两个活宝讪讪道:“可都是别人给我们家里送礼,没想到我们还要给别人送礼。” “……”老六直接无语:“好吧。” …… 说话间,三人回到国子学门口,这时天色不早,学生们大都业已归校。 山门前人影寥寥,‘乂’字舍的几个舍友却都等在那里。 杨士奇身高脖子长,一眼就看到老六三人。 “来了,来了。”他赶紧招呼一声,众舍友便呼啦一下围上来,拦住他们仨的去路。 “这是咋了?”朱桢笑问道。 “洪兄,先别进去了。那侯助教已经带了绳愆厅的人,在校门口堵你呢。”胡俨焦急道:“还扬言说要打你一百鞭子,然后发配临高呢!” “是啊,洪兄。”铁铉也一脸担忧道:“他们可不是在瞎咋呼,今年已经好几个学长被枷号发配了。” “好家伙……”老六直呼好家伙,父皇还真是乱来,居然给了国子学司法权。 “洪贤弟,现在不是死要面子的时候。”马君则的脸更长了,神情严峻道:“我知道你家里有势力,快点回去,让你家大人想想办法,看看他们能不能走通宋祭酒,或王司业的门路。” “我不认识什么祭酒司业,但认识学丞,可乎?”老六问道。 “学丞更好,县官不如现管!”马君则大喜道:“侯助教带的都是绳愆厅的人,学丞能说句话。你这事儿就过去了。” “哈哈哈,那就好办了。”朱桢三人大笑起来。 第六一三章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三人嚣张的笑声,在这薄暮中的国子学门口分外刺耳。 自然也引起了侯助教那些人的注意。 “坏了,他们过来了。”马君则急忙道:“我还有几分薄面,去拦他们一拦,你赶紧回去找你家大人去。” “要是我家大人来了,他们都得死。”老六笑道。 “你爹那么厉害,你快回去找他呀!”马君则急的直跺脚,推了老六一把,便满脸堆笑的迎着侯助教走过去。 哼哈二将互相看看,心说老马这人还行,虽然有点虚荣势利好吹牛,但有事儿他真上。 “走啊,还杵这儿干啥?”杨士奇也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洪兄!” “是啊,快走。”铁铉等人也劝道。 “放心,他办不了我。”老六却不为所动,稳稳站在那里,看着那侯助教一把推开马君则,带着两个头戴平顶巾、身穿青衣、外罩红布马甲,腰系青丝绦的皂隶,气势汹汹的过来了。 “就是他!”侯助教一指老六,恶狠狠道:“那日故意推倒本官,凌辱师长!” 他已经跟绳愆厅告过状了,两名皂隶是罗学丞派来跟他拿人的,自然听他使唤。 “你叫洪七是吧,跟我们走一趟。”一个虬髯皂隶粗声道。 “没问题,头前带路。”老六心情愉快的点点头,施施然跟着两个皂隶进了山门。 胡显邓铎自然寸步不离,跟在殿下身后。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侯助教看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气不打一处来。“等到了绳愆厅,看你还硬不硬!” 便也黑着脸跟在后头。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马君则小声问道:“他愣是不走?” “对。”铁铉点点头,苦笑道:“还让我们放心,说他们办不了他。” “洪兄很有信心的样子。”铁铉看着老六伟岸的身影,很肯定道:“我相信他不会没来由的。” “本王……嘿嘿……”胡俨挤眉弄眼的小声道。 杨士奇瞪他一眼,让他别胡说八道。 几人便也远远缀在后头,跟着进了国子学,来到中院的绳愆厅。 按说普通生员无故是不能入正院的,但前头有绳愆厅的皂隶、有助教开路,看门的官差也就没拦他们…… …… 国子学正院中,有正堂七间,曰彝伦堂,皇帝幸学时乃设坐于此。 东一间乃祭酒公座,面南。司业座面西,堂前为露台。 其后是药房三间,折而东便是绳愆厅三间。可能这样安排,方便给挨打的学生上药。 绳愆厅不大,也就两丈见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有一面江海水牙旭日升的屏风,只是画得比较简单。 屏风前,设有大案,上有签筒、惊堂木,还有一本令博士以下师生闻之色变的《集愆册》。 此时厅内点灯亮烛,戴着厚厚近视镜的学丞大人端坐堂上,两名皂隶手持水火棍立在堂下。 就像‘青春版’的县太爷升堂…… “禀学丞,生员洪七带到。”那络腮胡皂隶进来,抱拳禀报道。 “带上来。”罗学丞一排惊堂木。 “威……武……”两个排衙的皂隶便拖长腔吆喝道。 “进去。” 老六迈过高高的门槛,进了绳愆厅,环视一下堂内,不禁扑哧乐了。 “严肃点儿!”罗学丞见状拍案道:“正过堂呢这儿!” “哦哦。”老六这才止住笑,朝堂上抱拳道:“见过学丞。” “你叫洪七?”罗学丞咳一声问道。 “不是。”朱桢便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本人确实姓洪,但名锷,不叫洪七。” “哦……”罗学丞推了推眼镜,打量他一番,又问那原告侯助教道:“你咋把人都弄错了?” “学丞,别听这厮胡扯!”侯助教冷笑道:“他不过是在抵赖而已,而且是最低级的那种!罔顾事实,信口雌黄!” “我们全班的生员都认识他,学丞若是不信,下官这就叫他们指认!”说着他一回头,准备让乂字舍的人来指认。 那帮家伙却瞬间消失在厅门口……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侯助教大感颜面扫地,气急败坏道:“学丞稍候,下官这就去叫班上的生员来指认他。” “不必了,他们分不出来。”朱桢却一挥手道:“因为我是洪七的孪生哥哥……” “噗……”堂上的罗学丞刚端起茶盏呷一口,险些一口水喷他脸上。 “简直是一派胡言,戏弄师长,藐视学规!”侯助教气得直跳脚,哐哐给老六扣大帽子道: “学丞大人听到了吧?此等狂悖不义、大奸大恶之徒,必须严惩不贷啊!否则学规何存,师道尊严何在啊?!” “唔……”罗学丞点点头,又问老六道:“你说你叫洪锷,不叫洪七,有什么证明啊?” “当然。”老六说着,便把那张新鲜出炉的官告,拍在了他的大案上。 罗学丞拿起那张盖着吏部大印的官告,扫了一眼,又推了推眼镜,再扫一遍。 看完两遍后,他便起身相让道:“洪学丞,请坐。” “好。”朱桢点点头,当仁不让的在大案后坐定,然后拿起惊堂木来重重一拍,喊出来他早就想说的那句台词: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绳愆厅里的人都震傻了。 侯助教一个劲儿拧自己的大腿根,想看看是不是自己撞邪了…… 几个皂隶也惊呆了,为首的王班头结结巴巴问那罗学丞道:“大,大人,他成了学丞,那恁呢?” “本官乃前任学丞。”便见罗学丞举起那张官告,正色道:“吏部官告就在这里,侯助教总不会说这个也是做假的吧?” 第368节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侯助教脱口而出道。 说完他就后悔了,自己区区助教,居然敢质疑吏部官告,不相信学丞的判断。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好啊!”朱桢又重重一拍惊堂木,吓了罗学丞一跳,苦笑道:“学丞,用不着老拍。” “我就愿意,你管得着么?”朱桢翻翻白眼,又连拍了数下才过瘾。“好你个侯隆韬,竟然敢藐视上官,毁谤朝廷,该当何罪啊?!” 第六一四章 师生互换 国子学内,博士以下的所有教官和生员,凡有违反学规者,都归绳愆厅处罚。朱桢觉得侯隆韬只是个助教,绳愆厅当然有权处罚了。 “回学丞,绳愆厅主要还是管学生的。”罗学丞赶紧附耳轻声道:“对教官违纪只能略作薄惩。情节严重的话,还是得禀报祭酒,报请有司处置。” “这样啊。”老六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至少能打屁股呢。这样把那三十六个联署的学官,都拉过来打一顿,还愁问不出口供吗? “薄惩有多薄,超薄的么?”他随口问道。 “通常是批评、罚俸,记过,这样京察时也很难受的。”罗学丞小声道。 “那好吧,就罚俸。”老六便抽了根火签,丢到那侯助教面前。“先罚一年,然后明年继续罚……” “……”侯助教原本一脸懵伯夷,闻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道:“那可不行,我家里还等米下锅呢!” 说完也不硬了,竟弓着身子苦苦哀求起来。 “学丞,这些穷教书的就靠那点儿可怜的俸禄。”罗学丞心下不忍,小声劝道:“恁别说罚俸一年,就是罚他一个月,家里都得挨饿。” “是啊,学,学丞……”侯助教也顾不上辨明真假了,满头是汗的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我认打认骂,但请千万别停下官的俸禄。我一家六口人,要是没了这点禄米,日子就没发过了。” “你现在担心自己日子没法过了?”朱桢冷笑道: “那你把学生当成猪狗,任意欺凌虐待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学生的日子没法过?你们毁掉人家的前途,逼死学生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人家也有父母老小,失了顶梁柱,日子还怎么过?” “学,学丞,下官可没逼死过学生。”侯助教赶紧摆手连连道:“就是平日里对你们……哦不,对令弟他们严厉了些,那些为你们好哇……” “好,好。”朱桢笑着点点头。“你真觉得自己,是为我……弟弟他们好?” “是,是。”侯助教硬着头皮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么……” “好,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处分你了。”老六便笑道:“本官也不罚你俸,我就罚你去当学生。先上一个月再来谈体会。” “这个好。”罗学丞拊掌赞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教书育人也是如此,不知道学生的所思所想怎么能对症下药?” “说得好。”老六也拊掌赞道:“就凭这几句话,罗学丞祭酒也当得!” “哈哈,真的吗?”可把罗学丞给高兴坏了。两人还情不自禁的击了个掌…… “……”把个侯助教都看傻了,心说我是不是气大伤身出幻觉了。怎么感觉这么扯淡呢?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六便道:“正好洪七的床空出来了,你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就搬过去吧。” “唉……”侯助教垂头丧气刚要退下。 朱桢却又沉声道:“你若不服,明天可以去找祭酒申诉,但在祭酒正式下令撤销处分之前,你必须老老实实执行,不然就等着罚俸吧!” “唉,明白了。”侯助教人都麻了,拱拱手道:“下官告退。” “嗯?”老六脸一冷。 “注意你现在的身份。”罗学丞忙提醒道。 “是,学生告退。”侯助教羞红了脸,重新施礼告退。 朱桢这才放他出去,然后对那四个皂隶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退下吧,明早应卯时,再来拜见。” “喏。”四个皂隶情绪就很稳定,反正谁当学丞他们伺候谁就是。 待他们告退之后,厅里便没了外人。 是的,罗学丞不是外人,正是擅长内切、吐槽、写小说的罗本罗贯中。 当初老六入国子学前,为防万一,先作了一番安排。比如,让胡显邓铎也入学,贴身保护楚王。 但生员的身份在国子学中,终究太弱势。当时胡泉担心以殿下骄纵的脾气,到了国子学免不了要触犯学规,送到绳愆厅去吃板子。 所谓为防万一,还得安排人把学丞这个关键位置占住了,这样至少能保证殿下不挨打。 这也是胡显邓铎不怕进绳愆厅的原因,来这里就跟进自己家一样,好吃好喝,罗老师说话又好听,俩人超喜欢这里的好么。 …… 胡显和邓铎守在门口,让厅内两人可以畅所欲言。 “可惜,殿下居然没以学生的身份,来过这里一次。”罗贯中竟有些遗憾道。 “怎么,没收拾成本王,你还挺可惜的?”老六两条腿搭在桌案上,白他一眼。 “嘿嘿。”罗本笑笑没说话。 “哈哈哈,本王正是不想给你这个机会,才坚持不懈了一个月的。”老六大笑两声,又叹口气道:“可惜我也只坚持了一个月,本来以为能更持久些的。” “呵呵,这还真怨不得殿下。”罗贯中捻须笑道:“其实,按说前半个月能坚持下来,后面坚持下来问题不大。奈何学中本月忽然上强度了,别说殿下了,大部分都习惯了寒窗苦读的学生都吃不消。” “这是老……父皇的意思?”老六就没把他爹往好处想过。 “呃……”罗贯中愣怔一会儿,才想明白老六的脑回路。摇头失笑道:“皇上还不至于那么闲。” “那是你不了解他。”老六心说当初在金桥坎,他更闲的事儿都干过。 “应该不是。”罗贯中笑道:“一来,要是把殿下逼急了真摆烂,丢的可是皇上的脸。二来,要是皇上的旨意,宋祭酒应该亲自下达命令才是,但最近表现更积极的是王司业……殿下不知道吧,最近的加码,多出自他之手。” “会不是宋祭酒怕得罪本王,让王司业当这个替罪羊?”朱桢又问。 “他们不知道殿下的存在,不然会有今天这一出?”罗贯中用一种关爱弱智儿童的眼光看着他道:“看来读书太用功,确实会让人思维迟缓、丧失敏锐啊。” “滚你娘的蛋。”老六啐一口,然后又哀愁道:“其实本王也觉得,我最近变笨了。你说这些书读多了有什么用?” 第六一五章 鸠占鹊巢 当晚,老六便住在了绳愆厅。 绳愆厅三间房,正厅是过堂的地方,西厅里头摆了红凳两条、竹篦数根。 竹篦就是梁山好汉基本都吃过的批头棍。其实就是一根柱子,但另一端被劈成几十根细细的竹条。这玩意儿打人不伤人,但扎腚,连武松都遭不住…… 东厅则是学丞的办公室。 大明国子学前身是南宋的建康府学、元朝的集庆路学,现在却成了全国的最高学府,师生规模扩张了好几倍,原先很宽裕的住宿条件,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除了祭酒和司业外,学丞以下的监管都住不了单间……罗老师晚上还要写小说,所以干脆不住官廨,让人把床搬到这里,办公写书睡觉都在一间,三位一体了属于是。 朱桢自然毫不客气的霸占了唯一的那张单人床。 “那我睡哪?”罗先生就很郁闷。 “这儿。”朱桢拍了拍身边,不到二尺宽的一块空。 “算了。”罗贯中警惕的看着老六,就他这大身板,睡梦中一个翻身,就能把自己压扁喽。 “我睡这儿。”他将一张堆放卷宗的条案清出来,铺上褥子。躺上去试试不太够长,就在脚头加了把椅子。“先凑合着睡吧,赶明让人再送张床来。” “三张。”胡显邓铎哥俩在外间喊道。 他俩今晚只能把西厅里那两条无数男子趴过的红凳搬过来,躺在上头凑合一宿了。也不知晚上会不会鬼压床。 …… 安顿下来之后,朱桢躺在床上,将父皇安排自己来当这个学丞的真正目的,讲给罗贯中知道。 “好家伙,好家伙……”罗贯中直呼好家伙。“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发现啥了?”老六问道。 “我说那天他们怎么到处乱串门子,原来是要联署弹章啊。”罗贯中拍着大腿道。 “那为啥没找你联署么?”老六便问道:“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但,是看不起你么?” “……”罗贯中郁闷的白他一眼。“那是因为我刚来好么?人家不知道我的底细,怕我跟祭酒通风报信。” “那就好,还以为他们瞧不起写小说的呢。”老六笑道。 “你不弄我难受是吧?”罗老师郁闷道:“再这样不说了。” “好好,你继续。”老六忙笑道,调戏罗老师,总是那么让人开心。“把你知道的情况,通通说出来。” “我刚来,知道的也不多。”罗贯中气鼓鼓道:“只知道宋讷人缘不是很好,那些教官都跟王司业相善。我听他们私下说,希望宋祭酒赶紧致仕,王司业接班,大家的苦日子熬到头了就。” “你刚才不是说,这个月的加码都是出自王司业之手么?”老六奇怪问道:“这不矛盾了?” “问题不就出在这里?”罗老师煞有介事道:“平素主张‘宽简’的王司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开始学习宋祭酒,甚至比他还要变本加厉。恁说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老六一瞪眼。 “唉……”罗贯中只好无奈的自问自答道:“我推测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火上浇油,激起更大的怨气,最好再死几个人,让宋祭酒彻底坐蜡。” “嗯。”朱桢坐起身子,盘膝道:“有这个可能。” “再就是,做给皇上看的。”罗贯中小声道:“皇上喜欢宋讷的严格,我也可以很严格的。” “有点意思,”朱桢不禁赞道:“不愧是写小说的,听风就是雨。” “你……”罗贯中被噎了一下。 “我这是夸你,想象力丰富呢。”老六忙安慰道。 “我就当是了。”罗贯中闷声道:“明早我带你去拜见祭酒司业,你跟他们聊聊看吧。” “嗯。”朱桢点点头,笑道:“正待会会这两位。” …… 翌日四更,罗贯中正在酣睡,老六忽然一下坐起来,然后悉悉索索穿衣下床。 他以为殿下要尿尿,觉得自己又不是宫女,没义务给那尿壶。 但心里矛盾了一下,罗老师还是不情愿的起床,拿起了尿壶准备递给他。 却见老六又倒回了床上…… 第369节 “恁到底尿还是不尿?”罗贯中怒道。 “谁说我要尿尿?”老六悠悠道。 “那你起来做什么,梦游么?”罗贯中郁闷道。 “唉。”便听殿下叹口气道:“我习惯这个点儿起来背书了,到点自然而然就起来了。可等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老子现在是学丞了,不用背书了,哈哈哈哈哈!” 听了老六的笑声,罗贯中却直摇头,国子学这一个月,真把殿下摧残的不轻。都有点神经质了都。 生物钟一旦形成,很难改变,所以老六躺回去也睡不着了。好容易捱到外头天蒙蒙亮,他便起床洗漱,然后拿起罗贯中挂在衣架上的官袍,就要往身上套。 “干啥?”罗贯中正在给他叠被,一看急眼了。 “穿衣服啊。”老六理所当然道:“你让我就穿个裤衩子出去?” “那是我的官袍!” “我现在是学丞了,那就是我的。”老六把后两个字咬得极重,不顾罗老师的抗议,把他的官袍往自己身上裹。 罗老师多瘦小一人啊,他穿着合体的官袍,上到老六身上就成了过膝裙儿…… “你还我……”罗老师对自己这辈子的第一件官袍,出奇的珍视,竟扑上去想要抢回。 “等本王明年开府,给你件更好的。”老六随手一推,就把他推到床上去了…… “不……”罗贯中难过道:“我就要这件。” “再废话,本王赐你一袭蟒衣。”老六把脸一沉道:“让你当我的海王府大总管……” “……”罗老师只好噤声,有些东西可以不用,但不能没用,更不能没有。 好在这时,胡显掀帘子进来,奉上一身簇新的八品官袍道:“外头送来的。” “哈哈,大哥真贴心。”老六高兴的脱下罗老师的官袍,丢到他脸上道:“还给你!” “……”罗贯中真想丢给他说,不干净了,我不要了。可实在舍不得,只好闷着头,穿上自己的官袍,上身后感觉空荡荡的。“被撑大了……” “屁,这是绸子的,你撑给我看看。”老六翻翻白眼,便兴高采烈的在胡显服侍下,穿上了崭新且合体的官袍。 “真帅。”朱桢爱不释手的摸着胸前的黄鹂补子,嘴巴咧到了后脑勺。 第六一六章 新官上任头把火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国子学校园中,到处都是晨读的生员。 琅琅读书声中,一个魁伟的身影,雄赳赳、气昂昂出现在众生员眼前。 只见他穿一身正八品的黄鹂补子青圆领官袍,那跟他品级相同的罗学丞紧随其后,后头还跟着两个魁梧的生员,四个努力作威严状的皂隶…… 愣是把正八品官袍,穿出了正一品的感觉。 国子学规矩森严,生员们来不及细想,赶忙躬身施礼,拜见先生。 “好好,平身吧。”朱桢平易近人的对众人笑道:“早晨起来,好好读书,祝大家天天向上。” “这谁啊?好生眼熟啊。”待他走过去,身后的生员们才议论纷纷。 “是啊,总感觉在哪见过。”众人都有同感,国子学里高矮瘦的应有尽有,这么大只的可不多见。 “嗨,这不是我们班上的洪七兄吗?”有正义堂甲字班的学生一眼认出他来。 “对对,是那个叫洪七的。”众皆恍然,对这个全校最高最壮力气最大的生员,他们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印象。 “不,这不是洪七,这是他哥。”铁铉几个闻言,赶紧替老六撇清道:“他们是孪生兄弟。” “哦,这是洪六?”众人问道。 “不,是洪锷。”杨士奇答道。 见众生员对自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朱桢丝毫不着恼,反而笑眯眯的转过身来,站在会馔堂的台阶上。 罗老师马上清清嗓子对众生员道:“都过来。” 教导主任发话,至少在明面上那比校长还好使,学生们赶紧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给诸位介绍一下。”罗贯中指着身旁的朱桢道:“这位是朝廷新任命的国子学丞洪学丞。” “拜见学丞。”众生员按捺住满心的讶异,赶紧再度给摇身一变,成了学丞的昔日学弟行礼。 “诸位早安,很高兴认识大家。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不浪费你们宝贵的早读时间,就简单说两句。”朱桢便环视一圈,升入洪钟的发表非正式的就职演说道: “本官这次来国子学,就办三件事——伙食,伙食,还它么是伙食!让大伙吃饱吃好,才有精力好好学习,锻炼身体!”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会馔堂。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的众生员,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声。 不管能不能办到吧,承认他们吃的差、并承诺整改的官员,这还是头一个,而且还是负责伙食的学丞大人! 就冲他敢说这话,大伙儿高低也得给他点个赞! …… 朱桢昂首阔步走近会馔堂,正在后厨指挥膳夫们准备早餐的膳长,闻报赶紧迎出来。 “罗学丞,这么早就来了……”那姓周的膳长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嗯。本官陪新来的洪学丞前来视察。”罗贯中点点头,矜持道:“你把头目们都叫过来,拜见学丞吧。” “是是。”周膳长顾不上多想,赶紧转身去叫人。 “会馔堂里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伙房瞧瞧。”朱桢兴致勃勃道。 他当学生的时候,是被禁止进入伙房的,但朱桢可没有‘君子远庖厨’的讲究,他对看人做饭充满了兴趣。 胡显挑开帘子,朱桢走近正热火朝天的伙房内。 “快快,拜见学丞!”周膳长赶紧吆喝一声,上百号膳夫赶紧呼啦跪地。 “免礼,赶紧各忙各的。”朱桢高声道:“不要耽误了师生用餐。” “听到没,赶紧起来干活。”周膳长又呵斥一声,众膳夫赶忙起来分头忙活。 朱桢便在偌大的厨房内巡视起来。只见几十口灶台排成两排,全都烧得旺旺的,上头咕嘟嘟煮着粥,热腾腾,雾气缭绕。 几十名膳夫在案板咔咔切菜,还有几十人在随时打扫卫生…… 说起来,这国子学厨房倒是跟别处一样整洁,所有坛坛罐罐都摆的整整齐齐,灶台擦得锃亮,地上也干干净净,没有污水,跟后世透明后厨的卫生差不多了。 “真不错。”老六赞叹道。 “大人谬赞了。”周膳长赶紧高兴的谦虚道:“都是祭酒大人和罗学丞平日严格要求,小人唯有尽心竭力而已。” 罗贯中看着周膳长沾沾自喜的样子,不禁暗叹,傻孩子,快跑…… 周膳长却对自己落入魔掌毫无所觉,还在那里卖力的向洪学丞介绍食堂的情况。 他告诉老六,国子学由膳夫做饭,每名膳夫负责做二十五个人的饭菜,所以他手下共有一百三十名膳夫,分成十个膳夫队。 “人真不少。”朱桢吃惊道:“这么多人,用的过来么?” “是人手太紧了才对。”周膳长苦着脸给他数算起来,这一百三十人除做饭、种菜外,还要‘养猪、养牛、磨面、洗麸、做醋、磨豆腐、豆粉、晒酱,洒扫学舍、洁净东厕’等…… “那还真不多。”老六恍然,所谓膳夫,其实是把校工的活全囊括进来了。“你们还挺辛苦的。” “可不是么。”周膳长苦笑道:“好在这些膳夫都是服劳役的农民,吃苦耐劳。” “你们有伙食标准么?”朱桢又问道。 “啥?”周膳长一愣。 “就是每天供应生员的伙食,有数量规定吗?”老六问道。 “有有。”周膳长赶忙答道:“每日每人是二两腌菜、一两面筋、一两干鱼、一斤汤菜。主食的话,大米或馒头,每日都是半斤,另外每三天是一次猪肉馒头。”周膳长赶忙回禀道。 “嗯。”朱桢点点头,他在国子学吃了一个月的饭,从菜品来看,大抵包括豆腐、蔬菜、鱼干、腌菜。除了猪肉馒头……也就是猪肉包子一次没吃过外,别的都大差不差。 “标准其实还可以。”胡显低声道:“比军中还高一点呢。” “嗯。”朱桢点点头,皮笑肉不笑的问那周膳长道:“本官问你,是不是故意把饭做得那么难吃,好克扣学生的伙食费啊?” “啊?”周膳长吓了一跳,赶忙摆手连连道:“冤枉啊,罗学丞可以作证,小人从来不敢贪污的!” “那为什么故意把饭做的那么难吃呢?!”朱桢脸色转冷,指着一旁沸腾的大铁锅道:“想好了再回答,不然我就把你丢到锅里去!” 第六一七章 学丞很生气 老六真的真的很介意这件事。 像他娘那样,单纯厨艺太差也就罢了。可专门做饭的地方,不琢磨着怎么把饭做好吃,反而故意把饭做得很难吃很难吃,在他看来就不可饶恕了! 面对突然变脸的学丞大人,周膳长明显准备不足,愣怔当场。 直到被胡显和邓铎扛起来,准备下到沸腾的锅里煮粥时,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大叫道:“饶命啊饶命……” 众膳夫见状也都傻眼了,不过看到平日里不把他们当人的‘周扒皮’遭殃,总是件高兴的事儿。 “你们该干嘛干嘛。”罗贯中便对他们吆喝道,这才回到老六身边半日,那熟悉的狗腿味便又出来了。“别耽误了开饭。” 膳夫们便低头继续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当然还要时不时偷瞄,周扒皮有没有被下锅煮了。 “说,是不是故意把饭做难吃的?”老六冷声问道。 “不是,不是故意的,刚才跟大人说了,做饭的都是服役的农民,乡下人会做什么饭,小人也没办法呀……”周膳长忙辩解道。 “本官也当过农民,乡下人不是借口。”朱桢却没那么好糊弄道:“乡下人就不会把菜炒熟了?乡下就不知道炒菜多放油香么?” 国子学的饭菜跟后世监狱的伙食差不多,伙食差没油水,就算吃饱了,没一个时辰又饿了。朱桢最不爽的就这一点。 “你们的菜才放了几滴油?是不是克扣了生员们的油?!” “是克扣了,可那是上头说省下油来给学生们点灯学习……”周膳长忙答道:“小人并没贪一两啊!” “这茬后面再说,到底贪没贪,本官自会查账的。”朱桢冷声道:“先单说饭难吃的问题——你说,不是故意做难吃的?” “对对对,真的不是故意做难吃。”周膳长点头如捣蒜道:“是真做不好啊。” “做不好饭还要占着膳长位置,就是最大的罪过!”朱桢便沉声道:“本官将你降为最低等的仆役,专门负责倒夜香,终生不得踏足膳房一步!” 第370节 胡显两个这才啪的一声,把他丢到地上。周膳长顾不上摔得生疼,呲牙咧嘴道:“洪学丞,得饶人处且饶人,放小人一马吧,小人感激不尽,定有重谢。” “我稀罕你俩臭钱,本官就想让学生们吃好!”朱桢断喝一声,命令手下皂隶道:“把他给我扔出去!” “……”皂隶们看看王班头,王班头一脸纠结,显然在盘算后果。 朱桢翻翻白眼,发作道:“都是聋子吗,听不懂本官的话吗!” “哎,哎……”王班头如梦初醒,赶紧凑上前,小声禀报道: “禀学丞,周膳长是,是王司业的外侄,恁看……” “怎么,都外痔了还想走后门?”老六怪笑一声,盯着王班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莫非你是王司业内侄?” “不不,小人哪敢高攀司业大人,八百年前就不是一家了。”王班头赶忙撇清道。 “记住,本官做事,只认个理字,从不管他后台有多硬!”朱桢便义正辞严道。 罗贯中暗暗翻白眼,心说,那是因为不管他多硬,反正没你硬…… 朱桢又沉声对王班头道:“这膳堂是膳夫的战场,膳长就是率领他们的军官,现在作战不利,军官要负全责,懂吗?当然,你要是作战不利,下场也一样。” “懂,懂了。”王班头一个激灵,他才不要为了送个人情,把自己搭进去呢。赶紧领着手下皂隶,连推带搡,把周膳长弄出去。 “记住,是扔出去!”朱桢还在那儿提醒道。 “是是,扔出去。”王班头连忙应声,心中暗暗哀叹,这下可把王司业得罪惨了。 …… 会馔堂外。 晨读的生员们看见他们恨之入骨,却敢怒不敢言的周扒皮,被绳愆厅的皂隶一人拎着一肢,像拎死猪一样拎了出来。 然后一二三,丢下了台阶…… 啪的一声,周膳长摔了个结结实实,半天爬不起来。 “哈哈哈哈!”生员们放声大笑起来,狠狠的嘲讽了他一番。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叱嗟,尔母婢也!” “人头畜鸣!” 其实‘周扒皮’听都听不懂。 好在不管姓周的能不能听懂,反正他们是过了瘾了…… …… 膳房中。 朱桢将十个膳夫队的小队正,叫到自己跟前。 看了这位新来的特大杯学丞的雷霆手段,小队正们全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 “把饭做难吃的后果,你们也看到了。这对厨子来说,可是最大的罪过,诸位可要引以为戒。”朱桢背着手训话道: “所谓‘千事万事,吃饭大事’,人的精气神都自饭中来,生员们的课业那么重,却吃的这么差,很多人都饿得全身浮肿,严重营养不良,甚至有病死者也非个例!还学习?学个屁习?! “所以国子学‘吃饭难、饭难吃’的问题,已经是亟待解决的头等大事。而你们,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直接责任人——本官决定,对你们采取包干负责制!” “哦哦……”小队正们赶紧应声,眼里却全都是小问号。 “眼下率性堂十一个班不在学中,先不管他们。剩下五个堂五十五个班,再加上学校的教官官差算五个班……这样,你们每个小队负责六个班的一日三餐。”朱桢沉声道: “本官会定期让生员们给你们打分,得分最高的那一队的队正,就担任膳长,所有膳夫发双饷!” “大人,俺们都木工钱……”一个山东来的小队正小声道。 “我来之后,你们便有了!”老六高声道:“不能既让马儿跑得快,又让马儿不吃草。没工钱,哪有动力?” “我宣布,排第一的膳夫队,每人每月赏钱两贯!”朱桢高声道:“我要是赖账,你们就把本官绳愆厅的牌子摘了!” “嗷!”膳夫们闻言欢呼起来。 罗老师暗暗摇头,又来这招了,就没有点新花样了。 可,它就是好使,你能怎么着? 第六一八章 这才是人吃的饭 后面的话,罗贯中都能替老六说了。无非就是二三名每月赏一千五百钱,四五名赏一千钱,六七名五百钱,八九名不给钱,第十名不光不给钱,还得挨罚……估计不是扫厕所,就是倒夜香,或者两个都干。 从苏州到南昌,从海上到陆上,就不带换换花样的。 但还是那句话,既然效果拔群,为什么要变花样呢? 果然,就见那些小队正和膳夫们,全都不出所料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再不复之前的死气沉沉了。 “大人,从啥时候开始?”一个小队正壮着胆子问道。 “从现在开始!”朱桢把手一挥,小队正们马上应声道:“好嘞!” 转头便招呼各自队中的膳夫,赶紧紧急想办法,提高早餐的质量。 有的队想的是,把咸蛋切碎丢进粥里,再加几个小菜。 有的队想烙咸鱼,贴饼子,给口淡的师生一点氯化钠的震撼。 有的队甚至想炸油条…… 很快,膳房中便奏起了锅碗瓢盆的交响曲,那干劲儿,简直了! “要是依着他们造,月底大伙儿非得饿肚子。”罗贯中提醒老六。 “唔。”朱桢点点头道:“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当一段时间的司务长吧。” “唉。”罗贯中跟他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司务长是个什么东东,只是嘴上难免要嘟囔几句‘君子远庖厨’之类,老六全当没听见。 “另外赏钱从哪出,恁也得想好啊。”罗贯中又提醒他道:“别说自掏腰包。” “自掏腰包怎么了?”老六满不在乎道:“一年也才千把贯而已。” “才千把贯……好吧,对大人来说确实不值一提,但这一旦开了头,将来就得一直给下去……”罗贯中道:“恁早晚有就……离京的那天,到时候人在外地,还给国子学发钱,这不是找弹劾么?” “哈哈哈。”老六满意的拍拍罗老师的肩膀。“看来你也不是全吃白饭的。” “……”罗贯中顿时不想理他了。 “放心吧,等我审完了国子学的账,这笔钱就有着落了。”他这才笑着对罗老师道:“到时候,这个学丞的位子,又是你的了。” “……”罗老师虽然没说话,眼睛却亮了一下。 …… 随着早餐的云板声敲响,国子学生们分班列队,进入会馔堂。 “好香啊……”一进来,就有人忍不住小声道。 “噤声。”监馔生员马上呵斥道:“馔堂内不得言语,更不得议论饮食美恶!” “呵呵,不要搞得那么紧张么。”朱桢背着手,出现在那监馔生员身后道:“学规禁止在会馔时喧哗,没规定不能小声说话。不要变本加厉嘛。” “你说……”监馔生员刚要回头怒斥,却见是个绿色门板上贴着方黄鹂补子。抬头一看,原来是新任学丞。他赶紧把话憋回去道:“的对。” “呵呵,至于禁止议论饮食好恶,也好办。”朱桢竖大拇指笑道:“觉得好吃,你们就点个赞嘛。” 他又给生员们吃了颗定心丸道:“放心,谁要是因为点赞被送去绳愆厅,本官非但不会记他过,还会请他喝茶。” 生员们会心一笑,这位新来的洪学丞,真是个妙人啊。 待他们就坐后,监馔生员便打铃传唱曰:“食不语,坐必安。” 然后膳夫便开始用托盘上早餐,随着一道道饭菜摆上桌,生员们眼睛都瞪出来了。 哇,咸蛋粥、粢饭配小菜! 哈,咸鱼饼子配疙瘩汤! 吓,片儿川、炊饭! 咦,胡辣汤加大饼! …… 其实短短半个时辰,膳夫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做不出太多花样来。 但凡事就怕比较啊。跟之前狗都不稀罕的早饭一比,这简直就是八珍玉食、佳肴美馔了! 看着眼前大变样的早餐,久旱逢甘霖的生员们忍不住口水直流。 不过祭酒没来,还没人敢先动筷子。 少顷,门口响起监馔生员的高唱:“祭酒到!” 生员们呼啦起身,躬身相迎。 宋祭酒依然顶着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在王司业等一众属下的簇拥下进了会馔堂。 一进来,包括王司业在内,众讲官不由自主纷纷抽起了鼻子。 心说好香……没想到,在国子学的会馔堂,也能有闻到饭菜香气的一天。 他们便用余光瞟向两侧的长条餐桌上,登时被今天丰盛的早餐惊呆了。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朱桢冷眼观察,发现唯有宋祭酒始终毫无反应,目不斜视的前行。 ‘这老倌儿看来极难对付。’老六暗暗给出很高的评价。 再看那王司业的表情就丰富多了,有吃惊有气恼,撇向自己的目光带着愤恨,却又倏然移开,似乎在不摸底的情况下,不愿意贸然树敌。 看来已经知道他的‘外痔’被自己割了。 老六暗自好笑,施施然迎上前,深施一礼道:“下官,新任学政洪锷,拜见祭酒,司业。” “唔。”宋讷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悦,一是那侯助教向他告状了。二是不管怎么说,初来乍到也得先拜了码头再说吧。 这小子倒好,还没拜见自己,就顶了罗学丞的差事,迫不及待跑这儿发号施令开了。 第371节 这是官场的大忌。 但宋讷涵养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只点点头道:“升堂过后,到祭酒室来一趟。” “是。”朱桢应声道。 “洪学丞是吧,好好,年少有为,敢作敢为。”王司业满脸笑容,但笑容里透着丝丝寒意道:“从祭酒那出来,请到本官值房喝茶。” “恭敬不如从命。”朱桢欣然道。 “真是不知死活……”何操小声对一旁的田子真道:“头一天就得罪了祭酒和司业,他这日子有盼头了。” “……”田子真无声的笑笑。 待祭酒大人在正位上面南而坐,众官员也依次落座。 朱桢也当仁不让,坐了第三把交椅,罗贯中坐第四把。后头的官员只好依次后排…… 结果居然有个官员没处坐,尴尬的立在那里,有些进退失据。 “咦。”朱桢奇怪道:“不对啊,多了我,少了侯助教,位置应该不多不少啊。” “侯助教还在。”罗贯中小声提醒他道。 朱桢一看,他果然混在助教中,低着头不敢跟自己对视。 “目无学规的东西,给脸不要脸!”老六登时沉下脸道:“来呀,把他叉到绳愆厅,笞五十!” 第六一九章 得罪人的本事 王班头等人已经受过老六的震撼教育了,闻言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叉人。 侯助教脸涨的通红,拼命想要抵抗,可他那点儿力气,哪能顶得住几个胥吏的蛮力?让两个胥吏架着胳膊,就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倒拖着出去…… 众学官见面,难免物伤其类,纷纷看向祭酒,宋祭酒却无动于衷的端起了粥碗。 他们又看向王司业,王司业的根基就是群众支持,这时不能不说话了,他轻声对老六道: “洪学丞,那侯隆韬怎么说也是为人师表,这样让他斯文扫地,日后还怎么教学生?” “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朱桢也端起粥碗,一边舀粥一边淡淡道: “司业有所不知,昨日他便违反了学规,下官念他初犯,又是学官,所以没有罚他。只是命他到自己班里,以普通生员的身份过一个月,了解了解学生的难处。” 说着他提高声调,质问那侯助教道:“本官是不是跟你有言在先,你若不服,可以去找祭酒申诉。但在祭酒正式下令撤销处分之前,你必须老老实实执行,不然就等着挨罚吧?!” “是……”侯助教点点头,忙巴望着宋祭酒道:“祭酒说会跟你谈谈。” “祭酒可是要正式下令,撤销绳愆厅对侯隆韬的处分?” “本官只是说要跟学丞商量一下,在没听学丞的详细汇报前,是不可能正式下令的。”宋祭酒摇摇头道:“先吃饭,时间不多了。” “你还没上任。”这时,与侯助教交好的一名博士,忍不住怼了老六一句。 “那本官就还没卸任!”罗贯中虽然整天吐槽老六,但旁人敢怼殿下,他一定第一个回怼。“你就当本官下的命令吧!” “……”那博士登时语塞。 “唉。”王司业叹了口气,朝那王班头递个眼色道:“先把人带下去吧。” …… 一段小插曲后,所有人都有了座位。 那监馔生员终于下令‘举箸’,生员们马上迫不及待的端起饭碗,开动。 饭菜一入口,生员们不禁纷纷拇指大动,偷偷点赞。 好吃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怎么办?! 那就趁着能吃多吃点呗。生员们贪婪的享受着美食入口,从喉到胃再到全身的愉悦,一个个脸上浮现出情不自禁的幸福笑容。 就连那些教官也忍不住的边吃边点头,头回感觉在会馔堂比在家里吃的还好。 不少年轻的教官心说,这才对么,吃饭是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干嘛要做的那么难吃,搞得人那么难受呢? 再看那洪学丞的嘴脸,好像也没那么可恶了…… 令人愉快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令人愉快的东西也总是很快就消失的。 感觉才过没多会儿,众师生便吃了个干干净净,光盘光碗。有人还忍不住伸长了舌头舔盘子上那点儿油……实在是这盘底儿,也比原先的饭菜油水大。 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看的宋祭酒直摇头,但想到自己还经常从桌上捡米粒吃,似乎也没立场训斥他们。不管怎么说,节约粮食总是一桩美德。 所以他搁下筷子,拿起帕子擦擦嘴,便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去了。 “停箸!”监馔生员们赶紧高声道。 这次不用他们催促,所有人早都吃光光了。要不是学规禁止添饭,肯定都要喊‘再来一份儿’的! …… 生员们意犹未尽的起身,满脸笑容的鱼贯离开了会馔堂。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不光吃了顿好饭,还看了场好戏。尤其是正甲班的生员们,平时被这姓侯的百般苛待,能看到他倒霉,简直是双喜临门啊! “哎,你们说洪学丞,到底是不是洪兄?”出来会馔堂,正甲班的同学,小声问乂字宿舍的几人道。 “当然不是了。”哥几个昨晚早就串好了口供,异口同声道:“昨天在校门口,我们见过洪兄,也见过洪学丞。” “真的?”同窗们将信将疑道:“那咋长这么想?不能说完全一样吧,也是一模一样。” “不是说了么,孪生兄弟。”杨士奇道:“不一样才怪呢。” “这样啊……”同窗点点头,又不解问道:“那有洪学丞撑腰了,洪兄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就是,有个当学丞的哥哥,在国子学还不横着走?” “那是因为……”哥几个互相看看,还是让杨士奇这个厚脸皮来搪塞道:“洪兄说了,一来他必须说话算话;二来,他要是回来了,那他哥惩罚他还是不惩罚呢?” “倒也是。”众同窗还很认这个说法,纷纷点头道:“不来也有道理。不然洪学丞就难做了,也没法这样理直气壮给他出气,还给我们改善伙食。” “就是就是。”大伙儿一起脑补道:“一准儿是洪兄回去跟洪学丞说,我们的饭多难吃,他才会一来就抓伙食的,还把周扒皮收拾了。” “收拾周扒皮,真是大快人心啊!”同窗们笑道:“饿死的那几个学长,他绝对有责任!” “弟弟受委屈了,哥哥来给出气。”这时胡俨笑道:“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哥哥多好。” “洪兄不就是你哥哥么?”杨士奇嘿嘿笑道:“那洪兄的哥哥,也算你哥哥。” “也对。”胡俨笑道:“以后咱上头也有人了。” “什么思想。”铁铉摇摇头,不知道这俩人咋这么不要脸。 黄观专心读书,这些事儿他向来不关心的。 一班同窗被他们忽悠的一愣一愣,便也信了洪兄与洪学丞不是一个人的鬼话。 …… 那边,朱桢也跟和罗贯中往正院走去。 “过瘾吧?”老六一脸满足的笑眯眯道:“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过瘾是过瘾了,可你忘了自己来干啥的了吧?”罗贯中无语道:“你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改革国子学的。” “我没忘啊,你才健忘呢。”朱桢笑道:“没看我啥规矩都没改,只是把他们玩过界的地方,往回收了收罢了。” “我信你个鬼。”罗贯中没好气道:“一上午,就把祭酒、司业,还有那帮学官都得罪了,恁也真是本事。真是太乱来了。” “就是要乱,乱才好啊!”朱桢却自信的笑道: “我是太子递条子塞进来的,瞒不住他们的。要是我什么都不做,他们肯定也会消停的。那我猴年马月才能看清他们的嘴脸?只有乱起来,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找不到方向,我们才能趁机浑水摸鱼!” 第六二零章 狂妄的下属 升堂之后,师生各回各班,开始了一天的愉快学习。 朱桢则跟着罗贯中来到祭酒堂,拜见宋祭酒。 这还是他头一回来这里。进来一看,好家伙,偌大的堂中到处都堆满了书。 宋讷坐在书堆中,戴着老花镜,在对着一本《海岛算经》写写画画。 “祭酒。”罗贯中轻声道:“洪学丞来了。” “下官拜见祭酒。”朱桢进来,行礼如仪。 “坐。等老夫算完这道题。”宋讷点点头,依然目不转瞬的盯着面前的草纸。 说完便自顾自的推敲起来。 老六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一脸便秘状,不像是能痛快解决的样子,便径直起身,走到那张桌案前。 宋讷顿觉眼前一黑,抬头看了眼前的庞然大物一眼,不悦道:“不是让你等会儿吧。” “我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老六没好气道:“祭酒的时间是时间,下官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么?” “……”宋讷闻言瞳孔微缩,压下花镜,上下打量着老六。却见他的目光坐在那本《海岛算经》上。 “你会解?”宋讷语气中有淡淡的不屑。 “那必须的啊,不就是立棍儿测距嘛。”老六嘿嘿一笑。去年在江西,他给工作队突击补习测量术,用的就是这本《重差术》,即《海岛算经》当教材。 说着他便俯下身子,伸出粗大的手指,在纸上指指点点道:“这题至少有三种解法你知道么?” “一种是……你在这里这样画一条延长线,再设两个未知数,因为三角形相似,可以列出一个二元一次方程组。就是最简单的方程术,我家的狗都会解。” “……”宋讷嘴角抽动一下,合着老夫连你家狗都不如? 但他极有涵养,还是先按照老六教的把题做完,顿时豁然开朗。 “另外两种解法呢?”宋讷便不耻下问道。 “还有几何法跟三角函数法。”朱桢说着,便将两种解法一一讲解给他看。 宋讷并不擅长数学,只是身为祭酒,不能连学校教授的内容都不懂,所以一把年纪才开始研究《算经十书》。 第372节 ‘方程术’他还能理解,这后两种解法,他就像是在听天书了。 等到老六讲完,他叹口气道:“好吧,在算术方面你比老夫强。” “祭酒还挺谦虚。”朱桢意外的看他一眼,没想到这种人,会痛快承认别人比自己强。 “这有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宋讷淡淡道:“老夫要是没这点胸怀,怎么为天子延揽天下英才以育人?” “哈哈,说的是。”朱桢点点头,这是顶级学府校长该有的气度。 “坐回去说话。”宋讷指了指老六身后的座位,他不习惯仰视自己的下属。 “好。”朱桢点点头,坐了回去。 “我这里只有白水,就不请你喝茶了。反正王司业要请你喝。”宋讷端起水杯喝一口,果然是温白水。 “王司业的茶,下官可不敢随便喝。”老六笑着语带双关。 “怎么?”宋讷看他一眼,淡淡道:“昨天的事情,老夫听隆韬说了,不管你跟洪七是不是一个人,家里肯定很有权势没错吧。” “也就是个普通家庭。”朱桢也学着谦虚笑道:“除了住的房子大点儿,但家里兄弟姊妹也多。” 听得罗老师嘴角直抽抽,你家房子那是大点儿么?那是紫禁城好么! “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就是皇帝的儿子来了我这儿,也得按照我的规矩啦。”宋讷闻言却毫无波澜,反而警告他道: “侯助教和会馔堂的事就算了,但再一再二不再三。再有下次,不跟我请示便乱来,本官就是奏禀皇上,也要把你踢出国子学!” 罗贯中心说,唉,那你可踢到铁板了。 “祭酒这话,下官不敢苟同。”既然他不客气,朱桢当然选择刚正面了。“下官所作所为,都是在职权范围内,无需请示。按照国子学规第三条,本学设绳愆厅,以学丞为之长——‘凡教官怠于师训,生员有戾规矩,并课业不精,廪膳不洁,并从纠举’! “下官正是依据本条中所授第一第四项权力,对侯助教和周膳长做出的处罚。”他便振振有词道: “早先在会馔堂,下官便禀报过侯助教怠于师训,师德败坏,对学生毫无怜悯,恣意凌辱,不配为人师表。念其初犯,只是记过,并命其当一个月学生,体会一下学生的不易。 “奈何此獠目无学规,更不把绳愆厅放在眼中,居然又堂而皇之的侧身教师之列,若不严惩,学规何在?绳愆厅的威信何在?!”朱桢提高声调的道:“按照学规,初犯记过,再犯五十,三犯笞一百充军。所以下官命人打他五十下,又有什么错?” “就算你再有理,也该先跟老夫商量下!”宋讷终于绷不住火器,拍案道:“擅自就处罚教官,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祭酒?有你这么做官的么?!” “下次一定。”老六似乎要服软,可话锋一转,险些没把老祭酒气死。“但只有意见一致时,我才会听的。” “你……”宋讷感觉一阵阵血往上涌,这要有个水银血压计,他能爆个表给老六看看。 “怎么,你绳愆厅要搞独立王国,不归我这祭酒管了?”宋祭酒恶狠狠的盯着老六道。 “独立王国不至于,但绳愆厅既然是监察部门,当然要顶得住压力才行,不然不就成了‘男人的礽子——摆设’了么?!”朱桢自然不会被他吓到,一挑浓眉,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跟宋讷对视起来。 “你太狂妄了!”宋讷气得须发皆张,拍案道:“这才刚来就蹬鼻子上脸,是不是过几天还要改规矩啊!” “祭酒还真说对了。”老六哈哈大笑道:“我这次来,就是要给国子学改改规矩——如果一个规矩,会把人逼死,那说明它就是一个坏规矩,必须改掉!” 朱桢说着沉声道:“这里是莘莘学子读书的校园,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逼死人的!” “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宋讷闻言,反而没有起先那么愤怒。他定定看着这个年轻的学丞,仿佛想要看穿此人的来路一般。 第六二一章 南蛮北侉 可惜这粗眉圆眼、平平无奇的长相,实在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要说像,倒是跟当今皇上有些像,但怎么可能…… “是谁派你来的?”既然看不出,宋讷便直接问道。 “这话说的。”老六笑道:“当然是当今皇上了。” “少说废话……”宋讷一脸黑线道:“谁还不是皇上任命的官员?老夫的意思是,是谁指使你这么干,你的师长是谁?你背后又有什么人,南蛮子么?” ‘南蛮子……’老六眼前一亮,这不就来了么! “看来是了。”见他无言以对,宋讷自以为得计,冷声道:“老夫看了你的官告,你是江西籍的。看来你们江西的大佬们,是要决定替江浙人,执士林牛耳了。” “……”老六心念电转间,猜出了个大概。决定诈他一诈道:“呵呵,既然今上不喜江南人,我们江西人也只好当仁不让了,总不能让你们这帮北方老侉,骑到我们头上吧?” “哈哈哈,看来皇上让老夫当这个国子学掌门,真碍你们南方人的眼了。”宋讷愤懑的笑道: “要不是你们拉帮结派太过分,一个北方人不招,还把国子学搞得乌烟瘴气,皇上能用我这个出身有问题的河南人么?!” 他越说越生气,拍案怒道: “还有本朝的科举,也是你们这帮人毁掉的!但凡你们公平一点,别清一水全招南方人,稍微给北方留点名额,皇上也不会气得直接停了科举!” “难道你们眼里,我们北方人就不是人了么?!” 面对着宋讷咄咄逼人的质问,老六配合着后退连连,脸上浮现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震惊、不解和难过。 “……”看着洪学丞煞白的大脸上沁出汗水,恰似一张馏过的白面饼,宋祭酒冷笑一声道:“怎么,吴状元那些人没告诉你么?” 吴状元是谁,朱桢还是知道的。因为他是大明开国第一个状元。他姓吴名佑字伯宗,以字行于世。当然大家都叫他吴状元。 吴伯宗自幼聪敏,十岁即通举子学业。洪武三年,乡试中举,名列第一,为解元。 洪武四年,会试第一,为会元。后在廷试中又得进士第一,为状元。 达成所谓‘三元及第’的光辉成就。 而且他还是大明开国的第一位状元,被称为‘国朝开科第一状元’。 两大殊荣兼而有之,吴伯宗自然前途一片光明,起步就是礼部员外郎,后与宋讷共修了《大明日历》及后妃功臣传。书成宋讷入国子学为司业,他则到东宫为太子进讲。 宋濂等一干老臣致仕后,吴伯宗差不多就是东宫讲官之首了……朝野以储相视之,一干江西籍官员也以他的的马首是瞻,俨然一副赣党首脑的气象。 这样的人物老六自然不陌生。 “吴状元精通算学,你也精通算学,看来你们渊源颇深啊。”宋祭酒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道:“他身在东宫,你的条子是东宫递给吏部的,看来你还是他的心腹子弟啊!” 此时朱桢面上尽是震惊之色,宋祭酒一看,就相信这是他被自己戳穿了秘密的表现。 遇到这么个脑补怪,老六省了多少事儿啊…… “管你怎么说吧,我事无不可告人!”朱桢便使劲涨红了脸,卖力表演道: “伯宗师兄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阴暗——他一心为国,怜惜学子。跟我说起国子学今年死了很多人,还叹气说你的心是好的,但太严酷了。过犹不及的道理,不用我多说吧。总之让我来这里,就是想帮帮那些可怜的学生们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道理,也不用我多说了吧。”宋讷冷声道:“就算老夫要求严格了点,绝大多数生员不都好好的。只有个别人那么脆弱……”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他们进国子学第一天起,老夫就说过,三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能做官,其余的当吏员。其实下去了他们就会知道,吏员也没什么不好的……” “没什么不好的?我罚你儿孙都去做吏员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毁掉了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未来,他们的荣誉啊!”朱桢拍案怒道: “寒窗十年,在国子学三年,他们已经成为全乡的骄傲。拼尽全力后却被罚做吏员,这让他们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没有寻死的才见鬼!” “朝廷培养的是国家心怀感激的官员,而不是被折磨到心理变态的奴隶!”朱桢继续怒道:“你再不松松紧箍,奴隶都要造反了!” “注意你的身份!”宋讷勃然变色道:“造反这种词,能随便说出口么!” “我就是注意这个身份,才跟你说这么多的,我要是换个身份来,早把你给撅了!”朱桢冷笑一声道: “就像你不许学生议论饮食好恶,难道难吃的饭菜就会好吃了么?你不让说‘造反’两个字,被你逼急了眼的学生们,就不会造反了么!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啊,祭酒!” 说完一抱拳,气呼呼的推门出去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以至于宋讷冷眼看去,觉得他这个年纪要是能装出来,那真是见了鬼了。 ‘唉,你不知道他是曹贼在世啊……’罗老师暗叹一声,也起身抱拳道:“祭酒消消气下官出去劝劝洪学丞,回来跟恁认个错。” “不必了,”宋讷却摇摇头道:“原来是个愣头青……那些人派他来,无非就是想让我跟他斗,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我偏不上这个当,让他跟空气斗去吧!” 罗老师听得这个汗啊,心说祭酒大人这戏也太多了吧。快脑补出一部《三国演义》来了都…… “在新官告下来前,这段时间你就在他身边,盯住他,别让他折腾的太过火就成。”宋讷沉声罗贯中吩咐道:“但他要是有什么过火的举动,一定要及时禀报。” “哎,明白。”罗贯中点点头,心说宋祭酒是真没人可用啊,居然让我盯着老六。那不肉包子打狗么? 他又赔笑道:“那下官带他去拜见王司业了。” “嗯,去吧。”宋讷点点头,继续解他的数学题…… 罗贯中退到门口时,忽然听祭酒问道:“那个什么三角……函数,你懂吗?” “不懂。”罗贯中心说我不过是个臭写小说的,懂什么三角函数? 倒是对三角关系更感兴趣。 第六二二章 司业的温柔 罗贯中离开祭酒堂,便见老六蹲在树荫底下,看蚂蚁搬家。 “这有啥好看的?”他蹲在一旁。 “呵呵,你知道这针鼻儿大的洞口里面,有多大吗?”朱桢用一根草茎去逗弄洞口的蚂蚁道: “里头沟壑纵横,建筑栉比,结构超级复杂,是个超级大的迷宫,你想象不到的大。” “恁是在说宋祭酒口中的南蛮子吧?”罗贯中恍然道:“那确实够大的。其实可以叫南人帮。靖康以后,南北泾渭分明了数百年,南人北人间各方面的隔阂,大到超乎想像。” “你们作家是真爱瞎联想啊。”朱桢嘿嘿笑道:“是不是早晨从看到我起身,到给我拿尿壶之间,都脑补出一个中篇小说来了?” “别瞎说,充其量算首诗,自嘲自艾的诗。”罗贯中郁闷道,他就知道老六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奚落自己的机会。 “你这个年纪,不尿一手湿就算成功了。”老六哈哈笑着起身,施施然往对面的司业堂走去。 “他怎么这么了解……”罗贯中顾不上生气,反而感到有些奇怪。这难道不是到了一定岁数的人,才会自然了解的冷知识吗? 难道刘伯温连这种苦恼都会向他倾诉? …… 司业堂内。 王司业正在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对弈。 长随通禀之后,他丢下手中白子,笑脸迎到门口。 “来来来,洪学丞请进。”王司业亲热拉着老六进来自己的值房。“等你半天了都。” “宋祭酒太热情了,所以多聊了会儿。”老六随口敷衍着走进来,便见里头还有个老者,盘膝坐在棋枰旁。 那老者也朝老六含笑颔首:“在这里都听到洪学丞跟祭酒大人的热情对话了。” 第373节 “哦,哈哈哈是么?”老六毫不尴尬的笑道:“隔音效果这么差的么?” “这位是咱们的五经博士,江南硕儒潜夫公。”王司业又给他引荐道:“洪学丞应该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吧?” 那潜夫公便露出矜持的笑容,等着洪学丞的‘久仰大名’。 “不好意思,没听过……”老六老老实实答道。 “呃……”潜夫公那个尴尬啊,差点把手里的棋子吃到肚里去。面皮火烧火燎的讪笑道: “常言道‘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嘛,老朽这种前朝遗老,年轻人没听过才正常。” “哈哈哈潜夫公说笑了,恁这种文坛泰斗,可是越老越有分量的。”王司业也赶紧给他解围道:“洪学丞也是初来乍到,等他在国子学日子一久,就知道恁在大明文坛的分量了。” “是,下官孤陋寡闻了。”朱桢笑着点点头,对那陈潜夫深表歉意道:“抱歉,本官现在听说高姓大名了,恁就是——前浪公。” “不是前浪公,是潜夫公。”王司业无语至极,怎么来了这么个二杆子。 “哦,前夫公,好有道理的名字。”老六笑道。心说前夫当然是公的了。 “呵呵,学丞谬赞了。”陈潜夫都后悔了,干嘛来凑这个热闹了。都不敢问到底哪里有道理,赶紧把话题丢回去道: “你们谈正事儿要紧,老朽先回去了。” “没事没事,就是跟洪学丞闲聊几句。潜夫公可不能走,咱们棋还没下完呢。”王司业赶紧假意相拦道。 “唉,好吧。司业大人发话了,咱得听。”潜夫公这才半推半就坐回去,开始摆弄茶具道:“你们聊,我给恁们泡茶。” “有劳了。”王司业道声谢,转头对老六笑道:“有件事先得跟老弟说明白,免得咱们兄弟间心生芥蒂……早晨会馔堂那件事,愚兄之前是真不知情。 “那姓周的只是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居然敢打着本官的旗号胡作非为,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你千万别因为他,对愚兄有什么看法。愚兄这边,更是非但不会对贤弟有看法,还得感谢你帮我除了这个祸害。” 罗贯中心说,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耽误他给你捞钱…… 朱桢却一脸感动道:“哎呀,没想到王司业这么和蔼可亲,说话又好听,跟咱们祭酒真是两个极端。本来还以为这回要两头挨骂哩!” “怎么,头回拜见祭酒,就闹得不愉快了?”王司业饶有兴趣的问道。 “唉,那可不。”朱桢一脸郁闷道:“下官才刚拜见,没说两句,他劈头盖脸就训上了。骂得我狗血喷头,教人憋屈的要死……” “是吧。”王司业笑着安慰他道:“贤弟,跟你说实话吧,整个国子学期间,他没骂过的老师,不存在的。就连愚兄和潜夫公,都被骂得狗血喷头。唉,只能说习惯就好了。” “还真是。”潜夫公笑着附和一句,将泡好的茶送到老六面前。“老夫这些年都习惯了,洪学丞也得早点习惯才行啊。” “看来,下官不习惯也得习惯了。”老六苦笑一声,接过茶杯。 “哈哈,正是如此。”王司业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被骂两句算得啥?少不了二两肉。” “下官倒不是因为被骂生气,”朱桢收起笑容,正色道:“是宋祭酒一点不通融。” “怎么讲?”王司业问道。 “下官了解到,生员们学习太辛苦了……我也不是要改学规,只是想在执行学规时宽松些,让他们有个喘息的机会。”老六说着问两人道:“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两人一起摇头。王司业压低声音道: “不瞒你说,我们也都对学规森严,生员动辄得咎颇有微词,但奈何祭酒独断专行,我们劝也没用,反而会像你一样,被骂个狗血喷头。” “啊,难道就没人管得了他了么?”老六瞪大眼道。 “唉,老弟有所不知,咱们宋祭酒是前朝老臣。那年皇上召见时,问他元朝败亡的教训。他说‘元之败,失之于宽’,所以不想重蹈元朝覆辙,就得严格法度,外儒内法!结果这番话很对皇上的胃口,就让他管国子学来了。” “他自认为拿了尚方宝剑,当然听不进劝,谁劝就要斩谁狗头了。” 第六二三章 提线傀儡 接下来,双方又进行了一番亲切交谈。 王司业对新来的后辈嘘寒问暖。问他是否成亲,在京中可有家人,谁照顾他的起居?祖上籍贯哪里,可习惯京城水土?官场中有什么长辈同乡?说不定他们还是好朋友呢…… 等等等等,简直比官府查户口都细致。 把个洪学丞感动的不要不要,反复说王司业实在太关心下属了,往后定为恁的马首是瞻。 看上去,简直要‘布飘零半生,公若不弃’,直接纳头便拜的节奏了。 好在王司业还有几分文人的矜持,没法陪他肉麻到底,又温言宽慰了洪学丞几句,便打发他走人了。 老六一出去,王司业松了口气,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怎么派下来这么个二百五?!” “他可不是二百五。”陈潜夫却摇摇头,指着朱桢那杯茶道:“他端了三次茶杯,都一滴没喝。” “真的?”王司业端起那个茶杯一看,果然纹丝未动。“这小子这么小心?” “嗯。”陈潜夫点点头,分析道:“光天化日,国子学内,还有这么多人在场,谁会在这种场合下毒,谁又会担心被下毒?只有养成不碰别人给的饮食习惯之人,才会习惯成自然。” “那小子来路不简单?”王司业把玩着那个茶盏道。 “那肯定的。余部堂说,昨天是太子殿下亲自写条子安排他来的。”陈潜夫缓缓道:“而且是散了朝觐以后,太子才派人去吏部递条子,弄得他们鸡飞狗跳,好生狼狈。” “这里有问题。”王司业奇怪问道:“太子爷为啥不在朝觐的时候,直接吩咐余部堂去办。或者要是不方便公开说,就让他散朝后留一下嘛。为啥要等他回去了,再让人过去递条子?” “这说明,散朝时,太子爷很可能还没这个念头。”陈潜夫压低声音道:“所以老朽已经请吴状元设法打听打听,昨天散朝后,太子都见了哪些人。” “有道理,不过有必要么?”王司业不解问道:“反正又不是来查我们的,知道是太子爷派来的不就行了么。可别画蛇添足,让太子爷知道我们在探他的底。” “当然有必要了。必须得搞清楚,他到是皇上的人,还是太子的人,这里头差别大着呢!”陈潜夫却沉声道: “他要是太子的人,那就是来息事宁人的;要是皇上的人,就等着人头滚滚吧。万一皇上掀起大狱,你怎么能保证,自己可以独善其身?” “我又没联署。”王司业小声道。 “皇上要杀你全家,还需要你签名吗?”陈潜夫厉声道:“而且要证据还不简单吗?把那些联署的学官抓起来,三木之下,不把你这个幕后主使供出来就怪了。” “我怎么成幕后主使了?”王司业瞪大眼道:“不一直是你么?” “老朽一个八品博士,就是想担我也担不起啊。”陈潜夫淡淡道:“这个责任,谁也替不了你。” “……”王司业闷不做声了好一会,才苦笑道:“还真是这样,我现在就盼着他是太子的人了。” “可要不是呢?”陈潜夫反问道:“难道等死么?” “等你那边打听到他的底细再说吧。”王司业苦闷道。本来以为来个顺水推舟,就能让宋讷光荣退休,没想到事态竟越发不受控制了。 “太子对身边人管教极严,吴状元那边还不知什么时候有消息。”陈潜夫却断然道: “关键是那洪学丞不知何时会查出结果!为保险起见,我们不能一味坐等,得抢在他上报前,把最后一张牌打出去!” “那张牌一打,可就彻底闹大了。”王司业却陷入踯躅道:“到时候宋祭酒固然万劫不复,可混乱局面的如何收拾?搞不好我也会搭进去!” “唉,顾不上那么多了。”陈潜夫叹气道:“现在就得让局面乱起来,乱成一锅粥才好。” “怎么讲?”王司业皱眉问道,难掩心中不悦。 “因为不管是哪边的人,都不希望国子学乱套。一旦乱套,就只能以大局为重,顾不上分出子丑寅卯了。”陈潜夫沉声道:“只能拿掉宋讷来平息事态。” 说着他看一眼王司业道:“至于你,要相信我们的能力……” “唉,话虽如此……”王司业却心里没底,叹息道:“可在钦差眼皮子底下搅风搅雨,我怎么觉着像是老寿星吃砒霜呢?” “你再不动手,之前这么久的谋划,可就要泡汤了。”陈潜夫淡淡道: “那洪学丞明显还带着个任务,就是安抚生员来的。他替他们打打抱不平,说说公道话再给他们做几餐好吃的安抚一下,咱们撩拨了这么久的怒气,说不定就让他泄掉了。” “唔。”王司业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我看吃了顿好饭,诸生的脸上就有笑模样了,真是太好打发了。” “所以,要抓紧啊,司业。”陈潜夫起身,加重语气道:“我不是在请求你!” “哎,好。”面对陈潜夫背后那庞大的实力,王司业唯有应诺而已。 …… 两位学丞从司业堂出来,时间已经快晌午了,又赶紧去了膳房监工,确保膳夫们把饭做好。 午餐的准备时间,不像早餐那么仓促,各队膳夫这回都拿出真功夫来,炒溜炸烹爆、煎塌贴焖烧,挖空心思把饭菜做好,而且最重要的是,要比别人做的好。 “瞧瞧,谁说国子学的膳夫不会做饭来着?”朱桢一手拿双筷子,一手端个碗,转着圈的试菜,赞不绝口道:“不错不错,味道都不错。” “不说大酒楼,小餐馆水平是有了。”罗贯中也拿着碗筷,跟他转着圈的吃,点头表示认可。 朱桢满意笑道:“所以说,管理的关键,就在于要调动人的主观能动性。只要做好预期管理,大家就会干劲满满。” “就好比一直说要给我师父出书,结果到现在也没个影儿是吧?”罗老师怨念道。 “快了,真快了。”老六讪讪笑道:“你师父要是出个短篇,我明天就能给你印出来。可他那是长篇小说哎,雕版师傅要一版一版的雕刻啊。” “我就是一说。”罗贯中嘟囔道:“省得你忘了。” “哈哈,忘不了。”老六便亲热的笑道:“忘了谁也忘不了罗老师事儿。” “我信你个鬼。”罗贯中翻翻白眼,他知道自己在老六心里,连前十都排不上。 不过前二十还是没问题的……罗老师又傲娇的想。 第六二四章 读书人的弯弯绕 为师生们奉上一顿丰盛的午餐后,两位学丞回到属于他们两人的绳愆厅。 这时候的金陵,天已经很热了。 罗贯中一回来,就赶紧拿起茶盏,准备倒杯凉茶喝。 却被老六先一步拎起茶壶,仰起脖子咕嘟嘟灌了一通。 “舒坦。这一上午,可干死我了……”老六搁下茶壶,把自己往椅子上一丢,见罗老师还端着茶盏不动弹。“怎么,还得等我给你倒茶?” “不是,这不是‘西施乳’,这是公用的茶壶。”罗贯中郁闷道:“你咋能冲嘴喝呢?” “瞎讲究。”老六翻翻白眼,把腿往大案上一翘,后脑枕着双臂,流里流气道:“咋跟我用一个尿壶来着。” “……”罗贯中心中有句妈妈批,不知当讲不当讲。 “好了,说正经的。”朱桢收起笑脸道:“上午的两场会面,你怎么看?” “我坐着看我。”罗贯中没好气的一屁股坐下,才闷声道:“没想到,宋祭酒和王司业都挺直肠子的,才见面就啥都说,交浅言深到这种程度,真不像国子学的一二把手。” “哈哈,直肠子?读书人钱不多,节操也不多,就心眼子多,肠子里头的弯弯绕多。”朱桢哂笑道:“我这一横空出世,他俩肯定都猜到,我是上头派下来的了。” “那肯定的,恁就差直接把‘上头有人’贴脑门子上了。”罗贯中笑道。 第374节 “少来,当我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是驴。”老六白他一眼道: “你看着他们一个个好像挺真诚的,但都是想方设法把我往沟里带——宋讷想把我的思路往党争上引,一旦真能让父皇或者大哥相信是南北之争,那可真是泰裤辣。” “是。”罗老师点点头道:“那样只要他不是谋反,都会安然无恙的,而他的对手,将全军覆没。所以他才会一上来,就点出南蛮北侉来。” “不过吴伯宗这个人,还得好好调查一下。”朱桢说着吩咐胡显道:“给四哥传个话,给他来个一号套餐。” “明白。”胡显应一声。 “……”罗贯中嘴角抽动一下,虽然不知道一号套餐具体是什么,但估计吴状元的底裤都要被扒掉了。 “王司业那边呢,就希望把宋祭酒打成万恶之源,愿望倒是挺朴素的。”老六接着道: “但是那个‘潜夫哥’让我很介意……我都那么臭他了,他还不走,留下来还一直在盯着我看,看的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他可能是王司业的谋主。”罗老师猜测道。 “怕不只谋主那么简单,姓王的每次说完话,都习惯性看他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接着往下说。”朱桢却摇头道:“这分明是下级当着上级的面时的表现,我看那姓王的八成只是台前的提线木偶,‘潜夫哥’才是真正的首脑。” “恁这都看得出来?”罗老师咋舌道:“还说我们作家爱瞎想,我看恁也不遑多让。” “哈哈哈,谁还不是个作家。”老六大笑着没跟他争辩,又吩咐表哥道:“把那个潜夫哥也加进名单里去。” “啊,四爷把手都伸到国子学来了?”罗老师震惊道,心说那以后自己可不能再裸睡了。 “也是出了这档子事才开始的。”朱桢淡淡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还远远未够班。” “……”罗贯中郁闷的直嘬牙花子,心说我再理你我是个王八。 “另外,晚课后,把乂字号的那几位叫过来,我有事情吩咐。”朱桢又道。 “是。”胡显又应声。他和邓铎两个,如今因为‘顽劣不交作业’,被学丞大人判在绳愆厅充作吏员一个月,所以正大光明的全天候待在这儿。 “对了,罗老师,我们午睡起来该干什么了?”吩咐完之后,朱桢又问罗贯中道。 罗老师白他一眼,还是闷声答道:“你今天正事儿还没干呢。” “啥正事儿?”老六问。 “打腚。”罗老师答道。 “这个活好,我喜欢。”朱桢高兴道。 …… 不当学生第一天,朱桢就恢复了午睡的习惯。 美美睡了半个时辰,他打着哈欠坐在江海水牙旭日升的屏风前,两眼发直道:“开始吧。” 罗老师便将厚厚的《集愆册》打开,翻到今天的日期。 上头林林总总登记了二十几条,都是今日各班助教,还有负责检查学规的学正报上来,由王班头登记下来的,本日诸生的违规行为。 朱桢略一浏览,发现违纪的理由五花八门,有堂考打小抄的、有打架的、有在号舍偷藏食物的、还有,艹…… “好家伙……”朱桢看的一愣一愣,看来学校管得再严,日子一长,学生一样会出各种幺蛾子。 “主要是因为休沐后头一天,违反学规的人会多一些。”罗贯中一副很懂的样子道: “对这些违规生员,初犯不计,再犯决竹篦五下,三犯决竹篦十下。第四次违规的惩罚就是发配边疆。” “这么说我记错了?”朱桢老脸一红,他上午在宋祭酒面前,还言之凿凿说‘按照学规,初犯记过,再犯五十,三犯笞一百充军’云云,没想到居然记错了。 “恁以为呢?”罗老师幸灾乐祸道:“老祭酒还真有涵养,居然没有当场拆穿恁……” “往好处想,”老六便打个哈哈笑道:“这样的处罚还不算太重。” “就他们那细嫩的屁股,五下也够受的。”罗老师叹气道:“要脱了裤子打,一下子竹刺就全扎到腚里了……回去后,还得请同窗,用镊子把刺一根根挑出来。疼痛不说,丢死人喽。” “确实有辱斯文哈。”老六想想便道:“那从今往后,就不用竹篦了。” 罗贯中大喜,刚要代诸生谢过殿下恩典,却听老六又道: “就改成抽皮鞭吧,这个不会扎刺。” “谢谢你啊……”罗贯中翻了翻白眼。 “好,”朱桢便兴致勃勃道:“把违规生员依次带上堂来,本大人要过堂喽!” “威……武……”王班头赶忙率众吆喝道。 “哈哈哈,不错,有前途。”老六给他们点赞。 第六二五章 谋杀不是自杀 大部分生员的罪过,都是天下学生都会犯的错,只要性质不太恶劣,老六皆是教育一番,‘权且记下顿鞭子’,便放他们回去了。 罗贯中就知道老六刀子嘴豆腐心,他一边在《集愆册》上做记录,一边摇头叹气。不对,不是刀子嘴,是臭豆腐嘴。 其实罗老师之所以能忍他,也是因为知道他的心是善的……才不是为了出书呢。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个违规的生员被带上,向老六作揖行礼,神色拘谨。 “放松点,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犯了什么事儿?”朱桢和蔼可亲的问道:“一一如实答来,可免皮肉之苦。” “回先生,学生周兆吉,崇志堂丙字班生员。”那生员忙小意答道。 “虫豸堂,什么鬼名字,跟一群虫豸怎么治理国家?”老六对坐在一旁的罗贯中道:“记下来,以后把这个名字改了。” “……”罗贯中无奈点点头。 倒把那生员听得一愣一愣,心说学丞这么大权力的么? 不过现在能不挨打最重要,他老老实实接着道:“学生因为那天偷着在校园烧纸,被人告密了。” “怎么,你还觉得委屈?”朱桢把脸一沉道:“你在校园里点火,被人家告发,还觉得委屈了?万一把校舍点了,几千号学生会有多少死伤,你想过没有?! “冲这个把你脑袋砍了都不为过!” “学生是在陶盆里烧的,那天也没刮风,就烧了一刀啊……”那周兆吉叫屈道。 “这样啊……”朱桢这才神色稍霁道:“那也不行,消防安全讲的就是‘防微杜渐’,要是人人都跟你学,早晚会出事儿的。” “这这,家里没死人,谁会烧纸啊。”周兆吉被这位学丞的脑回路震惊到了。 “唔,有道理。”朱桢道:“这么说,你家里有亲人去世?那也该你家里人烧纸啊,你在南京烧,谁给他送去花啊?” “学丞的担心,真……有道理,”周兆吉哭笑不得道:“只是我那位堂兄,卒于此地,家中尚未来收殓遗骸。正逢他头七,学生实在不能不给他送点路费啊。” “你这位堂兄……”朱桢眉头一簇,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道:“不会也姓周吧?” “咳咳……”满厅的人都咳嗽起来,这不废话么?都堂兄了,那能不是一个姓? “本官的意思是,他生前也是国子学的生员?”朱桢毫不脸红的问道。 “是的。”周兆吉点头道:“正是初二那天,在率性堂自缢的周步吉。” “这名字不好,‘不吉’,你大爷怎么给他起的?”朱桢先照例评论一番,然后才沉声道:“你把你了解的,你堂兄之死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本官,我就免了你的鞭子。” “是是,学生定然知无不言。”周兆吉赶紧点头如捣蒜,然后在回忆的搜寻起关于堂兄的部分来。 “学生跟堂兄从小一起念书,比堂兄晚了一年半进的国子学。来了之后,他一直很照顾我,后来学业紧张了,才没多少时间管我。 “于是学生有空便去看他,每次去都见他在埋头苦读。他说自己是我们县出的第一个太学生,全县父老看着,绝对不能丢人现眼。” “其实他平日的成绩很不错。但去岁年前大考,他因为压力太大,发挥失常,没能升入率性堂。”周兆吉叹口气道: “结果这个年,直接没法过了……堂兄自尊心太强,甚至不敢告诉家里,怕被乡里人笑话。” “唉……”朱桢叹了口气,年轻人总是这样,以为象牙塔就是全世界。殊不知走出去看看就会发现,世界大着哩。学校这段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已。 “有个问题,本官看学规上说,生员若是没升上率性堂,可以再读一年再考。”朱桢问道:“他为什么不选择复读,难道自尊心强到这种程度?” “堂兄其实是想复读来着……”周兆吉迟疑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道:“过年我一直陪着他,后来他都开始重新读书了,亲口跟我说准备再战一年,不成功、便成仁的。” “那为什么直接上吊了呢?”朱桢追问道。 “因为,因为学校跟他说,现在不允许复读了,直接就要充作吏员。”周兆吉眼圈一红道: “他告诉我这个噩耗时,我还陪他喝了个大醉。当时他说,要借着取物品再来国子学一次,找找祭酒、司业、博士,看看还有没有希望…… “没想到,他居然是回来自缢的……”周兆吉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落,情绪有些收不住了。 朱桢让人给他搬了把椅子,还给他倒了杯凉茶。 待其心情平复下来,老六才温声问道:“你知道他那天都找了谁么?” “不知道,但肯定得找助教,不然他都进不来这里。”周兆吉道。 “咦……”老六不禁轻咦一声。发现周步吉的尸首时,他正好在现场。亲耳听到那助教金文征说,好久没见此人了,没想到会跑回来上吊云云。 要是如周兆吉所说,周步吉来了先找金助教,那金文征就撒谎了…… 当然也可能是周兆吉撒谎,但可能性不大,因为自己一问便知,这种谎没什么意义。 “你堂兄的尸首,还在停尸房么?”朱桢又问道。 “是,这么热的天,唉……”周兆吉垂泪道:“还不知家里人什么时候能来收尸呢。” “是啊。”朱桢同情的点点头,又反复盘问了周兆吉几遍,见不像是编出来的,这才放他回去。 谁知周兆吉走到门口,又回身给朱桢磕头道:“求学丞为我堂兄主持公道!” “你放心,本官来这里,就是为了主持公道的。”朱桢点点头道:“还想起什么来,随时向我禀报。” “是。”周兆吉应一声,佝偻着身子,在暮色中离去了。 朱桢看着门外陷入了沉思,直到外头一片漆黑,罗贯中擦亮火镰,准备点蜡烛时,他才猛地一拍桌案。 把罗老师下了一跳,手里的火镰差点把脖子给抹了…… 罗老师刚要抱怨,却见朱桢面沉似水,怒喝道: “这是谋杀,不是自杀!” 第六二六章 真相 “殿下何出此言?”罗贯中震惊问道:“之前验尸时我也在场,应天府仵出的尸格上,都写的是自杀。” 第375节 “你难道不知道,杀人可以不用刀么?”朱桢冷声道: “你还听不出来么?那周步吉最后来学校,就是想以死相逼,让祭酒或者司业松口,允许他像之前的学长一样再复读一年。” “嗯,是这个意思。”罗贯中点点头道:“结果校方还是不为所动,他才在万念俱灰之下,了结了自己。” “当一个学生,用自己的生命求一个公道——是的,只是公道而已。上个月我入学时背的学规第十条,明明白白说的是‘学生不能升班便要留级。留级一年还不合格,才开除学籍’对吧?” “对。”罗贯中点点头。 “这说明到现在为止,学规还没有修改。就算现在修改了,‘法不溯及既往’,也应该影响不到他才是。”朱桢沉声道: “那校方有什么理由不许他再复读一年?哪怕他以死相逼都不松口,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殿下说的有道理。”罗老师当了一个月的学丞,自然比老六了解的更多。“但这个‘第十条’本身也有问题。” 说着他找来一本《国子学规》,翻给老六看道: “恁看这里,‘生员先于正义、崇志、广业三堂熟习儒经一年半;文理顺畅者,升入修道诚心二堂修习一年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方可升入率性堂;率性堂施行积分制,一年积八分方可毕业……’” 顿一下,罗贯中接着道:“然后才是恁刚才说的学生不能升班,便要留级一年云云……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少卖关子!”朱桢没好气道。 “哎。”罗老师只好讪讪道:“留级的规定在最后。从文法上,既可以理解为,这是对全年级的规定;也可以解读为,留级规定只是针对率性堂的,并不包括另外五堂。” “这不扯淡么,在没有另外规定的情况下,另外五堂就应该都遵守留级的规定。”朱桢大不以为然道:“法规制定的漏洞,应该以有利学生的角度来解读,而不是相反。” “听说以前,也确实是这样的。”罗贯中苦笑道:“之前,学中对于不能顺利升班的学生,一直是默认留级的。但这导致学中人满为患,号舍都不够住的。” “嗯。”朱桢点点头,他对这点深有感触。三千多人挤在这么小的夫子庙,简直要的疯掉。 “如果老生继续留级的话,今年新招的生员就安排不下了。为了不影响新生开学,宋祭酒和王司业商量之后,决定让没有升班的老生,一律暂缓返校。回头看看怎么安置他们。”罗贯中接着道: “但京城寸土寸金,国子学这种清水衙门,上哪找地方安置这么多留级生?这时就有人提出,按照学规的字面意义,只有率性堂的学生可以留级一年,其余年级都没这个资格,学校自然也不用管他们……” “净扯淡!”朱桢骂道:“教书育人的学校,跟自己的学生玩文字游戏么?” “所以听说宋讷当时没有答应。”罗贯中道:“但恁懂得,流言会变形的,消息不胫而走后,便传成了国子学要取消中低年级的留级,让肄业生直接罚做吏员。 “我了解的就是这些情况。”说完这么多,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杯凉茶,润润喉咙。已经忘了自己再也不用这个茶壶喝水的誓言。 好在朱桢也顾不上奚落他,脸色愈加阴沉道:“如果你说的属实,那周步吉来学校时,祭酒也好、司业也罢,都会向他澄清的,说些‘放心,没有这回事儿’,‘耐心,我们还在研究’,‘安心,我们不会放弃你的’之类,让他不要做傻事。” “对对,是内味儿。哪个当官的都怕在自己地盘上出事儿。”罗贯中点头连连道:“只要有希望,周步吉应该就能活下去,只有希望彻底破灭,他才会寻短见的。” “所以他见的那个人,非但没有拉他一把,反而把他的希望彻底扼杀!”朱桢沉声道:“你说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还真是……”罗贯中叹了口气道:“他要真是存心逼死学生来官场倾轧,那也太阴险,太该死了。” “对,我绝对饶不了他!”朱桢一拍桌子道:“去,给我把那个金文征带过来!” “是。”邓铎应一声,赶紧去寻王班头,一起去拿人。 …… 等着拿人来的空当,胡显带着乂字舍的几个舍友进来。 “学生拜见学丞。”几人赶忙规规矩矩的行礼。 “哈哈哈,咱们兄弟少来这套。”朱桢笑着从大案后起身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正是知道,才更震惊。”铁铉苦笑道:“难以想象,有人能在国子学想当学生当学生,想当老师当老师。” “那是因为你见识少了。”杨士奇却笑道:“洪兄就是明天当上祭酒,我都不奇怪。”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胡俨也笑道。 “你们少说两句吧……”马君则赶忙喝止他们,万一让洪兄误以为他们在讽刺他,友谊的小船岂不说翻就翻? “哈哈哈。”朱桢却被逗得哈哈大笑道:“看来你们没少猜测我的身份啊。” “嘿嘿,那当然了,说不好奇才是假的呢。”众舍友笑道:“昨晚我们猜了一宿,当然小黄早早就睡了,没参会。” “其实我早就告诉你们了,你们这么聪明,难道还猜不到么?”朱桢笑呵呵道。 “恁指的是,那两声‘本,本王’吧?”铁铉结结巴巴道。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一点就透。”朱桢大笑着点点头道:“重新认识一下,本王朱桢,大明皇帝第六子。” “果然是楚王加海王殿下……”几人惊呼起来,昨晚他们假定洪七是位王爷,很快就猜到了楚王头上,只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非得证实了才敢确信啊。 “学生拜见殿下。”马君则马上跪地磕头。 杨士奇和胡偐也赶紧跪下,还顺手拉了把铁铉和黄观,两人也如梦初醒,赶紧跪下。 “起来起来。”朱桢把他们一一扶起道:“没想到你们这就信了?我还以为要再费一番口舌呢。” “殿下多虑了,恁说是,那就一定是!”马君则激动的表示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聪明人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傻子才会当面质疑呢…… 第六二七章 夜审 其实朱桢就算不是楚王,家里的权势肯定也大得惊人,不然国子学怎可能跟他自己家开的似的? 所以对这些普通生员来说,他是不是楚王根本没差的。反正都是他们触不可及的存在。 但对他来国子学的目的,他们还是很好奇。游戏人生还是《梁祝》看多了,可这里也不好玩,而且也没得祝英台啊。 “你们以为我是来玩的么?错了。”毕竟一起睡了一个月,朱桢很了解他们的心思。便笑道:“本王还没那么闲,我从十三岁就开始被我父皇各种使唤。” 说着他看一眼胡俨和杨士奇道:“你们俩应该多少听说过我的事情吧?” “呵呵,是。”两人点点头,笑容都有些不自然。万万没想到在江西令人谈之变色,可叫小儿止啼的大魔头,居然跟他们当了一个月的同寝舍友,还整天求他们帮着写作业。简直是简直了…… “那殿下此来?”杨士奇忙凑趣问道:“有什么秘密任务么?” “哈哈士奇,有前途。”朱桢大笑道:“你说对了,本王此来,是奉了父皇的旨意!” 说着便将事情的原委讲给他们听。 “这样啊。”几人听了都很振奋,在他们眼下的世界中,没有什么比国子学的事情更大的了。自然不会觉得皇上派亲王来是小题大做了。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么?”哥几个摩拳擦掌问道。 “还真有。”朱桢笑着指了指厅中几口大箱子道:“这里是国子学成立以来的所有账目,我都让人弄来了。你们帮我一起查账吧。” “这可是个大工程。”哥几个看着箱子里满满的账册,一阵阵头大。“帮忙当然没问题,可我们不会查账啊。” “这个简单,你们那么聪明,我一教你们就会。”朱桢笑道:“反正眼下的课程,你们这些家伙上不上都一样,还不如跟本王学一点审计,等将来不管到哪做官都用得上。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学啊?” ‘审计’一词秦朝就有,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实行了严格的财政制度,设立了‘计簿’和‘审计’两个部门,负责对国家的收支和财政状况进行监督。 学神学霸们对此自然不陌生。知道掌握了这门学问,就不会被下面人蒙蔽,对衙门的掌控力也将大大提高。更重要的是,在这官途多舛的大明朝,不会稀里糊涂就被下面人连累死。 他们都是要当官的,闻言自然意动。 “想学想学。”众人纷纷点头。 “能拜殿下为师,真是学生三生修来的福分啊。”东阳马生老毛病又犯了,恨不得立即拜为义父。 “哈哈好,今天不早了,先回去早点休息吧,我让人给你们班上告个假,明早就来上班吧。”老六看到邓铎带着个穿从八品服色的官员进来,便打发他们先回去了。 …… 来的正是金助教。 待那些生员离去后,他有些不快道:“这么晚了,学丞找下官有何贵干?” “当然是了解情况了。”朱桢请金助教坐下,开门见山道:“那周步吉是你原先班上的学生吧?” “据下官所知,此案已经结案了。”金助教眉头皱的更紧了。 “但现在又有新的线索出现。”朱桢沉声道:“金助教也不想自己的学生死的不明不白吧?” “……”金文征看了他半晌,方问道:“这是正式的问话么?” “当然。”朱桢点点头。 罗贯中已经端坐小桌后,提笔准备记口供了。 金文征方缓缓点点头。“请问吧。” “别紧张,咱们先随便聊聊,就从周步吉这个人说起吧。”朱桢微笑道。 “好。”金文征微微颔首。 “说说关于他的事情吧,比方说对他的印象。”朱桢循循善诱道。 “这个人是山西来的,平时比较闷,不大爱说话,三年了跟下官也谈不上什么深交。”金文征便字斟句酌道: “他念书虽然很用功,但有北方生员基础薄弱的通病,考试总是落在南方生员的后头。当初从修道堂升崇志堂时就很悬,所以没升上率性堂,也在意料之中。” “嗯,我听说他有强烈的复读意愿,肯定也跟你表达过吧?”朱桢道。 “是,他跟下官说了好几次,想再念一年。”金文征点头道:“但一来,下官觉得他再念一年,也考不过那些南方考生,其实是浪费时间。二来,上头命所有未升班的生员,搬出校舍等候发落。所以下官也没法答应他。” “是谁灌输给他,校方准备不许他们复读,要直接罚做吏员的说法?”朱桢问这话时,双目定定盯着金文征。摇曳的烛光下,样子很可怕。 “这下官就无从得知了。”金文征咽口唾沫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谣言,搞得人心惶惶。我跟说他了,这件事祭酒和司业还在研究,根本没定下来。唉,奈何他宁肯信那些谣言,也不信下官的话。” “你跟他说,还没决定?”朱桢粗眉一挑,跟罗老师对视一眼,罗贯中撇撇嘴。 显然,这金助教和那周兆吉中间,有一个撒了谎。 这一把,朱桢站周兆吉。他便沉声道:“但那周步吉的堂弟周兆吉明明说的是,他堂兄起先都在读书准备复读了,后来听了这个说法才崩溃的。” 顿一下,朱桢加重语气道:“而且周兆吉说,他问过堂兄,这消息哪里听来的!” 说着他重重一拍惊堂木道:“他说,就是你告诉他的!” “一,一派胡言!”金助教没被他的话吓到,却被他这啪的一声吓了一跳。“下官怎么可能跟学生说这种话呢?学丞没有证据,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的。”朱桢冷笑道:“你原先班上,有将近一半的生员,跟他同样的情况。我就不信你能只跟他一个人,不跟其余的生员说。” “我这就派人出去,挨个询问,你说过这种话没有!”说着他提高声调道:“要是所有人都说你说过,你再抵赖也没有用的!” “……”金助教脸色煞白,自然不能认账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对你有什么好处?”朱桢沉声拍案道:“但我知道,那本弹劾宋祭酒的弹章,就是出自你之手!三十六名学官联署,也是你发起的!” 第376节 第六二八章 漏洞百出的谎言 绳愆厅,朱桢夜审金文征。 面对老六的质问,金助教汗如浆下,瞠目结舌道:“你,你小小的一个学丞,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所以说你们这些教书匠,安心教书不就得了?一点政治头脑都没有,干嘛要学人家搞政治?真是一群不自量力的书呆子。”朱桢哂笑一声,幽幽道: “宋祭酒和王司业,都不会问本官这个问题。” “……”金助教脸涨的通红,半晌方不忿道:“休要血口喷人,书生怎么了,两千年来都是儒生治国。你又算老几?也敢质疑读书人?” “两千年来国家没进步,居然还越来越弱,被胡虏轮番入侵,甚至亡国近百年,差点就亡国灭种。这就是儒生治国的成绩,也好意思显摆!”朱桢不屑的哼一声道: “反倒是历朝历代,国力鼎盛,战无不胜的时候,恰好都不是儒生在治国。” “你,你一片胡言!”金助教气的浑身发抖,想要辩驳他,却颓然发现对方说得对…… “算了,你还不够资格跟我讨论这个话题。”朱桢实话实说却伤人道:“咱们还是说说,你捣这些鬼到底图个啥吧?” “下官写弹章弹劾宋祭酒,不图虚名,更不图私利,纯粹是出于义愤!出于公心!出于对学生遭遇的同情!”金助教言之凿凿道,似乎对自己这套说辞深信不疑。 “你放屁!你要是真同情他,你就该给他希望!而不是用谣言摧毁他的意志,亲手把他推下悬崖!”朱桢愤怒的拍案道:“我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本官没有害他!”金助教急忙分辩道: “其实本官不敢把话说的太满,也是为了自保。他们那帮生员都快魔怔了,非要我保证不会被开出学籍。我哪敢夸这种海口?只能把我听来的消息,不管好的坏的都告诉他们…… “所以你就把这个当坏消息告诉他了?”朱桢冷冷问道。 “是,要是只说好消息,我怕他们到时候失望太大。所以……”金助教咽口唾沫道。 “那初二那天,周步吉来学校,是跟你约好的吧?”朱桢跳到下个问题。 “没,没有。”金助教摇头道:“那天我正好不太舒服,向祭酒了半天假,下午才上班的。” “你又在放屁了。”朱桢怒哼一声道:“没人带着他都进不去正院,更别说祭酒、司业堂了!不是你答应会替他引见,他能跟堂弟说,自己要来见宋祭酒、王司业?!” “按说他想见到祭酒、司业,最好的机会是在当日师生齐聚的升堂仪式上。众目睽睽之下,冲出人群,跪地鸣冤,效果最好。”朱桢接着沉声道: “但那天升堂时,全程无人喧哗,没出一点状况。这说明他心里有底,认为不必如此,就能体面的见到两位校长。正是你给了他这份自信,对不对?!” “那都是他自说自话,我可没答应他。”金文征全身内衣都湿透了,心中暗暗哀鸣,这人是魔鬼么?为何什么这么清楚? “肯定又是那套模棱两可,让他自以为是对不对?”朱桢冷声道:“可你也同样太自以为是了——生怕事后要担责,居然请假了!这不正说明你心里有鬼么!” “这怎么能说明呢?”金文征瞠目结舌道。 “因为你要是心里没鬼,就只会担心他会不会在祭酒司业面前,有什么过激的言行?担心万一结果不好,他会不会干傻事、寻短见啊!”朱桢冷笑道: “你应该早早就在校门口等着他,寸步不离陪着他,直到平安把他送出国子学。这才是问心无愧的表现——可你却居然请假了!这不正说明,你早就知道他这次肯定没有好结果? “不,你肯定知道是最坏的结果,能逼得他寻短见的那种!所以你才得躲开,对不对?!”朱桢冷冷看着金助教,那双降妖除魔练出来的招子,看的他心慌意乱,感觉自己的肺腑肝肠都被看得透透了。 “我没有,我不是……”但坦白的后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只能负隅顽抗。 “那你为何要请那半天假?!”朱桢冷声问道。 “难受的下不来床。” “什么病,哪里不舒服?”朱桢冷笑道:“本官可听说,宋祭酒很不好说话,没有正规大夫的诊断,是不会准假的。” 说着他揶揄笑道:“说吧,请的哪个大夫,本官明日就把他叫来问个明白!” “是,是……”金助教擦汗道:“是国子学的刘医官。” “把那刘医官叫来!”朱桢立马丢了根火签。 “是!”邓铎得令,马上去传人。国子学的官员,平素也都住在校舍内,要找什么人很方便。 须臾,那四十多岁的刘医官,也衣衫不整的被带来了,应该是从被窝里被拖出来的。 “学丞大人,啥事儿不能明早说?”医官比学官还没地位,就这样都不敢发火,依然陪着小心道:“那事儿肯定很急吧?” “是本官性子急。”朱桢淡淡一笑,将问题抛给他道: “金助教说,本月初二他病了,请你看过开了假条。本官现在问你,他得了什么病,上午病的下不了床,还不耽误下午活蹦乱跳的到处串联?” “这……”刘医官看看金文征。 金文征也巴望着他。 “回学丞。”刘医官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国子学师生三千多夫,却只有下官一个大夫,每天看的病人太多,哪能记得过来?” “这么说你忘记了?”朱桢轻声问道。 “真忘记了。”刘医官点头道。 “那本官就帮你回忆回忆。”朱桢便温和笑道:“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咱们是同行。” “大人也是大夫?”刘医官惊喜问道。 “算不得大夫,最多算个赤脚郎中,知道些民间偏方罢了。”朱桢笑道:“比如说治你你健忘症,我就有个简单的办法,我写一行字,你跟着念,念完了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真的么,我不信。”刘医官摇头道。 “事不目见耳闻,焉能臆断其有无乎?”朱桢笑道:“究竟中不中,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刘医官便走到桌案前,朱桢提笔写过一个,他就念一个。 “玩……我……鸟……” “好哇,居然敢在绳愆厅公然出口成脏!”朱桢闻言,马上丢下笔,一拍惊堂木道: “来人,笞五十!” 第六二九章 横竖都是错 绳愆厅。 “玩我鸟?太猥琐了吧!”众人惊呼一片。 “这种要求,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胡显被震撼两年半道:“这大庭广众的。” “口真重啊。”邓铎也感叹道。 就连老王都小声嘀咕道:“俺都是黑着灯弄……” “你,你!”刘医官又羞又急,额头青筋突突直跳道:“明明是你写的‘玩我……鸟’,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本官可不是那种腌臜泼才。”朱桢举起那张纸来,对罗贯中道:“你来念!” “王元鹅……”罗贯中有气无力道。这老六现在不光像曹贼了,跟高太尉也有一拼了。 “什么?你胡说……”刘医官瞪大眼,仔细打量着那三个字。但见其确实变成了‘王元鹅’。 “不是,你是故意的……”刘医官欲哭无泪道:“哪有挨这么近‘王’和‘元’,拉这么开的‘鹅’?” “本官不善书法,你管得着么?”老六臭不要脸道:“这叫心中有佛你见佛,心中有便便你见便便。” “我没有,我刚起床,我有眼屎……”刘医官感觉快要窒息了,终于知道被冤枉是个什么滋味了。 “不是,人都是竖着写字,你怎么横着写?”见刘医官都要被玩尿了,金助教赶紧帮腔。 “我写匾呢。”老六便道。 “写匾也是从右往左写的。”金助教道:“哪有从左往右写的道理?你这是赤裸裸的构陷!” “好吧,那我再从上往下写一个,再给他一个机会。”朱桢便笑着。 “好!”刘医官马上又来了精神:“我这回肯定不会念错的。” 朱桢便提笔重新写了个字,看着他。 刘医官念道:“日。” 老六再写个。 刘医官再念:“蛋。” 老六写第三个了。 “大……”刘医官念完,嘴角直抽,仿佛有中风迹象。 “这回更过分了。”胡显叹气道:“刚才只是猥琐,现在直接改骂人了。” “是啊,‘日,蛋大’,真是太脏了!”邓铎等人也纷纷点头。 “可他就是这么写的啊?”刘医官委屈极了。 “仔细看,此乃——‘是中天’啊,笨蛋!”朱桢把那张纸怼他脸上道:“还说自己没骂脏话?把他拖下去!” “你,你你……”刘医官人都麻了,‘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王班头便带人将他拖到隔壁刑室去。 朱桢也对那目瞪口呆的金助教笑道:“我抽几鞭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完便撸着袖子进去。 …… 刑室内,刘医官已经被往红凳上一按,裤子一脱,麻绳一捆,成了待宰的光猪。 王班头从墙上取下皮鞭,沾了沾盐水,狞笑着就要抽打。 “等等,第一下我来。”朱桢却把鞭子要了过来。这么完好的屁股,第一下当然要他亲自来了。 啪的一鞭子抽下去了,刘医官嗷的一声惨叫,挺白的屁股上就多了一道红印子。 “别打了,我说……”他一下就顶不住了。 “现在求饶,晚了!”朱桢正在兴头上,哪管他告不告饶?啪啪啪,一鞭一条痕,打得过瘾极了。 他甚至体会到了老贼的快乐…… …… 外间厅中。 听着里头传来鞭挞声、惨叫声,金助教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第377节 那边罗贯中将口供简写速记的部分补完,抬头看他一眼道:“你尿急么?” “呃不……”金助教尴尬一笑,旋即又改口点头道:“是下官闹肚子。” “出门往西,最角上是茅厕。”罗贯中便随口道:“自己带纸。” “好好,下官有草纸。”金助教赔笑道:“那下官先去方便了。” “快去快回,别耽误了学丞问话。”罗贯中淡淡道。 “唉,好的,很快。”金文征话音未落,便夹着屁股小跑出去。 “演的还挺像。”罗贯中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 …… 那厢间。 老六足足抽了二十鞭子才过瘾。 再看刘医官的腚,都给打成红心火龙果了。 刘医官整个人都不好了,腚疼是一方面,这时候其实还不太疼。关键是心理的巨大打击……他在官廨里睡得好好的,稀里糊涂就让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耍了两把打了一顿,换谁谁也懵啊。 “还有三十鞭子。”朱桢把鞭子丢给王班头,问刘医官道:“是让他继续,还是你说说?” “别打了,我说,我说……”刘医官赶忙流着泪儿,一五一十的招认。 “初一那晚上,金助教带着两瓶酒,一包肉条来找我,说明天有点事儿,让我给他开半天假条。 “这种事儿常事儿,那些学官时不时就来这么一出,所以小人也没多想,就给他开了。”刘医官垂泪道:“没想到是这么个后果,呜呜……” “那你为什么撒谎?”朱桢沉声问道。 “小人一是不想多事,二来……那金助教可得罪不起。”刘医官还不知道金文征已经便便遁了,压低声音道。 “他跟潜夫公是同乡,算是那帮人的后辈,学中好多讲官都听他的。”刘医官道:“小人不过是个小小的杂官,哪敢得罪他?” “哪帮人?”朱桢皱眉问道。 “就是……那帮人……”刘医官竟不敢直呼其名。 “给我打。”老六道。 ‘啪啪啪’几鞭子下去,他便老实交代道:“学丞知道官场有乡党吧?什么淮西帮,浙东帮的。” “嗯。”朱桢点点头。 “金助教、潜夫公这些人都是苏州那边来的。”刘医官小声道:“好像司业大人也是。人家老乡帮老乡,老乡护老乡,咱们这种小角色可得罪不起。” “说你自己就行了,不用带着本官。”朱桢翻翻白眼道:“本官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是是……”刘医官心说麻痹,一个八品学丞还大人物?真要是大人物,为啥不打金助教?也就敢欺负欺负我这种杂官。 “那,祭酒大人有什么乡党么?”朱桢又问道。 “这倒没听说。”刘医官摇摇头,老六还真问对人了,整个国子学就他一个大夫,他接触的人是最多的,知道八卦也多。 “北方人怎么能教书呢,误人子弟怎么办?” 第六三零章 潜夫哥的猪队友 绳愆厅,红事房中。 “北方人怎么了?宋祭酒不都是北方人么?”老六闻言皱眉道。 “北方人让鞑子奴役了几百年,大都读书不行的。”刘医官有个好处,就是这些事跟他基本没啥关系,纯粹当个谈资,所以说起来一点没负担。 “北方人里有学问的,都给鞑子皇帝的干过。现在出仕本朝,谁知道心向哪边?”刘医官道: “好比宋祭酒。其父寿卿公,仕元四十余载,五持宪节,逮事七朝。他本身也是元朝进士,还当过元朝的官儿。这种父子两代都向元狗称臣的人,学问再大,皇上再信任他,师生们背地里也会埋汰的。” “怎么埋汰的?”朱桢神情有些凝重,没想到宋讷说的情况还真挺严重。 “说他,数典忘祖、叛国背主,无君无父、不忠不孝……”刘医官越说声音越小道。 “这么大的仇么?”朱桢有些震惊道。 “唉,他是北方人是一方面的,他还让讲官们的日子不舒服了。”刘医官道:“原先在国子学里当教官可是美差,整日里优哉游哉,袖手高坐,谈天说地,游山玩水,几年后就能放出去做官,真是人人称羡的清贵之选。 “现在可倒好,让宋祭酒弄得一天到晚忙的脚打后脑勺,还动辄得咎。每月还要接受考核,名次落后的讲官挨训挨罚,甚至被奏请开革,恁说他们能说他好话么?” “唔。”朱桢点点头,还真是旁观者清。没想到这个国子学的医生,竟然给了自己这么多有价值的信息。 但是他还想要更多:“那今年那些病死的学生,是怎么回事儿?” “读书人身子骨弱,学习太辛苦了,起早贪黑,悬梁刺股,饭菜又没油水。唉,其实就是穷人容易得的虚劳病。”谈到自己的专业来,刘医官就更有话说了。 “不过国子学生得这个病,确实不应该。” “那这病怎么治?”朱桢沉声问道。刘医官这话,换了别人可能不信,但他信。 在国子学才上了一个月,他便感觉全身无力,脚步虚浮,就像回到在金桥坎的日子。 “简单,一天一碗肉汤,连喝一个月,保准红光满面,哪儿都不虚了。”刘医官自信道。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朱桢点点头道:“你指导膳房的人,给学生们进补,一个月后要真如你所说,那本官就赦你无罪。” “遵,遵命!”刘医官大喜过望,看来能逃过去这三十鞭了。 …… 给刘医官录完了口供,朱桢便让个皂隶送他回去,自己给自己腚上上药。 待老六从红事房出来,果然不见了那金助教的身影。 “真走了?”朱桢毫不意外。 “这孩子胆子不大,一直想走不敢走。后来还是我给他台阶下,他才尿遁的。”罗贯中笑道。 “他去哪了?”朱桢问道:“去王司业那儿搬救兵了?” “咱们的人跟着他,发现他没去司业官廨,而是去找陈潜夫了。”胡显沉声道:“殿下所料不错,那陈潜夫真是他们的主心骨。” “只可惜仓促之间,锦衣卫还没能对他进行监听。”说着他叹口气道:“不知道他们在说啥。” “这种独居的老头,最难监听了。”老六却不在意笑道:“需要上些技术手段的,短时间内可搞不掂。” “不过知道他去找谁,就已经足够了。”朱桢接着沉声道:“明天咱们就会一会那位潜夫哥。” 说着打个哈欠道:“关门睡觉了。” “那金助教应该还会回来吧。”罗老师提醒他道。 “过时不候了。”朱桢撇撇嘴道:“我们又不是十二时辰不打烊。” …… 另一边。金助教借口上茅房,一溜烟窜到了后院的官廨区,‘笃笃笃’一阵敲门。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潜夫公提着灯笼出现在门口。 各家奴仆都是不能进国子学的,所以只能自己开门。 “什么事,这么晚了?”陈潜夫皱眉问道:“不知道老人家都睡得早么?” “麻烦了,潜夫公。”金助教闪身进去,慌里慌张道:“我们做的事情,要被查出来了!” “慌什么?”陈潜夫不动声色道:“谁查的,那位新来的学丞么?” “除了他还能有谁。”金助教一阵阵心悸道:“我还是头回见,学丞能有这么大威势呢。” “不是学丞威势大,是因为那洪锷做了学丞。”陈潜夫说着,眉头更皱。“你什么时候跟他打交道了?” “今晚他把我叫去问话。他居然连那周步吉是来学校找我,而我却请了假都知道。”金助教一脸震撼道: “为了证明我是故意找借口躲开的,他居然把刘能叫来,还用了刑……” “他给刘医官用刑了?”陈潜夫头皮一炸,忙道:“那怎么放你回来了?” “不是放我回来的,是我借着上茅房,来找你问计的。”金文征道。 “洪学丞就这么放你出来了?”陈潜夫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放你出来?” “他当时在红事房亲自鞭挞刘能,不在外间,我就跟罗学丞打声招呼,出来了。”金文征道。 “是人家暗示你,可以出来的吧?”陈潜夫一脸压抑不住的怒气。 “……是。”金文征迟疑一下,还是点头道。 “你这个蠢货!”陈潜夫气得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金文征被打懵在当场。“咋,咋啦?” “人家是故意放你回来的,蠢货!”陈潜夫气不打一处来道:“就是想看看,你去找谁了!欲擒故纵的道理都不懂么?” “啊。”金文征眼前一黑道:“那我赶紧回去。” “蠢货,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人家都知道你来我这儿了。”陈潜夫无语道。 “那我……”金文征进退失据道:“到底该咋整么?” “不用着急了。”陈潜夫沉声道:“跟我进去,把今晚你们的谈话,一五一十全都讲给我。” “哎。”金文征应一声。便进到屋里,将所有事情讲给陈潜夫。 听完之后,陈潜夫长叹一声:“你个蠢货,把咱们的底细,全都透给人家了……” 第六三一章 千古艰难惟一死 “不会吧?”金文征难以置信道:“都是他自己知道的,我没主动透露任何事儿啊。” “人家本来都是猜测,叫你这种小角色过去,只是想诈一诈你,来个敲山震虎。也没报多大希望。”陈潜夫整个大无语道:“结果你倒好,全都给人家证实了。这不是透底是什么?” “真的假的?他那么年轻,看着那么普通……”金文征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城府?” “他要跟你一样,上头会派他下来么?”陈潜夫长叹一声道:“而且从他跟你说话的口气也能听出,他的真实身份,比老夫原先料想的御史高多了。” “能,能有多高?”金文征一阵喉咙发干,心悸得厉害。 第378节 “高的你只能仰望那种……”陈潜夫苦笑道:“虽然吴状元那边还没回话。但南京城里,这么年轻,地位又这么高的人,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再加上读书尚可,深受皇上或太子信任,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那,那是谁呢?” “我想,很可能是楚王吧。”陈潜夫缓缓道。 “不,不可能!”金文征吓得失声尖叫。“堂堂亲王跑到国子学来,先当学生再当学丞,这样很好玩么?他有病么!” “我今晚一直在寻思他的身份。你来之前忽然想到,当年我曾有幸拜会过年轻时的今上,那洪学丞的长相,颇类天颜啊。”陈潜夫叹口气道: “现在京里,年纪又差不多的几位殿下里,燕王读书不行,没法坚持一个月不穿帮。齐王其实很合适,但他半个月前被楚王当街鞭笞,听说打得皮开肉绽,所以也不可能。那就只有那位大名鼎鼎的楚王了。” 说着他长叹一声道:“起先我也觉得这个结论太过匪夷所思,准备明天找人打听一下,楚王殿下的长相和行踪。但听了你的描述,便感觉不用了,就该是他。我听同乡说过他的事迹,有些话,换了别人是说不出来的。” “那,那该怎么办啊?”金文征都吓尿了,是真尿了那种。现在打死他,他都不敢回去了。 “只有一条路了。”陈潜夫转身打开床头的匣子,摸出个瓷瓶,从里头倒出粒药丸。 “这是什么?”金文征瞳孔一缩。 “逍遥丸。”陈潜夫将那枚蓝色小药丸递给他道:“吃下去,你就会在极乐中登天。” “毒,毒药?”金文征被蝎子蛰到般松开手。 “那你就等着被抓起来严刑拷打,祸及挚爱亲朋吧!”陈潜夫严厉道: “而且这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你不负责谁负责?” “怎么会是我惹出来的?”金文征不解道。 “不是你‘干大事而惜身’,自作聪明找刘医官伪造假条,躲开周步吉到校,楚王也抓不住这个漏洞。那周步吉的死就还是自杀,谁也不用担责,懂吗?!”陈潜夫怒道: “你要是觉得,你可以挺得过接下来的酷刑,什么都不会吐露,你也可以选择不吃!可你能么?” “不能……”金文征很有自知之明。 “那不就得了?这会儿那刘医官肯定什么都招了,你的嫌疑已经洗不脱了。再回去时,楚王就不会对你那么客气,严刑拷打都是轻的。而且以皇上的脾气,最后你肯定也难逃一死了!”陈潜夫长叹一声道: “是自杀保全家,还是让全家陪你一起死,这很难抉择么?” “那,那你呢?”金文征死死盯着陈潜夫。 “本来老夫可以置身事外的,可你个该死的今晚居然第一个来我这儿。”陈潜夫一脸的无奈道:“所以老夫也在劫难逃了,也一样会吃的。” “好,他们要来抓我,我就吃。”金文征这才接过来,收入袖中。 “千万不要犹豫,不然你会后悔万分的。”陈潜夫真想直接给他吃下去,可自己一个糟老头子,只能靠嘴巴说说,没法按着脖子给他往下灌。 ……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朱桢按时醒来,一边洗漱,一边打着哈欠问道:“什么情况?” “一切正常。”在外头值夜的表哥,打开了绳愆厅的大门。 朱桢往外瞅了瞅,没有人跪在门外…… “昨晚也没人敲门?”他皱眉问道。 “没啊,一晚上都很安静。”邓铎道。 “奇了怪了,他摆烂了?”朱桢刷着牙,含糊道。 “谁?”邓铎问道。 “还能睡?那个掉到茅坑里的金助教啊。”罗贯中也端着茶杯在旁刷牙。这都是朱桢硬性要求的,他身边的人都必须刷牙,不然口气太熏人了。 “哦,他啊。”邓铎恍然道。 “不对劲,立刻去抓人!”朱桢忽然意识到什么,牙膏都来不及吐,就穿着个风骚的大裤衩,冲出了绳愆厅。 哼哈二将赶紧跟上去。 “等等我。”罗老师也赶紧披上官袍,光着一双大毛腿,穿着木屐嘎达嘎达跟出去。 老六一口气跑到讲官们集中居住的官廨外,看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却傻了眼。 “这一间。”邓铎昨晚来过,一指左手第三间。 朱桢便嘭的一脚,踹开了房门! 官廨内,几个学官都还没起呢。昨晚金助教发了半宿神经,他们耐着性子陪了他半宿,这会儿睡的正香。 踹门声吓得他们一个激灵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赶忙道:“起来了,这就起来了。” 还以为祭酒来抓他们赖床呢。 …… 朱桢冲进房内一看,便见三个讲官都被吓得坐起来。 但他定眼一看,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金文征呢?”他挥舞着牙刷,恶狠狠问道。 “……”三个懵懵懂懂的教官,指了指唯一一个还有人躺着的床铺。 朱桢一看,那人头上蒙着被子。房间内都闹腾成这样了,依然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 他的心揪成一团,暗骂自己托大,然后掀开了被子。 便见他以为已经自杀的金文征,正抱着枕头呼呼大睡…… 还磨牙放屁流口水,睡得恶行恶相。 朱桢却长长松了口气,没自杀,也没被自杀就好。 第六三二章 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 当金文征被邓铎用大耳瓜子扇醒,搞清楚状况后,第一反应是往枕头底下伸手。 邓铎眼疾手快,赶忙一拳砸在他手腕上,然后猛一抬肘,就把他胳膊卸了。 金文征惨叫着翻身在床,邓铎翻开枕头一看,并不是他想象的匕首,而是一枚蓝色小药丸。 “这是什么?”邓铎单手把死狗似的金文征拖起来,手持药丸质问道。 “逍,逍遥丸。”金文征满身大汉道。 “吃了会死的那种?”朱桢问道。 “嗯。”金文征点下头。 “既然有这个,为啥昨晚不吃?”朱桢不解问道。 “唉……”金文征叹口气,低下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 “好好,这么想就对了。”朱桢给他点了个大大的赞。 他本以为文人喜欢劝别人死,自己惜命的很,所以起先没往金文征会自杀这上头想。 而是等着这厮上门跪求一条生路。 结果一宿没等着人来,老六心说坏事儿了,自己浪过头了。 冲来一看,好家伙,他还真打算对自己狠一点。不过还好,还不算太狠…… …… 等老六和邓铎,把垂头丧气的金文征带出官廨。便见另一边,罗贯中和胡显也带着面色灰败的陈潜夫出来了。 “呦,这个也活着呢。”老六十分惊喜,他本来都不抱希望了。觉着那‘逍遥丸’既然是陈潜夫给金文征的,那他自己肯定已经吃了。这会儿差不多都凉透了吧? 他让罗老师和表哥过去,是给陈潜夫收尸的,没想到这老倌儿也没死…… “谁知道呢,他的药瓶还在匣子里呢。”罗贯中拍了拍夹在腋下的匣子。 “那就一块带回去吧。”老六摸一摸嘴边,牙粉都凝固了。 于是金文征和陈潜夫两个,便被一起押往绳愆厅。 “你怎么答应我的?”陈潜夫瞥一眼一旁的金文征。 “我还没来得及吃药,就被他们他们把胳膊撅了。”金文征苦着脸道。 “唉,真是竖子不足与谋。”陈潜夫叹气道:“你听我的,早点吃上,不就不遭这个罪了?” “还说我呢,你咋也没吃?”金文征没好气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陈潜夫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想回答他。 “笨蛋,他觉着只要你吃了,他就不用吃了。”老六哈哈大笑的拆穿他。 “老匹夫贪生怕死!”金文征气得鼻子都歪了。 “哈哈哈,所以说,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朱桢大笑起来,刚要调侃这两位几句,却听前头一阵喧哗。 “站住!”却是一群愤怒的讲官,拦住了去路。 邓铎两个赶紧将朱桢护在身后,罗老师想了想,决定自己断后…… “你们要干什么?”胡显高声呵斥道。 “这话该问你们才是!”何操几个挑头的讲官大声质问道:“绳愆厅什么时候可以跟应天府一样抓人了?!” “就是应天府,也不能随便抓捕朝廷命官!”田子真几个高声应和道:“胡作非为也该有个限度!” “这才上任几天?就打了我们的助教、医官,现在又要抓人!”更多的讲官跟着义愤填膺道:“宋祭酒、王司业也不管管?就由着你们胡来吗?!” “放人,放人!”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一个。 胡显回头看看老六,拍了拍腰间。 意思是,亮牌子吧。 朱桢也知道,跟这帮书生吵架,那是吵不赢的,便点点头。 胡显刚准备亮一亮千户腰牌,却听一声断喝:“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目无学规、聚众喧哗,如何为人师表?!” “祭酒。”众学官赶紧条件反射的躬身施礼,让开左右。嘴上却不停道: “恁得为陈博士、金助教做主啊!” 第379节 “不然国子学就成绳愆厅的天下了……” “祭酒……” “你们都住口。”宋祭酒扫了众人一眼,又看看潜夫公和那金文征,最后目光才落在老六脸上道。 “你跟我来一趟。” 老六点点头,见王班头带着手下也匆匆赶来了。 “你带着老王他们,在这儿看着他俩。”他对胡显吩咐一声,然后跟着宋讷去了祭酒住的小院。 …… 宋讷的院子跟王司业的格局一模一样,但内里却没有王司业那般琴棋书画、文人雅趣,依然是到处堆满了书。 “随便坐。”宋讷给朱桢搬开一摞教案,腾出个杌子来。 朱桢便一撩袍子下摆,施施然坐下道:“祭酒有何贵干?又有数学题不会做了?” 宋讷看着朱桢那张还粘着牙粉的大脸,叹了口气道:“该老夫问你,你来国子学,到底有何贵干?” “这问的多稀罕。”朱桢淡淡笑道:“下官一直在照祭酒的吩咐行事啊。” “我的吩咐?”宋讷眉头一皱。 “对啊。”朱桢笑道:“那周步吉的堂弟周兆吉,是祭酒安排人送我那里去的吧?那些话,也是你教他说的吧?” “……”宋讷没有否认。 “祭酒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难道不就是让我去查金文征么?”朱桢笑道:“只是没想到他这么配合,居然又把陈潜夫带出来了。” “好吧……”宋讷沉吟半晌,方缓缓点头道:“周兆吉确实是我安排的,但他所说没有一句假话——周步吉出事后,老夫就一直在暗中调查他的死因,然后查到了这些情况。 “其实我就算不多事,以尊驾的能力,相信早晚也能查出来。我只是让你快点看到该看到的罢了。” “好,祭酒这脾气我喜欢,大家都很忙,没时间墨迹。”朱桢笑着颔首道:“搞定的越快越好。” “没错。快点完事儿,就快点离开国子学吧。”宋讷点点头道。 “不是。祭酒以为,光抓几个人,国子学的问题就解决了么?”朱桢却一脸不算完道。 “难道不是么?”宋讷沉声道:“揪出了捣乱鬼,一切自然恢复正常!” “不不,那样只是治标不治本。”朱桢却摇头道:“通过这些天的调查,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那帮人只是放大了国子学存在的问题,却不是问题的根源。根子还没揪出来呢,事情怎么能算完?” “你就直说,根子在我身上不就得了。”宋讷哼一声道。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咧。”朱桢放声大笑起来。 第六三三章 男人,不止一面 “但老夫并不认为自己有问题。”宋讷却固执的像块石头。“也不认为国子学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些坏人在捣乱罢了。”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认为自己没问题?认为国子学没问题?”老六瞠目结舌道:“这才不到五月,今年就死了十个学生嗳,国子学还没问题? “你以为那么多人联名弹劾你,都是因为派系斗争,完全不是因为你有问题?”他难以置信道:“不是你犯了众怒,陈潜夫那帮人也没法趁机煽风点火,号召大家一起反对你呀。” “难道大多数人都反对的,便是错的么?”宋讷却依然不为所动道:“老夫不这么认为。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跟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反对,没有关系。” “……”朱桢被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来,只能给他点赞。“佩服佩服,咱今天终于见识到什么叫花岗岩脑袋了,不对,应该说是金刚石脑袋。” “恁如果是说我固执,那我认为这是种赞美。”宋讷坚持道:“你不当祭酒不知道,管着这群天底下心思最复杂、姿势最高,又最轻狂无知的书生,我别无选择。” “这话,我倒可以理解。”朱桢点点头。 “哦?”宋讷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取笑我呢。” “这就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我尊重事实,注重实践,用事实和实践来检验和修正自己的认知。”朱桢淡淡道:“从不走极端,更不会有错不认。”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挺有见地。”宋讷也称赞他一句,但就是一句,便话锋一转道: “但一样有这个年纪的人,夸夸其谈,好不着边际的通病。”宋讷冷声道:“你才多大年纪,来得及去实践么?等你将来真有机会上手,管理这么大的一个书院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情。” “你根本没办法把事办得完美,更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而人一旦不满意,就会心生怨怼,认为你不公,于是对你的话阳奉阴违,自此你就再也管不了他们了。” “没法让所有人满意,你就让所有人都不满意?”老六哭笑不得道。 “管他们满意不满意,我只能严格执行国子学的学规,从不通融。”宋祭酒发自肺腑的沉声道: “因为通融一次,就会有下一次。通融十次,规矩就会有千疮百孔,再也不成规矩了。所以规矩就是规矩,一次都不可以。” 顿一下,他神情漠然的对老六道:“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请皇上换掉老夫易如反掌。你可以换掉我,却无法改变我的看法——规矩松弛之时,就是国子学衰落之日。” “我他么要是能换掉你,我早换掉你了!”朱桢啐一口道:“但你也别以为,有人罩着你,就万事大吉。” 说着站起身道:“不信咱们走着瞧吧,只要你不改,早晚还得出事儿!而且是出大事儿!” “谁知道呢。”宋讷淡淡道。 “真他妈的一根筋!”老六骂骂咧咧出去了。 罗老师想提醒宋讷两句,老六可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他一府一省都管过,别说个小小的国子学了。 却又意识到他不可能听自己的,也只好摇摇头,叹口气出去。 …… 当老六出来时,却愕然发现,外头已经没了那些教官的身影。 “什么情况?”朱桢奇怪问道:“那些拦路虎呢?” “哦,上课钟响了。”邓铎笑道:“然后他们就各自上课去了。说是,等下课后再跟我们理论。” “啊,合着我还得等着他们?”朱桢被整了个大无语。这回来国子学,还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这是为人师表的基本素养好吧。”金文征还在那给同僚找补道:“天塌下来,也不能影响学生上课。” “哦,这样啊。”老六恍然道:“我还以为怕扣钱呢。” 按照学规,教官一次无故缺课,罚俸十天,两次这个月就白干了。三次直接开革…… “没有的事!”金文征便涨红了脸,说一些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之类的话。 逗得朱桢等人哈哈大笑,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走吧,君子鱼鱼鱼,有什么话回厅再说吧。”王班头察言观色,已经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老大了。便带着手下皂隶,推搡两人往绳愆厅去了。 朱桢和罗贯中落在后头,罗老师轻声道:“两个蛤蟆是抓,三个蛤蟆也是抓,干脆把王司业也抓了吧,以绝后患。” “为谁绝后患?”朱桢瞥一眼罗老师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姓宋的油盐不进,老子凭什么给他擦屁股?” “不是,人是你抓的,他们会把矛头指向你的。”罗贯中急道。 “哈哈,人是洪锷抓的,跟我楚王有什么关系?”朱桢却狡黠一笑道:“闹出事儿来,咱们拍屁股走人,再以本来身份杀个回马枪,谁还敢往本殿下脑袋上扣屎盆子不成?” “又来了……”罗贯中心说,这家伙属蛇的,这么多马甲? “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关心我。”朱桢拍了拍罗老师的肩膀,悠悠道:“再说了,他们的目标是谁啊?把矛头指向我,不就打偏了么?” “恁的意思是,他们还会搞宋讷?”罗贯中低声问道。 “嗯。”朱桢笑道:“肯定的,我跟宋讷又没关系,他们搞我有什么用?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肯定是集中火力弄他一个的。” …… 回到绳愆厅时,朱桢便见乂字舍的几位,早就在那里翘首以待了。 “学丞。”马君则等人赶紧行礼。 “来了,稍等一会儿。”朱桢笑着点点头,对罗老师道:“你先替我审一审这俩货。” “怎么审?”罗老师一脸懵,之前没干过。 “简单,把你想知道的问题,分开问他俩一遍,拒绝回答就打,要是回答的对不上,也打。”朱桢的审讯方法,永远这么朴实无华、简单粗暴。 “两个都打?万一有一个说的是实话呢?”罗贯中问道。 “不愧是我楚王府第一善人,罗老师真是太善了。”朱桢冷笑道: “两个王八蛋身为老师,却一步步设计逼死自己的学生,难道不该千刀万剐吗?” “确实可恨。”罗贯中点点头道。 “大明又不禁止刑讯逼供,那跟他们客气什么?”朱桢冷笑一声道:“也让他们尝一尝,死活操弄于他人之手,是怎么滋味。” “哎,好吧。”罗老师应一声,带着两人直接去了红事房。 第六三四章 学渣教学霸 朱桢则领着乂字舍一干舍友,直接在绳愆厅中开干。 王班头昨晚就得了吩咐,给他们准备好桌椅、算盘、笔墨还有厚厚的稿纸。 黄观、铁铉、胡俨、杨士奇,还有马君则,正襟危坐在桌案后,满脸求知欲的望着朱桢。 这让老六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本学渣终于也有教学神、学霸的一天了。 “审计是一门很复杂学问,一上来说太多,哪怕你们再聪明,一时间也理解不了。”他便清清嗓子,开腔道: “好在学校审计相对简单,没有生产,没有销售,甚至收入来源也简单清晰——就是朝廷拨给经费和皇粮。所以我们只要重点审查支出方面,就可以大体摸清国子学有没有高效廉洁的运转,是否存在蠹虫了。” 顿一下,他又沉声道:“你们的审计结果,便是惩治这些蠹虫,最好的铁证了!” “……”铁铉几个本来担心,殿下大言炎炎再露了怯,面子可往哪搁? 但听他开了头,就知道人家楚王是真有货,不是在那里瞎掰扯。 一个个这才真正打起精神来,而不是在那里配合演出了。 “学校的支出分三方面,一是日常开销,就是维持学校运转的支出;二是给学生的各种补助,就是你们的廪米、膏火、被服……这些花到你们每个人身上的钱。 三,就是食堂了。三千多人一日三餐的大食堂,油水多得很,而且最容易查无对证了。所以是腐败的高发区。”朱桢侃侃而谈道: “我们要通过现场审查和账目审计的方式,来对这三方面进行审计。其中现场部分我跟罗老师负责,你们主要负责账目审计。” 说着他一指那几口大箱子道:“来吧,第一步,将所有四柱账,重新核算一遍,列出所有谬误和异常变化。” 所谓‘四柱账’是从武则天时期,就已经普及开来的记账方法的。这种账户的结构包括了期初余额,本期增加额,本期减少额和期末余额四个要素。便是所谓的‘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根柱子。 第380节 把这四根柱子算清楚,整个账户的收支增减便一目了然了。 而学校这种单位,这四项账户应该常年基本稳定,变化不大。一旦某项出现异常,而当时学校没有什么重大变化,账目基本上就有问题了。 审计道理很简单,但真要做起来就难了。这年代又没‘会计电算化’,那么多的账册,你得一本本翻开,一页页的核算,才能找出问题啊。 所以老六找这几个学神学霸来,就是那他们当人肉计算器使…… “最后问个问题,算盘都会打吧?”老六笑眯眯问道。 “回殿下,没问题。”马君则欠身道:“国子学是有珠算课的,学生学了两年,手速还算可以。” “嗯。”朱桢点点头,这是老父皇为了全国清丈,大力培养会计人才的结果。 “学生也学过。”铁铉三个点点头,学霸嘛,当然是要什么都学在前头了。恨不得高一开学就把高三的都学完。 “学生不会……”学神就不一样了,他是真不会,也没想过要提前学。 “那你……”朱桢刚想说,你给他们打下手吧。 “学生会心算。”却听黄观怯生生道:“所以就没再浪费时间。” “好大的口气啊。”学霸们就很不忿了。 于是决定当场测试,请殿下出题。 朱桢心说,还好,没让本王也参加比试。不比试,就不会被鄙视。比试,就必是被鄙视。 于是他卡卡写了长长一串不规则数字相加减。 铁铉三人看一眼题目,噼里啪啦的拨珠声很快变成了疾风骤雨。单身二十年的手速尽显无疑! 而黄观只是安静的从第一个数字看到最后一个数字,便提笔写出了答案…… “三七二五一!”俄顷,胡俨高声报出了数字。 却见朱桢手里,早就拿着黄观写的纸条了。上头的答案,正是‘三七二五一’。 这时,杨士奇和铁铉也次第算出了结果,两人失望的摇摇头。虽然答案正确,但太慢了…… 再看已经练习珠算两年半的马君则,刚打完了一半…… “昨晚睡着压着手了,压麻呔……”东阳马生讪讪道。 “行啊,有点东西。”朱桢偶心中暗暗同情马生,其实他不知道对错,但将学神学霸答案一致,应该不会有错。 他又笑问道:“珠算乘除法会不会?” “乘法还行,除法还没学……”马君则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简单,有归除法和商除法两种珠算方法,回头我教师兄。”铁铉便道,却被胡俨悄悄踩了一脚…… 他有些不解道问道:“你踩我干嘛?” “不小心的。”胡俨无语。得,这下气氛更尴尬了。 “来,我们开始吧。”老六便又出了长长的一道题。 马君则看了眼泪差点下来,殿下真是太温柔了,居然只有加减乘法,没有除法。 虽然这依然改变不了他垫底的命运…… 结果又是黄观先算完,而且跟刚才难分轩轾不同,这回他是遥遥领先。 好一会儿,杨士奇三个才算完。答案又是都一样。 “哈哈士奇,服了吧?”老六大笑道:“这就叫山外有青山,人外有高人。” “成吧。”三人怏怏道,还以为能在这上头赢小黄一把呢。 “那就开始吧,诸位。”朱桢分配任务完任务,五人,哦不四人,便对着账册噼里啪啦算起来。 再看黄观,别说算盘了,连笔都不拿,就这么用手指一串串数字,从右往左划完一面,翻页,继续看下一页……人型电脑了属于是。 …… 那厢间,一众学官好容易捱到上午放课,又去会馔堂用了午饭。 然后趁着短暂的午休,一起来找王司业。好半天终于敲开门后,却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只见往日里神采奕奕的司业大人,此刻却愁眉苦脸、气色灰败,一副要完蛋的鬼样子。 王司业也被他们吓一跳,他以为是来抓自己的官差呢。所以他们敲了半天他都没敢开门。 “司业,恁得给潜夫公和金助教做主啊……”众人也别无选择,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唉,我都泥菩萨过河了,还给他们做主?”王司业苦涩笑道:“你们也真看得起我。” 第六三五章 困兽犹斗 司业官廨中。 看到潜夫公和金文征被抓,王司业吓得都没敢出门,一个上午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火急火燎的寻思该怎么办。 “司业,你可不能怂啊。”见王司业这副吓掉半副魂的鬼样子,何操等人急忙道:“一个小小学丞敢公然逮捕教官,祭酒也不管管。” “宋祭酒就是他的后台,还管管?!”田子真怒道:“那姓洪的就是姓宋的马前卒,都是姓宋的在幕后指使的!” “是啊,司业,再不想想办法,咱们都要步潜夫公、金助教的后尘了!”众学官忧心忡忡道。这就叫联署一时爽,全家火葬场。 “唉,难啊……”王司业长叹一声,他以为对方是来跟自己斗一斗的,万没想到,年轻人不讲武德,居然偷袭老同志。 上任第二天就把自己的先锋和谋主……哦不,主谋给逮了。 结果老同志大意了,没有闪。这下鼻青脸肿,被动至极了。 “司业,恁去找找吏部余部堂吧,他不是潜夫公的学生么?”有人提议道:“让他给国子学施施压,宋祭酒顶不住的。” “他是潜夫公的学生,又不是我的学生……”王司业心说,这帮书生还真是天真的可爱。到这会儿,还以为是跟宋祭酒斗法呢。 没办法,天天在国子学里工作生活,很容易就把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当成全世界。 “不管怎么说,得去跟余部堂说一声。”他轻叹一声,缓缓道:“但吏部尚书也管不着国子学的事。而且那洪学丞,多半是上头派来的。” “上头派来的?礼部,还是中书省?”何操等人神情一紧,忙问道。 “呵呵,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王司业怕说出真相吓到他们,便含混道:“只是从他有恃无恐的表现,还有祭酒的纵容,看出点端倪来的。” “他是来干什么的?”众人面面相觑。 “还能干什么?”田子真闷声道:“肯定是因为咱们的联名弹章递上去了,上头派人下来查实呗。” “那为什么不找宋祭酒的麻烦,却把金助教跟潜夫公给抓了?!”有人问道。 “……”众人用关爱弱智的眼光,看着那人。 “这不明摆着么,朝廷想偏袒宋祭酒呗!”田子真沉声道。 “没错,不然不会这个局面!”众人纷纷点头,大都是同样想法。不然他们也不会担心成这样。 “司业,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何操着急道: “一上午,绳愆厅里啪啪的鞭子声不绝于耳,金助教跟进潜夫公被打得哭爹喊娘。三木……哦不,三鞭之下,哪有什么贞洁烈妇,还不什么都交代了?” “是啊,肯定会屈打成招的。”众人忧心忡忡道:“不做点什么,很快就轮到我们了。司业!” 见他们再三请求,王司业方幽幽道: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就看你们敢不敢?!” “什么法子?”众人欣喜催促道:“快说快说!” “罢课。”王司业幽幽吐出两个字。 “啊?不敢吧?!”却把众讲官吓得不轻。大明法度森严,今上治国如治军。身为讲官,要是公然集体罢课,会被视为军官哗变一样严重的。 “那样肯定会激怒皇上的,到时候人头落地都是便宜的。”何操等人面生惧色。 见他们这就打退堂鼓,王司业暗暗哂笑,耐着性子道: “不是你们冲在前头,而是私下发动生员罢课……教学教学,不光教师可以撂挑子,学生也可以嘛。” 说着笑笑道:“而且效果还更好,那可都是皇上投入心血,培育的朝廷未来啊。” “这样啊……”众人神色稍宽,都暗暗松口气,不是自己上就好。有人道: “我们倒不是怕,我们都上书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如果是我们冲在前头,肯定会惹恼皇上,认定我们肯定有问题的。” “对,那样就适得其反了。”何操马上颔首,表示还是让诸生冲在前头的好。 “如果是诸生,听到他们敬爱的陈博士、金助教为了替他们说话。被绳愆厅非法逮捕,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义愤填膺之下,做出这种举动,相信皇上也会体谅他们尊师重道之心,认真考虑拨乱反正的。” “没错,效果比咱们亲自上好多了,而且还安全。”众学官也纷纷点赞。 “好,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咱们就这么办!”王司业大喜道。 平时跟这帮人商量个事儿,研究个七回八回也定不下来。看来危机果然会加速一切啊。 他又沉声提醒道:“但要注意,眼睛不要光盯着绳愆厅,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标。” “宋祭酒?”众人轻声道。 “没错,绳愆厅那位是上头派来的,而且这才第三天,这时候拿他做靶子,只会势得其反,惹得上头不快。”王司业点头道: “所以不能围绕他做文章。” 这么简单的道理,讲官们还是明白的。这要是新手保护期还没过,就把人撅了,上头的脸往哪搁?上头伤了面子,下头就要尿裤子。 不过这难不倒聪明人,田子真便道: “这简单,其实根本不用提姓洪的。就笼统的告诉诸生,一切都是宋祭酒指使的。到时候朝廷派钦差来调查,宋祭酒为了摆脱责任,自然就会把那洪学丞卖个干净的!” “对对对!”众人眼前一亮,兴奋的点头道: “咱们过去,一直是把生员的怒火往宋祭酒身上引的。要是陡然换了目标,诸生还真有可能不听招呼。” “是啊,而且那姓洪的一来就整顿膳房,用好吃好喝的收买人心。那帮生员都把他当成救星呢。拿他当靶子,效果肯定不好。”有人点头道。 “他妈的,区区几顿饭,就能把他们收买了,这么一群饭桶,怎么能管得好国家?”何操抱怨一声。 不过也就是发句牢骚,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了。 “我们这就回去合计合计,看看下午怎么分头跟诸生说。”众学官道。 第381节 “去吧,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造谣,要陈述事实。”王司业不放心的谆谆教导道: “只要在陈述事实时,富有感情,有鲜明立场,要相信诸生自有判断。” 待众讲官都出去,他单独留下何操跟田子真,低声吩咐道:“你们回去写一些揭帖,晚上贴在学舍外,然后再找几个信得过的老生,煽动一下,事情就成了。” “明白。”两人重重点头,这正是他们擅长的事。 第六三六章 再审金文征 晚饭后,朱桢回到绳愆厅,接替已经累歇菜的罗贯中,继续挑灯夜审。 “还来……”陈潜夫和金文征人都麻了。这一天,他们不吃不喝光挨打,翻来覆去一遍遍回答那几个问题,弄得他们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才哪到哪?”朱桢倒是吃饱喝足、精神抖擞,笑道: “疲劳战术听说过么,要审足二十四个时辰,不许睡觉,不许吃喝,彻底摧毁你们的意志,让你们把年轻时候偷家里钱去逛窑子的经历都供出来。” “能招的我都招了,不能招的你累死我也没用!”接受他审讯的金文征嘶声愤慨道:“另外我在老家逛窑子,都不给钱的!” “不招不要紧,那就再来十二个时辰,反正我们可以换班审讯。你不招,咱们就熬下去呗。”朱桢一脸期待的笑道:“现在最长的记录是三十四个时辰,真希望你们能把这个记录破掉。” “你,你不是人……”金文征都快气哭了…… 罗老师深有同感,在折磨人这方面,这老六确实不是人,跟他三哥并称变态三王。 跟偏向进行肉体折磨的晋王不同,老六更喜欢进行精神摧残。看着人从一开始嘴硬、愤怒,到渐渐的痛苦、煎熬,最后一点点崩溃,彻底放弃顽抗,他就开心的像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 “怎么样?”朱桢笑着倒了杯茶水,端到他面前道:“是打算少受点苦,早点回去吃喝睡觉呢。还是继续搁这儿熬着破纪录啊?” “我不知道……”金文征脑袋空空,双手去捧那杯茶。 朱桢却手一倾,将杯里的茶水倒在地上道:“那就继续。” 金文征舔舔发干的嘴唇,惋惜的看着洒在地上的茶水,苦笑道: “其实我知道的都说了……我就是单纯不爽宋祭酒,所以陈潜夫一说要弄他,我就同意了。我真没跟国子学外的其他人见过面。除了知道潜夫公与江南大儒往来密切,吏部尚书还是他的学生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么说,你是他们的外围成员了?”朱桢双手交叉,支在桌上,虚托着下巴问道: “那王司业呢,他也是外围么?”朱桢追问道。 “严格说也算是。”金文征目光涣散的答道:“他一直想当祭酒,或者外放去礼部翰林院,但苦于没有门路,所以在这里一待十几年。不然也不会把潜夫公当成大腿,对他言听计从了。” “也许将来,他当上祭酒,就不用再做外围。”他接着道:“我听潜夫公是这么暗示的。” “核心成员有什么好处?”老六又问道。 “那就太多了。被接纳为核心成员,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支持,晋升快,还容易出政绩,他们再帮着造造势,一代能臣循吏不就立起来了么?”金文征不禁羡慕道:“当然,下官还年轻,不敢奢望这些,先成为一名外围我就知足了。” “嗯……”朱桢又盘问了一段,见他确实知道的不多。回答中充满了臆度和不确定,实在价值不高。 他便摆摆手,让王班头把金文征带到东间去继续问东问西,再让人将那陈潜夫带过来。 面对同样的问题,陈潜夫的回答就老道多了。 “我哪有什么组织?都是小年轻臆想出来的。我那帮同乡好友,只知道我来京城教书,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都是些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跟他们说了也不明白。” “我为什么帮忙出谋划策?一来,我跟王司业是棋友,下棋的时候多嘴给他支个招,结果就让他赖上我了。二来,宋祭酒做得也确实太过分了,师生们都撑不下去了。我同情他们是有的,愿意帮帮忙也是有的。 “但说我在党同伐异,阴谋做掉祭酒那就太扯了。我年近古稀,无儿无女,做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我推动祭酒致仕?我也不是谦虚,我一个小小的八品博士,说的话连膳夫都不听,我还能让祭酒致仕?那干嘛不让自己当祭酒呢?” “因为吏部尚书是我的学生?余部堂只是年轻时跟我学过几天《公羊传》,这算什么学生?恁们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认……再说就算我厚着脸皮求上门,人家也不会理我啊。” 总之是说得汤水不漏,要不是老六来前,看过监听记录,说不定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但因为已经知道了他跟余尚书聊天的内容,潜夫公的表演也就没了卵用,止增笑耳了。 朱桢笑眯眯的等他说完,然后云淡风轻的笑道:“那你那天还去他府上干啥,纯下棋?” 潜夫公平静的面容微微凝滞,旋即恢复自然道:“对,下棋。老夫和余部堂都酷爱下棋,但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是知道分寸的,从不在下棋时,跟他说公事。人家听着心烦,心里还不知怎么膈应咱。” “这话有道理。”朱桢点点头道:“那你为啥明知如此,还要膈应人家——人家明明就是不想掺合,你非要人家给宋讷下文干啥?” “我,我没有啊……”陈潜夫瞠目结舌,脑海中如惊雷炸响。怎么听老六这话,当时他好像在场一样。 “你不是说,国子学联署还不够的话,还要发动御史台的人弹劾么?”朱桢又幽幽道:“潜夫哥真是太自谦了。恁是区区博士不假,可能量之大,超乎想象啊。居然朝廷的风宪官也听你的。” “恁,恁说什么呢?”陈潜夫后背一阵冷汗津津,兀自强撑道:“老朽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好,那我把原话念给你——”朱桢便从桌上拿起张纸,念道: “熂问:;那谁来接任呢,老师可有人选?’ “陈曰:‘就王司业吧。’ “熂曰:‘这个人不太行吧,他能力平平不说,还特别喜欢乱来,到哪里都搅得一团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越混越好的。” “陈曰:‘因为他是我们浙西人啊。当初我们这帮老家伙,一起举荐你入朝为官时,老夫就对你讲过,只有同乡是自己人。’” 陈潜夫目瞪狗呆,面如死灰…… 第六三七章 潜夫 陈潜夫才知道,皇帝早就掌握自己的罪证了。 怪不得老六一来就抓人,而且稳准狠呢,原来早就盯上自己了。 这时候再装下去,就纯属让人看猴戏了。 于是他抬起头来,目光幽深的望着老六,气场全开道:“既然如此,殿下何必多此一举呢?直接派官差来抓人不就好了?” 朱桢对他道破自己的身份,一点都不意外。潜夫哥要是没这点道行,也掀不起这么大风浪。 他淡淡道:“一来、我们要将对国子学的影响降到最低;二来,只有这样才能看到国子学真实的众生相,知道哪些是该呵护的庄稼,哪些是该铲除的毒草。” “怎么样,这个回答你满意么?”老六笑问道。 “还行吧。”陈潜夫道:“老朽还是不太理解,这么点小事儿,需要出动一位堂堂双亲王么?” “你真认为这是件小事吗?”朱桢淡淡道:“要真这样的话,堂堂潜夫公会放弃闲云野鹤的神仙生活,来为这五斗米折腰?” “……”陈潜夫缓缓摇头,轻叹道:“没想到,皇上已经盯上我们了。” “呵呵。”朱桢心说,其实不是,我当初就是来搞调研的。面上却老神在在道:“一切尽在掌握。我们已经有了个名单,但还是希望听你亲口说一说,这样就没必要胡子眉毛一把抓,不至于让江南文脉伤筋动骨。” “江南文脉早就被拦腰砍断了!”陈潜夫情绪忽然激动的咆哮道:“你父皇腰斩高启那天,就断了,明白吗?!” “你激动个屁!”朱桢重重一拍桌子,呵斥道:“要是真被拦腰砍断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还在上蹿下跳,没有躺板板?” “躺板板……”陈潜夫神情一滞,问道:“那是何物?” “你就当是躺平吧。”朱桢咳嗽一声。 “这个词不错,老朽这个年纪了,也想躺平。”陈潜夫叹息道:“可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朝廷现在不光把我江南文脉拦腰斩断,还要连根拔起,老朽责无旁贷,只能来京里,为读书人谋一线生机。” “你是说科举?”朱桢淡淡问道。 “嗯。”陈潜夫点点头道:“虽说读书人应当勘破名利,但从唐朝以降,科举就是读书人的动力之源。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虽然略有些庸俗,却吸引着一代代的读书人发奋苦读,悬梁刺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说着他动情道:“这才是我江南文脉源源不绝的根源啊。” “荒谬。”朱桢冷哼一声道:“难道国子学的生员,就不发奋苦读,没有悬梁刺股了?” “这里如此森严的规矩,对学生无处不在的控制,能培养出有气节、有风骨的文人吗?”陈潜夫哂笑道:“不过是培养了一群循规蹈矩的奴才罢了,对你老朱家统治或许有益,但对文坛却是毁灭性的。” “呵呵呵,真是不要脸啊,”朱桢叹为观止道:“就凭你这些人也配谈风骨?你们这些文人,整天抹黑北方人被元朝人统治过。但你们不也争相以登元朝科举为荣挤破头的想做元朝的官么?北方人当时是没得选,还情有可原,你们也没得选么?” “要真是再有异族入侵,你们依然会跪的。”说着他哂笑一声道:“至于说国子学的问题,确实存在。但你们这些所谓的经学大家、科举名师就没问题了么?以往,你们仗着掌握了科举的密码,垄断了进士的名额。这也是你们超然地位的来源。 “现在你们处心积虑反对官办学校,无非就是停科举,断了你们的名利的来源,让天下英才不再需要你们罢了。” “老夫没那么庸俗,我说过,科举是文脉昌盛的根源!”陈潜夫提高声调道:“我们力图恢复科举,只有公心,不为私利!” “真他么的无耻。”老六也是被气笑了:“还是你们自己把自己洗脑了,真信这一套啊?” “老夫坚信不疑。”陈潜夫露出决绝之色道:“如果恢复科举需要流血,老夫不惮于牺牲。” “是牺牲别人的性命吧?”朱桢冷笑道:“比方说周步吉,还有那些被你们教唆自尽的生员……” “他们都是些被淘汰的残次品,能废物利用,为重开科举而死,应该感到荣幸才是。”陈潜夫一脸理所当然道: “当然该老夫牺牲的时候,我也不会含糊的。” “那你就该昨晚吃了逍遥丸,现在躺板板才对。”朱桢揶揄道:“而不是在这里接受审讯。” “那恁就拭目以待吧。”陈潜夫冷笑一声,不再跟他对线。 “好,那咱就看看,谁的意志强大。”朱桢也冷哼一声,让人接替自己,继续跟他玩车轮大战。 他则起身离开了红事房。 外间,罗贯中刚狼吞虎咽吃完了晚饭。见他出来,忙擦擦嘴问道:“怎样,是不是很顽强?” “是,他算是信念坚定的那一挂了,”朱桢点点头道:“不过无所谓了,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是么?”罗贯中欣喜道。 “嗯。”老六点点头,这次审讯,陈潜夫看似还在大方面上负隅顽抗,但架不住老六从小处偷袭——让他亲口承认了他们教唆自杀的罪行,还有企图更换国子学祭酒、阴谋恢复科举等罪行。 在老六看来,这就差不多足够了。 其实要是想问出他的同党名单,也根本不用这么费事,贴加官一上,保准他吐个一干二净。 但问题是,那样后果太严重了——如果他把整个江南文坛都供出来怎么办?也要把江南文坛连根拔起么? 如果其中牵扯到宋濂,还有大哥身边那些东宫讲官怎么办?难道也要把他们统统抓起来?那对太子的权威,将是沉重的打击。 朱桢希望,将打击面控制在小范围内,所以他不能将一份长长的名单交给老贼。 “差不多追究到余部堂就够了。”朱桢轻叹一声,看着门外苍茫的夜色,陷入了沉思。 第六三八章 大事件 第382节 朱桢出来外间,让从早干到晚的杨士奇哥几个,停下啪啪啪,赶紧回去休息。 他自己也洗洗睡了,只留下可怜的罗老师,跟王班头几个,在那里继续轮番煎熬那两个货。 夜里,老六正做梦娶媳妇,忽然被表哥叫了起来。 “啥么情况?”他恼火的看一眼窗外,天还黑着呢,不由更恼火的问道:“有事儿不能明天说吗?” “出事儿了,殿下。”胡显将一卷纸张递到他面前,沉声道:“有人帖匿名揭帖。” “哦?”朱桢来了兴趣,让他把灯点上,接过那好大的一张揭帖,就着灯光一看。 只见上头一条条,历数了宋讷的罪状,跟那份弹章的内容大差不差,似乎是出自同一批人之手,只是多了两条,一条是: ‘宋讷父子两代在元朝为官,实乃前朝余孽,虽称明臣,实属汉奸,此獠蒙骗圣听、谋掌国子学,实施禁锢、逼死诸生,阴断我华夏文脉!’ 另一条是‘报复讲官为诸生发声,指使绳愆厅殴打虐待、非法逮捕陈博士、金、侯二位助教。’ 朱桢从头到尾看一遍,见没有自己的名字,不禁笑道:“对我还挺客气的嘛。” “那是,托殿下的福,诸生才吃上几顿好饭?要是指名道姓的骂你,说不定会起反作用。”胡显笑道。 “哎呦,可以嘛。”朱桢打量着表哥,给他点赞道:“长进不小啊,都会分析问题了。” “近朱者赤嘛。”胡显笑笑道。 “不过你火候还不到家啊,否则就不该来烦我。”朱桢打个哈欠,随手把那揭帖丢一边道:“明早给我看也一样。” “是。可还不知道他们贴了多少张呢。要是不赶紧处理,天亮让诸生看到,后果不堪设想。” “哦……”朱桢却满不在乎道:“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胡显无语道:“是个修道堂的生员,他想在绳愆厅门口贴一张,被咱们暗处的人逮了个正着。” “行,跟那俩一起慢慢审吧。”朱桢点点头,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 “殿下,咱们不管吗?”胡显忍不住又问一遍。他终究还是年青了,心不像老六这么黑。 “这是针对宋祭酒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朱桢淡淡道:“像这种一根筋的犟种,就得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认错。” “是。”胡显忧心忡忡的应下。 朱桢却毫无负担的翻身睡去,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 翌日一早,国子学校园没有了往常的琅琅晨读声,就像休沐日的早晨一样安静。 宋讷很快就发现了不妥,立刻将王司业等一干学官叫到彝伦堂中。 “这是你们干的好事吧?”他挥舞着手中的揭帖,咆哮道:“简直是丧心病狂,居然敢煽动诸生罢课,你们还配为人师表么?!” “祭酒,无凭无据,恁怎好妄下结论?”王司业一脸无辜道:“恁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煽动诸生了?我们也是懵的好么?” “就是,我们啥都不知道。”何操等人也纷纷点头。 “这揭帖,跟你们联名弹劾老夫的,几乎大差不差,当老夫瞎的么?”宋讷额头青筋爆起道:“你们摸摸自己的裆下,还有两颗卵子就直接冲我来,拿自己的学生当替死鬼,算什么男人?!” “祭酒要我们说多少遍?我们真不知情啊。”王司业一脸无奈道:“不能因为恁是上官,就随意给我们扣帽子!这罪过,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祭酒,诸生都是寒窗十载、知情达理的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判断,谁能煽动的了他们?!”田子真冷冰冰道:“要是祭酒辛辛苦苦培养的未来官员,这么容易被煽动,国子学的教育,也太失败了吧?” “你……”宋讷神情一滞,竟无言以对。 “公道自在人心,祭酒还是反省一下,为啥一个支持恁的生员都没有吧!”何操也阴阳怪气道。 “……”宋讷的脸色更难看了,手都在微微发抖。 “你们俩少说两句。”王司业瞪一眼两人,假惺惺道:“别以为生员们不上课,跟你们没关系,出了事情一个也跑不了。” 说着一挥手道:“还杵在这儿干啥,赶紧去劝他们按时上课!” “哎哎。”众学官喏喏应下,不待宋祭酒发话,便鸟兽四散了。 见自己对师生同时失控,宋讷口中苦涩无比,一直坚定无比的眼神,也有些涣散了。 “祭酒,兹事体大,还是赶紧上报朝廷吧。”王司业叹了口气道:“不然光一条隐瞒不报,就能要了咱的命。” “上报是肯定要上报……”宋讷点点头,颓然道:“但现在还没正式上课,等无人升堂就上报。” “也对。”王司业心中暗笑道,不会以为你能把学生拉回来吧?不会这么天真吧? 面上却绷着笑道:“还是严谨点儿好。” “哼……”对他那点鬼蜮伎俩,宋讷心知肚明,哼一声,径直出了彝伦堂。 他已经不指望那些离心背德的学官了,只能靠自己,看看能不能挽回局面了。 …… 开饭的云板声敲响后,也没有生员来会馔堂吃早饭。 看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早餐没人来吃,膳长们急得直喊娘。“哎呀娘来,学丞大人,娃娃们不来吃,这可咋整啊?” “那也不能浪费了。浪费是最大的犯罪。”朱桢笑道:“他们不来吃,就给他们送去号舍吧。” “啊?”膳长们吃了一惊,有人小声提醒道:“学校有规定,吃食不能送进号舍。” “咋那么死心眼呢?那就送到门口啊。”朱桢翻翻白眼道:“快去!” “哎哎。”膳长们赶忙招呼手下膳夫,将早餐装进大筐里,抬着送去号舍。 谁知刚出会馔堂,就遇上了宋祭酒。 膳长们暗叫倒霉,忙辩解道:“俺们说不送,是学丞非让俺们送的,说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宋祭酒却置若罔闻,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会馔堂门口,深吸口气,一撩衣袍,缓缓跪下,俯身叩首。 膳夫们的嘴巴,张得比鹅蛋还大。 这是弄啥咧? 第六三九章 我错了 “哎呀呀,宋祭酒这是干啥呢?”朱桢闻询出来,一脸大惊小怪道:“快起来快起来,多硌得慌呢。” 却腰也不弯、手也不伸,就那么笑呵呵看着宋讷的腚。 宋讷俯身于地,羞耻感爆棚,却一丝不动。 因为他真的没办法了…… …… 早些时候,他亲自来到生员号舍,准备亲自跟他们谈谈。 然而当他敲开门,怒斥这些不知死活的蠢货一番后,却被他们冷漠以待。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隐含怒气,不管他如何怒骂,让他们赶紧滚去上课,他们都无动于衷。 是那种拒绝沟通、彻底把他当空气的冷漠…… 更过分的是,待他气愤离去时,身后甚至传来隐隐骂声: “呸,老贼!” “狗汉奸!” “杀人犯!” 那骂声虽然不大,稀稀拉拉,对他的打击却是致命的…… 宋讷没有回头看谁在骂自己,他只是默默的前行,一直坚挺的后背却渐渐佝偻下去。 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虽然已是初夏,宋讷却感到了寒冬降临的冷酷。 那一刻,宋祭酒感到自己心都碎了。 自尊、信心、事业,全都碎了一地…… 一文不值了。 那一刻真是万念俱灰,甚至想解下腰带,在国子学的大槐树上吊死拉倒。 …… 但很快,他意识到现在还不是寻短见的时候,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于是他丢掉所有的骄傲,卑微的跪在了老六面前,叩首道:“求尊驾出面,让诸生回去上课吧?” “我为啥要帮个明明做错了事,还死不认错的老混蛋?”朱桢却无动于衷。 宋讷抬头看一眼老六,嘴唇翕动良久,方艰难的从喉咙中挤出了那三个字—— “我、错、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老六闻言很爽,所以决定再爽一把。 “我错了!我错了,大错特错了!”凡事都是第一次滞涩生硬,第二回就顺滑多了。神奇的是,宋讷说完之后,自己也感到轻松多了。 “那你错在哪呢?”朱桢笑眯眯问道。 “老朽错在刚愎自用、不知变通,以为只要皇上支持,就不需要顾忌太多。以为只要严格执行校规,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大部分生员还是会支持我的——却没想到过犹不及,他们对我的怨气已经这么重了。让人稍一挑唆,就一起干了傻事……” “不容易,反省的还算真诚。”老六笑着点点头道:“但还不够透彻——记住了,你的职责是教书育人。所谓育人,首先要把你的学生当人——他们日后都要替朝廷守牧一方的。你教给他们的官场第一课,是何其糟糕? “将来他们像你这样以苛政治理州县,以酷刑约束百姓,就算能让朝廷一时满意,却一定会激起民怨。被虐待的时间一长,随便一个引子,百姓就反了!” “是……”放在以前,宋讷肯定要辩上一辩的,但此刻,他却无言以对,唯有垂首受教。 “再者,老……皇上和朝廷对国子学生如此照顾,是为了令其心存感激,以自己天子门生的的身份为荣,一生奉献忠诚。”朱桢叹口气道: “让你这么一搞可倒好,国子学生涯成了他们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以后想起来能半夜吓醒那种。他们还会对朝廷对皇上有一丝感激么?” “是,尊驾说得对。”宋讷垂首道:“老朽确实辜负了皇上的厚望,老朽事后愿一死以谢陛下。” “事后……”朱桢哂笑一声道:“也就是说现在不能死一死?” “是。”宋讷点点头道:“如果罪臣在此时自尽,生员们会罪加一等的,难免皇上大开杀戒。” “你人还怪好咧,”朱桢脸上嘲讽意味更重道:“这都想着那帮生员?” “他们终究……”宋讷长长一叹道:“是我的学生。” 第383节 “好,到这会儿心里还有学生,那就还有救。”朱桢满意的点点头道:“说吧,想让我怎么帮你?” “请尊驾亮明身份,平息事态,劝生员们赶快回去上学。”宋讷满脸恳切道:“只要他们悬崖勒马,还算为时未晚,事情就有寰转的余地,皇上对他们的处罚也会轻很多。” “对你也一样。”老六淡淡笑道。 “老朽说过,我事后会以死谢罪。”宋讷淡淡答着,脸上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 “好吧,但事态平息后,你必须无条件答应我一个条件。”朱桢这才点点头。 “只要老朽能办到的。”宋讷也点点头。 “当然是你力所能及的。”朱桢笑道。 “那就没问题了。”宋讷应承道。 “走,先进去把早饭吃了。”朱桢这才笑眯眯的伸手,把宋讷从地上拉起来。 …… 早饭后,朱桢让宋讷等消息,自己则回了绳愆厅。 马君则几个早就急成了热锅蚂蚁,一看到他回来,马上围了上来。 “殿下,恁可算回来了!” “出大事了!” “哈哈士奇,我不瞎。”朱桢笑着招呼他们进去厅中道: “宋祭酒已经向我认错,现在国子学由我接管了。” “啊哈,只要殿下亮明身份,谁还敢造次?”马君则松口气道。 “不行,本王这次亮明身份,只会适得其反。”朱桢却断然摇头道。 “是。殿下代表朝廷,朝廷怎么能受诸生胁迫呢?肯定要严惩不贷的。”杨士奇一下就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殿下要是让步了,就会形成恶劣的先例,以后诸生有什么不满意就闹一闹,岂不要蹬鼻子上脸?” “哈哈士奇说得对。”朱桢笑笑点头道:“朝廷的法度不容挑战,但法理又不外乎人情。这个度,我们要拿捏好。” “本王会立即派人,逮捕所有讲官。”说着他沉声吩咐道: “生员们那边,就交给你们几个了。” “我们要干什么?”几人全都神情一振,知道殿下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 “分头说服他们,尽快回去上课。”朱桢沉声道:“在本王逼讲官们承认煽动诸生罢课的罪行前,他们回到教舍,本王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旦讲官们都招供了,事情就不能善了了。”朱桢长叹一声道:“要尽量避免这种两败俱伤的情况出现。” “明白!”杨士奇几个高声领命。 第六四零章 你没资格 待杨士奇几个踌躇满志而去,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罗老师幽幽问道: “恁就那么相信这群毛小子?就不怕他们搞砸了?” “那当然。”朱桢得意一笑道:“本王不会看错的,他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肯定能搞得掂的。” “呵呵,但愿吧……”罗老师酸酸道。心说他就从没这么高看过我,总是把我摁在地上使劲踩…… “好了好了别吃醋了。”朱桢笑着安慰他道:“你也有重要的任务。” “干啥?”罗老师神色稍霁。 “替他们继续算账啊。”朱桢一本正经道:“都出去了,谁给本官继续查账啊?” “看吧,殿下眼里,我也就配当个账房。”罗老师愤愤坐下,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好吧,那你猜猜待会儿谁会来。”朱桢便逗他道:“猜对了,我就给你个攒劲儿的任务。” “……”罗贯中白他一眼道:“问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说不是瞧不起我?” “那你倒是说啊。”朱桢笑道。 “王司业呗。”罗贯中没好气道。 “厉害啊,你是怎么猜到的?”老六一脸钦佩的追问道。 “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罗贯中虽然语气还是很冲,心情却好了不少。“这事儿是谁策划的——他;他什么目的——自保,最好还能当上祭酒。他怎么做到——当然是挟诸师生跟恁这位神秘钦差谈判了。” “真不错,大有长进。”朱桢给他点赞:“都会分析法了。” “我水平一直很高好么。”罗贯中便唏嘘道:“可惜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啊对对对……”朱桢不禁放声大笑,作家就是这么单纯可爱,夸他两句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比女孩子可好哄多了。 …… 正如所料,没多会儿功夫,王司业的身影就出现在绳愆厅门口。 朱桢笑脸相迎道:“司业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何吩咐叫下官过去就是。” “……”王司业上下打量老六一番,苦笑道:“这位大人,白龙鱼服很好玩么?” “呵呵。”朱桢笑容不变道:“王司业何出此言?” “顾不上打哑谜了。都火烧眉毛了,大人!”王司业一脸焦急道: “堂堂大明国子学,皇上和朝廷倾注了多少心血和财力?诸生却集体罢课了。这传出去让皇上和朝廷的面子往哪搁?怎么处置这些天子门生?!” “确实。”朱桢点点头,问道:“那王司业有何高见?” “赶紧奏请朝廷,撤换宋祭酒,以平息众怒。”王司业抱拳恳切道:“下官不才,在诸生中还有些人望,只是眼下群情激昂,而且担心宋祭酒报复,所以下官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 “只要朝廷撤换了宋祭酒,下官敢立军令状,一定让国子学迅速恢复正常。”他一脸慷慨道:“当然,下官这个司业也难辞其咎,事后愿引咎辞官,永不出仕,以自证清白。” “好家伙……”朱桢直呼好家伙。国子学一把手要事后引咎自尽,二把手要引咎辞职。是争着赛着上演苦肉计啊。这自己要是临时空降来的钦差,还真得一头浆糊,分不清好赖忠奸。 “当然,如果蒙大人不弃,下官也愿意提马坠蹬,在所不辞。”谁知王司业又话锋一转道:“下官不才,但门生满天下,乡党连四海,定能让大人如虎添翼。” “你知道我是谁么?”朱桢心说,得,高看他了。便无语道:“就要跟我干?” “不管恁是谁,我都可以跟恁干。”王司业满脸谦卑道。 “哈哈,抱歉,你没那个资格知道么?”朱桢却摇头大笑道。 “是因为宋祭酒说下官坏话么?”王司业怒道:“那都是谣传。” “不是,是你没那个能力,知道么?”朱桢淡淡笑道:“我府上不养闲人,更不养你这样的废人。” “这位大人,你不要搞不清状况……”王司业何曾被这样当面鄙夷过?当场破防道:“国子学的事情闹大了,你也一样脱不开干系——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非法逮捕陈潜夫和金文征引起的!” “那又怎样?”朱桢却耸耸肩膀,满不在乎。 “怎样?你以为朝廷追究起来,你这个始作俑者能逃得掉吗?”王司业低吼道:“以皇上的暴脾气,灭你满门都是轻的!” “满门抄斩?那不能够。”朱桢很笃定的摇头道:“我就是把天捅破了,他也不会抄我满门的。” “但愿你见了皇上,还能这么自信……”王司业都快气晕了,其实更多是急的。 他冒险煽动诸生罢课,说白了就是‘凭空造牌’,造一张对方忌惮的牌出来,好跟对方谈条件。 可对方根本不吃他这套,这张牌自然就废了…… “那必须的,甚至比你想象的更自信。”朱桢臭屁极了。 “那好吧,咱们走着瞧!真闹大了,一个也别想好!”王司业见好说歹说、威逼利诱都无效,气急败坏的转身欲走。 “谁让你走的?”却听身后朱桢阴测测道:“你的潜夫哥,还等着你下棋呢。” “来人,把他人给我抓起来!”楚王殿下陡然提高语调,怒气迸发道:“妈了巴子的,老子最恨这种忽悠别人送死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敢,我是国子学司业!”王司业吓了一跳、色厉内荏道。 “这个大明朝,老子不敢的事儿,不多!”朱桢冷笑一声,瞪一眼几个胥吏道:“愣着干什么,拿人!” 王班头见状,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抓住王司业。见他剧烈挣扎,又反剪他的胳膊。 “疼疼……”王司业登时就老实了。 待王司业被带下去之后,朱桢又沉声吩咐罗贯中道:“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学官也都抓起来吧,来个人人过关!” “那么多人,我手下就四个人,怎么抓得过来?”罗老师为难道。 “你这样这样……”朱桢附耳吩咐一番。 “好嘞。”罗老师便高兴的带着四个胥吏去了。算老六有良心,还给自己留了个露脸的好差事。 第六四一章 拿人 “罗大人,咱们弄啥去?”路上,王班头一脸紧张的问道。 “抓人。”罗贯中淡淡道:“把王嘉会以下,所有学官统统抓起来。” “就,就凭咱们几个?”王班头一阵头大,他身后三个胥吏也吓一跳。 “怎么,怕了?”罗贯中瞥他们一眼道:“怕了就回去。” “是有点怕。咱绳愆厅真没抓朝廷命官的权力。咱们以下犯上,被人家活活打死都没地儿伸冤去。 “他们好像都聚在率性堂里,待会儿说不定打起来,咱们这几个可护不住大人。”一个胥吏也小声帮腔道。 “一群蠢货。”罗老师无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稀里糊涂,怪不得当一辈子胥吏呢。” “是是,小的愚鲁,还请大人明示。”王班头忙陪着笑道。 “本官是那么莽撞的人么?”罗老师便哼一声道:“你们能想到的,本官会想不到吗?” “明白了。”王班头忙恍然道:“看来大人自有妙计,小的们纯是瞎操心了。” “是是,咱们就跟着大人,大人让咱们咋干咱咋干呗。”那胥吏也附和道。 “没错。”罗老师点点头,目光望向会馔堂方向道:“看,他们来了。” 王班头等人打眼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只见一百多膳夫扛着扁担、擀面杖,一头雾水而来…… 第384节 “大,大人就指望他们?”王班头瞠目结舌道。 “现在国子学里,最强的力量就是他们,而他们最恨的人就是当官的……”罗贯中淡淡道:“这一招难道不妙么?” “妙啊……”王班头等人忙附和道。只是心中暗暗吐槽,这还不够莽撞吗? …… 其实用膳夫是老六的主意。 朱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控局经验,知道这种骚乱敏感的时候,首先要掌握一支足以弹压场面的力量。 在不方便调军队或者侍卫进国子学的情况下,朱桢想到了这帮膳夫。就像罗老师所言,这一百三十名伙夫,就是国子学里最强的一股力量了。 而且他们不能不来,因为朱桢许给他们的丰厚赏钱还没兑现呢……这要是不来,他不正好赖账么? 当然了,这属于附加服务,是要额外收费的。 罗贯中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沓面值一贯的宝钞,让王班头给他们一人分一张道: “洪学丞有命,只要你们这回指哪打哪,令行禁止。平乱之后,每人再赏两贯,表现好的另加两贯!” 一群膳夫登时就来劲了,嗷嗷叫着表示,让他们往东不往西,让他们撵鸡不追狗…… “好,跟我来。”罗贯中这才领着胥吏和膳夫组成的治安大队,气势汹汹冲到了司业堂外。 …… 率性堂,甲字号教舍内,坐满了无所事事的学官,气氛热烈极了。 何操、田子真几个积极分子,更是变现的异常亢奋。 “你们看到了么?”何操大声道:“老宋早晨去叫诸生上课,被他们轰了出来。” “生员们还指着鼻子骂他,杀人犯,狗汉奸呢!”田子真夸张的说辞,没有引起一点反驳,反而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 “你们小声点!”有老成些的皱眉道:“让人听到怎么办?” “怕啥,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我们不笑,老宋也不会不知道是我们干的!”何操肆无忌惮道。 “也对,那老汉已是冢中枯骨,没什么好担心的。”众学官又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 “说起来,司业大人去哪了?”这时有人奇怪问道:“明明刚才还在这儿的。” “是不是上茅房了?”田子真道。 “便秘也不该这么久啊,快去找看看。”何操也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便吩咐道。 “好。”两个学官闻命起身,就要推门出去。 谁知,房门却被人从外头踹开了。 然后便见一帮子褐衣短打,头戴小帽的膳夫举着扁担、拎着擀面棍涌了进来。 “你们干什么?”何操忙大声呵斥道:“这是尔等该来的地方么?” “快滚出去!”田子真也跟着吆喝起来,谁知转瞬便‘哎呦’一声,脑袋挨了一面杖。 这时,罗老师在几个胥吏簇拥下,威风凛凛进了教舍。 “罗本,你要造反么?!”何操等人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一边跟膳夫们扭打在一起,一边愤怒咆哮道:“擅自抓捕朝廷命官,是要满门抄斩的!” “该满门抄斩的是你们!”罗贯中却一脸正气道:“你们自取灭亡还妄图让全体国子学生为你们陪葬,实乃丧心病狂,人人得而诛之!别说抓你们了,就是杀了你们,也无罪有功!” 说着一挥手,说出自己心水很久的主角台词道:“拿下!” “是!” “中!” “好嘞!”膳夫们高声应和,动作更加肆无忌惮。 学官们也拼命反抗,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但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人多势众、粗手大脚的一方,还是战胜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讲官们。 这里头还多少含了些深仇大恨。 因为学规规定生员不得辱骂殴打膳夫,却没禁止教官辱骂殴打膳夫,所以平日里这些芝麻官们把膳夫当成奴仆呼来喝去,一有不顺心就拳脚相加。 膳夫们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还不趁机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一个个下手贼重,还下黑脚,把学官们打的鼻青脸肿,踹的鸡飞蛋打,按在地上使劲摩擦。 要不是罗贯中实在看不下去,大声喊停,还不知他们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快绑了,押到绳愆厅去!”罗老师也是读书人,看不得读书人被虐得这么惨,便不忍的闭上眼,这下心里就不难受了…… …… 绳愆厅门口。 宋讷目瞪口呆看着一个个学官被五花大绑,用绳子穿成长长一串,让膳夫们驱赶着过来。 “太过火了吧?”看着那一张张鼻青脸肿,羞愤欲死的面孔,他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你要的嘛,偶像。”朱桢淡淡道:“请宣布国子学暂时停课吧。” “是……”宋讷点点头,教官都被一锅端了,不停课还能咋办? 而且停课还有个好处,就是诸生罢课失去了作用…… 学校都不上课了,你还罢的哪门子课? 第六四二章 全撂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你们这是造反!” “快放了我们!”见到老六,学官们又是一阵骚动。 “为什么抓你们,你们心知肚明。”朱桢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截了当道:“不妨把话直说吧,你们这回煽动诸生罢课,犯了朝廷的大忌,统统都死定了。” “纯属污蔑!” “你血口喷人!”学官们自然死不认账。 “我当然有证据。”朱桢一挥手,两个皂隶便架着个形容憔悴至极,路都走不稳的老者出来。 “潜夫公……”学官们惊呼起来。只见他除了嘴唇干裂外,全身完好无损,精神却萎靡至极,两眼红的像兔子,就像好几天没睡觉一样。 再仔细一看,他的两个眼皮被小签子撑着,想合都合不上。 陈潜夫的反应已经极其迟钝,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眼珠徐徐转动,木然扫过众人,直到看见老六,他才慢慢开口道:“我,要,喝,水,睡,觉……” “那你肯招了么?”朱桢问道。 “肯,什么……都……招……”陈潜夫一字一卡顿,艰难的答道。 老六摆摆手,胥吏将陈潜夫架了下去,又把金文征带了出来。 金助教毕竟年轻,身体状况比潜夫公好很多,但同样两眼血红,嘴唇干裂。 他的意志远不如陈潜夫坚定,一见老六便马上跪地,痛哭流涕的忏悔。 “呜呜,大人,我罪该万死,我统统招供,求求你别折磨我了,下官真的受不了了……” 朱桢又摆摆手,胥吏再把他拖下去,金助教还在那哭喊着:“我错了,让我干啥我都配合,给我口水喝吧……” “……”众学官看的的不寒而栗,不知两人经历了怎么样的折磨。对自己宁死不屈的信心也急剧下降。 “亲眼看到了吧?你们大可一言不发,朝廷也有足够的证据,定你们个满门抄斩!”朱桢冰冷的目光扫过众学官,沉声道:“不服的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本官便不跟你们废话了。” “……”众学官互相看看,没人动弹。 “但祭酒大人不忍看你们全都摸不着头脑,苦苦恳请本官不要一锅端。”朱桢又话锋一转道: “祭酒的话咱不能不听,所以我给你们五个名额——前五名招供、认罪、愿意配合的,可以免罪回家,日后也不会被朝廷追究。” “听清楚了,只有五个特赦名额。从第六个开始,你就是招供了,也只能依法处置,基本死路一条了。”朱桢说完,便吩咐罗老师,先把这些学官分开关押起来。 待到膳夫们将垂头丧气的学官带下,宋祭酒终于忍不住道:“尊驾把所有学官都抓起来,是不是太过了些?大部分人应该只是被裹挟的而已……” “打扫干净屋子,才好进新家具。”朱桢淡淡道:“不管他们是被裹挟的还是主动的,都不适合未来的国子学了,还是一扫而光来的利索。” 说着他瞥一眼宋讷道:“再说咱不是帮你送了人情么?” “好意心领了……”宋祭酒闷声道:“但老朽冢中枯骨,完全没必要。” “少搁这儿矫情。”朱桢发现跟这老倌儿,好好说话没用,非得骂他呵斥他,他才舒服。 “这次的事件,你们双方都有责任,你的责任甚至更大些——就不说你死板无情,给了人家挑拨离间的机会。身为国子学祭酒,平时麻痹大意,任由副手私下串联,事到临头也毫无察觉,你是干什么吃的?一个严重失职绝对逃不了!” “是。”宋讷点点头,神情痛苦道:“尊驾说的都对,老朽德不配位,辜负了皇上的厚望,实在罪该万死。” “说的没错,你罪该万死!但现在为了大局,只能先想法把你摘出来!”朱桢沉声道: “一切是有人阴谋颠覆国子学,恢复科举,明白了吗?!” “……”宋讷迟疑一下,点点头道:“明白。” …… 结果不出所料,众学官很快就撂了…… 他们三五人一间,被关在小小的号舍中。 为了能让他们住得更‘舒坦’一点,老六还贴心的让人将桌椅床铺等所有碍事儿的全都撤走,这样地方能更宽敞。 晚上直接和衣睡在地上,不给吃喝,拉撒也不准出屋……人被关在里头,简直是度日如年。 更摧残他们神经的是,隔壁响起的开门声。这时,他们便会纷纷趴在门缝上,看看是不是有人要交代了。 他们嘴上骂那人‘软骨头’,心里却暗暗着急,特赦名额又少一个…… 眼看名额就要耗光,他们终于扛不住了,争先恐后拍门大喊,我们也要招供! …… 看着摆在面前的一份份口供,基本都对王司业指使他们煽动诸生罢课供认不讳。 还供述王司业常年指使他们,将祭酒和学校的规定扩大化、极端化,来增加诸生的痛苦和怨气。甚至故意把一些有问题的生员推到绝境,逼迫他们自杀…… 第385节 罗老师一边整理口供,一边忍不住叹气连连道:“回头剖开那王司业的肚子看看,里头是不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 “王司业不过是陈潜夫那些人的马前卒罢了。”朱桢冷冷道:“甚至陈潜夫自己,也是过了河的卒子……”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他沉声吩咐道:“给那些学官笔墨,让他们每人把口供抄一百遍,签字画押,发给诸生好好看看,他们自己有多愚蠢。” “哎好。”罗老师点点头,又有些幸灾乐祸道:“可惜那几个年轻人让殿下失望了,到底是没说动诸生复课。” “谁说的?”朱桢却笑道:“你在里间整理口供的时候,马君则刚来过告诉我,他们劝说成功了。只要校方宣布复课,诸生都会回来上课的。” “是么?”罗老师吃惊道:“这边口供还没问出来,他们就先搞掂了,能力挺强的么。” “当然了,能力不强,未来怎么当宰相,怎么力挽狂澜?”朱桢得意一笑道:“罗老师,承认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一点不丢人。再说,他们也有不如你的地方。” “啥?” “他们不会写小说啊!”朱桢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四三章 处置 新任祭酒 “基本上,国子学情况就是这样。”待事态平息,朱桢便立即进宫,将经过原原本本禀报父皇和大哥。 并呈上了审计结果、涉案人员口供,和宋讷的自述。 朱元璋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黑着脸问道:“为什么拖到现才禀报?早干什么去了。” “当然是为了将影响降到最小了。”朱桢沉声道:“儿臣牢记父皇指示,‘国子学是朝廷的门面,更是父皇的脸面!不能一上来就掀起大狱。’所以要让事态可控。” “咱说过这话吗?”朱元璋翻翻白眼,想不认账。 “确实说过。”太子点头道。 “那好吧……”朱元璋这才发作不得,忍了半天又气愤道:“咱却是忍不住!” 说着,把腰间玉带使劲往下一按,他沉声道: “传旨,将王嘉会、金文征、陈潜夫等一干主犯剥皮揎草,从犯枭首,高悬国子学门前,以儆效尤!” “父皇,那里是夫子庙,把那么多人皮人头挂在门口未免不敬。”太子劝道。 “唔……”朱元璋想一想道:“那就在山门外,立上几根木桩子,把那些人皮人头挂上去,这样进进出出一抬头也能看见。” 朱桢心说好家伙,这是什么‘最炫蚩尤风’? 顿一下,朱老板又补充道:“别忘了那个余熂,他身为吏部尚书,居然自甘堕落、与那些跳梁小丑沆瀣一气,真是太让咱失望了!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悬挂在吏部大门前!” “是。”太子知道劝不住,只好应声。 “至于宋讷这个祭酒,”朱元璋停顿好一会儿,始终举棋不定,便问老六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降职留用。”朱桢开宗明义道。 “哦?”朱元璋有些意外的瞥他一眼。“你不是一直恨他恨得牙根痒痒么?” 其实朱老板这时候,已经起了要杀宋讷之心。他之前力保宋讷,是因为宋讷把国子学治理的好,能源源不断为他产出合格的官吏。 但现在,要不是老六在,国子学就要彻底翻车了,甚至会沦为大明朝的头号笑柄。朱元璋感觉被宋讷辜负了,羞恼之下,自然杀心顿起。 他问老六,就是为了帮自己下定决心。还能顺便让老六替他把黑锅背起…… 没想到老六居然改弦更张,保起宋讷来了。 “从个人角度,儿臣十分讨厌这个一根筋的死老头。”朱桢便正色道: “但经过审计发现,在洪武五年,也就是宋讷任祭酒之前,国子学账目混乱、贪污浪费严重。然而在他担任祭酒期间,情况迅速扭转,这从国子学自洪武八年就不再需要朝廷额外拨款,甚至可以给学生每年发放一贯‘孝亲钱’,就能直观的看出来。 “然而在今年,他临近致仕,王司业逐渐接过了财政大权,结果账目又开始出问题了。”说着他叹口气道: “这至少说明,他是廉洁奉公的。” “但当国子学的祭酒,光廉洁奉公可不够。”朱元璋闷声道:“他得给咱把学校管好了,不出事儿是最起码的。” “这就是儿臣要说的第二点了。”朱桢沉声道:“尽管他有很多缺点,但有个罕见的优点——铁面无私,绝不通融。这是未来管好国子学的必要条件,但能做到这点的大明官员,实属凤毛麟角。 “而且通过这段时间在国子学的经历,儿臣发现那里的情况十分的复杂——说是南北矛盾的交汇点,学校与科举的主战场都不为过。 “在那里,宋讷一个人承受了某个群体的集体恶意诽谤和抹黑。”老六接着道: “当然,他自身的问题也很大,不然不会被人利用。可儿臣也说不清,他是自来如此,还是在跟那帮人的缠斗中,一步步被逼成这样的。所以儿臣觉得,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当然必须给他安排个顶头上司来制衡他,以免他再弄得太过火。” “确实,”太子点点头道:“儿臣也觉得降职留用甚是妥当,如果这时候不保他,继任者势必要走另一个极端——国子学现在需要的是宽严相济、适当宽松,但规矩过于松弛,肯定会前功尽弃的。” “行吧,那就按老六说的来。”听老大都这么说了,朱元璋也就点点头,问老六道:“那谁来当这个祭酒呢?有人选了么?” “儿臣之前就跟大哥商量过——江西布政使曾泰。”朱桢便点头道:“本来让他干左司业,还有点对不起他,现在直接上祭酒,还能穿绯袍,就体面多了。” “放在平时,曾泰当这个祭酒自然没问题。”朱元璋认真寻思半晌,却摇头否决道:“但眼下,国子学到了最危险的时刻,那些人的反扑,他顶不住的。下一步该怎么走?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那父皇觉得,谁能顶得住?”朱桢点点头道。 “你。”朱元璋淡淡道。 “我,真让我当祭酒啊?”朱桢指着自己的鼻子。 “有什么好意外的?咱早就决定是你了,不然干嘛让你去上学?”朱元璋淡淡道:“现在看来,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个活别人真干不了。” “那干嘛还要问我人选?”老六大翻白眼。 “还以为你会当仁不让呢。”朱元璋似笑非笑道:“没想到你还挺自觉。” “儿臣能说不么?”朱桢心说,这不废话么,这可是大明的黄埔军校校长,这么敏感的位子,我可不敢主动讨要。 “不能。”朱元璋断然道:“怎么也得上了正轨,再让别人接手。” “老六你就别推辞了。”太子也劝他道:“说起科举,你不是一套一套的么,那就用出来,给我们看看,到底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有料。” “当然真有料了。”老六一挺脖子。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太子笑道:“正好曾泰我也另有用向。” “让他干啥?”老六好奇问道。 “中书省。”太子淡淡道:“那边铁板一块太平静了,让他跟胡相抬杠去。” “好家伙,这官运,挡都挡不住。”朱桢不禁叹道。本来以为曾泰要降级任用了,结果一来二去,人家进中书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朱元璋淡淡道:“曾泰得做好扒层皮的准备。” “父皇不要紧,杠精都是很抗挫的。”老六却不以为然,老贼显然低估了‘杠灵’的战斗力。“还不知道谁折磨谁呢。” 第六四四章 辞旧迎新 朱老板杀人向来比老四还快。 五月端午,家家户户插艾蒿。国子学门口却竖起了几根竹竿,上头插上了血淋淋的人头,还挂几个填了稻草的人皮。 朱桢对此深恶痛绝,这么一搞,以后妹子们还怎么在校门口接自己放学? 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但震慑效果也真是好。看到昔日师长,还有那些挑头的师兄,只剩下的头脑或面子,国子学生们彻底老实了。 所以当他们在彝伦堂前聆听圣训时,全都噤若寒蝉跪地,大气不敢喘。 便听吴公公高声宣旨道: “司业王嘉会、博士陈潜夫、学官金文征、田子真、何操等夤缘为奸,党比内外,久若不觉,深为朝廷之患、生员之灾。今乃发露其罪,昭告天下——以卑践尊,诬辞陷害,大伤学规;挑唆生员,对抗学校;构结权要,利口饰非,以惑朕听。若中所惑,因循岁月,祸及于人,又非浅浅!” 然后,朱元璋又就金文征等人指控宋讷的罪名,逐一亲自批驳—— “一诬赃,甚非礼也!且所教生徒,或公侯大家之子。其家父母兄长极欲子弟成才,厚师于礼。或币帛,或鞍马钱物酒殽之类,此生员父母之贤也。彰师之教,儒者自此以为万幸,孰拟之为赃?” “一逼死生员,其罪当坐亲教之师。祭酒本提大纲。生员有事,亲教之师必当存问,若事有不谐,或请之祭酒,或奏之于朕,安能不谐?其奸人金文征反不克己,诬罪上官!” “一克落师生廪赋,事在该司。年终通考,验原收若干岁支。若于弊之有无,惟在法司,非僚属所稽。” “一国学之设,教育天下英才,理道之渊薮,仁义之本根。凡出规而越矩,自以为是而为人师,可乎?独金文征等擅此乖为。” “一以从九品敢凌从四品官,阶相遐甚不相迩。越礼犯分,莫甚于此……” 批驳完毕后,朱元璋又对生员训话。 “那宋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们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那王嘉会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尔等,明着放纵讨好,暗中逼死生员,把宋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祭酒与秀才误会深重,都是他那一干人好生坏事。” “如今朕将宋讷降为司业,不为别个,单为他识人不明,竟叫王嘉会等奸人蒙蔽,未早识破。” 听到这里,宋讷老泪纵横,暗道皇上对自己恩重如山啊! 殊不知,要不是老六保他,他这会儿就算不在杆子上挂着,至少也摸不着头脑了…… …… “朕又着皇六子楚王加海王桢来署着学事,他定的学规,恁们当依着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他都不饶,全家发向海外耽罗岛上牧马。 “今后学规严紧,若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贴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钱两贯。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耽罗,与牧马人为妻。钦此!” 长长的圣旨念完后,众生员顾不上品咂,赶忙在宋讷的率领下山呼:“臣等谨遵圣训,深躬自省!” 然后宋讷起身接旨,恭声问道:“敢问吴公公,殿下何时驾到?” “王驾快到门口了,”吴公公笑答道:“宋司业赶紧带秀才们去恭迎吧。” “啊,是么?”宋讷没想到楚王来的这么快,好在为了迎接圣旨,国子学已是中门敞开,净水洒地,倒也不会太失礼。 他赶紧率领众生员出迎,果然见到楚王殿下的仪仗,自武定桥浩浩荡荡而来! 前头是衣甲鲜明的楚王府骑兵队鸣锣开道,后头跟着各色大纛旗号二十四面。 然后是亲王仪仗乐队,用十三种乐器,边走边奏,节奏与队伍行进的步点居然出奇的吻合。 接着是各种告止幡、传教幡、信幡,还有红销金伞、红绣伞、罗伞、方伞、曲盖,引导着楚王殿下的木辂、玉辂缓缓而来。 老六就一身衮龙袍,端坐在当间的玉辂上。他身后,还有端盆捧罐儿的宫人百余名,最后又是持旗打幡儿的骑兵两百名。 整个仪仗人数千余人。这还不包括在外围警戒的官兵。要是算上这些人,就超过两千人了。 这么大规模的全套仪仗,老六也是头一回享受。之前他都是骑着牛或熊猫,在几十名护卫的随扈下低调出行的。 到地方上时仪仗要排场些,但上哪去准备这么多的旗鼓仪仗之物? 第386节 其实到现在,老六也没置办好这些家什儿。不是他抠门,而是等闲用不着,还占地方,弄它作甚? 这回是大哥特意将他自己的仪仗减去了几样太子专属的,便成了亲王的全套出行仪仗,浩浩荡荡护送着他招摇过市,来国子学的上任。 朱桢坐在当间的玉辂上,隔着珠帘看着望尘拜舞的宋讷和国子学生,很难不飘飘然。 好在那些挂在竹竿上的人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耍威风,而是来攻坚克难的。 玉辂稳稳停在山门口,小宦官赶忙摆好金脚踏。 汪公公亲自挑开车帘,恭请殿下下车。 朱桢这才扶了扶头上的翼善冠,步履沉稳的走下车来。 “平身吧。”他缓慢而庄严道。 “谢殿下……”宋讷率众应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看到楚王殿下的脸,他不禁一愣。 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现在高贵无比,令人不敢逼视的楚王殿下,却跟那洪学丞,长得不说一模一样吧,简直就是别无二致…… 宋讷下意识左右看看,果然没见洪学丞的人影。 他这才恍然,原来洪学丞就是楚王殿下啊…… 怪不得口气那么大。其实他就是在实话实说罢了。 朱桢朝他眨眨眼,然后正色道:“宋司业是吧,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罪臣才是久仰殿下大名。”宋讷也赶紧配合道:“国子学能得殿下亲掌,诸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但愿。”朱桢点点头,便在宋讷和众随从的簇拥下,以第三种身份进了国子学的大门。 第六四五章 另外三件事儿 生员们躬身侍立两旁,忍不住偷窥楚王殿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只见那楚王殿下居然跟洪学丞长得一个样…… 众生员对他那番食堂演讲还记忆犹新,‘本官来这里,就办三件事,伙食、伙食,还是他么的伙食!’ 当然他带来的改变绝非伙食,整个国子学的学官都被他一锅端了好不好? 洪学丞那英姿勃勃的形象犹在眼前,怎么一转眼又变成了楚王加海王殿下? 生员们全都目瞪口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 马君则却长长松了口气,他不像铁铉几个那么年轻,他是见识过社会险恶的。一直隐隐有些担心。 倒不是担心被老六骗了,而是担心他们几个被卷入漩涡,到时候老六拍拍屁股走人,他们成了被报复的对象。 现在楚王殿下来亲自担任祭酒,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瞧瞧,君则兄的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杨士奇小声调笑道。 “噤声。”胡俨低声呵斥道:“我们现在是殿下的人,更要以身作则。” “好家伙……”杨士奇倒吸口冷气,没想到连老胡也不淡定了。 其实就连他自己,此时也心潮澎湃,情不自禁的畅想起,自己一片光明的未来。 杨士奇暗骂自己没出息,破了宠辱不惊的心境。可这种不可能的奇遇,可能只有黄观这种心如止水的怪胎,才能保持平静吧。 他正暗暗自责,却听黄观小声问铁铉道: “哥,殿下不会怪我们,当初笑话他半夜做梦背书吧。” “你又没笑话你怕啥……” “可是我跟着笑了一声,虽然就一声,殿下不高兴怎么办?”黄观忧心忡忡道。 “……”杨士奇心说,得,眯一鸠样。 …… 彝伦堂前,举行了隆重的祭酒上任仪式。 隆重的八佾之舞后,朱桢给孔圣上了香,拜了文曲星,又接了宋讷的祭酒大印,然后再次受师生隆重拜见。 最后,他发表了自己的就职演说。 “本王来这里,就为三件事!” “……”台下的生员们神情古怪,险些跟着喊出来。 “但不是‘伙食、伙食还是伙食’了。”朱桢莞尔一笑,等于默认了自己就是洪学丞。 之前国子学的危急,他处理得不赖,自然不避讳将马甲归于自己。 要是成绩太差,那就该打死不认了。 诸生终于忍不住嗤嗤笑起来。之前的恐怖紧张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不少。 “当然,伙食还是要搞好的。”朱桢笑道:“吃好喝好才能学好,这点本王跟洪学丞,英雄所见略同。” 生员们又是一阵笑。都觉得楚王殿下让人如沐春风,跟那宋讷真不一样。 “那么是哪三件事呢?”朱桢举起三根指头道;“改革,改革还是改革!” “首先,学制要改。之前学制存在严重的问题,比如国家辛辛苦苦培养四年,再加上在府县的五六年,整整十年!却被罚做吏员,这显然是极大的浪费,也是对生员自尊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从今往后,生员一律不再罚做吏员!” 生员们闻言,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这是他们最大的心病了……殿下一上来就给他们解决了。 “当然,具体的方案,还得本王跟有司商定后,再禀报父皇批准才能作数。所以这里就先按下不表。”朱桢接着高声道: “其次,学规要改——诸生是来受教育的,不是来受虐待的。所有超出正常范畴的规矩,统统都要取消!比如自即日起,取消晚课!” “所有生员,生病了要及时送医,不超过三天的病假,只需要跟本班助教请假!” “生员也是未来的官员,要保全体面,是以生员犯错,改为罚抄学规、禁足思过,直至开革充军等处罚手段!绳愆厅自即日起,取消鞭笞之刑!” “学规不能有悖人伦,所有入学两年以上生员,可以放假回家探亲一次,给与脚力,立限还校,违者罚之!” “第三,教舍也需要改,夫子庙前身不过是应天府学,现在成了全国最高学府,教舍宿舍全都拥挤不堪,师生生活学习的环境太恶劣。所以本王已经奏请父皇,在鸡鸣山下建设一座大十倍的新校园!” 朱桢每说一条,生员们都爆发出一阵欢呼。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将之前痛苦和恐怖彻底掩盖…… …… 仪式之后,学生回教舍自习。 朱桢移驾祭酒堂,接受学官的参拜。他面前的大案被覆上了黄绫,身后也换上了亲王宝座。 但还是很不体面……因为除了宋司业、罗学丞外,就只剩没跟着闹事的小猫三两只了。 比起之前宋讷升堂时的隆重场面,眼下草台班子的既视感十分浓重。 不过朱桢没啥好抱怨的,因为那些不在的学官,都是被他亲手抓起来审判,然后送上断头台的。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好寒暄的,也不用自我介绍了。”朱桢淡淡道。 那几个学官忙畏惧的点头。他们虽然没被牵连,可之前这段时间人人过关,天天被反复盘问,写自白书写到吐,也没少被老六拾掇。 “就像刚才在彝伦堂说的,国子学改革的大政方针还需要酝酿一段时间。”朱桢便接着道: “大伙儿合计合计,这段过渡期该怎么度过吧?” “回禀殿下,当务之急是赶紧请翰林院选派讲官,”宋讷便先道:“还得请吏部任命一批学正、学录,不然根本无法组织教学,甚至连最基本的秩序都无法维持。” “补充讲官学官,确实是当务之急。”朱桢却有不同看法道:“但现在再随便来一批,跟之前那些没头没脑的死鬼有什么区别?完全没区别嘛。所以这次宁缺毋滥,每个教师都要经过本王亲自严选,必须要政治可靠、业务过硬、师德无亏才行。” “那可不知得到啥时候了。”宋讷焦急道:“这段时间怎么应付?就我们这几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 “所以本王让老生放假嘛。”朱桢却早有打算,道:“你们只教新生就行了,这下可以应付了吧?” “勉强吧。”宋讷无奈道。他还想完事儿死一死呢,这下又得把死期往后拖了…… 第六四六章 避暑 炎炎夏日,蝉鸣不止,国子学校园中又恢复了琅琅读书声。 虽然率性堂的高年级学生在各衙门实习历事。中年级的两个班也放假探家去了。学校里眼下只有低年级的学生在,但也足有三十三个班之多。 老六却迟迟不肯增加教师,非要坚持宁缺毋滥,逼得宋讷天天从早到晚上大课,累得满嘴起大泡,就连罗老师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给生员们讲起了‘道德与法治’……呃,就是《大明律》。 他自己却几天不露一面,美其名曰‘要集中精力思考国子学的未来’,让罗老师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躲避清闲跟妹子避暑去了? 罗老师还真是了解老六,他确实是去避暑了。但没出南京城,而是带着老师一家来到清凉门内的清凉山上。 这里曾是南唐皇帝最中意的避暑胜地,山上的茂密竹林传说还是李后主所栽。 据说李煜在位期间,每当炎热夏天来到时,便会抛下恼人的朝政,携心爱的大小周后来到这山上的避暑行宫纳凉填词。 几百年过去了,李煜所建行宫早已湮灭,取而代之的楚王殿下的避暑宫了……如今他身兼数职,愈发忙了,加上人也大了,每日回宫住宿多有不便。 所以他便奏请父皇,将清凉山赐给自己,作为在京时的居所。朱元璋一口答应,不过钱是一分不给的。 其实朱元璋给他哥哥们,都掏钱在京里盖了王府。但到了老六这里,老贼就抠搜起来,还给他钱?不问他要钱养儿子就不错了。 当然老六也是没钱的,只能让总理海政衙门出马,在此兴建了‘海政第一疗养园’。 楚王殿下也是海政衙门的一员,先试用一下一期落成的疗养区,这很合理吧? …… 清凉山间竹林中,有一引山泉水的小池,池畔湖石叠嶂、卵石铺地,有一六角凉亭。 人坐亭中,江风送爽,多竹生凉,竟无丝毫暑气。 刘璃身着翠裙、秀发如瀑,在亭中焚香抚琴,更为这写意的画卷平添几分幽雅。 朱桢跟刘伯温对坐在一张几案旁,案上却堆满了书籍。看封皮,尽是些《测圆海镜》、《四元玉鉴》、《杨辉算法》之类的算数书籍。 “九归古诀是‘归数求成十,归除自上加。半而为五计,定位退无差’……”刘伯温拿着那本杨辉的《乘除通便算宝》,吩咐一旁做记录的刘祥道: “杨辉在这四句古诀的基础上,又添注了三十二句新口诀,使之更加明确。先一并记在珠算的归除法一章中,等我回头作注解。” “要的要的。”朱桢从旁一边吃着刨冰,一边点头道:“再加上‘凑倍除法’,珠算除法这一篇,内容就差不多了。” 第387节 “不是,你还真打算编一本数学教材出来?”老刘无语道。 “不止是一本初级数学教材,还有中级和高级的。”朱桢雄心勃勃道:“凭咱师徒的数学功底,应该能应付过来。” “其实数学是我最不担心的。”说着他挠挠头道:“兵科教材也还好说,后头的工科、户科最愁人了,好像谁也帮不了我,只能本王自己上。” “你这么大的野心,真要为国子学全部重订教材?”刘伯温简直无语。“真要是做到了,夫子庙里就别供孔圣了,供你朱圣人吧。” “哈哈,那也未尝不可。”老六直接狂的没边了,踌躇满志道:“不然我干嘛要接手国子学?我要将其改名国子大学,为改变大明而育才!” “大明才立国几年啊……”刘祥忍不住小声吐槽。 “写你的字吧。”老六白他一眼。“啥都不懂还在这瞎比比。” “我去拉屎……”刘祥郁闷的搁笔起身,心中妈妈批道,就你懂,你不是楚王你是懂王。 “这么说,你准备搞分科取士喽?”刘伯温却对他的想法一清二楚。 “嗯,我准备将国子学改革与科举改革套起来。”朱桢点点头道:“让他们不念国子学,就没法考科举。” “这样倒不用担心国子学被边缘化了。”刘伯温道。 “我可没有那么狭隘。”朱桢笑道。 “知道,改变大明……的未来嘛。”刘伯温揶揄一笑道:“楚王殿下真把这事儿办成了,将来的读书人想不拜楚殿都不行了。” “怎么,师父觉得我想屁吃呢?”朱桢粗眉一挑。 “差不多吧。”刘伯温淡淡道:“你这么搞,早晚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那么夸张?”朱桢咋舌道。 “你搞分科取士,分的是谁的锅?还不是四书五经的锅吗?这是要砸了那些大儒的饭碗啊。”刘伯温笑道: “知道他们为啥反对宋讷么?” “因为他们急着重开科举。”老六道。 “说对了。”刘伯温颔首道:“就好比那个被你们爷们剥皮的陈潜夫,他就是专讲《公羊传》的名家。所谓‘辛苦遭逢起一经’,靠这一经就能让人金榜题名,他也靠这一经开学授课大半辈子,混得名利双收。 “结果朝廷停了科举,由学校选拔人才,他能不急眼么?”刘伯温笑道:“换了你,你也急。” “那是。”朱桢点点头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对他们来说,你这分科取士,还不如学校呢。”刘伯温淡淡道:“至少学校里教的东西,他们还大体能懂。要是分科取士开了,那些什么明法、明算、明工之类的科目,他们可是一窍不通的。还怎么好意思以士林前辈、读书人的老师自居?” “我不是给他们留了个明经进士吗?”朱桢叫屈道:“再说,不管考哪一科,都得考经义,他们的专业还是必修课哩。” “骗鬼去吧。”刘伯温哂笑道:“读书人可不是头脑简单的丘八,你这种耍猴的把戏人家一眼就能看穿。” “嘿嘿……”老六无所谓的笑道:“但让宋讷给我垫了个场,国子学几十颗人头落地,就不信几年之内,还有人敢跳?” “等过去几年,分科取士木已成舟了,他们又能奈我何?”朱桢淡淡道。 第六四七章 箭在弦上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刘伯温有些唏嘘道:“年轻就是好啊,闯劲儿满满,想到就干,成不成后看,不像老人瞻前顾后。” “不还是师父教我的吗?这世上哪有一定能成的事儿?只要天时地利人和凑齐了两样,莽就完事儿了么?!”老六笑道。 “我是这么说的么?”刘伯温哑然失笑道:“你小子不要给我乱安排语录。” “嘿嘿。”见被老刘识破,老六嘿嘿一笑,转个话题道:“说起来。师父,怎么不见你这边有动静?” “什么动静?”刘伯温反问。 “恁不是说,要在一年之内,除掉胡惟庸么?”老六问道。 “急什么,这一年才过去一半呢。”刘伯温淡淡道:“还有半年时间呢。” “胡相现在好像老实得很。”老六不大相信道:“他不乱来的话,挺过半年不成问题吧。” “他能一直忍住不乱来么?”刘伯温却幽幽道:“就算他能,他下头的人能忍住吗?” 说着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实话告诉你吧,这半年我可没闲着,一直在做各种准备的。” “还以为师父跟诸葛亮一样,身不动、膀不摇,只要心生一计,就能樯橹灰飞烟灭呢。”老六嘿嘿笑道。 “用连环计让樯橹灰飞烟灭的,那是周公瑾。”刘伯温没好气道:“都成国子学祭酒了,不能再那么不学无术了,让人笑话。” “我就这水平啊师父。”老六一脸无奈道:“所以才尽量少在国子学露面的。不然那帮坏种,真拿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请教我,答不上来丢死人了。” “他们那是请教么,那是存心看你笑话。”刘伯温淡淡道:“国子学祭酒可没那么好干的,当初韩国公干了一个月就坚决请辞,就是跟你同病相怜。” “唉,我这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如韩国公呢。”老六叹口气,试探问道:“要不让小侄女跟着我上班吧,给我当个秘书。我可是见识过,啥都难不倒她。” 正在抚琴的刘璃眼前一亮,满含期待的望着爷爷。 “女孩子家家的……”刘伯温皱眉。 “可以女扮男装嘛。”朱桢满不在乎的笑道:“本王身边的人,谁还敢细究不成?” “好好的学什么祝英台?”刘伯温哼一声道。 “唉。师父不同意就算了。”朱桢叹口气道:“我再问问四嫂那边……” “谁说老夫不同意来着?”刘伯温登时就没了脾气。旋即又气得瞪他一眼道: “臭小子,还敢拿捏老夫。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脚踩两条船还这么理直气壮!” “师父,你说的太难听了。”朱桢赔笑道:“我们都是好朋友,我有困难只能向朋友求助啊。” “不要脸。”刘伯温愤愤啐一口,郁闷道:“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货,打死老夫也不引狼入室。” “嘿嘿……”老六却只是笑,师父好歹点头了,让老人家顺顺气又如何? 刘璃面皮薄,却不能任由老刘继续排揎下去,便插话问道:“爷爷,我怎么还是不大信,你能半年搞掂胡惟庸呢?” “你少转移话题。”刘伯温没好气瞥她一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胳膊肘子就往外拐。” “师父,我也觉着不大可能。”老六赶紧跟上,与刘璃呈起哄架秧子之势。 “行吧。”刘伯温冷笑一声道:“不露一手你们还以为老夫只剩一张嘴了——瞧好了吧,本月之内,胡惟庸就会倒霉。” “尊嘟假嘟?”老六登时满脸兴奋道:“刘璃,准备好小板凳,还有西瓜酸梅汁,咱们好好看戏。” “你别高兴太早。”刘伯温却缓缓摇头道:“一旦发动起来,胡惟庸会激烈反击的。但他猜不到是我在捣鬼,八成会把账算到你四哥头上。这点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了。” “是么……”老六哈哈一笑道:“这也在师父的计划中吧?” “算是吧,燕王办的是皇差,对付他就是打皇上的脸。”刘伯温淡淡道:“但他们势必会对付他的,这是我也改不了的。” “嗯……”朱桢神情渐渐严肃,摸着渐渐恢复的双下巴寻思片刻,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我四哥干的事儿太招恨了,胡惟庸那帮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这不废话么。”刘伯温哂笑道:“春天里,你四哥满世界的招密探,往公侯大臣家里安插眼线,胡惟庸要是毫无察觉,那他也活不到今天了。” “但这也让他们如芒在背,早就想拔掉这根刺了。”刘伯温沉声接着道:“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忍不住的。” “那胆子也太大了吧。”朱桢咋舌道:“归根结底,那可是老……父皇安的监控,他们也敢拆?” “他们连造反都敢,有什么不敢的?”刘伯温幽幽道:“这也是皇上对他们一百个不放心的原因。” “唉,还真是。”朱桢点点头,叹口气。 父皇对勋贵不放心,所以上手段;勋贵觉得委屈被冒犯,所以要反抗;父皇就更不放心了,上更激烈的手段;勋贵就更委屈了,反抗的更激烈,直到矛盾彻底爆发……死循环了属于是。 “所以要干掉胡惟庸,不难。”刘伯温叹气道:“但这半年来,我了解到他跟勋贵的关系,比表现出来的还要紧密。很难不拔出萝卜带出泥,而且很可能泥比萝卜多得多……” “还真是……”老六脑海中兀然闪过几个字——胡惟庸案! 那可不正如师父所说吗?胡惟庸其实全家老小没几口,但被他株连到的文武高官,尤其是勋贵,可搭进去好几万口呢…… 怪不得师父这种人物,都会举棋不定呢。 “唉,造孽啊。”刘伯温望着沙沙舞动的竹海,吐出一口浊气。 “我的意思是,”朱桢想一想,缓缓道:“胡惟庸肯定要除掉,那些跟着他乱来的勋贵同样不能留,但第一不要广为株连,第二不要祸及家属。这个原先办不到,但现在不是问题了——耽罗岛很大,流放十万人不成问题。实在装不下,还有琉球、吕宋呢。” “那样最好不过了,但就怕你父皇,想斩草除根啊。”刘伯温又叹气道。 “我来想办法。”朱桢正色道:“这大明朝也不是他说了算的,总还有能管到他的!” 第六四八章 金陵热 “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老夫也就不瞻前顾后了。”刘伯温就等他这句话呢,唯恐他反悔似的,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起身道:“这儿的风还挺凉的,老骨头吹久了受不了,进去了进去了。” “进去喝个热茶,不行再泡个热水澡。”老六笑道:“对着江景搓灰美滋滋啊。” “老夫身上干净着呢!”老刘气愤道。 “那谁知道呢。”朱桢笑着吩咐小太监道:“好好给我师父搓搓灰。” 刘璃被逗得掩嘴偷笑,待爷爷离去后才白了他一眼道:“你怎好捉弄爷爷。” “谁让他刚才骂我脚踩两,那啥来着……”老六嘿嘿笑着说到一半,又打住了。这事儿她可没法跟自己同仇敌忾。 “呵呵……”刘璃甜甜一笑道:“对了,昨日收到润儿的来信,她不日就要回京了。” “是吗?”朱桢一脸惊喜道:“那感情好,你就又有伴了。” “小师叔都不知道么?”刘璃目光玩味的打量着老六,促狭道:“还以为你们一直有联系呢。” “哪有哪有……”朱桢一阵心虚,旋即又厚着脸皮道:“还真有。我这不又胖了么,请她帮着制定减肥计划来着。” “那天师道的张仙子,不也在京里吗,小师叔何必舍近求远呢?”刘璃双手支颐,一脸天真的问道: “她好像一直在寻你呢。小师叔是欠她钱吗?怎么老是躲着她?” “唉,她是想求我,跟父皇说情,把她大哥放回去。”朱桢无奈道:“可连母后都不肯帮忙的事情,我哪敢瞎掺合。腚痒了挠挠就是,何必非要吃荆条?” 因为正一道已经引起朱老板的警觉,所以他准备长留张大真人一段时间,给什么全真、武当制造宝贵发展的机会,分摊一下正一道恐怖的影响力。 这属于国策范畴了,马皇后是从来不会在这方面指手画脚的,自然更没有老六说话的地儿。 那张寻真又意外的锲而不舍,弄得老六头大如斗,只好避而不见。 “这样啊。”刘璃恍然道,然后挺起不太富有的胸膛,伸了伸懒腰,笑问道:“最后一个问题。” “还来?”老六的脸皱成了苦瓜。 第388节 “小师叔中午想吃什么呢?”却听刘璃狡黠一笑道。 “哈哈……”老六一跃而起,扑向刘璃道:“你敢捉弄本王。” “抓不到我。”刘璃灵活的一闪身,小鹿似的逃跑,清脆的笑声,在这满山竹林中回荡。 “哪里逃!”老六熊瞎子似的在后头紧追不舍。 海王殿下的消夏生活就是这样的平平淡淡…… …… 清凉山清凉独此一处,南京城却依然暑热难消,地势低洼的紫禁城更是重灾区。 这让朱老板又开始抱怨,为什么要选这个破地方当国都了。 其实真正原因是他也胖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脸越来越圆,肚子越来越鼓,要不人怎么说老六跟他越来越像了呢。 “老大,你觉得国都迁到哪里合适?”朱元璋龙袍底下,只穿了黄色的龙内裤,就这还是一摸一把水。“反正这冬天潮、夏天闷的破地方,咱是待的够够的了。” 因为父子要谈国事,所以按例太监宫女都不得入内的。朱元璋又不舍得用冰块降温。 太子只好亲自给父子打着扇子,自己也热得额头沁汗道:“父皇,现在不是考虑迁都的时候吧,怎么也得等收复云南,金瓯一统了,再议此事不迟。” “唉,也是。”朱元璋郁闷的点点头,用棉布擦着眼镜上的水珠,突发奇想道:“可这样整天水淋淋的也不是个事儿。老六不是挺能么,让他想想办法,给咱整个降温解暑的法子出来。” “爹,老六也没有三头六臂啊。国子学的事情就够让他头疼的了。恁还让他费心。”老大心疼老六道。 “他头疼个屁,跟刘伯温孙女在清凉山里,不知多快活呢。”朱元璋没好气道。 “恁也可以去的。”老大无语道:“我现在就让老六给你腾地方。” “咱还得上朝。”朱元璋郁闷道:“老子哪有小崽子会享受。” “那是父皇敬业。”太子恭维一句。 “没法子,咱就是个劳碌命。”朱元璋摆摆手,结束闲话,沉声道:“刚才说到云南,给梁王的最后通牒,那边有回复了?” 太子摇摇头。 “唉,看来,想要兵不血刃收复云南是没戏了。”朱元璋郁闷的压了压腰间玉带。 “是啊。”朱标点头认同道:“这十多年间,父皇一直对梁王以怀柔为主,希望他能认清形势,弃暗投明,为我大明免一场刀兵。” 说着他叹口气道:“但这厮从一开始便首鼠两端,不断食言,甚至两度杀我使者。年深日久更是以为我大明畏惧云南的十万大山,不敢进剿。我看他愈发咱们不当回事儿了。” “他就是作死!”朱元璋面上怒气隐现道:“咱不打云南,不过是爱惜士兵,不愿意将士去面对瘴气毒虫,在建国后还白白送死。所以一直想劝降来着……” 其实他不光想劝降云南的梁王,当年更是痴迷劝降王保保。但都失败了。 “其实咱还指望着,要是哪天天德能灭掉元廷,生擒北元皇帝,云南也就传檄而定了。”朱元璋郁闷道:“没想到这都洪武十二年了,还没成功。” “北元现在哪有固定的王廷?”太子苦笑道:“都是到处流窜的。一听到大军北伐,即刻远遁漠北,大将军再厉害,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不断削弱他们,以待天时了。” “谁知道天时何时会来?”朱元璋抹一把脸,下定决心道:“不等了,咱要先定云南。” “是,父皇已经仁至义尽了。”太子也赞同道:“眼下兴兵师出有名,必会三军用命。” “嗯,那帮老兄弟,对咱迟迟不打云南,一直很有意见啊。”朱元璋笑道:“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争着抢着想要带兵出战的。” 太子的笑容却渐渐凝固。这下勋贵们又要如鱼得水了…… 定定神,他轻声问道:“军资筹备还是交给中书省吗?” “嗯……”朱元璋下意识点点头,旋即却又摇头道:“你先不要外传,老六也别告诉,让咱想想再说。” 第六四九章 迎接 一艘悬挂着江西布政司旗号的官船,缓缓停靠在江东门外码头。 “老爷,到岸了。”一个青衣小厮挑开了舱门帘。 一个四十多岁,儒士打扮,样貌普通,生着个倔强大下巴的男子从舱内走出,正是大名鼎鼎的‘杠灵’曾泰。 他这一路上其实还挺不高兴的。不过也正常,堂堂江西布政使,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的干的好好的,忽然就被一道圣旨调进京城,来当劳什子国子学左司业。 一下连降了八级唉,换了谁也不高兴啊。 江西官场都给整不会了,给他送行的时候一个个全词穷了。难道说‘欢送藩台进京低就’? 但要说他要倒霉了,也不像。他可是东宫出来的头号干将,太子一定会力保的。说不准哪天又东山再起。 所以只能祝他一路顺风了…… 曾泰倒真是顺风顺水抵达了南京城下。 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他一眼就看到了码头上,一身便装的楚王殿下,正跟那位刘璃小姐,满脸笑容的朝自己招手。 见殿下亲至迎接,这让曾泰受损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赶忙整了整衣冠,拱手作揖,想说:‘怎敢劳殿下亲迎,真是折杀下官了……’ 可一个“怎敢”才刚出口,他便听到头顶上响起一个女孩子惊喜的声音:“六哥,刘璃,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到!” 曾泰这才猛然想起,船上同来的,还有定远侯王弼的妻女。 记得那王大小姐跟刘小姐好像是手帕交来着,所以刘大小姐来接她也不稀奇。 ‘殿下未必不是来接我的……’但曾泰还存着一丝念想,毕竟他是老六亲自点的将,殿下为表重视,亲自来接也很合理嘛。 所以他姿势未变,笑容也凝固着。 然而那老六眼里根本没有他,只有王大小姐。 便见楚王府的护卫迅速上船,排成两道人墙,将王大小姐母女与闲杂人等隔开。 曾泰自然也被算在后者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六,笑靥如花的接上王家母女扬长而去,瞧都没瞧他这边一眼…… 结果曾泰的小心肝,又碎了一地。 “老爷,咱们下船吧。”一旁的小厮都尴尬的,差点用脚趾头把船给抠漏水了。 “唉……”曾泰郁卒的长叹一声,真是遇人不淑啊。 正当他难过的下了船,准备步行前去国子学报到时,却见一辆马车稳稳的停在自己面前。 一个四眼儿老者笑道:“尊驾去哪,捎你一程?” “哎呀,这不是罗老师吗?”曾泰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如释重负道:“原来殿下没忘了我。” “呵呵。”来者自然是罗贯中,他笑着请曾泰上车道:“殿下今天有事抽不开身,特意嘱咐老朽来接你。” “……”曾泰嘴角抽动一下,心说更重要的事,就是接妹子么?这样儿女情长,怎能成大事? 但转念一想,好像在老六这个地位,也不能图什么大事儿了。图大事儿那才真出大事儿了呢。 不过好歹还记得自己,派个人来接一下,总算让曾泰又找回了那么一丢丢的尊严。 他却不知,是老六临时瞥见他,才猛然想起,曾杠头也同船抵达,这才赶紧让罗老师接他一下。 …… “殿下怎么跑国子学去了?”路上,曾泰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随口问道。 “都是皇上的安排。”罗贯中却不想多说。别看他整天被老六打击,其实还是挺合格一师爷。 “那调我进京,也是皇上的安排?”曾泰却追着问道。 “是殿下的。”罗老师缓缓道:“起先,殿下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制衡一下宋讷宋祭酒。” 能把‘抬杠’说成‘制衡’,作家还是有点东西的。 “起先是什么意思?”曾泰的杠精之魂瞬间触发。“难道现在就不需要了么?” “现在么,殿下亲自担任祭酒,宋讷降为司业了。”罗老师道:“你再去就只能当学丞了,太浪费了。”而且他也不打算,再把这个位置让出去。 “司业分左右的……”曾泰反驳道。 “总之,你现在不用去国子学了。”罗贯中无奈道:“你被改派到中书省了。” “不是,我是个皮球么?”曾泰不悦道:“可以踢来踢去的么?” “不,你不是。”罗贯中心说你是个‘杠子头’,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哦?”曾泰这才神色稍霁,倒不敢背后褒贬太子。“那我在中书省什么职位呢?” “不知道。”罗贯中摇摇头。 “那左右丞可有出缺?”曾泰又问道。 “未曾听说。”罗贯中又摇头道:“左丞还是商暠、右丞还是彭赓,这两位胡相的哼哈二将。” “嘶……”曾泰再次给整不会了。 自洪武九年,中书省裁撤平章政事和参知政事后,就只剩下正一品的左右丞相,跟正二品的左右丞,这四位高官了。 再往下,就是正五品的中书郎中了……总不能让他个二品大员去当郎中吧? 那还不如去国子学当司业呢。虽然是正六品,但好歹是在王爷手下当差,还能聊以自慰。 “呵呵呵,”看着曾泰患得患失的样子,罗贯中不禁笑道:“曾兄着相了。你是我家殿下亲自点将,太子殿下亲自安排的,怎么可能没有下文呢?” “倒也是,让罗老师见笑了。”曾泰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回倒没抬杠。 “无妨,你是关心则乱,我是事不关己,那能一样么?”罗贯中给他个台阶下,又关切问道: “住处安排好了么?没有的话,我给你安排。” “哦,多谢兄台。不过我已经跟吴兄台说好了,先暂时在他府上借住。”曾泰忙道谢道。 “好。那由愚兄接风总可以赏光吧?”罗贯中笑道。 “当然当然,多谢兄台。”曾泰自然不会再推迟。 对曾泰会住在吴伯宗家中,罗贯中并不意外,其实殿下之所以改主意,不用曾泰当司业,主要就是因为从潜夫哥的口供中,得知那吴状元俨然以‘太子党’领袖自居。 在没弄清曾泰跟吴伯宗一伙人的关系前,老六是不会贸然用他的。 毕竟‘用人不疑’的前提,永远是‘疑人不用’。以前是没条件没办法,现在有条件了,情况又复杂的一匹,还是得讲究一点的。 第389节 第六五零章 第一状元 当晚,曾泰就住进了吴状元府上。 吴伯宗今年四十五岁,生得仪表堂堂。 传说当年殿试时,状元本该另有其人的。 然而朱老板在看到拟定的状元郭翀的相貌后,觉得他长得太寒碜了,实在配不上这大明开科第一状元的身份。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的一位大帅哥引起了朱老板的注意,这个人就是吴伯宗。 然后‘帝亲制策问’,结果发现他文采飞扬,丝毫不逊郭翀。朱元璋大喜,当场指定才貌双全的吴伯宗为状元。也助他达成了‘连中三元’的成就。 而原本该是状元的郭翀,则无奈落为榜眼。 当然,这种说法吴伯宗是绝对不认的,谁跟他提他跟谁急。人家堂堂状元凭实力考中的,怎么可能靠颜值呢? …… 吴伯宗跟曾泰的关系,可比罗贯中近多了。两人同在东宫多年,后者当年能外放江西臬台,前者也是出了大力的。 曾泰的地位今非昔比,为表郑重吴伯宗又叫了另外两个东宫讲官——宋濂的长子宋瓒,章溢的三子章存厚作陪,为他设宴接风。 “来来,咱们一起敬安定兄一杯。”吴伯宗热情的招呼两人向曾泰敬酒。 宋瓒和章存厚也一起举杯,四人共饮一杯后,宋瓒笑道:“我们这群东宫讲官里,现在就数安定兄最有出息,可谓捷足先登啊。” “是啊是啊。”章存厚也笑道:“安定兄现在可是正二品大员啊,这要在外头见面,咱们是得磕头的。” “少来这套。”曾泰笑骂一声道:“恁当我不知道,当初恁们是受不了我,才合伙一起把我推出去的。” “哈哈哈。”三人不禁大笑道:“原来你知道啊。” “当时受不了你这个杠子头是一方面,”吴伯宗正色道:“但另一方面,我们推荐你去江西,也是因为你当过地方官,能力强,跟我们这些眼高手低的书生不一样。” “是啊。”宋瓒也赞许笑道:“事实证明我们没看错人,你在江西政绩卓著,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干吏了。” “这么夸你,没法抬杠了吧?”章存厚揶揄笑道。 “怎么没法?”曾泰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也不是故意抬杠,实在是情不自禁——愚兄在江西其实也没干啥,都是两位殿下的功劳。” “哈哈,这里没外人,安定兄就没必要歌功颂德了。”看到吴伯宗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了,宋瓒忙笑道。 “我真不是抬杠——你们不在江西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棘手。没有燕王的杀伐决断,没有楚王的运筹帷幄,妙手迭出,想要试行黄册成功,纯属痴人说梦!”曾泰却很认真道。 杠精一般都是很认真的。尤其是这种杠而不自知的货,简直就不能有一点违心的地方。 章存厚实在忍不住轻咳一下,低声提醒他道:“伯宗兄家是江西的。” “哦?”曾泰这才恍然拍额道:“是啊,我怎么把这事儿忘死了。伯宗兄怎么不提醒我呢?” “啊,这个……家里拢共没几亩薄田,”吴伯宗勉强笑笑道:“犯不着给安定兄添麻烦。” “这样啊……”曾泰点点头,忽又皱眉道:“不对呀,你们家不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嘛?令曾祖是宋朝侍郎,令尊东吴先生还是元朝进士,家里兴旺百年,怎么能仅有几亩薄田呢?” “咳咳。”章存厚跟宋瓒使劲咳嗽,想让曾泰打住。 无奈他就是有话不说会憋死的那种人,自己也没办法。在老六面前他都忍不住,遑论在吴状元面前了。 “伯宗兄别误会,我不是质疑你,只是觉得有些反常,不吐不快。”曾泰歉意道。 “无妨。”吴伯宗苦笑摇头道: “好你个曾杠头,此番回京为官,日后我们可有苦头吃了……好吧,我说实话,我家确实有不少田,但大都是推脱不开,寄在我家名下的。结果你们清丈田亩,编制黄册,我们家可就惨了——往后都得按照黄册交税了,我爹在家里愁得都白了头了。” “那你咋不跟我说呢?”曾泰真心实意道:“我还可以求殿下通融通融。” “当时以为安定兄的处境也很为难,就没给你再添麻烦。”吴伯宗叹口气道:“唉,早知道你是楚王殿下眼前的红人,真该求求你。” “呵呵,其实求了我也没多大用。”曾泰差点没把吴伯宗噎死。 “有两位殿下盯着,谁敢玩花样?殿下为了公平起见,一概不许关说。我最多能在合理范畴内,尽量给些方便,开后门是不敢的。” “呵呵……”吴伯宗心下一阵腻味,那你说个屁啊? 其实他本以为不用自己打招呼,曾泰就会罩着他家里的。可没想到这厮居然装糊涂,说什么忘了他家也是江西的了。结果去年,他们那伙人可把他家里坑的不轻。 不光吴氏一族所有隐田被查出来,家族还有几十户数百口人家,被迫背井离乡移民湖广当老表去了。家里人能不背后埋怨状元公么?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罩不住?还状元呢…… 吴伯宗难受的要死,心里也恨透了老四和老六,当然最恨的还是见死不救的曾泰。 只是曾泰青云直上,成了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如今进京太子必会重用,所以吴伯宗不得不‘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非但不能怪罪曾泰,还得想方设法拉拢住他…… 这何尝不是一种牛头人呢? …… “就知道你要铁面无私,咱们多年兄弟,还能这时候给你出难题?”吴伯宗笑着跟他碰杯。“怎样,够意思吧?” “够够,绝对够!”曾泰忙点头不迭。另两人也配合着叙起了旧情。这才把尴尬化解过去。 鉴于曾泰出去转一圈,抬杠的功力愈加深厚,后面的筵席三人只敢谈风月,不敢说一点有用的东西,以免再被当头一杠,丢了面子。 直到两位客人离去,只剩下他跟曾泰两人时,吴伯宗请曾泰移步书房吃茶。 书房里没了第三人,吴伯宗这才幽幽问道: “知道国子学的事情吗?” 第六五一章 小人国 “知道国子学的事情吗?”问这句话时,吴伯宗的声音有些发颤,难掩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恐惧。 “有所耳闻。”曾泰点点头道:“来时经过夫子庙,也看到那些竹竿上的东西了。” “那里面有王嘉会、有陈潜夫,还有一干我江南名儒,文坛大家,说是江南文坛的半壁江山都不为过。”吴伯宗难过道:“你改日路过吏部时还会看到,那里还挂着个吏部尚书余熂的人头!恐怖吧?” “确实恐怖。”曾泰点点头。 “这都是你赞不绝口的那位楚王殿下搞出来的。”吴状元的呼吸有些急促道:“他们不过是为了给生员主持公道,上一份联名弹章,就把他们全都虐杀了,你说说,这还是人么?!” “我怎么听说,他们还煽动诸生罢课了?”曾泰皱眉道。 “那是诸生为了支援师长,自发的!”吴状元提高声调道:“他把他们杀了,还要侮辱他们的尸体,污蔑他们的名誉!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可在我印象中,楚王殿下从不杀人的。”但曾泰当了一年封疆大吏,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更没有虐杀的习惯。恁要说燕王殿下么,我觉得还有点可能。但楚王,干不出这种事吧?” “你怎么能替他说话?!”吴伯宗忍不住呵斥道:“他已是天下读书人的公敌,一切有良知的读书人,都必与他势不两立!” “话不能这么说。”曾杠精有些不悦道: “我也在国子学教过两年书,当时宋讷还没去。那里被南方人搞得乌烟瘴气,联手排挤北方教官,更别说学子了……每年被退学的生员,九成九都是北方的。所以别处不敢说,北方的读书人肯定支持他。” “你也是南方人,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吴伯宗忍不住怒火中烧道。 “我是大明的官员。”当过高官就是不一样,曾泰提高声调道:“都同属华夏,是一样的大明子民。为什么还要分南北?那大明混元一统的意义何在?” “北方在胡虏治下数百年,与蛮夷何异。”吴伯宗闷声道。 “好,那你明天就奏请撤销衍圣公的爵位吧!”曾泰总能找到刁钻的角度来一杠。“孔家现在也是蛮夷了,有什么资格再当衍圣公?!” “你,你这不抬杠么……”吴伯宗差点没给噎死。他们儒教教徒怎么可能砸了衍圣公的饭碗呢?那不成欺师灭祖了么? “我真是不是抬杠,”曾泰沉声道:“而是真心以为,伯宗兄身为东宫洗马,应该跳出南北方的窠臼,站在整个大明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呵呵呵,受教。”吴伯宗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安定兄现在是格局大开啊。” “是楚王殿下教我的。”曾泰叹气道:“国家想长治久安,应该弥合矛盾,而不是人为制造鸿沟。” “哈哈哈你这样想没问题,君子和而不同嘛。”吴伯宗心里恨得要死,面上还得笑呵呵。 ……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也没想到一年不见,现在观念差异这么大。 于是计划中的彻夜长谈便以‘安定兄旅途劳顿、早些歇息’,草草结束了。 躺在状元府的客房中,曾泰都后悔,答应住在吴伯宗家里太草率了。 ‘唉,早知道还不如跟罗老师去睡,至少他说话好听,还有小说可以看。’曾泰暗暗叹气,又想到今天还要面圣,愈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好在他没办完手续,还不算京官,所以不用上早朝,不然直接不用睡了。 一直到天亮他才迷瞪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小厮叫醒,赶紧洗漱穿戴。 这会儿吴伯宗已经上朝去了,他草草用了早餐,便安步当车往皇宫走去。 一出了状元府,他便长松一口气,吩咐小厮道:“待会儿我面圣之后就去中书报到,一安排好官廨,你就回来取行李。” 道不同不相为谋,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 他沿着太平里一路走来,但见大街上市肆繁华,店铺鳞次栉比,各种招牌幌子琳琅满目,真叫个百货云集、百业兴旺。 曾泰不禁暗暗感叹,这才暌违几年,南京城又兴旺了许多。 只是这样也有坏处,街上行人太多,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他这位二品大员,差点把他的乌纱帽挤掉。 曾泰暗暗叫苦,早知道就该听吴家人的安排,坐马车前往了。这下可好,成何体统? 好在过了大中桥,走在西长安街上,一下子就没那么挤了。 一是西长安街十分宽阔,二是街两旁全都是衙门,不允许摆摊开店,行人自然就少。 曾泰这才捞着整理下衣冠,对小厮苦笑道:“这南京跟咱们南昌别看一字之差,就是不一样。走路真是受不了啊。” “那肯定的。”小厮应声赔笑。 “唉,三年前我还不是天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步行上下班?现在成了二品大员了,就受不了了?真不应该。”没人抬杠,曾泰便连自己都杠。 主仆正说着话,便见道左的乌蛮桥上,来了一队小矮人。 呃,这么说太不礼貌,应该说是矮小如孩童般的外番人。 这一幕并不稀奇,因为乌蛮桥北,设有接待外藩使臣的会同馆,以及接待其随行人员的乌蛮驿。所以常有外国使节在此出没。 曾泰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不会大惊小怪……不过看他们穿着与大明类似的官袍,就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还真是好笑,嘿嘿嘿。 他赶紧绷住脸,以免有损官体。可那帮小人国的使节,居然跟他同路……一直沿着西长安街,进了长安右门,然后是承天门、端门。 第390节 看着他们仰着头,跟高大的守门官兵说话的样子,真的让人很难绷唉。 好在曾泰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还能绷得住。但下一刻,他就彻底绷不住了——只见那些小人国官员居然直奔午门外的登闻鼓而去! 只见为首的官员跳起来,摘下悬在鼓旁的鼓槌,就要敲鼓! 却被人一把握住了鼓槌…… “别胡闹,这不是你们能敲的!” 第六五二章 被困京师的使节 “俺怎么敲不得?”那为首的小人国官员,一不留神鼓槌被夺,结果抡了个空,气得飙起了生硬的汉话。 那胸前补着獬豸的当值御史,用夺回来的鼓槌,指向登闻鼓旁的一块铁榜,没好气道: “认识天朝文字吗?” “自然识得……”那外藩使节有些骄傲,又有些不自信道:“一些。” “那就念念!”御史道。 “凡民间词讼,皆自下而上……”使节便逐字念道。 “好了,不用念了。”御史便打断他道:“这开篇头一句,就限定了击鼓人必须来自民间。所以官员不能击鼓,外番的官员更不能!” “这……”使节一愣,旋即又暴跳如雷道:“你是故意刁难!他们都说敲登闻鼓,皇帝陛下就会召见!” “还要本官说几遍?你没资格击鼓!”御史把脸一冷道:“再无理取闹便叉出去!” 没办法,那使节只好怏怏退下,口中难免用本国土语,带出一串串不明觉脏的咒骂来。 他正待无奈转回,却看见了曾泰,登时眼前一亮。 那使节来大明一段时间了,自然知道穿红袍的是大官儿! …… 看完了热闹曾泰正准备递牌子进宫,却见那使节朝着自己就过来了。 虽然不知对方要干啥,但天朝上官的架子摆好了。 “拜见这位大人……”那使节也不含糊,到他面前纳头便拜。 “平身吧。”曾泰语调雍容道:“汝是哪国使节?” “下官乃占婆国宰相阳须文,拜见这位大人。” “占婆……哦,就是汉朝的日南郡啊。”曾泰寻思片刻道:“自古以来,就是我中国的一部分嘛。” “下官代表国王来拜见天朝皇帝陛下,却被鸿胪寺的官员刁难,本来是来拜年的,这都过去半年多了,还没捞着得见天颜呢。”阳须文假装没听懂他的话,自顾自道。 “好家伙,等这么久了?”曾泰吃惊道。 “这位大人别理他,鸿胪寺不让他们觐见,就一定是有原因的。”那御史似乎知道点儿什么,明显暗示曾泰。 “那是什么原因呢?”曾泰却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因为你们没有通关文牒么,还是国书有什么问题?” “都不是,就是故意刁难我们!”阳须文愤慨道。 “哦,这样啊。”曾泰点点头,便转身进了午门。 “不是,大人你不管啊……”阳须文傻眼。 “本官就是随便问问……”曾泰声音在午门洞中回响,愈发威严。 “啊……”阳须文目瞪口呆,心说恁是不是油饼啊!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那御史不耐烦的,将一干占婆使节驱离了午门外。 唉,又是失望而归的一天…… …… 武英殿。 朱元璋对这位改革干将还是很看重的,一下朝就接见了曾泰。 “哈哈哈,你就是曾泰啊。”朱元璋笑眯眯的端详着他,真是越看越顺眼,尤其是这大下巴。嘿,绝了…… “早就想见见你,今天终于如愿了。” “……”曾泰想说,俺上任前,恁还专门召见过呢。不过朱老板面前,他暂时还没勇气开杠…… “这会儿夏税已经收完了吧。来,快跟咱讲讲,江西那边新政施行第一年,效果怎么样?” “回皇上,为臣最大的感受就是方便。”曾泰忙回禀道: “往年,一到了收皇粮的时节,下头州县忙成一团不说,府里省里也不得安生。因为官差下乡扰民,争议缴税多少,乃至官民纠纷层出不穷,疲于奔命不说,百姓还怨声载道,骂我们是贪官污吏,就知道搜刮民脂民膏。” “今年可简单了,一到日子,县里召集各区粮长、里长到县衙,与他们对过黄册后,各区各里该交的皇粮便一目了然。然后甲首协助里长,把各户的税粮收齐,解送到官府。全程都是百姓自发,不需要胥吏下乡扰民。真比往年省心太多了。” “好啊,胥吏不扰民,老百姓才能安生过日子。”朱元璋高兴道:“咱当老百姓那会儿,家里一听说官差下乡,都吓得丢了魂,赶紧让孩子把家里的鸡鸭鹅啊的,带到小树林里藏起来。生怕村长指定自家管饭……” “这鸡鸭都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啊,就指着下几个蛋换点家用。”他气愤道:“那些官差一下乡就给祸祸了,他们吃饱喝足拍屁股走人,老百姓可不知该怎么过活了。” “是,皇上说的是。”曾泰点头道:“官差下乡作恶,胥吏与大户狼狈为奸,欺压盘剥百姓,确实是老百姓最恨的地方。黄册里甲以后,没了作恶的空间,这些情况也就大大好转了。” “那夏粮收了多少?”朱元璋问道。 “回皇上,”曾泰忙如数家珍道:“本年共征收夏粮一百二十万石,其中起运京库麦米十万石,起运钱钞十七万贯,绢一万两千匹。都比去年夏税多了足足两成!” “唔,不错不错,夏税收成这样,实属不易。”朱元璋满意的合不拢嘴。他知道一年的秋税才是大头,夏粮能收这么多,秋粮肯定也差不了。 “不过也不能再加课了,咱看这个数就挺合适。” “皇上仁义。”曾泰很感动,顾不上抬杠道:“臣代江西百姓谢主隆恩!” “哦?”朱元璋一愣,才意识到曾泰是抓住自己‘不能再加课’的话头,不由失笑道:“怎么,你还怕咱说了不算么?” “臣不敢。”曾泰忙低下头,他还真有些担心。因为楚王殿下不知跟他抱怨过多少回了,说自家老头子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似人君。 “放心,咱不是那种糊涂皇帝。咱知道这税不是收得越多越好——那都是民脂民膏啊。朝廷收的多了,老百姓就瘦了。朝廷横征暴敛,就只能对老百姓敲骨吸髓。 “所以只要朝廷应付过开支来就行,得给老百姓留下点积蓄,这样他们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而不是只图个饥饱。”朱元璋沉声道: “不只是江西,等全国各省的黄册攒造完成,咱也都会酌情定下税额,令后世子孙严格执行,永不加课的!” “臣代天下百姓,谢皇上大恩大德啊!”曾泰激动的跪地给朱元璋磕头,万没想到官场上人人畏惧如虎的暴君,对老百姓还挺好哩。 第六五三章 无所不知朱老板 武英殿。 朱元璋对曾泰赞不绝口。 “你很好,很不错。” “都是臣的本分。”曾泰忙谦虚道:“臣还差得远。” “不,是他们比你差得远。”朱元璋却双手按着玉带,幽幽问道:“昨晚你在哪里吃的饭啊?” “回陛下,在东宫洗马吴伯宗府上,他邀请了几位昔日同僚给为臣接风。”曾泰被问了个一头雾水,忙老实答道。 “都是哪几位啊?”朱老板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刨根究底的问道。“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 “还有东宫侍读宋瓒,东宫侍讲章存厚。”曾泰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老老实实答道:“菜是四菜一汤,有鱼有虾有火腿,还有个瓦罐汤。至于喝的么,好像是小烧酒。” “嗯,这个吴状元还挺会享受,吃的比咱都好。”朱老板开句玩笑,曾泰刚陪着笑开口,却听皇帝话锋一转,幽幽问道: “那你们聊什么了?” “这……”曾泰愈加迷糊,但他心里那根弦,却绷得越来越紧了。便将席间自己讲的话,复述了一遍。 “你怎么一到他们仨说的地方就含糊啊?”朱元璋皱眉问道。 “回皇上,臣有个毛病,讲起话来光顾着自己痛快,别人讲了什么就注意不到了。”曾泰便讪讪道。 “哦,哈哈哈!”朱元璋大笑道:“本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有滑头的一面。” “为臣真是想不起来啊。”曾泰忙讪笑道。 “想不起来不要紧,那咱就替你想一想。”朱元璋淡淡一笑,扫一眼御案道: “你们聊吴状元家里的遭遇了,对吧?” “是。”曾泰心中一凛,不知皇帝是猜的,还是有人告密了。 “你忘了吴状元家是江西的,但他们都不信,对不?”朱元璋又问道。 “对。”曾泰额头开始沁出汗水,前一种可能排除了。现在只可能是有人告密了。 “吴伯宗这个东道,自然不能让你尴尬,就说自家拢共没几亩薄田,犯不着给你添麻烦。”朱元璋看一眼曾泰,好气又好笑道: “你居然马上抬杠说他家里不可能只有几亩田。还真是个人才呢你。” “为臣也知道这样不对,可为臣就是这么个脾气,有话不说我能憋死。”曾泰讪讪赔笑,下身却两股战战,真快要被吓尿了。 他不禁暗暗庆幸,幸亏昨晚酒席上,大家说话都还挺注意的……除了宋瓒那句‘歌功颂德’,吴伯宗那句‘田产挂名’之外,应该也没什么太过分的话……吧? “你们前半场说的还算克制,但只是这样的话,也不会惊动咱了。”便听朱元璋慢悠悠道: “说说你们俩,后半场在书房聊了什么吧。还需要咱再给你提个醒么?” “不,不需要了。”曾泰人都麻了,完全不敢抱一丝侥幸,老老实实将昨晚的书房对话禀报皇帝。 “吴伯宗这个小婢养的!”他本以为朱元璋什么都知道了,未料皇帝闻言却勃然大怒,拍案骂道: “谁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咱下旨杀的?他那是骂楚王吗,他那是骂自己的君父呢!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咱钦点他的状元,对他悉心栽培,他就是这样回报咱的吗?他才是丧心病狂到了极点好么!” 曾泰都听傻了,他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是在诈自己!丫压根不知道自己跟吴伯宗的单独对话! “他是想说咱成了天下读书人的公敌才对,公敌就公敌吧,反正咱也看清楚了,自己百年之后,肯定会被他们往死里骂的。”朱元璋冷笑连连道: “既然都把咱当成公敌了,那咱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杀一个是杀,杀一万个也是杀!谁反对就去跟陈潜夫作伴去吧,把反对的杀光了就没人反对了!” “皇上,臣冒死呈奏!”曾泰一看自己捅出这么大窟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忙一仰脖子,大声抬杠道: “首先吴状元说的是醉话,醉话做不得数!其次他是大明开国第一状元,皇上不能因为区区几句牢骚就动他,那损的是大明的颜面!第三,他是东宫讲官之首,动他势必牵连大片,连太子殿下也会被流言困扰!” 第391节 “你说啊,继续说啊。”朱元璋冷笑道:“再来个第四,咱说不定就饶了他。” “第四……”曾泰哪还有第四?但紧急关头,忽然眼前划过那个‘小人国’的使臣,马上大声道: “眼下还有更大的事情,亟待皇上处置!” “哦,什么了不得的事?”朱元璋面无表情道:“能让咱先放下这头顾那头?” “这,事关国体无小事。”曾泰赶忙将入宫前遇到占婆国使节,欲敲登闻鼓求见,为御史所沮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皇帝。 力求一个声情并茂,好尽可能转移朱老板的注意力。 似乎效果还不错,便见朱元璋眉头紧锁道:“你说,占婆使节来南京半年了?” “是,据那使节所说,他们是来给皇上贺寿的,转眼这都快中秋了。”曾泰擦擦汗。 “混账!”朱元璋果然怒而拍案道:“为啥这么久了,都没人奏禀此事?” 这确实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朱老板这里,并不是因为有损国体,而是因为蒙蔽圣听! “去,把太子,通政司、中书省、礼部、鸿胪寺的人,统统给咱叫来!”朱元璋咬牙道:“咱非得看看是哪一节敢壅塞消息,阻隔内外!” …… 顿饭功夫,太子,相关司省部寺的长官佐贰,全都应召而来,听朱老板大发雷霆。 “咱现在一个一个的问,你们就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不许废话,听懂了么!”然后朱元璋沉声道。 “听懂了。”臣工们赶忙应声称是。 “太子,你之前知道占婆国来使这事儿么?”朱元璋放缓语气问自己的大儿。 “儿臣不知。”朱标摇摇头。 “好。”朱元璋毫不意外的点点头,又问左右通政使李辰、程继隆道:“通政司知道么?” “不知道。”两人一起摇头。 “中书省呢?”朱元璋的目光移向了胡惟庸。 第六五四章 全都是蹴鞠高手 皇帝目光投来的一瞬,胡相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但来不及细想,他只有凭本能做出判断,断然摇头道:“臣也没听说过。” “礼部。”朱元璋便把目光移到了礼部尚书朱梦炎。 “这……”朱梦炎是江西南昌人,他年近古稀、白发苍苍,是元至正十一年的进士,且在元朝做过官的。 从各种立场上讲,他都不是胡惟庸的人。而且这年代礼部也纯属几无权利又无前途的冷衙门。所以胡相也从没拉拢过他。 没想到这时候,礼部成了关键。 自然,朱部堂也没有为中书省背锅的想法,斟酌少顷,他沉声禀报道:“回皇上,臣知道有占婆使节在京。” “甄爽,你们鸿胪寺呢?”朱元璋又问鸿胪寺卿道。 “回皇上。”甄寺卿赶忙回禀道:“那占婆使团现就住在本寺同文馆中的,为臣自然知道他们。” “好。”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道:“问了一圈下来,知道那占婆使节的,只有礼部和鸿胪寺。” “现在范围就缩小了。”他便又道:“二位就讲讲你们知道的吧。” “是,为臣先来。”甄寺卿赶忙抢着道:“启奏皇上,那占婆使节是去岁十月,自广州上岸,一路北上来南京的。” “谁给他们出具的通关文牒?”朱元璋沉声问道:“咱记得广州市舶司已经取消了,总理海政衙门也还没在广州重设市舶吧?” “是,皇上记得真清楚。”甄爽小拍一计马屁,接着道:“按照洪武十年的上谕,自即日起,一切自大洋而来的藩使,都应当在总理海政衙门,办理通关文牒后,方可按文牒约定入境天朝。” “目前总理海政衙门没有重设广州市舶司,所以那占婆使节也没拿到总理海政衙门的通关文牒。” “那他是怎么一路畅通无阻进京的?”朱元璋提高声调问道。 “回皇上。”好在时间够宽裕,甄爽能把来龙去脉都查清,忙沉声回禀道:“根据广西布政司的回函,那通关文牒是去年,占婆国占领了安南国都时,遣使至镇南关求到的。 “然而占婆军旋即为安南击退,使团也未成行。占婆王便命使团改走海路来朝。” “唔……”听了甄爽的回答,朱老板神色稍霁,好歹还有个办事儿的衙门。 “光核实这些情况,一来二去就用了两个月。”甄爽接着禀报道:“今年二月,本寺便按规矩代为上奏礼部,请求安排朝觐。” “是这样么?”朱元璋看向朱梦炎。 “回皇上,是的。”朱梦炎点点头道:“礼部收到鸿胪寺的奏请后,按规矩禀告了中书省。但一个月后,中书省下文说,占婆使节入境在广东,与通关文牒不符,予以驳回,不许朝觐。” “然后礼部按规定,将中书省的文移转给了鸿胪寺。” “本寺通知了占婆使团这个结果。”甄寺卿苦着脸道: “占婆使节不服,一直向本寺申诉,本寺被缠得没法子,只能再替他上了两次本子。” “本部都转呈了中书,但中书都予以驳回。”朱梦炎也无奈道: “事情可能就卡在这里……让那占婆使节再办一个正确的文牒,他们却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办不到了。但省里又不肯通融,一来二去就到了今天。” “是这样么?”朱元璋看向胡惟庸。 “回皇上,臣不知。”胡惟庸却依旧摇头。 “你这个丞相是干什么吃的?”朱元璋怒道。 一来为臣今年缠绵病榻,已经不太过问中书具体事务。”胡惟庸低头回禀道: “二来,礼部向来由汪相分管,为臣也不好指手画脚。” “汪广洋。”朱元璋看向一直在神游的汪广洋。就像老师看见上课走神的学生,一阵阵火大。 其实这二年来,汪广洋一直临朝渊默、唯唯诺诺,弄得皇帝十分腻味,已经懒得向他问话了。 但素来不养闲人的朱老板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一直容忍他到现在,也不换掉他。 他也乐得轻松,已经懈怠到公然在朝堂上出神的程度……甚至有一次直接睡着了。 汪广洋这会儿正在回味着昨晚的‘神之一手’,听到皇上叫自己才猛然回过神来。 “臣,臣什么都不知道。”他赶紧躬身回禀道。 “是,汪相全心全意都扑在下棋上?”朱元璋讥讽一句道:“哪能顾得上这些庶务。” “臣老了,糊涂了,请求致仕。”汪广洋马上顺水推舟,第一百零八次请辞。 “安心下你的棋吧!”朱元璋却依然不许,冷声问道:“胡相汪相都不知道,那是谁做主驳回的?” 彭赓商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知道。” “混账!”朱元璋气得差点掀了桌子,提高声调质问道:“这就是咱的朝廷首脑,大明中书吗?要你们这群饭桶何用??” “回皇上,这事儿可能是因为文书不符,被下面的郎中直接驳回了。”商暠壮着胆子道: “所以压根没到政事堂,臣等跟两位丞相也就无从得知。” “可能是什么意思?”朱元璋反问道。 “就是还不确定,需要严查。”彭赓硬着头皮道。 “确实需要严查。”朱元璋冷冷道:“不光要严查事情卡在哪一步,更要严查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跟寺里、部里扯皮这么久,就敢一直压着不报,把丞相、太子还有咱蒙在鼓里!” 他越说越气愤,敲着桌子道: “那这样日后是不是任何事情,下面人都可以随便挑个文书上的毛病,就压下来不报啊?那咱不就成了聋子瞎子了吗!” “皇上教训的是。”胡惟庸赶忙率众跪地请罪。“臣等一定严查,不管是谁的责任,一定严惩不贷。” “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当然要严查!”朱元璋冷着脸,高声道:“你们都别回去了,就在宫里给咱交代问题,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把问题都交代清楚了,没问题了再回家!” “啊……”胡惟庸等人直接愣在那里,这是被软禁了吗? 第六五五章 软禁 “啊什么啊?”朱元璋黑着脸道:“听不懂咱的话么?” “是。”胡惟庸等人虽然百般不愿,也只好闷声应下,不敢触皇帝霉头。 “还有那个当值的御史,扒了他的官衣,杖责六十,永不叙用。”朱元璋又冷声下旨道: “咱让御史在登闻鼓前当值,是为了方便百姓告状的,而不是替咱做决定的!再说外使击鼓这种事关国体的大事,他怎么敢阻拦呢?要严查,是不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干的!” “是。”太子忙应下。 “还有监门太监也一并杖责,逐出宫去,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禀报,怎么给咱看的大门?”朱老板追责向来是人人有份,绝不手软的。 “喏。”吴太监忙应一声。 “去吧,好好自查自纠。”朱元璋挥挥手,不想再看到这些混账东西。“实在查不出来也不要紧,咱会派人替你们查的。” “臣等告退,臣等一定严查不贷,深刻反省。”胡惟庸忙率众叩首。 …… 于是胡惟庸以降,就被软禁在了武英门对面倒座房中。 那里是大臣等候召见的值房,里头有基本的家具,还有小火者端来了笔墨纸砚,给他们写供状。 “你给我先来壶茶吧。”彭赓没好气的对那小火者道:“本官嗓子都冒烟了,你让我饮墨汁吗?” “哎,别理他。”商暠却笑着招呼小火者过来,往他袖中塞了张宝钞道:“劳你辛苦,茶碗干净点儿。” “嘿嘿,那哪能呢。”小火者重新有了笑模样,点点头道:“恁放心,上好的白茶,干净又卫生。” “去吧。”商暠笑着点点头。 待那小火者离去,彭赓翻白眼道:“你跟他这么客气。” “因为我不想喝太监的口水。”商暠淡淡道:“你要想喝,我可以让人给你单沏一壶。” “你……”彭赓被噎得一愣一愣,半晌才闷声道:“唉,皇上发的什么疯?这么点小事,就把我们都关起来!” “小声点,你疯了,当心隔墙有耳啊!”商暠吓得去捂他的嘴。 第392节 “别动手动脚的,我不说了就是。”彭赓郁闷的躲开道。 “好了,都坐下来合计一下吧。”从进屋就一直很安静的胡惟庸这才开口道:“汪相也过来一起吧。” “我?”汪广洋歪在榻上刚想打个谱,闻言指指自己的鼻子。“有必要么?” “你是分管礼部的右丞相,你说有没有必要?”胡惟庸皱眉道。 “哎,好好,我来了。”汪广洋这才懒洋洋起身,在桌旁坐下。 “刚才老彭说错了。这件事,不上称不值一提,可一较真就大了去了。”胡惟庸先给定个调子道:“往大里说,事关国体无小事;往深里说,壅塞圣听,罪莫大焉啊!” “是,恩相教训的对,属下愚鲁,皇上显然是较真了。”彭赓郁闷的直撮牙花子道:“真是无妄之灾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汪广洋忍不住问道:“是占婆人的钱没给到位?还是谁故意想整他们?” 别看他现在彻底摆烂躺平,当年可是朱老板的‘子房’来着,衙门那点勾当,他门儿清。 商暠闻言却看看胡惟庸。 见胡相微微颔首,他才摇头道:“不是,是安南人给太多。” “安南人?”汪广洋愣一下。 彭赓小声提醒他道:“六月送你老家那担子香瓜,就是安南人给的。” 当然那香瓜里头,是加满了料的……全都是上好的南珠。 “这样啊。”汪广洋恍然,原来是对家给太多。 “简单说吧,眼下安南跟占婆两个小国一直打得不可开交。最近好像是后者占优,去岁还一度攻陷了前者的都城。不过很快就被打退了。”商暠低声给他讲解原委道: “占婆一直想跟大明建立联系,但被安南阻隔未能如愿,趁着攻占升龙的机会,他们拿到了通关文牒,回去后便迫不及待派出了贡使,这就是会同馆那帮占婆使节的来由。” “但安南人可不想让他们如愿。这些年安南国力衰败,对我朝大力称臣纳贡,以求大明能震慑住占婆。可要是占婆也跟本朝称臣纳贡了,这个优势就没了。他们能不急么?所以安南也派了贡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他们。”彭赓接着道。 “明白了。”汪广洋点点头,苦笑道:“然后你们收了人家的贿赂……好吧,我也收了……所以就从中作梗,不让那占婆使节面圣?”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商暠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一声道:“但我们主要是出于锄强扶弱,确保西南不会出现强藩的考虑。就是不收钱也会这么干的。” “只是不会这么卖力……”汪广洋揶揄道。他混的时候,商暠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呢。 “嘿嘿,汪相高见。”商暠讪讪道。 “但问题是你们也没拦住人家啊。”汪广洋幽幽道:“既然铁了心不让他们面圣,就该把他们驱逐出京,甚至驱逐出境的。任由他们在皇城根下晃悠,保不齐哪天,就像今天这样出事儿了。” “唉,现在到处都是燕王的耳报神,哪敢做得太过火?”彭赓郁闷道:“再说恁没看到礼部和鸿胪寺的态度么,难道要中书直接下文驱逐么?” “不过按说也出不了什么事儿。”他又叹气道:“方方面面都打好招呼了,礼部也不可能为了这点儿小事儿,越过中书上报。” “包括御史台?”汪广洋敏锐问道。 “嗯。”彭赓点点头。御史台的正副长官,跟胡相穿一条裤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不对啊。”一直沉默的胡惟庸忽然低声道:“今天午门的监门太监是谁?” “刘公公。”商暠轻声道:“自己人。” 刘公公已经被逐出宫去了,也没必要遮着盖着了。 “那正常来讲,这件事应该掀不起什么浪花来。”胡惟庸手指轻叩着桌面道:“怎么那么寸,正好碰上曾泰那二杆子进宫面圣?” “是啊,要是碰不上他,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彭赓郁闷道:“真倒霉。” “是单纯倒霉么?”汪广洋却揶揄笑道:“我看未必吧。” “没错。”胡惟庸点点头,疑窦丛生道:“不是有人暗中支招,那帮占城人是怎么知道登闻鼓的?不是有人暗中安排,曾泰跟占城人怎么可能这么巧,正好碰上?” 第六五六章 诚意伯小试牛刀 清凉山,避暑宫。 朱桢一边炫着西瓜,一边追问道:“师父,这是你安排的吧?” “别瞎说,老朽不过是个没人扶,都坐不起来的老棺材瓤子。”刘伯温却摇摇头,矢口否认道。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朱桢却撇嘴道:“你明明说过,一个月内让胡相倒霉的。” “对,我也听说了。”刘璃附和道。 “臭丫头,真是白疼了你十几年。”刘伯温无奈叹气道:“好吧,是我。” “师父,你真帅。”老六兴致勃勃的吃瓜道:“快讲讲你是怎么谋划的?” “这有何难?”老刘先按本门惯例装个伯夷,然后才缓缓道:“无非就是做足功课,谋定后动罢了。” “师父足不出户,怎么做足功课呢?”老六好奇问答道。 “老朽虽然已经不做大哥好多年,但还是有一班小兄弟的。”刘伯温忽然一下子匪气十足,旋即又恢复了文雅道:“哦,那叫同道晚辈。” “这些年,他们受胡惟庸一党排挤,都落到了礼部、鸿胪寺、行人司之类的清水衙门。”刘伯温淡淡道: “但哪怕是一条咸鱼,都能派上用场。何况是朝廷官员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看你怎么用了。” “你们不愧是师徒。”刘璃小声在朱桢耳边道。 “我说的是厕纸,跟咸鱼不一样。”朱桢嘿嘿一笑道:“所以师父通过在鸿胪寺的晚辈,知道了占婆使者觐见受沮,滞留京里的消息?然后助人为乐了一把,让那什么阳须文无意中得知了登闻鼓的存在?” “……”刘伯温微笑颔首。 “然后卡着曾泰进宫的点儿,让他去敲登闻鼓?”老六又道。 “嗯。”刘伯温又点点头。 “怎么能做到呢?”刘璃好奇问道:“太着相了肯定不行吧。” “这不难。”朱桢笑道:“换了是我,就昨天晚上让占婆使者无意中知道登闻鼓,他已经困在京里半年了,肯定会第一时间去敲鼓的。然后会同馆门禁森严,我会控制当天开门的时间,那边曾泰快上长安街了,才打开大门,就可以在当事人不自知的情况下,制造这次偶遇了。” “这样啊。”捧场王刘璃恍然道:“小师叔真厉害。” “那当然了,哈哈哈。”老六便开心笑起来。 “你这个……”刘伯温鼻子都气歪了,明明是老夫干的,关他什么事? “为什么要让曾泰遇到这件事?”刘璃想一想,又问道:“换了别人捅上去不行么?” “哈哈哈,这是整个计划中最妙的一环。”朱桢放声笑道: “首先,曾泰是昨天才抵京的,当晚住在被我四哥监控的吴状元家中,第二天朝见路上遇到了这件事,任谁都会觉得是纯属意外。” “然后,曾泰是我大哥的人,又是个杠精。能给中书省添堵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客气的。” “再者,事情由我大哥的人捅破,就完全没人会怀疑到师父头上了,这样他还能从容的搞风搞雨。” “这样啊。”刘璃有些担心道:“太子殿下人那么好,这么坑他合适么?” “放心吧,完全没事的。”老六却满不在乎道:“我大哥跟胡惟庸那是结构性矛盾,不可调和懂么?有没有这档子事儿都那样,胡惟庸还敢怎么着他不成?” 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可怜了我四哥……” “这跟燕王殿下有什么关系?”刘璃不解问道。 “嘿嘿,我四哥跟我大哥正好相反,胡惟庸有没有这档子都会弄他。”朱桢笑道:“现在正好有气没出撒,不弄他弄谁?” “不会吧,他可是燕王殿下啊。”刘璃咋舌道。 “燕王怎么了?”朱桢撇撇嘴道:“前番他们弄我们哥几个还少么?” “倒也是,真是胆大包天啊。”刘璃飞快吐一下丁香小舌道。 “开国勋贵,主打的就是一个快意,谁让他们不痛快,管你天王老子也不会客气的。”朱桢朝刘伯温眨眨眼笑道:“对吧师父。” “你看我干什么?”刘伯温没好气道:“我可是一直被骂窝囊废的。” “哈哈,师父这叫咬人的狗不叫。” “臭小子,你说谁是狗呢?”刘伯温的鼻子,一天都要被他气歪八回。 …… 武英门外倒座房中。 关于幕后黑手的讨论戛然而止。 因为嫌疑都指向了太子阵营。 虽然汪相与他们和光同尘,乃至沆瀣一气,却也不合适跟他讨论这种犯忌讳的话题。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胡惟庸便另起话头道:“先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是正办,被关的时间一久,谁知外头会出什么幺蛾子。” 他显然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彭赓也道:“是啊,就像那年恩相在国史馆待了一个月……” “咳咳!”商暠赶紧踩了他一脚,让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回跟那次还不一样。就算什么也不发生,也会影响胡相的威信,所以得尽快出去。”汪广洋颔首道。 三人闻言看他一眼,心说这老货不下棋的时候,还挺正常的。 果然要搞事业,就不能太沉迷游戏啊…… “那怎么才能出去呢?”彭赓问道。 “皇上让我们自查自纠,深刻反省。”商暠便道:“每人一篇深刻的谢罪奏肯定是跑不了的。” 说着赔笑道:“当然,恩相的那份由卑职代笔。” “不用,都被关到这儿来了还不老实,那老夫也太没六了。”胡惟庸摇头道:“但光谢罪是不够的,关键是追责——谁来担这个责任?” “我。”汪广洋当仁不让道:“你们尽管把责任往老朽身上推,我是不会有任何抱怨的。” “汪相,恁这是图啥啊?”彭赓无语道。 “图啥?”汪广洋笑笑道:“老夫一直就图一件事——回家养老去。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去充个军也无妨。反正不管到哪,都有军中的老兄弟照顾。” “你都宁肯充军,也不想当这个丞相?”商暠也是无语,亏他跟彭赓两个,还一直盯着汪广洋腚底下的位置。 “呵呵,这可能就是人各有志吧。”汪广洋淡淡一笑,懒得跟这种层次的后辈多言。 第393节 第六五七章 忠勤伯偶露峥嵘 “汪相的好意本相心领了。”胡惟庸却摇头道:“但你这算盘打的,武英殿里都听得清楚,我们要是都敢诿过于你,就等着皇上的雷霆之怒吧。” “倒也是。”汪广洋郁闷道:“真是苦恼啊。” 胡惟庸寻思片刻,让商暠把外间的朱梦炎和甄爽叫进来。 “这次的事情,中书省也有责任。”胡惟庸便直接对两人道:“商暠已经承认了错误,愿意承担责任。” “啊……”商暠没想到,一口大锅这就扣头上了。而且就算要背锅,彭赓那傻缺不比自己更合适? 但在胡相严厉目光的注视下,他也只能把到嘴边的话憋回去,黯然低头不语。 先处置了自己人,胡惟庸说话就有底气了。他又看一眼朱梦炎道: “不过此事礼部也要担主责,朱部堂也是每天都上朝面圣的。就算中书这边流程出了问题,你也可以直接禀报皇上么。” “那胡相就要骂下官越级汇报了。”朱梦炎硬邦邦道。 其实占婆使节这事儿,在今天之前,没人觉得是个大事儿。谁会为了这点事儿犯忌讳呢? “问题是你也没跟本相汇报啊!”胡惟庸这回却不跟他论这个理。 “这事儿我跟商左丞说过不下三次,我想他肯定已经禀报胡相了。”朱梦炎直皱眉道。 “他没跟我说过!”胡惟庸提高声调道:“你也是二品大员,一部部堂!凡事不落到实处,全靠臆度吗?” “……”朱梦炎气得直翻白眼。“谁不知道商左丞是你胡相的代言人?事情跟他说了,不就等于跟你禀报了?!” 说着他一拍桌子,愤然道:“你现在统统不认,不就是为了甩锅吗?放心,该我担的责任,下官一点不会推,但你也休想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说完,他便拂袖出去外间,不想再看这帮腌臜泼才一眼。 “瞧瞧他,气急败坏。”彭赓摇头道:“忘了俗话说‘有理不在声高’了。” “你少说两句吧。”商暠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为什么不是这个傻逼背锅呢? “甄寺卿。”胡惟庸又看向甄爽。 “胡相怎么说,下官怎么听着就是。”甄爽可没朱梦炎的底气,知道自己小胳膊拗不过大腿,干脆姿势任他摆。 “你放心,本相不是要让哪个人背黑锅。”胡惟庸满意的点点头道: “而是让大家都分担一些,这样每个衙门的压力都会小很多。且皇上最喜欢勇于认错的态度,这样也可能会从轻发落。” “是。”甄爽点点头,但心里是真不爽啊。 这次事件最负责的就是鸿胪寺,结果最后却要跟上级衙门同样担责。换了谁要是还能觉得爽,那可真是受虐狂了。 “好了,那就这么定了。”胡惟庸摆摆手道:“大伙儿分头写请罪疏吧。” “是。”众人抱拳应声,各拿一套纸笔,分头找地儿写起来。 “汪相。”胡惟庸看看外间,对汪广洋道:“朱部堂那边……” “好吧,我去劝劝他。”汪广洋无奈的点点头。 …… 出来外间,汪广洋便见那朱梦炎歪在榻上,自己出来也不抬头。还在那生闷气。 他便坐在朱梦炎边上,拍着他的肩膀,轻声道:“仲雅兄,我们是同科进士,多年同僚,可愿听我一声劝。” “讲。”朱梦炎闷声道。 “趁这个机会,赶紧上岸吧。”汪广洋对他耳语道:“不然,就要被你那位老乡拖下水了。” “……”朱梦炎瞳孔一缩,翻身死死盯着汪广洋。 他当然知道,对方口中的老乡,指的是吴伯宗了。 “你什么意思?”良久,他低声问道。 “我是真不想管闲事,但仲雅兄毕竟是不一样的……”汪广洋叹气道:“就这么说吧,吴伯宗跟陈潜夫师徒是棋友,跟我也是。他们一直在密谋的事情,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朱梦炎迟疑一下,还是缓缓点头。 “据可靠消息,陈潜夫在楚王手底下没坚持住,什么都撂了。”汪广洋闷声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嗯。”朱梦炎面色难看的点点头,然后他的脸色,渐渐的更难看了。 作为赣党的元老,他自然对吴伯宗的事情一清二楚。 余熂、陈潜夫那帮江南官员的密谋,吴伯宗虽然没直接参与,却暗中提供了帮助。比方说,为他们打听那天太子见过谁……这是犯大忌讳的。一旦曝光,吴伯宗绝对离死不远了。 “与案情无关的事情,陈潜夫未必会什么都说吧?”朱梦炎还心怀侥幸。 “就算陈潜夫没供出吴伯宗,宋讷现在可是跟我们势不两立了。”汪广洋大写的无语道: “他可是什么都一清二楚的,能不告诉楚王?” “嘶,还真是……”朱梦炎倒吸口冷气,不敢再心怀侥幸了。“怪不得汪相急于求退,原来是嗅到危险了。” “我的处境比你危险多了。”汪广洋苦笑道:“你最多掉脑袋,我弄不好全家报销……唉,我的事先放一边,总之你现在赶紧辞官,说不定还能平安过关。再坚持下去,恐怕凶多吉少了。” “嗯,多谢朝宗兄指点迷津。”朱梦炎起身抱拳,肃容道:“我这就按恁说的去办。” “好。”汪广洋勉强笑笑。 其实他是忽悠朱梦炎的,因为根据他的判断,或者说对朱老板的了解,吴状元也好,朱部堂也罢,九成九要摸不着头脑了…… 既然横竖是个死,又何妨被自己利用一下呢? …… 朝房里间。 在汪广洋的‘劝说’下,朱梦炎很快去而复返,而且十分配合,痛快的接下了属于自己的那口锅。 胡惟庸不禁暗暗点赞,小声夸汪广洋道:“听说汪相刚纳了个十六的小妾,果然宝刀未老。” “呵呵,彼此彼此……”汪广洋虽然已经在极力适应,但还是不习惯他这份粗鄙。 都是衙门里混了半辈子的老手,只要调子定下来,文章写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当天晚上,众大员熬了个通宵,将所有奏疏写完,材料整理好,次日一早便迫不及待递了上去。 然后满怀期待的等待皇上召见,或者太子来宣布放他们回家。 谁知等来等去,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任何旨意…… 第三天依然如此。 第六五八章 地下有知 胡惟庸是万万没想到,朱老板足足关了他们十天。 十天里也没让他们闲着,天天让他们写检查不说,还给他们每人一个陶罐。命他们把里头掺在一起的红豆和绿豆分开…… 红豆里不能有一颗绿豆,绿豆里也不能有一颗红豆。 按朱老板的说法,这是惩罚他们粗枝大叶,让他们学会细心耐心。 绝对不是逗他们玩…… …… “烦死老子了都!”分豆子分到第三天上,彭赓人都麻了。终于忍不住烦躁怒喝道:“这他么的怎么细心耐心?!” “所以说你修炼不够。”商暠朝着一旁榻上努努嘴。“瞧瞧什么叫怡然自得。” 汪广洋正在跟朱梦炎用豆子下围棋。前者执绿先行,后者执红后行…… “比不了,比不了。”彭赓嘿然一笑,没了脾气。 过一会儿,他又小声问一旁捡豆子的胡惟庸道:“恩相,皇上到底打算关咱们到啥时候啊?” “关到外头太子爷和楚殿查完咱们的帐。”胡惟庸似乎还挺享受这种简单重复的劳动,一粒一粒分得很认真。 “吓。”彭赓一脸震惊道:“查账?是皇上的意思?” “应该不是,皇上想动咱们,哪用费这些事儿。”商暠没好气道:“这次的事情就足够给咱们来一次分头行动了。” “倒也是。”彭赓松口气道:“那就是太子爷说动皇上帮忙了。” “八成是。”商暠淡淡道:“让他们查吧,不查怎么知道咱的好呢……” …… 胡惟庸和他的哼哈二将说话一直很小心,尽量都在屋子中央说。说到要紧处还故意咳嗽洒水拉椅子制造噪音,防止隔壁有人窃听。 但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只防备隔墙有耳。却没想到地板下面也有耳…… 这是老四学习了金莲院的先进技术,为父皇亲手打造的‘地下有知’全天候监听系统。 负责窃听的小火者由密道进入值房地下,通过遍布值房地砖下的若干听管,便可清晰听到屋内所有谈话。甚至连打嗝放屁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大臣们等候面圣前私下的谈话内容,就传到朱老板耳中。 窃听信息还在其次,关键是能营造一种皇帝无所不的压迫感,把臣子拿捏死死的。 这回把人关这么久,窃听效果肯定比平日好得多。 窃听记录源源不断送入武英殿中。朱元璋在繁忙的国务之余追读不辍,乐此不疲,权当消遣了。 “哦,他们担心的是咱要对他们动手,却不担心太子查他们的账。”朱元璋饶有兴致的看着最近的更新,对一旁的吴太监道: “看来老大这回,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呵呵……”吴太监小意赔笑道:“咱也听不懂,咱也不敢说。” “哈哈,你个老东西。”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吩咐道:“老大那边也差不多了。你去放人吧。” “喏。”吴太监忙轻声应道,刚要退下,又听皇帝幽幽道: “另外,替咱暗示一下胡惟庸,让他跟小子们斗去吧,咱不会再插手了。” “啊,这话咋说?”吴太监一脸为难道。 “自己想去。”朱元璋笑骂一声道:“装傻充愣也该有个限度。” “老奴是真不在行。”吴太监诚惶诚恐的躬身退下。 第394节 …… 倒座值房。 吱呀一声门开了,吴太监笑眯眯的现身道:“恭喜胡相、汪相,还有诸位大人,可以回去了。” “哦……”值房中,诸位高官不由自主的长松一口气。 “皇上说不用谢恩了,诸位大人赶紧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吧。”吴太监又笑道:“有什么话明日早朝再说。” “臣等遵旨。”胡惟庸闻言,率众在武英门外给皇帝磕头谢恩,然后起身又向吴太监道谢。 胡相情商拉满,表面功夫无懈可击,很难不讨上头喜欢。 “咱家送胡相出宫。”吴太监笑眯眯的抬手,请他先行。 “吴兄请。”胡惟庸谦让一番,两人最后并肩前行,吴太监稍稍落后半步。 其余人知道两人有话要讲,都很识趣的放慢脚步,拉开距离。 “这十天不好熬吧?”吴太监轻声关切道。 “那是,人都馊了。”胡惟庸苦笑道:“真是教训深刻啊。不过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只让我们反省十天,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呵呵呵,皇上最喜欢胡相这点——心里有数更有皇上。”吴太监淡淡笑道。 “我胡惟庸才疏德薄,靠皇上的信任才当了这么多年宰相,还没这点数?”胡惟庸眉头微微一跳,明白吴太监是带着任务来的了。 “这就对了,千万不要多想,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你的。”吴太监压低声音道:“心里不要有负担,这个宰相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拿出宰执天下的气度来,千万不要再缩手缩脚。” “是是。”胡惟庸不断点头,感动的声音都哽咽了。“真是皇恩如天啊,让老臣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哎,粉身碎骨了还怎么给皇上当宰相?”吴太监呵呵笑道:“皇上就认准你胡相了,你说这事儿咋办吧?” “我还能怎么办?肝脑涂地呗。”胡惟庸闻言浑身一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情不自禁’的转身,朝着武英殿方向磕头,泣不成声道: “皇上啊,老臣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忧谗畏讥、畏畏缩缩了,恁看我的表现吧!” “老臣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最后他提高声调,发出掷地有声的誓言道。 …… 吴公公一直目送着胡惟庸一行出宫才转回。 见身边没人,他身边的随堂太监云奇才忍不住小声道:“干爹,皇上这唱的哪一出?” “咱不知道。”吴太监狠狠瞪他一眼,呵斥道:“跟你说多少回了,心里再嘀咕,也得把自己当成哑巴!” “是是。”云奇赶忙点头道:“儿子又犯浑了。” “再有一回,咱就让你去祖陵陪熙祖皇帝,你就是天天猜,熙祖爷也不会生气的。”吴公公冷哼一声,吓得云奇两股战战。 好一会儿他才放缓语气,淡淡道:“你不是爱养猫吗?有功夫去看看母猫怎么训练小猫捉耗子的,也比在这儿瞎琢磨强。” “哎,儿子记住了。”云奇秒懂。 第六五九章 你将是我们的英雄 这段时间,中书省群龙无首,乱成一团自不消说。每天早朝,文官队列中不见了诸位宰相,文武大臣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又听说太子派人取走了中书省的账目,于是胡惟庸要倒台的消息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 但洪武朝的事情,发展总是那么的出人意料——在宫里待了十天,胡丞相又全须全尾出来了! 而且据目击者称,胡相的精气神都大变样了。从午门出来时抬头挺胸、大步流星,走路带风、牛笔拉轰…… 就差拿着大喇叭喊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 才刚出了端门,胡惟庸就看到一名中书舍人和自己车夫老黄候在那里。 “相爷。”两人赶紧迎上来,满脸惊喜道:“恁可算出来了。” “嗯。”胡惟庸点点头,问两人道:“这阵子衙门、家里还好么?” “回相爷,不大好。”两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胡惟庸面不改色的对那舍人道,一边说一边朝自己心爱的小毛驴走去。 “是。”那舍人点点头,轻声道:“胡相进宫第三天,吴状元突然拿着太子手谕到中书,说是太子爷要研究一下朝廷的收支,便将衙门所有的账目拉走了。” “这是什么混账话,研究朝廷收支找户部去,我们中书省的账上能看出什么来?”彭赓闻言气愤道。 “住口。”胡惟庸喝止一声,冷笑道:“来这一遭也不错,至少太子爷就知道,对咱们的误会有多深了。” “哈哈,是啊。”彭赓也大笑起来,颇有连阴许久,终于拨云见日的畅快。 做了背锅侠的商暠却笑不出来,只觉他吵闹。 “你先去衙门露个面,稳定下军心吧。”胡惟庸吩咐彭赓一声。 “好嘞。”彭赓应声而去。 “走,老商,去我家喝点去。”胡惟庸这才拍了拍商暠的肩膀,招呼他上了自己的驴车。 小毛驴拉着多了一个人的车厢,骂骂咧咧吃力的向前。 “老商,你是不是不太理解,为什么是你不是他?”晃动的车厢中,胡惟庸问道。 “唉。”商暠勉强一笑道:“恩相肯定有恩相的道理。” “是的,彭赓是个粗鄙浅薄的丘八出身,这种人背了黑锅,是要心生怨怼,一定会被人利用的。”胡惟庸点点头道:“那就成祸害了。” “哦……”商暠心说,合着我就不会心生怨怼? “你当然也有理由怨怼。”胡惟庸接着沉声道:“不过看皇上的态度,你这回最多降职了事,甚至连中书都不用离开。” “那还好。”商暠松口气道:“只要不离开恩相身边,当个端茶倒水的小吏我也开心。” “不,我有更重要的任务给你。”胡惟庸却摇头道。 “请恩相吩咐。”商暠眼前一亮,他担心的是被抛弃。有任务那就不会了。 “我估计你的位置腾出来,就是曾泰那厮的了。”胡惟庸缓缓道。 “曾泰该死!”商暠咬牙切齿道:“一回京就祸害咱们!” “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你看不出来么?”胡惟庸问道。 “是,他是太子爷插进咱们中书的钉子。”商暠点头道:“还真是迫不及待的想立功呢。” “那我们就帮他一把。”胡惟庸淡淡道:“来个苦肉计如何?” “胡相的意思是……”商暠秒懂,便唱了句关汉卿《单刀会》第一折的唱词。“亏杀那苦肉计黄盖添粮草?” “聪明,所以说彭赓只是个没用的蠢货。”胡惟庸满意的笑道:“而你,我的朋友,你将成为我们的英雄。” “是。”商暠无限酸楚的点点头,心说我宁肯也被当成无用的蠢货。 “放心,老夫不会亏待你的。”胡惟庸又画饼道:“待我们把局面稳定下来,踢走了曾泰,左丞的位置还是你的。待老夫致仕……呵呵,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放心?” “属下一定不辜负恩相的期望。”商暠明知是画饼,也得表现的甘之若饴。何况他还真是有点高兴呢…… “好,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你就可以尽情表现自己的失意了。”胡惟庸点点头,拉开了车门。 “啊?”商暠一愣,心说不是说去你家喝酒吗? “话不投机,喝什么酒。”胡惟庸冷喝道:“滚下车去!” 声音大到长安左门的守军,都听得清清楚楚。 商暠涨红了脸,一言不发的下车,待那驴车走远,才愤愤的吐出一口老痰。 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去了。 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单靠演,是演不出来的。 …… 待到没了外人,胡惟庸这才挑开车帘,问老黄道: “家里怎么了?” “前日舅老爷来家了。”老黄低声道:“说少爷在六合县撞死人了。” “啥?”胡惟庸脑袋嗡的一声,失声道:“怎么会这么巧?” 他忙低喝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李贵还在京里吗?” “在,在等老爷回来拿主意呢。”老黄忙道。 “赶快回家!”事关宝贝儿子,胡惟庸彻底失去了淡定。 “哎。”老黄赶忙扬鞭抽驴,小毛驴撒蹄就跑,很快回到了斛斗巷。 胡惟庸一进相府,他夫人李氏闻报迎出来。 一看到他,李氏便哭成了泪人。“哎呀,老爷,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儿子就要被人欺负死了。” “你住嘴。”胡惟庸不许李氏哭哭啼啼,然后看向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的小舅子,低喝道:“你怎么给我看的孩子!” 李贵心下叫屈,恁家那个小霸王,是我能看住的吗?面上却还得给自己俩大嘴巴,带着哭腔道:“姐夫,都是我不好,没照顾好天赐。” 这要是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被撞死的是胡天赐呢…… “去书房等着。”胡惟庸黑着脸对李贵喝道。自己胡乱冲了个凉,换下已经馊了的官袍,穿上居家的道袍,让情绪平复下来,这才进去书房,坐下问道: “说说吧,怎么会这么巧,我刚被困在宫里天赐就出事儿?” “其实天赐撞死人,不是这会儿的事儿。”都这会儿了,李贵也不敢瞒着了,忙回禀道:“之前明明都压下去了,是这几天又被翻起来的。” “你给我说清楚!”胡惟庸皱眉呵斥道。 第六六零章 恶贯满盈 书房中,胡惟庸黑着脸听李贵道出事情经过…… 却说春四月,胡少爷跟着两位殿下还有吴公子在京城闹事飙车,被老六撞见,抓起来绑在桥上好一个鞭挞。 第395节 胡惟庸虽然气炸了肺,但又能奈若何?老六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他哪敢有报复的念头? 胡相只能头一次打了胡天赐,好让他长教训。然后把儿子送去六合县,先不许他回京,避避风头再说。 而且胡惟庸想的是,儿子只要不在京里,不管犯啥事儿都能罩得住。 可巧,他儿子也这么想…… 弔毛胡天赐在舅舅家将养个把月,身上的鞭伤就好了。便狗改不了吃屎,开始变本加厉的胡作非为,他把舅舅家豪华庄园里的俏丽丫鬟都霍霍了个遍还不够,又觉得整天被关着太无聊,就不顾舅舅阻拦,跟几个表弟还有当地的恶少,重新开始在县里飙车。 这帮弔毛还非得在闹事赛车,说是这样才考验车技。但其实就是想看老百姓吓得抱头鼠窜的丑态罢了。 整天闹市飙车哪有不出事儿的?结果两个月前当街撞死了个行动迟缓的大肚子孕妇,一尸两命……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胡惟庸闻言震惊道。 “姐夫日理万机太忙了,小弟寻思能解决的就自己解决了。”李贵怯生生道。其实他跟他姐姐报告过了,是李氏怕儿子再挨揍,让他别告诉胡惟庸的。 “马勒戈壁的!”胡惟庸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可算体会到皇上发现被下面人瞒着的愤怒了。“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小弟我跟县里还挺熟的,请他们吃了个饭,打点了一下,县里的刀笔吏给改个字,把‘飙车撞死人’改成了‘驾车撞死人’,就给定成了意外事故,赔了苦主十贯钞,还把驾车的奴才判了个充军。” “唔……”胡惟庸神色稍霁,这事儿办的还是有些水平的,硬要挑刺的话,就是光顾着打点官府,没注意安抚家属的情绪。 要是他来处理的话,保准让他们全家人情绪稳定,不会再有任何波动。 “案子既然已经结了,怎么又闹起来了?”他问道。 “唉……”李贵苦笑叹气道:“要是这么结束就好了,可这他么才刚开始。” “你少废话,简短直说。”胡惟庸不耐烦的一皱眉。 “哎。”李贵赶紧点头道:“本来我们都以为这事儿过去了,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呗。谁知上个月天赐出门,居然遭到袭击。护卫们护主心切,可能出手重了点,居然把袭击者打死了。 “后来才知道,那凶手孙定居然是那孕妇的男人,目地自然是给妻儿报仇了,结果一家三口泉下团聚了。” “你少跟我这打马虎眼!”胡惟庸当了多少年知县,办过多少案子?一听就听出小舅子的讲述有问题,简直偏到姥姥家去了。 “给我老实交代,不许文过饰非,不然我判断出了岔子,你付得起责么?”他疾言厉色呵斥小舅子道。 “哎哎,是是。”李贵赶紧老老实实应下。 “我问你,那刺客一共几个人?”胡惟庸沉声问道。 “就,就一个。”李贵有些心虚道,又弱弱补充:“但身上有块儿,几个人按不住他。” “行刺的时间地点?”胡惟庸又问道。 “是上月初六的一个中午,在六合县的东大街上。”李贵小声道。 “那天赐出门带多少护卫?”胡惟庸又沉声问道。 “这,十多个。” “还有长随、车夫,加起来二十人是有了吧?”胡惟庸骂道: “你自己说说,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得蠢到什么程度,才会在县里最繁华的大街上,刺杀二十多人保护的对象?” “是有点蠢……”李贵讪讪道:“那人可能是疯了。” “你再说!”胡惟庸猛地一拍桌子。 “我,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李贵吓得从座位上弹起来,战战兢兢道:“我还听了个说法是,天赐又故意从出事地点开车……哦,飙车经过苦主家的摊子。那个叫孙定的年轻人,当场就忍不住了,抄起摊子上的陶罐子就扔了过去。” “然后呢?” “然后砸中了天赐的马车,把他吓了一跳,”李贵咽口唾沫道:“他一气之下,就让护卫砸了孙定的摊子,孙定跟他们扭打起来,然后,然后就被打死了……” “马勒戈壁的!”胡惟庸一听就知道,这才接近真相,忍不住又爆了句粗口:“你姐姐怎么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 “就这……还没完呢。”李贵怯生生道。 “还没完?”胡惟庸险些背过气去。 “那孙定是家中独子,三代单传,人这一没,他娘受不了打击,上吊死了。”李贵叹气道: “结果一家子就只剩下个孙老汉,那老头又去县衙告状,但因为他儿子先动的手,所以县衙判了个互殴,依然让个护卫担罪了事……” “了事?人家都死全家了,这事儿能了么?”胡惟庸一阵阵手脚发麻道,下面人是一点不知道他处境有多难,还在这儿胡作非为。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李贵小声道:“所以打算风声过了,就送那老头跟他家里人团聚。为防意外,我还专门派人盯着那孙老汉。” “结果就在姐夫进宫第三天,那孙老汉忽然不见了。我让人找遍了六合县,也没找到人,后来无奈动用了姐夫的力量才知道,他被人暗中接到京城来了,肯定是要京控的!” “所以我来赶紧追了来,可京城这么大,实在是找不到人啊。”李贵一脸焦急道:“得赶紧找到他,不能让他把案子捅到朝廷啊!” “你还知道不能捅到朝廷!”胡惟庸恨不得活撕了他。“你胆子不是挺大么?天赐犯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敢一直瞒着我?!” “一开始也没觉得多大的事儿,不就是死了几个小民么。”李贵缩着脖子道:“而且官府都判了,没有天赐的责任。” “那你现在怕什么?” “不是怕有人拿这事儿攻击姐夫么。”李贵小声道。 “我谢谢你啊。”胡惟庸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那是怕有人攻击我么?你是知道你们那套猴把戏上不了台面!真上了秤,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第六六一章 图穷匕见 东长安街上有长安右门,西长安街上有长安左门,是宫外通往皇城和中央官署总门。 门前竖立一座巨大石碑,上面刻有八个大字,‘官员人等,到此下马’,并有禁军站岗。平日百官上朝上班,都要从这两个门进入,除非特旨恩准,否则无论官居几品,爵位多高,都要下马下车,步行进长安门,或者经天街去午门,或者由千步廊去各部衙门。 而且在洪武朝,左右长安门开门的时候,是允许百姓自由出入的,不然如何去敲摆在午门外的登闻鼓? 当然宫禁重地,百姓还是要经过搜身盘查的,以防有人图谋不轨。 在排队等待通行的百姓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腰,头上竹笠压的极低,这反而引起了官兵的注意。 “摘下斗笠来。”轮到他接受盘查时,守门千户沉声道。 那老者便依言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老脸。 一看到那张脸,千户便瞳孔一缩,感觉这正是相府要找的人。 他跟左右交换个眼神。手下也微微点头,显然都认出来了。 “你进去干什么?”千户一边寻思着,该怎么找个借口把他拿下,一边随口问道。 那老汉能明显感觉到这几个官军不怀好意,不禁心跳加速。但血海深仇让他无所畏惧,便按照好心人教自己的大声吼道: “俺要告御状,敲登闻鼓!你们谁敢阻拦?!” 城门口有扩音的作用,这一嗓子直接传遍长安左门内外,让进出的文武官员,还有老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千户登时僵在那里,咋一上来就出王炸?直接给他整不会了。 结果啥小动作也不敢干了,只能乖乖放行,眼睁睁看着那老汉往大明门方向走去。 直到那身影走出老远,他才回过神来,赶忙低声吩咐左右道:“快,去禀报胡指挥……” …… 相府书房中。 胡惟庸一阵大发雷霆,骂得小舅子瑟瑟发抖。 发作完了,他才闷声问道:“小畜生现在何处?” “天,天赐也害怕了,不敢在外头待,跟我回京了。”李贵小声道:“不过我没敢让他回家,先让他在我连襟那里猫着。” “他还知道害怕,真不容易啊……”胡惟庸冷哼一声道:“不过这时候回京,是自投罗网,你赶紧带他宁波……”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宁波卫指挥使林贤,已经跟日本人搭上线了。你们去日本住个一年半载,等风头过了,我自会叫你们回来。” “不是,姐夫你可是堂堂宰相啊,至于为了这点事儿,都不敢让我们在国内待了么?”李贵难以置信道。 “正因为我是宰相,你们才没法在国内待!”胡惟庸咬牙切齿道:“太子爷视我为眼中钉,多少人想扳倒我上位?要不是皇上护着我,我都不知死多少回了!” “可皇上护着我的前提,是我不能因为私事犯法啊。”说着他面上浮现出深深的恐惧道:“因为国事做得出格点,皇上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朝争嘛,历朝历代都免不了的。 “可因为家事犯法,性质就变了。而且皇上最恨的就是官绅勾结、凌虐百姓!你们已经占全了!”胡惟庸拍着桌子道: “告诉你,只要捅到朝廷来,我也保不住你们!不趁现在能跑赶紧,还等着老子大义灭亲么!” “哎哎。”李贵唯唯诺诺应下,刚想再找姐姐求求情,看看能不能不走。却听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还有胡德气喘吁吁的声音:“叔父,出事儿了!” “什么事儿?”胡惟庸沉声问道。 胡德便推门进来,顾不上关门便急声道:“叔,那个孙老汉进了长安左门!” 李贵所谓的动用‘姐夫的力量’,无外乎就是找胡德帮忙。这些天,也一直是胡德在满京城的找人。 可谁承想,居然让那老汉在眼皮子底下,溜进长安门去了! “他是要去敲登闻鼓!”胡惟庸闻言脑袋嗡的一声,霍然起身,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就要摔倒在地。 胡德和李贵赶紧扶住他。 胡惟庸顾不上头疼欲裂,抓着侄子的手问道:“拦住他了没?” “没,没人敢拦啊……”胡德苦着脸道:“放以前,十个他也进不去,可这不刚出了那档子事儿么。” “唉……”胡惟庸长叹一声,颓然坐回椅子上。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反而也就不急了。 “是了,这才是他们撺掇占婆使节敲登闻鼓的真正目的了……”他双手使劲搓了把脸,凄然一笑道:“就是为了给孙老汉开路的。 “这一通鼓敲得实在是妙啊。不只是为了困住我,也是为了让人不敢从中作梗!” “是。”胡德点点头,郁闷道:“宋御史、秦公公刚被活活杖死,换上来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乱来的!” “不是,姐夫,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姓孙的进宫告状?!”李贵这才反应过来,失声叫道:“那不彻底吹灯拔蜡了?” “那你还想怎样?要老子带着你造反么?!”胡惟庸陡然提高声调,又是一阵头疼欲裂道:“人家卒子过河当車使,将军了,明白么?” “那那,将军怎么办呢?”李贵瞠目结舌问道。 “还能怎么办?丢车保帅呗。”胡惟庸有气无力道。 看着胡德不善的目光,李贵接连倒退几步,脸色苍白道:“我这就走,这就带天赐去日本!” “晚了。”胡惟庸却摇头道:“对手老谋深算,处心积虑,肯定暗中盯紧相府了。你一跑人家就马上举报,直接不打自招,罪加一等了。” 第396节 说着他凄然一笑道:“不光你,天赐肯定也跑不了了。” 他还有句话没说,那就是不能跑。不然自己怎么跟皇上交代? “不,不一定吧。”李贵当然不愿相信。“说不定不是冲着姐夫来的呢。” “不是冲着我来的?人家其实昨天、前天、大前天,哪一天都能让孙老汉敲这个鼓,却偏要等我回来才敲。你说不是冲着我来的?” 胡惟庸说着仰天长叹道:“这是不光杀人,还要诛心啊!” “这是谁干的,老子他么宰了他!”胡德愤怒咆哮起来。 可也只是无能狂怒而已,胡丞相的对手就那么几位,有一个算一个,弄死他就跟捏死只蚂蚁差不多。 李贵更是直接崩溃,带着哭腔道:“呜呜,我不想死。” 说完便要往外跑。 “把他绑了!”可没跑出几步,便听身后胡惟庸低声道:“还有天赐……” 第六六二章 东施效颦 春和宫讲堂中,堆满了账目和卷宗。 在接连数日挥汗如雨的啪啪啪后,一众东宫讲官终于把中书省近五年的账目理完了一遍。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隔壁太子书房中。 太子面色不善的看着吴伯宗。 “什么问题都没有?这就是你们查账的结果?是不是本宫还得给胡惟庸送个‘清廉自守’的牌匾啊?” “这,他们有问题是一定的,胡惟庸一党贪污横行,妇孺皆知……”吴伯宗满头大汗道:“为什么账目没问题?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废话!”太子没好气道:“要是这么容易被你抓住把柄,他胡惟庸早就死了八百次了!还用得着你们查账?” “是,是……”吴伯宗闹了个大红脸。 陈潜夫、余熂一党的覆灭,虽然没波及到他。但打马骡子惊,也把他吓得不轻。为了提高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让自己摆脱危险的处境—— 所以他才极力游说太子,终于同意了这次查账。本打算好好露个脸的,只是没想到却露屁股了。 “我知道,你是听说人家楚王在国子学查账,查出了一堆问题,就想如法炮制。”朱标句句戳心道: “千万不要以为人家行,你们就也行!往后给我老老实实做学问,不要再对国事指手画脚!” “殿下此言差矣。”吴伯宗闻言大惊,他还是头一回听太子说这种话。 这下不得不出言反驳了,不然他们的根基都要动摇了。 “臣等做的学问,就是治国的学问啊!” “真的么?”朱标对此原先也深信不疑的。但禁不住老六吹风加示范,弄得他也越来越怀疑……跟一群只读圣贤书的书生,真能治理好国家么? 同时,‘技术官僚’四个字则开始萦绕于心,让太子殿下越来越想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另一种可能?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么?千年以来,历朝历代都是靠我儒家治国的。殿下且不可听信谣言,坠入邪道啊!”吴伯宗声色俱厉道,已然忘记刚捅的娄子了。 “自来如此,便是对的么?”太子喃喃道。此刻他脑海中,满满都是老六的歪理邪说…… 正迷茫间,远处传来隐隐鼓声。 “什么声音?”他侧耳问道。 “好像是登闻鼓响了。”吴伯宗轻声道。 在洪武朝,老百姓敲登闻鼓十分频繁,所以他对这鼓声很熟悉。 “还真是。”太子点点头,不禁眉头微皱,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本宫得赶紧去父皇那里了。”他起身吩咐道:“你赶紧把账册重新装箱,给中书省送回去。” “是。”吴伯宗无奈应一声,这下要被中书省那帮家伙往死里嘲笑了。 “怎么说也累了好几天了,完事儿就赶紧回去歇着吧。”太子丢下一句温言,便急匆匆出了讲堂。 看着殿下远去的身影,吴伯宗怅然若失的叹口气,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太子的信任。 至于儒教有没有失去信任?这根本不在他操心的范畴里。 …… 当朱标来到武英殿时,那孙老汉已经被带到御前了。 太子一踏入大殿,就感觉里头的气氛冰冷异常。 父皇那张日渐圆润的脸,硬生生拉成了鞋拔子。 “老大你来的正好,一起听听咱大明的权贵子弟干的好事儿!”朱元璋冷声道。 “是,父皇。”朱标应一声,赶紧走到御座旁站定。 “孙老汉,你继续说。”朱元璋沉声道。 “是,皇上。”那孙老汉泪流满面道:“俺儿媳妇身怀六甲,就那么被撞死了。人抬回来,俺老伴当场就晕过去了,俺儿也魔怔了……” 孙老汉便将万分悲惨的经历,原原本本讲给皇帝和太子。 “本来指望着官府能主持公告,谁知县太爷居然把‘飙车撞死人’,改成了‘行车撞死人’,就给定成了意外事故,判赔我们家十贯钞,还把车夫判了个充军。 “至于那胡公子,居然没有任何责任。而且没过几天,他又换了个车夫继续在大街上飙车。”孙老汉悲愤万状道: “而且因为不服判决,我儿曾当众大骂那胡公子。胡公子就每次都故意从我们家的摊子前过。我们是卖盆盆罐罐的,每次都会被他故意压碎一些陶器。我儿每天都气炸了肺,终于失去理智,拎起个被压坏的陶罐,朝胡公子的马车扔了过去……” “结果就被他的护卫,当街活活打死了……”老人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道: “人抬回去,我老伴当晚就上吊自杀了。老汉我原本一家四口安安生生,美滋滋的等着孙儿降生。谁能想到,短短一个月,就只剩我一个孤老头子了!啊哈哈哈……” 太子虽然没听到前情,却已经被震惊到了。 再看父皇时,却见他眼圈通红,满脸的惭愧和歉疚。 “父皇,这胡公子是何方神圣?”趁老汉哭得没法说话,太子低声问道。 “胡惟庸的宝贝儿子。”朱元璋抽了下鼻子,用手指擦下泪水,哽咽道:“没想到吧,咱家的遭遇在本朝依然不绝。咱们的大明朝,跟元朝有什么区别?” “不,比元朝更可恶!今年可风调雨顺啊,岂是当年的连年大灾可比?没想到老百姓,还是免不了家破人亡。” 说着他重重捶着御案,怒喝道: “就是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老百姓的命,都跟草芥一样!我入他个娘!” 这下倒把哭泣的孙老汉吓到了,抬头怔怔看着同样流泪的皇帝。 “你继续说。”见父皇情绪有些失控,太子只好接管场面。 “……老汉又去县衙告状,但县太爷说,因为是我儿先动的手,所以判了个互殴。只是那个打死我儿的凶手出手过重,所以判他杖八十,充军边关。”孙老汉便接着悲愤道: “说是杖八十,但十天后流放,他就能步行跟上官差了。真不知道他是有铁臀,还是六合县就没有王法了!” “无法无天。”太子低声骂道。 “而且那天之后,就一直有人暗里盯着老汉,要杀我灭口。”孙老汉又愤然道。 “你怎么知道的?”朱元璋闻言,忽然瞳孔一缩,紧紧盯着那孙老汉。 就算胡惟庸派来盯梢的人水平不行,但也不是一个普通百姓能发现的。 第六六三章 大意灭亲 武英殿。 听了皇帝的质疑,孙老汉赶忙解释道: “是县里的米主簿,同情小老儿的遭遇,借口有张口供没画押,把小老儿传到衙门,偷偷告诉小老儿,有人暗中盯着我,想要害我性命,让我赶紧来南京告御状。他说俺想给家里人报仇,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你是怎么到的京城?”太子追问道。 “他让俺坐船先去扬州,然后再从江北过江来南京,说这样就能不被追上。”孙老汉道:“俺就这么来的京城……” 太子心说这里面还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只是孙老汉可能也被蒙在鼓里。 刚待追问他进京后住在哪里,见过什么人,却听父皇闷声道:“老大,你关注的重点错了吧!” “是,父皇。”太子闻弦歌而知雅意,其实他也知道现在应该传唤胡惟庸父子。 但身为胡丞相的头号政敌,又刚下了一手臭棋。他必须得这么问,不然父皇还以为是他在背后搞鬼呢。 见自己多虑了,他这才先不追问,咳嗽一声,刚要吩咐将那胡天赐带来。 去听外头吴公公进来禀报道:“皇上,胡丞相绑了胡公子,在殿外负荆请罪。” “哦?”朱元璋神情一动道:“不愧是宰执天下胡丞相,消息够灵通的。” “……”太子只有苦笑。 “让他们进来。”朱元璋沉声吩咐一句,又对那孙老汉温声道:“恁且坐在一旁,看咱给你报仇。” “哎哎。”孙老汉擦擦泪爬起来,一个小火者给他搬了个锦墩。他也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恩赐,没道谢就那么坐下了。 朱元璋却丝毫不以为意,目光紧盯着走上殿来的胡惟庸父子。 只见胡相一身布衣,手中攥一根绳索,绳子另一端,系着五花大绑的胡天赐。胡公子眼圈红肿,明显是哭过。脸上还有两个清晰的巴掌印子。 一进殿来,胡惟庸便一扯绳子,把宝贝儿子拽了个趔趄,低喝道:“跪下!” 胡天赐赶紧噗通跪在地上。 胡惟庸也跪地叩首,痛心疾首道:“皇上啊,老臣带孽子来自首了……” “胡相的动作够快的。”朱元璋面无表情道:“咱还没来得及派缇骑去你府上拿人,你先把儿子送来了。” “回皇上。”胡惟庸道:“罪臣今日刚出宫,一回家就听到孽子在六合县作的恶行,罪臣痛心疾首,五内俱焚……” 话没说完,胡惟庸便奔崩凝噎,抽泣不已。 第397节 “你哭什么?”朱元璋冷声问道:“舍不得儿子么?” “不,为臣是惭愧,是痛心,臣身为百官之师,没有做好表率……我连儿子都教不好,我不配当这个宰相……都怪我平时太忙疏于管教,贱内又百般溺爱,让孽子被那帮恶少带坏了……” 胡惟庸前所未有的泣不成声,说话颠三倒四,可见是真的五内俱焚了。 朱元璋本来想说,教出这么个孽障,你的确也有罪。却忽然想到自家老七。便叹了口气道: “你也不用光从别人身上找原因。那都不是关口,最主要的还是小畜生天生就是个坏种!” “是,皇上说的是。”胡惟庸心下一松,他能听出皇帝没打算连自己都一锅烩了。但又同时一痛,他知道皇上是不会放过自己儿子的。 “所以不用皇上动手,为臣就把他绑来了。请皇上严惩不贷,让天下的权贵子弟都看看,仗着父辈庇护胡作非为,在大明朝是行不通的!”胡惟庸硬着心肠道: “要是真能杀鸡儆猴,也算这小畜生今生干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说着他又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植被稀疏的头顶道:“养不教、父之过,为臣也难辞其咎,请皇上一并严惩,以正法纪!” 朱元璋玩味的盯着胡惟庸,好一会儿才幽幽问道: “胡惟庸,嘴巴怎么歪了。” “回皇上,让孽子气得。”胡惟庸叹气道:“左边身子还有些发麻,应该是有些中风了。” “唉……”朱元璋闻言叹了口气道: “你说实话,要是孙老汉没敲登闻鼓,你会把儿子送来么?” “回皇上,会!”胡惟庸毫不犹豫道:“一来,老臣身为相国,不能徇私枉法。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二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皇上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说起来皇上可能不信,罪臣真的已经让人把他绑了,没想到有人先敲了登闻鼓。”胡惟庸又忍不住流泪道: “唉,罪臣还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怎么没用,这很有用。”朱元璋淡淡道:“让咱对自己的宰相,自己的臣子,不至于太失望。”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指一指坐在一旁的孙老汉道:“这就是被你儿子害得家破人亡的那位老人家,你说你该怎么谢罪吧?” “说什么都没法表达老朽的歉意。”胡惟庸便转身给孙老汉磕头,痛心疾首道:“就让孽子用他一条狗命,来给恁全家偿命吧。” “爹!”胡天赐本来整个人都是方的。其实按他舅舅起先的意思是,让他先回老家躲一躲的。 但他害怕,觉得还是老爹能保护自己。便非要跟着一起回京。没想到老东西居然为了自保,来了个大义灭亲。他骂他爹禽兽不如,还吃了两个大比兜…… 然后他就被打懵了,他爹说啥他都没听进去。 但这句他听进去了。 他还知道那句‘君前无戏言’。 两者合一,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凉了。这才如梦方醒的叫唤道:“你想让老胡家绝后吗?!” “绝后就绝后吧!”胡惟庸双手都在颤抖,硬着心肠道:“也不能让你为非作歹,败坏朝廷名声!” “没错。”朱元璋冷声道:“胡天赐,你可想过自己让人家孙家绝后了?” “这……”胡天赐一愣,然后赶紧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求原谅。 “你不该求咱原谅。”朱元璋淡淡道。 胡天赐赶紧又给孙老汉磕头,孙老汉便别过头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咱只负责送你。”却听皇帝又幽幽道:“归西。” 第六六四章 父子交心 武英殿。 当皇帝说出‘归西’二字,胡天赐瘫在地上,身上隐隐有骚味发出。 “快把他拖出去。”朱元璋郁闷的挥挥手,马币,以后不铺地毯了。 带刀舍人把胡天赐往外拖时,他一边爹啊爹的哀求,一边两眼泪汪汪巴望着父亲,指望自己的靠山,能再让自己靠一次。 胡惟庸也忍不住的颤抖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坚持着不回头看他。 “胡惟庸,你可有话说?”朱元璋神情淡漠的看着自己的宰相。 “回皇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管什么处罚臣都接受,这是我父子应得的惩罚。”胡惟庸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流,嘴角带着颤音道: “另外,臣还有个请求。” “讲。”朱元璋缓缓道。 “臣恳请由法司会审此案,不管牵扯到谁都要严查到底,并将案情公之于众,好给那些跟孽子一样权贵子弟敲一记警钟——让他们知道我大明官法如炉,谁肯容情?”胡惟庸便沉声道。 “哦?”朱元璋有些意外道:“你是这么想的?” “是。”胡惟庸重重点头道:“非如此,不足正国法,儆效尤!” “瞧瞧,咱的宰相总算没让咱太失望。唉,你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混账东西来?”朱元璋感叹一声,又想起老七,便立马不做展开,放缓语气道: “不过你是宰相,要存国体。再说八议你能占一半,就不要过堂了。刑部大理寺要是有问题找你,你配合一下就可以了。” “谢皇上恩典。”胡惟庸垂泪应声道。 “老人家,你看咱这样安排,中不中?”待胡惟庸告退,朱元璋又看向孙老汉。 “中,中。”孙老汉忙诚惶诚恐的起身点头。他没想到米主簿说的是真的,京城的皇上还真会为自己做主。 “老吴,你带老人家下去,好生安顿。”朱元璋又吩咐道:“咱不光要他升堂时作证,还要让他亲眼看到凶手明正典刑。” “是。”吴太监应一声,对孙老汉和颜悦色道:“老人家跟我来。” …… 待那孙老汉退下,殿中只剩下皇帝父子。 “老大,你说这事儿,是谁在背后推动的?”朱元璋这才缓缓问道。 “儿臣也说不清。我只知道,肯定不是老四老六干的。”太子轻声道:“当然更不是儿臣。” “咱知道,要是你们的话,直接就把人抓了带来,哪会费这些工夫?”朱元璋点点头道:“再说,那人轻描淡写间把胡惟庸算计的死死的,你弟弟们还没这道行。” “还真是,”太子点头道:“自愧不如啊。” “这个走一步看三步,把人拿捏的死死的路数,还真有点刘伯温年轻时的意思。”朱元璋缓缓推测道: “不过他现在老了,操持不动了,真有事就弟子服其劳了。应该是那帮后辈江南文人的手笔。” “这个儿臣还真说不好。”太子慎重道。 “先不管那么多了,回头让老四查一查那米主簿再说。”朱元璋摆摆手道: “不过这帮江南文人,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上到吏部尚书,下至小小的学录,都能串通在一起搞风搞雨,还真是不以官位尊卑论高低呢。” 说到后来他还哼了一声,似乎对这点很不爽。 “对了老大,吴状元在东宫多久了?” “快五年了吧。”太子道。 “也该给他挪挪窝了,还有宋濂的大公子,在你身边窝太久也不好。”朱元璋淡淡道:“这都是些人才,放出去说不定又能出几个曾泰呢。” “好,儿臣也正有此意。”太子点头道:“父皇觉得,怎么安排他们合适呢?” “本来咱是想吴状元接宋讷班的,但现在老六去了,他再去就浪费人才了。”朱元璋想一想道: “让他去广西布政使司当个参议吧。回头打云南,那边是个立功的地方。” “是。”太子应声道。 “至于宋濂家老大,不是精通梵文么,让他去一趟乌斯藏,召集那帮土司活佛之类的,告诉他们打云南的时候他们可以不帮忙,但不能添乱。”朱元璋又道。 “这……”刚才父皇对吴伯宗的安排还说得过去,但对宋瓒的安排一出来,太子就能确定,父皇这是把他俩发配了。 “怎么?”朱元璋笑问道:“舍不得么?” “呵呵,不太好跟宋师傅交代。”太子实话实说道:“下个月他又要进京给父皇贺寿了。” “今年起不用他来了。”朱元璋淡淡道:“七十好几的人了,每年来回奔波图个啥,累出毛病咋办?” “呃……”太子心下愈加疑惑。没想到,父皇这下连最信任的宋先生,也要疏远了。 如果换了别的太子,估计就开始忧谗畏讥,怀疑爸爸是不是不爱我了。受害妄想重的,甚至回去准备造反了。 但朱标跟所有太子都不一样…… 他端详着老爹那张圆润如银盆的脸,闷声问道:“爹,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能有啥事儿。”朱元璋目光飘忽。 “不对,一定有事儿!”太子断然摇头,沉声道:“爹,你想弄啥,还瞒着我?” “哎呀,好好好。”朱元璋无可奈何投降道:“咱也是不想你难做,想替你来做这个恶人。” “用不着,心领了。”朱标没好气道:“儿子都这个年纪了,还得爹来遮风挡雨?倒过来还差不多!” “唉,行吧。儿子大了,老子就得服管。”朱元璋闻言神情颇为复杂,有些怏怏又挺开心道:“咱跟你说实话吧,据可靠消息……好吧好吧,就是老四的锦衣卫窃听到的消息,陈潜夫、余熂那伙人的首领,正是宋濂。” “这样啊?”朱标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 “他们这帮人,为了恢复科举纠集在一起,被他们拉下水的官员数不胜数。”朱元璋郁闷道:“汪广洋、朱梦炎,都在他们那张网上。” “吴状元也在?”朱标轻声问道。 “没错,而且他还是江西帮的首领。”朱元璋点点头道:“之前他还帮陈潜夫,谈听过你的行止。” “什么?”朱标这下真惊到了。没想到自己亲之信之的吴状元,居然敢干出这种事情。 第六六五章 最特殊的一对 “现在知道,咱为啥要先瞒着你了吧?”看到太子脸上的震惊和愤怒,朱元璋叹气道: “咱不希望让你难受啊。” “爹放心,儿子没那么脆弱。”朱标吐出口浊气道: “我总算是明白,一直不屑于沾手政务的吴状元,最近怎么突然这么积极,非要去查中书省的账。” 第398节 “查出什么来了?”朱元璋问道。 “……”太子摇摇头。 “咱就知道。”朱元璋冷笑一声道: “明面上的账目肯定没问题。中书省的权力太大了,别说丞相们了,就是下面的郎中、主事,也看不上那仨核俩枣。人家只需要举手之劳、与人方便,自然有人往他们家里送钱送女人……干嘛还要打公家账上的主意?那也太想不开了。” “父皇说的对。”太子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光查中书省的账,确实没什么作用。甚至户部的账目都查不出端倪。” “没错,空印案是怎么发的?”朱元璋颔首道:“不就是地方官府公然来户部讲数,商量着怎么做账么?” “是。”太子苦笑道:“这样做出的账册,肯定漂亮的挑不出毛病。” “所以说,”朱元璋沉声道:“咱不惜代价也要攒造黄册,只有从源头上掌握准确的收入,才能让那些上下勾结、内外串通的伎俩无所遁形。” 顿一顿,他又道:“当然,要想查出来,还得有老六手下那种,懂……审计的人才才行,可不是谁上谁也行的。”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要是吴状元也好使,咱当初干嘛要停科举?” “是啊,儿臣这些年也发现他们说就天下无敌,干却无能为力的毛病了。”朱标点点头道:“所以这回给他们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既然证明没那个实力,以后就不会让他们沾手具体的国务了。” “啊,老大你是这么想的么?”朱元璋惊喜道:“咱还以为你被宋濂那帮人影响太深,不高兴听咱说这种话呢。” “父皇,在你眼里儿臣就这么蠢的么?”朱标无语苦笑道:“哪怕没有恁和老六,儿臣只是读书,也能看出二十一史中写满了——‘外儒内法’四个字。” “是这样的。咱听先生讲书讲多了,就发现在汉武帝唐太宗那些人那里,孔夫子那套就是个幌子,真要搞好国家,还得靠韩非李斯那一套。”朱元璋高兴的直搓手,他这阵子没少为跟老大政见不同发愁。 这下好了不用愁了,原来爷俩想法其实没区别。他又奇怪问道: “那为啥之前,咱一说儒家不好,你就跟咱急呢?” “爹,人家说‘外儒内法’,恁是不是就光看到个‘内法’了?”太子苦笑道:“自动就不把‘外儒’当回事儿?” “嘿嘿……”朱元璋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道:“还真是。” “那样是不对的。”太子沉声道:“外儒内法,不是说‘儒’只是可有可无的幌子。而是儒在法外、儒法互补。 “所谓‘外’其实是外在的表现,具体的措施。是说国家要倡导儒家的伦理学说,施行儒家所谓的德政,但驱动这一切的内核,却是法家的——君势为体,法术为用。 “所以两者同样重要。在皇权手中,它们是互相补充的,不可偏废。最直白的说,就是用法家的治理术来驾驭臣下和百姓。 “但政权合法性要依靠儒家,这样可以大大降低实施法家治理术的成本,国家能低成本的运转。”说着他看一眼满脸欣喜的老父亲道: “所以为君者哪怕心里再不以为然,嘴上也永远不能轻贱儒家。因为一旦连皇帝都不以为然了,它还有什么合法性可言?自然也没法给国家带来合法性。” “哎呀,听了老大你这话,咱真是茅厕顿开啊。”朱元璋被说教一通,不怒反喜道:“咱这才知道,咱以前半吊子了。” “……”朱标心说,恁又弄错成语了。这对一个完美癖来说,真是太难受了。 但他向来不挑父皇这种刺。他觉得没在学堂念过一天书的父皇,能在戎马生涯之余,补习到这种程度,已经难能可贵了。 “老大,要不这个皇帝你来当吧,爹给你当大将军去南征北战。”朱元璋又认真提议道:“你肯定是个比咱更好的皇帝,当然,咱也是天下的最好统帅。” “爹,恁又来了。”太子无语道:“咱能不说这种话不?” “咱真这么想的。”朱元璋瞪大眼道:“你看但凡做生意的。哪有老子七老八十还不交权的?都是让儿子早点儿接班,趁着自己还不糊涂,送上马、扶一程,这样家里的买卖才能长久。 “做生意和当皇帝能一样?我真当了皇帝,你肯定看不惯。到时候气得又想废了我,我才不干呢。”太子赶紧截住他的话头道: “国无二主、天无二日啊父皇。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一定会事与愿违的。” “唉。你想多了。现在你当太子就能教育咱。等当了皇帝,那咱在你面前还不跟孙子似的?”朱元璋不甘心的嘟囔道。 “那儿臣以后跟父皇说话会注意的。”太子叹口气,然后板着脸道:“总之以后,此事休要再提,不然我把太子之位让给老六,我当和尚去。” “哎哎,好好,不说不说。”朱元璋赶忙陪着小心,他可知自家老大是个说到做到的脾气。赶紧打住了话头。 “不过老大,你刚才咋说老六,不是老三老四呢?”他故意转个话题问道。 “咳咳,我气糊涂了,随口一说,做不得数。”朱标也是一阵惊讶,不知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 “说起老六来,你怎么看他筹划的国子学改革?”朱元璋赶紧又转个话题问道。 “他找我聊过好多次,而且新教材中的经义部分,都是儿臣亲自编写的。”朱标想一想道: “他虽然懵懵懂懂,但其实行的也是‘外儒内法’那套。技术官员的提法十分新颖,儿臣觉得可以试行几年,万一成功了呢?大明不就成了汉唐那样的开创者?” “要是不成功呢?”朱元璋追问道。 “那就都是楚王殿下的责任了,朝廷自会纠偏。”朱标轻叹一声道:“真到那天,就让他安心当他的海王吧,这也是老六的理想。” “嗯。”朱元璋闻言欣慰笑道:“这也是一种‘外儒内法’了。” “父皇,恁又乱用术语……”朱标无语道。 第六六六章 轻重 清凉山,翠竹掩映下的蜿蜒小径中,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一道婀娜标致的倩影小鹿般轻快的奔跑在前。 一个双开门的庞大身影,满身汗水的跟在后面。那风箱似的喘息声,传出老远都能听得到。 前头的是王润儿,后面的自然是老六。 润儿妹妹回京没多久,老六就以体重反弹为由,软磨硬泡求她重新上岗,继续担任自己的健身私教。 王润儿起先还不好意思,但看到老六重新出现的双下巴和小肚腩,她又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了……加上刘璃也帮着劝,她娘才‘勉强’答应下来。 至于刘璃为什么非要拉上王润儿,根据罗老师私下推断,应该是借鉴了三国的先进经验…… 在下面人看来,殿下这种行为属于猴舔黄连——自讨苦吃。因为润儿姑娘最大的优点就是……大,写的认真。 她这半年可没闲着。不光翻看了大量的医书,还请教了江西的名医,为的就是搞清楚人为什么会发胖,以及如何既减轻体重,又能让身体更健康。 在进行了大量理论学习后,王润儿是带着全套的饮食锻炼计划来的,老六作茧自缚了属于是。 除了在饮食上的变化外,王润儿给他将力量训练减半,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清晨的‘山间十里跑’…… 这可要了老六的亲命了。他这种体格体质,不怕力量训练,靠爆发力的项目也能顶得住。 唯独怕这种耐力项目。 可偏生这种项目最易减肥,对提高耐力有很大帮助,所以王润儿坚持要他坚持下去,跑不够里程不许回去吃早饭。 当然润儿也不傻,除了惩罚外也有激励,就是追上了可以嘿嘿嘿……至于什么奖励,咱就不知道了,自己想去吧。 而且她总是控制在最后一里地才让他追上,然后两人拉着手卿卿我我往回走。 一路上凉风习习,佳人相伴,巧笑倩兮,波涛汹涌……说的是长江啦。老六就甘之若饴,忘记了之前跑成狗的辛苦。然后下次还来…… 看的邓铎两个直摇头,小声对胡显道:“殿下多少心眼啊,咋让王小姐牵着鼻子走?” “所以说你只能跟熊猫玩儿。”胡泉拍拍他的肩膀道:“而殿下,能跟女孩子们玩儿,而且能跟很多女孩子玩。” “你,我,你……”邓铎没想自己一句吐槽,反而招致暴击。单身狗果然最容易受伤啊…… …… 两人回去后,刘璃已经做好了营养丰富又美味的早餐等着他们了。 其实按照王润儿的方案,早餐应该清淡一些,量也要至少减半。但饮食这一块,向来由刘璃一手包办,她也不好一来就多嘴多舌、大包大揽。 毕竟尺寸之外,就是分寸最重要了。 所以只能看着老六在大运动量之后胃口大开,吃下比正常多几倍的食物。然后在来日的晨练中,再挥汗如雨的减肥了…… 真是的增减增减、毅种循环了。 …… 用罢早饭,老六便继续编书。 今天他编的是《经济学》。 这真是很难的啦。上辈子学过的那些《西方经济学》、《货币银行学》之类,根本没法生搬硬套。他得结合大明的实际情况,整一套本乡本土《东方经济学》。 对他来说这真比登天还难,毕竟登天他还有热气球,写经济学教材可只能靠自己。 好在刘伯温虽然不擅此道,但无书不读,给他从浩若烟海的古籍中,找出了《管子》。 《管子》书中的《轻重》十九篇——这是主要是讲商品流通、货币流通和价格关系的。而且更可贵的是,对这些关系还有比较系统的论述。 因此古代的金融货币学,又叫‘轻重学’。 此外,管仲还有论述财政理论的‘九府法’;论述商业与农业关系的‘本末理论’;论述政府专营盐铁酒榷的‘官山海’;讲宏观调控的‘策乘马理论’;讲扩大消费的‘奢靡理论’…… 看得老六不断击节叫好、大呼过瘾。更让他振奋的是,他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两千年前就有先贤,已经描绘出经济学的轮廓了。 只是中国人更擅长通过示例来启发感悟,培养人解决问题的能力;并没有像后世西方人那样,喜欢用概念、定理、推论、结论的思维方式来建立体系,所以一直没有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东方经济学理论。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驾驭庞大帝国的能力。如果没有相对高超的经济管理水平,没有相对合理的赋税理论体系,没有相对优秀财政体系,没有相对有效的农业生产体系,我们的大一统王朝也不可能动辄存世数百年了。 所以现在朱桢要做的,就是补上这缺失的一环——在管仲、桑弘羊等古代大家贡献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理解和知识,建起来一套不太粗陋的《大明经济学》来。 …… 当然,就算脚踩两条船,站在东西方巨人的肩膀上,这依然是一个异常艰巨的任务。 朱桢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他知道这个工作的意义和神圣,所以没有贸然动笔,而是先让人找来了所有能找到的古代经济财政著作进行研读。 结果到现在,他依然只在纸上写下《经济学》三个字,便再无其它了。 “经济学?”刘伯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看着那三个张牙舞爪的大字。“还以为你会叫轻重学呢。‘以轻重御天下之道’,多有范儿?” “有范儿是有范,可有几个听过这句话呢?”老六翻翻白眼道:“还是叫‘经济学’吧,经世济民之学,这逼格不一下就起来了?” “哈哈,好吧。”刘伯温心情不错,难得的没跟他拌嘴,在他身边坐下道:“按说这门国计民生之学应该成为显学才对,可惜管子之后再无大家。就算桑弘羊之流,也是名声不显,只是因为与霍光的矛盾,才以一个失败政客的身份为人熟知。” “这不是他们的悲哀,这是中国的悲哀,是儒教的罪孽。”老六淡淡道: “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又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嘛。那天我把户部尚书叫来山上问话。堂堂大明财政大臣,居然没听说过‘盐铁大论’,还以为是刚刚发生的辩论呢。在那装模作样说,这些人都是人才,看看能不能为朝廷所用……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管好经济,搞好财政?那才叫见鬼了呢!” 第六六七章 地道老银币 “对了师父,这本《会计学》还得你来署名。”朱桢一边纲举目张,一边对刘伯温道。 “还来,我已经署名几本了?”刘伯温闻言郁闷道:“也别光从我一只羊身上薅毛啊?” 第399节 “是啊……”一旁的罗老师便满怀期待的看着老六,那意思是,我也不是不可以分担的。 “你不中。”老六却不予考虑道:“得是文坛盟主编出来的教材才权威吧。不然人家随便来一句,你个写小说的懂什么轻重,你想得多尴尬啊?”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罗老师恨得给了自己两耳光,真尴尬的要死。 “罗老师,别这样。”老六忙劝解道:“别这样,罗老师,换了我人家也会质疑的,所以非得我老师这种圈子里的泰山北斗才行。” “我去拉屎……”罗老师伤心的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师父,非你莫属,责无旁贷啊。”老六就开始耍赖。 “唉,行吧。”刘伯温只好无奈道:“反正老夫的名头,都被你盗用不知多少回了。也不差这一回了。” “这就对了。”老六高兴的将几枚钱币拍到他面前:“再说,署名是有报酬的。” 刘伯温看到那是几枚样式各异的银质古钱,上头布满岁月的痕迹。 “这是什么钱呢?”他好奇问道。 “银币,老银币。”老六看着刘伯温,意味深长道。 “你不是在骂人吧?”刘伯温狐疑道。 “怎么会呢?这是我准备‘货币学’章节时,为了让学生明白‘金银天然是货币’这句话,特意让人搜集到的古代银币。”老六便一脸认真的介绍道: “恁看这一枚,是战国时的银殊布;这一枚,是汉代的圆形龙币:这一枚,是王莽时铸造的朱提钱;这是六朝的银五铢;这是唐朝的银通宝……” “回头再送点给我老父皇。”他捧着那把银币,一脸认真的看着刘伯温道:“都是地道的老银币啊!” “虽然但是,老夫还是觉得你在骂我。”刘伯温把玩着一枚殊布,确实是纯银的。他没好气的看着老六道:“少在这儿拐弯抹角了,你不就是怀疑,那告御状的老汉,是我安排的吗?” “难道不是么?”老六笑眯眯问道:“不是的话,这个故事可就失色不少了。” “是。”刘伯温这才点点头道:“为师有个古道热肠的朋友在六合县当官,胡天赐的案子,就是他写信告诉我的。” “米主簿?”老六问道。 “嗯。”刘伯温颔首道:“他原先是中书郎中,受杨宪牵连被贬为小吏,年近花甲才升为六合主簿,可以说仕途都葬送在胡党手中。所以他有充分的动机做这件事。” “师父是真的细啊。”老六赞叹道。 当年因为刘伯温反对他拜相,杨宪进入中书后便跟刘伯温反目。所以普遍认为,后来杨宪倒台时刘伯温见死不救,那帮受杨宪牵连的官员,应该恨死刘伯温才对。 至少不可能再为刘伯温卖命了。 可刘伯温偏偏就从夹袋里掏出这么个米主簿,既有充分的动机对付胡党,又不会被联想到他刘伯温身上。 什么叫地道老银币,这就叫地道老银币。 “怎么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变得这么牙碜呢?”刘伯温无语至极道。 “师父,要把我往好处想。”老六笑道:“你连找个点炮的人选,都找的这么处心积虑,还不够细么?” “话是这么个话……”刘伯温对这个孽徒也无可奈何。再说他这个岁数了,细不细已经不重要了,不结石就行。他便不再纠缠歧义道: “其实这样的人选不难找,就算没有米主簿,也会有麦县丞、谷主簿的……这世上心怀正义,嫉恶如仇的人并非凤毛麟角。” 顿一顿,刘伯温淡淡道:“最关键的还是那胡公子自己作死,若非他多行不义、怙恶不悛,老夫还能栽赃陷害他不成?” “那不能,那不拉低了老师的档次?”老六笑着摇头道。 “真要无计可施了,我是不介意那么干。”刘伯温淡淡道:“记住了,敌人不会跟你讲规矩的,如果你跟他讲规矩,那叫什么?” “自缚手脚,宋襄之仁?”老六问道。 “那叫找死。”刘伯温提高声调道:“要想做个守规矩的好人,就忍气吞声,永远不要出手。一旦出手,就不要给自己设任何限制,因为在你死我活的较量中,只有比不择手段的恶人更恶,更不择手段,你才能活下来。” “师父,我记住了。”老六忙肃容应声,然后又若有所悟道:“看来师父的报复,还要继续升级啊。” “没错,还早呢。”刘伯温淡淡道:“而且我改主意了,我打算再让胡惟庸蹦跶一段时间。” “师父,一时收拾不了胡惟庸恁就直说,也不丢人。”老六呵呵一笑道。 “谁说我收拾不了他?”刘伯温白他一眼道:“我只是想让他先尝尝比死亡更痛苦的滋味。” “丧子之痛?”老六轻声道:“听说那李天……呃,胡天赐乃胡惟庸老来得子,宝贝的不得了。判他死刑,是对胡相父子最好的惩罚了。” “没错,但只是杀头可不够。”只听刘伯温淡淡道:“而且胡惟庸会坐视儿子被砍头?不螺狮壳里做道场,搞小动作挣扎一下,他就不叫胡惟庸了。”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师父的意思是,胡惟庸还没放弃胡天赐?”老六轻声说一句,又自嘲笑道:“这不废话么,说归说,骂归骂,那都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不会放弃胡天赐的。”老六便点点头,追问道:“师父,恁就别卖关子了,快说你打算怎么办,才能让胡惟庸比死还难受?” “那自然就是,”刘伯温眼中寒芒一闪道:“逼他亲手杀了胡天赐了!” “啊?怎么可能?”老六难以置信。 “那咱们就走着瞧吧。”刘伯温却已经智珠在握,挑衅他道:“不信咱们打个赌。输了的,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条件。” “成交。”老六笑着点头道:“反正师父说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答应。所以稳赚不赔。” 第六六八章 忍无可忍 斛斗巷,胡相府。 胡丞相又病了,这回是真病了。 那日大义灭亲之前,他惊怒之下,就有了中风的迹象。 强撑着从宫里回来,就开始半边身子无力、半边脸麻木、口角歪斜、谈吐不清了。 幸好太医院的金太医,擅长治疗中风。一天三次把他扎得跟刺猬似的,再配上药浴蒸煮,总算是稳住病情,渐渐好转了。 差不多能正常交流了,不再一说话流口水了,胡惟庸这才开始接客…… 他先是见了自己的侄子胡德。 “叔父,恁么事吧?”胡德满脸的担忧不是装出来的。要是胡惟庸吹灯拔蜡了,他们这帮人离着完蛋也不远了。 “放心,死不了……”胡惟庸靠在大方枕上,头上缠着布条,缓缓问道:“天赐的案子……开审时间定了么?” “定了,就在后日,于刑部大堂,由大理寺会同审理。”胡德轻声答道:“是太子殿下定的日子。” “还真一刻不肯耽搁啊。”胡惟庸喃喃道。 “叔父,要不要跟吕部堂还有赵棘卿打个招呼?”胡德试探问道。 “皇上太子爷,还有多少双眼睛顶着呢,打招呼有什么用?”胡惟庸却摇摇头,颓然道:“除了正中那些人的下怀,没有用的……” “可婶子到现在不肯吃饭呢。”胡德小声道。 “不吃饭让她饿死,忙活十几年才生了这么个冤家,她还有功不成?”胡惟庸提高声调,也是满肚子的怨气。 隔壁房间噼里啪啦一阵瓷器摔碎声,算是对他这话的回应…… “唉。”胡惟庸无奈的长叹一声,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道:“就是要做点什么,也得等判决之后。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在天赐身上了,咱们才好动手。” “判决之后,不干啥都晚了?”胡德不解问道。 “这才七月底,就算最快下月判死刑,还得等秋后问斩呢。”胡惟庸幽幽道:“几个月的时间,人在牢里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你还能认出谁是谁来?” “倒也是。”胡德恍然,压低声音道:“叔父的意思是,到时候来个李代桃僵?” “嗯。”胡惟庸小声吩咐道:“刑部那边你不用操心。你去找一个跟天赐身材模样相仿的人,用药弄成傻子,然后等我吩咐。” “哎。”胡德点点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跑。只要认真找,总能找到合适人选的。 “兹事体大,一旦泄露我们全都人头不保。”胡惟庸沉声警告道:“要绝对保密!” “明白。”胡德点点头道:“连婶子我也不告诉。” “让她哭天抹泪去吧,正好替咱们打掩护。”胡惟庸淡淡道。 说完胡天赐的事情,他又问起中书省来。“中书现在什么个情况?” “唉,别提了。”胡德苦笑道:“叔父你在家养病。因为之前占婆使节的事情,汪相被罚闭门思过,商暠被降为中书吏员。结果那个接替他的曾左丞,一来就成了中书官阶最高的官员,毫不客气的发号施令开了。 “彭赓仗着资历老,又是叔父指定他暂掌中书省,自然不买他的账。两人整天在政事堂里拌嘴抬杠,从早吵到晚,弄得乌烟瘴气。” “呵呵呵……”胡惟庸都忍不住笑了。“太子爷不讲武德,想趁乱搞偷袭,拿下中书省啊。这么看闹一闹也好,闹得越乱越好,不闹闹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宰相不是谁都能当的?” “那是,只有叔父能镇得住场子。”胡德也笑道:“当初恁保彭赓,不保商暠,原来是这个目的啊?” “没错,商暠太软,轻易不会跟曾泰起冲突。”胡惟庸悠悠道:“彭赓粗鄙火爆且愚忠,正是最合适的留守人选。” “还真是……”胡德点点头,刚想夸一夸叔父算无遗策,却忽然倒吸冷气道:“不对啊,叔父决定让商暠背锅的时候,天赐的案子还没发呢,恁也会未卜先知不成?” “我又不是刘伯温,哪有那本事。”胡惟庸淡淡道:“只不过那时我就决定了,回来称病一段时间。一则退回来,看看朝局的变化再说。二则,把拳头收回来才好打人。” 说着他自嘲笑笑道:“只是没想到,回来就真病了,而且还病的不轻。” “倒是省得别人说叔父演戏了。”胡德角度刁钻的夸奖道。 “呵呵,也是。”胡惟庸浅浅一笑道:“江阴侯那帮人都等急了吧,你把他们请进来吧。” “是。”胡德应一声,出去请客厅吃茶的客人们。 …… 不一时,吴良、费聚、陆仲亨三位侯爷联袂而入。 “听说胡相又病了,咱们特来探望。”吉安侯陆仲亨一进来就嚷嚷道。 “这回是真病了。”胡惟庸靠坐在病床上,一脸苦笑道。 “嗯,知道。”江阴侯吴良点点头道:“换了谁,摊上这种事,都得大病一场。” “真是欺人太甚了!”费聚也恨声道。 这位平凉侯爷也是功勋卓著的淮西老班底,在朱老板钦定的三十四位功臣中排名第十八位。 但开国后,他就迅速懈怠了,因为沉迷酒色,无所作为。多次遭到朱老板的斥责,因此心生怨怼,所以跟同样受到斥责的陆仲亨,以及惶恐不安的吴家兄弟,成了胡党的重要成员。 虽说靠着胡惟庸,但这些粗鄙的武夫却一直不大瞧得起他。总觉着胡相缩头缩尾、唯唯诺诺,不像韩国公那么霸气强硬有担当。 这下可好,缩头缩到尾,把儿子缩进去了吧? 几位侯爷看完了他的笑话,都觉得他这下应该爆发了。要是他这回还忍下去,那他们就得考虑再找靠山了。 胡惟庸连自己儿子都不保,怎么指望到时候会保他们? 第400节 “没想到,胡相把公子都送到乡下了,那帮人还追着咬。”于是费聚阴恻恻道:“胡相,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可要是换了我,怎么也不能忍。” “是啊,是可忍,孰不可忍。”陆仲亨也附和道:“叔可忍,婶也不可忍!” “你们别挑事儿,听听胡相怎么说。”吴良唱红脸道。 “嗯……”便见胡惟庸点点头,一字一顿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 第六六九章 胡相的反击 “不忍了?”哥几个登时激动的嚷嚷起来。 “嘘,当心隔墙有耳!”吴良赶紧把手指竖在唇边道。 “不要紧,我已经把老四的眼线掐了。”胡惟庸淡淡道。 “嘿,这回真不一样了!”陆仲亨和费聚便拊掌大赞道:“胡相终于有些韩国公的影子了。” “……”胡惟庸心中妈妈批,面上还要淡淡道:“我拿什么跟恩相比?不过是被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做点什么罢了。” “这就对了!”吴良也如释重负道:“真等到刀把头砍下来,想做什么都晚了。” “就是就是,兄弟们可算等到胡相雄起的这天了!”陆费二人摩拳擦掌道:“胡相,恁说吧,咱们怎么办?!” “对,我们都听你的!” “我这里有个名单。”胡惟庸从枕中摸出钥匙,指了指床边的上锁抽屉。“最上头那张纸。” 胡德便接过来打开抽屉,取出名单,递给三位侯爷传看。 “这是我费了大功夫,拿到的燕王殿下细作名单。”胡惟庸一边喝药,一边对三人道。 “这么多?!”看着密密麻麻的细作名单,三人全都目瞪口呆,然后脊梁杆儿飕飕冒冷气。 之前他们虽然知道老四往各家安插了眼线,却没想到居然安插了这么多。 公侯贵戚、文武重臣几乎无一幸免…… “这名单保真么?”吴良难以置信道。 他可是知道老四是今年春里才开始动手安插眼线的。 吴良觉得用个三五年安插到这种程度,都算是很能干了。而燕王只用了半年时间…… 这要是都保真的话,那燕王殿下的行动力也太可怕了。 妈的,皇上生了一群什么怪物? “你们不妨对着查查自己家里,验证下真假。”胡惟庸淡淡道。 “绝对是真的!”陆仲亨毫不迟疑道:“那回听胡相说了,我就回去暗中排查,已经查出奸细是谁来了。就是名单上这个陆虎!马了个巴子的,老子白养他十几年,居然因为个女人就出卖我!” “你动他了?”胡惟庸问道。 “还没有。”陆仲亨呵呵一笑道:“咱虽然是粗人,可有些地方也挺细。知道要是把他换掉,老四肯定还会再搞鬼。那就不如留着他,至少有个防备。” “嗯。”胡惟庸点点头,没毛病。“现在,可以动一动他了。” “好嘞,我忍他很久了。”陆仲亨狞笑一声,又讪讪问道:“咱一个人动手,不会太扎眼了?” “当然不是你一个人动手了。”胡惟庸淡淡道:“过阵子,你们就把这份名单散布出去,让所有人一起动手。” “这种事情,迟则生变,必须快准狠。所以一旦动手,一天之内,拿到自家奸细的口供,然后统统驱逐家门。”发号施令时,他的眼睛里又有了神采,不过嘴巴仍然是歪的。“不把这些地里的杂草除掉,什么庄稼都结不出好果子。” “这么猛的么?”吴良有些吃惊道:“这不是公然打皇上的脸么?” “皇上有明旨,往大臣家里安插细作么?”胡惟庸提高声调道,这下嘴巴歪的更厉害了。 “这种事情怎么下旨呢?”吴良无语道:“肯定都是私下面授机宜的,不然燕王也不敢干这种冒大不韪的事儿。” “嗯,听说为这事儿,燕王妃都跟他闹翻呢。”费聚道:“还进宫求皇后帮忙也没用。” “大将军也是大臣,只要是大臣,就不可能支持这种事。”吴良冷笑道:“别看老四跳得欢,说不定他也被皇上监视了。” “很有可能,这种事情,皇上怎么可能放心让人一手包揽?自己儿子也不行。”胡惟庸点点头,道: “但不管怎么说,它都是既不合情也不合法,见不得光的。只能在台面下操作,一旦拿到台面上说,就是皇上也不占理。” “没错,实在不放心我们,就下旨往我们家里派监察御史啊,我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陆仲亨压低声音道:“哪有偷偷往臣子家里安插奸细的,简直是离谱到家了!” “不不,此事跟皇上没关系,都是燕王的责任。”胡惟庸却缓缓摇头道: “是他年轻气盛、立功心切,曲解了上意,背着皇上往大臣家中安插奸细。” “明白明白。”三人赶忙点头道:“皇上怎么会有错?错的当然都是燕王了!” “没错。”胡惟庸颔首道:“但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名单不胫而走,将此事揭发出来。于是引起了众怒,公卿大臣不约而同的驱逐了奸细,以示对燕王倒行逆施的最坚决抗议!” 说着他笑笑,压低声音道:“现在可是个好时候呀,朝廷决意收复云南,正是用人之际啊。不趁着现在把委屈翻出来,等到打完了仗,你们又放屁也不响了。” “哈哈好啊,胡相真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啊!”费聚拽句文道:“就该轰轰烈烈这么一搞,让皇上……哦不,让燕王看看,什么叫众怒难犯!” “没错,这些年大伙儿憋了多少怨气?这下终于能好好发泄发泄了。”陆仲亨也开心笑道:“不然有人还以为我们是泥捏的呢!可就是泥人,它也有三分土性,不能这么作践啊!” 说着又无限委屈道:“我为皇上拼死拼活,实打实的大明开国功臣。结果只是没勘合坐个驿车,就在朝会上批,把我脸都丢尽了……” “好了好了。”吴良见他绕来绕去,又绕到自家那点儿糟心事儿上,赶紧打住话头,问道: “胡相,那些不愿参与的怎么办?” “肯定有不敢干的,你们不妨把话说明白,这次不翻过来,往后大家的日子就没法子过了!”胡惟庸恨声道:“要是还不敢干,那就是叛徒,是公敌。该怎么处置,不用我多说了吧?” “嗯,胡相放心,这事儿我们熟。”陆仲亨狞笑道:“他们很快就会遭报应的!” “总之,身在洪武朝,大伙儿必须齐心协力,才能活下去。”胡惟庸缓缓道:“如果这次这么大把柄还翻不过来,那往后大家也不要再折腾了,老老实实引颈就戮便是。” “明白。”三人齐声应道。 “另外,老夫在养病呢,什么都不知道。”胡惟庸又直截了当道。 “胡相恁放心,这名单我们也不知从哪来的。”陆仲亨了然笑笑道:“好像是老费给我看到的。” “我是听老吴说的。”费聚道。 “我是听延安侯说的。”吴良也怪笑一声:“谣言的源头,从来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第六七零章 多事之秋 八月,连日阴霾,秋雨绵绵,空气中都是让人不安的气息。 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经过刑部大理寺会审,胡丞相的公子、小舅子,六合知县等相关涉案人员,以杀人、包庇、行贿等十几项罪名,被判秋后问斩。 不过对见惯世面的京城百姓来说,杀这点儿人只能算小意思。只有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尤其杀的是达官贵人……才能让他们兴奋。 所以比起几个无足轻重的死刑犯,他们反倒更关心胡相什么时候倒台。 让京城爷们儿佩服的是胡丞相真成了大明官场不倒翁。就连他儿子被判死刑的案子,都没把他从相位上撵下来,真让人不服都不行。 然而比起后面发生的大事件,胡家父子这点事儿,又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八月十五中秋节,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这一天,京城的公侯府邸、显贵之家,却不约而同的开始捉内奸…… …… 吉安侯府。 “都进来,我有要事跟你们说。” 陆仲亨神情冷峻的把几个儿子叫进了书房,然后神秘兮兮的关上了门。 一名家丁看似随意的沿着回廊巡逻,却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摸到了书房的后窗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铜制的听筒。轻轻将大头贴在窗户上,另一手则把小头贴在自己耳朵上。 书房内的声音便清晰的传到了他的耳中,只听陆仲亨沉声道: “……中出了个叛徒,不断偷听我们家的秘密,禀报给燕王。” “啊,什么人这么可恶?”哥几个闻言变颜变色,有人不禁开始担心,自己跟嫂子通奸、勾搭小妈的丑事,会不会也被发现了传出去? “他此刻,应该就在这里……”陆仲亨轻手轻脚走到窗前,忽然猛地推开提前拔掉插销的窗扇。 吱呀一声,外头的景象便一览无余,那一脸惊恐的护卫也暴露了身形。 一回过神,他转身要跑。 “哪里跑?!”却跟吉安侯府上的护卫头领陆巡撞了个满怀。 那人慌乱间想要推开陆巡,夺路而走,却被准备充分的陆巡一个擒拿手,接一个扫堂腿,干净利索的拿下。 …… “陆虎?怎么会是你?!” 当那护卫被五花大绑,押进书房,吉安侯几位公子惊呼起来。 他们万没想到,那奸细居然是跟着父亲从凤阳投奔濠州,十几年来鞍前马后,跟着父亲冲锋陷阵,为救父亲挡过刀、受过伤的‘陆叔’! “唉……”陆虎也是不怕死、硬骨头的老兵,既然被抓了现行,也就不再狡辩,更不会求饶了。低头叹口气道:“是我。” “你怎么能这样呢?”几位公子大为愤慨。“你重伤后无法运劲,成了半个废人。我们家好吃好喝养着你,又不用你干什么活,每月还给你钱花,怎么能背叛我们呢?” “呵呵呵,没错,侯爷是养着我,可几位公子这就要我感激么?”陆虎凄然一笑道: “你们想过没有,我是因为谁才落到这般田地的?” “……”几位公子都不说话了。 “是因为我。”一直背着手,看向窗外的陆仲亨冷声道:“那年我奉命攻打衢州,结果遇到了硬茬子。非但没攻下来,撤军途中还遇到伏兵,我为流矢所伤落马,引发了溃败。 “眼看就要为敌军所擒,是陆虎把我从地上救起来,硬是背着我冲出重围,一口气跑出去二十里,这才捡回了一条命。”陆仲亨虎目含泪道: “等安全之后,他却一头栽到地上,昏了过去。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也受了重伤,是硬撑着把我背出来。” “可人的命不一样啊。”陆虎凄然一笑道:“恁伤好后,继续生龙活虎,为皇上南征北战,立功无数,成了开国功臣,世袭罔替的侯爷。咱却成了个废人,只能退伍寄人篱下,成了看家护院的下人,虽然吃喝不愁,但每月两贯钞的月钱,我连媳妇都娶不起……” “我应该感激侯爷收留吗?”说完他反问几兄弟道:“到底是谁欠谁的?” 第401节 “真是贪心不足,两贯钱不少了好么?一般下人每月才一贯。”大公子陆贤掌管家计,下人的月钱就是他定的。闻言振振有词道: “你去外头打听打听,那些下大力的健全人,天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一个月也赚不到两贯的!” “就是,要不是你好耍钱,怎么会娶不上媳妇?”二公子陆贺也附和道。 “哈哈,跟那些苦哈哈的穷百姓比是不少……”陆虎笑得愈加心寒道:“可我是跟你爹一起从陆家村出来的!不是我陆虎,你爹能活到现在,能有你们哥几个?你们能享受荣华富贵? “结果你们非但不报恩,反而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你们哥几个每天花天酒地玩女人,哪个月不花个上千贯?我凭什么只能得两贯,都不够逛两次窑子的!” “听听,这是人话么?”陆贺面红耳赤的骂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养不熟的白眼狼!” “就是,我们不管你又怎样,怎生养了十几年,反倒养出怨怼来了?!”陆贤也气得大骂。 “呸,你们养条哈巴狗,每月喂精肉、配抱狗丫头,一个月五贯也打不住,我还不如一条狗!”陆虎也破口大骂起来:“侯爷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畜生做的好事吧?每日家偷狗戏鸡,勾搭成奸……” 哥几个就怕他说这个,闻言上去就堵他的嘴,唯恐让他说下去,惹火烧身。 “你们把他嘴堵上……”谁知,陆仲亨也怕陆虎把自己爬灰的丑闻爆出来。爷们倒是想一块去了。 陆虎被用抹布堵上嘴,呜呜不能言语了,陆家父子才松口气。 “陆虎,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有恩于我,我也养了你这些年,过去的事情,掰扯不清谁欠谁的。”陆仲亨缓缓道: “但你也是行伍出来的,知道军中该如何处置细作吧?” 然后他声音低沉道:“给他在口供上按上手印,然后挖眼割舌,乱棍打死,送去燕王府!” 第六七一章 血 京城各处公侯勋贵、文武大臣的府邸几乎同时上演着类似的戏码。 唯一的区别是,文官们要文明些,只是把奸细揪出来,问出口供后便赶出家门。 武将们就粗暴多了,那些被抓到的奸细,基本上都是横着出去…… …… 燕王府。 老六来陪哥哥嫂子还有妙清过中秋。 其实晚上宫里还有中秋宴,所以这场午宴是在魏国公府举行的。以免辉祖、增寿和妙清晚上过节时孤零零的不好受。 朱桢早就跟妙清约好,过午去鸡鸣寺上香赏桂,是以陪着哥嫂未来小舅子喝了几杯,便在单身狗的汪汪叫声中,和她双双离席了。 当然谢氏免不了一阵白眼,碎碎念几句真是不知羞。但管她呢。徐达不在的时候,姐弟们都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不然都得活活气死。 一离开家人视线,朱桢就很自然的拉起妙清柔若无骨的小手来。妙清红着脸,却没抽回手。 这就是这半年来的进展,也不知算快还算慢…… 两人就这样手拉手,肩并肩,走在魏国府长长的回廊中,空气中满是恋爱的酸臭。 “我母妃强烈邀请你也参加宫里的晚宴呢。我母后说了,你要是愿意,晚上就一起过去。”老六轻捏着妙清的小手,阵阵美意涌上心头。 “是正式的懿旨么?”妙清有些紧张道。 “不是,母后多为人着想啊。”朱桢摇摇头。 “那我还是不去吧。”妙清有些打怵道:“我是什么身份啊?太尴尬了。” “当然是我老朱家的准儿媳了。”老六笑道:“谁敢说句不中听的,我娘大比兜罩她脸上。” “那不能去了……”妙清耳根发烧,声如蚊蚋道:“再说,谁是你家准儿媳。” “你丫。”老六捏了捏她的小手道:“不然我跟谁这儿拉手呢?” “你坏死了。”妙清抽了抽,没抽手出来。不禁轻嗔一声,佯嗔薄怒,秋波婉转,正是少女最美的风情。 看得老六都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 两人就这样一直拉着手,说着体己话出了国公府。 刚要撑伞往码头走去,先来个雨中游秦淮,却见前头燕王府门口围了一圈人。 老六见状不禁目光一凛。 王府门前,闲人勿近。老百姓想靠近都没门儿。 现在这么多人围着,绝对非比寻常! “过去看看。”老六低声吩咐一句。 邓铎便点头上前,分开人群挤进去,不一时去而复返,铁青着脸低声禀报道:“王府门口摆了好多死人……殿下,恁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嗯。”朱桢点点头,对徐妙清道:“妙清,你先进去吧。” 徐妙清却摇摇头,表示要跟他在一起。 朱桢心说也是,对将门虎女这都是小意思。 “把人都送走。”他又新下令道。 邓铎便一挥手,护卫上前分开人群。 那些人居然不像寻常百姓那样一哄而散,而是跟护卫们推搡咒骂起来。 他们一个个孔武有力、十分霸道,哪里是寻常百姓? “竟然在王府门前闹事,你们是瞎了么?邱福,你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抓起来!”朱桢朝着王府大门里喝一声。 一直躲在门洞里头暗中观察的燕王护卫头领邱福,见终于来了主心骨,赶紧出来一挥手道:“没听殿下命令么?把这些闹事的都抓起来!” 早就在府内集结完毕的护卫们,便一涌而出,将那些扮成老百姓的家伙团团围住。 明晃晃的佩刀抽出来,那些人就全都老实了。 再不束手就擒,真的会被格杀勿论的…… 待到那些闹事儿全都被抓走,朱桢和徐妙清也看清了状况—— 只见王府门前的地面上,并排摆着十具血淋淋的尸体。有的满身鞭痕,有的是棒伤,有的是被活活砍死的……让雨水一冲,更显死状可怖。 老六吐出口浊气,险些没把刚喝的酒吐出来。 他沉声问道:“禀报我四哥了么?” “禀报了。” 邱福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熟悉的低喝:“什么情况?” 朱棣黑着脸大步走出来,好吧……他脸本来就黑,所以这也不能说明他就生气了。 “回王爷,”邱福指着那些人道:“就在刚才,这帮人忽然抬了些死人过来,摆在咱们王府门口,然后在那里大骂,骂的可难听了。” “都骂什么了?”朱棣沉声道。 “臣不敢说。”邱福脖子一缩。 “少废话!”朱棣冷喝一声。 “是。他们骂殿下脏心烂肺,居然安插奸细,监视帮恁父皇打天下的长辈。”邱福咽口唾沫道: “说这是在败坏皇上的名声,伤皇上跟老兄弟的感情。他们把人送还回来,是告诉殿下恁太年轻太愚蠢,恁自以为是的那套,在叔叔伯伯眼里,纯粹就是猴戏。 “还说去找皇上告状了……他们说的话,比为臣难听十倍,咱实在说不出口啊。” “马币,你说的就够难听的了。”朱棣的脸更黑了,然后走到那些尸体跟前仔细辨认。 果然是自己费尽心机,威逼利诱,一个个亲自招募的奸细。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啊! 他忍不住一阵阵怒气上涌,面似火烧,一张脸涨得黑红黑红的。咬牙切齿道:“这是要造反啊!” 然后从腰间抽出金牌,怒喝一声道:“邱福,持本王令牌去找毛骧,让他立即带队来见我!” “是!”邱福神情一凛,赶紧双手接过,跑步去传令了。 “四哥。”老六这才走过去,跟老四低声嘀咕道:“来者不善,当心中了圈套。” “嗯,这八成是个圈套,肯定有后招在等着我呢。”朱棣点点头,沉声道: “但越是这样,就越不能怂!” 说着他一指门前那些尸体,咬牙切齿道: “明知道这些是朝廷的人,他们竟敢活活打死!还敢光天化日送到王府门口!而且专挑个八月十五送来!这是最恶劣最嚣张的挑衅了!把尿都滋到我脸上了!” “我要不立即报以最激烈的反应,不光我朱棣,我们兄弟都要被天下人看扁了!” “四哥你说得对!”老六闻言马上就不劝了,嗷嗷叫道:“我跟你一起去,挨打还能分担。” “好,打虎亲兄弟!”老四点头大笑道:“这回必须让那些大老虎,知道得罪大明的亲王,是什么后果!” 第六七二章 且听这龙吟 天空阴霾深重,隐约雷鸣。 万千雨丝自深空坠下,打在府军左卫士兵的盔甲和兵器上,将其冲刷的愈发寒气逼人。 将士们列成数列纵队,在雨中纹丝不动。 “禀报殿下,府军左卫奉命带到!”指挥使毛骧单膝跪地,将那面‘如朕亲临’的金牌奉还给燕王殿下。 朱棣也换了一身戎装,头戴大帽,神情严峻,肃杀之气扑面。 他接过金牌,重新悬在腰间,指着已经装上板车、盖上芦席的十具尸体,高声道: “这些,都是我们府军左卫的弟兄,和你们一样的天子亲军!现在有人丧心病狂,杀害我们的弟兄,公然抛尸王府,你们能不能忍?!” “不能忍!”将士们咆哮道。 “现在跟随本王,前去捉拿凶手!”朱棣刷得抽出宝刀,虚空一劈,斩断雨丝万千道:“任何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将士们跟着一起咆哮起来。他们可是骄傲的天子亲军,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不可不报! 第402节 “出发!”燕王翻身上马,与等在马上的老六并辔而行。 甲页摩擦声中,将士们齐齐右转。镶了铁钉的皮靴整齐踏在石板路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咔咔声。 …… 王府门口,燕王妃和徐妙清俏立在檐下,望着愤怒的府军将士跟着两位殿下,列队消失在雨幕中…… “姐,你怎么不拦着姐夫啊?”徐妙清有些着急道。 “你怎么不拦着楚王殿下?”徐妙云揶揄道。 “他做事,我怎么好多嘴?”徐妙清神情一滞,轻咬朱唇道。 “我又何尝不是?”徐妙云说着秀眉一挑,神情凌厉道: “再说我也不想拦,更不能拦。都被他们欺负到这个份上了,王爷再不反击,燕王府的尊严都没有了!” “可是,姐夫和六哥一肚子邪火,闹得不可收拾了怎么办?”徐妙清担心道。 “放心,我已经让辉祖去禀报大哥了。”徐妙云淡淡道:“不过我估计大哥也不会马上去……咱们老朱家,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 听姐姐说什么‘咱们老朱家’徐妙清羞红了粉面,想反驳说人家还是徐家人,却又开不了口。 …… 公侯府邸都选在上风上水的宝地,距离魏国府和燕王府所在的大功坊自然不远。 府军左卫的将士,很快便包围了第一个目标——吉安侯府。 数千将士把个偌大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吉安侯府大门紧闭。 府中,百余名家兵家将手持各式兵刃,神情紧张的看着一身甲胄的吉安侯父子。 “开门开门!”外头响起了用力的砸门声,把厚实的红木大门拍得山响。 “父亲怎么办?老四老六都在外头,看来是要来狠的了。”陆贤咽口唾沫问道。他们料到燕王会暴跳如雷,但以为他会去跟皇上告状。 却没想到老四这么莽,直接就带兵干家来了! “不给他们开。”吉安侯冷声道:“这里是堂堂侯府,除非有皇上旨意,谁也不得擅闯!” 说完吩咐陆巡一声道:“搭梯子,按我说的传话!” “是!”陆巡应一声。 …… 不一会儿,侯府大门旁架起了一具竹梯,一名家丁爬上去,大声对外头道: “没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闯侯府,否则……面阻莫怪。” 终究还是没有一硬到底的勇气…… “那就面阻一下试试。”老四冷笑一声,一招手。 轧轧的重物碾过石板声中,一队士兵推着辆大车样的器械排众而出。 士兵掀开盖在上头的苇席,亮出了一门黝黑的洪武铁炮。 “我艹……”老六不禁爆了句粗口,四哥真是个狼灭!居然带来了大炮。 只见那炮呈直筒状,形体短粗,全长三尺三,口径却足有八寸! 它中部有两对耳柄,尾部略收,通身有三道环箍。 此炮口径大,管壁厚,装弹药量、射程等性能都大大超过元末的铜铳,是大明眼下威力最大的重型火炮了…… 作为狂热的火器爱好者,老四掏出这货也很合理。 才怪呢,合理个屁啊! 这里是京城唉,大炮一响,性质全变了! 毛骧也惊呆了,这炮可不是他带来的。而是燕王的燕山卫带来的武器…… “殿,殿下。”毛骧结结巴巴道:“破个门而已。不,不至于开炮吧,找根圆木就办了的事儿……” “本王就是要小题大做,让京城的,全天下的狗才们睁大眼睛看看,我朱明皇家的尊严不容挑衅!”燕王端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的冷声。他身上的金甲在雨水冲刷下,愈发明亮瘆人。 “我四哥说的没错。”老六也在一旁恶声恶气道:“什么后果我俩一起担着,要杀要剐那也是父皇的事儿,轮不到臣子给我们立规矩!” “听到了吗?”老四冷冷瞥一眼毛骧。 “是。”毛骧被看得通体生寒,不禁打了个激灵。 “准备。”邱福便发号施令。 …… 因为在下雨,必须要先用竹竿和雨布搭起个防雨棚来,所以装填点炮要比平时多费好多功夫。 外头士兵在忙活着准备点炮,里头的护卫吓得从梯子上下来,跑到廊下结结巴巴禀报道: “侯爷坏,坏了,两位殿下要炮轰侯府!” “他敢?!”陆仲亨端坐在马扎上,双手杵着自己的宝刀。闻言先是瞳仁一缩,旋即又硬气道: “这里是京城,他俩这边开炮,那边紫禁城里就能听到声。借他俩十个胆子,也不敢开炮的!” “没错,虚张声势而已!”陆贤本来慌得一匹,听父亲这样说,瞬间觉得自己又行了。 “不要怕,让他们打炮!”陆贺也跟着嚷嚷道:“他们要是敢开炮,老子把炮弹吃了……” 话音未落,便听轰的一声巨响。 不是天空的惊雷,却胜似惊雷! 那是人间的龙吟—— 几乎同时,砰地一声重响,吉安侯府那红木大门一下子就被轰倒了。几个家丁躲避不及,直接被压在了下面。 圆滚滚的铁炮去势不减,飞入院中,在地上打起了水漂。原本还气度森严的陆府家丁赶忙慌乱躲闪,不少人被扫倒在地,抱着腿惨叫起来。 好巧不巧,滴溜溜转到了陆二公子面前。 好像在说,吃啊吃啊? 陆二公子咽口唾沫,太硬了,吃不下啊…… 第六七三章 大哥迷路了 ‘喀嚓’一道惊雷,划破浓厚的乌云,仿佛也划破了天。 原本细密的雨线变成了瓢泼大雨,雨越下越大,街上到处都有水流,秦淮河的水位肉眼可见的上涨着。 又是一大队身穿府军服色的官兵,头戴着斗笠,身披着蓑衣,步履整齐的踏着雨水前行。拱卫着中间那辆‘文虎伏轼,龙首衔轭’的玉辂。 虽然因为天气恶劣,没打仪仗,但这辆只有皇帝和太子才能乘坐的车驾,足以说明其主人的身份了。 大明太子朱标便端坐在车内的宝座上,命人卷起车帘,看着窗外的大雨。 “幸亏这时候才下雨,各地差不多都该颗粒归仓了吧?”他轻轻抚着自己的唇须,自言自语的庆幸说。俄顷又有些惋惜道: “只可惜今晚没法赏月了,真是自古人生难两全啊……” 正说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轰的一声。 侍卫们闻声,立即举起盾牌,抽出兵刃,全神戒备! “什么动静?”车中的太子沉声问道。 “回太子爷。”跟班吕太监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压低声音道:“好像是在打炮,而且听声辨位,好像是从吉安侯府那片传过来的。” “哦?”朱标瞳仁一缩,手指缓缓捋着唇须寻思片刻,然后罕见的戏谑道:“你个太监懂什么打炮?” “是,老奴啥也不懂。”吕太监忙讪讪道:“听起来也不像打炮,倒像是打雷。” “打雷才对么。”太子这才展颜一笑道:“却碾空山过,深蟠绝壁来。何须妒云雨,霹雳楚王台。”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将他的面庞照耀成亮银色。待雷声炸响后,他便对吕太监道:“听听,这不又一声?” “那可不。”吕太监赔笑道:“老奴这耳背,真是没治了……” “无妨,不聋不痴不当家嘛。”太子笑笑,叹口气道:“两个臭小子,到底去哪了?” “是啊,这大雨瓢泼的,真不好找啊。”吕太监机灵道:“只能跟无头苍蝇似的,碰碰运气了。” “要不,咱们先去江阴侯府看看,他们在不在那儿?”太子想一想道。 “明白。”吕太监应一声,马上大声下令,队伍向与吉安侯府相反的方向前进。 “雨天地滑,行慢一点,安全第一。”他又高声吩咐一句,然后请示道:“太子爷,这么对吧?” “稳重。”太子赞誉一声,看着完全遮挡视线的雨幕叹气道:“前路迷茫,小心点儿没毛病。” …… 吉安侯府。 老四那一炮,彻底打消了陆家人的气焰。 随着大门轰然倒地,府军将士潮水般涌入府中。陆巡手下的护卫未作抵抗便被缴了械,反绑双手串成一串。 府中所有家眷也被集中到一起看押起来。 燕王和楚王这才在众将士簇拥下,昂首阔步进了吉安侯府。 待三王在暴发户气息浓郁的大厅中坐定,侍卫便将吉安侯带上来。 “两位殿下是要造反么?”陆仲亨浑身上下也就只剩下嘴硬了。“居然敢在京城开炮?不怕皇上要你们命吗?!” “不怕。”兄弟俩异口同声道,老六把大帽子扣回他头上道:“为什么那么叫门,你们却拒不开门?还在家里豢养了这么多死士,到底是谁要造反啊?!” “外头情况不明,你们又没有圣旨。就是亲王也不能擅闯我吉安侯府!”陆仲亨闷声反驳道。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燕王取下腰间‘如朕亲临’的金牌。 陆仲亨瞳仁一缩,梗着脖子道:“你又没亮出来……” “本王亮出来过!”燕王拖着唱腔道。 第403节 “对,亮出来过,本王作证!”楚王也颔首道。心说,只不过是来前亮的。 “我怎么没印象了?”吉安侯瞪大一双牛眼,使劲回忆也想不起来。 “你想抵赖是吧?”燕王冷笑一声道:“那来的是什么军队,你总能看清吧?” “能……”吉安侯气焰一窒道:“是府军左卫的兵。” “对啊,没有父皇的旨意,能调动亲军都尉府一兵一卒么?!”燕王提高声调道:“看到他们来了不赶紧打开府门,反而率众疯狂抵抗,你不是要造反是什么?” “我哪疯狂了……”吉安侯嘟囔道,已经彻底没了气焰。“我没让家丁动手就投降了。” “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再看看他们身上穿的!”擅长扣大帽子的老六冷笑道:“全都是制式盔甲,还有他们手里的弩弓!这不是造反是什么?《大明律》不许民间持有盔甲弩弓不知道么?” “不是……”吉安侯见老六这坏种,拼命把自己往谋反上靠,吓得赶忙辩解道:“本侯是大都督府同知,凤阳练兵总兵官。我的家丁都是亲兵,有这些军械很合理吧?” “合理个屁!”老六冷声道:“在军营里你们随便穿,穿比基尼本王也管不着。但离开军营,你们就得遵守《大明律》!” “没错,按照大都督府规定,正确的做法是,将盔甲弩弓等民间禁用武器留在军营,只带刀剑防身。”燕王跟老六一唱一和道: “你们带回来就是犯法的,装备上企图对抗天子亲军更是大逆不道的!” “这……”吉安侯虽然不知道那‘比基尼’是什么东西,但不影响他理解两位殿下的意思。忙讪讪道: “规矩是规矩,但大伙儿日常都是这样图方便的。” “你府上藏了整整五百副盔甲,长干里的庄园更是兵甲俱全,甚至连火铳都有数百杆!”拜陆虎所赐,燕王对吉安侯府的情况了若指掌。“这又是图的什么方便?造反方便么?” “还说你不是造反?!”老六一拍桌子,瞪眼喝道:“就你家藏的这些东西,放哪个朝代都够得上谋反了!” “我……”吉安侯瞠目结舌,竟无言以对。 “来人,彻底搜查吉安侯府!”老四见状,马上也一拍桌子,高声道:“看看他还藏了些什么牛黄马宝?!” “慢着!”陆仲亨哪能让他们搜家?那还不随他们心意,想找出什么罪状都能找出来! 言毕,他一咬牙,一跺脚,从怀中摸出一块铁牌,高举在胸前道:“两位殿下看清楚了了,我有这个!” 第六七四章 黑虎掏裆 吉安侯手里那块黑底金字的瓦片,高九寸、广一尺五寸五分。 正是一等侯爵世袭铁券。 大明铁券共分七等,其中公爵两等,侯爵三等,伯爵两等。 最明显的差距就尺寸上。第一等公爵的铁券是超大版。吉安侯这块长宽都缩水了一寸,算是普通版。至于伯爵的,大小只有公爵的一半,算是迷你版。 尺寸小一号,上头的‘免罪减禄之数’也相应的减少一些。 比方魏国公徐达那块刻着‘其余若犯死,尔免三死,子免二死’;也就是他本人可以免死三次,儿子也可以免死两次。陆仲亨这块铁券上则是‘尔免二死,子免一死’! 所以他们这些勋贵这么狂,是有原因的。 老子有三条命呢,怕个球!有什么道理,等咱浪到第三条再跟我讲…… …… 老四擅长武斗不擅长文斗,看到那铁券便一阵头大,马上小声对一旁的老六道:“接力接力。” 老六也不知是当上国子学校长的原因,还是谈了几个有文化的女朋友,总之姿势水平蹭蹭上涨,不慌不忙道:“恁这铁牌牌搁家十年了,就没睁大狗眼仔细看看,‘其余若犯死’,前头那几个是啥字?” “啥字?”陆仲亨反过来找了半天,才在中间一行找到了那一句。 “念!”老六沉声道。 “仍与尔誓,除谋逆不……外……”陆仲亨结结巴巴道。 “不认识那个字,是吧?”老六冷笑道:“那是‘不宥’的‘宥’啊!” “这……”陆仲亨咽口唾沫,他其实最早听宣旨太监念过这一句的,但随后就抛到脑后了。就像后世买保险,代理人给你念了条款,你不一样转头就忘? “可我爹也不是谋逆啊!”见老爹卡壳,他儿子陆贤赶紧大声道。 “谋不谋逆不是你说了算。”朱桢淡淡道。 “你们说了也不算!”刀都架在脖子上,陆贤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了。 “我们是没法给你们定罪,但我们侦查发现,吉安侯父子涉嫌谋反!”老六便清清嗓子,正色道:“因为案情严重,情况紧急。一旦处置不及,后果极其严重。所以不得不先斩后奏,将吉安侯父子暂扣。” 顿一下,他又看了看挨了一炮的侯府大门,接着道:“但因其负隅顽抗,为防止叛乱升级,我兄弟果断处置,采取特殊方式破门而入,及时控制了的局面。至于后续父皇如何处置,就不是我兄弟置喙的了。对吧,四哥?”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儿?”老四闻言大赞道:“老六,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说着他瞥一眼吉安侯道:“你这个牌牌,还是留着跟皇上展示吧,搁我们这儿用不着。” “嗯,用比较文明的话就是——请配合我们调查,跟我们走一吧。”老六笑着点点头。 “你,你们……”吉安侯被憋的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他这点水平,怎么跟国子学祭酒辩论?完全张不开嘴啊!虽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搞不清哪里不对? 这种情况他从前不是没遇到过,但靠一招反向‘秀才遇到兵’,总能物理说服对方,愉快的达成一致。 可今天遇到这种比他更横的兵,还能满嘴骚话跟他讲道理,这下吉安侯就彻底没辙了…… 虽然快要憋爆了,却也只能垂头丧气,任其摆布了…… …… 顺利的打响头一炮,端了吉安侯府后,哥俩兴冲冲的率队赶往下一家,准备如法炮制,将余下的九家也连锅端了…… 然而队伍行至街口,却被一队人马挡住了去路。 雨幕重重,看不清对方的身份,便有个总旗上前礼貌的询问: “妈了个坝子,好狗不挡道……呃,吕公公?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吕太监本来撑着伞准备过去传旨,结果撞上这么个货。他郁闷的翻翻白眼道:“算了。太子殿下来了,请二位殿下过去说话。” 之前还一直尽显王者风范的两位殿下,闻言立即马上化身二哈,翻身下马、踩着雨花,颠儿颠儿就跑到太子殿下的玉辂前。 “大哥,好巧啊。”老六满面笑容道。 “呵呵,大哥你怎么来了?”老四笑容满面道。 “巧个头,我是专门来拦着你们俩货的。”太子翻翻白眼,没好气道:“结果雨太大找错了地儿,到现在才找到你们。” “嘿嘿,明白明白。”这种事上,老六贼精贼精,马上嬉皮笑脸道:“都怪我们毛毛躁躁,应该提前跟大哥禀报去向的。” “先上车再说吧,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太子又心疼又好气道:“个大爆仗,这大雨还能炸。” “嘿嘿。”哪怕是老四,也能听懂大哥的一语双关,缩缩脖子爬上车,然后解开一根根内里的扣带,将水淋淋的腰吞、捍腰、皮带,以及里头一件件的甲胄卸在车外。 跟班的太监赶紧双手捧住,没让一片甲叶沾地。 这边老六就简单多了,上车把身上的袍子一脱,就坦胸露乳以及露出一块腹肌了。 待到他接过小火者奉上的干巾,把头身擦干净,换上一身干燥的衮龙袍,那边老四还没卸下裙甲呢。 太子一直含笑看着二王大型脱衣表演现场,直到这时才出手,给老六理了理折进圆领去的中单衣领。 “听说你在清凉山,每天要跑十里路,怎么还不大见瘦呢?” “唉,别提了。”老六接过太监奉上的热姜汤,捧在手中苦笑道:“说有一个蓄水池,单开出水口三个时辰放干,单开进水口三个时辰放满。请问进水口出水口同时打开会怎样?” “会怎样?”四哥一边拿棉巾擦着腋下,一边好奇问道。 “就一直那样呗!”老六叹口气道。 “哈哈哈!”俩哥哥愣一下大笑起来,太子擦着泪道:“你小子,少吃点不行啊?” “不行啊,最难消受美人恩没听说过吗?”老六苦着脸道:“真是无奈的很。” “你小子少在这儿插科打诨。”太子笑骂一声,拉下脸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八月十五搞这么大动静出来,还想不想过节啊?” “大哥没办法啊,人家都骑到咱老朱家头上来,我要是不给他们来个黑虎掏裆,弄他们个鸡飞蛋打,以后他们还不得蹲在咱头上拉屎撒尿了?”老四便添油加醋,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第六七五章 父慈子孝 玉辂调头,在府军前卫官兵的随扈下,缓缓向雨幕深处的紫禁城而去。 宽敞的车厢内,太子听完老四的讲述,头疼的揉着太阳穴,不由大伤脑筋道: “你俩还真是不客气,人家挖了坑就往里跳。” “俺知道是坑,但不跳不行。”朱棣闷哼一声道:“不然咱老朱家的脸都要被人丢在地上踩了。” “对,不能干,就是怂!哦不是,不能怂就是干。”老六一激动嘴都瓢了。“皇家统御万方,令四海宾服,尊严是绝对不容挑衅的。只要有一次忍气吞声,就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朝廷的文武心生不逊,天下的豪雄蠢蠢欲动,再也弹压不住!”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猴群中的猴王是最能打的一只,所以所有猴子都怕它,知道惹恼了它后果很严重。所以猴王不必天天用战斗证明自己,只需要趴在最高处懒懒晒太阳,就能维系它的统治。靠的就是猴群对它的敬畏。 “可一旦它对严重的挑衅无动于衷,猴群就会质疑它是不是能力下滑了。多少想取而代之的猴子就会跃跃欲试挑战它?大哥说,这猴王日子还怎么过?” “我又不是猴王,我怎么知道。”太子没好气道:“让父皇知道你把他比成猴王,回头抽你鞭子都得加把劲儿。” “啊,这顿打逃不了了?”老六讪讪道:“这大过节的,人家还是个孩子呢,多大点事儿啊……” “别说你是孩子,你就是猴子,这顿打你也跑不掉了。”太子叹口气,对老四道: “你的麻烦就更大了,这回弄不好,王位都保不住了。” “太过了吧,大哥。”老六着急道。 “是,我知道在京城开炮的后果。”老四却淡定道:“那就跟捅了马蜂窝差不多。” “知道你还……”太子叹气道:“就不能换个柔和点的方式?” “那样效果不好,他们印象不深刻。”朱棣淡淡道:“他们既然做了初一,我就必须做十五,这一炮打得我一点不后悔。” “你,真是,真是让我怎么说你啊……”太子长叹一声道: “他们一起驱逐你安插的眼线,还打死好几个人,拉到你王府门口给你看,这不摆明了要刺激你胡来吗?”说着却又话锋一转道:“唉……其实就算你不打这一炮,明天对你的攻击也会排山倒海的。 “说白了,父皇这次的事情做的不地道,却让你受过了。”太子握了握老四钢浇铁铸的肩膀道: “自古,皇帝监视臣子……用老六的话说,都是基操。但人家都只针对几个要害人物。像父皇这样,无差别的往公侯勋贵、文武重臣家中安插眼线的,却是绝无仅有啊。” “你们想,自己若是大臣,谁愿意整天活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连私下的体己话都会被窃听?所以这回算是犯众怒了——据我所知,就在此时,文官武将正在大搞串联,来日早朝要一起参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第404节 “嗯。”朱棣点点头道:“我知道他们在搞串联……我的细作总还有漏网之鱼的……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我才决定要开炮的!” “这样啊。”朱标闻言深感欣慰,他还以为老四是气上头了,不顾后果的胡来呢。 原来他还是有计较的。不管是怎么计较的,总之有计较就好,说明老四不是莽夫。 “我艹……”老六闻言却不禁爆了句粗口,他跟四哥一直在一起,居然不知道还有这种内情。 “我肯定不是要瞒你。”老四知道他艹什么,赶紧解释道:“收到消息的时候,你正要跟妙清出去约会,我能给你添堵?本打算等你送她回来时,再跟你合计的。结果到现在再没私下说话的机会。” “哦,我就知道四哥不跟我说,肯定是这个原因。”老六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老四也点点头,捶捶自己的胸口。 “不许打暗号。”看得老大一阵吃味,也学他们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那样显得老哥哥跟你们有代沟。” “哈哈哈……”哥几个放声大笑起来,刚才略显压抑的气氛,也就冲散不少。 “说说吧,你是怎么计较的?”笑完了,朱标问朱棣道。 “其实我一听见消息,也惶急了。我是万万没想到,绝密的细作名单能泄露出去。”朱棣沉声道: “要是朝廷文武一起弹劾,我还真得栽在这一场。正发愁怎么破局时,那帮勋贵居然打死了密探抬到我府上了。”顿一下,他又对老六歉意笑道: “其实他们来的路上,就有人禀报我了。我是故意不让邱福第一时间把他们抓起来的,就是要让他们闹,闹得越难看越好。” “嘶……”老六心说我艹,四哥不愧是‘永远快乐’,筵席上一面谈笑风生,一面就暗中安排上了。而自己,光顾着跟徐妙清眉来眼去,着急逃席了,根本就没察觉到这些…… 看来真是恋爱让人愚蠢,不分男女啊。 “这样我才有借口把事情闹大,闹得超出他们的计划。”朱棣接着讲述道: “我其实也没顾上细想,只是隐隐感觉,事情闹得越大我就越安全。所以我决定给他们来上一炮……” “老六,你四哥这直觉如何?”老大问老六道。 “大哥考我。”老六赶忙调整状态,寻思片刻,方展颜笑道: “没毛病。确实,只有闹得够大,让双方都输不起。父皇才会下场——因为他不想输,不能输,所以只能坚定的支持四哥。有了父皇的坚定支持,那些臣子闹得再凶,都不叫个事儿。” “老四,你这是在绑架父皇啊。”太子笑骂一声道。 “嘿嘿,我没想那么多。”老四自然打死不认。 “父皇能利用四哥干这种犯众怒的事儿,”老六马上帮腔道:“四哥反过来拉他下水,这很合理!” “真是父慈子孝啊……”太子一阵大写的无语,忍不住吐槽起来。 “大哥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了。”老四闷声道。 “不,很合适。”太子却沉声道:“这事儿确实只有父皇跟臣子对立起来,你才能安然过关……” “大哥,恁真好……”见大哥明明政见不同,却还无条件站在他们这边,老四老六感动的一塌糊涂。 第六七六章 中秋 坤宁宫。 “好啊,他们这是要造反啊!”朱元璋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的怒吼道: “我就不信他们不知道,老四安插那些眼线,是奉了咱的旨意?!” “他们竟敢合起伙来,把那些眼线全撵走!还打死了十个,摆到燕王府门口!”朱元璋简直要气疯了,狠狠一脚,踢飞了地上的杌子。 尤不解恨,又举起桌上插着花的供瓶,准备狠狠摔在地上。 “你给我放下!” 却听一声断喝,暴龙似的皇帝竟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住了。 “你发火就发火,乱砸什么东西啊?”马皇后走过来,从他手中夺过供瓶。“怎么,一发火,就不爱惜民脂民膏了?” “你,你你……”朱元璋被堵得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攥起拳,在马皇后面前挥舞。 “怎么,不让你摔东西,就要打我?行啊,反正我又不是民脂民膏,随你打。”马皇后冷笑看着他,一点都不怕。 “咱,咱,咱舍不得……”朱元璋恨恨放下拳头,可满腔邪火无处发泄,郁闷的蹲下抱头道:“真要活活憋死咱了!” “唉,重八,皇上往大臣家里安插细作这种事,本就是犯忌讳的。”马皇后伸手摩挲着他的脖子,就像驯兽师在驯服一头暴怒的猛虎。 “这说明君臣间没有信任可言,有节操的大臣,定是要辞官。不信你等着看吧,明日早朝肯定有好戏上演。” “咱知道……可要是他们不知道,不就没事儿了吗?!”朱元璋尤自不忿的骂道: “也不知老四这废物是干什么吃的?咱嘱咐他要暗中行事,千万保密,他就是这么保密的?这才他娘半年时间,居然让人家把名单都爆出来!” “这事儿你还好意思怪老四?老四媳妇来我这求了多少回了?我又劝了你多少回了?可你全都当耳旁风,跟我信誓旦旦说什么——出了问题算你的。现在真出问题了,怎么又算老四的了?!” “这,这……”朱元璋被堵得一阵语塞,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咱不是因为这个事儿骂他。咱是气他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居然敢在南京城打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弄得咱不处置他都不行!” “这事儿他确实不对。”马皇后倒也不是一直跟朱老板唱反调,叹口气道: “太胆大妄为了,绝对不能助长此风……” 朱元璋见她投了赞成票,气焰愈发嚣张的骂骂咧咧道: “对吧?还有老六也是,不拉着他,还跟着他起哄!眼里就没有一点王法,以为朝廷是他们家开的么?”顿一下,他讪讪道: “好吧,确实是他们家开的。但那更得以身作则,带头维护朝廷法度,而不是肆意妄为,竟敢在京城打炮!这要是不狠狠收拾他们,下一步还不知能干出什么来呢!” 说着他摩拳擦掌,干劲满满道: “看咱的怎么收拾他俩!给咱准备好荆条,咱要打十根!” “你……”马皇后闻言无语道:“你真当他俩的腚,是钢浇铁铸的?” “不是也差不多。”朱元璋闷声道。 “准备两根就够了。”马皇后吩咐吴太监道。 “不行,起码八根……”朱元璋坚持道。 “你当我跟你买菜呢?”马皇后无语道。 “咱也是打给他们那帮弟弟看的,不是说你是亲王就可以肆意妄为,有些红线是不能触碰的!”朱元璋固执己见并小小让步道:“最少六根,不能再少了。不然这皇帝你来当!” “不行!”马皇后凤目一瞪,刚要发作,却听外头传来汪德发惶急的声音: “禀报皇上,太子爷把燕王楚王抓回春和宫,正毫不留情的鞭笞呢。” “真的假的?”朱元璋震惊一百年道:“老大也舍得动手了?” “太子爷气坏了,说今天打死他们算他逑……”汪德发咽口唾沫道。 “咱怎么这么不信呢?”朱元璋狐疑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大还能没有一点儿随你的地方吗?”马皇后马上一脸焦急的催促他道: “快去看看吧,大过节的,别闹出事儿来。” “不去,咱就不信老大那么没分寸。”朱元璋闷声道:“他教训他们天经地义,咱要去也是帮着一起双打。” “就算打不出事儿来,也不能让他们兄弟打出心结来。”马皇后一个劲儿把他往外推道: “大哥再亲,跟爹也是两码事儿。这种伤和气的事,你可不能让他代劳!” “行行行,别推别推,咱去去去。”朱元璋无可奈何道。 外头大雨瓢泼。 净军赶紧将御辇抬到殿前,又撑起了罗伞。 “奉皇后命,去春和宫。”朱元璋登上御辇,没好气的吩咐道。 三十六名孔武有力的净军,便扛起御辇稳稳消失在风雨中。 皇帝一走,达定妃便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太子爷多善的人啊,都能被气成这样。往后可别光说老七不成器了。” “姊姊,我也去看看。”胡贵妃鸟都不鸟她,马上着急道。 “你最好别去。”马皇后却摇摇头,攥了下她的手,淡淡道:“他们爷们的事情,当娘先别掺合,等完事儿咱再去。” “唉,好吧……”胡贵妃虽然不知道马皇后攥自己手是啥意思,但知道听她的准没错。 …… 那厢间,因为雨势太大,御辇一直来到春和门前,守门的太监和护卫才看清楚。 赶忙齐刷刷跪地恭迎。 “不用禀报太子,咱自己进去。”朱元璋吩咐一句,便龙行虎步的进了春和宫。 还没进春和殿,朱元璋就听到殿内传出响亮的皮鞭声,还有太子的怒喝声: “我打死你们!我打死你们!” 以及老六那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不敢了,不敢了!大哥再也不敢了!” “我艹,还真打啊?”朱老板吃惊的合不拢嘴,二十年来他不记得老大这么生气过呢。 不过他还是不太相信,总觉得这哥几个跟自己搁这儿演戏呢。 直到他迈步走进殿中,看到老四老六趴在凳子上,被老大抽的衣服碎成片、皮开肉绽,这才由不得他不信。 “我滴个孩儿来。老大,你这是弄啥嘞?”朱元璋震惊问道。 第六七七章 太子训弟 春和殿。 哪怕听到了父皇的喊声,太子还是又狠狠抽了两鞭子,是真抽啊! 啪啪的皮鞭着肉声异常响亮,让老六尖叫,令老四脸红。可见抽的有多重。 “爹恁来的正好,儿子正在惩罚这两个混账弟弟!”太子满头大汗,揉着肩膀,一副抽了很久的架势。 朱元璋再看老六老四,一个脸色煞白、一个脸色油黑,疼得不光呲牙咧嘴,舌头还伸的老长。 他竟感到有那么一丢丢的心疼,却依然拉着脸,说:“打得好。” 第405节 “两个混账的行径,简直就是不可饶恕!”太子咬牙切齿的骂道: “就算吉安侯那帮人杀了朝廷的眼线,还把尸体送到燕王府门口一字排开,又让人大声嘲讽,骂我们老朱家不干人事。他们也应该关起门来,任其辱骂,身为大明亲王,父皇的儿子,就得有唾面自干、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的觉悟!” “噫,老大,恁这是说啥咧?倒过来还差不多!”这话朱元璋忒不爱听,反而替老四老六说话道:“人家都欺负到脸上了,还不兴恁弟弟一巴掌抽回去?那不成窝囊废了么?” “那也不能还手,本来占理多的就是人家,他这一还手,就彻底没理了!”老大气得又啪啪抽了两鞭子。 老四老六立刻又戴上了痛苦面具。 “恁这话爹就不爱听了,怎么叫他们占理多?”朱元璋居然阻止老大继续鞭挞道:“他们撅了咱家派去监视他们的人,说轻了是胆大妄为,说重了是目中无君。还把死人摆在王府门口,更是大不敬,老四只不过是被迫反击,道理站在他这边……” “那也不该在京城打炮!这可是京城啊,我非得打死两个小子,以绝后患!”太子再次高高举起鞭子。 “行了!不准再打了!”朱元璋也不是个好脾气,闻言终于不悦道:“老大,你这话咱忒不爱听。什么叫‘以绝后患’?你是怕老四老六胆子肥了,以后敢造反么?” “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太子闻言一脸震惊,终于垂下鞭子。 “这话让他俩听着寒心,老四都当爹的人了,他能不知道在京城打炮的后果?”朱元璋板着脸训斥道: “但他为什么非要打这一炮?不还是为了护卫咱老朱家的尊严?告诉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皇权,是不容挑衅的! “你想当仁君没问题,但没有霸王替你震慑宵小,你这能仁君当的稳吗?” “不能……”太子低下头,诚恳认错。 “再说,老四是跟在你屁股后面长起来的,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他还能造你的反不成?” “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太子赶忙解释道:“我只是怕他们以后闯出更大的祸来,可绝对不会猜疑他们的。” “呜呜,我就是死,也要做大哥的忠臣。”老四呜呜哭道。 “对对。”老六也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附和道:“忠诚,忠诚。” “老四老六……”老大便也丢下鞭子,握住两个弟弟的手垂泪道:“大哥真是愚蠢至极,没有体会到你们的苦心——你们是为了维护咱们这个家啊。我却还把你们往死里打,我这个大哥真是混账至极啊!” “不,大哥,你打的对,我们犯了错,就该挨打,你不打,反正父皇也要打。”老四是一点不怨老大。 “是啊大哥,你替父皇打我们就对了,父皇年纪大了,不能再劳动他老人家了……”老六更是感激不尽。“万一把他老人家闪到腰,气出个好歹,我们的罪过就大了!” “好弟弟,真孝子!哥哥知道了,以后你们犯错了,不让父皇打,我来打。”太子感动的热泪盈眶,哥仨便抱头痛哭起来。 “当然这么大人了,最好还是别犯错。” 朱元璋看着哥仨冰释前嫌,重新亲如一人,不禁一阵欣慰,一张臭脸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 “既然太子已经打过你们,一事不二罚,咱的那顿打权且记下。你俩先闭门思过,等候发落。”大过节的,朱老板也千年不遇的优惠大酬宾了一把。 “还不快谢过父皇?”朱标对老四老六喝一声道:“这回的事情,他老人家还不知得为你们……尤其是老四,伤多少神呢!” “儿臣给父皇惹大麻烦了。”老四老六便支撑着想下地磕头,但身子一动,就疼得他俩呲牙咧嘴。老六还‘哎呦哎呦’叫起来。 “别动了,趴好吧。”朱元璋摆摆手道:“老子给儿子擦屁股,天经地义的事。只是没想到一岁的时候擦,二十了还得擦。” “儿臣,儿臣以后尽量自己擦。”老四臊得脸发烧,老爹这是什么神仙比喻? “嘿嘿,等父皇老了,儿臣也给你擦……”老六的脸皮,一贯比老四厚多了。 “用不着。”朱元璋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给你侄子擦就行了,你爹不用。” 然后他对太子道:“外头这么大的雨,先别送他俩回去了。” “是,儿臣让他俩今晚住下。”太子轻声道:“弟妹那边,还得父皇母后安慰一下。” “你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朱元璋沉声道:“先跟咱回坤宁宫去,那边中秋宴还等着开席呢。” “是。”太子应一声,刚要让人备辇。 “跟咱坐一辆就行了。”朱元璋却淡淡道:“咱有些事,还得跟你商量。” “是。”太子点点头,赶紧吩咐吕太监留下,照顾好两位王爷。 这时,朱元璋的视线,定格在太子丢在地下的鞭子上。 大殿中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老六老四的心提到嗓子眼。太子的嘴角也抽了一下。 朱元璋看看他们,忍着弯腰捡起的冲动,面无表情的转身出去了。 哥仨这才一起松口气,太子朝两个弟弟呲牙一笑,便快步追出去了。 待到父皇和大哥都离去,老四和老六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 “四哥,这就算过去了?”老六带着像是在憋笑的哭腔道。 “应该算是吧。”老四点点头道:“唉,为了咱俩,大哥牺牲太大了。” “是啊。”老六深以为然道:“大哥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哥。” 这让外人听到非得惊呆了不可。被老大打成这样还张嘴就念老大的好,这是什么‘徐琨症候群’? 第六七八章 又鸟 大雨滂沱,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 紫禁城地势低洼,护城河已经满溢,宫里路面开始有积水的迹象。 宫人们披着蓑衣,扛着沙袋,在道旁筑起临时的隔离带。阻止暗渠涌水继续倒灌到路面上。 净军抬着御辇,在淹过小腿的路面上艰难前行。 微微摇晃的辇轿内,皇帝和太子全然顾不上外头的险情,因为还有更危险的情况,在前头等着他们。 “其实老四打不打这一炮,明天早朝都会有大麻烦。”朱元璋愁得直嘬牙花子。 “是,听说百官会联名上表,请父皇严惩老四,并下旨永禁此类行径,否则就会集体辞官。”太子跟文官的良好关系,让他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最新消息。 “当然也很可能是他们故意泄露给儿臣,通过这种方式给咱施压的。” “施压?”朱元璋冷笑一声,杀意勃发。“咱看他们是失了智还差不多,咱都给朝廷换了几茬人了?还差他们这一茬?” “可是父皇,这回还是挺棘手的。”太子无奈道:“毕竟这回是咱理亏在先,要是真闹僵了,后面没人愿意出来当官了怎么办?” “不可能,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满地跑。”朱元璋摇头道:“大不了国子学生提前毕业,集体上任!” “那不乱套了么,他们还是些学生,懂什么治国理政。”太子苦笑道:“朝廷非得瘫痪了不可。” “没那么严重,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咱有的是办法逼着那帮文官就范——大不了给他们戴上枷锁,让他们干活。完不成差事就不给饭吃,做错一件事就砍一根指头,保准他们服服帖帖的。” “所以光文官闹,咱还不太糟心。”朱元璋叹气道:“唉,其实咱担心的是这回,那帮武将也跟着起哄架秧子——现在看来,不光中书省,就连大都督府也有尾大不掉之势了。” “唉……”太子也叹了口气。之前是要么文官闹,要么武将闹,两帮人水火不容,甚至会互相拆台。 这次跟之前最大的不同,就是武将打头阵,文官敲边鼓,文武配合起来了。所以父皇才会愁成这样。 “要是邓叔叔在就好了。”太子又感叹道。 “是啊。”朱元璋点点头,烦躁的扯开领口道:“要是邓愈在就好了,他是最纯粹的军人,从来只知道令行禁止。那冯胜心思就复杂多了,就算成了咱亲家,也没跟那边彻底断掉。” “这是没办法的。”太子轻声道。父皇也太强人所难了。 “是啊,他出身淮西,能有今天靠的是一干老兄弟抬举帮衬,怎么可能自绝于淮西?可就连你表哥也……”朱元璋一阵丧气。 “表哥的忠心是不用怀疑的。”太子忙震惊道。父皇这疑心病也太重了吧,怎么连表哥也担心上了? “是,自然不用怀疑。”朱元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道:“但保儿也激烈反对监视大臣,本来那事儿,咱是想让他来搞的,他比老四个生瓜蛋子可老练多了,肯定不会让人家掀了老底儿。 “可他居然坚决不肯,咱跟他拍了桌子都不干。”朱元璋郁闷道:“没办法,咱这才让老四担起来,结果才闹成这样……” “这样啊。”太子这才明白,父皇是担心表哥站在大臣一边,那对父皇的威信,打击就太大了。“待会儿表哥也来赴宴,我单独跟他谈谈,让他别被人利用了。” “嗯,谈谈吧谈谈吧。”朱元璋疲惫的闭上眼,缓缓道:“儿子,看到了吧?创业难守业更难。这话是一点不假。” “是,创业时大家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太子是亲身经历过的,感慨道:“守业时,大家要的就不一样了,想法也自然各异了。” “是啊,想法不一样,只能分头行动了。”朱元璋淡淡道:“最后不是他们分了咱们的头,就是咱们分了他们的头……” “爹……”太子差点没让口水呛死,无语道:“恁这个分头行动,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那你以为是几个意思?”朱元璋淡淡道:“不过西南未靖,收复云南时还不知遇到什么困难,还不到大开杀戒的时候……” “他们就是瞅准了这个时机,知道咱这时候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才闹的。”朱元璋愤懑的一拳捶在轿厢壁上道: “只能先杀鸡儆猴,让他们再老实一阵子!” “那就先不打云南了,先把内患彻底解决。反正西南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晚两年也没差。”太子轻声道。 他其实还想说,胡惟庸一党有今日的嚣张放肆,跟父皇对胡党尤其是对胡惟庸的纵容,是脱不开关系的。 但父皇既然已经下决心要改变,也就没必要再给他添堵了。 “错了。云南还是要打的,而且要大张旗鼓的准备,开出最高的赏格——收复云南者封国公!”朱元璋却断然摇头,沉声道: “你还不了解你那帮叔叔伯伯?对他们来说啥也没有打仗香。整天就是闲得蛋儿疼,才跟着胡惟庸那帮人瞎胡闹。一旦有大仗打,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闻着味儿就跑过来了,唯恐没有自己的份儿。” “爹这话,还真是……话糙理不糙。”太子不禁苦笑道。 父子都没说这只鸡是谁,但都知道那又鸟是谁。 唯独那只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 御辇在坤宁宫前稳稳落下。 “扶我一把。”朱元璋起了起没起来。“老毛病又犯了。” 一到阴雨天,他膝关节炎就厉害。 太子赶紧上前扶着父亲。 朱元璋手按着太子的肩膀起身,叹气道:“你说的没错,爹老了。” “爹,你懂我那什么意思……”太子轻声道。 “懂。”朱元璋点点头道:“但确实岁月不饶人啊,爹得趁着还行,把该咱干的都干了,不能把麻烦留给儿孙。” “是,有些问题现在不解决,以后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去解决,甚至永远解决不了。”太子点点头。 “只是这样一来,你肩上的担子就太重了,你能顶得住吗?”朱元璋怜惜的看一眼长子。 “能。”太子神情严肃的点点头。“儿臣自己独木难支,好在还有好兄弟。” “是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就说的咱家。”朱元璋欣慰的笑笑道:“下车吧,早点吃完早点回去看那俩怨种。” 第406节 “哎。”太子应一声,扶着父皇下了御辇。 第六七九章 大哥牺牲太大了 春和宫中常年为诸位亲王留着宫室,以便他们留宿。 宫室内药味浓重,老四老六并肩趴在大床上,腚上背后敷了厚厚的药膏,看上去凄惨极了。 但奇怪的两位殿下神态自若,甚至还眉眼带笑,真让不得不感叹,老朱家的种,真是铜皮铁骨啊。 因为都光着腚,哥俩驱散了侍奉的宫人,百无聊赖的聊着天…… 朱棣一边说话,一边把玩着大哥抽他们用的鞭子。 它看上去与寻常的皮鞭无异,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它的鞭稍是散的。 这玩意儿抽一下,比寻常的鞭子还响。可造成的伤害简直就是小儿科,最多把人腚抽红了,连皮都抽不破。 以至于太子得先让人给他俩腚上涂上紫铆……也叫胡胭脂的一种紫色染料,来伪造严重的鞭痕。 “老六,你说大哥怎么会有这种鞭子。打人又不疼,有啥用呢。”老四好奇的甩了甩鞭子,啪啪作响。 “我怎么知道,我还没结婚呢。”老六老黄瓜刷绿漆、老司机装小雏鸡道。 “这跟结婚有啥关系?我结婚了也不知道。”朱棣只是缺乏姿势,可人一点都不傻。闻弦歌而知不雅意道: “恁说,这是闺房里用的?” “我可没说。”老六绷着笑道:“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说。” “那就是了,好家伙!”朱棣震惊一百年道:“真看不出来,大哥这样子,玩的还挺花!” “那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六忍不住嘿嘿笑道:“要尊重癖好的多样性。” “那这玩意儿咋用啊?”朱棣无限好奇问道:“你说到底谁抽谁?” “都行,看个人喜好了。你要是真感兴趣,就请教大哥去吧。”老六笑道:“我还是小清新谈恋爱阶段呢。” “唉,大哥这牺牲可真够大的。为了保护咱俩,居然连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老四感动的叹气道。 “是啊,不然今晚咱俩的腚,就是铁壳壳都要被打开花。”老六一脸庆幸道:“幸亏大哥机智,居然来了招‘先下手为强’,保住了咱们的腚。” “是啊,不光不疼,还感觉有点爽呢……”老四喃喃道。 “不是不是!”见老六嘴巴张的老大,他赶忙转移话题道:“我是说,说正经的……那些人是怎么同时发现我们安插的眼线?” “毫无疑问,名单肯定是内部泄露的。”朱桢也一直在寻思这个问题。“必须一查到底,人人过关才行。” “按说府军左卫都是新招募的平民子弟,跟勋贵大臣已经没关系了。” “刘英换血是哪一年?四年前的事儿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总能掺进沙子来的。”老六沉声道: “好在能接触到这个名单的人不多吧?” “那当然。”朱棣点头道:“这种绝对机密,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 他恨声攥拳道:“我一定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说着却又颓然道:“唉,差事肯定丢了,说这些有啥用,真是丧气……” “四哥,这回能全身而退你就知足吧,除了要感谢大哥,更得感谢四嫂……你真是娶了个好老婆。要不是四嫂早打好了预防针……也就是有言在先,恁这次可没那么容易过关。”朱桢不愧是‘诸嫂之友’,从不忘了促进哥嫂和睦。 “那是。”老四便满脸幸福道:“俺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娶了妙云。自从成亲之后,俺才不再整天心里空落落的了。” “受不了了,太肉麻啦。”老六心说,你最大的幸运,明明是有个叫‘送江山’的好侄子…… 哥俩正闲扯淡,就听门外传来汪德发的通传声: “皇上皇后驾到……” 老四老六闻言,脚勾被单盖住腚的同时,毫不犹豫的互相朝对方软肋重重捣了一拳。 “呃……” “我艹,咬舌头了……”两人同时闷哼一声,疼得蜷起了身子,瞬间戴上了痛苦面具。 “哎呦,我的儿,咋疼成这样呢?”马皇后一进来,就看到俩儿子在那里痛苦的呻吟。不由心疼的怪罪道: “老大你怎么也跟你爹似的了?弟弟们犯错,教训教训就行了,下手这么重干啥?” “是,母后教训的是。”老大是有苦说不出啊,这次为了给俩怨种弟弟打掩护,自己牺牲太大了。 “不,母后别怨大哥,是我们……自找的。”老六呲牙咧嘴道:“他从小最疼我们,鞭子抽在我们身上,爽……呃,疼在他的身上。” “你这孩子,嘴角都出血了,还维护你大哥。”马皇后心疼的给老六擦拭嘴角道:“御医看过了么?这是受内伤了吗?” 老大也震惊了,自己那鞭子,抽断了手,也打不出那么高的伤害啊。 “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咬着舌头了……”老六赶忙给大哥解释,不然误会可大了。 “那也是疼的才咬舌头。”马皇后气得转过身来,拍了太子肩膀两下道:“往后给我记住,别没轻没重的,不然娘可不答应!” “哎哎……”老大无奈应着。 “……”老四歉意的看着这一切,他知道这是自己那一拳的结果,可他不能说。 “就是就是,没轻没重的。”朱元璋其实是知道他哥几个的把戏,但他故意装着不知道,陪马皇后一起训斥老大。 朱老板吃过的盐,比太子吃过的米还多。朱老板玩过的花样,比太子知道的还多,当场就看出那鞭子的猫腻。 虽然老朱没戳破,但不妨碍他给老大上点眼药。谁让他居然敢跟老父亲玩障眼法的。 …… 好在帝后还得顾着太子的面子,浅训辄止后,便把带来的酒食摆上。 “还没吃月饼吧?”马皇后切开亲手做的鸭蛋黄大月饼。 “唉,罚你们,那是身为皇帝太子,不得不罚。但当爹当大哥的得说,你俩好样的。”朱元璋在床沿坐下的,给了老四老六一人一半月饼。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你们这样的弟弟帮衬着老大,咱和你娘百年之后,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呜呜,父皇,我,我们……”两人感动的稀里哗啦,老四更是直接哭出了鼻涕。“一定生生世世做大哥家的忠臣!” “哈哈哈,好儿子。”朱元璋高兴的合不拢嘴,觉得自己真是个成功的父亲,英明的皇帝。 窗外,云收雨停,一轮皎洁的圆月终于探出头来。 第六八零章 官怨沸腾 春和宫宫舍内。 “不过你还是得受点委屈啊。”哥俩吃了月饼,便朱元璋话锋一转,对老四道。 “……”老六心说,就知道老贼无事献殷勤,指定没安好心。 “儿臣犯了大忌讳,本就应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的。”老四却心甘情愿道。 看来朱老板的父爱,很让人上头啊。 也就老六跟他天生犯相,不吃他这套‘父爱特攻’。 “父皇,不如算我的吧。”他便真诚提议道:“废掉我一个王位,这样我还剩一个。也不耽误啥事儿。” “滚,糊弄谁呢!”朱元璋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道:“臭小子把你摘出来就偷着乐吧,还往上凑!” “哦……”老六缩缩脖子。 “父皇,儿臣想参加明天早朝。”老四沉声道。 “扯淡。咱说你已经挨打就行了,还得给他们展示你腚上的伤不成?”朱元璋骂了一声:“你就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咱还有重要的差事给你。” “是,父皇。”朱棣眼里又是一泡泪。 老六之前还没发现,四哥这么爱哭呢。 他却不知道,自己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嫌弃的父爱,兄弟们是多么的匮乏……当然大哥除外。 类比下谢灵运的装逼言论就是,朱老板父爱共一石,大哥独占八斗,他占一斗,其余兄弟共分一斗…… …… 陪两个怨种儿子过了中秋,朱元璋留马皇后和胡贵妃继续和他俩吃饭,自己和朱标便去到太子书房,紧急磋商如何处置明日百官的爆发。 事情是如此棘手,牵连面广而深远,爷俩不得不在战术上谨慎应对,一直谈了个通宵,才把诸般事宜安排妥当。 这时,外头响起鸡鸣声,朱元璋伸个懒腰道:“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 “喝了这碗汤,父皇稍微迷瞪一会儿吧。”太子给父皇端上一碗吕妃亲手熬制的莲子百合煲瘦肉汤。 “刚睡着就得起,还不如不睡。”朱元璋摇摇头,一边舀着汤,一边对太子道:“喝了这碗汤,咱带你去看场好戏,就当上朝前的娱乐了。” “哎,好。”太子熬得两眼通红,暗暗苦笑道,爹你不想睡,可我想迷瞪一会儿啊。 别看他年轻,还真熬不过老父亲。 …… 十六清晨。 一场秋雨过后,京城起了西风,气温骤降,让来不及换穿秋装的行人,不由自主蜷缩起了身子。 地面上的积水已经退去,只留一地的狼藉。 应天府差役还没起呢,自然没人组织打扫街面。 这么早上街的,只有苦命的洪武朝文武官员,还有他们更苦命的车夫长随。 今天百官来的,居然比平时还要早一些,好多人披星戴月便出了门,来到长安右门前候朝时,天还黑着呢。 待到天蒙蒙亮时,文武官员官员已经来了七七八八,他们情绪激动的聚在一起,说话声也比平常高了许多。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吆喝道: “你们家抓了几个奸细?” “俩。你们家几个?” “我们家就一个,看来还是你们衙门更要害一些。” “唉,燕王真是胆大妄为,他干的这种事,翻遍史书都找不出第二例!” 第407节 “派人监视咱们算什么?昨天他还炮轰吉安侯府哩。”身上穿着绯袍、胸前补着獬豸的御史中丞涂节冷笑道: “居然公然在京城炮打侯爵府邸,真是罪大恶极!如不严惩,下一步他就该炮打紫禁城了!” “是啊,此等疯王罪大恶极,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留着他只会官不聊生、国将不国啊!” 众官员正在义愤填膺的声讨燕王,忽听有人喊道:“胡相来了!” 他们忙寻声西望,果然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小驴车,这下就像找到主心骨一样,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问安: “胡相,恁可算复出了!” “胡相,恁再不出来,咱们就要被欺负死了!” “胡相……” 驴车缓缓停下,老黄挑开车帘,扶出略显老态龙钟的胡惟庸。 之前因为中风,加上他儿子的丑闻,胡惟庸已经有一段时间没露面了。此番官怨沸腾之际再度出山,对百官来说自然是极大的鼓舞。 “好好,诸位。”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跟百官打过招呼后,问道: “大老远就听到这边好大的声响,大家都在谈论什么啊?这么生气的样子。” “回胡相,我们都被人监视了!”百官气愤的告状道。 “这么说,那份神秘的名单,是真的了?”胡惟庸震惊的问道。 “那可不!”众官员便七嘴八舌讲述起昨日自家抓奸细的经历,末了问道:“胡相家也少不了吧?” “嗯。”胡惟庸点点头道:“此事若真是燕王指使的,那真是太让人寒心了。” “可不就是老四么!”百官纷纷从怀中掏出供状,气愤道:“我们把口供都录好了,那些细作皆称是燕王所为!” “那就没错了。”胡惟庸叹气道:“皇上仁德,怎么生出这么个凉薄邪恶的王爷来?” “这才哪到哪?胡相听到那声炮响了么?”又有人大声道。 “嗯。”胡惟庸点点头道:“听说也是燕王开的炮,一炮把吉安侯府的大门轰开了。” “还把老陆全家都给抓了呢。”费聚咬牙切齿道:“真是好侄子啊,一点都不把我们这些叔叔大爷当人看!” “吉安侯不是有免死铁券么?”胡惟庸奇怪问道:“为什么不用?” “他不认,说不管用。”费聚便粗声对众人道:“听听,这是人话么?皇上刻在铁券上的圣旨不管用,难道他老四大放厥词就管用?!” “对,不是人臣之言,这是要造反啊!”百官大声附和道:“我们一定要参他个谋反!” …… 薄雾掩映中的长安右门城门楼上。 朱元璋和太子立在箭垛后,因为有雾,看不太清下头官员的嘴脸。但他们的对话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说话的是涂节……” “胡惟庸来了……” “这是费聚在放屁。”朱元璋对太子如数家珍道。 太子却只有苦笑,他终于知道老四搞窃听的天分是从哪来的了。 如果说老四是窃听之王,那老爹就是窃听之皇了…… 第六八一章 胡相显威 长安右门城门楼上。 听着下头传来的说话声,朱元璋冷笑连连道:“老大,看到了吧?明明早就串通好了,还要专门在宫门前演一场戏,表示大家不是串通好的。真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啊!” 朱标听得一阵无语,本朝君臣对立之严重也是没谁了。君臣相得的场面,至少在洪武朝是看不到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君臣相得的前提是君臣同心——现在大臣想要过回元朝那样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好日子’,至不济也要像宋朝那样优待士大夫、父皇却要坚决避免再出现元朝那种政治腐败、朝廷失控的局面。至于宋朝,去小孩那桌,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双方完全是对立的好么?不打出狗脑子才怪呢。 都是元末乱世的胜利者,谁也不想委曲求全,所以就像父皇所说,只能分头行动了。要么是大臣分了皇帝的头,要么是皇帝分了百官的头。没有第三种可能。 可换上一批人来,还不是一样?老实一阵子,就又重复前任的老路? 父皇这条‘不与士大夫共天下,要与百姓共天下’的道路,真能走的通么? 太子定定看着薄雾掩盖中的南京城,想要看出一条能前行的道路来,却怎么也看不清省…… 但他跟别的太子最大的不同,在于永远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自己的使命是什么,所以他永远不会干出那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 这时,午门响起威严的钟声,各处宫门次第缓缓敞开。百官也打住话头,开始按文武列班。 “走吧,上朝的时间到了。”朱元璋招呼太子一声,便走下城门楼去。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太子叹口气,将那种恼人的无力感抛到脑后,快步追上去,扶住父皇。 …… 长安右门前。 待百官分文武列班完成,准备进皇宫时,胡惟庸等人发现曹国公和宋国公,两位在京的公爵都倦勤了。 “怎么回事?”胡惟庸微微皱眉,看向吴良、费聚等人。 “不知道啊……”他们没指望过曹国公,但昨天宋国公明明答应,今天要同进共退的。 涂节看向负责考勤的监察御史,那御史赶紧过来禀报说:“刚接到告假说,宋国公昨晚忽然腹痛,到现在还不能下床。” “老滑头!”费聚哼一声,知道这弔毛临阵退缩了。 “宋国公也难啊,”胡惟庸淡淡道:“他是周王岳父,皇亲国戚,就别为难他了。” “走吧,别耽误了上朝。”众人还要说三道四,他却拄着拐杖,先行一步了。 百官只好跟上。 …… 奉天门前。 洪武皇帝登上金台帷幄,在龙椅端坐,接受百官朝拜。 行礼如仪之后,吴太监便高唱:“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皇帝和百官齐刷刷望向左丞相胡惟庸。 不同的是,前者的目光中暗含警告;后者却满满都是期待。 那一刻,胡惟庸心中天人交战。 他知道,自己迈出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但自己没得选,只能让皇上失望了…… 吐出长长一口浊气,胡惟庸拄着杖上前,声音微微颤抖道:“臣胡惟庸有本!” “说。”皇帝的声音中难掩失望。 “启奏皇上,今日京中盛传一份不知何处流出的名单……”胡惟庸还是顶着皇帝吃人的目光,将燕王安插细作、监视百官的恶行讲述了一遍。 “为臣起先是断不信的,燕王殿下怎么可能干出这种疯狂的恶行呢?可百官按照名单,果然在家中找到了奸细,并拿到了他们的口供。 “当他们把口供摆在老臣面前时,老臣震惊的无以复加!真是翻遍二十一史,不见此等荒唐事迹啊!燕王怎么能干出这种离间君臣,令百官寒心的举动呢?!” 说着他双手抱拳,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用那种中风病人特有的颤音苍声道: “皇上啊,大臣们昨日的情绪低落至极,很多人都落泪不止,说自己对皇上满腔忠忱,一心为国,结果皇上的儿子却往他们家里安插细作,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哼哼……”不少官员配合着抽泣起来,给胡相的发言又平添了几分正义与人心。 “这哪里还有一点大臣的体面?说明他们完全不受皇上信任啊!一时间,纷纷表示既然皇上猜忌若斯,他们还有何颜面忝立朝堂,侍奉君父?于是要上表请辞,请皇上另请高明啊……” “呜呜呜,皇上……”大臣们便哭的更厉害了,好多人泣不成声,用官袍袖子掩面而泣。 不知道的,还以为洪武皇帝宾天了呢。 洪武皇帝也真是快被气宾天了。一旁的太子都能听到,父皇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赶忙呵斥道: “胡相,事情真相如何,还没调查清楚,你们不要急着哭天抢地!” “太子爷,恁误会老臣了,老臣也是这样劝他们的。”胡惟庸朝太子拱拱手道: “我跟他们说了,皇上多年以来,一直秉承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宗旨。既然用他们,就一定是信任他们的。真要怀疑他们,把他们撤了就是。” “是是。”大臣们赶忙点头,表示胡相说得对,纷纷附和道: “都是燕王图谋不轨,背着皇上搞的鬼。” “他为了一己私利,离间我们君臣!” “这才刚开始,他就敢背着皇上监视群臣,还炮打吉安侯府,都不敢想他将来能干出什么来!” “是啊皇上,这两桩都罪大恶极,换了寻常臣子,九族都不够抄的!燕王虽然是亲王,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请陛下务必严惩啊!”大臣们说着纷纷跪地,高高举起收手中弹章,齐声道: “臣等泣血跪请皇上严惩燕王,以正国法、以儆效尤呐!” 胡惟庸也跪地,看着皇上高声道:“请皇上以国家为重,不要寒了人心啊!”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大臣们精彩的表演。轻声对一旁太子道: “现在相信这是一场分头行动了吧?” “……”太子默然良久,方沉重的点下头。 第六八二章 兑子 奉天门前,秋风肃杀,吹的广场上各色仪仗旌旗猎猎舞动。 胡惟庸率领身后文武群臣,跪地与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峙。 至此,胡相已经代表百官出招完毕——我们既顾及了陛下的面子,只是把矛头指向了燕王而已;又没有立即集体辞官,让大明朝廷停摆。 看啊,我们是多么的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忠君爱国。那么请陛下也让一步,严惩燕王,并停止一切特务行动吧! 第408节 否则我们不得不把矛头指向陛下,集体辞官、玉石俱焚了…… 下面就该皇帝陛下应对了。 只见朱元璋沉默的注视着脚下的群臣,神情淡漠的如万年雪山,根本无法窥测出一丝圣意。 就在群臣感到快要窒息时,皇帝终于缓缓开口道: “准了。既然要查便大查特查,一查到底。就由太子牵头,中书省、大都督府、还有御史台一起彻查此案吧。” “是,皇上英明啊。”胡惟庸和众文武齐齐大松一口气。 他们刚才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朱老板一怒之下,把他们都撅了。 这种放在别的皇帝身上不大可能的举动,朱老板绝对干得出来。 好在赌赢了……吧? 在胡惟庸等人看来,朱老板终究不舍得十多年来积攒的瓶瓶罐罐,最终选择了妥协。 …… 待百官平身后,皇帝又不疾不徐道:“老四这次干的确实出格了,不管什么原因,也不能在京城开炮。昨天,咱和太子已经重重鞭笞过他和老六了。” “楚王殿下也受刑了?”胡惟庸忙接茬问道。 “当然,他当时也在场,非但没有阻拦,还跟着起哄,所以咱也狠狠的罚过他了。”朱元璋淡淡道:“虽然他们都是朕的儿子、大明的亲王,老六还是双亲王,但有些禁忌还是不能触碰的。” “臣等谨记皇上圣训。”胡惟庸忙率众谨遵教诲,说的就好像他们有那个本事在京城打炮一样。 “另外,在查案期间,停发燕王俸禄,暂罢燕王封号,以四皇子相称,并停止一切差事,禁足府中读书,等待最终处置。” 群臣闻言,纷纷面露欣喜之色,心说看来皇上也恼了燕王胡作非为,这惩治力度可真不小。 要是能给楚王也来这么一套‘三停一禁’就更好了。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己在想桃子。 皇上当初连宋讷都要力保,肯定更要死保身肩改革国子学重任的楚王加海王吧。 不急不急慢慢来,只要开了这个头,大明的亲王就彻底掉价了。往后再收拾他们,就不至于难如登天了。 胡惟庸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反而罩上了阴霾。他知道上位可是从不吃亏的主,这次把燕王殿下治的这么惨,还顺道修理了楚王。 那么,他想要百官付出什么呢? 果然,便听太子沉声道:“父皇如此处置四弟,儿臣无话可说。但老四之所以会失去理智,是因为有人把他的手下活活打死,还把尸首送到他府门口示威。 “且不说此举严重侵犯了亲王的尊严。单说他些个被打死的手下,可都是亲军都尉府的天子亲兵!居然在执行任务时,被臣子活活打死,情节之恶劣,对皇权之蔑视,与老四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顿一下,他沉声道:“如果父皇要严查老四,那就要连那些人一起严查!如果父皇要在查案期间,给老四‘三停一禁’,那也应该对那些人同样‘三停一禁’,这样才称得上公平!” 江阴侯吴良、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六安侯王志、荥阳侯郑遇春、南雄侯赵庸六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因为那十个奸细,就是被他们加上陆仲亨七个打死的……其中吴良、费聚、陆仲亨都打死了两个。 至于为什么清一水都是侯爷,因为侯爵以下没得铁券。 没有铁券护身,哪个敢这么嚣张? 反过来讲也一样——你都有铁券护身了,还好意思缩手缩脚么?人家别的侯爷把奸细活活打死,你就是打个半死都掉价,往后要比别人矮半头的。 在这种奇怪的攀比心理支配下,在京的八位侯爷里,除了钟离侯之外,全都没给奸细留活口…… 当时他们是不怕的,反正大家都干了,皇上总不能把咱们都撅了吧? 没想到皇上还没说什么,太子先发难了。 “没错,没道理亲王尚且受罚,侯爷却安然无恙!”紧接着,另两位在列的齐王朱榑和靖江王朱守谦也纷纷附和道:“应该先把他们狠抽一顿再说。” 别看老七跟岳父好的蜜里调油,真到了站队的时候,他还是会忠于自己皇族的身份。 不然他爹能把他攥出尿来…… 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不知道,岳父也在其列。 …… “唔。”听了皇族的意见,朱元璋不置可否的把问题抛给胡惟庸道:“胡相怎么看?” 胡惟庸心说我站着看,我怎么看。皇上果然不客气,反手就要夺了七侯的兵权啊! 这才是皇上之前一直放低姿态,任由他们发作的原因,原来是为了诱敌深入呀! “回皇上,以臣愚见,皇上对燕王的惩罚,似乎过于严厉了。在案子没查清之前,没必对他‘三停一禁’。”顿一下,胡惟庸轻声道:“当然,对那七位侯爷亦如是。” “老四的事情就不用议了,咱这个当老子的说了就算。”朱元璋却断然道:“他这次越线了,不矫枉过正,如何以儆效尤?” “是……”皇上这招‘以身作则’的阳谋一出,胡惟庸这下没法替陆仲亨几个说话了。 堂堂亲王都要‘三停一禁’了,七位侯爷完全没道理不照办……不然,大明真要纲常倒错了。 胡惟庸这才知道两位在京的公爷,为什么都请假不来。曹国公和宋国公要是在场的话,刚才他率百官逼宫时,他们如何自处? 这会儿皇上要夺了七侯手里的兵权,他俩在场的话,肯定更得出言劝谏。而且还得激烈的反对,不然如何服众? 可他们一个是皇帝的外甥,一个是皇帝亲家,跟皇帝闹掰了,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所以不管是皇上提前打过招呼,他们顺水推舟;还是他们预见到今日无解的两难境地,总之两位公爷宁肯被戳脊梁骨,也要当这个‘缩头乌龟’。 反正没人敢当着他们的面骂。 只要没听到,就可以当没被骂…… 第六八三章 老四能换七匹狼 散朝后,群臣鱼贯离开紫禁城。 一出午门,很多官员便按捺不住喜色,纷纷向胡惟庸道谢:“这回多亏了胡相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啊!” “是啊,幸亏有胡相在,才能拨乱反正,让正道的光照耀在大地上。” “胡相,恁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啊,请受下官一拜!”一个穿着蓝袍的官员竟噗通跪在他面前,重重磕了个响头。 “卑职中书省刑部郎中丘宪,叩谢胡相啊!” “快起来,这是干什么。”在一场大战大战之后,上演这样的戏码,胡惟庸颇为受用。 他身后的曾泰却吃惊问那官员道:“你家也被安插了奸细?燕王殿下……哦不,四皇子连五品官都不放过吗?” “那倒没有,下官品级还不够,四皇子的黑手还没轮到下官。”那丘宪讪讪摇头,又谄媚笑道:“但下官身为官场一份子,当与胡相和诸位大人同仇敌忾!” “哈哈好,有这份心就是好的。时局危难之际,就需要这种愿意风雨同舟的官员,胡惟庸赞许的点点头,对一旁的彭赓道:“记下这个名字,回头优先提拔。” “是。”彭赓点点头,挑衅的瞥一眼曾泰,意思是‘继续抬杠啊,不是天下没有你不能抬的杠么?’ “胡相方才说眼下是‘时局危难之际’,下官以为此言差矣。”谁知根本不用他激将,曾泰已经进入自动抬杠模式。 “这几年全国风调雨顺,官仓丰盈,百姓家有余粮,安居乐业,大江南北鲜见骚乱。放在别的朝代都该吹嘘什么‘盛世’、‘治世’了,为何胡相会对这些视而不见,反而认为时局危难呢?” “就算是没有民不聊生,但官不聊生也一样会出大乱子的!”御史大夫陈宁板着脸道:“你翻遍史书看看,除了武后当政那些年,有像我们这样人人自危的朝堂么?就是那些残暴不仁的胡人政权,也知道优待士大夫!” “我去,皇上好容易才驱逐鞑虏,复我中华,陈宪台居然怀念蒙元金辽,五胡十六国?”曾杠头反手就是一杠,打得陈宁眼冒金星。 “你少乱扣帽子,本官不是这个意思!”陈宁急忙辩解道:“我只是单从官场艰难的角度来说的。” “曾左丞还是少抬杠吧。恁要是真觉得无所谓,等你倒霉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施以援手的。”彭赓冷笑着怼了死对头两句。 “就是,搞不清自己的立场。”众官员也纷纷声讨他道:“这种人也配当宰相?!” “好了好了,都去忙吧。”见曾泰被群起攻之,胡惟庸满意的笑笑道:“曾相就是这样的人,大家习惯就好了。” 说着他在彭赓的搀扶下,上了自己的小驴车。 “恭送胡相。”百官一齐施礼目送。 胡惟庸含笑朝众人摆摆手,待车帘放下,却疲惫的长长一叹。 …… 微微摇晃的车厢里。 “恭喜恩相大展神威、大获全胜!”与他同车回衙的彭赓,一边给他按摩麻痹的左腿,一边咧嘴笑道。 “大获全胜?”胡惟庸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道:“你真这么觉得?” “是啊。”彭赓有些心虚的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咱们亏大了好么?皇上下手是真狠啊。七位侯爵就这样被夺了兵权,大都督府一下子都空了!但因为有对燕王的处置在先,咱们还不能说什么。”胡惟庸郁闷的叹息道: “皇上这一手,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用老四那么大一孩子,套了整整七匹狼,皇上才赚大了好么?” “对那些勋贵武将肯定是亏的,但对咱们文官来说,既达到了目的,又削弱了武官的力量,不算双喜临门吗?”彭赓眨眨眼,不解问道。 “……”胡惟庸差点没让他憋死,半晌才吐出一句。“夏虫不可以语冰。” 有心不再理他,但左膀右臂只剩这只愚蠢的右手,不把他教明白还不行……没办法,谁让胡相当初不留聪明的左手呢? “是,对绝大部分文官来说,武将集团被打压的越厉害越好的。但宰相是百官之师,文官武将共同的领袖,怎么可以这么狭隘呢?”胡惟庸也只能沉声教育他道:“要团结他们,记住了么?” “是,卑职记住了。”彭赓忙点点头,又不解问道:“可我们又不造反,没差吧……” 这也是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不知道胡丞相为啥跟那帮勋贵武将搅在一起?一点好处没有,还得整天给这帮惹祸精擦屁股。 比如这次,胡惟庸只是让勋贵们跟文官一样,把家里奸细揪出来,问出口供赶出家门就可。谁知这帮家伙居然凶性大发,活活把人打死不说,还送到燕王府门口示威。简直就是没事找事儿。 要是他们不节外生枝,皇上也找不到借口夺了他们兵权好么。 “没差个屁。”胡惟庸却没好气道: “我们是不造反,但手头也得有足够的实力。这样才能从实力的地位出发跟皇上说话,我们说出的话,皇上才会认真听,懂了么?” “明白了。”彭赓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懂了。 “待会儿你把刑部赵部堂叫来,我得嘱咐嘱咐他——吉安侯他们,还是得力保的。”胡惟庸长叹一声道:“惹祸精,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是。”彭赓忙应声记下,说着又一脸难过道:“说起刑部那边来……下月就要开始秋后问斩了。恩相,真就不管公子了么?要不咱们再努力一下?” “怎么管?那孽子的案子是钦案,而且已经办成铁案,明正典刑板上钉钉,谁能翻得过来?”胡惟庸黯然道:“老夫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吧。” “其实还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的……”彭赓小声试探道。 “我也知道,但老夫身为宰相,不能这么干。”胡惟庸摇摇头,叹口气道:“不然王法何存?老夫又有何脸面再统率百官?” “唉,是,恩相太不容易了……”彭赓感动的眼圈通红,不再怂恿领导犯罪。 第409节 第六八四章 胡相的请求 须臾,刑部尚书赵翥赶到中书省,胡惟庸立即接见了他。 “拜见胡相。”赵翥毕恭毕敬向胡相行下属礼。 六部是中书省的下属衙门,且跟屹立不倒的胡相相反,六部尚书换的跟走马灯似的。从去年沈立本到现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又有三任刑部尚书或是罢官或是下狱或是摸不着头脑了。 所以赵翥在胡惟庸面前乖巧的很,丝毫没有一部之长的矜持,实指望胡相能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别让他也掉进坑里摔死。 “坐坐,赵部堂不必拘礼。”好在胡惟庸也十分和蔼可亲,一点宰相架子都没有。还从那张宰相大案后起身,坐到他边上的椅子,与他亲切的交谈起来。 寒暄之后,胡惟庸便谈起了‘四皇子与七匹狼’的案子…… “虽说是太子牵头,省府台会审,但案件具体侦办,还是得你们刑部来挑大梁啊,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谢胡相体谅。”赵翥感激道谢,然后谨慎道: “卑职下朝后仔细想过,此案目前来看,三大难点。一个是涉案人员级别太高,刑部侦办难免束手束脚。” “这个我只能说,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拿不准的事情多请示,就会少犯错。”胡惟庸淡淡道,当然是跟他胡丞相请示了。 “是,下官谨记。”赵翥忙点头表示记下了。 “二呢?” “二者,虽然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但真要查办的话,就极其麻烦了……每一家都得分别立案,单独搜集证据,录取口供,然后单独过堂。这样一来耗时可就长了,年前指定没法结案的。” “那可不行。四皇子的身份摆在那里,案子拖久了,压力会越来愈大。再说七位侯爷也是大都督府的骨干,他们长期不在,国家的军务不荒废了?”胡惟庸却断然摇头道: “至于你说耗时太久,这个也简单,那就多头并进么。刑部人手不够,从中书抽调给你,务必尽早结案!” “是。”赵翥点点头,有些为难道:“太仓促的话,怕文书不扎实。” “那又如何?你还真当是在锱铢必较的办案么?”胡惟庸却不以为意的笑笑道:“我们要的是永远不再监视百官的结果,还真能怎么着咱们的四皇子不成?” 顿一下,胡相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道:“只要我们不为难四皇子,皇上和太子会对你的案头工夫刨根究底吗?” “是是。”赵翥松口气道:“胡相这样说,下官心里就有底了。” “这么说,第三个难题也解决了?”胡惟庸笑笑道。 “算是吧。”赵翥苦笑着点头道:“其实也是最大的难题——定罪。四皇子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儿子,把罪定的太重,皇上这样一关就过不了。如果他这边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七位侯爷就也可以顺理成章,从轻发落了。” “嗯。”胡惟庸点点头道:“其实他们就是管教不严,手下人下手没轻没重而已,跟四皇子干的事儿有天壤之别。” “唉,没办法。”说着他忽然眼圈一红,仿佛被触动伤心事道:“谁让人家是龙子龙孙呢,咱们凡夫俗子的儿子,就没这好命了。” 赵翥自然知道胡丞相在感叹什么,忙附和道:“是啊,其实胡相公子跟侯爷们的案子颇类啊,也是管教不严,手下人下手没轻重,奈何奈何……” “唉,老夫子嗣艰难,花甲之年就这一个儿子啊。”胡惟庸竟情难自禁,当着赵翥的面,掩面哭泣起来。“本指望他能延续我胡家香火,给老夫送终的,谁承想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这造的什么孽……” “胡相别哭坏了身子。”赵翥有些手足无措,赶紧拿起几上的帕子递给胡惟庸擦泪。 “那是抹布……”胡惟庸却不接。 “卑职闹笑话了……”赵翥尴尬的搁下那怪精致的白抹布。 胡惟庸摆摆手,自己从袖中掏出手帕。他中风后会时不时嘴角流涎,所以常备此物。 “老夫已经决定了,下月天赐开刀问斩,我也跟他一起去。”他用帕子擦着泪,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愈发悲痛道: “下头那么冷那么黑,他一个人会害怕的啊……” “……”赵翥起先还有些懵,但渐渐品过味儿来。知道胡惟庸肯定是有事相求,不然大明的宰相,啥时候变成个爱哭鼻子的老娘们了? 而且他知道,胡惟庸如此拉下脸来作态,所求肯定不小,因此是真不想接茬。 可他不接茬,胡惟庸就哭个不停,恁说这事儿让他咋弄? 他终是无可奈何的问道:“胡相,下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还真能……”胡惟庸就等他这句话了,便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的计划很简单,说白了就是‘宰白鸭’。所谓‘宰白鸭’,是前朝官官相护、官绅勾结的一种暗箱操作。 每当有钱有势的人家,遇有人命官司时,他们就会一面出钱收买有司官吏,一面再出一笔钱,买下贫寒子弟或无业游民的性命,让他们来为自己顶罪伏法。自己则换个身份,继续逍遥作恶。 在吏治腐败、纲纪松弛的元朝,宰白鸭已经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的流程。甚至有纨绔子弟被杀五次而不死的荒唐记录。 哪怕到了本朝,‘宰白鸭’也未曾彻底禁绝,只是从明处转了暗处。而且因为本朝刑法严峻,弄不好要掉脑袋的,所以价码也远高于前朝。而且光有钱没用,关系还得到位…… 赵翥没想到,堂堂宰相也要宰只白鸭给儿子替死。 他听得面色发白,沉默半晌方道:“找替死鬼这种事,卑职倒也听说过,要说办也不是不能办。可令公子的案子牵扯圣听,届时宫里会来验明正身的,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啊。” “放心,老夫让人找了个跟我儿子九分相仿的少年,又药坏了他的脑子,天天教他‘我叫胡天赐,我爹胡惟庸’这一句话。”胡惟庸却笃定道:“那逆子又在牢里遭了这么久的罪,你悄没声的把人换了,就是我夫人亲至,也分辨不出来的!” “唉,好吧……”赵翥无可奈何,唯有答应。 第六八五章 虽然腚上毫发无伤,但做戏做全套,老四和老六还是老老实实在春和宫将养了些时日。 不然太子爷对两个弟弟辣手摧腚,第二天就把他俩撵出宫去……这话好说不好听,会让大哥风评受害的。 当然,太子仁义之名,早已深入人心,宫里人大都不会把他往坏处想的。要么就猜测太子爷八成放水了,要么就认为不着四六的两位殿下欠揍……比如达定妃母子,只恨太子没把老六打断腿。 可也有生太子气的,比如被蒙在鼓里的雄英。看着自己心爱的六叔和相爱相杀的四叔被打得下不来床,心疼的他好几天看到太子掉头就跑,都不跟他爹打照面。 “瞧瞧,恶人不能轻易当啊。”太子一进来,正在跟俩叔叔笑闹成一团的皇长孙,便一溜烟跑掉了。弄得当爹的好没面子。 “哈哈哈,不要紧,君子抱孙不抱儿。”老四笑道:“我家高炽也是,一见到俺掉头就走。” “对胖胖好一点,他就会亲你了。”老六无语道:“就没见过四哥这样的,还整天吃儿子的醋!” “就是啊。”老大附和道:“母后都说,他四嫂养了俩儿子。” “哈哈哈。”哥俩大笑声中,老四竟也不害臊道:“俺就是稀罕妙云,怎么了吧!” “俺就是稀罕妙云……”老大和老六笑成一团,被恶心的不要不要。 笑罢了,太子擦擦泪道:“那就快回去,跟你的妙云团聚吧。” “可以走了么?”老四高兴的蹦起来,穿上裤衩子。 “别急,你这才趴了几天,就大摇大摆走出去?”太子无语道:“做戏做全套,待会儿进来人,把你俩抬出去。” “唉,好吧。”老四无奈趴回床上,又把裤衩子扒了。老六亦如是。 “衣服还是可以穿上的。”老大看着这俩四六不着的货,整个大写的无语。 “切,不早说……”俩光腚男闻言如蒙大赦道:“多冷的天啊……” “就是,这都快九月了,鸡冻难耐啊。快拿衣服来!” 宫女便为两位殿下捧来了衣裳。老六还是他的海蓝色衮龙袍,老四的那身,却换成了赭红色的便袍。 老四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不自然了。有些东西可能平时习以为常,一旦失去了,才会感到难受。 宫舍内的气氛,便有些凝滞。 “给我也换件便袍!”别看老六长得跟狗熊似的,但在大哥和四哥面前,那就是个巴儿狗。“四哥没穿回王袍之前,我也不穿!” “老六,你别胡闹。”四哥瞪他一眼,心里却很熨帖。 太子摆了摆手,一应宫人便无声退下。 “唉……”太子这才拍了拍老四的肩膀,涩声道:“委屈你了,老四。” “大哥说什么呢?”朱棣忙摇摇头,强笑道:“这都是我自找的,再说父皇和大哥这么安排,一定有你们的道理。” “是有道理。”太子点点头,决定还是跟他透个底,不然真怕老四会憋出病来。“这么说吧,父皇用你一个,换了他们七个。” “那七个侯儿?”老四眼前一亮道。 “对,那七个侯儿。”太子颔首低声道: “这回的事情,其实谁都心知肚明,让你安插细作是父皇的旨意。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冲着父皇去的。你不过是代父皇受过而已……不过前提是你不打那一炮,打了那一炮,性质就全变了。” “那不可能的,不打那一炮,我会憋死的。”老四笑道:“打了那一炮,我念头才通畅了。” “对,我们哥们活的就是个念头通畅。”老六便狗腿道:“都亲王了还要委曲求全,也太掉价了吧。” “你闭嘴。”老大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六一眼。接着对老四道: “咱们事后关起门来说,这次的事情其实挺棘手的……朝会摊牌前一天,胡惟庸通过吴状元透露给我,说他们因为无法接受被朝廷监视,计划集体辞官来着。” “还有这一出?”老四闻言十分震惊。 “凭空造牌而已。”老六却经验丰富道:“他们最后不也没辞官么?就是告诉父皇,他们有张王牌,恁要是不识相,我们就打出来。” “还真是……”老大赞许道:“别看老六这样,天生就是个玩权术的料。” “就我还玩权术?”老六憨憨一笑道:“不过是见的多了,拾人牙慧而已。” “你小子还挺谦虚。”太子哈哈一笑,接着对老四道:“这张牌杀敌一千,自损三千,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打出来的。但我们必须把它考虑进去,如果我们不顾及这张牌的存在,反而会激发它打出来。” “这样啊……”老四似懂非懂,却也不深究。一是他好面子,二是不懂还可以回去跟他家妙云商量。 “别看父皇嘴上无所谓,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尽力避免百官总辞职的。那样太难看了,而且对朝廷的威信也是个沉重的打击……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要是形成惯例,日后这将是件臣子对抗君王的有力武器。” “所以此例断不能开。”太子沉声说道。他没告诉俩弟弟,自己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老父亲不掀桌子。 “其实文官再闹不会致命,可武将闹事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那些叔叔伯伯,最拿手的本事就是造反呀。”朱标低声道: “所以非但父皇,就连我也绝对不能容忍他们闹事——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千万别外传。父皇和我一致决定,大都督府必须拆分,不能再让他们形成合力了。但拆分的阻力也可想而知,首当其冲就是这些侯爷!” “嗯。”老六老四点点头。虽然侯爵之上还有六大国公,但韩国公是文官。魏国公、信国公是父皇光屁股长大的发小。 曹国公是父亲养大的表哥。就连宋国公也成了老五的岳父,正经的皇亲国戚,不太好明着反对父皇了。 而且国公地位超然,一般是不会投靠胡惟庸的。 当然也有二般的情况,比如开平王之子,郑国公常茂,就跟胡惟庸联系密切。不过常茂太年轻,还纨绔傲慢不懂事理,不被将士们信赖,所以也不足为虑。 于是一干在京的侯爵,就成了拆分大都督府的最大阻力,因为在大都督府具体掌军的也是他们。 第410节 第六八六章 回家 “所以父皇决定,先把这七位侯爷手里的兵权收了,但直接收的影响太差,难免会被说成什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类,很可能会引来一些难以预料的反弹的。”太子叹口气,对朱棣道: “可要是先处罚你的话,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七位侯爷也只能乖乖回家等候处理。毕竟连堂堂亲王都要被‘三停一禁’,区区侯爵又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嘿嘿那是,以一换七,咱们赚大了。”老四便开心道。 “也不能那么说,在我心里他们七个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分量重。”太子温声道: “但从军权上考量,你手里不过王府三护卫和府军一卫,且收回来对自家也没什么损失的。可七位侯爷手里掌有内外一百六十四卫,九十万大军,大小军官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人。咱们能兵不血刃把兵权收回来,确实可以说赚大了。” “划算,太划算了!”老四喜滋滋的笑了。过一会儿又担心自己换来的成果,能不能保得住,便问道: “可收回来之后呢?他们手里有铁券,早晚还是要回去的。” “哈哈哈,多少人盯着他们的位置呢,一旦空出来就当仁不让了,可不会讲什么兄弟情义!”太子笑道: “再给你们讲个好笑的……今日早朝,七位侯爷的下属本来约好了要一起上本,给他们鸣不平的。父皇却先透露了准备收复云南的计划。并当朝宣布,立下头功者封国公,次者封侯,世袭罔替!结果那帮武将一个个眼珠子都绿了,愣是没人再替他们打抱不平了。” “哈哈哈!”哥几个爆发出一阵拍腿大笑。 “不闹这一出,那个国公八成就要从这七位侯爷里出了。费聚陆仲亨他们肯定个个奋勇争先,哪有别人立功的份儿。”老六捧腹笑道: “而且坐在他们的位置上才好立功,所以现在七只侯关的越久越好,不会再有人替他们打抱不平了。” “但新上来的人,没有七位开国元勋的威望,必须得靠父皇的支持才能控制住军队,这样七位叔叔伯伯手里的军权,就兵不血刃的回到我们手里了。”太子笑着拍了拍老四的肩膀道: “所以你的牺牲,价值极大啊!” “嗯嗯,大哥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彻底敞亮了。”老四彻底释怀道:“这样就是让我当一辈子庶人都值了!” “那怎么可能?事成之后,什么都会还给你的。也会还给他们……当然他们的军权除外。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太子柔声笑道。 “舍不得媳妇套不着流氓。”老六也附和道。 “用孩子就行了,俺可舍不得媳妇。”四哥没出息道。 “哈哈哈!”哥几个笑成一团,空气又重新快活起来。 …… 待太子做完思想工作,便有太监抬着两张下铺褥子、上罩帐子的担架进来,把‘行动不便’的二位殿下抬去宫舍外的马车。 大嫂和吕妃都来相送。把两个叔叔横着送出去,身怀六甲的常氏怪不好意思的,都没法说‘叔叔常来’之类的家常话了。 “哎呦,嫂子还搁这儿干啥?”老六哪会让大嫂尴尬,抢先热情道:“那个谁,快把我大嫂扶进去躺着,安胎就得有个安胎的样子。” “哎,不要紧。我怀雄英的时候,都六个月了还敢骑马呢……”常氏话没说完,便一阵腹痛,面色发白道:“这回还真不一样。” “姐姐先进去吧。”‘那个谁’吕氏赶紧扶着常氏进了殿。 “走走,我们也走了。客不去,主不安。”老四归心似箭道。 “走了,大哥。”老六也跟老大打声招呼,让太监将自己抬上车。 谁知老六一上车,就看到车厢一角,缩着个泪眼汪汪的小男孩。 “雄英,你怎么在这儿?” “六叔,俺要跟恁家去,俺不要狠心的爹了。”皇长孙抱住他的胳膊就不撒手。 老六是又感动又好笑,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道:“我跟你讲个秘密,千万别跟别人说。” “哎,俺保证不说。” “你爹没打我,我们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老六便煞有介事的小声道。 “真的?”朱雄英瞪大眼。 “不信你掐我腚一把,看看我疼不疼。” “俺信六叔。”雄英便如释重负的笑了。又奇怪问道:“可是六叔,你们为啥要演给别人看啊?” “因为……人生如戏,全看演技啊。”胖子当然不会跟纯洁的小男孩,讲那些污秽的东西。 “原来是为了好玩儿啊,吓死俺了。”皇长孙拍拍胸口,奶声奶气道:“反正俺不让任何人欺负六叔。等俺长大了,俺会保护你的。” “哈哈哈好啊。”老六开心的抱住他亲了一口。“好小子,六叔没白疼。” 这时,吕太监满头大汗找了过来。“哎呦小祖宗,恁咋跑这来了,可吓死老奴了。” “去吧。”朱桢把雄英抱给吕太监,却不撒手道:“这位公公有些面生啊。” “回殿下,老奴贱名吕让,原先是东宫承奉副使。”吕太监尴尬的自我介绍道:“前几日,管事牌子李公公暴卒,老奴才临时顶上来的。” “吕公公是春和宫新任总管太监。”一旁的小太监忙献殷勤道。 “这样啊。”老六点点头,这才松手道:“吕公公也姓吕啊……” “是,不敢隐瞒殿下,老奴算是吕娘娘出五服的堂兄。”吕太监恭声答道。 “好家伙,那你也舍得‘杀鸡取卵’?”老六一脸吃惊道。 “咱家是前元时被阉割入宫的……”吕太监讪讪道:“蒙太子爷和吕娘娘收留,唯有以残躯竭诚奉主而已。” “好好,你还挺有文化。”老六这才停下刨根问底,跟依依不舍的雄英挥手作别。 马车缓缓驶离了春和宫,朱桢却陷入了嘀咕。 之前的东宫总管李公公,虽然跟在大哥身边多年,但年纪也不大。怎么说暴毙就暴毙了? 这新上来的吕太监竟跟吕妃是本家,难保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白莲花般的吕娘娘,没在其中变着花样使劲儿。譬如那散鞭儿,很明显就是她的玩具…… 朱桢隐隐替雄英娘俩担心。怎么感觉大嫂那个憨憨,被小老婆反客为主了呢? 可这是大哥的家事,他也是雾里看花,不敢瞎说。只能等机会合适的时候,点一点大哥了…… ‘嗯,先弄清楚李太监的死因吧。’但老六这脾气,不做点什么是不可能的。 第六八七章 美人们赠我金疮药 老六在大哥宫里时,雄英和四哥整天聒噪个不停,吵得他头大如斗。 被送回到清凉山时,他还心说这下终于能清静几天了。然而那纯属‘做梦娶石原里美——想得美’,‘海王的女朋友——没数’了。 马车才到山脚下,他就听到车外响起刘璃焦急呼唤声:“小师叔,小师叔……” 正躺在车里百无聊赖的老六,闻言赶紧来个王八翻身,趴下掀开车帘,刚想调笑几句,却见刘璃泪眼汪汪奔过来。 “呜呜,小师叔……”一看到他,她也顾不上害羞了,便乳燕投林般扑了上来。 老六趴在那里,忙单手搂住刘璃。才几天没见,少女便明显憔悴了,下巴变得渐渐的,红润的嘴唇也没了血色。 与她同来的王润儿也是,人都瘦了一圈,还好依然很富有。 “吓,这是咋了?”老六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一下来了个俯卧撑,直起上身道:“师父他老人家不会?” “爷爷好好的。”刘璃登时哭笑不得,仰头仔细端详着他道:“人家是听说你受刑了,这些天一直担心你呢。” 见他脸色红润,似乎圆润了一些,她这才松了口气,拿泪眼汪汪的王润儿说事儿道:“润儿听说你被鞭笞,更是茶饭不思,人都消瘦了。” “说你就说你,干嘛说我啊。”王润儿红着脸,揪着衣角,两只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却始终不离他的脸庞。显然这几天也是担心坏了。 老六便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润儿的小手道:“放心,我没事。” 王润儿虽然已经习惯了跟他拉拉小手什么的,但当着刘璃的面,这还是头一回。羞得她赶紧想要抽回去。谁知老六这个老六,却一脸痛苦的哎呦一声。 吓得王润儿不敢动弹了。 “说来也怪,握着你俩的手,我这尊臀就不疼了。”他便厚颜无耻道。 “瞎说。”润儿自是不信的,耳根子都红成了玛瑙。 正窘迫间,琉璃却笑道:“润儿,你且也让他占一会儿便宜,就当优待伤号了。” “嗯,就一会儿……”她这才声如蚊蚋的应道。 “再说,待会儿又来一个,你大哥可没三只手。”却听刘璃又悠悠道。 “你也瞎说什么……”王润儿红着脸对刘璃道,却紧紧握住了老六的手。 三人便这样手拉着手,沿着蜿蜒的山道向宫门行去。 …… 回宫之后,沐香赶紧张罗着把他移到床上。老六本想说自己能走,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便任由姑娘们把自己安顿好,把水果送到嘴边。别说,就是比在大哥家里舒服多了。 正吃一口润儿剥好的葡萄,嗦一口刘璃亲手熬的龟苓膏,享受的不要不要,有小火者进来禀报说,徐二小姐来了。 “我就说吧。”刘璃差点把调羹怼到老六嗓子眼里,冷笑道:“她怎么会放过这个献殷勤的机会呢。” “别这样,来者都是客。”王润儿柔声道:“得顾着大哥的体面。” 说话间,差点把一颗葡萄塞到老六鼻孔里去…… ‘好家伙,孙刘联盟抗曹了属于是。’老六暗暗苦笑,也不知这对罗老师的小说写作,有没有什么帮助。 …… “六哥……”徐二小姐也哭着进来的,一进来就直冲老六而来。 “……”却见刘璃和王润儿一左一右,已经把位置占满了。两人礼貌的起身相迎,脚却纹丝不动,‘让速不让道’了属于是。 “呃,快给妙清搬个杌子,得垫个垫子,天怪凉的。”老六赶紧亲自招呼她道:“坐我炕头边,咱们说话方便……” 沐香便忍着笑,给徐二小姐安排好座位。 “妙清,你怎么哭成这样?”老六很自然的拉着徐妙清的手问道。 ‘孙刘’对视一眼,好家伙,进度齐平啊。 “我看着姐夫被抬回来,见到大姐就哭起来。两口子抱头痛哭,哭得不要不要,我就害怕了。”徐妙清紧紧的反握住他的手。一只手握着还不够,两只手一起握住,哽咽道: “我就担心坏了,赶紧就跑来了……” 说着便泪如珠帘的看着他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那天你也看到了,我最多算个从犯。”老六赶忙安慰她道:“大哥就是跟我意思意思。” 第411节 “我能看看伤的咋样吗……”徐妙清还不放心。 “那可不行。”老六吓一跳,那不穿帮了么?赶忙搬出说辞道:“位置不太方便。” “那有啥。”徐妙清不愧是将门虎女。“伤在哪里都是伤口。” “我没穿裤子呢。”老六瞎掰道:“咱还是得要点脸的。” “这样啊……”她这才不再强求,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道:“这是我爹珍藏的金疮药,寻常跌打损伤都舍不得用。我都给你拿来了,内用外敷,三天见效……” 这时沐香端着托盘进来,给徐二小姐上茶。便见殿下竖着趴在炕头上,左边坐着刘小姐,右边坐着王小姐,头边坐着徐二小姐。 这下老六边上,是彻底没位置了。 她心说,幸好殿下没有第四位红颜,不然只能坐他身上了。 呸呸,想什么,太不敬了…… 沐香暗骂自己太不检点,赶紧端着托盘退下。走到门口时,便见守门的小火者又进来,表情怪异道:“姊姊,又来一位……” “啊?”沐香惊得合不拢口,赶紧用托盘挡住嘴。 …… 这次来的,却是仙气飘飘,又纯又欲的张仙子。 张寻真通禀之后进来,一看这三足鼎立的架势。好家伙,都没自己插脚的地方了。 她本来是看老六笑话的,谁让这小子把自己从南昌晾到南京,晾了整整一年了?现在听说他倒霉了,当然要来看笑话了。 可此情此景之下,自己好像更像个笑话…… “随便坐吧,上茶。”老六对张仙子就没那么体贴了。“有什么事儿?” 他对她向来不冷不淡,因为张仙子好像就吃这套。越是对她不假辞色,她就越是贴的紧。咱也不知是啥心理。 另外他这态度,还意外让徐二小姐颇为受用呢。 “贫道听说殿下受了点伤,特来奉上几粒我龙虎山的大还丹。”张寻真也从袖中拿出个碧绿的瓷瓶,搁在徐妙清那不起眼白瓷瓶边上道:“这可是千金难求一粒的疗伤圣药啊。” “好家伙。”老六拿起拿一瓶晃了晃,还挺满,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模样。“请上坐,上好茶。” 第六八八章 真爱无敌 “后来打起来了没?”第二天上午,在观潮台上晒太阳时,刘伯温看着一脸虚脱的老六问道。 “那倒不至于,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来着。”老六无奈道:“不过一个个笑里藏刀、语带玄机、暗中较量、杀人无形,也要人老命啊。” “哈哈,小子,知道齐人之福不好享了吧?”刘伯温便幸灾乐祸的笑道:“头疼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师父,恁是赤裸裸的嫉妒啊。”老六没好气道:“算了,这种事跟你们老年人聊不到一块去。” “那就聊点儿别的。”刘伯温也懒得管他的破事儿,笑道:“没想到你小子下山过了个中秋,直接闹得朝局大变啊。” “那可不是我闹得,是我四哥。”老六摇头道:“我就是跟着打酱油的。” “那还挨揍了。” “亲兄热弟,有难同当嘛。”老六理所当然道。 “不,你对你四哥格外不一样。”刘伯温狐疑的打量着他道:“为了他个小姨子,至于把他当未来皇帝对待么?” “噗……”老六一口水险些喷了老刘一脸。“师父,瞎说什么呢。我只是跟四哥特投缘而已。” “哦。”刘伯温敷衍的点点头,显然是不信他这套说辞的。“不过你四哥这一炮,把原本一团乱麻的朝局,彻底轰开了局面。现在所有人都不迷糊了,一切都在向最终的结局快速前进。”“师父,我怎么还迷糊着呢。”老六挠挠头道:“我满以为老头子此番会掀桌子,谁成想他竟忍住了。” “忍住了才可怕呢。很多文武应该觉得皇帝是让步了,甚至在那沾沾自喜吧?”刘伯温冷笑问道。 “还真是。”老六点点头,故意问道:“难道不对么?” “大错特错了。”刘伯温沉声道:“如果皇上当场发飙,他们才应该庆幸,那说明皇上想就事论事,只解决眼前的问题。可你父皇偏偏退让了一步,只能说明大的要来了——收起拳头才好打人啊。” “是,父皇处置四哥的目地,是为了顺势收回七位侯爵手中的兵权。”老六认同道:“这对淮西是个沉重的打击。” “对淮西的打击没那么大,淮西可不只是那些公爷侯爷,还有无数的中高层军官。以皇上对军队的了解和掌握,不会天真到以为,单单换掉七位侯爷,就能把军权收回来那么简单。”刘伯温道出了跟太子不一样的说法。 “那父皇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六吃惊的做海豹起身状道。 “对,在乎胡相也。”刘伯温也不跟他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换掉七位侯爷,对淮西是影响不大,但对胡相的影响可就大了去了。” “没错。”老六点点头道:“胡惟庸在军队本就没什么根基,这些年苦心经营,才跟几位侯爷形成利益共同体,现在把七个侯一锅端,最受伤的就是胡相了。一下把他在军中的影响力降到最低了。” “说直白点,他现在就是想造反,手头都无兵可用。”刘伯温捻须道:“老夫辅佐你父皇半生,太了解你爹的风格了——这是他要收拾胡惟庸的前奏了,不然是不会做这种无用功的。” “嗯。这确实是我家老头子的习惯,不管要干啥,都得先确保军队的忠诚。只要军队不乱,别的他都不怕。”老六深以为然道: “看来这回胡惟庸揭到老头的逆鳞了。” “哦,没想到你还挺了解你爹。”刘伯温有些意外道。 “那当然,知父莫若子嘛。”老六便大言不惭道。 “还是揍轻了。”刘伯温淡淡道:“但你也别高兴太早——你爹是绝对不会主动拿掉胡惟庸的。” “为啥?”老六再次不解问道。 “很简单,你还记得之前胡惟庸被软禁了十天么?”刘伯温问道。 “记得,这才多久的事儿。”老六颔首道。 “后来是大内总管吴庸亲自传谕,把他放出来的,还一直把他送到午门才转回。”刘伯温悠悠道:“两人着实说了好一阵子悄悄话,然后胡相还激动的叩谢皇恩,表示要丢掉包袱、不再摸鱼,锐意进取、勇于担当呢!” “我去,厉害啊师父……”老六再次做海豹起身状,吃惊的看着老刘,这老鬼果然还有底牌。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宫里的事情,他却一清二楚。 “这没什么。当初你爹开吴王府,都不知道太监从哪来,还是老夫寻来的前朝宦官,才把摊子支起来。”刘伯温算是做了解释。 “好吧。”老六也不再深究。“那他们俩到底说了什么,给胡相整这么激动?”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人家两个人走在空旷的广场上,远离左右说悄悄话,谁能探听到他们在说个啥?”刘伯温无语道: “再说也没那个必要。吴公公这个举动,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怎么讲?”老六凑趣问道。他发现老刘今天比往日兴奋不少。 “‘内监不得干政’的大铁牌子,就在午门内悬着呢。皇上对违反这一禁令的宦官,处罚起来也从不手软。吴太监身为大内总管,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干政?所以他那日的言行,应该都是皇上的意思。” “嗯,这肯定的。”老六点头认同道:“老吴多谨慎的人啊。” “所以皇上让人把胡惟庸送到宫门口,还让人跟他谈心,给他吃定心丸,这像是要主动搞他的样子么?”刘伯温顿一下道: “而且胡天赐的案子沸沸扬扬,影响极恶劣,弄得胡惟庸都上本请辞了三次,却都被皇上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所以皇上是摆明了要把他按在宰相宝座上,不让别人坐他的位子。” “这种情况下,你指望皇上主动动他,怎么可能?”刘伯温沉声道。 “父皇跟胡相是真爱啊。”老六不禁感慨道。 “真爱个屁。不过是因为动了他,就得换上一个新丞相。那样旧账一笔勾销,皇上再想动一动中书省就难了。”刘伯温洞若观火道: “所以要么就连中书省一起干掉,要么就让胡惟庸继续干着……这就是皇上如今的心思,怎么样,很清楚吧?” 第六八九章 什么,黑手竟是我? “清楚个头啊!”老六没好气道:“老头子的心思太难猜了,也就师父能看明白。” “哎,那是因为你总是以亲王而非帝王的立场看问题。”刘伯温循循善诱道:“哪天你能以帝王而非亲王的立场看问题了,也就不难理解你父皇的想法了。” “我当个亲王就知足了,没想过当帝王。”老六没好气道。 “这话说的。老夫也没想过当帝王,但不管是当帝王师,还是帝王的谋主,难道不应该学会从皇帝立场看问题?”刘伯温高深莫测的反问道。 “好吧……”老六心说,原来自己会错意了。但他又有些糊涂道:“可师父刚才还说。我老头子收回拳头是要打人了。收回兵权也是针对的胡惟庸啊……” “你这个笨徒弟,老夫刚才明明还说过,要么……要么……的。”刘伯温无语道。 “要么就连中书省一起干掉,要么就让胡惟庸继续干着。”老六张大嘴巴道:“难道老头子打算连中书省一起干掉?那确实不能单动胡相,得把中书省连根拔起才行!就是我家老头子,没有绝对过硬的理由,也办不到的。” “所以皇上不会主动出手。但他先明确的来了一招起手式,就是在等老夫出招,送给他一个绝对过硬的理由。”刘伯温望向东面的皇宫方向,目光幽深,却又神采涟涟。 “我爹知道师父亲自下场了?”老六登时兴奋起来,看热闹的从不嫌事儿大。我要看血流成河。 “应该不会。”刘伯温捻须笑道:“毕竟老夫多年来老且病矣,老不中用的形象已经深入帝心。再说我还有个这么能干的胖徒弟。完全没有亲自出手的理由,也没那个能力了懂么?” “所以在皇上看来,最可能的幕后黑手是他的六皇子——楚王殿下。老夫最多是在背后给你出谋划策的。” “什么?黑手是我?!”老六今天已经不知吃惊多少回了。要吃惊能吃饱,他可以三天不吃饭了。不由气愤道:“你个老逼登,有你这么坑徒弟的么?!” “这叫生存策略,隐藏好自己再去阴别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啊。”刘伯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 “再说你跟胡惟庸的梁子,比金銮殿上的盘龙柱都粗。太子爷也跟他针尖对麦芒,所以这笔账算你头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大哥还会感谢你呢。” “可我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真的什么都没干啊。”老六郁闷道:“你这是在惩罚我脚踩两三条船吗?我会报复在刘祥身上的。” 一旁给爷爷送汤药的刘祥,吓得洒了半碗。“关我什么事……” “那又关我什么事?”老六没好气的对他道:“你说你爷爷干的这叫人事儿吗?先坑我四哥,再坑我,有这么当师父的么?” “活该……”刘祥小声嘟囔一句:“谁让燕王给你介绍小姨子来着……” “好吧……”老六气焰为之一滞。 “好了好了,你都花成这样了,老夫也没拦着我孙女。为师父背个黑锅怎么了,不要那么多牢骚。”刘伯温一面皱眉喝药,一面教训他道:“你能脚踩几条船,说明腰马合一,背上口黑锅压不垮的。” “我,你,你大……”老六被噎得一愣一愣,终究颓然道:“成,算我的。” 可惜罗老师不在场,不然非得乐颠儿了不成——你小子也有今天?原来你小子也会被人痞幼诶! …… 不过老六来背这个黑锅,也确实最合适不过。 他从南昌回来,本就是要干胡惟庸的,只是一来被弄到国子学,抽不出身来。二来江西的事情之后,胡惟庸就一直缩阳入腹,谨小慎微。加上老贼也一直护着胡惟庸,老六才一直没找到机会弄他。 现在胡惟庸终于被老刘给逗弄起来了,老六本来就该扑上去狠狠搞他了。所以把幕后黑手算他头上也没差。 只是老六一想到自己在宫里被老贼坑,回家又被师父坑,活脱脱整一怨种王爷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直到想到四哥被坑得更惨,他才又心平气和起来。 “你父皇知道,我……不,你肯定还有后手。煞费苦心的布局,不可能只弄死胡公子就完了。”见他愤怒之后无奈,无奈之后接受,刘伯温这才接着道。 第412节 “那肯定的。”老六没好气道:“要是这么简单的门道都看不出来,我爹也别当皇帝了。还是继续要饭这项很有前途的事业吧。” “所以皇上现在就是在招呼你,来啊小子,戏台给你扎好了,粉墨登场吧!”刘伯温便笑道。 “粉墨登场不是个好词儿。”老六翻翻白眼。 “行啊,小子,祭酒没白当。”刘伯温夸他一句,但更像是讽刺道:“都知道这不是好词儿了。”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老六都懒得生气了,闷声问道: “行吧,那我准备怎么搞他?” “继续搞他儿子。”刘伯温便淡淡道:“胡惟庸这种不怕死的滚刀肉,他儿子就是他唯一的软肋。想搞他心态,就得抓着他儿子大搞特搞。” “没记错的话,他儿子最早下个月,就要要开刀问斩了。”朱桢神情一动道:“莫非胡相还要搞小动作?” “你觉得呢?”刘伯温反问道。 “很有可能。”朱桢摸着下巴寻思道:“胡惟庸之前表现的太老实了,虽然是因为父皇盯着,他不敢乱来。可以胡相的胆子,怎能不试一试就放弃呢?” “对吧。”刘伯温笑道:“这就是胡相鸡贼的地方。在所有人都盯着他,以为他要搞事的时候按兵不动。现在风头也过了,朝野的注意力也转移到‘四皇子和七只侯’的案子上了,他才会偷偷发力,暗度陈仓。” 顿一下,他冷笑一声道:“可惜老夫在一直盯着他。” “让师父这一说,好像胡相又是抓奸细,又是逼宫,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救他儿子的小命一样。”老六不禁笑道。 “说不定胡相还真是,为了这口醋,包的这顿饺子。这种人在乎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也许在他眼里,全世界包括他自己的命加起来,都不如他儿子重要呢。”刘伯温似笑非笑的颔首,目光幽深而冰冷道: “要是老夫把这瓶醋,给他换成苦酒,你说他会不会疯掉?” 第六九零章 胡公子坐牢记 大明的三法司并不在文武衙门扎堆的皇宫门前、千步廊左右,甚至不在京城之内。 而是在南京城的北门——太平门外,玄武湖之畔。 这一是遵守天子近德远刑的古制,所以将执掌刑罚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设在了北郊。 二是刘伯温‘审坤仪,稽乾象’,认为把三法司建在此处‘实应天市垣贯索之次’……‘贯索’是天帝关押犯人的地方,位于天宫的东北方,所以法司和大牢也要建在紫禁城的东北。 三者,则是朱老板亲自考察地形,看到这块探入玄武湖的半岛三面皆水,只有一条通道与陆上相连,实在是关押犯人的好地方。便在这里建了贯城,将刑部大牢设在城中。 大牢建在这里,确实易于看管,但里头的犯人可就遭老罪了。由于周遭全是水,一年四季潮的要命,牢房墙上满是五颜六色的霉斑,犯人睡的稻草上一个劲儿长蘑菇。 哪怕都深秋了,地面上还是湿漉漉的,稻草仿佛能拧出水。睡在这种地面上,就是钢筋铁骨的精壮汉子,没个把月也要全身是病,没个人样了。 加上饮水食物肮脏,通风不畅,犯人一天到头见不到点阳光,大小便都在牢房里。所以大牢里四季都有传染病,几乎每天都有病人发病。 要是家里有钱有点关系的,还能打点一下,给请个大夫看看。那些没钱没关系的,就只能生捱着等死。在其将死未死之际,犯人日夜哀嚎,让同监的犯人饱受摧残,时间一长,人就没有不麻的。 一个个形神俱毁,每日都备受煎熬,真是人间地狱,生不如死。 可到了九月,开始秋决时,他们又恐惧起来。谁看到牢头给自己端来断头饭,都会哭嚎不止。 有同监的就问,哥,恁不是说,早死早投胎,胜过在牢里活受罪吗? 要上路的犯人就会哭道:‘谁知道下辈子能投生个啥玩意儿……’ 能进刑部大牢的,大都是些作恶多端之辈,按照和尚的说法,下辈子基本上就成畜生了。 …… 胡公子就在这种环境中被关了俩月。而且除了住单人牢房、没挨揍、没被牢头敲诈外,其它吃喝睡觉都跟普通犯人一样,没有享受一点特权。 两个月下来,原本油光满脸、一身赘肉的胡公子,已是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满身的跳蚤虱子,四肢和脸上都起满了脓疮,完全没了个样了。 而且精神也出了问题,你问他什么,他都两眼发直,得愣怔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胡天赐,你他妈还吃不吃了?!”牢子用大铁勺敲了栅栏好几下,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意识到放饭时间到了。 胡公子赶紧拿起破瓷碗,爬到牢房栅门口,用黑鸡爪子的两手端着碗,从栅栏缝递出去。 “妈了个巴子的,再这么磨磨唧唧,就饿肚子吧!”牢子骂骂咧咧给他盛一碗清如明镜的米汤,然后丢给他一个能砸死人的窝头。 这就是胡公子吃的牢饭了,而且每天只有两餐…… 这种他家猪都不吃的玩意儿,胡公子如今却吃的香极了,他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攥着窝头,咬一口窝头就一口粥,饥渴难耐的吃起来。 不一会儿就吃完喝光,他把饭碗舔的光可鉴人,又嘬了嘬手指缝里的窝头渣。这才意犹未尽的歪倒在稻草上,让自己快点睡觉,这样才能减少消耗,不至于转头就饿得发慌。 而且只有在梦里,才能重温当初花天酒地、欺男霸女的美好生活…… 躺在潮湿坚硬的地面上,他渐渐沉睡过去,完全不省人事了。 …… 半夜里,牢里的呻吟声和呼噜声此起彼伏。 这时大牢门口响起敲门声,假寐的牢头很快起身开锁。吱呀一声,打开牢门,放进一个推车的老汉。 那独轮车上头装着个散发臭气的大木桶,老汉是来收夜香的。 “起来起来,老徐来收你们的屎尿了。”牢头便亲自带着老汉,挨个牢门的敲。 被吵醒的犯人都有些纳闷,怎么感觉收夜香的今天来这么早? 但当着凶神恶煞的牢头,他们不敢多言,赶紧将臭烘烘的马桶提到监舍门口,然后全都滚到墙角,面壁抱头跪着。 牢头便依次打开牢门,让老汉进去把马桶提出来倒掉,再送进去。 倒夜香的老徐干这些时,牢头手按在刀把上,警惕的看着那些犯人,不许任何人动弹,更不许他们回头。直到牢门重新上锁,犯人才能继续睡觉。 就这样挨个牢房收到了胡公子那间。 “起来倒夜香了。”牢头唤了几遍,里头的胡公子却依然喊睡不醒。 “他妈的,我看你是皮痒了!”牢头怒骂一声,打开牢门进去。 相邻牢房的犯人纷纷朝这边探头,想要看个热闹。 “都面墙跪好,哪个回头,三天不许吃饭!”牢头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吓得犯人们赶紧照做跪好,没一个敢回头偷窥的。 只听牢头一边骂一边拳打脚踢。 “给我起来,你这个懒种!再不起来,老子踢死你!” 狠狠作践了胡公子好一阵,牢头才出了气,砰地一声关上牢房道:“下一个!” 待牢头和那推着粪车的老徐走过去,相邻监舍的犯人才敢回头,只见那胡公子被打瘫在地,一个劲儿的哼唧,口中还喃喃道: “哎呦,哎呦。我叫胡天赐,我爹胡惟庸。哎呦,我爹胡惟庸……” “别吆喝了,你爹要是管你,还能让你受这些罪?”有犯人提醒他道:“说多了又要挨揍了。” 可那小子却依然哼哼唧唧,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 “我叫胡天赐,我爹胡惟庸……” “唉,人都被打傻了。”那犯人摇头叹气,不再跟他废话。 再说那老徐收完了夜香,推着沉重的粪车,缓缓出到大牢门口。 门口有个石阶,他怎么推也上不去了。 “他妈的,这帮犯人真能拉,还是吃太多。”牢头骂一声,也不怕脏,上去帮着老徐一起将粪车推过了台阶。 “多谢牛头儿。”老徐道声谢,推着粪车离开了大牢。 牢头重新锁好铁门,看着远处粪车消失的方向,轻轻吁了口气。 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第六九一章 胡公子的奇幻漂流 胡公子做了个很离奇的梦。 前半段还好,就是在各种美好回忆里打滚,幸福的好像花一样,只恨做梦没色彩,也闻不着味…… 后半段就渐渐离谱了……他梦见自己跟兄弟们一起在大街上飙车正刺激呢,忽然那个被他弄死的孙定,从斜刺里冲了出来,大声嚷嚷着要他偿命。 “找死!”在梦里,胡公子依然凶性不改,操着车就加速撞上去! 双方轰然撞在一起,谁知被撞飞的居然是他……胡公子只觉一阵失重,横空打转三千六百度,然后噗通落进了一辆粪车里。 就尼玛离谱! 更离谱的是,这梦还开始有味了。他分明闻到浓烈的恶臭,让他想要作呕,却昏沉沉一动都动不了。只能无奈的浸在恶臭里,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知觉。然后便发现,好消息是自己没在做梦。 坏消息是,他真在粪车里…… 准确的说,他是被蜷着身子塞在一个巨大的粪桶里,桶里的粪水淹过了他的胸口。 随着路面颠簸,不时有粪水溅到他脸上。做梦的时候尚且能忍,这会儿却完全忍不了,胡公子不由哇哇作呕。 好家伙,这下桶里更没法闻了…… 于是越难闻越吐,越吐越难闻,毅种循环了属于是。 他拼命想要出去,手脚用不上力,便使劲仰头用后脑壳磕桶壁,发出砰砰的闷响。 终于惊动了外头的人,将桶盖掀开条缝,低声对他道:“胡公子稍安勿躁,俺是奉你爹的命,来救你逃出生天的。” “哈哈哈……”胡天赐拼命的呼吸着透进来的清新空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上渐渐浮现喜色道: “真的?” “那还有假?从刑部大牢把你偷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谁会开这种玩笑?”那人一边推车,一边低声道。 “为啥用这种法子?你他么有问题是吧?”一听说是他爹派来的人,胡天赐觉得自己又行了。 “那可是守备森严的刑部大牢啊!有法子能把你弄出来,就谢天谢地吧,别挑肥拣瘦了。”那推车的老汉没好气道:“你就忍忍吧,等上了船就自由了。” 干完这一票,他也得拿着钱远走高飞了。不然指定会被灭口,所以也没必要跟胡公子客气。 再说管他什么宰相公子了,泡在粪桶里的时候,都很难让人保持尊敬。 第413节 “别再出声了,老汉一直对着个粪桶说话,非得把巡街的官兵招来不可。”徐老汉说完,不待胡公子开口,便把盖子重新盖上了。 “……”胡公子再次为自由而窒息了。 …… 有人肯定要问,朱老板咋敢把三法司设在北郊城外?还有黄册库也同样在玄武湖,就不怕有歹人劫狱,或者潜入湖心洲把黄册烧了? 其实是不怕的,一是京畿重地,军营林立,众星拱月般护卫着京城,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里乱来,不是恶狗下茅房——找死么? 二是前番便说过,朱老板沿着玄武湖修了城墙,把这块点儿给圈起来了,还有军队守卫,不许百姓靠近。 所以要想把人从天牢救出来,得先出牢门、再出刑部大门,接着出贯城,最后出玄武湖围城才能离开南京城。 而且离开南京城还不算完,因为外头还有朱元璋依照地势和交通情况,精心构筑的外郭防线。 在朱老板治下,可没有文恬武嬉这一说,官兵还是很认真负责的。所以非得把他送出外郭防线,才算是真正逃出生天。 所以哪怕胡相权势熏天,也没可能悄悄打通层层关节,不透一点风声,把儿子大摇大摆送出进去。弄不好哪个环节就把他卖了。 胡惟庸只能出此下策,请了这位神奇的老徐,利用到牢房收夜香的机会,把人悄悄换出来,装进粪车运出城去。 这样只需要打通刑部有限的关节,便能把人偷偷弄出来送走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装着金汁的粪桶里会藏着人,守备沿途城门、关卡的官差纷纷掩鼻,让这位倒了半辈子夜香的老徐赶紧有多远走多远。 老徐就这样一个人推着粪车,有惊无险的突出重围,将胡公子安然送到了长江边上。 此时天蒙蒙亮,江边芦苇荡中,一条不起眼的沙船已经等候多时了。 船上,一个戴着斗笠的,老者正在焦急的张望。熟悉胡相的人能一眼认出,他竟是相府的车夫老黄! 老黄看到老徐推着粪车下了大道,朝着江边过来。赶紧带人下船迎上去。 “怎么样,人救出来了么?”他劈头就问。 “嘿嘿,黄老爷放心,咱这法子臭是臭了点儿,可就是管用。”那老徐便得意吹嘘道;“这些年,咱用这法子捞出来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从没出过纰漏。” “少废话,我家少爷在这里头?”老黄强忍住掩鼻的欲望,闷声问道。 “嗯。”老徐点点头道:“不过最好还是上船再把人放出来吧,尽量稳妥,恁说是不是?” “嗯。”老黄想想也是,便让两个手下将粪桶卸车,抬到自己船上。 过一会儿,船上人朝他竖起大拇指,老黄这才从怀里,掏出一袋金条,抽出两根丢给满脸期待的老徐。 老徐接过沉甸甸的金条揣到怀里,也不要自己的粪车了,转头撒腿就走。 他知道任务一完成,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得赶在对方杀人灭口之前,有多远躲多远。 “天真,还以为自己能逃得掉?”老黄不再是胡丞相面前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实车夫,此时腰杆也挺直了、面上也有杀气了,颇类杀伐果断的大人物。 他早就安排好了杀手,准备结束老徐于归途。这种知道太多的小角色,只有死了才能让人安心。 老黄便不再关心那蝼蚁的性命,转身回到船上。 这时,胡天赐已经被从粪桶里放出来,正满身汤水淋漓的在那骂街呢。 “他妈的,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回头本公子非把他也塞进粪桶,让他喝一肚子黄汤不可!” “是老爷……”老黄小声道。 “艹……”胡天赐登时语塞。 “快,给公子好好洗刷干净。”老黄便吩咐船上众人道:“赶紧离岸,顺流而下!” “是!”船夫们撑着篙,将沙船驶出芦苇荡,刚想汇入主航道,却见晨雾弥漫的江面上,驶出了四艘悬挂‘宝船提举司’灯笼的两百料战舰,快速驶到他们面前,直接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第六九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二百料战舰说起来不大,但跟这小沙船一对比,就成了巨无霸。 这一幕看上去,仿佛四个不怀好意的巨汉,包围了一个娇小的女孩,压迫感十足,不会给对方任何机会。 “立即停船下锚,宝船提举司临检!”其中一条战舰上,一个穿着八品服色的官员,把个铜喇叭怼在嘴边高喊道: “所有人在甲板上抱头跪下,不听者格杀勿论!” 沙船上的老黄等人面面相觑,万分震惊。 宝船提举司又没有巡江的差事,这回儿才刚天亮,怎么跑来临检了? 而且这里离龙江宝船厂还有二十里呢,宝船提举司的船却跑来这里,准确的拦住他们的去路,分明就是专门来堵他们的! “坏了,走漏风声了。”老黄面色惨白道。 “他妈的,跟他们拼了!”见逃生之路被断的胡公子恼羞成怒,叫嚣着想让手下拔刀拼命。 却见高高的战舰船舷上,提举司士兵成排的张弓搭箭,甚至把床子驽都上弦了…… “不至于,不至于。”好汉不吃眼前亏,老黄抱头跪地,给手下打了个样。 几个手下也有样学样。 “妈的,一群废物……”胡公子只好也郁闷的抱头跪下。 很快,最近一条战船上抛下锚钩,紧紧勾住沙船,将其拉到了自己边上。 穿着宝船提举司服色的官兵,便直接从高处跳到了沙船甲板上,将胡公子和老黄几个缴了械,然后绑起来押上了为首的战舰。 …… 那艘战舰上,有南安侯俞通源的长子,龙江千户所千户俞祖。 俞千户不到三十岁,一身戎装,手握剑柄,在一众手下簇拥下,威风凛凛的立在甲板上,神情严肃的看着被押上来的老黄、胡公子一行。 一上船,老黄就赶紧奉上一行人的路引,几张路引中,还按江湖惯例夹了张宝钞。 一个总旗接过路引,看完之后把那宝钞挑出来,递给俞千户。 “好啊,意图杀害官兵!”俞千户用两根手指夹住宝钞,把脸一拉,下令道:“把他们都抓起来。” “冤枉啊官爷,”老黄都懵了,登时叫起撞天屈:“官爷抓错人了吧?我们只是普通的商人啊。借我们一百个胆儿,也不敢对官爷不轨啊,根本没那个能力呀!” “你不知道当今皇上多恨贪污受贿吗?还敢公然行贿,就是意图谋害我们!”俞千户煞有介事道。 “没有的事儿。”老黄大无语道:“再说这一贯钞,折不了几百文钱,也犯不着死罪啊……” “什么叫‘水滴石穿’懂不懂?收了你这张宝钞,就打破了我们的底线,然后收更多的钱,用不了几天,就够砍头的了。”俞千户一脸严肃道:“慢性杀人也是杀人,懂不懂?” “这……”老黄几个都懵了,心说找茬是吧?这要搁平时,大嘴巴子早就抽上去了。 但现在他们不敢暴露身份,只能任由这个小小的千户耍威风。 “再说,”俞千户又捂着鼻子,一脸嫌弃道:“普通商人会给自己弄一身粪汤么?” “这……”老黄赶忙解释道:“我这伙计早晨起来倒马桶,结果迷迷瞪瞪绊了一跤,黄汤淋了自己一身,还没收拾呢,官爷就来了。” “真是笨手笨脚,干什么能行啊你!”他又装模作样训斥胡公子一番。 胡公子唯唯诺诺,把头低到胸口,仿佛被吓傻了。 老黄手下人见状不禁暗赞,不愧是宰相公子,天生就是演技派。 其实胡公子是真吓傻了。他坐了几个月的牢,整个人都彻底崩溃了好几回。眼下终于要逃出生天,却又横生波折,是真怕再被抓回牢里去。 “不对,你们鬼鬼祟祟的,肯定有猫腻!”俞千户懒得再找借口,直接套上通用模板道:“难保是来踩点儿的倭寇,抓起来,带回提举司审讯!” 官兵便不容分说,将他们一个个反绑住双手,关进船舱中。 轮到胡公子时,官兵一个个面露难色,都想让旁人上前。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他这一身汁水,一般人真享不了。 胡公子也不知是羞愤难当,还是不想被抓回去,居然趁着这个当空,想要冲到船边,跳江逃跑。 可他全身虚浮,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没跑出两步,便啪的摔在地上。 官兵们哄笑声中,俞千户命人打水来,先把他冲干净了再说。 反复浇洗了几十遍,胡公子终于干净了,也露出本来面目。 只是深秋清晨本来就冷,让冰凉的江水泼了几十次,胡公子整个人都僵直了…… “咦,这不是胡公子么?”俞千户仿佛才认出他来,大惊小怪道:“真的是你么,胡公子?” “不,不是我……”胡天赐牙齿打颤,哆哆嗦嗦,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我不是胡天赐,我不姓胡,我姓李。” “不对,你就是胡天赐。”俞千户手下那名总旗却笃定道:“今年四月,恁跟两位殿下还有吴公子在京城飙车,卑职跟着我们伯爷去抓的你。就是卑职亲手把你绑回来的。你耳朵边上这颗长着黑毛的痣,可太好认了!” “对吧,我说怎么看着这么像。”俞千户点点头,忽又皱眉道:“不对呀,胡公子这会儿应该在牢里等候秋决了,怎么跑到船上食大便来了?!” “是啊,肯定有大问题!”总旗沉声附和。 眼看戏演的差不多,也演过瘾了,俞千户这才一挥手道:“赶紧返航,禀报上去!” “呜呜,我不是胡天赐……不,我是胡天赐,我爹胡惟庸,你们赶紧放我走,不然我爹杀你们全家!”胡公子本来就不正常了,这下彻底崩溃,五官扭曲,涕泪横流道: “我是胡天赐,我爹胡惟庸,你们都得听我的……” “听你妈个伯夷啊!”俞千户骂一声,没好气的吩咐道:“谁把裤衩脱下来,给他嘴堵上!” …… 江岸芦苇丛中,胡德满脸震惊的看着江面上发生的一切。 他是替叔叔来送胡天赐的,但多了个心眼没露面,只在芦苇丛里目送…… 结果逃过了一劫。 来不及庆幸,胡德便转身消失在芦苇丛中,他得赶紧回去禀报叔父! 第六九三章 胡德和驴都吓到了 清凉山上,竹海无边。 “一、二、三、四!” 老六正在少女计数声中,进行卧推训练。 只是他的杠铃片子用的比较特别,左边是刘璃,右边是王润儿,一边一个丫头片子,趴在横杠上,给他加油打起! “举高点,动作要标准,不要含胸耸肩!” 第414节 “小师叔真棒,再来一组!” 他便在少女欢快的莺声燕语中迷失了自己,完全忘记了疲倦,顺利完成了今天的计划。 直到搁下杠铃,他才发现自己两片胸大肌已经酸到不行,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刘璃和王润儿便一人一边,一面给他擦汗喂水,一面给他按摩放松肌肉。让他享受到一句牢骚都发不出来。 老六正哼哼唧唧的放松肌肉呢,胡显快步从山下上来。 一看仨人这姿势……好家伙,大白天的干嘛啊? 他赶紧想要回避,但事情紧急,只好站住脚,硬着头皮道:“殿下,人逮到了。俞祖那边飞鸽传书回来说,中午差不多就能押送回京了。” “嗯……”老六说话都带着颤音,王润儿正在给他按摩胸部呢……‘给他’在这里,是‘为他’,不是‘被他’的意思。 前番刘伯温便断定,胡惟庸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儿子去死,所以最后一定会搏一把的。 那么留给胡相的时间窗口和动手地点就很有限了。只有行刑前一段时间,在大牢里报个瘐死,或者宰白鸭什么的,把人偷偷弄出来了。 一旦到了行刑当天,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什么猫腻都搞不成了! 是以老六的人一直盯着刑部的大牢呢。他们不光设法将刑部狱卒收为眼线,甚至还通过狱卒收买了囚犯,承诺给他们加鸡腿,让他们时刻盯着胡公子,一有异动立即禀报。 所以半夜时,那老徐前脚把胡公子运出去,后脚就有人赶去禀报胡显了。 与此同时,老徐一出刑部衙门的大门,就被舒来宝带人紧盯上了。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在老黄的刺客手下,逃得一条狗命,也算因祸得福了……不过落到老六手里,最后八成要被朱老板剁碎了喂狗,也不好说是福是祸。 其实胡惟庸的车夫老黄,一离开相府也被盯上了。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六在江西锻炼的丐帮骨干们,执行这种任务简直是‘西门庆拍花子——轻车熟路’啊! 秋决在即,楚王殿下一声令下,舒来宝便领着丐帮兄弟们,对相府进行了全方位无死角的监视。 不夸张的说,现在胡惟庸家里就是跑出去只猫,也得被跟着看看,到底是去拿耗子还是找对象去了。 一看到老黄这时候上船,老六的人把就猜到他们会从水路接应,又马上通知了这些天一直处于战备状态的宝船提举司和龙江所的官兵。 所以他们才能把老黄的船堵在了荡子口。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下,其实需要极强的综合能量打底。老六就有这个实力和自信,任他们往哪个方向跑,走水路还是走旱道,都能给他抓回来。 以刘伯温如今的实力,出一些四两拨千斤的小手段不在话下,但到了这种要靠硬实力兜底的事儿上,就力有不逮了。 不然他也不能把老六拉下水。 好在老六本来就打算下河游泳的…… …… 用早膳时,老六将情况告诉了刘伯温。 刘伯温毫不意外的点点头,一边就着腌青瓜吃白粥,一边淡淡道:“要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能让他跑了。你把那些手下都开了算了,省下钱给我养孙女多好。” “师父别太自信,意外无处不在。”老六没好气道。 “是啊……”老刘神情一滞,被触动了伤心事。“我要不是自信过头,刘琏也不会死。” 老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轻声道:“抱歉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 “师父没事,今天是报仇雪恨的日子,难免有些感慨罢了。”刘伯温吐出一口浊气,定定神道: “你让提举司把人送给应天府,不要直接交给皇上,得给他们留下足够的操作空间。再说胡相下决心也需要时间。” “是啊,那可是亲手送儿子归西啊。”老六一阵唏嘘道:“没想到师父你真办到了。” “杀一次不算什么,我要让他杀两次,才能稍解老夫心头之恨。”刘伯温一旦冷酷,就冷酷到底道。 “师父……你坏起来真吓人。”就连老六这种坏种,都忍不住咋舌道:“亏我这些年,还一直以为你是个人畜无害的小老头呢。” “呵呵?现在知道了,就对我孙女好一点。”刘伯温冷冷一笑道。 “师父,你这样会吓得我举不起来的……”老六手一哆嗦,筷子一松,骆驼肉锅贴掉在桌上。 “我是说杠铃。” …… 那厢间。 胡惟庸今日早朝上一言未发。其实君臣奏对他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人换出来了么?顺利上船了吗?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整个人操心目乱慌成狗,比当年在宁国县,面对张士诚数万大军偷袭时都慌。 这事儿干系实在太大了,一旦掉包计被捅出来,上位一定会暴跳如雷的。人都最恨被欺骗,更何况是暴躁凶狠的洪武皇帝? 他爷俩最轻都得被剥皮揎草,剩下的部位剁碎了喂狗。至于别人……他都剥皮揎草去了,还管别人死活? 胡惟庸深知后果之严重,可他也没办法,为了儿子,只能这么干…… 所以说,这英雄好汉都折在儿女手上,一点也不假。 好容易捱到下朝,刚出了午门,就见侄子胡德,正在自己驴车旁,伸长脖子朝着午门口张望。 胡惟庸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他用极大的毅力勉强保持着相体,木然朝着自己的驴车走去。 胡德也赶紧迎上来,扶住叔父,满脸的惶急尚未开口,便听胡惟庸低声道: “上车再说。” 胡德点点头,赶紧扶着叔父上了车,又挥动鞭子,亲自当起了车夫。 驴车在百官相送中,远远驶离了午门。 胡惟庸这才问道:“出什么变故了?” 胡德便低声禀报了今晨亲眼目睹的突发状况。 说完久久听不到叔父的动静,直到驴车驶离了长安右门,车厢里才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声。 把胡德和驴都吓了一跳。 第六九四章 胡相的决断 车厢里,胡惟庸像受伤野兽般,一声接一声的哀嚎个不停,还发出咚咚的撞击声。 胡德见大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心说这不行啊。再这么下去,我叔的脸都丢光了不说,别人还以为他犯狂犬病了。 赶紧把驴车往僻静开,来到一处无人的小河边。 “叔父,下车走走,散散心吧。”胡德掀开车帘吓一跳,只见叔父双目赤红,披头散发,额头一片青紫。身上的圆领绯色官袍被扯开个大口子,乌纱帽也扁了。整个人都癫狂了一样。 “下车……”胡惟庸又不是真得了狂犬病,不怕光也不怕水,被胡德搀扶着下了车。 走了没多会儿,胡惟庸低声道:“让我一个人走走。” “是,叔父。”胡德知道,叔父这是要做什么重大决定了。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想要静静。 胡德将手杖递给胡惟庸。 胡惟庸便拄着杖,沿着河边漫步。胡德只见他走走停停,时而对着河面长吁短叹,时而哭成老狗,真担心这老头会受不了打击跳了河。 那自己可咋整啊? 好在胡惟庸没那么脆弱,经过长时间的情绪波动后,还是走了回来,神情也平静了一些。 但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 …… “叔父。”胡德赶紧迎上去,扶住胡惟庸。“恁好点了吧?” 胡惟庸摆摆手,不想讨论自己的状态,嘶声问道:“又有新消息了么?” “有。”胡德忙禀报最新进展道:“刚刚收到消息,宝船提举司派人到应天府,说抓到一个重要钦犯,通知他们到宝船厂提人。” “哦?”胡惟庸揉着肿起来的额头,有些费解道:“干嘛要脱裤子放屁,不直接送宫里去?” “可能是为了避嫌吧。”胡德猜测道:“直接送宫里得老六出面,那样他非但得跟皇上解释,怎么恰好抓到的人。而且跟叔父之间,连表面的寰转余地都没了。” “他还会想着寰转?”胡惟庸哂笑一声道:“要不是他爹拉着,他跟老四两条恶犬,早就追在老夫腚上咬了。” 胡惟庸提高声调道:“而且这是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还寰转,寰转个屁!” “……”胡德被训了个没趣,缩头缩脑道:“那叔父,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胡惟庸现在纯粹是满腔邪火没处发,就照着胡德开炮了。“造反救下那小畜生吗?我手里也没兵啊!” 胡德默然,现在他才隐约意识到,皇上下了七位侯爷的兵权,受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叔父。 人家老六现在搞他,根本就肆无忌惮了好么…… “呜呜,我救不了那小畜生了……”胡德一没留神,胡惟庸又抱着棵老歪脖子树哭道:“让我这个没用的爹,替他死了算逑吧!” “叔父,这种事哪能替的了……”胡德心说,换了旁人当然能替,但你父子被盯上了,那就没戏了。 “真的救不了天赐了吗?”他也赶紧陪着掉泪道。心说我也可以承你宗祧的,叔父…… “是的。”胡惟庸颓然点头道:“知道他们为啥给咱们留这个空当么?” “为了让咱往里钻。”胡德轻声道。 “对。”胡惟庸点头道:“楚王肯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去救人了。只要我们一动手,必然会被捉个现行,到时候就真成‘裤裆里炖鸡子——大小一起完蛋’了。” “还真是……”胡德一阵头皮发麻,狠狠谴责道:“这老六,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小小年纪,如此阴毒!” “还能有谁,刘伯温呗。”胡惟庸长叹一声道:“当年要不是这小子,阴差阳错搅了老夫对刘伯温的必杀之局,哪会有今日这般下场……这老六,真是老夫命里的魔星。” “是啊,这些年,他坏了咱们多少事啊?”胡德郁闷点头道:“江南、江西,海上、江里,全都是让他搅合黄的。” “老六,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胡惟庸咆哮一声,重重一拳捶在老歪脖子树上。 一下疼得他脸都扭曲了。还得兀自强撑着,对胡德道:“取一瓶牵机散,给徐府尹送去,告诉他,要么他喝,要么给那孽障喝下去。” “啊,牵机散?!”胡德震惊道:“那玩意儿喝了还能活么?” …… 牵机散名列大内三大毒药之一,自古就是帝王用来毒杀妃子和近侍的常用药。其最有名的受害者乃南唐后主李煜。 相传北宋太平兴国三年七夕,也是囚在汴梁的李煜四十二岁生日。 第415节 但那天,小周后又被车神招进宫里伴驾,李煜悲从心来,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春花秋月何时了’。 结果正在小周后号上冲刺的车神知道了,就很不高兴了。咱跟你连桥是看得起你,你还不乐意。居然还一肚子牢骚,写词怀念故国。而且还写的这么好…… 于是就赐了牵机散,让问‘何时了’的李煜‘今日便了’。 根据目击者的记载,服用了牵机散后,李煜的死状很恐怖。他全身剧烈抽搐,肌肉僵直导致身躯呈现向后弯曲,头部、脚部最后反向连在一起。就像当时织布机纺轮一样,故而得名‘牵机’。 此外,中毒者还会因面部肌肉萎缩僵化,导致五官完全移位变形,再也看不出原先的长相…… …… “那天赐就死了啊,叔父。”胡德震惊一百年,感觉自己的弹药库都要殉爆了。 “难道他见了皇上还能有活?”胡惟庸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缓缓道:“以上位的脾气,他非但十死无生,还会在史上最恐怖的酷刑中死去,剥皮揎草都是轻的……” “是。”胡德点点头,永远不用怀疑朱老板在酷刑上的想象力。 “既然都是个死,又何必让他再遭那个罪?”胡惟庸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我这个无能父亲最后能给他的,就是个痛快了。” “这样啊……”胡德悲痛的点点头,抽泣问道:“可是叔父,既然要给天赐个痛快,为什么不给他鹤顶红呢,那个喝了死的快多了,也不难受?” 胡惟庸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才冷冷道: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是,侄儿不问,照做就是。”胡德一下就明白了叔父的用意,悚然应声道。 第六九五章 人坐家中,福祸自招 应天府尹徐铎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本来今天好端端的,难得平安无事,他正惬意的盘算着,早点吃中饭,好跟高府丞偷闲去钓个鱼呢。 结果咔嚓一下,好大一口黑锅从天而降,直接把他扣在里头了…… “什么,胡天赐越狱了?真的假的?” “什么,又被宝船提举司抓获了?假的真的?” “什么什么,提举司发函,要应天府去提人?我艹,关我屁事?!”本来还在吃瓜的徐府尹,发现自己成了最大的那个瓜。 “瓜娃子滴,这是谁的主意?”徐府尹摔了心爱的鱼竿,破口大骂道:“为什么要本府去提人?” “因为根据应天府强烈要求,自洪武八年开始,宝船提举司不再有司法权,抓获的一应嫌犯,都应送交应天府审理。”高府丞苦笑着解释道: “这还是恁前任争来的呢。” “争这玩意儿干啥,这不是坑爹么?!”徐府尹气得逮谁骂谁,连自己的钓友都不放过。“你个瓜娃子也是个憨批,整天就知道钓鱼,不知道早跟我说!” “当时自有当时的道理。”高府丞也不着恼道:“而且你吼我也没用,这人该接还得接,当心夜长梦多。” “嗯……”徐府尹明白高府丞的意思,还是尽快把人接回来,验明正身,上报皇上吧!抓抓紧,天黑之前就能把这口锅甩出去。 要是磨磨蹭蹭拖到明天,过个夜啥事儿都能发生。到时候可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 不是事儿也是事儿了。 “唉,行吧,那劳烦你走一趟。”徐府尹便把差事交给了自己的副手。“多带些兵,让杨千户陪你一起,务必万无一失。” “问题不大,大白天的,又不是出远门。”高府丞点点头,接过府尹的手令和兵符,出去点兵传令了。 徐府尹这才心下稍安,又赶紧盘算起第二件事来。要不要赶紧向胡相通风报信? 他可是胡惟庸一手提拔起来的。 不过这属于废话了。大明官场以新陈代谢迅速著称,一茬又一茬的更新速度,比地里韭菜割得还勤。之前李善长的那些人,早都被迭代掉了不知多久了。 除了太子这二年提拔了几个人,大明的文官哪个不是胡相提拔起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得管胡惟庸叫一声恩相。按说是应该赶紧知会一声的。 可要是胡惟庸因为这件事倒台,自己岂不要跟着倒霉? 可若是胡相没倒台,自己不通报的话,也就完犊子了。 ‘那么这次胡相能不过关呢?’徐铎暗暗权衡,答案竟是五五开。 按说犯下这种私放钦犯的罪行,一经查实,胡相指定完犊子。 可胡相是皇上的宠臣,又最擅长甩锅,只要皇上不想搞他,他就一定能过关…… ‘皇上到底会不会搞胡相呢?’徐铎猜不出答案。‘想还是不想,这是个问题……’ 正冥思苦想之际,长随进来禀报说,胡德来了。 “快快有请,前厅用茶。”徐铎对这位胡相侄子可不敢托大。一面赶紧迎出去,一面暗暗嘀咕。 ‘他来干什么?莫非是说情让我放胡公子一码?’ “那可不行!”徐铎被自己这个猜测吓一跳,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找理由,寻思如何在不得罪胡德的情况下回绝他。 “徐府尹什么不行啊?”胡德一身便装,器宇轩昂的步入前厅。 “啊,见过胡指挥。下官是说,有件事不通知恩相不行!”徐铎能当上应天府尹,自然有两把刷子。至少反应极快。 “是我天赐弟弟的事吧?”胡德便正色道。 “胡指挥已经知道了?”徐铎一脸吃惊。 “是,这有什么好惊奇的?堂堂宰相不能什么都等着下级禀报。”胡德淡淡道:“我叔父一下朝就得到消息,同样十分震惊。赶紧让赵部堂派人去大牢查看,你猜怎么着?” “莫非人还在牢里?”徐府尹顺着他的意思道。 “猜对了。”胡德点头道:“赵部堂回话说,人好端端的在牢里呢。我叔父不放心,又让我去看了一趟,我亲眼看到,天赐弟弟确实还在。不信恁也去看看。” “这样啊……”徐铎长长松了口气道:“下官还以为出大事了呢,原来只是有蟊贼冒充胡公子。真是可笑又可恨。” “是啊,坏我叔父清名,着实可恨!”胡德一脸愤慨道:“所以叔父特命我前来,向徐府尹说明情况。” “胡相真是周全啊。”徐铎赞叹一声,朝着胡府方向抱拳道:“请胡指挥转告胡相,下官一定尽快查明此案,还胡相一个清白!” “哎……”胡德却摆摆手道:“这种案子怎么审?那人会被认错也好,或者冒充也罢,肯定跟我天赐弟弟长的很像。开堂时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天赐,你又该如何是好?” “用刑,三木之下,保他乖乖……”徐铎脱口而出,可话到一半,却被胡德那瘆人的眼神,给硬生生憋了回去。“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对吧,难道要我叔叔婶婶也过过堂,来个滴血辨亲?”胡德这才神情稍霁道:“那不成大笑话了么?让我叔相体何存?将来史书上也要当个笑话记下来,丢的是大明的脸!” “胡指挥言之有理,”徐铎附和一句,试探问道:“那依胡指挥高见?” “我也没什么高见,只有一点愚见——这种牵扯到宰相名誉的骗子,就不应该让他过堂!”胡德便高声道。 “对对对。”徐铎忙点头道:“可是人犯提来了,总得过堂啊。” “那就让他到不了应天府衙!”胡德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搁在他面前。 “这,这……”徐铎瞳孔猛缩,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法子。这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他倒吸冷气道:“嘶,朝廷追究起来,这干系可大了去了……” “毒药是犯人藏在自己身上的。他畏罪自杀,你能有多大干系?”胡德说着,从瓷瓶中倒出一颗蜡封的药丸。 “至于犯人藏在哪里了,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怪也只能怪之前提举司和龙江所的人搜身不严,没有找到这颗毒药。顺天府是从他们那儿接手的人犯,出于对同僚的信任,没仔细搜身也很合理吧?”胡德就毫不客气的教导他道: “要是这么教都教不会,徐府尹还是自己吃一颗来,来个痛快吧。” 第六九六章 哪来哪去 胡德话里话外赤裸裸的威胁,徐府尹不至于听不懂。 他整个脑瓜子嗡嗡的,胡德后来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走的,竟全无印象了。 高府丞进来禀报时,他还在看着桌案上那瓶牵机散愣怔出神,口中喃喃自语: “必须得干,不干,就是个死……” “令尹,令尹?”高府丞唤了两声,他才猛然醒过神来。 “啊,什么事?” “令尹,都准备好了。恁没别的吩咐,下官就带队出发了。”高府丞便道。 “哦,去吧。”徐府尹点点头。高府丞抱拳转身,还没走出门,却听他又改主意道: “算了,我跟你同去吧。” “啊,好。”高府丞微微吃惊,旋即含笑点头。 …… 应天府一二把手亲自带队,浩浩荡荡赶到了京城西北郊外的龙江宝船厂。 在宝船厂内的提举司衙门,他们见到了那位依然臭烘烘的‘胡公子’。 “还真挺像的,就是太瘦了……”高府丞端详着那小子。胡公子在京里为非作歹,是应天府的常客。高府丞都不知给他擦了多少回屁股了,自然认识他的脸。 “老高你个蠢猪……”胡天赐没好气骂道:“不想想本公子在牢里遭了多大罪,还能胖的起来么?” “你闭嘴。”俞千户瞪他一眼。提举司沈提举则对徐府尹和高府丞道:“既然二位上官看过没问题,还烦请办个交接,就把人提走吧。” “嗯。”高府丞点点头,接过交接文书扫一眼,递给一旁神思不属的上级。 本以为就是走个形式,谁知徐府尹却忽然道:“文书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高府丞和沈提举同时问道。 “这里……”徐府尹便指着文书,抠字眼道:“‘系死囚胡天赐’这句有问题,此獠身份尚未确定,不能用这种确定的字眼。” “我认识他,他自己也承认了,还有什么问题么?”俞千户不悦道。 “俞千户最多只见过胡公子一两面,怎么好说认识他?这世上总是有人长得很像,冒充大人物的案子屡见不鲜。”徐府尹淡淡道:“所以验明正身之前,还是严谨点儿好。” “令尹言之有理,确实应该严谨。”沈提举赞同道。 “行吧……”俞千户郁闷的点点头,不再说话。 于是又修改了文书,办好了交接。徐府尹和高府丞谢绝了沈提举留饭,提上人就离开了宝船厂。 …… 第416节 返程路上,徐铎让人将那疑似胡公子,绑在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里。 他和高府丞则并辔跟在后头,好时刻注视马车的动静。 “……”徐府尹盯着那马车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让手下离远点儿,低声对一旁的高府丞道:“老高,我跟你说个事儿……” “令尹请讲。”高府丞忙洗耳恭听。 徐府尹便将离开衙门前,胡德来送牵机散的事情,说给高府丞知道。 “我艹……”高府丞直接爆了粗口,郁闷道:“这种弔事,令尹自己知道就好,干嘛还要告诉下官。” “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么。”徐府尹淡淡道。心说总不能我一个人倒霉吧,再说大家成了共犯,我才能放心你。 “我谢谢你啊。”高府丞翻个白眼道。 “好了,时间紧急,咱俩合计合计该怎么办吧?”徐府尹强势直入道。 “唉……”高府丞郁闷的低下头,忽又恍然道:“哦,之前令尹说‘必须得干,不敢便是个死’,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我也没别的办法。”徐府尹满嘴苦涩道:“胡相的雷霆手段你还不知道么?他说到一定会做到的。到时候让陈宁、涂节那帮人罗织罪名,让赵翥把我们打入大牢,定个死罪,不是易如反掌?八成还会祸及家人。” “嗯,倒是听说过这种事。”高府丞郁郁点头:“在洪武朝做官,真他娘的难。从上到下,吃人不吐骨头。” “所以,咱们只能照办。好在牢里还有只‘白鸭’,这边牵机散一吃,亲娘都认不出来,不就大事化小了?应该问题不大……”徐府尹说着将那枚毒丸塞到他手里道: “你想办法让他吃上。” “我?”高府丞看着手里的毒丸,满脸的难以置信道:“下官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品朝廷命官,恁让我去亲手杀人?!” “你小声点!”徐府尹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赶紧前后看看,见杨千户把手下约束的很好,这才放了心。回头对高府丞道: “我让你亲自干了么?我让你想办法……给他掺到水里,夹到馍里,总之让他吃下去就行。” “有啥区别么?”高府丞尤自愤然道:“这种事,我死也不干。” “那我自己来。”徐府尹没好气道。 “你也不能干!”高府丞断然道:“府尹,恁糊涂啊!是胡相大还是皇上大,都分不清了吗?他胡惟庸的刀能杀人,皇上的刀只能杀鸡么?” “可是皇上不知道啊。”徐府尹抱着侥幸道:“说不定能瞒过去呢。” “瞒不过去的,我这就禀报皇上去!”高府丞断然道。 “没用的,胡德肯定不承认,更别说胡相肯定会说不知情了。别给你全家老小招祸了……”徐府尹当然也想过举报,但还是风险太大了。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对下头这些官员来说,胡丞相这位百官之长的威慑力,其实比朱老板也差不多少。 “倒也是。”高府丞点点头,不否认这一点。“在朝局不明的情况下,确实不能开罪胡丞相。” “对吧,我们别无他法啊,老弟。”徐府尹苦着脸道。 “不对,我们有办法。”高府丞故作沉思片刻,低声道:“可以也瞒着胡相,不着痕迹的抽身。” “哦,真的假的?”徐府尹赶忙催促道:“快快道来!” “其实令尹是当局者迷了。胡相又不是让你捞人,而是让你杀人,这俩差事可差得多了。”高府丞便循循善诱道:“捞人,你得把个活人交给他。杀人,恁还用给他个死人验尸么?” “当然不用。”徐府尹有些明白道:“告诉他们一声,人已经死人就行。” “所以,你就告诉他们一声就是了,干嘛要真杀人呢?”高府丞两手一摊道:“没必要那么实在吧?” “嘶……”徐府尹倒吸冷气,眼前一亮道:“是这个理儿。” 说完却又苦恼的望了望前头的马车。“那这个人咋办呢?” “当然是哪来哪去。”高府丞淡淡道:“送回原处了。” 第六九七章 击晕疗法 天高云淡南飞雁,长江秋色壮无边。 然而徐铎却没有丝毫赏景的心情,只顾着倒肠子。“你是说,再把这位……送回刑部大牢?” “嗯。”高府丞点点头道:“物归原主,想必赵部堂不会拒绝。” “可是大牢里,还有一个呢。”徐铎犯愁道:“总不能都塞进去吧,那不闹笑话了么?” “是啊,不能有两个胡公子啊。”高府丞便问道:“令尹觉得哪个是真的?” “当然是外头这个了。”徐铎不假思索道:“这个要是假的,胡指挥费这事儿干啥?” “那大牢里就是个替罪羊了。”高府丞便笑道:“赵部堂知道了他能不慌吗?我把人给他送去,让他自己看着办。” “那咱们这边呢?”徐铎思考一下道:“就算胡相那边不用交差,咱们也得跟朝廷交差啊。” “恁才想起要跟朝廷交差啊?”高府丞无语道:“把刑部大牢的那个弄出来,不就得了?” “等等,你让我捋捋……”这事儿过于离谱,徐铎有点捋不清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 “成,你就看着办吧……” 又眼含热泪的对高府丞道:“老高,这把要是平安过去了,我把最好的钓位让给你。” “你少占我打好的窝就成。”高府丞没好气道。 “那没问题。”徐府尹一口答应。“我还能给你抄鱼呢。” “这还差不多。”高府丞又幽幽说道:“不过做戏还得做全套,估计胡相的人,还在暗中盯着咱们呢。” …… 高府丞猜的一点没错,胡德根本不放心这些人,一直躲在远处,用楚王牌望远镜监视他们呢。 胡德只见两人聊了很久,然后那高超高府丞拿着个葫芦离开队伍一会儿。 再回来后,他便见高府丞把葫芦递给了手下的官差,又指了指那辆马车。 那差役便拿着葫芦上了车,不一会儿下来。 队伍继续前行片刻,镜头中便看到车厢晃动起来,继而押车的官兵慌张起来,那徐铎高超也下马赶过来,上车查看。 少顷,只见徐高二人下车商议片刻,高府丞便跟着马车加速先行,不一会儿就离开了队伍。 胡德轻吁口气,知道事情成了。 “堂弟,永别了。”他便对着那消失的马车,小声道:“我会替你给咱爹养老送终的。” …… 单说那朝着京城疾驰的马车后头,高府丞依然与人并辔前行。 只是对象从徐府尹换成了个差役打扮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身材瘦小、贼眉鼠眼,全身透着机灵劲,正是原丐帮副帮主、如今的武昌左卫千户舒来宝。 他一早就扮成高超的跟班,混在队伍里了。而高超,是刘伯温的人……不然老刘也不会让老六,把人往应天府衙送。 “人没事儿吧。”高超担心问道。其实他也心里没底,一步步都是听这年轻人的安排。 “只是腹绞痛而已。”舒来宝却很有信心道:“死不了,最多拉一裤兜,比牵机散差远了。” “那不废话么……”高超翻翻白眼,问道:“下一步咋办?” “按计划行事,别的不用问。”舒来宝低声道:“前头那家,就是我们安排的医馆,待会儿把人送进去,大夫会单独给他治疗,你带人守在外头,别让他们闯进去。明天一早人就治好了,给你们带回去交差。” “好。”高超正求之不得呢,又有些不太放心的问道:“真不用跟赵翥打招呼,就能把人送回去?” “放心,我们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舒来宝淡淡道。 “唉,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高超不习惯他们这种玩刺激。 “你要实在不放心,那你就不放心吧……”舒来宝不愧老六身边的人,废话文学已经很有功底了。 高超知道他不耐烦了,于是两人不再说话。 复又前行二里,人烟便稠密起来。 江东门是南京进出长江航道的主门,漕粮货物人员云集,是以这一带十分繁华,店铺林立,百业兴盛,不亚于城内钟鼓楼、花市街这些商业街。 高超的目光在招牌幌子中逡巡,很快锁定了那个写着‘协和医馆’的招牌。 ‘鞋盒医馆,什么怪名字?’他腹诽一句,大声道:“就这家了,快把人送进去。” 马车停在那医馆前,官差们七手八脚将腹痛成虾米的‘胡公子’抬下车。 “我艹,臭死了……”店里学徒刚挂着笑脸迎出来,就被熏得戴上了痛苦面具。 “快,把你们家最好的大夫喊来!”高府丞手下班头高声道:“误了应天府的差事,唯你们是问!” 看在这些如狼似虎的官差份儿上,医官上下十分合作,东家亲自出来,引着差爷将患者抬进了诊室。又把医馆的大夫都叫来会诊。 高府丞和手下一干闲杂人等,都被请到了诊室外…… …… 待到诊室内没了外人,诊疗开始。 只见几位大夫先把患者翻面儿,让他脸朝下。 然后一个孔武有力的大夫气沉丹田,并掌如刀,一下劈在了患者脖子上。 嘿,神了! 刚才还疼得哭爹喊娘、不停挣扎的患者,瞬间就安静下来…… 外头提心吊胆的官差们听了,齐齐松了口气,纷纷拍马屁说,没想到府丞大人临时挑的这家驿馆,医术还真了得。手到病除啊这是! 于是记下医馆的名字,准备家里有病人时,也带来这里看病。 …… 那厢间,击晕疗法之后,大夫便推开诊室内的橱柜,打开一道暗门。将那胡公子抬到了隔壁房间。 那间屋里头,除了几个前丐帮的兄弟,居然还有那倒夜香的老徐…… 老徐瑟缩蹲在地上,正在听前九江府丐帮帮主,马青书马百户训话。 “你个要钱不要命的蠢货,还真谁的钱都敢赚?这回要不是我们,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是是是。”老徐使劲点头,愤懑骂道:“那帮生儿子没屁眼的王八蛋,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合着你活着,就不打算报这个仇了?”马青书幽幽问道。 第417节 “那可是堂堂相府,咱个倒大粪的有啥办法?”老徐郁闷道:“有办法咱肯定弄死他们!” “不,是有办法的。而且这办法,就像给你量身定做的。”马青书淡淡一笑。 说来也巧,这时暗门打开,两个大夫抬着那胡公子便进来了。 “这,这是?”老徐瞪大眼端详着来人。 正好昨晚胡公子是昏迷的,现在还是昏迷的,倒方便他认人儿了。 “妈哎,咋又来一个胡公子呢?这都第三个了!”老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变戏法呢这是?” 第六九八章 胡公子的奇幻漂流第二部 “啥第三个?”马青书都听愣了。 “牢里一个,俺送出去一个,这不又一个……”老徐扳着指头数算道。 “哦,这个就是你送出去的。”马青书淡淡道。 “吓?”老徐吓一跳道:“俺看着他们,都把人送上船了。” “我们又把他截下来了。”马青书便忍不住得意道:“怎么样,弔不弔?” “弔弔弔!”老徐疯狂点赞,恨不能刷个火箭。然后问道:“大人,刚才恁说俺有法子弄死他们,是让俺把胡公子送去官府报官么?” “不是。”马青书心说,这就是官府送来的。他沉声:“你怎么把他弄出来的,再怎么给他弄回去就行。” “这么简单……”老徐说着,又觉着没那么简单了。“不对,没法弄。我在牢里收夜香的时候,周牢头都盯着呢。他要是看见我又把人送回来,还不活劈了俺?” “不会的。你都想到会被灭口了,坏事做绝的周牢头能想不到?”马青书却摇头笑道:“今天一早,他下值后,就找借口告假跑路了。而且不光胡相的人,我们的人都没抓到他。” “还是牢头有本事。”老徐十分佩服。 “不过他这一告假,正好我们人给他代班,”又听马青书道:“所以你还是按时去收夜香就行。” “相府那边的人,不会发现俺吗?”老徐不放心的问道。 “不会,他们已经不关注牢房那边了。”马青书随口解释道。 老徐想想也是,人都被换出来了,里头那个傻子,还有什么好关注的? 马青书没告诉他,其实是因为,殿下就是想让胡惟庸知道,他儿子又被送回牢里了…… …… 于是当晚,胡公子又做了一个,跟昨晚一样的梦…… 梦里,他又被装进粪车里了。而且还是那种有味道的梦,还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浓烈恶臭…… 然后跟昨天一样,很快他就臭的恢复了知觉。 就发现好消息和坏消息依旧。 胡公子人都麻了,没完了是吧!我怎么说也是宰相公子,见天泡粪汤子算咋回事儿? 他在粪桶里扑棱扑棱的动静,惊动了外头的人。那人将桶盖掀开条缝,低声对他道:“胡公子稍安勿躁,俺是奉你爹的命,来救你逃出生天的。” “哈哈哈……”胡天赐顾不上呼吸清新空气,整个人都懵逑了。他确定自己是第二次听到这人说的这话了。这是什么鬼? 他奋力睁开眼,透过那条缝看到外头,还是跟上次一样漆黑一片。 胡公子不由震惊道:“真的?” “那还有假?从刑部大牢把你偷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谁会开这种玩笑?”那人一边推车,一边低声道。跟前次的台词一模一样。 “为啥用这种法子?”胡公子不由自主的跟着重复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回到昨天,重来一般。 如果真能重来,胡公子一定要告诉老黄,船别入江,往芦苇荡里钻…… 为了让这一丝幻想不要破灭,他配合着那推车的老汉,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对白。 直到那老汉再次把盖子盖上了。胡公子叕为自由而窒息了。 那木桶因为要防漏,所以用料十分扎实,所有缝隙也都填塞的严严实实,密不透水,也不透气…… 盖子一盖上,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外头的声音一点传不进来,只有哗哗的粪水晃动声陪着他。 所以胡公子不窒息才怪呢…… 而且这次他的抵抗力明显不如上次,渐渐的脑子都不清醒了,然后便昏迷过去。 …… 等他再次醒来时,是因为整个人被重重掼在了地上。 满眼金星,天旋地转间,胡公子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牢房。 ‘不是,怎么不光回到过去,还时间倒流了呢?’胡公子愣怔片刻,震惊的都顾不上满身的疼痛了。 因为他看到另一个自己,被那徐老汉和牢子合力塞进了粪桶里。 “那是我的桶……”胡公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喊叫着扑向那粪桶。“那是我待的地方!” 说时迟那时快,那牢子飞起一记鞭腿,正中他的太阳穴上。 胡公子直挺挺摔落在地,疼得他嗬嗬说不出话来。 “你这贱种,终于承认自己是大便了!”牢子狠狠骂一声,砰地关上牢门。 胡公子挣扎着匍匐向前,泪眼汪汪的看着老徐推着粪桶远去,使劲伸出手,想要把那粪桶抓回来…… 可自然是徒劳的,徐老汉连人带车很快消失了。 胡公子趴在地上哭成了狗。 “呜呜,这跟上回不一样啊。” “骗子,不是说来救我的么,怎么又把我送回来了……” “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桶里,呜呜,让我回桶里……” 牢子一走,相邻牢房的狱友,全都被他吸引过来,扒着栅栏看着他。 “这是咋了?” “这小子脑子坏掉了,直想往粪桶里钻。” “怪不得昨天一身臭,今天又臭一身呢……”犯人们纷纷掩鼻。 连牢里犯人都被臭得受不了,你就想想他有多臭吧? “唉,别笑话他了,胡公子明天就要上刑场了,不正常很正常。”有老犯叹了口气道。 胡天赐别的没听清,这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被蝎子蛰了蛋蛋似的,一下子弹起来,趴到栅栏边,大声问道:“你说谁明天就要上刑场?” “你啊,还能有谁?”众犯人道:“今晚我们还是吃窝头喝清汤,唯独你有酒有肉,还是一整只烧鸡呢。不是断头饭是什么?” “啊?我已经吃了断头饭?”胡天赐惊得下巴都掉地上了。 “合着你不知道是啥饭啊?怪不得胃口那么好,连骨头嗦出包浆了……”犯人们笑道:“这样也好,好多人都吃不下断头饭,上路只能当个饿死鬼呢。” “呜呜,我没吃,不算……”胡天赐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没想唯一一点福利,还是别人领的。 “吵什么吵!”牢子听到动静,拎着训诫棒就过来了。 犯人们赶紧瞬间躺倒装睡。 只有胡天赐依然扒着栏杆,哭道:“我是胡天赐,我是真的胡天赐!” “对啊,也没人说你是假的呀。”牢子一边抽打他,一边没好气道:“你要是假的,我们还得掉脑袋呢!” “我,我……”胡天赐登时语塞,感觉对方的话好有道理,自己居然没法反驳。 半晌才憋出一句:“我还没吃断头饭,你得再给我一份……” “呸,想得美!”牢子毫不客气的啐他一脸。 第六九九章 验明正身 协和医馆。 高府丞带着手下,像等媳妇生孩子一样,在诊室外焦急的候了一宿。 其间,他手下官差数度不耐烦,想要冲进去一看究竟,都被高府丞以不能干扰治疗为由,给拦下来了。 拂晓,吱呀一声,那间诊室紧闭了一宿房门,终于敞开了。 东倒西歪、半睡半醒的官差们,赶紧冲出候诊室,去查看情况。 高府丞擦擦嘴角的口水印子,问那店东道:“弄得怎么样?” “很成功。”店东朝他邪魅一笑,努努嘴角道:“大人进去看看吧。” 高府丞挑开帘子,就见胡公子一脸安详的在病床上,呼吸平稳,睡得像个婴儿。 “人已经没事了,等麻药劲儿过了,就会醒过来。”店东轻声道。 “厉害。”高府丞端详着那张与胡公子不说一模一样,简直是别无二致的脸,不禁赞叹连连,大人物就是玩的花。他们这些小角色都没法想象。 …… 高府丞自带着被换出来的‘胡公子’回去交差,不必再提。 单说被换回牢里去的那位胡公子,今日便是他上路的大日子。 有人问咋这么巧,其实一点也不巧,一切都是被安排的。 因为朱老板办事向来十分高效,今年的秋决名单,一早就挑完红勾勾了。 但刽子手人数有限,且每天只有午时三刻才能行刑,还必须是大晴天,赶上刮风下雨、阴天多云还不能开刀。 据说,这是为了杀人时天地间阳气最重,这样死刑犯的怨魂也会如沸汤泼雪,即刻消散。 连鬼都做不成,自然也就没法‘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了…… 只是这样一来,行刑就需要排期了。所以皇帝只是决定秋后处决,但具体什么时候杀,还是由刑部决定的。只要在立冬之前斩首完毕就可以。 赵部堂那边一直拖着胡天赐的死刑排期,等着胡相把人救出去。 第418节 待胡公子一换人,他又立即安排行刑,赶紧宰了白鸭,以免夜长梦多。 所以胡天赐前脚离开大牢,赵部堂后脚就把刑期定为明日。 可谁又能想到胡汉三他又回来了…… 因为倒夜香都是在四更,所以胡公子没耽误上路,只是没吃着自己的断头饭,让他很遗憾。 好在没遗憾多久,就有刑部的官员,在一众吏员、官差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来大牢找他了。 虽然行刑在午时三刻,但朱老板的官员都是很敬业的,不到五更天就会前来验明正身,这样不耽误上朝。 由于今日要上刑场的是宰相公子,皇上亲自下旨处死的钦犯,为表示郑重,刑部尚书赵翥亲自前来验明正身。都察院也派御史来现场监督。 比起上次跟胡惟庸见面时,这位刑部尚书气色极差,不仅有了黑眼圈,两眼还满是血丝。 这副尊容倒把陪他前来的侍郎开济惊到了。 “部堂这是一宿没合眼吗?” “是啊,一直忙到三更半夜,想到四更又得来大牢,干脆就没合眼。”赵翥打个哈欠,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一闭眼就做很噩很噩的噩梦。 好在一进大牢,被里面上头的气味一熏,赵部堂一下就不困了。 “部堂,这边请。”牢子引导着赵部堂一行,往大牢深处走去。 “咦,冯牢头呢?”赵翥看到牢子面生,不是自己前些天找去密谋的那个。 “哦,我们牢头大爷没了,回乡下奔丧去了。”牢子忙卑声道。 “这么巧……”赵翥不禁皱眉。 “就是,这么重要的钦犯关这里,他还敢请假,我看是不想干了!”众吏员纷纷附和。 只有牢子明白赵部堂这句话什么意思,可他只能装着不明白,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 …… 一行人来到关押胡公子的单间外。 “这么臭?”众官吏纷纷掩鼻,本来以为牢房中就够臭的了,没想到臭中还有臭中臭……简直就他么是个粪坑。 “你们也稍微讲究一下啊。”开侍郎不开心道。 “这人脑子坏掉了。”牢子无奈道:“昨晚非往粪桶里钻,拉都拉不住……” “这样啊……”众官吏暗叹,心说堂堂宰相公子,沦落到这般田地,受不了刺激也是正常。 赵部堂更是感到安心,傻就对了。 牢子打开牢门,便有几个官差进去,只见胡公子睡在稻草上,嘴里含着狗尿苔,含含糊糊说梦话道:“那是我的,还我断头饭……” ‘好家伙,莫非真成了个傻子?’众人心说。 “起来,起来了。”官差忍着恶心,用脚尖把他踢起来。 胡天赐本来就没睡实,睁眼就见牢房内外站满了人。 他知道上路的时间到了,登时吓得缩到牢房一角,瑟瑟发抖道:“你们别过来,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说说吧,你是谁?”负责验明正身的书办,便舔了舔笔尖,准备填写文书。 “我叫胡天赐,我爹胡惟庸。” “好,姓胡名天赐,父亲胡惟庸。”书办一边写一边问道:“你娘的……姓氏呢?” “李氏……你问我娘干啥?”胡天赐懵逑。 “验明正身啊,需要填写本人,父母,祖父母,三代姓名。”书办道:“我们是很严谨的。” “不是,我不是让你填表,我是告诉你——我是真的胡天赐,我爹真是胡惟庸啊!”胡天赐急忙道。 “又来了……”牢子小声嘀咕道:“就不会说别的。” “对啊,你是真的胡天赐就对了,要是假的还麻烦了呢。”书办说着努努嘴,四名官差便忍着臭上前,将他臭气熏天的衣裳扒了个一干二净。 然后将光猪似的胡公子,呈‘太’字型按在地上。 这不是为了羞辱他,而是验明正身的重要步骤,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偷梁换柱,以假乱真。 因为死囚被捕后,大都被酷刑折磨的不成人形,而且牢里肮脏不堪。待到罪犯行刑时,已是蓬头垢面,面目全非了。单靠面容很难确定他们的身份。 所以还要对比身体上的特征,来验明正身。 毕竟宰白鸭有悠久的历史,朝廷也不可能不进行针对性预防。只是不管多严格的规定,最终都要由人落实。 而人,是可以放水的。 比如这负责验身的书办,前日便被部堂叫去,告诉他届时睁一眼闭一眼,千万不要太较真,节外生枝的结果就是自挂东南枝…… 书办便打量着胡公子的身体特征,比对进来时做的记录,本打算含糊过去。 谁知一比对,居然都能对得上…… “左腋下三分,铜钱大小胎记一枚,吻合。” “右卵蛋缺一,吻合。” “左耳前下,黄豆大生毛黑痣一,吻合。”书办一边对比一边唱,一边暗暗震撼一百年。 这胡相就是严谨啊,弄来的白鸭都这么完美。所有体征都伪造的严丝合缝,完全就是一模一样好么! 要不是部堂提前打招呼,自己这个干了二十年的老吏,肯定都分不出真假来。 第七零零章 玩我是吧?! “验明正身,系待决死囚胡天赐无误。”待刑部照磨所老书办确认无误,签字画押后,照磨高唱一声,也签下自己的名字。 “……”赵翥和监督的御史都松了口气,这关没有横生枝节,后面就顺理成章了。 一名主事呈上罪由牌,赵部堂便亲自提笔写了。 那胡公子尤自杀猪似的撕心裂肺道:“我是真的,你们弄错了,快去告诉我爹,他儿子要死了!” “把他嘴堵上。”那御史沉声道。 便有差役从地上抓了把稻草,塞到胡公子口中,他登时只能呜呜呜了…… 赵部堂微微皱眉,奇怪这傻子怎么忽的不傻了? 不过他也没有阻止,都这节骨眼上了,横生枝节是要死很多很多人的。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全家老小……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赵部堂也不多想了,刷刷刷写完罪由牌,便转身离开了大牢。 看都没再看那满脸绝望的胡公子一眼。 …… 早朝时,赵翥出班向皇上禀报。 “钦犯胡天赐,定于今日处决!” 此言一出,百官忍不住纷纷望向胡丞相,只见他面色苍白,手攥着竹杖,纹丝不动。 唉,洪武朝的事,真是离谱。 便有狗腿……哦不,言官出班谏言道: “启奏皇上,宰相在朝,处决其子,相体何存?国体何存?臣俯请皇上,念在胡相为国操劳一生,有大功于社稷的份上,法外开恩,稍宥其子之罪吧!” “是啊皇上,君子泽被后人。胡相虽无免死铁券,功劳却不逊色诸位公侯。他是老来得子,膝下仅此一儿,皇上怎忍心看功臣绝后?俯请皇上开恩,为胡相留个后吧……” “请皇上给胡相留个后吧……” “留个后吧……”大臣们纷纷出班跪请。 “妈的,说的好像咱能给胡相生孩子似的……”朱元璋面无表情看着这些越来越熟练逼宫的文武,没好气的骂一句,一旁板着脸的太子竟忍不住噗嗤了一声。 他可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但实在忍不住了。 群臣也面面相觑,本来气氛还挺悲壮的,让皇上这一搞,味儿都不对了。 “胡惟庸,大家都给你求情,咱觉得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朱元璋又看向憔悴不堪的胡惟庸,放缓语气道:“你怎么想,你要是也求咱放你那小畜生一马,咱也未尝不会考虑。” “皇上仁慈啊……”众文武大喜过望,齐刷刷望向胡惟庸。他们其实都没抱什么希望的,朱老板要杀人,是他们能求得动的么? 他们这番惺惺作态,更多是做给胡惟庸看的。这种为上司求情的行为,可是能上大分的呢。 谁承想竟然有门儿,真尼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胡惟庸也满脸震惊的仰头看着皇帝。他服侍皇帝这么多年,对朱老板的脾气十分了解。那绝对是嫉恶如仇、王法无情的典范。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的本家胡大海。那位当初与徐达并列的统帅,为朱元璋镇守浙东,身系半壁江山。不夸张的说,当年胡大海一旦造反,朱老板的政权很可能会垮台。 但就这样要害的人物,其长子胡三舍在婺州违背禁令酿酒,论罪当死。很多人都劝告朱元璋不要杀他,以避免胡大海兵变。 朱老板却说:‘宁可让胡大海造反,也不能让我的军令无法推行。’最后,亲手处死了胡三舍…… 打那之后,他就从没奢望过,朱老板能法外开恩。 所以胡天赐事发后,胡惟庸压根就没想过,向皇上求情这一招…… 可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就松口了。 胡惟庸脑瓜子嗡嗡的,不知道到底是自己面子大,还是虎老了不咬人?亦或只在试探自己? 但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有满腔的悔恨与悲痛。 百感千愁化作四个字——玩我是吧?! ‘我已经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这恩典哪里还是恩典?最残酷的惩罚还差不多!’胡惟庸愤懑的胸口都快炸来了,悔恨万分之下,他终于忍不住问朱老板道: ‘皇上,恁要是有心开恩,为啥不早说?!’ 朱老板微微一笑很倾城道:“你也没求过咱呀……” “这……那是因为,没奢望过啊……”胡惟庸心塞的不要不要,这他么是什么剧情啊?关汉卿看了都得点赞,窦娥见了都要说妾身还不算倒霉! “现在说,也不晚啊!”“快谢恩吧,胡相。”众官员还在一个劲儿的催促胡惟庸,不赶紧磕头谢恩,生生世世愿为牛马,还在这儿纠缠皇上开恩早晚干啥? ‘晚了,太晚了……’胡惟庸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的日老天爷的大爷。 “怎么,胡相不愿意开这个口?”朱元璋可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脸色便不好看了。“还得咱求你不成?” 第419节 “胡相,胡相……”百官着急的小声催促。 “皇上隆恩微臣心领了,”却听胡惟庸顿了好一下,方哽咽道:“身为儿子的父亲,臣自然千肯万肯,求之不得能让他活。” 说着他却话锋一转道:“然则臣身为一国宰相,百官之师,却深知千里之堤毁于一穴的道理。任你国法无情、官法如炉,此例一开,都会导致法度松弛的。从此人人心怀侥幸,求情托请之风渐起,皇上十年来的严刑峻法,才建立起的纲纪法度,必将毁于一旦啊。” 说着他深吸口气,拱手沉声道:“臣胡惟庸,请皇上斩子天赐,以正国法、肃纲纪、儆效尤!如果能让一二权贵知道王法难犯、犯之必死,也算孽子死的有点价值了……” 奉天门广场上一片死寂,大臣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胡相,心说这是吃错什么药了?这时候玩什么大义灭亲?再说胡相也不像这样的人啊…… 是中风后遗症么? “听听,都好好听听。这就是为啥,胡相儿子犯了死罪,咱还用他当宰相的原因!”朱元璋却龙颜大悦道: “因为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总是禁得起考验!” 第七零一章 再生一个吧,胡相! 奉天门广场上。 “臣万分惭愧,臣教子无方,已经让皇上和朝廷很丢脸了,臣怎能让皇上和朝廷继续丢脸呢?”面对皇帝的夸奖,胡惟庸叹息道。 “是,你之前确实给咱丢脸了,咱也恨不得撤了你的宰相!”朱元璋高兴的起身道: “但今天,你洗刷了自己的耻辱,给咱大大长了脸。古来贤相也没几个能做到大义灭亲的。 “这样吧,你去监斩吧。送你儿子最后一程。”朱元璋又体贴的对胡惟庸道: “得让天下人知道知道,胡相的大公无私、高风亮节啊!” “……”胡惟庸瞳孔一缩,点头应下道:“遵旨。” 朱老板走下金台帷幄,又亲切的拍着胡惟庸的肩膀,安慰道: “去了告诉那小子,做错了事不要紧,拿命抵上就是了。他害死人家四口,自己只出一条狗命,其实还是赚到了。” “……”胡惟庸心说,皇上真是计算大师啊,没想到账还可以这么算。 好在他人都麻了,听了也没啥感觉。只木然点头道:“皇上说的是。” “对吧。”见他也赞同,朱元璋愈发来劲道: “告诉他,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没什么大不了,下辈子好好做人吧……要是还能做人的话。” “……”胡惟庸嘴角抽动一下,他现在想啐朱老板一脸。尼玛这是人话么?我儿子这辈子被他爹杀了还不够,下辈子还要当畜生么? 当然,打死他也不敢…… 朱老板最后叹了口气,用老朋友的口吻安慰他道: “惟庸啊,你要想开些。不是说胡天赐死了,你就会无后的。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多干苦干实干,儿子总会有的。你跟咱同岁,比咱还小俩月呢,咱马上又要当爹了。你虽然能力肯定比不了咱,但只是生个儿子而已,挤一挤总会有的。回去抓紧再生一个吧……” “臣,遵旨……”胡惟庸愣是被朱老板的地狱笑话,暂时缓解了他因为杀子导致的精神内耗。 不过今天这种内耗,没有后悔药是治不好的…… …… 奉天门广场上,秋风肃杀。 皇帝与宰相联袂上演的这出活剧,把满朝的文武都看傻了。 朱老板太阳打西边出来,决定赦胡丞相儿子一次。 胡丞相居然十动然拒。 皇上一高兴,居然把父亲给儿子监斩,当成奖赏给到胡相。 胡相还答应了…… 然后皇上又劝胡相再生一个。 胡相又答应了…… 难道这就是新时代的君臣关系么?别的不论,先突出一个抽象?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一个赛一个的抽象? 群臣直到散朝,脑瓜子还嗡嗡的,且得回去捋一阵子才能搞明白了…… 其实还有个简单的办法,就是问一问他们身前的胡相。 然而此时的胡惟庸,全身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气息,没人敢凑过去跟他套近乎。 胡惟庸便拄着杖,受伤独狼般默不作声走出午门。 “叔父。”胡德赶紧迎上来扶住他的手,只觉像握住了一块冰,冻得他不由自主想撒手。“这是咋了?” 胡惟庸冷冷瞥他一眼,那种彻骨的寒意,差点把他冻僵了。 胡德刚想问怎么了,却啪的一声,面门吃了胡惟庸重重一杖。 疼得他眼冒金星,整个人都懵逑了。 “孽畜,为什么不拦着老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胡惟庸低吼一声,也不上他的驴车了,就这么拄着杖往前走。 胡德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叔父说的啥意思,不禁委屈巴巴道: “我,我敢拦着么?” 好吧,其实他也不想拦…… 此时,一位穿着海蓝色衮龙袍,笑容可掬的庞大青年正好经过,看到他脸上那道斜斜的红印子,不由吹了个流里流气的唿哨道: “呦,禁止车辆长时间停放……” “看大门的也欺负……”胡德听不懂这个梗,以为是官差要撵自己走。依然被气得满脸通红,都红得显不出那道印了。 可看清来人之后,他赶紧硬生生止住骂,讪讪一笑,捂着脸赶着车,闪人了。 惹不起,惹不起。这个看大门的惹不起…… …… 按说在京的亲王,都要上早朝,学习朝仪朝政的。 但惹不起的朱老六,没有上早朝的习惯。他么时间太早了,根本起不来好么? 再说就算起得来,去奉天门广场前一杵半天,夏天晒死,冬天冻死,他能吃得了那苦吗? 所以老六以国子学有早课为由,从来不上早朝的。幸好当初宋讷也获准不用上早朝,老六因循一下,也无伤大雅。 只是人家宋讷是真有早课,他最多就晨练一下,还是举丫头片子那种。 老六今天闰年不闰月的上了回朝,就是为了近距离现场欣赏胡相的反应。 不过他也没想到,这出戏居然会这么精彩…… 父皇今日的表现,如此出人意表。让他不得不猜测,老贼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因为他至今尚未知道,乾清宫东墙下,那另外两口大铁柜子里,到底锁着哪些人的监视记录。 看着胡德落荒而去的背影,老六不由哈哈大笑。 曹国公走过来,凑趣笑道:“殿下何故发笑?” “我笑那诸葛无谋,周瑜少智……”老六见是正牌大表哥,嘿嘿一笑道:“表哥,我笑那人,好笑一条狗。” “胡德么?”李文忠双手揣在大袖中,用跟步伐相仿的语速,慢条斯理道:“他是胡惟庸的侄子,胡相当年子嗣艰难,就过继了他大哥的儿子。” 顿一下,曹国公八卦道:“后来,胡相终究还是捣鼓出了个亲的来,胡德就又从养子变回了侄子。” “其实胡德各方面都比胡天赐强多了,这些年着实为胡相鞍前马后立了不少功劳。说他像条狗也没毛病。”然后李文忠轻笑一声道: “现在胡天赐要被砍头了,胡德说不定又有给胡相当儿子的机会呢。” “给胡惟庸当儿子有什么好的?”老六淡淡道:“好比至正二十七年加入元军一样。” “哦……”李文忠愣一下才听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由哈哈大笑道:“说的没错……可人这一生啊,不就是一直在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么?” 第七零二章 上法场 “是啊,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老六笑着点点头道:“拥有的越多的人,就越容易钻这个牛角尖。说白了——就是惯的。给这种人治病很简单,就是把他习以为常的那些夺走,他就知道,自己原本拥有的,其实可能更珍贵。” “殿下说的好有道理。”李文忠闻言神情一动,抱拳道:“真是醍醐灌顶啊。” “表哥还挺有诗人气质么。”老六笑眯眯的看一眼李文忠,心说表哥居然跟胡德有共鸣。估计当年老贼也是这样对他这班义子的…… 再想想那位素未谋面的堂兄朱文正,绝对错不了。 “就我个老粗丘八,还诗人气质?”李文忠哈哈大笑道:“杀人气质还差不多。走,我们看杀头去。” “对对,还是杀头更有意思。”老六深以为然道:“尤其是老子杀儿子,等闲可是看不到的。” “同去同去。”曹国公说着,压低声音好奇问道:“殿下,恁说胡惟庸为啥不要恁父皇开恩呐?他可不是个要脸的主……” “我天天在山里,我哪知道?”朱桢淡淡道,想从自己这里打探风声的太多了,就是亲表哥,他也不敢乱讲的。 …… 那厢间,刑部大牢。 胡公子已经被差役们洗刷捆扎起,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按着脑袋磕了头。 主事又上了香,然后给胡公子端了碗永别酒。 “你不许再胡说八道。”主事看着他道。 “……”胡公子忙使劲点头。 主事也点点头,手下人这才给胡公子把嘴里的稻草拔了,将酒碗怼到他嘴边。 胡公子被捅了半天喉咙,嗓子早就冒烟了,迫不及待贴上嘴,咕嘟嘟喝完一碗。这才长出口气道:“还有断头饭来一份……” “吓,你这杀材,昨晚不是吃过长休饭了吗?”一个老差役骂道:“死性,临上路还想再骗一顿?!” “昨晚那真不是我,我真没吃……”胡公子已经没了火气,委屈巴巴道。 “又放屁,把他嘴堵上!”那主事大怒,老差役忙抄起供桌上的脏抹布,就给胡公子又堵上了。 第420节 然后将他掉转身来戴上枷,上了脚镣,啪啪贴上两道刑部封条。 “好了,上路吧。”老差役高唱一声:“莫回头,今生罪孽今生了,来生定能活到老……” 狱卒们便将胡公子推搡出牢门,送上囚车。 囚车旁,居然候着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官兵。押着囚车,浩浩荡荡出了刑部大牢,又出了贯城。 一出贯城,刑部的差役便打起了旗号敲起了锣,开道是一方面,还能吸引市民前来围观。 其实今天根本不用招呼,京城百姓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都知道今天是胡公子上路的好日子。 谁不想亲眼看看横行南京的胡公子押赴刑场? 为了能凑这个热闹,南京市民起的比上朝官还早,拿着早饭,扶老携幼到去刑场的必经之路上候着。 从贯门到太平门,从太平门到三山街,九里的长街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少说十万八万…… 八百官兵如临大敌,都被老百姓的热情吓到了。 胡公子这才知道,干嘛要用这么多兵护送自己。心中不禁有些得意,看来本公子名声还是响亮的。 看着老百姓都挎篮提筐的,他不禁暗道,莫不是给本公子送行的酒食? 这念头还没闪过,他就被飞来的狗屎橛子击中了脑门。 紧接着,更多的狗屎、人便、羊屎蛋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冰雹般砸向囚车。 几乎是瞬间,就把刚洗刷干净的胡公子,又涂了个满脸满身。 这帮刁民篮子筐子里装得居然是各种便便…… 最过分的是,还有用猪尿泡装的稀粑粑……为了能表达一下对胡公子的真情实感,老百姓也真是拼了。 押送的官兵和官差们也被殃及池鱼,前者还好些,可以举起盾牌挡一挡‘枪林弹雨’,后者就只能抱头硬捱着了。 一开始有人还想吆喝百姓,可一张嘴,吃了个冬枣大小的粑粑……于是全都老实了,尽量躲远一点,抱着头,这会儿也只能顾头不顾腚了。 这还是负责的开侍郎经验丰富,让跟其他犯人错开,单独出发。不然非彻底乱套不可。 最遭罪的是,刑部大牢在南京城北门外,而杀人的三山街在城南夫子庙一带,队伍要穿过整个京城,要不怎么叫游街示众呢。 等队伍终于到了街口时,囚车少说重了三五百斤,拉车的驽马都打着响鼻直骂娘…… …… 与三山街仅一街之隔,便是原来的燕王府。 虽然现在燕王府的牌匾摘了,但还没人敢把他们一家撵出去。 老六跟老四搭个梯子爬到银安殿顶上,不用望远镜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其实老六本打算去看现场的,但想到四哥还搁家里不能出门了。便按捺不住舔狗之魂……哦不,兄弟之情,丢下大表哥,跑来找四哥。 哥俩便靠在殿脊上,一边喝酒,一边啧啧有声的说着风凉话。 “呵,这囚车,简直是祖传的代码——屎山啊。”老六笑道。 “哈哈哈。”老四已经习惯了听不懂他的俏皮话,却不影响心情舒畅道:“还是你有先见之明,要是跟大表哥去现场,还不得让内味儿熏死?” “我当然有先见之明了,胡公子今天上路的消息,还是我让人帮着散布出去的。”老六笑道:“给四哥出口恶气。” “哈哈哈,好兄弟。”朱棣跟他一碰杯,重重点头道:“痛快,痛快!” “要是能把胡惟庸一起押送法场,就更好了!”干杯之后,他一抹嘴,不无遗憾的唏嘘道。 这几个月他被胡惟庸害得足不出户,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恨不能把那老东西生吞活剥了!” “唉,四哥,咱们是体面人,要细嚼慢咽。”老六却笑眯眯道:“不比生吞活剥有意思?” “倒也是。”老四看一眼老六,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不复多言。 第七零三章 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 南唐和南宋时期,三山街是御街通道。其东北角的承恩寺周围,百货杂陈,且有游艺杂耍,甚为热闹。到了国朝,朱老板在城内设立大小市多处,三山街市居首位。 把法场设在这种最繁华的闹市口,却也不是朱老板首创,而是历代皇帝共同的选择,因为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上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但其实,对娱乐匮乏的老百姓来说,主要还是可以来点刺激的瞧瞧。 这会儿午时已过,万里无云,大太阳高悬在头顶,三山街口乌压压全是人,兴致勃勃看着扎起的行刑台上,并列跪了一排的待决死囚。 “哪个是胡公子?” “当间那个,没看到他脖子后面亡命牌上,写着‘杀人犯胡天赐’么?” “他不是亲自动手的吧,也叫杀人犯?” “懂什么叫‘诸恶以造意为首’么?那些打手都是他指使的,当然要算在他头上。” “哈哈,这就对了,他那些恶奴干的坏事,可不都得算在他头上!” “真是太好了,不过他爹就没责任吗?” “嘘,小声点儿,胡相就在台上呢……” “吓,他也要砍头?”好多老百姓高兴坏了。 “不是,哪有那好事儿,他在监斩台……” “好家伙,这也够攒劲的。”老百姓听了难免失望,但乐子人们可就兴奋了。 这种父亲下令斩首儿子的戏码,可是一辈子都看不上一回的!这不比看宰相杀头还过瘾? …… 正对着刑台的监斩台上。 胡相幸好听不到老百姓幸灾乐祸的议论声,不然非得再气中风了不可。 虽然胡天赐在对面百步外,拼命的摇头晃脑,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力。 但他微闭双目,看都不看那‘假货’一眼,睹物尚会思人,何况看到一个跟儿子一模一样的人了。 这也是他不肯接受朱老板恩典的原因。 而且这么珍贵的恩典,怎么用在假货上头?他当然要这假货给自己儿子陪葬,顺便在皇帝面前狠狠刷一波好感,把摇摇欲坠的相位稳固住了。 虽然昨天才经历了丧子之痛,但胡相还是冷静的做出了一举三得的最优解。要不是刚死了儿子心情不佳,他高低得给自己点个赞。 他相信,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事,会影响到自己的心境了。 现在他只盼着赶紧完事儿,回家睡觉,别让自己在这里现眼了。 …… 不远处的大殿顶上,老四透过望远镜,看到好像要在正午阳光下睡着的胡丞相。 “奇怪,胡相是不是太淡定了点儿?”他不禁有些失望道:“就跟要杀的不是他儿子似的?” 说着他拧眉猜测道:“不会是宰了白鸭吧?” “怎么可能呢,绝对如假包换的胡天赐!”老六笑道:“四哥要对大明的法司有信心。” “有信心才怪呢……”老四不屑道:“六部就是中书省的六条狗。” “哈哈哈,四哥成见了。”老六笑道:“其实原因很简单,胡公子的嘴被堵着呢。没听过那句话么……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 “我还真没听过。”老四道。 “那我就让你听听。”老六便朝下头喊了一声:“给胡公子把嘴里的东西拔了。” 下面的邓铎便飞奔出去。 …… 午时二刻,行刑台上开始有动静了。 “开始了开始!”等的不耐烦的市民们,兴奋的睁大了眼睛。 便见一个红衣红帽、坦胸露乳刽子手,举起鬼头刀,一刀斩下了……一只大公鸡的头。 然后所有主刀的刽子手,都把脸涂满鸡血。这叫在开斩前破煞,目的是镇住可能的冤魂。 另一边,监刑官吏也最后一次核实死囚的身份,待确认无误后,今日的监刑官,当朝丞相胡惟庸,便毫不犹豫从签筒中抽出火签,丢到地上。 这代表所有程序全部走完,可以正式开刀问斩了。 当然,还要等日晷上的晷针投影,与标着午时三刻的那道红杠杠重合。 午时三刻一到,除非皇帝喊停,否则任何人都不能阻止行刑了…… 担任临刑官的开侍郎接过签子,转身高声道:“准备行刑!” 同样红衣红裤红帽子的刽子手徒弟们,便将插在犯人脖子后头的亡命牌拔下,扔到他们面前。而且要让那大大‘斩’字朝上,绝对不能扔反了。 就这一手,徒弟就得练一年。 然后徒弟们抓住犯人的头发,便往砧台上按,露出死囚的脖颈,等待师父那一刀。 谁知在这过程中,出了点小意外。可能是按胡公子的那徒弟下手有点重,把胡天赐的脸整个拍在了砧台上。 结果把他嘴里的抹布给震了下来。这下乐子可大了…… 胡公子刚才一见到他爹,整个人都癫儿了。但苦于嘴巴被塞住了,只能疯狂的摇头摆尾,指望救命稻草能发现,自己是真的胡天赐。 可胡惟庸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再折腾都是徒劳的。 这下终于解除了封印,他第一时间便撕心裂肺的喊道: “爹啊,我是天赐啊!救命啊,爹!” 台下百姓闻言大喜,对么,这才是该有的戏码!哭,使劲哭,哭着喊着叫爸爸吧! 监刑台上的胡丞相却如遭雷击,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早已牢牢印在了他灵魂深处。 他不由自主一下站起来,死死盯着那‘西贝货’,瞬间脸色数变。 旁边陪坐的刑部尚书赵翥,侍郎开济等人,赶忙跟着站起来,大气不敢喘。 “爹,我真的是天赐啊,我没被换出去……”见胡惟庸终于有了反应,胡天赐愈发激动的大叫起来: “不,我是被换出去了,可又不知咋回事儿,我又被换回来了!” 那边胡惟庸还没说话,赵部堂先被吓尿了,这尼玛是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么?! 第421节 也顾不上胡惟庸怎么想了,他赶紧急声大喝道:“快,把他嘴堵上!” “爹,我艹……”胡天赐话还没说完,嘴巴就又被塞住了。 台下却已经哄的一声炸开了锅,市民们互相问道:“听到胡公子说什么了吗?” “我没听错吧,好像说什么被换出去,又被换回来了……” “就是这么说的。” 市民们激动的议论纷纷,乐子人们这下彻底赢麻了。 第七零四章 永别了,胡公子 监斩台上下,所有人都望向胡惟庸,想听听他怎么说。 “胡相……”赵翥用乞求的眼神看着胡惟庸,求他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都这时候了,再节外生枝,非但救不了胡天赐,反而会把所有人,还有所有人的全家都搭进去。真会血流成河的…… 胡惟庸手扶着桌子,嘴唇翕动着,脸色先是煞白煞白,接着变得蜡黄蜡黄,最后变成诡异的紫色。 他的眼神也同样急剧的变化着,从震惊,到难以置信,继而有些明悟,最后变成了彻骨的悲痛…… 就在这时,日晷的晷针投影,完全与晷盘上那道红杠杠重合了。 “午时三刻已到!”负责报时的官员拖着唱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刽子手们高高举起了鬼头刀,等候临刑官的最后命令。 开济却看向胡惟庸。 胡天赐拼命抻着脖子,也满眼乞求的望着胡惟庸。 胡惟庸却没有说话,只是别过头去,摆了摆手。 “行刑!”开济便不再犹豫,高声下令。 刽子手们猛地一刀砍下,一道道鲜血喷涌而出,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 其中就有胡天赐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刽子手徒弟赶紧捡起人头,装进木匣中,用黑绸包了,捧着跑到监斩台上,交给胡惟庸。 这是宰相公子才有的待遇。别的死囚也会被刽子手收起脑袋,但家人想要回去,非得孝敬一笔不菲的人事,才能收到全尸的。 手攥着开济交还的火签,胡惟庸始终不敢看那人头一眼。 此刻他心如刀割,老泪纵横,比早朝时还要强烈十倍的悔恨、愧疚与痛苦,疯狂啃噬着他的心…… 他本以为,经历过昨日的杀子之痛,这世上不会有再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感到悲痛了。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原来比杀子之痛更痛苦的,是杀两遍子…… 苍天啊,你玩儿死老夫得了。 他身体一摇晃,终于一口老血喷出…… “胡相。”赵翥赶紧扶着他。 胡惟庸摆摆手,含糊的说了句什么‘你干的好事’之类…… 赵翥没听清,或者装着没听清。 “别碰我……”胡惟庸用冰冷的目光,瞥一眼赵翥。 赵翥像被蝎子蛰了一下,赶紧松开手。 胡惟庸失去助力,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胡相……”赵翥想扶又不敢扶。 谁知胡惟庸竟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强大的邪火,支撑着他扶住桌子,虽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 少顷,胡惟庸稳定住身形,拄着拐杖,提着儿子的人头,一步步走下台去。 台下,脸上一道斜杠的胡德赶紧迎上来,想要把胡惟庸手里的匣子接过来。 却被胡惟庸重重一杖,又给他来了道反斜杠,凑成了个大叉号。 胡德这次被打的鼻血长流,捂着鼻子茫然无措的看着他。 “不要让老夫再见到你。”胡惟庸冷冷丢下一句,径直上车去了。 丞相都是有护卫的,倒不用担心没人给他驾车。 老百姓也看完热闹,心满意足的朝四面八方散去,好多人还在意犹未尽的讨论着胡公子最后的那句遗言——‘爹,我艹……’。 不是,是前头那句‘我是被换出去了,可又不知咋回事儿,我又被换回来了!’ 热衷八卦的南京市民们,兴致勃勃就此展开了讨论。 有人说,这是胡公子被杀头前吓破胆,出癔症了。 但这种大事化小的说法,显然没有市场。大众还是更津津乐道另一种说法——肯定是胡相想宰个白鸭,给他儿子当替死鬼,结果不知怎么阴差阳错,被人给换回来了。 结果还是杀了自己的儿子…… 这样喜剧效果才能拉满嘛,才符合普罗大众对‘坏人机关算尽,却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期待么。 要不是胡惟庸权势滔天,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以此为原型的杂剧上演了。 此时老百姓还不知道,之前在早朝时,胡相对赦免儿子的皇恩,十动然拒那一段呢……不然高低晚上得打壶酒,加个菜,以此为题聊个通宵。 可身为当事人的刑部上下就‘猢狲吃花椒——麻爪了’。 赵翥和开济两位长官面面相觑,后者啥都没参与,尚且‘躺在席子上吹死猪——长吁短叹’,前者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塞嘴的布为什么掉了?怎么会掉呢?”赵部堂喃喃道:“莫非天要亡我?” “部堂先别慌,犯人临刑前,说什么的都有。也许他只是想报复我们刑部,把我们拉下水。”开济猜测道。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赵翥眼前一亮,马上道:“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秉公执法,一视同仁,没有给那胡公子开任何后门。他在牢里着实遭了罪……宰相公子嘛,肯定受不了的。” “就他身上内味儿,农民的儿子也受不了。”开部堂点头道:“跟掉进大粪池子似的。” “可不是么,所以他怀恨在心,临死时想要坑我们一把!”赵翥愤然道:“什么叫被换出去,又被换回来?当刑部大牢是公共茅房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跳粪坑就跳粪坑?” “是这么回事。”开济道:“他的说法太荒唐了。就算好容易被换出去,干嘛还要再换回来,逗他玩么?” “嗯,纯扯淡,没人会当真的。”赵部堂点头道:“理都不要理他,不然越描越黑。” 于是便决定,全当无事发生,收摊回家…… …… 那厢间,胡德带着脸上交叉的两道杠,失魂落魄走在大街上。 好巧不巧,正碰见老六跟徐妙清拉着手,从大功坊出来。 一看到他脸上又多了道红杠,老六忍不住又吹了个口哨。 “呦,改全天禁停了。” 胡德人都麻了,理都不理继续往前走。 徐妙清悄悄捏了捏老六的手,小声道:“小流氓。” “这就流氓了?回头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流氓。”老六虚声恫喝道。 他也只能吓唬吓唬徐妙清了,因为吴公公还在边上等着他呢。 朱老板让他赶紧去见驾。 事情到了这一步,傻子也能看出,是有人故意在整胡惟庸了。 那么身为最大嫌疑人的老六,自然得给父皇一个解释了…… “去了好好说话,别抬杠,挨揍就不值了。”徐妙清不禁担心道。 “放心,我有功无过,父皇说不定还会赏我呢。”老六呲牙一笑,其实心里也没底。 此刻,他只想问候那个已经回去诚意伯府的死老头…… 第七零五章 坦白 武英殿。 “父皇,恁叫我?”老六嬉皮笑脸进来,想要萌混过关。无奈年龄不允许了,再出这个样儿看上去很欠揍。 朱老板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老六,刚要开口。 “是我。”老六抢先道。 “……”朱元璋差点没噎着,翻白眼道:“你知道咱要问你啥?” “儿臣不知道。但父皇明见万里、明察秋毫、什么都明明白白。既然父皇觉得是儿臣干的,那就一定是儿臣。” “你小子,怎么也会拍马屁了?”朱老板虽然知道他言不由衷,但这拧小子嘴里说出这种话来,他还是十分舒坦。 “儿臣长大了。”朱桢愈发谄媚笑道:“知道父皇不易了。” “哈哈哈,咱怎么这么不信呢?”朱老板放声大笑,搁下手里的奏章道:“你是怕挨揍吧,这是谁教你的乖啊?徐达女儿还是刘伯温孙女?” “嘿嘿,父皇看破不说破。”老六腆着脸笑道。 “行吧,既然你这么老实,那咱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朱元璋摘下花镜,揉了揉鼻梁问道: “胡天赐到底怎么回事?” “就父皇了解的那样。”老六便讪讪道:“儿臣看他们胆大包天,居然敢把他从死牢里换出去。我怕闹出丑闻来,再说也不能让朝廷枉杀无辜。就又帮着给换回去了……” “你人还挺好咧。”朱老板没好气道:“没想到还真是你干的,要把胡相给逼疯了……你小子挺熊啊,能把胡惟庸耍得团团乱转。” “父皇,儿臣是攻其必救,有心算无心,要是还搞不定,就太给师父和父皇丢脸了。”老六忙谦虚道。 “胡惟庸的权谋可不差,能把他耍成这样,是你的本事。”花花轿子众人抬。朱元璋也罕见的夸了他一句。 “都是父皇教导的好。”老六恬着脸道:“儿臣好歹也是锦衣卫的联合创始人,要是这点事都办不到,不给父皇丢人么?” 第422节 “咱可没教你目无王法的乱来!”朱元璋却不买账,一下提高声调。 “可儿臣也没乱来,我这不一直在顾全大局么。乱来的是胡惟庸他们。”老六叫起撞天屈:“从一开始他们就打算耍心眼,宰白鸭,蒙混过关……” “你还没乱来?”朱元璋哼一声道:“你小子就没想过,其实把人悄悄送回牢里,跟偷偷捞出去,性质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老六瞪大溜圆的双眼道:“他们是在犯罪,儿臣是在制止犯罪。” “你抓住胡天赐,应该直接给咱送来,而不是又给送回牢里去!”朱老板吹胡子瞪眼道。 “儿臣起先是想给父皇送来的,但转念一想,那样一来,当朝宰相宰白鸭的丑闻就曝光了。不光胡惟庸,还有刑部上下,乃至倒夜香的老徐都得死翘翘……” 朱元璋虽然不知道,老六为何对倒夜香的老徐,但对他的说法还是认可道: “话是没错,那样就太丑了,而且咱暂时还不想动胡惟庸。” 说着皇帝话锋一转道:“你可以偷偷的告诉咱,然后咱装作不知道的不就行了?” “还可以这样吗?”老六一脸震惊道:“儿臣一直以为父皇眼里揉不得沙子呢。” “你还是年轻了点儿,体会不到不聋不痴不做家翁的道理。”朱元璋说着,面上怒气隐现道: “你是不知道,满朝文武就没几个不干坏事儿的。一个个穿着衣裳跟个人似的,脱下裤子来,各个一腚的屎!真依着咱,咱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 “这么夸张的么?”老六一脸的震惊。 “你以为呢。”朱元璋瞥一眼那几口大铁柜子。 顺着他的目光,老六发现,这才几天没来,三口大铁柜子,已经变成了四口。可见父皇监听百官的任务,并未因四哥暂时下课而暂停。 “不过是因为暂时无可替代,咱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他们。所以你国子学那边要加快动作,这都半年了,咋啥你也没干?” “哪有半年,才四个月……”老六小声嘟囔一句,赶紧赔笑道:“儿臣可一天没闲着。建新校舍,编新教材,请新老师,招新学生,定新校规……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呢。” “哼,这还差不多。”朱元璋神色稍霁,沉声道:“年前能不能开学?” “年底开学不吉利,还是过了年,二月二吧。”老六是能多争取几天算几天。 “行吧……”朱元璋这才勉强答应道:“不能再拖了,不然黄花菜都凉了。” “是,儿臣保证如期开学。”老六这才成竹在胸道。 “对了,胡惟庸没宰掉的那只白鸭呢?”朱老板又问道。 “那孩子也是可怜,就因为跟胡公子长得像,就被他们抓来,用药弄傻了。”朱桢叹气道:“人现在应天府收监,父皇要是不忍心,就开恩赦免他,把他送养济院吧。” “可以。”朱老板点点头道:“记住,不能因为是达官贵人,就觉得他的命贵。老百姓是草头小民,命就贱。” “就像老子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朱老板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像教导老大一样,谆谆教导起老六来了。 “起先咱还觉得,这不是给贼老天开脱吗?但等咱当了皇帝才明白,真正的道义乃是大公,而大公无亲疏贵贱之别。如有所亲、必有所疏;如有所利,必有所害;如有所贵,必有所贱,所以大公者不为。” “打工?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老六小声嘟囔一句,谁也不可能真正的大公。 面上却赶紧道:“父皇教诲,儿臣牢记在心。” “怎么说到这上头来了?”朱元璋这才放过他,说回正题道:“有没有想过,你逼着胡惟庸把儿子杀了两遍,你俩这下结了死仇?” 老六也知道,胡惟庸冷静下来,就一定会猜到自己被人搞了。而放眼整个大明朝,能搞他的人,也就皇帝和几位殿下了。 而为了替师父吸引火力,老六也故意露了些马脚——比如抓胡天赐用的就是他保卫宝船厂的部队。 老贼八成就是从这上头猜到他头上的。 既然老贼能猜到,胡相就没道理猜不到…… “有父皇做后盾,儿臣怕他不成?”老六却表现的十分淡定,粗眉一挑道:“他要斗,我就跟他斗到底。给四哥出气了,还没给大哥出气呢。” 第七零六章 反他娘的 有道是‘年怕中秋月怕半,人怕四九岁怕寒’。 秋决之后,转眼入冬。又一转眼,年关将至。 饱受两次杀子之痛打击的胡惟庸,在家躺了俩月才缓过劲儿来。腊八这天终于开始见客了。 替他张罗接客的,还是胡德。这两个月来,也是胡德在端屎端尿照顾他的。 他府里本就人丁稀少。现在儿子没了,夫人也回了娘家再不回来,就连车夫老黄、门房秦大爷都折了。打归打、骂归骂,只能指望侄子了。 今天来他家喝腊八粥的客人有八位,那七只猴儿一个不少,还有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李存义的儿子李祐,前些年也被朱家父子弄死了,所以跟胡惟庸大有同仇敌忾之感。 而七只猴跟四皇子的案子,一直拖到现在还没结案。所以他们现在是猴儿非侯…… 其实案子本来都要结案了,刑部赵部堂已经给两边都轻拿轻放了。 老四那边,最主要的麻烦是那一炮。赵翥跟刑部刀笔吏们合计后,给定性为开的是‘砲’,而非‘炮’。 因为石字边的砲,是抛石机。老四用这种砲,目的是抛石破门,相当于破门槌之类的开门工具。 恶劣程度当然要比在京城用火炮大大降低了。 至于七只猴这边就更简单了,定成什么‘失手打死,恶奴担责,罚俸罚金,赔偿死者’就结了,完全没什么技术含量。 谁知就在结案前,一心想要与人消灾的赵部堂,居然自己先被宰了。 上个月,他因为被告发收受贿赂,替人减刑,惹得朱老板大发雷霆,当朝把他推出去活活杖死了。 余怒未消的朱老板,又下令将赵翥全家满门抄斩,连祖坟都给他刨了…… 知道内情的都心知肚明,皇上根本就是在借题发挥。赵翥其实是死在替胡惟庸宰白鸭上。 堂堂刑部尚书,皇帝的司法大臣,居然不为皇上严格执法,反而替丞相徇私舞弊。这种行径换了哪个皇帝也不能留他的。 前任部堂出了这种事,接任尚书的开济自然小心翼翼,捧着卵子过河还来不及,更别说趟这浑水了。 于是案子又被无限期搁置下来。皇帝那边也不催促,只是临近年关时,解除了四皇子和七只猴的禁足令,放他们出来溜达。 但爵位、职务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至于兵权就更别想了…… 可想而知七只猴满腹的牢骚和怨恨,都快要把秦淮河给填满了。 所以今天这场腊八宴,可以说是失意者联盟大会了…… …… 香喷喷的腊八粥端上来,胡惟庸没喝两口,就开始吧嗒吧嗒掉泪。 大伙儿都知道,胡相又想儿子了。 李存义也陪着掉泪,触景生情,他也想到自己那被胡老板做了烧烤的儿子了。 七位侯爷虽然掉不下泪来,却也长吁短叹,忍不住满嘴牢骚,怨皇上凉薄无情。 “老夫,准备造反了。”这时,胡惟庸忽然幽幽说了一句。 哭哭啼啼、哀哀怨怨的气氛登时戛然而止,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直被诟病胆小的胡惟庸。 “哈哈,胡相,我耳朵背,没听清。”陆仲亨打哈哈道:“恁是说还给我们准备早饭了?” “不用麻烦,我们不住下,喝到多晚都家去。”李存义等人也赶紧打岔笑道: “来来,喝酒,喝酒。” 胡惟庸目光清冷的扫过众人,提高声调道: “老夫说的是,我准备谋反了,听懂了吗?!” “……”这下众人没法打岔了,也没人敢接茬,厅中一片死寂。 “怎么,都怕了?”胡惟庸轻蔑的目光扫过众人,揶揄道:“一个个不是挺雄的吗?整天把‘惹火了老子,就反他娘的’,挂在嘴边么? “不是整天嫌老夫怂么?现在老夫雄了,你们怎么怂了?”胡惟庸拄着拐杖起身,用杖头一一点过几只猴儿的肩膀。 几只猴儿一点脾气都没有,陆仲亨满脸局促的小声道:“恁不是也说过么,当心隔墙有耳。” “放心,我府上现在一个外人都没有,连这顿饭都是让杏花楼送的。”胡惟庸淡淡道:“看你们吓得这怂样。” 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胡相怎么忽然蹦出这么个念头?”费聚讪讪问道,众人也都看着老胡,不知他是病没好,还是吃错药了。 “怎么,我唯一的儿子,被他们父子害死了,而且是害死了两次——难道这个造反的理由还不充分么?!”胡惟庸老脸涨的通红,哪怕已经过去两个月,一想起来自己被耍的那么惨,他还是意难平。 “啊,那事儿不是老六干的么,难道皇上也参与了?”众人闻言震惊道。 “没有皇上的默许,他敢那么肆无忌惮的玩弄老夫?”胡惟庸冷冷道。 其实那件事朱老板完全没参与的。但人么,失败后总是倾向于把对手往强大里想。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失败,显得没那么丢人一般。 “可上位明明一直很偏爱胡相啊。”众人不解道。 “偏爱?”胡惟庸气得嘴都歪了,哆嗦着手,满腔怨毒道:“真偏爱的话,就不会明知道老夫被蒙在鼓里,却假惺惺的赦免我儿。等老夫拒绝后还让我去监斩。然后故意让老夫发现,我儿又被换回来了?自古以来,也少见这样玩弄宰相的皇帝!” “确实太变态了。”众人叹气道:“光想想都替胡相难受的不要不要。可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对胡相?” “还不是因为你们?”胡惟庸便冷冷道。 “啊,我们?”七只猴指着自己。 “你们当初为啥就把老夫的话当耳旁风?”胡惟庸彻底不跟他们的客气了,劈头脸训斥道: “老夫是不是叮嘱你们,只要问出口供,把那些奸细撵出家门就好。你们倒好,一个个胆大包天,把他们活活打死,还送去老四家门口示威! “你们以为皇上不知道,这是冲着他去么?这下可好,本来占足了理儿的事情,变成逼宫了!要不是碍着那块铁牌牌,皇上早就把你们七个扒了皮,挂在午门上示众了!” 第七零七章 政变 胡府花厅中。 “是,我们太膨胀了……”七只猴这时候也不再打肿脸充胖子了,垂头丧气道:“以为有免死铁券护身,打死个奸细算得了什么?没想到皇上有的是法子收拾咱们。” “你们这些蠢材,那铁牌牌也许到等你们子孙还有点用,如果你们子孙还能活到将来的话!”胡惟庸冷声道: “但现在有什么用?那还不是皇上发给你们的,他说有用就有用,说没用就没用。甚至不用说什么,把你们像廖永忠那样折磨到还剩一口气送回家。就是当晚死了,也不算出尔反尔!” “唉……”七位侯爷闻言颓然点头,放以前他们会觉得胡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但这几个月下来,他们已经亲身体会到,皇上有的是办法绕开铁券收拾自己了。 “上位原先都是言出必践的,谁能想到当了皇上,反而说了不算了。”唐胜宗闷声道。 第423节 “你们呀,还是读书少了。”胡惟庸叹口气道:“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哪有不收兵权的?你们七个手里头,原本握着全国超过三成的兵力。一个个还不知收敛,皇上能不收拾你们么?” “是,早晚的事儿……”吴良这时候也缓过劲儿来,跟胡惟庸打起了配合。 “原本,你们乖乖交出兵权、铁券,尚且或能做个富家翁。”胡惟庸接着恫吓道: “可现在,你们狠狠打了皇上的脸,又跟老四结了死仇,要是彻底无权无势,还想有个善终么?” “不能够。”陆仲亨的恐惧最盛,声量自然也最大。“还没看出来吗,皇上一家各个睚眦必报,除了太子爷之外,没一个能容人的。到时候肯定被玩的生不如死。” “是啊,胡相就是个例子。”唐胜宗等人深以为然的纷纷点头道:“他还宰相呢,都被搞成这样,换了我们更没有招架之力。” “太子也不是个好鸟,看着跟菩萨似的,其实一肚子的坏水……”胡惟庸心里那个腻味。麻痹,不会举例就不举,没必要硬举瞎举。面上却很赞同道: “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是进也死,退也死。诸君是要求个眼前的苟安,到时候任人宰割,妻女发教坊司接客呢。还是跟老夫搏一把——哪怕是死,也要咬下他们块肉来!” 顿一下,他又歪着嘴,霸气四射道:“何况,我们也未必会输!” “没错,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一直没说话的李存义一拍桌子,吼道:“赢了就是泼天的富贵,再也不用受谁鸟气!” “没毛病!”吴良也大声附和道:“当年我们走投无路,都敢落草造反!既然现在又走投无路,大不了就再来一次!” “怂个屁!”费聚几个也热血上头,纷纷拍桌子吆喝道:“干他娘的!” …… 达成共识之后,接下来就是怎么干了。 造反这种难度极高的事业,可不是靠说大话、吹大牛能办到的。你得有那个实力,懂么? 而且他们都跟着朱老板干过一回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朱跑。至少知道想要造反成功,手里得有军队、需要得到士绅的支持。 当然还得看天数的,上位要不是天命所归,如有神助,也不会轮到他个放牛娃做皇帝。 “这些我们有啥?”八个人都有些懵逼。 “要是之前还好,我们手里都有兵,横下心来干他娘的就是的。”前南雄侯赵庸闷声道:“可现在,兵权都被皇上收走了,就靠咱们那点儿家丁造反啊,连长安门都冲不进去。” “是啊,胡相,恁咋不早说呢。”六安侯王志也嘟囔道。 “我早说你们敢干吗?”胡惟庸心说我要不是被搞成绝户老头儿,打死我也不造反啊。他没好气道:“不是被皇上下了兵权,一个个才知道大难临头,不搏一把不行了么?” “是。”众猴讪讪道,前延安侯唐胜宗问道:“可是胡相,那咱们还有胜算吗?” “起兵造反,是十成十的必败无疑。”胡惟庸淡淡道:“上位可是千古以来第一位,从乞丐到天子的传奇,那是造反的大宗师!别说你们现在了,就是兵权还在手里,对上上位你们能有几成胜算?” “那是微乎其微。”众猴儿泄气道,他们跟着朱老板打了一辈子仗,太知道大明最厉害的军神,不是徐达、也不是常遇春,而是他们的大老板朱元璋了。 虽然鄱阳湖之战后,朱老板便只坐镇后方,不再亲自带兵上阵。但每逢大战之前,他都会亲自主持军事会议,为参战将领分析敌我态势,推演战争进展,并为他们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 而且朱老板跟车神、凯申那样的微操大师不同,那两位是瞎指挥,他却是对战争洞若观火,能做出精准预见的天才军事家。 他能让将士们在战前,就对此战何时该进,何时当退,何时该固守,何时应死战都清清楚楚,打起仗来自然明明白白,齐心合力、配合默契了。 就这么说吧,从开始一直到现在,朱老板的指令就没出过错。哪怕明军唯一一场败绩——岭北之战,也是中路军的将领们被胜利冲昏头脑,没有按照朱老板既定的作战策略行事,孤军深入所致。 这反而更加深了明军官兵对朱老板用兵如神的迷信。 所以哪怕是吹牛,这帮骄兵悍将都没人敢吹自己能打赢朱老板的。 …… “所以说,兵权在不在手,没什么太大区别的。”胡惟庸淡淡说道。 其实区别大了去了,但这时候只能这么说了。不然一个个吓都吓尿了,还造个屁反? “可是手里没兵,造哪门子反?”军头们的认知,就是这么朴素。 “谁说我要起兵造反了?”胡惟庸却幽幽说道:“我说是政变谋反。这在大明朝还没发生过,谁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皇上打仗在行,应付政变他也没经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那么啥叫政变?”陆仲亨忍不住问道,其余一人也一脸茫然的望着胡惟庸。 朱老板不在行不假,可诸猴就更不在行了。 “……”胡惟庸一阵哑口无言,跟这样一群虫豸,真能搞好政变? 第七零八章 姓胡的疯了 胡惟庸只好现场给这帮文盲扫盲,告诉他们政变是指政权上层少数人通过密谋,用逼宫、刺杀或者兵变等局部手段,来实现抢班夺权的行动。 比如唐朝的玄武门之变、唐朝的神龙政变、唐朝的唐隆政变、唐朝的甘露之变…… 八人听完恍然大悟道:“就是想办法弄死皇上呗。” 说完全都沉默了。 尼玛,这也不简单好么…… 不过还是得承认,这确实比起兵造反要简单。差不多是噩梦难度和炼狱难度的区别。 “那具体怎么干呢?”李存义咽口唾沫问道。 “政变讲的是突然性,在对方毫无防备,或者防备出现松懈时忽然一击致命。是以弱胜强,以下克上的不二法门。”胡惟庸这两月在家躺着,光琢磨这事儿了,此时自然胸有成竹道: “所以在政变前,不需要太强的力量,只需要能接触到皇帝,甚至安排一个刺客就解决问题。这个不需要你们操心,老夫自会安排。” “光干掉皇上可不够,还有太子呢。”吴良忧虑道:“甚至还有老四老六。以及在太原的老三,在西安的老二,这些亲王都已经成长起来了,老朱家可不是好对付的。” “太子肯定得一起干掉。”胡惟庸沉声道: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上位是造反的大宗师,但对政变不在行了——在成熟的朝代,太子是储君,应当尽量与皇帝分居两处。这样一边出事,还有另一边可以主持大局。但皇上却走到哪里都带着太子一起,这就给了咱们一锅端的机会。” “嗯。”众人点点头,皇上确实喜欢让太子伴驾,美其名曰‘多历练’。 “至于那些亲王,地位再高也不是君,而是跟咱们一样的臣。政变成功了,老夫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胡惟庸接着道: “这就说到最麻烦的政变后了——政变前可以不看硬实力,出奇制胜、以小博大。但要想保住政变成果,顺利接管政权,还是得看军队、百官是否支持的。” “咋又绕回来了……”诸猴儿听得有些懵圈。 “怎么会是绕回来呢?”胡惟庸无语道: “皇上太子在的时候,军队听谁的还用问么?他两位哪个一声令下,都能让你们的军队瞬间失控。” “是。”诸猴儿也承认这点。 “但这两位一旦不在了,军队听谁的,那就得看个人本事了。难道你们一手带起来的军队,会不听你们的,反而听那些毛都没长齐的亲王的?”胡惟庸反问道。 “那不能够。”诸猴儿大摇其头道:“就算我们不掌虎符了,可军中上上下下,从指挥使到百户,哪个不是我们的干儿亲兵,铁杆手下出身?不是的,他也当不上军官。” “要是没了皇上和太子,甭管军队在谁手里,只要我们一句话,就能给策反过来。”陆仲亨大言不惭道。反正吹牛不用上税。 “对吧。是不是发现只要没了皇上和太子,就像搬掉了头上的大山,一下子轻松多了。”胡惟庸淡淡笑道。 “还真是……”陆仲亨等人不禁讪讪笑道:“皇上给人的压迫感太重了。” “所以你们主要的任务,就是在政变成功后,第一时间控制住自己的军队,然后火速开进京。”胡惟庸沉声道:“有江阴侯在,长江天险拦不住你们的。” “明白。”众人点点头,各自盘算片刻,六安侯王志又担心道: “但我们的军队,大都在外省驻防,最近的也在凤阳。开回京需要时间不说,单说京里的十七卫天子禁军,还有亲军都尉府,加起来二十二卫兵马,要是被哪位王爷控制住了,说不得就是一场恶战,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亲军都尉府没办法,这几年已经被刘英整成铁板一块。好在他是个死脑筋,只知道皇上在时效忠皇上,皇上不在了效忠太子。却不知道要是皇上太子都不在了,又该当如何?到时候咱们也拿个王爷……比如齐王做幌子,保准他不知所措。” “至于十七卫亲军指挥使司,素来由江夏侯统领。”他接着看看李存义道: “江夏侯跟魏国公、信国公一样,都是皇上幼年的玩伴,我们是没可能动摇他的忠诚的。不过他素来对韩国公言听计从,如果届时老恩相帮忙劝一劝,保准能把他拉过来。” “那是。”李存义与有荣焉道:“淮安的老兄弟,都以家兄的马首是瞻。他要他们追狗,他们绝不撵鸡的。” 说着苦笑道:“可是家兄怕是不会蹚这浑水的。” “不行,韩国公必须得参加!”胡惟庸加重语气道:“待到国中无主时,他老人家顺理成章的回京主持大局。到时候天下都在他手中了——甚至连皇帝的废立,都是他说了算了。” 李存义听得心头火了,虽然明知道很难,但还是点头道:“过年我回去透透风,劝劝看。” “好。”胡惟庸正是此意。 众猴儿听说,要请李善长出山,登时也兴奋了。 “好哎,这招妙!老李可是我们淮西的带头大哥,一旦上位不在了,大家都会听他老人家的。” “也只有他能稳住局面,不然光曹国公和宋国公,就能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唐胜宗苦笑道。 “宋国公是我们的人。”胡惟庸淡淡道:“至少他会保持中立,所以不用担心。” 顿一下,他冷冷道:“至于曹国公嘛,届时我会想办法把他调出京城的。比如推荐他到广西,准备收复云南事宜。” “还有魏国公呢……”王志忽然说道。众人登时如冷水浇头,厅中气氛一下就凉了。 魏国公徐达,可是大明第一开国功臣,无论荣誉还是地位,全都已经拉满。跟着他们谋反,就算成功了也达不到如今的地位。这种只赔不赚的买卖谁会干? 他还是皇上的发小,儿女亲家,铁杆兄弟,绝对不会被他们拉过来的。 而且从建国前,徐达就跟李善长分庭抗礼,可不是韩国公能压得住的。 一旦他闻讯回京,局面肯定会失控的。 诸猴儿一片愁云惨淡之际,却听胡惟庸淡淡道:“这个简单,明年春天,魏国公将率大军深入草原作战,一去就是数月。等他闻讯班师回朝时,黄花菜都凉凉了。” “能调虎离山固然好。”吴良皱眉问道:“可王保保死后,北元鞑子被魏国公连年打得屁滚尿流,北遁还来不及呢,哪还敢内侵?” “这个不难……”便听胡惟庸幽幽道:“老夫会安排密使前往北元王廷,约他们共同举兵,以幽燕以北土地为报酬。” “啊……”八人一齐张大嘴巴,心中狂叫道,姓胡的疯了,居然要勾结北元,以土地换出兵。丫要做石敬瑭第二吗? 第七零九章 疯狂的计划 然而胡惟庸的疯狂还不至于此。本着‘一个客人也是请,一桌客人也是请’的宗旨,他不光准备联系北元王廷,还打算联系辽东的纳哈出、日本的什么亲王、云南的梁王、甚至还有西域的察合台汗国…… 约他们四面一起出兵,共分大明! 哪怕七侯一李已经够疯狂了,却还是被胡相这一疯狂的计划给吓到了。 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吴良才结结巴巴道:“不,不是,那我们不成千古罪人了?” “是啊,不管成与不成,胡相今日之议泄露出去,就足以让我等遗臭万年了!”众人也纷纷面露难色。他们可是驱逐鞑虏的民族英雄,怎么当开门揖盗的卖国贼呢?” “怕什么,只要最后我们赢了,历史还不随我们修改!?”胡惟庸却冷笑道: 第424节 “就好比皇上明明靠明教上位,当上皇帝后,嫌这段历史不光彩,直接把明教打为邪教,不许史官再提这段历史。如今前朝人都活着呢,就已经没几个记得,他当初还是明教的舵主呢!” “要是输了呢?”王志问道。 “你都死了,这世界跟你还有什么关系?”胡惟庸给这帮猴儿们洗脑道:“一了百了了懂么?” “倒也是。”诸猴儿点点头,觉得胡相言之有理。 “再说,我们只是利用那些蛮夷,把秦王、晋王、魏国公、西平侯牢牢牵制在边疆。届时他们承担不起弃守国门的罪责,定然无法回军勤王。这就给了我们宝贵的时间。”胡惟庸接着给他们描绘蓝图道: “待到我们这边快刀斩乱麻,拥立新君上位,一切就大局已定了——他们愿意配合,共御外敌则罢。不然就好比当年沙丘之变后,胡亥一道旨意,便能赐死手握三十万大军的扶苏、蒙恬一般。” “胡亥能不代表胡相也能吧,魏国公他们会像扶苏那么傻么?”李存义一脸问号。毕竟再牛逼的计策,都得对手配合才行得通。何况胡相这计划,听着就悬。 “扶苏那种二百五千年一遇,也许只有秦王能跟他一拼。”胡惟庸淡淡道:“但什么叫‘形势比人强’懂吗?” “咱们的形势很强吗?”费聚问道。 “很强。”胡惟庸点点头,信心满满道: “当然这都要感谢上位所赐——他当上皇帝就想吃干抹净收兵权,勋贵武将们人人自危。就连汤和、周德兴这些他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还有宋国公、老吴这样的皇亲国戚,都对皇上十分的寒心。只是皇上积威太重,敢怒不敢言罢了。” “对对对。”这话可说到猴儿们的心坎里去了,他们使劲点头道:“要不是打不过他,早就高低给他俩大耳刮子了。” “你们好歹还有些旧情,又在军中盘根错节,皇上对你们还算克制。”胡惟庸淡淡一笑道: “那些士绅们可就惨了。皇上非要一改千年来的传统,不跟士大夫共天下了,要与百姓共天下。这就是他跟文官水火不容的根源所在。” “是啊。”李存义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家兄也是因为这件事,跟皇上闹掰的……你说老百姓连个大字都不识,懂什么治国理政?还不是得靠士大夫,才能管好国家?” “不过是他想当独夫的借口罢了。”胡惟庸冷笑道:“士大夫们不甘心,就跟他对着干。不过皇上也是辣手,杀了一茬又一茬,杀得士大夫对出仕如谈虎变色,人人避之不及。 “最离谱的是,人家士绅不想当官还不行,谁敢不给他面子,他就杀人家全家。这朝中衮衮诸公,不知有多少是迫于淫威,为了保全家人,才无奈出来给他当官的。他还要搞什么黄册、什么清丈田亩、什么里甲,刀刀都是砍在士绅的身上,他们能不疼吗?心里能没有怨气么?” “那绝对怨气冲天了,跟他们一比,咱们这都不算啥。”吴良等人可是亲眼看着大明的文官被朱老板砍了一茬又一茬。地里韭菜都没这么割的…… “甚至连北边的衍圣公,南面的张天师也对皇上一肚子怨言。只是皇上积威太重,没人敢闹罢了。”顿一下,胡惟庸咬牙切齿道: “皇上一旦不在了,大伙儿肯定要反攻倒算的!老夫也有一笔血债要他们父债子偿!” “这么说来,只要胡相这边能让皇上和太子归西,局面就会彻底倒向咱们,根本不用担心有人会反攻倒算?”诸猴儿终于对胜利有了信心。 “没错,只要上位和太子一去,反对上位就成了绝对的主流。不管他哪个儿子当皇帝,都得旗帜鲜明反对先帝之政,否则他龙椅都坐不稳,就会被撵下台去!”胡惟庸信心十足道: “现在知道我们根本不是逆势而动,而是顺势而为了吧?” “嗯嗯,明白了吗,明白了。”诸猴儿兴奋的直点头。最后费聚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我们拥立谁当皇帝?你么?” “……”胡惟庸嘴角一抽,险些脑溢血道:“我拿什么当皇帝?肯定还得是朱家子孙!” “就是,胡相是要当司马懿的。”李存义嘿然一笑道。 “这个司马懿,还是你大哥更合适。”胡惟庸淡淡道:“我不过是为大家张罗,顺道报个杀子之仇就满意了。” “刚才不是说好了,要拥立齐王么?”吴良这位老丈人,当然要为女婿争取了。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够听咱们的话,跟兄弟们关系够恶劣,还得足够没脑子!”胡惟庸冷声道。 “那这么一说,还真非齐王莫属了。”众猴儿便齐声道。 “艹……”吴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胡惟庸看看外头天色漆黑,便结束了今日的会议。 诸猴儿把碗里的腊八粥喝光,便纷纷告辞离去了。一个个脸上晦气尽去,重新燃起了斗志。 胡惟庸又叫住李存义,低声叮嘱他道:“令兄参与与否攸关成败,但他很难被说动,一定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不能一次两次就算了。” “放心,我本就打算回去死缠烂打的。”李存义重重点头道:“他要不答应,我就去举报自己谋反,让他看着办吧。” “哈哈好,有这股劲头,老夫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胡惟庸满意颔首,笑着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所有人都走光,胡惟庸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暗叹一声,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但没办法,高端的密谋,需要有高素质人才参与。能跟这群大字不识的丘八讲明白什么是政变,给他们统一思想,树立信心,指明方向,就已经烧高香了,还有啥不满意的? 第七一零章 爱小孩的老六 腊月至,盼归人。 这天朱桢朱棣起了个大早,先去周王府接上了朱有炖,然后带着他出了正阳门,过了中和桥,往城外十里的接官亭去了。 “六叔,我们接谁去?”一岁多的周王长子,蜷在老六怀里。被朱桢用黑貂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巴掌大点儿的小脸儿喘气。 “我们去接你爸爸呀。”老六笑着裹了裹大氅,不让寒风吹到他娇嫩的皮肤。 “我还有爸爸啊?”朱有炖就很惊喜…… “你妈……”一旁的四伯登时就不高兴,别人老是忘了老五就罢了,怎么连亲儿子都不记得他了。“平时不跟你提你爸爸吗?” “我娘说……就当我没那个爸爸。”朱有炖奶声奶气道。 “艹……”老四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娘们,真欠收拾……” “四哥,这事儿也不能光怨五嫂。”老六身为诸嫂之友,那必须要为嫂子说话的。 “本来五嫂就强烈反对五哥出去这趟。五哥把我弄去,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才做通了她的工作,可当时说好的,连来带去最多三个月。这三月又三月,都过去几个三月了?” “好男儿四海为家嘛。”老四替老五说话道:“再说老五也不是出去瞎混,他是悬壶济世去了。” 好吧,以其亲王的身份而论,确实是在瞎胡混。 “四哥恁说说,要是换了四嫂,会不会也跟高炽说类似的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四断然摇头,说着一脸傲娇道: “俺会每天写信,命令她别让孩子忘了俺。” “哈哈哈。”老六不禁大笑起来道:“主要是别让四嫂忘了你吧?” “嘿嘿,看破不说破,才是好兄弟。”老四并不否认。对秀恩爱这件事,他向来是认真的。 …… 哥俩说话间,便到了接官亭。 昨日收到信儿说,老五今日抵京。 但具体啥时候到还不好说,所以哥俩一早就来等着,以免没接上人。 早有宫人先来一步,给个八角亭挂上了八面暖幛,还在亭中点好了炭盆,设好了桌椅茶点。 待哥俩带着朱有炖进来接官亭时,里头已经暖烘烘的,茶水点心俱全了。 哥俩在宫女的服侍下脱下大氅,便抱着朱上炕坐在炭盆旁,烤火暖暖身子,吃点东西点心一下。 老六起的太早,这会儿正饿呢,一连干下去两碟点心,喝了一壶茶才感觉妥贴点了。 再看四哥,已经干进去四碟了。 所以说他们这些大体格的小伙子,食道都是连着无底洞的。 老六也没光顾着自己吃喝,忘了大侄子。他用牛奶泡了点心,一勺一勺的喂给有炖,把个大侄子伺候的舒舒服服。 看的老四眼都直了。“哎呀,老六你真是会带孩子啊。怪不得这帮侄子,都这么喜欢你呢。” “哈哈,可能是因为我打小养宠物吧。”老六用手指刮着猪油墩儿的腮帮子,一脸享受道:“没有什么比人类幼崽,撸起来更舒服的了……” “这么喜欢就自己生一个呗?”老四这话,一听就是徐妙云的意思。 “四哥,你见谁的宠物是自己生的?”老六却奇怪的瞥他一眼。 “好吧……”四哥本来是想劝他今年把婚事办了,但老六变态的回答,让他直接没法接茬了。 唯恐老六再发表什么离谱的高见,朱棣赶紧转移话题道: “唉,又一年过去了。” “是啊,真快啊。”老六也点头道:“去年咱们从南昌回来,二哥三哥到码头接咱们,还历历在目,没什么感觉又过年了。” 说着,又有些遗憾道:“可惜今年他们没回来。” 他跟二哥三哥的感情也很深,这二年聚少离多,还挺想他们的。 “二哥没回来真遗憾。”但他这话,四哥只能同意一半道:“老三没回来,简直是谢天谢地。不然我落到这般田地,还不知道他怎么嘲讽我呢。” “倒也是。”老六都能想象的到,三哥会花样百出的嘲讽失去王爵的四哥。非把他气出脑梗不可。 “不过三哥也一定会帮你出气的。” “那肯定。”老四郁闷道:“但不影响他挖苦我。” “呵呵……”老六暗暗好笑。‘本王的弟弟,只有本王能欺负’么?什么烂大街的霸总人设。 “你说父皇,为什么不让他俩回京过年?”老四又问道。 “老头子不是说,让他们安下心来,扎根藩国吗?”老六便道:“老头子还说,过年可是个联络感情的好机会,他们得跟将士们在一起才行。 “像去年那样早早回京过年,赖到二三月份才磨磨蹭蹭启程回国。父皇母后过生日又回来,过年再回来,一年时间全都在路上了,也确实是不行的。” “唉,看来就藩之后,再想回京就越来越难了。”四哥郁闷叹气道:“你四嫂说,别的朝代的藩王,除非皇帝召见,否则天塌下来都不能回京,莫非将来,我们也会如此?” “那不是必须的么?这都是血的教训。”老六点头道:“将来势必如此。” “想想真是没劲……”老四说完,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不由自嘲笑道:“你说我一个庶人,替你们操这心干啥?不是‘盐放多了——闲的么’?” “四哥又来了。”老六忙安慰他道:“你放心,等大都督府那边补位的军官全都上任了,你的爵位、差事都会回来的。” “还差事?我能平安就藩就不错了。”老四又叹口气道:“老六,我有个想法。” “啥想法?”老六看到朱有炖表情有变,看到他身子扭啊扭,便伸手进去一摸尿片,淡定道:“尿了。” “你帮我跟父皇说说,让我去打云南吧?”老四一脸渴求道:“就算当个大头兵,也好过现在这样,整天半死不活的吊着。” “四哥,听我一句劝,”老六一边熟练的换着尿布,一边劝老四道:“你算是跟淮西彻底闹掰了,还敢跟着人家去打仗?不让人家坑死?把你搞死在前线,我都没处替你伸冤去。” 第七一一章 五哥的胜利 “哪支部队的军官,不都是淮西出身?照你这么说,我不用在军队混了。”老四听了,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第425节 “北平的军队啊。”老六笑道:“等就藩之后,有你老丈人镇着,哪个敢造次?” “是咱老丈人。”老四纠正一句。 “行吧。”老六苦笑认下。 “说起来,咱岳父今年也没回京过年。”朱棣有些奇怪道:“家信里说,是因为痔疮犯了,骑不得马。所以就不回来过年,在北平将养了。” 辉祖和妙清,已经陪着谢氏北上,去跟徐达过年了。 该说不说,老六这个年,也会因此过的轻松点儿…… “再想想,这个年,真是出奇的冷清,连文英哥都没回来。”朱棣摸着硬茬茬的下巴寻思道: “你说,是不是父皇有什么安排?” “我怎么知道,老头子什么都不跟我说。”老六耸耸肩道。 “不对,我觉得京里要有大事发生。”朱棣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道:“我岳父他们,很可能是被老头子留在军队以防有变。” “……”朱桢听得目瞪口呆,要不怎么说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四哥足不出户,对朝局的判断居然八九不离十。直觉之准……跟他么开天眼都差不多了。 “怎么,我猜着了?”朱棣刚要细问,外头却响起通禀声: “二位殿下,周王车驾到了!” “哦,快快。”哥俩赶紧停下交谈,让宫女伺候着穿上大衣裳,然后快步冲出接官亭。 快要出去时,老六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把落在乳母怀里的有炖儿抱过来,揣到怀里跑出去。 …… 接官亭外,哥俩看到南面官道上,数十骑周王府官兵护卫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徐徐而来。 周王府的护卫显然也看到这边的动静,对马车上的人禀报几句。 车帘便掀开,露出五哥那张平凡普通,让人过目就忘的脸。 看到这张脸,老四老六却同时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一边招手一边大步迎上去。 “老五!” “五哥!” “四哥,六弟!”老五也激动的跳下车,朝两人大步跑过来,哥仨兴奋的抱成一团。 那场面真有点古城相会的意思。 跟兄弟们亲热完了,老五才看到老六怀里的孩子,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这是有炖儿?” “那还能是上炕不成?”老六一阵无语,对朱有炖道:“有炖儿,快叫爹啊。” “我不……”朱有炖却使劲往老六怀里缩,害怕这个陌生的男子。 “有炖儿,俺真是恁爹啊……”老五眼泪都下来了。没想到出去一趟回来,儿子都不认自己了。 “快叫爹,不然揍你丫的!”老四见状,虎目一瞪,恫吓道。 “哇……”有炖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那边老五一阵手足无措,赶紧从怀里掏出个拨浪鼓,布隆布隆的想要转移儿子的注意力。 “四哥你干啥?”老六赶紧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埋怨老四道:“对高炽你也这样?” 说着一阵无语道:“好吧,确实这样……” 哄了好一阵子,老六才把有炖儿哄住。但有些过于成功,直接给娃儿哄睡了。 他把熟睡的孩子递给奶妈,老五这才能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 “好小子,长着大了。”老五眼圈微红,目不转瞬的看着有炖儿。“越长越随你娘,真好看啊。不像爹,掉到人堆里就看不见……” 老四从旁端详着有炖儿,小声对老六道:“好看么,我咋不觉得?” “孩子是自己的好,懂不?”老六轻声道。 “我怎么觉得朱高炽哪儿都不顺眼?” “你跟人不一调儿。”老六翻翻白眼。 …… 返程时,乳母带着熟睡的有炖儿上了周王的马车,车厢里摇摇晃晃连摇篮都省了。 只是有炖儿睡得很不踏实,时不时还说梦话: “你不是我爸爸……” “我没有爸爸……” 每一句都对老五造成十万点以上的伤害。 他终于受不了打击,下了马车,改为骑马,跟兄弟们并辔而行。 “所以我就说,生孩子那么危险,养孩子又这么麻烦?早知如此,当初干嘛要生呢?”老四还在发着牢骚。 “……”老五老六全当没听见的,自顾自的说话。 “五哥,快讲讲在宁国的经历吧。”老六满脸笑容道。 虽然他在信里已经知道了,老五的天花疫苗在宁国大获成功。但老六相信,五哥肯定更愿意再亲口说一遍。 果然,便见刚才还因为儿子不理自己,而难过的直掉泪的老五,闻言眼里又有了光,整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起来。那可是他的光辉事业啊! “老六,咱们牛痘的大获成功,比想象的还要成功啊!”老五先高声宣布了喜讯,捺住激动的心情,讲述道: “我刚去宁国时,那边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家家户户都有人出痘死去。这种死者的传染性极强,甚至能把来参加葬礼的人给传染了。 “然后这些人回去,又把病带回家去,好多人家甚至全家死绝,无人烧埋。结果又造成了瘟疫,每天全县都要死上百口人。” “相邻各县都吓坏了,纷纷在县境设卡挖沟,派民壮日夜巡逻,防止有人从宁国逃入本县。”老五叹气道:“整个宁国,都被封闭起来,许进不许出。老百姓心里得多绝望,都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的天,你去的是那种地方?”老四都惊呆了,他只知道老五是去悬壶济世,没想到是跑到那种比战场还危险的重疫区去了。 “你小子不要命了?!” “四哥放心,我是做好万全准备才去的。”老五得意的拍了拍自己的左臂,笑道:“不光是我,还有我的三十名随从,也全都中了牛痘。我们在宁国县这一年,哪里疫情严重就去哪里,不知接触了多少天花患者。” 说着他一指自己身后道:“结果,三十人全都安然无恙跟我回来了!” 众护卫也纷纷点头,七嘴八舌笑道:“去的时候,还以为肯定回不来了。没想到殿下神技,居然真让瘟神近不了我们的身!” “所以,我可以骄傲的宣布——牛痘研制成功了!”周王朱橚便神采奕奕的高声道: “从今往后,咱们终于能彻底战胜天花了!” 第七一二章 不治已病治未病 “牛伯夷啊,五哥!”老六赶忙送上今天的第一个赞。 “哈哈哈,同牛同牛。”老五开心合不拢嘴,还不忘商业互吹道:“不是老六你想到种牛痘的法子,哪有今天的成功!” “不不不,我只是启发了你一下,都是五哥的功劳。”老六假假的谦逊道:“将来写医书的时候,千万别把我名字也写进去,那就太客气了。” “那必须得写啊,还得浓墨重彩!”五哥却实实在在道。 老四从旁目瞪口呆看着俩臭弟弟,待两人互相吹捧告一段落,才捞着插话问道: “不是,战胜天花什么意思?你们能治好痘症了?” “目前还治不好。”老五摇头笑道:“但我们有法子,可以让人一辈子不会出天花了。不论再怎么跟痘症病人接触,都不会被传染!” “那也弔炸天好么?!”老六激动的大声道:“只要我们推广全民接种,从婴儿到老人,一个不落,不就再也没人得天花了么?这不比得了再治强多了?!” “没错。所谓‘不治已病治未病’,预防绝对大于治疗!”老五重重点头道:“在宁国的试验已经成功,我会请父皇下旨,开展全民接种的!” “就是接种那个‘牛痘’吗?”老四好奇问道:“咋接种?” “你看……”老五想撸起袖子展示一下痘印,但冬天的大衣裳太厚,根本撸不动。只好讪讪道:“回家脱了衣裳给你看。” “还是给你老婆看吧。”老四十动然拒,哥几个猥琐的大笑起来。 老五又简单的给四哥讲了下牛痘的原理,以及接种的法子。 “……最后,会在肩膀上留个豆粒大小的疤,这就是牛痘给人唯一的印记了。种了牛痘的人,却可以凭此印记,终身不会再出天花!” “这么神的么?”老四虽然听不大懂,却深受震撼道:“那赶紧也给我来一个吧。” “那必须的。”老五一口答应道:“我们皇家先以身垂范,再全民推广就容易多了!” …… 哥几个回到京里,已经是下午了。 太子居然亲率百官在正阳门迎接老五,还有乐队伴奏,仪仗方面也拉满了。 “哎呀,大哥,这是干啥?”老五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可不习惯成为全场焦点。 “当然是迎接我们的‘战痘功臣’啊。”太子欣慰笑道:“宁国知府已经把你在地方挽救十数万百姓于痘瘟的事迹报上来了,父皇龙颜大悦,今晚还要专门设宴,为你接风庆功呢。” “啊,使不得,使不得。”老五不由愈加紧张,恨不得躲到人群中去。再不复之前谈起牛痘时,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了。 “怎么使不得?”一旁老六给他打气道:“别看史书上这么多帝王将相,热热闹闹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其实只能留下一地鸡毛,徒致百姓遭殃而已。 “五哥的贡献和成就,却可以造福一代代的百姓。在我看来,他们没有人能比得过五哥!” “六弟……恁真是五哥的平生知己啊。”老五感动的眼泪汪汪。 “哈哈,好弟弟,啥时候都不忘了照顾哥哥们的感受。”老四也笑着给老六点了个赞。这下半年要是没有老六的陪伴和开导,他的日子会更难熬。 “那必须的。”老六捶捶胸口,指了指老四老五。 老四也捶捶胸口,指了指老五老六。 “老六说的没错。”太子假装没看到两个活宝耍宝,正色对老五道:“你能战胜天花,绝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功绩不亚于那些古来的名将名相!” “谢大哥夸奖。”老五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总是默默无闻、不争不抢不假,可不代表他不渴望像老六那样,得到父兄的认可啊。 “好好,太好了。”朱棣也是一脸老怀甚慰,眼角湿湿道:“原来我们老五也是好样的,跟老七不是一路货色……” “艹……”老七本来跟着大哥一起来的,正犹豫着要不要凑过去跟四哥打声招呼,闻言郁闷的有多远闪多远…… …… 第426节 朱老板这种百姓出身的皇帝,太知道民间疾苦了。而‘疾’中占首位的传染病,就是痘症。 所以他高度重视宁国府的禀报,还专门派了钦差到宁国县暗访核实真相,以免闹出乌龙。 不是他不相信老五,好吧,就是不相信……毕竟这可是肆虐了一千三百多年,让历朝历代的名医束手无策的天花啊! 但调查结果让他龙颜大悦——年初时,在奏报中被形容为‘人间炼狱,或十室九空’的宁国县,到年底时,全县已经再无一名天花患者了。 其实从下半年起,天花就已经在宁国县绝迹了…… 要不是满脸痘疤的天花痊愈者随处可见,还有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座座新坟,来调查的御史和太医都要怀疑,宁国县上半年真的曾天花肆虐过么? 这下朱老板终于确信无疑,高兴的他在马皇后面前呗呗儿直蹦。 所以虽然已经把相关奏报看了又看,但老五回来第一时间,朱老板还是立即召见,要亲耳听听‘好五儿’怎么说。 说起来,这还是老五头一回跟父皇单独奏对呢,难免十分紧张。 好在说到自己的专业上,他还没怕过谁。便将牛痘的起源,研究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父皇。 朱元璋听了恍然大悟道:“咱说那年县里出花子,咋咱去帮着抬死人都没事儿呢。原来放牛还有这好处。” 说着他对陪在一旁的老六笑道:“现在明白,咱当初为啥让你回老家放牛了吧?” “嗷嗷……”老六敷衍的应道。心说没错没错,就连母鸡下蛋都是你的功劳。 “道理说破了都觉得简单。”太子正色道:“但能从寻常的生活中观察到不寻常,并化为己用,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至少除了老六,我还没见过。” “那是,把牛痘种到人身上,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朱老板的夸奖,也总是带着讽刺。 “是啊父皇,老六给我的启发可不止个牛痘……”老五也是满脸钦佩道:“真不知道他这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说五哥呢,别转到我身上啊。”老六连忙摆手道;“你们继续,别跑题。” 第七一三章 皇医寺 乾清宫中,周王朱橚将自己在宁国战痘的经历,原原本本禀明了父兄。 牛痘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被老百姓认可的。老五也不是只靠牛痘,就能彻底战胜痘瘟的。 甫到宁国,他便立即下令县里官吏,将生病的人集中隔离起来;没生病的则加强消毒,所有病人产生的垃圾全部焚烧;用过的生活器具,有条件也要焚烧,没条件的也要彻底沸煮后才能再使用。 “此外,我还强制下令,各村百姓都要足不出户二十天,否则一概枷号二十日。有发烧头疼的,保甲里正要及时报告,及时隔离。” “这是为何呢?”朱老板发问道。 “这是为了切断传染源,此法古已有之。不只是应对痘症,对于鼠疫、伤寒等传染病,都可以有效防止疫情扩散,大大降低感染人数。”老五沉声答道,整个人自信满满。 “嗯,有道理。”朱元璋点点头,赞道:“没想到老五安排的还挺周全。” “儿臣不敢贪功,这其实是出发前,老六给我的建议。”老五满脸钦佩道:“到了疫区才发现,他所言无不是真知灼见,不知让儿臣少走了多少弯路,才能提前扑灭疫情。” “哈哈,五哥过奖了。”老六暗暗自得,真的是这个年代,没有人比他更懂抗疫了…… 不过为了避免被刨根问底,他还是按照惯例甩锅,十分谦虚道:“我那都是请教老师的。” 诚意伯府的刘伯温难免又要打个大喷嚏了…… “这个老不死,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朱元璋也不得不服,又嘱咐老六道:“你可得抓紧跟你师父学,争取他死之前,把他榨干。” “父皇,恁这是什么话……”太子都听不下去了,拉回话题道:“老五,你继续说。” “对于已经有痘症的患者,我把他们按照轻重症分开管理,以对症下药。”老五叹口气道: “但目前,还没有能真正治好痘症的方子,不管是太医院太医开的方子,还是医书上的古方,都只能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减少病人的痛苦,降低一些死亡人数罢了……把他们集中起来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了防止传染更多的人。 “不过还有个意外的效果——我带着手下人整日与重症患者在一起,一个月下来,却无一人出痘。这让宁国县官民看在眼里,终于相信我没有吹牛,牛痘确实可以预防天花了。” “于是,宁国知县带头,县城百姓开始踊跃接种。但是痘苗供不应求,所以只能一批接一批的接种,到秋天全县百姓才接种完。” “但奏报上说,从六七月份开始,宁国县就没有疫情了啊?”朱老板不解问道。 “这正是隔离防疫的效果。”老五便答道:“这恰恰证明了,哪怕缺医少药,没有能治病的方子,单纯通过严格的防疫手段,依然可以有效阻止疫情蔓延,快速消灭瘟疫。” “说得好!”老六忍不住给五哥鼓掌道:“我说周王高见!” “嗯。”朱老板也欣慰的点点头,大明还没那个能力,给百姓提供足够的医疗条件。但这套防疫手段,就像是为他的里甲制量身打造的一般,却是可以大力推广的。 “那你为啥这时才回来呢?”太子又问道。 “因为相邻各县看在眼里,这下也坐不住了。知县们纷纷请我过去,为他们的百姓接种……没办法,只好又去各县接种,结果忙到年底才基本接种完。”老五苦笑答道。 “这帮人倒是鸡贼。”老四不禁骂道:“非得看着人家全县接种了,没事儿了,有用了,这才往上凑。” “四哥,这也是人之常情。”老五却宽厚道: “就是在宁国县,一开始也是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种了我的牛痘,会长犄角,变成牛头人呢。” “哈哈哈。”父子一阵大笑,笑罢了,太子建议道:“不过‘牛痘’这个名字,确实容易让人误会,我看不如改为‘周王苗’吧。” “改名没问题,臣弟也早想改改了,不过叫‘周王苗’有啥用?还不如叫‘洪武苗’,让老百姓感念父皇天恩呢。”周王倒是不居功。 他这么说,也不是单纯为了拍马屁,而是为了让牛痘能得到最有力的推广…… “洪武苗,哈哈,好名字!”老六老四瞬间就懂了,马上纷纷附和道: “老百姓用了都说,洪武皇帝好!” 就连太子也笑着助攻道:“我朝是火德,火能灭瘟。日后大明靠洪武苗消灭了天花这一头号瘟疫,正可谓下得人心,上应天意啊!” “唔。”朱元璋这下被搔到痒处,乐开了花道:“好好,那就叫这个名字。” 说着又吩咐老五道:“你就负责此事,要在五年内,为全国百姓都种上‘洪武苗’!” “回父皇,儿臣怕是力有不逮。”周王却不敢奉诏道:“一个宁国府,就用了大半年。全国那么多州府,儿臣十年也忙不过来。” “是啊父皇。”老六也帮腔道:“而且十年以后,又有新的人口需要接种,五哥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累死他得了。” “你有什么主意就说,不用在这儿敲边鼓。”朱元璋没好气道。别的儿子他不了解,但老六一扇翅膀,他就知道他要往哪飞。 “是是,什么都瞒不住父皇。”朱桢赔笑一声。“儿臣建议藉此成立一个负责全国防疫、提高医疗水平的衙门——比如叫卫生部、或者医药总局之类。来总管天下各州县的惠民药局和地方医学,培训他们尽快掌握种痘以及防疫之法。 说着他正色道:“如此,不单天花可防可治,其余瘟疫发生时,地方州县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可以有条不紊的带领百姓防疫,将疫情的危害降到最低限!” “唔。”朱元璋闻言明显眼前一亮,他寻思片刻,圆圆的脸上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好小子,好主意,咱喜欢的紧!” 说着对太子道:“老大,老六这个建议我看行,你跟他还有老五,好好合计一下,赶紧拿个章程出来。咱要当成开年头等大事来办!” 向来吝啬的朱老板,居然完全不考虑要花多少钱…… “是,父皇。”太子点头应下。 古月今坠 第七一四章 洪武十三年 洪武十三年的正月大朝上,朱老板亲自宣布,周王成功研制出能彻底预防痘症的‘洪武苗’! 此事在朝野间早有传闻,文武对此都将信将疑。首先这件事肯定是真的,但那洪武苗到底有没有洪武皇帝吹嘘的那么神,就不得而知了。 但既然起了‘洪武苗’这名字,就没人敢提出质疑了。再说大过年的,谁敢给皇上添堵?于是纷纷奉上恭维之词,竞相说什么周王仁德、国朝盛世、天佑大明、救济斯民之类。 真正让他们震惊的,是朱老板竟悍然宣称,自己已经接种了洪武苗!而且非但他自己,整个皇室都已经接种完成,连不满周岁的皇十八子朱楩,十九子朱橞都不例外。 让大臣们不得不感慨,这老朱家还真是莽啊……也不怕出了问题团灭了。 当然面上还得深受感动,说什么‘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圣君试痘苗’,陛下真是仁德齐天之类…… 朱老板也不管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又乘兴宣布,将太医院升格为皇医寺,专管天下医药防疫诸事。 按照太子、周王、楚王以及太医院正、院判共同商定的方案。皇医寺设有寺卿一人,正四品。少卿两人从四品,丞二人,正六品,主簿二人,正七品。总太医、防疫、药局、医学、军医五署。 其中,太医署由原先太医院改制而来,除继续负责皇室及王公大臣的医疗服务外,还要承担整理古今名医医案、收集天下应效药方,编录成书。并品其功效、去伪存真,择其善者传授州县,令医者依方用药之责。 防疫署负责监控全国疫情状况,制定防疫抗疫方针,统筹指挥全国防疫抗疫事宜,并措置防疫药物、免费惠及受疫百姓。 药局署则统管全国惠民药局。 惠民药局自宋有之,是官方所办的药房,专为贫民百姓提供免费的诊断,以及廉价的药剂。是一种带有社会福利性质的医疗救济。 朱老板心系穷苦百姓,当然不甘落后,洪武三年就下旨,命天下府州县开设惠民药局,免费救治贫病军民疾患,每局选设医官提领,于医户内选取内、外科医生各一员坐馆。 至于药局最重要的药材来源,则朱老板一贯的风格,由药材出产地以课税的形式供给。 朱老板的初衷绝对是好的,但执行起来却没那么美妙。大明朝根本没那个实力,负担不起这种免费的全民医疗,各地惠民药局自然也就流于形式了。 后来朱老板不得已改为以廉价向百姓售药,情况才有所好转。但依然没法改变各地药局缺医少药的窘况。 但也不能说惠民药局没用,至少在瘟疫爆发的时候,朝廷有惠民药局这个途径,可以及时为老百姓分发药材,进行防疫指导。 朱老板这次设立药局署总管天下惠民药局,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让这一普惠百姓的德政,发挥应有的作用。 至于医学署,则统管地方府县医学。医学是地方官府的下属公署,负责由医官带领本地医生‘习读医书、修合药饵,医治官吏及一应军民、狱囚人等疾病’。 军医署,顾名思义则是负责为军队培养输送军医,管理军队医院的机构…… …… 这皇医寺与五寺并立,可以说把大明的医疗系统,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自然得到了太医院上下的鼎力支持。 以往,太医只是介于官吏之间的杂职官而已。那些大臣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那是因为指着他们看病保命,实则没人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官员。 现在有机会让医疗系统与大理寺、太常寺之类的朝廷机构平起平坐,让医官成为正经的朝廷大员。这种做梦都想不到的机会,太医院上下怎么可能放过? 而且唯恐夜长梦多,几位殿下提出的所有方案他们都全盘答应,还一致恳请周王殿下担任首任寺卿……只求皇医寺早日成立,不要再节外生枝。 当然皇医寺设立的如此顺利,还有个重要原因,是中书省没有阻拦。 若是按以往惯例,这么大一个机构的设立,无论从官员编制,到费用拨给,乃至权责拟定,中书省都要锱铢必较的。掰扯个一年半载都算快的。 但这回,以太医院名义所上的《请设皇医寺疏》,一送到中书省,胡相就大笔一挥,一字未改的批了。 这才能赶上在元旦大朝宣布成立。 第427节 就连朱老板都颇为意外,宣旨之后,给胡惟庸点赞道: “这次中书省配合的很好,让咱意想不到啊。” “回皇上,臣就是再糊涂,也知皇上设立皇医寺,乃是为了‘明王道之化成,布群黎之大惠’!”胡惟庸忙出班恭声道:“当然要大力支持了。” “瞧瞧,咱就说胡相是个明白人吧。”朱元璋呵呵笑着,俯瞰着胡惟庸那张堆满恭谨赤诚的脸,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意味来。 皇帝便笑道:“至于皇医寺开支方面,胡相放心,不会给朝廷增加负担的。这是几个小子跟咱保证过的,不然咱也不会答应的这么痛快。” “哦?”这倒让胡惟庸有些吃惊,医疗可是个大窟窿。每年各省布政司都要跟他叫苦,这一年贴进惠民药局去十几十万贯。 他毛估估,各省加起来,差不多得几百万贯的开支了…… 没想到那帮年轻气盛的亲王居然想自己解决亏空,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过能不用自己头疼,他当然求之不得。胡惟庸便笑道:“几位殿下真是能常人所不能啊。臣本来还在发愁,这笔开销从哪里出呢。” “谁知道他们能不能说到做到呢。”朱老板很熟练的留了个话头道:“万一到时候牛皮吹破了,还得中书省给他们擦屁股。” “臣等责无旁贷。”胡惟庸一口答应下来。 “好好,真不愧宰相担当!”朱老板赞不绝口。 …… 因为胡相的高度配合,洪武十三年的第一次大朝,便在无比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 以至于散朝后,周王殿下不得不追上胡惟庸,向他单独致谢。 胡惟庸十分恭敬的与周王客套,并表示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找自己,中书省上下一定竭诚效劳。 把个周王高兴的合不拢嘴,觉得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第七一五章 朱老板请客 在远处等老五的老四老六,冷眼看着胡相的表演,却都感觉有些蹊跷。 “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胡相决定新的一年,重新做人了?”老六小声哂笑道。 “不可能,狗改不了吃屎。”老四断然道。 “可是这狗,今儿真不吃屎了。”老六笑道。 “这才是问题所在。”老四沉声道:“狗不吃屎了,它准备改吃什么呢?” “那肯定是比便便好吃的东西,”老六淡淡道:“总不能是想屁吃吧?” “呵呵,那可说不定。”老四笑容渐冷,压低声音道:“反正我总觉得,这老狗不对劲儿,你得盯着他点儿。” “好。”老六点点头,四哥手里的锦衣卫‘净衣派’折了,现在只能指望自己的‘污衣派’了。 这时老五跟胡惟庸客套完了,兴冲冲回来。哥仨便并肩往奉天殿走去。 老四老六虽然觉得事情蹊跷,却不给老五扫兴,一左一右拍着他的肩膀,笑着恭喜他道:“这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大明的医疗事业,就看五哥的了!” “哪里哪里,我一个人可做不好。”老五赶紧拉着四哥六弟道:“你们可得帮我,不然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填不上每年的窟窿啊。” “我只能帮你打架。”老四很有自知之明道:“你想求的应该是咱家的财神爷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老六到底多有钱,他只知道自己投入市舶司的那点原始股,这才几年功夫,就已经获利几十倍了。所以被停了亲王的俸禄,他家的生活一点没受影响。 “都求都求。”老五讪讪一笑,不过眼睛却看向老六。 “没问题,回头我再给你支支招。”老六哈哈一笑,医药系统赚不到钱,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唯一要注意的是,吃相别太难看而已。 “哎,好嘞。”吃了老六的定心丸,老五登时就不担心了,又踌躇满志的跟老六规划起,大明的医疗事业来。 老四虽然听不太懂,但他很喜欢听,尤其喜欢看老五闪闪发光的样子。 哥仨边走边聊,来到奉天殿前。 便见殿前麻麻,立着清一水的青袍官员,足有上千人之多…… “嚯,这么热闹?”哥几个便叫过一个忙碌的光禄寺官员,问他:“这干嘛呀?” “回殿下,这些是全国各省进京述职的知县,皇上中午要在奉天殿宴请他们。”那官员忙恭声回答,然后赶紧匆匆张罗着设宴去了。 “昨晚父皇说这茬了吗?”老四挠挠头。“我喝迷糊了……” “我哪知道。”老六耸耸肩。“我光顾着欺负……哦不,跟老七亲热去了。” “我,我在担心今天的事儿……”老五小声道:“父皇说话也没仔细听,光记着叫我们今天来奉天殿陪客了。” “反正,陪着就是了。”老四打个哈哈。老五老六点点头道:“正是,陪谁都是陪。” 三人便穿过那些知县,在奉天殿前的金台下立定。 …… 少顷,朱老板满面春风的出现在金台之上。 待那些知县拘谨的四拜兴后,朱元璋和颜悦色命他们起身,方道:“你们不要紧张,该紧张的是咱才对。” “……”知县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道理很简单,天下文武官员林林总总,什么宰相、尚书、布政使、知府……各式官职不下百种,但唯独你们这些知县,被叫做百姓的父母官。”朱元璋便笑道: “而天下百姓,都是咱的子民。咱子女的祸福命运,可都在你们手里攥着呢,咱见了你们,能不小心么?” “呵呵……”知县们忙恰如其分的笑起来,不过皇上能把他捧这么高,心里还是蛮受用的。 “所以咱一定要请你们这些老父母吃饭,求你们对咱的子民好一点。”朱元璋说着还真的拱拱手道: “拜托了,诸位!身为‘老父母’,一定要爱护百姓、为民做主啊!” “臣等遵旨!”众知县赶忙俯身领命。 “好好,起来。”朱元璋让他们再次起身后,指了指身后的奉天殿道:“但诸位也看到了,这奉天殿地方有限啊,最多能摆上三十桌,坐三百人吃饭。” “可是你们人数过千,坐不开怎么办?”他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道:“只能委屈一部分人,站着吃这顿饭了。” “啊……”知县们登时呆若木鸡,没想到吃顿饭而已,还能有花样……他们显然太不了解朱老板的整活能力了。 “唉,这样也不行。”朱老板又一脸为难道:“奉天殿地方还是太小了,这么多人站都站不开,还得委屈一些人,站在殿外吃饭了……” “……”知县们心中,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那哪些人可以坐,哪些人只能站着呢?哪些人得在外面吃呢?”朱元璋又作势冥思苦想,然后问金台下的老六道:“楚王,你怎么看?” “儿臣……”老六翻翻白眼,心说我站着看。他鬼精鬼精,宁肯得罪老贼,也不愿得罪天下知县。便道:“建议在东西偏殿设席,地方不够配殿也行。大年初一的,咱家请客吃饭,哪能让客人站着吃……” “……”知县们感激不尽的望着替他们说话的楚王殿下,心说真是三人成虎,这么好的楚王殿下,被传成什么妖魔鬼怪了? “你少在这儿装好人!”朱元璋瞪一眼老六,直接无视他的建议道:“咱想到了,就按照你们外察的名次来区分吧!” 于是朱老板决定外察前三百名的知县,殿内坐着吃席。 之后三百名,站在殿内吃席。 剩下的四百来人,则只能站在殿外吃席了…… 一时间,奉天殿前一团和气的过年气氛荡然无存,众知县全都陷入了低气压。 那些六百名开外的知县,都快要哭出来了。本以为来吃御宴光宗耀祖,没想到连金銮殿都捞不着进,只能在殿外端着个晚吃。祖宗的脸都要丢光了。 进殿站着吃席的也高兴不起来。他们长这么大,还从没站着吃过饭呢。这要是传回去,肯定要沦为县里笑柄的。 那些得以进殿入席的知县,虽然心里窃喜,但看到同僚一个个都跟死了妈似的,也只能绷着脸,跟同僚共悲伤了。 老六看了都直摇头,大年初一整这活儿,生儿子不怕没屁眼吗? 第七一六章 道同道不同 所谓外察,就是朝廷针对地方官的考察。 天下初定,朱老板对地方上十分不放心,于是规定地方官每年朝觐一次。同时,吏部会同御史台,对其这一年的工作进行考察,最后由皇帝定夺去留升降,故又称朝觐考察。 所以这奉天殿前,才只有一千出头的知县。至于另外两百多位,已经因为外察被定为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八类者,分别给予致仕、降调、闲住、为民等处分,没法来吃席了。 幸存的这一千零八位知县,本以为逃过一劫,于是心情轻松的来吃席。 没想到还要再被公开处刑…… 老六进殿时,看到那些站在廊下的知县,一个个神情窘迫、束手无措,有人都快要哭出来了。 他忍不住轻声对太子道:“大哥,百里侯不可轻辱,不然受苦的还是百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太子欣慰的点点头,吩咐宫人道:“这么冷的天,外头饭菜凉的太快。取步幛来,在廊柱下围一圈,给诸位知县挡挡风。” “是。”宫人不假思索应声而去,丝毫不考虑太子爷的指令,跟上谕有什么冲突。 因为这爷俩的指令经常冲突,宫人们早就形成了一套办事规则,就是以最近的一道指令为准。 如果皇帝先说要往东,太子后说要往西,那么宫人们就往西。 如果皇帝又说还是要往东,宫人们就再往东……要是太子再说往西,宫人们就再往西。 当然要是皇后娘娘说,瞎折腾个屁,老实待着。他们就会乖乖待着,谁下令也不动了…… 这就是宫里的生态位了。 所以很快,明黄色的步幛便将殿前廊下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挡风还在其次,关键是保住了知县们的尊严。这让他们对太子和楚王殿下感激不尽,觉得老朱家还是有好人的…… …… 奉天殿内,三十张大桌整齐摆开,桌上菜肴酒水皆备。 三百名外察名次靠前的知县鱼贯入席,在桌边站定。 随后进来的,是三百名外察名次居中,得到‘平常’评价的知县。他们自觉的尽量远离筵席,想要贴着大殿墙壁站定。 金銮殿虽大,一下子挤进来六百多人。再加上皇帝的护卫,伺候的中官,还有光禄寺的官吏,直接塞了个满满当当。所以后进来的官员,还是不得不挨着桌子站。 “坐吧。”待到朱老板在主桌坐定,一声令下,众知县这才谢恩落座,一个个只敢搁四分之一的屁股在杌子上。 第428节 “都放松点儿,作陪都是咱的儿子们,”朱老板笑眯眯安抚下众知县,又对众皇子:“一定要陪好诸位父母官,让他们吃好喝好。” “遵旨。”老四几个应一声,便要亲自给诸位知县斟酒。 “使不得,使不得,微臣惶恐啊!”众知县赶紧诚惶诚恐的起身谢恩,却都把酒杯牢牢捂住。平日里他们见个知府都大气不敢喘,哪敢让亲王给自己倒酒呢? “唉,尔等不必如此。”朱老板却摆摆手,沉声道:“都坐下,坐稳当了。” “是……”众知县赶忙怯怯应一声,只好重新坐好,任由诸位殿下为他们斟酒。一个个双手捧着酒盅,受宠若惊。 “这真是天大的恩典啊……” “太抬举为臣了……”一个个手捧着酒盅,感动的热泪盈眶。 “堂堂亲王给你们倒酒,确实是恩典,是抬举。”朱老板端起酒盅,对众知县道:“咱还要再抬举抬举你们,敬你们一杯酒!” “折杀臣等了。”众知县激动的落泪,纷纷道:“臣等消受不起啊。” “哎,这是你们应得的礼遇。既然是应得的,有什么消受不起的?”朱老板却摆摆手,沉声道:“只要你们把百姓放在心上,急百姓之所急,忧百姓之所忧,就是称职的父母官。那么咱年年给你们敬酒都乐意,来干杯!” “谢皇上。”就坐的官员一个个脸涨的通红,就像被打了鸡血一样,激动的端起酒杯,仰脖喝下。 当然,没有站着的份儿……得亏站着的官员官靴底厚,才没被尴尬的脚趾头抠破鞋底。 …… 皇帝敬酒之后,坐着的官员开始享受御筵。 虽然桌上只是四菜一汤,但幸福是比较出来的。有那帮站着的同僚做陪衬,这御筵吃起来格外香甜。 站着的官员可没法四菜一汤,只能一人发一碗粗米饭,上头淋点儿浇头将就了……让他们怎么吃得下去? 看着那些站着的官员一个个面露难色、食不下咽,朱老板哼一声道:“怎么,吃不下去吗?还得咱喂你们不成?” “臣等不敢。”站着的知县们赶紧大口扒饭,有人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也不知是噎的还是难过的。 “不想吃就别吃了!”朱老板被他们烦透了,一拍桌子道: “现在知道,咱的这碗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了吧?” “是,皇上……”知县们使劲点头,那不是一般的难吃,是真他妈的难吃。 “其实咱对你已经格外开恩了。”朱元璋起身走到那些站着的官员身前,一个个端详着他们道。 “放在以前,你们这些政绩平平的官儿,咱早就打发回家种地去了。所幸现在朝廷用人之际,才又给了你们第二次机会。” “觉得羞耻就对了,说明你们还有救。 “如果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各州县的百姓都急需父母官带领他们兴修水利、开垦农田、安居乐业。多少事情可以干出彩?你们忙活一年却落了个‘平平’,还不觉得羞耻吗?! “记住,当官要有所作为。碌碌无为,占着茅坑不拉屎,同样是罪过。”说着他提高声调道: “要是谁觉得咱冤枉了他,他没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现在可以站住来,跟咱讲明白。只要是言之有理,咱就给你道歉,还亲手给你倒酒!也让你坐下吃席!” “……”此言一出,那些站着的知县,登时连哭都不敢哭了,端着碗可怜兮兮的立在那里。 “怎么,没人敢吭声了?”朱元璋哂笑一声道:“看来自家事自家知,也知道自个没脸喝咱这杯酒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站着的知县们会唯唯诺诺下去时,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官员忽然忍不住大声道: “启奏皇上,臣问心无愧,臣没有站着茅坑不拉屎!” “哦,你叫什么名字?”朱老板饶有兴致问道:“什么职务?” “回皇上,为臣道同,现为广东布政使司番禺县知县!”那高大官员面不改色的沉声道:“臣没有渎职,臣问心无愧,请皇上赐酒一杯!” 第七一七章 真的勇士 奉天殿中,霎时针落可闻。 知县们大气不敢喘,好些人筷子悬在半空,动都不敢动。 朱老板面无表情的盯了那个知县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叫道同?” “是。”那番禺知县额头见汗,强撑着应声道。 “他说他没有渎职?”朱元璋看一眼伴驾的新任吏部尚书张度。“那么考评如何啊?” “回皇上。”张部堂体格轩昂、仪表出众,赶忙回禀道:“番禺知县此次考评的结果是‘平常下等’。因为番禺县的治安、民生不要说跟江南比,就是在广府都是倒数第三。” “这么差劲的官儿你还留着他过年?”朱老板神情转冷道:“是不是收他好处了?” “皇上,臣绝对没有收过任何人的贿赂!”张部堂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解释道: “按照规制,番禺知县是应该定为‘不称职’的,但部里考虑到广东按察司对他的考评是‘为官清廉、勤政爱民’,加上其官声在番禺、乃至广府有口皆碑,所以才与御史台商议,将其破格拔为‘平常留用’的。” “番禺远在岭南,你怎么知道他的官声如何?”朱元璋不解道。 “因为微臣便是番禺人。”张度便老老实实答道:“与亲友书信中,对道知县的官守有所了解。另外为臣也有些私心,希望为父老乡亲留住一位好官。”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朱元璋冷笑道:“是不是他平时很照顾你家里啊?” “皇上明鉴,因为先考去世后葬于增城县西章山,故而为臣全家早已移居增城,并不在番禺了。”张度赶忙坦荡道。 “嗯,这话你张度说了我信。”朱元璋点点头。所谓大浪淘沙、沙里淘金,朱老板一茬一茬的割韭菜,总会淘出些真正的清官廉吏来,这张度便是一个。 所以他的话,朱老板还是比较信服的。 “可番禺县都垫底了,你还说他好官,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好官,这是哪来的自信吗?”朱元璋玩味问道:“道同,你自己来说。” “回皇上,微臣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官,微臣只是一直以做个好官来要求自己!”道同一脸惭愧道:“但番禺县离着百姓安宁还差得远,为臣这个父母官,当的很差劲。” “那你干嘛叫屈啊?”朱元璋皱眉问道。 “因为微臣没有渎职,微臣已经尽力了,为臣问心无愧!”道同却又高高昂起头,大声重复之前的说辞道。 “你他么……”朱老板被气得险些骂娘,嘴里蹦出楚王常用词道:“精神分裂是吧!” “广州府十五个县,你番禺排倒数第三,你就问心无愧了,你就尽力了?!”朱元璋把脸一拉道:“你怎么好意思腆着个伯夷脸说这种话?!” 说着他怒喝一声,命令左右道:“把他叉出去,杖责八十,永不叙用!” “皇上息怒啊!”张度赶紧给道同求情道:“番禺县的情况有些特殊。道知县上任前,年年考核都派倒数第一的。他能提升到倒数第三,已经是个奇迹了!相信换了谁,都不会比他干得更好了!” “臣,问心无愧!”道同红着眼圈,嘴唇翕动,仿佛满腹的话要对皇帝说,可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重重磕头。 “有话直说,别他娘的兜圈子!”朱元璋快叫这闷葫芦憋爆了,大喝一声道:“抬起头来,赶紧说,不然咱捏爆你的卵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知县们做梦也想不到,皇帝陛下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还别说,这话对道同还挺管用的。这下他终于抬起头,放胆开口道:“回皇上,因为番禺县非但附郭,而且还是都司衙门驻地,北方来的骄兵悍将整日里寻衅滋事,欺男霸女!还勾结地痞欺行霸市、无恶不作,百姓不堪其扰,如何安居乐业啊!” “附郭知县确实难做。你们不是自嘲说‘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么?”朱老板神色稍霁道:“可全国两百个附郭县,省城附郭的也有二十来个,人家名次也没有比你更低的吧?” “是……”道同惭愧的低下头。 “再说了,骄兵悍将骚扰地方的问题哪里都有,你可以让都司衙门管好他们的人么。”朱老板沉声道: “都司衙门不听,你就向知府衙门、按察司衙门申诉嘛,让他们协调。他们协调不了,还有咱呢。又不是没有解决问题的途径,你为什么不试着去解决呢?” “臣已经不知多少次上书三司衙门了,却无济于事,那些官兵依然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打伤官差,辱骂为臣。仅去年一年,番禺县衙就走水六次,为臣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啊皇上……” “……”朱元璋闻言脸色渐渐凝重,沉吟少顷道: “先吃饭吧。正好永嘉侯在京里,待会儿咱叫他来,你们当面锣、对面鼓,把问题给咱讲清楚。” 说着他一甩袖子,转身回主桌去了。 没有皇帝发话,道同也只能长跪不起。 …… “什么情况,父皇咋打住了?”老四低声问老六道。 “四哥有所不知,广东都指挥使、永嘉侯朱亮祖,刚被父皇任命为征南副将军,负责筹备西路大军进军诸事宜。”老六小声为他解惑道: “届时他还要率军从广西攻入云南呢。” “我说么。”老四恍然道:“那这番禺知县还真没点儿眼力劲儿,这不是给父皇出难题么。” “我看他心里明白的很。”老六却淡淡道:“不然也不会紧张成这样。但他还是选择在父皇赐宴时进言,恐怕正是因为永嘉侯成了征南副将军,才不得已为之。” “你是说,永嘉侯领了军国重任,肯定会变本加厉的折腾地方?”老四摸着下巴道:“所以这番禺知县,要提前给他上点眼药,让他收敛一下?” “我猜是。”老六点点头道:“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他总不能指望父皇,把永嘉侯撤了吧?” “那他可够勇的,这不是摸老虎屁股吗?”老四不由赞叹道:“永嘉侯就算被迫收敛,回头逮到机会,肯定要收拾他的。” 他太了解这帮勋贵武将飞扬跋扈、睚眦必报的操行了。 第七一八章 永嘉侯与东莞伯 午宴之后,朱老板带着那道同回到武英殿,又让人把永嘉侯叫来。 趁着永嘉侯没来的功夫,朱老板让道同将官兵滋扰番禺县的情况,原原本本讲出来。 自然越听越上火,等永嘉侯赶来时,他那张脸已经拉得老长了。 “皇上,恁找为臣啊,不知有何吩咐?”朱亮祖行礼之后,站起身来。只见他身高八尺,虬髯重瞳,便如楚霸王再世一般。 道同身量也挺高的,但站在朱亮祖身边,却跟弱不禁风的豆芽菜一般。 这朱亮祖是庐州六安人,并非朱老板起家的老兄弟。 当初他是元朝的义兵元帅,后来被朱老板俘获,因其骁勇善战,将其收归帐下。 但几个月后,朱亮祖便叛归元朝,而后数次击败朱元璋的军队,朱元璋当时正攻打金陵,也无暇分兵征讨。 攻占金陵之后,朱元璋才命令徐达常遇春征讨朱亮祖。朱亮祖困兽犹斗,勇冠三军,甚至还击伤了常遇春,令诸将不敢当其锋芒。 后来还是朱元璋亲自到前线督战,这才擒获了朱亮祖。他被绑到朱元璋面前时,大声说道: “要杀就杀,恁若不杀咱,咱就为恁效死力!” 朱元璋遂将他释放,再度收归麾下。这回朱亮祖果然死心塌地效忠于他,为朱老板南征北战,攻坚克难,立下赫赫战功。 开国后,他在朱老板钦定的三十四位开国功臣中,名列第二十七位,获封永嘉侯! 因为之前那段经历,朱亮祖跟淮西诸将的关系淡漠,甚至跟常遇春一系的将领互相敌对,所以一直被边缘化。 第429节 但世易时移,眼下皇上与淮西武人矛盾日深,他这种非淮西出身的猛将自然得到朱老板的青睐。 这才能在光复云南这场最后的盛宴中,力压淮西众将,抢下好大一块肉来。 为了能让他当上这个征南副将军,朱老板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委任状还墨迹未干呢,朱老板怎么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何况,打仗不是儿戏,除朱亮祖之外,还真没有非淮西的武将能担此大任了。 所以朱元璋不得不深吸口气,压住怒火,冷声对朱亮祖道:“还不是为你在广州做的好事!” “为臣做啥好事了?”朱亮祖一脸懵懂状,又看一眼道同,像刚发现此人一般,惊讶道:“咦,这不是道知县么,咋你也在京城。” “下官来觐见。”道同咽口唾沫道:“已经将永嘉侯父子放纵部下,干出的那些不法之事,禀明皇上了!” “你!”朱亮祖两眼一瞪,刚要发飙,才想起这是在皇帝面前。 “你什么你?”朱老板也两眼一瞪,朱亮祖登时低眉顺目,乖得跟小猫一样了。 “皇上,恁可不能听这厮一面之词啊!”朱亮祖叫起撞天屈道:“为臣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那你倒是说说你那面的词儿啊。”朱元璋冷声道:“不然把你叫来干啥?看你瞪眼么?” “是,皇上。”朱亮祖便振振有词道: “皇上明见万里,自然知道广东的前朝余孽、地方土豪盘根错节,还有那些大海商遥遥呼应,不服王化久矣!为臣若不施以雷霆手段,让他们知道王师的厉害,他们又要忘了自己是谁的臣子了!” “道知县偏听偏信当地士绅之言,总觉得当兵的欺负他们。” 顿一下,他瞥一眼道同,冷声道:“可是你个书生难道不知道,那些蛮子都是‘畏威而不怀德’吗?就得把他吓唬住,他们才会老实。” “那句话说的是夷狄……”道同反驳道。 “岭南的蛮子,跟夷狄也差不多。”永嘉侯满不在乎道。 “……”朱老板陷入了沉思,竟没有反驳这句话。 …… 朱元璋知道,朱亮祖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因为当年广东是归顺大明的,所以留了太多后遗症。 洪武元年时,新生的明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南北,锐不可当。在砍瓜切菜消灭了陈友定,逼降了方国珍,平定福建后,朱元璋便马不停蹄,以廖永忠为征南将军,朱亮祖为副将军,率舟师走海路直取广东。 大军二月从福州出征,三月进抵潮州,按照计划先礼后兵,招降割据广东的何真。 何真也是个聪明人,他审时度势,知道大明夺取天下已是众望所归,负隅顽抗不过是以卵击石,很快便奉表以降,于是广东便不战而取。 何真也凭此功劳,获封东莞伯,并得到朱老板的奖掖。 不过按照惯例,他还是被调离自己的地盘,去山东当参政去了。 但何真一离开广东,广东就乱了套。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失去了他的弹压,纷纷开始造反。 而且广东多山傍海,民风彪悍,土豪众多,水陆两栖……官军镇压起来十分吃力,疲于奔命还按下葫芦浮起瓢。 不得已,朱老板又把何真调回广东,命其收集旧卒,平息骚乱。 待到局面稳定,朱老板再把何真调回山东,结果不出几个月,广东又乱了…… 无奈之下,朱元璋只能让何真回广东常驻,于是广东又太平了。 让人不得不怀疑,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好在何真也很识趣,洪武九年便早早致仕,没有再继续惹朱老板疑忌…… 朱元璋派朱亮祖出镇广东,本就有杀一杀当地土豪的意图在。所以听了朱亮祖的解释,朱老板决定先放他一马: “不管怎么说,道同参你手下那些事,没有诬陷吧?” 朱亮祖听到‘不管怎么说’,就知道皇上的意思了,马上配合着点头道:“确有其事,为臣回去一定好好管教那帮崽子!” “当然要好生管教、咱对你们反复说过,王者之师,顺天应人,所以除暴乱,解倒悬,以慰民望。这是大明得天下的根本,谁也不能忘了这个本!” “是,臣牢记皇上教诲!”朱亮祖赶紧跪地表态道:“臣愿受皇上任何处罚。臣回去后也会好好整顿的,谁再敢违反军纪,定严惩不贷!” “嗯。念在大战在即的份上,权且记下这顿罚,以观后效。”朱老板便轻轻放下,严厉警告道:“倘若再犯,必定严惩不贷,就是铁券也保不住你!听明白了么?” “是!”朱亮祖吓得一哆嗦,赶紧应声。“臣谨记皇上教诲!” 第七一九章 王之应援 朱老板将朱亮祖狠狠训斥一番,就又习惯性的开始就攻略云南面授机宜,然后习惯性的画大饼……诸如好好表现,争立头功,国公之位可期之类。 虽然同一张饼已经画给好几位了,但不得不承认,它就是管用啊。听得朱亮祖呼吸粗重,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 被冷落在一旁的道同可就低落了。他本来是打算豁出一身剐,也要把永嘉侯下拉马的。没想到告御状也告不倒永嘉侯。 怪不得进京前,东莞伯对自己说,‘小道,京里的水很深,你把握不住……’ 这下可好,没把永嘉侯拉下马,回去还少不了一身剐…… 好在朱老板是懂制衡的,也不能让朱亮祖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末了又对道同道: “你看到了,咱也不惯着永嘉侯。” “是……”道同点点头,心说才怪。 “广州的情况确实复杂,不是你个小小的知县能搞明白的。”朱老板接着对道同道:“不过你敢跟咱为民请命,说明你还是个有勇气,有良心的知县,回去再接再厉,好好照顾咱的子民。” “要是官兵还在你县里闹事,你就直接去找永嘉侯,”朱元璋说着瞪一眼朱亮祖道:“听到没有,不许避而不见,更不能偏袒自己的部下!” “是是,臣一定严惩不贷。”朱亮祖自然点头如捣蒜,态度好的不得了。 “要是永嘉侯对咱的话阳奉阴违,回头继续偏袒部下。”朱元璋又对道同道:“咱准许你直接上奏,咱来收拾他,这下满意了吧?!” “满意了。”道同惊喜的重重点头,又赶紧跪地磕头。“臣代全县百姓,叩谢皇恩!感谢皇上为民做主啊!” “既然满意了,那就没有借口了。”朱元璋沉声道:“回去给咱好好干,争取明年今日坐着吃席。到时候,那杯酒,咱会亲自敬你的!” “是,臣一定竭尽所能,争取吃上皇上这杯酒!”道同振奋精神道。 “去吧。”朱元璋摆摆手,让两人都退下。大年初一,皇帝的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没工夫再陪两人磨嘴皮子了。 “是,为臣告退。”朱亮祖和道同异口同声道。 …… 待到两人出了乾清宫,朱亮祖忽然冷笑道:“好啊,敢告本侯的刁状,回广州再跟你算账!” 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道同愕然望着朱亮祖的背影,没想到永嘉侯如此嚣张。这还没乾清门呢,就直接威胁起自己来了…… 都不敢想,回到广州他会如何发落自己。 正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他忽然听人在身后叫自己。 “道知县。” 道同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位身材魁伟,肩宽腰也宽的王爷。 不过他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哪位王爷。 “下官拜见殿下。”反正磕一个准没错的。 “起来起来。”却被对方拎小鸡仔似的,一把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不认识我吧,本王朱桢。” “原来是楚王加海王殿下!”道同恍然大悟,赶紧又磕两个。 “说了让你起来,怎么这么拧?”朱桢没好气道:“你磕多少个也没压岁钱。” “按照规制,文官武将无论品秩,面见亲王时都要行跪拜礼。为臣不可不敬啊。”道同确实很轴。 朱桢没办法,只好受他一礼,这才沉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了?” “啊……”道同吃惊的看着朱桢。 “得罪了永嘉侯,你还想有好果子吃?”朱桢说着压低声音道:“刚才永嘉侯威胁你的话,本王正好听到了。” “多谢殿下关心。”道同苦笑一声道:“不过下官这个七品知县,好歹是在皇上这里挂了号的朝廷命官,永嘉侯应该不敢把我怎么样。” “你这么想,真就离死不远了。”朱桢却断然摇头道:“什么叫‘天高皇帝远’懂不懂?什么叫便宜行事懂不懂?朱亮祖这个方面统帅,手里可是有王命旗牌的!马上又要进入战时了,弄死你不要太简单!” “是……”道同这下终于不隐藏自己的担忧了。双手抱拳道:“还请王爷救我。” “嗯,本王叫住你,当然是为了救你。”朱桢点点头道:“等到危机关头,你就赶紧去你们府城的金莲院,可以通过那位女老板向本王求救。” “金莲院是个什么地方,开在羊城哪里?”道同却没听过这地方。 “是个让人开心的好地方,”老六淡淡道:“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呢。既然跟道知县有缘,那就放在你们番禺县这边吧。到时候女老板自会去拜码头,还道知县多多关照哦。” “唉,遵命……”道同只能应下。在楚王的强势之下,根本由不得他不同意。 …… 待到道同谢恩而去,一直故意落在后头的老四追上来,笑问老六道:“你小子,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不过是看那道同人还不赖。”老六便一脸正义道:“单纯想帮帮他而已。” “单纯?”老四哂笑一声道:“打你九岁那年,就跟这俩字没啥关系了。” “嘿嘿,好吧……”老六这才笑笑道:“因为闽粤的情况太复杂,海政衙门都这会儿了,还没在闽粤设立市舶司呢。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在广州打开个缺口呢……” 顿一下,他又压低声音道:“等广州那边搞定了,下一步就是安南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老四怦然心动。 “急不得,没听朱亮祖说嘛,广东的情况复杂着呢,可不是那么简单能搞掂的。”老六叹口气道:“说不得,我还得亲自去一趟。” “你能走得开?”老四都替他发愁道;“一开春,新国子学就要正式开学了。还不得把你忙成狗?” “唉,是呀……”老六郁闷的搓搓脸道:“还要盯着胡惟庸,真是分身乏术啊。” “能者多劳么。”老四笑笑道:“像我这样闲着才难受呢。” “要不咱俩换换。”老六便笑道。 “这是你能说了算的么?”老四翻翻白眼,忽然低声道:“我感觉胡惟庸要整个大活儿了。” “那感情好,就怕他不整活。”老六却不以为意的笑道:“他整的活越大越好,才能早点除了这个祸害。” 第430节 第七二零章 韩国公的退休生活 中都凤阳,皇宫宫门紧闭,到处都是停下来的工程。 才修没几年的城墙上,已经杂草密布。像个被始乱终弃的可怜妇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是一座失落之城,城中住的也多是失意之人。 比如大明的开国丞相,韩国公李善长。 大明迁都失败,中都工程停摆,对赌上政治生命,放手一搏的李善长来说,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再加上后来的空印案,他跟朱老板算是彻底决裂。 李善长能全身而退,儿子还尚了大公主,其实就已经是朱老板念着旧情,又顾忌着淮西集团的反应,才给了他个善终…… 不过李善长可不大领情,政治生涯的彻底失败,让他久久意难平。 这几年逢年过节,他也不上贺表。朱老板那年生病,十多天不能上朝,满朝文武都上书问安,他却依然无动于衷。 可把朱老板给气坏了,削了李善长的年禄一千八百石,李善长这才乖乖上表请罪…… 打那之后,老李头也老实了,逢年过节知道上表问候了,也不再跟淮西老兄弟们来往了。整日宅在他占地百亩的韩国府中,守着三十几房小妾,过上了所谓‘深居简出、填词度曲以自娱’的退休生活。 过年这几天,韩国公依然闭门谢客,一律不接受拜年,只跟他弟弟李存义两个吃酒听曲倒也轻松惬意。 这日听完了最后一出《梧桐雨》,李善长看一眼神思不属的弟弟道: “明天回京了?” “是,大哥。”李存义嘴巴翕动一下,赔笑道:“大明的官员哪有假期?能回来陪恁过年,还是皇上的恩典。” “哼,这都成了恩典……”李善长冷哼一声,双手拄下拐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听说皇上让胡相亲自监斩了胡天赐,莫非这也是一种恩典?” “皇上是这么说的。”李存义叹口气道:“唉,胡相老惨了。” 说着他摆摆手,让下人走远些,这才接着道:“其实他杀了他儿子两遍。” “这话新鲜,”李善长不禁笑道:“胡天赐还有两个头不成,能让他爹杀两遍。” “兄长有所不知,是这样的……”李存义便将胡惟庸去年宰白鸭不成,被人暗中算计,先是误以为自己毒死了亲儿子,所以拒绝了皇帝的法外开恩,结果行刑时发现,刑台上才是真正的胡天赐,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砍头的经过,原原本讲给李善长。 “那就是杀了三遍。”李善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道:“早朝那也算一次,不救就是杀。” 说着开心的搓手手道:“嗯,‘胡丞相三杀独子’,写成杂剧肯定精彩。老夫今年春天有事干了……” “大哥……”李存义一阵无语,这什么乐子人心态?“想想李祐是怎么死的,恁就不同情胡相,一点都不同仇敌忾么?” “同情啊,我也同仇,可是有什么用呢?”李善长嘿然一笑道:“我不过是个致仕多年、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爱莫能助、恨亦无能为力。” “大哥可不老,年前才纳了个十八的小妾……”李存义道:“人家都说你枯木逢春么。” “我那是做给皇上看的。”李善长淡淡道:“我越是沉迷酒色,皇上就越放心,咱老李家才越安全。” “大哥现在这样儿,”李存义打量着眼前色眯眯的老头儿道:“可真不像装出来的。” “呵呵,谁说我是装的?”李善长抿一口小酒,惬意笑道:“是人哪有不爱酒色的?我享受还来不及呢。” “大哥……”看着李善长这副模样,李存义一阵着急道:“你这样自甘沉沦,会寒了老兄弟们的心的!” “这话说的,现在淮西的大哥是胡相了。”李善长淡淡道:“老夫为大明鞠躬尽瘁一辈子,老了享受享受怎么了?用得着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胡相还是根基太浅,火候也不行啊。”李存义苦笑道:“勉为其难了这几年,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是‘烂木头做梁柱——难顶难撑’了。” 说着深吸口气,道出来意道:“所以我这次回来,也是受胡相和江阴侯他们所托,请大哥重新出山的。” “看你回来这几天,长虫吃鸡蛋似的吞吞吐吐,就知道肯定有屁要憋。”李善长笑骂一声,幸灾乐祸道: “当初他胡惟庸为了上位,可没在背后给我捅刀子,现在终于知道,这宰相,不是谁都能当的了?” “肯定知道了。”李存义点头赔笑道:“只有大哥这种一呼百应的开国元勋,才能让大家拧成一股绳啊!” “我若在朝,大明的事情就是我说了算。怎么可能让皇上,把中书省削弱到这般田地?”李善长偶露峥嵘,又颓然叹气道: “所以皇上是不会让我回去的,你们也死了这条心吧。” “是,我们也知道,大哥很难在洪武朝重返相位了。”李存义顿一下,忍着砰砰的心跳颤声道: “那不如,就换个皇帝吧……” “啥?”李善长闻言脸色大变,差点没一口酒呛死,咳嗽连连道:“你他么说啥?!” “我是说,我们打算换个皇帝了……”憋了好几天的话,终于敢说出口,李存义反而不再闪烁其词了。 “我艹你妈!”然而李善长的反应,却出乎他一脸的激烈。只见韩国公脸涨得跟茄子似的,霍然起身,一把掀了桌子,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手指颤动的指着李存义道: “你是被鬼上身了么?鬼迷心窍说的什么鬼话?这话但凡传到皇上耳朵里,咱们就九族全消了知道么?!” 李存义吓得赶紧站起来,嘴上却不服软道:“大哥,都到今天你还看不清么?皇上摆明了是要兔死狗烹了!横竖早晚是个死,干嘛不搏一搏,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呢!” “你到底在想干什么?就凭你们这几块料,也想跟上位搏一搏。也太自不量力了吧?我听了都觉得好笑!”李善长冷笑连连,恨铁不成钢的对李存义道: “你要不是我亲弟弟,我现在就让人把你抓起,送给皇上去了!” “大哥,我是你弟弟,也是李祐的爹。他的仇,我非报不可!”李存义被激的面红耳赤,大声道:“你不帮忙,我就自己来!” “你给我闭嘴!”李善长气急败坏的怒喝一声,抡圆了手中的龙头拐杖,全力一击,砸在了李存义的腿上。 便听嚓一声,李存义应声倒地,然后抱着腿惨叫起来。 “啊啊,我的腿!” 第七二一章 丞相因何发笑 南京城,相府。 “什么,李存义被韩国公打断腿了?”陆仲亨闻讯惊掉了下巴。 “是,他刚让人送来的信,说他刚开了个头,韩国公就大发雷霆,不光打断了他的腿,还把他禁足了。”胡惟庸苦笑道: “韩国公还让他转告我们,趁早打消那个注定失败的念头,不然他头一个举报我们。” “啊……”费聚、陆仲亨等人,闻言面如土色道:“他老人家要是反对,我们这事儿断难成功啊。” “是啊,韩国公要是举报咱们怎么办?”一个个忧心忡忡道。 胡惟庸冷眼看着他们的熊样,忍不住冷笑连连。 “丞相因何发笑?”吴良等人不解问道。 “我笑你们太笨。”胡惟庸呷一口茶水道:“搁这儿自己吓自己。” 说着他搁下茶盏,幽幽道:“也不想想,韩国公要是真想举报咱们,早就把李存义绑起来,送到皇上那里了。他却只是把李存义的腿打断,捎信儿警告我们……你们不觉得,韩国公的反应,有点反常么?” “嘶……”几人倒吸冷气,寻思片刻,纷纷点头道:“还真是。” “韩国公做事,从来不留后患,他要是不支持我们,就一定会去举报我们的。” “就是,光警告有什么?要是警告有用,还要官府干什么?” “所以说……”众人都胡惟庸,等着他给出正确答案。 “所以说,韩国公心里是矛盾的。”胡惟庸便沉声道:“他既想支持咱们,又怕我们加起来,也不是皇上的对手。” “嗯,有道理。”诸猴儿恍然大悟:“那咱们该咋办呢?” “这事儿有门儿,再派说客去凤阳!”胡惟庸便沉声道。 “这样啊……”诸猴儿闻言,都不敢跟胡惟庸对视,唯恐这破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李存义这个亲弟弟都不行,他们可没信心说服韩国公,到时候被骂个狗血喷头也就罢了,被打断腿就不值了。 “放心,不派你们去。”胡惟庸暗骂一声,没好气道:“本相让杨文裕去当这个说客。” “对对对,杨文裕最合适了。”诸猴儿马上欣喜点头道: “杨老爷子是韩国公的座师,他说话,韩国公得听,不听也不至于打断他的腿。” “不过老先生都快八十了,能请出山么?” “放心,他两个儿子都死在空印案上……”胡惟庸却自信的笑道:“皇上一茬一茬的杀文官,结果就是天下的士绅,都站在我们这边了。” “哈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诸猴儿大笑着点头。 哦对,现在再叫他们‘诸猴儿’,就有些不礼貌了。因为过了上元节不久,他们的案子终于了结了。 这倒不是朱老板良心发现,而是七人按照胡惟庸的意思,彻底放下身段,上书承认错误,深刻检讨,表示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看到他们态度良好,朱老板龙颜大悦,当场宣布,将他们铁券上的免死次数减一作为惩罚,然后便恢复了他们的爵位,并外放他们到淮北、河南一带练兵。 朱老板把他们调离京城,主要是为了让他们远离大都督府,减少对继任者的影响。但这早就在胡惟庸的预料中,设法让七位侯爷离开京城,到地方带兵,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胡相今日在府上设宴,就是为了给他们饯行的。 “现在,诸位都知道韩国公的态度了,应该彻底放心了吧?”胡惟庸看着延安侯给自己倒酒,快满的时候,指节轻扣了下桌面,淡淡问道。 “嗯,放心了。”诸位侯爷点头笑道:“就算韩国公一直不表态,但他不告发我们,其实就是在支持我们了。” “这样,只要胡相这边能搞得掂,他肯定就没顾虑了。”唐胜宗沉声道:“所以,都得看胡相的啊!” “诸位尽管放心,我早有定计,保准万无一失。”胡惟庸信心十足的端起酒盅,对众位侯爵道:“你们到地方上也不必声张,一切按部就班即可。” “届时,我这边一旦发动,不管成与不成,你们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顿一下,胡惟庸幽幽道: “如果我这边事成了,你们就赶紧控制住军队,进京清君侧!” “那要是……”陆仲亨话问到一半,硬生生打住。 不过都知道他要问什么了。胡惟庸瞥他一眼,淡淡道: “事情当然可能失败,而且失败的可能还不小。要是那样的话,你们就什么也不用做。反正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书信往来。到时候死不承认跟老夫的关系,自然不会牵连到你们。” “那感情……”诸位侯爷闻言心下大定,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这样太不仗义了,我们说好了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不要紧,这是老夫自己选的。”胡惟庸面如古井不波道:“但真到了我被皇上千刀万剐的那天,你们可千万别报侥幸,以为皇上暂时没杀你们,就能逃过一劫。” 说着,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诸位侯爷道: “记住了,皇上不是不想杀你们,只是因为还不到时候。一旦到了时候,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是,我们记住了。”吴良几人点点头,听着胡相跟交代遗言似的,一个个都神情凝重,感觉嘴里的美酒都变成苦的了。 “所以,有机会,还是要政变的。”胡惟庸长叹一声道:“这种事一旦起了头,就得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回头路的。” 第431节 “是,这个我们知道。”几位侯爷又重重点头道:“胡相你就放心吧,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不会那么天真的。” “好,那就祝我们能再见面。”胡惟庸端起酒杯。 “祝胡相马到成功。”几位侯爷赶紧举起酒杯,跟他共饮。 “好了,都回去吧。”然后胡惟庸搁下酒杯道:“到时候我就不送你们了。” “哎,胡相保重。”吴良等人也搁下酒杯,起身抱拳,鱼贯离席而去。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桌人,最后只剩下胡惟庸一个,在那里自斟自饮起来。 第七二二章 家家一本难念的 大功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作一团。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 欢呼声中,两名军士踩着梯子,重新挂起了‘燕王府’的匾额。 既然七只猴都变回七位侯爷了,四皇子自然也恢复了燕王殿下的爵位。 当然也不能没有惩罚,朱老板最后给定了个‘罚俸一年’。 这意味着非但过去半年没发的俸禄,不用再补给老四了。而且今年还要再扣他半年俸禄。 朱老板上辈子可能是个会计,小账算起来叭叭的。 幸亏有老六给老四的市舶司分红,不然燕王府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因为有老六在,老贼才会这么处罚呢? 要是没有老六这位财神爷罩着老四,说不定老贼就换别的处罚了。 谁知道呢? …… “哈哈哈,恭喜燕王殿下,贺喜燕王殿下了。”太子带着老五老六老七老八登门道贺,今天弟弟们全都不叫四哥了,一口一个‘燕王殿下’。 “哈哈哈,同喜同喜。”朱棣乐得合不拢嘴,虽然知道爵位早晚会恢复。但一天没恢复,这心里就不踏实啊。这下他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了。 “来来,进去喝酒。”他拉着大哥的手,热情的招呼弟弟们进府。 王府内,燕王妃早就备好了丰盛的筵席,甚至亲自下厨做了蒸鹅,来款待太子和诸位小叔子。 “弟妹快点歇着去。”太子见燕王妃怀了二胎还在忙里忙外,赶忙叫住她道:“当心动了胎气,跟你大嫂似的。” “大哥放心,妾身的月份还早呢。”燕王妃将大盘蒸鹅摆在桌上,忍不住担心的问道:“倒是大嫂那边,还没发动么?”因为怀着孕,按规矩她不能进产房,不然早就去陪着大嫂了。 “太医和接生婆想尽了办法,”太子摇摇头,叹气道:“我早晨出门时,还是没动静。” 按说,太子妃常氏的预产期,应该是六天前。可太子府上下严阵以待了六天,她还是迟迟不肯发动。 一般来讲,孕妇晚产,不是胎儿过大,就是头盆不称。 要是后者的话,接生婆还能想想办法让胎头入盆,帮助产妇顺利生产。 可要是前一种情况的话,就很可能会引发难产了…… 在这个年代,谁都知道难产的后果有多可怕。 其实太子心里慌成了狗,但今天是老四家里大喜的日子,他这个当大哥的必须得来…… “我也不能一直守在她身边,再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愿意搞坏了气氛,太子强笑道:“放心吧,你们大嫂不是头回生产了,没那么凶险。估计就是孩子太懒,想在娘肚子里多赖几天。” “哈哈,肯定是这样的。”弟弟们也附和着笑起来,把席间气氛重新搞活跃。 老六看一眼老五,小声问道:“你那边都准备好了么?” “放心吧,早就准备好了。”老五点点头。 “那就好。”老六这才稍稍安心,大快朵颐起来。他顶喜欢四嫂做的蒸鹅,一个人就能造两只。 …… 席间,兄弟们为了让大哥放松下紧绷的神经,故意聊些轻松的话题,比如下个月的齐王大婚。 老七便矜持的表示:“按说成婚这种事,应该长幼有序的,可我已经等了六哥一年,总不能再等一年吧?” “说的就跟你能定日子似的。”哥哥们便取笑老七,又问老六道:“再过几个月,刘璃就该服阙了。你这边也快了吧?” “啊这……”老六便含混道:“到时候再说吧。” “你小子,别再说了。”连太子都看不下去了,白一眼老六道:“母后和你母妃都急坏了,要是不赶紧把日子定下来,我看你往后也没好日子过了。” “哦哦……”大哥发话,老六自然赶忙应着,当然也就是应着。 “我知道老六为啥一直拖。”老七便故意道:“他是不知道,刘璃和徐二小姐,哦对,还有王小姐,到底谁当正妃,谁作侧妃。” “妈的给你脸了是吧?”老六登时把脸一拉,骂道:“叫六哥!” “你吼我也解决不了麻烦。”老七缩缩脖子,有大哥在,他是不怕老六发飙的。 “好了老七,你少说两句吧。”太子也是一阵腻味,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里可是燕王府,燕王妃是徐二小姐的亲姐姐,提这茬不是给老六上眼药么? “老六的婚事他自己操心,用不着你废话。”老四也瞪老七一眼,麻痹,不知道孕妇容易闹情绪?老子晚上弄不好又要睡书房的。 “行行,不说,不说了。”老七见好就收,闷声道:“让老六自己发愁去吧。” “老七,回头别落单哈。”老六冷笑一声,这老七也不知是不是受虐癖,现在主动找挨揍开了。 不过他是真的愁啊。当初见一个稀罕一个,来了个我全都要。现在要排坐坐、吃果果的时候了,麻烦就来了。 三位大家小姐都有资格当正妃,可楚王妃的位子就一个,到底给谁不给谁,他心里还没个章程呢。 之前还能用刘璃在守制作掩护,可她眼看就要服阙,这些问题也终究要摆到台面上来了。 唉,愁啊……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老六正郁闷的猛造蒸鹅,忽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吕太监惶急的声音道:“太子爷,快回去,娘娘要生了!” “哦?”老大霍然起身,搁下筷子对老四两口子道:“那我先告辞了。” “大哥还告啥辞啊?”老四也跟着起身道:“咱们赶紧一起过去吧!” 于是兄弟们齐刷刷离席,骑上马朝春和宫风风火火奔去。 …… 那厢间,就连朱老板和马皇后也被惊动了,乘御辇往太子家赶去。 御辇上,马皇后双手合十,捧着串念珠一直在求神祷告,保佑太子妃一定平平安安。 “老婆子,你咋不求菩萨保佑,咱孙子也平安呢?”朱元璋有些不爽的问道。 “因为你心里,肯定光顾着孙子。”马皇后淡淡道:“可我得心疼儿媳妇。” 说着她眼圈都红了,万分担心道:“老大媳妇这回,可是要过鬼门关的。” “唉。”朱元璋揽住马皇后的肩膀,轻拍着安慰道:“放心,她可是将门虎女,大明未来的皇后,老天爷也会保佑老大媳妇的!” “嗯。”马皇后点点头,心里却依然七上八下。 第七二三章 保大还是保小? 夜已深,春和宫中依旧灯火通明。 挂着催生符的内寝宫里,妇人的呼痛声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端着水盆、铫子、醋炭盆的宫女不断进出,却依旧等不来那一声婴儿的啼哭。 虽然谁都不敢说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从中午发动到现在还没生下来,太子妃八成遇上了女人的鬼门关——难产了。 除了有孕在身的,大明皇室成员几乎齐聚于此,一个个满脸焦灼,急得像一窝热锅上的蚂蚁。 马皇后和胡贵妃在佛堂中求神拜佛,朱老板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老四老七老八几位殿下围在太子身边,安抚大哥焦躁不安的情绪。 老五老六则跟几位太医围在角落里,神情严峻的商量着什么。 老五这位皇医寺卿上任碰上的第一道考验,居然是大嫂难产,这运气也真是没谁了。反倒已经改任皇医寺少卿的原太医院金院正,是暗暗松了口气的。 这要还是自己负责的时候,太子妃有个三长两短,他和具体诊治的太医,肯定要被皇上杀了陪葬的。 所以说要全力支持周王殿下当这个寺卿,至少皇上不会杀自己的儿子泄愤…… 不光金少卿,几位在场的太医都是这样想的,因为到这会儿,用于催产的‘走马散子方’、‘兔脑催生散’,助产的‘佛手散’全用过了,甚至连针刺胎儿、艾灸产妇足小趾这种激进的法子都上了…… 可胎儿就是卡在宫口下不来,徒呼奈何? 以他们多年的经验和内里传出来的情况来看,现在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了,马上就要到‘保大还是保小’的最后抉择了。 保大,就是用工具将胎儿的脑袋捣碎,然后取出死胎…… 保小,就是剖腹取子。当然以眼下的医疗条件,产妇就算当场不死,也会死于随后的伤口感染。 所以不管怎么选,结果都很残忍。但要是不选的话,太子妃怕是免不了一尸两命的悲惨结局了。 当然,这话谁也不会早早乱讲的。太医们还得装着在努力想办法的样子,直到那一刻的到来…… 其实他们现在心思放空了大半,甚至有闲情寻思,楚王殿下干嘛一直在边上听?就算是代表家属,也该是太子爷来听啊,他个小叔子搁这儿听这么认真,到底几个意思啊? 幸亏老六不知道这帮老不修的想法,不然非得赏他们一人一个大比兜。 他现在只顾着紧张去了。 因为历史上,太子妃常氏生完第二子后十二天,便撒手人寰,年仅二十四岁…… 朱桢想要尽量避免这一悲剧发生。 非但因为他是诸嫂之友,更因为太子妃之死,影响实在太深远了—— 如果太子妃还活着,那么雄英的监护权,就不会落到吕氏手中,很可能就不会在两年后不明不白夭折…… 退一万步讲,就算雄英还是没保住,但只要大嫂活着,吕氏就永远没有上位的可能,那扁脑壳的朱允炆也就不可能成为嫡子了。 那就算将来父皇还是要立太孙,也只会立现在生的朱允熥,不会立朱允炆个衰仔的。 所以说,得尽一切可能保住大嫂母子。这关系到整个国家的未来啊! …… 从去年开始,老六就一直在暗暗琢磨对策,甚至一度想要尝试剖腹产。 第432节 为此他找来精于妇产科的太医和女医官,向他们询问剖腹生产的可行性。得到的好消息是,这个年代的大夫对剖腹取子并不陌生,甚至有人亲手干过。 但坏消息是,几乎无一例外,被剖腹的产妇都去世了…… 朱桢对比后世的医疗条件,推测原因大概是这年代没有人体解剖知识;没有好的麻醉技术;没有有效的缝合止血技术;更没有输血技术,甚至连消毒杀菌的意识和方法都没有……这还只是术中的问题。 基本上,产妇能活着做完手术就是个奇迹了,更不用说术后不可避免的严重感染、败血症、感染性休克了。 他把难题一一列出来,然后沮丧的发现,这其中只有小部分难题,比如消毒杀菌能马上解决。大部分难题都需要长时间的摸索和试验才有可能解决。 还有诸如抗严重感染这种目前无解的问题…… 最后他得出结论,哪怕各方面都做到最好,大嫂剖宫产后生存下来的概率,也就百分之一吧。 虽然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搏一把,但真到那一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 他正胡思乱想间,便见负责接生的女医官宁氏,满身疲惫的从内寝走了出来。 大殿中顿时针落可闻,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定定看着那面色凝重的女医官。 那女医官走到太子面前,跪地哽咽道:“太子爷,娘娘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什么意思?”太子的声音都在发颤。 “需要恁做个决断,保大还是保小……”宁氏艰难道。 马皇后刚从佛堂走出来,闻言身子一晃,一旁的胡贵妃赶紧扶住她。 “放屁,我全都要保!”太子登时脸色苍白的喝道。 “臣等已经用尽办法,可都无济于事,再这样下去,娘娘很可能会一尸两命的。”宁氏颤声道。 “你胡说!”太子猛地一拍桌子。 “老大,你冷静。”这时,朱元璋沉声道:“身为太子,什么时候都要沉住气!” “爹,我,我……”太子方寸大乱,勉强定定神道:“我要保大……” “不行,得保小。”朱元璋却断然道:“那是咱的孙子,谁敢伤他性命!” “朱重八,你胡说什么?”这时马皇后开口道:“孩子可以再生,孩子娘没了,就永远没了!” “没了还可以再娶……”朱元璋小声嘟囔道。 “你少胡说!”马皇后两眼一瞪,就要跟他吵起来。 “都别急,还有办法!”这时老五忽然大声说道:“我们还有绝招没出呢!” “真的?”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老五,这位大明首任皇医寺卿,此时俨然成了全家人的救命稻草…… 第七二四章 助产 “嗯。”面对着家人殷切的目光,老五重重点头道:“我刚发明了一种新式助产法,但还没经过充分试验。只要父皇和大哥同意用,出了问题我负责!” 周王妃满脸惊讶的看着自己的丈夫,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用你负责,你只要尽力救人就行!”太子断然说道,可他攥着老五的手,却冰凉冰凉。 “嗯,弄吧。”朱元璋也点点头,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不会不做人。 “千万保住你大嫂。”马皇后也叮嘱道。 “遵旨。”老五应一声,却朝老六点点头。 朱桢便朝着殿外喊一声:“进来吧。” 只见一队头戴白船帽、身穿浅蓝色长裙,斜挎着木箱子的女医士,排着队走进来。 为首的竟然是那绿茶仙子张寻真……这也是没办法的,男女大防在那里,不管老五还是老六,都没法进产房,更别说亲自动手给大嫂接生了。传出去会成为丑闻的,所以只能假女子之手…… “闺女,麻烦你了。”看到张寻真,马皇后心下稍定,毕竟什么东西跟龙虎山沾上边,都会多些神秘的力量。 “皇后娘娘放心,贫道定当竭尽全力。”张寻真打个稽首,一脸的圣洁。 光从脸上,完全看不出其实她也是赶鸭子上架。 虽然正一道的女冠确实精于妇产科,她也真的会接生。但老六那套法子,实在是闻所未闻,可为了龙虎山,她也是豁出去了。 张寻真已经按照老六所授的法子,跟这几个胡贵妃派来的女医官操练了一冬。也动过几次真格的,但这回的接生对象可是太子妃啊。 比第一次还紧张,紧张死个人了好么。 “咱们说好的……”为了缓解下紧张的情绪,经过楚王身边时,她对老六轻声耳语道:“你可不能反悔。” “放心。”老六重重点头道:“救了我大嫂,你就是要月亮我也给你。” “好。”张寻真美目异彩涟涟,定定望着老六。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这老朱家还真是不一样。尤其是这老六,对家里人可真是掏心掏肺啊。 “你要是对人家,能有对家里人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她柔声细气道。 虽然大殿中气氛很紧张,老朱家的男女老少却还是惊呆了。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老六跟这女冠也有一腿? “别说一半了,七成也没问题。”老六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催促她道:“救人如救火,别墨迹了。” “遵命。”终于反过来调戏了一把老六,张寻真果然就不再紧张,带着几个女医士径直进去产房。 …… 产房中,热气腾腾,人影幢幢。 女医、稳婆、宫女……加起来二十多号人,正在吕氏的指挥下,给太子妃加油助威。 常氏被两个健妇架着,跪坐在产床上,整个人已经迷糊了。呻吟声也微弱了许多,眼看就要休克了。 “姐姐,坚持住!”吕氏满脸大汗,攥着常氏的手,深情的呼唤着:“咱们再试一次……” “你们都出去!”话没说完,她身后响起张寻真清冷的声音:“奉上谕,下面由我们来助产。” 女医、女官、宫女们求之不得,赶忙鱼贯而出。 “不行,我必须在这。”唯有吕氏不愿离开。“我得陪着姐姐,她需要我。” “她更需要安静!”张寻真杏眼一瞪,冷声道:“你想害死太子妃,就只管留在这儿!” “吕氏,快出来,别耽误事儿!”朱标在外头,隔着帷幔听着动静呢,闻言马上毫不客气的呵斥道。 “是。”吕氏这才郁闷的出去了。 待闲杂人等退去,张寻真马上下令道:“开始!” “是!”已经训练有素的女护士们齐齐应一声,马上打开带来的匣子,取出里头沸煮消毒过的口罩、手套,和手术服穿戴上。 然后几个护士开始用喷壶喷洒反复蒸馏后的烧酒,给产床消毒。 张寻真也戴上口罩,穿上手术服,却没有戴手套。而是让两个护士用酒精给她仔细洗手。 这时,一个护士打开个长颈瓷瓶,看着张寻真。 其实太子妃已经昏过去了,但为了防止待会儿她忽然醒来,张寻真决定还是让那护士,撬开太子妃的牙关,给她灌下了三两曼陀罗酒。 这其实就是所谓的蒙汗药。朱桢用来救人,它就成了这年代能找到最好的麻醉药了。 据说华佗的麻沸散,主要成分就是晾干磨成粉的曼陀罗花。只不过宫里用的,纯度更高,效果也更好。 至于聚集灯光、备皮消毒之类的准备工作,就不一一赘述…… 总之,准备工作完成后,张寻真便开始伸手探查。 少顷,她沉声道:“胎头已经到宫口了,就是卡着下不来。” 略一思索,张寻真就决断道:“侧切!” 一个护士闻言,立即打开了一个精美的木匣子,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用酒精再次消毒后,递给了张寻真。 张寻真接过来,深吸口气定定神,便稳稳出手,用剪刀剪开了会阴,这是为了使产道口变宽。 但单纯的侧切还解不了问题,张寻真又沉声道:“产钳!” 那护士便打开了另一个更大些的木匣子,取出一个头部是两片弯曲的长长叶片的大钳子。 那大钳子中间的销子是可以拆卸,护士取下销子,大钳子便分成两片。 护士先将一片消毒之后,递给了张寻真。 张寻真便将那片带着两段弧度的叶片,小心的,缓缓的,贴着胎儿的头和产道壁间的缝隙探进去。 待到那弯曲的叶片正好贴住胎儿脑壳的弯曲部分,张寻真又接过另一片叶片,从相对的方向,同样探入了产道。 待到两片叶片都贴住了胎头,张寻真已是满头大汗。 “擦汗。”她低声说一句,护士赶紧用帕子给她擦掉额头的汗水。 张寻真又小心的将两个叶片的尾端缓缓贴近,待两个孔对齐后,早就等在一旁的护士,便将销子重新插上。 两个叶片就又恢复成一个完整的大钳子了…… 张寻真调整下气息,让手臂保持稳定,持着产钳,牢固但又不能过紧的夹住了胎儿的头部,开始缓缓向外牵引…… 第七二五章 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产房外,皇帝一家再次陷入了焦急的等待中。 所有人一面听着产房内的动静,一面看着老五。希望这位老朱家的医学天才,能给他们一点信心。 老五却一直看着老六,希望这位发明了产钳的妇产科天才,能给自己一点信心…… 殊不知,老六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妇产科知识都贡献出来了,但他知道产钳也不是万能,不然还要剖腹产干啥? 如果用产钳牵引也失败的话,那就又要回到保大保小的千古难题上了…… 那时到底是该冒险施行剖腹产,还是优先保住大嫂的生命?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 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问那被赶出来的女医官宁氏。 第433节 “按说一回生二回熟,二胎都比头胎好生。咋我大嫂却反着来呢?” “是啊,生雄英的时候也没这样呀。”太子也觉得奇怪:“当时顺顺利利就生下来了。” “回殿下。”宁氏看一眼吕氏,忙恭声答道:“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一概而论。毕竟每一胎的情况都不一样。” “那为啥我大嫂这次这么难生呢?”老六追问道。 “是胎儿头太大了,所以卡着出不来。”宁氏只好老实答道。 “我老朱家也没有大头基因啊?”老六却更奇怪了。哪怕他和二哥、四哥这种双开门冰箱似的身材,脑袋也都不大。 这很正常,因为这个只能自然分娩的年代,头大的胎儿很难生下来。所以这年代的人,脑袋普遍偏小,不会像后世那样,到处都是大头。 朱老板儿子闺女加起来,都生了三十多个了,也没哪个是难产的。这说明他们家确实没有大头基因,那为啥太子妃会突然孕育出个大头呢? “开平王的头也不大……”太子叹口气道:“你嫂子就更不用说了,真不知她肚子里孩子随了谁。” “不一定非要随谁,后天因素也可能导致胎儿过大。”老五忽然说道:“比如《产书》中说,孕妇最忌食乳饼。因为‘食乳饼长胎令难产。’就是说,奶制品吃多了,会让胎儿长得过大,导致孕妇难产。” “你大嫂倒没吃过奶制品。”太子摇头道:“怀孕后,她闻不得奶腥味,更别说吃了。” “吃甜食也是一样的。”老六沉声道:“其实高糖高油的食物吃多了,都会让孕妇营养过剩,从而导致胎儿过大。” “她还真是经常吃甜食的。”太子闻言皱眉道:“怀孕后,你大嫂就变得嗜甜如命,吕氏照顾她饮食,也每天都变着花样给她做甜食吃。” “妾身,妾身是为了哄姐姐开心。”一直低眉顺目、安静守在产房门口的侧妃吕氏,闻言面色一变,解释道:“太医说,要让姐姐保持心情舒畅。” “我又没说是你干的,你急什么?”太子瞥一眼吕氏。 “是,妾身多嘴了。”吕氏赶紧低下头。 “这事儿倒也怨不得吕氏。”太子又为她说话道:“你大嫂原本每天舞刀弄枪,食量就很大。怀孕后一开始还是每天照旧,结果动了胎气,不能再练武了。可她的食量,还是一点没减,反而胃口更好了呢。” “唉,真是惨重的教训啊。”太子叹了口气,对老四老五道:“你们可千万引以为戒。” “是。”老四忙重重点头,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之前徐妙云生朱高炽时,就吃过同样的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是有惊无险生下来了。 眼下燕王妃又怀了二胎,他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 哥几个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产房里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登时,所有人石化当场。 好一会儿,太子才回过神来,拔腿就往产房冲。 却被护士拦住道:“还没完事儿,殿下不能进去。” 朱标马上乖乖站住,焦急问道:“太子妃如何?” “殿下放心吧,母子平安。”产房内,传来张寻真疲惫中带着兴奋的声音。 “是吗?多谢张仙子……”太子说着,眼泪汩汩而下,怎么忍都忍不住。一直压抑的情绪,显然是大爆发了。 新生儿自有护士给洗澡擦干,然后包入襁褓,不用张寻真操心。 她则专心致志的用羊肠线,将之前的切口缝合,消毒、上药…… 这时候她也终于有闲心疯狂吐槽,这老六一个还没结婚的处男,怎么对女子的生理结构这么了解? 不说别的,单说产钳上那两个弯儿,不用不知道,用了就知道,真是巧妙极了。一个完美贴合胎头,一个完美贴合产妇骨盆。 骨盆曲线的形状与产道相符,所以这种结构非常有助于引导耻骨下的牵引力……真让她对老六既佩服又无语。 …… 无论如何,寝殿中压抑整宿的气氛,终于烟消云散。 朱老板一家重新有了欢声笑语,也都感觉饿了。 宫人赶紧奉上宵夜。 朱桢刚填饱肚子,张寻真便抱着襁褓出来,微笑道:“恭喜太子爷弄璋之喜。” “哈哈,多谢多谢。”太子满脸笑容,朝张寻真作揖连连,却顾不上看自家老三一眼,便兔子似的冲进了产房。 只见太子妃常氏静静躺在床上,虽然还没醒来,但呼吸均匀,神态安详,显然已经脱离危险了。 太子深吸口气,将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吸回去,然后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妻子的一只手。 常氏似有所觉,眼睁开一条缝,便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子高兴的哽咽道。 常氏疲惫的朝他笑了一下,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太子却万分满足。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忍不住淌了下来。 …… 外间里,张寻真把婴儿交到马皇后手里,便算是彻底完成任务。 她一身轻松的走到老六身边,坐下,笑吟吟的看着他,一副邀功讨赏的架势。 老六抬头看一眼,将家里人都围着大哥的老三看喜呢,没人注意自己这边。 他便飞快的探头,亲了张寻真一口…… 张寻真登时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便脸红到耳朵根,小声骂道:“流氓。” 第七二六章 刑满释放 南京,正一观。 作为与大天界寺对执佛道牛耳的天下道教之首,这里香火向来旺的很。 只是从前年年底开始,这正一观就大门紧闭,闲人免进很久了。 但今天,正一观忽然中门大开,红毯铺地。在里头宅了一年多的张大真人,换上最隆重的羽衣,亲率一众大小牛鼻子,到门口迎接贵宾一位。 来的正是楚王加海王殿下。 朱桢笑眯眯的从金辂上下来,对白白胖胖的张懋丞拱手笑道:“张大真人,富态了不少啊。” “呵呵,殿下说笑了。”张懋丞满脸谦卑的笑容,恭请老六进观。“加上在南昌,贫道足不出户快两年了,搁谁不团乎?” “令妹可是减肥专家,没给你上上强度?”老六笑着与他并肩进去大门。 “女生外向,她才不会管我呢。”张懋丞苦笑道。 “你这话可别让令妹听到。”朱桢似笑非笑道:“为了你和正一道,她这二年可是锲而不舍,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有殿下在,她吃不了亏的。”张懋丞心说,除了你,谁还能给她气吃…… “家父过世的早,寻真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叹口气道:“我都说了,我的事情不用她管,让她安生在家里待着。可她偏不听,唉,真是让人心疼。” 这要是让卖女求荣的宁远侯听到,非得狠狠啐他一口不可,呸,明明是‘送妹求平安’!就不能像咱一样坦荡? “好在她的辛苦没白费。”朱桢也不跟他兜圈子,便径直笑道:“我父皇已经同意,让你回龙湖山了。” “真的?”虽然早知如此,但张大真人听老六亲口宣布后,还是激动坏了。朝着皇宫方向磕头连连。“臣叩谢皇恩,叩谢皇恩啊!” 起身后,又朝老六稽首道:“贫道多谢殿下施以援手。” “甭谢我。”老六摆摆手,大笑道:“还是谢你妹吧。” “……”张懋丞心说这话怎么这么像骂人呢?但想想又没什么错。 “不是她救了我大嫂母子的命,我父皇说不得,还想再跟张大真人亲近两年呢。”老六接着淡淡道。 “呵呵,能蒙皇上不弃,贫道真是受宠若惊。”张懋丞讪讪笑道:“只是再不回去,正一道就要四分五裂,被人家吃干抹净了。” 为了改变正一道一家独大的局面,朱元璋一面将张大真人留在京师,一面又大力扶持全真道、上清派等道教别支。年前还在京城兴建了一座供奉真武大帝的神乐观。 这给正一道带来了巨大的危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从上到下,一个个都觉着要散伙,光想着分行李了。 张大真人要是再不回去稳定下人心,正一道这千年基业不说断送在他手里吧。分崩离析、走向没落是肯定的。 张懋丞可担不起这个历史责任。 …… 张大真人又殷勤的请楚王到后堂用茶,朱桢摆摆手道:“不了,我还赶着去春和宫呢,我大哥要请五哥和我,还有令妹吃饭。” “这样啊,那肯定先顾着太子爷那头。”张懋丞忙点点头,大声吩咐道:“快去,叫我妹子出来,别让殿下久等。” 等张寻真出来的空当,老六问张懋丞道:“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唉,还能有什么打算?”被朱家父子软禁了两年,张懋丞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软趴趴道:“回去收拾好烂摊子,就不知道用多久。然后就关起山门来,安心清修,再不问世事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有老朱家父子在一天,正一道也好,全真教也罢,都甭想掀起什么浪花来。 “那怎么行?”谁知老六却大摇其头道:“你这个天下道教领袖,得有所作为啊,划水摸鱼可不行。” “啊……”张懋丞心尖一颤,就知道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儿。“还请殿下示下。” “这还有什么好示下的?你们是宗教唉,天职当然是传教了。”老六无语道:“当年你们先祖张鲁张道陵不是最会干这个么?怎么到你们这儿,就退化成等着人上门的废物了?” “这……”张懋丞狐疑的看着老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试探自己。便讪讪道:“殿下说笑了。现在不是当年了,我们佛道的责任,就是给老百姓个寄托。到处传教这种事,不合适太平光景吧?” 岂止是不合适,简直是做大死……历史上,佛教也好,道教也罢,都曾是野心勃勃的宗教,拥有强大的教团,非但在下层积极传教,在帝王将相中也信徒无数。两教也都曾试图凌驾于皇权至上。 不然也不会有三武一宗灭佛。道教也同样屡遭皇权打击。 皇帝承认佛道的正统宗教地位,佛道也不主动传教,是佛道两教跟世俗皇权妥协的结果。尤其是摊上朱老板这种异常强势,严格控制僧道数量的君王,谁敢瞎传教,跟皇上争夺百姓,是要遭灭顶之灾的。 看着张懋丞那副‘殿下莫要坑我’的可怜样儿,老六不禁大笑道:“张大真人不要杯弓蛇影,咱俩啥关系,我坑谁也不会坑你的。” “是是。”张懋丞赶忙点头,心说咱俩到底啥关系?我把妹妹送你嘴边两年了,也没见你下口啊? 呃,不对。那天从春和宫回来后,张寻真就跟掉了魂儿似的,每天茶饭不思,有时候一个人傻乐,有时候还捂着脸把身子扭成麻花,有时竟莫名其妙掉泪,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戏…… 要不是那天情况紧急,知道他俩肯定没那闲心,张懋丞都要怀疑,妹子那晚是不是跟楚王钻小树林了? “哦对了,我没说明白。让你传教,不是在国内传教。”老六又拍了拍脑壳,解释道:“我是让正一道带领大明的道教,冲出大明,走向世界。将主的福……呃,三清的教义传遍四夷!” “哦,这样啊……”张懋丞先是松口气,待听明白之后却哭笑不得道:“殿下说笑了,就那些四夷听得懂中国话么?怎么跟他们传教?” 第七二七章 不要内卷要外卷 第434节 见张大真人这位天下道教领袖的第一反应是畏难退缩,老六登时面露鄙夷之色,幽幽道: “怪不得道教这个地头蛇,让个外来的佛教压得抬不起头呢。当初鸠摩罗什他们难道就会说中国话么?要是也跟你这样想,中国哪来的佛教?” “也是……”张懋丞讪讪道:“是贫道保守了。” “你也不用跟别人比,就想想你祖宗张鲁张道陵他们,”朱桢沉声道:“当年五斗米道被正统视为异端,被朝廷视为仇寇,困难比你现在大一万倍。可他们却排除万难,积极传教,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你们这些不肖子孙难道不感到羞愧吗?不应该反思么?不想奋起直追么?!” “殿下教训的是。”张懋丞神情愈加羞愧道:“如今天师道教团凋零,各地分坛各行其是,毫无进取可言,真是愧对历代天师啊。” “对吧。”朱桢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道:“本王虽然不懂道教,但知道一个组织,一旦停止进取,开始固步自封吃老本,那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被取而代之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是是……”张懋丞连连点头,在朝廷极力打压正一道,扶植全真、武当、玄武派等道家旁支的背景下,他可不敢把楚王这番话当成闲扯淡。 当然,如今的大明朝,已经没有任何人,敢把楚王殿下的话当耳旁风了。 “所以要找回初心,重新出发,不断进取,这样才能长盛不衰,再创辉煌啊。”老六便给张大真人打鸡血道: “任何宗教的初心,那就传教。停下传教就是自我阉割,所以找回你们的雄风——传教吧,真人!” “当然,你们的顾虑也有道理,如今大明确实不适合传教了。但格局要打开,视野要拓宽啊,真人!”老六有力的挥舞着手臂,声音富有感染力道: “道教跟佛教在国内卷了上千年,都已经卷不动了,没空间了懂不?所以要走出国门去,到番邦异域去。在那边,你们有多少本事都能尽情施展出来,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啊,真人!” 说着他使劲拍了拍张懋修的肩膀道:“而你,我的朋友,将成为张道陵之后,最伟大的天师!而不是让正一道没落的罪人……” 张懋修被他一通忽悠,居然上了头,怦然心动道:“殿下的建议,贫道会认真考虑的。” 天师道的土地都被没收了,那么多教众如何安置,就成了大问题。都是些袖手高坐、空口谈玄惯了的货,让他们老老实实的把地赁回来耕种,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得给大小牛鼻子们找个生计。要是楚王殿下这个出国传教能行得通,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本王只想听到‘是’或‘否’,不想听到‘认真考虑’。”楚王殿下却蛮横道。 “这,殿下,兹事体大,还得从长计较啊……”张懋丞苦着脸,刚要讲事实摆难处。 却听老六幽幽道:“全真、武当、玄武的掌门,可都不像你这么婆婆妈妈,人家一口就答应了。” “是么……”张懋丞心说那不废话么,他们都对正一道道教领袖的位子虎视眈眈,想要趁机取而代之,当然你指哪打哪,唯恐不够积极了。 “而且天界寺那边也很热心,”老六尤嫌不够,继续刺激张大真人道:“宗泐和尚已经答应本王从全国选拔深谙佛法、热心传教的僧人,组成僧团,出国传教了……” “啊,真的?”张懋丞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宅在府里这段时间,宗教界已经都被老六调动起来了。 其实老六又耍心眼了。全真、玄武等道教分支也好,大天界寺的宗泐和尚也罢,都是听老六言之凿凿的说,张大真人已经表态要亲自率团出国传教,才不得不跟进的…… 他们都对老六的说法深信不疑,因为张懋丞已经被软禁了快两年。在他们看来,他为了换取自由,别说出国传教了,就是把妹妹给老六做小,他都干的出来。 为了不让正一道比下去,他们只能卷起来…… 老六是鼓励他们卷的,不卷哪有动力可言。不过要把内卷变成外卷。 果然,听老六说人家已经率先卷起来了,张懋丞马上不再犹豫了,立即表态加入道:“既然如此,我们正一道断不能缺席啊!” “这才对嘛。”老六赞许道:“没这个担当勇气,当什么道教领袖?” “只是殿下,你打算让我们去哪传教啊?”张懋丞那叫一个无语,还不知道要去哪,就逼着人答应,这楚王也太喜欢霸王硬上弓了吧。 “安南。”老六便沉声道:“那边号称天南小中华,上层皆识汉字,一应典章制度,文化宗教无不出自我们……这好像是废话,要不是‘大送’太怂,他们到现在还是我们的一部分,所以传教难度不大。海外传教第一站选在那里,正适合给你们积累经验。” “我们各家都去安南?”张懋丞心说那得卷成啥样啊? “当然不是。”朱桢摇头道:“海外作战,讲的是统一领导、令行禁止。把你们两家都塞到安南,看你们打架么?” “所以道教去安南,以你为首领。”老六接着沉声道:“佛教则去占婆……对,就是去年那个害得朝中大员集体吃挂落的占婆。 “他们那边信的是上部佛教,属于小乘。咱们的大乘佛教正好去比一比。孰优孰劣,咱们拭目以待。” “当然,你们也不能纯传教,要跟海政衙门的人配合着,弄清楚当地的风土人情,朝局军力,总之情报收集的越细越好。同时培植亲华派,为天兵南下做准备……” “朝廷要打安南?”张懋丞吃惊道:“不是说打云南么?” “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的。”朱桢淡淡道:“安南占城,自古以来都是我华夏领土,大明将其重新收归版图,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这很合理。”张懋丞赶忙摇头。 第七二八章 高手过招 老六要佛道南下中南半岛传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谋划已久的一步棋。 他为总理海政衙门制定的十年战略规划名曰‘南洋攻略’,说白了就是先闽粤,后中南,而后控制整个南洋海域。 虽然目前他的精力还被牵扯在国内事务上,连闽粤沿海都没搞掂,但不妨碍他为‘南洋攻略’提前布局。 老六这个‘南洋攻略’,其实照搬未来永乐大帝的战略路线。摸着四哥过河了属于是。 朱棣当年的南洋战略,便是水陆并举,互为犄角。 他派郑和率舰队扫荡南洋海域的同时,又派遣张辅等率大军征服了安南,使其重归版图,并设立交趾布政使司,进行直接统治。 永乐帝‘郡县安南’的决策,并非有人所谓的好大喜功,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有着更深层次的战略考量—— 因为将安南直接纳入统治后,大明就可以有力的控制整个中南半岛,继而近可制占婆、暹罗、真腊诸国,远可控满剌加及半岛附近的苏门答刺、旧港、瓜哇、渤泥等国。 这样与海上的无敌舰队遥相呼应,就可以将整个南洋牢牢掌控在手中。继而为日后经略西洋奠定基础。 完全版四哥的战略眼光,那是历史级别的,照方抓药准没错。 既然如此,那提前搜集当地情报,培养带路党就是基本操作了。 有道是‘指望破鞋扎烂了脚’,这些工作主要还是得靠市舶司的驻外人员来完成。朱桢要是指望这些不靠谱的秃驴牛鼻子,那真是想瞎了心。 其实他要佛道两教出海传教的真正目的,就是让他们……出海传教的。 跟早就过渡到以世俗皇权为核心来构建国家的大明不同,这些南洋国家中,除了位于华夏文化圈的安南外,基本上还处在初级政教合一的阶段。 他们的国王根本无力组建有力政权,没法以行政和军事力量来统治自己的国家,只能借助佛教或者印度教的力量,来维系自己的统治。所以说在南洋,信仰即国家,一点都不夸张。 这两种宗教最大的特点是能安定人心,但最大的缺点也是过于安定人心,所以南洋大部分国家政权都极其拉胯,根本抵挡不住眼下刚刚传入的天方教。 用不了一百年的时间,天方教就将席卷整个南洋,把佛教印度教撵到犄角旮旯,独自占据统治地位。直到再过一百年,更具侵略性的天主教到来…… 所以说谁控制了南洋的信仰,谁就能统治南洋。你不去积极争夺,就只能看着别人反客为主,虎口夺食,让南洋脱离中华文明圈。 所以老六要逼着佛道两教走出去,抢夺南洋的信众。 至于效果会如何,只能说,干就比不干强。干了才知道,有哪些问题和不足,才能有的放矢的去改进加强…… 总之先走出第一步去再说吧。 …… 女人出门是最慢的,张寻真也不例外。 好在老六今天特意早来,有的是耐心等她。 跟张懋丞下达完任务,他又免费给张大真人支招道: “知道你们为啥竞争不过对门佛教不?” “这……”张懋丞当然不能认怂,但这就是事实。“殿下有何高见?” “因为人家修的是来世,你们修的却是今生。来世不可察,今生却可见啊,大真人……”老六终于看到张寻真姗姗来迟的身影,便丢下张大真人不管了。 “来世不可察,今生却可见。”张懋丞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竟愣怔在那里。 那边老六也有些愣怔了,只见精心打扮后的张寻真,愈加显得超凡脱俗、仙气飘飘,茶味更是清新怡人。真叫个—— ‘瞳人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看到楚王两眼发直的样子,张寻真暗暗得意,不枉自己煞费苦心的拾掇这一番。 “殿下,看什么这么出神?”她伸出纤白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把老六唤回神来。 “哦。”老六很自然的就握住她的手道:“当然是赏花赏月赏佳人了。” “咳咳……”一旁的张大真人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过分了啊!就算自己送妹保平安,至少也不能当着自己的面,就直接动手动脚呀! 张寻真赶紧抽回手,红着脸道:“殿下请自重,这么多人看着呢。” “本王自重一百八,应该没有比我更重了的吧?”老六哈哈一笑道:“快走吧,别让大哥久等。” 张寻真点点头,跟在老六身后出了正一观,还不忘跟他保持距离。 老六朝送到门口的张懋丞摆摆手道:“走了啊,张大真人。” 说着掀开金辂的车帘,对张寻真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 张寻真看看自己的轿子,迟疑一下,还是上了老六的车。 张懋丞目送着楚王的金辂远去,鼻端不禁一阵酸涩。这就是自由的代价么? 但也就酸了那么一会儿,他就又笑了。 比起收获来,这代价,划算的很…… …… 那边金辂上,张寻真坐在老六对面,嗔怪道:“你又当众轻薄我。” “哈哈,多这么来几次,习惯就好了。”老六大笑两声,正色看着张寻真道:“我不能让别人瞎猜咱俩的关系,所以得让他们看明白……” “殿下还挺正大光明。”张寻真无语问道:“咱们什么关系?” “不正当关系。”老六一本正经道。 “你,整天就会轻薄我!”张寻真又羞又气,但不能输了阵仗,便淡淡一笑道:“不过无所谓了,方外之人,虚名于我如浮云。再说贫道不日便随大哥回龙虎山了。” “哦……”老六果然笑容一滞道:“你也要回去吗?” “这话多新鲜,我任务完成了,不回家去干什么?”张寻真幽幽一叹,我见犹怜道:“留在南京举目无亲,还有坏小子变着法子欺负我。” “你不是有干娘么?”老六闷声道。 “干娘对我再好,我也得回自己家啊。”张寻真把‘自己家’三个字,咬得很重。 “也是,本王早就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你哥,为了正一道。”老六自嘲一笑道:“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还留在京里干什么?” 张寻真眼角闪过一抹笑意,却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没错的。” 第435节 第七二九章 知恩图报太子爷 楚王殿下的仪仗,护卫着他的金辂,行驶在南京城的石板路上。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冷场。老六品茗这么久,这还是头一次。 良久,还是张寻真打破沉默。“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多嘴。” “说。”老六闷声道。 “太子妃这次的遭遇,让我想起了大户人家后宅里,一些女人争宠的小手段。”张寻真便淡淡道。 “怎么讲?”老六果然来了兴趣,眉头一挑问道。 “太子妃胎儿过大,有经验的大夫是能看出来的。这时候就要忌口,尤其是忌甜了,但为什么没人提醒太子妃呢?”张寻真冷笑道:“堂堂太子妃,怀孕期间的饮食,不应该很谨慎才对吗?” “别看我们是皇家,可这方面的经验,还匮乏的很……”朱桢揉着眉心,缓缓点头道:“我也觉着奇怪,大嫂明明生雄英时很顺利,怎么这次会如此凶险?” 说着轻叹一声道:“我也感觉大嫂着了人的道。不过这种事,怕是查不出证据的。” “这种事,需要证据么?”张寻真轻声道:“在我家,只要有嫌疑就足够了……” “倒也是。”老六点点头道:“那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呢?” “还用问么?”张寻真冷笑道:“太子妃若是没了,谁得利最大?” “当然是吕氏了。”朱桢沉声道:“大哥这么年轻,不可能一直没有正妃的,她这个侧妃,八成要扶正的。” “对吧……”张寻真便幽幽道:“我虽然只在产房见过她一面,可总感觉她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老六瞳孔一缩,紧盯着张寻真。 “说不上来,只是凭直觉,不过我的直觉,向来很准的。”张寻真白他一眼道:“你要吃人么?这么盯着人家看。” 说着掩口轻笑道:“是不是因为看一眼少一眼了呀?” “不是,我没有。”老六没好气道:“说正事儿呢,别打岔。” “我正事儿说完了啊,”张寻真朝他嫣然一笑,又想起一事道:“对了,还有件事——产房中挂的催生符,都画错了。” “你怎知……”老六话到一半,又把质疑咽了回去道:“好吧,你肯定知道。” 知道道士画的符,为啥又叫天师符不? …… 这时,金辂在春和宫门口停下。 朱桢和张寻真下车时,便见太子竟然领着朱雄英,来门口迎接他们。 “六叔!”朱雄英一个飞扑,就跳到老六怀里,紧紧搂住他脖子。 “轻点儿,勒死你六叔了。”老六翻白眼、伸舌头,逗得朱雄英笑作一团。 “殿下亲自迎接,真是折杀贫道了。”张寻真在太子面前落落大方,礼节十分周到。 “哎,真人哪里话。”太子十分尊敬拱手道:“你可是雄英母亲的救命恩人,本宫必须要亲迎。” 说着对朱雄英道:“下来,替你母妃向张真人道谢。” “是。”朱雄英便乖乖从老六脖子上下来,毕恭毕敬的向张寻真行礼道:“多谢真人救了我娘,雄英没齿难忘……” 说着竟吧嗒吧嗒掉下泪来,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懂些事情了,知道自己差点失去了母亲。 “你这么点儿小孩,还没齿难忘。”老六摸着他的头,安慰自己的大侄子。 “殿下不必如此。”张寻真赶忙侧身让开,不敢受皇长孙的大礼。“这都是贫道应该做的。” 说着她抿嘴一笑道:“再说,那都是楚王殿下教我的,你还是谢你六叔吧。” “真的吗六叔?”朱雄英便仰着头,满脸惊喜的看向老六。 “可以这么说吧……”老六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体会到妇产科男大夫的尴尬了。 “六叔真厉害,连接生都会!”朱雄英却高兴坏了,抱着老六的大腿呗呗儿直蹦。在他小小的心中,就没有六叔不会干的事儿。 “老六只是动了动嘴,真正救他娘命的还是真人。”太子依然对张寻真感激不尽道: “本宫全家永远感念真人的恩情,他日真人若有难处,本宫定鼎力相助。” “殿下言重了。”张寻真赶忙肃容还礼。她又不是不懂事的民女,太知道太子殿下这个承诺的分量了。 待两人客气完了。老六将皇长孙扛在肩上,问太子道:“我五哥两口子来了吗?” “早来了。”太子笑道:“正在陪你大嫂说话呢。” “哦,大嫂恢复挺快啊。”老六发自内心的大喜道:“快走,去看看。” “真人这边请,拙荆也说要亲自向你道谢呢。”太子客气的请张寻真入内,然后跟老六并肩往后宫走去。 太子一边走,一边紧紧攥着老六的手,低声道:“你五哥跟我说,你大嫂这种情况,太医们都绝望了,不然也不会出来问保大保小。幸亏你发明的那个……产钳,才保住他们娘俩的性命。” “咱还用客气了?”老六笑着反握了握大哥的手。“就不冲着大哥,长嫂比母,我也责无旁贷啊。” “我也没跟你客气。”太子擦擦眼角,笑骂一声道:“你小子这所学,也太驳杂点儿,连给女人接生都会。” “那是,也不看我师父是谁?”老六甩锅的姿势炉火纯青,甚至都有点帅了。 “当年父皇说,刘老先生甚至会给女人接生,我还当他开玩笑,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太子不可思议的连连摇头,这诚意伯简直就是个取之不竭的宝藏啊。 “不过你是怎么想到提前准备这个的?”太子道出他憋了好几天的疑问道:“听你五哥说,你让人练习了好久的。” 张寻真也探究的看向老六,这个问题她也早就想问了。 “呃……”老六便不慌不忙的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说来话长,当时四嫂生高炽不是也难产么?” “是,那次也凶险万分,不过好歹有惊无险。”太子点头道。 “我就很担心,这种情况会重演。回京后就问师父,有没有解决难产的办法。师父就从他的百宝箱里,拿出了这个……产钳。”老六先假后真道: “后来看到大嫂有难产的风险,为防万一,我就请张仙子做好了准备,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太子忽然站定问道:“你提前看出,你大嫂可能难产了?” 第七三零章 拜师 “呃……”老六被问住了,他总不能跟大哥说,因为我能预知未来吧? “回太子爷,胎儿过大,是能够提前看出来的。”好在张寻真适时为老六解围道: “胎儿过大的孕妇,妊娠期体重回增加明显,妊娠晚期出现呼吸困难、腹部沉重及两肋部胀痛等症状。当然也会晚产。” 顿一下,张寻真接着道:“另外孕妇的腹部会明显膨隆。小殿下体重达到九斤,殿下当初留意对比的话,会发现太子妃肚子,要比头胎时明显高一截。” “好像还真是。”太子仔细回忆,发现张寻真说的这些点,都能跟常氏当初对得上。 “如果是女医的话,其实还有个最准确的判断方法。”张寻真又低声道: “就是触诊。触诊能发现胎体过大,胎头跨耻这些显著特征,所以难产是可以提前判断出来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六朝张寻真感激的笑笑。 张寻真也报以微笑,媚眼如丝。 太子却顾不上两人的眉来眼去,只顾着神情严肃的寻思起来。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 “自从有了女医之后,妇科和产科都不用太医了。” 说着叹口气道:“看来女医的水平,还是令人担忧啊。” “不至于,妇产科本来就是女医的天下。”朱桢却断然道:“五哥说,春和宫的宁娘子,还是家学渊源的金陵妇科圣手,不至于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却看不出来。” 为了能引起大哥的重视,他都不惜自黑了。 “那她为什么不说呢?”太子神情愈加严峻道。 “也许说了,只是没传到大哥耳朵里。”老六耸耸肩,便言尽于此。 响鼓不用重锤,相信以大哥的聪明,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 太子点点头,也绕开话题,不再提这茬了。 …… 春和宫内寝。 太子妃已经能坐起来,跟老五两口子说话了。 看到老六和张寻真进来,她竟还要支撑着起身迎接。 “五嫂,快按住大嫂。”老六惊呼一声道:“这都能下地了?大嫂这身体,真是好的过分了。” “六叔,老五都跟我说了,要不是你们俩,我就去见阎王了。”常氏泪汪汪的看着他和张寻真道:“大嫂高低得给你俩磕一个。” “你还待怎地?”老六笑道:“不要太子妃的体面了。” “比起小命来,体面算个啥?”常氏便破涕为笑道。从她身上,依稀能看出开平王当年是什么样子。 “行,我不谢你了。”她说着又对张寻真道:“妹妹,嫂子多谢你了。” 张寻真赶忙俏面微红的客套起来。虽然知道太子妃这声妹妹,是从马皇后那边论的,但她还是感到丝丝异样。 “大嫂,别光谢我们俩啊,还得谢我五哥!”老六又赶紧将话题转移到老五身上道: “全套流程都是他敲定的,手术工具也是他改进的。而且当天也是他力排众议,决定让寻真接手的。” 这话不假,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而且是关系到太子妃的命,没有老五这个老朱家的医学权威,大明医疗系统一把手做主,朱老板是不会同意老六胡来的。 周王妃冯氏也满脸崇拜的看着自己的老公。打那晚开始,她对老五的看法大大改观,再不觉得自家王爷是个无用的小透明了。现在觉得他不光有用,而且闪闪发光…… 老五却谦虚道:“我不过是把老六的奇思妙想变成现实而已,他是个真正的医学天才,说扁鹊在世都不为过。” “五哥,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老六苦笑道:“我连医书都没翻过几页,我还医学天才。” “正因为你没学过医,所以才是天才。”老五却认真道:“牛痘、消毒、还有产钳……这些你无意中的发明,都会挽救千万人的性命,造福一代代大明百姓的。” “六叔,你真牛!”朱雄英满脸崇拜的竖起双手大拇指,奶声奶气道。 “雄英,你想不想跟六叔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啊?”太子笑眯眯问皇长孙道。 “当然想了。”雄英激动的使劲点头。“俺做梦都想。” 第436节 “那今天,就让你梦想成真。”太子正色道:“还不快给你六叔磕头!” “哎。”朱雄英也不问为啥,跪在老六面前就一通磕。 “四拜就行了。”朱桢却知道大哥啥意思,端坐着受了朱雄英的四拜。 “从今往后,你六叔就是你师父了。”太子这才对朱雄英解释道:“往后你的学业就归你六叔管了。” “啊?太好了!”朱雄英简直要乐颠了。能跟着六叔玩……哦不,学习。多是件美事啊! “真好,我早就不想让雄英,跟着那些腐儒学了。”常氏也十分高兴道:“跟六叔才能学到真本事!” 说着又对老六道:“不听话,就狠揍。” “哈哈,大嫂放心,雄英最听我话了。”老六把雄英从地上抱起来,捏着他的小脸蛋道: “对吧,爷们儿?” “嗯嗯。”皇长孙便使劲点头,乖得像只仓鼠。 …… 太子妃还得坐月子,便由太子和皇长孙设宴向老五老六和张寻真答谢。 吕氏本以为自己也会出席,却在殿门外被拦下了。 “太子爷吩咐了,不必劳烦娘娘待客。”守门的宦官赔笑道。 “知道了。”吕氏虽然心下不快,但她是大家闺秀,家教良好,只是娴静的点点头,又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吕公公呢?” 她得找本家堂兄问问,这是咋回事儿? “回娘娘,不知道。”那宦官摇摇头。 “不知道?”吕氏吃了一惊。 身为春和宫总管,吕太监这时候,应该在殿内服侍太子。或者太子有什么差遣,不在宫里也不稀奇……但他的行踪一定是确定的,‘不知道’算怎么回事儿? “奴婢确实不知道。”那宦官又重复了一遍。 “好,我知道了。”吕氏只好怏怏转回自己住的西配殿中。 四岁的儿子朱允炆,一看到母妃回来,马上高兴的要抱抱。 吕氏却理都不理他,坐在梳妆台前,自顾自的卸下头上的鸡零狗碎。 看着镜子里那张神思不属的脸,她愈发生出不安的预感。 第七三一章 一动不动是兲 春和宫中,一派其乐融融。 其实今天既不是朱标第三子的满月酒,也不是他的百岁宴。是太子为了感谢他母子的救命恩人,专门摆的酒席。 再其实,若单单老五老六,老大根本没必要客气的。所以主要是为了感谢亲手接生的张寻真。 众人知道太子妃是个好热闹的,用罢午膳,又转回东暖阁,边喝茶便陪她说话。 太子夫妇一是打心眼里感激张寻真,二是因着老六的缘故,真的把她当成家人对待。 而且张寻真太会了,她在太子和周王夫妇面前,谈吐高雅、举止有度,令人好感顿生,却又从不喧宾夺主。 弄得太子妃和周王妃都十分喜欢她,也不再叫什么‘道长’、‘真人’了,一口一个姐妹叫的那个亲热。 见张寻真转眼就跟两个嫂子成闺蜜了,老六看的都傻了,这就是最顶级的绿茶么?伪装起绿叶来,也这么像的么? 不过再想想,绿茶可不就是绿叶来的么,所以也没啥不对的。 …… 女人说女人们的话题,三个爷们儿自然也有事情要聊。 “国子大学,那边都准备好了么?”太子一边跟两人下棋,一边问老六。 “依着准备,永远也准备不好。”老六咔咔啃着苹果,含糊道:“反正二月二开学没问题。” “父皇要亲自出席开学典礼的,你也不能搞得太不像话了。”太子将一粒黄水晶弹珠,向前连跳了几格。 “其实无所谓,到时候那几道旨意一公布,肯定就炸了锅了,谁还会在意我典礼上放了几个炮,摆了几盆花?”老六不在意的移动了自己的蓝水晶弹珠。 “确实,那些改革方案,都太惊世骇俗了。”连老五这种不关心世事的,看了都觉得眼晕。他将绿水晶弹珠借着老六的棋子连跳几步道: “真没想到大哥会同意。” “老六说服了父皇,我有什么办法?”太子话虽如此,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一点无可奈何的感觉都没有。 “现在人家爷俩是一个鼻孔出气,我这个当老大的,被可怜的孤立了。” “像话吗,像话吗?这话要搁别的朝代,我回去就得自裁。”老六哭笑不得道:“往后凡事我都站大哥,这下总行了吧?” “哈哈哈,你小子,少跟我来那套以退为进。”太子伸手拍了拍老六的肩膀,笑道:“我要是不认可你那套,怎么会让你教雄英呢?” “嘿嘿,大哥不愧是大哥。”老六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其实偶尔臣弟还是有点担心,大哥会不会对我有看法呢?” 这话确实不纯是玩笑。不单这次,这一二年来父子议政时,往往是老六跟老贼更合拍,两人一样的激进,一样的对旧秩序充满了愤怒,一样恨不得推到一切重来。 而太子,跟这俩超级激进派一比,观点总是相对温和,相对保守,相对顾全大局,所以每次争论总是以太子保留意见告终…… 长此以往,换了谁也受不了吧? 不过老六也只是有一点点担心,因为他对大哥的信心,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信心。 “啊?你还有这种担心?”果然,太子瞪大了眼睛,打量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道:“大哥要是对你有意见,早就把你叫过来抽鞭子了。还用得着憋在心里?” “对,想揍就揍。”老五点点头,也不知道在帮谁说话。 “倒也是。”老六讪讪挠头道:“都怪大哥刚才那么说,臣弟才有了一点点担心。” “别听风就是雨,想这些有的没的,把心稳稳放回肚子里。要揍你的时候,我一定会第一个让你知道。”太子说着,将一粒跳棋,借着两个臭弟弟的弹珠,跳到了底。 “大哥,这么说,彻底就一点担心都没有了。恁要揍我,只要说一声,不管风里雨里,臣弟都提臀来见你。”老六嘿嘿笑着,给大哥又搭了个桥。陪大哥下棋,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哈哈哈,大哥别的没有,格局还是有的,而且大大的。”老大就很受用,一边享受着连跳的快感,一边笑道: “什么叫开国的气象,那就是一个百无禁忌!过去的规制要参考,但不能墨守。不然就是再造一个宋元了,那有什么意义呢?怎么能让大明超过前朝呢?” “想让大明超过前朝,就得折腾出点前人未有的新花样。既然如此,不趁着父皇在的时候折腾,啥时候折腾?等将来老爹不在了,他定下的规矩,就变成祖宗成法了。谁敢说自己比父皇高明呢?所以想动一下,要比现在费劲十倍百倍!” 太子的声音,平和中暗藏着澎湃道:“可惜我从小受的教育,已经禁锢住了我,让我没法向你们爷俩一样天马行空,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 他目光坦诚的看着老六道: “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们的。所以我是支持你和父皇折腾的。最多就是在你们头脑过热时,给你们泼泼冷水,帮你们冷静一下。以免步子迈得太大,过犹不及。” “是,那样会扯到蛋的。”老六点点头。 “哈哈哈!”哥仨爆发出一阵大笑。 “大哥,你就不怕父皇和我太激进了?”笑完了,老六正色问道:“万一走错了路怎么办?” “不怕。”朱标摇头笑道:“走错了路就改嘛。改革这种事,向来是‘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的。 “要是发现走得太过了,就往回改一改嘛。难道你以为,步子不激进,就不会有人扯后腿了么?” “那肯定有的。只要干事,就会有人反对的。除非你一动不动。”老六沉声道:“可一动不动,那是王八!” “哈哈哈。”太子笑得肚子疼道:“你这个老六啊,每次跟你说完话,我都直不腰来。” “怪我喽?”老六一脸无辜的眨眨眼。 “不怪不怪,怪我笑点低。”朱标摆摆手,抹泪道:“有父皇在,有我在,就有试错的机会。不要有顾虑,放开了去干吧,一切有大哥兜着呢!” “嗯。”老六重重点头,感觉自己都燃了。不禁暗暗叹气,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通常都是自己给别人洗脑的,没想到还有反过来的一天。 第七三二章 小三儿的干爹 一盘三人跳棋下到中盘,老五老六还在中部犬牙交错,太子的棋子却已经到了家门口,只剩几步就全都进门了。 “大哥,我有个问题。”一直默默旁听的老五,这时忍不住轻声问道:“恁既然乐于看到父皇和六弟的折腾,那为何每次都要……保留意见呢?不自相矛盾么?” “老五听的很认真啊。”太子笑对朱橚道:“答案就在老六刚才的话里。” “老六刚才的话里?”周王便仔细回想一番,幸亏刚才老六也没说几句有用的话。他试探问道:“是‘只要干事,就会有人反对’么?” “没错。”太子点头笑道:“你想啊,既然一定会有人反对,那是我来当这个反对派头子好啊,还是让旁人来当好哇?” “当然是让大哥来当好了。”周王不假思索道:“大哥的反对没危害,旁人反对,说不得要捣乱的。” “哈哈,老五说的没错。”太子赞许笑笑道:“在反对改革的人眼中,他们爷俩是坏人,我这个反对派当然就是好人。所有反对派自然而然就会聚集到我这边,而不会另立山头。” “而且我是储君,未来的皇帝。我来当这个反对派头子,反对派难免就会幻想,现在虽然难受,但来日方长。忍一忍,日后就舒服了。人只要有了希望,哪怕只是奢望,就不会走极端,就可防可控。父皇的改革大业,阻力就会小很多。” “再说,我还能得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太子把最后一颗弹珠归入对角,惬意的呷一口茶道:“我赢了。” “我去……”老五老六听得瞠目结舌,平日里总说这个腹黑,那个腹黑,大哥这才是真腹黑啊! 想想也是,这么多年,父皇要干的事儿,大哥一样没拦下。却依然还是朝野唯一的希望,所有人心中最理想的未来君主。 那些把大哥当救世主的,属于是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了…… 跟大哥一比,老六这种脏心烂肺的,都成纯洁的小白兔了。 老六忽然想到那句话,黑粉头子其实就是最大的粉头。大哥没经过饭圈,却无师自通了属于是。 “哈哈,知道大哥是自己人,现在彻底放心了吧?”太子和煦笑道。若不是为了让弟弟们彻底打消疑虑,他是断不会如此剖明心迹的。 “五哥放心,大哥当然是自己人了。”老六一脸安心的笑道:“这一点永远不会变的。” “我一个大夫,有啥不放心的。”老五笑道:“我是替你操心罢了。你要输了。” 他的棋子也基本到家,而老六还早呢。 …… 这时,里间传来太子妃那响亮的嗓门:“三位殿下,来来来。” “哦哦,来啦。”老六便丢下弹珠,二哈似的跑进去。“大嫂有何吩咐?” 第437节 “这家伙,又耍赖皮。”太子哈哈大笑的拉着老五起来,走进内寝。 便见张寻真把他家老三抱在怀里,又听太子妃笑问道:“让小三儿认寻真妹子做干娘如何?” “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太子不假思索道:“没有张真人,这世上哪还有小三儿?” 老六是越听越觉得怪怪的,咋感觉自己的绿茶仙子,成了小三儿之母了? 合着张寻真是第一个小三儿,没有她就没有小三儿?那不能够啊,小周后头一个就不答应。 不过,他也没法挑理。因为老朱家的子孙,都是在满月的时候,才由朱老板亲自赐名的。只有朱雄英是一下来就有名儿的…… 虽然这娃娃跟雄英同父同母,但显然还配不上这待遇。所以目前还处于无名氏状态。 而皇子皇孙都没小名儿的,所以这个阶段都以排行称呼。可叫老三的话,总感觉是在叫某晋王,所以太子就管第三个儿子,叫‘小三儿’了…… 这很合理。 “当家的同意了,那就说定了,等小三儿满月时,就正式认干娘!”太子妃可不知道,小三儿在未来还有别的含义,兴高采烈道:“老人都说‘双爹双娘,福大命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干娘一定能保小三儿无病无灾到九十九的。” “不对啊,大嫂。”这时周王妃笑道:“你刚说的可是‘双爹双娘’,现在是单爹双娘,你还得给小三儿再找个干爹。” “噗……”老六险些就绷不住了。好家伙,这下味儿更正了。 “那可难办了。”太子妃叹气道:“他干娘可是黄花闺女,哪能乱凑对呢?” “是啊。”周王妃便笑眯眯的看着老六道:“不过要是六叔的话,就不算乱了吧?” “还不乱啊?”老六没好气道:“我是他六爹,咋又成干爹了呢?咋还越来越外了?” “这有啥啊?你还是既是雄英的叔父,又是雄英的师父呢。”太子妃却笑道。 “我,你……”老六居然无言以对,只给大嫂点赞。 “他干娘,你没意见吧?”太子妃又象征性的征求张寻真的意见。 “贫道无所谓。”张寻真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道:“娘娘怎么说怎么来。” “那就这么定了,老六给小三儿当干爹,寻真妹子给小三儿当干娘!”太子妃愉快的拍板道。 “得……”老六哭笑不得,没想到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 虽说‘给小三儿当干爹’,是自己的前世梦想之一。但这种形式的美梦成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 在这个‘百善孝为先’的年代,爹娘可不是随便认的。 确定了对象后,是要正经举行仪式的,还要写‘承继帖’,点上香烛,禀明祖宗神明的。 当然干爹干娘也得备着长命锁、项圈之类的认亲礼,然后用带来的碗筷喂食孩子,表示从此对孩子有了养育的责任。 从此后两家结为干亲,逢年过节、干爹干妈三节两寿或其他人情世事,孩子都要送礼拜望。直至养老送终,如同亲生的。 再说,也还得先禀明父皇母后,所以今天只是确定了关系而已,不用举行什么仪式。 但张寻真多会啊?虽然一进门,就给小三儿送了礼。这会儿她又从袖中摸出一根五珠五彩绳,系在婴儿的嫩藕似的脚腕子上,说是可以辟邪。 倒显得老六不做人了。他便索性不做人到底道: “我是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你看大嫂床上贴的催生符都画错了,不还是母子平安?” 第七三三章 有鬼 听了老六的话,太子瞳孔缩了一缩。 催生符是催促孕妇赶紧生产的一种符箓。所谓‘画符催生’,跟海马、马衔铁一样,都是属于求助神秘力量,帮孕妇生产的物件。据说有避免难产的神效。 在这个女人生孩子如过鬼门关的年代,哪怕是皇家也虔诚的求来这催生符,贴于产房,以求生产顺利。 可这玩意儿要是画错了,肯定没法起到应有的作用,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 那就不得不问问,这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了? …… 太子妃却对六叔的弦外之音毫无所觉道:“不会吧,这可是吕妹妹亲自去正一观求的天师符……” 却见众人都目光怪异的看着自己,她不禁讪讪问道:“咋?” “大嫂,寻真寻真妹子可是正一观张大真人的嫡亲妹子,这符到底保不保真,你问问她就是,何必自己瞎猜?”周王妃苦笑道。 “是啊。”常氏不好意思的笑笑,赶忙问张寻真道:“妹子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家画的符?” 张寻真便认真答道: “回娘娘,我正一道的催生符,是以黄纸调朱砂,用净笔写一‘车’字。在车四周,环写‘马’字,须写满一圈,且须端楷,大小则不拘。” “马字如果是单数,必生男,成双则女也。然写时亦不能自主,或有意单写,竟不周,不能减去;有意双写,竟已周,不能增入。”她一边用青葱般的手指比划着,一边解释道: “但这道符,上头留了好大一个口子,这叫‘不周’,属于故意没画完的,怎么可能灵光?” “有没有可能,是画符的道长不小心画错了?”太子缓缓问道。 “不可能。”张寻真却坚定摇头道: “我正一道画的是先天符。先天符运力一笔而成,即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墨和朱’。所以若这符是我正一道的道长所画,他想画错都不可能。” “那这是……”众人不解问道:“怎么回事呢?” “应该是外行人照着原本的催生符临摹的。”张寻真淡淡道:“所以没有任何效果。” “怪不得一点用没有……”太子妃恍然,又不好意思道:“我还骂你们是江湖骗子呢,真是对不住……” “无妨,被骂骂掉不了二两肉。”张寻真大度的笑道:“没帮上娘娘的忙,难道不该骂?” “跟你们没关系的,都是吕……”太子妃说着一愣怔,问太子:“说起来吕妃怎么一直没露面?快把她叫来问问明白。” 虽然只有正妃是嫡妻,但太子侧妃跟皇帝的妃子一样,都经过册封、能穿霞帔的超品贵人。 地位还在官员的一品诰命夫人之上,所以跟臣子的妾室完全是两个概念。因此在太子妃不方便的时候,侧妃完全可以替她招呼宾客,而不会被视为非分逾越之举。 太子妃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线条也确实够粗的。 “哦,忘了跟你说了,她老毛病又犯了。”好在太子很细,不动声色便遮掩过去。 “这样啊。”太子妃便信以为真道:“哎,吕妹妹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弱了些,那就别让她过来了。” “嗯,回头我会问她的。”太子点点头。 旁人却不像太子妃这样粗线条,就连老五两口子,都意识到有问题了。 于是都识趣的起身告辞。 太子神态自若的将四人送到宫门口,还热情的邀张寻真常来。 金辂缓缓驶离春和宫,老六和张寻真还看到,太子站在台阶上朝他们招手呢。 “你这次倒是满载而归啊。”老六一边挥手回应着大哥,一边轻声道。 “那是,有了太子太子妃做靠山,看哪个不开眼的小贼还敢欺负贫道?”张寻真便得意道:“等我干儿长大了,还能帮我揍他。” “胡说,那也是我干儿,他还能揍他干爹不成?”老六拖长腔道。 “我可没指名道姓,”张寻真便开心的咯咯笑道:“看来殿下也知道,自己做的好事。” “说得好像我多过分似的。”老六心说,不就拉拉小手、亲亲小脸么?本王多规矩啊? 他刚想动手动脚,给她来点更过分的。忽然想到张寻真执意要回龙虎山,便哼一声问道: “不过,你个当道士的,怎么对深宅大院的那套这么熟悉?” “道士怎么了?我们正一道又不禁嫁娶。”张寻真淡淡道:“一千多年来的天师都姓张,不娶老婆怎么生出下一代来的? “论起家门恩怨,只有曲阜的孔家能一较高下了。虽然这没什么好夸耀的。” “那你确实经验丰富。”老六信服的点点头,便问道:“请教真人,我这么提醒我大哥,足够了吧?” “足够了。”张寻真也点下头道:“其实你这跟明说,没啥区别了,都不能算暗示了。” “我就不喜欢暗示,万一对方会错意怎么办?万一对方没明白我的意思怎么办?”老六闷声道:“信息传递的第一要务,是准确,明白么?” “我不明白……”张寻真却幽幽道:“为什么你不跟我这样呢?” “我乐意。”老六嘿嘿一笑,有问道:“那你判断,我大哥会怎样?” “贫道怎么能妄自揣测太子殿下?”张寻真便轻声道:“但今天吕妃一直没露面,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愿如此吧。”老六为大哥这一家子操碎了心。 …… 春和宫。 送走了客人后,太子转回宫中,没再去找常氏,却也没去找吕氏,而是径直来到一个守卫森严的小院中。 “太子爷。”守门的侍卫推开院门。 太子点点头,走进院中。 朱雄英的大伴崔太监,赶忙迎出来。 “人都带来了么?”不待他行礼,太子便沉声道。 “回太子爷,都带来了。”崔太监点头道:“吕公公在东厢房,宁娘子在西厢房。” “嗯。”太子点点头,却没有走进任何一间房。别人不要体面,他还要体面。 “去,分别问他们同样的问题。”太子便低声吩咐崔太监道:“为什么从不禀报,当初太子妃胎儿过大的事情。” 第七三四章 朱允炆 春和宫小院中,天色渐黑。 太子依然没有进屋,只负手立在院中,仰头看着夕阳西沉、暮霭渐重,直到天空被夜色笼罩。 侍卫给他披上了一件披风,在院中挂起了灯笼,却没人敢打扰太子殿下出神。 只有东厢房中,隐隐传来受伤野兽似的呜咽声,令人寒毛直竖。 第438节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东厢房的门开了,崔太监出来,刚要禀报。 太子却摆了摆手,他赶紧先打住,待侍卫和太监鱼贯出去,无声的关上院门,这才凑近了低声道: “太子爷,基本查清楚了。宁娘子在娘娘妊娠六个月上,就发现胎儿过大了。” 说着呈上一本医案。 太子伸出冰凉的手,接过来。 崔太监赶紧挑个灯笼,举近了给太子照亮。 朱标翻开一看,这是本专门记录宁娘子为太子妃辨证、立法、处方用药的医案。拜细节控的朱老板所赐,每一次的记录都十分规范、翔实,清清楚楚。 在去年十月朔日的那一页上,他果然清清楚楚看到了‘疑胎儿过大,当节制饮食,戒甜戒油’的字样。 然后翻到半月后的复查记录上,依然有同样的措辞,且这次加上了一句‘已禀明吕娘娘’。 再半个月后的记录中,‘疑’字已经没有了,确诊为胎儿过大,处方中也加上了汤药和针灸,医嘱上再次强调了要节食戒甜,而且还特别标注了,已禀明吕娘娘和吕总管。 然后,记录就直接跳到临产了。 “最后两个月什么情况?怎么没记录?”太子皱眉问道。 “宁娘子说,那两个月她被魇着了,怕身上带着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娘娘母子。”崔太监轻声道:“所以那俩月,是请另一位周娘子替她看的。” “她到底是魇着了,还是吓着了?”朱标声如寒冰的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吕氏和吕品器从来不禀报?” “宁娘子坚称自己是魇着了,老奴用了点手段也不改口。”崔太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道:“她当然会嘴硬到底,一改口,她就要满门抄斩了。” 顿一下,他接着禀报道:“至于吕公公那边,嘴就更严实了。奴婢拔了他的牙齿和指甲,他也依然咬死说是事情太多,忘记禀报了。” “忘记了?”太子气极反笑道:“堂堂总管太监,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 “是,第一天进宫的小火者也知道,主子的事是天大的事,忘了什么也不可能忘了主子的事儿。”崔太监忙小声附和道:“何况还是人命关天?一定要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你少在这儿添油加醋。”太子冷冷一瞥道:“就是要上位,也得出完了殡……” “奴婢不敢,奴婢是气糊涂了。”崔太监赶紧跪地磕头,辩解道:“祖坟冒青烟才摊上太子爷这样的主子,还不知道珍惜,真是人神共愤!” “你少来这套!”太子哼一声,警告他道:“给本宫引以为戒,听见了吗!” “是,奴婢一定引以为戒,绝不重蹈覆辙。”崔太监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起来吧。”太子这才冷冷道。 其实他对崔太监急于上位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但好歹崔太监是朱雄英的大伴,一身荣辱都系在皇长孙身上,总比两个吃里扒外的前任要靠谱。 “至于他们两个,”太子看了看左右厢房,叹了口气,道:“就发去凤阳守皇陵吧。” “啊?这不便宜他们了么?”崔太监脱口道,说完赶紧解释道:“奴婢是说,他们知道那么多的事……” “本宫事无不可对人言。”太子却不以为意道。 “就算殿下要开恩,是不是也得等把内情问明白了啊?”崔太监硬着头皮又问道。 “不必了。”太子却摇摇头道:“本宫自会问清楚的。” 说完便步履沉重的离开了小院。 …… 西配殿中,正是晚课时间。 小小的人儿坐在大大的书桌后,正握着粗粗毛笔,一笔一划的临帖。 别看朱允炆才四岁,却已经在吕氏的教导下,开始学习写字了。 每天白天认识的字,晚上要反复临帖,直到练熟为止。 被太子剥夺了皇长孙的学前教育权后,吕氏就憋着一股劲儿,想要用自己的儿子证明自己家传的鸡娃方式才是正确。 于是就苦了扁脑壳了,吕氏不光白天督促他读书识字,晚上还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写字。 笔画错了,握笔姿势不正确了,甚至腰杆儿弯了,都要吃板子的。 所以每次写字,朱允炆都战战兢兢,唯恐出错挨揍。 可越是紧张就越是容易出错,就越容易挨揍。越挨揍就越紧张,然后越容易出错……毅种循环了属于是。 今天也不例外,朱允炆一个不留神,把个‘曰’字写瘦了,结果就成了‘日’。 ‘日……’朱允炆暗暗叫苦,寒风中的鹌鹑一般,缩着脖子,闭上眼睛。 然而等来等去,却依然没等到母妃的戒尺落下。他忍不住偷偷转过头,睁开眼。 却见吕妃在那里怔怔出神,目光涣散,根本没看他。 朱允炆暗暗松口气,刚想偷偷藏起那张纸来,却听身后吕妃幽幽一叹。 吓得他毛骨悚然,赶紧站起来,把手伸到她面前。 “放下吧,今儿不打你。”吕妃却罕见的温柔道:“你是不是娘的乖宝?” “是。”朱允炆赶忙使劲点头。 “那你怕不怕没了娘?”吕妃又问道。 “不怕,我还有母妃……”朱允炆便脱口道:“你要是没了,我就能跟大哥一起玩了。” “放屁!”吕妃登时破防,一戒尺抽在朱允炆胳膊上,打的他眼泪汪汪。 “听好了,待会儿你爹过来,可能要凶你娘,你就给我使劲哭,抱着我的腿喊‘我要我娘’!”吕妃揪着朱允炆的耳朵,对他低吼道:“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朱允炆赶紧点头。 “要是给我拉了胯,把你手打烂!”吕妃声色俱厉的威胁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朱允炆吓得脸都白了。虽然妃母也不大给他笑脸,但这么凶恶的样子,他还是头回见。 第七三五章 审吕 凶完了朱允炆,吕妃又抱起来他来,跟他说自己有多爱他,没了自己,他会有多惨…… “你母妃是你嫡母不错,可你大哥和小三儿才是她亲生的。”吕妃一边给他擦泪,一边悲声道: “你想啊,要是就两个糖瓜儿,肯定你哥哥弟弟一人一个,没你的份儿。” “不,我也要吃糖瓜……”朱允炆这下懂了,带着哭腔道:“凭什么没我的份儿?” “因为你不是亲生的!”吕氏加重语气道:“只有娘亲在,才有你的份儿,明白了吗?!” “明白了。”朱允炆终于听进去了。 “太子驾到……”这时,殿门口传来一声高唱。 吕氏赶紧领着朱允炆出来迎接,还没来得及恭迎,太子已经面无表情的进去了。 “爷这是去哪了,咋冻成这样了?”吕氏赶忙跟着进去,又殷勤吩咐道:“快取手炉来,再沏壶热……” “不用麻烦了。”太子看看面色苍白的吕氏,还有尤带泪痕朱允炆,叹了口气道:“允炆,去跟你大哥玩会儿吧。” 朱允炆登时就给整不会了,这该咋回答?刚才娘没教啊。 他脑袋本来就不太灵光,又让他娘整天严加管教,是一点都不敢自作主张的。 只好紧紧抱着吕妃的腿,怯生生的摇头。意思是我不会…… “太子爷,让允炆在这儿吧,天一黑他就不敢离开妾身。”吕氏马上顺势道:“反正他还小,说什么也听不懂。” “嗯……”太子没有再坚持,只挥下手,斥退了伺候的宫人。 “太子爷……”吕氏怯生生唤一句,想要用示弱还唤起太子的保护欲。 “跪下。”太子却不吃她这套,沉声道。 “太子爷……”吕氏强笑着,想要耍赖。 “跪下!”太子的声音倏然严厉。 吓得朱允炆赶紧跪下,吕氏也只好黯然跪下。 “我问你,太子妃生产前,你知不知道她肚子里胎儿过大?!”太子冷声问道。 “妾身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吕氏一脸无辜道。 “那宁娘子为什么说,就此事禀报过你好几次?!”太子提高声调。 “宁娘子禀报过妾身?”吕氏脸上的吃惊,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 “没有吗?”太子冷冷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是一副小白兔模样的大家闺秀,头一次发现原来她抵赖到底的嘴脸,跟常人一样可恶。 “妾身真不记得了。”吕氏作冥思苦想状,然后摇头道。 “你是不是以为当初口说无凭,如今便查无对证?”太子将那本医案往桌上一怕,冷声喝道: “自作聪明的东西,实则愚不可及——你不知道宫里的女医,都要按规定写医案的么?” “妾身知道……”吕氏小声道:“但妾身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可宁娘子问心有愧!”太子提高声调,掀开那本医案,拿到吕氏面前道:“所以她把每次给太子妃检查后发生的事情,都详细记录下来了!” “这上面白纸黑字记着呢——从七月开始,她就一直向你,还有你那位本家示警!” “她这是栽赃,肯定是后来补的!”吕氏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得尖锐道。 “所以本宫说你自作聪明,实则愚蠢至极!”太子拍案喝道:“所有的医案,在太医院都有备份知道吗?尤其是太子妃这样的身份,给她看病的御医,当天必须誊抄出来,然后盖章用印备查!” 顿一下,他冷笑道:“就是为了预防你说的这种情况。” “……”吕氏哑口无言,她没想到宁娘子还留了一手不跟自己说,这下可坐蜡了。 “唉……”太子长长一叹,叹息声中蕴含着浓浓的失望。他盯着殿顶的藻井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跟了本宫都不只千日了。” “是……”吕氏便抽泣起来,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害怕。“能跟殿下举案齐眉、琴瑟相和,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 “本宫也念着从前呢。”太子叹口气,目光扫过殿内道:“这里到处都是跟你的回忆。” “太子爷……”吕氏嘤咛一声,又想顺杆儿往上扑。 “所以本宫给你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却听太子声音转冷道:“你若不珍惜,那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第439节 “说吧。”太子说着,从身后佛龛前拿起一根线香,借着烛火点着了。 然后他把那根香插在桌上,淡淡道“你有一炷香的时间。” “太子爷,妾身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吕氏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还真是挺招人可怜的。 但她好像很明白‘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道理。就是一味叫屈,说自己是无辜的。 “娘娘待我如亲姐妹一般,我宁愿为她死十次百次,也不愿她受一点伤害。要是妾身早知道她有难产的风险,一准早就禀报太子爷了……”要么就是说,自己跟太子妃有多么多么好。 “你真怕她受伤害?”太子揶揄一笑道:“那为什么把从正一观求来的催生符掉包?换上你临摹的那张。” “啊……”吕氏吓得一哆嗦,没想到太子连这都知道了。她知道这下大难临头了,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绝对没有这种事啊,太子爷!难道在你眼里,妾身是那种恶毒的女人么?”只见她如杜鹃泣血般哭喊一声,真叫个悲痛欲绝,然后面现决绝之色。 “那妾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以证清白!”说完,她便一咬牙,朝着太子身前的桌角,一头猛地撞上来。 “娘哎……”把孩子吓了一跳。 这时,太子大喝一声道:“站住!” 说着一掌把她推到一旁。 “哎呦……”吕氏重重摔在地上,心下却是一喜,以为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孰料,却听太子冷冷道:“额头是人身上嘴硬的地方,你这样是撞不死自己的!” 说着拔出自己的佩剑,丢到她面前道:“用这个划脖子,这才叫寻死。” 说完,还拉过朱允炆,用手挡住了他的视线。 吕氏看看地上寒光闪闪的宝剑,看看太子那张古井不波的脸,直接给整不会了…… 第七三六章 求锤得锤 吕氏终究没自我了结。而且整个人都停止了表演。蔫蔫的跪在地上,只是抽着哭。 因为那一刻,她真从太子眼中,感受到了冰冷的杀意…… 她还以为温文尔雅,善良和蔼的太子,永远不会有这样狼一样的眼神呢。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怎么,不敢了?”太子这才放开朱允炆。 “不是,臣妾身为后妃,不能用利器自戕,还请太子爷赐我白绫一丈,抑或毒酒一杯。”吕氏摇摇头,说辞十分脱俗。 “这么说,你都承认了?”太子冷冷问道。 “太子爷已经认定了的事,臣妾再解释又有什么用?”吕氏全身都软了,就是嘴还硬。 “你还不知错。”太子叹了口气,哀莫大于心死。 “如果说臣妾有什么错,也不过是太爱太子爷了而已。”吕氏凄然一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你的时间不多了……”太子看一眼只剩个香头的线香,提醒她不要吟诗浪费时间。 “太子爷……”吕氏愕然发现,自己平日里百试百灵的那些小手段,这会儿竟全都不好使了。 她也不想想,太子整天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她爹吕本都远远不够格,别说她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子了。 不是因为被太子纳为侧妃,一辈子都匹配不到对手局的那种。段位太低了,明白么? 最可笑的是,因为整天与太子睡一张床,太子平日里跟她和颜悦色,就觉得双方都一样了…… 也难怪孔夫子会发牢骚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了。 …… 吕妃知道,自己说什么都白搭了。 但她主意正的很,认定了自己一旦真坦白了,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太子就算饶她一命,也一定会把她打入冷宫,让她孤独终老的。那样跟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而不坦白,最多就是个死。且以她对太子的认知,是不相信他会要自己的命的。所以基本也就是个打入冷宫。说不定等哪天太子消了气,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呢。 既然坦不坦白结果都没差,她当然选择隐瞒到底了…… 于是,直到那香头上最后一点红光熄灭,只剩袅袅青烟,她也没有坦白一个字。 直到那青烟散尽,太子才收回目光,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失望。 这样心术不正、顽固不化的女人,亏自己还当成个宝。觉得比起不通文墨的常氏来,她才是自己的灵魂伴侣。 “本宫真是瞎了眼……”他长长一叹,起身沉声道:“来人!” “是!”紧闭的殿门敞开,一名女官带着数名健壮的宫女应声进来。 “吕氏……”太子顿一下,声音有些发紧,但很快就平稳下来道:“身患痨症,不便留在宫里,送去内安乐堂安置……” “不,我没有痨病,我不去那鬼地方!”吕氏闻言,登时破了防。 春和宫又不是没有处罚犯罪宫人的冷宫,而且太子仁厚,冷宫条件可以说相当的不错。 而羊房夹道的内安乐堂,那可真是有去无回的鬼地方。宫里患病的、获罪的、年老的宫人,都会被送到里头等死。 这么多年了,有且仅有那一个最强悍的女人,从里头走出来了。此外便再也没有第二个,活着离开内安乐堂的了…… …… 一听说要被送安乐堂,吕氏吓坏了,赶紧使劲给太子磕头道:“太子爷,求求你了。别把我送那去。我招,我全招还不行?!” “晚了。”太子却缓缓摇头道:“给你机会你不珍惜,那就没有机会了……” 说着吩咐道:“别惊了太子妃……” “是。”女官处置大呼小叫的经验十分丰富,一挥手,几个健壮的宫女便一拥而上,压住吕氏,然后反剪她的双手。 那女官则拿出个没去果皮的核桃,准备塞到吕氏的嘴里。 吕氏用最后的时间,对已经吓傻了朱允炆尖叫道:“朱允炆,你要没娘了……” ‘了’还没出口,她嘴里便被塞上了青核桃,登时呜呜发不出声响来。 朱允炆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她之前的吩咐,赶紧哭上去扑上去:“娘,我要娘……” 却被太子拎住领子提起来,把他抱在怀里道:“允炆别哭,你妃母病得很重了,要送她去治病。” “呜呜,不,我要我娘……”朱允炆还哭。 “明天你可以睡懒觉,跟你大哥一起玩了。”太子又道:“再说你还有母妃呢,她才是你的母亲。” “哦。”朱允炆抽泣问道:“母妃能给我糖瓜吃么?” “当然,爹也会给你的。”太子变戏法似的拿出个糖瓜,递到他手中。 “哎嘛,真香。”朱允炆果然就不哭了,抱着糖瓜喜滋滋的啃起来,看都不再看吕氏一眼。 吕氏人都麻了。 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好收买。自己连哄带吓唬半天,三下五除二就让太子安抚住了。 “爹,我真不用再早起了?”朱允炆一边嘬糖瓜,一边不放心的问道。 “嗯,你还小呢,过几年再开蒙也不迟。”太子点点头,摸着他的脑袋,挡住他的视线。 好让朱允炆看不见,他生母被装进麻袋,抬着消失在夜色中的画面。 待到吕氏不见了人影,朱标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宫人们,和气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明天让崔总管重新安排差事。” “是,太子爷。”吕氏手下的宫人暗暗松口气。 “对了,有没有愿意跟着去伺候她的?”朱标又问道。 “……”沉默,是今晚的主题曲。没人愿应声,没人敢抬头。 “唉……”太子叹了最后一口气,抱着朱允炆离开了西配殿。 …… 回到正寝时,朱允炆已经在太子怀里睡着了。 常氏见他抱着小二回来了,赶紧给孩子挪个窝,小声问道:“咋不跟吕氏睡了?” “吕氏病了,我送她出去疗养了。”太子说着,将朱允炆轻轻放在床上。 常氏闻言一愣怔,她是粗线条,可又不傻不痴,哪能听不出太子的意思。 “咋……” “别问了。”太子小声道:“这阵子你多顾着点儿允炆。” “放心,我是他娘。”常氏点点头,便把满腔疑窦压回了肚子里。 对春和宫来说,吕氏的消失,不过是个小小波澜,波澜不惊的就过去了。 第七三七章 国子大学 南京城北有一山,名叫鸡笼山,以其山势浑圆,形似鸡笼而得名。 鸡笼山不高,仅有三十余丈。其北依玄武湖,东连九华山,西接鼓楼岗,为紫金山延伸入城的余脉,真是个依山傍水,风景绝佳的去处。 是以南朝时,这里便为皇家苑囿之一。到了国朝,鸡笼山连同山下四周上千亩风水宝地,也循例被划为了皇家园林。 可惜朱老板欣赏不来美景,总觉着这么大地方空着浪费,更不会大兴土木,修造园林来供自己一家享乐。 事实上,营建凤阳皇宫的悲剧,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朱老板至今认为,这是自己此生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所以朱元璋现在以大兴土木、修造宫室为耻,总觉着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结果连南京皇宫的扩建装修计划都否了,只简单的刷了刷墙,修修补补继续住下去。 鸡笼山也就一直这么空着。直到老六向他反应国子学校舍太小,几千学生在里头拥挤不堪,整日里到处跟菜市场一样,根本找不到一方清净之地,怎么让学生安心学习? 而且夫子庙的位置也太好了……一出门就是秦淮河最繁华的河段,曲中教坊的河楼一座连一座,到处都是勾栏瓦舍,莺莺燕燕,乱花渐欲迷人眼了直接是。 国子学生们大都不超过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需求强烈,又好想入非非的年纪。一个个光想着去秦淮河艳遇了,怎么能静心学习? 朱老板一听,确实有道理。就大笔一挥,把鸡笼山的皇家园囿拨给了老六,让他新建一座十倍大的校舍。 比起夫子庙来,这鸡笼山确实更适合当校舍。首先就是地处城北,土地宽满。别说建个十倍大的校舍了,就是建二十倍、三十倍,也有的是地方。 第440节 而且这里土地为啥宽满,还不是因为偏吗?南京百姓喜欢住在城南,因为皇宫在京城的西南角。 所以非但王公贵族的宅邸都在南边,就是富商百姓也削尖了头往城南钻。哪怕城南没地方了,宁肯住在城外也不住城北。咱也不知道这是啥心理。 反正这年代的鸡笼山一带,除了景色好之外,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了。说鸟不拉屎不至于,但确实人烟稀少、到处是菜地、农田,啥正经店铺都没有。更别说勾栏瓦舍了。 学生们要是再想搞艳遇,就得靠两条腿,走到十里外的夫子庙了。就他们那小身板,到地方尼玛腿都软了,还艳遇个屁啊? 而且跟校园一墙之隔,就是刑部大牢。妈的不好好学习,直接扔大牢里去…… 于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秉着洪武朝一贯的高效率,朱老板拍板没几天,国子学新校舍工程就轰轰烈烈开始了。 而且朱元璋对办教育可一点不吝啬,基本对老六有求必应。那叫一个要人给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总之,除了钱之外,朱老板都可以帮他解决……唯有钱得他自己想办法。 事实上,朱老板不问他要钱就不错了,还给他钱,做梦去吧? 如今朱老板都快悔青肠子了。如果能重来,他绝对不会给老六的海政衙门那么长时间的免税期。 当然,主要还是没想到,老六能这么快的整合海上,恢复海贸,第二年就开始挣大钱。 依着朱元璋的脾气,早就该反悔说,之前说的不算,你非但要从现在开始交税,还得把过去三年的欠税也补上…… 好在还有太子拦着,老贼这才没法为所欲为。 当然人家老六也有话说,你丫是当初一文钱不想出,才给了咱几年免税。 现在看到市舶司能赚大钱了,又想白嫖?呸,门儿都没有。 不过骂归骂,新建校舍的费用,大部分还是由总理海政衙门负担了,当然是以捐助的形式。 作为代价,新的国子学要专门设立一个航海学院,专门为海政衙门培养人才…… 而且自己出钱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完全按照自己心意,高标准、严要求的来建设校园,不受任何人掣肘。 于是老六几易其稿,为国子学设计了宏大的建筑群。校内建筑除了明伦堂、五厅、六堂、师生宿舍、藏书楼……等必备的学校建筑外,还规划有射圃、马场、球场、游池等一系列功能性场所。 老六完全是参照后世大学城的标准来规划这里的,他从苏杭请了最好的设计师,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校舍。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所有从国子学走出去的未来官员,都以自己的母校为荣! 才不是楚王殿下好大喜功所至呢。 不过摊子铺的这么大,想要短时间内完工,就成了痴心妄想。 到现在好多功能性的区域还没建完,教舍的装修也还没搞呢。 好在主体工程和宿舍基本已经完工,可以先把学校开起来,然后一边上学一边干活。 而且学生们课余时间还能来工地帮工,体会下百姓的辛苦。 楚王曰:‘国子学生们将来都是要当官的,不体会下民间疾苦,怎么能知道百姓的难处?’ 这下连宋讷都看不下去了,像话吗像话?学生们是来上学的,不是来给你扛活的! 朱元璋却对老六的安排赞不绝口,并建议他给每个学生设立一个劳动积分,每年必须搬够多少块砖,才能得到足够的积分,顺利升入下一级…… 在不做人方面,朱老板一直是遥遥领先的。不过老六也在迎头赶上,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总之到了转过年来的二月二这天,鸡笼山下车水马龙。 那是皇帝率领百官亲临,为新国子学开学揭幕。这一来是冲着老六的面子,至于二来么,国子学就是这么重要。 响亮的爆竹声中,在国子学生和教工加起来近万人的注视下,新国子学山门前巨大的横石上,红绸被缓缓掀开,露出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国子大学!’前来观礼众的官员一起念道,然后交头接耳,猜测这名字是啥意思。 第七三八章 很不满意 “《汉书·礼乐志》曰: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邑。”便有翰林摇头晃脑道: “国子大学,这名字起的没毛病。” “《礼记·王制》曰: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礼部牛侍郎也点头连连道:“所以国子大学设于这京城北郊的鸡笼山,讲究,讲究。” “你们还在这儿拍马屁呢。”这时,有官员哂笑一声道:“没听说吗,要有大变了?” “什么大变?”看来大部分人还是不知情的。 “从教育到科举,再到官制,都统统都要大变的!”那名吏部员外郎便义愤填膺道:“日后,就再也不是我儒教一统天下的时代了!诸位的官员身份,也什么好骄傲的了!” “什么?”众官员难以置信道:“你开玩笑的吧?” “就是,按说这么离谱的事儿,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我们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众人纷纷质疑起那个员外郎。 “你们也说了这事儿离谱,传出来肯定朝野哗然,所以必须得保密啊!”那员外郎理所当然道。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众官员的质疑声越来越大:“就是,昨天还跟于侍郎一起喝花……呃,探讨人生真谛来着,咋就没听他说一个字?” “就是,摊上这么大的事儿,他早就愁死了,哪还有心绪在人生来路上深入浅出?”众人纷纷点头,又揪着其他的吏部官员质问道: “他说的是真的吗?” “没听说过啊。”吏部众人却纷纷摇头,埋怨那郎中道:“你瞎说什么啊?!” “你那儿听来的你?” 面对众人的质疑,那郎中却说不出个二和三。他没法告诉众人,自己其实只是昨天给部堂大人送文件时,正碰上张部堂跟幕僚在商议此事,从门缝里听了那只言片语而已。 众人都以为他是在编瞎话哗众取宠,于是全都选择不信他,以至于吏部尚书张度抵达后,都没人再提起这茬。 张度却神情严峻,难掩心事重重。 其实他也是昨天被单独召见时,才从皇帝口中,得知了那惊世骇俗的三项改革。 那三项中随便拿出一项,都会引发朝野动荡。何况是三箭齐发?简直是要人老命了…… 皇帝也是因为深知这点儿,所以才一直守口如瓶,把臣子们都瞒得死死的。 要不是需要安排几个托,以免到时候场面上太难看,朱老板都不会告诉他的。 他真想谢谢朱老板板儿他大爷,这不是逼他成为百官公敌么? 可要是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他的前任就是例子……余熂的脑袋,还挂在夫子庙前呢! 都风干了都…… ‘哎,皇上的信任,真能压死人啊……’张部堂暗暗一叹,看到几位同样被叫去当谈话的部堂大臣,赶忙把视线移开。 那几位部堂也做贼一般,不愿与他对视。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这时,胡惟庸的驴车姗姗来迟。 “胡相。”百官赶忙上前迎接。 “好好,诸位好。”胡惟庸在胡德的搀扶下,下了驴车。 看上去,他已经完全走出了丧子之痛,甚至气色比去年还要好。 他扫一眼众人,温和笑道:“诸位赶紧站班吧,圣上马上驾到。” “皇上还不够,还得圣上……”有那桀骜不驯的官员,小声嘀咕道:“什么阿谀之词?” 他们对胡相近来表现的很有微词。身为宰相,怎么能不站在百官身前,跟皇上对着干呢? 结果胡惟庸现在,非但不跟皇上对着干,还一味逢迎上意,毫无节操的恨不得给朱老板舔钩子。 像话吗,像话吗?这让大家的日子还有法儿过么? 胡惟庸对他们的意见心知肚明,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早晚有天,他们会明白,什么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哦不,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 …… 少顷,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抵达。 百官在胡惟庸的率领下,在国子大学门口,恭迎皇上驾到。 朱元璋在太子和老六的陪同下,一边从御辇上下来,一边打量着国子大学前的二柱冲天带跨楼,顶端置‘坐龙’,檐下施五色重昂斗拱的高大过街牌楼……还有上头御笔亲题的‘国子大学’四个字。 “这门脸儿真气派。”朱老板赞不绝口道:“这字题的也好。” “那必须的,咱这可是世界顶级学府,培养治国人才的摇篮。”老六便笑呵呵道。看着这座自己亲手建立的大学,言语充满了自豪。 “未来天下的读书人,都将以走入这座大学为荣!” “呵呵,老六信心十足啊。”太子笑道。 “他什么时候信心不足过?”朱元璋笑着对百官道:“都平身吧,陪咱参观下这……国子大学的校园。” “是。”百官起身后,便跟在朱老板父子后头,进去国子大学的正门‘集贤门’。 便见门内左为钟亭,右为鼓亭,还有一座御碑亭,内立‘恭勒御制国子大学工成碑记’碑,只是这么远,也看不清碑文的内容。 迎面则是一座巨大的三门四柱七座琉璃牌坊,正中镶嵌着‘圜宇教泽’的坊额,意思是赞颂皇帝的教化恩泽泽被学子。 背面则嵌着‘天子门生’四字,彰显着此间学子的身份。 牌坊上还覆着黄色琉璃瓦,以示皇家向学重教的传统。 在大臣看来,这国子大学进门之后,处处彰显着皇恩浩荡。提醒着学子们,他们是皇帝的人了…… 而原本国子学就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处处提醒学生们,他们是孔圣门徒。只能说宋讷虽然是皇上的人,但文官起码的节操还是有的。换上楚王来当祭酒,就是这个场面了…… “哎,以后国子学是要给皇家培养奴才了。”缀在后头的官员小声道:“恨不得把‘天子门生’刻在学生脸上了。” “是啊,学校明明是我儒教的道场,楚王却只突出皇上,不突出孔子,真是喧宾夺主,其心可诛啊。”官员们纷纷点头,他们到现在还没看到一点儿,跟孔圣人有关的建筑和匾额呢。 当然很不满意了。 第七三九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 只能说文官就是细,把设计者的那点心思,看的明明白白。 老六设计国子学时,就是要尽可能用皇家的印记,来取代孔教的痕迹。从而潜移默化的让学生们认同‘天子门生’的身份,而不是劳什子‘孔孟门徒’…… 朱老板自然很满意。他对儒教和孔子不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明白自己掏钱培养的官员,为什么不认自己这个皇帝当老师,却要给个死了快两千年的老鬼当学生? 第441节 这些话,他不好明讲。老六却心照不宣的这么干了,实在是让他暗爽的不行,于是赞不绝口,看哪哪顺眼。 但这把,老六其实在大气层。他知道老贼最反感孔子,所以用这种法子,尽量降低孔教对国子大学的影响。 不然这帮读书人动辄抬出孔老二的牌匾来跟自己作对。在孔家店想要打倒孔家店很难的啦…… …… 进去牌坊后,便是辟雍。 辟雍古制曰:‘天子之学’,本为周天子所设大学。辟者,璧也,象璧圆,又以法天;於雍水侧,象教化流行也。 所以这座大明的天子讲堂也是圆形的,建在三层汉白玉台阶上,周遭以水池,有一座雕龙的白玉拱桥架设其上。 学子们从拱桥上跨过泮池进入辟雍听讲,便是‘鱼跃龙门’了。 在桥边还设了个王八驮石碑,碑上同样是一篇御制文章。这次离得近了,百官看清了,乃是前番国子监风波后的那道上谕。 这是警告他们安心读书,不可妄议朝政、不可拉帮结派、不可诋毁师长呢…… 想当初,楚王殿下在国子学当学生的时候,十分反感校方不让学生说话。但现在他当上了国子大学校长,便也熟练的捂上学生的嘴了……所以屁股决定脑袋,这话永不过时。 百官一边摇头,一边还不忘摸了摸王八的头……这叫独占鳌头,讨个彩头。 辟雍是一座鎏金宝顶、蓝瓦红柱、金碧辉煌的彩绘重檐圆形大殿。如果从天上看,就像个倒扣的黄瓷盘子。 进去一看,里头更是超大的。单单支撑房顶的大柱就有三十六根,取三十六天罡之意。 正中高高的御座下,设着三尺讲台,台下能同以容纳足足四千学生就坐。如果撤掉座位,全改站席的话,塞下全部八千学生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官员们对这座到现在还没看到孔夫子印记的大学,充满了腹诽。却也难免幻想,如果能站上这讲台,在皇上的注视下,向几千名学生讲学的话,怕是此生无憾了吧? “这么大的讲堂,能牢靠么?”朱元璋看着这比奉天殿还大的大讲堂,不禁有些担心。万一几千学生在里头听讲,突然房顶塌下来咋整? “父皇放心,这辟雍是儿臣……师父的杰作。”老六忙为他释疑道: “三十六根梁柱,经过精心设计,足够支撑起房顶了。” “你这柱子,都跟奉天殿的蟠龙金柱一样粗了。”朱元璋拍着那纹理细密瑰丽的梁柱,有些意外道:“也是金丝楠木,这得多少钱啊?” 他可记得,奉天殿那六根大柱子,花了足足六十万贯。把他心疼的不要不要。 “是不少钱,但父皇的天子讲堂,怎么能寒碜呢?”老六一脸肉痛道:“花了我足足八万贯呢……” “多少?”朱老板惊呼一声,连太子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有那懂行的工部官员暗暗偷笑,老六这回真是装伯夷装过头了。为了显示自己能干,吹牛都不顾基本法了。 这种金丝楠都出在云贵的十万大山里,而且越是好木头就越沉重。砍伐这样一根能做大殿支柱的金丝楠木,运出大山,再万里迢迢运到京城。没个十万贯,哪能拿的下来? “拢共花了八万贯,平均每根成本在两千两百二十二贯。”老六重复一遍,笑道: “父皇别忘了,这国子大学是总理海政衙门赞助的。海政衙门可是常年采购大木,以供造船之用的。捎带着就把三十六根金丝楠木采购回来了。” “那也不能才两千多贯一根,这点儿钱哪够运费?”朱元璋皱眉道。 “父皇说的没错,但这些木料不是产自云贵,而是从暹罗和缅甸来的。当地也产这种高档大木,而且从森林里砍伐之后,可以直接走水路,用船拖引到海边。然后海运回国,一直送到江东门码头。” 便听朱桢解释道:“采购和运输的成本加起来,就是两千多贯。当地土王还感谢我们出高价,运费上也没短了市舶司。” “从云贵跟从暹罗真差的这么大?”朱元璋感觉颠覆认知了。“好像暹罗更远吧?” “当然是暹罗更远,但木料可以一路走水路。云贵虽近,却要翻山越岭。而海运的价格仅为陆运的百分之一!”朱桢沉声道: “其实木料长在大山里,根本不用花钱采买,主要成本就是运输成本。运输成本低了,木料就便宜。”朱桢笑道:“这就是海运最大的优点。” “确实太便宜了。”朱元璋其实知道,老六在这种事上,不会骗自己的。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但不管怎样,都该好好了解下海运和海贸了……’朱元璋暗自说道,然后满意的点点头道: “辟雍修的不错,做工用料都没得挑。” 说着朝北面的后门走去道:“再去别处看看。” …… 朱桢又带着朱元璋参观了六堂五厅这些教学设施,然后参观了宿舍和食堂。 六堂五厅没什么好说的,没有人的时候,都不过是一间间空房子。 宿舍和食堂倒是值得一提。跟原先国子学的一比,简直是鸟枪换炮了。 原先老六在国子监上学时,住的是八人间。现在的宿舍比原先号舍大了不少,每间房却只摆了四张床。 “一间才住四个学生?”朱元璋感觉有些浪费。依着他,直接改两排大通铺,能睡四十个! “宿舍人少些,更有利于学生休息,也能让他们感受到父皇的关怀。”朱桢便笑道:“而且这第一期的宿舍,因为时间太紧,只能如此。等第二期规划了上下水的宿舍建好,那住宿条件,才对得起‘天子门生’的招牌啊。” “你会把他们宠坏的。”朱元璋嘟囔一声,但冲着‘天子门生’四个字,他也不多说什么了。 第七四零章 石崇都是弟弟 国子大学的食堂,也从原先全校唯一一个会馔堂,分成了六个。六堂学生各自使用一个食堂。 原先什么都干甚至包括倒夜香的馔夫,现在也只负责做饭和食堂的卫生了。 而且国子大学还给馔夫们开工钱,结果好多馔夫服役到期都不想回家,就转为按年签约的合同工,留下来继续干。 “有这个必要么?”朱老板听了直皱眉,免费劳力不使,干嘛还花钱雇人? “儿臣认为很有必要。”老六便朗声应道:“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亟需与民休息,让百姓安心在家开荒种地才是王道。” “嗯,这话不假。”朱老板点点头,听他继续说。 “来京服役的,大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来一去要离家一年多,这要少开多少荒,少打多少粮?”老六便接着道: “所以看似是朝廷省了钱,但省的都是百姓亏的。父皇以百姓为根本,儿臣实在于心不忍心损百姓而利朝廷啊!” 这说话水平把太子都惊到了,这还是自己‘奈何腹中没文化、一句我艹走天下’的六弟吗? 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嗯,有道理。”朱元璋高兴的点点头道:“眼下朝廷太穷没办法,将来有钱了,也要采用这种法子,少打扰百姓的日子。” “父皇仁慈,英明无过父皇。”老六赶紧奉上马屁。其实他只是不愿意用临时工而已。长期工术业有专攻,做的饭才能美味又卫生啊。 “皇上,楚王殿下这样搞,怕是坏了规矩吧?”各部长官闻言,却都变颜变色。工部尚书薛祥忍不住道:“朝廷各衙门能转的动,全靠不花钱的役夫。” “是啊皇上,这让各衙门多难堪……”就连张度都硬着头皮道。 大明奇葩的财政制度,所有税收不进国库,就直接送去六部五寺各衙门了。所以各部衙门实际上都是独立收支的,没钱了也没法找户部要。因为户部只是个管账,跟他们一样的穷。 所以皇上真要听了楚王的话,取消免费劳役,改为花钱雇人的话,这么一大笔开支,肯定还得各衙门自己出。 那不得愁死各位部堂? …… 有人可能要奇怪了,这些部堂大臣怎么敢当着楚王就大放厥词。一点面子都不给? 还真就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 自从被朱老板推到前台,跟文武百官唱对台戏开始,几位亲王跟大臣之间早就势成水火了。 君不见老二老三,都已经就藩了,还被官员穷追猛打,一副不把他们批倒批臭,誓不罢休的架势。 更别说去年因为监听百官,而沦落到人人喊打的老四了…… 作为老三老四两任特务头子的忠实帮凶,老六的处境也就比老四强一点儿。 强在哪儿呢?大概就是没人敢当面骂他,只能像这样借着事由,明讽暗刺他几句。 老六虽然愤懑,但朝廷是他家的,必要的体面还是得维系的,也不能直接大比兜子伺候。 而且日后史官难免要记下一笔——‘某年某月,楚王加海王无故掌掴某尚书’,这谁遭得住啊? 所以他也只能动嘴不能动手,而且现在当校长了,还不能爆粗口了…… “胡相怎么看?”朱元璋示意老六稍安勿躁,瞥一眼胡惟庸。 “老臣觉得没毛病。一来皇上是说将来朝廷有钱了,又不是说现在就改为雇佣制。”胡惟庸对众人笑笑道: “二来,这是皇家的大学,办学的是大明的亲王,谁能攀伴儿?攀得着么?” “哈哈,老胡说的是正理。”朱老板龙颜大悦,给胡惟庸点赞道:“老六能找来钱,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才压住了非议……当然胡相难免要遭人白眼,怨他一味逢迎。 …… 朱桢又带着朱老板君臣参观了国子大学的马厩、跑马场、射圃、演武场…… 君子六艺中,就有御和射,所以国子大学里有这些也很合理。参观的官员们也挑不出毛病来。 但还有个游泳场就过分了——在鸡鸣山的北面,当初筑南京城时,朱老板在借用玄武湖为天然护城河的同时,将玄武湖的一角割入城内,遂成一个长方形的大塘。 大塘四周垂柳迎风摇曳,还铺了一圈青条石。 已经由应天府尹转任户部尚书的徐铎,见状登时就激动了,心说过上俩月,等鱼开了口。在这儿钓鱼还不活活美死? 可走近了一看,塘水居然清澈见底,像一块蓝色的水晶,里头别说鱼了,连根水草没有。 “这是咋弄的?”朱老板也感到奇怪:“清蓝清蓝的,还怪好看的呢。” “把塘底的水全部放干,挖去淤泥,夯实铺上石板。”老六便介绍道:“然后放进沉淀过滤过后的净水。” “那水咋是这个颜色?”朱老板问道。 “明矾,他加了明矾净化水质!”工部尚书薛祥见多识广,咋舌道:“这得加多少啊?” “没事,咱家里有矿。”老六淡淡道。 这话不是夸张,而是在陈述事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矿产,都归朱家所有。 作为这个年代净化水质的法宝——明矾,是远洋航行的必备之物。市舶船队所用的明矾,是从温州苍南矾山挑矾古道挑出来,在赤溪河装船,运往各处市舶司备用的。 对一般人来说,明矾可能是按两称的药材,但对海政衙门来说,却是大量消耗的耗材。别说净化这区区一塘水了,就是用明矾填满整个大塘,也不过是老六一句话的事儿。 “把水弄这么干净,是给学生们喝的么?”朱元璋问道。 “不是,饮用水比这个标准还要高。”老六笑道:“这是给学生们游泳的地方。” “什么?!”众高官目瞪口呆。“游泳用的?” 第442节 “对啊。”老六点头道:“可惜这露天泳池,还得等天暖和了才能下水,现在放水只是给父皇和诸位看看效果。” “这也太奢侈了吧?!”众大员齐声惊呼。 “当年石崇王恺斗富,也不过是用米浆洗‘头’、蜡烛煲汤,以丝绸做屏障……在殿下这一塘清澈见底的明矾水面前,全都不值一提了。” 第七四一章 距离不是问题?距离很是问题 老六听得冷笑连连,这帮文官还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给自己上眼药呢。 谁不知道老贼最恨奢侈浪费,他们这般作态,不就是想让老贼不爽俺老六吗? 不得不说,当面挑拨皇帝父子关系,这些活了两个朝代的大员,确实够勇的。 “老六,你又怎么讲?”而且这次,朱老板好像真有点不开心了。 “回父皇。”老六却不紧不慢的答道:“这个游泳场,不是国子大学的资产。” “哦,不是?”朱元璋问道:“是你给自己弄的,那更不像话了。” “当然不是了,儿臣的俸禄还没发一回呢,我哪有钱捣鼓这个?”老六矢口否认道: “这是海政衙门的资产。” “海政衙门的?” “没错。”老六便言之凿凿道:“这国子大学整个都是海政衙门捐资建造,那么国子大学将后山让给海政衙门作为回报,不也是合情合理的么?” ‘反正都是你的,左手倒右手罢了……’百官腹诽。 “合理是合理,”朱元璋问道:“海政衙门要这块地干啥?” “不是跟父皇禀报过了吗?建航海学院啊。”老六理所当然道:“专门教航海的学校里,怎么能没有个游泳场呢?一群旱鸭子怎么上船?” “呃……”朱老板便笑道:“他说好有道理,咱竟无法反驳。” “可殿下,你这游泳场也太大了吧?”几位部堂还是不服气。 “你们知道航海学院有多少学生么?”老六翻翻白眼,蛮横道:“恁知道航海学院的学生,征途是浩瀚的大海吗?不知道就别乱讲。” “那也不能用明矾水给他们用啊!”户部尚书徐铎其实想说的是,这种水里没有鱼。那就没法钓鱼啊! “明矾水算得了什么?”朱桢淡淡道:“就像那辟雍的梁柱一样,在你们那里价值万贯的东西,在本王这里可能就贱如土石了。呵呵,这明矾还真是从土石中开采出来的。从温州走海运到南京来,花不了几个钱,这就是海运的优势!” “这样啊。”朱元璋便一脸恍然,然后对众部堂道:“服气了吧?以后物资运输尽量走海运。” “啊这……”几位部堂没话说了。人家楚王自己运来的明矾,又没跟户部报账,愣说值不了几个钱。他们也没法反驳。 一旁的太子差点绷不住笑了。父皇这双簧演技也太拙劣了吧。 好吧,其实是演都懒得演…… …… 直到参观完了国子大学的校园,众位文官也没找到有关孔夫子的蛛丝马迹。 这时礼部尚书郑九成终于忍不住道:“皇上,按照规制,应该是前庙后学或者左庙右学,这国子大学里,怎么能没有孔庙呢?” “就是,别说孔庙了,就连至圣先师的牌位都没有!”马上更多人附和道。 “哦,是吗?没注意呢。”朱元璋便一脸迷糊的问老六道:“你不会忘了建文庙了吧?” “怎么会呢?我们是专业团队,不会犯这种低级失误的。”朱桢便正色道:“但南京已经有夫子庙了,我们再建一座,一是时间上来不及了,二是会造成极大的浪费。” 说着他一指南边道:“而且这鸡笼山在夫子庙正南面,也符合前庙后学的规制啊!” “那也太远了吧!”郑九成无语至极道:“太学孔庙,应当比邻而建,两者合一才算完整!殿下这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算什么啊?” “就问你是不是前庙后学吧?”朱桢沉声问道。 “呃,是……”郑九成是个端方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规制说学庙比邻而建,但没说这个比邻,非得隔一道墙啊!”老六便振振有词道: “我看苏州、南昌这些地方的学校和孔庙都隔了一条街呢。” “就算可以隔一条街,殿下恁这选址,也离着夫子庙忒远了吧?”郑九成无语道。 “你凭什么定义远近?既然隔一条街的距离都算比邻,那多隔几条街又怎样?谁敢说不算?”老六淡淡道:“就像一条线,不管你画的粗点还是细点,它都是一条线。” “再说心诚则灵,我父皇还把山川坛和天坛建在城外呢。诸位大人谁敢嫌远不去拜祭?” 说着他一本正经的拱拱手:“诸位部堂高官尚且不嫌远,国子学生们又怎么敢嫌远呢?谁敢嫌远,本王打断他的腿,让他爬着去给孔夫子磕头。” “那倒不至于……”听他说的血腥,郑九成一阵不落忍。 见部堂成功被带偏,边上的礼部左侍郎李冕,赶忙帮腔道:“这不是嫌不嫌远的问题,而是孔庙和太学必须在一起,这是规制,不能违背!” “我说同在一城就算在一起!”老六便蛮横道:“谁有不同意见,拿出依据来再说,空口无凭反驳本王,本王才懒得废话!” “这……”诸位部堂一时语塞。他们儒教经典最大的特点,就是简略。这样才能靠释经,养活后来一代代的教徒。所以四书五经里,你找不到详细的规定。 而且哪有大儒会想到,世上竟有老六这样的变态?自然也无人会提前打补丁…… 不过他们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把孔庙和大学南北分置的安排。 要是不做抗争,这不就等于把孔庙撵出国子大学了么? 当然,说是国子大学主动搬离孔庙,可能更准确些…… 反正不管哪一种,都是儒教无法接受,更无法承受的。 所以诸位部堂都看向胡惟庸,心说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替本教出头。那还当个屁的宰相? 却不料胡惟庸自认为,以自己的文化水平,还不够格以孔孟门徒自居,所以从没把自己当成儒教的人,自然一点护教的觉悟都没有。 于是他便笑笑道:“殿下为了省钱,不愿意再建一座孔庙,这完全可以理解。不过有些钱是不能省的,学庙合一的规矩不能破。” 说着微笑看看老六,又看看众部堂道:“但国子大学开学要紧。眼下就先这样权宜一下,等朝廷宽裕了,再在大学边上,建一座文庙如何?” “不妥,没有孔庙,不能开学!”众文官这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想先给老六搅黄了再说。 “没错,敢问殿下,把至圣先师置于何处?为什么整个太学里,一点孔夫子的印记都没有?恁是不是包藏祸心,要亡我儒教啊?!”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义愤填膺的爆发了。 第七四二章 胡相的转变 “对,什么时候把孔庙建起来,什么时候再开学!”文官们这一路上早就憋坏了。 “一所没有至圣先师印记的学校,这不就是邪教异端么?!” 而且这还是国家的最高学府,要是被邪教异端占据了,就等于儒教被赶下王座!这是他们万难接受的! 儒教传承近两千年,还是很有一套的,绝不缺乏敢于成仁取义的卫道士……卫道士在这里,不是贬义。 那些脾气暴躁的官员,马上一蹦三尺高,当着朱老板的面就开喷道:“必须把孔夫子请回大学来,才能开学!” “而且楚王要先去夫子庙谢罪,跪请夫子灵位!”有人带头,就有人跟着起哄,场面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朱老板双目微眯,两手提了提腰间玉带。 朱桢也活动下下巴,准备开喷。 爷俩都是那种谋定后动的主儿,早就预料到今天会捅马蜂了。自然也早就想好了对策。 简而言之就是老六冲在前头开喷,让刺头都蹦出来,然后老朱抡起镰刀一顿咔咔咔…… 最后太子出面,负责安抚身心受创的官员们,给事情了结掉。 好吧,他家一直就是这个套路。 然而就在朱老板准备关门放老六时,一条身影却挡在他们身前。 是胡丞相。 “你们失心疯了,胆敢君前咆哮?要造反吗?!”只见胡惟庸声色俱厉,大声呵斥道:“还不速速退下!” “……”虽然百官近来对胡惟庸意见很大,但这么多年的宰相,积威之重,超乎想象。 “胡相,这是关乎圣教存亡的大事,一步不能退让啊!”一个年轻的官员高声道:“今天敢把孔庙甩开,明天就敢焚书坑儒,灭我儒教道统!”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胡惟庸勃然大怒,用手杖指着那胸前补着獬豸的官员道:“若非你是言官,老夫定请皇上杀掉你,以绝妄言!” “但也不能轻饶了你,必须严惩不贷!”说着他朝朱老板抱拳道:“皇上,臣请廷杖此獠,以儆效尤!” “呵呵,胡相也难啊。”朱元璋的双手松开玉带,对那年轻的御史道:“他这是在保护你呢。”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护圣教道统,臣愿意引颈就戮!”那言官却不领情。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你死不死都改变不了任何事!”胡惟庸举起拐杖,朝着御史劈头盖脸砸去。“我叫你小子没弔数!我叫你小子没弔数!” 见胡相是豁出去也要平息事态。汪广洋、彭赓、曾泰几位中书首脑也只好纷纷出言劝说那些年轻官员不要冲动。 御史台的两位长官涂节和陈宁也大声呵斥那御史,还有那班蠢蠢欲动的言官。 几位大僚一起发力,这才让那些上头扑脸的家伙都闭嘴。 朱老板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们表演。 好一会儿,官员骚动终于平息,胡惟庸向朱老板请示道:“皇上,此獠如何处置?” “胡相不都说了么,挺好,就按你说的办。”朱元璋淡淡道:“国子大学开学的日子,不适合杀人。” “臣替这孽畜,谢皇上恩典。”胡惟庸松了口气。 最后,只有那当了出头鸟的御史,被摘了乌纱,叉出去廷杖…… …… 一场风波很快平息,开学典礼如期举行。 朱元璋和朱标移驾辟雍,先在后殿休息,等待学生们入场。 老六作为地主当然不能休息,他赶紧来到前头,查看准备就绪了吗。 其实不用他担心,前头有宋讷和罗贯中在,国子大学的教职工也都换成了他的人,上下一心,精明强干,出不了什么岔子。 但宋讷和罗贯中还是忧心忡忡,因为刚才的风波只是小意思,待会儿还有更要命的风暴呢。 “胡惟庸这是唱哪出?”见准备工作皆已就绪,老六终于可以闷声抱怨道:“他不是整天以群臣代言人自居吗?怎么转性了。” 第443节 “那谁知道呢,”宋讷摇摇头道:“不过胡相今年以来,确实像换了个人一样,处处跟皇上保持一致,再也不跟皇上杠了。” “这不是好事儿么?”罗贯中笑道:“胡惟庸的影响力太大了,那些部堂高官,基本都是他提拔起来的。他要是铁了心跟皇上杠,殿下改革的阻力就大多了。” “还真是。”老六不禁苦笑道:“真没想到,还有靠胡惟庸的一天。当然他没安好心是一定的……” “管他好心歹心,”罗贯中一脸蛋疼道:“能让殿下的改革少些阻力,就谢天谢地了。” “哎,要对本王有信心嘛。”老六拍了拍罗老师的肩膀道:“咱们的事业终将大获成功的!” “学生只求不要被读书人刨了祖坟,我就谢天谢地了。”罗贯中摘下眼镜,用中单袖子擦了擦苦笑道。 “罗老师,别这样。”老六笑道:“你看宋司业就很淡定。” “我家祖坟已经被刨过了……”宋讷便淡淡道:“卑职本来就是士林共弃的厌物了,不然也不会跟殿下搞改革的。” “好吧……”老六打个哈哈道:“凡事要往好处想——只要改革成功,新一代的读书人,会把你当成圣贤崇拜的。” “先成功再说吧……”宋讷叹口气,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其实还很悲观。 只是殿下一意孤行,他又能怎么办? 另一边的罗贯中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情绪,好在他马甲多,到时候大不了不要罗本这个身份,改用李贝里就是。 …… 辰时,参加开学典礼的三千六百名新入学的国子大学生,列队进入了辟雍,在众文武身后密密麻麻的站定。 吉时一到,乐声齐鸣,皇帝升座。 四面韶乐和八佾之舞之后,由楚王殿下亲自宣读了国子大学正式开学的圣旨。 特殊的扩音和回声设计,让他的声音可以传遍辟雍,让所有人都能听清。 百官和大学生们凝神听着圣旨,听着停着,就又炸了锅…… 圣旨的前半段,自然是那些堂而皇之的套话,不提也罢。中段开始说重新设立国子大学的目的,是因为眼下的官员好逸恶劳、因循苟且,满身前朝带来的毛病…… 第七四三章 惊天大改革 “因这咱命楚王重建国子学,遍请名师,定些新课程教与大学生。效仿唐制,国子大学设六学一馆。 “六学者,一曰经学、二曰律学、三曰算学、四曰计学、五曰工学、六曰科学。一馆者,广文馆也……” 听到这里时,百官虽然满腹疑惑……他们知道前三个和最后一个,都是古已有之的。 计学也勉强能明白,宋朝有专理财政的计相嘛,所以应该是关于度支、户部、盐铁方面的。 但工学是个什么东东,他们就只能猜测了,莫非是工部营造工程、水利建设的学问? 至于那劳什子科学,是个什么东东,直接猜都没法猜了…… 可圣旨后面的内容,他们却明明白白,只听楚王念道: “咱已定在四年之后,重开科举、非大学生不能应举。科举分七场,经、律、算、计、工、科、广文。大学生可选二场应试。 “其中,试经、律合格者,授律学进士,入吏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观政。 试算、计合格者,授户学进士,入户部观政。 试算、工合格者,授工学进士,入工部观政。 试经、广文合格者,授礼学进士,入礼部观政。 试算、科合格者,授科学进士,入大都督府、海政衙门、兵部观政……” 老六在上头没念完,整个辟雍中已是一片哗然了。 乍一听,要恢复科举,官员们本来还挺高兴。然而接着往下听,皇帝居然搞了个分科取士不说,还要授予分科进士。 这下满堂皆惊!文官们打心眼里不能接受——从唐朝开始,进士就是国家最顶尖人才的代名词!是读书人身份的象征,代表着他们梦寐以求的荣誉和特权! 而进士考试的内容,自始至终都在四书五经的范畴之内。这也是儒教全面控制读书人,继而掌控整个国家的舆论和官僚集团,乃至政策走向和国运的无上法宝。 它是儒教门徒绝对不可或缺的法宝,绝对不容任何人分一杯羹! 皇上这下倒好,居然直接把进士分成了律、户、工、礼、科五种! 五马分尸了属于是! 学个工学、算学就能考进士,像话吗像话吗?这下进士要彻底不值钱了! 而且其余学科凭什么跟四书五经相提并论?这不是抬举他们,贬低儒家经义么? 只能说他们看的真准……老六就是这个想法。 当年有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今日楚王殿下便要打破儒教独大,恢复百家争鸣! 可没有人甘心情愿丢掉主角的位置,尤其是这驱逐鞑虏、儒教复兴的年代,反弹就更大了! …… “这是谁的主意,纯属迷惑圣听,贬损圣教!”耐着性子等老六念完圣旨,马上就有官员当场质疑道: “是本王!”老六将圣旨缓缓卷好,交给宋讷,然后冷声道:“你从哪里看出,本王在贬损儒教了?” “让我们儒教的学问,跟那些旁门左道并列,就是最严重的贬损!”台下官员们的情绪,比刚才还激动,恨不要得扑上来,吃了老六一般。 “就是,什么歪门邪道也能授进士,这进士不考也罢!” “你能代表天下的读书人?”老六冷笑反问道:“问问你们身后的大学生们,这种进士他们考不考?!” “考!考!考!”数千名大学生竟一起应声,真如山呼海啸一般,将那区区杂音彻底掩盖。 那陡然爆发的呼声,把前头的官员吓得纷纷回头,一个个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楚王殿下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大帮,不把儒教当回事儿的大学生? 殊不知,这些大学生有今日之决绝,其实还是拜他们所赐! 前年江西黄册试点成功后,朱老板龙颜大悦,曾下旨命一应参与试点工作的人员,有官身者论功行赏,白身者送入国子学读书。 目的自然是将这些有了实际工作经验、而且通过严酷考验的工作人员,培养成正式的官员,为朝廷所用了。 然而这遭到了文官集团的激烈抵触,国子学上下也严防死守,拒绝为他们办理入学手续,不让那些不懂圣人之言、只会写写算算的前账房、经纪们踏入神圣的校园一步。 他们的动机也很好理解,一是不屑于跟这些人为伍。二是要维护国子学和官员队伍的纯洁,绝对不能让非儒教徒,成批的混进来。 本来他们都做好闹个鱼死网破的准备了,然而那些凭着圣旨,都进不去国子学的准学生却没有闹事,而是直接坐船离开了南京,顺江而下,一去无踪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们去了哪里,所以日子一久,满朝官员都忘记了这群人。 更没想到一年之后,那帮人又杀回来了。 因此一时间,没有人把眼前这三千多名大学生,跟那帮被拒绝入学的准学生联系起来…… 这些被国子学拒之门外,恨透了文官集团的准学生,才是老六的杀手锏,也是他跟朱老板敢搞大改革的底气所在! 经过韩宜可跟俞通源在崇明岛一年的培训教育和军事化管理,这帮准学生已经大变样了。不光肚子里的墨水多了许多,而且更加的吃苦耐劳,组织纪律性也大大加强。 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 在这些大学生山呼海啸的谢恩恭送声中,那些官员的反对声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 待到声浪消退,开学典礼也结束了。 吴太监高唱一声:“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胡惟庸马上高声应道。 “臣等恭送皇上……”众官员也只好跟着说道,但声音参差不齐、有气无力。 好在皇帝根本不在乎。 他跟太子一起下了宝座,然后亲手扶起胡惟庸道:“胡相,陪咱一路。” “遵命。”胡惟庸便拄着杖,跟着朱老板出了辟雍,登上御辇。 “起驾回宫……”吴太监拖长音,御辇缓缓启动,在楚王和百官相送下,离开了国子学。 这边圣驾一离开,众官员马上呼啦一声,包围了老六,义愤填膺的讨伐起来。 第七四四章 朱老板的决心 回宫的御辇上。 朱老板对胡惟庸笑道:“今天多亏了胡相,不然真要下不来台了。” “皇上言重了,老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胡惟庸受宠若惊的笑道: “还好有汪相他们,还有几位部堂尽力配合。” “别提他们了。”朱老板不爽道:“亏咱昨天提前把他们一个个叫去,跟他们说好今天配合一下,不要让场面搞得太难看。” “呵呵,皇上,恕老臣直言……”胡惟庸笑道:“几位部堂今天没有站出来反对,还压着属下官员不让他们开口,就已经难能可贵了。毕竟……” 顿一下,他苦笑道:“毕竟他们都是孔孟门徒,今天的事情对他们冲击太大了。最后没站出来反对,回头就要被士林骂个狗血喷头的。皇上就别太强人所难了。” “听胡相这话,你不自认孔孟门徒?”朱元璋瞥他一眼问道。 “老臣拢共没念几年私塾,连县学的门都没见过,实在不好意思滥竽充数。”胡惟庸自嘲一笑道:“还是一心一意效忠皇上吧。” “哈哈哈哈……”朱元璋便爆发出一阵杠铃般的大笑道:“你个老东西,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皇上对老臣恩重如山,不离不弃,老臣唯有肝脑涂地,舍身以报了。”胡惟庸说着长叹一声道:“只是恕老臣德薄鲜能,这次怕是没法彻底替皇上排忧解难,此事恐怕还远不能了结。” “知道。”朱元璋点点头道:“老六甩了他们的文庙,又动了他们的科举,算是捅了读书人的马蜂窝,今天虽然糊弄过去,回头他们肯定还要疯了一样蜇人的。” “皇上有心理准备就好。”胡惟庸顿一下,迟疑道:“不过恕老臣直言,儒教的三纲五常,是垂宪万世的好法度,也不能由着楚王殿下,就给孔夫子的牌位撅了吧?” “谁说老六要撅孔夫子牌位的?放心,他就是想,咱也不会由着他的。”朱元璋摆下手道:“孔夫子那套能安定人心,让老百姓懂规矩,咱肯定得用的。” 说着他一脸不悦道:“再说另加的五学一馆,都是致用之学,跟他儒教的经学,并不冲突嘛。干嘛一个个要这么激动?就跟刨了他家祖坟似的?” “呵呵,皇上明鉴,还真跟刨了那些孔孟门徒祖坟似的。”胡惟庸苦笑道:“当初他们费了几百年的功夫,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家独大了惯了,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一家独大惯了?也太没数了吧!”朱老板哂笑一声,尖酸讽刺道: “他们在早年能干得过佛道两教?也就是在宋朝过了一段说了算的日子,还干的一塌糊涂。到了元朝,又让喇嘛教压下去了,都‘人分十等、九儒十丐’了都,还一家独大?呸!” 第444节 “……”胡惟庸感觉龙涎都喷到自己脸上了,唾面自干的苦笑道:“皇上这老底揭的,还真是不留情面……可能也正因如此,他们到了本朝,就极力想避免元朝的遭际,想要恢复宋朝的荣光吧。” “是他们在宋朝荣光,宋朝可不荣光!”朱元璋歪靠在微微摇晃的明黄软榻上,一脸不屑道:“这帮人,其实跟和尚道士没啥区别,念念孔夫子的经,把三纲五常维护好就行了。搞别的,他们都是外行。” “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胡惟庸附和的笑笑道:“老臣这些年,也深感这些读书人,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真正办事儿,还得靠下面的书吏。” “不是百无一用,是他们就这个用处。你让这帮只读四书五经的儒生,去搞平准资生、农田水利、法律刑名,他们就是外行。圣人没教这个懂吗?”朱元璋便大发牢骚开了: “尤其不能让他们掌兵,咱大明朝的军队要是哪天归了他们管,你信不信?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虎狼之师,不出二十年就要变成一群仗都不会打的土鸡瓦狗。 “这就是咱为啥要开国子大学,设立六学一馆的原因。咱得培养点能干实事儿的人,明白吗?” “老臣完全明白,老臣坚决支持皇上和楚王殿下的改革。”胡惟庸便坚决表态道:“至于朝野士林那边,老臣会尽全力去做工作,让他们接受现实的。” “嗯,有劳胡相了。”朱元璋满意的颔首道:“咱知道这场战役很难,但既然打开了,再难也要坚持下去。等过几年,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上任,情况就会好很多的。” “是。”胡惟庸颔首道:“老臣也坚信这点。” “嗯。”朱元璋拍了拍胡惟庸的肩膀,高兴笑道:“除你之外,咱不想再用任何人当宰相了。” “皇上不至于,老臣终究会致仕的……”胡惟庸受宠若惊。 “呵呵,那还不是咱一句话的事,咱不会让你致仕的。”朱元璋霸道道。 “唉,老臣也离不开皇上啊……”胡惟庸肉麻起来,那绝对是一个顶俩。 君相二人便又说了好多掏心窝子的体己话,一直到宫门口,朱元璋才放胡惟庸下了御辇。 待到御辇进去大明门,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这时开口道:“父皇,情况有些棘手啊,文官的反应,比预想的还要激烈……” “是啊。幸亏胡惟庸现在转了性,不然今天咱们爷仨真要下不来台了。”朱老板郁闷道。 他甚至为此临时修改了圣旨,先将官制改革秘而不宣……不然今天辟雍里,非要炸了锅不行。那样太难看了。 “那官制改革……”朱标试探问道:“要不要先缓一缓。” “不必。”朱元璋却断然道:“今天是怕典礼进行不下去,过了今天就无所谓了。明日早朝便宣布。” 说着他杀气腾腾道:“反正一个蛤蟆也是抓,三个蛤蟆也是抓,谁不服,就跳出来!杀,杀到没人为止!” “唉……”太子长长一叹,知道一场血色政潮不可避免了。 第七四五章 我与楚贼不两立 那厢间,国子大学已经快开片儿了…… “楚王殿下,我儒教是皇家的亲密伴侣,三纲五常,垂宪万世!没有我儒教,你们朱家坐不稳江山的!” “不要恩将仇报,自毁长城!你这样胡搞只会让大明纲常不存,再次亡国灭种!”官员们怒气冲冲,口水都要喷到老六脸上了。 “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说的就是你楚王吧!” “唉,你怎么骂人呢?!”老六可算逮到发飙的机会了。老贼不在,他也就不跟他们客气了。便提高声调,匪气十足道: “孩儿们……哦不,同学们,把这些咆哮辟雍的闲杂人等轰出去!” “遵命!”大学生们起身后,便一拥而上,又把那些官员反包围在中间。 “你们干什么?”官员们被呼啦一下,围了个密不透风,登时就变颜变色。 “知道不敬朝廷命官,是什么后果吗?!”有官员呵斥色厉内荏道。 “你们都不敬大明亲王了,还想让我们尊敬朝廷命官?!”大学生们可是下乡锻炼过的,跟土豪劣绅,农村大娘吵过架的,嘴皮子也不输给言官。 “就是,这里是国子大学,我们祭酒的地盘!” “我们祭酒让你们滚,你们就得立即滚出去!”大学生嘴上怼人,手上也没闲着。推推搡搡便将那帮以言官为主的中青年官员,一股脑推出了辟雍。又继续把他们一直推出了国子大学的山门。 这么长的一段路,那些官员被倒退着推出来,自然狼狈万状。 不少官员的乌纱帽掉在地上,被无数双脚踩个稀烂。官袍也被扯开了前襟,半吊在胸前,露出里头的中单。 他们互相看看,不禁悲从中来,愤怒至极,朝着国子大学的大门狠狠啐道: “这事儿,不算完!” “对,不算完,回去上本弹劾楚王!一本都不能少!”官员们高声吆喝,互相打气道: “还要把他欺师灭祖、毁我圣教的罪状昭告天下,让天下的孔孟门徒,一起讨伐他!” “说得好,要整个士林一起发声,绝对不能让他亡我圣教的阴谋得逞!” “没错,我与楚贼不两立!” …… 楚王殿下站在鸡笼山的北极阁上,俯瞰着官员们在山门外义愤填膺的吆吆喝喝了好一阵,这才气势汹汹的散了…… “幸好那些部堂高官不在,不然事情就大条了。”一旁的宋讷无奈道。 “那帮老油条,见势不好,早就脚底抹油了,才不会搁这儿丢人现眼呢。”老六笑道。 “恁还笑得出来?他们今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回头肯定要一起上本弹劾你的。”罗老师无语道。 “嗯嗯,我哥哥们都遭遇过,现在终于轮到本王了吗?”老六闻言便开心问道:“另外罗老师,你这是在关心本王吗?” “没有。”罗贯中马上矢口否认:“我是在担心国子大学,也要成为众矢之的了。还不得让天下人的口水淹了?” “所以本王把大学建在鸡鸣山上啊。这儿地势高,淹不着。”老六依然笑呵呵的,对两个愁眉不展的手下道: “今天能顺利的开学,没有被砸了场子,本王就已经知足了——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今天,今天就跟老百姓的婚礼一样,得顺顺当当的,不能有波折。” 说着他粗眉一挑,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道: “过了今天,就是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了,再闹点儿矛盾,掐个架啥的,都算不得什么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老六又给两人吃颗定心丸道:“你们放心,本王这宽肩阔背,最适合挡风遮雨了,不会让他们影响到国子大学的。” 说着他对两人一笑道:“你们就关起门来,安心教学,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行。” “是,殿下。”宋讷微微动容,心说楚王殿下尽管性情恶劣,但有事儿他真上。跟着这样的领导,还是很让人安心的。 “没想到,殿下也有担当了呢。”罗贯中便道。 “我就当你在夸本王。”老六笑呵呵道:“咱们任重而道远啊。” “是啊,跟天下的读书人对抗,那肯定不会轻松的。”宋讷点点头,深有感触道:“卑职老了,倒无所谓。只是殿下往后的日子,怕是要一直跟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相伴了。” “老宋,我问你,”朱桢瞥一眼宋讷,问道:“为什么是天下的读书人?” “因为读书人都是孔孟门徒啊,得除魔卫道啊。”宋讷苦笑道:“殿下就是他们眼中要毁灭圣教的大魔王了。” “嘿嘿老宋,本王问你个问题,谁说只有孔孟门徒才是读书人?”便听朱桢幽幽问道。 “这……”宋讷一愣,道:“不是向来如此吗?不读圣贤书,叫什么读书人?” “难道只有孔孟算圣贤么?”老六又反问道:“我若只读老子庄周、墨子韩非,都算不得读书人?” “这……”宋讷苦笑道:“那也是先从四书五经学起,然后再读殿下说的这些的。” “那我偏不学呢?”老六抬杠道:“我学完了百家姓千字文、认识字之后,直接读老庄墨韩怎么了?” “可没有这样读的……”宋讷一贯的很轴。 “殿下的意思是,在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候。”还是罗老师懂老六,接茬道:“难道只有儒生算读书人,别的九十九家的学生,都算不得读书人了?” “这……”宋讷这下明白了,然后陷入了宕机状态,好一会儿才答道:“在董仲舒罢黜百家之前算,之后就不算了。” “那就让大明恢复到罢黜百家之前!”老六沉声道:“令大明重新百家争鸣,这就是国子大学的使命!” 说着沉声吩咐罗贯中道:“赶明儿再立个牌坊,把这四个字给本王刻上去!” “嗯。”罗贯中点点头,不由赞道:“要真能恢复百家争鸣,那读书人的派别就庞杂了。好好读了书的就算读书人!不管读的是哪家。” 顿一下,他对老六笑道:“而且除了儒家的外,其余九十九家的读书人,都会把殿下奉为神明的。” “对吧。”老六高兴笑道:“那样天下的读书人,就不会一起反对本王了。” 说着他冷冷一笑道:“最多二十年,本王也要那些儒生尝尝,自家被边缘化的滋味!” 第七四六章 病友交流 当晚,南京城内的文官们彻夜未眠,五七成群的聚在一起,一边大骂老六是天降业障,一边义愤填膺写弹章。 真叫个‘笔下千言皆弹六、满城尽是骂楚声’。 这盛况,都把刚恢复工作的老四给惊到了,赶紧连夜到国子学找老六报信。 邓铎赶紧把他带去北极阁,老六晚上就住在上头。 朱棣上楼时,发现温暖如春的楼阁里,老六一身单衣,正跟两个少女在共用一个大号望远镜看星星。 “这月亮咋这么丑?跟个糊了的烧饼似的?”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应该是诚意伯的孙女。 “这么看月亮,嫦娥娘娘会不高兴吧?”另一个捂着眼不敢看的,声音温柔似水,应该是定远侯的闺女。 “哈哈,会的,还会把你抓去捣药。”老六惬意的逗弄着少女,欣赏她娇嗔时的波涛巨浪。 “你这人坏死了……” “殿下,燕王来了。”门口的沐香赶紧小声提醒一句。 “咳咳。”老六赶紧收回贼兮兮的目光,指着那轮皓月道:“仔细看,那是月海,还有环形山……” “呦。老六忙着呢。”老四不禁暗骂一声,两个狐狸精偷偷加班,又把我小姨子撇下了。 “哦。”老六笑道:“刘璃在天文方面深得我师父真传,想亲眼看看月亮的真容。” “是,央求了殿下很久,他终于开恩了一回。”刘璃和王润儿大大方方的向燕王道个万福,便先下楼去。 “你小子,亏我还担心你要命!”两个少女一走,老四便一把夹住老六的脖子,没好气道:“你倒好,在这儿鬼混开了!” “四哥,不可坏人清名。”老六呲牙咧嘴道:“这鸡笼山上的观星台,已经有一千年历史了,很神圣的地方啊!” “我不管,下次也带妙清来看一回,中不中?!”老四耍横道。 “中中中,不光看月亮,还看星星!”老六赶忙满口答应。 第445节 “说话可得算数。”老四这才放开他。 “四哥,你这大半夜的跑来,有啥事儿?”老六揉了揉脖子,从暖炉上拎起酒壶,给老四斟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当然是有大事了。”朱棣将一摞弹章的抄本递到他面前。“看看,都是要搞你的。” “呦,四哥,你又开工了?”老六笑着接过来,快速浏览起来。 “我现在只敢偷偷摸摸的搞,主要是把之前的漏网之鱼,重新联系起来,都搞到这么多。”朱棣叹气道:“那些在我监视之外的文官,八成也在忙着写奏章,明天早朝好一起弹劾你呢。” “让他们弹劾去吧,听蝲蝲蛄叫还能不种地了?”老六却无所谓的搁下那摞弹章道:“就不信国子大学刚开学头一天,他们还能给本王关了。那我还真服气了,往后保准再不跟他们唱对台戏。” “你可别托大,蚁多咬死象啊。”老四喝一口酒,感受着从后头到胸腔的火辣道:“当初我也跟你一样,觉得自己是皇帝的儿子,大明的亲王,他们能把我怎样?结果你也看到了,还真能把我怎么样……” “也没啥,不就在家和嫂子又捣鼓出个老二么。”老六笑道:“这不转过年来,又一切照旧了?” “那是你现在这么说,过去那大半年,你不知道,俺可难熬了。”老四一阵唏嘘道:“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每天都提不起精神来,不管坐卧都不踏实,觉着什么都不牢靠……” “是么?”老六吃惊道:“每次去看你都还行啊。” “俺那是在你们面前故作坚强懂么,”老四叹气道:“一个人的时候,还掉过泪呢。” “啊,这么严重?”老六合不拢嘴道:“那四哥还真是病的不轻。” “可不。”老四便满脸关切的看着老六道:“咱过来找你,也是为了给你传授下经验。告诉你,不管明天什么结果,你可千万要挺住。只要有兄弟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俺会像你陪俺一样,一直陪着你的。” “嗯。”老六感动的点点头。“四哥,有你真好。” “六弟,有你更好。”老四紧紧握着老六的手道:“咱们兄弟俩荣辱与共,哥哥绝对不抛下你。” “嗯。”老六倍感欣慰,果然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只是不知这是四哥的真情流露,还是习惯性画饼…… 老四又压低声音对老六道:“而且老六,俺可算是明白,你说的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是啥意思了。” “明白了吧。”老六笑着蛊惑他道:“所以,咱们兄弟的出路,在于外,而不在于内。” 他心中暗暗抱歉,不好意思四哥,其实你在内也一样会制霸全服。不过为了大局着相,还是跟弟弟一起出海,打下一个比大明更大的江山吧…… “现在彻底明白了,自己说了算,真的比什么都重要。”老四沉声道。 那一刻,他目光森然,看得老六心一紧,暗道这货必须弄出去,留在国内肯定要祸害大侄子的。 “所以别在京里折腾了,赶紧就藩去,早点接你岳父的班。”老六沉声道:“帮父皇把天下事了了,他才能放我们出去。” “嗯。你四嫂也是这个意思,但父皇的意思,还想再留俺一年,也不知为啥。”老四挠挠头道:“估计没啥好事儿,好事儿也轮不着咱哥们……” “嘿嘿,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老六就很看得开道:“这亲王还能白当吗?” “行,你小子觉悟比俺高。”老四仰脖喝下杯中酒,胡乱一抹嘴道:“你四嫂这两天就生了,俺得回去守着了,不打搅你们的三人世界了。” “四哥你思想真龌龊。”老六嘿嘿笑着摸摸鼻子。 “对了,还得请你另一个小娘子,到我府上住几天,你嫂子随时会发动,张真人在我,放心一些。”老四道。 张寻真现在俨然成了大明的产科圣手、送子娘娘。燕王妃上一胎就难产,把老四吓得要死,所以这回说什么也要张寻真在京里多留几日,帮媳妇接生了再回龙虎山不迟。 “哈哈,四哥放心,我叫她明天就过去。”当着四哥的面,老六说的很硬气,好像他能做得了人家的主似的。 “好,太好了,那俺就放心了。”朱棣却相信他一定能搞掂,高兴的一溜烟下了楼。“外头怪冷的,别送了。” “四哥,你……”老六看着他的背影想说,你直接找她多好。或者让母后、大嫂甚至五嫂说这事儿,都比找自己强啊。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丢人。 第七四七章 第三支箭 翌日早朝。 百官还没来得及一起弹劾楚王,先被朱老板的一道旨意震惊了。 吴太监拖着长腔的宣读声中,文官们只觉天雷滚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道圣旨是关于官制改革的,简而言之三句话,一是永久取消吏员编制,所有吏员改为事务官。 从吏员到事务官,并非只是换了个称呼那么简单。 因为第二句话是,现有官员改称行政官,行政官必须有事务官的经历。 也就是州县长官佐贰必须起于事务官,也就是原先的吏员,打破了原本官与吏的界限。 放在以往,官员们对此肯定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朱老板,诸多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中的一个罢了。 但第三句话,让他们没法付之一笑了。因为朱老板给了一个三年的筹备期,三年之后,官制改革才开始执行。 而三年之后,正好是第一批国子大学生毕业的时候…… 把这三条串联起来解读,显然这官制改革,与昨日宣布的教育改革、科举改革是配套的。三箭齐发,才是这次大改革的全貌。 官员们满脑子的疑问,我们这些人该怎么算,难道也得先退回去当几天吏员?是不是以后只有大学生才能做官?那大学生又是从哪里来?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把官员们的脑袋搅得嗡嗡。 结果后面集体弹劾楚王的行动都大失水准…… ……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待吴太监拖着长腔说完,文官们便争先恐后道: “陛下,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也有本奏……” 几乎除了胡惟庸和几位大佬外,上朝的文官人人有本,此起彼伏的奏禀声好一阵才停下来,就跟报数似的。 按例,朱老板应该挨个询问所奏何事,然后被点到名儿的大臣,便出班将所奏内容,简单禀报一遍,听取皇帝的处理意见。 一个完了,再接下一个。 但面对着满堂蛙声,朱老板却没按常理出牌,而是苦笑一声道: “这么多人有本要奏,咱听个三天三夜也听不完。这样吧,老吴,你将他们的弹章收起来,等咱看完了再说。” 文官们登时给整不会了,还没应变,便听胡丞相高声道:“遵旨!” “……”文官们彻底傻眼了,这就是不给说话的机会啊! “皇上,恁也不想彻底得罪天下读书人吧?”那些年轻气盛的言官,哪能受得了这鸟气,便有人要强行开炮。 “不得咆哮朝堂!”胡惟庸却断喝一声道:“皇上没允许开口,谁敢多言?!” “胡相?!”言官们满腔愤懑,他们一直敬重的胡相,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再多言一句,当值御史记下来!”胡惟庸沉声道:“按君前咆哮论处!” “是……”言官们这才无可奈何的憋回去。 “咱不是不让你们说话。”这时朱老板幽幽道:“等看完了奏本,咱会让你们说个够的。” 说完便挥挥手道:“说国事吧。” “是。”胡惟庸便高声禀报道:“昨日收到四川都司急报,梁王拒绝了朝廷的最后通牒……” “可以嘛,没想到这蒙元都被咱们撵到漠北去多少年了,居然在西南还有孤忠。”朱老板冷声道:“既然先礼没用,那就只有后兵了……” 于是君臣高官便商议起国家大事来,一直到退朝,也没再给那帮蠢蠢欲动的言官开口的机会。 …… 待下朝后,出了大明门。 那群因为憋了哑炮,愤懑不已的官员,将胡惟庸团团围住了。既然他非要替朱老板挡枪,大家当然也要将怒火,发到他身上了。 “胡相,你怎么能这样?” “你是我们文官的首领,天下士林的领袖,怎么能一味逢迎上意,还不让我们说话呢?” “就是,胡相的担当去了哪?你以前可不这样啊!”官员们气呼呼的,七嘴八舌指责起胡惟庸了。 “你们干什么?!”彭赓赶忙站出来,像胡惟庸保护朱老板一样,保护自己的老板。“胡相做事,需要向你们这些小角色解释吗?” “老夫以前怎么样?”胡惟庸却摆了摆手,示意彭赓靠边站。然后他平静的问众官员。 “胡相以前特别有担当,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从来不含糊,哪怕是圣旨也敢驳回!”百官便纷纷给他戴高帽,试图换回曾经特别能战斗的胡相。 “但那个胡相有担当的结果,就是他儿子被杀头,要不是皇上法外开恩,恐怕他也要一起砍头了。”胡惟庸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又加重语气道: “而且这两天,皇上颁布了这么多旨意,有教育的改革,科举的改制,还有今日官制的变更。这么多的变化,你们弄清楚此中深意了吗?就急着想要反对?!”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反对你们都抓不住重点。” “胡相莫把我等看扁!”众官员一个个脸色涨的通红,不愿意被胡相看扁。有人便大声道: “这三项改革,其实就是一回事儿,要刨了我们这些文官的祖坟,想让那些所谓的大学生取代我们呗!” “旨意这才刚公布就明白了?”胡惟庸讥讽一笑道:“好吧,就算你们真明白了,那老夫请问几位大明白,你们准备怎么反对呢?是这三项改革全都反对,还是先重点反对一项?” “当然是都反对了!”众官员闷声道:“小孩子才做选择呢……” 但声音却越来越小,显然自己也知道太不现实了。 “呵呵,还想把皇上的三项改革都推翻,呵呵……”胡惟庸冷笑连连道:“你们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真以为老虎不吃人么?” “这……”百官气焰被压下了不少,他们也意识到,要是把皇上的三大改革都推翻,朱老板一定会大开杀戒的。 一点面子都不给朱老板,朱老板还会给丫留脑袋?到时候杀的人,怕是要比‘空印案’还多…… “哦对了,还有文庙的问题。”胡惟庸又竖起一根手指道:“这就是四件事了,不分清主次能行吗?” 说着他挥挥手,对百官道:“都回去想清楚主次,商量好了什么要坚持,什么可以妥协,拿出个章程再来吧。” “唉,是……”众官员想想也是,朱老板的改革也太大,牵扯太广了,确实得先好好捋捋再说。 第七四八章 东阳特产 诚意伯府门前车水马龙,一改往日的门庭冷落车马稀,前来投帖的访客一直排到刘军师桥上。 第446节 来访者中,不乏部堂高官、文坛泰斗,可惜不管来人什么身份,都被拒之门外。 “我家老爷身体不好,已经久不见客了。”老门子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喂着闭门羹道:“尊驾还是请回吧,不要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老夫是他一起求学的故友,他也不肯见一面吗?” “没办法,老爷说了,谁都不见。” “请老人家转告青田先生,事关圣教存亡,道统断续,他身为孔孟门徒,不可袖手旁观啊!” “之前就有人叫小老儿转告过了,我家老爷也让小老儿转告诸位,他老了,糊涂了,帮不上忙了。” “怎么帮不上忙了?”有人便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他是楚王的老师,阻止楚王灭教责无旁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门子摇摇头,把门关上。 “开门开门,我们要见刘伯温!”门外众人气急败坏的大声嚷嚷起来。 要不是老六提前派了护卫来给师父站岗,这些快要急疯了的家伙,真能破门而入,当面逼老刘表态。 不过现在,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粗大军士,他们也只能大声吆喝,不敢越雷池半步。 之前就有个不信邪硬闯的,越过了地上的红线,被那些护卫拎起四肢丢河里去了……多冷的天啊,可不敢再头铁了。 “借光,让让。”就在众人无能狂怒,只敢动口之际,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你谁啊你!”众人正没出撒气呢,闻言回头怒目而视,只见是个满脸笑容,但一双三角眼让人生寒的胖大和尚。 “贫僧法号道衍。”胖大和尚单手行礼,因为他另一手托了个钵盂。 “你可是高季迪北郭十友之一的释道衍?”拜高启所赐,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号。 “正是贫僧。”来者正是好久不见的道衍和尚。 “道衍大师,你也是为了我儒教存续而来啊?”众人便高兴问道。 “贫僧现在是释教弟子,不好干涉你们儒教的事情吧”道衍一脸为难的笑道:“我就是来串个门子的。” “别白费劲了,进不去的。”众儒士便沮丧道:“没看我们都吃闭门羹了吗?” “啊,贫僧的脸盘子宽,面子可能要比你们大一些。”道衍却不在乎,举着钵盂往人堆里扎道:“当心汤汁啊。” “什么味儿,这么骚臭骚臭的?”众儒士忙纷纷掩鼻。 “臭就对了,这是贫僧专门给伯温先生讨的偏方——童子尿煮鸡蛋。”道衍笑答道。 呼啦一下,人群就闪开一条通道来,唯恐被溅上个一星半点儿。 道衍便托着钵盂,施施然往诚意伯府大门口走去。 “你个和尚,怎么能开荤呢?”有人指责他道。 “这是给诚意伯带的。”道衍便道:“专治老眼昏花、食欲不振。” “那你也不能煮鸡蛋啊!”又有人怒道:“佛祖说,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 “和尚这钵盂里头,只有童子尿。”道衍说着,作势要揭开盖子道:“鸡蛋得诚意伯自备。” “不用不用,合着你就捧一罐子尿来的?”众儒士满脸黑线。他们就够不要脸了,但最多也就礼轻情意重,还没端着尿去人家做客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尿,都是贫僧挨家挨户化缘来的,六岁以下的童子尿。”道衍却煞有介事道:“而且我都是亲眼看着小孩儿尿进去的,一点儿不掺假。” “好了好了,别说了……”儒士们都快吐了,目送着道衍来到门口。 “阿弥陀佛,通报一声,就说道衍来了。”道衍手托尿罐,单掌行礼。 “等着。”看门的军士转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转回道:“进去吧。” 说着挥手下令道:“放行。” “多谢。”道衍道声谢,大步流星往里走。 众人一看,哦,合着我们就差了一罐子尿是吧? 赶紧高声对道衍道:“高季迪是我儒教翘楚,为了护教惨死,大师身为他的密友,怎么能不为我儒教出一份力呢!” “是啊大师,帮帮我们吧。”甚至有人央求道。 “阿弥陀佛。”道衍高宣一声佛号,只给了他们一个层层肉褶的后脑壳。 …… 诚意伯府书房中。 刘伯温坐在摇椅上,靠着炭盆看着书,腿上还盖着层薄毯子。 看到胖大和尚进来,他便笑骂问道:“你个秃驴真提了一罐子童子尿来?” “那哪能呢?”道衍便笑呵呵道:“贫僧是那种小气人么?” 说着提起炭盆上的水壶,把钵盂往上一坐,掀开盖儿献宝道:“瞧瞧,不光童子尿,还是有鸡蛋的。” “你给我提开,还放在火上煮,还嫌不够骚吗?”刘伯温见状骂道。 “哎,鸡蛋都凉了,得加热才好吃。”道衍一本正经的笑道:“在宋濂他们老家那边,开春这时节,家家户户讨要童子尿。据说没有一滴童子尿会浪费呢,都用来煮鸡蛋了。” “呵呵呵……”刘伯温不禁失笑道:“没那么夸张吧?老夫和宋先生相交多年,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那就是他不厚道了。”道衍撇撇嘴道: “吃了这童子尿煮鸡蛋,夏天不会中暑,春天不会犯困没力气,东阳人从小就吃。他肯定也不例外,不然都七十多了,咋身子骨还那么硬朗呢?” 说着三角眼一眯道:“这会儿正星夜兼程往京里赶呢。” “哦,是么?你消息还挺灵通?”刘伯温看这居心叵测的和尚一眼。 “贫僧哪有什么消息?”道衍呵呵一笑道:“他是文坛盟主,士林泰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哪能安心躲在家里?” 这时,钵盂里上来热气了,屋里登时就骚透了…… 刘祥进来给爷爷上茶,差点没哕了。 “这啥味儿啊?在屋里煮尿了么?”刘祥忍不住脱口道。 “嘿嘿,是,童子尿煮鸡蛋。”道衍依然笑呵呵的,伸手从钵盂中捞出一个,烫的他手指头都捏不住,鸡蛋在指尖不断跳动。 但道衍不愧是老饕,都这样了,不一会儿,就剥好了鸡蛋皮,递给刘祥道:“来,尝一个。闻着骚,吃着香!” 第七四九章 和尚吃鸡蛋,聪明无极限 “哕……”刘祥搁下茶盘,跑外头吐去了。 “这孩子,不知道好东西好吃。”道衍讪讪收回手,又递给刘伯温道:“专门给你煮的,吃了就不怕冷了。” “你自己吃吧。”刘伯温敬谢不敏道:“我茹素多年了,用不得荤腥。” “真不吃?” “废话,好东西么……”老刘翻翻白眼,他一世英名,不能毁在个尿蛋上。 “不知道好东西好吃。”道衍撇撇嘴,便自己津津有味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赞道:“咸咸的、香香的,连蛋黄都是咸的,吃了一个还想吃……” “那你就全吃了吧。”刘伯温没好气道:“口这么重,当什么和尚?快还俗吧你。” “那不成,托刘施主的福,贫僧好容易才在天界寺谋到一僧职,总算是吃上皇粮了,怎么还俗呢?”道衍一边往嘴里塞童子尿煮鸡蛋,一边含混道:“那贫僧不又一事无成了?” “你少在这儿卖乖装可怜。”刘伯温却冷笑道:“去年陈潜夫余熂那帮人搅风搅雨,你也没少在里头掺合吧?” “冤枉啊!”道衍口中喷着蛋黄沫子道:“不能因为他们也是苏州人,就武断认定,小僧也参与其中了啊!” “你当初跟高启那十一人,不就是苏州士林的领导者么?”刘伯温淡淡道:“陈潜夫可是高启的密友,别跟我说你们不熟。” “熟归熟,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贫僧早就跟他们划清界限了。”道衍苦笑道:“那些个蠢材就是不听劝,我跟他们说多少遍了,洪武朝的文官狗都不如。至少狗还能给皇上看家,急了还会咬人呢。” “而这帮文官呢,武不能保家卫国,文没法经世济民,只有一身前朝带来的坏毛病。”说着他不屑笑道: “靠这样一群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只会三纲五常、道德说教的虫豸,怎么能治理好国家?” “这样的儒家官员,不过是些光鲜的摆设罢了。从朝廷到地方,有他们没他们,各级衙门都一样转。你说凭什么叫皇上在乎他们?” “是啊。”刘伯温深有感触的颔首道:“十年寒窗并不能让儒生懂得河工漕运、查找隐户、征发徭役这些最基层的工作。” 说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而且地方上的人口田亩、财力多寡这些关键的信息,都掌握在那些地头蛇胥吏书办手中,事情也得胥吏来办。所以才会有人说,皇帝其实是与胥吏共天下。官员不过是朝廷派下去,代表皇帝监督胥吏工作的罢了。” “对吧,洪武朝的文官,没那么重要的。”道衍笑道:“所以皇上怕得罪武将,怕得罪军队,怕得罪百姓,甚至怕得罪胥吏,就是不怕得罪他们……你说他们闹个什么劲儿?那不是越蹦跶死的越快吗?” “唉……”刘伯温长长叹了口气道:“衮衮诸公,不如你个和尚看的清楚。总觉得自己很重要,其实他们根本没那么重要。” “没办法,当局者迷,贫僧这旁观者清罢了。”道衍连吃了八个童子尿鸡蛋,噎得直翻白眼,赶紧端起茶壶,冲嘴吨吨吨灌了一通,这才舒服的喘口气道: “要是换了贫僧在他们那个位置,也会觉得自己很重要,少了自己不行的。但其实把他们全换掉,也不影响国家的税收和运转。” 说着他嘿嘿一笑道:“再说,贫僧还真不屑于这种小打小闹,我要干就干票大的,惊天动地那种。” “你胃口倒不小……”刘伯温看着他剥了一地的鸡蛋皮,语带双关的苦笑道。 “那是。”在刘伯温面前,道衍也丝毫不掩饰道:“大丈夫一生一世,轰轰烈烈,岂能跟陈潜夫那帮人一样蝇营狗苟,净干些不光彩的事体?” “你还真是……”刘伯温哭笑不得的看着他道:“别具一格呢。要是生在乱世,到真有可能做一番事业。” “可惜我出山太晚……”道衍郁闷道:“皇上这江山打得太快。” “没办法,谁让有老夫在呢?”刘伯温便淡淡道。 “呃……”道衍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老先生心情大好啊,都开起玩笑来了。看来那胡公子之死,定是出自你的手笔,不然你不会这么轻松。”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伯温这点就比目前的道衍高明,不管对方猜的多准,反正没有证据,就是不承认。 因为他除了是个智谋家外,还是个饱经磨难的政治家……而道衍,还什么都不是。 “青田先生真谨慎啊。”道衍当然明白他的想法,不禁赞道:“贫僧要向你学习啊。” 说着他正色问道:“不知先生唤贫僧来,有何吩咐啊?” 原来是刘伯温叫他来的,怪不得他那么自信,一定能进门呢。 “那件事待会儿再说。”刘伯温却摆摆手道:“咱们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聊,你说洪武朝的文官不重要,胥吏比他们都重要……听你这意思,是不看好文官这次的抗争啊。” “当然不看好,把他们全杀了都没多大影响,他们拿什么抗争抗争?”道衍指指门外道: “都求到你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先生门上来了,你说他们有多不着调吧?” 说着他又话锋一转道:“当然,皇上也不可能把他们都杀光。至少国子大学生没顶上来之前,还得靠他们来运转朝廷,坐镇地方呢。他们要是真能拿出鱼死网破的勇气来,前赴后继、舍生取义,估计他们的四个诉求,说不定能实现一两个。” 第447节 “就不能都实现?”刘伯温笑问道。 “当然不能了,一二三四都给皇上推翻了,那到底谁是皇帝?”道衍笑道:“这大明朝谁能说了算?反正不是那帮文官……不过贫僧估计,皇上最后还是会答应他们一两件事,调和折中一下的。” 说着他嘿嘿一笑道:“这就是皇上和楚王殿下的阳谋——既然这些改革中任何一项,都会让儒生们沸反盈天,那干嘛不三项改革一起推出呢?再拉上一个攻其必救的的孔庙,看他们怎么选吧?” 第七五零章 乱世佳人楚海王 炭盆上咕嘟嘟炖着蛋,刘伯温在摇椅上微微摇晃,不禁暗暗赞叹。 这道衍和尚确实了得,把老六父子的想法看的清清楚楚…… 他昏花的老眼微眯间,眼前猛塞鸡蛋的胖大和尚,变成了半个月前,在这里大嚼辣鸡的庞大老六。 “有位我很尊敬的大喷子说过,‘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这话有点意思……”刘伯温不禁眼前一亮,笑道: “这么有见地的言官可不多。这人啊,往往长了嘴就不长脑子,是魏征说过的吗?” “差不多吧。”老六含混道:“我跟父皇讲了这话之后,他也觉得很有道理,决定宣称要把整个屋子都拆掉……而且关键是这事儿,他真能干得出来。” “那是。”刘伯温苦笑点头道:“这都洪武十三年了,谁还不知道你父皇的脾气?” 说着他问老六道:“所以说,你们爷们儿准备把官制改革、教育改革和科举改革,一股脑都公布了?” “不错。”老六点点头道:“不过这三扇窗户,我是都要开的,不然这屋子里还是不够亮堂。” “嗯。”刘伯温也颔首道:“教育改革必须要有科举改革配合,而科举改革又需要官制度改革来配合……” “是。只有六学一馆的毕业生,都能考进士,而且各部衙门分科录用,才会有人愿意学习经学以外的专业。 “只有各专业都能拥有光明的前景,国子大学才能真正做大做强,结束‘独尊儒术’的局面!”老六挥舞着手中的鸡腿,声音沉稳,目光坚定。 “还真是……”刘伯温点点头,并不需要老六来跟他解释此中的真意。 因为这三大改革里浸透了他的心血。可以说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比如‘官吏合流’的官制改革,就是他力主的。 至于此中原因,展开说又是一篇大文章,留待日后细述。实在不能插叙之中再插叙啊…… “不过你开这三扇窗,跟拆屋子也没啥区别了吧?”刘伯温有些无奈道。按照他的想法,此乃千年大计,当徐徐图之、伏线千里,但那显然不是老朱父子的风格。 “没事,我给他们准备了更劲爆的礼物——”老六便得意道:“去孔圣!” “去孔圣?” “对。”老六又扯一根鸡腿,重重点头道:“整个国子大学校园里,没有孔圣人的一点痕迹,边上也没建文庙。” “你……”刘伯温差点一口茶水喷他脸上道:“你这手也太损了。这是要刨他们祖坟啊!” “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纲常名教、以名为教’吗?”老六揶揄笑道:“还说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么,这次咱就看看,他们到底是要名,还是利?” …… 庞大老六变回了胖大和尚。 道衍一边继续剥蛋,一边笑道: “按说呢,阻止那三项改革,才是当务之急。只要将其拦下,就能阻止对儒教地位的挑战,到时候皇家一样得毕恭毕敬将文庙请回去。 “可儒教的核心是‘正名分’,所以才又叫名教。现在楚王把他们的教主牌位移出太学了,他们别无选择,必须要先维护孔夫子的名分。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更别说说服别人了。” “唔。”刘伯温点点头,这话跟老六说的如出一辙。“然后呢,你觉得三项改革会被驳回几个?” “事实上,一个都驳不回。”道衍断然笑道: “皇上和楚王这算盘打得精啊。首先,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四件事情里,儒教起码得让步一件吧?肯定是已经开始的教育改革了。” “而朝廷正式公布的旨意,不可能转头就下旨废除,最多就是推迟再推迟,最后不了了之。而官制改革是三年后的事情,科举改革也得等到三年,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以后才施行。所以暂缓不暂缓,根本没影响。只要皇上想搞,三年后一样可以搞起……” “所以贫僧预计,最后八成是各退一步,国子大学重新迎孔庙,士林接受六学一馆的教育改革。至于科举改革和官职改革,就先搁置下来,日后再议嘛。”顿一下,他沉声道: “当然,这是朝野儒士齐心协力,前赴后继为护教献身的情况下。如果他们表现拉胯的话,怕是一个也争不回来。” “嗯。”刘伯温点点头道:“不得不承认,和尚有两把刷子。” “嘿嘿……”道衍苦笑一声道:“那有什么用呢?怀才不遇,纯属闲扯淡。不如吃蛋……” 说着又开吃第十四个蛋…… “……”老刘都被他这副恶鬼投胎的样子,勾起食欲来了。但凡这鸡蛋不是尿煮的,今天高低破个例。刘伯温咽口唾沫道:“少来这套,以和尚的聪明才智,会不知道老夫叫你来干啥?” “干啥?”道衍含混道:“真不知道。” “那就算了。”见他拿乔,老刘淡淡道:“请回吧。” “嘿嘿别别,”道衍赶紧使劲咽下蛋黄,捶捶胸口,满脸赔笑道:“开玩笑的,贫僧知道肯定有好事,这不颠颠儿就来了么。” “你怎么知道有好事?”刘基睥他一眼。 “我又没干坏事。”道衍一脸坦然道。 “教出个明王还不是坏事儿啊?”刘伯温冷笑道。 “那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恁老不像是翻旧账的人啊。”道衍赔笑道:“再说,就算东窗事发,也是官府拿人,不是恁老找我啊。” “呵呵……”刘伯温笑笑道:“不是老夫要找你。” “是……楚王吧?”道衍心登时漏跳了一拍,这些年,他一直想要接近自己心目中搅乱世道的最佳人选——简称‘乱世佳人’,可惜一直被刘伯温拦着没机会。 没想到,机会这就在不经意间来了。 “嗯。”刘伯温点点头,淡淡道:“殿下让老夫先跟你聊聊,问问你愿意去国外发展吗?不愿意的话,就不用去见他了……” “呃,去国外发展?”道衍愣住了,这是他真没想到的。 第七五一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南京正一观,后院中堆满了箱笼,小道士们还在不停进进出出,打包装车。 张懋丞已经上表谢恩,获准离京了。为免夜长梦多,他明天就准备跑路。 “哥,怎么连床都要带走?”见小道士们为了抬出一张架子床,把屋门都卸下来了,张寻真无语道:“有这个必要么?” “都带走,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张懋丞一脸坚决道:“我回去就把天师之位传给三弟,我亲自带队去安南传教去我。” “懋丘才七岁……”张寻真无奈道:“还尿床呢。” “那有什么影响?还有一岁当皇帝的呢。七岁怎么当不了天师?”张懋丞苦着脸道:“妹妹啊,你是不知道失去自由的可怕,哥哥我说什么也不想再来一回了。” 说着他问张寻真道:“你怎么还不收拾东西?”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张寻真轻轻拢着羽衣的袖口。 “你东西可不比我少啊。”张懋丞看一眼张寻真,问她道:“是不是不想走?” “瞎说啥啊,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张寻真哼一声道。 “唉,别以为哥哥不明白,我也是过来人……你陷进去了。”张懋丞叹口气道:“这事儿也不怪你,都怪哥哥当初不做人。总之你想怎样哥哥都支持你……” “是我自己要到南昌城救你的,别说的跟你把我卖了似的。”张寻真没好气道:“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没有陷进去。那种品性恶劣的男人,哼,整天就知道做弄我……” 她轻咬着嘴唇,故作凶恶道:“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对我呢,我一定要出这口气才行……” 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腻的就像在撒娇一样。 “唉……”张懋丞拿这个口是心非的妹妹也没办法,更不敢多说教。不然肯定会引火烧身的。 这时,前头有知客道士快步进来禀报,说楚王殿下驾到。 “啊?咋都没提前知会一声?”张懋丞一听,赶紧吩咐道:“快,更衣,准备仪仗,开中门接驾……哎,寻真,你咋回屋了,得跟我一起接驾啊。” “殿下是微服来的。”知客道士提醒到一半,老六那洪钟般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 “哈哈,没错,本王就是私下来送送真人,不要搞那么大动静。” “贫道拜见殿下。”张懋丞赶紧稽首。 “咱们兄弟,有什么好客气的?”老六笑着穿过月亮门,便看到院子里闹闹哄哄的景象。 “呦,这是明天就要走?” “不是已经跟殿下辞行了么。”张懋丞讪讪道:“归心似箭啊。” “好啊,回去吧。”老六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忘了答应本王的事。” “殿下放心,贫道把殿下的差事当成本教头等要务,回去把家里安顿好了,贫道就重建教团,亲自带队去安南传教。”张懋丞便一脸正色道:“殿下说得对,传教才是一门宗教的第一要务!” “好好,大真人有这个觉悟,真是太好了。”老六本来只是跟他客套两句,一双眼直盯着张寻真的房间。闻言登时收回视线,刮目相看张懋丞道:“失敬失敬啊。” “贫道怎么说也是祖天师之后,”张懋丞便一脸自豪道:“我们张家就是为了传教而生的。” 一点也看不出,老六没来之前,吓得再不敢回来那怂样…… “嗯嗯,真是系出名门、不同凡响啊!”老六自然不吝赞美,反正夸人又不花钱。然后便拉着张懋丞,叮嘱他到安南传教的注意事项。 两人这一说就拉不住了,竟足足聊聊半个时辰,还没要打住的意思。 “……你的身份,去了安南,国王肯定要奉为上宾的,而且安南也急需引入宗教力量,来抵抗占婆佛教对百姓的吸引。所以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就看你们怎么借此良机,迅速站稳脚跟了……” “嗯嗯。”张懋丞听得连连点头,若果真如此,此番安南行确实有搞头。 …… 那厢间,张寻真回去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一番,就坐等人来请自己,出去与楚王见面了。 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动静,伺候她的小道姑出去看看,回来禀报说,殿下和她哥正聊得火热,估计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她…… 张寻真不禁心下一黯,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他还只顾着跟大哥说话。难过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伺候她多年的小道姑,不禁暗暗一叹,终究是错付了。小道姑知道自家小姐其实不想走,其实她想留,不过得某人亲口留人…… 但看到某人这番表现,怕是要让小姐失望了。 小道姑刚要安慰她几句,却见张寻真霍然起身:“不行,都临走了,我得去把这口恶气出去!” 说完便脚踏罡步出去了。正所谓山不就我我就山…… …… 第448节 老六跟张懋丞正聊着,便见俏面含霜的张寻真来了。 “呦,张仙子。”他好像才想起正事儿一般,对张懋丞笑道:“咱们待会儿再聊,我先跟你妹说两句。” “不急不急,殿下慢慢说。”张懋丞赶紧殷勤道:“这里太乱了,两位还是去花园说吧,那边清净。” “也好。”老六便笑着对张寻真道:“咱们过去说话。” “在这儿说就行……”张寻真刚想拒绝,却被老六一把拉住了手。 “你放开我。”张寻真登时就红了脸,但跟上次单纯的害羞不一样,这次还又羞又恼,想要挣脱他的魔爪。 “别闹!”却被老六一下打横捞了起来,一个公主抱,牢牢箍在怀里。 “我偏要闹,谁让你不管我的?”张寻真在他怀里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就这样被老六抱着,消失在小花园的假山后。 ‘啪……’ ‘喀嚓……’正在搬运行李的大小牛鼻子,全都惊掉了下巴。有人还惊掉了手中的箱笼,砸在脚上,疼得眼泪汪汪。 “别走神,小心点儿,里头东西好贵的,摔坏了咋整?”张懋丞却头也不回的呵斥道。 好半天,大小牛鼻子才回过神来,继续干活。心里却难免狂呼,过分了过分了,上次是拉手,这次直接抱走,真不敢想象,下回会是个什么画面? 八成要少儿不宜了吧?想想还有点儿小刺激呢…… 第七五二章 不走了 正一观小花园中。 老六一直打横抱着张寻真走到凉亭里,见她还在挣扎,鲜红的小嘴不停的嘟嘟嘟,索性便一口亲了下去。 张寻真妙目大睁,娇躯一僵,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就软了,也不挣扎了。失神的靠在他怀里,任他轻薄…… 这个世界登时就安静了。 长长的一吻一直到快要缺氧,老六才放开张寻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道:“还敢不敢?” 张寻真的嘴唇红得都要滴出血来,双目水汽氤氲道:“你个坏蛋偷袭我。” “那就正面对决一次……”老六深吸口气,又吻下去的。 这回张寻真笨拙的回应着,仿佛要挽回刚才丢掉的颜面,可惜远不是老六对手,很快在他富有侵略性的王霸之吻下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还敢不敢了?”老六放开她,又问一遍。 “你怎么这么熟练?”张寻真轻抚着微微红肿的唇,却幽幽反问。 “你这个胭脂味道还挺独特的。”老六便打个哈哈,像是没回答,又像是回答了。 “你吃过几个好妹妹的胭脂啊?”张寻真拧他一把。 老六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笑道:“坏姐姐就你一个。” “那就是还有好姐姐喽……”张寻真一阵无语。 “这是本王的缺点。”老六嘿嘿一笑道:“你不能走。” “我想去哪去哪,你管不着……”张寻真挣扎着下地,谁知两脚发软,又重新歪在他怀里,一阵气苦道:“你就会作践我……” “对啊,本王就是喜欢,别人求我我都不作践呢。”老六挑着她尖尖的下颌,轻佻道。 “放开我,我要回去。”张寻真感觉腿上有了力气,气鼓鼓的要挣开他的怀抱。 “不行,你不能走。”老六揽住她道。 “你虽然是王爷,也管不着贫道,我想去哪就去哪。”张寻真挑衅的一笑。“你还能派人把贫道抓回来不成?” “我四嫂要生了,四哥请你过去看顾……”老六这才道明来意。 “嗬?”张寻真气笑了。“你这是个求人的样子么?” “又不是我老婆生,求你也是我四哥求你。”老六理直气壮的笑道。 “好,那我就再留几天,王妃娘娘生产完就走。”张寻真道。 “还有我父皇的两个妃子,也快生了……”老六又道:“赵妃周妃早跟我说了,到时候请你接生。” “为什么要跟你说,你能做得了我的主?”张寻真冷笑道。 “因为那天我亲你,她们都看见了。”老六便理直气壮道:“盖章了你懂吗?” “你……”张寻真轻咬朱唇,娇羞道:“你得跟他们解释清楚。” “解释不清了。”老六哈哈一笑,揽着她纤细的腰肢道:“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咱俩人不清不楚?” “谁跟你不清不楚的,我要跟你分个一清二楚。”张寻真的语气却像在撒娇。 “哈哈哈,那你慢慢分。不过无论如何,就凭你这产科圣手、送子观音的名声,就是我不留你,那些王公大臣也不会让你离开京城的。” 这话不是玩笑,在这个难产等于一尸两命的年代,张寻真的接生医术绝对是最稀缺医疗资源,当然要在京城为皇家和达官贵人服务了。 “这是你的阴谋……”张寻真便气鼓鼓道:“当初教我接生秘术,就没安好心。” “哈哈哈,你才知道啊。”老六得意大笑道:“被本王算计了吧?老老实实留在京城,跟本王不清不楚一辈子吧!” “你休想……” “还嘴硬!”老六第三度亲上去道:“看本王把你亲软为止!” “永远不……”张寻真便呜呜说不出话来。 …… 黄昏时分,两人才拉着手从小树林出来。 “好了,本王说服令妹了,她先不跟你回去了。”老六对张懋丞笑道。 “嗯。”张寻真用帕子捂着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性感的厚嘴唇。“燕王妃快生了,燕王殿下想请我接生。再说还有小殿下的满月、百岁,我这个当干娘的,不好缺席……” “是啊,小三儿还没拜干爹干娘呢,她可不能走。”老六笑着附和道:“寻真没跟你说吗?她是干娘我是干爹。” “嗯嗯,倒也是。”张懋丞使劲点头,他心底里是一百个愿意张寻真留在京城。不说她跟老六的不正当关系,单这一手接生的绝活,就足以让她成为大明最顶级家庭的座上宾。 有她在京城,正一道还愁没人罩么? “那为兄就任命你为正一观主持,全权负责本教在京事宜了。”张懋丞满脸藏不住的欣喜道:“还请殿下多多照顾舍妹……” “放心,本王会好好照顾她的,不许任何人欺负她。”老六大包大揽下来,笑道:“行了,不打搅你们兄妹话别了,本王先回去了。” “送殿下。”张懋丞赶紧跟张寻真把老六送出门去,见他果然坐了辆不起眼的马车,显然是不想引人注目。 待到老六的马车消失在斜阳下,张懋丞对妹妹叹气道:“难为你了。为了本教,你牺牲太大了。” “哥你想什么呢?”张寻真却淡淡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正一道。” “啊?你真喜欢他?”张懋丞难以置信的压低声音道。 “不然会让他轻薄么?”张寻真淡淡道:“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做我的道侣。” “嗨,你不早说……”张懋丞长长松口气道:“我看你整天跟他别别扭扭,还以为是在委曲求全呢。” “呵呵……”张寻真便淡淡一笑道:“你不懂。正因为这样,他才离不开我。” 说着转身走进观去。 “那你也离不开他?”张懋丞跟在她身后,八卦问道。 “我怎么离不开他?我是自由的。”张寻真哼一声,抵死不承认。 “妹妹,你嘴真硬。”张懋丞叹口气道:“将来一定会吃亏的。” “我乐意。”张寻真没好气道:“我的事儿你少管!” “好好,不管,我不管。”张懋丞赶紧投降,唯恐得罪未来的靠山。 第七五三章 成熟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黄昏的秦淮河畔。 车里坐着刚从正一观出来的楚王殿下,他惬意的靠在牛皮软椅上,意犹未尽的回味着唇齿间的胭脂香味。 还是绿茶好啊,刚入口虽然有些涩涩的,但胜在回甘悠长啊…… 可他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马车路过夫子庙时,忽然慢了下来。 “怎么了?”老六沉声问道。 “回殿下,前头路堵了。”车外的邓铎赶忙低声禀报。 “什么情况?”朱桢说着,掀开车帘往前一看,便见夫子庙前人山人海。 “今儿也不是庙会啊。”老六奇怪问道。 “卑职这就找人问问。”邓铎赶忙应一声,然后朝着道旁打个唿哨。 一个叫花子便小跑过来。 老六问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回总帮主。”那叫花子赶紧禀报道:“外头是看热闹的老百姓,里头是一群酸子聚会。” “酸子聚会?”老六闻言啐一口道:“妈的,八成是冲本王来的。” “瞧瞧他们是怎么骂老子的。”说着他跳下车,气势汹汹朝着人群挤去。 邓铎和胡显赶紧跟上去,还不忘无奈对视,今天之所以微服不打仪仗,就是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没想到该来的终归躲不掉…… …… 老六高人一头,不用挤到最前面,就能看到人群中的情形。 只见棂星门前,果然聚集着起码两三百穿着儒袍的读书人,还有好些穿官袍的混杂其间。 老六甚至看到好几个穿绯袍的高官站在台阶上,正跟几个儒袍的士林领袖一道,大声鼓动着众儒生: “诸位,我儒教历经劫难,始终屹立不倒,盖因仗义死节的卫道士前赴后继!如今,我教又到了危难时刻,楚王欲灭我道统,以邪魔外道代之,我们答不答应?!” 第449节 “不答应!”众儒士咆哮道:“绝对不答应!” “好,除魔卫道的使命到了我们的肩上,我们该当如何?” “除魔卫道!” “我与楚贼势不两立!”儒士们更大声咆哮道: “罢黜他的王位,把他撵出京城!” “关掉国子大学,废除一切乱政……” 待众儒士吆喝够了,为首那人又问道: “但皇上一味偏袒楚王,不让我们出言弹劾怎么办?!” “……”台下一片安静,众儒士面面相觑,哪知道该怎么办? “这人有些眼熟。”老六看着那说话的儒士,问道。 “这不是吴状元么。”一旁胡显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么,我脸盲。”老六奇怪问道:“他还在京里啊?” 说起吴状元来了,那简直是牛伯夷大发了。 去岁吴伯宗牵扯进国子学的案子里,甚至被发现窥探太子隐私。这要搁别人,脑袋都被砍三回了。朱老板却只外放他为广西布政使司参议,还给他立功的机会。 这种格外的仁慈,绝对与他大明开国状元的身份有关。但让人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辞谢不就…… 还在奏表中振振有词的说,‘臣非是为一己私利,实乃保全朝廷体面。开国状元即遭外谪,实非国之吉兆,乃凶兆也’…… 朱元璋都气笑了,感情吴状元抗旨不遵,还是为了大明好。得,那咱得领情,就不外放了,改任太常寺丞吧。 连降三级,由从四品给降到正六品。 他还是不干,说士可杀不可辱。 朱元璋都要气炸了,要不是不想宰了大明第一个状元,非把他皮扒了不可……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朱老板便命人将他廷杖六十,发为金县教谕。 金县在陕西临洮府,那是胡汉杂处的边疆之地了。吴状元那是挨了板子也不去的。直接上表请辞,爷不干了!我要回家照顾老娘去! 什么叫被宠爱的有恃无恐?这就叫被宠爱的有恃无恐。 他的特殊身份,加上打着孝道的旗号,还真让朱老板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所以暂时没接茬,先把他晾在一边。 没想到他还不老实,又蹦出来上蹿下跳了。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死’…… …… 众儒士沉默片刻,便听那吴状元高声道:“我们只能请圣人出面了!皇上可以无视我们,总不能无视孔圣人吧?!” “那当然……”众儒士纷纷点头。在他们眼里,皇帝能坐稳江山,全靠至圣先师,所以孔老二的面子大着呢。 “好,那我们便一起进去文庙,焚香祷告,向至圣先师说明情况,请出他的牌位!”吴状元沉声道:“然后明日抬着上朝,请皇上对着圣人牌位,给我们个说法!” “好,只能如此了!”众儒士纷纷赞同道:“这法子好,皇上不可能不认圣人的。” “嗯,夫子会体谅我们的。”他们还替孔夫子原谅了自己。 “把孟子的牌位也一并请出来,”又有人提议道:“孔孟齐出,谁与争锋。” “也是,孔孟不分家,这种护教大事,怎么能少了他老人家呢?” 儒士们说着话,鱼贯进去了文庙中。 老百姓想跟着进去凑热闹,却被把守文庙的官差拦住。 老六也没法跟着进去了,一旁邓铎愤愤道:“想屁吃呢他们,让兄弟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那不正好增加他们悲情色彩了么?”老六却冷静的摇头道:“为出这口气,但舆论上是给他们加分,那样本王亏大了好么。” 说着压低声音道:“等秋后跟他们算账,统统送去东北玩泥巴!” “那就由着他们?”邓铎万分不爽道。 “让他们折腾去吧。”朱桢冷笑道:“这种招数对老头子,只会起反作用——我看孔老二、孟单仔牌位请出来容易,再想送回去就难了!”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里头抬着牌位出来。见没热闹看了,老百姓也就散了回家吃饭。 邓铎去打听了一下,那帮儒士今晚是要在里头斋戒了,明日一早上再把牌位抬出来直接上朝。 老六也就回到车上,继续往鸡笼山走。 “殿下真是成熟了,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早就蹦起来砸场子了。”胡显称赞道。 “唉,我得吸取四哥的教训啊。”老六叹口气道:“我要是倒了,谁看护国子大学呢?” 第七五四章 缘分的开始 老六的马车回到鸡笼山时,天已经漆黑。 “殿下,有个和尚等恁很久了。”待楚王下车,守门的护卫赶忙禀报道。 “嗯,看到了。”老六点点头,他一下车,就看到一颗锃亮的光头,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阿弥陀佛,贫僧道衍,拜见楚王殿下,”胖大和尚向庞大亲王合十行礼,眼含热泪道:“终于是见到殿下了,还好贫僧没放弃。” “呵呵,道衍大师,久仰大名啊。”老六打量着道衍和尚,笑问道:“大师等很久了么?” “是啊,今日等了两个时辰,但今日之前,贫僧足足等了殿下六年啊。”道衍激动道:“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哦,是吗?”老六有些意外,六年前自己才多大?道衍这就慧眼识珠了? 不过他也没细问,便笑着邀请道衍进校道:“大师应该没吃饭吧,不嫌弃的话,与本王共进晚膳吧。” “呵呵,正要向王爷讨一口斋饭。”道衍当然不会跟他客气,笑呵呵的跟在老六身旁道:“实不相瞒,贫僧今天就吃了一顿早饭。” “你不是在我师父那里,吃了二十个童子尿煮鸡蛋么?”老六却不客气的拆穿他。 “呃……”道衍毫不尴尬道:“区区二十个蛋,只能算是点心而已。” “哈哈,大师好胃口。”朱桢大笑道:“本王就喜欢,跟我一样能干饭的。” 说着吩咐一声道:“让食堂加个班,拿手的硬菜只管上。” …… 北极阁,厅堂中一张偌大的红木桌上,摆满了大盘大碗的大鱼大肉。 道衍左手拿一根酱油肘子,咔咔猛旋,右手还运快如飞,将碟中的鸡丁、肉片填到嘴里,恶鬼投胎似的吃相把传菜的宫女都看呆了。 她们觉得欠自家殿下一个道歉,平时总觉殿下狼吞虎咽,吃相不雅,但跟这个嘴巴就像开了三倍速似的和尚一比,殿下那吃相简直就是秀气。 “慢点吃,有的是。”连老六都给惊到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姚广孝。 “呜呜,可算吃到肉了……”道衍和尚点点头,进食速度却不放缓,竟还能含含糊糊道: “贫僧被方丈管得严,他不许我吃肉,不然就要把贫僧逐出天界寺……” “哈哈哈,大师既然这么爱吃肉,干嘛还要当和尚呢?直接还俗就是。”朱桢笑道。 “不愧是师徒,殿下和诚意伯问的问题都一样。”道衍笑道:“贫僧好容易才谋到个僧官,可以在庙里白吃白喝,出门还能打着大天界寺的幌子招摇撞……哦不,是受人尊敬。” “也对,怎么说也是个金饭碗。”老六点点头,不复多言。 大概吃了八人份的晚餐,道衍才打着饱嗝,一抹油光的嘴唇,饱了。“舒服,好久没吃这么好了。” “大师随时可以来打牙祭。”老六笑道:“回头让人给你办张饭卡,本王不在时,你可以去食堂吃饭。” “多谢殿下。”道衍高兴道谢。 …… 两人又移步书房吃茶,道衍对楚王书房的摆设十分感兴趣。 且不说那门类庞杂的书籍,单说那长筒的望远镜,可以转动的大球,还有巨大的帆船模型,都十足十的夺人眼球。 “没事,随便看,随便动。”见他想转转那个大球,老六便微笑允许道。王者就是这样大气。 道衍粗大的手指一推,便见那大球便绕着一根通轴转动起来。他看上头的图案和字样,有大明、日本、暹罗、波斯这些耳熟能详的国名,还有一些诸如‘佛郎机’、‘阴基利’、‘髪兰溪’之类,听都没听过的地名。 朱桢立在他身后,准备给这和尚一点小小的地理学震撼。 却听道衍一脸惊喜的问道:“这个是地圆仪么?” “我擦……”老六差点劈叉。若是搁在一年前,他八成要问道衍一句,‘大师你也是穿越来的?’ 不过现在他对古代科学史已经做了深入研究,这才不至于大惊小怪。不动声色问道:“大师知道大地是圆球?” “嗯嗯。”道衍高兴的点点头,指着书架上一套书籍道:“缘督先生的《革象新书》,家师也曾教授过贫僧,真乃世间大学问,可惜不为士林重视。没想到殿下还有涉猎呢。” “哈哈哈,大师真是博学啊……”老六从书架上拿下那套《革象新书》道:“此等华夏之瑰宝,竟险些被埋没于寂寂,幸好家师博览群书,向本王推荐了它。” 在去年之前,老六一直以为,古人是坚信天圆地方的。但去年为了编写教材,开始研究梳理现有的学术成果时,他赫然发现,中国的天文学家,早就已经知道大地是个球了。 且不是张衡那种‘地如蛋中黄’的简单描述,而是经过科学的观察和计算,严谨的论证得出的。 唐朝的僧一行、元朝的郭守敬,通过对中国领土南北两端北极星高度的测量,发现不同纬度北极星高度得不同。 元代耶律楚材,又组织人记录开封城和中亚寻思干城的月食。发现开封城的月食时间,要比中亚早一更半。通过东西不同地区月食出现时间不同,发现了经度的存在。 所以,在大规模测量得出科学数据之后,元代的赵友钦,也就是道衍口中的缘督先生,在他的《革象新书》中总结说: “测北极出地高下,及东西各方月食之时刻早晚,皆地体浑圆,地度上应天度之证。” 通过经度差异与维度差异,论证出了地球是圆。 且这也不是什么一家之言,而是当时在天文学界公认的常识了。 据此元朝的天文学家,还制造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地球仪。 朱桢虽然没见过实物,却在宋濂等人所编的《元史·卷四十八·天文一》中,找到了明确记录: ‘其制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土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串于其中。画作小方井,以计幅圆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几十年前,元朝的天文学家就制作出了地球仪,而且是用经纬度制作的地球仪…… 第450节 第七五五章 十动然拒 老六本来还打算,以‘证明地球是圆’的为主题,来做一篇大文章。炒作成全国关注的热点,由此一举奠定科学权威的地位,让国子大学成为指引人类文明前进的灯塔呢。 结果看到这一记录时,朱桢整个人都方了。尼玛,这跟他们说的不一样啊?不是古代人除了哲学,什么都不懂吗? 老六搞不懂,这到底是有人在愚弄我们,还是本王穿越到了平行世界的大明? 这下大文章泡汤了,只能再想别的办法来树立权威了。 不过也有好处,至少这样一来,他也不用费劲解释,地球为什么是圆的了。也可以大大方方摆出地球仪来,直接在大学里讲授天文地理了。 事实上,大明钦天监的中官正章浚,便是那位缘督先生赵友钦的再传弟子,业已被朱桢延聘为国子大学讲师,为学生们讲授《革象新书》。 因为《革象新书》除了天文学,对数学和光学的研究也很深入,所以被楚王定为国子大学必修书目之一,非但科学生要学,其余五学一馆的学生,也要学。 …… 道衍宽大的手掌,按在地球仪上,圆球瞬间停止转动。 “是儒教害怕地体浑圆之说,因为这直接证伪了他们的天圆地方说。”便听吃饱喝足的和尚,中气十足道: “继而摧毁他们的‘天人感应’之说,让他们从西汉时起建立的理论,再也禁不起推敲。” “所以在宋朝占据统治地位后,在他们的疯狂打压下,天文学和数学的发展一直停滞不前。直到元朝时,儒生的地位低下,再也无力阻挠,天文学和数学才呈现出井喷式的发展,有了这些进步。” 说着他嘲讽的笑笑道:“到了本朝,他们复辟成功,又要故技重施了。这回他们把我们汉人的天文学和数学的成就,打成是回回人的奇技淫巧、歪门邪道,还让朝廷禁止民间修习。简直是如临大敌!殿下就知道,他们有多怕了。” “还以为大师跟儒教相善呢,没想到对他们这么大的看法。”老六审视的看着道衍,不知他是真这么想,还是故意这么说,来投自己所好。 “贫僧少年学儒,因其空洞无物,弃之学道。然大道渺渺,同样没法让人信服,这才又转入佛门。”道衍自嘲的一笑道: “没想到三教差不多一路货色,真让人不知该何去何从了,也只能先栖身空门,得过且过了。” 说着他目光热切的望着老六,富有磁性的声音中,满满都是诚意道: “贫僧飘零半生,未遇明主,如蒙殿下不弃,贫僧愿拜入门下,誓死追随殿下,创立一门真正能经世济用的新学问!” “哦……”老六瞳孔倏然一缩,没想到道衍这么了解自己,看来在自己身上,是真没少下功夫。 这要是换了别人这么说,老六一准就引为知己,留在身边,收下当……高参了。 可惜对面是道衍,老六对他的了解也远超旁人。甚至某种程度上说,比道衍自己还要了解他自己。 这话并不夸张,因为此时困顿京城,一把年纪才混上个小僧官的落魄中年和尚道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能超越自己的偶像刘秉忠,一手促成了靖难之役,辅佐老四达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藩王造反成功的奇迹。 而且随后还帮老四缔造了文治武功,空前绝后的永乐盛世,一举奠定了大明两百年承平…… 所以老六太知道,这个看似饭桶的胖大和尚体内,蕴含着何等毁天灭地的能量了。 虽然直到今天,他才召见道衍,但其实从一开始,老六就不可能忽视了这个三角眼的胖大和尚。 只是从前老六一直想不清楚,该如何处置道衍。到底是二话不说,直接砍他狗头呢?还是抢在四哥之前,先把他收入囊中?亦或是听之任之,让他在母后去世后,与四哥达成宿命的相逢? 不同的选择,很可能将会把历史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老六怎能不慎之又慎? 直到去年冬,他最终做出了选择,明确了自己的方向,也就知道,该如何发落这颗要人命的定时核弹了。 …… 道衍说完,神情平静的看着朱桢,朱桢也古井不波的看着道衍。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老六才轻叹一声道:“我让师父压了你五年,大师怎么还不长教训?难道还要再压你十年不成?” 道衍闻言,终于变了脸色,他一直以为,自己见不到楚王,是刘伯温从中作梗。没想到楚王殿下居然说是他自己的意思。 不管楚王这话是真是假的,他对自己的成见是不会有假的——楚王都认定自己会祸国殃民了,自己在大明还怎么蹦跶? 不管怎么蹦跶,都会被一巴掌拍死的…… 道衍瞬间就想清楚了利害,知道自己除了楚王安排的那条路,已是无路可走了。 饶是他已经修炼到家,还是难以掩饰自己的失落,三角眼皱成两个点,几乎要的落泪道:“其实贫道,只是想追随殿下,做一番事业罢了。真的别无所求……” 朱桢点头,知道他这话倒也不算假。老六最佩服道衍的一点,就是在他辅佐朱棣靖难成功后,能急流勇退,对权位毫不留恋。 只能说,有人造反是为了权力,有人造反是为了报仇,而道衍造反,纯粹就是为了施展一下自己的能力,不让此生虚度罢了…… 这么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反派,还真是他娘的空前绝后。 “本王知道大师的心,但你想过没有,”老六淡淡道:“这大明朝有你施展的空间么?” “眼下没有……”道衍实诚道:“皇上春秋鼎盛,掌控万方,太子深孚众望、稳若泰山,不是贫僧施展的时候。” “未来你也没有,”老六沉声道:“只要有本王在,谁也别想在大明兴风作浪!” “是……”道衍心下再不以为然,却一句不敢废话。这种时候说多了,殿下真能噶了他的秃头。 “相信本王,去安南吧,那里有你的舞台,你有多大本事都可以尽情施展出来!”老六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道。 第七五六章 道衍的任务 “王爷这不是流放贫僧么?”道衍眨巴着三角眼,可怜兮兮的问道。 面对着油盐不进的楚王殿下,他真有些黔驴技穷了。 “怎么会是流放呢?”朱桢淡淡道:“你刚才说,眼下没有你兴风作浪的机会……言外之意,本王是懂的。” 说着他推开窗户,对着满天星斗道:“本王事无不可对人言,咱们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所想的,无非就是我父皇倚重藩王,翻翻史书就知道,日后必有削藩的一天。到那时,你就有用武之地了,对吧?” “……”道衍神色数变,良久方点头道:“不错,阋墙之患,不在当代,而在二代三代。” “这道理,你懂,本王懂,我父皇和兄长都懂,”朱桢神情平静道:“你知道我们达成了什么默契么?” “什么默契?”道衍问道。 “待我们了却君王天下事后,行周武王故事,将我们兄弟分封域外,让我们为大明继续开疆拓土。”朱桢淡淡道,此事无需讳莫如深,反倒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事端。 “这样啊。”道衍先是一脸惊讶,继而又震撼的叹气道:“本以为此题无解,没想到还有这种解法……” 以他的智慧,自然瞬间就想清楚这样安排的好处。 首先对老六这样心高气傲的藩王来说,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海外域外天高皇帝远,可以称王称霸、自成一统,享受到礼乐征伐、生杀予夺皆由己出的权力。 此外,如今虽然云南未定,北元亦在,但天下一统的大局已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日业已不远。届时如何处置这些打了半辈子仗的骄兵悍将,又是个大难题。 如果能让他们跟随藩王继续出国征战,无论怎么讲,都比兔死狗烹要好得多。 再者藩王不在中国,既威胁不到皇帝的统治,又能真正为国家藩篱,让大明远离边患。 最后,藩王相对独立,财政自负盈亏,有能力就开疆拓土,没能力就勒紧裤腰带,又不会让中国疲敝。 虽然藩王分封海外也存在一些隐患,诸如中央控制薄弱,藩王名义称臣、实质独立等。但天子有中国全境,藩王居海外一隅,也威胁不到中央的统治。 而且相反,藩王想要在异族环伺的异域站稳脚跟,长久统治,离不开天子赋予的合法性,以及背后祖国的支持,双方关系反而容易理顺。 …… “这世上,解决不了的难题有两种,一种是真的没办法。比如让太阳打西边出来。另一种则只是你以为没办法。”面对道衍的感叹,老六笑道:“有时候站得更高一点,格局更大一点,很多以为无解的难题,其实还是有办法解决的。” “这个设想固然让人赞叹。”道衍叹息道:“但你们兄弟几个能接受这一安排,才更让人赞叹。” 说白了,对朝廷来说,这就是把解决不了的难题,打包丢到国外,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对朝廷来说,当然是极好的。 但对被分封的藩王来说,这却是极大的考验和磨难。非得有雄心、有能力、能吃苦的人中龙凤,才愿意离开舒适区,接受这份前景未知的挑战。 “这不巧了,我哥哥们各个都是狠人,都想靠自己创一份家业呢。”老六便笑道。 “那恁弟弟们呢?”道衍问道。 “那就由不得他们了。”老六又不负责任的笑道:“谁让他们是弟弟呢。” “好吧……”道衍点点头,认命似的问道:“所以安南,是开疆拓土的第一站?” “大师这话就不对了。”老六立即纠正道:“安南自古就是我中国的一部分,只是被反叛分子趁着宋朝暗弱,分裂出去了而已。” 说着他有力的挥舞下手臂道:“我大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难道不该收复交州故土么?” “当然应该。”道衍点点头,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若能为国家收复交州故土,倒也不枉此生。只是安南远在西南边陲之外,山高林密,瘴气横生,且已独立日久,恐怕并不容易收复。” “容易的事情,还能显出大师的本事么?”老六给道衍戴了顶高帽,然后从文件柜中,找出个早就准备好的档案袋,递给他道: “这是市舶司人员,利用通商之便,收集到的安南最新情况,大师可以先看看,然后我们再聊。” “是。”道衍双手接过来,抽出里头的文件细看起来。 简单来说,安南此时,处于一个十分动荡虚弱的阶段。 先是十年前,统治安南的陈朝裕宗无后而终,死前令其弟养子杨日礼继位。但那杨日礼非但不理政事、耽于享乐,甚至还想改回自己的本姓杨。 结果引发了政变,被他的岳父陈叔明所废,然后他岳父当上了安南王,彼时是洪武三年。 陈叔明将此事禀报大明,希望得到册封。但朱老板认为‘安南陈叔明怀奸挟诈,残灭其王,以图富贵,不义如此,庸可与乎?是抚乱臣而与贼子也!’ 所以不肯册封陈叔明,让他的地位十分尴尬,不得不退位谢罪,让自己的弟弟继承了王位,这才得到了大明的册封。 但那只是为了应付天朝,这帮安南人关起门来,又是另一副嘴脸。陈叔明改名陈暊,僭称‘太上皇帝’,依旧把控着安南朝政。 可他能力也着实一般,掌权期间国内叛乱频生,甚至国都升龙,都被僧人范师温起事攻陷了。 对外,更是被占婆国打的节节败退,甚至连他弟弟陈睿宗,也死在了与占婆的战场上,尸骨都没抢回来。这是洪武九年的事情…… “不过安南人一贯的谎话连篇,在给朝廷的奏表中,谎称陈睿宗是巡边时不慎落水溺死的。请我父皇册封他儿子陈日炜为安南国王。”朱桢说完,又对道衍道: “这陈日炜倒是对大明极为亲善,非但积极纳贡,还请天朝派遣高僧到安南讲法,此事已经得到父皇的首肯,本王准备推荐大师担当此任。” 说着他笑眯眯考校看完情报的道衍道:“现在请大师就这些情报,分析一下安南的局势,以及我们该如何利用这次机会吧……” 第七五七章 走向未知 “殿下考校贫僧呢。”道衍自信满满的笑笑道: “很显然,现在安南国内最大的隐患,就是新王与所谓‘上皇’之间的矛盾。” “怎么讲?”老六笑问道。 “据贫僧所知,年前安南使臣朝贡时,向朝廷提出,派遣道士到安南传教。这应该是为了抵御占婆的佛教,对安南民众信仰的争夺。” 第451节 “结合情报上说,数年前,安南的国都曾被僧人起事攻陷过。而安南国内忧外患,叛乱频仍,就连上任国王都死在对外战争中,所以不难推测出,他们对内的控制,肯定已经十分虚弱,根本不可能铲除佛教的影响力。” “所以他们需要借助外力了,不只是为了抵御占婆佛教。也是希望籍此来缓和与天朝的关系,借助我大明的力量,来阻止占婆国的入侵。”便听道衍侃侃而谈道: “这些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殿下说安南国王居然又要请大明的高僧过去讲法,事情这下就有意思了。” “请道士去传教,明显是要抑佛的。为什么又要请和尚去唱对台戏呢?这根本是自相矛盾。结合安南既有国王,又有所谓上皇的现状,很可能是政出两端,两人各行其是了。” “好。”老六赞许的鼓掌道:“不愧是道衍大师,你猜的一点没错。” “有些情报,本王故意没给你,就是想看看大师的功力。”说着他笑笑道: “那陈朝国王今年二十岁了,已经举行了冠礼,按说应该亲政了。但所谓上皇依然不肯放权,通过权臣胡季犛,牢牢掌握着安南朝政。” “请道士到安南传教,便是胡季犛的主意,目的与你说的大差不差。而请高僧去讲法,自然就是那陈朝国王的想法了,目的就是与‘胡鸡毛’抗衡。”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道衍苦笑道:“安南朝廷既然定了崇道抑佛的调子,他却非要请和尚去讲法,这不是把矛盾公开激化么?那上皇又是个弑君篡位的狠角色,他若羽翼未丰,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哈哈哈……”老六闻言大笑起来。 “哈哈哈……”道衍也大笑起来,下面的话,不言而喻,心照不宣即可,说了反而不美。“贫僧明白自己的任务了。” “大师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老六点点头。人都说响鼓不用重锤,但碰上道衍这样的神鼓,敲都不用敲,它自己就能响。 “市舶司在安南建有商站,在升龙也有代表处,他们可以为你提供支援。倘若事有不谐,亦可协助你撤离安南。” “呵呵,区区安南,殿下放心,待贫僧前去,搅他个天翻地覆。”道衍却信心满满道。 “好。”老六高兴的点头道:“一应手续本王会亲自催办,你回去准备准备,就早点南下吧。” “遵命。”道衍胳膊夹着文件袋,双手合十。 “很好,大师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楚王又笑道:“本王尽力为之。” “还真有个小小的请求。”道衍便轻声道。 “讲。”楚王点头。 “贫僧有个视如己出的侄子叫姚继,今年十八岁,已经在苏州府学就读两载了,能不能请殿下开恩,让他进国子大学读书?”于是道衍请求道。 “当然没问题。”老六一口答应道:“幺鸡是吧,六学一馆随他挑。” “贫僧想让他学习科学。”道衍便道。 “哦?”老六有些意外道:“不是经学?” “经学乃陈腐之学,纯属浪费时间。”道衍笑答道:“而科学乃殿下所创新学,肯定能学到更多有用的东西,日后的前途也更好。” “哈哈哈,你这和尚,对本王还挺有信心。”老六不禁笑道。道衍说的没错,且不说科学乃自己所创,就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人投身科学,他也会尽量给科学进士一个好的前程的。 当然前提是他能一直说了算,到时不会靠边站。 尤其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一场针对他的风暴已经形成,道衍还这么看好他,确实让人窝心。 “呵呵,本来贫僧还有些替殿下担心,想要献计献策的。”道衍便笑道:“但跟殿下聊完之后,贫僧就知道自己多虑了。那些迂阔的儒生,怎么会是殿下的对手呢?” “哈哈,承你吉言吧。”老六笑笑,没有再跟他细聊国内的事。“还有别的要求么?” “贫僧没有别的要求了。”道衍摇摇头,有些兴奋难耐道:“多谢殿下给贫僧这个尽情施展的机会。 “这只是第一站,往后还有更大的舞台,在等着大师呢。”朱桢笑着把他送出北极阁。 “阿弥陀佛,殿下保重。”道衍宣一声佛号,便大步流星走下了鸡笼山。 四十多年来,他的头从没昂的这么高过,他的脚步从没这么沉稳过,他的心,从未这样燃烧过。 “原来,这就是干大事的感觉啊……”他陶醉的深吸一口气,高兴离开了国子大学,朝着崭新的命运大步而去…… …… 那厢间,楚王一直看着那颗光头在护卫的带领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才轻吁一口气。 其实道衍一开始就猜着了,自己派他去安南,就是有流放的意思。好让这个危险的和尚远离中国,不给他和四哥搅在一起的机会,以免两人产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化学反应。 按说杀了他更保险些,但老六又实在舍不得这个百年一遇的奇才,所以思来想去,决定把他丢到安南,祸害猴子去。 总之,无论如何,道衍都不可能变成四哥的人了。 再想到被自己拯救的大嫂,种了牛痘的雄英,朱桢终于有一种,自己改变了历史的感觉。 但心中并没有什么得意,反而对未来开始感到畏惧。 因为历史的改变,意味着他不再拥有先知,从此以后,要跟别人一样,面对莫测的未知了。 他仰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忽然又笑了。 知道答案的未来有什么意思?面对未知才是真正的人生啊…… “既然本王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满天星光下,楚王殿下中二气十足的高声宣布道:“那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第七五八章 大的要来了 清晨的南京城寒意料峭,昨夜打过今春的第一场雷,冰冷的雨丝便不停的落下,一直到五更时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个时候,倒夜香的已经收工,早起劳作的百姓还没出门,大街上只有可怜的文臣武将们,骑马坐车赶往宫门候朝。 但跟往常从四面八方、分头赶路不同,今天文官们四更天时,先聚集到了夫子庙前,汇合了昨晚在庙里斋戒一宿的那些儒士,一起给孔孟牌位上香磕头,然后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官员,毕恭毕敬的上前,缓缓抬起了那两尺七寸高、九龙蟠绕、黑漆金字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牌位。 然后又有四人上前,抬起一旁四配中的‘亚圣孟子神位’,陪孔圣人一起上访,以振声势。 于是,前头近百名官员为先导,中间八人抬着两位圣人的牌位,后面上百名官员殿后,再后头还有吴状元这样没资格上朝的儒士跟随,浩浩荡荡,一片肃穆的来到长安右门外。 这一折腾就来晚了,曹国公、宋国公等勋贵武臣,还有胡惟庸等一干中书大佬,这会儿已经先到了。 宋国公等一众勋贵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搁那儿指指点点,幸灾乐祸。 “呦,把祖宗牌位抬出来了。” “好家伙,要拼命啊这是。” “二位公爷,咱不得高低不得帮帮场子?”这帮勋贵都对朱老板怀着怨气,不少人趁机起哄架秧子。 “少在这儿瞎起哄,”曹国公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道:“你们不想去打云南了?” “我们想有什么用?头道汤都让沐英跟朱亮祖喝了。”勋贵们不爽的嘟囔起来,不过还是乖乖闭上嘴。 朱老板只是为了方便备战,先确定了主帅和副帅。但大军不可能早早开拔到位的,所以到现在还没宣布,都派谁的军队参战呢。 勋贵们可不想跟费聚、陆仲亨那帮人似的,早早就靠边站,连口汤都喝不着。那样手下兄弟会怨死他们的。 他们是没啥进步空间了,可下面兄弟还需要建功立业,为子孙谋个尽可能高的世袭官职呢。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时胡惟庸高声呵斥起来。“要逼宫么?!” 文官们将那两块巨大的牌位,抬到了宫门口,为首的礼部尚书郑九成对胡惟庸肃容道: “既然胡相不愿意为士林做主,我等只好请二位圣人出马了!” “胡闹!”胡惟庸怒道:“牌位是摆在庙里供着的,抬到外头来多危险知道么?” 文官们明白他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这会给皇帝借口,来收拾二圣的。 但他们还是不相信,朱老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圣人把牌位撅了。 “唉,胡相,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如此。”郑九成长长叹口气道:“放心,我们会与圣人之位共存亡的。” “你们……”胡惟庸还待劝阻,却有那暴躁的官员怒喝道:“请让开!” 说着,一干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官员,抬着牌位就怼到胡惟庸脸前头。 胡惟庸眼看就要孔夫子亲上了,只好赶紧闪到一旁…… …… 长安右门城楼上,朱老板披着一条黑色的大氅,将城楼下这一幕尽收眼底。 “衍圣公,你亲眼看到了吧?”他对侍立一旁,身穿儒袍的中年人冷笑道:“到底是谁在害你祖宗?” “是,臣看明白了。”那一脸疲惫之色的中年人,正是孔子的五十六代孙,本朝第一位衍圣公孔希学。 他每年都要进京入觐,代表孔家向皇帝贺岁,年后再回曲阜给孔夫子守庙。 今年他也依照旧例,一出正月就陛辞,乘船过江沿大运河回山东。谁知道,才刚到淮安,就被皇上的八百里加急追回来了。 而且回来也是八百里加急。这一路在马背上,可把养尊处优的衍圣公给颠坏了。大腿内侧都磨得没了好皮…… 此时,他鸭立在皇帝身后,闻言一边擦汗,一边一脸气愤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呢?谁给他们的权力,敢动我先祖的牌位?!” 其实那些读书人至少名义上是在维护他祖先的地位,按说他就算不掺合,也不该急着跟他们划清界限的。 但孔希学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知道自家虽然在本朝,也继续承袭了衍圣公的爵位,但并不讨皇帝喜欢。自己要是再不老实配合,肯定要挨削的。 …… 前番就说过,朱老板为什么不喜欢孔子,是受刘伯温的影响。 建国前有一次卧谈会上,君臣谈起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典故来。 没什么文化的朱老板自然很神往,表示日后要重点学习《论语》。 刘伯温却大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孔子就没有好好做过官,怎么就能洞悉‘为官之道’呢?更不可能真正了解‘治国之道’了。 所以《论语》上那些话,不过就是老师和学生们的‘论道’罢了,用来提高个人修养没问题,但照着治国就纯属缘木求鱼、问道于盲了。 而且刘伯温但凡开口,必定证据确凿,无可争辩。他告诉朱元璋,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一说,翻遍北宋的官方记载,稗官野史,以及文人笔记,都不见记载。 其原型最早出现在南宋林駧的《古今源流至论·儒史》中。 博闻强记的刘伯温,给朱老板现场背诵道: “赵普,一代勋臣也,东征西讨,无不如意,求其所学,自《论语》之外无余业。”顿一下他又道:“下面小注,;赵普曰:《论语》二十篇,吾以一半佐太祖定天下’。” “之后的南宋笔记中,才开始见到这种说法。”刘伯温接着道:“而北宋人是怎么记载他们的开国宰相的呢。他们说他‘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好读《论语》二十篇。’也就是说,他是靠文法吏的功底,辅佐宋太祖夺江山、坐江山的,直到晚年才开始接触《论语》。而不是读了《论语》才成相材的。” 说完他揶揄道:“至于变成后来的说法,倒也不稀奇。因为宋朝的儒士,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提高孔教的地位,把文法吏彻底踩到尘埃里啊。” 第七五九章 衍圣公的作用 这就不得不简单提一下,文法吏和儒生的漫长斗争了。 第452节 后人都以为,科举取士始于隋唐,但其实用文化考试选拔官僚的方法,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开始了。选出来人才,就是文法吏。 这些人一般出身小地主或没落士人,通文墨但不读经史,而是专修法条、律令之类。通过考试之后,他们可以马上执行具体行政事务,所以在压力拉满的战国时期,深受各国君主的喜爱。 李斯、李悝、申不害等一批战国名臣就是其中杰出代表。 最重用文法吏的,便是接受了法家思想的秦国,而秦王也在这帮高效严酷、崇尚严刑峻法、赏罚分明的文法吏的辅佐下,奋六世余烈,一统六合。 当然,秦朝的灭亡,也跟文法吏过于严酷有关。别的不说,陈胜吴广刘邦,都是因为耽误了朝廷的期限,按律当死,才造反的。 所以到了西汉,皇帝一面继续重用文法吏治理国家,另一方面也开始将儒生引入官僚体系,来教化百姓,柔化统治,以避免重蹈暴秦的覆辙。 因此汉朝的官僚队伍,便分为对立鲜明的两大群体,文吏和儒生。文吏依旧掌握着国家机器,儒生却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垄断了话语权和释经权,渐渐占据了上风。 及至东汉后期,名士集团崛起,士林舆论渐能操纵选官,施行几百年的‘以能取人’的选官制度,变成了‘以孝行品德取人’。 这下儒生便彻底压倒了文法吏,垄断了清流高官,只将那些事务繁巨、吃力不讨好的浊官,留给文法吏。 到了隋唐,皇帝设六学一馆、分科取士,其实都是想扭转这一局面,给文法吏一个出口。无奈已经转化为文化贵族的世家大族,竟能将政策扭曲为只重进士科,让儒士依然保持着对朝廷和官府的统治地位。 儒家也随着儒士的崛起,地位不断的上升,最终在宋朝成为国教——儒教,到达了巅峰。 宋朝的儒士非但彻底垄断了官位,彻底将文法吏驱逐出官员队伍,变成沉沦下僚、永无出头之日的吏员。还要竭力抹去文法吏在历史上存在的印记。 好让后人提起读书人,就跟儒生划等号,以为历朝历代都是靠他们治理的,历史都是他们的缔造的一般…… …… 朱元璋起先也这么认为,好在他身边有人间清醒的刘伯温。 加上儒士在元朝的影响力降至低谷,他才没有陷入儒教缔造的谎言。 而且他自己在跟随宋濂等人学习四书五经之后,也确实没找到什么治国的方子,知道光靠儒生是治理不好国家的。 再说自己都当皇帝了,凭什么还让个死了快两千年的孔老二骑在头上?到时候,那些儒教门徒肯定要像宋朝那样,把他关进圣人之言编成的条条框框里。 这是朱元璋这样白手起家的皇帝,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于是他开始动起了‘贬儒’的心思。 洪武元年三月,徐达攻克济宁,天下大势已定,元朝灭亡只是时间问题。早就修炼的嗅觉灵敏、身姿柔软的孔家,马上向朱老板称臣。 但彼时的衍圣公孔克坚,是元朝册封的,还当过元朝的山东廉访使、礼部尚书、国子祭酒等高官,担心会被朱老板清算,所以只派儿子孔希学去拜会徐达。 之后徐达将孔希学送往南京朝见朱元璋。孔希学还特意向朱老板解释了,父亲因病卧床不起,才不能亲来朝贺天子的。 可朱老板不吃这套,他给孔克坚下了一道手谕,明确说明‘称疾则不可’,不可以装病不来哦……吓得孔克坚‘惶恐兼程进京’。 之后朱元璋虽然处于统战目的,原谅了他。但没给孔克坚一官半职,还将大明的首任衍圣公直接封给了他儿子孔希学。 并于洪武二年下诏:‘孔庙春秋释奠,止行于曲阜,天下不必通祀。’ 就是说以后留曲阜一个孔庙祭祀孔子就够了,别处就不要再一起祭祀了,当然也就没必要建什么孔庙了。 所以老六为啥敢在国子大学不设孔庙,是因为他爹当年就想这么干。 但朱老板当年那次对儒教的打压很不成功。激起的反对声不亚于今时今日,当时中书省带头,各部尚书集体发声,说什么‘孔子垂教万世,天下共尊其教,故天下得通祀孔子,报本之礼不可废’云云。 总之就是,你不让天下通祀孔子,我们就不干了。 当时朱老板还没站稳脚跟,也没现在的自信,还得依靠儒教的统战作用,所以只好收回了成命。 但朱老板这种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拖拖拉拉一直到洪武四年,才在士林千呼万唤中重开科举,然后不到三年又以儒士不习政体,难堪大用为由,又把科举给停了…… 科举可是儒教的命根子啊,不能通过科举当官,谁还会拜入儒教门下?别看现在儒教声势浩大,可没有新鲜血液加入,根本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支撑不了几年,就要颓势尽显了。 这才是此番士林反应如此强烈,甚至抬出二圣牌位,豁出一切也要斗争到底的原因。 …… 按说孔家和儒教是一体的,当然要共同进退,力挺士林到底了。 但那得衍圣公够硬气,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歪才行。 说来也巧,这两条孔希学一条都不具备。 前者,孔家已经连续投降金元二朝了,祖传软骨病,哪还有什么硬骨头? 后者,跟张天师家在江西一样,孔家是山东最大的地主,张家的罪状他们一样不少。 更巧的是,过年时,南张北孔还齐聚京城,在朱老板的安排下,张大真人跟衍圣公联谊了好几次。 目的就是让张懋丞现身说法,以自家的遭遇和惨痛教训,来教育孔希学,回去管好子弟,提前清退田产人口,不要等在山东清丈造黄册时,再重蹈张家的覆辙。 那样丢的是他祖宗的脸…… 孔希学已经被朱老板连敲带打收拾服帖了。比起担心儒教日后的兴衰,他更担心的是孔家一屁股屎被翻出来。他很清楚这次要是不配合朱老板,回头孔家就要跟张家一样遭殃了…… “为臣这就去阻止他们,不让他们盗用我祖宗的名义,行欺君罔上之事!”衍圣公便赶忙自告奋勇道。 第七六零章 衍圣公横刀立马 随着午门城楼上传来肃穆的钟声,长安右门缓缓敞开。 待两扇巨大无比的金钉朱漆大门缓缓敞开,守门的官兵列队站好,那些文官便率先抬着二圣的牌位,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虎门’。 正待往承天门行去时,却见外五龙桥上,立着个身穿儒袍、脸色难看的中年人。 “衍圣公,你回京了?!” 看清那人,文官们大喜过望,纷纷打招呼道:“恁来的真及时啊,快来为圣人举牌!” “是啊,有衍圣公亲率,我等更师出有名了!” “你们住口!”谁知孔希学却朝他们暴喝一声,然后迈着鸭子步,朝祖宗牌位走来。“我不许你们打着我祖宗的旗号,行欺师灭祖、欺君罔上之事!” 文官们像被掐住了脖子,同仇敌忾的气氛荡然无存。 他们哑口无言的看着衍圣公走到面前,然后朝文宣王牌位跪拜下去。 “不孝孙克坚来迟了,请祖宗恕罪!” 毕恭毕敬四拜兴后,他又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上前,双手抓住那偌大的牌位,就往怀里拽。 “衍圣公,你干什么?”见衍圣公要抢牌位,那四名官员给整不会了,赶紧下意识抓紧了底托。 “把牌位给我!”衍圣公愤怒的用力拉拽。 “不行”四人赶紧抓着底托,不让衍圣公夺了牌位去。 “放手!我祖宗的牌位,你们不可以碰!”衍圣公则死死抱着竖牌,非要把祖宗的牌位抢回去。 “不放,圣人是儒教的圣人!”双方便拔河开了。 按说四对一,优势在我。可四名官员还没来得及发力,便听喀嚓一声,圣人牌位竟被生生拽成了两半。 孔希学抱着牌面,噔噔噔后退不止,要不是他儿子及时扶住,好险没一屁股坐地上。 四名官员抓着底座,所有人目瞪口呆,场中一片死寂。 “好啊,你们损毁我祖先的牌位,欺师灭祖啦!”还是孔希学先反应过来,放声大哭起来:“祖宗哎,子孙不孝啊,让我以死谢罪吧……” 那几个官员也吓得面无人色,赶紧上前将那底座给他。见衍圣公不接,他们便动手给重新插上。 “好,好了。”四人讪讪笑着擦擦汗。“没事了……” 话音未落,便听吧嗒一声,底座重新脱落。 “艹……”不知谁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虽不雅,却也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欺师灭祖啦,欺师灭祖啦……”衍圣公还在那里大哭不止,惹得一众武官笑弯了腰。 郑尚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对孔希学道:“衍圣公不要这样,我们也都为了圣教存续,为了孔圣人的地位啊。” “是啊衍圣公,孔圣人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徐铎也赶紧附和道。 “一派胡言,我祖宗从来讲的都是君君、臣臣,不会让人打着他的旗号逼宫的!”孔希学却断然道:“除非你们让我祖宗开口同意,否则谁也休想打着他老人家的旗号乱来!” “这……”众文官无语了,这谁要能让孔圣人开口?那还用抬出他的牌位么? 可就是扶乩请神出马仙,也请不来孔圣人啊。 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 “所以嘛,你们又没问过我祖宗怎么想的,怎么就敢说他一定会同意?”衍圣公大声质问道。 “因为我们是为了维护圣人啊……”郑九成道。 “不,你们只是打着我祖宗的幌子,来满足你们的一己私利。”孔希学高声道:“今天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休想抢走我祖宗的牌位!” 他根本不怕这些文官动粗,一来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些儒生不敢动自己一指头。二来,大队带刀舍人就在自己身后的承天门上。 万一场面失控,马上就会冲出来弄这帮文官的…… …… 这时,午门响起响鞭声。 看热闹的胡惟庸,方对一众束手无策的文官咳嗽一声道: “诸位快点,耽误了上朝,可是要吃廷杖的。” 说完,便跟曹国公带着武官先行一步,只留那些文官在风中凌乱。 “怎么办?”众文官望向郑部堂。 “唉……”郑九成看一眼衍圣公,孔希学赶紧把牌位紧紧抱在怀里。 “既然衍圣公不同意,就算了。”他叹口气道:“我们只带亚圣的牌位上朝吧。” “唉,只能如此了……”文官们认命的点点头,总不能真从衍圣公怀里硬夺取孔夫子牌位吧? 那也太抽象了,不止要在当世贻笑,绝对会遗臭万年的…… 文官们只好抬着亚圣的牌位,越过衍圣公,继续向承天门前行。 孔希学紧紧抱着祖宗的牌位,闭眼不看那些文官或是失望、或是鄙夷、或是愤怒的目光。 直到最后的官员也走过去,外五龙桥上空无一人,他这才松了口气。 …… 奉天门城楼上,数百名带刀舍人手持皮鞭木棍,只待燕王殿下一声令下,就要冲下去拿人了。 看着文官们居然就这样放弃了,只抬着孟子的牌位进了脚下的城门洞,老四失望的叹气道:“这帮怂包,怎么不硬抢呢?” 第453节 “他们可没那个魄力,对自己的羽毛都爱惜着呢。”老六居然也陪在一旁,打个哈欠道:“我就说吧,老头子贼着呢,根本用不着咱们瞎掺合。” “哎,不能大意。”老四却摇头道:“就算孔子牌位被拦下来,还有孟子牌位抬进去了啊。” 说着他先绷不住笑道:“父皇怎么不把孟子的后人也找来,这样一人拦一个,多省事儿。” 老六却淡淡一笑道:“四哥,你以为父皇是为了省事儿,才把衍圣公叫回来的么?” “哦?”老四神情一动,又苦笑道:“这方面俺太外行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嗯。”朱桢便从善如流的点点头,直接道:“衍圣公之所以这么配合,除了被父皇捏住了卵蛋之外,还因为他知道,父皇真是要保他祖宗……毕竟孔圣人那套君君臣臣,还不能丢。” “那你言外之意是,父皇准备借这个机会,把孟子办了?”老四马上就明白了。 “不信咱们看吧。”朱桢自信一笑道。 第七六一章 孟子他有几个师? 身穿大红蟒衣的持鞭太监,弯腰收心,抡圆了长长的皮鞭,猛地挥出啪的一声炸响,响彻整个奉天门广场。 然后是第二鞭,第三鞭…… 三声响鞭后,百官在胡惟庸的率领下,向金台帷幄行跪拜大礼。 朱元璋便在太子的陪伴下升座,面无表情的看着台下这群各怀鬼胎的大臣,还有那面分外醒目的亚圣牌位。 待群臣谢恩平身后,不等吴太监说词儿,他便看着郑九成身边的亚圣牌位,冷声问道:“郑部堂的笏板,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回皇上,”郑九成便出班朗声道:“这不是为臣的笏板,而是亚圣的牌位。” “亚圣的牌位,不在孔庙里摆着,带上殿来做什么?”朱元璋明知故问道。 “回皇上,是为圣教故。”郑九成被衍圣公一搅合,打好的腹稿全都泡了汤,只能重新组织语言道:“当着亚圣的面,请皇上于国子学重立孔庙,命楚王停止对儒家经义的打压,停止对科举的错误改革,取消官制改革!” “请皇上命楚王,在亚圣面前,道歉!”邓铎等人率众也高声应和道。 然后文官们一起跪在金台前,郑九成和张度高高举起了孟子牌位,皇上不答应,他们就不放下了。 此时朱桢,就站在金台之下,太子身旁。 平时他都偷懒不上朝的,但今天这种百官一起抬着圣人牌位弹劾他的场面,他却决计不会错过的。 “怎么样?”太子轻声问道:“被镇住没有?” “屁。”朱桢却满不在乎道:“孟子他有几个师?” “几个师?”太子一愣才明白过来,小声道:“孟子没有军队,但厉害着呢。” “没事,父皇更厉害。”老六却对朱老板信心十足。“咱爹父可敌国!” “亚圣,那就还不是圣人,”果然,便听高高在上的洪武皇帝冷声问道:“一个半吊子而已,也配跟咱讨个面子?” “皇上此言差矣,我儒家向来被称为‘孔孟之道’,孟子是唯一可以与孔圣人相提并论的先贤!”众文官便悲愤道:“天不生孔孟,万古如长夜,皇上也坐不稳江山的!” “没错,孔孟之道就是大明的根基,皇上切不可自毁长城啊!”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等宁死也要维护二圣,捍卫道统!”有人带头,便是百犬吠声的场面。 朱元璋一直面无表情看着他们表演,直到文官们把话说完,才冷冷一笑道: “孟子他也就是死的早,倘此老在今日,岂可免咱一刀?” “……”这句话就像沸汤泼雪,登时就给百官干不会了。啥情况,皇上不光不给孟子面子,还要宰了孟子? 便听朱老板沉声道:“当初读《孟子》,咱早就觉得他有问题了。总是在讲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就没安好心!” “他说‘民为贵’是对的,咱也这么看,可他居然说什么‘君为轻’,这不是公然蔑视君父么?咱是天下万民的君父,谁敢说自己的父亲为轻?只有那不忠不孝的孟轲!” “皇上误会了。”郑九成闻言,赶忙替孟子争辩道:“孟子这话的意思,是告诉君上得民心者得天下!” “那他后面干嘛要加一句‘君为轻’?”朱元璋怒道:“此老乃惯犯。咱记得,他还说过什么‘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不是在煽动臣子造反么?这跟孔圣人的‘忠君爱国’是一回事儿么?你们儒教的三纲五常去了哪里?你们替他辩护,是跟他也想的一样么?” 说着他对郑九成冷冷一笑道:“咱便视你如草芥了,所以你也要视咱如仇寇么?” “臣万万不敢……”郑九成心一突突,哪敢点头。这一点头,九族消消乐就要安排上了,实在是承受不起啊。 “这还不是最让咱受不了的。咱最受不了的是那句‘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朱元璋说着,忍不住重重拍了龙椅扶手,朝着金台下的文官们咆哮道: “你们抬着孟轲的牌位来,显然是认为咱有大过。是不是这回咱要不听你们的,你们就要把咱废了,换个皇上啊?!” “臣等不敢……”文官们都吓尿了,他们只是来维护个道统的,咋扯到谋反上了? “你们不是说,你们儒教被称为孔孟之道么?那你们这些门徒中,可有好汉站出来,说孟子说得对?就是‘君为轻’、就是‘如仇寇’,就是要废了你啊?!”朱老板冰冷的目光扫过众文官,没有一个敢跟他对视的。 “看来还能分清好赖的。”见没人吭声,朱老板才神色稍霁道: “皇帝管着九州万方,颁布任何一道旨意肯定是有些人受益,另一些人受损。做任何事情,哪怕怀着最好的念头,也不能让所有人满意,肯定会有人骂的。难道那些利益受损的、不满意的,就要视皇帝如仇寇,就要想方设法换一个皇帝么?这不是标准的乱臣贼子么?” “孟子,不是乱臣贼子……”终于有文官,忍不住鼓起勇气,替孟子说了句话。 “连皇帝他都鼓动推翻,他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朱老板却双目一凛,指着那文官冷声道: “你替此老辩护,说明你对孟轲的话是认可的,所以你也是潜在的乱臣贼子。”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来人呐,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曝尸三日!” 朱老板还不解恨,顿一下,又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再抄他九族,斩草除根!” “啊……”那年轻的文官登时吓尿了,不是夸张,而是真尿了。 小鸡仔似的被带刀舍人拖下去时,他才如梦方醒,不顾一切的求饶开了。 “晚了。”朱元璋却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众文官道:“有意陪他当乱臣贼子的英雄好汉不妨站出来,这样黄泉路上还有个伴儿……” 百官吓得噤若寒蝉,哪还有人敢站出来? 虽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但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太不值当的了。 “好,那就是都赞同,孟轲是乱臣贼子。”朱元璋便沉声道: “传朕旨意,自今日起,将孟轲逐出文庙,不得配享!” 然后又一字一顿的警告百官道:“有谏者以不敬论,且命金吾射之!” 意思是,谁敢劝谏,就以大不敬论处,而且会当朝让侍卫张弓射死…… 第七六二章 李仕鲁掷笏 朱元璋发作完了,冷冷看着面无人色的文官们道: “咱的话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长久的死寂之后,他轻蔑的哼一声道:“无话可说,那就退朝吧。” 吴太监刚要高唱‘退朝’,却见大理寺卿李仕鲁慨然出班,高声道: “臣李仕鲁有话要说!”他一嘴山东口音,显然来自孔孟之乡,不能让人看扁了。 “讲。”朱元璋双手撑着腰间玉带,冷冷看着那李仕鲁。 “是,皇上正在创建千秋功业,凡意指所向,即示子孙万世法程,奈何舍圣学而崇异端乎?远王道而弃亚圣邪?” 看着朱老板不为所动,李仕鲁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臣知道,陛下现在深深的沉迷在歪理邪说中,连亚圣的地位都要动一动,臣的言论陛下肯定听不进去了。所以我归还陛下朝笏,乞请赐准致仕,回归故里!” 说完,就把手里的象牙笏板,猛地往地上一摔。 他话说的虽然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但这动作却泄露了他真实情绪。 喀嚓,笏板断成了三截……登时满朝皆惊。 文官们钦佩的看着李仕鲁,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跟他一起辞官。却又担心皇上的反应,便一齐看向金台之上。 只见朱老板一张脸气成了猪腰子,看着碎成三截的笏板,他点头不已道: “好好好,你既然不想做咱的官,那就再彻底一点,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你也别吃咱的粮食了!” 说着朱元璋咆哮一声道:“把他抓起来,当场掼死!” 带刀舍人马上冲上来,将李仕鲁推翻在地,然后两个拎住他的双手,两个拎住他的双脚,高高举起来,往坚硬的石板地面上重重的一掼! 百官惊呼声中,砰地一声闷响,李仕鲁便被摔的七窍流血,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文官们惊得魂不附体,这下彻底无人出声了…… “哼,死不足惜!”朱元璋一挥袖子,径直转身而去。 “退朝……”直到皇帝下了金台,如梦方醒的吴太监才赶紧高唱一声。 胡惟庸和曹国公赶忙高声恭送吾皇,只是今日的恭送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 一散朝,文官们赶紧围上去,查看那李仕鲁的死活。 “宗孔,宗孔!”众人七嘴八舌的呼唤声中,他却毫无反应。 薛祥蹲下身来,手指在他鼻端一探,少顷黯然道:“人没了。” “啊!”文官们的心猛地一沉,登时就有不少人哭出声来。 待他们七手八脚将李仕鲁抬起来,才发现他已经淌了脑浆子,原来刚才被磕到了后脑…… “宗孔兄,为孟子而死,死得其所啊!”郑九成长叹一声,哭声响成一片,文官们纷纷跪地,给李仕鲁送行。 金台下,太子神色严峻的看着这一幕,对老六道:“看到了吧,儒教不缺成仁取义的卫道士。” “是啊。”老六说不震撼是假的,这还是他头一回看到这种场面呢,顿感亚历山大。“这样一来,估计士林要跟我们爷俩死磕到底了。” “所以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想怎样就怎样。”太子叹气道:“父皇今天不该动孟子的。” “是,那是他们的神主牌,动了是要捅马蜂窝的。”老六点点头,其实他对孟子还挺有好感的。但没想到老贼对孟子,居然怨念这么重。 “妈的,哭起来没完了。”老四走到太子另一边站定,神色不善的看着围在那李仕鲁尸体旁跪哭不止的众文官。“我把他们撵走。” “你不要再火上浇油了。”朱标却断然摇头道:“现在我们已经很被动了。” “那就任由他们在这里号丧?”老四不爽道。 第454节 “总比在宫外头哭强吧?”朱标沉声道。 “还真是。”老四想想也是,至少在这儿哭,宫外人看不到。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朱标又对哥俩道。 “是,大哥。”老四老六应声退下。 太子却走下台阶,朝着那群文官而去。 “太子爷,当心点。”李文忠赶紧过来,小声道。 “无妨。”太子摇摇头,走入了文官从中。 李文忠和胡惟庸赶紧跟上,一左一右给太子爷护驾。 果然,太子一走进去,文官们便把他团团围住,哭着喊着: “太子爷,恁要我们做主啊!” “太子爷,恁也是孔孟门徒,可不能眼看着大道将倾,无动于衷啊!” “是啊太子爷,恁不能不管啊!” 朱标点点头,抬手示意他们先别说话。 待文官们安静下来,他才问道:“那个被杖死的官员叫什么?” “叫陈汶辉。”便有人答道:“是个御史。” “吩咐下去,先别动他的家人。回头我劝劝父皇,这不是造反,祸不及妻儿。”朱标便对胡惟庸道。 “是,太子爷。”胡惟庸乖乖应声。 “臣等代陈汶辉谢殿下恩德。”文官们一看有门儿,赶忙得寸进尺道:“可是太子爷,这还不够,圣人被赶出国子学,亚圣被撵出孔庙,圣人之学被贬损,科举被肢解……我圣教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恁不能再渊默不言了,得为圣教发声啊!” “本宫肯定会替你们说话的,但这会儿父皇正在气头上,本宫现在说什么都白搭。”太子叹了口气道:“你们先把李廷尉的遗体送回去,待父皇冷静下来,本宫自会分说的。” “殿下,我们不是不听恁的旨意,只是实在不能这样出去啊。”郑九成落泪道: “我们抬着亚圣的牌位进来,什么都没争取到不说,还害他回不去文庙。要是就这样出去了,都不知道往哪里安放亚圣的牌位啊!” “是啊,陈汶辉、李仕鲁不能白死了,必须要让皇上改弦更张,不然我们就不走了!”这时,一个侍郎说了一句,马上引发了文官们的附和: “我们就跪在这里,等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一日不收回,我们就跪一日,直到全都跪死在这奉天门前!”文官们达成了一致,决定一起跪谏到最后…… 第七六三章 隐蔽的战争 老四老六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登上了奉天门城楼上,居高临下看着太子被那群文官围在中央。 “现在能体会到,我去年的感受了吧?”朱棣同情的看一眼老六道。 “嗯,举世皆敌。”朱桢轻笑一声道:“大反派的待遇。” “还差点儿。”朱棣笑笑,压低声音道:“我当初可被老头子卖了,你好歹不会。” “那可不好说,看看他们这架势,八成是不会善罢甘休了,万一老头子顶不住压力,卖了我也是有可能的。”老六双手插入袖中,耸耸肩膀。 其实他有心理准备,自己干的事儿,说是刨儒教祖坟都不为过,肯定要被天下士林群起而攻之的。 但他不得不这样干。因为不这样干的话,度过蒙元低潮时期,卷土重来的儒教就会彻底掌控大明,而且这次他们的版本是令人窒息的‘程朱理学’。 儒生没们用程朱理学改造大明的结果,就是以三纲五常禁锢国民的思想和行动,让中国第一次变得封闭、落后。这跟朱桢走向海洋的路线完全冲突,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所幸,还有个对儒教不以为然的朱老板,才大大延缓了儒教徒的抢班夺权。 在另一个时空中,朱老板停了科举之后,就一直在跟文官集团和他们背后庞大的儒教势力作斗争。 他一面大力削弱孔孟的影响力,挫败文官恢复科举的尝试。一面全力寻找儒生的替代品,来代替他们治理国家。 朱元璋算是最不看出身、任人唯贤的皇帝了,他任命过僧人、道士、吏员、商人、老农为官,只要有能力的就给他们官做,希望他们能代替儒生,帮自己治理好国家。 可惜,治国这种事情,技术含量还是很高的。一群外行怎么可能治理的好国家?虽然也有些人才可用,但总体没什么卵用。 而且这么大的国家,需要海量的官员才能运转,所以不能只靠皇帝提拔,还得有制度化的选拔机制,来源源不断的输送人才。 朱元璋尝试过恢复举荐制,在国子学自己培养人才,但无奈势单力孤,都没有奏效。前者,举荐上来的大都费拉不堪,甚至好多都是文盲,根本屁用没有。 后者倒是培养了不少人才,可问题是国子学的老师都是儒生,所以国子生也都被教育成了孔夫子的形状。 待他们进入朝廷,成为官员后,反而让儒教实力大大的壮大。当国子生出身的官员,也一起坚决呼吁恢复科举时,朱老板彻底没办法了。 终于在洪武十八年恢复了科举…… 之后,儒教势力迅速膨胀,他们非但彻底垄断了文官队伍,还将太孙朱允炆洗脑为狂热的儒教徒。 待朱允炆成为皇帝后,以齐泰、黄子诚、方孝孺为首的新一代儒教精英,就开始迫不及待的践行他们的政治理想,要用理学将大明改造成儒教的理想国。 只是途中出了点小意外,他们鼓动建文帝削藩,结果削出了靖难之役,朱允炆一把火成了熟人,老四则进化为永远快乐。 因为老四‘篡位贼子’的身份,在位期间自然与儒教水火不容,所以儒教对大明的改造只能退回零点,暂时停止。 也幸亏如此,老四才得以毫无牵制的施展雄才伟略,五征漠北、七下西洋,重修运河、郡县安南,还编出了《永乐大典》……文治武功,震古烁今,让大明走向了巅峰。 然而英明神武如永乐大帝,也没办法找到替代儒生的人选,也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他们。 所以该来的终究会来,朱棣驾崩后,他的儿孙彻底抵挡不住儒教的反扑。儒生们停了下西洋,撤了交趾布政使司,放弃了努尔干都司……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关起门过上了灭人欲、存天理的安稳日子。 期间,皇帝偶有振奋之念,都被他们死死的摁住。 譬如成化年间,大明第三强的宪宗皇帝想要再造宝船重下西洋,派太监去兵部索要宝船图纸和下西洋的资料,结果兵部尚书刘大夏说,没了,烧了。 念头只能作罢。 后来,宪宗皇帝听西厂太监禀报安南内乱,又想出兵安南,重建交趾布政使司,又派太监去兵部索要永乐年间整套安南的档案和地图,结果刘大夏还是偷偷藏起来,说烧了,没了…… 皇帝只能又作罢。 …… 刘大夏只是儒教文官集团的一个缩影,还有千千万万个刘大夏,一起编织成一个坚固的牢笼,将大明的皇帝、武将和百姓牢牢困在其中,不让他们探出头去。 到那时,真是神仙都救不了大明了,也挽救不了中国的命运了。 所以老六必须趁现在,利用老贼对儒生的轻视和反感,给他另一个选择。让大明可以不靠儒生就能运转,那样才有可能彻底改变大明的走向…… 所以这条路再难,敌人再多,他也要坚持到底,全力打破儒教的垄断。 “放心,不管啥情况,四哥都会陪你到底的。”见老六久久不语,老四以为他有心理负担了,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你去年陪我一样。” “嗯,四哥。”老六感激的笑笑,反倒给四哥吃颗定心丸道: “不过父皇这一折腾,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咱们手里又多了张孟子牌,他们想要拿回去,就得在别处让步了。” “哈哈,倒也是。”老四笑着点头道:“只要能保住国子大学,等三年后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错。”老六也笑着点头道:“到时候,他们再敢逼宫,就全都送去耽罗岛当马奴,正好腾出位置来给大学生。” “那到时候,他们反而就不敢闹了。”老四笑道:“所以他们现在得豁出去,把国子大学搅黄才行!” “那国子大学的孔子庙不建了?孟子配享不恢复了?”老六一脸坏笑道:“他们搬出孟子的牌位实在是一招臭棋。” “是啊,孔子好歹还能在秦淮河的夫子庙待着,孟子现在都回不去文庙了。”老四笑道: “他们必须得把孟子配享给恢复了,不然就是千古罪人。这么说国子大学的事情,还真得往后排。” 第七六四章 僵持 奉天门外的百官跪哭声,穿过层层宫墙,甚至能传到武英殿内。 这让正在看帖回帖的朱老板心烦意乱,不断将看完的奏章丢到地上。 啪的一声,一本奏章飞得太远,差点砸到走进来的太子。 “什么大逆不道的奏章,惹父皇生这么大气?”朱标弯腰捡起来。 “还能是什么?”朱元璋哼一声道:“无非就是骂街么,现在十本奏章,九本骂娘,看的咱想日他娘。” 朱标打开那本奏章,随便念一段上头的内容道: “……古帝王以来,未闻缙绅末吏,杂居同事,可以相济者也。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其危疑相去几何哉?伏望陛下于股肱心膂,悉取德行文章之彦,则太平可立致矣……” “什么只要用了德行文章好的,就可以立即天下太平,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朱元璋不屑道:“要真是这样,大宋早该收复幽燕,吊打辽金了,还用等咱去北伐?” “唉,人家是儒家子弟,只能这么说。”朱标苦笑着将地上的奏本都捡起来,理一理放回御案。 “那帮家伙还在那跪着?”朱元璋也懒得再看,拿起‘孝顺’,咔哧咔哧的挠挠背。 “嗯,儿臣劝了半天也没用,最后只好答应替他们来跟父皇谈谈。”朱标实话实说道。 “谈个屁!胡惟庸呢?” “胡相还在那里盯着他们呢,以免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朱标叹口气道:“刚才有人要从五龙桥上跳下去。” “要跳河到外面跳,不准脏了咱家的河。”朱元璋一听就不乐意了,抬高声调道:“老二老三小时候往里头撒尿,咱都家法伺候!” “不是,这是脏了河的事儿么?”太子无语道:“吴状元又带着几百儒生,跪在午门外头了,这事儿不赶紧妥善处置,会越闹越大的。” “让他们闹去吧,看看是咱的刀快,还是他们的脖子硬。”朱元璋哼一声道。 “他们再闹下去,朝廷就瘫痪了,云南也不要打了。天下初定,四方不稳,这股风潮再蔓延到地方,是会出大乱子的!”太子加重语气道:“爹,国家是咱家的。僵持下去,损失也是咱家的……” “行行行,咱知道了。”朱元璋告饶的摆摆手,吴太监赶紧带人,关上殿门人,让爷俩单独说话。 “唉,老大,”朱元璋这才闷声对太子交底道:“你知道什么叫‘拆屋顶开窗户’么?” “没听说过……”太子摇摇头。 “这是老六跟咱说的,他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朱元璋便学舌道: “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这说法有点意思……”太子先是一怔,旋即又哭笑不得道: “所以恁俩就照着孔子孟子下手?这不是拆屋顶了,这是把整间屋子都拆喽!” “那不效果更好么……”朱元璋便很得意道。 第455节 “呃,”太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叹气道:“好吧……这么说,父皇也没打算跟他们死磕到底?” “那当然了。”朱元璋点点头,狡黠道:“咱要是真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就不会把衍圣公叫回来了。毕竟不管怎么说,孔夫子的那套,还是挺有用的。” “那孟子呢?”太子问道。 “就该被打烂神位,没人再知道他才好呢。”朱元璋愤懑道:“不过为了改革大局,咱也不是不可以让他回孔庙,但孟轲的那些反动言论,必须全都删除,不能再出现在大明朝。” “唉……”太子叹口气,点点头道:“那代价呢?” “三条改革,他们都不能阻拦!”朱元璋断然道:“他们同意,孔子孟子的事情都商量。要是不同意,那就别怪咱不客气了。” “儿臣明白了。”太子点点头,又叹口气道:“不过父亲这条件,估计他们很难接受啊。” “你先去谈,实在谈不下来再说。”朱元璋沉声道:“再说了,现在是他们在求你,该发愁的是他们,不是你!” “儿臣明白。”太子点点头,父皇给他交了底,后面怎么谈,还得看他自己。 …… 从武英殿出来,太子没有马上去奉天门,而是先回春和宫处理政务,下午的朝觐也如期举行。 只是来参加朝觐的大臣,少了一半。文官里更是只有胡惟庸和彭赓、曾泰,连汪广洋都没来。 “汪广洋呢?”太子皱眉问道。没想到就连汪广洋这种老滑头,都站队了。 “汪相替老臣在奉天门外盯着呢。”胡惟庸帮汪广洋解释道:“那帮文官跪到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所以老臣让汪相留下,防止他们走极端。” “嗯。”太子点点头,叹口气道:“父皇那边还没消气,要不让他们先回去,明天再来跪?” “太子爷,他们怕是不会答应。以老臣看,今天没个说法,他们怕是要在奉天门外过夜了。”胡惟庸叹气道。 “这不胡闹么?才二月天,晚上倒春寒多伤人?”太子皱眉道:“都是些文弱书生,这一宿跪下去,多少人得落下病根。” “太子爷仁慈。”胡惟庸赶忙奉上马屁道:“他们已经跪了一个白天,再折腾一宿,真是会死人的。” “……”太子有些不太习惯的看一眼胡惟庸,不知这厮咋转了性似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处处跟自己当作对的‘泼妇’,忽然变成三从四德的‘贤妻’了。 总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别有所图。 不过这会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顾眼前吧。 太子便沉声问道:“那胡相有什么办法?” “上策当然还是皇上能开恩了……”胡惟庸轻声道。 “都说了,父皇气还没消,这时候去求情,只会适得其反。”太子叹气摇头。 “那就只有先给他们一人发条棉被了。”胡惟庸苦笑道:“当然能有口热汤就更好了。” “嗯,这个可以有。”太子点点头道:“劳烦胡相去准备吧。” “遵命!”胡惟庸赶忙应声,还不忘补充道:“下官一定会跟他们说,这是太子爷的恩典。” “不,说是皇上的。”太子却摇头道:“此事本宫会先禀明父皇的。” “是是,是老臣糊涂了。”胡惟庸心下暗叹,太子明明地位牢不可破,却还是这么谨慎。让人想挑拨离间都找不到机会。 第七六五章 宋濂进京 另一边,上次老四老六迎接老五那座接官亭中,挤满了南京城的宿儒名士,这些人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的看着南边的官道。 过午时,车来人往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他们企盼的那辆黑色的马车。 “来了,来了!”看清楚来车,众大儒急忙涌出接官亭,到官道上迎接。 “吁……” 待到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众士林前辈便齐刷刷抱拳行礼道:“恭迎宋太史。” 车门敞开,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高瘦老者,便出现在众人眼前。正是文坛盟主、士林领袖、太子业师宋濂宋潜溪。 “诸位怎么都来了?”宋濂一看,好多七老八十的老家伙都出动了。这显然不是为了表示尊重,而是又发生了什么大大事件。 “唉,宋太史有所不知,出大事了。”他的同乡戴良叹息道:“皇上又把孟子,逐出孔庙,不许配祀了。” 要不怎么说,文人可怕呢?戴良不说前因,直接说结果。登时就突出了朱老板昏君加暴君的形象。 “为了维护亚圣,今天一个叫陈汶辉的御史被当场杖死,大理寺卿李仕鲁愤而掷笏,想要辞官,却激怒了皇上,被掼死在台阶上。” “什么?”宋濂惊呆了。他上次得到消息时,局面还没这么严峻呢。怎么转眼之间,就到了这般田地? 便听戴良等人眼含热泪的接着道:“但其余官员没有被吓到,他们一起跪在奉天门外,发誓一日不收回皇命,他们就要一直跪下去!” “吴状元还带着京城的儒生,在午门外跪哭,来声援宫里的官员。”另一个大儒苏伯衡接着道:“我们已经让人把消息传递出去,相信不日,整个京畿的儒生都会响应我们的。” “皇上要是还执迷不悟,我们就发动全天下的读书人,一起反对他!”第三个大儒胡翰,年纪比宋濂还大,火气也是最大。 “是啊,我们商量好了,这次全力以赴、不成功便成仁!”其余大儒名士也慨然道:“付出多大的牺牲,都在所不惜!” “当然,还得宋太史来主持大局,我们都听你的……”还有圆滑之辈,不忘了给宋濂戴高帽。 “唉,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步?”宋濂叹了口气,对戴良三个道:“时间不等人,咱们路上聊吧。” “也好。”三个大儒便上了宋濂的马车,本来在车里陪他的大孙子宋慎,赶紧下车让位。 其余大儒名士也纷纷上车上马,紧随着宋濂的马车返回京城。 …… 宋濂的马车很宽敞,四个老头在里头一点也不挤。 戴良三个都是浙人,在文坛的地位也都很高。 其实今天来迎接宋濂的,全都是在当世响当当的大儒名士。说是大明文坛的半壁江山都不夸张…… 这还多亏了朱老板之前的‘求贤若渴’。在发生了有人为逃避征辟自残的事件后,朱元璋亲自下场了。 他一面写文章怒斥这种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行径,一面命令天下衙门,将各省各府所有的元朝‘耆硕’都开名单报上来,凡是不肯来京的,就让他摸不着头脑…… 无奈之下,戴良、苏伯衡这些榜上有名的宿儒,只好乖乖进京,没有皇帝旨意,谁也不敢擅离。 结果南京迅速成为大明的儒教中心,天下泰半大儒汇聚于此,所以爆发出来的能量也是最大的。 车厢里没了旁人,四个老头说话也直白多了。 “皇上到底想干什么?”宋濂去岁圣寿节没捞着进京,他长子还被发配去出使乌斯藏,当时他单纯的以为,是因为国子学的案子牵扯到自己父子,遭到了皇上的惩罚。 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简单…… “还能干什么?恁又不是不知道,皇上一直看咱们圣教不顺眼。在皇上看来,咱们是三教最逊,甚至不如僧道。”戴良愤愤道:“这些年,皇上一直想方设法要削弱咱们,这次那老六又逢君之恶,弄了些账房、小吏之类的进国子大学,想要教出一干文法吏来取代儒生。” “嗯。”胡翰点点头道:“别看楚王年纪不大,却是法家的忠实信徒,是打定了主意给文法吏招魂哩。” “伯温怎么说,不管管他么?”宋濂沉声问道。 “诚意伯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胡翰闷声道:“是打定主意不问世事了。” “教不严、师之惰,他倒是沉得住气。”宋濂心里清楚,楚王如此离经叛道,办法还一套一套,刘伯温怕是脱不开干系。 “算了,他老且病矣,放过他吧。”不过这时候,不能长他人志气,所以他叹口气道:“说回正事儿吧。” “嗯,眼下最可怕的是,皇上已经完全被楚王蛊惑了,不然借老六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孔孟动手。” “唉。真要让他搞成了,就是个古经废而不修,圣学暗而不明,儒者寂于空室,文吏哗于朝堂的丑陋景象了。”苏伯衡满脸痛苦道:“莫非我圣教被喇嘛欺压了近百年,又要让法家骑在头上了?” “绝对不可放弃!”戴良着急的大声道:“这十多年来这么难,咱们不还是勉力支撑?管皇上多不喜,好歹保着圣教不坠。只要坚持到太子爷当国,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是这个理儿。”宋濂点头道:“我致仕时就跟你们说过,这些年先惨淡经营,坚持守住就会好转。老夫现在还是这个判断。” “咱们还能守得住?”胡翰小声问道,他这话也是京城大儒们共同的心声,不然也不会一块跑这么远来接宋濂。 “怎么可能守不住?圣教经过磨难?却能千年不坠,这才哪到哪?”宋濂先给三人打个气,又问道:“太子爷什么态度?” “太子爷当然是想着咱们的,不光保住了那陈汶辉的家人,还一直在帮着劝说皇上。”戴良这才略感欣慰道:“唉,幸亏太子爷是我孔孟门徒,不然这日子没指望了。” “是啊,看到太子爷站在咱们这边,好歹还有希望。”另外两人也附和着点头,夸赞道:“都是太史公教导有方啊,今日我等方能受益无穷。” “呵呵……”宋濂矜持一笑道:“太子爷秉性纯良、仁厚好学,是天生的仁君,老夫可不敢居功。” 说着他沉声道:“一进京,我马上就去见他,先听听太子爷怎么说,咱们再做定夺。” “妥。”三人点头道:“能化解眼下局面的,也只有太子爷了。” “他需要我们怎么配合,我们就怎么配合。” 第七六六章 太子爷的光辉暖人心 这一天,老天爷也不爽利。一直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日暮时分,雨倒是停了,还出了会儿太阳,可又起了西北风。 这下可把跪了一天,又累又饿的的文官们冻坏了,一个个鹌鹑一般缩着脖子,还在那里不由自主的筛糠。 “阿嚏……” 受寒的喷嚏声此起彼伏,好些人不时甩出长长的鼻涕。 “薛,薛部堂,这一晚上下去,怕是又要出人命了。”郑九成面皮发白、嘴唇发紫,对跪在一旁的薛祥颤声道。 “要的就是这效果。”薛祥不愧是干工程的出身,有那股子韧劲,他擤一把鼻涕,低声道:“皇上心硬,死的人少了,根本没用。” “啊这……”郑九成面露难色,别的他不担心,他只担心,万一死的是自己怎么办? 其余摇摇欲坠的文官,也没一个想死的。咬碎牙根儿,也不让自己倒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就在他们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之际,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文官们吃力的转动脖颈,纷纷向后看去,只见胡相带着一大帮中书舍人、书办,从午门进来,上了内五龙桥,正朝他们走来。 那些中下层官吏怀里,还都抱着两到三床被子,有灰色、有蓝色,还有花花绿绿的。一看就是些半新不旧的货。 跪地党却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给他们披上。”胡惟庸把手一挥,彭赓和曾泰几个赶紧将一床床棉被,搭在跪地党的身上。 “不要不要!” “拿开……”跪地党们嘴上拒绝,身体却很诚实,纷纷紧紧抓住被子,把身体尽可能的裹住,有人甚至连脑袋都包进去了。 第456节 “姜汤。”胡惟庸又吩咐一声,便有光禄寺的差役提着保温桶和碗篮,开始给跪地党发姜汤。 早在先秦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发现了保温的方法,除了加热外还有隔热。铜制、陶瓷、木制的保温篮、保温筐、保温盒、保温桶,早已应用在民间生活中,更不用说专办筵席的光禄寺了。 光禄寺的保温桶是双层大木桶,夹层中填充热水,来保持桶内温度。所以姜汤倒入碗里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呢。 跪地文官们捧着热碗,小口喝着姜汤,感受着早就冻透了的体内,一点点生出热量,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当然要是能放点红糖就更好了…… “多谢胡相……”暖和些之后,文官们纷纷向胡惟庸道谢,并致歉。 “之前是咱们误会胡相了。” “胡相是爱我们……” “对不起,胡相。” “你们不用谢我。”胡惟庸却摆摆手道:“要谢就谢皇上跟太子爷吧,本相不过是奉命行事。” “都谢都谢。” “太子爷仁慈啊。”文官们便裹着被子,一起朝着东宫磕头不迭。 却没一个谢皇帝的……对朱老板,他们只有满心的‘侯立谢’。 …… “九成,差不多了吧?真打算再跪一宿?”胡惟庸亲手将一碗姜汤递给带头的礼部尚书郑九成。 “谢胡相,皇上松口了么?”郑九成双手接过瓷碗,颤声问道。 “……”胡惟庸摇摇头:“太子爷正在努力。”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执拗,所以郑九成并不意外。 胡惟庸说着,又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奉天门城楼道:“老四带着他手下的五百府军,已经在上头等一天了。要不是太子压着,早就放下来削你们了。” “老四老六,皇上的文武爪牙!”郑九成恨声道。 “唉,这要杠到啥时候啊……”胡惟庸叹了口气,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说道:“哦对了,宋太史已经进京了。” “是么?”这消息可比姜汤管事儿多了。郑九成登时像打了鸡血,全身充满了力量道:“太好了!太史公一到,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是啊,呵呵……”胡惟庸一阵皮笑肉不笑,这些儒家官员真可笑,不以官位论地位,而以文章水平、师承关系论高下。 宋濂不过区区书生,他能玩的过谁啊? …… 承天门城楼上。 太子静静看着这一幕,那郑九成口中的文武爪牙立在他左右。 三人站的位置稍稍靠后,这样他们能看见下头,下头看不见他们。 “大哥也太善了,跟这帮杂碎客气什么啊?”朱棣不爽的嘟囔道,他还等着今晚冻死一片呢。这下估计是没戏了。“还给他们姜汤被子,怕他们坚持不下去么?” “你是在说我人善被人欺么?”太子瞥了老四一眼。 “臣弟不敢。”老四赶紧摇头。 “我这是在釜底抽薪而已。”太子还是解释道:“这种时候暖他们一下,他们的怒火和意志就会不由自主的大大减弱。他们的态度松动了,才好接受谈判的结果。” “跟谁谈,郑九成么?”老六问道:“他不过是个傀儡而已,要谈还不如跟吴状元谈呢。” “吴状元也不用,我那位老业师已经进京了。”太子淡淡道:“估计这会儿,已经在我宫里等着我了。” “宋濂来得这么快?”老四老六都有些吃惊,东阳离着南京老远呢。事发才几天,坐船根本来不了。 “听说他是坐车来的,一路上换了好几辆车。”太子便解惑道。 “看来是真急了。”老四笑道。 “大哥不妨再晾晾他,让他满嘴起大包。”老六也坏道。 “你以为我跟你俩一样?”太子白了两人一眼,没好气道:“身为太子,必须尊师重道,懂么?” “懂懂,要做天下人的楷模么。”见太子要走,哥俩赶紧把大哥送到楼梯口。 “不用送了。”太子让两人止步,又叮嘱道:“一定沉住气,别再撩火了,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哥俩赶忙应声不迭。 “那我走了。”太子便步履沉稳的走下了城门楼。 “恭送大哥。”老四老六一直目送着太子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才转回。 “你和父皇,真能给大哥出难题啊。”然后老四对老六道:“你看大哥下楼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不少。” “真是对不起大哥。”老六赶忙歉意道:“四哥也赶紧回去守着四嫂吧。” “嗯,反正今晚是文戏,没有武戏了。”燕王妃随时会生,老四这一天都煎熬坏了,闻言也不客气道:“那我也回了。” “好嘞。”老六笑呵呵的点点头。 “你们都听楚王吩咐,他说的就是我说的。”老四沉声吩咐手下军官几句,把指挥权移交给了老六,然后便快步下楼去了。 因为走得太急,还差点踩空了,咕噜咕噜滚下去。 不过速度确实比大哥快了不少…… 第七六七章 师生情 太子回到了春和宫,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常氏迎上来,接过太子的披风,尽力斯文的问道:“殿下还没膳吧?” 将门虎女的体质就是好,这才刚出月子,她就已经恢复如初了。而且整个人也比从前沉稳体贴了许多。只是文化这块,不是想补就能补得上的。 “没有。”太子嘴角微微一抽,不动声色的摇摇头,接过宫女送上的温热棉巾,敷了好一会儿的脸。 “快给太子爷备膳。”常氏吩咐一声,宫女便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显然是掐着点做好的。 “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太子笑着坐下,接过常氏奉上的银匙。 放在从前,常氏才不会操心这些呢,这都是吕氏负责的事情。现在吕氏放了长期病假,常氏也开始操心起太子的起居饮食来。 “从前是妾身太不懂事。”常氏笑笑,给太子先盛一碗汤道:“饭前先喝汤,胜过良药方,这是五叔教我的。” “嗯。”太子高兴的点点头,接过汤碗,轻轻吹吹热气,姿态优雅的喝起汤来。 还没吃几口,崔太监进来禀报:“太子爷,宋老先生求见。” “就不能等太子爷吃完这口饭?”常氏不悦道。 “哎,他做的对。宋老先生不是别人,怠慢不得。”太子咽下口中的吃食,吩咐道: “快快有请。” …… 很快,崔太监便引着白发苍苍的宋濂进来。 “哈哈哈,什么风把老师吹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太子在门口热情相迎。 “唉,殿下。事发突然,老朽是日夜兼程进京的。”宋濂一边行礼一边苦笑道:“快把我这几根老骨头折腾散架了。” “来来,里面请。”太子伸手扶着宋濂过门槛,关切问道:“老师还没吃晚饭吧,本宫也才刚坐下,一起将就两口吧。” “好好,恭敬不如从命。”宋濂也不跟他客气,太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还不是太子的时候,还经常坐在他膝盖上识字呢。 再说,今天也不是客套的时候。 宫女奉上副新的餐具,太子又命人给宋先生上了他最爱的‘七头一脑’。 所谓‘七头一脑’,就是马兰头、荠菜头、香椿头、枸杞头、豌豆头、苜蓿头、小蒜头和菊花脑。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正是金陵野菜上市的季节,宋濂就好这口。 “哈哈,老朽就惦记着金陵这口野菜。”宋濂高兴的夹一筷子香干马兰头,送到口中享受的咀嚼道: “当初还被刘伯温笑话说‘宋潜溪,不识好,一口白饭一口草’。结果后来他直接吃素了。” “可见这人要留口德啊。”太子笑道:“伯温先生确实一点荤腥也沾不得。” “是啊。”宋濂点点头,一面品尝着油炸菊花脑,一面叹气道:“可惜,老朽今日也食不甘味,浪费了殿下的一番心意。” “怎么,老师有什么心事?”太子看着宋濂一筷子接一筷子的恰野菜,实在没法跟‘食不甘味’联系起来。 “殿下是知道我的。”宋濂这才搁下筷子,拿起餐布擦擦嘴角,正色道:“孔孟二圣尚未安妥。还有那么多的儒家子弟跪在宫里宫外,老朽实在没那个心情品尝美食啊。” “明白。”太子了解的点点头道:“本宫也是为了他们的事,忙到这会儿才吃饭。” “殿下,恁是个什么态度?”宋濂知道太子不喜欢拐弯抹角,便单刀直入的问道。 “本宫自然无法完全认同父皇的决定,”太子也不讳言道:“这样对二圣,这样对孔孟门徒,都是既不公平,也不合适的。” “殿下能这么看,老朽就放心了。”宋濂松了口气,又期待满满的望着太子道:“国家初建,比起制定各种规矩章程,更重要的是‘轨德立化、教化人心’,这才是万世之基啊。” “是。”太子点点头。 “这活计只能儒生来做,眼下正是皇上借助我儒教的时候,怎能倒行逆施,伤尽天下的儒生的心呢?”宋濂痛心疾首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殿下。” “父皇也知道还需借重儒教,有些事情也是一步步激出来的,并非他的本意。”太子缓缓道:“譬如说孟子牌位被移出孔庙,就是文官们抬着他的牌位上朝,逼父皇认错,这换了哪个皇帝都忍不了的。” “他们也是别无他法了,正常上奏章皇上全都留中。想要在朝堂上面陈,皇上又不给说话的机会。”宋濂叹口气道:“当然,他们不该对皇上逼太紧,更不该轻易搬动先圣的牌位,这不是自找的吗?” “老师确实中肯。”太子笑着点点头。 “不过太子爷,那些蠢货的初衷是好的。他们也用自己的牺牲证明了,自己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出于公心,为保圣教!”宋濂说着手扶圆桌起身,缓缓给太子磕头道: “太子爷,恁要为圣教发声啊。” “老师,快快起来。”太子忙搁下碗筷,起身将宋濂扶起来。“本宫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自然会为先圣发声,父皇那边我已经磨了一天,明天还会继续去劝他老人家回心转意。”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但我父皇的脾气,恁比谁都清楚,文官们的诉求太多了,他老人家绝对不可能全盘答应的。” “是,老朽知道,那太强人所难了。”宋濂点点头,表示认同道。也就太子还能跟朱老板讨价还价。换了旁人,说几句不爱听的,小命都没了。还讨价还价呢? “能让皇上先答应一部分,平息一下众怒,也是极好的。” “好,本宫明天试试。”太子颔首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父皇真能答应一部分,老师觉得,咱们该选哪些事,又该放弃哪些?” 第457节 “唉……”难题被抛回给宋濂,宋太史纠结了半晌,方长长一叹道:“当然是要先济着二位圣人了。” “就是说,国子大学要设孔庙,孟子牌位要回太庙?”太子追问道: “其余的可以暂时往后放?” “这……”宋濂又便秘似的憋了好一会儿,才无奈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第七六八章 讨价还价 春和宫花厅中,弥漫着一股菜市场买菜的气氛。 “那么,本宫就照着这个谈了?”太子看着宋濂问道。 “这……”宋濂一脸便秘状道:“那三项改革,也都遗患无穷啊。” “总不能把三项改革都推翻了吧?”太子苦笑问道:“那就不是妥协,而是让父皇无条件投降了。老师觉得有可能吗?” “没可能。”宋濂颓然摇头道:“谁也做不到。” “是的,本宫就是把母后搬出来,也不可能让父皇无条件投降的。”太子叹气道:“所以该妥协还是得妥协。” “是啊。”宋濂无奈点头,满心的苦涩。“得妥协……” “那本宫换一种说法,三项改革和孔孟之事,文官们一共五个诉求,对吧?”太子沉声道。 “对。”宋濂颔首。 “五件事里,父皇能答应两件,就很不错了,对吧?”太子又问道。 “……”宋濂一阵纠结,但他也知道如果让皇帝答应三件事,就等于他们三比二,压过了皇帝。以朱老板从不吃亏的脾气,定是不能答应的。 “话虽如此,可孔孟二圣的位份是头等大事,这就占满了两件。岂不是说,三项改革我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说着他郁闷的长叹一声道:“那样,老夫要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的。” “本宫相信,历史会给老师一个公正的评价的。”太子安慰他一句,又问道: “那可不可以,把孔孟二圣的事情放一放,先阻止改革呢?” “断不能够。”宋濂不假思索的摇头道:“我儒教以名为教,首要便是‘正名分’,名分不正,纲常倒错,罔谈其他。” “是吧,本宫也是这样想的。”太子轻叹一声道:“所以一开始我就说,全力以赴把名分定下来,其余的事情日后再争。” “日后再争?”宋濂看着太子,品咂着他的潜台词。 太子这个日后,肯定不是指洪武朝,朱老板不变卦就烧高香了,他们还敢出尔反尔?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 所以这个日后,应该是指的他柄国之后。 ‘这倒也是个办法……’宋濂沉吟起来,太子可是全村人的希望。士林就指着他当皇帝之后,能一扫洪武朝的晦气呢。 只是谁知道洪武皇上还能活多久,要是来个十几二十年,那可要了亲命。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殿下,不是老朽不识好歹,”宋濂长叹一声道:“而是教育、科举、官制都是国之大事,改革个十年八年,就难以回头了。实在等不起啊……” “我知道,所以本宫说徐徐图之。”太子点点头,提醒他道:“老师别忘了,父皇还一件事情没答应咱们呢。” “是。”宋濂纠结的点点头。 “我若让父皇答应三件事,他老人家只会认为我不跟他一心,怕是一件事都不会答应的。”太子拉下脸来,沉声道: “所以本宫能做的,只有帮你们尽力争取两件事。再多的只能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宋濂从太子身上感到了强大的威压,这才猛然意识到,面前的朱标再也不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乖学生,而是心志坚定的一国储君了。 要是再把太子得罪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两件大事都没人帮。 他赶紧肃容拱手道:“多谢殿下,殿下能帮忙扳回两件大事,就已经极好了。老朽不能再得寸进尺让殿下为难了。” “让本宫为难不要紧,只是有些事过犹不及,本宫也力有不逮啊。”太子叹了口气,端起饭碗,扒口饭道:“先生快用膳吧,不然都凉了。” “哎。”宋濂强笑着拿起筷子,夹一筷子香气浓郁的香椿炒蛋,送到口中却味同嚼蜡,一点滋味都吃不出。 这回是真的了。 …… 晚膳后,师徒二人吃了半盏茶,宋濂便以天色太晚,不便打搅,谢绝了太子留宿,告辞离开。 太子知道他还要连夜跟那帮大儒商量对策,便也没有强留,将宋濂送到春和宫门口,看着他上了车才转回。 宋濂的长孙宋慎,见状与有荣焉道:“太子爷对爷爷真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唉……”却听宋濂长长一叹,难掩失望道:“也只剩尊敬了。” “……”宋慎嗔目结舌,一句话不敢多说。 马车离开春和宫,绕着皇城根转了半圈,来到西安门二条巷,这里是当年皇帝给宋濂的赐宅,方便他每日入宫侍讲。 戴良、苏伯衡和胡翰三人也在这里,焦急的等待他的消息。这座不大的三进院落,俨然成了天下儒教的指挥核心。 听到马车进院的声音,胡翰三人赶忙从屋里迎出来,劈头就问道: “太子爷怎么说?” “肯帮忙吗?” “……”宋濂苦笑一声道:“进屋再说。” 进屋后,他便将今晚与太子的谈话原原本本讲给胡翰三人,三人听完都是一脸便秘状。 乍一听感觉谈的很成功,可一寻思,实际的一点没谈成。 弄得他们都不知是喜是忧了,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戴良方幽幽道:“我怎么感觉,太史公被太子爷拿捏了呢?” “是啊,与士林切身相关的三项改革,全都答应了。”苏伯衡郁闷道:“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别这么说,至少孔孟二圣的问题解决了,还是可喜的。”怕老宋脸上挂不住,胡翰赶忙打圆场道。 “唉,我能怎么办?”宋濂像吃了大便味的菊花脑,满脸的愁苦道:“放着二圣的问题不解决,先顾切身的利益?我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更不用说士林风评了。” 顿一下他又叹息道:“再说,太子爷是君,我是臣,我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没法逼他干不想干的事。太子觉得五件事帮我们争回两件来,就已经足以交代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要是说多了,惹恼了太子,连二圣的问题都没得解决了。”宋濂说到后面,渐渐理直气壮起来,就像二圣的问题是他给解决的一样。 “你们也不能光指望老夫啊,老夫就这么点能量。你们还想要更多,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那我们还能指望谁?”三人无助的问道。 这时宋慎进来轻声道:“爷爷,胡相来了。” 第七六九章 还得看胡相 “快快有请。”宋濂赶忙起身,率众出迎。换在平时,他们对这位起于微末、不谙儒术的宰相,是不会这么客气的。 但今时非比往日,现在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胡相。”见胡惟庸一袭便袍,只身进来,宋濂四人赶忙施礼。 “诸位不必多礼。”胡惟庸团团拱手,对四人苦笑道:“听说宋太史回京了,本相特来求救,百官在奉天门外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我这个丞相实在太失职了。恁可一定要帮帮我。” “唉……”四人互相看看,不禁苦笑。同是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戴良便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刚刚也在发愁这事儿。” “那就进去一起愁吧。”宋濂侧身相请道。 “好,一起合计。多一个人多一份主意嘛。”胡惟庸便点点头,进去客厅。 分主宾落座后,双方交换了信息。听说那些跪门的官员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宋濂四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赶忙道谢不迭。 他们肩上的压力已然很大了,要是今晚再冻死人,那就彻底没有退路了,只能跟皇帝死磕到底了。 都是洪武朝的亲历者,谁不知道跟朱老板死磕到底的结果,不是摸不着头脑,就是皮之不存? 但凡有一丝活的可能,大家都不想死的。 这下勉强也算皇帝先软化了态度,大家就坡下驴、达成妥协也就不算太难看了。 没想到另一边,胡惟庸听了他们说的更高兴,拍着大腿长舒口气道: “这事儿这不就结了?” “怎么就结了呢?”宋濂和胡翰三人不解问道。 “本相问你们,眼下过不去坎儿,是不是孔孟二圣的位份问题?”胡惟庸反问道。 “是,虽然五件事都很重要,但这两件事的重要程度更高一层。”宋濂和胡翰几个不得不点头承认。 “所以孔子,孟子的事情搞定了,眼前这关不就过去了?”胡惟庸循循善诱道。 “可是那三项改革,一项都没动,很难交代的。”宋濂这下都忘了嘴硬,叹气道。 “才不用担心那三项改革呢,都是看着吓人,却伤不了人的纸老虎罢了。”胡惟庸却大笑道。 “怎么讲?”四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你们想,国子大学的学生,入学还不到一个月,得整整三年才能毕业。科举也是三年以后的事情。还有官制改革,同样是三年后才施行。”胡惟庸便为四人分解道: “三年时间,会发生很多事情,足以让我们化被动为主动。比如,用一到两年的时间,我们把国子大学搅黄。” “怎么搅黄?”四人不解问道。 “比如回去之后,动员所有的士绅乡贤,全体抵制大学,不遗余力的抹黑它,让它的风评受害,人人避之不及,明年没法招生。” “嗯。”四人点点头,黑人这种事他们最拿手了。 “比如发动官府缙绅,给那些已经入学的大学生家里施压,让他们退学。退一个,赏钱千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甚至肯定会有主动退学的!” “足足三千大学生呢?”戴良倒吸口冷气。 “那也不过是三百万贯罢了,天下多少孔孟门徒,一人捐个一百文就够了。”胡惟庸淡淡道:“再说也用不着准备那么多钱,有一半大学生退学,老六就玩不下去了。皇上一定会走马换将,把国子大学交给别人的。” “有道理。”四人纷纷点头,他们虽然安贫乐道,但真要开口的话,有的是土豪争着抢着送钱,募捐个上百万贯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咱们皇上骨子里很是迷信,你们不是有很多高僧仙长之类的好朋友么?发动僧道一起上阵,一旦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就使劲往那国子大学和老六身上泼脏水。” “比如说老六是灾星,说国子学有违天道。总之,造谣诋毁,不遗余力,只要说得多了,皇上不信也会信的。说不定哪一天国事不顺找原因的时候,就把他和国子大学当替罪羊了……” “我去……”宋濂和胡翰三人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玩谋略还可以玩的这么脏?专朝下三路招呼…… 第458节 不过脏归脏,好用就行。人都快饿死了,哪还顾得上干粮上的黑,是糊了还是沾的灰? “总之,这件事交给本相来谋划。我向你们保证,三年之内,国子大学和本相,必定消失一个!”为了取信于四人,胡惟庸居然发起毒誓来。 “胡相使不得。” “使不得胡相。” 宋濂四个‘赶忙’劝阻,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放心,最后活着的,一定是本相。”胡惟庸自信满满道: “只要国子大学废掉,科举改革就跟着废了。没有新科举官员的新鲜血液,官制改革也就沦为一纸空文,官还是官、吏还是吏,依然泾渭分明,只是改个名字而已。” “嗯嗯。”四个大儒不由自主的点头,显然是被胡惟庸说的心动了。 “我去解个手。”胡惟庸又借故离开片刻,给四人个统一意见的机会。 …… “你怎么看?”待胡惟庸一离开,戴良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觉得胡相说的好有道理啊。”苏伯衡便赞道:“不愧是当宰相的,确实有两把刷子。虽然刷子黑了点。” “黑就对了。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以毒攻毒懂不懂。”胡翰也笑道。 “太史公怎么看?”三人又一起看向宋濂。 “唉……”宋濂毕竟久在帝侧,见过的尔虞我诈比三人加起来都多,闻言叹口气道:“此人一贯阴险狡诈,如有可能,老夫是不愿意跟他扯上关系的。” “但这不是没别的办法了么?”戴良当即接话道。 “是。”宋濂点点头,他之前都说了,自己已经尽力了,这会儿也没法多说什么了。 “那就这么定了。”戴良便一拍他的大腿道:“听他的!” “听谁的,听我的么?”胡惟庸适时回到门口,恰好听到了这句。 “是,还请胡相日后多多费心。”宋濂暗叹一声,挤出一抹强笑。 “那是肯定的!太史公的事,就是我胡惟庸的事!”胡惟庸大喜过望,这下可算把他们绑上自己的战车了。 第七七零章 天助我也 西安门二条巷,宋太史府。 胡惟庸的到来,仿佛给困顿中的四位大儒,点亮了一盏明灯。 大儒们一旦接受了‘保二舍三’,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双方很快达成合作意向,一致决定日后在关系到三项改革的事情上攻守相望,争取尽快达成搅黄改革的目标。 胡惟庸告辞的时候已是凌晨,四位大儒却都精神抖擞。终于看到了度过难关的曙光,让他们兴奋的毫无倦意。 胡丞相也很高兴,拉着宋慎的手,跟宋濂赞不绝口道:“这后生是令孙吧?真是一表人才啊。” “是,不成器的很。”宋濂苦笑一声,并非自谦。 他这孙子在东阳也是一霸,跟胡天赐唯一的区别,就是还没人告御状罢了。 “哎,我一看他就心生欢喜,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胡惟庸却赞不绝口,又问宋慎多大了,可有婚约在身。 宋慎回答说十八,没有婚约。 其实他这个家庭,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婚,本身就说明有问题了。 胡惟庸却毫不在意,上杆子对宋濂道:“正好我大哥的孙女待字闺中,既然令孙尚未婚配,本相就厚颜跟太史公求个亲,不知能否高攀?” 胡翰三人全都一惊,这是要联姻啊。那宋家就彻底跟胡家绑定了。 宋濂更是像吃了只苍蝇,却又没法拒绝。说你高攀不起,那不彻底得罪了胡惟庸?还指望他搅黄三项改革呢…… 再说他孙子也不是什么好鸟,能跟宰相家结亲,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沉吟片刻后,他挤出笑容道:“蒙胡相不弃,是这小子的福分,老朽当然求之不得。不过婚姻大事还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咱们两个老东西说定了也不做数啊。” “哈哈哈,太史公同意就好。只要太史公首肯,本相自会备厚礼、请冰人,登门求亲的。”胡惟庸哈哈大笑,满意的抓着宋濂的手摇晃几下道: “我这就召回你家老大,早定佳期。” “好好……”宋濂唯有苦笑,没想到这八字没一撇,就先享受到亲家福利了。看来这门婚事,想甩也甩不掉了。 再看他孙子宋慎,还搁那儿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当场就给胡惟庸磕头叫爷爷。 宋慎显然是知道胡惟庸无儿无女,自己这个侄孙女婿,就跟亲孙子没差。 往后成了宰相孙子,就再也不用担心,动不动被老东西家法伺候了。 …… 宋濂等人目送着胡惟庸上了驴车,缓缓而去。 “唉,太史公牺牲太大了……”戴良叹息道。 “不过这也是题中之义,往后要合作很长一段时间,这样彼此都放心。”苏伯衡就很识大体,反正又不是他孙子联姻。 “不管怎么说,胡相深得圣眷、为相十载,将来致仕之后,余荫也足以庇佑令孙了。”胡翰说的还像人话。 “唉,太子跟胡相素来不睦,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宋濂长叹一声。 “太史公,你那都是老黄历了。今年以来胡相洗心革面,再也不跟太子打对台了。”戴良笑道。 “是么?”宋濂还不知道这个新变化呢。 “是啊,胡相很明显是想跟太子爷缓和关系,突然要跟太史公联姻,恐怕也是出于这层考虑。”苏伯衡低声道。 “有道理。”众人点头。 宋濂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一种可能,便矜持道:“他若有这个心思,老夫自然也会帮忙说和一二的。” …… 另一边,胡相的驴车缓缓行驶在寂静无人的西安门大街上。 车厢里黑咕隆咚,车外星光璀璨,胡惟庸便和胡德并肩坐在车前头。 看到叔叔的心情不错,胡德便凑趣的小声道:“叔父真喜欢那宋慎?” “嗯。”胡惟庸看着天上的星星,想念自己的娃道:“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天赐的影子。” “哦……”胡德差点绷不住,心说那不就是标准的王八蛋样吗。 “不过更多的,还是为了把宋濂还有那帮大儒,绑到咱们的战车上。”胡惟庸话锋一转,颇为得意道:“没想到他们这么配合,看来书念多了果然不成。” “嘿嘿,一群书呆子而已。”胡德哂笑一声道:“要不是叔父,还不知有几个书呆子能熬过今晚呢。” “别瞧不起书呆子,公论可在他们手里。”胡惟庸轻叹一声道:“原本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 胡德知道,叔父担心的是政变之后的人心所向。 这时文官的态度就十分关键了。 有了文官们的支持,政变就是众望所归、拨乱反正。如果文官们激烈反对,他们就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 这次的事情就能看出,文官们虽然个体的力量不强,但一旦拧成一股绳,就是大势所趋。 哪怕是朱老板父子,跟大势作对都焦头烂额,被喷的体无完肤,可以想象,一旦他们被打为乱臣贼子,会面对什么样的舆论风潮?最终这风潮会变成实质性的滔天巨浪,将他们彻底埋葬。 所以胡惟庸在动手之前,若是先搞定文官,政变便事半功倍。否则,就是事倍功半…… 但儒教又叫名教,最重纲常名分。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支持他搞政变的。原先就连胡惟庸也没奢望那些大儒会支持自己,他只打算多在文官队伍里安插亲信死党,到时候用这些人的声音,来冲淡士林的反对声。 没想到,这时候朱老板和老六联手奉上了一份大礼。这爷俩得了失心疯一般,居然搞什么三项改革,还要把孔子踢出太学,这是把儒教往死里得罪啊。 胡惟庸哪能放过这天赐良机?当即施展他的横跳功夫,开始两头挑拨离间。 在皇帝面前,他坚决支持改革,把文官们往绝路上推。 在文官们绝望的时候,他又化身为救星,帮他们排忧解难。 目的就是让文官们恨死朱老板父子,跟自己合作对付老六。这样等他政变成功,他们已经在贼船上下不来了,只能帮自己鼓与呼。 “这真是天助叔父也。”胡德忙赞道。 “不是天,是咱们的皇帝陛下,将自己的文官武将推到我这边来。”胡惟庸举手做了个张弓射箭的姿势,朝着天上的紫微星虚发一箭道: “这就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第七七一章 一个比一个早 四更天,春和宫中便有了动静。宫人们开始为太子上朝做准备。 太子也按时醒来,打着哈欠起身,他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单是因为昨夜事多,这些年来他每日如此,就从没睡过一个懒觉。 下床时他动作尽量放轻,不吵醒一旁酣睡的常氏。出来外间,在宫女的侍奉下洗漱穿衣,坐着玉辂离开春和宫时,外头依然满天星呢。 他出门就够早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早的。 “太子爷……”宋濂的声音在道旁响起。 “老师?”太子掀开轿帘,惊讶的招呼道:“快上来说话。” “哎。”宋濂吸了吸鼻涕,应声上了太子的玉辂。 “老师怎么不进去?”看他冻得鼻子都红了,太子赶紧将自己的汤婆子递给他暖暖手。 “老臣也是刚到没多会儿。”宋濂捧着汤婆子笑道:“约摸着殿下快要出来,就在宫门外候着了。” “这样啊。”朱标看他两眼通红,精神头却还挺不错。 “老师一宿没睡?” “是啊,一想到那些晚辈还在那跪着,怎么睡得着。”宋濂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老臣这一宿不知见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勉强达成共识。” “哦?”太子欣喜笑道:“这么快就商量好了?” “人命关天,拖不得啊。”宋濂苦笑道:“这不一商量好了,就赶紧来跟殿下禀报了。” “好好,说说吧。”太子点头道。 “我们决定听太子爷的,先保下二圣,救下那些跪门的官员再说。”宋濂神情凝重道: 第459节 “至于那三项改革,我们可以先保留意见,但是不能保证日后一直装聋作哑,出了问题我们还是会说话的。” “嗯。”太子并没有求全责备,反而赞道:“老师真是有一说一的端方君子,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现在保证了也没用。” 说着他笑笑道:“将来我六弟他们要是有做的不合适的地方,别说你们,本宫也会毫不留情的批评的。” “哎,好好。”宋濂感激的点点头道:“有太子爷这句话,老朽就彻底放心了。” “你们这样深明大义,本宫也更有底气去跟父皇争了。”太子也正色道:“放心,不给二圣争回名分来,本宫这个太子就不当了。” “使不得使不得。”宋濂赶忙摆手道:“殿下可是天下人的希望,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全自己的。” “知道了。”太子点点头。 …… 乾清宫。 太子进来时,朱老板已经起来一个时辰,听讲官说了一大段《通鉴》,还批了一大摞紧急公务。 朱老板不怕文官闹的底气就在这里,他一个人就能干他们一百个人的活。加上太子,父子二人就能勉强维持朝廷运转,所以文官们闹不闹的,朝廷短时间内不会受影响。 “老大来了,快开饭,饿死了。”看到朱标进来,朱老板高兴的丢下奏章,手也不洗就转到餐桌边,准备干饭。 吴太监赶忙带人传膳,不一会儿摆上来羊肉炒、猪肉炒黄菜、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共四道菜,配上香米饭、豆汤、泡茶,这就是洪武皇帝今日的早膳了。 托老六的福,这两年宫里宽裕点了,朱老板早餐也舍得见荤腥了,不再是青菜豆腐保平安。 虽然确实腻了点,但皇帝工作强度摆在那,一天只吃两餐,倒也吃得消。 一桌子菜,朱老板造了三分之二,连干了三碗饭,这才打着饱嗝问道: “谈的怎么样?” “谈妥了。”太子的吃相就斯文多了。 “这么快?”朱元璋惊奇道。 “宋夫子来了。”太子轻声道。 “原来如此。”朱元璋恍然道:“那老倌儿确实容易拿捏。” “……”这话太子不好附和,便轻咳一声道:“总之最后他们同意,只要恢复二圣的名位,就不再反对三项改革了。” “嗯。”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道:“既然三扇窗子都开了,那咱也不掀他们的屋顶了。” “那儿臣待会就传话出去,让他们劝那些文官回家。”太子轻吁一口气道:“还好昨晚天公作美,没有下雨。” “可惜……”朱元璋却惋惜的咂咂嘴道:“回家?回什么家,不上朝了?” “啊?”太子吃惊道:“父皇今天还要让他们上朝?” “他们也没跟咱请假啊。”朱元璋笑道:“再说他们就在奉天门广场跪着,别说挪地方了,连姿势都不用换。” “……”朱标整一个大无语,这是什么样的恶趣味? …… 用罢早膳,朱标就命崔太监传话给宋濂几个,叫他们赶紧到奉天门广场上,去给那帮文官做工作。 这时,距离早朝已经没多会儿了,宋濂和一帮大儒忙气喘吁吁赶过去,便见奉天门广场上,跪了两百多个‘大粽子’。 文官们紧紧裹着花花绿绿的被子,困得东倒西歪,不少人还打着鼾。那形象,跟大儒们想象的差太多。 不过不要紧,将来记述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开美颜、加滤镜的。 话语权在手,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郑部堂,醒醒……”宋濂来到礼部尚书郑九成的跟前,搅了他的清梦。 “啊?啊?”郑九成猛地睁开眼,赶紧解释道:“我没睡,本官只是在闭目沉思……” 说着才看清来人,讪讪道:“太史公,恁来了?” “嗯。”宋濂点点头,调整下有些凌乱的表情,对相继醒来的众文官道:“你们辛苦了。” “只要能为圣教存续做一份贡献,我们流血牺牲都不怕!”文官们脑子还不太清醒,就先唱起高调来。 “有你们这样的弟子,真是我圣教之幸啊!”宋濂几人也赶紧送上称赞,要不是时间紧迫,这样毫无意义的相互吹捧,他们能来上俩钟头。 “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们和太子爷的努力,也没有白费。”宋濂便进正题道:“终于劝说皇上回心转意,允许孟子的牌位回到文庙,陪祀孔子了!” “太好了……”郑九成等人激动的流下泪来,顿时感觉这一天一夜没白跪。 第七七二章 谈妥 “还有更好的消息呢!”待众人欢呼声减小,戴良又接着高声道: “皇上还同意对国子大学进行整改,立即于校内重设文庙。” “苍天呀……” “圣人保佑啊……”文官们痛哭流涕,相拥而泣,手舞足蹈,弹冠相庆。 那忘情欢庆的场面,足以说明他们此刻的成就感、喜悦感,是何等的强烈。 要不是跪久了站不起来,他们非得一拥而上,把老几个抛到半空,狠狠庆祝一番。 宋濂和胡翰三人含笑看着这一幕,直到有人忽然问:“对了,那三项改革废止了吗?” “……”见四人脸上的笑容凝滞,奉天门广场上的欢笑声也渐小。 “怎么,莫非未竟全功?”郑九成巴望着宋濂,忙笑道:“有一件半件的没废止,也没必要求全责备。” “是啊,总得给皇上留个面子。”薛祥等人也点头道:“最后留了哪项改革?” “不是一项。”苏伯衡艰难道。 “啊,两项?”文官们的笑容彻底消失,广场上的空气开始凝滞。“不会吧,拢共就三项改革,这代价也太大了。” “不是的,”胡翰幽幽道:“不是二,是三。” “什么?!”文官们齐声惊呼,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郑九成结结巴巴道:“三,三项改革都,都没废止?” “是。”宋濂四人点点头。 “不是,你们怎么能答应呢?!”郑九成急的都站起来了,然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谈来谈去,所有的改革毫发无伤,谈了个鸡儿啊?!” 把堂堂礼部尚书急的都爆了粗。 “就是啊,我们反对的是改革,一条都不改,你们到底是哪边儿的?!”不少文官破口大骂。 他们和大儒的立场不太一样,大儒们更想正名分,文官们却更想借着正名分来废掉三项改革。 虽然都是孔孟门徒,但身份不同,诉求自然也不同。这也是太子为何要等着宋濂进京再谈,而不跟郑九成、薛祥这帮人谈的原因。 “你们怎么说话呢?”大儒们一听也不乐意了,我们费心护教、劳神营救你们,怎么非但不领情,反而还骂上了? “皇上何等独断专行,五件事能扳回来两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就是!难道放着孔孟二圣的位份不管,先解决你们自己的问题?那样还配叫什么孔孟门徒?!” “不要口口声声为了二圣成仁取义,事到临头却光打自己的小算盘。这种话我们说不出来,你们不要脸,我们还要!” “……”面对大儒们劈头盖脸的训斥,文官们憋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恢复孔孟二圣的位份,是大道理。而三项改革,是动了文官们的利益。所以反对三项改革,相对的是小心思。 孔夫子教导他们,‘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所以在儒家的语境里,文官们的小心思根本说不出口,只能被大儒们的大道理压的死死的。 当然不忿是一定的…… …… 奉天门广场上欢庆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唉声叹气。 这时,胡惟庸和曹国公带领其余朝官进了午门,来到奉天门前站班。 见大儒们和文官们居然闹起了别扭,就像气愤的父亲和倔强的儿子。胡惟庸赶忙问宋濂:“这是怎么了?” 宋濂便叹口气,将事情经过告诉胡相,胡惟庸便正色对百官道:“这本相就得说你们两句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没有什么大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总想急于求成,怎么能成大事?” “……”沉默片刻,薛祥闷声道:“胡相教训的是,但我们此番跪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将所有的事情翻过来。皇上没全部同意之前,我们是不会起来的……” 薛部堂话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他就吃了胡惟庸重重一记耳光。 薛祥被打蒙了,捂着脸愣愣看着怒气冲冲的胡惟庸。文官们也懵了,都震惊的看着胡相。 “一群没数的东西,以为你们跪门有多大用吗?”胡惟庸的怒喝声响彻奉天门广场: “本相不妨明确的告诉你们,有一点用,但是不多。反倒是为了保住你们这些人的性命,太子爷、本相还有中书省诸位,宋先生、戴先生他们全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宋先生还是从东阳老家,日夜兼程赶来的,进京之后马不停蹄的就开始为你们奔走,昨天到现在是粒米未进,眼都没合一下。他在急什么,我们这些人又在急什么,不就是担心你们死在这里吗?!” 胡惟庸的水平就是比大儒们高,一番话就打消了文官们的气焰。 哪怕再寡廉鲜耻之人,也没法在‘救命恩人’面前放肆。 “是,你们不怕死,难道皇上就怕吗?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帝王,你们就是死一千次,死一万次,也不会动摇他的意志。”胡惟庸又语重心长道: “只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现在五件事里,皇上能答应两件,已经是极好的了。 “听本相一句劝,这次就到这吧,恢复了二圣的位份,已经很成功了。天下人都会赞美你们的。可要是再得寸进尺,已经答应的两件事都有可能不作数,那你们可就要沦为笑柄了!” “……”文官们神情渐渐松动,不少人开始不由自主的点头。跪了一天一夜,他们也确实到极限了。这种时候特别容易听得进劝。 而且大儒们已经先投了,他们再坚持下去,连为了孔孟二圣的口号都没法喊了。失去了崇高的外衣,还怎么争取大众的同情? 一旦失去了大众的支持,他们在朱老板面前,就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再折腾下去,只会白白送命,还会如胡相所说,沦为笑柄。 文官们很快想清了利害,纷纷向宋濂等大儒垂首致歉:“几位先生勿怪,我等太急躁了。” “是,我们听宋先生的,恁说可以了,就可以了。” “好,换谁跪了一天,有情绪都可以理解。”宋濂也就坡下驴道:“放心,我们只是现在不反对三项改革,他们将来要是胡作非为,颠倒纲常,辱我圣教,我们还是一样可以发声的。” “好了诸位,”胡惟庸便笑道:“赶紧把被子收起来,整理一下仪表,该恭迎皇上了。” 第七七三章 太阳照常升起 第460节 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奉天门前广场上,仪仗如法、韶乐肃穆,百官按文武尊卑分左右列队,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跪门的痕迹了。 三声响鞭过后,百官跪迎陛下,朱元璋在太子的陪伴下,升座金台帷幄,神情严肃的看着他的朝臣。 待他们谢恩起立之后,吴太监便拖着长腔宣读了设孔庙于国子大学,恢复孟子配享的旨意。 百官再次谢恩领旨,郑九成又率参与跪门的文官出班,跪地先谢恩,后请罪,一起摘下头上乌纱,等候皇帝处置。 朱老板就算要处置他们也不是现在,何况目前还得靠他们干活呢。便不痛不痒的申斥他们几句,只罢了郑九成一个人官,其余官员一律只罚俸半年,略作薄惩而已。 好吧,对清贫的京官来说,罚俸半年绝对不算薄惩…… 然后,朱元璋又板着脸对老六道:“瞧瞧,因为你一时疏忽,惹出多大的麻烦?” “是是,”创造连续上朝记录的楚王殿下赶忙虚心受教道:“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回去就立即整改,在鸡笼山顶,给孔圣人建一座最精致的文庙。” 楚王这话让文官们心里好受不少,一番折腾换回一座矗立在太学之巅的精美文庙,也算是值了。 “不许借故拖延,什么时候建好了,什么时候再开学!”朱元璋又吹胡子瞪眼道:“听见了没!” “好好好。”老六态度好的不得了。 “还得好好教学生们圣人之道。这是体,那些什么律法、算数、会计之类是用,绝对不能搞混了。”朱元璋接着教训道: “咱管你想考哪科进士,圣人之道学不好的,一律不许毕业,更别想考科举!我大明朝不要那样的官员!” “皇上圣明!”胡惟庸便赶紧率众山呼起来,把老六的声音都遮盖了。 …… 下朝时,文官们一个个昂首挺胸,抬着亚圣的牌位往夫子庙去了。那架势,仿佛凯旋而归一般。 “汪相,恕俺愚鲁,咋没看出他们,到底有啥值得高兴的?”看的曹国公目瞪口呆,请教汪广洋道: “呵呵,一帮蠢货瞎折腾。”汪广洋笑笑,神态懒散的讥讽道:“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也不能说瞎折腾啊,至少文庙在鸡笼山上立起来了。”曹国公笑道:“虽然这个代价,稍微大了点。” “他们就是什么都不干,最后也会是这个局面,皇上和楚王自始至终就没说过,国子大学不立孔庙。”汪广洋哂笑道:“那样还不用死那么多人,也不用被扯进旋涡中。” “汪相高见。”曹国公闻言瞳孔微缩,汪广洋果然是人间清醒,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不禁赞道:“水平不减当年啊。” “不行了,老喽老喽。”汪广洋摇摇头道:“现在下一盘棋都得小解三次,没意思,回去下棋了。” 说完,朝曹国公拱拱手,施施然去了。 李文忠沉思片刻,居然生出同感来。热闹是他们的,而自己只能当个局外人,确实没意思,走了走了。 …… 朱桢虽然被老贼当朝教训,回鸡笼山的路上却心情尚佳,路过花店时还给心爱的姑娘们买了花,让人送去聊表心意。 不过这会儿,他还顾不上去会小情人,得赶紧先回国子大学,所有师生都在辟雍前的广场上,等他消息呢。 老六的马车在山门外,那块‘文官下车、武官下马’的石碑前停下,就被罗贯中等没资格上朝的学官围了起来。 “殿下,什么结果?” “凑合吧。”老六淡淡说道:“待会本王会详说。” “是。”宋讷等人只好耐下性子,簇拥着楚王来到辟雍前,三千余名大学生早就整齐列队等在那里。 虽然他们都是经过事儿的,也受过专业训练,但过去这段时间,一个个还是难免心中忐忑。 “祭酒到!”值日生高声唱道。 大学生们便按照新的学规,‘密集列队时行注目礼’,昂首挺胸,目光随楚王殿下转动。口中齐声道:“恭迎祭酒!” 老六便在三千六百名师生的注视下,登上泮池前的三尺平台,环视一圈后高声道: “不卖关子,先说结果——那些人不再阻挠三项改革,你们可以安心的上学、科举、做官了!” 原本针落可闻的广场上,登时响起压抑不住的嗡嗡声,大学生们忍不住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着兴奋之情。 “想喊就大声喊出来吧,憋着会憋坏身体的!”楚王笑着宣布可以暂时无视学规。 “太好了!”话音一落,大学生们便爆发出忘情的欢呼声,他们蹦啊跳啊,将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压力尽情宣泄出去。 虽然他们都是经过事儿的,还受过专业训练,但这段时间,反对三项改革的声浪实在太大了,让他们很难不受影响。 毕竟三项改革跟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教育改革自不消说,他们本身就是改革的产物。 科举改革受阻的话,他们学成后考不了进士,当不上官,那还学个啥劲? 官制改革难产的话,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就只能当一辈子吏员,没有前途可言了。 所以三项改革中的任何一项搁浅,都会让他们的前景蒙上一层阴影。换了谁都会忐忑不安的。 其实学生们已经做好了官制改革,乃至科举改革受挫的心理准备,心说只要教育改革能搞上去,我们就念下去,看看三年之内会不会有变化。 因为他们也知道,文官集团乃至整个士林的抵触有多大。 万万没想到皇上和楚王殿下居然顶住了压力,把三项改革的阻力全都排除了。这下前途一片光明了,怎能不让他们喜出望外? 待到学生们的欢呼声渐小,朱桢抬一抬手,泮池前马上鸦雀无声。 “本王知道你们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楚王说着话锋一转道:“但是不要高兴的太早,我们的敌人只是迫于压力,不得不投降而已。” “他们既没有死心,也没有失去战斗力,这就意味着日后我们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的!”楚王高声道:“这就叫‘反动势力亡我之心不死’!” “对此我们唯有团结一致,一面予以坚决回击,一面师生全力以赴,力争早日为朝廷贡献优秀人才!”说着他目光再度缓缓扫过众人,铿锵有力道: “到那时,就是旧官僚的末日,和我们大学生的时代了!” 第七七四章 小小的也很精致 老六的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煽动性,一番演讲下来,让国子学师生个个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学一身本事,冲到朝堂上,将那些死板守旧的顽固派,踢到历史的垃圾堆里。 看的宋讷直皱眉,不敢想象等三年以后,这帮猛兽出笼,会是个什么情形…… 不过他也知道,楚王说的没错,敌人已经把国子大学视若死敌,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现在确实唯有斗争到底,你死我活、别无他途了。 “今天下午好好放松一下,晚上食堂会餐,明天开始就全力以赴,好好学习了!”最后楚王殿下一挥手,下令道:“去吧!” “遵命!遵命!遵命!”大学生们士气高昂,由各自的助教和班长带回。 辟雍前很快便空旷了,老六也从平台下来,宋讷迎上前,沉声提醒他道:“殿下,是不是忘了皇上的话了?不是说先把文庙修好,才能上课吗?” “本王还没到你这个年纪,记性好着嘞。”老六笑呵呵瞥他一眼道:“这不都说了,明天才上课吗?” “不是,恁什么意思?”宋讷两眼瞪个溜圆:“要一天,哦不,半天建起一座文庙?” “没错,弔不弔?”老六便得意道。 “你得意什么呀你?”宋讷直接破防道:“扎一草棚子给圣人住吗?像话吗像话吗?殿下可是保证建一座最精致的文庙的!” 宋讷虽然行事上走法家,但思想上,还是以儒家子弟自居的。老六要是这样糊弄,他这关都过不了,更别说天下士林了。 “别急嘛,本王一个唾沫一个星,一个椽子一颗钉。”老六却面不改色道:“保准说到做到。” …… 黄昏时分,鸡笼山顶。 朱桢带领宋讷、罗贯中等一众学官举行‘隆重’的典礼,以庆祝文庙落成。 还请了署理部务的礼部左侍郎偰斯,作为上级衙门的代表,前来见证典礼。 看着那座大槐树下的‘文庙’,偰斯、宋讷等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整座庙,也就一人多高,比张架子床大点有限。 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微型的文庙呢。怪不得殿下信心满满,今天就能落成呢,原来是早就造好了,直接抬上来的。 “殿下,殿下,恁这是弄啥嘞?”气得偰斯都爆出方言来了。 “咋弄啥嘞?”老六一本正经道:“本王就问你这是不是庙吧?” “是……”偰斯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种微型庙,确实也是庙的一种。一般大户人家府中设庙,都是采用这种样式。 “这里头供没供着孔子,有没有四圣配祀?”老六又问道。 “有。”偰斯无奈点头。 “你敢说它不是文庙?”老六逼问道。 “不敢……”偰斯摇摇头。 “这是本王选用上等楠木,命大内工匠精心雕制而成的,全国首座纯木制文庙。雕刻巧夺天工,人物栩栩如生,还采用最先进的防腐技术,可经千年不朽!”老六再问道: “你敢说它不精致?本王没下血本?” “额……不敢……”偰斯依旧摇头,他是前朝官宦子弟,知道弄这么一座巧夺天工的楠木庙,绝不比建一座大庙花费少。甚至还可能更多。 但是他还是要说:“殿下,这座文庙确实很精致,也花费不菲,但是它实在太小了……” “偰侍郎,你现在代表礼部,讲话是要有依据的。你说小,得拿出个官方的规定来,也不用非本朝的,汉唐宋元的都可以,让本王看看文庙到底应该修多大。要是不达标,本王立即整改。” “这哪有一定之规?”偰斯无奈道。历朝历代都没人吃饱了撑的,给文庙定规制,所以说它小,确实拿不出根据。 “只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太小啊……”偰斯道。 “不小了,土地公的磊庙还不如这个大呢。”罗老师从旁帮腔道:“要是给土地公这么座庙,还不活活美死?” 说着他问众学官道:“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对。”学官们都是老六精挑细选出来,头一条就是可靠。自然不会说个不字。 “庙不在大,心诚则灵嘛。” “只要香火旺,小庙一样成大神……” 就连宋讷虽然一肚子不满,也知道此时要一致对外,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说。 “这么小的庙,怎么能看出心诚?”偰斯身边的礼部官员忍不住嘟囔道。 “你是不是为难我老六?”楚王殿下便冷冷的打量着那厮,吓得他直哆嗦。 “不是不是,下官的意思是,小小的也很精致……” “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老六哼一声道:“上香行礼啊?” 担任佾生的铁铉、黄观等人,便将线香塞到偰斯等礼部官员手中。 第461节 偰斯实在无话可说,只好点着了香,对着那小小的也很可爱的文庙,上香叩拜。 只是心里总像吃了个苍蝇,恶心巴拉却又说不出口。 上完香之后,偰斯便要带队告辞,楚王却非要留饭。偰斯婉言谢绝,老六就熟练的摆臭脸,说什么‘是不是不给我老六面子’,‘只是在食堂吃个便饭’之类,挤兑的他不要不要,只好留下来,在第一食堂吃了顿饭。 没想到还真是便饭……老六甚至都没出面,只由宋讷作陪,一人发了张饭卡,说以后可以凭此卡,随时进食堂吃饭。 礼部官员本来还挺不爽,心说就拿这个腐蚀干部? 可没想到国子大学的伙食竟好的离谱。晚餐是两荤两素一个汤,大米饭随便添。而且菜品质量也很高,尤其是两个荤菜,糖醋排骨跟豉汁蒸鲥鱼,简直香掉舌头,贼下饭。 事实证明,洪武朝的官员,尤其是清水衙门的官员就是这么好腐蚀…… “这菜品绝了,跟这一比,咱们礼部食堂做的菜,简直是猪食。”礼部官员一边吃一边情不自禁的小声赞叹: “就是,我老婆都做不出这味来。” “要是能天天这么吃,不拿俸禄我都干。” “咳咳!”偰侍郎不得不使劲咳嗽,提醒自己没出息的手下别丢人。 不过,尼玛,真香! 第七七五章 既怕兄弟过得苦 为了挽回颜面,偰斯断言说:“这是故意请了大厨招待我们的,一般学生肯定吃不着。” “可是,食堂里的学生都跟咱们吃一样的饭菜。”手下官员早就眼观六路了。 “这是他们营造的假象,真是表面功夫做到家了!”偰斯冷笑道:“但国子大学还有几个食堂,别处肯定不是这样的。不然楚王就是有座金山,也给吃空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偰斯饭也不吃了,当场带人突击检查了,国子大学另外几个食堂,结果发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其他食堂的伙食,确实跟第一食堂的菜品不一样。 坏消息是,虽然菜品不一样,但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质量都一样上乘。 比方第二食堂的东坡肉、焖鱼头,就更淳厚下饭;第三食堂的萝卜烧兔块、黄瓜鸡肉丸,更清新爽口,更符合偰侍郎的口味。 咽下口水之后,偰斯不得不承认,每个食堂的饭菜都一样的好。 这让他感到绝望。从乱世中走过的官员,太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国子大学的财力完全超乎想象,意味着国子学生对皇家的忠诚将牢不可破,完全没有被拉拢的可能。 数年之后,当这群气血旺盛的狂热保皇派涌入官场,他们那些瘦骨嶙峋的儒教官员根本无法抵挡好吗? 偰斯终于意识到,今日的妥协,是一场大溃败了……可是覆水难收,他们要是敢推翻刚刚才达成的妥协,皇帝真能把孔孟二圣的牌位撅了。 况且文官们都已精疲力竭,许多人还直接病倒了,短时间也没那个能力再闹了…… 站在鸡笼山下,偰斯回望着灯火辉煌的国子大学,仿佛看到一条巨龙就要腾空而起,已是势不可挡了。 “唉……”偰斯长长一叹,对左右道:“越想越觉得,那个国子大学的文庙还是挺不错的。” “是是,别具一格,独一无二。”一众礼部官员纷纷附和。显然都明白偰侍郎的心理。 礼部虽然是国子大学的上级衙门,但国子大学的祭酒可是堂堂双亲王,闹僵起来难受的只会是他们。 相反,要是稍开方便之门,搞好双方关系,肯定好处不少。不为别的,就为他们手中可以随时白嫖的饭卡,要是搞太僵,哪好意思来吃白食? 于是礼部上下达成默契,决定在奏章中只说文庙的造价,只字不提大小…… …… 送走了礼部来视察的官员,宋讷和罗贯中并肩走在安静的校园里。 一边走,宋讷一边摇头叹气。 “咋了?第一回送礼不习惯?”罗贯中微笑问道:“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是有点儿。不过老夫之前不送礼,纯属太穷。”宋讷叹气道:“再说了,国子大学树敌太多,跟顶头衙门搞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真没想到,贯中先生这样不羁的名士,居然这么会送礼,我要跟你学习啊。”说着他看一眼罗贯中,不禁笑道: “一张饭卡,不算行贿,送的自然、收的坦然。更妙的是,一旦收下,他们就下意识想跟我们搞好关系,不然哪好意思来蹭饭?” “哈哈,我就当你是夸我。”罗贯中也笑道:“没什么,被人痞幼诶久了,也就学会痞幼诶了。” “……”宋讷竟能听懂‘痞幼诶’是嘛意思了,显然也深受其害。他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希望我也能早日学会那个屁什么……” “今下午其实我还捏了把汗,担心你看到那小小的文庙会发作。”罗贯中又欣慰道: “但司业还是顾全大局了。” “我又有什么办法,已经上了贼船,只能跟着为非作歹了。”宋讷苦笑一声道: “只是殿下弄这个小庙,不管花了多少钱,说得多好听,居心都昭然若揭。” “就是要降低儒教对学生的影响。”没有外人,罗贯中也不讳言了。 “是,不管怎么强调经学的重要。殿下的倾向这么明显,国子大学未来培养出的官员,怕是不会循规蹈矩,遵循君君臣臣那一套的。”宋讷忧虑道: “难道殿下不知道儒教对他老朱家的用处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跟刘伯温整天琢磨来琢磨去,肠子都倒了不知多少遍,这么简单的道理会想不到?”罗贯中摇摇头,正色道: “知道为什么他对我这么恶劣,老夫还一直任劳任怨的跟着他吗?” “他能给你出书。”宋讷道。 “不是……”罗贯中差点给一口唾沫噎死,无奈的对宋讷道:“是因为他格局够大,心里不只有老朱家,还有整个大明。” “嗯,这倒是。”宋讷点点头,深以为然道:“史书上提到历代帝王,都少不了一句‘少有大志、胸怀天下’,但其实还是想将天下变为一家一姓之私产,像殿下这样,才是真正的胸怀天下。” “肉麻死了。”罗贯中忽然打个寒噤。 “确实。”宋讷也有点想吐,两人便默契的转换话题,改为骂老六不做人。 嗯,还是这样让人爽利…… …… 在礼部官员的包庇下,这座鸡笼山上的小小的文庙,总算没有再引起什么风波。 虽然不少文官对这座一日建成的文庙很有微词,但前番能量已经释放殆尽,也实在无力折腾了。 这就不得不佩服文官们的灵活机智了。眼看着无力改变文庙的大小,便换个思路,开始宣扬‘一日成庙’的神迹,以此来证明太学之中必有文庙,乃是上天的安排…… 不管怎样,这场由老六一手掀起的‘二月大波’,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师生们也把心放回肚子里,随着春暖花开,各项教学工作,开始有条不紊的展开。 国子大学这艘载满希望的巨舰,终于在鸡笼山上,朗朗的读书声中,缓慢而坚定的起航了。 “真不容易啊……”北极阁上,楚王殿下俯瞰着自己亲手打造的校园,满满都是成就感。 “果然,辛苦得来的成果才最甘甜。” “屁,苦都是老头子和大哥吃的,哪苦着你了……”老四撇撇嘴,他满以为老六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都想好了各种安慰他的法子,甚至包括送他几个大波美女。没想到老六竟毫发无伤,一点挂落都没吃,结果一招没用上。 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又叫‘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尤其是又要轮到他登场背锅了,老四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第七七六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中书省,左丞相衙。 院内浓荫蔽日,有护军分头警戒,静悄悄,无一闲杂人等。 胡惟庸正在跟新任的中书左丞陈宁,翻阅厚厚的簿册,一边还低声商量着什么。 之前的中书左丞彭赓,因为实在难堪大任,被胡惟庸借机外放到浙江,去当布政使了。 彭赓空出的位子,便由御史大夫陈宁接任。 陈宁是当初李善长留给胡惟庸的铁班底,这些年两人私下沟通串联早就成了死党。 而且陈宁乃元朝小吏出身,当年为求做一番事业,主动投身朱老板麾下,脑子里没有儒家的条条框框。 这种人往往能力强大、魄力非凡,胆大妄为。后来他在苏州当知府,坚定执行朱老板的惩罚性税收,苏州士绅百姓抗税,就被他抓来用烧红的烙铁伺候。 时至今日,苏州人还谈之变色,称他为‘陈烙铁’。 等他当上御史大夫,就更加刚愎自用、不可冒犯。 他的儿子陈孟麟实在看不下去,也曾多次劝诫。有一回把陈宁激怒了,用手杖捶打儿子几百下,结果活活打死了。 就连朱老板这种狠人,知道了都十分不满他没人性,曾对胡惟庸说:“陈宁对自己的儿子都这样,对于君父会有什么心肠呢!” 胡惟庸便将这话传到陈宁耳中,陈宁果然吓坏了,毅然加入了胡惟庸的谋反团伙中,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比之前的彭赓得力一百倍。 所以胡惟庸也对陈宁毫不隐瞒,甚至将设法搞到的大都督府最高机密——《天下军马籍册》,拿出来与他一起研究。 通过这本册簿,明朝百万大军的布防、兵额、军官数量、主将信息、装备情况全都一览无余。 不夸张的说,整个大明朝就没有比这更要命的机密了。 “这可是好东西啊……”陈宁手微微发抖的摸索着册页,低声道:“要是落到敌国手里,还不随意拿捏我军?” “嘿嘿,可惜没有像样的敌国了。”胡惟庸惋惜道:“北元躲在漠北,不敢南下。梁王偏安一隅,缩头等死。就是给他们也没用。要是王保保在么,还差不多。” “那岂不没什么用了?”陈宁瞥一眼胡惟庸,别人造反是为了自己上位,这胡相造反,却是为了给儿子报仇。所以总带着一股恨不得引狼入室的怨毒,想要把大明撕个粉碎。 但也正因如此,所以很多野心家都愿意跟他搞,好等着摘桃子。 “哎,你眼光浅了,这种好东西当然是自己用了。”胡惟庸却摇头道:“透过它就能看出好多东西,比如哪支军队是银样镴枪头,不用管它。哪支军队可以拉拢过来,以及哪支军队必须要提前动手肢解。” “给江阴侯、吉安侯他们,保准如虎添翼。”说着他寻思一下道:“不能让他们看到全貌,只抄录一部分跟他们相关的。” “他们原先就在大都督府,应该看过这玩意吧?”陈宁道。 “看过也是以前,过去这么久了,各处兵马都变化很大的。”胡惟庸淡淡道:“他们能从变化中看到比咱们更多的东西。” “也是,现在丁玉都当上左都督了,放在以前哪敢想?”陈宁深以为然道:“这就叫老天爷让胡相成事啊。” “呵呵……”胡惟庸矜持的笑笑,那笑容明显比平日多了几分底气。 第462节 那丁玉是原先小明王韩林儿的部将,后来才投了朱老板。放在以前,这种人功劳再大,也别想染指大都督府左都督之位。 但去岁以来,朱老板将大都督府中的侯爵尽数撵走。开春以来,曹国公因病倦勤,宋国公也被朱老板派去河南练兵了,大都督府便由丁玉和一班新晋提拔上来的军官执掌了。 而且他还是胡惟庸的姻亲。能上位也离不开胡相的大力举荐,不然胡惟庸也看不到这本《天下军马籍册》。 丁玉的上位,一下补足了胡惟庸最大的短板,难免让他生出‘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感,甚至坚信自己的谋反暗合天意。 …… “不过看完这《天下军马籍册》之后,下官有两点忧虑。”陈宁拍完马屁后,又对胡惟庸道出自己的忧虑: “一个是军队还是淮西的天下,光靠那几位靠边站的侯爷,很难掌控大局。哪怕咱们侥幸成功,也是个天下大乱、军阀割据的局面,说不定就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嗯。你的担心很有道理。”胡惟庸重重点头道:“所以还是得劝韩国公入伙,靠他的威望才能控制住淮西。” “杨文裕差不多已经到凤阳了吧。”陈宁问道: “有信儿了没有?” “还没有。”胡惟庸摇摇头道:“不过也快了。你再说第二点。” “就是大将军那边,宣大蓟辽一线,整整三十万大军,全都听他号令。”陈宁忧心忡忡道:“到时候大将军一声令下,回师勤王,天下谁可匹敌?” “是,徐达是最大的麻烦。”胡惟庸郁闷道:“他是皇上的发小,儿女亲家,过命的兄弟啊,根本没法拉拢。” “但不把他解决,怕是没人跟着我们干的。”陈宁嘴巴发干道。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胡惟庸便忍不住得意的透露道:“徐大将军娶了个不省心的小老婆。” “谢氏?”陈宁眼前一亮。 “她是谢再兴的女儿,皇上杀了她的爹,又把她嫁给她叔叔辈,这不是给大将军埋雷吗?”胡惟庸幽幽说道。 地雷是宋朝发明的,所以这么说没问题。 “我艹……”陈宁震惊道:“胡相把谢再兴的女儿策反了?” “说来话长,你只要知道她愿意配合我们刺杀大将军就行了。”胡惟庸低声道:“等杨文裕传回信来,北平那边就发动。同时我们也发动,让皇上和太子给我儿偿命!” “我们这边,把握如何?”陈宁又颤声问道。 “我们这边,自然是重头戏。”胡惟庸呵呵一笑,却不跟他细说道:“你就等着看好戏行了。” “唉,那样又得整天提心吊胆了。”陈宁叹气道。 “就是告诉你,难道就不用提心吊胆了吗?”胡惟庸淡淡问道。 “倒也是。”陈宁苦笑道:“知道了,可能担心的更厉害。” 第七七七章 运去英雄不自由 “最关键的布置必须绝对保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胡惟庸安抚陈宁一句,又透漏点劲爆的消息补偿他: “原先的宁波卫指挥使林贤,已经跟日本的国王联系上,那日本国王十分热心,同意借兵给咱们。林贤在最新的汇报说,日本王已经从全国选拔出以一当百的剑术高手五百人,组成使团,前来我国入贡了。” “哦,那感情好。”陈宁欣喜道:“到时候这支奇兵,说不定可以排上大用场!” “老夫已经有了安排。”胡惟庸微微颔首,又道:“封绩也见到了北元皇帝,蒙古人同样乐于帮帮场子,下月会出兵南下,吸引我军主力的注意。” “梁王那边呢?”陈宁又问道。 “那个胆小鬼,我们的人都已经把朝廷,两路入滇的计划和盘托出了,他却还将信将疑,生恐是皇上引蛇出洞的圈套。”胡惟庸哂笑一声道。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这么首鼠两端,我看他也没什么用处。”陈宁不屑道。 “现在不是挑肥拣瘦的时候,能多一份力量是一份力量。”胡惟庸慎重其事道。 “……”陈宁看一眼胡惟庸,忍了又忍,还忍不住提醒道:“胡相也太慎重了吧,自古政变这码子事,都是快刀斩乱麻,看到机会莽就完事了,像咱们这样动手之前,先争取文武,又铲除障碍,还跟外国番邦联系的,还真不多见。” “唉,老夫何尝不知,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胡惟庸叹口气道:“可是我们要面对的是大明的开国皇上,能跟汉武帝、唐太宗并肩的洪武皇帝啊。不慎之又慎怎么行?” “倒也是。”陈宁点点头,只要一想到要造朱老板的反,他就恐惧的浑身颤栗。但同时,又感到万分的刺激,让他欲罢不能。 “下官只是提醒胡相,千万别走漏风声。” “我晓得。”胡惟庸点点头,沉声道:“所以不等了,杨文裕那边一有消息,就发动。” …… 中都凤阳,红日高悬。 由于前些年营建中都,大肆砍伐,把整个凤阳地界的林子都砍秃了,所以这里春天的风沙格外大。入夏之后虽然不刮风了,但也不下雨,整座城市灰蒙蒙的,干燥而炎热。 不过凤阳城东的韩国公庄园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李善长命人开凿沟渠,将附近凤山上唯一的一条凤河,引到自家庄园中,灌溉自家的庄稼。还修筑蜿蜒的河道,把清冽的泉水引到园子里,营造出曲水流觞的胜景。 他便在这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的庄园中,跟几十方小妾一起安享晚年。 可惜总有人不想让他消停,过年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李存义,回来给胡惟庸当说客,被他打断了腿,还派人去警告了胡惟庸。 没想到胡惟庸还不死心,这才过了几个月,就又派了他的多年老友,杨文裕来游说他。 杨文裕是李善长当年考秀才时的座师,李善长不能不见,便每日里拉着杨文裕尽情喝酒享乐,想要堵上他的嘴,不让他提那茬。 可杨文裕偏生很执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非要跟李善长私下谈谈。 老李无奈,只好请他到书房,先屏退左右,又关上门窗,还煞有介事的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回头道:“先生说吧。” “至于这么小心吗?”杨文裕有些不解。 “怎么不至于,要说有让皇上不放心的人,老夫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李善长苦笑道: “前番听说京里勋贵抓奸细,老夫也在自家府上抓了抓,果然逮出了一串吃里扒外的老鼠。不得已这才搬到庄子里来,这边老家丁多一些,相对保险点。不过也不好说……所以还是小心为上吧。” “是,皇上这是搞的人人自危,道路以目……哦不,家中以目啊。”杨文裕便愤然道。 “呵呵,皇上也是难。开创基业的皇帝,有几个没疑心病的?”李善长宽厚的笑笑。 “那也没有他这样的,把勋贵文武、士林缙绅统统当成仇人的!”杨文裕却愈加气愤道:“老夫早就看出他是偏狭、残暴之主,所以坚决不让儿子出仕。” “可是他却杀了不肯出仕的夏伯启叔侄、姚叔闰、王谔,还将他们全家籍没。又亲自写文章威胁天下读书人,拒绝朝廷征召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还会连累全族。” “不得已,我两个儿子只好应征出仕。心说既然如此,那就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吧,谁知一个莫须有的空印案,让他俩还是丢了性命……”杨文裕噙着泪花,哽咽道: “横着也是死,竖着也是死,感情就没有活路了。百室,你说说这是什么样的世道?” “唉……”李善长长叹一声,也有些被触动道:“先生啊,难过的不止你一家。老夫的亲侄子不也被皇上当众烤了吗?还有亲外甥,被无马……唉,提起来就心塞啊,你说老夫这个钦定的开国第一功臣,连自己的子侄都保不住,还有什么脸见人?” “连你这样的身份都保不住自己的家人,更别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了。”杨文裕见机会到了,便直截了当道: “所以说你当初辅佐他当皇帝就是个错误,当时你要是选了郭天叙,哪会有今日这般凄凉晚景?” “唉,谁知道呢……”李善长长叹一声。 …… 杨文裕说的郭天叙是郭子兴的次子。当年朱元璋是郭子兴的女婿,兼头号大将,深受老郭器重。这让郭天叙深感威胁,生怕朱元璋这个小白脸,抢了他老郭家的基业。 所以他不断地搞朱老板,还煽动郭子兴把朱元璋关起来,不让人给他吃饭。是马大脚怀里藏烙饼,才让朱元璋没饿死。 朱元璋被逼得没法,才离开了濠州,到和州另起炉灶。结果风水轮流转,郭子兴又被排挤出濠州城,只能带着儿子投奔朱元璋。 朱元璋不计前嫌,把统帅及指挥权交给了他,重新接受郭子兴的领导。后来郭子兴去世,小明王韩林儿任命郭天叙为都元帅,朱元璋只是他的副手。 就在那时,郭天叙想要招揽李善长,来彻底瓦解朱元璋的势力。结果李善长不为所动,反而帮朱老板设计除掉郭天叙,当上都元帅。 李善长能成为大明开国第一功臣,这桩功劳要占大半。 第七七八章 顶级说客 其实当时,郭天叙的军队多半是由朱元璋招募训练的,主要将领也皆是朱老板的人。而且最关键的,郭天叙的能力,给朱老板提鞋都不配。 所以李善长的选择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是明智。 但时过境迁,事件亲历者往往会自觉不自觉的,夸大自己起到的作用。久而久之,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自己肯定是信了。 李善长私下就常常叹息,要是当时选择了郭天叙,自己肯定不会被迫提前退休,至少侄子和外甥不会因为一点小错,就被残酷地处死。 是以杨文裕的话,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见李善长没有反驳,杨文裕便沉声道:“既然知道错了,那就改正它!郭天叙虽然死了,还可以另择明主而助之!” “……”李善长听完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半天才苦笑道:“先生果然是给胡惟庸来做说客的。不是我笑话他,就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子,哪有半分人主之相?快省省别折腾大家的九族了。” “百室老弟说的是,胡惟庸确实没有当皇帝的可能。”杨文裕却不慌不忙道:“但是他也没有当皇帝的想法,他跟老夫一样,都是单纯的替儿子复仇,否则老夫也不会替个野心家卖命的。” “那人家没有杀子之仇的,跟着他造反图什么?”李善长反问道:“图个刺激?还是跟家里有仇?” “这就是老朽要跟百室老弟说明的。”杨文裕正色道:“胡相不想自己当皇帝,看似是个大缺陷,实则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说着他给李善长分解道:“远的不说,就说当今皇上吧,原先跟大家一样,都是小明王麾下的义军将领。大家叫他一声上位,但还是一个桌子上喝酒吃肉的。 “可他造反成功,当了皇帝呢?整个天下都成他一家的了,咱们这些一起打天下的兄弟,见了面得给他磕头,最多封了几个公爵,二十几个侯爵,既没有封地,也没有采邑。他儿子却生下来就是亲王,有藩国有军队,还有高得离谱的俸禄。” “这公平吗,这合理吗?”杨文裕高声质问道。 “哎呀,你小声点……”李善长吓得又到窗边听了听动静,这才转回道: “确实既不公平,又不合理,淮西老兄弟的怨气多半出自于此。加上这二年,藩王开始抢夺兵权,大家都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皇上确实不是当初的上位了……” “所以嘛。”杨文裕便笑道:“跟胡惟庸起事,起码不用担心他吃干抹净。大家人人都有希望登顶,等他那边政变成功,大家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有希望问鼎,就看你的本事了。那劲头能跟给别人卖命一样吗?” “而且最后登顶的,有了当今的前车之鉴。也不敢再重蹈覆辙。必须要裂土分疆,把淮西老兄弟都封王,比如你老李,保底也是个淮王,至于会不会更高,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李善长本以为自己心志坚定、不可动摇,没想到却被对方说的乱了心跳。不得不承认,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杨文裕的游说能力,跟李存义简直天上地下。 杨文裕一见有门儿,便站起身来,加重语气道:“自古便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皇帝与地主共天下’,因为天下太大,凭皇帝自己根本坐不稳,只能与缙绅地主联手,可咱们洪武爷因为出身太苦,把地主老财、书生官吏视若仇寇,这十多年来已经把他们得罪尽了。” “我们淮西的老兄弟也沸反盈天,今年开年他又在老六的蛊惑下,彻底的得罪了儒教。已然把所有支持他皇帝宝座的力量,统统得罪光了!”说着他须发皆张,挥舞双手道: “你看他高座金台,统御万方,顺昌逆亡、不可一世,其实已是自毁长城,众叛亲离!这时候就差一个人振臂一呼,大家一拥而上,推翻独夫,解黎民于倒悬,救百姓于水火。此乃顺天意得民心之举,必得鬼神相助,一举成功!” “现在胡相愿意做那个振臂一呼之人,只求韩国公在政变成功之后,出面为他站台。胡相也保证,一旦事变失败,他一人承担,绝不牵连我等。百室老弟可以说是进退自如,不担风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切不可让天下人失望啊!” 杨文裕的说辞太有煽动力,把这老谋深算的李善长都讲的热血沸腾,忍不住脱口问道:“此话当真?” “我俩近一甲子的过命交情,我怎么可能骗你呢?”杨文裕沉声道。 “……”李善长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才苍老的叹气道:“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二话不说就跟先生干了,就像当年决定跟皇上干一样。” 第463节 “可现在我垂垂老矣了,勇气和智力,都随着血气衰退。现在我什么志向都没了,只想安度晚年,先生又何必非拉我全家百余口下水呢?” “唉,百室老弟,你真是被酒色麻痹了警觉啊!”杨文裕沉声道:“实话告诉你吧,此时淮西勋贵中,已经有数十位投入胡相麾下,胡丞相的大计业已谋划停当了,不管你加入与否,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说着他目光炯炯的盯着李善长,一字一顿道:“你以为胡相一旦失败,你能逃得了九族全销的结局吗?” “……”李善长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而且这会儿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淌。 胡惟庸是他一手提拔的接班人,胡党的核心人物,全都有他的烙印。胡惟庸还是他弟弟的亲家,双方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杨文裕说的没错,胡惟庸要是谋反失败,肯定会牵连到他。这种泼天大罪,几块铁牌牌都救不了他,更救不了他全家。 “百室,你的身家性命,早就系于胡相一身了,胡相成,你全家活;胡相败,你全家死。”杨文裕最后字字戳心道: “你已是别无选择了。到底是窝窝囊囊的等待厄运降临,还是豁出去博一个裂土封王,自己好好想想。” 第七七九章 发动! 杨文裕说完转身就走。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顶级说客说完话也从不回头,要的就是这个信心十足的感觉。 除非李善长出言挽留。 可是他都走到院子里,也没听见那句‘先生留步’。 没想到李善长竟然没搭理他…… 这让杨文裕感到有些挫败,只好回到客房等回话。 谁知等了两天,也再没见到李善长,杨文裕终于忍不住求见,管家李贵却只说老爷偶感风寒,怕传染给先生,不便相见。 又厚着脸皮赖了三天,李善长的‘病’还没好转,杨文裕只好怏怏告辞。 李善长只让人给他封了盘缠,依然没有露面。让杨文裕意外的是,来送盘缠的居然是李存义。 将一沓宝钞塞给杨文裕的书童后,李存义送他出府。 经过小半年的修养,李存义已经不用拄拐了,只是腿还有点瘸。两人默默走出庄园,杨文裕才猛然惊醒道:“老弟能出来了?” “嘿嘿,托老先生的福,家兄刚刚解除了在下的禁足令,过不两天我也要回京了。”李存义笑道:“这两年可憋死我了。” “哦?”杨文裕打量着李存义,李善长这个节骨眼上放他出来,还让他给自己送行,这是个明显的信号啊。 便低声问道:“令兄可有话让你转告我?” “有。”李存义点点头,屏退左右后,方附耳道:“他说——‘我老了,命将不久,等我死后,你们自己去干吧’。” “哦,还有呢?”杨文裕颔首问道。 “没有了。”李存义说完便郁闷叹息道:“看来老我大哥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要当缩头乌龟了,又让老夫子白跑一趟。” “哈哈哈……”杨文裕却笑着摇头,拍了拍李存义的肩膀道:“那可未必。你品,你细品。” “我品?”李存义给整不会了,直到杨文裕上车远去,也没品出个二和三来,颓然放弃道:“我品个几把啊!” 最烦这帮读书人,有话不直说,总让人猜谜了。 …… 离开凤阳后,杨文裕便马不停蹄赶回南京,连夜来到斛斗巷的胡相府。 胡惟庸披衣来见,听杨文裕讲述了到凤阳的详细经过。胡惟庸听后大喜过望,起身紧紧握着杨文裕的手,使劲摇晃道:“能说动韩国公,先生立了大功啊!” 他的理解力就比李存义高多了,知道韩国公那句话的重点在于‘你们自己去干吧’。至于什么‘我死后’,不过是既当又立的牌坊而已,没什么卵用。 难道死后支持他们造反,活着就不支持了?没道理嘛。 “呵呵,道理都是明摆着的。只不过韩国公被安逸和恐惧蒙蔽了,老夫只不过点醒了他而已。”杨文裕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来,以免被晃散了黄儿。 “好好好,老夫这下再无后顾之忧了!”胡惟庸激动的挥拳道:“我这就下令让北边尽早动手,送大将军上路!” “那这边呢?”杨文裕着紧问道:“一旦徐达遇刺的消息传到京城,皇上必定加强戒备,再想动手就难了。”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如果让大将军知道皇上遇刺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会回到自己的军营,那时候谁也休想打他的主意了。”胡惟庸沉声道: “所以必须要南北同时动手,前后最多差个两三天。” “这好难啊。”杨文裕都替他发愁。 “是啊,只有大将军回府的时候才有机会动手,可大将军有一年到头不着家,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咱们的人有把他叫回家的办法。”胡惟庸微微得意道: “只待那边日子确定了,我们这边就能同时动手了。” “胡相真是太细了。”杨文裕赞叹一声道:“有心算无心,必能一举成功。” “承你吉言!”胡惟庸淡淡一笑,随着有利条件不断汇聚,他终于渐渐有了胜券在握的感觉。 …… 胡惟庸虽然瞻前顾后,显得前摇过长,但一旦开始发招,就雷厉风行,一发不可收拾。 当天晚上,他便写好密信交给胡德。 次日天刚亮,秦淮河上一艘画舫,一个女史提着鸽笼登上艉楼,打开笼门。 笼子里,经过专业训练的信鸽便展翅飞出,径直朝着北方天际而去。 三日后,经过一次接力,另外一只信鸽飞抵了大工地似的北平城。 鸽子在北平城上空盘旋一圈,辨别方向,落在后海的一条僻静胡同内。 一个面容愁苦的佝偻老者,双手接住信鸽,取下其腿上的小竹管,然后将其放回鸽舍中。 老者进屋关上门,点着油灯,倒出小竹管中的密信,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不起眼的《砚北杂志》,然后对着密信查找起相应的字眼来。 每查到一个字在纸上写下一个,便可将密信破译出来。 看完南边传来的指令后,他便将密信和破译的纸条烧掉,把书插回书架。然后出了房间到伙房里忙活起来…… …… 翌日天刚蒙蒙亮,老汉便推着一辆装满笼屉、木桶、桌椅的大车,缓缓出门,穿街过巷,来到什刹海南边的,德胜门内大街,开始在道边儿支摊卖早餐。 老人早餐的样式比较单调,就卖那几种南方早点,口味也偏甜,不符合当地人口味,所以生意十分冷清。 不过也有南边来的人固定捧场,比如附近大将军府的门子福寿,就时不时过来吃早餐。 今天福寿又按时来到早餐点,他生的高高大大、白白净净,举止也很文雅,不愧是大将军府的‘门脸人物’。 “福爷早啊,还是老样子?”老汉忙热情招呼。 “嗯。”福寿点点头,捡个角落坐下。 “好嘞。”老汉应一声,很快端上早餐,一边摆放碗碟,一边声如蚊蚋道:“尽快动手,日子一定马上报告。” 说完提高声调道:“一屉小笼包,一碗甜豆花。恁慢用。” “好。”福寿接过老汉递上的筷子,神情沉重的点点头。 魂不守舍的吃完早餐,他便起身离去,连饭钱都忘了付。 “哎,福爷您贵人多忘事。”老者又追上来向他讨要饭钱,借机低声警告他道:“别出幺蛾子。最多等你十天,到时你跟你家夫人的丑事,就将传到大将军耳朵里。” 吓得福寿打了个激灵,忙一边付钱一边低声道:“知道了,我尽快。” 第七八零章 头上一把刀 福寿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大将军府,在门房一坐就是一天。 幸好大将军不在府中,没有宾客造访,不然他非得出篓子不可。 他现在是满心的悔恨,一恨自己色迷心窍,禁不住夫人的勾引,和她暗地里搞在一起。二恨自己酒后失言,居然把这个秘密说了出去…… 福寿没学过心理学,不知道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憋在心里不敢说的秘密,潜意识里就越想说给别人听。很多隐藏多年的杀人犯,都是这样露馅的。 他虽然没杀人,但跟堂堂魏国公夫人滚床单……虽然是被睡,但刺激程度也比杀人高多了。 自从被睡之后,他就总担心随时会被大将军发现,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喘不上气,所以整日失眠,压力山大,只能靠喝酒缓解焦虑。 却忘了有句俗话叫‘酒后失言’。那日他又在常去的胡家酒楼里吃酒,酒酣耳热之际,有个姓潘的酒友就开始吹牛,吹嘘自己睡过什么样的女人。 姓潘的家伙风流成性,睡过的女人成百上千,而且不光是天南海北的烟花女子,还包括好多的良家妇女,甚至连知府的小妾都睡过,把另外一人羡慕的不要不要,都说潘哥儿这辈子才没白活。 福寿自诩一表人才,平时就跟这姓潘的别苗头,哪能受得了他出尽风头,便在酒劲的怂恿下,大着舌头说:“你睡过的女人加起来,不如我睡过的一个有分量。” “你就吹牛吧你!”姓潘的自然不信,也大着舌头讥讽他道:“除非你把你家夫人睡了,你有那本事吗?” “嘿嘿,让你说着了。”福寿便忍着砰砰的心跳,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艹……”此言一出,直接给两个酒友干醒了酒。另外一个姓马的急赤白赖的怒喝道:“你俩不要命啦!胡说八道什么!” “就是,你不要为了面子瞎吹牛,要害死大家吗!”姓潘的也急了。 福寿还在那醉态可掬道:“你们还别不信,而且我告诉你们,我还是被勾……” 话没说完,就被两个酒友捂住嘴,死活不让他说下去。 …… 福寿酒醒之后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过了几天,他就被那个姓马的酒友约到煤山上。人刚到,几条彪形大汉从小树林一拥而上,将他倒吊在一棵老歪脖树上,拷问他跟谢氏的奸情细节。 福寿这才知道早被人盯上了,那姓马的就是胡惟庸故意派来接近他的奸细。 他这种在女人面前意志软弱之辈,自然也禁不住拷问,没几下就竹筒倒豆子——全撂了。 姓马的还特意让他详细描述了每次偷情的时间、地点、说过的话、用过的姿势……最后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这份口供要是落到徐达手里,把他削成人棍儿,再把他家祖坟刨了,都算徐达客气。所以福寿也只能乖乖任其摆布了。 他本以为对方最多让自己帮着刺探点情报,没想到才一个多月,就来了这么大活儿。 姓马的居然让他跟谢氏想办法,给徐达在饮食中下毒。之前吃早餐时,那老汉就悄悄塞给他一个小瓷瓶,里头是最上等的鹤顶红…… …… 一转眼,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第464节 福寿这一天思来想去,就想明白一件事,自己除了照办,别无生路。 府里关上大门,他今天的差事也结束了,剩下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福寿离开门房,先到后院的倒座房吃晚饭。府上只有十来个男仆,不可能给他们再开一处灶头,所以都得来后头伙房吃饭。 大将军府别看名头唬人,但只是徐达在北京的住所,跟南京的魏国公府自然没法比。徐达大部分时间又住在军营,或者到处巡边,在府里的时间极少。所以府里就这十来个看门、打扫、修剪园子的男仆。 虽然谢氏带来了二十多号丫鬟婆子,但府上男女分开,女眷都是在内院吃饭起居,平时都是不照面的。 所以偌大的外宅,平日里见不着个人影,到了晚上更是空无一人……反正大将军府外头有军队驻守,男仆们根本不用值夜,推下饭碗便聚在一起耍钱到半夜。 福寿进来没有耍钱的兴致,吃完饭便说困了,要回门房睡觉了。 门子在任何府上,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所以旁人也管不着他,由他自顾自的去了。 福寿沿着连同前院和倒座的夹道走到一半,前后看看,毫不意外的空无一人。他便朝双手吐了口唾沫,抓住从内墙上垂下来的绳子,三两下就翻了上去。 不得不说,核心力量十分了得,怪不得能讨夫人欢心…… 他正好落在内宅的一处假山上,又观察了一下四周,便轻车熟路下去假山。 假山内部居然是中空的,而且还有人在等着他…… 福寿一进去,一具香喷喷、软绵绵的娇躯便贴上来。 “小寿,你怎么才来?”那娇滴滴的声音正是谢氏。 往日里福寿听到这声音,就像吃了最上等的神药,登时就整军待发,然而今天却如圣如佛,任凭谢氏如何都不见反应。 “你怎么回事?”谢氏欲求不满的声音,变得又硬又冷。“行不行啊到底?” “哎呀夫人,大难临头了。”福寿抓住谢氏的手,颤声道:“哪还有那种心思?” “怎么,谁敢动你?本夫人替你做主。”谢氏语气稍缓,找到件趁手的兵器不容易,不是不行了就好。 “是大将军。”福寿便低声道:“我们的事情要被他知道了。” “什么?”谢氏刚准备再上手,闻言像触电一样弹开了。 “哎呀,夫人小声点……”福寿吓得想捂她的嘴。 “放心,内宅都是我陪嫁的人。”谢氏冷声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福寿便无可奈何的将真相禀告谢氏,听得谢氏火冒三丈,抡起玉臂,大嘴巴子啪啪直抽,恨不得把他这张坏事的破嘴撕碎了。 啪啪声在夜里听得很清楚,却没人来查看,谢氏果然所言不虚。 福寿一动不动任由谢氏发泄完了,才提醒她道:“我们还有十天时间,十天后他们就会把我的口供送给大将军,夫人快想想办法吧。” 第七八一章 大将军 大将军府之所以设在北平城,因为它是燕云十六州的中心,也是徐达、常遇春平生功业的顶点。 从地形上看燕云十六州,这片东西一千二百里,南北四百里的狭长地区山岭纵横、大河奔腾,地形十分复杂。巍峨险峻的燕山山脉和北太行山山脉,就像两座相连的城墙屹立在华北平原北部,为华夏民族构筑起一道,抵御北方铁骑南下的天然防线。 所以自古以来,中原王朝便在这里构筑防线,修建长城及五关,将游牧民族牢牢抵御在国门之外,守护华夏子民安居乐业。 但是唐末五代军阀混战,出了个千古汉奸石敬瑭,竟然将燕云十六州献给了辽国,从此成了中原王朝的大心病,但数度北伐全都大败而归,竟一直到了徐达、常遇春北伐,才将丢了四百年的幽燕夺回。 这四百年间,幽燕在游牧民族手中,长城与五关尽毁,整个防御设施都需要重建。但这时,大明对北元形成绝对优势,上下一心想的是北伐,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猫捉耗子十多年后,大明上下渐渐意识到,漠北的世界实在太大,蒙古人只要一心想逃,总可以往更北、更西的辽阔之地逃窜。哪怕是绝代名将徐达,也没法将其歼灭,反而需要维持庞大的北伐军,空耗国力。 所以朱元璋在淮安侯华云龙的建议下,及时调整了战略,决定重修长城,恢复五关,‘自永平、蓟州、密云迤西二千余里,关隘一百二十有九皆置戍守’。 这样只需少量边军驻守,再配合精锐骑兵出关作战,即可维护边防安全。 徐达今年的重要任务就是考察古代燕云防线,为来年正式动工做好准备。 所以开年以后,他抽空就带着郑国公、长兴侯等主要将领,在幽燕北部的茫茫大山中自西向东巡视,用了将近半年时间,已经巡视完金坡关,居庸关,古北口及松亭关,再巡视完最东边的渝关,燕云五关就考察完毕了。 渝关位于燕山东麓,自古就是东北军事重镇,当年唐太宗征高句丽时,就是从这里回师的。 根据古籍记载,渝水河水量充沛,水流湍急,隋唐因此设立关隘,借助高山急流的天险防御。 但当徐达带人到了渝关故址,却失望的发现渝水河已经水量减少,水势减缓,哪怕是夏天,也不足以为屏障了。 严谨起见,他又带着水利专家,考察了渝水河源头。经过一番论证后,认定水量的减少不是暂时的,以后也不可能恢复到隋唐时的盛况了。 这一结论把徐达给整沉默了,一个人立在古渝关的废墟上,想静静。 “唉,”耿炳文在关下看着发愁的大将军,也很是郁闷。“光听说书先生讲什么沧海桑田,这会儿可算明白了。皇上心心念念的渝关,怕是再也算不得天险了。” “要我说都无所谓的,随便修修得了。”年轻的郑国公常茂,却一脸不在乎道:“鞑子都不知道被我们撵哪去了,还敢南下?敢南下还好了嘞,省的咱们整天苦哈哈的大海捞针了。” “呵呵,公爷说的是。”耿炳文是出了名的脾气好,跟常茂这种骄横的二代将领也聊得来。他笑笑道: “但将来的事谁也不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放在三十年前,谁敢说咱们汉人能把鞑子撵出中原,收复幽燕?” “那倒是。”常茂点点头,哂笑道:“听说当年鞑子铁骑天下无敌,这堕落的也忒快了。” “恁又怎敢说,再过三十年,咱们明军还能不能无敌天下?”耿炳文看着常茂,加重语气道。二代将领尚且如此,将来三代四代,实在让人信心不足啊。 “三十年后,我大明也会天下无敌……吧?”常茂大话放到后面,心里也没底了。 “大概会如此,但凡是就怕万一啊。”耿炳文沉声道:“所以咱们必须要重建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这样万一子孙不肖,将来也好有个依托。这就叫千秋大计。” “嘿嘿,好吧。你们老人家说了算。”常茂见徐达从古城楼的残垣上下来,赶忙迎上去搀扶。“大将军,当心脚下。” “哈哈不用扶,你叔腿脚还利索着呢。”徐达笑着拒绝常茂的搀扶,到了他这个年纪,对这些事很敏感的。 “大将军,有决断了吗?”耿炳文沉声问道。 “嗯,决定了。”徐达点点头,缓缓道:“本帅会禀明皇上,古渝关已非控扼之要,需要另选险要之地筑关了。” “明白。”耿炳文早料到会这个结果,他还知道以大将军的性格,肯定不会把难题抛给皇上。他既然说要上奏,肯定已经有了更好的选址。 “大将军心里可有章程呢?”他便问道。 “嗯。”徐达点点头,指着东面道:“往东六十里。” “那就到海边了。”常茂插话道。 “对,就是用大海替代渝水,把长城修到大海边,就永远不用担心干枯断流了。”徐达沉声道:“借燕山大海天险,修建一座新的关城,北控辽西走廊,还能兼防海路!” “要是真能建成,那可比这里强多了。”耿炳文兴奋道。 “话不多说,走,再去实地看看。”徐达雷厉风行,马上招呼亲兵牵马过来。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时,一骑亲兵疾驰而至。 “有急事禀报大将军!”亲兵掏出腰牌,高举着通过层层护卫,来到大将军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禀报大将军,夫人病了,请大将军赶紧回去。” “什么病?”徐达沉声问道。 “这,小人不知……”亲兵摇头道:“夫人就这样交代下来的,也没说别的。” “不说也正常,女人的毛病哪能告诉外人?”耿炳文便道:“大将军赶紧回去吧,夫人肯定病得很重,不然不会让人来叫你的。末将跟郑国公去海边就成,回来一定详细禀报。” “唉。”徐达眉头紧皱,没有马上答应。 “是啊叔,快回去吧。”常茂也帮着劝道:“婶子一个人在北边举目无亲的,生了病身边都没个家里人,现在既不打仗,又不操演,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哎,好吧,我去去就回。”徐达终于点头道:“你们到了等我两天,本帅随后就赶到。” “不急不急。”耿炳文和常茂满口答应,送大将军返程。 看大将军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显然也已是归心似箭了。 第七八二章 这喝汤,多是件美事啊 北平城有点像当年的凤阳城,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灰头土脸的民夫,整个城市都乱糟糟的。 好在大将军主持的北平城墙修筑工程,和燕王府营建工程都已经临近尾声,等到两道工程完工,北平应该就会恢复昔日的风采。 一队骑兵从德胜门进了北平城,虽然没打旗号,但不少百姓还是认出当间那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矍的男子,正是征虏大将军、魏国公徐达。 老百姓自发的望尘拜伏,向幽燕的收复者,北疆的保护者,大明军神,致以由衷的敬意。 徐达虽然很急,但还是放缓了速度,抱拳向百姓团团还礼,这才往德胜门内大街上的大将军府而去。 看到大将军回府,福寿赶紧迎出来拽住马缰。徐达抬腿侧身,稳稳下马,径直大步流星往后宅走去。 进去月门洞,后宅的丫鬟婆子赶紧向老爷问安。 “夫人呢?夫人的病怎么样了?”徐达将大帽递给丫鬟,迫不及待问道。 “这……”丫鬟不知该如何作答,甚至有些慌乱。 “老爷,你可算回来了。”好在这时,谢氏从内堂款款出来,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一看就无甚大碍。 “夫人……”徐达的心才放回肚子里,脸色却又不好看了,忍着不悦进屋道:“不是让人报信说,你病了吗?” “放心,妾身只是偶感风寒,这会儿已经大好了。”谢氏蹲下来,替他脱掉靴子,换上居家的便鞋。嫣然笑道:“没想到老爷还是关心妾身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唉,你这不胡闹吗?”徐达郁闷的埋怨道:“我正跟郑国公、长兴侯他们巡边呢,接到报信吓我一跳,丢下他们就跑回来了。还以为你病的不行了呢。” “怎么,非得快病死了才能叫你回来?”谢氏也板起脸道:“你自己说说,我来北平这半年多,你在家里加起来统共有没有十天?” “唉,我不是忙吗?”徐达无奈道:“三十万大军要训练,两千里防线得巡视,就算回来了,还得当监工,一个人恨不得掰三半使。” 说着他忍不住皱眉道:“早让你跟增寿和妙清他们一起回南京,你就是不肯,非要留下来又嫌我不着家。” “那你还是不是我男人,我跟守寡有什么区别?”谢氏便泫然欲泣。 “哪个戍边官兵的家里不是这样?我们这好歹一个月总能见上几面,将士们可是几年见不着妻儿!”徐达闻言却严厉道: “你身为大将军的妻子,应该以身作则,而不是拖后腿,这会动摇军心的,知道吗?!” “我不知道……”谢氏哪听他讲道理,便呜呜哭泣道:“你一个月不回家,好容易叫回来还凶我,那你快走吧,永远别回来了,呜呜呜……” “我没凶你啊,我态度很好的……”徐达登时没了脾气。老夫少妻的通病,他这里也一样不少。只好耐着性子哄起来。 好一阵子才把谢氏哄好,擦擦泪道:“亏我从早上起来就给你煲汤,早知道你回来就凶我,就让你喝空气。” “好好好,辛苦夫人了。”徐达忙赔笑道:“求夫人赐汤。” “这还差不多。”谢氏便招呼一声道:“小翠,快把我煲的凉瓜黄豆排骨汤,给老爷端上来。” 第465节 “哎呀,夫人真是费心了。”徐达高兴的奉承起来,赶紧把谢氏哄高兴了,明早才好脱身去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但他半生戎马,早已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正跟谢氏说话,忽然听到细细而急促的喘息声。 徐达下意识循声望去,便见是谢氏的贴身丫鬟小翠,端着个瓦罐从帷幕后走出。 他神情一松,瞳孔却微微一缩,笑问道:“小翠,老爷我很可怕吗?” “不不,老爷和蔼着呢。”小翠赶忙摇头,呼吸却愈发的急促。 “那你手抖什么?”徐达笑道。 “没,没有啊……”小翠先矢口否认,旋即又解释道:“罐子太,太重了。” “没用的东西!”谢氏狠狠瞪她一眼,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滚下去。” “是。”小翠忙福一福,赶紧退下。 谢氏端着瓦罐转过身来,笑容满面道:“那就让妾身亲自伺候老爷喝汤。” “有劳夫人了。”徐达笑着点点头。 谢氏便将托盘放在桌上,拿起瓷碗舀一碗汤,碗里绿油油的全是凉瓜。递给徐达道: “我娘是广府人,煲一手靓汤。夏天我们姐弟胃口不好,她就三天两头炖一次这个汤,别看它乍一喝是苦的,但清热又解暑,端上饭桌,我们小孩都抢着再喝一碗。” 徐达接过汤碗,笑道:“那我把这一罐汤都喝了。” “那你还吃饭吗?”谢氏笑着将调羹递给他。 徐达接过调羹,轻轻舀动汤水,然后舀一勺到嘴边,低头吹着热气。 谢氏从旁紧张的看着他,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手指被帕子绞的发白。 谁知徐达又把调羹搁下了…… “喝呀,你咋不喝呢?”谢氏忍不住催促道:“嫌我做的不好喝吗?” “哪里,喝夫人煲的汤,多是一件美事啊。”徐达笑着拉起她的手,轻轻揉捏道:“有点烫,待会喝。” “凉了就太苦了。”谢氏又催促起来,想要抽出手,却被徐达攥住不放。 “无妨无妨,我打一辈子仗,什么苦没吃过?区区苦瓜而已,待会放凉了,我一口闷。”徐达把手指搭在谢氏手腕上道:“我先给夫人号号脉,看看你好利索了没,年纪轻轻的可别跟我一样留下病根儿……” “我好了,别瞎操心了。”谢氏还是想要挣脱,可她那点小力气,被徐达握住就像戴上了铐子,根本抽不出手。 “别乱动,风寒不全是小病。当年我就是不当回事儿,伤了肺脉,结果体力大不如前。”徐达耐心的说着,手指又搭在她的寸脉上。 “真拿你没办法……”谢氏只好先由着他。 好一会儿,徐达终于松开手,定定看着谢氏道:“你的风寒没有落下病根。” “我就说嘛,快喝汤吧。”谢氏松口气,又把汤碗端起来。 却听徐达幽幽道:“但你有很重的心病……” 第七八三章 徐仁杰 说这话时,徐达目光冰冷。 传说杀过人的人,当他不加掩饰的时候,眼里就会有杀气。 徐达杀过百万人,按照这种说法,他眼里的杀气足以令鬼神辟易,猛虎俯首了。 这还是他没有动杀心,目光也比在战场上收敛太多。但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谢氏,谢氏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糟老头子’还有这样可怕的一面。 吓得她呼吸都乱了节奏,端着汤碗的手也难以自抑的颤抖起来,汤水撒了一桌子。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徐达缓缓问道。 堂中气氛凝滞了。谢氏根本不敢与徐达对视,目光闪躲间,难以掩饰的慌乱。 徐达也不着急,静静等她开口。 但片刻的天人交战后,这女人忽然歇斯底里起来。 “你爱喝不喝!喝个汤这么多屁话!”说着,她把碗里的汤倒回罐中,就要端起来往外走:“我以后再也不给你熬汤喝了!” “别端走啊。”却被徐达一把按住罐口,罐子便纹丝不动了。 “你放手,我要倒了喂狗!”谢氏恶狠狠道。 徐达看着她鬓发散乱,凶神恶煞的样子,忽然感到无比的陌生。同床共枕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真面目。 “好吧。”徐达点点头,提高声调吩咐道:“来人!” “是!”门外站岗的亲兵立即闪身进来。 “把夫人的狮子狗弄来。”徐达吩咐一声。 “喏。”亲兵立即出去,很快便把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拎了回来。 “你这是干什么?!”谢氏厉声问道。 “遵夫人的命,喂狗。”徐达面无表情的用汤勺挑一块排骨,丢到地上,小狗便摇着尾巴咔哧咔哧吃起来。 “……”谢氏像被掐住脖子的鹅,登时没了气焰。很明显,自己的毒计已经被徐达洞悉了。 徐达也不看她,只直勾勾的盯着那小狗,又丢给它一块,第二块排骨还没吃下肚,小狗便趴在地上哀鸣不已,狗嘴还泛起白沫。 不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徐达亲兵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依然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看看地上的狗,又看看自家大将军,再瞥一眼罐子,最后死死盯着谢氏。 徐达却没马上发作,而是痛苦的叹了口气,问谢氏道:“你现在有话说了吗?” “你是怎么发现的?”谢氏却反问道。 “看来老夫真是把你惯坏了,都这时候了,还是先想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徐达苦笑一声道:“也罢,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吧……” “只能说你太年轻、太业余了,原本来自枕边人的谋害是最难防范的,尤其老夫还毫无戒备,但要做的自然而然,尽量避免有违常规的举动。”徐达沉声道: “但你从一开始就反常了——你也是在军中长大的,岂会不知我身负何等重任?却忽然装病把我叫回来,结果又没有什么事,这还不够蹊跷吗?” “女人会讲道理吗?想丈夫了不行吗?”谢氏反问道。 “老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徐达这次的叹息更愁苦。 “你我年龄相差太大,你比我女儿还小,对我这老头子是个什么心情,你知我也知……年初时,你不跟着妙清他们回京,我还道你对我有改观了。可半年下来,唉,还远不如从前。” “原来你什么都明白?”谢氏凄然一笑道:“我看你总是对我好言好语,还道你是一厢情愿呢。” “那是老夫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你和你爹。”徐达满嘴苦涩道:“所以从前你对我不好,老夫也无话可说。” “然后你就怀疑我要谋害你了?”谢氏还是难以置信道:“就因为我突然转了性,叫你回来?” “当然不是,其实听到你生病能想起我,我还挺欣慰的。”徐达摇头道:“可是你的贴身丫鬟小翠,表现太失常了,不仅呼吸急促,脸色发白,手还发抖,让人不由就想起了秦舞阳。” “这蠢材真是害苦我了。”谢氏恨恨道。 “你的表现也好不到哪去。”徐达很认真的指出她的破绽道:“你的手虽然没抖,但我舀汤要喝的时候,却听不到你的呼吸声了。” “这说明你对我喝汤这件事很紧张,以至于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我又瞥见你的手指都被帕子绞白了,显然要么是你很在意我的评价,要么是你很在意我喝完汤的后果。”徐达不知道第几次叹气道: “但联系到前面的异常,老夫再自作多情也不会往好处想的。然后我就搁下汤碗,握住你的手,发现你的手心全是汗;再号号脉,发现你的心跳比正常快了一倍……” “言语表情会骗人,身体反应却骗不了人。”徐达最后沉声道:“至此老夫已经明白了真相。让人把狗牵来,只是为了印证而已。” “唉……”谢氏心服口服道:“老爷你是真细啊,可笑我自作聪明,班门弄斧了。” “现在你也该讲讲自己的故事了吧?”徐达愈发平静,就像在处理军务一样。 “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谢氏点点头,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借机整理下思绪道: “我恨你们。” “……”徐达点点头,对此没有异议。因为她爹谢再兴,被朱老板磔于市。 虽然是因为谢再兴背叛了朱老板,投靠张士诚,兵败被抓回来之后被处死,纯属死有余辜。 而且朱元璋对谢再兴的子女甚厚,并没有谢再兴的关系牵连他们,还给了他们最好的归宿……至少在朱老板看来是最好的。 但为人子女的恨杀父仇人,天经地义。 朱老板还把她嫁给了叔叔辈,所以她这话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大将军会打仗,但你不懂女人……”谁知谢氏却摇头道:“过去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也可以不想,我只想往前看,过好以后的日子。” 说着她看一眼徐达道:“嫁给你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天底下多少女子都做梦嫁给大将军?成亲的时候我很满足、很快乐。” “那你恨什么?”徐达果然就迷糊了,他确实搞不懂。 第七八四章 蚍蜉撼大树 平静的大将军府,忽然骚动起来。 跟随大将军返回的亲兵,个顶个的精明强干,根本不用徐达吩咐,早就第一时间紧闭府门,把府里上上下下、男男女女全都控制住了…… 福寿在门房向里头张望,紧张的等待结果。他不是没想过先逃跑,但他知道自己被胡惟庸的人死死盯着,跑出去也是个死。 可看到大将军的亲兵跑步过来时,他终于被恐惧压垮,不由自主的冲出门房,想要逃出府去。 便见一名亲兵抽出腰间的弹弓,劈手打出一枚弹丸,正中他的左腿窝。福寿闷哼一声,便摔倒在门槛前,被亲兵们麻利的捆上。 他绝望的看着府门缓缓关闭,也看到了自己生路的断绝…… …… 厅堂中。 “我恨你们一家子,都不把我当回事儿!”谢氏便怨毒的对徐达道:“你们这个魏国府里,上上下下都把我当成外人,没一个把我放在眼里的!” “怎么会呢,你可是国公夫人啊。”徐达到了阃政上,就是大外行了。他这辈子带领打仗,家里的事情一概不问。 原先他发妻管家,后来发妻去世,就由大女儿掌家,里里外外从来不用他操心,他也没有精力去过问。 便不解问道:“谁敢不把当家的女人,放在眼里?” “你家女儿才是当家的女人!你大闺女嫁出去了,娘家的事情还是她说了算!”谢氏咬牙切齿道: 第466节 “人家是王妃千岁,把我个国公夫人压的死死的!” “小闺女也不是好东西,什么事都不听我的,想干嘛就干嘛,我说她一句,她就有十句等着我。” “你两个儿子窝窝囊囊,什么都听他姐姐的,我说什么话都会传到她耳朵里。”谢氏愤懑道: “她们也不跟我急,也不说重话,就有的是办法挤兑的我死去活来!” “还有你们家的下人,我给他们立规矩,也全都一口一个大小姐,顶的我不要不要的。我要处罚哪一个,你那些儿女就拦着护着,说这个当年有救命之功,那个这些年含辛茹苦,总之我一个都不能动!你知道我这日子有多难受吗?!” 谢氏说到最后,都哭得抽抽了。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徐达寻思了好一会儿,满脸疑窦的问道:“那你也不至于要杀我呀?” “我……”谢氏一阵语塞,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还不如一开始就承认是因为杀父之仇和被迫嫁给他呢。 “看来另有隐情。”徐达沉声问门外道:“小翠招了吗?” “回大将军,招了……”门外的亲兵队长张玉沉声道,后半截却不吭声了。 “进来说。”徐达低声道。 “是。”张玉应一声,进来走到徐达身边,耳语起来。 徐达闻言,脸色数变,听到后头呼吸明显乱了,甚至咳嗽起来。 “是真的吗?”徐达不愿相信。他能接受谢氏是为了复仇,刺杀自己,但万万没法接受她与人通奸,受奸夫指使谋害自己的事实。 “是,应该没问题。”张玉低声道:“夫人每次幽会,小翠还有另外几个丫鬟婆子都在外头给她把风。分开审问,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徐达痛苦的闭上眼,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怒火!那犹如实质的杀意,彻底摧毁了谢氏的意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奸夫让你杀我,你就杀我?难道你没考虑过后果吗?!”徐达强抑着怒火,语气冷冽的问道。 “他,他说,十天之内要是不杀了你,那些人就会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谢氏颤抖着说道:“我,我吓坏了,生怕你知道了,会像现在这样瞧不起我,就想把你杀了。” “……”徐达又给整的宕了下机,他实在无法理解谢氏的脑回路。但他也顾不上理解她,因为谢氏的口供中,透漏了更重要的信息! “把福寿带来!”徐达不问谢氏的二手情报了,他要直接问正主。 很快,亲兵便将吓成鼻涕的福寿拖了上来。 一看到谢氏跪在地上,福寿就知道事情败漏了,赶忙使劲磕头,哭喊道:“大将军饶命啊,都是夫人勾引我的,小人是被逼无奈的……” “住口!我现在不关心你们的奸情,老夫只想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徐达猛地一拍桌子,断喝道:“你们怎么联系,他们的据点在哪里?立即如实招来,否则叫你生不如死!” 福寿连胡惟庸的人都顶不住,哪能顶得住大将军的威吓?很快就屁滚尿流的全部招供…… “把他们先关起来,回头再处置!”徐达听说是胡惟庸指使福寿对付自己,便意识到胡相反了,哪还顾得上自家的事情。 “立即传我帅令,全城戒严,九门紧闭,搜捕蒙元奸细!”待骑兵将奸夫淫妇带下,徐达立即沉声下令:“要留活口。” “是!”一名亲兵应一声,转身跑出去传令了。 “张玉!”徐达又叫自己的亲兵队长,张玉马上立定转身,等候新的帅令。 “把北平城的名医都请来,好吃好喝好伺候,就是不要让他们见人。”徐达确实非比寻常,短时间内便调整好了心情,进入战斗状态,一道接一道的下令。 “要严密封锁本帅的消息,一干文武若有问起,就说本帅偶感风寒……”说完他一阵腻味,换个借口道:“就说我中暑了,要静养几天。” “火速派人去请郑国公、长兴侯回来,让他们到大将军府见我。他们要问起来,就说我的状况很不好,请他们速速回来主持大局。” “军队进入战备状态,没有我的帅令,不许一兵一卒出营,否则以谋反论!” “就这些了……”徐达寻思片刻,没有要补充的了,便沉声道:“重复一遍。” 那张玉也非常人,便将大将军的长串帅令一字不差复述出来。 徐达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道:“表情要难过些,千万别露马脚。” “明白!”张玉两腿一并,快步下去。 “立刻给京师传信,八百里加急……”徐达又对第三名亲兵下令道:“把楚王给我的信鸽也放出去,务必将胡惟庸要谋反的消息尽快传给皇上!” “是!”亲兵马上去写信传令,身为徐达的亲兵,还兼着参军的工作。 其实徐达知道,胡惟庸竟敢刺杀自己,怕是这时候南京那边,也已经动手了。 第七八五章 扇车起长风 盛夏,天空阴沉沉的,雨却总是下不来,金陵城又闷又热,像一具蒸笼。 中书省的左丞相堂中却凉爽宜人,那是舍人用冰块和转动的风扇车营造出的效果。 “宋人有诗云‘君不见长安公侯家,六月不知暑。扇车起长风,冰槛沥寒雨’,今天终于在胡相这里体会到了。”陈宁满脸惬意的感受着凉爽道: “他奶奶的,这才叫生活。” “这还不简单,下午让人给你也安排上。”胡惟庸淡淡道。 “合适吗?这冰扇车是宫里的御用之物,听说还是当年楚王设计,燕王打造的。”陈宁有些顾忌。 “有什么不合适的?皇上和太子去了汤山,京里就是老夫说了算。”胡惟庸顾盼自雄道:“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往后也是老夫说了算!” 按照约定,今天就是北平那边刺杀徐达的日子,他这边,入夜之后也要动手了。 此时此刻,再没什么好隐藏的了。胡相也终于不用再伏低做小,可以用真面目示人了。 “皇上和太子居然不在京里,真是天助胡相……哦不,天助主公也。”陈宁很自觉的改了称呼。他现在也觉得胡惟庸真有点幸运在身上,不然准备造反以来,胡相怎么会如有神助呢? …… 月初,皇上的‘历节病’又犯了,用老六的话说就是风湿性关节炎发作,左膝肿的像馒头,疼的睡不着觉。 胡惟庸便建议朱老板,前往京城五十里外的汤山温泉宫疗养。皇医寺的太医也说,那有个温泉可以缓解痹症,减轻痛苦很有效。 在几位殿下和百官的苦劝下,朱老板终于同意去汤山休养一段时间……百官是诚心实意的劝他去,这样就不用上朝了。 当然朱老板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工作而已,他非但要求每日的奏章,都要在天黑前送抵汤山行宫,中书省和各部还都要派一名长官伴驾,以备皇上随时布置工作。 一开始,他还把太子留在京里处理政务,后来因为太子跟胡惟庸,在很多事情上意见相左、闹得很僵,朱老板干脆把太子也叫去温泉宫一起泡汤,让胡惟庸自己在京里坐镇。 结果就成了眼下这个绝佳的局面,所以胡惟庸才急着催促北平动手,实在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你那边,各方面都准备好了吗?”胡惟庸对陈宁的新称呼很是受用,学着朱老板的动作,问话时双手撑在腰间玉带上。 只是他瘦骨嶙峋,做这个动作总感觉像是怕掉裤子,所以提着腰带,十分的滑稽。 “回主公,卑职来前,又跟丁都督对了一遍。只要汤山那边,皇上遇刺的消息一传过来,立即就关闭城门,全城戒严。”陈宁忙沉声道: “只要进入戒严状态,皇上和太子又不在,京城的驻军只能听大都督调遣。只要我们军权在手,在京里要干什么,还不是主公一句话的事?” “还是不能大意。”胡惟庸沉声道:“虽然府军五卫有四卫伴驾,但还有一卫在京里,他们可不一定听大都督府的。” “无妨,刘英和老四都不在京里,他们群龙无首,不听号令就干他们!”陈宁狠声道:“丁都督已经定了计划,到时候给他们扣个谋反的帽子,十卫兵马围而歼之!” “嗯,不打一仗怎么立威?但是要注意,不要纵兵抢劫,得民心者得天下,对咱们更是如此。”胡惟庸开始高瞻远瞩了,显然并不满足于复仇而已。 “明白。主公仁者无敌!”陈宁早就料到胡惟庸不像嘴上说的,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所以一点不意外。 “控制住京城后,我们就立即进宫,请皇后册立豫王为帝……”胡惟庸又沉声道。 “啊?不是说册封齐王吗?”陈宁吃惊道。 “当时老夫可没答应,再说齐王性情恶劣,年龄也不合适。”胡惟庸淡淡道。其实别的都在其次,关键是齐王乃江阴侯的女婿,要是让他当了皇帝,不是白白给江阴侯、靖海侯做了嫁衣? “倒也是,那样就白白便宜了吴家兄弟。”陈宁点头道:“不过他俩肯定会不高兴的。” “你放心,江阴侯那边我会解释的。”胡惟庸沉声道: “大不了再把他俩加在顾命大臣中,他们还能不识好歹?” “顾命大臣里……还有谁?”陈宁咽口唾沫问道。 “还有韩国公、吉安侯、平凉侯他们几个勋贵,以及你我、汪相、丁玉、宋濂,正好十个顾命辅政文武大臣。”胡惟庸便透露道。 “啊,还有卑职?”陈宁受宠若惊,纳头便拜,激动的表起了忠心:“卑职一定为主公的马首是瞻,以报主公再造之恩!” “哈哈,起来吧,不必如此。不过日后你我同为辅政,确实要同心同德哟。”胡惟庸笑着虚扶他一把。 “卑职牢记主公教诲!”陈宁忙重重点头,又奉上马屁道:“主公这个辅政名单水平实在是高,既照顾到方方面面,又能牢牢掌握主动。这样不管文武还是勋贵士林,都会支持咱们的。”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胡惟庸笑笑,难以抑制激动道:“然后传檄天下,谁敢不服?!” “定然莫敢不从!”陈宁马上应声道,说完却又忍不住道:“只要汤山和北平的行动都顺利。” “北平那边,老夫也不敢说十成十有把握。”胡惟庸叹气道:“行刺嘛,终归有失败的可能。要是失败了,大不了就跟大将军划江而治。” 说完他意识到这话伤士气,便又昂然道:“汤山这边才是关键!而且这次我们是真刀真枪的上,不会有丝毫侥幸的!” “日本人到了?”陈宁惊喜问道。 “没错。日本使团的船,还有护送他们的五百宁波兵,昨天就过了镇江,今晚他们会在童家营下船,然后连夜赶往十六里外的射乌山,与我们埋伏在那里的两千兵马汇合,从汤山以北直扑温泉宫!” “那加起来也才三千人,这点兵力够吗?”陈宁又担心起来。 “皇上对军队看得太严,一调动就会被发现。能神不知鬼不觉凑出两千多人来,又把他们运到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藏起来,已经是极限了。”胡惟庸沉声道: “好在虽然胡德他们那些人被赶出了府军,但府军里还有咱们的人!到时候里应外合,出其不意,人手足够了!” 第七八六章 赌国运 傍晚时,憋了好些天的雨终于落下来了,千万条雨丝冲刷着连日来的闷热,落在江面上溅起亿万水花。 有经验的船老大都知道,这还只是大雨的前奏。这个季节连阴了这么多天,肯定会有一场大暴雨的。于是纷纷驾船靠了岸,没人敢在暴雨夜行船。 很快,繁忙的江面上便几乎不见了船影,只有一条不起眼的四百料官船,依然在不知死活的顶风冒雨、逆流而上。 官船上的乘客更是奇怪,除了两名穿着绿色官袍的大明官员外,从驾船的到坐船的都是身材矮小,髡发木屐的日本人…… 他们是日本南朝派来出使大明的贡使团,带头的是个叫如瑶的和尚。贡使团自宁波入境,在浙江布政使彭赓的帮助下,拿到了海政衙门开具的勘合。 又在宁波卫指挥使林贤的安排下,换乘大明的官船,由两名浙江方面的官员率领,前来南京朝贡。 整个过程有许多不合规矩之处,比如按规定,番邦使团入境人数不能超过五十人,其余人等必须在入境港口等待。 日本使团的人数超过规定不知几倍,却依旧安然入境,这便是胡惟庸将彭赓派到浙江的作用。 而且按规定名为护送,实则监视使团的五百明军,都是林贤的手下,到时候非但不会阻止他们,还会跟他们一同行动。 第467节 看到那位明国丞相安排的如此妥当,如瑶和尚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虽然元朝时的两场神风,消除了日本对天朝上国的深深恐惧,但这毕竟是日本有国以来,头一次派军队深入天朝,而且还是参与针对天朝皇帝的政变。 事情如果成了,他和这五百勇士自然永载史册,成为日本国的民族英雄。可要是失败了,非但他们这些人全都死啦死啦滴,就连派他来的怀良亲王,还有整个南朝,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的。 …… 也许在大明人看来,四五百名刺客并不算多,哪怕阴谋败露,全军覆没,对一个国家来说也不算太大的损失。 但在日本,尤其是在苟延残喘的南朝,这四五百刺客绝对是倾家荡产才能掏出来的。 因为日本虽然人多,但生产力十分低下,根本养不起多少职业军人。便施行了‘兵农合一’的军制,普通士兵其实都是农民,平时在地里插秧种田,打仗了才被拉上前线,而且还得自带武器,纯粹就是消耗品。 根本没有训练度可言,战斗力十分低下,完全没胜任如此艰巨的任务。 所以使团这五百‘勇士’,清一色都是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的职业武士。虽然他们大都是低级武士,但在战时都是充当带头冲锋的低级军官角色,数量十分有限,也极其宝贵。 尤其对退守贫瘠九州的南朝来说,这五百武士几乎就是他们的一半的家底了。这要是有去无回,对南朝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但为什么那位怀良亲王还要倾家荡产,支持胡惟庸造反呢? 因为日本南北朝对峙已经到了末期,北朝室町幕府在当代将军足利义满的率领下蒸蒸日上,已经统一了本州和四国,对南朝形成绝对的优势。 相反,南朝这边人才凋零,众叛亲离,已是回天乏术了。所以足利义满才没有急着渡过关门海峡,而是希望南朝能认清形势,自动投降。按照日本人的说法叫‘和平合体’。 毕竟日本正统的皇室在南朝。 这让南朝的‘和议派’势力迅速抬头,甚至连‘皇太子’都开始私下讨论投降。 怀良亲王这位‘武断派’首领的处境就万分危险了,眼下南朝天皇还在举棋不定,一旦‘天皇’顶不住压力,让位给‘皇太子’。太子登基后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命他自尽,然后像北朝求和。 就在这时候胡惟庸派林贤找到南朝,希望他们派兵帮忙刺杀皇帝,承诺事成后将大力援助南朝,并派兵协助南朝抵御‘北寇’。 别的国家收到这种提议可能嗤之以鼻,但对骨子里刻着极端冒险主义的日本人,却有大大的诱惑。尤其是走投无路的怀良亲王,非但一口答应,还精心选派了五百武士,赌上国运企图能一举翻盘! 如瑶和尚肩上的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入境之后,他一直十分紧张,不断向大明官员询问何时上岸,明军兵力如何,还有具体的行动计划等等。 其实两名官员同样紧张,一直死死盯着岸边,对如瑶爱答不理。 “看到了。”其中一人沉声道。 “嗯。”另一人也点点头,他透过雨幕看到了岸边成‘品’字型,树起了三盏灯火,那是约定的接应信号。 “靠岸!”为首一人对如瑶下令。 如瑶点点头,用日语吩咐下去,又用流利的汉话问道:“上岸后还有走多远?贫僧得告诉武士们。” “上岸后,跟着我们的人,差不多向南二十里就到了。”这时候,对方才肯回答他的问题:“不过有一半的山路,所以得抓紧,要赶在三更前抵达温泉宫外的山上,四更发动进攻,天亮前结束战斗。” “也没什么特别的计划,冲进宫里见人就杀,一个活口不留。”另一个恶狠狠道。 “皇宫外有多少守卫,战斗力如何?”如瑶虽然是和尚,却是僧兵团首领,打了半辈子仗,自然知道要知己知彼。 “有四卫兵马,大概两万两千多人。”第一个官员回答道:“都是我大明最精锐的天子亲军。” “……”如瑶神情凝重的问道:“那我们呢?” “这边一千人,还有两千人在前头汇合。”另一个官员答道。这也是他们之前不向如瑶透漏实情的原因,就是怕这帮小日本打退堂鼓。 如瑶果然直接给干沉默了,就要让人取自己的戒刀来,砍了这两个明国混蛋。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为首的官员赶忙道:“那四卫府军在温泉宫的四面拱卫,宫中并没有多少人。其中有一卫的指挥使是我们的人,今晚他会给你们放开一条通道,让你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去,把温泉宫里的人,杀个干干净净。” “然后呢?”如瑶神色稍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为首的官员正色道:“死士懂不懂?” “明白了。”如瑶却没有生气,也没有恐惧,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道:“此计甚好。” 第七八七章 你来晚了 入夜后,雨势果然大了起来。 倾盆大雨笼盖了天地,山川、河流都被雨幕遮盖,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混沌。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天际间刹那亮如白昼,竟有一支黑衣黑盔的军队,在大雨中艰难地跋涉。 雷声雨声交织,掩盖了天地间其他的声音,将这只军队的动静,也盖的严严实实。 这就是那五百日本兵和五百宁波卫官兵,下船之前他们统一换穿了黑衣,戴上黑色的头盔,除了便于夜行,还可以作为分辩敌我的标识。 他们从童家营上岸,一直跋涉了十余里,终于在射乌山与先一步抵达的两千叛军汇合。 这两千叛军的来源十分复杂,有胡惟庸自己蓄养的死士,有各位侯爷派来的私兵,甚至还有陈尚海、方大佟残部。 总之为了能在正规军外,拼凑这三千兵马,胡惟庸使尽了浑身解数。好在这三千兵马都怀了必死之心,战斗力应该是有保证的。 …… 射乌山在汤山以北三里外,从山上就能看到对面汤山下,明军大营的灯火。 先一步抵达的叛军首领,是个叫刘遇宝的前明军指挥使,后因为犯罪被贬为配军,发配广西。 所幸他是吉安侯的老部下,吉安侯便托关系将他从广西秘密弄回来,一直养了他三年。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就该他回报吉安侯了。 刘遇宝已经探明对面明军的情况,向后来者介绍道:“四卫府军围着汤山驻扎,负责北面防务的是府军后卫,指挥使毛骧正是咱们的人。” 宁波卫带队的是林贤的大儿子林评,微微讶异道:“想不到毛骐的儿子,也加入咱们了。” 那毛骐虽然不是淮西出身,却也是在滁州时就入伙的老人。当时他跟李善长同为朱元璋左膀右臂,都参赞军务,属于功勋卓著的创业元老。 只是创业未半,他便病逝了。朱元璋痛哭不已,亲自为他送葬,又抚养他的儿子毛骧长大,并悉心栽培。 “这种亲手养大的崽子都背叛皇上,可见皇上确实不得人心。”刘遇宝哼一声。只是虽然对朱元璋百般不满,他却还是不自觉的用敬称。 如瑶和尚一旁不禁暗暗感叹,堡垒果然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连天朝都不能免俗。 “毛骧能配合到什么程度,他的军队能帮咱们一起进攻吗?”林评又问道。 “不可能,想什么呢。”刘遇宝无语道:“那可是侍卫亲军,谁能带着他们攻打皇上?恐怕一下令,就要被他们抓起来,扭送御前了。” “倒也是。”林评点点头,前几年亲军都尉府选拔时,他还报名来的,都因为他爹的缘故,被刷下来了。 刘英挑选侍卫亲军,第一条就是要绝对忠诚,他这种高级武官的子弟通通不要。 “那他怎么配合我们?”如瑶忍不住问道。 “他刚才传信过来,今晚会借口山体要滑坡,调开我们正前方的那个千户所。”刘遇宝一边说着一边用望远镜紧盯着雨幕。 林评也拿起望远镜看向正前方。如瑶好奇的看着他们怼在眼上的圆筒,大概能猜到是干什么用的,却愈加心痒想亲眼看看,估计人家也不会给,只好忍着。 这时对面营寨中,忽然响起急促的哨声,安静的军营开始骚乱起来。 望远镜中也出现了点点火光,那是营中官兵打起了火把。 “他们开始移营了,我们也赶紧出发!”刘遇宝沉声下令,说着笑笑道:“这鬼天气倒是有利的很。” 林评和如瑶点点头,确实。大雨中不光遮挡了视线,风雨声还掩盖了声音,只要不面对面碰上,就不用担心被发现。 三千叛军迅速下山,径直开向汤山。 而对面那点点火光,汇聚成了一条火龙,缓缓朝着营外移动,渐渐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 叛军果然顺利的进山,没有遇到一兵一卒。 倒是在大暴雨中爬山,给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不少人踩空滚下山去,摔得鼻青脸肿的更是不计其数。 但无论如何跌跌撞撞,好歹在四更之前翻过了山岭,大山环抱中的温泉宫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雨幕中灯火隐现,勾勒出一个依山势而建的长方形宫苑。那些灯光聚集之处,自然就是一座座宫舍了。 这座温泉宫并非朱老板所建,而是元朝王爷泡汤享乐的地方。这种地方,朱老板不拆了就不错了,更不可能修缮扩建。所以宫墙只有一丈高,而且靠山的位置,甚至有山体比墙头还高的地方。 这就给了叛军极大的方便,他们将绳索固定在山上,直接攀绳而下,不太费力就落入宫中。 大部队一落地,刘遇宝便立即率军,朝着最高最大的那座建筑冲去。 三千叛军在温泉宫中横冲直撞,居然没遇到一个大内侍卫…… “什么情况?”林评感觉有些不安,追上刘遇宝问道:“带刀舍人再懈怠,也该有个限度吧?” “……”刘遇宝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他沉声道:“我们已是有进无退,先杀进寝宫再说!” “嗯。”林评点点头,胡思乱想确实没意义了,莽就完事了! 叛军便冲到寝宫门口,只见宫门大开,内里灯火通明。 “冲进去,杀朱元璋者赏金万两!杀太子赏五千两!”刘遇宝咬牙怒喝一声,身先士卒冲进了宫门! 林评也率众涌了进去,终于看见了他们苦寻不着的带刀舍人…… 只见寝殿前的月台上下,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带刀舍人,他们手持长枪盾牌,森严列队,冷冷的注视着来犯之敌。 刘遇宝不由自主的站住脚,等待大部队跟上来。 他们在大雨中翻山越岭,所以都轻装简行,只带了兵刃和头盔,一件铁甲都没穿。 面对甲胄俱全的重装步兵,就是再勇敢也不能直接莽上去,那叫以卵击石。 “哈哈哈!”这时从明军阵中,传来一阵粗豪的大笑声,枪林盾墙分开,一身金甲,头戴金冠的燕王殿下现出身形,他对刘遇宝霸气笑道: “尊驾姗姗来迟,害本王久等了!” 一道闪电划过,劈中了寝宫殿顶,映得刘遇宝的脸一片苍白。 第七八八章 以卵击石 不光刘遇宝,后头进来的林评等人,但凡听得懂中国话的,没有不吓一跳的。 “那人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久等了?难道早知道我们要来?”如瑶震惊问道:“他自称本王,是皇帝的儿子吗?” “是,那是燕王。”林评艰难的说道,虽然满脸雨水,他嗓子却干的厉害。 燕王殿下的赫赫威名,或者说凶名,早已天下皆知了。 谁不知道这位殿下单刀赴会定崇明的光辉事迹?谁没听过这位殿下在江西杀的湘江水红的可怕传说? 第468节 更要命的是,他这会儿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在南京城才对啊! 他出现在这里,还带着军队严阵以待,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感受到对面叛军的恐惧,朱棣还在继续打击他们的士气,冷笑连连道: “你们这素质堪忧啊,就算雨再大,半个时辰前也应该到了。居然让本王多等了你们半个时辰,这要是我的军队,早就全都撵回家种地去了。” “还愣着干什么,来进攻呀?等天亮了就要被包饺子了。” 这时对面的叛军终于全都进了殿前广场,他们的构成这么复杂,也没什么队列可言,就这么乱哄哄一团,面面相觑,后头的人不知道前头的人在搞什么鬼,怎么还不动手? “完了……”刘遇宝暗暗长叹,他们这支杂牌军,就是为了偷袭而来的,唯有攻其不备才有胜算。 现在明军明显早有准备,他们的结局也都注定了。 但谋反这种事,投降并没有意义,何况对方也没有招降的意思。 “上吧,人死卵朝天!”刘遇宝双手握住自己的长枪,暴喝一声,便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上!杀一个够本,杀一双有赚!”林评也带领自己的部下,发起了冲锋。 “天皇板载!”如瑶也挥舞着团扇,指挥五百日本武士,举着锋利的长刀,同样不甘落后的冲锋。只是因为腿短,所以稍稍落后一点。 乱世中过来的军队,见过太多的死亡,无论所属,都对生命十分漠视,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命。 双方迅速短兵相接,激战瞬间爆发,金铁相交声,利刃入肉声,还有惨叫声,瞬间响彻整个温泉宫。 一朵朵血花绽开,鲜血很快将地面的雨水染红。厮杀声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地,死亡人数转眼上百。 但让如瑶绝望的是,这一百人全是叛军…… 他本以为自己带来的武士,总能凭借高强的武艺和锋利的武士刀,为叛军杀出一条血路。但没想到那些身材魁梧的明军,个个力大无穷,哪怕全身铁甲,手持盾牌,依然不失灵活。 他们挥舞着巨大的盾牌,将日本武士的攻击尽数挡下。 铛铛铛铛,火光四溅,武士刀都砍缺了刃……却丝毫无法撼动明军的防线。 后排的明军则双手持着一丈长枪,看准时机,从盾牌的缝隙中捅出。每一枪都能捅穿一名倭寇的脑袋,或者胸口。 有的甚至能穿糖葫芦似的,一枪穿透两三个。 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 “不应该这样啊?!”如瑶震惊万分,不知道如此豪华的阵容,为何还会不堪一击? 放在日本国内,这五百武士能轻松击败五千军队了,怎么来到大明就不灵了呢? 他却不知道对面的府军官兵,都是从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百战精锐,论档次,比他们高多了。 而且着甲结阵,以逸待劳,对上他们这些在雨中翻山越岭大半宿,身上连片甲叶都没有的狼狈之师,打不出这个战果才奇怪。 …… 仅仅盏茶功夫,叛军的死亡人数就过了五百,月台下已经堆满了死尸,后面人再想往前冲都费劲儿了。 而且他们也没有往前冲的勇气了。不怕死不代表愿意白白送死,见堆上这么多人命都无法撼动敌阵,没有人再想继续冲了…… 不知哪个带的头,总之有人先丢下武器转身就跑,然后其余叛军便不分所属、国籍,纷纷效仿,跟着往外跑。 刘遇宝、林评也只好跟着一起逃跑,包围寝宫的叛军,转眼便如沸汤泼雪般,逃了个无影无踪。 “啐,没意思。”燕王殿下都没捞着砍一刀,敌人就逃跑了。他手下还都是重步兵,也没法追击。这让他十分无趣。 “早知这样,就不巴巴赶过来了,还让父皇骂了个狗血喷头……” “没事,皇上能明白王爷的孝心。”一旁的邱福忙笑着安慰他道:“再说叛军一个也跑不了,抓住他们之后,还有王爷的用武之地。” “那倒是。”燕王这才神色稍霁,他现在的本职工作是当特务,带兵打仗只是兼职。 …… 邱福说的没错,叛军确实一个跑不了。 他们攻打寝宫的时候,埋伏在各处的三卫府军已经结阵完毕,阻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剩下的便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了…… 因为天黑雨大,明军倒也不急着收网,只牢牢守住各处去路,一点点向前推进。在掌握绝对主动的情况下,减小损失就成了优先事项。 如瑶在日本武士的保护下,几次突围都被打回来,眼看着又被撵回了寝宫。他终于意识到已经无路可逃。 而那位燕王殿下,也带领重甲步兵从寝宫中出来,就在他们身后重新结队了。 两千多叛军被驱赶着挤压成一团,又被分割包围,只能跪地投降,生死由命了。 这时,如瑶在密集的人群中,看到同样被打退回来的刘遇宝,一把揪住他,八嘎呀路的质问道:“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你们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了!” “我怎么知道?”刘遇宝也是一肚子邪火道:“你问胡惟庸去!他谋划了半天,谋划了个屁啊!” 说完他便拔出最后一柄匕首,直接攮了心窝子,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如瑶一脸。 刘遇宝这种前高级将领,太知道谋反的后果了。不自尽的话,被查出身份来,会害的九族全灭的…… “唉……”这倒提醒林评了,也准备挥刀自刎。可刀在脖子上比划了半天,就是划不下去,直到身边人反应过来,把他的刀夺走,然后死死摁住。 “你们要是真的忠心,就把我杀了!”林评高声喝道。 “呸,害的我们这么惨,还要忠心?”手下人狠狠啐了他一口:“杀了你,谁给我们折罪啊!” 第七八九章 一物降一物 京师,同样暴雨如注。 整座金陵城都淹没在这漫天的风雨中,只顾着忧心房顶漏雨、院子积水的老百姓,不知道此时的京城已是暗流涌动,他们所有人都处在极其危险的边缘了。 大都督府节堂中灯火通明,节堂外全副武装的士兵层层戒备,雨水冲刷着他们的盔甲和兵刃。一道闪电划过,将他们映照的寒光闪闪。 节堂内,站满了穿着红袍的高级武官。 这些人里,除了大都督府一干属官,还有在京所有的指挥使……非但京营卫所,地方入京轮戍卫所的指挥使,也统统被叫来了。 他们是过午时被左都督丁玉叫来议事的,没想到这会开的又臭又长,这都半夜了,还没有散会的意思。 将领们一个个饥肠辘辘,焦躁无比,终于有人忍不住,趁着丁玉喝水的功夫,问道:“都督,这都半夜了,还不结束?” “是啊,都要饿死了。”其余军官马上附和道。 “当年行军打仗,两三天没口吃的,也能撑下来。”丁玉不悦道:“现在袖手高坐,茶水管够,还有点心,才半天时间就喊饿,喊什么饿?” “问题现在也不是打仗啊?”丁玉的资历终究是浅了,一些老油条不服道:“我们能吃苦,可没事谁愿意白吃苦?” “再说,议来议去也没议论出个名堂,光搁这磨嘴皮子了。” “就是,什么集思广益?我看是集体放屁!”有人蹦出一句,惹得哄堂大笑。 ‘啪!’气得丁玉重重一拍手中‘惊虎胆’,怒喝道:“放肆!撒野也看看地方,这里是大都督府!谁再敢不守规矩,军法伺候!” 左都督一发威,大部分将领都消停了,但那些亲军指挥使还是不买账。 诸如羽林卫、龙骧卫、鹰扬卫,这些亲军指挥使司,虽然在行政上隶属于大都督府,但其实是皇帝的侍从亲军。 之前掌大都督府的是皇帝的亲外甥曹国公李文忠,这些亲军指挥使都服服帖帖,现在换了丁玉,情况就不一样了…… 当然,要不是丁玉太过分,他们也不会随便发彪,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得罪了大都督府,也是很麻烦的。 …… 但是从过午耗到半夜,亲卫指挥使们的耐性,被彻底耗光了…… “都督既然说到规矩,那我们更得回去了。”便听掌羽林卫的都督佥事朱寿冷声道:“按规矩,各卫军官,夜里必须在营。左都督把京里所有的指挥使,都叫来不让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造反呢。” “就是,皇上还不在京里,出点什么事情,谁担得起责任?”另外几位亲军指挥使也纷纷附和着起身道:“都督要议继续议,我们先回了。” “唉,这么大的雨,不在营里真是不放心啊。”说着他们就要往外走。 “谁敢?!”丁玉重重一拍大案,怒不可遏道:“没听见本座的话吗?谁敢不守规矩,军法伺候!”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谁敢踏出这个门去,赏八十军棍!有胆子就走吧!” 这下亲军将领们气焰为之一滞,都听出他是来真的。他们纷纷望向朱寿,指望老大哥拿个主意。 却见朱寿霍然转身,死死盯着堂上的丁玉,看得他全身发毛,这才一字一句问道:“左都督,你不会真要造反吧?” “……”丁玉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一下愣住了。 他当然知道今晚汤山有事发生。今晚集合这些将领,就是在等汤山那边一旦成功,顺势控制京师所有军队。 但按照胡相的安排,要是汤山那边没成功,他就什么不用做,只当开了个会。 所以说他造反他是不承认的,他认为自己只是在事变之后,承担起大都督府应尽的责任……不然他也不会加入胡惟庸的计划中。 “你休要血口喷人!”丁玉旋即回过神来,恼羞成怒道:“本座造你妈个头啊!” “那你为什么要阻挡我们回营,还要给我们八十军棍?!”朱寿针锋相对道: “我们是天子亲军,你就是要处罚我们,也得先请示皇上!现在不请示皇上便要将我们活活杖死,很难不让人怀疑你的居心!” “没错,我看他今天就没安好心!”另外几个亲军将领马上附和道:“什么重要的事情还得把我们一个不落的叫来,一个值守的都没有?” “这要是把我们一屋子人一网打尽,京城防务就彻底瘫痪了!” “还真是……”就连其余军官也开始交头接耳、躁动不安起来,有人起身抱拳道:“都督,先散会吧。皇上和太子都不在京里,要避嫌啊。” “就是,都督,也没什么大事要议,别为了争口气,惹得一身骚。”甚至连大都督府右都督于显都出言劝道:“大都督府替皇上掌管天下兵权,最怕风言风语。” “……”丁玉额头沁出汗水,没想到这帮家伙警觉性这么高。但越是这样,他越不敢放他们出去。 一个个都生了戒心,回去后严防死守,自己再想控制他们,可就千难万难了。 “走了走了!”见他像泥塑一般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朱寿几个招呼众将,就要推门出去。 “统统给我站住!”丁玉见状,也是被激的上了头,啪啪啪的拍着‘惊虎胆’,对门外的亲兵队长咆哮道:“丁全贵,出去一个抓一个,本座倒要看看,今天谁能走出我的地盘!” “……”朱寿知道走不了了,这时候出去就是被捆起来的命,可话赶话到这份儿上,缩卵子又太丢人。 正进退维谷间,便见节堂的大门被猛然推开。 但进来的竟不是丁玉的亲兵队长,而是在家养病多日的曹国公。 曹国公将身上雨披解给亲兵,施施然走入堂中,对剑拔弩张的双方温和笑道:“这么晚了,还开会呢?” 要不是李文忠身后,丁玉的手下已经全都被缴了械,还真让人以为他是来串门子的呢。 第469节 可是他这一来,节堂中的形势,就彻底扭转了…… 第七九零章 曹国公谈笑镇节堂 “拜见公爷!”看到李文忠进来,朱寿等人惊喜的单膝跪地,抱拳高声行礼。 其余将领也赶紧跟着行礼问安,就连丁玉也不得不从大案后站起来,抱拳问安。“恁老贵体大好了?” 曹国公掌大都督府事已经十年了,在场的将领哪个没受过他的提拔?得过他的恩惠?就连丁玉也不例外。 “好好好。”曹国公一面往里走,一面含笑打着招呼,自然而然就来到那面张牙舞爪的白虎屏风前,毫不客气的在大案后稳稳坐下。 “都起来吧。”他咳嗽两声道:“劳诸位挂念,我这身体也就那样了,好不了了。” 说着话锋一转,目光平和的看着丁玉道:“但皇命难违,只能勉为其难回来当差了。” 李文忠虽然在家养病,但掌大都督府的差事还在,他一回来,丁玉自然就靠边儿站了。 丁玉还没狂妄到,敢跟曹国公叫板的程度。他擦擦汗,忙强笑道:“公爷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卑职还真压不住这帮家伙,就在恁进来前,他们还跟我这抬杠呢。” “嗯,听到了。逼的丁都督都要喊人了。”曹国公靠在椅背上,笑眯眯道:“咱也是怕闹大了,才让人下了你亲兵的武器,丁都督莫怪。” “无妨无妨。”丁玉擦汗赔笑道:“既然公爷回来了,当然都听公爷的。” “好。”曹国公点点头,好奇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回公爷,丁都督把我们关着开会到现在,我们不放心营里要回去。”朱寿赶忙抢着道:“他坚决不许,还扬言说谁敢踏出这个门,就立即绑了,活活打死!” “我说八十军棍……”丁玉纠正道。 “有区别吗?”朱寿翻翻白眼。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曹国公便板起脸道:“行伍最重军纪,要令行禁止。既然丁都督要开会,我们就继续开,开到他满意为止!” “是。”在李文忠面前,朱寿几个变得服服帖帖,一根毛都不敢炸。 “不,不用了。”丁玉赶忙摆摆手道:“可以散会了,散会吧。” 这时候还想啥有的没的,能想办法活命就不错了。 “不,还要开。”曹国公却断然摇头道:“丁都督,你也坐啊。好久没跟你们唠唠嗑了,咱们聊个通宵如何?” “好好好!”众将纷纷应和,朱寿欢天喜地道:“好些年没听公爷摆龙门阵了。” “就是,当年北伐一点都不觉得苦,就是因为每天能听到公爷的高谈阔论!”几个亲军将领满脸期待,哪还有之前的不耐? 这些老粗都是粗中有细的,曹国公虽然一直和颜悦色,但深夜冒雨而至,进门前又先拿下了丁玉的亲兵。 再联想到之前丁玉的反常举动,谁都能猜到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这时候,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啥都不知道才安全。 “今天就给你们讲一个,当朝宰相勾结倭寇,里应外合发动政变的故事。”便听曹国公绘声绘色的讲道。 喀嚓一声滚雷在窗外炸响,所有人都是一激灵。显然都明白这不是个故事,而是真事儿…… 丁玉更是一下瘫在椅子上,完了,汤山那面肯定没戏了。 “恁听了肯定奇怪,中国的宰相怎么能跟倭寇扯上关系?”曹国公卖个关子道。 “那可不!”众将捧场道:“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啊。” “别说你们了,连咱也想不明白。”曹国公说着,目不转瞬的望着丁玉道:“还请丁都督赐教。” “……”丁玉汗如浆下,瞠目结舌道:“卑,卑职也不知道。”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曹国公冷笑一声道:“看来得帮丁都督回忆回忆了。” 说着一挥手道:“拿下!” 早就绕到丁玉身后的两名亲兵,便猛扑上去,将丁玉死死摁在椅子上,反扭双手绑起来。 “放开我,先放开我!”丁玉一边挣扎一边急赤白赖道:“公爷,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正一品的左都督,没有圣旨不能动我!” “当然有了!”李文忠神色一凛,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绫,展开朗声道:“宣旨!” “臣等接旨!”众将赶忙跪地听宣。 “着曹国公李文忠,重掌大都督府,节制在京诸军,亲王以下,便宜行事,待回銮之日为止,钦此。”李文忠沉声宣道。 “臣等谨遵圣旨!” 待众将应声起身之后,李文忠便冷声问丁玉道:“丁都督,咱现在有资格拿你了吧?” “公爷当然可以拿我……”丁玉这时却换了个态度,一脸无辜道:“可是卑职根本没有参与什么宰相谋反,也丝毫不知情啊。” “孬种,敢做不敢当。”李文忠不屑的啐一口,挥挥手道:“带下去,严加审问。” 曹国公亲兵便将不断喊冤的丁玉拖出了节堂。 待到丁玉叫喊声被雨声遮住,李文忠才看向呆若木鸡的众将,笑道: “怎么样,这比听故事刺激吧?” “啊,对对对。”众将如梦方醒,一面点头不迭,一面争先恐后撇清自己。 “公爷,末将真不知情。”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好。”曹国公摆摆手,笑道:“心里坦荡的不用急,朝廷不会冤枉你的。” “……”撇清声戛然而止。 “看来都是清白的,就丁玉一个坏人。”曹国公笑道。 “是是是。”众将讪讪笑着点头。 “好,那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曹国公沉声道:“咱们一起坐等天亮。差不多到那时,平叛的消息就传回来。” “是。”这下众将纹丝不动了,拿鞭子都抽不走他们。 “公爷,咱们什么都不做?”朱寿忍不住问道: “胡惟庸那边狗急跳墙怎么办?” “那边用不着咱们操心。”曹国公摇摇头道:“有楚王殿下伺候他,胡相好大的福分。” “哦,原来楚王也出动了。”朱寿等人便放心笑道:“那可真够胡相喝一壶的了。” “你们这话可别传到楚王耳朵里,不然也够你们喝一壶的。”曹国公哈哈大笑道。心说老六果然风评受害啊。 第七九一章 最后一夜 中书省,左丞相衙。 胡惟庸跟陈宁在灯下对弈。 要是换做往日,窗外雨打芭蕉,窗内灯花跳,这个时候下上一局,简直是人生顶级享受。 但今日,陈宁却心绪不宁,下棋纯属为了分散下注意力,不然太煎熬。 “这时候差不多该打进温泉宫了吧?”陈宁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呢?”胡惟庸摇摇头,淡淡道:“落子无悔,只能等结果了。” “唉,这一宿,真他么漫长。”陈宁郁闷的落下一子道:“真希望赶紧出结果,是好是坏都认了。” “你应该换个角度想。”胡惟庸稳稳落子道:“要是结果不好,这就是咱们最后一个人模狗样的夜晚了。这样一想,是不是应该好好享受当下呢?” “还真是。”陈宁点点头,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很快就放弃道:“算了,我没那本事……” “呵呵,修行还不到家啊。”胡惟庸微微一笑,以身垂范,捻起一颗白子,正待稳稳落下。 就在此时,忽然‘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吓得胡惟庸一哆嗦,手中棋子便落在棋盘上,将自己的大龙砸的七零八落。 便见胡德见了鬼似的,慌里慌张跑进来,还一直回头看,结果绊在门槛上,重重摔在地下。 “干什么,慌慌张张?!”胡惟庸看一眼棋盘,感觉很不吉利。 “叔,叔父不好了,老六来了!”胡德面无人色道:“一进衙门见人就抓,一个也不放过。” “啊?”陈宁登时惊得掀翻了棋盘,就要夺路而逃。 “还能往哪里逃?”胡惟庸却苦笑一声,纹丝不动道:“存一点体面吧。” 陈宁哪还听的进去?一阵风冲进大雨中。 然而转眼间,就又跌跌撞撞跑回来,还淋得跟落汤鸡一样。 “都,都是兵,到处都是兵。”陈宁抹一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是雨水,鼻涕,还是泪水。 胡惟庸瞥一眼门外,便见外头的雨幕发着黄蒙蒙的光,那是无数的灯光和火把映照出来的。显然整个中书省都已被包围了。 “还以为老陈你是个狠人……”他又看向陈宁,失望的叹口气道:“没想到骨子里这么怂。” “我……”陈宁顾不上自辩,反问道:“你真的不会招出我们?” “老夫说到做到。”胡惟庸说着给胡德递个眼色,胡德便抽出刀来,从背后一刀捅穿了陈宁。 陈宁刚要松口气,说句感谢的话,只觉背心一凉,难以置信的低下头,便见血淋淋的刀尖,刺穿了胸前的锦鸡补子,鲜血汩汩而出,意识和力气迅速消失…… “你,你撒谎……”陈宁用最后的力气指着胡惟庸。 “老夫没撒谎,我只承诺不出卖你,可没说不杀你。”胡惟庸面无表情的看着缓缓瘫倒的陈宁道:“本来不打算杀你的,老夫总得有几个同党,不然多没牌面?” “可是看你这怂样,肯定熬不过老六的酷刑。你知道的又太多了,还是永远闭嘴吧。”胡惟庸轻叹一声,后面的话陈宁已经听不到了。 这时外面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楚王的兵马已经逼近左丞相衙了。 “叔父,这就完了吗?”胡德凄声问道。 “是。”胡惟庸点点头,叹息道:“老六这个时候来,说明我们一切的行动,都在皇上的掌握中。” 胡德想想也是,汤山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来呢,这边老六先动了,只能说明早就让人家盯上了。 “怎么会这样呢?”胡德喃喃道。他承认有那么几个时刻,自己还做过太子梦呢。 “正常,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咱们的对手,可是能比肩秦皇汉武的洪武大帝。”胡惟庸却很看得开道:“再说,我跟他的胜负,还要我死后很久才能见分晓呢。” 第470节 “……”胡德听懵了,但胡惟庸的下一句他能听懂: “德儿,你怕疼吗?” “不怕……”胡德摇摇头,声音却在发颤。 “再想想吧,要是觉得熬不过老六的贴加刑,就给自己个痛快。”胡惟庸便将一物塞到他手中,说完便走到门口,朝率队冲进来的胡帛朗声道: “南昌伯,可有旨意?” “当然!”胡帛冷声道:“进去了就宣给你听。” “还是先宣完了再抓人吧,不然坏了规矩。”胡惟庸淡淡道:“臣不密则失身的教训,南昌伯要牢记啊。” “俺记你个大头鬼!”可惜胡帛这种粗人,品不了这么细的词儿。他朝胡惟庸啐一口,挥手道:“统统拿下!” 楚王府护卫便一拥而上,先将胡惟庸按住,其余人冲进官廨中,却全都一愣,便见地上躺着两具死尸……准确的说,是一个死人跟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死的是个穿着绯袍的高官,应该是中书左丞陈宁。 半死不活的那个就太可怕了,只见他全身剧烈抽搐,身躯诡异的向后弯曲,头部、脚部甚至有要碰到一起的趋势…… 但明明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那人的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容…… 大半夜的猛然看到这么一个贵物,吓得将士们心底发毛。 喀嚓一道闪电,有人骇的惊叫了起来。 腚上便吃了胡帛重重一脚:“没出息没见识,服个牵机散,吓成这弔样。” “……”将士们羞愧的回过神来,有人赶紧要喊军医。 “不用了,没救了。”胡帛摇摇头,人都这样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胡相的手下也够狠的,还头回见用牵机散自杀的呢。”胡帛看一眼胡惟庸,揶揄道:“直接一刀抹脖子,不痛快吗?” “是我诳他吃的。”胡惟庸淡淡道:“他害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合该遭这个罪。” “好家伙……”胡帛直接给干没词儿了。 果然,又挣扎了二十息时间,那人便断气了,脚和头竟真的接了起来,形成一个零。 “愣着干什么,所有带字的全部都要封存,一个字都不准漏!”胡帛发号施令道。 “是!”将士们齐齐应一声,开始仔细搜查起胡惟庸的值房来。 第七九二章 一切为了失败 朱桢也来中书省了。 但他只是个配角,今晚的行动,乃至整个事件都是朱老板亲自操盘的。 他也是昨天下课后,才接到密旨,让他来中书省抓人的…… 这才赶紧叫二舅准备准备,三更出发,四更拿人。 整个抓捕行动也异常顺利,他手下护卫甚至一刀都没出。唯二的两个死人,还是胡惟庸自己干的。 这让他难免感到索然无味,坐在政事堂的圈背交椅上哈欠连连。一天操劳下来很累的,每天早晨还要上大运动量锻炼,缺觉啊…… “殿下,人带来了。”胡帛瓮声瓮气的声音,让他终于提起点精神。双手拍了拍脸颊,起身对胡惟庸笑道:“胡相,恁这是弄啥咧?还真挺突然的。” “呵呵……”胡惟庸看看老六不似作伪,便取笑他道:“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受信任么。” “这是父皇和大哥对本王的爱护。”朱桢却积极阳光道:“再说本王知道那么多没用的有什么用,做好分内的事情就足矣了。” “……”胡惟庸审视着老六,见他不似作伪,不禁感叹道:“如此相信自己的父兄,殿下还真是出人意料的单纯呢。” “哈哈哈,单纯好啊,本王这辈子好容易有资格单纯,当然要活的单纯一点喽。”朱桢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道: “倒是胡相你,为啥也这么单纯啊?我家老头子挖个坑,你就往里跳,真让人费解啊?” “……”胡惟庸先是一阵憋气,旋即洒然一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皇上和太子都不在京里,左都督又是我的人,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夫肯定要试试啊。” “结果试试就逝世?”老六揶揄道。 “呃……”胡惟庸又是一愣怔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不是这个理。眼下还不好说,这到底是谁给谁的陷阱呢。” “什么意思?”这下轮到老六一愣了。 “如果我的失败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呢?”胡惟庸满意的看着老六的笑容渐渐消失道: “那你说是不是陷阱,还重要么?” “……”老六寻思一下,就明白过来道:“我懂了,你是要挑起君臣间无休止的猜疑!” “……”胡惟庸有些意外的笑道:“殿下果然是老朱家最聪明的一个。” “呵呵,算不上,本王只是个笨蛋。”老六冷笑一声。 胡惟庸便狂笑道:“没错,我虽然很快就要死了,但我的幽灵将一直盘旋在这大明朝头上,看你父皇大开杀戒,看他把身边所有人都杀光!” 朱桢听得心头火起,一把揪住胡惟庸的领口,沉声喝道:“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哈哈哈,你不行,所有人都没那个能力。”胡惟庸却挑衅的看着他,笑得愈加癫狂道:“这番话老夫不光敢跟你说,还会跟你父皇说。但他明知如此,也依然会猜疑,会屠杀,因为他内心本来就住着个魔鬼,老夫不过是帮他开闸放出来罢了!” “那我就给他关回去!”老六却断然道:“人人心中都有魔鬼,只要方法得当,都能重新关回去!” “你……”胡惟庸神情一滞,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不要把老六的话当耳旁风。 他像从没见过一样,定定看着老六道:“你老唱反调,会让皇上厌弃的。” “那又怎样?”老六却满不在乎道:“我们本来就相看两相厌,凑合过日子吧。” “……”胡惟庸再次审视着老六,问道:“难道你就对那个位子没有一丝的兴趣?” “没有。”放在以前,老六可能还会迟疑一下,但现在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摇头道:“我这人很不靠谱的,做事情全凭兴致,没兴致了我就躺平。本王这种人,不适合的。” “呵呵呵,这只是你现在的想法。”胡惟庸却不遗余力的挑唆道:“眼下,你顺风顺水,顺心顺意,自然觉着千好百好。可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早晚会尝到被皇帝猜忌、打压、迫害的痛苦,到时候肯定会后悔的!” 说着他上下打量着老六,断言道:“以你这身逆骨,将来绝对会走我的老路的。” “哈哈哈,少来这套。”老六放声大笑,却忽然一拳捣在胡惟庸的肚子上。 老六身大力不亏,这二年又天天练块儿,一拳出去不说打死牛吧,反正胡惟庸是吃不消。 抱着肚子蜷在地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本王绝对不会!”老六冷冷看着蜷在地上的胡惟庸。 “嗬嗬……”胡惟庸疼的倒吸冷气,还在那里强撑着抬头道:“咱们走着瞧,我会在十八层地狱里等着你的。” “那你就等着吧……”老六已经明白,跟胡惟庸这儿套不出任何有用的话来,便沉声吩咐道:“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再找个嚼头给他戴上。” “是!”邓铎应一声,带人将胡惟庸押下去,亲自看管。 这时胡显又进来,沉声禀报道:“殿下,在衙的都抓起来了,其中各级官吏一百六十二人。” “还有一半在家的。”老六摸着下巴寻思道。 “要不要上门拿人?”胡显请示道。 “拿。”老六沉声道:“总得搞出点动静来,不然老百姓都不知道胡相造反了,以为老头子冤枉他怎么办?” “嘿嘿,是这个理儿。”胡显深以为然道:“没想到堂堂胡惟庸,造反的动静还不如个屁响。” “你没听到不代表它不响,是因为你离的太远。”老六脸上却没什么笑容,胡惟庸起先那番话,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去吧,帮胡相把动静稍微搞搞大。” “是。”胡显应一声,又请示道:“那汪相和曾相……” “这时候搞特殊是害了他们。”老六淡淡道:“也给自己找麻烦。” “明白了。”胡显心下一紧,不复多言。 待胡显也命人出去,朱桢来到胡惟庸的官廨中。 入眼就是自己设计,四哥打造的那台人力冰风扇。 “妈的还挺会享受。”胡显端着个火盆迎上来。 “这里头是什么?”老六捻起一片没有烧透的纸片,能看到上头有字。 “是胡惟庸提前把所有信件都烧了。”胡显阴沉着脸道:“斛斗巷那边还没结果,但看这架势,估计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胡相还真是,”老六也服气了:“做足了失败的准备。” 第七九三章 虽远必诛 汤山,府军中卫营内。 大雨在拂晓时停息,并没有耽误朝阳升起。 天空湛蓝无云,晨光明媚柔和,山林被洗刷的青翠无比,要不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谁能将这如画般的美景与昨晚的杀戮联系在一起? 朱棣快步走进营中,来到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 守门的刘英赶紧挑开门帘,小声道:“皇上等殿下很久了。” 朱棣点点头,走入帐中,便见朱老板和太子正在用早膳呢。 “父皇。” “嗯。”朱老板点点头,咔咔往嘴里旋饭。 “坐下一起吃。”太子赶紧让人给他搬把凳子。 老四便坐下来,陪着父皇干完饭,朱老板这才扯起帕子擦擦嘴道:“怎么样?” “回父皇,戡乱结束了。”朱棣赶忙搁下碗,回禀道:“两千九百名叛军尽数落网,府军后卫那边,毛骧和他一干同党,也已经就擒。儿臣暂时解除了府军后卫的武装,禁止他们出营,先命其他两卫严密监视。” “胡闹。”朱元璋却摇头道:“毛骧是毛骧,府军后卫是府军后卫,不要混淆一谈。” “是。”朱棣老实点头。他在老头子面前老实得很,可不像老六那么炸毛。 “待会老大你过去一趟,好好安抚他们一下。”这种收买人心的好事,朱元璋自然不会给别人。他又看一眼老四道: “记住,对保护你的人,信得过就要宽容,信不过就调走,不要让他们心生怨怼。那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第471节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老四赶忙恭声受教。 “我们的损失如何?”朱元璋又问道。 “十几个轻伤号,没有重伤阵亡。”老四微微提高声调道。 “这还差不多。”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道:“要是打这种仗都会死,咱都得考虑该不该给他家里抚恤了。” “是,父皇料敌先机,请君入瓮,我军以逸待劳,兵种相克,有伤亡才叫奇怪。”朱棣忙赞同道,一副小舔狗模样。 “咱就说吧,没必要躲到这边来,在寝宫里待着就行。外头喊杀声越响,咱睡得越香。”朱老板便向太子抱怨道: “平白让人以为咱怕了他们。” “这不是以防万一吗?”太子无奈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父皇万金之躯呢?” “没有万一,”朱老板断然摇头道:“就凭他胡惟庸,造反一万次,也不会有一次成功的。” “俘虏情况呢?有没有逮到大鱼?”他又问老四道。 “这……”刚才还有些得意的老四,登时有些泄气道:“没什么大鱼。他们带头的叫刘遇宝,是原先吉安侯的部将,积功升为青州卫指挥使,后来犯了事,被充军发配广西,怎么又跑回来了?还当上叛军的头目。” “严查这个刘遇宝,肯定有人包庇他。那个包庇他的人,八成的就是指使他作乱的。”朱元璋沉声道。 “是,不过刘遇宝已经自杀了。”老四忙小声道。 “不早说。”朱老板白他一眼。 “活口呢?” “再就是一个叫林评的,是宁波卫指挥使林贤的儿子。”老四赶忙道:“本来他也想自杀,却被他手下人给摁住了。他们把责任全推给他父子,说自己只是奉命行事,根本不知道是来造反的。” “他们肯定会这样说。”朱元璋哼一声道:“那咱也一个不饶,以儆效尤。除非谁能提供有价值的情报。” “是。”老四点点头,接着道:“除了那五百倭寇,五百宁波卫叛军,还有方陈海寇余孽,再就是一些不肯透露来历的死士。”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死士?” “因为他们大都死了……”朱棣不禁苦笑道:“昨晚交战,我们只干掉他们一部分,还有一些是看到走投无路,不愿意当儿臣的俘虏,就直接自杀了。”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恶名太过响亮。昨晚他就听到,有俘虏大喊什么,‘宁见阎王,不见燕王’。 “那林评怎么说?”太子问道。 “那小子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他爹是胡惟庸的人,当年庇护海寇搞走私时,跟日本南朝的那个什么……怀良亲王搭上了线。”朱棣沉声道: “后来在老六市舶舰队的打击下,走私断绝了。但他跟怀良亲王一直有联系,还有走私商人留在日本南朝成为客卿。” “去年底,胡惟庸忽然命令林贤,联络怀良,向他们借兵。承诺事成之后,出兵帮怀良抵御北朝……” “怀良亲王?这个名字好耳熟……”记仇一百分的朱老板,忽然插话道:“当年杀咱使者的那个日本国王,不就叫怀良?” 他说的是洪武二年三月,大明朝甫一成立,便派杨载等出使日本,递送国书,宣布大明成立。并命其‘宜朝则来廷,不则修兵自固。倘必为寇盗,即命将徂征耳,王其图之’。 要求日本国王想臣服就赶紧来朝。要是他们执意当倭寇骚扰中国,大明一定派大将征伐。 使团在九州岛登陆,道明来意后,就被送去见了南朝征西将军怀良。怀良亲王看到国书后大怒,不但没有臣服,反而杀了使团中的五人,又将杨载扣留了三个月才放回。倭寇也仍然骚扰不断。 朱元璋得到消息勃然大怒,一度决定派兵渡海攻打日本,但海上情况复杂,彼时方国珍陈友定部的海军实力强大,鉴于元朝两次伐日惨败的教训。刘伯温等人认为,大举伐日的风险太高,收益太低。因此极力劝谏。 加上怀良亲王也以日本国王的名义,遣使入朝请罪,朱老板这才暂时打消了伐日的念头,先集中精力,解决内忧外患再说。 但朱元璋从来没有忘记使者被杀的耻辱,所以老四一提怀良亲王,他马上就想起来了。 “就是一个人。”太子回答道:“老六早弄清楚了,日本现在分南北朝,各有一个所谓的天皇,但都是傀儡,由将军涉政。那怀良亲王便是南朝的征西将军,他谎称日本国王的居心,是为了避免他们所谓天皇向大明称臣的尴尬局面。也可能是他自己个人的野心……” “哼!”朱老板闷哼一声道:“欺瞒成性,狡诈残暴,倭奴真是卑劣至极,这回居然敢公然派兵行刺咱!” 说着他重重一拍桌案,怒喝道:“虽远必诛!” 第七九四章 咱不是记仇的人 六月底,銮驾回京。 但在迎接圣驾的文武队伍中,却不见了胡惟庸领衔的中书省诸位大佬。 看热闹的百姓也议论纷纷,不知道胡相怎么就突然倒台了。 有人说是胡相谋反,大伙儿就笑了,除了前天早晨抓了一阵子人,整个京城再没有任何波澜。 “胡惟庸怎么说也是十年的宰相,谋个反就这么点儿动静,瞧不起谁呢?” “不知道了吧,那是因为皇上技高一筹,提前命楚王拿下了中书省,又派曹国公镇住大都督府,京城这才没出乱子。”但群众里居然还有好些个很懂行的,在那不遗余力的普及道: “不信恁看,左都督丁玉也不在接驾的队伍中。” “丁玉是谁?不认识……”老百姓却一脸茫然。“大都督府那些公爷侯爷哪去了?” “……”那些奉命纠正舆论的这个汗,这怎么跟他们解释? 便索性不解释,指着队伍后面那长长的一串俘虏道:“瞧瞧,那就是胡惟庸派去汤山,行刺皇上的人!” “吓,真动手了?!”老百姓终于信了。还是画面直观,一千多俘虏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那可不。”锦衣卫污衣派客串的‘舆情引导员’们,便唾沫横飞道:“胡惟庸勾结倭寇,还有他的爪牙党羽,共计五万兵马,趁着暴雨突袭温泉宫。” “幸亏将士们英勇无惧,在燕王殿下的率领下,以一当十,浴血奋战,激战一天一夜,才终于消灭了来犯之敌!” “战事最激烈的时候,燕王殿下都亲自上阵,杀了个七进七出,连砍了数百叛军,刀都卷刃了好几把,你就说危险不危险吧。” “真的假的?”因为吹得太过,老百姓有些难以置信。“堂堂亲王还要亲自上阵?” “当然是真的,没看见俘虏里那么多髡贼,那不是倭寇,还是我国人不成?”‘舆导员’们使出以偏概全的招数。 老百姓哪见识过此等套路?纷纷入彀道:“还真是……” 于是纷纷向燕王殿下致以崇高的敬意。 队伍中的老四臊的脸发烫,亏着脸黑看不大出来。 “你这吹得也太过了吧?”他不禁埋怨一旁迎接的老六。 “四哥就当是一种鞭策吧,将来你一定会追上传说中的自己。”老六便笑道。 “好,我努力。”老四就很受用了。 …… 朱老板一回宫,立即召见了老六和曹国公,听取两人的汇报。 其实也没什么好汇报的,简而言之一句话,一切尽在掌握…… “中书省的官员书吏,全都关在衙门里接受隔离审查。” “大都督府的也是。” “那审出多少同党?”朱老板沉声问道。 “……”表兄弟俩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大都督府这边,目前只审查到四品以上官员,都众口一词说不知情。”曹国公先壮着胆子禀报道: “这些官员大都是近年新换上来的,臣还算了解,他们或多或少都给胡惟庸送过礼,走过他的门子,但参与谋反的胆子是没有的。” 大都督府是他的基本盘,该护他还是得护的。 “保儿,你不用护着他们。”谁知朱元璋登时拉下脸来,严厉道:“你应该很清楚,他们不光有谋反的胆子,而且还大得很!” 李文忠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就听朱老板幽幽道:“当年劝你谋反的赵伯宗、宋汝章就是例子!” 老六闻言神情微变,震惊的看看老贼,又看看大表哥,只见李文忠脸色煞白,汗珠滚滚,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原来皇上早知道此事……”李文忠叩首道:“臣欺君,臣罪该万死!” “起来,老六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你大表哥扶起来?”朱元璋驴脸又换成了圆脸,对李文忠和蔼笑道: “你这小子绝顶聪明,就是有时候心思太重,好想太多。就说二十年前那个事儿吧,你就应该立即把他俩绑到应天来完事儿,非要自己偷偷处置,结果成了块心病。” 老六听了暗翻白眼,尼玛都十几年前的事了,还念念不忘,到底是谁的心病? 李文忠却痛哭流涕道:“舅舅说的是,孩儿当时想太多,生怕两人到了应天胡说八道,让舅舅对孩儿生出嫌隙,就想偷偷把他们解决掉,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可能?”朱元璋又敲打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孩儿这二十年来,一直因为此事寝食难安。”李文忠甩开老六的手,摘下乌纱道:“原来舅舅早就知道了,孩儿反倒如释重负了,任凭舅舅处置。” “咱处置你个大头鬼啊?”朱元璋接过乌纱帽,没好气的给他扣在头上道:“就你这么一个外甥,真犯了错咱也得兜着。把你砍了,将来百年之后,咱怎么跟二姐还有你爹交代?” “何况年轻的时候谁没犯过糊涂?当年咱都没当回事儿,过了二十年,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朱元璋然后亲手将李文忠扶起道: “你这二十多年来,功勋卓著,忠心耿耿,说明当初咱是对的。以后也不许再提这件事了,听到没?” “是,是。”李文忠感激涕零,点头不迭。 “另外,你就别护着大都督府了。”朱元璋又沉声道:“当年咱啥都不懂,犯了很多错误,其中很严重的一个,就是误听谗言,给了大都督府太大的权力。不光天下兵马大权,甚至连咱的侍卫亲军,都归大都督府管辖。” “所以这回,才出现一个丁玉,就把京里所有指挥使都软禁起来的荒唐局面。”朱老板一脸后怕道: “这也就是胡惟庸那边行动失败了,要是他侥幸成功了,咱在京里的三十多万大军,瞬间就成了他丁玉的私军!” “是……”李文忠被敲打的服服帖帖,哪敢再说半个‘不’字? “所以必须改变大都督府独掌军权的错误!”朱元璋不容置疑的沉声道:“咱已经想了好几天,这次一定要把兵权分开,但具体怎么分还没想好了,你也回去好好寻思寻思,到时候朝会上提一下……” “遵旨。”李文忠有苦难言,他知道这才是朱老板旧事重提的真正原因,只好缓缓点头应下。 第七九五章 三天不打 待李文忠诚惶诚恐告退后,朱老板也松了口气,问一旁看戏的老六道: “一头雾水?” 老六心说我理解能力还没那么低下,但还是称职的捧哏道:“是啊,都听糊涂了。” “二十年前,准确的说是二十一年前,你表哥也就刚二十出头,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当年他驻守严州,曾和一个姓韩的娼妇有染。不光玩玩,还动了感情,把她接到府里留宿,这属于严重违反军纪。” “咱听完之后勃然大怒,让人去把那娼妇杀了,又召你表哥回应天问罪。不过后来想了想,半道上还是让他回去反省了。” “谁知回去之后,他身边两个儒士,赵伯宗和宋汝章,乘机劝他说,‘这次你侥幸返回,若是再有下次,肯定回不来了。与其这样,不如另作打算’。” 第472节 “你表哥那时候还太年轻,不能明辨是非,尤其是前不久还刚杀了胡大海的儿子,吓坏了,担心咱早晚也会杀他。就让这两人与对面的张士诚暗通款曲,想要留一条后路。” 朱元璋时隔多年重提此事,依旧记忆犹新,可见多么耿耿于怀。 “这些事父皇是怎么知道的?”老六兴致勃勃的问道。 “当时咱身边有一群检校,专门负责监视手下文武。”朱元璋跟他也不讳言道:“杨宪就是他们的首领,这些事情都是他刺探到的。可惜开国时听了你师父他们的鬼话,咱把检校给废除了。” “那后来呢?”老六赶忙催促道。 “一提你师父的不好,就给咱打岔,臭小子到底跟谁亲?”朱元璋不爽道。 “都亲,都亲。”老六敷衍道:“快讲快讲。” “咱接到杨宪的禀报后,真的气炸了肺,竖子不知好歹,恩将仇报,就想亲自去严州抓他。”朱元璋叹口气道: “是你母后劝住了咱,她说文忠这孩子秉性忠厚,但还太年轻了,容易听信谗言。再说我要是杀了他,这世上就没亲人了。打天下还是得靠子弟兵的……” “所以咱没有动身,而是写了封亲笔信,派人送去严州,不再斥责他的过错,心平气和的讲清楚咱对他的期待,还给他送去了大批战马钱粮,勉励他为咱看好东大门。” “你表哥果真幡然悔悟,但他不敢跟咱坦白。就把那两个挑唆他的儒生灌醉,捆起来扔到水里淹死了。”朱元璋最后回忆道: “咱也就当无事发生,继续对你表哥委以重任,他也没辜负咱的期待,成长为世上前三的名将,如今大明朝的顶梁柱之一。” “那父皇今日为何要戳破这层窗户纸呢?”老六配合问道。 “因为你表哥也清楚自己的分量,日子一久,难免生出些骄矜来,敲打一下是必须的。”朱元璋淡淡道。 “恁这可不是敲打了,这记重锤下去,把表哥伤得忒重了啊。”老六苦笑道:“他本来就身体不好,再让恁这一吓……” “唉,没办法,”朱元璋叹息一声道:“拆分大都督府的最大阻力,就是咱这个外甥。咱这个皇帝,眼下不能没有曹国公的支持。要是他不同意,咱也只能作罢。” “是。”老六讪讪笑道:“咱家树敌太多,魏国公、曹国公、信国公他们的支持断不可少。” “你说的没错,但永远不要对别人期望太高。”朱元璋又叹口气道: “像天德、伯颜这样的纯臣,可遇不可求。哪怕你大表哥、信国公,还有当年开平王,都动过小心思,还能指望别人始终如一?不可能的。” “乱世里过来的人,难免的。”老六正色道:“但这种事向来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的。” “没错,所以要尽快改变这个局面,这件事过去后,咱就打发你四哥就藩去。”朱元璋沉声道: “魏国公身边不能没有自己人。” “嗯。”老六重重点头道:“还没来得及禀报父皇,刚刚收到北平的飞鸽传书……” “什么事?”朱元璋神情一凛,他最怕的就是徐达出事。 “儿臣说不出口,父皇还是自己看吧。”老六便从袖中掏出转译好的密信。 “神神秘秘的。”朱元璋接过来,又戴上老花镜,一看之下,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 “唉,咱的错呀……当初光想着给天德找个年轻漂亮的继室,没想到险些害了他的命。”朱元璋羞恼的拍案道: “把谢氏这个贱人提到南京来,咱要亲手抽死她!” “这不合适吧……”老六这个汗呀,怎么说那也是国公夫人,他的弟妹呀。 “哦,那就不亲手了。不过这种事,更不能让天德干,不然他又成了鳏夫不说,还背上杀妻的恶名。”朱老板觉得跟他怎么说都不合适,便闷声道:“算了,你就别问了。” “唉,好。”老六点点头,他也没打算过问。 “天德那边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了,咱会给他写信的。”朱元璋又恨声道:“胡惟庸这厮狗胆包天,居然还敢行刺大将军,把他碎尸万段都难解咱心头之恨。” “……”老六点点头,他其实深度怀疑,老贼是在钓鱼执法,故意给胡惟庸创造谋反的条件。 但这种事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老贼更不可能会承认。 反正‘胡惟庸谋反’已经是既成事实,还是别纠结起因了。 “中书省那边,已经确定了多少胡党?”便听朱元璋问道。 “怎么说呢,要是论广义上的胡党,那除了汪广洋、曾泰少数几个,都可以算进去。”老六慎重答道:“但狭义上参与谋反的胡党,目前只能查实死了的陈宁,还有少数几个死党了……” “胡闹,堂堂胡惟庸这么没有牌面?!”朱元璋闻言又拉下驴脸,呵斥道:“人家说打马骡子惊,咱都这么敲打你大表哥了,你还敢不长教训!” “第一,儿臣不是骡子;第二,我又没有黑历史;第三,中书省跟我又没有一文钱关系。”老六才不吃他这套,翻白眼道: “但谋反这种罪名,儿臣是不会随便往别人头上扣的,那不是要他一个人的命,九族都得干进去!” “你,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朱元璋气的弯腰抬腿,脱下鞋来就要抽他。 第七九六章 老贼 “党附胡惟庸的罪名,就足够将他们罢官了。”老六赶忙一闪身,躲开老贼的鞋底道:“定成谋逆是要讲证据的,没有证据灭人满门,生儿子会没皮燕子的!” “你放屁,老子生那么多儿子,哪个都有皮燕子。”朱元璋气的挥舞着鞋底,追着打。“你不是最喜欢把案子定成谋反吗?” 老六便绕着御案,躲闪道:“儿臣那是为了逼他们就范,不是为了杀人!” “你怎么知道,老子不是为了逼他们就范?”朱元璋气喘吁吁的停下道:“在你眼里你老子是杀人魔王不成?” “早说啊……”老六也停下道:“我以为恁要把他们都宰了呢。” “宰他们也不是现在,宰了他们谁给咱干活?”朱元璋弯腰做势穿鞋,趁着老六不备,把臭鞋当做暗器,啪就丢他脸上了。 “喔……”老六猝不及防被正中面门,捂着鼻子眼泪都下来了。“无耻,偷袭。” “嘿嘿,这叫虚虚实实,兵不厌诈。”朱元璋指了指地上的鞋,得意洋洋道:“给你爹捡回来穿上。” “你拿鞋丢我脸,我还得给你捡回来穿上。”老六老大不愿意。 “没办法,谁让咱是你老子呢?不服气下辈子你当咱老子。”朱元璋便气死人不偿命道:“穿上。” 老六只能无奈的捡起他的臭鞋,弯腰给老贼套上。 朱元璋享受的眯着眼,悠悠道:“其实咱早知道胡惟庸要造反。” “恁都让他亲自给他儿子监斩了,他能等到现在才反,已经是好脾气了。”老六没好气道。 “是啊,从那一刻起,咱就不想留他了。”朱元璋声音转冷道:“堂堂宰相,视国法于无,利用职权胁迫法司帮他一起宰白鸭。让这样的货给咱管家,咱哪能睡得着?” “可咱不想随便找个罪名宰了他,因为换了谁坐在他那个位置上,都会带着百官跟咱作对的。”朱元璋沉声道: “宰相就是士大夫的代表,他们心心念念要跟咱共天下,咱不愿意再像历朝历代那样,给他们那么大特权,所以换了谁当宰相,都会跟咱斗到底的……因为他要是不跟咱斗,他就使唤不动下面的人。” 老六点点头,这话不假。胡惟庸开年以后,为了麻痹老贼,处处曲意奉承,才几个月时间,就把之前积攒的威望全都败光了。 那些文官开始明里暗里的不听使唤,甚至公然讥讽他。成了皇帝的走狗。 “所以,用胡惟庸当宰相,比用读书人好。至少他跟他们不是一个鼻孔眼出气,而且一屁股屎。”朱元璋接着道: “所以这些年,咱一直捏着鼻子用他,就是不给读书人当宰相的机会。但胡天赐的案子之后,咱终于想明白了,比让胡惟庸当宰相更好的,是没有宰相。” “中书省的权力太大了,哪怕这些年咱一直在削它的权,但它还是朝廷的中枢,天下衙门的上级,理所当然的领袖百官。咱算是看明白了,权力的大小,不在于官位的高低,而在于它在权力场中所处的位置。” “只要宰相还是百官领袖,咱就是再削中书的权,也对他的权力影响不大。”朱元璋叹息一声道:“只有废宰相、罢中书才能彻底改变这一局面,让皇帝成为百官的领袖,天下衙门的中枢。” “这样啊……”老六虽然早知道胡惟庸会是最后一个宰相,但听老贼亲口讲他的心路历程,还是很震撼的。 再说他也不想让老贼发现自己早知如此,便配合问道:“可是自古有君就有相,这事很不好搞吧?” “没错,对士大夫来说,没有宰相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反对声会比之前你搞三项改革还要大。咱吸取上回的教训,不想再搞你那套突然袭击,调和折中的法子。” “咱还是要按自己的路数来,做足准备,谋定后动,逼他们乖乖就范,不给他们任何反击的机会。”朱元璋缓缓说完,定定看着老六道: “所以胡惟庸必须谋反,百官也必须牵扯进去。至于要不要杀他们,诛他们九族,全看他们的表现,懂了吗?” “懂了。”老六点点头,这个路数他太熟了。果然父亲随儿子啊…… “那就去重新审问!”朱元璋提高声调,不满的看着老六道:“你就是受你大哥影响太大,老是对那些大臣心慈手软。咱家只需要你大哥一个好人,明白了吧?” “儿臣明白了。”老六忙应声道:“我们都是给大哥当恶人的,大哥才好收拾人心。” “明白就好。”朱元璋这才放缓语气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四哥吗?横竖此间事了,他便去就藩了,大恶人让他来当,你还是负责敲边鼓,让他们都写认罪书。” “是。”老六点点头。 “要快。咱只给你三天时间。”朱元璋最后沉声道:“三天后,七月初一的大朝,咱就要正式宣布了。” “哎。”老六脑袋有三个大,跟老贼一比,资本家都是心慈手软的。 …… 老六出来后,朱老板又把老四叫进去面授机宜。 半个时辰后,老四神情凝重的走出武英殿,只见老六还等在廊下。 哥俩默不作声,并肩走出武英门。 “都跟你讲了什么?”老四这才问道。 老六便将老贼的话,简单复述一遍。 “跟我差不多。”老四顿一下道:“父皇只是多跟我说了一件事——要正式设立锦衣卫,胡惟庸案就是锦衣卫的第一个案子。” “哦?”老六做出惊讶的神情道:“当初我瞎起的名字,父皇还当真了。” “叫什么不重要。”老四沉声道:“重要的是,我们终于不用再偷偷摸摸,可以正大光明的监视朝野了。” “呵呵,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这证明了去年不是四哥擅自妄为,而是奉旨行事。”老六笑着说道:“可算是给你洗清冤屈了。” “是啊。”老四也如释重负的笑了,长舒一口气道:“感谢父皇,感谢胡相。” “那四哥可得好好干了。”老六笑道。 “是咱俩好好干。”老四拉住老六道:“你小子甭想躲清闲。” 第七九七章 锦衣卫正式上线 白虎街在长安右门外,与西长安街相连。 新鲜出炉的锦衣卫衙门就设在此处,因为时间仓促,甚至连牌匾都没来得及挂。 没办法,两位殿下中午领的旨,下午就召集人手准备开工,什么官位设置、服装武器,全都来不及准备。 衙门前院中,乌央乌央挤满了临时叫来的前密探、暗桩。这些人什么身份都有,有军官,有士兵,有低级官员,有吏员,有老百姓,有商人,甚至还有好些叫花子……妥妥的乌合之众。 但所有人都满脸兴奋,两眼放光的望着大堂内。两位殿下忽然把他们叫来,肯定有好事。 第473节 “差不多都到齐了,开始吧。”大堂内,老四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便和老六起身出来。 “属下拜见二位王爷!”两人一现身,所有人齐刷刷跪地行礼。 “都平身吧。”老六沉声道。 “谢殿下!” 待众人起身后,老六便沉声道:“有紧急任务,本王就不废话了,直接请燕王训话吧。” 院子里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灼灼的望着燕王。 “弟兄们,”朱棣便沉声道:“这一年来受苦了!” “……”众人虽然没出声,但很多人的眼圈红了。 朱棣接着沉声道:“一年前,我们饱受屈辱,你们被那些勋贵文武逐出家门,甚至还被打死了十个。本王去找他们报仇,一炮轰开了吉安侯府的大门,也把自己的王位轰丢了,被关了整整半年的禁闭。” 顿一下,他提高声调,神采飞扬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本王已经恢复了王位,父皇也决定正式设立锦衣卫。从今往后,诸位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办案了!” “嗷嗷……”众锦衣卫一扫晦气,兴奋的狼嚎起来。 “今天我们就要办第一个案子,胡惟庸谋反案!”朱棣高声道:“这是锦衣卫成立的第一战,必须打响这第一炮,让整个朝野为我们震撼!” “遵命!遵命!遵命!”锦衣卫士气高涨,恨不得这就冲出去拿人。 “现在,按照原先的编制,小旗官带队,到后院去领装备。”老六便接茬吩咐道:“穿戴整齐后,再回来跟本王领名单抓人!” “遵命!”锦衣卫们便在各自小旗官的号令下重新组队,然后列队去了后院。 待其重新出来时,已经全都换上大红色的战袍,头戴熟铜红缨盔,腰悬秋水雁翎刀,脚踏黑牛皮战靴,一个个威风凛凛,跟之前判若两人。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朱棣满意的点点头:“别看一个个歪瓜裂枣的,穿上这身军服,便立马像那么回事了。” “可惜穿的是府军的军装,回头我再给他们设计一身更拉风的。”老六笑道:“保准卖相更好。” “穿什么不重要,把案子办好了才重要。”老四却不太在意道:“案子办好了,就是身上披块麻袋,也会让人胆寒的。” “我为了自己看着顺眼,行了吧?”老六苦笑一声,开始分配任务。 领到任务的锦衣卫,便列队开出衙门。 衙门外,还有府军左卫的官兵,会和他们一起出发,配合他们拿人。 没多会儿,镶了铁钉的皮靴,整齐踏在石板路上,那种令人胆寒的咔咔声,便响彻京城大街小巷。 锦衣卫次第光顾了六部五寺、御史台、通政司、翰林院、行人司、乃至皇医寺…… “你们干什么的?不能进去。”守在衙门口的官兵,硬着头皮想要阻拦。 “锦衣卫奉旨办差,挡我者以抗旨论!”带队的锦衣卫喊出楚王殿下教他们的口号,同时抽出雁翎刀,架在了守门官兵的脖子上。 守门官兵动都不敢动,任由这些天子护军涌入了衙门里…… …… 工部尚书官衙内,部里官员正聚在一起,紧急商议对策。 薛祥一脸的凝重,他跟胡惟庸走的很近,前番又挑头逼宫,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拉清单的时候,正不知该怎么过去这一关,唯有紧紧拉住部下道: “诸位,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团结……” 话音未落,房门便砰的一声被踹开了。穿着大红袍的锦衣卫,气势汹汹冲进来。 官员们呼啦全都站起来,神情紧张的看着来人。 “都在啊,那太好了。”为首的小旗官板着张脸,目光阴沉的扫过众人,待空气彻底凝滞后,才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高声道: “奉旨捉拿胡逆党人!叫到名字的站出来,省得误伤了同僚。” 说完便高声念道:“薛祥!” 官员们齐刷刷看向薛部堂,薛部堂无奈叹气道:“本官就是。” “绑了!”小旗官一挥手,几名锦衣卫上前,用麻绳将薛祥反缚住双手,推出了值房。 “赵俊!”小旗官又报出左侍郎的名字,几名府军兵丁上前,推着赵俊往外走。 “不绑我吗?”赵侍郎也有几分憨劲儿。 “你想绑就绑。”小旗官白他一眼,还没听过这么贱的要求。 “不想不想。”赵侍郎赶紧跟着出去了。 “麦至德!”小旗官报出第三个名字。“绑了!” 锦衣卫便上去给右侍郎捆绳。 “为什么,为什么绑我不绑他?”麦侍郎不忿的挣扎。 “名单上规定要绑的就绑,”小旗官没好气道:“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麦侍郎脸色发白的被推了出去。 后头又报了八个名字,正好是工部的八位郎中。八个郎中里只有两个被绑,再加上薛部堂和麦侍郎,四个人都是跟胡惟庸走得很近的。 这让没被绑的心下稍安,估计自己只是被殃及池鱼。 不过整个部里的领导层被连窝带走,场面还是很震撼的。把那些员外郎、主事还有小官小吏,全都吓得噤若寒蝉,缩在公房中从门缝里往外看。 也有不少人暗暗窃喜,这下指定又要空出好多位子来。洪武朝的官员升迁就是这样简单。 同样的画面在各衙门内同时上演,郎中以上中高层官员几乎一个不落,都被带走。御史台更是惨遭全军覆没,连七品的监察御史,都被抓的一个不剩。 第七九八章 胡党核心 把人带回来之后,锦衣卫就开始分头审问。但抓的人太多了,一时审不过来的,老六就让他们先写交代材料。 每个人都要把跟胡惟庸每一次接触,说过的每一件话,给他办过的每一件事,事如巨细的交代清楚。 至于各部首长和一干胡党核心,就由他哥俩亲自审问。 两人并肩坐在大案后,面无表情看着被带进来的户部尚书徐铎。 徐铎比薛祥还惨,甚至被上了枷锁。他当年在应天府时,动不动就枷号人犯,现在才知道这玩意简直要人老命。 不过才戴了半天二十斤的木枷,他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要碎了,脖子也快要断了。 “徐部堂当年没少给别人戴枷吧?”老六微笑看着他:“这滋味挺难受吧?” “是。”徐铎点点头,苦笑道:“真是自己不经历不知道,原来随口一个处罚,会给人带来这么重的痛苦。” “知道就好。”老六这才摆摆手,示意锦衣卫给他打开枷锁。 “谢殿下。”徐铎枷锁一去,如获新生,小心的活动着一片青淤的肩膀和脖子,不解问道:“下官看到,只有六七人戴枷,六部尚书中只有我一个。不知这是何故?” “当然是胡党核心才有这种待遇了。”老六笑道:“陈宁要是还活着的话,起码得给他戴个八十斤的枷。” “下官可不是胡党核心。”徐铎脸一白,赶忙矢口否认道:“我连胡党都不是!” “放屁,我们怎么不给别人戴枷?肯定已经掌握了证据!”老四冷声道:“你老实交代,免受皮肉之苦。” “下官真的不是胡党啊。”徐铎苦着脸道:“是,胡惟庸是我上级。户部事务又极为繁杂,所以我隔三差五就得到中书汇报。但真的只是公务关系,不涉及任何私事。” “你是真不老实!”老四一拍案,拿起一份卷宗,展开念道: “洪武十二年,六月初三那天,是胡惟庸夫人生日,你送了一斛珍珠,一副米芾的字帖。” “同年九月十八,胡相的寿辰,你又送了一对白璧,一根千年老参……” “……”老四将徐铎去年以来的行贿记录逐条念完道:“这才是一年时间,送给胡相一个人的,价值就超过两千贯了!” “你一年才多少俸禄?!这么多钱哪来的?!”说着他重重拍案,厉声喝道:“够把你剥皮揎草一百遍了!” “……”徐铎初听时还有些惊恐,后来渐渐就镇定下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道: “燕王殿下,恁也办了几年差了。应该知道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现实就是,到了下官这个位置上,不用你去索贿,钱就自动找你,不收还不行。” “再说胡相虽然表面清廉,但他是不用清官的,你不送他重礼,他是不会放心用你的。下官从应天府尹右迁大司农,只送了胡相两千贯,放在历朝历代都很寒酸了好吧?” “不要老拿过去说事,现在是大明朝了!”老四不悦道。 “大明朝也有皇帝宰相、文武百官,都一样的。”徐铎忍不住嘲讽笑道:“就算现在看上去有点不一样,日子一久也会回到老路上去的。” “不要东拉西扯!”老六咳嗽一声,示意四哥,不会审问就少说话。 老四撇撇嘴,让他来。 “交代你跟胡惟庸的问题!”老六便沉声道。 “下官已经说过了,孝敬上官乃官场陋习,不能说明我就是胡党。”徐铎镇定道。 “我不是说你行贿受贿,是让你交代去年十月份的事情!”老六冷声道。 “去年十月份……”徐铎瞳孔一缩,强作镇定道:“下官不记得有什么事。” “那本王提醒你一下,”老六便沉声道:“去年十月十六,那天你本打算约高朝高府丞去钓鱼,提前一天都打好窝了,为什么没去?” “这……”徐铎额头发潮,脸色发白,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锦衣卫盯上了,便艰难道:“临时有公干。” “你看,记得这么清楚,还说自己不记得。”老六瞧着桌子道:“徐部堂,要拎清楚,你现在只有老实交代,才能有一线生机。” “……”徐铎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你就算是活腻了,也该想想自己的家人,你愿意把那么漂亮的女儿,送到教坊司里一点朱唇万人尝?”老六加重语气道: “本王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以徐部堂的智力,不至于听不懂!” “懂,我懂。”徐铎颓然点点头,叹气道:“那天宝船提举司派人来说,他们抓到个逃犯,请本府派人提回京城。我本来没当回事,结果胡惟庸的侄子胡德突然造访,还带了一瓶牵机散,让我帮着毒杀被抓回来的囚犯。” “让你杀人你都不上报,”老四忍不住拍案骂道:“还说你不是胡党?!” “下官是想找个既不得罪胡惟庸,又不犯王法的法子……”徐铎赶忙分辩道: “后来高府丞出主意说,可以跟胡相谎称已经毒杀逃犯,然后偷偷把人再送回刑部大牢里去,这样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就一时糊涂,没有禀报。” “你根本不是一时糊涂,你眼里就没有皇上,只有胡相!”朱桢冷喝一声道:“到现在了还在狡辩,也不想想我们怎么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是高府丞……”徐铎脸色一白,自己可是跟他说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哉的话。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的话我们都知道了。”老六沉声道:“要不是高朝拦着,你那天就动手了,凭这一条把你定成胡党,谁也不能说冤枉你了吧。” “不能,下官确实该死……”徐铎颓然摇头,又赶紧乞求问道:“不知二位殿下所说的一线生机在哪里?” 第474节 “招供自己是胡党,再供出几个一起谋逆的同党。”老六便幽幽道:“供的越多,你就越安全。要是把七卿都牵扯进去,让你官复原职也不是不可能。” “啊?”徐铎瞠目结舌道:“是要让下官诬陷他们?” “别说的那么难听,你是在救他们。”老六正色道:“你考虑一下,本王时间不多,一个时辰后给我满意的答案。” 第七九九章 躺平仙人 那边朱元璋也没闲着,宰相一级的官员由他亲自审理。 朱老板端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右丞相汪广洋,被带进殿来。 汪广洋倒没受什么折磨,上殿之前锦衣卫还给他捯饬了一下,让他保存着宰相的体面。 待其跪拜后,朱元璋便沉声道:“拿出来吧。” “请问皇上,要老臣拿什么?”汪广洋一脸不解的问道。 “胡惟庸结党营私,谋逆不法的罪证啊!”朱元璋皱眉道:“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拿出来,等着过年吗?” “老臣,并没有啊……”汪广洋便讪讪道:“老臣对胡惟庸所作所为并不了解,也没有掌握他的什么罪证。” “难道连你也是胡党?”朱元璋便不悦道:“死也要包庇胡惟庸吗?” “皇上明鉴,臣无党!”汪广洋便理直气壮道:“这些年老臣除了下棋不与任何人来往,在下棋时也不谈公事,臣没有党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党附于臣。所以臣不会包庇任何人,是确实不知道。” “你还得意了你!”朱元璋气的鼻子都歪了,抓起桌上的奏章就往汪广洋身上丢。 汪广洋动都不动,任由皇上撒气。 “你可知罪?”朱元璋丢完奏章,冷声问道。 “老臣知罪。”汪广洋马上俯首认罪道。 “你知什么罪?”朱元璋又问。 “皇上说什么罪,老臣就认什么罪。”汪广洋的态度诚恳的不得了,说说话却带着几分怠惰。 “怎么,现在除了下棋,你连自己的生死大事,都不愿意动一下心思了吗?”朱元璋一阵阵火大道:“咱这辈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懒的。” “为相这些年,你可进过一言,见过一人,办过一件正事儿?”朱元璋愤怒的指责道: “咱一开始还以为你是韬光养晦,麻痹胡惟庸,暗中收集证据,等待时机一举扳倒他。没想到你居然连这点举手之劳的事情都懒得办!” “回皇上,老臣并不是懒,而是老且疲矣。”汪广洋赶紧解释道: “自洪武十年,被皇上召回后,老臣共计上疏二十二本乞骸骨,就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法胜任宰相的职责,一不能治国安邦,二无法燮理阴阳,三没法替皇上制衡胡惟庸。所以才求皇上另请高明的。” 言外之意,不是咱故意尸位素餐,是真拉不动磨了。你老朱非不放我回家,现在怪我咯? “那你至少盯着胡惟庸吧?这些年他在中书一手遮天,肆意妄为,做了多少不法事?你在小本本上记下来,总可以吧?”在摆烂大王面前,当老板的都卑微了。 “胡惟庸很警觉,见人谈事的时候,都让他侄子在外头守着,老臣也没法去听墙根儿啊。”汪广洋叹气道: “再说不管老臣如何与世无争,胡惟庸对我始终都很防范,从不肯与闻机密,老臣实在无能为力。” “你天天光顾着搁那下棋,还有脸说无能为力?”朱元璋才不信他的鬼话道:“你当年可是堪比孔明、子房的计谋家,只要你想干,会没有办法?你就是纯粹不想干!” “臣老了,心思不灵光了,斗心眼斗不过胡相,”汪广洋意识到不妙,赶忙极力辩解道:“再说中书省都是胡惟庸的人,老臣被盯的死死的,也动不了什么手脚。” “不用再解释了,”朱元璋懒得再跟他掰扯,摆摆手道:“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干,以为不说不干就不会犯错。在别的朝代你也许可以自保,但在本朝,你这是自寻死路!” 说着他闷哼一声道:“何况你也不是真干净,别以为咱不知道,胡惟庸每次分赃,都少不了你一份。东西都送到你高邮老家,就藏在高邮湖的神居山岛上,对吧?” “是,实在是不收,胡惟庸不放心啊。”汪广洋神情一紧,苦笑道:“但罪臣一文钱都没动,都给皇上留着呢。” “你真的一点都没动?”朱元璋幽幽问道。 “没有。”汪广洋坦然道:“皇上给的俸禄已经够多了,罪臣开销不大。” “那你新纳的小妾陈氏,是什么来路?”朱元璋冷哼一声道。 “这……”汪广洋终于变了脸色,忍不住的颤抖起来。没想到朱老板对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看来去年只是表面上撤走了眼线,暗地里还是在继续监视。 “不说,咱替你说,她是罚入教坊司的犯官之女。”朱元璋沉声道:“按例,她要么一辈子待在教坊司,要么被赏赐给有战功的武将,你一个十多年寸功未立的文臣,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 “是,是胡惟庸帮忙脱籍的。”汪广洋只好老实交代道:“他说这种事,在高官中很常见。老臣是忠勤伯,正经的开国功臣,纳个犯官之女也不算违规。” “还好意思提自己的爵位?你哪里忠,你哪里勤了?”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咱现在就夺了你的爵位,罢了你的官,你不是喜欢清净吗?咱就让你到琼州的天涯海角清净去!” 汪广洋眼前一黑,上回被贬官到广州,这次直接跨海发配琼州了…… 不过好歹保住命了,便颤巍巍的叩首谢恩。 …… 待汪广洋下去后,朱元璋好一阵子缓不过劲儿来。 不只是因为没有问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还因为自己当年倚重的开国四大文臣,这就算全都废了…… 好一会儿,他才定定神,让自己重新回到现实,命人将老四叫来。 盏茶功夫,老四便急匆匆赶来。 行礼之后便问道:“父皇恁找我?” “你们那边进展如何?挖出来多少胡党?”眼下朱元璋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了。 “回父皇,这案子办的很……荒唐。”老四忐忑答道: “儿臣纵使严加审讯,甚至还适当的动了刑,依然没有发现有人参与胡惟庸谋反的迹象……” “你这话自己信吗?”朱元璋阴下脸道:“胡惟庸是造反,光靠陈宁、丁玉那两三个同党,就敢发动政变?政变成功后他怎么控制朝廷,如何弹压地方?怎么制造舆论?如何拉拢军队?没有一大帮子手下,他敢打造反的主意?” 第八零零章 最后一面 百官明明没有参与胡惟庸谋反,但老贼偏要拿到他们参与的口供。可愁坏了老四和老六。 两人只能依靠锦衣卫过往收集的罪证,先给抓来的大员定上个贪污受贿之类确凿的罪名。 这倒不用栽赃陷害,能当这么大官的,哪怕再洁身自好,以洪武朝的严苛标准,都够剥皮揎草。 然后,再拿徐铎、涂节这样曾对胡惟庸徇私枉法的开刀,逼迫他们当污点证人,招供别的大员跟胡惟庸私相授受,狼狈为奸的罪状。 但这种事大都是道听途说,有的甚至为了自保还胡乱攀咬,口供互相矛盾,完全经不起推敲。 三天期限转眼就到,老四老六被老头子逼的没法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好给他们统一口供,以免万一泄露出去,闹出大笑话。 “我可算知道,冤狱是怎么铸成的了。”老六看着经过罗贯中重新修改润色的口供,无语至极道: “要是最后真按这口供来判,咱哥俩马上就堪比周兴来俊臣了。” “那是两只什么鸟?也配跟咱兄弟相提并论?”老四不屑的哼一声,又笑道:“别说,你那位罗先生还真是个人才,让他这么一捯饬,这口供就跟真的似的。” “作家嘛,专业编瞎话。”老六笑笑道:“四哥要是喜欢,就把他带去北平吧。还可以就近催更《三国演义》。” “好啊……”老四先是高兴,旋即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天天在我眼前晃悠不写书,俺怕忍不住砍了他。” “行吧,那就还是留在我这吧,至少我不追他的文。”老六无所谓的笑笑,将卷宗合上道:“就这么送给父皇吧。” “不得先给大哥过目一下吗?”老四问道。 “还是不要了吧。”老六摇头道:“这玩意看一看都脏眼睛,你让大哥看了,不是让他更为难吗?” “也是。”老四点点头。 太子对父皇大举抓人本就很不满意,甚至跟老头子吵了一架,说这样只会铸造冤狱。但朱老板态度十分坚决,一副要掀起大狱,大开杀戒的架势。后来爷俩不欢而散,大哥这几天正生闷气呢。 所以还是别再给大哥火上浇油了。 …… 第三天傍晚,哥俩一起进宫呈送卷宗。 朱老板仔细看完,表情很是复杂。 沉吟好一会儿,他才闷声问道:“真的只能这样?” “是。”朱桢点点头,也闷声道:“儿臣和四哥都跟父皇禀报过,参与谋反的人很少,少到如同儿戏。胡惟庸就是存心造成这样的局面——因为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父皇几乎没有胜算,所以一切都是在为失败做打算。” “倘若侥幸成功……”朱桢迟疑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他认为勋贵、文官、士绅都会支持他的,所以到时候再拉拢他们也来得及。” “你什么意思?!”朱元璋忽然勃然作色道:“是说那些人都巴不得咱去死?” 老四替老六捏一把汗,赶紧用眼神示意他,别再继续撩火了。 老六却毫不理会,自顾自道:“父皇既然选择了与百姓共天下,这不是必然的吗?” “……”朱元璋一愣,脸上怒气渐渐消散道:“没错,咱不给勋贵、缙绅士大夫特权,他们肯定恨不得咱去死。这才是胡惟庸最大的倚仗。” “所以真的只能如此。”朱桢低声道。 “唉,都去歇着吧……”朱元璋长长一叹。 “是,儿臣告退。”老六和老四如释重负,好歹总算交了这破差事。 待到两个儿子退下后,偌大的武英殿中只剩下朱元璋孤家寡人。 他枯坐在宝座上,一直到外头一片漆黑。 吴太监带人轻手轻脚走进来,开始掌灯。 随着殿中渐渐明亮,朱元璋那张圆脸上又写满了坚毅。 “把胡惟庸带来。”皇帝沉声吩咐。 “是。”吴太监忙应一声,快步出去传旨。 顿饭功夫后,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在殿门口响起,戴着沉重枷锁脚镣的胡惟庸,被四名带刀舍人提溜进来。 “跪下!”身后两名带刀舍人用刀鞘,敲击他的膝窝。 胡惟庸便连带着八十斤的重枷,噗通跪在金砖上,膝盖险些碎掉,疼得他呲牙咧嘴,嘶嘶呼痛。 “胡惟庸,这么怕疼?”端坐在宝座上的朱元璋,揶揄道:“还以为敢造反的都是英雄好汉呢。” “让上位失望了,跟上位一比,咱胡惟庸没有一点英雄气概。”胡惟庸笑笑道:“能逼反了咱这样的小人物,上位还真是英雄了得呢!” “都到这时候了,还跟咱耍嘴皮子!”朱元璋重重一拍御案。 第475节 “咱小胡给皇上舔了半辈子沟子,都临死了还不能说句痛快话?”胡惟庸一点不怕他,笑道:“我现在全家死绝,自己也没几天活了,没必要再拍马屁了吧?” “……”朱元璋听得直皱眉,一阵阵火大道:“好像咱多委屈你似的。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这十年来,有圣眷超过你的大臣吗?” “呵呵,所谓的圣眷就是因为一点小错,就毫不留情处死我的独子,还要我亲自去监斩。”胡惟庸怨毒的笑道:“这份圣眷别说这十年,放在一千年里也是独一份的!” “就凭胡天赐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咱只判了他个秋后问斩,没剥皮也没凌迟,就已经是恩典了!”朱元璋板着脸道:“要是换了别人,他不是喜欢飙车吗?咱非得给他弄两辆马车,一辆车栓一条腿,然后给马屁股抹上芥末,拖着他跑到死!” “……”胡惟庸都听傻了,真要那样的话,最后胡天赐可能就给拖得就剩两条腿了。 “那么说还真得谢谢皇上呢。” “不客气。”朱元璋淡淡道:“再说你宰白鸭的事情,咱非但没追究,还在最后关头给了你一次特赦的机会,但凡你心头存一丝善念,不就救下他了?” “我当时以为那待决的死囚是我送进去的傻子,”胡惟庸至今依然追悔莫及道:“怎么可能把恩典用到他身上呢?” “那你就怨不得别人了。”朱元璋提高声调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谁也不欠你的!” 第八零一章 咱要做不一样的烟火 朱元璋满以为自己的话是硬道理,胡惟庸应该无法反驳才对。 然而胡惟庸却缓缓摇头道:“不,不是这样。我是宰相,公卿之首,我儿子乃是公卿子,命跟草头百姓是不一样的。何况又不是他亲手杀人,处置他的奴仆然后赔一笔钱,就足矣了。” 朱元璋都听傻了:“照你这么说,他可以尽情作恶,都不用担心被追究。反正有下面人替他顶罪?” “咱的宰相就是这么想的?”他露出浓浓的失望道:“咱的宰相竟是这么想的!” “我就问上位一句,要是你儿子杀了人,你也会让他偿命吗?”却听胡惟庸幽幽问道。 “……”一句话给朱元璋干沉默了。 “看看,轮到自己头上了,就不讲什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了。”胡惟庸便讥讽的大笑起来道: “这才是人之常情啊,上位!九死一生把天下打下来,终于成了九五之尊,子孙后代也变成天潢贵胄,凭什么还要跟屁民一样,受法律的约束?” “天潢贵胄也要受法律的约束……”朱元璋缓缓道。 “不,法律是官家制定出来,约束臣民的,还要作茧自缚就太蠢了!”胡惟庸提高声调道:“从古至今,帝王之家都有不受法律约束的特权,所以上位也没必要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的承认就是!” “你不要跑题。”朱元璋眉头紧锁道:“天家该不该有特权,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天下可不是你一个人打下来的。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坐的住的!”胡惟庸高声道:“打天下时,大家都出了力,凭什么坐天下时,就只有你一家能享受特权,大家就只能干看着?” “坐天下时,你一样要靠文官武将来治国平天下,人家又不是你老朱家的奴才,不为了升官发财,不为了享受特权,凭什么为你出生入死,给你当牛做马?”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跟朱元璋,把话说的这么直接。将包裹在君君臣臣之下的利益关系,赤裸裸的剖析给他。 朱元璋终于明白为什么汉朝以后的皇帝,大都选择了儒士,而不是文法吏,这帮人实在太现实,太功利,直接的让人受不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 “咱承认,当年也没有啥宏图大志,当兵造反是因为没活路。后来做大了,也是想赢想当皇帝,说为拯救天下苍生那都是扯淡。”朱元璋一脸坦诚道: “在刚当皇帝的前几年,咱一直懵懵懂懂,搞不清楚老天爷为啥让个放牛娃成了皇帝。但咱就是看不惯那些老兄弟们作威作福,圈地占田,欺男霸女,作践百姓。” “每次有人向咱告状,咱都恨得牙痒痒,咱就想这样的大明朝,跟害死俺一家的元朝,有什么区别?” “俺不想让自己的大明朝,变成俺恨透了的元朝。那样俺将来九泉之下,没脸去见自己的爹娘。还有俺哥俺嫂,俺姐俺妹俺弟俺侄子……还有大海他们那些战死的兄弟。为了他们,不行,绝对不行!” 说到这,朱元璋目光变得坚定如铁。“自古就没有放牛娃当皇帝的先例,老天爷既然开这个先河,咱觉着就是想让咱当个不一样的皇帝!” “咱不是不想跟士大夫共天下,咱是不想跟你们这样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士大夫共天下。要是特权的存在,会让大明朝最终变成元朝,那就谁都不要有特权了!” “从前咱疏忽了,感谢你提醒咱。”说着他定定看着胡惟庸,一字一顿道:“咱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日后我儿子要是有杀人放火的,咱一样不饶他!” “那又何苦呢?”胡惟庸不禁眉头直皱: “就算你真能大义灭亲,那你儿孙当皇帝呢?他们怎么可能像你一样没人味儿?” “咱会定下祖训,让后世子孙不得违反!”朱元璋斩钉截铁道:“现在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皇上都这样说,臣确实无话可说。”胡惟庸整套说辞都建立在,皇帝儿子杀人不偿命的论据上。这种狠话一放,不管日后朱老板能不能说到做到,今天的对话,他都占不了上风了。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你老朱家的皇帝,能老实听话。” “江山都是咱传给他的,不听咱的话,他就别想当皇帝。”朱元璋冷声道:“你既然已经服气了,就交代一下你的同党吧?你又不是什么好种,多点人陪你去死,黄泉路上还不寂寞。” “是,皇上说的是。”胡惟庸点点头,煞有介事道:“那罪臣就招了。” “讲。” “罪臣刚才不是说过吗,所有的勋贵、文官、缙绅,还有整个士林,天下失去特权的人都是我的同党。”胡惟庸神经质的怪笑起来道:“皇上快去把他们都抓起来杀掉吧,一个也别放过!” “穷凶极恶,冥顽不灵!”朱元璋一张脸直接成了鞋拔子,气极反笑道:“咱收回一开始的话,你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咱要给你一个配得上英雄好汉的死法。” “什么死法?”胡惟庸笑问道。 “你不是爱笑吗,那就让你活活笑死吧。”朱元璋大手一挥:“还能留个全尸,省得你到阎王爷那里还怨咱不优待公卿。把他带下去!” “哈哈哈,谢谢皇上,这个死法我很喜欢。”胡惟庸用尽全身力气,扛着八十斤的枷锁,给朱元璋磕了个头。 然后在带刀舍人的帮助下起身,回头大笑道:“臣在九泉之下恭候皇上,到时候还要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哦!” “放心吧,咱永远理直气壮!”朱元璋沉声道:“哦对了,还有件事没告诉你。” “何事?”胡惟庸问道。 “算了,还是待会儿让她自己告诉你吧。”那话朱元璋都觉得说不出口,便换个内容道: “从明天开始,大明朝就没有丞相,你将成为最后一个宰相,遗臭万年。” “哈哈哈,不能流芳千古,遗臭万年那也不错。”胡惟庸先是一阵大笑,又忍不住问道:“那中书省谁来管?” “也没有中书省了,中书之权分六部,六部直接向咱汇报。”朱元璋沉声道。 “哈哈哈,那皇上会活活累死的!”胡惟庸便大笑道:“看来咱们再见的时间,要大大提前了。” “放心,咱身体好得很,累不死。”朱元璋无所谓的收回目光,继续处理他的政务。妈的,确实比平时忙多了。 第八零二章 杀人先诛心 朱老板要杀人,从来不过夜。从这个角度上,当初判胡天赐秋后问斩,确实是给了胡相人情的。 胡惟庸被带回天牢后不久,锦衣卫就给他送来了断头饭。 锦衣卫将四菜一汤一壶酒摆在桌上,又给他去了枷。胡惟庸在桌边坐定,一边活动着脖颈,一边笑道: “人家都是晚上吃断头饭,皇上直接给改午饭了,还真是急性子。” “哪那么多废话,吃不吃?!”带头的千户没好气道:“不吃就跟你儿子一样饿着。” “当然吃……”胡惟庸拿起筷子刚要夹片肉段,闻言僵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儿子没吃上断头饭啊。”那千户笑道:“胡相不知道吗?听说你儿子上刑场路上,还一直念叨这事呢。” “我不知道!”胡惟庸登时食欲全消,怒问道:“你们为什么不给他断头饭吃,故意让天赐做饿死鬼吗?!” “姓胡的,你可别逮着人就乱咬。”那千户瞪眼道:“你儿子是在刑部上路的,那会儿我们锦衣卫还没成立呢!” “……”胡惟庸一想也是,也就不再发作了。再一琢磨,大体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刑部的人还不至于故意折腾他儿子,所以八成是给那傻子吃了断头饭后,他儿子才被换回来。 刑部的人不明就里,当然不会给一个人吃两顿断头饭,结果胡天赐就只能做个饿死鬼…… “这是杀人先诛心啊……”一想到儿子是空着肚子上路的,胡惟庸就难过的泪珠滚滚,这时便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也一口都吃不下去。 结果整整半个时辰,他一筷子都没动,只把壶里的酒喝光了。因为对方告诉他,他儿子是喝了永别酒的。 “胡相还真是爱子如命呢。”那千户笑道:“哎,其实大可不如此,横竖转眼就见到你那死鬼儿子了。” “你懂什么?”胡惟庸酒入愁肠愁更愁道:“知道儿子饿着,当爹的哪能吃的下去啊?” 千户正要说话,外头忽然又有锦衣卫过来,低声对他说了几句,千户便对胡惟庸笑道:“恭喜胡相了,虽然上路前见不到儿子,但皇上开恩,你可以见见你夫人。” “老夫不想……”胡惟庸摇摇头。 “不,你想。”那千户哪能听他的。“皇上让你见你就得见。” “唉……”胡惟庸叹了口气,便见李氏穿着女囚的衣服,被带进牢房。 这还是去年李氏回娘家后,两口子第一次见面。 胡惟庸犯了谋逆大罪,妻族肯定要受牵连,她就和娘家人一块被抓回京里来了。 两人早就没有一丝丝感情,只剩冷漠、怨毒、厌恶。 李氏一进来,就指着他破口大骂:“胡惟庸,你个畜生,害死我弟弟还不够,又要害死我全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爹当年不过是个编筐的,全家跟着老夫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早就够本了。” 胡惟庸这时候也没体面可言了,反唇相讥道:“老夫没让你赔我儿子就不错了。” “赔你儿子?”李氏冷冷一笑,无限讥讽道:“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他是你的儿子?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怀疑过,他是不是你的种?” “你什么意思?!”胡惟庸登时就炸了毛。 “我说的已经够明白了。”李氏也是什么都不顾了,当众大声道:“当年你怎么都生不出儿子,整天骂我是不下蛋的鸡。我被你骂急了眼,就在外头找了野男人,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的问题,结果一下就有了!” “你说什么?!”胡惟庸勃然大怒,吼声在牢房中咆哮道:“快说你是故意骗我的!是皇上为了让我死的不安生,才派你来的对不对?!” “对也不对。”大家都是待决死囚,李氏也不怕他了,终于可以全力输出道:“是皇上故意派我来恶心你的!但我可没骗你,儿子就不是你的种!” “你胡说!!”胡惟庸猛地掀翻了桌子,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在嘶吼。 “那么激动干吗,你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儿子从长相到脾气,哪一点像你?再说我又不拦着,你这些年为嘛都不纳妾,不就是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吗?!”李氏的输出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你放屁!!”胡惟庸彻底崩溃了,疯了一样要冲上去活撕了李氏。身后两个孔武有力的锦衣卫,都险些没按住他。 直到李氏被带走,胡惟庸才渐渐平复下来,然后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上位你好狠啊!不是说要让老臣笑着上路吗?你让我还怎么笑得出来啊?”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早先一定会好好跟朱老板说话。 “唉,早知道就吃断头饭了。”看着满地狼藉,胡惟庸是追悔莫及。 “我说吧。”那千户叹口气道:“想吃也没了,空着肚子上路吧。” 话音刚落,便有锦衣卫进来,开始做临刑前的准备。 第476节 毕竟锦衣卫是刚成立的,不像刑部那么规范,流程也没那么繁琐。省了验明正身那步,就直接把他捆扎起来,头上插朵红花,带至狱神像前磕头上香。 看在他可怜的份上,千户又给他端了一碗永别酒。然后给他重新戴上枷,推搡出牢门,送上囚车。 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府军官兵便押着囚车,浩浩荡荡出了锦衣卫衙门,来到车水马龙的西长安街上。 却没有马上押赴刑场,而是押着他沿着长安街秦淮河一线开始游街。 锦衣卫打着旗,敲着锣,扯着嗓子高喊道:“谋反逆贼胡惟庸,押赴刑场咯!” 老百姓很快就听到动静,万人空巷前来围观。 去年深秋,他们亲眼看看横行南京的胡公子押赴刑场。没想到不到一年,竟然又看到胡惟庸上刑场。 这眼福,绝了! 胡公子当初享受的待遇,这把他爹一样没落下。南京市民将各种垃圾粪便当作‘临别赠礼’,雨点般的丢向胡惟庸。 其实胡惟庸本身没那么招恨,但老百姓恨屋及乌,谁让他是胡天赐的爹? 第八零三章 笑刑 朱元璋让胡惟庸先在南京城转一圈,除了羞辱之外,也是为了让老百姓明白胡惟庸被处死的原因。 但让南京市民有些失望的是,胡惟庸没有被押赴三山街公开处刑,而是在游街示众之后被押送到了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 又有军队拦住了围观群众,让他们无法一睹胡相被处死的画面。其实这也是为他们好,不然很多人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囚车沿着湖一直开到北岸才停下。这里人迹罕至,也没有经过治理,还是大片的湖畔沼泽。 加上朱老板修筑城墙,阻断了活水,让这里变成了一片片的臭烘烘的水洼子。愈加蚊蝇横生,蛇鼠肆虐,这个季节根本没人敢靠近。 一行人在沼泽外围停下,锦衣卫点起许多蚊香,还在囚车上也插了两根。然后打开囚车,胡惟庸本以为是要把自己放下来,谁知他们却只是扒他的衣服,把他脱得光溜溜,一丝不挂。 然后拿个毛刷子往他身上刷一层稀稀的糖水。 “哈哈好痒,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胡惟庸一边忍着痒,一边忍不住问道:“要把我吃了吗,还往我身上抹糖水?” “我们不吃,”那千户桀桀一笑道:“有东西吃你。” 说完他一挥手道:“送进去吧。” 两个锦衣卫便赶着两匹老不情愿的驮马,将囚车拉进了沼泽深处,然后解下马来,骑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鬼地方。 …… 这时候差不多酉时过半,但七月初的天还长得很,日头挂在西天没有落山,晚霞将沼泽照耀的一片血红。看上去十分壮美。 胡惟庸却无暇去欣赏这最后的落日,他两只眼死死盯着囚车上,那两根已经烧成香头的蚊香。 他已经猜到朱老板给自己准备的死法了。 巨大的恐惧笼罩在他心头,蚊香每缩短一点,他的恐惧就加重一分。 胡惟庸从来不知道,原来蚊香竟烧的这么快。太阳还没落山就只剩两个红点,然后便不再冒烟。 “来了……”胡惟庸自言自语一句,绝望的屏住了呼吸。 果然,蚊香味还未彻底消散,胡惟庸耳边就响起了瘆人的嗡嗡声。就像他那具冰风扇转动时发出的声音,而且同样让他通体生寒,只不过前者是因为凉风,后者是出自恐惧…… 那嗡嗡声越来越大,便从四面八方高高的草丛中,飞出朵朵乌云,铺天盖地朝他直扑过来。 飞到近前,才能看清那竟是密密麻麻的蚊子! 转眼间,原本赤条条的胡惟庸,身体就罩上了一层微微蠕动的黑纱。连脸上牛子上都落满了蚊子。 蚊子大军依然源源不断的赶到,后来的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围着胡惟庸嗡嗡打转,等待前面的食客结束用餐。 胡惟庸之前从不知道,小小的蚊子一旦多起来,居然能给人带来如此巨大的恐惧。尤其是身上毫无遮挡,手脚还不能动弹时,那绝望和恐惧,能彻底把人淹没。 他只觉得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有蚊子在咬,那细小却密集的疼痛,却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变得万分敏感。 他能感受到蚊子雨点般落在身上,挤挤挨挨,争先恐后伸出口器,扎向自己的皮肤……然后很快那种细微的痛觉就消失了。因为他的神经被数万只蚊子注入的口水麻痹了。 但这种解脱只是暂时的,待蚊子吃饱喝足,满足的抽出口器后,他被叮咬的位置便渐渐有了痒和痛的感觉。 沼泽的毒蚊子,咬一口都能让人瘙痒无比,何况数万只同时叮咬? 胡惟庸身上的瘙痒,迅速成几何倍数剧增。痒的他嗬嗬倒吸冷气,只想伸手挠痒,哪怕用脚也行,可他的手脚被镣铐牢牢固定在囚车上,根本动弹不得。 有痒挠不得又极大的加剧了他的痛苦。他拼命扭动身体,想要驱赶身上的蚊群;用力让自己的皮肤与粗糙的铁镣铐摩擦解痒。 但接触面积只是手腕脚腕和脖子,他把皮都磨破了,却依然杯水车薪,无法消除那无边无际的瘙痒。 “啊啊,痒痒啊,痒死我了!” 胡惟庸终于不由自主大喊大叫起来,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积聚在他心头的恐怖瘙痒。 他又很快发现大笑时,可以暂时感觉不到瘙痒,便拼命大笑,一刻不停的狂笑不止…… “哈哈哈!” “啊哈哈哈!” “哦吼吼吼……” 那鬼叫似的狂笑声,在空旷的沼泽上空回荡不绝,天黑之后愈显凄厉,听得在远处点着蚊香监视的锦衣卫毛骨悚然。 直到下半夜,笑声渐止,沼泽中终于恢复了宁静。 锦衣卫们这才齐齐松了口气,都觉得胡惟庸死定了。 他们听了都快虚脱了,姓胡的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这时候没人敢进沼泽查看。便一直等到天亮,蚊子宿了窝,锦衣卫这才捂得严严实实,身上喷满驱蚊药,进去囚车旁给胡惟庸收尸。 当他们走到近前,便见胡惟庸身上满满当当全是红疙瘩,连一块好皮都不剩了。看的他们头皮发麻,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胡惟庸居然还有气……虽然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但确实还活着。 “我艹,这都死不了?”锦衣卫们对胡相顽强的生命力,感到由衷的震撼。他们本以为没被活活痒死,也会被蚊子吸成干尸的。 “真乃神人也。”他们围着胡惟庸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也看不出个究竟,只能归结于胡相体质异于常人。 锦衣卫不知道的是,蚊子包救了胡惟庸的命。 因为被蚊子叮咬过的皮肤会隆起,蚊子的嘴不够长,没法再下口。所以当他身上起满蚊子包之后,蚊子的聚餐就被迫告一段落了。 而他本人也因为力竭加过敏,在后半夜陷入了昏迷,因此胡惟庸既没有被吸干血,也没有被痒死。 当然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换了一般人,绝对撑不过半宿。只有胡相这种千年祸害,才能熬过一夜不死,但是对胡惟庸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皇上是要他笑死,只要他没死,那就得继续…… 第八零四章 转机 胡惟庸昏迷了一个白天,黄昏时分终于被熟悉的嗡嗡声吵醒。 他吃力的抬起眼皮,便见蚊子大军又出动了。 “艹,又来了……”胡惟庸呻吟一声,无奈接客。 经过这一个白天的恢复,他身上的大包基本都平了,只剩密密麻麻的红点子,不影响蚊子下口就餐了…… 熟悉的瘙痒难耐再度传遍全身,不一会儿,胡惟庸又声嘶力竭的大笑起来。 笑声到了下半夜才停,他又昏过去了…… 如是整整三天,胡惟庸才气绝身亡,也不知是痒死的,失血死的,还是被蚊子毒死的。 无论如何,最后一个宰相的生命在这天画上了句号,但他造成的影响却远未结束…… …… 回到六月卅日夜里。 锦衣卫衙门无休止的审讯声停止了。 被折磨了三天的文武官员们,终于稍得喘息,还吃上了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 看着那碗盖满大扣肉片子的大米饭,很多官员忍不住潸然泪下。 “呜呜,我不想死……” 诏狱中,哭声响成一片,他们都以为是最后一餐了。 “别哭了,这不是断头饭。”给他们送饭的锦衣卫,只好开口澄清,诸位大人这才抽泣着端上碗吃起来。 艾玛,真香…… 吃饱喝足之后,他们便被依次带去见两位殿下。 因为要单独谈话的人太多,所以哥俩是分开接见的。 老六这边,第一个被带进来的是刑部尚书开济。 开济刚当上部堂没多久。他前任赵部堂,因为帮胡惟庸宰白鸭,被朱老板找借口处死了。 但当时开济正是分管天牢的侍郎,后来胡天赐行刑也是他主持的,所以遭到了锦衣卫重点招呼,想从他嘴里撬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开济也不是那种硬骨头,这几天反正该招不该招的,全都招了,还拉了好多同僚下水。把一部之长的脸面已经丢的干干净净了。 所以见老六的时候,他已经乖巧的像只小绵羊,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罪臣拜见殿下。”开济麻溜跪地磕头。 “开部堂请起吧。”老六和颜悦色让他起身,还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凳子上。 开济赶忙受宠若惊的推辞道:“王爷面前,哪有罪臣坐的份?” “叫你坐就坐,哪那么多废话?”老六身后的舒来宝两眼一瞪,开济赶忙在小凳上正襟危坐。 “开部堂晚饭吃的怎么样?”老六却依旧笑容和煦的拉家常。 “好好,托殿下的福,终于吃了顿饱饭。”开济赶紧点头,讪讪笑道:“就是一开始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断头饭呢。” “哈哈哈,不要一惊一乍。”老六笑道:“我们做事明明白白,就是上路,也会让你做个明白鬼的。” “呵呵,是,罪臣本来还怕得要死,但一看见殿下,不知怎么就不害怕了。”开济赔笑道。 “怎么,本王这么没有威慑力吗?”老六似笑非笑道。 第477节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开济赶紧摆手解释道:“殿下威武雄壮,充满王者之风,怎么会没有震慑力呢?只是罪臣该招的都已经招了,现在却又蒙王爷召见。所以罪臣斗胆猜测,应该是福不是祸。” “呵呵,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老六便开门见山道:“开部堂的案卷,本王已经看过了,触目惊心啊。” “王爷明鉴,罪臣心里苦啊。”开济不敢在老六面前喊冤,只能委婉表达自己的委屈。 “你不用多说,本王心里都明白。”老六摆摆手,他罗织的那些罪名,自己都不好意思翻。 他拍了拍桌上的卷宗道:“这上头呢,确实也有些还可以推敲的地方。不过你也要理解我们,你们进来那天,锦衣卫才成立的,人手不足,缺乏经验,所以在所难免。” “是是。”开济使劲点头,听到这熟悉的官腔,他就愈发明白还有寰转的余地。“这么短的时间,就是刑部大理寺一起干,也不能干的更好,贵属已经很厉害了。” “哎,还有改进的地方。”老六摇摇头道:“父皇看了,也对我们提出了批评,让我们回来返工。” “当然了,锦衣卫大面上的工作,父皇还是认可的,而且时间紧迫,也只能重审一部分。”顿一下,他提高声调道:“不可能每个人的案子都重审的,那我们的面子往哪搁?” “是是是。”开济点头如啄米,我管你重审多少,只要重审我的就成。 “今晚叫你来呢,就是问问你的想法,觉得有必要重审你的案子吗?”老六也笑眯眯问道。 “当然有必要,太有必要了!”开济赶忙拱手连连道:“当时事发突然,胡逆作乱,骇人听闻,罪臣惊惧之下,一时记忆错乱,很多口供是不对的。求殿下务必再给罪臣一次机会!” “行吧,记下来。”老六吩咐书记官一句,接着悠悠说道。“看看多少人愿意重审,要是人不多的话,就遂了你的愿。” “……”开济并没有被老六带节奏,他情绪一直十分稳定,甚至暗暗想笑,因为这套话术他实在太熟了。每次要索贿的时候,都会这么暗示对方。 殿下当然不会向他索贿,肯定是有别的要求。他便赶忙起身,深深作揖道:“求殿下把罪臣的名额定下来吧,在下铭感五内,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本王不缺牛马,只是可惜人才而已。”老六摇头笑道:“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本王就遂了你的愿。” “我什么都能答应。”开济不假思索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至于,不让你赴汤蹈火。只是明天让你上一趟朝。”老六便淡淡道:“就像你之前那样。”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开济先一口应下,又不解问道:“可是下官带罪之身,还有资格侧身朝班吗?” “这话说的,朝廷有说罢你的官吗?”老六反问道。 “那倒未曾听说,也没接到过旨意。”开济摇摇头,强忍着心跳过速道。 “这不就结了?”老六大笑道:“所以你还是朝廷的刑部尚书,当然有资格上朝了。” 老六说着眨眼笑笑道:“如果你表现的好,日后也说不定哦。” 第八零五章 废丞相 “是是……”开济本来以为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命就不错了。现在听来,居然还有官复原职的希望,态度愈发谦卑起来,请示道:“请问殿下,明日朝会上需要下官如何表现?” “哦,明天嘛,会有一点点震撼的消息,只要你能一直保持镇定,不要大惊小怪。”老六便笑道:“哪怕一声不吭呢,咱也会重审你的案子。” “是是。”开济脖子都快点断了,巴望着问道:“那下官要是再想表现的好点呢?” “那就得配合一下,让场面好看一点了。”老六便轻咳一声,将明天要说的话交代一番。楚王殿下要脸,用这种方法给老贼找托儿,还是有些尴尬的。 开部堂却一点都不尴尬,居然噗通给老六跪下道:“下官绝对不让皇上和殿下失望,一定全力配合!” “好好好,起来起来。”老六开心的虚扶他一把道:“放下负担,明天好好表现,一切都会回来的。” “是是。”开济感激涕零道:“殿下再造之恩,微臣当以犬马相报。” “本王也不需要狗。”老六却对他的投效敬谢不敏,淡淡道:“日后尽心尽力给朝廷办差,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正事儿上,就是对本王最好的回报了。” “是,是开济肤浅了。”开部堂赶忙恭声受教道:“一定牢记殿下的教诲,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去吧。”老六摆摆手,今晚还要跟很多人谈话呢,哪有功夫听他唱高调? …… “下一位!”楚王殿下还是很开心的,第一个就愿意当托,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不过他高兴的有点早,整整一宿谈下来,像开济这么没节操的,也就只有五六个。好在大部分官员都愿意用沉默换取全家老小的一条活路。一个死硬到底的也没有。 因为真正死硬到底的那些,锦衣卫连口供都问不出来。拿什么威胁人家? 四更天时,老六结束了谈话,到隔壁一看,老四这边早完事了。 燕王殿下不像楚王这么能说会道,一般都是用物理说服,但似乎效果更佳。因为老四这边,有整整十个官员愿意当托。 两人一合计,背景板和托儿的人数差不多够了。那些死不低头的,就让他们在牢里待着吧。 “够了,到时候气氛到了,肯定还有跟风赞成的。”老六伸个懒腰,哈欠连连:“开个朝会容易吗?累死我了都。” 燕王殿下却仍沉浸在震撼中,不能自拔道:“真没想到,父皇当初让咱们罗织罪名,原来不是为了掀起大狱,而是这个目的啊。” “这有什么稀奇的,虚空造牌而已。”老六却撇撇嘴道:“只要你够强,还不是信手拈来?” “嗯嗯。”老四高兴笑道:“又学到了一招。” 然后他高声对外面吩咐道:“时候不早了,赶紧给他们洗刷洗刷,穿上衣裳准备上朝了!” “是!”外头的锦衣卫,赶忙应声而去。 “没我什么事,回去补觉了。”老六郁闷道:“三天睡了不到俩时辰,我都上火了都。” “你不上朝?”老四问道。 “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安排好了的。”老六兴致缺缺摇头道:“我还不如去看胡相喂蚊子呢。” “唉,你小子。”老四无奈摇头道:“那等你补完觉,咱们去看看。” “啥?他还没死?”老六震撼道。 “嗯,生命力异常顽强。”老四感叹道:“不过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 七月初一,胡惟庸的狂笑声还未断绝,胡党案也未审结,大朝会便如期举行。 为了凑齐上朝的臣工,朱元璋命锦衣卫将牢房里的文武大臣暂时放出来,戴枷戴镣的也全都去掉。 两位殿下还让人从各位大人家中,取来干净官袍给他们换上,让他们体体面面的位列朝班。 远远看上去,一个个冠冕堂皇,还挺正常。但要凑近了看,满朝文武几乎各个憔悴不堪,不少人还鼻青脸肿,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大臣们站在熟悉的奉天门广场上,回想着过去几天在诏狱中的可怕遭遇,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一想到下朝后还要再回诏狱,又心慌意乱,万般不愿。那些不愿意当托的,不少都开始暗暗后悔,都已经出来卖了,干嘛还要立牌坊?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那句话说的一点没错,只有失而复得,才会知道珍惜眼前。 要想让人更加珍惜,那就让他,再次失去。 五味杂陈中,三声响鞭响彻奉天门广场。文武百官山呼海啸,跪迎洪武大帝。 洪武皇帝在金台帷幄升座后,先是冷冷扫一眼文武百官,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彻底服帖了,这才朝阶下的吴太监点点头。 吴太监便拖长声调,宣读上谕曰: “上谕文武百官曰:朕自临御以来十有三年矣,中间图任大臣、期于辅弼,以臻至治,故立中书省以总天下之文治;都督府以统天下之兵政;御史台以振朝廷之纪纲。 岂意奸臣窃持国柄,枉法诬贤,操不轨之心,肆奸欺之蔽。嘉言结于众舌,朋比逞于群邪,蠹害政治,谋危社稷,譬堤防之将决,烈火之将燃,有滔天燎原之势,赖神发其奸,皆就殄灭。 朕欲革去中书省,升六部仿古六卿之制,俾之各司所事。更置五军都督府,以分领军卫,如此则权不专于一司,事不留于壅蔽,卿等以为何如?” 百官乖乖伏地听谕。朝廷掌文武大权的两大机构,一撤一分,如此炸裂的消息,却没有任何人出言反对。 皇上明明可以直接宣旨,却还把我们从牢里拎出来,问我们以为何如,他真的,我哭死…… “你们都说说想法吧,畅所欲言,言者无罪。”朱老板一本正经的问他的臣工道:“谁赞成谁反对?” “臣赞成!”刑部尚书开济便出班,用自带低音炮的声音沉声道: “历朝制度皆取时宜,况创制立法,天子之事。既出圣裁,实为典要!皇上圣明,臣万分赞成!” 第八零六章 前所未有的丝滑 开济说完,吏部尚书张度也出班,按照昨天老六交代的剧本,照本宣科道: “但虑陛下日应万机,劳神太过,臣愚以为宜设三公府,以勋旧大臣为太师太傅太保,总率百僚庶务。其大政如封建、发兵、铨选、制礼、作乐之类,则奏请圣裁。其余常事循制奉行,庶几臣下绝奸权之患,主上无烦剧之劳!” “两位部堂言之有理,臣附议!”礼部尚书偰斯紧跟着出班表态。 “臣附议!”兵部尚书赵本出班表态。 “臣附议!”户部尚书徐铎也出班表态。 “臣附议!”工部尚书薛祥亦出班表态。 一转眼,六部尚书便全表态赞成。各部侍郎见状,也赶紧争先恐后出班附议。 其他衙门的官员不禁暗骂六部的人无耻,见大局已定,自己保持沉默,除了自我感动没有任何意义。 日后士林只会说,今日朝堂衮衮诸公没有反对‘裁中书、废丞相’,没有人会记住自己曾保持沉默的。 那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于是也纷纷出班附议…… 到了后来,赞成的人太多,沉默的变成了少数派。这时候再继续保持沉默,跟反对没有区别了。也只好不再沉默。 今天但凡来上朝的,都是想活命的,没有死硬到底的,结果最后竟全部赞成,无一反对。 把个老四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真让老六说着了,赞成的远比答应的多。估计老六也没想到,最后竟然能全部赞成。 朱元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是真受够了三天两头让大臣联合逼宫,这下终于永绝后患了。 为免夜长梦多,他马上命吴太监正式宣旨,明发天下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虽有丞相,然其间亦多小人专权乱政。 今我朝罢丞相,设五府、六部、御史台、通政司、大理寺等署,分理天下庶务,大权一归朝廷,立法至为详善。以后嗣君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敢以此奏请的,置之重典。钦此!” “臣等遵旨!”文武百官齐声应道。 “太子。”朱元璋又对朱标道。 “儿臣在。” “你把最后一句重复一遍。” “是。”朱标便也沉声道:“以后嗣君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敢以此奏请的,置之重典。” 第478节 “最后这一句,要著于《祖训》,后世子孙永远不得违反,否则他就没资格继承咱传下去的皇位!”朱元璋沉声道:“记住了吗?” “儿臣谨记父皇圣训。”朱标应声道。 满朝文武这下也感受到皇帝不可动摇的决心,彻底打消了日后再说的念头…… …… 见终于大功告成,朱老板龙颜大悦,一张驴脸变回了和蔼可亲的圆脸,于是开始发糖。 百官便听他高兴笑道:“好啊,这说明咱的大臣还是明是非、识大体的。看来除了中书和大都督府外,胡党还真是不多……” 群臣闻言,如蒙大赦,知道这下胡逆党案不会牵扯太广了,赶忙一起表态道:“臣等与胡贼势不两立,恨不能生啖其肉!” “哈哈哈,胡惟庸还在玄武湖北面喂蚊子,真想咬他一口,还来得及。”朱元璋哈哈大笑,在朝堂上已经好几年没这么愉快过了。 “……”大臣们想象不出这是怎样一种全新的玩法,只能纷纷拍马说‘皇上太仁慈了,建议加大力度’云云。 看到对百官驯化成功,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决定给点实惠道:“原先有中书省在上头,六部尚书是正三品,现在六部成了打头的衙门,原先的品级就有些低了,咱看都跟御史大夫看齐,升为正二品为宜。众卿家意下如何?” “臣等叩谢圣恩。”百官自然求之不得,衙门升格,所有人都会水涨船高。 于是这次干系重大的大朝会,在一片皆大欢喜中结束了。 …… 诚意伯府,后院书房中。 “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这是一次重新定位君臣关系的大会……”睡饱了的老六,拿腔拿调的操着播音腔道: “通过这次朝会,洪武陛下终于摆脱了开国十三年来,公卿大臣对他无所不在的掣肘,获得了历朝历代同行都求之不得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甩开膀子,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改变他的大明朝了……” “你小子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刘伯温听了,笑骂道:“让你爹听见了,非把你嘴撕烂了不可。” “嘿嘿,我也就敢在师父这过过嘴瘾。”老六倒也不嘴硬,笑嘻嘻道:“在老头子面前,我可不敢乱讲。” “哎,说实在的,我也很佩服皇上,”刘伯温也十分感慨道:“这件事,没有大毅力、大决心、大办法,是断无法做成的。翻遍《二十一史》,也无出其右了。” “是啊,放在历史长河中,也相当炸裂。”老六点头道:“自古以来,有君就有相,君相不分家。历朝历代的皇帝敢想不敢干的事儿,我家老头子就给办成了。” 说着他嘿然笑道:“从这点来说,还真得感谢胡惟庸,没有胡相如此配合,老头子想要废宰相、撤中书、分五府,还不知要遭到多少反对呢,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快刀斩乱麻,一举定乾坤! “不过要是换了别的皇帝,胡相怕是不会这么配合……”刘伯温意味深长的笑道。 “是啊,别的皇帝早把胡惟庸砍头一百次了……”老六也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听说当年,老头子问师父,胡惟庸能不能当宰相,师父给了八个字的评价——‘譬之驾,惧其偾辕也。’真让师父说着了,他果然把中书省这辆车拉翻了。” “哈哈哈,当年我还怨皇上不听忠言,”刘伯温摇头笑道:“现在才知道,这就是皇上比我高明的地方。” “也不好说,老头子是故意还是不小心。”老六挤挤眼笑道。 “那一定是不小心的。”一老一少两只狐狸相视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好吧,其实胡惟庸只是朱老板完美的工具人,仅此而已。 第八零七章 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老六又笑道:“我本来还挺担心,胡惟庸这一死,师父没了仇家,精神头会不会垮掉。现在看师父反而好像更精神了,一颗心也就放回肚子里了。” “哦,原来你是为了来看我的。”刘伯温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跑到我孙女闺房里睡觉呢。” “师父你不要乱讲。”老六忙瞪大眼道:“我和刘璃发乎情、止于礼,这话传出去,让人怎么看我们?” “你还在乎别人怎么看?”刘伯温愈发气不打一处来道:“我还以为你不要脸呢。” “哪那能呢,就算我不要脸,你孙女也要啊。”老六苦着脸道。心说早知老家伙会发难,他就回学校睡了。 “那你就赶紧跟皇上说,把婚事办了。”刘伯温瞪着他道:“成了婚,你们爱咋没羞没臊,老夫才不管呢。” “是是,刘璃已经期满除服了,”老六心虚的小声道:“可这不妙清家里又出事了吗?” “出了什么事?”刘伯温先是一愣,旋即震惊道:“徐达遇刺了?” “师父你还真是神了。”老六佩服的五体投地。北平传来的消息一直被严密封锁,刘伯温却一下就猜着了。 “这有什么神的?有大将军在,胡惟庸谋哪门子反?肯定得同时在北平动手。”刘伯温皱眉道:“徐达应该没事,不然你爷们不是这反应。难道是他夫人……” “啊,算是吧。”老六讪讪一笑,含糊道。哪怕是为了保全未来岳父面子,他也不能乱讲。 再说,谢氏勾结奸夫,谋害大将军一案,最后肯定要被掩盖粉饰的。 他估计谢氏应该跟吕氏差不多,都会因病而逝……但不管怎样,现在去跟老徐家谈婚论嫁,确实不合适。 “唔……”刘伯温沉吟片刻,冷声问道:“真不是借口?” “怎么会呢?”老六忙把胸脯拍的山响道:“师父你是知道我的,咱不是那种薄情寡行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始必有终!” “就怕你到时候又得多挖几个坑。”刘伯温没好气的哼一声,却也不再追问。 “没事,能力越强责任越大。”海王殿下就恬不知耻道。 “滚出去!”老刘登时就不想跟他说话了。 …… 老六本来晚上准备去一趟魏国府,这些天忙的要死,还没顾得上去安慰一下自己的白月光呢。 可才到燕王府门口,就被四哥叫住了。 “走,父皇要请咱们吃饭。”老四拉着他,风风火火就往外走。 “你自己去吧,我不稀罕。我要陪你小姨子。”老六很不想去听老贼自我吹嘘。 “那不行,我可不敢一个人跟老头子吃饭。”老四却不撒手。 “肯定还有大哥呢。” “你还是陪我去吧。”老四压低声音道:“岳父来信,把他们姐弟几个臭骂一通,家里那个气氛,我都待不下去,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也好。”老六就从善如流。这种情况确实不好安慰,不管说‘妙清没事,她又不是你亲妈’,还是说‘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个好鸟了’,都特么不合适啊。 所以还是乖乖跟四哥去听老贼自吹自擂吧,至少还喜庆。 …… 两人进宫后,先去文华殿找大哥,好一起去乾清宫吃饭。 进殿一看,太子面前堆满了案牍,还忙的抬不起头。 “你们先随便坐,我起草完这道上谕就走。”太子头也不抬的招呼两人。 “大哥你先忙完再说。”哥俩便在一旁坐下。 “忙不完的,待会吃完饭还得回来再继续干。”太子摇摇头,苦笑道: “这几日,天天熬到下半夜,早晨天不亮又得起来看奏章,白天还得忙的团团转。短时间还能撑一下,日子长了,真要把人活活累死。” 真是中书省在的时候,天天恨不得它消失。中书省消失的第一天就想它。 “嘿嘿,那肯定的,中书省总理全国政务,现在没了,大哥的担子肯定重多了。”老六笑道。 “没办法,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太子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还不影响说话。“只能盼着三公府早点成立,我这边就能轻松点了。” 太子说的是,今天早朝上安排张度上奏的那段‘虑陛下日应万机,劳神太过,臣愚以为宜设三公府,以勋旧大臣为太师太傅太保,总率百僚庶务……’ 这是在他的要求下加上去的,之前朱老板是认可的,在朝堂上也没否定这条。 “大哥,你真觉得父皇会设三公府?”老六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看?”太子瞥他一眼。 “我觉得悬。”老六闷声道:“好容易才去了一个中书省,再来个三公府,原先一个掣肘变成三个架秧子的,父皇能愿意吗?” “嗯,我也觉着够呛。”太子点点头,淡淡道:“我之所以执意加上这一条,一来是好让天下人接受。 “二来,中书省留下的巨大空缺,不是我和父皇多干点就能补上的,总还得有个什么机构帮着皇帝协调六部、燮理朝政。所以得预先为其占个位子,就算最后不设三公府,也会设个别的来代替。” “原来这样啊。”老六恍然,讪讪笑道:“亏臣弟还替大哥忧虑呢,原来是杞人忧天。” “哈哈,那可不是,现在正是需要你们给大哥分忧的时候。”太子摇头笑道:“咱们都好好想想,这个代替中书省的机构,该是什么样子的,回头合计合计。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我只能听着,”老四却呵呵笑道:“这种事我可没主意……” “老四,你当年可不这样啊。”太子抬起头来,微笑看着面似粗豪的四弟道:“你当年在父皇面前,跟老三争论治国之道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呢。” “……”老六闻言瞳仁微微一缩,心说大哥终究是大哥,影帝级的表演也骗不了他。 “那都是当年不懂事,跟老三瞎抬杠来着。”老四略有些尴尬,忙辩解道:“这两年跟老六一起帮父皇办差,才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是带兵打仗更适合我。” 第八零八章 京里套路深,俺要回农村 文华殿中,气氛有些微妙。 “不是跟我这藏拙?”太子打量着老四,问道。 “真不是。恁不是也常教育俺,人贵有自知之明吗?”老四赶紧赔笑道: “不说比起恁来,就是比起老六来,文治这方面俺也差远了。” 老六听得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堂堂永乐大帝说自己文治不如别人,还真是谦虚的过分呢。 忙强忍住笑道:“大哥,人各有志,恁就别勉强四哥了。” “行。”太子缓缓点头,旋即对老四展颜道:“那过阵子安排你就藩去。” “哎,多谢大哥!”老四如蒙大赦,欢天喜地道:“臣弟去了北边,一定不给你丢脸!” “嗯。我信。”太子笑着点点头,又道:“我正在草拟上十二卫的指挥使名单,既然如此,锦衣卫指挥使就换别人了。” 上十二卫的事情,老四和老六是知道的。是朱老板准备借这次分设五府,将侍卫上直亲军改回天子直辖。 初步准备设立护卫亲军十二卫,锦衣卫便是其中之一。 “理当如此。”老四笑着点头道:“这锦衣卫以后太重要了,大哥还是得找个长久的可靠人选。” “是。”老六也附和道:“我们哥几个干也干不长久,还是要找个长久的。” “嗯。”太子想一想,问两人道:“毛骧如何?” “谁?!”老四险些蹦起来道:“那小子不是个反贼吗?那天我险些就把他剁了。” 第479节 “哈哈,他可不是反贼。”太子摇头笑道:“他是父皇抚养长大的,不会背叛父皇的。” “我艹,反间计……”老四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那,那咋不早跟我说?” “怎么说呢……”太子竟有些踯躅。 “呵呵,早说了不合适。”老六笑着替他解围道。 “明白了。”老四心中嘹亮,一点就透。那时候朱老板要是承认毛骧是自己人,岂不摆明了是在钓鱼执法,故意引诱胡惟庸造反。 现在中书已撤,大局已定,朱老板不在乎区区浮言了,当然要给毛骧公正的待遇。 “……”老四没再继续问下去,心里却翻江倒海,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胡惟庸谋反,早就在父皇意料中,甚至是他老人家有意促成的。 其实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事后复盘就能清楚的看到,父皇是在去年他炮打吉安侯府,胡惟庸率领公卿逼宫那次,就下定了要废宰相、撤中书的决心。 但废宰相、撤中书这种事情,需要有不可辩驳的充足理由。可能有且只有宰相谋反这一条最合适了。 所以父皇不止杀了胡天赐,还让胡惟庸亲自监斩,就是把他逼上谋反的道路。 之后不管是陈宁调到中书省,还是让丁玉当左都督,亦或是指使毛骧假意接受胡惟庸的拉拢,都是为了给胡惟庸创造条件,树立信心。 估计父皇这个工作狂,突然跑去汤山泡温泉,还拉上大哥一起,就是为了让胡惟庸感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好让他早日动手。 父皇的套路实在太深了,怪不得老六生气时一口一个老贼,还真是恰当…… 当然这些带着恶意的揣测,他也只能自己想想,跟老六都不敢讲的。 不过这再次验证了王妃所言‘藏拙养晦、早日就藩’的正确性。 老四终于彻底坚定了不在京城蹚浑水的决心…… …… 哥仨来乾清宫时,朱元璋也还在忙。 看到儿子们来了,他才高兴的放下手头的活计,活动着膀子起身道: “来来,今个儿真高兴,咱爷儿四个好好喝几壶!” “好嘞。”哥几个忙应声,请父皇入席。 “把酒盅撤了,酸气,换酒碗!”朱元璋坐定后,又嫌酒盅太小,盛不下他今晚的快乐。 吴太监赶紧拿来了酒碗,给爷儿四个满上。 “来,先走一个!”朱元璋高兴的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哥仨也赶紧一饮而尽。朱元璋一抹嘴,得意洋洋的看着坐在下首的老六道: “哈哈哈,老六,服气了吧?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你还是太嫩了,好好学着点吧……” “是啊是啊。”老六听得暗暗翻白眼,就知道会是这一出。 朱老板三碗酒下肚,愈发得意的吹嘘起来。问题是他吹就吹吧,还时不时的贬损老六一番。 “春里你那三项改革,弄得鸡飞狗跳爷上吊,要不是胡惟庸当时另有想法,弄不好你就鸡飞蛋打了。” “啊对对对。”老六没好气道。 “你不虚心,就没进步……”朱老板大着舌头道: “瞧瞧你爹,咱这两个事可比你那三项改革难多了吧?看我办的多漂亮,伏线千里,引而不发,一旦出手,就不给他们任何还手的机会!”他眉飞色舞的拍着胸脯道: “这才是真正的谋略家,你还嫩呢小子。” “嗷嗷嗷。”老六一边敷衍着,一边都无语了。吹嘘自己干嘛要贬低别人?就算要贬低,也不能光照着一个人下货啊。 太子都看不下去了,说句公道话道:“这回老四老六也是出了大力的,没有他们提前做足工作,今天的朝会也不会这么顺利。” “嘿嘿,你们三个小子不埋怨老子罗织罪名,构陷大狱了?”朱老板便快意笑道:“前几天还跟咱吵的脸红脖子粗。” 老四老六心说,我俩可没那个胆子,一句话说不痛快,鞋底就扔脸上了。还吵呢…… “是儿臣顶撞父皇,又不是他俩。”太子苦笑道:“其实到现在儿臣还是觉得,这次改革‘裁撤中书,权分六部’,六部地位大大升格,六部尚书的权力肯定水涨船高,他们从内心里并不抵触,甚至还挺欢迎。” 说着轻叹一声道:“也许不用那种手段,他们也会同意的。” “不会的。”朱元璋却断然摇头道:“你跟他们好好说,他们断然不会同意的。官场不是战场,讲的是人情世故,党同伐异。他们得考虑同党的利益。而且还指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登堂拜相呢,就算自己一时吃不着,也不能让你把锅砸了。” 第八零九章 可恶的老贼 “所以必须得把他们吓唬住,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他们才会乖乖就范。”朱老板充满嘲讽道:“之后为了安慰自己,他们才会把事情往好处想,坏事变好事。” “好吧……”太子不反驳了,不然父皇这酒就吃不痛快了。 不过朱元璋痛快的连吃了六碗烧酒,太子就不让他再喝了:“今日已经过量太多了。” “行,咱得听太子爷的,人老了就得服儿子管。”朱元璋意犹未尽的咂咂嘴,开始说正事。 “你们也都知道,这回胡惟庸发动政变的军队里,居然有五百倭寇。他们招认说是那个怀良亲王,接受了胡惟庸的提议,派他们扮成贡使入境,帮助他谋反的。” “是。”哥仨点点头,都十分愤慨。 “小小倭寇一而再,再而三的侵袭大明,如今竟敢参与刺杀父皇。”老六老四更是嗷嗷叫着请战。 “不把他们国都踏平,将那怀良亲王头悬北阙,我大明安敢比肩汉唐?!” “嗯,十年前咱就想要派大军渡海征倭,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倭寇才会对我大明愈加轻慢,以至有今日疯狂之举!”朱元璋重重点头道: “这次咱下定决心,一定要征灭倭国,永绝后患!然后将那怀良的头,传遍诸夷,以儆效尤!” “父皇……”太子一听,也不知老爹是喝高了还是膨胀了,赶忙无奈道:“现在朝廷大军已经云集西南,军需调配也差不多了。这时候改弦更张不合适吧?不是说好了先做惩戒,以观后效吗?” “咱又想了想,觉得那样太没劲了。”朱元璋摇头晃脑,酒劲儿正上头呢。 “想想人家汉朝,十几个使者就敢万里灭国。唐朝的王玄策更是夸张,一人就能灭一国。怎么到了大明朝,就整天强调什么‘海上不测’,什么‘元朝教训’,什么‘人生地不熟’,不敢去攻打倭寇?” 说着他提高声调问道:“咱的班超王玄策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里。”老四和老六争先恐后的举手,太子看的哭笑不得,作为老朱家唯一的正常人,他经常觉得跟这帮变态格格不入。 太子一个劲儿咳嗽,不断给老六使眼色,老六只好改口道:“不过大哥说的也是正理,收复云南统一华夏之战迫在眉睫,这个时候确实不宜半途而废,太伤士气了。” “你小子到底有没有立场?”朱元璋不满的瞪一眼老六。 “父皇你先别急,听儿臣说完。”老六赶忙道:“日本肯定是要灭的,倭寇骚扰我百姓十多年,倭酋竟然敢打父皇的主意,不把他们杀光,难解儿臣心头之恨!” “但我们也得看到,咱们目前还没法跟汉唐比,当初班超王玄策之所以能孤身灭国,是建立在汉唐两朝已经在西域建立起巨大声威的基础上。” “而元朝两次东征失败,让倭奴失去了对我中国的敬畏,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老六沉声道: “所以我们没法复制班超王玄策的神迹。我们只能踏踏实实把他们当成敌国,按照战争的基本原则,一步一步将其歼灭,最后斩首倭酋,传之诸夷,重新建立大明的声威,这样未来我们才能有自己的班超王玄策!” “老六这是老成之言,儿臣附议!”老四也赶忙点赞。 “这话倒也在理。”朱老板揉着发胀的脑壳,点点头,又万分不爽道:“可是,咱现在就想报仇!” “可以立即派市舶舰队前往日本沿海,一来对其进行惩戒。”老六不慌不忙道:“寇可至,吾亦可往!自此攻守之势易也!” “对,从今往后,倭寇敢杀我们一人,我们就杀他千人百人!”朱棣大感对胃口,重重的拍着老六的大腿道:“看看谁还再敢伤我华夏子民一根汗毛?!” “二来,对其进行现场侦查,拉拢日奸,培植亲明势力,为日后大军伐日做好充分准备。”老六沉声道:“父皇收复云南都能准备这么多年,我们对日本的情况了解更少,伐日肯定更要充分准备!” “你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是咱就是不爽!”朱元璋扯着嗓子道:“不杀了那怀良狗王,咱咽不下这口气!” “如果只是要怀良的头,这回儿臣就摘给父皇!”老六只好开大道。 “好,一言为定!”朱元璋就等他这句话了,一把抓住老六的手道:“一定要把他的脑袋给咱带回来!到时候咱再封你一个王,让你三个媳妇都当王妃!这样你就不用愁了……” “呃……”老六目瞪口呆的看着老贼,这才发现自己又被他套路了,这分明就是老贼既不想改变先打云南的既定战略,又想出口恶气,就把这个难题抛给了自己。 不过实话实说,三王妃还是挺有吸引力的…… “那军费给多少?”老六便问道。 “两百万贯!”朱老板便沉声道。 “真的假的?”老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铁公鸡居然拔毛了,而且还一拔一大把。 “真的。”朱老板点头道:“不用太感激,把怀良的头带回来就行。” “咳咳。”还是太子不忍欺骗老六,告诉他残酷的真相道:“云南之战,还有战后的重建,尚有两百万贯缺口,父皇本打算让海政衙门分担,现在估计是给你免了。” “就这么个两百万贯?”老六非但不觉得惊奇,反而有点理所当然。 “这不一样吗?不问你要就是给你。”朱元璋振振有词道:“你要是觉得不顺意,那就先把那两百万贯滇饷出了,然后咱再拨给你两百万贯倭饷。” “……”老六有一句麻麻批,不知当讲不当讲。 “还得把海政衙门的免征期再延三年。”他开出了自己的条件。 老朱都悔青了肠子,当初给了他五年的免征期……那时实在没想到,海政衙门那么来钱啊。 现在终于快熬到期满,可以多一大笔进项了,再让他延三年,跟要朱老财的命差不多。 “最多一年,不干拉倒。”老朱黑下脸。 “最少两年,不行拉倒。”老六一副要甩手走人的架势。 “两年就两年吧……”太子还是向着老六的。 “唉,行吧。老大都发话了……”老朱只好答应。 第八一零章 手下留情 翌日一早,老四老六一起来就一起进宫请安。 百官还在锦衣卫衙门关着,也不能每天都放出来上朝,所以今天没有早朝。但朱老板还是早早起来,哥俩来时他已经工作一个时辰了。 “父皇昨晚睡得好吗?”哥俩殷勤问道。 “当然好了,好久没睡这么个踏实觉了。”朱元璋笑笑,有些惋惜道:“就是晚起了半个时辰,浪费时间。” “……”哥俩直接给整无语了,他俩才刚起来半个时辰,人和人的体质,真是不能一概而论。 “你俩是为了结案来的吧?”朱元璋头也不抬的问道。 第480节 “是。”老六忙道:“当初许诺的,得兑现啊。” “嗯。”朱老板点点头道:“昨天众臣工的表现还不错,咱也在朝会上说了,看来胡党不多。你们快点结案,放他们回去当差吧。” “是,父皇。”哥俩赶忙应声,又请示道:“胡党名单,父皇定下了吗?” “嗯,基本定下了。”朱老板点点头道:“咱既然都那么说了,这次就不深究了。只算了那些证据确凿,与胡惟庸勾结的,拢共才十五六个。” 对素来心狠手辣的朱老板来说,这点人数确实是大大的手下留情了。 说着他从一摞奏章底下,找出一张黄笺递给两人。 老四老六接过来,脑袋凑到一起看。入眼满是涂抹修改过的痕迹,可见老头子倒了多少肠子…… 只见最后被定为胡党的,只有十六人。其中有死掉的陈宁,还有丁玉、涂节、彭赓、商暠、薛祥、林贤,已经被罢官的郑九成、吴伯宗、致仕的戴良、苏伯衡、胡翰等…… 既没有那些跟他勾结很深的勋贵武将,也没有多少中央和地方的文官,甚至连徐铎这样的都不在其列。 老四看了难免有些失望,他恨透了吴良、陆仲亨那些人,还以为这回能牵扯进几个去呢,没想到全让他们逃了。 “吉安侯江阴侯那帮人,摆明了就是铁杆胡党。”他便愤愤道。 “去年冬天,他们整天跟胡惟庸聚在一起密谋,大肆诽谤父皇,密谋反叛。父皇怎么能放过他们呢?” “证据,你有确凿证据吗?”朱元璋沉声问道。 “把他们像京官一样抓起来审问,不愁没有证据!”老四恨声道。 “不行,去年把他们撵出都督府,外放到地方上去练兵,就等于是放逐他们了。”朱元璋却摇头道:“再穷追不舍,会被人说咱爷们赶尽杀绝的。到时候军中人人自危,打仗都裹足不前了。” “大战在即,军中还是先以稳定为要吧。”朱元璋缓缓定调道。 “是……”老四这才不情愿的应一声。 “父皇,”老六这时也提出疑问道:“这上头最后一个宋慎……是宋濂的孙子吧?” “没错。”朱元璋淡淡道:“宋慎是宋濂的长房长孙,他爹宋瓒,前番被咱派去乌斯藏,上个月被中书省召回,准备任命为礼部侍郎,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听说是宋濂答应了宋慎和胡惟庸侄孙女的婚事,胡惟庸就把宋瓒叫回来忙婚事。”老四马上道。 “而且两家的婚事,是在宋濂上回进京,当天夜里定下的。”朱元璋看一眼老六,冷声道:“现在明白了吧?” “还有这事儿?”老六这半年一直扑在教育事业上,对这些事情还真是缺乏了解。 朱老板又让老四,给他讲解了一下当时的详情……宋濂上次进京是为了孔子和儒教的地位问题,他进京当日正赶上文官们跪门的大戏。他先到春和宫见了太子,又回家连夜与戴良、苏伯衡等人商议对策。 “半夜里,胡惟庸突然来到宋濂府上,与他们密议到三更天才告辞。离开前他拉着宋慎的手,跟宋濂定下了这门亲事。”老四沉声道:“宋慎当场就磕头管胡惟庸叫爷爷……” “这样啊……”老六恍然点头道:“那这爷孙还真是作死。” 但其实看到戴良、苏伯衡、胡翰三个致仕文人,还有郑九成、薛祥的名字,他就知道这是老头子在秋后算账……那场轰轰烈烈的二月风波,怎么可能只罢了一个区区礼部尚书的官,就了账呢? 于他个人来说,这是个喜闻乐见的结果。这帮大儒不止在二月时对他口诛笔伐,这半年来也一直没消停,时时刻刻盯着国子大学。挖空心思鸡蛋里挑骨头。 更可恶的是,他们还尽使盘外招,比如通过地方势力,给大学生的家族施压,逼迫学生退学。比如造谣抹黑,说今年以来的涝灾,是因为国子大学教授学生地球是圆的,引得老天震怒…… 也就老六血厚防高抗造,但凡换别人当这个祭酒,早让他们给做掉了。 最可恶的是,这些事情你很难找到葬在幕后的元凶,就像狮子奈何不了蚊子,有劲使不出啊。现在朱老板把这些人定为胡党,肯定可以大大减轻他的压力。 “但问题是,宋濂是大哥的业师,把他牵扯进来,对大哥不好吧?”老六担心的是这个。 “咱这正是为他好。”朱元璋却沉声道:“把他身边居心叵测之辈清理掉,他才好轻装上阵,不用再左右为难。” “但大哥不可能看着自己的老师被杀头啊。”老四也帮腔道。 “这件事你们不用操心了,咱会亲自跟老大谈的。”朱元璋却不想跟他们深聊这个话题。 “你们只管照办就行。” “是,父皇。”老四只好闷声应下。老六也不可能为了那帮人跟老头子顶杠,他可没那么贱。便也默不作声,跟着四哥告退了。 两个离开乾清宫,便直奔春和宫,向大哥通禀父皇的决定。 太子听了也颇为意外,没想到宋老先生也会被放进胡党名单里。 “你们先在这等一等,我去跟父皇说道说道,看看能不能把宋先生他们几个从名单上拿下来。”太子当即动身,心里却不甚乐观。 父皇明知道宋濂是自己的业师,宋瓒也在东宫多年,却还把宋慎放进名单里,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想要让他改主意,谈何容易? 第八一一章 宋濂有个好学生 武英殿。 太子一进来,朱老板便苦笑道:“就知道两个臭小子会通风报信。” “父皇不也没让他们瞒着儿臣吗?”太子的口气有些不善。 “这话说的,咱啥也不能瞒着老大啊。”朱元璋搁下笔,笑看着神情严峻的太子道:“怎么,兴师问罪来了?” “儿臣不敢。”太子硬梆梆道:“儿臣就是来问问,宋先生这种品行高洁,忠贞不二之士,怎么可能是胡党呢?” “哎老大,你就是总把这帮老儒想的太好。”朱元璋便耐心解释道:“那涂节的口供中提到,胡惟庸曾亲口说,现在文官和士林,都是站在他那边的。什么意思?就是他一旦造反成功,那些大儒就会为他辩经。” “你当那些儒生口口声声忠君爱国,他们只爱他们自己。咱不给他们特权,他们就不会忠于咱这个君,不会爱咱这个国。胡惟庸要是给他们特权,他们就会忠于胡惟庸这个君,爱他的国。”朱元璋越说越生气,脸拉得老长道: “胡惟庸就是跟他们达成了默契,才敢铤而走险的,不然他就是造反成功,百官和士林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他。” “父皇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读书人。”太子无语道:“但那也不能用揣测给人定罪啊。” “怎么会是揣测呢?”朱元璋哼一声道:“当初这群老儒暗中串联,妄图搞掉宋讷,控制国子学,这总是真的吧?” “今年他们一直跟老六作对,想把国子大学掐死,这总是真的吧?” “更别说,这些年他们一直跟咱作对,还想给你洗脑,妄图恢复他儒教的地位,这也不是假的吧?!” “……”这些话太子没法反驳,因为前两件是事实。至于第三件,前番父皇将吴伯宗、宋瓒等讲官逐出东宫,就是因为这个。 见太子不说话,朱元璋神色稍霁,放缓语气道:“放任儒教的危害其实比放任胡惟庸还大,宰相只是想抢夺皇帝手里的权力,儒教却想控制皇帝的思想,如果让他们成功,我们老朱家世世代代都会成为他们的提线木偶,整个大明朝都会被他们腐蚀掉的。” “你也别总觉得宋濂是个什么好鸟。他人品操行怎样不论,就说他都已经致仕了,还一趟一趟往京里跑。你当他真是对咱俩感情深厚?他要是对咱有感情,就不会组织人跪门逼宫了!”结果朱老板说着说着又来气了。 太子就知道,老爹是咽不下被逼宫那口气,便叹口气说:“跪门那件事,宋老先生没参与,他进京来是为了平息事态,以免局面不可收拾。” “他这么跟你说的?”朱元璋斜睥太子一眼。 “是。”太子点头。 “哼!文官士林都以他宋太史为首,说没有他的意思,鬼才相信!”朱元璋却坚信自己的判断:“他故意来晚一天,那是为了避嫌。” “父皇又用恶意去揣测宋老先生。”太子无奈道。 “就是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们也不为过!”朱元璋提高声调道:“不趁着这回杀鸡儆猴,他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个宋濂我杀定了!”朱老板说完,拍案强调道。 “不行!”太子情急之下竟也拍了桌子,保下宋濂的决心不可动摇。“就算不从私情讲,宋老先生也绝对杀不得!” “咱们已经跟天下读书人势成水火,所幸还有宋老先生这样识大体、顾大局的士林领袖从中弥合。要是杀了他,就再没有读书人会替咱们说话了。”说着他提高声调道:“古往今来,没见过有跟读书人彻底决裂的王朝能长久!” “……”这还是朱元璋第二次见太子脸红脖子粗,上一回还是当年为孙贵妃丧礼那事。 朱老板也气得脸拉老长,两眼瞪得溜圆,但也仅此而已…… 当年他还能一怒之下拔剑要砍了太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子已经成长为这个家的顶梁柱,大明朝的常务副皇帝,朱元璋没法再像当年那样对他。 “要是父皇不答应,儿臣就去求母后。”太子又使出杀手锏。 “臭小子不讲武德是吧?”朱老板马上就怂了,没好气道:“咱是为了给你消除隐患,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要害咱吃挂落?” “儿臣也是急了。”太子见好就收道:“只要父皇得饶人处且饶人,儿臣保准不跟母后说。” “行吧行吧,那就不杀宋濂父子,改为流放川贵边疆吧。”朱元璋终于艰难让步道:“再说蛮荒之地,正需要圣人之道教化,宋先生父子大有可为。” “那也太羞辱了。”太子却不满意的皱眉道:“以儿臣对宋老先生的了解,他是断不会受此屈辱的。” “那他还能咋着,上吊抹脖子?”朱元璋哼一声。 “还真有可能。”太子沉声道:“父皇要赦免,就彻底赦免,让他安心在家养老。不然比不赦免还糟糕。人家会说咱们不敢公开杀宋濂,只能用这种方法逼死他的。” “他要那么脆弱,就让他死去吧!”朱老板憋气道:“人家苏东坡被流放了半辈子,不还活得好好的?至于咱,挨骂就挨骂去吧,反正那些儒生,不管怎样都会骂咱的。” 太子也知道,能让父皇让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再逼他只会起反作用,连这一步都不会让了。他只好叹气道:“那先这样吧,但儿臣还是请父皇三思,能彻底赦免宋老先生,还有几位大儒。” “等你当了皇帝,再彻底赦免他们吧。”朱老板果然不耐烦了,语气生硬道:“现在是咱当皇帝,他们就只配在犄角旮旯待着!” “是,父皇。”太子叹息一声,告退出去。 “老大你站住。”朱元璋也觉得自己刚才话说重了,赶紧叫住儿子道:“咱跟你说过,就让咱试试,能不能给大明找出一条新路来。要是咱找的路走不通,等你再走回老路上不迟……那时候你拨乱反正,尽收人心,仍不失明君圣主。” “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太子点点头,强笑道:“父皇放心吧,儿臣不会撂挑子。” “哎,那就好……”朱元璋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第八一二章 救救宋太史 太子回到春和宫,老四老六赶忙迎上来。 “怎么样大哥?父皇同意了?” “唉。”太子叹口气道:“宋慎还在名单上,但父皇将宋老先生一家改为流放川贵边疆。” “那挺好。”老四笑道:“大哥也算尽上力了,老六也不用看着他烦了。” “别这么说我,我对宋太史还是很尊重的。”老六白了四哥一眼道:“想当初,我还想请他到国子大学任教呢。” “咦……”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太子眼前忽然一亮,一把抓住老六的手道:“六弟,大哥求你件事。” “大哥你太客气了,你的话在我这比圣旨还好使。”老六讪讪一笑,暗骂自己多嘴。 “我很担心宋老先生,此去路途遥远,而且是被流放,他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子便拉着老六的手,忧心忡忡道:“要是那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大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看他此去是凶多吉少了。”老六点点头,他依稀记得宋濂因为孙子牵扯进胡惟庸案后,虽然在太子的争取下改为流放,但也不知他是生病还是自杀,总之死在了流放途中。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太子的手更用力了,诚挚的恳请道:“你可一定要帮帮大哥,现在只有你能救宋先生了。” “大哥也太看得起臣弟了,我在父皇面前有什么面子可言?你都搞不定,我能有什么办法?”老六苦笑道。 “哎,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话在父皇那里很有分量的。”太子大摇其头道:“而且在这件事上,谁说话都没你好使——因为你和宋老先生是对头,你开口向父皇要人,父皇一准答应!” 第481节 “我要他到国子大学任教?”老六不大情愿道:“我那不自找麻烦吗?” “哎老六,话不能那么说,大哥也不只是为了救人。”太子叹口气,正色道:“你国子大学这半年来举步维艰,四面楚歌,退学的大学生也不在少数,对吧?” “嗯。”老六郁闷的点点头。“还不是宋太史的徒子徒孙,把国子大学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一直在给我出阴招使绊子。” “那我问你,你的最终目的是要消灭儒教吗?”太子又问道。 “当然不是。”老六赶忙摇头道:“儒教统一思想、教化百姓的作用,是谁也无可替代的。咱们老朱家想要坐稳江山,是不能抛弃儒教的。我要是敢有那种大逆不道的念头,父皇头一个不答应。” “我只是想让儒教不要把手伸的太长,野心不要太大。”老六也正色道:“安心负责意识形态、思想建设就行了,别的什么军事、吏治、法律、工程、财政……等等这些庶政,还是交给专业对口的技术官僚吧。” “那就是回到西汉初年那种,儒生负责轨德立化,文法吏负责治国理政的局面呗?”太子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老六道:“技术官僚不是文法吏,是既学习儒术,又精通一门专业知识的新型官员。” “既然你不想消灭儒教,那最终还是要妥协的。”太子语重心长道:“可要是宋濂死在流放途中,你们之间就彻底不死不休了?” “相反,如果你能在这时候不计前嫌,伸手拉他一把,”太子柔声细语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大大缓和,有宋濂在国子大学任教,那些明枪暗箭就会戛然而止,学生们也不用再面对家族的压力了。” “还真是……”老六沉吟道。把儒教的带头大哥弄到国子大学教书,确实是可以让国子大学走出困局的一招妙手。 不说别的,至少以后士林,就没有人敢公开怼自己了。大学生家里头也知道,他们上的是正经最高学府,不是什么传播异端学说的野鸡学校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会不会喧宾夺主,跟老六来个鸠占鹊巢啊?”老四替老六担心道:“就算他没那本事,一通瞎搅和也够老六受的。” “四哥说的也有道理。”老六点点头,不愧是四哥,好兄弟,一辈子。 “放心,宋老先生何许人也?”太子却断然摇头道:“他要么不答应,要么答应了就一定会尽职尽责,绝对不会当搅屎棍的,更不会干那种恩将仇报的事情!” “这样吧,我来当这个保人。”说着他一拍胸脯道:“要是六弟你日后觉着宋老先生碍事,随时跟我说,我当天就请他卷铺盖回老家。” “大哥这话说的,臣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太子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六不可能再推三阻四,便唱起高调道: “国子大学的精神就是‘兼容并包、博采众长’,还能容不下区区一个老儒?” “那戴良、苏伯衡、胡翰三位你也一起收了吧?”太子笑道。 “那那,那也太多了。”老六讪讪一笑道:“两个就有点容不下了。” “哈哈哈,你小子。”太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大哥不是得寸进尺的人。” “呵呵,臣弟怕他们人多了欺负我……”老六心说我要是嘴再一秃噜,这仨就都给我塞进来了。一个宋濂还好对付,让这帮人凑成伙儿,那可真要鸡犬不宁了。 “行,那三位就不麻烦你了。”太子笑道:“只要宋先生保下来,他们几个的问题就简单了,我慢慢跟父皇磨吧。” “不管吴状元他们了?”老四又请示道。 “顾不了那么多人了。”太子叹息摇头。朱标对那位开国状元失望透顶,已经不想再保他了。 “明白了。”老四老六也松口气,老头子给的名单上本来人就不多,大哥要是保的人太多,他们实在不好交代。 …… 从春和宫出来,老四便回去锦衣卫衙门,抓紧给不在名单上的官员结案。老六则又回去武英殿,跟朱老板要人…… “什么?让宋濂去国子大学任教?”朱老板听了,打量着老六道:“你大哥让你来的吧?臭小子,为了救他老师也是拼了。” “也不光是大哥的意思,儿臣也觉得宋太史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儒,能到国子大学任教,是件大好事。”老六便正色道: “能让天下儒生不再抵制国子大学,踊跃入学念书,儿臣觉得比什么都重要!” 第八一三章 儒生文法吏 朱桢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过,国子大学排斥儒生的话,反而是儒生一直在抵制国子大学。 因为他们将国子大学视作文法吏复辟的阵地。这勾起了他们记忆深处,曾经被文法吏支配的恐惧…… 正如太子所言,西汉时,政府的官吏是分为文法吏和儒生两个泾渭分明的团体。 文法吏负责治国理政,儒生负责轨德立化。 在当时,前者无论人数和地位,都占据绝对优势。萧何曹参这些汉之名相,清一色都是文法吏出身。 而后者只是占据一些文翰礼仪方面的官职,譬如博士、文学侍从、太子舍人之类,无关紧要,地位低下。受尽文法吏的打压和排挤。 这种局面在汉武帝时期开始得以扭转,随着儒术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儒生的地位开始大大提升。 而且至圣先师的子弟,善于吸收学习,也开始学习文法律令,积极参与到治国理政中来了。 尽管东汉儒生仍有‘俗吏繁炽,儒生寡少’的抱怨,但那也是因为其政治期望值较之西汉已大为提高。 在当时,儒生的上升通道已经完全畅通,那些兼有‘优事理乱’能力的‘通儒’,更能得到皇帝的青睐,比单纯的文法吏拥有更优越的仕途前景。 最终儒生彻底压制了文法吏,将其打为吏员,令其永远沉沦下僚,再无上升通道。从此官吏殊途,判若云泥。 在儒教不遗余力打压和掩盖之下,知道文法吏昔日辉煌的人都不多了,官员们毫不羞耻的将吏员们的功劳据为己有……以至于绝大多数人,以为历朝历代都是靠儒生在治国,离了他们国家就无法运转一样。 当完成了对政治资源的彻底垄断,儒生们不可避免的怠惰起来,没有人愿意再辛苦学习治国理政的本领,反而将其视为俗务,不屑一顾。反正有卑鄙低贱的文吏来处理,何必被这些蝇营狗苟的俗务,玷污了自己高洁的思想? 于是通儒越来越少,耽于典籍、不谙政事的腐儒越来越多,他们也丝毫不以为耻,反而习以为常,反正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谁知却出了个不懂事却还较真的朱老板,非想用科举选拔出能治国理政的读书人。 这就像非要从一群狗里挑几只狼出来,根本就是缘木求鱼,怎么可能挑的出?读书人是不学治国理政的,懂吗? 要是单独一个朱老板,也还好应付,毕竟他懂得不多,找不到症结所在。儒生们捱上几年,他没办法还是得捏着鼻子回来,跟儒教搭伙过日子。所以大家起先并不慌…… 可偏偏又出了个朱老六,给朱元璋道破了儒教一直以来掩盖的真相——国家一直是靠吏员运转的,走马灯似的文官,不过是上传下达的监工。跟太监没有本质的区别…… 一旦勘破了儒教的障眼法,文官和士林在朱老板心里的分量大降,所以朱老板才会毅然决定支持老六,推行三项改革。 但朱老板也没有要动摇儒家正统地位的心思,那会动摇老朱家的统治根基。所以他想的是改造儒生,让他们重新成为掌握行政技能的通儒。 甚至老六口中的技术官僚,在朱元璋看来就是通儒的代名词,而不是什么学了经学的文法吏…… 其实哪怕老六本人也知道,以儒生可怕的学习能力,一旦放下抵触,开始学习‘庶政’,未来国子大学还是他们的天下。 所以能体系化的培养出通儒来,他就谢天谢地了。根本不奢求什么文法吏重振雄风……各方面差距太大了,实在强求不得。 …… 所以能让儒生不再抵制国子大学,踊跃成为大学生,学习行政能力,朱元璋当然求之不得了。 他反复寻思,让宋濂到国子大学任教,确实是一步妙棋,原本坚决的态度不由有些松动道:“那老儒的影响力可是极大,你就不怕大学生们都听他的?不听你的了?” “没事,一来,儿臣只请宋濂一人,戴良、苏伯衡那些人统统不请,要是他一个人能把儿臣一手建立的国子大学翻了天,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回苏州去吧。”老六笑笑道: “二来,儿臣还有对冲的法子,我准备把我老师搬到鸡笼山上去养老,两个老友做个伴儿,宋太史有什么苗头,我师父也能及时掐灭了。” “哦?你师父身体又好了?”朱元璋眼前一亮,这法子确实靠谱,有刘伯温在,谁也翻不了天。 “养了这些年,确实好一些了。”老六很谨慎道。 “要不让他重新出山,来给咱当太傅吧?”朱元璋这些年不知动了多少次请刘伯温重新出山的念头,现在胡惟庸倒台,朝廷急需能镇得住场子的老臣,他对刘伯温的渴求就更重了。 “就父皇这工作强度,我师父不用半个月就得一命呜呼了。”老六却断然摇头道:“我让他去鸡笼山是养老的,听说老人在大学校园里能长寿……” “一个个都把老师捧在心尖尖上,从来不见对自己的老爹这么上心。”见他这么坚决,朱元璋也没法强求,酸酸哼一声。 “父皇,恁说话要凭良心啊!儿臣搞得这么狼狈,被天下读书人往死里喷,还不都是为了父皇的执念?”老六登时就一阵火大,跟老贼瞪眼道: “这还不叫对老爹上心?那还能怎么上心?!” “你跟我瞪眼干啥?”朱元璋眼瞪得更大,弯腰做脱鞋状道:“又找打了是不是!” “我瞪眼了吗,我这是最近瘦了显得眼大。”老六立马怂了。 “哼,臭小子。”朱元璋这才直起腰,骂一声道:“发配那帮老儒,本就是为了给你减压的。现在你不领情,那咱也不当这恶人了。” “父皇好意儿臣心领了。”老六赶紧做受宠若惊状,尽管他知道老贼根本就是在送干人情。“请父皇日后继续爱护儿臣。” “放心,谁在给这个家拼命,谁在摸鱼当逃兵,咱清楚着呢。”朱元璋淡淡道:“去吧。” “是,儿臣告退。” 第八一四章 又断一条腿 在太子的不懈努力下,最终公布的胡党名单成功缩水。不止宋濂保住了,那三个大儒,还有已经致仕的郑九成,也被从名单上拿掉了。 他们的罪名从胡逆党人,降为了与胡惟庸过从甚密,私相授受,被判处流放边疆。这已经是太子能做到的极限了。 最后只有十一人被定为胡党,处以极刑。其余官员在重新做了一份笔录后,便陆续被放了回去。大部分人官复原职,只有少部分查实罪行较重的,刚被放出锦衣卫衙门,又被刑部带走,做另案处理,无缝连接了属于是。 邸报传到河南等地,吴良、陆仲亨、唐胜宗等勋贵长长松了口气。前番胡惟庸谋反失败的消息,把他们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别看他们整天把‘反他娘的’挂嘴上,但朱老板在一天,他们就没人敢越雷池半步。 都是朱元璋一手带起来的将领,太清楚跟朱老板造反一万次,也不可能赢一次的。 胡惟庸被抓之后,这些个勋贵根本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再说他们也没那个实力,朱老板派他们到地方练兵,但又不给他们兵权。 别说各省的都指挥使了,就是下头那些指挥使、千户也不可能在朱老板还活着的时候,跟他们造反的。大家都没活腻,没人想白白送死的。 所以那几天,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以为是朝廷派兵来抓自己了。惶惶不可终日之下,唐胜宗几个甚至都写好遗书,准备畏罪自杀了。 幸好朱老板快刀斩乱麻,没几天就公布了胡党名单,一看自己不在上头,这帮家伙才稍稍安心。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唯恐这是朱老板的缓兵之计,等过去这段再收拾他们。 于是纷纷派人到凤阳向韩国公问安,实则是想请问老大哥,这关到底过去了没有。 “这关过去了没有?”面对李存义转述的问题,李善长苦笑不已。 那帮小弟不知道,他这个当大哥的,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这几天已经给吓得,接连换了好几条裤子了。 第一条裤子,是听到胡惟庸真反了,想到九死一生的结果,吓尿了的。 第二条是听说胡惟庸谋反果然失败吓得。 第三条是听说朱老板将文武百官统统抓起来严加审问,以为要掀起大狱,广为株连吓的。 收到胡党名单之后,他本以为到此为止了。谁知第二天便接到上谕,命他立即入京觐见。 好家伙,第四条…… “老夫都不知此去是凶是吉,哪知道这关过去了没?”李善长自嘲的长叹一声,贪婪的看着自己的庄园,这斥巨资营建的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怕是这一去,此生无缘再见了。 “大哥,应该问题不大吧?”李存义这会儿也没了复仇的胆气,巴望着李善长道:“胡惟庸还算是条汉子,没有牵连到咱们。皇上没有确凿证据,也不会动咱们家……吧?” “幼稚。”李善长却缓缓摇头,他虽然老年尿失禁,也有点老糊涂,但剩下的智力也不是李存义能比的。“你当胡惟庸安了什么好心?” 第482节 “啊?”李存义不解问道:“他不是说到做到,一人做事一人当了吗?” “一人当,他当的起来吗?”李善长哂笑一声道:“他这是谋反,不是杀人,性起了一个人拿把刀就干了。谋反,需要有组织,有计划,有改朝换代的实力,他才会干的!” “就名单上那小猫三两只,抢个屯子都嫌人手不够,还谋反,谋个屁反!”李善长愁眉苦脸道: “要是皇上这回大肆株连,杀个成千上万,老夫反倒还能安心。可皇上只杀了这么点儿人,怎么可能就此了账?” “啥,还会继续拉清单?”李存义吓一跳。 “换了你,有人造反,才抓出几个人,你能睡得着觉?”李善长反问道。 “呃,还真是……”李存义点头道:“肯定还得深挖逆党,不然睡觉都不安生。” “这不就结了?”李善长苍声一叹道:“所以这事没完。” “那皇上为啥要这么急着结案呢?”李存义不解问道。 “这就是胡惟庸的歹毒之处。一般人谋反,才不会管失败了会不会牵连到同党,恨不得所有人都给他陪葬才好。”李善长看出胡惟庸的算盘道: “胡惟庸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料到自己成功的希望渺茫,就下了大力气,在掩盖同党上。这样就算他失败了,像你这样的同党也不至于暴露。” “皇上要么就得不分青红皂白的大开杀戒,把但凡跟胡惟庸沾边的都满门抄斩。”李善长悠悠道: “要么只能像现在这样,先捏住鼻子认了。可猜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种下,就会迅速像野草一样蔓延开来。皇上又有疑心病,他越是长时间不发作,疑心就越重,身边所有人都会成为他怀疑的对象。到最后还是得统统杀掉……” “啊……”李存义脸色发白,原来自己的脑袋只是暂时保住了,早晚还得搬家。“那皇上能憋多长时间?” “那谁知道,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李善长摇摇头道:“还要看有没有不长眼自己作死的,要是一直都老老实实的,时间一久,皇上也可能就这么算了。” 说着他神情凄惶道:“但是怎么可能都老实呢?都是一群跟你一样,记吃不记打的蠢材,消停不了几年,又会故态复萌的。” “那可如何是好?”李存义至少这会儿,十分的惶恐。 “没什么办法,老夫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了,还能管得了人家?”李善长长叹一声道:“这是阳谋,破不了的。只能尽量延迟那天的到来……” “那胡惟庸到底图个啥啊!”李存义气得直跺脚。 “想让整个大明朝给他父子陪葬呗。”李善长瞥一眼李存义的右腿道:“你的腿好了?” “啊。”李存义茫然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李善长便用尽全力,抡起龙头拐,重重砸在他的左腿上! 呼——咔嚓一声,李存义惨叫着倒地,抱住左腿大叫起来:“啊啊啊,疼死我了!” 他愤怒的质问李善长:“你不让我出门就直说,干嘛老打断我的腿!” “为了解恨。”李善长拄着杖,冷冷看着李存义道:“把老李家害到这般田地,敲碎你全身骨头都不解恨!” 第八一五章 似是故人来 打断李存义的第二条腿后,李善长便收拾收拾赶紧进京了。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狂傲的资本了,老李家能不能延续下去,韩国公的爵位会不会一世而亡,全看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船抵江东门码头时,竟无一人前来迎接,还是让时隔多年重回帝京的老丞相,心里头老大不是滋味。 “那帮人也真是的,人走茶凉也该有个限度。”他儿子,驸马都尉李祺,扶着韩国公站在甲板上,看着无人迎接的码头,忍不住抱怨道: “老丞相回京,都没人来接一下,太过分了吧。” “别胡说,大明朝已经没有丞相了,更没有什么老丞相。”李善长先教育儿子一句,又叹了口气道: “再说胡惟庸毕竟是我提拔的,皇上这时候把我召回京里来,还不知是不是要发落我呢。谁敢往我跟前儿凑?” “来接一下又怎样,父皇还能吃了他不成?”李祺郁闷道:“当初父亲离京时,正闹空印案,气氛一样紧张,胡惟庸还是率领百官前来相送。让皇上知道公卿大臣自有立场,并不是他的奴才,这一点很重要!” “唉,世道变了……”李善长苍声一叹道:“废丞相撤中书,君相制衡的时代结束了,皇帝专政的时代降临了。皇上成了古往今来权力最大的皇帝,百官跟皇上的家奴何异?” 说完他提醒李祺道:“这些话咱爷俩在船上说说就罢了。下了船,一句都别再说。我当我的好家奴,你当你的好女婿,为了老李家的一线生机,咱爷俩一定要把皇上伺候到位。” “儿子明白。”李祺郁闷的点点头。 …… 虽然没人来接,但下船时李善长意外的碰见了个故人。 便见同样致仕已久的宋濂,在次子宋璲的搀扶下,从另一条小船上下来。 “太史公。”李善长笑着打个招呼。“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韩国公……”宋濂早就看到李善长那气派的大船,还有上头‘韩国公李’、‘驸马都尉’的旗号。 他本不想打照面,结果还是没躲开。只好强笑着行礼。“多年不见,你老风采依旧。” “依旧个屁,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李善长高兴的拉着宋濂的手,笑问道:“你也是被皇上召见?” “唉,非也。老朽现在是戴罪之身,进京领罪来了。”宋濂摇摇头颓然道。 “唉……”李善长拍了拍宋濂的手,安慰他道:“放宽心,能让你自己来,就说明应该不会有事的。” “承韩国公吉言。”宋濂笑笑,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当然能过关更好。 “你去哪,我送你。”李善长还挺想跟宋濂聊聊。 “不用麻烦了,太子殿下派车来接我了。”宋濂感激的笑笑,指着一辆在护卫簇拥下,缓缓驶来的马车道。 “太子爷还真是尊师重道。”李善长羡慕道:“那咱们就回头再聊。” “有机会的话。”宋濂再次拱拱手,上车去了。 李善长满面笑容的看着太子的马车把宋濂接走,啐一口道:“妈的,炫耀个屁!” “听说他本来要被满门抄斩的,太子爷跟皇上拍了桌子,才力保下来的。”李祺压低声音道:“也不光宋濂,这回满朝文武的性命,也大都是太子爷保下来的。” 李善长揶揄一笑,却没说啥。 …… 那厢间,宋濂被直接接到春和宫。 不过等到掌灯时分,太子才一脸疲惫的回宫。 “知道老师今天回京,本想说早点回来见你,还是拖到这时候。”太子歉意的笑着走进殿来。 “太子爷,老臣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恁了。”宋濂噗通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的叩首道:“老朽一家老小全赖太子爷保全,真是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啊!” “哎,起来起来,老师谢错人了。”太子赶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笑道:“你要谢就谢楚王吧,是他出面求情,才保下老师的。” “楚王?”宋濂一愣怔,没想到本应该恨透自己的老六,居然会出手相救。 “对,就是我六弟。”太子笑着拉他坐下道:“有点意外吧?” “是有点。”宋濂讪讪笑着,对他这种端方君子来说,被对头搭救的滋味并不好受。 “说实话,本宫也挺意外的。”太子便往老六脸上贴金道:“当时我正跟父皇争执不下,是老六忽然站出来说,宋濂是大明的良心,我不相信他会参与谋反,就是知情不报都不可能,我愿为他作保!” “楚王殿下会这么说?”宋濂难以置信道:“老臣没怎么跟他接触过,看来只听别人的描述,果然不靠谱。” “是啊。”太子深以为然道:“本宫知道,因为国子大学和三项改革,士林对他的看法难免偏颇。但其实老六是很仁慈,很有格局的。宋师兄在大本堂教过他一段时间,应该知道他的品性。” “是是……”宋璲赶忙点头,他就记得老六整天跟老二老四瞎胡闹了。“刘伯温的学生肯定差不了。” “其实老六也是我儒家的子弟,他创办国子大学,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要欺师灭祖,而是想为朝廷培养德才兼备的通儒。”太子接着道: “老师应该很清楚,父皇对如今净是耽于典籍、不谙政事的师儒现状很不满意。于是老六想培养通儒来治国理政,对此本宫也是赞同的。” “原来是这样,看来误会确实太深了……士林还以为楚王殿下要倒孔灭儒呢,反应自然过激了些。”宋濂强迫自己的心思,从个人生死存亡转到儒教大业上,寻思片刻道: “若楚王殿下的目的是培养通儒,老朽觉得倒也不妨一试。如今的儒者确实太出世了,我儒家最终还是要入世的。” “对吧,我就说你们能聊到一起。”太子高兴的笑道:“最后在我和老六的一起劝说下,父皇终于同意,让老师到国子大学任教,这事就算了了。” “什么?”宋濂目瞪口呆:“让老夫去国子大学教书?” “没错,是这个意思。”太子肯定的点点头。 第八一六章 难兄难弟 “……”对太子的要求,宋濂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老六的国子大学,在士林眼中那就是制造异端邪说的魔教大本营,他非但不除魔卫道,还到里头教书,那不是助长魔教的气焰吗? 会被天下士林骂死的。 可拒绝的话他又说不出口,这很明显是人家老六救他全家的条件。而且人家已经先救了他全家,他欠下人家天大的人情,哪能理直气壮的说不? 见宋濂陷入纠结,太子温声笑道:“本宫知道老师的难处,你们斗了这么久,双方成见这么深,你贸然加入国子大学,肯定要被士林说闲话的。” “是。”宋濂点点头,苦笑道:“如果只是说闲话,老朽倒也无所谓。但我是士林的一面旗帜,不能轻易倒戈啊。” …… 屏风后,居然躲着老四和老六。 当然是太子让他们躲在这的。他知道,老六捏着鼻子接下宋濂这个烫手的山芋,纯粹是为了自己。 为此,老大心里老大的歉疚。为了让老六安心,也让老六了解下宋濂的秉性,他就让两人从后殿进来,躲在屏风后听听自己跟宋濂的谈话。 这一听不要紧,两人险些绷不住笑出声来。 “哪有说自己是旗帜的?”老六忍不住小声道:“这老儒也忒不要脸了。” “此老一贯如此。”老四小声笑道: “锦衣卫对他的监视报告,经常能把我看笑了,每天不自夸几句,他就过不下这一天来……上个月,宋璲在家写字,他不是书法大家吗,字肯定很棒。宋濂从旁看到儿子写到佳处,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叹道:‘写老夫名足可传世矣……’”老四学着宋濂的调调,老气横秋道。 “扑哧……”老六绷不住笑出声来。 …… 屏风前,爷俩都听到这声笑,全都吓了一跳。 太子赶忙呵斥道:“不懂规矩的奴才,给我滚出去!” 屏风后这才没了动静,太子赶忙叹口气掩饰道:“孔夫子说的太对了,对他们太和气了,就是这样没有规矩。” 第483节 “是,殿下仁慈难免的。”宋濂赶紧赔笑道。 “刚才说到哪了?”太子便扯回正题道:“对,先生说的没错,你是一面旗帜,但越是这样,你越应该尽早的把自己插在鸡笼山上,证明国子大学是儒家的学校,而不是什么异端邪说之地。” “殿下说的也有道理。”宋濂纠结道:“但此事干系太大,能容老臣想一想吗?” “可以,但只能想今天一晚上,因为明早本宫就得向父皇禀报了。”太子也不是一味的苦劝,该敲打还是会敲打的。 言外之意,你要是今晚不答应,明天父皇会不会给你重新放回名单上,谁也说不准。反正他和老六不会再帮忙劝了。 “唉,看来老臣别无选择?”宋濂苦笑一声。 “老师确实别无选择,但不是为了保全家人性命,而是为了维护儒家的正统地位。”太子又沉声道: “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国子大学和科举改革都已经势在必行,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父皇日后重用大学生,也是谁都改变不了的。负隅顽抗只会激起父皇更大的怒火,让儒教的处境更为艰难。”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主动加入进去,用自己的影响和教育,来确保大学生们,依然是我儒家子弟呢?”太子说完淡淡瞥一眼宋濂道: “本宫相信,这么简单的道理老师不会不明白。本宫更相信,老师这面儒教旗帜,会把儒家的利益,置于个人荣辱之上,不会在意区区浮言毁谤的。” 让他这么一说,宋濂没法不答应了。不然岂不成了,将个人荣辱置于儒家利益之上的自私之辈? “殿下一番金玉良言,真是醍醐灌顶,发人深省啊。”宋濂心中无奈暗叹,只好应下道:“老臣愿意去国子大学教书。” “好,太好了。”太子大喜道:“老师还没用晚膳吧?走走,咱们边吃边聊,今晚咱们彻夜长谈,明天一早本宫亲自送你们去国子大学报道。” “臣也要去报道?”宋璲脱口问道。 “那当然,老六点名要你去当书法老师。”太子笑道。 “好,臣去。”宋璲赶忙点头,他不像老父那样端着,知道这时候积极一点没坏处。 …… 等到太子和宋家父子移步东稍间,老四和老六便也从后殿离去。 出来后,老四同情的看着老六道:“往后,这老儒可够你受的。” “放心,到了我的地盘还收拾不了个他?”老六却满不在乎的笑道:“实在收拾不了,还有我师父呢。” 其实他最担心的,宋濂是那种油盐不进的老顽固。但听下来发现还行,这种爱炫耀的人,只要捧着他点,还是好对付的。 正好东阳马生马君则也在学中,可以让他给老宋当助教,专门溜须拍马捧臭脚…… …… 再说回李善长,回到位于西长安街上的韩国府。 这座国公府是当年朱老板赐他的,毗邻皇宫的黄金位置,前后五进的大院子,当时让他十分满足。 可住惯了凤阳的千亩大庄园,再回到这里,怎么看怎么局促逼仄,感觉像坐牢一样。 皇帝赐的宅子又不能扩建,想到以后只能住在这‘小小的囚牢’中,他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父亲忍一忍,见完皇上就赶紧回去就是。”李祺无奈安慰他道。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皇上这回叫我回来,就是不放心我在中都待着。”李善长苦笑一声道:“还是叫回来,搁眼前看着放心点儿。没想到最后,跟刘基殊途同归了。” “说到刘伯温,”李祺想起一事道:“公布的胡惟庸十大罪状里,就有一条是谋害功臣,其中点了魏国公和诚意伯的名字呢。” “谋害魏国公应该是最近,他要谋反肯定要同时刺杀皇上跟魏国公。”李善长轻声道:“至于说谋害诚意伯,应该是洪武七年那次。谁能想到让个孩子搅和了呢?” “要是那次成功了,他结局可能大不一样,真是造化弄人。”李祺叹了口气。 “不,一样的。”李善长却摇头道:“只要皇上还是皇上,那胡惟庸的结局就无法改变。这就叫天意难违!” 第八一七章 来了就别走了 “老臣李善长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第二天,李善长就见到了他的天。 这让他颇为惊喜,还以为皇上会晾自己个把月呢,没想到昨天才递了本子,今天就蒙召见。 “哈哈哈,你个老东西,不叫你就不肯来啊?!”朱老板那熟悉的大笑声,让李善长生出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老臣谨记皇上教诲,在家安分守己,足不出户。”李善长定定神,赶忙道:“虽然一直万分思念皇上,可没有召见,断不敢擅自来给皇上添麻烦的。” “哈哈,果然还是咱的李先生最自觉。”朱元璋笑道:“咱也时常想起你来,有凤阳来的官员都会问问你的近况。听说你这些年确实是不大出门,也不大见人,就是一房接一房的娶小老婆。” “是,老臣这个好色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李善长讪讪道。 “是啊,当年郭天叙就是知道你这个毛病,派了四大美女色诱你。”朱元璋忍不住大笑道:“没想到你来了个将计就计,美人照单全收,却假装投靠他,把他坑的不轻。” “呵呵,老臣还是拎得清轻重的。”李善长心下一松,至少皇帝跟他叙旧情,而不是一上来就敲打他,看来把自己叫回来不是问罪的。 “对上位的忠心,岂是几个美女能动摇的?” “那是,起码得几十个才行。”朱元璋开玩笑道。 “老臣觉得我能顶得住,不信上位可以试一试。”君臣捧腹大笑起来。昔日的隔阂,数年不见的生疏,仿佛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了。 “你能管得住自己,这咱相信。”朱元璋这才敛住笑容道:“但你身边人呢?你那个弟弟李存义,听说你又打断他的腿了?” “是……”李善长的心咯噔一声,那是他来前一天才干的事,皇上就知道了…… “他怎么说也是太常寺丞,你整天给他打断腿合适吗?”朱老板似笑非笑道。 “唉,没有办法。”李善长叹口气道:“皇上给老臣这么高的地位,家里人难免不知道自己是谁,得定时敲打才行。” “是啊,最难管的就是家里人。”朱元璋深有感触道:“胡惟庸要不是他儿子的事情,也不会走绝路。” “管不住也得管,”李善长语气坚定道:“皇上禁止功臣家人作奸犯科的铁榜,还在奉天门外立着,老臣打断他的腿,总比他将来以身试法掉了脑袋强。” “好,老李这觉悟就是高。”朱元璋赞不绝口道:“要是那帮老兄弟都有你这境界,咱何愁不能跟他们善始善终?” “也是得时时耳提面命的。”李善长沉声道:“都是些乱世豪杰出身,如今成了开国功臣,好些人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还得上位多一点耐心,不厌其烦的教啊。” “这些年咱教得还少吗?红脸白脸都唱遍了,真是说的口干舌燥,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朱元璋愤慨道: “出手教训他们吧,轻了没用,重了还有怨怼。就说去年吴良陆仲亨他们八个,公然打杀朝廷命官,咱也只是暂时夺了他们的爵位,竟然整天满腹牢骚,三不五时就跟胡惟庸凑在一起,神神秘秘的不知嘀咕什么。” 李善长听得心下发紧,头皮发麻,知道戏肉来了。 “要不是咱转过年来,就恢复了他们爵位,又及时把他们远远调走,指不定有几个牵扯进胡惟庸的案子里。”朱元璋黑着脸,双手插着腰间玉带道: “他们作死不可惜,却得让咱担上杀功臣的恶名!” “不至于,不至于。”李善长额头见汗,赶忙摆手道:“小吴小陆他们,都是上位过命的兄弟。说他们仗着上位的宠信胡作非为我是信的,说他们跟着胡惟庸造反,老臣是打死也不信的。” “拼死拼活半辈子,终于成了位极人臣的开国功臣,谁愿意再当反贼?”李善长给勋贵们开脱极为卖力。“上位还是收回刚才的话吧,听着都吓人。” “哈哈哈,怪不得淮西老兄弟都把你当老大哥呢,你是真护犊子啊。”朱元璋哈哈大笑,装若随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存义还在里头呢。” “……”李善长登时又吓尿了,李存义可不就在里头呢! 显然,他们一起在胡惟庸府上密谋,皇上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老李不愧是老李,哪怕湿了裤裆子,还能保持冷静,瞬间判断出皇上是敲打而不是试探。这时候皇上明显是要收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扩大化的。 “那孽障可不就在里头!”他赶忙噗通跪地道:“老臣就是因为这事打断了他的腿,聚众口出怨言,往往是奇祸之源啊!” “那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朱元璋目光幽深的盯着李善长。 “都是些狗屁样的牢骚!胡惟庸把他们聚起来,引着他们讲些不好的话。当时,他们只以为他也是一肚子牢骚,大家一起发泄一下而已。”李善长汗如浆下道:“现在看来,却是他故意试探他们,看看谁能跟他一起谋反。” “万幸李存义和小吴他们虽然不懂事,却对皇上忠心耿耿,没有任何人被他说动。后来他也就放弃了。”李善长涕泪横流道: “但这群蠢货也没意识到,胡惟庸的祸心,不然早就禀报皇上了!真是愚不可及啊……所以老臣知道胡惟庸造反后,恨的又打断了他另一条腿。” “原来如此。”朱元璋这才雨过天晴道:“不过也不能强求他们有你老李这份警觉,只要没跟着乱来,就还是自家兄弟嘛。” “那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老臣这次来就是想请皇上罢了他们的官!让他们去当个大头兵,好好反省反省!”李善长恨恨道:“别都高官显贵、钟鸣鼎食了,还不知足!” “算了,咱也罚过他们了,你也把李存义的腿打断两遍了,估计他们这次都得教训了,下不为例吧。”朱元璋大度的摆摆手,对李善长笑道: “那句话怎么说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时你要是在京里就好了,胡惟庸断然不敢造次。” “老臣惭愧,当年老臣也没看出那厮的反骨……”李善长赶忙垂首道。 “话不能这么说,咱用了他十年,不也没看出来么?”朱元璋又沉声道:“咱们还是往前看吧,这回咱废了丞相,撤了中书省,按照周礼重设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你本就是太师,这三公之首非你莫属,这回就不走了吧,留下来继续当你的太师。” 第八一八章 再见了,四哥 对皇帝的决定,李善长自然要逊谢一番,说自己年老昏庸,体力不济,难堪大任。 朱老板笑着说道:“用不着你整天上朝,也不用处理政务,就朝廷有大事的时候,叫你来一起合计合计。” “这样啊,那老臣领旨谢恩。”李善长这才应下。 朱老板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所谓三公论道不过是他为了减轻舆论压力,打出来的幌子,绝对不可能设立三公府,让太师太傅太保开府设衙,自行辟出属官的。 对李善长来说,老老实实当个摆设再好不过,省得再让皇上猜忌。 至于太傅,太保就由徐达和李文忠兼领了,两人同样原官如故,不过是多了个头衔而已。 这样朱老板的承诺就算大体完成了……说的是‘重设三公府’,现在‘重设三公’,十个字完成了八个字,等于完成八成了。 …… 与此同时,太子亲自把宋濂送到了国子大学。 大学生们夹道迎接,对太子和宋太史致以热烈的欢迎。 看着手捧鲜花,整齐列队,整齐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口号的三千大学生,宋濂的自尊心得到很大满足,心情也渐渐不那么低落了。 “哈哈哈,看到了吧,全校师生都对宋太史的加入欣喜若狂!”老六自然也带着宋讷罗贯中等一干教官,在山门口迎接。 “老夫不过是个罪余之人,当不得如此抬举。”宋濂赶忙摆手道。心里却喜滋滋的,暗道看来这帮人还不是无可救药…… “当得起,绝对当得起,有了太史公的国子大学才完整啊!”老六却热情的拉着宋濂,带他进了校门。 大学生们确实对宋濂的到来欣喜若狂,但他们的想法跟宋濂稍有点出入。 宋濂觉得,这帮大学生是因为能成为自己的学生,聆听自己的教诲,从此身价倍增、脱胎换骨而高兴。 但其实,今年招的第一批大学生,基本都是吏员出身。很多人在成为工作组的吏员之前,甚至是账房先生、田产经济之类,能写会算,但跟读书人丝毫不沾边。 加上这一年半来被百般打压,这些大学生都恨死儒教了。他们如此高兴,是因为把宋濂来任教,还有那些大儒被流放,看成了国子大学胜利的标志。 第484节 这对成立以来,备受煎熬的国子大学师生,无疑是巨大的鼓舞。 宋濂都来当老师了,看谁敢说国子大学不是正经学校! …… 趁着宋濂跟太子给孔夫子上香的功夫,宋璲小声向老六致谢: “多谢殿下不计前嫌,施以援手,救我全家于水火。” “先生不用客气。”老六却淡淡一笑道:“这是当年早就说好的。” 宋璲闻言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当年在大本堂,他握着楚王的小手教写字时,两人的那段戏言。 没想到殿下从一个稚童长成身躯伟岸的男子汉,居然还一直记着当年的承诺呢。 宋璲鼻子一酸,眼圈微红道:“可惜当年下官很快就出使云南,没能把殿下的字教出来。” “哈哈,那也够本王受用一生了。”老六笑着说道:“当时先生去云南,我还难过了一阵子,你宁肯去送死,也不愿再教我呢。” “那不至于。”宋璲哭笑不得道:“下官只是想学班定远,结果那梁王根本不配合。” “没事,他很快就会配合的。到时候再让你去一次,保准得偿所愿。”老六笑道。 “那感情好。”宋璲这回不会再把老六的话当戏言了。“臣先谢过殿下了。” …… 宋濂在国子大学安顿下来,暂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老六便把主要精力转移到了海政衙门。那边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为即将到来的东征做准备了。 时间很快到了八月,过完中秋节天也凉爽了,也到了老四就藩离京的日子。 八月廿六,燕王夫妇携二子入宫拜别,朱老板和马皇后赐宴,并赏赐一应就藩后的仪仗器物。 对老四就藩,朱元璋两口子还是很放心的。老四虽然不靠谱,但老四媳妇靠谱,还在徐达的眼皮子底下,断不会跟老二似的闹得鸡飞狗跳。 次日,太子夫妇又设宴给老四夫妇送行。 廿八日,是燕王正式启程的日子。 当天早朝,燕王殿下身着冕服,来到金台帷幄前,向父皇行五拜礼,洪武皇帝赐御酒。 燕王饮罢叩头谢礼,洒泪拜别,朱元璋也忍不住掉下泪来,起身降座,走下金台,亲送燕王至奉天门东阶。 燕王在奉天门丹陛下又行叩头礼,皇帝目送他出了午门。燕王在出午门时,回身再次向父皇叩头。随后在百官相送下,离开了京城,来到江东门码头。 燕王就藩的长长船队,早就整装待发了,随行的三护卫,加上王府属官、宫女宦官、民夫差役,人员超过三万人,规模十分庞大。 太子、周王、楚王、齐王等在京的皇子,自然全都来相送。 虽说已经送过两个弟弟就藩了,但太子还是心如刀割。想到一手带大的弟弟这就远去四千里,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见,他就忍不住潸然泪下。 老四也哭,虽说已经迫不及待想就藩了,但到了分别那一刻,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老五老六也跟着哭,年纪小的弟弟们也陪着哭,哥几个哭成一团。 一直到启程最后一刻,燕王才在礼部官员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船。 站在船头上,他还带着两个儿子,一直朝兄弟们挥手。 兄弟们也在码头上朝他挥手,直到互相再也看不见才转回。 返程时,老六却没有回自己的金辂,而是跑到魏国府送行的马车上,安慰哭红了眼的徐妙清。 “父亲在北平,大姐一家也去了,家里冷冷清清都不像个家了。”她依偎在老六怀里,柔弱的像只小猫。 “不要紧,还有我呢。”老六嗅着她发间好闻的花香,安慰她道:“要不咱们尽快成婚吧,结了婚保准就不冷清了。” “……”徐妙清颇为意动,俯首在他怀里道:“这种事,人家说了又不算。” “没事,本王说了就算。”老六其实他也快顶不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了,这个婚不结不成了。 “那你准备怎么安排……”徐妙清抬起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着望着老六,一下就不柔弱了。 “放心,等本王从日本回来,就安排的妥妥的!”老六自信满满道。 彩云遮日 第八一九章 出征 虽然老六信誓旦旦的说,要立即派舰队前往日本沿海,对其展开报复,一副恨不得灭此朝食的架势。 但兵者国之大事,何况还是大明第一次对藩国作战,绝对不允许失败。不然就不是立威,而是丢人现眼了。 这时候正是台风盛行的季节,老六可不想重蹈元朝的覆辙,所以必须得等到台风季过后,也就是十月份以后,才能出海作战。 而且根据海政衙门情报司搜集到的最新情报,那日狗的怀良亲王从七月份开始,就下达了动员令,要求九州土豪听从征西将军府的统一指挥,应战大明的军队。 显然,怀良那厮也知道,自己的刺杀行动很可能以失败告终,早就在做准备了。加之海面上无处不在的倭寇,想要进行突袭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当时跟朱老板吹牛是一回事,真正要干的时候,是一点也急不得。经过讨论,老六最终决定将作战时间定于冬季。 但战争机器已经立即启动,必须要做好充分细致的战前准备,参战战舰要检修,弹药军需粮草等物资要备齐、参战人员要集结到位,做好战前培训…… 还要调查目标海域的水文状况,气候条件,收集敌方的最新情报,这些都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行。 而且还要下最后通牒……这不是剿匪,可以搞偷袭,这是天朝上国对番邦下国的惩戒之战,必须要师出有名,堂堂正正,让对方输的心服口服,才能达到效果。 所以大明一早,就向日本派去使节,当着南朝长庆天皇的面,把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明的官员甭管在窝里怎么苟,一走出国门,一个个都刚得不得了。那种‘尔乃蛮夷,吾乃天朝上使’的优越感,贯穿了整个明朝。正是开国时的这些猛男定下的调子。 那位奉命出使的礼部郎中赵秩,从东汉时日本遣使中国请求册封,被刘秀册封为倭奴国开始,历数日本历朝历代皆遣使称臣,像儿子对父亲一样恭顺天朝。 天朝也像父亲对儿子一样慷慨赐予,将自己的文化和文明,传授给日本,才使其走出了蛮荒,沐猴而冠,像模像样起来。 可是到了你们这一代,数典忘祖,忘恩负义,非但不思报孝,反而不断派出倭寇,劫掠骚扰大明沿海,还杀害扣留皇帝派去的使者。 后来你们遣使谢罪解释,皇上慈悲,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知你们却居然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又派出刺客参与我国政变,妄图谋害皇上,真是反复无常,凶恶至极,虽禽兽也无法比拟! 然后就是长达一刻钟的极致嘴臭时间。什么知道为什么光武帝叫你们倭奴国吗?因为你们腿短个矮,汉书记载‘乐浪海上有矮人来朝’,故曰‘倭’。 一千多年过去了,你们还是这么矮小猥琐,居然还夜郎自大,敢妄称天皇,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何不以溺自照?看看自己配不配?配几把! 最后提出三点要求,一是将罪魁祸首怀良绑送大明,交由天朝皇帝处置;二是天皇去僭号,亲至大明向皇帝请罪;三是割地赔款,年输岁币一千万贯,将怀良的封地全部割让给大明作为赔偿…… 最后的最后,赵秩以朱老板御笔亲题的扇面相赠曰:“吾皇从那如瑶和尚手中得一倭扇,便在扇面上题诗赠与国王,令尔好自为之。” 日本君臣虽然已经被气歪了鼻子,闻言还是十分好奇。长庆命人接过来展开一看,只是一柄破损的倭扇,上头有如瑶和尚的题款,还有斑斑血迹,显然是他指挥作战时所用的。 长庆翻过扇面来,只见上头还银钩铁画的题着一首《倭扇行》,节曰: ‘……国王无道民为贼,扰害生灵神鬼怨。观天坐井亦何知,断发斑衣以为便。’ ‘……君臣跣足语蛙鸣,肆志跳梁干天宪。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 “八嘎呀路!”长庆气的将那扇子摔在地上,刮得发青的脑门上青筋突突直跳。 一旁的征西将军怀良,捡起来一看,也气的哇哇直叫,拔出刀来就要砍杀明使。 赵秩端坐在褥垫上,夷然不惧。 眼看着刀要砍下来,只听当啷一声被关白二条教赖挥刀架住了,然后两人用蛙语叽里呱啦一番,怀良丢下刀愤愤而去。 然后赵秩就被请下去休息。数日后再次被长庆召见,告诉他事情太棘手,自己需要时间考虑。 赵秩告诉他,限期年底之前,必须要带着怀良到南京请罪,否则新年一过,天朝即刻兴师,到那时就不是请罪那么简单了,而是要灭国的。 说完赵秩便拒绝了挽留,径直离开日本,返回了大明。 …… 不过老六也好,朱老板也罢,都没有对日本能乖乖投降抱任何希望。因为过去这些年的接触,已经证明倭奴就是一帮反复无常、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狡诈小人。 而且老六知道,日本南朝的政体与北朝相仿,都是将军话事,天皇只是摆设。南朝真正说了算的,就是征西将军怀良,他怎么可能自己把自己交出来? 没像之前那样把明使砍了,还礼送出境,就很让人惊奇了好吗?这证明怀良乃至南朝的处境真的很堪忧了,所以才尽量避免,进一步激怒大明…… 果不其然,一直到除夕,也没有任何一艘日本官船驶抵大明。而这时,庞大的征倭舰队已经备战完毕,整装待发了。 洪武十四年的新年一过,朱元璋便派遣太师李善长、太保李文忠分祭天地,告知自己出兵日本的正当性,请求天地保佑,并亲自主持了誓师大典,授予老六征倭大将军印剑,命其率军出征! 并以南安侯俞通源为左副将军,定远侯王弼为右副将军,舟山伯廖定国、武昌伯胡帛、南昌伯胡泉、俞通江等为副将随军出征。 然后朱元璋率百官至龙江关为征倭舰队送行,只见宽阔的江面上桅樯如林、白帆如云,密密匝匝停泊了大小战船两百余艘。 这其中一半战舰属于市舶舰队,另一半则来自备倭水师。经过这么些年的磨合调整,两支舰队的官兵战舰互调频繁,已经不分彼此了。 三万官兵整齐在甲板上列队,向岸上的洪武皇帝致以最高的敬意。朱元璋自鄱阳湖水战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庞大的舰队了,也是热血澎湃,高声祝将士们凯旋而归,当即宣布舰队出动! “遵命!”一身金甲,腰悬天子剑,威武雄壮的海王殿下,抱拳应声,然后转身暴喝道:“启航!” 隆隆的鼓声中,将士们山呼万岁,然后纷纷拔锚扬帆,熟练的操纵着战舰,拍成两列纵队,顺江而下,直入东海! 第八二零章 第一站 那高耸如城墙的巨大战舰,一艘艘缓缓驶过江面,令沿途的船只相形见绌。 沿岸的百姓也纷纷到江边,争相一睹这些征倭巨舰的风采,那种上国骄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纷纷设香案为舰队祷告,祝福他们平安凯旋。 不止是南京镇江这些朱老板起家地区,到了长江下游,常州苏州南通的百姓更是热情无比,他们纷纷驾着小舟靠近舰队,用竹竿挑着一篮篮烧鸡、腊肉、烧酒、红糖之类的劳军物资,送给甲板上的官兵。 在跟朝廷关系紧张的江南地区,这样的景象可是不多见的。老百姓对朱老板满腹怨言,不扔臭鸡蛋就不错了,还给你劳军? 但这回不一样。整整半年的备战时间,江南百姓早就知道,这回是他们楚王殿下带着王师去打倭寇,给他们报仇的。 从元朝开始,江南百姓就深受倭患之苦,但元朝经过两次伐日失败,损失惨重,终元一朝再也兴不起攻打日本的念头。而且元朝迅速腐败,哪管汉人的死活?坐视倭寇烧杀抢掠,根本无动于衷。 到了本朝,情况才得到好转。有大明军队的保护,江南百姓才过上了安生日子。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明军采取近海防御策略,防守再严密,还是时不时会被倭寇钻到空子干上一票。 所以江南官民对攻打日本、永绝倭患的呼声向来不绝于耳,可大臣也一直以元朝的教训为理由,劝阻洪武皇帝攻日。江南百姓一直等到洪武十四年,才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爆发出的热情可想而知。 对那位已经多年未见的楚王殿下更是充满了厚望,江边上到处是祝殿下凯旋的条幅…… 第485节 这让立在旗舰艉楼上的征倭大将军朱,倍感压力山大。 “这仗要是打不好,都没脸见江东父老了。”老六叹了口气,对一旁的两位侯爷道:“全靠二位了。” “殿下放心。”久未出场的南安侯俞通源,蓄起了三缕长须,渊渟岳峙的立在殿下身边。跟当年老六初见他时,已经彻底判若两人。他信心满满道: “备倭水师这些年,早已脱胎换骨。将士们这些年一直憋着股劲儿,就是想主动出击,也狠狠在日本的国土上撒一回野,彻底丢掉‘被窝水师’的窝囊名头。” “被窝水师?”王弼刚从西北调回来不久,还没听过这说法呢。 “就是之前朝廷一直只许近海防御,不准出洋追击。”俞通源解释道:“所以倭寇一旦远遁,我们只能望洋兴叹,没有一点办法。就被老百姓笑话,说我们根本不是备倭水师,而是不敢离开热被窝的‘被窝水师’。” “我表哥向来是反对攻日的。”老六淡淡道:“就是这回,我都费了老大劲才说服他。” “李太保掌大都督府多年,对作战极为慎重,生怕有什么闪失,没法跟皇上交代。”王弼轻声道:“现在分成五军都督府,他反而没那么大压力了。” “对了,殿下是怎么说服他的?”王弼好奇的问道,他知道李文忠看似柔和,实则是个极执拗的人,一旦认准的事情,别说是老六了,就算是皇帝都很难说服他。 “物理说服。”老六拍了拍身下巨舰的栏杆:“我邀他来看了咱们新造的宝船,又请他上船看了一场演习,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原来如此。”王弼不禁笑道。他完全能体会李文忠的心情,因为他看到征倭舰队中,那十二艘两千料大宝船,还有二十四艘一千五百料宝船时,足足震惊了盏茶功夫没回过神来。 想象一下吧,当驾驶着单桅划浆小船的倭寇,看到数十艘四五十米长的巨舰铺天盖地而来,场面是何等的恐怖吧。 更恐怖的是,在海王殿下坚定的巨舰重炮主义之下,所有新造的千料以上战舰,都进行了重新设计。 为了获得更好的操控,新式战舰拥有更加流线的体型,艉楼和艏楼的高度也大大降低。甲板高度却大大升高,甲板下一层的舱室完全被打通,这样战舰就拥有了双层甲板。 上下层甲板上,全都安装了火炮。这样一艘两千料宝船的火炮数量达到了惊人的五十门。 一千五百料宝船上的火炮数也有四十二门。甚至千料战舰的火炮都达到三十门,火力与当初花鸟岛之战,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造这些巨舰重炮的成本也极为恐怖,这些年总理海政衙门的巨额收入,九成都砸了进去。 这还是大量木材可以自行采购,还有江南商人踊跃认购市舶债券,才让海政衙门的财政没有破产。 现在就是验证老六这一巨额投资,到底值不值得的时候了! …… 两天后,舰队抵达崇明岛,在那里完成了最后的补给,使战舰达到了满载状态,然后便驶入大洋。 舰队东行数日后,海水颜色明显变深,俞通源禀报楚王,舰队已经进入黑水洋,顺流再用五天就能抵达日本。 “这么近的么?”定远侯难以置信道:“不到十天就能到日本?这么短时间,军队在陆上都出不了省。” “错不了,这条航线已经用了几百年了,不用操船都能漂到日本。”俞通源笃定道:“这还是刮北风,要是南风天,单船顺风顺水,最快三天就能到日本。” “这船日夜不停,不费体力,可不是晓行夜宿的陆军能比的。”老六笑道:“所以一旦从马背上来到船上,就会发现世界比原先大了许多倍。” “是吗?”王弼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茫茫的水面,这要是他自己,非得活活吓死不成。 “是这样的。”老六点点头道:“所以你和那些叔叔伯伯的担忧,是多余的。还有无穷无尽的世界等着我们去征服呢!” “前方,就是我们的第一站。”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沉声宣布道:“一定要征服他们,为华夏永绝倭患!” 第八二一章 来日 三天后的早晨,老六被将士们的欢呼声吵醒。 他在小太监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出来舱室查看。便见王弼已经在外头了,兴冲冲的告诉他道:“殿下,日本到了。” “还没到吧?”老六算了算时间,距离还不够。 “那是日本外海的五座岛,船员叫它五峰,看到它说明离日本就不远了。”俞通源仿佛永远在艉楼上,守护着自己的舰队一般。 “五峰啊……”老六的思绪被勾到了两百年后,那个叫汪直的五峰船主,正是船只失事被洋流冲到了这里,结果建立起一个短暂的海上帝国。 还有几十年后的郑芝龙,大明后期的海权全靠海盗支撑呢,四哥和郑和若是泉下有知,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 根据情报,五岛列岛现在是在宇久氏的统治下。 宇久氏是著名的水军家族,他们的五岛水军从源平合战起就已经活跃在这一带,是典型的日本沿海豪强国人,从元代开始渐渐兴起的‘倭寇’中,向来有他们的身影。 按照预定的作战方案,对五岛水军及其老巢应给予尽量歼灭,以消灭其机动能力为目标,并不登岸作战。 因为像这种狡猾成性的倭寇,从来不会硬碰硬,大军登陆他就会躲进山里,不会跟你正面交战的。而且日本的封建制度下,军头多如牛毛,在他们身上投诸太多的兵力纯属浪费。 于是俞通源派出一支四百料小型战舰组成的分舰队,寻找五岛水军交战。然而搜遍五岛沿海,却没有找到任何敌船,只找到几个简陋的码头,一些停靠在码头上的渔船。 码头旁的渔村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将士们抛下火油罐,用火箭引燃,连码头带渔船悉数焚毁。观察到渔村的建筑基本上以木屋为主,士兵们又朝那些小渔村发射了一些火箭,正月里西北风干燥,效果出奇的好,很快就点着了屋子,然后整个村子烧成一片火海。 可惜村子里别说人了,就是家禽家畜都没有一只。 最后,分舰队在第二大岛宇久岛的北侧港湾中,找到一座稍微像样点的营寨。 “这里应该就是五岛水军的老巢了。”俞通江搁下望远镜,对一旁的廖定国道: “不是说五岛水军是老牌倭寇吗,怎么连座城池都建不起?” “建城是个大工程,不光得有钱,还得有人。”廖定国负责搜集军事情报,对日本的情况了解的多。 “这个宇久家的男人都在海上当倭寇,剩下几千老弱妇孺拿什么修城?” 既然不是石头城池,而是木结构的营寨,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明军用抛石器发射火油罐,以火箭点燃,又将宇久家的营寨给点了…… 居然还是没有动静。 “人都死绝了吗?”俞通江奇怪道。 “估计是得到消息躲到山里去了,”廖定国沉声道:“不过不能掉以轻心,他们的征西将军府早就发布了什么‘异国警固番役动员令’,估计五岛水军已经在那怀良亲王的统一指挥下,提前出海躲起来,等待咬我们一口的机会。” “嗯。”俞通江同意廖定国这个判断。战前培训时,对日本水军的作战特点做了介绍,他们的船虽然小,但因为桨帆并用,短时间冲刺速度相当可观。 因此他们在以小攻大时,会选在夜晚或能见度低的大雾天气,先尽可能悄悄逼近敌舰,然后忽然冲刺接舷,用弓箭掩护敢死队进行跳帮作战。 所以哪怕敌我水军实力相差悬殊,一旦掉以轻心,还是有可能会吃亏的。 …… 在五岛放完火之后,征倭舰队便继续顺洋流北上,日本大陆很快映入眼帘。 说大陆其实是错误的。经过战前培训,现在就连王弼都知道,日本是个纯岛国。共有三个大岛,本州、九州和四国。 眼前就是这次征倭的主要目标九州岛。 根据情报,日本南朝的势力已经彻底萎缩到九州岛上,就连他们的天皇,也在北朝幕府强大的压力下,无奈离开奈良的吉野行宫,乘船渡海西巡,临幸九州的大宰府。 所谓西巡,其实就是逃跑,不愧是天朝的好儿子,中国的臭毛病一个没落,全学会了…… 大宰府是日本所谓的西都,专为与中国朝鲜贸易而建立的城市。自来就是九州岛的政治经济中心,怀良亲王的征西将军府也设立于此。 因此征倭大军的最低目标,毫无疑问就是攻陷大宰府。这是敌我双方都心知肚明的。 大宰府在九州的崇高地位决定了,它一旦失守,征西将军府也好,南朝天皇也罢,将彻底丧失权威,统治崩溃于旦夕之间。 所以日本人必须全力守卫大宰府,这也是双方心知肚明的。 于是大宰府所在的博多湾,就是此役的主战场了。 其实之前元朝两次攻日的主战场,也都是在博多湾,但他们甚至连大宰府的城墙都没看到…… …… 舰队沿着九州海岸,向西北航行两百五十里,博多湾就在眼前了。 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日本水军的抵抗,甚至连日本舰队的影子都没见到。只有几艘快船在远处窥视监视,明军的警戒舰一接近,他们就全速逃跑…… “看来怀良完全放弃了外线防御,准备在博多湾毕其功于一役。”老六看着前方敞开怀抱的博多湾,沉声说道。 “之前两次与元军作战他们都是这样的战法。”俞通源并不意外。“看来这次他们还要照方抓药。” “那是,倭奴是出了名的一根筋。”老六笑道:“一定会一条道走到黑的。” 慎重起见,俞通源命舰队在博多湾外海停下,然后派分舰队先入港湾探查一番。 执行任务的还是俞通江,他率领四艘四百料快船,从十里宽的湾口驶入,眼前便出现一个三十里宽的天然良港。 港口中密密麻麻的建筑延绵数里,栈桥数量过百,能看出平日这里的繁华。事实上这里已经是这个年代的日本最大最繁华的港口了。 此刻的博多港中,跟之前明军所到之地一样,依然是一片死寂,码头上零零散散停靠着一些渔船,还是看不到任何军队的踪影。 但明军将士已经无法掉以轻心,他们分明感受到敌人就藏在不远处,正在恶狠狠的窥视着自己。 第八二二章 护国神垣 俞通江刚要下令放火烧港,却忽然被博多港外的一道长墙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百年前,日本人为了抵挡元军修筑的。”一旁的廖定国也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那道长墙,沉声道: “元军第一次伐日时,日本人采取放元军上岸决战的对策,结果岸上尽是开阔之地,双方打成了野战。日本人怎么可能是元军的对手,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要不是因为元军自己思想不统一,主将又意外受伤,他们可能就被一波推了。” “之后日本那个什么幕府的将军总结教训,便决定下次元军来袭时,在海岸坚决抵抗登陆的元军。于是耗时数年修筑了这道四十里长的长墙。”廖定国接着道:“墙高约七八尺,上头还修了工事。” “就是这道不怎么高的石墙,却让元军吃了大亏。他们几次进攻都被石墙上的日军用弓箭和滚石檑木击退,伤亡虽然有限,却始终无法完成登陆,展开部队。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就无法施展,结果被日军拖入了苦战……”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俞通江仔细观察道:“这石墙看着还挺坚固,上头的工事也都很完整,小日本保养的不错啊。” “日本人后来总结两次击退元朝的成功经验,认为一是‘神风’相助,二就是这道石墙,限制了元军的骑兵,因此将其称为‘护国神垣’。” “终元之世,日本人都在担心蒙古人的报复,所以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护这条防线,上一代幕府甚至因为这个原因而倒台。”廖定国解释道:“去年怀良又紧急修缮过,所以状况还不错。” “看来倭寇就埋伏在石墙后面了。”俞通江说完,问廖定国道:“那还放火烧港吗?说不定海边那些房屋还有用。” “烧,必须烧。按照殿下的指示,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敌军。他们故意留下的建筑,还是烧掉了放心。”廖定国斩钉截铁道。 “好吧!”俞通江便下令各舰用回回炮向岸上建筑发射火油罐。 嗖嗖嗖的破空声中,几十个火油罐被投入沿岸密密麻麻的建筑中。 接着弓箭手便立在船头,向落下火油罐的方向发射火箭,试图将其引燃。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往往要发射几百上千箭才能引发大火。然而这回没射了几十箭,大火便冲天而起。 火势凶猛至极,转眼就蔓延了整个港区,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把明军将士都看呆了。 第486节 我们火攻的威力这么大吗? “什么味啊?”一阵风从岸上吹来,将士们纷纷掩鼻咳嗽。 “怎么跟臭鸡蛋似的?” “是硫磺,他们在建筑里藏了硫磺!”廖定国捂着口鼻,咳嗽不停道:“快撤后!空气有毒……” “撤,快撤!”俞通江赶忙高声下令,将士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咳嗽着,拼了老命将战舰远远驶离岸边。 这才感觉呼吸顺畅起来…… “他妈的,他们这是藏了多少硫磺啊?”廖定国大口喘着粗气,缓解肺部的灼烧感道:“真让殿下说着了。这帮倭奴真阴险。” “是啊。这要是没防备,把那些空房子当成营房,”俞通江揉着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整个成了火海的博多港,阵阵后怕道:“倭奴一支火箭射过来,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再小心都不为过。”廖定国缓过劲儿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回去禀报吧。” …… 征倭舰队旗舰艉楼上。 朱桢手持望远镜眺望着博多港的火光,两位副将军立在他左右,听取了廖定国和俞通江的汇报。 “这么说,倭寇的舰队也不在博多湾?”海王听完缓缓道。 “是。”廖定国沉声回禀道:“日本九州豪强都以水军著称,历来是倭寇的主力。根据探查,他们大小战船加起来超过两千艘。” “这么大规模的水军,怀良肯定要委以重任,”俞通源接话道:“依末将愚见,他会让九州水军在博多湾外海面埋伏,等我们战舰靠岸,大军登陆之后再突然杀出,从背后突袭我军,所以估计藏身之处距离也不会太远。” “嗯。”海王殿下沉声道:“不用去找他们,找到了也没用,人家船小好调头,甩掉咱们轻而易举。” “是,不过还是要加强瞭望,设置预警防线。”俞通源谨慎道。 “那当然,指挥权在你,想怎么打你说了算,本王只负责背锅。”老六笑笑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说说想怎么打吧?” “是。”俞通源早有腹稿,闻言便沉声道: “日本人明显龟缩于石墙之后,想要凭借所谓的‘护国神垣’,把我们阻击在海滩上。这时候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在博多登陆,正面击破敌人的防线。只要攻破了这道所谓的护国神垣,对倭寇的士气,将造成毁灭性打击。” “二是避免正面强攻,从博多湾北部的志贺岛登陆,根据确切情报显示,志贺岛虽然是个里岛,但退潮的时候会露出一片浅滩,连接九州岛本土。”俞通源又道:“然后翻过那座三日月山,就可以绕到石墙后头了。” 说着他讪讪一笑道:“不过登陆作战,非末将所长,这第二个法子能不能行的通,还得请教定远侯。” “不行。”王弼断然摇头道:“那个岛跟本土间,就算退潮时有浅滩,肯定也很狭长,根本没法展开兵力。而且不是泥沙就是礁石,也没法通过任何车辆辎重。倭寇只要据守一端,咱们就很难攻进去。” “是。”朱桢赞同的点点头道:“我看倭寇不在那边修筑城墙,估计也是憋了坏了,引着我们从志贺岛上登陆。” “敌人想让我们干的肯定不能干。”俞通源便请示道:“那就正面强攻?!” “对。”朱桢沉声道:“元军那次是吃了没准备的亏,我们可是为这道石墙做好了功课。” 说着他对王弼笑道:“这不还特意请来了定远侯,来帮我们攻城拔寨。” 第八二三章 双刀王 老六在了解到日本的情况后,就知道不能指望纯靠海战解决问题。 但他的市舶舰队也好,俞通源的备倭水师也罢,都长于水战,疏于陆战。楚王三护卫倒是在两个舅舅的操练下,水陆兼修,可以算是大明最早的陆战队了。 老六还是不放心,就把未来老丈人……之一的定远侯王弼也带上。 别看王弼为官油滑,卖女求平安,但他这个定远侯可不是卖闺女得来的。‘双刀王’的威名,也不是剁豆腐得来的。 他当年可是大明第一猛男常遇春的先锋官,就连开平王都佩服的猛将兄,一生摧城拔寨破阵无数,专啃硬骨头。是老六预备攻城用的开罐器,没想到这第一仗就用上了…… 王弼也很兴奋,毕竟那道石墙,可是忽必烈的元军都没攻破的防线。自己要是拿下了,绝对可以吹嘘几辈子。 于是欣然领命,抓紧与胡泉胡帛商量起具体的分工来。参战的军队也紧锣密鼓的做起战前准备。虽然楚王三护卫还没正经开张过,但从军官到士兵,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这些事情不需要主将操心。 正午时分,搭载了一万名登陆部队的五十艘战舰,驶离了主舰队在博多湾口的锚地,缓缓靠近已经烧成一片灰烬的码头。 之前俞通江的侦察船已经探明,博多湾是一个深水良港,完全不用担心战舰过于靠近岸边会不会搁浅。 水手们在军官的指挥下,一起喊着号子推动舵杆,使战舰进行转向,排成一道战列线,以侧舷向敌。 …… 看到明军战舰在岸边排成一线,以侧舷对着自己,这让百丈以外石墙上的日军摸不着头脑……明军发现了他们在港区房屋中埋设的硫磺后,再隐藏也没有了意义,日军便纷纷涌上城头,准备守城。 守卫这处护国神垣的是号称九州三人众的九州三大土豪,筑前少贰氏的家督赖澄,丰后大友氏家督亲世,以及萨摩岛津氏的家督氏久。 这三家是土生土长的九州大名,保卫家乡责无旁贷,一百年前就是抵挡元军的主力。第一次抵御元军的指挥官,就是少贰赖澄的曾祖少贰景资。 一百年后站在这道石墙上的还是这三家。 但明军的动作让他们看不懂,为什么要摆出这种阵型,单纯为了靠岸方便吗?可船也没有真的靠上码头,离岸边还有几丈远呢。 好在明军没让他们纳闷太久,排好阵型后,水师将士便熟练的打开炮窗,推出大炮,装填火药弹丸,插上引信,准备点火开炮。 “是火炮!”双方距离不到一里,凭目力就能看清楚明军的动作。三人众不是没见识的本州大名,虽然没亲眼见过,但还是从海商和倭寇口中听说过这种大型火器的。 不过这个年代的日本别说火炮了,连门火铳也没有。所以对火炮的威力他们并没有直观的感受,只是看着那些战舰上密密麻麻的炮管子,本能的头皮发麻。 “真多啊。”少贰赖澄惊叹道,现在他们明白明军为何要侧舷对着自己了,就是为了尽可能的多用上几门炮。 “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的炮能打过来?”岛津氏久是唯一亲眼见过火炮的,那是明国海盗向他炫耀火力时,进行过炮击表演,但在他的印象中,炮弹飞不出百丈就开始下落了。 “看看就知道了。”大友亲世沉稳道。 于是三人众就那么站在石墙上,眼睁睁看着明军点火开炮。 只见明军用火把点燃了引线,引线呲呲冒着火花,迅速引燃了炮膛内的火药,炮口吐出一道道火蛇。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隆隆炮声,一枚枚香瓜大小的大铁球,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至。 事实证明,明军的炮弹非但能飞过来,而且还来势凶猛。好些个站在墙头上看光景的日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旋转的炮弹狠狠咬去了手脚,吃掉了头颅,砸开了胸口。 转瞬间,墙头上到处血花四溅,残肢横飞,受伤的日军痛苦的倒地惨叫,下饺子似的掉下墙头。 三人众运气不错,距离他们最近的炮弹,只是砸碎了他们护卫武士的脑袋,溅了少贰赖澄一脸白花花的脑浆子。 三人赶紧狼狈的趴下躲避,看着身边的武士和足轻还站在那里挨炮,赶紧哇哇大叫着让他们也都趴下。 更多的炮弹砸在石墙的墙面上,每一炮都溅起无数碎石屑,留下碗口大的弹坑。几十枚炮弹同时轰上来,将石墙都轰的微微摇晃。让人感觉随时都会崩塌…… 好多足轻被吓的屁滚尿流,跳下石墙还不够,又远远躲出数丈远,唯恐石墙坍塌压到自己。 武士们赶紧抽出刀,声嘶力竭的驱赶着足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场面混乱极了。 这时候,三人众发现明军开始登陆,他们划着小艇,从大船上一波一波的往岸上运送士兵。 这波炮火显然是为了掩护登陆的。果然在猝不及防的炮击下,石墙防线的日军都乱了套,根本来不及组织出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军上岸…… 等到炮击结束,三人众平息了混乱,恢复了对军队的控制。登陆的明军已经超过两千人,并建立起稳固的防线,度过了登陆时最混乱,最危险的阶段。 三人众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将,知道这时候再出击已经没有用,便赶紧命部下检查工事,清点损失,补充兵力,迎接明军的攻击。 …… 那厢间,王弼也乘坐小艇上岸,担任先锋的胡帛赶忙迎上来。“侯爷。” “嗯,南昌伯动作很麻利,宝刀未老啊。”王弼对胡帛能在这么短时间建立好防线十分满意。 “侯爷说笑了,这点事都做不好还好意思带兵?”胡帛穿着盔甲,没有露出标志性的小辫辫,感觉很不习惯。“咱可说好的,待会进攻还是我打头阵。” “放心,肯定让你大出风头。不过今天不攻了。”王弼却摇摇头,注视着眼前望不到边的长长石墙道: “没想到这破墙还挺结实的,本以为刚才那阵炮,起码能轰塌一两段呢。” “太远了。”胡帛闷声道:“咱的炮杀人没问题,想轰塌城墙,可没那本事。” “这不是咱们那种城墙。”王弼将望远镜递给胡帛,让他仔细看那墙面道:“我相信能轰塌,无非就是再近点开炮。” 第八二四章 有能名将 胡帛依言用望远镜仔细观察那石墙,只见它确实跟国内的石墙完全两码事。 国内的石墙都是把石头切得方方正正,用砂浆糯米砌得严丝合缝,根本不怕炮击,距离再近,以明军的火炮也轰不塌。 但眼前这道所谓的‘护国神垣’,完全是用基本没加工,大小不一的石头一块块堆起来的。所以高度不高,斜度也不够,而且石头缝里完全看不出有抹浆的痕迹,确实容易在炮击下崩塌。 “这活要是咱们的工匠干的,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胡帛同意了王弼的判断,之所以没轰塌,是因为距离太远,炮弹的威力不够。 “也许当年的石墙已经坍塌了,这是那怀良临时新建起来的。”王弼猜测道。 “有道理。”胡帛也觉得只有这种可能。 他俩却不知道,这石墙当年就是这样的。在这个年代的日本,城墙是很罕见的东西,就连皇宫的城墙都是这样堆砌的,当然这不影响日本人给它起个牛逼的名字——玉石积法。 于是王弼决定今天在码头安营扎寨,通宵运送一批火炮上岸。 …… 石墙上,三人众看到明军上岸后没有进攻的意思,反而开始挖沟壕、设鹿柴、立栅栏,一副要稳扎稳打的架势,便知道明军今天不会进攻了。 三人众暗暗松了口气,这才顾得上问一下伤亡。才知道在之前的炮击中,死了两百多,伤了五百多,其中好多人是从石墙上跳下去自己摔的。 这点伤亡倒不算什么,但之前的慌乱让他们十分恼火。 “这还是保卫家乡呢,竟也如此胆小惊慌,真是太该死了!”少贰赖澄恼火道。 “都怪怀良亲王,白白葬送了我们的五百武士,才会有这种局面。”大友亲世黑着脸道。 “确实影响很大。”岛津氏久深以为然道:“没了地头武士的带领,那些足轻根本就是无头苍蝇,只会添乱。” 日本从镰仓幕府时,就实行庄园地头制。大名将土地分给小名,小名将土地分给武士,武士领导自己土地上的农民平时生产,农闲训练,需要打仗的时候就带领他们上战场。 在战场上,担任足轻的农民,只认识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武士,也只有自家武士才能指挥的了他们。 所以怀良亲王那次冒险,并不只是浪掉了五百武士,还让南朝军队损失了五百基层军官,三人众对底层士兵的控制自然大受影响。 当然,就连他们自己乍被炮击,也都麻了爪,那山崩地裂的动静,实在太吓人了。 所以当他们发现明军之所以不立即进攻,是在往岸上运炮时,立马就坐不住了。 那玩意离那么远都那么可怕,要是让明军运到近处,造成的伤亡不就更大了? “不行,必须阻止他们!”少贰赖澄焦急道:“不能等他们将大炮运到近处。” “是。”岛津氏久点头道:“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将他们赶下海滩!” 第487节 “可是主动出击的话,非但没有护国神垣的保护,还要进攻明军的营寨。”大友亲世忧虑道:“那可是击败了元军的明军啊。” “我们也击败过元军,有什么好怕的?”少贰赖澄赶紧打气道。 但打败元军的是他们爷爷的爷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所以大友亲世还是不赞同正面交战。 “那就夜袭!”岛津氏久自告奋勇道:“今晚,我亲自率领岛津家的勇士前去偷营,你们大友家只需要跟在后面捡便宜就行了!” “好。”大友亲世觉得这主意很赞。 …… 于是当晚三更,岛津氏久亲率两千本家精锐,悄悄爬下墙头,然后轻车熟路的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摸向设在码头开阔处的明军营地。 双方距离最近处不到百丈,日军须臾便摸到了营寨外,用携带的木板架在沟壕上,然后手脚麻利的爬了过去。 谁知刚过去一半人,原本漆黑一片的营地外围,忽然火光大亮。藏在暗处的明军,将火把丢入提前堆好易燃物,倒上火油的壕沟中。 壕沟中,登时腾起熊熊大火,将正在上头通过的日本兵烧成了火人。 营地外登时亮如白地,早就埋伏多时的明军,嗷嗷叫着从藏身处冲杀出来,与被截为两段的岛津家士兵战在一处! 岛津家士兵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确实不低,哪怕被打了埋伏、四面皆敌,依然挥舞着长刀长矛拼死抵抗。 但他们碰上的是打的蒙古人远遁漠北的洪武明军。 不说别的,明军光个头就比他们平均高一头,大一套。力气自然比只吃素的日本兵大许多。 双方实力差距太大,这部分很快就被明军分割包围,然后一一歼灭。 然后明军隔着火势汹汹的壕沟,用火铳和弓箭向壕沟外的日军开火。 其实日军的弓箭是很厉害的,但他们个子虽然小,却迷恋长弓巨矢,今晚又是来偷营的,谁会携带那种碍事的玩意? 结果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打的抱头鼠窜。 混乱中,岛津氏久一直坚持在前线指挥,直到膝盖中了一箭,被家臣背着狼狈逃回。还不断回头看,唯恐明军追上来……直到遇上接应的大友军,这才惊魂稍定,然后破口大骂道: “八嘎呀路,怎么来的这么慢?!” “我看到他们点着了壕沟,就赶紧带人回去拿弓,这一来一回就耽误了。”大友亲世挥舞着跟他个子差不多的大弓道:“谁知道你们这么快就败退了。” “八嘎,明军将领有能,早就防备我们偷袭了。”岛津氏久颓然道。 “我就说吧……”大友亲世见状,也不上前送死了,果断撤回了石墙内。 看着狼狈的岛津氏久,少贰赖澄震惊道:“怎么会这样?你们可是九州最勇猛的岛津军啊!” 岛津氏久面色灰败道:“明军身高体壮,而且个个装备精良,武艺娴熟,勇猛无比,在他们面前,我们的勇士就像孩童一样,再勇敢的孩子也打不过大人。” “……”三人众沉默良久,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那道蜿蜒的石墙,知道抵御明军离不开这护国神垣。 “拜托了!”三人众抱着石墙虔诚跪拜起来,希望他们的大神能再次展露神迹,帮他们战胜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第八二五章 一发糜烂 翌日四更,明军便埋锅造饭,饱餐一顿。 同时用沙袋在壕沟中填出数条通道,上覆铁板。 五更时,一切准备停当,明军将士开始连拉带拽往营地外运大炮。 原本明军火炮主要有两类,一类是重量不超过一百斤的碗口炮,这种小型火炮可以发射小型实心炮弹,也可以发射铅子或碎石,主要作用是杀伤人员马匹。 一类是身短而口阔的臼炮,这是一种炮身短、口径粗的大型火炮;其射程近,弹丸威力大,主要用于破坏坚固工事。洪武十年铸造的洪武大铁炮,口径二十一厘米,全长三尺三。是当时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大口径轰城炮。 但它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过于笨重,裸炮重达九百斤,两匹马拉着都费劲,运输极为不便。另一个就是铸铁炮身容易炸膛,直接把炮手一波带走。因此并不受明军欢迎。 想想也是,这个年代的明军只攻不守,进攻也是以骑兵追击为主,洪武大铁炮根本就生不逢时。所以诞生之后,拢共也没有制造几门,在另一个时空中渐渐被湮没。 幸运的是,这次有老六,他的海军就需要这种重炮。而且财大气粗的楚王殿下,将炮身由铸铁改为铸铜。 在这个年代,铜炮的优势是铁炮无可比拟的,它易于铸造,不易炸膛,炸膛也没有碎片,不会对人员造成伤害。所以同样口径的铜炮,炮管可以比铁炮薄的多,重量上自然也就轻得多。 而且它还不易生锈,特别适合海军装备。 当然铜炮也有缺点,最主要的缺点就是贵。这年代铜都是用来铸钱的,用来铸炮一般人可吃不消。 好在老六不是一般人,他的总理海政衙门通过市舶舰队的海上贸易分成,和市舶司的关税收入,获得了巨额的收益。 当年郑和七下西洋的收益,就能让老四铸造四十六吨重的大铜钟。老六还有江南富户的慷慨解囊,在大规模造舰铸炮的同时,甚至还能顺手给自己修个园子……哦不是,是海政衙门的疗养院。 …… 王弼从船上拉下来的洪武大铜炮,重达七百斤,确实比同口径的铁炮轻了两百斤,但还是重的要命。 没有畜力的情况下,一门炮需要八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前拉后推。一个时辰后,第一门火炮终于在距离石墙百丈处就位……听起来还不错,但其实换个说法就是两个小时前进了一百多米。 三人众当然不会坐视,他们不断派出敢死队前来骚扰,都被严阵以待的明军用火铳和小号的碗口铳击退。 这期间,三人众也曾激烈的讨论,要不要派主力发动一次总攻。但出于对护国神垣的迷信,还有在明军面前的不自信,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 正午时,二十门洪武大铜炮终于就位。其实再往前点效果更好,但日本的大弓箭射程极远,又是居高临下射击,再往前就进入日军的射程了。 “这正好是昨天一半的射程,先在这里试试看。”王弼沉声道:“开炮吧!” “开炮!”胡帛高声下令,早就准备好的炮手立即点燃了引信,捂着耳朵躲到了一边,这还是他们用铁炮时养成的习惯。 震耳欲聋的炮声中,二十道火蛇自炮口喷出,将二十枚大铁弹呼啸着发射到对面的石墙上。登时天摇地动,碎石飞溅…… 待到笼罩火炮阵地的浓烟散去,明军便看到缩短一半射程果然立竿见影,只见对面的石墙上,出现了一个个大窟窿,有几处窟窿还直接塌了顶…… “好!炮口压低继续射击!”王弼高兴的一把拍在炮身上,赶紧又抬起来了,尼玛真烫手。 炮手也备受鼓舞,赶紧刷炮筒重新装填。 …… 这边欢喜那边愁,三人众却傻了眼。 “纳尼?!” “一发糜烂,再发当如何?”看着一轮炮击就把护国神垣轰成了豆腐渣,他们眼泪都下来了。这不光是防御的崩溃,还是信仰的崩塌。 曾经抵挡蒙古人的石墙怎么如此不堪一击?难道天照大神这回不再保佑他的子民了吗? “快去修补啊!”他们歇斯底里的催动着足轻们扛着石头和沙袋上墙填窟窿。 然而日本兵刚刚爬上墙头,第二轮炮击又来了。携万钧之势呼啸而至的大铁弹,狠狠砸在窟窿附近的墙面上。 登时天崩地裂,碎石漫天。那些日本兵的血肉之躯被飞溅的碎石炸的千疮百孔,几乎一个都没活下来。 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再没有人敢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填窟窿了。这年代的日本人还没有被军国主义洗脑,足轻们上战场主要是摇旗呐喊打太平拳的,哪能受得了这种惨烈的场面? 任凭武士如何驱使,都不肯再上前。 三人众也不敢太过逼迫,不然会适得其反的。这些农民出身的足轻本来就没有什么战斗意志,幸亏这还是为了保卫家乡,要是换做别的战事,早就呼啦一下鸟兽四散了。 武士们倒是不怕死,但三人众舍不得拿他们的命去填窟窿。 眼看着石墙在明军一轮又一轮的炮击中千疮百孔,不断坍塌,很快就要整段垮掉了。 “后撤!”少贰赖澄做了个违背祖宗的艰难决定。 “退后是为了更好的歼敌!”大友亲世赞同道:“我们后撤一百步严阵以待,坚决阻击从缺口冲进来的明军!” “只能这样了。”岛津氏久也没异议,如果只知道蛮干,岛津家早就完蛋了。 …… 玉石积法砌出的原生态石墙确实不太中用,几轮炮击下来,就被炸塌了一段。 但王弼没有急着进攻,而是下令继续炮击,尽可能的多轰塌几段石墙,为冲锋的部队创造更多的突破口。 一直炮击到日头偏西,眼前石墙被轰出了一个十余丈宽的缺口,王弼这才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早就等候多时的明军将士便在炮手的掩护下,向着石墙缺口处发起冲锋。 日本人也没有完全放弃石墙,从缺口两端冒出许多弓箭手,顶着明军的掩护火力,向冲锋的明军张弓射箭。 前方,三人众也已经在石墙内侧重新组织好防线。为了顶住明军的冲击,他们都下了血本,全都派出嫡系精锐,严阵以待。 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了。 第八二六章 墙内血战 首先对明军造成杀伤的,是石墙上的日本弓手。 这些弓手都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射术精湛,战法也很高明,看到明军身着盔甲,还顶着盾牌,便朝他们的脚上射去,不断有明军惨叫着倒地。 后方明军见状赶紧一面抢回伤号,一面用火铳、碗口铳、弓弩向城头射击,压制日本的弓箭手。 一时间墙上墙下,矢石横飞,不断有日本弓手中箭落下石墙,但他们却十分顽强,一直顶着明军的弹雨,向缺口处放箭,试图尽可能杀伤进攻的明军。 但明军更加顽强勇猛,他们举着盾牌,顶着箭矢,踩着残垣断壁处的碎石,一股脑冲上去,向着石墙两端的日本弓兵发起了进攻。 日本弓手只好且战且退,对缺口处的攻击戛然而止,明军大部队趁机冲过缺口,便看到漫山遍野的日本兵,已经严阵以待了。 日军分成泾渭分明的一个个方阵,打着各式各样的军旗。明军将领在战前培训中,突击学习过九州主要大名的徽章旗号,依稀能辨认出有少贰军、大友军、岛津军、臼杵军、户次军、松浦军、菊池军、原田军、小玉军……九州的土豪齐聚一堂了属于是。 不说别的,这乌压压好几万日本兵站在眼前,最近的前锋跟他们不过百步,压迫感还是很强的。 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明军没有丝毫慌张,先头部队用盾牌组成防线,掩护不断到来的后续部队列阵。 见明军不再上前,担任先锋官的少贰家大将少贰赖丕,便挥舞着折扇,指挥少贰家的精锐部队主动向明军发起进攻,试图趁其兵力还没展开,将其消灭在石墙之下。 头戴斗笠,身穿简单胸甲的少贰家精锐士兵,手持倭刀和长矛,气势汹汹的朝着明军发起了猪突。 明军将士沉着应战,先用火铳和弓箭对倭寇造成一轮杀伤,然后前排明军用盾牌抵挡住倭寇的进攻,后排明军频繁刺出丈许长枪,不断捅穿日本兵的身躯。 但少贰家的精锐部队悍不畏死,他们前赴后继的密集冲锋,也给明军防线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有明军的盾牌被倭寇抓住,拼命往外扯,明军将士赶紧死死握住盾牌,使劲往回拉。 明军身大力不亏,一个倭寇根本拉不动,但架不住倭寇人多,两个三个扑上来,一起把盾牌扯开。 这一破绽迅速被其它倭寇利用,从盾牌闪开的空挡刺入长矛,直接扎透了明军的盔甲,刺入他的体内。 第488节 而那些抓着盾牌的倭寇,也被明军身后的长枪兵悉数干掉。 将那个手持长矛的倭寇捅了个透心凉后,一个长枪手松开了手中长枪,上前捡起阵容同袍的盾牌,补上防线的缺口…… 防线的每一处,都在激烈的争夺着。两种语言的喊杀声震耳欲聋,每一瞬间都有许许多多士兵丧命。 第一道防线的明军将士,苦苦支撑盏茶功夫,忽然见到头顶飞过许多葫芦,落在日军阵中,居然爆炸四起。后排的日军纷纷被炸倒在地,一下就乱了套。 那是身后明军终于攻占了墙头两端,开始从墙上往下扔‘葫芦飞雷’。 这可不是老六山寨的手榴弹,而是从晚唐就出现的诸多投掷火器中的一种。具体造法是,将晒干的葫芦掏尽籽实,然后把火药装进去,再在葫芦的颈里塞上火绒作引线。 作战时,先将葫芦放在网兜中,点燃引线后,抡起来甩出去,可以轻松飞出百步远,有经验的投掷手还可以掌握时间,让其在敌军头顶上爆炸,造成杀伤。 老六只是在观摩了葫芦飞雷的演示后,提了小小的建议,譬如将葫芦外壳换成陶瓷的。譬如在火药里掺上铅子、铁片之类的尖锐碎屑…… 工部军器局照着试了一下,发现我艹,虽然爆炸威力没什么变化,但杀伤力何止增加了十倍?一枚飞雷炸开,五尺以内的敌人千疮百孔,瞬间失去战斗能力,哪怕穿着盔甲都挡不住。 而且这法子简单又实惠,用粗瓷即可,甚至比用葫芦还便宜。最关键是量大,想弄十万个葫芦不容易,但弄十万个粗瓷罐,也就是随便找几个小作坊开几窑的事。 所以现在明军生产的葫芦飞雷,都是老六版的升级加料型了。 只见接连的爆炸声中,一个个粗瓷罐在日军阵中炸开,爆炸范围虽然不大,却铅子碎屑四溅,所有在爆炸范围内的日军,都被炸成了血葫芦。 满脸满身扎满了碎屑,疼得在地上疯狂打滚。 这年代的日本人打仗哪有那么多花样?根本没见过这架势,以为明军用了什么妖法邪术,吓得他们纷纷躲闪后撤,唯恐被那不断落下的‘飞天妖丸’波及到。 别说日本人,就连日本马也没见过这架势,被爆炸烟雾惊的蹦跳嘶叫。马背上的指挥官们拼命抽打安抚也无济于事。 墙头上胡帛看的分明,马上命掷雷手集中攻击那些骑着马,或者穿着鲜艳盔甲的敌军将领。 这下日军将领可就遭了殃,他们站哪儿哪挨炸,换个地方,爆炸依然如影随形。就连普通士兵都发现了,远远躲开他们,唯恐被殃及。 好些个日军将领,被受惊的战马带着往回跑,叫骂着离开了战场…… 这一通葫芦飞雷,造成的混乱效果,远大于造成的杀伤效果。 “杀灭倭奴,报仇雪恨!”王弼见状,挥舞着双刀咆哮道。 “杀灭倭奴,报仇雪恨!”将士们齐声怒吼,趁机挥师而进,少贰军的先锋在葫芦飞雷中受损最重,受到的惊吓也最大,根本顶不住对面明军压抑许久的怒火。 少贰赖丕拼命呼喊也稳不住阵脚,见无计可施,他直接带着十几个武士,向明军发起了决死突击。 但拼命也弥平不了实力的差距,何况明军也在拼命。没一会儿,少贰赖丕的武士们,都被明军的长枪了结。他本人也受伤被俘…… 见军官们团灭,少贰家的先锋军彻底失去抵抗意志,争先恐后四散逃窜。 还冲散了紧随其后的户次军和菊池军的阵型,明军顺势跟在后面掩杀,直接将这两军击溃…… 第八二七章 骑兵 战场上,气势很重要。 一旦气势为敌方所夺,军队再多也发挥不出战斗力,何况这几万日军绝大多数都是种地的农民,真正的职业军人不过数千。一旦见事不好,直接就麻了爪。 明明数量是明军的几倍,却被不到对方打出了围歼战的气势。 只见不到一万明军虎入羊群,所向睥睨,将一家又一家的方阵击破击溃,打的日军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 日军也不是不尽力,三人众组织了好几次反击,就连一直以奸猾著称的大友军都顶上去了,可惜实力差距太大,全都难逃被击溃的命运…… 眼看日军就要全线溃退,这时东北面忽然烟尘腾起,征西将军府的骑兵队终于赶到了。 日本的封建体制决定了,土豪大名不可能拥有成建制的骑兵队,只有征西将军府拥有一支号称‘五百众’的骑兵队。 这是征西将军府权威的标志,平时怀良亲王都只当作仪仗护卫使用,这次生死攸关的一战,他终于把家底拿出来了。 他们本来在征西将军府大将赤星武贯的率领下,埋伏在北面的三日月山上,防备明军从志贺岛登陆。结果久等不见动静,南边的正面战场上却展开了主力激战。 短暂的权衡之后,赤星武贯决定不再继续傻等,立即率领骑兵部队前往增援。 一来,正面战场一旦发生溃败,他这边不管怎样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二来,此战毕竟是怀良亲王引出来的,三人众等九州土豪本就满腹牢骚,若是征西军按兵不动,会彻底激怒他们,让矛盾不可收拾的。 结果他还真来着了,正好在最危急的时候加入战团。 日本的马虽然跟驴子差不多大,却是蒙古马的后裔,耐力十足,冲击力也很强,驮着全副武装,手持太刀的日本骑兵发起冲击,依然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抗衡的。 明军对骑兵太熟悉了,王弼不敢托大,马上命令部下停下脚步,原地结阵。以盾牌和长枪来防御日本骑兵。 同时以火铳向日本骑兵射击。 赤星武贯不愧是沙场老将,迅速判断出跟明军硬碰硬讨不到便宜。当然也是因为骑兵太珍贵,他舍不得送人头。在被击毙了十几个骑兵后,他果断吹哨改冲击为周旋。 日本骑兵便策马绕着明军跑起来,同时收起太刀,摘下和弓,远远朝明军射箭。 别说,这还真让明军十分棘手。他们的火铳很难打中快速移动的日本骑兵,可日本骑兵总能通过抛射,射中阵中的明军,给他们造成杀伤。 “这特么跟蒙古人学的!”王弼狠狠啐一口,臭鞑子打不下小日本,还让人家学了招式去! 他还真是说对了,一百年前蒙古人用这招让日本人吃尽了苦头。小日本的骑兵,就模仿蒙古人,也玩起了骑射战术。 不管怎么说,在火枪射程超过弓箭之前,步兵打骑兵实在太被动了。 “后撤!”好在王弼这种宿将,头脑永远清醒,马上下令军队保持阵型,徐徐后撤至石墙,借助墙上掷雷兵的掩护,摆脱了日本骑兵的纠缠。 赤星武贯几次想要率军靠近,都被墙头上的明军用葫芦飞雷炸的人仰马翻,战马惊慌不已,终于不敢再上前。 但日军的颓势被止住了,看到明军被征西军骑兵击退,‘板载板载’的欢呼声响彻四野。 节节后退中的三人众得以收拢部队,重新结阵,准备趁势夺还护国神垣(残)。 …… 然而日军还没高兴多久,便见一直挡在残垣处的明军大部队,忽然向左右移动,让开了中间的通道。 赤星武贯才猛然发现,满地的大小碎石已经被明军清理干净,出现了一条平整的通道。 日本人本以为明军又要将大炮推进来,却听到地面响起了翻盏般的马蹄声。 然后便见大队的明军骑兵,从通道处源源不断涌出! 为首的那名将领骑在枣红色高头大马上,眉如卧蚕,长须飘飘,威武俊朗,正是武昌伯胡泉! 他举起手中狼牙棒,暴喝一声:“杀倭!” 便一马当先发起了冲锋,明军骑兵紧紧跟随,呼啸着扑向日本骑兵。 “他奶奶的,还真以为老子拿你们没办法?!”王弼以刀拄地,狠狠啐一口。 当年蒙古人坐着江南紧急赶造的劣质沙船,都能带着大队骑兵渡海而来。如今明军的巨舰上怎么可能没有马匹的位置呢? 只是一开始的破墙战,没有骑兵的用武之地。王弼便让胡泉的骑兵先不下船,等待破墙之后,再开始登陆。 事实上,王弼率领步军那一波突击,不过是为了日军的方阵距离石墙太近了,所以把他们撵远一些,给骑兵留下冲起来的空间。 骑兵在前冲锋,步兵随后跟进收割,才是明军最擅长的战法,而不是反过来。 …… 当胡泉率领两千武昌卫骑兵发起冲锋,赤星武贯那四百多日本骑兵立马就相形见绌了。 他们不光在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而且战马的个头也比明军的战马矮一头。 个矮腿短的结果就是速度上劣于对方,赤星武贯指挥‘五百众’拼命后撤,想要拉开距离。却被胡泉的骑兵越追越近,转眼进入了一箭之地。 明军骑兵马上张弓搭箭,在疾驰中向日军射击。在朱老板的高标准、严要求之下,骑射打活动靶至少十中七,才有资格当骑兵。优秀的明军骑兵甚至可以箭无虚发,不然怎么跟蒙古人拼骑射? 武昌卫的精锐骑兵,让日本人再次重温了当年被蒙古骑兵支配的恐怖,一轮齐射下来,就连人带马干掉了两百多…… 赤星武贯见逃不掉了,索性不逃了,拨转马头抽出太刀,率领剩下的日军骑兵,朝着明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明军将士纷纷挂起弓箭,抽出狼牙棒迎敌而上,就像洪水席卷而过,瞬间就将两百多骑淹没其中。 待到明军冲过之后,只留一地日本骑兵的死尸,赤星武贯也在其中,身上艳丽的盔甲已经被践踏变形,满是血污…… 三人众一看,这还打个屁啊。光步兵都打不过,现在更恐怖的骑兵也来了,多少人都白给呀。 快撒丫子撤吧…… 第八二八章 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其实用不着三人众下达撤退的命令,看到神祇般的‘五百众’几乎毫无抵抗就被明军骑兵吞没,九州土豪们全都魂飞胆丧,哪还有战斗的意志? 一听到撤退的锣声,各家军队如蒙大赦,争先恐后的朝着二里外的水城奔去。 虽然他们两条小短腿跑不过身后的明军骑兵,但谁也不肯慢下来。因为只要比友军跑得快,就有逃脱的机会。 胡泉率领手下骑兵,砍瓜切菜似的斩杀着溃兵,一口气追到水城前,才在护城河外停下来,用弓箭射击仓皇逃窜的倭寇,逼他们跳河逃生,结果又淹死了不知多少人……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地下河上全是日军死尸,护城河都被血染红了。 胡泉这才率领部下收兵回营。 …… 怀良亲王和南朝的关白二条教赖立在水城之上,看着漫山遍野的死尸,全都面色如土,心凉似冰。 没想到他们苦心准备半年,纠集了南国大半力量的博多防线,仅坚持了一天就被攻破了。而且败的这么惨,要不是有这座水城挡着,明军能一口气打进大宰府去。 说起来这座水城还是在日本与中国的第一次战争——白村江水战之后,由于担心唐军进攻日本而修建的。 虽然没有等来唐军的进攻,后来却用到了蒙古人身上。 第一次元日战争时,近十万九州日军,同样被一万蒙古骑兵击溃,全靠这座城池才等到了元军撤兵。 没想到,一百年后居然又上演了相似的一幕,只是不知道这一回,他们还有祖辈那样的运气吗? “明军的实力,已经远超当年的元军了吧?”二条教赖叹息道。 “当然,元军攻打护国神垣整整一个月,依然无能为力。”怀良亲王颓然道:“同样的护国神垣,在明军面前却彷佛纸糊的一般。” “怪不得明军能消灭元朝呢。”二条教赖服气道:“殿下,你惹了不该惹的敌人。”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怀良亲王无能狂怒道:“那胡惟庸的使者信誓旦旦的说,元朝的两度惨败,让明军畏惧跨海作战,就算皇帝再生气,他的大臣们也会劝住他的,绝对不会有明军攻打我们的!” “按理确实如此。”二条教赖也认同道。毕竟之前怀良杀过明朝的使节,不也就是道个歉,称个臣了事吗? 所以当初南朝上下一致认为,这次也不会遭到明军的报复。九州土豪这才会派出武士,执行怀良亲王的冒险。 第489节 甚至刺杀失败,明朝派使节前来下最后通牒,他们依然不相信明军真的会打过来。 而且就是打过来,他们也不怕,毕竟元军都输了两次,明军一定也不会例外。 日本人的特点除了一根筋、爱赌命,再就是过于相信成功经验。 以为过去如此,现在就应该是如此,总是认识不到这个世界是会变化的。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最牛逼的是哪怕到现在,他们还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而是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 二条教赖叹息道:“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也许这一次神明没有再保佑我们。” “不要这样悲观!我们还有翻盘的希望。”怀良亲王却不像二条教赖这样消极,二条教赖他也没有消极的资格。 战败给明军,二条教赖最多引咎辞去关白之职,还可以回家当他的大名。怀良却要被押赴大明接受明朝皇帝的惩罚。 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他都得搏一搏。何况在他看来,翻盘的希望还不小…… “殿下是说我们的水军吧?”二条教赖明白他的意思。 “对。”怀良点头道:“九州本就以水军名震天下,战前我便命五岛水军、平户水军、大内水军、岛津水军两千余艘战舰,驶到壹岐岛海域躲藏,目的就是趁明军登陆之后,战舰靠岸行动不便,对他们发动突袭!” “明军跨海而来,一旦水军被消灭,陆上的军队势必军心溃散,我们已经坚壁清野,只要坚守一段时间,他们势必不战自败,到时候只能投降。”怀良亲王提高声调,挥舞着双手给二条教赖,也给他自己打气道: “就算我们没法消灭他们的水军,只要不断的对他们进行骚扰,让他们日夜难安,一样会极大的影响他们的士气,扰乱他们的安排,让他们无法全力进攻水城,等到他们粮草耗尽的那一刻,自然会撤兵的!” “殿下言之有理。”二条教赖点点头,这本就是他们计划好的。只是原先的计划是水陆并举,将明军困在博多湾。 结果才开战第二天,就丢了博多湾。整个大宰府地区,就只靠水城这唯一的屏障保护了。 ‘至少这座坚固的城池应该不会怕炮轰……’二条教赖暗暗庆幸道。 这也给了他们坚守下去的勇气,但要想翻盘,只能指望茫茫大海中的九州水军了。 “走,去慰问一下三人众吧。”怀良亲王听到城下响起无数的咒骂声,知道九州败军终于进城了。“虽然他们作战不力,丢掉了护国神垣,理应切腹,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本王决定宽恕他们这一次。” “殿下真是菩萨心肠。”二条教赖还能怎么说,其实他觉得最该切腹的是怀良。 …… 另一边,胡泉率军回营时,王弼正在那道‘护国神垣’上,跟胡帛商量着,利用那道石墙,将营盘扩大到整个博多港。 “给中间这段缺口装上箭楼和营门,再将南北两边的城墙各拆去一二里,用拆下来的石头砌到海边,一座完美的水城就建好了。”王弼在暮色中意气风发道: “蒙古人要是知道他们一个月都打不下来的石墙,被我们一天就打下来,然后用来做营寨,不知道作何感想。” “那肯定是很酸爽的。”胡帛笑得合不拢嘴。他哥俩今天是过瘾了,王弼确实够意思,把出风头的任务都给他兄弟俩了。 于是投桃报李道:“这都是侯爷指挥得当的功劳!” “哎,都是你跟武昌伯的功劳。”王弼忙谦让道。平时他可不是这么客气的,得分对谁。 第八二九章 还有更好的选择 待胡泉回营,王弼又向他表示了祝贺和感谢,并请胡泉回殿下的海王号上报捷,又把胡泉哄得很开心。 一来这是他的御下之道,身为主帅要给自己倚重的大将提供情绪价值,这样对方才肯卖命。 二来可怜天下父母心,王弼知道自己闺女弱势,怎么会放过这个交好殿下舅舅们的机会。 …… 入夜,旗舰艉楼上。 “此役我军大获全胜,攻破敌军的防御石墙,并在野战中击溃他们的主力部队,将其撵回水城,并在追击中对日军造成了大量的杀伤。”胡泉沉声禀报殿下道: “我军共计阵亡六十二人,受伤两百零三人,歼敌近万人……” 因为超过七成歼敌发生在追击中,所以漫山遍野都是倭寇的尸首,仓促间根本没法仔细清点。 “不错不错。”老六满意的点点头,虽然他知道这个年代的所谓日军,其实大部分都是农民来的,跟清一水职业军人的明军完全没法比,但能打出这样的战果,他还是很高兴的。 “把伤员都转移到医疗船上,让我五哥的手下好生治疗。”他沉声吩咐道。 “遵命。”胡泉忙沉声应下。楚王殿下十分重视军队医疗,除了每条船上都配有军医,舰队中还有一条专门的医疗船,负责收治伤员和重病号。这样非但可以让伤病号得到最好的医疗条件,还能避免战舰上爆发传染病,在出洋作战中十分有必要。 “定远侯请示殿下,是否按原计划对水城进行围点打援?”然后他又问道。 “大舅,你怎么看?”老六目光越过博多港,望向水城方向。哪怕不用望远镜,也能在夜色中看到那座城池上的点点灯火。 “那水城是一座巨大的堡垒,周长在四五里左右,城高接近两丈,还有存水的护城河,看上去不好打。”胡泉描述了下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形,并给出评价道: “我们的兵精而少,日军的兵弱但多,确实应该尽可能的避免攻城战,那样我们的优势会被抵消掉,日军的优势反而会凸显出来。” “是啊。”老六点点头,博多到大宰府一带,是九州岛乃至日本难得的濒海小平原,所以博多湾才会成为九州的中心。 但也正因如此,敌军若从博多湾登陆,可以毫无阻碍的直扑大宰府,为此日本人斥巨资修建了这座水城要塞,使其成为大宰府的门户屏障,苦心经营数百年,强攻确实不现实。 “那就计划不变,先围点打援,伺机而动。”他便沉声道。 “遵命。”胡泉沉声应下。一旁的俞通源低声道:“只是这样一来,就很难速战速决了。” 客场作战,最怕的就是战事迁延日久。 “我也没打算速战速决。”老六却正色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要在战略上轻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日本好歹是个人口千万,打了几十年仗的武士国家,想一口吃掉他们,只会重蹈元朝的覆辙。” “是。”俞通源等人点点头,这是正理。 “告诉全体官兵,不要着急,耐下心来按部就班,胜利一定属于我们!”朱桢便为他的将领们分析道: “通常劳师远征最担心的是后勤不济,但我们完全不必有这层顾虑。因为我们有强大的海运能力,是陆运完全无法比拟的。” “说是距离本土一千六百里,但有洋流相助,满载物资的船队从太仓刘家港,不到十天就能抵达到博多湾。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后勤。”老六接着道: “而且博多这个地方好啊,难得的一马平川,适合我们的骑兵作战。”朱桢笑笑道:“日本多山地少平原,这样合适我们的战场可不好找。” “对。”胡泉深以为然道:“在这里我们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两千骑兵就是日军无法匹敌的存在。要是进了山区,我们的优势就彻底发挥不出来,日军可以舒舒服服打我们的伏击。” “是这样的。”众将不由连连点头,都觉得殿下说得对,应该在博多安心的围点打援,消灭日军的有生力量。 “其实,本王个人判断,我们越是摆出要长期作战的架势,战争反而不会拖太久。”老六又淡淡道。 “哦?王爷何出此言?”众将忙好奇问道。 “因为日本南朝的处境本身就风雨飘摇,甚至跟九州土豪也貌合神离。”楚王殿下难得的打开话匣子道: “南朝是四五十年前,所谓后醍醐天皇争权失败后,出逃所建立,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弱势一方。” “要不是北朝幕府内部斗争激烈,他们根本撑不到现在。但现在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年轻有为,已经统一了本州降服了四国,将南朝的天皇都撵到了九州岛上来。” “其实在九州岛上,南朝原本也是弱势一方,怀良亲王的征西将军府根本打不过北朝的九州探题,只是北朝眼看胜利在握,步子迈得大了点,想要趁机削弱世代盘踞九州的三人众。” “于是假借宴请三人众,当席刺杀了少贰家的家督,于是本来已经打算归降北朝的三人众集体跳反,加入了南朝阵营,将北朝的势力撵出了九州岛,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但征西将军府和南朝也是同床异梦,在北朝杀害少贰家督之前,怀良亲王和三人众曾经大打出手,据说当时两军参战兵力加起来达到十万。他们之间的裂痕绝对不会消失,只是共同的敌人迫使他们,只能捏着鼻子合作了。” “殿下的意思是。”被老六带出来长见识,充任参军的杨士奇已经明白了。 “他们很可能会再次反目?” “哈哈士奇果然聪明。”老六大笑道:“没错,眼下的局面都是怀良的错,三人众今天又损失惨重,能对他没有怨气吗?” “那肯定是怨气冲天的。”众将笑道。 “而且南朝已经毫无希望了,以三人众为首的九州土豪,肯定要考虑将来的。” “他们之所以能反复跳反,是因为他们手里有兵,这是他们最大的本钱,绝对不敢跟我们拼个精光。那样他们还混个屁?”朱桢最后笃定道: “所以只要我们坚定的消灭各家援兵,不断削弱他们的本钱,他们一定会忍不住再次跳反的!” 第八三零章 哈哈士奇说得对 “跳反?”众将齐声问道:“向我们投降吗?” “没错,士奇你觉得呢?”老六却笑着问杨士奇,给他露脸的机会。 “学生要是三人众,我今晚上就投降大明。”杨士奇也不怯场,诙谐自如道:“做大明皇帝的狗,不比给劳什子日本天皇当狗强?” “还真是。”这道理就连武将们都能想明白。 “那样不光地位高,而且九州还是他们的。” “不错,北朝也好,南朝也罢,都想要削弱他们,直接控制九州,”朱桢笑着颔首道:“投降我们就不会有这层顾虑了,毕竟我们早晚会撤兵的,除非他们求我们留下。” “他们会求我们留下?”俞通江惊奇问道。 “会的,我们会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我们一条道走到黑的。”老六信心满满道,说完打住话题道: “不过这是后话,眼下得先让他们知道,还有我们这条路可走,不然以他们一根筋的操行,还不知啥时候能想明白。” “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说着他问众将道。 “好像还真有。”胡泉想起一事道:“今天我们俘虏了一个少贰家的大将,虽然不会说汉话,但会写汉字。他表示自己是少贰家主的弟弟,希望得到优待。” “那就优待优待。”老六笑着吩咐杨士奇道:“这事就交给你负责了。” “遵命!”杨士奇激动的应下,本来以为殿下就是带自己来开眼界的,没想到还被委以重任了。 …… 正说话间,众人忽听北面海域上传来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声音。 “又来了……”俞通江愤愤的骂道。 只见那片海面上到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每一点火光都是一条小船。那些尖锐的噪音就是那些小船上的日本水军发出的。 目的自然是骚扰明军,让他们不得安生。 明军偏生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就像狮子奈何不了围着自己转的蚊虫,他们的巨舰太过笨重,好容易转向加速追过去,那些小船早已经远远逃开。 等明军一返回,那些小船就又跟回来继续制造噪音。派小艇驱逐吧,又可能会遭到日本水军包围,所以只能任其聒噪,一直到天亮才消停。 害的好多将士一宿没睡好,大白天的打瞌睡。 结果今晚又来了…… 但同样的招式,无法对一个圣斗士使用两次,对老六也是一样。 第490节 “东西准备好了吗?”他问俞通源道。 “准备好了,都已经发下去了。”俞通源说着从袖中掏出了秘密武器,送到殿下面前。 是两粒小小的蜡丸。 老六接过来,用手来回搓动,将其搓软,然后一边一个塞入耳朵。 世界登时就安静下来,那些远处的鼓噪声瞬间消失,就连一旁俞通源等人的声音,都变的遥远而微小。 直到将其从耳洞中掏出,世界才重新恢复了喧闹。老六一边用小指掏着耳朵,一边赞道:“效果还真不错,就是不太好往外弄。” “但这种隔音效果最好。”俞通源沉声道:“我们按照殿下提到的三种材料制作耳塞,软木的隔音不好,陶土的还不错,但也不容易往外摘,而且船上也没有备料。只有蜂蜡要多少有多少,隔音效果还最好,所以最后还是用它给将士们一人做了副耳塞。” 蜂蜡有防水的作用,在船上用途极为广泛,每条船上都有足够的备料。 “好不错,但也不要睡得太死哟。”楚王殿下风趣道。 “哈哈哈,殿下说笑了,只有不当值的将士才能戴耳塞,当值的话有噪音正好让他们保持清醒。”俞通源赶忙笑道:“总之每个舱室都要有人不带耳塞,好随时听到号令把同伴摇醒。”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朱桢将那耳塞收入袖中,又想起一事道:“你们说倭寇骚扰我们,单单是为了让我们睡不好觉吗?” “当然不是,那只是他们疲惫我们,麻痹我们的手段,最终目的还是要趁我们对他们习以为常,不再大动干戈驱离之际,对我们展开大规模夜袭。”俞通源笃定道:“因为这是他们唯一反败为胜的希望。” “嗯。”朱桢点点头,又笑问杨士奇道:“士奇,你怎么看?” “回殿下,学生不懂军事,”杨士奇忙答道:“但根据殿下之前的判断,那怀良亲王势必要尽快发动一次反击,试图扭转对他不利的军事政治局面,现在他最大的指望就是,藏身海上的九州水军了。” “好,那他们会什么时候动手呢?”老六又问道。 “这个学生不好判断。”杨士奇低声道:“但如果想让他们早点动手,可以加大怀良亲王身上的压力,他就会催着九州水军动手的。”说着他淡淡一笑道: “当然学生说的不是攻城……” “哈哈士奇,不就是烧杀抢掠吗,有什么好避讳的?”老六却很看得开道:“难道只兴倭寇对我们烧杀抢掠,我们就不能以牙还牙了?没这个道理嘛。” “殿下说的是!”众将登时眼就绿了。 “那就这么办吧。”老六拍板道:“不过要注意安全,各种意义上的。” “遵命!”众将轰然应声道。 …… 当天晚上,不当值的将士们戴着配发的耳塞,终于睡了个好觉。当然,当值的还是被吵得脑袋嗡嗡的,恨不得把那些阴魂不散的苍蝇全都拍死。 好在有岸上的兄弟替他们出气。 明军没有如日军所料,立即拉开架势攻城,而是派军队绕过水城,对大宰府进行劫掠破坏。 是的,大宰府没有城墙,只有水城和大野城两座防御城堡,这也是日本特色,他们自古就不知道城墙是个什么玩意。 因为他们自古人口比较少,既无能力修建城墙,也没能力防御城墙。 老百姓又穷的叮当响,根本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财产,所以普遍只修个城堡,敌人来袭时,领民就全躲进城堡中,防御城堡总比防御城墙简单太多。 大多时候这种设计没毛病,但放在大宰府就有毛病了。 因为这是日本西之都,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也是最富庶的城市。 第八三一章 最来钱的营生 七百年前,巨唐作为世界性的帝国兴盛无比,日本大量派出遣唐使,对大唐进行全方位的抄袭。 其国都平城京、西都大宰府城都是抄袭唐长安城的结果。 大宰府城的建筑者利用了水城和大野城的原有要塞,在其中规划了大约四里见方的棋格状的街区,曰‘大宰府条坊’,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都城。 大宰府政厅与其它的政府衙门被安置在街区的北方正中央。在其正前方修建了朱雀大道,其宽度是长安城朱雀大街的四分之一、平城京朱雀大路的二分之一,是日本第二宽的街道。 街市在供贵人们居住的同时,还设立了供官员子女就学的学校院、供天皇参禅的观世音寺、般若寺、以及接待外国宾客的迎宾馆等,与宫城同样的设施几乎一应俱全。甚至屋顶上铺设有与都城同样的莲花纹屋顶瓦、鳞次栉比,彰显着西都的尊贵地位。 这座城市一经问世,便成为全日本的门面,对外交流与贸易的中心,天下的大名和权贵都以在西都拥有一席之地为荣,全日本的富商和财富汇聚于此,说它是日本这年代最富庶的城市,一点也不为过。 但就这样一座财富聚集的城市,它同样没有城墙。当然在日本人看来,有那道护国神垣在,足以守护大宰府城了,完全没必要在多此一举。 结果在击破石墙后,明军骑兵轻易绕过水城要塞,击溃了留在大宰府城内的数千日军,这座全日本最繁华的城市就敞开了它的怀抱。 尽管绝大多数人口已经提前躲进了水城或者大野城,但绝大多数财富还留在城中。 明军一上来就洗劫了两座皇家寺庙,因为战前培训上说,日本上层笃信佛教,天皇、大名把大部分财富都用于礼佛。 将士们听懂了老六的言外之意,而且老六果然没骗他们,光纯金的佛像、佛器、佛具就搞了上万斤,纯银和纯铜的更是不计其数。 还有华美的玉器、倭缎、文物,胡泉用马车拉了三个白天,才把天皇家在西都积攒了几百年的财富洗劫一空…… 老六毛估估算了算,就光打劫这两个皇家寺庙,这趟的军费就已经出来了,之后就都是净赚了。 “怪不得蒙古人那么喜欢侵略别人,尼玛没有比这更来钱的营生。”他一面喃喃的说着,一面亲手擦拭着面前沉甸甸的纯金佛像,还给佛祖上了柱香。 “我佛勿怪,小王这是迎你回国供奉。” “殿下,子不语怪力乱神。”杨士奇正色提醒他,不要作茧自缚。 “哈哈,你说的对,士奇。”老六恍然道:“那还是助它浴火重生吧。” 至于重生后是什么形状,还得看到时候的需求而定。 …… 明军那边抢的欢天喜地,大野城的长庆天皇却气炸了肺。 那可是他家几十代攒下的家业啊,也是他在大宰府的居所,他就这么天天搁天守阁,眼睁睁看着明军一车车往外运,不吐血才怪呢。 “八嘎!他们是魔鬼吗?!”长庆先是对明军愤怒至极:“这样洗劫佛寺,不怕佛祖降罪吗?” “他们一定会下地狱的,十八层一层都不能少!” 发现没用之后,他的愤怒很快便转移到了周遭的武臣身上,詈骂他们:“你们不是誓死保卫皇家吗?现在朕的皇居被洗劫,为什么都不敢出战?!” “怀良亲王命我等以保护陛下为重!”武臣振振有词道:“退敌是他的责任!” “那他还在等什么?缩在水城里就能退敌了吗?!”长庆气急败坏道。 “陛下说的是,怀良殿下必须尽快退敌,否则就要谢罪!”公卿大臣们同样急得不行。 他们跟着天皇家从京都逃到吉野,又从吉野逃到九州,财产本来已经就损失了大半,就剩九州这点家底了。等明军抢劫完了天皇家,肯定就轮到他们家了。 于是一道满含南朝君臣怒火的谕旨,连夜从大野城传到了水城。 接到旨意的怀良亲王,表情跟吃了大便一样。大野城那帮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要是能奈何得了那两千明国骑兵,他又何苦龟缩不出? “明军只派军队劫掠大宰府,却不攻城,摆明了是引诱我们出城作战。”他收起信来,面色阴沉的对督战的二条教赖,还有坐在下手的三人众道:“我们不能上当,要沉得住气。” 大友亲世和岛津氏久倒无甚所谓,他们两家的基业一个在西九州,一个在南九州。在大宰府虽然也有些家业,被抢光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少贰赖澄却不一样了,他们家原本不姓这个姓,因为被朝廷世代任命,担任大宰府少贰,才以官职为姓。在征西将军府到来之前,大宰府一直是少贰家主宰,他们的家业,几乎所有的财富都在这座城里。 急得他直跳脚:“殿下,再等下去大宰府都要被洗劫一空了!我愿意领军出战,将明军逐出大宰府!” “你有办法对付明军的骑兵吗?”怀良冷冷问道。 “我可以跟他们巷战!”少贰赖澄挺着脖子道。 “那他们放火怎么办?”怀良沉声道:“整座大宰府城都是木建筑,明军一把火就可以烧个精光。那样就彻底一无所有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慢慢洗劫。”他又低声道:“等他们的士兵都抢到心满意足,就会只想着赶紧回国享受了,谁还愿意继续留在危险的战场上?” “……”大友亲世听了竟觉得好有道理,但看到少贰赖澄脸涨成了茄子,也就没吭声。 少贰赖澄心中破口大骂,那都不是你的财富,你当然无所谓了!虽然碍于森严的等级关系,不能真撕破脸,但他还是咬牙切齿道:“陛下已经下了谕旨,臣就问殿下是遵守还是不遵守?” “当然是要遵守的……”怀良亲王也知道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不然方方面面都交代不过去,便沉声道: “本王会跟陛下解释,我们不是不动,而是要按计划行事——先让水军消灭痛击明军舰船,登陆的敌军自会陷入慌乱,到时本王会亲披战甲,率军出击的!” 第八三二章 见鬼了 怀良的信使趁夜色出城,翻山越岭来到松浦家的领地。 松浦家马上派船出海,到壹岐岛水域寻找九州水军,传递征西将军的法旨。 最终信使顺利的见到了九州水军的统领大将宇都宫贞久。 宇都宫贞久看了信使带来的信,马上召集岛津家、大友家、松浦家的水军头领。 多如牛毛的九州水军以这三家为主,五岛水军也是隶属于松浦家的。倒是九州原先的霸主少贰家,并不在意经营海上,没有拿得出手的水军。 很快岛津家的岛津经久,大友家的大友亲名,松浦家的松浦平信,接到消息齐聚宇都宫的关船上。 所谓关船,是海上关所的意思,是这个年代日本水军中的大船,在低矮的船舷上建有高大的上层箱体式建筑,看上去还挺唬人的。 宇都宫的坐船更是装饰华丽,旌旗林立,彰显出他尊贵不凡的身份。 三名水军统领在顶层天守见到了宇都宫贞久。 宇都宫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将怀良亲王不容商量的命令传达给三人道:“诸位,殿下命令三日之内,要让陛下听到水军奏捷。” 三人闻言面露难色,岛津经久道:“阁下,按计划应该先骚扰明军半月以上,待其疲惫麻木之际,再发动突然袭击的。” “是啊,这才几天,时间不够,明军的战斗力不会下降多少的。”大友亲名也附和道。 “他们现在反而还十分警惕呢。”松浦平信同样不想这么快进攻。“从这段时间的接触,能看出明军十分谨慎,我们很难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们有两千战船,四万水军,明军只有一百余艘战舰,水军不过万人。优势在我!”宇都宫挥舞着手臂,给三人打气道:“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又如何?” “唉,阁下不了解明朝水军的可怕。”三人却不像他那么乐观,他三家水军是骚扰大明沿海的主力,远比陆地上的人更了解跟明朝海军的差距。 “尤其是这几年,他们组建海政衙门后,海军实力更是突飞猛进。我们十几条小早船,跟他们一条战舰遭遇,依然只有逃跑的份。”松浦平信郁郁道:“只有出其不意的偷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方能创造奇迹。” “确实如此。”另外两人也附议。大友亲命试探问道:“可不可以再请殿下宽限几日?” “至少要等起了西北风吧。”岛津经久也道:“有风势相助,胜算还能高些。” “你们搞错了,吾不是在跟你们商量,而是在传达征西将军的法旨!”宇都宫贞久是征西府的陆军将领,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畏战情绪。他只知道自家殿下压力巨大,急需这场海战的胜利。 他严厉的目光扫过三人道:“何况这也是你们主公的盼望……据说少贰阁下都已经不顾尊卑,逼着殿下出战了!你们身为家臣,还敢怯战?!” 第491节 “不敢!”三人赶忙俯身道。 “回去准备吧。”宇都宫便挥手道:“最晚明晚,必须出战。迟于明晚你们就自裁吧。” “嗨……”三人无奈领命而出,在回去的小艇上松浦平信长吁短叹。 “我们能跟明国海军周旋至今,全靠机动灵活,从不硬拼。如今阁下却让我们硬碰硬,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什么硬碰硬,以卵击石罢了。”岛津经久黑着脸道:“要是硬拼到底,我们的家底全都要了账。” “但也不能抗命,否则宇都宫真会杀了我们。”大友亲名郁闷道。 “是,出战肯定要出战,”松浦平信压低声音道:“但要保持机警,见势不好赶紧收兵,切不可硬拼。” “说得对!”大友亲名和岛津经久点头赞同道:“能给明军造成些杀伤,抢夺他们一两条战舰,我们就能交代过去了。” “就是,宇都宫一个陆军马鹿,懂什么海战,还不是我们怎么说他怎么听。你们记住,把自己的战果都夸大十倍,杀一个明军就说杀了十个,他是绝对不会拆穿我们的。”松浦平信见得到两人的响应,愈加放肆道: “说不定还会在我们的战报上再夸大十倍!” “哈哈哈!”三人相视大笑起来,就这么决定了。 …… 是夜风平浪静,三名水军统领一致决定今晚就出战。 宇都宫贞久还觉得奇怪,让人询问不是要等起了西北风吗? 三人当然不能告诉他,因为西北风利于进攻,不利于逃跑。 他们便答复宇都宫,我军战斗航行靠帆,战斗用桨,对风的依赖不像明军那么大,所以今晚更能发挥我们灵活机动的优势。 宇都宫又不懂,还很高兴,觉得终于激发了三个‘水军马鹿’的斗志,便让人给三人送去清酒壮行,捎话说凯旋后一定给他们请功。 天一擦黑,三家水军便起锚划桨,驶离了壹岐岛海域。 三更天时,他们便抵达了博多湾外,湾口处的点点红光,便是明军战舰为了防止碰撞,在船首船尾挂起的红色灯笼。 前几晚他们骚扰时就知道,明军派了一支分舰队在湾口巡逻,防止他们偷袭。 他们今晚的目标就是这支警戒舰队,集中绝对优势兵力,于湾口围攻明军战舰,根本不进博多湾。 在湾内的明军主力增援前,他们就撤离战场了……这样安全系数就高多了。 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三家水军不约而同的加速划船,像狼群一样一拥而上,准备直接靠上去,进行接舷战! 至少在此时,他们是有突袭优势的。 日本水手拼命的划动着船桨,将小早船划动的像离弦之箭一样,直冲那些红色的灯笼而去! 双方相距二十丈、十丈、五丈、一丈…… 眼看就要撞击上敌舰侧舷了,日本水军纷纷抓住船舷,全身紧绷,咬牙闭眼,准备接受剧烈的撞击! 然而直到他们冲过了警戒线,把那些红色的灯笼甩在身后,都没有听到任何一声碰撞声。 所有人猝然回头,却见那些红色灯笼依然在身后亮着。难道那支明军的警戒舰队,就像幽灵一般没有实体? 第八三三章 稻草人 “纳尼?!”日本水军上下,齐齐震惊了好一会儿。 直到后面有船直接撞上了红色的灯笼,他们才发现那些灯笼,是挂在几十条小舢板的桅杆上的。 舢板桅杆高度不够,明军还加了根竹竿,用竹竿另一头把红灯笼挑起来。 竹竿加桅杆的高度,才跟真正明军战舰悬挂的灯笼高度一致。今晚又风平浪静,小舢板基本漂浮不动,远远看上去确实很难发现破绽。 但那仅容两三人的小舢板,体型还没有正常战舰的百分之一大,当然很难被撞到了。 看着那些空无一人的挂灯小舢板,日本水军再度陷入了疑惑,这特么搞什么名堂。 他们本来就提心吊胆,这下更疑神疑鬼了。三家水军竟不约而同在湾口处停下来,三位统领赶紧齐聚大友家的船上,进行紧急磋商。 “你们怎么看?”大友亲名手里擎着一根,从小舢板上取下来的竹竿,竹竿另一端悬着一个红色的灯笼。 看着红纱灯笼中微微跳动的灯火,松浦平信沉声道:“一开始有些害怕,担心是明军的圈套。但转念一想,却又欣喜若狂,因为我意识到这根本这不是什么圈套,而是……” 他想一想,打了个比方道:“农夫扎的稻草人!” “稻草人?”岛津经久眼前一亮道:“说得好,就是稻草人!” “农夫对田里撵了又来的麻雀不胜其烦,便用稻草扎成人型,还给它戴上帽子穿上衣服,让麻雀误以为他一直在田里,不敢落下。”松浦平信点头道: “在我看来,明军也是如此。每天晚上派战舰在湾口巡逻,实在太疲惫,于是用这种方法吓唬我们不敢靠近。” “你确定不是圈套?”大友亲名沉声问道。 “在湾口不搞这一套,我们一样会进去。搞了反而有可能会把我们惊走,”松浦平信自信道:“如果是圈套的话,这也太拙劣了。” “很有道理!一定就是你说的这样。”岛津经久给松浦平信点赞道:“以前还不知道平信君是这样的智者。” “哪里,在下还差得很远。”松浦平信忙谦虚一下,又问大友亲名道:“亲名桑如何判断?” “我也赞同。”大友亲名点点头道:“设身处地的想一下,我们已经持续骚扰明军好几天了,他们一遍遍的派舰队驱逐,确实会不胜其烦。用这种方法就是想不费力的吓走我们,反正我们从来不敢靠近,只在远处敲敲打打,看不出破绽。” “这岂不是说明,我们的麻痹行动已经奏效了?!”岛津经久也狂喜道。 “应该是这样的!”大友亲名吐出口浊气,整个人的眼神都变了。“没想到明军这么快就松懈了。诸君,我好兴奋啊!” “是啊,农民用稻草人是为了能偷懒,明军用‘稻草人’也是为了能安心休息!”松浦平信沉声道。 “那还犹豫什么?改变计划吧!”岛津经久激动道:“既然明军如此托大,我们也没必要这么小心了。” 这些年,九州水军在那位海王的大明水师面前,吃了太多的亏。当倭寇再也不像当年那样吃香,而是变成了高危的行业,他们每次出海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都不求什么收益了…… 现在,一个重创甚至消灭大明水师的机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日本人无可救药的冒险主义又上头了。 三人把之前保存实力,一沾即走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最后一致决定全力进攻! 待松浦平信和岛津经久回到各自船上后,三人又各自召集自己的手下,宣布改变计划,并得到了手下人的一致拥护! 之前悲观的气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狂热的兴奋之情! 这个民族就是这样,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他们唯唯诺诺,卑躬屈膝,一旦让他们看到希望,马上就换一副嘴脸,重拳出击! 在这个过程中,湾里的明军舰队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船上人显然如他们所料一般,都在安心睡觉。 四更天时,三家水军同时全速划桨。哗哗哗哗,急促的划水声中,九州水军迅速接近在湾心处,明国水师的锚地。 这个年代日本水军的战法,与跟唐朝白江村海战时别无二致,就是放箭、火攻、接舷战三件套。 作战时,他们拼命划桨,利用速度优势迅速接近敌军,先投掷日本盛产的硫磺,然后放火箭引燃。 若能引发大火就不管它,要是火势不足以焚毁敌军船只,他们就利用敌军忙着救火的混乱,趁机接舷,跳上敌舰进行白刃战! 他们的船都加盖了违章建筑似的塔楼,就是为了接舷战时,方便跳上敌舰! 在水手们全力划桨下,密密麻麻的日本船像蝗虫一样扑向数里外的明军锚地。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日军已经看见明军战舰上的灯笼火把了。 这一次可不会再是稻草人了,因为他们清晰看到那些明军战舰的轮廓,在漆黑的海面上如史前巨兽般恐怖。若非巨兽正在沉睡,他们是断不敢接近的。 一想到能偷袭这样的巨兽,对其造成重创,九州水军上下便兴奋的呼吸粗重,紧紧握住手中的弓箭和投掷索,只待进入射程! 三百丈、两百丈、一百丈…… 就在双方相距百丈之时,一艘明军战舰上忽然火焰窜动,响起惊天动地的排炮声,上下两排黑洞洞的炮口同时开炮! 一道道火蛇从炮口喷出,一枚枚炮弹呼啸着砸向扑面而来的日军船队。这炮声又是进攻的信号,彻底唤醒了沉睡的海湾! 排成长长一排的明军战舰,紧接着同时开炮,连绵不绝的炮声震耳欲聋,掩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也让九州水军上下全都停止了思考。 等他们再回过神来时,便见四面八方的海面上,全都是破碎的战船残骸,还有数不清的残肢断体。无数落水的官兵在哭喊呼救……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九州水师,转眼便遭到重创。 第八三四章 血战博多湾 “怎么会这样?!”大友亲名三人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原来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明军根本没有入睡,而是一直在等着他们! 但这时,也顾不得多想了,他们跟明军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知道不趁着对方重新装填的空当逼近,会再挨这么一下的! 好在明军重新装填射击需要盏茶功夫,只要迅速接近,就不用再挨第二下。 三人不约而同的敲起了继续前进的战鼓,各条船上的头领也都清楚,这时候调头会再挨一炮,反而尽快前进,冲到明军的面前才安全。 他们声嘶力竭的催促着水手全力划船,日军弓箭手和投掷手,再次摆好姿势,等待进入射程。 然而就在他们距离明军二十丈时,居然又遭到一轮炮击。 火光喷射中,惊天动地的排炮声再度在湾内炸响,而且这次明军打的都是葡萄弹和霰弹,每门炮都喷射出几十上百枚大至鸡蛋,小至葡萄的弹丸,冰雹般砸向已经近在眼前的日军。 这轮造成的杀伤比上轮大了十倍,冲在前头的几排日本战船,直接被打成了筛子,上头几乎一个站着的都没有了。那些张弓搭箭、提着硫磺罐子的日本兵,直接被团灭了,只剩下一具具千疮百孔的尸体,下饺子似的掉落水中。 在舱底划船的水手,还不知道上头发生的情况,继续划着已经没了军官和士兵的小早船不断向前…… 加上第一轮炮击,九州水军已经损失了两百多条船。 但也不要太惊讶,因为这两百多条日本船,绝大多数是小早船,所谓‘小早’既是小型船的略称,‘早’字在日本是快的意思,因此‘小早’一称道尽了这种船只的特征,又小又快。 而且日本缺少硬木,只能用松杉之类的软木造船,就这还习惯性的偷工减料,船板厚度没有明军战舰的三分之一。 在如此近距离的射击下,九州水师的船壳就像纸糊的一样,根本提供不了任何防护。更糟糕的是,他们的造船技术还停留在上古时期,均是最原始的木板钉装,没有龙骨、没有水密舱,毫无结构强度可言。 当然也有优点,比如极致的轻量化带来的快速机动了。当然不光开的快,沉得也快…… 再就是造价低廉,可以造很多很多了。所以哪怕被干沉了两百艘,依然还是铺天盖地,如蜂群般扑了上来,十来只围着一艘明军战舰,从四面八方向明军投掷装着硫磺的陶罐,同时发射火箭。 那如飞蝗般的点点火光,照的海天间一片橘红。 同时,站在‘违章建筑’上的敢死队,扛着带有铁钩的扶梯,准备进行接舷战。 然而日军的第一板斧——火攻,却没什么卵用。 因为明军同样了解他们的战法,早就做足了充分的防护。每艘战舰都有外护四层。一层破网,一层生牛皮,一层湿絮被,最后还挂了一圈水瓮。箭不能入,火不能烧。 第492节 船甲板上洒了沙子,船上所有的建筑,也都用湿透的绵被裹好盖住,还有专门的防火队,扛着水龙提着抹搭,在甲板上严阵以待,万一哪里起火,第一时间就可以扑灭。完全不怕日本的火攻。 这是关系到自己性命的大事,没有人敢懈怠,在明军将士齐心协力的防护下,没有任何一艘战舰起火…… 准备接舷战的日军也遇到了麻烦,他们的船上哪怕加盖了‘违章建筑’,依然比明军的战舰矮了丈余。 明军自上击下,就像守城一样,自然占尽优势。他们在艏艉楼上用火铳、盏口铳、弓弩向日军疯狂输出,给周遭战船上的日本水军,不断造成杀伤。 日本人也是急眼了,他们根本无暇他顾,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赶紧攻上明军战舰去,展开白刃战! 可明军用撑杆张在船舷四周的破网,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阻碍。别看那些网绳破破烂烂,却让日军没办法把梯子搭在明军的船舷上。 有日军眼看着挂钩勾住网绳,就着急想往上爬,嗤啦一声就连绳带梯子坠入海中。上头的人自然也都下了饺子…… 他们只好先用梯子上的挂钩往下拉扯那些破网绳,清出一块搭梯子的地方再说。可那些破网绳就像蛛丝一样,扯了一片还有一片,可不是那么容易清干净的。 但一根筋的日军就跟这玩意较上劲了,在付出了极大的牺牲后,他们清出了一片可以搭梯子的船舷。 刚刚开始攀登,却见明军战舰腹部忽然敞开一排小窗,一个个粗大的炮口探了出来。 双方近在咫尺,日军攀爬的官兵能从炮口和炮窗之间,清晰看到明军炮手狰狞的表情,还有他们用火绳点燃火炮引信的动作。 呲呲的火花声中,时间仿佛凝固了。 日军绝望的看着引信燃尽,火炮喷出火蛇,将霰弹贴脸发射出来的全过程。 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他们的身体便被撕成碎片,碎肉和残体混着血雨落在海中。 明军这轮贴脸射击,瞬间就清空了船四周的日军,让他们登船肉搏的执念,只能再延后实现了…… 其实登上船又怎样?日军多如牛毛,总有不少幸运儿,搭好了梯子或者挂好了钩索,没有遭到炮击,爬上了明军战舰。 但严阵以待的明军将士,早就恭候多时了,他们把守住船上所有的要害通道,用长枪和盾牌结阵,将上船的日军死死抵挡在船边。 炮手们也举着长矛甚至是刷炮棍,协助同袍把日军重新赶到海里去。 日本水军虽然悍勇,且人数远超明军,但能上船的人数始终有限,在甲板上的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好容易刚刚上船,就被严防死守的明军撵下海去。始终没法站稳脚跟…… 待到明军战舰的下层火炮再次轰鸣时,周遭的日军战船再次被清空。船上的日军失去后续部队的支援,也难逃被歼灭的命运。有人甚至主动跳海求生,却忘了这他么是正月啊…… 第八三五章 好饭不怕晚 双方激战至天亮,待那朝阳探出头来,被黑暗掩盖的残酷场面,终于映入所有人眼帘。 大友亲名目瞪口呆的看到整个博多湾都变成了红色。不是被朝霞染红的那种金红色,而是被那密密麻麻漂满海面的死尸和残肢断体,染成的血红色…… 其实大多数日军都是落水而死的,在寒冬正月的海面上,水性再好也白搭,盏茶功夫就会被冻僵,然后在绝望中死去…… 海面上除了各式各样的死尸,就是各种破碎的木板木片,那是被击沉粉碎的官船和小早船的残骸。还有许多千疮百孔的日本船,静静的漂浮在海面上,上头却没了任何动静…… “修罗、炼狱……”大友亲名呻吟一声,两腿一软坐在了甲板上。这样残酷的场面,足以让最疯狂的人感到胆怯。 海风一吹,浓重的血腥味令剩余的日军如梦初醒,疯狂的勇气迅速退潮,暂时被掩盖的胆怯和恐惧重新占据每个人心头。 大友亲名粗略估计,开战至今,九州水军怕是损失了将近半数的兵力。 最让人恐惧的是明军的战舰还是那么多,没有沉没任何一艘,甚至受损严重的都几乎没有。 舰上的明军依然在斗志昂扬的收割着日军的生命,然后过上半盏茶功夫开一轮炮,把周遭的日本船悉数击沉…… 日军后续战船围拢上去的速度越来越慢,愿意上去送死的船也越来越少。对明舰已经形不成包围圈,给明军的压力也越来越小。 “大人,再坚持下去,也是白白送死了。”他的副将低声提醒大友亲名道:“趁我们的战船大半完好,赶紧撤吧。” 大友家的水军与他们家的陆军,保持了相同的风格,所以在前头送死一直是松浦家和岛津家的水军,但两家水军已经拼的七七八八,再继续下去,就该他大友军送死了。 “……”大友亲名寻思片刻,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道:“告诉两家,我军头前开路,按原计划行动。” …… “按原计划行动?”松浦平信和岛津经久接到传来的消息,都是一愣。 好在这时大友军已经用实际行动为他们解惑,只见大友亲名指挥自己部下的战船原地掉头,准备开溜了。 两人这才想起,他们之前约定的,见势不好,立即撤退。 “不是改成全力进攻了吗?”松浦平信难以接受道:“怎么轮到他们上了,就又改回去了?” “无耻!”岛津经久怒骂一声,赶紧下令残存的部下也立即撤出战斗,一刻不许耽搁。 这时,日本船机动灵活的作用终于发挥出来,很快就跟明军分开,只是撤退的时候难免又挨了一轮炮击…… 明军并没有展开追击,等他们把笨重的战舰调过头来,日军都不知逃哪去了,没必要再白费功夫了。 待到那轮炮击过后,日军上下才松了口气,心说这场噩梦总算结束了。 顾不上为同袍的死难悲伤,他们大部分人先涌上心头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少水手低声表示,回去后就不再上船了,要安安稳稳种地。就是穷死饿死,也不愿再面对恐怖的明军,恐怖的明军战舰了。 大友亲名三人全当做没听见的,因为他们自己也在寻思着另找出路。海上是没法混了……九州水军上下此刻达成了高度的共识。 然而他们庆幸早了,这时太阳高高跃出水面,湾口处之前被晨光遮掩的一排战舰,现出了身形。 这正是俞通江率领的分舰队。 他们昨晚挂了红灯笼不假,但本身也在不远处,就埋伏在志贺岛北侧。不声不响的看着日军战舰涌入博多湾中。 待到湾中炮声震天,激战开始后,俞通江又率部下回到湾口,等待败退的日军。 什么?万一明军败了怎么办?这种可能不存在,实力不允许明白吗?只要谨慎一些,就不会阴沟翻船的。 于是从深夜到黎明,俞通江和他麾下的五十条战船,就这么远远看着湾中的主力舰队大杀四方,心痒难耐,却又只能乖乖在岗位上看着。 好在日军没有头铁到底,天刚亮就撤退了,还给他们留了半桌菜。 “他娘的,可算该咱们了!”俞通江放下望远镜,狠狠啐一口,沉声吩咐道:“告诉弟兄们,不要着急开炮,上层放到八十丈再打,下层十丈以内再开炮!先给他们来个过瘾的再说!” “遵命!”传令官赶紧挂起信号旗,向周遭的战舰传递信号。 …… 正在撤退的日军人都麻了。 之前交战时他们就发现明军战舰的数量不对,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原来人家居然还有余力分兵阻击。 但他们到这会,还是弄不清楚明军为什么要挂那些红灯笼,完全多此一举嘛。 大友亲名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本来按照大友家的奥义,冲锋在后,撤退在前是最安全的……没想到碰上了阻击,这次真成了打头阵的了。 早知这样就该断后,让他们先撤。现在说啥也没用了,只能硬着头皮高声道:“不要停,拼命划船冲过去,能逃多少算多少。” 这时候日军根本不用他废话,都在拼命划船,只恨爹妈给少生了一双手。就连那些战兵也都用矛杆甚至武士刀一起在帮着划,想让船的速度更快点。 于是一转眼,日军进入了明军火炮的射程,将士们按照主将的命令,一直等到相距八十丈才开炮。 隆隆的炮声再次响彻整个海湾。 虽然这一轮的炮声没有那么密集,但因为是白天,造成的伤害看上去比晚上恐怖十倍。 这么近距离的炮击,一枚炮弹打中船头,就能把船上坐成排的桨手打成串糖葫芦。 有条船上遭了一枚炮弹后,一半的人没了脑袋。另一半的人则满脸脑浆子,惊恐的哇哇乱叫,胡乱摸着自己身上,看看少了哪个零件。 他们的惊恐一直持续到明军的下层火炮炮击,冰雹般的炮子之下,连人带船无一幸免,这回船上人完全不用再害怕了。 第八三六章 好戏还在后头呢 但死伤越惨重,日军就越想赶紧逃跑,根本没有抵抗的勇气。 在相对狭窄的湾口处,大几百条船只同时争先恐后往外逃,而且只能从明舰战列线的缝隙中逃走,结果只有一个——拥堵。 日本船已经失去了统一指挥,无头苍蝇似的想要从两条明国战舰中间穿越,相邻船只越划越近,难免挨到一起。 按说日本船船体小,靠的过近问题不大,但加上两排蜈蚣脚似的长长的船桨,问题就大了。 于是船还没碰上,船桨先咔咔纠缠上了。为了省力,他们的船桨又是固定在支桨架上的,只能前后翻动,没法随意移动。所以两边的数根船桨一旦纠缠上了,很难一下子分开。 结果两条船都卡住走不了了…… 这可绝不只是两条船遇到的问题,好多条日本船都纠缠在一起,船桨互相打架,谁也动弹不得。看到前面的船停下了,后面的船只根本刹不住,只能硬着头皮撞上去。 于是线状的拥堵变成了大面积拥堵,几十条日本船你挨我挤,互相纠缠,船上水手咒骂着拼命划动船桨,谁知越是发力,卡的就越紧,结果谁也脱身不得。 直到明军的火炮再次发射,将大半的战船化为碎片,才帮他们解决了拥堵问题。 谁知冲过封锁线后,明军战舰另一面的火炮又响了…… ‘还是双面儿的呀,也太浪费了吧!’ ‘没完没了了简直是……’日军官兵已经麻木了,在船破人亡时脑海中竟浮现出这些古怪的念头: ‘希望下辈子投生在大明……’ …… 最后只有四五百条日本船,逃回了壹岐岛水域的锚地,还连人带船,各个带伤…… 这凄惨的场面,让翘首以盼的宇都宫贞久惊呆了。出发时,可是整整两千多条船啊,这才一宿功夫,就折了四分之三? 他想象不出这仗是怎么打的,怎么会损失这么大?便立即命人把三名统领叫来问罪。 可是等了半天,只有大友亲名来见他。 “另外两人呢?”宇都宫黑着脸问道。 “岛津阁下英勇捐躯了,松浦阁下也重伤昏迷了。”大友亲名怒气勃发。最后的撤退时,损失最多的,就是冲在前头的大友家水军。 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他恼羞成怒,把怒火都发泄在了宇都宫身上。“阁下对这个结果满意了吧?!这都是你一意孤行,坚决逼我们出战造成的!” 自是绝口不提他们看到红灯笼后,临时改变了计划,孤注一掷想搏一把那茬…… 宇都宫颓然的低下了骄傲的头颅。不管经过如何,这个结果确实是他的命令造成的。他战后都只能剖腹谢罪了。 他也懒得再管后面的事情。经此一役,宇都宫已经彻底失去了对残余水军的领导,与其白费心思寻思何去何从,还不如想想谁当自己的介错人有意义呢。 剩下的九州水军已经彻底失去斗志。那过于惨烈的场面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战后好几天甚至好几年,参战的日本官兵还时常在噩梦中,回到那修罗炼狱般的博多湾…… 第493节 清醒的时候,他们打死也不敢再靠近明军了,天王老子下令都没用。 …… 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有时候一群人的喜悦,还是建立在另一群人的痛苦上的。 日军的大败就是明军的大胜,征倭舰队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就连俞通源都乐得合不拢嘴。敌我战舰两百对两千,结果歼敌七成以上,己方一艘战舰都没损失。阵亡将士不过百人,杀敌却将近三万了。 这场狂胜足以让他跻身当世名将,而且势必青史留名了。从此以后他就不再只是俞通海的弟弟,而是大破日军的征倭名将俞通源了! 老六对这个结果却很淡定。因为放在历史长河中,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战果。 后来李舜臣能用十三艘板屋船,吊打日本三百三十三条日本战船。而且那还是经过战国,取得长足进步的日本水军。 现在自己用两百艘重炮巨舰,面对也就相当于中国魏晋水平的日本水军,取得这样的战果,有什么好稀奇的呢? “殿下,恁有些太过……冷静了吧?”俞通源不敢说他太过装逼,乐得合不拢嘴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场彻底的大胜。而且我们消灭的可是倭寇啊!” “是啊,哪怕到此为止,方方面面也能交代过去了。”随行的韩宜可也开心道。之前他压力很大,唯恐这一仗打不好,断送了总理海政衙门的未来。 现在他是一点都不慌了,有了这场胜仗,没有人能再否定海政衙门的作用。 “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这才哪到哪?”老六哪能让他们带了节奏,淡淡道:“还有更大的战斗等着我们呢。” “倭寇还敢来?”杨士奇难以置信的脱口道。说完赶忙解释道:“学生的意思是,经此一役,日本水军损失超过七成,士气更是低落到谷底,怕是没有再战的勇气了。” “哈哈士奇,纠正你一点,”楚王殿下摇头笑道:“日本可不止九州有水军啊。” “殿下说的是,我们面对的只是九州水军,九州只是日本的乡下地方,他们最强大的本州岛军队还没有出动呢。”俞通源赶忙附和道: “殿下说得对,情报显示,北朝的水陆大军,早就在关门海峡对面集结完毕,只是一直没有渡海。现在确实不是放松的时候。胜不骄败不馁,末将差的还很远。” “这根弦还不能松,庆祝暂时延后,等到下一场胜利之后,再一起庆祝。”楚王殿下点点头道:“博兔亦要用全力,应该成为我们大明水师的信条。” “遵命!”俞通源等众将忙轰然领命,铭记殿下的教诲。 “请问王爷,北朝的军队会支援南朝吗?”韩宜可问道。这在中国历史上难以想象的。 “一定会的。”朱桢断然点头道:“不说他们的天皇其实是一家子,单说如果北朝将军有志一统,就一定不能丢了大义,必须要帮助南朝,共御外敌。” 第八三七章 士奇的迷弟 “而且北朝大军帮助南朝保卫九州成功后,顺理成章的就可以赖着不走,然后拉拢九州土豪,逼着南朝不得不归降。”老六接着笃定道: “这种面子里子占尽的好事,那位室町幕府三代目,一定不会错过的。” “那北朝的大军为何至今迟迟没有渡海?”韩宜可问道:“是因为跟南朝没谈拢吗?” “表面上肯定是这个原因。”朱桢答道: “北朝肯定会趁机开一些苛刻的条件,叫南朝难以答应,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海峡对面坐山观虎斗,不管我们跟南朝哪边遭到了削弱,都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当然要是两败俱伤就更好了。” “哈哈哈,小日本想屁吃呢。”部下们一阵欢快的大笑。 “估计此战的结果一传过去,那位三代将军就该慌神了。”俞通源又笑道。 “那肯定的。”朱桢颔首道:“九州水师在日本可绝对不弱。听到他们大败的消息,足利义满肯定会后悔为什么不早渡海。” “殿下说的是。之前我们被九州水军牵制,无暇他顾,北朝军队可以绝对安全的渡海。”俞通源笑道:“现在我们腾出手来了,他们渡海就要提心吊胆了。” “士奇,说说你要是那位三代目,你会怎么办?”老六考校杨士奇上瘾。 “回殿下,学生如果是幕府将军,这时候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撤军,要么渡海。”杨士奇便答道: “鉴于之前元日战争,就是在镰仓幕府将军的指挥下击退元军的。而且刚才殿下讲过了,北朝帮助南朝成功保卫九州后,将获得巨大的收益——所以学生以为,那位足利将军是不会撤军的,不然在政治上失分太大,至少别想再统一九州了。” “士奇说到点子上了。”老六赞许的点头道:“对足利义满来说,九州必须要救,他承受不起直接撤军的损失。” “那就只有尽快渡海一途了,必须要赶在我军水师阻断关门海峡之前,把大军和辎重运到九州岛上来。”杨士奇便沉声道。 “诸位觉得如何?”老六看向韩宜可跟俞通源几个。 “哈哈士奇说得对,”俞通源赞同道:“北朝军队肯定会火速跨海而来,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北上了,争取能来个半渡击之!” “一定可以的。”老六很有信心道:“他们毕竟还是敌对状态的两朝,九州水军不可能直接向北朝将军汇报,他们战败的消息要先传回大宰府,然后由怀良斟酌决定是否要向北朝通报。” “等怀良再通报给北朝将军时,都不知过去几天了。这段时间,足够我们赶去关门海峡了。”说着朱桢正色对俞通源道: “所以,抓紧时间北上吧。” “是!”俞通源忙高声应下,又请示道:“请问殿下博多湾这边,留多少兵力合适?” “留下二三十艘四五百料的战舰以防万一,就足够了吧?”老六想一想道:“当然,你觉得不够还可以加。” “如果只是保卫博多港的军营,这些兵力绰绰有余了。”俞通源想一想道。 其实按照战前所做的预案,起码要留下五十艘战舰,来防止倭寇卷土重来。但博多湾海战后,显然没必要那么保守了。还是集中兵力对付北朝去吧。 “那好,赶紧去安排吧。”朱桢看看天色道:“未时一过就出发。” “遵命!”众将忙轰然应声,赶紧各自忙碌去了。 老六问杨士奇道:“对了士奇,那个小日本怎么样了?” “……”杨士奇闻言,神情一阵古怪,仿佛吃了个苍蝇一般。 “怎么了?”老六笑问道:“话不投机?不能吧,还有你杨士奇说服不了的人?” “呵呵,殿下谬赞了。”杨士奇干笑两声道:“那小子本来还有点不服气,说我们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但在亲眼目睹了昨晚的海战后,他到现在一个字没再说过,整个人都给干沉默了。” “小日本是这样的。”老六笑着吩咐道:“沉默之后估计就该面对现实了。” “学生也这样认为。”杨士奇笑道。 “要抓紧了,晚了就用不到他了。”朱桢沉声道:“今天再跟他聊聊,愿意合作就把他放回去。不愿意的话,就让他跟海里的同胞团聚去吧。” 要不是为了战后长期控制九州,他才懒得给三人众机会呢。 不过他并不打算让三家雨露均沾。三角形通常是最稳定的,这显然不符合大明的利益。 留下两家让他们互相掐,两家都得争着讨好大明,这种最套路简单,却也最好用。 至于干掉哪一家,老六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岛津家。懂些历史的都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选,不懂的也没关系。总之知道岛津家这个野蛮狂热、侵略性十足的家族必须死就足够了…… 而少贰家和大友家更像是玩政治的,可以留下来让他们继续狗咬狗。但这事得一步一步来,得先让两家当了日奸,交了投名状,没了退路再说。 …… 杨士奇回头便去找那少贰赖丕。 少贰赖丕是在石墙攻防战中被俘的,因为他穿着鲜艳华丽的盔甲,跟个大独角仙似的,所以成为了明军为数不多的俘虏之一。 当得知他是少贰家督的弟弟后,明军还将他从岸上军营转送到医疗船上,进行治疗。 该说不说,日本贵族盔甲的防御力还是很棒的,让他没有受太重的伤,经过这些天的治疗,已经能下地能写字了。 在他治疗这段时间,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明朝文人,经常过来跟他笔谈。 这个年代的日本、高丽、安南都是用汉字的,他们本国的语言更像是一种难懂的南方方言。 少贰家督的弟弟怎么可能不识字,所以双方用汉字交流毫无障碍。 正如杨士奇所言,起先少贰赖丕很激动,认为明国在侵略他们,然后他们虽然暂时失利,但一定会像前两次一样,在天神的帮助下反败为胜的! 但杨士奇是谁,巧舌如簧、笔灿莲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更别说本来就有理有据了。 几天的笔谈下来,他就彻底把少贰赖丕掰过来了。非但让这位少贰家主之弟明白了,这是他们自己的罪行招致的惩罚。天朝仁至义尽,忍无可忍才出手,是无可指责的正义之举! 还让少贰赖丕为本国人的数典忘祖,忘恩负义羞愧不已。 顺道还收获了小迷弟一枚。少贰赖丕被他的才华横溢和风度翩翩折服,恨不得自荐枕席了都。 第八三八章 笔谈 说这少贰赖丕自荐枕席,可不是什么恶搞,而是一种他认为很正常的社交行为。 在日本武士群体中,搞基历史源远流长。但在不同阶段,搞基的模式各不相同,跟江户时代,大搞乱搞的‘众道之爱’不同,这个年代流行比较含蓄的‘小姓文化’。 所以小姓,原本是指幕府将军身边的侍从。后来也泛指大名小名身边的侍从。 这很好理解,古今中外的侍从大都有这个作用,比如书童之于书生,欧洲的侍从之于骑士老爷,日本的寺若众之于僧侣,可谓概莫如是。 这不只是用来应急的手段,还掺杂了忠诚与服从,简单说来就是小姓向主君献身后,才能被当成自己人,得到信任和重用。 主君接纳小姓自荐枕席后,才能被当做自己人,得到下属更加忠心的卖命。 所以少贰赖丕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杨士奇的拒绝和反感十分失礼,一度拒绝和他交流。 杨士奇深吸口气,在纸上写下:‘言归正事。’ 少贰赖丕冷淡的点点头。 ‘昨夜海战可观否?’杨士奇又写道。 少贰赖丕沉默许久,方又点了下头。 ‘初步统计,九州水军损失战船一千五百余只,随船官兵无一幸免。’杨士奇继续写道:‘我军所有船只基本完好,阵亡不足百人。’ ‘没那么多。’少贰赖丕急眼写道:‘以在下观之,我军损失不过数百,绝不及千!’ ‘我军于湾口设伏,阻击撤退之敌,你军战船相互碰撞纠缠,皆不得脱,及至大半被击沉,方可通行。’杨士奇耐心解释道。 ‘——’少贰赖丕叹了口气,在纸上画下粗粗的一道横杠。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算是最早的颜文字了。 ‘甚矣,汝之不惠。’杨士奇叹口气,写道:‘朝廷之敌怀良也,非少贰家。昔日大保原合战,汝家惨败于征西府之手,今日何苦又为其卖命?’ 少贰赖丕沉默许久,提笔写下:‘保卫九州,义不容辞。’ “哈哈哈。”杨士奇一阵大笑,写道:‘百年之前,汝先祖亦作此念,然则何所得?’ “……”少贰赖丕又给干沉默了,这还是他之前给杨士奇介绍的家史。 九州少贰氏原来姓武藤,其始祖武藤资赖,是平安时代末期的著名武将,靠着跳反站队成功,在镰仓幕府建立后出任镇西奉行,从此在九州扎下了根基。 其后人世代担任太宰府少贰,故而改称少贰氏。 当时少贰氏还兼任了筑后、筑前、丰前、肥前、对马、壹岐四国两岛的守护职务,拥有九州全境地头、御家人的诉讼裁决权,以及御家人……也就是将军直属武士的军事动员权。 第494节 此外还因为主管大宰府日常事务,拥有对外贸易和外交交涉的部分权力,绝对是独霸九州,俨然西境之王了属于是。 然而一百年前两次元朝来袭,改变了九州的政治格局。 早就对少贰家独霸九州不满的关东镰仓幕府,借着九州独木难支,需要本土支援的契机。 大幅更替了西国众多守护,将少贰、大友、岛津三人众的势力削割过半。 然后又一步步剥夺了少贰氏在大宰府的军事、外贸、外交、司法等权力,使少贰氏变的与寻常大名无异。 少贰氏对此当然极度不满,甚至满门的志愿都变成了‘驱逐东夷,光复九州’这八个字。 所以杨士奇在此时,提到一百年前少贰家的遭遇,堪称立竿见影。 便见那少贰赖丕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显然被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家族记忆。 他提起笔来重重写道:‘吾与东夷势不两立!’ ‘何谓东夷?’杨士奇问道。 ‘关东朝廷之人。’少贰赖丕愤愤写道。 ‘北朝将军算否?’杨士奇又问。 ‘当然。’少贰赖丕重重点头。 ‘怀良算否?’杨士奇再问。 少贰赖丕迟疑一下,写道:‘亦然……’ 杨士奇便笑了:‘醒来,痴儿。’ 少贰赖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一阵子,才重新提笔问道:‘真的只针对怀良?’ ‘视情况而定。’杨士奇肯定写道:‘只要少贰家配合,可以不针对尔等。’ ‘交出怀良?’少贰赖丕问道。 ‘还要归顺大明。’杨士奇写道。 ‘我们是天皇的臣子。’少贰赖丕为难写道。 ‘天皇二字实乃僭越,休得再提。’杨士奇神色严肃的写道:‘日本国自东汉接受册封以来,一直是天朝的藩属,汝国王乃天朝皇帝臣子,安敢称此二字?’ 少贰赖丕脸上一阵愤怒,却又无从反驳,这些天他已经被杨士奇辩服了。 ‘汝可返回,问问令兄,愿为日本国王之臣子,还是天朝皇帝之臣子?’杨士奇写的时候,还不忘换一页纸,把‘天朝皇帝’写在顶天的位置上。 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少贰赖丕就很迷这个,觉得他太有格调了。 但杨士奇的问题确实不是他能回答的,寻思片刻又替兄长问道:‘做天朝的臣子有什么好处?’ 杨士奇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写道:‘天高皇帝远。’ 这就是最大的好处,少贰赖丕对此深以为然。 ‘只要对大明保持绝对忠诚,少贰家可永治九州岛。’杨士奇当然不能光玩虚的,还得代表殿下给点实际的承诺。 看到这句话的对象,通常会自动忽略前面半句,眼里只有后头半句。少贰赖丕也不例外,只见他两眼放光,点头如啄米道:“哟西……” 又赶紧提笔写道:‘在下可以回去传话。’ ‘要抓紧,我军战局日新月异,少贰家的价值每天都在下降。’杨士奇淡淡写道:‘此承诺只截止到我军攻破水城之前,之后就不会给这么高的出价了……’ ‘明白。’少贰赖丕点点头,心中却对杨士奇的话不以为然,他已经看出明军不愿意出现重大伤亡,火炮又轰不塌水城坚固的城墙,怎么可能攻破水城? 在他看来,士奇兄不过是虚张声势,想让少贰家献城而已。 杨士奇也懒得跟他再废话,便让人安排小船,亲自将其送回岸上。 第八三九章 求援 在杨士奇的关照下,少贰赖丕一路畅通无阻,被送回了水城。 水城之中的南朝高层,对少贰赖丕的回归并无异议,反而有些高兴。 因为这说明对方跟他们一样,尊重贵族武将的生命。那么将来轮到自己被俘了,应该也有可能被礼送回来吧。 所以,怀良亲王虽然让少贰赖丕来见自己,但根本没问几句,他是怎么被放回来的。他们更关心的是明军的内部情况,以及博多湾那场海战的结果。 他们昨天半夜被海面上隆隆的炮声惊醒,集体跑到城墙最高处眺望,只看到博多湾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但实在看不清具体的情形,只能听到喊杀声、惨叫声。 天亮后不久,海面上恢复了平静,他们也终于能看清明军的战舰依然矗立海中,不多不少。 要不是海面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他们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场噩梦。 虽然情知进攻的九州水军凶多吉少,但没得到确切消息前,他们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 少贰赖丕彻底打破了那一丝侥幸,向他们讲述了昨晚三家水军倾巢而至,被严阵以待的明军几乎全歼的经过。 “我不信,我们损失了上千条战船,为什么明军看起来,却什么损失都没有?!”岛津氏久听的急火攻心,竟一下从轮椅上站起来,噗通又摔在地上,膝盖的伤口重新迸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包扎的布带。 怀良赶紧让人把他抬下去重新包扎救治。 少贰赖丕这才接着道:“明军的确没有折损一艘战舰,因为他们的战舰不仅庞大无比,而且用上好的硬木打造,还包了生牛皮、湿絮被等,做足了防护,不怕我们的火攻。” “所以我们根本伤不了他们的战舰,反倒我们的船触之即碎,多少都不顶用……” “……”他这一番话,把一屋子南朝高层干沉默了。 “你先下去吧。”怀良亲王怕再听下去,自己都要忍不住投降了,便赶紧让他下去。 …… 少贰赖丕下去后,怀良沉声问道:“诸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吗?” 天守阁中的南朝高层继续长久的沉默,哪还有什么办法?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天朝的军事实力远超己方。但没想到差距比想象的,还要大的多。 原本他们以为靠着地利和众志成城,能重演百年前的奇迹。现在才知道,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是因为极其罕见。 他们的祖先能创造两次奇迹,就已经把所有的运气都耗尽了,等轮到他们时,不可能还会有第三次了…… 天守阁内的沉默,是被隆隆的炮声打破的。 但他们并不慌,因为岸上的明国陆军,已经连续炮轰水城好几天了。 王弼给缴获的日本马套上车辕,四匹拉着一辆炮车,每天上午准时到护城河前报道。 隔着河开始轰击城墙,一轰就是大半天,而且集中炮轰西面城墙最薄弱的一段。 大铁球一枚接一枚的轰在城墙上,每一炮都会留下个碗口大的弹痕,还会震得城墙稀里哗啦,碎石直落。 水城的城墙和之前那道石墙建造方法差不多,都是乱石堆砌起来的。只不过城基更厚,所以更能扛得住炮轰。 但谁也不敢说,这样轰下去,会不会忽然那天就轰塌了。 这就是王弼要的效果,只要有城破的风险,日军主力就不敢离开水城,胡泉的骑兵和他派出的步兵,就可以优雅的洗劫大宰府。 …… 每一声炮响都会让天守阁内的众人心漏掉半拍,二条教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向北朝求援吧。” “……”怀良亲王没开口,而是看向三人众余下的两位。 鉴于之前的教训,三人众一直是反对向北朝求援的。当初他们的祖先统领整个九州,尚且被北朝趁机削弱成普通大名。 如今他们实力大减,又跟北朝为敌,关东幕府这回下手绝对会更狠的。 所以他们才会捏着鼻子跟怀良重新合作,希望能靠双方的力量打退明军。但现在看来,纯属不自量力想屁吃了…… 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这会果然都闷不做声,没有出言反对。 那现在就看怀良亲王自己的态度了。 其实怀良也没什么好选的了,他毕竟是皇室成员,向北朝投降多半能够出家为僧,聊度残生。 就算足利义满非要赶尽杀绝,也会给他个名誉的死法,让他以亲王的身份告别这个世界。 可要是落到明朝人手里,肯定会受尽折磨,最后在屈辱中死去。情况要糟糕一万倍…… 所以还是趁着九州还在自己手中,跟北朝谈个体面的结局吧。再死撑下去,什么本钱都没了。 想到这,他终于缓缓点头,艰难道:“好。” …… 既然众人都没异议,二条教赖立马派人去跟北朝联系。 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下了天守阁,先去看了岛津氏久。医生忧心忡忡的告诉两人,他本来伤口就发炎,这下更麻烦了…… 把话说到这份上,基本就等于准备后事的意思了。 看着陷入昏迷的岛津氏久,两人也是一片凄然。 从岛津的房间出来之后,大友亲世看着院中的枯山水,黯然道:“不知还能不能再看到春暖花开。” 他是最郁闷的,因为当初他已经投靠北朝了,但因为三人众共同进退,又不得不跟着少贰家和岛津家与北朝为敌。 “跟我去见见赖丕吧。”少贰赖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 “他还有话没说?”大友亲世一下就明白了。 少贰赖澄点点头,他本打算单独见弟弟的,但此时三人众团结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决定两人一起去见少贰赖丕。 少贰赖丕便也按照兄长的吩咐,将大明的要求和条件一一道明。 俩人听了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他们都知道明军一定会走的,向大明称臣,九州就彻底是他们说了算了。这是南朝北朝都无法给到他们的…… 但那得豁出去不要脸才行。他们的祖先可是坚决抗元到底的,怎么到了他们这里,说投降就投降了,肯定要被人笑话的。 而且北朝会不会在明军撤退后攻打九州,到时候没了征西将军府,他们三人众能不能撑得住,这都是问题。 必须想清楚才能做决定。 第八四零章 天生主角 第495节 观日本地图,你会发现关门海峡实在是个绝妙的所在,它的一边是本州岛,一边是九州岛。海峡最窄处不过两百余丈,仿佛一步就能迈过去,但它确确实实又是一道天堑,将日本最重要的两大岛分割开来。 这也造成了九州岛与本州岛始终若即若离的关系。九州人总是对本岛的关东朝廷缺乏认同,天下太平时自成一体,天下一乱便率先独立,让历代幕府将军都十分头疼。 如何征服九州,是任何幕府都要面对的功课。 如今,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亲自率领本岛、四国的十万联军,三千战舰已经在海峡北端驻扎半个月了。 他们甚至比明军到的还早,却在这道窄窄海峡的阻隔下,始终没有踏上九州的土地。 这没什么奇怪的,南北朝已经恶战几十年,双方处于敌对状态。就算外敌当前,想让南朝敞开怀抱,迎接北朝大军踏足他们最后的领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海峡对面的征西府门司城,位置险要,是西国锁钥,扼守着通往九州的通道。守卫门司城的大名门司亲赖不放行,幕方的大军也没法放心的渡海。 所以幕方军这半个月来一直在等待南朝放行。 当然,这只是给中下层官兵的公开解释。至于那位足智多谋的将军大人有没有自己的算计,下面人就不得而知了。 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此时正在下关城上,眺望着海峡对面的门司城。 他只有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执掌北朝十二年了。 十一岁时,他的父亲,二代将军足利义诠去世,留给他一个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政权,所有人都认为北朝又要陷入混乱之中了。 然而足利义满亲政后,却立即显示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智慧,他移居京都室町,正式称室町幕府,用自己卓越的领导与统治才能,重新整合了幕府内部,令混乱的幕府重新恢复了秩序,焕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然后,他开始亲自率军东征西讨,这些年已经将本州和四国的那些归属南朝,或者桀骜不驯的地方守护大名一一讨平。就连南朝的长庆天皇,都被他逼的不得不西狩九州岛。 眼下,阻碍他统一日本、八纮一宇的,就只有眼前的九州岛了。 更准确的说,其实就是这道关门海峡。 足利义满有充分的自信,只要让他的大军跨过海峡,驱逐入侵的明军,铸造了拯救九州的威名,南朝势力必将如沸汤泼雪,在北九州迅速消失的。 如果三人众又要捣乱,他也不介意顺道讨平这些不听话的九州土豪。 总之只要能过海战胜明军,九州必将归于幕府的统治,日本也将结束南北朝乱世,重归一统。 而他,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也将凭此不世之功,成为历史上最有权势的幕府将军。到时就是废掉天皇自立为王,也不是奢望了。 这就是三代将军的野望。 但他看上去依然面沉似水、不动如山,下面人根本看不出自家将军已经想上天了…… 家臣们都在着急,不知南朝什么时候肯开口求援。十万大军聚集于此,每天的人吃马嚼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拖得久了他们自己就要顶不住了。 足利义满对此却不以为意,笑着安慰忧心忡忡的管领斯波义将道:“我们还有半个月的粮草,笔头没必要这么心焦吧?” “是只有半个月了,将军大人……”斯波义将无语道:“按说我们现在就该撤军了。” “没有必要,”足利义满笑道:“等到了九州,征西府和三人众自然会为我们提供粮草。咱们就是暂时不打他们,也要吃穷他们。” “将军还真是……”斯波义将想说他无赖,但那样就太无理了。只好苦笑一声道:“可是怀良殿下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呢,不会是用不着咱们了吧?” “那就太糟糕了。”足利义满挑了挑眉毛,笑道:“不过征西府跟三人众离心离德,我是不相信他们能办到的。” “将军总是那么自信。”斯波义将又苦笑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让这十多年来,足利义满总是幸运常伴,从不背时呢? 俩人正在说这话,一名小姓快步进来,呈上一封信件道:“启禀将军,对面门司城派船送来一封信。” 斯波义将便接过来,看了看封皮大喜道:“是二条教赖!” “哦?!”足利义满终于装不下去了,劈手抢过信来,撕开掏出信纸,只见果然是以南朝的名义,请求他出兵增援九州! “哈哈哈,我就说吧!”足利义满把信件塞回斯波义将手中,兴高采烈道:“赶快下令,大军立即火速渡海!” “将军。”斯波义将快速看了一遍信,皱眉提醒他道:“这信上只是请我们出兵增援,并没有任何的承诺,我们是不是应该提一提条件再说?这时候他们什么都会答应的。” “没必要。”足利义满却断然摇头道:“只要我们大军踏足九州,生杀予夺,皆由吾心,还需要提什么条件?没必要落个趁人之危的恶名。” “遵命。”斯波义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领命下去,紧张的组织大军渡海去了。 足利义满则继续站在下关城楼上,眺望着对面的九州岛,开始寻思起该如何对付明军了。 他的一切野望都是建立在击退明军的基础上的,要是打不退明军,一切都白搭。 根据最新的情报,此番来袭的明军,共有战舰两百余艘,兵力不过三万。已经攻破了护国神垣,正在一面围攻水城,一面劫掠大宰府。 虽然情报来源不了解明军的损失,但连续的进行攻坚战,他们肯定伤亡不小。 而且明军还没攻下水城,就开始迫不及待的洗劫大宰府,说明他们军纪十分涣散。这会儿明军个个收获满满,肯定都贪生怕死,想活着回国享受,战斗力肯定受影响。 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应该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怕是一听到他们十万大军来援,很可能会不战自退了。 所以运气好的话,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救援。就算运气不好,十万大军一鼓作气,也肯定能将明军撵回海里去! 足利义满按照自己的认知,做出如是判断。 第八四一章 堵船 足利义满一声令下,海边十里联营的日本兵开始收拾行装,拔营准备渡海。 北朝水军的三千艘战船也接到命令,从各自的锚地启航过来,运送军队过海。 整整十万大军,还有战马、辎重,这么大规模的渡海行动,哪怕放在后世也是个大工程。遑论这个年代的日本了。 足利义满和他的大臣们完全低估了这次渡海的难度。原本按计划,渡海从黎明开始,争取在黄昏前,将绝大部分部队送过海峡去。 在他们看来,海峡两岸距离如此之近,盏茶功夫就能把船划到对面。 自己的船只又如此之多。三千条船每条船运一次,就能把十万大军运过去了。 所以计划通。 但真正开始渡海时,情况却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首先,能上船的海滩总共就那么几里宽,停下几百条船就满满当当了。后头的船只能等在海面上,却又挡了前头船的道。 放在别处这也没什么,哪次渡河不是乱糟糟的,最后还不全都过去了?毕竟日本船的长处就是灵活,无非就是效率低一点罢了。 但这里是关门海峡,宽阔的海面忽然在这里变得细如咽喉,让洋流变得十分湍急,船只根本没法保持静止。水手极力操控,船只依然不受控制的乱漂。 那些载满了人的船,更是笨重的难以操控,当两边遇上时,碰撞难以避免的发生了。旁边的船只见状想要躲避,可前后左右都是船,根本打不了弯儿,双方就是想避让也没办法,只能也无奈的碰上去。 有过堵车经验的都知道,只要有一起事故,势必整条路都会堵,继而由线成面,堵成一片。 要是没个交警出来指挥疏解,甚至能演变成全城大堵车。 北朝军队在关门海峡就遇到了这种情况,自然也没交警来帮他们指挥交通,而且七八家水军互不统属,谁也指挥不动谁,结果就是前头的船走不出去,后到的船还越聚越多,三千条船把个狭窄的关门海峡塞的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半天过去了,拢共才运过去几船兵,把个足利义满看的直上火,在岸上破口大骂:“这帮蠢货,挤什么挤,这下好了,谁也动弹不了了!” “已经派人去传令,其他家的水军先撤离渡口,到海峡两端待命,先由来岛水军一家运输兵力。”斯波义将满头大汗道。 “那为什么还是这样?!”足利义满摊手望着斯波义将。 “因为互相挤成一团,就像一团乱麻,需要时间才能分开。”斯波义将擦汗道。 “一群蠢货!”足利义满无可奈何的骂一声道:“这要是有敌军来袭,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也不知他的嘴是开了光还是怎么的,忽然海峡最南端的烽火台上点起了狼烟。 “将军有敌情!”侍从小姓忙提醒将军。 “看到了!”足利义满反而镇定下来,这时候来的肯定是明军的水师。 但他不是很慌,因为他早就派自己直属的幕府水军,在海峡终点的岩流岛一带布防。为的就是防备明国水军的偷袭。 而且有九州水军牵制,明国水军的主力是不可能离开博多湾的,来的充其量就是一支分舰队,幕府水军一定可以把他们拦下! “把情况告诉海上那些废物,不妨说的严重些,让他们别再磨磨蹭蹭了!”足利义满黑着脸道。 “是!”斯波义将赶紧应声而去。 但是所有堵车的人也都很急,可是越急越堵,越堵越急……着急是没有用的,这时候得一点点的疏通才行。 解决眼下的堵船也是一个道理,得从最外围的船开始一层层驶离,而且得一层开远了,另一层才能开始动弹。像剥卷心菜一样,一层层的剥离,最后才能搞定。 这时候需要的是耐心细致、统一指挥,将军大人的催促只会让每条船更加急躁,海面上充斥着各种粗俗的叫骂声,非但没法解决问题,反而加剧了堵船。 雪上加霜的是,这时候又起了西风,让船只愈发不好操控,好半天过去了,情况也没有多少好转。 这时,西面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斥候飞奔而至,跪地报信道:“将军不好了,本家水军被击败了,明军战舰正全速驶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足利义满这下再也没法强装镇定,跳脚道:“那可是全日本最精锐的水军,这才多长时间就败下阵来?!” 算一算从烽火台发现敌军到现在,扣除接敌和报信的时间,也就是顿饭功夫。明军根本来不及击败他的直属水军! “是啊,太快了,难道明军有妖法不成?”斯波义将也觉得难以置信。 “不是妖法,明军就是横冲直撞,就把我军的两条防线直接撞开了。”斥候也是满脸震撼道:“他们的船又大又坚固,我们的船触之即碎,根本抵挡不住!” “他们的船有多大?”斯波义将追问道。 “每一艘都像这下关城楼那么高大。”斥候一指旁边为了镇服九州,特意修的高大城楼道。 “……”足利义满跟斯波义将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斥候不可能谎报军情了。 明国海军的强大,确实超乎他们的想象了。 日本虽然是一个岛国,但并不是以海洋为生的国家,而是封闭的农耕文明,本州岛上的将军大名,只关注本土的情况,对海外的事情漠不关心。 只有贫瘠多山的九州岛大名,才不得不资助倭寇出海劫掠,来维持战争的开销。所以九州岛的大名还算了解明军水师的实力,北朝这边完全不接触,也就完全没概念。 南朝又没跟他们通气,他们自然会觉得‘捌十万对陆十万,优势在我’。 “二条教赖的信里,为什么没有丝毫提到这些?!”足利义满彻底撕下伪装,咆哮起来。 “是啊,他只说明国陆军厉害,丝毫没有提水军,真是可恶。”斯波义将也愤怒道:“肯定是担心我们知道实情,不敢渡海了!” “真是该死!”足利义满抽出佩刀,将面前桌案上的点心盘子劈个粉碎,恨声道:“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第八四二章 海峡之战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斯波义将制止住愤怒的将军,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能怎么办?”足利义满指着海峡道:“才刚刚渡海一万人,海上还有三万人,现在进,进不得,退,退不得。你跟我说该怎么办?!” “首先没上船的,不能再上船了。”斯波义将已经恢复冷静道:“这样至少这六万人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第496节 “当然,”足利义满也重新镇定下来道:“但问题是,海上那三万人怎么办?” “既然挤成一团退不回来,那就索性让他们就地迎敌吧。”斯波义将叹了口气,沉声道:“挤成一团也有好处,明军的战舰一样会堵在里头。到时候海战变成陆战,那三万人不就发挥作用了吗?!” “嗯,确实不能慌。”足利义满点点头,再加上三千条船上本来就有五万水军,八万人怎么也足够了! “蚁多咬死象,就不信我们三千艘战船还奈何不了那点明军!”他便咬牙切齿道。 这时候离岸边最近的日军其实是能撤回来的,但那样势必会动摇军心,所以两人决定,不能因小失大,让他们也在海上待着。 为了坚定海上的日军拼死一战的决心,足利义满还下令派督战队到岸边,任何人敢返航,格杀勿论! 海面上的日军闻命咒骂不已,但也只能将弓箭上弦,做好战斗准备。 水军上下情绪都比较稳定,反正这个年代他们都是打接舷战,船挨着船挤成一团,也不算什么坏事,还方便相互支援呢。 …… 这时候,海峡西边的海面上,出现了巨大的帆影。紧接着一艘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船,现出了它巍峨的身形。 一旁建在高处的烽火台,在它面前都相形见绌,那斥候说的一点没错,真是高大如城楼。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越来越多的明国巨舰乘风破浪而来。 幕府的水军也没有放弃阻击,他们驾驶着小早船跟在明军左右,不停向明军射箭,却像蚂蚁给大象挠痒痒一样,没有任何作用。 有武士指挥着关船,冲到明军战舰前方,想要将其阻挡下来,却被明舰直接撞成两截……完美的诠释了何为螳臂当车。 显然不是他们不努力,确实是拦不住。 日军的阻拦毫无作用,明军战舰排成一字横队,挂着满帆顺着洋流,全速杀到了日军眼前。 “一百七十艘……”震撼之余,斯波义将还不忘数数,数了好久才数完,他喃喃道:“据说此番明军一共就来了两百艘战舰,怎么几乎都在这了?莫非他们已经消灭了九州水军?” “差不多……”足利义满看着体形相差百倍的两军战船,头一次明白了两国水军实力之悬殊,已经无法用数字来比较了。 但现在,已经无法再改变命令了,只能寄希望于将士们英勇无畏,共御强敌了。 …… 明军这边,征倭舰队在歼灭九州水军后,第一时间便北上阻击幕府援军。 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这场盛宴。而且天公作美,还刮起了九州水军求之不得的西风。 俞通源下令将所有的帆全都挂满,把帆面调整到正面受风。 大风将明军船上的五到七面船帆吹的鼓鼓作响,帆面都变成了弧形。加上洋流相助,巨大的战舰速度越来越快,劈开的水浪越来越高,甚至与甲板齐平了! 将士们却全都兴奋无比,因为之前的战斗已经让他们深深体会到,自家殿下为什么坚持要造宝船巨舰了。一般的船只碰上他们,真跟纸糊的一样。 就在方才,他们纯靠横冲直撞一炮都没来得及开,就直接突破了日军的两条防线。 这让明军将士的士气高涨到了极点,毫不犹豫的全速冲入了,眼前这个布满海峡的密集阵型中! 因为速度太快,明军都没看出来,眼前这乌泱泱的场面其实是堵船造成的,还以为这是他们为了对付己方的巨舰,想出的什么合击之术呢。 当然明军前进的势能太大,根本刹不住车,想停下来看仔细,也没那个可能了。 于是在两岸日军目瞪口呆的惊呼声中,剧烈的碰撞发生了。 只见那些巨大无比的明军战舰就像一排冲入了羊群的巨象,横冲直撞,势不可挡! 最外围的日本船果然触之立碎,船上的水手和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巨大的冲力抛到半空,然后惨叫着跟船只残骸一起落水。 然而‘巨象群’依然去势不减,继续迅猛向前,无情的践踏着‘羊群’。 每一瞬间都有数不清的日本战船,被撞烂、撞碎、撞翻,无数的日军惨叫着落水。 就这么说吧,三千艘日本船一共堵塞了近十里的海面,明军直接撞进去五六里,所有势能都被日本船吸收光了,才相继缓缓停了下来。 再看北朝水军,被明军这一通横冲直撞,起码损失了一千条船是有的…… 看着面前场面凄惨无比的超超大型船祸现场,足利义满和他的笔头斯波义将人都麻了。 斯波义将想起他小时候关东大地震,眼前跟当时的场面差不多。 足利义满还太年轻,没有遇到过类似的场面,震撼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还好,总算把他们拦停了……”斯波义将强忍着心痛,给将军打气道:“我们剩下的两千条船,足以把他们埋葬了!” “一定要把明国人全部处死!”足利义满咬牙切齿道:“当然船要留下。” 在这君臣二人看来,明国战舰只要被拦下来,威胁就小多了。接下来就该进入日军进攻的阶段了。 海上的日本水军也都激动的嗷嗷叫着,从四面八方扑向那些静止的明国巨舰…… 但他们高兴的太早了,明军的优势才只用了一半,巨舰发威之后,重炮还没开火呢! 随着旗舰一声号炮,早就装填完毕的明军炮手,纷纷用火绳点燃了火炮的引线。 震天动地的炮声中,疯狂扑向明军的日本水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撕成了碎片。 远处的足利义满君臣却能看清楚,是那些巨舰喷出无数弹丸,像下了一阵冰雹一样,将周遭的日军消灭干净…… “没完了呀……”君臣齐声哀鸣,这还打个屁呀。 第八四三章 昨日重现 接下来的战斗,就跟博多湾海战大差不差了。 北朝军队都是百战精锐,又有将军亲自从旁督战,哪怕承受了巨大的损失,依然源源不断操船驶向明军,向他们发射弓箭,拼命靠近之后架设梯子钩索,试图登上明舰进行肉搏。 但同样的招数明军已经见识过一遍了,而且论起海战来,北朝水军还真不如九州水军熟练。况且又是白天,根本没法趁明军不注意偷偷摸上船。 于是尽数在攀登过程中被击毙,被推翻梯子坠落海中,甚至被明军丢下的炮弹砸碎脑壳,结果几乎没有日军能够爬上明舰的甲板…… 而明军的火炮隔一会儿便发射一次,每一次都能带走无数日军的生命。 这次明军自始至终都在用霰弹或者葡萄弹,他们通过实战发现,这两种炮弹怼脸发射,造成的杀伤比实心弹大太多。 双方从中午激战到黄昏,日军依然对明军无可奈何。在巨大的牺牲面前,他们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不断出现逃兵了。 这时候日军猛然发现,堵船问题终于解决了,海上交通又恢复正常了。 只是这代价实在太过惨重了些…… 半数以上的日本船只或是沉没,或是千疮百孔,半沉不沉的漂在关门海峡上。 关门海峡亦如那日的博多湾,被染成了血红色。鲜血染红的海水裹挟着无数的残肢断体和船只残骸,缓缓向东流出海峡,注入濑户内海中…… 逃跑很快便演变成了溃逃,残存的日军要么逃回北岸,要么逃向南岸,有的甚至直接逃往濑户内海,总之有多远跑多远,打死不敢再靠近这些无敌的明国战舰了。 …… 幕府高层近距离观战,此役对他们造成的震撼,可比在水城听炮响的南朝高层大多了。 岸上的足利义满被打击的失魂落魄,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战胜眼前的明国水军了。 这意味着救援九州的计划彻底泡汤了,八纮一宇,重归一统的梦想也不可能实现了。更别说那缥缈的天皇梦了……全都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溃败中破灭了。 斯波义将等家臣也全都感到深深的失落。此战失利,非但沉重的打击了如旭日东升的室町幕府。而且日本人因为击退元朝而建立的自信心,也彻底泯灭了…… 那种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重新袭上心头。 这让幕府众人恼火之余,却又隐隐有一种安妥感,觉得天朝上国本该如此,这才符合他们对汉唐的憧憬啊…… 直到明国战舰发现了他们,向他们开炮,才将足利义满等人从复杂的情绪中唤回,面对惨淡的现实。 “将军,我们离海边太近了,赶紧撤回下关城吧。”斯波义将看到一枚大铁蛋落在身后,把将军的帷幔撕了个大洞,吓得他赶紧命人保护将军后撤。 足利义满也不硬气了,默默地接受了笔头的安排。 幕府高层狼狈的逃回到下关城中,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别的烂摊子可以慢慢收拾,已经渡海的两万日军怎么办? “怎么成了两万?”听了斯波义将的问话,足利义满反问道。 “后来撤退时,很多船都撤向了对岸,水手和士兵一起下船,到门司城请求庇护。”斯波义将解释道: “所以现在海峡对岸至少有我们的两万人,另外担任先锋官的今川阁下等几十位大臣,也在对岸。” 其实是因为足利义满之前的命令,后撤者格杀勿论,还派了督战队,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局面。当然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 “暂时是没办法接他们回来了。”足利义满想一想,叹了口气道:“让他们先在北九州驻扎下来吧。然后联系下南朝,让他们负责提供粮草!” 说着他恨恨的一拳捶在小几上道:“此番真是让他们害惨了,还要去求他们,真是憋闷啊!” 斯波义将叹口气道:“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我,将军赶紧回关东去吧。此战失利的消息传回去,京都肯定又要乱一阵了。” “这会谁敢不长眼,我绝不客气!”足利义满咬牙道:“我收拾不了明国水军,还收拾不了他们?!” “大敌当前,还是要团结的。”斯波义将劝说道:“秋后算账也不迟。” “嗯……”足利义满能有今天的成就,听得进劝是必不可少的。 …… 送走了急忙回京的将军大人,斯波义将便赶紧设法派人避开海峡,从濑户内海到东九州大友家的领地,联系南朝协商后续事宜。 数日后,派去的人费尽周折终于抵达丹生岛,道明来意后,便被大友家的人送去水城。 结果一行人还没到水城,便从败退的溃军口中得知,水城已经陷落了。 水城确实已经被明军攻陷了。这其实不在战前制定的计划中,而是王弼和胡泉兄弟商量后,临时加的戏。 本来他们先拔头筹,干脆利索的攻破了‘护国神垣’,又兵围水城,劫掠大宰府,舒舒服服的歼灭陆续来援的九州军队,就已经完美完成所有的任务了。 王弼等人也很开心,所以最初一段时间打的不紧不慢,但从征倭舰队赢得博多湾海战后,他们的心思开始起变化了。 看到战报那一刻,陆军将领们都酸了。好家伙,摧毁敌船一千五百余艘,歼敌三万余人。直接把他们比下去了。 这种酸溜溜的情绪在关门海峡之战后达到了顶点,这次更夸张,摧毁敌船两千余艘,歼敌五万余人。 跟人家海军一比,他们陆军那点战绩,彻底拿不出手了。 大明可是靠陆军起家,天下也主要是靠他们打下来的。陆军在海军面前一直是有优越感的,哪能受得了这个? 哥几个一合计,不行啊,咱们不能就这么干靠着了。现在水师就有人说,我们是专门捡战利品的,等仗打完了,咱就彻底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一拍即合,决定发力干一票,不能让海军把风头都抢了。 经过一番谋划后,王弼又从后方拉来了二十门火炮,轮番对城墙进行轰击,日夜不停。 这回不再轰击城墙中上部,改为朝着墙根儿开炮,没多久就打出好几个大洞来。 第497节 当然城墙根基最厚,有洞也不至于塌掉。所以日军也没太在意,当然在意他们也没办法。 谁知明军根本只是为了挖几个洞而已。 昨夜胡帛带着二百名水性好的士兵,每人抱着一节软木,背着满满一坛子火药,在炮声的掩护下游过护城河,将火药罐子塞到那几个大洞里,然后在一个罐子里插一根线香,点燃了做延时引线。 待他们撤回河对岸后,只见城墙上彷佛一道霹雳炸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水城的城墙轰然坍塌了好大的一段。 第八四四章 都是怀良的错 破城之后,明军没有立即攻城,因为这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万一出现严重伤亡,就弄巧成拙了。 眼下黑灯瞎火的搞不清里头的状况,王弼便下令一面继续炮轰缺口,防止倭寇抢修。一面用独轮车一车车的倾倒土石,填平护城河。 敢死队也饱餐一顿,准备披挂上阵,为大军开路。 等到天亮时,却发现城头上已经一个日军都没有了…… 王弼派人渡河查看,待那斥候小心翼翼爬过城墙的废墟,只见水城中真的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了。 “他妈的。”王弼闻报啐一口,跟胡泉胡帛相视苦笑,想要来一场大胜咋就这么难? …… 其实城墙被轰塌时,怀良还想组织抵抗来着。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看过城墙的缺口后,交换了个眼色,便分头去召集自家的军队。 然后打开少贰家把守的东门,朝着大野城撤去,临走还不忘跟岛津家打声招呼。岛津氏久还在昏迷中,几个笔头家老一合计,算求吧,也跟着一起跑了。 三人众走的时候都没跟怀良打招呼,摆明了不再听从征西府的调遣。其余那些九州土豪见状也纷纷撤军了,没了三人众打主力,谁会留下来给怀良当炮灰? 把怀良亲王气的鼻子都歪了,却又无可奈何。他跟九州土豪本来就是合作关系,要是敢拦他们,当场就发生火并,死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没办法,他也只好率领征西府的部队撤出了水城,准备回大野城向天皇告状。但先一步返回大野城的三人众,已经连夜求见长庆天皇了。 这时候还不到五更天,不过长庆已经醒了,便在御殿召见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以及岛津家的笔头家老岛津义黑。 三人俯身行礼后,先为打扰陛下清梦请罪。 “军情若斯,怎么可能睡得着?”长庆摇摇头道:“你们撤回来,因为水城守不住了吗?” “回陛下。”少贰赖澄恭声道:“西面城墙被明军用火药炸塌了一段,如果臣等不撤出,只能依靠城中建筑进行巷战了。” “那你们为何提前撤回?”长庆的侍臣质问道。 “因为一旦开始巷战,我们与明军就彻底不死不休了。”大友亲世沉声道。 “明军侵略九州,劫掠大宰府,惊扰天皇陛下,双方早就不死不休了!”侍臣断喝道。 “是大明与怀良殿下不死不休,而不是跟我们!”少贰赖澄被这侍臣的态度激怒,索性就不藏着掖着了。 “是他斩杀明使在先,行刺明皇在后,丧心病狂的举动,才招来大明的报复!” “也是他无视大明的最后通牒,执意要进行抵抗,才招致今日败局的!”大友亲世接茬道:“如今非但我军一败再败,就连足利义满率领的北朝援军,也在关门海峡惨遭灭顶之灾!” “如今看来,水城的战局已经无足轻重了。我们就是坚守到底,也无法改变两国悬殊的实力对比……最后的结局是注定的。”少贰赖澄叹息一声,自己终于成了投降派。 “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反思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场失败。”大友亲世愤慨的提高声调道:“韩非子有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我们把这四条都占全了,焉能不败?” “国小、力少、无礼、贪愎……”长庆咀嚼着这八个字,满嘴苦涩。 那侍臣竟也无从反驳,只好愤愤道:“都到此时了说这个,莫非要投降不成?” “是议和,不是投降。”大友亲世纠正道。 “那不都一样吗?”侍臣闷哼一声。 “我们已经尽其所能,无奈实力悬殊太大,眼下已别无选择了。”岛津义黑代表岛津家表态道。 “况且都是怀良的错,主要责任应该由他来承担,陛下和臣等没必要替他受过!”少贰赖澄高声道:“臣等恳请陛下立即拿下怀良,交给明军处置。如此方可消弭刀兵,留存实力,以图自保啊陛下!” “是啊陛下,明军早晚会退兵,北朝的威胁却如影随形,在明军身上损失太多兵力,只会白白便宜了北朝!”大友亲世说着压低声音道:“明军只是要我们交出怀良,北朝却要陛下交出三神器,孰轻孰重,我们必须要拎得清啊!” 一直高高在上,渊默不语的天皇陛下,闻言终于动容了。 所谓三神器,就是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据说是天孙降临时,天照大神授予琼琼杵尊并由日本天皇代代继承的宝物。这三种神器,千年以来一直被当作日本皇室的信物,跟中国的传国玉玺差不多一个意思。 南北朝分裂时,后醍醐天皇携带三神器逃出京都,之后三神器便一直由南朝传承。北朝所立天皇因为没有三神器,一直缺乏合法性,导致很多大名都认定天皇正统在南朝。 所以北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夺回三神器,来建立正统。但对南朝天皇来说,失去三神器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但是明国令陛下去尊号,降为日本国王,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侍臣黑着脸道。 “实则不然。”大友亲世却摇头道:“观诸史书,自汉至宋,我国向天朝朝贡时,天皇陛下皆以日本国王自称。蒙元乃狄夷窃据中华,故而不臣,实为故宋守节也。” “如今大明天子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实乃天朝正统,我国立即恢复朝贡,陛下自当遵循古制,继续以日本国王自称。” “但那怀良却巧言欺君,以陛下不宜自降身份为由,以征西府之名朝贡,骗大明册封他为日本怀良国王。”大友亲世接着侃侃而谈道: “怀良那厮居然也坦然受之,不知置陛下于何地?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如今已被大明识破,前来兴师问罪,我们只能将罪责推到怀良身上,都是他一个人欺上瞒下的责任!” “确实,怀良误国误朕多矣……”长庆长叹一声,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第八四五章 无条件投降 见天皇意动,大友亲世赶忙添一把火道:“况且,向大明称臣,非但不会影响陛下在国内的尊崇地位,而且还会叫北朝不敢再觊觎陛下的三神器!” “你是说,请大明帮我们抵御北朝?”长庆这下是真来兴趣了。他被足利义满从本州赶到九州,对北朝的恐惧远甚于对大明的恐惧。 “当然。”少贰赖澄很肯定道:“天朝的水军可以轻易封锁关门海峡,北朝只能望而兴叹。” “有道理。”长庆一拍大腿道:“有天朝的保护,北朝就不敢造次!” 正如三人众所言,大明终究会撤军的,日本北朝却是要他交出三神器,退位投降的。 是对外自降为国王,还是对内退位投降?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 等怀良亲王和二条教赖返回大野城,立即求见天皇。 却得知陛下正在接见三人众,两人只好在外等候。 没过多会儿,有御家人出来传话:“陛下请关白阁下觐见。” “好。”二条教赖赶忙起身。 “陛下没有叫我吗?”怀良赶忙问那武士。 “未曾。”那武士摇摇头,便带着二条教赖进去了。 怀良只好一个人候在廊下,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得到召见。 他赶紧交出佩刀,跟着御家人进了御殿,便见二条教赖坐在天皇左下首,少贰赖澄,大友亲世,岛津义黑三人坐在右首,都神情严肃的看着自己。 怀良心说不妙,忙俯身行礼,还未开口,便听长庆冷声道:“怀良,你可知罪?” “臣何罪之有?”怀良猛然抬头。 “都是因你自不量力,一意孤行,才导致如今的局面。”长庆用扇柄一拍小几道:“来人,把他拿下!” “是!”早就站在怀良背后的两名天皇直属武士,立即按住了怀良。 “陛下,你不要听他们谗言,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打算!”怀良亲王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三人众先说服长庆了,忙神情激动的抬头大声道:“臣是你亲叔叔,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长庆面露不忍之色,他父亲后村上天皇是后醍醐天皇第七子,怀良亲王是后醍醐天皇第八子。这些年苦苦支撑南朝,说是国之柱石也不为过。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大友亲世赶忙沉声道:“如今的局面都是他造成的!” “确实。”长庆一下子清醒过来,点点头看着怀良亲王道:“皇叔若真是为了朕,就承担起一切责任吧。” “……”怀良亲王直接给整语塞了,半晌才惨笑一声道:“看来你们是打定主意让我当这个替罪羊了。” “你可不是替罪羊,你就是罪魁祸首!”少贰赖澄冷声道。 “关白,你也这么看吗?”怀良看向二条教赖,指望这位关白能替自己说句公道话。 “嗯。”二条教赖却微微颔首,别过头去。 “好,好啊……”怀良彻底没指望了,凄然一笑道:“既然陛下要臣用这种方法尽忠,臣听命就是。” “先把他带下去吧。”长庆含着两泡泪,挥了挥手,十动然卖。 …… 长庆虽然很不舍得怀良,但动作可一定不慢,当天下午便派使者打着白旗,前往被明军占据的水城,请求议和。 “议和?”王弼闻言哂笑道:“双方都打不下去了,才叫议和。现在是你们单方面打不下去了,那能叫议和吗?” “那阁下的意思是?”使者问道。 “先无条件投降,然后再说其他。”王弼断然道。 “何为无条件投降?”使者又问。 “就是字面意思,无条件的停止军事抵抗,将所有的军队、要塞,置于我朝控制之下。”王弼沉声答道。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那少贰赖丕也是使者之一,他看见杨士奇也在王弼身边,便焦急道:“士奇兄,当时咱们谈好的只要交出怀良,就可以放过我们的!” 听了通译的传话,杨士奇勃然变色道:“我明明说的是只要交出怀良,归顺大明,对大明保持绝对忠诚,少贰家就可以永治九州!幸亏我们当时是用笔谈的,白纸黑字还留着呢!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取来对质!” “……”这下轮到少贰赖丕变颜变色了,正使可是天皇的近臣,这话传回去,少贰家还怎么自处? “另外当时我说的清清楚楚,所有条件都是有期限的,至我军攻下水城之时为止。”杨士奇又正色道:“现在水城已经是我们的了,还想要之前的条件,门都没有了!” “不错,”王弼附和道:“我们又废了那么多炮弹,死了那么多人,原先的价码肯定不合适了。” 少贰赖丕算是听明白了,赶紧使劲递眼色给杨士奇,然后到外头等着。 过了一会儿,杨士奇果然出来,还没等到少贰赖丕开口,便劈头骂道:“你怎么能乱讲呢?我要被你活活害死了!” 边骂边将这句话写在纸上,少贰赖丕赶忙接过小本本,写满道歉的话,说什么当着天皇近臣的面,许多话没法说,自家家主愿意世世代代效忠大明云云。 杨士奇这才消气,边说边写道:‘当初跟你说的明明白白,大军攻破水城之前献城投降,那时尚有可谈。现在我军已经占领水城,击溃北朝援军,士气正盛,这时候谁提谈判,是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少贰赖丕拿着笔写了又涂,涂了又写,不知该怎么说了。难道说我们也没想到你们能攻破水城,没想到北朝的十万援军,会落这么个下场。 在当时,情况看起来远没有这么糟糕,所以三人众打算看看再说,没想到旦夕之间,局势急转直下…… 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是我们三家率先撤出,怀良才不得不弃守水城的。否则一旦进入巷战,贵军也会损失惨重。” 第498节 “巷战?”杨士奇哂笑一声道:“水城都是木头房子,一把火全烧成灰!” 说着他提笔写道:‘贵方还是不服,那就大野城再较量一番吧,这次千万不要撤退!’ 待少贰赖丕看完这句话,他便转身进去,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少贰赖丕。 第八四六章 面对现实吧 待少贰赖丕返回中军帐后,便听王弼沉声道: “不要以为无条件投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不接受投降!两者有天壤之别,至少你们绝大多数人能保住性命,甚至还有机会保住荣华富贵!” “你们已经错过了有条件投降的时机,难道还要再错过无条件投降的机会?”王弼接着一字一顿道: “自我军正式攻打大野城之时起,我们就不再接受投降了。” 说着一挥手道:“送客!” “请吧!”亲兵便板着脸,伸手请他们出去。 几个日使只好无奈告退了。 杨士奇将他们送到西门口,正使通过通译问他道:“正式攻城之后,真的不接受投降了吗?” 杨士奇便正告道:“其实去年,吾皇就遣使来下过最后通牒了。当时你们没有理会,按说就不应该再接受你们投降了。只是我们殿下有好生之德,又给了你们一次机会,结果你们还是不珍惜。我天朝有句俗话,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贵使好自为之吧。” “我们九州有两百万百姓,真要反抗到底,就凭你们这点兵力,耗也能把你们耗光!”一个武士终于忍不住愤怒道。 “我大明光军队就有四百万,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先头部队。”杨士奇冷冷一笑道: “现在已经探明了你们的虚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说我朝会不会继续增兵?” “……”那武士本想说我们日本还有本州、四国,但一想到关门海峡的惨状,话又说不出口了。 “十万军队的胃口和一万军队的胃口,是完全不一样的。”杨士奇语重心长道:“你们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多谢。”正使沉重的点了点头。 “哦对了。”杨士奇好像最后才想起来一般,低声道:“跟你们透露个事儿,高丽国已经知道我军攻打日本的事情。他们的国王和摄政李成桂,都在积极上书,恳请吾皇恩准他们派军队增援呢。” “啊?!”几个日使听了这话直接绷不住了,少贰赖丕激动道:“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了?!” “高丽已经是我大明的一个省,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杨士奇淡淡道:“再说,高丽多年来饱受倭患,上上下下都有一笔账都跟你们算。” “……”日本人最怕的就是这个。 一个是他们跟高丽结了死仇,当年元朝进攻日本时,高丽国上下是出了大力的。后来倭寇报复的时候,不敢太招惹元朝,唯恐引来元朝第三次攻日。 所以倭寇一直盯着弱小又犯贱的高丽洗劫,每次都倾巢而出,深入高丽境内,经常打的高丽王离开京城,北狩躲避。 这要是让高丽人反攻日本,肯定要疯狂的报复回来。 再者,在日本人心中,被大明击败,向大明投降,其实都还比较容易接受,甚至不少人隐隐有一种,俺爸爸又回来了的感觉。 可要是被高丽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那绝对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来!”日本人异口同声道。 “那就看你们谁的速度快了。”杨士奇莞尔,殿下对日本人的认知果然透彻,知道他们所有的痛点。 …… 接下来几天,明军一面按部就班的转移阵地,一面对大宰府进行最后的洗劫。 现在不光天皇、亲王、少贰家这些顶级权贵的宅子被刮了个干干净净。已经轮到普通九州土豪的家宅遭殃了…… 待到明军将火炮架在大野城前,准备开炮的前一刻,大野城终于扭扭捏捏的升起了白旗。 然后在一万明军的注视下,城门缓缓敞开,二条教赖、少贰赖澄、大友亲世、岛津义黑等一众南朝高层,白衣跣足出城投降。 那位怀良亲王也被关在囚车中,送给了明军。 王弼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冷漠的看着二条教赖在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的陪同下,躬身穿过两排明军用长枪组成的枪阵,来到自己面前。 二条教赖跪地躬身奉上了降表。 “你是日本国王?”王弼沉声问道。 “不是,下官是日本关白二条教赖。”二条教赖恭声答道。 “你没资格奉降表,让你们国王来。”王弼淡淡道。 “将军见谅,我们……国王陛下玉体有恙,不能亲奉。”二条教赖忙道:“在我国,国王不管人间之事,都是关白将军代劳的。” 王弼早料到会这样,殿下已经告诉他了,天皇在日本有半神的地位,关乎信仰,是绝对不会轻易出面的。 便板下脸道:“国王不亲自出面投降,叫什么无条件投降?那你们请回吧,等他身体好了再投降不迟。” 话虽如此,那边胡帛带着明军接管城防的速度可一点不慢。 “这……”二条教赖等人闻言面露难色,他们都读过天朝史书。知道在天朝,一国投降时国君都是要身着素缟,披头散发,怀抱印玺,亲自坐羊车出城投降的。 但他们可没这规矩。几人便硬着头皮解释什么,天皇是神在人间,从来不用也不能够受此羞辱的。 王弼耐着性子听了好半天,看到明军士兵已经接管的大野城的城防,才按照殿下的吩咐,哼一声道:“他有病不能亲奉也行,那就交出三神器吧。” 说着他一脸不耐烦道:“所有投降的国君都要交出国玺,你们的国玺总不至于也有病,不能见人吧?” 二条教赖没想到他们连三神器都知道,只好苦着脸央求道:“我国国王的神性就来自于三神器,国王就不能称为国王了。” “这不废话吗,哪个国君的玉玺不都是这作用吗?就你们非要搞特殊?”王弼一旁的杨士奇,这时开口道:“再说两百年前在关门海峡的坛之浦之战,你们的明德国王抱着三神器之一的天丛云剑跳海,后面国王都是用赝品凑数的,也没耽误他们当国王啊?!” “……”二条教赖简直要昏过去了,这回明国人真的是有备而来,对他们的历史实在太了解了。 天丛云剑确实已经是赝品了,所以那些关于天皇的神话,便不攻自破了。 只是所有人都需要这个半神来维系国家的存在,所以全都选择了无视这一点。 但当明国人戳破真相后,终于到了面对现实的时刻。 第八四七章 遍地金山 博多湾明军大营,经过近一个月的修缮,已经沟柴完备、营垒俱全,足够的安全了。 楚王殿下也终于从船上来到了陆上,虽然有海王的名号,但在船上一待一个多月,他还是吃不消。 “刚到岸上几天,我感觉地面一直在晃,走路都不会了。”老六苦笑着对大舅道:“今天才感觉好一些。” “殿下太能吃苦了。”胡泉感慨道:“能做到恁这份上的天潢贵胄,真的凤毛麟角。” “跟当年放牛要饭比起来,这才哪到哪?”老六舒展着筋骨,真心实意道:“再说将士们才是真的苦,跟他们一比,我这点辛苦算什么?” “咱们明军的将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怕打败仗,再就是怕不发饷。”胡泉笑道:“跟着殿下能拿双饷,还能赢得这么痛快,哪个崽子也不会叫苦的。” “哈哈哈,大舅这么说,本王会骄傲的。”老六笑得合不拢嘴。 “属下不是拍马屁,实在是叹为观止。”胡泉叹服道:“之前,皇上屡次兴起伐日讨倭之念,都被群臣劝住了,甚至曹国公还有诚意伯都公开反对过,认为跨海作战太凶险,日本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不能重蹈元朝的覆辙。” “是殿下力排众议,坚持认为胜券在握,才有了这次征倭。”胡泉服气道:“结果证明殿下才是对的,这回征倭比当年打海盗还要容易。” “哈哈哈,话不能这么说。”老六摆摆手笑道:“当年的陈尚海、方大佟部可是陈友定、方国珍的水军底子,无论从战舰到水手,水平都是当世一流的。我们要不是用计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还真不好对付他们。” “日本的水军才是真正的海盗水平,几百年没有进步过,完全不值一提。我们这些年花了那么多钱,造了那么多宝船巨舰,练了那么多年的兵,水平早就远超当年,打出这样的战果完全合情合理,没什么骄傲的。” “再说日本南北分裂,南朝弱小,不过区区一隅之地,内部还不团结,本就到了灭亡的边缘,不然那怀良亲王也不会铤而走险,派武士帮胡惟庸政变的。”老六接着道: “我们趁机出手降服他们,自然事半功倍。我师父和曹国公他们是因为不了解日本,不愿意贸然动手,也不能说有错。毕竟跟日本隔着大海,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怎么看怎么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是。打仗跟做买卖一样,不能赔本,不然再厚的家底也会败光。”胡泉点点头,这是很有说服力的一个理由。“甚至属下之前也有些担心,直到进了大宰府……” “没想到小日本这么有钱,到处都是金银。”说着他咂咂嘴,意犹未尽道:“当年做山大王的时候,都没抢这么过瘾。” “那你想过没有,这些金银都是哪来的?”老六笑问道。 “民脂民膏呗。”胡泉不假思索道。 “还真不是。”朱桢摇头笑道:“日本老百姓穷的让人发指,也没有什么富商之类的肥羊,可搜刮不出这么多金银。” “难道是地里长的不成?”胡泉不禁笑道。 “还真是。”朱桢哈哈大笑道:“大舅说对了,这个国家山多地少,物产贫瘠,但地里能长金银铜,所以这些王公贵族一个个穷的就只剩钱了。” “真的假的?还有这样的国家?”胡泉瞪大眼问道。 “是的。”老六点点头,跟舅舅解释说,这是因为受惠于欧亚板块与太平洋板块的碰撞,与岩浆和热液系统有关的黄金和白银,在日本分布很广,而且矿床大都暴露在地面,十分易于开采。 把个胡泉听的一头雾水,哪能明白什么叫板块碰撞,为啥黄金和白银会跟岩浆和温泉有关? “你就知道这么个事就行。”老六无奈道:“日本到处遍布大小金山银矿,国王和大名名下都有矿山,靠开矿就能攒下这么多金银。” “殿下这么说,咱就明白了。”胡泉咽了下口水道:“那还能再抢好多回咯?” “收收味儿吧大舅,我们现在不是山大王了,”老六苦笑道:“咱们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乖乖把金银掏出来,交到咱们手里,还得谢谢咱们,何必用抢的呢?” “是是,贸易贸易嘛。”胡泉点头不迭,苦笑道:“主要是最近抢的有点上瘾。” 他可是亲眼看到殿下将大明的丝绸瓷器卖到海外,那些波斯大食的商人,还有南洋的王公贵族,争着抢着用十倍的价格购买,还说真便宜的惊人场面。 日本这种穷的就剩钱的国家,简直是最好的贸易对象。 “当然,除了贸易之外呢,咱们也可以搞几个金银矿,经营一下嘛。”老六又眼冒金光道:“日本人冶金的水平,基本上就是我们商周水平,不光十分浪费,效率还极其低下,随便从国内找些开矿的师傅来,年产量就能给他提高个十几几十倍。” “这买卖,可硬是做得!”胡泉直咽口水道:“咱大明最缺的就是金银,原来都在这东瀛岛上给咱预备着。” “现在你还会说,打下日本来也没什么用处,只会虚耗国力吗?”老六笑眯眯问道。 “那绝对不会了!”胡泉忙使劲摇头道:“何止要打下来,还要长久的占领它!让它变成大明的金山银山!” “哈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六也得意地大笑起来,他知道只要扭转了国人对日本的认知,这个国家的命运,就永远的改变了。 这时,邓铎进来禀报说,王弼和杨士奇回来了。 “快快有请。”老六心情大好,笑着起身相迎,两人一进来便问道:“受降仪式过瘾乎?” “还行。”王弼笑笑道:“就让殿下说着了,他们那个国王扭扭捏捏不肯露面。” “正常,所以本王也没去。”老六却不以为意道:“他只要把三神器交出来,本王可以不为难他。” “那帮人去请示他了,反正也很不情愿。”王弼眉头一挑道:“依为臣说都是砧板上的肉了,跟他那么客气干啥,直接把人抓起来,他就老实了。” 第499节 “哎。”朱桢却摇摇头道:“那样他就不值钱了,对我们也就没有用处了。” 第八四八章 更好的在后头 老六为什么执意要三神器,因为这东西在日本人眼里是有神性的。用游戏术语说,就是可以让民众服从加二十的宝物。 将来不管他哪个兄弟封在日本,都需要这三样东西来降低统治的难度。 老六也从不跟身边人隐瞒,自己未来的计划。他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战友,而不是惟命是从的下属。 所以王弼不解问道:“殿下,既然如此,干嘛不趁机废掉那日本国王?不然将来还是一山不容二虎。” “哎,一国有一国的国情,要因地制宜。”老六笑着对准岳父道:“从现实的政治版图看,日本处于南北分裂状态,我们将来不管是维系这种状态,将其彻底变为两国,还是消灭北朝,统一日本,都离不开日本国王这个象征。” “是,如果我们废掉那日本国王,非但正合了北朝的意,这样他们的国王就是唯一的正统了。九州的那些顽固的土豪大名,也会投向北朝,跟我们敌对的。”韩宜可附和道。 “那就把他们都杀光!”王弼哼一声。 “不行的。”老六摇头道:“自古都是占领容易治理难,日本这套封建庄园制,已经存在了上千年,老百姓只认自己的领主,根本不理会领主的领主。所以要么把老百姓都杀光了,要么还得指望这些土豪大名,来维持九州的稳定。” “再说封建制有封建制的好处,它超级稳定,老百姓被领主控制的死死的,只要控制好这些领主,就能坐稳王位。这对我们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又笑道: “所以眼下,日本国王很有存在的必要,哪怕将来,我觉得也应该换一个名头继续存在,比如叫巫王、祭王之类,对维系统治都是利大于弊的。” “殿下高见,让臣等大开眼界啊。”众文武忙赞道。 韩宜可、杨士奇这样的文官更是暗叹,原来殿下这么谙熟统治术,在国内为何总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搞得骂名滚滚呢? 待到众人都散去,胡泉忍不住问老六:“这日本的衣冠文字,都是来自我国,殿下又如此有统御的心得,不如就留给自己吧。” “我看大舅是因为这里的金山银山吧?”老六不禁笑道。 “也有一部分因素。”胡泉坦诚道:“要是分封给其他殿下,这里可跟咱们没啥关系了。这种关乎子孙万代的大事上,殿下且不可太过谦让啊。” “哈哈,我晓得。”老六笑道:“最好的当然要留给自己,但这地方山多地少,海啸地震台风不断,可远远称不上最好。要不是有金银矿,简直就是一破地儿。世界那么大,好地方那么多,我得有多短视,才会给子孙选这地方。” 他连大舅都没告诉,日本其实并不盛产金银,只是矿脉都在浅表层,易于开采,尤其适合现在这个生产力水平。但真要是铆足了劲挖,用不了几代人就能见底。 “再说如果我们就此止步,那还指望谁去开疆拓土?”他又拔高一下境界道:“在‘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属明土’之前,我是不会停下脚步的!” “殿下的宏图远志,还真是举世无双呢……”胡泉震撼的难以自已道。 “哎,当年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建立的蒙古帝国,包括漠北、华北、东北、西藏、西域、中亚、西亚、东欧……要是把后来的元朝和四大汗国视为一体,疆域更是辽阔到难以想象,占据了大半个亚欧大陆!”老六却摇头道: “我们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赶上他们。” “但他们就是一阵儿,现在元廷躲在漠北,不敢露头。听说几大汗国的日子也都不好过。”胡泉对蒙古人的情况还是十分关注的。“他们那一套不长久的。” “是,所以我们不能学他们,我们要把根深深地扎下去,长久的统治下去,蒙古人的路子肯定是错的,”老六目光幽深道:“咱们要换个方向,也得换个思路,有了前车之鉴,一定要比他们做得更好才行!” “是,殿下!”胡泉重重点头,只觉胸中豪气干云,当年那种跟着朱老板打天下的感觉又回来了。 “属下愿为殿下的宏图大志效犬马之劳!” “哈哈哈,我们一起努力!”老六放声大笑道:“相信我,一定会成功的!” …… 经过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长庆还是交出了三神器。这本就是投降的应有之意,大明不让他受辱,就已经很给面子了,他要是还不知足,那就要彻底没面子了。 让南朝君臣稍感安慰的是,那位海王殿下对三神器还是很尊重的,承诺不将其作为战利品带回大明,而是在大宰府专门修建一座神器庙,来保存这三样神器。 当然为了表明归属,神器庙从管理到守卫人员,都由大明派出。 这样三神器还在南朝境内,长庆这个南朝的国王,还是要比北朝的天皇要更正统。 三人众也愿意看到这个结果,这样对天皇陛下有了交代,他们也终于可以安心考虑自家的利益了。 在代表长庆正式递送降表后,他们得到了楚王殿下的接见。 恭恭敬敬行跪拜大礼后,少贰赖澄、大友亲世岛津义黑终于见到了九州的新主人,不禁惊讶于这位殿下的年轻与雄壮。 跟三个又矮又瘦的日本人比起来,又高又壮的老六确实显得十分威武雄壮让三人众自惭形秽。当然也有胜利者的光环加持吧。 “三位自我介绍一下吧。”老六通过通译,对三人众说道。 三人便赶忙依次介绍了自己的氏、姓、苗字,以及自家的情况。 老六耐心听完后,看向岛津义黑道:“不是说岛津家主叫氏久么,跟你是一个人吗?” 岛津义黑赶忙解释说,自家家主伤重病危,只能由自己这个笔头家老替他前来。 “这么说,你就是下任家主咯?”老六浓眉一挑,淡淡问道。 要是罗老师在,一准能看出来,殿下又想搞事情了。可惜国子大学事务繁忙,他实在抽不开身。 第八四九章 三人众二人从 听了楚王的话,岛津义黑赶忙解释道:“回殿下,就算家主不在了,家主之位也会传给他的弟弟或者儿子的。在下这种远亲家臣没有继承资格,也不敢有此念头。” “这么说,你既不是现任家主,也不是下任家主咯?”老六又问道。 “是,都不是。”岛津义黑摇摇头。 楚王殿下便面现不悦之色。 “那你在这干什么?殿下接见的是家主,谁把你放进来了?”侍立一旁的胡泉立即把脸一拉,沉声呵斥道:“出去,你没资格在这里。” “这……”岛津义黑眼前一黑,忙求助的看向两位家主。 “殿下息怒,”少贰赖澄忙赔笑解释道:“岛津家主伤重卧床期间,都是由笔头家老代理家主之职的。” “是啊,今日我等万分荣幸来拜会殿下,考虑到岛津家身为九州豪族,若是缺席就太失礼了,所以由笔头家老代表家主,来向殿下行礼。”大友亲世也赶紧附和道。 “好吧。”老六这才神色稍霁,点点头道:“好了,既然已经行过礼了,那就让他退下吧。本王要跟家主说点体己话,闲杂人等不便在场。” 听完翻译的话,岛津义黑心说我怎么成闲杂人等了? 但这回少贰赖澄跟大友亲世也没法帮他了,便打眼色叫他出去,岛津义黑只好无奈告退,到帐外候着去了。 …… 看着岛津家的人被轰出去,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都心头发毛,心说这位大明的亲王实在是喜怒无常,让人难以琢磨。 下一刻,老六又和蔼可亲道:“二位不必太拘谨,你们的表现本王是看在眼里的。没有跟那怀良同流合污到底,这次你们国王归顺,二位也是出了大力的。” “殿下过奖了。”两人神情一振,心说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面上却愈发恭谨道:“我等不过是顺应天命,谨遵殿下发旨罢了。” “哎,没有你们的努力,我明军将士会出现更多的牺牲,所以你们是有功的。”朱桢摆摆手道:“但功是功,过是过,有个问题还得交代清楚。” “殿下请讲。”两人心下一凛,妈的不按套路出牌。 “本王此番奉命出征,主要有两个目标。一是捉拿行刺父皇的凶手,二是揪出倭寇的后台老板。现在怀良已经就擒,第一个目标达成,但第二个呢?必须有个交代才行!”便听朱桢沉声道。 “这……”两人一个脸色蜡黄,一个汗如浆下。九州水军就是倭寇的主力,三人众便是倭寇的后台。真要追究起来,他两家一个都跑不了。 这时候说什么我们家没有水军,或者我家水军主要在东部,从来不去大明,非但无法取信于楚王殿下,反而会招致反感,不如不说。 “不是本王要为难你们,而是职责所在,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就没法掀篇儿。”老六叹口气道: “本王也知道,你们的关系盘根错节,真要追究起来,一个也跑不了。但你们立了功,本王肯定给你们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们把元凶交出来,本王可以保证,你们两家过往的事情一笔勾销,咱们从头开始。” “多谢殿下厚恩。”两人自是感激不尽。同时也终于明白,殿下为什么一上来,就要把岛津家撵走,摆明了是让他们把锅都甩到他一家头上。 但是三人众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已经有近两百年了。关东朝廷不知尝试过多少回,想要分化他们,都没成功,现在老六却让他们把岛津家推上绝路,两人自然难以接受。 少贰赖澄便装糊涂道:“骚扰天朝的倭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亡命徒,主要以岛民和西部沿海的水军为主。要说背后资助人,好像五岛的宇久氏,和平户的松浦氏,一直跟倭寇不清不楚。” “是。”大友亲世附和道:“骚扰大明的主要是这两家,至于侵犯高丽的,主要是北朝的水军,跟我们南朝没关系。” “哼!又来了……”老六对他们的回答很不满意,又拉下个驴脸道:“本王在好心救你们,你们却还不如实相告!” 两人赶忙附身请罪,连称不敢。 “少来这套,你们当面撒谎的胆子大着咧。”老六冷冷道:“本王可是着实花功夫,了解过你们九州土豪的!什么宇久氏、松浦氏,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充其量算你们的拎包小弟。把他们推出来顶包,就想蒙混过关,是把本王当傻子吗?!” 少贰赖澄、大友亲世赶忙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的认错,又道: “表面上确实就是以这两家的水军为主,至于他们的后台,我们只有耳闻没有证据,所以不敢乱讲。” “无风不起三尺浪,讲!”老六冷声道。 “是。”两人只好按照他的意思,艰难道:“据说是岛津家。” “嗯,这才勉强合理。”老六神色稍霁道:“你们也别怪本王逼你们,我不能敷衍父皇,所以你们也不能敷衍我。” “本王对你们手下留情,也要方方面面都能交代过去才行。光那两只小虾米,人家一眼就看出本王在包庇你们,那样反而会害了你们,明白吗?” “是是。”两人感激涕零道:“殿下对我俩实在是仁至义尽了,我们再有私心,就太对不起殿下了。” “这才像句人话。”老六到这会儿才开始发糖道:“其实本王原本的意思,是让你们代替怀良,继续向大明朝贡的。” 说着他看一眼少贰赖澄,问道:“令弟不会传错话了吧?” “没有没有。”少贰赖澄赶忙摇头道:“殿下厚爱真是令我等无以为报,只是那怀良冒充国王,犯了欺君之罪,我们不能跟他学啊。” “是啊,怀良冒充日本国王,在南北朝都被耻笑,实在得不偿失。”大友亲世也附和道。 其实是因为他们权衡利弊,觉得这样搞得不偿失。没有金刚钻,揽不了那瓷器活。 “那就算了吧,”老六便点头道:“那朝贡就由日本国王负责吧,你们替大明把九州管好吧。” “遵命!”两人忙欣喜应下,然后竞相大表忠心开了。 第八五零章 火并天守阁 老六对九州的设计,基本与高丽如出一辙,都是保留国王设置布政司。 正好高丽王是个孩子,日本王是个傀儡,所以在高丽运转良好的制度,放到日本问题也不大。 他准备任命少贰赖澄为九州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大友亲世为右布政使,两人共同管理九州政务。 至于未来的按察使和都指挥使,将都由朝廷指派。 日本毕竟不像高丽那样与大明接壤,而且未来还有金矿要监管,所以不能像高丽那样,由本国的亲明派担任按察使。 第500节 对此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表示理解,这远隔重洋的,朝廷派个人来监督,也是应该的。 至于派都指挥使,更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大明军队真要是全撤走了,北朝回头就来收拾他们,就是给他们个日本国王,他们也干不长。 大明派都指挥使,就得驻军,只要大明驻军,北朝就不敢造次。九州的安全才有保证,他们才能安心的当土皇帝。 总之,两人的政治要求不高,不像野心勃勃的李成桂那样,将高丽视为囊中之物。他们只要能实际管理九州,就很知足了,所以对老六的安排十分满意。 老六本来以为两人可能会对驻军、监察之类的安排有抵触,还给两人一人准备了一个实封的伯爵头衔,结果他俩高高兴兴就答应了,半句怨言都没有。 于是他也就鸡贼的没有再提爵位那茬,虽然早晚还是会给他们的,但吊着他们,等他们将来立了功再赏给,还不是美滋滋? “岛津家的事情要抓紧。”老六最后吩咐道:“早点办利索了早点掀篇儿。” “嗨。”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齐声应道,再不见一丝犹豫。 待两人千恩万谢从王帐中出来,岛津义黑赶忙迎上前,打探殿下跟他俩谈了什么。 两人却只拿些迷魂汤糊弄他,一句口风不透给他。 少贰和大友都知道,岛津家就是他们的投名状,什么三人众休戚与共,不存在的!往后九州便只剩下二人转了…… 再说一个饼两个人分,总比三个人分,能分到的更多些。 看着三人是跟来时一样,小声说着话走出大营,胡泉不禁感慨道:“这两位都是笑里藏刀的狠人啊。” “这个词用得好,笑里藏刀。往后跟日本人打交道的时候,你们千万记住了,他们都是这种货。”朱桢笑着提醒众文武道。 众人忙表示记下了。韩宜可又道:“不过没想到,他们竟然比高丽人还听话,怎么安排怎么是。” “两国人不一样的,高丽那叫事大主义,想给自己找个爹,当儿子的跟爹闹别扭,讲条件,也是常有的事。”老六笑道:“日本这是慕强主义,你只要把他打服了,想怎么弄他怎么弄他,姿势任你摆。而且特别喜欢被捆绑,被抽打……” “哈哈哈,殿下真是妙语连珠啊。”众将怪笑起来,心说来日期间,一直在紧张的打仗,还没见识过日本娘们呢。 咦,为什么会从殿下的训话想到日本娘们儿?看来真是憋坏了呢。 …… 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回去一合计,既然决定要干,那就早点动手。趁着岛津家的高层和军队都在大野城还没回去,把他们一网打尽,省得不利不索后患无穷。 但三人众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毫不掩饰实在太难看。两人便决定趁着长庆国王还没彻底靠边站之前,让他再发挥一下余热。 于是两人连夜觐见长庆国王,请国王宣布岛津家、松浦家、宇久家为倭寇,剥夺他们一切权力和地位,并将其全部捉拿,交由天朝处置。 日本国王世世代代都是人皮图章,谁实力强就听谁的,长庆也不例外。很快,两人就拿到了他签名用玺的谕令。 两人又找到二条教赖,让他宣读谕令。二条教赖本不肯趟这趟浑水,但两人信誓旦旦说,事成之后,保举他为九州布政使,他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于是次日一早,二条教赖以关白的身份,召集文武大臣和一众九州土豪在天守阁宣谕。 岛津家众人完全蒙在鼓里,直到听见谕旨,才震惊的看向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如此重要的事情,他两人肯定知情,为什么一点没跟他们通气呢?! 却见两人的坐褥上已经空空如也,他俩已经趁着众人俯身听宣的时候,悄悄离开了阁中。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四面阁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手持倭刀的武士涌进来,扑向手无寸铁的岛津义黑等人。 岛津家众人情知中计了,拼命想要逃出去拿武器,谁知狭窄的楼梯处全都挤满了少贰家和大友家的兵。 这下是插翅难飞了…… 岛津义黑等人这才知道是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要拿他们,自是怒不可遏,一面赤手空拳的与两家武士厮杀,一面破口大骂,两人背叛誓约,不得好死! 岛津家的男人也确实暴躁刚烈,虽然不敌,也死不投降,最终悉数被斩杀在天守阁中。 在岛津家的带动下,松浦家和宇久家也没法束手就擒了,不然脸往哪搁?也落了个或死或伤,无一人幸免的结果。 众大臣和别家的土豪,一直老老实实龟缩在一角,唯恐被殃及池鱼。 直到喊杀声终了,他们才站起来,惊魂未定的看着满地的死尸,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才从屏风后转出,两人一脸惊讶道:“哎呀,才出去这一会儿,怎么就成这样子了?!” 演技拙劣到令人发指,可谁也不敢戳穿他们。 “关白大人,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少贰赖澄看向依然端坐在屏风前的二条教赖。 二条教赖却毫无反应。众人赶忙上前查看,轻轻一推,他便瘫倒在地,背后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原来有人从屏风后一刀把他捅死了…… “关白大人被岛津家杀害了。”这时候,附庸在少贰家的小玉家主贵三大喊一声。 少贰赖澄向小玉贵三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神情凝重的问众人道:“这下可如何是好?” 众人心说当然是你怎么想怎么好了。都老老实实的表示,全凭两位安排。 第八五一章 打击倭寇,人人有责 于是最后统一了口径,二条关白主动查处为祸大明的倭寇,结果岛津、松浦、宇久三家高层不肯束手就擒,于是奋起反击,最终与二条关白同归于尽。 至于后续事宜,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当场激动的表示,打击倭寇,人人有责!一定要铲除这一危害大明百姓,也给九州招致灾难的祸根! 哪怕再亲近的人,再密切的关系,一旦被确定是倭寇,都要大义灭亲! 所以在场诸位也要行动起来,积极打击倭寇。谁的打击力度大,就说明谁跟倭寇没关系。反之,谁敷衍了事,甚至包庇倭寇,那他就是倭寇的同党,同样也要严厉打击。 少贰和大友一套接一套,把一众官员和土豪听得一愣一愣,但大体还是听明白了。 是大明要清算倭寇,少贰和大友家决定卖了岛津家交账,但不好直接卖,所以拉上二条教赖背这个黑锅。 至于二条教赖是不是岛津家杀死的,那显然不是,岛津家的人都赤手空拳,怎么捅死他?但在场的岛津家都死光了,这个罪名不背也得背了。 这样又加上了一条杀害关白的罪状。两人可以理直气壮用朝廷的名义讨伐岛津家了。 所有拒绝加入讨伐大军的,或者出工不出力的,都会被定为倭寇一同遭到讨伐。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众官员和土豪纷纷义愤填膺声讨倭寇,踊跃报名加入征讨大军。 大友亲世便取出早就写好的请愿书,让所有人在上头联署,然后让他们分头派人出去传令,调集在大野城的所有军队,包围岛津家的军营,以及岛津义黑的居所。 岛津家打仗向来是最卖力的,这次基本上是倾巢出动,水军已经基本折在博多湾一战,连岛津经久都阵亡了。 之前护国神垣保卫战,岛津家的损失也最大,连家主都受伤濒死,这下真叫趁他病要他命了…… 岛津家军队群龙无首,被各家军队团团围住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结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尽管奋起反抗,但终究寡不敌众,惨遭全歼。 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一不做二不休,又立即派兵南下,向岛津家领地进军。 各路土豪都很积极,争相派兵加入‘讨伐倭寇’的行列。一是为了撇清与倭寇的关系,二来各家之前与天朝作战都损失惨重,现在三人众之一的岛津家轰然倒下了,谁会放过这个趴在它的尸体上吃几口肉,回一回血的机会呢? 要是明军直接动手,岛津家八成还能剩一口气。毕竟传承几百年的大家族,分支多如牛毛,外人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依附于他们的小家族,哪些是他们本家分支。 南九州又是地形复杂的山区,还有种子岛等离岛,岛津一族完全可以躲藏起来,等待明军撤走再出来。 可换了九州土豪动手,岛津家就完全没活路了。岛津一族有哪些分支,分居在哪里,哪里可以躲藏……他们全都一清二楚。 九州土豪决定用一年时间,对南九州进行了地毯式清洗,不放过任何一个村子,不留任何一个岛津家的男子。 反正已经彻底结了死仇,那就让它彻底死透。然后不光要剥皮抽筋,骨头上的肉都给它剔下来。 所以说能带来最大伤害的,永远是自己人。盘踞南九州数百年的岛津家,就这样被昔日的同伴连根拔起,‘姓氏灭绝’,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至于岛津家的妇女、领民、田地财产,还有那些附庸的家族,自然就被各家瓜分了。 至于南九州的土地怎么分配,各家不敢擅自做主,只能请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来定夺。 但楚王殿下还在日本呢,他俩也不敢自作主张,只能乖乖求见请示。 朱桢对两人回去后的表现十分满意,非但痛快的接见了他们,还让两人陪自己用膳,以示嘉奖。 看着小几上样式精美的素斋,把两人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他们知道楚王殿下是无肉不欢的,因为大宰府的牛都快让他吃光了。 现在却为了尊重他们的饮食习惯,吃起了素膳,真是太体贴了。两人赶忙感激道谢,惶恐道:“殿下不用将就臣等的习惯,我们担不起啊。” 虽然还没有得到朝廷正式的任命,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改了自称。 “不打紧,本王对自己人向来很尊重的。”老六笑容和蔼的摇摇头,对日本人不吃肉的饮食文化,他鼓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破坏呢。 两人自是一番感激涕零,争相表示能被殿下认可,真是太幸福了。 “好了,不用感恩戴德了,赶紧尝尝吧。”老六笑道:“大明厨子做的金陵菜,还合二位的胃口吗?” 两人赶忙点头哈腰的各夹了一筷子,然后争相用匮乏的词汇赞不绝口。但也不知是言不由衷,还是有心事,两人没吃几口就搁下了筷子。 “怎么,有事吃不安生?”老六是无肉不欢的,真他么吃不惯纯素,便也搁下筷子。 “回殿下,确实有两件事要禀报。”少贰赖澄便将南九州土地分配问题,禀告了老六。 “南九州的情况,本王也有所了解,好像山多地少,条件不是很好。”老六缓缓道。 “殿下真是无所不知。”大友亲世忙点头道:“东边还好一些,岛津家的主要领土都在东面,西边的话就真是山连着山了。” “西边就没有一点好了?”老六状若随意的问道。 “西边倒是有很多温泉,山里的景色也不错。”少贰赖澄答道。 “好。”老六寻思片刻道:“东边的土地呢,都由你二人来分配,不用再请示本王。” 顿一下道:“至于西边嘛,本王另有他用,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嗨。”两人高兴的低头应声。 南九州虽然多山,但气候温暖湿润,东部沿海的山间平原,土地也很肥沃。 他们本以为殿下会理所当然拿走东边最肥沃的土地,把西边的穷山沟沟分给他们,没想到殿下还真是大方呢。 老六也很满意,因为南九州西边群山中,有他梦寐以求的好东西。 第八五二章 分赃 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气氛更加融洽,关系也更紧密,这就是要做大蛋糕,而不是一味内卷的原因。 老六索性命人撤了筵席,换上茶水,又笑眯眯的问道:“还有什么事?” “还有件事……”两人对视一下,还是由大友亲世开口的:“就是门司城还有两万北朝军队,不知该如何处置?北朝那边也派人过来,想让我们帮忙问问,怎么能把他们的人放回去。” “但是我们绝对不会里通外国的,所以赶紧禀报殿下。”他又赶忙强调一句。 “没错,我们即为明臣,就绝无二心。”少贰赖澄也赶紧表态道。 第501节 “哈哈,好。这就是本王最欣赏二位的地方。”老六赞许的颔首笑道:“我已经上表朝廷,保荐二位为九州左右布政使了,相信用不了多久,正式的旨意、官告还有印信,都会送来的。” “是是是。”两人自然又是大表忠心。 “至于门司城的那两万北朝军队,已是瓮中之鳖,除了投降还有别的出路吗?”老六又断然道:“让他们限期出城投降,主动走进战俘营去,不然格杀勿论。” “如果他们不出城呢?”两人又问道。 “那就把他们围困到死。”老六淡淡道:“区区孤军而已,何须大动干戈?” “嗨!”两人毫不犹豫的应声,接受殿下的安排。 他们也很担心,那两万北朝大军会占据门司城来负隅顽抗。到时要是殿下令他们强攻,损失肯定很大。 “至于北朝那边,告诉他们,人可以放回去,就用石见银山作为赔偿吧。”老六又吩咐道。 “石见国有银山?”少贰赖澄一愣,他都没听说过石见国还有银山。 “有的。”还是年长的大友亲世见多识广。“几十年前,那里就有开采银矿的记录,但并不是多么出众,所以名不见经传。” 说着他建议老六道:“不过殿下想要北朝,以银山的收益做赔偿,不如向他们索要鹤子金山或者生野银山,都要远好于石见国的银山。” “本王不是要银山的收益,而是直接要银山。”老六淡淡道:“要太好的银山怕他们难受啊。区区石见银山就够了,细水长流嘛。” 区区石见银山,两百年后采用了从大明引进的精炼技术,也就小小增产到全世界银产量的三分之一罢了…… “殿下真是有大智慧啊。”两人赶忙拍马道。 “如果对方肯割让石见银山,双方是不是就此罢兵呢?”少贰赖澄试探问道。 “罢兵?他们服了吗?”老六报以‘你想屁吃’的眼神。 “这次伐日的最主要目的,是彻底消灭倭患。除非北朝同意‘片板不下海’,并向大明称臣,否则本王不日便会率军北上,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他们什么时候答应了这两条,本王才会允许他们用银山换战俘。” 少贰大友心说,人家还没成为战俘呢……好吧,也差不多了。 至于殿下提的两个条件,‘令北朝向大明称臣’他们是举双手赞成的,那样双方都得听大明的了,他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北朝的威胁了。当然他们有多赞成,北朝就会有多不情愿…… “当然都听殿下的,但不知‘片板不下海’,是个什么意思?”少贰赖澄又问道。 “就是字面的意思,”楚王淡淡道:“为了杜绝倭寇,不允许任何船只出海,所有未经许可下海的船只,统统以倭寇论。” 顿一下,他又道:“不光北朝,九州也要遵守这项禁令。” “啊?”两人没想到,自己也有份儿。 “啊什么啊?”楚王斜睥两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吃素又不需要打渔,没事出什么海。私自下海的人都是不安好心的。” “是是殿下,不过日本佛教认为,鱼类不属于畜类,是可以吃的。”少贰赖澄硬着头皮道:“为臣每晚都以一条小指宽的腌鱼佐餐。” “混账!佛教是不能食荤腥,连韭菜、葱蒜都不能碰,天底下还有比鱼给更腥的吗?”老六闻言义愤填膺道:“既然选择了信仰我佛,就要贯彻到底,怎么能如此自欺欺人呢?太可恶了,这是对我佛大不敬,必须要改回来!” “是是……”少贰赖澄应声不迭,心说还真没看出来,日食一牛的楚王殿下,居然还是佛祖的护法金刚呢。 “再说,就算是非要吃鱼,湖里河里没有吗?非要去海里去打?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想趁机做坏事。”朱桢蛮横道:“本王不是在跟你们商量,而是在命令你们。听懂了没?” “嗨!”两人只好低头领命,一个屁不敢放。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老六这才放缓语气道:“你们担心的根本不是不能出海打鱼,而是没法进行海上贸易,对不对?” “什么都瞒不过殿下。”两人期冀的看向老六道:“九州太穷了,什么都缺,所幸还有点金银可用,若是不能贸易了,那金银就会变成无用的石头,大宰府和博多港也将失去生命。” “你们多虑了,本王最替下面人考虑,怎么可能不给你们活路呢?”老六语气愈发柔和道:“本王只是不许你们的船下海,又没说不让别处的船过来。既然九州已经是大明的一个省,那么市舶船队也就不用受朝廷禁倭令的限制,可以自由往来贸易了。” “这样啊!”两人登时转忧为喜,能跟天朝进行自由贸易,是他们这一百多年来梦寐以求的。 “当然了,为了便于管理,依然可以将博多港作为唯一贸易港口。”老六又给两人送了份大礼。 两人这下欣喜若狂,博多港和大宰府是怎么崛起的?就因为它成了日本唯一对外贸易的窗口。这些年为什么没落了?就因为大明和高丽都断绝了对日贸易。 只能搞走私的话,各家都能搞,尤其是北朝,怎么可能还让大宰府赚一道?博多也就没法垄断全日本的对外贸易了。 现在殿下又明确了博多独一无二的地位,曾经那个盛极一时的大宰府又要回来了! 第八五三章 本将军也要造军舰 而且为了维护博多港的垄断地位,他们也绝对支持‘片板不下海’的海禁政策。 这样北朝也好,别家土豪也罢,都没法搞走私,只能老老实实跟博多贸易,谁还敢在他俩面前大声说话?足利义满也得跟他们客客气气! 更别说独家贸易带来的巨额利益了,那简直就是坐地生钱。 方才还百般不愿的二人,转眼就成了‘片板不下海’的坚决拥护者!于是当场表态,无论如何都要让北朝接受海禁!否则……否则就不跟他们贸易了。 没有博多港的垄断地位,他们连张能拿捏北朝的牌都没有,哪能不支持老六? 甚至直到这一刻起,他俩才真心实意臣服于大明。 …… 少贰大友回去后,便立即向北朝传达了楚王殿下的意思。 这种事情当然不是斯波义将能决定的,他赶紧又禀报了室町方面。 斯波义将外出时,替他担任笔头的畠山基国见信,又赶紧向将军汇报。 却没有在御所中找到将军,一问才知道他又去了琵琶湖。 自从在关门海峡铩羽而归,意气风发的足利义满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再不像之前那样事无巨细,皆要过问。而是把大事小情都抛给了畠山等人,自己则整天跟一群船匠泡在一起,一心研究起造船来。 明军那遮天蔽日的巨大战舰,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在没有造出能与明朝匹敌的战舰之前,他都没有勇气去跨过那道窄窄的海峡了。 他将明朝战舰的样子画在纸上,让从各地召集来的船匠仿制,许诺谁能成功,便赏以高官厚禄。 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船匠们自然不愿错过,全都踊跃表示愿意一试! 足利义满便让他们在京都边上的琵琶湖试造样船,还拨给他们两千军队任其调用,湖边的大树也随他们砍。反正都是天皇家的,不砍白不砍。 他自己也是三天两头往琵琶湖跑,就看他们造船,一看就是一天…… 昨天才去过,今天又去了。畠山基国都不知他是着急造船,还是单纯看上瘾了。 无奈,只能再骑马赶过去。 赶到琵琶湖时,已经是中午了,便见将军在唐桥上设御座,正一边吃饭,一边目不转瞬的看着岸边不远处,那里几百名工人忙忙碌碌,正在一刻不停的搭建一个巨大的船壳。 足利义满看的津津有味,佐餐的纳豆和昆布还有紫菜汤都没动,就连干了两碗饭。 “将军。”畠山基国叫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基国来了。”足利义满看他一眼,又继续看着造船现场问道:“有什么事吗?” “明国那位亲王回信了。”畠山基国低声道。 “哦?”足利义满这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接过了畠山基国手中的信。 看完之后,他恼火的把信纸往桌上重重一拍。“真是欺人太甚!要是答应了他这些条件,我们就永远别想收复九州了!” 其实他对海权并不看重,他看重的是渡过海峡,收复九州。不管‘片板不下海’还是向大明称臣,都会让他们梦想破灭,这是他万般难以接受的! “我们要是不答应的话,不光那两万军队回不来了,明军还扬言要继续攻打我国。”畠山基国提醒愤怒的将军道。 “明军可以乘坐战舰,随意攻击我们大部分的领国,实难防御。” “等本将军的战舰建造成功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足利义满挥舞着双手,像是要拥抱自己的救命稻草,情绪激动道:“只要这一艘‘初号丸’建造成功,本将军便会把所有参与建造的工匠派去各国,命他们全力造舰,这样短时间内就可以打造出与明军媲美的水军。” 说着他重重一攥拳,咬牙切齿道:“到那时,我会让那些明朝人好好尝尝本将军的厉害!” “可是将军,就算我们造好了战船,但火炮怎么办?”畠山基国泼起冷水来也是好手。 “……”足利义满神情一滞,这又是个大难题,而且看起来,比造船还要难十倍。 好歹日本人还会造船,至少在他的认知中,无非就是把船造的更大些嘛。只要花功夫,就一定能成功。 可日本人是真不会造枪造炮。火炮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了,早就随着元朝人和海盗,陆续传到过日本一些。多少年来,他们都想依葫芦画瓢,可愣是仿制不出来。 因为这年代中国的火器,都是用铜或铁铸造出来的。日本连铜钱铁钱都他么铸造不好,所以他怎么仿制,没那个能力明白吗? 他们的技术落后到,连青铜都调配不出来,当年还得向大宋廉价出口铜料的同时,再进口青铜,然后高薪引进宋国工匠帮他们铸造铜钟。 但自从大送亡了,从元到明,都对日本开始搞贸易禁运,日本直接守着铜山却没有青铜,当初宋朝工匠带来的技术,早就失传了。 这一百多年来,日本和尚为了能造个能敲的钟,都到了得伙同倭寇到高丽去抢,去拿刀逼着高丽工匠给他们造的地步。 现在高丽的工匠都被转移到铁岭一带了,根本就抓不到,所以足利义满一点铸造铜炮的思路都没有。 至于铁炮,铸铁炮是比铜炮更困难的技术,铜炮都造不了还想造铁炮?硬造的话保准门门炸膛。上了战场根本不用对手打,多少炮手都能给炸膛崩没了。 哦对,还有火药,他们甚至连火药都不会生产。其实‘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早就被什么都能送的大宋传过来了,可是他们不会制硝,徒呼奈何? 而且抄作业都没地儿抄。因为隔壁高丽棒子也不会,每年只能哭着喊着求元朝爸爸或者大明爸爸赏赐火药。 啥啥都不会,造个锤子的炮啊? 这样一想,足利义满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能先麻痹自己道:“一步一步来,把大船造起来,至少我们就能接舷了。就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了!” 说着狠狠瞪畠山基国道:“跟各国大名联系造船的事,就归你来负责了!” 畠山基国登时也哭丧了脸,这可是操心挨骂的活啊!这就是说真话的代价吗? 第八五四章 叒见佐渡岛 足利义满最后决定假意和谈,为造舰争取时间。 拖延时间的套路,无外乎为谈判地点、时间、人选、条款争执不休,反复请示,只要有心拖延,谈多久都有可能。 可惜明国人不按套路出牌,他们派出文官谈判的同时,军队也没闲着。他们对北朝展开了‘春季攻势’,沿着本州岛西海岸一路北上,袭击途经的所有港口,烧掉遇到的所有船只。 这些还好,但要命的是作为一座地壳运动形成的大岛,绝大多数平地都在沿海,城镇和人口自然也是如此。而且除了少量城堡外,基本都是木建筑,明军用回回炮投掷硫磺弹,再发射火箭点燃,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如是连烧了十几个城镇,弄得本州岛各国人心惶惶,都没人敢在海边儿住了,不分贵贱全都躲到山里去。 各国的守护大名对此束手无策,只能纷纷气急败坏的向幕府发难,控诉公方对国家保护不力。 足利义满也有劲使不出,因为明军就是在沿海活动,根本不深入内陆,只能一面加紧催促造舰,一面让负责谈判的斯波义将表示最强烈的抗议,要求明军立即停止袭击,以免破坏和谈大局。 对此大明的谈判代表韩宜可表示爱莫能助,说在我国武尊文卑,我们文官管不着武将,你们要想免遭袭击,不如抓紧和谈,早点达成协议才是正办。 第502节 斯波义将这个郁闷啊,要是能早点儿达成协议,我干嘛还要拖延时间?可要是拖延时间,明军又会不断袭击沿海,把我逼死算完了。 …… 幕方着急上火,大明这边却不急不躁,秉着楚王殿下‘你谈你的,我打我的。远程打击,安全第一’十六字方针,按部就班的对日本沿海进行火攻,基本就没上过岸。 唯一一次例外,是登陆占领了佐渡岛。玩过日本战国游戏的都知道大名鼎鼎的佐渡金山,如果说石见银山撑起了日本的安土桃山时代,佐渡金山则撑起了整个江户时代。 这座金山开采时,德川幕府开始统治日本。两百多年后,这座金山才渐渐枯竭,幕府也走向了衰落。说它是日本长期稳定的基石,一点不为过。 但在眼下的室町幕府时期,这里虽然已经有开采白银的历史,但很显然,日后震惊全日本的金山还没有被发现,这里还是以天皇流放地而闻名的。 所以明军没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这个人口不足万人的大岛,并宣布佐渡岛成为大明的领土,岛上居民也自动成为大明的海外子民。 佐渡岛民本来就是流放者的后裔,对日本没什么感情,现在居然能成为大明的子民,虽然是低一等的海外子民,那也是天上掉馅饼,没人不答应。 岛民们竞相为明军提供饮食等各种服务,听说他们是来找金矿的,还积极提供线索,主动带路寻找。比正经大明百姓都要热情十倍。 起先明军还小心翼翼,唯恐他们是笑里藏刀,回头再偷袭自己。但后来发现,他们是真心的…… 仿佛一夜之间,佐渡岛就彻底与日本断绝了关系。 …… 朱桢对这只会下金蛋的鸡也十分上心,专门让朱合从国内聘请寻金师傅,派去佐渡岛进行实地考察。 接到了殿下的命令,朱合不敢怠慢,一个月内从全国各地募集到一百名寻金师傅,亲自送他们来日本。 楚王殿下也很重视这些寻金师傅,竟亲自为他们接风洗尘,勉励他们用心寻金,只要发现金矿就重重有赏。 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老师傅感动的不要不要,恨不得立马给殿下把金矿找出来。 老六自然说不急不急,让他们先在大宰府休息几天,再给他们派任务。 宴会后,老六单独接见了朱合还有跟他同来的沈荣。 “这么多年找不到金矿,这些人靠谱吗?”这会儿他才有啥说啥,不再藏着掖着。他主要担心大明金矿枯竭,师傅们技术退化。 “殿下放心。”沈荣赶忙给他吃定心丸道:“那不是师傅水平低,是挖了多少年,都快给采光了。现在全国各省的残矿上还能采出金来,全靠这些寻金师傅的经验撑着呢。” “就是就是。”朱合赶忙附和道:“日本才采了几年金银啊,矿埋的又浅,在这些在国内动辄要寻几十丈深的寻金师傅眼里,还不跟白给一样?保准一找一个准。” “嗯,那就先找找看。”老六想想也是,便吩咐朱合道:“日本这边采矿的事情,就交给你来负责了。” “殿下放心,为臣翻遍佐渡岛,也要把金矿给殿下找出来。”朱合赶忙拍着胸脯道。 “不能急功近利,还是要把眼光放长远,培养出一支强大的寻金队伍来。”朱桢语重心长道:“我们不止要在佐渡岛找金银矿,还要在全日本找,未来还要走向世界,让全世界的金银为我所用!” “殿下总是这样眼光长远。”朱合满脸崇拜的赞道:“能为这样的殿下效劳,为臣真是三生有幸。” “行了,自己人就少拍马屁了。”老六笑骂一声道:“最近都听的反胃了,需要读书人的骂声中和一下。” “呵呵呵……”沈荣朱合只能赔笑,哪敢接这种茬。 “此外,你还要在佐渡岛择址建造一个大规模的冶金厂。”朱桢又吩咐朱合道:“不光佐渡岛的金银矿,我们在全日本开采的矿石,经过粗选之后,都会送到这里来集中冶炼。” “是。”朱合忙点头应下。 “这样一来便于管理,二来利于技术保密,三来也能有效杜绝各处矿区中饱私囊。”朱桢耐心的向朱合解释道。 “明白。”朱合多聪明的人,自然一点就通。前两点不说,单说第三点,金银矿石其实本身不怎么值钱,因为含量太低。 一般两千斤银矿石中,只含有二两银。金矿石的含量就更低的没眼看了。而且以日本原始的冶炼技术,提炼的不如浪费得多,所以没人会把主意打到矿石身上。 你让他们偷,他们都懒得偷。 第八五五章 我愿称之为绝杀 “所以在日本,最值钱的其实不是金矿银矿,而是冶炼金银的技术。”朱桢唯恐朱合绷不紧保密这根弦,不厌其烦的耳提面命道:“所以哪怕运输成本高一些,也要集中冶炼,便于保密。” “因为一旦让他们偷学到,我们大规模低成本提炼金银的工艺,他们的金银产量势必暴涨,从而实力大增。那时,他们非但会设法收回,割让给我们的金山银山,还会变得不受控制,极大增加我们的统治成本,所以千万要把保密放在第一位。” “是,为臣牢记殿下的嘱托。”朱合赶忙重重点头,终于明白殿下为什么要让自己来负责这项工作了,原来是真的很重要。 “市舶司有专门的保密处,每年定期给水手和上船的商人进行保密教育,还不定时进行保密检查,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经验,可以调些骨干来帮帮老朱。”沈荣见状也建议道。 “很好,就这么办,有什么好的想法随时跟我提。”老六赞许道:“保密工作无小事,再重视也不为过。” “明白!”沈荣朱合忙齐声应下。 “金矿的事就说到这,朱合你专心把这一件事做好,就很不容易了。”朱桢说着又对沈荣道: “至于找你来,是为了让你见一见唐人代表的。” “唐人?代表?”沈荣有些不太确定:“是唐朝来日本的我国人吗?” “唐朝人来这破地儿干啥,大都是宋末避难逃到日本的。”老六解释道:“再就是当初元朝伐日失败,留下的一批江南汉人,这些人繁衍生息到现在,人数相当可观。” “虽然日本人管他们叫唐人,但对他们很防范,不许他们拥有土地和部民,只准他们教书、经商和从事手工业。说白了就是想利用他们的知识和技能,又不想接纳他们。当然这也跟他们本身不愿意成为日本人有关系,所以他们一直作为一个群体,游离于日本社会之外。” “不管哪种原因吧,这些人都是可以利用的。”朱桢接着道:“听闻王师征倭,破降南朝,他们派了三十六名代表,带着价值不菲的礼物来劳军拜见。” “本王见了见为首的几个,发现他们谈吐不俗,对日本了解很深,跟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而且重归大明的心情十分迫切。所以就让老沈你来见见他们,看看能不能把他们组织起来,比如成立个‘大明唐人商会’,市舶司给他们一定的贸易份额,这样他们不就有归属感了吗?” “是。”沈荣赶忙点头笑道:“往后肯定需要大量既懂汉语又懂日语的通译,这些人再合适不过。” “光用他们当通译就浪费了,日本这个国家十分封闭,不仅排外,自己国民也不能流动,所以这批唐人是十分宝贵的资源。要利用他们在日本生活数代,与各阶层都有交往的优势,让他们主动收集情报,帮我们监视日本。”老六沉声道: “这次伐日我们的情报这么准确,他们就有很大的贡献。” “明白。”沈荣赶忙严肃点头。没想到殿下还有这层用意。 “记住,永远不要小瞧日本。”朱桢正色教导两人道:“别看他们现在封闭落后,一副弱鸡模样,那是因为我们对他们形成了全方位的代差。” 不得不承认,元朝是中国科技进步最迅速的一个时代,短短一百年时间,读书人因为仕途无望,只能转而研究天文数学、奇技淫巧。 加之蒙古人的势力横跨欧亚,带来了很多波斯大食的科学技术,被汉人迅速消化吸收,而且东西合璧,达到了更高的高度,从而在天文、造船、冶金等全方面实现了长足的进步。 而这些,因为元日间的恶劣关系,日本是一点没学到。所以在面对与元军截然不同的巨舰重炮时,他们才会显得那样可怜弱小又无助。 “但这个国家的人精明强悍,善于隐忍,更善于偷师。”朱桢神情严肃的接着道:“要清醒的认识到,我们的技术还没强到别人学不会的程度。如果我们不加以防备,他们很快就偷学过去,弥平代差。到那时,再想战胜他们,就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所以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泄露任何技术给他们,尤其是火药、造船、航海这些关键技术,绝对不能泄露,也不能让他们得到相关人才,不然就是给自己树敌!反之,优势保持越久,我们的好日子才会越长久。” “是。”两人的弦终于绷起来,终于意识到保密工作的重要意义。 “如果我们想长时间保持碾压,除了自身要继续不断进步外,还要锁死他们的发展。”朱桢指示道: “如何锁死他们的发展呢?除了做好保密工作之外,还要用尽一切办法,让他们无法进步,甚至开倒车。” “……”两人听得一阵迷糊,完全不懂这方面儿啊。 “臣等之前完全没干过这种事,唯恐误了殿下的大事。” “不要紧,之前谁都没干过。”朱桢摇头笑笑道:“待本王给你们举几个例子,你们就明白了。” “比如,日本人不是仰慕儒家吗,就请那些知名的大儒,来日本讲学。他们那些三纲五常,除我之外皆异端的学说,特别适合在日本发扬光大。” “是……”两人忍不住嘴角上翘,殿下这是标准的祸水东引啊,把国内那些和他作对的腐儒弄到日本来,让他们教日本人,自己耳根清净。 “日本不是佛教盛行吗?这个佛教是个好东西啊,让人循规蹈矩修来世,那谁还管现世?” “是是,要是日本人都逆来顺受了,咱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沈荣两个有点听明白了。 “没错,所以你们要多跟日本的寺庙来往,大力赞助他们的传法活动。还可以从国内请高僧大和尚讲法,也不要光拘泥禅宗的僧人,我看请喇嘛教的大师来,给没见过世面的小日本,来点密宗震撼,效果说不定会更好。”老六越说越来劲道: “要是能把印度教传到日本来,那我愿称之为绝杀。” 第八五六章 自己给自己挖坑 “除了文化宗教之外,还要加强对现存政权的控制,剪除任何想和我们唱反调的危险分子,阻止任何要摆脱我们控制的尝试。当然这不是你们负责的范畴,听听就罢了。” 讲起如何锁死一国的进步,朱桢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听得沈荣两个钦佩万分,以为此乃他这阵子苦思的结果。 殊不知,这都是些血的教训,老六不过是提前拿出来,用在日本人身上罢了。 “还有一个商业上,就是你们的老本行了。”楚王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 “我们做生意,也可以锁死一国的发展吗?”两人一听真来了劲。 “当然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手段,当年管仲用贸易战玩垮了多少个国家?”老六笑道:“可惜他那套跟儒家的理念不合,到现在竟没几个知道了。” “那回去还真得好好读读书。”两人忙惭愧道。 “是得好好读读书。眼下先记住我总结的八个字‘禁运’、‘倾销’、‘原料产地’。”老六沉声道:“这三条就是你们对日贸易的指导思想。” “臣等鲁钝,烦请殿下说的再详细点。以免误了大事。”朱合小意道。 “当然得说清楚。禁运就是战略物资禁运。”老六颔首道:“诸如火药、火器、盔甲、望远镜、药材之类自不消说,谁都知道不能外传。但还有书籍、铜钱之类,容易被忽略的物资,同样要被严格禁运。” “不过不用担心,到时候海政衙门会给你们一个禁运清单和一个准运名单,严格照着来就行。” 两人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还真怕哪天不小心就踩了雷犯了事呢。 “倾销又是咋回事呢?”沈荣又不解问道:“这不符合殿下一直以来‘饥饿营销’,保证利润的宗旨吧?” “不冲突的。”老六摇头笑道:“对他们不能生产的产品,我们还要严格控制输入量,来保证利润。但他们一旦能生产出替代品来,我们马上就要降价倾销,不惜赔本也要让他们无利可图,最后只能退出这个行业。” “当然也不是说把他们所有行业都掐死,倾销主要是针对手工业,对农业就要用到第三条了。”老六这些年跟刘伯温整天不是白研究的,基本上对各方各面都有了一整套的方案。 “原料产地?”两人捧哏道。 “对。”老六点点头道:“我们要引导日本的农民,种植我们所需的经济作物。比如让他们种甜菜、油菜、油茶、甘蔗、棉花、桑树之类,这可以根据你们的实际需求来定。” 顿一下,他强调道:“要给到他们比种地更高的收益,这样无论是领主,还是农民本身,都会为了追逐更高的利益,更倾向于种植经济作物,而从市场上购入粮食。” “这样就慢慢的把他们变成我们的原料产地了,”朱桢笑道:“我们的手工业可以得到充足的原料,他们的老百姓也会过上更好的日子。这多是一件美事啊。” “……”两人狐疑的看着老六,觉得他不会这么好心,沈荣问道:“但这样日本种粮食的越来越少,这样粮食缺口会越来越大的,粮价腾贵,老百姓饭都吃不饱,日子能好了吗?” “我们可以帮他们把缺口补上嘛。”朱桢说着对朱合笑笑道:“这样也能稳一稳国内的粮价。” “好哎!”朱合眼前一亮,说来可能都不相信,他们都快为粮食不值钱愁死了。 当初为了解决粮票的兑现危机,也为了支持朝廷‘江西填湖广’的大计,织染局出面,一众江南大户凑钱,在江西和湖广长租了大片的土地,雇佣两省农民种田。 这非但让粮票彻底的摆脱了信用危机,还让江南粮价应声下落。现在虽然才是正式种地的第二年,耕种面积和粮食产量都远远达不到要求,却已经把江南的粮价打到了一贯一石。 这是因为楚王殿下这一大手笔,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江南粮价的预期。所有人都相信,随着江西湖广大规模种植的展开,江南缺粮的局面将一去不复返。 第503节 自然没有人再会囤积居奇,大户们反而纷纷抛售存粮,这一来一去,把粮价硬生生从两贯打到了一贯。 这还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现在所有人都相信等到夏粮下来,粮价一定会历史性的跌破一贯的。 从南宋到现在,都快两百年没见过这么低的粮价了。朱老板很高兴,朝廷也很高兴,唯独苏州织染局傻眼了。 他们才刚刚解决了粮票的信用危机,没想到又迎来了贬值危机。 而贬值也一样会引来挤兑的。 道理很简单,不是老百姓不相信他们能兑付,而是粮价下跌,粮票的价值自然也跟着下跌。 原本一石粮食两贯钱的时候,一石粮票值两贯钱。 现在一石粮食一贯钱,一石粮票就只值一贯了,直接腰斩了。 而且未来还继续看跌,这谁能遭得住啊?如今粮票已经充斥江南,流入各省,已经不是江南大户能控制的了的了。 商人百姓的兑换需求同时爆发出来,就足够形成挤兑潮了。 虽然织染局付给的是粮食,而且粮价下跌时,也有足够的粮食来应付挤兑。但老百姓用粮票兑出粮食后,转头又卖给粮商换成铜钱。结果又加剧了粮价的下跌,粮价的下跌又加剧了挤兑,恶性循环了属于是。 这都是今年春天发生的事情,老六在织染局的奏报中早有了解,沈荣朱合之所以一起来,就是为了向殿下请示对策的。 他们想到的办法是既然老百姓选择兑出粮食来卖掉,那不如直接由织染局再买入。或者干脆一步到位,直接兑给老百姓铜钱宝钞。 但不管怎样都面临粮价腰斩的问题,他们肯定希望按照现在的粮价来交易,道理上也讲得通。 可是老百姓当初一石粮票值两贯钱,现在织染局只兑给他们一贯,肯定要被活活骂死的。 老百姓财富腰斩,满肚子怨气,不会跟你讲道理的,何况导致粮价下跌的,也确实是织染局自己。 该骂! 第八五七章 下水啦 所以两人一直不敢跟老六开口,直到殿下说,可以把粮食卖到日本,他们忽然觉得这也是个办法。 他们不是没考虑过将江南的粮食销往外省,通过改变供求关系来稳定粮价。但是江南的粮价本来就畸高,再加上运费,往哪卖都是赔。 而且洪武皇帝轻徭薄赋,鼓励开荒十多年了,各省的百姓都享受到了王朝初开的红利,家家的土地都种不过来,哪还有什么缺粮的地方? 现在听说有高价卖粮的机会,朱合的眼能不亮吗? “日本好歹有八九百万人口,要是都吃咱们的粮食,那肯定供不应求啊。”他咽口唾沫道:“不过往日本卖粮食的话,殿下又要被骂了。” “是啊,那帮腐儒专盯着殿下,鸡蛋里还要挑骨头呢。”沈荣也点头道。 “不用管他们,听蝲蝲蛄叫还能不种地了吗?朝廷那边我来解决。”楚王殿下不在意的挥下手道: “再说我们又不是真想,让日本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是为了让他们在经济上高度依赖我们。所以咱们也不用养活全日本,只要让他们一成的粮食需要进口,就足矣了。” “这样啊……”沈荣两个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让日本的粮食始终处于短缺状态,一直需要进口补充。这样确实只需要占据一成份额,就能操纵粮价。 他俩都是做生意的老手,自然知道只要你能制造出缺粮的局面,粮价就会涨上天。绝对不是缺粮一成,就只涨价一成那么温柔。而是会涨到一到两成的人吃不起粮食的程度。 “没错。”朱桢颔首道:“在经济上高度依赖我们,在政治上他们就很难独立自主,这就是为什么要把日本变成我们的原料产地。” “再加上禁运和倾销,足以将他们的发展彻底锁死,让他们永远在最初级的阶段徘徊。”他一攥拳,自信满满道:“这才是最高明的手段!” “是,殿下英明。”听完楚王的理论,两人不由佩服至极。殿下这套无形的手,足以扼住任何国家的喉咙,让他们在稀里糊涂中窒息了。 …… “至于粮票的问题,本王寻思过了。不管怎么说,粮票短时间内贬值一半,已经给老百姓造成了实实在在的损失。” 说完了日本的问题,老六终于回到国内的问题上,他斩钉截铁的对二人道:“我们不能只计较一时的得失,必须要负起责任来。不能让老百姓因为相信我们,而蒙受巨大的损失。否则往后谁还会再相信我们?” “信用一旦破产,咱们苦心经营的粮票,也就彻底玩完了。损失最大的还是咱们。”老六语重心长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殿下说的是。”两人暗暗惭愧,幸好刚才没说出口,殿下果然不会同意。 “那我们该怎么解决粮票贬值的问题?”两人又求教道。 “从根子上解决。”朱桢沉声道:“现在看来,粮食还是没法作为硬通货,来保证粮票价值的。” “是啊,以前都觉得江南粮食金贵。谁能想到,居然也有粮价大跌的时候。”两人深以为然的点头。 “所以要把粮食换成硬通货!”老六沉声道:“很快我就回国了,到时我会去苏州亲自解决这个问题!” “给殿下添麻烦了。”两人赶忙请罪,却都松了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对老六建立起一种盲目的信心。 好像只要他一出马,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似的。 …… 其实幕方的臣子们,也对他们的三代目,曾经拥有类似的信心。 直到遭遇了关门海峡之败。 那场敌我实力悬殊,遭到完全碾压的失利,严重动摇了所有北朝人的信心。他们开始深深怀疑,这一次三代目还有没有办法,带领他们战胜强敌,统一九州呢? 足利义满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什么都不管,也要赶紧造一艘跟明军一样大的战舰出来,挽回人们的信心。 在他不惜一切代价的支持下,短短三个月时间,幕方第一艘新式战舰‘初号丸’便建造完成了。 足利义满非常高兴,邀请全国各地的守护大名,都来参加‘初号丸’的下水仪式。亲眼看一看这艘足以跟明军媲美的巨舰。 他们就会知道,将军大人依然是无所不能的了。 然后顺便给他们分配任务,让他们都回去照着造,用最短的时间攒一支强大的舰队出来…… …… 五月十五,天气晴朗,琵琶湖山水一色,如墨如黛。 湖南侧的唐桥上下,旌旗如林,人声鼎沸。 北朝的达官显贵,八方大名齐聚一堂,就连等闲不露面的天皇陛下,也被足利义满邀请前来。 但今天所有人都不是主角,今天的主角是那艘静静矗立在岸边,遮天蔽日的崭新巨舰。 北朝君臣兴奋的仰望着这艘日本人自己建造的巨舰,自豪感油然而生。满场到处是‘斯国一’、‘斯国一’的赞叹声。 当然他们也不会忘记,向这艘巨舰的建造者,足利将军大人,献上如潮的谀词。 什么‘天生足利将军’、‘大和救星’、‘无所不能三代目’之类,听得足利义满满足极了。 自从关门海峡之败后,他都很久没听到这些赞誉声,缺着了。 直到司礼官一声锣响,众人才停下了感慨和拍马,足利将军也睁开了微眯的双眼。所有人目光热烈的望着那艘巨舰,激动人心的下水时刻到来了! 日本人不会搞干船坞,用的是宋人传授给他们的船台法。简单说就是在水边的斜坡上造船。 造船时用几十上百根圆木支撑住船体,等到建造完毕后,在地面上铺满油脂和滚木,再撤去支撑。船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便会顺着斜坡滑入水中。 像这种船太过巨大,船底又过平时,往往还需要人力畜力进行辅助拖拽。 足利将军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光用于拖拽绳索的牛,就准备了足足一百头! 今天无论如何,他都会将‘初号丸’送入水中的。 第八五八章 将军自闭了 十八名鼓手敲起鼓来,隆隆的鼓声中,总船匠指挥着士兵,将支撑巨舰的巨木一根根撤去。 每撤去一根支撑,场中都会响起一阵欢呼。 待到所有的支撑都撤去,欢呼声达到了顶点,那艘巨舰却只滑动了少许,便停了下来。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都望向将军大人。 却见足利义满镇定自若道:“不要慌,巨舰的重量太大,船底又平,滑不下去很正常。” “那该怎么办呢?”众人问道。 “本将军早就考虑到了,所以才会选在这个位置造船。”足利将军得意的摇晃纸扇,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琵琶湖像一个倒置的琵琶,水面越往北越宽,越往南越窄。到了唐桥这段已经细的像一条河了,不然也没法修一座桥横跨其上。 这样船台建在河东岸,还可以用绳索在河西岸拉拽。 众人便看到巨舰侧舷抛下五根粗大的绳索,湖中有小船接住。然后士兵划着船将绳索一头送到西岸,连接上早就准备好的牛群。 二十头牛分成五组,每组以一根横木相连,绳索便系在横木上。 随着军官的号令,士兵一起挥舞鞭子,催动牛群一起向前,将绳索绷得笔直。 但任凭二十头牛用尽全力,巨舰依然纹丝不动。 “再加二十头!”足利义满一声令下,士兵赶紧又用辕木连上了五排牛。 就这样不断加码,直到八十头牛时,那巨舰终于在巨大的咯吱咯吱声中,缓缓的移动了。 “好!”足利义满兴奋的一挥手道:“把最后二十头也加上去!” 一众北朝君臣、守护大名也彻底忘我了,纷纷不顾形象的大喊大叫,给一百头牛鼓劲,场中的气氛达到了沸点! 最终在一百头牛的拼命拉拽下,巨大的战舰终于顺着坡面,重重落入水中! 溅起的巨大水花连绵不断,将唐桥上的一干人等都打湿了。但没有人会在意,所有人全都兴奋的嗷嗷直叫,他们蹦啊跳啊,发泄着心中的喜悦,险些将桥都震塌了。 然而,待水花落尽,桥上的欢呼声一下就变小了。取而代之的是嘶嘶不绝于耳的倒吸冷气声。 因为他们发现,那艘巨船不见了…… “我的船呢,那么大的船呢?!”足利义满也发现了异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声嘶力竭的怒吼道:“你们把我的船弄哪去了?!” 唐桥上彻底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搜寻着湖面,很快就看明白了——那巨舰确实入水了,但在入水的瞬间便解体了。 船在解体之后,各个部位纷纷落水,所以才会溅起那么大那么长时间的水花。 那漂满湖面的船体残骸,就是证明。 尤其是那个雕梁画栋,还插满足利家‘二引两’旗号的天守,原先绝对是建在巨舰甲板上的,现在却打横在水里漂着了。 “不管怎么说,确实是下水了。”看着足利义满涨成茄子色的脸天皇陛下幽幽说了一句,痛快。 其他人可是一声不敢吭,唯恐成了将军的出气筒。 第504节 “滚!都滚!”足利义满狠狠瞪一眼天皇,咆哮着将所有人都赶走,他自己也坐上轿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琵琶湖。 …… 一回到御所,足利义满就自闭了,整整十天才见畠山基国。 侍女轻轻推开障子门,畠山基国躬身进去,便见自己的主君躺在几个黑齿白面的美女怀中,敞着怀喝着酒,听着三味线。颓丧感直接拉满。 “将军大人,要振作呀!”畠山基国惊得赶忙提醒道:“大业还未成,切不可被一时的挫折打倒啊!” “不是一时的挫折,”相貌英俊的年轻将军,脸上满是厌世之感,在三味线的伴奏下,如泣如诉道:“是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啊,基国。” “没那么严重,我们第一次造那么大的船,失败在所难免。总结教训,再造就是了嘛!”年轻的家老大声给将军打气。 “你不懂的。”足利义满却颓然摇头道:“这十天,那些船匠已经调查出失败的原因。” 顿一下,他屈指道:“我们的木材不够硬,我们的船没有龙骨,只用厚木板平接,根本支撑不起那么大的船体。要不是那些圆木支撑着,当初造的时候就会散架。” 说着他心酸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也没必要费心研究大炮了,安上去一开炮就能震散架……” “这些都没法解决吗?”畠山基国低声问道。 “没有办法。”足利义满喃喃道:“整个日本都没有造大船的木材,也没有懂造大船的船匠,光依葫芦画瓢是没有用的……” “只要知道问题在哪里,一点一点去解决不就行了?”为了让主君不再消沉,畠山基国都不泼冷水,改灌鸡汤了。“就算距离再远,每天前进一点点,不就距离目标近了一点点吗?” “你不懂的。”足利义满丧里丧气道:“好吧,其实我也不懂。之前那帮船匠是在吹牛皮,严刑拷打后才承认,建造一条明军那样的宝船,需要上百个工种分工合作,一起才能完成的,咱们就是想办法从大明找来几个船匠,也没用的。” “……”畠山基国也给整沉默了,那确实没法解决。 “那就只能面对现实了,将军。”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明军已经杀到了濑户内海了,如果我们再不想办法退敌,朝野的压力就太大了。那些好容易才降服的实力大名,肯定又会作妖的。” “嗯。”足利义满点点头,痛苦的闭上眼睛道:“接受明军的条件吧。” “可是将军,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三条了。”畠山基国苦涩道:“我们每拖一阵子,明国就会多加一条,现在已经是整整十条了。而且第四条还规定,我们每拖延一天,要多赔偿他们一百万两银子的军费。这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把我卖了赔给他们吧!”足利义满摔碎了酒杯,无能狂怒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是将军授意斯波笔头拖延时间的。”畠山基国郁闷道:“将军大人说只要造出巨舰来,我们就可以反攻了,斯波笔头才辛辛苦苦拖到今天的……” “……”足利义满憋了半天,憋出两句:“为什么不劝谏?都是你们这些佞臣的错!” 畠山基国气得当场吐血。 第八五九章 凯旋 不管足利义满多不情愿,随着造舰梦碎,尽快通过和谈让明军退兵,成了他唯一的选项。 不然那些不堪其扰的守护大名,肯定会撇开幕方,私下跟明国议和的。 这在日本是非常正常的,因为守护大名都是当地最有实力的土豪,虽然名义上由幕府任命官职,但双方其实是合作关系。 当幕方无法保护他们的利益时,他们就会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的利益。这几个月来,足利义满早就听到不少,大名偷偷跟明国人眉来眼去的传闻。 不过当时他觉着只要能造出大舰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也懒得理会。但现在必须要面对现实了——如果不能尽快恢复和平,室町幕府肯定会倒台的。 在接到将军‘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无可商改,即尽快与之定约’的手谕后,斯波义将终于一改拖泥带水的作风,变得雷厉风行起来,仅仅三天时间,就跟韩宜可拟定了和约。 最终的约书上,除了最初的三条,‘片板不下海’、‘割让石见银山’、‘称臣纳贡’外,又加了七条—— 北朝承认九州为大明领土; 北朝赔偿大明白银两千万两; 北朝将本州四国外所有沿海岛屿,割让于大明; 北朝今年之内将所有海岛居民,撤回本州,四国岛居住。自明年起,所有二岛之外的居民,一律视为倭寇; 大明舰队可停靠北朝所有港口,北朝各地守护大名不得阻挠,敌对,应竭诚予以便利; 大明市舶船队在北朝享有自由贸易权,任何官府及个人,不得课税; 大明人在北朝犯罪,需交由九州按察司处置,北朝不得擅自刑讯。 这已经是斯波义将能争取到的极限了,反正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了。要知道,大明本来想要九千万两白银的赔偿,是他将沿海岛屿作价七千万两白银,硬生生谈到两千万两的。 反正那些岛民就游离于幕府的控制外,‘片板不下海’后,更是彻底政令不通了。还不如把他们都撤回国内,这样至少还能少损失点人口呢。 足利义满也是持同样观点,唯恐明军再变卦,当天就签字画押,把约书送回了下关。 …… 直到带着‘日本国王’和‘征夷大将军’签押认可的约书,返回博多时,韩宜可还有种做梦的感觉。 “真是宰卖爷田不心疼,没想到咱们漫天要价,那位年轻的将军,居然基本都答应了。”他将约书呈给殿下,依然难以置信道。 “正常,这又不是他家的田。”老六满意的笑道:“这种虚君政体,卖起国来是最狠的。” “再说,在陆地政权眼里,沿海岛屿本来就无足轻重,能有机会把岛民迁回内陆,他们还求之不得呢。”他有些唏嘘道:“说不定人家还觉得赚了呢。” 其实老贼就是这样的货,好在这回有自己在,他应该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 “也是,下官发现他们只看重本州、九州、四国三岛,等将来他们知道,佐渡岛发现了金山后,不知会作何感想?”韩宜可笑道。 朱合和他手下的寻金师傅,工作十分高效,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在佐渡岛当地人的指引下,发现了十多处金银矿。几乎两三天就报一次喜的节奏。 当初朱合确实没吹牛,习惯了国内海底捞针一样的寻金师傅,到了日本来寻找几乎裸露的矿脉,完全是降维打击,一找一个准。 “为了不让他们伤心,我们还是要做好保密工作的。”老六高兴的合上约书,自己的日本之行这就算圆满结束了。 然后对韩宜可道:“本王过几天就回国了,苏州那边的情况有些严重,他们都希望我回去安定下人心。” “是。”韩宜可点点头道:“下官也有所耳闻,不过好像最近挤兑已经停了。” “是,之前我让沈荣传话回去,说我下月回国,一定给大伙个交代。”老六感慨道:“江南父老怕影响到抗倭大局,也对本王还有些期待,竟然不再找织染局挤兑,真是让人惭愧万分啊。” “还真是识大体顾大局,多好的百姓啊。”韩宜可称赞一声,但他心里清楚,主要还是老百姓越兑越亏,还不如等等看殿下能不能拿出什么解决方案来。 毕竟楚王殿下从来不让老百姓吃亏…… “九州这边,我准备留南昌伯担任九州都指挥使,俞通江担任驻日舰队统领。”老六又安排道:“至于九州按察使,就劳烦师兄先兼着吧,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 “下官分身乏术啊。”韩宜可苦笑道:“要不把海政衙门那摊子,交给别人管吧。” “不行。”朱桢却断然道:“我眼下无人可用,师兄再辛苦几年,等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了,情况就会好很多。” “毕业了也得再历练几年。两处拉磨,累死我得了。”韩宜可摸着自己高高的颧骨道:“到时候给殿下误了事,殿下可别怪罪下官。” “哪能累死师兄呢?”老六笑道:“你主要还是忙总理衙门这摊,九州这边我再给你安排个副手盯着,你本人一年过来个一两回,震慑一下少贰大友那俩货就行了。” 说着他放低声音道:“深耕细作不是我们的工作,还是留给将来封在这里的臭弟弟吧。” “殿下这样说,下官就放心了。”韩宜可松了口气,心说看来日后封在九州的,是殿下的皇弟了。也不知是齐王、潭王还是鲁王…… 想想也是,殿下说是不深耕细作,但九州已经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了。对将来封在这里的藩王,等于是掰碎了喂嘴里。 这种没什么难度的地方,肯定用不着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哥哥们出马。 …… 五月廿八,到了殿下率领征倭舰队凯旋回国的日子。 除了韩宜可、胡帛、俞通江等留守官员外,少贰赖澄和大友亲世,也穿着簇新的绯红官袍,率领一众穿蓝色大明官袍的九州官员、土豪,来到博多港码头挥泪相送。 楚王殿下已经帮他们搞定了所有的流程,连官服都从国内做好了送来了,只是威严端庄的大明官袍,穿在这帮小日本身上,像小孩子穿大人衣服一般,显得十分滑稽。 用沐猴而冠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第八六零章 坑谁不能坑百姓 返航时,因为洋流和风向的原因,时间稍微久一些,半个月才回到了长江口。 江南江北的老百姓早得到消息,携家带口来到江边,摆设香案、喜气洋洋,迎接王师凯旋。 多年倭患一朝扫清,江南百姓终于安享太平了,他们欢天喜地的向江中投掷的鲜花。江面上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变成了一条迎接将士凯旋的花毯。 老百姓驾着小舟跟随舰队逆流而上,用竹竿挑着劳军的酒食,送给舰上的将士们享用。沿途的鞭炮上响成一锅粥,从早到晚不带停的…… 可惜这盛况老六无缘得见,他在刘家港就下了宝船。 苏州知府兼海政副使李亨,率已经升任太仓知州的薛定厄,织染太监兼楚王府总管汪德发,以及一众海政衙门、织染局官员,还有苏州地面一大帮子人,早就在刘家港恭候多时了。 一应迎接仪式前以备述,无需重复。楚王殿下没有在太仓停留,便改乘沙船,由娄江前往苏州。 在船上,他接见了苏州地界的一干头面人物,都是自己的心腹,没必要客套。朱桢便开门见山道: “别的事情容后再议,先说粮票的问题!” “是。”众人忙应声道。他们都很清楚,苏州能迅速恢复元气,实现今日之繁荣,其实是建立在粮票之上的。 所有人的身家荣辱,也都系在这张小小的粮票上,这回的事情处理不好,大家都要倾家荡产,甚至万劫不复。 “殿下,粮票的问题如今实在棘手。”李亨也很焦急,每张粮票上还都有他的署名呢,他可不想遗臭万年。 “按说管你粮价贵贱了,我们发的是粮票,只需要以票面兑给粮食就行,可老百姓不论这个理呀。”他郁闷道:“他们说当时是信任殿下,店铺里也都收粮票,就认为粮票便是钱,不然早就换成粮食了。那时候粮价多高啊……” “哼,他们就是耍赖!”苏州同知费弥愤愤道,粮票上也有他的署名,着急啊。 “甭管耍不耍赖吧,老百姓是不是已经出现了损失?”楚王却摆摆手,沉声问道。 “那肯定是。”众人不得不点头。 “老百姓认我们的粮票,是不是对我们信任?”楚王又问道。 “是。”众人又点头。 “粮价下跌是不是有我们自己的原因?”楚王再问道。 “是。”众人没法否认,是织染局在江西湖广大规模种地,引发的后续连锁反应。 “当时我们也是好心,谁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顾元臣叹口气道。 “那就结了。既然老百姓认为是我们的责任,那我们就不能推脱,不然才叫因小失大!”楚王提高声调道:“记住,永远不要跟老百姓讲规定。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想想到底是个什么理儿,天大地大,老百姓的道理才是最大的!” “是,殿下教训的是。”众人赶忙纷纷起立,躬身受教。 “坐下说话。”朱桢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放缓语气道:“而且这件事情从根子上怨本王,当初用粮食作为信用保证是欠妥了。这不,才过了几年,就给我当头一棒。” “殿下言重了,”众人赶忙宽慰殿下道:“当时那种情况,苏州危在旦夕,朝廷无能为力,殿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用粮票盘活这盘死棋,还让大家都获利了,已经足以惊为天人了。” 第505节 “当时是当时,用粮食来应急可以,但没那个能力作为长期的信用保证。”朱桢神色稍霁道:“所以必须要让它退出流通。” “殿下,万万不可啊。粮票是个好东西呀!”顾元臣赶忙劝谏道:“是它一举解决了苏州乃至整个江南的钱荒。如今江南能有如此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景象,殿下这一神来之笔是要记头功的。” “是啊,如果现在把粮票取消掉,江南又会陷入当年百业萧条的景象。”众人纷纷点头,作为整个事件的亲历者,这已经是他们的共识了。 “殿下三思啊。”他们一起劝道。 “哈哈哈,你们理解错了,本王只是说让粮食退出流通,没说让粮票退出流通。”朱桢不禁笑道: “说白了就是给粮票换一个信用保证,不再用粮食了。” “那用啥?”众人巴望着他问道。 “金银天然是货币,当然是用金银了。”朱桢沉声道:“一步到位,永无后顾之忧!” “嘶……”众人纷纷倒吸冷气,想不到殿下居然这般豪横。 殿下在日本找到了金山银山的传闻,看来是真的了。 “能用金银代替粮食,老百姓自然求之不得。”顾元臣现在负责粮票事宜,不得不提醒殿下道: “不过殿下,我们发行的粮票总面额已经超过一亿石了,哪怕以现在的粮价计算,也要一亿两白银才能兑付过来。” “不,”朱桢却断然摇头道:“按照当初的粮价兑付,本王的粮票绝不能坑老百姓!” “那就要两亿两白银啊,殿下!”众人大惊失色道:“整个大明都没那么多银子吧!” “但是日本有。”朱桢淡淡数算道:“沈荣知道,我们在日本有四片矿区,这几年就能陆续投产,等到几年后,年产两千万两白银不在话下。”朱桢数算道:“对日贸易的话,一年能有个一千万两白银的进项,再加上海政衙门每年两千万两的收益,应该能兜住这个底。” 顿一下,他又道: “而且,我们也不用准备那么多的银子,我估计,有个三成左右的准备金,就足以应付兑付了。” “那就是六千万两……”众人顿感压力没那么大了。这些年他们从海外贸易中赚的银子,差不多就有这个数了。 熟悉的感觉登时油然而生,众人预感,殿下又要割他们韭菜了。 果然,便听老六缓缓道:“但是金矿银矿也好,对日贸易也罢,都需要时间。两年以后才能达到这个水平,眼下要保证兑付的话,还有一年三千万两的缺口……” “给给给。”一众大户一听还能剩一半,马上毫不犹豫道,熟悉的样子让人心疼。 第八六一章 告江南百姓书 很快,苏松常镇杭嘉湖的大街上,便都贴上了《楚王殿下告江南百姓书》。 一上来用跟他爹一脉相承的大白话,告诉江南百姓,‘楚王殿下一直致力于解决民生,让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这话他说的理直气壮,江南百姓也都认可。这些年,他们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楚王殿下带来的好处,家家收入翻了一番,生活水平明显提高,官府和大户也都收敛了许多,不管做生意还是做工,环境都比从前好太多。 所以不管别处怎么非议楚王,他们都承殿下的情。因此江南的读书人骂老六骂的最轻,不是他们不想骂,实在是骂了没人听,还有可能引火上身。 “当年发行粮票,后来在江西湖广搞农场,都是为了解决百姓的生计难题。后者成功的解决了,困扰江南多年的粮食短缺问题,谁知却导致了粮价下降,影响了粮票的价值,殿下深感自责……” 听到这,老百姓深感惭愧,殿下一直全心全意为他们服务,又不是存心坑他们,他们却跟风挤兑,真是不当人子。 “不管怎么说,江南百姓多年来支持粮票,就是对殿下最大的信任。殿下不能辜负百姓的信任,更不能让百姓的利益受损,于是痛下决心,为粮票提供另一种兑换选择——按照粮票发行时的粮价,一石粮票可兑现二两银子!” 读告示的差役,话音刚落,老百姓轰的一下就炸开了锅。 “恁说啥?一石粮票兑二两银子,没看错吧?!”人们难以置信,七嘴八舌的问道。 “你们就是不识字,还能不认识一和二啊?!”差役无语道。 “不是,这么多年发了那么多粮票,殿下能兑的过来吗?”人们纷纷替老六捏一把汗道: “是啊,现在一石粮食只能卖一贯钱,殿下还不得活活亏死?” “殿下仁义啊……”不管怎么说,老百姓的心都放回了肚子里,不用担心手里的粮票不值钱了。 “别着急,后面还有一段。”念告示的差役大声道: “但朝廷解除金银流通禁令还需要时间。要兑现的白银数额特别巨大,同样需要一年时间准备,因此兑现自洪武十五年六月开始,恳请父老乡亲海涵,再次致歉。楚王朱桢,洪武十四年六月。” “没问题!”虽然一年以后才能兑现,但老百姓都表示理解。“别说一年,两年都行!” “只要能保证一石粮票兑二两银,十年八年再兑换也无所谓啊。” 谁家筹钱不需要时间,何况这么巨大的数额?肯定得给殿下充足的时间。 再者,谁心里都清楚,按照约定,殿下只需要给他们粮食就行。现在承诺给他们兑现银,还是按照粮价高企时的价格来兑,那简直就是当世活菩萨,九世大善人啊。他们哪能得寸进尺?那还算个人吗? 何况他们也不是真需要兑成现银,他们担心的是粮票贬值,自己那点家财缩水。现在有了楚王殿下的承诺,粮票立马就等于二两银子了。而且再也没有贬值的风险,大家有什么好慌的? 唯一的风险就是万一殿下到时无法兑现承诺。但江南的老百姓对楚王有百分百的信心,相信他一定会兑现的。 因为这些年来,他都坚定站在百姓一边,从来不失信于百姓。这回的风波更是明证,楚王殿下是绝对不会让百姓的利益受损的。 所以百姓愿意相信他,就这么简单。 于是楚王殿下一纸告示,便化解了这场很可能导致千家万户倾家荡产,让江南繁华化为泡影的金融危机。 …… “殿下真是金口一开,立竿见影啊,从告示贴出之后到现在,已经一天多了,一个来织染局兑粮食的都没有了。”顾元臣感佩万分道。 “老百姓相信本王,是因为本王还没有让他们失望过,我只要让他们失望一回,信任就回不来了。”朱桢背着手,走在临近竣工的楚王府中。 今天他是来视察王府施工进度的,这还是选址以后他头一次来呢。 不过汪德发这二年一直在苏州监工,比他自己盯着靠谱多了。所以老六看来看去也没啥不满意的地方。 尤其是那个后花园,非但大的离谱,而且中亘积水,浚治成湖。湖边广栽垂柳,湖上也莲叶田田。 湖畔隙地,缀为花圃、竹丛、果园、桃林,好一派近乎自然的田园风光。 堂、楼、亭、轩等建筑物则稀疏错落其间,一个个小院内外各有风景、独具特色,又组成一幅和谐的画卷,让人赏心悦目。 “好家伙……”楚王殿下连呼好家伙,感觉贾府的大观园跟自己的后花园一比,都小家子气了。 他满意的给汪妈点赞道:“真不错,我都没住过这么好的地儿。” 尤其是花园中那一个个自成天地互不打扰的院落,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不然三个女人一台戏,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日子没法过了。 “殿下喜欢就好。这后花园才是殿下和王妃们居住的地方,那不得精益求精?”汪德发欣慰道:“这还没装修完,很多花木也都刚刚移栽,没长开呢。等明年殿下大婚,指定比现在还好看。” “汪妈费心了。”老六高兴的直点头。确实,除了大哥没办法,二哥三哥四哥都不愿意住在规制森严的王宫中,全都住在后花园。 “殿下见外了。”汪德发慈祥笑道:“老奴高兴还来不及呢。” “唉,就是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能放我来就藩。”老六叹了口气,哥哥们都不在京里,他也萌生去意了。 “太子爷倚重殿下,多留恁两年也是有可能的。”汪德发笑道:“好在苏州和南京也不算太远,殿下可以先让娘娘住过来,恁两头跑着嘛。” “有道理。”老六眼前一亮。大婚后,就给她们分两组,让她们轮流来苏州住,谁表现好就在京里陪自己,还不是美滋滋? 这样一想,海王殿下的恐婚症都被治愈了七七八八。 第八六二章 楚王府 视察累了,老六便在湖畔已经装修完的水阁中休息。 那水阁跨水而建,半浸水中,三面荷塘,四面柳浪,小桥流水,莲花溢香,人坐其间,如在画中。 敞开三面的窗扇,顿时凉风习习,暑热尽消。喝着凉茶吃着冰镇的瓜果,江南的盛夏,便只剩下美好了。 “之前说到哪了?”楚王问李亨、顾元臣等人。 “回殿下,说到挤兑风波应该是平息了。”李亨赶忙答道。 “是暂时平息。”朱桢强调道:“百姓信任我们,愿意给我们一年时间。可要是一年时间搞不定,我们的信用就完了。” “是。”众人点头附和道:“这一年,担子还是很重的。” “首先是,金银流通禁令,这个能解除吗?”李亨问道。 “这个不用担心。”朱桢淡淡道:“我说过金银天然是货币,老百姓什么时候都不可能不认金银。这些年朝廷的禁令早就形同虚设了。” “是。宝钞、粮票、银子摆在眼前,所有人都会选后者。”沈荣等人不禁笑道,这里头还有他们的功劳。每年大量的白银通过海外贸易涌入国内,自然而然的进入流通,从没听说过有谁拒收过,都巴不得他们用金银付款呢。 “所以嘛,所谓禁令不过是一纸空文,不废掉还留着干啥?”楚王殿下霸气道:“这件事你们不用操心了,本王自会搞定。” 顿一下他又道:“另外,我想借这次机会,索性把发票业务从织染局分出来。” “哦?”众人赶忙洗耳恭听。“殿下要拆分织染局吗?” “织染局不动,只把业务转移出来。”老六解释道:“很简单的,我们另外成立一家专门负责发票、承兑的机构,叫银行也好,票号也罢。总之由这家机构另发一种票券,先权且叫银票。” “老百姓手里的粮票,可以按我们承诺的比例,来银行或票号兑换成银票。”他接着道:“同时织染局不再发行粮票,不就完成了转移。” “是这个理儿。”一众江南大户闻言点头不已,他们大约明白殿下这么做的用意。 “这样的好处很多,”楚王便如数家珍道:“织染局毕竟不是专业机构,也没有分号,导致粮票兑换不便,流通性很差。” “成立了专业的票号或银行,就可以广设分号,方便百姓兑换。而且银票一听就比粮票更像钱,我们要想让银票通行天下,这一步改革必不可少。” “是是是。”众大户也点头不迭。 “当然,你们的权益也就从织染局转移到这家银行中了。包括之前的两千万贯,还有这次的三千万两白银,我给你们两个选择。”朱桢伸出两根手指头: “第一种,作为长期的银行债,我给你们按年付息。另一种,也可以转为银行的股份,咱们风险共担,利润共享,你们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我们当然要跟殿下风险共担了。”众人不假思索道。 “哈哈,都这么想?”老六不禁莞尔。 “当然。”一众狗大户怎么能放过这个当未来银行股东的绝佳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那好,本王给你们留出股份来,细节等到时候再谈。”老六也很高兴,当前他的重心已经转移到经略海外,离不开这些江南大户的鼎力支持,必须要把他们牢牢绑在战车上,还得把门焊死。 一番愉快的交谈后,朱桢作别道:“既然事情暂时解决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京了,说不定还能赶上父皇的庆功宴呢。” “殿下能否再多留一天?”顾元臣在众人的示意下,起身躬身道:“明日便是咱们第一炉瓷器开窑的日子……” “哦?终于正式投产了吗?”老六闻言欣喜道:“那本王一定得凑凑热闹。” “太好了,程会首他们都盼着殿下能去亲手开窑呢。”顾元臣等人倍感欢欣鼓舞。 苏州从景德镇整体引进制瓷业,意义十分重大,困难也比预想中大得多,他们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终于克服重重难关,来到了胜利这一天。当然希望殿下来见证他们的成功了。 第506节 …… 离开王府的路上,朱桢特意丢下队伍,微服逛了逛王府外的山塘街。 只见七里山塘已经店铺林立,百业咸集,各式各样的招牌幌子让人目不暇接。 “谁都没想到,山塘街这么快就能起来,再过两年怕要赶上观前街了。”陪着他的李亨感慨道:“公子真是点石成金啊。” “我可不敢居功,山塘街联通运河跟苏州,这么好的位置,本来就很繁华,只是在战争年代暂时沉寂了。”朱桢摇头笑道:“只要给点阳光就会灿烂的。” “还真是,这几年修王府,三千工匠人吃马嚼买东西,一阵儿就把这里带旺了。”汪德发笑道:“也不知道王府修完了,会不会还这么旺?” “会的。”李亨笑道:“苏州城的大户,谁不想挨着殿下近一点?都在这山塘街附近买了地,准备盖宅子,足够街上店铺再兴旺几年。等几年后殿下和大户都搬到这片来,就更不用担心了。” “他们不怕这片没有城墙保护了?”老六调笑道。 开国十多年后,山塘街依然人烟店铺稀少,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江南频繁闹倭寇,有家有业的谁也不愿意住在城外。 “当然不怕了,殿下都把日本灭国了,以后哪还有什么倭寇?”众人便笑道:“跟江南百姓的保护神住一起,心里踏实得很。” “哈哈哈,你们呀。”老六便故意道:“不过本王得提醒你们,此番我们攻占的只有九州岛而已,而不是占大头的本州岛。” “那么说还可能会有倭寇?”众大户果然神情一紧,旋即又大笑道:“殿下在逗我们呢,大军都凯旋了,倭寇的问题肯定解决了。” “唉,你们这帮家伙,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朱桢也放声大笑道:“没错,日本已经‘片板不下海’了,当然倭寇要是能游过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哈哈哈!”众人的大笑声响彻山塘街。 第八六三章 海王瓷 翌日清晨,楚王殿下便在苏州官员缙绅的陪同下,乘船经元和塘,前往苏州城北面十四里的平江官窑。 “平江官窑早已有之,不过这个窑不是烧瓷器,而是给宫里烧金砖的。”路上,费弥为殿下介绍道: “听当地老窑工说,他们当年给南宋烧过官瓷,也不知是真是假。” “所以你们就把窑厂定在苏州了?”老六坐在车上,旁边还有人打着扇子,依然满头大汗,这就是他不喜欢夏天的原因。 “不是,主要是在吴县西北的阳山有白垩,当地人都用来刷墙,洁白如粉,唐朝还每年进贡过,所以阳山又叫白墡山。”费弥摇头笑道: “程会首他们来江南考察的时候,发现这就是可以烧窑的高岭土,而且颜色洁白、颗粒细腻,品质比景德镇的还好,在整个江南都是独一份。因此最后才定在平江御窑厂隔壁来烧造瓷器。” “呵呵呵……”老六笑笑不说话。苏州人爱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当官的也难免染上一样的习气。 说话间,前方烟柱冲天,一看就到了烧窑的地方。 “殿下,御窑厂到了。”费弥等人恭声道。 “嗯。”朱桢点点头,他已经看到大明瓷业总会的程会首,还有李知府等人在码头恭候了。 下船见礼之后,朱桢大笑着扶起程前道:“哈哈老程,整整两年不见,你头发白了不少啊。辛苦了辛苦了。” “有殿下这句话,小人这两年的苦就算没白吃。”程前苦笑一声,摘下帽子让朱桢看自己稀疏的头顶。 这可是把整个一条产业链从江西搬过来,涉及的方方面面多不胜数,他都得一个个去协调。把那些不愿挪窝的动员过来,跟那些想要更多的谈妥条件,绝对费心劳神。 把人弄过来只是第一步,那么多的原料,那么复杂的烧制过程,要原封不动在苏州重现,本身就是个高难度的活计。 何况两边的水质、气候不尽相同,就是把原料从江西运来,烧出的瓷器都不尽人意。何况后来还决定采用当地的高岭土,以降低运输成本。为了尽快烧出高品质的瓷器,程前绞尽脑汁,一把一把的掉头发。 能用两年时间正式投产,已经堪称奇迹了。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今天就是丑媳妇见公婆的日子。”程前深吸一口气,恭请殿下前往窑厂。 “绝对不是丑媳妇,肯定漂亮的很。”老六大笑着跟随引导,来到平江官窑厂……隔壁的平江海窑厂。 看着厂门口用纸贴着‘平江海窑’四个大字,朱桢笑问道:“这就是你们起的名?” “是草拟的,当然最后还得殿下定夺。”程前赶忙笑道:“一是这瓷器是专为海外贸易烧制的,二来也斗胆沾沾殿下的光,是海王窑的简称。” “哈哈哈,这名不错。”朱桢欣然同意了。 “殿下请。” 朱桢便在程前的引导下,走马观花的参观了窑厂。从布局到工序,自然跟景德镇的大窑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须赘述。 说话间,众人来到窑厂最核心的烧窑区,目前平江海窑厂共建有八个葫芦窑。 每个窑分前后两个窑室,前高后矮、前宽后窄、且前短后长,形状就像半边葫芦卧于地面,故得名。 老六心说不就是个瓢吗?但又是瓢又是窑的,确实不好听,所以就没吭声,以免大家尴尬。 这会儿只烧了一口窑,窑温也已经降到了可以开窑的程度。这年代也不兴领导讲话,也没什么剪彩仪式之类的,程前直接就捧给楚王殿下一柄大木锤,请他开窑。 这难不倒朱桢,抡起大锤一锤子就把封住窑门的坯砖给敲出个洞来。见还不够,他又连抡起捶,把坯砖纷纷敲落,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八十,八十……” 看的程前心惊胆颤,他以为殿下随便敲一下意思意思就完事,没想到他么真卖力啊。 里头可都是精贵的瓷器,他手下的师傅要是敢这么开窑,早让他开了不知多少遍了。 他倒不是心疼这窑瓷,主要是怕被殿下弄碎了,待会掏出来难看。 “可以了吧?”把窑门口敲了干净,朱桢这才放下锤子,抹一把汗。这几下倒不累人,但是窑里一阵阵往外喷热气,让他满脸是汗。 “可,可以了。”程前结结巴巴道。然后赶紧请殿下后退到凉棚用茶,他则指挥着窑匠出窑。 这会儿窑内仍处于高温,只见窑匠用湿布包裹头及身体,双手缠上逾十层厚布制成的手套,然后在冷水中浸透后,这才敢入窑取出烧成的瓷器。 通常这活都是学徒干的,但今天情况特殊,大师傅们都亲自上阵,又尝了一遍多少年没遭过的罪。 不一会儿,窑匠便捧着依然呈紫红色的匣钵,从窑中出来,毕恭毕敬的放置于凉棚前。 然后程前亲自手持小锤,小心翼翼将匣钵敲开,经过五十余道工序制成的青花瓷,终于露出了真容。 当朱桢从程前手中,接过那个青花把莲纹盘时,发现它还热乎着呢。 如今的楚王殿下也算半个行家了,他端详着这个苏州产的青花瓷盘,又拿过一个同样花纹的景德镇瓷盘进行比较,还是能看出些东西的。 便见前者的发色更翠蓝,后者要更淡雅。也不知是因为颜色对比更强,还是心里原因,他总觉得前者釉面的玻化程度要更高一些,后者釉面看起来有些发蒙,没那么纯净透亮。 为了证明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又让程前把两地烧的瓷盘各拿几个,打乱顺序摆在自己面前。 结果依然能轻易地分出产地,而且感觉也依然不变。他翻开盘底的题款,发现一个都没看错。 “好家伙,本王怎么感觉还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呢?”朱桢不禁笑道:“我觉得在苏州烧的青花瓷更好。” “呵呵,下官也这么觉得。”李亨也附和道:“平江海窑的更鲜亮,下官喜欢的紧。” 其余人这才敢发表评论,居然大都持同样看法。 这就有点尴尬了…… 第八六四章 非去不可 要知道景德镇的青花瓷业行会,为了保证自己的品牌形象,是不允许苏州这边用任何跟景德镇相关的字眼的。 不带景德镇名号的瓷器,未来外销时,起码得便宜一半才能有销路。 结果苏州这边烧出来的瓷器,明显比景德镇还要好一些。要是这样的瓷器以一半的价格外销,八成要冲击到景德镇瓷器的销量。 “不过咱们都是外行,还是听听程会首怎么说吧。”朱桢又把问题抛给了程前。 “目前来看,平江海窑烧出来的品质,确实要好一些。”程前神情复杂道。之前已经试烧过不知多少遍了,他早知道这个结果。 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不可能为了偏袒景德镇瓷器,故意降低平江海瓷的品质。 “那是为什么呢?都是同样的工艺同一批人,甚至用料也基本相同。”老六好奇问道。 “一来是因为这边的高岭土品质好一些,二来是这边用的柴好,让炉温高一些,烧的更熟更透。”程前早就分析过原因了,不然也不可能同意用苏州的高岭土。 “小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说完他坦然道:“景德镇那边开采了太多年,土质确实下降。柴火也是,老树都砍光了,全都用的是新柴,所以才会有差距。” “好,本王果然没看错人,这才是大明瓷业行会的领头羊,该有的气度!”老六赞许道:“再说,都是你们自己的孩子,老大一时输给老二不丢人。改正问题,迎头赶上就是!” “是,殿下!”程前重重点头,深受鼓舞。 “不错不错。”朱桢高兴的直点头,他记得明青花是青花瓷的巅峰不假,但洪武青花却不是明青花的巅峰。无论从釉色还是精美程度,都比不上后来的永乐瓷,更不用说宣德瓷,成化瓷了。 正是景德镇工匠精益求精,勇于创新,不断尝试新的材料和工艺,才让青花瓷不断进步,达到了它的巅峰。 “另外,咱们也不能让自己的瓷器在海外打架。”老六又给程前出主意道:“平江海瓷没有包袱,要勇于尝试,大胆试错。干一些景德镇不敢干的事情,比如,接受客户定制,这样你卖多贵,都不会影响到景德镇瓷器的价格了。” “定制啊……”程前对这个词并不陌生。过去不知多少海商找到他,希望为客户定制一批符合对方国情风俗的瓷器。不过景德镇自有规矩在,他这个当会长的,不能带头破坏,统统都拒绝了。 “对啊。”老六笑道:“沈荣他们反应,我们很多的大客户,那些南洋西洋甚至欧罗巴的王公贵族,愿意出大价钱向我们定制带有他们家徽纹饰,甚至画像的瓷器。” “是是。这个市场可不小,而且这些人根本不在乎钱,只要你能满足他的要求就行。”沈荣附和笑道:“而且佛山那边,早就开始这么干了,瓷器烧的不咋样,钱可没少赚。” “行,我们也试试。”程前其实心里不是很请愿,制瓷多么神圣的事情啊,怎么能把那些番邦蛮夷的图案烧上去呢? 但这又是眼下平衡景德镇和平江海瓷利益的最好办法,又是殿下亲自开口,他也只好同意了。 他又跟沈荣交换个眼色,然后硬着头皮道:“只是就算平江海瓷不跟景德镇竞争,景德镇最近的瓷器销售也很受影响。” “为什么?”老六皱眉问道。瓷器可是他的两大外销拳头产品之一,绝对不容有失。 “就是殿下刚才说的佛山瓷,还有泉州瓷,闽粤那边的商人早就开始布局,从景德镇挖人过去生产瓷器了。”程前叹口气道: “之前,他们能从景德镇进到货还好,不会自己跟自己抢市场,但是自从那年殿下达禁令之后,他们就进不到景德镇瓷器了,也就彻底撕破脸了,用自己生产的瓷器冒充我们景德镇的,但以半价销售,不但败坏了我们的口碑,也极大影响了我们的利润。” “没错。”沈荣也附和道:“那帮闽粤海商真是无法无天。他们不光走私假冒瓷器,他们还什么都卖,尤其朝廷禁售的火药、盔甲、火器、药品……他们卖的最欢。” “而且可能预料到殿下早晚会收拾他们,这个月份进了台风季,我们的船都不敢出航了,他们还敢照出不误。” “这么牛逼的吗?”朱桢目瞪口呆道。 “是,他们造那种一次性的船,沉了就沉了,到了南洋就赚到了。到时连船带货一起卖掉,疯狂得很。我们还真疯不过他们。” “这确实是个问题。”李亨叹口气道:“海政衙门已经知会过当地官府了,但是用处不大,那边官府弱得很,都是土豪和海商说了算。” “看来本王非得亲自去一趟了。”朱桢点点头,看来福建广东的问题,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了。 …… 不过朱桢对平江海瓷的质量还是非常满意的,甚至超乎他的想象。于是欣然同意为‘平江海窑厂’题写匾额,还为‘平江海瓷’写了题款。 这些年,他的书法水平还是有进步的,至少外国人是看不出孬好来。 又勉励了平江海窑厂的工匠一番,他便准备上船返程了。 第507节 谁知刚到码头,便见一骑飞奔而至,看装束,是市舶司的‘骑手’。 海政衙门已经在全国十多个沿海城市设立了市舶司,市舶司还在主要城市都设立了办事处,备有各种通讯手段,以便及时传递信息。 当初徐达发现胡惟庸要谋反时,居然更相信市舶司的通信速度,而不是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可见市舶司的通信能力已经遥遥领先朝廷了。 其实也没啥稀奇的,无非是远距离通信用信鸽,近距离送信靠骑手。两者相结合,速度自然比单纯靠骑马快多了。 那骑手在警戒线外翻身下马,道明来意,便被领着快步走到楚王面前,跪地高高举起一个信封道:“启禀殿下,广州市舶司转呈番禺知县来信。” “番禺知县?”老六愣了一下,接过信封看到上头的落款,才恍然道:“原来是那道同。” 说起来还是去年过年时,老贼设宴款待进京接受考察的天下知县,那道同因为仅评了个合格,没捞着坐下吃饭,又被朱老板不留情面的批了一通。 结果他忍不住当场叫屈,还告了炙手可热的永嘉侯朱亮祖一状。 不过朱老板当时要对付胡惟庸,提防淮西勋贵,对朱亮祖委以重任,所以没有理会道同的告状。只是训诫了前者一番,并给了后者直奏御前的权力。 朱桢当时在场,想到道同未来的悲壮命运,便跟着他出来,告诉他有急事可以通过市舶司在广州的办事处向自己求助。 楚王便当场拆开信封,快速看完后,叹气道:“刚说要去广州,这下非去不可了。” 第八六五章 宴无好宴 在信里,道同先开篇明义说,朱亮祖要杀他,而且已经请旨了,自己走投无路,只能向他求救。 然后告诉楚王,朱亮祖为什么要杀他。 简单说,自打去年过年在皇帝面前告了朱亮祖一状后,道同这个小小的番禺知县就成了永嘉侯的眼中钉、肉中刺。 回到广州后,朱亮祖让他儿子朱暹开始专找道同的麻烦,他手下人也频繁以‘征滇协饷’为由,到番禺敲诈大户,打砸店铺,强拉民夫,令百姓苦不堪言。 道同亲自带人阻拦朱亮祖的部下作恶,手下官差却惨遭殴打。道同一怒之下,派弓手将那些官兵抓回大牢。 本来打算关他们几天,维护了官府的尊严,就把他们送回都司衙门,谁知第二天,朱暹便带着军队冲进县衙,劫了大牢。非但救走了那些官兵,还放跑了其他的囚犯。 朱暹还顺便在县衙大堂,往江海水牙的屏风上撒了泡尿,又把他的官帽带走,丢到河里去。 道同简直要气疯了,他愤而向上级提控,但广州府也好,按察司也罢,从前尚不敢得罪永嘉侯。现在朱亮祖又当上征南府将军,成了收复云南的方面统帅,就更没有人愿意蹚这浑水了。 道同又用皇帝给他的越级上奏之权,上本弹劾永嘉侯,结果也是泥牛入海。 但这道同也是个极执拗的人,他认为是自己搜集的罪证,入不了皇帝的法眼。 于是之后他便消停了好一段时间,任由永嘉侯公子和部下羞辱,一副无计可施,心灰意冷的架势,让永嘉侯一伙放松警惕,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过了一段时间,他便继续暗中调查永嘉侯一伙,结果还真发现了要命的罪行——他调查发现,朱亮祖收取海商巨额贿赂,非但充当走私保护伞,还高价向他们倒卖朝廷用于攻打云南的火枪火炮! 这可是任何皇帝也无法容忍的大忌,就不信永嘉侯还能过关。 他甚至拿到了永嘉侯倒卖武器、军需的确凿证据。正准备上本弹劾的时候,却被朱亮祖发现了…… …… 时间回到数日前,广州城,极尽豪奢的永嘉侯府。 朱亮祖一回府,就接到了儿子的禀报,说有吃里扒外的军器官,将他们倒卖火器的证据给了道同。 朱亮祖闻言也顾不上寻欢作乐了,马上斥退了莺莺燕燕,阴着脸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佛山卫发现丢了账册,朱虎便严刑拷打能接触到的官员书吏,很快就查出来是谁偷的。”朱暹恨声道: “朱虎又抓了那个军器官,用他全家的性命威胁,那军器官就招了。” “这个该死的道同,以为他这阵子消停了,没想到改为暗中使坏了!”朱暹说着咬牙切齿道: “我这就带人去抄了番禺县衙,把他抓回来好好招待一番!” “不要蛮干。”朱亮祖却摇摇头道:“那厮也算是在皇上那里挂了号的,把他往死里整的话,还是有些风险的。” “那也不能由着他,”朱暹焦急道:“要是让他把倒卖火器的事情捅上去,皇上不会饶了咱们的。” “早跟你说了,有的钱不能赚,给再多也不行。”朱亮祖责怪儿子道:“你就是不听!” “是,儿子错了。儿子以为只消在账目上,以不合格为由记为销毁,就可以定期转卖一批火铳火炮出去,上头根本没法查证。”朱暹郁闷道: “按说只要朱虎管好手下的兄弟,不让他们乱讲,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可谁承想这个王八蛋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居然睡了军器官的老婆。这下人家能干吗,一气之下就把他卖了。” 说着狠狠啐一口道:“结果把我们也牵连进去了。” “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亮祖叹口气道:“跟你说了多少遍,到了我们这个身份,做事情要安全第一,可你全当成耳旁风。” “是是是,儿子知道错了。只是眼下这关怎么过?”朱暹战术性认错道。 “先礼后兵。”朱亮祖想一想,闷声道:“下个帖子,今晚请道同吃个饭。” “你再趁他不在衙门,安排几个梁上君子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把证据什么的找回来,实在不行……”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就给他放把火,烧个精光。” “哎。”朱暹应一声,赶忙下去安排了。 …… 那厢间,番禺县衙。 道同还不知道自己的线人已经暴露,犹在签押房中,跟自己的幕僚神情严肃的推敲弹章。 这次证据确凿,而且还是视同谋反的罪证,他一定要扳倒朱亮祖,为国家除了这一害,所以奏章写的极为慎重,务求切中要害,一锤定音,不要像之前那样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 两人正在字斟句酌,门外响起门子的敲门声:“老爷,永嘉侯派人送请帖来了。” “哦?”道同神情一沉,起身道:“来了。” 说完他便到前厅见客,不一会儿拿了个请帖返回签押房,递给幕僚道:“永嘉侯不会收到什么风声了吧?” “不至于吧。”幕僚捻须寻思道:“这种事,就算他能察觉,也不会这么快。” “那他干嘛忽然请本官吃饭?”道同不解道。 “不好说,但估计宴无好宴。”幕僚建议道:“不如称病不去。” “不,我要去。”道同却断然道:“一是不能被他看扁,二来也好探探他的口风,看看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了。” “唉,好吧。”幕僚想想也是,便不再反对道:“老爷多加小心。” “放心吧。”道同笑道:“本官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父子最多也就是折辱于我,不敢动我分毫的。” 说完,两人便继续推敲那奏章,一直到下午才定稿。 “先到这吧,等本官晚上回来誊抄。”道同站起身来,待幕僚告退后,便将那份草稿连同得到的证据,藏到床下的暗格中。又起身看了看,没有丝毫破绽,这才沉声对外间道: “备轿,本官要去赴宴!” 第八六六章 顽石 “哈哈哈,道同老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道同来到永嘉侯府,朱亮祖居然亲自出迎,大笑着请他进了正厅。 “侯爷折煞下官了。”道同看着厅中那一人多高的珊瑚树,还有晃瞎人眼的各种金玉装饰、古董珍玩,忍不住讥讽道:“贵府跟寒舍怕是一点都不沾边,皇上的紫禁城都不如你这阔气。” “你……”见他给脸不要脸,一旁的朱暹就要发作。朱亮祖却不以为意的摆下手,示意朱暹不要说话。 “哈哈,道同老弟不要一副没见识的样子,”然后朱亮祖请道同入座奉茶,笑道:“你以为我这是为了自己享受吗?错了。” 道同在紫檀木官帽椅上坐下,看着端茶倒水的侍女都姿色绝美,服饰华丽,不禁讽刺道:“难道这还是给别人享受的不成?” “所以说你格局太小啦。”朱亮祖正色道:“你想想,这当兵打仗是为了什么?” “保家卫国啊。”道同不假思索道。 “所以说书呆子啊,就是喜欢把人都想成圣人。事实上,当兵打仗有几个是为了别人的?”朱亮祖笑道: “少说十个有九个,是为了自己能吃上饭。但光这样他们只会混日子,谁会为了吃口饭拼命?还得给他们再树立个更高的目标——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说着他一指屋子里的豪奢陈设,高声道:“这些就是干这事用的。本侯就是要让手下将士看看,拼命打仗,立功升官之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样他们才会有动力拼命。要是我这侯府穷的跟你的县衙似的,下面人看了会怎么想?”朱亮祖理直气壮道:“他们会想——朱亮祖都他么封候拜将了,还他么家徒四壁要啥没啥,那咱们还拼个啥劲?” “哈哈哈,永嘉侯真是用心良苦。”道同被永嘉侯的歪理逗笑了,捧着手中昂贵的汝窑茶盏,观其釉色,真有‘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之美妙。 他将茶盏小心搁在茶几上道:“军中的事情下官也不太懂,只是以永嘉侯的俸禄,怕也撑不起这么阔的场面吧?” “哼……”放在平时,朱亮祖肯定矢口否认,但今天他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是自然,你知道一个侯爷,一个将军,有多少人要养,有多少钱必须要花吗?就朝廷那点俸禄够干什么的?”他冷笑反问道:“道知县也是堂堂百里侯,要维持一县衙门的运转,就凭你那一年八十石的俸禄,不吃不喝也不够吧?” “确实捉襟见肘。”道同点点头,坦然道:“不过省一省也就对付过去了。” “你敢说自己从来没贪过一分钱,收过一份礼?”朱亮祖质问道。 “没有。”道同毫不犹豫道:“下官不知道为什么做官就一定要贪污受贿,如果真是那样,这官我是不会当的。” “现在我还当着这个官,说明还没到那份上。”顿一下,他提高声调道:“侯爷光侯爵的年俸就一千五百石,加上左都督的官职,年俸足足三千石!所谓高官厚禄不过如此。却还要贪污受贿,可见皇上发多高的俸禄,都难以填满你们的欲壑!” “都像你这样当官,朝廷早完了!”朱亮祖也忍不住提高声调道:“老子要打胜仗,就得喂饱弟兄们,不然谁给我卖命?只要能顺顺利利把云南打下来,皇上不会跟我计较这些的,懂吗?!” “……”道同沉默了,朱老板暧昧的态度让他没有底气反驳。 这时,管家过来禀报可以开席了。 “请入席吧。”朱亮祖压住怒气道。 “不必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吧。”道同却纹丝不动道:“山猪吃不了细糠,侯爷的山珍海味,道同消受不起。” “道同!”朱暹忍不住怒吼一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官也有句话送给少侯爷,多行不义必自毙!”道同硬邦邦的回了一句。 “我们家是开国侯爵,有免死铁券!”朱暹张狂道:“想让我死?你得先死上一百回!” “就是死上一千回又如何?”道同冷声道:“我道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你死一回就不会嘴硬了!”朱暹刚要再威胁道同,却被朱亮祖阻拦道: “住口,来者是客,你这是待客之道吗?” 说完,朱亮祖定定看着道同道:“今天请道知县过来,是想跟你好好谈谈,看看能不能放下前嫌,井水不犯河水的。” “只要侯爷能约束家人部下,不再为祸县里,不再作奸犯科,下官见了侯爷父子就退避三舍,也心甘情愿。”道同淡淡道。 第508节 “本侯当然可以约束他们。”朱亮祖沉吟片刻,幽幽道:“这样吧,我禁止他们在你番禺县境内乱来,你睁一眼闭一眼,不要再多管闲事如何?” 道同瞳孔缩了缩,永嘉侯今天一反常态的低姿态,让他意识到对方肯定是收到风声了。 “抱歉,下官看到有人作奸犯科,就忍不住要管。”道同却摇摇头道:“所以没法给侯爷保证。” “给脸不要脸……”朱暹恨恨嘟囔一声。 这还真不是道同给脸不要脸。广州城一如大部分省城府城,同样是一城两县治,不可能分的那么清楚。 “那这样吧,咱们就来个一别两宽,眼不见为净。”朱亮祖摆摆手,又换个提议道:“我把你调出广州城,广东广西的知府随你挑,只要你看好哪,我来给你安排。知县换知府,这买卖划算吧?” “不必,我是在做官,不是在做买卖。”道同却毫不心动。 “那就,没得谈咯?”朱亮祖眼中凶光乍现,全身杀气弥漫。 “不是没得谈,是侯爷不肯停止作奸犯科,下官要是妥协了,就是共犯。”道同夷然不惧的与朱亮祖对视。 “话不投机,送客!”朱亮祖一挥手,冷声道。 他也彻底明白,这道同是一块吓不倒、化不软的顽石了。 那就只有一锤子把它敲碎了…… 第八六七章 火 道同刚从永嘉侯府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 他便骑在马上,缓缓往县衙而去。 朱亮祖上任后,把宋代广州东、西、中三城合为一,并向北扩展,跨越到越秀山,修了一个大广州城,这路上着实需要些时间。 道同想着心事,走的也不快。原本他一直有些犹豫,要不要这时候把事情捅开,倒不是怕被朱亮祖报复,而是眼下十万大军已经云集广西,他怕影响统一的最后一战。 但今天算是彻底跟永嘉侯撕破脸了。而且,听他父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肯定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他心说,不能再耽搁了。今晚回去连夜把奏章誊好,明天一早便发往京城。到底要不要朱亮祖,就由皇上自己决定了。反正我是问心无愧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牵马的长随大叫一声:“老爷,好像是衙门走水了!” “啊?”道同赶忙抬头一看,果然见前头衙前街方向有火光窜起,看位置正是自己的县衙。 “赶紧回去!”道同使劲一夹马腹,甩下长随,疾驰而去。 …… 道同转眼就回到衙门口,果然见县衙里燃起熊熊大火。 这会儿衙门内外也都被惊动了,官差从外头巡街铺中拖着水龙,扛着抹搭,慌慌张张冲进去,街上的百姓也提着桶来帮忙救火。 道同也赶紧下马,快步进去,迎面碰上准备去找他报信的幕僚。 “哎呀老爷……”幕僚也看到他。 “怎么回事?哪里着火了?”道同一把抓住他,急声问道。 “是老爷的签押房……”幕僚嘶声道。 “怎么可能?!”道同难以置信:“我走的时候明明熄了灯,锁上门的。” “小老儿也不知咋回事,才刚睡下就听外头有人吆喝走水了。起来一看,好家伙,签押房已经让火吃了。”幕僚一脸见鬼道:“我赶紧让人救火,好歹没烧到别处。” 道同心说,好嘛,感情就烧了我一个人的屋子。 他没有带家眷上任,所以就住在签押房里,外间办公,里间睡觉。没有再占用别的房间…… …… 在官差百姓齐心扑救之下,大火终于被扑灭了。 道同向满脸满身黑灰的百姓抱拳道谢,又吩咐手下官差明天不用早起站班,好好歇歇再说。 待到众人都散去,只剩他跟幕僚站在青烟袅袅的签押房废墟前欲哭无泪。 满满一屋子公文、册簿、公函,全都烧成了灰,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别的先不管。”道同沉声道:“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 “够呛。”幕僚摇摇头,两人便打着灯笼进了内签押房,便见那张床已经炭化了。 道同还不死心,趴到床下去摸那暗格,却什么都没摸到…… “床都烧成这样了,暗格肯定早就化成灰了。”幕僚叹口气道:“更别说里头的纸了。” “混蛋!”道同恨的重重一拳,捶在床的残骸上,哗的一声就塌了。 “你说这火是怎么来的?”道同一屁股坐在废墟上,喃喃问道。 “八成就是暗格里的东西招来的。”幕僚低声道:“放这把火一是为了毁灭证据,二是警告东翁,不要再不知死活了。” “嗯。”道同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他便将今晚赴宴的情况讲给幕僚。 “那就指定没错了。”幕僚苦笑道:“见威逼利诱都没用,只好给你来点颜色瞧瞧了。” “还真是无法无天了。”道同仰头看着满天的阴霾,闷声道:“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怎么,东翁还要继续?”幕僚吓一跳,忙低声劝他道:“收手吧东翁,再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唉……”道同长叹一声,头一次陷入了沉默。就在幕僚以为他终于要向现实低头时,却听道知县缓缓道:“我知道你说得对,也害怕,想收手,什么都不管。可我是儒家子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没教过我们退缩啊。” “……”幕僚苦笑一声,朝道同拱拱手道:“小老儿就知道,东翁会这么说。” 说完他沉声问道:“东翁准备怎么干吧?” “我刚才想到,他们八成是没找到我藏东西的地方,只能一把火把签押房烧了。”道同压低声音道:“但就算烧了签押房又如何?他们也没法确定,我有没有把证据再抄一份,放在别处?” “有道理。”幕僚胡先生捻须颔首。 “所以他们现在依然是不确定的状态,只要我按计划写好弹章,再随便弄些纸张装到牌匣里封锁好,明天一早送急递铺发往京城,你说永嘉侯他们会怎么想?”道同越说越兴奋的问道。 “肯定以为证据还在,不然东翁拿什么弹劾他?”胡先生说着,一脸不解的问道:“可是我们把一份假证据送去京城,岂不是欺君之罪?” “谁说是假证据,那是本官一时疏忽放错了!”道同摆摆手道:“在通政司就会被发现驳回的,不至于让皇上看到的。” “就算让皇上看到也无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顾不了那么多了。”道同目光坚定道:“只要永嘉侯相信证据还在,他就一定会慌了神!” “然后呢?”胡先生追问道。 “然后他就会铤而走险,干出无法无天的蠢事来。”道同指着自己的签押房道:“这次他敢烧了本官的县衙,下回一定会更过分的!” “那就只有要东翁的命了。”胡先生忧心忡忡道:“他有王命旗牌,四品以下可以先斩后奏……” “但我在皇上那里是挂了号的,没有过硬的理由,他也没法杀我。”道同淡淡道:“所幸本官虽无建树,却从不作奸犯科,他找不到杀我的理由。” “东翁不要太天真,没有理由捏造就是。”胡先生提醒他道:“那帮人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那他就上钩了。”却听道同冷笑一声道:“假的永远是假的。一查就会露馅,到时候捏造罪名,诬杀朝廷命官的真相大白天下,神仙也保不住他!” 说着他得意的看一眼胡先生道:“怎么样,这法子硬不硬?” 第八六八章 急递 “这是什么馊主意?”胡先生却无语道:“东翁就不担心,没等真相大白的一天,你先被他杀了?!” “除非我就此罢手,不然永嘉侯一定会杀我的。”道同看得很明白,却阻止不了自己,凄然一笑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想罢手,永嘉侯会相信我吗?” “不会。”胡先生黯然道:“他们这些人心狠手辣,讲的就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所以我必死无疑。”道同低声道:“要么死于暗杀,要么死于诬陷,你觉得哪种死法好一些?” “哪种都不好。”胡先生鼻头发酸道:“小老儿明白了,东翁之所以要送弹章到京城,就是为了让他诬陷你,而不是暗杀你。” “对了。”道同拊掌笑道:“如果本官死于暗杀,那我那份弹章就成为永嘉侯的催命符了,皇上一定会彻查的。只有给我安上个要命的罪名,让我变成该死的罪人,我那份弹章才会失去作用。” 胡先生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一阵阵眼眶发酸,他赶忙转过头去,深呼吸好久才问道:“东翁,真没别的办法了吗?” “还是有一线生机的。”道同笑笑道:“我没告诉过你,去年元旦面圣时,曾有一段机缘。” “什么机缘?”胡先生赶忙问道。 “皇上质询我与永嘉侯时,那位楚王殿下也在场。”道同朝着北面拱了拱手道:“出来之后,楚王殿下叫住我,告诉我如果有难处,可以找广州市舶司的人传信给他。” “哎呀,那感情好!”胡先生一拍大腿,欢喜道:“老百姓都说‘老六老六,鬼见了都愁’,更别说区区永嘉侯了。怪不得东翁坚信,一定能真相大白了,原来还有这张王牌!” “可惜殿下率大军征倭去了。”道同叹口气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国呢。” “是啊……”胡先生也猛然想起这茬,一下子泄了气道:“他怎么能不在国内呢?” “咱运气不好呗。”道同苦笑一声道:“要是他恰好这时候回国,我就说不定能活。不过希望不大……” “但殿下早晚会回国,我是等不到他回来了,只能靠先生了。”说着他使劲拍了拍胡先生的肩膀道: “天亮后你给我送一封信去市舶司,然后就离开广州,等殿下回国后,你再现身,把我的事情原原本本禀报给他。相信殿下一定会还我清白,帮我报仇的。拜托了先生……” “东翁……”胡先生已是泣不成声了。 “来不及感伤了,天都快亮了,赶紧去你房里忙起来吧。”道同说着站起身,大步朝着胡先生的住处走去。 …… 因为免了排衙,整个上午县衙都是静悄悄的,直到清脆的铃声响起。 那是两名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背木匣的急递铺官兵来收公文。 大明的驿传系统由三部分组成,驿站、急递铺和递运所。后者是专门负责运送军需品和贡品的,不负责公文的上传下达。公文送达的任务是由前两者负责的。 其中,急递铺专司公文送达,驿站则迎送使客、飞报军情兼而有之,主要是因为驿站有马,急递铺无马,所以明廷规定‘重事给驿,常事入递’,就是说重要和紧急的军务交给驿站,平时的公文信件专由急递铺的铺兵传递,二者互为补充,兼顾了效率和成本。 紧急军情毕竟十分罕见,一年动用不了几回,所以大明的公文送达基本都是靠铺兵步行传递。因此,称为‘步递’,铺兵又称‘走卒’。所谓贩夫走卒,指的就是他们…… 别瞧不起这些无马的步兵,他们递送公文,昼夜须行三百里。速度一点也不慢。 当然每个铺兵只负责本铺地面,每十里为一铺,送到之后,就由下一铺的铺兵接力前行。 传送政令,贵在迅速。大明对急递铺的管理十分严格,文件必须在一昼夜内传递完三十铺,所以整个急递系统就像一部运转严密的机器,日夜不停的将大明的公文上传下达。 所以铺兵每天定时来收公文,过时不候。 第509节 为首的铺兵,把县里的公文装进伙伴的背箱中,上好锁,两人便快步离去。 他们的缨枪上悬着铃攀一副,一走动便有铃声响起,沿途的车马行人,听到铃声,立即避让路旁。 两名铺兵就这样一路畅行无阻出了广州城,朝着十里铺奔去。 出城之后,渐渐车马稀少,路上也看不见几个行人了,却有个戴着斗笠牵着马,的劲装汉子在树下张望。 一看到这两个铺兵,那大汉就打了个唿哨。 两个铺兵竟循声走过去,双方显然是认识,互相点了点头。便默契的钻了道旁的小树林。 然后不待对方发问,为首的铺兵便径直道:“是有送往京城的公文。” “拿来看看。”那大汉沉声道。 铺兵依言打开手下的背箱,拿出一个密封严实的牌匣。 “看看可以,但不能打开,不然谁也吃罪不起。”为首的铺兵叮嘱一声,见对方点头,才将牌匣递上。 大汉接过来,见上头足足贴了九道封条,封条上还有骑缝和火漆,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目的就一个,不给人任何可乘之机。 “里头都是啥?”他掂了掂份量。 “不知道。”为首的铺兵摇头道:“不过根据经验,里头应该有书本那么厚的一摞纸。” 大汉便依言晃了晃匣子,果然听到里面刷刷的纸声。 “还能知道什么?”他又问道。 “整个番禺县乃至广州府,只有道知县有直接上奏京城的权利,所以这肯定是他的奏章。”为首的铺兵说着,抓住匣子想要收回。 大汉眼中凶光一闪,迟疑了一下,还是松了手。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丢给对方道:“给兄弟们喝茶的。” “多谢朱大哥。”为首的铺兵一抱拳,把钱袋子揣到怀里,将牌匣重新装箱锁好,然后便和同伴快步离去。 清脆的铃声在官道上重新响起。 待铃声消失,那大汉也出了树林,上马疾驰而去。 第八六九章 有马比无马强 广东都司衙门,节堂中。 朱亮祖昨晚一宿没睡好,排衙时哈欠连连,一个上午都没精打采。 朱暹派去偷东西的小贼空手而归,虽然一把火把道同的签押房烧成了白地,可没看到东西他心里总是不踏实。 他正在堂中来回踱步,寻思着万一事情败露后的对策。思来想去,都是一个结论,绝对不能让皇上知道。不然自己怕是过不去这一关。 这时,朱暹快步从外头进来,一脸吃了死耗子似的表情道:“让爹说着了,那玩意还真没烧掉。” “哦?”朱亮祖沉声问道:“朱大勇回来了?” “是。”朱暹点点头,将那亲兵拦住铺兵,查看牌匣的经过,讲给朱亮祖。说完郁闷道:“要我说,就该直接宰了那两个铺兵,把牌匣抢过来!” “放屁!”朱亮祖瞪他一眼道:“开国十四年,从来没有人抢过铺兵!更别说刚出广州城就被抢了,明显是在破坏朝廷的政令传递,皇上肯定会一查到底的!” “我就是随便说说……”朱暹缩缩脖子,闷声道:“那咱就眼看着道同,把那玩意送进京城?” “当然不能干看着!”朱亮祖断然道:“皇上以前睁一眼闭一眼,是因为他没有证据。这回有证据了,皇上一上头,还不知道咋样呢。” “那咱咋整?” “我刚才想了,当今之计唯有抢在他前头,先告他一状!”朱亮祖沉声道:“皇上好上头,只要罪名够大、罪状够真,一定会下旨宰了他的!到那时,谁还敢把道同的奏章给皇上看?” “那给他按个什么罪名呢?”朱暹忙问道。 “说来也是他该死,你听说过道原吗?”朱亮祖冷笑一声。 “知道啊,不就是梁王那个在广西的手下吗?”朱暹道:“不是已经被咱们的人剿灭了吗?” “嗯,道这个姓可很罕见,偏偏道原姓道,道同也姓道。”朱亮祖便幽幽道:“我说他俩是同族,皇上会不会信?” “会啊,一般道这个姓,不都是蒙古人汉化改姓的吗?”朱暹恍然拍手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道同跟道原私底下勾勾搭搭,给他通风报信也是很正常的!” “没错。”朱亮祖沉声道:“虽然让道原逃回云南了,但我们抓了他不少手下,现在就关在桂林。” 说着他吩咐朱暹道:“你火速去一趟桂林,设法让他们攀咬道同,就说道同给道原送信,泄露官军的动向。不需要证据,有口供就足够了。” “那简单。”朱暹常做这种事,根本不用他爹教。说完他担忧道:“只是此去桂林八百里,这一来一回,来得及吗?” “我算了,来得及。”朱亮祖便屈指道:“凡铺兵递送公文,昼夜须行三百里。广州到南京将近三千里,所以急递的公文十天后到京城。” “但我们可以用驿马,八百里加急传送……查知省城知县勾结梁王部下,也算是紧急军情,理由足够了。”他接着道:“这样四天就能到京城,所以我们还有六天的时间。” “你抓紧点时间,来回给你打四天。这边我让徐臬台先准备着,等你一回来马上就写奏章,也就是个把时辰的事,然后第一时间送出去。” “所以只要你按时回来,我们的奏章就能比他早一天多将近两天,送到京里去。”朱亮祖最后冷声道:“足够要道同狗命了!” “好!”朱暹也大有乃父的彪悍之气,重重一拍胸口道:“儿子争取三天就回来!” 说完便转身快步出去,不一时外头便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还有朱暹的吆喝声:“开门开门,八百里加急!” …… 不管永嘉侯父子的操行如何,能力是绝对没话说。 父子俩通力合作,争分夺秒。朱暹火速赶往桂林,火速取得了道原同伙诬陷道同的口供,又火速返回广州。 朱亮祖这边,也利用朱暹去桂林的时间,搞定了按察司这边。广东按察使徐本雅早就让朱亮祖拉下水了,对他言听计从,一早安排好的刀笔吏,朱暹的口供一送到,就立即炮制罪状,撰写公文,半天都没用,就搞定了一切。 然后朱亮祖派人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京城。 结果真就后发先至,而且比道同的奏章足足提前了将近三天,就送到了朱老板的案头! …… 朱元璋这几天本来心情大好,老六征倭凯旋,非但占领了南朝,逼降了北朝,一举解决了困扰大明多年的倭患,还将行刺他的怀良带回了大明! 而且据说还在日本发现了许多金山银山,虽然父子有言在先,朱老板只能看着,暂时吃不到。但打了这么一场大仗,非但没赔钱,反而还大赚特赚,还不够朱老板乐呵的? 再说了,他有的是办法从老六身上刮钱,那小子就是变成貔貅也没用。 这两天他天天把曹国公叫来吃饭,变着法子挤兑大外甥,你不是说打日本这不行那不行吗?肯定要亏死吗?现在咋么说? 曹国公还能怎么说,只能坐着说。 “唉,楚王真是天纵奇才,不服不行啊。”他服气道:“元朝两次伐日徒劳无功,还折损数万人,谁能想到他的征倭军只折损了数百人,就把日本打下来了。” “哎,还没有全打下来,只是打下个小小的九州岛而已。”朱元璋一脸傲娇的纠正道。 看着大外甥心服口服的样子,他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怎一个爽字了得? “打下个九州岛就够了,”曹国公低声道:“足以借此压服北朝,令其不敢再生不臣之心了。” 说完他自嘲的笑笑道:“海外的事咱也不大懂,还是别多嘴了吧。” “哈哈哈,要是每回都像这次,咱也啥都不说,由着他折腾。”朱老板得意洋洋的抿了口小酒,不过大外甥终究是左膀右臂,也不好太过挤兑,他便温声道: “国内的事情还是得听你的,保儿啊,定下什么时候发兵云南了吗?” “回舅舅,一应军队物资都已经准备就绪,将领们正在加紧练兵,让将士们熟悉山地作战,只待秋凉雨季一过,即刻发兵。” “嗯,这统一天下的收官一战,一定要打的漂亮。”朱元璋期许满满道:“不容有失。” “一定不会让皇上失望。”李文忠忙起身抱拳道。 第八七零章 上头 跟大外甥喝完小酒之后,朱老板又乘兴临幸了个叫不上名字的后妃,完事还是意犹未尽,便走回御案前开始工作。 还是看帖回帖更能让他快乐。 但有的帖子看了也会让他火大。 比如他手里这份广东按察使司送来的奏报上说,前番征南大军剿灭广西蒙元残党,经广西都司审讯俘虏得知,匪首道原与广东番禺知县系同族近亲,两者私下往来频繁。 道原时常派手下向道同馈赠钱财,换取后者代为打探官军动向。道原能逃脱大军追捕,正是道同提前通风报信的结果! 接到广西都司的文移后,广东按察使司立即派员前往桂林进行磨勘查核,确定口供真实无误,道同确有通敌行为,造成匪首逃脱,罪大恶极。加之大战在即,当从重从快处置,故请求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狗日的道同,真能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砰地一声,朱老板将奏章重重拍在案上,气得肝儿都疼。 他对那个要求坐着吃席的倔强知县,印象十分深刻。一直以为这人就算能力不济,也是个有操守,讲原则的官员。 没想到都是装的,居然收蒙古人的钱,给同族通风报信! 这么说来,他一直揪着朱亮祖不放,也是蒙古人的反间计了。幸亏自己主意正,没听他的,不然就要自毁长城了! 还有脸要坐着吃饭?真是其虑险谲,大奸似忠! “大战当前,通敌叛国!”感到被愚弄的朱元璋,气呼呼的提起朱笔,在奏疏上杀气腾腾的写道: ‘杀杀杀!’ …… 朱老板一贯雷厉风行,当晚就用八百里加急,把朱批送回广州去了。 谁知第二天上午,下朝后不久,太子便急匆匆来了武英殿。 “老大,什么事急成这样?”朱老板奇怪问道。 “老六,”太子喘匀气道:“老六来信了。” “知道你想他了,也不用这么着急吧?”朱老板醋醋道:“他人都到苏州了,还写什么信?” “不是,先不说别的。”太子赶忙问道:“父皇收到永嘉侯或者番禺知县道同的奏章了没?” “没有啊。”朱老板说完又道:“不过昨晚收到了广东按察司的奏章,是弹劾那道同的。” “那儿臣今早怎么没看到?”太子问道。 “哦,咱直接批了让人传旨去了,就没往你那送。”朱老板解释道。 “爹又上头了……”太子郁闷道。 “你是不知道那道同有多可恶,他串通鞑子,泄露情报,放跑了匪首,还数次诬陷我大将!”朱老板气哼哼道:“最可恶的是,他还装着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想骗咱的酒席,真是罪该万死!” 第510节 “所以恁就要杀他?”太子忙问道。 “这种大奸大恶之徒,不杀还留着过年吗?!”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 “哎呀错了,该死的不是道同!”太子扼腕道。 “你怎么……呃老六怎么知道的?”朱元璋不解问道。 “待会再解释,”太子焦急催促道:“赶紧派人快马加鞭,把传旨的追回来吧。” “来不及了。”朱元璋却摇头道:“八百里加急昨晚就出发了,这会儿已经在四百里以外了。” “唉……”太子长叹一声,无语的看着老父道:“这是什么紧急军情吗,还要用八百里加急?” “咱不是生气吗?”朱老板讪讪道。 “爹,没有你这样的。”太子无奈道:“劝了你多少回了,就是你觉得再该死,也得给人家个说话的机会啊,不能只听了一面之词就杀人。” “什么一面之词,广东按察司和广西都司都有正式公文的……”朱元璋振振有词道,没说完自己先心虚道:“先把老六的信拿来看看,他才刚回国,能知道什么?” “人家道同知道你这脾气,往京里发函的同时,还给老六写了信。”太子将那封信递给朱元璋道:“幸好老六回国了,不然都没法挽救了。” “……”朱元璋接过信来,掏出信纸一看,除了老六给太子的短信外,还附了道同给老六的信。 朱元璋一一看过后,陷入了沉思。 道同给老六的信之前已经说过,就是告诉老六朱亮祖要杀他,以及为什么要杀他。然后说他知道殿下还在海外,看到信的时候,自己应该不在人世了,求殿下能为自己洗清冤屈云云。 老六的信里则是说,比起朱亮祖自己更愿意相信道同,但无论如何,是非曲直要查明再做定论。但估计老头子那脾气,很容易被人家利用,弄不好这会儿已经派人去杀道同了。 所以他先不回京了,直接去广州救人,拜托大哥跟父皇说一声,把该补的程序给自己补上。 “老六居然预判了咱的反应……”朱老板就很受打击。 “那不是重点。”太子低声道:“重点是弄不好父皇被朱亮祖利用了。” “你是说他个广东都指挥使,能指挥的动广东按察司和广西都司?”朱元璋有些难以接受,这样他的分权制衡,岂不成了笑话? “朱亮祖可不是一般的都指挥使,”太子沉声道:“他是永嘉侯,更是征南将军,麾下十万大军云集广西,两省文武都要听他调遣。” “然后他就利用咱给他的权力,编造罪名诓骗咱?”朱老板一阵心头火起,不禁提高声调道:“我宰了他!” “又来了……”太子忍不住轻拍额头,劝谏道:“还是等老六调查清楚再说吧。” “嗯……”朱老板不情愿的点点头,闷声道:“从前没发现,这小子心还挺善,能为了救个仅一面之缘的七品官,一气奔波三千里。” “老六就是这样的人。”太子却笃定道。 朱元璋又问道:“他能赶得及?” “他也是昨天就出发了,为了赶时间也是骑的马,但父皇的旨意可是八百里加急,老六够呛日行八百里……”太子心说而且他还一个顶两人重,马也吃不消。 “唉,什么事啊这是。”朱元璋郁闷的叹口气,昨晚要是喝完酒,办完事直接睡觉,啥事也没有。 “不管能不能救下道同,都让老六先别急着回来,好好查一查永嘉侯吧。”朱老板定定神,又吩咐道。 “父皇不担心云南的战事了?”太子轻声问道。 “没了他张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朱元璋冷笑一声,在打仗这个领域,他有绝对的自信。 第八七一章 赶时间 “让开!让开!”急促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如炒豆般爆响,开路的骑士不时敲着铜锣,驱散前方挡路的车马。 十余骑紧随其后,簇拥着一身劲装的楚王殿下,一刻不停的南下。 这会儿,楚王殿下已经换马不换人,连续奔行了一昼夜,跑了整整八百里。从苏州跨越浙江,进入江西上饶境内了。 饶是他自幼骑牛,长年骑马习武,练就了一副铁尻铁腰板,这会儿也腰酸背疼,大腿内侧火辣辣了。 “殿下,到前面驿站歇一会再走吧?”胡显跟在一旁,大声建议道:“连着骑了一天一夜,太辛苦了!” “不用。”朱桢却断然摇头道:“换了马就走,带上干粮在马背上吃。” “是。”胡显应一声,忍不住叹气道:“也不知那知县前世修了什么福分,竟然让殿下这般不辞劳苦去救他。” “跟他本人没关系,是我想救他。”朱桢摇摇头,抹一把满脸厚厚的尘土,嘶声道:“既然要救,当然是救个活人了,人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是!”胡显一下就明白了,殿下怕是不想让刘琏的悲剧再重演。 于是一行人直奔前方驿站,打前站的卫士,刚刚备好马,他们便呼啸而至,下马一人揣上几个干粮,然后把水囊装满,便上马又呼啸而去。 驿站的驿卒看的目瞪口呆,小声议论道:“那些人里真有个王爷?” “那还有假?”驿丞瞪眼道:“不是王爷驾到,我能把所有的马都给他们?” “灰头土脸的真看不出来。”驿卒咋舌道:“他这是干啥去?啥事能让堂堂王爷这么拼命?” “我哪知道。”驿丞摇摇头,也是一脸匪夷所思道:“反正肯定是有大事。” “嗯,肯定是天大的事。”驿卒点点头,深以为然道。 …… 但专业的就是专业的,老六这边紧赶慢赶,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还是没有追上朱老板的八百里加急。 这天上午,背后插旗的信使,在急促的悬铃声中,疾驰而入广州城,直奔广东按察使司衙门,将八百里加急的上谕送到了按察使徐本雅的面前。 徐臬台赶忙设香案接旨后,这才打开了那本奏疏,上头‘杀杀杀’三个杀气腾腾的大字朱批,便张牙舞爪映入眼帘,吓得他一哆嗦。 徐本雅赶紧收起奏疏,让人引信使下去休息。刚要再派人去请永嘉侯过来相商,朱亮祖却不请自到了。 “侯爷好快啊。”徐本雅赶忙起身行礼。 “大北门的士兵说有八百里加急送来,我就知道上谕来了。”朱亮祖昂首阔步而入,沉声道:“来的这么快,肯定是斩立决了!” “让侯爷说着了。”徐本雅将那本奏疏捧给朱亮祖,看完三字朱批后,永嘉侯哈哈大笑道: “好好好,事济矣!” “那什么时候行刑?”徐本雅却依然提心吊胆。 “当然越快越好了!”朱亮祖大马金刀在正位上坐下道:“以免夜长梦多!” “是啊。”徐本雅深以为然道:“这会儿那道同的奏本应该也到京里了,万一让皇上看到,定然又生风波。” “皇上应该看不到。”朱亮祖摩挲着一圈虬髯道:“道同已经是罪臣犯官了,通政司不会再给他递送奏本了。” 说着他冷笑道:“没听戏文里说吗?天子是不能有错的。皇上已经下旨处斩道同,只要我们马上让他变成死人,这个案子就人人避之不及了。” “有道理。”徐本雅心下稍安道:“怪不得侯爷这么赶时间。” “没错,兵贵神速。”朱亮祖得意道:“这次的事情也一样,快者生,慢者死。他道同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无马,比不过我们有马咯!” “是是是,还是有马的强。”徐本雅忙附和一声,然后请示道:“那明日午时开刀问斩?” “干嘛要等明天,这不还没到中午吗?”朱亮祖却一刻也不想多等了。“就今天午时,送他上路!” “哎,好吧。”徐本雅心说这都什么事啊,生怕下面人不知道,自己要弄死道知县。 但胳膊拗不过大腿,他也只能乖乖照办了。 …… 按察司大牢内。 道同被抓进来已经五天了。 五天里,按察司的官差,在朱暹的亲自督促下,持续不断的对他严刑拷打,想要逼他承认自己和道原是同族。 然而道同的骨头极硬,嘴巴也硬,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依然坚决不承认。 “道知县,你就招了吧,还能少挨几下。”行刑的官差都服了,趁着朱暹不在,偷偷给他喂水道:“你能撑的住,我们兄弟都快下不去手了……” “我说多少遍了……”道同两眼肿成鸡蛋,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有气无力道:“很多人因为我姓道,就认为我是蒙古人,但其实我是楚国大夫道朔的后人,跟他么鞑子没有一文钱关系……” “唉,管他有没有关系了,少受点皮肉之苦是正办。”那官差叹气道:“你不承认,少侯爷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无所谓……”道同无力的摇摇头,闭眼不说话了。 “唉。”那官差叹了口气,听到外头响起脚步声,赶忙啪的一声,使劲空甩了下鞭子,厉喝一声道:“你招还是不招?!” 这时朱暹走进来,冷声道:“不用打了。” “哎哎。”官差赶忙收住鞭子,刚想替道同高兴,却听朱暹又狞笑一声道:“给他收拾收拾,送他上路吧。” “啊?”官差吃惊问道:“是押解进京吗?” “什么押解进京?旨意到了,斩立决。”朱暹大声宣布道:“今日午时,开刀问斩!” “这么急?”官差情不自禁道。 “哪那么多废话!”朱暹两眼一瞪,催促道:“赶紧的!囚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哎哎……”官差只好赶紧吩咐手下道:“快,给道知县准备壮行饭,辞阳酒!” “什么断头饭,永休酒的,不用给他准备,让他饿着肚子上路。”朱暹却豪无人性道:“敢得罪我父子,做鬼也做不安生!” 第八七二章 法场 谁敢得罪权势滔天的少侯爷,那官差和他手下只好将道同从刑架上放下来,也不洗刷了,直接绑起来。不然道同浑身伤口,一碰水能活活疼死他。 官差又给他用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插上罪由牌;扶至青面圣者神案前磕头上香,便将他架到外头,送上囚车。 “莫回头,今生恩怨今生了。好人未必有好报,来生定能活到老……”官差带着哭腔高声唱道:“道知县一路走好!” 朱暹听着有些怪怪的,不过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啥词,便瞪一眼那官差,跟着出了大牢。 …… 广州城杀人的地方在天字码头旁的南关刑场,离着按察司大牢有一段距离。 囚车在数百官兵的簇拥下一来到大街上,便有按察司的差役,按惯例打起了旗号敲起了锣,扯着嗓子高声道:“奉旨处斩通敌叛国犯官道同咯!” 几声吆喝,果然便吸引了大量的百姓前来围观。 然而这回老百姓却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是来送别道知县的。 这些年,道知县为官如何,广州城的百姓最清楚不过。他们能在权贵、恶霸、地痞重重欺压下,稍稍有些安生日子过,全赖道知县庇护。 第511节 他们更清楚道知县是为了帮他们撑腰,一直在不屈不挠的跟永嘉侯作斗争,才落到今日这般身死道消,悲惨境地! 不夸张的说,道同视羊城百姓为子女,广州百姓亦视道同为父母。他们对这位真正的父母官,怀有深厚的感情,前几日听说他被逮捕时,就十分震惊,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 现在听到官差的吆喝,马上一传十,十传百,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长街上的百姓越聚越多,很快便超过了万人。他们流着泪,默默看着饱受折磨的道知县,他们双目喷火的怒视着无恶不作的永嘉侯公子,悲伤与愤怒两种情绪在人们心中积聚碰撞,不知何时就会像火山一般喷薄而出。 按察司的官差们全都捏了把汗,紧张的注视着满面悲愤的羊城市民,就连朱暹也不敢像平日那么嚣张,单个的百姓好欺负,但当上万百姓聚在一起时,却是谁也不敢小觑的。 幸亏朱亮祖提前预见到这种情况,派了军队来护送囚车,这才有惊无险到了南关刑场。 这时,聚来百姓也越来越多,把个南关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待三司首长登上监刑台时,只见刑场下黑压压全是人,一直到江边。三五万人是有了…… “半个广州城的百姓都来了……”布政使林仲谟轻叹一声,他没有参与谋害道同,反而有些同情后者。 “唉……”徐本雅苦着脸长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开始,广州城的百姓要骂死自己了。 “来再多老百姓也没用,”只有永嘉侯依旧硬气道:“他们顶多哭两声骂两句,救不了道同的!” 永嘉侯话音未落,便听台下响起一个清晰的骂声。“朱亮祖,丢雷老母!” “丢雷老母!”马上应者云集,老百姓纷纷亲切问候永嘉侯的女性长辈。 “死扑街……” 朱亮祖还是能听懂这几句方言的,气得鼻子都歪了,却又无可奈何。 林仲谟和徐本雅唯恐引火烧身,直接不敢吭声了。 老百姓的情绪却仿佛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了,他们大声喊叫道: “道知县冤枉啊!你们不能杀他!” “放了道知县!”胡先生和番禺县的差役书吏,也穿着便服混在人群中,一边声嘶力竭的呼喊着,一边拼命往前挤。 人们也情绪激动的跟着往前挤,他们一声声呼唤着道知县的名字,使劲想要靠近刑台,把维持秩序的官兵挤了个东倒西歪,连连后退。 “救人救人!”胡先生见状愈发生猛,他挤到官军面前,从袖中掏出老伴儿纳鞋底的锥子,朝着身前的官军乱扎一气,攮的那官军嗷嗷直叫。 番禺县的官差也纷纷出手,他们被朱暹那帮人欺凌殴打了这么久,早就受够了。知县大人虽然平日里很严厉,但也是为了替他们出头,敢豁出命去跟永嘉侯硬刚的。他们今天也豁出去了,拼命鼓动老百姓一起闹事,想要制造混乱,让死刑没法执行。 道同在高处看得真切,发现是胡先生和自己手下人在带头闹事,眼看着他们带领老百姓跟官军大打出手,有人已经开始往行刑台上爬了,道同急的想要出声制止。可离开大牢前嘴里被朱暹塞了核桃,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在那里呜呜呜的干着急。 “侯爷怎么办?要出大乱子了。”林仲谟急的站了起来。 “是啊,他们要是把人犯劫走了,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徐本雅也害怕道。 “哼,广州城内外都是我的兵,他们能往哪里走?”朱亮祖冷哼一声道:“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他的同党不甘心失败,在煽动着老百姓闹事!说不定里头还有蒙元奸细呢!” “看出来了也没用,这时候跟老百姓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的。”藩台臬台忧心忡忡道。 “那就换个他们听得懂的法子,”朱亮祖狞笑下令道:“去,把广州三卫的兵马都调来平乱!” 然后他又厉声对徐本雅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道同的头砍了啊!他一死,那帮人还闹个什么劲?” “哦哦……”徐本雅已经麻爪了,赶忙丢下火签,尖声下令道:“行刑,快行刑!” 谁知任凭监刑的朱暹怒骂催促,对面刑台上的刽子手居然不听指挥。 那刽子手也有说辞,老早年传下的规矩,午时三刻杀人,早一刻都不行。不然死者怨魂不能被彻底冲散,会变成厉鬼报复的。 “我艹你妈!我看你也是故意的!”朱暹恨的咬牙切齿。眼看着手下要拦不住老百姓爬上刑台了,他怒骂一声,抽出宝剑抵在刽子手后背上,厉声道:“再磨蹭就先宰了你!” 刽子手只好不情愿的举起鬼头刀,瞄准了道同的脖子! 第八七三章 刀下留人 胡先生等人见状目眦欲裂,却又鞭长莫及,一时皆僵在那里。老百姓也是同样感觉,看到这一幕,全都要窒息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句经典的台词终于在众人耳畔炸响: “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所有人齐刷刷望去,便见十余骑向着法场疾驰而来,那一声正是马上的齐声喊出的。 胡先生见状惊喜万分,也不管是真是假,就跟着大喊起来:“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番禺县的官差马上也跟着大喊道:“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继而数万百姓山呼海啸起来。“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徐本雅登时脸色煞白,惊恐的望向朱亮祖,林仲谟目光闪烁间,一时还吃不准该如何应对。 按说是应该喝止的,可倘若来的只是个信使,自己表现给谁看?还平白恶了永嘉侯。 朱亮祖就不会像这些文官一样,前怕狼后怕虎,他重重一挥手,示意儿子不要停。 “砍呀!”朱暹厉喝声中,把剑尖都刺进了刽子手后背。那刽子手忍着痛,闷声道:“有圣旨不让砍啊……” “狗屁的圣旨!”朱暹一上头,一脚把碍事的刽子手踹开,自己举起剑来,要自己了结道同。 然而那些骑士日夜奔行三千里,为的就是赶来救人,岂能让他得逞?只听嗖的一声凌厉的破空响处,一支弩箭电射而至,正钉在他持剑的手上! “啊……”朱暹惨叫一声,当场见红,手中宝剑掉落在地。 “谁?谁敢伤我儿子!”朱亮祖勃然大怒,手下士兵纷纷举起弓弩,瞄准了那十余骑不速之客。 刚才那一箭,正是他们射出的,打头的那个骑士手里,还端着一具小型弩弓呢。 “我,我敢!”说话的却是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待众骑士分开左右,众人便看到那是个身材魁梧,粗眉虎目的年青人。 而且他头上戴着乌纱翼善冠,身上穿着蓝色衮袍,袍上身前身后五爪正龙各一团,两肩五爪行龙各一团,四条金龙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是皇上驾到吗?”老百姓看那青年身上的袍子跟戏文里的龙袍差不多,不禁议论纷纷。 “怎么可能,皇上是个老头子,这个指定是他儿子。”有懂行的说道:“看他衮龙袍胸前绣的是正龙,肯定是位亲王!” 老百姓还真没猜错,来的正是楚王殿下。为了这个亮相,老六进城之前,还特意到河边洗刷一番,换上了自己的制服。不然风尘仆仆,全身两斤土,谁信他是尊贵的亲王殿下? …… 老百姓都能认出他是亲王,更别说监刑台上的三位大员了。他们都见过楚王殿下,这么大只的王爷,见一面一辈子忘不了…… 林仲谟和徐本雅赶忙下台上前跪迎,朱亮祖眉毛跳了几下,也硬挤出笑容,大笑着下台抱拳道:“哎呀,什么风把楚王殿下吹来羊城了?” “呵呵,当然是岭南刮起的妖风了。”朱桢皮笑肉不笑的端详着朱亮祖道:“侯爷好重的杀气,本王喊都喊不停。只好出手伤了令公子,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朱亮祖的虬髯颤了颤,强笑道:“小子有眼无珠,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殿下,活该被射一箭。” “怎么,听永嘉侯这意思,若来的不是本王,谁也拦不住你父子杀道同咯?”朱桢冷笑一声,勃然变色道:“刚才所有人都在喊‘皇上有旨,刀下留人’,你父子竟敢把圣旨当耳旁风,是准备要造反吗?!” “殿下误会了,”永嘉侯额头见汗,他久闻老六的恶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大帽子扣的,谁也顶不住啊。他赶紧强行解释道:“恁也看到了,之前有人煽动百姓作乱。末将没想到殿下来的这么巧,还以为是有人故意这样喊,火上浇油呢。” “借末将个胆儿,我也不敢把圣旨当耳旁风啊。”说着他讪讪一笑道:“请殿下现在就宣旨吧,末将一定照做。” 老六哪有时间拿上圣旨,不过对他来说这不是问题。便听他理直气壮道:“本王带的是口谕,已经宣完了。怎么,永嘉侯不信吗?” “……”朱亮祖心里暗骂,果然是这老六在瞎搅和。面上只能赔着笑道:“不敢不敢。末将怎敢质疑殿下?” 老六这才神色稍霁道:“不用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正式的上谕就会传到广州。” 说着他扫一眼三人道:“前一道上谕,也没说非得今天把人杀了不可吧?” “没有没有。”徐本雅赶忙摇头道:“只是我们一刻不敢怠慢罢了。” “那不就结了,今天甭杀了,等上谕到了再说。”老六便笑道:“诸位不会一晚上,都等不及吧?” “不会不会。”藩台臬台自然摇头不迭。 朱亮祖虽然百般不怨,但胳膊拗不过大腿,也只好强笑道:“那就听殿下的,先把人犯押回臬司大牢。” “不必了,今晚他归我了。”老六却摇摇头道:“看他半死不活的,万一晚上断了气,你们谁能担待得起?还是本王膀大腰圆比较能抗事儿……” “殿下,这不合规矩呀……”徐本雅在朱亮祖的眼色下,硬着头皮小声道。 “本王的话,就是规矩!”却听老六蛮霸道:“你要是觉得违了哪条王法,本王改了它就是。” “……”徐本雅心说,艹,这还怎么理论。 “行,徐臬台也别争了,就听殿下的吧。”朱亮祖笑看着老六,心说,算你狠。 徐本雅欲哭无泪,是我要争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还争…… 林仲谟又请殿下到藩台衙门下榻,为他接风洗尘,本以为老六会一口回绝,结果他却一口答应了。 林仲谟只好赶紧命人回去,把自己住的院子收拾出来,给殿下腾地方,再赶紧准备晚宴。 老六又转过头来,对羊城百姓抱拳道:“大家好,我系楚王,奉父皇之命,嚟重审道知县嘅案子,大家讲好唔好啊?” 第八七四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吼啊吼啊。”尽管楚王殿下的广东话听起来怪怪的,但老百姓还是热情的回应道。 “嗰你哋信唔信我?”殿下又问道。 “信啊。” “吼啊,我会畀道知县公正嘅,你返屋企啦。”殿下又笑道:“莫让差人捉到。” “我唔惊啦。”老百姓话虽如此,还是依言散去了。 胡先生一干人也混在人群里安然离去…… 老六一行也在广东三司长官的陪同下,往布政司衙门而去。 “殿下居然还会讲广东话。”路上,邓铎忍不住赞叹道。 “都是本王小时候学的,我还学过日语呢,虽然就会几句……”老六大言不惭道。 “倒没听殿下在日本用过。”邓铎想了想。 “场合不对,用不上。”老六遗憾道。心说其实主要是牙太黑,下不去嘴。 …… 道同也被带回了布政司衙门。 市舶司请来的大夫为他处理伤口,光清洗伤口的盐水就换了十来盆,每一盆水都是红的。 第512节 道同也早就疼的昏迷过去。他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大夫带来的药都用光了,还没给他处理完一半的伤口。 看的朱桢火冒三丈,本来说要接受三司长官宴请,也直接取消了。 “把皇医寺的药也给他用上。”朱桢吩咐邓铎一声。 “哎。”邓铎应一声,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掏出大内工匠制作的注射器,给道同来了一针。 又拿出一包白色的药品,让人煮给他服下。 前者是周王从大蒜中提取的黄色液体,可以杀菌消炎;后者是他从柳树皮中提取的,可以退烧止疼。 这两种药品都在征倭时广泛应用过,大大减轻了伤号的痛楚,显著降低了二次死亡率,效果极佳。 …… 那厢间,听说殿下累了,今晚宴会取消了,永嘉侯跟徐本雅便离开了布政司衙门。 看着两人垂头丧气的离去,布政使林仲谟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心说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便对幕僚笑道:“永嘉侯这回可算是碰上克星了。” “是,楚王殿下此来,肯定不只是救人那么简单。”幕僚捻须道:“怕是要把广州乃至广东地面翻个底朝天。” “早就该翻一翻了。”林仲谟轻叹一声道:“不光永嘉侯,还有那些狗日的土豪,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还以为广东是他们家的呢。” “啥,”幕僚吓一跳道:“东翁是说,楚王殿下不光是冲着永嘉侯来的,还要动一动何家那帮人?” “八成会这样。”林仲谟悠悠道:“楚王殿下的海政衙门,三番五次行文我省,要求三司清剿海盗,打击走私。但管刑狱的按察司,管海防的都司每次都阳奉阴违,敷衍了事,你说殿下恼不恼火?” “那肯定是很恼火的。”幕僚点点头道:“我看殿下都气的开始学广东话了,看来是下决心要好好收拾他们了。” “嗯,当时我也给吓一跳,这得是多大的决心啊。”林仲谟深以为然道。 “殿下不会以为我们也跟他们是一伙的吧?”幕僚有些担心道。 “不会的。”林仲谟笑道:“不然殿下也不会住在我这衙门里,这说明,他至少认为我是可以争取的。” “这几年,东翁不肯跟那帮人同流合污,原来是真的高明啊。”幕僚不禁赞叹道:“当初学生还劝东翁不妨和光同尘,真是可笑啊。” “和光同尘在绝大数朝代是对的,唯独在我洪武朝是错的。”人间清醒的林藩台淡淡道:“在发财和保命之间,我选择后者。” …… 另外两位就没有林藩台这般好心情了…… “殿下肯定是听了道同的话,对咱们有情绪了。”出门后,徐本雅忧心忡忡道。 “这不废话吗?”永嘉侯没好气道:“他要没情绪,能一口气窜个三千里,跑到广州来吗?” 说着他也不得不佩服道:“妈的,身板真他妈的硬。” 带兵打仗的人才知道,这需要多么强悍的身体素质。 “侯爷,咱们该怎么办?”徐本雅对老六的身子没兴趣,只担心自己的死活。 “别慌。”朱亮祖沉声道:“看老……楚王今天的反应,道同手里的证据应该是被烧掉了。” “是。”徐本雅点点头,不然楚王就直接抓人了,还用跟永嘉侯搁这废话? “没有证据就还有寰转的余地,再说那道同伤成那样,能不能熬过这两天还不好说呢。”朱亮祖沉声道:“所以先别轻举妄动,等楚王先出招,我们再见招拆招。” “唉,也只能如此了。”徐本雅是深知胳膊拗不过大腿的,当初他拗不过朱亮祖,如今更拗不过楚王。 他又大惑不解道:“真是想不通,单凭一本无凭无据的弹章,怎么能把楚王殿下引来呢?难道他们之前有交情?” “有个屁交情。”朱亮祖郁闷道:“我刚才想了想,他们拢共就见过一面,那次我还在场。不过后来皇上留下我单独训话,不知他们出去后又说了什么。” “单凭一面之缘,就日夜不停南下三千里?”徐本雅难以置信道:“道同长得跟个竹竿吊冬瓜似的,能有这么大魅力?” “屁的魅力!”朱亮祖狠狠啐一口道:“不过是抓住机会,借题发挥罢了。” “你说楚王早就盯上我们了?”徐本雅脸色发白道。 “废话,楚王要独占海上,几次想让咱们,不许那帮广东佬下海,咱们都给糊弄过去了。”朱亮祖还是清醒的,这会儿已经想明白,自己怎么得罪老六了。 “早听说楚王心眼儿极小,睚眦必报,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徐本雅声音都发颤道:“就看他今天这个蛮霸劲,要是存心整我们的话,侯爷还能顶住,下官根本吃不消啊。” “你顶不住也要顶!”朱亮祖一把攥住徐本雅的肩胛骨,恶狠狠道:“敢卖了老子,我杀你全家!” “哎哎,下官大不了就是一死,绝对不会出卖侯爷的。”徐本雅疼得汗珠滚滚,赶忙表态。 “哼,这还差不多。”朱亮祖这才放开他,沉声给他打气道:“你放心,本侯也不是任他捏的软柿子,我这个征南将军,肩负着收复云南,统一全国的重任。就算是楚王也不敢轻易动我。只要我没事,你全家就不会有事……” 徐本雅一听就知道,这是要自己替他背锅的意思。 能干到一省按察使的,都不是凡人,他转念一想,便知道这是当下的最优解了。 第八七五章 我要打两个 老六双管齐下,第二天,道同的情况果然好了很多,烧退了不少,人也苏醒过来。 一睁眼他便看到楚王殿下趴在一旁的榻上,赶忙支撑着想要起身磕头。但哪里有一丝力气。 “不要动,”朱桢阻止他道:“本王也刚上了药,咱们都别动。” “啊?殿下哪里受伤了?”道同忙关切问道。 “都跟你说了,肛上了药。”老六淡淡道:“没想到本王这种铁臀,也给硬生生磨坏了。” “我们十个弟兄九个跟殿下一样,全都搁那趴着呢。”一旁的邓铎用一种不羁的姿势站立道:“待会下了值,我也回去趴着。” “哎呀……”道同感动的热泪盈眶,哽咽道:“为了区区一个道同,真不值得殿下和众侍卫如此奔波。” “你不用感激我,我是给我家老头子擦屁股的。”朱桢叹口气道:“他好上头,险些被人家利用了,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了。” “使不得使不得。”道同赶忙摆手道:“天下无不是的君父。” “扯淡。”老六啐一口,吓得道同赶紧闭嘴。 “哈哈,本王的意思是,除了‘事无绝对’这句话本身,世界上就再没有绝对的事情。”老六解释一句。 “这样啊……”道同点点头,觉得殿下说的有道理。但转念一想,这想法在自己接受的儒家教育中,堪称大逆不道。怪不得读书人会把这位殿下当成洪水猛兽。 “那啥,”老六也不想跟这种传统的读书人掰扯太深,便单纯说事道:“你送往京城的弹章,附了朱亮祖父子的罪证吗?” “没有。”道同摇摇头,将自己被朱亮祖请去谈判,回来后证据被放火烧毁,只能用一摞普通的文件,冒充证据送去京城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楚王。 “我知道朱亮祖对我起了杀心,要是什么都不做,一定会被他派人暗杀的。”道同一脸惭愧道:“不得已方出此下策,让他只能捏造罪名,欺上凌下,通过官府来杀我。虽然事有从权,但终归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哈哈哈!”老六却放声大笑起来,看木乃伊似的道同也顺眼多了。“这说明你还不是迂腐道学,本王就喜欢这种!” 笑毕,他奇怪问道:“你远在广东,怎么能料到我会这时候回国?” “下官没那么神,我让人送信给市舶司,没想到殿下能这时候回国,也更没想到能千里迢迢来救下官。”道同轻声道:“下官只是指望着殿下日后回国,能帮着还我个清白。” “哈哈,那看来就是你命不该绝啊。”朱桢恍然笑道:“我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来晚一步,你已经让人喀嚓咯。”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本王最讨厌‘好人不长命’的戏码了。人被害死了,就是给你盖座七层浮屠,又有屁用?” “可惜很多时候,太多好人没下官这样的好命,有殿下这样的大人物搭救了。”道同眼眶湿润道: “这些年,光番禺县被永嘉侯一伙人害死的百姓就有数百,家破人亡更是不计其数。尤其是那些敢于挺身而出状告他们,还有愿意上堂作证的百姓,更是遭到他们残酷的打击。” “下官一个小小的知县,想要救他们却如螳臂当车,无济于事,反而不断地连累那些相信我的人,让他们惨遭杀害……”道同泪珠滚滚,一吐多年积郁于胸的悲愤之情。 “他妈的,我家老头子如此高压之下,永嘉侯还敢这么嚣张的吗?”老六也听得火冒三丈。 “殿下这里是五岭之南的广东啊,天高皇帝远,说的就是这里。”道同苦笑道: “自古改朝换代群雄争霸,就没有广东什么事。不就是因为这里山阻海隔,自成一体吗?得之无济于事,还要浪费兵力,对付这里的土豪和峒蛮,完全划不来的。” “所以这里向来就是夺取天下之后的添头,本朝也不例外。”他接着道:“当初朝廷大军攻克福建,师至潮州,何真就派都事刘克佐到军门,呈上关防印信,表列郡县户口及兵马钱粮,归降了朝廷。” “这固然使广东免于刀兵,功德无量。可坏处是广东的土豪军阀,完全没有被清算,全须全尾的保留了下来。”道同叹了口气道: “这些人的势力太强了,完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所以别处是皇权不下县,广东是皇权不下省。朱亮祖这种人来了这种地方,那不是如鱼得水,迅速暴露本性?” “是,你说的有道理。”朱桢点点头:“朱亮祖能这么嚣张,是因为广东皇权不张,土皇帝太多,他来了当然也要当土皇帝了。” “殿下说到点子上了。”道同轻声道:“其实皇上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后来两次调走何真,想要瓦解那些土皇帝。可每次都会爆发民变兵变!每次都说是峒蛮作乱,但峒蛮都在粤东的山沟沟里,哪能打到省城?不过是打着他们的幌子罢了。” “父皇要操心的地方太多,就像你说的,广东这地方再乱影响不到别处,所以一忍再忍,两次都把何真放了回来。”朱桢缓缓道:“看来这次不光要收拾朱亮祖,还得会会何真。” 说着他看一眼道同道:“怎么之前你只盯着朱亮祖,从来不提何真?” “因为何真的名声跟朱亮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道同苦笑道:“他当年保卫广州,统一岭南,在广东的威望极高。又主动归降大明,保全了全省百姓的身家性命,说是万家生佛也不为过。” “这些年他更是低调行事,醉心儒学,与宋濂等大儒交好,以惠州城西私第为义祠,私田百余顷为义田,兴办义学,因此读书人对他的评价也很高,这样的人物可不是下官能惹得。”道同说着提醒老六道: “而且下官劝殿下也不要轻易动他,不然很容易出大事的。” “明白,不就是再来一回全省暴动吗?”老六却兴奋的舔了舔嘴唇道:“这样的对手才得劲!一个永嘉侯怎么够看的?” 【注:查资料发现,何真是洪武二十年才封的东莞伯,之前凭印象早给他封上了,这是不对的。还有朱亮祖,应该是被任命为征南将军的,不是副将军,这里一并改过来,大家心里有个数就行,不影响剧情。】 第八七六章 林方伯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护卫禀报道,林藩台来请安了。 “让他进来吧。”老六终于肯见人。 不一会儿,侍卫打开房门,林仲谟进来大礼参拜。 “林藩台起来吧。”朱桢便笑道:“本王跟道知县都有伤,咱们一个趴着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说。” “谢殿下。”林仲谟谢恩起身,惴惴问道:“不知殿下伤在何处,严重否?” “不严重,就是骑马磨的,”老六笑道:“位置有些复杂,就不给你展示了。” “殿下真是急公好义,一代贤王啊。”林仲谟感慨道。 “是挺闲的,没有我不管的闲事,对吧?”老六哈哈一笑道。 “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说的是贤德的贤,绝不敢阴阳殿下。”林仲谟赶忙诚惶诚恐道。 “哈哈哈,别紧张,逗你玩呢。”老六心情大好道:“道知县在给本王的信里提到,他要是遭遇不测,本王想调查真相的话,一是可以找他的幕僚胡先生问个究竟;再一个,就是可以相信你林方伯了……” “惭愧。”林仲谟意外的看向跟粽子似的道同,满脸羞愧道:“下官无能,只能坐视道贤弟被折磨成这样,真是愧为长僚了。” “方伯言重了。”道同心说我信里可没提过林仲谟,但他明白殿下的用意,一是拉拢林仲谟,二是让林藩台白白欠自己个人情。 第513节 赶忙轻声接茬道:“布政司管不到按察司的事情,何况徐臬台背后还站着永嘉侯。” “老弟让愚兄更惭愧了。”林仲谟愈发感激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太死板了,不过也是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凶残,皇上还没罢你的官呢,就敢对你动大刑。” “他们急着拿到我的口供,只有我承认跟道原是一伙的,将来才不怕翻案。”道同惨笑一声道:“尤其是那朱暹,跟我梁子很深,落到他手里能有个好?” “是啊。”林仲谟点点头,半是附和半是替道同说话道:“那位永嘉侯公子当街殴打官差,带人冲进番禺县衙劫牢,还在大堂的屏风上撒尿,把道贤弟的官帽丢到河里,真是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任由这样的狂徒逍遥法外,是你们广东官府的失职!”老六在道同的信上已经看过这些事了,但听林仲谟说起来,还是恨得牙根痒痒。 他奶奶的,老子一个皇子都不敢这么嚣张! “是,殿下说的是。”林仲谟赶忙起身请罪。“广东官府的力量太弱,不跟他们同流合污,就只能独善其身。下官之前选择了后者,也大有失职的地方,请殿下治罪。” “你确实有罪,身为一省长官,尸位素餐就是罪!”朱桢重重点头道:“你前任的前任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殿下教训的是……”林仲谟额头见汗、面红耳赤,忙不迭的请罪。 他知道楚王指的是曾被贬为广东行省参政的汪广洋。这位以躺平摆烂著称的右丞相,于胡惟庸案发后,被朱老板斥责‘欺罔不能效忠报国,坐视废兴’,将他贬谪海南。 当汪广洋坐船行到太平时,越想越气的朱元璋就开始翻他的旧账,下诏曰: ‘丞相广洋从朕日久,前在军中,屡问乃言否,则终无所论。朕以相从之久,未忍督过。及居台省,又未尝献谋画,以匡国家臣民之疾病,皆不知间。命尔出使,有所侦视,还而噤不一语,事神治民,屡有厌怠况。’ ‘数十年间,在朕左右,未尝进一贤才,昔命尔佐文正治江西,文正作恶,既不匡正。及朕咨询,又曲之讳前。与杨宪同在中书,宪谋不轨,尔知之不言。今者益务沉湎,多不事事。’ ‘尔通经能文,非愚昧者。观尔之情,浮沉观望。朕欲不言,恐不知者谓朕薄恩,特赐尔敕,尔其省之。’ 汪广洋看到诏书后,愈加恐惧,皇帝都把话说这到这份上了,是让他反省吗?根本通篇就是五个字——你还不去死?! 于是自缢而卒。 …… 看到林仲谟汗如浆下,楚王轻叹一声,放缓语气道: “其实,本王打心底里是同情汪相的,读书人嘛,讲的就是个水清濯缨,水浊濯足。治世则出,乱世则隐。可问题现在水浊吗?是乱世吗?” “不是。”林仲谟摇头道:“哪怕在开国各朝中,本朝也称得上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了。” “国泰民安是怎么换来的,就是官不安生,绅不太平,是皇上管住这两伙人,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朱桢沉声道:“你身为布政使明哲保身,就是放纵他们,就是不作为,那谁来做事情,谁来保护百姓?” “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当初是真该站出来,不让道知县孤军奋战。”林仲谟沉痛的反省道:“不应该总是以权分三司,无法逾越为由袖手而旁观。”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过而改之依然是好官。”老六语气愈发柔和。这林藩台是他一早就想好要尽量拉拢的对象。 不过不是道同在信里提到的,而是广州市舶司的人,呈送给他的报告中说,布政使林仲谟乃理学名臣,爱惜羽毛,素来不与永嘉侯等人同流合污,跟地方土豪也不来往,虽无建树,却能独善其身。 就算市舶司看走了眼,这林仲谟是个演技派,老六也依然会把他拉过来。只要他能演到底……政治斗争嘛,永远都是拉一派打一派,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才是取胜之道。 果然,林仲谟聪明至极一点就透,马上俯身叩首道: “多谢殿下一语惊醒梦中人,为臣知错了,我愿为一方百姓站出来,不辜负皇上和殿下的期望。” “好,好啊。”老六高兴的拍着床榻道:“本王就知道林方伯是个好官。你看本王这阵子正好不便就座,就拜托你来重审道知县一案了!” “遵命。”林仲谟毫不犹豫的答应。有了楚王这个大靠山撑腰,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第八七七章 真诚的何真 这时,护卫又来禀报,说前山东参政,资政大夫何真前来拜见殿下。 “何真?”老六看一眼林仲谟,明知故问。 林仲谟便赶紧介绍此人,之于广东一省的首脑地位,跟道同说的大差不差。他自嘲的一笑道:“别说下官这个布政使,就是当初汪相那样的行省参政,说话真不如他这个‘广东王’好使。” “这么弔的吗?”老六笑道:“那还真得见见他。” “确实该见见,此人乃殿下降服广东的关键。”林仲谟轻声道:“如果殿下有这个念头的话……” “哈哈哈,老林上道,本王就是喜欢直来直去,不要搞那些弯弯绕。”老六不禁大笑道:“没错,来都来了,就顺便把广东的牛鬼蛇神收拾一番,也不枉本王奔波三千里。” “明白。”林仲谟恭声道:“但是殿下方便见客吗?”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皇帝来了我也这么趴着见,何况见个土皇帝。”老六大大咧咧道,他是不怕出丑的。 何况这也不是出丑,虽然糊了腚,但大大的露了脸好吗!他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看看自己的腚。 林仲谟又主动道:“那下官回避一下。” “不需要,你是一省方伯,他是你治下子民,陪着接见一下何妨?”老六却摇头道:“何况跟这种老狐狸打交道,第一次能有什么收获?不过是互相试探一下,称称对方斤两罢了。” “殿下好懂啊。”林仲谟不禁赞叹道。 “不过是从小跟老狐狸打交道罢了,不值得夸耀。”老六笑着摇摇头。 …… 何真被护卫带进房间时,先闻到浓浓的药味,然后就看到一坐一趴一卧三个男子。 这场面让他愣了一下,旋即朝着唯一不认识的那个抱拳行礼道:“下官何真拜见殿下。” “哈哈,老何,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老六趴在榻上打量着何真,见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相貌堂堂,保养得宜,若非斑白的鬓角,很难看出他已年过花甲。 让人感觉非常的恬淡柔和,云淡风轻。 “殿下言重了,”何真笑着还礼道:“下官对殿下才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那咱们今天都大饱眼福了。”老六也向他抱拳道:“只是本王受了点小伤,见笑了。” “殿下哪里话,堂堂亲王为了救一个官员,做到这个份儿上,是何等的有情有义?”何真感喟道:“必将成一代佳话,为千古传颂。” “哈哈哈,你这么说本王心里就痛快多了。”老六高兴的赐座。 何真谢恩之后,又向林仲谟行礼问好,这才在其下首落座,顾得上问一问粽子兄道:“老父母伤情如何?” “幸亏殿下的神药,这条命应该保住了。”道同便正色道:“下官欠了殿下两条命了。” “救人救到底,算一条就行。”老六很大度道。 听得何真这个汗,几句话他就感觉出这位殿下跟皇上很像,都是不按规则出牌的那种。这种人是最不好对付的。 “堂堂朝廷命官,还是在我父皇那里有名有姓的,居然在广州城被折磨成这样子,还差点被杀了头。”这时,便听老六话锋一转,语气严厉道:“这说明广东出了大问题,必须要好好整顿一番了!” “是……”何真忙点点头,心下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这事到底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永嘉侯要整死道知县,最多再拖上个徐臬台。至少表面上看来,跟其他人基本没关系。 楚王殿下却一上来就把问题扩大到整个广东,而且是跟自己这个致仕官员讲,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自己这帮人身上。 “来之前他们就告诉本王,到了广州一定要先拜你老何的码头,本王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暂时不方便出门。”老六又笑道:“不过你来了也是一样的,可否为本王指点迷津,广东到底出了哪些问题?” “殿下不要信那些以讹传讹,老朽都这把年纪了,又在外为官十载,大家就是表面客气客气,谁也不会把我的话放心里去,都在背后骂我老糊涂。”何真苦笑着摆摆手道: “这不是假话,虎老了还不咬人呢,人老了也一样。” “本王相信何公,肯定不屑于说假话的。”老六点点头道:“因为本王也一样——咱们就实话实说,道知县之所以引来杀身之祸,是因为他掌握了永嘉侯部下贩卖军火……也就是火铳和大炮的罪证。” 说着他含笑看着何真道:“这就叫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而有买就有卖,那么到底是谁买的这些军火,要用来做什么?必须得查清楚。” “是。”何真点点头,神情严峻道:“没想到事情的性质这么恶劣,确实必须要一查到底。” “何公觉得会是什么人?”朱桢幽幽问道。 “以老朽愚见,如果只是购买火铳的话,嫌疑人还不好说,但能购买火炮的,就只有三种人了。”何真便沉声道:“一是峒蛮,买回去守山寨;二是土豪,买回去安在碉楼上守护宗族;三嘛……” 他迟疑一下,方道:“就是那些跑海上的,买回去安在船上,用以自卫。” “自卫?对付谁?”老六追问道。 “应该是海盗吧。”何真轻声道。老六不问峒蛮,不问土豪,只问海上,就足以说明他真正的目标了。 “除了海盗呢?”老六又问道。 “可能还……妄图对抗朝廷的水师。”何真没有回避,坦诚答道。 “好,何公果然知无不言!”老六赞许一声道:“看来本王真是问对人了。” 说着他便沉声问道:“那这些跑海上的跟当地土豪有没有关系?” “当然有。”何真并不掩饰,实话实说道:“殿下一路行来应该也看到了,广东山多地少,人口却很稠密。只靠种地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广东又已开埠千年,有下南洋讨生活的传统。” “所以各家各族都有下海为生的子弟,富者当船东做生意,贫者当水手、下苦力。就连寒家也不例外。”他叹息一声,愈发坦诚道: “老朽听说过殿下重开市舶司,派市舶舰队主动出洋贸易的壮举,真是大明之福,华夏之福。也听说过总理海政衙门数次行文广东官府,要求他们禁止私人出洋贸易,却又是广东百姓的灾祸了。” 第八七八章 真老狐狸 夏日炎炎,蝉鸣阵阵。 布政司后花园中一片静谧,只有那座位置最好的‘八面来风阁’中,有人在说话。 朱桢说实话有些意外,没想到何真如此坦诚,把问题直接摆在明面上谈。 他看看林仲谟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何公人如其名,真诚的让人肃然起敬。” “是啊。”林仲谟也是一脸的钦佩道:“但凡见过何公的人都会这么说。” “呵呵,何必要兜兜绕绕?老朽深知殿下爱民如子,聪慧绝伦,一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 “哪里,本王只是个自讨苦吃的笨蛋而已。”老六笑着摇摇头道:“不过法子确实有一个,就是让闽粤海商都加入市舶司,像江南海商那样,接受市舶舰队的保护,和市舶司的统一指挥!” “江南成功的案例已经证明,可以让朝廷、地方官府、大户、普通百姓实现共赢。”朱桢接着沉声道: “固然对大户来说,可能一时不如过去吃独食赚得那么多。但只要我们上上下下拧成一股绳,让大明的市舶舰队称雄五洋,不断开拓海外市场,很快就会超过从前的!” “闽粤海商多如牛毛,靠海为生的百姓更是数以百万计,市舶司都能照应过来吗?”何真轻声问道。 “哈哈哈,本王只怕志同道合者太少,不愁同路人太多!”朱桢放声大笑道:“何公应该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吧?” “是,听说南洋之外还有西洋,西洋之外还有泰西。”何真果然跟内陆的士大夫不一样,知道天下之外的世界。 这也是此时人类认知的极限了,得到一百年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才知道原来亚欧非大陆之外还有新的世界。 “远远不止这些。”当然老六来了,历史便改变了,他悍然向何真讲起了遍地金银的南非大陆,富得流油的北美大陆,还有那片白雪皑皑的南极洲,听得三人一愣一愣。 “如果把如此广袤的世界比作一个国家,我们大明目前的领土不过是一个省那么大。”朱桢兴奋的挥舞着双手,像是在狗刨一样:“所以百万之众远远不够,有上千万人加入到本王的事业中,才勉强够看!” “殿下还真是胸怀远大……”何真不禁十分羡慕,心说年轻真好,以为世界都是他的。 第514节 “那么何公的顾虑可以打消了吧?”朱桢笑问道。 “可以。”何真笑着点头道:“世界够大,殿下的胸怀也够大,容得下我们这些闽粤的子民。” “太好了!”老六高兴的大笑道:“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殿下别急。”何真却苦笑一声道:“老朽一开始就说,我老了,别人不听我的了,甚至还觉得我烦,所以老朽只能说尽力促成此事,但真的没法给殿下打包票。” 老六笑容有些凝滞,得,空欢喜一场,就说不会那么简单吧。 “呵呵,本王相信何老。不管你能不能搞定此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但他旋即就恢复了正常。 “老朽荣幸至极,定当竭尽全力。”何真抱拳正色道。 殿下和道知县正在养伤,他也不好多打扰,便起身告辞了。 …… 林仲谟代殿下送何真出去,到了外头轻声问道:“何公,你有几成把握?” “方伯又不是不知道,广东豪族山头林立,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何真摇摇头,苦笑道:“就是能成,也不会那么容易的,要做好僵持很久的准备。” “何公这么说,本官反而觉得踏实。”林仲谟轻笑道:“要是把话说太满,反而让人担心。” “方伯放心,老朽才六十有二,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何真淡淡一笑,有些揶揄道:“我要是不赶紧来这一趟,表这个态,就要被殿下当成在广东的头号大敌了。” “不愧是何公,果然见识极明。”林仲谟点头笑笑,心下却有些腹诽,之前怎么不见他这么场面,说白了还是看人下菜碟。知道来了惹不起的小霸王了。 当然能有如此明智,也已经实属可贵了。 “那么,还请方伯照拂一二,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何真笑着拱拱手。 “好说好说,也请何公跟各家打个招呼,好好配合。”林仲谟也笑着拱拱手。 “哎。”何真叹气道:“该说的我肯定会说的,但现在说太早了。殿下还没亮一手本事呢,我就着急投降,太没有说服力了。” “倒也是。”林仲谟点点头,他自然知道那帮广东土豪有多难搞。就是何真也做不到随时随地令行禁止,只能因势利导,等火候到了再开。 “何公,说一千道一万,时代变了。”他又低声劝道:“广东现在是大明朝的一个省,有些旧时代的观念该改一改了。” “难啊。”何真又叹了口气,这次比上一次更重。“要是依着老朽,洪武元年归顺时,就彻底放下了,可惜大部分人都放不下……” “是啊,刀没架在脖子上那天,就永远觉得自己刀枪不入。”林仲谟缓缓点头道:“只是等刀架在脖子上,命运也就不在自己手中了。” “对呀,”何真深以为然的拱拱手:“我也经常对他们说,不要再抱着过去那一套,皇上是没腾出手来收拾他们,等到一腾出手来,就凭他们这些料,都不够皇上一只手捏的。” “唉,一个个不见棺材不掉泪,老朽又有什么好办法,反而被他们嫌弃。”他长叹一声道:“所以方伯,请殿下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明白。”林仲谟也笑着拱手道:“有何公这句话就够了。” 送走了何真,他转回阁内,将对话讲于殿下。 “什么是真正的老狐狸,这才是!”老六不禁佩服道:“每句话都是真的,感情也都是恳切的,但立场却是模糊的,最后谁都把他当成自己人,谁赢都少不了他一份。” “还真是这样。”林仲谟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下官还以为他转性了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六十老翁了,还怎么改?”朱桢淡淡道:“不过他如此明智,就很让人欣慰了,这样本王才能放开手脚,不担心局面不可收拾。” 第八七九章 何家人 离开布政司衙门后,何真便回了位于大西门内大街的何府。 跟别的土豪为了宗族安全,修的跟堡垒一样的宅邸不同,何真的府邸真的只是一座镬耳山墙的大宅院,跟内地达官显贵的豪宅别无二致。 倒不是他不注重宗族的安全,而是何氏举族依然住在百里之外的东莞,他平时大多数时间也不在省城,只有来办事的时候才会住进这座宅子。 一回去,何真便让人将弟弟何迪,次子何贵叫到后堂,将自己与楚王还有林藩台谈话的内容简单讲给二人。 末了端起茶盏呷一口,缓缓问道:“你们怎么看?” “大哥,楚王所谓让闽粤海商都加入市舶司,说白了不就是想要收编我们呗?”何迪便闷声道: “你要问我,我是不同意的。你之前把整个广东都献给他老朱家,这可是一个省啊,整个大明一共才十二个省!不说给个王吧,一个省换个国公一点不为过吧?结果连个伯爵都不给,老朱家简直是抠到家了。” 何贵也附和道:“二叔说得有道理,而且朝廷这些年一直想搞咱们,几次三番把爹往外调,不就是想让我们群龙无首,然后各个击破吗?幸亏我们团结,才没让朝廷得逞。” “楚王这回要收编我们,无非就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见没法硬来,就准备取巧了。”何迪接着沉声道:“他肯定是研究过的,知道我们广东的大族,都要靠下海讨生活,不然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大的宗族。还要搞团练、修碉楼,这些钱也一样得从海上来。所以说海上是我们这些大宗族的生命线,一点不为过。” 顿一下,他愤慨道:“楚王要收编我们的船队,就是要把我们的生命线攥在手中,到时候他有的是法子拿捏我们!” “对,二叔说得对!”何贵点头道:“到时他要收拾我们,都不用大动干戈了。直接削掉我们的份额,让我们收入锐减,一大家子就只能喝西北风去。” “你们把楚王想太坏了,那些江南大户现在过的不是比以前还好吗?”何真叹气道:“老夫觉得殿下是有大格局的,容得下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利用我们的信任来拿捏我们。他那样的聪明人,干不出这种因小失大的蠢事。” “大哥总是这样,把人想的太好了。”何迪冷笑道:“楚王要真是格局够大,干嘛还要垄断海上?我们做我们的生意,碍着他什么事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行吗?” 何迪负责何家的海上贸易,这些年没少被市舶舰队欺负,对老六的成见也最大。 “这话说的。”何真摇头道:“人家市舶舰队每年都要清剿海盗,还要阻止外国商船入境,这块费用十分高昂,怎么可能让咱们一文钱不掏,就跟着搭便车呢?” “换了你,你也会想贸易垄断的,而且吃相肯定更难看。”说着他看一眼何迪道:“你说是不是?” “那……当然。”何迪也不讳言道:“垄断贸易多爽啊,价钱想定多高就定多高,只要买家付得起就行。” “所以别说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了。”何真沉声道:“换了谁都一样的。” “可是大哥,他们奈何不了我们啊!”何迪依然不服道:“这几年,市舶舰队可没少来抓走私,可是他们舰队一来,我们就能收到消息,立刻逃之夭夭,改到别处去装船。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来,根本不和他们打照面。” “就是,他们要是有本事把我们一锅端了就是,没那个本事就别想搞什么垄断!”何贵是何迪的副手,自然跟二叔一个鼻孔出气。 “真以为市舶舰队奈何不了你们,是自己的功劳?”何真却哂笑道:“是,咱这海面开阔,岛屿众多,让官军很难找到你们。可要是没有永嘉侯和徐臬台的庇护,你们能蹦跶到现在?” “……”两人一下就不吭声了。他们当然知道,多亏了永嘉侯不配合市舶舰队行动,还有徐本雅提前通风报信,他们才能总是先人一步,让市舶舰队抓不到。 “这次徐臬台是自身难保了,甚至永嘉侯都有危险。新换的广东都指挥使,一定是楚王的人。”何真沉声道:“到时候他们通力合作,水陆并举,我看你们还怎么办?” “徐臬台真的保不住了?”何迪面现不舍之色,把一省按察使拉下水的成本太高了。徐本雅要是一倒台,他的损失就太大了。 “这不废话吗,出了这种事,神仙也保不住他。”何真叹气道:“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你们也要引以为戒啊。” “那永嘉侯呢?”何迪更关心的是朱亮祖,这位真正的大佬要是折了,他们才彻底没指望了。 “永嘉侯应该……还好吧。”何真沉吟道:“只要徐臬台不把他供出来,没有确凿的证据,楚王也动不了他。” 顿一下,他低声道:“不是他多厉害,而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是收复云南,大战在即,临阵换将可是大忌。” “那收复云南以后呢?”何迪问道。 “以后就是以后了,谁还再旧事重提。”何真缓缓道。“当然他这仗得打的很漂亮才行。” “打仗永嘉侯肯定没问题,就是说还能指望他咯?”何迪如释重负的笑道:“那大哥着什么急招安啊?等战事一起,还有诸多变数呢,到时候再随机应变不迟。” “是啊爹,人家现在巴掌还没举起来,咱们就先跪了,非但会让别家笑话,”何贵也要强道:“就连楚王本人,也会看轻我们吧?” “唉……”何真长叹一声道:“既然你们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撞去吧。但那是你们的个人行为,不代表何家,更不许打着老夫的幌子说事。老夫跟何家还是要坚决拥护殿下的决定。” “爹……”何贵刚要再劝,却被二叔用眼神制止了。 “大哥你放心,我们不会跟楚王起冲突的,给你添麻烦的。”何迪向何真表态道:“我们就该躲的躲,该藏得藏,让他们找不着。除非楚王改封粤王、永镇广东,否则他一走,不还是我们的天下吗?” “一定要说到做到,千万不要以卵击石。”何真沉声吩咐完,便没有再吭声。 第八八零章 大哥太细了 出来后,何贵便牢骚连天道:“爹也真是的,这辈子让朱重八坑的还不够惨吗?现在老子坑完了,儿子又来坑,他居然还要上套!” “别这么说,远的你看不见,近的方国珍你不知道吗?”何迪这时却反过来帮大哥说话道: “同样是归降的诸侯,同样授给他一省参政,但他却一直称病,不敢上任。老老实实在京里养病到死。你爹为什么会这么老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是顾全大局,更是为了咱们家能长久啊。” “那能一样吗,方国珍是被打到海上被迫归降的,我们是不动一兵一卒,直接归顺的。”何贵涨红了脸争辩道。仿佛跟方国珍相提并论,是莫大的耻辱一般。 “当初可能不一样,所以你爹才会放心上任,致仕后也能回乡安享晚年。”何迪叹口气道:“可日子久了,也就都一样了。要是还以为自己不一样,那就是作死了。” “……”何贵终于动容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二叔居然看得这么明白,干嘛不听我爹的?” “我怎么不听他的了?这些道理都是他跟我耳提面命的。”何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轻声道:“但是你爹是你爹,何家是何家,懂吗?” “什么意思?”何贵从来没这样想过。在他看来,他爹就是何家,何家就是他爹。 “归顺大明的是你爹,不是咱们何家。”何迪淡淡道:“你爹要对大明保持绝对的忠诚,只能逆来顺受。但咱们何家不能,咱们是广东各大宗族的领袖,咱们有咱们要坚持的东西。” “说回这件事上,你爹是对的,不然咱家就成了出头鸟,楚王非逮着咱一家收拾不可。”何迪最后对何贵道: “但咱们也不能说有错。现在又不是当年,当年不归顺就会给全省带来兵祸,现在较量一下又不会血流漂杵。这样都不敢过过招,就直接投降,咱们何家会成为笑柄的,往后也没人再听咱们的了。” “可是爹不让咱们打他的旗号……”何贵郁闷道。 “哈哈哈,你是他儿子,我是他兄弟,还用得着打他的旗号吗?别人还会把我们看成两家人不成?”何迪不禁大笑起来道。 “哦。”何贵这才恍然,心说老爹总是这样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 当天下午,两道圣旨传至广州。 一道是暂停行刑,命楚王重审道同案的旨意。 另一道旨意则是委任楚王为钦差,巡抚闽粤广西,节制三省地面文武,便宜行事。 圣旨之所以比老六预料的晚到了大半天,是因为太子还随着圣旨,发来了一份吏部的文档。 老六打开一看,见是洪武三年时,道同因孝道,被举荐为太常司赞礼郎的文档。 因为地方举荐孝廉,是要负连带责任的,所以举荐他的北平行省,仔细审查了道同的祖上,明确的记录了他高祖、曾祖到父亲的名字和身份。 其中白纸黑字的提到,他高祖道廉曾担任南宋福建路兴化军都监。 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因为那时候南宋哪有蒙古人? 而且蒙古人改汉姓也是最近二十多年的事情,人家道同五代都姓道,怎么可能是蒙古人? “哈哈,我大哥是真的细。”老六高兴的把文档递给林仲谟,对道同笑道:“这下太子爷亲自帮你确定身份了,看看谁还敢说你是蒙古人!” “太子真是明察秋毫,连下官自己都忘了,京里还有这样一份东西。”道同感激的热泪盈眶道:“当时只想着让他们去河间府调查,按察司的人却以路程太远为由,一直在推脱。” “你祖上明明是南宋人士,怎么又去了元大都京畿一带?”林仲谟一边看一边问道:“也难怪他们会想到污蔑你是蒙古人。” “当然是宋亡后被掳去的。”道同叹气道:“我曾祖一代就在河间当亡国奴了,世世代代都梦想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一天。终于在我这一代见到了。” 第515节 “怪不得。”林仲谟有些理解道同为何如此尽忠职守了,因为他背负了几代人的夙愿啊。 “好了,本王宣布,‘道同身份案’正式变更为‘道同被诬陷案’。”楚王便高兴道:“老林你还没开始调查,就收了份大礼。运气不错哟。” “但愿接下来的调查也能顺利。”林仲谟笑道。 …… 可惜事与愿违,林仲谟接下来的调查处处碰壁…… 第二天他便以楚王的名义,要求广东按察使司和广西都司向自己移交所有的卷宗、涉案人员,以及办案的官吏,也要随同前来协助调查。 他准备先从此案的源头开始审理。 然而数日后,广东都司审问此案的官员前来报到时,却告诉他那三个告发道同的蒙古俘虏,已经瘐死了。 “什么?三人同时死在牢里了?”林仲谟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的六品官员。 那人姓刘,是广西都指挥使司断事司断事,身边还跟着个九品芝麻官。 刘断事便介绍那人道:“他是我们都司衙门的王司狱,让他跟林方伯禀报吧。” “什么情况?”林仲谟沉声问道。 王司狱便畏畏缩缩的禀报道:“回方伯,广西乃烟瘴之地,时疫频发,又恰逢六月,牢里流行疫病,死了一半的囚犯,连下官手下弟兄都病死了好几个。那些蒙古人更不耐,一个都没活下来。” “那些蒙古人,也就说不止他们三个?”林仲谟追问道。 “是,一共二十七个。”王司狱缩缩脖子道。 “好,很好……”林仲谟大热天打了个寒噤,对那帮人的心狠手黑,有了更真切的认识。 刘断事又将他们如何抓到俘虏,在审讯中无意得知道同与道原的关系,转达给广东按察司。广东按察使司又派人过去审问的经过,流利的禀报给林仲谟。 林仲谟听完冷笑道:“但现在已经查明,道知县与那匪首道原根本没有关系,那些蒙古俘虏是怎么想到污蔑他两个人是同族的?” 第八八一章 楚王有高招 布政司衙门,二堂中。 听完堂上官的质疑,刘断事满脸震惊道:“他俩没关系?” “嗯,朝廷已经查明。”林仲谟微微颔首,正色抱拳道:“楚王殿下亲自宣布,‘道同身份案’正式变更为‘道同被诬陷案’。” 说着他一拍惊堂木,威严的质问道:“现在请刘断事告诉本官,广西的蒙古俘虏怎么会知道,广东还有个知县叫道同?” “这……”刘断事额头见汗道:“下官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问案的时候听他们说出道知县的名字,下官都是一愣,还得赶紧去查证才知道,广州真有这么个知县。所以也就信以为真了。” 说着还补充一句:“现在人死也没法查证了,可能永远是个谜了。” 林仲谟又拿起广西都司送来的人犯口供,打乱了顺序,反复询问刘断事。 刘断事一一作答,每次都严丝合缝,不漏破绽。 见他对答如流,林仲谟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正常反应。因为正常来讲,过了这么些天,不可能把自己和犯人的对话记得那么清楚。 刘断事显然是来前下了大功夫背诵口供。 林仲谟又反复询问了,他审理此案的时间,何时通知的广东按察司,广东按察司又是什么时候派人过去的。 再问那王司狱时,回答也跟他没有出入。 这说明两人来之前已经反复对过口供了,对方准备的如此充分,想要从他们这边打开口子,怕是很难了。 …… 至于广东按察司这边,就更别想查出什么漏洞了。人家是专门破案的衙门,伪造起假案来也是专业的,至少以他的水平是查不出什么端倪的。 等到跟徐臬台问话时,他手里居然除了太子送来的那档案,依然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证据,可以质问对方。 “看来是我们冤枉道知县了,我们的差事出了大纰漏啊。”看到那本档案后,徐本雅一脸沉痛的承认说:“我们要向皇上请罪,向道知县道歉,我们实在是太武断了……” 林仲谟看着徐本雅道:“只是武断那么简单吗?” “确实还有别的过错,譬如粗疏,程序上也有问题。”徐本雅深刻检讨一番,又辩解道: “当时看到这个广西方面转来的口供,我们认为那些蒙古俘虏能认识道知县,就说明道知县肯定有问题,不然他们根本不会知道他的名字。” “加之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军马上就要挺进云南了,这种时候肯定要严防奸细,从严从重,宁枉勿纵的。所以派人核对一番,没有再仔细审查,就先禀报了,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徐本雅叹息道: “不然禀报后,我们也不会还在补充调查。只是后来的事情变化太快,结果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林仲谟知道他言外之意是皇上着急要杀,又不是我们,只是不敢明说。 “所以徐臬台的意思是,按察司有错无罪?”他沉声问道。 “不不不,肯定是有罪的。”徐本雅摇头道:“没有审查清楚就禀报,这是渎职啊!” 说着他指了指头上的乌纱帽道:“下官回去就上本请罪,引咎辞职。” “引咎辞职?好重的处罚啊。”林仲谟不由哂笑一声:“徐臬台还真是勇于担责。” “这不是一般的渎职,因为险些害皇上枉杀了忠臣,所以必须要引咎辞职。”徐本雅正色道:“就算朝廷有更严厉的处罚,下官也一力承担,与他人无关。” “好,好一个有担当的徐臬台……”林仲谟嘲讽一句。但在这场较量中,他却完败了。 …… 晚间,八面来风阁中。 “哈哈哈!”朱桢大笑安慰满脸郁卒的林藩台道:“很正常,人家是浸淫此道半辈子的老刑名,能让你个读了半辈子书的理学名臣,问出破绽来?” “真是惭愧。”林仲谟垂头丧气道:“明知道他们在串供编谎,可下官就是没法揭穿他们,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哎,不要这么说,这跟是不是书生没关系,只跟经验有关。”朱桢摇摇头道:“在刑名一道上,人家经验无比丰富,你经验少,所以就玩不过人家。” “那请殿下另派一名经验丰富的刑名来担此重任吧,下官给他打下手。”林仲谟忙起身让贤道。 “换一个人也未必比他们更有经验。”老六却摆摆手道:“你知道本王出道这些年,是怎么搞定那些老狐狸的吗?不是靠经验比他们多,而是我懂得扬长避短,从来不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请殿下教我。”林仲谟赶忙道。 “要是我来办,这个事情简单的很。”老六笑着给他指点迷津道: “首先,我会问自己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徐臬台会被永嘉侯牵着鼻子走,而你林藩台却不会?” “之前下官跟殿下说过,在广东为官只有两条路,要么和光同尘,要么独善其身。”林仲谟轻声答道:“我们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对吧。”朱桢接着道:“而且可以简单推断出,他徐臬台能给永嘉侯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情,肯定不是一般的和光同尘,还不知捞了多少黑钱呢。” “可以这么推断。”林仲谟点点头道。 “不过平日里徐臬台还是挺节俭的,也没听说过他收受贿赂。” “人家能让你知道?”朱桢哈哈大笑道:“这可是洪武朝!” “也是。”林仲谟苦笑道:“当官的谁敢露富,纯属活腻了。” “那不就结了,所以我们下一步就该抄家、搜查,拿到他贪污的罪证。”老六两手一摊道:“只要有巨额财产不能说明来源,那他不就随你处置了?” “……”林仲谟心说我艹,还可以这样玩?莫非皇上把贪污的标准这么低,也有这层意思在里头?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妥道:“那万一要是搜不出罪证来呢?” “怎么会搜不出来呢?只要你想搜,一定会搜出来的!”老六瞪大眼道:“把他家的人都控制起来,搜出什么来还不是你说了算?” “啊……”林仲谟这位道德名士登时破功,好家伙,感情不行还得栽赃啊。 第八八二章 抄家 八面来风阁中,林仲谟的嘴巴张的有蛤蟆那么大。 老六看他一脸震惊,拍了拍额头道:“哦对了,你是清官,想栽赃都无能为力。” 说着吩咐邓铎道:“回头让市舶司马上准备十万贯宝钞送过来,要新票。” “十万贯……”林仲谟下巴掉在地上,他一省藩库里,眼下都没这么多钱。 “没事,这钱本来就是准备孝敬我家老头子的。”老六却笑道:“当成赃款送上去,他花着更舒服。” “……”林仲谟简直要简直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殿下还真是孝子。” “唉,说起来都是泪。摊上这么个老子,有什么办法?”老六叹气道。现在整个紫禁城都是他出钱养,老贼是一文钱都不出了。 林仲谟不敢评论皇上,赶忙回到正题,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殿下,我们这不是在栽赃吗?” “这不叫栽赃。”老六却摇摇手指道:“你要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坏人做了坏事,他每天都在琢磨,该怎么逃避打击。何况还是一群干了半辈子刑名的老坏蛋。” “他们都已经把官面上收拾的这么干净,所以很可能从家里也搜不出证据来。刚才就说过,我们不能在对方擅长的领域跟他们周旋,要扬长避短,才能对付这种专业坏蛋!”朱桢接着沉声道: “我们的长处是什么?” “是殿下。”林仲谟答道:“有殿下在,他们只能老实等着收拾。” “所以要利用这一点,好好收拾他们!”朱桢拍了拍他的肩膀,给林仲谟打气道:“坏人不怕好人,怕的是好人也不择手段。你只要把徐本雅抓起来,他们自然就慌了。只要他们一慌,就会露出破绽来,你也就有办法破局了!” “是。”林仲谟心情沉重的应声告退。 却听老六哈哈大笑道:“本王逗你玩的。其实是昨天晚上,徐本雅的家人偷偷转移财产时,被我的人逮了个正着,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啊?”林仲谟的下巴再次掉在地上,哭笑不得道:“殿下还真爱捉弄人。” “本王就是看看你,愿不愿意为了抓坏人脏了手。”老六淡淡一笑道:“有洁癖的人用不得的。” “下官都已经做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准备了。”林仲谟苦笑道。 “嗯,知道你有这个觉悟本王就放心了。”朱桢笑着摆摆手:“去吧。” “是。”林仲谟再次躬身告退,这次脚步轻盈了许多。 待他一走,邓铎请示道:“殿下,还去取钞吗?” “废话,一个个都在养腚,昨晚谁出去来着?”老六没好气的摘下腰间玉佩。“本王可以不择手段,但我不希望自己手下人没底线,懂吗?” “明白了。”邓铎挠挠头,心说也是,胡显带着大部队还得过些天才到,他们眼下就这点人,保护殿下还不够,哪有能力再去干别的。 他知道殿下也是在提醒自己,赶紧接过玉佩,去市舶司取钞。 …… 第516节 翌日一早,林仲谟便持殿下手谕,亲自带队搜查了徐本雅府上。 不出老六所料,徐本雅已经提前转移了财产,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不超过二十两。 看着墙上临时挂上去的廉价字画,房间里那些还带着污渍的旧家具,林仲谟也是服气的。 这帮人湮灭罪证的手段确实是专业的,可惜魔高一丈,楚王殿下高一丈八,遇上这个老六徐臬台算是倒了血霉了。 所以再次被讯问时,徐本雅一点不慌,直到林仲谟告诉他,从他家里搜出来整整十万贯宝钞,徐本雅这才惊呆了。 “十,十万贯?”徐本雅目瞪口呆道:“下官可没这么多钱,绝对不是我的!” “你当然不会承认了,十万贯足够把你扒皮一千两百五十次了!”林仲谟冷声道:“难道是本官给你栽赃的不成?我就是把藩库里的钱都塞到你家里都不够。” “不是你,是别人……”徐本雅当然知道不是林仲谟干的,这样的手笔也只有那位楚王殿下能拿得出来。 而且对方摆明了就是让自己知道,是对方在栽赃自己。这是对他毁灭证据,试图逃避打击的无声嘲讽。 就是要告诉他,你怎么折腾都没用的,本王想怎么弄你就怎么弄你! 徐本雅在面对平头百姓时,也偶尔会这样诛心,就是要让对方感到绝望,放弃任何抵抗。 没想到今天轮到自己品尝被诛心的滋味了…… “来人呐,扒了他的官衣,撤掉他的座位,让他跪着回话!”林仲谟重重一拍惊堂木。 如狼似虎的官差便上前,摘了徐本雅的乌纱,脱了他的官衣,把座位一撤,将他按在地上。 堂堂一省臬台,登时就成了气势全无的老百姓。 “徐本雅,你要是不承认的话,那本官只能用刑了!”林仲谟断喝一声道:“但愿你跟道知县的骨头一样硬!” 徐本雅颓然长叹道:“唉,报应啊……” 老刑名就有这点好处,一看到官差拿上来夹棍,拶子等常用刑具,不用亲身试也知道这些玩意夹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不用那么麻烦。”徐本雅苦笑一声道:“我承认,都是我干的,是我故意要整死道知县的。” “你为什么要整死他?他跟你有什么矛盾?”林仲谟沉声问道。 “他骂过我。”徐本雅闷声道:“番禺县有个案子被按察司驳回,他找我说理,后来恼了,竟骂我是狗腿子。” “谁的狗腿子?”林仲谟追问道。 “那些大户的。”徐本雅叹气道:“反正谁给我钱,我替谁说话,但他不能这么骂我。骂我我逮到机会就要收拾他。” “你是怎么陷害他的?”林仲谟又问道。 “我觉得他姓道,又是北平人氏,八成就是蒙古崽子。”徐本雅便答道:“广西蒙古残部的首领也姓道,就觉得他们是一家子,便琢磨着怎么给他造个谣,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就看到了捷报说广西的蒙古残部已被肃清,俘虏若干。我便暗中派人去广西都司大牢,许诺几个蒙古俘虏只要攀咬道同和道原的关系,就设法把他们放了。” “后头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徐本雅说完闭上眼道:“总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跟别人没关系。” 第八八三章 坑爹 广东布政使司理问所。 听了徐本雅的话,林仲谟冷笑不已:“没想到徐臬台还是位好汉,好汉做事好汉当,佩服佩服。” “在下不过是个可怜虫,算什么好汉?”徐本雅惨笑道:“真羡慕林藩台,还可以继续高高在上,审讯昔日同僚。” “少来这套!”林仲谟重重一拍惊堂木,断喝道:“说,那些人是怎么威胁你的,你竟然妄想一个人抗下所有!” “没有人威胁我,我也没有同党。”徐本雅木然摇头道。 “抄家的时候发现,尊夫人和你一双儿女都不在府上,”林仲谟沉声问道:“她们现在何处?” “要打仗了,兵荒马乱的,我安排她们回乡住一段时间。”徐本雅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道。 “他们是不是拿你家里人威胁你?”林仲谟追问道:“说什么你若是一个人扛下来,全家就可以活,要是把他们供出来,全家都得死?” “呵呵……”徐本雅笑笑道:“林藩台想多了,没有人威胁我,我妻儿也不在任何人手中。” “好,好。”林仲谟见他一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架势,便冷笑着抛出根火签道:“你就嘴硬吧,上刑!” 差役便给徐本雅两腿上了夹棍,夹了几下徐本雅就疼得惨叫不已,却咬着牙一句不招。林仲谟见他如此顽固,也动了真火,命人再给他把拶子上上,手脚一起用刑。 这下徐本雅的惨叫声更凄厉了,但他一直昏过去都不肯透露一句…… 还真是跟道同有一拼。 ……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嘴硬,徐本雅被抓受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按察司,在衙门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尤其那些参与了对道同的迫害,还有帮着毁灭罪证的官吏,全都惶惶不安,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 在一片恐惧的气氛中,对他们的讯问开始了。 当按察司司狱吏目周平走进理问所时,便见坐在堂上的并非林藩台,而是脸上带伤的道知县。 周平愣一下,赶紧跪地,口称有罪。 “周兄请起,你何罪之有?”道同微笑道。 “是小人把道知县打成这样,罪该万死。”周平磕头道。 “说了让你起来了。”道同苦笑道:“本官有伤在身,还要我扶你起来不成?” 周平连称不敢,赶紧乖乖爬起来。 “你不要害怕,”看他畏畏缩缩的样子,道同温声道:“你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你不动手别人会打得我更重。我还得感谢你,对我用刑的时候都避开了要害,不然本官也不能这么快坐着跟你说话。” 周平心下稍松,忙道:“小人来羊城好几年了,道知县不畏强权,为民做主,小人看在眼里,服在心里。小人也知道这回道知县是冤枉的,但小人卑鄙,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稍稍放水罢了。” “没错,本官确实是被冤枉的。”道同点点头道:“朝廷已经还我清白,我是正八经的汉人,不是什么蒙古人。” “小人知道,刑讯的时候恁和……说话,小人都听到了。”周平点点头,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在害怕。 “不要怕,你问题本来就不大,本官也一定替你说话。”道同便劝他道:“对了,我看你的档案上说,你原先也是官员来着。” “是。”周平凄然点头道:“小人原是山东青州府的经历,因为分管粮储,结果空印案发受到牵连,险些丢了性命。后来听说是太子爷救下了我们这些属官,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下官被贬为了吏员,发配到广州来,整天在牢里跟囚犯打交道。” 说着他自嘲一笑道:“自己也跟个囚犯差不多了。” “本官可以帮你恢复官身,虽然我没这个能力,但帮你求求情,楚王殿下应该会给个面子的。”道同轻声道:“但前提是你得实话实说,不能替那帮人藏着掖着。” 周平闻言颇为意动,但迟疑一下又小声道:“他们警告过我们,谁敢乱讲话就杀我们全家。” 道同神情一动,淡淡道:“你们的家人被他们抓起来了吗?” “那倒没有。”周平摇头道:“小人是被发配来的,家里人都在河南老家,他们就是派人过去,这会儿也到不了。” “那就好办了,我完事就请殿下把你家人保护起来,不如就把他们接进京吧。你也回京城做官,还能和他们团聚。”道同温声说道,声音中充满了善意。让对方相信自己是在为他考虑。 周平面现意动之色,显然被说动了心。 所以说,当知县是最锻炼官员能力的。像林仲谟那种在京里当翰林,直接外放布政使的,反而不如道同会问案。 当然也是因为周平确实跟案子关系不大,只要道同不追究他,就没什么责任。但要是道同揪着他不放,楚王殿下肯定会砍了他的狗头,给道同出气的。 在道同循循善诱之下,周平最终还是开了口,终于招认主导刑讯逼供的是永嘉侯公子,广州卫指挥使朱暹。 道同当然知道是朱暹在搞自己,身上最重的几处伤都是那厮打的,但是孤证不立,要抓朱暹,还需要周平的口供为佐证。 周平还在口供中提到,听朱暹在审问时曾嚣张的说,就是他在诬陷道同,但那又怎样?在广东,他父子就是王法。说你有罪,你就有罪! …… “真是坑爹啊。”八面来风阁中,老六看着道同拿到的口供,不禁感叹道:“从胡惟庸到朱亮祖,一个个都让儿子坑,看的本王都不想生孩子了。” “不过仅凭这句话,还不足以连朱亮祖一起抓吧?”道同轻声问道。 “当然了,人家可是征南将军,没有我父皇的旨意,本王也不能动他。”老六点头道:“不着急,先抓了小的,老的自然就急了。” “永嘉侯能交人吗?”道同担心道:“他只要把朱暹藏在军营里,除非王爷亲至,不然谁也没法擅闯军营。” “明白了,奉道知县的命,小王亲自去要人。”老六腚上本来就是皮外伤,将养这些日子已经痊愈了。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道同赶紧解释道:“给下官十个胆子,也不敢指使殿下。” “哈哈,别那么严肃,跟你开个玩笑的。”老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本王要去会一会永嘉侯,把人家儿子射伤了,还能不上门问候一下?” 第八八四章 楚王上门——没好事 广州城里最气派的衙门,既不是布政司,也不是按察司,而是位于西关的征南将军府。 朱亮祖这个征南将军,用后世的说法,就是南部战区司令。 大明的将军是超级稀罕的,除了徐达的征虏大将军,朱桢的征倭大将军,就只有沐英的征西将军和朱亮祖的征南将军了。 其中朱桢的征倭大将军使命已经完成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回京交还印剑,但已经属于过期状态。 可见将军地位之尊,权势之大。区区藩司臬司,岂能相提并论? 但老六来了,征南将军朱亮祖只能降尊纡贵,满脸堆笑的在将军府门口迎候。 “殿下真是太客气了,有什么事派人知会一声,下官自会过去拜见。” “哎,一定要来一趟的。”老六笑着从马车上下来,他暂时不想骑马了。“父皇教导我们在外行走,要对开国功臣保持尊敬。” 顿一下,他又一脸歉意道:“再说那日误伤了令公子,本王心下十分不安,这不刚有空了就过来探望。” “太折煞犬子了。”朱亮祖一边请老六往里走,一边歉意道:“区区小伤,何足挂齿?末将已经派他出去执行军务了。” “哦,令公子不在府上?”老六看一眼朱亮祖。 “是。”朱亮祖点点头,坦然道:“大战在即,军务繁忙,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三个人使。若非殿下驾到,就连末将这会儿也不在广州了。” “哈哈,永嘉侯这话说的,好像本王在这碍事一样。”老六笑道。 “不敢不敢。”朱亮祖赶忙摇头。 “令公子什么时候回来?”老六仿佛对探视朱暹十分执着。 “不好说。”朱亮祖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末将前日便派他率精干斥候乔装打扮,先行潜入云南,侦查元军的最新动向,以免出现什么措手不及的变化。” “侯爷居然让令公子去执行这样危险的任务?”老六大惊小怪道。 第517节 “这是必须的,他是征南将军之子,就得承担最危险的任务。”朱亮祖凛然道:“这样将士们才能心甘情愿,听从末将的指挥。” “受教了。”老六拱拱手,一脸尊敬。 “殿下请入内奉茶。”这时走到厅堂门口,朱亮祖恭请殿下入内。 “不着急,”老六却摇摇头,兴致盎然道:“先参观一下你这将军府,是个什么光景。” 说着他自嘲的笑道:“别看本王也当过几天大将军,但一直在船上,也没混上个将军府。” 言罢,他便径直穿堂入室,自顾自的‘参观’起朱亮祖的将军府来。 朱亮祖张张嘴想要阻拦,却又开不了口。楚王殿下非要参观,他还能拦着不成? 他赶紧给身边的亲兵递个眼神,那亲兵会意的悄悄退出去。 朱亮祖这才神态如常,大笑道:“让殿下见笑了,来来,这边请。” 便领着老六在偌大的将军府里转起来。 …… 那厢间,将军府后宅中。 朱亮祖口中去云南山林执行侦查任务的朱暹,正在左拥右抱呼呼大睡呢。 他右手中指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哪怕睡觉时也桀骜不驯的竖着。 “公子,公子!”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把他和两个姬妾惊醒。 二女赶忙去找衣服,朱暹没好气问道:“什么事?” “楚王来了。”外头答道。 “啊?他来干什么?”朱暹吓了一跳,也赶紧找犊鼻裈自行穿上。 “说是来探望公子的,但八成没安好心!”亲兵急声道:“将军说派公子出去执行军务了,他好像是不信,非要进来参观参观,摆明了就是要找你!” “将军在前边引着他四处转悠,让公子赶紧躲一躲。” “艹……”朱暹听完郁闷的不要不要。“这都什么事啊。” 说完又瞪一眼两个只顾着自己穿衣的姬妾,怒道:“先给老子穿!” “是。”两个姬妾畏惧的应一声,赶紧帮他穿戴整齐。 朱暹便推门出去,那亲兵带着他往后门走道:“公子先回军营吧,那里最安全不过。” “嗯。”朱暹点点头,也顾不得放狠话了,戴上一顶大沿毡帽,便快步来到后门处。 门内,几个亲兵早就备好马等着他了,一行人牵着马出了将军府,来到府后街上。 大将军府的府后街,跟南昌府衙后的蛤蟆街大差不差,各种茶楼、客栈、饭店、澡堂,应有尽有。里头尽是那些来走后门的,还有帮着人走后门的掮客之流。 所以市面看上去也挺热闹,街两边到处都是摊贩,只是都不敢吆喝叫卖。这是将军府定的规矩,谁敢喧哗,就砸了他的摊铺,永远逐出府后街。 朱暹出府门时,还下意识压了压帽檐,生怕被人认出来。 可府后街上多少靠着他父子吃饭的?就是化成灰也能认出他来。那些掮客中人、店铺掌柜纷纷向他行礼问安。 “该干嘛干嘛,别理我,烦着呢。”朱暹郁闷的摆摆手,一群没眼力劲的东西,不知道前头还有人在找我吗? 说完他便准备翻身上马,逃之夭夭,去西关军营避一避风头。 “朱公子,请留步。”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旁茶摊上响起。 “都说了,别烦我……”朱暹话说到一半,整个人僵住了。缓缓转头望去,便见自己的老仇家道同,脸上贴着膏药,一身便服坐在茶摊上。 他身边还坐着个年轻人,正是上回射伤自己的那个楚王府护卫。 “哟,这不是道哥吗?”朱暹阴着脸道:“怎么跑到我家后门来喝茶了?” “这不来请你回去喝茶吗?”道同笑道:“跟我们走一趟吧,朱公子?” “……”朱暹一阵目光闪烁,终是恶狠狠道:“我要是不去呢?” 他的亲兵手按住刀柄,一副随时要开片的架势。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干道同了。 “那可由不得朱公子。”道同这回却底气十足,帅气的一挥手。 几十名打扮成行人的番禺县官差,便呼啦一下冲了上来,把朱暹几人团团围住。 第八八五章 风水轮流转 “就凭你们这几碟菜?”朱暹一伙人嘴上厉害,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开片,只是挥舞着兵刃,不让对方靠近自己。 因为那些身材矮小的广东官差中,还混着几个高大健壮,衣着考究的年轻人。 大家身上的气质相近,一看就知道都是从京营里出来的。 再加上那个射伤过朱暹的年轻人,这帮人的身份也就没跑了,肯定是楚王府的护卫。 “快去告诉我爹。”朱暹终究还是没胆量当街跟楚王府护卫开片,赶紧吩咐一声。 那个亲兵便快步转身进去,对方也不阻拦,就只盯着朱暹一个。 “道哥,”坐在道同身边的年轻人是邓铎,他笑嘻嘻的模仿着朱暹的称呼,问道:“让兄弟们只管上,不用怕,我们给压阵。” “不急,朱公子不是让人找他家大人了吗?”道同却摇摇头,呷一口功夫茶道:“咱得让老少爷们儿看看,他爹还好不好使了。” “嘿,没看出来,道哥还挺坏……”邓铎不禁笑道:“我喜欢。” “殿下说得对,只有比坏人更坏,才能战胜坏人。”道同画蛇添足的加一句,意思是我都是被你家王爷带坏的。 于是,双方都手持兵刃,吆吆喝喝,一边挑衅说:“你过来呀!” 另外一边也不示弱道:“你过来呀……” 但就是谁也不过去,跟在演猴戏似的。 围观群众却看得暗暗咂舌,什么时候见小侯爷的人光说不练了?那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了再说的。 心说看来楚王殿下一来,小侯爷也收敛了。就是不知道他爹还好不好使? 大部分人觉得应该还是好使,毕竟永嘉侯不光是侯爷,还是征南将军,就是王爷也得卖他个面子吧? …… 征南将军府中,永嘉侯带着殿下参观完了每一个角落,正准备请他回正厅奉茶。 就见朱暹的亲兵快步而来,却被楚王的护卫拦住,亲兵却焦急的朝他挤眉弄眼。 “可能是有什么紧急军情。”朱亮祖道声罪。 “永嘉侯忙你的。”老六和善道。 朱亮祖便快步走过去,把亲兵叫到一旁,低声问:“怎么了?” 亲兵便将府后街的事情禀报给他,朱亮祖闻言面色一变,忍不住看一眼那又粗又大的楚王殿下。 楚王也笑着跟他点点头,笑容纯洁,仿佛了无心机。 “妈的,被算计了。”朱亮祖马上就明白,对方在他府里转来转去,根本不是为了找他儿子,而是打草惊蛇,请君入瓮啊! “侯爷,公子还在外头被围着呢。”亲兵焦急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朱亮祖气得陡然提高了嗓门。 “怎么了永嘉侯?”楚王殿下闻言热心问道。 “没事没事,小事一桩。”朱亮祖赶紧摆摆手,强笑道。 他都没法开口跟老六提这一茬,因为他刚刚牙黄齿白的告诉对方,朱暹几天前就去云南了。 怎么会在自家后门被堵了呢? 朱亮祖实在拉不下那个脸。何况他也很清楚这个游戏的规则,只要让楚王找到藏猫猫的朱暹,人就是楚王的了。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好半天才闷声道:“让朱暹跟他们去吧,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啊?”亲兵吃了一惊,心说那是你独生儿子啊。 “啊什么啊,快去。”朱亮祖阴着脸呵斥一句,又叫住那亲兵道:“告诉朱暹,不要慌,咬牙坚持住,什么都不要说。熬上几天,我自会救他出来。” “是。”亲兵赶紧记下,快步出去。 朱亮祖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重重吐一口浊气,这才挤出笑回到楚王身边。 “殿下,请。” “永嘉侯要是有事要忙,本王就不叨扰了。”老六善解人意道。 “没事没事,什么事也不如殿下重要。”朱亮祖摇摇头,笑着发出第三次邀请。 “好,请。”老六便恭敬不如从命,跟他到厅堂吃茶。 …… 府后街。 那亲兵去而复返,附在朱暹耳边,将侯爷的话转告给他。 朱暹听完,登时就蒙了。直到亲兵说到,过几天他爹就会把他捞出来,这才缓过来一点,点点头道:“告诉我爹,我不会给他丢脸的。” “是,公子。”亲兵眼眶通红,嘶声道。 “怎么着,朱公子。”这时,邓铎也从茶摊起身,高声笑问道:“你爹有何指示?” “没有。”朱暹阴着一张脸,闷声道:“我跟你们走就是。” “这才对嘛。”邓铎笑呵呵道:“遵纪守法,不分贵贱。请吧!” 几个官差便上前,亲兵还做阻拦状,却被他呵退。 朱暹便在番禺县官差的押送下,步行前往布政司衙门。 围观的百姓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永嘉侯就这样,任由道知县把他儿子抓走了。 他们终于真切的感受到,现在的广州城到底谁最大。 …… 归途中,百姓们指指点点,番禺县官差们一个个眉飞色舞。 第518节 没想到这辈子还有翻过点儿来的时候,可以押着永嘉侯公子穿街过巷,游街示众。 虽然美中不足的是,朱暹乃正三品武官,没定罪之前也不能给他上枷锁。不过已经足够让他们出口恶气了。 一路把人押到布政司衙门,交给理问所后,他们才兴高采烈的离开,下馆子庆祝去了。 道同却没休息,直接提审朱暹。 “姓名。”道同沉声问道。 “你有毛病啊?”朱暹吊儿郎当坐在堂下,没好气道:“咱俩打了多长时间交道,你不知道我叫啥?” “照实回答!”道同一拍惊堂木。 “少来这套。”朱暹翘着二郎腿道:“我是三品武官,你一个七品文官,怎么跟我说话呢?” “好,请上官稍后。”道同便起身拱手,道一声罪出去,不一时便带着份墨迹未干的手令转回,展开念道:“钦差巡抚闽粤桂,楚王殿下手令!” 朱暹只好赶紧站起来,抱拳躬身道:“下官听令。” “广州卫指挥使朱暹,畏敌不前,临阵脱逃,革去一切官职,严加查办!”便听道同沉声念道。 “什么?”朱暹震惊道:“胡说八道什么,给我编排什么罪名都行,这个我可不认!” 这种罪名是将门之后没法接受的,简直比说他们造反还难受。 第八八六章 扒官衣 “这叫什么话?!”道同把脸一沉道:“谁给你编排罪名了?” “怎么没编排?你们说老子畏敌不前,临阵逃脱就是最大的污蔑!”朱暹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扯开衣襟,露出胸前数道伤疤,高声道:“老子也大大小小打过十几仗,每战冲锋在前,没有一处伤在背上!” “你休要咆哮公堂!”道同一拍惊堂木道:“今日殿下驾临征南将军府,是你爹亲口承认数日前便派你前往云南侦查敌情了!” “今日却在你家后门遇到你,这不是临阵脱逃是什么?”他沉声质问道:“你家后门就是云南吗?” “这……”朱暹一时语塞,他没法说我爹那是骗你们的。 因为他爹可以骗楚王,但不能骗钦差,欺骗钦差就是欺君之罪。只是一般的钦差,没法跟他爹较这个真,可楚王不是一般的钦差。 让楚王抓住小辫子,他爹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在楚王面前说的话,他爹就必须得认到底。可这样一来,他临阵脱逃的罪名就坐实了…… 他还指望他爹捞他呢,当然不能让人抓住他爹的把柄了。 “唉……”朱暹憋屈至极,最后闷声道:“我是有紧急情况,回来禀报父帅的。” “但本官明明看着你是从将军府里出来的。”道同揶揄笑道:“怎么没见着你爹就要走。” “我又觉着没必要禀报了还不行?!”朱暹气急败坏道。 “那你还是畏敌不前、临阵脱逃。”道同冷笑道:“军法军纪素来论迹不论心,你只要干了就是干了,不管你怎么想的,违反了军纪就要受处分!” “那也是我爹处分我!”朱暹这种一直顺风顺水的公子哥,哪遭过这般盘诘?完全掉进了道同的节奏里。 “好,记下来。嫌犯已经认罪了。”道同吩咐一声,一旁做笔录的胡先生。这才淡淡道:“楚王殿下巡抚闽粤桂,节制三省文武,便宜行事,你说他有没有资格处分你?” “我怎么就认罪了?!”朱暹目瞪口呆。 “好,记下来。嫌犯又抵赖翻供了。”道同又吩咐胡先生。 “我……我他妈不说话了!”朱暹都懵逑了。 “记下来,嫌犯口出污言,抗拒审问。”道同一拍惊堂木道:“用刑!” 今天道同就是要让朱暹尝一尝,被强权凌虐的滋味。 “我艹你妈,道同!”朱暹这下真的口出污言了,他这辈子哪受过这般玩弄,蹦起来就要去打道同! 却被身后的官差重重一杖敲在膝窝上,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两根水火棍交叉抵住他的脖子,紧接着又是两根水火棍抵住他的两股,在他胯下交叉。 就这样,朱暹还在拼命的蹬着双腿,挥舞着双拳,口中骂声不绝,像只愤怒的青蛙! “掌嘴!”道同断喝一声。 朱暹高昂着头,便见个官差戴上只血迹斑斑的牛皮手套,狞笑着走到自己面前。 待那官差蹲下来时,他忽然发现,对方正是之前给道同上刑的那个老周。 “小侯爷,你不是总嫌小人不卖力吗?小人今天就使出吃奶得劲,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周说完,便抡圆了手臂,重重一巴掌抽在朱暹左边面颊上,登时就给他打飞了两颗牙。 然后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在他右边面颊上,又给他打飞了两颗牙…… 啪啪啪,十几巴掌下来,朱暹的脑袋整个就成了个烂猪头,满嘴的牙齿都不剩几颗了。 这下他彻底闭嘴了,只拼命睁着肿成桃子的眼睛,死死盯着道同。 道同也漠然的看着他,沉声道:“你一定以为我是在报仇,但你错了,我是在为这些年被你和你那帮手下害死的两百六十七名番禺百姓出气!” “这口怨气不出,天理不彰!”道同重重一拍惊堂木,暴喝道:“给我往死里打!” 胡先生见东翁上头了,默默的搁下笔,不记这最后两段…… …… 入夜,八面来风阁中。 朱桢正在用晚膳,看到道同进来,笑着招呼他道:“来来,坐下一起吃。” 道同谢恩之后,在下首坐定,接过侍卫奉上的碗筷。 朱桢给道同舀一碗广东的汤,笑道:“来到广东,吃饭前得先喝汤。” 道同再次道谢后,便陪着殿下用膳。 老朱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朱桢边吃边问道:“怎么样?过瘾了吗?” “过瘾了。”道同脸上的郁气不见了,可见说不是给自己报仇,也不尽属实。 说完他又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就是啥也没问出来。” “那几乎是肯定的。”朱桢并不意外,淡淡道:“这代勋贵子弟骄横归骄横,但骨头还是硬的。还都有一身横练功夫,想要撬开他们的嘴,可没那么容易。” “唉。”道同惭愧道:“殿下给我们创造这么好的条件,我们却总是没法突破,真是太无能了。” “不不,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朱桢摇摇头,淡淡道:“而且要撬开他们的嘴,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说着他笑道:“我有一个兄弟,十分精擅刑讯,就没有他撬不开的嘴。本王也跟他学了几招,改天可以教你。” “太好了。”道同高兴的抱拳道:“还请殿下这就赐教,今晚下官就去试试!” “不急。”朱桢却缓缓摇头道:“还不到撬开他们嘴的时候,这时候要是他们招的太多,反而被动。” “啊?”道同闻言一愣,脱口问道:“那干嘛要抓他们?” “抓,当然要抓;审,也要审;但口供不能急。”朱桢笑笑道:“道兄这么聪明,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这里头的玄机。” “惭愧……”道同寻思片刻,有些明白了。“原来……” 朱桢却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淡淡道:“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了我们就不干净了。” “是。”道同点点头,一口饭嚼了一百多下,还是忍不住抬头问道:“下官就问一句,最后还是要放过永嘉侯父子吗?” “不会的。”朱桢摇摇头道:“总要杀鸡儆猴的。” “那下官就放心了。”道同如释重负道。 第八八七章 敬酒不吃 于是道同秉承楚王殿下的精神,对朱暹和那徐本雅每天多打少问,后来干脆只打不问,把两个人折磨的要死要活。 尤其是后者,毕竟是书生,不像前者那样皮糙肉厚,没几日便吃不住折磨,鼻青脸肿的央求道:“别打了别打了,你想知道啥,我都招还不行。” “大人,还打么?”周司狱赶忙小声请示。 “念在他态度不错,今天先不打了。”道知县便仁慈道:“换朱暹来挨揍。” “不是,你不问啊……”徐本雅虚弱的问道。 “不急,打上几天再说。”道同沉声道。 “合着你就是想揍我啊……”徐本雅算是看出来了。 “你还想杀我呢。”道同没好气道:“别把本官想的跟你一样,只是审讯你这种老刑名,就跟让花甲吐沙一样,时间不够,吐不干净。懂么?” “你才是蛤蜊呢……”徐本雅认命的闭上眼,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人家根本不急于拿到他跟朱暹的口供。因为事情来龙去脉都是明摆着的。用不着他们的口供,就知道的清清楚楚。 他们的后台,无非就是永嘉侯;他们勾结的,无非就是广东土豪;他们庇护的,无非就是那些走私海商。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审问他们,无非就是为了获得那些广东土豪和走私海商的罪证。 但似乎,那位楚王殿下并不着急图穷匕见,而是打算拿他们俩作为威慑,来胁迫那些广东土豪和走私海商就范。 所以最后要不要把他俩的口供呈上去,还得看那帮广东佬的表现。 万一他们乖乖就范,到时有些事知道了,还要当不知道的。所以还不如先不问,省得到时候还得帮着毁灭罪证,不成给自己找麻烦了? …… 显然,徐本雅很善于体会上意,跟朱桢想到一块去了。 但那些广东土豪也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反应迟钝,总之任凭楚王殿下如何抛媚眼,好几天过去了,他们依然毫无反应…… “他妈的,这帮广东蛮子,给他们机会不珍惜!”八面来风阁中,楚王殿下不爽的骂骂咧咧道:“还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他们啊?!” “殿下息怒。”林仲谟赶忙劝慰道:“这帮广东土豪就是这样,找他们做生意他们欢迎;官面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接茬的。怕是不明白殿下的苦心……” “藩台此言差矣,他们明白。”道同却断然摇头道:“下官手下人禀报说,前日广东大户齐聚白云山庄,关起门来商量了一天呢。” “白云山庄是啥地方?”老六问道。 “是何真的二弟何迪的别业,在白云山里,上风上水,很是豪奢。”林仲谟答道:“之前何真在外省为官,何家的事情都是何迪做主。何真致仕之后,专心研究儒学,所以何家的事情依然是何迪在管……” 第519节 “至少表面上如此。”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其实何迪还有个身份,是广东海商的领袖。这几年福建海商跟他们报团取暖,所以也听何迪的。” 朱桢不禁笑道:“那他还挺忙的,肯定自我感觉良好吧。” “真让殿下说着了。”林仲谟和道同一起苦笑道:“其实何真人真不错,识大体顾大局,十分通情达理。” “可这个何迪,就操蛋多了。”道同接着道:“整天还以为广东是何家的,跟那帮土豪大户拉帮结派,暗地里跟省里作对,更不会把县里放在眼里。” “别这么说。”林仲谟对道同苦笑道:“他们其实还是挺忌惮你这位强项令的,倒是对本官,只是嘴上尊敬,心里头没把我当回事儿的。” “嗯。”听了两人的解说,朱桢点点头道:“那这时候他们去何迪那里聚会,肯定不会商量别的。” “殿下说的没错,据说是商量该不该再接受一次招安,让广东海商加入市舶司。”何真这个知县,消息相当灵通。 “结果呢?”朱桢脸色有点不好看,不用问都知道什么结果。 “几乎是一边倒的认为,不应该加入市舶司。”何真低声道:“觉得殿下招安他们,就是为了吞并他们……” “他们习惯性把朝廷往坏处想……”林仲谟轻声道。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朱桢郁闷的啐一口道:“虽说大部分时间,这样想也没错,但本王跟何真说的够明白了吧?我是要带他们做大做强,不是要吃掉他们!” “何真管不了他这个弟弟……”林仲谟说着,又补充道:“当然,硬要管肯定能管得住,但就怕他故意不管。” “何真曾经一统广东,也算是文武双全的一代豪雄,怎么可能管不了个何迪?”道同就不信了。“他就是不想管!” “他们就不怕本王发飙么?”楚王阴下脸道。 “可能他们觉得自己顶得住,坐井观天是这样的。”道同有些尖酸道。 “那就给他们来点天外的震撼的,让他们知道知道天高地厚!”朱桢沉吟片刻,冷声道:“本王决定了,自即日起,在广东境内开展为期一个月的严打行动!” “严打行动?”两名官员有些明白,但也不是完全明白。 “就是严厉打击犯罪分子的行动。”楚王殿下沉声道:“要从严从重处置一批民愤大、罪孽重的犯罪分子,以及其背后的保护伞,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今日之广东,到底是谁家之天下!” “好主意!”道同马上抚掌大赞道:“广东的老百姓深受其害,早就该来这么一场,给他们出出气了!” “确实。”林仲谟点点头道:“这些天审查按察司,发现各种冤假错案,不计其数。苦主都是老百姓。” “那正好发动百姓,一起讨伐黄四郎!”朱桢一拍桌子道:“明天把告示贴出去,让老百姓踊跃举报!不光是苦主,但凡知情的都可以告状,提供有用的线索,还有赏钱拿!” “遵命!”两人赶忙高声应道。 第八八八章 告羊城百姓书 次日,广州城的大街上,到处都张贴了《楚王殿下告羊城百姓书》。 内容一如既往的简单直白,却极富煽动性。 “告诉羊城百姓,楚王殿下奉旨巡抚广东,专来惩奸除恶,为民做主。现已捉拿广东按察使徐本雅以下不法官员数十人。审理发现,粤省司法之败坏,触目惊心!冤假错案,车载斗量!百姓何辜,遭此荼毒?若不严查严办严打,王法何存?!”负责念告示的吏员念的胆战心惊,心说王爷这架势,指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羊城百姓却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一样,听得十分得劲。广东天高皇帝远,大宗族世世代代把持地方,联手遮天。他们这些小家小户小百姓,受尽压迫,动辄得咎,根本没有说理的地方。 “故而楚王殿下要扫黑除恶,复查冤假错案!不管犯罪的是什么人,有多大势力,都要一查到底,依法严办!自即日起,所有苦主可以到广州城任何衙门告状,空手去就行,现场有人帮忙写状子。” “好,好啊!”老百姓高声叫好。这下好了,终于有地方说理,有人为他们做主了。而且不用自己写状子,说明殿下是真心实意接受举报的。 往常,就写状子这一条便能难倒大半告状的百姓。老百姓不识字,一般识字的也不懂讼词的格式,只能请学过表判书的秀才代写。 久而久之,便出现了专门包揽讼词的讼师,这些人收费倒不贵,甚至可以不要钱,只带点礼物就帮写。但问题是他们拿着状子转头就去找被告,只要被告肯破财消灾,他们就向着被告修改讼词,再跟衙门的胥吏一串通,指定让原告输掉官司。 所以老百姓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些讼师要负大半责任。现在能越过讼师直接告状。有楚王殿下镇着,也不用担心官府会偏袒大户了,这下终于可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了。 人们兴奋的交头接耳,又听那吏员接着念道: “另外,知情者也可以踊跃举报。无论是陈年旧案,还是破案线索,一经查实即刻有奖,并于结案后奖励罪犯家产的一成!” 这条一念完,人群嗡的一声,声音比刚才大了十倍。苦主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百姓之前都是在凑热闹,听闲话而已,但听了这一条,一个个眼睛都亮了。 但凡能买通官府,制造冤假错案的,可都是有钱人啊。普通人要是能得其一成家产,这辈子都够花了! 财帛动人心,但也得有命花才行。老百姓兴奋之余,未免又担心事后遭其同族报复,一时间跃跃欲试,又瞻前顾后,十分的纠结躁动。 这时就听吏员接着念道:“最后,楚王殿下严正声明,保护苦主,证人和举报人!谁敢打击报复,就是与殿下为敌,与朝廷为敌,严惩不贷,决不饶恕!” 这最后一条,一下子解除了老百姓的后顾之忧。不少人马上开始盘算起,可以举报哪家大户,提供什么线索了…… …… 告示是早晨贴出来的,当天上午,广州城内的番禺县衙、南海县衙、广州府衙、按察使司、布政使司,五个衙门前都挤满了来告状、来举报的百姓。 尤其是道同的番禺县衙,半天时间就接到了上千份诉讼和举报。 衙门里识字的官差全都上阵给老百姓写状子,还是忙不过来,只能先登记下原告、被告、事由、经过、证人,让老百姓按了手印,就算是一份简易的状子了。 其余四个衙门当天也各收了数百份,把官府上下忙得团团转。不得已又从县学府学叫来了在校的生员,让他们来日帮着一起写状子,整理举报。 谁知第二天,告状的人,没了。举报的也不见了……看到这门可罗雀的场面,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生员们,不禁暗暗偷笑。 道同等人却笑不出来,因为按照经验,告示发布三天内,来告状的都会络绎不绝。 这年代消息传递的慢,人的反应也慢,绝对不至于半天时间,就应告尽告,应举尽报的。 “县尊猜得没错。”被道同暗中派出去查看情况的班头,回来禀报说:“有地痞流氓在衙前街拦着,看着有像要告状的,便直接撵走。还出言威胁,谁敢再来就把他们家房子点了。” “地痞流氓会管这闲事?”胡先生冷哼一声道:“有人指使他们这么干的吧?” “那肯定的。”道同神情凝重的点点头道:“告状的百姓也不是几个地痞流氓能拦住的,指定还有人在背后使劲了。” …… 八面来风阁中,朱桢看着愁容满面的林仲谟和道同,冷声问道:“是那些土豪在暗中使劲吗?” “对,就是他们。”道同点头道:“下面人打听到,昨晚各家土豪一宿没睡,把广州城的甲生都召集起来,许以厚利,要求他们阻拦各甲的百姓告状。” “甲生?”老六对这个词很陌生:“只听说过里长甲长,甲生是个什么东东?” “这是元朝的那一套,当时蒙古人把二十户分一甲,设一个甲生来统领。当时甲生权力可比如今的里长甲长大多了,官府全靠他们上传下达,是不跟百姓接触的。”林仲谟解释道: “广东这边还没开始推行里甲制,所以还保留着元朝的那一套。” “他们就是留恋元朝,那时候才叫天高皇帝远,什么都不管,完全由着他们胡折腾。”道同哼一声道:“广东的土豪势力也是在元朝的一百年做大的。在宋朝时,他们都被管的服服帖帖,哪有现在这么难搞?” “都一样,江南的大户也是在元朝做大的,不过还不是让我父子收拾的服服帖帖?”朱桢冷笑道。 “还是不太一样的。”在民政方面,林仲谟就自信多了,侃侃而谈道:“广东百姓的宗族观念比江南重多了,那些甲生也都是同族中威望较高的人担任,他们又受宗老族长控制。” “至于那些小族散户、外来移民,是主要被欺压的对象,但他们的生计要靠土豪,要么给土豪扛活,要么子弟在土豪船上,要么就是靠着土豪做生意。所以就算有冤情,土豪一发话都得听的。” 第八八九章 专业对口 林仲谟说完苦笑道:“而广东土豪无不是大家族的宗老族长。没有宗族的力量支撑,他们也成不了土豪。所以两者其实是一伙人。” “这是要跟本王斗法啊!”楚王兴奋的舔了舔嘴唇道:“本王只是要扫黑除恶,又没指名道姓说要对付谁,他们却迫不及待先蹦出来,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是。”道同点头道:“一般人犯罪,官府就收拾了。只有他们的子弟胡作非为后,仗着宗族的庇护,让官府无可奈何。于是愈发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广州城的冤情不说全都是这帮人制造的,八成也是有的。” “这不正好吗?”老六眉开眼笑道:“想睡觉有人送枕头了属于是。” 说着他问两人:“昨天半天接的诉讼和举报也不少吧?” “五个衙门加起来,刨掉重复的、家庭纠纷夫妻不和等小事,共计一千五百二十件,其中多半涉及人命。”林仲谟赶忙答道。 “这就够了。”朱桢沉声道:“半天时间,就能接到这么多重案举报,可见羊城的百姓往日受了多少冤屈!” “但是今日拘传被告的官差,十有八九都空手而归了。”道同叹气道:“他们说那些嫌犯早就收到消息,都躲进自家宗族的庄寨里。” “广东这边的百姓,因为官府力量弱,都要靠同族自保。是以大都举族住在一个大庄寨里,庄寨修了围墙,还有的建了碉楼,甚至挖了壕沟,有庄丁日夜把守,不放外人进去。”林仲谟解释道。 “哦,跟福建那边的围屋土楼一个性质。”老六恍然道。 “他们一族男丁动辄上千,最多的甚至上万,官差拢共才几个人,就是人家放他们进去,他们也不敢进去拿人。”道同苦笑道:“死在里头都没人收尸。” “怪不得广东土豪这么嚣张,原来底气在这里。”朱桢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可惜时代变了,想靠区区庄寨跟朝廷对抗,纯属自不量力。” “你回去后,把那些案子按照宗族分类,将每一家要抓的嫌犯开具个名单出来。”说着他沉声吩咐道同道:“然后亲自上门抓人!” “是。”两人赶紧沉声应下。朱桢又看一眼道同道:“不过你个小小知县,难免人家不放在眼里。” “是。”道同苦笑一声,感觉受到十万点伤害。 “这样吧,按察使不是空缺吗,本王便命你暂署按察使一职!”便听楚王又说道。 “下官遵命!”道同登时就感觉不到伤害了,尽管只是署理,但那也是一省的臬台啊! “按察司衙门不是有兵吗?明天你就挨家上门抓人,态度一定要强硬。”楚王提高声调道: “告诉他们,你奉的是钦差之命,谁敢拒捕就是造反!” “是!”道同激动的高声应下,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就去下一家。”朱桢说着又冒出个点子道:“哦对了,走之前可以用红漆在他家墙上画个大圈,里头写个大大的……反字!” “就这样被拒绝一家画一个圈,写一个反字,给他们都扣上谋反的帽子。告诉他们,现在他们全家都有罪了!” “再然后呢?”道同再问道。不是他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楚王殿下的招数,总是这样邪乎,不问清楚了他心里实在没底。 “再然后,我就让永嘉侯去剿灭他们。”朱桢倒也不隐瞒,他从来不耍阴谋,都是玩阳谋,根本不怕对方知道。 “永嘉侯跟他们是一伙的呀……”林仲谟吃惊道。 “就问他听不听吧,”朱桢霸气的一摆手道:“不听他也是造反!” “好家伙……”林道二人一起倒吸冷气,殿下还真喜欢给人扣谋反的帽子。 “他们不是动不动就喜欢作谋反状吗?”只见老六笑呵呵道:“这不巧了吗,本王就喜欢平叛。这下是‘尖屁股坐石臼——对上号了’。咱们看看到底是他们造反专业,还是本王平叛专业吧!” “嗨……”两人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俏皮话。但碰上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他们实在笑不出来。 …… 从阁里出来之后,林仲谟先是抱拳道:“恭喜道臬台了,从一县之长一跃升为一省臬台,真是堪称官场神话啊。” “方伯切莫取笑下官,这不过是殿下为了扣大帽子方便,给下官临时加了个衔,做不得数的。”道同闹了个大花脸,赶忙摆手躲避。 “哎,只要干得好,把‘署’字去掉,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林仲谟笑道:“当然这差事必须得办好。” 说着他有些头大道:“这可是跟全广州的土豪宣战,一个弄不好,就会万劫不复的。” 第520节 “呵呵,方伯放心,换了别人肯定要三思而后行。但道同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但凡有一丝犹豫,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倒也是。”林仲谟点点头道:“咱们只能跟殿下一条道走到黑了,但是广东的局面真能如殿下所愿斗而不破吗?” 道同笑笑道:“我对殿下有信心,他既然说没事,就不会有事的。” “唉,殿下是没见识过那些广东土豪造反闹事之熟练。他们也不是要当皇帝,就是打着自保的旗号,一夜之间宣称不再服从官府,就弄的你难受的要死。”林仲谟却不像他这么乐观,愁眉苦脸道: “更麻烦的是,殿下还要给永嘉侯扣造反的帽子,那朱亮祖手里有十万征南大军,还有驻守广东的三万军队。眼看就要打云南了,这时候谁能动他?” “唉,我真怕咱们殿下想当然了,结果闹得不可收拾……”说着他长长叹口气道:“到时候广东一乱,影响了大局,皇上还不一定会保谁呢。” “当然是保殿下了,这还用问吗?”道同声调微微提高。 “是。”林仲谟赶忙点点头,后半句‘反正闹再大楚王也不会有事,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还得咱俩背锅。’没敢说出口。 “方伯放心,”道同给他吃定心丸道:“殿下虽然年轻,但已经独当一面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他做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凡敢这么干,就有信心保证广东不乱。” “唉,但愿如此吧。”林仲谟数不清第几次叹气。他是真担心啊…… 第八九零章 陈家厝 第二天天不亮,换上一身绯红官袍的道同,便率领按察司和番禺县的兵丁官差,加起来两三百人,浩浩荡荡开往西关外第一户土豪陈家拿人。 日出时,道同一行来到陈家厝,便见庄门大开,外出作工务农的陈家族人络绎不绝。 一看到这些官差兵丁,簇拥着个穿绯袍的高官,气势汹汹而来。陈家族人也不着急出去作工了,全都退回到庄门口,杵着扁担、棍棒,目光不善的拦住了对方。 “我们道臬台大驾前来,还不赶紧让你家族长出来迎接?!”打头的班头见状高声呵斥道。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道同这身绯袍还是很管用的,至少陈家族人不敢马上开口撵人了。 “你们等着。”有人回了一句,便飞奔进去传话。 过了顿饭功夫,陈家族长陈伯运才姗姗来迟,看到来的是道同,他笑着拱手道:“听了禀报还说是哪位道臬台呢,原来是老父母高升了,恭喜恭喜!” “不必客气。”道同笑笑道,成了臬台之后,他高冷了许多。 “道臬台请。”陈伯运赶紧侧身相让,他就是再托大,也不敢轻易得罪一省臬台,何况背后还站着个楚王。 道同一边走进庄门,一边淡淡道:“本官要还是知县,今天怕还是进不了你陈家厝的大门。” 他说的不光是昨天,之前几次派人来陈家厝拿人办差,也全都吃了闭门羹。 “臬台说笑了。”陈伯运讪讪笑着不接茬,请他进到气派无比的陈氏祠堂吃茶。 …… 奉茶后,陈伯运方问道:“不知臬台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昨日派官差来陈家厝传讯陈宗平、陈宗贵等三十六人,结果一个都没带回去。”道同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殿下大为光火,命本官今天亲自来一趟,无论如何都要把人带回去。”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推倒陈伯运面前。 “劳烦将这些人带过来。” 陈伯运接过名单扫一眼,陈宗平陈宗贵是他侄子,上头还有他儿子。其他也大都是各支二房的嫡系儿孙。 在枝繁叶茂的宗族中,自然会有若干分支,每一支是一房。其中大房是整个宗族的领袖和代表,具有最终决策权。比方陈伯运就是大房的族长,也是整个陈氏宗族的领袖。 大房下面又有若干个二房,每个二房都有自己的族长和成员。二房族长的地位在宗族中仅次于大房,通常是大房的助手,帮助他管理整个宗族。 但也有二房跟大房对着干,让他什么事都办不成的。 像陈氏这样的大族,二房下面还有三房四房,关系错综复杂。所以每一个二房的话语权都很重,陈伯运哪一个也不愿意轻易得罪。 真要是把名单上的人都交出去,他就算把所有二房的族长都得罪遍了,直接成孤家寡人了。更何况上头还有他自己的儿子……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们陈家家教严格,门风清正,怎么会有这么多儿孙作奸犯科呢?”他抖一抖名单,难以置信的问道。 “有没有作奸犯科,还得过堂之后才能确定。”道同沉声道:“但要是过堂都不敢去,那就只能说明心里有鬼,人家没冤枉他们了。” “倒也是……”陈伯运便将名单递给一旁的二房族长陈伯进,低声吩咐他几句。 陈伯进点点头,便出去了。 陈伯运对道同笑笑道:“臬台稍候,小人让舍弟把他们都叫来,不过肯定有人不在家。” 道同点点头不置可否。 “我相信他们是被诬陷的。”等待时,陈伯运又没话找话道:“这么多子弟同时被告,分明有人在借机整我们陈家,臬台和殿下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放心,殿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道同淡淡道:“这都一刻钟了,怎么一个也没见着,麻烦再让人催一催。” “好。”陈伯运点点头,又让另一个二房族长去叫人,结果一样杳无音讯。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道同焦躁起来,把茶盏重重一搁道:“跟本官耍花招是吧?!”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陈伯运赶忙一面安抚道同,一面再让人去查问,这次没等多久,便回话说,挨家找了,谁知一个在家的都没有。 “啊,这么不巧?”陈伯运一脸歉意对道同道:“唉,臬台也要白跑一趟了。” “少来这套!”道同一拍桌子,怒斥道:“糊弄人也要个限度,三十六个人全都不在家,骗鬼呢你!” “可能是昨天他们听说来了官差,出去避风头了也说不定。”陈伯运赔着笑道:“但不在家就是不在家,臬台不信可以搜嘛。” “你这陈家厝两三千户人家,巷子跟蜘蛛罗网似的,有心藏几个人,本官上哪里找去?”道同却冷笑道:“用不着那么麻烦。” “臬台有什么好主意?”陈伯运问道。 “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家里人什么时候把他们找回来,送到官府去,本官什么时候放你们回来。”道同便悍然宣称道。 “咩?”陈伯运和几个二房族长全都惊呆了,他们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呢。 “咩什么咩?”道同板着脸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是你们这些族长放走的,你们替他们去官府报到不是很合理吗?” “哪里合理了?!”陈伯运几个炸了锅:“把我们陈家的族长都抓走,你也真敢想?!” “今天我们要是被你带回去,陈家就永远完蛋了,懂吗?!”陈伯运的兄弟嗷嗷叫着,要吃人一样。 “滚出去,我们不认识什么藩台臬台!”外头闻讯而来的陈氏族人,也用方言大声嚷嚷道:“陈家厝不欢迎外人,谁来也不行!” 说着竟群情激愤的推搡起那些官差兵丁来。那些官差兵丁都是广州本地人,哪敢跟陈家起冲突?番禺县衙的还好些,按察司的那些直接不敢还手,被推得东倒西歪,帽子上的孔雀尾巴都被揪掉了。 场面一下子就剑拔弩张起来。 第八九一章 吓不倒的陈家人 陈家厝,陈氏祠堂。 闻讯而来的陈氏族人,把道同一行人团团围住,愤怒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官差兵丁们恐惧不已,不断后退,彷佛要被怒涛吞没一般。 唯有道同如礁石般屹立在怒涛中,面不改色的环视一圈,大声质问道:“你们陈家又打算造反吗?” “造反怎么了!”陈家族人果然不把造反当回事,大声嚷嚷道:“是官府搞我们,我们就干他老母!” “陈大族长,你怎么说?”道同冷冷看着陈伯运。 “都住口,不要胡说八道!”陈伯运这才开口呵斥族人,一众二房族长也帮着吆喝起来:“安静安静!” “……”愤怒的陈氏族人这才渐渐噤声。 “族人们一时激愤,惊了道臬台,在下给你赔不是了。”陈伯运朝道同拱拱手道:“刚才都是气话,当不得真。” 他的意思很明白,差不多得了,咱们都别把对方的话当真,各退一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这么说你愿意跟本官走了?”道同却不知道什么叫顺坡下驴,依然选择刚正面。 “你!”见他如此不上道,陈伯运登时拉下脸来,冷声道:“这种不切实际的话殿下休要再提,以免伤了和气。” “怎么就不切实际了?你是庙里的菩萨还是怀胎十月的婆娘,一省臬台都搬不动请不动的吗?”道同也黑了脸,愈发没好话道:“搞清楚,本官可是奉了楚王的命令来拿人的!” 顿一下,他朝西面拱拱手,提高声调道:“楚王乃当今六皇子,钦差巡抚广州,代表的是当今皇上,违抗他的命令就是违抗皇上!” “总之今天你们这些族长,或者名单上的嫌犯,本官必须带回去一波,否则……”道同说到这,故意顿了一下。 “否则怎么样?!”几个陈家的二房族长果然配合,愤懑的问道。 “否则以造反论处!”道同便一字一顿,字字如刀的答道:“下次再来的就不是本官,而是朝廷的平叛大军了!” “呵呵呵……”一直作委曲求全状的陈伯运,这下终于没法再唱白脸了,他便哂笑起来道:“道臬台这大帽子扣的是真熟练,可惜在下也不是吓大的。你少拿‘造反’这两个字来吓唬我,告诉你,我们陈家人是吓不住的。” “本官没有吓唬你,你抗拒钦差的上谕,拒不执行一省按察司的命令,请问陈大族长,这不是造反又是什么?”道同冷声道:“如果朝廷不平叛,这广东还是大明的天下吗?” “……”这都是明摆着的道理,陈伯运无言以对,只能也冷笑道:“如果我陈家真走上那一步,也是被你逼的。但是我们有能力造反,你们有能力平叛吗?” “笑话。”道同不禁大笑道:“我洪武皇帝的大军驱逐鞑虏,扫平六合,无敌天下,你说有没有能力平叛?!” “朝廷当然有能力,但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当我不知道吗?”陈伯运指着西面道:“十万征南大军已经箭在弦上,马上就要开赴云南,广东作为大后方,负责为前线提供粮饷军需。责任重大,无可替代!” “真要把我们逼上绝路,你当是逼反我一家那么简单?”说着他两手张开,霸气四射道:“不,你错了,我们广东各宗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各家都会响应的!到时候广东乱成一锅粥,误了朝廷收复云南的大计,你看皇上还会不会由着你那位楚王瞎搞。” “就是,楚王一走,你还算个屁!”众二房族长纷纷附和道:“真当自己成了按察使?就是你真当上又怎样,最后还不得给楚王背锅?!” “人真是该死了怎么都拦不住,让人从刑台上救下来,不好好苟且偷生,还要继续作死!” 陈氏族人也纷纷摩拳擦掌,只待大族长一句话,就一拥上前干爆这些朝廷鹰犬。 那些兵丁官差都绝望了,臬台大人这么刚下去,人家不动手都说不过去了。 “好好好,今天的话本官都记下了,希望下回你们还这么嘴硬。”眼看着火药味已经浓到要爆炸,道同却忽然鸣金收兵了。 “呃……”陈伯运好容易才下决心刚一下,结果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险些被闪到腰。“臬台不要带我们回去了?” “你跟我走吗?”道同面无表情的问道。 陈伯运摇摇头。 “你们人多势众,又决心顽抗到底,本官有什么办法?”道同两手一摊道:“只能打道回府了,怎么,你还要管饭不成?” “这才刚吃完早饭……”陈伯运无语道。 “那就再见了。”道同说着迈步就往外。 陈氏族人看向大族长,陈伯运摆了摆手,他们便让出条道来,目送着道同一伙人离去。 “二弟,替我送送道臬台。”陈伯运吩咐兄弟一声,自己却没有动弹。闹到这种地步,他也没必要再假客气了。 第521节 待到族人们也离开祠堂,那陈伯进这才凑过来,看着面色阴沉的大族长道:“道同这是怂了吗?” “道同这种人会怂吗?”陈伯运反问道。 “是啊。”陈伯进深以为然,却愈加疑惑道:“楚王没来的时候,他都能拿命硬刚永嘉侯。现在有了靠山,没道理缩头的。” “但他偏偏就缩了,而且先把话说的那么绝,一点余地都不留。”陈伯运满脸疑惑道:“前后转变太大了,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想干啥?他能干啥?”陈伯进却不以为然道:“就像大哥说的,如今这广东就是一个稳字当头,就是楚王也不敢逼我们太甚,不然怎么会跟何老大说招安呢?” “我看他就是一下被提成按察使,高兴昏了头,整个人都膨胀了。”陈伯进啐一口道:“结果发现还是我们不买他的账,一下又怂了……” “……”陈伯运瞥他一眼,没好气道:“来我们陈家厝之前,他还不知反反复复想了多少遍,该怎么说怎么做。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时,一个族人快步进来祠堂里,脸色怪异道:“大族长,你最好出来看看。” 第八九二章 画个圈圈诅咒你 陈伯运闻言来到庄门口时,便见那道同手下的官差,正手持毛刷,蘸着红漆往陈家厝雪白的墙上画圈圈。 然后在圆圈里写上个大大的反字。 陈氏族人都被这抽象的表演看蒙了,以至于以为什么法术,一时竟无人上前阻拦。 还是陈伯运先反应过来,大声问道:“道臬台,你这是做咩啊?” “奉王爷命,所有谋反的庄寨都要做好标记,好让羊城百姓知道,尔等被剿灭是纯属咎由自取!”道同骑在马上,继续放着最狠的话。 “没完没了是吧?!”陈伯运简直要气晕过去了,道同果然没怂,但这种泄愤似的举动,怎么也看不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好吧。 “他妈的,刚才就不该放他们出来!”陈伯进恨恨的啐一口。 “本官在陈家祠堂已经说过,这次你们这些族长和名单上的嫌犯,我总得带一样回去,不然下一回来的,就是平叛的大军了!”只听道同大声回应道。 陈氏族人面面相觑,他确实说过这种话,但谁都没当真。 他自己却当了真,还用红漆大字写在陈家厝的白墙上,这不是把官府和陈家的矛盾公之于众了吗? 陈家厝就在羊城的主路旁,来来往往的商旅百姓乌央乌央,这会儿就已经吸引了大批看热闹的,远远的在那里指指点点。 那个圆圈里的大红反字实在太醒目了,根本不用靠近了就能看的一清二楚。 这下陈家就是想找人说和,都不可能了,只能死扛到底了。不然羊城百姓肯定会说他陈家就是样子货,甭管嘴上叫的多狠,官府在他家墙上写个字,就把他们吓怂了。 “好好好,道臬台如此不留余地的羞辱我陈家。”陈伯运也动了真火,高声喝道:“那我陈家只能奉陪到底了!” “奉陪到底?”道同轻蔑的瞥一眼陈伯运,还有同仇敌忾的陈氏一族。“就凭你们?怎么奉陪到底?” “对,就凭我们这些草民!”陈伯运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指着那大红的反字道:“陈氏一族听令。” “有!”陈家人齐声高喝。 “这个字,谁也不许擦,就留在那里。”陈伯运咬牙切齿道:“既然官府认定我们造反,我们就等着官军上门,可别让我们等太久啊!” “好!”陈氏族人用更大的声音应下,一些热血小青年当场就亮出了刀枪火铳,展示他们守卫陈家厝的决心和能力。 “等着吧,该来的总会来的。”道同面无表情的丢下一句话,便带着手下的兵丁官差离开陈家厝,往下一家许家的庄寨去了。 “大哥,真留着这个字?”陈伯进看着那个刺目的大红反字,浑身不舒服。 “留着,要让乡亲们看看,我们陈家是吓不倒的。”陈伯运哼一声,瞥一眼兄弟道:“怎么,怕了?” “怎么会呢,咱们这几十年造了多少回反,光造大明朝的就两回,不还好端端的在这吗?真造反咱们都不怕,还怕他们写的反字?”陈伯进赶忙大喇喇的表态,但说实话,这回不知为什么,还真是有些怕。 难道上了年纪,没有当年的勇气了? 不过就像大族长说的,事情闹到这一步,完全是官府咄咄逼人的结果,无论如何也只能硬刚到底了。 …… 道同在许家寮的遭遇,跟在陈家厝的大差不差,都是要人没要到,猛放一通狠话。却在对方气得要动手前戛然而止,装完逼就走。 走前还不忘在人家门外的大白墙上画个大红圈,写上个大红的反字。 许家人自然也不会被他吓到,听说陈家还留着那个反字,他们也不动那个字,倒要看看官府这下如何收场。 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道同用了两天时间,把名单上的各家全都走了一遍。后面速度就快了,因为各家都已经知道了陈家和许家的遭遇,干脆庄门紧闭,不放道同一行进去了。 不开门就没事了吗?显然不可能。 道同宣布他们公然拒捕,视同谋反,便也在他们家的墙上画了圈,写了反字。十几家无一例外。 要是他只针对陈家,还有可能是一时上头,要杀鸡儆猴。可现在却把羊城的土豪全都针对了个遍,这已经不是杀鸡儆猴,这是要把猴都杀了啊。 道同的这番举动,让人不由担心,他身后那位楚王,八成还有什么后手。倘若标记完了他们这些‘反贼’就没了下文,让老六的脸往哪搁?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的…… 于是当晚,被标记的十几家土豪,齐聚白云山庄,找何家二爷商量对策。 进门前他们特意让马车在白云山庄走了一圈,却没看到那个大红反字。这让他们有些不平衡,觉得何家没有跟他们同甘共苦。 “何二爷,怎么没给你家写那个字啊?”一见到何迪,就有耐不住性子的问道。 “道同是去宗族庄寨抓人,我们何家举族都在东莞,这里不过是在下的别业,他来这里干啥?”何迪淡淡道:“放心,我们何家永远跟大伙共进退,不会因为官府的小伎俩,就当缩头乌龟的。” “这话说的是,咱们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众人纷纷点头道:“只有共同进退,一起向官府施压才能赢。” “要是心不齐,就会被官府各个击破!”各大族长也纷纷嚷嚷道。 这就是他们过来的主要目的,生怕有人先怂了,让自家难过。 “对对对,一定要同仇敌忾。不过,这就把我们定为反贼了?”有人到这会儿,还难以接受。 “官府不是最怕有人造反吗?”梁氏族长郁闷道:“我也当过知县当过知府,知道当官的向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哪有像道同这样的,唯恐天下不乱?” “不是道同唯恐天下不乱,而是他身后那位。”何迪旁观者清,沉声道:“他的言行举动都是那位殿下授意的。画红圈写反字,这种荒唐举动可不是他那种道学先生能想出来的,只有百无禁忌的龙子龙孙,才会干这种事。” “有道理。”众大族长纷纷点头。心情却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沉重了。 第八九三章 宅男将军 无论如何,在大明朝得罪一位亲王,都是很麻烦的,何况还是鬼见愁的楚王加海王。 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楚王,为什么要这么干?”崔家族长声音暗哑的问道。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咱们一直不接他的茬了。”陈伯运沉声道:“他一来广州,就跟何老大明确说,要招安我们。但咱们商量之后没接他的茬,他又抓了永嘉侯公子和徐臬台,想要杀鸡儆猴,逼我们就范。” “但咱们还是不接他的茬。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他这种天潢贵胄更是没耐性,恼羞成怒了不是很正常吗?”梁大族长梁尚均接着道。 “嗯,多半是这样啊。”众人纷纷点头,觉得两人分析的没错。 “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人家给咱写了个反字,咱就真反了吧?”又有人问道。 这话引得众土豪纷纷点头附和:“确实,不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何迪跟陈伯运对视一眼,只见灯光下,两人的脸上都有忧色。 他们都感觉到这些土豪没有当年那么刚了。莫非世道真的变了? 当然也有顿感的,还按照当年的模式恨恨道:“怕什么,只要咱们团结一心,反他娘的又如何?朝廷也只能求着何老大安抚咱们。” “话是如此,但确实不能人家挖了坑咱就往里跳。”何迪想一想道:“还是要尽量以和为贵的,真要给逼到最后那一步,咱们也站的住理。” “……”这下聪明点的都听出来了,就连何二爷也没有当年说反就反的勇气了。 “那咱们也不能主动低头,人家都欺负到家里去了,咱们再低三下四,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梁尚均愤然道:“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对!”那些个脾气火爆的土豪纷纷附和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再说这也不只是脸面问题。” “没错,咱们现在要是低了头,就只能任楚王宰割了。”这下更多的人接茬道。 “说到点子上去了。”何迪也点头道:“说一千道一万,楚王还是为了招安我们。所以他这还是在吓唬我们,想逼我们低头。” “对,不能上他的当!”土豪们意见统一。 “可看楚王这个脾气,要是继续杠下去,他一定还会有更过激的举动。”陈伯运又忧心忡忡道。他肯定是害怕的,因为道同第一个去的就是他家,下一步有什么升级的手段,多半也是先朝他家招呼。 “是啊,一直这么冷战下去,也不是个事。”何迪赞同道:“还是得找人把我们的意思转达给楚王。” “嗯,双方有个对话的渠道,事态便可控了。之后无非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陈伯运马上附议。 众人也深以为然。“那该找谁呢?” “当然是永嘉侯了。”何迪沉声道。 “他?他儿子被道同抓了,都不敢吱一声,还帮我们传话?”众人却持怀疑态度。 “他不吱声正说明他拎的清。”何迪却摇头道:“一来,是他自己说朱暹去云南办差了,结果让人家在家门口逮住了,他怎么有脸再去跟楚王要人?那是主动把脸伸过去,让人家打。” “二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永嘉侯知道自己麻烦大了,其实朱暹的事情都是小事,真正要命的是他之前险些让皇上误杀了道同。”何迪这些天在家里没少琢磨,把问题看得透透的。 “虽然徐本雅扛下了所有,但谁都知道他跟道同的矛盾,远不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到底是谁要害死道同,没有比道同自己更清楚的。”何迪神情凝重道: “所以皇上只要深究,朱亮祖就没跑了。以当今的火爆脾气,还不扒了他的皮?” “这么说他都自身难保了,咱们还跟他掺和啥?”广东土豪们就是这样现实。 “不,他还有过关的希望。”何迪却沉声道:“只要朝廷大军开拔……用不着开拔,再过一个月,朝廷就没有换帅的可能了,他的警报也就解除了。” “这可是统一的最后一战,只要收复云南打得漂亮,什么旧账都能一笔勾销。”说着他长舒口气道:“皇上也不希望,帮他完成统一的将领,转眼就被处死了。那样太难看了,还会落个兔死狗烹的恶名。” “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觉得何迪分析的透彻。 “所以说,永嘉侯现在是唾面自干,苟也要苟到警报解除的那一天。”陈伯运接茬道:“别说儿子被抓了,就是他爹被抓了,也不会吭声的。” 众人一阵哄笑,凝滞的气氛稍稍松缓了些。 “那他愿意这时候出这个头?”有人问道。 “当然会愿意了。”何迪笑道:“这时候当个中间人,来回传话,时间不就耗光了吗?” “对对对,只是传个话而已。他巴不得楚王把目光,一直盯着咱们呢。”众人都觉得这话没毛病。 …… 定计之后,第二天何迪便造访了征南将军府。 通禀之后,见到了最近变成‘宅男将军’的朱亮祖。 第522节 看他胡子拉碴,目光迷离,人都瘦脱了形的鬼样子,何迪吓了一跳,这哪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目光如炬的跋扈将军? “哎呀永嘉侯,怎么几天不见憔悴成这样了?”何迪赶忙关切问道。 “你是来看本侯笑话的吗?”朱亮祖没好气道:“你是不知道皇上有多可怕,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听了你的馊主意?” 最早是何迪建议朱亮祖,利用八百里加急快过急递铺的优势,来个恶人先告状的。 “唉,谁能想到楚王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回国,还会狂奔三千里来救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知县呢?”何迪到现在还无法理解道:“完全不合情理嘛。” “唉……”朱亮祖也长叹一声,无比郁闷道:“谁说不是呢。怪不得当初胡惟庸提醒我,老六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妈他就是个怪胎!” “说这些都没用了。”说着他摆摆手,沉声问道:“你来找本侯干什么?” “当然是为侯爷排忧解难了。”何迪拈须一笑,狗头军师上身。 第八九四章 广州热 “哦?怎么为本侯排忧解难?”朱亮祖也拢着浓密的虬髯,饶有兴趣的问道。 何迪便将他们的打算跟朱亮祖和盘托出。 朱亮祖听完登时就垮了脸:“什么馊主意,本侯现在躲他还来不及,你们竟然让我往上凑。” “侯爷,在下明白你的想法,无非就是等到朝廷没时间换帅,自己就安全了。”何迪笑道。 “知道还给老子添堵?”朱亮祖没好气道:“都老老实实待着,等老子安全了你们就安全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明白吗?” “侯爷说的是,但问题是楚王殿下会这么配合吗?”何迪却幽幽道:“他要是想对付侯爷,难道不知道要趁这最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他当然知道,所以本侯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儿子被他抓了都装不知道。”朱亮祖阴着脸道:“不就是为了熬过这段时间去?有什么事,等下个月再说。” “唉,侯爷真是当局者迷啊。”何迪听了直摇头,苦笑看着朱亮祖道:“你不惹他他就不惹你了?楚王殿下救下了道同,抓了徐臬台,仅凭这两个人的口供,就能要了你的命。” “……”朱亮祖没有马上否认,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徐本雅应该不会出卖我。” “哈哈,侯爷太自信了。”何迪冷笑一下道:“据可靠消息,徐本雅已经怂了,表示什么都愿意招。但是道同没有当场问话,说什么火候还不到,还得再打几天。” 看一眼脸色煞白的朱亮祖,何迪轻声道:“但到底是火候不到,还是想私下单独问话,就不得而知了。” “他一家老小都在你们船上,徐本雅不管他们死活了?”朱亮祖恨声道。 “管啊,所以才撑了这么多天。”何迪叹气道:“可是人的忍耐力终究有限,他受不了折磨,终究会开口的。” “本侯给他的鹤顶红,他怎么不吃呢?”朱亮祖闷声问道。 “一进去就被搜出来了,楚王的手下经验丰富,徐臬台将药瓶藏在谷道中,依然被他们找到了。”何迪不愧是地头蛇,这种事情都知道。 “嗯……”朱亮祖终于不说话了。 何迪继续打击他道:“道同和徐臬台的口供,就能完美证明,侯爷为了逃避惩罚,命法司罗织罪名,反诬道同。更严重的是,你竟然欺君罔上,企图利用皇上性情急躁的毛病,借刀杀人,让皇上下旨处死道同。” 顿一下,他放缓语调,阴森森道:“但凡有点权势者,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愚弄,更别说唯我独尊,自诩英睿无比的皇上了。侯爷你说,楚王殿下把两人的口供提上去,再安排几个御史弹劾一下,皇上能不能饶你?” “别说了!”朱亮祖一拍桌子,色厉内荏道:“那他怎么不发急报?还在等什么?!” “当然是投鼠忌器了。”何迪说完歉意的笑笑道:“抱歉侯爷,不是说恁是老鼠,只是打个比方,说明楚王殿下担心抓了你,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侯爷手掌十几万大军,身系统一大业,举足轻重,不可擅动啊。” 这话听得朱亮祖神情稍霁,自尊心感到些许安慰。 “再者,抓了侯爷,就会牵连到我们。在不知道咱们联系有多深,有多少人牵扯其间之前,他同样不敢轻举妄动。”何迪接着道: “否则万一广东叛了,军队又乱了,这祸闯的可就大了去了。就算他是双亲王,是皇上的儿子,也一样负不起这个责任!” “嗯,有道理……”朱亮祖不由点头道:“这些天本侯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像你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听你一说,这心里终于敞亮了。” “你说的没错,本侯缩在家里确实毫无意义,反而平白让人看轻了。”他的眼睛便恢复了神采,昔日的气势也一点点回来了。 “这就像打仗一样,你就是不想交锋,也不能一味的示弱,得让对方明白,你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和能力,他才会选择和平。”朱亮祖接着沉声道: “本侯整天在家里缩着,只会让楚王误以为能拿捏我,反而在诸事不顺时,很可能会不管不顾,将证据捅到朝廷去,那时候反而麻烦了。” “侯爷终于想通了!”何迪笑着拊掌道:“就是得让他明白你的实力,明白我们广东土著会跟你共进退,他才会……” “投鼠忌器。”朱亮祖接茬道。 “这可不是我说的。”何迪不禁莞尔。 “哈哈哈!”朱亮祖放声大笑起来,一扫之前的阴霾。 …… 布政司后院,八面来风阁。 话说老六来广州之后,就一直在这座还算凉快的阁子里待着,腚上的伤好利索了也不出去。 广东这鬼天气,实在太他妈热了。本来以为南京苏州的夏天就够难熬了,没想到跟岭南一比,小巫见大巫了。 同样的湿热,在南京只是一种感觉,到了广州却化为灼热的粘稠感。 太阳毒辣暴烈,充足的雨水落在地上就被蒸发。人在氤氲的水汽中行走,宛如游鱼,在户外只消片刻,就能忘记自己是陆生动物。 朱桢这种从江南来的都受不了,到了没几天就开始热气攻心,爆痘、喉咙痛、起痰甚至失眠,整个人都燃起来了。 所以他整日躲在阁中,左手凉茶,右手老汤,冰块风扇、刮痧拔罐,跟热气作斗争。 朱桢终于真切的感受到岭南为什么叫烟瘴之地,朝廷官员为什么视流放岭南为不归路了。 “本王终于知道,苏东坡写下那句‘试问岭南应不好’时到底在想什么了。”他让人给满头大汗的道同端来凉茶道:“感觉这么热的天派你出去都是罪过。” “殿下是初来乍到不习惯,时间久了也抗热了。”道同接过凉茶,一口气喝下大半碗,抹抹嘴道:“不也没耽误广东人世代在这里繁衍吗?他们还下南洋去更湿更热的地方搵食呢。” “确实,人的适应力太强了。”朱桢感慨的点点头,不过他还是选择将来到温带定居。 第八九五章 比胆量 待到道同下了汗,朱桢方问道:“圈圈都画完了?” “画完了。”道同点点头,笑道:“正如殿下所料,他们被这一手搞的心虚了,昨晚都跑到白云山庄去商量对策。” “什么对策?”朱桢问道。 “对策就是今天一早,何迪去找永嘉侯了。”道同答道。 “哦?”朱桢粗眉一挑道:“看来是准备跟本王摊牌了。” “下官也觉得朱亮祖该出来动一动了。”道同点头道:“下面就是比大小的时候了。” “说的不对,大家都是明牌,牌面有什么好比的?”朱桢却摇头道:“现在比的是胆量,比的是谁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敢豁出去。谁信了谁就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呃……”道同一阵无语,殿下明明侠肝义胆、英明神武,为什么总是透着一股子无赖气质? 这时,邓铎禀报朱亮祖求见。 “哈哈,说曹操曹操到。”老六笑道:“让他过来吧。” “那下官先行回避了。”道同起身告退。 “不用,你躲到屏风后面就行。”朱桢却摇摇头:“正好当个听众。” “好。”道同笑道:“那下官就洗耳恭听,殿下跟永嘉侯的精彩斗法了。” “不会让你失望的。”朱桢笑着一摆手。 …… 不一时,永嘉侯跟着邓铎进来,向朱桢深施一礼。 “前日竟劳殿下亲自登门,实属罪过,末将今日前来赔罪了。” “永嘉侯客气了。”朱桢笑着赐座,又讲笑话似的说道:“有个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就是本王去的那天,道同还带人抓了个冒充你家公子的蟊贼。” 他就像没看见朱亮祖嘴角向下似的,自顾自的笑道:“那人太像了,以至于道同也吃不准,问我要不要知会下侯爷。本王告诉他不用,因为将军亲口说的,小侯爷早就去云南公干了。” 老六乐不可支道:“所以那人肯定是假的,否则不是将军撒谎骗本王,就是小侯爷当了逃兵。没有第三种可能,你说是吧,侯爷?” 老六含笑看着朱亮祖,语速越来越慢,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唉,那小子其实就是朱暹。”朱亮祖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强笑道:“不过末将已经调查清楚了,朱暹并没有当逃兵,只是有紧急军情要回来禀报,误打误撞被道知县……,哦,现在是道臬台撞上了,完全是一场误会。” “是吗?”朱桢一脸错愕道:“这事闹的,这不让令公子吃了大裤头了?不行不行,必须严肃处置。” “不必不必,不过一场误会。”朱亮祖赶忙大度的表示。“就像当初下官误会道知县一样。” 屏风后的道同听了险些破口大骂,朱亮祖这才老实了几天,怎么又他妈的原形毕露了? 明明是他撒谎被抓住手脖子,就敢再撒个谎,反过来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还想跟自己把旧账一笔勾销了。真他妈的不要脸! 屏风前,朱桢摆摆手道:“哎,一码归一码,两件事都必须弄清楚。” 他又问朱亮祖道:“对了,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情?” “只是朱暹以为紧急,但其实没那么紧急的事情。”朱亮祖笑笑道:“都已经过去了,不值一提。” “永嘉侯最好还是说清楚,”朱桢却假假的客气道:“不是本王信不过你,只是凡事得讲证据,本王就算要处分道同,也得让他心服口服不是?” “你现在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本王,再把朱暹叫来,问他一遍,只要他也能说个大差不差,就说明是真有紧急军情。”朱桢沉声道:“我让道同给你父子赔礼道歉!” “不用不用,真不用。”朱亮祖赶忙摆手。 “到底是不用,还是对不上口供?”朱桢冷笑一声,阁中气氛陡然崩坏。冰块风扇也挡不住永嘉侯满头的汗。 见他哑口无言,朱桢一拍桌子道:“永嘉侯,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老实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却跟本王在这一个劲儿的耍小聪明,你说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朱亮祖尴尬到极点,反而就不尴尬了。他掏出帕子擦干净汗,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 “殿下息怒,这本就是个充斥着谎言的世道,大家或是无奈,或是主动都要撒谎的,心照不宣即可,没必要太较真。”说着他看一眼老六道: “比方殿下说道同抓的人是假朱暹,就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假话。其实你心里明白,道同抓的就是真朱暹。” “这是彻底不装了?”朱桢冷笑看着朱亮祖道:“那咱们就盘一盘,你来广东后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吧?” “这事不急。”朱亮祖却摇摇头道:“末将此来是受人所托,来当说客的。” “何迪那帮广东土豪?”朱桢沉声问道。 “是。”朱亮祖点点头,也沉声道:“听说殿下要逼他们造反,果有此事?” 双方正式进入短兵相接环节,屏风后的道同紧张的大气不敢喘。 第523节 “又在这颠倒黑白!”朱桢哼一声道:“他们的子弟犯了事,官差去拿却被撵出来,本王又派道臬台带兵去抓人,还是被撵出来。道同都告诉他们拒捕就是造反了,他们还置之不理,这不就是摆明了要造反吗?!” “殿下太不接地气了……”朱亮祖叹口气道:“俗话说‘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广东乱不乱,不在那些小户散民,而在那些大宗大族。只要大宗大族不乱,广东就出不了乱子。反之,只要大宗大族乱起来,广东就会乱成一锅粥。” 说着他忍不住讥讽道:“道同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敢对付末将,也从来不敢针对那些广东土豪。所以殿下的劳什子《告羊城百姓书》,完全是舍本逐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一派胡言,你口中的小民散户占广州人口的六成,如果放到整个广东省,要占八成以上!”朱桢针锋相对道:“到底谁是本谁是末,谁是芝麻谁是西瓜?!” “他们人再多,也不过一盘散沙。”朱亮祖摇头笑道:“驭民之道,在于抓住根本。团结大宗大族的才是根本。” “不,他们是毒瘤!”朱桢也断然摇头道:“本王此来就是要铲除这些毒瘤,为民除害的!”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永嘉侯你来得正好,本王正要让人去找你。现在我以钦差巡抚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带兵平叛,把那些毒瘤全都铲除了!” “恕难从命。”朱亮祖也是彻底跟他杠上了。 第八九六章 演技过于逼真 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暴雨,漫天的雨幕笼罩着八面来风阁,阁中的气氛不太融洽。 朱桢冷冷盯着朱亮祖,沉声问道:“你也要造反吗?” “殿下不用老拿‘造反’吓唬人,你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有多可怕!”朱亮祖这下也彻底不装了,当场跟楚王顶起牛来。 “我不知道你知道,那你说给本王听啊。”朱桢冷笑一声。 “那你就听好了。”朱亮祖针尖对麦芒道:“大明已经立国整整十四载了。十四年啊,人家唐太宗都灭了东突厥,当上天可汗了!咱们至今还未平定云南!丢人啊,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光彩的!” “你觉得丢人只能说明你读书少了,”朱桢却不听他那一套道:“我大明能北伐成功,收复幽燕,就已经足以光耀千古了!父皇一直不攻打云南,不过是体恤百姓,为了少牺牲几个将士,是大仁慈!丢人,丢你妈个头啊!” 别看他整天骂老贼骂的比谁都欢,但真有人在他面前骂老贼,他又比谁都上火。 “那只是殿下这么想,末将身边的同僚,下面的将士,却不这么想。”老六不接茬,永嘉侯也只能自说自话了。 “他们都盼着打下云南来,早点完成使命,这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懂吗?而广东,可是进攻云南的大后方,一定要稳定!天大的事,等打完仗再说,明白吗?!” “他们都要造反了,还打什么仗?等把广东土豪收拾利索了再说吧!”朱桢却无比执拗的问道: “你到底抓不抓他们?你不抓,本王就上书朝廷换帅!”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多少人还巴巴等着你倒位子呢。” “……”这时天空咔嚓一道闷雷,让朱亮祖瞳孔一缩,继而天地间一片亮白,映得他的脸也煞白煞白。 朱亮祖最怕的就是这手,他确定老六肯定是动了换帅的心思。但不确定老六只是在诈自己,还是真有这个本事。 “殿,殿下,你不要胡闹。”他色厉内荏道:“大军出征在即,临阵换帅可是兵家大忌!皇上乃一代兵法大家,绝对不会由着你胡来的。” “那咱就试试看!”朱桢跟他彻底杠上了,也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高声道:“本王就硬是要换,你看我爹听谁的!” “大不了本王立军令状,解决了广东的问题,我亲自带兵去打云南,打不下来我打日本的功劳一笔勾销,把我另外两个王位撤了也无所谓!没了你张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了?!” “打仗不是儿戏,不是谁上都行的。殿下就算懂海战,可一场陆战没打过,让你带兵去云南,不是把朝廷的大军往火坑里送吗?”朱亮祖大摇其头。 “笑话,其实本王连海战也不懂。”朱桢大言不惭道:“打日本的战斗,都是南安侯、定远侯他们指挥的,本王就是个摆设,懂不懂?” “但本王是个完美的摆设,我从不指手画脚,有了功劳都是下面的,出了岔子我来背黑锅。”说着他睥一眼朱亮祖,冷笑道:“就不信没人愿意给我当副将,跟我搭伙打云南?!” “……”朱亮祖闻言,心下闪过一个念头,这老六不会是,跟那些淮西勋贵联系过了,取得了他们的支持,才如此硬气吧? 他看一眼立在朱桢身后的邓铎,发现这小子长得好像年轻时的宁河王。便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就是那帮淮西勋贵撺掇老六来搞自己的。 这让朱亮祖心慌意乱,定定打量着老六:“你来真的?” “本王发现你这个人脑袋被门夹了,我是堂堂亲王,三省巡抚,在跟永嘉侯征南将军说话,难道还他妈开玩笑不成?”朱桢没好气道: “还是那句话,现在朝廷的政令在广东不好使了。这还是大明的领土吗?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还打什么云南?!” 朱桢说着加重语气道:“云南之战已经拖了这么久,再拖两年又何妨,还是先搞定广东,把大后方稳固下来再说吧!” “你这样真会把他们逼反的……”朱亮祖拍着桌子,无能狂怒道:“真逼反了他们怎么办?” “反了就反了,正好有十万征南大军,平叛绰绰有余。”老六却展颜笑道:“珠江水系发达,两天时间就能把他们从广西运回广东,比从本地调兵还方便。” “我是……”朱亮祖刚想说‘我不会由着你胡来的’,却想到老六第一个就要先把自己换掉,不禁语塞当场。 “还是那句话,你不想平叛我就找别人。”朱桢端茶送客道:“本王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一到,要是看不到你的行动,我就写信给父皇和大哥。咱们看看皇上二选一,会留哪个吧。” 说这话时,他那一脸桀骜不驯的样子,像极了从没吃过亏的公子哥。让人丝毫不怀疑,他会为了自己的面子不顾一切。 “国家大事岂可弄性尚气,荒谬,真是荒谬!”朱亮祖丢下一句无力的批评,气哼哼的起身告辞,雨伞也不打,雨披也不穿,径直走进瓢泼大雨中。 待朱亮祖的身影消失后,道同从屏风后转出,只见殿下望着漫天的雨幕出神。 “你说,朱亮祖信了吗?”良久,方听殿下幽幽问道。 “啊?”道同吃惊地瞪大眼:“殿下是在诈他的,下官可一点没听出来。一直以为殿下是真打算这么干。” “不是跟你说了么?这是一场胆量的较量,看谁能把对方吓住吗?”朱桢奇怪的瞥他一眼。 “是,殿下是说过,可刚才你跟永嘉侯说话时,一点都不像演的。”道同震惊道:“难道殿下并没有弹劾朱亮祖的打算?” 朱桢苦笑一下,压低声音道:“朱亮祖想的一点错没有,如今十万大军已是箭在弦上,临阵换帅的确是兵家大忌。所以事情我会如实反映给父皇,但如何决断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我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非要闹个鱼死网破,我还能那么不懂事吗?”他眨眨眼道: “我就是诈唬他的。” “真不像是在演的……”道同叹气道。 第八九七章 羊城暴雨 八面来风阁中,朱桢看着大雨落在池塘里,溅起无数涟漪。 “其实朱亮祖也在诈我,可惜他胆子还是不够大,只敢拿那帮广东土豪说事,只字不敢提他自己。”他摸了摸开始冒胡茬的下巴,苦笑道: “要是他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放言跟广东土豪一起造反,本王还真会担心他们会把我抓起来,换朝廷赦免呢。” “但他始终不敢这么说,所以我知道他根本没有造反的勇气,便可以放心的诈唬他了。” “不一样的,殿下只管尽情诈唬他,把话说的怎么狠都没关系。可他要是敢放言造反,也许能换殿下一时退让,却会招来无穷的后患。”道同倒是更明白朱亮祖的心态。 “在他眼里,殿下和皇上是一体,跟殿下说了那种话,就等于跟皇上宣称要造反。那不是作死吗?免死铁券也救不了他。” “有道理。”朱桢点点头,笑道:“看来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说到底,他还没有彻底绝望。”道同有些郁闷道:“他家的铁券可以免他两死,免子一死,人家还是有指望的。” “免死铁券,真的可以免死吗?”朱桢却摇了摇头,淡淡道:“当初廖永忠怎么就没用?” “……”道同嘴角抽动一下,心说那得问你爹。 …… 朱亮祖回到将军府,何迪早就恭候多时了。 看到侯爷跟落汤鸡似的回来,何迪赶忙起身相迎,低声问道:“怎么,谈崩了?” 朱亮祖摆摆手,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接过亲兵奉上的手巾,默默的擦拭着脸上头上脖子上的雨水。 “你回去跟他们说一下,让他们明天就把人交出去。”良久,朱亮祖才缓缓开口。 “啊?”何迪吃惊的看向永嘉侯,虽然他用手巾遮着脸,但还是能看出他怂了。 “啊什么啊,没听清楚本侯的话吗?”朱亮祖闷声道。 “听是听清了,可是侯爷,你怎么能答应楚王呢?”何迪一脸不敢相信道:“咱们说好了共进退的!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他能奈我们何?” “跟你们搅在一起?那正中了老六的下怀!”朱亮祖一把扯掉手巾,露出狰狞的面目道: “他会豁出去换掉本侯,让他的人挂帅,下令十万征南大军调头平叛,就凭你们这些料,能顶得住吗?!” “他能换掉侯爷?”何迪难以置信。 “别人说这话我不信,可他是谁,他是楚王啊!”朱亮祖拍着桌子道:“皇上和太子爷对他言听计从,把他当成股肱心腹!他要是豁出去了逼着皇上二选一,你说皇上会怎么选?” “把他调走不就行了吗?”何迪不解道:“老子还能让儿子要挟住?” “要是老子全家都是靠这个儿子养呢?”朱亮祖幽幽反问一句。 “呃……”何迪无语。 “其实我也不确定,他是诈唬我,还是真要鱼死网破。”朱亮祖沉声道:“但我不敢赌,因为我太清楚这种二世祖了,你要真跟他杠到底,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跟你拼命的。” 何迪不由点头,不光朱亮祖家里有二世祖,他家里也有二世祖。还真是像永嘉侯说的这样,千万不能跟他们较劲,不然一上头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就这么办吧,”朱亮祖长叹一声道:“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知道了,只要把他们交出去,楚王就不会掀桌子。” “难办……”何迪却像吃了苍蝇一样,各家要是愿意交人的话,又何必闹到这般田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是那些大族长把人都交出来,会引起宗族强烈不满的。” “难办也要办!”朱亮祖却已经下定了决心,死道友不死贫道:“等到大军开拔旨意下来,主动权就回到本侯手里了,到时候我有的是办法让楚王放人!” “能不能让每家酌情交一部分?”何迪变通问道。 “交就全交,交一部分有个鸟用?感情老六喷的不是你?!”朱亮祖没好气道:“本侯早就说你们这帮广东土豪眼碟子太浅,只盯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把自家的事看得比天还大。” 说着他提高声调,指着北方道:“也不放眼看看如今全天下是个什么样子,皇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励精图治,文修武备,我大明国力之强,直追汉唐,哪里还有国中之国的容身之处?!” “你们再犯浑,就别怪本侯翻脸无情,奉命剿灭你们了!”朱亮祖知道不把话说绝,这帮冥顽不灵的广东土豪还会心怀侥幸的。 “侯爷,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见他要划清界限,何迪一下就急眼了。 “我知道。”朱亮祖闷声道:“但是免死铁券不免谋反,你们执意跟朝廷对抗,本侯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见朱亮祖已经彻底怂了,何迪还能说什么。再把话说的太重,只会彻底撕破面皮。 他只能叹息摇头,告辞离去。 出了将军府上车时,何迪忍不住啐了一口,低声道:“竖子不足与谋。” …… 何迪破防,主要是愁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那帮广东土豪开口。让他们把子弟交出来,这种话怎么能由他说出口呢? 那马车在街上缓行了许久,何迪终于咬牙下定决心,敲了敲车厢吩咐道:“去我大哥家。” 车夫便调转车头,向西关外的何府驶去。 何真一身儒袍,正在香烟袅袅的书房中悠闲的抚琴,琴声雨声交汇在一起,整个世界仿佛都宁静了。 第524节 直到何迪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静谧,何真皱皱眉,按住琴弦对走进来的弟弟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大哥都知道了?”何迪错愕道。 “我不知道,只是你都写在脸上了。”何真摇摇头,问道:“是不是事情跟你预想的不一样?” “是。”何迪颓然点头,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大哥,末了叹息道:“没想到,陈伯运他们也好,永嘉侯也罢,全都变的这么胆小,在楚王面前全缩了卵子。” “不是他们变胆小了,是这个世道变了。”何真指了指满脸挫败的二弟道:“只有你还执迷不悟,不撞南墙不回头……” 第八九八章 撞了南墙得回头 “现在撞了南墙准备回头了?”何真的语气竟有些揶揄。 “哎呀大哥,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何迪无奈至极道:“快想想办法吧。” “永嘉侯都说了,交人啊。”何真轻抚一下琴弦道:“你问我,我也是这个意思。” “他们怎么跟族里交代?”何迪发愁问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何真淡淡道:“你又不是他们的爹,操那些心干什么。” “……”何迪竟无言以对。 “再说,我们家就没有作奸犯科的子弟了吗?”何真又问道。 “名单上没有。”何迪轻声道。 “那是给我面子。”何真淡淡道:“不能给脸不要脸。主动把他们都交出去,不然你就里外不是人了。” “哎……”何迪垂头丧气的点点头。 “而且我还强烈建议,那些墙上被标记了红字的土豪,都一块去找楚王自首。只要认错态度良好,相信殿下会从轻发落的。”何真话还没完,又轻叹一声道: “只是原先开的条件肯定不会再有了。” “唉……”何迪愈发沮丧,这些年他替大哥当家作主,一直顺风顺水,自以为已经是个合格的领袖了。没想到遇到真正的难关,竟是如此的不堪。 “不用这样,你从来没离开过广东,难免会妄自尊大,做出错误的判断。”何真轻声细语道:“这件事情交代清楚,就回你的白云山庄闭门读书,静一静心,回头我想办法让你出去当几年官,见识见识外面的天地就好了。” “是,大哥。”何迪颓然点头,接受了自己被解除权力的处分。 “还有何贵,也跟你一起去。”却听何真接着缓缓道:“那些大宗大族的子弟也都该出去长长见识了,别一代代都窝在岭南,夜郎自大。” 何迪听出了大哥的言外之意,不由抬头道:“大哥是让我们……做人质吗?” “胡说八道!”何真勃然作色,重重一拍几案,震得琴弦嗡嗡作响。 “跟你说了多少遍,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们现在是大明的臣子,不是什么番邦属国!还人质?!再说这种鬼话,打断你的狗腿!” “是,我错了。”何迪赶忙点头认错,但他知道大哥的用意就是这样的。 只是这一条条‘丧权辱国’的要求,自己怎么跟那些土豪开口? “是,你错了。不过我也错了。”何真苦涩笑容道:“当初就不该由着你们瞎搞。这下可好,黄泥巴掉到裤裆里,我也说不清了。” 说着他笑容愈发苦涩道:“明天老夫会去行辕登门赔罪,能不能见到殿下还两说呢。” “大哥,至于吗?”何迪顾不上自己的糟心事,着急道:“你可一直没掺和,还在帮着楚王说话。” “这话说出去谁信?只会觉得我何真虚伪。”何真摇摇头,缓缓道: “得罪了楚王没有人会好过的,这样一想,是不是心里舒坦些了?” “大哥,我错了。”何迪羞愧的低下头,心里确实松缓了不少。 …… 何迪回到白云山庄时,已经是夜里了。 雨还在下,土豪们还在等着他。 “何二爷回来了。”他一进大厅就被望眼欲穿的土豪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问道:“怎么样?” “怎么说?” “交人吧。”何迪便将自己的经历再原原本本讲给他们,又把大哥的话一五一十转告众土豪。 土豪们听了都傻眼了,有人当场破防道:“这办的叫什么事啊,还不如不跑这一趟呢。” “不跑这一趟,你能知道现在的处境?”何迪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没好气道:“还在那自我感觉良好的等死呢。” 这话说的陈伯运等人,满腔怒气化为满脸的苦涩。 他们来找何迪本身就是因为害怕,指望他能搬动永嘉侯跟他们共进退。结果朱亮祖怂了,何真也坚决不帮他们,局面比他们料想的还要糟糕。 “就不信咱们团结一心,朝廷能奈何得了……”那人狠话撂了一半,便自己把自己噎住了。 只凭他们自己,是万万顶不住的。再刚下去,楚王肯定要拿他们开刀了。 永嘉侯手里那十几万大军,如果真调转枪头,对付他们的话,就凭他们那些简陋的庄寨,还真挡不住官军的大炮。 而且他们还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不善野战,只能缩在庄寨里据守,官军只要兵力足够,完全可以从容的各个击破。 只要先拔掉几家的庄寨,其余的宗族也就只能望风而降了…… 所谓枪打出头鸟,比如陈家、梁家、崔家、许家这些领头的,肯定是先遭殃的。 所以陈伯运、梁尚均,还有崔家许家的大族长,全都不敢吭声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些土豪自然没了声势,很快就察觉到情况不对,全都乖乖闭嘴。 “既然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吧。”何迪这回是听了大哥的话了,不再替别人家操心:“给你们一天时间,把那些违法犯罪的子弟全都抓起来,然后你们亲自带着去投案。” “我们会不会回不来了呀?”有人小声问道。 “去了就别想回来的事了。”何迪沉声道:“你们的事情可大可小,就看楚王较不较真。至于楚王会不会较真,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顿一下,他又对满脸不情愿的陈伯运等人道:“明天一早,我大哥也会去找殿下负荆请罪,尽力帮你们争取从轻发落的。” “何老大仗义啊。”众土豪听说何真会出面,登时像吃了定心丸,心里松缓了。 “他老人家一出马,我们就有希望了。” “是啊,就知道他不会不管我们的。” 何迪看着他们如释重负的反应,终于明白人家来找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大哥。 明白这一点他反而有些轻松,终于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了。便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对众人道:“大哥让我转告你们,从今往后要换个观念了。现在是洪武十四年了,元朝那一套该抛到脑后去了,大明是不允许有国中之国的。” “是。”众人心有戚戚的应声,当然也难免不甘。只是形势比人强,徒呼奈何? “大哥说,早点把观念变过来,适应大明的规矩,各位的宗族依然可以长盛不衰。”便听何迪接着道:“反之,就只能被无情的抛弃了……” “明白。”这下的答应声,甘心多了。 第八九九章 高端局 这世上的死硬有两种,一种是至死不变的顽固,另一种是有恃无恐的嚣张。 广东土豪显然属于后者,当他们意识到没了倚仗,无力自保时,还是能迅速放低身段的。一如十几年前,审时度势及时向明军投降一样。这回他们又在危险的边缘悬崖勒马,及时打起了白旗。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优秀的能力。虽然前倨后恭的样子没那么体面,但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大家族,最能拎得清,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第二天,羊城百姓惊讶的看到,前一日还紧闭庄门,摆出一副坚守到底架势的广东土豪,一夜之间忽然全都转了性。 他们相继打开庄门,由大族长亲自带队,将犯罪的族人绑送官府。沿途的百姓议论纷纷,都说是不是昨天的暴雨,把他们的火气浇灭了。也有人说,是何老大连夜出面,劝说他们不要跟朝廷对着干。 不管怎么说,羊城百姓都直观的感受到时代变了,广东的老大换人了。昔日里无法无天的大宗大族,终于低头认怂了。 …… 按察司衙门。 官差们忙成一锅粥,将投案的嫌犯登记收押。但对那些来自首的大族长,他们不敢擅作主张,只好请示道臬台。 道同早就得了老六的吩咐,对前来请示的按察副使道:“来都来了,就收下吧,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不过别往牢房里送,这么热的天,关进去死上几个就不好交代了。” “是。”副使明白道:“下官叫人收拾个小院出来,把他们软禁起来。” “嗯,条件不要太好,他们是来投案的,不是投宿的。”道同轻咳一声道:“太舒服了怎么能行?” “明白。”副使小声笑道:“我给他们凳子锯条腿,床板挖个洞,饭里掺点沙,菜里不放盐。” “可以可以。”道同满意的点点头:“你们按察司真专业。” “臬台此言差矣,是咱们按察司。”副使赔笑道。 俩人客气几句,道同又吩咐道:“也别让他们闲着,给他们笔墨纸张,让他们写交代材料。” “啥交代材料?”副使没听过这词儿。 其实道同也没听过,这些从楚王嘴里,隔三差五蹦出来的词儿。他按照自己的领会解释道:“就是深刻检讨,深刻反省,深刻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老实交代所有违法乱纪的行为。” “哦,就是悔过书啊。”副使恍然道:“不过指望他们主动交代不太现实吧?” “你告诉他们,谁检讨的最彻底,反省的最深刻,交代的最老实,谁就有机会见到殿下,当面聆听教诲。”道同不慌不忙道:“问题交代不清楚,或者让别人把他的问题交代出来,别说觐见殿下了,直接把牢底坐穿吧。” “明白了。”副使点点头,心说互相揭发确实是个好办法。 ……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钦差行辕。 何真已经在八面来风阁外跪了一个早晨。 他天不亮就在行辕门外等着了,一开门就投贴求见。但殿下迟迟不肯见他,却没撵他走,他便老老实实跪在那里,等着殿下的传召。 日上三竿时,邓铎出来,把已经跪麻了腿的何真扶进阁中。 看到何真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迈个门槛还得用手搬着膝盖窝,朱桢问道:“何老这又是干什么?” “小老儿是来负荆请罪的。”何真苦笑道:“但小老儿骨瘦如柴,光着膀子背个荆条,太难看了,所以还是简单跪一跪吧。” “你又何苦代人受过?”朱桢叹气道。 “殿下,小老是为自己的错误来请罪的。”何真却摇摇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小老儿是有责任的。” “当初殿下抓了朱暹和徐本雅,老朽就该劝那帮广东土豪投案自首,但是我没有。后来殿下派官差上门拿人,老朽应该劝他们交人,我还是没有。”他说着再度跪地俯身:“给殿下和道臬台添了大麻烦,真是莫大的罪过。” 第525节 “呵呵,何老大是真通透。”老六不禁笑道:“什么事都办的明明白白,什么话都说的清清楚楚,让人想生气都生不起来。” “说明殿下还是生气的。”何真感激道:“却只让老朽跪了一早上,真是太给老朽面子了。” “哈哈哈,我是本来打算让你跪上三天的,不过又不落忍。”朱桢大笑着上前,亲手扶起何真道:“本王知道你也难,有些事情不到那一步,说出话来没人信的。非得让他们亲自吃点苦头才行。” “殿下说的太对了,他们就是夜郎自大惯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何真深以为然的点头道:“之前小老儿就跟殿下说过,他们没吃过苦头,是不会听劝的。现在被关起来了,也该听的进话去了。” “那是,他们能在最后关头主动投案,说明还不是冥顽不灵,是能听得进你的话的。”老六笑着请他坐下,又让人看茶。 其实他心知肚明,别看何真一直言行磊落,表里如一,但自己到广州之后,真正的对手一直是他,而不是什么永嘉侯。 以何真在广东的历史地位和影响力,只要他坚决阻拦,是可以拦住那些广东土豪乱来的。 昨晚他都没出面,只是让何迪带了个话,不就让陈伯运等人今天乖乖来自首了? 所以他一开始不坚决阻拦,非要让那些土豪自己碰壁,其实就是一种较量。要是老六没有镇住永嘉侯,展示出可以碾压广东土豪的实力和手腕,何真还会继续在家里调素琴、阅金经,往来无白丁的。 要是广东土豪真的把南墙撞破了,他虽然还是会出来平事,也会向殿下请罪,但老六就得重新开个价了。 现在证明楚王这道南墙是广东土豪的叹息之壁,何真也就点到即止了,没有造成任何实质的破坏。无非就是接受招安的条件要大不如前了,但那些身外之物他丝毫都不在意。 最高端的较量往往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第九零零章 终于等到这一天 八面来风阁中。 “只能说还不算彻底无可救药。”何真叹气道:“一群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好好跟他们说话从来没用,老朽是真对他们不抱希望了。” “还是要治病救人,争取让他们改过自新的。”朱桢看一眼何真。 “是,殿下说的是,只能尽力而为了。”何真点点头道:“不过老朽已经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 说着他拱拱手,恳切道:“老臣听闻殿下创办了一所国子大学,厚颜请求殿下也能在岭南招生……说直白点就是给这些人家的子弟留一点名额,让他们好好长长见识,学学忠君爱国,才能跟他们父辈不一样啊。” 朱桢露出恍然的笑容,为了让自己放心,老何这是要送人质啊。 “何老有这个心,真是广东土豪的福气。”既然他这么上道,朱桢也不能没表示。 “按说想上国子大学得从县里府里省里一层层考上去,不过何老既然开了口,本王就特批给你三十个名额,自己看着分配吧。” “多谢殿下。”何真感激不尽,道谢连连。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国子大学宽进严出,你送些草包进去,到时候都难看。”朱桢笑道:“本王可不能再给你们开后门了。” “殿下放心,我们也是诗书传家,子弟不都是草包,”何真也笑道:“肯定优中选优,不能给广东丢脸。” “哈哈哈,何老这么说,本王就放心了。”朱桢大笑着点点头,两人很快便芥蒂全消,如胶似漆起来。 …… 在何真与楚王殿下初步建立起友谊之后,广东的局势也彻底平稳了。 布政司、按察司、广州府,还有两个县衙都在忙着审理陈年积案。土豪们都被关在小院里日复一日的写交代材料。 至于朱亮祖也早就借口检查战备情况,跑到广西去了。毕竟无数人已经证明过了,远离老六,有益身心健康。 一直到了七月上旬,他才敢重新在广州露面。 “不容易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看着熟悉的广州城,永嘉侯久违的意气风发。 “是啊,今天正式开拔的旨意一公布,看谁还能奈何得了将军。”他手下将领也大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这就叫小不忍则乱大谋。”朱亮祖得意的拢着整齐的虬髯。 数日前,传旨钦差便已经进了广东,今日便可抵达广州城,他正是回来接旨的。 钦差将会宣布最终发兵的日期,从接旨的一刻起,所有军队和两广地方官府,就完全进入战时状态了,一切都要为战争让路。 当然也不可能再因为非军事因素临时换帅了。至于军事因素,朱亮祖一点都不担心,打仗他还从来没输过。 为了迎接这个期盼已久的日子,朱亮祖还特意修了胡须,剪了鼻毛,换了身崭新的蟒袍,腰间玉带也擦得锃亮,比当新郎官那天还上心。 毕竟他三不五时就当回新郎,彻底解脱的日子却是千年等一回。 一行人意气风发策马进了广州城,老百姓都形成条件反射了,一看到是征南将军府的人,就赶紧推车提筐,扶老携幼往道边躲避,唯恐被这些横冲直撞的活土匪撞到。 朱亮祖的手下哈哈大笑,回来了,都回来了。好日子终于回来了! 愉快的心情直到在大北门外,见到传旨钦差的那一刻才戛然而止。 看着那个身材魁梧,面如重枣,狼眉鹰目的年轻人,在数百骑簇拥下来到自己面前,朱亮祖瞳孔猛地一缩。 “永昌侯?!” “永嘉侯。”来的居然是蓝玉,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朱亮祖。 “你不是在西北吗?”朱亮祖心砰砰直跳,有些失态的问道:“怎么跑到广州来了?” “永嘉侯这话说的。”蓝玉放声大笑道:“你我这种身份的人,还能没事跑不成?当然是奉旨办差,来给永嘉侯传旨了。” “不过是宣布开拔日期,皇上还用特地把你从河州调回来?”朱亮祖声音都明显发紧。 “本侯也不知道是什么旨意。”蓝玉却故意卖起关子道:“得等到正式宣旨的时候才知道。” “哎好,请。”朱亮祖赶忙侧身相让。 他手下将领也明显感觉不对劲了,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总之不会是好药……因为蓝玉这种人到哪都像是夜猫子进宅,不会有好事的。 …… 永嘉侯惴惴不安的请钦差永昌侯进了将军府,又在大堂前设下香案,做足了前戏,蓝玉却还是不宣旨。 “永昌侯,还在等什么?”朱亮祖闷声问道。 “等楚王殿下,还有广州城的官员。”蓝玉摩挲着手中贴了黄色封条的牌匣,淡淡道。 “还要这么隆重吗?”朱亮祖的手下嘟囔道。 “你说呢?”蓝玉冷冷反问道。他虽然年轻,煞气却极重,那名指挥使当时就缩了脖子,不敢吭声。 “那就等。”朱亮祖也不记得,过去这种场合有没有观礼的,但既然蓝玉说有,那就有吧。 耐着性子等了盏茶功夫,林仲谟、道同、广州知府孙定等羊城官员联袂而至,甚至连致仕在家的何真都被叫来了…… 这场面看的永嘉侯手下将领很是欢喜。“搞这么隆重也好,让楚王好好看看皇上是多重视这次南征。” “没错,这是给侯爷壮声势呢。” “……”朱亮祖也是这么想,但看到蓝玉那张倨傲冷漠的面孔,他实在不敢太乐观。 又过了一会儿,楚王殿下的大驾也到了。 朱桢自打进广州城,这还是第二回穿上他的衮龙袍,从行辕过来这一路,背后就让汗浸湿了。 不过这会儿,也只能装着若无其事的下了车,向迎接他的文武官员微笑致意。 “好好,都起来吧。”然后又对蓝玉笑道:“永昌侯两年没见了,别来无恙啊。” “末将拜见殿下!”蓝玉的反应却有些过于离谱,他居然走到老六面前一撩官袍下摆,推金山、倒玉柱,给楚王殿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 第九零一章 各论各的 按照礼制,侯爵只需要向亲王作揖行礼,无需跪拜。 蓝玉见了楚王,却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显然太过了。 “永昌侯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朱桢赶忙弯腰去扶蓝玉。 “殿下救了太子妃,末将无以为报,只能给殿下磕头了。”蓝玉高声道。 “这话说的,那是我嫂子。”朱桢哭笑不得,心说我是不是跟着大嫂喊你声舅舅呢。不过他们向来各论各的,毕竟蓝玉也不敢让太子管他叫舅。 “是,但对末将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恩情!”蓝玉说着又要磕头,其实他更感激老六除掉吕氏,这非但帮太子妃除掉一大祸害,还间接救了太孙。 但这种事情没法说出口,私底下也不能说,他只能磕头表示感激。 老六没想到他是这种蓝玉,赶忙拉住他道:“先办正事,旁的事咱们回头再聊。” “也好。”蓝玉这才站起身来。 这一幕看的永嘉侯暗暗心惊,觉得蓝玉如此做作,是在向广东文武展示淮西帮对楚王的支持。 想想也正常,皇上通过联姻已经把诸皇子,与淮西各山头的主将牢牢绑在一起,他们早就穿一条裤子了…… …… 待楚王率众文武跪拜如仪后,蓝玉这才打开密封的牌匣,拿出明黄色的上谕。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跪地听旨。 直到他们快窒息了,蓝玉才高声念道:“上谕,着永嘉侯朱亮祖父子,即刻回京觐见。征南将军印交由楚王暂掌,节制诸军,原地待命。钦此。” “啊?”众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道旨意,皇上居然在临开战前召回朱亮祖父子! 除了楚王,都纷纷抬起头来望向永嘉侯。 朱亮祖更是呆若泥塑,整个人愣在了那里。没想到自己日盼夜盼,盼来的却是解除自己的兵权,把自己召回京城问罪的旨意。 直到楚王高声接旨,朱亮祖还是没反应。 “接旨吧,永嘉侯。”蓝玉咳嗽一声。 朱亮祖这才回过神来,声音机械道:“臣朱亮祖接旨。” 然后双手接过上谕,横看竖看瞪大了眼看,也没发现蓝玉念错一个字…… “怎么会这样呢?”他喃喃道:“皇上不打云南了吗?” “圣虑深远,岂是臣下可以妄揣的?”蓝玉便板着脸教训他道:“这不是永嘉侯该操心的事情,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跟令公子一起回京吧。” 说着他一指跟自己来的锦衣卫道:“他们会负责你们父子沿途的安保,所以不用带亲兵了。” “……”众人闻言心说好家伙,这毫不掩饰,直接就是押送啊。 第526节 不光林仲谟道同等人,就连何真都露出震惊的神色,万万没想到皇上对广东的乱相如此深恶痛绝,宁肯不打云南也要先整顿广东。 何真大热天一阵阵后背发凉,继而万分庆幸自己没有行差踏错,更感激楚王殿下给了他们悬崖勒马的机会。 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永嘉侯手下的将领却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们都是永嘉侯的心腹故旧,当年永嘉侯给元军卖命的时候就跟着他。这么多年一起出生入死,早就休戚与共了。 而且他们跟淮西还不对付,这要是朱亮祖一被带走,他们还不成了蓝玉砧板上的鱼肉了? 有人便忍不住蹦起来道:“永嘉侯不能走!不然军队会哗变的!” 此言一出,征南将军府中,局面一下子剑拔弩张。 “所以皇上才要派我来做恶人。”蓝玉两眼一眯,冷声道:“你们觉得本侯会怕杀人吗?!” 众将一阵胆寒,知道蓝玉这个杀神,简直就是常遇春转世。那做派跟他姐夫一模一样。 “永昌侯,你也不用吓唬我们!”但他们也不是吓大的,有人硬着头皮顶道:“广东广西十几万大军,真乱了套,你还能都杀了不成?” “哈哈哈,十几万大军还都是永嘉侯的不成?”蓝玉放声大笑道:“他们是朝廷的军队,吃皇上的粮饷,本侯倒要看看有几个会跟着你们作乱?!” “……”众将神情一滞。蓝玉说的没错,除了他们的直属部队,确实没有部队会跟着他们作乱的。 十万征南军都是从北方调过来的军队,人家家里老小都在内地,还一人一个朱老板给的铁饭碗,可以子子孙孙传下去,怎么可能跟着朱亮祖造反? 朱亮祖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始终在老六面前不敢放肆…… “把他们抓起来!”他们缩了,但蓝玉却不跟他们客气,猛地把手一挥。 一众锦衣卫便要上前拿人。 “为什么抓我们?!”众将惊怒交加,不少人下意识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因为楚王殿下也要来接旨,所以他们的兵刃都交出去了。 “你们都要造反了,不抓你们抓谁?!”蓝玉狞笑一声:“谁敢拒捕,格杀勿论!” 锦衣卫闻命纷纷抽出兵刃,架在那些将领脖子上。 这下他们不敢嚣张了,只能乖乖被控制住。 “侯爷,你说句话呀……”将领们被绑缚双臂,悲愤的看向朱亮祖。 朱亮祖却一脸认命的神情,皇上既然抓了自己父子,就不可能还留着自己的手下。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怪不得非要本侯来广州接旨呢,原来是为了调虎离山。”他朝蓝玉凄凉一笑:“如果本侯没猜错,应该还有另一路人马往我南宁大营去了吧。” “什么叫你的南宁大营,那是朝廷的。”蓝玉哼一声道:“没错,定远侯带人过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进了大营。” “绝,真是绝!”朱亮祖朝北面挑起大拇指,对一旁看戏的楚王笑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殿下学着点。” “你话真多。”老六根本不接他的茬。 “是,以后殿下再听不到末将废话了。”朱亮祖点点头,忽然也跪地给他磕了个头。 “殿下,千错万错都是末将的错,与我手下兄弟无关。刚才他们一时激动,口不择言,做不得真。”朱亮祖是真担心蓝玉一上手就把他们喀嚓了,给老六重重叩首道: “求殿下高抬贵手,放他们条生路吧。” 第九零二章 梦醒时分 “他们都是无辜的?”朱桢闻言看向道同。 “当然不是。”道同断然摇头:“这些年他们在广州城作恶多端,哪个身上都背着案子,只是官府一直无可奈何罢了。” “永嘉侯。”朱桢便摊摊手道:“那就爱莫能助了。” “殿下,他们都为大明立过功,为皇上流过血,不能不给他们个功过相抵的机会啊!”朱亮祖便给老六磕头不止。 “侯爷,别磕了……”他手下众将见状泪流不止道:“人死卵朝天,犯不着为我们这样!” 说实话,场面还挺感人的。 “永嘉侯,是你害了他们。”朱桢叹了口气:“要是你能一直严格要求他们遵守军纪,你们这伙人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说着他先对蓝玉道:“永昌侯,这些将领就交给本王处置如何?” “殿下掌征南将军印,本就该由殿下处置。”蓝玉恭声道。 “好。”朱桢点点头,又吩咐道同道:“这些将领的案子你来审理,一定要公正,不要打击报复。” “是。”道同忙应声道,心下也是一紧,打击报复这种事他还真干过。 “都审理清楚后交给本王,由本王亲自判决。”朱桢说完,朱亮祖便叩首不止,只要手下人不落到蓝玉手里,总还有条活路。 “事不宜迟,”朱桢又对道同道:“把朱暹提来,让他父子早点进京吧。父皇还等着呢。” “是。”道同应一声,赶紧亲自去提人。 …… 按察司大牢。 关押朱暹的那间牢房,正是当初朱暹关道同的那间,这里头多少沾点个人恩怨。 “开门。”道同站在栅门外,看着躺在破草席子上的朱暹。 周司狱赶紧亲自打开牢门。 朱暹以为又要挨打了,下意识的蜷成一团。 “给他洗刷洗刷,换身干净衣裳。”却听道同低声道。 朱暹吓一跳,起先以为是要送自己上路,被水泼在身上脑袋才清醒了些,杀头还换什么干净的衣裳? 不禁又生出些侥幸来,心说不会是我爹来捞我了吧?他便强忍着痛,一声不吭任由官差给自己洗刷完毕,穿上干净的鞋袜袍子。 “能自己走路吗?”道同沉声问道。 朱暹要强的点点头,使出全身力气,迈出一步,迈第二步时身体便往前摔了出去。 幸好周司狱早就料到了,一把将他拽住,然后两名手下将朱暹扶出牢房。 “这是送我去见我爹吗?”朱暹虚弱问道。 “嗯。”道同点点头。 朱暹一听,眼泪都要下来了,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被扶上马车后,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道同恨声道: “今日所赐,他日必有厚报!” “呵呵,有机会再见吧。”道同笑笑,谨记着殿下的教诲,没有再打击报复。 朱暹没听懂道同的话,他整个人都沉浸在终于熬过这一关的巨大成就感中。 马车缓缓行驶在大街上,听到外头久违的喧闹声,朱暹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只有失去过才知道,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你对习以为常的那些东西。 他就这样一路上感慨万千,自豪满满,被带回了征南将军府。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不用看外头,只听声音的变化就知道自己回家了。 这下他彻底放松下来,甚至亢奋的引吭高歌开了。 “你知汉口,欧,欧,欧,几条街……”他唱的是家乡的大别山民歌,还用指尖点着喉咙发出‘欧欧欧’的颤音,肆意挥洒着劫后重生的畅快心情。 听得外头的锦衣卫一愣一愣,心说这人不会是被打坏脑袋了吧。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下车了,别嚎了。”为首的锦衣卫没好气的敲了敲车窗,让人把朱暹从车上架下来。 “你们动作轻点,本公子一身伤呢。”朱暹没好气的呵斥道。要不是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都得打人,都这时候了还不跟自己客气点。 到了地头,锦衣卫不好明着收拾他,便手上加暗劲揪他腋下的伤口,疼得朱暹险些晕过去。 “好,你等着,看待会我怎么收拾你。”朱暹倒吸冷气,狠狠瞪了那锦衣卫。 锦衣卫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又揪了他腋下的伤口一把,朱暹又是一阵呲牙咧嘴。 这时他看到自己老爹站在一大群人中间,便大声喊道:“爹,这人暗算我,快把他抓起来!” 那锦衣卫也是服了,没想到这小子能彪到这种地步,漫漫进京路他不想活了吗? 赶紧松开双手,一脸无辜状。 朱亮祖见儿子还搞不清状况,叹了口气道:“蠢材,快住口吧。” “爹,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朱暹惊呆了,口不择言道:“十八般酷刑我都挺过来了。” “……”所有人齐刷刷向朱亮祖投去同情的目光,摊上这么个儿子,他不翻车都难。 “其实他平时不这样的……”朱亮祖讪讪道:“可能是受的打击太大了,不正常了。” 说完他便给老六磕个头,叹息道:“殿下,拜托了。在下已经跟他们交代过了,不会有人乱来的。” 这个头还是给他那帮兄弟磕的。虽然双方立场敌对,但他还真是很佩服楚王的侠肝义胆,菩萨心肠。 要是还有个人能保住他那帮兄弟和部下,也就这位看似凶神恶煞的殿下了。 “去吧。”朱桢神情复杂的点点头:“本王会公正的处置他们。” “多谢殿下。”朱亮祖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走向儿子。“走,我们去南京。” 朱暹这会儿就是再昏头,也发现不对劲了,结结巴巴看着垂头丧气的父亲:“爹,咋了?咱们不是去南宁吗,去南京干啥?” “……”朱亮祖举起手来,想给他个大比兜,但看着朱暹伤痕累累的样子,又实在下不去手,便扶着他的胳膊,在众锦衣卫的簇拥下往外走道: “我们不去南宁了,皇上让我们回京见驾。” “啊?!”朱暹如遭五雷轰顶,他可是府军亲卫出来的,太了解朱老板的脾气了。 “怎么会这样?”登时两腿发软,彻底走不动道:“我不想去南京,我要去南宁……” “唉,由不得咱爷们了。”朱亮祖拉住朱暹,不让他歪倒,低声道:“别出那个熊样了,咱爷们,啥时候都得支棱着!” “是,爹。”朱暹点点头,可一把鼻涕一把泪,怎么也止不住。 第九零三章 百死不赎其罪 一路无话。 第527节 半月后,朱亮祖父子被锦衣卫押解进京。 朱元璋没有第一时间召见他们,而是下旨,令勋贵武将除有紧急任务外,一律回京。 于是,又过了半个月,除了镇守北平的魏国公徐达,另外六位国公,韩国公李善长,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信国公汤和,郑国公常茂,申国公邓镇,还有绝大多数侯爵,全都赶回了京城。 八月初一大朝,六位国公二十余位侯爵全都穿着朝服,出现在右安门外,跟文武百官一起候朝。 他们很多人都是昨天才刚刚赶回京的,还没来得及碰头。他们都是一两年,甚至三四年没见过面了,此时重逢自然要寒暄一番。 不过没人敢太放肆,因为皇上突然把他们召回京城,肯定是有大事发生的,这节骨眼儿上谁也不愿意往枪口上撞。 “知道皇上为啥,忽然把咱们叫回来吗?”吉安侯一脸惴惴。自从胡惟庸案发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生怕哪天忽然就有缇骑上门,把自己抓回京城问罪。 “不是为了朱亮祖的事吗?”众公侯奇怪问道:“他都被抓回来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 “道听途说,没见过邸报。”吉安侯讪讪道:“现在消息闭塞的很。” “放心吧,跟你没关系。”宋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笑道:“说不定还会派你去接任他的征南将军呢。” 众公侯一阵低声哄笑。 “宋大哥,你就会拿俺寻开心。”吉安侯却不着恼,一来冯胜地位摆在那,二来确定没自己什么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永嘉侯到底犯了什么事?”江夏侯周德兴小声问道。 “只听说他出事了。皇上派了楚王、蓝玉还有王弼,一起在两广平事呢。”巩昌侯郭兴答道:“所以肯定出大事了。” “这不废话么,小事用得着一王二侯一起出马吗?”众人哂笑道。 “曹国公,你肯定知道,给兄弟们透露透露,我们也好心里有底。”众公侯便看向一脸病容的李文忠。 “咳咳,我这阵子在家养病呢,朝廷的事没怎么问……”李文忠咳嗽两声,不过还是知道的比他们多些。 “听说好像是他放纵部下做了很多不法的事,被个叫道同的知县搜集到证据,要弹劾他。他就用八百里加急抢在前头,先告了那道同一状,结果皇上一气之下,下旨处死道同,幸亏楚王及时赶到,才救下了道同。” 说着他又咳嗽两声道:“对吧,太师?” “差不多。”李善长点点头,他这次复出简直低调到家了,平日里除了上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投帖子也不见。 “知道真相后,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是,这朱亮祖还真是胆大妄为,玩借刀杀人,居然把刀借到皇上头上了。”众人纷纷点头:“真是作死。” “不过他应该死不了吧?”费聚虽然平日里很不喜欢朱亮祖,这会儿却不希望他死。 “欺君之罪虽然该死,但也不算是谋逆。”众公侯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们一齐看向韩国公,想让老大哥给个权威的解释。 “就算是死罪,也能用铁券免掉吧?” “……”李善长沉吟半晌,含糊道:“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众公侯不满意,江阴侯吴良不信道:“当初铁券就是大哥你设计的,怎么能不知道用法呢?” “是,规矩是老夫拟的不假,但……”李善长顿一下,措辞解释道: “最终怎么解释还得看皇上的。” “皇上也得认啊,那是他自己刻在铁片片上赐给咱们的,还能抵赖不成?”众公侯纷纷道。 “也对。”李善长点点头,他现在韬光养晦,怎么可能公然唱反调,质疑皇帝的权威呢? 这时,午门钟响,缓缓敞开,他便对众公侯笑笑道:“咱们别在这瞎猜了,赶紧列班上朝,自有分晓。” “哎,好。”众公侯也赶紧住口,按班次站定,跟着队伍进了紫禁城。 …… 奉天门前,仪仗齐备,设好了金台帷幄。 在百官山呼海啸的恭迎声中,朱元璋稳步走上金台,在龙椅上坐定。 今天他没有让吴太监主持朝会,而是亲自上阵。 “你们应该听说了,咱在开战前把咱的征南将军撤了。”朱元璋沉声道:“广西的军队没几个月动不了了。” 众文武虽然早就听说了,但还是不由露出震惊之色。 “你们一定很好奇,朱亮祖干犯了什么天条,惹得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换帅。”便听皇帝缓缓接着道:“正好咱已经让锦衣卫将他押解进京了,让他自己说给你们听。” 说完朱老板沉声吩咐道:“把那爷俩带上来。” “是!”带刀舍人应一声,便将在偏殿候着的朱亮祖父子带上来。 爷俩路上并没遭什么罪,朱暹还养好了伤,看上去比离开广州时健康多了。 父子俩一上殿来,便赶紧跪地磕头,谢罪不迭。 朱元璋双手撑着玉带,面无表情道:“你们自己说说,到底犯了什么罪。” “是。”朱亮祖重重磕个头,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出自己在广州的所作所为。 这些事情老六都已经查实禀报了,他再藏着掖着也没用,还会再次激怒皇帝,连争取宽大的机会都没了。 所以朱亮祖交代的老老实实,听得百官目瞪口呆,都知道广东天高皇帝远,朱亮祖父子在那边肯定很放肆。但也不至于张狂到在省城杀人放火、当街强抢民女,还勾结海盗、倒卖军火、打砸县衙,在大堂上撒尿,把人家知县吊起来打吧? 简直是嚣张到天上去了。 “还有吗?”朱元璋却不动声色的问道。 “还,还有。”朱亮祖却吭吭哧哧,不敢开口了。 “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朱元璋冷笑一声:“你不敢说,咱让人替你说。” 说完,朱老板便命御史大夫曾泰,将朱亮祖发现道同掌握了他倒卖军火的证据,便派人烧了县衙,企图毁灭罪证。又害怕被道同告发,便捏造罪名,恶人先告状,想借皇帝之手杀掉道同,一了百了的经过,一一讲给百官。 虽然已经反复了解过案情,朱老板听了还是火冒三丈,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咬牙切齿道:“反了天了,百死不赎其罪!” 第九零四章 记吃不记打 奉天门前响彻皇帝的咆哮。 “朱亮祖,咱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得是什么样的狼心狗肺,才会胆大妄为到利用君父去杀害大臣的地步?!” “罪臣真是愧对皇上,罪该万死啊!”朱亮祖脑袋砰砰磕在金砖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现在知道怕了?你早干什么去了?!”朱元璋冷冷质问道。 “罪臣当时鬼迷心窍,被魇着了一般,这会儿已经醒了,追悔莫及啊!”朱亮祖痛哭道。 “晚了!世上有后悔药吗?!”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回话啊!” “没有。”朱亮祖使劲摇头,鼻涕甩的直晃悠。 “那不就结了!”朱元璋怒喝道:“别装了!你以为哭一哭,装装怂,就能从轻发落了?咱是心软的人吗?” “臣不是装的,臣是真的痛心疾首,羞愤欲死……”朱亮祖脑门都磕青了,两眼通红,胡子上沾着鼻涕,那造型凄惨极了。 “那你就死去啊!”朱元璋重重一拍扶手,咬牙切齿道:“从广州到南京,再到上朝,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你怎么不去死呢?!” 这不光是气话,多少带点真实想法。朱亮祖这样的开国功臣,还有免死铁券,怎么处置都很棘手,还是像汪广洋那样,自己自觉的死一死来的省心。 结果他居然敢活着来到南京,还跟自己上演苦情戏,恨的朱老板牙痒痒: “到现在还不老实!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会怕死怕成这个怂样?” “罪臣不怕战死,是怕被皇上处死,那样臣半辈子的功业,就全都化为泡影了……”朱亮祖依旧磕头不迭道:“罪臣进京的路上就跟儿子商量过了,求皇上把我们父子降为普通士卒,送入先锋营,让我们在攻云南的时候战死拉倒吧!” 这话说的众公侯心有戚戚,好多人张张嘴想帮他求情,但看到皇上那张驴脸却又不敢。 “放屁!”果然,朱元璋完全不吃他这套,狠狠啐一口道:“少拿元军那一套说事,咱的先锋营是最勇敢,最光荣的将士,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把你们爷俩塞进去,岂不是对勇士的侮辱,谁还愿意再给咱当先锋?!” “……”朱亮祖一时语塞,没想到自己挖空心思想到了说辞,在朱老板面前一点用都没有,还换来他毫不留情的詈骂。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弄死自己了…… “开济,”朱元璋又问刑部尚书道:“朱亮祖父子该当何罪。” “回皇上,”开济出班沉声答道:“当以大不敬等罪处以大辟之刑!” “朱亮祖,你还有什么话说?”朱元璋又沉声问永嘉侯道。 “皇上,臣有御赐的丹书铁券,可免己身二死,免子一死。”朱亮祖赶紧举起一块瓦片状的铁牌牌,那是他家人好容易才送到他手里的。 朱老板瞳孔一缩,半晌没说话。 群臣全都屏息凝神,定定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这铁片片对朱老板有多大的约束力。 尤其是那些功臣,已经暗暗下定决心,拼着被皇上怪罪,也得保下朱亮祖的命来。不是为了救朱亮祖,而是为了保住他们铁券的效力。 “好好,咱是该夸你记性好呢,还是该骂你健忘呢?”却听朱元璋幽幽道:“骂你健忘吧,你还记得咱洪武三年颁给你的铁券。夸你记性好吧,你却把咱洪武八年颁的申斥公侯榜忘得一干二净。”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不远处,重新语气严厉道:“那么大的铁榜,就在那里竖着呢,你要是忘了,现在就过去看看!咱在上头写得清清楚楚——” “‘跋扈之臣,恃其有功,数作过恶,累宥不悛,不得已而诛戮,此臣下自取之也!’” “又有禁令九条,违者初犯、再犯,免罪附过,三犯准免死一次,四犯与庶民同罪!” “你看看那九条,你父子犯了几条,每条犯了几遍,别说一块免死铁券,十块都保不住你们父子!”朱元璋恨铁不成钢的高声道: “那上头一个字就有你这个铁片片大,当初咱还让你们每个人都必须背诵,为什么你只记得免死的铁券,不记得咱警告你们的铁榜呢?!” “……”这下不光朱亮祖,那些公侯也赶紧低下头,唯恐被皇帝寻晦气,让他们背一背,现在谁还能背得下来啊? “你们都背不下来了吧?”朱元璋果然把矛头转向了众公侯,这才是召他们回来的目的。 皇帝痛心疾首道:“但咱能背的过……其词曰‘朕观古昔帝王之纪及功臣传,其君保恤功臣之意,或有始无终,使忠良股肱不免受祸,诚可悯也。间有聪明圣主,待功臣之心皎如日月,奸臣不能离间,故君臣得以优游,终其天年,在社稷有磐石之安,在功臣之家享富贵无穷,朕甚慕焉……’” 朱元璋竟将长长一篇榜文,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末了背完后沉痛的叹息道:“咱一直记得当年的承诺,真心实意想跟你们君臣始终。奈何有人恃功而骄,无视禁令,屡教不改。再不严加处分,咱真担心,你们也会有样学样,都走上他这样的不归路。” 说着朱元璋神情凝重的说道:“为了儆效尤,正国法,跟更多的人善始善终,朕意已决,将朱亮祖父子各鞭两千三百二十七下!” 朱亮祖父子闻言,险些晕过去,皇上这是摆明了車马要抽死他们。 文官们听了觉得奇怪,心说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你们谁有异议?”朱元璋却不再理朱亮祖,只冷冷看着那些公侯。 众公侯都看向韩国公,指望老大哥能说几句。李善长却身体微微摇晃,眼观鼻鼻观心,好像睡着了一样。 韩国公不说话,曹国公也不用指望,李文忠是从来不会跟皇帝公开唱反调的。更不用说信国公那个老滑头了。 郑国公和申国公又太年轻,轮不着他们说话。全村人的希望就寄托在了宋国公身上。 第528节 “这……”冯胜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两千下是不是太重了些?” “是啊是啊,会打死人的。”众侯爷赶忙附和道。 第九零五章 打死就记住了 “多吗?”朱元璋却冷声道:“知道两千三百二十七这个数是怎么来的吗?那是朱亮祖父子部下,这些年在广东所犯案件总数!”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有一户百姓家破人亡,咱只给他们父子一人一鞭,难道还不够仁慈吗?”朱元璋沉声反问道。 “是,皇上仁慈……”冯胜也无话可说了,只能央求皇上,免朱亮祖一死。 “咱也没说要杀他,他要是能挺过去,命就捡回来了。”朱元璋却依然不为所动道:“挺不过去那也没办法。” 又沉声下令道:“宋国公既然这么关心永嘉侯父子,就带着诸位侯爷还有郑国公、申国公,一起观刑吧。” “是……”冯胜暗叫晦气,人没救成,平白惹了一身骚。他是打死不敢再说话了,不然朱老板能让他亲自去抽鞭子。 …… 朱亮祖父子被带刀舍人押至午门外,吊在专门搭的刑架上。 便有数名孔武有力的舍人,手持制鞭开始行刑。 这时候官府用来鞭刑的鞭分三种,曰制鞭、法鞭、常鞭,三种鞭都是用数根皮条拧作一条,称为‘鹤头纽’。 区别在于,制鞭用生牛皮条,不去棱;法鞭亦用生牛皮条,去棱;常鞭,用熟牛皮条,不去棱。三种鞭的伤害依次递减,伤人最重的就是制鞭,一下就能抽的人皮开肉绽。 朱老板恨极了朱亮祖父子,便命侍卫用最重的制鞭行刑。只见侍卫抡圆了手臂,一鞭抽下去,啪的一声鞭响,便将朱亮祖上身的袍子抽裂,在他旧伤累累的躯干上,留下一尺长的鲜红鞭痕,触目惊心! 另一个侍卫也开始鞭挞朱暹,父子俩就在众公侯的注视下,一下接一下的挨着鞭子。 爷俩倒也硬气,一改在金殿上痛哭流涕的怂样,咬牙挨着鞭子,一声都不吭。 两百鞭子过去后,又换了两个侍卫行刑。此时,两人衣裳都被抽得粉碎,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身体滴滴答答流在地上。 三百余鞭后,朱暹晕了过去。 四百余鞭后,朱亮祖也晕了过去。 侍卫便用水将两人泼醒了,继续行刑。 两人这时奄奄一息了,身上的肉都被抽烂抽碎,隐隐露出了白骨,那画面十分恐怖。 众公侯虽然见惯了死亡,但也许是物伤其类,还是觉得惨不忍睹,又不敢不看。把目光移向地面,听着那极有规律的鞭笞声,一下接一下,仿佛永不停息。 好在父子俩已经没有了痛觉,只是在麻木的受刑,等待死去的一刻。 最终,八百三十鞭后,朱亮祖断气了。 又过了不到一百鞭,朱暹也结束了生命…… “别打了,人都死了还打什么!”见侍卫还在不停的鞭尸,陆仲亨终于忍不住气愤的大声道。 侍卫这才停下鞭子,赶紧进去禀报。 …… 朱元璋就在五凤楼上,全程看着朱亮祖父子受刑。他并没有享受这个过程,反而感到很痛苦。 “咱是真不想当汉高祖,可他们非逼着咱走到这一步……”朱元璋手攥着粗糙的城砖,仿佛要将其扣下一块,低声对太子道: “咱对朱亮祖不可谓不好,他是降将,还降而复叛,咱都原谅了他,没有因此猜忌他,还对他推心置腹,亲之任之。” “最后更是让他拜了征南将军,成了大明第一个当上正将军的侯爵!晋位国公指日可待,君王对臣子的隆恩已经不能更厚了吧?”朱元璋叹息道: “道同两次弹劾他,咱都没有深究,只是耳提面命,敦促他痛改前非,下不为例。皇帝对臣子的宽容,已经不能更多了吧?” “是。”太子点点头,公里公道说,父皇对朱亮祖的恩宠是独一档的。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宽容,却换来了什么?恃宠而骄!”朱元璋一拳重重捶在箭垛上,咬牙切齿道:“他居然敢拿咱当刀使,利用咱来除掉政敌,真是狼心狗肺,丧心病狂啊!” “是。”太子知道,父皇这会儿沉浸在深深地挫败与愤怒中,说什么都白搭,得让他发出来,平复了再说。 这时,护卫上来请示,那父子已经死了,还继续行刑吗? “算了吧。”太子轻声道:“再打他们也感觉不到了。” “嗯……”朱元璋没有驳太子这个面子。 …… 很快,护卫便带回了皇帝的旨意,朱亮祖念其有功,准留全尸。朱暹剥皮揎草,悬挂于白虎街上,永儆后人! 勋贵们一听,好家伙啊,没完没了了这是。 千步廊左右两条街,左青龙右白虎,青龙街是五部衙门所在,白虎街是五军都督府所在。 皇帝要把朱暹的人皮偶挂在勋贵们上班的地方,让他们每天上班下班的时候都能看到,警示效果杠杠的……就是不考虑他们什么心情。 文官们就很欣慰,这下终于不用他们独享这份待遇了,青龙街上,前任吏部尚书余熂的人皮偶都挂两年了,风吹日晒雨淋的,都掉色了。 …… 朱元璋不再理会后面的事情,从五凤楼上下来,也不做御辇,让太子陪着他走走。 “就是块石头咱也给他捂热了,你说朱亮祖怎么就一直我行我素呢?”朱元璋依然沉浸在深深的挫败中。 但看他开始思考背后的原因了,朱标也就可以多说几句了。 “父皇不要想太多,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人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有人就是冥顽不灵,毫无人性可言。”他便轻声道: “何况朱亮祖也不是没人性,他对父皇还是有敬畏的,不然也不会那么服帖就交了兵权。” “嗯。”朱元璋闻言神色稍霁。 “儿臣以为他走到这一步,更多的是旧思维太重。觉得只要效忠皇上好好打仗,别的就可以不在乎了。”朱标又道:“再说到了广东看到那些土豪无法无天,他自然也会有样学样。” “嗯,从李善长到下面的指挥千户,都有这种想法。”朱元璋点点头道:“老子帮皇上打了半辈子仗,整个天下都给他打下来了,享受享受怎么了?咱一管束,他们就觉得咱小题大做,刻薄寡恩,兔死狗烹!” “这还没到兔死狗烹的时候呢……”末了,他又愤愤的嘟囔一句。 “历代开国皇帝都面临同样的难题,也不只是父皇头疼。”太子安慰他道:“好在还有老六。” 第九零六章 朱老板的套路 “老六怎么了?”朱元璋奇怪的看一眼太子。 “哦,他有个计划。”太子故意道:“就是待天下平定之后,继续南下开疆拓土,为大明打出个比元朝还大的国土来,也给无所事事的骄兵悍将一个用武之地。” “这么大个事,咋从来没听你们放个屁呢?!”朱元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吹胡子瞪眼道:“老子还没死呢,就把咱当摆设了!?” “父皇着什么急啊?”太子无奈道:“是我不让他跟恁说的。一来,这么大的计划,不得深思熟虑,反复斟酌,哪能想一出是一出;二来,云南未定,北元未灭,东北还有个纳哈出。十年之内,父皇的大军还有重任在身,不可能跟他南下,所以儿臣让他先做着准备,等谋划成熟了,再跟父皇和盘托出。” “那他为什么告诉你?”朱元璋愤愤道:“还是跟你更近。” “爹,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太子哭笑不得道:“我是他兄弟,你是他爹,先跟我商量再跟你说,再正常不过好么?” “不好,你也好,老六也罢,有什么事都得第一时间跟咱说,不许藏着掖着。”朱元璋却很在意这点。 “他一天一个主意,今天想这样,明天想那样,都跟父皇说,没几天恁就烦了。”太子苦笑道。 “烦不烦是咱的事,说不说是他的事,咱可以烦他,但他不能不说。”朱元璋愤愤道:“等回来咱就好好收拾他一顿,让他长长教训!” “那可不成,那不成儿臣出卖他了?”太子赶忙劝阻道:“恁这样他以后也不跟我说了。” “哼,臭小子翅膀硬了!”朱元璋啐一口,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不过好歹是从痛苦的漩涡中挣脱了出来。 他想一想,对太子道:“之前咱是觉得高丽、日本、安南、暹罗这些海外之地,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费国力,实在不值得攻伐,反而可能会落个隋炀帝那样的下场。” “但老六打日本,却赚了个盆满钵满,”朱元璋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道:“还弄了些金山银山,把日本变成给他下金蛋的鸡了。可见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要能都像打日本这样,咱还巴不得多来几回呢。” 太子不由暗笑,老六出征之前就说,等他打完日本以后,父皇会态度大变的。结果还真让那小子说着了,父皇就像见钱眼开的地主老财,果然不再抵触,而且还上瘾了。 “也不是每个国家都像日本那样盛产金银。”太子不得不给他泼冷水道:“不过老六会精心挑选征战的对象。所以他要下南洋,那边土地肥沃,庄稼可以一年三熟,物产丰饶,人不用怎么干活就饿不着。而且位于市舶司的航线之上,运输和贸易都十分便利,甚至比去辽东陕西还方便。” “嗯,他多精啊?赔钱的买卖是不会干的。”这一点,朱元璋还是信得过老六的。 “不过这事确实还早,等他回来再说吧。”太子打住了这个话题,问起迫在眉睫的事情。 “还是先说说,云南怎么办吧?” 太子皱眉道:“这回可不是临阵换帅那么简单,整个两广的军队都要整顿,征南大军趴窝半年都算短的。” “没办法,只能这样。”朱元璋吐出口浊气道:“咱也矛盾了好久,最终还是想明白了。广东的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咱要是捏着鼻子让朱亮祖把云南打下来,广东的问题又没法解决了。” “是,胜利会掩盖很多东西。”太子点点头,认同道:“朱亮祖还有广东很多人,都在等着这场胜仗,把他们的烂账一笔勾销呢。” “对,要是这回再让他们蒙混过关,解决广东的问题又遥遥无期了。”朱元璋沉声道:“咱权衡之后,觉得不能让他们如愿。趁着老六在,把广东彻底整治一番才是正办!” 顿一下,他又提醒太子道:“再说蓝玉心狠手黑,王弼又管不了他,让他带兵打云南,咱也不放心。” “是,云南的百姓同样是大明的子民,蓝玉杀戮太重,后患无穷。”太子并不护短。 “所以他不适合当这个征南将军,父皇还得另选个人。” 说完他叹了口气道:“唉,只是这样一来,今年就没法出征了。这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非把两广吃穷了不可。” “不,说了今年就是今年,不能再拖了。”朱元璋却缓缓摇头道:“只是要晚出征一个月罢了,不碍事的。” “一个月远远不够啊。”太子不禁皱眉道:“新的征南将军上任就得什么时候了,还得熟悉军队,了解敌情,重新制定作战计划,这都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 “没事,两广那边慢慢搞,这次咱不打算从广西进兵了。”却听父皇悠悠道。 “啊?”太子吃惊的合不拢嘴,这二年朝廷一直在做,从广西由桂滇古道进兵云南的准备,结果父皇却说不从广西打了。 “其实从广西进军并不是好的选择,因为根据可靠情报,负责这个方向防御的是大理段氏的部队。我军一旦进攻,还可能引来梁王的援军,陷入一打二的局面。” “是的。”太子点点头。他虽然没怎么打过仗,但也是知兵的,这两年对云南的情况更是了然于胸,所以父皇一说就明白。 云南的情况向来十分复杂,蒙元也没有能力将其经营成铁板一块,所以长久以来都有三大势力并存。 一是占据省城昆明的梁王势力。当年元朝征服大理国后,忽必烈将大理国境置为云南行省。 第五子忽哥赤封为云南王,之后这一系便世代镇守云南。现在的梁王就是当初云南王的后代,只是封号变了而已。 但不管是当初的云南王,还是现在的梁王,始终都没有能力独掌云南,他们不得不跟大理王室的后裔合作,将段氏后人封为云南总管,才能勉强维系统治。 于是云南境内便形成了昆明、大理两大势力,双方既有合作,又有摩擦,甚至时不时大打出手,虽然都效忠于元廷,却始终不能一心。 第529节 第九零七章 乌蒙山连着山外山 从地图上就能清晰的看出,大理在昆明以西,所以官军只要攻入云南,昆明就首当其冲暴露在官军的兵锋之下。 所以如果先自广西,进攻负责防御滇桂边境的段氏,梁王一定会全力来救的。 不然一旦边境失守,昆明就危险了。唇亡齿寒的道理,梁王这只老狐狸不会不懂。 但要是能先打梁王的部队,大理段氏却不一定会去救梁王。因为唇亡齿寒的道理,在段氏这里并不适用。 元军来之前,云南就是人家段氏的。在段氏看来,甭管换了谁想统治这片土地,都得跟他们合作,所以干嘛要为梁王卖命?把那点本钱拼光了,还怎么跟胜利者讨价还价。 所以如果有的选,谁都会先打梁王的。 但为什么官军一直在做从广西进攻,先打段氏的准备呢。因为要先打梁王,就得从四川或者贵州进入云南。 而无论由川入滇,还是由黔入滇,都要面对横亘在三省交界处的莽莽乌蒙群山,以及居住在群山中的蛮夷。 蛮夷就是除了昆明梁王和大理段氏外,存在于云南的第三股势力。 他们有的是世居云贵的少数民族,有的是被南诏国从印度抓来的奴隶,来源十分复杂,分为黑夷,白夷,红夷……大都接受元朝册封,成了宣慰使安抚使之类的世袭土司。 这些土司同样是墙头草,跟两边都有联系,都不得罪,你想从他的领地过境,甚至让他帮着攻打对方,却是难上加难的…… …… “乌蒙山的存在,让我军从川黔入滇十分困难,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太子也深知这一点。 “而且梁王在曲靖和乌撒陈兵二十万,以逸待劳,我大军就算出了乌蒙,也会遭到迎头痛击,实在是凶险万分。” “没错,梁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十年来他才会有恃无恐,不怕天兵征伐。”朱元璋冷笑道: “但俗话说的好,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旦思维形成定势,就离败亡不远了!既然他认定王师不会从川黔入滇,那咱就偏要从川黔入滇,打他个措手不及!” “父皇的意思是,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广西进兵?”太子吃了一惊,老爹的嘴真严,连他都没透露过。 “广西也会打的,只是佯攻,牵制住大理段氏即可。”朱元璋微微颔首道:“但不能真打,把他们打的疼了,引来梁王的援兵就不好了。” “这两家实力都挺强的,我军要想以最小的伤亡战而胜之,就必须各个击破。所以梁王还是不要到大理掺合的好。”说起打仗来,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全身上下都洋溢着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自信。 “至于梁王这边,其实也不需要全歼,只要干掉他在曲靖的十万大军即可!” “曲靖一下,云南便门户大开,大军可直取昆明。梁王所部肯定就庙里长草——慌了神,彻底失去与我军抗衡的勇气,云南大局可定!” “父皇所言极是,可是欲取曲靖,需先过乌蒙。”太子轻声问道: “父皇如何应对乌蒙山天险,还有乌蒙山中的水西诸部呢?” “不用担心,咱这些年也不是干等着,早就下足了功夫。”朱元璋得意道:“霭翠和宋钦已经答应了,非但允许王师过境,还会提供粮草,派军队助阵,让我大军毫发无伤翻过乌蒙山,给梁王来个大大的惊喜!” “真的?水东水西彻底站在我们这边了?!”太子闻言惊喜万分,顿觉胜算大增了。 “哈哈,当然了!这就叫功夫不负有心人!”朱元璋得意的放声大笑。 因为控制乌蒙山主要是水东水西两部土司。其中水西土司的首领叫霭翠,水东土司的首领叫宋钦。 他们世代居于乌蒙山一带,元朝时接受元朝的册封。洪武四年,大明灭了明夏之后,他们也遣使归附明朝。 朱元璋虽然知道他们并不是真心归明,只是两不得罪,但还是很高兴的。皆‘予以原官世袭’,‘税听其输纳’……就是交不交税你随便。 次年,又授霭翠为广威将军,并改元朝的八番顺元沿边宣慰使司为贵州宣慰司,任命霭翠为宣慰使,宋钦为宣慰同知,设治所于贵州城内,赐红印和手本。 洪武六年,朱元璋又诏贵州宣慰使位居各宣慰之上。 洪武七年,再授宋钦怀远将军诰命。 之后他对这两人也是赏赐不断,每年他们遣使来朝,都会馈以百倍厚赐。礼遇之隆,无出其右。 朱老板的目的,无非就是把两人拉到大明这边,让他们成为攻打云南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朱元璋终于在多年努力之后,成功的达到了目的。 这才是他终于决定攻打云南的真正原因。 “咱这回叫那帮公侯回来,也不只是杀鸡儆猴的。”朱元璋又对太子道:“还是要宣布真正的作战方略!” “待会儿,你就去把你表哥、冯胜、傅友德、郭英、沐英他们几个叫到武英殿,听咱面授机宜。” “是,父皇。”太子忙沉声应下。 …… 顿饭功夫后,曹国公宋国公以及几位侯爵,全都来到武英殿。 皇上公布的作战计划,一下子就让他们走出了朱亮祖父子之死,带来的消沉情绪,一个个都来了精神! “……上述部队需在一个月内抵达湖广,即刻兵分两路,从东、北两方面攻入云南!”朱元璋斩钉截铁的宣布道: “其中北路军由郭英为主将,以胡海洋、陈桓为副,率军五万,自永宁过乌蒙山攻乌撒!” “东路主力部队以傅友德为主将,沐英为副,率大军十万由辰州、沅州趋贵州,过乌蒙进兵曲靖! “曲靖,云南之噤喉,彼必并力于此,以抗我师。审察形势,出奇制胜,正在于此!” “既下曲靖,你二人以一人提兵向乌撒,应永宁之师,另一人率大军直捣云南。彼此牵制,使疲于奔命,破之必矣!” “云南既克,宜分兵径趋大理,与广西之兵合击段氏,先声已振,势将瓦解。其余部落,可遣使诏谕,不烦兵而下!” “是!”众将轰然应声,有了朱老板亲自制定的作战计划,他们可以战胜任何强敌! 第九零八章 所谓老贼 随着朱老板一声令下,五军都督府通力配合,将分布在长江两岸的参战部队运往湖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朱老板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以供给移民的名义,不断从各省抽调粮食运往湖广,已经在常德府囤积了足够二十万大军吃一年的粮食。 各种用于攻打云南的武器盔甲,也经由长江、湘江、沅江水运系统,源源不断运抵沅州。 大明当世最顶尖的战争机器,真正运转起来,根本用不了那么长的准备时间,就能发动一场十几万兵力规模的大战! 老天爷最喜欢在最后时刻给人增添难度,就在一切都忙而不乱向前推进之时,一道贵州来的急报让一直智珠在握的朱老板,一下子破了防。 当太子闻讯赶来时,便见父皇已经把桌上能丢的东西全丢到地上去了。 “爹,发生什么事了?”太子轻声问道。 “不会自己看!”朱元璋对太子都没了好声气。 朱标看着满地的狼藉,心说我看什么啊看。 一旁的吴太监,赶紧从地上找出那本被皇上揉烂了的急报。 朱标一看封皮,是贵州宣慰使司所上,打开一看,上书的却是两个女人,一个叫奢香,一个叫刘氏。 这两个女人分别是贵州宣慰使霭翠,和同知宋钦的夫人。但现在,应该改称遗孀了。 她们上报了一件事,两人的丈夫死了。 “怎么会这样?!”朱标的心也咯噔一声,赶忙仔细看下去,据两人所说,她们的丈夫接到朝廷要讨伐梁王,命他们通道积粮以候的旨意后,就开始商量着如何办好差事。 首先是要保证打通自贵州至曲靖的通道。别处好说,乌蒙山西南部,也是通往曲靖的最后一段,是由忠于元朝的普定路女总管适尔控制。 两人考虑到普定路的实力不弱,也不想自相残杀,便决定劝说适尔随他们一同归顺大明。 派出的使者回话说适尔颇为心动,但事发突然,心里没底,想请他们两人到普定歃血为盟,约定同生共死,才能答应。 两人不疑有它,欣然前往,结盟仪式也很顺利,然而回来之后便相继病倒了。据有经验的医生说,他们应该是中了苗疆的蛊毒。 两家派人去普定兴师问罪,适尔却坚决否认。很快,两人便相继病死了,死状都很恐怖。 因为两人是忽然去世,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而他们的儿子都尚在襁褓,所以现在水东水西二土司的局面都很混乱,两人彷徨无措。 至于为朝廷通道积粮的差事,现在也停下来了,两人也无力改变,只能向朝廷上书求救。 朱标看完急报,将其展平放回御案,轻叹一声道:“梁王还真不简单。” “咱也觉得是他干的。”朱元璋闷哼一声道:“不愧是死扛了咱十几年的老狐狸。” 说着他郁闷的叹口气道:“咱反复叮嘱霭翠和宋钦两个,千万要注意保密,以免招来梁王的打击。结果两个雏儿就是不听,非要联系普定路……他们也不想想,那里紧挨着曲靖,梁王不把普定路攥在手里,怎么能睡得着觉?” “确实,他们太一厢情愿了。”朱标惋惜道:“不过也是立功心切,让人痛心。” “他们死了就死了,咱的大军怎么办?”朱老板却只是发愁道:“负责跟他们联系的辰州知府也禀报说,贵州那边各部头领现在各怀心思,有人不愿意归顺朝廷,就想关起门来过日子。还有害怕梁王的,想要重新投靠云南,总之现在是群龙无首,一团乱麻了。” “这也是难免的。”朱标点点头,能想象的出来。 “不行,咱裤子都脱了,绝对不能让他们变卦!咱得派人去吊唁,镇住那帮土司,让他们乖乖给大军开路!” “是,要是能力挽狂澜,当然再还好不过。”朱标点点头道:“不过水东水西的土司,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蛮,他们三国时就被册封,已经传了六七十代了,等闲派个人去可不好打发。” “没错。”朱元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人分量得够,让他们感到敬畏才行;还得能随机应变,应付得了复杂的局面;放得下身段,赢得他们的好感。唉,这样的人真不好找啊……” “倒是有个人,绝对能胜任……”太子说完,自己又否定道:“不过让他去,就成杀鸡用牛刀了,不妥不妥。” “现在是必须保证把这只鸡杀了,就是砍大象的刀,该用也得用!”朱元璋提高声调,说着忽然醒悟道:“你是说老六吗?” “是,仓促间,就想到他最合适。”太子苦笑道:“我也是太依赖他了,啥事儿都第一个想到他。” “不瞒你说,咱刚才想的人选也是他……”朱元璋却忍不住笑了。“派个布政使、都指挥使去,那帮土司还不一定当回事儿。堂堂亲王亲自去吊唁,他们肯定会受宠若惊的。” “老六还在广东清丈田亩呢。”太子很不好意思道:“又要把他调去贵州,这怎么好意思开口啊。”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能者多劳嘛!他能同时娶三个媳妇,就得一人当三个人使唤。”朱元璋却毫无愧意道: “再说,这是他惹出来的麻烦,让他自己擦屁股还不应该嘛?” “怎么又成他惹出来的了?”太子一时没理解老贼的脑回路。 “不是他非要去广东插一杠子,咱能杀了朱亮祖?要是朱亮祖还是征南将军,咱的大军早就开进大理城去了,哪还用得着费心巴力的再过什么乌蒙山?” “父皇,你不是说,一早就决定,广西那边只是佯攻么?”朱标哭笑不得道。 “咱这么说过吗?”朱元璋却装傻充愣道:“没说过吧。” “说过。”朱标很肯定道:“绝对说过。” “哈哈……那也是为了给他减轻压力,才故意那么说的。”朱元璋打个哈哈道:“咱对他这么好,他多给老子跑跑腿,也是应该的。” 说着便高声道:“就这么定了,快传旨!” 第530节 “……”朱标简直无语至极,就没见过这么无赖的爹。 怪不得老六私下里骂他老贼呢,该骂…… 第九零九章 救火队员 虽然太子都觉得老爹不做人了,但贵州的事情干系重大,换别人去他也不放心,所以最后还是同意了。 而此时的朱桢正在广东忙的热火朝天呢…… 朱老板临阵换帅,清晰的传递出他宁肯先不打云南,也要整治广东的决心。 在何真的悉心指导下,广东土豪们也深刻体会到了皇帝的决心。连手掌十几万大军的永嘉侯,皇帝都能说换就换,收拾他们这些地头蛇还不是眼皮都不眨? 这下他们的交代材料终于不再浮于表面,开始触及灵魂深处,交代真正的问题了。 不过楚王暂时还顾不上他们,眼下压倒一切的大事,是稳住广东广西的军队。尤其是朱亮祖的老部队,不及时控制住,会出大乱子的。 幸好老头子派来的两位将领都很得力,王弼自不消说,忠心耿耿能力强,人格魅力杠杠的,最擅长的就是拉拢人心。 蓝玉的表现却是大大出乎老六的意料,两人之前也打过几次交道,这位常遇春的小舅子,仗着辈分高、本事大,从来不跟他客套。而且我行我素,除了太子,谁的话也不听,桀骜不驯的样子让人很是头大。 没想到这次见面,他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对老六恭敬有加,言听计从,不折不扣做到了令行禁止。 用蓝玉的话说就是,咱心里边把殿下当成亲人,你让我干啥我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六本来担心他杀性太重,下手太黑,不利于安抚士卒。但蓝玉竟完全按照老六的指示,没有乱开杀戒,对那些忤逆过他的军官也保持了大度,最终有惊无险的控制住了朱亮祖的老部队。 这让老六对蓝玉刮目相看,终于明白人家未来能比肩冠军侯,绝对不只是个简单的武夫。 老六本来不想跟蓝玉扯上关系,毕竟未来的‘蓝玉案’比胡惟庸案还要惨烈,堪称洪武第一大案了。 ‘蓝狱’中,受蓝玉牵连,上至公侯,下至偏裨将士,两万余人被诛。无敌天下的大明军队百战不殆,却让一个蓝玉案直接干趴了窝。 老六就算是皇子,想想这货的杀伤力,也感到怵头。 但转念一想,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保住明军的战斗力,就得避免蓝玉案。要想避免蓝玉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蓝玉犯案…… 所以也不能把人往外推啊,何况蓝玉这种牛逼普拉斯的将领,本就是天赐之才。跟他搞好关系,将来把他忽悠着去海外开疆拓土,再也不回国,不就没有蓝玉案了吗? 这样想来,老六终于消除了对蓝玉的抵触情绪,跟他很快便如胶似漆,亲如一家了。 最终在王弼和蓝玉的全力辅佐下,楚王殿下顺利稳住了两广的军队。 当然也不光是他们三个的功劳,还因为朱老板在军中威信太高了。士兵一听是他的旨意,就算再不高兴,也不敢乱来。尤其是十万征南军,都是北方来的客军,更不可能为了朱亮祖闹事。 就连朱亮祖的老部队,没了高层军官之后,虽然情绪波动很大,几次险些闹出事端,但终究是没有越雷池半步,走到造反那一步。朱桢三人才有时间派出得力军官恩威并施,收拢人心,将其重新掌握在朝廷手中。 有了军队的全力支持,老六在广东彻底说一不二,无人敢违逆他的命令了。 通过高强度的扫黑除恶行动,他肃清了一大批劣绅恶霸,地痞流氓,极大的平息了民愤,争取了民心,让广东百姓头一次知道,官府是可以为他们做主的。 一时间,广东地面治安迅速好转,各地每日刑事案件数量锐减,欺行霸市欺压百姓的行径几乎绝迹,老百姓‘始知有生民之乐’。 但当林仲谟和道同请示,严打行动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时,朱桢却斩钉截铁道:“不,广东官府之前的存在感太弱了,非得持续保持几年高压态势,才能把士绅百姓的观念扭转过来——广东真正的大佬是朝廷,不是那些在朝廷面前噤若寒蝉的土豪!” “是。”两人自然对老六言听计从,不过道同还是提醒道:“只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严打,陈年旧案基本上已经结清,也几乎没人会顶风作案,怕是不会再有之前的声势了。” “没有声势可以造,没有案子还有别的差事!”朱桢沉声道:“接下来的新政,需要一个好的环境,可以为我们大大减少阻力,明白了吗?” “明白。”两人赶忙点头,林仲谟又问道:“请问殿下,新政都要涉及哪些方面?” “方方面面,清丈田亩,编造鱼鳞图册;齐民编户,攒造黄册,推行里甲制……每一件事都不容易,但只有把这些难关都攻克了,才能彻底解决广东的痼疾!”朱桢相信两人对这些政策已经不陌生了,但还是决定跟他们掰开了揉碎了讲一讲。 但这时,敲门声打断了会议,邓铎的声音响起: “殿下,八百里加急。” 听到这五个字,三人都有些头大。道同自嘲的笑笑道:“这阵子真让八百里加急搞怕了。” “确实,感觉心都漏跳了一拍。”林仲谟也苦笑着点头。 “拿进来。”朱桢沉声道,他虽然不怕什么八百里加急,但也不想再出什么幺蛾子。 邓铎便将京城送来的牌匣拿进书房,打开密封后,取出里头的信件。 “是大哥的信。”朱桢赶紧接过来,撕开封口一看,才知道怎么回事。苦笑着递给两人传阅道:“我家老头子,把本王当成救火队员了。” 林仲谟和道同看完后,虽然都不想殿下这时候离开,但圣命难违,说什么都白搭了,只能表达一下不舍之情罢了。 “本王也不想这时候走,这边刚把戏台搭好了,正准备上台唱戏呢。”朱桢叹气道:“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儿子拧不过老子,该去还得去。” “是,殿下不容易啊。”两人赶忙点点头。 “不过好在硬骨头都已经帮你们啃完了。”朱桢又展颜笑道:“回头我再跟何真还有蓝玉他们打好招呼,你们只要按部就班的去做,就不会有问题。” 第九一零章 安排 钦差行辕。 仲秋的广州依然暑热难消,八面来风阁的住客却要离开了。 “一定要按照本王的计划来,一定要张弛有度。既不要松下来,让土豪以为风头过了,也不能太过严苛,真逼反了他们。”朱桢叮嘱两人道: “何真之前提的,让广东子弟到南京上学那茬,本王已经同意了。本打算让他们明年开春去报道,但看这个形势,本王决定提前给他们开个秋季班,先把人都弄到南京去放心。” “是。”两人深以为然,殿下这一走,势必不能再关着那些土豪了。 “不让他们有个忌惮,怕是不会太配合新政的。” “本王也会让何真管着他们的,实在搞不定,等云南那边事了,本王还会回来的。”朱桢给两人吃个定心丸,又给他们减压道: “以在江西的经验看,大户最抵触的还是清丈田亩。清丈田亩的难度也最大,需要相当数量的专业人员。你们现在也没这个条件,不行就先放一放。” “是,多谢殿下体谅。”两人感激不尽,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民政官,焉能不知在全省范围清丈田亩的难度。 “本王也是考虑广东的实际情况,这边山多地少,最要紧的还不是清丈,而是编制户籍黄册。”朱桢点点头,沉声道。 “单是登记户籍的话,难度要低很多,而且前番广东也造过户帖,也算有经验。”林仲谟和道同松了口气。 “这只是第一步,本王编制黄册的目地也不是明确徭役,而是推行里甲制。”朱桢接着道: “里甲制是破除宗族难题的利器,它的精髓就在于将上千户的大宗族,分为一个个百余户的小团体。团体内利益一致,诸事由里长甲首裁断决定,这就让那些族长宗老失去了权威。” “它还能让那些为数众多,却一盘散沙的小民散户也形成组织,保护他们不受大族欺负,让几家独大的局面一去不复返。”朱桢说完再次嘱咐道:“一定要趁热打铁,尽快将里甲制推行到户。” “是,殿下放心吧。”两人赶忙表态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们豁出命去也要办成它!” “放心,没有人再敢动你们了。”朱桢哈哈一笑道:“谁要是不听话,你们找何真收拾他。” ……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何真也来了。 “殿下要去贵州?”何真闻讯也吃了一惊。他被急急忙忙的叫来,看到行辕的侍卫已经开始收拾行装了,还奇怪殿下难道这么快就要回去。 “嗯,那边出了点意外,贵州宣慰使和同知都死了,可能会影响到大军进兵云南,父皇不允许一而再再而三的计划受阻了。”朱桢轻叹一声道:“便让本王火速过去吊唁,顺便稳定一下局面。” “这样啊,真是太辛苦殿下了。”何真理解的点点头。 “摊上这么个爹,没办法。”朱桢苦笑道:“还好本王年轻,顶得住。” 说完他神色一肃道:“广东这边就只能拜托何公了,要是没你帮忙镇着场子,本王是真不放心。” “殿下只管放心。”何真也赶忙正色道:“相信到了现在,每个广东人都能明白,殿下是真心为了广东好。就算殿下不说,何某也会拼尽一切,帮助二位将殿下的新政推行到底的。” “正因为有何公这样识大体顾大局的定海神针,本王才能放心走人啊。”朱桢高兴的点赞道,又缓缓道: “本王已经跟市舶司打过招呼了,各家加入市舶舰队,还是按照咱们起先谈好的条件不变。” “多谢殿下宽宏大量,”何真高兴的抱拳道谢,知道殿下这是在投桃报李,赶忙表态道:“招安的事情也不用殿下操心,老朽会全程参与的,看谁敢得寸进尺!” “哈哈,何老都致仕了,又给你加上担子了,真是太抱歉了。”朱桢就是喜欢跟何真谈事,俩人突出的就是个两好搁一好,越聊越投机。 “此件事了,说什么也得给何老把爵位解决一下,朝廷太亏欠何老了。” “唉,老朽都不……好吧,还是有点介意的。”何真苦笑道。 “怎么可能不介意呢,明升陈理那种狗屁不如的东西都能封侯,以何老的功劳节操连个伯爵都没有,换了本王是要先跳脚,后撂挑子的。”朱桢表示理解道。 老六这话,是真搔到何真的痒处了。是啊,明升陈理这种被灭国的小辈都能封侯,他主动归顺,却什么爵位都没有。难道就因为当初他没有称王称帝?确实让人心里不爽。 虽然他如今六十耳顺,已经看淡了功名利禄,却越来越在意历史评价,是真不想在史书上光板无毛,让后人笑话。 “那就先多谢殿下了。”何真也不跟老六客气,也没必要客气了。 “不必客气,这是本王应该做的。”朱桢又对林仲谟和道同道: “你们也要明白,广东跟内陆省份不一样,繁荣安定离不开大海。所以对造船业、航海业还有工商业,都要以保护和鼓励为主,努力让广东变成大明拥抱南洋的桥头堡。” “是,下官谨记殿下的教诲。”两人赶忙起身领命。 …… 这时候蓝玉也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朱桢又当着四人的面,嘱咐他们要精诚团结,齐心协力把广东的事情办好。 四人自是满口答应,然后何真三人便识趣的告退,好让殿下和侯爷单独说话。 果然,一没了外人,蓝玉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殿下,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不行。”朱桢摇头道。 “我还没说要干啥呢。”蓝玉无语道。 “不就是想跟我去贵州吗?”朱桢呷一口茶水润润喉,这一阵高强度的面授机宜,嗓子都冒烟儿了。 “是。”蓝玉点点头道:“末将起先以为是来接替朱亮祖打云南的,这才接了这个差事。结果闹半天,居然不从广西打了,不能这么耍人啊,殿下!” “谁说不从广西打了。”朱桢安慰蓝玉道:“不是要你率军自滇桂古道攻打大理,策应北路和东路的攻势吗?” “殿下,恁会不懂什么是策应?”蓝玉郁闷道:“就是给人家打辅助,还不能打重了,不然影响整个战局。说白了就他么是佯攻!” 说着他还闹起了脾气。 “我蓝玉什么时候给人敲过边鼓?这仗我不打,谁爱策应谁策应去吧!” 第531节 第九一一章 贵州不是省 “蓝大哥,不是我说你,你也就敢跟我闹闹,这话敢跟我父皇说去?”朱桢跟蓝玉私底下各论各的,向来称兄道弟。 “殿下这话说的,我不求你求谁啊,敢求皇上,他不把我皮扒了?”蓝玉不禁苦笑。 ‘噗……’朱桢一口茶水险些没喷他脸上,蓝玉这嘴还真是开了光,将来他可不就被老贼剥皮萱草了吗?六百多年后还能在博物馆里看到呢。 “呸呸,别胡说八道。” “嘿嘿,殿下紧张个啥,我就是随口一说。”蓝玉挺高兴,殿下这反应,说明心里有自己。“有太子爷和殿下护着,末将指定不能被皇上扒皮的。” “哈哈。”朱桢打个哈哈道:“那也不能恃宠而骄,越是自己人,就越得识大体顾大局。” “唉……”蓝玉郁闷的叹口气道:“殿下跟太子爷一样会劝人。” “我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朱桢指了指自己道:“广东这一摊子刚铺开,我是一百个不愿意现在离开,但有什么办法呢?咱们这些人更得听从皇上的安排,不能太计较自己的得失。” “哎,好吧。”蓝玉还就是吃老六这一套,虽然百般不愿,还是点头答应了。“我听从安排,佯攻就佯攻。” “这就对了。”朱桢欣慰的给蓝玉倒一杯茶,端给他道:“再说有我在呢,还能亏了你不成?” “殿下的意思是?”蓝玉眼前一亮。 “一开始你确实得佯攻不假,”朱桢是了解蓝玉这种人的,别看他现在答应的好好的,到时候肯定会忍不住,还不如索性给他个机会,省得他乱来呢。便小声笑道:“但等到大军攻下曲靖,还有什么好佯攻的?直接干他娘的就是。” “也对,”蓝玉点点头,琢磨道:“大军攻下曲靖之后,反而要防止段氏增援昆明了,这时候确实得真刀真枪的打,才能拖住他们,防止两股敌人合流。” “不过战场消息闭塞,我也不知道大军到底啥时候攻下曲靖啊?”蓝玉又犯愁道。 “不是还有本王吗?”老六便笑道:“大军一下曲靖,我就给你发消息,最多两天你就能收到。” “那太好了!”蓝玉登时转忧为喜,又是作揖又是拱手,道谢不迭。 “不过咱可得约法三章。”朱桢竖起三根手指道:“你答应才行,不答应此事作罢。” “讲讲讲,咱都得听殿下的。”蓝玉忙没口子应道。 “一,只打段氏和梁王的军队,不要跟当地蛮夷发生冲突。”朱桢沉声道:“云南民情十分复杂,蛮夷多如牛毛,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要分得清主次才行。” “明白。”蓝玉点头道:“得让那些蛮夷尽量保持中立,等打下云南来再慢慢收拾他们。” “没错。”朱桢颔首道:“不然非乱套不可。” “二是,就算打败了段氏,也不要打昆明,不然颍川侯和我义兄那边不好交代。”朱桢又吩咐道。 “……”蓝玉闻言,目光一阵闪烁,迟疑一下,点点头道:“好。我还不一定能打进云南去呢。” “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但人家颍川侯和西平侯要扛梁王的二十万大军,咱不能偷他们的鸡。”朱桢语重心长道:“不然得不偿失。” “哎,知道了。”蓝玉不自然的挠挠腮帮子问道:“第三呢?” “第三就是进入云南后要严守军纪,不能掠夺民财、滥杀俘虏、凌辱妇女。”朱桢语重心长道:“我们是收复领土,不是攻打敌国,云南老百姓也将变成大明的子民,你若违反了军纪,本王头一个不饶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蓝玉再次点头应下。 这时,邓铎进来禀报说,已经准备停当,可以出发了。 “行吧,那我们就云南再见了。”朱桢便站起身来,跟蓝玉道别。 “末将送殿下。”蓝玉赶紧跟着起身,将殿下送出门外。 …… 军情如火,朱桢简单的交代一番,便在广东众文武相送下,离开了广州城,快马加鞭赶往贵州…… 需要说明的时候,此时的贵州并不是后世的贵州省。贵州现在还没有设省,这年代的贵州仅是指后世的贵阳一带。 从广州到贵州,走最近的路线,全程也要一千五百里。虽然路程比从苏州到广州缩短了一半,但沿途皆是山路,非但没有官府设立的驿站提供服务,还有数不清的蛮夷啸聚途中,是以这一路的艰辛危险,甚至超过之前那趟三千里的南下之旅。 但要是选择安全的路线,先北上湖广,从长沙前往贵阳,路程差不多要多一千里,朱桢实在耽搁不起,便咬牙选择了穿越群山的路线。 好在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显示亲王的排场,这次他带了足足上千骑护卫。 上千名凶神恶煞的明军骑兵还是很有威慑力,一路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沿途的蛮夷村寨,全都装作没看见的,没一个不开眼的敢阻拦。 五天之后,一行人抵达了距离贵州四十里外的龙里草场,在秋日的高山草原上休整了一番。 让疲惫的战马好好饱餐一顿,用河水将其洗刷干净。 自楚王以下,所有人也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个干干净净。脱掉肮脏不堪的旧衣服,换上簇新的衣甲,好光鲜亮丽的……去吊唁。 这时,负责在外围警戒的侍卫,带来了几个行商打扮的汉人。 看清为首那人的面容,朱桢不禁吃了一惊:“文英哥?你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西平侯沐英。他看到朱桢也松了口气,行礼之后笑道:“末将当然是为殿下打前站来了。” “哈哈,太好了。”朱桢高兴的与他把臂走到河边,命人干将将刚打到的斑羚,取两条腿烤熟,用带来的市舶烧酒招待沐英。 “市舶司酿的酒,是真够劲儿啊。”沐英喝了几杯,脸就有点红了,坚决不敢再喝。 “文英哥酒量还是老样子啊。”老六不禁笑道:“到了大西南,不能喝酒可寸步难行。” “殿下怎么知道的?”沐英闻言苦笑道:“还真是。跟那些土司头领语言不通,只有靠喝酒来沟通感情,喝的多就是看得起他们,喝的少就是瞧不起他们。末将来这里,走到哪都落不着个好。” 第九一二章 文英哥 龙里草场地处云贵高原,既有北方草原的悠远空旷,又能看到远处群山层峦叠嶂。 坐在开满格桑花的小河边,嗅着秋日草原上特有的芬芳气息,一边说话一边饮酒烤肉,消除了朱桢一路上的疲惫。 “尝尝本王的手艺。”朱桢用小刀将烤好的羊腿切成一条条,然后扎一条,蘸满椒盐递给沐英。 沐英赶忙双手接过,咬一口不禁大赞道:“这味儿真是绝了。” “哈哈,本王别的不行,烧烤是有一手的。”朱桢得意的也尝了一块,然后脸色有点难看,好半天才咽下去。 “他妈的,肉太硬了……怪不得文英哥只说味道,不说口感呢。”他苦笑着灌一口酒。 “这野山羊的肉就是硬,跟殿下的手艺无关。”沐英却吃的津津有味道:“行军打仗能吃上这么块香喷喷的烤肉,就是神仙美味了。” “文英哥太会安慰人了。”朱桢开怀大笑几声,这才问道:“大部队到哪了?” “镇远。”沐英沉声道:“这会儿差不多已经集结完毕了。” “动作这么快的吗?”朱桢吃了一惊。 镇远州素有‘滇楚锁钥,黔东门户’之称,所谓欲通云贵,先据镇远。大军到了镇远,下一步就该进入贵州了。 从老贼下旨出兵到现在,也就一个月时间。十几万大军便能从四面八方,迅速集结到位,简直强的离谱。 “八月份本来就是地方部队进京秋操冬演的日子,各地轮训的卫所军队全都在南京集结,皇上一声令下他们就上船,自长江入湘江再到沅江,最后在沅州才下船开赴镇远。”沐英解释道:“自然比单纯的陆上行军要快很多,将士们的消耗也小。” “看来老……父皇从川黔进兵确实蓄谋已久。”朱桢摸着下巴的胡茬道。 “……”沐英选择忽略他的措辞,点点头道:“皇上确实早有打算,粮草军械舟船皆以备齐,至少是年初就开始准备了。” “他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老六便愤愤道:“说都怨我多事,害他不得不杀了朱亮祖,结果大军只能仓促换个方向进攻了。” “哦哈哈……”沐英便只是笑,坚决不予置评。“不过皇上也没骗殿下,咱们现在确实遇到了大麻烦……”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的贵州城,介绍道:“贵州宣慰使霭翠,还有同知宋钦……他们俩也是水西水东两土司的头领……被普定路女总管适尔毒死了,现在贵州城里乱成一套,谁也顾不上为我们开路供粮。” “大军没有当地人的帮助,一头扎进乌蒙山是很危险的。”沐英叹了口气道:“这八百里山路要走一个月,到时候多少人能走出来都是问题。” 他想起了那年,跟着宁河王追进昆仑山的经历。七成以上的减员都是在艰苦的行军途中造成的,宁河王也落下了重病,撑到班师途中便去世了。 虽然乌蒙山不像昆仑山那么严寒,但有瘴气毒虫,凶险程度不亚于后者。大军要想安然通过这八百里乌蒙,特别需要当地土司的全力协助。 “嗯。”朱桢了解的点点头。“不然父皇也不会让我从广州赶过来给这两个土官吊唁。” “现在贵州城内什么情况?”他又问道。 “乱成一锅粥了。”沐英苦笑道:“按他们的风俗,停灵三天就该火葬,那两位土官都没了十多天了,棺材还摆在灵堂上呢。” “咋,舍不得他俩?”朱桢问道。 “不是,”沐英摇头道:“按照他们的习俗,上任土司的火葬,要由下任土司主持。两人走得急,都没有指定继承人,他们的儿子又都在襁褓,也没法给他俩主持。” “所以得先选出下任土司,才能给他俩下葬?”老六问道。 “对。”沐英点点头道:“殿下可能不太了解,这水东水西两土司权势大的惊人,尤其是水西土司,已经传承了六十六代君长,占地四千里,部族十数万。是整个黔地建制最早,世袭最长,占地最广,影响最大的部族,号为罗甸鬼国。” “好家伙。”朱桢不禁笑道:“都建国了。” “是,什么玩意传了六七十代都有些名堂了。”沐英点头笑道:“土司首领对内自称‘苴穆’,其妻称‘乃叶’,全境分为十三则溪,由苴穆及宗亲分别管理。管理则溪的宗亲称为‘慕魁’。则溪之下分设四十八部,又称四十八目。均为庶族支派。各目之长称为‘穆濯’,其下又设一百二十‘骂衣’,骂衣之下又设一千二百‘夜所’,犹如汉代之封国。但苴穆在各则溪均设官庄,耕者为官户,下级官职人员均授以土地,也有监视地方的意思,所以土司首领的权力还是很大的。” “哟,还真是有一套。”朱桢真的有些惊讶了。 这套兼顾了分封和集权相结合的体制,真的有点东西。日后兄弟们就藩海外,似乎可以借鉴一番。 “上千年来,他们旁观我们的朝代更替,总结出点东西来很正常。”沐英沉声道:“末将说这些,是为了提醒殿下,不能轻视这些夷人。他们传承这么久,复杂程度怕是不亚于我们汉人。” “他们有文字吗?”朱桢点点头,问了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没有。”沐英摇摇头道:“但是土司高层大都认识汉字,也会说汉话。” “那他们的思维跟我们就不会差太多。”朱桢松了口气道:“应该有办法沟通。不然那霭翠和宋钦也不会率先向大明称臣。” “殿下何出此言?”沐英虚心求教道。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但归根结底,这些想法都产生于自己民族和历史。而民族历史的载体是文字,只要用我们的文字,在思想上就不可避免受到我们的影响和支配,成为我们文明的附属。所以就怕那种有自己文字的,简直没法沟通。” “……”沐英闻言先是一愣,旋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道:“还真是,在西北就是殿下说的那种情况。看来征服一片土地之后,第一件事就得毁其文字,焚其书籍……” “没错,不然就算占领几十年,早晚也会吐出来的。”朱桢点头笑道。不愧是将云南融入大明版图的文英哥,这方面的悟性就是强。 第九一三章 迎接 “让殿下这么一分析,末将心里也有底了。”沐英不好意思道:“原本是来给殿下打前战的,没想到还得殿下给末将指点迷津。” “哈哈哈,文英哥少来,我也就是纸上谈兵,跟你没法比。”老六笑着摆摆手,又问道:“城中现在都有哪些势力?” “水东水西的乃叶,慕魁。”沐英答道:“说白了就是霭翠宋钦两人的老婆和叔伯兄弟,加起来二三十号,谁也不听谁的,那叫一个群龙无首。” “那谁最有希望继承苴穆之位呢?”朱桢又问道。 第532节 “他们跟咱们汉人一样,也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沐英道:“正常来说应该由两人的儿子继位,但他们的儿子都太小了,所以大概由兄弟辈来接位吧。”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像那霭翠就是接他哥哥的班。”沐英又补充一句道。 “这帮人对大明是什么态度?”朱桢沉声问道。 “表面上肯定很恭敬的。”沐英答道:“不管谁当了苴穆,都还指望着朝廷册封他们宣慰使呢。” 顿一下,他又不太确定道:“但以末将推测,他们内部怕是存在严重的分歧,不然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子。” “是啊。”朱桢赞同的点点头道:“正常来讲,他们应该争相向大明表忠心,以争取我们的支持。现在却把正事都搁下了,很明显内部对要不要继续帮我们攻打梁王,是存在不同意见的。” “殿下所言极是。”沐英深以为然道:“不过这时候,应该也没什么人敢提投靠梁王吧。” “那当然,霭翠宋钦之死已经堵上了亲元派重新投奔梁王的路。”朱桢颔首道:“不过他们可以转而支持中立派,来压制亲明派的声音。” “是极。”沐英拊掌赞道:“末将跟几个慕魁交谈过,他们都说自己是极力支持朝廷的。但别的慕魁大都主张置身事外,说现在贵州城很多人都在说,两位土司就是因为掺合进两国争端中才送了命,所以不该再继续掺合下去了。” “这种说法就是扯淡!”朱桢啐一口道:“自己的头领被人毒杀,难道不应该一门心思想着去报仇吗?水西水东都这么怂的吗?” “末将也问过他们,他们说不是不打算报仇,只是普定土司实力不弱,又有元军做后盾,他们谁也没法靠自己的实力报仇,非得先选出苴穆之后,才能带着大家一起去报仇。”沐英苦笑道。 “好家伙,感情选不出苴穆,他们就啥也干不成。”朱桢笑骂道:“都是一根筋的吗?” “可能这些夷人就是一根筋。”沐英也无语道。 “看来咱们得头等大事,就是帮他们把那个什么……巨木定下来。”朱桢这下知道去了该干啥了。 “确实如此。”沐英赞同道。 “你有心仪的人选吗?”朱桢问道。 “我也就比殿下早到了几天。”沐英苦笑道:“名字还没认全呢。” “那咱们就到了再说。”朱桢喝光杯中酒,拍了拍屁股起身道:“走,去贵州。” …… 贵州在唐朝叫矩州,宋朝才改了这个名,是夹在水西安氏、水东宋氏、思州田氏、播州杨氏四大土司势力中间的一片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气候适宜,还是几条茶马古道的交汇点。毫无疑问是整个黔中最有价值的一块土地。 因而各大土司均有意争夺贵州城,元朝时,在这里设置了八番顺元宣慰司,并修筑了顺元城,以管辖水西、水东和黔南等土司。虽然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土城,但贵州从此有了城市,也正式成为整个地区的中心。 洪武五年,水西宣慰使霭翠、水东宣慰使宋钦归附大明,朱老板便将二土司合为贵州宣慰司,设司署于顺元城。又因为顺元这个名字是元朝起的,故而改称‘贵州宣慰司城’。 此时的贵州城头,挂满了黑色和白色的灵幡,到处是各种纸人纸马,好像一个巨大的灵堂。 水东水西两家的高层,全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裹着蓝布包头,在城外恭候楚王殿下的大驾。 不管怎么说,大明皇帝派自己儿子,而且据说是大明唯一的双亲王来吊唁,都是给足了他们两族面子。 两家经历了多少朝代,什么时候也没有一位王爷,亲自到过他们这种穷乡僻壤。所以虽然是在丧事中,两家还是用最隆重的礼仪迎接楚王殿下的到来。 两千名身着黑白两色‘查尔瓦’的夷人武士在大道两旁列队,待到贵客驾临,便吹响长号唢呐以示欢迎。 贵州城的夷族百姓也纷纷涌上街头,出城围观,谁不想亲眼看看大明亲王的威仪?八辈子也就只能看这一回了,错过了还得再等八辈子。 楚王殿下没有让他们失望,夷人们只见上千衣甲鲜明的明军骑兵隆隆而至。 夷人们平素见得最多的就是滇马,跟驴子差不多大,哪见过明军这种威武高大的战马?上千匹战马迈着整齐的步伐,踏在垫了黄土的大道上,把路面都震的直颤悠。 再看骑在马上的明军,穿着银光闪闪的盔甲,头戴红缨凤翅的银盔,个个高大威猛,英气勃勃,真是天兵天将也不过如此。 他们也看到了那位被簇拥在中间的楚王殿下,只见他穿着华贵的龙袍,头戴着竖着角的乌纱帽,骑在一匹通体黑色的巨马上。端得是威风凛凛,令人不敢逼视。 夷族老百姓是开了眼了,心说龙种果然是不一样,能长这么大只。也只有那样的巨马才能驮得住他雄健魁梧的身躯吧? …… 待楚王殿下来到近前,水东水西的高层便齐刷刷单膝跪地,手按胸口行礼,口称恭迎殿下。 朱桢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方略略失望道:“诸位平身吧。” 众人谢恩起身后,便有盛装的夷族姑娘捧上一碗酒。 为首的老者用还算流利的汉话道:“汉人待客用茶,夷人待客用酒。请殿下下马,喝了这碗迎客酒。” 胡显眉头一皱,沉声道:“殿下不用外人的饮食。” 朱桢却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客随主便。” 说着便翻身下马,从那姑娘手中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第九一四章 遗孀 待朱桢喝完迎客酒,那左耳戴着大耳环,头顶发髻粗似螺髻的老者这才恭请他入城。 朱桢便与老者并肩走入城门洞,朝着位于城中央的宣慰府行去。 路上,老者自我介绍,他叫陇赞阿诺,是霭翠的伯父,是水西部族的毕摩。用他自己的话说,毕摩就是‘集参议、史、巫三职集于一体,通天人,司文主簿,行祭礼撰史’的人。 “厉害。”朱桢竖起大拇指赞道:“你老有大学问。” 陇赞阿诺便很高兴,说族里后辈的汉文都是他教的。 “他们的汉文也像老先生这样流利吗?”朱桢笑问道。 “唉,差远了。”陇赞阿诺便郁闷道:“没几个能好好说汉话的。” “也正常。”朱桢笑道:“这里平时见不着几个汉人,没什么说汉话的机会,学了也都忘了。” “还是经常有汉人来做生意的,”陇赞阿诺叹气道:“我跟他们说,往后这里的汉人也会越来越多,可他们就是不好好学。” “老先生何以见得?”朱桢饶有兴趣的问道。 “等打下云南来之后,朝廷肯定会恢复茶马古道的,贵州位于几条商道的交叉口,肯定会变得很热闹的。”陇赞阿诺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 不光他一个没胡子,所有的夷人都没胡子。 “老先生好见识。”朱桢这回的称赞发自内心,看来哪个族里都有有识之士啊。 “可惜他们都不听我的。”陇赞阿诺惆怅的回头看一眼身后众人,与他们用土语交谈几句。 朱桢有心要多跟他聊两句,不过这时他的目光被别处吸引住了。 只见悬挂着‘贵州宣慰司’匾额的衙门前,俏立着两个穿着黑色拖地长裙,黑巾裹头的美丽女子。 一个身材高挑鹅蛋脸,五官明艳,落落大方。一个娇小玲珑瓜子脸,五官柔媚,温婉可人。二女未施粉黛,神情都有些憔悴,却平添几分楚楚可怜,令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 看到年轻的楚王殿下望过来,二女盈盈一福,行的却是标准的汉家礼。 那个个高的便自报家门,说:“贵州宣慰使遗孀奢香,拜见殿下。” 朱桢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忍不住缩了缩,幸亏他已经修炼到家,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下唱出歌来。 另一个也自我介绍说:“贵州宣慰使同知遗孀刘氏,拜见殿下。” “原来是二位夫人。”朱桢赶忙定定神,抱拳还礼道:“节哀。” “多谢殿下。”两个小寡妇声音都有些暗哑,再次还礼后恭请他入内。 …… 朱桢进去灵堂,给棺材里的两人上了香,又宣读了皇帝追封霭翠为忠义伯,宋钦为忠慜将军的圣旨,就算是完成了吊唁。 两位夫人还礼之后,便请他到正堂吃茶。那毕摩陇赞阿诺还有几个头领作陪。 朱桢发现这宣慰府里从陈设到用度,基本与汉人无异,不过这也正常,汉族富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年代所有蛮夷贵族向往的样子。 何况这两位夫人的汉话如此标准,其实已经是汉话程度很高的夷人了。 谈话自然是从慰问开始。朱桢代表皇帝再次向两位夫人表达了真挚的问候,并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朝廷做的,一定不要客气。 “忠义伯和忠慜将军,两位是为了大明的统一事业献身的,于国有功,我父皇更是十分心痛。”朱桢对两位小寡妇温声道: “所以特命本王亲来贵州,一是替他老人家致祭,再就是慰问两位夫人。还嘱咐本王,一定要帮你们把两位忠臣的身后事料理妥当,让他们可以安心九泉。” 二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喜色,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多说什么,便只是道谢不迭。 朱桢的眼睛现在多毒啊,一下就看出两人的表情变化。再看看边上那些支棱着耳朵,跟在听力考试一样的头头脑脑,就知道她们有话不能当众说。 便又问道:“下葬的日子定了吗?本王要送两位忠臣最后一程。” “还没有。”奢香夫人轻声答道。 “哦,不知这边的丧葬风俗……”朱桢故意问道。 “……”大堂中,众人的表情便很难堪了。 “回殿下,水东水西的丧俗,都是停灵三天便火葬的。”那刘氏却快人快语道。 “三天?”朱桢便惊讶道:“这都几个三天了?” “快一个月了。”沐英也一本正经的给他搭戏道:“是不是苴穆的丧礼格外隆重,所以……” “不是,都是一样的。”刘氏摇摇头,刚要说原因。 却被个面容黝黑,脑袋上发髻又长又尖的中年人打断道:“是因为这个月不适合下葬,对吧老毕摩?” 陇赞阿诺嘴角抽动几下,还是点头道:“啊对对,我们罗罗人的月历这个是鬼月,不能下葬。” “……”刘氏紧咬朱唇,刚要开口,却见奢香微微摇头,这才硬生生把话头咽下去。 “那么,”见奢香打定了主意,不在这个场合说事,朱桢便也不再挑逗了。直接问那老毕摩道:“下葬的日子定了吗?” “下个月。”陇赞阿诺擦擦汗道:“还要再看看日子。” “嗯……”朱桢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行吧,本王那就等到下个月。” “啊?”众头领大都变颜变色,另一个黄脸汉子忍不住道:“要住那么久?” “怎么,不欢迎吗?”朱桢淡淡一笑,上位者的威压,将那黄脸汉子变成了白脸。 “老毕摩……”黄脸汉子也赶紧向陇赞阿诺求助。 “殿下息怒,刚才就说了,他们汉话不行,”陇赞阿诺赶忙补锅道:“阿莽慕魁的意思是,殿下是大忙人,哪能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久待,我们太过意不去了,所以请殿下还是早回吧。”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朱桢大笑着点头,那黄脸阿莽才感觉松了口气,只敢赔笑,不敢再说话。 “不用替本王操心,本王奉的是圣旨,得等到两位忠臣下葬才能回去交差。”他便笑道:“再说本王自带干粮,不会把你们吃穷的,放心吧。” “你们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吧。”这时奢香夫人开口呵斥一众头领,然后起身向朱桢道歉道:“殿下能千里迢迢远来贵州,就是我们水东水西两部最大的荣幸,怎么能怠慢殿下?当然是要杀牛宰羊,以奉贵客了!” 说完便一招手道:“开席!” 第533节 第九一五章 楚王的人选 夷族素有‘打羊’、‘打牛’迎宾待客之习。凡有客至,必杀牲待客,并根据来客的身份、亲疏程度分别以牛、羊、猪、鸡等相待。 奢香夫人话音一落,便有夷族汉子牵着活牛活羊来到堂前,请贵客过目后再去宰杀,以表示对客人的敬重。 敬重是敬重,只是现宰现杀,啥时候能吃的上口热乎的? 结果菜还没上,酒先端上来了。沐英告诉老六,这帮罗罗有在就餐之前饮酒的习惯,老六就很无语,空着肚子喝酒,这谁顶得住啊?幸亏来前干了根羊腿…… 而且奢香夫人和刘氏也告罪离席了,就只留那老毕摩和一帮糙汉子陪着楚王喝酒。老六跟这帮人喝能有什么兴致?唉,无趣…… 老毕摩带领众头领,向远方高贵的客人敬上了双杯美酒。要不是在丧礼中,还要唱祝酒歌呢。按照习俗,朱桢喝完酒也要唱歌感谢的。幸亏…… 歌可以不唱,但必须得回敬,不然就是对这帮夷人的不尊重。而且不管谁向他敬酒,他都要回敬,结果稀里糊涂就喝了不知多少。 饶是他年轻酒量大,最后也是被沐英和胡显架着出去的。 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 沐英正守在旁边看书,听到动静赶紧上前扶住殿下。 胡显也赶忙沏一杯酽茶奉给殿下。 朱桢接过来一饮而尽,他长舒一口气,按着后脑道:“他妈的,什么破酒,老子头都要炸了。” “是啊,他们这的酒真邪乎,喝着贼淡,还贼醉人。”沐英深有感触,给殿下按揉无名指的关冲穴,帮他解酒缓解头疼。 “邪乎什么,就是酿酒技术太差,杂质太多了。”朱桢郁闷道:“下回换咱们自带的酒,我怕再喝他们的喝瞎了。” “殿下也太给他们面子了,谁敬酒都来者不拒,还要回敬一番。”胡显叹气道:“他们也配?” “文英哥不是说,喝的多就是看得起他们,喝的少就是瞧不起他们吗?”老六眯着眼道:“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感到被重视啊?” “那肯定的。”沐英点头道:“喝到后来那些人看殿下的眼神都变了,肯定觉得殿下够意思。” 说着他羞愧道:“要是末将酒量好一点,哪还用殿下亲自在酒场厮杀。” “哎,你擅长打打杀杀,本王擅长吃吃喝喝,咱们各展所长。”朱桢摆摆手,笑道:“按的还真管事,头不那么疼了。” “那就好。”沐英笑道:“我再给殿下多按会儿,就能彻底解酒。” “嗯……”朱桢舒服的哼一声,闭上眼复盘道:“那个老毕摩起先我还以为是个人物,后来才发现,也没什么地位。” “是。”沐英苦笑道:“末将起先也误会了,后来才知道他们罗罗人分五等,兹、莫、毕、格、卓。” “怎么讲?”朱桢好奇问道。 “‘兹’就是苴穆,君主、统治者的意思;‘莫’是官员的意思,就是那些慕魁还有穆濯之类。” “第三等才是‘毕摩’,不过他们的地位其实还挺高的,就是没什么实际的权力,在那些有封地的慕魁面前,说话不管用。”沐英解释道: “至于后两种就是工匠和农奴了。这边的农民都是头领的奴隶,工匠的地位还高些。” “嗯。”朱桢缓缓道:“这么说起先由那老毕摩迎接向本王敬酒,纯粹是因为他汉话说得好咯?” “也是因为他主持礼仪吧。”沐英道。 “主持礼仪的人在这种奴隶社会,是不可能这么没有话语权的。”朱桢却摇摇头道:“我看那些头领对那老毕摩有失尊敬,恐怕另有原因。” “那有必要跟他单独聊聊吗?”沐英轻声问道。 “有必要。”朱桢点点头道:“还有那两位……遗孀……” “……”沐英和胡显闻言,脸色都有些怪异。 “怎么了?”朱桢奇怪问道。 “没,没什么。殿下继续说。”沐英赶紧咳嗽一声。 “莫名其妙。”朱桢无语的摇摇头,接着道:“今天他们明显有话要说,但被那帮家伙拦住了。” 说着他吩咐胡显道:“估计她们还会找本王,你们不要阻拦。” “明白,安排。”胡显忙点头不迭,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贱兮兮。 “……”朱桢见状越发狐疑,但他先忍着不问。对沐英道:“今天初步接触下来,发现跟你说的大差不差,他们现在的心思确实都在争位上,旁的根本顾不得。” “对呀。”沐英叹气道:“竟没有一个人提一提朝廷的差事,真是太让人气愤了。” “强扭的瓜不甜,那就按他们的意思,先把什么苴穆选出来再说。”朱桢便沉声道:“我今天故意说,什么时候下葬我什么时候走,就是在给他们施压,让他们快点做决定。” “那咱们真就这么干等着?”沐英问道。 “怎么可能?本王喜欢主动。”朱桢邪邪一笑,舔舔嘴唇道:“既然来了,他们就得听我的。我让他们怎么干,他们就得怎么干!” “那还要再约几个慕魁聊聊吗?”沐英请示道。 “不必了,就见他们三个就够了,见那么多人干啥啊,话都说不明白。”朱桢却摇头道。 “未来的宣慰使和同知,可是从那些人中产生的。”沐英劝道:“虽然都是些糙汉子,但是殿下还是要见一见吧?”。 “这是什么话,本王不见他们是因为他们是糙汉子吗?”朱桢奇怪道:“是因为我中意的人选不是他们。” “啊?那老毕摩恐怕不太行吧?”沐英忍不住劝谏道:“他没有自己的领地,手里也没有兵,没人服他的。” “本王说的不是他。”朱桢无语道:“都六十多的老头了,费心巴力把他推上去,过两年还得再换。” “哦……”沐英恍然道:“殿下是说那两个小寡妇?” “……”胡显的嘴巴无声张大,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什么小寡妇,人家是遗孀,有儿子那种。”朱桢咳嗽一声,正色道:“正经的宣慰使夫人和同知夫人,而且都接受过良好的汉语教育,有什么不合适的?” “……”沐英咂咂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第九一六章 老毕摩 贵州宣慰司,上房内。 别说沐英了,就是胡显都惊呆了。 莫非殿下真看上那两个小寡妇……中的一个了,不然怎会有如此奇葩的想法?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朱桢奇怪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花吗?” “没,没有。”胡显摇摇头,赶紧闪人。“我去给殿下打水泡脚。” “文英哥,你觉得不妥吗?”朱桢便问沐英道。 “呃,是有那么点……”沐英讪讪道:“放在平时,自然是殿下怎么安排都行。但眼下大军还等着咱们开道呢,是不是换个更现实点的人选?” “哈哈哈,放心。”朱桢闻言大笑道:“那奢香夫人和刘氏,就是最现实的人选。你想……那些头领各怀鬼胎,咱们一时之间哪能分辨出谁亲大明,谁亲梁王?要是选个对面的人上来,咱们发现不对,再想换人可就麻烦了。” “那倒是。”沐英点点头,他也有同样的顾虑。“人心隔肚皮,光靠表忠心没用的,还得日久见人心。” “对吧,但选那两位遗孀就没有这层顾虑了。”朱桢一本正经道:“你想她们孤儿寡母,上位之后要想稳住局面,是不是一得继承亡夫遗志,二得抱紧朝廷大腿,三要跟梁王势不两立?” “是。”沐英点点头道:“这样才能名正言顺。” “对吧。”朱桢笑着喝一口浓茶。 “可是殿下,她们是女人啊。”沐英还是不信服道:“这几天观察下来,我看他们这边,女子的地位也不高,当家作主的都是男子。她两个弱女子如何服众?” “本王觉得没问题。”朱桢也没法说我的信心来自于一首歌,这事解释不清楚。“而且我听说他们这边,历史上也出过一些女土司。有先例我们就能照着办嘛。” “这样啊……”沐英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汉人还有武则天这个先例呢,怎么再没见过女皇帝? “不管怎么样,先跟她们聊聊看吧。”朱桢其实知道的也不多,除了奢香夫人就知道个秦良玉,自然说不出个丁卯,还是得多了解下情况再说。 …… 翌日一早,楚王殿下起床后,在院子里打了几套拳,又回屋饱餐一顿,终于恢复了精神。 “殿下,那老毕摩求见。”这时胡显进来禀报。 “省了去找他了,叫他进来吧。”朱桢搁下饭碗,漱漱口,来到堂屋见客。 “是。”胡显应一声,将那老毕摩陇赞阿诺领进来。 “殿下昨晚睡得可好?”老毕摩行礼后,赔笑问道。 “有劳你老挂念,本王睡得很香。”朱桢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两位乃叶唯恐殿下不习惯我们这穷乡僻壤。”老毕摩又道:“怠慢了贵客就太失礼了。” “哈哈,放心吧。贵州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本王一来就喜欢上这里了。”朱桢大笑道:“你告诉两位夫人,先忙正事要紧,不用挂念本王。” 见他如此通情达理,陇赞阿诺松了口气,笑容愈发恭敬道:“殿下真是体贴,再大的事情也没有招待贵宾重要。其实两位乃叶本打算亲来问候的,又担心犯了殿下的忌讳,就命老朽先来听候殿下差遣。” “什么忌讳?”朱桢一愣。 “新寡之妇,男女大防。”陇赞阿诺还真是精通汉学,连糟粕也很精通。 “你们水东水西也讲这个?”朱桢更奇怪了。 “我们不讲,但汉人不是最在意这个吗?”陇赞阿诺道。 “哈哈哈,你那是南宋的书看多了。”朱桢不禁大笑道:“我们还真不在意这些。” 明初风气承袭蒙元,在男女关系上还是很奔放的。是后来随着理学的复兴,才又渐趋保守的……那得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这样啊。”陇赞阿诺不好意思的笑笑,心说那我走,叫她们来? 他便装糊涂欠身道:“殿下若不嫌弃,在贵州这段时间便由老朽奉陪了。” “可以,你老知识渊博,汉话又说的这么好。”朱桢点点头,又问道:“不过老毕摩肯定很忙吧,也不用整天陪着本王。” “以前是挺忙,现在闲下来了。”陇赞阿诺露出一丝苦笑道:“可以整天从早陪到晚。” “怎么,你退休了?”朱桢压压手,让他坐下慢慢聊。“退休就是致仕的意思。” 老毕摩谢恩坐下后,叹气道:“我们水东水西没有致仕一说,不管干什么行当,都是干一辈子的。以前老朽忙的团团转,是因为两位苴穆倚重,保荐老朽为宣慰司佥事,将与朝廷打交道的事情,全都托付给老朽。” “现在两位苴穆没了,老朽也就无事可做了。”陇赞阿诺又落寞道。 “两位苴穆是没了,但宣慰司还在啊。这种时候,你应该更忙才是啊?”朱桢奇怪问道。 “按说是这样……”老毕摩脸上浮现出羞赧之色道:“但那帮慕魁一起,把老朽的官职免了。” 第534节 “他们好大的胆子,朝廷任命的正五品佥事,也是他们说免就能免的吗?!”朱桢不悦道:“有报朝廷批准吗?” 他这话不是无事生非,因为宣慰司宣抚司之类,虽然是朝廷为少数民族专设的行政机构。但并不是设立完了,朝廷就撒手不管,而是要进行管理的。 官员的任免就是朝廷对这些土司最主要的管理手段。虽然宣慰使,宣抚使之类的长官,都是由当地土司头领世袭,但副使佥事之类的佐贰官,经历、都事、知事之类的首领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朝廷任命的流官。 从名分上讲,佐贰官、首领官必须听命于长官,所以流官应该听土司的。但朱老板最初设计的制度就是以流官监督土司,所以各土司长官万万不敢轻视,这些朝廷的代表。 而且绝大部分土官并不通晓汉语和汉字,对政务也生疏的很。所以在实际行政中,往往也是流官主导着宣抚司和宣慰司的运转。 虽然因为贵州宣慰司的特殊作用,朱元璋一直没有派遣流官,而是让霭翠和宋钦自己推荐佐贰官、首领官,由朝廷任命即可。 但这只是为了拉拢水东水西的权宜之计,未来一定还是要执行土流参用的国策的。不然朝廷怎么还管理贵州宣慰司? 这帮家伙可好,居然敢直接绕过朝廷,自行罢免正五品的佐贰官。这事要是较真的话,又可以按谋反论了…… 不过很明显,这回不能按照老套路来,因为他们真的会反叛。 第九一七章 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不还没来得及禀报朝廷吗。”陇赞阿诺赶紧解释道:“再说老朽自己也没脸干了。” “何出此言?”朱桢问道。 “实不相瞒,当初正是老朽主张,去跟普定路女总管适尔联系的。”陇赞阿诺叹息道:“两位苴穆对老朽言听计从,便派人去了普定。后来那贱人要两位苴穆去她那会盟,老朽不知是计,还劝他俩一起去,以表诚意……” “……”朱桢听了直摇头,有这么个专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怪不得两个土司没了命。 “结果发生了那档子事。”老毕摩黯然道:“老朽对不起两位苴穆,两位乃叶,哪还有脸再指手画脚?” “是奢香夫人担心,那帮慕魁汉话都说不好,更不通礼节,会怠慢了殿下,老朽昨天才又腆着脸抛头露面的。”他又解释一句。 “奢香夫人……”朱桢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身材高挑,五官明艳的小寡妇,心说想不到夷人中也有如此绝色。 “殿下?”陇赞阿诺见他不说话了,忍不住小声提醒一句。 “哦,本王是在想……”朱桢拍了拍脑门,关掉脑海中的伴奏音乐道:“她好像并不怪罪你。” “是啊。”陇赞阿诺顿时满脸感激道:“出事之后,好多人说老朽是叛徒,要杀了我给两位苴穆报仇,幸亏奢香乃叶深明大义,胸怀宽广。对大家说,苴穆是老朽看着长大的,相信我是绝对不会出卖他的。这才给老朽解了围……” “是吗,奢香夫人还真是名不虚传。”朱桢不禁赞道。 “啊,殿下以前听说过我们乃叶?”老毕摩奇怪问道。 “啊……”朱桢忙打个哈哈道:“父皇时常说起忠义伯忠义无双,是天下土司的楷模。也曾提过他娶了个知书达理的好老婆。” “原来连皇上都知道乃叶的大名。”老毕摩于是赞叹道:“真不愧是奢香乃叶。” “是啊,奢香夫人正是用人之际,老毕摩千万不要撂挑子哦。”朱桢便勉励他道:“人,哪有不犯错的,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就是。换了我是你,豁出去了也得先把适尔那个臭婆娘的脑袋割下来,给两位苴穆报仇。” “多谢殿下勉励。”老毕摩叹口气道:“老朽做梦都想宰了那臭婆娘,可是普定城城寨森严,军队过万。还背靠着曲靖,有梁王的平章达里麻撑腰。” “别说老朽个糟老头子了,就是任何一位乃至几位慕魁都白给,非得选出苴穆,率领水西的十三则溪、四十八寨的勇士一起上才有胜算。” “那就赶紧把苴穆定下来啊。”楚王提高声调道:“再拖拉下去,人心就彻底散了。” “是,殿下说的对,现在当务之急就是选出一位足以服众的苴穆。”陇赞阿诺缓缓点头道:“但十三位慕魁谁也不服谁,还不知道吵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们手底下都有兵,到最后怕是非得火并几场,用实力定高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自相残杀?”朱桢冷声道:“这样不顾大局的头领,就是当上苴穆,朝廷也不会认可的。” “殿下说的太对了,”陇赞阿诺深以为然道:“光想着自己的人,是不配当苴穆的。可惜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也不能那么讲吧。不是你刚才说,你们奢香夫人有容乃大吗?”朱桢淡淡问道。 “是,奢香乃叶跟他们不一样。”陇赞阿诺不假思索的点头道:“她的智慧和胸怀是男子也比不了的。” “那就让她当这个宣慰使好了。”朱桢便作脱口而出状。 “啊……”老毕摩果然吃惊的合不拢嘴。 “怎么,你们没有这样的先例吗?”朱桢问道。 “没有。”老毕摩摇头道:“至少我们水西,传了六十六代苴穆,都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 “没有过总听说过吧?”朱桢沉声道:“那普定路总管适尔不就是个女的吗?” “是,听说还有几家跟他们一样,是女人当家的。”陇赞阿诺道:“但我们水西,没有这样的先例,一直是男子当家的……水东也一样。” 一旁陪坐的沐英,闻言心说‘哦豁’。 朱桢却毫不气馁道:“不要紧,凡事总有第一回嘛。你就说奢香夫人有没有条件,有没有可能吧?” “条件嘛,也不能说没有……”老毕摩便寻思道: “我们罗罗女性的地位,是由娘家家支的地位决定的。” 怕殿下不明白,他又解释道:“因为我们罗罗人施行的是等级内婚,家支外婚,所以每一位乃叶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土司娘家撑腰。” “像我们奢香乃叶,娘家便是恒部扯勒君亨奢氏,她是四川永宁宣抚使的女儿,在娘家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嫁过来之后自然受到上上下下的尊敬。”陇赞阿诺又道: “苴穆在时,她便已经协助苴穆处理贵州城的大小事务,处事十分公道,在水东水西的声望都很高。” “所以她来当这个话事人,也没问题咯?”朱桢沉声问道。 “还是有问题的。”陇赞阿诺却不乐观道:“从根本上说,我们罗罗人跟汉人一样,都是男人作主的。女人当家,缺乏宗法的支撑。其实那普定路女总管,也只是替他年幼的弟弟当一段女土司。长久来看,苴穆之位还是要给他弟弟继承的。” “这不就结了吗?我们要解决的是眼下的问题,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朱桢断然道: “那适尔有幼弟,奢香夫人有幼子。适尔能给弟弟看家,她就不能给儿子看家了吗?” “倒也是。”陇赞阿诺眼前一亮道:“要是这样说来,奢香乃叶确实可以接掌苴穆之位。” “所以嘛,奢香夫人集各种优势于一身,是非常时期贵州宣慰使的不二人选!”朱桢沉声道:“她来当这个苴穆,也省的那帮家伙自相残杀了。” “是,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还有个问题,”老毕摩仔细寻思道:“就是当初她丈夫接了兄弟的班,现在兄弟们也抢着接他丈夫的班。现在忽然说要改回父死子继,而且是乃叶代掌苴穆之位,只怕那些慕魁会不服。” “那就让他们服气!”朱桢重重一挥手,霸气道。 第九一八章 假酒害人 “殿下有何高招?”老毕摩忙问道。 “这不用你操心。”朱桢却摇摇头道:“你只要想办法说服奢香夫人,愿意接这个宣慰使的位子就行。” “我们乃叶应该是愿意的。”老毕摩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因为我们罗罗人还有转房的习俗。” “转房,什么意思?”朱桢问道。 “就是类似于蒙古人的收继婚……”陇赞阿诺期期艾艾道。要不是他太想让奢香乃叶上位了,是不会跟汉人提起这些事的。 收继婚也好,转房也罢,都是将女性作为财产在家支内部流转,使其‘效用最大化’。 在实行这种习俗的民族,女子的丈夫逝世,她必须转嫁给丈夫的兄弟。如果平辈之中如果没有适当人选,就得转嫁给长辈或者晚辈,甚至是自己的公公。总之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种行为在汉族地区,是被视为乱伦的。尤其是儒教盛行后,就连嫂子嫁给小叔子之类,都被视为不道德的,遑论其他了。 “殿下也看到了,我们乃叶生的非常非常非常……漂亮。”老毕摩叹息道:“又家世显赫,还有尊贵的身份,谁收了她谁就必定是下任苴穆。她那帮小叔子大伯哥,哪个不垂涎三尺?恨不得……” “好家伙。”朱桢跟沐英对视一眼,心说原来奖励这么丰厚,怪不得那帮头领抢破头。 “那奢香夫人什么态度?”朱桢沉声问道。 “我们乃叶深受汉家文化熏陶,非常反感这套转房制度。”陇赞阿诺道:“所以一直在拖延,虽然没人敢逼她,但要是没个解决的法子,早晚还是得就范的。” “她要是能当上苴穆,自然就不用转房了,肯定求之不得。”说着他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道:“可那样一来,她那帮大伯哥小叔子,啥也捞不着了。他们肯定要拼命反对的!” 很多事都不能掰开揉碎了说,一旦掰开揉碎了说,就是这么令人作呕。 “一群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他们反对有个屁用!”朱桢冷哼一声道:“你回去告诉奢香夫人,她要是愿意当这个苴穆,就过来一趟,本王告诉她该怎么做!” “是。”老毕摩赶忙应道。 “还有那位水东的刘氏,是不是情况也类似啊?”朱桢又问道。 “对的。”陇赞阿诺点头道:“刘乃叶直接就是汉人,肯定也不愿意接受转房。” “那就让奢香夫人叫她一起来。”朱桢霸气的一拍桌子道:“这个护花使者,本王当定了。” “老朽先代二位乃叶谢过殿下的恩德了。”那陇赞阿诺千恩万谢,跪拜告退。 待他走后,朱桢终于忍不住问沐英和胡显道:“昨晚宿醉没问你俩,为啥我一提奢香夫人,你们眼神就怪怪的。莫非你们以为本王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会对她有非分之想不成?”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两人赶忙摇头,沐英起身道:“末将去给颍川侯写信,告诉他咱们这边的安排。” 说完便溜之大吉。 “我,我也去……拉个屎。”胡显胡乱找个借口,也想跟着出去。 但老六不好意思强迫义兄,却好意思强迫表兄。 便两眼一瞪道:“给我站住,说实话!” “呃……”胡显无奈站定,苦笑道:“那我可说了,你可不能翻脸。” “说。”朱桢板着个脸。 “就昨晚殿下不喝醉了吗……”胡显讪讪道:“扶你回来的路上,殿下就开始唱歌。” “唱的啥。”朱桢问道。 “唱的啥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朱桢粗声粗气道,其实他已经想到了,但不能承认自己有印象的。“你唱给我听听。” “我也记不大清了。光记得什么‘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胡显强笑道:“还挺朗朗上口的。” “少打马虎眼,我光唱这段你俩能那样看我?”朱桢没好气道:“是不是还唱了什么‘不等三更过天晓白’?” “对,”胡显便不由自主跟着唱道:“‘奢香夫人赶月归来,她把日光画心上,照得漆黑的夜,亮堂堂,亮堂堂……’” “我艹,你记得这么清楚?”朱桢骂道。 “因为殿下他么整整唱了一宿啊……”胡显指着自己脑袋道:“我到现在还满脑子都是‘留下来,留下来’。” “……”朱桢耳朵根子都烧起来了,果然假酒害人啊,一点都没错。 “殿下你可是快要大婚的人了,可不能真的留下来啊。”胡显担心道。 “滚!”朱桢把桌上的果子,茶点之类,能扔的全都扔到表哥身上,恼羞成怒道:“滚滚滚!” 第535节 “哎哎,我滚。”胡显赶紧准备离开。 刚到门口时又听殿下粗声粗气道:“站住!” “哎。”胡显拧过身子苦着脸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都多少人听见了?”便听殿下问道:“自己人无所谓,关键是外人听见了没?” “这,说不好……”胡显不确定道:“反正殿下声音可高了,夜里又静,他这边房子又不隔音,怕是整个宣慰府衙门都能听到。” “怪不得。”朱桢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奢香夫人和刘氏不敢来见自己了,估计是误会自己见色起意了。 “不过好在懂汉话的不多,殿下也不用太担心。”见老六深受打击,胡显赶忙安慰道。 “是奢香夫人不懂,还是刘氏不懂?”老六郁闷道:“你昨晚为什么不拦着我呢?” “拦不住啊,为臣也不能堵住殿下的嘴呀。”胡显爱莫能助道。 “你不会叫醒我?!”老六声音高了八度。 “殿下醉的那么厉害,怎么叫啊……”胡显摸摸后脑勺道:“不都说人喝醉了猛然叫起来会掉魂吗?” “那也比由着我乱唱歌强!”老六气得直拍桌子。 “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胡显小心翼翼道。 “滚滚滚。”朱桢猛地摆摆手,撵苍蝇一样把这不中用的表哥撵走。 待到堂屋里没了旁人,他仰面靠在椅子上,双手捂脸呻吟一声道:“丢死人了……” 第九一九章 以身饲虎 贵州宣慰司衙门,宣慰使官廨内。 陇赞阿诺正在向奢香夫人禀报跟楚王谈话的内容,那娇小可人的刘氏也在。 两位夫人专注听老毕摩讲完,又对视一眼,然后奢香夫人问陇赞阿诺道:“老毕摩觉得,那楚王殿下是真想帮我俩,还是别有用心?” “回乃叶,依老夫之见,楚王殿下是真心想帮忙的。”陇赞阿诺便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咱们不选出苴穆,就没法帮朝廷通道积粮。选个不可靠的苴穆出来,也同样办不成这事。” “朝廷攻打云南,已经是箭在弦上,不能再拖延了,不然皇帝也不会派堂堂亲王来咱们这种小地方。”老毕摩接着分析道: “楚王殿下身负重任而来,哪有搞风搞雨的心思,肯定怎么能尽快解决问题怎么办,所以乃叶应该可以放心跟他合作。” “楚王殿下为什么……”奢香夫人不由自主,俏面一红道:“为什么会选我?” “这很好理解吧。”陇赞阿诺道:“用楚王的话说,就是乃叶集各种优势于一身,是非常时期贵州宣慰使的不二人选。你来当这个苴穆,也省的那帮家伙自相残杀了。” “那你觉得我应该去见他吗?”奢香又问道。 “肯定要去见一见,殿下都这么说了,乃叶要是不去,不就彻底得罪朝廷了?这个后果我们可担不起。”陇赞阿诺不假思索道: “再说,老朽也以为,你来当这个苴穆,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其实放眼将来,能带领我们水西水东在大明繁荣昌盛的,也只有乃叶。换了那帮混蛋,只会把我们带上绝路。”说着他起身扶胸弯腰道: “乃叶一定要当仁不让啊。”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奢香轻轻摆手道:“老毕摩先下去休息吧,后面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是。”陇赞阿诺行礼告退。 待他一走,一直很安静的刘氏便忍不住道:“姐姐,我却觉得那楚王没安好心。” “赎珠妹妹怎么会这么想?”奢香握着她的手问道。原先两人关系就很好,又一起陡遭大变,同病相怜之下,愈加情同姐妹。 “姐姐有所不知,我回湖广老家时,听在州学念书的兄弟们说起过那位楚王殿下。”刘氏压低声音道。 “他们怎么说?”奢香也轻声问道。 “他们说他是个杀人如麻的魔王,在江西杀的人头滚滚,到现在南昌城外的土地还是紫色的呢。”刘氏便将自己听来的说法告诉奢香道: “还说他是传播异端邪说的教主,疯狂打压儒教,戕害读书人,真要让他成功了,这世道就要颠倒黑白,没有纲常了。” “这么可怕的吗?”奢香惊讶的捂住嘴。 “他们还说他……”刘氏看一眼明艳动人的奢香。 “说他啥?”奢香追问道。 “说他是……见不得女人的色魔。”刘氏不好意思道:“据说他跟很多名门贵女不清不楚,一下就要娶好几个老婆,还都得给他当王妃。” “他都要娶回家了,算什么色魔?”奢香奇怪问道:“你兄弟们是不是对他有偏见啊?” “不说我兄弟们,单说昨晚上他唱的那歌……”刘氏叹口气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奢香的脸腾的就红了,紧咬着下唇低声道:“确实太流氓了……” “所以说姐姐千万得小心啊。”刘氏满脸担心道:“才见了第一面他就敢‘留下来,留下来’,下回能干出啥事来,我都不敢想。” “妹妹别瞎说。”奢香耳朵根子红似玛瑙,声如蚊蚋道:“楚王殿下那是喝醉了,耍酒疯做不得数的。等人家清醒了,怎么会看得上我这种未亡人呢?” “姐姐,你这话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刘氏叹口气道:“自己长了个什么祸国殃民的样,心里就一点数都没有了?” “越说越离谱了,要说好看你比我好看多了。再说,楚王殿下是来干什么的?不会乱来的。”奢香不让她再对自己评头论足。 “他可没唱我……”刘氏小声嘟囔一句,赶紧正色道:“姐姐你千万不能这么想,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也是人。你看看史书上,他们色迷心窍乱来的事情还少吗?” “那我就不去了?”奢香轻叹一声:“由着那帮人转房,把咱俩转到哪头算哪头?” “那可不行,我宁肯死了算了。”刘氏马上就回到现实,愁容满面道:“我当初嫁给宋郎的时候,哪知道你们会有这样的风俗?” “所以我必须得去。”奢香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下定决心道:“为了咱俩的将来,也为了咱们的孩子,舍身饲虎又如何?” “那还是我先去吧。”刘氏赶忙道:“说不定……他就能放过姐姐了呢。” “不,我自己去就行。”奢香却摇头道:“再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殿下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刘氏问道。 “……”奢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所以还是咱俩一起去吧,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刘氏轻叹一声,眼圈通红道:“哎,姐姐,你说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唉,没办法。”奢香也叹口气,拢了拢刘氏垂下来的鬓发,开导她道:“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会摊上,再说咱们过去这么多年,已经享尽了福,也该吃点苦头了。” “倒也是。”刘氏点点头,却见奢香自个也掉下泪来。 她终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人,短时间内遭到这么多打击,又要去面对未知的命运,不是自己想坚强就能扛得住的。 二女便抱头哭了一场,倒也彻底想清楚了,长痛不如短痛,今天就过去见那楚王。 这才重新梳妆打扮,互相鼓励一番,并肩出了宣慰使官廨,朝着楚王下榻的官舍走去。 此时秋风呜咽,落叶萧萧,天地一片苍茫,真有些悲壮之感。 第九二零章 六下惠 奢香夫人和刘赎珠,是做好最坏的打算来求见楚王的。 但楚王殿下的表现,却大出她们所料。 通禀之后,楚王在门窗大开的厅堂中接见了她们。 朱桢高坐在中堂主位上,赐座时,侍卫却将她们的位子远远设在靠门口的地方。 双方一个厅北头,两个厅南头,离着差不多有三丈远,说话声小了都听不见。 要不是楚王殿下昨晚唱歌一宿‘奢香夫人’,她俩就以为楚王嫌弃她们是蛮方鬼女,不愿意让她们靠太近了…… 看到二女脸上的疑惑,楚王咳嗽一声,目不斜视道:“请二位来见本王,本身就不太合礼数,这样安排也是为了二位夫人的声誉着想。” “多谢殿下。”二女当然求之不得,赶忙道谢,这才分左右坐下。坐定后两人对视一眼。 奢香的意思是,看,跟你想的不一样吧? 刘氏的意思是,还不知到底有什么花招呢,别放松警惕。 朱桢全当没看见她俩的小动作。今天他本来就臊得没脸见人,又看到奢香和刘氏一进来时那全身紧绷,紧张甚至恐惧的可怜样,就知道她们指定是听见自己昨晚的歌了。 这下他原本的安排全变味了,人家还不知道心里怎么寻思他呢。八成在鄙薄他,你那是要帮我们,你那是图我们身子,你下贱…… 为了证明自己不下贱,楚王殿下决定以柳下惠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都恨不得在眼前拉道帘子,让她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 所以他也不打算寒暄了,赶紧结束这让自己尴尬无比的会面才是正办。 楚王便单刀直入道:“老毕摩把本王的话,转告二位夫人了?” “是。”奢香夫人便道谢道:“承蒙殿下不弃,君仁爱救拯,实感成济,奢香与刘妹妹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朱桢闻言忍不住瞥一眼奢香,这文化水平真不低,看来那老毕摩说她自幼接受汉家教育,一点都不夸张。 而且长得确实让人赏心悦目……他心下忽然惊醒,暗骂道:‘老六啊老六,你的自制力呢?’ 朱桢便缓缓移开目光,继续看着门外道:“二位夫人不必如此,本王支持你们接位,并非出于私心,也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以水东水西的未来看,两位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知殿下何出此言?”奢香虽然听得很高兴,还是不解问道:“我们两个女流之辈真的能担当如此重任吗?” “可以的。”朱桢沉声道:“本王听老毕摩讲过二位的事迹,知道你们早就在协助忠义伯他们处理贵州城和两族的事务了。何况未来朝廷还会派流官来协助二位治理贵州,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不能胜任的问题。” 顿一下他又道:“而对水东水西来说,未来最要紧的是如何找准自己的位置,让自己成为大明稳定西南的基石,这样才能与国家相伴始终。” 二女不禁点头,她们都是读过史书的,知道殿下所言不虚。等到官军收复云南之后,贵州就不再是边陲了,将会变成大明的腹地。 大明势必要加强对贵州的统治,筑城开路,打通云南与四川湖广的联系,改变这里闭塞的环境。 水东水西以及生活在这里的各部族,都将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谁能率先拥抱这种改变,就能占据未来最有利的位置,那些迟钝的部族就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 而那些抗拒变化、抱残守缺的部族,怕是要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压,彻底消失在这场大变局中。 这些道理显而易见,但大部分土官头领就是看不明白,或者说明白也不愿接受。他们只是本能的抗拒变化,拒绝任何汉人的‘入侵’。 别的部族尚能躲进十万大山中,不跟官军打照面。可他们水东水西不能,因为贵州城的位置太好了,四通八达,又地位特殊,官军要是进剿,贵州城首当其冲,第一个就会遭殃。 但让他们放弃凝聚了几代人鲜血和汗水的贵州城,也躲进大山里,又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水东水西唯一的出路,就是按照殿下的金玉良言,让自己成为大明稳定西南的基石,而不是绊脚石。 …… 奢香想了下,能看明白这一点,并始终把水东水西的长远利益放在第一位的,确实舍我其谁? 第536节 她和刘氏交换下眼色,便落落大方的对楚王道:“既然蒙殿下如此看重,我二人便斗胆不自量力一回,也站出来跟那帮慕魁争一争,这苴穆之位了!” “好!”朱桢拊掌赞道:“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两位巾帼不让须眉!” 二女谦虚一番,那刘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可是殿下,我们两个弱女子如何争得过那帮虎视眈眈的老爷们?” “有本王给你们撑腰呢!”老六说完,又觉得不够贞洁,便轻咳一声,改口道:“本王的意思是,我有办法帮你们当上宣慰使和同知。你们只要依计行事便可。” “不知计将安出?”二女忙做洗耳恭听状。 “说起来一点也不复杂。”朱桢便一本正经道:“眼下水东水西的土司难产,导致你们两人的亡夫无法下葬,也没法为他们报仇,更没法为官军开路积粮……所有的事情都因为这一件事卡住了。” “是。”二女轻轻颔首,奢香道:“他们谁也不肯服谁,这会儿还在吵呢。” “永远也吵不出结果来,从来没听说,谁靠嗓门大就能当上苴穆的。”刘赎珠冷笑道:“最后非得自相残杀不可。” “要避免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朱桢摆摆手,沉声道:“我们如果一换顺序,让他们先齐心协力为忠义伯二人报仇,谁立了头功就让谁来当这个土司呢?” “……”二女闻言,眼睛里期冀的光,明显暗淡了下来。 “怎么?我这主意不中?”朱桢问道。 “殿下有所不知,”奢香轻叹一声道:“其实亡夫和宋同知一中蛊毒,我们两族便在盛怒之下,攻打过普定路。” “是吗?”朱桢微微讶异,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不用问,肯定打的一塌糊涂,所以才羞于启齿。 第九二一章 沐英有妙计,喵…… “然而适尔在元军的帮助下,把普定寨建成了堡垒,而且有壕沟、有射楼,防御十分完善。” 果然,便听奢香夫人接着道:“结果两族勇士铩羽而归,战死了将近千人,也没攻破普定堡。” “所以那些慕魁才会变成缩头乌龟,没人敢再提攻打普定堡这茬。”刘赎珠又道: “要是官军能出手,情况肯定不一样……” “那样让谁来当这个土司?”朱桢摇头道:“硬把你们扶上位也不是不可以,但后遗症就太多了。要是想服众,就得靠自己的本事……至少在别人看来,是靠你自己的本事,这样才能坐稳位子。” “殿下说的是。”奢香点点头,不禁苦笑道:“可是我们两个女人,哪有摧城拔寨的本事?” “不用担心。”朱桢指了指陪坐一旁的沐英道:“这位西平侯,是本王的义兄,更是我们大明年轻一代最厉害的将军。” 沐英正在看戏,闻言赶紧摆手道:“殿下谬赞了,不能算最厉害,只能说数一数二。” “……”二女心说这有什么区别吗,不过沐英的大名她们是听过的,知道楚王也不算吹牛。 “他已经有了一个妙计,可保你们不费吹灰之力,攻下普定堡。”朱桢说着瞥一眼沐英道:“对吧,文英哥?” “啊。”沐英一头雾水,心说我哪有啊? 不过还是得配合殿下的表演。他便点头道:“啊对对对,是有个计划。” “太好了!”奢香和刘氏闻言忍不住欢呼起来,然后意识到失态的两人,赶紧含羞道歉。 她们都冰雪聪明,只要有破城的妙计,后面的事情根本不用再教了,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西平侯计将安出?”刘氏试探着问道。 “啊……”西平侯心说我也想知道啊。 “作战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该告诉你的时候就告诉你了。”却听楚王淡淡道:“到时候照着办就行。” “哦……”刘氏讨了个没趣,怏怏住口。 “殿下说的是,用计用间,保密第一。”沐英也顺着老六的意思道:“知道的人多了,就容易泄密。一旦泄密,非但计策就不灵了,还可能会被将计就计,后果不堪设想。” “就听殿下和西平侯的。”奢香点点头,便依言不再打听。 “有百战百胜的西平侯出谋划策,保准你们能立下头功。”便听楚王又道:“所以一定要提前跟他们把话说死了——谁立了头功谁就是宣慰使,所有人都不能反悔!” “是。”奢香应声道:“殿下放心,我俩晓得该怎么做。” “好,本王跟西平侯明天一早就出发,去普定寨实地侦查一下。你们务必要在我们回来之前,跟他们敲定此事。”楚王神情严肃的吩咐道。 “遵命。”二女起身行礼,然后告退。 “去吧。”朱桢点点头,一点没有留她们的意思。 待到二女的声音消失在馆舍大门口,楚王殿下才长舒口气,暗道:‘这下总算能挽回些形象了吧?’ 不过这奢香真他妈的漂亮,那个刘氏也很俏,难怪那帮土官会抢破头。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沐英还在边儿上。 “啊,文英哥还有什么事?”朱桢赶紧状若不经意的擦一下嘴角。 沐英全当啥也没看见的,苦笑道:“殿下,你到底有啥妙计不能自己说,非得借末将之口?” “哈哈,抱歉文英哥,没跟你打招呼。”朱桢便笑道:“主要是一来,你是名将,本王不是,所以计策从你口中说出来更让人信服。” “那是他们不知道殿下的厉害。”沐英摇头道:“末将跟殿下比起来,差得远了。还有第二呢?” “第二就是,这妙计得你自己想,本王也不知道该怎么轻而易举,攻破普定堡……”便听老六不负责任道。 “啊这……”沐英目瞪口呆:“不带这么坑人的啊,殿下……” “没事的,文英哥可是当世名将,岂会被一个小小的普定堡难住?”朱桢便给他打气道:“相信你一定会想出来的,有没有信心?” “我,我尽力吧。”沐英无奈道,可他一点底都没有,妙计要是说想就能想出来,那人人不都成诸葛亮了吗? “不是尽力,是一定。”却见朱桢笑嘻嘻道:“这要是想不出来,文英哥不光英名毁于一旦,还要为耽搁出兵负责。” “……”沐英哭笑不得,这小子怎么这样,随谁啊这是。便实在忍不住道:“主要是为了让末将,也英名毁于一旦吧?” “什么叫也毁于一旦?”朱桢翻翻白眼道。 “末将说‘也’了吗,没有吧?”沐英也奇怪问道。 “文英哥,相信我,这不是报复你昨晚上看我……哦不,听我笑话。”朱桢闻言,便也此地无银三百两道。 “呵呵,我信。”沐英还能说什么,两人便相视大笑起来,停止了互相伤害。 …… 奢香和刘赎珠从楚王的馆舍出来,都如释重负。 “妹妹想岔了吧,人家楚王殿下是个守礼的君子,”回到了房间关上门,奢香轻声取笑刘氏道:“我没让他吓住,可让你给吓坏了。” “是啊,怎么跟个老古板的道学先生似的?”刘氏也大惑不解道:“不光坐的大老远,连杯茶都没给上,也太公事公办了吧。” “上了茶你又要疑神疑鬼,”奢香丧夫之后,头一次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取笑她道:“担心茶里会不会下了蒙汗药。” “还真是。”刘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他也忒谨慎了吧,从头到尾,就看了姐姐一眼……” 心说他么一眼都没看我…… “谨慎点不好吗?”奢香道:“大人物谨慎点,我们这些小女子才有活路。” “他这么谨慎,怎么会恶名昭著?”刘氏疑惑道。 “所以啊,谣言不可轻信。”奢香猜测道:“肯定是他得罪的那些读书人,在故意抹黑他。” “也不能那么说……”刘氏却摇摇头道:“昨天他还唱那歌来着……” “喝醉了撒酒疯,谁还会当真来着?”奢香轻笑道:“妹妹也别老揪着不放了,实在不放心,回头嘱咐他们不要再灌殿下酒了就是。” “好吧。”刘氏点点头,不再纠缠此事,却又问道:“那说正事儿,姐姐你觉得楚王的主意靠谱吗?” 第九二二章 孤注一掷 “如果那位西平侯真有破敌妙计的话,自然是靠谱的。”奢香闻言轻声道。 “那他真有吗?”刘氏不容易相信别人,这其实是个优点,尤其是对她现在来说。 “应该……有吧。”奢香也不能完全确定。女人的直觉准的可怕,她发现当时殿下说西平侯有计策时,沐英本人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讶。 “不过就算现在没有,相信他们去实地侦查之后,也一定会有好主意的。”奢香声音不大,但很稳。“他们可是大名鼎鼎的楚王和西平侯啊。” “可是这样一来,咱们拿什么说服那些恶心的家伙?”刘赎珠发愁问道。 “不是说攻克普定堡之后,立下头功者为苴穆吗?”奢香看着她道。 “如果他们不同意怎么办?”刘赎珠却愁容不减道:“他们上次吃了亏,都不愿意再去打普定堡了。要是都觉着咱们这个主意不好,不也白搭?” “那就加大筹码!”奢香目光坚定道:“只要诱饵够香,不愁鱼儿不上钩!” …… 两个小寡妇极有魄力,既然决定了就一刻不拖延,直接杀向宣慰司前院灵堂。 灵堂中,两具棺椁前,十二位水西慕魁,十一位水东慕魁,各自围成一圈,在那里吵得热火朝天。 自从霭翠和宋钦去世后,这些两家的宗亲便名为守灵,实则争位,在这里日复一日吵个不停。 他们手里都有兵有粮,地盘也大小差不多,所以谁也不服谁。只能不断地合纵连横,试图建立自己的联盟,破坏别人的联盟,来占据优势地位。精彩程度堪称嘴炮版春秋战国了。 但他们不知道,嘴炮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吵到现在也没吵出个丁卯来,到最后陷入了一种为吵而吵的僵局,似乎除了真刀真枪的火拼一把,已经没法解开这个死局了。 就在这时,吵架声忽然渐小,众慕魁纷纷抬头张望,便看到贵州城里最美丽的两朵花儿,并肩出现在了灵堂中。 众慕魁疲惫的目光陡然放亮,发干的嗓子里,忽然分泌出许多唾液来。他们这回非要争到底,实在是因为诱惑太大了,最后的胜利者的奖品太丰厚了。 所以很多人明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也要争到底。不然将来八十大寿想起来都要遗憾的想上吊。 但没人敢把龌龊的想法表现出来,因为两位乃叶非但背后有强大的娘家,本身还各掌握着水东水西最大的则溪。 那是归苴穆直辖的则溪,位置也是最好的,人口是其它则溪的两倍,如果他们当上苴穆,那就是他们的了。但在那之前,还是两位乃叶的。 这就让她们的意见举足轻重,谁也不敢得罪她们。 二女走到灵前各自给亡夫上了柱香,然后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满脸讨好的众慕魁。 “你们是准备吵到明年吗?”刘氏一开口,就语气不善,愤怒道:“不想想棺材里的苴穆,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众慕魁不敢迎接刘氏冰冷的目光,纷纷低头的低头,看天的看天。 虽然棺材里都放足了香料和盐巴,可以极大程度上延缓腐烂,但他们吵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这几天都隐隐闻到臭味了。 第537节 两位夫人显然也闻到了,所以才会如此愤怒。 “都说话啊!”刘氏愈加悲愤道:“准备什么时候送他们升天?!” “乃……乃叶,”那黄脸的阿莽慕魁硬着头皮道:“一选出苴穆,就会安排火葬的。” “又来了,”刘氏泪珠滚滚道:“那么你们永远选不出来,他们就永远不能升天吗?” “不,不会的。”众慕魁忙摇头道:“很快就选出来了。” “十天前,二十天前,三十天前,你们都这样说,我已经不相信你们了!”刘氏咬碎银牙道:“你们这群自私自利的孬种!” 众慕魁不禁满脸羞愧。 这就是女人,尤其是美女的优势所在,要是换个男的这么骂他们,早就跟他拼命。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个骂不还口,还有些暗爽。 不过这改变不了什么,羞愧完了他们该怎么办还是会怎么办。都是成了精的老怪,除非两位乃叶以身相许,不然谁也不会有一丝丝改变的。 “妹妹息怒,别气坏了身子。”这时奢香开口安慰刘氏两句,然后对众人道:“你们也不能怪刘乃叶发火,你们弄的实在太不像话了。” “乃叶,这么大的事情,争一争也是正常……”有慕魁便道。 奢香却一抬手,不让他说下去,沉声道:“这些天你们说的已经够多的了,现在听我说。” “好,你说。”众慕魁点头道:“你要是有办法,我们就听你的。” “你们也看到了,朝廷的亲王就在后衙等着,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何况,到现在还不能给两位苴穆报仇,我们水东水西的名声和威望都要丢到响水河里了。”便听奢香夫人声如珠玉道: “所以我提议,我们应该先齐心协力攻下普定堡,砍下适尔的狗头,回来祭奠两位苴穆。”顿一下,她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道:“而下任苴穆就由此战立下头功者接任!我的话说完了,你们也表表态吧。” 众慕魁一阵交头接耳,然后七嘴八舌的发表看法,结果真如刘赎珠所料,好多人对此并不感冒。 而且这些人基本都是实力比较强的,自认为耗到最后,胜利者八成是自己。当然不愿意再去战场上冒险了。 当然也有很多赞成的,觉得这是个走出眼前困局的好办法,既能报仇,又能选出苴穆。这些人大都对自己的武力有信心,觉得这样最有利。 眼看两边又要吵吵开了,却听奢香夫人沉声说道:“我跟刘妹妹商量过了,还可以再加上一条,谁能立下头功,我们就转嫁给谁!” 这招王炸一使出来,灵堂中轰的一声,所有的慕魁这下彻底不淡定了,两位苴穆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第九二三章 赢家通吃 单单苴穆之位,还不足以让慕魁们彻底上头。 单单乃叶下嫁,也不足以让慕魁们彻底上头。 但两者加一块,就足以所有的慕魁上头了。 这可不是娶个美人那么简单,还能得到最大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则溪,所以只有娶了乃叶,才能完完整整继承前任苴穆的全部遗产。 再加上自己原本的则溪,实力甚至要超过前任。这谁能忍得住? “乃叶说话算数?”众慕魁纷纷追问道。 “我可以在先夫灵位前,向历代鬼主起誓!”奢香点点头,略带挑衅的看着众人道:“你们敢吗?” “有何不敢!”彻底红了眼的慕魁们,完全失去了冷静。 于是,两位乃叶和水东水西二十三位慕魁,在两位苴穆灵位前,向历代鬼主立誓,在场所有人一定团结一心,共破普定堡,拿适尔的人头回来祭奠两位苴穆。并约定,两边谁的功劳最大,谁就是水东水西的下任苴穆!两位乃叶也将转嫁! 水东水西原本乃是一国,号称罗甸鬼国,罗罗人之称也由此而来。所以他们拜鬼信鬼,向历代鬼主起誓,就是最高规格的誓言了。一旦违反了,灵魂将为鬼王所拘,永受最可怕的折磨。 至少罗罗人是对此深信不疑的…… …… 立誓之后,众慕魁躁动的心也渐渐冷静下来了,终于有人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们只说立头功立头功,到底怎么算头功?”一个五十多岁的慕魁问道。 “打完仗大家就都心知肚明了。”奢香淡淡道:“就像仙鹤站在鸡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要是大家的功劳相近怎么办?”一个精瘦的慕魁道:“比如说,我从东边攻上城头,阿莽同时从西边攻上去,最后城破了,你说我俩谁的功劳大?” “是啊。”众人不禁点头,虽然这样的情况不大可能出现,但万一要是出现了怎么办?得提前说好才行。 “要是出现这种极端的情况,那就交给楚王殿下裁决。”奢香便道:“他是外人,跟我们所有人都没关系。又代表朝廷,地位也足够尊贵,由他仲裁再合适不过。” “可以……”众人也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便点头同意。 “哦对了,”这时刘赎珠忽然说道:“刚才起誓的时候,说的可是在场所有人,谁的功劳最大,谁就当苴穆吧?” “没错啊。”众慕魁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如果立下头功的,是我和奢香姐姐怎么办?”刘赎珠便娇憨的问道。 “哈哈哈!”众慕魁看着她娇小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那就让你们当苴穆呗。” “不过你们当了苴穆可娶不了乃叶了。”阿莽慕魁怪笑道:“总不能自己嫁给自己吧?” “我嫁给我姐姐,我姐姐嫁给我,你管得着吗?!”刘赎珠冷笑一声。 “妹妹别胡说了。”奢香攥了攥刘赎珠的手,对众人道:“但刘乃叶起先说的没错,我们姐妹既然跟你们一同起誓,只要我们立下头功,当然也有资格当苴穆了。这一点你们认可吧?” 众慕魁面面相觑,知道这回不是说笑了。但他们还是不相信,自己打了半辈子仗,能让两个弱女子抢了功劳去。 再说,对历代鬼主立过誓了,他们也不敢反悔,便纷纷点头道:“一言为定。” “那好,诸位赶紧各自回去调兵来贵州,我们尽快出发。”奢香沉声道。 “好!”众慕魁纷纷应声,鸟兽四散。 …… 灵堂中终于恢复了安静,奢香夫人和刘赎珠默默看着各自先夫的牌位。情不自禁便掉下泪来。 两人虽说是迫不得已,但在亡夫灵前拿转房下嫁说事,还是让她们感到十分羞耻。 “姐姐,楚王最好没有骗咱们,那位西平侯真有妙计相助。”刘赎珠咬紧牙关道:“要是被逼着嫁给那些家伙,我宁肯违背誓言也要自杀!” “你放心吧,”奢香夫人给刘赎珠安心道:“楚王和西平侯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说到一定会做到的。” “要是万一做不到呢?”刘赎珠幽幽问道:“那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不会的,不会的。”奢香只是摇头,但能听出她也很彷徨。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因为就算不拿自己转嫁当筹码,等那帮人谁当上了苴穆,头一件事肯定就是逼婚,她们跑不了的。 与其到时候被逼婚,还不如现在拿出来当筹码博一把,说不定就能博出个不一样的未来。 至于万一要是赌输了,是愿赌服输,还是也像刘赎珠一样,宁肯违誓也不再嫁?她却不知道答案。还有襁褓中的儿子呢,她怎么撇的下? 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奢香夫人睁开眼道:“一定要赢,不能有第二种可能!” 她本来打算再去找一次朱桢,向他禀报进展,并请求楚王殿下做两手准备,万一要是头功被抢了,能保她们两对母子暂时离开贵州,到内地居住,等孩子长大了再回来。 谁知馆舍中已经人去楼空了…… “楚王殿下去哪了?”奢香夫人看着空空如也的馆舍,问迎出来的老毕摩道。 “殿下跟西平侯一起去普定堡侦查了。”陇赞阿诺唏嘘道:“让老朽告诉乃叶,点齐兵马尽早出兵,他在普定堡等你。” “他带大部队了吗?”奢香问道。 “没有。”陇赞阿诺摇头道:“就带了百十人,说人多了太扎眼。” “殿下万金之躯,怎么能带那么点人就深入乌蒙山呢?”奢香急的跺脚道:“要是让适尔的手下发现他,肯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抓起来的。” “老朽拦了,拦不住啊。”陇赞阿诺一脸无奈道:“去找乃叶,恁又吩咐任何人不准进灵堂。” “就让他们自己去了?”刘赎珠也着急问道。 “我让阿隆几个给他们当向导。”陇赞阿诺赶忙道:“老朽还能那么不靠谱吗?” “几个人怎么够,你赶紧带我的卫队去支援殿下,”奢香当机立断道:“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用回来了。” “哎哎。”老毕摩应声便往外跑。心说看来乃叶心里还是怪我的。 第九二四章 万水千山只等闲 此时,楚王一行百余骑已经离开贵州一路向西,朝着莽莽群山行去。 原本按计划,是沐英自己走这一趟的,可临行前,殿下非要跟着一起。振振有词说什么必须要亲眼看看乌蒙山,心里才能有数。 沐英和胡显心下暗笑,听了那首歌,谁还敢说自己比殿下更懂乌蒙山?没人敢啊。 两人知道,其实是殿下这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人,想逃离贵州这个伤心地罢了。 不过身为属下,自然是看破不说破,还得哄着殿下来,不然最后遭殃的还是自己。 果然,离开了贵州城,没人再提那夜半歌声之后,楚王殿下的心情明显好多了,甚至吟了首诗: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听到殿下作诗,沐英很高兴,这说明他终于走出了自闭状态。但很快他便被这首诗深深吸引了。 “好诗,好诗,这是何等的豪情壮志,大明文坛都找不到第二个。”沐英喜欢读书,在将军中算是很有文化的,虽然不会作诗,但欣赏还是没问题的,他不禁击节叫好:“好一个‘万水千山只等闲’,那些酸文人可写不出这种诗来。” “哈哈,这是本王从书上看来的,看到这乌蒙山就想起来了。”朱桢大笑道:“本王六岁之后就不会作诗了。” “殿下六岁之前还会作诗?”沐英惊奇道,没听说老六小时候,还有这才能啊。 “那时候本王坐哪哪湿。”朱桢哈哈笑道,果然是走出来了。 沐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心里却不信他的鬼话。那首诗先是五岭后是乌蒙,不正是殿下从广东一路奔行而来的写照吗? …… 进入山区后,朱桢终于知道老人家为什么在回顾长征途中,所战胜的无数艰难险阻时,要特意点出乌蒙山来了。 这乌蒙山真的是太难走了。它不光山脉连绵,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让人极易迷路。而且山势极为陡峭,往往走着走着,眼前便平地拔起一座刀削斧劈般的山峰,直接挡住去路,让你不得不绕道。 然而山脉之间还散布着深切的谷地和各种残丘峰林、溶蚀洼地,往往一转就转进了迷宫里。在如此复杂的地形中,什么指南针、看太阳、顺着河道走,沿途做标记,统统都不好使,要是没有当地人做向导,一旦迷路就真不知道该往哪走了。 “这地方邪性啊。”就连沐英这种征服过昆仑山的宿将,都彻底服气了。他一边做了地图标记路线,一边啧啧称奇道:“要是没有向导带着,我们进山这短短半天,就要迷路六次了。” “侯爷真厉害,不多不少确实是六次。”那带路的罗罗青年阿隆回头赞道。他是陇赞阿诺的长孙,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双明亮的眼睛咕噜噜的转,全身上下透着股机灵劲儿。 第538节 “就是我们当地人,也不敢随便进乌蒙山的,都得有经验丰富的猎人带着,才不会迷路。” “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老猎人。”沐英笑道。 “那当然,我九岁就跟着小叔进山打猎,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这山里头转悠。”阿隆便挺起胸脯,拍了拍马背上的弓箭道:“我的箭法在整个水西都是有名的,只要我看中的猎物,就甭想从我眼皮子底下跑掉。” “这么厉害的吗?”沐英不禁笑道。 阿隆瞥一眼他挂在马鞍旁的弓箭,便跃跃欲试道:“不信咱俩比比?” “有机会吧。”沐英不置可否的笑笑。 “好。”阿隆以为他怕丢脸,不敢跟自己比,便也不强求。他作倾听状侧耳片刻,然后回头对沐英道:“前头就是曲曲河了。夏天的时候必须得绕行,不过这会儿水位下降,应该能直接过去,这样可以节省小半天呢。” “我先去趟趟水看看,没问题了你们再过河。”说完他便招呼几个族人,一起策马向前,探路去了。 沐英的亲兵不待吩咐,也跟在后头去了。 “怎么样?”楚王殿下进山之后一直不怎么吭声,怕影响到沐英的绘图工作,这会儿才问道。 “确实很成问题。”沐英向殿下展示手中的地图:“容易迷路其实还好办,只要带好向导就能解决。麻烦在于两点,一个是这路太难走了,完完全全就是原始的山路,崎岖不平,狭窄难行,什么车都甭想过去,火炮更别想了。” “嗯。”朱桢点点头,他记得奢香夫人未来的一大功绩,就是率领贵州各族百姓,劈山开道,遇水架桥,修建了贯通乌蒙山的驿道。 所以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乌蒙山是没有正经大道的…… “这种羊肠山道,如何能负担我们二十万大军的辎重运输?”朱桢发愁道。 “只能多管齐下了。”沐英沉声道:“一是多征集滇马黔驴驮运辎重,也让士兵自己背足粮食,起码要带足两个月的补给。” “二是发动水东水西帮我们运粮,这也是皇上早做好的准备。”沐英压低声音道:“皇上每年都以赏赐的名义,拨给霭翠和宋钦大量的粮草。这些粮草都屯在贵州城中,就是为了打云南储备的。” “妈的,他们推三阻四不想认账,不会是要黑了咱们的粮草吧?”朱桢啐一口。 “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明着黑,不过要是官军不打云南了,那些粮食不就是他们的了?”沐英冷笑道:“所以殿下撺掇着他们打普定堡,是一招妙棋。打下普定堡来,他们就没法回头了。” “对,我就是要让他们交个投名状!”朱桢点点头道:“他们这些土司,左右逢源惯了,不给他们断了念想,是不会真给我们卖命的。” “殿下所言极是。”沐英深以为然道:“我们在西北,就是因为不了解这一点,走了很多的弯路。” “哈哈,本王也是总结你们的教训嘛。”朱桢笑笑道:“这么看来,争取水东水西的支持还是很有必要的。” “确实很有必要。”沐英叹气道:“水东水西加起来也有几十万人了,还指着他们给咱们开路搭桥、运输辎重呢。” “嗯。”朱桢笑道:“这么说来,你就更得好好的,给那两个小寡妇出谋划策了。” 第九二五章 鬼月鬼门开 沐英闻言苦笑道:“殿下真要难为死末将了。” “不要紧,肯定难不倒善于出奇制胜的文英哥。”朱桢却对他信心满满,又问道:“对了,你刚才说多管齐下,那至少还有一个法子没说吧?不然就该说双管齐下了。” “殿下是真细啊。”沐英不禁赞叹道:“是,还有第三个法子,就是因粮于敌。” “因粮于敌?”朱桢轻声道。 “是。”沐英点头道:“根据可靠情报,梁王这十年来,一直在积极备战,他在昆明、曲靖、乌撒等地都囤积了巨量的粮草,足够二十万大军吃上几年的。” “只要我们能抢到这些粮草,哪怕只抢到一部分,就不用愁了。”朱桢眼前一亮。说到抢劫,那他可就不困了。 “没错。”沐英沉声道:“打下云南来之后,大军要驻扎很长一段时间,还要安抚百姓,都离不开这批粮草,所以一定要搞到手。” “嗯。”朱桢点点头,此刻他更能体会到奢香夫人的伟大功绩了。没有大路相通,云南甚至贵州就没法真正纳入大明的版图。 …… 一行人就这样跋山涉水,深入乌蒙山两百余里,两天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普定堡。 这是阿隆熟悉地形,全程抄近道的结果,要是换个一般的向导,少说得再多走两天。 他们在阿隆的带领下,攀上一座高高的山崖,穿过密林来到山顶。阿隆指着前方道:“那里就是普定堡。” 朱桢和沐英便看到,脚下是一道高深的峡谷,峡谷对面有一座平顶山,普定堡就依着山势,建在那山顶上,扼守着山脚下,唯一的一条峡谷通道。 两人同时掏出望远镜,眺望对面的普定堡。引得阿隆一阵好奇,想知道他们怼在眼上的铜管子有啥用,却又不敢问。 “文英哥,你怎么看?”其实老六也就是看看。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这堡本身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很普通的堆石布土而成的堡垒,”沐英便用行家的眼光点评道:“但它占的地形太好了,那座平顶山几乎直上直下,只有几处可以攀爬的地方,守军还都设置了鹿柴,强攻的话确实很有难度。” “所以水东水西的军队之前铩羽而归,也就可以理解了。”沐英轻叹一声道:“不是他们不敢打,而是打不下来。” “侯爷说的没错,我们水西水东的实力都比普定部强,就是奈何不了这普定堡……”一旁的阿隆愤愤道: “要不达尼麻给他们修了这个堡,我们早就把普定堡给扬了。” “打你妈?”朱桢问道:“谁的名字这么不礼貌?” “他说的应该是,率十万大军驻守曲靖的梁王平章达里麻。”沐英轻声道。 “对对对,就是那个人。”阿隆使劲点头道:“我爷爷说,适尔那婆娘应该就是奉了他的命令,杀害我们两位苴穆的。” “你爷爷终于回过味来了?”朱桢无语道:“人家达里麻都给适尔修城了,这不就是昭告天下两人有一腿,你爷爷还敢撺掇两位苴穆去会盟,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 “就怕什么?”阿隆问道。 “就怕你爷爷那样的队友。”朱桢把望远镜丢给他,没好气道:“一边玩去,别捣乱。” 阿隆本来听他说爷爷还挺不高兴,但一接过望远镜还管什么爷爷?喜滋滋的跑到一旁,正过来看了反过来看,不停发出哦哦的赞叹声。 “咱们继续说。”朱桢对沐英道:“要是你来攻打这普定堡当如何?” “贵州土兵攻不下来,不意味着我军攻不下来。”沐英便自信道:“如果是末将带领我军的话,以我军士兵的优秀素质,在拂晓发起突击,应该可以一鼓作气攻上城头。” “但我军能攻下来,并不意味着贵州土兵能攻下来……”朱桢苦笑道:“好吧,我这样问,你来带领贵州土兵当如何?” “这样的话,就得设法智取了。”沐英缓缓道:“以末将对这些夷兵蛮将的了解,他们打仗全凭热血上头,也没别的战法,就是猛打猛冲,顺利时不可阻挡。可一旦受挫,士气便如沸汤泼雪,一下子就溃不成军。” “是这样的。”朱桢点点头,打小日本也是如此,小日本也是蛮夷,所以都差不多。 “所以必须要出奇谋,一上来就占据优势,便可一鼓作气攻下普定堡。”沐英便接着沉声道:“从劣势位置强攻的话,一不顺利就会重演上次的溃败。” “是,可是谈何容易啊?”朱桢叹气道:“我看他们堡门紧闭,城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巡逻的土兵,看来早就防备着咱们偷袭了。” “殿下观察的很对,敌军确实已经有防备了,加上他们占据地利,我们很难出其不意的发动突袭。”沐英点点头,看看天色道:“先吃点干粮休息吧,等天黑以后,末将再摸到近处观察一下。” “好,你千万小心,本王笨手笨脚的就不添乱了。”朱桢很有自知之明道。 “好。”沐英心说这样再好不过。 …… 入夜,沐英便在阿隆的带领下,换上夜行衣,摸进峡谷中。 白天的时候还好,到了夜里西风一起,风声穿过峡谷,遇到那些残丘峰林,发出鬼哭狼嚎的呜咽声,听的人毛骨悚然。 沐英手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却还是一阵阵后脊发凉,一个个闷头赶路不敢回头,唯恐有什么魑魅魍魉跟在后头。 这让沐英觉得有点没面子,直到他看见一旁的阿隆,在那筛糠似的直哆嗦,才稍感平衡。小声道:“你不是从小在乌蒙山转悠吗,怎么还怕成这样?” “别处我当然不怕,可侯爷不知道啊,”阿隆紧紧揪着沐英的衣角不撒手道:“我们水东水西还有普定普里这些部族,都共属一个罗甸国。罗甸国全称是罗甸鬼国,这里就是鬼国的鬼门……” 顿一下,他又声音颤抖道:“这个月是我们罗罗历的鬼月,鬼月鬼门开,鬼魂出来人间讨食。我能不怕吗?” 说话间就见一团白影,从他眼前倏地窜过,吓的阿隆蹦起来就要尖叫,幸亏沐英眼疾手快,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上,直接给他干晕了,这才没有发出声音来。 第九二六章 你听说过孔明灯吗 等到阿隆悠悠转醒,便见自己被绑住了手脚,吓得他刚要大叫,却发现嘴巴也被堵上了。 好在沐英就在他边上,按住不停挣扎的阿隆,小声道:“你刚才看到的是只白兔而已,还老猎人呢……” “……”阿隆登时面皮发烫。 “你放心,我们这些人煞气太重了,就是有鬼也不敢靠近的。”一旁的亲兵小声笑道。 “没错,在我们边上是不会碰见鬼的。”沐英点点头,又对他道:“你能保证不再大惊小怪,我就放开你,能吗?” 阿隆赶紧点头。 沐英摆下手,亲兵便解开了绳索。 阿隆拔掉堵在嘴上的破布团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头巾,心说怪不得那么大味儿呢。 想到自己刚才一惊一乍的表现,他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心情,沐英便把他拉到身边,指着前头问道:“他们在干啥?” 要不是有事情要问他,才不会这会儿放开他呢。 “……”阿隆定定神,才发现自己就在那平顶山上,距离堡墙仅一步之遥。 他先是一阵紧张,下意识就想把身子往后缩,却被沐英一把按住道:“放心,这里背光,我们看得到他们,他们看不到我们。” 阿隆这才稳住神,仔细看城堡上晃动的人影。 只见城头上火把照天,一个鬼面老者倒披蓑衣,反穿衣着,手持短刀长剑,在沿着城墙大吼大叫。 他身后还有数名男子,把脸和手足抹黑,倒披蓑衣,牵羊拖狗,抱草人草马,在那里边走边跳…… 大晚上看到这一幕,确实够渗人的。怪不得侯爷会把他叫起来问。 “这是在‘浅德德’,用汉话说就是在驱寨邪,”阿隆果然认得,小声解说道:“那在前头挥舞刀剑的,是普定部的毕摩。后头男子怀里抱着的是牺牲祭品,就是什么黑白鸡,白公狗公山羊之类,还有草人草马。” “他们就这样围着寨子大吼大叫,边走边跳,围着寨子转一圈,直到寨门外。”阿隆接着解释道: “到了寨门口,他们会把那些牺牲祭品割下头、爪、翅膀,倒着拴在绳索上,横挂于寨门之上,让它们守卫寨子,莫让妖魔鬼怪,瘟疫神、饿鬼、灾神之类,进寨入户作祟族人。” “为什么忽然举行这个仪式?”沐英追问道:“有什么讲头吗?” “路上不是跟侯爷说了吗,这个月是我们罗罗人的鬼月。”阿隆道:“鬼王会打开鬼门,放饿了一年的鬼魂来人间讨食。正常的祖灵自然没什么好怕的,怕就怕那些在活着被杀死的,被逐出家族的,怀着怨念死的孤魂野鬼,这些鬼也会跟着出来。他们没地儿去,又满怀怨念,就会到处害人。” “跟我们的中元节差不多。”沐英点点头,他已经发现了,罗罗人的文化习俗,基本上就是借用的汉人的那一套,然后改头换面说成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 不过四方蛮夷都是这样,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 他们便在阴影中继续静静的观察,果然看到城头上那群疯疯癫癫的人,转到寨门口时,开始打杀牲口,砍下头脚,去毛剖肚,将其头脚硬毛插于长满刺的树杆上。 第539节 那毕摩边念经,边指挥着族人将那些挂满牺牲的树杆悬在寨门之上。 按阿隆的解释就是这样寨门就会变成人间与鬼界的分界线,鬼怪不能进入寨子了。 这时城头恢复了安静,沐英问道:“这样的仪式一年一次?” “我们别处的村寨是这样的,但普定堡不一样,它是建在鬼门上的。”阿隆道:“鬼魂作祟要比别处重百倍。二十年前,达里麻还是元朝曲靖宣慰使的时候,力主在这里建普定堡,还跟上任普定路总管,也就是适尔他爹,发生过冲突。” “但胳膊拗不过大腿,达里麻抓了适尔,逼着老总管就范,最后普定部还是迁到了这里。”阿隆又特意道:“因为有这层旧怨,我爷爷才没想到适尔那贱人会投靠达里麻。我爷爷是喜欢把人往好处想,但并不愚蠢。” “哦哦。”沐英敷衍的点点头道:“别跑题,说正事。” “总之,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的仪式格外隆重,要连做七天,一直做到鬼门关了之后。”阿隆只好怏怏道。 沐英闻言眼前一亮,“今天是第几天?” “三天后开鬼门,鬼门开一天就关了,所以今天应该是第三天。”阿隆很肯定道。 “好小子,你立功了!”沐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兴奋的低声道:“走,回去再说。” …… 回到藏身的溶洞里,沐英将侦查到的情形,还有阿隆提供的信息,禀报了殿下,又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 “既然现在是鬼月,这里是鬼门,普定堡的人如此怕鬼,咱们不妨给他们来个‘怕什么来什么’!天时地利人和,断无不成之理!” “你的意思是,扮鬼吓唬吓唬他们?”老六一听就懂。 “对。”沐英重重点头道:“走夜道的时候,一只兔子窜出来,都能把以山林为家的老猎人吓的魂不附体。我们只要扮的够像,就一定能把他们吓的屁滚尿流!然后我们趁机攻城,便可一战而定!” “你觉得呢,老猎人?”朱桢便问阿隆道。 阿隆听了又是一阵脸红,这成了自己一生的污点了。朱桢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道:“要是能让他们相信真的是鬼,肯定能把他们吓的跑回屋里躲起来,没人敢在城头站着。” “可是普定部的族人不是傻子,我们扮的再吓人,结果还在地上,人家也不会信的。”阿隆却不看好道:“在我们的认知中,鬼一定是在天上飘的,在地上走的可能是妖魔,但一定不是鬼。” “倒也是。”沐英点头道:“这还真是个问题,人家在城头上,咱们在下头再装神弄鬼也吓不着人家。” “问题不大,本王可是装神弄鬼的行家。”朱桢却有主意,笑问阿隆道:“你听说过孔明灯吗?” “没,没有。”阿隆想一想,摇摇头。 “那就好办了。”朱桢便笑道。沐英也笑了,显然也明白了。 第九二七章 一片厕纸也有大用 谨慎起见,朱桢又问了一遍:“就是那种点着了能往天上飞的灯。” “灯怎么能往天上飞呢?”阿隆一脸迷惑,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丝相关的记忆,便很坚决道:“没见过也没听过。” “不会是你整天钻山沟,见识太少了吧?”朱桢打量着他,不大信服道:“别只是你没见过,可人家普定堡的人都见过,那就搞笑了。” “怎么可能,我可是水西毕摩的孙子,从小在贵州城长大的!”阿隆涨红了脸:“我都没见过的东西,他们这些大山里的土包子,怎么可能见过?!” 他真是气坏了,心说你就是王爷我也不原谅你。 “有道理。”朱桢便指了指他脖子上的望远镜道:“赏你了。” 阿隆登时就没了火气,然后笑着道谢:“殿下人真好。” “哈哈,本王对身边人可是很大方的。”朱桢笑着摆摆手,让他一边玩去。 然后对沐英道:“他们要是没见过孔明灯的话,这事情就好办了。那可是装神弄鬼的利器。” “是。”沐英点点头,却又皱眉道:“只是我们手边什么都没有,就是现在立即派人回贵州搜集制作孔明灯的材料,再赶回来也来不及了。” “嗯,肯定是三天后鬼门开的时候,给他们来个‘百鬼夜行’最震撼。”朱桢颔首道:“要是回贵州去取材料,连来带去最快也得四天,肯定就错过了最佳时机。” “其实不是三天后鬼门开,是两天后。”沐英纠正他道:“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所以回贵州取材料,不是错过最佳时机,而是彻底来不及了。” “严谨。”朱桢点点头,双手一拍大腿道:“那便就地取材,自己动手!不就个孔明灯吗,有什么难的?” “我们能凑齐材料吗?”沐英不太相信。 “先凑凑看。”朱桢寻思片刻道:“我感觉没什么问题。” “好。”沐英点点头,刚要起身下令,一旁的阿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提醒两人道:“就算你们真能把他们吓破胆,有什么用?就凭我们这百十号人,能干得了什么?” “能攻城啊,我大明勇士以一敌百,这点人就足够了。”朱桢先吹了个牛皮,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这是奢香夫人的赌局,我们不好插手,不然日后说不清楚。” “……”阿隆无语道:“说来说去,还是没人攻城。” “放心吧,”朱桢这才不再逗他,一脸笃定道:“奢香夫人一听说本王来普定堡了,一定会派援军来保护本王的。” “真的假的?”阿隆惊讶道。 “肯定的。”沐英淡淡道:“你们乃叶已经赌上了一切,我和殿下要是有个闪失,她就必输无疑了,所以肯定要派兵来保护我们的。” “万一我们乃叶没派人怎么办?”阿隆还是不放心,这么大的事情,他们怎么能如此淡定呢? “没有万一,因为她是奢香夫人啊!”朱桢笑着拍了拍阿隆的肩膀道:“你与其在这里瞎担心,还不如赶紧往回迎一迎呢,别走岔了就搞笑了。” “不会的,来路上我都留了记号,我们自己人一定能顺着找来。”话虽如此,阿隆还是立即动身,去迎接那两位贵人口中,一定会出现的援军了。 …… 楚王殿下一声令下,所有人将自己的随身物品全都摊开摆了一地。 朱桢和沐英转了一圈,惊喜的发现最难搞到的材料——纸张,居然是不缺的。 几乎他每一个侍卫,包袱里都有厚厚的两三卷纸,有人甚至更多…… 朱桢一看,心说怎么这么眼熟? 他便拿起一卷纸,随便抽出一张,见其颜色洁白,用手指滑了一下,只觉触手柔软。 怪不得这么眼熟,原来是国子大学免费提供给大学生们练字用的毛边纸。 “你们带这个干嘛?”老六拿着手中的卷纸,狐疑问道。 “这个这个……”众侍卫吭吭哧哧不敢答话,都看向胡显。 “啊……”胡显这个当老大的,只好硬着头皮道:“练,练字啊,殿下不是要我督促他们好好学习吗?就问罗先生要了些纸,分给他们,让他们勤加练习。” “哦,原来如此。”朱桢一脸感动道:“就连外出执行任务都不忘了练字,真是失敬失敬。” “不是说三天不练手生吗?”众护卫讪讪道:“我们一天不练就浑身难受啊。”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点头。 “是个屁!”朱桢没好气骂道:“当本王傻的是吧?!就你们一个个这个熊样还练字!” “练字不能光用纸吧,把你们的笔墨给我亮出来。但凡谁能拿出支笔来,本王就饶了他!”说着他用那卷纸瞧着胡显的脑袋道: “拿呀,拿呀!” “没有……”胡显不敢再胡说八道了,老老实实道:“一开始是那么打算的,但后来他们发现这纸特别适合擦屁股,就改成厕纸了……” “我他么就知道!”朱桢没好气道:“纸对你们这群大老粗来说就一个作用,还他么写字!撇条还差不多!” “真是太骄奢了!你们这样子浪费,是要让本王被别人笑话的!” 也难怪楚王生气,这年代纸还是很珍贵的。老百姓都用树叶子、土坷垃擦屁股,稍微讲究点的用厕筹,也叫厕简。就是一端打磨光滑的竹片片。 据说南唐后主李煜也用这玩意,据说还亲手帮下面的和尚削厕筹,怕有刺扎到和尚菊,甚至亲自用脸试竹片的爽滑度……所谓‘后主削僧徒厕简,试之以颊,少有芒刺,则再加修治。’ 一直到了元朝,皇族才开始用纸张擦屁股,而且用的还是‘还魂纸’,就是将废纸洗去朱墨,浸烂入槽再造。朱老板当上皇帝之后,也一开始还坚持平民本色用厕筹,后来久坐生痔,不得已才改成了还魂纸。 这帮家伙用的居然比皇帝还好,老六能不生气吗?但他又不是太生气,因为他用的比他们还好…… 第九二八章 就地取材 老六的‘厕纸’,是织染局专供的丝帛,可以让殿下纵享丝滑。每一片都如手帕般大小,也是以手帕的名义进贡给他的。只不过是一次性的,用完就丢。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哥不说二哥,他怎么好意思真跟他们发火。 只能教育他们:“你们不可以这样,在读书人眼里,纸是很神圣的。让他们知道了,本王又要多一条罪状了。” 说着他指了指沐英的亲兵道:“看看人家,同样是勋贵子弟,都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家就知道不给侯爷找麻烦。” “殿下别说了……”沐英满脸羞愧的将一卷白布递给他道:“他们用的是陕西产的木棉布。” “好家伙。”朱桢彻底无语道:“你们是一个赛一个的会享受。” “殿下,整天骑马的人,要对自己的屁股好一点。”众人也知道他没真生气,便有亲兵笑嘻嘻道。 “行吧,你们爱用啥用啥,反正别用能写字的纸就行。”朱桢摆摆手,大赦天下。 “谢殿下!”众侍卫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作案工具统统没收了。”朱桢又道。 “是是是。”侍卫们点头不迭道:“我们可以用树叶子。” 于是,众人的‘厕纸’,变成了制作孔明灯蒙皮的材料。 至于如何将这些小片纸、小碎布接起来,用带的面粉熬个浆糊就能搞定。 …… 翌日一早,护卫们便跟着向导,在深山老林里分头忙活起来。 朱桢把他们分成若干的小组,一组去寻找合适的竹子,砍回来削成篾片做骨架。 另一组负责采集松脂作燃料。乌蒙山里有大片大片的松林,护卫们专挑向阳处粗壮且多疙瘩的松树。在树干高处割一条长长的口子,一直割到根部。然后用林中随处可见的枯树皮接住,一天就能接到老多。 有了蒙皮、骨架和燃料,孔明灯其实就完成了。但素灯还不够吓人,得再进行一番装饰,朱桢又命一组人马到森林中采集植物染料。 贵州森林是不折不扣的宝库,当地人用的染料也都取自林中植物,茜草可以得到红色,紫草可以得到紫色,皂斗可以制出黑色,靛蓝可以制出蓝色……五颜六色应有尽有。 他们又不需要什么上色牢固,经久不退,只要凑合一晚上不掉色就完事了。所以采回来的染料植物也不用特别处理,捣碎了用汁儿即可。 所有人通力合作,第二天天黑前,一百多个硕大的孔明灯便造好了。还都倒着画上了五颜六色的鬼头……罗罗人传说,饿鬼因为一年没吃东西,都饿的头重脚轻,所以只能头朝下飘上人间。 那些青面獠牙,相貌狰狞,千奇百怪的鬼脸,还没起飞就把水西部的向导们吓的够呛。大家都说幸亏阿隆回去报信了,不然他要是在的话,说不定又要被吓的跳起来。 待到搜集松脂的小组回来,给孔明灯添注上燃料,众人就迫不及待,按照殿下的吩咐,点着了二三十个有系绳的孔明灯。 随着油脂燃烧,孔明灯中渐渐热气充盈,很快便在罗罗人的惊呼声中,一个接一个的冉冉上升…… 第540节 …… 峡谷对面的普定堡。 ‘浅德德’仪式又如期开始了。戴着鬼脸面具,披头散发的普定部毕摩,还是昨天那身装束,手持短刀长剑,沿着城墙大吼大叫。 一众把脸和手足抹黑的男丁跟在后头,倒披蓑衣,牵羊拖狗,抱着草人草马,在那里边走边跳…… 他们绕着寨墙转了半圈,走到最西头,准备往南面继续跳大神时,有人不经意的抬头看天,忽然被西面峡谷上空的景象惊呆了。 听到同伴惊恐的低呼声,旁边的男子也纷纷抬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也都吓的不敢动弹了。 只有那鬼脸毕摩一直在前头专心的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出去老远才感觉到异常,回头一看发现身后他么没人了。 毕摩透过面具往回看,才看到那帮本该紧紧跟着自己的男丁,全都站在老远处抬头望天,彷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毕摩气坏了,气势汹汹转回头来兴师问罪:“明晚就是鬼门开的日子,你们如此懈怠,还怎么‘浅德德’?” “毕,毕摩……”一个男子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天上,结结巴巴道:“鬼,鬼门已经开了。” “胡说,还没到日子呢……”毕摩自是不信,可顺着那人所指,一看他也惊呆了。 只见远处峡谷上空,竟漂浮着二三十团幽蓝的鬼火,在那里上下浮动,左右盘旋…… “鬼,饿鬼……”毕摩不禁失声道,虽然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景象,但此情此景很难会有别的答案。 听到毕摩给出肯定的答案,众族人这下彻底绷不住了,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丢下祭品就跑,还有人跪地磕头,乞求饿鬼勿来。 毕摩也吓坏了,但他毕竟是专业人士,总要镇定一些。他强忍着恐惧,定定看着那些漂浮在半空的鬼魂,终于有了发现:“不要慌,那些饿鬼过不来,他们明显是被什么东西挡着呢。” 那些慌作一团的族人,闻言纷纷再度望去,只见果然如毕摩所言,那些鬼魂只在一片固定的区域盘旋,并没有向他们飞来。 “毕,毕摩,这是怎么回事?”这才心下稍定,结结巴巴问道: “那些鬼魂是被什么挡住了?” “应该是鬼门将开未开,他们只能在门口放风吧……”毕摩猜测道:“毕竟明天才是正日子。” “原来如此。”众族人松了口气,至少今晚没事了。 “别在那废话了,以前饿鬼都是看不见的,这次却如此清楚!”便听毕摩语气严厉道:“所以明晚,饿鬼肯定会前所未有的凶猛,你们不想死的话,赶紧滚回来,随我继续‘浅德德’!” “哎哎。”众族人赶紧捡起丢在地上的祭品,找回跑掉的白狗公羊,回到毕摩身边,继续卖力的‘浅德德’。 仪式结束后,远处天上的鬼火也消失了。众人如释重负之余也松了口气,心头又蒙上更大的恐惧,因为明天才是开鬼门的正日子呢…… 第九二九章 为谁辛苦为谁忙 翌日一早,普定部的女首领适尔,也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命人将毕摩叫来问话。 毕摩见苴穆自然不会戴面具,只见他一张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恐惧。还顶着一对黑眼圈,眼中满是血丝,从昨晚到现在他就没合过眼。 “听说昨晚见到饿鬼了?”适尔沉声问道。她四十多岁,腰杆笔挺,相貌凌厉,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 “是。”毕摩点点头,将昨晚所见的情形讲给女首领。 “我长这么大,开了这么多次鬼门,还从没见过饿鬼呢。”适尔听完皱眉道:“为什么这次饿鬼现形了?” “饿鬼本来就是有形的,只是鬼王怜悯子民,禁止他们显形罢了。”毕摩沉声道。 “那昨晚为什么又现形了呢?”适尔追问道:“他们怎么敢违反鬼王的禁令?” “没有任何鬼魂敢违逆鬼王。”毕摩缓缓摇头道:“鬼王只要一动念,就能将其拘到眼前,加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酷刑。在鬼界没有时间的概念,一旦受刑就是永远受刑,哪个鬼魂也受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适尔瞳孔一缩,毕摩的意思不难理解。 “是。”毕摩点点头,嘶声道:“这肯定是鬼王的旨意,鬼王决定不再庇护我们了。” “为什么?!”适尔声音发紧,透着恐惧道:“好端端的,鬼王为什么不再庇护我们?” “因为……”毕摩看一眼适尔,没有说下去。 “因为……我?”适尔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苴穆不该对霭翠下手啊……”毕摩缓缓点头道:“我们这些部族,原先都同属罗甸鬼国,鬼国的国君就是鬼王转世。后来虽然鬼王厌弃人世污浊,不再转世,罗甸鬼国也四分五裂,但鬼王苗裔还在,就是水西部族的历代苴穆啊。” “……”适尔没说话,但水西是王族后裔,水西苴穆到现在还以鬼王自称,这是谁都知道的。 不过为了保持自家独立性,除了水东之外,已经没有部族承认,现世中还有鬼王了。久而久之,普定部已经没人认为,水西部的首领跟鬼王有什么关系了。 没想到,还真有…… “那,”沉默良久,适尔才艰难的问道:“有什么后果吗?” “后果很严重。”毕摩便一脸严肃道:“我回去后便翻查典籍,找到了几次鬼王发怒降罪人间的记载。每一回都是整个寨子甚至整个部族,突然一夜之间全部丧命。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全疯了……” “啊?”适尔惊出一身冷汗,颤声问道:“那我们该如何逃过这一劫?” “让族人们赶紧逃命去吧,离得越远越好。”毕摩便道:“等过了鬼节再回来。” “不是说‘浅德德’可以阻挡饿鬼吗?”适尔哪能一上来就下撤离令?便问道:“我们都已经做了五次了,普定堡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吧?” “话虽如此,”毕摩却一点信心都没有:“可这次的饿鬼太强了,浅德德未必能挡得住它们。不,肯定挡不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适尔却坚持道:“那些饿鬼还不一定是冲咱们来的。霭翠要真是鬼王后裔,岂能被区区苗疆蛊毒毒死?” “倒也是。”毕摩点点头。 顿一下,适尔决断道:“假如饿鬼真要害人,外头更不安全。所以还是都待在堡里,晚上一起‘浅德德’,说不定就能驱散饿鬼!” “是。”毕摩无奈应下,赶紧出去准备,等晚上率领族人驱赶饿鬼。 …… 那厢间,峡谷对面的大山中。 昨晚收灯之后,忙活了一天一夜的朱师傅,便回到了藏身的溶洞呼呼大睡起来。 制作孔明灯的所有难题都已经解决,所有的流程都已经安排好,剩下的就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了,用不着他操心。 这一觉就睡到过午,朱桢被溶洞外头的嘈杂声吵醒。 “什么情况?”他揉一揉惺忪的睡眼,询问快步走进来的胡显。 “殿下,奢香夫人带着援军到了。”胡显兴奋难耐,虽然殿下和侯爷言之凿凿,但还是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她亲自来了?”朱桢倒是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对,那可是位能踢能咬的主,决不是看上去那么娇贵。 “人已经到洞口了,我是来禀报殿下一声的。”胡显笑道。 “让她进来吧。”朱桢满不在乎道。这荒郊野岭的,自然是和衣而睡,没有走光的可能。 胡显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引着奢香夫人从外头进来。她却一路赶来风尘仆仆,却依然光彩照人。一进来就让整个溶洞蓬荜生辉。 她本来是让陇赞阿诺带人来支援的,但实在不放心,所以最后还是亲自带队来了。 溶洞中的水西向导赶紧纷纷起身行礼,朱桢也坐起来,一边穿靴子一边笑道:“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请夫人站着说话了。” 奢香夫人看到怪石嶙峋的溶洞中,横七竖八铺了一地的毯子,知道他们昨晚就睡在这里,楚王殿下也不例外。 她看着全身脏兮兮,衣裳皱皱巴巴的楚王殿下,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泪差点没下来,赶忙深深施礼道:“殿下怎么能为了妾身的事情,以身犯险,还遭这种罪呢?” “这算遭罪吗?”朱桢却哈哈大笑道:“你没见过本王真遭罪的时候,我还要过饭呢你信吗?” “殿下说笑了。”奢香自然是不信的,认为他这是为了自己宽心,故意开玩笑的。“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殿下的大恩大德。” “哈哈哈,你懂的。”朱桢笑着站起身来,跺跺脚,踩实了靴子道:“先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两千苴穆军。”奢香忙答道:“就是先夫的直属军队。” “各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一个能打十个。”怕殿下觉得她带的人太少,又补充道:“我还让刘乃叶带着大部队尽快赶来接应。” “不用等大部队了,有这两千精兵就够了。”朱桢一挥手,豪气道:“今晚本王就帮你打下普定堡来!” “就凭这两千兵?”奢香惊讶的张着小嘴。 “对呀,”朱桢点点头,笑道:“你不是说他们个个以一敌十吗?那就能顶两万兵用啊。” 奢香登时大囧。 第九三零章 大块头有大智慧 “放心吧,两千人足够了。”朱桢不再开玩笑,指着沐英道:“不信你问问西平侯。” “我们发动的是突袭,两千人不多不少刚刚好,”沐英便解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两军对垒,丧失勇气的一方,人再多也不过是土鸡瓦狗,所以只要将敌人吓破胆,一切就好办了。” “那,怎么把他们吓破胆?”奢香将信将疑的问道。 “照本王说的做就行。”朱桢便断然道:“只要按计划行事,就不会有问题的!这可是西平侯想出来的妙计!” “那到底是什么妙计呢?”奢香的好奇心彻底被勾引起来了。 “待会没人时告诉你。”朱桢便一面刷牙,一面含混道:“法不传六耳,懂吗?” “正好末将得去监工了。”沐英闻言识趣告退,还把闲杂人等都叫走了。 但其实今晚就要发动了,还有什么好保密的?很难不让人往歪处想。 众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心说殿下还怪讲究的呢,还先刷牙…… 奢香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心理斗争了好一会儿,但还是留了下来。该来的终究要来,只是没想到这位殿下会选这么个地方,多硌得慌呀…… 朱桢看她粉面飞霞,含羞待俏,眼中还闪过一丝丝恼怒,便知道她又误会了。 “本王屏退左右,不是你想的那样……”朱桢吐掉口中的白沫,苦笑道:“嗨,我说什么呢。” “……”奢香点点头,螓首微垂,紧咬朱唇,一声不吭。虽然已经有了一丝觉悟,但让她主动献身是万万做不到的。 却听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溶洞中格外响亮,吓的她抬头一看,便见殿下气的掰断了牙刷。 “是真有正事跟你说!”见她终于抬头了,朱桢气哼哼的把牙刷往地上一丢,闷声道:“今晚的行动不只是破敌之计,还能帮你彻底站稳脚跟,但你得会宣传才行。” “是。”奢香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误会了殿下,不禁羞愧难当。但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平添尴尬,只好先将歉意埋在心中,认真听殿下说。 朱桢便将他和沐英的谋划讲给奢香,听的她目瞪口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抛到脑后,只剩满腔的惊奇。 “真的有可以飞的灯?”这时她好奇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怎么,又不信本王了?”朱桢粗声道。 第541节 “不敢,再也不敢不信殿下。”奢香赶忙笑着跟他赔礼。 那种少妇和少女完美于一身的旖旎风情,让朱桢一阵赏心悦目,心里的不爽便烟消云散了。他又重绽笑容道: “放心吧,昨天我们已经试放过了,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殿下真是太厉害了。”奢香便赞叹一声,又不禁担心道:“殿下就不怕普定堡的人,见过之后不再害怕了?” “不会的,昨天的灯都有绳子拴着,只让他们远眺了片刻。这样非但不会被看穿,反而有预热的效果。”朱桢自信的摇头道: “如果不做铺垫今天直接来的话,他们很可能还反应不过来。好多人在家里呼呼大睡啥也不知道呢,所以得先给他们点前戏。” “是……”奢香点点头,心说楚王殿下很难不让人误会。 “相信经过一天的发酵,普定堡中都知道昨天晚上闹鬼了。今天可是鬼节鬼门开的日子,他们会下意识以为还有一波大的。”朱桢说着双手一比划道:“这时候再给他们来一大波,效果绝对炸裂!” “嗯嗯。”奢香能想象到,如果营造出那种百鬼夜行的恐怖画面,会把普定堡的人吓成什么样。 “本王的工作就是保证节目效果,其余的便是你的任务了。”朱桢目光灼灼的看着奢香道:“给你搭好台子了,能不能把这出戏唱好,还得看你的表演。” “我应该怎么表演?”奢香被老六弄得已经不敢自行脑补了,便老老实实问道。 “我不太懂你们的传说,但大体就是告诉你的族人们,你请了鬼王相助,今晚鬼王会派出无数饿鬼帮你们攻打普定堡,为两位苴穆报仇雪恨。”朱桢便提示她道:“适度的装神弄鬼可以为己方树立必胜的信心,胜利之后呢,还可以给自己增添神话色彩。” 说完他对奢香笑道:“日后别人只要一想到你能沟通鬼王,好家伙,谁还敢对你不敬?谁还敢跟你抢宣慰使?” 奢香听的芳心乱跳,美目异彩涟涟,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她其实也担心,就算自己赢了赌约,那帮慕魁也会不甘心,处处跟自己作对,水西还是会四分五裂。 但要是能让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沟通鬼王,事情就好办多了…… “殿下真是有大智慧呀。”奢香敬佩的看着老六,那一脸崇拜的样子,十分能满足男人的虚荣心。 “哈哈哈……”楚王殿下果然心情大爽。 只是那笑声经过洞穴的混响,竟变的十分嚣张…… …… 溶洞外,族人们听到洞穴中传出的嚣张笑声,一个个露出了悲愤的神情。 却见他们敬爱的乃叶满面春风的走出洞来,众人不禁愕然。 怎么看着乃叶还挺开心的?莫非她也愿意?那他们就更恨老六了……这才几天啊,就把他们乃叶的芳心夺走了?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奢香目光扫过众族人,残留在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乃叶,大家都担心你。”一个年轻的穆濯忍不住道。 “不用担心,楚王殿下是正人君子,更是我们水西的大恩人。”奢香夫人便沉声道:“不许任何人诋毁他,明白了吗?” “是。”一众罗罗青年低下头,心说不愧是乃叶,什么都瞒不过她。 然后奢香便带领他们回到两千苴穆兵休息的山谷,宣布了作战计划。 “什么?今晚就攻城?”果然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乃叶,普定堡里有一万守军,还占据着天险。就凭我们这两千人,怎么能打的下来?”一个年长的穆濯劝谏道:“可不能那汉人王爷说啥你信啥啊!” “住口,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奢香柳眉一竖,沉声道:“我已经沟通了先夫的灵魂,他现在回到鬼国,成为鬼王了,今晚他就会发兵助我们攻下普定堡的!” 第九三一章 自知之明 今夜月黑风高,风儿格外喧嚣。 西风呜咽,穿过峡谷的石林松涛,变成鬼哭狼嚎的呼啸声。 普定堡城头的上千支火把,也被风吹的火光乱窜,照得城头上人影晃动,如妖魔在起舞,令人格外不安。 哪怕今晚的‘浅德德’仪式比平时隆重十倍,都无法驱散这种不安。 正如楚王所料,经过一个白天,普定部族人都知道了昨晚见鬼的事情。很多老人活了一个甲子,都没经历过这样严峻的状况。 人们都在猜测,今晚鬼门开肯定会有更可怕的情况发生。 很多人吓的收拾东西、扶老携幼,想要逃出堡去躲避,却被守卫拦住,说是苴穆有令,不允许任何人离开。 这激起了族人们的怒火,甚至跟守卫发生了冲突,最后适尔不得不亲自出面,苦口婆心解释说,不让他们离开,是因为这时候外头太危险了。 经过五次‘浅德德’的寨子里,才是最安全的。而且今晚还会进行一次献祭百牲的浅德德,这次最隆重驱寨邪仪式,肯定让饿鬼不敢靠近。 族人们这才将信将疑的留了下来,但适尔这一手也不是没毛病。 她等于官方认证了,昨晚确实闹鬼了,而且今晚会有更大规模的饿鬼来袭。 所以族人们虽然留了下来,但不安的气氛却随着夜色降临,变的越来越重,最后化成恐惧,紧紧攥着每个人的心脏。 他们害怕,他们愤怒,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干,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可怕的惩罚? 然后他们便很自然的迁怒适尔,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他们一边惴惴不安的等待饿鬼的降临,一边愤愤的小声骂道: “谁都知道水西苴穆是鬼王的苗裔,她却帮蒙古人杀了他。” “就是,你不答应联盟,就别让人家来就是了,干嘛还要杀了他?!” “蒙古人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是蒙古人的狗吗?” “这下好了吧,惹得鬼王发怒了,派饿鬼来报仇了!” “她还不让我们走,就是存心让我们给她陪葬……”这样带着极端情绪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根本压都压不住。 这些话都顺着风飘到适尔耳边,要是平时她早就怒不可遏了,命卫士鞭挞这些贱民了。 但今天卫士好像也有点生气,所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她现在就指望着毕摩的‘浅德德’仪式一定要奏效,将饿鬼驱散。 只要驱散了饿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是驱散不了,那便万事皆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 但适尔不知道的是,被她寄予厚望的毕摩,才是最慌的那个。 就像后世卖包子的不吃自己的包子,盖楼的不住自己盖的楼一样,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缺德事。 普定部的毕摩对自己的仪式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也有着清晰的认知……他从小瞎混,学艺不精,要不是罗罗人父死子继的传统,也轮不到他当这个毕摩。 当了这么多年毕摩了,他竟一次鬼都没见过。跟同行交流的时候,听听人家今天捉个厉鬼,明天跟祖灵通个话,见鬼就跟家常便饭一样,他每每羞愧的想找块豆腐撞死。 幸好这个行当瞎混也不打紧,反正神神叨叨的,能唬人就行。 可他唬不住鬼啊…… 自然,他主持的这‘浅德德’也是纯粹糊弄人的,根本就没什么卵用! 他一边大喊大叫,舞刀弄剑,一边暗暗流泪,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跟爹学,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沟通鬼界。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不过他脸上戴着面具,适尔看不到他悔恨的泪水,还在那里对他寄予厚望呢…… 就在这时,人群响起一阵惊呼:“饿鬼,饿鬼!” 毕摩心下一紧,知道又来了。 他艰难的扭过头,望向西面的峡谷口,果然看到一个接一个的鬼火,从鬼门窜出,缓缓的向普定堡飘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这座孤悬峡谷中的城堡,彻底沉浸在恐惧中。 “别愣着呀,赶紧把仪式办完!”适尔尖叫着命令毕摩,恨不得抢过刀剑来替他跳。 “哦哦……”毕摩已经彻底乱了套了,赶忙机械的继续舞动刀剑,发出惊恐的大叫声。 他身后的捧着祭品的族人们也疯狂的蹦啊跳啊,想要将饿鬼吓走。 然而,那些饿鬼丝毫不受影响,数量越来越多,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径直朝普定堡飘来。 “今天的鬼比昨天还多多了!”有见过昨天场面的大叫道:“饿鬼大军来了!” “救命啊!” “不要呀……” “别过来!”人群中,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继而孩子哭,妇人叫,乱成了一锅粥。 毕摩的恐惧更甚他人,别人还能指望他,他却知道自己不能指望。吓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都不知道自己在那干什么了,只惊恐的盯着西面天空,那些越来越近的饿鬼。 这时他都能看出饿鬼的模样了,有青的有红的,有蓝的有紫的,各个面目狰狞,两眼血红。 而且所有的饿鬼,果然都是头朝下,倒着飘过来的。 那幽幽跳动的鬼火,原来是它们的头发…… 他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整个人僵在那里,淅淅沥沥尿了一地…… 身后跟着他的族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他们的守护神出了什么状况。 “毕摩脚底下怎么一地的水?” “不会是吓尿了吧?” “瞎说……”适尔愤怒道:“毕摩怎么会吓尿了呢?他可是法力无边的!” 话音未落,就听当啷两声,便见毕摩丢掉了手中的刀剑,屁滚尿流的逃下城墙去。 “啊……”抱着祭品的族人们全都惊呆了。“毕摩怎么跑了?” “废话,肯定是逃命啊!”反应快的族人便纷纷丢下手中的纸人草马,也跟着跑下城墙。 “快拦住他们!”适尔这时候慌忙朝着城墙下的护卫下令道。 “仪式没用了,快逃命啊!”然而护卫们又不瞎,根本不听她那套,纷纷丢下武器,得赶紧带上妻儿逃跑,这种时候就是谁跑得快谁能活命,谁跑得慢谁给别人垫背。 这些人的行为,就像在热油锅里泼了盆冷水,瞬间引发了大溃逃…… 第九三二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恐惧是一种最容易互相传染的情绪,起先只是毕摩一个人的恐惧,然后传染给一小撮人。继而,整个普定堡都笼罩在末日来临般的恐惧中。 男女老幼全都惊慌失措,跟着人群往东跑,直到被紧闭的堡门挡住。 他们便大喊大叫,让卫兵赶紧放下吊桥,放大家逃命。 第542节 刚才仪式是在西面举行,东堡门这边的卫兵还不知道啥情况呢,自然不会配合。 但都是同宗同族的,人群里还有自己的叔叔大爷,他们也不敢乱来,只是一遍遍大喊:“苴穆有令,今晚任何人不得出堡!” “还苴穆呢,就是她害的我们!”人群情绪异常激动,逃命的人越聚越多,行为也越来越大胆。 一群年轻人爬上堡墙,将守卫绞盘的士兵架开,然后抡起大锤狠狠砸掉了上头的销子,紧绷的绞盘便卡拉拉快速转动起来,吊桥也随之落下。 轰的一声,吊桥拍在壕沟对岸,普定部的族人便迫不及待蜂拥而出,逃出堡去…… 这时,适尔也沿着堡墙赶了过来,看到已经无力阻止族人们出逃,她颓然叹了口气,喃喃道:“离了堡,才更危险……” 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语调越来越低,听的跟在她身后的女仆毛骨悚然,忍不住劝道: “苴穆,堡垒的人都要跑光了,我们也回老寨避一避吧。” “我不走,离了堡,才更危险……”适尔却摇摇头,还是那一句。 “……”女仆直接给整无语了,腹诽道不能说点别的? 她以为适尔被吓的精神不太正常,其实还真不是。 适尔虽然确实陷入了恐惧,但还能正常思考。只是她认定了族人们出了堡,就会被饿鬼吃掉。那自己逃出去,要么也被吃掉,要么侥幸活下来,也要为这场浩劫负责,再也不敢面对幸存的族人。 对这位骄傲的女苴穆来说,被族人集体鄙夷,还不如杀了她痛快。 “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留下来。”她对跟在身边的女仆和护卫道: “饿鬼是来找我的,也许吃了我,就不会再找你们麻烦了……” “苴穆……”众人含泪作不舍状:“我们陪着你。” “走!”适尔拔出刀来狠狠一挥,他们这才洒泪而去,转眼就消失不见。 待到身边没了人,适尔靠着箭垛缓缓坐下来,仰面望着已经飘到头顶的饿鬼,准备等待终焉的降临。忽然她瞳孔一缩,整个人僵在那里—— 只见一团鬼火渐渐熄灭,那‘饿鬼’便缓缓落下。说来也巧,正好掉在她眼前不远处。瞬间就缩成了一滩。 “……”适尔恐惧的盯着地上那一滩花花绿绿,半晌也不见有什么动静,这才壮着胆子爬过去,凑近了一看,眼珠子差点没瞪下来。 “这是什么玩意?!”她愤怒的捡起那饿鬼的‘尸体’,这下彻底看清楚了——这所谓的‘饿鬼’,不过是个以竹丝为框,纸糊蒙皮,蒙皮上用颜料涂鸦的劣质手工品。 这时候,其余的孔明灯也陆续耗尽燃料,又接连落下来好几个,果然都是一样的。 “骗人的……”适尔先是如释重负,原来不是饿鬼作祟。 旋即又重新陷入了惊恐,不是鬼作祟,那就是人在捣鬼! 她一下子蹦起来,朝着族人们逃命的方向拼命大喊:“回来啊,我们中计了,根本没有鬼……” 可惜族人已经跑了个干净,没人听得到她说话。 这一声还暴露了她的位置,便听到有人兴奋的喊道:“适尔在这,别让她跑了!” 适尔猝然抬头,只见一伙水西武士不知何时出现在城中,正朝着自己奔来。 来不及细想,赶紧逃命要紧。适尔慌不择路间,撑着箭垛一跃而起,直接跳出堡去…… 那些水西武士都惊呆了,他们是靠两丈高的云梯才爬上来的,这娘们居然敢直接往下跳,这也太勇了吧? 他们便奔到箭垛边,纷纷探头往下看,却见那婆娘正抱着腿,在那儿不停做仰卧起坐呢…… 直到水西武士下去包围她时,她依然没从地上站起来。 “哟,腿摔折了。”带队的阿隆幸灾乐祸:“这么高就敢往下跳,活该。” “……”适尔一言不发。她能说什么?‘没错,我确实摔断了腿?’那不让人活活笑死。 “把她绑起来,带给乃叶!”阿隆也懒得废话,逮到大鱼,赶紧邀功才是正办。 …… 天黑之后,奢香亲自带着水西苴穆军开进了峡谷,悄悄摸向普定堡。 待楚王那边开始放灯,把堡中上下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苴穆军便趁机上了平顶山。将带来的梯子架在普定堡南面堡墙上,将士们便一个接一个快速往上爬。 先上去的水西族勇士,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跟堡墙上的守军拼命的。谁知上去之后才发现,守军居然也跑的一个都不剩了。 众人见状大喜,赶紧打开了堡门,将大部队放进堡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普定堡。 更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拢共没抓到几个俘虏,其中竟有那杀害苴穆的凶手、普定部的女首领适尔。 听到禀报时,奢香正站在普定堡的城头上,看着夜空中残存的孔明灯怔怔出神。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幸福来得太突然,就像做了场美梦,让她有种不太现实的感觉。 这可是占据天险,水东水西两部强攻不下的普定堡啊,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的拿下了? 而且还抓到了适尔?这是什么样的神仙操作? 连她这种深知内情的尚且如此,那些苴穆军的士兵自然更是如坠梦里,觉得乃叶如有神助了。 他们看向奢香夫人的眼神都变了,满满的都是敬畏…… “现在你们相信了吧?乃叶有鬼王保佑啊!”老毕摩见状悍然给出官方认证,说完便带头下拜。“她便是鬼王在人间的使者了!” 族人们赶忙虔诚跪拜奢香夫人,对老毕摩的说法深信不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啊…… 奢香心下一阵惭愧,其实她知道这都是因为,楚王殿下和西平侯的妙计。但殿下早已有言在先,一切都算她的功劳,与他们无关,所以她只能腆颜受之了。 西风吹散了乌云,一轮圆月重新出现在天空。皎洁的月光洒落她一身,让奢香看起来神圣无比。 第九三三章 后浪推前浪 这时,土兵把适尔带来了,她摔断了双腿,所以只能绑在门板上抬过来。 一看到这个杀害苴穆的凶手,阿隆等人便红了眼,凑上去想要给她几下解解恨,却被奢香夫人喝止了。 “我有话要问她,你们都退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奢香的声音,比之前多了几分威严。 “是。”反正族人们不敢再像从前那样随便了,马上乖乖退下。 奢香看着门板上那个头发散乱,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女人,不禁想起上次见她,也是唯一一次见她时的情形。 那是自己大婚时,她来吃喜酒,自己还敬过她一杯酒。当时她是唯一坐在主桌的女人,穿着华丽的银装,光彩照人,让各部的苴穆都成了陪衬。 当时自己还很羡慕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成为杀害自己丈夫的仇人。 适尔也在看着奢香,对这个自己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子,她自然印象深刻,同样没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会死在她手上。 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啊……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先忍不住问道:“这两晚上装神弄鬼,都是你的主意?” “……”奢香并不答她,只是淡淡道:“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现在你是俘虏,应该你来回答我。” “……”适尔闻言一愣,不禁苦笑道:“没想到霭翠那个窝囊废,竟娶了这么厉害的一个乃叶。” “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不然你会付出代价的。”奢香双目一凛,面罩寒霜。 “好吧,你问吧。”好汉不吃眼前亏,适尔虽然不是好汉,但也一样不吃。 “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奢香便紧攥着粉拳问道:“就算你不肯结盟,拒绝我们就好,为什么要杀害两位苴穆?” “……”适尔闻言竟露出苦闷之色道:“我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我的儿子在达里麻手中。” “你有儿子?”奢香吃了一惊,她记得普定部的女首领一直是独身的。 “是。”适尔叹息道:“二十年前,我被达里麻抓去曲靖整整一年,期间跟看守我的护卫日久生情,还给他生了孩子。” “后来,我爹按照达里麻的要求,把我们普定部搬到了普定堡,达里麻便把我放了回来。但孩子,却被留下了……”适尔眼圈泛红,望着天上的明月道:“我们罗罗人最忌讳未婚通奸,我父亲不能接受这个外孙,那人也不愿意跟我回来入赘。” “当然,我也不愿意留下……”她痛苦的叹息一声道:“当时我还太年轻,凡事只考虑自己,没想到这个决定,让我痛苦了一生。” “为什么这么说?”奢香低声问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孩子的思念也越来越强烈,虽然每年都会去曲靖看他,但每次只能匆匆见一面,反而让我倍感煎熬。”适尔唉声叹气道。 “多待几天不行吗?”奢香问道。 “不行,因为达里麻把他当成控制我的工具,用他来拿捏我。”适尔摇摇头道:“只要我在过去的一年里违背他的命令,就会用这种方法折磨我。” “你也是当妈的,能想象的到那种痛苦吗?”她看着奢香问道。 “我都不敢想。”奢香摇摇头。 “所以当达里麻告诉我,只要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就可以把儿子还给我时,你觉得换了你会不会答应?”适尔又问道。 “不知道。”奢香沉声道:“但我一定会考虑清楚后果的,不会人家让我杀人我就去杀人的,而且杀的还是水东水西的苴穆!” “我没有想杀他们,我是被骗的。”适尔却摇头道:“达里麻骗我说云南苗疆有一种蛊,中蛊之人会对蛊师唯命是从。他只说要我配合他派来的蛊师,给两位苴穆下蛊,还信誓旦旦的保证,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你怎么这么蠢?”奢香闻言恨声道:“要是有这种蛊,他早就对你用了,还用你儿子来要挟你?” “是,我当时昏了头,根本没想到这一点。”适尔惨笑一声道:“结果被他骗了,他根本就是要毒死两位苴穆,逼我只能投靠梁王,一心一意给他们当看门狗。” “除你之外,达里麻还控制了哪几家?”奢香又问道。 “普安和罗山,本就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他们若不听命,早就被灭掉了。”适尔沉声道。 “这么说,达里麻很快就会知道这边的情况了?”奢香微微蹙眉。 “那是当然。”适尔便笑道:“而且普定堡也是他们两家的门户,现在被你们夺了,他们两家肯定会发兵,帮助我的族人夺回来的。” “我看你们来的人也不多,这里离着水西又那么远,你们肯定守不住的,所以还是赶紧撤吧,反正已经抓住我了,足够你像我一样当上女苴穆了。”适尔又给出忠告道。 “你还怪好心呢……”奢香冷笑一声。 “放心,你找我报仇天经地义,我不会恨你的。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当是帮一把罗罗人下一位女苴穆了。”适尔便自顾自道: “既然要当苴穆,就得为全族考虑。记住,在这个时代,我们罗罗人只是夹缝中的老鼠,生存下去才是第一要务,什么开疆拓土、称王称霸之类的野心,都只会自取灭亡。” “谁跟你说我要当女苴穆的?”奢香听她说完,才闷声道。 “你不想当女苴穆,会亲自带兵来报仇?”适尔不禁笑道:“我是过来人,什么不明白?” “……”奢香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再聊下去,让人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管。 这时没了旁人,一直默默侍立一旁的陇赞阿诺方开口道:“乃叶,那适尔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既然已经抓了她,还是早点撤兵吧,以免被围困在普定堡,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老毕摩,这种事该由我们来决定吗?你不会真以为普定堡是我们打下来吧?”奢香看他一眼,无奈道: “你干好自己的事便可,还是少瞎出主意了。” 第543节 “……”老阿诺登时闹了个脸红脖子粗,讪讪道:“知道了。” 第九三四章 我答应 朱桢和沐英就很清楚,这次的计策能如此成功,靠的是罗罗人没见过孔明灯。 但人家只是没见识,又不是傻,很快就会回过味来的。所以两人放完灯之后,便立即赶到普定堡,下令紧闭堡门。 沐英还命所有的士兵都到堡墙上来回走动,好让普定部的人搞不清,堡里现在到底有多少兵。 他对敌人的心思把握得十分到位,这会儿确实有不少普定部的族人,看到天上没了饿鬼,世界恢复宁静,便又壮着胆子回来了。 然后便发现老窝被偷了…… 这时候傻子都知道上当了。怒火中烧的普定部族人,就要恨不得立即杀回去,将那些卑鄙的敌人碎尸万段。 但这时,平顶山已经成了别人的天险,普定堡也成了人家的城堡,看着城头上密密麻麻的守军严阵以待,普定部族人不得不冷静下来,面对现实——凭他们这点人根本夺不回普定堡来。 “看他们城头上就得两三千人,那堡里起码有上万人。”一个普定部的慕魁,暂时充当起首领角色,他带人围着普定堡转了一圈,回来对众头领道: “水东水西的兵力来了一半,我们对付不了,得找帮手。” “找谁?” “当然是普安部的当雄,罗山部的木乃了,丢了普定堡他们一样着急。还有达里麻。”那慕魁沉声道:“是他害我们无家可归的,他要是不帮我们夺回普定堡,我们就向水西投降。” “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道:“当初他修筑普定堡,是为了避免让曲靖直面明军,现在普定堡丢了,他肯定会着急的。” “走,我们分头找援兵去!”那慕魁说完,深深看一眼普定堡,这才转身离去。 众族人见状,也纷纷跟上。从头到尾都没人问一句,他们的女苴穆去哪了? …… 堡墙上,看到去而复返的普定部族人又再度离去,沐英稍稍松口气,禀报朱桢道:“他们应该暂时不会进攻了。” “嗯,就凭他们那点兵力,肯定不敢的。”朱桢点点头道:“只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兵力更少。” “他们应该去找达里麻求援了。如果说曲靖是云南的门户,普定就是曲靖的门户,达里麻不可能不管的。”沐英沉声道:“所以这普定堡,还要经历一番恶战。” “那肯定的,这可是兵家必争之地。”朱桢认同道:“听说过了普定就没有这样的天险阻隔了,达里麻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回来的。” “殿下说的没错,”沐英皱眉道:“现在问题是末将的部队,应该才到了贵州以东,就算水西部配合,也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赶过来。” “问题不大吧,达里麻的军队也在五百里以外呢,肯定比咱们的先头部队到的还晚。”朱桢道。 “是,但末将现在担心的是,我军到来之前,达里麻会驱使普安部和罗山部的土兵来攻打普定堡。再说普定部也毫发未伤,三家的兵力加起来,还是很可观的……”沐英轻声道。 “你担心水西部守不住?”朱桢也轻声道:“不是还有水东吗?听奢香说,他们都在往这边赶,不日便到,总之肯定会比那三家来得早。虽然说是二打三,但我们是守城一方,应该还占优势吧?” “末将担心的是,水东水西未必愿意守这个堡。”沐英神情严肃道:“设身处地想一下,对他们来说,再打这一仗实在没什么好处。” “确实。”朱桢一点就透道:“普定堡离着水东水西的领地太远了,他们占下了也守不住。现在仇也报了,气也出了。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见好就收,带着适尔的人头回去办葬礼吃席。” “要是留下来守城,就得死人了。”沐英轻叹道:“那些土司都精得很,肯定不愿意替我们卖命,就算勉强把他们留下来,战斗意志也不会坚定的。” “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朱桢便对沐英笑道:“你就安心整顿城防,准备接下来的守城战了。” “就等殿下这句话了。”沐英马上绽开笑容道:“这下末将就放心了。” 朱桢嘴角抽动一下,无语笑道:“文英哥,接触久了发现,你这人也挺贱的。” “殿下为什么要用也?”沐英笑问道。 “因为本王也挺贱的……”朱桢便幽幽道。两人便绷不住大笑起来。 …… 领了沐英的命,朱桢便让人请奢香夫人过来。 此时已经是清晨,站在城头眺望,只见经过一夜西风,天空碧蓝如洗,山间层林尽染,好一副色彩斑斓的西南秋景图。 “殿下。”奢香来到朱桢身旁,轻声唤道。 “乃叶来了。”朱桢笑着看一眼奢香,尽管一夜没睡有些憔悴,却更让她平添了几分柔弱,让人怜惜。 “哦不,应该是恭喜苴穆了。” “殿下说笑了。”奢香轻轻摇头,双目水光莹莹的望着楚王道:“这全都仰赖殿下相助,奢香三生三世都报答不尽。” “不必客气,本王对夫人也是有所图的。”朱桢说完,咳嗽一声道:“我的意思是也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奢香俏面微红,轻声道:“自然全凭殿下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真算是赴汤蹈火。”朱桢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实话实说道:“能为本王守住普定堡十天吗?” “自然全力以赴。”奢香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你先别答应的那么干脆,听我说完再做决定。”朱桢便苦笑道:“我们的先头部队,还在五百里外,最快也得十天才能赶到,而且这还是水东水西全力配合的情况下。” “我们当然会全力配合。”奢香声音温柔而坚定道:“这一点殿下完全可以放心。” “好,你很好。”朱桢满意的点点头道:“但根据西平侯判断,达里麻很可能会派普安罗山两部,协助普定部夺还普定堡。” “所以你们水东水西可能要面临三部的围攻,当然普定堡会帮你们大忙,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朱桢又道:“但前提是战斗意志必须坚决,不然什么天险都挡不住敌人。” “明白。”奢香轻轻点头。 “这样,你还能答应吗?”朱桢定定看着奢香。 “答应。”奢香依然毫不犹豫道。 第九三五章 你这编的太假了 城头上,朱桢看着毫不犹豫的奢香,却有些犯嘀咕。 奢香看出他的想法,轻笑一声道:“殿下是不是担心奢香不知轻重,胡乱答应,到时候没法守诺啊?” “本王自然是相信你的。”朱桢摇摇头笑道:“只是这对你们水东水西两部来说,有些强人所难,我怕到时候你说服不了那些慕魁。” “殿下放心,只要我当上苴穆,就不会允许任何慕魁再跟我唱反调。”却听奢香斩钉截铁道: “尤其是在大政方针上,不允许再首鼠两端,既然选择了支持朝廷,就要坚决支持到底!” “……”朱桢两眼大睁,上下打量着奢香,不禁赞叹道:“奢香啊奢香,本王还是小看你了,你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殿下谬赞了。”奢香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奢香在无助的时候,是殿下从天而降,给我撑腰,为我指明道路,甚至以万金之躯、不辞劳苦,帮我赢下赌约。如果奢香还不知道谁是最该依靠,最可信赖的那个人,才真是愚不可及呢。” “哈哈,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让你说的我都怪不好意思了。”楚王高兴的大笑:“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放心吧,本王必不负你!” “奢香也必不负殿下!”奢香说完俏脸一红,哎呀呀,这话怎么感觉好歧义。 …… 其实奢香昨天得知殿下要攻打普定堡时,第一时间派人给刘赎珠送信,让她带人速速赶来了。 信使紧赶慢赶,第二天下午,也就是老六和奢香在城头互相‘表白’的当天,便把消息传递回了贵州城。 贵州城里此时是兵荒马乱,各部土兵云集城中,但没有要出发的意思。 众慕魁有的想管宣慰司讨要兵器盔甲,有的希望宣慰司发一笔开拔的赏钱,总之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宣慰司又没个能做主的,自然不肯拨给,于是就僵在那里。 刘赎珠气的几次想要带人先行出发,但她跟奢香说好的,要在贵州城盯着,等各则溪的土兵出发后再出发。所以只能气鼓鼓的憋着。 收到奢香的消息,她一蹦三尺高,可算是给解了封印了。马上披挂整齐,出来灵堂见那帮慕魁。 那帮慕魁还在吵架,这回吵的不是谁当苴穆了,而是谁先出兵谁断后,到了之后谁打东边谁打西边之类的问题了。 总之没个当家做主的,他们就会一直吵下去…… 看到刘赎珠一身戎装,头戴银盔,看到英姿飒爽的样子。众慕魁不禁眼前一亮,制服美女的吸引力不是盖的,让他们暂时都忘了吵架。 “我奢香姐姐已经带兵到了普定堡,这会儿应该开打了!”刘赎珠昂首挺胸,满脸不屑道:“你们接着吵吧,我去增援奢香了。” “什么?!”众慕魁惊呆了:“怪不得这几天没见到奢香乃叶,她居然跑去普定堡了?” “这不胡闹吗,就凭她手下那两千苴穆军,怎么可能打得下普定堡呢?”阿莽慕魁登时就急了,他暗恋奢香多年,这会儿藏不住了。 “那怎么办,谁让水东水西的男人靠不住呢,只能靠女人自己报仇了。”刘赎珠个不高,嘲讽技能却很高,直接就给灵堂中的众慕魁整成了大红脸。 说完她便大踏步走出灵堂,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众慕魁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阿莽头一个绷不住道:“你们吵吧,我不吵了,我要去支援乃叶了!” 那个年长的火布慕魁叹气道:“那就都赶紧出发吧,让两个女人带兵去打普定堡,我们这些爷们缩在后头,水东水西会被笑话死的。” “是啊,别墨迹了,赶紧出发吧。”其余慕魁也纷纷点头道:“真让她们俩折在普定堡,咱们还争个屁啊。” 于是磨叽了好几天的各支土兵,忽然就治好了拖延症,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装,一支接一支的跟着各自的慕魁出了贵州城。 当然,他们还是比刘赎珠的部队晚出发了半天时间,毕竟人家早都整装待发了,他们还得现收拾。 …… 刘赎珠一路上心急如焚,同样担心奢香只带了那么点人,就贸然攻打普定堡,会不会吃了大亏。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办? 所以她催促军队一刻不停的赶路,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赶到了普定堡数里外。 她一面命疲惫不堪的士兵抓紧休息,一面命人赶紧去跟奢香联系,了解她现在的情况。 没过多久,派出去的人便回来了,还带来了水西部毕摩的儿子阿隆。 “这么快就回来了?”刘赎珠奇怪问道。 “回乃叶,我刚出去没多远,就碰上了阿隆大哥。”那部下忙答道。 “见过刘乃叶,我们乃叶命我在此迎候多时了。”阿隆这阵子跟汉人厮混久了,举止也越来越像汉人了。 “嗯。”刘赎珠狐疑的看着阿隆道:“奢香姐姐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好,好的很。”阿隆便自豪的宣布道:“乃叶已经带领我们攻下了普定堡,请刘乃叶和众兄弟到堡中歇息。” “什么?攻下普定堡了?”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好多躺在那里快要累死的族人,都一下坐了起来。 “你们损失了多少人?”刘赎珠打量着阿隆问道。 “没有任何损失,一个人都没死,甚至没人受伤!”阿隆骄傲的昂起头,等待众人的赞叹。 第544节 谁知没等到赞叹声,却听到了刘赎珠一声断喝:“来人呐,把这个叛徒抓起来!” 阿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几个大汉猛地推倒,死死按在地上。 “刘乃叶,你干啥?”阿隆震惊的大喊道:“快放开我,别开这种玩笑!” “该别开玩笑的是你才对!”刘赎珠鄙夷的看着他:“想编瞎话引我上钩,这钩未免也太直了吧?!说什么就靠两千人攻打普定堡,不光打下来了,还毫发无损,这话你信吗?骗鬼去吧!” “乃叶说得对,肯定是他投降了适尔那婆娘,为虎作伥,诳我们入彀呢!”她手下人也纷纷附和,就要举刀剁了这狗叛徒。 第九三六章 我也有份儿? “我说的是真的!”见要摸不着头脑了,阿隆又惊又气,赶忙大声道:“不信你派人去普定堡看一下就是了,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要人性命!” “住手。”刘赎珠喝住手下,冷声道:“先把他绑起来,派人去看看再说。” “是。”手下人这才收刀,将阿隆绑在一棵树上,为了防止他大喊大叫引来敌军,还用一团草把他嘴堵上了。 然后刘赎珠派了几个亲信悄悄摸到普定堡外探查,过了半晌折回,一个个满脸喜色道:“乃叶,普定堡的确是我们的了!” “你们确定?”刘赎珠又惊又喜,难以置信。 “十分确定,”带头的亲信便激动道:“我们先在远处观察,只见堡门紧闭,上头巡逻的士兵都穿着我们水东水西的黑袍,而不是普定部的白袍。” “后来我就壮着胆子现身,在堡外朝上头喊话。”那亲信手舞足蹈道:“不一会儿,奢香乃叶和水西的老毕摩便现身了,说普定堡已经被他们打下来了,奢香乃叶还请乃叶速速进城汇合呢。”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给刘赎珠道:“奢香乃叶说,乃叶从不轻信别人,所以给你写了这封信,一看便知。” 刘赎珠赶忙接过信,撕开封皮掏出信纸一看,果然是奢香那熟悉的笔迹,上头简单的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还提到了她们的约定,让她速来领功,不要被人摘了桃子…… 刘赎珠知道,这绝对不是被强迫写的,不然奢香是绝对不会在信里提到了她们的赌约。这下终于相信了。 一旁的族人们大气不敢喘,看着自家乃叶专注读信,蹙眉深思。直到她抬头展颜,才敢问道:“怎么样乃叶,真的假的?” “是真的。”刘赎珠高高举起手中的信,激动的宣布:“奢香乃叶真的已经攻下普定堡了!我们这就进堡汇合!” “太好了!”众族人登时欢呼雀跃,与有荣焉。谁不想有个神一样的队友带着自己躺赢?何况他们也不是躺赢的,而是跑赢的。 一个个精神抖擞,疲劳尽扫,转眼就整队待发了。 出发前,刘赎珠总觉得忘了点什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阿隆还被捆在树后头呢。 “哎呀,怎么把他忘了?”刘氏一拍脑门,赶紧让人把阿隆放了。 不一会儿,满脸委屈的阿隆被带到她面前,刘赎珠亲自道歉。 “抱歉阿隆兄弟,让你受委屈了。” 在等级森严的罗罗人中,第一等的乃叶是不会向下面人道歉的。 阿隆登时怨气全消,受宠若惊道:“没,没什么,刘乃叶谨慎一点是对的,毕竟。谁听了这事都会觉得离谱,连小人也觉得跟做梦一样。” “是这样的。”刘赎珠轻叹一声道:“可惜我不在场……” …… 傍晚前,刘赎珠带领所部近两千人,开到了普定堡下。 轧轧声中,吊桥缓缓降下,现出奢香夫人高挑的身影。 “妹妹!”奢香先激动的唤一声。 “姐姐!”刘赎珠也快步向前,走过吊桥,与奢香激动的拉住手。 她一边上下打量奢香,见她完好无恙,一边哽咽道:“你没事可太好了,这几天可把我担心坏了。” “让妹妹担心了。”奢香也心疼道:“看,你都清减了。” “说我干什么,还是快说说姐姐你自己吧。”刘赎珠仿佛回到了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小嘴叽叽喳喳语速极快,跟只黄鹂鸟似的。 “你不是说来保护楚王殿下吗,怎么改成攻打普定堡,还给打下来了?” “这个嘛,”奢香使劲握了握刘赎珠的手,才一脸肃穆道:“是鬼王托梦给我,让我鬼节当晚动手,说届时会派鬼军相助,所以我就奉命行事了。” “哇……”刘赎珠会意的配合道:“那天晚上真的有鬼军相助吗?” “是的,不然我们怎么会毫发无伤就攻下这普定堡了呢?”奢香点头道:“其实堡中的普定族人,全都被鬼军移出城外,我们是占了一座空城。” “这么说没有俘虏咯?”刘赎珠有些遗憾道:“要是能抓到适尔那恶贼就好了。” “不,只有适尔被留下来,当了我们的俘虏。”奢香却摇摇头。 “什么,适尔被俘虏了?而且就她一个俘虏?!”刘赎珠震惊的合不拢嘴,樱桃小口能塞进个鸡蛋去。“这也太神奇了吧……” 她虽然知道奢香是在有意制造神话,但听完真觉得是有神灵在暗中相助了。更不用说她的那些族人,一个个满满都是敬畏,再没人敢直视奢香夫人了。 奢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按照楚王殿下的谆谆教导,她不但要自己反复渲染这个神话,还要让刘赎珠老毕摩这些人,帮着一起宣传。最终达到水东水西乃至所有罗罗人都深信不疑的地步,她也就拥有了神性…… …… 进入普定堡后,军队自有陇赞阿诺安顿,奢香带着刘赎珠前往拜见楚王。 路上,奢香才小声将真相告诉了刘氏,刘赎珠听完恍然大悟:“殿下还真没撒谎,西平侯果然有奇谋。” “殿下言出必践,怎么会撒谎呢?”奢香一脸崇拜道:“其实都是殿下的功劳,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做,就占领了这普定堡。可他却把功劳全都让给了咱俩……” “还有我的份儿?”刘赎珠神情复杂的低声道。 “当然了,赌约可是咱俩一起跟他们定的,当然也要一起赢了。”奢香便笑道:“再说咱俩是一起行动的,只是分工不同,要是没有你在贵州坐镇,我也不敢放心带兵出来不是?你又是第一个来支援我的,这样我才有信心守住普定堡。” “所以殿下送的功劳,我可不敢独占,怎么也得分你一半。”奢香拉着刘氏的手笑道。 “姐姐可真会说话。”刘赎珠的脸上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紧紧的挽住奢香的胳膊。 虽然其实就是白捡的桃子,但同样的事情从奢香嘴里说出来,就是让人心里熨帖。“妹妹知道姐姐为我好,我都听姐姐的。” “我可不敢居功,功劳是殿下送你的,你可别搞错了。”奢香便笑道。 “殿下眼里哪有我,还不是姐姐在帮衬妹妹?”刘赎珠肯定要感谢到位,只是心里怎么有点酸酸的。 第九三七章 愿赌就得服输 奢香带着刘赎珠找到楚王的时候,他正在临时搭建的兵工场中当监工,看着自己的护卫跟水西的土兵一起打造守城武器。 最能发挥武器威力的就是守城战,对守城一方来说,守城武器准备的越充分,威力越大,对攻城一方的伤害就越大,胜算自然就越大。 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守城岁月中,发明了无数强大的守城器械。只是限于条件,什么飞雷、地雷之类的热兵器就别想了。 他又跟沐英一合计,鉴于土兵的战斗素质低下,什么弓啊弩啊,飞钩穿环之类精细的武器也免了,就以不要求精度的击打类器械为主。 一是檑木,就是在一根圆木上插满尖刺。这个工艺要求也最低,在圆木上凿满口子,把削尖的木楔子,尖头朝外楔进去就完事了。 而且普定堡中有房屋上万间,每一间屋的木梁,就是最好的檑木材料。对这种规模的守城战来说,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所以这些天,朱桢一直在带人拆屋掀顶,将木梁卸下来,运到这打谷场上进行加工。 二是叉竿。就是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绑上一根横刃,既可以用来抵御敌人利用云梯爬城,又可用来击杀爬城之敌。 当敌人云梯靠近城墙时,守军可以利用叉竿前端的横刃,抵住云梯并将其推翻。还可以等敌人爬至近前时,用叉竿向下用力顺梯推剁,竿前的横刃即可将梯子上的敌人一扫而光。就算下头的敌人挨不着打击,也会被上头坠落的自己人砸下去。 至于什么滚石,还有煮粪水的铁锅就不需要特别生产了,只要就地取材,直接运上城头即可。 朱桢来当监工,主要是怕他们偷懒,敌人不日便到,这时多造一根檑木出来,就能多一分胜算。 但最缺的还是人,这两千人分守四面,还要留下预备队,每面堡墙摊不了三四百人,很难做到滴水不漏,而守城最要紧的就是防御要严密。 一旦出现防线漏洞,被人趁机冲上城来,居高临下的优势就荡然无存。军心动摇之下,很容易引发溃败,古往今来的守城战基本都是这么输掉的。所以人手必须够用才行。 所以看到那刘赎珠来的这么早,朱桢十分高兴,劈头就问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回殿下。”刘赎珠忙行礼答道:“一千八百人。” “好好,很好。”朱桢高兴点头道:“这下勉强够用了。” “水东水西其他的军队也在往这赶,估计今明两天便会陆续赶到。”刘赎珠又道:“得有两万来人呢。” “好家伙,真的倾巢出动了?”朱桢这下更高兴了。“来吧来吧,多多益善,反正堡里有的是粮食。” 当时普定部的人跑的急,几乎都是空手出逃的。又刚刚秋收,所以不管是公仓中,还是老百姓的家里的米缸中,都不缺粮食。至少他们这两万来人敞开肚皮吃上个把月,是不成问题的。 “对了,还没感谢殿下的大恩大德。”待朱桢说完了正事,刘赎珠又盈盈一拜,柔声细语道:“赎珠衔环结草,无以为报,只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终身不渝。” “不必客气,”朱桢看着娇小玲珑的小寡妇,心说山清水秀的贵州是真养人啊。面上却一本正经的笑道:“守住普定堡,就是对本王最好的报答了。” “奢香姐姐已经跟我说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刘赎珠挺直纤细的腰肢,朗声道:“何况适尔不过是被操纵的木偶,真正的凶手还在曲靖逍遥呢!不杀了达里麻,怎么能算报仇雪恨?!” “你真是深明大义,远胜男子啊!”朱桢不禁眼前一亮,大赞道:“想不到,大西南的巾帼英雄,除了奢香还有刘赎珠!本王支持两位上位,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听殿下如此夸赞自己,刘赎珠小脸红扑扑的,嘴角止不住的微微上翘。 …… 次日,阿莽慕魁等人也陆续率军赶到了。 当他们看到两位乃叶身着戎装,肩并肩立在城头迎接大军时,全都惊的合不拢嘴。 “什么情况?”吊桥缓缓降下,众慕魁面面相觑。“普定堡让她俩打下来了?” “就她俩?怎么可能?”好多慕魁之前就来打过一次普定堡,那次可是含恨出击,全军上下同仇敌忾,奋不顾身,却还是碰了个头破血流,落了个铩羽而归。 正因为了解普定堡有多难打,所以他们才会有这么重的畏难情绪。其实硬着头皮赶过来,更多是为了救援两位乃叶,别让她俩给普定部的人一锅烩了。 至于攻打普定堡,他们连最基本的云梯都没带,根本就没那个想法知道吗? 他们设想过赶来后的任何可能,就是没想到会出现眼前这一幕。被他们视若天险的普定堡,竟让两位乃叶打下来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可是由不得他们不信,只见随着吊桥落在壕沟上,水东水西的苴穆军土兵分作两队走出普定堡,在大门两侧列队,迎接诸位慕魁和大军的到来。 “他奶奶的,真邪门!”众慕魁这下不信也得信了,一个个神情复杂的催动滇马,进去堡中。 然后来到城门楼上,拜见两位乃叶。 “诸位,”待他们行礼之后,奢香便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道:“咱们的赌约是谁赢了?” “这……”众慕魁一阵纠结,这是他们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见这帮家伙吭吭哧哧不肯作答,刘赎珠便冷笑道:“这里可是鬼门,当初我们是对着历代鬼王发了毒誓的,你们敢在鬼门口不认账吗?” “不敢不敢。”众慕魁连忙摇头否认,那年长的慕魁赔笑道:“我们只是好奇,两位乃叶是怎么做到我们这些男人都做不到的事的?” 第545节 “你们先愿赌服输,叫姐姐和我两声苴穆,再说别的。”刘赎珠却强势道。 众慕魁心里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已经对鬼王发了毒誓,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有楚王殿下作见证,由不得他们反悔。 第九三八章 苴穆苴穆 而且权衡了好一会儿,他们发现在谁也不服谁,谁也当不上苴穆的情况下,让两位乃叶当苴穆,其实是当下的最优解了。 道理很简单,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当上苴穆,都会出现一人统领两则溪的结果,而且多出来的那个,还是最强的苴穆直属则溪。 这势必会造成权力结构急剧失衡,新任苴穆一家独大的局面,这样大家的话语权和利益势必受到严重挤压,日子肯定不会舒坦。 而让两位乃叶来当苴穆,就不会出现这种一人得益,其余人都受损的局面。两位女苴穆继续统领原本的则溪,不会把手伸到他们的领地中。 权力格局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女流之辈终归是弱的,她们肯定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弱势的苴穆。此消彼长间,大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至少他们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众慕魁憋了好半天,终于还是俯身下拜,吭吭哧哧道: “苴穆。” “苴穆……” “哎。”刘氏脆生生应一声,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这其实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的营生,要是这帮苴穆就是死挺着脖子不认她俩,还真是难以收场。 看着刘赎珠得意的样子,奢香无奈苦笑。刘家妹妹单独见了殿下一次后,就转了性,整个人都活泼起来了。也不知殿下给她吃了什么定心丸? …… 刘氏这才绘声绘色将鬼王托梦奢香夫人,说鬼节鬼门开时,会派鬼兵助她们拿下普定堡。命她务必在鬼节之前,赶到普定堡。 结果鬼节当晚,百鬼夜行,鬼族将普定堡的普定族人全都移出城外,奢香夫人率军进城,轻松占领了这座空堡。 “但说空堡也不准确,因为堡里还剩了一个人。”刘氏口才极好,故事经过她加工润色,再次丰富了细节,越来越像真的了。 “知道那人是谁吗,是适尔那恶贼。她看到城中空无一人,也想逃跑,却被鬼迷了心窍,不走堡门,而是从堡墙上跳了下去,结果摔断了双腿,被我们俘虏了。” “嘶……” “嘶……”众慕魁不断倒吸着冷气,好似让峡谷中都暖和了不少。 他们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鬼故事,但好像只有这样解释才合理,也只有这样才能挽救他们破碎的自尊心。 再说谁敢质疑刘氏再说假话,那不止是在质疑两位新鲜出炉的苴穆,还是在质疑鬼王啊! 不管别的部族还信不信,反正他们坚信自己是鬼王的后裔。所以对鬼故事的接受度是很高的。 “那,鬼王还跟奢香苴穆说什么了?”有慕魁出声问道。 “鬼王说,真正害死霭翠苴穆和宋苴穆的凶手是达里麻,所以我们要继续战斗,直到杀死达里麻为止!”奢香便斩钉截铁道。 “那鬼王还会出手相助吗?”众人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奢香就很无语道:“曲靖在罗甸鬼国的疆域之外,鬼王鞭长莫及,所以才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 “可,可是我们这点人马,哪够达里麻塞牙缝的?”众人纷纷便有难色道:“没有鬼王相助,就是普安寨和罗山城,我们都打不过去。” “不要紧,这次有朝廷大军打主力,我们只需要做好辅助即可。”奢香沉声道:“用不着我们冲锋陷阵。” “哦,这还行。”众慕魁松了口气,却听奢香话锋一转道: “但是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我们要先守住普定堡,为大军保住这个前进基地!” “哦……”众慕魁的语调陡然降了八度。 正如沐英所料,这帮精于算计的土司,帮官军出出力就是上限了,并没有帮朝廷卖命的觉悟。 “怎么,不愿意?”奢香柳眉一竖,声音转冷。 “乃……不是,苴穆,明军和元军打仗,我们罗罗人何苦要掺合呢,反正最后不管谁赢,贵州都是我们的。”那年长的火布慕魁劝道:“这是我们罗罗人千年长存的秘诀啊!” “是啊,火布慕魁说得对,苴穆万不可以意气用事。”众慕魁也纷纷劝道:“咱们犯不着为了汉人流血牺牲。” “错,火布慕魁说的不对。”奢香却断然摇头,沉声道:“我们罗罗人千年长存的秘诀根本不是什么两不相帮,什么坐山观虎斗,而是审时度势,站在胜利者一边!” 说着她清清嗓子,语气崇敬道:“我们罗罗人载入史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伟大的济火先祖佐助诸葛亮擒拿孟获!” “当时武侯南征之际,济火先祖不像孟获那样与其为敌,也不像那些没有见识的部族首领一样置身事外,两不相帮,而是主动纳献军粮、伐山通道、为王师排忧解难,协助武侯收服孟获,消弭了西南大地的战火,维护了一方的稳定与安宁!” “当然,济火先祖的贡献,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他被封为罗甸国王,获得了黔西的大片领地,朝廷令其世长其土,奠定了我们最初的基业,毫无疑问,没有济火先祖的英明决断,就没有罗甸鬼国崛起于西南大地!当然也就更没有我们今天的水东水西了……” “是。”众慕魁纷纷点头,他们最崇敬的祖灵就是济火先祖,所有人都对他的事迹耳熟能详。 “济火先祖在处理与中央王朝微妙的关系上,为我们后世子孙树立了最好的榜样,那就是审时度势,站在胜利者一边!”奢香目光扫过众慕魁,神态威严道:“而不是什么坐山观虎斗,什么两不相帮!” 众慕魁不由自主纷纷点头,谁也没想到奢香苴穆能说出如此让人心服的道理来,不由对她刮目相看。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奢香却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刘赎珠也满脸崇拜的看着奢香,其实之前她心里还是有些小骄傲的,总觉得自己书读得更多,而且是在大城市长大的,应该比土司窝子里长大的奢香更有智慧。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小聪明跟奢香的大智慧一比,是能大大遇到了熊太太——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第九三九章 奢香 当然也不能说刘赎珠自大无知,毕竟之前奢香从来没有显山露水过。 直到此刻,来到水东水西首领的位子上,在这个必须要尽快压服众头领的时刻,她才毫无保留的展露出了自己的才能。 “当然,火布慕魁的话,也不能说全错。只是在领会先祖精神时有些片面,把在胜负未分时审时度势,当成了一直坐山观虎斗。”奢香放缓语气,接着对众慕魁道: “两不相帮只应该出现在天下未定之时,比如元朝未灭之前,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们当然不该贸然下注,以免招来灾祸。” “但现在已经是洪武十四年了,大元都亡了十三年了!如果我们眼里只有西南,梁王确实还很强大,可是一旦放眼天下,就会明明白白的发现,他只是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罢了。”奢香又沉声道: “只是大明洪武皇帝一直心存善念,想要避免不必要的生灵涂炭,才会一再对其招安,希望他能认清形势,主动投降。然而梁王把善念错当成软弱,将对方的仁慈当成了自己的强大!” “居然以为自己能以一省之地抗衡全国,不是自取灭亡又是什么?!”奢香目光再次扫过众人,略带挑衅的问道:“不会有人也跟梁王一样的想法吧?” “云南山高林密,瘴气毒虫密布,官军虽强,却也未必能奈何得了梁王。”中立派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被说服。 “我不否认也有这种可能,但大明已经休养生息十年,经过十年生聚,积攒下的力量空前强大。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了,就算梁王这次侥幸过关,也只会招来官军再一次的讨伐。而且下次的讨伐一定会更猛烈,直到将其讨平为止!”奢香语气笃定,就像在陈述事实一般。 众慕魁也不由自主点头,这确实是事实。 “其实,霭翠苴穆和宋钦苴穆早在十年前就看到这一点,所以才会主动向大明称臣,一直积极的为大明效劳。洪武皇帝也没有亏待两位苴穆,将贵州宣慰司定于诸宣慰司之上,还加封两位苴穆为将军。” “两位苴穆生前已经为我们铺好了康庄大道,现在我们只需要沿着他们的道路继续向前,就可以为水西水东延续辉煌数百年!只要大明还在,只要我们的后代不作死,今日的功劳就永远作数!” “我们是在为汉人守城不假,”她再次提高声调,对众慕魁强调道:“但我们是在为自己的子孙后代,为水西的千年基业流血牺牲,难道不值得吗?” “……”众慕魁纷纷低下头,奢香说得好有道理,他们居然无法反驳。 “再说,你们考虑过今日两不相帮的后果吗?”奢香最后冷声道:“有资格保持中立的土司,都是在远离要地的穷乡僻壤,朝廷讨伐起来不划算,所以才会睁一眼闭一眼。” “然而,朝廷攻打云南时,贵州是大军补给线重要一环。朝廷收复云南后,势必要移民屯田,加强对云南的控制,贵州依然位于内地通往云南的必经之路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们觉得朝廷会允许一个三心二意的势力,占据这么如此重要的地方吗?” “嘶……”倒吸冷气声再次响起,众慕魁还真没想过这一层呢。 “对朝廷的忠诚其实是我们的护身符,不止朝廷需要我们保持忠诚,我们更需要让朝廷感受到我们的忠诚。我们必须要做朝廷最忠诚的土司,这样朝廷才能放心的将贵州交给我们!”奢香说完重重一挥手道: “现在就是对朝廷表达忠诚的时刻,我的话说完了,谁反对现在就说话?!” 在她威严目光的注视下,众慕魁居然没一个敢说话的,就连那力主中立的火布慕魁都无言以对了。 因为她说的太有道理了。 “好,既然没人反对,我就当你们都支持了。”奢香便霸气道:“那从现在开始,不准再对守卫普定堡有任何异议,公开私下都不许说。违者以动摇军心论处!” “是。”众慕魁下意识的凛然应声,说完才悚然发觉,自己怎么这么快就服从她发号施令了?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现在普定堡天险在我,我们兵力充足,粮草也足够,楚王殿下还打造了许多守城利器。在大名鼎鼎的西平侯的指挥下,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奢香又给众慕魁打气道。 “是!”这次众慕魁再度哄然应声,这次的声量更大。 …… 城门楼内。 通译将两位苴穆的训话,原原本本用汉语讲给楚王殿下和沐英。两人对二女展现出来的手腕和见识,不禁赞不绝口。 “真是没想到,两位女苴穆居然这么快就掌握了局面,末将还以为她们可能会压不住场子呢。”沐英不禁赞叹道。 “我就说吧,本王不会看错人的,根本不用担心她们。”朱桢却一脸得意的笑道:“你偏不信,非得拉着我躲在这里偷听。” “末将这不是偷听,这是为了万一她们乱了套,好请殿下及时出面,镇住那帮妖魔鬼怪。”沐英赔笑道:“结果是末将多虑了。” “怎么样,就说本王这招子,是不是过山峰吃茱萸——又毒又辣?”朱桢指着自己的双眼,满脸都写着‘快来夸我’! “是啊,这就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沐英当然要满足殿下这点小小的虚荣了。便吹捧道:“真想不到,殿下一眼就相中的这两位美女,居然不止有出众的外表,还有比外表更出众的智慧……也就只有殿下能一眼就把她俩看透透了。” 朱桢心说这话怎么怪怪的呢,但还是笑纳道:“现在知道当初你们误会我了吧?本王岂是见色起意之辈,我那是慧眼识珠、爱才惜才,懂吗?” “懂了懂了。”沐英忙点点头,心说也没见你对男性人才客气过。 两人开过玩笑后,沐英便正色禀报道:“斥候来报,普定、普安、罗山三部敌军已经汇合,最早明日就会抵达普定堡。” “来得好快啊?”老六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些土司的动作这么快。“一个个这么义气的吗?” “因为达里麻派了两万元军,撵着他们一起过来的。”沐英苦笑一声道:“这出戏要比预计的热闹多了。” 第九四零章 一桌席来了两桌客 当初朱老板给贵州宣慰司的任务,是为大军开道积粮。 所谓开道不单单是字面意义上的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还包括降服啸聚沿途的蛮夷部落。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普定、普安、罗山三部。 这三部土司,都盘踞在贵州至曲靖乌蒙山路的咽喉要道上,每一部都拥有村寨上百,还建有一座元朝为他们建的城池。 而且跟一直自成一体的水东水西不同,这三部土司都隶属于元朝的云南曲靖宣慰司。元朝败亡后,梁王摆脱了朝廷的限制,接纳了大批岭南西南逃难而来的元朝遗民,势力不减反增。 尤其是铁了心跟明朝对抗到底后,这三部屏障云南的土司,地位更是空前重要,曲靖方面对他们的控制力度大大加强。 所以要想为大军开道,就必须降服这三部。在已无劝降可能的情况下,不止要攻占这一堡一城一寨,还要重创其部族,降服其头领,使其不敢作乱,以保证大军后勤通道的安全。 第546节 但普安寨和罗山城,跟这普定堡一样,也是建筑在险要之处,易守难攻。大军要将其一一攻克,费时费力不说,还会造成不小的牺牲。 冷兵器时代最重士气,士气的高下对战力影响极大。大军决战之前,必须养精蓄锐,保持高昂的士气。要是在攻打罗山普定时受挫,士气肯定会大受影响。 再加上长途行军造成的疲惫和减员,面对养精蓄锐的曲靖元军时,发挥肯定大打折扣。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将普安、罗山的土兵歼灭在普定堡外,都是最佳的选择。 这就是朱桢和沐英决定在普定堡打完这一仗的初衷。 只是没想到,准备了一桌饭却来了两桌客人,这就有点难办了…… …… “元军怎么会来的这么快?”朱桢难以置信。 原以为五百里外曲靖方面的援兵这会儿还没出发呢,没想到他们已经要到了。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早就从曲靖出发了。”沐英猜测道:“估计是担心适尔会顶不住水东水西的报复,来增援她的吧。毕竟普定堡的位置太重要了。” 说着他笑笑道:“这么看来我们还先下手为强了,要是再晚几天,让元军进了普定堡,这块骨头就难啃咯。” “是啊,蒙古人可不信什么鬼月鬼门开。”朱桢闻言也庆幸的笑道:“可见我们的运气还是很不错的。” 顿一下,他有些担心的看着沐英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是不是得调整一下了?” “不用,咱们的桌子够大菜够多,无非就是添几双筷子几个碗的事儿。”沐英却自信满满道:“原先末将还担心,普安罗山两部未必会全力以赴,或者受点挫折就打退堂鼓,我们难以一战而定。到最后,还得去强攻普安寨和罗山城。” 顿一下,他悠悠笑道:“现在有鞑子军帮我们督战,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倒也是。”朱桢见状就知道自己多虑了,便笑道:“只要你这个厨子不为难就行。” “不为难。”沐英的笑容里透着兴奋,似乎终于来了兴致。“不过要想全歼他们,就有点困难了,必须得等我们的援军到了才行。” “好家伙,我还在这担心能不能守住,你已经在考虑全歼他们……”朱桢不禁失笑。 “殿下经历过一次就知道了,守城一方的优势太大了。当初文正哥能靠着洪都城,以两万军队抵挡住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我沐英要是对付不了区区五万敌军,趁早找块豆腐撞死得了。”沐英便自信道: “就怕援军一到,会把敌军吓跑,到时候他们躲进普安寨或者罗山城,这仗就难打了。不过颍川侯肯定也能想到这点,相信他会有办法的。” “那本王便拭目以待了。”朱桢笑着颔首。人果然要做自己最擅长的事,这批开国将领一回到了战场上,马上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一个个果断睿智,光芒四射起来。 …… 次日,敌军果然抵达普定堡,在堡西二里外安营下寨,开始打造攻城器械。 其实就是云梯和简易的木质盾牌。别的他们也生产不了。一是没那个条件,二是普定堡建在平顶山上,大型器械上不去,只能用最简单的云梯蚁附攻城。 中军帐刚刚扎好,此番的主帅,达里麻麾下大将咬柱,便心急如焚的召集普安部的首领当雄,罗山部的首领木乃,还有普定部的临时首领牛乞,来帐中议事。 他能不急吗?达里麻一个月前,就命他率领两万军队来接管普定堡。因为他就是适尔的老相好,儿子也是他俩生的。 本来达里麻算盘打的山响,笃定只要他爷俩出面,就能把适尔吃的死死的,乖乖配合元军守城。 可万万没想到,路上一磨蹭,居然被水东水西抢先占领了普定堡! 得到消息的咬柱,这才急了眼,这下怎么跟平章交代啊?赶紧风风火火的驱赶着普安罗山两部的土兵倾巢而来,一定要夺回普定堡! 在众首领到齐后,他便开门见山道:“让你们的将士吃饱喝足,赶紧休息,明日一早就攻城!” “是。”众首领应一声,等待具体安排。 咬柱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便见一员小将出列,抱拳道:“父帅,明日攻城,孩儿愿为先锋!” 众首领都不由自主看向那小将,心说原来这就是适尔的小崽子。 “速速退下,本帅让你说话了吗?!”咬柱呵斥一声,那小将还要坚持,被他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看,连本帅的儿子都知道要奋勇争先,诸位首领不能让个孩子比下去啊。”咬柱便对众头领沉声道: “失去普定堡的危害,不用本帅多说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不会不明白,所以明日诸位都要奋勇争先!” 顿一下,他对那牛乞皮笑肉不笑道:“当然,你们普定部要更勇敢一些哦。” 这可是收复普定堡之战,普定部打头阵是天经地义的,牛乞也只能点头道:“明白。” 第九四一章 西平侯现场教学 说是一早攻城,但实际上半夜里,元军就开始行动了。 二更天,扛着沙袋、大石块的普定部族人,便借着夜色的掩护,出营爬上平顶山,试图填平那道干壕沟。 堡墙上火把照天,巡逻的土兵很快就发现了堡外的异动,马上大声示警。 沐英就和衣住在城门楼中,闻声马上出来查看,见状沉声道:“这是要填壕沟。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照明!” “快!”给他担任副手的火布慕魁赶忙用罗罗语大声吆喝:“把火把丢下去!” 那些土兵如梦初醒,赶紧把手里的火把丢到壕沟里去,引燃了提前堆在里头的柴草,壕沟中很快便燃起熊熊大火,将整个山顶照的亮如白昼。 这大火非但能防止敌军偷偷越过壕沟,还能照亮堡外。 那些借着夜色偷偷靠近沟沿的普定部族人,便全都现出了身形。 “射击!”沐英高声下令,土兵们便开始用标枪,打击堡下的敌人。 之所以不用弓箭,是因为罗罗人也是农耕民族,会射箭的不多。哪怕是最精锐的苴穆军土兵,大部分也都不会开弓。所以阿隆才会骄傲的强调自己是个老猎人,因为他是罗罗人中少见的弓箭手。 沐英便让他们投掷标枪。首先这种武器最容易获得,找根木棍削尖了就是标枪。此外上手也最快,稍加练习就能杀人。 而且它更大更重,居高临下投射时,威力比弓箭大多了! 呜呜的破风声中,城头的土兵同时投下两三百根标枪,瞬间就将壕沟边的几十名敌军射了个透心凉。 密集的惨叫声中,有敌军同时身中四五支标枪,直接被钉死当场。更倒霉的是只中了一枪的,却又拔不出来,只能带着肚子上或者腿上的标枪倒在地上哀嚎。 “干得好,就是这样投射!”沐英高声对众土兵道:“不要往远处射,等待号令,集中瞄着壕沟边上射,让他们不敢靠近就算成功!” 众土兵闻言深受鼓舞,一个个攥着标枪,瞪大了眼睛盯着壕沟边,等待那些明军小队发号施令。 这是沐英为了迅速提高土兵的战斗力想出来的法子,他将跟着水东水西军队一起赶来的那一千明军,以小旗为单位,分散在堡墙各处,担任守城骨干的同时,还要现场进行保姆级教学。 也就沐英能有这个耐心。要是换了蓝玉,早就把这帮废物全踢到堡外,让他们肉搏去了。 …… 在明军骨干的指挥下,守城土兵不断向堡下投掷标枪,射杀了一茬又一茬的敌军,壕沟边上很快便密密麻麻全是中枪的死尸。 直到元军送来木盾牌,让普定部的族人一个举着盾牌在前头掩护,其余人跟在后头躲避标枪,徐徐向壕沟前进,他们的伤亡才降了下来。 但填平壕沟的进度也大大迟缓了,到天亮时,进度最快的一段还没有填平三分之一。 而且这时候,沐英已经准备好了破解之法。 他早就命人将全堡所有的菜油、猪油、茶油之类的油脂装罐集中起来备用,一看到元军用大木盾充当壕车,马上便命人将油罐取来。 每一个油罐都是半满,罐口用浸满油的碎布塞住。明军士兵两人一组,一个用火把点着罐口的碎布,另一个将熊熊燃烧的油罐双手投掷出去。 明军的投掷技术堪称神乎其技,几乎每一个油罐,都能稳稳落在那些木盾后。 普定部土兵吓得纷纷躲闪,咔嚓一声,油罐落地摔个粉碎,油花四溅淌了满地,紧接着便被碎布点着,火焰呼的一下就窜起一尺高。 士兵惨叫着丢下盾牌,脱掉着火的衣裳,从火焰中蹦出,登时就乱了套…… “愣着干什么,标枪射击!”明军士兵一边张弓搭箭,一边急声催促看热闹的守军土兵。 土兵们如梦方醒,赶紧掷出标枪,将失去掩护的敌军射杀。 …… 看着败退下来的普定部土兵,被烧的满脸水泡,甚至整块皮都焦黄破裂,露出里头鲜红的血肉,普安罗山两部的首领全都惊呆了。 他们也不是没攻过城,但跟这一比,就跟过家家差不多。哪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 “水东水西这么狠的吗?”当雄倒吸冷气:“这还没摸到堡墙,普定部就先折了好几百了吧?” “怕是不止,”木乃也喉咙发干道:“咱们真要趟这浑水?” “没办法,想走也走不了了。”当雄回头看看山下,只见那些穿青黑色军服,戴黑缨、穿扎甲的元军,已经组成一道严密的防线,甚至还设了拒马和鹿柴。 这显然不是为了防卫明军,而是防止他们当逃兵的督战队。 果然过不多会儿,便有元军骑着马过来传令:“元帅有令,普安罗山两部,也立即上去填壕沟!有临阵脱逃、畏缩不前者,斩立决、杀无赦!” “快点!”那元军小校传令之后,便就地督战,催促两人赶紧进兵。“天黑之前必须填平壕沟,否则所有首领军法从事!” 两人吓了一跳,这帮蒙古人素来不把他们当人,说军法从事绝对不只是唬人的。只好赶紧命令各自的族人,加入填壕沟的队伍。 …… 在元军督战队的压力下,填壕沟的土兵,一茬接一茬冲到壕沟边。 尽管守军已经尽最大努力阻击了,但对方采用人海战术,他们还真没法破。 他们造成的杀伤已经够大了,但还是会有数不清的土兵,前赴后继丢下沙袋、石块。拿命将壕沟一点点的填平了…… 到了天黑时,土兵们已经填出了东西两条丈许宽的通道,南北两条通道也接近填平了…… 而代价,也十分惨重。 壕沟上下层层叠叠全是土兵的死尸。甚至就连那些通道本身,也夹杂着大量的尸体。能清晰的看到无数手脚头颅从沙袋和石块中露出来,看上去十分的恐怖。但在生死瞬间的战场上,根本无人在意。 夜晚收兵时,当雄,木乃和牛乞向咬柱禀报了各自的损失,伤亡加起来整整超过三千人。 咬柱却丝毫不动容,在他眼里这些低贱的罗罗人根本不是人,他只淡淡道:“死的都是老弱病残,就当给你们族里减轻负担了。重伤号就不用治了,直接给个痛快吧。其余人抓紧休息,明日正式攻城。” 然后便吩咐部将,夜里守护好通道,不要让城上的明军趁夜破坏了。 第九四二章 攻城 第三日。天蒙蒙亮,督战队便驱赶着罗罗人开始攻城了。 这是蒙古人的老套路了,从成吉思汗时期他们就用被奴役的民族消耗敌军,等待敌人露出破绽,再饿狼般扑上去,攫取胜利的果实。 虽然老祖宗的余晖不再,但不把外人当人的臭毛病一点没变。 按惯例,还是普定部打头阵。这是在帮他们夺还堡寨,他们不先上,谁先上? 今天出动的就是青壮年了,一来攻城不是填壕沟,老弱病残根本派不上用场,云梯架起来,他们可能爬都爬不上去…… 第547节 二来这年代哪有那么多老弱病残?昨天已经消耗光了。 晨风吹过平顶山,却吹不散浓浓的血腥味。 普定部的青壮年扛着木板,缓缓逼近了普定堡。 堡下壕沟边,密密麻麻的尸体依然保持着昨日的姿势。 只是经过一夜时间,那些新鲜的死尸变成青灰色的僵尸,面目愈发狰狞。还有无数乌鸦猛禽从山林中飞来,正在享受这场难得的血食盛宴。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不到一个月前,它们已经享受过一次了…… 有人当场就吐了,但绝大部分土兵是麻木的,因为他们很快就会成为这众多尸体中的一具,根本没必要反应过激。 他们举着木板,走过满是死尸的战场,来到壕沟边,将木板搭在昨天填好的通道上,便被呼啸而至的标枪射倒了…… 后面的土兵便扛着云梯,嗷嗷鬼叫着踩着木板,冲过壕沟,试图将云梯搭上堡墙。 堡上的守军当然不能让敌人如愿,他们探出长长的叉竿,全力阻挡敌人的云梯搭上堡墙。 守城一方的优势体现在方方面面,此时也不例外。守军可以将叉竿搭在箭垛上,有了依托便十分省力。 而攻城一方只能虚空高举着云梯,还得克服云梯本身的重量,本身就抗不稳当,几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抵不过城头上一个人发力,自然十分吃亏。 更悲惨的是,头顶还不断有石块砸下。能抵挡长矛的木板,遇上石头就没用了。 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从堡墙上丢下来,直接就把他们顶在头上的木板砸了个四分五裂,举着木板的手臂也被直接震断。 但要说木板完全没用,那些个直接被砸得摸不着头脑的土兵,估计是不会同意的。 守城的水东水西土兵,也认出来攻城的是普定部的人了,砸的格外带劲。因为之前对方就是这样砸他们的。 风水轮流转,也该让普定部的人尝尝攻城的绝望了。 但是用石头伤害还是小了,他们更想动用檑木,明军士兵却不允许。理由是檑木数量有限,扔了就收不回来,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结果一上午热热闹闹,动静不小,普定部却连云梯都没搭上堡墙,听到守兵的锣声,便丢下大几百具尸体撤了下来……但以攻城战来说,这个烈度确实不够看。 一直紧盯着战场的咬柱却不担心,对身旁众将道:“守军都是水东水西的土兵,充其量有几个明军混在中间,没什么用的。” “是,蛮夷土兵懂什么守城,攻城的兵力一多,他们就会手忙脚乱,破绽百出。”一众蒙古将领纷纷附和,丝毫不顾一旁蛮夷土司的脸色。 “中午让大伙吃顿饱饭,下午四面同时攻城。”咬柱便沉声下令道:“四家各负责一面城墙,日夜不停!” 普定部的牛乞肯定没话说,普安和罗山部的当雄和木乃就不愿意了,他们本来就是来帮忙的,结果却承担一半的攻城任务。而两万元军只攻打一面城墙,这也太不公平了。 虽然慑于淫威不敢口出怨言,但满心不痛快是一定的。 “先破城者赏钱万贯!”但咬柱只用了一句话就摆平了他们。 梁王能以亡国残部雄踞西南十余载,靠的就是财大气粗。他有两大经济支柱,茶马贸易和滇铜,每一项都岁入百万贯。他又舍得花钱,这才能维持住如此庞大的军队,收买住云南众多的部族。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更多了还能让磨推鬼。看在重赏的份上,当雄和木乃决定做一把勇夫,领了攻城的军令。 咬柱这才解释说:“存亡之际,本帅岂会故意保存实力?但我要派大军封锁峡谷入口,防备明朝的援军,所以不能全部投入攻城。不然明军一到,我们会被包饺子的!” “明军真的会来吗?”当雄和木乃有些难以置信。 咬柱很理解他们这种心情,因为他也总感觉明军来袭是很遥远的事情,但事实就是事实,并不是你以为怎样就会怎样。 “知道霭翠和宋钦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他们要给明军当开路先锋,打通前往云南的路。”咬柱沉声道: “要不是因为明军马上就到,本帅至于这么着急收复普定堡吗?” 两人默然点头,看看平顶山上漫山遍野的死尸,便觉自己的问题着实多余。 “我再拨给你们每人五百弓箭手,掩护你们攻城。”咬柱又缓缓道。 元军早已不是当年人人弓马娴熟的蒙古兵了。事实上,梁王麾下蒙古兵加上色目兵,连两成都不到,大部分都是从云南当地征召的各族蛮夷兵,还有从缅甸藏地雇来的雇佣兵。 咬柱手下拢共也就两千名弓箭手,为了胜利他豁出去了。 当雄和木乃一听有弓箭手掩护,登时信心倍增,马上大声表态,一定全力以赴,争立头功! …… 未时,吃过午饭的土兵们,正靠在箭垛下小憩。 忽然,尖锐的警哨声在城头响起,这是敌人开始攻城的警报! 守军士兵赶忙拧身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八方密密麻麻都是攻城的敌军,而且这次还有穿青黑色军服,戴黑缨、着扎甲的正规元军,也加入了攻城的队伍。 别看已经打了两天,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庞大的阵势,一看都知道,元军这下要动真格的了。 土兵们正在议论纷纷,忽然有个站在箭垛上眺望的土兵,捂着脸惨叫一声,仰面摔了下来。 众人一看,一支长箭正插在那土兵的胸前…… “披针箭!蒙古射手!”马上有明军士兵认出了那支箭的主人。 第九四三章 丢檑木 话音未落,站在城头的土兵便接二连三的中箭倒地。 吓得其余土兵赶忙纷纷蹲下身来,有胆小的甚至直接趴在了地上。 “都起来迎敌,蠢货!”明军士兵气得大喊:“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不敢抬头,好掩护攻城!” “让敌人攻上城头,死人会多十倍百倍!”明军将士一边踢打着土兵,一边猫腰从箭垛的堞口望出去,快速寻找蒙古射手的身影,锁定一个便立即张弓还击。 拜朱老板严格要求所赐,明军的射术都很了得。这些年轻一代的军户子弟,更是自幼习武,箭法都是童子功。一箭出去,十有八九便有一个蒙古射手毙命。 而且有箭垛的掩护,蒙古射手很难伤害到他们,他们却可以从堞口和射孔中居高临下,从容找到正在开弓的蒙古兵,将其一一射杀。 这种神射手互射的精彩场面,把那些水东水西的土兵都看傻了。他们终于知道自己跟职业士兵的差距有多大了,简直就像大人和孩子的区别。 这也让他们更加信服明军将士的指令,便学着明军的动作,把身体猫在箭垛后,从堞口和射孔中观察敌情—— 只见敌军已经趁着这片刻的慌乱,将云梯搭在了堡墙上,把梯脚插在土里,从四面开始攀爬。 守军土兵又慌了神,赶忙往下丢石头。但云梯与堡墙之间有一定角度,落石很难将其摧毁,甚至砸不中几个蚁附在上头的敌兵。 “用叉竿!”明军士兵一边与蒙古射手互射,一边急的大喊大叫:“顺着云梯往下推!” 守军赶忙举起长长的叉竿,探身将竿头的横刃抵在云梯上,不断的向下猛推。 正在爬梯子的敌军,见状想要往下爬,但后面全是人,哪能动弹得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横刃加身,惨叫着滚落下去。 上头的人滚下去时,正砸在下面土兵的身上。结果造成了连锁反应,一串敌军都跟着落下了梯子。 这才是叉竿的正确用法,可惜慌乱之间,能正确运用叉竿的守军实在太少,大部分土兵都慑于城下的冷箭,根本不敢把身子探出去那么多。 这场面看的沐英直摇头,这要是正规军攻防时,万箭齐发的场面,估计能直接把他们吓尿了裤子。 他对他们的拉胯程度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想到比他想的还要拉胯。这样的军队哪配叫军队? 唉,捏着鼻子指挥吧。沐英只好沉声道:“丢檑木!” 守军将士闻命大喜,这可比用叉竿安全多了,赶忙将一根根沉重的檑木抬上箭垛。 这时候,有敌军已经快爬上城头了,正待攀住箭垛一跃而上,与守军战在一处!却见箭垛上多了一根房梁…… 那房梁上还插满密密麻麻的大刺,就像天神用的狼牙棒。 这还咋往上爬?攻城的土兵直接给整不会了。 转眼间,更伤脑筋的来了。几个守军重重一推,一根沉重的檑木便从箭垛上滚落下来。 这下何止是脑筋,连脑壳、身体甚至身下的云梯直接全砸扁了…… 沉重的檑木顺着堡墙轰隆隆滚下,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猛。所有挡在它面前的人和物,全都如纸糊一般脆弱,轻易便被撞个粉碎,却完全不能阻止它的去势。 檑木上的尖刺更是恐怖,疯狂的旋转中,化作飞旋的利刃,触之便血肉横飞,脑袋都能直接给割下来! 看着前头的人被滚滚而来的檑木碾的血肉模糊,后头的人吓得赶忙四散躲闪,可是躲得了这根,躲不了另一根,只能潮水般往后退。 却忘了身后就是深深的壕沟。稀里哗啦下饺子似的摔了进去…… 后来的土兵倒是发现了这一点,可是被前头的人潮推搡着,根本收不住脚,只能也无奈的掉下去。 更可怕的是,大部分檑木也落进了壕沟中,将里头摔断手脚的土兵碾成了肉泥。 …… 一波檑木丢下去,局面立刻就稳住了。 活着的敌兵全都退到了壕沟对面,壕沟靠墙的一面,已经没有人再站着了。 就这一波,三家土司又各损失了大几百人。 当雄和木乃几个急的眼都红了,却没有撤退的意思。这时候要是退下来,他们就要为如此惨重的损失负责了。 唯有取得胜利,所有责任才能一笔勾销。 他们就像输急眼的赌徒,为了翻本,不断的投注。赌守军手中的檑木会在下一波攻势中耗尽…… 而赌注就是他们族人的生命,和全族的未来。 然而从下午赌到天黑,守军的檑木却依然源源不断。这种情况下,有些已经攻上城头的土兵,孤立无援,也被明军带着水东水西的土兵逐一围歼……丝毫不给他们翻本的希望。 “他妈的,老丢檑木算什么本事!”恼羞成怒的当雄,朝着城头嘶吼道:“水东水西的听着,有本事别再丢檑木,像个男人一样,跟咱们堂堂正正战一场!” 城头上根本没人搭理他,只有一根接一根的檑木被丢下来,将数不清是第几波的敌军碾碎。 “水东水西打仗,这么狡猾的吗?”木乃黑着脸问牛乞。 “从来没有。”牛乞很肯定的摇头道:“大家都是罗甸国的后裔,招都是一样的。这肯定是明军教给他们的,我看城头上有好些明军呢。” “怎么办,还要继续填人吗?”木乃终于心慌了。 “填也没用了。”就连普定部的牛乞都不得不承认。“檑木的威力太大了,我们除了等他们丢完,根本破不了招。” “现在只能看蒙古人那边了,他们要是也没办法,咱们就得早作打算了。”木乃低声道:“不能让族里的男丁都死在这里。” “嗯。”当雄点点头,又沉声道:“不过咬柱那边没分出胜负之前,我们还不能停,不然他一定会把失败的责任推到我们头上的。” “是。”另外两人也悚然点头,比起明军和水东水西,他们更怕咬柱。 毕竟前者很大概率会留他们性命,后者却一定会要了他们的命。 第548节 第九四四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于是三家又鼓足余勇,继续挑灯夜战。 而且他们惊喜的发现,黑夜能让城头明军的‘丢檑木’有失水准,明显有更多的土兵可以爬上城头,与守军战在一处了。 “快,加大力度,一鼓作气,占领城头!”当雄几人登时就来了精神,又只想着那万贯重赏了。 然而,他们纯属想太多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堡里足足有两万五千名守军。只是城头地方有限,所以大部分守军都充当预备队,在城下待命呢。 所以沐英手里有充足的预备队,哪里吃紧,便派兵支援哪里。 他在城门楼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夜晚也不影响他对战局精确的掌握,总能及时查漏补缺,始终牢牢的掌握着每一面城墙。 而且他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北面堡墙,因为那边是正规元军的主攻方向。 那指挥攻城的元军将领,还是有点东西的,必须得打起精神来,见招拆招才行。 …… 指挥攻击北墙的,正是咬柱本人,他没有像另外三面一样,上来就一窝蜂的猛攻。 而是命令部下,在壕沟边上竖起木墙,挡住堡上丢下的标枪。随军的工匠则在木墙的掩护下,迅速挖坑打桩,搭建箭楼。 元军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占据制高点,这样就可以抵消明军的优势,反过来居高临下射击明军了。 只要压制住为数不多的明军,水东水西的军队再多,在元军眼里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虽然看不清元军在木墙后头捣鼓什么,但沐英还是一眼就看出对面将领的小九九。 沐英的应对也很简单,就是在城头上也搭建箭楼。你想比我高,我就比你更高。我的箭楼建在城头上,你的箭楼建在城底下,我一定能比你建的更高! 居高临下的优势,是绝对不能拱手让人的。 元军的箭楼非常的简单,也十分巧妙,先用洛阳铲挖好四个深深的洞口,再将四根上好的毛竹插进去,箭楼的支柱就有了。 四根毛竹的顶端还安有滑轮,元军射手便坐进预制好的吊篮中,由其他士兵用绳索吊上去。 吊篮本身还三面都有防护,可以抵挡敌军的弓箭标枪,甚至还有个藤编的顶,可以防止敌军抛射。 一个完美的简易箭楼就这样建成了。而且省去了工匠在高空安装,射手爬上箭楼,这两步最容易遭到攻击的步骤,大大提高了人员的安全性。 看着元军如此巧妙的避过了最危险的阶段,连射手带箭楼一步到位,安装完成,连沐英也不得不承认,这还真是他没见识过的全新版本。 这很正常,蒙古人几乎把亚欧大陆祸祸遍了,论见多识广,没人能跟他们比。这就是他们从中亚学来的招数。 元军射手在足有三丈高的箭楼上,开始朝着两丈高的城头射击。堡墙上的明军全都暴露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一下子就有些被动了。 咬柱也不着急,命人继续修筑,沿着壕沟足足修了十个箭楼。每个箭楼都有四到五名射手,四五十名射手居高临下一起射击,把明军压制在箭垛后,没法露头。 他这才下令开始攻城。 但这时,明军的高台也修好了。 明军这款高台是由楚王殿下设计的,老六借鉴了后世的集装箱堆,命人预先制作了一个个大小依次递减的大方木箱。 安装时先放最大的,然后在依次将木箱摞上去,最小的放到最上头。这样一个可以直接攀爬上去的高台便建成了。 老六这款虽然和元军的工艺不同,但设计思想是一样的。都是预制的部件,现场组装,以提高安装速度。 而且箱子都是空的,以方便搬运。一面的箱板还可以装卸,方便随时填装沙袋木桩,以保证高台不会被大风吹倒,被自重压塌。 明军射手爬上去之后,同样可以卸掉板箱顶盖,在箱子里利用箱板的防护,与敌军作战。 说来也巧,双方高度居然差不多…… 这下只顾着隔空互射,再也顾不上其他了。 对咬柱来说,这就达到目的了,他这才下令士兵攻城。 而且他还有其他招数——他又用毛竹和木桩做了简易的投石机,简单说就是以木桩为支点,以毛竹为杠杆。 在毛竹一梢安装上绳索,用绳索拴住兜网似的弹袋,弹袋中可以装上碎石,也可以装上点着的火油弹、最后由数名体重较大的士兵,用全身力气猛地压下另一端,便可将弹药抛出。 工艺和用料都十分简单,现做现用,而且抛射力度也很可观,打中了伤害着实不小。只是这法子太废竹子,再粗大的毛竹也经不住,几竿下来就劈成篾条了,就得再换一根。 当然也没什么准头可言,跟三哥的导弹一样,每一下弹着点都不可预测。只能打到哪算哪。 不过打得多了,还是有收获的。十发总有一发可以落在城头上,碎石飞溅,让人躲无可躲。同样能对守军造成杀伤。 而且元军还向城内抛射火油弹,试图引发大火。 幸好开战前,为了取房梁,楚王已经将靠近城墙的房顶都拆掉了。又按照沐英的吩咐,将那些堆积在房前屋后的稻草、秸秆,一部分集中到堡中央堆放,另一部分用不着的,便统统扔到壕沟里去。 那晚壕沟里点着的大火,就是烧的这些玩意儿。 朱桢还命人给家家户户水缸备满水,再组织好灭火队伍,准备好灭火的工具,哪里起火就救哪里。总算没有让元军得逞。 双方越打越激烈,直到天黑时元军还没有收兵的意思,明军也只好奉陪到底。 沐英知道对面的元军将领是要搞疲劳战术。昨天和今天上午,都是三部的蛮夷土兵在作战,元军正规部队都没有出动,肯定是在养精蓄锐。 昨天晚上,元军还不停地在堡外鼓噪,一是防止明军下城偷袭,二是让明军保持高度紧张,消耗他们的精神。 如果守军从昨天开始就高度紧张,到了今晚必然疲惫不堪,反应迟缓,他们就有可乘之机了。 然而沐英早就排好了班,各支部队轮番上城,以车轮大战应对疲劳战术,让城头的守军始终处于良好状态。 元军将领的如意算盘又落了空。 第九四五章 楚丁格尔 楚王殿下虽然不在城头,但他也是很忙的。 除了消防外,他还承担起了救治伤员的工作。战前那几天,他将水东水西的随军大夫集中起来,让两名明军的随军军医,还有专门负责他保健的王府良医正,给他们进行突击培训。 虽然这里条件有限,但光跟他们讲清楚皇医寺、军医署制定的《战场救护细则》,让他们明白消毒和防止感染的基本原则,就能挽救许多伤员的生命。 他还在原先适尔的总管府设立了战地医院,尽可能的准备了几十口烧开水的大锅,数百张床位,还有各种止血消炎的草药、处理伤口的小刀和钳子,甚至还专门杀羊制作羊肠线。 绝对不是殿下口淡想吃羊肉了。不过贵州的黑山羊还真是挺好吃的,肉质鲜美,也不膻,天天吃都不带腻的…… 言归正传,随着战事进入白热化,守军的伤亡也在节节攀升。 不断有伤号被送到战地医院中,几个大明大夫带着十几个水东水西的大夫,忙的不可开交。十几口大铁锅就没停下来过,从早到晚一直在烧开水,依然供不应求。 到了最忙碌的时候,连楚王殿下都上阵烧火开了。 刘氏闻讯带人过来帮忙时,愣是没找到他,只能高声喊了句,殿下在吗? “我在。”一个面如锅底的大汉,从临时搭的灶台旁抬起头来。 要不是他那醒目的双开门身材,刘氏怎么也没法将这个满脸黑黑的大汉,跟尊贵的楚王殿下联系起来。 “哎呀殿下,你怎么在这亲自烧火?”刘氏赶紧让人替下老六,又掏出自己的锦帕,用清水浸湿了请他擦脸。 “这就本王一个闲人,看着别人都忙活,怪不好意思的。”朱桢接过帕子,站起身来,一边擦脸一边道:“他们每次都这样,一到打仗的时候就恨不得把我关起来,生怕本王有个闪失,他们这仗就白打了。” “那是,谁也吃罪不起啊。”刘赎珠深以为然道:“殿下确实不该以身犯险。” “唉,你们啊,都是一个调调。”朱桢苦笑一下,问她道:“你跑来这边,奢香那边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在这场战斗中,每个人都有分工,奢香和刘氏的职责是协助沐英指挥战斗……其实她俩主要是给沐英当通译,另外还要确保那些慕魁服从沐英的命令,以免指挥失灵。 所以她俩的工作还是挺重要的。 “其实那些慕魁都能听得懂汉话,只是不服你的时候,就会装着听不懂。”刘赎珠一脸钦佩道:“但沐将军太厉害了,那些慕魁全都佩服的五体投地,现在已经用不着我们帮忙,他就能指挥无碍了。所以姐姐也去各处巡视了。” “原来他们装着听不懂本王的话,是因为不服本王啊。”朱桢便笑道。 “我可没这个意思。”刘赎珠慌忙摆手道歉:“我只是说沐将军厉害,没说殿下不厉害……不不,殿下可比沐将军厉害多了。” 看着美人受囧的可爱模样,朱桢心情大好,笑道:“沐将军就是比本王厉害,你和奢香也比本王厉害。” “殿下说笑了。”刘赎珠自是不信的。 说话间,朱桢带着刘赎珠巡视了病房。看着那么多身负重伤的族人躺在病床上,刘赎珠不禁潸然泪下,柔声细语的安慰起他们来。 除了精神上的鼓励,还有物质上的奖励。刘赎珠告诉伤号们,只管安心养伤。除了族里会赡养落下残疾的将士,和阵亡者的遗属外,楚王殿下还允诺,所有受伤战死的土兵,都享受与明军一样的抚恤。 当然给生者的赏金也是一样的。 这其实是战前已经宣布的政策,只是大部分土兵都不相信。汉人也好,蒙古人也罢,怎么可能也把他们当成人? 但现在他们相信了,堂堂亲王能亲自给他们烧开水,怎么可能不把他们当人呢? 这让伤号们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 好消息从医院传到城头,土兵将士们士气大振,作战也更英勇了,一直与敌人激战到次日天亮。 天亮时,疲惫不堪的元军终于鸣金收兵了。 其实咬柱的正规部队还能继续打,但三部土司的手下已经损失惨重了,活着的也疲累欲死,士气跌倒谷底,实在无力再战了。督战队的刀子也督不动那种。 而且北面堡墙的守军,一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有条不紊。兵力也始终充足且富有战斗力。 咬柱知道碰上硬茬子了。没有另外三路土兵的配合,今天打下去,也不可能再破城了。只好万般不愿的鸣金收兵。 他一眼都不想看那些退下来的军队,便抬头看着初升的朝阳,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满心的沮丧。 咬柱很清楚,攻城战只有两种结果,要么速战速决,要么变成可怕的消耗战。一旦不能趁着守军立足未稳,手忙脚乱之际,以雷霆万钧之势攻下城池,战局将不可避免的滑向消耗战。 这是咬柱最不愿看到的局面——一旦进入消耗战,就意味着攻城一方要一直徒劳无功,白白送死。对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所以哪怕兵力始终足够,战斗力也会越来越拉胯。 而对守城一方来说,每一次守城成功,都是一场胜利。都会让他们的守城技术越来越熟练,所以他们的战斗力也会越来越强,只要粮食不光,他们就能一直守下去。 牛乞告诉咬柱,因为当时逃得太慌,整个普定部的粮食都留在了堡中,所以守军短时间不会遇到断粮的问题。 而咬柱一共就带了不到一个月的军粮,还得留一部分预备撤军。所以最多只能再攻半个月了。 半个月一到,他就不得不撤军,根本耗不过城中的守军。 “元帅,我看,普定堡拿不下来了……”咬柱的副帅,也持同样观点。 “唉……”咬柱不置可否的叹口气,他虽然也是这样想的,但当然不能承认。只能低声道:“少废话,不要动摇军心。” “唉。”副帅也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不管怎么说,再打几天看看吧。”咬柱又沉声道:“说不定战局会有转机呢。” 第549节 “是。”副帅点头应声,他也知道这么快就撤军责任太大了,怎么也得再坚持几天,方方面面都能交代过去,才好再做打算。 第九四六章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接下来几天的战事,果然如咬柱所料,完全陷入了僵局。 对守军来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之前的作战经验,再守城时就不那么慌了。一旦不再惊慌失措,损失也就没有那么大了,他们自然越守越有信心,越守越会守,甚至都不给敌军攻上城头的机会了。 而攻城的军队每天都要蒙受损失,虽然不像第二天时那样惨重,但一天也得折个上千人。 士气更是无法逆转的越来越萎靡,损失惨重的三部土兵,直接开始明目张胆的摆烂了。 从第六天开始,普安和罗山部每天的损失,都骤降到了两位数。就连普定部的损失也才刚刚过百……气得咬柱鼻子都歪了,这不明目张胆的摸鱼吗?! 可他反而不敢让督战队逼太紧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把三部土司逼急了,他们拉着队伍就走,他还真拦不住。 撤军便不可避免的提上了日程。 “事不可为了,撤吧,元帅。”这事儿还是当雄和木乃忍不住提出来的。“趁着兵力尚存,咱们撤到普安寨去,就是我们守城他们攻了。” “……”这下就连牛乞也不反对了。普定部自然是损失最大的,开战至今已经折损了一半的男丁,再打下去,整个部族就要直接完蛋了。 “嗯。”咬柱的副帅也缓缓点头:“打到这份上,咱们也算对平章有交代了。” “不行!”咬柱的儿子西天卜却急眼了:“我娘……不是,是普定堡还没夺回来呢,怎么能撤军呢?!” 牛乞闻言老脸一红,当雄和木乃却心里一阵腻味,心说是你要救妈妈,我们又没有妈妈要救。 “公子,恕我等无能为力啊。”木乃便叹气道:“守城容易攻城难,这普定堡一旦丢了,再想夺回来,难上加难。” “是啊,我们普安部已经折了三成,根本无力再战了!”当雄也大声道:“谁愿意攻城谁攻去,反正我是不会让族人送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西天卜拔出刀来,恶狠狠的指着当雄。 土司进中军帐是不能带兵刃的,当雄赤手空拳,吓得连连后退,大声道:“元帅,管管你儿子!” “住手!”咬柱这才呵斥儿子一声,面无表情的说道:“收起刀来,大敌当前不要自相残杀。” “哼!”西天卜这才愤愤的收刀回鞘。 “本帅再问你们一遍,”咬柱又看向三个土司首领:“真的不想再打了吗?” “真的。”当雄和木乃毫不迟疑的点头,牛乞犹豫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好吧,奉你们的命,撤兵。”咬柱淡淡道:“守普安寨的时候,可不能再打退堂鼓了。” “那是当然,元帅放心吧!”当雄和木乃如蒙大赦,赶忙点头不迭。 …… 撤军的命令一下,连日来一直愁云惨淡的元军营地,终于有了生气。 不管是正规军还是土兵将士,都长出一口气,庆幸终于活了下来。他们是一刻也不想耽搁,立即收拾行装,准备撤离这鬼地方。 元军拔营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普定堡,当楚王殿下和两位女苴穆闻讯赶来时,城头上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 土兵将士们蹦啊跳啊,欢庆着胜利。这种胜利也许对明军将士来说不足为奇,但对他们却是平生仅见的大胜! 忘乎所以的土兵们,居然将沐英抛到天上,接住,然后继续向前抛。 朱桢就看到可怜的西平侯,跟个皮球似的被他们绕着城墙不停的抛起接住,抛起接住…… 沐英既享受这种被爱戴的感觉,又担心他们一不小心,把自己扔到城底下去。只能不停提醒道:“当心点,别把我丢下去!” “有西平侯这样的将军,真是大明的福气。”奢香在老六身边由衷道。 “有楚王这样的亲王,更是大明的福气。”刘氏在老六另一边赞道。 “哈哈哈,”楚王殿下心情大好,恨不得左拥右抱一番,大笑道:“有二位女苴穆,才是大明的福气啊!” 二女便不好意思的笑了,奢香谦虚道:“我们也没做什么。” “不,没有你们二位力排众议,鼎力支持,我们是绝对守不住普定堡的!”朱桢摇头正色道:“要是让这五万敌军进了普定堡,这仗还怎么打?我们得牺牲多少儿郎,才能攻克这里?” “殿下总是把我们捧得老高,”刘氏便甜甜笑道:“也不怕我们找不着北。” “哈哈,该夸就得狠狠地夸。”朱桢大笑着应一声,便见沐英终于被土兵放回地上,赶紧朝自己走过来。 “殿下。”沐英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甲,一边行礼不迭。 他行事素来谨慎,哪怕跟老六私底下再熟,有外人时都执礼甚恭。 朱桢扶住他低声问道:“他们要撤兵了,有办法留住他们吗?” “难。”沐英摇摇头,神色竟有些凝重。跟欢天喜地的土司土兵不同,守住城对他俩来说,只能算是成功了一半,要是能把这些敌军都留在普定,才算大功告成呢。 “对面的元军将领水平不低,他还在峡谷东面留了一万元军,攻城最激烈的时候都没动过。”他指了指东侧道: “那一万元军应该是防备我们的援兵的。但现在我们要是敢出城追击,他们就可以在背后痛击我们。” “颍川侯的援兵什么时候到?”朱桢沉声问道。 “算起来,还得过几天才能到。”沐英寻思道:“元军来的太突然了,也没法强求他们。” “是。”朱桢点点头,但在他们最初的设想中,一开始攻城的只有三部土司,等元军接到消息从靖江出发,赶过来最快也得二十天。 明军的先头部队肯定可以提前赶到,在峡谷从容设伏,吃掉这支元军。谁承想,元军和三部土司竟是一起来的,这下再想将他们留下就难了。 “颍川侯还没来,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朱桢寻思片刻,沉声道:“得想办法把他们留下来!” “殿下说的是,可是末将愚鲁,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沐英发愁道。 “我有办法。”朱桢却笑道。 第九四七章 招降 普定堡西二里外,元军大营。 将士们已经收拾的七七八八,只待元帅一声令下,即可拔营了。 这时,斥候却带了个明军回来。 元军和土兵一看到明军那身血迹斑斑的装束,登时就红了眼,想要放下手头的活计,凑过来将他活撕了泄愤。 那明军却夷然无惧,将他们视若无物,昂首挺胸跟着斥候往里走。 “都走开,这是信使!”斥候队长呵斥下,那些不怀好意的军士才散去。 …… 中军帐中。 亲兵正将各种地图、卧具、餐具、茶具之类的元帅用具打包装箱,咬柱却满面愁容的坐在那里,一点都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他刚刚狠狠骂了西天卜一顿,还让人把这个妈宝男关起来冷静冷静。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满脑子光想着救他娘,还是先想着怎么救他爹吧! 平章派他来的任务是守住普定堡,结果普定堡丢了,夺也没夺回来,还折损了上万人马。虽然大都是土司兵,但那些政敌在搞他的时候,可不会分那么清楚。 他估计,这边的消息一传回曲靖,达里麻一定会震怒的。那帮人再一撺掇,弄不好直接就把自己抓回去法办了,根本不会再给自己将功折罪的机会。 唉,怪就怪自己平时太骄傲,仗着是达里麻的爱将,谁也不放在眼里,这下出事了,都找不到个帮着说话的。 正满腹忧愁间,亲兵进来禀报说,斥候带回来个明军信使。 “哦?”咬柱神情恹恹道:“带他进来。” “是。”亲兵出去传令,不一会儿,便带回个身着制式甲胄的明军。 “你是从普定堡来的?”咬柱打量着他盔甲和军服上的紫黑色血迹。 “是。”信使点点头道:“下官乃大明南昌左卫总旗官胡勇,奉我家殿下之命来给将军送信。” “殿下?”咬柱一下子坐起来,目光凛然的盯着胡勇道:“哪位殿下?” “自然是当今皇上第六子,楚王加海王殿下!”信使便朗声道。 “楚王人没在贵州?”咬柱震惊道:“而是在普定堡?” “将军才知道吗?”胡勇也一脸意外道:“我们殿下又没有隐藏身份,还以为将军早就知道了呢。” “这么说我这几天一直是在跟楚王殿下交手?”咬柱神色数变。 “准确的说,是跟殿下麾下的西平侯。”胡勇知无不言道:“这点小场面还用不着我们殿下亲自动手。” 咬柱脑瓜子嗡嗡的,根本没把他最后一句听进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道:“殿下派你来干什么?” “送信。”胡勇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给咬柱。 咬柱从亲兵手中接过那封信,撕开信皮,掏出信瓤展读起来。 ‘将军见字如晤,你我虽各为其主,然交战数日,将军指挥有度,正奇相合,颇有大将之风。然北元气数已尽,国运已属大明。将军固勇,亦于事无补矣。天兵一至,必摧枯拉朽,灭此朝食耳。’ ‘本王有怜才之心,不忍见玉石俱焚。将军鏖战至今,已为元廷尽忠,俯仰无愧。何不早日归附,仍可享高官厚禄,为忠臣良将。本王必具酒以待,与将军一醉。望将军三思,本王静候佳音。’ 最后是龙飞凤舞的落款——‘朱桢’。 咬柱看完后,满脸感动的叹息道:“想不到本帅的知音居然在大明。” “我家殿下是出了名的惜才爱才,如今将军得到我家殿下的赏识,实乃天赐良机,请将军千万不要错过。”胡勇便沉声道。 “本帅会好好考虑的,但兹事体大,必须要跟下面人好好商量一番,敬请稍候。”咬柱说着便吩咐亲兵道:“带这位使者下去好生款待。” 待胡勇跟着亲兵下去,咬柱脸上笑容顿消,一拍桌子道:“赶紧传令下去,停止拔营,重新安营扎寨!” “是!”亲兵立即下去传令。 不一会儿,帐外就炸了锅,众将领纷纷前来求见,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让他们都进来吧。”咬柱沉声道。 亲兵便将那些蒙古将领还有土司首领放进帐中。 一进来那帮人就大声嚷嚷起来:“元帅,恁弄啥嘞?!” “怎么说走又不走了,不兴这么玩人的!” “下面人都要造反了……” 咬柱也不跟他们计较,待他们吆喝完了才指了指桌上那封信:“你们先看看这个再说。” 第550节 众将便拥上前,凑头看起那封信来。 看完之后,全都惊呆了。 “真的假的,楚王在普定堡?”副帅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着咬柱。 “应该是真的。”咬柱点点头,点点头道:“之前不是接到消息说,西平侯陪他到了贵州吗?正是因为有他在,贵州兵才会倾巢而出。他跟着大军一起到普定堡,也在情理之中。” “还真是。”副帅点点头:“我们不是早就猜测普定堡里有高人吗,没想到竟快高到天上去了。” 牛乞也恍然大悟:“怪不得水东水西的兵,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原来如此……” “那元帅什么意思?真的归顺吗?”当雄和木乃问咬柱道。要是咬柱决定归顺,他们是不会反对的。 “归顺个屁!”副帅却冷笑道:“要归顺我们当年早就归顺了,还用等到现在?” “这老六跟他爹一样幼稚……”其余蒙古将领也纷纷切齿道:“朱元璋要灭我们蒙古人的种,我们是死也不会向他们投降的!” 他们本就是不愿意接受明朝统治,才逃到云南投奔梁王的。尤其是朱老板禁止蒙古人本族结婚,只能跟汉人通婚之后,大量找不着媳妇的蒙古人,都逃到了云南来。才让梁王的势力发展壮大。 此时的云南,是不折不扣的蒙古反明大本营。梁王拒绝归顺大明,也跟这种浓浓的反明氛围有直接关系,他要是敢投降,估计第二天就会被愤怒的蒙古同胞扔到滇池里去了。 几个土司首领见状,全都不敢吭声了。 有人愤怒的就要撕掉那封信,却被咬柱拦住道:“慢着,此信本帅有大用。” 第九四八章 我为楚王狂 “有个卵用?!”众将以为他起了投降的念头,登时就不干了。 “元帅,你要是敢投降,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胡说什么,本帅怎么可能会投降?”咬柱没好气道:“都安静点听我把话说完。” “你讲。”众将这才闷不做声。 “我们不投降,但是可以跟明朝议和,让他们保证永不进犯云南!”咬柱看看众人道:“这你们不会反对吧?” “当,当然不会反对了。”众将点头道,他们还巴不得呢。 “可是,明朝怎么可能答应?朱元璋可是要把我们都消灭掉的。” “只要我们把他抓住,朱元璋就一定会答应!”咬柱重重一拍那封信。 “楚王?”众将齐声道。 “准确的说是楚王加海王,明朝唯一的双亲王,仅次于太子的第三人。”咬柱沉声道: “听说他是朱元璋最宠爱的小儿子,太子也对他格外器重,这样的大人物不在南京好好呆着,居然跑到这普定堡来,不是长生天送给我们的礼物又是什么?” “是啊,只要我们能俘虏他,就能跟明朝皇帝谈条件了。”众将一阵心热,激动道:“至少这次他们肯定得退兵了。” “何止,少说能换个十年八年的太平。”副帅也直咽唾沫。 “可是咱们打不下普定堡啊。”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几个土司就相对无感了,他们只担心会不会再让他们去攻城。可真是遭不住了。 “是啊,咱们已经全力以赴了,打不下来就是打不下来。”蒙古将领也不否认这点。再让他们去攻城,他们也怵头。 “咱们可不可以将计就计,赚开城门?”副帅轻声提议道。 “要是光这个狂妄的楚王一个人,还有可能。可还有沐英在,想都别想。”咬柱摇摇头。 沐英这些年跟西番作战,积攒了巨大的声名,经乌斯藏传到云南,咬柱都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知道他是大明新一代将领中的翘楚,以作战谨慎,从不犯错著称。 “你们也不用慌,本帅虽然不撤军了,但也不打算再攻城了。”咬柱又扫一眼众将道:“我们改为围困,同时立即派人禀报平章,请他率大军前来捉拿这条大鱼如何?!” “可以。”众将松了口气,只要不让他们再攻城,万事好商量。 “这条鱼太大,我们捉不住,只要能将他困在普定堡中,就是大功一件。”咬柱缓缓道:“相信平章大人也会很乐意亲自带兵过来,捉拿这条大鱼的。” “那当然,能捉到这条大鱼,战争就结束了。”众将兴奋的直点头。“平章大人也会成为整个云南的英雄!” “此计好是好,只是万一明军的援兵先到了怎么办?”有人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是啊。”众人这才冷静下来,回到现实。“楚王和沐英都来了,明军的援兵还会远吗?” “只要明军的援兵先到,我们就是个腹背受敌的局面,可别鱼没钓到,把自己搭进去了。”副帅也深以为然。 “没错,所以我们要做明军援兵先到的准备。”咬柱起身走到重新取出的地图旁,指着普定峡谷道:“本帅已经在峡谷东侧布防,阻击随时可能抵达的明军援兵。” “现在我们只需要增派兵力,布置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将明军抵挡在峡谷外半个月即可!”咬柱指着峡谷口的位置沉声道:“半个月以后,我们的援军就到了,到时候一战可定乾坤!” 至于峡谷西侧怎么安排,也没人问。要是普定峡谷能被绕过的话,当初达里麻也就不会费巨资修这座普定堡了。 “所以本帅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向东增援峡谷口的守军,另一路随本帅继续围困普定堡。”咬柱沉声下令道。 “是!”众将沉声应道,分别领命而去。 咬柱这才将那胡勇叫来,赏给他五两银子,又低声对他道:“回去禀报殿下,就说本帅蒙殿下看重,感激不尽,但归顺之事,争议颇大,一时不能说服部下,还请殿下容本帅些时日,为臣一定会率军起义的。” 为表明自己不是说说而已,他还将所佩宝刀摘下,双手递给胡勇,请他呈给殿下。 …… 胡勇返回普定堡,将咬柱的话转告殿下,又呈上那柄宝刀。 朱桢接过来,抚摸着镶嵌在鲨皮刀鞘上的硕大蓝宝石,又抽出刀来,欣赏着一泓秋水般的刀身,赞道:“刀是好刀,可惜人却不是好鸟。” 说完便将刀归鞘,丢给胡勇道:“赏你了。” “这,这是那咬柱给殿下的信物,为臣可不敢要。”胡勇一阵手足无措。 “什么狗屁信物,他明摆着是在耍本王。要是真有诚意,应该把他儿子送过来,而不是一把破刀。”朱桢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让胡勇下去。 沐英方赞同道:“殿下说得对,那厮是在敷衍殿下,绝对没有归顺之心。” “我也没打算让他归顺,只要留住他就行了。”朱桢说着忽然想到,是自己耍对方在先,就不那么生气了。 他立在堡墙上眺望着山下的军营,发现还是兵荒马乱的,便不是很确定道:“他们应该留下了吧?” “是。”沐英点头道:“看起来他们现在有一半人马留下来,有一半人马要离开。留的走的都井然有序,所以是奉了咬柱的命令。而不是擅自行动。” “原来如此。”朱桢点点头,他还真没看出怎么个井然有序来。 “可以推测,走的那一半元军,应该是去增援峡谷口的守军了。”沐英接着道:“所以这厮分明是想把我们围困在堡中,绝对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就好。”朱桢不禁笑道:“看来本王还是蛮有吸引力的嘛。” “那当然了。”沐英一阵无语道:“在元军眼中,殿下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得到你就可以保整个云南平安了。他们能不为殿下发狂吗?” “唉,末将怎么会一时糊涂,答应殿下的计划呢?”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哪有用金钩钓鱼的?” “无妨。”朱桢却满不在乎的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 第九四九章 欲去还留 于是普定堡上的土兵惊奇的发现,原本已经要撤兵的元军,忽然又不走了。 准确的说,是有一半留下来,一半离开。而且离开的那部分也并未西归,而是向东开拔。 这让他们有些不安,担心元军是不是因为打不下普定堡,便要去打贵州端他们老巢? 但沐英告诉他们,根本不用担心,朝廷的援兵早就到了贵州,此时正在向普定堡赶来。 所以元军是为了阻击明军,而不是去两百多里外的贵州找死。 听说明军来了,将士们这才放下心来。还有好些正在劲头上的慕魁嚷嚷着到时候要主动出击,跟官军来个内外夹击,消灭元军! 沐英却故意道:“不行,你们太弱了,守个城都这么拉胯,还想野战?” 阿莽等人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是跟明军一比,他们确实菜的可以,所以也无话可说。 楚王殿下‘正好’在旁,见状替他们说情道:“哎,西平侯也不要太打击人,本王看水东水西的将士们作战勇敢,令行禁止,都是一样的好汉子。” “对对对,殿下说的是。”众慕魁赶忙附和道:“我们水东水西的勇士,不比任何人差,只是没怎么打过仗,所以才有些手忙脚乱。” “一回生二回熟,再打就不会乱套了。” “是,你们说的都不错,但野战跟守城还不一样,对你们来说,依然是头一回。”沐英态度软化,却依然不松口。 “我们经常打野战的,可不是初哥了。”阿莽等人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挺着脖子争辩道:“我们野战经验很丰富的。” “你们一窝蜂的涌上去开片,那叫宗族械斗,不叫野战。”沐英淡淡道:“真正的两军野战,要有排兵布阵,要听得懂指挥号令,当进者进,当退者退,你们能做到吗?” “我们……”阿莽等人刚想说能,可这牛皮吹出来,是要用命圆的,所以吭哧了半天,最后还是闷声道:“可以学。” “就是,守城那么复杂,我们不都学会了吗?”众慕魁纷纷点头。 “真的想学?”沐英等的就是这句话。 “想学想学,当然想学。”众慕魁赶紧点头。 “那咱们得约法三章,你们答应了才能教。” “答应答应,我们都答应!”众慕魁点头如啄米,他们是真想学。 明军展现出来的战斗素质和作战方式,让他们大开眼界,也知道了自己有多菜。当然想跟明军好好学学,本事学会了都是自己的。 沐英也是真想教他们,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 接下来几日无战事,双方进入奇怪的相持阶段。 元军对普定堡围而不攻,却跑到东面峡谷口,挖沟设寨,大兴土木。 堡中的明军也‘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整训罗罗兵’。 水东水西土兵最大的问题是一盘散沙,二十几个慕魁领着二十几支军队,互不从属,令出多头,还各有各的心思,怎么可能形成合力? 更离谱的是,好些慕魁面临同样的窘境,他们管束不了自己手下的穆濯,本身就是一盘散沙。 所以沐英按照大明的军制,对他们进行了整编,由两位苴穆担任正副指挥使,以慕魁为千户,以穆濯为百户。 基层的总旗官小旗官,却由明军士兵担任,负责土兵的日常训练,并教导他们军规、军纪、军令。 看着自家土兵迅速脱胎换骨,众慕魁乐得合不拢嘴,彻底放心的将军队交给沐英整训。 “唉,这帮笨蛋,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刘氏站在堡墙上,看着热火朝天的训练场面,忍不住吐槽道。 第551节 “别这么说,殿下的深谋远虑岂是他们可以参透的。”奢香轻笑道。 她们知道,朱桢这是在帮她们俩集中兵权。经过这番改编后,水东水西的军队有了新的编制,新的军令体系,她们便可以越过慕魁直接指挥基层军队了。 就不会再出现‘我手下的军队不是我的军队’的尴尬局面了。 这样那些不服约束的慕魁,也就没法再跟她们叫板了。 “不要太迷信制度。”朱桢也在,他笑着对二女道:“再好的制度也得有能力贯彻才行,所以人不行,再好的制度也白搭。” “那殿下觉得我们行不行?”刘赎珠便掩口笑道,笑容中竟有一丝妩媚。 “哈哈,本王可是从头就看好你们。”朱桢笑道:“不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到底行不行,干过才知道。” “殿下,现在干这种事合适吗?”奢香轻声问道。 “就得趁现在,非常时期才能行非常之事。”朱桢便沉声道:“不趁着这时候把兵权牢牢抓在手里,等仗打完了,大军撤了,谁给你们撑腰?” “明白了。”二女点点头。 “当然这几天先别动,等大军到了,他们彻底老实之后,再立规矩不迟。”朱桢又叮嘱一声。 为了这两个小寡妇,他也真是操碎了心。 “是。”奢香应一声,又问道:“大军什么时候能到?” “算日子,差不多已经到了。”朱桢看着峡谷口方向,缓缓说道。 …… 日子是沐英掐算的,自然不会有差。 从决定攻打普定堡的时候,他就派出信使,跟颍川侯联系了。自然可以估算出大军抵达的大致日期。 颍川侯也没有让殿下和西平侯久等,接到消息后,他便亲自带着三万前军,轻装简行,赶赴贵州。 贵州方面,奢香一接任苴穆,便第一时间派阿隆回来传令,命各部不得阻拦官军,并尽力为官军提供支援。 现在族里大半男丁都在普定堡作战,留守的族人们还指望官军赶紧去支援前线呢,自然格外卖力。男女老少齐上阵,为官军开路修桥,送水送粮。 颍川侯这才能在短时间率大军深入乌蒙山,兵临普定。 看着大军在当地人的协助下,一路上跋山涉水,穿越迷宫般的山林,颍川侯不禁暗暗感激楚王殿下和西平侯做出的贡献。 要是没有他们先一步搞定贵州方面,大军硬闯乌蒙山的话,他肯定要重蹈宁河王深入昆仑山时的艰难处境了。 “将军,前面就是普定了。”正感慨间,便见阿隆指着远处的群山道:“普定堡就在那片山里。” 第九五零章 失足老年 傅友德顺着阿隆所指,眺望着远处的群山,观察一番后,沉声道:“还有二十里。” “将军真是神了。”阿隆不禁赞道:“很少有人能看这么准的。” “基本功而已。”傅友德淡淡一笑,又问阿隆道:“可有地方能居高临下观察一番?” “有的。”阿隆忙点头道:“当初殿下和西平侯爷踩点的地方就很好。” “怎么走?” “从前头那个山头上去,一路沿着山梁子就到了。”阿隆忙答道:“差不多得走半天吧。” “嗯。”傅友德点点头,先吩咐自己的副将金朝兴道:“宣德侯,你带人继续前进,今天早点找个妥善的地方下营。” “是。”金朝兴是傅友德的老部下,前番随沐英以征西羌之功封侯,不过还不是世袭罔替的那种。 傅友德又对身旁一个十七八岁的亲兵道:“沐春,你带几个人,随本帅抄小道,去侦查一番。” 那沐春便是沐英的长子,此番初次从军,正是跃跃欲试,满身干劲的时候,闻言马上张罗去了。 …… 阿隆便带着傅友德一行上了山,寻着上次留下的标记,在密林和山梁上穿行半日,黄昏时分,抵达了当初朱桢和沐英眺望峡谷的那座山岭。 一道宽三四里,深达四五十丈的大峡谷,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傅友德一眼就看到峡谷入口处,那座壁垒森严的军营,营外还挖了好几道壕沟,还安了鹿砦,堪称严阵以待。 又举目远眺,依稀能看到那座突兀立于峡谷中的平顶山,还有山上的堡寨。 “那里就是普定堡了。”阿隆在旁解说道:“那块也是峡谷最宽的地方,得有十里宽了。” 又咋舌道:“乖乖,小人之前离开时,峡谷口还什么都没有呢。这才不到十天,就多了这么大个军营。” 傅友德没搭理他,而是继续盯着峡谷。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峡谷中升起道道炊烟,傅友德默数着炊烟,直到黑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方缓缓道:“谷口将近三万人。普定堡那边还有四万来人,刨掉堡里的两万五千人,应该还有一万多敌军。” “四万多敌军?!”阿隆不禁咋舌,心下却不以为然,看来老将军也有倒眼的时候,便纠正道:“可是,普定普安罗山三部加起来,也凑不出三万兵。” 傅友德笑笑,也不跟他争辩,自顾自的寻思道:“敌军八成已经发现我们了,正面攻击的话损失太大了。” “啊?他们什么时候发现的?”阿隆惊讶道。 “你安静!”沐春呵斥他一句:“不要老打断我们将军的思路。” “哦。”阿隆缩缩脖子,赶紧捂住嘴。心说看来不是谁都像殿下和西平侯那样随和。 “无妨。”傅友德摆摆手,还是解释道:“看元军的营寨法度森严,就知他们的将领并非草包。只要不是草包,就绝对不会闷头傻等的。” “这山高林密的,斥候只要往山顶上一猫,盯着我们的必经之路,看到大军发个信号就行了。”沐春也接话道:“我们这么大一支军队,根本别想逃过他们的眼睛。” “但眼睛,有的时候是会骗人的。”傅友德忽然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太倚重地利,往往会被地利所坑。” 然后便问阿隆道:“当初殿下他们是在哪里放灯的?” “在西面,因为当时是刮的西风。”阿隆指着远处道:“我们当时沿着南边的山崖走了老远,一直到了堡西面,才找到放灯的地方。” “去看看。”傅友德便沉声道。 “天都黑了,将军能走得了山路吗?”阿隆问道。 “你走得了就行,不用担心老夫。”傅友德呵呵一笑,沐春便对阿隆道:“我们将军戎马一生,什么路没走过?” “行,那我头前带路。”阿隆便放下心来,头前带路。 走着走着,便听身后啪的一声有人摔在地上。 “将军!”亲兵赶紧把那人从地上扶起来。 “不要紧,老夫身子骨结实着呢……”傅友德摔的声音发颤,但这张嘴还是很硬的。 说完又自嘲的笑道:“岁月不饶人啊,腿脚不如当年了。” “走山路磕磕绊绊难免的。”沐春赶忙打圆场道:“刚才属下也绊了一跤。” “要不咱们还是天亮了再说?”阿隆又问道。 “不用。”傅友德却坚决道:“兵贵神速,不能浪费时间。” 阿隆闻言十分服气,心说这大明跟大元还真是一点不一样。大明的侯爷甚至王爷,都个个都能吃苦,不怕死,元朝的贵族老爷正好相反,怪不得会丢了天下。 …… 一路上人均摔了两跤,个个鼻青脸肿,终于在三更天时到了普定堡。 傅友德看着堡上火把照天,山下营寨同样灯火通明,终于松了口气,对沐春道:“殿下和你爹都没事。” “嗯。”沐春点点头,看到普定堡还没被攻陷,他也放心了。 “而且最近这几天,敌军应该没有再攻城了。”傅友德又断言道。 “啊?侯爷这都知道?”阿隆几乎不可思议。 “你不是猎人吗,闻不出空气中只有尸臭,没有新鲜的血腥味吗?”傅友德淡淡道。 “是吗?”阿隆赶忙使劲抽鼻子,确实闻到了一丝恶臭。 “应该是几天前曾经有过激战,但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又不打了。”傅友德一边揉着摔肿了的手腕子,一边复盘前几日的战事,试图从中一窥双方将领的心思。 “你们也都猜猜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对沐春等人道。 “是不是打了半天,看实在攻不下来,就不打了?”沐春便猜测道。 “那他们还呆在这干啥?”傅友德皱眉道:“而且布置在谷口的兵力,是这边的两倍。这分明是围而不攻,也不想让我们跟堡中的人汇合。” 说着他忽然倒吸一口冷气道:“莫非他们已经知道殿下在堡里了?” “他们上哪知道去?除非殿下主动跟他们说。”阿隆便随口道。 “还真有可能是殿下主动透露的。”傅友德眼前一亮,双目灿若晨星道:“目的是拖住敌人,帮我们制造全歼他们的机会!” 第九五一章 不让宁河王独美 傅友德一行回到营地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金朝兴众将看到颍川侯鼻青脸肿的样子,全都愕然。 “不要在意这点小事。”傅友德咳嗽一声,走进中军帐道:“进来说话。” 众将赶紧跟着进去。 傅友德又命沐春取来粘土,现场简易捏出了普定峡谷的形状,还将普定堡和元军的分布情况也标示出来,一目了然。 从东汉时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开始,中国的将领就掌握了用粘土、小木片制作沙盘,直观展示战场的地形道路,关隘险要,敌我态势。尤其是在云贵这种地形复杂的地区作战,普通的平面地图已经无法满足作战的需要了,所以要用沙盘辅助。 傅友德将沙盘制作完,又讲解一番,众将也就对战场的地形和敌我态势了然于胸了。 然后便听征南将军沉声道:“眼下敌军摆出一副包围普定堡,死守峡谷口的态势,显然是想不惜一切代价俘虏殿下。” “这样殿下岂不很危险?”众将对楚王的担心绝对保真,老六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全都要吃挂落。 “殿下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傅友德沉声道:“天亮后,我看到普定堡上悬着两面大旗,一面依稀写着楚字,一面依稀写着沐字,这应该就是在给我们报平安。” “此外,平顶山上尸横遍野,双方显然已经激战过了,但元军没讨到便宜。所以只要在他们曲靖方面的大军到来前,将这伙元军歼灭,殿下就不会有危险。” “而且我猜测,殿下在普定堡的秘密,八成是殿下自己透露给元军的,目的就是将他们留在普定,给我们创造全歼敌军的机会。”顿一下他缓缓道: “如果不知道殿下在普定堡,元军久攻不下肯定已经撤回普安寨了,这是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但那元军将领却既要围困住楚王殿下,又要挡住我们这支援兵,等待曲靖方面的大军来收网!” 说着他揶揄一笑道:“这上头的样子,像极了咬钩的鱼。” 第552节 “还真是。”众将不禁直点头,都觉得颍川侯说的有道理。 “贪心不足的结果,就是在明明兵力不足的情况下,还分了兵,犯了兵家大忌!”颍川侯指着沙盘上的两处敌营道: “也许他觉得我们只能从峡谷口进攻吧,所以那边的兵力还算充足,又背靠着自己的军营,所以态势还算不错。” “但围困普定堡的这支元军,情况就糟糕极了。他们拢共一万多人,甚至远少于普定堡的兵力。孙子曰‘十则围之’,他们居然敢以守军一半的兵力围城,也不知道谁给他们的勇气?”傅友德哂笑一声。 “应该是长年以来形成的对蛮夷土兵的轻视吧。”宣德侯猜测道:“其实这也很正常,梁王靠着那么点蒙古人,把十倍几十倍的蛮夷收拾的服服帖帖,能不轻视他们就怪了。” “但他们却不明白,什么叫‘将熊熊一窝,将虎也会虎一窝’。有西平侯在,敢轻视水东水西的土兵,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傅友德沉声道。 “那是。”宣德侯也服气道:“末将跟着西平侯这几年,是真见识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什么样的军队在他手里都孬不了。”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估计西平侯是顾忌着殿下在,所以安全第一,不愿轻易出战,要不早就把元军的狗脑子打出来了。” “我也这么觉得。”颍川侯颔首道:“西平侯八成是在等待时机,一旦机会出现,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攻出来的。” “所以我们就给他创造这个机会。”说着他将一个代表明军的红色棋子,放在悬崖边上,轻轻一弹,那棋子便落在了普定堡外的军营中。 “如果我们能让一支军队……兵力不用太多,两千人就足够了……今晚突然出现在这里,能不能制造一场混乱?” “当然可以。”金朝兴自信道:“我们一个明军的战力,起码相当于两个蒙古兵,又是夜袭踹营,足够搅它个底朝天了。” “如果西平侯能及时带兵杀出,将这支敌军彻底消灭,都不成问题。”他越说越兴奋,激动的搓手手。 “他一定会及时杀出的,如果这点战机都把握不住,他也就不是沐英了。”傅友德淡淡一笑,他就没担心过这一点。 说着信心十足的提高声调,下令道:“众将听令!” “末将在!”众将领赶忙抱拳领命。 “立即生火做饭,让将士们饱餐一顿,拔营前往峡谷口!”傅友德沉声道:“本将亲率两千选锋去袭击普定堡外的军营。待峡谷中开战之后,会发出信号,你们看到信号之后,便立即进攻峡谷口的元军。不必强求破敌,只需牵制住他们。” 顿一下,他又道:“当然如果元军敢再分兵回援,吃掉他们也无所谓,尔等自行把握即可。” “是!”众将先轰然应命,又问道:“只是将军,你怎么突袭峡谷中的元军?” “是啊,这么高的悬崖要是有个坡还好,还能像当年宁河王的大军一样‘屁降’。可这边都是直上直下的……” “你们有所不知,去年进京参加秋演的部队,都加了一项攀绳训练。”傅友德沉声道:“老夫身为去年秋演的副指挥,也是有练过的。” 跟着沐英从西北来的将领,便看向那些从京里来的,只见他们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简单说,就是既能靠一根绳子,从峭壁上快速下来,又能从下头爬上去。”有练过的将领解释道:“据说还是楚王殿下的主意,说是打云南可能用得着。皇上也是考虑到云南的地形,难免要爬高爬低,就准了。” “没想到这第一战就用上了,殿下真是英明啊。” “啊……”金朝兴等将目瞪口呆,都不敢想那有多危险。“那要摔了怎么办?” “没事,殿下还发明了个小装置,只要不出错,就不会有事。”那练过的将领便笑道: “不过将军,你身为主帅,腿脚也不太利便,就不要去冒这个险了。还是把立功的机会留给年轻人吧。” “你说谁腿脚不利便?”傅友德也不知是昨晚摔的,还是今天气的,反正鼻子都歪了。没想到自己戎马一生,英名一世,竟要让这一跤毁于一旦了。 “本将主意已定,尔等休得聒噪。”他便摆出征南将军的权威,断然道:“殿下贵为双亲王,还在普定堡以身做饵呢。本将岂能贪生怕死,让将士们戳我脊梁骨,说我派他们去送死?” 第九五二章 抽签 乌蒙山间,明军营地。 当值的将士在巡逻,伙头兵在做饭,不当值的在安静的休息,一切都井然有序。 虽然已是深秋,但不冷不热,正适合睡午觉。吃过午饭后那些老兵,便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摊,呼呼大睡起来,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 却也有睡不着的,比如俞敏。 他今年十七岁,跟沐春一样,都是头次从军。但人家沐春是侯爷公子,跟在将军身边当了亲兵,他只是个普通军户的儿子,所以也只能当个大头兵。 临来前,他娘嘱咐他,上了战场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冲在前头,不然就会像他爹一样,死在战场上,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俞敏是他娘一手带大的,从小就听他娘的话,所以对战场充满了恐惧。但当兵是所有军户子弟的使命,他不当就得他弟弟当,问题是他弟弟才十二,所以只能老老实实的来当兵了。 其实之前一直还好,他就是丘八堆里长大的,十分习惯军营生活。而且小旗总旗都知道他是烈士子弟,所以也很照顾他。 但随着临近战场,他开始越来越不安了。尤其是昨天听李老八吓唬他说,明天就要打仗了,让他交代遗言。 他就很恼火,骂李老八你为什么咒俺,李老八说因为战场上死的,都是你这种新兵蛋子。 这下把他彻底吓坏了,昨晚一宿没睡着,今天上午站岗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气得王小旗踢了他的屁股,让他滚回来补觉。 可他还是睡不着。一闭眼都是各种自己惨死的画面,只能躺在那里,瞪着眼看天。 就在他终于迷迷糊糊,要有点睡意的时候,忽然一声大喝在他头顶炸响:“选锋!” 原本躺着歪着呼噜山响的将士,听到这一声,呼啦一下全都蹦起来,高高举手报名道:“我我我!” “我我我!” “我,选我……”有人眼都没睁开呢,嘴上却一点不落人后。 “都他么安静!老子是进了鹅场吗?”那军官没好气的骂道。 “都安静,都安静!”张百户赶紧让部下闭嘴,然后赔笑对那中年军官道:“还是戚千户够意思,有好事从不忘了兄弟们。” “废话,我还能亏了自己人不成?”中年军官戚千户笑骂一声,正色道:“没工夫闲扯淡,很急。上面要两千选锋,给你们百户十个名额。” “太少了吧?”众士卒又嚷嚷起来,张百户赶紧摆手让他们住口。然后回头点头哈腰道:“是少了点,要不千户再给加十个。” “最多加五个,不能再废话了啊,不然一个都没有!”戚千户瞪一眼张百户。 “哎哎。”张百户不敢再得寸进尺。 “是自己报名还是按老规矩?”戚祥又问道。 “当然是老规矩了。”张百户笑道:“咱手底下哪有孬种,都嗷嗷叫着要当选锋的。” 说着回头问手下道:“你们说对不对?” “当然!”众士卒便轰然道。 “行吧。”戚祥早有准备,便从袖中掏出一把竹签来,让他们轮流抽,抽到长的就可以入选。 “好家伙,不愧是千户,原来一早就准备给我们十五个。”张百户不禁苦笑。 “学着点,这就叫驭下之术。”戚祥便得意一笑。 众士卒便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上来抽,抽到长签的一声欢呼,马上收拾收拾,穿戴整齐,准备出发。 但更多的是抽不到的,握着手里一边短了一根的签子,郁闷的直骂娘。 李老八甚至大耳刮子抽自己的脸:“这什么臭手气,每次都抽不到!” 他一边抽,一边四下寻摸,想看看有谁抽到了不愿意去的,跟他换。 可惜没人搭理他。 “牛哥,你上回都去过了,这次就让给弟弟吧。”李老八朝着自家牛总旗作揖不迭。 “上回还是上回,你昨天吃了饭咋还吃呢?”那牛哥却将签子藏到怀里,以免被他抢了去。 “俺还指望给老牛家挣个世袭的百户呢!” “唉,你都当上总旗了,俺连小旗都没当上呢。”李老八哭丧着脸怏怏点头,忽然看到俞敏也抽到了长签。 赶紧快步过去。 那边俞敏都要愁死了,别人想当选锋立大功,他可不想当,他只想活着。紧紧攥着手里的长签,他竟生出将其掐去一节的强烈冲动。 正待动手去干时,忽然被人猛地一拍肩膀,吓得他啊的一声。 “嘘。”却被那人捂住嘴,拖到一边,俞敏这才发现,是李老八那个讨厌的家伙。 “小子,你不想当选锋,对吧?”李老八攀着他的脖子,跟他小声道:“不用否认,肯定是,我不会看错的。别人抽中了,都跟捡了狗头金似的,就你跟见了鬼一样。” “没事,哥不是骂你,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害怕,等再当两年兵就好了。”原来嘴臭的李老八在有需要的时候,也会说好话。 “这回就让哥哥替你去了,不用谢我,记住哥哥的好就行了。”说着就要把手里的短签子塞给他,同时去抽他手里的长签子。 俞敏被他一咋呼吓蒙了,还没缓过来呢,依然保持着要掐断签子的动作。 所以,李老八抽了一下居然没抽动。再抽,还是没抽动…… “哈哈哈,李老八,看走眼了吧!”张百户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大笑着过来,将他撵到一边,亲热的搂着俞敏的肩膀道: “老子就说了,我手底下就没一个孬种!小敏虽然平时怂了点,但关键时刻是不会含糊的!” “艹……”李老八郁闷的走开了。 俞敏这才回过神来,把签子递向李老八道:“你要你拿走吧。” “臭小子,还学上假客套了,骗谁呢!”李老八以为他在调戏自己,这下更郁闷了,往地上一躺,被子一蒙头,闷声道:“给我好好打,别浪费了机会。不立个功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真……”俞敏结结巴巴道:“真想给你。” “你不用怕他,那家伙只是嘴臭,别当真。”张百户却已经亲手帮他穿上了甲,又把头盔给他扣上道:“不过你确实得好好表现,要是表现不好,下回戚千户肯定有借口减咱们名额了。” “滚你妈蛋。”戚千户骂一声:“少在那编排老子。” 说着吩咐十五名选锋道:“赶紧去中军帐报到,老子去下一家了。” 俞敏只好在张百户殷切的目光下,跟另外十四名选锋走向中军帐…… 第九五三章 选锋 选锋,简而言之,便是挑选精锐士兵组成的突击队。执行的都是最危险、最艰难、最重要的任务。 论功行赏时,自然功劳最大,赏赐也最丰厚。在明军体系中,参加选锋向来是普通士兵和下级军官获取军功的不二法门。 朱老板的军功可是很值钱的,不说别的,那是可以换到,能让子孙世袭的官职的! 放在前朝,可是只有贵族老爷才能世世代代享受到荣华富贵。现在洪武爷让他们这些大头兵只要奋勇杀敌,立下足够的功劳就能享受的到,这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尤其是看到原先的同袍,已经世袭百户甚至是千户的,自己还没捞着个世袭罔替,能不心痒难耐吗? 就连李老八那样的惫懒人,都想进选锋,险中求富贵,就知道大明的军功系统至少在洪武朝有多成功了。 …… 第553节 两千选锋昂首立在中军帐前,目光热烈的看着他们的主帅。 征南将军颍川侯傅友德亲自向他们宣布道: “现在有一个危险的任务在等着你们——今晚,本座将亲率两千勇士,从几十丈高的悬崖峭壁降下,去踹元军的大营!此战十分凶险,一不小心就是个粉身碎骨,还会陷入重围,很可能有去无回。胜利或者死亡,没有别的可能!” 傅友德说着,威严的目光扫过众选锋,沉声道:“还是那句话,不想加入的人马上退出去,不要拖大家的后腿!” 众选锋便轰然道:“不退!” 俞敏没吭声,但也不敢站出来,说我想退出。气氛都到这了,就他一个打退堂鼓的,心理压力就太大了。 “好,既然都不退,那就同生共死吧!”傅友德说完一挥手,便有亲兵捧上了壮行酒,摆在前头的选锋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递给后头的同袍,接着倒酒接着饮。 轮到俞敏时,他捧着酒碗的手有些颤抖,军中素来严禁饮酒,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去‘送死’的时候,才会解禁。 “喝呀,你倒是喝呀!”负责倒酒的沐春催促道:“这喝酒多是一件美事呀!” 俞敏赶紧给端起来,咕嘟喝一口,便被辛辣的烈酒呛的咳嗽不停,鼻涕都冒出来了。 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俞敏端着酒碗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脸通红通红的,不知是臊得还是喝酒喝的。 “喝呀,还有大半碗呢,别浪费!”一群坏种起哄道。 俞敏刚要咬牙继续灌,却被人按住了,抬头一看是自家戚千户。 戚祥拿过他的酒碗,一口气替他喝完,把碗递给下一名选锋。 俞敏赶忙向千户道谢,戚祥意犹未尽的抿抿嘴道:“小子头回喝酒?” “是,俺娘不让喝酒。”俞敏点点头。 “哈哈哈,那也是头一回上战场咯?”戚祥拍拍他的头盔,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是。”俞敏又点下头。 “不用怕,凡事都有第一次,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戚祥说完便要上前头去了。 “千户真是个好人啊。”俞敏感动的喃喃道。 “快拉倒吧,他就是馋酒。”同为选锋的牛总旗,戳破青年的滤镜道。 这时,壮行酒喝完,两千选锋便悄然离营而去。 军营里的气氛也紧张起来,开始为正面进攻做准备。 …… 两千选锋在颍川侯的率领下行走在深山密林中。 将士们一边行军,一边神态轻松的小声说笑着,只有俞敏一声不敢吭,一直紧握着兵刃,警惕的左顾右盼。 牛总旗拍了他肩膀一下又把他吓了一跳。 “干啥呀,一惊一乍的。”牛总旗赶紧捂住他的嘴,让他别大叫出声。 待牛总旗松开手,俞敏便闷声问道:“不怕有人伏击咱吗?” “怕个屁啊,这深山密林的,谁能找到谁啊。”牛总旗不禁失笑,提醒他道:“放松点,你这样都把体力白白浪费了。” “是。”俞敏赶紧点头,可是身体依然很紧绷。 “找个话题,咱俩聊聊天,聊两句就放松下来了。”牛总旗便笑着教他道。 “嗯。”俞敏点点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聊天的内容,小声问道:“听说戚千户当年是皇上的亲兵?” “是啊。”牛总旗点头道:“而且是资历最老的亲兵。二十八年前,皇上刚离开濠州,到和州开创基业时,咱们千户就投奔了皇上。” “啊?!”俞敏惊得合不拢嘴:“这么厉害!” “嘘……”牛总旗却手指竖在唇边,让他别大惊小怪道:“咱千户最烦别人提这茬,你知道就行,别到处乱讲。” “为啥,这么光荣的事。”俞敏不理解。 “为啥?唉,真是个孩子……”牛总旗弹了弹他的头盔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哦……”俞敏按住头盔,懵懵懂懂的不再追问。 …… 二更天,两千选锋在将军的带领下,摸到了那片悬崖边。 傅友德便小声对众将士道:“峡谷中央,高处亮灯的就是普定堡,四周低处那一圈灯火,便是我们的目标。我早晨观察过地形,这里是整个这片最矮的一处,我们从这下去,大概四十丈。” “一共四十根绳索,五十人一组,落地后立即就地防御,掩护后续部队安全下落。待人到齐了再一起行动。”傅友德看看天空的北斗星。 这年代为将者要识天文通地理,在天文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观察北斗星,得到有用的信息。 北斗七星是为将者的好助手,经过学习后,可以将其当罗盘、当时钟、当日历、当量尺用。 每十二个时辰,它就会绕着北极星转一圈,堪称这年代最准确的钟表。只要勤加练习,多加观察,就能通过它的位置,准确的掌握现在的时间。 傅友德收回目光,便报时道:“现在刚入二更。三更之前,所有人必须就位!开始吧!” 说完,他的亲兵就上前抛下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已经牢牢绑在石头或者粗树干上。 然后亲兵们掏出一个‘8’字形的铁环来,另一手抓住绳索,制作一个‘u’形绳耳,将绳耳从大环中穿过,再反扣于小环并收紧。 最后用一个扣锁,将小环扣在腰间皮带上,就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 沐春等人便一手抓住铁环下端的绳索至于胯后,另一手抓住上端的绳索,缓缓倒着移到悬崖边。 两手配合着慢慢释放绳索,双腿呈八字瞪着崖壁,整个人便慢慢降下了悬崖…… 第九五四章 神兵天降 这套绳降技术,乃是楚王殿下所授。‘8’字环下降器也是楚王‘发明’的,主要作用就是通过绳索在‘8’字环上摩擦,达到使人缓慢下降的目的。 就连索降用的绳索都是在楚王指导下特制的。 他嫌麻绳不耐磨,担心全副武装的将士们在索降中出意外,特命自己的海政衙门制作了一批牛皮绳,捐赠给了军方。 制作这种皮绳,要先将未经硝制的生牛皮自然风干,再多次通过牛油浸润,使其柔软,然后制成数条细皮绳,最后三股编一股,编成一根指头粗的皮绳,十分的结实耐磨,不用担心出意外。 这种皮绳唯一的缺点就是贵,但楚王白送,军队自然感激笑纳,还特意将其命名为‘楚王绳’。 但楚王殿下的政敌就又找到靶子了,说老六根本是想吃牛肉,找借口杀牛罢了……要皇帝永禁此例,不然形成惯例,老六就敢开屠宰场。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好在朱老板吃人嘴短,没理会他们…… …… 待亲兵安全落地后,便拽三下绳索,上头人接到信号,开始第二波索降,颍川侯也在其中。 两千选锋就这样一组接一组的在黑暗中缀下山崖…… 轮到俞敏时,他一边重复训练的内容,一边大口喘气,来缓解紧张的心情。 戚祥早注意到这个新兵蛋子紧张的要死,过来帮他检查下装备,又提醒一遍要领道:“别往下看,保持姿态,身体不要太僵硬,找好节奏,不会有事的。” 俞敏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倒着退到悬崖边,感受着山风吹腚,便咬牙开始绳降。 戚祥担心的看着这小子,见他动作还是很得要领的,没忘了上个月训练的成果,这才放了心。 等戚祥也下去时,两千选锋基本上就都下来了。 再看天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了。这也是为什么傅友德只带两千选锋的原因,索降不比屁降,速度还是太慢了,人多了天亮都下不完。 待到断后的军官全部下来,傅友德便低声道:“衔枚!” 所有人便掏出个小木片咬在嘴里,防止不慎发出声音。 衔枚之前,戚祥又对俞敏小声道:“你跟紧了我,我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俞敏已经含住木片了,只能点点头。 戚千户也朝他点点头,含住自己的木片。 两千选锋便悄无声息摸向了二里外的元军军营。 …… 半个时辰后,两千选锋摸到了元军营外,已经能清晰的听到营中的鼾声了。 而此时,营中元军依然毫无察觉。 因为元军的注意力全在普定堡上,他们围着普定堡挖了壕沟,设了鹿柴,建了箭楼,彻夜灯火通明,巡逻不断。 军营外围却是另一番光景,除了一道木栅栏,几个哨楼,就啥也没有。 咬柱就没想过有军队会从那么高的悬崖上下来,他这边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一万五千人包围偌大的普定堡,已经十分吃力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去顾及更广阔的外围防线。 再说在他看来,有大军守住谷口,就可以确保自己不会腹背受敌了。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索性就立了道寨墙,搭了几个哨楼,连壕沟都没挖。 上头这种态度,下头自然得寸进尺,哨楼上的哨兵全都缩在里头避风闲聊,有胆子大的直接就敢睡过去。根本没人注意到,明军已经拆墙而入,摸到楼下了。 本来按计划,要先清除几个哨楼上的哨兵,但傅友德侧耳听了听上头的鼾声,抬手示意不必管他们,继续前进。 他判断十分正确,部队都已经深入军营了,那些哨兵居然依旧毫无所觉…… 傅友德本打算一口气摸到中军帐,来个擒贼先擒王,不过还是差了点运气,被巡逻队发现了…… “什么人?!”巡逻兵也吓一跳,怎么军营里突然有这么多人活动,赶紧用蒙语大喊道。 傅友德见暴露了,便吐掉了木片,暴喝一声道:“我是你阿布!” 两千选锋闻声同时吐掉了木片,举枪发起了冲锋! “敌袭!” “明军来了……”元军巡逻队只来得及大声示警,便被这滚滚铁流吞没了。 然后这铁流便在营中肆意奔涌,到处冲杀放火,屠杀起那些半梦半醒中的元军来! “发信号吧。”傅友德吩咐一声,一旁的沐春赶忙从怀中掏出一枚爆竹,吹吹火折子点着了。 嗖的一声,爆竹飞到天空,爆开一朵绚丽的红色烟花。 …… 峡谷口外,明军主力早就就位,一直在仰着脖子看着夜空。 第554节 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那朵红色烟花。 “击鼓!”宣德侯大声下令:“放花!” 又一枚绿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咚咚咚的战鼓声在谷口响起,明军将士从夜色中涌出,举着盾牌向严阵以待的元军发起了进攻。 …… 普定堡上,城外喊杀声一起,一直睡在城门楼的沐英就听到了。 赶忙冲到外面查看,看到了那朵红色烟花,在元军营地上方炸开。 “是颍川侯!”沐英激动的一拍箭垛,对亲兵道:“赶快回应一下。” 亲兵便也掏出一枚爆竹,点燃放到天空,绽开一枚黄色的烟花。 众慕魁也闻讯陆续赶来,看到了那朵烟花映照下,西平侯满脸的喜色。 “我们的援军到了,速速集合队伍,随我出城杀敌!”沐英大声下令。 水东水西的军队在堡里天天操练,养精蓄锐,早就急不可耐想要出去杀敌了,只是一直被西平侯摁着,不让他们出城。 现在沐英终于下令反攻了,众慕魁……哦对,现在叫千户,自是喜不自胜。马上一窝蜂跑下去,集结各自的部下。 沐英训练还是很有成效的,换做以前,他们白天集合队伍都得半个时辰,现在把将士们从睡梦中叫起来,整装出发,拢共也才顿饭功夫。 轧轧声中吊桥缓缓降下,待其轰然落地后,沐英头一个踏出堡门,拔出宝剑高声道:“众将士随我杀敌!” 便带着他整训过土兵部队,嗷嗷叫着冲下山去,加入战团。 第九五五章 出击 咬柱也看到了天上的烟花。 这些天他夜不能寐,总是担心网里的大鱼跑了,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出来查看普定堡的情况。见一切如常,才能松口气。 所以第一枚烟花他就看到了,但这次不是虚惊一场,而是真有情况了。 听到营中响起凄厉的示警声,继而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咬柱人都麻了。不知道这哪来的神兵天将,怎么从背后杀出明军来了?长生天,这不合理啊…… 不过为将者的基本素质,让他压住满心的惊恐,立即命亲兵四处传令,让所有人撤向中军帐。以便重新组织防线,而且也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颍川侯正是预判了他的反应,所以改变了擒贼先擒王的想法,不再直取中军,而是带着部队四处横冲直撞,一刻不停的到处杀人放火,连牲口都不放过…… 明军将士冲进牲口棚时,不光放火,还把牲口的缰绳解开,朝牛屁股马屁股上乱砍一气,让受尽惊吓的牛马在营中乱跑,制造更大的混乱。 此举目的有二,一是让对方摸不清自己的虚实,尽可能的慌乱敌军。一支乱军,人再多都是土鸡瓦狗,根本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但让对方发现他们只有两千来人,很快就会镇定下来的。利用他们人数上的劣势,组织反扑甚至反包围。 二来,敌人摸不清自己的虚实,就不敢去增援普定堡的包围圈,这样沐英大军面对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不过颍川侯从敌人主将迅速反应,在中军位置构筑防线,就能看出这回对方不是脓包。没可能将其直接一举击溃了。 那就只能指望沐英那边动作能麻利点,及时率军杀出来了。 不然时间一久,敌方主帅势必能发现来袭明军的数量并不多,敢大胆的派兵支援防线。 要是沐英这边被挡住,峡谷口的元军又派来援兵,那麻烦就大了…… 兵行险着就是这样,往往收益有多高,风险就有多大。 但凡对普定堡的将领有一点不信任,傅友德就不会出这招。 …… 咬柱确实被唬住了,看着营地中兵荒马乱,火光冲天的景象,换了谁不迷糊? 而且逃过来的士卒,个个丢盔弃甲,好多人连鞋都没穿,更别说拿武器了……不止是三部的土兵,就连正规元军也是这副德行,他得好好整顿一番,才能让他们恢复战斗力,重新迎敌。 所以虽然看到普定堡上空又放了朵烟花,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命亲兵传令在防线值守的士兵,加强戒备,固守待援。 何况以他对蛮夷土兵的了解,没有半个时辰,他们是集结不起来的。所以还是先集中兵力,稳住中军再说吧。 “爹,东边又放花了……”这时,西天卜指着峡谷口方向大惊小怪道。 “看到了……”咬柱没好气的哼一声,他一张脸拉得老长,被烟花映成了绿色。 但他并不担心峡谷口,昨天就已经知道明朝援军赶到,近三万守军严阵以待,拦他们个十天八天不成问题。 所以他反而命亲兵赶紧去传令,让在峡谷口设防的副帅火脱,立即派五千正规军回来给自己解围。 可咬柱没想到,普定堡的土司兵,居然顿饭功夫便集结完毕,嗷嗷叫着冲下山来……速度之快,远超预料。 很快,内圈阵地上也响起了喊杀声,负责守卫的将领也派人过来求援。 “我们将军说,敌人来势凶猛,我们撑不了多久的!请元帅速速派兵增援!”传令兵满脸焦急的朝他大喊道。 “土司兵能有什么战斗力,让你们将军不要夸大其词。”咬柱却不为所动道:“告诉他,我这边遭到正规明军的袭击,一旦失守,他就要腹背受敌了!” “让他坚持守住,只要我这边也能守住,就会派兵去支援他的……”他又给传令兵画饼道。 …… 其实也不怪咬柱太小心,实在是这股明军太过凶猛,在元军营中所向披靡,砍瓜切菜,两千人愣是打出了八千人的气势。 所有逃过来的官兵,都惊恐万状的报告着明军的恐怖,什么他们个个牛高马大,如狼似虎,什么他们铺天盖地,根本无法抵挡…… 咬柱问明军的人数,有的说少说八千,有的说肯定过万,甚至还有说十万八万的……就是最保守的说法,也比他们中军的部队多。 包围普定堡的一共一万五千人,为了保持战斗力,咬柱将其分成三班,轮流到阵地上值守。 所以明军突袭时,营中不过万人。让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损失了不知多少,反正陆陆续续逃过来的官兵,加起来也才六七千,其中还有好些不济事的土兵。 而且都被吓破了胆。能不能防住那少说八千明军的进攻,他都没信心。怎么敢再分兵去支援内线。更别说跟那少说八千的明军去硬碰硬了。 在咬柱看来,依托完备的防御工事,那五千兵马足够阻挡堡内土兵的反扑了。 等到自家的援兵赶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所以他决定一动不动,固守待援。 也不能说咬柱犯了多大的错,怪只怪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惹得明军三大侯爷一起伺候他。 …… 内线战场。 沐英这些天居高临下,早把元军的防御工事琢磨透了。对哪里只需要很少的兵力就可以防守,哪里是需要重兵把守的,他都了然于心。 此时,他胸有成竹的指挥着两万脱胎换骨的水东水西军,分三路杀入了元军阵地的薄弱处。 而且临时挖成的壕沟终究宽度有限,根本不用费劲去填,直接将扛来的竹排,架在上头,就是一座桥。 桥一架好,土兵们就嗷嗷叫着冲进了阵地,开始搬鹿柴,拆寨墙。 射楼上的元军自然拼命射箭想要阻止,但他们兵力太少,又遭到明军弓箭手的压制,根本造不成多大杀伤。 水东水西军仗着人多势众,很快就清理了所有的障碍,嗷嗷叫着杀入了元军阵地。 第九五六章 破局 阵地上的元军,本来就只维持了最低限度的兵力,沐英又专挑了他们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兵分三路展开猛攻,使其顾此失彼,阵脚大乱。 元军只能各自为战,同时问候咬柱的先人…… 而且这些土司兵的战斗力也超乎元军想象,原本他们只会一窝蜂的往前冲,有的已经冲过了,有的还被拦着没法前进,很容易就能抓住破绽,予以痛击。 现在他们居然学会分成一个个小队,保持队形前进了,小队间居然也基本保持一条战线,让元军根本找不到可乘之机,反而被土司兵分割包围,一一歼灭…… 两万对五千,就应该这样步步为营,稳住别浪,才能最大限度的用兵力优势。 在包围阵地上的元军同时,他甚至还有余力分出五千兵力,让胡显带着去攻击元军中军,以减轻颍川侯那边的压力。 一直以来,沐英都是率军远征,次次敌众我寡,还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呢。 …… 看到一支土司军杀穿了阵地,直接朝着自己的中军冲来,咬柱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精心布置的防线,这么快就被攻破了。 更让他闹心的是,那支突袭的明军,只一味在外围放火鼓噪,却迟迟不肯进攻他的中军。 咬柱派兵去试探,却转眼就被全歼。弄得他一直不敢分兵去增援内线,又不敢全军出击,与来袭明军决一死战。简直要愁煞个人…… 这下好了,不用发愁了,安心迎敌吧。 他赶紧将重新整编过的军队调过去,阻击这波土司兵。 军队刚刚就位,一个银盔银甲,挥舞着狼牙棒的明军将领,便率领五千土兵,与他们战在了一处! 那将领高大俊朗,只是一双粗眉有些滑稽,自然是南昌卫指挥使胡显! 胡显平时跟在殿下身边,老六捞不着上前线,他也捞不着,这次好容易才求告来了上阵杀敌的机会,自然要竭尽全力表现一番! 他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率先杀入元军阵中。 元军士兵赶忙纷纷举兵刃格挡,却根本无法招架,一下子就被磕飞了兵刃,撒手慢的虎口都迸裂了。 几个元兵还没来得及躲闪,胡显的狼牙棒又旋了回来,直接砸碎了一个元兵的天灵盖,刮掉了另一个元兵的半边脸皮。将第三个元军的胸口砸了进去…… 这恐怖的力道吓得其余援兵连连后退,土司兵们却士气大振,在明军军官的带领下,顺势冲杀上前,与元军战在一处,双方在中军北面展开了激战。 另一面的傅友德一听到中军后面有喊杀声,就知道沐英派兵来接应他了,不禁大笑着对沐春道:“你爹就是靠谱!不跟某些人似的,只顾着自个……” 说着一挥手中宝剑,指着中军下令道:“不兜圈子了,进攻!” 两千选锋也早就不耐烦了,闻命马上向元军展开了突击,这些明军精锐的战斗力可不是土兵能比的。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孔武有力,彼此配合默契,攻守有度。 咬柱临时拼凑起来的防线,根本就挡不住明军选锋凌厉的攻势。虽然人数两倍于明军,依然被打的阵脚大乱,摇摇欲坠。 咬柱这才看到,其实今晚来袭的就两千明军。 一想到这区区两千兵,便把自己精心布置的局面搅了个粉碎,他就气的直欲吐血。 早知这样,刚才就不该那么保守!早点派人去增援,或者再集中兵力干掉来袭的明军,局面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自己上了当,就必须付出代价……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自己从峡谷口叫来的那五千援军了,只要他们能及时赶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555节 只可惜,咬柱望眼欲穿,却始终没见到援军的影子。反而沐英那边腾出手来,又派了三千兵马来支援中军战场。 这下元军彻底顶不住了,败退连连,任凭咬柱喊破喉咙也没用。 眼见着败局已定,那五千元军也迟迟未到,西天卜也吓坏了,不停问道:“爹,咋办啊?” “还能咋办?”咬柱郁闷白他一眼,低声问道:“去找马的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但说马厩被烧了,马匹受惊了,只牵来了十匹。”西天卜赶忙答道。 “你不早说,赶紧走啊!”咬柱瞪一眼倒霉儿子,低声道:“再晚一会儿就走不掉了!” “啊,爹,我们要丢下部队逃跑?”西天卜大受震撼。 “胡说什么!往西才是逃跑,往东是去找援兵,待我回来再救他们。”咬柱神色严厉的纠正道。 “哦。”西天卜一听,觉得好有道理,便乖乖跟着父亲转到帐后。 在那里,咬柱的亲兵早就备好了马,单等他父子了。 “走!”咬柱接过缰绳,便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朝着远处奔去。 西天卜和众亲兵也纷纷上马跟随,还有没捞着马骑的,只好撒开腿紧跟在后头跑。 咬柱是想悄悄的逃走,让元军帮自己争取时间,可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不知谁喊了声:“元帅跑了!” 元兵本来就被打的魂飞胆丧,这下彻底没了斗志,顺着主帅逃跑的方向掉头就跑。 溃败便如雪崩一般,转眼就波及了整个中军,元军防线彻底告破,跑掉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都被包了饺子,只能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颍川侯也不追击,在他看来,这些元军已经是冢中枯骨了,没必要再多费一丝力气。 他便命胡显的人看守俘虏,自己亲率选锋去增援内线战场。 沐英那边本来就牢牢占据了战场主动,有了颍川侯的投桃报李,这下彻底奠定了胜局。 将士们士气大振,开始将元军分割包围,准备逐一歼灭。 不过元军也不傻,见势不好便纷纷投降,不给明军消灭他们的机会。 拂晓时分,平顶山下的喊杀声终于消停了…… 在城头眺望了一夜的朱桢,这才放下心来,伸着懒腰对奢香和刘赎珠笑道:“告一段落了,我们回去补个觉吧。” 刘赎珠便掩口笑道:“殿下和姐姐去歇息吧,这边我盯着就行。” 奢香不禁俏脸一红,这俩人怎么说话都这么牙碜。不过她都已经习惯了…… 第九五七章 逃跑要趁早 那厢间,咬柱父子仓皇逃向峡谷口,半路上终于遇到了姗姗来迟的援军。 “怎么这么晚才来?!”咬柱满腔邪火没处发,这下可逮住出气筒了,对带兵来的将领破口大骂道:“现在来有个屁用!” “元帅莫怪,我们整条防线都遭到了明军的猛攻。”那将领赶忙硬着头皮解释道:“整条防线都在告急,副帅焦头烂额,就我们这点兵马,还是他从预备队中硬抽出来的。” “废物……”咬柱恨恨的骂一句,骂完又觉得像在骂自己,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爹,那咱们回去救人吧?”西天卜想到父亲之前说的,便提醒他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救你妈个头啊!”咬柱终于破防了,朝着倒霉儿子破口大骂道:“现在过去是给明军送菜吗?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西天卜被训得眼泪汪汪,抽泣道:“俺就是来救俺妈的……” “没看到这么多残兵败将跟在后头吗,那边已经败了,知道吗?!滚一边去!”毕竟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手带大的儿子。咬柱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才转头对将领道:“原地调头,先回谷口大营再说。” “是。”将领赶忙又应一声,能不去送死当然是极好的。 …… 平顶山下,随着最后一波不肯投降的蒙古兵被尽数歼灭,明军彻底肃清了包围普定堡的敌军。 颍川侯和西平侯也接上了头。 “哎呀将军,你怎么亲自来了?!”沐英看到鼻青脸肿的傅友德,赶忙抱拳行礼,关切问道:“伤得重不重?” “没事,这是之前摔的。”傅友德尴尬的咳嗽一声,笑道:“你和殿下在这里,我哪能不亲自来?” 说着他轻声问道:“殿下在普定堡的消息,元军是怎么知道的?” “是殿下故意透露给他们的。”沐英苦笑一声,便将之前元军在普定堡城下碰了壁,准备拔营撤军时,殿下却一封信把他们留下来的骚操作,一五一十讲给傅友德。 “考虑到元军一旦退回普安寨或者罗山城,都会对我们造成极大的阻碍,所以殿下决定,将他们留在这里,给将军制造全歼这伙敌军的机会。这样再攻打普安寨罗山城就容易多了。” “殿下还真看得起我。”傅友德也苦笑起来。逼着老夫一把年纪了,还得从悬崖上系绳子下来。 “殿下知人善任,知道将军一定可以做到的。”沐英笑着捧一把傅友德道:“将军昨夜神兵天降,以区区两千选锋便打破了战场的平衡,引发了元军的连环溃败,真是用兵如神。怪不得殿下对将军这么有信心。” “哈哈,西平侯人好本事大,还这么会说话,合该你日后挑大梁。”傅友德对沐英赞不绝口,不愧是无所不能的西平侯,连马屁都拍的这么到位。 “殿下可安好?”傅友德见贤思齐,也赶紧周到的问起楚王来。 “自然好得很,昨晚一直在城头为咱们助威呢。”沐英笑笑道:“这边我看着就行,将军赶紧去拜见殿下吧,再晚了估计殿下就要补觉了。” “好好。”傅友德点点头,又问沐英道:“宣德侯还在峡谷口那边强攻策应我们呢,你觉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依末将愚见,是不是可以先住一住,给元军缓口气,让他们能倒出空来,好好考虑下出路?”沐英轻声道。 “要是他们执迷不悟怎么办呢?”傅友德沉声问道。 “那就要饿肚子咯。”沐英便笑道:“末将在城上每日观察,发现每天都有运粮的车队自山下敌营去往谷口。这说明元军的粮食都存在中军。” “是吗,那早知昨晚放火就该小心点。”傅友德惋惜的咂咂嘴,白白错过了因粮于敌的机会。 “不要紧的,殿下现在跟土司首领的关系好的不得了。”沐英忙安慰他道:“这点粮食不算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傅友德这才放下心来,赞不绝口道:“皇上派殿下来,还真是慧眼如炬啊。也难为殿下能放下身段,跟那帮土司交好了。” “其实,还好……”沐英有点绷不住,赶忙扯回正题道:“依末将之见,他们应该是缺粮了,或者元军主帅在用这种方法,保持对峡谷口部队的控制。” “嗯,那边的兵力是这边的两倍,用点手段让他们听话也正常。”傅友德点头道:“但这样一来,这边一旦停供,那边岂不就要断粮?” “是,审问一下俘虏就知道那边的存粮能坚持几天,要是时间短的话,就没必要再浪费兵力进攻了。”沐英沉声道。 “行,你看着办吧。”傅友德笑道:“老夫去拜见殿下了。” 沐英是征南左副将军,只要傅友德点头,他当然可以接过指挥权,便笑道:“多谢将军栽培。” “你都参天大树好乘凉了,还栽培呢。”傅友德笑骂一声,骑上矮小的滇马,往普定堡去了。 沐英命人抓紧审问俘虏,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峡谷口敌军根本没有存粮…… “你们主帅这么苛刻的吗?”谨慎起见,沐英亲自审问那几个会讲汉话的俘虏。 “倒也不是咬柱不做人,虽然他也确实不是人。”俘虏闷声答道:“因为我们拢共带了不到一个月的粮草,从出发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本来就快断粮了。所以咬柱现在都是按天放粮,只让俺们吃半饱,倒也不是针对谁。” “那你们还不撤兵?”沐英惊讶问道。 “是准备撤军来着,可咬柱一听说楚王在堡中,就改了主意,非要围住普定堡,等平章的大军到来。”俘虏郁闷道:“没想到等来等去等来这么个结果。” “说起来,你们这回怎么来得这么快?”沐英又问道:“是不是正好就在赶来的路上?” “是。”俘虏点头道:“我们本来就奉命前来接手普定堡,只是因为路上磨蹭,被你们抢了先,打又没打下来。咬柱怕平章怪罪,所以才坚持要包围普定堡的。” “原来如此。”沐英点点头,跟他猜的一样。又详细询问了谷口敌军的构成,便让人把俘虏押下去。 “给宣德侯发信号,让他先停一停,看看会有什么变化再说。”沐英沉声吩咐儿子道。 “是!”沐春赶忙拿出一枚爆竹,点燃放到空中。 第九五八章 亡羊补牢 此时朝阳初升,平顶山上覆盖了一层白霜,在晨光下十分好看。也把那遍野死尸的恐怖景象冲淡了许多。 傅友德一路上山,还是能看出之前那场恶战的规模来。他不禁暗暗感叹,要是这座城堡还在元军手里,那这漫山遍野的死尸就该是明军的了。 强悍如明军,面对攻城战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唯有强攻尔。 “哈哈哈,颍川侯亲自驰援,本王铭感五内啊。”这时一把粗朗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傅友德忙抬头一看,便见楚王殿下已经在城门口迎候他了。身边还有两个千娇百媚的罗罗女子陪伴。 “哎呀,殿下!”他赶忙快步上前,激动的单膝跪地向楚王行礼。“怎敢劳殿下亲迎,折煞末将了。” “哎哟,这是干什么,侯爷快快请起。”朱桢赶忙扶起傅友德,按照老贼颁布的礼仪条例,公侯见亲王不必行跪拜大礼,只需作揖即可。 当然礼多人不怪,跪跪更亲热。 “看到殿下没事,老臣情不自禁啊。”傅友德激动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殿下万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太不爱惜自己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啊,要是老六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征南将军百死莫赎。 “哎,起先也没想冒险来着,一步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朱桢讪讪一笑道:“好在结果还不错,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吧。” 说着一拉傅友德的胳膊,为他引见道:“来,认识一下水东水西两部的首领,奢香夫人和刘苴穆。这回多亏了二位巾帼英雄的鼎力相助啊……” 傅友德赶忙客客气气的见礼,其实他贵为征南将军,原本对这些土司首领眼皮都不抬的,但一看到两位年轻貌美的女苴穆,他就想起沐英那句‘殿下跟土司首领好得不得了’,整个人都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了。 奢香和刘赎珠也赶紧还礼,她俩很清楚,要不是因为殿下的缘故,以她们的身份,都不一定能见的到征南将军。 “走,咱们进城说话。”朱桢便拉着颍川侯往里走,他又笑着强调道:“这下终于可以说,这是咱们的普定堡了。” “这堡的位置太好了,要不是殿下和二位苴穆先下手为强,又顶着元军的猛攻守住它,我军的麻烦就大了。”颍川侯感慨道:“真是太感谢两位女苴穆了。” 奢香便摇头谦虚道:“全靠殿下和西平侯的本事,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刘赎珠也点点头,娴雅文静的与平时判若两人。 “不用谦虚,你们都大大的有功。”朱桢笑着夸奖二女一番,又称赞傅友德道:“颍川侯亲自带队从峭壁上神兵天降,一举破敌,更是精彩绝伦,此番我军通力合作,统统都是好样的!” “多谢殿下夸奖。”傅友德乐得合不拢嘴,顿时觉得脸没那么痛了。 …… 普定堡里笑声不断,峡谷口的元军大营,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咬柱在援兵的接应下,回到大营之后,又有许多士卒源源不断逃回来。也将昨晚惨败的消息,带回了大营。 第556节 这对守军士气的打击太大了。昨晚他们可是一直在抵挡峡谷外明军的猛攻,结果身后中军大营居然又被端了,一万五千元军只剩下两三千残兵败将逃回来。 这下腹背受敌,退路被断,包围别人成了被包围,这仗还打个屁! 一众土司首领更是崩溃,之前损失最大的就是他们。昨夜一战,损失最大的依然是他们…… 当雄昨晚在中军大营,睡梦中稀里糊涂就被明军砍了只手去,当时就鲜血狂喷,晕了过去。 幸好明军片刻不留,砍完就走,他才被族人救起,胡乱包扎一下,背着逃到了中军营。又跟着咬柱逃回了谷口大营。 木乃和牛乞昨晚不在现场,但看到平日虎虎生威的当雄,面如金纸躺在那里,胳膊断茬处还在不断渗血的惨状,两人就能想象到后来的情况有多可怕。 “……后来才知道,拢共就两千明军。”当雄强撑着给两人讲述昨晚的情形,叹息道:“区区两千明军就把咬柱打的屁滚尿流,明明手里有七八千人,就是不敢出去应战。” “最后明军杀进来,我才知道他还真有自知之明,因为根本就打不过人家……”当雄气色灰败道:“更可笑的是咬柱,平时好像多英明,多会打仗一样。结果被人家耍的跟只猴子似的……” “跟着只猴子还怎么打仗?”木乃也愤然道:“看看人家水东水西,让明军一调教,直接脱胎换骨了。咱们这边倒好,蒙古人一通瞎指挥,直接损失过半。” 他们两家都是损失过半,普定部直接折了快七成男丁,牛乞更是恨得咬牙切齿道:“是他言之凿凿保证不会再打仗,我们才留下的,结果又死了这么多人,再听他的我们就要灭族了!” “是,不能听了。”木乃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咱们得想法自保了。” “没错……”当雄虚弱道:“回来路上我就在想,干嘛要跟蒙古人一条道走到黑,明军要打的是他们,又不是我们……” “原先咱们不是害怕梁王的大军吗?”木乃叹气道。 “还大军呢,明军一到,我看也就是土鸡瓦狗了。”牛乞闷声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大明一直不打梁王,还真不是怕了他,只是腾不出手来。” “真腾出手来收拾他,他根本不是对手。”木乃又叹气道:“我们真被坑惨了。” “既然看明白了,就不能再被坑下去了,我们趁着还有价值,赶紧投降吧。”当雄小声道:“把普安寨和罗山城献出去,应该能保我们平安。” 说完他看向木乃,至于牛乞,根本不用管他怎么想。 “这……”木乃却拿不定主意,罗山部离着曲靖太近了,他不得不考虑后果。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明军要打曲靖,肯定要取罗山城的,你还打算跟他们为敌不成?”当雄没好气道。这个木乃人如其名,脑筋也跟榆木疙瘩似的。 “倒也是。”木乃不禁点头,只有一条他是确定的,那就是再也不想跟明军为敌了。 第九五九章 人心散了 三人正在帐篷里密谋,外头有族人禀报说,元帅请他们过去议事。 “帅帅帅,狗脚帅!”当雄啐一口,不过还是强撑着让人把自己扶起来,跟木乃牛乞前往帅帐。 帅帐中,一片乌云密布,咬柱和他的副帅火赤立在上首,一众元军将领在下首自顾自的低声说话,已经毫无军纪可言了。 等三个土司首领进来,火赤便沉声道:“昨晚明军发动无耻偷袭,我军措手不及,退出了中军大营,军情紧急,请元帅训话。” 一干将领这才收住声,看向咬柱。 经过两个时辰的调整,咬柱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常,沉声对众将道: “诸位不必沮丧,我们确实遭遇了一点点小挫折,但无关大局。因为平章的大军就快要到了,我们只要坚持守住最后几天,就能反败为胜。” “元帅说得对,一时的输赢不重要,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们!”火赤赶忙附和道。 可惜两位主将的打气并不成功,众将还是垂头丧气,根本没人接茬。 咬柱和火赤无奈对视一眼,前者只好自顾自道:“我们现在分分工,把最后这几天挺过去。东面防御工事完善,易守难攻,就由三位首领的人来把守。” 顿一下道:“现在西面防御薄弱,得抓紧加设工事,任务比较艰巨,就由我们官军来肩负。” “诸位意下如何?”咬柱说完看看众将,当然主要是三位土司首领。 当雄木乃都不说话。牛乞刚要开口,却被当雄拉了一把,只好别过头去,不吭声了。 “好,既然都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时间不等人,回去便开始换防。”咬柱沉声道:“诸位存亡之秋,危难之际,一定要放下成见,同舟共济,只有这样才能反败为胜。” “是。”众将这才稀稀拉拉应一声,然后告退出营。 …… 回到当雄的营帐,牛乞便迫不及待道:“让我们去对付明军主力,还好意思说是为我们好。” “是,他在憋坏水呢。你们信不信,他根本就没打算防守?”当雄点点头,被砍了只手后,他就像开启了智慧的封印一样。 “是吗?”牛乞吃惊道。 “你没发现不管是他还是那帮元军将领,都没提营中断粮这茬吗?”当雄点点头道:“这可是头等大事啊!他们却提都不提,摆明了就没打算坚守!” “还真是。”木乃恍然道:“按说应该马上把所有能吃的都集中起来,减量分配,这根本就不是要打仗的意思。” “那他们想干什么?”牛乞问道。 “想让我们帮他们挡住明军,他们好逃跑呗。”当雄咬牙切齿道:“现在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趁着还没被彻底包围,向西突围出去!” “有道理。”两人点点头,普定堡所在的峡谷中部是最宽敞的一段,而且那边也是以土司兵为主,确实是逃跑的唯一方向。 “都这时候了,还想拉我们垫背!”木乃也终于有了火气:“这帮王八蛋,去他娘的!” “那我们怎么办?”牛乞问道。 “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当雄便低声道:“换防之后立马让人联系明军投降,一刻也不要耽搁!” “对,也要把元军准备逃跑的事情告诉他们,不能便宜了这帮孙子!”木乃咬牙切齿道,一想到牺牲族中一半男丁,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他就恨不得活撕了咬柱和火赤。 “就这么办。我去联系明军!”牛乞更是主动请缨,他们普定部没有价值,只能自己创造价值了。 …… 下午换防之后,牛乞便在最前线焦急的等待着。 天刚刚擦黑,他就迫不及待翻出寨墙,越过壕沟,朝着峡谷外的明军营地奔去。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藏在暗中的斥候摁在了地上。 “别误会,我是来投降的!”牛乞赶紧小声道。 斥候顿了一下,还是一掌把他劈晕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已经在明军营中,一个穿着紫袍的明军将领端坐在大案后,打量着他道:“你是什么身份?” “回将军,小人叫牛乞,是普定部代理苴穆,此番代表普安罗山两部,前来投诚。”牛乞顾不上晕头转向,赶忙道明来意。 “另外还有万分火急的军情相告。” “什么事?”那将领沉声问道。 “咬柱那个王八……哦,就是元军的主将,今晚决定率领他的部下逃跑!”牛乞急声道。 “哦?”金朝兴眉头微挑,并不意外,沐英已经派人爬上山崖,沿着峭壁过来,向他禀报了最新的战况。 “小人知道,将军肯定是担心有诈!”牛乞早就想清楚了,要想提高价值,就得立大功。为了立大功,说不得也得把普安罗山部卖了。 “这黑灯瞎火的,万一我们是诈降,大军岂不危险?” “呵呵……”金朝兴饶有兴趣的看着牛乞,没想到他会考虑的这么周到。“你说的也有道理,那该怎么办呢?” “小人有一计,我回去之后,说动另外两部首领,待元军逃跑时,我们便立即倒戈追杀他们。”牛乞便沉声道:“我们要是打得过他们,便替将军收拾了他们,不劳将军动手。要是打不过,我们就撤到一旁,不挡着将军追击。” 说着他讨好的笑道:“不管怎样,总能替将军消耗一下元军,也能让官军省点力气不是?” 金朝兴面无表情的盯着牛乞,看得他心里直发毛,良久才忽然笑道:“你很好,想要什么报酬?” “小人只求普定部能得到朝廷宽恕,重为大明子民。”牛乞便哽咽道:“只要能过去这一次,我们就住回山里,再也不出来了。” “看你们表现吧。”金朝兴点点头。让人带他下去。 然后问麾下众将道:“你们怎么看?” “侯爷,这事能干。”众将摩拳擦掌道:“至少这样一来,他们就得把防线让给我们,咱们就能少死好多弟兄。”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真要有诈,直接干他娘的就是了!” “嗯。不用着急杀敌,一定要保持好距离……”金朝兴缓缓点头。 第九六零章 驱狼吞虎 牛乞回来之后,自然又是另一番说辞,对当雄和木乃道:“明军同意我们归顺,但不放心我们,担心我们是诈降。” “他们还要我们怎么证明?”当雄沉声问道。 “他们说如果我们临阵倒戈,追杀元军,自然就能证明。”牛乞答道。 当雄和木乃互相看看,都犯了难。 “不知道咱们有没有这个能力?”木乃纠结道。 “他们说我们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消耗他们一下,撤到一旁就好。”牛乞道:“主要是要让他们放心。” “这没问题。”当雄点头道:“该死的咬柱敢让我们当替死鬼,我们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好吧。”木乃便也同意了。 …… 入夜,咬柱果然如当雄所料,秘密对自己的部下,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二更时分,收拾好行装的元军便开始悄然撤离阵地。 却被一直紧盯着他们的土司兵看了个真切,马上将消息传了回去。 当雄三人早已将部族集中起来,看着剩下的拢共一万来人,三人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损失也太惨重了…… 三人不敢怪罪明军,便将怒火全都转移到了元军身上! “兄弟们,”当雄拖着伤重的身子,嘶声对众人喊道:“刚刚接到消息,该死的咬柱带着元军,丢下我们逃跑了!” 土兵们闻言一片哗然,顿时破口大骂起来。 当雄抬抬手让他们安静,接着愤慨道:“我们为他们卖命,替他们送死,牺牲了这么多人,最后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你们能接受吗?!” “不能!”众土兵齐声吼道。 “既然他们背叛了我们,那我们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为他们卖命了!”当雄用尽力气高声道:“我们要痛击这群背叛盟友的叛徒,拿他们的脑袋作投名状归顺大明,你们同意不同意?!” 第557节 “同意!”土兵们的回答整齐划一。他们是没见识,但也不傻,只有向明军投降,才能有活路。 “那好,追上他们,砍下他们的脑袋,出发吧!”当雄猛地一挥手。 土兵们便在木乃和牛乞的率领下,朝着元军逃跑的方向展开了追击。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明军已经派先头部队,进入了空无一人的防御阵地…… …… 元军悄悄的逃跑,在没被发现自然不敢跑得太快。 所以后军很快便被土兵追上了。 “你们怎么跟来了?!”压阵的军官只以为土兵是跟着逃跑的,还在那蛮横的呵斥道:“都滚回去!看好你们的阵地!” “看你妈!”牛乞袖中藏着牛角尖刀,一刀就捅在他脖子上。 那军官登时鲜血直喷,满眼惊恐的倒地。 “我们现在是明军了!”牛乞抽出刀来,指着元军大喝道:“杀了这些元狗!” 土兵便举着刀枪冲上前去!许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这次战斗格外卖力。 元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也被砍倒不少,登时阵脚大乱,竟让土兵撵的抱头鼠窜…… 其实冷兵器时代,决定战斗力的往往是心理。 如果有人敢挡在元军的退路上,不用任何人鼓动他们都会拼命的,这就是所谓的‘归师勿遏’。 但跟在后面追杀的话,哪怕同一拨敌人,都会有截然相反的结果——所有人都没有战斗意愿! 因为留下来作战就意味着被大部队丢下。所以前头的士兵也只会利用他们争取的时间逃跑,而不会留下来帮他们。 因此有经验的统帅,从来不阻拦敌军撤退,只会先放他们过去,然后跟在后面追杀,这样才能让牺牲最小,战果却未必不大。 所以大部队撤退时,必须要留下自愿牺牲的人断后,才能保全大部。 可断后的人非但不愿被牺牲,反而开始追杀大部队,那就彻底哦吼了。 咬柱现在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他安排土司兵守东面阵地,就是想让他们被动断后。 就算他们发现大军撤走了,也赶紧跟着逃跑,但已经被甩在后头,依然可以起到壁虎断尾的作用。 可是没想到,三家居然反应这么快,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追上来了,二话不说就动手…… 这下措手不及的反倒成了元军。要是咬柱还有权威的话,说不定还能派一支部队去重新断后。可现在谁也不想去送死,所有人都装聋作哑,只顾闷头赶路,任他喊破喉咙都没用。 西天卜都看不下去了,小声道:“爹,要不我去……” “去你妈个头!”咬柱骂一声,让他滚一边去。可这样一来就更没人愿意搭理他了,他也索性不再吭声。不听就不听,爱咋咋的吧,反正自己是有马的,总比无马的强。 于是元军彻底乱了套。后军只知道撒丫子跑,把中军的队伍都冲散了。中军搞不清楚状况,只听到后面的喊杀声,便也毫不犹豫的开始撒腿逃跑。 最后当前军也被冲散了,一场有序的撤退就变成了大溃逃。 本来土司兵是打算追一追就算了,见状也来了精神,跟在后头紧追不舍。一路上不知砍倒了多少落在后头的元军。 明军这下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也不急着追上去,索性就跟在后头看戏。 这可急坏了普定堡上的人…… 白天时,沐英下令全体撤入普定堡,并没有要阻击元军的意思。 但他也没叫部队解散,只让他们原地待命,等待时机。 峡谷中的喊杀声早就惊动了城头上的守军,他们纷纷举目眺望,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急的不要不要。 直到外头的动静越来越近,才能依稀看出来一支军队在逃跑,另一方人在追。更远处,还有一些打着火把的在看热闹…… “这是弄啥嘞?”将士们摸不着头脑,傅友德和沐英却一看就明白。 颍川侯笑道:“宣德侯这招驱狼追虎还挺妙。” “是啊,以前只知道宣德侯用兵堂堂正正,没想到也会出这种奇招。”沐英笑道:“倒是给我们省了功夫。” “不,我觉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事,就是元军一过,立即衔尾追击。”颍川侯却摇头道:“我们既然一步抢了先,就应该步步都抢先!抢在达里麻的军队到来前,占了普安寨甚至罗山城,岂不快哉?” 第九六一章 宜追穷寇 “我看行。”沐英当即表示赞同。“不趁着他们兵败如山倒,多取得点战果,回头等他们站稳脚跟再攻打,代价就大了去了。” “嗯,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干了。”傅友德重重点头道:“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达里麻的军队到哪了。马上派斥候,乔装打扮跟着溃兵侦察一下!” “好主意。”沐英先赞一声,又建议道:“既然是溃兵,就没工夫辨明敌我。那不如多派点军队跟着他们,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 “你的意思是……”傅友德看着沐英。 “今天审讯俘虏得知,曲靖拢共五万驻军,咬柱已经带出来两万多,达里麻还得留人看家,所以一时间最多只能调动两万兵马。”沐英便沉声道: “咬柱指望的就是这两万元军。但依末将之见,达里麻恐怕不敢只带这点人就来。” “嗯。”傅友德赞同的点点头道:“他旁观者清,不像咬柱当局者迷,肯定能看出普定堡是个陷阱。就算抵不住诱惑要咬钩,也一定不敢只带这点人。” “所以末将猜测,他很可能会调集曲靖周边的军队,凑个十万八万人才敢出兵。”沐英轻声道:“不然就算普定堡不是陷阱,他也抵挡不住前来救援殿下的大军。” “确实,普定堡就是他修的,他应该最清楚,不说十则围之吧,没个五倍的兵力休想破城。”傅友德同意沐英的判断,了然道:“要是这样的话,咬柱苦等的援军,怕是还没离开曲靖呢。” “只是猜测而已,还得侦查过才能确定。”沐英笑笑道。 “哈哈哈,原来西平侯的胃口比老夫还大,我只是想趁机拿下普安寨,再看看有没有机会争取下罗山城。你倒好,直接把主意打到胜景关了。”傅友德不禁笑道:“这要是能把胜景关打下来,那可真是捅到达里麻嗓子眼上去了。” “是。过了胜境关,就只剩一条白龙江,还能帮着曲靖挡一挡了。”沐英沉声道: “所以如果我们只是夺了普安罗山就停下来,达里麻一定会拼命加强胜景关的防御,到时候还是麻烦。” “嗯,要干就干到底,直接一步到位!”傅友德重重点头,称赞沐英一声道:“西平侯随机应变的本事了得啊。” “末将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沐英忙谦虚的笑道:“之前没想到普安罗山部会这个时候投降,所以也就没敢奢望能轻松拿下胜景关。现在机会忽然摆在眼前,实在让人心痒。” “嗯,机会出现了,确实要大胆点。”傅友德认同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那末将就带人去碰碰运气?”沐英笑道:“将军已经来了一次神兵天降了,总得给我们个表现的机会。” “行,我不跟你抢。”傅友德也笑道,军中不成文的规矩,谁想出来的险招,就得谁带人去冒险。瞎指挥让别人去送死的事,在这个年代的明军是不存在的。 “带多少人?” “打扫战场的时候,我让他们扒回来一批元军军服,差不多四千件。”沐英道:“我带四千土司兵应该就行。” “军服都准备好了,还说是刚想到的。”傅友德笑骂一声道:“我看你是蓄谋已久。” “呵呵,当时想的是有备无患,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沐英笑着解释道。 “光靠土司兵怎么行,你把两千选锋带上吧。”傅友德又吩咐道:“一半选锋一半土司兵,战斗力才能有保证。” “行,保险点。”沐英也没拒绝。 “一定要保证安全,见势不好就算了,千万别蛮干。”傅友德不放心的叮嘱道。 “明白。”沐英点头应下。 …… 得到傅友德的首肯,沐英便立即将选锋中的几个千户叫来,简明扼要的布置任务: “……普安罗山部这一归顺,局势立马对我们十分有利——溃逃的元军断然不敢再进普安寨和罗山城了,肯定直接逃回胜景关。” “我们也可以绕过普安寨罗山城,跟着他们混进胜景关,而不用担心后路被断了!”沐英沉声对戚祥等人道:“如果能趁机夺下胜景关,乌蒙天险便彻底为我们所有了,曲靖将无险可守,只能跟我们正面决战!” “好好!”众千户听的热血沸腾,只要能刚正面,他们就有必胜的信心! “那就不啰嗦了,有什么话咱们路上再说。”沐英又吩咐了一番,便一挥手,让众千户赶紧召集队伍,做好出发准备。 “是!”众千户应一声,便要转身散去。 沐英却叫住戚祥道:“戚千户留一下。” “侯……爷。”戚祥便站住,苦笑看着沐英。 “戚大哥,没想到能在这碰上你!”沐英也不避人,结结实实给了戚祥一个拥抱。 “咱们快十年没见了吧?” “十一年了……”戚祥有些羞涩,小声道:“自从卑职外放以后,就再没见过侯爷。” “哎呀,时间过得真快!”沐英激动道:“当年咱们一起站岗,一起给皇上当差的光景,好像就在眼前一样。” “是啊,时间真快,那时候你才十二岁……现在却已经是堂堂侯爷,大军副帅了。”戚祥眼圈也有些湿润。 “我得给你磕头才对。” “你老哥什么大人物没见过,侯爷算得了什么?”沐英笑道:“再说咱俩可是一起站过岗,睡过一张炕的交情,你少来那一套!” 然后他又关心问道:“你怎么样,嫂子大侄儿还好吗?” “俺就这么个样。”戚祥答道:“家里都挺好的,就是你嫂子那张嘴,比年轻的时候还刻薄,让人在家里待不住,宁肯来跟着打云南。” “哈哈,女人嘛。”沐英笑道:“回头立个大功劳,给她挣副诰命拍在脸上,保准啥毛病都没了!” 这时他看到阿莽几个慕魁来了,便打住话头道:“我得先跟这些土官交代一下,你也去忙吧,咱们路上慢慢聊。” “哎好。”戚祥赶忙点头告退。走出一段,招呼还立在不远处的俞敏道:“傻站着干什么,走了。” 第九六二章 牺牲太大了 俞敏今天是临时给戚祥当卫兵的。 昨晚,他头一次看到那么多死人,还跟着大部队,亲手攮死了两个。当时光顾着害怕,还没觉得怎样,打完仗之后整个人都懵逑了。 戚祥知道这是他头回上战场的正常反应,便把他带在身边。 回去的路上,俞敏果然不再恍惚,忍不住好奇问道: “千户还跟左副将军相熟?” “嗯,当年一起站过岗。”戚祥含糊道。 “啊?!”俞敏惊得合不拢嘴。 第558节 “啊什么啊,是不是觉得老子很没用啊?!”戚祥吹胡子瞪眼道。 “没有没有。”俞敏赶忙摇头。 “你不用否认。我知道,那帮家伙背后没少笑话老子。”戚祥黑着脸道:“笑话就笑话去吧,谁让当年跟我一起站岗的人里,属我混的最差呢。” “千户可不差。”俞敏却依然摇头。 “是,你小子这辈子能当上个百户,偷着乐就行了。可老子那批人,唉,当个指挥使都不能算成功,更别说我这个可怜的千户了……”戚祥叹气道。 “不是,战死的才是最可怜的。”却听俞敏小声道。 戚祥闻言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使劲拍了拍俞敏的头盔道:“你小子还挺会开解人。” “俺就是这么想的。”俞敏扶着头盔嘟囔道:“只要活着就比死了幸运。” “好好好,你说得对。好死不如赖活着。”戚千户放声大笑起来。 说话间,两人来到军需官处,领了一百五十套元军军服,挑着回了临时驻扎的营地。 戚千户把担子往地上一丢,对牛总旗等人下令道:“有新任务,立刻集合!” “是!”众选锋登时乐开了花,没想到一次抽签还能管两回用,马上在千户面前集合。 “把能表明身份的军装盔甲,都统统脱了,换上这些。”戚祥下令道。 众选锋马上脱得只剩裤衩,上前领军装时却傻了眼。看着手里青黑色的军服,立马嚷嚷起来:“这不是鞑子的军服吗?” “而且上头还有血,还破破烂烂的,这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 “让你们穿就穿,哪来那么多毛病?!”戚祥呵斥道:“快点,没时间给你们磨叽!” “哦。”众将士这才不情不愿穿上那身黑皮,牛总旗忍不住问道:“千户,这回到底啥任务?” “打扮成元军,跟在溃兵后面混进胜景关,趁机夺关!”戚祥笑道:“简单吧?” “我们扮成元军?”牛总旗一听就头大道:“光换身衣服可不够,发型也不一样啊。” “用头盔遮住吧。”有人提议道。 “不行,你见哪个溃兵会戴头盔?头上戴那玩意儿多影响跑路啊。”牛总旗还挺细,大摇其头道:“这里离着胜景关三百五十里,咱们要是一路都戴着头盔,谁还看不出咱们有问题啊?” “老牛说的很有道理。”戚祥笑着拍了拍牛总旗的肩膀道:“那就从你开始剃头吧。” “剃,剃头?”牛总旗一愣怔。 “你不是说元军跟我们的发型不一样吗,剃成一样的就是。”戚祥抽出锋利的匕首,在牛总旗头顶上一旋,就给他割掉一大片头发,只剩短短的毛茬子。 “不要啊!”牛总旗就跟被割了耳朵一样,惨叫一声差点没蹦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能说剃就剃啊。 “不许动!”戚祥却断喝一声:“没时间磨叽,既然当了选锋,就要有牺牲的觉悟!连命都可以不要,还在乎头发吗?!” 他说的好有道理,牛总旗竟无法反驳。只好委委屈屈的任由戚祥将自己头顶的头发都剃掉,只留额前一小撮。没了束顶,脑后的头发也披散下来,活脱脱就成了个鞑子。 “俺在元朝都没留这‘一撮毛’……”牛总旗泪眼汪汪,引得众同袍嗤嗤直笑。 但一想到自己也要剃成这样,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 剃头的时候好多人都掉泪了,俞敏也不例外。 只是别人哭的都是自己的头发,他却纯粹是害怕。 昨天晚上就把他吓得够呛,只是一直憋着不敢哭。没想到还没捞着喘口气,居然又要执行更危险的任务去了。 这架势是不把自己弄死不算完啊…… “别哭了,还会长的!又不是砍头!”直到戚祥啪的给他一个大脑奔儿,他这才停住哭。 顿饭功夫后,包括戚祥在内,所有选锋将士都剃成了狗啃一样的鞑子头。为免引起误会,也为了避免丢人现眼,他允许将士们用头巾裹住头,带队来到西堡门内集合。 其余千户的选锋也都陆续到了,无一例外全都裹着头巾。 大家互相看看,都像被剃了毛的狗一样,垂头丧气,一声不吭。 直到髡首辫发的西平侯,出现在众将士们面前时,他们才一下子如释重负。 这下沐英什么也不用说了,将士们旋即全都摘下了头巾,跟着他涌出普定堡。 …… 沐英一行之所以没有立即出发,是为了跟宣德侯做好沟通,以免被追击的土司兵,甚至看戏的主力部队误伤。 直到宣德侯传来消息说,已经命令投降的土司兵停下了追击,让开了去路。明军主力部队也会暂时停下,等他们先出发。 沐英这才率领由两千选锋,两千水东水西志愿兵假扮的溃军,浩浩荡荡出了普定堡,朝着元军溃逃的方向狂奔而去。 天亮时,就追上了落在后头的元军。 他们便一起用蒙语喊道:“追兵来了!追兵来了!” 吓得那些元军撒腿就跑,唯恐被他们追上。那些元军显然明白,逃命的精髓就在于,只要我跑的比友军快,死的就是友军不是我。 当然也有跑不动的,被吞没在滚滚而来的‘溃兵’潮中…… 待潮水过后,便成了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尸体。 沐英和他的将士们就这样不紧不慢的缀在溃兵后头,时不时喊着‘追兵来了’,驱赶着他们一路逃过了普安寨,又跑过了罗山城,只用了四天时间就抵达了胜景关前。 而当初,同样这段路程,咬柱率领大军足足走了半个月,可见人还是要有点压力的。 不逼一逼,你都觉得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第九六三章 胜境关 胜境关位于罗山县城东南十五里的老黑山山脊上,是云南和贵州的分界点,故而又称界关。 老黑山南北纵贯两百余里,山势陡峭险峻,惟胜境关山势凹陷,前人便在此筑关,并修筑了驿道。故而其素有‘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云南东大门’之称。 这里也是梁王直辖领地的东大门,素来有重兵把守。只是以前防备的是土司作乱,现在防备的却是明军来袭了。 虽然普定堡丢了,让胜境关的守军紧张了一番。但也没有太紧张,因为前面还有罗山城和普安寨挡着,有咬柱元帅的两万先头部队。后面,平章大人更是聚集了十万大军,不日便可出关作战,战火应该烧不到这里。 所以全面警戒了几天,守将便不再风声鹤唳,士兵们自然也乐得不用枕戈待旦,该干嘛干嘛去了。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没消停几天,这日上午,东面城头的守军便看到大股烟尘腾起。赶忙禀报将领。 守将闻讯登上关城一看,从服色能判断出来的是大股元军。可等他们靠近了发现,来的是元军不假,却丢盔弃甲,也没有打旗号。 “将军,还关门吗?”城门校尉请示道。 “关。”守将沉声道:“先弄清他们的路数再说。” “哎。”校尉无奈下去传令,沉重的关门开关一次很麻烦的。 那股散兵正是从普定逃回来的溃兵,在追兵的威胁下,他们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跑了四个全马,已经快要累死了。但看到终点就在眼前,他们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跑向了胜境关,结果发现关门关了。 溃兵们自然怒不可遏,在城下破口大骂,让守军赶紧开门。 “安静,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守将却只让守门校尉高声问道:“怎么如此狼狈?” “布仁,你眼瞎了,没认出老子来吗?!”一个骑在马上的将领便高声喝道:“阿日昔呢,让他赶紧开门迎接元帅!” “哎呀,是火赤大哥!”守门校尉听声识人,眼珠子差点瞪下来,完全没法将眼前这个风尘仆仆,须发散乱,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跟威风凛凛的副帅大人联系在一起。忍不住失声问道:“你们怎么弄成这样了?!” 躲在他身后的守将阿日昔,也探出头来:“副帅,元帅也在吗?” “在。”火赤点点头,他身后一人,便摘下了遮面的斗篷,正是咬柱。 “快点开门。”咬柱也不跟他废话,因为胜境关守将本就是他的部下。 “快开门快开门!”阿日昔赶忙一面下令,一面快步奔下城门楼。 …… 城门缓缓敞开,阿日昔一行恭候在城门洞,迎接元帅回到他忠实的胜境关。 阿日昔替亲兵给咬柱牵马入关,忍不住问道:“元帅,这是弄啥咧?” “明军主力前来营救楚王,当雄跟木乃临阵倒戈,导致我军大败。”咬柱叹息一声。 “啊?怎么会这样?”阿日昔先是一惊,旋即恐惧道:“这岂不是说罗山城和普安寨都要投敌了?” “嗯,所以说蛮夷靠不住。就是一群墙头草!”咬柱恨声道:“平章就不该倚重他们!” 咬柱为了逃避责任,疯狂的甩锅,都甩到自己上司头上去了……说完他也觉得有些不妥,咳嗽一声问道:“平章的大军怎么还没出发?” “曲靖的常备军被元帅带走了大半,平章得先从各地调集驻军,集结起来才好发兵。”阿日昔叹气道:“昨天接到平章府的命令,说是大军已经开拔,不日便可抵达胜境关,让末将做好接应。唉,这下也用不着了……” “不,你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咬柱却摇头道:“明军已经到了,估计很快就就会占领罗山城,决战近在眼前了。”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胜境关是我们最后的防线了。要是有个闪失,曲靖危矣,云南危矣。一定不能再出岔子了!” “哎,哎……”阿日昔顿觉压力山大,应声道:“那我这就关上关门。” 咬柱不禁老脸一红,身后的火赤忙出声道:“再等等,后头还有撤下来的部队呢。” “哦……”阿日昔看两人的眼神发生了些许变化,变的有失尊敬了。不管在哪支军队,主帅丢下自己的部队逃跑在先,都会被鄙视的。 “那后头还有多少部队?”他又问道。 “……”两人竟无言以对,军队一溃逃,什么建制什么军令系统,通通都不存在了。敌军追的又紧,根本不给他们时间停下来收拢败兵,所以两人也不甚了解军队的最新情况。 “多少人入关就有多少军队。”咬柱只能厚着脸皮道:“你就先准备一万人的吃食吧,让他们填饱肚子,早点恢复战斗力。” “哎。”阿日昔赶紧命人照办。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达里麻已经运了大批的粮食过来,准备供大军出征时使用。而在元军的认知里,是没有‘挪用’这个概念的,向来是有就用,手快有手慢无。 “同时加强戒备,千万别放那帮土司兵入关,他们已经是敌人了!”咬柱咬牙切齿道:“胆敢靠近,杀无赦!” “是!”阿日昔忙高声应道。 咬柱又嘱咐一句:“一定不能再出篓子了!” “元帅放心吧。”阿日昔忙拍着胸脯道:“我亲自在城头盯着,看到敌人就关门。” 说着他自信的一指险要的关城道:“只要门一关,胜境关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千万不要大意,明军太狡猾了。”咬柱实在是不放心。他平日自诩足智多谋,却被明军耍的跟猴儿似的。阿日昔还不如他呢。 阿日昔耐心应着,却有些暗暗不屑,觉得咬柱被明军吓破胆了。 咬柱已是疲累欲死,也实在没力气跟他多说了。还是赶紧吃点东西补个觉,抓紧恢复精力,好接管城防是正办。 第559节 火赤的状况也差不多,都是强弩之末,精疲力竭,一行人便先行去阿日昔的衙门歇息了。 咬柱躺下之前还在想,只是睡一会儿,应该出不了什么篓子吧。 第九六四章 西边日出东边雨 咬柱一行刚入城没多久,天就下起了雨。云贵素来天无三日晴,下雨并不稀奇,但稀奇的是,站在关城上左顾右盼,就会发现东面贵州地界在下雨,西边云南地界却依然是晴天。 这是胜境关的奇景,号称‘风雨判云贵’,说你只要看看天气便能知道哪边是云南,哪边是贵州。 关城上的守军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死死盯着远处山道,时不时就能发现一伙溃兵逃过来。 守军将士毕竟得了命令,仔细辨认溃兵的身份,要是元军就放进城来,要是土司兵就直接关城门。 阿日昔和布仁也在城门楼里,瞪大了眼睛甄辨一波又一波的溃兵,唯恐放进不该放的人来。 就这样一直到了傍晚,差不多收拢了七八千溃兵,阿日昔揉着发胀的两眼道:“关门吧。天黑了看不清,再有人也不放进来了。” “也没多少人了吧……”布仁小声道:“元帅都回来一整个白天了,后头的再慢差不多也该到了。” 说完他自己吓一跳道:“就剩这么点人了吗?” “你没看元帅和副帅都蔫儿了,损失肯定很大。”阿日昔叹气道:“平章怕是饶不了元帅。” “那可麻烦了。”布仁不禁害怕,他俩都是咬柱的人,难免会受到波及。 “到时候再说吧……”阿日昔又叹了口气道:“只要守住胜境关,也许咱们问题就不大。” 说着又催促一句道:“快去关门吧。” “好……”布仁应声刚要去传令,却听城头的士兵喊道:“又有人回来了。” “哇,这次人好多!”士兵们兴奋的嚷嚷道:“起码三四千,今天最多的一帮了!” 两人也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好几千落汤鸡似的溃兵,正拖着沉重的步伐,拄着枪,艰难的向胜境关挪来。 守军对这种狼狈状已经见怪不怪了。其实除了最先返回的咬柱火赤那波人,状态还好些外,后头再回来的,基本上都是这样。 因为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又不停的赶路,状态不糟糕才怪。 “咋办?”布仁请示道:“等等他们?” “……”阿日昔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眯着眼极尽目力观察那伙溃兵。 只见他们身上虽然穿的破破烂烂,但确实是穿着元军的军服。 而且半数都秃着头顶,只留额前一撮毛,除了蒙古人,没人会留这种发型。 另外半数则披头散发,尽显蛮夷之风。这很正常,因为梁王军中,蒙古人只占两成不到,从云南当地招募的蛮夷却占了半数。 而且贵州的罗罗人,都是把头发扎成个角顶在头上,不会这样披头散发。 “让他们抓紧。”阿日昔沉吟许久,还是松了口。 城头的蒙古人便大声朝着城外的溃兵用蒙语吆喝起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沐英率领的假溃兵。 他们特意选在傍晚光线不好的时候入城,老天爷还帮忙下起了雨,能见度就更不好了,也就更利于他们伪装了。 众人正慢吞吞的往关城下挪动时,忽听城头蒙古人大喊大叫起来。 气氛登时紧张了。 “他们说什么?”俞敏小声问戚千户,戚千户撇撇嘴,好像他懂似的。 “让我们抓紧,要关门了。”还是沐英低声解释道,说完又沉声下令道:“他们应该没发现我们,适当加快速度,也不要太快!” …… 将士们便加快了挪动的速度,虽然自己觉得没快多少,但在城头上看来,变化还是挺大的。 “这群废物,都到这时候了还在偷懒。”布仁朝关城下轻蔑的啐一口:“一个个牛高马大的,竟然落在最后!” 他自己随口一说,却引起了一旁主将的警觉。阿日昔皱眉看着已经来到城下的溃兵。 虽然傍晚的阴雨让他们的面目晦暗不清,但那一个个故意佝偻着身子,依然大一号的体型,还是很明显的。 其实也不是明军的营养有多好,只是这年代,少数民族和汉族的体型差距太大了。 沐英为何要带上一半土司兵?就是为了两边混合一下,让两千选锋看起来没那么扎眼。不然清一水汉家儿郎,半路上就能被元军识破了。 不过还是没能伪装到最后,让居高临下的守将看出来了。 “笔洗厚的了!”阿日昔忙朝着城下大喊一声。 “啥意思?”众将士忙问沐英。 “是不许动的意思,他们发现我们了。”沐英沉声道:“不要停,夺门!” 溃兵们便置若罔闻,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走越快。 城头上的阿日昔又用蒙语大喊大叫,让士兵赶紧关上关门! 可是关门沉重无比,十几个士兵一起用力,也只能一点点的将其闭合。 选锋将士们这下也彻底不装了,前头的士兵甩开大步冲向关门,赶在关门闭合前,沉着膀子猛地撞上去,砰砰声中,关门便被硬生生止住。 紧跟着,十几个将士便从两尺宽的门缝中鱼贯而入,挥舞着兵刃见人就攮,转眼间就把城门洞中的十几个元军杀了个干净。然后与撞门的同袍合力,重新将大门洞开,放后头的大部队涌入胜境关! 胜境关的元军也不能说毫无防备,但确实心理准备不足。加之下了一天的雨,很多蒙古兵为了保护珍贵的复合弓,都没给弓箭上弦……毕竟只要及时关闭关门,就有充足的备战时间。 只是没想到,该死的明军居然不讲武德,把视若生命的头发都剃了,化装成元军,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居然在最后一刻夺门成功了! 这下一边倒守城战成了激烈的混战,元军士兵和明军将士在城门洞中,在关城内,在城墙上展开你死我活的厮杀! 明军固然人高马大,武艺高强,但毕竟连续行军数日,并不在最佳状态。而且还混了两千土兵,战斗力其实还是打了折扣的,并不能一口气将东关城的两千守军吃掉。 元军以逸待劳又有主将在一线指挥,虽然兵力不足,又被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并没有一触即溃,而是顽强的抵挡住了明军的攻势。 而且城内还有三千守军,只要他们及时赶到,就一定能打败明军!至少阿日昔是这么想的。 但眼见手下将士人越打越少,援兵还迟迟未至,阿日昔开始不安起来。直到他派去调兵的布仁哭丧着脸跑回来,阿日昔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第九六五章 习惯了 “将军,不好了!那些溃兵听到敌军攻入城中,二话不说撒腿就跑。跑就跑吧,还不停的喊破城了破城了,结果把咱们的军队也带跑了……” 布仁欲哭无泪的禀报道:“就连咬柱和火赤也跟着跑了。” “啊?!”阿日昔惊呆了,但转念一想也正常,他们都知道咬柱要倒霉了,咬柱自己能不知道?肯定得想办法逃命,怎么可能还留在城里,等着达里麻来砍他的头? 只是这下可把自己坑苦了!眼看着明军已经攻上城头,手下士兵节节败退,连亲兵也全都派上阵去,阿日昔长叹一声,对布仁道:“你逃命去吧。” “那将军呢?”布仁问道。 “我是胜境关守将,自然要与关城共存亡了。”阿日昔苦笑着抽出腰刀:“丢了胜境关,我还有何颜面再苟活?” “不至于,”布仁赶忙劝道:“咬柱连丢三城,数万大军不也没寻死吗?” “要是都像他那样,怎么对得起我们祖先呢?”阿日昔却摇摇头,举刀迎敌而上。 却见布仁也跟了上来,挥舞着兵刃帮他挡住敌军。 “你怎么不走?”阿日昔边打边问。 “我是守门校尉啊……”布仁说完便挨了一刀,鲜血长流,便换另一只手举刀作战。 “傻瓜。”阿日昔叹息一声,他帮不了布仁了,因为一支长枪已经透体而入…… 随着两人相继倒下,东关门的喊杀声渐渐停息,最后彻底被雨声遮盖。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地面的血迹,那血色却越冲越浓…… …… 沐英站在胜境关的城门楼上,看着火把组成的长龙,自东向西穿过关城,最后上了西城楼,依然没有出现剧烈的晃动,这才松了口气。 他便让亲兵拿出刮刀,给自己剃成光头。蒙古人的发型在脑袋上多留一刻,都是一种折磨。 待整个脑袋成了秃瓢,沐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摸着光秃秃的脑壳对进来禀报的戚祥道:“要不要也来一个?感觉脑袋都轻了一半。” “也好。”戚祥正发愁,顶着个‘一撮毛’怎么见人呢。沐英便让他坐在马扎上,叫亲兵继续剃。 戚祥一边剃头一边禀报道:“我们几个带人一路冲到西,都没碰见个人影。到了西门一看,大门敞开着,原来是都跑了。” “嗯。”沐英点点头,这跟他的判断差不多。 “现在西门也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我们几个商量一下,他们就地建立防御,让我回来禀报侯爷请求增兵支援。”戚祥又道。 “嗯,所有军力都移到西门去。”沐英点点头,又问道:“对了,伤亡如何?” “不小。”戚祥神情一黯道:“阵亡加重伤,一共折了四百多,七成是土兵,我们也折了将近一百选锋……” “唉,冒险是要付出代价的。”沐英摸着后脑壳,难过道:“要是晚暴露一会就好了。” 虽然将士们拼尽全力,在最后一刻阻止了关门关闭,但攻势还是被迟滞了好一会,结果让守军有了准备时间,占据了有利地形,才让战斗变的惨烈起来。 要是能第一时间冲进城去,打守军个措手不及,很可能直接把他们干崩溃,根本死不了几个人…… “侯爷太追求完美了,咱们长驱直入数百里,以区区几百人的代价夺下了胜境关,已经是大功一件了!”戚祥笑着安慰他道:“反正末将自豪的不得了,甚至觉得此生无憾了。” “哎,戚大哥太夸张了,还有很多大功劳在前头等着你呢。”沐英笑笑,轻叹一声道:“我也知道,我们这场胜利,可以避免百倍的伤亡,绝对划得来。只是觉得很对不起阵亡的将士,他们是那么的信任我,我却没能让他们看到胜利。”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太重感情了。”戚祥看着沐英,终于将眼前这位彪悍的侯爷,与当年那个善良文静的孤儿联系在了一起。 “有人说我这是妇人之仁,但我也改不了。”沐英自嘲的笑笑,便正色道:“立即传信给宣德侯,就说胜境关已下,让他火速带兵前来!” “是!”亲兵应一声,快步下去城楼。 沐英又对已经剃好光头的戚祥道:“盘点一下关城里的物资,千万不要让他们糟蹋了。现在我们已经深入乌蒙山的另一端了,每一粒粮食都弥足珍贵,不能浪费。” “明白。”戚祥应一声,赶忙带人去了。 …… 曲靖城外,联营十里。 整个云南三分之一的兵力,尽数集结于此。 第560节 为了尽快凑齐这十万大军,达里麻使出浑身解数,这辈子都没这么拼过。 最终在梁王的大力支持下,只用了短短半个月时间,大军便集结完毕整装待发。在所有人看来,这效率已经十分了得了。 但心急如焚的达里麻还是嫌慢,那边刚刚完成集结,这边就下达了次日一早开拔的命令,连誓师仪式都免了。 “平章大人,还是办个仪式,提振一下士气吧。”左路元帅额尔敦劝道。 “不行,那样又要浪费半天时间。”达里麻却断然摇头道:“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能再贻误战机了。” “是。那条大鱼不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们的。”额尔敦赶忙附和道。 “大鱼?”达里麻却冷笑一声:“那很明显是个陷阱。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堂堂明朝的亲王会以身犯险,就算他年少轻狂想要逞英雄,下面的人也不会同意的。” “怪不得平章大人这么沉得住气,非得等到大军到齐了再出兵。”额尔敦恍然道。 “嗯,诱饵虽然是假的,但明军是货真价实的。恐怕就是想诱惑我们逐次增兵,好把我们一口一口吃掉。”达里麻沉声道:“我估计咬柱怕是顶不住明军,现在已经退到普安寨去了。” “那我们去普安寨?” “不,罗山城。”达里麻淡淡道:“离着胜境关近一些,补给起来更方便。反过来,对明军来说距离后方就更远了。然后跟他们耗下去,看看谁能耗过谁。” “怪不得平章一点都不急呢。”额尔敦登时马屁拍的山响道:“原来早就成竹在胸了。” 就在这时,有信使从外头不经通禀直闯进来,失声大喊道:“平章大事不好了!胜境关丢了!” 第九六六章 运去英雄 平章府正衙中。 达里麻听了信使的禀报,整个人都不好了。再也不复之前的从容,失声问道:“谁干的?段氏还是杨苴?!” “都不是,是明军!”信使怯生生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额尔敦闻言咆哮道:“明军就算过了普定,还有普安寨,罗山城在前头呢,他们插翅膀飞过去的吗?” “他们扮成溃兵,绕过了普安寨和罗山城,一路混进了胜境关,趁守军不注意发动了无耻的偷袭!守将阿日昔以下皆战死!”信使禀报道。 “什么?!”达里麻脑袋嗡嗡的,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感觉问他:“哪来的溃兵?” “是咬柱元帅所部,他们在普定遭到重创,只能撤退。”信使答道。 “那为什么不撤进普安寨、罗山城呢?为什么要逃回胜境关?!”额尔敦大声问道。 “因为普安部和罗山部临阵倒戈了,所以他不敢去普安寨和罗山城了。”信使硬着头皮答道。 “他妈的!平章精心构筑二十年的四道防线,全让他毁了……”额尔敦无能狂怒道:“明军不死十万人办不成的事,让他一个人都给办成了!” “……”达里麻虽然没吭声,但受的打击一点不轻。 正如额尔敦所说,他自上任以来,就着力构筑外围防线。耗巨资构筑了这一堡一寨一城,就是为了利用地利天险,将明军阻挡在云南以外,使其望而兴叹。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 达里麻对这三道外围防线也很满意,认为‘明军纵以举国之力来攻,非用兵二十万,耗资千万,历时两年不可!若充足其粮秣兵员,则破城之期遥不可及。’ 正因为对一堡一寨一城信心十足,所以他只在胜境关驻守了五千兵马。就跟后世防盗门内的木门,很少有人会上锁一个道理,没那个必要。 结果现在告诉他,三道外围防线,连着胜境关全丢了……换谁能遭得住?但凡有个高血压,直接就得脑溢血了。 达里麻虽然没脑溢血,但也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他一直呆坐到天黑,才声音暗哑的问道:“明军有多少兵力?” “不知道。”信使摇头。 “谁是带队的主将?”达里麻只好又问道。 结果信使还是不知道。 “咬柱呢?他回来了吗……”达里麻便烦躁的问道。 “哦,咬柱元帅父子不知所踪了,只有火赤副帅,带着数千残部回来了,消息也是他带回来的。”信使赶忙答道。 “哼,吓跑了,知道回来死定了。”额尔敦啐一口。 “找到他,不把他父子碎尸万段,难解老夫心头之恨!”达里麻咬牙切齿的拍案道。 “是!”额尔敦大声应道,蒙古以右为尊,他这个左路元帅终于有机会上位了。 “还有,传令各军明日行动取消,暂时按兵不动。”达里麻又颓然道。 “啊?”额尔敦吃惊问道:“我们不把防线夺回来?至少胜境关得夺回来吧,不然睡觉都不安生。” “我给你一万兵马,你去夺吧。”达里麻瞥他一眼。 “那点兵力哪够?”额尔敦登时就消停了:“胜境关的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没个五万大军根本不够看。” “你也知道那是天险,那还嚷嚷个屁?”达里麻有气无力道:“既然被人家夺去了,就是人家的天险。我们硬夺的话,损失太大了。” 说着他痛苦的闭上眼道:“还是让大军在白龙江布防,阻挡明军过江吧。这样至少还能有个地利。” “……”额尔敦心说白龙江的地利可太一般了,别说跟胜境关比了,就是跟那一堡一寨一城,都远远没法比。 但平章说的对,这时候去打胜境关,地利就在对方了,而且是绝对的地利。所以还是把战场定在白龙江,更合适一些。 …… 达里麻没有意气用事攻打胜境关,那边明军却不会客气。 两天后,宣德侯金朝兴率领两万大军,抵达了胜境关下。 另外一万军队,被他分成两段,一部驻守在普安寨,一部驻守在罗山城。 再加上个普定堡,元军耗费巨资建造的要塞,成了明军保护后勤线的无敌堡垒。 一下子就让维持大军补给线的难度骤降了好几档。 还有个意外之喜,就是明军在胜境关盘库发现,关城粮库中,竟囤了足足五万石粮食! 足够十万大军吃一个月了! 而且这可是在云南境内的五万石粮食。要是从湖广运到这里,一路上人吃马嚼,漂没损耗,至少得准备十万石,才能运来这五万石。 这也就不难理解,宣德侯见到西平侯时,为什么连声赞他为大明第一智将,大明第一福将了。 不得不承认,西平侯这招智取胜境关,想要成功确实需要一点运气。运气稍不好,就是个功败垂成,甚至全军覆没的局面。 毕竟谁也没法预见,逃进胜境关的溃兵,会一听到东关城门被攻破就逃跑,而且还把城里的三千守军也一起带跑了…… 但凡咬柱稍微上点心,将溃兵收拢整编一下,他们的表现就不至于这么稀碎。 然而咬柱已经不想操这闲心了。他自知见到达里麻之后,绝对死路一条,而且是死的很难看那种。 所以在听阿日昔说,达里麻已经率大军前来,不日便可抵达胜境关时,咬柱便动了逃走的念头。 天一黑,他就借口给平章送信,派一队亲兵去曲靖。他跟儿子便混在队伍里头,出了胜境关,逃之夭夭了。 等明军来袭,士兵们找不到主帅,怎么可能还会恋战,当然也要逃之夭夭了…… 咬柱的出逃,同样也是无法预料的。所以怎么能说,这次奇袭成功没有运气的成分呢? 万一他没逃跑,而是带着部下来救援东关城。以当时的局面看,顶不住的很可能会是明军……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从来只是看结果。 当然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自古能成大事者,哪个不是运气爆棚、如有神助之辈? 所以才有那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第九六七章 给你一窝窝 沐英和金朝兴会师之后,俞敏终于可以归建了。 当他跟众选锋在牛总旗的带领下,回到自己的百户队时,得到了同袍的夹道欢迎。 说是夹道欢迎,但其实多少带点情绪。本来每次选锋都要重新抽签的。可这帮家伙居然走了狗屎运,一次抽签居然连着执行了两次选锋任务。 而且一次是神兵天降,另一次是奇袭胜境关,都是可遇不可求,能吹一辈子的大功劳。肯定还有丰厚的奖励……没捞着去的,能不羡慕嫉妒恨吗? 尤其是李老八,笑眯眯看着俞敏,恨的直撮牙花子,一下接一下的重重拍在俞敏的头盔上。 “行啊小子,狗屎运无敌呀!” 俞敏本来就被拍的晕头转向,这下没留神直接给拍掉了头盔,露出光秃秃的脑袋来。 “哈哈哈!”可恶的李老八便摸着他刚长出发茬的头顶,大笑道:“知道的你是去选锋,不知道还以为你当和尚去了呢!” “哈哈哈!”一众老兵也怪笑着围上来,争先恐后摸俞敏的脑袋,把孩子吓得都快哭了。 “行了你们!”牛总旗吆喝着想制止他们,可他只能管的了李老八,管不了别人。还被人看出他也没了头发,引火烧身。 “老牛,你不也成秃驴了吧?”有老兵笑嘻嘻的打量着他。 “别瞎说!”牛总旗瞪眼道:“我头发好端端的!” “快摘下头盔来让我们瞧瞧,看看你的毛还在不在?”众人嘻嘻哈哈道。 有个好跟他别苗头的马总旗,甚至直接伸手想要摘了他的头盔。 牛总旗一把攥住他的手,两眼一瞪:“你想挨揍吗?!” “想啊,你能打得过我吗?”那马总旗也是个刺头,没捞着立功憋了一肚子火,又想到老牛八成会因为这两次的功劳升到自己头上,就更加不爽了。 便挑衅的跟牛总旗挑衅的顶起牛来,两人便撕扯在一起,现场表演厮扑。牛总旗一个不留神,被对方打飞了头盔,果然是跟俞敏一样的光头。 又引得一众坏种捧腹大笑。 牛总旗气得鼻孔能塞进根擀面杖去,撸起袖子就要动真格的。 却听砰地一声,马总旗便软软摔在地上。 牛总旗愕然看到俞敏拎着个头盔站在他身后。 只见俞敏看看倒地的马总旗,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头盔,露出震惊之色,似乎也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大劲。 “总旗!” “老马!” 马总旗的手下赶忙拥上去查看他的伤情,然后再确定他只是晕过去之后,才愤怒的起身,就要揍俞敏。 第561节 “臭小子,你敢偷袭!” “他那张臭嘴就该挨揍!”牛总旗也赶紧带着自己的手下挡在俞敏前头。 “揍你的李老八去,揍我们总旗就不行!” 对方一边互怼,一边全都脱掉军装,露出伤痕累累的腱子肉,准备开打。 “住手!”这时,戚千户怒喝声响起,所有人仿佛中了定身法,不敢动了。 “你们要造反吗?!”戚祥在两位副千户还有张百户等中级军官的簇拥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没有。”牛总旗赶忙挺了挺自己浮夸的胸大肌,笑道:“我们正准备练块呢。” “是啊是啊。”两边不分阵营全都配合着使劲点头,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还凹起各种造型。 “马总旗怎么回事?”刘副千户的目光落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人身上。 “我,我……”俞敏哆哆嗦嗦,刚要承认是自己干的。 “我困了,躺下睡会。”却听马总旗忽然开口。 “这么乱你也睡得着?”刘副千户信他就怪了。 “我睡性好,边儿上打炮都吵不起来。”马总旗笑着从地上爬起来,只是摇摇晃晃站不大稳当。 “你这又咋了?”刘副千户问道。 “没事,起猛了。一会儿就好了。”马总旗斗眼了一下,扶着脑袋不再摇晃。 “真没事?”刘副千户又问他一遍:“我都看见你让俞敏那小子掼地上了。” “还得让我说多少遍,真没事,我吓唬那小子呢。”马总旗便笑道:“让他知道以后跟自己人打闹,不能没轻没重。” 马总旗说着瞪一眼俞敏:“记住了没?!” “记住了。”俞敏赶紧点头。 “算你今天运气好,老马护着你,千户大人也高升了,就放你一马。下次再敢没轻没重,一并严惩!”刘副千户今天话特别多,因为他也高升了。 “别瞎说,什么高升,过去还不是一样当千户。”戚祥摆手道。 “左副将军直辖的骑兵千户,能跟咱这种地方卫所的千户一样吗?”众军官便笑道:“千户有点假了。” “就是,给个副指挥使也不换啊。” “指挥使也不能换。这次出征大伙都是腿着,拢共那么点骑兵,将军们宝贝着呢。”众军官七嘴八舌表达着羡慕之情。 戚祥也忍不住嘴角上翘,能碰上西平侯,自己可算时来运转了。 他回来是跟刘副千户交接的,当然也要跟弟兄们告别。 中午,伙头军杀了猪羊,加了菜,以水代酒。庆贺戚千户和刘副千户高升,也给凯旋的选锋将士接风。 只是没想到水喝多了也会醉。戚千户来者不拒,喝了不知多少碗水后,整个人晕头转向,手足无力,跟喝醉了一样一样的。 刘副千户见状赶紧阻止众人别再劝酒了,又让人扶着千户去休息。 “先不能回中军,这样会让人误会的,影响千户的风评。”刘千户对戚祥道。军中都知道戚祥好酒,这样被人看到真说不清楚了。 “唉,早知这样还不如直接喝酒呢。”戚祥郁闷的叹了口气,叫俞敏扶着自己去休息。 路上,他低声问俞敏道:“你会骑马吗?” 俞敏摇摇头:“俺连驴都没骑过。” “那就没办法了。”戚祥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他道:“以后别那么没轻没重的,就用拳脚,你看谁抄家伙了?武器不是朝自己人招呼的。” “俺没拿武器,俺就是捡头盔的时候,看见牛总旗为了俺和马总旗打起来了,想帮忙来着……”俞敏讪讪道。 “要不怎么说别惹愣头青呢。”戚祥不禁苦笑道:“反正以后别打架,留着力气多杀敌人,听见了吗?” “嗯。”俞敏忙点头应下。 第九六八章 能者多劳 占领了胜境关后,千里奔袭的明军先头部队也已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了。 沐英和金朝兴便按计划停下前进的步伐,一面休整部队,一面组织人力架桥拓路,迎接大军的到来。 另一面,楚王殿下也接见了临阵起义的三部首领,对他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明智之举大加赞赏,非但赦免了他们的罪过,还表示只要他们好好表现,待平定云南之后,便会上书朝廷,册封他们为宣抚使的。 三部土司被他胡萝卜、大棒加画饼收拾的服服帖帖,为了将功折罪,高度配合朝廷的行动,在方方面面通力合作下,到了十月底,从贵州到曲靖的八百里乌蒙山路,彻底畅通。 随后,朝廷大军、辎重粮草,源源不断通过这条山路开赴胜境关,到了冬月底,十万大军八万民夫终于集结到位,号称三十万大军,兵锋直指曲靖。 楚王殿下和征南将军傅友德,也随最后一批部队移驾胜境关,腊月初二召开了最后一次作战会议。 沐英金朝兴等中路军高级将领悉数到会,听颍川侯讲解最新的战场态势,并给出最终的作战命令。 “原本的计划是,明年五月份,攻下胜境关,然后大军休整,待秋凉之后再攻打曲靖的。” “但在王爷的英明领导下,在诸位前军将士,尤其是西平侯、宣德侯二位将军的齐心努力下,我们提前半年达成了第一阶段的目标!”傅友德眉飞色舞道:“皇上问询龙颜大悦,已经下旨嘉奖诸位!” 众将面现喜色,这仗打的确实漂亮,皇上肯定不会太小气的。 “不过,这都是前戏。接下来攻打云南,才是重头戏。”傅友德又话锋一转道:“诸位务必戒骄戒躁,切不可翘尾巴。尤其是客场作战,必须慎之又慎,弄不好就会阴沟里翻船的!” “明白!”众将忙齐声应诺。 “也不只是我们这边,另外两路大军同样进展顺利。”傅友德接着介绍道:“北路军在郭英的带领下,自四川永宁发兵,趁大雨涨水,砍树做筏,乘着夜色,渡过赤水河,一举击溃对岸元军,兵锋直指乌撒,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要攻城了。” “南路军在永昌侯的带领下,也已经打通了滇桂古道,开始攻打广南。但按计划,这两路都是佯攻,目的是拖住段氏和杨氏的军队,为我们中路军创造与梁王军一对一的机会!” 说完他对沐英道:“这段时间,西平侯已经对曲靖的敌情进行了详细侦查,下面请他为尔等讲解。” “是!”沐英便沉声应下,指着沙盘上代表曲靖的模型道:“经过侦查我们发现,正如皇上之前预料的,梁王果然将能调动的大军,都集中在了曲靖——” “现在曲靖有整整十万大军,由平章达里麻率领,在曲靖城外的白石江畔设防,企图以这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来阻挡我军!” “好家伙,这是要一局定生死啊。”众将纷纷咋舌,没想到一直龟缩不出的梁王,赌性这么重。 “说得对。”沐英点头道:“但梁王也是无可奈何,曲靖距离昆明不过两百余里。曲靖一下,大军便可直捣昆明,所以在丢失了胜境关后,就必须要重兵把守曲靖了。” “只要我们能将达里麻的十万大军击溃,梁王便大势已去!”他接着自信满满道:“加上乌撒广南同时遭遇进攻,到时他甚至连防御昆明的兵力都凑不齐了!” 顿一下,沐英提高声调道:“所以曲靖之战便是决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傅友德也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众人,提高声调道:“诸位,这场决战我们整整等了十年,必须要力争全胜,不能出丑!” “明白!”众将忙高声应道。他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云南,不就是为了这场决战吗? “说说战场的具体情况吧。”傅友德又问沐英。 “据末将现场勘查,白石江宽达百丈,上个月又连降大雨,水位不断升高,无法直接泅渡。”沐英沉声道:“达里麻又在江左布以重兵,修建了许许多多箭楼,还在江畔设置了拒马鹿柴,所以大军正面强攻,势必损失不小。” “嗯。”傅友德点点头,他虽然没有亲自去侦查,但沐英做的沙盘模型已经直观的体现出了正面进攻的凶险。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对敌呢?”他又问沐英道。 “依末将愚见,当由将军亲率大军逼近北岸,打造竹筏,作势要渡江强攻。大敌当前元军势必十分紧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沐英便将计划和盘托出道: “同时由末将趁夜色绕到上游,渡河后大张旗鼓展开进攻,制造我军主力已经渡河的假象。以我们对梁王军队的了解,他们的战斗力远远无法与当年的元军相比,尤其是大量的当地土著兵,很容易惊慌失措。” “所以只要我军忽然在对岸出现,给予其猛烈打击,定可使其方寸大乱,这时将军再见机下令渡河,必可令其首尾不能兼顾,无力阻拦我大军登陆!” “诸位以为如何?”待沐英说完,傅友德又问众将道。 “此计甚妙!只是末将愿替西平侯率骑兵渡江,西平侯身为左副将军,不能总是以身犯险!”宣德侯马上表态道。 “那你右副将军也不该冒险,还是把机会留给我们吧!”下面的众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纷纷嚷嚷道。 “还是我亲自统领骑兵吧。”沐英却正色道:“骑兵的任务十分凶险,需要将士们上下一心,我这个定计之人不和他们在一起,怎么能让将士们安心?” 众将还待争竞,颍川侯摆摆手道:“就这样吧。西平侯是骑兵将领出身,统帅骑兵的本事数一数二,大家都不如他。” 傅友德又对沐英道:“两千骑兵太少了,我把所有四千骑兵都给你,千万不要蛮干。” “好,多谢将军。”沐英沉声应下,其实他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但不能直接说要把全部的骑兵都带上,得给上司留下批评指正的机会,这样上下级关系才能和谐。 第九六九章 出关 最终,大军定于腊月十三出胜境关。 当日二更天,楚王殿下便命人杀猪宰羊、分麾下炙,为大军饯行。 “你们只管在前线安心杀敌,后方的事情都交给本王了,绝对不会让大军饿肚子的。”楚王殿下向几位侯爷,还有众将领敬酒道:“当年诸葛亮在云南七擒孟获,留下千古佳话,本王也祝各位生擒梁王,不让武侯独美!” “请殿下放心,咱们用不着七擒七纵拖那么久,我三部大军齐攻云南,必可灭此朝食,高奏凯歌!”颍川侯高声说完,笑笑道:“今日殿下为我们摆酒饯行,半个月后,末将请殿下到昆明过年!” “这么有信心?”楚王不禁大喜道:“那我就这样禀报朝廷了?” “啊……”傅友德闻言神情一紧,赶忙摆手道:“这是咱们私底下说的,跟朝廷还是要料敌从宽的。把话说的太满,自己被动啊。” “哈哈哈。”众人一阵大笑,楚王又亲自给傅友德倒一碗酒道:“那就按将军说的,咱们把这轱辘掐了不报。不过正月初一本王要请美人泛舟滇池,望将军务必成全哦。” “殿下放心,年夜饭还有初一泛舟,全都安排上。”傅友德擦擦汗,以后再也不敢乱讲话了。 “呵呵呵,不要有压力,该怎么打怎么打。”朱桢又笑着给他减压。当领导的就有这点好处,正反话全让他一人说了。 …… 拂晓时分,西关城门缓缓敞开,大军浩浩荡荡出关,进入云南地界。 等待大军抵达这段时间,前军将士已经肃清了白石江右,至胜境关一带的元军。并在沿途建立了烽火台,派游骑巡逻其间,不让元军再接近胜境关。 是以大军一路上都未遭遇敌军,两天后,终于离开了无穷无尽的山区,进入了曲靖盆地。 看着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不再有崇山峻岭遮挡视线,将士们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 虽然早就知道过了胜境关,就离出乌蒙山不远了,但直到此刻,明军将士才有重回人间的实感! 自然士气大振,不用军官催促,行军速度便加快了不少。 当天夜里就抵达了曲靖坝子北端,距离曲靖城已经不足二十里了。 颍川侯下令安营下寨,埋锅做饭,让将士们饱餐休息。 与此同时,西平侯沐英率领四千骑兵借着夜色掩护悄然离开大部队,先行奔赴白石江下游。 第562节 夜里,江边起了大雾,明军骑兵抵近白石江后,只能听到哗哗的江水声,看不到水面的情况。 “这咋整啊?”戚祥紧跟在沐英身后,抬头看天,举目四望,皆是浓雾,根本分不清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现在是何时。 “不要慌,一个跟紧一个,千万别掉队。”沐英低声道:“大雾对我们渡江有利,我们沿着江南下,听到水流声放缓,说明就到了下游,我们便尝试渡江。” 这就是他坚持要亲自带队的原因,否则遇到这种状况,将士们势必怨声载道,战斗力自然大打折扣。甚至就可能直接完不成任务。 他亲自带队,将士们就有了主心骨。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他不慌,他们就不会慌的。 …… 西平侯的话,果然让将士们心安不少。便默默点头,跟紧了前头的同袍,顺着江向下游行去。 差不多行了两个时辰,耳边湍急的水流声终于变得舒缓起来。 “不往下走了,就在这里渡江。”沐英抬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进,准备第一个下水探路。 “侯爷,还是我来吧。”戚祥却拉住了他,笑道:“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是个千户,再不露脸就没机会了。” “……”沐英知道戚祥是想替自己去冒险,不过自己的骑术都是他教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便点头道:“小心点。” “放心吧。咱能活到今天,靠的就是小心。”戚祥笑笑,便缓缓催动战马入江,尝试涉水横渡。 沐英之所以敢带着骑兵直接渡江,是因为马天生会游泳。 当它们进入深水区域时,由于体积巨大,所以会自动浮起来,但也不会浮的很高,只能将马头露出水面,身体的其余部位都保持在水下。 但当它们将肺部冲足气,浮力便会增大,甚至背上驮着人也可以游起来。 不过因为心肺在水下承受的压力太大,马游泳的时间比较短,距离也不能长,横渡个白石江还行,要是换成长江湘江之类的大江就没戏了。 而且在湍急的江河中,马匹还会因为失去平衡,而被水流卷翻丧生。所以必须要选在水流缓慢的河段横渡,且骑手要始终控制着马头,不能呛水。 因为马不会闭气,一旦呛水就很可能惊慌失控,甚至被淹死。 沐英等人紧张的注视着戚祥腰间系着绳子,策马进入冰凉的江水中。但一人一马很快就消失在浓雾中,只有那卷安全绳被缓缓拽出,说明一切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绳子不再被拽出,继而又抖动了三下,这是一切正常的信号。 沐英松了口气,看了下剩余的绳子,低声道:“江面宽达一百三十丈了,怪不得水流会放缓。” 于是四千骑兵排成一线,顺着安全绳小心的横渡江面。 待到最后一组骑兵上岸时,已经过去不知多久了。 沐英约摸着,现在差不多卯时过半了。也就是腊月夜长,不然天早就亮了。 “不过天也快亮了,”他低声对众部下道:“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不然天亮之后雾气随时会消散,被发现了我们的底细,这招就不灵了。” 将士们便用厚厚的毡子,裹上马蹄,以来时两倍的速度再次沿江而上。 终于在一个时辰后,一道山岭横在了他们眼前,将士们不惊反喜。 因为这说明他们没走错路——这座江边的山岭,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寥廓山了。 待沐英率众登上山顶时,便见一轮红日驱散了浓雾,曲靖城、白石江,还有隔江对峙的两方大军,都尽收眼底了。 不过沐英没有马上行动,而是令部下将带来的旗帜锣鼓都准备好,然后就地休息,吃点干粮,等待合适的时机。 第九七零章 陈兵 白石江由东向西穿回曲靖坝子南北两翼,江流距曲靖城不足二里,就像一条宽大的护城河一样,保护着身后的城池。 达里麻的十余万大军便在曲靖城与白石江之间,沿着江岸布防,决心以白石江为屏障,来阻止明军渡江。 为此他还利用这两个月时间,在江边挖了绵延十余里的壕沟,每隔百步建起一座射楼,还有鹿柴拒马,一应俱全。 但达里麻还是难言放心,接连丢失普定堡、普安寨、罗山城,尤其是胜境关,已经让他明悟,如今明军之强大,元军之拉胯。双方的差距太大了…… 前日斥候来报,明朝大军终于入关,兵锋直指曲靖,他便开始失眠。 这才五更天,他就早早起床,开始沿江巡视防线。 其实主要是叫早。今日大雾弥漫,他十分担心明军会借着迷雾的掩护,搞什么鬼名堂。所以得提前让部队进入战斗状态。 “传令兵已经知会过了,平章没必要亲自来一趟。”负责防线的额尔敦赶忙出营迎接。 “不放心啊。”达里麻叹了口气,这才几个月时间,他便苍老了许多:“我们现在只剩这条江了,要是白石江也丢了,昆明就危险了。” “平章放心吧。”额尔敦忙安慰他道:“我们不止有白石江,还有这十多万大军,一定能阻止明军过江的。” “对面的明军也有十万……”达里麻说完,两人便陷入了沉默。他们都知道彼十万与此十万,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十万明军是足以灭一国的力量,而十万元军什么都不是…… “他们再强,过河时也处处受制,我们半渡击之,何愁不敌?”额尔敦沉声打气道。 “嗯。”达里麻也意识到,这时候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还是要以激励为主,便对簇拥在面前的众将提高声调道: “一百三十年前,世祖薛禅汗亲率大军,自陕西经四川,挥军直入数千里,沿途招抚吐蕃首领、喇嘛,借助他们的力量,深远迂回,出奇制胜,攻占大理国!为子孙后代打下了这片世外桃源。” “现在,轮到我们来保卫自己的家园了!”达里麻动情道:“遥想当年,我们的祖辈是何等的威风八面,锐不可当。汉人也好,蛮夷也罢,在他们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我们绝对不能让祖先丢脸,要让汉人回忆起,被成吉思汗支配的恐怖!” “嗷嗷!”一众蒙古将领被鼓动的热血沸腾,纷纷抽出兵刃大声发誓绝对不让明军跨过防线半步。 但就在不远处的士兵们却仿佛事不关己,就像在看热闹一样。 这很正常,因为元军中的蒙古人只是少数。尤其是普通士兵,大半都是从本地土著中征召而来,还有一部分是拿钱打仗的雇佣兵,听都不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更别说跟他们共情了。 不过达里麻也有激励他们的办法,只见民夫赶着沉重的牛车,一辆接一辆缓缓驶入营中。 达里麻招招手,亲兵便将车上的箱子尽数敞开,露出满箱的铜钱。 达里麻随手抓了两串钱高高举起,大声宣布道:“击退明军一次,所有将士赏钱一贯!击退几次赏钱几贯,当天赏给,绝不拖欠!” “嗷嗷嗷!”搞懂平章的意思后,这下士卒们也终于激动起来。 达里麻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将手中铜钱抛给士兵。见他们你争我抢没出息的样子,他暗叹道:‘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幸亏还有能力重赏……’ 他就这样一路打气,一路撒币,来鼓舞官兵的士气。 过了良久,不知不觉眼前清朗起来,整个世界也明亮了。 “雾散了……”达里麻才发现,现在已是白天了。 话音未落,便听箭楼上的将士们,发出阵阵惊呼。 “明军,明军来了……” 达里麻赶紧就近爬上一座箭楼,举目眺望对岸,然后便看到了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只见江对岸,出现了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 雪亮的刀枪,鲜明的衣甲,林立的战旗在朝阳的照耀下,光芒四射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此时的明军真就如这初升的红日一般,喷薄而出,无可阻挡。他们只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对岸,就对元军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达里麻好容易鼓起来的士气,一下子便冰消雪散了,尤其是那些土著兵和雇佣兵,全都露出惊恐之色。不知道这么多明军是怎么忽然出现的? “他们不知道明军已经来了吗?”达里麻不悦的看着额尔敦。 “末将担心太早透露敌情,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额尔敦讪讪道。 “说人话!”达里麻不耐烦的打断他。 “说人话就是怕逃兵太多。”额尔敦赶忙解释道:“胜境关失守后,那些逃回来的溃兵,为了自己的面子,大肆夸大明军的战斗力,把他们说的个个三头六臂,能翻江倒海一般。吓的很多土兵还有缅兵当了逃兵。” “这要是再告诉他们明军已经杀到眼前了,一宿还不知道又要跑多少。”额尔敦也是满肚子苦水: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平章。只能这样连蒙带骗维持着了。” “不过问题不大。虽然没说明军要到了,但咱们的防务可一直没松懈。保准让明军碰个头破血流。”额尔敦又赶忙拍着胸脯保证道。 达里麻都对这种屁话免疫了,只紧紧盯着对岸的明军道:“他们下一步应该是砍竹伐木,准备造筏子过江吧?” “是。”额尔敦点头道:“江边的树都被我们砍光了,他们得去十里外的冲头垴子才能砍到树,且得准备上几天呢……” 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微不可查。 因为他看到,明军变戏法似的从马车上卸下了一捆捆粗大的毛竹,已经开始造筏子了…… 守军会把江边的树木砍光,来给敌军制造麻烦,这是常识。 明军在胜境关待了两个多月,准备何其充分,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人家早就提前准备好了造筏子的材料,用马车拉着来到白石江边。 怎么可能现场砍树呢,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木材做筏子,难道还要撤兵不成? 第九七一章 渡江 而且提前准备的材料,还可以进行预处理,大大减轻在现场的工作量。质量也是临时取材造出来的筏子没法比的。 只见每一组毛竹都长短粗细大致相同,还开好了口。将士们只需要将一根根同样口径的木棍楔进去,再用麻绳捆扎一下,一个漂亮的竹筏便制成了。 顿饭功夫不到,江边已经排满了等待下水的竹筏……这神乎其神的速度,看的元军目瞪口呆,不明觉厉。而且还有点解压…… 但最先发动进攻的却是别处。 就在元军紧锣密鼓的准备防御江上来敌时,忽然听得身后响起隆隆战鼓声,呜呜的号角声。但很明显不是他们的军鼓号角。 元军官兵茫然回头,循声望去。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但见南面二里外的寥廓山上,忽然竖起无数旗帜,腾起漫天的烟尘! 继而震天的喊杀声响起,无数明军骑兵策马冲出山林,沿着山坡直插他们背后! 看着漫山遍野的明军骑兵忽然从背后杀出,元军登时惊慌失措。他们根本没做腹背受敌的准备,所有的防线全堆在江边,身后空门大开,毫无防备,怎么可能不慌乱? …… 却说寥廓山上,沐英用望远镜看到对岸的主力部队,基本扎好了筏子,终于对休整完毕的将士们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明军士兵先将带来的旗帜全都高高树起,紧接着便迫不及待的敲响了带来的几十面大鼓,还吹响了数百个号角。鼓号齐鸣、声震云霄,惊得山林中鸟兽四散,也惊得元军仓惶回顾! 催人奋进的战鼓号角声中,沐英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上的马槊,高高举过头顶,指向前方,爆喝一声: “诸位,随我冲阵破敌!” 众将士轰然允诺,紧跟着沐英策马杀出山林。 一骑当先,千骑景从,铁蹄滚滚,势不可挡! 四千骑兵从山上奔腾而下,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隆隆的马蹄声甚至遮盖了战鼓声,那气势是几倍的步兵也营造不出来的。 第563节 还是达里麻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声对额尔敦道:“快,挡住他们!” 额尔敦赶忙调兵遣将,派人在大军身后结阵迎敌。 但他们的动作太慢了,明军来的也太快了。防线还没组织起来,明军铁骑便已纷沓而至,转眼间就将元军还未成型的防线冲了个稀巴烂。 明军又在沐英的率领下,一刻不停的直接杀入元军阵中,左冲右杀,势如破竹。真似虎入羊群,所向披靡! 这时,战鼓号角声再度响起,那是对岸的颍川侯也下达了渡江的指令。 听到号令,明军先锋营的将士便纷纷将竹筏推入水中,然后跳上筏去,以枪杆为船篙,划动竹筏驶向对面。 江面宽百余丈,冲在前头的竹筏,很快便过了江心,正待一鼓作气冲上岸时,元军的弓箭手开始射击了。 十万大军的弓箭手集中在一线,同时射箭的场面十分惊人,说是箭如雨下丝毫都不夸张。 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中,飞蝗般的箭矢扑面而来,第一排的明军将士赶忙举起盾牌抵挡。 笃笃笃笃,转眼间盾牌上便插了好几支箭,但盾牌的防御面积终究有限,还是有大量羽箭越过盾牌,射中了筏子上密集的明军。 渡河过程中,筏子上的明军就像活靶子一样,而且是很多活靶子堆在一起,在元军密集的箭雨中,不断有人中箭落水。 江面上很快便被鲜血染红了…… 这一幕看的俞敏心惊胆战,虽然他已经经历了两场恶战,但都是夜战,而且一直跟在戚千户身后,基本没感受到战场的残酷。 此时天光大亮,一览无余,所有的死亡和鲜血都淋漓尽致展示在他面前,一息之间,便有几个甚至十几个同袍中箭落水,运气好的被临近的袍泽救起,运气不好的直接就让湍急的江水卷走了。 他清楚看到有人拼命挣扎呼叫,同袍们却无暇他顾,被江水越卷越远。他还看到有的是同袍被一箭射穿了肩胛骨,落水后想要摘下胸甲,却怎么也办不到,最后只能被沉重的胸甲拖累着,绝望的沉入水底…… “愣着干什么,该我们了!”王小旗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将发呆的俞敏踹到了水中。 腊月的白石江虽然不像北方的河流一样结冰,但江水也冰冷刺骨,让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赶忙手脚并用爬上竹筏,还没站定,又被先他上来的李老八塞到手里一面盾牌,没好气道:“滚前面挡箭去!” 俞敏觉得这是在拿自己当挡箭牌,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后面的人推着挤着到了最前排,他只好愤愤的把盾牌杵在筏子上,回头狠狠瞪着李老八。 李老八理都不理他,待王小旗上来之后,便枪杆一撑,把筏子驶离了岸边。 这一旗将士所在的竹筏,便与前后左右的竹筏一起,源源不断扑向对岸。 筏子上,王小旗抓紧时间进行业务指导:“待我喊举盾,就一起双手举盾,盾牌上倾,抵挡斜上方射来的箭!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撒手,死也不许改变姿势!” 说着他又高声强调道:“记住,盾牌不要下放,身体不要下蹲!老兵们已经把最安全的差事让给你们了,你们也要保护好他们,千万不要只顾着保护自己!” 俞敏闻言回头看一眼李老八,没想到他不是那个意思…… 李老八翻翻白眼,一脸不屑的嘟囔道:“什么都不懂!” 这时,筏子过了江心,进入元军的射程,呼啸的羽箭如期而至! 王小旗便在后面爆喝一声:“举盾!” 前排将士赶忙齐刷刷高举盾牌,俞敏也不例外。 刚刚摆好姿势,笃笃笃撞击声中,一支支箭矢射中了他手中的盾牌。俞敏没想到,弓箭的力道这么大,震得他两手发麻,身子一直想后仰。 就这盾牌稍稍一低,一支羽箭便射中了他的头盔,俞敏都要吓尿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中箭。但他看到身边的同袍腿上中了一箭,鲜血迸流,却依然强撑着站立,继续高举着盾牌,替身后的兄弟挡箭。 便也顾不上查看自己脑袋安否,赶忙紧紧咬着牙,气沉丹田,扎着箭步,一动不动的举盾硬撑。 第九七二章 激战白石江 在俞敏看不到的江岸上,沐英率领四千骑兵在元军阵中左冲右杀,将原本就组织薄弱的元军各部,攻的七零八落,乱成一团,极大的减轻了渡江部队的压力。 但元军的人数实在太多了,沐英和他的部下一刻不停的杀,一时之间也没法彻底撕开元军的防线。 至少箭楼上的元军,他们就完全奈何不了。 所以先头部队还是要顶着漫天的箭雨,强渡白石江,伤亡着实不小。 但明军将士飞桨击水,擂鼓呐喊,士气高涨,悍不畏死! 他们拼命的划动竹筏,靠近岸边,一面用弓弩还击,压制元军的弓箭手,一面跳入齐腰深的水中,合力搬开元军所设的拒马。 在危急之际,明军将士爆发出来十二分的战斗力,等到俞敏所在的筏子抵达时,前头同袍已经清出了一条通道。 “下水!”王小旗的命令再度响起。 士兵们便毫不犹豫跳到水里,然后合力抬起了竹筏,将其高高举在头顶,大喊着向岸上冲去。 竹筏一是可以抵挡箭雨,但还有更重要的作用——将士们把一具具竹筏,架在壕沟上,铺平了通往敌阵的道路。 然后便嗷嗷叫着越过了壕沟,扑向那一座座该死的箭楼! 俞敏也跟着王小旗冲向了一座箭楼,元军自然有士卒在楼下把守,双方立即厮杀成一团。 到了这时候,俞敏已经彻底顾不上害怕了。戚千户告诉过他,要想在战场上活下来,绝对不能怂,更不能退!狭路相逢勇者胜,要想活下来,就得比别人更凶、更狠,把要杀你的人全都杀掉才行! 之前两战他就是靠着这条活下来的,所以这会儿他愈加凶狠坚决,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身手矫捷的左冲右杀,接连砍翻了好几个元军! 正杀得兴起,一个被他砍倒的敌军,忽然抱住了他的腿。俞敏大惊,赶忙奋力挣脱,低头一刀砍在那元兵的肩膀上。 元兵惨叫着松开手,俞敏收刀时却发现刀被骨缝卡住了,怎么也抽不出来。 另一个元军见状,挺起长枪就刺,俞敏来不及躲闪,也来不及格挡,竟懵在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又来一枪,后发先至,挑开了元军那一枪。紧接着顺势一刺,便将那元军当胸捅穿。 “憨批,怎么教你的!”救他的人是王小旗,一面舞动着大枪,一面骂道:“不会丢了刀来个懒驴打滚啊?!” “哦。”俞敏老脸一红,猛一使劲终于抽出刀来,冲上去与王小旗并肩杀敌。 “不要光顾着猛冲猛打,得机灵点,不然早晚死球!”王小旗骂一声,肃清了眼前最后一个敌人,然后把长枪一丢,抽出腰刀往背上一插,沉声道:“跟老子冲上去!” 话音未落,便手脚并用,攀着楼梯飞速爬上了箭楼。俞敏赶忙丢掉盾牌,学着他的样子把刀插在背后,也爬了上去。 一上去就看到王小旗被几个元军弓箭手围着打…… 弓箭手都是膀大腰圆的精锐步兵,近战能力也很强大。 王小旗冲上来,趁其不备砍倒了一个,再想砍第二个时,就被他们围殴了。 要不是一时来不及拿刀,只能用手里的硬弓抽他,王小旗早就被砍翻在地剁成肉酱了。 俞敏赶忙一个饿虎扑食,一刀捅穿了一个弓手的后心。这次他学乖了,也不拔刀了,而是直接顶住那个弓手的后背,继续向前猛冲,重重撞上了对面另一个弓手。 那人赶忙扎个马步沉下肩膀,想要稳住身形,但根本顶不住两个人的冲劲,被撞的蹬蹬蹬后退,后背又撞在身后的栏杆上。 元军草草搭起的箭楼,能有什么质量可言,杆子一撞就断了,那弓手便惨叫着仰面摔了下去。 俞敏则抱着死尸拍在了地上…… 后续明军不断涌上来,将剩下的弓箭手悉数格杀。 俞敏这才有机会拉起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王小旗,王小旗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 随着一座座箭楼被攻占,渡江部队的压力骤减,将士们撑着竹筏一波接一波的涌上江岸,顺着先头部队开辟的道路冲进敌阵。 彻底站稳脚跟后,明军的攻势愈加凶猛,很快就攻占了所有的箭楼。然后明军弓箭手登上箭楼,开始朝元军射击。 上下凶猛夹攻,元军哪能顶得住,只能一面节节败退,一面请求增援。 然而后方已经被沐英的四千骑兵搅得乱了套,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命令根本传达不下去,传下去也没人执行。 一面是明军潮水般不断涌上岸来,一面是前线元军迟迟不见援兵,此消彼长间,被达里麻寄予厚望的江岸防线便岌岌可危了。 以往的经验已经反复证明,越是战局不利,元军就越是拉胯。 沐英敏锐捕捉到元军的情绪变化,马上让部下用蒙语大喊:“达里麻跑了,达里麻跑了!” 达里麻此时正在中军,咆哮着怒斥他的将军们:“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赶紧给我把援兵派上去!” 便听到有人大喊自己跑了…… “胡说,我没跑。”他还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气急败坏道:“明军要动摇我的军心,赶紧告诉将士们,我与他们同在!” 将军们赶忙跑出去想要平息谣言,却见已经开始有士兵逃跑了…… 逃兵这种东西,就像蟑螂一样,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会有一窝。在明军强大的攻势下,很快越来越多的元军丢下武器撒腿逃跑。 “回来,不要信他们的,平章还在!” “平章说了,与你们同在!”元军将领赶忙高声呼喊。 可根本没人理会,越来越多的逃兵朝着各个方向逃跑,就连督战队都开始有人逃跑了。 所谓达里麻逃跑的谣言,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压垮骆驼的怎么可能只是一根稻草呢? 是彻底攻破江岸防线,铺天盖地而来的明军,是浑身浴血反复冲杀的数千骑兵,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败局已定,才让元军彻底崩溃的…… 第九七三章 兵败如山倒 元军将领一看,溃败之势已成,神仙也拉不住了,只好也跟着逃了。 达里麻做人也不算太失败,还有人想着回去通知他一声。 “平章,事不可为了,我们也赶紧撤吧。”几个将领冲进中军帐,惶急的对他道。 “这才开战一个时辰!怎么就是事不可为了?”达里麻压根不信他们的话,使劲摇头道:“我有整整十万大军呢,就是排着队让他们杀,也杀不完啊!” “没说杀完了,是跑了!”达里麻的儿子达列巴一边给父亲收拾印信、虎符、地图等重要物品,一边急声道: “明军骑兵搅乱了我们的部署,让我们的部队只能各自为战。前线得不到援兵,只能节节败退。后面看到前线败退,就慌了神,明军又开始造谣大喊,结果就引发了溃逃。”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达里麻难以置信,但看到中军帐外跑过的溃兵越来越多,他不信也得信。 “平章,快走吧。不然就要落到明军手里了。”几个将领赶忙再次焦急地催促。 “要走你们走,我不走。”达里麻木然摇头道:“这一仗败了,曲靖就没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再见大王?” “父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不去昆明就是,咱们去……”达列巴忽然语塞,发现天下之大,已经无处可去了。 乌撒被明军包围了,大理是仇人,藏地已经成了明国的附庸。去麓川或者安南,他们也只会把自己父子当成贡品,进献给明国皇帝…… 第564节 “走吧,都走吧。”达里麻摆摆手对儿子和众将道:“去东川到矿山里躲个一年半载,等到风头过了,从藏地绕回西海去,草原才是我们蒙古人的家。” 众将见他都这么说了,便也不再强求,磕了个头便匆匆而去。 达列巴却不肯走,非要与父亲共生死。 这让达里麻既欣慰又心乱如麻,看着儿子长叹一声道:“唉,为父本打算以死明志的,你这下让我没法一死了之了。” “父亲,大元都亡了多少年了,你又多做了这十几年忠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达列巴劝道:“那还是走吧,天高海阔,总有我父子容身之处。” “不必。”达里麻摇摇头,轻声道:“我们哪也不用去,为父有足够的本钱给你换个富贵。” 说着他看看达列巴,垂泪道:“只是这身装扮,再也不能穿了。” 话音未落,便有明军将士冲了进来,将父子两人擒下…… …… 看到元军大败,明军将士高喊着投降不杀,展开了凶猛的追击,元军横尸数里,依然逃脱不得,只得跪地投降。 一直追出十里,傅友德才鸣金收兵。 明军又趁势占领了无人防守的曲靖城,扼住了云南的襟喉,从此梁王的命运便不在他自己手中,全由明军决定了。 傍晚时分,战场打扫完毕。傅友德怀着激动的心情,在给楚王的捷报上写道: ‘洪武十四年腊月戊辰,两军激战于白石江,十万元军,一阵而破!我军斩首两万余级,俘虏达里麻以下两万人,缴获战马万匹,大捷!’ 写完之后,才发现沐英进来了。 傅友德示意他稍等,马上用印,以火漆封口,又粘上三根鸡毛,命人立即送到胜境关。 然后才起身对沐英大笑道:“老弟既献良策,又勇不可当,此战头功非你莫属!” “将军过誉了。”沐英疲惫的笑笑道:“三军用命,人人争先才是此番大捷的关键,我一人之力又算得了什么?” “哎,自古强将无弱兵,都是相辅相成的。”傅友德见他脸色不太对,便收住笑道:“伤亡数字出来了?” “是,阵亡了一千零三十二名弟兄,重伤两千余人。”沐英点点头,声音暗哑道。 “这么多?”傅友德也不由动容,明军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阵亡上千的战斗了。 “主要是渡江的时候,被元军的弓箭所伤。”沐英轻声道:“再就是跟着末将的四千骑兵,反复冲阵,折了三百二十名弟兄,伤了六百多。” “这都是难免的。”傅友德叹口气道:“十万元军严阵以待,我们又没有船,只能用筏子渡江,才这么点损失,都是靠老弟和你的骑兵牵制有力啊。” “嗯。”沐英点点头道:“牺牲是值得的,只是牺牲本身太让人难过。” “打仗嘛……”傅友德想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那是他自己,沐英出道以来大小几十战,也没折上几千兵马。所以才会对这次的损失这么耿耿于怀。 只能说,学霸和学神还是有差距的。 “哎,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他自嘲的一笑道:“要是按照你这个标准,我早就该内疚死了。” “将军说笑了,你运筹帷幄,末将冲锋陷阵,咱们面对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沐英赶忙转移话题道:“好在这场大胜之后,再打昆明应该就简单了。” “那倒是。”傅友德也顺势笑道:“轻舟已过万重山,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 …… 直到打完仗,俞敏才顾得上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 发现只有些皮外伤,他才松了口气,心说运气不错…… 他终于感到一阵阵脱力,赶忙疲惫的坐在地上,摘下沉重的头盔来,想要先歇歇再说。 然后他便愕然发现,自己头盔上居然还插着一支羽箭。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渡江的时候被射中的,当时还把自己给吓尿了。 之后就是高强度的连续战斗,根本就顾不上脑袋上的那支箭,然后就把这茬忘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收兵之后,那些同袍看到自己就笑,原来是在看笑话。 俞敏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作战英勇,他们在赞赏自己呢…… 想到这他便忍不住笑了。要是之前他肯定会觉得丢人,但现在他已经丢人丢习惯了。 旁边的同袍见状也大笑起来:“还以为你能顶着这根箭到昆明呢。” 俞敏便笑的更欢了,直接捧腹大笑起来。 抬头看着夕阳染红了天,他由衷的感到活着真好。对死亡的恐惧却没那么重了。 便伸出手,让路过的同袍把自己拉起来,抱着那个扎了箭的头盔,去寻找自己的小旗……王小旗被那帮元军弓手打折了胳膊,没有参加后来的追击。这会儿应该在某处急救所里上夹板呢。 第九七四章 急救所 这几个月里,南征军最大的变化,就是在楚王殿下的力主下,大大强化了军医系统。非但开设了一家大型的战地医院,还在每个卫所都建立了医疗站。 医疗站平时治病防疫,战时还能组成急救所,集中抢救伤员,可比原先单个的军医厉害多了。 他还听说,周王殿下也来了,亲自在后方医院坐镇。那些医疗站里的医护人员,也都是周王殿下亲自培养出来的。 听说原先受了重伤,基本只能等死,现在用了周王殿下研发的‘楚王救护法’,却大半能抢救回来。有时候俞敏会想,要是两位殿下早生个二十年,说不定他爹就死不了了…… 俞敏一路打听,最终在曲靖城内的一处急救所的登记处,找到了王小旗的登记信息。 急救所设在原先的一个衙门里。前头几间大堂,用作抢救伤号的手术室,堂前支着大锅烧着开水。 手术室中飘出浓浓的酒味和血腥味,进进出出的医护身上全都血淋淋的,俞敏却觉得他们样子一点也不吓人,反而十分帅气。 他们可是能从死神手里,把伤号抢回来的英雄啊。 不过当他想进手术室找人时,却被英雄骂了出来。 “手术重地,闲人免进!” 俞敏赶忙怏怏退出,从烧火的士兵口中得知,伤号做完手术,都会送到设在后院的病房。便来到后院,挨间病房张望,想从满屋子伤员中找到自家小旗。 还没找到王小旗,却在伤号中发现了戚千户。 “千户大人。”他吃惊的看着腿上打了夹板的戚祥。 “小鱼。”戚千户看到他很高兴:“你是来看我的吗?” “……”俞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戚千户一脸受伤的笑道。 “不,不是。俺不知道你受伤了。”俞敏赶笨嘴笨舌的解释道:“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来看恁。” “算你小子有良心。”戚千户满意的点点头,看看他手里插着箭的头盔,笑道:“你小子运气不错啊,肯定能活着回家。” “承千户吉言。”俞敏笑的合不拢嘴,这才想起来问道:“千户这是怎么弄的?” “别提了,倒霉。”戚祥郁闷道:“跟着侯爷冲阵的时候,被砍了马腿。马一倒就把我摔地上了,整个马身子压在这条腿上,当场就给我压折了。” “没大碍就好。”俞敏觉得挺庆幸,他看见好多个落马的骑兵被踩成了肉泥,千户大人只折了条腿,运气也很不错呢。 “怎么没大碍?”戚祥叹了口气:“你小孩子不懂,总之老子是倒霉透了。” “俺不懂。”俞敏点点头实诚道:“俺就是觉着活着就好,死了就不好,旁的都不重要。” “哈哈哈,你小子还挺通透。”戚祥被他逗笑了,一旁的伤号也笑起来,纷纷朝俞敏竖大拇指,心情都好了不少。 “你原本是来找谁的?”戚祥止住笑,这才问起他的来意。 俞敏便将王小旗英勇作战,不幸负伤的经过讲给千户大人。 讲到王小旗冲上箭楼,被弓箭手围着抽的时候,病房里又笑成一团。 却遭到了巡房军医的呵斥:“别笑了,伤口都崩开了!” “你少在这耍宝,快出去!”军医又驱赶俞敏。 俞敏也很羞愧,怎么自己老是不长眼,赶忙对戚祥道:“那俺改天来专程看恁。” “好,不来你是我养的。”戚祥笑着点点头,从床底下拎出一兜橙子,让俞敏拿回去跟大伙分着吃。 俞敏也不客气,应一声就拎着橙子出去了。 “这小子,有点当兵的样了。”戚祥欣慰的看着他的背影,露出老母亲般的微笑。 …… 最终俞敏在重伤病房里找到了王小旗。 当他一脸紧张的进去时,却看到王小旗背对自己站在病床边,他这才松了口气,心说能站着就死不了。 走上前刚想轻轻唤他一声,却看到王小旗面前的病床上,竟躺着李老八…… 平日里总是顶着张臭嘴耀武扬威的李老八,这时却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一张大脸变成了青灰色,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这是咋弄的?”俞敏脱口问道。 王小旗吊着胳膊歪头看他一眼,低声道:“过江的时候中了箭,落到水里被杨小旗那条筏子捞起来,送来这里救治。” 说着黯然叹气道:“失血太多了……” 李老八听到声音,竟睁开了眼,看看王小旗,声音微弱道:“刚才你哭了。” “我没有。”王小旗矢口否认。 “你就是哭了,我听见了……”李老八坚持道。 王小旗刚才哭没哭不知道,一旁的俞敏倒真哭成了泪人,就连他都知道,李老八这是回光返照了。 “哭,大声点。”李老八就很高兴。不再理会王小旗,转而对俞敏道:“不光要哭,还得给我烧纸。老子穷了一辈子,不能再当个穷鬼……” “嗯,你放心,我给俺爹烧多少给你烧多少。”俞敏一边哭一边点头道:“俺欠你的。” “欠啥,你干了啥对不起我的事?”李老八一愣。 “要不是你把前排让给俺,可能就不会死了……”俞敏抽泣道。 “拉倒吧。”李老八却很看得开道:“阎王让你三更走,不会留你到五更。都是命,知道吗?” “命是命,跟俺欠你的没关系。”俞敏却摇头不止,想到从小看到的那些事例,便道:“俺给你养老娘。” 因为他之前听李老八提起过,李老八虽然叫老八,但其实是家里老大,还有个妹妹和一个六七岁的弟弟。 “也好……”李老八想起自己的老娘,硬气不起来了。这时,他脸上那抹不正常的微红迅速消退,声音也虚弱下去,强撑着笑了笑道: “咱也不亏你,把俺妹嫁给你。不然就你这样的,也找不着媳妇……” 第565节 “你胡说,俺怎么找不着?”俞敏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瞪大眼刚要反驳,却见李老八头一歪,整个人没了生气…… 王小旗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眼泪扑扑簌簌流下来。 俞敏噗通跪下,趴在床边大哭起来。 第九七五章 势如破竹 攻占曲靖次日,颍川侯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作战方略。 “诸位昨天都表现不错,我已经上奏王爷,为诸位请功了。”傅友德的神情,比在胜境关时淡定了许多,曲靖一下,战局已定。接下来要考虑的,只是如何把这场仗打漂亮而已。 众将也是一样的心情,一阵谈笑风生过后,傅友德又正色道:“不过仗还长着呢,还不能掉以轻心。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犯错。要是谁在阴沟里翻了船,别怪本将翻脸不认人!” “是!”众将忙敛住笑容,沉声应道。 “好,说正事。”傅友德便接着道:“我们歼灭了达里麻的十万大军,郭英那边又牵制住八万,梁王手底下已经没多少部队了。” “嗯。”众将点点头,深以为然。 “昨天我们审问了达里麻,他供述说,昆明现在也就两万守军。还有梁王的一万卫队……但他绝对不会用他们守城的。”傅友德缓缓道:“达里麻甚至说,以梁王的性格,听说曲靖战败后,八成会直接弃守昆明。” “是吗?还以为他会死硬到底呢!”众将闻言眼前一亮,以梁王之前强硬的表现,他们都做好了强攻昆明的准备。 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宁肯打十场野战,也不愿攻一次城。尤其是昆明这种大城,打起来太他么痛苦了。要是有机会兵不血刃拿下,肯定是再好不过。 “达里麻说梁王这个人色厉胆薄,目光短浅,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宗室子弟,根本不是咱们想象的那样。”傅友德笑道: “之前咱们虽然知道,他和大理段氏不太对付,但总以为他们会在危难之际以大局为重,联手对付我们。但达里麻说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众将忙问道。 段氏是梁王之外的另一个大势力,整个云南西部都在他们的控制下。而且段氏是大理国王的后裔,在整个云南都享有很高的声誉,所以朱老板在招降梁王失败后,一度转而想要招降他们。 洪武七年,朱老板派使者辗转去到大理,诏谕段氏说,大理在唐宋的时候,是朝廷忠实的藩国,在元朝时不幸被罢黜成为土官,不再为王。现在朕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欲效仿唐宋旧事,封段氏首领为大理国王,世代管辖云南。 给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但在段氏看来,不过是明朝招降梁王不成,想要挑逗他们与梁王互相残杀,好坐收渔利罢了。 所以同样也拒绝了。 因此在朝廷看来,两家虽然各怀鬼胎,但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大体还是能一致对外的。 没想到达里麻却说,两家根本不可能合作。 …… “因为达里麻告诉我一个秘密。”便听颍川侯解释道:“他说,现任大理总管段宝的父亲,上任大理总管段功,就是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杀害的。” “哦?还有这事?”将领们吃了一惊,他们出征前是要提前做功课的,当然对梁王和段功的关系有所了解。 只知道当年四川的明玉珍攻打滇东,兵锋直抵昆明,吓的梁王逃奔楚雄。眼看元朝在云南的统治,就要像别处一样土崩瓦解,关键时刻,大理总管段功出兵援助梁王,击退了明玉珍,保住云南不失,也帮梁王夺回了昆明。 战后,梁王为表达感激,拜段功为云南平章政事,同时将女儿阿盖公主嫁给段功。后来段功就留在昆明,帮助梁王重整旗鼓,扩军备战,整顿茶马和铜矿的税收,为梁王能挺过元末乱世立下了大功。 外人只知道后来段功和梁王打猎时不慎坠马重伤,送回去不久就死了。梁王还亲自吊唁,予以厚葬。没想到猫哭耗子…… “达里麻说,当时段功久居昆明,独揽大权,引得很多蒙古贵族不痛快,就跟梁王进献谗言,说段功要趁着天下大乱,恢复他段家的大理国。梁王没什么主见,就听信了谗言,先想让阿盖公主给段功下毒,却被公主拒绝了。” “公主没法跟段功直说,就劝他回大理,段功却没当回事。”傅友德道:“这让梁王愈发肯定,他所图匪浅,不然不会冒这个险。便干脆亲自下手,以打猎为借口把他约到城外,预先埋伏好杀手,将其杀害了。” “当时段家人就不相信段功骑了一辈子马,年纪又不大,怎么能摔成重伤?”他接着沉声道:“几年前,阿盖公主郁郁而终,临死前让人将这个秘密转告了段宝,两家就彻底决裂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没想到还有这段秘辛。 “这么说,现在再去招降段家,说不定能成功?”宣德侯问道。 “晚了,当年要册封他,是让他自己打下来归附我们。现在我们辛辛苦苦都啃完硬骨头了,吃肉还轮着他了?”颍川侯哂笑一声。 “确实,将军言之有理,过了这村没这店儿,好事哪会一直等着他?”众将深以为然,都觉得颍川侯的想法很合胃口。 “不过这样一来,梁王确实也不可能指望段氏了。”西平侯缓缓道:“那这次不光大理,楚雄梁王也不敢去了。” “肯定的。楚雄挨着大理,万一段氏背后捅他刀子怎么办。”颍川侯颔首道:“乌撒那边也被郭英的部队包围了,阻断了他逃往藏地的通道。” “那他只有往西跑了。”宣德侯道:“看看那些缅甸土司有没有能收留他的。” “管他往哪逃了,反正只要逃出昆明就行。”颍川侯沉声道。 “将军,他一定会逃吗?”有将领问道。 “这种事,谁敢说一定?”傅友德缓缓摇头道:“不过凡事有一就有二。一回生二回熟嘛。上回明玉珍带了两万兵就把他吓的弃城逃跑,没道理本将带了十万大军他还不动如山。” “对呀,那也太不给咱们面子了。”众将哄堂大笑。 “不管怎样,我们先把架势摆足了,看能不能先把他吓跑了,吓不跑再说。”傅友德最后沉声道:“让将士们抓紧休息,明日大军即刻开拔,全军直取昆明!” “遵命!”众将高声应下。 第九七六章 指望破鞋扎烂了脚 滇池北畔,昆明县押赤城。城际滇池,三面皆水,既险且坚。 这里在南诏大理时期,皆为两国东都,名曰拓东城。元朝统治这里后,延其旧称,因蒙语发音‘押赤’,所以又被称为押赤城。 自一百一四年前,梁王的高祖、忽必烈第五子忽哥赤,出镇云南大理开始,这里就是云南的统治中心。 金碧辉煌占地广阔的梁王府,自然坐落在城中最好的位置,靠山面水,坐拥双塔,在风水上堪称完美。 可惜再好的风水,也挡不住天下大势,梁王在云南的统治,终究走到了末路。 当然话说回来,别的元朝王爷都已经滚回漠北吃了十几年沙子了,梁王还能多享受这么些年的山清水秀、四季如春,也不好说是不是拜了风水所赐。 但人是不会知足的,梁王还幻想着能凭近似无穷无尽的财力,还有十万大山的天险再坚持一波呢。 只要能撑到春末夏初,瘴疠滋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年他的五世祖忽必烈,亲率十万大军攻云南下大理,几乎毫发无伤,但一个漫长的夏天瘴气和瘟疫就带走了八万人的性命。 他相信初来乍到的明朝人,也一定会重蹈覆辙的。 只是没想到,自己在达里麻的建议下,斥巨资修筑的外围防线,如此不堪一击。本来以为就靠那一城一寨一堡,至少能撑上三个月呢。 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月,就被明军捅了个穿,还顺带夺走了云南的大门胜境关。 当初听到这个消息,吓的梁王掉了割肉的尖刀,差点伤到自己的命根。 好在明军没有马上再进兵,给了他喘息之机,梁王调兵遣将,慷慨解囊,将几乎全部身家全压到了曲靖,实指望达里麻能率十万大军,把明军挡在白石江以东。 虽然达里麻信誓旦旦的保证,至少能抵挡明军半年,他也觉得没啥问题。 但前日收到明国大军兵出胜境关,直取曲靖的消息后,他还是失眠了。 这两天,梁王一直在焦躁中无法自拔,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神经紧张,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他问: “曲靖有消息了?” …… 他只得不停饮酒,将娇美的各族舞女轮番跳舞,试图沉迷酒色来舒缓情绪。 但往日里百试百灵的招式,这次也不好使了。 中书右丞绿尔刚蹑手蹑脚走进来,正在美女环绕中欣赏舞乐的梁王殿下,便心有所感的抬头锁定了他,脱口问道:“曲靖有消息了?” “……”绿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唉,看来还是没有。”梁王叹了口气。 “有了。”绿尔艰难道:“刚刚接到消息,十六日,两军激战于白石江……” 然后他便说不下去了。 “战果如何?”梁王慌乱的追问道,说完又自嘲的笑笑道:“这才刚开战,哪能有什么战果?二十万人的大战役,打个十天半个月也只能算热身……” “不是……”绿尔木然的摇摇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已经打完了。” “打完了?!”梁王陡然提高声调。 “是,逃回来的将领禀报说,我军只坚持了半天时间,便被击溃。”绿尔惨然道:“十万大军,一战尽墨,达里麻父子以下数万人被俘……” “你放屁!”梁王抓起翡翠酒壶,重重砸向绿尔,咔嚓一声,摔了个粉碎。 乐声也戛然而止。 “都下去,都下去。”绿尔顾不得一身酒液,摆摆手,舞女乐师慌忙退下。 金殿中只剩下梁王和绿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梁王依然无法相信他带来的噩耗,摇头不止道:“假消息,一定是假消息!十万大军,那可是十万大军。就是十万头猪明军一天也抓不完!” “十万头猪抓不完,但十万大军却是可以一战击溃。”火烧眉毛的时候,绿尔顾不上给梁王做心理按摩了,断然道:“为臣已经反复盘问过数名可靠的将领,都说是明军兵分两路,正面强攻,一部从下游渡江,绕到我军背后,从寥廓山杀出。前后夹击之下,我军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那可是十万大军啊……”梁王喃喃道:“怎么可能一触即溃呢?孤的军队真的连猪都不如吗?” “那倒不至于,不过我军这些年主要以当地土著和缅甸佣军为主,这些人跟那些土司军队打一打还可以,碰上正规军根本顶不住。”绿尔叹气道。 如果他知道自己这番话的后果,肯定打死也不会说,但他不知道…… “……”听了绿尔的话,梁王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仰靠在玉榻上,看着殿顶富丽堂皇的藻井道:“差距这么大吗?那这十多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因为明军……一直没跟我们打过。”都到这时候了,绿尔也不像平时一样,光捡好听的说了,只能讲真话了。 “他们估计是拿草原上的元军,跟我们类比了。”绿尔叹气道:“殊不知在这四季如春的押赤城,草原的恶狼也退化成了昆明土狗。” “……”虽然梁王已经很崩溃了,但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绿尔。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从没发现这家伙竟如此毒舌。 “王爷,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说什么都没用了,咱们还是赶紧想想对策吧。”绿尔提醒他道。 “差距这么大,什么对策也没用。”梁王却依然瘫坐不动,仰望殿顶。 “做了就比不做强,赶紧准备守城,同时向各方求援,这些事情都不能耽误了!”绿尔沉声道。 “求援?”梁王自嘲的笑笑道:“本王已是大元在西南最后的孤忠,吐蕃、乌斯藏、麓川、安南全都成了明朝的走狗,还有谁能帮我?段宝吗?他恨不得把本王的脑袋砍下来。” “还有杨宣慰那些土司,他们人多势众,熟悉地形,能把他们动员起来,足矣抵御明军!”绿尔沉声道。 “指望那帮蛮夷鬼佬?”梁王有些不屑道:“他们连本王的军队都打不过,指望他们击退明军?” 第566节 第九七七章 王之哀伤 “但是我们也奈何不了他们。”绿尔劝道:“那些蛮夷的军队,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可以神出鬼没,随时逃得无影无踪,用来骚扰明军,尤其是他们的补给线,再合适不过。” “嗯。”梁王点点头道:“这倒是。不过这帮家伙也是墙头草,曲靖没败之前还好说,现在怕是很难调的动他们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王爷拿出足够的筹码,这帮见钱眼开的蛮夷,一定会蜂拥而至的!”绿尔沉声道。 “什么筹码这么值钱?”梁王问道。 “比方说东川的铜矿,谁的功劳最大就赏给谁!”绿尔便道。 “放屁!”梁王登时就不干了:“那是咱的命根子!你让咱把命根子给人家,门都没有!” “如果能用东川换明军退兵,王爷还能继续坐拥云南。要是云南丢了,东川难道还会属于王爷吗?”绿尔无语道。 “倒也是……”梁王不情愿的点点头。 “还有茶马税收之类,能拿出来的尽量都拿出来,一切以打退明军为要!”绿尔加重语气道:“这样还能众志成城,守住押赤城!坚持到明年入夏,主动权就回来了!” “好,那你先拿个章程出来,回头叫上观甫保和达德,咱们议一下。”梁王说完摆摆手道:“你先下去,本王想静静。” “是。”绿尔虽然感觉出梁王的敷衍之意来,也只能先行告退。 …… 没想到梁王这一静,就是整整两天没了动静。 直到三位丞相实在等不及,一起前往王府求见。 谁知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只见整个王府乱糟糟的满地箱笼,宫女太监正将贵重的古玩、字画搬出来装箱,王妃和几位殿下也在那里指手画脚,让宫人们当心点,不要磕了自己的宝贝。 三人赶紧进殿寻找殿下,便见金殿中已是空荡荡,只有一把龙椅还摆在正中央。 梁王殿下身穿龙衣,靠坐在龙椅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外头忙成一团的人群。 这才几天时间,他又苍老了好几岁…… “王爷!”右平章观甫保大声道:“你这是弄啥呀?!” “哦,本王在宫里住的憋闷,去玉溪行宫透透气。没别的意思,你们该干嘛干嘛。”梁王以手支颐,靠在龙椅上,说话软绵无力。 “……”三人面面相觑,恁这是骗傻子呢? “这个节骨眼出去散心,王爷很难不让官民百姓多想啊!”达德也大声道:“城内本来就已人心惶惶,好多贵族大户都在举家出逃!臣正是来请王爷下谕禁止,谁知王爷也要……” “回头本王把印玺给你,你想怎么下旨怎么下旨,”梁王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漠然道:“本王的旨意是用来管下面人的,还能管着本王不成?” “王爷,值此危难之际,恁不以身作则,还如何守城?”绿尔更是鼻子都气歪了,没想到梁王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居然憋了这么个结果出来。 “是啊,王爷,不能走啊,一走就万事皆休了……”另外两人也苦劝道。 “留下来才万事皆休呢!”梁王终于绷不住了。提高声调道:“本王已经竭尽全力了!奈何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拉稀摆烂!本王已经不指望你们了,明白吗?” “我要是还信你们的,留下来就做俘虏了!”他拍着龙椅咆哮道:“不是本王对不起你们,是你们对不起本王,明白吗?!” “……”三人给他整没词儿了,这话也不能说全错。梁王这些年确实挺勤政,对下面人也挺慷慨的,不然在明军到来之前,他们也不会过得那么舒服。 只不过舒服过了头,就是文恬武嬉了。反正他们说什么王爷信什么,关起门来随便夜郎自大……只是明军一到,就现了原形。 梁王就好比后世当了冤大头的甲方,发现自己倾家荡产委托乙方,结果搞了一坨大翔出来。 现在只想提桶跑路,看都不想再看这帮傻逼一眼。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还是离不开他们,便吐出长长长长一口浊气道:“罢了,你们谁愿意走就跟本王一起吧。”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一听说胜境关丢了,本王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已经提前联络好安南的胡季犛,以黄金万两换取两条大海船。我们这就南下元阳,那里本王已经准备好了船只,咱们坐船一路顺流而下去安南,然后从安南坐船回草原!” “……”三人惊得合不拢嘴,本以为王爷离开他们什么都干不了,没想到不声不响整这么个大活出来。 “王爷,云南就不要了?”观甫保良久问道。 “本王多少年前就说过,大势不可违,云南一省之地,如何抗衡全国!而且还是个要人没人,要粮没粮,穷的只剩钱的弱省。”梁王面现浓浓悔恨道:“当初,朱元璋一次又一次的遣使来劝本王归降,如果依着本王的意思,现在我还是云南王。可是本王耳朵根子太软,被你们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劝住!” 他越说越生气道:“你们还杀了明使!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不就是为了断绝本王归顺明朝的可能吗?!” “现在如你们愿了,本王已经没法回头了!”梁王朝三人怒吼道:“我要回草原,你们还要阻拦吗?那本王就只能投滇池了!” “王爷息怒,臣等不敢。”三人赶忙跪地请罪。 “本王再问你们最后一遍,要走就走,不走拉倒。”梁王仿佛用光了力气,又恢复了瘫坐。 沉默良久,达德先道:“臣发过誓,誓死追随王爷。” “臣也是。”绿尔便跟着道。 “那你呢?”梁王看向观甫保。 “臣,愿与押赤城共存亡……”观甫保叩首道:“恕臣不能再侍奉王爷了。” “人各有志,本王不勉强你。”梁王淡淡道:“说不定你还能创造奇迹呢。” “承王爷吉言。”观甫保再次叩首。 “罢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该干嘛干嘛去吧。”梁王摆摆手,三人告退。 大殿里只剩他一人枯坐,影子被拉的老长老长…… 第九七八章 死国矣 当天夜里,宵禁之后。 押赤城南门洞开,鱼贯驶出一辆辆沉重的马车。 最大最豪华的那辆车上,坐着梁王和王妃。 梁王妃哭哭啼啼,满嘴不舍,哭的梁王心烦意乱。 “哭哭哭,再哭滚下车去!”梁王怒骂一声,梁王妃才止住哭。 他自己却看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城池,汩汩流下泪来。 其实梁王更舍不得生于斯长于斯的昆明城。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离开滇池,回去漠北…… 漠北,多么陌生又粗粝的地名啊。跟四季如春、山水相伴的昆明,一听就有天壤之别。 他从北元使者口中,听说过王庭现在的艰苦生活。同样是腊月,昆明只是有些寒意,加件轻裘就足矣御寒了。但漠北却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蒙古包里火盆点的再旺,依然滴水成冰…… 而且听说漠北王庭现在什么都短缺,就连王公贵族也不得不烧马粪取暖。马粪那玩意儿能烧吗?得多大的味啊?梁王想想都觉得可怕。 梁王已经习惯了豪华的宫殿银丝炭,只要一想到未来要去住蒙古包烧马粪,他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随着押赤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他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怀疑回漠北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自己已经六十岁了,真有必要遭那份罪吗? 只是不回漠北又能去哪? 云南乃至明朝的势力范围都不用想了,那蒙古人的地盘呢? 当年除了大元之外,还有幅员辽阔的四大汗国。天下之大,任由蒙古铁骑驰骋。 可是那些汗国与大元是有依存关系,他们的汗王需要由大元册封。当元朝丢掉天下蜷缩于漠北一隅时,也失去了册封汗王的权威性。 各大汗国都因为继承人的纠纷,要么陷入了内乱,要么直接被消灭,没有一家的日子好过……何况大家没有什么关系了,投奔他们还不如投奔北元呢。 不久前,他听说这些年新崛起了个帖木儿帝国,东征西讨,将这些风雨飘摇的蒙古汗国按着打。按照以往的经验看,这些苟延残喘的汗国,也距离亡国不远了。 直到此刻,一直不信邪的梁王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属于蒙古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他们这些蒙古王公的好日子,也彻底到头了。 此时整个民族的悲剧与他个人的遭遇叠加在一起,让梁王本就不甚坚强的内心,彻底不堪重负。 当滇池的水声彻底从他耳边消失,梁王终于崩溃了…… “不要再往前走了,回去!”他忽然神经质的大喊道。 车夫迷茫的看着怯薛,也就是侍卫长,怯薛求助的看向伴驾的绿尔和达德。 “王爷,回哪?”绿尔只好问道:“押赤城吗?” “不回押赤城,回滇池边上!”梁王高声道:“本王不能离开滇池,不要离开滇池!”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王爷这是发了什么癫。 “怎么办?”达德小声问道。 “王爷可能是想到今日一别,永无再见,不舍得滇池吧。”绿尔猜测道。 “别说王爷,我也想多看一眼滇池,多看一眼西山。”达德大有同感。 “那就让王爷多看一眼吧。”绿尔叹气道。 于是护卫们簇拥着王爷一家的马车又驶向滇池边,大部队还留在大道上等候。 西行一里,水声复现,梁王这才舒了口气,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马车继续向前,来到了滇池边,湖水拍岸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只是白日里风光旖旎,一碧万顷的滇池,在这夜色中显得黑洞洞,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般恐怖。 梁王将妻儿都叫到自己的豪华马车上,自个却下了车,然后吩咐护卫道:“将门窗封死。” “啊?”怯薛惊呆了。 “听不懂本王的话吗?”梁王冷声道。 “王爷这是何意?”怯薛不知他发的哪门子疯。 “让你做你就做,轮得到你问东问西吗?!”梁王怒喝道。 “……”怯薛只好带人用木棍将车门从外头闩死,车窗从外头别死。 车里头的王后王子们也察觉到了异样,想要拉开车门时,却怎么也拉不动了。赶忙再去开窗,车窗也一样拉不动…… “开门开门!父王快开门啊!”几个儿子拼命的拍着车窗,大喊大叫。 梁王心如刀绞,泪珠滚滚,却硬着心肠大声道:“儿子不要喊了。大元亡了,云南也丢了,我父子国破家亡!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父王,放我出去!” “我不想死啊!”王子们疯狂的撞着砸着车窗,但梁王因为怕死,把马车打造的极为坚固,车窗都是木包铁的,赤手空拳根本休想破坏。 “不,你们都想死,我梁王一家满门忠烈,为大元殉国,必可流芳千古,永垂不朽!”梁王挥舞着手臂,神经质的大喊道:“你们不要怕,父王随后就到,咱们一家人依然可以齐齐整整!” 第567节 说完他高声下令道:“把马车赶入滇池!” 车夫们却瑟缩着不敢动弹。这要是杀了王爷的妻子,保不齐王爷调回头来就得宰了他们。 梁王又指使自己的怯薛众,众护卫也一样不敢。 “一群废物!”梁王见指使不动他们,拔出剑来就要自己动手。 绿尔和达德赶忙拦住了他,苦劝道:“王爷不要冲动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是啊王爷,恁不是已经留好了后路了吗?咱们出海回漠北,不挺好的吗?” “好个屁,丧家之犬还能有个好?”他们都以为梁王疯了,但梁王此刻表现的格外清醒。 “从逃出押赤城那一刻,本王就已经死了!再逃的话,本王连死后的英名也要丢光了!” 说着他猛地挣脱了两人,朝着一匹马屁股刺了一剑。 那匹马吃痛,嘶叫着撒腿前奔,另外三匹马也跟着跑起来,拖着沉重的马车加速驶向滇池。 没人驾驭,这种四驾马车,根本就没法转弯,只能不断向前。江水没过骏马的鼻子依然不停,直到四匹马悉数没顶…… 沉重的车厢也在王妃和王子们的痛哭怒骂声中,缓缓沉入滇池,最后只剩一串气泡。 第九七九章 定昆明 将妻子儿女赶入滇池溺死后,梁王又命人点起大火,将自己的龙衣、玉带、印宝等物品悉数焚毁。 “本王死以后,你们把本王的尸体也烧了,让我魂归长生天即可。骨灰撒进滇池里,不要让人得到本王的遗体献给明军,平白让本王受辱。”然后吩咐护卫他多年的众怯薛道: “之后,本王的财物你们随意自取,能拿多少拿多少,各自逃命去吧。” 好几个怯薛垂泪道:“小人愿陪王爷赴死,到了阴间继续服侍王爷。” “好好,有这份心就好。”梁王满意的点点头道:“不过还是好好活着,然后逢年过节祭祀一下本王更好。” 众怯薛哭泣不止,就是不肯同意。 “你们就听王爷的吧,都这时候了还要违逆他吗?”绿尔和达德抹着泪劝道。两个人心里有计较,这要是梁王一死,这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怯薛,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只能听他们俩的了。 “至于你们俩,”没想到王爷对他俩还另有安排。梁王看两人一眼道:“我实在舍不得你们,就陪本王一起去死吧。” “啊?我……呃……”两人登时慌了神,想说我们不想死,又说不出口。憋了半天绿尔方吭哧道:“我,我想逢年过节给王爷烧纸……” “为臣给王爷做水陆道场。”达德也附和道。 “用不着,本王更想让你们死一死,若没有忠臣陪我赴死,到了阴间多没面子。”梁王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两人彻底绷不住了,跪地磕头,求饶不止。 “本王落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们这些奸臣昏官害的,你们还有脸求饶?!”梁王冷冷瞥着两人,不齿道: “要是你们愿意陪本王赴死,我还能饶你们一命。现在嘛,哼哼,就陪本王一起去死吧。” “我们愿意陪王爷赴死!”两人赶忙高呼道。 “好,这是你们说的,本王没逼你们。”梁王冷笑一声,一个眼神,四个怯薛便一拥而上,将他俩绑了堵住嘴。 梁王便不再理会呜呜挣扎的两人,打量着四周,寻找赴死之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草庐中,那应该是渔民避雨的地方。 “帝王不可死于旷野。”梁王便朝着那间草屋走去。 进去一看,里头还挺干净,一根粗大的横梁,也足以让三人一起上吊。 “此地甚好。”梁王满意的点点头道:“送本王一程吧。” 众怯薛便流着泪绑好三个上吊扣,先将绿尔和达德挂在两边,侍卫长又匍匐在地,给梁王当凳子。 梁王便在两名怯薛的搀扶下,踏在侍卫长的背上,双手抓住白绫,仰天大笑道:“先帝啊,臣孛儿只斤·把匝剌瓦尔密,来追随你了!” 说着把脖子往白绫上一套,两腿一蹬,自缢身亡。 …… 梁王自缢次日,也就是洪武十四年腊月二十三。 明军先锋部队在沐英的率领下,抵达了昆明县境内的大板桥,梁王的右丞观甫保,率押赤城众文武出降。 二十四日,沐英、金朝兴整军入押赤城,结束了元朝对云南一百三十年的统治。 这也是自天宝之乱后,汉家王朝首次对云南恢复直接统治。 云南,这片彩云之南的美丽国土,终于在时隔六百余年后重归华夏版图…… …… 当然目前明军只占领了曲靖到昆明一线,整个云南九成九的土地,还掌握在元朝官吏,以及段氏杨氏等大大小小的土司手中呢。 不过明军的当务之急,是火速增援乌撒。 乌撒地处滇黔川三省交界处,而且去藏地也得从这里经过,其实地理位置比曲靖还紧要。 但因为其过于重要,已经被梁王彻底的要塞化,又有真正的天险金沙江为屏障,进攻难度远大于曲靖,所以朱元璋没有选择这里作为主攻方向,仅是让都督郭英、胡海洋、陈桓等率兵五万,自四川永宁趋乌撒,策应主力部队的进攻。 北路军出永宁以后,被元右丞实卜阻于赤水河一带,无法前进。不过也完美的完成了策应任务,将实卜麾下近八万元军牢牢钉在了乌撒。 按照朱老板制定的作战计划,主力部队解决了曲靖元军后,就要分兵两路,一路进逼昆明,一路北上跟北路军前后夹击乌撒之敌。 当然明军的前线将领,也不会完全死板的执行计划,在了解到梁王很有可能弃城逃跑后,傅友德决定先让大军一起直逼昆明,做出要全力攻打的架势,给梁王增加压力。 结果梁王果然出逃,昆明举城投降。傅友德连昆明城都没进,便第一时间分兵,亲自率军北上乌撒,支援北路军。 傅友德的五万大军,在普安部向导的带领下,沿着格孤山脉一路北上,仅用了五天时间就直插乌撒腹心,一举攻克了实卜派重兵把守的石堡山。 石堡山是乌撒的南大门,自从听说明军占领了胜境关后,实卜就担心他们会北上与北路军汇合,给自己来个前后夹击。 所以他派了重兵在石堡山的石堡关驻守,实指望能抵挡住明军进攻的。没想到傅友德不讲武德,趁夜色派兵偷袭。 更没想到当初造关墙的时候偷工减料,朝外的一面修的很不错,但朝内的一面就开始糊弄了。没过多少年,砖石的缝隙已经大到足以让明军借力攀登了。 可能是当时没想到,会有人从背后攻打石堡关吧。结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真就有人从背后攻进来了。 结果明军一口气爬上了石堡关,元军措手不及,被杀了个屁滚尿流。待关门洞开,明军主力涌入时,元军便放弃抵抗溃逃,丢掉了石堡山。 天亮时,傅友德已经站在石堡关上了,看着眼前群山峻岭的雄壮景象,他不禁来了兴致,将石堡关改名宣威关,意为‘宣播朝廷威德’。 这时溃兵也将傅友德大军攻破石堡关的消息,带给了实卜。实卜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石堡关,居然完全不起作用。唯恐遭到明军前后夹攻,他匆忙率军撤离了赤水河。 郭英则趁机率军渡河。 腊月二十八,傅友德与郭英部十万大军会师乌撒,北线战场战局彻底逆转。 第九八零章 还有头铁的 会师之后,郭英赶忙前来拜见征南将军。 领受皇命南征至今,傅友德跟郭英这还是头一次见面。 “末将拜见大帅!”一看到傅友德,郭英纳头便拜道:“大帅居然亲自带兵来援,我等真是感激不尽!” “哈哈哈!郭贤弟快快请起,你我兄弟肝胆相照,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傅友德亲热的扶起郭英。 虽然郭英现在还是个都督,但傅友德可不敢小看他。因为他哥哥是巩昌侯郭兴,妹妹是朱老板的郭宁妃,外甥是朱老板的第十子鲁王。 而且郭英本人十八岁就跟着朱老板,当了多年的帐前亲兵,深受朱元璋信任,带兵打仗也很有一套,是与沐英、蓝玉齐名的后起之秀。 寒暄之后,郭英得知大军已经攻克曲靖,占领昆明,不禁惭愧道:“末将给大帅拖后腿了。” “哎,贤弟此言差矣,你带领北路军在金沙江沿线神出鬼没,不光把五万元军,还有乌撒芒部的三万兵马,牢牢吸引在乌撒,不让他们南下支援曲靖,就是大功一件啊。”傅友德却摇头大笑道:“你的任务本来就是策应,太抢戏了也不好,不是吗?” “大帅真会安慰人。”郭英笑笑道:“不过这种人家唱戏,咱看戏的滋味,真不太好受。” 他的功劳积攒的差不多了,就差一个大功便能封侯,策应可策应不出侯爷来,得有实实在在的战功才行。 “放心,歼灭了乌撒的元军,给你封侯绰绰有余了。”傅友德开心的笑道。靠平定云南的功劳,他封公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现在当然要替弟兄们考虑了。 “实卜主动撤进莽莽群山,分明是想诱敌深入,我们千万不能上当啊!”郭英最大的特点就是谨慎,不然朱老板也不会把北路军交给他。 虽然急着立功,他还是劝主帅慎之又慎。 “这里都是重山复岭,陡涧深林,其窄隘处仅容一人一骑,上如登天,下如入井,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啊。” “老弟言之有理,那我们就不上他的当。”傅友德便沉声道:“反正现在急的是他们,又不是我们。” “是。现在梁王已死,昆明已定,剩下的元军只能各自为战,乌撒的元军已经是一支孤军了,没有人会管他们了。石堡山被大帅占领后,他们连退路都没了,躲在大山里只能等死。”郭英点头道。 “所以我们要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看看他们如何应对。”傅友德便笑道:“传令全军,在乌撒筑城,咱们不走了!” “这招妙啊!”郭英赞道:“末将要是实卜,除了主动来攻,别无他法,而且还得尽快进攻,不然等明军把城修起来,那还打个屁啊?” “没错,这就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傅友德拢须笑道。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是怎么打怎么有了。那种随心所欲的酣畅淋漓之感,可不是经常能体会到的。 …… 于是十万大军化作建筑工人,开始在乌撒的五里岗平整土地打地基,接着在墙基上堆土开夯。 通常,土都是松软如散沙的,不能直接做城墙,都要将土加水闷湿,版筑之后,再用夯把土夯实,才能得到坚固的夯土城墙。 但云南的红土黏性很高,本身就成紧实的块状,所以大大减轻了夯土的工作量,十万大军齐心协力,没几天一座城池就现了雏形。 傅友德甚至有富裕的人手开始伐木烧砖,准备给土城墙贴砖了。 这可急坏了实卜,他每天都会登山眺望五里岗,看着那座城池一点点拔地而起,不由心急如焚。 他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便召集了乌蒙芒部等各部土酋,跟他们商量说,这要是等明军把城池建好了,还打个屁啊?乌撒都永远是明朝的了。 土酋们也深以为然,他们可不希望官府在乌撒建立城池,那样他们就没好日子过了,所以一拍即合,决定一起攻打修建中的乌撒城。趁其还没造好之前,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洪武十五年正月初八,实卜的元军联合各部土司军队,共计十余万兵力倾巢而出,将五里岗团团围住,意图困死这些‘不讲规矩’的明军。 然而他们这纯属‘蚂蚱逗小鸡——自不量力’了。 发现被元军‘包围’之后,明军将士不惊反喜,把泥瓦刀一丢,擦擦身上的泥,穿上自己的盔甲,拿起刀枪弓弩,依托有利地形严阵以待。 众将领则围着傅友德积极求战,好容易西平侯和永昌侯逗不在,可轮到他们有机会露脸了。 傅友德便命令全军:“必欲战者,有进无退!” 所有人都可以当先锋,人人争先,奋勇无前! 第568节 众将轰然领命,各回阵地,率军依托未建完的城墙,抵御铺天盖地而至的元军。 乌撒城所在的五里岗,本就是处山地,不利于元军展开。虽然人数多至十几万,但能投入进攻的,一次不过一两万人,就把个山岗围了个满满当当。 待元军踩着能摸过脚踝的红土,终于靠近城墙时,明军便用准备好的石块,圆木,甚至砖胚朝着元军猛砸。 元军登时被砸得鬼哭狼嚎,一上来就损失惨重。 但他们仗着人多,还是源源不断爬上还未完工的城墙,想要爬上去跟明军厮杀。然而傅友德早就命守军准备好了叉竿。 这种守城利器在明军手里,才能发挥出全部的威力,跟贵州土兵的庄稼把式完全是两码事。 只见明军将士双手持竿,顺着城墙不断推剁,每一下都不会落空,至少有一个元军惨叫着落下,又将下头的同伴砸倒一片。那叉竿前的横刃就像剃刀一样,每一下都能清空一道墙面。根本就不给元军任何可乘之机。 实卜正焦急的催促后面的元军赶紧上去,忽然看到明军城墙后升起一片飞蝗般的箭雨。 那箭雨高高越过低矮的墙头,正落在城墙外数丈到十几丈的范围内。瞬间,便有成片的元军中箭倒地。 箭雨连绵不绝,一波接一波的射来,都落在同样一片区域中,让后头的元军望而却步,不敢再涉足这片生命的禁区。 密密麻麻的元军阵中,竟忽然出现了好大一块空地…… 第九八一章 泛舟滇池 后续的元军不敢上前,前头的元军便孤立无援,彻底没了攻上城头的可能。被明军将士用滚石檑木和叉竿一通招待,损失十分惨重。 眼看人越打越少,元军不由泄了气,便冒着明军的箭雨败下阵来。 明军却不肯就此放过他们,各处城墙同时敲响了催人奋进的鼓声。将士们嗷嗷叫着冲下城头,对元军发起了反冲锋! 看着潮水般涌下来的明军,实卜赶忙命人迎战。可这些匆忙组织起来的杂牌军,哪里能敌得过下山猛虎般的明军? 实卜匆忙组织来的防线,转眼就被明军将士沸汤泼雪般冲了个稀巴烂。明军趁势掩杀,元军军势大溃,被斩首万余,余者皆随元军将领和土司们逃回深山。 明军便趁势攻克了乌撒的北大门七星关,将其改名为威宁关,意为‘威震安宁’。这下乌撒的南北门户尽在我手,元军只能望而兴叹。 傅友德便鸣金收兵,继续修建乌撒城。筑城期间,周围土酋山寨望风降伏……那些土司首领都亲身感受到了明军的恐怖,才知道世道变了,大元已经彻底无了。 乌撒芒部等部的首领,也不再陪实卜在山林里看猴子了,纷纷带着族人撤军回家,实卜十几万大军,转眼只剩了三分之一,每天还都有大量逃兵,再也没能力威胁乌撒城了。 傅友德筑城完毕后,便以乌撒为基地,开始四面出击,陆续降服了东川、乌蒙、毕节、芒部等地,基本收复了滇东北。 当然这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 话分两头,说回昆明。 洪武十五年正月初一,明媚的日光洒在滇池上。清澈见底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与周围的山峦交相辉映,构成一幅绝美的山水画。 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荡开粼粼的波光,惊起了一群在水面休憩的红嘴鸥。 “哇,这种红嘴的鸟儿好漂亮……”画舫上,一个清脆的女声欢呼道。正是已经被朝廷正式任命为贵州宣慰司同知的刘赎珠。 她身后还立着楚王殿下和贵州宣慰使奢香。 “何止是水鸟漂亮?”奢香也是一脸陶醉的看着周遭的湖光山色道:“原先总听说昆明美,却没想到是这么的美。” “哈哈哈,本王没骗你们吧,不来一次昆明,这辈子都有缺憾!”朱桢大笑着张开双臂道:“昆明可是四季如春,冬季也鲜花遍地,整个西南都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环境了。” 二女不禁点头,现在知道王爷没有虚假宣传了。之前还以为他为了让她俩跟着来,故意夸大其词呢。 …… 傅友德说到做到,果然让老六在昆明城吃上了年夜饭。 因为水东水西的土兵,也作为辎重兵随军来到昆明,所以奢香和刘赎珠也来了。 三人是昨天抵达昆明的。楚王殿下进城前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刻块木匾,上书‘昆明城’三个大字,将城门上‘押赤城’三个字盖起来。 然后楚王殿马上开始巡视军营。朱桢虽然不懂打仗但懂管理,知道将士们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还是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战场上。这时候不给将士们做好心理按摩,会大大影响士气的。 是以他走遍了所有卫所,给将士们带去了丰盛的年货。还不厌其烦的查看了各卫,给将士们准备的年夜饭。又格外开恩,给每个小旗发了一坛酒,让将士们好歹有酒过年,又不至于误事。 直到天黑,他才来到原先的梁王府,设下庆功宴,请将领们一起开开心心吃了顿年夜饭。十分的辛苦。 但他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甭管多累,睡一觉就精力充沛。这不,今天一早,就又带着奢香和刘赎珠来滇池划船。 美中不足的是,胡显坚决不同意殿下亲自划小船,携二美同游的想法。高低给他整了条画舫,又安排两条大船跟随,好歹安全上能放心些。 只是这样一来,楚王殿下就得收敛点了。他也是要脸的人,不能让下面人误会自己在勾搭小寡妇,而且还是俩小寡妇…… 所以虽然气氛不太合适谈正事,他决定还是说两句意思意思。 “只是这昆明美则美矣,在本王眼里却远不如贵州多矣。” “殿下何出此言?我们贵州城要啥没啥,哪能跟这依山傍水、四季如春的昆明比?”奢香笑道。 “贵州有你们两位,在本王眼里就比昆明美上十倍。”朱桢便含笑看着两位千娇百媚的未亡人。 “殿下又乱讲了。”刘赎珠无奈的笑道,她都已经习惯了楚王殿下的口花花。好在他光说不练,当然这也是不好的地方。 “怎么会乱讲呢?”却听老六一本正经道:“昆明乃至整个云南,现在最缺的就是你们俩这样深明大义,心向朝廷的土司首领。别看他们现在竞相归顺,那不过是迫于形势,唯恐成为官军下一个讨伐目标。你们信不信,后面还不知要出多少幺蛾子呢。” “不至于吧,梁王都能统治云南一百多年,大明还能做不到?”刘赎珠难以置信。 “梁王那叫统治吗?除了昆明、曲靖、通海等几个主要城市,他什么地方都管不到。九成以上的土地和人口,都在那些土司首领手里!”朱桢提高声调道:“云南乱不乱是他们说了算,而不是梁王!” “要是只满足于梁王那种程度,之后确实可能相安无事,但那是以朝廷不管事为代价的。凡事都是土司说了算,当然没人对朝廷有意见了。”朱桢沉声道: “可是这样一来,云南还算大明的一部分吗?太平时可以说算是,但一旦天下有变,它就不算了!” “梁王为什么败的这么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名义上拥有整个云南,但能实际调动的巴掌大的那么点地方。要是没有滇铜和茶马为他输血,他早就嗝屁着凉了。” “所以说,你们当打下昆明就万事大吉了?错,这只是个开始,距离彻底平定云南还远呢。还有更艰巨的挑战等着我们呢!” 第九八二章 抢人头 正如楚王所言,占领昆明只能算是初定云南,距离彻底平定云南,乃至将其永入版图,化为大明的核心领土,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办,明军的首要任务还是继续作战,从梁王残部和那些土官土酋土兵手中,收复整个云南。 按照既定方略,在巩固昆明的防务后,沐英立即派金朝兴南下临安。此临安非南宋之临安,而是元朝设于云南的临安路。 其位于滇南的核心位置,拿下临安,整个滇南、滇东南的土酋,以及大理段氏驻守广南的军队,都会处在明军的兵锋之下。 驻守临安的蒙古贵族,是梁王的亲信伍卜歹,但他的主力部队之前被抽调去了曲靖,逃回来的残兵败将也都无力再战,反而大肆传播明军的恐怖,使他手下那些土酋土官,也没了抵抗的勇气。 所以明朝大军一到,伍卜歹便乖乖的开城投降,金朝兴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滇南重镇临安。各部土酋鸟兽四散,更有宁州等地的土官主动来降,进献粮草军资助剿。 金朝兴便摩拳擦掌,准备集中全力消灭广南的大理军,彻底平定滇东南! 此战才是真正的重头戏——非但大理军的兵员素质要强于来源驳杂的元军,而且之前明军一直摆出要从广西方向主攻的架势,所以段氏不惜血本,筑城立寨,构建了完善的防御体系。 那大理总管段宝,非但一直在广南作战,还将周遭数不胜数的蛮族组织起来,许以重利,让他们协助大理军防守广南。此战并不好打,弄不好就会像郭兴那样陷入僵局。 到时候还得求着蓝玉王弼从广西两面夹攻,那样就算打下广南来,他也在淮西兄弟中抬不起头来。 所以金朝兴此番铆足了劲,要好好施展一番,让皇上和一众淮西兄弟瞧瞧,他宣德侯的爵位也不是白捡来的! 谁知他此次出征,注定是要不见血的。大军离开临安刚走到半路上,斥候便发现了大量的溃兵自广南方向而来。 捉拿俘虏审问后,得知他们正是此番要去讨伐的对象——驻守广南的大理军。 金朝兴闻讯人都方了,虽说不用损兵折将就能打下广南,肯定是件好事。但这种卯足力气一拳一拳全抡空的感觉,真能让人吐血。 他马上命斥候将一名俘虏的大理军官带来亲自审问。 “到底怎么回事?!”金朝兴恼火问道:“老子还没出招呢,你们怎么就倒下了?” 随军的书吏赶忙将这句话写在纸上,跟高丽日本安南的情况类似,大理国也是说话用自己的语言——僰文,但书写用的是汉字。 所以只要识字,就可以通过笔谈沟通。 大理的军官都是贵族,识字率还是很高的,便也接过笔来写道:‘八日前,明军强渡西洋江,破宝月关,下广南城,总管大人当场阵亡,我军大败溃逃……’ “蓝玉……”金朝兴愣愣看着笔录,半晌回不过神来:“他的任务不是策应吗?怎么假戏真做了?” “以他的性格,能甘心唱配角?”一旁的景川侯曹震冷笑道:“不抢戏才怪呢!” “他这是乱来!”金朝兴怒道:“违反作战部署,我要到王爷那里参他!” “你可拉倒吧。”曹震苦笑道:“蓝玉是太子妃的舅舅,王爷是太子的头号心腹,你这不给王爷出难题吗?” “那也不能便宜了他!见面我要狠狠的削他一顿!”金朝兴气的直蹦脚。“这不玩人吗这不?!” …… 生气归生气,该干嘛还是得干嘛的。 金朝兴便命令军队在六郎山结阵,阻击溃逃的大理军。 大理官兵从广南逃到这里,已经逃了五天五夜,军官还好点,靠两条腿的士兵全都疲累欲死,一看到漫山遍野的明军,哪还有抵抗的勇气,全都第一时间跪地投降,愣是不给宣德侯见红的机会。 憋的宣德侯一直拉着个驴脸,一声不吭。直到两天后,两军会师,蓝玉和王弼策马前来相见时,他才找到发泄的正主。 “哈哈哈!”王弼爽朗的笑声响彻山谷,远远朝着宣德侯跟景川侯抱拳问好:“陕西一别,咱们两年没见了,二位兄弟想死愚兄了!” “哈哈哈!定远侯风采依旧,兄弟也想死你了。”两人先跟王弼亲热的寒暄一番。 蓝玉却仿佛事不关己,也不跟两人打招呼,全程冷漠脸。 金朝兴也全当没看见他的,气氛便尴尬起来。 “嘿,你个老蓝,我们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先甩起脸子来了。”景川侯赶忙和稀泥道:“回头可得好好敬哥哥们几杯酒赔罪。” “我赔什么罪?”蓝玉面无表情道。他平时其实也不这样,只是料到了对方要甩自己脸子,本着先下手为强的一贯作风,便先把脸子甩给对方。 “你自己心里有数。”金朝兴哼一声。“擅自违反皇上亲自制定的作战方略,按说应该直接弹劾你的。” “都是自家兄弟,不至于不至于。”景川侯赶忙降温道。 “我违反什么作战方略了?”蓝玉却不认账。 “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明明命尔等自广西出兵,牵制广南方向的大理军,以策应主力部队作战!”金朝兴这下真有些绷不住了,陡然提高声调道:“让你攻下广南了吗?!” “我都把他们消灭了,不比牵制强?”蓝玉冷声道。 “你胡说!”金朝兴怒道:“广南的大理军一败,大理方面肯定大受震动,万一他们跟梁王摒弃前嫌,团结一致了怎么办?” 第569节 “梁王都已经见鬼去了,大理还怎么跟他团结?”蓝玉阴测测一笑道:“所以本将才要送段宝下地狱,让他跟梁王相会。” “你都知道了?”金朝兴吃了一惊,按理说在云南道路未通之时,信使要从昆明先去贵州,再从贵州折去湖广,最后再南下广西,才能把信送到蓝玉手中。 而且大半路程都没有建立驿传系统,信使再快也得走个十天八天。 算算蓝玉强渡西洋江的时候,距离大军进入昆明,才刚过去三天。所以他根本来不及得到消息。 第九八三章 我的锅 “你怎么知道的?!”这下不光金朝兴,就连景川侯也吃了一惊。 “我就是知道!”蓝玉得意一笑,卖起了关子。 两人又看向一旁的王弼,王弼也爱莫能助的笑了,他总不能出卖自己的准女婿吧? “我们确实是得到大军占领昆明的消息后,才动手的。”王弼只能对两人苦笑道:“不然我肯定会拦着右副将军的。” 他还特意强调了‘右副将军’四个字,提醒两人,蓝玉好歹是他们的上司。 金朝兴在征南军中的职位是左副副将军,朱老板显然不知道什么叫负负得正,所以他的位次正好在蓝玉之下。 让王弼一提醒,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过火了,便闷声道:“是末将误会左副将军了。” “哼,算你还没糊涂到家。”蓝玉这才神色稍霁道:“你不就是嫌我抢了你的功劳吗,却也不想想,你们从贵州一路打到昆明,出了多少风头,立了多少功劳?自己吃的满嘴油光,肚皮溜圆,也得让别人有口饭吃吧。” “唉……”金朝兴郁闷的不吭声,心说功劳是不少,我可没捞着多少。 “我明白了,是不是功劳都让沐英抢了去了?”蓝玉最上心的就是给沐英拆台,所以朱老板才会把他俩分开。 “哎,别瞎说,西平侯从来不争功。当然大军势如破竹,他还是要记头功的。”金朝兴赶忙摇头,心服口服道:“能者多劳,天经地义。” “合着就他一个能人?他就是抢功!为了能当上国公,吃相从来都那么难看!”蓝玉对沐英早自己一年封侯,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这将是自己晋升国公的最大不利因素。 “本将就不像他那样,我都是有饭一起吃,有功一起立!大家一起发达的!”蓝玉定定看着金朝兴道:“怎么样,你还是跟我一路吧,咱们合兵一处直捣大理!协力灭了段家,兄弟们都有功劳!” “左副将军给我的任务是攻略滇南,滇东南。”金朝兴却摇头道:“跑到滇北去算怎么回事?” “追击啊。”蓝玉一脸‘你白痴吗’的表情道:“你放了这些溃兵,他们还能往哪逃?” “肯定是回大理啊。”景川侯搭茬道。 “现在整个滇南滇东南,已经没有正经敌人了,我们加起来十几万大军,还能在这干耗着?当然要积极主动的寻找战机!现在段氏大败,段宝丧命,大理势必陷入混乱!”蓝玉便沉声道: “我们当机立断,立即进攻大理,也合情合理吧?” “有道理,但是打不打大理,什么时候打,打到什么程度,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金朝兴苦笑道,别说,他还真有点动心。 因为攻下昆明之后,接下来的作战任务就是攻占云南全境。所以沐英在确定主攻方向的同时,也嘱咐他不要拘泥命令,要随机应变,主动寻找战机,争取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战果。 “胡说,皇上的旨意明明是‘云南既克,宜分兵劲趋大理。’我们现在已经攻下云南了,第一时间就去攻打大理,正是在执行皇上的旨意!打不打大理,什么时候打,难道还有疑问吗?”蓝玉冷哼一声,一顶大帽子给沐英扣上。 “当然没有疑问,只是将军和左副将军已经有安排,我们得听命行事。”金朝兴苦笑道。 “光听蝲蝲蛄叫,还能不种地了吗?本将身为东路军指挥,本就有临机专断之权,只要有利于战局,先斩后奏又如何?他个左副将军,管不着本将这个右副将军!”蓝玉冷笑一声,不屑的瞥一眼金朝兴道: “你要是没那个胆子,就让开路,本将和定远侯率我们的十万大军去打大理,你跟老曹慢慢请示。不过等你请示下来,黄花菜都凉了。”蓝玉见状冷笑一声,又用激将法道: “不会是姓沐的已经有言在先,让你们给他留着大理不许打?” “那肯定没有,西平侯不是那样的人,你对他成见太深了。”金朝兴赶忙摇头,对蓝玉和王弼一笑道:“我跟老曹商量一下。” 两人点点头,金朝兴和曹震走到一旁。 “你怎么看?” “老金,我觉得这事没什么好犹豫的。咱们拦不住蓝玉,就必须得跟着他,这样至少左副将军还能影响大理的战局。要是我们不跟着,大理就成蓝玉的独角戏了,那样左副将军才难受呢。” “嗯,有道理。”金朝兴点点头:“那我们就跟着他。别忘了赶紧禀报左副将军,这去大理也不是一半天的路程,左副将军要是想阻拦,还来得及。” “好,我赶紧禀报。”曹震应道。 …… 于是两军合兵一路,浩浩荡荡杀向大理。 十几万大军一路北上,足蹑风云、气冲斗牛,沿途的残元旧官,土司土酋土官慑于官军可怕的威势,争先恐后的前来归顺,还纷纷进献丰厚的劳军物资。 就这样一路畅行无阻,不断逼近大理。 那厢间,昆明城中的西平侯,也接到了宣德侯跟景川侯的奏报。 得知蓝玉横插一杠,带着十几万大军去打大理,他便气哼哼的拿着奏报,去找殿下告状。 楚王这段时间也忙得要命,大军占领昆明后,梁王留下的户籍、图册、地亩赋册,需要重新登记造册,元朝的行政区划需要废除,新的军民官府需要设立……虽然最终的决定权在老贼,但他毕竟亲身在云南,他的建议还是很重要的。 总之云南百废待兴,军事上的事不用他操心,但民政上的事,全都得他操心。这些天,朱桢一直带着一帮文官书吏忙于案牍,整个人都快方了。 看到沐英进来,楚王丢下手中的图册,起身笑道:“来的正好,咱们出去走走。” “是。”沐英应一声,便陪着殿下在王府后花园中徜徉。 昆明不愧是春城,哪怕正月里依然繁花似锦,春意盎然。在前梁王府美轮美奂的花园里散步,让人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知道这几天我有什么感触吗?”朱桢先开口道。 第九八四章 任重道远 “是什么?”沐英轻声问道。 “感触有三,一个是云南真他妈的大。”朱桢便轻笑道:“元朝在云南整整设了五十二路,要是完全按照‘将路改府’的规矩,咱们就得设五十二个府!” “这么多的吗?!”沐英也吃了一惊。之前山高路远,大明对云南的了解仅限于梁王和段氏的势力范围,对广阔的滇西滇南,却是知之甚少。 “那可不。”朱桢点点头道:“我正在综合各种图册,绘制云南的版图,到时候你就一目了然了。” “看来光打下昆明和大理,还远远不够啊。”沐英轻叹一声道。 “真是这样,云南太大了,蛮夷太多了,我们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朱桢点点头,沉声道:“这就是我的第二个感想,检查户籍发现,云南的汉人太少了。满打满算不到总人口的十分之一,而且这还是在大量蛮夷不入户籍的情况下。” “确实,听说就昆明和大理的汉人稍微多点。别处的汉人就算有,也已经与蛮夷无异了。”沐英深以为然道:“要想长治久安,这点汉人怎么行?” “是啊,远远不够,必须要改变人口的构成,让汉人成为多数,这里才能算作汉家的土地。”朱桢背着手,叹了口气道:“任重而道远啊,文英哥。” “是。”沐英颔首道:“云南确实跟我们之前收复的任何一个省都不一样,打下来之后挑战才刚刚开始。” “我们必须要把云南完美的并入版图,这不只关系到大明的现在,还关系到我们的未来。”朱桢目光坚定的说道。 沐英点点头,他明白殿下的意思。 两人从贵州开始便几乎形影不离,早就是无话不谈,沐英已经听老六讲过,他不断开疆拓土,封建海外的宏伟蓝图。 身为武人,他自然是举双手支持,这简直是给武将集团量身打造的出路,相信没有哪个勋贵会不感冒。 但身为殿下的义兄,大明的官员,说实话,他觉得殿下的构想很难实现。别的且不说,单说那些隔山限海的土地,绝对是打下来容易,守起来难。 如何使这些海外的土地并入大明的版图,使其像核心领土一样,不断为朝廷造血。而不会沦为让朝廷不断失血的累赘? 在这个千古难题没有解决前,他是不看好殿下的狂想的。相信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这样看来,就明白殿下为什么会对云南这么上心了。如果他能在云南做到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他可以在别处复制云南模式。 如果他在云南都做不好,那什么‘开疆拓土,封建海外’,也就休要再提了。 “你觉得想把云南搞好,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朱桢又问道。 “那无疑是土司了。”沐英一针见血道:“那帮土司土酋个个都是土皇帝,梁王为什么丢了曲靖就不想活了?因为他很清楚,没了曲靖的十万大军,那些土司根本就不会再听他的了。” “对,从他没了十万大军的那一刻起,云南就不是他的了。”朱桢点头道:“但现在也不是我们的,而是那帮土司的。” 他叹了口气道:“我第三个感受就是土司的势力太大了。云南的人口和土地大都在他们的控制下。我们要想在云南说了算,就必须要限制住他们。” “只是土司制度已经延续千年,历代朝廷对这些土官土酋也就是羁縻而已,哪怕是对土司势力管束最严的前元,也没有废除云南的土司制度。”沐英轻声道:“我们要是敢对这套制度开刀,肯定会捅了马蜂窝的。” “延续千年便是合理的吗?哪怕当年合理,时移世易,也早就不合理了。”朱桢却斩钉截铁道:“土司制度只能培养一群白眼狼,天下太平时变着法子的跟朝廷要饭,不给就哭就闹,甚至造反。” “可到了国家危难,用人之际,也甭想见到他们的影子了。一个个投降的比谁都快,不在背后捅你刀子就算仁义了。这样的土司留着他们有什么用?不趁着现在百废待兴的时候改一改,将来子孙后代想改都改不了了!” “明白。”沐英听的清清楚楚,殿下要对土司制度动刀子了,对此他当然是支持的,却不得不提醒老六,必须要慎之又慎。 “不过殿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土司问题太敏感了,一个弄不好就会沸反盈天的。” “我知道,不过一上来就客客气气,容易让他们蹬鼻子上脸,所以我们得先杀鸡儆猴。”朱桢点头问道:“云南最大的一只鸡,应该是大理段氏吧?” “那肯定是。”沐英点点头。“段氏原本是云南之主,后来被元朝降为土酋的。不过他们在大理依然说一不二,在丽江和威楚也有很大的势力。”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朱桢便冷声道:“大明的地盘上,就不能允许有这么弔的势力存在!” “……”沐英摸了摸袖子里的军报,苦笑一声道:“殿下是不是都知道了?” “嗯。”朱桢也不瞒他,点头道:“刚接到定远侯的奏报,说蓝玉和金朝兴领着大军打大理去了,还没来得及叫你过来商量,你就先来了。” “殿下这不都已经商量过了吗?”沐英终于明白楚王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么多了。因为殿下也想打大理……好让自己反对的话说不出口。 “本王是这么想的,文英哥也可以有不同的想法,咱们碰一碰,谁的对听谁的嘛。”朱桢说着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还有件事没跟文英哥说,蓝玉那边的消息是我派人传过去的。” “末将估计就是,别人也没那个本事。”沐英苦笑道。 “我也是没办法。要不答应帮他这个忙,他能老老实实待在广西,不越西洋江半步?”朱桢歉意道:“本来只是招缓兵之计,没想到蓝玉给根鸡毛就上天,动作也忒快了。” “论起行军打仗来,末将也是服气他的。”沐英轻叹一声道:“只是他杀性太重,让他去打大理的话,怕是要杀个血流漂杵。” “下手稍微重一点也无妨,更能起到警示作用嘛。”朱桢却不以为意。 第九八五章 想屁吃 “是。末将本来想的是,段家现在群龙无首,我们完全可以设法逼降他们,兵不血刃的拿下大理。”沐英又叹了口气道:“但听了殿下一席话,末将也明白了,这时候接受段氏投降,并非是好事。” “没错。”朱桢冷笑道:“过了那村没这店,当年父皇许以大理国王,他们还不屑理会,现在再想投降,晚了。” 说着他一字一顿,宣判了段氏的死刑道:“大理都亡国一百多年了,段氏对大理的统治也该结束了。” “遵命。”沐英忙沉声应下。 …… 第570节 洪武十五年二月,蓝玉和金朝兴的大军抵达了威楚路。 盘踞这里的残元平章闫乃马歹、参政刘车车不花也毫不意外的开门投降,根本不敢抵挡大军的兵锋。 至此,滇中三路七州六县尽数归附。 滇中鼎定后,大军稍事休整,便准备进兵大理了。 这时,大理派使者前来递送国书,一是告知明军现在大理又有了新的国王,就是那位刚被蓝玉杀掉的大理总管的弟弟,名叫段世。 二是请大明依照前言,封段世为大理王。蓝玉等人观其书曰:‘……大理乃唐交绥之外国,鄯阐实宋斧画之余邦,难列营屯,徒劳兵甲。请依唐、宋故事,宽我蒙、段,奉正朔,佩华篆,比年一小贡,三年一大贡。’ 内容大致说,大理自唐朝开始,就与天朝保持个互相友好,互不侵犯的邦交关系。到了宋朝时,两国关系更加密切。鄯阐,也就是昆明,是宋太祖的玉斧画下来不要的国家。 而且无论是鄯阐,还是大理,都很难驻扎军队,你们就算动用武力打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只是白费功夫而已。所以请按照唐宋的旧例,册封我们的国王,让大理来治理云南。 为此我们愿奉大明为天朝正朔,穿戴大明衣冠,并且每两年朝小贡一次,每三年朝大贡一次…… 众侯爷看完都气笑了,一边传看一边骂骂咧咧。 “好家伙,不光想要大理,连昆明都想要!”景川侯都气笑了。 “合着我们忙活一顿,纯粹是给段家忙活的?” “想屁吃呢你们?!”宣德侯瞪着那使者,冷笑道:“做梦呢是吧?真牛逼啊。老子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美的梦!” “大理都亡了一百多年,这又是哪里蹦出来的大理国王?”王弼也忍不住讥笑道。 “唐朝时大理国就是云南的主人,现在元朝亡了,我们自然就要复国。”那使者振振有词道:“何况之前大明皇帝已经许诺册封我们总管为大理国王,将云南之地尽数归于大理国!诸位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这副吃定了宗主国的嘴脸,让众将一阵腻味,一直不说话的蓝玉这才冷声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跟现在能一样吗?” “就是!”金朝兴大点其头道:“当时梁王势大,云南皆非我大明所有。你们若真有心,当时可为朝廷消灭梁王,自取云南,朝廷自会将云南册封给你们。” “现在我天兵三十万一路激战,已经破曲靖下昆明,灭梁王,定滇东滇中滇南,滇北也平定在望,只剩尔区区一隅之地。安敢再重提旧约,真是无耻之尤!” 那使者被说的理屈词穷,只好反复拿唐宋旧事,今上承诺说事。听的蓝玉一阵烦躁,拍案道: “别跟他废话了,他个传话的懂个球?!” “来人呐!”蓝玉又提高声调道:“割掉他的舌头,把他撵出营去!” “啊?!”那使者吓坏了,赶忙大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堂堂天朝不能不讲武德啊!” “本将杀你了吗?”蓝玉冷笑一声道:“割掉你的舌头,是为了警告段家,不要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梦话了。告诉那段世,要想活命就速速自缚出降,否则天兵一至,就让他去跟他大哥团聚!” 说着一摆手,亲兵便将那不断挣扎的使者拉到帐外,不一时就听‘啊’的一声惨叫,然后便没了生息。 …… 苍山洱海间的大理城,非但有风花雪月之美,而且城池背倚点苍山,西临洱河为固。东有南诏皮罗阁所筑龙尾关为屏障,号极险。 大名鼎鼎的大理段氏,就靠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已经雄踞云南数百年了。 哪怕当初元世祖忽必烈亲自率兵攻打云南时,也只打到昆明而已,没有尝试攻打这座拥有山河之险的古城。在段氏称臣之后,忽必烈也只是去了段家的王位,依然将大理封给他们管理。 所以在段家看来,明军虽然来势汹汹,但他们只要依托大理城的有利地形,以及在此地经营数百年的深厚根基,是可以守住自己的基本盘的。 然后上个卑微的降表,多送点厚礼,说点肉麻的话,表示愿意称臣纳贡,差不多就能保住大理这个独立王国了。 这手他们太熟了,从南诏用到大理,从唐朝用到宋元,屡试不爽。所以在段家高层看来,这次也不例外…… 至于在给大明的国书中,提出希望恢复大理旧日的国土,将整个云南都封给段家,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没大有戏。 但人嘛,总要有梦想,万一明朝皇帝看不上这偏远蛮荒之地,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呢?那他们不就血赚了? 所以在段世的叔叔段明的力主下,他们决定先漫天要价,等待大明坐地还钱,大家慢慢谈嘛…… 谁知人家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派去的使者割了舌头。 明军的意思很明显,这种梦话说说都有罪,还谈,谈个屁! 段世才二十来岁,之前一直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突然接掌了大哥的位子,还被叔叔拥立为大理国王,整个人都是懵的。 不过现在大理上下都沉浸在复国的狂喜中,他也深受感染,所以同意了叔叔的主张,派使者去试探大明的反应。 现在看到被割了舌头的使者,他终于清醒了一番,不禁埋怨段明道:“王叔,你看这下搞砸了吧,得罪了大明可如何是好?” 第九八六章 文战 “殿下勿慌。”段明却沉声道:“这只是明军将领的态度,最多是昆明城那位殿下的,却不是大明皇帝的态度。” “观其过去十多年来,对我们也好,对梁王也罢,都是极尽怀柔之能事。可见大明皇帝是懂云南和大理的。知道云南自有国情在此,对我们不能一昧用强。” “那他们的将领会如此不晓事?”段氏有些不信道。 “这跟那些将领没关系,只不过是那位殿下年轻气盛,不明白这一点罢了。”段明接着道:“所以我们对他不能一昧服软,不然他真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了。” “把他的大军挡在下关前,让他们碰几次壁,后勤不济,就明白为什么元世祖都不愿意打大理了……到那时,他就会听的进劝了。就算他不听劝,他父皇也会教训他不要任性的。” “真要打呀?”段世听了直念阿弥陀佛。“大威天龙,大明天兵,我们怎么能打得过?” “殿下,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平白得来的。没有殊死一搏的决心,两败俱伤的能力,又怎么能让别人把你放在眼里呢?”段明教训自己的侄子道:“我们要想复国,就得有牺牲的决心。” “可是,大哥他们在广南,已经打过了……”段世怵头道:“完全打不过啊。” “不一样的,广南距离大理太远,很难激起将士们的守土之心,上下无法同仇敌忾,此一不利也。”段明便侃侃而谈道: “当时明军在西洋江右岸盘桓数月,一直没有进攻,让我军上下麻痹大意了,结果忽然渡江,我军猝不及防,招致大败。此二不利也。” “你大哥身为三军主帅,不坐镇广南城,却冒冒失失跑到宝月关前线指挥,结果被明军流矢所伤,此三不利也……” 段明着实好口才,咔咔咔连摆了广南之战的十大不利,又话锋一转道:“下关之战就完全不一样了,背后就是自己的家乡父老,势必殊死一搏,保家卫国,此一有利也。” “明军已经进兵数千里,后勤压力极大,无法再像广西时那样跟我们耗下去,只能速战速决,我们不至于日久生疲,此二有利也。” “殿下不会打仗,老老实实坐镇大理城,不会重蹈你大哥的覆辙,此三有利也……” 他咔咔咔又摆出了下关之战的十大有利,把个懵懵懂懂的段世说的一愣一愣。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自然再次言听计从。 于是,段明再次给明军送去一封似软实硬的书信,大意是‘像汉武帝那样牛逼普拉斯的帝王大动干戈,也只得到云南一角。唐玄宗远征南诏,阵亡十几万,大败而归。元世祖也只攻下昆明,没有染指大理。将军以为自己比三位雄主如何?大明比汉唐元如何?还是早点班师回朝吧,不要白白让将士枉死。’ 这封《大理战书》写的文采斐然,堪称名篇佳作,其中不乏劝明军‘宁作中原死鬼,莫作边地游魂’之类的佳句。 段世甚至还‘亲自’写了首诗,附在战书后,曰: ‘长驱虎旅势桓桓,深入不毛取暴残,汉武故营旗影密,唐元遗垒角声寒; 方今天下平犹易,自古云南守最难,拟欲华夷归一统,经纶度量必须宽。’ …… 信使本来以为这回死定了,上次的信里说尽软话,信使亦被割去了舌头。以现在这封信的不恭程度,自己被挖去双眼割去鼻子都算轻的…… 谁知这封硬气的书信,却对了众侯爷的胃口,竟然不怒反喜,纷纷点赞。 “这才对嘛。”曹震拢须笑道:“光死乞白赖的有啥意思?真男人就要硬起来!” “还得持久!”金朝兴也笑道:“别硬了没两下便软趴趴了,那可太扫兴了。” “就是,得让爷们尽兴。”在征倭军中总是一本正经,一副登高望重模样的王弼,这会儿也原形毕露。 于是蓝玉叫来书记官,命他也写一封更加有文采的回信给段氏叔侄。 书记官名叫吴伯宗,当初被朱老板发配广西从军。大明开国状元的名号,让他走到哪里都要被高看一眼,前有朱亮祖,后有蓝玉,都是眼高于顶,目无余子之人,却都对他青睐有加,委以重任。 这次蓝玉出征,自然也把他带上了。 此时的吴状元已经不复当年的风采,进了云南之后又水土不服,一直在闹肚子,所以佝偻着个腰,须发凌乱,两眼也没有神采。就像个寻常老吏一般。 大理使者简直不禁心生轻蔑,这封信可是我们大理全国的才子共同推敲出来的,那首诗也是才子们为殿下捉刀的,就连字都是请天下第一书法圣手写出来的。 大理中上层好儒释两道,一直自诩传承华夏衣冠文脉,其实是有些瞧不起被元朝奴役百年的汉人的。 他便盯着那老吏又黑又瘦的手,想看看能写出一笔什么字,一篇什么文?虽然他不敢当众鄙薄,但腹诽一番也是很过瘾的。 只见那老吏略一沉吟,挥毫泼墨,在纸上笔走龙蛇,字字力透纸背,杀伐之气扑面——看的大理使者目瞪口呆。 吴伯宗书曰: ‘……尝谓智士审兴废之机,达人明向背之理,豪杰之士各因其时而用心,故能勒名金石,垂勋不朽;若反其所宜,未有不败者也……’ ‘方今天朝,圣明在上,贤人在位,封疆万里,雄师亿光。玄关之北,日本之南,偏师少举,无不景附,岂以此一隅为意耶?’ ‘新附州城,悉署衡府,广戍兵,增屯田,以为万世不拔之计,又岂有‘兵久生变’之弊哉?故不足论也……’ ‘若夫封疆之说,斯盖梁王未败之前,吾王有愤其不臣,杀我使者,故有是命,汝于此时若能发兵犄角,共灭云南,更立功勋,一心王室,庶副前约。今者,天兵南下,汝反率众为彼声援,闻败而遁,不加尔兵,亦已幸矣,又敢大言以祈前诏乎?’ ‘果若人言,蛮夷难化者信然矣。足下援引古今,铺陈得失则厌闻矣。岂不闻——大明龙飞淮甸,混一区宇,陋汉、唐之小智,卑宋、元之浅图!大兵所至,神龙助阵,天地应符。汝段氏接武蒙氏,运已绝于元代,宽延至今。我师已歼梁王,报汝世仇,不降何待?!’ 第九八七章 一个师傅教的 吴状元这篇雄文,非但更加的文采斐然,气势雄浑,还有力的驳斥了大理的诸般歪理。可谓风雷滚滚,观者变色,那使者看完,深深拜服曰: “先生大才,不知高姓大名,是何官位?还请不吝告知,这样小子回去后,大人们要是问起来,也有的答。” 吴伯宗萧索一笑,淡淡道:“不过军前区区一小吏,哪有什么名号?” “不愧是天朝上国,随便一个小吏就比我大理最有名的才子强多了。”使者愈发肃然起敬。 “好了,别酸了。把这篇檄文带回去,告诉段家叔侄,汉唐元怎么能跟大明相比?”蓝玉咳嗽一声,冷声对那使者道: “汉唐元打不赢的仗,我明军却一定能打赢!他们攻不下来的地方,我明军一定能攻下来!我大军远征云南,不是为了让你们名义上归顺那么简单,而是要设置郡县,让云南永归版图!你们若不打算投降,就赶紧整备城防吧,十日内我大军必下大理!” “是……”使者赶忙颤声应道,他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将军,会突然拔了自己的舌头,甚至挖了自己的眼…… 谁知蓝玉非但没伤害他,还赏赐了他十两银子,便打发他回去了。 离开明军大营后,那使者先摸了摸自己舌头还在,又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元宝,不禁喜极而泣。他原本以为自己此番非死即残,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 待使者一走,中军帐内的气氛便一肃。 “殿下和征南将军已经同意了我们攻取大理的计划!”蓝玉目光炯炯的看着几位侯爷,沉声道:“我命令!” 众将马上屏息凝神,肃然听命。 “宣德侯金朝兴,景川侯曹震!” 第571节 “末将在!”金朝兴和曹震赶忙起身抱拳。 “本将会自率大军抵下关,造攻具,从正面攻城!本将命你二人率五万兵马,由洱水东趋上关攻城,与本将形成掎角之势!” “遵命!”金朝兴二人忙沉声应道。 “定远侯王弼!”蓝玉又沉声道。 “末将在!”王弼赶忙起身应命。 “我命你率五千选锋,由石门间道夜渡河,绕出点苍山后,攀木援崖而上,天亮之后立旗帜,响锣鼓,向下关城头投掷木石!”蓝玉发号施令道:“以扰乱敌军,方便大军攻城!” “遵命!”王弼就很高兴,这可是最露脸的活。 金朝兴和曹震神情却有些怪异,心说,别看沐英跟蓝玉整天不对付,但真打起仗来,连招数都大差不差,这不就是白石江之战的翻版吗? 其实两人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会一样的绝活不很正常吗? …… 俞敏此时就在品甸的明军大营中。他们这一卫进入昆明之后,就跟着宣德侯开始了漫长的征途。一路上不知道得了多少州县地盘,但一次正经仗都没再打过。 就连他这种人都有些不耐烦了,想要痛痛快快打一仗过过瘾。 是以听到有军官大喊选锋时,他下意识就站起来,跟无数同袍一起大喊道:“我去!” 但他这次运气不好,没有抽到长签子,着实郁闷了好一阵。 看他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同样落选的牛总旗拍了拍俞敏的肩膀,笑道:“这不正遂了你愿吗?干嘛跟让人抢了媳妇似的?” “对啊……”俞敏摸着头盔上的窟窿,才忽然警醒,心说我咋变成这样了,不当选锋是好事啊! 可落选的遗憾和懊恼也是真实的。 “唉,俺也说不清楚。”俞敏叹口气,看看自己的小旗,原本齐装满员十一个人,现在只剩八个了。 “俺还是怕死,但更怕李老八他们瞧不起俺。”想了半天,他憋出两句。 “再说俺还要娶他妹子呢,没个官职哪好意思去提亲?” “小子想得还挺长远,放心吧。”牛总旗笑道:“云南之战打得这么漂亮,皇上肯定会大加封赏的,到时候人人有官做。再加把劲儿,搏个世袭罔替也不是梦!” “嗯!”俞敏重重点头,眼里有火在烧。 …… 没有多少时间给俞敏感叹,蓝玉很快就下达了全军开拔的命令。 大军短时间内便开始朝着苍山之南行进。 大理国倚为命根的下关,就设在那里。 下关自南诏时起,就是大理政权对南御敌的天堑。与苍山北面的上关构成了大理两条重要的防线。其中更重要的下关防线,经过几百年的营建,已经建成了一道长达八里的坚固防线,横亘在苍山南麓。 还有一条水量丰沛的洱河流经关前,形成一条天然的护城河。这堪称浑然天成的无敌防线,给了大理人无穷的信心,帮他们阻挡着一切侵略者的脚步。 此时,整整五万大军驻守于下关城,已是严阵以待,要像他们的祖先那样,跟中原王朝的军队较量一番了!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明朝大军不断挺进下关的同时,大明的定远侯,王弼便率领五千选锋悄然离开大部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抄小道夜渡洱河,绕到了他们的背后…… 当然,也不怪大理,因为他们背后是高高的峭壁,猿猴都爬不上去,还怕明军插上翅膀飞上去不成? 明军确实没有翅膀,但他们经过攀援训练。楚王殿下的那套发明,非但可以用来绳降,还可以帮助军队往上爬。 蓝玉已经利用驻兵威楚这段时间,悄悄对下关上关和点苍山进行了实地侦查,甚至亲自爬上了点苍山,确定此计可行,所以才叫王弼来的。 不然他坑谁也不会坑老六的准丈人。 只见明军将士先用长长的竹竿将一些身体轻盈的瘦小士兵送上山崖,然后士兵垂下绳索,让下面的同袍一个接一个的攀着绳子,脚踏山壁而上。 不时有碎石滑落,将倒霉的士兵砸伤,但将士们全都一声不吭,只专注于攀登的动作,丝毫不怕出现意外。 这支百战百胜的常胜之师,已经锻炼出了钢铁般的意志。 两个时辰之后,五千选锋便已经悉数上山,就连定远侯那么大年纪都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的,让人不得不羡慕他的体力…… 第九八八章 虎蹲炮 苍山山脉连脊屏列,自北而南由十九座拔地而起的山峰组成,像一条蜿蜒的巨龙匍匐在洱海之畔。故而位于苍山南端的下关,又称龙尾关。位于苍山北端的上关,又称龙首关。 明军将士在王弼的率领下,趁夜色攀木援崖而上,其间艰辛危险自不消提。但他们再次创造了奇迹,征服了壁立千仞的点苍山! 天蒙蒙亮时,五千明军已经穿行在苍山山脉许久了。这时他们终于看清了这崇山峻岭的真面目。 只见放眼望去,山中尽是苍翠的森林,山顶却覆盖着皑皑白雪。从苍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又在山中的峡谷汇集成了一道道壮观的瀑布。 而且山间云雾缭绕,云气变化无常,云集云散间,一会儿淡如轻烟,一会儿又如黑墨,看的将士们啧啧称奇,仿佛身临仙境一般。 “快走。”王弼却无心欣赏这点苍奇景,一个劲儿的催促部队。因为他迟到了。 按照计划,这支明军应该在拂晓前抵达下关城背后的斜阳峰上,待大军攻城后突然杀出,制造混乱。 然而蓝玉也好,王弼也罢,在做计划的时候都没想到点苍山的气候,与山下迥异且变幻莫测。 昨夜出发时,他们夜观星象,能确定今天是个大晴天。结果上山之后,半夜里忽然狂风大作,吹的将士们东倒西歪,不辨南北。 然后又下起了暴雨,本就崎岖难行的山路变得让人愈加举步维艰。明军将士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比预定计划晚到了一个时辰。 等他们翻山越岭,克服重重险阻,终于来到斜阳峰时,便听到山坡南麓喊杀震天。 将士们闻声大急,赶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攀上斜阳峰一看,龙尾关前果然已经激战良久了。 “快!”王弼焦急的催促将士们,赶紧砍伐竹竿,把所有带来的旗帜都撑起来。然后拼命的敲鼓,又吹响了号角。 就在这震天的鼓声与号角声中,他拔出剑来,指着山下的龙尾关断喝道:“孩儿们,跟我来!” 说完便率领五千选锋,如下山猛虎般朝着下关扑去…… …… 下关东面,蓝玉已经指挥着主力部队在攻城了。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下关城下那条宽宽的洱河。为此,蓝玉命人提前打造了若干竹排,将其一个接一个的并排投入河里。 每个竹排四个角上都留好了洞口,用铁链将所有相邻竹排上相邻的洞口紧紧绑起来,一座宽敞的浮桥就这样一点点搭好了。 而用来掩护工兵搭桥的,是此次云南之战首次亮相的炮兵部队。蓝玉大军在威楚城那段时间,一是为了休整,二就是为了等这支部队赶来汇合。 原本明军没有适合野战的火炮,尤其是在云南山地作战,沉重的火炮绝对是辎重部队的噩梦,所以将领们压根就没有打炮的念头。 但此番攻打大理,不管是从上关还是下关进攻,都要面对高墙厚壁、坚固完善的城防体系。为了降低攻城部队的伤亡,蓝玉听取了楚王殿下的建议,等到大明第一支山地炮队赶到后,才进兵讨伐大理。 当初设计绳降系统时,老六还想为明军设计一款山炮。这些年在他的关心下,大明的制炮工业突飞猛进,制造能力今非昔比,只要他能设计出合适的样式来,兵器局就能给他造出来。 而山炮要求重量轻,体型小,必须便于运输,同时还必须得保证威力。这既要又要的两个条件一卡,水师用的所有火炮便都不合适了。哪怕是最轻的碗口炮,对山地作战来说都过于沉重了。 好在这难不倒楚王殿下,因为他想到了戚继光的虎蹲炮。他记得,戚继光发明虎蹲炮的初衷,跟自己差不多,都是因为要应对在山区、森林、水田等大炮无法机动的地区作战,才发明了这种轻便又不失威力的火炮。 虎蹲炮的样式也很简单,炮身仅两尺长,炮口内径却有三寸,属于短身直筒大口径火炮,其实就是世界上第一款正式装备军队的迫击炮。 戚继光的虎蹲炮以熟铁制成,为了防止炸膛,周身还加了七道铁箍。炮头由两只铁爪架起,另有铁绊,全重三十六斤。一头牲口就能拖得动。必要时士兵背着炮就能行军,十分轻便。 而老六造炮都是铜的,不用担心炸膛,就省了七道铁箍,所以‘六式虎蹲炮’的重量也进一步降到了三十斤以内,射程却比铁炮还要远一截。 …… 俞敏属于攻城部队,此时站在阵地后方的队列中,跟同袍一起好奇的看着前排那些虎蹲炮,还有忙碌的炮兵。 炮兵正忙着挖坑架设虎蹲炮呢。 因为迫击炮的后坐力很强,所以发射之前,要先在地上挖个坑,把炮尾坐进去,再用大铁钉将炮身固定于地面。炮口高仰,形如猛虎蹲坐,故而炮名‘虎蹲’。 炮手们安置好火炮后,便开始手脚麻利的进行装填。 只见他们先插入药线,以布缚之;然后装入六七两火药,用木马子合口盖住。接着填入炮口少许干燥的土,放入百枚五钱重的铅子,再用土少筑几下。这是为了保持炮口的气密性,以增加威力。 最后,将一个重三十两的大铅弹压顶,就完成了装填。 待军官一声令下,炮手们便用火绳点燃了引线,然后捂着耳朵,后退几步。 有经验的老兵见状也赶紧捂住耳朵张开嘴,只有俞敏这种没见过大炮的新兵蛋子,还在那傻愣愣的看着。 便见炮口火光一闪,阵地上响起震耳欲聋的炮声,吓的俞敏一屁股坐在地上,脑瓜子嗡嗡作响。旁边牛总旗跟他说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直到牛总旗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缓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恢复了听觉。 围观打炮都这么惨,更别说被炮打的目标了。 下关城头的大理军队,也没见过大炮,炮响之前他们全都站在长城墙上,拼命向洱河投掷石块,试图阻止明军架设浮桥。 砸的正欢时,炮响了,大理军队也不知道躲避。眨眼间,便被射倒了一片…… 第九八九章 总有第一次 虎蹲炮发射时大小炮弹齐飞,特别适合打击密集的敌军。大理军队又没有防备,正面用脸接了明军的第一轮齐射。 铅丸打在城墙上的噗噗声中,城头的大理士兵像镰刀割过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的倒下了。惨叫声登时响彻下关城头。 那些没有中弹的士兵,听到身边的惨叫声,赶忙转头一看,便见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中弹的同袍。有的直接被铅丸击毙,白花花的脑浆子溅了一地。但更多的只是被击伤了,捂着自己鲜血汩汩的伤口,疼的在地上惨叫翻滚。 这下全须全尾的士兵也吓坏了,全都丢掉石头趴在地上,任凭踢打怒骂,都不肯再露出身子。 因为骂他们的军官,也都是趴着的…… 其实虎蹲炮二次射击的时间还挺长的,除了正常的装填外,还得将炮身复位,重新调整好角度,用木片垫好炮口。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炮手,也需要半盏茶的功夫,守军是有充足时间在打炮间隙继续战斗的,可是大理人头回见到这种场面,全都吓傻了,愣是让明军架设好了浮桥,扛着云梯冲过了洱河。 一具具云梯搭上城头,大理军人才如梦方醒,意识到再不站起来反击,就要被明军攻上来了。 他们赶忙抱着石头爬起来,朝着云梯疯狂的丢去。一块块西瓜大小的石头雨点般砸下来,把云梯上的明军砸的头破血流,惨叫着滚下云梯,还把梯子下面的同袍也撞了下去。 大理军队也有类似叉竿的武器,可以顺着云梯不断下推,阻挡明军登城。哪怕是强大的明军,这时也依然陷入了苦战。云梯上的士兵,不断惨叫着跌落。偶有士兵冲上城头,却陷入寡不敌众的境地,被大理军队的长矛捅翻在地。 但明军依然毫无退色,前面的人掉落下去,后头的士兵继续飞速攀爬。他们是一只百战百胜的铁军,绝对不会被牺牲吓倒的。 明军将士很清楚,只要有一支部队攻上去,站稳脚跟,情况就会逆转!但守军实在太多,又众志成城,并不是你信念足够坚定就可以战胜的。 双方都红了眼,一方拼命的登城,一方拼命地阻拦,喊杀声回荡在苍山洱海间,令风花雪月顿失颜色…… 第572节 …… 虎蹲炮在攻城开始后就停止了怒吼,霰弹一喷一大片,在这时候再开炮,伤的自己人比敌军还多,只能乖乖闭嘴。 俞敏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城头上,尽管已经不是初上战场的新兵了,还经历过白石江那样激烈的战斗,他还是被眼前攻城战的惨烈惊呆了。 看着那些身经百战,身手超群的老兵,竟也下饺子似的跌落城下,他心说这次怕是没那么好运活下来了。 不过他已经学会了如何与恐惧相处,那就是鼓起全部的勇气,去战胜眼前的敌人! “该我们了!”这时代理千户之职的刘副千户大喝一声。 将士们轰然应声,以小旗为单位组成一个个攻城队形,跟在刘副千户后面渡过浮桥,来到满是鲜血和尸体的关城下,开始有序的攀登云梯。 待轮到俞敏时,他发现梯子上全是血,摸上去都黏糊糊的了。来不及细想,他便手脚并用开始攀登。 头顶和左右两边的同袍,不断惨叫着跌落,俞敏恐惧到了极点,动作也麻利到了极点。 爬着爬着,他忽然惊喜的发现身边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也没有同袍跌落了…… 这总之是好事,来不及细想,俞敏便趁机和同袍们爬上了城头,便看到城上的大理军队已经乱成一团了。 而引起混乱的,是从他们背后斜阳峰上杀下来的五千选锋! 大理军队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阵脚大乱,就连那些在城头一线阻敌的士兵,也忍不住纷纷回头,查看发生了什么情况。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只见大队的明军如同神兵天降,冷不丁出现在自己背后,直接把后队的友军给打开了花。 等他们再转回头时,又吓了更大的一跳——他们也就是回了个头的功夫,明军已经抓住这一稍纵即逝的良机,飞速冲上城头了!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岂容他们集体走神? 对上经验老道的明军,只要你漏出一点破绽,就一定会被死死抓住,然后被彻底弄死! 俞敏也紧跟着牛总旗成功爬到了顶端,然后扳住箭垛,纵身跃上城墙。人在半空时,他便反手抽出插在背上的刀,朝着围攻牛总旗的大理军凌空劈去! 那名大理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刀砍断了大半截脖子,鲜血狂喷间,脑袋向反方向飞去,却又被皮肉连在另一边脖子上,最后诡异的垂下…… 来不及感到恐怖,俞敏又顺势落地,使出戚千户教他们的滚地刀法,一个懒驴打滚,连削数名敌军的小腿。最后一招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美中不足的是,起来时应该正面向敌,他却对着牛总旗了。 牛总旗把他往身后一拉,一刀隔开敌军刺来的长矛,顾不上笑话他,急声道:“结阵!” 俞敏赶紧站在牛总旗身后稍左的位置,替他挡住左边来袭的敌人。另一名士兵站在牛总旗右边,三人结成一个三才阵,攻守相望之下,生存能力大大提高。 在三人的掩护下,越来越多的士兵冲上来,他们的阵型也越来越密实,这下不光防守没问题,还能开始步步为营的反攻。 将士们便在牛总旗的带领下,一步步向前推进,为后面登城的同袍肃清城头的守军。 随着明军潮水般涌上城头,大理军不断溃败,整段整段的城墙失守,最后连城门楼都丢了。 一名身强力壮的明军士兵,冲进城门楼,抡起放在转盘旁的铁锤,重重一锤砸掉了销子,转盘便飞速的转动起来。 咔哧咔哧声中,吊桥缓缓降下,落在洱河河面上。 河对面的明军主力便欢呼着,鱼贯冲入下关洞开的城门中。 龙尾关这座号称建成后从未被攻陷的险关,连半天都没坚持到,就这样沦陷了。 第九九零章 全滇平定 随着高悬‘龙观锁钥’横匾的下关城门洞开,大理守军的心理防线也崩溃了。 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明军,他们丢下武器,掉头奔逃,跑不掉的就抱头跪地投降。 转眼之间,这座自南诏时起守护了大理数百年的下关城,便换了主人。 俞敏所在千户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将士们这才得空包扎伤口,喝点水缓口气。 他也疲惫的趴在城头上,看着奋勇追击的明军,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终于,又活下来了…… 他却不敢回头,因为背后城墙下,有好多他熟悉的面孔,要么当场牺牲,要么重伤呼喊军医前来救治,场面惨不忍睹。 其实从爬上云梯到彻底夺下城头,拢共也就顿饭功夫,却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和勇气。心说攻城战真不是人打的,若非那五千选锋忽然从背后杀出,说不定自己就跟那些同袍一样,非死即重伤了。 最后他靠着箭垛缓缓地坐下,看着天上的白云,开始想家想妈妈…… …… 下关城破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鏖战中的上关,上关守军登时战意全无,防守力度大降。 金朝兴敏锐的察觉到敌军的慌乱,马上下令全力进攻,将士们一口气便攻上了城头,夺取了上关,与下关的主力部队,对大理城形成夹攻之势。 其实大理城内还有许许多多的守军,大理城本身也是一座比押赤城还要坚固完善的城池,甚至还设有卫城,存有足够全体军民吃一年的粮食。 但大理政权上下,都对上下关失守毫无心理准备。毕竟那可是从未被攻克的雄关啊,怎么可能开战不到半天就陷落了呢?难道是守护大理的神龙不再显灵? 大理的军民集体懵圈了,这种状态下怎么可能组织的好城防? 直到看见明军紧随着溃兵要冲入大理门时,守门军官才如梦方醒,高喊着:“快关城门!” 然而已经晚了。被明军驱赶的溃兵,根本不听号令,一个劲儿往城门里冲,让门后的将士根本关不上门,反而被门抵在墙上,险些没挤成肉饼。 这支冲在最前头的明军,是王弼的五千选锋。王弼多贼啊,一看到大理军队开始溃逃,马上就下令跟在后头。果然让他顺势冲进了大理门! 夺取大理门后,王弼又继续率军突入,连夺两道城门,直接杀进了大理王宫里…… 大理君臣正在银殿中进行紧急议事,为是战是降吵的不可开交。 王叔段明自然是主战派,说靠着大理城再坚守下去,等到夏天明军不退也得退。 但段世却不想再打下去了,在他看来,上下关失守,说明神龙不再守护大理,意味着他们的举动违背天意了,应该顺应天命,向大明投降。 段明苦劝道:“殿下,明朝是冲着灭我段家四百年基业来的,投降了你就是段家的罪人!” 段世正不知该如何反驳,门被嘭得推开了,侍卫长慌慌张张冲进来:“王爷快走,明军杀进宫来了!” “什么?!”段明登时呆若木鸡,这也太太太快了吧?! 人家还没准备好呢…… 这时,段世的表现倒比段明强,只见他惨然一笑,长叹一声道:“那位明军老吏说的没错,段氏接武蒙氏,运已绝于元代,宽延至今,已是非分。再想逆天而为,天必谴之……” 说完便下令投降。只是命令还没传达出去,银殿就被明军团团围住了。 如狼似虎的明军冲入殿中,将段世叔侄及一并文武重臣,统统擒下。 段世任由明军五花大绑,痛苦的闭上眼,满心的后悔,要是早点投降,说不定还能保全满城的百姓和宫里的家人。就晚了这一会儿,他们怕是要难逃毒手了。 然而让段世没想到的是,明军居然秋毫无犯,只将宫中一干人等集中关押,所有宫殿库房一概贴上封条,并不入内洗劫,更没有侮辱女眷的行为发生。 这让他十分震撼,天下还有这样的军队?怪不得明皇能摧枯拉朽,短短数年便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呢。 听了他由衷的赞誉,王弼却有些暗暗脸红。 虽然不掠夺民财、不侮辱妇女、不伤害百姓,确实是明军赖以起家的法宝,但这么多年称王称霸下来,将士们难免滋生骄横之心。朱老板军纪再严,违反这三条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尤其是蓝玉的军队,不知瞒下了多少违规违纪的事情。 这次战前又跟大理吵的火药味十足,他真担心将士们入宫之后会干出什么丑事来。 那样的话,文官肯定要借机大肆攻击殿下。尤其是在大理王宫这么敏感的地方,发生点什么丑事,很容易被无限放大,掩盖住殿下光辉灿烂的平滇功绩。 那样的话,说不定殿下第三个王位又要拖延了,这是王弼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事情。 他可不是杞人忧天,之前征倭时,皇帝明明说好的,能降服日本南朝,把怀良亲王带回京城谢罪,就封老六第三个王,让他三个媳妇都当正妃。 谁知殿下超额完成任务后,又被皇上借口他搞乱了平定云南的部署,命他疾驰云贵救火。封王的事更是提都不提。 吃了一次亏的王弼,能不担心这次封王又黄了吗? 正是怀着‘一定要在大婚之前,帮殿下拿到第三个王位’的坚定信念,他才毅然决然抢下了带领选锋的任务。就是为了能早所有人一步入宫啊…… 入宫后,把女眷集中看管其实是一种保护,给宫室库房贴上封条,也是同样的目的。 我王弼的女儿必须是正王妃,绝对不能以侧妃的身份嫁人……老父亲暗暗发狠道。 …… 大理即克,蓝玉又派王弼、金朝兴、曹震马不停蹄分取鹤庆、丽江、下金齿,全都没有遇到抵抗。 因为那些滇西北的土官、土酋老爷们一直在观望着大理,看到最强大的大理政权如此不堪一击,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就连那些明军还没有来得及攻打的地方,诸如滇西的平缅宣慰司、滇西南的车里等各路土司,也纷纷相约前来归降。 与朱老板战前所定方略‘宜分兵劲趋大理,先声已夺,势将瓦解。其余部落,可遣人招谕,不必苦烦兵也’一模一样。 至此,全滇平定。 第九九一章 朱老板茶饭不思 南京,紫禁城。 自从亲自在龙江送大军启程南征后,朱老板的心就一直悬着。 尽管已经深思熟虑,筹备妥当了,但云南这个地方太邪性了,仿佛天克王师。 中原王朝多少次以碾压之势攻伐云南,却大都莫名其妙折戟沉沙。就连最成功的忽必烈,在打下昆明之后,也因为瘟疫病死了十之七八的军队,最后不得不半途而废,在大理国王退位臣服之后就班师了。 过往种种,不能不让皇帝患得患失,不然他也不至于拖到洪武十四年才动手。 结果大军还没出征,征南将军先翻了车。 后来大军刚一出征,蔼翠和宋钦又被害了,直接让大军举步维艰。种种不顺之下,朱老板怎么可能还继续信心满满? 正是出于对失败的恐惧,他才杀鸡用牛刀,把老六紧急从广州调到贵州。实指望这个强到邪性的儿子,能镇住云南这个邪性的地方…… 说来也怪了,自从老六到贵州开始,明军仿佛就转了运,先是顺利的解决了水东水西的问题,又势如破竹的连克普定、普安、罗山,巧妙的夺下了胜境关。彻底占据了战局的主动。 拿下胜境关之后,朱老板的心稍定了一些。不过毕竟大军还没进云南,他也只是到了晚上能睡得着觉的程度。有事没事还是会不自觉的走神,担心自己在西南的大军是否安好。 老六被他逼着每天写一份报告,详述军队的给养、士气、伤病等方方面的状况送到京城。 没事发生也要写,一天都不能少。 送信的烦不烦不知道,反正老六不胜其烦,一开始还能多少敷衍几句,后来干脆直接就写四个字——‘今日无事’。 第573节 把个朱老板看的骂骂咧咧,说这小子太不像话了,回来要好好收拾他。 可当太子说要不换个人禀报,指定不敢糊弄父皇,他还不干。非要让老六继续报告,然后每天气得骂他娘,仿佛乐此不疲。 直到年三十晚上,他终于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收到了不一样的禀报—— ‘启禀父皇,洪武十四年腊月十一日,征南将军颍川侯傅友德、左副将军西平侯沐英率大军出关,进兵曲靖!’ 然后便是老六的落款。 “这就没了?!”朱老板气的又骂他娘开了:“臭小子他妈的平时敷衍老子就罢了,这么大的事不多说两句?大军带了几日的粮食,走什么路线,敌情如何,天气怎样?通通都不说,要急死老子吗?!” “估计是因为征南将军也会上奏章,老六觉得没必要再让父皇重看一遍吧。”太子将傅友德的奏章呈上。 朱元璋这才气哼哼的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他想知道的全都写得清清楚楚,却依旧愤愤道:“咱还是觉得他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放在心里就足够了。”太子苦笑道:“这么些年了,父皇还能不明白?老六是真真正正把大明朝装在心里的。” “哼,他那是为了你。”朱元璋明知如此,却依旧抬杠道:“要是只有我这个当老子的,你看他还上不上心?” “呸呸,说什么呢,大过年的。”这话却引来马皇后的讨伐。“把老六丢到云南那种地方,年也捞不着回来过,你还有理了是吧?” 说着她看一眼胡贵妃道:“你知道胡妹妹这几个月来是怎么过的吗?是天天借酒浇愁啊……” 胡贵妃正在那里跟太子妃推杯换盏,闻言使劲点头,喝的愈加理直气壮了。 “我算看明白了,你们一个个都向着老六,以为他是什么好鸟。知道他为啥选腊月十一这天出征吗?就是因为他掐准了,急递铺把信从胜境关送到紫禁城,需要十九天,正好除夕晚上让咱看到!”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他就存心让咱过不好这个年,懂吗?!” 全家却没有一个相信的,就连往日最跳的达定妃都不敢接他的茬。没办法,现在朱老板抠搜不给钱,宫里一大家子人全靠海政衙门养着,她在这里多说一句废话,明年长阳宫的日子就得紧上三分。 而且她又不傻,焉能看不出老六是只有皇上能骂的?自己要是敢接话,非得吃皇上一顿排揎不可。 是真排揎,不是推来推去那种排揎…… 果然,朱老板没继续讨伐再老六,而且当晚还胡贵妃的永寿宫就寝,这可是除夕之夜啊。 一想到胡贵妃那酒鬼,居然能在这样重要的日子,享受皇上一通排揎,她就嫉妒的想发狂。但皇后娘娘都没说什么,她又能如何? 气鼓鼓回到长阳宫,她还是气不顺,便习惯性的想把老七叫来出出气。 “老七,老七。”达定妃叫了几声,却听老八怯生生应道: “母妃,七哥回去了。” 她才想起来,老七已经成婚了,虽然还没就藩,但在宫里吃过年夜饭后,就跟齐王妃出宫了。 便看着已经长大的老八道:“老七不在,你也行……趴下!” “唉……”老八郁闷极了。其实他今晚也该住在东五所的,只是除夕之夜,要陪着母妃守岁,所以才没回去。 这下后悔莫及了…… …… 但朱老板有句话说多了,他这个年确实过得很不安生。 直到年初七,收到了前线捷报,得知大军取得白石江大捷,达里麻十万大军烟消云散后,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没想到,梁王的军队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太子也啧啧称奇道:“现在看来,我们有些过于料敌从宽了。” “料敌从宽是对的,总好过轻敌冒进。”朱元璋便笑呵呵的吹嘘道:“咱早就知道,梁王根本不够看,只是以为他不至于蠢到看不清形势,应该能主动投降。可惜他还把自己当盘菜了。这下好了,还有甚话说?” “哦,这样啊……”太子点点头,也不拆穿到底是谁,这阵子急得茶饭不思,年都过不好了。 “对了,老六的奏报呢?”朱元璋找了找,没看到。 “还是那样,没啥好看的。”太子便笑道:“还是别看了吧。” “还是那四个字?”朱元璋问道。 “不是,多了一个。” “拿来!” 太子只好把老六的报告呈上,朱元璋一看,果然只有五个字: ‘赢了,去昆明……’ 第九九二章 重重有赏 接下来战事的进展,也顺利的不可思议,以至于朱老板都顾不上跟老六置气,每天都沉浸在战局突飞猛进的快乐中—— 洪武十四年,腊月二十三,大军抵达押赤城外大板桥一带,梁王出逃,右平章观甫保率文武军民出降,献户籍、图册、账目、印信。沐英、金朝兴兵不血刃进驻押赤城,并按楚王殿下吩咐,改称昆明城。 同时傅友德率部北上驰援乌撒。腊月二十八,郭英部十万大军会师乌撒,北线战局彻底逆转。后于乌撒大破残元与土酋联军,余众遁逃。遂筑城于乌撒,得七星关以通毕节,又克可渡河,于是东川、乌蒙、芒部诸蛮皆望风降附,滇东北平定。 腊月二十八,于滇池东岸发现梁王妻子遗体,当时被人封闭门窗,驱车入湖中溺死。并于临近废墟发现被焚遗体三具,经观甫保辨认,当为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左丞绿尔,右丞达德遗体。 洪武十五年正月初十,金朝兴、曹震率大军南下临安,守将不战而降,滇南各部纷纷来投。 正月十五补报,蓝玉王弼所部于去岁腊月二十六,强渡西洋江,破宝月关,下广南城,毙大理酋长段宝以下万余人。滇东南望风而降。 正月十八,金朝兴蓝玉部回师,北上讨伐滇中,于二月十五下威楚,滇中即定,大军于威楚休整,准备进兵大理。 二月十八,劝降段世未果,大军出威楚,二十五日攻上下关,定远侯王弼亲率选锋夜渡洱河,援木攀崖,神兵天降,当日破关。大理城亦于当日告破,擒获北王段氏叔侄,并段氏宗亲、文武、宫眷三千余人。 二月二十,大军下鹤庆、丽江、下金齿等地,滇西北即平。 闰二月,滇西的平缅宣慰司、滇西南的车里等各路土司,未待天兵讨伐便纷纷相约来降。至月底,云南全境基本平定。 哪怕朱老板已经习惯了爽文男主角似的人生,也依然为大军的进展神速深感振奋。 让吴太监当朝宣读了上面最后一份军报后,他高兴的对群臣道:“咱本来预计,大军至少要一年才能打进昆明,两三年时间才能平定云南全境,这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没想到傅友德他们九月一日从南京出发,二十六日到达武昌。十月攻克普定至胜境关一线。腊月十六白石江大战,小年那一天,就占领了省城,前后仅用了一百一十三天。然后下广南、灭大理、平乌撒,将云南全境收归版图,也拢共没用了三个月,真可谓神速啊。” “这都是因为天兵收复云南实乃顺应天命,自然天地同力,诸事皆顺。又有皇上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将士们能取得如此佳绩,也就是情理之中了。”李善长马屁拍的山响,自从被迫复出之后,他就坚持做应声虫、马屁精,只求每天出入平安,别的什么都不图了。 “哎,咱们京城离着云南这么远,咱也帮不上什么忙,主要还是靠将军们临机取决,将士们奋勇杀敌。”朱老板却不居功,摆手大笑道:“云南之役打得好啊,打出了国威,震慑了西南诸蛮,起码能打出二十年的和平!”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必须要重重有赏!非但要论其功,还要厚加赏赐。司马法说‘军赏不逾月’,不然士兵会有怨怼,有司当立即核实定议,报而行之!” 礼部和兵部尚书赶忙出班应命。该说不说,虽然罢中书,废宰相带来诸多不便,但皇帝对六部的掌控力度大大提高了。 现在都是皇帝直接给尚书下旨,尚书直接向皇上报告,根本没有推诿扯皮的空间。只要皇帝管得过来,其实行政效率是提升了的。 结果两位尚书回去后加班加点,定下赏格标准,次日便将奏章送到了朱老板面前。 朱老板见其所定赏格如下: ‘凡生擒或杀死首贼一人者,指挥,钞二十五锭;千户、卫镇抚,二十锭;百户、所镇抚,十六锭;军士,十锭。’ ‘生擒或杀死从贼一人者,指挥,二十三锭,千户、卫镇抚,十八锭;百户、所镇抚,十三锭;军士,五锭。’ ‘被伤者,指挥,二十五锭,千户、卫镇抚,二十锭;百户、所镇抚,十六锭;军士,十锭。’ ‘阵亡者,指挥,五十锭,千户、卫镇抚,三十锭;百户、所镇抚,二十四锭;军士,十六锭。’ ‘其随征,指挥,二十锭,千户、卫镇抚,十五锭;百户、所镇抚,十锭;军士,二锭。’ 一锭宝钞面值五贯,仅金钱上的赏赐,就需要耗费至少上千万贯。就算宝钞拉不住的贬值,这也绝对是一笔巨款。尤其对朱老板来说,堪称破天荒的慷慨解囊了。 而且除了金钱奖励外,将士还可以按功绩得到封赏,包括世袭的官职和屯田的土地,这才是将士们最看重的。 朱老板慷慨大放送,在兵部论功行赏的正常赏格外,又恩准为所有征南将士普升一级: ‘原普通军士升为小旗,小旗升充总旗,总旗升世袭百户; 原任百户,今升世袭副千户;原任正副千户并卫镇抚,今升世袭指挥佥事; 原任指挥佥事,今升世袭指挥同知;原任指挥同知,今升世袭指挥使。’ 至于土地,也按照官职功绩重赏有差。 此外阵亡将士的抚恤,伤残将士的补偿以及荫袭等,都做了妥善的规定。 有人一直说朱老板抠门儿是守财奴,不知道他省下钱要做什么。这就是答案。 夺取天下的经验告诉他,要想让军队忠诚且保持战斗力,除了严格的军纪,还要有丰厚的赏赐。 缺少前者,军纪涣散。缺少后者,离心离德。两者缺一不可。 该花的钱朱老板是一文不会少的,反而还会多花。当年如此,现在有大户可吃了,自然出手更加大方。 定下赏格之后,朱元璋便立即遣汝南侯梅思祖为特使,赶赴云南宣旨。同时还带去了皇帝的第一批赏赐…… 第九九三章 云南这么大的么? 梅思祖一路上马不停蹄,三月中旬抵达了昆明城。 此时的昆明已是暮春时节,花红柳绿,暖风醉人,真可谓不是江南,胜似江南。 征南军三路将领,也终于齐聚昆明城,恭听洪武皇帝的旨意,这还是他们出征以来头一次凑齐呢。 论功行赏,皆大欢喜的时候,又有楚王殿下镇着,蓝玉也不好跟沐英挑什么苗头,所以整体气氛还是比较和睦的。 寒暄之后,众将便在楚王殿下的带领下,面北恭听梅思祖宣旨曰: “朕有天下,十有五年,云南远在万里,负固不服,故命大将率师讨之。诸将士冒瘴疠逾险阻,雾雨薄肌体,沾汗濡甲胄,而能效宣力搴旗斩将,登城拔垒,使天诛无留,良善附顺;甚者身委矢石,为国捐躯。皆当重赏之……” 然后便宣读了各项赏格,众将听闻赏赐前所未有的丰厚,无不欢欣鼓舞。虽然他们最看重的爵位、世袭罔替之类,还要等来年元旦大朝宣布,但能把下面的兄弟打发满意了,也是极好的。 何况,皇上对下面人如此慷慨,对他们还会吝啬吗? …… 梅思祖却不只是来宣布封赏抚恤的,还带来了朱老板诸多重要的安排,首先是设置云南都指挥使司,下辖十五卫一所;及云南承宣布政使司,下辖五十五府,统管云南一应军民政务。 鉴于云南初定,蛮夷尚武,叛降反复,同意按楚王所请,先由武将重臣担纲布政使及州府县令。命汝南侯梅思祖、致仕御史大夫潘原明暂署云南布政使司事,事定之后除官代还。 然后,梅思祖又宣读了朱老板给征南将军傅友德、左副将军沐英、右副将军蓝玉的旨意,曰: “自将军南征,大军所至,势同破竹,蛮獠之地次第底平。朕观自古云南诸夷叛服不常,盖以其地险而远,其民富而狠也。驯服之道,必宽猛适宜。事之委曲,谅将军必不烦朕虑,朕亦不可不以古人之事以示将军。” “在汉武帝时,始得西南诸夷,终两汉之世叛者十次;在光武时,将军刘尚击益州夷,路由越嶲,其酋长多酿毒酒欲以劳军,因袭击尚,尚知其谋,即分兵掩捕诛之,徙其家属于成都。” “蜀汉之时,诸葛亮讨平其地,收其豪杰,出其金银马牛以给军用,终亮之世,夷不复反,亮没后凡四反,张嶷尝一讨之,嶷将回军兴古,獠复反,嶷复击之,其地悉平。” “唐太宗时,云南自守,至高宗时始入贡,朝廷待之至重,反生侮慢,唐前后凡九加兵,战屡不胜,唐终不能驭。元世祖亲下云南,令亲王镇守之,终元百年间,前后七叛,将军观此,可熟察其情,详慎处置。为今之计,非惟制其不叛,重在使其无叛耳。” 第574节 罗列完历朝平定西南所经历的反复后,朱元璋命令三位将军‘当慎饮食,抚士卒,俟诸蛮悉定,方可班师’。让他们沉下心来留在云南,确保万无一失再班师回朝。 此外,梅思祖还带来了,赐给各土酋的冠带诰敕,使任本州土知州等官,仍谕傅友德等曰: “初命将军令各土酋入朝,本欲使之知中国礼教。今思云南新附,人心未定,即令入朝,诸蛮必生疑惧,或遁入山寨,负险不服,若复调兵,损伤必多,莫若顺而抚之,示以恩信,久则自当来朝矣……” 朱元璋对待云南土酋可谓慎之又慎,唯恐一个弄不好,让他们降而复叛,葬送了大好的局面。 不过他也知道,对这些欺软怕硬的土官,不能一味的怀柔,便让傅友德三人先不着急班师,率大军留在云南,震慑不轨之徒,讨伐那些不肯降服的土酋。 最后,是朱老板下给楚王殿下的旨意,只有简简单单六个字——‘尽快回京献俘!’ …… 宣旨完毕,皆大欢喜,楚王殿下设下盛宴,庆祝云南光复,众将开怀畅饮,欢宴至午夜方散。 第二天,梅思祖和潘原明拜见楚王殿下,与他进行交接。 看着架阁库里被整理的整整齐齐的户籍、土地、税赋册簿,而且还都做好了总账备查,整个云南的情况一目了然,潘原明不禁赞叹道:“下官主政地方多年,还从没见过像王爷这样清晰的账目,漂亮的档籍呢。” “惭愧啊。”朱桢却摇摇头道:“不过是将前元的档案转入整理了一番罢了,但这些档案本身是否可靠?还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是。”潘原明深以为然道:“前元的账目是出了名的乱七八糟,不过参考价值还是有的。” “也就是个参考而已。”朱桢笑道:“云南这五十五府的户籍、田产税赋,还得二位亲自统计了,才好作数啊。” “哎呀,这可不是个容易活啊……”潘原明苦笑道:“五十五个府,几年都干不完。” “是啊,云南怎么这么大啊……”梅思祖看着墙上那面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的地图,一阵阵的头大。“怎么南边都到大海了……” “对啊,没听说云南靠海啊。”潘原明也纳闷道:“殿下,这个地图是不是有误啊?” “这话说的,本王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一切档案都是从元朝留下的资料转录而来。”朱桢叹气道:“元朝云南行省就是这么大,不信我找个元朝的官员,你们问问。” 说着他招招手,将一个侍立在墙角的蒙古人叫过来,介绍给两人道:“他叫观甫保,曾是梁王云南行省的右平章,这些事情他最清楚不过了。” 然后老六吩咐观甫保道:“你给二位上官讲讲云南的疆域问题。” “是。”观甫保赶忙应一声,操一口流利的汉话道:“这幅地图上的云南疆域,其实最初是我……前元云南行省加缅中行省的疆域。” “当时世祖皇帝设立云南行省后,又派兵南下,征服了统治缅甸的蒲甘国,并在此设立行省,隶属中书省管辖。但因为蒲甘国王,表现得十分恭顺,加之缅甸距离大都太过遥远,统治成本过高。数年后世祖皇帝便撤销了缅中行省,改设宣慰司,由云南行省管辖。所以云南的疆域就是这么大,只是……” “好了,别说了。”朱桢摆摆手,不让他‘只是’下去。 第九九四章 吃菌子 老六还真没往里头掺私货,偷偷地图开疆。元朝的云南行省就是这么大。 就算刨除原先缅中行省的部分,云南行省直辖的五十五路便包括了后来的缅甸、泰国、老挝各一部分。 譬如云远路,治所在缅甸克钦邦孟养;孟爱路,治所在缅甸掸邦景栋东北之孟开;孟杰路,治所在泰国清迈东北;木安路,治所在泰国难府北;孟绢路,治所在泰国清迈以南;蒙庆路,治所在泰国清莱府北之昌盛…… 大体就是云南省加上缅北,加泰国清迈以北,加老挝西部。 而且事实上,明朝也没打算放弃缅甸。在之后的岁月里,朱老板父子,陆续在缅甸设立三宣六慰,归属云南管辖,所以缅甸就是大明毫无争议的领土了。直到一百五十年后,大明国力衰微,这些地方才渐渐脱离明朝的统治。 但你不能因为一二百年后的窘境,就否认缅甸和泰北、老挝曾是大明的领土。 楚王殿下只不过是将历史上真实的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原原本本呈现出来罢了。 …… 见梅思祖和潘原明这下彻底无话可说了,但该愁还是愁啊。 “殿下,先不说缅甸部分,单说云南直辖的这五十五府,能有多少汉人?”潘原明问老六道。 “十不足一吧。”朱桢苦笑一声道:“而且都集中在昆明、大理这样的大城市,很多州县甚至直接没有汉人。” “这就麻烦了。”潘原明叹口气道:“没有汉人便皆为异族,政令如何下达?众蛮夷是听土司的,还是官府的?这都是问题啊。” “确实,百姓只知有土酋,不知有官府,这样什么事也干不成。”梅思祖愁眉苦脸,才知道自己接了怎样一个大麻烦。 “总不能一直用军队压着他们吧?” “还真得用军队压着他们。”朱桢却沉声道:“土司们都被元朝惯坏了,尤其是梁王当政这十多年,愣是把他们惯的无法无天。必须立规矩,重定章程,严加管束,才能将云南真正归于王化。” “但这样会引发大乱子的……”潘原明叹息道:“皇上对三位将军谆谆教导,遍数历朝历代朝廷征讨云南的教训,不就是让他们千万慎重,休要让那些土司降而复叛吗?” “那该怎么做呢?父皇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为今之计,非惟制其不叛,重在使其无叛耳。”楚王沉声道: “不光要防止其发生叛乱,更重要的是,使他们没有能力叛乱。” “难,很难啊。”潘原明愁眉苦脸道:“大军在时还好说,可大军不能一直在云南啊。一旦大军班师,以云南的民情,那些土司反叛还不是易如反掌?如何能让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那就让大军一直留在云南吧!”朱桢挥挥手,石破天惊道。 “啊?这怎么能够,几十万大军人吃马嚼,云南也养不起啊。”潘原明愈加愁苦道。 “再说将士们久在客乡也不是个事,思乡过度会产生大量逃兵的。”梅思祖也接茬道。 “那就把他们的家眷都接来云南,让他们在云南军屯!”朱桢高声道:“他们家里肯定是不愿意的,但也由不得他们。大不了我们把条件开的优厚点嘛!” “没结婚的士兵,一律不许娶汉人,都在当地找老婆,找几个都行,卫所可以给他出彩礼。”朱桢显然不是说说而已,长篇大论道: “反正云南地广人稀,找一个老婆给他家里五十亩地又如何?他一家子种不过来,就让老丈人家全都来给他种地吧。这样讨一个夷女,就能把一家子夷族都拉到汉人这一边。云南拢共才多少人,几十万大军只要多找老婆,还愁汉人数量太少?” “……”梅思祖两人对视一眼,心说真不愧是皇上的儿子,跟他爹用来减少蒙古色目人的法子如出一辙。 “殿下这法子好是好,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引起土司们的反感,说不定会弄巧成拙。”潘原明慎重道。 “他们要反,早晚都会反的,早点把脓包戳破,未尝不是件好事,刮骨疗毒,此患除尔嘛!”朱桢却越说越来劲道: “不用遮遮掩掩,现在云南的当务之急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增加汉人的数量。当汉人数量达到三成,蛮夷就不敢轻易作乱;当汉人数量过半,蛮夷就规规矩矩成了顺民;当汉人数量超过七成,哪里还有什么蛮夷,全都华夏之了!” “……”梅思祖两人全都被老六镇住了。他们这种老油条,焉能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当然这话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朱桢看两人顾虑重重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话,他们没有完全听进去。就算听进去了,也不敢豁出去干。 毕竟不是谁都愿意,为了自己的民族,背上千古骂名的。 但这根本由不得他们。他估计用不了多久,两人就会明白,什么叫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了。 于是他端茶送客道:“行吧,祝你们在云南一切顺利。万一……我是说万一,遇到什么难题,只管让人去找我,本王能帮一定会帮的。” “殿下真是心系大明,至公无私啊!”潘原明二人赶忙起身奉承道。 “大明是我家的,算不上什么至公。”朱桢摆摆手,结束了谈话。 …… 朱元璋让老六回京献俘,献的是故元威顺王之子伯伯及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家属三百一十八人。以及大理段氏宗亲文武一千两百人。 既然有旨就耽搁不得,他吩咐胡显将一应俘虏按名单拘传,转移到军营中去。 不清点他还不知道,一清点他才知道,那段世叔侄居然一起住院了…… “什么情况?”朱桢闻讯,不悦问道:“怎么会两个人一起住院?” “昨晚,他们两个一起喝了蘑菇汤,然后半夜里就呕吐,吐血,发烧,送去急救所治不了,后来又送去了战地医院,周王爷亲自出手,才帮他们吊住了命……”胡显无奈道。 “怎么能让他们随便吃蘑菇呢,这里可是云南啊!”朱桢鼻子都要气歪了。 第九九五章 瘴疠 楚王闻报,火速赶往设在滇池边的云南军医院,去看看那叔侄俩还有没有救。 “没救了……”五哥亲自负责两人的急救工作,很肯定的告诉老六:“他们吃的是云南最毒的菌子,叔侄俩干了整整一大锅。而且还是第二天才送过来的,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楚王看着面如金纸,躺在病床上的段世叔侄俩。怒斥负责看守重要俘虏的首任云南都指挥使冯诚。 “怎么能让他们吃到毒蘑菇呢?” 冯诚是冯国用的儿子,宋国公冯胜的侄子,年纪不大就被委以重任,自然难免骄横。 但在老六面前,他却大气不敢喘,讪讪道:“末将已经问过了,给他们提供的饮食里从来就没有蘑菇。” “是那段明跟看守说,他们大理人三天不吃菌子就浑身难受,让看守给他取了口锅,在屋里自己煮的。” “我问过他们的随从了,都说云南人吃菌子中毒司空见惯,所以像段氏叔侄这样的贵人,吃菌子之前都有下人先试毒的。下面人吃了没事他们才吃。”五哥接茬道。 “下面人没事吗?”朱桢问道。 “没事,因为下面人根本就没吃。”五哥悠悠道:“菌子是段明亲手做好,端给段世,叔侄俩一起享用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下人参与。” “五哥的意思是,”朱桢略微有些动容道:“那叔侄俩不是误食,是主动求死?” “猜测。”周王淡淡道。 这时,段明忽然从昏迷中醒来,吆喝着奇怪的语言,张牙舞爪就要扑向老六。 “我艹……”朱桢被吓了一跳。 但他手脚被绑在床上,根本离不开床面,只能隔空朝老六呲牙咧嘴。 “他说的什么语言,僰文吗?”朱桢问道。 “菌子中毒经常伴有精神症状。谁知道说的哪国话?”五哥叹了口气,让人把他绑紧点。“不过他会说汉语,你可以试着跟他交流一下。” “你是故意采的毒蘑菇,煮来跟段世一起吃的吧?”朱桢便大声问道。 “没错,这是大理人最崇高的死法!”段明果然会说汉语,只是神情和语调都透着不正常:“我们段家一辈子都不离开大理国,生是大理国的人,死是大理国的鬼!” “离开了大理国,被软禁在京城一辈子,再也吃不到菌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段明呓语道:“你们这些青面獠牙的怪兽,是不会得逞的!我们死也会死在云南,然后变成菌子……” “……”老六等人一脑门子黑线,但大体还是从段明的疯言疯语中,听出来些端倪。 …… 出来病房后,朱桢屏退左右,跟五哥漫步在滇池畔,叹了口气道:“梁王也是因此而死的。亡国之痛,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 虽然大理在一百年前就取消了国号。但在段家人眼里,他们的国是今年二月才亡的…… 估计那梁王,也是差不多的感触。 “但愿咱们永远体会不到这种痛苦。”五哥轻声道。 “哈哈哈,”朱桢不禁大笑道:“五哥放心,咱们大明朝气运鼎盛,国祚必定长久,至不济也能传个两三百年。十代八代的子孙都不会有这种痛苦的。” 第575节 “那就好。”老五是很信老六的,闻言便不再担心这茬。转而道:“说起子孙来,你也该成婚了。本来说是去年完婚,结果又拖到今年……” “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啊。是父皇把我丢到云贵来的,一切责任都在他身上。”老六苦笑道:“不过这回召我回去,估计是要给我完婚了。” “哦?你要回去了?”朱橚微微一怔,他现在不理俗务,一心一意都扑在自己的医疗事业上,昨天那种场合自然懒得参加。 “我让人给你送的简报,敢情你从来不看?”不过老六都会在第一时间把消息转发给他的。 “都是些我不感兴趣的事情,一开始还看两眼,后来就懒得看了。”老五讪讪道。 “还是要好好看看的,每天用不了多少时间。”朱桢劝道:“我走之后,你就是监军了,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好吧……”老五这才不情不愿的点头。然后又纠结道:“你结婚这么大的事,我却回不去,这可如何是好?” “又不是你结婚,回不去就回不去呗。”朱桢笑道。 “那可不对,不说咱们兄弟的感情。单说同时娶三个王妃这种稀奇事,咱要是不在场,多亏得慌啊。”五哥却大摇其头。 “滚!”老六从牙缝中挤出一个脏字,哥俩便笑的前仰后合。 说归说,笑归笑,老五要在云南待上起码一年,这点是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的。 因为老五来云南,最主要的目的其实不是战地救护,而是要攻克一个千古难题——瘴疠。 云南号称瘴疠之乡,遍观史书,没有一支外来的军队能免于瘴疠的荼毒。 无论是汉武帝,还是唐玄宗、元世祖的大军,都不是被云南政权的军队打败的。而是扛不住云南无处不在的瘴疠,引发了大瘟疫,将士死亡过半,才不得不从云南退兵的。 朱老板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他当然不希望自己宝贵的将士们,白白葬送于瘴疠之中,便想到了自己还有个五儿子,可是能预防天花的神医。 于是朱橚奉旨,带着皇医寺防疫署的一干人等,千里迢迢赶来了云南。 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当然也离不开老六泄露天机,他大体搞明白所谓瘴疠,或者说瘴气,是怎么回事了。 “古医书上说,南方凡病皆谓之瘴。”谈到自己的专业,他便像换了个人。口齿伶俐,两眼放光,抓着老六说个不停: “古人笼统的认为,是因为南方丛林茂密,潮湿多雨,故而充斥山林恶浊之气,人沾染之后,就会生病。” “但问题是,翻翻史书就能发现,所谓瘴疠之地并不固定,最早淮河以南都被称为瘴疠之地,后来是长江以南,到现在已经只剩岭南了。”朱橚侃侃而谈道: “所以我认为,你说得没错,所谓瘴疠之地,不过是人们对未知疾病的恐惧。其实所谓瘴气,就是一些南方特有的疾病!” 第九九六章 五哥的战斗 “唐代《外台秘要》上说:‘瘴与疟分作两名,其实一致,或先寒后热,或先热后寒,岭南率称为瘴,江北总号为疟,此由方言不同,非是别有异病。”朱橚沉声道: “我还访问了数百名发过瘴的当地人,发现他们基本上就是发疟的症状,所以所谓瘴疠,很可能就是疟疾!” “是吧?”老六也是眼前一亮。 他是不信什么沾了瘴气,人就会生病的说法的。自然界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气体,会让人沾之即死? 不然岭南云贵这些地方,早就没活人了。这些地方的土著还有移民,都活的好好地,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所以据他猜测,应该是北方人初来乍到,缺乏必要的防护知识,体内可能也缺少相应的抗体,所以才会大面积中招。 这很明显是一种烈性传染病,而不是什么瘴气中毒,所以他就引导着老五往传染病身上靠,结果朱橚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 “我觉得十分有可能。”朱橚重重点头,沉声道:“疟疾流行通常春末兴起,秋末结束。这跟当地人说的,瘴气滋生的时间完全吻合。” “如果瘴气是疟疾的话,我倒知道该怎么预防了。”朱桢忽然轻声道。 “是吗?你又有灵感了?”朱橚激动坏了。他不关心老六脑海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是怎么生出来的,只知道那些想法总是像明灯一样,能为他照亮漆黑的前路,让他找到突破的方向。 “我记得……我师父好像说过,疟疾是由蚊子传播的,人被带病的蚊子叮咬过,就会得上疟疾。”朱桢为了让五哥少走弯路,不得已又把刘伯温搬出来了。 “这样啊。”朱橚果然一听是刘伯温说的,马上就深信不疑,连验证的一步都省了。激动的紧攥双拳道: “怪不得!怪不得瘴气总是春末生,秋末散。因为只有这段时间有蚊子啊!怪不得当地人总结的防瘴经验中,有不入树林草丛,房前屋后不存死水,还要佩戴用艾叶、藿香、白芷制成的香囊——这分明就是防蚊驱蚊的手段啊!” “但问题是,蚊子可是驱之不尽的,就算防护再好,也一样难逃叮咬。我们的官兵又不像当地人一样,有一定的抵抗力,恐怕还是会有不少人中招。”朱桢沉声道。 “是,防疟以预防为主,但也要有治疗的手段。”朱橚颔首道:“这些天我让人查阅医典,已经找出了一百多条治疗各种疟疾的古方,就等疟疾开始流行,试一试哪一种效果最好了。” “肯定是奎宁啊……”朱桢脱口道:“把金鸡纳树的树皮磨成粉煮水喝,包好。” “这么神的吗?”朱橚忙追问道:“那么在哪里能找到这种金鸡纳树呢?” “呃……”朱桢登时语塞,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年代应该只有南美,才有金鸡纳树。 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才把这种神奇的植物带出南美,引种到世界各地的。正是有了这种抗疟神药,欧洲殖民者才能踏足广袤的热带亚热带地区。 但哥伦布还得一个甲子才出生呢。现在派人去南美,也肯定来不及了。 朱桢一拍脑袋,又想到一样神药:“还是用屠奶奶的青蒿素吧,这个比奎宁还神。” “屠奶奶是哪一位?”朱橚好奇问道:“可以请她到皇医寺任职吗?”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青蒿素。”朱桢咳嗽一声。 “那青蒿素是从青蒿中提取的吗?”朱橚从善如流的问道:“要是那样的话倒好办了,青蒿遍地都是。” “是。”朱桢点点头道:“但好像那种开黄花的臭蒿,效果是最好的。” “好好,臭蒿也很好找。”朱橚兴奋的摩拳擦掌道:“赶明儿我就试试看,怎么入药效果最好!” “嗯,且得好好试试。我记得这玩意不耐高温,一煮就没用了。”朱桢绞尽脑汁道:“你看看是榨汁啊还是用什么方法提取吧。” “嗯,我会把所有方法都试一遍的。”老五重重点头。老六负责指明方向,他负责摸索路径,向来都是这样的。 …… 两位王爷单独说话时,陪楚王前来的将领们,也不能打道回府,索性便在医院里探望起各自的部下来。 郭英的部下虽然都在乌撒,没有在昆明住院的,却也被沐英带着去探望一位老朋友…… 住院部二病区。 春光明媚,院子里花红柳绿。只要能动弹的病号,都在外头晒太阳,侃大山。 就是不能动弹的,也央着病友们把自己抬到外头去,晒太阳,听别人侃大山。 全天下的当兵的侃大山,都没什么新鲜事,无外乎白天吹牛逼,晚上聊女人……其实后者也是吹牛逼。 这会儿大白天的,众病号便在吹嘘各自的资历。 一个总旗说,我跟着曹国公北伐过,岭北之战的时候,就我们那一路赢了。 一个百户说,你那算什么,我跟着颍川侯灭过明夏。当时我们暗度陈仓,攀山援谷,昼夜兼行,攻破了阶州、文州! 众病友便说,还是你比较厉害。 又一个千户说,他那不算什么,我还跟着开平王打过平江呢。 “平江是哪?”不少年轻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就是苏州啊。”那千户便老气横秋道:“元朝时候,苏州叫平江路,开国以后才把名字改回来的。” “原来如此。”一众年轻人恍然大悟,纷纷崇拜的称他为开国元勋。 这时,在场官位最高的一位副指挥使,也忍不住道:“论资历,你们都比不了我,本官可是跟着皇上打过鄱阳湖之战的!” “哇,好厉害。”众将士赞叹不已,都说这位副指挥大人肯定资历最老的。 戚祥和俞敏也在场,一直默默看着他们装逼不说话。 戚祥是之前摔断了腿,一直在医院里养伤。俞敏却是因为攻打丽江的时候,出现了高原反应。 但这个年代的医生,还不清楚什么是高反。又因为这种症状,只在西南偏远地区出现,因此也将其视为瘴气的一种——烟瘴。 加之戚祥的高反比较严重,军医便把他送回了昆明治疗。 其实他的症状已经消失,但周王殿下正在研究瘴气,自然不许这种珍贵的自愈患者出院,要留下他好好研究一番。 第九九七章 老战友 戚祥行动不便,俞敏这些天,都主动跟在他身边,帮他端茶倒水,打饭刷碗。扶着他出来晒太阳。 这时,旁边有人问戚祥道:“老戚,你这么大岁数,当兵的年岁也不短了吧?” “不长,满打满算二十八年。”戚祥淡淡道。 “哇,还不长,没有比你更长的了吧?”众人一片惊呼,没想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却也有压根不信的,那副指挥就哂笑道:“戚千户,不能为了给脸上贴金,把在别处当兵的年岁也算上。” “我们千户一当兵,就是跟着皇上的!”俞敏愤然道:“而且是皇上的亲兵懂不懂?!” “哈哈哈,小子,你知道二十八年前,是龙凤几年吗?”副指挥不禁大笑道:“龙凤纪元还没开始呢!你们千户跟你吹牛你还当真了!” “是啊,那时候要是就跟着皇上的,不是侯爷也起码是个都督了,怎么可能跟咱一样,是个小小的千户呢?”另一个千户也附和笑道。 “……”俞敏直接给整自闭了,终于明白戚千户为啥从来不愿提,给皇帝当过亲兵这段。 就在这时,院门口响起了沐英的声音:“这么热闹呀。” 众病号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禁打个激灵,赶紧想要起立行礼。 “都别动,你们是伤病号,不必拘礼。”沐英和气笑道:“我跟郭都督来探望老大哥的,大家随意就好。” “谢侯爷。”众病号忙连声道谢:“谢都督。” 心中却万分好奇,左副将军和郭都督的老大哥,那得是多高的辈分啊。 便见沐英和郭英径直走到了戚千户身边…… 戚祥在俞敏的搀扶下起身,朝两人苦笑着抱拳道:“侯爷,都督。” “戚大哥,咱们十四年没见了吧?”郭英一把握住戚祥的手,激动道:“听左副将军说,你在这里住院。我赶紧让他带我来看看你。你的伤怎么样了?怎么负的伤?” “唉,白石江一战,跟着侯爷过江冲营,结果战马中箭,把腿压折了。”戚祥苦笑道:“一到云南就开始住院,一直住到现在,真是丢死人了。” “那有什么?”郭英故意提高声调道:“我戚大哥二十八年前,就跟着皇上打和州。出生入死半辈子,在医院里休息几天怎么了?” “咱们还是到屋里说话吧,在这大伙都不自在。”沐英看到众伤号全都一声不吭了,便跟郭英一边一个,扶着戚祥往病房走去。 “使不得,使不得。”戚祥赶忙推辞。 第576节 “有啥使不得的?”郭英是个爽朗的大汉,声如洪钟道:“当初一块给皇上当亲兵的时候,咱还睡一个炕头呢。俺半夜饿得睡不着,你还烤馍给俺吃……” “少自作多情,那是给俺烤的好吗,你每次都抢着吃。”沐英也笑道。 “其实是俺给自己烤的。”戚祥终于也忍不住笑道:“每回烤着烤着就睡着了。一睁眼,咦,馍没了。原来是让你们两个偷吃了。” 三人大笑着进了屋,关上房门,说他们的体己话去了。 院子里,依然鸦雀无声。 好半晌,那副指挥才喃喃道:“原来戚千户,还真是如假包换的老前辈啊……” “哼,你以为呢?”俞敏便与有荣焉的仰起头。“回头你得给我们千户道歉。” “道歉,肯定得道歉。”副指挥使劲点头道:“待会小兄弟还得帮老哥哥我美言几句啊。” “看吧。”这下轮到俞敏摆谱了。 …… 军医院比急救所的病房条件好不少,至少每个病患都能睡上单人床了。 而且床品都经过沸煮浆洗,铺的整整齐齐,显得十分挺括。地上桌面全都一尘不染,所有个人用具也都统一收纳在抽屉里。 看着比军队营房还干净整洁的病房,头一次来的郭英啧啧称奇道:“不愧是王爷管的医院,真是讲究。” “周王殿下这样安排,不光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病患的健康。”沐英要比郭英懂一些,但也不是很懂:“好像是防止感染什么的。” “是啊,住院也不轻松,医院的规矩可多着咧。”戚祥也抱怨道:“像不许喝生水,饭前便后要洗手了。每天睡觉前还要洗脚,头上只要有虱子就得剃光头之类……简直多不胜数,让人不胜其烦。” “王爷亲自在医院坐镇,咱们只能老实照办。”说着他却又话锋一转,讪讪笑道:“不过有一说一,效果还真是挺明显的,大部分伤号康复的很快。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是啊,以前受了重伤就基本没命了,现在大半都能救回来。就冲周王爷的大恩大德,我们也得乖乖听他的要求。”沐英说着对戚祥笑笑道: “就你刚才说的这些,现在军队里也一样有要求了。而且是提升到预防瘴疠的高度严格要求,违反了要军法从事的,现在心理平衡点了吧?” “哈哈,还真是。”戚祥不禁笑起来。 三人又聊起当年在一起当兵时的经历,那时候沐英和郭英都还是半大小子,现在都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提起年少时的事情,自然是颇多唏嘘。 戚祥更是唏嘘道:“你们现在变化真大啊,现在一个贵为侯爷,一个贵为都督了。还能认我这个老兄弟,真让人窝心啊……” “对了,有个好消息没告诉老哥呢。”沐英见状便笑道:“皇上已经下旨重赏征南官兵,指挥以下皆官升一级,老哥你现在已经是世袭指挥佥事了!” “而且这只是普赏,你的功劳该怎么算还怎么算。”他又笑道:“凭你积攒下来的战功,再升一级不成问题。” “那就是副指挥使了,这才像点话。”郭英闻言点点头。 “另外,皇上还有恩旨,”沐英接着道:“其从征军士,有疾病疲弱者,每卫毋限十人百人,可先遣还。老哥要是愿意的话,过几天就能跟着楚王殿下回京,和老娘团聚了。” “嗯嗯。”郭英颔首道:“早点回去的好,一入夏,瘴气横生,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老哥功成身退的正是时候。” “……”然而戚祥寻思片刻便摇头道:“俺不想走。” 第九九八章 踏归途 “为啥?”郭英不解问道。 “俺要是这么回去了,感觉来云南就是住了个院,打道回府了。”戚祥叹气道:“你们刚才也说了,云南虽然打下来了,但距离真正平定还远得很,且有仗要打呢。俺不能抛下弟兄们,一个人回去。” “不是你一个人回去,伤病号都有机会回去的。”沐英道。 “那就把机会让给别人吧。”戚祥扶着床头缓缓站起身,慢慢迈步道:“我都已经快好了,估计回到京城都能满地跑了。让人家笑话……” “笑话你啥?”郭英问道。 “笑话我是装病跑回来的。”戚祥闷声道。 “怎么会呢,老哥你想太多了……”沐英两人不禁失笑。 可戚祥这个年纪的人,脑子里一套观念早就成型了,是最难听劝的。 两人最后也没劝动他,只能由他去了。 …… 老五的诊断十分准确,当天夜里,段世叔侄便相继咽了气。 两人又没有留下遗书,这下永远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叔侄相约自杀,还是段明自作主张,带着侄子去死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从大理城被攻陷,两人被带出大理那一刻起,他们就变成了两件展览品。而展览品的死活并不重要…… 五天后,朱桢便率领押送俘虏的大军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此外,随同朱桢返京的,还有三千余名伤残军人,以及三千三百名阵亡将士的骨灰…… 三月十五日,大军途径贵州稍事休整。受到了贵州宣慰使奢香和同知刘赎珠的热烈欢迎。按计划,原本只打算歇一宿的,结果足足歇了三宿才离开贵州。 三月底,大军抵达沅州,由此便可登船,走水路一路抵长江,然后顺江而下,直到金陵了。 四月初七,江东门码头旌旗招展,仪仗堂皇,太子殿下率领皇长孙、众皇弟及文武百官,早已在码头等候多时了。 楚王殿下在定远侯王弼和景川侯曹震的陪同下,刚刚走下舷梯,便见明显长高一截的朱雄英,一溜烟跑了过来。 “六叔!” “雄英!”朱桢赶忙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皇长孙,一把把他抱了起来,狠狠亲了几口。 “想没想六叔?” “都想死你了!”朱雄英也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这时太子也快步走了过来。 “六弟!” “大哥!”朱桢赶紧放下朱雄英,准备按照礼仪跪拜太子,却被朱标一把拉住,给了他个有力的拥抱。 然后才放开他,让他接受群臣的跪迎。 接着朱桢向太子进献了露布……就是一面携有捷报的大旗。 太子双手接过来,递给一旁的锦衣卫天武将军……也就是之前的带刀舍人。 朱桢又进献了俘虏名单,太子接过来递给一旁的刑部尚书开济。 然后太子与楚王相携上了玉辂,众皇子也纷纷上车,文武群臣跟随其后,再后面是禁军押送下的三千名俘虏。 一行人在仪仗的引导下,浩浩荡荡向午门驶去,在那里将举行隆重的献俘大典。 …… 玉辂上,哥俩才捞着说两句话。 “去年送你东征时,万没想到整整一年半才能再见到你。”太子打量着愈发沉稳雄壮的六弟,拍着他结实的肩膀道:“真是辛苦你了。” “确实挺辛苦的,不过我还顶得住。”朱桢一边笑答,一边打量着怀里的朱雄英。见皇长孙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乌溜溜的眼珠子熠熠生辉,全身上下洋溢着勃勃的生机。 洪武十五年的这一关,看来是过去了。 哥俩还没叙上几句旧,队伍出了码头,驶入江东门,喧腾的人声扑面而来,让他俩不得不先停下聊天,保持皇室威仪,应对狂热的百姓。 提前几日,礼部、应天府的人就开始为今日的献俘大典忙碌。 他们在江东门至午门前的大道上,扎起了一座接一座的彩楼,又将青石板的官道冲洗的一尘不染。 京城的百姓虽然见多了献俘大典,但这一回的意义格外不同,这场胜利意味着皇上彻底统一了天下,至此整个中国都是大明的了。 好吧,这只是官方的说法,其实大明的百姓对云南根本没什么概念。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位,他们看着长大的庞大王爷,终于回来了。 去年征倭军凯旋时,他们就曾万人空巷欢迎过。可那回,身为征倭将军的楚王居然不在队伍中,让他们好生失望。 后来,京城百姓都听说了楚王殿下,为救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好官,日夜兼程,南下两千里的感人事迹,对这位殿下的好感就更深了。 永嘉侯父子也因此出了名,以至于他们被押送进京时,好多人揣着砖头、石块埋伏在道旁,准备砸死这两个畜生。 幸亏锦衣卫提前得到消息,将他父子俩藏在煤车里,瞒天过海运进宫去。 再后来,老百姓又听说楚王殿下去了贵州,开始为平定云南奔忙了……听到这消息,他们都有点责怪皇上了,这也太不拿自己儿子当人了,就是自家的牲口也不能这么使唤啊。 不像他们,他们只会心疼殿下。 所以今天的京城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大都是来看老六的。他和太子乘车所到之处,无不掀起整天的声浪,人们跟着玉辂挤过来拥过去,高喊着楚王殿下的名字,如痴如狂如醉。 朱桢却是一阵阵头大,心说洪七那帮家伙真是没数,老子又不选总统,给我造这么大名声,不是给本王招祸吗?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大哥却一眼就看出他的担心,目不斜视的淡淡笑道:“这是你应得的,也让那些整天诋毁你的人看看,我六弟在百姓心里的分量!” “臣弟其实更喜欢当反派。”朱桢讪讪笑道:“当然,这看大哥需要了。” “我只需要你做你自己。”太子微笑道:“这些年,你为了大明,为了这个家,实在太辛苦了。大哥不会再给你增加一丝负担了。” “多谢大哥……” “但父皇就不好说了。”朱桢话没说完,太子又叹了口气。 “我知道……”朱桢也苦笑一声,老贼是不会让他闲着的。 第九九九章 午门献俘 待到献俘队伍来到午门前,文武百官便在引礼官引导下东西序立。 天武将军将露布从旗杆上取下来,跪呈太子。 太子手捧露布,放置于黄案之上,退回就位。 之后锦衣卫押着三百名重要俘虏来到端门外,令其整齐跪好,一律噤声。 待准备妥当,鸿胪寺卿便快步入内,恭请皇上升坐。 不一时,五凤楼上奏响礼乐,洪武皇帝朱元璋便登上五凤楼。 待皇上在午门楼上升坐后,乐声止,太监鸣静鞭,全场肃穆。 百官面向午门行四拜礼,礼乐再次奏响,平身后乐止。 接着担任赞礼官的礼部尚书高信赞唱道:“进露布!” 礼乐声又起,执事官员小心抬着黄案,端正放置于午门前中道,乐止。 第577节 赞礼官再赞唱:“宣露布!” 担任宣展官员的曹国公和宋国公便来到案前,前者取露布,后者跪宣露布,宣读完毕后放置于案,退回就位。 这时礼乐再起,群臣恭贺皇帝,光复云南,金瓯一统! 四拜兴,乐止。 执事官将大案抬起,重新安置于御道之东。 赞礼官又赞唱:“献俘!” 端门缓缓敞开,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便押着三百名俘虏,雄赳赳的来到午门前,令其跪于天子脚下。 然后刑部尚书开济来到午门前,跪奏此番接到征南大军所获俘虏三千余名,其中有故元威顺王之子伯伯、梁王之弟达山、大理段氏世子段苴仁、段苴义等重要人物三百名。听凭皇上处置。 朱元璋便按计划,展示胜利者的仁慈,当场赦免了这些战俘。 承制官员便赞唱曰:“有恩旨,所获俘囚,咸赦死罪。” 俘虏们听懂之后,赶忙叩头谢恩,不少人痛哭失声,提心吊胆了一路,这下终于保住命了。 当然他们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回云南去了,大都会被送往耽罗岛安置。在那里他们将重操祖宗的旧业,为大明皇帝养马。 …… 仪式结束,朱桢第一时间入宫,探望母后和母妃。 在坤宁宫里,他还惊喜的看到了妙清、刘璃和王润儿…… “呀,你们都在啊!”朱桢喜出望外,这么长时间不见,真的十分想念。 三个女孩子也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全部长成大姑娘了。一个个红着眼圈看着殿下,只是碍着皇后和贵妃在跟前,都不好放肆,只能痴痴看着他。 “我就说吧,有了媳妇忘了娘。”见小儿女只顾着眉目传情,胡贵妃便调笑道:“臭小子回来之后不先问问两个娘,眼里就光看着仨媳妇了。” “老太太有啥好看的?”马皇后却笑着给老六解围道:“孩子们多久没见了,咱们可不能当恶婆婆。” “儿臣拜见母后。”老六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来给母后磕头,顿一下才朝胡贵妃扮个鬼脸道:“还有母妃。” “都快娶媳妇的人了,还一副猴样。”马皇后笑着瞪他一眼,却见胡贵妃也跟儿子在那里扮鬼脸,直接无语了。 “你也是快当婆婆的人了……” 待那娘俩都老实了,马皇后让老六上前,拉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道:“好家伙,快赶上你二哥高了。” “少吃点吧,再长就顶房梁上了。”胡贵妃便哂笑道。 “你少喝点才对。”老六反唇相讥。 “你俩都给我住口。”马皇后哭笑不得道:“当着媳妇们的面,还有点当婆婆的样吗?” 给这不着调的娘俩禁言后,马皇后才正色对满宫的嫔妃道:“老六本来早就该成婚的,但为了国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今天,说什么不能再拖下去了。咱们宫里接下来啥也不干,先集中全力给他把婚礼给办了。” “皇后娘娘不用着急,咱们都给这么多殿下办过婚礼了,还不是轻车熟路?”达定妃便笑道。 “老六这回不一样的。他要同时娶三个王妃,而且还都是正妃。”马皇后悍然宣布道。 坤宁殿中一片哗然,众嫔妃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她们当然知道老六有三个小相好……好像还不止三个,不过那位产科圣手女真人,应该不会成为殿下的妃子。所以她们私底下讨论未来谁做楚王妃时,通常只限于在场的这三个女娃。 其实正妃的人选,根本不用讨论,横看竖看都非徐妙清莫属,开国第一功臣的女儿,怎么可能做小呢? 只是诚意侯的女儿就能做小吗?那可是刘伯温的孙女啊!多少公卿之家求之不得的明珠啊。 就连王弼的女儿做小也很不合适,她爹是侯爷,舅舅也是侯爷,这身份同样当个正妃绰绰有余。 便有那见不得人好的女人,比如达氏,私底下没少幸灾乐祸,说什么当初皇上让卫国公的女儿给亲王当侧妃,结果人家宁肯自焚也不答应。皇上还不接受教训,这回要么让诚意伯和定远侯颜面丧尽,要么又要逼死两个花季少女。 旁人虽然不敢附和她,心里却颇以为然,暗道老六老躲在外头不回来,八成就是逃避这个解不开的难题。 这回老六从云南凯旋,皇后还把他三个相好的姑娘都叫到宫里来。这下就算不当场宣布婚约,也会给三女明确位分了,嫔妃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全都跑过来瞧好戏呢。 谁知道皇后居然说三个都是正妃,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事?! “皇后,王妃册封岂是儿戏?哪有都是正妃的道理?”达定妃忍不住质问道: “恁就是再宠老六,也得有个限度。不能乱了纲常……之前宁河王的闺女,也没捞着这待遇啊。” “等本宫把话说完!”马皇后没好气的白她一眼。 “是。”达定妃赶紧住口。 “老六的情况跟老二不一样,他本就有两个亲王的封号,皇上还要再封他一个滇王,他就是我大明独一无二的三亲王了。”便听马皇后沉声道:“一个亲王的封号就能对应封一个王妃,三个亲王自然三个王妃了。” “可是……”达定妃又忍不住了。 管理员马皇后直接抬手给她禁了言,接着道:“当初老六立了大功,皇上问该如何赏他,他说要自己决定结婚的人选。皇上就答应了。” “虽然皇上也没想到,他的人选还不止一个,而且不忍心让任何一个当侧妃,但君无戏言,只能下不为例了。”马皇后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嫔妃,淡淡道: “但皇上也没便宜他,让他征倭平滇,捉拿那行刺皇上的怀良亲王,消灭不服王化的梁王和大理段氏,把这些事情一一做到了,才让他回来成婚。你们那些眼红想攀伴儿的,先掂量掂量自己儿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再说吧。” “是……”众嫔妃这下全都老实了。 三个女孩子却感动的热泪盈眶,瞬间把马皇后当成了亲娘,只有亲娘才会这么护着她们。 第一零零零章 父子奏对 老六同时娶三个正妃,这仪式该怎么办,洞房怎么设置,是三个一起还是分开洞房?都得好好推敲,重定仪注,才好分头去准备、演练。 不过有马皇后操持,肯定能面面俱到,也用不着老六操心,到时候当个木偶听指挥就行了。 见过了母后母妃,他又跟大哥去武英殿见老贼。 出来坤宁宫,太子一脸同情的看着老六:“往后你家东汉末年分三国,你可不要成了汉献帝啊。” “不至于,不至于。”老六用袖子擦擦汗道:“哪个哥哥不是嫔妃成群?” “但人家只有一个正妃啊。”太子叹了口气道:“算了,也许我多虑了。以你的本事,还摆不平几个小娘子?” “臣弟现在想的是怎么摆平老头子。”老六苦笑道。 “你不先去看父皇,指定要吃一顿排揎。”太子莞尔道:“别顶嘴,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先见父皇,天黑都不一定能出来,会害母后她们等太久。”朱桢叹气道:“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不会跟父皇顶嘴的。” “那就好。”朱标将信将疑的点点头。 …… 果不其然,两人一进武英殿,便见朱老板拉着个驴脸,看都不看老六一眼。 “父皇。”两人只好先行礼。 “通禀了吗就进来?”朱元璋没好气道。 “老六也可以径直入殿,不必通禀的。”太子提醒朱老板。 “过期了。”朱元璋哼一声。 “啥时候过期的?”太子问道。 “刚刚。”朱元璋翻了翻白眼,一拍手中的奏章,瞪一眼一副乖巧模样的巨型儿子。“臭小子心里就没有你爹,在外头每天的奏报敷衍了事。好容易回来了,不先来看看你爹,先跑到后头去看媳妇。像话吗?” “爹呀。”老六叫起了撞天屈:“是恁说奏章要写的简明,不许废话,浪费你时间。” “你那也太简明了吧?”朱元璋怒道:“没事就四个字,有事也不超过两句,能交代清楚个啥?害的咱还得去看傅友德的奏章!” “儿臣就是知道颍川侯很啰……哦不,很细。所以才给父皇省一遍功夫啊。”老六赔笑道:“你老年纪大了,每天还得看那么多奏章,当儿臣不心疼呢?” “……”太子差点噗嗤笑出声来,忙绷住了嘴角,偷偷朝老六挑个大拇指。 可朱老板就吃他这一套,马脸圆了不少道:“横竖一天看到晚,还差多看你这几个字?再说,等你当了爹就知道,儿行千里不光母担忧……” “是,儿臣知道错了。”朱桢赶忙认错道:“下次一定。” “哼,权且信你一次。”朱元璋这才笑道:“快把去云南的经过……不,从去日本开始细细道来,你懒得写也就罢了,总不至于也懒得说吧?” “那倒不至于。”朱桢苦笑一声,他就知道每次回来都这样,在外头的经历,事无巨细,全要禀报一遍。 于是他先汇报了征倭作战的经历,但因为时间有点久了,很多细节上他还不如朱老板记的清楚……之前王弼一行班师回京时,朱老板已经仔仔细细询问过了。结果成了他帮老六回忆日本之行…… 当然有些问题,还是要老六来回答的。 “听你的意思,不准备继续对其北朝用兵了?”朱元璋便问道。 “是,至少短时间内没有这个计划了。”朱桢点点头道:“日本尤其本岛地狭人稠,民风凶狠狡诈,直接将其征服的成本过大,且效果未必有现在这种只占九州,分而治之来得好。” “因为北朝势大,那伪大将军足利义满年富力强,如果不是我们出手,南朝被北朝统一已无悬念了。南朝需要我们的保护,所以才甘愿改设九州布政使司,及九州都指挥使司,并为我们的驻军提供粮饷。” “这样我们就能以较低的成本占领九州,并使日本长久的处于分裂状态。等二十年后,九州的日本人自认为是大明的子民了,南北朝就永远的分裂了。而失去了九州岛的日本,就像失去了獠牙的恶狼,失去了翅膀的秃鹫,再也威胁不到大明了。” “嗯,这个主意不错。”朱元璋点点头道:“其实咱对日本的土地不感兴趣,无奈区区倭寇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咱,咱才不得不为子孙除此祸害。但是……” 顿一下,朱老板的笑容有些猥琐道:“日本真的到处是金山银山吗?” “是。”朱桢点点头道:“主要是埋藏浅、易发掘、好开采,如果用上大明的炼银技术,每年产个上千万两白银易如反掌。” “那你还留着北朝过年啊?打下来呀!”朱老板陡然提高声调,狠狠地一挥手道:“军队不够咱给你派,把徐达派过去都行!” “爹,先收收味。”太子忙小声提醒道:“知道你很缺钱,但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急切,有失体统。” “在自己儿子面前还有什么体统不体统,有啥说啥!”朱老板满不在乎道:“咱攒了这么些年的本钱,打了个云南就全霍霍进去了。这还没完,后续还不知往这个黑窟窿里,填多少钱才能填满。” “所以咱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他使劲拍着老六的大腿道:“明白了吗,宝?” “明白了明白了。”朱老板的手劲太大了,老六这种象腿都被拍肿了,紧紧握住父皇的手,不让老贼再拍下去。 “但正因如此,儿臣才不建议直接对北朝用兵的。他们本岛上也有小一千万人口,而且山多林密,我们要想将其彻底征服,非得动用几十万大军不可。而且战后这些军队还要继续驻扎在日本,费用实在太大了。” “那些金银矿也都在深山老林中,我们亲力亲为的话,还需要大量的人手开采、生产、运输、安保,这样太不经济了——哪有让他们自己开采省事?” “对于北朝,我们应当采取禁止其船只出海,摧毁其手工业,将其圈养在本州岛上的策略,同时辅以文化和宗教的麻痹,来对其进行思想阉割。使其变成我们的产品倾销地,和廉价金银生产地,这样才是最划算的。” “我们的钱和军队完全可以投入到性价比更高的地方——据海政衙门侦查,当今世界上还有很多富有金银,地广人稀的热土,等待我们去占领呢!” 第一零零一章 平滇策 “……”老六这番话,信息量极大,哪怕朱老板也得好好寻思半天。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行吧,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再说说云南吧。” 第578节 朱桢又汇报起征云南的经过来,这段他就记得比较清楚了,用不着朱老板纠正。 朱元璋听得十分仔细,不时打断他,询问各种细节。末了又发问道:“你判断,云南的局势下一步会怎么发展?” “这要看父皇想要个什么样的云南了?”朱桢便反问一句道:“云南的绝大部分土地和人口,都在那些土司土酋手里,百姓只知有头领,不知有朝廷。只知给头领交租子,不知向朝廷纳税。如果父皇只是想让那些土司像对元朝一样称臣纳贡,云南的局面可以说很乐观,大军年底之前就可以班师了。” “但那样云南是土司的还是大明的?”朱元璋沉声问道:“汉唐的经历已经说明,只是设土官羁縻的话,云南很容易脱离华夏,一旦天下有事,王朝衰落,那帮土司就又要动自立的心思了。” “所以咱还要在云南设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咱爷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得给子孙后代守住咯!”朱老板又斩钉截铁道。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正色道:“父皇是要将云南永远划入华夏版图,使其变成我中国永远打不散,拆不烂的一部分!” “对,就是这个意思。”朱元璋重重点头道:“云南之地,自古就是咱们老祖宗的,只是跟幽燕一样,被分裂出去几百年。咱们既然拿回来了,就不能再丢掉了。” “那就必须让朝廷,让汉人,做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朱桢也斩钉截铁道:“云南的五十五个府和军民府,都必须用汉官,必须有朝廷的土地!只有这样才能进行移民,从根本上解决云南的问题!” “嗯,确实别无他法。”朱元璋缓缓颔首。 “可是这样一来,”太子忍不住皱眉道:“当地的那些土官土司,怕是要造反的。” “招招打在他们命根子上,不造反才怪。”朱元璋狞笑一声道:“让他们反吧,咱就不怕造反。” “儿臣也最喜欢平叛了。”老六忙接茬道。爷俩总是在奇怪的事情上,惊人的相似。 “既然迟早要反,那迟反不如早反。”朱元璋沉声道:“趁着咱的大军还在云南,让那些妖魔鬼怪都现原形,省得大老远的还得再跑一趟。” “没错。”朱桢也兴奋道:“既然要让他们早点造反,那咱们不如步子迈的大一些,索性一步到位——汉官到任之后,直接在云南清丈田亩、编造黄册、推行里甲制度!” “那确实立马就会反。”太子无语道。 “谁敢反,那就休怪我们无情了!”朱桢咬牙切齿道:“所有敢对抗朝廷的土官,一律革去其世袭官职,将其领地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这个词朱老板还是头一回听。 “就是废除土司制度,改由朝廷直接派流官管理,跟内地施行一样的制度!”朱桢高声道: “儿臣在西南这段时间,亲眼看到土司制度下,土司世官其土,世有其民,对所属土民有生杀予夺之权,所谓‘主仆之分,百世不移’!” “土司的权力实在太大了,土民的日子太苦了,更可怕的是他们苦而不自知,就这么一代一代被奴役着。云南的百姓也是父皇的子民,怎么能忍心看着他们被土司糟蹋,而无动于衷呢?不废除土司制度,云南就永远没有希望!” “嗯,有道理。”朱元璋点点头道:“对那些还算恭顺的土司,可以先允许他们继续世守其官,只要他们能维护土流并用的制度,跟派去的流官好好相处,按时交税别惹事就行。” 顿一下,朱老板声音渐沉道:“对于那些不老实,不听话,甚至想造反的土司,就该一撸到底,彻底改成流官管理!不然‘蛮不出峒,汉不入境’的局面永远不会改变!” “父皇英明!”老六忙奉上马屁。接着建议道:“还有屯田,也是重中之重,儿臣建议非但要将大部分征南军留在云南,让他们开展军屯!还要从内地大量迁徙移民入滇!” “但要注意移民入滇,跟江西填湖广,山西填河南有本质不同,移民新到了云南,必须按军队的编制进行组织,并将男丁武装起来,进行军事训练,使其拥有自保的能力!” “移民有了自保的能力,非但官府和军队的压力会小很多,还能增强官府的力量,让那些土司更加听话,这是汉人在云南站稳脚跟的必由之路!” “好!”朱老板不由击节叫好道:“想不到你小子对云南的事情,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儿臣一天天的也不是吃干饭的。”朱桢得意一笑,又道: “另外还有个当务之急,就是要抓紧修通自四川、湖广、广西至云南的官道。有了通畅的道路,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云南闭塞的环境,也能打消那些土司‘天高皇帝远’的念头。再说修好路才好移民啊,连路都没有,怎么移民?” “修路当然是必须的。”朱元璋点头道:“当初咱厚待蔼翠和宋钦,有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们帮忙打通从湖广到云南的官道。可惜他两个一死,这事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从湖广到云南的官道已经在修了。”朱桢轻咳一声道:“新任的贵州宣慰使奢香和同知刘赎珠,为感谢朝廷替她们丈夫报仇,主动承担了这条官道的修建费用。官道建成后,沿途驿站所需,也将由贵州方面供给。” “真的吗?”朱元璋一听就乐开了花,尤其是不用他花钱,就更龙颜大悦了:“她们竟如此深明大义?必须重重有赏,你说该怎么赏她们吧?” “用不着,用不着。都是应该的。”朱桢摆摆手道。 “你跟她们什么关系?”朱元璋闻言狐疑的看着朱桢:“不会跟两个寡妇搞到一起去了吧?” “父皇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呢?”太子无语至极,打断了朱老板:“老六还没结婚,怎么可能喜欢寡妇呢?不可能的,对吧老六?” “啊……”朱桢却有些含糊。 第一零零二章 楚海滇王府 “‘啊’是何意?”朱元璋一下坐起身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下下的使劲拍着老六的大腿道:“你不会跟那两个寡妇,勾搭上了吧?” “什么寡妇,真难听。”朱桢小声纠正道:“是小寡妇。” 见他没纠正后半句,太子也失声道:“合着真勾搭上了。” “没有……上了。”老六老脸一红道:“我们是清白的。” “那还好。”太子松口气。 “好什么?”朱元璋却不爽道:“既然勾搭了,那就得勾搭上!贵州太重要了,必须要保持安定,不然贵州一乱,云南危矣。” 说着他重重拍着老六的大腿发号施令道:“为了大明的西南安定,你必须拿出点实质行动来,让她们对你死心塌地!” “爹,你这是当爹该说的话吗?”太子无语道:“老六马上要大婚了……” “大婚怎么了?又没让他把两个女土司娶回家。”朱元璋满不在乎道:“男人嘛,没事还要寻花问柳呢,现在这小子能奉旨泡妞,理直气壮,心里还不乐开了花?”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朱桢脑袋摇成拨浪鼓,拒绝的话却一个字不说。 “唉,你们……我没法说你们什么了。”太子直接不想跟这俩货交流了。 …… 楚王殿下回京之后,宫里宫外就开始为他的大婚紧锣密鼓的忙碌起来。 正式婚礼之前,还有好几道流程要走。 首先是封王仪式。老六虽然已经封过两次王了,算是轻车熟路,但亲王册封乃朝廷大典,依然不能马虎。 不过本着一贯的节俭作风,朱老板又给还没封王的几个儿子一股脑都封了王。反正早晚都得封,成婚前也不给俸禄,蹭老六的仪式还能省好大一笔开销。 四月初八,皇帝宣布要举行册封大典,加封皇六子朱桢为滇王;封皇十六子朱栴为庆王;十七子朱权为宁王;十八子朱楩为岷王;十九子朱橞为谷王;二十子朱松为韩王;二十一子朱模为沈王。 四月初十,朱元璋遣韩国公、曹国公祭告宗庙。 同时,礼部、鸿胪寺按照册封东宫太子的礼仪,开始陈设一应仪仗。 到了四月十五,正式册封这天,皇帝亲御奉天殿,皇太子和众亲王来到奉天东门等候。 朱桢穿着衮龙袍,跟在太子身后,后头跟着老七齐王朱榑、老八潭王朱梓、老十鲁王朱檀、老十一蜀王朱椿、老十二湘王朱柏、老十三代王朱桂、老十四肃王朱楧、老十五辽王朱植。 反倒是那六位今日要接受册封的皇子,统统没有露面,原因无他,年纪太小了。其中最大的老十六才五岁,最小的老二十一只有三岁。 三五岁的孩子,撒尿都控制不了自己,参加典礼不是丢人现眼吗。所以在仪式之后,李善长和李文忠,会带着册书和宝玺到宫里,单独为小皇子们举行仪式,就不在金銮殿上掺合了。 因此今日在金殿接受册封的其实还是老六一个。这样也挺好,不然跟一群三五岁的娃娃一起接受册封,丢人是一方面,万一要是这个哭了那个尿了,他还得帮着收拾,那就太烦人了。 这时,礼乐声起,皇太子和众亲王,从殿东门进入,来到皇帝面前,在拜位上侍立。 内赞官又引导楚王至丹陛上的行礼位置,向皇帝四拜兴。 皇帝便授予册书,捧册官拿册书授给读册官,宣读完毕,交给老六。老六插圭接受,把它交给跟在身边的小太监马三宝。 然后皇帝又授予宝玺,这样,朱桢就成了大明独一无二的三亲王。 礼部尚书高信又手持册封圣旨,到午门展开,召告天下。 仪式完毕,皇帝回宫,群臣退朝。 朱桢则要依次朝见拜谢皇后、太子、贵妃,然后接受众皇弟的庆贺。 太子也要穿冕服到奉天殿向皇帝庆贺,至坤宁宫,向母后表示庆贺。 百官除了要上表向帝后、太子、亲王分别表示庆贺外。次日,百官还要到亲王面前庆贺,也行四拜礼。 内外命妇也要庆贺中宫皇后,致词说:“妾某氏等,正遇亲王受封建国,特来向皇后殿下恭贺。” 这天,百官以及命妇各自赐宴,花费着实不菲。也难怪朱老板总想着多王同封了。 最后,还要选择吉日,众王拜祭太庙,才算完成了封王仪式。 …… 等这轱辘完成了,就到四月底了。 这时,皇帝赐的王府,也终于收拾好了。 王府设在太平里,位置还不错,出了西长安大街就到。至于样式,完全按照规制,并没有因为朱桢是三亲王就有什么不同。 朱桢已经很知足了,他听母妃说,原本父皇连这座宅子都不打算给他。想让他用清凉山的别墅当王府,说那样格外有情调,其实就是想省一笔开支。 当然也可以理解,朱老板这么多儿子,一个儿子一座王府,实在吃不消。自然是能省点是点了。 不过马皇后坚决反对,她说外人可不知道你朱元璋怎么想的,只会说你苛待老六,封他三个亲王也不加一份俸禄,连王府都不赐给他。这得多不受待见? 朱老板听了很不服气,说我不待见他?能封他三个亲王,还把苏州和昆明封给他?他在苏州的王府,修的一个有三个大不说,咱还把梁王府也给他了,咱最疼他了好不好。 不过朱老板最后还是又赐了老六这座王府,作为他在京城的正式住所。 但在挂牌匾的时候,工部的人犯了难,不知是该挂一块匾还是三块匾,一块匾的话,内容怎么写?三块匾的话,顺序怎么摆?最后只能请示太子爷。 朱标心说也确实是个问题,通常有一串官职的时候,只要挂最重要最显眼的那个就行了。比如徐达家,徐达既是魏国公,又是大将军,还是当朝太傅,家门口挂的牌匾上,乃是‘御赐魏国府’字样。 所以通常朱桢只要挂个‘楚王府’就够了。但一牵扯到三个王妃,事情就不寻常了。要是只挂个楚王府,那另外两位王妃肯定不得劲。这不是凭空给老六制造家庭矛盾吗?虽然他家庭矛盾肯定少不了…… 不过身为大哥,肯定要尽量替臭弟弟圆着,太子寻思片刻,便大笔一挥,题写道: ‘楚海滇王府’! 第一零零三章 好久不见 大婚的日子定在五月中。 月初时,二哥三哥四哥相继回京。这年月,爹妈健在,藩王回京的限制没那么严格,只要有正当理由,就可以回来。 当初老二老三刚就藩,没几个月就跑回来给爹妈做寿,还回来过年。一年功夫啥也没干,全耗在路上了,后来朱老板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勒令他们不许回京,回京之前要先禀明,自己批准后才许他们回来。哥几个这才安安心心在封地扎下根来。 不过这回老六大婚,哥几个说什么也得回来,朱老板也没拦着。几年不见,他也怪想这几个大儿子的。 老二老三是一块回来的,两人约好了日子,在郑州碰头,然后一起带着家眷返京。 秦王晋王抵京那天,老六亲自到江边渡口迎接,哥仨一见面就格外激动。 “二哥三哥!” “老……” 第579节 “老六!” “六……” 三人远远地喊叫着,飞马上前,翻身下马,抱成一团。 “好家伙!”老三捶着老六浮夸的胸大肌,见他比自己已经高出半头了:“几年不见,你这个头都赶上二哥了!” “骆驼肉养人啊。”老六笑着挺起胸膛,撸起袖子,与二哥比一比臂围尺寸。 “比……比划比划。”看到老六的大粗胳膊,老二见猎心喜,就要拉开架势跟他摔一跤。 “别别,我这都是死肌肉,中看不中用。”老六吓一跳,赶忙想蹦开,却怎么也甩不开二哥的手。 他仗着体型欺负欺负一般人没问题,可二哥什么实力,他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算了,老六要当新郎官了,而且还是一晚上入三次洞房。”三哥还是疼老六的,给他解围道:“二哥你跟他打这一场,他洞房夜发挥不好,肯定跟弟妹说是你给他伤了腰。” “那,那可不行……”老二闻言,赶紧松开老六。 “就是,你要手痒了,等过两天老四回来了,揍他。”老三拍着二哥的肩膀道:“那货特抗揍,而且也欠揍。” “好……好主意。”老二点点头,从善如流。 老六又上前拜见了二嫂三嫂,朱济熺、朱尚炕还有一帮侄子,也给六叔磕头。一家人寒暄良久,才重新上路。 哥仨并辔在前,将大部队远远甩在后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还没成婚时无拘无束的日子。 他们边走边聊,诉说这些年各自的情形。 听了老六在南昌斗天师道,在国子学斗文官,去日本打倭寇,征云南灭梁王的经历,二哥三哥都羡慕的不要不要。 “唉,这才叫人生啊!”老三郁闷的指了指老二道:“老六都是三亲王了,我们就惨了,就藩这么多年毫无建树。” “嗯。”老二重重点头。 “二哥三哥不是出塞作战过吗?”朱桢问道。 “别提了。”老三却更郁闷了,叹气道:“这些年拢共出塞两次,每次都兴师动众,一去就是半年。可是战果却了了,两回都耗光粮草,两手空空而归。将士们怨声载道,弄的我也抬不起头来。” “俺……俺也一样。”二哥低下头。 “什么原因呢?” “漠北太远太大了。”朱棡抬头看着高远无际的天空,喃喃道:“如今漠南的草原上,蒙古人已经绝迹了。想找寻他们的踪影,就得越过千里大漠,到漠北草原上去找他们。” “但到了漠北才知道,那是何等广阔无边的世界。”老三眼中满满都是对漠北草原的敬畏道:“不管走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也永远走不到尽头。” “太,太大了……”二哥语气都变的强烈起来。 “在那里蒙古人根本不怕我们,他们提前将妇孺和牲口藏好,然后故意泄露行踪跟我们藏猫猫。”老三恨声道:“我们循着他们留下的痕迹,好容易找过去,他们却早已经继续北上。他们知道我们带的粮食有限,不能无休止的追击,就故意挑逗我们,让我们追着追着,不知不觉便距离大明越来越远。” “那时候有人上头了想要继续追,有人担心断粮想要撤军,每次都会产生矛盾,直接影响战斗力。最后,我们不得不带着疲惫的军队班师,蒙古人又会忽然出现,远远地为我们送行。但不管我们怎么引诱,他们也不上前与我们交战。” “他们这样做,就是在告诉我们,漠北是他们游牧的天地。我们这些汉人再能打,在那里也摸不着他们的汗毛。”老三咬牙切齿道: “但我们不能坐等他们繁衍生息,恢复人口啊!不然再过个十来年,新生的一批小崽子长起来,蒙古人就又多了十几万大军,到时候就该他们南下了。” 朱桢看着三哥满脸痛苦的表情,不禁叹了口气。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出塞,确实太伤士气,太折磨人了。 他记得直到七八年以后,蓝玉和王弼才在捕鱼儿海逮到了北元的王廷。 而在那之前,足足十几年时间,明军都一直在苦苦的寻找中。 “四哥那边也没有进展吗?”他又问道。 “别提那混蛋,一提他我就来气!”老三把脸一拉道:“人家可不像咱,人家有个好丈人!哦对,也快成你丈人了……” “这不还不是吗?”老六笑道:“三哥还可以随便说。” “唉,也是人之常情。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当然要帮衬自己的女婿了。”朱棡酸酸道:“不过大将军格外疼他这个女婿,每年都给老四安排个露脸的机会。今年更是让他招降了北元的右丞相乃儿不花!” “人家乃儿不花根本就是冲着大将军的名头来的,大将军不让别人去,就让老四带着常茂去招降,结果成功带回来人口万余,牲口两万,叫老四大大的露了脸。父皇还说什么有老四在,以后北疆无忧矣。” “那是老四的功劳吗?呸,都是他丈人送给他的!”老三愤然道。 “大将军送四哥功劳有什么意义呢?”老六却发出了灵魂之问:“除了让父皇夸四哥两句,对四哥也没什么用啊。” “怎么没用,可以让他的风头压过我。”朱棡嘟囔一句,不过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第一零零四章 岳父 “唉,好吧。其实是我自己在北边待的憋屈。”朱棡又闷声道: “去年要打云南的时候,我给父皇上了十几道奏章,想要南下参战,哪怕当个指挥使也好。可是父皇坚决不许,我也只能继续在北边憋屈着。” “俺……俺也憋着。”老二也闷声道:“快憋……憋爆了。” “父皇派你们和四哥镇守西安、太原、北平,最主要目的还是让你们看好这三处的大军,你们出不出塞的,父皇其实不是很在意。”朱桢轻声道。 “你说的对。”晋王苦笑道:“可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虚耗了,本来可以跟你一样轰轰烈烈建功立业的!” “其实我也没干什么,就是跑的地方多了些,挂了些名头而已。”朱桢很有自知之明道。 “那就很好了,像我们被捆在一个地方,才叫绝望呢。”老三说着抓住老六左肩,沉声道:“不行,你得想想办法,帮哥哥们离开才行!” “对!”老二也重重点头,抓住老六右肩。 “疼疼疼……”老六别看块头那么大,依然怕疼怕咬,没有一丝丝改变。 “你们先放开我,我帮你们合计合计。” …… 其实也没什么好合计的,道理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朝廷驻扎在北境的大军一日不撤,哥几个就得一直钉在北边。 而大军什么时候能撤?自然得等彻底消灭了北元,消除了蒙古人的威胁。 而北元王廷远在无边无际的漠北草原,朝廷大军纵使穿过大漠,深入漠北,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所以大军也只能在北面边疆驻扎下去。 几位亲王也就只能继续陪着他们戍守边关了。 所以问题到了最后,就变成了他有没有办法找到北元的王廷…… 朱桢一时之间哪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也只能让哥哥们先等等吧。 “不管怎么说,离京之前,你都得给我个章程!”三哥有些不讲理道:“不然我就赖你的王府里不走了。” “俺,俺也不走了。”老二附和道。 “行行,我尽力。”老六无奈点头,谁让人家是当哥哥的呢? …… 老六当时挺埋怨三哥的,好多年不见,一见面就是给自己出难题,人家还要结婚呢。但几天后他就由衷的感谢起自己的三哥来。 因为过了几天迎接四哥时,这个问题帮了他大忙。 大将军徐达,也跟燕王一家子一起,从北平回来了。 为表示对未来岳父的尊敬,朱桢亲自过长江迎接。 当然也是因为心虚,因为四哥提前派人传递情报说,徐达一直闷闷不乐,好像对他一肚子意见。 “四哥!”一看到燕王的仪仗,朱桢就策马奔过去。 “老六!”朱棣也一夹马腹迎了上来,哥俩飞身下马,抱成一团。 “四哥,可想死我了!” “老六,我也想你啊!”哥俩一边大声的打着招呼,一边小声的嘀咕起来。 “岳父大人消气了吗?” “没,一路上都没怎么搭理我。” “啊?这么大的火气?” “唉,他本来是很满意你的,直到听过你要同时娶三个……”朱棣叹气道:“唉,你说你也是,只娶一个多好?害的你四嫂都跟着吃了挂落,嫌她把妹妹往火坑里推。” “怎么会是火坑呢?”朱桢一听就急了:“火炕还差不多。” “你省着点劲儿,好好哄哄老丈人吧。”朱棣说完,拉着他就朝徐达走去。 “你可一定得把他老人家哄好,不然妙清嫁过去也不痛快,我两口子回北平也没好日子过。” “大将军可不是跋扈之人,”朱桢不解问道:“岂能跟咱堂堂亲王甩脸子?” “是,大将军不跟咱甩脸子,可是会跟闺女甩脸子啊,他闺女心情不好了,咱能有好日子过?”朱棣理所当然道。 “那是你太怕我四嫂……”老六忍不住吐槽道。 “是爱,是爱呀!”朱棣大摇其头道:“你这种招三引四的,一辈子也不懂什么叫做爱。” “胡说,没有人比我更懂。”老六瞪大眼道:“我有很多好老师你知道吗?” “那你就拿出本事来,把老丈人哄好先……”来到徐达面前,老四一推他的后背,满脸堆笑道:“岳父,我给你把那孽障带来了。” 徐达还是那样的英俊迷人,气度非凡,只是看上去又老了一些。 而且他的表情过于客气,没有往日的亲切。徐达叹了口气,朝老六抱拳道:“末将拜见殿下。” “大……”老六刚要叫大将军,又被老四在背后拧了一把,只好苦笑着改口道:“岳父大人。” “当不得。”徐达赶忙摆摆手道:“别说皇上还没正式册封妙清,就算册封了也当不得这称呼。两位殿下以后莫要再用这种称呼了。” “我都叫了那么多年了……”老四郁闷的嘟囔道:“这下被你小子连累了。” “老泰山……”老六只好改口。 “同样当不得。”徐达摇头道:“叫我徐达就好了。” “好吧,徐大……将军。”朱桢可不像老四似的,对徐达有恋父情结。他连老朱都敢怼,何况徐达? “说什么呢,没大没小!”可惜四哥醋钵大的拳头随时会招呼上来。 朱桢也叹口气道:“大将军借一步说话。” “可以。”徐达便跟老六翻身上马,远远的甩开了队伍。老四想要跟上,也被老六撵回去了。 “有什么话,殿下请讲吧。”徐达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第580节 “我知道,大将军在生本王的气。”朱桢便叹口气道:“但我也没有办法,刘璃跟我青梅竹马,妙清是我梦中情人,润儿与我是上辈子的夫妻,哪一个我也舍不得放弃,也舍不得伤害。咱们都是男人,大将军肯定明白。” “身为男人我明白殿下,但身为父亲,我不能原谅殿下。”没了旁人,徐达也坦诚道:“妙清是个傻姑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局面。” “什么局面?”朱桢一愣。 “孙刘联盟。”徐达咬牙切齿道。 第一零零五章 开个价吧 “噗……”朱桢闻言差点绷不住,赶忙摆手连连道:“不至于不至于。她们是三荆同株,不是三国演义。” “……”徐达在开国勋贵里,那也是最有文化的。知道‘三荆同株’的典故是说兄弟三个分家,别的财产都分好了,只剩堂前一棵紫荆树,便决定将其破成三片分之。 谁知第二天还没动手,树就枯死了,树身就像被火烧过一样。老大看到大惊,对两个弟弟说:“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 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也不再分家了,一直和和睦睦住在一起。陆机有诗云:‘三荆欢同株。’就是说的这个典故。 朱桢用这个典故说事,意思再明白不过。徐达冷笑道:“她们又不是同根生的,怎么还分不得?” “我就是她们的根呀。”老六便慨然答道。 “噗……”这下轮到徐达绷不住了,他上下打量着老六,饶是徐达将军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岳父,事已至此,再纠缠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老六趁势紧逼道:“咱们还是像男人一样,理智的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吧。” “放心,老夫这一生,从来不会违背皇上的旨意。皇上怎么定,我都会照办的。”徐达认命的轻叹一声。 “我知道岳父不会抗旨,但是希望岳父能高兴一点。”朱桢却提出更高的要求。 “那做不到。”徐达断然摇头道:“老夫遵照旨意就够了,至于高不高兴,那是老夫自己的事,就是皇上也管不着。” 朱桢叹气道:“那样妙清出嫁时会难过的,岳父大人能忍心吗?再说何止妙清,岳父不高兴,谁心里也不会好受。” “唉……”徐达叹了口气道:“殿下抱歉,老朽是军人,不是窑姐儿,不会强颜欢笑。” “好吧,那我就让你高兴高兴。”朱桢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换个话题问道:“岳父在北平十几年了吧?” “洪武元年,攻入元大都后,除了北伐和回京述职,基本上就没离开过。”徐达喟叹一声道:“今年是第十五个年头了。” “十五年了,岳父也算功德圆满了吧?”朱桢故意问道。 “怎么会呢?”徐达却毫不犹豫的摇头道:“洪武五年的岭北之败,是老夫平生仅有的一次败绩,十年了,都没有彻底洗刷掉这份耻辱。” 说着他郁郁一叹道:“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了……” “这事怎么才能掀篇?”老六问道。 “当然是彻底击败王保保了,可惜他已经死了。”徐达遗憾的苦笑一声,接着道:“要是能找到北元王廷,将其一网打尽,也足以慰藉平生了。” “明白了,如果我能帮岳父实现这个心愿,你就可以笑一个了吧?”朱桢点点头,看着徐达。 “哦,你有办法?”徐达闻言猛地抬头,目光明显炽烈起来道:“你要真有办法,别说给你笑一个了,就是天天给殿下笑又如何?” “本王只希望岳父高兴。”朱桢轻声道。 “高兴高兴,当然高兴……”徐达连声道:“只要殿下能帮老夫找到北元王廷的行踪,你说什么是什么,想怎样都行。” 说着迫不及待催促老六道:“快快道来!” “我确实有办法,但没法立竿见影,需得下些水磨功夫才行。”朱桢便道。 “那是自然。”徐达颔首道:“北元政权也深知,他们经不起失去王廷的打击,因此极度小心的隐藏行踪。非但远遁漠北,而且还四时变换驻地。” 顿一下,他叹气道:“根据归顺的北元臣子说,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大兴安岭,都是北元王廷活动的范围,而且每次的驻地都不一样,又恢复了他们老祖宗那一套,逐水草而居,走到哪算哪。” “那地方可大了去了,找寻区区十几万人的北元王廷,根本就是大海捞针。”老六轻声道:“除非有内应带路。” “殿下说得对。”徐达深以为然道:“这些年老夫一直不遗余力招降蒙古各部,就是指望着他们能提供有用的线索,甚至带我们找到北元王廷。可惜一般的部族,根本接触不到王廷。而那些有资格跟王廷保持联系的,比如今年来降的乃儿不花,一旦归顺,元廷马上就会知晓,然后逃之夭夭,根本不给我们机会。” “还有很麻烦的一点,一旦大军深入草原,所有遇到的蒙古牧民,都是北元王廷的耳目,替他们远远的盯着我们的动向,所以北元王廷总能提前得知我军的动向。他们又一门心思逃跑,我们怎么能抓的住?”徐达说完有些悲观的看着老六道: “殿下真的有办法?” “有。”朱桢肯定的点点头,也不卖关子道:“开边互市!” “开边互市?”徐达闻言微微皱眉道:“两国乃是死敌,朝廷对蒙古人严格禁运还来不及,怎么能开放边市和他们做生意呢?这不是资敌行为吗?” “大将军此言差矣,贸易是大明仅次于军事的强大武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岂能只是一味禁运了之?”朱桢却微笑摇头道:“而且据说蒙元王廷中,还有当初元顺帝北逃时,从大都带走的上万名工匠。这些人虽然因为条件简陋,生产不出什么像样的玩意儿,但勉强能供给王廷日用。还能挤出一些,让北元皇帝赏赐各部落,以笼络人心。” “是。”徐达点点头,沉声道:“所以必须要捣毁北元王廷。” “也就是说,在北元王廷存在时,贸易禁运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帮北元王廷巩固地位,对吧?”朱桢看着徐达问道。 “可以这么说……”徐达脸上露出沉思之色。 “那我们就应该放开互市,用廉价且精美的商品,冲垮北元的手工业!”朱桢提高声调道:“还有茶叶呀,粮食啦,布匹呀之类,各种北元不能提供的生活必需品,蒙古各部一定会趋之若鹜的!” 第一零零六章 纳采问名 “那是当然。”徐达点点头:“宣大那边每年都能抓到偷偷走私的山西商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穿越边境交易,还不就是因为蒙古人奇缺各种物资,会用十倍的价格抢购他们的商品?” “如果我们开边互市,岳父觉得,蒙古人里谁会欢迎,谁会反对?”朱桢沉声问道。 “大部分蒙古人都会欢迎的,他们各种物资都奇缺,还没有手工业,只能捏着鼻子,高价买北元王廷提供的一点劣质货,要是有机会开边互市,肯定求之不得。”徐达道: “也许只有北元王廷会反对吧?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引为支柱的手工业就完蛋了,而且开边互市之后,会有更多的蒙古人南迁甚至内附的。” 说着他眼前一亮道:“我有点明白殿下的意思了。这招‘开边互市’可以使北元王廷与蒙古各部产生裂隙,乃至分裂!” “正是如此!”朱桢抚掌笑道:“对任何人来说,生存都是第一要务,然后是更好的活下去,所以艰难困苦的蒙古各部,肯定会被开边互市所吸引的,这样我们手里就凭空多了一张能拿捏他们的好牌。我们完全可以通过筛选允许互市的部落,分配贸易份额等各种方法,在蒙古各部中培植亲明派。” “另一方面,蒙古王廷一定会不遗余力的阻挠互市,打压甚至迫害那些获准互市的部落。”朱桢接着道:“这样一来,敌人就不再是铁板一块。当蒙古人内部有越来越多的部族,对北元王廷心怀恨意时,形势不就好起来了吗?” “有道理。”徐达不得不点头道:“如果有人源源不断为我们通风报信,为我们紧盯住北元王廷的动向,帮我们隐瞒行踪,何愁找不到王廷所在?” “就是这个意思。”朱桢颔首道:“岳父同时还可以辅以和尚、喇嘛,对蒙古人进行传教。他们在国家灭亡,退回草原面对生死无常之后,特别容易信教。相信我,开边互市和传教这两样绝对功不唐捐,能从根本上解决蒙古人的威胁。” “嗯。”徐达缓缓点头,觉得老六说的很有道理。“老夫这些年也一直在想,怎样才能永远解除来自草原的威胁,不让蒙古人或者女真人、契丹人、匈奴人之类的草原蛮族,再次威胁到中原的安危。但我思来想去也没有办法,殿下这思路确实值得一试。” “那还得等南无加特林菩萨降世。”朱桢轻叹一声道:“眼下可做不到。” “加特林菩萨?老夫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个尊号?”徐达一愣。 “那是未来降世的菩萨,大将军听过才怪。”朱桢笑笑,打住这个话头。“我们先做好自己能干的事就足够了。” “也对。”徐达点点头道:“老夫这辈子只要能干掉北元就足矣了,以后的事情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单单此事的话,用我说的两个法子,还是可以办到的。”朱桢笑道。 “但愿吧。”徐达点点头,沉思良久,忽然抬头,朝老六咧嘴一笑。 “哈哈哈,岳父真是一笑倾城啊!”朱桢高兴的手舞足蹈,拨马回头去跟四哥四嫂报喜。 不一会儿,朱棣和徐妙云也激动的跑过来。夫妻俩在徐达面前站定,小心翼翼问道:“爹,真不生气了?” “唉……”徐达长长叹了口气,认命了。 “太好了,女儿这阵子简直难过死了。”徐妙云高兴的直抹泪。 “俺也难过死了。”朱棣赶忙掏出帕子给王妃擦泪。 “唉。”徐达又叹了口气,对徐妙云道:“希望你是对的吧。” “女儿肯定是对的,老六对妙清那是真爱,就跟他四哥对女儿似的。”徐妙云强忍着羞意举例道。 “对对对。”朱棣点头不迭。 “但愿吧。”徐达缓缓道。 …… 安抚好了老丈人,老六就安心等着大婚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白天被叫去武英殿,陪着父皇处理政务。晚上则跟哥哥们饮酒作乐,通宵达旦,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快活日子。 其实婚礼诸般仪式,早已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只是暂时还用不着他而已。 五月初二,遣官祭告天地、宗庙。 初六,行纳采问名礼。 这天清晨,锦衣卫设卤簿于丹陛、丹墀,礼部设采舆,教坊司设大乐,俱于奉天门外。 朱老板穿着衮服,御奉天殿,执事官便引着三组正副使上殿,行四拜礼后,吴太监便依次宣制曰: “兹择魏国公征虏大将军徐达次女为楚王妃,命韩国公李善长、礼部尚书高信为正副使,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兹择故诚意侯刘琏女为海王妃,命曹国公李文忠、吏部尚书李信为正副使,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兹择定远侯左都督王弼女为滇王妃,命宋国公冯胜、户部尚书曾泰为正副使,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三组使者又行四拜礼,出奉天殿,至奉天殿门外,各取制书置于采舆中。仪仗大乐前导,从二门行出至东长安门外,正、副使易吉服,乘马随行,带着各式礼物,诣三位王妃家行礼。 大功坊的魏国公府,刘军师桥的诚意伯府,还有朱雀街上的定远侯府,也早就提前一日便设好了帷幕、香案等物。 待使者来到府门外,女方傧者出,来到使者面前,拜诣曰:“敢请事?” 正使便答曰:“亲王纳配,属于令德。邦有常典,使某行纳采之礼。” 傧者入告,主婚者……也就是新娘的父亲,当然刘璃这边由刘伯温担任,便诚惶诚恐说:“臣之小女,昧于壸仪,不足以备采择。恭承制命,臣不敢辞。” 意思是我家闺女不懂宫里的规矩,本不足以被选中,但既然皇上有旨,臣也不敢推辞了。 傧者出来相告,正副使便由正门入,陈礼物于庭中,行奠雁礼。然后宣制曰:“臣奉诏问名,将谋诸卜筮。” 女方家长便如实告知,此女乃第几女,与何人所出,以及生辰八字,即所谓的纳采问名礼。 第一零零七章 教育 将女方的名字、八字取回后,男方要在祖庙进行占卜,即所谓的‘纳吉’礼。 占卜之后结果没问题,便会正式下聘,即为‘纳征’礼。 然后男方选定大婚的吉日,通知女方,这步便是‘请期’礼。 第581节 加上最后一步亲迎,便是婚仪六礼了。 朱老板决意恢复汉礼,对自己儿子的婚礼自然每一步都操办的十分认真,好为天下人做出表率。 为此马皇后还格外开恩,允许天下的新娘子,不论身份,都能在成婚这天,穿上原本只有皇后才能穿的凤冠霞帔,不过这是题外话。 …… 大婚的日子定在五月十六。 十五日这天,魏国公次女便已经被册封为楚王妃;诚意伯孙女被册封为海王妃;定远伯之女被册封为滇王妃。 老六更是提前数日,留在王府中醮戒。 他本以为所谓‘醮戒’就是一般的焚香斋戒,却没想到其中另有玄机。 待他沐浴更衣之后,汪德发便领他进了后殿一座佛堂。 “道教的仪式,你领我跑到佛堂里干啥?”朱桢不解问道。 “道教的只有画,不像佛教的还有可以触摸的雕像。”汪德发暧昧一笑,关上殿门,然后徐徐拉开了遮在佛像前的帷幔。 “好家伙!”朱桢一看那佛像,直呼好家伙。原来那不是正经的佛像,而是一尊欢喜佛。 “这是乌斯藏的大和尚进贡的,据说原是天竺的一尊神祇,名曰‘欢喜天’,它是一尊男女交媾的佛像,从元朝开始就供少年天子和皇子们启蒙用的。”汪德发笑着介绍道:“现在终于轮到殿下用它了,快快上前仔细看一看,摸一摸,体悟一下交接之法吧。” “不是,从元朝开始皇室就用这尊佛像?”朱桢有些下不去手。 “怎么会呢?”汪德发苦笑道:“当然是一个王府一尊佛像了,在建王府的时候都会设立这样的佛堂的。” “哦……”朱桢心说那就是开国的皇帝和开府的第一任王爷能用着新的,后头的皇帝和王爷都只能用他爹他爷爷摸过的了。 还好,自己是第一任楚海滇王,能用上个嘎嘎新的。 不过想到将来儿子们还要用,他决定还是不伸手了:“本王有更好的启蒙老师,用不着这玩意。” 说着便转身出去。 “王爷留步,老奴还没给你讲解床笫之事呢。”汪德发赶紧在身后叫道。 “你个太监懂什么床笫之事?”老六没好气道:“本王缺的是理论吗,现在需要的是实践,懂吗?” “实践自然也有。”汪德发跟上来,贱兮兮笑道:“恁回寝宫就看到了。” “哦?”朱桢这下来了兴趣,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寝宫,便见八名容颜俏丽、身姿姣好而年龄稍长的宫女,已经候在那里了。 她们明显都洗了澡,熏了香,穿着清凉的薄纱,美妙的娇躯若隐若现,看的老六呼吸都粗了。 为首的竟是沐香,她低眉顺目,强忍着羞意,轻声禀报说,她们八人将担任王爷的‘司门’、‘司帐’、‘司寝’等职务,负责王爷的‘床笫事务’,在王爷大婚前,要陪他实习,积累实践经验。以免洞房花烛夜手忙脚乱,不得其门而入。 “终于解禁了吗?”老六兴奋的大笑一声,挥手让另外七人退下,只留下沐香一个。 七个宫女心下暗暗失望,但也只好乖乖退下。 “殿下……”沐香双手捧心,目光迷离,期待又慌乱。暧昧的烛光下,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 “哈哈,沐香。本王馋你身子好多年了。”朱桢大步上前,打横抱起沐香的娇躯,抱着她走向床榻。 “殿下别急,婢子还没教你呢……”沐香紧紧扯着衣襟。 “这种事还用你教?我教你还差不多!”朱桢怪笑一声,沐香的衣裙便如雪片般纷落。 …… 昨夜海棠初着雨,烛影摇红被浪翻。 经过一夜的实践,楚王殿下终于证明自己没有吹牛,天亮时才搂着精疲力尽的沐香呼呼睡去。 等他醒来时,沐香却已经不见了踪影。除了服侍他起床的宫女外,床边居然还立着张寻真。 他惊喜的蹦起来,朝着绝色道姑扑过去:“啊,寻真,你也要来教我吗?正好本王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快来……” “起开。”张寻真一个轻巧的闪身,躲开老六的魔爪,冷笑道:“贫道是来送符箓的,你给我老实点。” “……”老六这才硬生生止住身形,讪讪笑道:“误会了。” 赶紧让宫女侍奉自己穿戴整齐,跟着张寻真出来,在院中焚香祷告三清。然后张寻真在三处洞房贴上了夫妻合和符,送子符,镇宅符等一应符箓…… 朱桢一直跟她身后,各种没话找话,张寻真却都不搭理他。 直到把手头最后一张符贴完,她才冷笑道:“人家的夫妻合和符,都是贴一张,还是头一次遇到贴三张的。” “这说明本王爱护自己的女人啊。”老六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本来我是一心想贴四张的,奈何有人就是不答应。” “我跟你清清白白,王爷休要辱人名节。”张寻真俏脸一沉。 “咱俩要是清白,那煤球都不能算黑的。”朱桢腆着脸从后头搂住她的腰,张寻真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也就任他搂着了。 “这回是来不及了。不过你放心,我再努努力尽快再封一个王,把你也风风光光娶进门。” “谁稀罕。”张寻真按住他到处作怪的贼手,媚眼如丝的横他一眼道:“贫道可不进你皇家的门,到时候连点自由都没了。现在多好,你惹我生气,我就回龙虎山,让你再也见不到。” “这话你都说几年了,也没见你走过。”朱桢苦笑道。 “赶明儿我就走。”张寻真趁他不注意,忽然挣脱开来,闪身到门口道:“让你记住,在自己洞房花烛夜那天,你最爱的那个人却离你而去了。” 说完便飘然而去,老六怎么喊都没用。 “……”老六看着她留在自己手中的一缕青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了。 第一零零八章 大婚 五月十六,是楚海滇王大婚的日子。 这天前一夜他睡在宫里的东五所,天不亮便在宫女的服侍下,穿戴好了大红吉服。 出来时,便见满满一屋子的兄弟子侄早就等在那里。 “好哎好哎,出发出发!”一看到新郎官出来,朱雄英和一帮八九岁的亲王,便激动的吆喝起来。 然后一大帮子朱家子孙,簇拥着新郎官,前往乾清宫,向父皇母后磕头辞行。 老六本打算从乾清宫出来,再去万安宫给母妃磕头,但没想到胡贵妃也在乾清宫。 马皇后特意吩咐宫人,在朱元璋龙椅两侧各设一座,她和胡贵妃分坐皇帝左右,接受儿子跪拜。 这是之前没有过的殊荣,去岁齐王大婚,达定妃可没捞着跟皇后平起平坐。但人家胡贵妃母凭子贵,皇后也乐意抬举,达定妃只能心里头默默的羡慕嫉妒恨。 朱桢也很高兴,其实他一开始心里是只认胡贵妃这个母妃的,但马皇后实在是太好了,现在在他心里,跟那个不着调的母妃一比起来,还真分不清谁轻谁重了。 不过都是亲妈,也没必要分那么清。 他跪在三人面前,四拜兴后,马皇后便嘱咐他,要疼爱三位王妃,一碗水端平。 待老六应下后,朱元璋接茬道:“就算三个都是王妃,你心里头也得分个主次,没个说了算的内当家,你的后宫等着乱吧。” 说完他讨好的看一眼马皇后:“对吧?” “大喜的日子说这个干嘛?”马皇后白他一眼,对胡贵妃笑道:“妹妹有什么话要嘱咐咱儿的?” “没,没有……”胡贵妃光顾着抹泪了,话都说不成块了。“臭小子终于结婚了,呜呜……” 马皇后也跟着抹泪,弄的朱老板一愣一愣的:“咱家添丁进口的大好事,你们哭个啥啊?” “你个当爹的不懂。”马皇后擦擦泪道:“当娘的把儿子交给媳妇,心里能不难受吗?” “好了好了,吉时已到了。”朱标笑眯眯的拉起老六道:“咱们出发吧。” “是,大哥。”老六应一声,再次道:“父皇母后母妃,儿臣去接王妃了。” “去吧。早去早回。”朱元璋夫妇笑着点点头。 “遵旨。”朱桢向父皇母后母妃郑重一叩首,起身退出金殿,在兄弟侄子们的簇拥下上了白马,又在隆重的仪仗引导下,浩浩荡荡出了紫禁城。 …… 宫内张灯结彩,成了欢乐的海洋,宫外更是万人空巷,比上元灯会还热闹。 这可是最具传奇色彩的六皇子的大婚,而且还是同日迎娶三位王妃,谁愿意错过这种场面?不只是南京城的百姓,苏松常镇杭嘉湖的士绅民众,甚至还有从凤阳、淮安过江来的人们,提前好几天赶到京里,就是为了亲眼一睹这场空前绝后的婚礼。 金陵城的赌坊也跟着凑热闹,针对这场大婚,开出了各式各样的盘口。其中仅赌新郎官接亲顺序的一项,投注金额就高达百万贯,也不知道是大明百姓赌性强,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当然也不乏想给这场婚礼捣乱的,但锦衣卫早就高度戒备。婚礼当天,锦衣卫、应天府、上元县、江宁县的官差更是倾巢出动,死死盯着楚王殿下迎亲的必经之路,严防死守,势要把一切隐患全都扼杀在萌芽中。 当然,如今的大明朝已是朱老板的一言堂,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儒家也罢,邪教也好,统统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没一个敢炸毛……偶有跳梁小丑,也就不足为患了。 …… 迎亲队伍在满众簇拥下,来到朱雀街上的定远侯府。 看到接亲的第一站是王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声。因为赌徒们要么猜新郎官先去魏国公府,要么猜他先去诚意伯府。猜他先来定远侯府的,却是最少的。 老六却偏偏先来了这里…… 朱桢还不知道自己让很多人输了钱,是他坚持要先以滇王的身份来接润儿的。 原因无他,润儿太弱势了,要给她一点支持。 这时,引礼跪请滇王殿下下马,将他导至幕次。 然后礼部尚书高信和主婚的宋国公先入至正厅、分立于东西两侧。 赞礼官便拖长腔朗声道:“滇王奉制、行亲迎礼。” 两名穿着盛装的女官,便引领宋国公,前往帐篷外迎接滇王。 滇王在两名身穿蟒衣的内侍引领下出了帐篷。 宋国公便躬身沉声道:“请滇王入中堂。” 滇王先行,宋国公随后,内官捧礼物再鱼贯随后,来到中堂。 王弼和杨氏有些惴惴的坐于堂上。 按礼制,他夫妻应该立于堂下左右的。但制定礼仪时,徐达是坐着的,刘伯温也是坐着的,所以马皇后也让王弼两口子坐下了。 看着殿下在宋国公的引导下,规规矩矩向自己行礼,王弼乐得合不拢嘴。今天婚礼最开心的就是他了,他终于把闺女嫁给了老六,而且是以王妃的身份,也算是天不负,有心人了。 随后,两名女执事,引着滇王妃从屏风后款款出来。 只见王润儿头戴九翟冠,身着红色大衫、青色鸾凤纹霞帔,配玉带,手持玉圭,一身不折不扣的亲王妃礼服。 她身量颇高,长年习武,仪态也极好,将这身华贵典雅的亲王妃礼服穿的格外好看。只是她性格本来就有些害羞,不习惯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又要离开父母嫁人了,难免紧张的微微发抖。 第582节 感受到王润儿的紧张,朱桢朝她微微一笑,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 在场众人看的目瞪口呆,参加了这么多场婚礼,还是头一回见新郎子一上来就拉住新娘子的手的。 “好!”一帮哥哥弟弟们兴奋的低呼叫好,但怎么都像起哄。 礼部尚书高信等读书人暗暗摇头,真是岂有此理! 宋国公却露出佩服的眼神,终于知道为啥几个女孩子都对老六死心塌地了,介尼玛就是个情圣啊。 殿下对自家闺女好,王弼两口子自是高兴的。 感受到掌间传来的暖意,王润儿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含羞跟老六并肩而立,接受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 宽大的衣袖下,两人已经十指紧扣了。 第一零零九章 迎亲 待宋国公宣读完了圣旨,朱桢便与润儿行八拜礼。 随后,两人又一起向王弼夫妇行礼。老两口高兴的直抹泪,王弼对女儿道: “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杨氏也道:“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王润儿含泪应下,再次向父母叩首,然后随着朱桢离开了娘家,登上凤轿。 …… 接亲队伍吹吹打打继续前行,又来到了刘军师桥。 在诚意伯府上担任主婚人的是曹国公,待赞礼官拖着长腔,声音洪亮道:“海王奉制、行亲迎礼。” 两名穿着盛装的女官,便引领曹国公,前往帐篷外迎接以海王身份前来迎亲的朱桢。 曹国公便躬身沉声道:“请海王入中堂。” 海王先行,曹国公随后,内官同样捧礼物鱼贯随后,来到中堂。 刘伯温老态龙钟的坐于堂上,刘璟夫妇立于堂下左右。刘祥侍立在爷爷身后,愤愤看着走上堂来的海王殿下。 朱桢老老实实给师父磕头,但没有叫师父。 不然场面还是有些尴尬的,毕竟他要娶的,是师父的孙女…… 随后,两名女执事,引着海王妃从屏风后款款出来。 只见刘璃头戴九翟冠,身着红色大衫、青色鸾凤纹霞帔,配玉带,手持玉圭,与方才的王润儿装束别无二致。 但她娇小玲珑,五官灵动,这一身穿在她身上,感觉与王润儿又大有不同。而且她一点不紧张,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朱桢倒没握她的手,规规矩矩行了八拜礼,又拜别了刘伯温。待新娘子要出门上轿时,他却弯下腰打横就将刘璃抱了起来。在众人的惊呼以及欢呼声中,抱着自己的青梅竹马走出了堂中,一直将她送入凤轿,都没让刘璃的脚沾地。 刘祥险些被气晕过去。高信等人都麻了,没想到老六在诚意伯府上更过分,这待会到了魏国公府,还不知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举动呢。 …… 最后一站是魏国公府。 在这边担任主婚人的是韩国公,他现在毫无攻击性可言,完全就是个慈眉善目的吉祥物。 待赞礼官拖着长腔,声音洪亮道:“楚王奉制、行亲迎礼。” 李善长便笑眯眯的引导着楚王殿下来到正堂,给魏国公行礼。 燕王夫妇立于堂下,徐辉祖、徐增寿也在。对这桩婚事,小舅子很满意,大舅哥却忒不爽,总觉得老六应该只有妙清一个王妃。而且就算娶三个王妃,今天也应该先来他们家才对。 无奈老爹不知被老六用什么法子收买了,不肯再跟他统一战线,大舅哥孤掌难鸣,也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 待楚王妃跟着两名女执事从屏风后出来时,老六的眼都直了。 梦中情人穿嫁衣,而且是嫁给自己,这几乎是男人的终极幻想了。 行完八拜之礼,又给徐达行礼过后,他亲手扶起徐妙清,深深望着她倾国倾城的面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自己的新娘…… ‘亲娘嘞……’高信等人快要窒息了,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皇子们却兴奋的满堂喝彩,就连朱雄英、朱尚炕这帮小孩子都激动的呗儿呗儿直蹦。 老四摇头叹气,小声对徐妙云道:“老六干了当初我想干没敢干的事。” “那你当初为啥不干?”徐妙云轻声问道。 “怕岳父生气呗。”朱棣说着瞥一眼徐达,却见岳父大人面带微笑,似乎并没生气。 不禁觉得亏了。 …… 在满城百姓的欢呼声中,楚海滇王殿下带着三顶凤轿,返回了紫禁城。 朱桢也除掉皮弁,换上衮冕。 按礼制,天子戴的冕,前后分别垂十二道旒,每道旒上有红黄青白黑共十二颗玉珠。 太子用十一旒、十一珠,亲王只能用九旒、九珠。但朱桢的冕冠前后,却分别垂着十道旒,每道旒上各有十颗玉珠。这也是他与普通亲王的区别所在。 待到三位王妃的凤轿停稳,内官跪启王爷揭帘。 朱桢便依次揭开了三顶凤轿的轿帘,亲手扶着三位王妃下了轿,然后领着她们一起走进了午门,来到奉天殿上,拜见天下皇帝皇后和贵妃。 朱元璋看着老六领着仨王妃给自己磕头,不禁笑了,笑容十分满足。 拜完之后,马皇后让三个儿媳妇上前,跟胡贵妃一道将抓在手中的枣和栗子,放入她们怀中的瓷瓶里。 随后,朱老板便亲自领着他们,去奉先殿行庙见礼。 其实这一步由太子带领就足够了,但朱元璋执意要亲自走一趟,说是怕老祖宗没见过这场面,得亲自跟爹妈爷奶解释解释。 …… 庙见礼后,亲王王妃分别接受朝臣命妇道贺,然后回到王府,举行合卺礼。 朱元璋夫妇则照例在宫中分别设宴,款待道贺的朝臣命妇。 照例,还是几位国公陪朱元璋坐在主桌,今天朱老板格外高兴,所有敬酒来者不拒,还频频举杯,与李善长等人畅饮。 “老李啊,今天又辛苦你了。”朱元璋敬李善长一杯:“来,咱们走一个。” “那是老臣的荣幸。”李善长赶紧双手举杯,跟皇帝轻轻一碰,笑道:“只要老臣还能走得动,巴不得能一直给殿下们主婚。” “那你可得好好活,咱别的不多,就是儿子多。”朱元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得意道:“最小的才三岁咧。” “那老臣还真是得拼了命的活才行。”李善长不禁苦笑道。 “哈哈哈!”君臣一阵大笑,朱元璋又感叹一声道:“李先生老了,咱也老了……” “老臣七十好几的人了,才能算老。皇上青春鼎盛,龙精虎猛,可跟老字不沾边。”李善长忙拍马道。 “老不老自己心里知道,咱孙子都七八个了,咱能不老吗?”朱元璋叹口气道:“这二年咱的心境变了很多,觉得有些事情不该想的那么极端,对老兄弟也该更宽容一点。这山里的鸟打尽了,那就再去别的山里找新的鸟去打嘛,总是有办法善始善终的。你说对不对啊?” “对对对。”李善长激动的洒了半杯酒。 不光李善长,另外几位公爷也眼前一亮,都听出皇帝要表达的意思来了。 这是要跟老兄弟们缓和啊。 “去别的山上打鸟好啊,”李文忠笑道:“不霍霍自己这座山,对方方面面都好。” “所以,都要感谢老六。”朱元璋意味深长道:“不然咱能让他一下娶仨媳妇?” 说完,与众国公又碰了一杯。 第一零一零章 蜜月 太平里的楚海滇王府,占地六十亩,分为府邸和西花园两部分。 府邸部分依然是前殿后宫的传统格局,穿过街门、府门、银安殿,便是通往后宫的寝门了。 进入寝门后,是正寝殿。 正寝殿后,分为中、东、西三路,各有一套完整的宫院,分别是楚王妃、海王妃、滇王妃的居所。 此刻,三位王妃的寝殿内外,全都张灯结彩,红烛高照,到处贴着大红的囍字。三位王妃穿着礼服,坐在百子被上,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楚王殿下就站在正寝殿后,看着眼前三道门,已经站了有一会。 老太监汪德发,和小火者马三宝,侍立在王爷身后,大气不敢喘。唯恐干扰了王爷的判断。 最后,他们只见殿下从袖中摸出一粒骰子,低声说道:“一二是左,三四是中,五六是右。” 说完便把骰子高高抛起。 汪德发和马三宝等人,也伸长了脖子,紧盯着那骰子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打转。 待骰子一停转,马三宝便忍不住叫道:“是二啊!” “就你话多。”汪德发白一眼这个云南来的小子。 “是二,那就先去刘璃那里。”朱桢略一沉吟道:“告诉楚王妃,最后去她那边。” “是。”汪德发应一声,前去传话。朱桢则走向了东院。 …… 朱桢一进去东寝殿,黑暗中便溜出了听墙根大军。 “我说吧。”老三得意道:“他肯定先去海王妃那边。青梅竹马在男人心里,那是永远与众不同的。” “你瞎说,老六不过是去应付应付她。”老四却断然道:“他最后去哪才最重要,今晚是住在我小姨子那。” “呵呵,孰不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老三哂笑道:“等老六到了你小姨子那,已经是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了。” “胡说八道!我六弟身强力壮,到时候依旧龙精虎猛!”朱棣气愤道。 “你也身强力壮……”老三不屑的扫他一眼,气的朱棣挽起袖子就要揍他。 “嘿……嘿嘿……”二哥听的怪笑起来。 第583节 “唉,你们都住口。”大哥终于忍不住呵斥道:“吵得我都听不清里头的动静了。” “大哥用这个。”老三赶忙殷勤的掏出闻金,将其一端插入墙缝,又把另一端的听筒递给太子。 太子将听筒靠在耳边,这下果然听得清楚多了。 众王爷也各展神通,有的掏出个碗来扣在墙上,有的用竹筒贴在窗缝上,全神贯注听起了墙根…… …… 寝殿中,一对新人在尚宫女官的引导下,按照唐礼先拜祭神灵,向天地祖宗行礼。 桌上摆有象征夫妻同席吃饭的豆、笾、簋、篮、俎,夫妻每祭一次,就在宫女的侍奉下进一次食。 最后便是‘合卺礼’。当初老四结婚时,用的还是一个葫芦劈开的两个瓢,到了老六这儿,已经改为白玉丹凤合卺杯了。 可见皇家的礼仪也是在不断完善的,变得更加高端大气上档次。 朱桢和刘璃先各饮半杯,然后交换酒杯,一齐饮干,就喝完了交杯酒。 然后便是洞房了…… 司帐司寝等一众宫女,便开始给王爷和王妃宽衣。 老六从小让人服侍习惯了,刘璃却很不习惯。按着自己的衣带就是不肯松手。 宫女们笑着安慰她说,娘娘不用害羞,我们就是伺候王爷和娘娘睡觉的。 刘璃点点头,但还是放松不下来。 “你们先下去吧。”老六也笑道:“王妃是想让本王给她脱。” “是。”宫女们露出恍然的神情,掩嘴笑着告退。 “你胡说什么。”待她们一退下,寝室内没了旁人,刘璃愈加紧张,紧抱着胸口道:“我今天太累了,小师叔你还是先去找润儿吧,她的胸可大了……” “没事,小小的也很可爱……”老六怪笑着一步步逼近,刘璃一点点往床里缩。 “别过来,我还没做好准备呢。”刘璃慌乱的声音很快便变成了呜呜的呜咽声,然后便是细弱箫管的呻吟声了…… 窗外听墙根的兄弟们,不禁肃然起敬,老六是个高手啊。 …… 当天晚上,楚海滇王辗转三处洞房,每一处都天雷勾动地火,春水绵绵不绝,后来把听墙根的兄弟们都给听累了,哥哥们终于明白,人家老六为啥敢同时娶仨王妃了。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人家有那个本钱啊。 婚礼之后,朱桢便携三位王妃搬到了避暑宫,过起了一王三妃,没羞没臊的新婚生活。 在避暑宫住了一个月,他又带着王妃们拜别了父皇母后,准备回苏州居住了。毕竟那里才是他的封地和王府所在。 朱老板虽然舍不得他……这个免费的劳力,但太子说六弟过去两年太辛苦了,还是让他好好歇歇吧,朱老板这才放行了。 于是楚海滇王一家乘船离京,却也没有着急回苏州。而是走走停停,到镇江、扬州、无锡等地顺便游玩,十分尽兴之后才启程前往下一站。 后来他又带着王妃们出海,去了趟九州岛,名为视察,实则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从日本回来,船队直接进了杭州湾,朱桢又携王妃们游览了杭州、湖州、嘉兴一带。他这个熊一样的体魄,体力确实好,白天到处游览,晚上也不得闲,竟依然精力十足,看不到一点疲态。 三位王妃却都感到累了,王润儿甚至一阵阵想吐。 随行的太医一把脉,恭喜殿下,娘娘有喜了! 老六这才高高兴兴的结束了这场兴师动众的蜜月之旅,立即乘船回到了苏州。 这时候已经是九月了。 山塘街上的‘楚海滇王府’,半年前就已经彻底竣工,一直在静静地等待此间主人的到来。 三位王妃也都不是没见识的,却依然被自家苏州王府的巧夺天工惊呆了。 尤其是那占地超过三分之二的巨大花园中,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只见平冈远山、松林草坪、竹坞曲水,台馆分峙,回廊起伏,水波倒影。身居其中,仿佛住在画中。令人一刻也不想离开…… 第一零一一章 叛乱 云南,嵩盟州。因各部族常会盟于此而得名。 其治所原名沙扎卧城,为昔日乌蛮东氏所筑。明军占领此地后,将此城改名为嵩盟城。因其位于曲靖至昆明的官道中途,位置十分重要,便在此设立了州治,直接隶属于云南府。 州城内除了州衙,还设有驿馆,另外驻扎了一个百户所,以弹压州城内外的蛮夷,维持州城秩序,维护驿道畅通。 驻扎在这里的百户所,来自江西九江卫,百户姓唐,已经年近五旬,是参加过洪都保卫战的老兵。 这种老兵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清的直觉,唐百户这几天就总感觉眼皮直跳,心神不宁。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便找到知州,询问对方最近有什么异常。 知州姓贺,原是江西都司的一名经历,随军到云南后,便就地改任嵩盟知州。大家都是江西都司出来的,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贺知州告诉唐百户:“最近云南各地到处都在造反,将军都督们全带兵去各地平叛了。” 说着他看一眼唐百户道:“你是不是在驿馆听到什么风声,才胡思乱想的?” “不是。”唐百户摇摇头,低声道:“你说的这些事,俺还是头回听说。” 顿一下,又问道:“那咱们嵩盟呢?” “嵩盟还好吧,杨家算明事理的,有那杨苴帮着奔走调和,这边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贺知州说着叹口气道:“唉,朝廷推什么土流并用、清丈田亩,还要编制黄册……这些措施一股脑推下来,那些土司能不造反吗?” “唉……”唐百户不明白这些新政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正既然是皇上要推的,他们坚决维护就是了。便陪着贺知州叹了会气,嘱咐他最近不要乱跑,要下乡的话,一定叫百户所派兵保护。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唐百户才告辞出来。 此时天色已黑,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唐百户走了几步忽然感觉不对劲,低声对跟在身后的手下道:“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人?” “对啊。”身后的部下也奇怪道:“平时这些蛮子天不黑就回家,关门闭户到天亮。晚上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唐百户又问道。 “不是吧。”部下不是很确定道。 “快回卫所,让大伙今晚保持戒备!”唐百户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赶紧加快了脚步。 几人刚回到卫所,下达了戒备命令,便听到州衙方向传来巨大的喧哗声。 唐百户举目望去,便见夜空中火光照天,显然有大队人马包围了州衙! “全副武装,紧急集合!”唐百户马上改变了命令,同时命人立即火速前往查看。 近百名将士立即穿戴整齐,持刀挎弓,在院中集结。 这时,派去侦查的士兵也带着一名满身大汗的官差,从外头跑进来。 “百户,大事不好,乌蛮造反了!”那官差一见到唐百户便大声嚷嚷起来:“他们包围了州衙,要捉拿知州,我们知州请你火速前去救援!” “对方有多少人?”唐百户沉声问道。 “不知道,”官差摇摇头,一脸恐惧道:“小人跑出来之后,就看到满大街都是人。等我跑到街尾,那些蛮子已经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了。” “知道了,这就出发。”唐百户点点头,回身问手下兄弟道:“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弟兄们沉声应道。 “我不知道乱民有多少,只知道他们包围了州衙,”唐百户低喝道:“这是我们绝对不容许的!”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任何人想在嵩盟城撒野,都得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没错!”将士们齐声应道。 “出发!”唐百户猛地一挥手。 将士们便列队鱼贯而出,虽只有足足百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冯小旗。”唐百户又叫住队尾的一名小旗。 “百户!”冯小旗赶忙站住。 “这边的情况很不妙,不光贺知州,恐怕咱这几十号弟兄,都得折在里头。”唐百户把他拉到一旁,摘下自己的百户腰牌,递到他手里:“你带着手下弟兄,去隔壁驿馆,那里有九匹马,你们立即骑去昆明城报信!” 冯小旗捧着手中的腰牌,只觉重逾千斤,哽咽道:“百户,还是你去吧。” “放屁!”唐百户骂道:“老子是守城的百户,岂能丢下弟兄弃城而逃?赶紧滚你妈蛋,晚了也跑不了,谁给老子去报信!”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跟上了自己的部队。 冯小旗眼含泪水,看着弟兄们一出大门,便遭遇了前来包围百户所的蛮子。双方二话不说,直接战成一团…… 他知道情况万分危急,已经容不得片刻耽搁了。便赶紧抹掉泪水,转身对手下弟兄道:“快去驿馆!” “是!”八名将士也咬牙点头,紧跟着小旗穿过侧门,进了驿馆,直奔马厩。 刚刚给战马安好马具,就听到驿馆外也响起了哐哐的砸门声。 “上马之后,直接往驿馆外头冲,然后从最近的北门出去,出城后直接去昆明!”冯小旗骑在马上,对整装待发的手下弟兄下令道: “记住,任何人,包括我,受伤了被俘了,统统不要管,一切以报信为要。哪怕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把这边的情况报告给昆明!” “是!”八名骑士重重点头,全都面现决绝之色。 “走!”冯小旗听到大门被撞开,蛮子怪叫着涌进来的声音,便猛地一夹马腹,同时发号施令。 将士们同时催动战马,朝着驿馆门口冲去。 待到与冲进来的蛮子相遇时,马速已经提了起来! 战马疾驰着冲入人群,把挡在面前的蛮子撞的东倒西歪。赶忙纷纷惊叫着四下躲避。 却也有那眼疾手快的,用手中铁链长矛之类的兵刃,攻击冲到眼前的明军。两个明军当场被拽下马,淹没在蛮子的海洋中…… 其余将士却硬下心肠,头也不回冲出了驿馆,朝着北门疾驰而去。 来到城门口时,他们发现城门洞开,仍不断有大队的蛮子涌入城内。 显然,守门的士兵也已经遇害了…… 将士们愈发意识到事态之严重,赶忙拼命催动战马,朝着北城门狂奔而去! 第一零一二章 坝子 在西南,尤其是云南,人们将群山间的局部平原称为坝子。 第584节 云南布政司有超过一千个坝子,其中最大最富饶的当属昆明坝子。它地势平坦,气候温和,土壤肥沃,灌溉便利,是整个云南农业最发达,人口最稠密,经济最富裕的黄金区域。 时维九月,滇池畔的万顷良田基本收割完毕,各族农民正在坝子上抓紧晒场、打谷,争取早日颗粒归仓。 云南都司和布政司也十分看重这批粮食。大军自出征之日起,至今整一年了,二十五万军队加上民夫,近四十万人人吃马嚼,全靠从内地运输的话,朝廷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所以皇上要求,云南方面至少要在当地解决一半的口粮。军政两方一盘算,在朝廷供给减半的情况下,云南原有的存粮能吃到九月。往后就要另想办法了。 因为那些残元官吏和土官土司投降太快,因粮于敌的法子是没戏了,只能踏踏实实自己种粮了。是以从一开春,布政使潘原明就全力以赴恢复农业生产,除了鼓励各族百姓加大力度垦荒种田外,还将十几万民夫和军中老弱病残者,全都派到城去,耕种蒙古人留下的熟田。 农闲时,潘原明又带人兴修水利,挖沟凿渠,以抵御旱涝,可谓殚精竭力,倾尽所能。好在老天爷也没有辜负辛劳的人们,一季大丰收就是最好的回报。 现在只待过些天将粮食全部入仓,朝廷的任务就能完成了。在这最后关头,谁也不愿意出纰漏,布政司派出所有官差下乡监督收粮,都指挥使司也派出军队四下巡逻,防止有人趁机捣乱。 俞敏就在其中一支巡逻队中。 他的‘烟瘴’痊愈后,便出院归建了。一归队他就得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已经被提拔为小旗官,从此不再是大头兵了。坏消息是所有入滇作战的士兵全都被提拔成了小旗官,所以他手下一个兵没有,还是得干大头兵的活。 不过之后的日子还是蛮惬意的。首先晋升小旗官后,上峰对他的态度总归是好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把他当成新兵蛋子耍了。虽然耍新兵蛋子很开心的,但被耍的那个很不开心,所以俞敏很欢迎这样的变化。 此外,他们所在的千户所,在之前的战斗中每战都是先锋,立的功劳最多,损失也是最大的。所以今年没有任何外出作战的任务,一直驻守昆明,等待内地补充兵的到来。 昆明真是个好地方呀,去年冬天来的时候,这里像春天一样温暖。到了今年夏天,南京应该变成火炉的时候,这里依然像春天一样温暖。这里好像没有四季交替,全年都是温暖的春天。 巡逻时,俞敏看着这山清水秀、阳光明媚的坝上美景,时常有身处天堂的错觉。他听张副千户说,他们这些人多半要在云南安家了。很多人听了就着急,哭着喊着要回家。 俞敏却觉得留下也挺好,要不是瘴疠太厉害,他都想把老娘接来了。 但云南的瘴疠实在太厉害了,周王殿下的防疫署全力预防之下,四五月份之后,还是有大批的士兵中招倒下。尤其是那些出征在外的军队,甚至会出现半数以上的非战斗减员,不得不放弃任务,整体撤回昆明休整。 好在周王殿下医术高超,基本药到病除,这才没有死太多人。不过将军们依然心有余悸,放弃了所有的夏季作战任务,把军队留在城中,专心防瘴。 这让当地人想当然的认为,明军会重蹈当年元军的覆辙,被瘴疠杀死七八成的兵力…… 年初时那些争先恐后归顺的土司,这会儿又纷纷杀官造反,准备让朝廷见识见识他们的厉害了。 直到上个月天气转凉,大军才又倾巢出动,前往全省各地弹压那些趁机作乱的土司。 所以俞敏经过慎重思考,决定还是不要把老娘接来,只要有机会,还是得回家去。云南这破地方,实在太不安全了,白瞎了这么好的气候…… 正胡思乱想之际,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赶忙循声望去,只见官道上奔来三名伤痕累累的骑兵,其中两个应该是受伤过重,已经趴在马背上了。 牛副百户赶忙让人大声吆喝,询问这三名骑兵的来路。 为首的骑兵也看到了这支巡逻队,赶忙拽着缰绳,停住了战马。 “吁!” 后头两匹战马也跟着停下来,牛副百户赶忙让人上前,将两名受伤的骑兵扶下马来,他自己则走到为首的那名骑兵身前,见其满脸尘土,嘴唇干裂,将水囊递了上去。 那骑兵接过水囊,咕嘟嘟灌了一气,这才有了开口的力气,开口就是石破天惊:“四十八部蛮子在嵩盟会盟造反,带着二十万大军,正朝昆明开来!” “啊?”牛副百户吓一跳,脱口问道:“真的假的?” 那骑兵看他一眼,少顷从怀中摸出两枚腰牌。 “这是我们唐百户的腰牌。我们百户全体弟兄和州衙的官吏,都已经英勇牺牲了……”那骑兵将那枚刻着‘嵩盟州驻防百户’字样的腰牌,展示给牛副百户。 然后又将另一枚小旗腰牌递给他看,带着浓浓的哭腔道:“这是带我们报信的冯小旗,他和其他弟兄也在突围途中牺牲了,只剩我们三个……” “兄弟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去都司衙门!”牛副百户吐出口浊气,马上命人牵过巡逻队唯一的一匹战马,一边上马一边吩咐王总旗立即带队回城,再把两个伤号送去军医院。 他自己则带着那名骑兵,策马疾驰而去…… 将士们看着牛副百户的背影,不由窃窃私语。 “看来要打仗了。” “好事,不打仗怎么立功?” “没想到咱们留在后方一样有仗打。” 俞敏听着同袍的议论声,看着远处的群山,难以想象斥候口中的二十万大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他明确了一件事,就是云南这破地方,确实不是人呆的…… 直到王总旗呵斥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做两副担架,把人抬回去!”才把他的魂儿唤回来。 俞敏赶紧帮着扎好担架,跟同袍轮流抬着两个伤员,跑回了昆明城。 第一零一三章 危局 昆明城,云南都指挥使司正堂。 云南左右布政使汝南侯梅思祖、潘原明,左右都指挥使冯诚、谢熊齐聚一堂,共听嵩盟驻军拼死传回来的急报。 听完之后,梅思祖和冯诚又详细询问了一番,才让人带那名信使下去休息。 “诸位以为这情报是否准确?”梅思祖神情凝重的问道:“敌军真有二十万吗?” “完全有可能。”潘原明也一脸严肃的点头道:“刚才的情报说,云南曲靖两府的蛮子四十八部在嵩盟会盟。他们一部的男丁大概在四五千,倾巢出动的话可不就是二十万吗?” “他妈的,平时一点征兆都没有,忽然冒出这么多蛮兵来!”冯诚一阵阵头皮发麻,他是冯胜的公子,这时候来云南当都指挥使,多少有点刷战功的意思,没想到却踢到铁板了。 “云南的情况就是这样。”潘原明叹口气道:“我们统治的区域太小,控制的人口太少。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那些蛮子在干什么我们却无从知晓——他们肯定是了解到,朝廷大军都已经远离昆明,城中只剩老弱病残,才会煽动各部一起造反的。” “那就按二十万往上报吧。”梅思祖语调沉重。 反贼的数量不仅是个军事问题,更是个政治问题。滇中一共才多少人口,一下就出了二十万反贼,岂不是说,整个滇中都反了? 布政司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朝廷的政策是不是有问题?这些都要打上大大的问号。 这口黑锅朝廷是不会背的,最后还得落在布政司头上,所以梅思祖才会对这个问题如此慎重。 不过他终究是个头脑清醒的将领,知道轻重缓急,权衡一番利弊后,决定还是先按二十万上报…… 但问题是,上报了也解决不了眼下的危机。 朝廷鞭长莫及,指望不得。各位将军也都在远离昆明的边远地区平叛,一时间同样赶不回来。 “眼下征南将军和左副将军的军队,已经深入乌蒙乌撒一带。哪怕我们现在就派出信使,他们也在接到信的第一时间派兵回援,前前后后也得将近一个月。”谢熊盘算道: “右副将军就更不用指望了,他带兵都打到缅甸去了吧……” “马上派信使前去禀报颍川侯和西平侯!”冯诚沉声下令道:“昆明城高墙厚,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守得住的。” “守当然能守得住,”潘原明叹气道:“可是秋粮怎么办?整个坝上的粮食还都在城外没收呢!” “嘶……”三人闻言倒吸冷气,冯诚一拍脑门道:“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要是丢了这批秋粮,今年冬天大军就要饿肚子了。他们统统得吃挂落还在其次,要是饿死人,影响了朝廷的整体战略,那罪过可就大了。 “这帮蛮子真他妈狡猾,这是算准了日子造反,存心来跟咱们抢秋粮的!”谢熊恨声道。 “还真有可能。”潘原明点点头道:“当初那些滇中土司,指使土民圈占坝上的土地,非说这地是他们的。我们拿出元朝的土地档案,证明这些地是官田,他们还死咬着说,这些地原本是他们的,只是后来被元朝强占了,所以现在应该还给他们。” “想得美。”冯诚哼一声道:“那我们拼死拼活不成了替他们打仗了?” “所以我们也不认可他们的说法,当时闹的就挺不愉快的,但那时我们大军云集昆明,他们不服也只能憋着,现在以为我们大军离开了,就迫不及待蹦出来了。”潘原明叹口气道:“不管怎么说,都得把秋粮抢运回来。” “现在就开始抢运,得需要几天时间?”冯诚沉声问道。 “五天。”潘原明寻思道。 “太久了。”梅思祖摇头道:“根据情报,蛮兵两天以后就能进入昆明坝子,到时候一通烧杀抢掠,搅得鸡飞狗跳,还怎么收运粮食?” “那就集中力量先抢运昆明附近的粮食,不管北面的由着叛军霍霍?”潘原明道:“希望他们能在北面多耽搁几天,这样我们还能有时间,把昆明以南的粮食抢运回城。” 昆明坝子位于洱海东侧,是一条狭长的南北平原带,昆明就在带子的中央。而曲靖通往昆明的官道,位于这条平原带的东北方向,故而潘原明有此一说。 “那万一蛮子不理北面,径直包围昆明怎么办?”谢熊闷声道:“只要包围了昆明城,整个坝子还不都是他们的?” “嗯,有道理。”梅思祖点头道:“观这次蛮子举事,无论是时机、规模还是行动,都说明他们有高人啊。我们想壁虎断尾,抛个饵吸引住他们,怕是很难啊。” “那就拦他们三天!”冯诚忽然提高声调道:“我明天就派兵前往大板桥,在祭虫山一带设立防线,阻击叛军!” 顿一下,他咬牙道:“无论如何,都给你们争取五天时间,可千万不要拖延啊。” “那再好不过了,你放心,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我这边也会按时完成抢运的!”潘原明神情一振,赶忙拍着胸脯保证。 “嗯。”冯诚重重点头。 梅思祖却不放心道:“城中只有两万驻军,这点兵力守城尚且捉襟见肘,哪有余力再出城阻敌?而且还要阻敌五天。” 说着他提醒冯诚道:“损失一些粮食,我们固然难辞其咎,但要是丢了昆明城,我们就要遗臭万年了。” “是啊,那样皇上也饶不了我们。”谢熊附和道:“我们的兵力实在不够分兵啊。” “不,我们有分兵的条件。”冯诚却坚持道:“只要我们出兵守住大板桥,昆明就是安全的,用不着多少兵力驻守。等我们在大板桥守足了三天,抢收粮食的官兵和民夫,也就能在蛮兵抵达昆明前,全部回城了。到时候还愁人手不足吗?” “所以出兵防守大板桥,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远强于龟缩在昆明打防守!”冯诚斩钉截铁道:“既然大将军委任我为昆明守备,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第一零一四章 第三次选锋 俞敏所在的巡逻队回到昆明城时,发现城中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士兵和官差,吆吆喝喝,忙忙碌碌。还有大队的车马、民夫,行色匆匆往城外赶去,也不知去忙活什么。 王总旗带着几个人把伤员送去军医院,他们余下的人则回去军营,向千户交差。 刘千户已经知道了牛副百户带来的情报,让他们立即把肚子填饱,抓紧休息休息,养精蓄锐等待接下来的命令。 所谓‘皇帝不差饿兵’,军队打仗之前,伙食总是会明显改善。俞敏一回到营房,就闻到炖肉的香气,张副千户笑着对他们道:“酸菜炖腊肉,红米饭敞开吃!” 将士们登时欢呼起来,只要能吃上顿肉,打仗又有什么可怕的? 便排着队端着碗,来到大锅前,自己打上一碗红米饭,然后让厨子来一勺酸菜炖腊肉。 “老彭,多来点肉!”将士们盯着厨子手里的勺子,求他宽宽手。 “给我加点汤……”俞敏就没那么贪心,顺利的多得到了一勺汤,便端着大碗蹲到墙根下,大口大口吃起来。 他先吃汤泡饭,后吃酸菜,留着那几片红彤彤的腊肉,最后准备享用。 吃到只剩腊肉时,便听刘千户大声喊道:“选锋!” 俞敏想也没想,马上站起来,跟同袍一起大喊道:“我,我!” 第585节 刘千户却没有马上按老规矩抽签,而是看了看这群跟着他入滇作战整一年的弟兄,叹口气道:“这次的任务很危险很可能会寡不敌众、有去无回。所以……” 顿一下,他提高声调道:“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不许抽签;兄弟都在军中的,哥哥不许抽签;独子无兄弟的,不许抽签。” 王总旗看看手下兄弟,对俞敏道:“你不要抽签了。” “俺有兄弟。”俞敏急道。 “你弟弟才十二。”王总旗皱眉道。 “十三了。”俞敏却道:“明年就能找媳妇了!” “你是不是傻啊!”王总旗没好气道:“你不是还得养李老八他娘,娶他妹吗?” “……”俞敏不说话了,端着饭碗默默把几片腊肉吃下去,却味同嚼蜡。 …… 抽签时,他却默不作声跟在队伍后面,也跟着抽了一根。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等他抽完了王总旗才看到他,险些没背过气去。“抽了个啥?” 俞敏张开手,一根长签子出现在王总旗面前。 “混蛋!”王总旗骂一声,要用自己手里的短签子换他的长签子,却被俞敏躲开了。 “都谁拿到长签子了?”刘千户在营地门口喊道。 “我!”抽中的士兵高高举起手中的签子,居然有将近半数。比例之高前所未有,可见城中兵力之捉襟见肘。 “我!”俞敏也高高举起签子,大声喊道。 “整装集合。”刘千户沉声道。 “是!”抽到签的官兵应一声,赶紧扒完饭,便开始穿盔戴甲,卷好铺盖卷,再将水囊、刁斗……也就是铜碗等单兵携具,用油布雨披包好。 这时候,干粮袋也发下来了。每人配给了米四升,麦面四升。 接过分量十足的干粮袋,有经验的老兵便知道,此战连来带回六天时间。 王总旗一边帮俞敏盘好干粮袋,一边骂骂咧咧道:“你个傻犊子自己上战场,别光猛冲猛打,放机灵点,不然保准完犊子!” “王头,俺现在也是小旗,不是新兵了。”俞敏闷声道。 “狗屁小旗……”王总旗骂一声,压低声音道:“千户话都说那么明白了,还上杆子送死。” “俺虽然怕死,但该俺去俺就得去,不能让别人替俺去送死。”俞敏忽然憨笑着说道。 “……”王总旗登时说不出话来,只默默帮他挂好短刀,把长枪塞到他手中。 想了想,又将自己的盾牌给他挂在了背上…… …… 当俞敏等数百名官兵,跟着刘千户来到校场时,这里已经聚集了数千名整装待发的将士了。 俞敏抬头看点将台上,除了那位侯爷以及年轻的都指挥使外,他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戚千户。 哦对,现在是戚副指挥了。 戚祥先是蒙恩由千户升为指挥佥事,六月时又叙功升为了副指挥使。但他的腿脚一直没好利索,迟迟得不到军医的出院许可,要不是军情紧急,城中无人可用,他还得老老实实在医院待着。 他穿着帅气的山文甲,头戴红缨盔,背后披风在秋风中猎猎舞动,这是大明指挥使一级军官的制式装备,至此戚祥终于跨入高级军官行列。 当然,比一比身前这位不到三十岁,便已经挂都督佥事衔的都指挥使,他这点成就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冯诚却只觉压力山大,身为国公之子,他起点高升的也快,但质疑的声音也不小。他必须做的比别人都好,稍有差池便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不中用的二世祖。 比如这回,他就不能选择固守,还得出动出击,而且亲自带队。不然又会被说二世祖就是胆小…… 这时,一万选锋集结完毕,谢熊请冯都司训话。 冯诚闻言点点头,目光扫过众将士,深吸一口气道:“诸位,有一个危险的任务……” 接着便将秋收还没完成,二十万蛮兵突然造反,后日便将抵达昆明坝子的消息通报给将士们。 然后他沉声道:“不瞒诸位说,城中存粮已经所剩无几了。今年新收的秋粮还都在城外,如果我们不抢收的话,就会成为叛军的囊中之物!” “那样的话,我们的大军就算回师,也将因为缺粮不战自溃。各地土司见状,绝对会群起作乱,昆明城乃至整个云南都将重新陷落!”说着他再次扫视一圈,问神情凝重的将士们:“这样的结果你们能接受吗?” “不能!” “不能!”将士们齐声咆哮。 “所以,我将率领你们,前往大板桥、祭虫山、凤凰山一带,对敌人展开阻击!”冯诚挥舞着手臂,高声呼喝道: “只要我们挡住敌人三天,布政司就能完成秋粮抢运,整个昆明乃至云南的局面,都会好起来的!出发!” 第一零一五章 大板桥 喝完壮行酒,一万大军便跟随冯诚,自北大门出城。 沿途的汉族军民,全都默默立在道旁,目送着他们远去。然后加快脚步,奔赴各自的目的地,抓紧时间抢运粮食,决不能把他们用生命争取到的时间,白白浪费掉。 一万大军沿着官道一路北行,直到天黑透时,冯诚才下令全军休息。 因为是急行军,大军不下营不生火,当然更不能喧哗。全体在道旁山坡上休息,外围有斥候和游骑警戒。 将士们坐在山坡上,安静的吃着干粮。 俞敏也靠在铺盖卷上,解开了干粮袋。 干粮都是提前制作好的,以便将士随时食用。 俞敏的干粮袋里有米有面。其中米是炒米,先将米下锅用盐炒黄,然后研磨为粉,用水一冲就能吃。也可以就着水干吃。 面则是蒸麦面。将麦面蒸好后,用盐、醋浸透,晒干、再浸,直到浸不入为止,研成麫,包裹好。同样可以就水干吃,也可以泡成糊吃。 而且干粮也不是随便可以吃的,只有在战斗中,或来不及生火做饭时,由军官下令,才允许吃干粮。甚至一次吃多少,也必须遵照命令,绝对不能多吃。 这都是明军多少年战斗的经验结晶,严格执行总没错。 俞敏取出今日定量的干粮,便将干粮袋扎好,然后就着凉水开吃,那口感可比中午时的酸菜腊肉红米饭差远了。 他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想太多,结果那几片腊肉都没吃出滋味来。 正懊恼间,忽然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俞敏抬头一看,忙轻声道:“千户……哦不,副指挥。” 那人是戚祥,他按住要起身行礼的俞敏,在其身边坐下,摸着他的脑袋笑道:“你小子又落我手里了。” “嘿嘿。”俞敏咧嘴直笑,今天唯一高兴的事,就是重新整编后,他又成了戚祥的部下。忙小声问道:“副指挥的腿彻底好了?”他记得自己出院的时候,戚祥刚甩开拐。 “还是叫我千户吧,副指挥总感觉在叫别人。”戚祥苦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左胯道:“也是到年纪了,腿脚老是不利索,好在老子有马了,不影响啥。” “千户都是副指挥啦,应该在后方坐镇才是,还上啥前线啊?”俞敏轻声道。 “这不是军情紧急,城中无人嘛。”戚祥笑道:“选锋都选到军医院里,召集轻伤病号了,我这个有职无官的副指挥,哪还能呆得住?”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没说,那就是官职升的太快,一下子从正五品的千户,升到了从三品的副指挥使,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他知道这是沐英郭英出了力的结果。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也得给他们长脸才行。当然更不能给皇上丢脸。所以战必争先是最基本的。 简单跟俞敏聊了两句,戚祥撑着他的肩膀起身,同时将一样东西塞到他怀里,然后继续向前巡视。 俞敏打开油纸包一看,原来是一根酱鸭腿。 …… 大军休整一夜。次日天蒙蒙亮,便再次开拔,一日不间断行军后,在黄昏时抵达了祭虫山。 这时,派出去的斥候也带回了最新的敌情。 根据斥候禀报,嵩盟方向来敌共兵分三路,一路向凤凰山方向而来,一路向祭虫山而来,还有一路走的官道,准备从大板桥入坝。 冯诚马上令人打开地图,按照斥候所报看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我们也必须得分兵了。” 戚祥几个高级军官,闻言点点头。 昆明坝子有好几个入口,而且都无险可守,不然当初梁王也不会听说曲靖失守,直接吓的逃出昆明城。 当初对他们有利的地形,现在却成了不利因素。敌军兵分三路,从不同方向入坝,显然就是在防备他们集中兵力进行阻击。 这时候大军要是还集中在一处,就很可能会被另外的两路叛军抄了后路。前后夹攻之下,局面就太危险了。 但他们兵力本来就有限,再分兵的话,同样不乐观。 可是他们别无选择。阻击战本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 于是冯诚决定分兵,他亲自带领三千兵马驻守祭虫山,另外一名指挥使带三千兵马去凤凰山。然后他看着戚祥道:“戚指挥,你再带三千兵马去大板桥布防,把敌军拦在大板桥三天,就算完成任务。” “是!”戚祥忙沉声应下,这还是他头一次单独带兵,没想到就这么严峻。 最后他又看向自己的骑兵千户道:“柳千户,你带领一千骑兵作为预备队,在三条防线之间游弋,哪里有需要,就补哪里。” “遵命!”柳千户高声应道。 “都去吧!”冯诚朝众将点点头,沉声道:“三天后咱们再见。” “是!”众将轰然应下,分头去了。 戚祥也带着自己的三千兵马,赶往十里外的大板桥。 …… 大板桥是一座石板桥,属于官道的一部分,当时明军大军就是踏过这座桥,开入昆明坝子的。 戚祥带着三千兵马抵达大板桥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处置这座坚固的石板桥。 他先命将士们马上在岸边挖壕沟、设鹿寨、立射楼,构筑防御工事。自己则带着俞敏站在桥上陷入了沉思。 按说应该第一时间拆掉这座桥,延缓敌人过河的。但站在桥上就能真切的看到,桥下的宝象河并不是一条大河。要是春夏丰水季时,水流湍急还好些,现在已经是九月底,水流放缓,河面只有十几丈宽。 比起当初百丈宽的白石江来,简直不是一个量级。 看着桥墩子上露出好大一块白色的水渍,他就知道水位已经下降了很多,用竹竿试了试,河面最深处才一丈。 也就是说,敌军想要渡河,无论是架桥还是造筏,难度都不大。 寻思良久,他终于拿定了主意,沉声对部下道:“不拆桥了,留着让他们攻吧。” “这是为何?”手下吕千户不解问道。 “有桥的话,他们会先从桥上攻。”戚祥指了指脚下仅有七尺宽的石桥道:“而这座桥,会抵消掉他们的兵力优势。” 第586节 说着他又指了指河面道:“相反,没有这座桥,他们一上来就会扎筏子强渡,那才是发挥他们兵力优势的正确战法,我们要让他们醒悟的越晚越好。” 第一零一六章 第一日 翌日天蒙蒙亮,河对面便出现大队蛮兵的踪迹。 但他们没有马上发起进攻,而是停在河对岸,一边怪叫着挑衅明军,一边等待后续部队。 他们在河边跳舞,还下河做涉水渡河状,试图搞坏明军的心态。 结果被明军的神射手接连解决掉几个跳梁小丑,他们才不敢轻易靠近河岸,老实的在安全地带等候。 随着日头升起、雾气散去,对岸的蛮兵达到了数万之众。漫山遍野全都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蛮兵。 他们或是用蓝布包头,或是披发跣足,有的戴着单只大耳环,有的戴着鼻环,还有的涂了个大花脸,显然是来自许多不同的部落。 一群头领模样的人,在河边争吵良久,蛮兵们终于发动进攻了。 打头阵的是那些披发跣足的蛮兵,他们平举着六七尺长的三叉镗,嗷嗷叫着冲上了石桥。 冲到一半时,明军在桥面设置的拒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蛮兵们想用三叉镗将拒马推开,但拒马下端都被明军用大石头压住,一时哪能推得开? 明军也不会给他们从容清理的机会,布置在桥面上和桥两侧的弓箭手、火铳手,不断瞄准射击,将冲到拒马附近的蛮兵射倒了一茬又一茬。 直到另一伙手持木盾的蛮兵赶上来支援,替他们挡住了枪林弹雨,那些披头散发光着脚的蛮兵,才得以将大石头一块块推入水中,最后把拒马也推下水。 这时就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时辰。 但这道拒马只是开胃小菜,后头还有一道鹿柴,而且鹿柴后面有手持八尺长矛的明军严阵以待。 双方便隔着鹿柴,用长矛和三叉镗互刺起来。 但明军的长矛手本身就不是为了杀敌的,他们的任务是用长矛保护鹿柴,在他们的阻挠下,蛮兵一动手就被攮,根本没办法清理鹿柴。 而蛮兵也没到豁出命去也要把桥面清理开的地步,于是双方隔着一道鹿柴互刺了半天,看着你来我往的十分热闹,但两边的伤亡都十分有限,统共也没攮死几个人。 桥面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蛮兵的后续部队,前头的人打不开通道,他们就只能在后头干等着。 明军的目的是守住三天,而不是消灭敌人,自然乐见这种局面。 对面的土司首领却急得不行。眼见着都日近中午了,还在那过家家似的你戳一下我戳一下,黑夷首领杨苴焦躁的对众首领道:“这样不行,明军明显是想拖延时间,我们磨磨蹭蹭正中了他们下怀。” “嗯。”众首领纷纷点头,他们会盟时就说的很清楚,这次起事的目标是攻下昆明城,让整个云南的土司首领都跟着一起造反。 现在明军在兵力空虚的情况下,还要派军队出城阻击他们,很明显是为了给抢运秋粮争取时间。 他们当然不能让明军得逞,没了秋粮,明军别说在昆明城,就是在云南也待不下去。 但要是让明军将秋粮抢运进城,有了充足的粮食,他们再想攻下昆明城就难了。 于是他们果断先鸣金收兵。 待下午蛮兵重新进攻时,明军便见他们改变了战法—— 一些身强力壮的蛮兵扛着几根粗大的圆木,在盾牌的掩护下,向鹿柴发起了冲锋! 明军赶忙用弓箭和火铳阻拦,但这些蛮兵身上居然穿了甲,虽然只是藤甲和皮甲,防护却大大提高。他们终于顶着明军的火力,冲到了鹿柴前! 当粗大的圆木重重撞上来,临时搭建的木栅栏便轰然倒塌破碎了。 那些扛着圆木的蛮兵也悉数死于了明军的长矛下…… 但他们的牺牲值了,跟在后头的蛮兵举着刀枪棍棒,兴奋的朝着明军蜂拥而上。 明军将士却丝毫不慌,只是又后退了数丈,重新结阵。盾牌兵在前阻敌,长矛兵在后杀敌,弓箭手和火铳手依然在桥两侧,不断进行火力支援。 双方在七尺宽的桥面上,展开了激烈的厮杀。蛮兵将士猛冲猛打,明军将士寸步不让,双方都杀红了眼,挥舞着兵刃疯狂的向对方招呼,每时每刻都有士兵在战死…… 但老问题依然存在,双方厮杀范围,仅限于短兵相接的最前线,后头的蛮兵依然在看热闹…… 这种局部的激战,自然有利于明军,而蛮兵的人数优势则依然无从发挥。结果直到天黑,他们也没有攻破明军把守的桥头,不得不再次鸣金撤退。 明军将士也松了口气,直接原地休整,吃点干粮,恢复力气。 俞敏也累坏了。虽然狭窄的桥面容不下多少兵力,今天他一直在后头观战,根本就没捞着上阵,但他也一刻没闲着,一直在挥舞着锄头挖沟。 一天下来,他跟同袍差不多挖了一条足有二里长的深沟,都把沟里挖出齐腰深的水来了。 将士们又脏又累,都成了泥猴子,待到军官喊休息,全都瘫在壕沟边,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天就算完事了?”不过大伙还都挺高兴的,纷纷道:“这样守三天,还有什么难的?” “我能守十天!”便有士兵吹牛道。 “你是能挖十天沟吧!”众将士一片哄笑,总体气氛还是很乐观的。 戚祥却乐观不起来,他知道今天不过是敌人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看到他们在守桥,就只想着夺桥,结果兵力优势发挥不出来,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 但他们肯定会意识到,过河不只有从桥上走一条道。一旦他们转过弯来,真正的考验也就来临了。 这时他看到蛮兵开始从附近的山上,砍伐竹子拖到岸边来,就知道他们终于想到要扎筏子渡河了。 “等他们扎得差不多了,我带人冲过去,全给他们毁掉!”吕千户冷声道。 “没用的,你们毁的不如人家扎得快。”戚祥摇摇头道:“还不如省着力气把工事加固一下呢。” “唉。”吕千户应声下去。不一会儿,刚吃了口干粮歇了会的将士们,又开始叮叮当当忙起来。 第一零一七章 血战宝象河 当晚无战事。双方将士隔着河岸,叮叮当当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土司首领们便迫不及待的驱赶着手下士兵,坐上连夜赶制的筏子,从大板桥两侧横渡河面。 明军将士在箭楼上不断居高临下的射击,中箭的蛮兵下饺子似的跌落水中。但筏子数量实在太多了,还是有数不清的蛮兵顺利渡河,冲上了对岸。准备夺取桥头,接应大部队过桥…… 但兴奋之情还未持续多久,他们就发现自己高兴太早了。 因为明军将士围着桥头挖了一圈深深的壕沟,又修筑了工事。他们想要夺取桥头,还得越过壕沟,攻破明军的工事…… 土司兵们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填壕沟,自然遭到了明军猛烈地打击。 这回俞敏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被分配为火铳手。这年代明军的火铳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根粗糙的铜管子。 朱老板不断采取各种有效措施,将元代创制的初级火铳,加以规范统一,并不断进行改进。现在明军的手铳,铳身细长,由前膛、药室和尾銎构成。 前膛呈圆筒形,内放弹丸。药室呈球形隆起,室壁有火门,供安放引线点火用。尾銎中空,可安木柄,便于发射者操持。 而且明军的铅弹是嵌在木马子上的,可以用通条将其塞入前膛,压实药室中的火药,大大提高弹丸的射程和威力。 但俞敏还是不喜欢打手铳,因为它射的太歪了,轰的一声子弹根本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远不如弓箭来的精准。只是明军的弓箭手都是三年以上的老兵,他还得再熬上一年多,才有资格摸弓箭。 好在敌人实在太密集了,河岸上乌乌央央全是人,子弹打出去,大概率总能射到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罢了。 俞敏也顾不得查看战果,开完一枪便赶紧用通条裹上布,清空铳膛中的残渣,然后重新装填射击。 他就这样周而复始的放着铳,与战友们一同抵御着蛮兵一浪接一浪的冲击。 阵前很快尸横遍地,壕沟里密密麻麻全都是死尸。 蛮兵也彻底红了眼,他们没想到区区三千明军,能给自己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在头领们的鼓动和辱骂下,失去理智的蛮兵们不要命的扛着沙袋石块,终于填平了壕沟,搬开了鹿柴,与明军战在了一处。 明军将士英勇无畏,面对着铺天盖地的蛮兵,依然结成阵势,死战不退,就像海边的礁石一般,任凭礁石海浪摧残,也兀自岿然不动。 俞敏也顾不上开火铳了,他在军官的号令下,抓着长枪冲上了第一线,填补阵亡袍泽留下的位置。 战争的残酷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俞敏眼前尽是面目狰狞的蛮兵,他必须打起全部精神,每一次出枪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对面素不相识的蛮兵当成杀父仇人对待。 只求能在对方杀死自己之前,将对方先杀死。否则非但他自己会死,整个阵型都会出现崩溃。 这对精神和体力的消耗实在太恐怖了,在接连赢得了数次你死我活的比拼后,他已是大汗淋漓,整个人都恍惚了。 漫天的喊杀声惨叫声,仿佛忽然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甚至能看到自己挺枪刺出的动作。看到血花飞溅间,一名蛮兵被他捅穿了腹部…… 最后看到自己也被蛮兵的三叉镗狠狠刺中了肩膀,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力气全部消失,身体像一片落叶似的轻飘飘倒在地上,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 等俞敏醒过来时,发现天色已黑,战场上却依旧喊杀声震天。 他艰难的转动头颅,发现身边躺满了伤员,军医和护理员在忙着为他们处理伤口,缝合包扎。 俞敏挣扎着要起来,左肩却一阵巨疼,让他完全使不出力。低头一看,自己肩膀上已经缠上了厚厚的纱布。 “别乱动,当心再把口子崩开!”身边一名伤号提醒他。 俞敏转头看看,那人似乎跟他来自同一个千户所,只是现在都满脸血污,也分不清谁是谁。 “还在打?”俞敏记得自己受伤昏迷的时候,还不到中午。 “是啊,打了一整天。”那伤号叹口气道:“下午那些土酋亲自过河督战,蛮兵的攻势比上午还猛,我们的伤亡很重。” 说着狠狠啐一口道:“奶奶的,老子南征北战都没中过箭,居然在这小河沟里翻了船!” 俞敏这才看到,对方膝盖上中了一箭,到现在还没拔出来呢。 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慰对方,想了想他从怀里摸出那根他吃剩一半的酱鸭腿,递了过去。 那伤号眼前一亮,从上头撕下一块肉来,又把鸭腿递还给他,笑道:“当然,咱们也没让贼兵好过,没宰了他们一万也有八千。值了!” “那他们还有五万人呢……”俞敏小声道。 伤号眼里登时没了神采,默默的低头嚼着鸭肉,再也不说一句话。 …… 这时天彻底黑下来,战场上响起了鸣金声,蛮兵终于潮水般撤退了。 明军将士齐刷刷,全都虚脱的坐在地上。蛮兵不知道的是,他们真的快顶不住了。也许只要再强攻顿饭功夫,明军的防线就会彻底崩溃了…… 但战场上没有如果,这第二天的战斗,明军还是守住了! 戚祥在吕千户的陪伴下,巡视阵地一圈,所到之处,只见士卒各个挂彩、精疲力尽。再看看密密麻麻的阵亡将士尸首,急救所里挨挨挤挤的重伤号,两人的心情沉重无比。 “一天时间就伤亡过千了,明天还有一天,怎么能撑得下来呢?”吕千户低声叹气道。 “是啊,很难了。”戚祥点点头,通常来讲,一支部队伤亡超过两成,就会失去战斗力。现在自己的部下伤亡超过三成,还能有一战之力,只能说是真正的无敌之师了。 第587节 可是无敌之师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剩下的两千官兵不可能再顶上这样的一天了。 “必须要破釜沉舟了。”戚祥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决定今晚偷营!” 第一零一八章 勇士 “偷营?”吕千户吃惊道:“昨天我军完好时,末将提议偷营,指挥不同意。今日我军又伤又累,怎么又想到偷营了?” “昨天敌军有防备,偷营胜算太低。”戚祥沉声道:“今天的情况大不一样了,我觉得可以一试!” “首先,正如你所言,我军昨天完好时没有偷营,今日我军又伤又累,兵力严重不足,按理更不会偷营。现在我们反其道行之,可以出其不意。”他便解释道: “此外,你看今日渡河的敌军,并未撤回对岸,而是就地扎营了。”说着他指向不远处火把通明的蛮兵营地道:“而河对岸的敌军,也没有连夜过河的意思。” “确实。”吕千户看着河两岸的两处敌军营地,点点头道:“他们觉得我们兵力太少,托大了。” “他们分兵两岸扎营,犯了兵家大忌,非但有事时无法互相救援。而且对岸的敌军也会不可避免的麻痹大意……”戚祥接着道。 “嗯。”吕千户明白他的意思:“对岸的敌兵肯定觉得,我们就是要打,也会打这边的,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我们偏要舍近求远,给他们个大大的惊喜!”戚祥说着又叹息一声道:“最后,就是我们只有这一个法子,能守住第三天了。” “明白了。”吕千户沉重的点头道:“这回交给末将带队吧。” “不。”戚祥却断然摇头道:“按规矩,谁提的法子谁去。” 说着他歉意的看一眼吕千户道:“其实留下来一样危险……” “我知道。”吕千户点点头,忽然笑道:“选锋时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此战,有来无还。” “那就让我们泉下再见吧。”戚祥朝吕千户抱了抱拳,然后转身集结队伍去了。 …… 很快,两千勇士集结完毕。 戚祥简短的布置了任务,便带着他们在夜色中悄悄离开了军营。 俞敏也听说戚指挥要亲自带队去偷营的事情,强撑着爬起来,加入了送行的队伍。 送行的都是伤号,完好的全部出征…… 戚祥看到俞敏,站住脚看了看他的伤,挤出一抹微笑道:“好好养伤,回头给我当亲兵。” 俞敏重重点头,想说千户保重,喉头却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看着戚祥率领两千勇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戚祥没有马上率众过河,而是带领他们悄悄绕过蛮兵的军营,来到下游数里外。 然后他第一个下水,带领将士们涉水过河。 戚祥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却也接受过名将的教诲,知道为将者要勤于观察,对敌我态势、战场环境、气候温度,全部要了然于胸。这就是所谓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是以一到大板桥,他就仔仔细细将这一带的地形勘察了一遍,结果发现下游河道变浅,最深处仅到胸口,完全可以直接趟水过去。 打那时起,这个计划就在他心中酝酿开了。 …… 两千勇士顺利的涉水渡过了宝象河,又在戚祥的带领下回到了敌军大营东侧。 营中的蛮兵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从自己侧面发动偷袭,他们的巡逻队全都在河边巡逻,左营中的蛮兵,完全丧失了警惕。被明军将士悄无声息摸进营中,都开始砍瓜切菜了,才睡梦中惊醒,大喊大叫起来! 戚祥见状,便不再保持沉默了,高高举起手中铁鞭,朝着身后将士咆哮道:“有进无退,跟我杀呀!” 将士们嗷嗷叫着紧跟在戚祥身后,见人就杀,见帐篷就点,像一头疯狂的恶龙,将蛮兵的左营搅的人仰马翻! 蛮兵左营中彻底乱了套,惊醒的士兵爬出帐篷,茫然的看着眼前蛮兵抱头鼠窜的慌乱景象,全都吓的不行,便也跟着四散奔逃,左营的蛮兵转眼便逃了个精光。 杀穿蛮兵左营之后,戚祥又再接再厉,率领将士们直捣蛮兵的中军大营。 位居中军大营的蛮兵首领杨苴颇有两把刷子,他已经下令自己的黑夷军集结起来,严阵以待了。 然而状若疯虎的明军将士来得太快了,黑夷军还未集结完毕,戚祥便带着他们杀到了! “杀呀!”此时戚祥的腿脚似乎复原如初,只见他大步流星冲入黑夷军阵中,手中铁鞭虎虎生风,触之者无不筋折骨断、脑浆迸裂!一转眼就把敌阵撕开了个口子! 身后的将士紧紧跟随,舞动刀枪,与黑夷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这时候,要是其他部族的蛮兵能趁机稳住阵脚,前来支援,挡住这区区两千明军,应该不在话下。 然而他们这四十八部联军来源太杂了,有黑夷有白夷,有苗人有傣人……装束打扮各不一样。白天时还好,到了夜里黑灯瞎火的如何分得清谁是谁? 所以营中一乱,各部蛮兵到处乱跑,他们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只能跟着一起跑。当营中混乱到一定程度,就成了可怕的炸营! 这时候士兵彻底乱了套,根本不听号令。为了自保,他们会挥刀攻击任何敢靠近自己的友军,这又引发了友军的还击,于是只顾着自相残杀起来。根本没人会去支援黑夷军。 其实黑夷军的数量依然远超明军,奈何双方的战斗力和士气,相差太多悬殊,还是被明军将士杀了个对穿。 眼见着明军又掉头杀回来,彻底失去斗志的黑夷军丢下武器,抱头鼠窜。 杨苴见状也只能长叹一声,跟着一起逃跑。 当定海神针都开始逃跑,蛮兵的中军大营也就全线溃逃了。 右营的蛮兵虽然没遭到任何攻击,但看到左营和中军大营相继溃逃,也吓的跟着逃跑了。 于是尚未渡河的四万蛮兵,就这样被两千明军连破两营,吓的全军溃逃。 当然明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两千勇士只剩下不到千人,还都各个带伤。一直身先士卒的戚祥更是身被数创,鲜血迸流,随军军医怎么止血都止不住…… “指挥!指挥!”将士们围在他身边,看着浑身浴血的戚祥,全都泣不成声。 “别哭。我们完成任务了……”戚祥却露出满足的笑容道。 因为蛮兵这一溃逃,没有一天时间,别想再重新组织起来。等他们重整旗鼓回到大板桥时,三天时间早就过去了…… “告诉西平侯和郭都督,我没给他们丢脸,也没给皇上丢脸……”戚祥说完,便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你们还有仗要打,快撤回对岸去。” 语毕,便溘然长逝。 第一零一九章 价值 胜利完成袭营任务的明军将士,直接从大板桥上返回了营地。 目睹了他们踏破联营雄姿的伤号们,欢呼着在桥边迎接凯旋的英雄,直到看见他们抬回了戚祥的尸体,大板桥上才陷入了死寂。 俞敏拼命挤到最前头,看着自开战以来,就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千户大人,静静地躺在担架上,没了一点声息。他的泪水扑扑簌簌流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将士们也哭成一片,不单为了戚指挥,也为了阵亡的上千名同袍。 直到吕千户大喝一声:“都别哭了,我们仗还没打完呢,要哭等打完了再哭!” 将士们这才想起,不远处还有三万蛮兵呢…… 对岸开战后,那些蛮兵也被惊动了,但他们最终既没有渡河回援,也没有趁机进攻明军营地,似乎是乱套了。 后来明军才知道,云南蛮夷部落的土兵,因为生活十分艰难,仅能靠粗粮野菜果腹而已,一年到头吃不到肉和蛋,普遍患有严重的‘雀蒙眼’,也就是夜盲症,所以夜里不敢轻举妄动。 这也是对岸的四万蛮兵被两千明军冲到炸营的重要原因,他们根本看不清啊。唯有黑夷部落以打猎为生,土兵的饮食中不缺动物内脏,所以没有夜盲症的困扰,明军的损失也基本上都是他们造成的…… …… 天亮后,终于恢复了视力的蛮兵,把气全撒在了明军身上。 他们继续对明军阵地展开了疯狂的进攻,仅剩的上千明军根本无力防守全部阵线,只能退防内线。就连俞敏这样的伤号,都拿起武器,单手挥舞着朴刀,加入了防御战中。 明军将士眼看就要全部交代在这里,忽然发现蛮兵的攻势顿减,这时箭楼上的士兵欢呼起来道:“我们的骑兵来了!” 只见千余骑自上游沿河而下,杀入蛮兵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原来是那柳千户,带领着一千预备队。 虽然这支骑兵兵力不多,但对蛮兵心理打击却十分沉重,他们以为明军的援兵到了…… 而己方主力溃散,到现在不见踪影,哪还有心情再恋战,于是首领直接鸣金收兵,坐筏子撤回了对岸。 结果发现,明军就来了这一千骑兵…… 蛮兵首领虽然气急败坏,却也不打算再渡河了。就在那里坐等主力回师。 这一等就是两天时间。两天后杨苴才带着重新收拢集结起来的四万军队,回到了大板桥。 而此时,桥对岸的明军已经撤的无影无踪了…… 终于渡过了宝象河,杨苴的鼻子却都气歪了。这他妈什么事啊! 原本他算计的好好的,趁着明军秋粮未收之际,突然起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就算攻不下昆明,能把明军的秋粮霍霍了也是极好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带了整整八万大军,居然被区区三千明军挡在这大板桥整整五天! 看到明军主动撤兵,他就知道这下黄花菜都凉了。明军肯定已经把粮食都抢运进城了…… 但也不能就这么算完啊,不然这次起事不成笑话了吗? 为今之计,唯有不惜一切代价攻下昆明城,方能彻底扭转局面。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信心满满,但他还有十八九万的大军,不试试怎么知道。 而且他们四十八部攻打昆明这件事本身,对整个云南的土司就是巨大的鼓舞,一定会激励更多的土司来反抗明朝的暴政,让明朝明白,云南是土司的云南。不要再对云南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于是他带着军队渡过宝象河,在祭虫山一带与另外两路大军会合。得知他们也都被明军拦截了三到五天不等后,杨苴受伤的心才稍稍感到了一些安慰。 最先过来的那路蛮兵,已经扫荡了附近,发现粮食果然被明军收的干干净净,毛都不剩了。 这边距离昆明城最远,粮食都被运光了,其他的地方就更不用想了。杨苴便也不白费力气,径直率大军直扑昆明城。 然而此时七天之期已过,非但四出收粮的军民已经撤回了昆明城,就连冯诚也率领阻击部队班师回城了。 这次阻击作战阵亡了将近三千官兵,就属大板桥那一路损失最重。因为那边是蛮兵的主力所在。遭到的攻击远远强于另外两路。 但戚祥部打的也是最漂亮的,非但歼敌万余,而且击溃了敌军主力,为阻击战大获成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总而言之,这次阻击战完全达到了战略目的,彻底扭转了战场态势,虽然城外依然有大军围城,城内兵力不满两万,但明军上下士气高涨,一点都不慌了。 …… 安葬了戚祥之后,守城战开始了。 冯诚谢熊率军坚守城池,非但打退了蛮兵数次攻城,还经常主动以骑兵出城袭扰,烧毁蛮兵的营地、粮仓,令其疲于应付。 这时候,西平侯沐英已经率领精骑万余由乌撒驰援至曲靖。他先派遣信使入城报信,宣称三十万明军援兵将至。 第588节 信使故意被蛮兵捉到,好让蛮兵首领看到他身上携带的信件。 杨苴等人看到信果然信以为真,他们本来就已经攻城无望,这下彻底没了围城的勇气,遂连夜撤至安宁、晋宁等地据守,昆明围解。 沐英又与冯诚合兵跟踪追击,斩杀其众六万余人,迫杨苴率残部遁走。 明军恨极了杨苴等人,依然穷追不舍,最终在两个月后将其擒获于乌蒙山中。跟随杨苴作乱的四十八部土司,也被悉数除名,所有部众一概斩尽杀绝…… 洪武十五年冬天的云南,笼罩在一片血色中。 …… 而这些,都跟俞敏没什么关系了。回城之后,他又住进了军医院,还是在当初那件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养伤。 牛副百户和王总旗还有旗里的兄弟们都来看过他,发现这小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能整天把玩着一节细细的骨头,从早到晚,一言不发。 戚祥的死,给俞敏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打击,整个人都一蹶不振。 牛副百户便跟张副千户商量着,把俞敏的名字加进下一批返乡军人的名单里,让他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第一零二零章 还得你去 朱桢跟三位王妃刚刚在苏州安顿下来,就接到了朱老板急召回京的旨意。 这时候,留在滇王府的人员,也已经将昆明的情况禀报给朱桢,朱桢知道兹事体大,只好留下妙清和刘璃照顾润儿,自己星夜兼程赶回了南京。 一回宫,他便直奔武英殿。 “老六回来了?”朱元璋听到吴太监的通禀,从奏章堆里抬起头来,摘下老花镜。 “是,父皇。”朱桢应一声。 “你小子是一出去就不着家,”朱元璋一边在御案上翻找,一边没好气的埋怨道:“不知道家里老父母挂念吗?” “儿臣知道错了。”老六忙赔笑道:“本来早就要回京了,结果润儿有身孕了,不敢路上颠簸,就先在苏州住下了。” “哦,是吗?一定让下面人照顾好她。”朱元璋一听很高兴,说着将几份奏章丢给老六道:“你先看看这些再说。” 朱桢接过来一看,都是云南方面禀报出现叛乱的奏章。 “六月,乌撒、乌蒙、芒部降而复叛,聚众十余万,进攻乌撒城。” “七月,广南降而复叛,聚众八万,占据广南城。” “八月,普安临安又叛。” “九月,土司杨苴妖言惑众,编造大军离滇的谣言,煽动四十八部土司会盟,纠集二十万兵力攻占嵩盟州,杀害嵩盟知州及驻军百余人。” “杨某又率兵攻打昆明坝子,为了抢运粮食,守军以一万兵力阻击,伤亡三千,连咱的老亲兵都牺牲了。而后叛军攻打昆明城,云南震动……” “昆明现在什么情况?”朱桢轻声问道。 “沐英已经回兵给昆明解了围。”朱元璋黑着脸道:“但这并不能改变云南糜烂的局面!”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亏着咱上半年还大吹大擂,把统一云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结果下半年就给咱搞这么一出,啪啪的打脸啊!” “统一只是武力征服,距离彻底平定本来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朱桢轻声道。 “但‘天下归心’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朱元璋却苦恼道:“现在又乱成一团,知道多少人看咱们的笑话吗?” “谁笑话就把他派去云南,看看还有几个敢笑话的。”朱桢冷声道。 “嘿嘿,你小子跟老子想到一块去了。”朱元璋不禁笑道:“咱已经这么干了。” “但这除了出口气,解决不了云南的问题。”朱老板说着叹了口气道:“咱现在是真担心呢,云南不会一直糜烂下去吧?那对大明的消耗可就太大了。这要是成了国家的累赘,那收复云南的意义何在?” “完成统一就是最大的意义!”朱桢斩钉截铁道:“况且云南不服王化已经超过六百年。六百年间,土司们无法无天,妄自尊大的观念根深蒂固。现在朝廷要树立规矩,让他们服王化,肯定会引起强烈的反弹,这是不可避免的。” 说着又给父皇打气道:“只要我们应对得当,挺过这一阵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嗯,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朱元璋就等他这句话了,眼中狡黠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不是,我……”朱桢苦着脸道:“我媳妇还怀着孕呢。” “孩子又不用你生,还有那么多女医照看着,你跟着瞎掺和什么,该干嘛干嘛去。”朱元璋却满不在乎道:“再说云南到了今天这一步,你也有责任。” “儿臣有什么责任?”老六叫起撞天屈道:“父皇可不能乱扣帽子啊。” 其实他确实有点责任,无论是跟云南官员交接时,还是跟朱老板汇报时,他对土司蛮夷的态度都十分强硬,朝廷和地方的决策,不可能没有影响。当然这时候只要不是傻子,都会坚决认的。 “你身为滇王,云南出了事情,就是责无旁贷。”可惜朱老板他就不是个讲理的人,蛮横地一摆手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咱任命你为钦差巡抚云南,提督军政,节制文武,便宜行事,三品以下先斩后奏!” 顿一下提高声调道:“咱就一个要求,把云南安定下来!” “我他么……”老六听了想骂娘。 “你说什么?”朱元璋把脸一拉。 “儿臣是说单靠云南是解决不了云南的问题的,必须要靠朝廷大力支持。”朱桢嘴角抽动一下。 “你刚才明明只说了三个字。”朱元璋打量着老六,哼一声道:“要什么支持,除了给钱咱都答应。” “首先,入滇的军民全都留在云南安家。”朱桢便沉声道:“结婚的令其妻儿前去团聚,未婚的限期在当地娶妻。但凡做到的,重赏耕牛田地住房,免税免役十年!” “当然结了婚的也可以讨小老婆,只要自己能搞得定,可以享受同样的奖励!” “现在云南的军队加民夫超过三十五万,”朱元璋闻言盘算道:“全都在当地组建家庭的话,这就是三十五万户,差不多占云南人口的两成了。” “两成还远远不够,要建立稳定的政权,汉人的数量必须超过半数,所以必须要从内地大量移民!”朱桢沉声道: “不过云南目前还不具备大规模接受移民的条件,先定个五年五十万户的小目标,较为妥当。” “五年五十万户吗?”朱元璋松了口气,在动辄百万的‘洪武大移民’中,这点人口不算什么。只是以往的移民都是在内地各省间迁徙,这种集体迁往边陲的还是头一回。 “是,考虑到实际情况,每年向云南迁徙十万户,应该成为一项国策,坚定不移的执行个二十年再说。”朱桢断然道:“这样二十年后,云南就与江西湖广无异了,将永远成为我大明的一部分!” “嗯,先移个五年看看。”朱元璋缓缓点头,同意了朱桢的要求。 “还有就是,请父皇将文英哥留在云南跟我搭班子。”朱桢再次提出请求道。 “可以。”朱元璋颔首道:“不用你说,咱也打算留一员大将镇守云南,文英确实是最佳人选。” 第一零二一章 十年之约 “再就是……”朱桢又道。 “没完了是吧?”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咱都答应你三个条件了!” “但父皇要的是一个长治久安的云南承宣布政使司!”朱桢毫不客气道:“而且还不想给钱!” “……”朱元璋被堵的无话可说,愤愤道:“你个瘪犊子。” “不行就算了,儿臣也不想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破差事。”朱桢撇撇嘴道。 “你说!”朱元璋没好气道。 “治理云南需要很多很多钱,所以云南的铜矿、井盐还有茶马这三样都要由云南自行支配。”朱桢便沉声道:“最少十年,朝廷不能从云南拿一分钱,十年以后再看。” “你还真……绝啊。”朱元璋一阵肉疼,云南就这三样能看到眼里去的进项,叫老六一把全抓了去。 “父皇不给也行,但必须保证每年拨给云南一千万贯铜钱,不能是宝钞,得是铜钱。”朱桢断然道。 “门都没有!”朱元璋提高嗓门道:“打完云南咱就吊蛋精光了,还一年一千万贯往里贴?大明就一个云南了吗?” “父皇以为一年一千万贯就够了吗?云南全境要修路、筑城、垦屯,每年十万户的移民要安置,还要拉拢安抚那些听话的土司,讨伐消灭那些不听话的。还要兴修水利、防治瘴疠……” “别说了别说了。”朱元璋只觉魔音灌脑,摆手连连道:“不就是铜矿井盐还有茶马吗?都给你都给你。只要你不让朝廷贴钱,怎么都行。” “好,那就还剩最后一个条件,儿臣要国子大学的第一批毕业生!”朱桢接着道。 “这个没问题。”朱元璋一口答应道:“云南本就需要大量的官员,咱本来就打算派一批大学生过去。不过驭民行政是个经验活,光靠一帮生瓜蛋子可不行。咱已经下旨,将这些年革职流放发配的官员统统派去云南了。只要他们好好干,可以赦免他们的罪过,恢复他们的官身!” “那敢情好。”朱桢不禁大喜道:“儿臣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些人可用。” “罪人也有罪人的用处,就看你会用不会用。”朱元璋就很得意,说完看着老六道:“现在文臣武将军权财权都给你配齐了。十年之后,咱会亲自去云南视察,到时候搞不好就等着家法伺候吧,咱亲自抽你!” “十年后你都六十五了,还抽的动吗……”朱桢撇撇嘴,小声嘟囔道。 “那你等着试试。”朱元璋信心满满的一撸袖子。 “揍你小子的话,八十都没问题。” …… 出来武英殿,朱桢又前往坤宁宫给母后请安。不出意外的,胡贵妃也在。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胡贵妃一见到他就愤愤道:“怎么不带媳妇回来?莫不是待几天又要回去?” “本来是要一起回来的,可润儿有身孕了,就先留在苏州,过去这几个月再说。”朱桢忙笑道。 “哦,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早说?!”胡贵妃一听就激动了,对马皇后道:“姐姐,年轻人没经验,我得去一趟苏州照看儿媳!” “你想去就去吧……”马皇后自然不会扫她的兴。 胡贵妃沉浸在要当奶奶的喜悦中,也就不再理会儿子了。马上回宫准备收拾收拾去苏州了。 “母后,你怎么不拦着她?”朱桢不禁头大:“就我母妃那水平,除了添乱还能干啥?” “万事有女医呢,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马皇后却淡淡道:“你母妃在宫里关了二十年,出去透透气怎么了?” “倒也是。”朱桢闻言一阵歉意,忙笑道:“要不母后也一起去苏州散散心?” “我走了,谁看着你父皇?”马皇后摇头笑笑道:“那个老东西年纪越大越不是脾气,也就我说他两句他能听。” “还真是,这个家,真是一刻也离不开母后……”朱桢想起当年马皇后回老家安葬父母,老贼又是让五哥给孙贵妃戴孝,又要拿剑砍了大哥,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他看着马皇后慈祥的面容,忽然想到原本这时候,马皇后就该病逝了。现在看到她气色红润,精神矍铄,应该已经过了那一劫。 又想到大嫂和雄英也都安然无恙,他便感到无比满足,心说这个家全靠我撑着…… 马皇后虽然猜不到老六此刻的心理活动,却能感受到他浓浓的赤子之情。她握住老六的手,温声笑道:“这个家也一刻离不开你啊。” “母后……”老六泪珠子差点滚下来。 “怎么了,你爹又不做人了?”马皇后见状提高声调。 “也没有,就是让我出镇云南。”老六小声道。 “又让你去云南?!”马皇后一听就急了眼:“就是你再好使,也不能揪着一只羊薅毛啊!” 第589节 “这些年你小小年纪,风里雨里,替他把大明都跑遍了!”马皇后心疼的不要不要道:“你这才刚结婚,媳妇才有身孕,把你发配到云南算怎么回事?不行,晚上我跟他说说,让别人替你去!” “算了母后,儿臣已经答应父皇了。”朱桢叹了口气道:“儿臣是大明的亲王,有些事责无旁贷。再说云南的事情现在很棘手,交给别人别说父皇,就是儿臣也不放心。” “唉,你这孩子就是实心眼……所以才让你爹这么溜!”马皇后叹息一声,让人赶紧给老六做一桌好吃的。 …… 在坤宁宫用过晚膳后,朱桢没有回自己的王府,而是被大哥拉着去春和宫同榻而眠。 朱标在天快黑时才赶到坤宁宫的,哪能不单独聊聊就放他回去。 “你要是真不想去云南,不必勉强,我跟父皇说去。”回春和宫的路上,太子也对老六道:“这些年你东奔西跑的,付出的够多了,留在京里帮帮我多好。”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我真的都快累死了。” “大哥确实得注意休息啊,我看你黑眼圈好重,脸色也发黄发暗。”朱桢关切道。 “我一天就睡两个时辰,能没有黑眼圈就怪了。”太子叹气道。“上回还有言官上本,劝谏本宫,让我不要纵欲过度,险些没把我气死,我都忙得没那方面想法了知道吗?!” 第一零二二章 云南模式 “唉,大哥太辛苦了。”朱桢强忍着笑道:“工作是干不完的,还是要劳逸结合的。” “干不完也得干啊。”太子无奈道:“每天都有刻不容缓的军国大事,在屁股后面追着你,干不完就要影响国家的运转,你说我又能怎么办?” “也是。”朱桢点点头道:“中书省裁撤之后,原本整个中书的政务全都压在大哥和父皇肩上,肯定忙不过来。” “是啊,眼下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太子叹息道:“废丞相撤中书后,我和父皇也想过替代的法子,先是搞‘三公论道’,后来又弄了个‘四辅官’,全都白搭。” “……”朱桢点点头,他虽然不在京城,但对朝政还是密切关注的,自然了解这两次尝试失败的原因。 前者‘三公论道’,是因为三公地位太高,老贼让李善长、徐达、李文忠担任三公,这三人哪个的地位都远超胡惟庸。 胡惟庸惨烈的教训在前,不光朱老板不放心他们,就是他们自己也不敢插手国政,只敢老老实实坐而论道,以备顾问。 但朱老板缺的是有人出谋划策吗?他缺的是有人帮他干活!三公全都袖手高坐,不干不错,根本没有分担朱老板和太子肩上的重担! 所以后来朱老板又搞了个春、夏、秋、冬‘四辅官’出来,命其兼太子宾客,位列公侯都督之次。任职者于一月内分旬轮流值班,辅助皇帝和太子处理政务。 朱老板在设立四辅官的敕书中说,‘朕尝思之,人主以一身统御天下,不可无辅臣,而辅臣必择乎正士。’ 于是他命朝臣举荐全国的大儒名士,将他们由庶民提拔为辅臣,让他们来帮助自己和太子。但用了他们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些所谓的大儒名士,根本就是一群书呆子,只会满嘴仁义道德,军国大事却一窍不通,要他们辅佐自己处理具体的政务,完全就是问道于盲,添乱而已。 于是在今年七月,朱老板取消了四辅官的设置,历时仅一年又十个月…… “最近父皇又要设立殿阁大学士,来协助处理政务。”太子叹了口气,不抱多大希望道:“但愿这回能有点用吧。” “会有用的。”朱桢安慰太子一句,但他知道,其实在洪武朝设立什么辅政官员都没用。因为本质上是一个集权与分权的问题。 老贼好容易废了宰相,把权力全都集中在手里,又怎么舍得再分出去呢? 不愿意分权,设置什么花里胡哨的辅朕官,又有什么卵用? 只是苦了自己的好大哥,真要被老贼活活累死了…… …… “所以我是真心实意让你留下来,帮我分担分担的。”太子满脸真诚的看着朱桢:“就当你可怜可怜大哥,好不好?” “大哥,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到了臣弟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留在京城了。”朱桢也真诚的看着太子道:“你知道我留在京里不到半年,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的。所以这二年父皇一直把我往外派,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也是。”太子苦涩的点点头道:“我对大臣们讲过,孤的六弟一片赤诚,绝对不会有非分之心的。但他们总是说,人是会变得,应当按照千百年的规矩来,而不是感情用事。真是荒谬!” “所以不是臣弟不想留下来帮大哥,实在是各方面都不允许啊。”朱桢苦笑道:“何况云南的事情太重要了。它不光关系着云南这一省之地,能否真正的纳入我华夏版图。还关系着臣弟‘分封海外’的宏伟蓝图,是否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说着他抬头看向满天的繁星,目光坚定道:“所以不管再苦再难,臣弟都会在云南坚持到底的。如果能在云南取得成功,日后我们就可以把云南模式移植到任何新占领的疆域去,真正让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属明土!” “老六,你对开疆拓土的执念是真重啊。”太子轻声道:“如果只是为了防止将来兄弟反目,我们肯定还有别的法子。大明已经够大了,容得下我们兄弟了。” “我不只是为了我们兄弟,而是因为开疆拓土,乃是让大明保持兴盛的不二法门!”朱桢却掷地有声道: “大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所谓的治世盛世,总是出在王朝初创时期,而不是中后期么?” “因为开国之君无不雄才伟略,是子孙后代无法比拟的。”太子答道:“而且他们知道虐待百姓的后果,所以格外注意民生。” “这只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本原因。”朱桢笑道:“其实我们不应该夸大人的因素,皇帝再励精图治,也受制于官员队伍的道德和能力水平。而官员作为一个群体,能力其实一直大差不差的。” “那差距到底来自哪里呢?”太子饶有兴致的问道。 “真正的差距来自于客观因素——即土地和人口比例。新的王朝都是在前朝灭亡的乱世中建立起来的,这乱世短则持续十几年,长则持续百年,自然造成大量人口死亡。所以新王朝诞生时的人口,往往是前朝末年时的五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 “而且旧的官僚地主阶层被摧毁,新贵尚未开始大规模兼并土地。这样就出现了大量无主的土地,可以供幸存下来的百姓耕种。这种时候人少地多,大家都有足够耕种的土地,一切欣欣向荣,国家自然蒸蒸日上。只要朝廷轻徭薄赋,鼓励垦荒,与民休息,所谓的治世盛世自然就出现了……这是连司马炎都能做到的事情,所以一点都不稀奇。” “那为什么后来的皇帝就做不到了吗?因为长达一代人的盛世,势必带来人口激增。另一方面,不断扩大的权贵阶层,一刻不停的进行土地兼并,自然导致百姓的土地越来越少。这下老百姓的生存都成了问题,哪里还会什么盛世?” “有道理。”太子点点头道:“百姓过不下去,就要起来造反,所以历朝历代莫不亡于土地兼并。” 第一零二三章 试验田 “人本性是贪婪的,只要掌握了权力就想攫取更多的财富,而土地就是最有价值的财富。因为占有土地不只会带来财富的增长,还意味着掌握了相应的人口。土地越多,权力越大。所以权贵阶层对土地的渴求是无止境的,土地兼并问题自然愈演愈烈,最后令贫者无立锥之地,只能揭竿而起,王朝中后期的暴乱概莫如是。”朱桢道。 “是,都是贫民起义。”太子颔首道。 “所以王朝中后期的改革,无不围绕着打击豪强,抑制兼并进行,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朱桢沉声道:“王莽想恢复周朝的王田制,结果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王安石想要抑制兼并,结果神宗一死,马上失败。为什么抑制兼并不可能成功,因为抑制兼并要靠政权,而官僚权贵即政权。权贵怎么可能自己对自己动刀子呢?他们只会往改革者的背后捅刀子!” “你这样一说,还挺丧气的。”太子苦笑一声道:“但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唉,大家都在朝廷这条船上,船要是沉了,全都得淹死。你说那些权贵官僚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到最后还要拼命的当蛀虫?” “这就牵扯到另一个禁忌的话题了。”朱桢幽幽道。 “今晚咱们百无禁忌,把话都聊透!”太子跟朱桢进了书房,太监上茶后,吩咐任何人不准打搅。“你但说无妨。” “其实也没啥,就是天下是谁家的问题。”朱桢便道:“皇帝为什么天然反对兼并?因为天下是皇帝的,把这条船搞沉了,最惨的就是皇帝。权贵为什么不肯放弃兼并,因为天下不是他们的,这条船沉了,大不了再换条船。” “照你这么说,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太子脸色凝重道。 “对,谁也解决不了。”朱桢笃定道:“哪怕是父皇也改变不了!” “那也得该干嘛干嘛,”太子苦笑道:“就像人都终有一死,但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躺着等死。该谋生还得谋生,该养生也要养生,谁不想活得好一点,活得久一点呢?” “大哥不愧是大哥。”朱桢忙赞道:“臣弟热衷开疆拓土,就是为了让大明活的好一点,活得久一点。” “让大明得到更多的土地吗?”太子问道。 “对。”朱桢点头道:“臣弟的开疆拓土是有选择性的,我们要的是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地广人稀的膏腴之地。我的计划是每十年扩张一省之地,再用十年消化吸收。这样大明每隔二十年就能多一个省,正好容纳内地二十年内因为兼并失去土地的百姓。” “二十年多一代人。如果同时多一个省,确实再好不过。”太子沉吟道:“持续不断地将内地多出来的人口,迁徙到新开辟的领土垦殖,这样新的疆域就能变成汉土。而旧的省份也可以将人口控制在适度的水平。不至于因为人口过多,导致各种问题。” “而且,百姓能持续不断得到土地,土地就不会太值钱,也能从客观上抑制兼并。”朱桢接着道: “此外还有一个关系大明存亡的问题,需要用不断的开疆拓土来解决。” “你说的是军队吗?”朱标问道。 “没错,”朱桢点头道:“一来,平定云南之后,天下业已统一,只剩个苟延残喘的北元要打。我们必须要考虑消灭北元,天下太平后的问题了。” “鸟尽而弓藏,兔死则狗烹……”朱标轻声道。 “可是大哥,如果把弓都毁了,把狗都烹了,再出现吃人的猛兽怎么办?”朱桢问道:“你不会以为无敌之师像地里的庄稼,割了一茬还能再种出一茬吧?” “当然不会。”朱标摇头道:“优秀的将领,无敌的军队,是从战火中磨砺出来的。没打过仗的军队只是不中用的样子货。” “大哥说的对,所以大明想保持一支无敌之师,就必须让官兵们不断经历战争,在国内战事结束之后,继续有用武之地啊!”朱桢沉声道: “父皇建立了职业军户制度,封了那么多的世袭军官,得一直给他们仗打啊,让他们有建立战功的机会啊,不然他们不就成了纯纯的累赘了吗?” “二十年多一省之地,这样就有了一代人的功勋,一代人的土地,这才是盛世该有的样子吧?”太子也让老六描绘的前景迷住了,喃喃道:“只是太理想化了吧。如果战事不顺,把国家拖垮了怎么办?而且,有那么多正合适的土地,等着咱们去征服吗?” “还真就有!”朱桢走到自己送给太子的地球仪边上,提高声调道:“这些年来,海政衙门已经基本探明了整个南洋和西洋的情形!” 说着他用指头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将整个中南半岛,南洋诸国、印度次大陆甚至澳洲大陆,通通圈在里头道:“这么大一片地方,要么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原始时代,要么建立的土邦番国,也全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总之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这得有四五个大明了吧?”太子瞠目结舌道。 “差不多。”朱桢点点头,他还没给太子指出南美北美和非洲呢,因为距离太远,看上去不太现实。 “这些环绕在大明周围的疆土,皆是天赐大明之地,足够撑起我们两百年的盛世了!”朱桢满脸狂热道:“如果天予弗取,必遭天谴!这些宝贵的土地都将成为域外强国的领土!甚至成为他们入侵中国的踏板和后勤基地,到时候我们追悔莫及!”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必须要抓住天赐良机啊大哥!”朱桢激动的抓着太子的手,试图让他明白自己的决心。 “嗯。”太子点点头道:“你先把云南治理好,如果十年后那里真的成为汉土,大哥就支持你开拓下一处领土。” “大哥放心,我一定会成功的!”朱桢斩钉截铁道。 第一零二四章 白嫖之王 事不宜迟,仅仅回京三天后,朱桢便带着上千国子大学生,浩浩荡荡奔赴云南。 此行走的是当初征南大军的路线,先坐大船至沅陵,然后换小船由沅江入辰水,一直行到沅州麻阳县才弃舟登陆。再往前就要进入茫茫山区,只能走陆路前往了。 所以这里也是湖广布政使司管辖的边界,再往前就是土司们的天下了。 不过征南将军在沿途每隔百里都立了营寨,驻有军队,以保护征南大军的补给线。何况还是堂堂楚王殿下驾到,自然不会有不开眼的土司,敢蹦出来给殿下添堵。所以一路上虽然跋山涉水,但有土司山民箪食壶浆,以迎王上,旅途不算太艰难。 但朱桢走得极慢,每到一处明军的驻地,他都会命人召集附近的土司过来赴宴。 虽然知道宴无好宴,但这些土司都接受了朝廷的册封,现在楚王殿下有请,哪个敢不给面子? 朱桢找他们一共三件事,一件是好事。说是因为他们为大军通路积粮,协助朝廷平定云南有功,故而父皇重重有赏。除了赏赐他们钞、布、盐若干之外,还都给他们加官进爵,什么土知州,土知府,土将军之类头衔人人有份。 土司们自然乐得合不拢嘴,纷纷向殿下大表忠心,说什么愿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 “放心,不需要你们鞠躬尽瘁,只要你们按时交税。”朱桢便笑眯眯的说出了第二件事。 “交税?什么税?”土司们登时就乐不起来了。 “你们是大明的官员,你们的族人是大明的百姓,这一点承认吗?”朱桢笑问道。 “承认,当然承认。”土司们赶忙点头。 “自古以来,官员为朝廷收税,百姓向朝廷交税,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朱桢似笑非笑看着众土司:“诸位怎么看起来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王,王爷,大明开国十多年来,从来没让我们交过税。”土司们便讪讪道: “是啊王爷,我们山沟沟里都是穷乡僻壤,土民又穷又笨,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多余的粮食交税啊?” 第590节 “所有人都会这么说,但朝廷不能只听你们说,要派官员下去清丈田亩,编制黄册,确定税负再说。”朱桢淡淡道:“就算没有粮食交税,还可以服劳役嘛。总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交皇粮不服役,算什么大明子民?” 老六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以前是因为云南未定,朝廷担心会把他们这群土司逼到梁王那边,自然不会要求他们交税。现在梁王已死,云南都成大明的一个省了,他们还想像以前一样不交皇粮不服役? 那就属于梦里娶婆姨——想得美了! 众土司纵使心中百般不愿,哪敢当着老六的面说半个不字?一个个哭丧着脸,跟死了老子娘似的。一个劲儿央求殿下通融则个。 “不交税是不可能的,这个口子断不能开,不然旁人有样学样,大明朝还怎么收税?”朱桢先堵死他们的侥幸,然后松口道:“不过朝廷仁慈,还有一个替代方案给到你们。” “殿下请讲。”众土司忙洗耳恭听。 “就是朝廷要修建从湖广至云南的驿道,诸位可以率族人按疆界远迩开筑道路。当然要按朝廷的标准,平地宽十丈,山路宽两丈。道路要保持平坦,没有坑洼,道基要高于道路两侧,便于排水……”朱桢顿一下道:“当然,工部会专门派官员来监工,你们到时候听他们的就行。” “我们给朝廷修了驿道,就可以不用交税了?”土司们果然心动了。虽然开山架桥修这样一条驿道,能扒他们一层皮,但长痛不如短痛,一次性的付出总好过年年交税。 “你们还要负责道路的养护,每年必须按期平整道路,如果出现坑洼塌陷,都得及时休整,耽误了朝廷运输,是要受罚的!”朱桢却又道:“几次责令整改不力,那就要由朝廷接管养护,当然费用得由你们按时缴纳。” “也行……”土司们点点头,心说单单养护道路的话,应该负担不会太重。 “对了,还有一项费用要提醒你们。既然是朝廷的驿道,那么就要以六十里为一驿,设立一处驿馆。”却听朱桢又道:“这驿馆的日常开销……” “啊?”土司们脸都绿了,驿路修成后,多少文武官员来来回回,要是驿夫驿马还有食宿费用,全有他们负担的话,还不如老老实实每年交税呢。 “虽然不用你们负担,”却听殿下说话大喘气道:“但是驿夫的话,你们商量着看看是轮流出呢,还是一起出。” “这样啊……”土司们松口气。要是只出人的话,他们还能接受,反正又不用他们亲自上阵。 最终,土司们以为朝廷修筑驿道,便负责日常养护,以及提供驿夫为代价,换取了可以继续不用交税的特权。 殊不知,朱老板根本就没想过问他们收税。至少短时间内,朱元璋根本就没这方面的想法,一个云南就已经够乱的了,要是黔地也跟着乱,朝廷就不用干别的了,光平叛去吧…… 结果朱桢扯大旗作虎皮,愣是从一毛不拔的土司头上成功白嫖了一把。 楚王殿下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白嫖,愣是没有一个土司敢不答应他的要求,全都乖乖同意修路。 …… 有人要问了,云南的局势不是很紧急吗?楚王怎么在路上这么磨蹭。 其实他这就是在办云南当下的头等大事——修路! 自古以来,对于新征服的土地,都要先修筑道路,打通交通从而设置郡县,进行统治。 大明要想稳定云南的局面,及早将云南真正的纳入版图,当务之急也是修路。四通八达的道路可以将内地的人员物资源源不断输送到云南;让军队和辎重在云南各府之间迅速的调动。 而且朝廷会在驿道沿途设立驿站驿堡,派兵驻守,本身就是统治力量的延伸。这些对镇压造反的土司,震慑不轨之徒,都是至关重要的。 此外,只有修好了道路,才能开展大规模移民。 移民可不是让百姓两个肩膀挑着头,空着手就来就行。移民移的是全家老小,全部家当,就算没有马车,也得有手推车,来装载移民的口粮和家当。 几千里跋山涉水的行程本来就极其艰苦了,再没有一条正经的驿路,全是崎岖不平的烂路的话,大部分移民根本就走不到云南! 第一零二五章 先修路 而且朝廷的力量终究有限,老六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想要下活云南这盘棋,让云南尽快进行良性运转,就必须让民间的力量参与进来。说白了,就是要让商人能在云南赚到钱,他们就会自发主动的为云南的建设添砖加瓦。 而云南最赚钱的生意,无论是茶马、井盐还是铜矿,全都需要通畅的道路支持。所以修路是朱桢治滇的第一要务! 在他的计划中,除了修筑联通云南境内所有府州县的官道外,还要将云南与外省相连的三条主要通道,全都修筑成标准的驿道。 第一条是滇蜀间的五尺道,这条最古老的入滇通道,最初修筑于秦朝,它起于四川宜宾,终点是曲靖。到现在还是内地与云南之间重要的纽带。 去岁南征,傅友德的大军自南京出发,在武昌兵分两路,郭英率领五万偏师继续沿长江水路入蜀,之后就是走的五尺道,经永宁趋芒部达乌撒的。 这条千年古道也是内地入滇距离最短的一条通道,但问题也很严重。正如其名,它只有五尺宽,而且是汉尺,仅容一辆小车通行,稍大一点的车就走不开,更不要说双车并行了。朱桢计划将其拓宽为一丈,以加大这条通道的运输能力。 第二条道就是蓝玉和王弼入滇时走的滇桂古道,起自昆明经广南终于广西南宁。这条道主要是做茶马生意的两广商旅通行。而且目前它也是云南通往海洋的最近通路,所以虽然利用率比较低,但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财路。 最后一条就是朱桢现在走的这条,也是傅友德大军主力挺进云南的路线。它是元朝修的‘东行道’,起自云南曲靖,纵贯贵州全境,终于湖广常德府。 虽然年代最近,但路况同样糟糕,哪怕经过明军整修,朱桢坐在车上,也能把肠子颠断了。 而且这条东行道,是云南通往江南的最主要通道,是可以直达南京的通京大道。未来的百万大移民,也将由这条道路入滇。 所以这条通道的拓宽修筑工作,是最刻不容缓的。甚至在朱桢入滇之前,就开始了准备工作。 …… 虽然那些土司都答应的好好的,但朱桢却丝毫感觉不到放松。谁知道这帮土酋带着土人能不能把路修好? 他其实不是很乐观,但还是让这帮土司先干起来。要是他们能干得好,固然是极好的,要是不好好干,或者干不好,自己收拾他们也就师出有名了。 没道理只收拾云南的土司,却任由湘黔的土司逍遥。不听话的统统都要收拾掉,这样听话的土司才会越来越多。 行到贵州境内时,朱桢的心情终于大好。 因为他看到脚下已经修好了两丈宽的驿道。马车行驶在平坦坚实的路面上,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宽阔路面,他得意的对身边的胡俨道:“若思啊,你不是担心土司修不好路吗,现在这段驿路就是水东水西的土司修的。” 胡俨心说到底是谁担心啊,面上却很是惊讶道:“看来是学生小瞧了土司和土人啊。” “其实水东水西的土司,跟别处不太一样。”一旁的黄观推了推新配的眼镜道。 胡俨刚想问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便听邓铎飞马回来禀报道:“两位苴慕来迎接王爷了!” 朱桢一听马上兴奋的从金辂上弹起来,跳下车道:“备马,本王想死她们了!” 说着便骑上侍卫牵来的骏马,一溜烟迎上前去。 胡俨几人见状心说,还以为殿下不喜欢土司呢,原来是我们太狭隘了。对于非常配合朝廷的土司,殿下还是非常礼贤下士的嘛…… 然而等追上殿下时,看到他身边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娇娘,他们才彻底悟了。 原来殿下不是礼贤下士,他么就是单纯的好色…… 胡俨钦佩的看一眼黄观,小声问道:“你消息够灵通的,连这种八卦都知道。” “……”黄观默默的摘下眼镜,低头擦拭起来。 其实他是想说,水东水西的土司,乃是当年罗甸鬼国的后裔,传承千年的大世族,肯定跟一般的土司不一样。 但很明显是他想错了,看起来主要还是两个女土司跟殿下的关系不一般。 “我说殿下怎么鼓励咱们,来了云南一定要找个当地的老婆。”马君则感叹道:“原来是经验之谈。” “要是能找到这么漂亮的老婆,我不介意她是夷人还是傣人。”铁铉叹息道。除了已经在总理海政衙门任职的杨士奇,他们这帮家伙全都跟着王爷来云南了。 其中他跟黄观几个,算上在国子学的一年,今年都是四年级了,按国子大学的规矩,本就该到各衙门观政历事一年。 楚王殿下一声号令,他们的历事地点就改在了云南。而且王爷承诺,只要他们在云南任满三年,就可以赐他们进士出身,让他们回内地做官。 当然殿下也欢迎他们愿意继续留在云南,而且绝对不会亏待他们的。 国子大学生都是楚王殿下的忠实拥趸,向来以他的马首是瞻,就算朱桢不给这些优厚的条件,他们也会跟他来云南的。 像马君则这种已经留校任教的,本不在殿下的征召范围内,他却主动报名,坚决跟殿下一起来云南。 …… 其实人家楚王殿下和奢香刘赎珠,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肩并肩骑着马,边走边说话而已。 但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两个这么漂亮的小寡妇,就是容易被多想。 不过他们聊天的内容还是很劲爆的。 “才听说,原来殿下是回京大婚的。”奢香轻声道。 “就是,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声,不然我们好歹给殿下备份贺礼。”刘赎珠似笑非笑道:“真是太失礼了。” “呵呵,本王也不知道父皇是叫我回去结婚的。”朱桢便对刘赎珠笑道:“不然高低带你进京,让你们认识认识。” “我见王妃干什么,我又不是王爷什么人。”刘赎珠白他一眼道:“不过区区一个女土司,给王爷修好了路,也就没有用了。” 第一零二六章 不白干 “哈哈赎珠此言着实伤人。”朱桢大笑道:“本王对你可是真心实意,我都跟王妃说了,在贵州还有两个红颜知己呢。” “真的?”刘赎珠登时有了笑模样:“我和姐姐本来打算年底进京朝贡时,顺便到王府去讨伐一下负心人呢。” “你们说你们的,不要带上我。”奢香红着脸道:“我可没说过这些话。” 却没否定‘红颜知己’…… …… 在两位红颜知己的陪伴下,朱桢视察了贵州段驿道整体的修筑情况。 水东水西的表现让他刮目相看。这才不到一年功夫,贵州城以东的驿道已经全部修筑完成,他们正在全力以赴的修筑贵州以西到普定堡的道路。 这段工程相当困难,因为元朝的东行道其实就是将自然形成的山道稍加平整而已,很多地方的宽度还不如‘五尺道’。为了达到朝廷‘驿道最窄处不少于一丈’的要求,必须要将道两旁的山石清理掉。 水东水西没有火药,只能用锤敲钎凿,把拦路的石块一点点敲掉。 好在乌蒙山的山体是由石灰岩构成的,开凿起来不算太费事,要是换成花岗岩的山体,这活直接别干了。 但就算是石灰岩,当拦路虎变成整座山体的时候,单靠工具敲凿的话,与愚公移山何异? 他们这时候居然不再硬来,而是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先在山体或峭壁边堆上柴火,以猛火烧石。待石头烧至最热时,再浇以大量冷水。 如此反复几次,巨大的山石表面上便生出数条长长的裂缝。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将其开凿分解,去除这条拦路虎。 “好!”朱桢亲眼观摩了水西阿莽慕魁,指挥手下以此法破开一块两层楼高的山石,不禁大赞道:“真是没想到,你们还挺有一套!” “那是。我们的先祖世居罗邑山中,以伐山通道为业。三国时期,南中叛乱,蜀汉丞相诸葛亮亲自率兵平叛,正是我们罗罗人为其披荆斩棘,开路架桥,才有了著名的‘七擒孟获’。”一身大明五品官服的老毕摩,便得意洋洋道:“修路我们是专业的。” “好,太好了。”朱桢便高兴的对水东水西的众首领道:“眼下朝廷有海量的路要修,你们这门祖传的手艺,可不能浪费了!” 说着他提议道:“等修完了到普定堡的路,你们不如成立个筑路集团,到云南境内修路去吧!” “筑路集团?”众首领不明白这是什么东东,就连奢香和刘赎珠也没有贸然答应。 “就是专门给朝廷修路的组织。”朱桢越想越觉得有搞头,兴奋的直搓手道:“本王想在几年内修筑一套连接云南所有府州县的路网,以及三条连接云南与各省的主要通道。虽然本王已经动员了沿途所有土司,但没有专业人士领着他们干,肯定是搞不定的!” “那当然,”众首领纷纷点头道:“修路的门道可大着咧。不会修的只能瞎修乱修,费了老大的牛劲也修不成。” “就算当时勉强修成了,第二年开春一翻浆,也变成烂泥路,直接废球。”火布慕魁一脸骄傲道:“只有我们罗罗人修起路来又快又好。多了不说,修完之后十年不用翻新!” 第591节 “那就更得把筑路集团搞起来了,放这么好的手艺不用,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吗?”朱桢提高声调道。 “路面上又长不出粮食来,我们都是自带干粮修路,这样短时间还行。时间一长不得活活饿死?”阿莽慕魁闷声道。 众慕魁也纷纷附和。 “给本王干活,路面上就是能长出粮食来。不光是粮食,还能长出铜钱来!”朱桢却飒然笑道:“你们是最早协助朝廷收复云南的,又有朝廷急缺的手艺,本王怎么可能亏待你们呢?” “修路太苦……” “家里还有地呢,男丁离不开……”首领们便纷纷诉说起困难来。 “这样吧,你们修完到普定堡的之后,每多修一里路,本王付给你们一百石粮食,如何?”却听朱桢缓缓道。 “好哎!”众首领立刻笑逐颜开。 他们都对修路的成本心知肚明。山道肯定费时费力,平路自然好修一些,平均下来,修一里路大概需要两千个工。 因为族人都是他们的奴隶,所以只需要管饭就行。就算一人一天三升米,两千个工只需要六十石粮食就够了。 王爷给他们一百石,那多出来的四十石就是纯利了。贵州多山,土地也不肥沃,水东水西的种植技术已经可以跟汉人媲美了,一亩地都产不了一石粮。 但人吃的可一点也不少,所以刨除掉族人们的口粮后,首领们加起来一年最多,也就收个三四万石粮食。 他们水东水西最多一年能修两千里路,这就是纯赚八万石粮食。 而且老弱妇孺还可以在家继续种地,多多少少还能有个一万两石的进项。简单一盘算,这给王爷修一年路,顶让族人们种一坤年的地,硬是要得呀! “而且本王不管你们是自己修,还是雇人修,只要保质保量把路修好就行。”朱桢又继续循循善诱道:“不妨跟你们透个底,全云南的土司都领到了修路的任务。他们要想继续不交税,就得把自己领地内的官道修好,但他们不像你们一样擅长此道,一个个愁得不要不要。” 朱桢扫视一圈怦然心动的众首领,笑吟吟道:“你们要是愿意跟他们合作,你们出技术,他们出力工,一起合作修路,本王依然会如数付给你们工钱!” “哇……”众头领闻言口水直流,心说王爷真是财大气粗,这不摆明了给他们送钱吗? 这要是不答应,等到了八十岁想起来,都会后悔的拍大腿。 不过最终拍板的不是他们,众首领都巴望着两位苴慕,想让她俩赶紧答应。 奢香却不愿意占朱桢便宜,摇摇头道:“我们亲自修的路,王爷给到一里一百石已经极好了。要是我们只挂名指导,不用出大力的话,还按这个价就太高了。” “是啊,减半吧。”刘赎珠也附和道。 “呵呵,不用。需要你们帮着啃的都是硬骨头,多给一些也是应该的。”朱桢却直摇头道:“再说云南的路修的越快越好,你们赚得越多,说明路修的就越快,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呢,岂会在乎区区这点小钱?” 第一零二七章 一盘大棋 那些慕魁一开始听奢香和刘赎珠居然主动打折,心里还在哀叹,真是女生外向,怎么能拿着族里的利益讨好情郎呢? 还好王爷为了讨好两位苴慕,非要坚持给他们高价…… 马君则几个却暗叹,这帮土司头领真是够白目,居然把王爷当恋爱脑。殊不知王爷今天所提的条件,都是提前经过深思熟虑的。 云南要修的路有两种,一种是归官府修的,一种是归土司们修的。前一种一里一百石粮,没有任何毛病。后一种虽说可以白嫖土司,让他们免费修。但真等着他们自己慢慢修的话,还不知修到猴年马月呢。 而道路需要的是全线通畅,只要有一段工期拖延,整条路就没有用处。朱桢将全部工程分段包给土司,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几乎可以预见到肯定会因为某些工段拖延,导致整体无法完工。 水东水西就是用来攻坚克难,帮着打通拖延工段的杀手锏,届时他们的工作价值是极高的,王爷给他们一里一百石,一点都不多。 就像王爷说的,只要云南的道路早日全线贯通,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而且,通过这种方式将水东水西与朝廷牢牢绑住,渐渐的就能将他们汉化,这对整个黔地的稳定至关重要。 …… 其实马君则几个,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明明云南产铜,朱桢为什么要用粮食支付报酬,而不是铜钱呢? 因为他要给湖广和江西的粮食找一条新销路。 去年春天爆发的粮票危机是怎么回事?不就是随着织染局在湖广和江西的农场走上正轨,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江南粮价的预期。所有人都相信,随着江西湖广大规模种植的展开,江南缺粮的局面将一去不复返。 自然没有人再会囤积居奇,大户们反而纷纷抛售存粮,这一来一去,把粮价硬生生从两贯打到了一贯。 结果以粮食为本位的粮票,也跟着大幅贬值,惹得江南百姓怨声载道,最后朱桢不得不从日本紧急回国,宣布自一年后,粮票除了可以按面值兑换粮食外,还能按一石粮票兑二两银子的标准兑换现银,才稳住了这场轩然大波。 当时朱桢以需要准备现银为由,跟百姓约定的兑付日期是一年后,也就是今年六月。 然而现在已经是十月了,当初大户们预想中的挤兑潮并没有出现。三个多月以来,拢共才兑出去两百多万两银子,完全是小意思。 江南百姓之所以又不急着兑现手中的粮票了,原因也很简单——是因为他么粮价又涨上来了。 去年下半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朝廷南征收复云南,而且朱老板虚晃一枪,将主攻方向从两广转移到了湖广。 按照明军就近补给的规矩,湖广和临近的江西就成了为征南大军提供粮草的主力。当时谁也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长时间,所以需要尽可能的囤积粮草,因此朱老板在某位王爷的建议下,暂时禁止湖广和江西的粮食外运。 结果江南百姓议论了快一年的湖广江西秋粮,愣是一粒都没运到江南。 这下乐子可大了。 因为之前的低价抛售,整个江南民间都处在缺粮状态。大户和粮商库里都没有存粮了,开始紧急四处买粮,粮价开始一天一个价的往上窜。 幸亏织染局当初为了稳定粮价,敞开收粮,仓库里有足够的存粮,适时开仓售粮,这才没有造成粮荒。不过粮价上涨明显是有利于织染局的,所以他们放粮的节奏也不快,让市场始终处于略微紧缺的状态。这也是江南过去几百年来的常态。 于是一年以后,粮价也恢复了几百年来的常态,又变成二两一石了。而且老百姓都是追涨杀跌的,看到粮价进入上涨区间,他们反而就不着急把粮票兑成现银了。 朱桢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手里只有三千万两的准备银,根本不足以应对大规模挤兑。等到过几年,日本的银矿顺利投产,产能攀升起来之后,他手里有了足够的现银,就彻底不怕挤兑了。到时候就算老百姓不挤兑,他也会主动让粮票这种缺陷太明显的过渡货币,退出历史舞台的。 但就算到那时候,朱桢也不会让江南的粮价低于二两一石的。不然湖广江西就太亏了。老六种粮可不是为了造福江南的。经过几年的发展,江南已经够富裕了,是该先富带动后富的时候了。 朱桢又不是皇帝,没法动用税收之类的工具,只能通过让江南百姓一直吃高价粮,来实现这一点。 但也不能一直通过行政命令禁止粮食外运,他还得给江西湖广的粮食找到更多的销路。为此他都顶着骂声,把粮食卖到九州去了……虽然九州已经是大明的一个布政司了,卖给他们粮食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很多人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的。 为了少挨点骂,朱桢现在都是通过高丽进行转口贸易,先把粮食卖给高丽,再让自己的‘好大儿’转手卖给九州。白白让李成桂赚了一票,虽然这个费用是由九州买单…… …… 可单单一个九州,哪怕加上高丽,也吃不下湖广江西两成的商品粮。朱桢还需要给两省的粮食找到新销路。 云贵就是最好的去处。 把粮食销往云贵,非但不会风评受害,而且距离也近。江西湖广的粮食可以直接运到沅州,然后沿着水东水西新修好的驿路,就可以直接送到贵州城了。 之后路修到哪里,粮食就可以运到哪里,让全云贵都能吃上湖广江西的大米。这样,云贵也不会缺粮了,湖广江西的农民富裕了,江南的粮价也稳定了,大家都有美好的明天。 唯一的问题是,云贵的土人们非但缺粮,他们还穷啊。指望从他们身上赚钱,根本是做梦。 朱桢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指望从土司土民们身上收税,而是让他们出力。叫他们修路也好,养路也罢,还是在未来驿站充当驿夫,全都是出于这层考量。 而且官府也不让他们白干,会发给他们粮食的。这无疑会大大增强官府对土司的控制力。 所以粮食其实是官府出面买下的,而官府的钱从哪来?当然是滇铜了! 这下完美闭环形成了,一圈圈循环下来,经济不就搞上去了吗? 第一零二八章 取长补短 结束了在贵州的考察,朱桢又来到了普定堡。这座当初用来防备明军的堡垒,已经变成了明军在东行道上重要的一处卫所——普定卫。 今年春,在设立云南都司的同时,大明也正式设立了贵州都指挥使司,治贵州宣慰司。 贵州都司下设十八卫所一个千户所,基本上都像普定卫这样,分布在东行道和五尺道沿途。不过大都跟普定卫一样不满员,只有两三千官兵驻守。 朱桢虽然是云南巡抚,但因为种种原因,贵州还未设立布政使司,贵州、普定、乌撒一带的民政,暂时都归他管辖。所以视察一下普定卫,慰问慰问驻防的官兵,也是他应尽的职责。 而且,普定卫指挥使何荣,还是何真的长子…… …… 何荣率领全卫两千三百名官兵,在堡门口整齐列队,迎接王爷大驾光临。 “恭迎王爷!”何荣大喝一声,率领众将士单膝跪地。众将士也一起大声喝道:“恭迎王爷!” “诸位兄弟快快请起。”朱桢大笑着扶起何荣,对众将士道:“本王也在普定堡战斗过,咱们正经算是战友咧。” “是,一年前王爷和西平侯巧夺普定堡,又赢得了普定保卫战,还连下三城,飞夺胜境关的辉煌战绩,已经成为传奇。”何荣忙满脸钦佩的拍马道。 “哈哈哈,那都是西平侯的功劳,本王没干什么。”朱桢话虽如此,却高兴地合不拢嘴。他仰头看着普定堡,感慨道:“这才一年而已,就已经看不到当初鏖战的痕迹了。” “末将去岁来时,堡下的土地还都是紫红色,到处都能看到白骨和折断的兵器呢。”何荣赶紧道: “直到今年夏天,连降暴雨,才把堡墙上的血迹冲干净呢。” “是吧。”朱桢叹气道:“真是一场血战啊。” 两人聊着天走进堡中,朱桢看到堡中已经大变样,大量的民房被拆除,空出来的地方成了军队的校场。 他举目四望,也没看到有土人的影子,便问道:“原本在这里的普定部呢?记得去年已经赦免他们了。” “他们害怕我们,全都搬回山里去了。”何荣答道。 “也难怪。”朱桢理解的点点头:“毕竟一下子折了七成男丁嘛。” 说着他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你们原本来自哪里,将士们都结婚了吗?” “回殿下,我们来自沔阳卫,将士们八成都是光棍儿。”何荣苦笑道:“现在驻防在这山沟沟里,就更难找媳妇儿了。” “这话说的,明明现成的媳妇就在眼前,是弟兄们太挑啊还是人家不愿意跟他们啊?”朱桢笑问道。 “殿下的意思是?”何荣愣怔了一下,方恍然道:“普定部的娘们?” “对啊,普定部折了七成男丁,咱们普定卫又八成没成婚,这不是天作之合嘛?”朱桢笑道:“其实就是成了婚的也不要紧,再讨房小老婆又如何?咱们有的是地,养得起!” “要说普定部的娘们,其实还真挺不赖。虽然黑是黑了点,但鼻梁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可挠人了。”何荣叹气道:“弟兄们也不是没想过,在当地讨个老婆,但她们全族都躲到山里后,根本不和我们接触。就是想给弟兄们拉个纤,保个媒也没机会啊。” “原来如此。”朱桢便大包大揽道:“既然让本王碰上了,那就让本王帮弟兄们解决问题。” “你知道在哪能找到牛乞吧?”他又问何荣道。 “普定部的首领是吧,知道。”何荣点头道。 朱桢便道:“去让人告诉他一声,就说本王要见他。” …… 王爷相召,火速赶到。 过午时分,牛乞便出现在朱桢面前,五体投地大礼跪拜。 第592节 “起来吧。”朱桢摆摆手,让人给他搬了个杌子。 牛乞千恩万谢,只搁了半边屁股坐下。 朱桢看着面容愁苦的牛乞,笑问道:“怎么样?正式当上普定部的苴慕了吧?” “回王爷,当是当上了,但普定部说不定很快就不在了。”牛乞苦着脸道。 “怎么回事?朝廷不是赦免你们了吗?”朱桢明知故问道。 “是,但是我们没了普定堡,男丁又死了个七七八八,也没有朝廷的册封。周边那些部族,都虎视眈眈想要吃掉我们呢。”牛乞叹口气道:“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弱了就要被吃掉。” “是吗,那可太好……哦不,太糟糕了。”朱桢一脸同情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最后是立了功的,本王不希望你们就这样被人吃掉。” “王爷真是仁慈啊!”牛乞闻言噗通跪地,使劲磕头道:“小人和普定部愿意成为王爷的牛马,只求王爷庇护!” “现在是大明朝了,不搞元朝那一套了。”朱桢摆摆手道:“你就说想让本王怎么帮你吧。封你个长官司长官?” “哎哟,那再好不过了。”牛乞泪眼汪汪道:“有了天朝的册封,至少就没人敢轻易吞并我们了。” “再让你们回普定堡?”朱桢又道。 “小人是不是在做梦啊!”牛乞使劲拧了自己一把,生疼。“这回到山里,才知道在堡里的好。山里不光住的太差,地也不行,还得挑水浇灌。男人又少,根本浇不过来……” “那就再给你们一些男人。”朱桢便微笑道。 “啊?”牛乞张大了嘴巴。 “都是我大明最优秀的儿郎,各个精壮。”朱桢指着外头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将士们,笑道:“怎么样,本王对你们够好了吧?” “这……”牛乞有些转不过弯来。好在他脑子还是挺灵活的,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必须答应了第三条,前两条才能作数。 “将士们需要多少老婆?”他试探问道。 “当然是多多益善咯。”朱桢笑眯眯道:“将士们千里迢迢来这山沟沟里驻防,没个知冷知热,缝缝补补的婆娘,怎么能安得下心?正好你们部落也缺男人,咱们也算是取长补短了。” 第一零二九章 集体相亲 “好一个取长补短……”牛乞讪讪说着,人却踯躅起来。 若是殿下只要几十上百个女子,他会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回去就打晕包邮。 可殿下是想让他,将族中的几千妇女一口气嫁过来,这问题就大条了。别的先不说,单说原本山里的条件虽然苦一些,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这个苴慕还是可以说一不二的。 如果几乎所有家庭都跟汉人成了姻亲,往后有了汉人撑腰,他都不好随意发落了,这个苴慕当着还有个啥劲儿? 想的再远一些,成了军属之后,那些族人肯定会迫不及待搬回普定堡,他拦是肯定拦不住的,那到底跟还是不跟?不跟,族人会越来越少,可要是跟的话,普定堡现在成了普定卫,哪还能轮到他说了算? “怎么,”见他做便秘状,朱桢不悦道:“你不同意?” “不敢不敢。”牛乞猛然意识到王爷叫自己来,根本不是商量的,要是不识相的话,肯定要倒大霉的。赶忙摆手连连道:“王爷让小人往东,小人绝不敢往西。” “这才对嘛。”朱桢便多云转晴,重绽笑容道:“你不要觉得吃亏,其实是占了大便宜才对。我大明不说重武轻文吧,但军人的地位确实很高,而且官位还能世袭,老子是百户,子子孙孙也都是百户,跟你们土司是不是很像啊?” “是是,正经的贵族老爷。”牛乞赶忙点头道。 “要是在内地,他们可是很抢手的,这也就是被派来了远离汉人的山沟沟里,你们才有机会的,可得好好把握住哟。”朱桢笑眯眯道:“想想你们全族都有大明官兵撑腰,谁还敢打你们的主意?巴结你们还来不及呢!” “是是是。” “等他们完婚之后,你们全族就搬回普定堡来。堡外这么多熟地,将士们也种不过来,你们就帮着种起来。这普定堡又在通京大道上,再做点小生意,这小日子不就好起来了吗?”朱桢看看牛乞的表情就知道,他更多担心的其实是自身的利益,便笑道: “到时候你就是普定部的头号功臣,也将成为土司的典范,千金买马骨的道理明白吗?朝廷和本王都不会亏待你的……只要两边融合的好,普定卫就可以改为军民司,到时候升你为副指挥使,你管的可不就只是一个普定部了,方圆数百里的部族,都得听你的!” “那敢情好……”牛乞喉头抖了抖,明显咽了下口水。 大明对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官府设置分的很细。纯粹以土人为主,且暂时不适合过多干预的地区,一般设为掌控力度较弱的宣慰司、宣抚司之类。 对于那些地理位置重要,不适合放手任其自治的,便设为军民府。云南境内大部分的都是军民府,军民府的主官即知府,可土可流,土流情况一句话就可以改定。朝廷的掌控力度要远强于宣慰司、宣抚司。 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就是像普定这种卫所驻地内,有大量土民存在的情况。指望卫所去处理复杂的民情,肯定不现实,只会激化民族矛盾。 在卫所的地盘上单独设立土州县也不现实,更不值得。所以就有了军民指挥使司这种特殊的产物。‘军民司’中的民字,就跟军民府的民字一样,指的是统辖土官部众。 像普定卫这种有正规明军的卫所,就算改为军民司,指挥使也肯定是汉官,但两个指挥同知中,一定有一个是土官,来管理境内的土民。 那可是从三品的高官啊,跟宣慰使都平级了!牛乞能不眼红吗? “小人愿意当这个马骨!”牛乞忙激动的答应道,唯恐殿下反悔。 …… 牛乞答应之后,朱桢便高兴的带着他走到校场上,向将士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听说自己要有媳妇了,一群老光棍、中光棍、小光棍全都激动的嗷嗷乱叫,就差大喊‘王爷万岁’了。 “可是王爷,这媳妇咋分配啊,直接发吗?”官兵们已经急不可耐的关心起具体的操作流程了。 “你当媳妇是白菜呢,还直接发!”朱桢笑骂一声道:“不过咱们情况特殊,两三千人同时娶媳妇,一板一眼的三媒六聘也确实不合适,会哄抬那个啥价的。” 将士们会心的嘿嘿直笑,显然都明白殿下的意思。 “所以本王跟牛乞苴慕商量了一下,决定采用罗罗人相亲的方式。”朱桢说着对牛乞道:“牛苴慕,你给大伙讲讲罗罗人是怎么相亲的。” “俺们这边啊,每年新年的时候会有热闹的大集。那几天,没结婚的姑娘们都打扮的漂漂亮亮,小伙子也收拾的板板正正,全都以赶集为幌子,到集上寻找意中人。女方看中了男方,就赠以亲手缝制的鞋垫子,男方若是收下,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瞧瞧,自由恋爱,多么美好啊。”朱桢啧啧称羡道:“这不比盲婚哑嫁强多了?” 听说能亲自相亲,将士们也嘿嘿直笑,高兴的不要不要。这样至少不用担心把个歪瓜裂枣的娶回家了。 “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罗罗人的新年了,这段时间正好让牛苴慕回去,跟族人们做好工作,争取到时候开一场胜利的相亲大会!”朱桢说着,又吩咐何荣道:“到时候你们在集上,设立个婚姻登记处,给他们当场订婚。” “是。”何荣忙笑着答应。 “然后看个好日子,给将士们再举行个集体婚礼吧。”朱桢又高声许诺道:“要是那样的话,本王可以亲自给将士们主婚!” “那必须集体婚礼啊!”何荣忙大声道,虽然还搞不清集体婚礼是个什么东东,却不妨碍他拍马道:“能得王爷亲自主婚,足够他们吹八辈子的。” 他又凑趣笑道:“说的末将都想再结一次婚了。” “那就再娶一房呗。”朱桢便大笑道:“身为指挥使要带个好头嘛!” “那末将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荣高兴的答应下来。 第一零三零章 重担 离开了普定堡,朱桢又视察了普安寨。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大明同样在此设立了普安卫,驻有一支三千人的军队。 王爷当然要一视同仁,也给普安卫的光棍们解决下婚姻问题了。 而且不用叫,普安部首领就在他眼前恭候着了。 因为普安部并未像普定部那样躲进山里,而是依然住在普安寨中。跟明军比邻而居。 只不过普安部原来的首领当雄,在去岁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回去之后没多久就死了,现在担任苴慕的是他儿子平雄。 年轻人比老人更识时务,更知道当今天下属谁。而且普安部的处境也不好……去岁一战,他们虽然损失的没普定部那么多,但也损失了将近一半的男丁,还把苴慕也搭进去了。 平雄又年轻,根本镇不住场子,普安部的地位摇摇欲坠,眼看要从一方霸主降为普通的土司了,所以他一把就接住了王爷抛出的橄榄枝,死死不撒手。 朱桢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忙,在没有明军的地方专注于催促土司修路。有明军的地方除了催促土司修路,还要拉纤保媒。 直到离开曲靖,来到嵩盟州为止…… 因为整个嵩盟州已经基本没有土人了。 虽然官府也没有恢复,但州城的驻军从百户所直接升格为卫所,整整齐装满员的五千大军驻守于此! 云南左卫指挥使陈俊,在城外恭迎殿下回滇。 “先不进城了,去拜祭了贺知州和唐百户他们再说。”朱桢神情凝重道。 “是。”陈俊便将朱桢引向道旁,距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处山岗上。 那里是成片新起的坟茔,墓碑全都朝向故乡的方向。 陈俊带领朱桢来到最大的两块碑前,便见上头分别写着: ‘大明故嵩盟贺知州讳强之墓’; ‘大明故嵩盟唐百户讳有方之墓’。 武人立的碑,也不讲什么美观,但粗粝中带着浓浓的悲壮,看起来更有冲击力。 朱桢给亡者上了香,又烧了纸,然后立在坟茔前,陷入了沉思。 “弟兄都是好样的,到最后也没一个孬种。”陈俊从旁轻声道:“给他们收尸的时候,没有一具遗体是囫囵的……” 朱桢点点头,叹气道:“这样的悲剧绝对不能再发生了……” “请王爷放心!”陈俊忙煞气腾腾的打包票道:“昆明左卫时刻做好准备,谁敢作乱,定叫他粉身碎骨!” 话音未落,便见数名背插红旗的骑兵,自云南方向疾驰而至。 邓铎赶忙上前拦截盘问,很快便跑步送来一封信。 “怎么了?”朱桢沉声问道。 “昆明急报。”邓铎将一份军报呈上。 朱桢接过来一看,见是云南都司的禀报——说是永昌府诸夷以‘不恤众’为由,推举前土官高某为首领,勾引麓川王思仑发率兵数万来攻,结永昌城破,永昌卫全军覆没,指挥使王贞被生擒,思仑发尽夷其城而去……” 他迅速看完后,将那军报狠狠攥成一团,咬牙道:“又来了?!真是无法无天了!” 说完他定定神,对一旁的陈俊道:“陈指挥,本王得赶紧回昆明去了,这次就不叨扰了,等明年再来看你们!” “是,这边殿下只管放心,绝对不会再出篓子了!”陈俊忙应声道。 “好。”朱桢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有件事你记清楚。” “请殿下吩咐。”陈俊忙洗耳恭听。 “一是嵩盟地处曲靖至昆明的驿道中央,位置十分重要,而且嵩盟坝子在整个云南能排第六大,是有名的‘滇中粮仓’……” “是吗?”陈俊有些吃惊,他却没听过‘滇中粮仓’这个称号。 “是的。”朱桢点点头,他估计嵩盟‘滇中粮仓’的名头还没叫响,不过不要紧,自己会亲手将其打造出来的。 “所以未来嵩盟是我们从内地移民过来的重点区域,最快明年第一批移民就要到了,你要主动做好准备工作,比如先盖一批房子啊,准备好农具之类……”他手搭在陈俊的肩膀上,叮嘱道: 第593节 “边疆不比内地,举目皆是蛮夷,我们如果不改变这种情况,我们就像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在云南是扎不下根的。” “所以移民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移民是我们能在云南扎下根的关键所在。因此一定要保护好他们,为他们尽可能的提供帮助,绝对不能欺负他们。” “是,末将明白了。”陈俊点点头。 “你明白了,还要跟将士们反复的讲,让他们爱护移民,尽可能的帮助移民。帮移民安顿下来后,你们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你把这件事办好了,就是大功一件,本王一定会给你请功的。” “请王爷放心,末将记住了!”陈俊再次应下。 …… 叮嘱完了陈俊,朱桢便飞马赶往昆明。 虽然他很急,但路过大板桥时,还是停下来,拜祭了上月那场阻击战争,阵亡于此的将士们。 看着血迹斑斑的石板桥,还有桥两岸遗留的军营和战场,朱桢再次感到了责任重大。 必须要尽快扭转云南糟糕的局面,不然还怎么修路,怎么设官,怎么移民?没有一个安全的环境,什么事都做不成! 朱桢将开疆拓土的宏伟蓝图埋回心底,现在他只想全心全意先把云南搞好! 他双手捧着一个白菊花制成的花环,将其郑重的悬挂在大板桥的栏杆上,然后转身上马而去,直奔昆明城。 半路上遇见了冯诚、谢熊、潘原明等人出城前来迎接。 “恭迎王爷回昆!”冯诚忙率众下马单膝跪地。 “诸位请起吧。”朱桢骑在马上,神情严肃道:“有什么话咱们回城再说。” “遵命!”看到总是乐呵呵的王爷,脸上半分笑容都欠奉,冯诚几个心里突突直跳。暗道坏了,看来一顿臭骂是跑不了了。 不过好在殿下还是给他们留了面子,没有当众就开骂。众人暗暗感激,应声起身上马,簇拥着殿下返回了他忠诚的昆明城。 第一零三一章 五哥的胜利 过午时分,一行人进了昆明城,来到原先的梁王府前。 看着门楣上的匾额已经换成了‘滇王府’字样,朱桢轻叹一声道:“没想这么快又回来了。” “臣等无能。”冯诚潘原明三人满脸羞愧道:“害的殿下新婚燕尔就被派回了云南。” “也不全是坏事。”朱桢扶着腰子翻身下马道:“对了,怎么没看到诸位侯爷啊?” “颍川侯、永昌侯、景川侯还在东川、楚雄等地平叛,汝南侯、宣德侯都感染了疟疾,在军医院里躺着呢。”冯诚忙答道:“至于西平侯,已经率领他的一万精骑赶往永昌了。” “永昌应该让永昌侯去才对。”朱桢嘟囔一声,不过听说沐英去了永昌,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又问道: “我五哥在吗?” “在的。”冯诚忙点点头,满脸崇敬道:“要是没有周王爷,我们这一夏天还不知被疟疾害死几万人呢。” “是啊,”提起老五,潘原明等人也肃然起敬,纷纷点头附和:“周王爷真乃药神在世也!” “那是,我五哥厉害着呢。”朱桢便得意的笑起来。 …… 一行人来到相距不远的云南军医院。 朱桢不许声张,以免打扰到病患,让人直接带自己去见五哥。 今天老五不坐诊,一早就泡在实验室里。听人禀报说楚海滇王回来了,也只是吩咐道:“快点叫他过来。” 朱桢轻手轻脚走进实验室,便见五哥伏身在实验台上,正对着一台黄铜复式显微镜在全神贯注的观察着什么。 经过大内工匠多年的改进,他当年发明的显微镜的放大倍数已经提高到三百倍,可以看清细菌和血液中的红细胞了。 这也是五哥最钟爱的一样神器,这些年不知用它观察过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听到脚步声,朱橚头也不抬的招招手:“快过来看。” 朱桢将五嫂和大哥带给他的东西搁在桌上,笑问道:“我都故意放轻了脚步,五哥还能听出是我来?” “你忘了放轻你的呼吸声。”朱橚这才抬起头来,朝他呲牙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又把位置让给他。 “五哥还记得我的呼吸声?”朱桢笑着坐下来,把眼凑到目镜上。 “那当然了,你能记得五哥,五哥就能记得你的呼吸。”朱橚微笑道:“废话少说,你先看看能看到什么。” “哦。”朱桢便专心透过显微镜去观察玻片,他跟着五哥也没少玩这玩意,自然能认出玻片上的是什么。“这不是血液涂片吗?” “是,你再看看,还能看出什么来?”五哥问道。 朱桢仔细观察玻片上头的血液细胞,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红细胞上有一些会动的黑色颗粒?” “对,就是那玩意儿。”朱橚使劲拍着老六的肩膀道:“它不只会动,而且还会长大,它们是有生命的啊!” “好家伙,那它们到底是什么呢?”朱桢好奇问道。 “很有可能的就是引起疟疾的罪魁祸首!”朱橚激动道:“因为在健康人的血液中,是没有这种黑色的小虫子的。只有疟疾患者血液中才有。” “噗,疟原虫……”朱桢登时离开显微镜老远,害怕。 “不用怕,不是只有蚊子叮咬才会传染吗?这还是你告诉我的。”朱橚满不在乎的将玻片从显微镜中取下来。 “当心点,它也会通过血液传染!”朱桢一阵肝颤儿道。 “……”朱橚的脸色微变,轻轻搁下玻片道:“也对,它生活在血液中,当然也能通过血液传染了。” “对啊,所以你千万小心点。”朱桢碎碎念道:“我给你定制的鱼肠手套呢,怎么不戴呀?” “那玩意儿油腻腻、腥呼呼的,戴着实在不舒服。”朱橚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只有动手术的时候才戴。” “你管它呢,做实验的时候也得戴!”朱桢提高声调道:“人家办那事都不嫌腥,你做个实验有什么好嫌的?它能保护你的安全,不比什么都重要?” “好好好,我戴,我下回就戴。”朱橚赶忙服软道:“好家伙,你这一回来就管上我了。” “是母后让我管着你的,怎么,不服?”朱桢耍横道。 “服服服。”朱橚讪讪一笑,这才想起来问问家里人。“父皇母后大哥还有有炖儿,都好吧?” “都挺好的,父皇又要给咱添个小弟弟了,母后身子骨也硬朗着呢。大哥就是太累了,有炖儿又长高了一大截……不过五哥你是不是还少问了个人?” “贵妃娘娘还好吗?” “好是好,但我说的是你媳妇,我嫂子……”朱桢苦笑道。 “哦,她还好吧?”朱橚问完之后便回到正题:“你之前说的用青蒿治疟疾的那个方子,我在古书上找到了。” 说着拿起一本葛洪的《肘后备急方》,翻到‘治寒热诸疟方’一章中,如数家珍道:“抱朴子对疟疾极有研究,他将疟疾分为温疟、瘴疟、劳疟,共计方剂三十余首,其中就有你说的‘青蒿方’,在这……” 朱桢顺着他所指,看到上头那行字,‘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不禁赞道:“厉害。”也不知到底是在夸谁。 “今年入夏后,尽管已经严令各部防蚊灭蚊,还给他们配发了蚊香和蚊帐,但还是很多人打起了摆子。军医院一天能收治两百多例。” “我用搜集到的各种治疟的方子给病患治疗,结果还真是你说的这法子效果最好!八成以上都能药到病除。”朱橚赞不绝口道: “而且就像你说的,药效最好的就是那种开黄花的臭蒿!还不能用热水烫,用开水煮,一煮一烫就没效果了。非得按照葛真人的方子,用凉水泡过后,捞出来拧绞出汁水,尽都喝了才有效。” 五哥使劲拍了拍老六的肩膀,夸奖道:“真是多亏了你呀,不然要多走多少弯路,多死多少将士啊!” “哈哈,我可不敢居功。”朱桢刚要习惯性的甩锅。 “知道,都是你师父的功劳嘛。”却听朱橚笑道:“不过我写信给诚意伯,他老人家却一问三不知……” “这老头子真淘气。”朱桢心虚的干笑道:“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第一零三二章 探病 “后来我又经过反复试验,发现用烧酒代替清水冷萃,效果会更好。治愈率能达到九成五以上!”其实朱橚并不关心这法子到底是刘伯温还是朱桢找到的,他只关心它有没有效。 “但随着天气越来越严重,患疟疾的也越来越多,就连几个侯爵都病倒了。我发现光被动的治疗远远不够,还得以主动预防为主。” “那当然。预防永远胜于治疗。”朱桢赞成道。 “是啊,但是疟疾实在是无孔不入。”朱橚叹气道:“我已经命令防疫署以一级防疫对待此病,所有患者都要隔离治疗,可是依然无法阻止疟疾在军民中爆发。” “是吧。”朱桢安慰五哥道:“这病就是很复杂,我们条件有限,有些事情搞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不,我已经基本搞清楚了。”朱橚却打开桌上一本厚厚的记录册,翻给老六看道: “我先无差别采集了上千名士兵的血样,然后用显微镜一一观察,结果发现许多貌似健康的士兵血液中,依然能找到你所谓的疟原虫。” 顿一下,他沉声道:“然后过了些日子……短则七天,长则一个月,这些士兵也陆续发病了。这说明什么?” “潜伏期。”朱桢道。 “对,潜伏期。”朱橚重重点头道:“我发现恶性疟的潜伏期是七到十二天,间日疟是十三到十五天,三日疟的潜伏期最长,足足将近一个月。在潜伏期内,患者并没有明显的症状,但他们的血液中依然带有疟原虫……这时候一只蚊子就足矣传染一屋子人了。” “那确实防不胜防。”朱桢叹气道:“只能在防蚊灭蚊上下功夫了。” “我发现不只是蚊子,还有臭虫、跳蚤之类,但凡能吸血的都可以传播疟疾。”朱橚缓缓道:而军营中最不缺这些小家伙。” “剃头、洗澡、消杀……”朱桢叹了口气道:“不行我直接下令,所有军民统统剃光头,每天用硫磺皂洗澡,以最严格的要求,命令所有人保持个人卫生!” “那可太好了。”朱橚赞一声,又得寸进尺道:“当然如果能有像牛痘那样的疫苗就更好了。” “没有,想都别想。”朱桢一句话掐灭了他的念想。 “好吧,那我回头给你写个防疫手册,你发给军民,命令他们照着做吧。”朱橚叹了口气,似乎非常失望。 以至于朱桢要去探望梅思祖和金朝兴,他都懒的奉陪。好吧,他就是再高兴,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的。 …… 朱桢从实验室出来,潘原明才忍不住小声道: “其实今年的防治效果已经非常不错了,一年过下来,只有一成官兵发病。重症和死亡人数更是微乎其微,大出臣等意料了。” “要让我五哥听见这话,非得骂你没人性不成。”朱桢笑笑,轻叹一声道:“医者仁心,跟我们这些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是。”潘原明点点头,深以为然道。 “周王爷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病床上的梅思祖见到朱桢的第一句话就是对老五感激不尽。 “是啊。”金朝兴也附和道:“发病那会儿全都烧迷糊了,以为这下死定了,幸好周王爷妙手回春,才捡回这条命来。” “你俩怎么病的这么厉害?”看着卧床不起的两位侯爵,朱桢不解问道:“刚才老潘还说,重症患者微乎其微,你两位就都在其中。” 第594节 “唉,都是拖的。”梅思祖叹口气道:“为臣开始发热时,正赶上杨苴围城,哪能让自己倒下?就仗着自己身体好硬撑着,结果拖来拖去病越来越重,那边解了围,我这边也病倒了。” “末将的情况也差不多。”金朝兴苦笑道:“我是跟着左副将军回援的途中发病的,撑着回到昆明,人就不行了。” “以后可千万别这样。有病赶紧治病,万一耽误了,可不是每次都能救回来的。”朱桢嘱咐两人道。 “是。”两位侯爷自然感激不尽。“王爷放心,我们会尽快养好病,回来听凭调遣的。” 朱桢又嘱咐两人好生养病,一定要彻底好利索了再出院,这才离开军医院,返回滇王府。 …… 回到王府,朱桢顾不上休息,简单洗把脸,将衮龙袍换成燕服,便出来与冯诚三人见面。 “冯兄的父亲是我五哥的岳父,谢兄的父亲是我三哥的岳父。老潘咱们也是旧相识了,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来,边吃边聊。”朱桢招呼三人到餐桌旁就坐。 三人谢过殿下之后,坐下陪他用膳。 但这饭吃的并不痛快。 朱桢走的时候云南风平浪静,结果才半年时间,直接遍地狼烟,处处造反。 皇上之前对云南评价那么高,结果下半年啪啪打脸,以皇上的脾气,肯定没有王爷好果子吃。不然也不会王爷才刚结婚,就把他踢回云南来。 他们几个是做好了被王爷狠批一顿,甚至被一撸到底去当大头兵的准备的,朱桢却一直和颜悦色,对他们一句重话都没说,三人却不能真就装着什么都没发生…… 好歹捱到殿下吃饱喝足,端起茶碗漱口。冯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你还是骂我们几句吧,这样一直跟我们客客气气的,我们心里实在不安生。” “是啊王爷,我们给你丢人了。”谢熊也闷声道:“你还是处分我们一顿,出出气吧。” “没错。”潘原明属于致仕返聘的老同志,没法像两个年轻人一样拉下脸来,但也表示赞同。 “我是骂你们,还是罚你们,能让云南平安无事啊?”朱桢神情平静的看着三人。 “都不能。”三人摇摇头。 “那不就结了?”朱桢淡淡道:“白费那个功夫干什么。” “能让王爷出出气,我们心里能好受点。”冯诚忙道。 “我知道云南的情况急转直下,最难受的就是你们几个。这阵子肯定很煎熬吧?”朱桢看着三人问道。 “那是。”三人重重点头道:“看着好好的局面瞬间糜烂,我们心里头这个煎熬,这个难受,这个自责,简直都不想活了。” 第一零三三章 一地鸡毛 其实他们主要是怕朱老板扒了他们的皮……字面意义上那种扒皮,只是话不敢那么说罢了。 “那倒不至于,云南的情况一定会出现反复,这是朝廷早有判断的。”朱桢给三人减压道:“谁换到你们这个位置上,都会经历这么一遭,关键是看能不能迅速从打击中走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早日恢复云南的秩序。” 顿一下他又道:“当然还要总结教训,以免再出现这种乱局。” “是。”三人赶忙点头不迭。 “老潘,你主政云南,又经验老道,依你看,云南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子?”朱桢问道。 “回王爷,依老臣愚见,”潘原明便恭声道:“主要是土司、土官、土酋们之前当惯了土皇帝,受不得一点管束。哪怕元朝将云南纳入版图、设置郡县,也不过是羁縻而已,一直以土官治土人,并没有直接派官直接管理过他们。” “后来元朝退回漠北,梁王孤悬西陲,就更不敢得罪他们了,非但不用土酋们交税纳贡,还频频厚加赏赐,换取相安无事。”潘原明接着道:“结果把土酋们养的越来越骄横,越来越目无王法。” “我们收复云南之后,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放纵收买他们了。必须要革旧布新,重订制度。派军队护送官员上任,在各府州县建立政权,让土酋土民们明白,当今云南是谁家之天下。” “我们也知道这样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抵触,但一开始不把规矩立好了,后面再想把他们管起来,会出更大的乱子,所以还是坚决的推行起各项制度来,结果那群土酋瞬间炸了毛,直接就造反了。”潘原明叹息一声道:“是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按常理说怎么也得过两年,等感受到切肤之痛后,才会有造反的念头的。” “情况是不一样的。内地的那些土司土官,知道朝廷的强大,明白造反不可能成功,基本都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才揭竿而起。”朱桢便道:“云南的土司就像你说的,被惯坏了,没有经过朝廷的毒打,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一不高兴就闹事,一闹就有糖吃。” 说着他又对潘原明笑笑道:“再者你也不用替本王掩饰,这些政策方针,都是本王当初极力推行的,现在出了问题责任在我,不需要你们背锅。” “多谢王爷……”潘原明感激涕零,他以前没跟朱桢接触过,还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的领导都甩锅呢。 没想到王爷这么有担当。 “那么他们主要反对什么呢?”朱桢又问道。 “最主要的是派遣流官。按计划,云南、曲靖、澄江、临安、大理、永昌六个最重要的府,全设流官;楚雄、姚安、广甫等十三个府的流官任知府,以土官为辅任同知、通判;寻甸、武定、广西、元江、景东、蒙化、顺宁、鹤庆、丽江、永宁、乌蒙、东川、芒部等二十三个府以土官为主,流官为辅。另外十个边远府暂时全用土官。”潘原明忙答道: “这次乱子主要就出在全设流官,或者以流官为主的府。”冯诚接茬道:“嵩盟属于云南府,永昌直接被屠城,曲靖楚雄临安也都反叛了。” “嗯。”朱桢点点头,示意他们说下去。 “再就是土地的归属了,根据梁王留下的册簿,云南几个大坝子上的耕地,基本都是官田。土司们的田主要在山里。但我们想要据此接收土地驻屯时,却遭到了土民的阻拦,说那些土地原本是他们的,只是被元军强占,现在元军没了,自然要物归原主。”谢熊说着啐一口道: “这他妈不扯淡吗?合着我们辛辛苦苦一场,就成了给这帮土鳖打工了?” “而且他们所言不尽属实。”潘原明接茬道:“譬如方志上说,元朝官吏在昆明坝子挖海口河,疏通螂螳川,降低了滇池水位,不仅解除了昆明的水患,还得壤地万余顷,皆为良田。这滇池边的水田,分明是元朝新开的,那些土司也可以说是他们的,这不耍无赖吗?” “结果双方难免发生争执,土民好勇斗狠,且头脑简单,几场械斗下来,整个府就跟着反了。”冯诚苦笑道。 “还有吗?”朱桢又问道。 “还有就是铜矿了,东川叛乱就是这个原因。等我们派官员去接手铜矿时,发现矿场都被那些土司趁机抢占了,我们勒令他们限期离开,他们却置若罔闻。时候一到,我们就派兵驱逐,对方也严阵以待,结果就打起来了,打着打着整个东川都反了……”谢熊说道。 “我基本听明白了,流官也好,土地铜矿也罢,这些触犯的其实都是土司老爷们的利益,而不是土民的。”朱桢缓缓道: “那本王是不是可以总结为,这一切乱象都是因为,土司觉得自身利益受损搞出来的呢?” “……”三人互相看看,还是潘原明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那土民是怎么想的呢?”朱桢又问道。 “土民怎么想不重要吧。”潘原明道:“土司土民等级森严,土民完全依附于土司,一辈子听命土司,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其实就是土司的奴隶。”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要设法改变这一点。”朱桢缓缓道:“土司为什么强大,就是因为土民对他们的无条件的服从。说白了,云南还停留在奴隶社会,土司就是奴隶主!” “我父皇最痛恨的就是这个,三令五申规定不得逼良为贱,前朝为奴者,即放为良!如果我们能解放奴隶,让土民变成自由民,那土司没了倚仗,还怎么嚣张?” “王爷说的是,只是此事还得从长计议,眼下实在不能操之过急啊。”潘原明赶忙劝谏道。就差说你再瞎搞云南就要彻底完蛋了。 “本王心里有数。”朱桢点点头道:“就算是要解放奴隶,也得先收拾了奴隶主才行。” 说着他问道:“云南现在有哪些强横的土司啊?” 第一零三四章 天南一霸 “回王爷,云南土司多如牛毛,实力强横者不在少数。原先元朝的各路总管均不容小觑,那些宣抚使,宣慰使更是根深蒂固,一呼百应。”冯诚便答道: “其中最强的几个,诸如原先的大理段氏,昆明杨苴,东川安氏俱已被讨平,唯有麓川思氏因其地处偏僻,至今仍耀武扬威——攻陷永昌城的就是他们。” “麓川思氏……”朱桢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便追问道:“他们的地盘有多大?土民有多少?能调动多少部队,驱使多少土司,战斗力又如何?” “这……”冯诚给问的瞠目结舌,好一会才道:“我们正在调查,很快就有结果了。” “王爷容秉,”谢熊赶忙给他解围道:“云南太大了,之前我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三江之内,对三江之外的地方欠缺了解。是永昌出事之后才开始关注麓川思氏的情况的。” 朱桢点点头,这话倒是不假,这年代的云南确实太大了,有后世的两个大。这么大个地盘,又在西南边陲,肯定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势必要分主次的。 朱老板根据实际情况为他们制定了‘三江之外宜土不宜流,三江之内宜流不宜土’的方针,大体就是以怒江、澜沧江、元江为界。对三江以内,包括云南大理广南曲靖等靠内地区,以流官进行直接管辖,对三江以外的‘极边之地’、‘外边政区’,还是基本延续元朝‘以土官治土人’的方针。 所以云南文武很自然的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三江之内地区。当然对于三江之外地区,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就算用土官治土人,也得是忠于朝廷、遵纪守法的土官才行。 为了让土官们感知朝廷的存在,当初平定大理班师时,傅友德便派指挥使王贞率领两千军民以及数千归附的土军渡过澜沧江,在永昌筑城,预备驻军。 结果城还没筑好,就遭了一闷棍。 冯诚等人这才注意到麓川思氏的存在,开始调查起这个凶残至极的土司来。 …… 接下来几天,关于麓川思氏的情报,源源不断的摆在了朱桢的大案上。这头藏身于丛林中的庞然大物,终于现出了原形…… 蒙古人在攻灭大理之后,又经过七年的苦战,征服了云南西南部的傣族政权勐蓬,并于永昌设置金齿宣抚司,下辖麓川、平缅、镇西、茫施、柔远、镇康六路。 元朝后期国力衰微,对边陲少数民族的控制力锐减,麓川路的总管思汗法趁机脱离了元朝金齿宣抚司,在勐卯称王,建立了所谓的‘麓川王国’,还修建了新的都城。 朱桢比照地图发现,勐卯也就是后来的瑞丽…… 那思汗法也确实堪称一代豪杰,随后他利用傣族各部对蒙古人的不满,派出使节,结盟诸土王。有敢不来的,马上发兵攻而杀之,直接吞并地盘! 各部傣族土王土司这下纷纷表示拥护思汗法,就连勐蓬国王的后裔也表示臣服,麓川政权的实力大增。 后来思汗法又率领四万大军东征,号称四十万,一路攻下腾冲、永昌、直抵勐些,遂与元朝划澜沧江而治…… “次年,思汗法又回师南征,征服了景迈、景线、景栋、勐泐、腊门、腊光等地……”冯诚这次做足了功课,一边禀报,一边在沙盘上插旗,以免王爷被那些陌生地名搞懵球。 “好家伙,这都打到清迈去了。”朱桢大体能分辨出景迈就是后来的泰国清迈;景栋就是后来的缅甸掸邦首府,其他的真就无能为力……总之看插旗的位置,差不多包括大半个缅甸和泰国北部。 “之后,思汗法又起战兵辅兵合计九万,号称九十万,又进行了西征,一直征服了阿洪王国。”冯诚接着道。 “看来大家喜欢在兵力上吹牛皮,不分民族。”朱桢不禁笑道。 但当冯诚插旗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个阿洪王国正是印度东部的阿萨姆邦…… “这他么都打哪去了?”朱桢揉着脑袋,万没料到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么强大的一个政权。“元朝就能容忍,这个思汗法这么弔?” “元顺帝时期,元军曾经大规模征讨过麓川政权一次,结果思汗法在麓川江河谷大败元军,后至三台山再战,亦大胜。麓川军乘胜追击,一直打到大理。” “元朝损兵折将,丧师失地,无力再战,不得不派出使者宣谕求和,给予赏赐。思汗法考虑到国库空虚,于是在至正十五年,也就是龙凤元年,遣其子莽三到大都纳贡请和,元朝于其地设麓川平缅宣慰司,册封思汗法为世袭宣慰使。事实上承认了思汗法对澜沧江以西的统治。” “之后二三十年间,双方隔江而治,倒也相安无事,元朝忙着亡国,思汗法则忙着向南开疆拓土。”冯诚指着沙盘上被涂成绿色的大片区域道: “如今,麓川政权的势力范围北至永昌大理,南至暹罗,西达天竺,东到老挝,堪称天南一霸了。” “确实。”朱桢认同的点点头,兴奋道:“有思汗法这样的对手才够劲儿。” “王爷说得是,不过思汗法已经死了。”冯诚轻声道。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朱桢竟有些失望。 “洪武二年。”冯诚答道:“死了十几年了……” “怎么死的?” “老死的,那思汗法还忒长寿,活了七十四五岁。”冯诚也服气道:“他这辈子值了。” “这样啊,怪不得……”朱桢叹了口气道。 怪不得麓川政权没有趁着元末乱世把手伸过澜沧江来,原来正赶上老王病死,新王继位,青黄不接的时候。 第595节 “那现在这个麓川国国内是个什么情形?”朱桢又问道。 “思汗法死后,他的儿子们经过一番争斗,最后是他的次子思仑发继承了王位。”冯诚答道: “这个思仑发也是一代雄主,他从年轻就带兵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又在残酷的内斗中胜出。这些年,他已经彻底完成了内部整合,并对他爹留下的国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第一零三五章 从长计议 “那思仑发将境内土官尽数废除,派本族亲信管理。还按等级分成大小不同的采邑,作为世袭领地分给他们。所以很得本族拥护。经过他十多年的治理,麓川国可谓国富民强,兵精粮足,更甚其父在位时。”冯诚最后总结道。 “确实牛逼啊。”朱桢之前还好,听完最后一段,也是服气了。“他干了本王最想干的事,国内居然还没乱套,真是小母牛坐飞机……” “啥意思?”冯诚一脸求知。 “没啥意思。”朱桢咳嗽一声道:“所以是不是,思仑发认为我们在永昌筑城,是侵犯了麓川国的势力范围?” “应该是。”冯诚点点头。 “是个屁!”朱桢却刷的拉下个驴脸,瞪眼道:“他所谓麓川国的领土,除了那劳什子阿洪王国,不全是原本元朝的三十六路、四十八甸,还有远干、威远二府?之前元朝都是设官管理的,只是被那思汗法趁着中国内乱抢占去了而已!” “是是是。”冯诚赶忙改口道:“整个所谓麓川国,都是我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思仑发乃妄图分裂割据的罪人,必遭天诛!” “这才像话嘛。”朱桢神色稍霁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大明的领土怎么能允许这样的国中之国存在?!” “王爷说的是,只是那麓川伪政权的实力着实不容小觑,我们还是得从长计议。”冯诚轻声道。 “嗯。”朱桢这回倒是从善如流:“确实,想要三两下就铲除这么大的一个政权,无异痴人说梦。得好好想想怎么办才好。” “是。”冯诚应一声。 “你觉得西平侯面对这么强的敌人,会不会吃亏?”朱桢又有些担心道:“要不要设法增援一下?” “暂时应该不需要。”冯诚想一想道:“一来,左副将军带领的一万精骑,是他千锤百炼的老部队,不说以一当十吧,但面对三五倍的敌人完全不在话下。” “二来,左副将军用兵如神,就算占不到便宜,也决计不会吃亏的。三来,我们也无兵可用了……征南军各部都在外征战,省城原本有两万驻军,上月杨苴之乱中,折损了四千多将士,现在守城都捉襟见肘,哪有兵力支援西平侯。” 说着他顿一下,苦笑道:“其实西平侯本是来支援我们的。” “嗯。”朱桢理解的点点头,沉声吩咐道:“将永昌的情况通报给颍川侯、永昌侯他们,请他们尽可能抽调部队,回师省城,准备与麓川思氏一战。” “西平侯那边有消息了,要第一时间禀报。”朱桢又下令道:“你也要抽调选锋做好准备,如有必要,我们倾巢出动,增援西平侯!” “那省城怎么办?”冯诚忧心忡忡的问道。 “记住,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朱桢沉声道。 “是,末将谨记王爷教诲。”冯诚心里咯噔一声,知道王爷这是在含蓄的批评自己,之前杨苴之乱中,折损了太多的兵力。 “另外,”朱桢又看向胡显问道:“我大舅他们到哪了?” “回殿下,我爹他们差不多到贵州了吧?”胡显轻声答道。 “催一催,让他们加快速度。”朱桢沉声道,说着对冯诚解释道:“本王的三护卫此番也奉调入滇了。” “那太好了!”冯诚激动道:“昆明城里有王爷的三护卫镇守,为臣就可以放心的出征了。” “那到时候你得跟我大舅商量。”朱桢笑道:“之前他没捞着打云南,就对我一肚子意见,这回是卯足了劲来杀敌立功的。” …… 结果朱桢和冯诚白担心了一场,沐英哪儿的援兵都没用到,就把麓川军打跑了,还救回了被俘的王贞…… 月底时,沐英便率领一万骑兵返回了昆明城。 “哈哈哈,文英哥出马,果然一个顶俩!”朱桢亲自出城迎接,高兴的跟沐英来了个熊抱。 “让殿下担心了。”看到朱桢,沐英也很高兴,把部队丢给副将,便与王爷相携入城,回到了滇王府。 “战报上语焉不详,快讲讲此战的详细经过。”朱桢一边亲手给沐英倒茶,一边迫不及待追问道。 “不是语焉不详,是确实乏善可陈。”沐英双手接过茶杯,苦笑道:“末将率军渡过澜沧江,抵达永昌时,麓川军已经拆毁了永昌城,撤兵了。” “我通过他们留下的痕迹判断,他们刚走没多久,便率兵衔尾急追,在六十里外追上了正准备渡过怒江的麓川军。” “他们没料到我们来的这么快,慌忙背江列阵,同时派出信使与我谈判,说他们无心与大明为敌,只是希望双方继续以澜沧江为界,只要我们不过江,他们就愿意交出元朝所授的印信,继续奉大明为主。”沐英轻叹一声道: “为表示诚意,他们愿意当场释放王贞和被俘的千余军民。” “末将考虑到敌众我寡,且背水一战,真要打起来,我军未必能讨到便宜。”沐英轻声道:“再者到底是战是和,不是末将可以置喙的。最终末将斗胆同意了他们所请,在接回俘虏之后,任其渡江了。” 说着起身抱拳道:“末将如有处置失当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文英哥快坐下,你处置的十分妥当,有什么好责罚的?”朱桢笑着摆摆手道:“在了解了这个麓川国的实力后,最担心的就是你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吃了他们的亏。” 说完便将了解到的麓川国的情报,简明扼要讲给沐英。 沐英听完面现恍然之色:“怪不得我看麓川军的士兵身穿铜甲,手持标枪,而且还有战象,比梁王和段氏的军队都气派,原来他们才是云南最强的一股势力。” “是。”朱桢颔首道:“这所谓麓川国已经超越了土司的概念,是正经的割据政权了,我们必须奏明父皇,从长计议。” 顿一下,他斩钉截铁道:“但无论如何,都要将他们彻底消灭掉!我大明的国土上,不允许有这么牛逼的存在。” 第一零三六章 拨云见日 “王爷放心,只要皇上首肯,末将一定灭此朝食,绝不让云南存在任何割据势力!”沐英郑重表态道。 “好,有文英哥这话,本王就放心了!”朱桢高兴的拍着沐英的肩膀道:“实话跟你说吧,父皇让我来治滇,我是提了几个条件的。其中一条就是把你留在云南帮我。” “这样啊……”沐英神情一动,笑道:“那末将是不是也可以提个条件?” “把蓝玉调走?”朱桢笑问道。 “还真让王爷猜着了。”沐英苦笑一声道:“不过末将不是因为私怨,而是那个姓蓝的实在太嗜杀了。” “在东川他杀了三万人,在乌蒙芒部,他又杀了四万人,再加上之前攻克大理时杀的人,他今年差不多已经杀了十万人了……”沐英又叹口气道:“不是说不能杀、不该杀,但不能像他这样屠杀。再让他这样搞下去,咱们跟土司土人,就彻底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这话放在之前,朱桢可能会不以为然。觉得多杀点反贼没坏处,要是能杀光了不就没反贼了吗? 但此番回滇的所见所闻,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让他意识到刀子不快,是万万不行的,但只靠杀人也解决不了云南的问题。 说白了,改土归流固然是云南未来必须要走的路,但不可能一步到位的。你得先把那些土酋土王,都变成土司土官,让他们臣服于大明,依赖于大明。然后慢慢的土流并用,让土民土人们习惯流官的管理。之后才能谈得上改土归流,彻底让土司土官消失在历史的垃圾堆里。 这些步骤都是有顺序的,前一步是后一步的条件,跨步跳过去是会扯到蛋的! …… “行,我答应你。”朱桢苦笑着点头道:“回头我想办法做永昌侯工作。” “给王爷添麻烦了。”沐英歉意道。 “无妨,为文英哥排忧解难,是本王应尽的义务。”朱桢哈哈一笑,正色道:“那么现在作为一名常驻云南的将领,你有什么建议呢?” “回王爷,”沐英略一沉吟,便条例明晰道:“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改变之前将所有土司视为一类的态度。” “云南的土司多如牛毛,他们的民族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利益自然不同,对朝廷的态度也就各有不同。在实际接触中,末将发现土司绝非铁板一块,他们的民族之间往往有世仇,相邻的土司很多有不可调和的冲突,有很多土司是愿意站在朝廷这边的。不管他们的目的是扫除周边异己也好,巩固自身地位也罢,或者单纯的不想造反,总之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助力的。” “那是肯定的。”朱桢点点头,大明的土司土官制度,总体来说还是成功的。不然也不可能在总体投入不大的情况下,二百多年基本没出大乱子。 “所以末将建议,调整我们策略,要给一部分一年来表现良好的土司以信任,与他们联手对付那些反叛的土司。”沐英沉声道:“对那些彼此有仇的土司,我们可以帮弱不帮强,让他们始终处于平衡,这样两边都会服服帖帖,不敢生二心。” “对于那些中间派,我们也应该尽量争取,让他们就算不站在我们这边,也要保持中立。”沐英接着道:“当然等到我们消灭了敌对的土司,也不能给这些保持中立的好果子吃。总之一句话……” “把朋友搞得多多,把敌人搞得少少。”朱桢轻声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沐英颔首道:“目前云南夷多汉少的局面,短时间内是无法改变的,而且夷人土民多住在莽莽群山中,一味蛮干是没法平定云南的,还得结合‘以夷制夷’,来削弱敌对的力量。” 顿一下,他轻声道:“这是个不厌其烦的精工细活,十分考验耐心和手腕,但是绝对值得。” “嗯。能减少几场叛乱,少死成百上千兄弟,就值了。”朱桢深以为然道。 “殿下总是这么体恤士卒。”沐英小赞一个,接着道:“末将之所以这样建议殿下,是为了集中力量对付麓川国这个头号大敌。只要我们能干脆利索的干掉这个方兴未艾的中南小霸主,整个云南的土司,都会变得老老实实的。” “是啊,杀猴儆鸡肯定比杀鸡儆猴强得多。”朱桢笑着点点头。 “但杀猴之前,需得先把鸡震慑住。”沐英接着道:“单纯击败麓川国一次,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需要的是足以动摇其根基,将其打回原形的大胜!” “打回原形也不够,必须要将所谓的麓川国从地图上抹掉。”朱桢斩钉截铁道:“任何胆敢分裂我大明版图的野心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样的话,需要投入的兵力就更多了。以麓川思氏的综合实力来看,已经远远超过了大理段氏。可能需要十到十五万大军,才能将其灭国。”沐英缓缓道: “但那样一来,三江以内的兵力就空虚了。要是那帮土司趁机在后方作乱,我们首尾不能兼顾,那样就麻烦了。所以在对麓川用兵之前,我们要先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像眼下这样狼烟四起,肯定是不行的。” “明白了,咱们先想方设法将内云南的局面稳定下来,然后再集中力量对付外云南。”朱桢笑道:“文英哥是这个意思吗?” “是。不过我们只是先不对麓川政权用兵,但我们还可以对他们干点别的。”沐英狡黠一笑道: “思仑发想要朝廷像元朝那样,册封他为麓川平缅宣慰使。这说明他的根基还不稳固,有很多的部族,尤其是傣族之外的那些部族,并非死心塌地臣服于他,不然他根本没必要借助天朝的册封来巩固地位。” “殿下不妨建议皇上答应他,这样他固然可以达到一些目的,却也明确了与朝廷的臣属关系。这样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挖他的墙角,把那些被他侵占的地盘,重新划归官府。还可以把那些被迫臣服于他的土司,册封为大明的土官土司,以此来削弱麓川政权的实力。” 第一零三七章 萝卜开会 “有道理,据说那思仑发废掉了吞并领土上的土司,把地盘全都分给本族的亲信管理。那些土司肯定都一肚子不爽,只要我们抛出橄榄枝,不愁没人来投。”朱桢拊掌大笑道: “这么干的话,估计思仑发要不了多久就得跳脚了!” “就是要逼他跳脚。”沐英冷笑道:“册封他为宣慰使后,再作乱时,他就彻底成了乱臣贼子,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收拾他。” “而且他的地盘山高林密,对客军极为不利。与其冒险劳师远征,不如设法激怒他们,引蛇出洞,在澜沧江西岸的永昌、景东一带与其决战。” “嗯,打仗的事情我不懂,全凭文英哥做主。”听了沐英的话,朱桢只觉拨云见日,未来的方向终于清晰起来。 …… 他又跟沐英商定了具体的方案。胸有成竹之后,便写信给老贼和大哥,禀明最新的情况,以及自己跟沐英的打算。 同时,朱桢又给云南全境接受过朝廷册封的土司土官下令,命他们于年底前来昆明觐见。 他要亲自对这些大大小小的土皇帝进行一番甄别。 这个时机可以说相当恰当。因为就在他下令前不久,傅友德彻底击败了降而复叛的乌撒诸蛮,斩首三万余级,获马牛羊以万计。乌撒残部也悉数遁走,傅友德正在遣兵捕击。 随后不到半月,郭英平定了蒙化、邓川、丽江等地的叛乱,前后杀敌一万三千人,生擒二千人,缴获铠甲数万副,还有船只一千多艘。 加上之前蓝玉平定了东川乌蒙芒部。沐英冯诚平定了昆明的杨苴之乱,这一轮云南核心区的叛乱,基本上被明军扑灭了。 第596节 这个时候,朱桢才有底气召集土司土官们前来觐见。要是搁两个月前,到处都是造反的,你看有几个能理他? …… 楚海滇王殿下的旨意很快便送到了全省土司土官的案头。 一时间,到底要不要去昆明拜见那位王爷,成了全云南土司们共同的烦心事。 按说他们都接受了大明的册封,领受了官府印信,成了正经的朝廷命官,现在云南方面的最高长官召见,他们肯定得去。 可是就云南目前紧张的气氛,换了谁心里不打怵?都担心万一有去无回了怎么办? 但要是不去,肯定就彻底得罪那位王爷了,弄不好天兵天将下一个讨伐的对象就是自己。 所以思来想去,权衡利弊后,大部分土官还是备上厚礼,满心忐忑的出发了。当然也有心里有鬼,或者胆子太小,不敢来昆明的,便让兄弟子侄做代表,到昆明给自己请假。 整个冬月,云南各条通往省城的道路上,都能看到土司老爷们或长或短的队伍。他们有的三五成伙,有的只身前往,但大都不约而同的磨磨蹭蹭,希望别人比自己先到,看看会是个什么待遇再说。 当然总会有第一个到的。 首位抵达昆明的,是个叫木得的土司,官居丽江府同知。 朱桢对这位首先来报道的土司十分重视,隔天就在王府接见了他。 见面之后,他更是十分惊讶,因为这位木得土司已经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看上去少说七老八十了。 木得在儿子的搀扶下,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到银殿上,父子大礼参拜王爷。 朱桢一身衮龙袍,端坐在金漆王座上,微微抬手道:“老同知平身吧。” “谢王爷。”木得的汉话相当不错,谢恩之后,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 “老先生高寿了?”朱桢大声问道。 “回王爷,老朽今年正好八十。”木得笑道。 “那真是高寿了。”朱桢便吩咐马三宝道:“给木老同知搬把椅子。” “王爷面前,老臣不敢坐。”木得赶忙逊谢。 “但坐无妨。”朱桢和颜悦色道:“八十又叫杖朝之年,人到了这个年纪,是可以拄着拐杖见天子的。老先生又是第一个来昆明的,本王理当赐座。” “那就多谢王爷了。”木得再三谢过后,才在椅子上坐定。有些惊讶的问道:“老臣真的是第一个到昆明的土司?” “当然。”朱桢点点头,神色有些不善道:“三江以内,丽江距离昆明最远。所有土司中,老先生也是最年长的。却能最早来到昆明城,一方面当然是老先生闻命而行,动作迅速,但另一方面,也足以说明其他各家够懈怠的。” “那老朽这下可把得罪人惨了。”木得苦笑道:“只想着我们离得太远,得赶紧赶路,别误了王爷的期限,没想过抢这个第一。” “怎么,老先生后悔了?”朱桢似笑非笑道。 “那倒没有。”木得忙摆手道:“老朽不会为了合群故意来晚,那样是对朝廷和王爷的不敬。” “哈哈哈,听到没有。”朱桢笑对侍立在两侧的云南文武道:“这就叫明理。” “是。”潘原明忙笑道:“木老同知素来深明大义,堪为土司表率。半年前我大军攻克大理,消灭段氏后,是他率众首先归附,还主动帮助王师招抚了鹤庆、永平等地。” “之后,又从永昌侯攻克了佛光寨。大军撤离后,吐蕃大酋卜却趁机侵犯,也被他父子击退了。” “下半年局面混乱时,木老同知非但迅速主动出手,平定了丽江的叛乱,还协助郭都督大军平定了蒙化之乱,可谓劳苦功高也。” “好,你真的很好!”朱桢高兴的夸奖起木得道:“要是人人都像木老同知一样,云南何愁不大定?” “这都是老臣应尽的义务,算不得什么。”木得赶忙谦逊道:“当初老臣不过是率众归顺,承蒙皇上不弃,被委以丽江府同知重任,还御赐老朽姓‘木’,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啊。” “哦?”朱桢饶有兴趣道:“你这姓还是我父皇起的?” “是。”木得一脸自豪道:“老臣原叫阿甲阿得,皇上看了老臣的谢表,朱批说‘这名字太蒙古,还是改姓木吧。’于是老臣就改叫木得了。” “老臣的儿子阿得阿初也就改名木初了。”木得拱手向北道:“真是光宗耀祖啊,我木家定世世代代为大明忠臣,替皇上守好丽江!” 第一零三八章 木氏土司 银安殿中。 “好好。”听完木得大表忠心,朱桢高兴的连连点头,状若不经意问木初道:“你儿子叫什么?” “回王爷,小儿原名阿初阿土,现在改名叫木土了。”木初忙恭声答道。 “阿甲阿得,阿得阿初,阿初阿土……”朱桢念着祖孙三人的名字,不禁笑道:“你们这名字起的有意思。爹的名字给儿子当姓,跟贪吃蛇似的。” “我们纳西族人就是这么个起名法……”木初赔笑道,说完父子俩就尬在那里。这不等于说皇上错把纳西名当成蒙古名了吗? “哈哈哈,不要紧张,单看你爹的名字确实很像蒙古人。”朱桢看木初脸都绿了,笑眯眯道:“我爹也不是全知万能,有搞错的地方很正常。要是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给帮你们改回来。” “千万别千万别,这是皇上的隆恩啊。”木得闻言忙摆手不迭,坚决推辞。“求都求不来的,哪能改回来呢?” “我们世世代代就姓木了!”木初也赶忙坚定道。 “好吧,随你们。”朱桢点点头,言归正传道:“方才木老先生说你们木家做的事情算不得什么,这话本王不认可——” “我父皇可不止对你木老先生一个人好,当时归顺的土司都封了知府知州知县,也没见他们都感恩戴德,所以本身还得有忠心,得深明大义才行。”朱桢又夸了木得一通,问潘原明道:“像木老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忠臣,怎么能只是个同知呢?必须得升为丽江知府才行!” “使不得,使不得。”木得又摆手连连。 “怎么使不得了?”朱桢问道。 “回王爷,丽江的长官素来是白族人,我们纳西族人只能为副,历来如此,从无例外。”木得忙解释道。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大理国是白族人建的,后来大理虽然亡国了,但段氏一直控制着滇西北。”潘原明答道:“所以丽江路宣抚司一直是由白族人武家为正,他们纳西族木家为副的。” “现在段氏都搬到耽罗岛上养马去了,还有必要守着过去的老规矩吗?”朱桢哼一声道:“况且那武知府人在何处?” “回王爷,武知府病了,特让老臣来帮他告假。”木得答道:“再过几天,他公子还会来正式跟王爷呈送请假文书的。” “我看他是心病吧?”朱桢冷声道:“之前丽江叛乱的就是他白族人,他却不管不问,还得你这个同知出面平乱,本王要他这个知府有何用?!” “父皇给本王便宜行事之权,三品以下随我处置!”朱桢便提高声调道:“传本王令,将那武奇降为丽江同知,知府之位由木得接任!” “遵命!”潘原明忙高声应道,说完对木得笑道:“木知府还不快点谢恩?” “这……”木得不由踯躅。 “爹。”木初也从旁催促,就要把他扶起来。 “哎,老臣谢王爷恩典。”木得这才起身跪谢,表态一定会兢兢业业,不让王爷失望。 “呵呵,木初快扶你老父亲起来。”朱桢又和颜悦色对木初道:“虽然丽江知府是你父亲,但他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太过操劳,你要主动担起重任,确保丽江的长治久安。” “是,臣谨记王爷教诲!”木初激动的重重点头。 “听说当初就是你领兵击败吐蕃进犯的?”朱桢又问道。 “是。”木初沉声道:“我们丽江比邻雪区,且除了以玉龙雪山为屏障的北面外,丽江坝子的东、南、西三面都有进藏的茶马古道。能进藏自然能出藏,所以也时不时有吐蕃人来打秋风,不过王爷放心,他们来几回,我们打退他们几回。绝不会让他们骚扰云南。” “好,这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丽江有你们木家在,本王可以放心了!”朱桢高兴的笑道:“木初。” “为臣在。” “本王封你为百户,这样在接你爹的班之前,也有个官身,方便你跟官面上往来。”朱桢沉声道。 “谢王爷恩典!”木初大喜过望,这还真是赏到他心坎上了。 “另外你刚才说到茶马古道,现在还有商队吗?”朱桢又问道。 “从去年朝廷开始打云南就没了。”木初摇头道:“茶马生意顾名思义,就是汉地的商人用茶叶换马匹。这生意太平光景才能做,一旦兵荒马乱,谁敢贩运马匹穿越滇藏,那不指定挨抢吗?” “有道理。”朱桢颔首道:“那你们是个什么态度?” “我们当然巴不得赶紧恢复生意,丽江多少人靠着茶马古道生活?贸易停了一年,好多人饭都吃不上了。”木初不假思索道。 “是啊。”木得也点头道:“我们丽江就是因为茶马古道而兴盛的,茶马兴则丽江兴,茶马停则丽江衰。” “那就尽快恢复茶马生意。”朱桢便道:“雪区那边什么态度?” “茶叶是藏人的必需品,茶马生意停了一年,他们的茶叶价格都上天了,当然如盼甘霖。”木初答道:“哪怕是最蛮横的吐蕃酋长,也不会为难茶马商队的。” “主要还是云南乱了,商队不敢走,怕被沿途的土酋抢劫。”木得也道。 “只要是云南自己的问题就好办,本王会命令沿途的知府,保障商队的安全,不许任何人刁难他们。”朱桢沉声道:“当然对你们也是同样的要求,一定要保护好茶马生意,谁敢搞破坏,就是全云南的敌人!” “遵命!”木得木初异口同声道。 最后,朱桢又聊到了麓川思氏上头。问父子俩有没有什么情报可以提供。 提起麓川政权,父子俩都有些变颜变色,还是木得缓缓道:“王爷啊,麓川思氏就是云南最大的毒瘤,而且这几十年来越来越大,已经严重的威胁到了朝廷的秩序。” “我们丽江虽然没有受到麓川国的攻击,但昔日他们进犯大理时,我们也出兵助战过。”木初接茬道:“他们的士兵真的很强横,野战完全无敌手,幸亏有龙尾关先把他们挡住。” “但是关外就惨了,他们所过之处攻城略地,最厉害的时候半个云南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木得又道:“要不是十多年前思汗法死了,说不定整个云南都被他们吞并了。不过他儿子思仑发已经整合完了麓川国内,正摩拳擦掌想要跟大明较量一番呢。” 第一零三九章 脑补 朱桢跟木得父子,又就麓川国的问题聊了许久,嘱咐他们一定要擦亮眼睛,帮朝廷盯着麓川,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报。 然后又赏赐了诸般中原和西洋稀罕玩意儿,才让他父子告退了。 回到驿馆,木初把玩着王爷赠送的望远镜,不解的问父亲道:“爹为何不太情愿升任丽江知府?” “唉,这是王爷的阳谋。”木得叹口气道:“这下回去,咱们跟武家还有白族人算是结下大梁子了。” “那倒是。”木初点头表示理解道:“武家丢了知府的位子,不管咱们怎么说,都会恨上咱们的。白族人又比咱们人多,咱们要想稳住局面,就只能抱紧朝廷和王爷的大腿。” “你能想明白这些,为父就不那么担心了。”木得苦笑一声道:“王爷又是把我升知府,又是给你封百户,还保证恢复茶马生意,这是摆明了把咱们绑在朝廷的战车上,不许咱们下车。” “既然上了车,就应该一路坐到底,不能老想着下车。”木初沉声道:“大明这么强,国运长着呢,我们只管安心坐稳了就是。” “呵呵呵……”木得欣慰的笼着胡须道:“没错,我儿比武奇还有那些个土司都有见识。他们抱残守缺,还是几十年来若即若离那一套,却忘了如今是新生的大明朝,不是元朝末年了。” “看看颍川侯、西平侯、永昌侯,还有那些骁勇的大将吧,看看年纪轻轻却手段老道的滇王爷吧,他们把云南治理的服服帖帖,只是或早或晚而已。”木得缓缓道:“与其等到最后狼狈的像条狗。不如一开始就全力做朝廷的狗,摇尾乞怜也好,给朝廷看家护院也罢,亦或是当一只追兔子的猎狗,都能吃到最好的骨头。” “这么说父亲对丽江知府早就势在必得了?”木初听出木得的意思来。 “那当然了。”木得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霸气道:“白族统治滇西北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也该我们纳西人当家做主了!” “别看着知府和同知只差了一个字,但正副之分天渊之别。跟朝廷和省里所有的往来,全都是知府的事情,同知只能在边上听个热闹。”木得高兴的笑起来道:“不趁着大局未定之时,把这个位子夺过来,等日后局面稳定了,再想取而代之,就是白日做梦了!” 他再也掩饰不住那份开心,乐得合不拢嘴。“不然你爹我都八十的人了,干嘛还非要日夜兼程抢这个第一?” 第597节 “爹又不怕跟武家还有白族人结下梁子了?”木初笑问道。 “之前我们对他们百般忍让,是因为他们有大理段氏撑腰。现在段氏都没了,我们没道理再逆来顺受了。所以早晚会跟他们发生冲突的。”木得淡淡道: “既然如此,我们当然是掌握主动,好过继续被动了。” “那父亲还……”木初小声道。 “没有上位者会喜欢一个野心勃勃的下属的。”木得淡淡答道:“一个遵守规矩,甚至有些保守的下属,才更能让上头放心。” “明白了。”木初点点头。 “不过你切记,不要跟王爷耍小聪明。别看他年纪不大,那双眼睛能看透人心。”木得说着后悔的叹了口气道:“没发现后来王爷便不大理我,只跟你说话吗?那就是因为王爷不喜欢我跟演戏啊。” “原来如此,我还觉得奇怪,怎么王爷突然间对我感兴趣了,明明一开始都没理我。”木初恍然道。 他终于明白王爷为什么忽然说他爹年纪大了,不能太过操劳,要他主动担起重任了……原来是嫌弃他爹了。 “爹也是没办法的,我要是对这个知府表现的太上心,那连我们率先来觐见的举动,还有之前的那些功劳里,也全都变味了。”木得苦笑一声。 “真是难为爹了。”木初轻声道。 “不过问题不大。”木得却很看得开,笑道:“你爹都八十的人了,王爷不会跟我这个老糊涂一般见识的。再说王爷已经亲口把为父树为典范了,只要你多卖点力,我们……木家依然会荣宠不断的。” “父亲放心吧,儿子会尽力效忠大明的。”木初应道。 “好。”木得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道:“王爷问过阿土,对吧?” “是。”木初颔首道:“说姓氏的时候随便问过一嘴。” “这种大人物每一句话都是有用意的,哪有什么随便一说?”木得却缓缓摇头道。 “那父亲的意思是?”木初着紧问道。 “应该是让我们把阿土送到昆明当人质吧。”木得轻叹一声道:“朝廷在大理设了大理洱海两卫,但在丽江却没有驻军,而且知府同知都是土官,可以说是把整个丽江都交给了我们。换了你是王爷,能放心吗?” “不能。”木初摇摇头。 “这不就结了?”木得轻声道:“所以王爷想让阿土来昆明,实乃应有之义,但这话说出口既不体面,又伤感情,所以王爷才会点到即止,希望我们能放聪明点,主动把阿土送过来。” “是这样吗?”木初挠挠头,觉得挺有道理,又担心老爹脑补过度。 “不会有错的,不信下次觐见你主动提一下,说让阿土来昆明上学,看看王爷什么态度。”木得笃定道。 “嗯,我提一下。”木初想一想又道:“是不是还应该再提一下,请朝廷派几位流官到丽江?” “有必要。”木得点点头道:“与其让朝廷日久见疑,还不如主动请朝廷派官员下来呢。这样大大方方的反而会赢得朝廷的信任。” “好,那我就下次一起说。”木初应道。 其实木家父子能跟老六聊得如此愉快,除了他父子本身是聪明人之外,还有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丽江地处云南西北一隅,朝廷嫌远,不愿意派兵驻屯。反正有南边的大理卫和洱海卫看着,也不担心丽江会作乱。 不驻屯就不牵扯土地问题,没有土地纠纷,只让他们老老实实不要闹事,当然谈的愉快了。 但大部分府县是有纠纷的,自然也就不可能愉快了。 第一零四零章 我能行 丽江木家之后,第二个到昆明的是一个叫左禾的蒙化州通判。 不要说跟木家比了,在云南的诸多土司中,此人也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因为官位的排序基本就代表土官在辖区内的地位。首先蒙化州只是大理府下属的五个州之一,其次州里最大的土司任知州,排名第二的土司任同知,之下才是通判。 而且通判是无定员的,差不多有点实力的土酋,都能捞着个通判当当。 所以单从官位就能判断出,此人只是大理府的一个小角色,根本没资格单独觐见。就是集体觐见的时候,也是站在殿外当陪衬的货。 所以布政司本来没安排他觐见,甚至都没禀报王爷,让人把他带去驿馆住下就不管了。 谁知此人竟不是个省油的灯,布政司不安排我觐见,那我自己去投帖求见。 滇王府的护卫太知道王爷的脾气了,哪敢狗眼看人低,赶紧禀报进去。 朱桢彼时正在跟潘原明议事,看到名帖,不禁奇怪道:“不是应该你们安排觐见吗?” “是啊。”潘原明接过名帖一看,便猜了个七七八八道:“应该是下面人觉得这人身份够不着单独觐见,就没报上来。” “结果人家就跑来我门口投帖了。”朱桢白他一眼道:“我把人家招来,又不见人家,人家能不生气吗?” “是是。”潘原明忙擦擦汗道:“为臣回去一定整改,马上安排他觐见。” “算了,人都到门口了,还脱裤子放屁干嘛?”朱桢摆摆手道:“叫他进来吧。” …… 滇王府金碧辉煌的银安殿面阔九间,比亲王规制还多了两间。这是当年梁王的逾制之举,朱桢本打算请旨将其拆除,但朱老板没同意。理由是他现在是三亲王,多一个王爵多一间屋,正正好好。 但朱桢强烈怀疑,老贼就是单纯不想浪费钱,因为拆了还得重建,这一拆一建的费用海了去了。而且最关键的是,这钱得老贼出…… 于是滇王府就成了天下唯一一座面阔九间的亲王府。在左禾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司看来,这跟进了皇宫完全没两样。 站在这样的银安殿前,他忍不住两腿发颤,进门时还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王座上的朱桢被他的憨态逗笑了:“不用害怕,本王不吃人。” 众文武一阵轻笑,那年轻的小土司也跟着憨笑起来。 “还不快拜见王爷!”潘原明轻声呵斥道。 “为臣左禾,拜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左禾赶紧跪地行四拜大礼。 朱桢让他起身后问道:“你会说汉话?” “回王爷,会。”左禾忙恭声答道:“为臣祖父曾任蒙化州同知,曾祖任过顺宁府同知,所以为臣从小就学习汉蒙两种语言。” “挺好。”朱桢点点头,看一眼潘原明。 潘原明赶紧将临时准备的资料禀报给王爷:“这左禾乃是巍山添摩牙九部的火头,之前征大理时,他率领部众归附,协助王师平定巍山。随后又只身前往弥渡红岩,说服了梁王部将高天惠手下的士兵归降,瓦解了高天惠的军队,帮助大军兵不血刃挺进大理。战后因功任命为蒙化州通判……” “这样啊。”朱桢微微点头道:“有见识,有胆略,有口才,在土司中实属难得了。” “为臣也觉得自己很优秀。”左禾闻言便昂然道。 “脸皮还厚。”朱桢忍俊不禁道:“那就更难得了。” “为臣,为臣说的是事实。”左禾搞了个大红脸,讪讪道。 “没错,确实是事实。”朱桢笑笑,问道:“布政司本来没有安排你觐见,你非要投帖见本王,有什么话要说?” “为臣,为臣觉得朝廷给我的官位太低了,求王爷让我升任蒙化州同知!”左禾使劲磕了个头,高声道。 “好家伙,公然要官啊。”朱桢不禁又笑了。 “放肆!”潘原明呵斥道:“官职任免升降,皆出于上,为臣者唯有服从而已。都像你这样讨官要官,朝廷不乱了套?!” “回这位大人,现在的官职都是署理,不是实授。就是说还不做数呢!”左禾却振振有词道:“这时候俺毛遂自荐还不行?” “行。”朱桢摆下手,让潘原明先住口,然后对那左禾笑道:“本王可以如你所愿,但你也得让本王心甘情愿给你升官才行。” “俺给王爷带来了九个美女,都是我们添摩牙九部精挑细选的纯洁少女。”左禾便大声道。 “……”众文武听的暗笑,朱桢也是嘴角直抽抽,好一会儿闷声道:“本王不喜少女。” “还给王爷带了十担子山货……有熊皮、鹿茸、鹿鞭、还有茯苓、天麻、巍参、松茸、鸡枞……都是值钱的玩意。”左禾又道。 “你看本王缺你这点东西吗?”朱桢咳嗽一声,正色道:“你给我送礼,跟你能当好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而且你送的礼越多,升了官之后还不变本加厉的捞回来?” 说着一拍扶手道:“把他轰出去!” 殿中护卫便要上前撵人,左禾忙大声道:“别别别,俺以为是没送礼所以才当不上同知的。王爷要是不收礼,俺再不送了就是。” “怎么,别人都是送了礼才当上的?”朱桢幽幽问道。潘原明冯诚等人的目光也变得不善了。 “不知道。”左禾却是个小机灵鬼,断然摇头道:“俺是觉着前元都是不送礼捞不着当官,寻思大明是不是也这样呢。” “哈哈哈。”朱桢大笑着摆摆手,让护卫退下道:“大明不是这样的,我父皇最恨贪污受贿,贪官污吏是要剥皮揎草的。” “这样啊。”左禾恍然道:“那是俺误会了。” “……”潘原明冯诚等人齐齐松了口气。 “那王爷怎么心甘情愿给俺升官?”左禾还没忘了这茬。 “本王要的是能让蒙化州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官。”朱桢便沉声道:“你要是有这个能力,本王就如你所愿。你要是没这个能力,就是当上知州,本王也给你一撸到底。所以还是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再说吧!” “我能行!”便听左禾不假思索道。 第一零四一章 保留节目 “哦?你能保证蒙化州叛乱不生,三十六部大小土司全都遵纪守法?”朱桢提高声调问道。 “为臣只能保证尽量不让他们发生,严格督促大小土司遵纪守法。”左禾高声答道:“但同时,可以向王爷保证,一旦发生叛乱,我必第一时间平叛,绝不劳省里费神,更不会让叛乱蔓延至州外。” “嗯。”朱桢满意的点点头,左禾能这么说,说明他是有脑子的,便又问道:“蒙化州有蒙化卫驻屯,你能保证不会与土民发生田地纠纷?” “为臣只能保证,按朝廷规矩来划分所有田地,前元的官田一律划归蒙化卫屯田。不许任何人侵占。”左禾沉声答道。 “嗯,这就可以。”朱桢又点点头道:“其实云南地广人稀,十之八九都是未开垦的土地,干嘛要一直盯着那点官田呢?” “回王爷,因为官田是熟田,产量高多了。”左禾苦笑一声道:“土民种地都是刀耕火种,也不会牛耕,产量极低,所以才会眼红高产的官田。” “不会种田官府可以教嘛,明年春天派有经验的老农,到各府指导土民种田。”朱桢的后半句,却是吩咐潘原明的。 “遵命。”潘原明忙应下。 “真的可以教我们吗?”左禾惊喜道。 “都是大明的子民,有必要敝帚自珍吗?”朱桢淡淡道:“当然前提是,他得承认自己是大明的子民。” “王爷放心,蒙化州决不允许有不忠于大明的人存在!”左禾斩钉截铁道。 “再就是,临近官道的土司,要修路养路,其余土司要按时纳税……”朱桢又道。 “绝无问题!”左禾又一口应下。 “你可不要信口开河,跟本王说的话是要负责的。”朱桢冷声道。 “臣愿立军令状!”左禾拍着胸脯道:“办不到任凭王爷处罚!” 第598节 “好!”朱桢拊掌笑道:“有这个魄力就值得本王相信你一次。” “谢王爷恩典!”左禾激动的跪地磕头。 “你先别着急磕头,本王话还没说完。”朱桢却一抬手道:“其实当同知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知州说一不二来得痛快。” “那是当然。”左禾深以为然道:“只是俺也不敢想,怕王爷觉得俺痴心妄想。” “正常来说,确实不能让你一步登天。”朱桢笑道:“而且你们知州施生德高望重,实力也比你强多了。” “是……”左禾也认同王爷的话。 “不过时势造英雄,富贵险中求。”朱桢淡淡一笑道:“现在咱有一件危险的差事,你要是办好了,本王就赏你这个泼天的富贵。” “王爷请讲。”左禾心砰砰直跳。 “蒙化比邻永昌,你也该永昌发生了什么事吧?”朱桢沉声问道。 “是。”左禾点点头,轻声道:“朝廷在永昌筑的城被麓川军拔了,听说指挥使都被俘了。” “已经救回来了!”冯诚没好气道。 “是是,天兵威武。”左禾忙点赞道。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把麓川军召来的?”朱桢就问道。 “回王爷,为臣听说是永昌一带的傣族土司所为。”左禾顿一下,又壮着胆子道:“但其实为臣觉着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讲?” “因为听说麓川军拆完永昌城就撤了,根本不管那帮傣族土司的死活。”左禾便道:“真要是永昌土司干的就太蠢了,所以更像是麓川思氏打着他们的幌子干的。” “有道理。”朱桢问道:“不过都是傣人,思仑发就不怕我们报复永昌的土司吗?” “傣人多了去了,思仑发他能顾的过来吗?”左禾道:“在麓川国,只有麓川那一片的傣人才算人,只有勐卯的傣人才是人上人。” “这样啊,那你们土司对那麓川国是个什么看法?”朱桢又不动声色的问道。 “当然是很恨之入骨了!”左禾愤然道:“思仑发把所有地盘的土司都废掉了,将兼并来的土地分封给他的亲信将领。所有土司提起他来,没有不恨的。” “好,那就好。”朱桢却颔首笑道:“那本王现在让你过澜沧江,去说服那些麓川国势力范围内的土司改弦更张,归顺大明,你敢不敢?” “……”左禾一阵阵喉头发紧,杵在那里不知该不该答应。 “你能招降来十个土司,本王就让你当知州。你要是能把勐卯以东的土司都招降了,本王甚至可以让你当知府!”朱桢沉声道。 “好,一言为定!”左禾闻言慨然道:“为臣就去替王爷,把那些土司都招降过来!” “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还得等父皇的旨意。但你可以先跟他们建立联系,一旦需要你去当说客的时候,不至于抓瞎。”朱桢缓缓道。 “遵命。”左禾忙恭声受教。 …… 别看土司们在路上磨磨蹭蹭,但一个个消息灵通的很。 最先抵达昆明城的两个土司,都得到了王爷的接见,并且全都升了官的事情,在土司中很快就人尽皆知了。 然后他们便不约而同的加快了速度,争先恐后赶赴昆明城。 朱桢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所有来昆的土司,他都一一单独接见,与他们进行了亲切的交谈。并根据其过去一年的表现,给予了不同程度的赏赐…… 来的土司基本上都是心里没鬼的,心里有鬼的基本都没敢来。所以基本上无人受罚,人人有赏。以至于不少临近昆明的土司,原本不打算来的,但听到有好事,也纷纷赶到昆明城。 朱桢明知道这是帮投机分子,却也没有戳破,同样也赏赐了他们。 昆明城中一团和气,土司们弹冠相庆,都长长松了口气,以为之前是虚惊一场。 腊月初八,楚海滇王爷在滇池畔举行腊八宴,款待所有来昆的土司。 赴宴时,土司们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一路上,他们大声的寒暄,夸张的说笑着,仿佛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虚惊一场之后的庆幸和喜悦。 直到他们来到宴会场地,看到云津桥上那排囚车,心情才齐刷刷沉了下去。 尼玛,好像不是虚惊…… 第一零四二章 王爷的腊八粥 土司们围桌而坐,看着桥上的囚车,忍不住交头接耳。 “中间那个不会是杨苴吧?” “可不就是他嘛,当年我在梁王府跟他一起吃过饭呢。” “我也有印象,那时候他可真风光,谁承想竟落了这么个下场。” “他边上那个是东川路的阿具吧,今年除了杨苴就属他们东川部闹得厉害。”土司们一边小声议论,一边辨认着那些囚犯,悚然发现今年闹得最凶的那些土司,几乎全都在这里了。 “官府塘报上说‘叛乱皆已平定,匪首俱已服法’,我还当他们吹牛,没想到是真的。” “哎呀,以为怎么也得闹个两三年呢,没想到这才半年就结束了。” “这大明的实力,确实不是元朝可比的……” 土司们正说话间,便听一声高唱:“王爷驾到!” “恭迎王爷!”土司们赶忙稀里哗啦站起来,然后跪了一地。 “诸位都平身吧。”朱桢在一众文武的簇拥下,出现在众土司面前。“咱们坐下说话。” “谢王爷。”土司们赶忙谢恩起身,坐回桌旁。 朱桢也来到主桌正位上,让随行的文武坐下,自己却站着说道: “在本王身边年岁长的人都知道,本王有腊八节请大家吃粥的习惯,正好诸位齐聚昆明,本王还没好好招待你们,今天就请大伙喝一碗腊八粥。”朱桢说着指了指一旁长长的帷幔前,地上挖了一个巨大的火塘,里头填满了木柴,火势熊熊,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那份炽热。 火塘上架着一口大的离谱的铜锅,众土司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锅呢。直径差不多有一丈,十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当然现在也不能合抱,因为里头煮着腊八粥呢。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双手擎着巨大的木铲,不断地翻搅着粥锅,锅里头几千斤各种粮食煮成的腊八粥,已经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粥味儿…… 云南最不缺的就是铜,土司们家里有的是铜器,但铸一口这么大这么漂亮的铜锅,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没那个技术明白吗? 朱桢这才来云南没两个月,就铸了这么一口两万斤的大铜锅,锅沿上还有漂亮的纹饰和三个大大的铭文‘得胜锅’! 这无疑是一种实力的展示。 而且细思极恐的是,这样一口大铜锅,肯定是一来昆明他就开始铸了。也就是说两个月前,楚王殿下就料定了平叛一定会成功…… …… “现在离煮好粥还有一点时间,本王给诸位准备了开场节目。”朱桢又指向云津桥上,那十具囚车道:“这十个人,就是引发今年下半年云南骚乱的罪魁祸首。” “诸位有的认识他们,有的可能还认不全。”朱桢说着便对坐在身边的众将领笑道:“就请捉拿他们归案的将军们,来为诸位重新介绍一遍。” “哦对了,还是先介绍一下诸位将军吧。”朱桢便指着坐在自己左手边的老将军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征南将军颍川侯!” 傅友德闻言起身,向众人抱了抱拳。土司们赶忙以手抚胸欠身还礼,今天可算见到征南军的主帅了。 “这位是左副将军西平侯!” 沐英也起身,抱了抱拳。土司们也赶忙还礼,对这位征南军中第一大将,他们早就大名如雷贯耳了。 “这位是右副将军永昌侯!” 蓝玉起身,向众人微微点头,核善的眼神让土司们不寒而栗。这尼玛是第一杀神、刽子手、屠夫,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朱桢又将宣德侯、景川侯、汝南侯……等一众侯爷都督,介绍给众土司。 这么多位将星熠熠,齐聚一堂,压迫感实在太足了。震得土司们大气都不敢喘。 “诸位把自己捉到的匪首报一报吧。”朱桢笑着吩咐道。 “是。”众将齐齐应声,自然是由颍川侯先来。 傅友德便指着唯一的一个女囚道:“这位是前元朝乌撒府右丞,乌撒部的女首领实卜。年初便败于末将和郭都督手下,投降称臣。谁知下半年又降而复叛,这是不可饶恕的。本将便率军将其部众击溃,然后把她抓来请王爷处置!” “王爷,我投降,我这次真的投降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实卜闻言大叫起来,央求朱桢饶命。 “本王最恨的就是叛徒。”朱桢淡淡道,无动于衷的示意下一位。 沐英的猎物自然就是杨苴了,此獠也是云南最有实力的几个土司之一,给明军造成的损失也是最大的……所以他都懒得求饶,低着头一言不发。 然后是蓝玉,十个人里有三个是他的猎物。他一边用毫无感情的语调,一一介绍那三个囚犯,一边面无表情的扫视着众土司。好像在说‘尽管跳,下一个就是你。’ 所有土司都一身鸡皮疙瘩,简直要被活活吓尿。 好容易捱到十个囚犯都介绍完了,土官们个个后背湿透。这时已经不会有人再天真的以为,王爷要赦免这些人,叫他们一起坐下吃粥了。 然后便听王爷声如洪钟的训话道:“今天把这十个反贼带到这里来,就是要让尔等牢记,大明对忠君爱国的土司,绝对不吝赏赐,但也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作乱的反贼!” 说着朱桢一挥手,顿然下令道:“把这些囚犯丢到火里煮粥!” 土司们闻言呆若木鸡,没想到赴宴会看到如此恐怖的一幕。这可是十位元朝总管级别的大土司啊,就要被一把火烧成灰了。 尤其是好多人听成了丢到锅里煮粥,想到要喝粥,登时肚子里翻江倒海,忍不住的想吐。 待看到明军士兵将捆成粽子的囚犯丢到锅底下,而不是锅里头时,他们才齐齐松了口气,还好不用喝人肉粥了。 不过看着那些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土司,在烈火中哀号挣扎,还有人被粘在锅底,发出滋滋的烤肉声……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土司们一个个脸色苍白,低头不敢看那惨烈的场面,却听那位一直很和善的年轻王爷喝道:“都给本王瞪大眼睛看仔细了,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里头,这样将来想重蹈他们覆辙的时候,也能想想他们的下场!” “是……”土司们只好强忍着恐惧和不适,看着那锅底的众囚犯从挣扎惨叫到无声无息,最后与黑黢黢的燃料别无二致…… 第一零四三章 真好喝 粥香肉焦味混杂的宴会场上鸦雀无声,直到朱桢冷冽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有些人以为,云南地处偏远,瘴疠横行,又是蛮夷之地,官军早晚会撤走,所以一听到风声,就迫不及待露出真面目,跳起来造反,结果落了他们这样的下场。” “本王在这里明确告诉那些居心叵测之辈,官军来了就不走了,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都能克服,我们一定会在云南扎下根来的!”朱桢挥舞着手臂,铿锵有力道:“大明不是元朝,有决心也有能力管好云南。所有跟朝廷背道而驰,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统统都会跟这些人一个下场!” “所以云南目前没有设立任何一个宣慰、宣抚司,诸位的官职也全都是知府知州知县,与别省的官员一样,除授必奉朝命,虽在万里外,皆赴阙受职。在任期间,也必须遵照朝廷的命令,守境牧民、纳税救荒、听调听宣……该尽的义务一样不能少。像元朝那样,只是名义上臣服,实则既不听调不听宣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一任终身,世袭罔替的日子,也要变一变了,朝廷虽然依旧原则上允许你们子孙相继,但诸位既然已经是朝廷的官员,那干不好了就要降职,问题严重了就要罢官。如果牵扯到谋反,煽动叛乱之类的,不赦之罪,子孙也就别想继承这事了,一起到阎罗殿团聚去吧!” “……”土司们听的胆战心惊,一个个如坐针毡。有那十个被活活烧死的大土司打底,谁敢把王爷的话当成耳旁风?尼玛太残暴了…… “但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只要心里始终绷着那根弦,牢牢守住红线,朝廷对你们还是有优待的。一般的过错,初犯申斥,再犯罚金,三犯才会降职。只有造反这一条,是不可触碰的红线,犯一次就杀无赦,而且永除官位!” 第599节 “那有人就会问了,我要是没造反,就不会受牵连呢?本王明确的告诉你,不会,朝廷绝对不会轻易的给你们扣上谋反的帽子——道理很简单,朝廷的目的是云南的长治久安,对于忠于朝廷的臣子,保护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干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朱桢放缓语气,对众土官道: “本王现在就宣布一条规定,不管你们犯了多大的罪,官府都必须给你们上本自辩的机会,本王亲自看过批过没有异议,官府才能进行处罚。要是有异议的话,就必须由上级衙门重审。” “谢王爷!”众土司听了这话,揪成一团的心,才终于放松了一些。有了王爷这个保证,他们的位置才有保障,至少不用担心会被流官肆意拿捏构陷了。 原本布政司对这一条是有异议的,觉得这属于自缚手脚,自找麻烦。但朱桢认为,必须给土司一个说理的地方,不然他们就会用自己的方法寻一个公道。那样才更麻烦。 “当然,对于那些有功之臣,朝廷也绝对不吝赏赐,当然也包括升官。只要你们干得好,知县可以提升为知州,知州可以提升为知府,知府也可以提升到都司衙门和布政司衙门。总之一句话,有罚必有赏,罚过必赏功嘛!” “嗯嗯!”众土官纷纷点头不迭,这下心情更好了。 “哦对了,关于平叛的赏赐需要特别强调一下——对于上官造反,下属若能平叛,那上官的官位就是他的了。如果协助朝廷平叛,那战后论功行赏,以功大者得其位。如果谁都不帮朝廷,朝廷也有能力自己平叛,但那样官位就是流官的了。怎么样,本王是不是很公平啊?” “是是,公平,王爷真公平。”众土官忙点头不迭,那股子同仇敌忾的劲头,也随着这番话烟消云散了。 “粥煮好了,最后再说点轻松的。”朱桢看到太监们开始将腊八粥舀到大木桶里,便愈发和颜悦色道: “跟你们介绍一下我自己,本王朱桢,今上第六子,大明楚王海王兼滇王,钦差巡抚云南,提督军政,节制文武,便宜行事,三品以下先斩后奏。” “本王最大的爱好是人……哦不,平叛。而本王最大的本事是搞钱。”朱桢接着道:“但不是给自己搞钱,而是带着大家一起发财。你们可以去江南岭南一带打听打听,本王有没有吹牛?” “王爷怎么会吹牛呢?王爷就是大明的财神爷……”众土司早就打听过他的底细,忙纷纷奉承道。 “那你们相不相信,只要听本王的话,照本王说的去做,你们的日子会比以前好上十倍?而且根本用不着再剥削自己的部民,反而能惠及他们,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的效忠你们。”朱桢大声问道。 “相信!”土官们齐声答道。 “好!”朱桢大笑着端起粥碗,高声道:“吃粥!” “谢王爷!”众土官便一起端起碗来,呼啦呼啦的吃起腊八粥来。 …… 王爷的粥碗实在太大了,粥里的料又足。土司们人均吃了三大碗,肚子里的粥都快漾到嗓子眼了。 朱桢足足吃了八碗粥,才心满意足的搁下碗,拍了拍微隆的小腹,对众土司笑道:“都吃饱了吗?不够还有啊……” “吃饱了吃饱了。” “吃不下了,吃不下了。”众土司目瞪口呆,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呢。 其实不只朱桢,沐英蓝玉还有冯诚这帮人,也都人均六七碗起步。将军肚将军肚,不能吃哪来的将军肚? 而土司们虽然富有,但生活并不丰富,基本上身材瘦小,哪有这么大的饭量? “吃饱了那咱们就移步校场。”朱桢拿起帕子擦擦嘴,淡淡道:“本王还给诸位准备了餐后的余兴节目。” “哎好好。”土司们闻言腿肚子直转筋,心说不会又要杀人吧? 这时,便见宦官们将挡在他们面前的帷幔撤走,然后土官们便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只见帷幔后,竟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森严列队。 第一零四四章 阅兵 这支衣甲鲜明的军队,分成了一个个整齐的方阵。不管横看竖看,行列全都笔直笔直,每个士卒皆如标枪般挺立,扎在地上纹丝不动,便杀气冲天,令人不寒而栗! 但最让人恐惧的是,这支大军起码超过十万人,却自始至终一点动静都没有!以至于在帷幔撤去之前,没有任何土官发现他们存在。 土官们一直没听到帷幔后有动静,说明他们在土官们来之前,就已经列队完毕了。 而从他们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多时辰了,那十几万人居然一直鸦雀无声。 土司们都是带过兵的,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这意味着铁的军纪! 在这个军纪就是战斗力的年代,这支明军绝对是无敌的! “走,咱们移步观礼台,欣赏下南征军将士的风采。”朱桢笑眯眯的起身,招呼面如土色的土司们。 “哎,好好……”土司们赶忙跟着老六来到临时扎起的观礼台上。 这时傅友德披挂整齐,手按剑柄,走到朱桢面前,抱拳高声道:“启禀王爷,征南军在省城的部队集结完毕,请王爷检阅!” “开始吧。”朱桢重重点头。 傅友德便转身向台下挥舞令旗,将士们见令齐声大喝三声:“威武!” 声如滚雷阵阵,山呼海啸,令观者无不心惊胆战。 随后校场上响起号炮三声,接着画角齐鸣,奏起了雄浑的军乐。一千名身穿黄铜甲,头戴红缨盔,身后披风猎猎的标兵,分作两行,持枪甩步而出。 他们步伐如一,每踏出一步,脚上镶了铁钉的皮靴,便砸得硬实的地面微微颤动。 每踏出三步,便有两名标兵出列持枪相对而立。这些挑选出来的标兵个个身材挺拔,军容严整,站的比枪还要笔直。那些土官虽然看不懂他们要干什么,却感到十分震撼。 待到军乐声停,标兵也悉数就位,排成两列笔直的队伍,在观礼台前划出了一条宽阔的检阅通道。 然后,是两千名穿着大红飞鱼服的军士,组成的大军仪仗。先是一面巨大的龙旗为先导,随后是一百六十面各色龙旗,每一面都有其明确的含义。 龙旗之后是五百面各色战旗,然后是红镫、黄镫、金锁、卧瓜等各色仪仗……看的土官们眼花缭乱,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天朝的威仪。 仪仗过后,各卫将士列阵通过观礼台前,将士们兵甲鲜亮,军容整齐,精神抖擞,步调如一……他们的每一步,都正好踩在节奏固定的节点上。鼓槌和成千上万只军靴同时落下,敲的鼓面和地面直颤,也让观礼台上的土司们心跟着一起颤,压迫感简直拉满。 朱桢也换了一身戎装,肃立在阅兵台上,满意的看着一个个方阵自眼前通过。 大军是前不久才陆续返回昆明休整的,根本没有时间正经操练队列,他本来担心会走的乱糟糟,完全达不到震慑的效果,那样还不如不走。 但傅友德和沐英都向他保证,操演阅兵这种事,将士们早已轻车熟路……朱老板每年都要举行秋操冬演,哪怕地方卫所也会三年轮一遍,让将士们轮流进京操练。 古往今来,士兵最基本的就是队列训练。朱老板这种细节控、控制狂,怎么可能允许他的士兵连队列都走不齐呢? 所以大明的将士人均队列高手,只要按照王爷的特殊要求,稍稍一合练,就不会有问题了。 现在看来,沐英傅友德果然没有吹牛,明军将士走的队列,比他想象的还要整齐!而且那种纵横天下、百战百胜,才能养出来的强大气场,是怎么练都练不出来的。 正因为有这种气场存在,哪怕是丝毫不了解其辉煌历史的人,只要稍有见识,就会知道这是一支睥睨天下的无敌之师! …… 步兵方阵后是骑兵方阵,骑兵在所有军队中都是精锐,大明骑兵更是碾压蒙古骑兵的存在。他们的控马之术已经妙到毫尖,队伍中的千匹战马居然也步伐整齐,半步不乱,看的土官们啧啧称奇。 更让土官们震撼的,其实还是那些战马本身。他们之前看到就算元朝人的蒙古马,也就比他们引以为豪的滇马高一点,还是很有自信的。 但明军的战马清一水身材高大,四肢修长,比身材矮小的滇马,平均要高出一头。这对那些头一次见到明军高大战马的土官们,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明军的头号大敌始终是蒙古人,要想战胜蒙古骑兵,就必须有自己的优秀骑兵。而要培养优秀的骑兵,首先要有优秀的战马。所以朱元璋十分注重马政。 除了继承接收蒙古人的牧场外,洪武四年,冯胜收复甘肃河西一带后,朱元璋便立即下令在这一汉唐传统的养马之地,设立官营牧场,引进西域良种,培育大明的优秀战马。 选育出良种之后,官府又采取计户养马的方式,视河西百姓的家产、人丁情况,给予不同数量的马驹令其饲养,官府再每年征收成马送往军队备用。 该说不说,河西少数民族造反,就跟这个坑爹的马政有很大的关系,但效果也是很明显的。这才几年工夫,沐英从陕西带来的骑兵,就都配上了这种威武的高头大马。 …… 骑兵方阵后,上千辆骡马大车,隆隆通过阅兵台。 众土官看那些骡马拉的都不是什么板车,而是一辆辆炮车。 火炮这东西他们是见过的,但那都是元军安在城头守城用的,像明军这种炮车,他们还是头回见。 看着那一具具黄澄澄,黑洞洞的火炮,居然能装上轱辘拖着满地跑,土官们不由一阵阵肝颤儿。 火炮长了腿,就意味着可以用于攻城了。他们还看到更离谱的……一种身管粗短,口径极大的火炮,居然一个士兵就能背在背上行军。这说明明军野战也可以打炮了…… 这还怎么跟明军打?打个屁呀!还是老老实实当个土知府,土知县,舒服舒服得了。 第一零四五章 最有力的震慑 明军的阅兵并不只是走队列那么简单,之后还要进行操演校阅。 受阅部队依次展示了步兵战阵,骑兵包抄,步骑合击等项目,还演练了步兵弓箭劲弩齐射、长枪步兵盾牌朴刀兵配合突击等战法战术。 但最让土官们感到震撼的,还是火器部队的演示。 只见明军铳手排成长长的五排,面向三排陶罐堆成的靶墙。 军官尖锐的铜哨声中,第一排铳手举铳瞄准,点燃引信。 密集的枪响声中,一排铳箭呼啸射出,将靶墙打的噼里啪啦,碎陶片横飞。 硝烟还未散去,第一排铳手撤下,第二排铳手再举铳射击,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连续不断的射击,铳箭如冰雹般横飞,将三堵靶墙悉数摧毁。 待到操演完毕,火铳手列队退下,土官们依然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中,望着满地的碎陶片回不过神来。 “更炸裂的还在后头呢。”朱桢笑眯眯的提醒一众瞠目结舌的土官道:“待会胆子小的,可以先把耳朵捂上。” 好家伙,他这么一说,谁还好意思捂耳朵? 土官们被楚王殿下吊足了胃口,全都伸长了脖子,望向那一排炮车,想看看这压轴大戏能有什么更炸裂的效果。 便见车夫将拉车的牲口解开拉走,炮手们开始迅速装填瞄准,六个人伺候一门炮,配合默契,分工明确,土官们眼花缭乱间就完成了开炮准备。 待到征南将军令旗一挥,现场指挥的千户便下达了开拔的命令,炮手们同时点燃了火炮的引信。 随着呲呲的火花钻入火门,一百门火炮喷射出长长的火舌,和浓浓的白烟。 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中,一百枚霰弹呼啸着飞向百丈外一片密密麻麻的木人木马,瞬间将其悉数炸了个粉碎! 后面观礼台上的土官们却顾不上欣赏,这一轮炮击的威力,因为他们被震耳欲聋的炮声,震得东倒西歪。 好多人捂着耳朵大叫道:“耳朵,我的耳朵!” 还没等他们从剧烈的耳鸣中恢复过来,傅友德又下达了二轮炮击的命令。 这下土官们都学乖了,齐刷刷捂住了耳朵。睁大眼睛看着炮手们推动炮身,将炮口转向另一面。 然后装填瞄准,点火发射。 震天撼地的炮声中,一百枚实心炮弹如流星般轰向百丈外的那道砖墙。 土官们眼睁睁的看着那厚实的砖墙,被仿佛携带雷霆之力的铁炮弹砸的四分五裂,碎砖飞溅。 两轮炮击之后,一面丈许高,足足有三尺宽的砖墙,便被炸成了残垣断壁,只剩个两尺左右的基座和满地的碎砖了…… 这毁天灭地般的炮火威力,彻底摧毁了土官们心中最后的侥幸。 明军有这样的火炮,凭他们的土堡土寨,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还不都像王八壳子似的,一个个都给掀开? 第600节 那些指望着麓川国能替他们抵挡住明军的傣人土官,这下也没了指望。 在这种恐怖的火炮面前,麓川国最强悍的大象兵也顶不住啊…… …… 其实不光土官们感到震惊,就连明军将领也目瞪口呆。窃窃私语的小声议论道: “咱们的火炮什么时候威力这么大了?新式的?” “什么新式的,还是原先那个炮。”熟悉火炮的将领,从炮声和炮焰中就能分辨出,炮还是原先的炮,没有一丝丝的改变。 “那怎么威力大了这么多呢?以前俺可没见能轰塌这么厚的墙?” “傻啊你,炮没问题你说啥有问题?”有军官已经猜到了原因。 “哦,是其……”‘墙’字还没发完音,那军官便赶紧住口。 他猛然想起,这炮不是打给自己看的…… 无论如何,这次炮击的效果都堪称完美,给这次阅兵和王爷的腊八宴都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这一点,从那些来时还自由散漫的土官,离席时全都大气不敢喘,走道都好似弱柳扶风的样子,就可见一斑。 …… 腊八宴后,布政司宣布土官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不过没有任何一个土司敢说走就走,全都乖乖请布政司的人写了本子,向王爷辞行……倒让布政司的书吏们发了一笔小财。 朱桢也不厌其烦的召见了他们,但这次接见可不像之前那么轻松了。楚王殿下让每个土官都红了红脸,出了出汗,毫不留情的指出他们过去一年存在的问题,并向他们下达了新一年的工作任务,让他们明年再来喝腊八粥时,跟自己当面交差…… 听说明年还得来,土司们脸都绿了,但没有人敢不来。今年但凡没来的土官,统统都被免去了官职,由来的人接任。王爷的信号非常明确,你不来就别干了。就是死也得死在来觐见的路上…… 但其实绝大部分土司都还好,因为王爷没有强人所难,只要他们用心办差,不愁完不成任务。就算真完不成,不还有三次机会吗?还远不至于天崩地裂。 不过对元江府的土知府那直,车里府的土知府刀坎,和景东州的土知州俄陶来说,就跟天崩地裂差不多了…… …… 朱桢是同时召见他们仨的。 昆明的冬天相当惬意,王府花园里依旧五彩缤纷,鸟语花香。 三位大土司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都被王爷的话吓的直打寒颤。 “听说你们三位是傣人,那思仑发也是傣人,你们应该交情不错吧?”朱桢在湖边的旱舟上接见了三人。 “回王爷,傣族是个大族,傣人分布极广,而且也分白傣红傣,傣亚傣那,傣良傣绷,不是说都是傣人,就一家亲了。”那直赶忙解释道。 “哦,还分的这么细,那你们都是哪个部分的?”朱桢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王爷,下官是傣亚。”那直便道。 “下官是傣泐。”刀坎道。 “下官是傣那。”俄陶答道:“麓川国以傣绷和傣良为主,我们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吧,也确实没什么接触。” “那为什么麓川两次北侵,都绕开你们元江,车里和景东了呢?”朱桢微笑问道:“三位撇的这么干净,不怕人家思仑发伤心啊?” 三人登时汗如雨下,知道糊弄不了王爷了。 第一零四六章 老刀 其实那直三人平时胆子没这么小的,实在是喝了王爷的腊八粥,就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这都过去几天了,三人脑瓜子还嗡嗡的,耳边总是回响着那隆隆的打炮声。时刻提醒着他们,跟王爷耍心眼的代价,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于是俄陶老老实实道:“回王爷,这些年来思氏确实一直想要拉拢景东,让我们投靠过去。但是我们俄氏的族训就是不做乱臣贼子。而且景东离着昆明多近啊,我们要是投靠了他们,朝廷也许奈何不了思氏,但一定会收拾我们景东的,所以我们没可能跟着他们当反贼的。” “好,不给他们当枪使,老俄你是聪明人。”朱桢赞许的点点头。又问那直道:“那你呢,老那?” “回王爷,下官在元朝时是元江路总管,到了大明又蒙王爷不弃,委以元江府知府重任。”那直便答道:“思仑发又能给到我什么呢?我们凭什么要跟他混?” “好家伙,真实在。”朱桢赞许的点点头,还真是人如其名,一点不带打弯儿的。他又看向刀坎:“那你呢,老刀?” 刀坎已经七十六岁了,在此番来觐见的土司中,年龄仅次于木得。 “回王爷。”刀坎一脑门子鹅毛汗,因为车里府离着麓川国是最近的。而且最说不清的是,他们北面的远干威远二府,已经被麓川国吞并。现在刀坎要来昆明,不走麓川国领地的话,还得从八百媳妇国的地盘绕道广南才行。 这种形势下,刀坎确实得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胃口极好,吃嘛嘛香的麓川国,放着车里这块嘴边的肥肉不吃呢? “因为他们必败无疑。”姜还是老的辣,片刻之后刀坎镇定下来,缓缓道:“所谓的麓川国不过是元朝衰败,之前统治缅地的蒲甘王国也亡了,思汗法恰逢其会,趁虚而入,才有机会建邦立国罢了。” “现在他的儿子思仑发,才能远不如乃父,胆子却大得多。思汗法在世时,尚且不敢公然废除所占地区的土司,还要跟他们共治。思仑发却把土司全都废除,以他的亲信代之。那些被废掉的土司能不恨他吗?他顺风顺水强势时也就罢了,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一旦吃了败仗,或者天朝再次强大,那些土司都会离开他,甚至与他为敌的。偌大的麓川国,很快就会现出原形的。”顿一下,刀坎幽幽说道:“哪怕天朝还没光复云南前,老臣就嘱咐子孙,不要搭理麓川的勾引。现在大明天命所归,云南又有雄主,就更说明老臣的判断是对的了。” “至于思仑发为什么没有攻打我们,可能是因为大家毕竟都是傣人,老朽在傣族中还有些威望吧……”刀坎最后说道。 “嗯。”朱桢满意的点点头道:“老刀是有大智慧的。” 见总算是过关了,三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说的未必属实,甚至朱桢可以断定,他们都没完全说实话。 比方说车里的老刀,肯定早就跟麓川国暗通款曲了。不然以当初思仑发虎啸中南、顺昌逆亡的蛮霸劲儿,早就发兵把老刀打成老刁了。 不过这没什么可指责的,毕竟一年以前云南还不是大明的天下。在之前的三四十年里,人家总要生存,总要跟强者搞好关系。 现在也绝对不能承认。不然一个私通麓川的罪名扣下来,谁知道会不会被煮了腊八粥? 就像朱桢喜欢的少妇,不能去计较过往,关键是日后如何…… 所以朱桢没有再纠缠过去的事情,他对三人沉声道:“过去种种全部掀篇了,眼下本王要跟这个所谓麓川国既分高下,也决生死。你们既然是同族,保持中立,本王也可以理解。” 三人赶忙连称不敢,朱桢抬下手,让他们先等自己说完。“但是大明的官员不能中立,所以你想中立也可以,辞掉官职,关上门当你们的土酋,本王不会为难你们。” “我们那氏绝对不会中立,为臣还打算把元江知府的位子,世世代代传下去呢。”那直快人快语道:“王爷你放心,思仑发要是再派人来元江,我二话不说就给他绑送昆明。朝廷哪天要是准备打麓川,为臣一定帮帮场子。” “哈哈哈,好!”朱桢高兴的拍着那直的肩膀道:“你好好表现,只要你立的功劳够大,等事成之后,本王把元江升为军民府!” “啊,谢王爷!”那直激动的跪下就磕头。 普通的知府只能管民政,不能管军事。但军民府的知府,就是军政一把抓,真正的一方诸侯了。 朱桢为了分化麓川国的基本盘,也是豁出去了。 “那老俄呢?”朱桢又看向俄陶。 俄陶的压力其实要比那直大多了。因为那直的地盘跟麓川并不接壤,距离一远,压力就没那么大。 而景东就在麓川和昆明之间的中点上,思仑发要跟大明开战,他不投靠的话,第一个就会打他。 事实上,思仑发已经向俄陶下了最后通牒,限期之内不归顺他的话,就要捏爆他的卵蛋。 俄陶本来还有些犹豫,毕竟麓川国太强大了,思仑发太残暴了。 但此番昆明朝贡,他修正了自己的认知——大明比麓川强大太多了;这位滇王爷也比思仑发残暴太多了……思仑发只是把土司的官位废了,还没把他们当柴火烧了。 “俺也是。”所以面对着王爷那如狼似虎的眼神,俄陶便也一咬牙道。 “好。”朱桢也拍着俄陶的肩膀道:“你能坚定的跟思仑发划清界限,实属可贵。只要好好表现,等事成之后,本王将景东州升为府,你就也是世袭罔替的知府了。” “是!为臣一定誓死报效朝廷,绝不让王爷失望!”俄陶兴奋的重重磕头。 “老刀,那你呢?”朱桢看向最后一位老土司。 “呵呵,王爷,老臣快八十的人了,拖着老迈之躯来昆明朝觐,就已经表明我们刀氏的态度了。”刀坎笑笑道:“我刀氏对朝廷忠心不二,日后攻打麓川国时,但有差遣,全力以赴!” 第一零四七章 老刀二 “好!”朱桢击节叫好,对刀坎笑道:“不用等日后,本王现在就有差遣。” “请王爷吩咐。”刀坎暗暗苦笑道。 “你方才说思仑发恣肆强暴,吞并地方,不得人心,为外云南各部苦其久矣,是吗?”朱桢沉声问道。 “是,千真万确。” “那好,你回去后联络被麓川剥夺土司之位的各部首领,凡是与其有仇者,统统报来。”朱桢顿一下又道:“只要他们愿意改弦更张,重归大明,统统都算你的功劳!” “暗中投靠大明的话,他们都会愿意的……”刀坎轻声道。 “什么叫暗中?”朱桢却不满意道:“明里还要继续效忠思仑发吗?本王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在两边下注?本王已经说过了,我要的是大明的忠臣,不是见风就倒的墙头草!” “是,王爷说得是,只是那些土司实力不济,公开反对思氏,难免会遭灭顶之灾。” “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这就是考验他们勇气与忠诚的时候了。”朱桢给刀坎戴顶高帽道:“好比你老刀,明知道思仑发会生气,这不依然来昆明觐见本王了吗?” “是,老臣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而且也有一定自保的实力,跟思氏决裂就决裂了。”刀坎轻叹一声道:“但大部分土司没那个实力,会死的很惨的。” “哈哈哈,放心。”朱桢这才大笑着给刀坎吃颗定心丸道:“跟你透个底,朝廷已经答应那思仑发所请,对他进行册封了!” “这样啊……”三人闻言先是一喜,能通过册封避免战争,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但旋即想到王爷开篇明义就说了,麓川是云南的头号大敌,要跟思仑发‘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所以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而且对刀坎来说,还能大大降低他的任务难度……只要思仑发接受册封,君臣位分一定,那土司们接受朝廷的册封,风险就会小很多。大家都是大明的臣子,凭什么你能接受册封,我不能,没道理嘛。 当然思仑发要是觉得不爽,还是可以发兵来打,但那时他就彻底不占理了。那样非但大明册封的位子保不住,还要被打为反贼,引来天兵讨伐。 思仑发肯定得掂量掂量,这样划算不划算了,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想打谁就打谁了。 所以大明册封的头衔看似风光,却是朝廷戴在思仑发头上的黄金笼头。在他下决心挣脱这个笼头之前,伤害性会大大降低的。 至少能让那些对他心怀不满的土司,敢于投向大明…… “为臣遵命。”刀坎寻思片刻,终是接下了这个苦差事。 “好,太好了!”朱桢大喜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下思仑发输定了!” 说着他高兴的一下下拍着刀坎的肩膀,差点没把刀坎的老骨头拍散了。 “你老人家劳苦功高,本王必须重重有赏,就把车里府也升为军民府吧!” “王爷贵人忘事,车里已经是军民府了。”刀坎讪讪笑着,想躲开老六的魔掌又不敢躲,只能捱着。 “哦是吗,那就升为车里宣慰司吧!”朱桢一挥手,终于收回了胳膊。 第601节 刀坎登时就蒙了。 一旁的那直和俄陶,还在那羡慕的不要不要。宣慰使是土司能得到的最顶级的官职了,宣慰司也比军民府牛逼多了。 军民府的土知府任免升降全在朝廷的一念之间,只是朝廷不会轻易动他们罢了。但升格到宣慰司之后,宣慰使非但有更大的自治权,地位也更加稳固,要动他们首先就得把宣慰司先撤了……所以基本上就是铁打的江山了。 而且王爷给他们俩的位置都是画饼,给刀坎的却是实授啊! 那直口水直流道:“恭喜坎爷,贺喜坎爷!恁可是全云南头一位宣慰使啊!” “是啊坎爷,还不快快谢恩?”俄陶主打就是一个忠诚,搁那催促起刀坎来。 “这,老臣何德何能?实在无颜受此高位啊!”刀坎却直觉这里头有个坑,不想往里跳。 朱桢却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拍的他身子直晃道:“宣慰使不只是荣誉和地位,更是责任和义务!朝廷未来多有倚重刀氏之处,将车里升为宣慰司,也是出于实际考量,并非只是奖赏。所以不得推辞。” “唉……”刀坎闻言,只好无奈磕头谢恩。 “哈哈,好。这才对嘛!”朱桢高兴的将他从地上一把拽起来,大笑道:“老刀你现在就是云南第一土司了,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哦。” “哎哎,是……”刀坎强笑着应下。 …… 从王府告退出来,回到驿馆后,那直便迫不及待问刀坎道:“坎爷,王爷封你为宣慰使,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啊?你怎么这么不情愿呢?” “王爷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刀坎叹气道:“云南第一土司,有思仑发在,轮得到我吗?” “倒也是……”那直点点头道:“车里虽强,但跟麓川一比,就不够看了。” “什么话呀,”俄陶都听不下去了:“思仑发不过是地盘大点,兵多点,他真要敢来打车里,咱们都不会袖手旁观的,咱们都会全力支援的,还不一定谁胜谁负呢。” 他最害怕被思仑发揍,所以先拿话套刀坎。 但刀坎这种老狐狸根本不接茬,自顾自道:“你们说王爷封了我这个宣慰使,拿什么封给思仑发?” “肯定不能低于你,除非朝廷想要羞辱他。”那直道:“要是给他个知府或者安抚使之类的,他怎么接受?肯定没法接受!” “是啊,朝廷多半也会封他一个宣慰使。”刀坎愁容满面道:“到时候整个云南就我们两个宣慰使,他会怎么看我?” “你什么档次,也能跟我一样当上宣慰使?”那直便道。 “你这……”刀坎眉头一跳,忍不住气道:“话虽然不中听,但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说着他叹口气道:“思仑发这种跟兄弟夺位上去的,都好猜忌,他一定会想,我凭什么也能当上宣慰使,是不是跟朝廷达成了什么要针对他的协议?还是说朝廷是为了让我制衡他?” “有可能,十分有可能。”俄陶深以为然道。 “你们说,他能不把我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刀坎苦着脸道:“我说不清的,只能抱紧了王爷的大腿,跟他斗到底了……” 第一零四八章 老潘 滇王府。 三个傣人大土司走后,潘原明也忍不住问道: “王爷对土司的册封向来谨慎,云南全省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宣慰使。怎么今天在那老刀身上破例了?” “呵呵,因为……”朱桢笑笑,打开书案上的匣子,从中抽出一份家信,递给潘原明道:“我父皇已经决定,要设立麓川平缅宣慰司和车里宣慰司了。” “是吗?”潘原明赶忙双手接过,毕恭毕敬的展阅。 便见朱老板在信中写道: ‘近询知思仑发之地有三十六路,在故元时皆设官治之其地,后为蛮人所专已四十年。继又侵楚雄之西南,远干威远二府,梁王力不能制,终为蛮夷所有。朕有云南后,思氏又攻我永昌,杀我军民,以此观之上本称臣,绝非真心。’ ‘此前尔与文英之见,实乃老成谋国之议,贼势正盛,不宜速取。云南尚乱,当先平定三江之内,而后徐徐图之。可先应其请,设立麓川平缅宣慰司,以为缓兵之计。同时在其境内广立州县,多封土官,以图瓦解。’ ‘还可将车里军民府同升为宣慰司,以分其势,或有奇效。若其尚观望怀疑,宜耀兵威,使其知惧。阃外事务,必在中节,边事机密,自宜审度,吾儿宜体朕意。’ 潘原明看完之后,双手奉还,恍然道:“原来王爷是送了他个干人情。” “也不能这么说。”朱桢摇摇头道:“我父皇不是说了吗。边事机密,自宜审度,本王要是硬拦还是能拦下来的。” 顿一下他轻叹一声道:“但是本王的想法变了,单靠我们自己人,治理云南的成本都太高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必须还得依靠土司,来降低我们的人力成本,好集中力量办大事。必须等到将来,咱们在云南扎下根来,让汉人的数量占多数了,再全面改土归流不迟。” “王爷能审时度势,修正策略,实为明智也。”潘原明忙赞道。 “不过就算是给他们升了军民府、宣慰司,也不能撒手不管,必须要派流官汉吏,对他们进行政务辅导,要让他们融入全省的军政中,而不是自成一体,变成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朱桢沉声说道。 “是,为臣谨记。”潘原明赶忙应下。 “该见的差不多都见完了吧?”朱桢伸个懒腰,这一个月来一直持续不断高强度的接见土官,他这种狗熊一样的体魄,都感到有一丢丢疲惫。 “是,他们三个本来就是压轴的。”潘原明一把年纪更是累的不要不要。 “那就打发他们赶紧回去吧。”朱桢长长松了口气道:“希望咱们折腾这一场,能换一个太平。” “肯定可以的。”潘原明笑道:“王爷这次召见实在太成功了。那场腊八宴之后,土官们跟布政司的人说话,都开始用敬语了。” “用肯定是有的,本王的十万大军还能白忙活了吗?”朱桢淡淡笑道:“就是不知道能管多长时间用。” “三五年应该没问题吧。”潘原明笑道:“只要我们能在这几年消灭了思仑发,保准几十年内没有土司敢造次。这就是王爷的杀猴儆鸡之法啊。” “哈哈哈,本王乱讲亏你还记得。”朱桢一阵大笑,又对潘原明道:“这帮土官走了,你们布政司还是不得闲啊。十几万大军回昆明过年,压力很大吧?” “是。”潘原明苦笑一声:“将士们本来以为打下了云南就能班师了,没想到下半年又得四处平叛,疲于奔命不说,伤亡还远高于之前。年关将至,难免情绪不太稳定,官府压力确实比较大。” “说起来,这是将士们在昆明过的第二个年了,有情绪是正常的。”朱桢沉声道:“官府这边尽量多担待些,方方面面照顾的周到点,我也跟颍川侯他们,多做做将士们的工作,还是要让将士们过个舒心年的。” “是,为臣已经反复吩咐过,宁肯自己多受点累,也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潘原明应一声,又赶紧捡点老六爱听的说道:“好在有王爷带来的大学生,还能忙得过来。这帮年轻人真是超乎想象,既有学问又踏实肯干,王爷真是育才有方啊!” “嗯,他们可是国子大学的首届毕业生,而且大都曾跟本王在江西清丈田亩,编制黄册,可不是眼高手低的书呆子。”朱桢期许满满道:“你只管给他们加担子,年轻人嘛,就是需要锻炼的时候。” “是。”潘原明忙点点头,王爷话是这么说,他可不敢把那帮大学生往死里用。 “本王已经跟那些土官都打好招呼了。”朱桢又吩咐道:“明年就把他们全都分配下去,到府州县里任职。这个事你看看怎么安排,回头拿个章程出来与本王定夺。” “遵命!”潘原明应一声笑道:“衙门草创阶段是最累人的,但也是最锻炼人的,那帮年轻人亲身经历过一次官府的从无到有,对官府的那些事就彻底门清了,人也就成长起来了。” “嗯,明年先把衙门全都立起来,典章制度定好了,上传下达理顺了,你就是大功一件。”朱桢习惯性给潘原明画饼道:“事成之后,本王举荐……算了,你还是先留在我身边吧。” “呵呵呵……”潘原明笑着抱拳道:“王爷的肯定就是对为臣最好的奖励了。” “放心,不会亏了你的。”朱桢笑道:“令公子不是在陕西当知县吗?让他来昆明当知县吧。听平调到边陲当个附郭知县,没人会说你什么的。” “老臣多谢王爷体贴。”潘原明却感动的热泪盈眶,他是致仕起复的官员,都这把年纪了,在仕途上还有什么追求? 朱桢这样安排,非但能让他一家团聚,还能让他儿子近水楼台先得月,要不了几年就能青云直上,实在是比升他自己的官,更让他感到高兴。 虽说‘三生作恶,知县附郭’,但要是附郭知县有个布政使的爹,就另当别论了。 第一零四九章 小马哥 洪武十六年的春节,是大明军民在云南过的第二个年。 但去年过年时战事正酣,大军刚刚攻入昆明,云南大部分地区还在敌手,官兵们根本没法安心过年。 所以今年朱桢给布政司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让将士们过一个舒舒服服的新年。 为了给将士们准备年货,潘原明和梅思祖绞尽脑汁,几乎将昆明坝子的牲口都买光了。幸好腊月里土司来觐见时,都大车小车的准备了好些山货。还进贡了好些猪牛羊,这才算齐活了。 从过小年那天开始,昆明城里就噼里啪啦响起了爆竹声。 各处的军民都开始都认真的熬麦芽糖,混上黄米做糖瓜,好祭灶后送灶王爷上天。 之所以要用糖瓜做贡品,因为这玩意又叫‘胶牙饧’,黏度非常高,灶王爷吃了就被粘住嘴,这样见了玉皇大帝就不会打小报告了…… 其实在内地时,这都是家里老人和妇人的事情,尤其是大头兵在军营里,根本懒得麻烦。但来到云南之后,所有人都对年节的各种仪式,变得无比郑重起来。 二十三送了灶神,二十四便开始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炖猪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贴春联,年三十放烟花……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节目,这群糙老爷们全都一丝不苟的照做,不厌其烦。 朱桢也十分凑趣,命令各级官府要不遗余力配合好全城军民,把这个年操持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因为这除了能极大的抚慰几十万军民的思乡之情外,对昆明的土著居民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汉文化洗礼。 老百姓的文化就在这些衣食住行、年节风俗中。你吃穿住用比我好比我精致,逢年过节比我热闹,有仪式感,我就会模仿你。天长日久,潜移默化中,汉化就完成了。 他问自己的跟班太监道:“三宝,你觉得汉人过年有意思,还是你们原先过年有意思呢?” 那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便笑道:“当然是汉人的年有意思,汉人太会活了。好多东西都是小的以前没见过,没吃过的。” “哦?”朱桢饶有兴趣的问道:“比方说呢?” “比方说……”小太监便歪着头寻思起来。他不过十二三岁,是土生土长的昆明人,家里原先是元朝官宦,乃父去岁战死,他也成了明军的俘虏。与所有被俘的男童一道被阉割,送入宫中服役。 所以他对宫外的事情还是有些见识的,想了一会儿便道:“比方说二十五做的豆腐,原先云南人就不会做。他们磨豆浆不过滤,连浆带渣放上青菜煮,名曰菜豆花、连渣涝。” “小的做梦都想不到,汉人能把豆子做成白白的,嫩嫩的美味豆腐,还能做豆浆、豆腐脑、豆腐皮、豆腐干、豆腐乳……”马三宝说着两眼放光道:“小的最爱吃豆腐了,怎么吃都吃不腻。” “唉。”朱桢闻言微感歉意的叹口气道:“你这辈子也只能吃吃豆腐了。” “能吃一辈子豆腐,小的就超满足的。”马三宝却开心道:“小的吉星高照,能跟着王爷就是吃不到豆腐也开心。” “唉,你为什么要姓马,不姓郑呢……”朱桢郁闷的又叹了口气。 “王爷赐小的姓郑,那往后小的就姓郑了。”马三宝忙乖巧道。 “唉,晚了……”朱桢三叹道。说的马三宝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姓郑晚了。 因为他要是早姓郑的话,就不会在这里做无鸡之谈了。 其实朱桢在胜境关等着进攻云南时,还真想到过,大名鼎鼎的三宝太监郑和,这时候应该就在昆明,还是个五肢健全的小孩子。 朱桢是真心实意想帮他把根留住,然后好好培养他,将来做大明的海军司令,率领无敌舰队到处耀武扬威。 于是他命令沐英攻入昆明后,要留心寻找一个叫郑和的孩子。但更多的信息他也不知道,甚至连郑和现在是七八岁,十五六岁都不清楚,只能让沐英大海捞针。 结果就没捞着…… 等朱桢来到昆明时,沐英便回禀说没找到他要找的人。这再正常不过了,朱桢就让他继续寻找,没有太上心。 直到后来准备返京,傅友德呈送献俘名单时,朱桢无意中听他提起,除了名单上的前元王公外,还有五百名阉好的幼童,请王爷一并送入宫里。 此前大明的宦官来源,主要是前元的大小太监上岗再就业,比如吴太监、王德发、侯力谢都是这种情况……朱老板用的人也少,所以一直还算够用。 但随着亲王们长大成人,开府就藩,对太监的需求量也就激增了,这时候便需要开拓新的宦官来源——阉割少年俘虏,便是重要的一项。 “快把小阉人的名单拿来!”朱桢听完禀报的反应,吓了傅友德一跳。 第602节 傅友德赶紧让人取来名单,朱桢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确实没找到郑和的名字,却看到了一个叫马三宝的…… 然后把小太监叫来一问,这孩子姓马名和,小名三宝……这又是‘和’又是‘三宝’的,朱桢基本就能确定,他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自己叫马和呢?”朱桢无奈问道。 小太监以为还要割自己的大头呢,直接吓尿了,跪在地上两股战战道:“因,因为觉得当太监丢人,所以隐瞒了。” “你要是不嫌丢人,也许就不用挨这一刀了。”朱桢叹口气道,不过也说不准,毕竟自己要找的人是‘郑和’,关‘马和’什么事?沐英就是再细,也很难把这俩名字联系起来吧。 “唉,也许这就是命吧。有人天生就要当将军,有的人是天生的罪犯,而你,我的孩子,你就是天生的太监。”他摸着马和的头,安慰他道:“不过不要紧,我会让你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 “啥?”马三宝巴望着老六。 “太监。”朱桢道。 于是打那天后,朱桢便把他带在身边,让他成了自己的贴身太监。 第一零五零章 又是一年除夕夜 除夕夜,朱桢是在军营里和将士们一起度过的。 这是他在昆明过的第二个年了,此番心境跟去年携二美同游滇池时的春风得意截然不同。这回少了几分志得意满,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 朱桢为将士们精心准备的年夜饭堪称盛宴,有现烤的全羊、酥皮金黄的乳猪和令人欲罢不能的菌子火锅……当然所用菌子都是经过军医院筛选过的,应该不会吃出小人儿来…… 所谓无酒不成席,王爷还格外开恩,允许将士们在宴会上饮酒。尽管都是土司们进献的土酒,喝起来寡淡乏味,甚至有些还十分浑浊,得筛过才能喝,将士们却乐在其中,喝了一碗又一碗。不少人早早就酩酊大醉,抱着酒坛子呵呵傻乐,醉话连篇。连王爷驾到都没察觉。还在那里自顾自的撒酒疯。 这让陪同的蓝玉分外恼火,抬脚就想把这些醉汉踹起来。朱桢却拦住他,不以为意的笑道:“大过年的,别做煞风景的事。” 看到自家主将那张要吃人的脸,将士们这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却都摇摇晃晃站不稳当。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拜见王爷!?”蓝玉黑着脸低喝一声。 “拜,拜见王爷……”官兵们如梦方醒,赶忙跪下磕头。有个倒霉蛋动作猛了点儿,哇的吐了一地。 那味道甭提多销魂了…… 将士们却顾不上掩鼻,全都替那小倒霉蛋担心起来。 吓得他赶紧使劲磕头,筛糠似的抖起来:“小人该死,王爷饶命。” 蓝玉目光一凛,却见王爷笑容依旧,甚至还弯腰扶起了那个年轻的小旗官。他这才改口啐道: “这帮兔崽子,淡出鸟来的酒,也能喝醉成这样!” “哈哈哈,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嘛。”朱桢笑着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和气问道:“要不要先回去躺着?” “回王爷,不用,俺吐出来舒服多了。”那小旗官讪讪道:“就是可惜吃的东西全糟践了……” “哈哈哈,那就再吃嘛。”朱桢笑着招呼那小旗,还有他手下的兄弟坐回去。 蓝玉等人也想跟着坐下,却被朱桢驱逐道;“你们一边儿去,别妨碍我们说话。” 众将领无奈怏怏躲开,只留胡显一个陪着王爷。 朱桢便跟将士们围着烤架坐成一圈,他一边亲手持刀,割下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腿肉,分给将士们享用。一边跟他们亲切的拉着家常。 他问那小旗官道:“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 “回王爷,小人叫俞敏,祖籍福建晋江,家在南京。“那小旗官正是伤愈归队的俞敏,也不知他是幸运还是不幸,才刚出院就整了这么个活。 “福建人,那应该很能喝啊?”朱桢笑道。 “俺不会喝酒,俺给胡建人丢脸了。”俞敏羞愧道。 “哈哈哈不会喝就不喝嘛,莫不是弟兄们非要灌你酒喝?”朱桢笑问道。 “嘿嘿嘿……”将士们不好意思笑了,显然让老六说着了。这种年轻的小军官最容易被老兵油子调戏了。 “跟,跟他们没关系啊,是俺自己想喝的。”俞敏却不承认。“是俺自己想喝的……” “怎么,大过年的想你娘了?”朱桢割一片烤羊肉递给他。 俞敏赶忙双手接过来,道谢之后却摇头道:“俺是想俺娘,不过大伙儿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谁不想老子娘?俺这个当小旗的,可不能带头借酒浇愁。” “哈哈哈,还挺负责。”朱桢不禁大笑道:“那你为什么要喝呀?” “俺是替原来的千户大人喝的,他最好这口了……”俞敏红了眼眶道:“可惜他再也喝不着了……” 将士们也一片黯然,不少人竟抽泣起来,显然那位千户大人当初应该挺得人心的。 “他叫什么名字?是战死还是病亡?”朱桢沉声问道。 “我们老千户姓戚讳祥,是英勇战死的。”俞敏赶忙大声道。 “戚祥……”朱桢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便对俞敏道:“说说他吧。” “是王爷,我们千户曾是皇上的亲兵,带着我们一直从贵州打到昆明,他也因功升到了副指挥使。去年秋里,杨苴作乱,我们老千户奉命率领我们,在大板桥以三千兵力阻击八万敌军三天三夜,为抢运粮食争取时间。” 俞敏哽咽说道:“可敌人实在太多了,第二天我们就眼看要守不住了。当晚,老千户率领所有尚能一战的弟兄,趁着敌人麻痹大意,渡河夜袭。结果引发了敌人炸营,杨苴那伙人一窝蜂地逃出几十里,过了两天才重新集结杀回来,那时我们已经完成任务撤军了……” 俞敏又抹一把泪道:“只是老千户和大部分渡河的弟兄,都折在了那场不要命的夜袭中……” 说着他啪的一声,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满脸懊丧道:“我真该死,真的!为什么要提前受伤?要是不受伤,我就可以跟着老千户他们一起了,呜呜呜……” 俞敏应该是难过极了,当着王爷的面便哭的稀里哗啦,几近崩溃…… 旁边的弟兄赶忙小声劝他,王爷还在边上呢,不要太失态了。 也有老兵赶忙小心替他说话:“我们小旗平时人很好的,就是提不得俞副指挥和板桥之战,加上这又头回喝酒,王爷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无妨,能哭出来也是好的,憋在心里多难受?”朱桢叹息一声道:“且他这不是单纯的失态,而是屁替……应激创伤后遗症,是那场惨烈的战争,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 “心理伤害?”将士们看着渐渐平复下来的小旗,不禁想起他在医院时的消沉状态。 “没错,简单说,就是经历了惨烈的战斗,亲眼目睹朝夕相处的战友纷纷牺牲,从此天人两隔。痛苦超出了承受极限,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心灵创伤。即使在战后许久,依然日夜饱受精神折磨。哪怕平时强作无事,一旦遇到刺激,情绪很容易就会崩溃。” 朱桢长长叹了口气,对众人道:“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跟刀伤枪伤一样,都是战争给你们造成的伤痕。” “而且本王敢断言,军中绝对不止他一人如此……两年来征战不断,你们很多将士都或多或少有这样那样的心理问题。一定不要隐瞒,要大大方方说出来,本王才好对症下药。” 第一零五一章 英雄有伤 然而将士们闻言却陷入了沉默,没有人承认自己跟俞敏一样。 朱桢对此并不意外,就是几百年后,人们都依然羞于承认自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遑论这些尚武好勇的大明将士了。 身体上的伤疤他们毫不避讳,甚至引以为荣,精神层面的问题他们却百般否认,仿佛承认了就会变成懦夫一般。 如果俞敏不是两任选锋,立下赫赫战功,尤其是参与了那场挽救全云南局面的板桥之战的话,估计也会被同袍看扁吧。 但问题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回避就能不存在的。如果因此便漠视问题,早晚会遭到严厉的惩罚的。 就像古人不知道什么叫‘屁踢爱四弟’,却依然会深受其害一样…… 而且因为认识上的不足,军法之森严等各种原因,这种心理问题往往不会轻易浮出水面。 将士们全都苦苦的压抑着内心的魔鬼。但压抑的越久,精神就绷得越紧,问题也积累的越深。就像越堆越大的柴火堆,往往只需要一个不经意间的火星,就能引起焚毁一切的熊熊大火。 这种不经意间爆发的群体性的精神崩溃,有个专门的名字叫——营啸。 一旦发生营啸,整个军营将变成炼狱般的修罗场,平素并肩作战的袍泽,会毫无缘由的自相残杀。 更别说那些平素里对士兵管束严苛,甚至欺压士兵的军官。更会成为将士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焦点。 整只军队将彻底崩溃,根本不用敌人动手,便会走上自我毁灭……让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强兵强将折戟沉沙,满怀不甘的饮恨沙场…… 而那引燃一切的火花,往往只是一个小兵或是一句梦话,就可能毁掉整座军营。 当然朱老板的将士们训练有素,处变不惊,不太可能爆发营啸。但长久远离家乡,戍守边陲,依然会士气底下,战斗力大打折扣…… 如果不重视这个问题,及时对症下药,就离吃败仗不远了。 到那时,别说击败麓川政权,一竿子捅穿中南半岛了,就是守住三河以内的半个云南都实属痴人说梦…… 所以一回到王府,朱桢便对难得离开医院的五哥,还有陪他们一起守岁的众文武说了这个问题。 朱橚听完后,十分在意此事,他沉声说道:“老六说的这个问题必须引起重视。其实今年尤其是下半年,我就有明显的感受,军医院收治的伤病号中,出现了大量的精神紧张、情绪低落,甚至发癔症的病患。” “起先我们以为是吃菌子吃的,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将士们犯了情志病……也就是心病。”周王缓缓道: “我们医院为将士们配了舒肝解郁的药,但心病还得心药医,要想治好将士们的心病,需要以情胜情。” “以情胜情,什么意思?”傅有德等人好奇问道。 “简单来说,就是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制造合适的情绪来解决相应的情志问题。比方说,悲能够克制怒,喜能够克制悲,恐能够克制喜,思能够克制恐,怒能够克制思。”老五便侃侃而谈道: “不过医生可以治疗单独的病患,却没法治疗整只军队的心理问题。所以还得老六和诸位想办法。” “这样啊……”众文武听得一头雾水,但为了顾及周王殿下的面子,只能不懂装懂。 “我五哥的意思是,将士们的心病,说起来简单,无非就是厌战和思乡而已。”朱桢强行替老五解释道。 “嗯嗯……”这下傅有德等人听懂了。“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呢?” “不难,厌战就让他们先远离战争一段时间。”朱桢淡淡道:“我估计云南明年应该能消停,可以暂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将士们好好休整到开春。然后等到开春让他们屯田去。” “哈哈,王爷说的是,让他们换个环境待一段时间,他们就不会厌战了。”蓝玉笑道: “都是习惯了骑马打仗的莽汉子,谁愿意见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汗珠掉在地上滴八瓣?” “至于思念家乡,我们没办法让他们回家看看,就得让他们把云南当成家乡。”朱桢接着道: “一个是要让将士们尽快在当地安家,在内地有妻儿老小的,尽快接来与他们团聚。” “王爷说的是,要是将士们全家都来了,肯定就不思乡了。”梅思祖先奉承一句,又提醒王爷: “不过从内地迁徙军属来云南,还是要慎重的。一是人家愿不愿意来?我想多半是不愿来的。强扭的瓜不甜,非但要多费很多工夫,还容易引发强烈的不满,对士气的影响太大了。” “其实就算他们愿意来,这不远万里跋山涉水走下来,精壮的军士尚且要扒层皮,更别说那些老弱妇孺了。”梅思祖沉声道: “这要是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好事变坏事了?” “是啊。”众文武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汝南侯所言甚是,这就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好家属的思想工作,以及沿途的保障工作,在这些工作没做到位之前,确实不适合大规模的军属随军。”朱桢从善如流道: “所以还要鼓励他们找个当地的媳妇儿,普定普安的经验,就很值得学习。回头我让他们来昆明,给你们讲一讲,怎么集体相亲。” 第603节 “王爷说的是,要是将士们都有一门亲事,哪还顾得上想三想四?”沐英也笑道: “保准一个个都乐不思蜀了。” “没错,此乃善政也,跟当兵的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发个媳妇儿有用处。”冯程使劲点头。 “我看小冯你八成是春心动了,准备给大家带个好头了吧?”一众叔伯便怪笑起来。 “带头就带头,有个女人暖被窝总好过回家睡冷炕!”冯程红着张脸,并不否认。 “哈哈哈……”花厅中众人笑成一团,空气中终于有了春节的快活。 朱桢又叮嘱众将领,明年休整之余,还要加强对将士们的心理辅导,让他们明白为何而战? 是为了让子孙后代永远不打仗!是为了给子孙后代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缔造代代相传的荣华富贵啊! 第一零五二章 天下第三 第二天,便是洪武十六年正月初一了。 这一天,朱老板会在金銮殿上举行元旦大朝会,接受文武百官,藩国使节的朝贺。 而且洪武元年九月,朱老板便定下正旦朝会仪,与登极略相仿……也就是说元旦大朝的规格极高,与皇帝登基大典差不多,可谓隆重至极。 与此同时,各地的藩王亦会在各自藩国王宫的银安殿内,各自举行正旦朝会。届时全省文武、王府属官都要身着朝服隆重出席,礼仪与皇宫的正旦大朝颇类,当然要按照礼制酌降一等。 这还是朱桢头一回举行元旦朝会呢,去年他虽然也在昆明,但当时他还没有滇王的头衔,只是以楚王兼海王的身份,担任征南军的监军。 名不正言不顺,云南还未靖,他当然不会搞什么朝会,给那些言官读书人编排自己的机会。 但今年不同了,他已经是正经的滇王,而且是节制全省文武,代表朝廷统治西南的实权王爷。 于情于理都必须要举行隆重的朝会,来向全省的土官土民宣告——云南已经归于大明的王化了! …… 其实朱桢还好,他从生下来就参加大朝会。哪怕打记事儿那会儿算起,也已经参加超过十回了。完全是轻车熟路,不会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的是筹备朝会的官员。在云南的文武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在礼部或者鸿胪寺干过的,从来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比照着《仪注》,依着过往参加朝会时的记忆来了。 可具体负责会场布置的王府长史罗贯中,压根连大明的紫禁城都没进去过,更别说参加朝会了。让两位布政使怎能不捏把汗? 唯恐他不懂规矩闹出笑话,这天才刚寅时,潘原明就来到王府,想帮着罗老师指挥一下,以免会场布置彻底荒腔走板。 但到了银安殿前时,他却发现自己多虑了,只见罗老师坐在太师椅上指挥若定,太监官吏分成十几组,各司其职、忙而不乱,甚至可谓井井有条…… 有的在殿前月台上,设立王爷的银台王座、明扇卤簿。 有的在丹陛两侧摆放演奏中和韶乐的各种乐器。那些筝啊笙啊编钟啊,看着都让人头晕,罗贯中竟知道每一样的摆放位置…… 此外,还有各种警戒的、擎旗的、持鞭的侍卫、太监,都各有司职,站位丝毫不能出错。 还有负责豢养大型动物的象房宦官,也要把它们洗刷干净,披金挂甲,届时牵到殿前广场上列队,以壮声威。 云南这地方什么都缺,但各种珍稀动物应有尽有,殿下又好这口,所以去岁土司们足足进献了八头大象、十只熊猫,还有十六头犀牛…… 潘原明进来时,正碰上太监们牵着大象犀牛熊猫在走过场,好让动物们提前熟悉环境…… 看着那些跟房子一般的大象,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的从眼前过去,潘元明一阵提心吊胆,唯恐这些大牲口突然发狂,一脚把自己踩成肉饼。 罗贯中却泰然自若的指挥着宦官们走位站位,还指导他们让大象先朝东北跪拜,然后再跪拜王座…… 看的潘原明啧啧称奇,却又不解问道:“我看皇宫朝会上的大象,好像都是不跪拜的?” “他们那是不会驯象。”罗贯中淡淡道:“只能免了这一步而已……” “那倒是,咱云南就是不缺驯象高手。”潘元明笑道。 “大象跪拜的同时,还要伸长了鼻子鸣叫,不过王爷还没起床,这把就先免了吧。”罗贯中又道。 把个潘原明听得一愣一愣,不禁佩服的五体投地。“本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白担心了一场。没想到罗先生这么懂礼仪……” “呵呵,没有人比老朽更懂礼仪了。”罗贯中推了推眼镜,骄傲的仰起头。 “那是,罗先生当个礼部尚书都没问题。”潘原明一半恭维一般佩服道。 他心说王爷身边果然不养闲人啊……一个从来没参加过朝会的人,光靠一本薄薄的《仪注》,就能把一场最隆重的朝会,准备的分毫不差。 潘原明却不知道,人家罗贯中只是没参加过朱老板的朝会,但张老板的朝会他可没少参加,甚至还主持筹备过几回,自然驾轻就熟了。 而且越是懂行,他就越清楚,根本没人能把一场礼仪如此繁杂的朝会,所有细节都把握的分毫不差。 甚至就算同一个人来筹备两场同样规格的朝会,也绝对无法做到一模一样。 所以只要大差不差,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儿就行。至于细节处,就算有出入,又有谁能看出来呢? 关键是要有强大的自信,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是最懂的。这样就算发觉现场跟记忆有偏差,那他也一定会以为是自己记错了…… 这是罗贯中从老六那里学来的不二法门,屡试不爽。 …… 一切准备停当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悠扬的钟鼓声过后,朱漆金钉的王宫大门缓缓敞开,傅友德、梅思祖等一干勋贵重臣,并全省文武、王府属官,以及云南土官代表,全都鱼贯进了王宫,在殿前广场上分班立定。 这次参加朝会的土官中,除了贵州宣慰使奢香,同知刘赎珠外,还有年前来觐见的若干会来事儿者。 比如木得、俄陶之流根本就没回去,而是一直留在省城等着这天呢。 这些土官们也都穿着大明的朱色朝服,头戴梁冠,看上去与流官们别无二致。 当然,流官中没有女的,而土官中除了奢香和刘赎珠外,还有好几位女土司…… 不过都不太好看,所以朱桢将她们跟男土司一视同仁。 …… 卯时,银台前。 四名太监分列四方,奋力挥动起丈许长鞭,鸣响了八声响鞭。寓意藩王代天子统御八方…… 响鞭还有个作用就是镇场子。鞭子一响,百官赶紧停下交头接耳,整理梁冠官袍,昂首挺胸。 八声鞭响过后,殿前广场上已是鸦雀无声了…… 然后王府典乐所乐师奏起悠扬庄严的韶乐。韶乐声中,冠冕堂皇的楚海滇王殿下隆重登场了。 朱桢头戴十二首通天冠,身穿方心曲领绛纱袍,其革带、剑、佩绶皆与皇太子同。 在他前方是负责保管亲王金印的王府典宝所官员。 跟一般藩王不同的是,朱桢兄弟们都只有一枚金印,他却有三颗金印,分由三名典宝官捧着。 每一枚金印都代表一个大明亲王的身份。三枚,则代表他是大明独一无二的三亲王。 真正的二人之下,天下第三…… 第一零五三章 摊牌了 群臣拜迎声中,朱桢登上银台。 待明扇打开,金印陈设于宝案之上,韶乐声便悠然停止。 朱桢却不落座,而是先率领百官,朝着设立在东北方向的香案大礼参拜,恭祝皇帝皇后陛下万寿无疆,太子殿下福寿安康。 然后他才起身回到自己的王座,接受云南百官的朝贺。 百官在颖川侯的率领下,再度大礼参拜王座,恭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拜后,百官却还不能起身,因为有京城来的江夏侯周德兴要宣读圣旨。 这种公开宣读的圣旨,都是翰林捉刀代笔的,词藻华丽繁复,不光读的拗口,听起来也没有朱老板原汁原味的大白话圣旨,那么简单直接给劲儿。 好在朱老板的赏赐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力,在圣旨中他宣布,赏赐征南将士人均钞两锭,棉布三匹。 其阵亡及病死将士,有父母妻子弟侄者,每人赐钞十六锭,布四匹。只有妻子者减半。 被创重伤者。每人赐予钞十二锭,布两匹。发还卫所照料。 还另赐征南军士之家,各钞两锭,红棉布各三匹,令制作衣服鞋子。由官府代为转送到征南军士手中。 …… 这已经是朱老板第三次大规模赏赐征南将士了。 而且有功者还另有重赏。阵亡将士的抚恤,伤残将士的补偿以及荫袭都会及时兑现,从不拖延。 所以将士们才能三军用命,人倍其勇,面对高山密林、瘴疠毒虫也毫不畏惧。 这就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单靠严厉的军法是不可能铸就一支勇于求战,不畏牺牲的无敌之师的。 老爹赏赐之后,朱桢这个财神爷,也不能不略尽地主之谊,犒劳一下将士们。 不过当儿子的也不好超过爹,朱桢就比照朱老板的标准,打了个八折,赏给将士们。 将领们自然无不欢欣鼓舞,替将士们叩谢皇上隆恩,感谢王爷恩典。 但周德兴大老远前来可不止为了宣这一道旨,他还另有上谕要宣。 待到文武百官安静下来,太监从香案上拿起另一道旨意,奉给江夏侯。 周德兴双手接过,看一眼朱桢,见王爷微微点头,才深吸一口气朗声念道: “上谕,朕观自古云南诸夷叛服无常,盖以其地险而远,其民富而狠也。驯服之道,必宽猛适宜,非惟制其不叛,重在使其无叛耳……故留江西、浙江、湖广、河南、四川都司兵永居云南,屯田卫戍,控制要害……” 众将领闻言暗暗叹息,该来的还是来了。 谁都知道云南不是漠北,打下来之后,肯定要留下军队镇戍的。但正式旨意没下来之前,总还抱着几分侥幸,觉着自家不会是那个倒霉蛋。 在他们的认知中,朝廷应该像在辽东那样,只留少量军队戍守,大部分官兵还是要班师回朝,哪来哪去的。 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除了皇帝直属的禁军,其他各省的征南军部队,居然都要留下来了…… 这尼玛真是要玩死人的节奏啊。 全军上下,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愿意永远戍守这个边陲蛮荒之地啊! 就算是军令如山倒,把将士们强留下来,士气也会大受影响,甚至出现大规模逃兵…… 第604节 怪不得除夕时,王爷会很肯定的说今年无战事呢……光安抚好将士们的情绪,让他们接受现实,就不知要用多长时间了,还打仗?打个屁仗! 傅友德沐英等核心将领,自然提前就从王爷那里得到消息了,但为了大局着想他们也只能装出错愕的样子,跟下头的将领们一起表达不满。 “都静一静,先听江夏侯宣完旨。”朱桢沉声说道。 “是……”众将这才噤声,听江夏侯继续宣旨道: “制书到日,将拨守云南等卫官、旗,照名升用。 原任指挥同知,今升世袭指挥使;原任指挥佥事,今升世袭指挥同知; 原任正副千户并卫镇抚,今升世袭指挥佥事;原任百户,今升世袭副千户; 总旗升世袭百户;小旗升充总旗。阵亡将士亦照此例。 钦此。” 前番攻克云南后,朱老板已经将所有军士升为小旗。这下为了让他们安心留在云南,又一律升为总旗,恩赏之重,实属罕见。 见总算能跟将士们有个交代了,将领们这才神色稍霁,在傅友德等人的带领下领旨谢恩。 待他们起身后,江夏侯退到一旁,朱桢方开口劝慰众将道: “本王知道,这道旨意一下,你们的压力会很大,二十万将士们更要面临人生最大的变故和困难,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云南是我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次我们时隔数百年将其收复,就绝对不会再丢掉了!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会!” “这是对国家来说。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云南同样是建立功勋,做一番大事业的不二热土!这一点我想你们都明白……” 众将领闻言纷纷点头。朱老板为他们设计的晋升路线实在太上头了。当指挥使的想升都指挥,当都指挥的想当都督;当了都督的想封侯,当了侯爵还想世袭罔替,世袭罔替了又想对国公发起挑战…… 大家都是如此,在不断追逐功名的路上不可自拔,也就没有人会想这一切值不值的问题了。 而要想加官进爵,唯有战功。可如今天下大定,能立战功的地方,也就只剩漠北和西南了。 扫除北元,平定漠北,封狼居胥的不世之功固然诱人,可鞑子早就成了惊弓之鸟,根本不往大明跟前凑,想要找到他们,难比大海捞针。不然大将军也不会北望大漠,苦等一年又一年。 因此单从立功的角度,还是蛮夷遍地,叛服无常的云南更靠谱。就算功劳没那么惊人,但集腋成裘,战功攒的多了也能进步。 所以将领们其实还是蛮中意云南的。可问题是普通将士没那么大追求,也没那么大的官瘾,更希望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上安安稳稳的小日子。 单个士兵的想法无足轻重,可将士们普遍的想法,就不能不重视了。处理不好他们的情绪,战斗力就完了…… “至于普通士兵,云南同样是他们最好的归宿!”朱桢又悍然宣称道:“本王会让他们过上最幸福的生活!” 第一零五四章 军屯新政 朱桢宣称要让留滇将士们过上最幸福的生活,可不是随口说大话而已,他是有真材实料的! 首先,朱桢当场宣布,自即日起,所有留在云南的将士,都将享受到每月一千文的特别津贴。且发的是铜钱,而不是不招人待见的宝钞。 眼下大明钱贵钞贱,一千万铜钱能换将近两贯钞,仅此一项就比将士们的军饷高了。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朱桢又悍然宣称,他已经征得了父皇的同意,在云南试行与内地截然不同军屯新政! 大明现行的卫所兵制与屯田息息相关。眼下全国军户共约两百万户,每户授田因地区而不同,一般为二三十亩,多者可达三四十亩。 所以军户们并不是都当兵,甚至大部分时间都不当兵,而是‘三分守城,七分屯种’,也就是说十家军户中,三家各出一壮丁为兵,曰‘正兵’。 另外七家,和三家的‘余丁’,则负责耕种这十家的地,供养十家人吃饭,以及三个正兵的粮草被服等各种军需物资。 当然,当兵的不会一直当兵,种地的也不会一直种地,彼此是有轮换的。平均下来,大概就是‘三年当兵,七年种地’。也就是所谓的‘七户种地十家吃’。 这种军户自给自足的模式,至少在洪武年间,确确实实减轻了老百姓的负担,让他们不用承担军粮,也就不用遭受往边疆输粮的恐怖折磨。 朱老板便曾得意的宣称,‘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普通百姓也确实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大明国力自然也因此迅速恢复。但这是建立在军户们承担了全部军需负担的基础上的…… 而且大明开国后,全都是出边作战,大军动辄远出边塞数千里,军粮的消耗堪称恐怖。 众所周知,如果没有水运,单靠陆运的话,把一石军粮解送到几千里外,就要花好几石的费用。 所以军户的负担是极重的。 朱桢对军户屯田制是摸过底的,他发现目前的分配模式极不合理。 以每户种田二十亩为例,首先卫所每年要征谷五十石为军粮。每户每月只能支取两石作为口粮。 余下的粮食则作为卫所存留的公粮,用于备荒以及修渠整堤,购买耕牛农具等公共支出。 这种军户所打粮食统统上缴卫所仓库,口粮按月支领的模式,看上去像在农场上班一样,好像还不赖…… 但八成五的收获都不归自己,换了谁有工作动力? 吃大锅饭永远是这样,占便宜的都是懒汉,吃亏的是老实人。最后把所有人都变成懒汉。 可都成了懒汉,地也就荒了,种不出庄稼来了。别说公粮了,交完了皇粮,连口粮都不够发了……大家只能集体饿肚子。 而且朱老板过于理想化了,他担心把土地分给士兵,会让军官兼并普通军户的土地。 于是规定军屯土地所有权归于卫所,军户们只能耕种,无权买卖。地都不是自己的,军户们就更没有耕种的热情了…… 尤其是看到那些民户开荒免税,轻徭薄赋,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军户们就更不平衡了。所以这才刚开国,大明各地卫所就有逃兵出现。 朱老板在提起讨伐梁王的理由时,就曾愤愤说道:‘当初他若依本分,守着他那一陁地面,我也不征他。他却不守分,我这里的逃军,他招诱将去了,罪人他藏匿了,只管生边衅,因此我教征伐他,都平定了。大抵不生事呵,有甚话说?’ 虽是在指控梁王,却也间接说明了国初的逃兵问题。这不得不说是现行卫所军屯制度的失败。 …… “那么请问殿下,屯田新政新在何处呢?”傅友德接茬问道。 “首先,云南军户种出的粮食,无需再像从前那样先全数上缴了。”朱桢便沉声道:“只需要缴纳总收成的四成作为军粮即可,其余六成都归自家所有,当然卫所也不会再发口粮了!” “此外所有的军需、运输,都与军户无关了。他们上缴四成收获,还要为国打仗,负担已经够重了,不能再给他们增加丝毫。”顿一下,他提高声调,杀气腾腾道:“本王将派专人监督此项,谁敢让军户多交一粒粮食,我扒了他的皮!” “是……”众将虽然满心担忧,但迫于王爷的压力,只能先应下。 “另外,本王已经跟父皇说好了,所有入滇的军民,只要能在当地安家立户,一律重赏耕牛田地住房,免税免役十年!” 朱桢是彻底语不惊人死不休,最后宣布道:“十年后,田地任其买卖!” 众将嗡的一声,这下彻底绷不住了,齐刷刷看向颍川侯。 傅友德这位征南将军只好硬着头皮问道:“王爷,先不说十年之后如何。单说眼下,要是军户都不交粮食,那军粮怎么解决?” “军粮的问题省里解决,省里解决不了就由本王解决!”朱桢一挥手,断然道:“放心,本王绝对不会饿到一兵一卒的!” “那就好,那就好……”众将领闻言齐齐松了口气了,竟不再担心这个问题。 这让列席朝会的木得等人暗暗心惊,他们本以为朱桢给军方出了这么个大难题,将领们一定会爆掉呢。 没想到王爷一个空口无凭的保证,将军们就全都消停了。 看着颍川侯等人对王爷的话深信不疑的样子,土官们真不知是大明的将军格外天真呢,还是这位王爷的话在大明格外有说服力? 应该不会是前者吧…… …… 总之,在朱桢做出这诸多承诺之后,将领们终于不再担心全军留守云南的问题了。 “本王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就看你们的了。”朱桢端坐在王座上,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将,一字一顿道: “今年你们所有人的头号任务,就是做好军队留守驻屯,谁的部队做得最好,本王重重有赏!谁的部队拉稀摆烂,出了问题,休怪本王无情!都听明白了吗?!” 最后六个字,朱桢几乎是吼出来的,真叫个振聋发聩,让所有人都明明白白的了解到他的决心。 “明白了!”众将赶忙高声领命,无一人敢怠慢。 第一零五五章 干净又卫生 散朝后,朱桢没有照例赐宴,而是赏赐了文武群臣各纹银一封,绸缎两匹,美酒十坛,就打发他们各回各家了。 大过年的,大家陪他耍了两个时辰的猴戏已经够累了,再规规矩矩陪他吃两个时辰宴会,那这个年过的未免也太痛苦了。 朱桢自己就深受其害,所以十分痛恨这些繁文缛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轮到他做主的时候,当然要尽量从简了。 不过散朝后他也没闲着,而是在潘原明等文官的陪同下,来到昆明城南视察。 这里还有十几万民夫在等着他安抚呢……虽然朱老板的旨意中并没明确要求民夫们也留在云南。 但至少需要十几万民夫,才能供给二十多万大军的日常所需,这是常识……所以民夫们也得留下来。 可跟受军令约束,且早已习惯了全家跟随自己调动的将士们不同,这些民夫都是来服役的普通老百姓,正常来讲一年期满就可以回去了。 现在他们被迫在云南过第二个年,已经属于超期服役了,民夫们的情绪肯定很不稳定。 要是再知道朝廷不打算让他们回去了,准备让他们当一辈子云南人,肯定非得炸了锅不可。 所以朱桢得来走一趟,而且必须要正月初一就来。大过年的来拜年,比较容易赢得民夫们的好感,这可比留在宫里吃席重要多了…… “民夫中不乏刁民,难免冲撞了王爷。”路上,潘原明还是忧心重重。“大过年的太晦气了,还是让为臣替王爷走这一趟吧。” “他们能吃了本王不成?”朱桢却不以为意。 “谁敢造次啊?就怕谁嘴上不干净……”潘原明笑笑道。 “他们能骂一骂本王,出出气也是好的。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大过年的贵客登门给他们拜年,还能把本王撵出来不成?” “那倒不至于……”潘原明忙摇头笑笑,却又有些吃不准道:“不过王爷千万不要提让他们留在云南这茬,要是提了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提这茬我去干嘛?单纯的慰问群众啊。”朱桢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去就是为解决问题的,不提出问题怎么解决问题?” “唉,微臣明白了。”潘元明无奈的停止了劝说,心说爱谁谁吧,反正我已经提醒过了…… 说话间,王驾便到了南城,现任昆明知县彭康早就恭候在路旁了。 拜见王爷后,他便为朱桢介绍起南城这片的情况来: “民夫们主要聚居在南城这片儿,分为席子营,豆腐营,铁匠营,棕树营,军刀营,打箭营,瓦罐营等三十六个营地。” “听起来,这三十六个营地,是按照工种分的?”朱桢饶有兴致的问道。 “王爷说的对。”彭知县赶忙点头道:“不夸张的说,全军二十多万将士的吃穿住用,刀枪剑戟、战马雨具,全靠他们张罗。” “走,咱们下车看看。”朱桢便从金辂上下来,让彭知县领着他转转。 第605节 “是,王爷这边请。”彭知县忙应道:“前头不远就是席子营,咱们先去那边看看。” “好。”朱桢点点头,跟着彭知县走了一段,一路上给他最大的印象就是干净。 只见这个居住了众多民夫的街区路面上,居然没有内地城乡街道上,随处可见的人畜粪便,也没有各种生活垃圾。 甚至排水沟里都掏的干干净净,没有异味散发。 朱桢却不高兴了,虽然大过年的不好直接骂娘,但他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彭知县真是好本事,这么干净的街道可不多见,地上连爆仗皮都看不见。” “这……”彭知县焉能听不出,王爷是在讽刺自己弄虚作假?闻言登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王爷息怒。”潘原明赶忙从旁解释道:“知道王爷驾到,老彭肯定让人扫过街,不然岂不太怠慢了?” “不过,平时这昆明城的街道也是很干净,所以也不能算弄虚作假。”他又话锋一转道。 “老潘这话有点不靠谱吧?本王怎么记得,去年在昆明视察过,当时街道泥泞,到处都粪便垃圾,肮脏不堪呢?”朱桢说着神色稍霁道: “当然,不管怎么说,能打扫这么干净都是极好的。但问题是,能保持多久?” “能一直保持!“彭知县终于憋出一句。 “哦?你敢立军令状?”朱桢瞥他一眼。 “敢!”彭知县大声道。 “哈哈,好,很有精神。”朱桢这才重新有了笑脸:“不管怎么说,有这个劲头总是好的。不过以后少做表面功夫,要多做实事。” “是。”彭知县耗尽了勇气,赶忙低头应声。 “呵呵,王爷有所不知。”潘原明这才捞着机会解释道: “其实现在整个昆明,乃至所有我们驻军的地方,全都这么干净。并不是为了应付王爷视察。” “那是为了什么呢?”朱桢问道。 “这是周王殿下的命令。”潘原明答道:“去年王爷回京后,天气一热,军民病倒无数。当时是人心惶惶,都说云南的瘴疠太厉害了,这下弄不好要全军覆没了……” “后来周王殿下把我们这些文武叫到军医院,告诉我们,他经过调查发现,所谓的瘴疠,并非什么神神秘秘的鬼东西,不过是以疟疾、霍乱为主的传染病而已。” “而这些传染病,都是可以预防的。”潘原明接着道: “然后他还给我们定了十条死规矩。老彭,你来说说。” “是。”彭知县便如数家珍道: “一,不喝生水,饮水要煮沸;二,保持水源清洁,不喝被污染过的水;三,保持环境清洁,不得随地便溺,垃圾要及时清理;四,全力防蚊,居住区要不生杂草,不留积水,保持干燥;五,保持个人卫生,饭前便后要洗手,勤洗澡,常换衣,提倡剃光头……” 其实这十条规矩除了剃光头之外,都不算强人所难。放在后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但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却是要彻底改变生活方式了。 放在平时,哪怕老五身为亲王之尊,且战胜过天花,被视为当世医圣,几十万军民也不会严格遵守他这些命令的。 好在病魔专治各种头铁。随着生病乃至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广大军民对瘴疠的恐惧已经无以复加,为了保命,他们不得不老老实实照做,结果没多久,军民的患病率便直线下降。 一个月后,霍乱直接消失了,得疟疾的人数也大大减少。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所以大家现在都把这‘周王十条’当成保命的法子来照办,根本不用官府监督,就干净又卫生了。”彭知县最后解释道。 朱桢闻言惭愧的朝彭知县抱拳道:“抱歉,是本王武断了。” “王爷言重了,是微臣没说清楚。”彭知县赶忙使劲摆手,心里却暖烘烘的。 第一零五六章 你们回不去了 说话间,众人簇拥着朱桢进了席子营。 顾名思义,席子营就是编织生产席子的作坊。 席子在这个年代的用处可大了去了,谁都用得到。军户民户也好,行军的将士也罢,总是要睡觉的。睡觉可以没有床,但至少得垫床草席,不能直接躺地上。 尤其在云南这种温暖的亚热带地区,是可以一年到头都铺席子睡的。此外,还有储存、晾晒粮食的囤席、晾晒席,以及收殓用的裹尸席等等,用处极多,用量也极大。 所以在军中特设了专门生产席子的作坊,跟着军队一路走到哪编到哪…… “王爷来看望大家了!” 朱桢进去时,便见偌大的场院中,地上均匀铺满了破开的芦苇篾。 一些工匠在前头洒水,后头有人拖着碌碡来回的滚动碾轧,为的是把篾片弄平整。直到篾片拿在手里,能像鞭子一样甩起来为止。 只有这样柔软顺滑的篾片,才能用来编席子…… “王爷来看大家了。”彭知县吆喝一声。 工匠们赶忙跪了一地,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戛然而止。 “大年初一还不让大伙儿歇歇啊?”朱桢才刚道了歉,又有要翻脸的架势,简直比翻书还快。 彭知县这个汗啊,赶忙小心回答说“王爷误会了,是他们自愿加班的。” “哦,是吗?”朱桢看向那些工匠。“你们真是自愿的吗?放心大胆说实话,没人敢报复你们的。” “回,回王爷,我们真是自愿加班的。”一个首领模样的中年工匠这才结结巴巴道:“上,上午已经歇过了,大伙儿不想下午再浪费时间。” “怎么,上头给的任务,多到做不完吗?”朱桢问道。 “任务是挺重的,”那工匠首领怯生生道:“不过大伙儿也是为了早把活干完了,好早日回老家。” “是啊,俺们都已经两年没捞着回家过年了。”其余的席匠也纷纷附和道:“知县大人说,今年五十万张席子的任务完不成,谁也不能回家。” “是你说的吗?”朱桢看向彭知县。“你要累死他们啊?” 彭知县满头大汗的小声解释道:“回王爷,微臣也被他们天天缠着烦不过,才定了这么个离谱的数。只是为了让他们安下心来干活,别老想着回家回家的。” “听听这是人话吗?”但他这话还是被听了个清楚,果然有民夫躲在人群后面毫不客气道: “就是我们家里还有爹娘老婆孩呢。不像有些人全家都死绝了……” 当着王爷的面,彭知县敢怒不敢言,甚至头都不敢抬。 “都把嘴巴放干净点!”潘原呵斥一声,又对朱桢苦笑道:“微臣没说错吧?” “不干人事,不说人话就该挨骂。”朱桢却不以为意道,说着朝众工匠团团拱手道:“本王来给老少爷们们拜年了。顺便也向大家赔个不是……我宣布,姓彭的给你们定的任务,不作数!” “太好啦,多谢王爷做主!”工匠们欢呼着跪地给老六磕头,七嘴八舌道:“俺们也给王爷拜年啦,祝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哈哈哈,真要是活个上千岁,那本王不成了大王八?”朱桢风趣的自嘲,引得工匠们笑成一团,方才略有些紧张的气氛,一瞬间轻松下来。 朱桢又命邓铎带人,将赏赐分发给工匠们。他给工匠们每人准备了一壶酒两斤肉,一双布鞋,还用红纸包了半吊压岁钱。 这四样礼算不上丰厚,但十几万民夫,每人都有这样一份,也是好大一笔开支了。 而且对白服劳役的工匠们来说,这已经是很丰厚的赏赐了,自然全都千恩万谢,看这位牛高马大的王爷也顺眼多了。 …… 那边护卫们在发犒劳品,这边朱桢则直接坐在工匠们刚编好的席子上,招呼那工匠首领和一帮子已经领完了犒赏的工匠,也都坐下来陪自己说话。 在他再三催促下,那工匠首领和众工匠才战战兢兢盘腿坐下来,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搁了。 “别紧张,本王不吃人。”朱桢笑着让众人放松下来,待他们稍微放松一点后,又和气的问他们叫什么名字,都是哪里人? “回王爷,小人常三,苏州府人氏。”那工匠首领忙直起腰来回答。 “小人刘平,浙江金华府人……” “小人张千,江西九江府的……”众工匠也纷纷自我介绍道。 朱桢耐心听着他们的介绍,还时不时点评一下他们家乡的风土人情,言之无不切中,令工匠们十分惊喜。 “王爷去过我们老家?” “去过……”朱桢笑着点点头,心说不过是上辈子去过……好在用来跟民夫们套词是足够了: “你们那可真是好地方啊……” “哈哈王爷也这么认为?果然谁不说俺家乡好!”民夫们很好哄,顿觉这位王爷真是亲切。 只是拍他们家乡的马屁是有风险的。尤其今天还是大年初一,已经两年没捞着回去过年的民夫们,很容易就被勾起了思乡之情。 有那些眼碟子浅的已经开始抽泣起来…… “这是咋啦,聊的好好的咋哭上了?”朱桢好似摸不着头脑。 “王爷见谅,这不大过年的容易想家吗……”常三替他们解释道:“大伙出来的时候,可没想过会待这么久……” “就是,俺们想家啊。”工匠们纷纷抹泪道:“俺想爹娘了……” “年前接着家里的信,俺都当上爹了,可还没见着娃一面呢。”一个工匠扑通给老六磕头,央求道:“王爷行行好,就放俺家去吧……” 他这一带头不要紧,其余工匠也有样学样,都给老六磕头,苦苦哀求道:“王爷大发慈悲,放我们回去吧……” “这是干什么?都快起来说话。”朱桢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跪了。 “王爷要是不答应,俺们就不起来了!”工匠们却耍赖开了。 “王爷见谅,实在是朝廷耍赖在先,这都超期多久了还不放俺们回去?”那常三带头高声道:“求王爷给我们个准话吧!” “唉,那本王就照实说了吧……”朱桢缓缓扫视着民夫们,叹了口气道: “你们回不去了。” 第一零五七章 诚意 “好家伙……”潘原明听了,心里直呼好家伙,没想到王爷回答的这么直接。 看着那些民夫愤怒的表情都扭曲了,就像随时会爆发的火山,潘原明得强迫自己坐稳当了,才能抑制住夺路而逃的冲动。 好在朱桢那魁梧雄壮的身材,还有周围那些同样体壮如牛,个个凶神恶煞的护卫,能让民夫们一直保持冷静,只敢动口,不敢动手。 不过这也够呛,他们有的声泪俱下,诉说锥心刻骨的思乡之情;有的大喊大叫,反复吆喝着“俺要回家、俺要回家!” 有的情绪激动,用各种方言大声质问朝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皇上不是最体恤百姓的吗? 激动之余难免蹦出些不雅的字眼来,见王爷似乎听不懂,有些大胆的混账东西就开始用家乡话,肆无忌惮的骂骂咧咧起来。唾沫星子都快把老六淹了。 潘元明几次出声呵斥都无济于事,只好回头劝老六:“王爷,跟这帮刁民没法聊了,先回宫吧?” 第606节 “无妨,都是人之常情,让他们尽情的宣泄吧。”朱桢用手指拭去,喷到面颊上的一颗唾沫,面不改色道:“等他们冷静下来,再接着聊就是。” “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王爷肚里能撑得开宝船啊。”潘元明佩服道。 “呵呵,比起他们受的委屈,我被骂这几句实在算不了什么。”朱桢心平气和道。 “……”没想到王爷居然能听懂他们说的话。民夫们当时心虚气短,气焰为之一窒,再不敢口吐芬芳了。 …… 其实朱桢心里有数,他知道人们在无法反抗强权的压迫时,会走过‘抗拒、愤怒、交涉、沮丧、接受’五个阶段的心路历程。 双方的地位越悬殊,越无力反抗时,被强迫的一方还会加速走完这个过程…… 所以朱桢就这么平静的看着他们,不喜不怒。 果然,民夫们在最初的震惊抗拒,怒不可遏后,很快就意识到,对面这位可是当今皇上第六子,凶名赫赫的云南王! 他显然不是发泄情绪的合适对象,一旦激怒这位王爷,他们的处境只会更糟糕…… 所以民夫们很快就进入了第三阶段——愤怒过后的讨价还价,努力挽救局面。 于是又开始苦苦哀求王爷,请他大发慈悲,放他们回家。 “王爷,求求你了……”工匠们磕头作揖,声泪俱下,真是其声可悲,其情可悯,令人闻之落泪。 朱桢却硬着心肠,就是不松口。他叹息一声道: “说实话吧,就是现在放你们回去,用不了多久你们又会被送回来的——因为朝廷已经决定,从你们老家移民百万填充云南!” “什么?!”民夫们惊得合不拢嘴。却又无人怀疑王爷这话的真实性…… 因为洪武大移民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江南填凤阳,山西填河南,江西填湖广……这一次次大移民还在轰轰烈烈的继续进行着呢…… 洪武皇帝一声令下,大明的百姓就要举家迁徙到他指定的地方。 所以,谁也不怀疑“百万大移民”的真实性,但他们心中总还存着侥幸。毕竟移民也不是整村整乡一锅端。至少有一半机会能留下来。 可朱桢一句话就打碎了他们的侥幸: “你们都在移民的名单里。” 停一下,他又接着残忍道:“而且不光是你们本人,你们全家还有你们的同村、族人、亲戚,通通都在移民的名单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们?”工匠闻言心都碎了。 “因为你们已经在云南了,不用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了。”朱桢一点儿不脸红的回答道: “因为你们的亲戚朋友来了云南,好歹有你们可以投靠,不像别的移民那样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得靠官府。虽然官府有义务照应好他们,但官府也有照应不过来的时候……” “这!”工匠们闻言脸憋得通红,他们还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呢?感情就逮着一只羊薅毛了是吧? “我们辛辛苦苦跟随大军一年半,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怎么能这么对我们?”工匠们终于忍不住又愤怒的抗议起来。 “因为本王不认为这是在坑你们……我相信你们留在云南是双赢!”朱桢这才斩钉截铁道: “对朝廷来说,要开发云南,建设云南,让云南变得像江南一样繁华,就离不开你们这些各有所长的工匠!” 朱桢长身而起,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阳,洪亮的声音传遍场院的每一个角落: “所以本王真挚的请求大家,留下来吧,陪我一起建设云南,发展云南,让云南这方肥沃的热土,变成我们汉人最美好的家园吧!” 说着他又提高声调,指着场中众人道:“而本王也会给你们最好的待遇,让你们过上在内地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朱桢说到这时,人们的表情还多是不信,甚至不屑。毕竟他刚刚在他们这里信用破产,得多天真的人才能相信他空口画的大饼? 但朱桢下面的话,就让工匠们的心情起了变化…… 只听他声如洪钟道: “本王既然强留你们,当然要给出足够的补偿。你们不妨先听听我开的条件——首先,不管你是把家小接来,还是在这里娶妻成家,只要在云南落了户,官府就立即拨给你们每户一百亩地,并免费提供种子耕牛农具。” “而且本王代表朝廷郑重承诺,自你们落户之日起,十年之内,免税免役。也就是说,你们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官府绝对不会打扰的!” “……”工匠们闻言面面相觑,这条件确实优厚啊。只要落户,一家立马就给一百亩地,这要是搁内地,都算个不大不小的地主了。 就算自家种不过来,还可以雇当地的土人种,在云南当个地主不也美滋滋。 要是十年以后收税太高,直接把种熟了的地卖掉,又是好大一笔收入。 不要的话,岂不亏大了? 就在工匠们纠结之际,朱桢又抛出一颗重磅炸弹: “此外,你们的手艺才是最值钱的。本王还会提供资金和支持,帮你们把买卖开起来,让你们都当老板……” 第一零五八章 王爷实在给太多 “此话当真?”那常三头一个忍不住问道。但凡手艺人,都有个凭手艺做大做强,开个作坊当老板的梦,他们这些席匠自然也不例外。 “你是在怀疑本王吗?”朱桢瞥他一眼。 “小人不敢。”常三赶紧跪地磕头,刚才大伙儿一起闹的时候还好,现在王爷只针对他一个,那压迫感实在太可怕了。 “呵呵,放心,本王金口一开,就绝对会兑现!”朱桢也不会真跟个草民一般见识,稍一发威便收起气场,恢复微笑道: “云南这方宝地,可是商机无限,遍地黄金的。你们在这一年多,应该也看到了,当地土人什么都缺,但就是不缺铜钱。而你们这些拥有内地手艺的工匠,只要生产的东西对路,根本不愁卖。而且本王还可以透露给大家——省里很快就会打通茶马古道,届时便可以把你们的产品卖去吐蕃、暹罗、天竺,何愁不发财?” 大部分工匠被朱桢描绘的美好钱景吸引的口水直流,却也有保持清醒的,比如常三之流,就提出质疑道: “可是王爷,我们不过是些编草席的。那些暹罗天竺人肯定也会编,不会掏钱买我们的草席吧?” “有道理……”这常三说话似乎格外管用,工匠们闻言竟迅速冷静下来。 “这说明你虽然是个好席匠,但是不懂生意经。”朱桢却摇摇头,淡淡道: “知道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只要茶马古道恢复畅通,来来往往的生意兴旺了,就是在道边开个茶铺子,卖个草料都会赚到好多钱。更别说贩卖谁都会用到的席子了!” “有道理!”工匠们又说了一遍,但这次的意思截然相反。 在老六的启发下,他们茅塞顿开,思路如泉涌道: “我们编的草席子又软又结实,他们商队用得着的地方多了去了!” “对,人要铺,货要盖,那些值钱的坛坛罐罐都得用草席子包严实了,而且用一次就得换新的,这是多大的买卖呀!”席匠们激动地畅想着,性子急的已经在那里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开干了。 “怎么样,本王没说错吧,此事大有可为吧?”朱桢得意一笑道: “不过这种走量的生意,也不是谁都能干的,首先你得够规模,能大量供货。其次还得能找到买家。不然大家都有货,凭什么用你家的?” “有道理……”工匠们第三次重复道。 “这就是本王能帮你们的地方,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资金,找到市场。你们不用出钱,只需要出人,负责技术和管理就行。”朱桢继续诱惑工匠们道: “赚了钱,咱们三七开。赔了算本王的,不用你们还,如何?” “王爷能给我们三成?”工匠们试探的问道,虽然大头被老六拿走,但他们都觉得可以接受。 “不,是你们七,本王三。”朱桢却摇摇头,慷慨无比道。 “什么?真的?”工匠们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东家出钱让他们拿大头的好事儿? 要不是说这话的,是堂堂楚海滇王殿下,他们非得嗤之以鼻,啐他一脸道: “骗鬼呢!” 但话既然从朱桢嘴里说出来,就由不得众工匠不信了。 “本王就是要让你们知道,我把你们留在云南,绝对是为了你们好!”朱桢大声宣称道: “说本王千金买马骨也好,赔本赚吆喝也罢,总之你们这第一批移民,一定要过上前所未有的好日子!给后来者打个样,让天下人羡慕去吧!” “好……”老六的话太有煽动性了,好些个工匠听他这一番话说完,就改变了立场……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实在给太多了…… 这王爷又给田又给钱,又免税免役还要带着他们发财……工匠们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就连那些最坚定的保守派,都不像一开始那样,嚷嚷着坚决要回家了…… 不过朱桢深谙‘上赶子成不了买卖’的道理,知道还得欲擒故纵一下,民夫们的心态才能快速进展到第五个阶段——接受。 所以他说完这番话,便以要去下一家拜年为由,起身告辞出去。 临走时,他对那常三,和为首的几个工匠道: “除了本王给的那些条件,你们还可以合计一下,看看还有什么难处需要本王帮着解决,或者有什么条件也尽管提,只要能答应的本王都不会含糊的。” “遵命!”常三几个闻言大喜。今天真是吉星高照,碰上财神爷下凡了…… “不用着急答复本王,回头你们合计好了,派几个代表一起到王府去跟我谈就行。我等你们到正月底,如何?朱桢询问道。 “是是,都听王爷的。”常三几个赶忙点头应下。 “留步吧,本王去下一处转转。”朱桢说完,离开了席子营。 …… 下一站豆腐营,顾名思义,这是为军队生产豆腐的作坊。 不过作为二十万大军的后勤作坊,豆腐营可不只是出豆腐的,还负责米面加工,制作干粮咸菜,甚至还会自酿酒醋酱油……这样一个十项全能的食品加工场,人数自然比席子营多得多。 朱桢又将在席子营的表演,如法炮制了一番,果然也把豆腐营的民夫们安抚住了。 而且他们的产品根本不愁卖,所以不像席子营那么多顾虑,一口就答应了朱桢的条件,都没给他发挥口才的机会。不过朱桢还是让他们再考虑考虑,正月里派代表再去跟自己谈一次…… 之后是负责为军中制造蓑衣斗笠等雨具的棕树营;为军队打造刀枪剑戟、制作弓箭的军刀营、弓箭营;负责照料马匹的马坊…… 转完了这四个营地,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余下的三十二营只能明天继续了。别看这才四家,但跟工匠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瞪眼珠子,掏心窝子,着实把狗熊一样精力充沛的老六累的够呛,嗓音都变得沙哑了…… 潘元明也真是服了老六,他终于相信这位最顶级的天潢贵胄,是个真真正正的实干家了。 他也终于相信,王爷的云南事业一定能成功了。 怪不得皇上曾私下评价王爷说—— 此子类吾。 第一零五九章 分化 第607节 朱桢用了整整十天时间,走遍了全部三十六营,跟民夫们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谈,将朝廷强留他们的决心,和自己对他们的重视清晰的传递给了每一位民夫。 民夫们虽然都很想家,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王爷也确实给太多,回去可绝对没有这么好的条件。要是真如王爷所说,又被朝廷发送回来,那岂不鸡飞蛋打,活活亏死? 正如某位哲人说过,生活就像被那啥,如果不能反抗,那么就选择享受吧…… 于是度过了数日的沮丧期后,各营的民夫首领便约好了,上元节一过,就集体前往滇王府,来给王爷回话了。 朱桢亲切接见了他们,还请他们在自己的王宫中用膳。且只要他们提的条件不太过分,他就全都答应了。满满的诚意让各位民夫首领受宠若惊。 更让他们惊喜的还在后头呢,王爷还给他们个人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 “你们都是人才呀。”朱桢笑呵呵的对三十六位民夫首领道: “能在一年时间,得到全营老少爷们的支持,成为他们的话事人,说明你们都是天生的领导人物啊。” “王爷过奖啦,”常三等人赶忙谦虚道:“小的们不过是平时好管闲事儿。大伙怵头跟官面上打交道,我们脸皮厚而已……” “也是硬着头皮来的。”军刀营的首领童铁憨笑着插话道。 显然此人的水平要比常三高一些…… “哈哈哈,愿意为大家的事情奔走,这就是热心肠;不怕抛头露面,就是场面人;最关键的是还能让大家伙儿都服气,认可你们代表他们。”朱桢给一众民夫首领一个劲儿戴高帽: “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不如这样吧,你们回去张罗一下,在各营成立行会,你们就担任首任会长如何?” “行会会长?”众首领面面相觑。 “怎么没听说过吗?”朱桢笑问道。 “当然听说过。”常三便答道:“比方我们老家苏州,就有丝绸业行会,会长顾元臣跺一跺脚,苏州城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 “这么厉害吗?那本王在苏州的王府,岂不是要被他震下瓦片来?”朱桢不禁笑道。 “呵呵,王爷说笑了,那顾会长当然没法跟王爷比。”常三忙陪笑道。 “不过老常说的是,那些行会会长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陶器营的首领韩六说道: “比方俺们景德镇的瓷业行会,会长那都是比县太爷还了不得的主。俺们这些字都不识的苦哈哈,也能当会长?” “是啊。”众首领纷纷点头,确实想都不敢想。 “呵呵呵……”朱桢笑笑,端起酒盅抿一口。 一旁陪坐的罗老师,便自觉当起了工具人,摇头晃脑笑道:“有道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群痴儿为何作茧自缚,连个行会会长都不敢想?” 顿一下,他又语带挑衅道:“再说了,又不是让你们去景德镇当瓷业会长,到苏州当绸业会长,不过是在云南组几个草台班子而已,你们这都没胆量应付?” “那应该还行,当不了凤头,当个鸡头还能凑合吧……”众首领便讪讪笑道。 “而且,别怪老夫没提醒诸位,这可是你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抓住了你们就有可能青云直上,成长为像程前、顾元臣那样呼风唤雨,与官老爷平起平坐的大商人!”罗贯中提高声调,诱惑力十足道: “什么叫天赐良机?这就叫天赐良机!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王爷不可能再给你们第二次机会了!” 在场的三十六营首领,个个都是人精。响鼓不用重锤,怎么可能不明白罗贯中的意思? 心说管他娘的能不能胜任了,先把坑占下再说! 于是呼啦一下全都离席跪地,叩谢王爷厚恩。 “呵呵起来,都起来。”朱桢笑容和煦的抬抬手,让他们起来说话,然后声音洪亮的笑道: “你们肯定心里嘀咕,为什么是我们?对不对?” “是,王爷说的一点没错。”常三等人纷纷点头道:“我们小鼻子小眼小模样,怎么就能蒙王爷错爱?” “原因很简单,历史的机遇。”朱桢淡淡道: “好比一片山林,因为大火烧光了一切,所有的动物都跑光了。但没过几年草木重新繁茂,林子里又有了动物,这时候可能只有一些小鸟小兔子,那一只猴子就可能称王称霸,明白了吗?”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常三脱口道。 童铁和韩六都看他一眼,心说这人确实挺彪的……守着和尚不骂秃子,这里就一个大王,他这不骂王爷是猴子吗? 罗老师嘴角也直抽抽,强忍着笑的样子好生欠揍。 好在朱桢不会跟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只瞥了常三一眼,便接着道: “话糙理不糙,你们虽然个个都是人才,但目前还没有让本王刮目相看的表现,可是咱们在云南百废待兴,一切都是从零开始,总得有人做事,所以也只能矬子里面拔将军,先把你们赶鸭子上架了。” “这样啊……”听了王爷此言,三十六营首领反而心里踏实了不少,至少知道这不是个坑了。 “所以本王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都得给我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帮着本王将三十六营民夫稳住。”朱桢说着加重语气道: “哪一营的民夫消极怠工,本王就打哪一营会长的板子!哪一营的民夫逃跑的多,本王就治哪个会长的罪!” 顿一下,他接着杀气腾腾道:“要是哪一营敢闹事,本王头一个先砍会长的脑袋!听明白了吗?!” “是……”众首领战战兢兢应下,心说果然不能相信天上掉馅饼。这差事可真是不好当,弄不好就要挨板子吃罪甚至掉脑袋…… 朱桢这才放缓语气,接着许诺道: “只要他们能不闹事儿、不逃跑、不怠工,安安稳稳的定居下来,你们就是大功一件,本王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不管是财富还是出身,一样都少不了你们!” “谢王爷。”众首领纷纷道谢,只是有些有气无力。 第一零六零章 狗大户陪客 其实首领们除了怕完不成任务还有很重要的一个顾虑。那就是听王爷这意思摆明了是要让他们当走狗,帮着朝廷一起对付那些对他们信任有加的兄弟们。 这可是背叛呀?谁能轻易答应?就算能,他也不敢第一个表现出来,不然会被旁人鄙夷的…… 看看三十六营首领一个个愁眉苦脸,面如土色的样子,朱桢就知道他们生出了畏难的情绪。 这时候一般的画饼就不太好使了。但别急,王爷有安排……他还安排了攒劲儿的节目,来让这些家伙彻底疯狂! 他低声吩咐邓铎几声,邓铎便领命而去,待一会儿领着一帮气度不凡的缙绅返回。 “拜见王爷。”众缙绅恭恭敬敬行礼。 “你们来啦?”朱桢随意的打个招呼,对两帮人道:“互相认识一下。” 他先给缙绅们介绍常三等人道:“他们是三十六营工匠的首领,个个身怀绝技不说,还都一呼百应,威望极高的!” “久仰久仰……”众缙绅忙抱拳问好。 “不敢不敢……”工匠首领们拘谨的侧身避让,但还没意识到这些缙绅的分量。 “这些呢,”朱桢又向首领们介绍后来的缙绅道:“就是你们刚才挂在嘴上的,江南江西各行会会长。” “啊……”首领们瞪大两眼,难以置信。 朱桢说着一指为首的那个国字脸的中年人,对常三道:“常三,他就是你们苏州丝绸业行会的会长顾元臣。” “哎呀,顾老爷,小的给你老磕头啦……”常三竟被唬的扑通跪下,给顾元臣磕头。 “常兄弟使不得,”顾元臣赶忙一把扶起他来:“既然进了王爷的门,便都是自家兄弟,休要折杀老朽,让王爷见笑。” “啊这……”常三被顾元臣的平易近人搞得有些懵。他清楚记得在苏州时,这位还兼任织染局委员的顾会长,让人把以次充好的织户吊起来打,然后还在织染局门口枷号了十天。 完事儿直接死了俩,其余人也都是被抬回去的……常三当时的东家就在其中,还是他帮着抬回去的。 常山对当时东家有进气没进气的惨状印象十分深刻,打那起他就深切认识到了顾老爷的威势。 这会儿顾元臣却毫无架子的跟他称兄道弟,怎能不让他受惊? “既然你们是老乡,那老顾你就跟小常一桌吧。”朱桢笑着吩咐道。 “微臣正有此意。”顾元臣应一声,便笑呵呵的坐在常三身边。跟他用家乡话亲切的交谈起来,把个小常激动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朱桢又指着另一个身材不高,面皮微黑的男子,对那韩六介绍道:“韩六,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程前程会首。” “哎呀,拜见会首!”韩六的反应跟常三差不多,同样纳头便拜,只是少了几分畏惧,多了一些崇拜。 “都是一家人,韩兄弟不必客气。”当着朱桢的面,程前也十分平易近人,笑呵呵的扶起韩六,依着王爷的吩咐与他同坐一桌,亲切的交谈起来。 朱桢又介绍了其余的来宾,皆是在江南江西地面响当当的大人物,此刻却都如前两者一般,跟这些民夫头子折节下交起来。 看着那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此刻却坐在自己身边,跟自己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三十六营首领不禁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 但更多的,是强烈的虚荣,仿佛自己也成了与他们一样的大人物一般。这给民夫头子们带来了极致的快感,简直要忘了自己姓什么。 看着民夫头子们一个个面色酡红,激动的两眼放光,罗贯中却暗暗想笑。也就只有老六这个损种能想出来,让远道而来的狗大户们,帮他接客这种损招…… 不过效果确实拔群,比从秦淮河请一帮花魁来效果都好。 …… 顾元臣、程前这些狗大户可不是老六请来的。而是听闻他正式就藩云南后,主动相约一起组团来慰问老六的。 当然也是顺便看看,有没有跟着王爷发财的机会…… 毕竟跟着王爷有肉吃,已经成了狗大户们坚不可摧的信念了。 这么多年以来所有跟着王爷干的营生,甭管事先有多坑,最后一定会大赚特赚,从无例外。 不说大搞海外贸易,在日本搞垄断经营,这些一看就稳赚不赔的买卖。 单说原本看似最不赚钱,甚至要赔钱的湖广江西农场,这云南一打仗,粮价又反弹到原先的水平。不但帮他们解了粮票的套,还让他们大赚了一票。 现在江南上上下下都缺粮,只有他们手里有粮食,可以说整个江南的命脉都被他们攥在手里了。 当然要是没有王爷的庇护,朝廷是不可能允许江南有这么牛逼的存在的,朱老板早把他们杀猪吃肉了。 所以就算为了保平安,他们也得抱紧王爷的大腿。哪能因为这尊佛跑到云南去了,就嫌远不拜了呢? 再说,路远才显得心诚啊…… 因此朱桢别说让他们接客了,就是让他们出台,他们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些狗大户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见王爷如此看重这些民夫头子,哪还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全都给朱桢当起了说客,一个个攀亲论故、舌灿莲花把三十六营首领哄得五迷三道。 “我跟你说啊兄弟,咱们命太好了,居然能得王爷垂青!”顾元臣揽着常三的膀子,动情道: “当初哥哥我被强迁去凤阳,都沦落到去修中都城了,以为这辈子就完了。好在老天有眼,王爷出手救我出苦海,我当时就发誓,这辈子都要效忠王爷,给他当牛做马。结果呢,这才过了几年?我现在的财富远超当年,如今的地位,更是当初想都不敢想!” 说着他使劲拍了拍常三的肩膀,与其碰杯道:“一定要珍惜啊!” “嗯!”常三重重点头,激动的手都发抖,杯中酒洒了一身。 之前王爷画的饼,总有些不真实感,但现在偶像现身说法,那诱惑力简直拉满。直接把常三听的热血沸腾,忍不住问道:“俺真的也能跟你这样?” 第608节 第一零六一章 味贼大 “当然能了。”顾元臣闻言点点头道:“你我的生死荣辱,都在王爷一念之间。给你机会抓不住,这辈子就后悔死吧。” 顾元臣的身份,再配上极具煽动性的说辞。就好比某位‘马巴巴’跟你说促膝长谈,说听我的,保你赚个小目标,这搁谁不迷糊? 常三就已经彻底被他说服了,端起酒盅敬了顾元臣一杯,仰脖干下去后,红着眼闷声道:“俺都听老哥的,恁让俺咋干俺咋干。” “呵呵,老弟,你本末倒置了吧。”顾元臣却淡淡一笑,朝着高高在上的王座努努嘴道:“这话应该跟王爷说才对。” “嗯,回头俺跟王爷表个态。”常三点点头。 “老弟又错了。”顾元臣一边给他斟酒,一边轻声道:“这种事,要先拔头筹,因为给王爷印象最深的,永远是第一个。” “明白了。”常三又重重点头,在顾元臣鼓励的目光中,双手端着酒盅起身高声道:“小人愿为王爷走狗,从今往后,王爷让俺往东俺不往西,让俺撵鸡俺不撵狗!” “哈哈哈,好。”朱桢果然大悦,也举杯与他虚碰一下,一饮而尽道:“常三,你很好,本王很满意。” 说着又对顾元臣道:“小常他们也要成立行会了,本王准备让他担任第一届会长,你这个老前辈,可要多多传授经验哦。” “是,微臣一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顾元臣赶忙恭声保证道。 “也不能光打嘴炮,还得拿出点实际的。”朱桢又笑道:“比如下点订单啊,签个供货合同啦,对口帮扶一下他们嘛,也算是支持云南发展了。” “王爷放心,全都少不了。”顾元臣点点头,对常三道:“老弟行会的草席,老哥全包了。” “哎呀,真是太感谢顾会长了!”常三一个劲的给顾元臣作揖,幸福的简直要晕过去。这下本钱和销路都有了,自己还有什么好愁的? “哈哈,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顾元臣笑着摆摆手。这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以苏州丝绸业行会的实力,收购他们的这点儿草席子,还不是九牛一毛? “当会长的,就怕下面的人都不赚钱。只要能让手下兄弟们赚到钱,你这个会长就好当了。”他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常三道。 “明白明白,小人现在有信心当这个会长了。”常三忙不迭点头,他已经畅想起自己当上会长之后,登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的美好未来了…… 看着他脸上的痴汉笑,顾元臣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但旋即就恢复如常。 …… 有了常三打头阵,其余的首领也很快被狗大户们劝服了,纷纷起身表态,要以王爷的马首是瞻,为云南的移民大业付出一切…… 朱桢自然十分开心,吩咐狗大户们对口帮扶一下各家新成立的行会。对财大气粗的狗大户们来说,这都是小意思,何况王爷还开了金口。自然纷纷施以援手,向各家行会下足了订单。 结果一场酒席下来,三十六营未来几年之内都不用愁销路了。而这些订单都攥在这未来的三十六位会长手中,谁听他们的就有订单,不听他们的,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这样的会长,自然可以在行会内呼风唤雨,一言九鼎了。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没有代价的。它们是三十六营首领,出卖自己的良心,背叛了信任他们的兄弟,把屁股歪向了王爷才换来的。 不过善于拿捏人心的朱老六,是很会做心理按摩的。眼看大局已定,他起身端起酒杯,对三十六营首领们沉声道: “感谢你们都信任本王,愿意帮本王说服大家,留下来陪我开发云南。你们放心吧,本王绝对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当然,你们也绝对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让我们共同努力,让大家都过上前所未有的好日子,到那时,他们就知道我们是为他们好了,自然也就理解咱们的苦心了。” “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证明我们是为了他们好!”首领们闻言自洽了,终于可以回去理直气壮的留人了…… “干!” “干干干!” …… 散席后,朱桢亲自将三十六营首领送到了王府门口,直到目送他们离去,才在狗大户们的簇拥下转回。 “王爷真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啊。”顾元臣等人不禁感慨道。 “这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朱桢淡淡笑道。 那些当初吃过老六专政铁拳的狗大户,闻言暗暗酸道:‘当初王爷跟我们可没这么客气过?光拿刺扎我们了……” “唉,这帮家伙真是走了大运。要不是云南实在没人可用,他们怎么能入得了王爷的法眼?”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但再转念一想,他们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当年要不是实在没人,自己这些阶下囚,也同样入不了王爷的法眼。 所以谁都别说谁,被王爷选中了就偷着乐吧。 朱桢领着他们来到临湖的水榭中,宫人已经设好了瓜果茶点,焚起了香…… 落座后,顾元臣等人看着窗外迷人的湖光山色,不禁感慨道:“来之前以为这里是蛮荒之地,来了才知道,云南简直美不胜收,让人乐不思蜀啊。” “哈哈,那就别回去了,留下来陪着本王开发云南吧。”朱桢便笑道。 “绝对没问题,能为王爷鞍前马后,是微臣最大的荣幸!”顾元臣毫不犹豫的答道。 “就是,那我们都不回去了,在这王府边上购地建宅,一来陪王爷作伴,二来也能时常聆听王爷的教诲啊!”狗大户们也纷纷附和道。 “哈哈哈哈!”朱桢被逗得放声大笑起来,这就是他明知道狗大户可恶,却并不真的讨厌他们的原因。 尼玛,实在太会了…… “云南开发离不开内地的支持,没了你们在内地坐镇,本王怎么能放心?”朱桢并没有把他们留下的打算,正色道: “而且云南可不是天堂,反而危险的很。你们也看到了,本王走到哪里都点香。在内地,本王可没这么讲究……其实香炉里头点的是驱蚊用的龙挂香。”说着他撩起腰带上的香囊,展示给众人道: “这玩意儿也是驱蚊虫用的,味贼大。” “现在是正月啊……”狗大户们忍不住小声道。 第一零六二章 王爷的主义 “云南疆域辽阔,地貌复杂,气候差异也很大,滇西北长冬无夏,春秋较短;滇南滇西南长夏无冬,比岭南还要炎热;像这边滇东地区,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四季如春。”朱桢对众人解释道: “这种气候蚊虫不会被冻死,虽然比夏秋要少得多,不过还是要注意的,不然发个疟疾就麻烦了。” “哎哎,多谢王爷提醒,我们回头也弄个防蚊的香囊挂上。”众大户忙笑道。 “早给你们准备好了。”朱桢招招手,宫女们便用托盘端上刺绣精美的香囊,一看就是宫里针织局的手艺。 当然,再精美也就是个香囊而已。不过最重要的是心意,这说明王爷心里有他们。狗大户们谢恩之后喜滋滋的当场佩上,又纷纷承上各自的礼单。 他们的礼物可不像老六这么凑合,全都是下了血本的。而且都是王爷肯定能用得着的各种药材,农具、良种之类,其中最值钱的,是十万头黄牛! 朱桢见状大喜过望:“好家伙,好家伙!你们还真是雪中送炭啊!哪来的这么多牛,不会是把江南的牛一窝端了吧?” “哈哈,当然不是,咱们在湖广江西的农场从一开始就急缺耕牛,从贩子手里买每年都得花一大笔钱。几年前我们就商量着在各府都建了种牛场。这说话间,当初的两万头牛已经下了两三茬牛犊子了。再从各地收购一些,一年之内一定把十万头牛给王爷送到。” “好好,有远见,这年月耕牛可是好生意,既能支持朝廷的大移民,帮着老百姓垦荒,自己也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咱们就要做这种利国利民、公私两便的好生意,那样谁还会说商人谋私利而不顾公义?” 顿一下,他接着道:“我们一定要把这一偏见扭转过来,在本王看来,商人和商业同样是国家的根本!就拿云南来说,没有商人物流天下,互通有无,只靠朝廷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建设好云南?” “商人将云南的土产运出去,把外面的商品运进来,让商品流通起来,经济才能繁荣,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本王坚持认为,非但不能抑商,反而要坚定不移的坚持重商主义!” “重商主义?”狗大户们还是头一次,从王爷嘴中听到这个词儿。 朱桢便将重商主义的大意讲给他们,又铿锵有力道: “本王的重商主义,不只是提高商人和商业的地位,更是整个国家的致富之道,更关注全体国民的财富增长!以往,国家、百姓和商人的利益总是不能一致,一方得利,另外两方就要受损……当然,百姓总是在受损的行列中。” “但重商主义通过不断的贸易与掠……呃,开发,使得国家与商人乃至普通百姓,都从中获取了巨大利益。把专制王权、私人利益与民族国家的利益,十分有效的结合在了一起,所以会产生极强的向心力,进而让国家强大,百姓富裕,商人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这种三赢的局面,又会反过来促进重商主义愈加深入人心,从而彻底改变这个世界!”朱桢有力的挥舞着双手,极富煽动力的说道: “而你们,我的朋友,你们将成为真正的主角!!” “嗯嗯!”狗大户听的热血沸腾,他们本就因贸易而兴,已经赚到够了八辈子的钱,现在追求的就是更高的地位。 以往有两条路来实现,一个是送子弟读书,为其延请名师,用钱砸出个功名来;二是通过捐款或者行贿,来为自己谋取个出身。 但是第一个太难,第二个被人背地里瞧不起。而且即使第一个也是一种自我矮化——因为这种路径本身,就是在证明商人就是比官员地位低。 甚至会出现当了官的儿子,瞧不起商人爹的冥场面。 所以听王爷旗帜鲜明的提出重商主义,他们能不喜出望外?顿时觉得这十万头牛给的太值了! 之前朱桢还不是那么信任他们,他自己的地位也不能说稳固,时刻面临着文官们的共计,当然不能随便乱讲话。 但现在他已经是天高皇帝远的云南王,在云南这一亩三分地,他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就算传到京城引起些许杂音,也可以全当苍蝇嗡嗡,理都不理。 这时候朱桢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当然也是因为到了这个阶段,再用赚钱来吸引这帮狗大户,作用已经没那么大了。 现在需要一些更高的追求来凝聚人心,才能让他们紧密团结在自己周围。 “我等愿意为王爷的理想献出一切!”顾元臣等人起身抱拳,慷慨陈词:“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哈哈好,咱们就先在云南干出个样来,看看靠一帮商人能把它变成什么样!”朱桢高声道:“等到云南成为第二个江南的那一天,看谁还敢再说商人误国?” “好,我们都听王爷的,王爷就说具体怎么干吧!”狗大户们摩拳擦掌的问道。 但乖巧如顾元臣、程前之流,问的就更体贴了: “王爷,开发云南要花很多钱吧?王爷又向来不喜欢用强,花费肯定很大。我们这些年跟着王爷赚了一些钱,都可以奉献出来。” “是啊是啊,王爷具体开个数吧。”众狗大户赶忙附和道,唯恐表态慢了让王爷觉得自己不情愿。 那熟练的样子还挺让人心疼的…… “哈哈哈不需要。准确的说是不需要你们直接掏钱,咱们还是做生意就行,让大家都有钱赚吗!”朱桢却一反常态没有直接要钱。 “王爷千万不用客气,我们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只管拿去用就是!”他越是这样、狗大户们就越慷慨。 “哈哈真不用。”朱桢摆摆手,沉声道:“这回开发云南,本王要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模式来,将来才好复制在别处。 “甭管什么模式,赔本的买卖都干不长。大家看在我老六的面子上,愿意掏这个钱。那将来老三老四老八老十他们就藩海外之后呢,大家就未必愿意掏这个钱了吧?” “嘿嘿……”狗大户们讪讪笑起来,那是当然了。他们愿意给老六钱那是因为老六让他们赚的更多,换了别人他们一样一毛不拔。 “所以本王要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模式来,不能让大家赔钱。大家都有的赚,事情才能长久不是?”朱桢便道。 “是是,那怎么才能让大家赚钱呢?”狗大户们忙问道。 “还用问我吗?你们能不知道?云南拿得出手的买卖总共就三样。”朱桢淡淡笑道。 “是,一个是滇铜一个是井盐一个是茶马。”狗大户们点点头。正如王爷所言,他们也就对这三样生意感兴趣。 第一零六三章 云南有好盐 其实说实在的,狗大户们已经赚了大钱,被老六养刁了胃口,自己已经有点儿看不上西南的这些陆上生意了。 第609节 比方说茶马贸易虽然也是贸易,但运力的局限就决定了,茶马贸易永远无法与海上贸易相比。 当然将来打通了出海口,又另当别论了……不过那是后话。 可跟着他们吃饭的人多着呢,手底下还有的是人等着发财呢。何况越是家大业大越要分散风险,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不然哪天王爷罩不住了,朝廷重新海禁,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去。 这也是他们如此热衷于,王爷的重商主义的原因。唯有扭转了重农轻商的顽固思想,才会避免生意再大,也会被朝廷轻易拿捏的可悲局面。 “眼下还不是茶马生意扩大规模的时候,得等到朝廷收拾了麓川,修好了路设好了驿站,各方面条件都成熟了,才是大张旗鼓干起来的时候。”朱桢便逐条分解道: “滇铜也是此理,东川那边还没太利索。因为铜矿的事情,那边土司去年闹的也最凶的,年底本王召见都没来几个。我看他们现在可能没了造反的胆子,但肯定敢于拦路抢劫的。而且去年他们损失那么大,今年一定会拼了命的找补回来,抢的肯定更凶。” “加上路也没修好,炼好了铜,也很难运出来。所以铜矿也要先放放。我们还是先搞井盐吧。”朱桢说着沉声道。 …… 通过打井的方式,抽取地下卤水制成的盐就叫井盐。 世人皆知四川出井盐,然而云南的井盐丝毫不逊色于四川。而且滇中、滇南、滇西皆有盐井,号称滇中九。不但产量大,品质也十分优秀…… 云南所产的滇盐雪白细腻,口感也更好,所以比海盐畅销,很受内地民众喜爱。盐商们自然也对其趋之若鹜。 狗大户们也都很心水,谁不想在海商之外,再多个盐商的身份呢? “怎么搞,开中吗?”程前试探问道。 “对,开中!”朱桢重重点头。 …… 中盐之法,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故曰开中。 洪武三年,因山西等边地急需军粮,当时的山西参政杨宪募商人输粮换取盐引,凭引购盐运销于指定地区,解了大军的燃眉之急。从此开中法便成了朝廷的常用工具。 云南运粮困难,朝廷压力很大,商人们的力量加进来,帮着朝廷输粮,可以大大减轻官府的负担。 “当然,你们输粮同样很困难,因为长途运输粮食的耗费巨大,这是谁都避免不了的。不过你们可以换个思路,同时在云南雇佣劳动力开垦田地,生产粮食,就地入仓换取盐引,以便更多地获利——此乃商屯之法也。”朱桢又介绍道。 “这个方法好!”众大户不禁赞道。 罗贯中摇头晃脑:“孔子所谓‘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惠而不费。” “瞧瞧,咱罗老师就是有文化。”朱桢笑着给老宝贝点了个赞。 “可要是我们招募长工来了,看到王爷给移民的政策这么好,跑掉了怎么办?”有人出声问道。 “跑掉就跑掉了呗,肉烂在锅里,只要别跑出云南就行。”朱桢却不以为意的笑道。 “哈哈也是,就当帮王爷移民了。”大户们也很看得开,当有了更高的追求,人就不会锱铢必较了。 “你们可以跟雇工签订合同,他们要是眼红,几年期满后可以落户留下来嘛,你们再招一批就是,反正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不过朱桢还是给他们支招道: “这边官府所有的政策优惠,都是以落户为前提的。你们带他们来了,先到官府报备一下,他们没恢复自由身不能落户,不就得了?不过官府只保护最长三年的契约,三年一过人家就可以落户了。” 这也算是在官府、百姓和商人间,达成一个相对都能接受的平衡了。不过这就要求大户们年年往云南招人……但这不正是朱桢想看到的吗? “王爷要多少粮食?”顾元臣问道。 “当然是多多益善了。之前户部所奏滇盐法是输米两石,给一小引盐引。被本王驳回了。最终定为输米一石给一引盐引。” “这么优厚的么?”众大户不禁欢呼起来。《开中条例》规定,按照路途远近,输米五石到一石,给一盐引,也就是一百二十斤。朱桢给他们的,确实是最优惠的条件了…… 当然,盐引只是购销运输食盐的凭证,购盐时还得用钱买。但盐引本身就是珍贵的有价证券,因为没这玩意儿,你卖的盐就是私盐,被抓住是要砍头的。 所以王爷订的这个价,实在是太良心了。 要知道,往甘肃输米两石,才能换一引淮盐盐引。而滇盐的价格,是淮盐的两倍…… “那还不得把盐课司挤爆了?”众大户说着又替王爷担心道:“就怕王爷到时候给不出那么多盐。” “放心吧。不用担心我给不起盐。我告诉你们,铜矿也好,井盐也罢,蒙古人连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都没开采出来。我们完全可以达成千百倍的规模,就是全大明都吃云南的盐,用云南的铜,都吃不完用不完!”朱桢却石破天惊道。 “真的啊?”大户们对王爷的话,自然深信不疑,不禁喜不自胜道:“那还真得接住这泼天的富贵。” “当然了。到时候让你们跟海上贸易二选一,怕是你们都会选云南。” “是是是。”狗大户点头不迭。海上贸易有风险,而这个垄断了,能一代代吃到天荒地老,换了谁不稀罕? “我跟云南盐课司说好了,到时候你们开矿他们监督。”朱桢接着沉声道:“井盐不像是海盐那么好取,要打很深的井汲取卤水,技术含量高,劳动密集,云南尤其如此。所以滇盐才会那么贵,因为它难搞。但也正因为难搞,本王才能说服父皇,交让你们来负责开采。” 朱桢知道,要是交给官府来取卤制盐,最后的生产规模肯定很小,很难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这很正常,大明所有盐铁铜矿,但凡官营的统统拉稀,最后都是私营的一统天下。 所以还是要商人来。 “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从内地雇人!商人也要有大局观,要记住云南的汉人多多益善。因为有人才有地啊。云南的汉人太少的话,就算我们这代人丢不了,后代也会丢了的。 “王爷放心吧,我们记住了,一定想方设法往这边移民!”狗大户们重重点头,纷纷表起了决心。 “嗯,这段时间,我派人陪着你们,先考察考察各地的盐矿,也可以顺便考察下,哪里适合商屯。”朱桢最后道。 “是。”大户们齐声应下。 第一零六四章 千屯镇云南 一出正月,滇东就可以春耕了。 除了禁军之外,所有转为驻屯军的部队,开赴各地,开始军屯。 所谓军屯,是朝廷为了取得军队给养或税粮,由军队直接组织经营的一种农业集体耕作制度。相较于普通的民垦,军团的组织性强,耕地面积大,朝廷的收益也高于向百姓征收税粮。 汉朝晁错曾言:‘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于是拉开了汉家王朝军屯边塞,且耕且战的悠久历史。 当年汉武帝征服滇国之后,就开始了在云南屯田。 在元朝占领云南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蒙古人也学汉人军队屯田的办法,在云南进行军民屯田。 朱桢整理梁王留下的账目得知,元朝在云南的民屯户是一万八千户,军屯是八千一百户,所屯官田、军田、已业田加起来共计达四十万亩。 虽然跟朱老板屯田动辄十几几十万顷,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对初来乍到的明军来说,这四十万亩官田却是十分解渴的。 因为云南虽然地广人稀,有无穷无尽的土地等待开垦。 但土地这东西,生田和熟田完全是两个概念,头一年开垦的土地,亩产不到一百斤司空见惯,非得好生侍奉上几年,才能把产量提上去。 所以明军想要尽量迅速自给自足,就得把这四十万亩官田攥在手中,而那些土司土酋也早就对这些珍贵的熟田垂涎欲滴了。 在明军到来前,云南基本上还停留在奴隶社会,也包括生产力水平。当地土人只会刀耕火种,靠天吃饭,一亩地产个几十斤粮食就算丰收了。 土司土酋们能不眼馋元朝手中那些能亩产两三百斤的‘肥田’吗? 这是去年双方起摩擦,乃至大打出手的原因之一。最终明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重新弹压住了局面。 朱桢又把那些土酋土官叫到省城喝腊八粥,这才让他们勉强认可了官府对元朝遗产的继承。 为免夜长梦多,这不得赶紧去占下? 于是刚过完上元节,各卫指挥使便纷纷下令部队,向各自分到的屯田地区开拔。 虽然心里还有很多不情愿,但军令如山倒,将士们也只能遵照执行。幸好王爷许诺的特别津贴已经发到手里,让大家心里舒服了一些。 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而且现实也由不得他们磨蹭,虽然云南都司和布政使司,已经给各卫指定了屯田的区域。 但卫所下头的各千户所怎么分,千户所下头的百户所又怎么分,可都还没定下呢。 而且总共就四十万亩地,二十万大军分,一人只能分到两亩地,勉强糊口而已。 想要更多的地,就得自己去占,去开垦! 这种时候肯定是先到先得,先来的占好地,后到的只能捡旁人看不上的地方了了。 这种时候谁还在那闹情绪耍脾气,磨磨蹭蹭的不肯动身,不是傻子吗? 所以虽然嘴上不情愿,但动作一个个麻利着呢。不出十天,除了卫戍省城的禁军外,所有留驻云南的卫所军队全都走了个一干二净…… …… 当然,保护政权,维持统治,永远是军队的首要任务。 所以各卫所千户所的驻屯地,都是经过朱桢和众将领反复商议,精心挑选出来的。全都极有针对性,不是战略要地,就是交通要冲,绝无一处无关紧要之地—— 头等重要的是云南府,这里作为省府,是整个云南的中枢,更是滇王府所在,自然是军队驻屯的重中之重。共有云南前卫、云南后卫、云南中卫、云南左卫和云南右卫,以及后调入的武昌三卫,共计八卫四十个千户所驻屯。 用全省总兵力的四分之一,来确保省府绝对安全,省城固若金汤。这绝对是被去年的杨苴之乱吓坏了。朱老板从创业到今天,还没经历过省城失陷的惨败呢。连当初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打洪都,都被他侄子硬是守住了。 云南文武实在不敢想象,要是他们来个破天荒,会被恼羞成怒的朱老板怎么处置。 打死老六和云南文武,也不敢再来这么一遭了…… 另外,武昌三卫作为楚海滇王府三护卫,估计年中就能完成改名流程,即将改名楚王卫、海王卫、滇王卫。 而且现在的王府三护卫有足足两万大军,齐装满员,可不是当年缺编一半的架子军了…… …… 此外,各处由省里直接管辖的府,也都是不容有失的战略要地,明军都有卫所驻屯。 譬如曲靖府设有曲靖卫,楚雄府设有楚雄卫,大理府设有大理卫、永昌府设有永昌卫,临安府设有临安卫等等…… 此外,位于交通要道上的州县,也都是设立了卫所重点把守。尤其是从胜境关经曲靖到昆明的这条与内地联系的大动脉,设立了足足四个卫所,两个守御千户所驻屯…… 总之,共计二十四个卫,八个守御千户所,一千两百八十个军屯点,分驻在三江以内云南的各处要地。牢牢的锁死了云南所有的交通要道、战略要地,成为大明开发云南最有力的保障! …… 俞敏就是这二十万驻屯大军中的一员。 他所在的千户所,被改编为了杨林守御千户所。 守御千户所是大明卫所制度中的一种特种编制。上不隶卫,直属都指挥使司。 一般都是由于该千户所防守的地方特别重要,所以由都司直辖,以减少指挥层级,提高掌控力度和千户所的反应速度。 千户所的驻地杨林镇,就在嵩盟州城南二十六里,镇上有东行大道的重要驿站杨林驿。其作用一目了然,就是为了保护州城的安全和省城生命线的畅通。 虽然但是,千户所的设置,其实与寻常千户所并无不同。同样下辖十百户所,每个百户所占据一个乡镇……从现在开始改叫屯了。 他们百户所的驻地在大哨乡,所以也被叫做大哨屯。 大哨屯百户所下辖二总旗、十小旗,兵额百十二人。 其实俞敏现在已经是总旗官了。只是大家都被提拔了,哪有那么多人让他们管?所以他还是管着原先的小旗。 第610节 他便带着手下的十个弟兄,在这片艳阳高照的红土地上,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军屯生活…… 第一零六五章 新家 俞敏他们从杨林镇的千户所领了半个月的口粮、春播的种子和简单的农具,便在牛百户的带领下来到二十里外的大哨乡。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看着眼前啥也没有,只有尘土飞扬的红土地,将士们全都傻了眼: “百户咱们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那不能够啊。”牛百户一边对着手里的地图东张西望,一边挠头道: “又不是山沟沟里,这一马平川的坝子上,我还能看错地儿?” “那大哨乡在哪儿?”原先的王小旗,如今的王试百户闷声道:“这他妈毛都没有啊?” “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就是咱们百户所的驻地?”另一个刘试百户也苦着脸问道。 “应该就是这儿了。”牛百户再三确认地图上的标志物,指着远处那条河背后的山坡道:“瞧见没,跟地图完全对得上!” “还真是!”两位试百户凑上去一看,确实是这么回事儿。“那可真坑了爹了,咋把咱分了这么个破地儿?” “就是,毛都没有,让上头坑死了!”将士们本来就一肚子牢骚,逮到机会便发泄道: “当初说的天花乱坠,什么这里是整个云南有属的宝地,咱们分到这里有福了。结果骗鬼呢这是!” “就是,当官的话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行啦,都少说两句吧!”牛百户把脸一沉,呵斥起来:“咱们是来开边的,不是来享福的!不然王爷干嘛每月发咱们,一贯铜钱的特殊津贴?” 毕竟拿人家手短,将士们的气焰小了不少,不过仍有人嘟囔道: “那这地儿也太破了吧,要啥啥没有,今天晚上都没地儿睡,这日子咋过呀?” “咋过?”牛百户两眼一瞪,呵斥那刺儿头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吗?没人伺候就不会穿衣吃饭?别忘了自己是当兵的,行军打仗,露宿荒郊,这不是常事儿吗?” “就是,没地儿睡,咱们就自己安营扎寨,又不是不会,那么娇气干什么?”王试百户也教训起手下来: “都杵这儿干嘛,赶紧先把住的地儿整出来吧!” “是。”将士们这才轰然领命,像行军打仗时那样,四散忙碌开了。 …… 首先,牛百户按照军中的平地下营三原则,选择了一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域作为营地,这样不容易被人偷袭。 营地侧翼有一片高地,前低后高可防可守,他又派士兵在上头放哨,这里方圆十里的情形可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俞敏等总旗官,带着各自的弟兄,到附近寻找能扎营的材料。 可惜附近找不到毛竹,他们只好到河边割了许多芦苇。 再砍倒一些松柏树,削去多余的枝杈,只留笔直的树干,把成捆的芦苇挂在上头,扛着回了营地。 返回营地后,他们便在上官安排好的区域,开始搭建窝棚。 都是不知道干了多少回的熟练工,根本不用俞敏操心。便有两个军士抡起锄头挖坑。另两个军士将木材砍成两长一短,三根一组,搭成一个三角形,用麻绳绑好后,插入地上的坑里,一个三角棚的框架就搭好了。这四人便继续去下一处重复之前的动作。 这时,其余的将士便用带回来的芦苇,还有之前砍下来的树枝,把框架从高往低,依次收拢盖满。 搭盖也是有技巧的,首先要搭斜面,其次枝条要理顺,然后第一层芦苇,第二层树枝,第三层覆土,最后再用简单编织的芦苇加厚压实,这样下多大的雨都不会漏。 晚上在窝棚门口烧堆火,热气攒着不容易散,御寒效果也相当不错。至少在四季如春的滇东是足够了。 别看这窝棚不大,但躺进四五个大汉去一点问题都没有。俞敏他们这一小旗,搭三个窝棚就够住。 唯一的问题是进去就得躺着,最多蹲着,所以将士们都管这种窝棚叫蛤蟆窝子。 …… 其实行军打仗时,他们最多铺上一层芦苇或者茅草就够了。这不是要常住吗,所以才加了工序,顶上个把月没问题。 将士们分工协作,效率极高,就算是豪华版的……窝棚,天黑之前也全数完工。他们还在营地外挖了一圈壕沟,用荆条还有刺槐树枝做成了简易的鹿柴,防止野兽或者不怀好意的土人侵袭。 待将士们收工回到各自小旗,便见窝棚前已经燃起篝火,支起锅子煮晚饭了。 “好香啊,是肉粥!”忙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的将士们抽着鼻子,围到自家小旗锅前。 不一会儿,营地里便响起一片哧溜哧溜粥声。加了碎腊肉的稠米粥温暖了将士们饥饿的肠胃,也慰藉了他们的心灵。 人就是这样,有地方住了,又填饱了肚子,状态就会好很多。 殊不知,他们百户所过年剩下的腊肉,这一把就消耗殆尽了。之后就得再过年才能吃的到了。 不过效果确实拔群,牛百户三人巡夜时,便见将士们的情绪比之前稳定多了。 他这才把那几个闹情绪的刺儿头叫到篝火旁,跟他们谈心道: “实话实说,咱们分到的地方还是很不错的。土地平整,方便开垦;依山傍水,不愁灌溉;而且日照充分、气候也好,把地好好伺候几年,肯定就变成良田了。咱们也就是占了个来得早的便宜,以后再来云南驻防的军队,肯定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垦屯了。” “牛老大说的一点都没错。”王试百户点头道:“咱们去年一年,东川广南都去过,那些坝子都针鼻儿大小,哪有嵩盟这片地方大?” “而且它位于曲靖和昆明之间的官道中央,那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处。”刘试百户也附说道: “我敢打保票,用不了两年这里就会重新繁华起来的!” “但愿如此吧……”刺头们总算把三人的话听了进去,不再怪话连篇了。 “放心,肯定会如此的!”牛百户沉声道:“我们都能平定西北,收复云南了,还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我们?没有了大哨乡,咱们再建一个出来就是——我宣布,我们现在的地方,就是将来的大哨乡!” “是!”将士们被牛百户的豪迈感染了,这次应声的嗓门,比之前大多了。 第一零六六章 核心科技,遥遥领先 不管怎么说,大哨百户所的将士们,总算是有了驻屯点。 驻屯驻屯,有了住的地方就要开始着手屯田了。 但首先你得有田…… 之前嵩盟州民情复杂,蒙古人在这里的屯田很不顺利,多年下来总共也就开垦了上万亩军田。 但这些熟田已经被驻守在州城的嵩盟千户所占下了,杨林所来晚了一步,毛线都没捞着。 虽然他们手里有都司衙门开的地帖,但稍有社会经验的人就知道,规矩是规矩,实操是实操,让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照章办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加上元朝贪污成风,这一万亩地只有不到两成能找到记录,其余的都被当时的官员侵吞成私田了。所以都司衙门的地帖上,也没有明确的规定出,具体是哪些地块拨给杨林所。只说将嵩盟州一万亩官田,拨给他们…… 这种笼统的规定,人家嵩盟所肯定是不认的,就硬咬着说那些熟田,是他们去年秋冬开好的…… 虽然都知道他们睁着眼说瞎话……要是一冬就能把生田变成熟田,那他们就不该在这里垦屯,而应该被王爷当成掌管垦荒之神,做成雕塑,供到昆明城里去。 可又没法证明那些熟田就是蒙古人留下的官田,于是两边千户所便开始了扯皮。更麻烦的是两边的上级还不一样,嵩盟千户所隶属于昆明前卫,而杨林守御千户所直属于都司衙门。 这下扯皮要更加旷日持久了…… 张千户见状,心说不能两头都耽误了。便吩咐众百户先不管那每人两亩熟田了,还是先把各自准备垦荒的地圈好吧。 谁知这头更不省心。因为时间仓促,千户所也不可能把所有土地都丈量一遍,再公平的分给十个百户所。只能是给他们指定大概的驻屯区域,还规定每个百户所占地不超过两万亩。 那这两万亩土地的边界到底如何划分,学问就大了去了。哪个所都想让自己的土地平整一些,靠着水源近一些……谁都只想占便宜不想吃亏,相邻的百户所之间就没有不起冲突的。 平素里并肩作战的同袍,便因为争地起了龃龉,开始互相谩骂,甚至大打出手。逼得张千户没办法,只能跟两位副千户一起,又是实地考察,又是拉着百户们促膝谈心,甚至还拿出来军法来吓唬人,好容易才给各家勘定了地界,敲上了界桩。 有了这个教训,百户所内部分地时,牛百户就学聪明了,不让下面人自己挑了。而是他先把所有的地块儿,均分成一百一十份儿,编上号然后抓阄,抓到哪算哪,这才没再出什么乱子。 …… 等到所有地分完已经是三月了。有人说这不是耽误农时吗? 但其实并没有,因为一来,千户百户们在扯皮,下面人可一时都没闲着。将士们从安下家的第二天起,就开始从早到晚的清理荒地,下雨天都不停。 二来,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荒地,头一年是种不了正经庄稼的。因为地里全是树根石块,土地板结贫瘠,撒下种子去毛都长不出来。所以也就不存在误不误农时的问题了。 等到五月份,都司衙门派人下来丈量土地,登记造册时,官兵们还是在清理荒地。他们从正月底到现在,整整一百天时间,都在干这件事,却还连三分之一的荒地都没清理完呢。 这可不是将士们偷懒,也不是他们不会干农活。事实上,从二十六年前,朱升为朱老板献‘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开始,大明的将士便一直是且耕且战的。他们非但是最优秀的士兵,也是最熟练的农民。加之军队惯有的奖先惩后、你争我赶那一套,所以根本不存在怠工的可能。 将士们真是没白没黑的干,刮风下雨都不带停的。实在是因为开荒最难的,就是整地这一步啊! 烧荒除草,平田整地只是表面功夫,最难的是要把地深深的翻一遍,将地下的大小石块,还有树根之类的杂物都要翻出来。不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庄稼怎么能长得好? 有时候,地表面虽然是土,可挖下去就全是石头。用锄头撬棍挖不动的话,就只能先用火烧再泼冷水,反复几次,让石头碎掉方能刨出来。 所以这一整年下来,能把所有土地整好,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了不起了。 这还是明军将士集中力量,攻坚克难,有充足粮食保障,有足够的畜力支持的情况下。要是换了寻常百姓,非得干个两三年不可。 当地土人为什么开不了荒?说白了,既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实力。让他们也像明军这样啥也不干,专心开荒,恐怕地没开成,人先都饿死了。 他们只会砍烧树林后,直接洒下种子去。也不耕地,也不施肥,长多少庄稼就收多少粮。结果几年后土地就失去肥力,产量锐减。于是他们便会放弃这片土地,转而去别的树林烧荒。 这种方式对土地的破坏十分严重。经过数百上千年的不断的烧荒,基本上坝子上的土地都被祸祸过一遍了。 这就是俞敏他们到来时,所见满目皆是荒芜的原因。也是地里为啥那么多树根的原因,因为这里本是茂密的森林啊…… 但在汉人眼里,这都不是事儿。比起内地那些被反复耕种了上千年的老地,这些只是被种过几年的新土地,简直就是充满了希望的处女地好么?只需要精心照料几年,就能恢复肥力,变成良田沃土! 关键是你会不会搞。 比如将士们已经在先平整出来的土地上,种上黄豆绿豆豌豆之类的豆科作物。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但他们知道,这样可以增加土地肥力,让明年庄稼长得好一些。 而且汉人不看天吃饭,他们会主动浇灌农田。好在坝子上有水量丰沛、支流众多的果马河的流过,不用担心灌溉问题。当然,修引水渠又是个大工程……而且还需要有专业技术,尤其是高处的土地,更得建造水车提水,一般人可搞不掂。 不过有省里和王爷做后盾,将士们不用担心这些难题。据说到时候,会有专门从京里来的大学生,指导他们修水利。他们只需要出力即可,这可是将士们的强项。 所以这年代,开荒也是核心科技,汉人遥遥领先。 第一零六七章 俞总旗的烦恼 六月,嵩盟州开始连降大雨。将士们实在没法下地,只能缩在窝棚里躲雨。 正好大家也累得不行,好多人便趁机补觉,呼呼大睡。 第611节 俞敏却睡不着,蹲在窝棚里,看着天地间白茫茫的雨幕,怔怔出神。 这几个月来,虽然每天忙得要死,但他的心却恢复了平静。 离开了原先军营肃杀的环境,每天扛着钅矍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起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让他渐渐淡忘了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以及那些持续折磨他的残酷回忆。 他渐渐不再神经质,也不会再做噩梦,脸上也开始有了笑模样,十分享受这种身体虽然很累,心里却很轻松的枯燥日子。 但最近,他有了件烦心事…… 这烦恼是都司衙门派下来的官员带来的。 这些经历、都司之类的文官,下来的目的是丈量田亩,然后给将士们确权登记的。完事儿土地的归属就明确了,十年后还能买卖。 按说这是件好事,可那些恼人的文官在给他们登记造册时,会不厌其烦的提醒每个人,现在只是暂时登记。 想到这,俞敏的思绪又飘回到登记的那天…… …… “恭喜俞总旗,这一百亩地是你的了。”那名姓田的经历对他说道。 “嗯。”俞敏点点头,虽然总旗是正七品,经历是正六品,但他是武官,武尊文卑,所以他不客气的伸出手:“拿来吧。” “什么?”田经历问道。 “凭证啊。不给个凭证,怎么证明地是我的?”俞敏沉声问道。 “放心,这个在都司衙门都是有底的,别人强占不了。”田经历先给他吃颗定心丸,又给他灌一碗乱心汤道:“不过下官得提醒总旗,这些地现在也只是暂时归在你名下,还不真正属于你。” “为什么?”俞敏一听就急了,那可是他辛辛苦苦刨出来的地,谁敢抢,他真会拼命的。他便怒道: “王爷亲口说过,但凡军户留在云南,每家给一百亩地!莫非你要抗旨不成?!” “下官怎敢?”田经历苦笑一声,提醒他道:“但总旗自己也说了,王爷的旨意是‘凡军户留在云南,每家给一百亩地’,恁现在孑然一身,无法立户,更算不了一家啊。所以就是王爷也不能给你授田,只能先暂记在你名下。” “嘶,还真是……”俞敏是军二代,对军中事情熟悉无比,自然知道明军有‘单人不立户’的规定。 就是说明军将士单身一人,是不能算作一户军户的,家里起码要有两口人才能算一户。 而且为了增加人口,朱老板还硬性规定‘卫军无妻者辄罢革’,所以就算跟父母或者兄弟立了户,要是到了年龄不娶老婆,也会被开除军籍的。 当然,这后一条跟朱老板的许多一厢情愿的政策一样,都过于理想化了。他这种老丈人主动送闺女的小白脸,不知道别人讨个媳妇有多不容易。 很多人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依然只有五姑娘作伴。朝廷又不给发媳妇,还真因为这个就把多年的老兵开除了不成? 所以在实际操作中,都司衙门通常将这两条合一执行——规定军士必须要结婚之后,才能新立军户。不然就只有军籍,不算军户。 这搁在平时也没啥,尤其是俞敏这种军二代,家里已经是军户了,就更没啥威慑了。 可从这一刻起,威慑建立了…… “按照朝廷‘军士应起解者皆佥妻’之规定,都司衙门已经下令,所有军士已婚者,必须一年之内,将妻儿接到驻屯地来,方可在云南立军户。”田经历接着对他道: “至于未婚者,也要在一年之内成婚,如此方可立户。不管已婚还是未婚,立户后才能享受规定各种待遇,那一百亩地自然也就永远归于该户了。” 顿一下,他又幽幽道: “如果一年之内没办到,就不好说了……” …… 打那天回来,俞敏就犯了愁,干活都不得劲了。 正出神间,他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俞敏转头一看,见牛百户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身边。 “百户。”他下意识要起身行礼。 “坐下。”牛百户笑道:“别顶坏了窝棚。” “哎……”俞敏坐在窝棚边上,起身时一不注意,确实很容易碰到头。他只好小心的重新坐好。 “都当上总旗了,还毛毛躁躁的。”牛百户笑骂一声,又小声问道:“刚才叫你都不应声。怎么,有心事?” “是吗?”俞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本想说‘没有’,但他入伍第一天就是牛百户手下的兵。在老上司面前,也没啥好隐瞒的,便将自己的愁事儿说了。 “哈哈哈,我当什么事儿呢。”牛百户听完,不禁大笑起来。笑声穿透了雨幕,传出去好远。 “这有什么难的?人家田经历不都说了吗?有妻儿的赶紧接来,没有的赶紧找一个。不管哪种情况,一年时间都绰绰有余了。”牛百户说着指了指自己道: “比方我吧,就已经捎信给家里,让我婆娘赶紧带着孩子过来啦。金陵再好,也不是咱的家了,可不能城里耽误了,乡里也耽误了。” “至于你小子。”他又指了指俞敏道:“赶紧娶个媳妇呗。你现在也是大明七品武官了,娶个标致的媳妇还不跟小狗撒尿似的。” “这是啥比喻啊……”俞敏小声嘟囔一句,又吞吞吐吐了良久,方叹气道:“百户说的是,最近我们小旗单身的弟兄,都在张罗着找媳妇。除了有个捎信儿让爹妈过来,顺便给他带个媳妇的,其余的都想法子在当地解决。” “让爹妈带个媳妇来太不靠谱了。”牛百户笑道:“在当地解决才是正办,甭管汉女还是夷女,都一样能生孩子做家务,没啥区别的。” 顿一下,他又轻声对俞敏道:“再说上头也鼓励娶当地的姑娘。上次听千户说,娶一个当地的姑娘,他们全家都会成为我们的人。所以我准备也娶个白夷的婆娘当小老婆,就当为朝廷经营云南的大业尽一份力了……” 说着他的声音更低了,对俞敏耳语道:“白夷的女人是真白嫩啊,回头我给你说一个漂亮的,保准你满意。” “那不行,俺答应李老八娶他妹了!”俞敏却急了。 第一零六八章 第一封信 “怎么还急了呢?”牛百户不禁大笑道:“你这傻小子,还真把李老八的话当真啦?” “咋能不当真?那是他临终遗言,俺答应了就得办啊!”俞敏梗着脖子道。 “不是,这是你想办就能办的吗?”牛百户就很无语道: “李老八就临死前说了那么一嘴,又没留个信儿啥的。你空口无凭的让人去提亲,他老娘就能把闺女嫁给你?” “俺现在好歹也是个总旗了。”俞敏挺了挺胸脯,想想还是挺骄傲的,来云南时他还是个新兵,现在都成七品武官了。 “哈哈哈,快拉倒吧你,人家姑娘要想当总旗夫人,还得来云南找你。你说你要是李老八他娘,你愿不愿意吧?”牛百户扎心问道。 “唉,多半是不愿意的……”俞敏就像皮球泄了气。 他要是在内地当个总旗官,让人到李老八家提亲的话,还是有些信心的。 可就像牛百户说的那样,同样的位子放在云南就不值钱了。 “要让人家离开金陵,来到远在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成家过日子,来垦荒吃苦,来遭瘴毒,人能愿意吗?”牛百户便继续打击……呃,点醒道: “再说你看看咱们这鬼地方,住的是直不起腰的蛤蟆窝子,又闷又潮不说,连个遮掩都没有。倒是有一样好……” “哪儿好了?”俞敏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好处。 “坐在门口就能洗脚啊。”牛百户大笑道。 大雨下到这会儿,窝棚外的地面上,早就淌成了小河沟,坐在里头把腿伸出去就能泡脚,别说还挺凉快的。 “你好意思让人家李老八他妹,住在这种地方吗?”牛百户一边泡脚,一边发出了灵魂之问。 这下俞敏彻底蔫儿了。 按照朝廷对阵亡将士的优抚政策,李老八的遗属可以留在原籍,不用来云南的。他却想让人家来陪自己遭罪,这是报恩呢,还是报仇啊? “有道理吧?”牛百户笑问道。 “嗯……”俞敏终于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再说咱们军户多少没媳妇的?人家李家姑娘根本不愁嫁。所以呀,忘了这茬吧,你也赶紧找个当地的婆娘,有人给你洗洗涮涮还在其次,给你传宗接代才是正办。”牛百户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 “咱们可还有仗要打,说不定明年就得上战场,你也不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后都没留下吧?” 本来俞敏已经被说的心动了,闻言却又打起退堂鼓档,想一想便小声道:“我要是真战死了,那不坑了人家姑娘?” “你管那么多干啥?照你这么说,咱当兵的就不找媳妇儿了?”牛百户一阵无语。不过他已经习惯这小子的做派了。知道俞敏甭管啥事儿,都是干之前婆婆妈妈、想三想四,可真到干的时候却从来不含糊,比谁都利索。 “让俺再想想……”果然,俞敏又开始婆妈了。 “甭想了,我跟你撂个底吧。上头下了死命令——所有军官都得带头安家,今年中秋必须全家团圆才行,不然就以失职论!”牛百户加重语气道:“这是命令懂吗?” “是!”俞敏这才乖乖应下。 “这才对嘛。回头这里山民赶圩的时候你也去,好多当地的小妹子都在那里,等着跟咱们的军士相亲呢。”牛百户高兴的吩咐道。 “哦……”俞敏应一声。这事儿他听说过,云南毕竟还是蛮夷之地,风土人情不像内地。内地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边的姑娘却自己相亲的。 他虽然没去集上看过,但听好多去相亲成功的弟兄说,这边的姑娘火辣的很,一旦看对了眼,当时就能主动拉起他们的手钻小树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明军士兵非常抢手却肯定是真的,因为这才几个月时间,他们百户所一半的军士都已经脱单成功了……云南各夷虽然还处在奴隶社会,落后归落后,但人可都不傻。 姑娘们都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旦嫁给了明军士兵,她们就是明军家属,不再是首领们的私人财产了。甚至全家人都能跟着她们跳出苦海,不用再给首领当牛做马了。 那些火头、峒主之类的大小首领们,当然不愿意看到自己控制的人口流失了。 但杨苴之乱后,明军对嵩盟州展开了血腥的报复,足足斩首六万,把作乱的部落一扫而空!余下没跟着作乱的漏网之鱼也战战兢兢,一听到明军来了就打哆嗦,哪敢阻挠明军娶媳妇? 他们甚至还怀着‘如果明军成了本寨的女婿,那么自己也能安全一点了吧?’的念头呢,不主动拉纤保媒就不错了…… …… 牛百户还是很够意思的,想想又觉着不能亏了小兄弟,便摇摇头道: “不过在赶圩的时候,只能碰到普通人家的姑娘。有点身份的小姐,是不会去那种地方的,还得像咱们一样相亲——你现在可是正经七品武官,得门当户对才行。” “……”俞敏也是这么想的,便默不作声听牛百户继续道: “那也无妨,赶明我让我那便宜大舅子给你物色物色,看看附近寨子里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这时,有军士来报告,牛棚让雨冲倒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牛百户赶紧窜出窝棚。雨幕中又传来他的声音道: “就这么定了啊!” “哦。”俞敏应一声。牛百户走以后,他寻思半晌,决定还是写封信,让家里问问李老八他娘的意思。人家要是不答应,他也不算对不起李老八了。 俞敏便从背篓中找出一摞皱巴巴的习字纸,又翻出一根,据说是王爷发明的铅笔来。 他原先是不识字的,但王爷规定,所有军士都必须至少识五百个字,小旗以上军官还得会写这些字。 经过这大半年的扫盲,他现在斗大的字终于能认识一箩筐了,不过写信这种高难的事情,他还是头一回干了。 像便秘似的憋了半天,他终于歪歪扭扭在习字纸上写道: ‘良,李老八让安取他未子,你给安捉个辛巴,他良不合应安就自己取了……’ 第612节 第一零六九章 相亲 写好平生的第一封信后,第二天正好是千户所收信的日子,俞敏便起了个大早,把全百户所的信件一起送去杨林镇。 大明共有三种官方驿传系统。 驿站和急递铺已经介绍过,还有一个叫递运所。 前两者是运人和公文的,后者则主要用来运物资的。前年征云南,大军的粮草辎重,就是递运所的军士负责运输的。 为了方便将士们跟内地的家人联系,王爷便决定由官方的驿传系统,集中为官兵送家信。 前两者都讲究效率,丝毫不能耽误,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在了递运所身上。 递运所会在经过千户所驻地时集中收取将士们的信件,然后通过层层转运,把信送到他们家乡的卫所去。 以王爷的豪爽,这项服务当然是免费的。但要是想确保信能送到,而不是半路上遗失或者损毁,多多少少还是得给递运所兵士点儿好处的。 俞敏又多给了半吊钱,让递运所把自己攒了半年的俸禄捎给老娘。 洪武十三年,随着大明财政好转,也为了在废宰相后安抚人心,朱老板提高了官员俸禄,正八品年给米七十五石,钞四十五贯;正七品年给米一百石,钞六十贯。对之前还是大头兵的俞敏来说,绝对堪称丰厚了。 而且王爷绝不拖欠官兵粮饷,文武官员的俸禄也一定及时发放,所以俞敏的经济状况已经大为改善。只不过他学着戚千户、牛百户他们的样子,给手下阵亡弟兄家里寄钱,那些伤残回家的也会给一份。 戚千户当初告诉他,只有这样,将士们才肯为他们卖命。 不过俞敏还太年轻,想不了那么多,他单纯的就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所以去年他一直没攒下钱。直到今年,在大哨乡安顿下来,才攒了十贯宝钞。又用吃不完的禄米,跟弟兄们换了二十贯,凑了那么三十贯钞,再加上王爷另发的五贯铜钱。统统寄给了老娘。 本来他打算让老娘和弟弟来云南的,但昨天跟牛百户聊过之后,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人李家都不愿意来云南了,他就舍得让老娘跋山涉水来受罪? 还是过两年再看吧。 …… 把钱交给代收的季镇抚时,俞敏还特意叮嘱说,一定要告诉递运所的人,自己在信里写了金额的。 不是他不信任递运所的人。好吧,就是不信任他们…… 完事儿后俞敏如释重负,又赶回大哨乡,还没耽误当天的农活。 那日之后,他就一边继续带着弟兄们开荒,一边儿等信儿了。 然而他这边还没等到回信儿,那边牛百户已经给他物色好对象了…… 七月里的一天,牛百户把他从地里叫走,拉到河边让他从头到脚洗刷干净了。俞敏最大的优点就是绝对服从命令,依言把自己捯饬干净后,便见军士从马背的箱笼中,捧了两身青色的官袍,送到他俩面前。 “愣着干啥,穿上啊?”牛百户一边穿自己的官袍,一边对他道。 “这大热的天,穿这干啥?”俞敏看了直怵头。 “干啥?相亲去啊!”牛百户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又兴冲冲道: “我那便宜……哦不,大舅子,帮你物色到了个好女子,是临近寨子火头的闺女。人家父女这会儿应该快到了,咱们也赶紧去我舅子家吧。” “俺不想去,俺还没等到回信呢。”俞敏一开始是拒绝的。 “我管你想不想去,这是命令!”但牛百户牛眼一瞪,他就只能老实听命了。 不一会儿,两人在军士的帮助下,穿好了各自的官袍。武官的官袍跟文官还是有明显区别的,首先乌纱帽的两个翅儿更短更圆。再就是文官宽袍大袖,武官却是贴身窄袖的曳撒,穿戴起来行动更方便。 当然最明显的区别,还是胸前的补子了,文官胸前补着各种鸟,武官则补着各种兽,也难怪会被后人编排为‘衣冠禽兽’。 两人也不用怕穿混了,因为六品和七品武官的官袍一模一样,都是青色的,素银腰带,胸前补着只彪。 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一穿戴整齐,把佩刀往腰上一挂,两人马上彻底大变样,从两个被晒得黢黑的农夫,瞬间变成了威武的大明军官。 为了壮声势,牛百户还把卫所仅有的八匹战马全都拉出来。他俩各骑一匹,余下六匹也让手下弟兄骑上同去,充作亲兵…… 一行人策马二十余里,进了嵩盟西部群山,又在山间行了十余里,来到个名叫‘法克头’的山寨前。 说是山寨,其实也就是用木栅栏在半山腰上圈起来的一片山村。这里的寨主阿切便是牛百户的白夷大舅哥。而这次相亲的对象来自附近的者那村,同样是白夷人。 白夷人主要聚居在大理,段氏就是白夷。当初大理国统治全云南,段氏自然要派族人镇守嵩盟州这样的战略要地。但元朝灭大理、入主云南后,段氏和大部分白夷人被迫退回了大理,却也有少数族人留下来,退居到山中结寨而居。 法克头和者那村就是这样的情况…… 直到这时候,俞敏还是满心的不情愿。 但当他跟着牛百户进了阿切的茅屋,见到相亲对象时,当时就情愿了。 那是个晴朗的夏日午后,金色的阳光透过简陋的木窗,照在那个叫‘糯’的白夷少女身上。也照进了俞敏的心窝窝里,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幅‘日光少女’的优美画面了。 哪怕事过多年后,同袍依然清晰记得,他当时嘴里蹦出了四个字:‘真白,真大……’ 不过俞敏后来反复强调说,他说的是‘眼睛真大’,不要想歪了。 总之,这个十九岁的处男,一下就上头了。然后一直脑瓜子嗡嗡的,思维完全停滞。一点残存的意志,也全部被他用来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傻笑出来。 这种情况下,自然全凭百户做主了…… 对方不会说汉话,他们也不会说白夷话,两边自然任由稍微懂些汉话的大舅哥摆布。 阿切对牛百户说:“聘礼。” 牛百户就赶紧让军士,将阿切吩咐过的聘礼搬进来。有公鸡一只,喜酒两瓶,还有两匹布,一坛子盐…… 对方收下,并回赠一盒粑粑,阿切便告诉牛百户,这说明他们同意了。 第一零七零章 洞房 既然双方都同意,于是马上定下日子,就在三天后的八月初一成婚。 要不是婚房还没盖,牛百户恨不得明天就迎亲。但总不能让新郎新娘在透风透光的窝棚里洞房吧? 所以喝定亲酒时,他便让人带着法克头的工匠回去,抓紧给俞敏建个婚房。 当然,也不只是给俞敏一个人建房。最初搭建的窝棚住久了,开始漏雨透风,而且还那么逼仄。想让将士们安家带口,住房条件当然急需升级了。 可他们百户所没人会盖正经房子,就是普通的土坯房也不会,更没功夫去学着干。牛百户便把这个任务,委托给了他的便宜大舅子,让他帮着盖他们自己住的茅草房。 当然先得集中力量,给俞敏把婚房建起来,也算先打个样了。 白夷族工匠造的是一种叫‘木楞房’的传统民居,建筑的时候,先在地基上打上数十棵木桩做基础。木桩打好后,除了留着四角高大的木材作为整个房间的支柱外,在其它木桩在上面盖上木板做地面。屋顶再用茅草和泥土覆盖。 至于墙壁,讲究点儿的用木板、有条件的用竹篾,实在不行,也可以用树枝编个篱笆凑合。 百户所仓库里存了好多草席子,军士们便找出来十几条,安上去给俞总旗当墙使。别说,席子一卷,八面来风,十分的凉快。 而且这种干栏式建筑上层通风干燥、防潮防虫,十分适合用作居室;下层可以关牲口或用来堆放杂物,十分的实用。比起之前的三角窝棚来,住宿条件确实是巨大的进步! 在白夷工匠和军士们一起努力下,仅用了两天时间,俞敏的婚房便建好了。跟原先那片窝棚一比,真是鹤立鸡群。 大伙儿又凑东凑西,给他凑出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甚至还有新的铺盖…… 好吧,这么说有些唬人了。其实铺的是新草席,盖的是一块发下来做军服用的红棉布。 但想想半年前来这里时,他们还啥也没有。现在已经有了像样的驻屯点,还能把新房布置成这样,真的已经很厉害了…… …… 八月初一,婚礼如期举行。 俞敏和百户所的兄弟们,三更天就抬着轿子,吹着唢呐敲着锣去山里迎亲。 到了者纳村的时候,已经是傍晌了,迎亲的军士们全都惊呆了。 这者纳村穷还只是一方面,最让人无语的是,全村总共就一户人家,十几口人…… “好家伙,这不是蒙人么?”有将士小声嘀咕道。 “也没骗人啊,全村就他们一户,他们家当然就是村长家了。”也有那情商高的赶紧打圆场,这可是俞总旗的大日子,不能出状况啊。 不过俞敏并不太在意这些,对他来说只要新娘子还是又大又白的那个,那这都不是问题。 好在这件事儿上没出岔子,新娘子还是三天前那个糯。迎亲的队伍把新娘接上轿子,就赶紧往回走。 不急不行啊,动作慢了,半夜才能回去,婚礼都耽误了。 谁知每逢十字路口、三岔道或路过什么村寨,送亲的女方家属便会停下来,把嫁妆码成两摞,再请新娘下轿,连比划带演示的,让新郎背着新娘围着嫁妆绕个“8”字才能继续走。也不知有个啥讲究。 俞敏倒是乐此不疲,他这辈子还没跟年轻女子有过肢体接触呢。 每次把‘糯’背到背上,感受到两手柔软又富有弹性的触感,还有背上传来的销魂滋味,俞敏就格外兴奋,觉得自己能背她一整天。 不过这样一来,往回走的速度就太慢了。眼看着天快黑了才走出山沟沟,俞敏心说这样哪行?便趁着下次背新娘的时候,背起来就不放下来,朝着百户所撒丫子就跑。 将士们见状哈哈大笑,也使劲敲敲打打,抬着空轿子紧紧跟上,把送亲的新娘家人全都甩在后头。 后来将士们都觉得这么把媳妇背回来,既刺激过瘾,又能体现自己过人的体力,比用轿子抬回来有意思多了。于是后面成婚的将士们有样学样,都把媳妇从娘家背回来。 再后来不光他们百户所,整个杨林千户所都这么干开了,竟形成了当地特有的“背婚”之俗。当然这是后话…… …… 单说俞敏,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傍晚的昏礼前,把媳妇背了回来。 回到百户所,自然就完全按照汉人的习俗来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唯一的遗憾是,俞敏他娘不在场,他只能带着新娘子遥拜东北方向,希望老娘能感受得到。 然后就是全所吃喜酒,连张千户刘副千户都从杨林镇过来道贺,让俞敏受宠若惊。 但到了闹洞房环节,他才是真的受惊了。一群精力过剩,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头兵,闹起洞房来那真是花样百出,百无禁忌。 要不是张千户和牛百户在,估计俞敏能让他们折腾的暂时不举了。 “好啦好啦,差不多了。”牛百户把一群混账东西撵出新房,又亲手给一对新人关上门,一脸可靠道: “放心吧,今晚不会再有人闹洞房了。谁再来我抽他。” 那一刻,牛百户在俞敏眼里,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却不知牛百户只是想听墙根儿。这四面透风的吊脚楼,听起墙根来效果绝对好,就跟在现场一样。可不能浪费了这宝贵的机会…… 于是他和弟兄们悄悄躲在楼板下,听着上头的动静。 可许久,上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人奇怪的小声问道:“咋不说话?” “谁都听不懂谁的话,有啥好说的?”有大聪明答疑解惑。 又等了好久,他们终于听到淅淅索索的脱衣声,所有人的耳朵登时竖起来了。 然后头顶便嘎吱嘎吱的木头晃动声。也不知是俞敏太猛,还是白夷工匠技术不行,整个木头房子居然都跟着晃悠起来。让牛百户等人都不敢待在地板下头了。 第613节 不然万一房子被小两口摇塌了,非把他们压在下头不可。 然而牛百户却老神在在的说没必要,便继续在那里纹丝不动。果然,上头很快便传来一声粗重的闷哼,然后就没了动静…… 一切都迅雷不及掩耳,比云南七月的雨来得还快。 第一零七一章 生活的滋味 洞房之后,结束了十九年处男生涯的俞敏,跟糯开始了崭新的婚后生活。 俞敏是个好小伙,对人实心实意,既然娶了人家,自然就好好过日子。 糯也是个好女子,对他一心一意,而且十分的勤劳,把简陋的吊脚楼收拾的干干净净,还会采摘各式各样的鲜花,装点他们的新房。 俞敏虽然木讷,但人还挺细的。每天下工回家的路上,都会顺道给她摘一些花回去。云南就这点好,鲜花繁多,四时不绝,一采一大把。 看到丈夫带回来的鲜花,糯的大眼睛就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 她会高兴的亲他一口,然后接过花来,插在花瓶里。那花瓶,其实是他们婚礼时喝完的酒坛子…… 接着,糯会给他倒一大杯凉茶,然后打盆水让他洗刷。 待俞敏站在阳台上,把自己身上的泥土洗干净,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上桌了…… 起先糯还有些惴惴,担心自己只会做白夷的饮食,丈夫会吃不惯。而且两族的饮食习惯不同,白夷喜食生、冷、酸,汉人却爱吃热汤热饭。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多虑了,俞敏根本不挑食。吃惯了军中的猪食,她做啥他都觉着好吃。管它什么冷的酸的生的,端上来什么都吃的干干净净。 糯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她还是很认真的,跟那些随军来的汉人军属,学习各种江南饮食。她心灵手巧,很快学会了米线、饵块这些原本云南没人会的做法,把餐桌上的饭菜,渐渐的改成江南的样式,好让丈夫满意。 其实每天下工回来有人知冷知热,有热汤热饭吃,俞敏就很知足了。这日子比他从前好太多了! 当然,小夫妻的婚后生活也不是毫无困难。 摆在这对小夫妻面前的首要难题便是语言不通。两人基本只能靠手势和眼神交流沟通,有时候整个晚上,在塘火熄灭前,吊脚楼里都几乎不会传出任何动静。 但吊脚楼的火光熄灭后,整个屋子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剧烈摇晃声。这也是小两口重要的交流方式,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交流方式。 而且语言不通还有好处,就是两人不会因为生活中的磕磕绊绊吵架。非不想,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啊…… 靠着新婚燕尔的蜜月期,他们愣是渡过了最初的磨合期,渐渐变得默契起来。也许是因为‘无声交流’的缘故,他们现在看一样对方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彼此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他们也在努力学习对方的语言。当然主要还是以糯学汉语为主。几个月下来,糯已经能磕磕绊绊跟汉人简单对话了。 而且小两口之前就建立了默契,现在加上简单的词汇,交流的内容更是上了个台阶,甚至可以开始谈谈心了。 一个秋风呜咽,寒星寂寥的夜里,糯怯生生告诉俞敏,其实自己阿爸根本不是什么火头。她娘家只是去年兵荒马乱时,举家逃到山里避难的普通人家。 她阿爸跟那阿切是旧相识,才在对方的照拂下在山里安了家。 但山里头土地贫瘠,又没有部族依靠,全家日子过的十分艰难。 这时阿切找到她阿爸说,自己那在明军当大官的妹夫,托他给手下的年轻军官,物色个门当户对的媳妇。 阿切告诉她阿爸,那年轻军官虽然比不上她妹夫,但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靠上这样的靠山,还愁吃穿? 她阿爸是亲眼看到阿切成了军官姻亲后,在各部的地位直线上升的。现在,整个嵩盟州的火头里,就属阿切风头最盛。 她阿爸十分心动,就答应了。 但阿切却担心,人家嫌她家没地位,看不上她。便说服她阿爸,故意夸大了他家的身份。 她阿爸担心会露馅。但阿切说,不会的,汉人最好面子。等迎亲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也会自认倒霉,不会把事情闹大的。他们认为那样更丢人现眼。 …… “是我阿爸……太想结这门亲了,所以骗了你。你生气就休了我吧……” 糯鼓足勇气说完心事,白皙的鹅蛋脸上已经流下两行清泪,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不管你怎么处置我,我都毫无怨言……” 俞敏听完,却丝毫不以为意,搂着妻子说:“俺看上你是因为你这个人,可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只要你对俺好,那些都不重要。” 木讷的人说的情话才是最致命的,糯听完全身都滚烫起来,紧紧搂着他道:“一辈子都对你好……” 话没说完,柔软的嘴唇便被俞敏用双唇堵上,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了。 那一晚,吊脚楼摇晃的格外厉害…… …… 小两口把话说开后,感情更上一层楼。俞敏干脆让糯把她娘家人,全都接到百户所来定居。 这时候,内地来团聚的军属,还有将士们新成立的家庭,已经在百户所军营外安家落户,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村落。 俞敏岳父这时候把家搬来,还能捞着块地方盖房子。 而且俞敏名下的一百亩地,靠他小两口绝对种不过来。按照都司衙门的规定,土地分下去之后,五年之内不耕种的话,千户所是要收回去的。 所以他还正需要帮手呢。当然,这些生地和荒地,两三年内是甭想正经有收成的。 不过他有津贴和俸禄,勉强能养活一大家子吃饭。 好在糯娘家人也十分勤劳,他岳父和三个舅子没白没黑的跟他在地里忙活,他岳母和四个小姨子则跟着糯一起,从合作社接一些手工活补贴家用。 合作社据说是王爷的点子,全称‘军民合作社’。简单说,就是军队后勤部门将所需的军服、鞋袜、绳索、枪杆、箭竿等各种需求量大,但没啥技术含量的物资,通过这么个机构,委托给军属和民众生产。 这样既能大大减轻都司衙门筹措军需的压力,又可以帮将士们和百姓补贴家用,可谓一举两得。 有了这笔补贴,一大家吃饭不成问题。 一家人又在楼下养起了鸡鸭,房前屋后种上了菜。等到秋收时,把地里的黄豆收回来榨油,又是一笔不错的收入,这下到过年都够了。 这个来自内地的年轻人,快要二十岁的时候,终于在这彩云之南,头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滋味。 第一零七二章 大的要来了 十月下旬,清晨已经很凉了。 但糯还是早早起来,点着了火塘,支起锅子蒸米饭。 米饭蒸好后,她先盛出一竹筒来,作为丈夫在地里的午饭。 剩下的米饭分作两盘,然后从墙边的坛坛罐罐里倒上两小碟蘸汁,挖出两块豆腐乳。最后再泡一壶热茶,早餐就准备好了。 她这才把俞敏叫起来洗脸,然后两口子盘腿坐在矮桌前,开始吃早饭。 豆腐乳是给俞敏准备的。蘸汁是给她自己准备的,白夷人号称‘无蘸不饱饭’,吃饭可以没有菜,但不能没蘸汁。 其中一碟是她自己做的梅子醋,酸酸甜甜的很下饭。另一碟是她阿姆做的麻欠蘸水。通过特殊手段将那种臭烘烘的麻欠,做成棕黑色的酱汁儿,麻香浓郁,还有很重的花椒味,同样很下饭。 可惜在有豆腐乳的情况下,俞敏总是选豆腐乳下饭…… 但今天,糯自己也受不了麻欠那味儿了……吃了没两口,忽然捂着嘴起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外头就响起她的呕吐声。 俞敏赶紧丢下筷子,出去给妻子拍背。 好一会儿,糯才缓过来,俞敏扶着她回屋坐下,又给她倒杯热茶,凝重问道: “你这是咋啦?” “没事,歇歇就好了。”糯面色苍白,强笑道。 “不行,我得找人给你看看。”俞敏沉声道。在云南这种地方,任何病都不能掉以轻心,鬼知道哪种病会要了你的命。 说完,他便急匆匆下楼去了,糯叫都叫不住,只能由他去了。 不多时,俞敏便连拉带拽,领着个老人家回来了。 其实百户所并没有军医,看病得去杨林镇上的卫生站。但王试百户他爹原先是军中的大夫,后来退伍后也一直在卫所行医。男的女的、四条腿的、长翅膀的,什么都会看。 王老爷子来了云南后,自然就成了大哨乡的名医了。 “你小子慢点儿,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扯散架了。”王老爷子在后面吆喝俞敏,俞敏却顾不得那么多,把老头子背起来噔噔噔上了楼。 “大叔,求你给俺媳妇看看,她可千万不能有事儿啊……”俞敏把王老爷子放下,就央求起来。 “真是的,你媳妇儿的命是命,老头子的命就不是命?”王老爷子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但还是麻利的掏出了腕枕,给糯号起脉来。 俞敏大气不敢喘,唯恐干扰了王老爷子的诊断。便见对方诊脉之后,双目微闭,良久不言。 “大叔,俺媳妇儿到底咋了?”俞敏终于忍不住问道。他这人其实挺心细,这时候还不忘用家乡话进行加密。 “不好说……”王老爷子摇头叹气。 这下可把俞敏吓坏了,扑通一下坐在地上,眼圈子当场就红了。 谁知却听老爷子淡淡道: “不好说她肚里的孩子,带不带把。” “啥?”俞敏愣怔在那里,脑袋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啥什么啥,傻小子。你媳妇根本没病,她是有喜啦。”成功报复回来的王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俺媳妇怀孕了?俺要当爹了?!”俞敏这才反应过来,惊喜的看着对方。待王老爷子肯定得点点头后,他便欣喜若狂的又蹦又跳起来。 糯却一脸蒙圈,两人说起方言来,她一句也听不懂。 俞敏这才想起来告诉妻子,糯闻言也喜极而泣。不管哪个民族的夫妻,都希望有自己的孩子,这样一个家才算完整啊。 …… 那天之后,俞敏便一直走路有风,说话超大声。不管跟人家说什么话题,不出三句就一定会问人家,‘你怎么知道我要当爹了?’ 他还盘算着过了年,就写信给家里,让老娘和弟弟开春也一起来云南。 等她们到的时候正好赶上孩子降生。完美!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天,他正带着弟兄们,和一大帮男军属,在地里继续刨土。一名军士跑过来,高声道:“俞总旗,百户叫你赶紧回所里!” “好!”俞敏丢下农具,便快步返回了百户所。 来到所里时,便见除了牛百户,两位试百户,还有另外九位总旗官,已经全都到齐了。 没办法,他们小旗的地离百户所最远…… 第614节 “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牛百户沉声说道。 “是!”待众军官齐声应下后,牛百户便直入正题道: “刚刚接到命令,都司衙门准备开展冬训,咱们千户所在受训名单上,明早所有人打好行装,跟我去杨林镇报到!” “是!”众军官先齐声应下,又七嘴八舌问道:“头儿,咋回事儿,咋这时候冬训呢?” 按照明军的传统,应该是秋操冬演的。秋收之后,农闲时节军队开始大操练,等到深冬比武演习后,正好各自回家过年。 所以九月份没接到上头操演的命令,将士们便满以为今年应该免训了,好让大家安心垦荒。 谁知这会儿已经是冬月了,居然又接到冬训的命令了。 这让基层军官们感到有些不安,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这种长期屯田后的军事训练必然会持续很长时间。 时间短的话,都不够将士们从农民转换到士兵状态。 但现在都冬月了,等军队集结到昆明,肯定进腊月了。稍微训练上俩月,指定就耽误春耕。所以上头下达这种命令时,一定慎之又慎的。 因此嗅觉敏锐的军官已经有了预感,低声问道:“头,是不是要打仗了?” “你觉得我这个百户官,很大吗?”牛百户没好气道:“我也是刚接到命令,摸不着头脑呢还。” “赶紧回去通知弟兄们吧。散漫一年了,也该紧紧弦了。”牛百户最后沉声下令,然后便让他们散了。 待屋里只剩下他跟两个试百户,牛百户才叹了口气道:“八成是要打仗了……” “怪不得急急火火催着咱们,赶紧成家的成家,接家眷的接家眷,原来是为了咱们打仗的时候,家里有人种地。”王试百户愤懑道。 “那上头还真是好算计,咱们这才刚刚安下家,在云南有了家里人,马上就催着咱们上战场……”刘试百户也郁闷的发起牢骚来了。 “怎么你们也开始说怪话了?”牛百户不让两人说下去,又低声道: “这不是安排好的,而是突发状况……我听千户说,好像是景东府陷落了……” “嘶……”见事情如此大条,两个试百户登时不再废话。 第一零七三章 冬训 回到地头上,俞敏便把事情跟弟兄们说了。 众军士登时就没了干活的劲头。原本还有说有笑的,这下坐在地头上成了扎嘴的葫芦,一个个都不想说话。 俞敏这时候就得发挥带头作用了,他沉声对众军士道: “咱不能因为种了几天地,就忘了自己的本分!咱们可是大明的官军!” 说着他故意取笑道:“一个个抡惯了锄头,还会抡大刀吗?不定时练练怎么成?” “就怕不光练练那么简单。”有军士发牢骚道: “这时间开训,八成要打仗……” “打仗怎么了?咱们大明的官军,还怕打仗不成?”俞敏皱眉沉声道: “不打仗,咱们的官位还有土地是从哪来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皇上和王爷养了咱们这么久,谁也不能熊!” “那肯定的……”众将士这才讪讪道:“道理我们都懂,这不是太突然了,大家一时间接受不了吗?” “那就慢慢接受。今天就收工吧。”俞敏见状道:“赶紧回家跟婆娘说说,准备好行装,今晚早点睡,明日四更集合。” “今晚肯定睡不着,我们婆娘可没身孕!”那些老婆没怀孕的军士,想到俞敏这些早早开花结果的,今晚过不了夫妻生活,便高兴起来。 “呵呵……”有玩得花的淡淡一笑,轻声讥讽道:“无知。” …… 不过俞敏这种老实人,肯定是不敢乱来的,晚上收拾好一切上床后,便老老实实抱着糯。柔软的娇躯让他血往下涌,却依然不敢乱动。 其实打知道糯怀孕后,他就没有越雷池半步,生恐有个闪失,追悔莫及。 为了分散注意力,俞敏便挖空心思跟糯说事儿: “咱们有二十亩地可以种了。本打算下个月种冬小麦的,这下只能拜托岳父他们了……” “嗯。”糯乖巧的应一声。 “到时候今年堆的肥,应该就能用了,我下午看了看,差不多快腐熟了。等播种前,先深挖一尺,把粪肥用作底肥。再烧个草木灰,这样庄稼才能长得好。”俞敏细细的叮嘱道。云南土著普遍不会施肥,这都得手把手教一遍才行。 “嗯。” “记住,用之前,一定先让刘大叔他们帮着看看,肥万一要是还没熟,会烧苗的。到时候小麦稀稀疏疏长不好,收成指定拉稀。” “这么严重?”糯听得很仔细,这都是汉人的核心科技啊。 “那当然了,种地学问大着呢。总之跟着老把式有样学样,人家干啥我干啥,人家咋干我咋干就对了。”俞敏道。 “嗯。”糯又应一声。 “我本来打算过了年就写信,让我娘和我弟来,这样正好赶上孩子出生。”俞敏接着道: “现在看,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不然到时候你大着肚子,语言又不通,肯定很难办。” “我都听你的……”听到丈夫如此体贴,糯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 忽然,俞敏感觉胸前发凉,一摸湿乎乎的一片。 “你哭了?” “我舍不得你。”糯搂的他更紧了。 “别压着肚子……”俞敏却不敢把她抱太紧道。 “这次你会不会打仗?”糯忍不住问道。 “说了,不打仗,就是去滇池边上操练几个月。”俞敏故作轻松的笑道:“我们毕竟是当兵的,天天种地可不行,都忘了怎么行军打仗了。” “那就好……”糯自然没想到,从来都有一说一的丈夫居然瞒了自己。 一想到两人就要分开几个月了,她满心不舍之余,心头又涌起些异样的情愫。 好一会儿,她才鼓足了勇气,声如蚊蚋道: “我阿母说,怀孕的时候,还可以用别的法子伺候你……” 说完便把头深深扎在他怀里,羞的脸颊滚烫滚烫。 “还有什么法子?”俞敏憨憨问道。 “不许掀开……”糯娇媚的声音能滴出水来。说着她钻进了红色的被单,娇躯不断往下滑。 “不,真不用,不要……”俞敏生怕憋坏了娇妻,赶忙出声阻止,但很快声音就变了调: “不要停……” …… 第二天,心满意足的俞敏,吻别了娇妻,背着沉重的行囊,带着本小旗的十名军士,来到百户所集合。 校场上,已经来了大半的官兵。俞敏发现,大家伙儿的行李,普遍都比当初来时多了许多。 “家里婆娘硬塞成这样的,不要她就哭,哎,真没办法……”有人摇头抱怨,但更像是炫耀。 俞敏却理解的笑笑,他也是如此。除了正常的武器装备,斗笠蓑衣席子被单粮食袋外,他的背囊中还装了三身换洗的单军服,一身厚军袄,五双剪刀口布鞋。以及媳妇腌的小菜,酿的米酒,做的粑粑…… 他斜挎的绣有美丽图案的挂包里,则装满了各种跌打损伤、防蚊驱虫的土药……糯恨不得把家里掏空了,都给他装上。 然而牛百户露面后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他们把行囊摊开,所有行李摆好,接受检查。 所有与军营无关的东西都被装进个筐里,回头有人帮他们送回家去…… 将士们登时就蔫了,早知道就不带来了。俞敏更是急了眼,他的挂包里,还有一件糯的贴身亵衣呢……这要是被人发现了,还不把他活活笑话死? 好在牛百户还是给军官们留了面子的,只是象征性的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行囊。俞敏那鼓鼓囊囊的挂包,直接就没检查…… 不过俞敏还是不敢搞特殊,乖乖把挂包里的药掏出来,然后将挂包搁进了筐里。 一人挑出来一大筐以后,将士的行囊终于精简了。 待军士们重新打包背好后,牛百户高声道:“从这一刻起,你们的身份转回军人!别忘了,自己是天下无敌的明军将士!” “是!”将士们轰然一声。 “现在点名!”牛百户点名不需要花名册,手下所有将士的名字,都刻在他脑子里呢。 “周大牙!” “在!”牛百户每叫一个名字,便有一名将士高声应答。最后连他在内一百一十名官兵全数到齐,无一缺席! “出发!”牛百户便带着一百一十名将士,鱼贯出了百户所,在家属们的夹道相送下,列队赶往杨林镇。 当天,杨林守御千户所的一千一百名将士,也都已经集结完毕。千户所秋天刚补充了兵员,所以现在是齐装满员的状态。 然后一千一百名将士便立即赶往昆明,投入了热火朝天的冬训之中! 第一零七四章 温水煮青蛙 与冬训大军同时抵达昆明城的,还有景东府的土知府俄陶,和元江府的土知府那直。 两人进城之后,顾不上到布政使司报到,便直接前往楚海滇王府求见。 护卫知道王爷早就在等着他俩,便直接将两人带进了王府。 一见到朱桢,俄陶便以头抢地,叩首痛哭起来:“呜呜,王爷,下官无能,丢了景东,家眷和族人都被思伦发所掳,眼下是凶多吉少,求王爷做主啊,呜呜……” “知道了,你先起来说话。”王位上的朱桢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就在前日,他曾气急败坏到掀了桌子的地步…… …… 去岁,麓川国偷袭攻下永昌城,尽夷其城,生擒指挥使王贞而去。沐英闻讯率一万骑兵前往驰援,在怒江左岸追上了,将要渡河的麓川国大军。 麓川军的统帅没料到明军来的这么快,慌忙背水列阵,同时派使者与沐英谈判,说麓川国王无心与大明为敌,只是希望双方继续以澜沧江为界。只要明军不过江,他们就愿意交出元朝所授的印信,继续奉大明为主。为表示诚意,他们还愿意当场释放王贞和被俘的千余军民。 沐英考虑到敌众我寡,且背水一战,真要打起来,未必能讨到便宜。加之麓川势大,到底是战是和,他也不敢擅专。便同意了对方的条件,在接回俘虏之后,任其渡江了。 回来以后跟王爷一商量,两人都觉得应该暂缓攻打麓川政权。一个是明军不远万里而来,经过一年多高强度的作战,将士们已是强弩之末,疲惫至极了,急需一段长时间的休整。 二是大明在云南立足未稳、土酋叛服无常,官军还要放很大精力在镇守内云南上,一旦出三江以外作战,非但超出了彼时明军的作战半径,还容易后方不稳,顾此失彼。 第615节 而且麓川国已是庞然大物,坐拥人口数百万,兵力号称三十万。 当然,夸大兵力是国际惯例,明军出兵时也一样会把随军民夫都算在总兵力中,以求震慑敌胆。 但不管怎么说,麓川国王思伦发,拥有大军十几万是没什么疑问的。而且地形和气候上,麓川占据的外云南比内云南更加险远。 内云南好歹气候宜人,坝子上的森林已经烧光了,至少瘴气没那么重了。外云南可是比岭南还要酷热,而且山地纵横,到处是充满蚊虫和瘴气的雨林,大军不做好准备,一头扎进去,怕是会死的很难看。 所以两人顶住压力上表,奏请朱老板先同意册封思伦发,为大军争取喘息的时间,待条件成熟后,再一举将其歼灭。 这种保守的建议在老子天下第一的大明朝,是要被言官们喷死的……不过朱桢不在乎,被言官们骂的太多,他已经免疫了。 朱老板审时度势,同意了两人的建议,于是派使者出使麓川,册封思伦发为麓川平缅宣慰使,忠顺将军,赐蟒袍金牌,令其安分守己,不可再生事端。 这让思伦发十分得意,认为明军跟软弱的蒙古人是一路货色。他也可以像父王那样得寸进尺,一步步把明朝赶出云南,建立一个比当初的大理、南诏国还要强大的西南大帝国!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一闷棍。 大明册封他,根本就不是怕了他,除了缓兵之计外,还有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与其确立君臣名分! 从思伦发接受大明册封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大明平等的对手,而是大明无数臣属中的一员。 以大明对其册封的宣慰使之职而言,他甚至连个藩王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大明册封的一个大土司。 那么大明当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册封,麓川平缅宣慰司地界之外的土司了。而这些地方,其实早就被麓川政权吞并,或者至少是实际控制了。 今年三月,原本属于麓川的威远、远干等地被朝廷划到楚雄府境内。 五月,朱桢又改镇康府为州,湾甸为县,并设置土官管辖。而这些地方此前都是麓川进行统治的。 最让思伦发不满的是,八月份,朱桢再次于三江之外,设立了金齿卫,并自楚雄至景东,每百里设一营,驻兵垦屯! 要知道,麓川政权原本只是前元金齿宣抚司下辖的六路总管府之一。思伦发他爹思汗法发迹后,又反过来吞并了金齿宣抚司。 现在大明在麓川国的势力范围内重设金齿卫,其意昭然若揭,属于是贴脸输出了。 思伦发对朝廷这种公然挖他的墙角,还在他家门口跑马圈地,耀武扬威的举动,感到十分的愤怒。 愤怒之下,还有深深的恐惧。因为所谓的‘麓川国’太年轻了,扩张的太快了。疆域内又民族繁杂,大小土酋多如牛毛。 麓川政权强势时,那些异族土酋自然俯首帖耳,任其宰割。可只要一场败仗,或者一露出颓势,那些家伙就会蠢蠢欲动。 这是从他父王那时起,就存在的严重隐患。只不过思汗法属于天降猛男,一生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灭国十余个,拓地八千里,只有大胜,没有败绩。 摊上这么个君主,哪个不开眼的敢蹦跶? 但在思汗法死后,他儿子们开始争位,各部叛乱就开始多起来了。 思伦发最后得到了傣人将领们的支持,最终登上了王位,然后又靠傣人将领,讨平了异族土酋的反叛。 之后,一是为了酬功,当然也是出于稳定政权的实际考虑,他开始推行大傣族政策,一举废掉了所有土司,将其土地作为采邑封给了亲信的傣族将领,让他们进行统治。 这固然增加了统治民族的凝聚力,可那些被剥夺了世袭土司之位的异族首领们就不高兴了。 这时候,麓川政权再向大明称臣,其实是一步臭棋。因为它狠狠削弱了‘麓川国’本就不充分的政权合法性。 你是大明的臣子,我也是大明的臣子,凭什么你能接受大明的册封,我就不能接受? 而大明给那些土酋首领开出的条件也十分优厚——既不用纳税也不用接受云南两司的管理,只需要接受朝廷的册封,就能见月领取一大笔赏赐了。 这也是朱桢能大挖麓川国的墙脚,一下子拉过去那么多人的原因。 第一零七五章 劲敌 眼看着土酋们纷纷倒向大明,这才一年不到,麓川政权的控制范围便缩水了五分之一,思伦发终于坐不住了。 他知道要是自己没有激烈的反应,那些异族土酋首领都会误认为他怕了明朝,会更加肆无忌惮的改换门庭的。 在跟手下将领商议之后,他决定攻下景东府,让那些三心二意的土酋睁大狗眼看看,背叛自己投靠明朝的下场! 于是在秋收之后,他便派兵五万,号称十余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景东府。 得知麓川大军来攻,景东府土知府俄陶十分震惊。他本来以为,思伦发刚接受了册封,起码能消停两年呢。 没想到这厮居然是个一点就炸的爆仗,都不肯等到过年…… 俄陶赶紧一面火速向昆明求援,一面全力组织防守。幸好他早知道官军和麓川早晚必有一战,而景东府的位置正好在双方的边界上,肯定跑不了。 所以这一年他也没闲着,非但加固了景东的门户者吉寨,还操练族人,把军队扩充到两万多人。 他甚至跟王爷死乞白赖求到了两千套盔甲,三千面铁盾,也算是做足了准备。 站在者吉寨高高的寨墙上,看着面前陡峭的山坡,再回头看看换成明军装束的两万大军,他终于心下稍定。 暗道,老子的防线就算不是固若金汤,但支撑到王爷的援兵赶来,绝对没问题。 …… 然而当麓川大军出现在寨前,看着漫山遍野全副武装的敌军,俄陶的自信就如沸汤泼雪,迅速消退了。 在没见过麓川军的汉人看来,他们无非就是一群身穿藤甲,手持竹枪吹筒的丛林猴子。 然而实际情况是,麓川政权的领土已经南通大海,北抵三江,冬临暹罗,西接吐蕃天竺了。 他们控制了连接这些地方的茶马商路,还可以与南洋的海商贸易,所以财力颇为可观。士兵的装备堪称精良,披甲率极高。 由于云南盛产铜矿,他们便以铜盔铜甲为主。 漫山遍野清一水铜盔铜甲,手持铜盾的士兵,在日光下金光闪闪,耀的者吉寨上的守军两眼发花,未战便先怯了。 而且麓川军绝非样子货,他们的士兵身经百战,骁勇无匹,随着主将刀厮郎一声令下,便扛着竹梯,朝着寨子发起了潮水般的冲锋。 寨子上的守军紧张的注视着山坡上的敌军,见敌人冲到近前,好多人不待军官下令,就慌忙抛下了石头圆木。 滚石檑木轰然砸落在地面上,好些直接砸出个大坑,就纹丝不动了。 那些继续往山坡下滚的,也没造成多大杀伤。这么远的距离,麓川军士兵有充足的反应时间,灵巧的躲过去。 他们几乎没遭受多大损失,就冲到了寨墙下,开始架设竹梯,准备蚁附而上。 寨子上的守军便用弓箭竹矛进行阻击,然而麓川军的盾牌盔甲,为他们抵挡了大部分伤害。他们单手举着盾牌,另一只手和双脚一起用力,不断的向上攀爬。 守军又用长矛去推敌军的梯子,丢下石头猛砸,这才给麓川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然而就在此时,攻城部队的身后,忽然飞起一片黑压压的标枪——这是麓川军的秘密武器,他们将善于投掷的士兵编成一营,在战局紧要关头,忽然一起发力投出标枪,给敌人造成大量杀伤,瞬间改变战局。 这一屡试不爽的战法,今日又有奇效,只见数千标枪呼啸着飞过攻城部队的头顶,如箭雨般落在寨墙上头。 这些五尺长的铁头标枪,可比轻飘飘的羽箭厉害多了。要是守军没穿铁甲,能直接被戳个透心凉。 大部分守军身上没穿甲,或者穿着简陋的皮甲,根本起不到防护作用,登时便有数百人惨叫着倒地。 下头的麓川军又再接再厉,连投了两拨标枪,彻底把守军吓破了胆,一个个光顾着找地方躲避要命的标枪,都顾不上已经快要爬上寨墙来的敌军了。 俄陶见状惊惧交加,拼命吆喝着让土兵们赶紧离开掩体,阻止麓川军攻城。 然而他的部下还没有明军那种军令一下,刀山火海也要上的勇气,根本不听他的…… 结果让麓川军顺利的爬上了寨墙。 然后,就是一群武装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对一群装备简陋的乌合之众的单方面屠杀了…… 在麓川军狂风暴雨般的猛攻之下,守军很快彻底崩溃,要么跪地投降,要么丢盔卸甲,逃离了者吉寨。 …… “要不是装备了官军盔甲的亲兵,拼命护着下官撤退,我在者吉寨就要被俘了……”俄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述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虽然朱桢已经见过军报了,但他还是想听听当事者怎么说。 “下官本打算退回府城,再做抵抗。可是兵败如山倒,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府城也被攻破了。亲兵只好护着下官继续转进,可已经顾不上我的家人了……” “下官便投了元江府,在那知府处得知景东府已经全境陷落,就连前去支援的冯都督也败了……” 朱桢闻言脸更黑了。他之前掀桌子,其实并非因为俄陶失利,他毕竟在云南这么久了,知道土兵战力大都拉胯。 可冯程之败就太难看了,他可是堂堂云南都指挥使,宋国公长子啊! 而且朝野上下,对冯程去岁的昆明守卫战评价很高。认为他临危不乱,而且很有大局观……虽然沐英蓝玉私下里都对此战评价不高,但不影响这颗二代将星冉冉升起,闪耀西南。 而且冯程已经晋升为都督同知,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所以在接到求援后,便马上亲自率兵前去增援了。 结果也是他倒霉,一来俄陶败的太快,等他抵达时,景东已经全境陷落了。 二来,当日大雾弥漫,严重阻挡了明军斥候的视线,结果冯程率领五千骑兵一头就扎进了麓川军的包围圈中。 当标枪漫天袭来,登时一片马嘶人叫,猝不及防的明军损失惨重。偏又看不清敌人自何处而来,结果场面一片混乱。 第一零七六章 势不两立 幸亏明军骑兵素质极高,与数倍于己的麓川军一番血战之后,成功掩护冯诚突围。 但此战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兵力损失近半,千户王升战死。明军不得不吞下了入滇后的第二场败仗。 而且两场败仗都是拜麓川所赐,简直是奇耻大辱! …… 待俄陶说完,朱桢又冷着脸问那直道:“那你又来做什么?” “见冯都督也不敌思伦发,麓川军气焰冲天,下官担心他们会趁势进攻元江府,所以……”那直忙讪讪答道:“所以跟俄陶一起,来向王爷讨个章程。” “我看是逃到省城来的吧。”朱桢冷声道。 “这……”那直尴尬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不过,你能在这种情况下不想着投降,而是跑来省城,这至少说明你是忠的。”好在朱桢又放缓语气道: “你们本来就不是思伦发的对手,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这次就不做处罚了,下不为例吧。” “是是,多谢王爷宽宏大量。”那直松了口气,赶忙磕头不迭道:“下官再也不敢了。” “哼,起来吧……”朱桢没好气道。没办法,对这些土官是不能用明军的军法要求的,不然那直这种行为就得砍头。 可要是砍了他的头,以后麓川军打到哪,哪儿的土司不就全都投降了?所以就为了他还能保持个“忠”字,朱桢也不能处罚他。 俄陶见王爷连那直都不处罚,自己这个抵抗过的败军之将,肯定也不会有事儿了,这才壮着胆子问道: “敢问王爷,咱们什么时候发兵?” 第616节 “西平侯已经率兵前往御敌了。”朱桢沉声答道: “你们也看到了,大军正在集结,还需要时间训练恢复战斗力,才能开赴战场。” “那天兵得多久才能恢复?”俄陶追问道:“不是下官咄咄逼人,实在是一想到全家老小都在思伦发手里,就如万箭穿心一般啊。” “嗯。”朱桢点点头,约莫道:“明年开春差不多吧。” “那,那得等明年开春才能出兵?”俄陶有些失望,现在刚进腊月,离开春还有两三个月呢。 “这可说不好。”朱桢缓缓摇头道:“本王只能下令讨伐麓川,但具体什么时候打,怎么打,都是将军们的事情,我不好干涉。” 他看着沮丧的俄陶,沉声道:“本王只能跟你保证,景东府早晚还是你俄家的,只要不叛国,就与国同休!” “是。多谢王爷。”俄陶登时松了口气。其实他最担心的还不是家里人的安危,而是朝廷会不会嫌弃自己,就算夺回了景东府,也不归自己了啊。 毕竟老婆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但领地要是丢了,就很可能再也不是自己的了。听到王爷这样保证,他才放心了。 “至于元江府那边,你的军队呢?”朱桢又看向那支。 “下官已经吩咐他们了,一旦麓川军打过来,不要硬拼,要保存实力……”那直忙答道: “化整为零躲到山里去,就是挺丢人的。” “不丢人,这也是个办法。”朱桢点点头道:“你也放心,大明的领土一点都不能少,元江府就算丢了,不用太久,也一定会夺回来的。” “是,下官坚信。”那直忙点头道。 “另外,你们也别在省城久留了。”朱桢又吩咐道:“赶紧回去。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留在自己的地盘上,人心才不会散。” “可是王爷,景东全境都陷落了……”俄陶愁眉苦脸道。 “放屁,就麓川派的那点儿兵,能占领全府?最多就是占领几个主要的城市和要地罢了。景东那么多大山,他们占不过来的。”朱桢却断然道。 “那倒是……”俄陶点点头,明白自己的使命了。那就是跟那直的部下一样——钻山沟。 有朝廷和王爷做靠山,就算躲在山沟里,也依然能影响到各州县的头领们,让他们不要那么干脆的投靠了麓川。 最重要的是,就像王爷说的,这时候他必须得在景东,才能留住人心。 不然就算将来靠天兵的力量夺回景东,也很难再让下面人服气了…… 当然朱桢也不会白让他们回去,给两人各批了两万贯,作为他们的活动经费。 还分别派了一个百户所的官兵,作为两人的护卫。 此外,这些官兵还肩负着军事教官的重任,帮他们重整军队。 按说派教官、整编军队这事,之前就应该做好。但所有政权不论大小,只要有一定独立性,那军队必定是其禁脔,不好轻易插手的。 之前,沐英能顺利对水东水西的土兵进行整编。一来也是现实所迫,当时梁王军给的压力太大。 二来还因为王爷出手拿下了两部的首领。两位首领都是他的人了,那还不是随他折腾? 朱桢实在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本事,把云南这些土知府都变成自己的人,所以只能等这种合适的机会。 不可能什么都还没发生呢,就把手伸到人家军队里去啊。 …… 待打发走了两个土官,太监来报,颍川侯和永昌侯求见。 “有请。”朱桢沉声道。便走到银安殿外,含笑看着联袂而至的傅友德和蓝玉。 “王爷。”两人行礼如仪。 “免礼。”朱桢摆摆手,温声问道: “回师的准备都做好了吗?” 说来不巧,就在上个月,朱老板派长兴侯耿炳文以‘众将久劳在外,且云南蛮夷已平’,命令傅友德和蓝玉率禁军班师回朝。 而且班师的日子都已经定下了,不出意外,一天都不能耽搁的。 “是,都妥当了。奉旨班师的部队,全都整装待发。”傅友德点点头,看一眼蓝玉,欲言又止。 “你不说我说。”蓝玉便闷声道:“王爷,你跟皇上商量一下,让我们暂缓班师吧。” “可旨意已下,而且你们不都收拾好了吗?”朱桢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啊,王爷。”蓝玉挥舞着双手,激动道:“景东丢了,冯程那小子也败了,我们不留下不行啊!” “不是还有文英哥吗?”朱桢笑道。 第一零七七章 开解 朱老板便在召蓝玉、傅友德班师回朝的旨意外,复谕西平侯沐英曰:‘云南虽平,而诸蛮之心尚怀疑贰,大军一回,恐彼相扇为患,尔其留镇之,助楚海滇王抚绥平定,当召尔还。’ 所以沐英留了下来。 “王爷,不是我说姓沐的,他出点阴招守个城还可以,可要打麓川,咱们得攻城拔寨硬碰硬,那他就远不如末将了。”蓝玉忙大声道:“让我也留下来吧!” “呵呵……”朱桢却犯了难。这种时候他当然希望身边猛将多多益善了。可当初沐英答应留下来的条件,就是必须把蓝玉调离云南…… 朱桢不禁暗叹,好家伙。没想到本王的后宫还没撕起来,前头的大将们先让自己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一山不容二虎,什么叫有我没他…… 这个腊月,还真是内忧外患呢。 但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异样,朱桢依然含笑道:“你们就为这个事情来找本王?” “是啊,”傅友德也点头道:“这个时候撤军太难受了。” 虽然颍川侯语焉不详,朱桢却很懂他的心理。 谁都知道,傅友德这位战功赫赫的征南将军,已经凭平定云南之功攒够了功勋。 京里头,朱老板已经写好了册封诏书,只待他回师之日,便要晋升他为国公了! 这时候景东府失陷,冯程败绩,不是纯属给他的胜利抹黑吗? 偏偏这时候皇上又要他班师回朝,那些不知内情的家伙,肯定会编排说,傅友德是打不过思伦发才会被调回来的……还好意思当国公…… 这种流言让人有口莫辩,也根本辩不清楚。可任其肆虐,定会让他梦寐以求的国公之位,都要失去几分光彩。 所以说,只要是人,就有钻牛角尖的时候,堂堂征南将军也不能免俗。 朱桢当然不会笑话傅友德,只是诚恳的对两人道:“那思伦发闹得太大了,后续怕是需要父皇定夺,当然也包括你们的去留。”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大明还没丢过一寸领土呢,这下本王直接丢了一个府,真是丢人啊……” “王爷切莫这么想,”这下轮到傅友德回过头来安慰朱桢了:“景东府不过是个军民府,朝廷不派员不驻军,丢了也不算什么太大的事儿。 “哈哈哈这也是本王要对二位侯爷说的,咱们都放轻松,该干嘛干嘛,天塌不下来。”朱桢便笑道:“我们还是等等父皇的雷霆之怒再说吧……” ‘那就是天塌下来了……’两位侯爷暗暗嘀咕,当然对王爷来说,不算。 见朱桢还能沉得住气,傅友德也只好先行告退了,蓝玉却仗着两人的私交,死皮赖脸留下来。 “王爷,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那烂木头把我排挤回去的?” “怎么会呢?班师的旨意是父皇下的,借给西平侯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吧?” “那倒是……”蓝玉挠挠头,为这事儿他都已苦恼好几天了。 “那皇上为啥留他不留我呢?不应该呀。” 说着搬起指头数算道:“论能力他不如我;论对皇上和王爷的忠心他更不如我,难道就因为他是皇上的干儿子?” “那不能够,你还是太子妃的亲舅舅呢。”朱桢暗暗苦笑一声,只好开启忽悠模式道: “我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两个原因。” “哪两个?”蓝玉忙问道。 “一个是你的行事风格酷似开平王,而西平侯行事像大将军。”朱桢便道: “所以父皇可能觉着,镇守云南还是西平侯更合适。”说着他拍了拍蓝玉的肩膀道: “而你,我的朋友,你更适合像开平王那样率领千军万马,为大明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立不世之功!” 老六这话算是搔到蓝玉痒处了,不管是说他像常遇春,还是把他比作冠军侯,那都是蓝玉最爱听的马屁呀。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下面对上面拍一万句马屁,不如上面对下面轻飘飘的拍一句。 蓝玉脸上的郁气,当时就消散了不少,乐得合不拢嘴道:“哈哈,王爷总是这么高看蓝某,咱要是不干出个样来,都对不起王爷的错爱!” “不是错爱。这是我父皇,我大哥,还有我,共同的看法,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朱桢把他夸的骨头都轻了二两。 “一定一定……”蓝玉笑着笑着,却又垮下脸道:“可是,北元那帮丧家之犬,死活不过漠北半步,连大将军都无可奈何,我去了北面又能有什么作为?” 这才是关键,谁都知道现在南方是刷功勋的好地方,北线多年无战事,去了只能干吃沙子。 “哎,事情都是会变化的,不能用老眼光看问题。”朱桢摇摇头,故作神秘地道出自己给徐达支的招。 把蓝玉听的一愣一愣。也就是老六出了主意,换了别人他早就骂开了,什么狗屁开边互市,这他喵的不是资敌吗? “这法子真能管用?”但法子是老六提出来的,他也只能憋着问道。 “当然了,我岳父何等人物?他都觉得可行。”朱桢便笃定道。 “嗯,大将军觉得可行,那就一定可行。”就连蓝玉这种桀骜不驯之辈,对徐达也充满敬意。 “当初我估计最多两三年,这法子就能见效。说话间这都已经过去了一半时间了。这一旦有消息就是个急的,你还不早点过去占坑,到时候肯定又赶不上大席了。” 朱桢特地把‘又’字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是蓝玉的痛点……平滇之战,他就因为只负责佯攻,结果只能吃了点残羹冷炙。所以才会这般欲求不满。 “嗯,我听王爷的。”蓝玉先点点头,又问道:“那还有第二点呢?” “第二点就是我们的关系太密切了。”朱桢便压低声音道:“藩王跟边将不该关系这么近,而是要制约,互相盯着点儿对方。咱们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换了我是父皇,也得给咱俩分开。” “有道理。”这话让蓝玉后脊发凉,却也让他彻底深信不疑了。 “当将军的,还不希望下面军官之间关系太好呢。看来咱们必须分开了。” 说着他重重捶了捶胸口,对朱桢道:“但我对王爷的感情,绝对不会变!” “绝对不变,日月可鉴!”朱桢也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两人的双手便使劲握在了一起。 第一零七八章 微操达人朱元璋 第617节 朱桢等人没等几天,八百里加急便送来了朱老板怒气冲天的上谕。 “老六你是怎么回事,光顾着找蛮夷婆娘困觉去了吗?怎么能连败给那思伦发两次,连景东府都丢了?你到底是不小心还是不中用啊?不中用就赶紧滚回来,省得给老子丢人现眼!干你老……”宣旨的苟太监硬生生斗胆吞下了最后一个字。 朱桢听的这个汗呀,这幸亏是单独给自己的上谕,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自己这个楚海滇王,以后还怎么好意思摆谱? 接旨之后,朱桢起身自嘲笑道:“多谢父皇还能给儿臣留点面子。” “是太子爷苦劝皇上,向王爷单独宣旨的。”那苟太监是万安宫里出来的,当然还有内幕相赠。便听他小声透露道: “太子爷说云南那么大,皇上本来也是规定‘三江之外宜土不宜流,三江之内宜流不宜土’的,所以景东府不能以正常的府视之,失陷的责任也多在土知府,而不在省里,更不在王爷。” “还是大哥对我好啊……”朱桢感动的热泪盈眶,说着伸手道:“拿来。” “是。”苟太监。赶忙取出待会儿即将公开宣读的上谕,双手呈给王爷。 宣旨之前,会提前跟特别重要的人物通气,以免到时措手不及,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朱桢接过来展开一看,眉头当时皱成了菊花。这道旨意比给他的密谕长多了,也正式多了,但同样都是怒气扑面—— 简单说,就是朱老板叫嚣说,大明绝对不能重蹈宋元覆辙,被自己的臣属小国打的没脾气,只能捏着鼻子承认对方事实独立。 凭本事吃下来的土地,一寸都不能丢!泱泱天朝、堂堂大明,更不能被区区蛮夷蹬鼻子上脸,这是朱老板和文武群臣难得的共识。 所以他命令在云南的将领们,必须坚决还击,非但限期收复景东府,而且要全歼麓川军,彻底粉碎胆敢犯上作乱的麓川政权! 朱老板还为收复景东府,制定了周密的作战计划—— ‘……若彼有三万,我将四万对住,另将好军或一万,或二万、三万,去他来路上等着,或相去一程、二、三日程,截他归路。看紧慢就取者吉寨,并打景东与他相对着的军,日夜粘住,不许他退。’ 而且秉承一贯事无巨细的作风,朱老板甚至考虑到了麓川军据险而守,明军当如何破敌的情况—— ‘设若那厮见后面军大攻,动城寨退的紧,就要追得紧。凡要打哪一个寨,先教人看了贼周回地势,何处可安梢稍炮。若可安时,预做下炮,或二十人坠一座,三十人坠一座,这等炮做一百座。临行一根木头,四人可扛行着,到跟前围了,立起来便打……’ 七梢炮就是抛石机,能将磨盘大小的石头抛射到高处。攻打半山腰上的营寨时,确实比火炮还好使。 朱老板还担心明军不熟悉麓川军的象兵,格外提醒道: ‘……那象也则是吓人,如今京城见有牙象八十只,打人像打草人一般打。但是行动的迟缓,没马一小行快,人都赶得上。他若无马时及马少时,你每则步军对住阵后往来折冲,或数千马或一万马来往,冲近跟前射象,不多时便拿得他。若大军到了二十万时,止将对得住的几万与相持着,便着十四五万去后面五六程下营,攻取城寨……’ 是的,朱老板准备再动员二十余万大军,彻底消灭麓川政权…… 为此他非但要求云南全省做全面总动员,还命湖广都司出兵五万,四川都司出兵两万五,再调山西陕西兵五万六千人赴云南听用…… 此外,他还要求云贵各部土司出兵十万助战。 这要是全部集结到位,云南的大军将接近四十万…… 这就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就朱老板的旨意而言,是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打一场彻底的歼灭战,一举摧毁麓川政权!彻底平定西南。 大明这部战争机器,在洪武皇帝的驾驭下,就是这么可怕…… 但朱桢总觉得不至于此,区区一个麓川政权,还不至于让大明倾举国之力来攻。虽然以他目前的处境,说这种话会被认为打肿脸充胖子的。 …… 公开宣旨之后,众将也是一片哗然,没想到皇上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要打这么大规模的一场仗! 但风浪越大鱼越贵,仗打的越大,富贵就越大,将领们不禁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只是皇帝的旨意中,并没提到让傅友德和蓝玉,还有他们率领的禁军,继续留在云南。两人这下彻底死了心,更不敢再软磨硬泡了。 皇上都动了真怒了,这时候谁敢触这个霉头? …… 当天下午,沐英也从前线赶了回来,一是听旨,二是向王爷汇报。 朱桢在书房单独接见他,先将圣旨给沐英过目。 沐英看完之后,也是眉头紧锁,跟朱桢同样的表情。 “还是先说说前线的情况吧。”朱桢给他斟一杯茶。 “谢王爷。”沐英风尘仆仆,双手接过呷一口,便搁下茶盏道: “末将率军渡过澜沧江后,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并未贸然进入景东府境内,目前在定边县设立防线,阻止敌军进一步内侵。” “嗯。”朱桢点点头,这是沐英出兵前,两人就商量好的。沐英准备先拖住敌人,等大军训练完成后再决战。 下一刻,朱桢叹了口气道:“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父皇震怒,要举大军灭麓川国,再如此会不会显得太保守?” “是啊,皇上的旨意说得明白,要限期收复景东府,然后消灭麓川国。”沐英微微颔首,压低声音道: “但末将还是坚持己见,先不打景东!” 朱桢看着沐英,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跟麓川国打交道不止一年了,已经很清楚敌军装备良好、训练有素,尤其擅长丛林、山地作战。” “而我军的优势,是在平地上。”顿一下他沉声道: “所以很明显,麓川国想把我们引入热带丛林中,用他们熟悉的战法消灭我们。” “而对我们来说,要想避免巨大的牺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就必须将敌人引出丛林,在坝子上展开主力决战。”他的目光坚定中甚至带着执拗,浑不似平日里温和客气,从善如流的样子。 第一零七九章 将在外 楚海滇王府,内书房中檀香袅袅,朱桢专注的听沐英说道: “我们是百战百胜不假,但那只代表过去,如果我们盲目自信,轻敌冒进,深入丛林,吃败仗的可能性是极大的。末将今年夏天,特意深入车里宣慰司的丛林了解情况。结论已经跟王爷汇报过了……” “嗯。”朱桢闻言点头道:“你的结论是,热带密林恶劣的环境,可以最大限度抹平双方战斗力的差距,甚至化整为零,灵活作战的一方更占便宜。” “是,但我们显然没法这么做,只能集结大军,以求快速突破丛林,攻下伪王城勐卯。”沐英沉声道: “可要是那思伦发主动弃守勐卯,继续南撤怎么办?他广袤的国土,完全支持这种退避三舍的战法。” “那对我军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了。”朱桢面色凝重道。 “没错,如果真是二十万大军深入几千里的话,注定是一场悲剧。”沐英断然道: “一旦劳师远征,铩羽而归,朝廷肯定短时间无力再兴兵了。而云南土司本来就对思伦发心怀畏惧,届时必然更生二心,又会纷纷投向麓川,思伦发也就彻底占据主动了。届时大理将沦为前线、昆明都可能遭到威胁。我们还谈什么移民百万,开发云南?” “要是云南无法久安,这些自然都成泡影。而且还会变成吞噬财政的无底洞,朝廷没有好办法的话,早晚会彻底放弃云南的……”朱桢严肃道: “你说的有道理,此战也是我们在云南真正的立足之战,必须要慎之又慎,绝对不容有失!” “所以末将坚持认为,必须要引蛇出洞,设法将思伦发的主力引出麓川,在景东、定边、永昌一带,全歼敌军主力!”沐英斩钉截铁道。 “嗯,理是这个理。”朱桢愁容不展道: “可通过这么长时间的了解,我们已经知道那思伦发,是个绝不贪功冒进的谨慎之人。想让他举国来攻,谈何容易啊?”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只要条件具备,敌人就可能做出我们想要的反应。”沐英说着顿了顿,尽管知道王爷的书房绝对安全,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道: “末将这些天反复琢磨,其实景东府的沦陷,就是个引蛇出洞的机会。” “怎么讲?”朱桢沉声问道。 “根据侦查,目前占据景东府的五万麓川兵,是全部由傣人组成的‘锡剌部队’,也就是思伦发的核心部队了。”沐英先介绍道: “统兵的刀厮郎,也是思伦发麾下三巨头之一。所以这次攻打景东,麓川可以说是下了血本的。” “嗯。”朱桢点点头道:“那肯定的,不然俄陶也不会一败涂地,冯程更不会栽个大跟头。” “派出这样一支军队,其实体现了思伦发的矛盾心理——他怕被我们包了饺子,不敢派出大部队。却又担心景东之战打不好,彻底丧失威名。正是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下,他打出了‘锡剌部队’这张王牌,企图在不出动主力的情况下达到目的。” “嗯。”朱桢闻言幽幽道:“他也确实打出了威名。” “但可能是因为赢得太轻松,或者思仑发另有交代,这支锡剌军没有像上次那样及时撤退,被我们抢占了他们的退路!”沐英一指头点在桌面的地图上,准确点在楚雄府镇南州的定边县上。 “末将已经下令在此处修建堡垒,请问王爷,麓川军该当如何应对?” “那五万麓川军被截断了退路,肯定要全力攻占定边县,打通与麓川的联系,不然就成孤军了。”朱桢道。 “王爷说得对。”沐英点点头,又问道:“但要是他们攻不破我们的定边城呢?” “那他们麻烦就大了,思伦发如果不能放弃他们的话,就必须派大军前来营救,看看能不能在夹攻之下,攻占定边了。”朱桢答一句,恍然道: “这样你的目的不就实现了?” “王爷所言极是。”沐英颔首道: “思伦发肯定不能放弃刀厮郎的五万大军的。否则可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他的统治根基都会动摇!” “没错,他的大傣族政策,还得靠这支军队背书呢,肯定得全力营救。”朱桢赞同道。 “是,但起码要出动一支比五万锡剌部队兵力更多,实力也得更强的军队才有希望啊。” “是,如此一来,我们就有机会来定边县,一举吃下他十万麓川军,把思伦发彻底打残。这仗打的好了,思伦发就只能苟延残喘,十年八年不足为患了。”接着沐英情不自禁的提高声调: “但是现在,末将又看到了彻底全歼麓川军,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机会在哪里?”朱桢也兴奋起来了:“快快道来,不要卖关子!” “就在皇上这道旨意里!”沐英举起手中的圣旨,问朱桢: “假如王爷是那思伦发,得知为了对付你,动员的兵力甚至超过之前平定云南之战,你会做何感想?” “第一反应肯定是慌成狗。”朱桢便设身处地的猜测道: “但是想到已经连赢了官军两次,所以也不至于马上吓得屁滚尿流,有多远躲多远!” “王爷说的太对了!”沐英称赞一声,接着道: “思伦发很清楚,大明的实力绝对不是当年濒临崩溃的元朝可比。待朝廷完成动员,举数十万大军来攻时,他是绝对无法抵挡的,只能以空间换时间,说人话就是不断撤退。” “但他出兵景东府的目地就是打出声威,稳定人心,可要是不断撤退,不就适得其反了吗?”朱桢接茬道。 “所以他必须在我军就位之前,趁着自己还有兵力优势,再取得一场大捷!而且必须是在官军主力身上,取得这场大捷才行。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的麓川军,就是比明军强!” “这样,那些墙头草才能彻底老实。”朱桢赞同道: “只有积攒了足够的声威,这样的政权才有凝聚力,才能在不断撤退中保持士气,避免众叛亲离。之后他才能放心远遁,只待我大军因为路途遥远,补给困难,气候炎热、疫病横行,不得不不战而退了……” 第一零八零章 优势在我 第618节 滇王府书房中。 朱桢在大幅的地图前来回踱步,反复推敲着沐英提出的最新方略。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本王思来想去,感觉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若是思伦发的话,听说朝廷要动员大军来消灭我,八成也会先集中全力,干他一票的!” “是的!”沐英点头道:“思伦发必须在我们头上赢得一场胜利,才能真正打出声威,凝聚他并不牢固的政权,所以必须要趁着还有优势时放手一搏。等大军一旦就位,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嗯。”朱桢点点头,微闭两眼道:“有几个问题。” “王爷请问。”沐英肃立在他身后,恭声道。 “一个是,按照你这个法子,那思伦发很可能会提前动手。既然如此,那他就应该彻底兵贵神速,不光要赶在内地的大军就位之前,还要赶在我们云南各卫所的军队,完成整训之前出兵,这样才能确保敌我兵力最为悬殊,胜算也最大!” “王爷说的对,思伦发是不会等我们把军队训练好,彻底恢复战斗力的。”沐英神情凝重的点点头道: “而且纵观之前两次内侵,思伦发对我们的兵力布置可谓了如指掌……上次末将一发兵他们就撤退,这回更是直接打了冯程个埋伏,可见他们的情报工作十分得力,在昆明城里到处是他的耳目!” “那肯定的。”朱桢虽然手里没有锦衣卫了,但舒来宝一伙儿前丐帮的兄弟,深知自己的根儿在王爷身上,都愿意跟他来云南。 朱桢便把这伙前污衣派锦衣卫,都安置在了昆明城内,干的还是原先的活。 这一年来,数来宝等人不知抓了多少窥视王府、刺探军情的土人细作,但就像粮仓的耗子,根本就抓不完。 当然,对于新开拓地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 “所以末将估计,以那思伦发对我军的了解,他确实很有可能,会赶在我们大军完成整训之前进犯!”沐英的判断跟朱桢一致。 “那你手里能调动的军队可不多啊。”朱桢皱眉道:“满打满算也就三万人,还是说不等训练完了,直接把卫所军拉上去?” “不用,末将就带三万精兵。”沐英却淡淡道: “带的兵多了,吓的思伦发不敢跟我们决战咋办?但要是知道我只有三万援兵,他一定会跟我硬碰硬的。” “那是当然,他倾巢而出可以带出三十万兵力,对上三万,优势太大了。”朱桢担心道:“但你只有三万兵力,是不是少了点?” “不少。”沐英冷静分析道: “根据情报,麓川政权无军民之分,百姓聚则为军,散则为民。遇有战斗,每三人或五人出军一名,择其壮者为正军,呼为‘锡剌’。锡剌持兵御敌,余人荷所供。故军行五六万,战者不满二万。” “所以虽然麓川全民皆兵,能动员出三十万兵力来,真正的战兵也就是十万人而已。除去在景东的守军,思仑发手下的战斗部队也就八万而已。”顿一下,他斩钉截铁道: “三万明军对八万土兵,优势在我!” 就像在说雪是白的、煤是黑的那样理所当然…… “好吧……”谁让说这话的是沐英呢,朱桢只好信了。 “你有多大胜算?”他又问沐英。 “末将有七成把握思伦发会上钩。只要思伦发上了钩,我就有十成……哦不,还是严谨一点,有九成九的把握能将其一举击败!”沐英严谨的回答道。 “那胜算就不低了。”朱桢不禁被逗笑了,旋即又正色道: “只是这样一来,就跟父皇定下的战略有冲突了——父皇是要我们拖住敌军,等待二十万大军到来,毕其功于一役的。而你是想借机引蛇出洞,与他们提前决战!这不说南辕北辙吧,也差不多了。” “因为只有提前决战,才有决战的机会!”沐英神情严峻。 在大明朝,朱老板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自己居然胆敢质疑他的决策,此中压力之大,哪怕是皇帝的干儿子也顶不住啊。 但正因为他对义父满腔赤诚,所以压力再大也要说…… “要是我们就等着大军就位,思伦发一定会逃之夭夭的……到时候等待我军的,将是进退两难的无解局面!” 说着他抬起头,目光清澈的看着朱桢道:“几十万大军劳师远征,肯定不能就此撤兵,最后别无选择,只能一头扎进无边的热带丛林中,后果不堪设想啊……” “明白。”朱桢点点头,轻叹一声道:“可要是按照你的意见来,一旦战事不顺,甚至吃了败仗,责任可就大了去了。” “末将愿立军令状,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担!”沐英抱拳慨然道。 “这话说的。打头一天起,本王就说过,你们只管放手去干,有多少本事使多少本事!有了功劳是你们的,捅了篓子责任我来背。”朱桢却摇摇头,拍了拍自己壮硕的膀子头道: “本王这宽肩厚背的,最适合背锅了。” “多谢王爷……”沐英感动的不要不要。 “那咱们就算是统一意见了。”朱桢笑着点点头道: “不过兹事体大,不是你我二人能决定的。这样吧,本王紧急回一趟京城,跟老头子当面掰扯清楚。再说,也得汇报一下咱们的成果,不然父皇真以为咱们光顾着在这瞎搞娘们呢。” “啥?”沐英一愣。 “没啥。”朱桢意识到说漏了嘴,便不着痕迹的掩盖过去道: “一年多没见了,得回去强化一下父子之情。” “那就有劳王爷了。”沐英恭声道: “那在王爷回来,或者有新的旨意之前,末将就先按这个方略去布置了。” “嗯。”朱桢点头同意道:“反正不管你的方案,还是父皇的方案,都是先要守住定远城。这定远城要是丢了,我们连澜沧江都过不去了……” “是啊,景东府丢了之后,我们在澜沧江左岸,就只剩定远城这最后一处据点了,实在太重要了。”沐英深以为然道: “这里既是我们必须要守住的地方,也是麓川军必须要攻下的地方,所以必须派精兵强将驻守,绝对不容有失,否则万事休矣!” 第一零八一章 人选难产 “是啊。”朱桢道:“那派谁去呢?” “按规矩,既然是末将谋划的,就应该末将去。”沐英便道。 “那可不行,你要是被围在定远城,谁来统领全军,与思伦发决战?”朱桢断然摇头道。 其实理论上的最佳组合,是沐英守城,蓝玉率军与思伦发决战。但也只是理论而已,以两人水火不容的关系,弄不好蓝玉就会故意坑沐英一把…… 所以就算再舍不得这两大王牌,他也决心已定,要把他们分开了,不然早晚会出问题。 但这样一来,代替沐英守城的人选,就费人思量了。 并不是因为无人可用,洪武二十六年之前,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名将。眼下云南便将星云集,就算颍川侯和永昌侯班师回朝,依然还有五位侯爷在——除了沐英,分别还有汝南侯梅思祖、宣德侯金朝兴、景川侯曹震、平凉侯费聚,和吉安侯陆仲亨。更不用说下面都督、都指挥使级别的宿将了,更是一抓一大把。 可派谁去定远城,还真不好决定。 这事儿有两个难处,一是任务特别艰巨。 定远城说是座城,但其实是就地取材,用乱石土坯修建而成的一座小小的土堡而已。 之前仅有一个千户所的官兵驻扎在那里,以监视麓川政权的动向……总不能什么情报都全靠俄陶、那直这些不靠谱的土官吧? 有人要问了,为什么整整一年时间,官军不修筑一座正经的城堡呢? 明军不是没想过在澜沧江左岸建立稳固的据点。去年刚刚平定了云南,傅友德不就派指挥使王贞进入麓川势力范围内,在永昌筑城,预备驻军了么? 结果呢?思伦发派兵数万来攻,生擒王贞,尽夷其城而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况且在思仑发看来,三江以外,皆是自己的势力范围,哪怕暂且向大明称臣,但明军要敢渡江建立据点,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派大军拔除。 就这个小小的土堡,还是靠俄陶的掩护建起来的。 不过哪怕有俄陶的掩护,要是工程量再大一点,思伦发一样会发飙的。但大明正热火朝天挖麓川的墙角呢,哪能给思仑发发飙掀桌子的机会? 所以在景东之战前,就修了这么个小小的土堡。 现在思伦发毫无预兆的突然开战,小土堡的弊端就尽显无疑了…… 它能容纳的兵力十分有限,能提供的防御也十分有限。而且在失去了景东府后,它孤悬江左,得不到任何支援…… 总之一句话,太难守了。 而麓川军攻打永昌城和者吉寨的表现都很优秀,充分说明他们具备相当强的攻坚能力。 “说实在的,能挡住刀厮郎的五万大军就已经很难很难了。”朱桢面容愁苦道: “何况很可能还要面对思伦发的三十万大军……这时候让谁去守城,跟让他送死差不多。” 这就是第二个难处,不是绝对铁的关系,根本张不开这个嘴…… “是。”沐英点点头,再次坚持道:“所以末将说我来守城,让汝南侯、宣德侯他们带领大军决战。” “不行,绝对不行。”朱桢却断然摇头:“你要是坚持去守城,那咱们就老老实实按父皇的法子办,等大军到了再说。” 沐英和他的子孙,对云南做出的贡献,是云南永归华夏的关键。说老天爷生出他这一家来,就是为了让他们永镇云南都不为过。朱桢怎么能因小失大,让这个身系云南气运的人物去冒险呢? 基于同样考虑,他也不能让蓝玉掺合进来……尽管他估计,这时候自己开口,沐英八成会答应留下蓝玉。 但朱桢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感觉不好的事情,他干脆就不要做。 …… 又把五个侯爷都过了一遍,朱桢觉得没一个合适的。梅思祖太老,金朝兴太浪,曹震能力存疑…… 至于费聚、陆仲亨……这两个尽人皆知的胡党成员,就是两颗定时炸弹,朱桢可不想沾,所以自打来到云南的那天起,朱桢就让他们靠边站了。 无奈之下,他长长一叹道:“唉,我算是明白,当初父皇为何要派堂兄守洪都了。” “还真是。”沐英赞同道:“别说。这回还真有点当年洪都保卫战的意思。” 洪都之战,朱元璋以两万守军,抵御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进攻。谁都觉得去守洪都是入必死之地,所以朱元璋派了自己的侄子去…… 不过朱文忠也极争气,居然在陈友谅的狂攻之下,愣是守住了八十五天,为大军做好决战准备,争取了宝贵时间。绝对堪称奇迹了。 现在,朱桢也需要人创造一个不小的奇迹,镇守定远城不短的时间,他却找不到自己的朱文正。 “要不本王去吧。”最后,他认真提议道。 “王爷不要开玩笑。”沐英哭笑不得道:“恁可比一座小小的定远城重要千万倍,甚至整个云南都比不得王爷重要。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对大明的损失,两个云南也补不回来!” 结果就是他不让沐英去,沐英也不让他去,两人最后没法子,只好合计着先放个风出去,看看众将的反应。 要是有主动求战的,不就妥了么? …… 结果一放风,还真有请缨的,而且还不止一个。 第一个求战的,还是被绑着来见他的。 “罪臣该死!”冯程被扒掉了官袍,反绑着双臂,带进了银殿中。 明军军纪森严,临阵脱逃者必死无疑,败军之将也难逃其咎。冯程身为都指挥使,吃了这么大败仗,自然要论罪了。 第619节 朱桢叹了口气,命人给他五哥的大舅子松绑道: “战场形势万变,难免一着不慎,着了人家的道。有过必罚即可,还不至于绑着论罪。” “多谢王爷宽宏大量……”冯程被松绑之后,顾不得活动下胳膊,便伏地谢恩。 要是换个不肯担责任的主帅,肯定会把他的事情报上去,恭请上裁。 就朱老板那暴脾气,指不定一生气就要他小命…… 但朱桢身为滇王,节制云南文武,先给他的事情定了性,朱老板也就不好再弄他了。 第一零八二章 意外的人选 不过就算不论罪,他也得受罚。 朱桢免去了冯程的都指挥使之位,并暂时将他降为千户,命他在军前戴罪立功。 之所以是暂降,并不是徇私。而是因为冯程已经官居从一品都督同知,朱桢无权直接给他降职。当然,也就是走流程的事儿了。 不过要是走流程期间,他真能戴罪立功,那最后肯定会从轻发落。要是能立个大功,说不定朱老板一高兴,就格外开恩,让他将功折罪,来个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了呢。 所以冯程立功心切,可想而知。便磕头请求道:“求王爷派末将到定远去吧,我愿与定远共存亡,以报王爷大恩!” “唔,其心可嘉。”朱桢微微颔首,这些二代不管能力怎么样,确实没一个怂包。 但残酷的战场上,菜就是最大的原罪。所以朱桢从来不逞能…… 而冯程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就那么回事儿。 虽说当时事出紧急,又有大雾,遭遇埋伏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但为将者身系全军安危,就是情况再紧急,也得先保证自己部下的安全。岂能对敌人的埋伏毫无预见,又对大雾天气缺乏警惕? 就不信傅友德、沐英、蓝玉等人,也能掉进坑里去。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菜就是菜。朱桢怎么能让这盘菜,再坏一次自己的大事? 于是他十动然拒道:“不过定远城现在太重要了,不是一个千户可以担纲的……” 冯程登时面红耳赤,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被王爷瞧不起了。只好讪讪道: “是罪臣妄言了。” “不要有压力,你还年轻,还有的是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是沾亲带故的,朱桢也不好太打击他,便温声道: “先证明自己足以胜任一名千户吧……” “是,罪臣谨记王爷教诲。”冯程都快要哭出来了,好像被打击的更重了。 但那又如何?还指望王爷安慰他不成?冯程只能告退,默默整理自己的心情去了…… …… 另一个主动请缨的人选,更让朱桢想不到。 居然是他大舅…… 待到冯程退下,武昌伯、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楚海滇王三护卫都指挥使胡泉便出班抱拳道: “末将斗胆,请王爷把守定边城的差事,交给我吧!” “咳咳……”朱桢差点没让口水呛死,咳嗽连连道:“武昌伯,你你……你搞什么飞机?” 阶下众将搞不懂何为飞机,都以为这甥舅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心说,哦,这是王爷看我们不积极,搁这儿挤兑我们呢? 因为一来,亲王三护卫的职责是保卫亲王,并跟随亲王作战。大明还没有亲王自己不出战,单派三护卫出战的先例呢。当然,大明的历史也短了点…… 还有二来,胡泉可是王爷的亲舅舅,放着一群将领不用,还得让他亲舅上。这传出去得多难听啊,还不都骂我们畏敌怯战? 这下众将实在憋不住了,便纷纷请缨,要求去守定边城。 结果还争竞起来了呢。而这个原本人人避之不及的任务,就这样被赋予了特别意义,成了大家都想抢的香饽饽了。 为了让王爷选择自己,这帮侯爷、都督们互相较劲开来。 将军们较劲时,无一例外,都是摆资历,论战绩。谁更早加入朱老板麾下,谁的功劳更大谁就牛逼…… 就在他们比来比去时,胡泉忽然问道: “你们哪个打过洪都保卫战?” 众将领登时语塞。洪都保卫战极其惨烈,打到最后没活下来多少人,就连大将赵德胜都阵亡了。而活下来的,除了备受朱老板信任的邓愈之外,全都受到了朱文正案的牵连。 其实胡泉兄弟也受了牵连,不然也不至于洪武三年时,连个伯爵都没捞着。还得后来靠外甥才能封爵…… 而在场的众将基本上都官运亨通,自然没受过朱文正的牵连,也就没参加过洪都之战了。 …… 见众将都不做声,胡泉便傲然道:“我打过!而且是压力最大的水门守将。” 顿一下,他提高声调,声震金殿道:“我跟两千弟兄,打退了十倍几十倍敌军的上百次进攻,整整守了八十五天!” 说着他环视众人道:“谁敢说自己守城的经验比我丰富?谁敢说自己比我韧性好?” 众将心说你守过洪都你牛逼,纷纷摇头道:“比不了,真的比不了……” “那就承让了。”胡泉哈哈一笑,团团抱拳。 “承让什么承让?”朱桢见大舅想绕过自己,把这事儿敲定,不禁一阵气急败坏,摆摆手,斥退众将道: “你们先出去,本王单独教训他两句!” “是。“众将齐声唱喏,鱼贯告退。 …… 待众将告退后,朱桢走下王座,郁闷的瞪着大舅道: “舅舅,你跟着瞎掺合什么?要是让我娘知道,我派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王爷放心,为臣不会出卖你的。”胡泉先开个玩笑,然后正色道: “因为我必须要去。” “理由?”朱桢哼一声道:“说服不了本王,你哪也甭想去!” “因为定远城太危险了,你让别人去谁都不合适,只有派自家人,别人才无话可说。”胡泉便沉声答道: “而我又是最合适的人选——洪都我都守下来了,区区一个定边城,能奈我何?” “唉,话虽如此,可是我不放心你啊。”朱桢叹息道。 “王爷,身为三军主帅,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徇私!而且越是危险的任务,就越要让自己亲近的人执行,一来,亲人才会尽心竭力,毫无保留的完成任务;二来,这样也能激励将士,让三军用命……” 朱桢不由自主点了下头,大舅这话是正理。 ‘王爷派自己的舅舅,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了。’ 跟‘他怎么不让他舅上?’这两种说法,对士气的影响可谓天差地别。 “不行。”但他又赶紧摇头。道理再对,他也不放心舅舅去冒这个险。 “王爷,算我求你了!”胡泉却还非去不可了,动情的对朱桢道: “你大舅我这一辈子,年轻时有爹罩,中年靠妹妹,老了又有外甥罩。全是你们的光,我自己太黯淡了……” ‘这有大腿可抱,多是件美事啊。’朱桢心说。当然,眼下情绪不对,便没犯贱。 “王爷,也给为臣一次露脸的机会吧!你是知道我的,我绝对不会给你丢人的!”胡泉再三恳求,态度坚决。朱桢只好无奈答应下来。 “唉,好吧,大舅你可千万保重……” 然后他叫众将进来,宣布派自己的亲大舅去守定远城。众将虽然都觉得可惜,但对王爷这个一视同仁的决定,还是很服气的。 第一零八三章 回京 军情如火、事不宜迟,次日一早朱桢便踏上了回京之路。 修路一直是开发云南的重中之重,在朱桢的持续关注下,通京大道的主干道已经全部修好。 在坝子上,道路宽达十丈,路面又平又直。在山区里道路变窄,但也能容纳八匹马并行。而且上下坡的路面上都铺了碎石板,大大提高了行路的便捷和安全。 更重要的是,东行官道上还按照中原的规定,每隔六十里便设有一处驿站。驿站内有一名汉人驿丞坐镇,其手下驿卒、马夫、兽医、膳夫皆是土人。 这么搭配居然还挺和谐,活干的有模有样,一应接待工作也井井有条。 这正印证了那句老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当首领的能建立亲密的关系,两边经常保持深入浅出的沟通,下面人相处起来也不会太困难。 总之,拜奢香夫人所赐,朱桢这次的回京之路是走得最顺畅的一次,比之前少用了两天时间就到了沅州,还更省体力。 到了沅州后就可以乘船了,但为了节省时间,朱桢依然白天骑马,晚上才上船休息。直到船入长江,才不再上上下下的折腾,一路顺流而下,终于赶在除夕前,抵达了久违的金陵城。 …… “六哥!” “六叔!”潭王朱梓带着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朱雄英,在江东门码头迎接他。 “哈哈,老八,雄英!”朱桢大笑着走下座船,皇长孙便扑了上来。 “六叔,可想死侄儿了……” “六叔也想你啊!”朱桢一把抱住他,使劲揉了揉朱雄英冻得通红的小脸。“好家伙,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朱桢满脸的姨母笑,他是打心眼里高兴啊。能看到十二岁的雄英,真是太好了…… 叔侄俩腻歪了好一会儿,朱桢才放开皇长孙,笑对潭王道:“老八,你也长高了一大截。听说你今年都要大婚了。” “是啊,六哥,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你都当爹了。”朱梓点点头,他虽然个子不矮,但高高瘦瘦,白白净净,跟那帮活土匪似的哥哥截然不同,似乎跟老五是一挂的。 不过老五是真的安静,甚至有些木讷,他却眼珠子滴溜乱转,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货。 “别提了,我这当爹的还没见儿子一面呢,肯定要被骂惨了。”朱桢苦笑一声,他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其实也怀着小小的私心的。他不想让儿子出生头一年,都没见过爹啥样。 “先上车再说吧,父皇和大哥该等着急了。”朱梓笑着请大哥先上自己的象辂……就像金辂是用黄金装饰的车;玉辂是用玉装饰的车;象辂也是用象牙装饰的马车,而不是大象拉的象车。 第620节 这是亲王规制的座驾,只有朱桢因为地位特殊,所以可以乘坐与太子相同规格的金辂。 不过坐进去之后,朱桢发现老八的车厢中,可比他那辆金辂豪奢多了。 只见车厢四角的曲梁镂金垂云,梁上支撑描金圆顶,顶面饰四块碧玉圆板。金云叶青缎料的帷幔自辇顶披至车厢。 车厢内设有象牙制的云龙宝座,座左设金鼎,右挂宝剑,所有的摆设无不价值万金。 把朱桢看的一愣一愣,只觉自己的金辂,跟老八的一比,简直就是寒酸了。 “现在宫里给配的车,都是豪华版的了?”朱桢抚摸着车厢壁上的金饰,发现既不是鎏金也不是錾金,就是用实实在在的黄金制成的。 “还是原来那个样,就一个壳子,里头啥也没有。这都是我自己装修的。”老八有些得意道:“怎么样,还能入得了六哥法眼吧?” “大开眼界,我可没坐过这么豪华的车……”朱桢哈哈一笑。 这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事实。可能是被朱老板从小穷养惯了的缘故,他跟几个哥哥在吃穿用度上都很不讲究。基本上只要吃得饱、穿得暖,住的地方干干净净就不会有意见。 他们甚至有些厌恶过于精美繁复的事物,认为这纯属于浪费民力。有这功夫雕花镶金的,还不如多造辆马车来的实际呢。 “七叔还有辆更豪华的呢。”朱雄英忽然插嘴道:“但他太抠了,都不给车上的女子衣服穿……” “咳咳咳……”老八就使劲咳嗽一阵,赶忙岔开话题,对老六笑道:“本以为六哥赶不上过年了呢,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从出发到今天也就半个月。” “呵呵,这不是着急么。”朱桢笑笑,看老八的目光却倏然一闪,便恢复如常。 “六哥肯定奇怪,我咋知道的这么清楚吧?”老八还在那里显摆道:“因为我接了你的班,现在轮到我管锦衣卫了。” “我说呢。”朱桢大笑起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也确实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的那个猜测,还真是猜着了…… “多谢八弟!”朱桢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知道你对六哥最好了。” “那是当然了。”老八便摸着后脑勺大笑问道:“不过你为啥谢我啊?” “哈哈哈,没啥没啥。”朱桢也大笑起来,把个皇长孙看的一头雾水。 …… 哥俩聊着天,转眼就到了宫门口。 太子早就等在那里,见面便给了老六个熊抱! “你个家伙,可把大哥闪坏了。”朱标使劲攥着老六的肩膀,一副空巢老人看到子女回来过年的激动模样。 “这不紧赶着回来,陪大哥过个年吗。”朱桢便讨好笑道。 “少来这套,要不是火烧屁股,你能赶着回来?”太子白他一眼,然后哈哈大笑,揽着他的肩膀往宫里走。 “怎么,老……父皇还在生气?”朱桢赶忙打听风声。 “嗯,父皇确实气坏了。”太子点点头,沉声道:“景东府沦陷的消息已经传开了,那帮言官可算逮到机会了。” 顿一下,他又用只有朱桢能听到的声音道:“再说明年开春,就要重开科举了。他们还不往死里弹劾你?” “我倒霉了,他们的人就能中进士?”朱桢哂笑一声:“做梦去吧。” 第一零八四章 朱老板训子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太子笑笑,叹口气道:“何况从监考到阅卷都是他们的人,你想给他们剃光头,也是不容易。” “只要还是让我出题,保准他们一道也不会做。”朱桢冷笑一声道:“不剃光头,我跟他们姓!” “所以你这次千万不能有事,万一要是让父皇一气之下关了禁闭,还怎么出题?”朱标轻声道。 “明白了,大哥放心吧。”朱桢笑道:“我特意赶回来,不就是为了让老父皇消气的吗?” 说话间,武英殿到了,太子便打住话头道:“先应付眼前吧,这事儿回头再说。” “好。”朱桢点点头,待通禀之后,便深吸口气,嘴角上翘,眉眼带笑,一副奸臣模样迈步进殿。 “父皇,儿……“武英殿中,响起楚海滇王谄媚的声音。 “跪下!”朱元璋却黑着个老长的脸,打断了他的施法。 “是……”朱桢只好乖乖跪下。 “你是怎么搞的?”朱老板便劈头骂道: “小时候不是挺聪明的吗?什么差事交给你,都能办的汤水不漏。亏咱还到处跟人说,老六是咱老朱家的麒麟儿。还麒麟呢,呸,熊瞎子还差不多!” “爹,说事儿就说事儿,不要人身攻击。”太子从旁劝解道。 “骂他两句怎么啦,你就心疼啦?老子还要揍他呢!”朱元璋做势弯腰要去脱鞋,太子赶紧拉住。 “你还护着他?他丢了一个府啊!大明开国以来头一遭!咱们老朱家的脸,算是让这小子一个人丢光了!”朱元璋却愈加气急败坏。 “不至于不至于……”太子一边苦笑摇头,一边安慰老六道: “父皇说的是气话……” “屁的气话,咱都要气炸了!”朱元璋虽然直起腰来,但依然吹胡子瞪眼。赢了一辈子的人,太难接受失败了,更何况败的还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父皇息怒,请先听儿臣一言!”朱桢终于大声道。 “就是,先听听老六怎么说。”太子使劲点头道。 “有屁快放!”朱元璋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闭了嘴。 “是,那儿臣就开始放屁了……首先,按照父皇的旨意,三江以外不设流官,所以景东军民府没有朝廷的一兵一卒。所谓景东之战,根本就是两大土司间的战争,怎么能把失败算在朝廷头上呢?”朱桢振振有词道。 “还敢狡辩?!”朱老板却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拍案问道:“咱就问你,景东府是不是朝廷的一个府?那俄陶是不是朝廷的一名知府?他这一战是不是在为朝廷而战吧?怎么就不算在朝廷头上了?” “不是父皇,咱没必要非得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吧。”朱桢无奈道:“再者,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儿套不着流氓。要想把思伦发的大军引出麓川,就得给他点甜头吃!” 顿一下,他小声道:“再说也不是亲儿子,亲媳妇儿……” “你什么意思?”朱元璋闻言瞥他一眼,冷笑道:“说的好像是故意丢了景东府似的,要点脸行不行?” “回父皇,景东之败当然不能说是故意的,但也在意料之中!”朱桢不紧不慢的答道:“其实打父皇下了三江之外不设流官的旨意后,三江之外又有麓川这样的强敌在侧,景东之败就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了。” 见他又重复了一遍‘三江之外不设流官’,朱元璋的脸都黑了,心说干里良,敢揪老子的小辫子。他便黑着脸质问道: “那你想办法补救啊,就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景东府丢了不成?” “因为儿臣和文英哥一致认为,对付三江之外的蛮夷,不应该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而要以歼灭其有生力量为主……西南地广人稀,那所谓的麓川国,虽然号称国土横跨八千里,但也不过数百万人口而已。能动用的兵力不超过三十万,其中战兵更是只有十万。所以只要设法歼灭这十万主力部队,他们就会一蹶不振,至少十年恢复不了战斗力!” 顿一下,朱桢沉声道:“而在蛮族林立的外云南,那些信奉弱肉强食的土酋们,可不会给思仑发东山再起的机会!” “所以儿臣和文英哥始终目标十分明确……那就是尽一切可能引蛇出洞,创造与思伦发的大军在开阔地带决战的机会!”朱桢加重语气道: “只要有一次这样的机会,所谓的麓川国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整个云南也就彻底属于大明,属于父皇了!” “为此,我们愿意付出一些代价,哪怕代价大一些,也在所不惜!”他最后慷慨激昂的样子,完全不像演的。 “哈哈,真长大了,现在是巧舌如簧啊!”朱元璋冷笑一声,看看太子道: “老六说,丢掉景东府是他计划之内的。老大,这话你信吗?” “是意料之内,不是计划之内。”朱桢赶忙纠正。 “儿臣永远相信老六。”太子的回答让人窝心,他微笑道:“何况还有文英哥呢。” “哼,你就护着他吧……”朱元璋没好气的撇撇嘴。看向朱桢道:“要是按你这么说,那咱岂不是白担心一场,用不着大动干戈了?” “没错,区区麓川而已,根本不需要再从外省调兵。”朱桢便表现的自信满满道:“甚至连云南各卫所的军队都不需要动用,只靠省城的三万常备兵就足够了。” “好大的口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朱元璋不屑道。 “儿臣是不懂打仗的。但文英哥懂,他说三万人足够。儿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然是信他的。”朱桢淡淡道。 “哦,文英真是这么保证的吗?”朱元璋神色稍霁,单在军事上,他对沐英的信心,可比对老六的强多了。 “这种事情上,儿臣岂敢欺君?”朱桢说着,将沐英的全部计划和盘托出。 朱元璋听得十分认真,还不时打断朱桢,询问具体的安排。幸亏朱桢回来路上反复做过功课,不然还真要被老头子问倒了。 第一零八五章 当面汇报的重要性 “……情况就是这样。”把沐英的计划讲完之后,朱桢苦笑一声道:“本来父皇下旨说,三江以外……” “停停,没完了是吧?”朱元璋郁闷的呵斥道:“你是把咱这道旨意,当成救命稻草了是吧?” “儿臣绝对没那个意思!”朱桢自然是不承认的,断然摇头道: “儿臣跟文英哥,只是特别重视父皇的旨意,希望把每一条不折不扣执行到位。说回正题……儿臣本以为一个土司府而已,丢了就丢了,没想到父皇对三江之外的土地,依然这么重视,这才知道我们误解了上意,真是该死。” 朱老板这才哼道:“你们当然大错特错了,三江之外依然是大明的领土,只是要根据实际情况,在外云南采取更划算的方式统治。明白了吗?” “儿臣现在明白了。”朱桢做茅塞顿开状道: “所以儿臣跟文英哥一合计,他留在云南镇守局面,儿臣赶紧回来跟父王解释,以免父皇误会我们,连个土酋思伦发都打不过。” “……”朱元璋被朱桢这番自圆其说弄的一愣一愣,上下打量着这个老六的:“真是这么回事儿?” “儿臣什么时候骗过父皇不成?”朱桢目光清澈的看着朱老板,就好像他真没跟老贼撒过谎似的。 朱老板自然有能力拆穿他,但父母对孩子是有滤镜的,尤其是童年滤镜。更何况,对朱元璋和大明朝来说,这套说辞显然比事实更体面,也更容易接受。 “那冯程的败仗是怎么回事?这总不会也是你们计划好的吧?”朱元璋继续拉着个脸问道。 朱桢却心下一松,以他对老贼的了解,知道朱老板一旦开始关注细节,就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大概的说法。 “回父皇,这场败仗儿臣也无话可说。”朱桢这时候不再辩解,老老实实的道: “尽管有这样的那样的原因,但败了就是败了,所以儿臣已经将他连降八级,降成千户,在军前戴罪立功。” “哼,还以为你又要给他洗地呢。”朱元璋心情复杂的哼一声,终究还是认可了对冯程的处理,又问道: “你们有几成把握?” “有七成把握能引蛇出洞,但只要能把思伦发的主力引出来,文英哥就有九成九的把握,毕其功于一役!”朱桢斩钉截铁的答道。 “这还差不多……”朱元璋嘴角微微一翘,终于有雨过天晴的迹象。 所以说,面对面的沟通是最重要的。如果朱桢不来这一趟,朱老板单单看奏报,还以为云南的局面要崩坏了呢…… 再加上那些言官危言耸听,说什么楚海滇王强留军民驻屯,还逼迫家属入滇,不得人心。什么军队在云南,只知道强占土地、强娶当地人做小老婆,军纪败坏若斯,自然迅速堕落,变的不堪一击…… 第621节 正所谓积毁销骨、三人成虎,哪怕是朱老板也不能免俗,不自觉的便把云南往糜烂里想。才会有那么大的火气…… 但当面见到自家老六,听他一摆活,朱老板就知道自己多虑了…… 知子莫若父,他明白老六是知道轻重的,就算老六这番话里有些文过饰非的成分,但毫无疑问,云南的情况要比自己预想的好的多,至少远未到糜烂的地步…… 别的都是虚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权且照你们俩的意思来吧。出了问题唯你们是问!”朱老板还是一贯的雷厉风行,马上便吩咐太子:“老大,那就先令各地暂缓动员……” “是……”太子刚要应下,朱桢却出言阻拦道: “别介,父皇,还得继续动员啊!要是让思伦发知道大军不来了,他就不会孤注一掷了!”老六赶忙阻拦道。 “那也不能全国陪你俩演戏啊!”朱元璋没好气道:“你当再动员二十万大军到云南,是件容易事吗?” “确实,要是没那个必要,就不要兴师动众了。”太子深以为然,他这阵子为了二次动员的事儿,头发都白了几根。 “当然有必要了!”朱桢却坚持道: “军事上的考虑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还是人口方面,云南的汉人还是太少了,不到土人的十分之一,局面才会不稳定啊。” 说着他嘿嘿一笑道,“父皇,大哥,帮帮忙啦,多多益善嘛……也不用动员多少军队,再给云南几十万老百姓就行。” “几十万老百姓?听听这口气有多大!”朱元璋哂笑一声道:“去年留下的三十万人你安顿好了吗?少在这贪多嚼不烂!” “还真安顿好了!”提起这茬,朱桢登时眉飞色舞道:“父皇当儿臣在云南闹呢?我可是下了全部功夫在这上头的!” 于是他便让太监将自己带来的超大号云南地图打开,现场给皇帝和太子讲解起云南这两年来的成就—— “首先,我们疏通了自湖广、四川、广西的三条入滇通道,两年间新开重修道路累积六千三百里,而且都是高标准的!并按照父皇的旨意设立了车马驿和急递铺!现在入滇已经不再是难比登天!” “下一步,我们将集中力量,修整云南境内的道路。今年各府之间已经有官道相通了。明年这时候,各州之间就能官道互通了;到后年,各县就能全部通上官道了!到时候,云南非但跟内地联系更加方便,全省都有路网相通!” “而且我们自永宁至大理,每六十里设一堡,置军屯田,兼令往来递送,以代驿传。如今云南的二十三卫八御十八所分布驻屯在全省各个要害之地,已经形成了千屯遍列的壮观景象!”朱桢指着地图上密布的红色道路,和密密麻麻的蓝色的驻屯点,无比自豪道: “如今的云南,到处在开荒,到处在修路,到处在练兵,到处在筑城,一片热火朝天,欣欣向荣,早就不是当初的蛮荒景象了!” “当初的云南尚且能轻松容纳三十万汉人,如今经过全体军民两年的不懈努力,怎么可能比当初还不如?别说三十万,就是后面再加个零,也能容得下!”朱桢悍然宣称道。 第一零八六章 肥水难流不人田 朱老板和太子被老六亮瞎眼的成绩单,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主要是朱老板有被骗妄想症:“不是说云南山高林密,毒虫遍地,瘴疠横生吗?咋从你小子嘴里说出来,就跟人间天堂似的?” “父皇说的一点没错,云南就像从前的江南湖广岭南一样,还没有被我们汉人改造好,事实上半数以上的居民都得过疟疾,就连儿臣也不例外……你看我都瘦了。” “瘦了吗?”皇帝和太子面面相觑,唯独这点还真看不出来。 “这大脸盘子,咋感觉更圆了呢?随谁呀这是……”朱老板肆无忌惮的评价道。 朱标忍不住看了看父皇的脸,圆的跟个糯米团子似的…… “好吧,这不是重点……”朱元璋心虚的摸了摸脸,岔开话题道:“你也出过疟疾?是怎么好的?” “是五哥妙手回春,他不光治好了儿臣的疟疾,整个云南也因为他不再谈虐色变了。” 自夸之余,朱桢不忘了捎带上亲爱的五哥,当然以周王的功劳怎么夸都不为过。“他的皇医寺军医院,就是全体军民的保护神!” “嗯,老五不错的。”朱元璋高兴的点点头:“这几年,但凡种了痘的,一个出天花的都没有,这小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何止两把刷子?”朱桢正色道:“五哥是真正的妙手仁心,他看到在西南边疆,当地风俗落后,卫生条件差,传染病和各种疾病肆虐流行,而各族百姓普遍缺医少药,于是,就组织皇医寺和军医院的大夫,编写了药方廉价、方便实用的《袖珍方》分发下去,不知救了多少屯田军民和当地土人的命。” “他还编写了本《救荒本草》,用图画的形式向移民介绍哪些当地的野菜可以食用,如何安全食用,是云南军民能顺利的度过最艰难的头一年,最大的幕后功臣。” “还真是……”朱元璋闻言感慨道:“要是当年也有这样一部书,兴许咱家里,就能多活下来几口人了……” 说着沉声吩咐道:“老大,草诏嘉奖老五,并让他把那个《袖珍方》,还有《救荒本草》推广到全国。” “是,父皇。”太子笑着应下。 “那云南的事情,就先按照你们两个的意思办吧。”这下朱元璋也就基本放心了。 “就是有一条,给咱记住,不露脸不要紧,但不能再把屁股蛋子露出来了!” “哎哎,儿臣记住了。”朱桢赶紧点头,又试探着问道: “另外,儿臣上次说的那个事儿,父皇考虑的怎么样了?” “你是说以外云南为试点,实授藩王,封邑勋贵?”朱元璋淡淡问道。 “对。”朱桢点点头。这件事他跟兄长们反复讨论过,也基本征得了大哥的首肯,但跟父皇提的时候非常慎重,还是借着上回朱老板派他去云南救火,头一次提。 因为事情太过敏感,父子俩之后也没有在书信中提过一个字,所以朱桢只有见了面,才能问明父皇的态度。 “实授藩王嘛,这倒问题不大,本来咱就是打算把你们兄弟实封到边疆,让你们替你大哥戍守四方的。”朱元璋沉吟片刻道: “但给勋贵实封这码子事,咱一直想不清对错。” 大明目前的公侯爵位,只是一个代表崇高身份,可以领取丰厚俸禄的荣誉头衔,跟土地和人口没有任何的关系。 而朱桢想要在外云南试点的,是古代那种国君将土地,包括土地上的人口,赏赐给有功之臣的方法—— 封邑功臣必须效忠君主,并承担纳税和在战时提供兵员的义务;同时享有对采邑中百姓的管辖权,并有权对采邑课征租税。 毫无疑问,这对臣子来说,绝对是最有吸引力的奖励。谁不希望拥有一块可以传之子孙后代的封地?绝对会激励他们建功立业的。 但问题是这套封邑制度的后果,春秋战国的历史已经展示的明明白白了。朱老板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变成东周天子,更不希望将来哪个封臣做大,给他老朱家来个取而代之。 所以对朱桢的提议,他一直不置可否。 “父皇担心的无非就是重蹈周朝覆辙,但儿臣以为大可不必。”朱桢对老贼的心思一清二楚,沉声劝说道: “一来,大明的情况与周朝截然不同。当时受限于国力水平,周天子能管辖的范围不过是关中之地,而诸侯分封的关东、中原、山东等地,经过几百年的开发和兼并,实力已经远超过京畿了。” “大明则不然,天子坐镇京畿,直辖十三省的兆亿子民,实力之强,无可比拟,根本不用担心实力会被封臣超过。” “二来,虽然当时没人明白,但现在谁都能看出,周天子将诸侯分封的地方太好了,几乎是将天下的中央和精华都分封了出去,焉能不养虎为患?” “而如今大明,皇帝直辖的领土已经到了极限。往东往南是茫茫大海,往北是无垠的大漠,往西则是巍巍万山,全都环境恶劣,人烟稀少……唯有西南方向,人口和环境尚可,但也是远隔崇山峻岭,难以直接派官管辖,不然父皇也不会下旨,三江以外不设流官……” “又来,”朱元璋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个结过不去了是吧?” “呵呵,儿臣就事论事,没有任何非议父皇的意思。”朱桢忙赔笑道。 “不过有句话你没说错。”朱元璋倒也没真生气,接茬沉声道: “其实咱在驱逐鞑虏,收复燕云,已经恢复汉唐疆域,一统宇内了。那时候咱环视域外,就发现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兴师动众打下来也不划算。” “这治国跟做生意一个道理,什么买卖都能做,唯独赔钱的买卖不能做啊,不然这国家再强盛,也会给败光家底的。“朱老板顿一下,接着道: “所以打那起,咱就决定,一定要适可而止,拿下云南之后就收手,不能像隋炀帝那样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父皇圣见。”朱桢赶忙奉上马屁。 第一零八七章 最重要的说服 武英殿外,锦衣卫林立,潭王朱梓亲自率兵把守,不让任何人窥伺。 殿内,朱老板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得意的笑道: “呵呵,小子记住,万世基业不是越大越好的,你得能管的过来,管了有好处才行。咱常想汉光武时,四夷竞相请朝廷派官管辖,光武却就是不许。” “盖是刘秀也起自微寒,知道许多弊病,所以不许他。这是光武识见高处。后来的君王便差多了。便如高丽,也都分为郡县,设置官守……那破地方穷的饭都吃不上,朝廷收不上几个税,还得往里头贴钱赈济,你说要它干啥?” “后头也是那不才之人,恃倚朝廷威势,做的不好,国力一衰,都激变了,结果白忙一场,还落了个丢失国土的骂名,真是何苦来哉?“朱元璋吐出一口浊气,断然道: “所以咱打定主意,除了西北胡虏之外,其余边陲小国,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 “因为国家用兵,犹如医生用药。开了大堆的药,目的是要治病。不能没病就乱吃药,那可要吃坏身体的!” “治国也如此,国家不太平,用兵来勘定祸乱。等天下太平了,只需整修甲兵,操练士卒,备作国防而已。断不可学隋炀帝恃富逞强,好大喜功,惹是生非,自然会与别国结仇。可劳师远征,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很容易战事不利。朝廷又得增兵,国库空虚了又要加税,这不恰恰招惹了祸乱吗?” “实在太劳民伤财了,绝对不能轻启战端。所以古人有言:‘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啊!” “哇塞,爹成老秀才了!”朱老板一番长篇大论,把朱桢听得也是一愣一愣,没想到老头子文化水平越来越高了。当年他可说不出这种话来。 “父皇每天早晚都要翰林讲书,一日不辍。”太子笑着解释道。 “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呢。”朱桢赶忙奉上马屁。 “你才知道?”朱老板愈发得意道: “这就是为什么咱会留着高丽、安南这些藩属不动,又规定云南三江之外不设流官,只以夷制夷的原因。明白了么,小子?” “明白了,父皇。”朱桢一脸恍然,又状若不解的问道: “只是父皇,既然‘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为什么还要担心,封在这些地方的功臣,有朝一日会尾大不掉呢?” “呃……”朱元璋没想到老六来了个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寻思片刻,点头道:“倒也是。” “再就是那云南之地,与内地相去甚远,民风彪悍、蛮夷遍地,土司林立,如果只是派流官几年一任的话,根本镇不住他们,自然也无从树立朝廷的绝对权威——将来一旦有蛮族强人横空出世,根基浅薄的流官根本无法抗衡,云南必然大乱!” “嗯……“朱元璋点点头,以他的见识,当然明白老六所言非虚。其实他封老六为滇王,派其去就藩云南,正是基于此等考量。 “这还是设流官的内云南,更不用说不设流官的三江之外了。”朱桢沉声道: “那还不完全就是各部土酋的天下?不然那麓川政权如何做大做强到敢跟大明叫板的地步?” “如果我们不改变策略,依然采取以夷制夷,土司自治的政策,那么消灭了麓川国之后,势必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我们不填补的话,各部蛮夷自然会填补。不管是缅甸、暹罗还是安南,总之很快就会有个新的西南小强国崛起。 “而在其崛起过程中,大明分封的那些土司土官,自然会成为其扩张对象。到时候他们向大明求援,大明一样要用兵保护他们,这种替别人打的仗,不比隋炀帝还不慧?” “嘶……”朱元璋摸着下巴已经花白的短须,他不得不承认,老六说的有道理。确实,麓川政权的诞生,自是有其土壤的。朝廷如果不改变政策,就算消灭了麓川,也会有新的麻烦迅速崛起的。 而且老六最后那句话最扎心了——他之前觉得只要藩属称臣纳贡就不打他们,这样便可以刀兵不兴。 但他确实没想到,那些藩属还有土司被人欺负了,朝廷怎么办?放着不管是绝对不行了。因为大明目前这套藩国称臣纳贡体系的核心就是威望。 威望荡然无存,那么纯靠威望建立的藩国体系也就名存实亡了。 所以说,大明丢不起那人啊。也就只能捏着鼻子硬上了…… 这种为别人而战的烂仗,确实还不如隋炀帝。起码人家还是为自己而战…… “嗯,原先确实有些一厢情愿了……”跟自己儿子探讨国家制度时,他也没必要照顾自己的面子了。必须得实事求是。 “所以为什么不把外云南封给藩王和勋贵,让他们自行治理呢?这样朝廷不费钱粮,便可稳定三江之外的局面。而且将来西南诸夷有事,还可命藩王率勋贵讨平,同样不费朝廷一兵一卒。”朱桢便趁热打铁道: 第622节 “要是他们不能胜任,就换能胜任的人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肯定有能胜任的!” “而且藩王的封国里虽然有勋贵的采邑,但勋贵并不效忠于藩王,而是与藩王一样,都是皇帝臣子,都要效忠于皇帝,听从朝廷的调遣。如此,藩王,勋贵互相牵制,也不会尾大不掉。则西南永安矣!”朱桢最后总结道。 听完老六的长篇大论,朱元璋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他看看太子道:“老大,你怎么看?” “儿臣觉得老六是全心全意在为大明,为父皇,为我老朱家考虑。”朱标不假思索道: “作为大哥,听到弟弟这样为我考虑,说实话,儿臣感动无比又惭愧无比。” “嗯……”见太子表态赞同,朱元璋终于松口道: “那就在麓川试点一下吧,当然你们得先把麓川打下来……” “父皇瞧好吧,儿臣回去便灭此朝食!”朱桢登时笑逐颜开。 他此生事业的最大障碍,终于搬开了…… 第一零八八章 摇滚大明,即将狂野演奏 不得不承认,朱桢选的这个时间点实在太好了。 给老贼当了这么多年儿子,他很清楚朱老板创业之后,守业为重的保守心理。 所以他很早就知道,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缔造一个不断扩张的狂野摇滚版大明,首先要解决的一大难题,就是朱老板的态度。 朱元璋不同意,万事皆休。 怎么能让朱老板的国策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唯有让他相信,这法子能解决目前无解的问题才行。 而将藩王与勋贵封在三江之外,就是解决西南叛乱频仍,朝廷不得不被迫用兵西南的关键所在。 事实上,终明之世,都一直在为朱老板当初的西南政策埋单。洪武,永乐、宣德,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一直到万历……大明几乎每朝皇帝都因为自己的藩属或者土司被侵略,不得不被迫用兵,有的还用兵好几次。 累积下来,不知耗费了多少钱粮,埋葬了多少忠骨,但得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没得到…… 当然,这是朱桢从事后诸葛的角度得出的结论。不过以朱老板的政治智慧,只要有人提醒,也不难想通此中的道理—— 好比道上大哥,整天给别人帮场子,好处都是别人的,自己只会落一身伤。等老了病了打不动了,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别人是不会感念你昔日恩德,帮你对付你的敌人的。 所以要战就得为自己而战。那么当然就要把外云南,真正变成自己的了。 于是,在不增加朝廷开支的前提下,朱桢的法子便成了唯一的解决之道。 …… 但父子今日的对话只在第一层。 其实还有第二层,谁都没说,却谁都明白,这一层才是最关键的—— 那就是平定云南之后,朱老板那无敌天下的数百万精兵强将,陷入了几乎无仗可打的境地。 虽然还有北元王廷这颗最后的胜果没有摘取,但一群都不敢靠近大明的丧家之犬,又需要动用多少兵力呢? 所以这最后一场灭北元之战,只是意义重大,但规模不会太大。对经过二十年发展壮大,空前强盛的明军官兵来说,真是不够塞牙缝的。 正如朱老板在给李善长的信中说的那样: ‘今中国奠安,猛将无用武之地,智士无所施其谋,二十年鏖战,精锐饱食,终日投石超距……’ 这看似幸福的苦恼,却是朱老板真正的心腹大患。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终究要面对历代开国皇帝都要面对的千古难题了——如何处置为自己创业的战功集团。 朱老板当年就反复说过,自己不愿学汉高祖杀功臣,希望跟淮西老兄弟们善始善终。 殊不知,汉高祖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基于人类美德的朴素愿望,总是会在现实的利害冲突面前,被轻易的磨灭…… 哪个正经的开国皇帝不想留个正经的生前身后名?可以史为鉴,除了顶着金刀刘身份,二次创业成功的刘秀外,但凡没废掉军功集团的,都没得好下场。 什么,唐太宗是例外?拜托,唐朝的开国皇帝叫李渊。而李世民,正是唐朝开国军功集团的领袖…… 以朱元璋这种防微杜渐到甚至有被害妄想症的性格,不把军功集团解决掉,他怎么睡得着觉? 幸亏太子成器,也能压得住那些勋贵,朱元璋才忍到现在没动手……毕竟,他当年没当皇帝的时候,画了那么多共富贵的饼。当上皇帝以后,又反复公开宣称,自己不学汉高祖。 朱老板也算是作茧自缚,太难跟老兄弟们翻这个脸了。 如今马上就是洪武十八年了,他也才处死了廖永忠和朱亮祖两个勋贵而已。而且还是扭扭捏捏,点到即止。都既不抄家,也不影响其后代袭爵。跟他对普通文官的杀伐果断,形成鲜明对比。 但以朱元璋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把难题留给儿孙的。对勋贵集团的清洗,一定会到来,而时间最晚也就是在消灭北元之后了……因为到那时,他再也没有借口拖延了。 可一想到,到时候自己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将变成最犀利的嘲讽,让世人彻底看清自己的虚伪和无情,朱元璋就惆怅至极。 但凡还有别的可能,他是真不想走这一步啊。 而朱桢,便为他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把勋贵远远封到三江之外的西南域外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样勋贵集团对皇位传承的威胁,也就瞬间消失了。 他们也能拥有封地和人口了,自己绝对对得起他们了。 而且上面还有藩王镇着,也不用担心他们会有异心。 正如老六分析的那样,天子雄踞神州,坐拥人口兆亿、雄师百万,还能让个偏居一隅的小小封臣翻了天不成? 反正朱老板是想不出,他的继承者们怎么能输掉? 退一万步说,继任皇帝要真是那么抽象也不怕,朱老板分封藩王,让他们统兵问政,就是为了分散风险,确保在任何情况下,这大明,依然是他老朱家的天下。 双重保险之下,朱老板终于打消了对封邑功臣的顾虑。 加之本来就要打麓川了,拿麓川做试点,也就顺理成章了。 …… 至于太子的态度更不用担心。 朱标跟老六早就深谈过无数次,甚至老六‘封邑勋贵’的提议,都是出自他的想法。 身为大明下一任皇帝,他不得不为子孙后代的江山着想。 勋贵的问题朱老板不解决,他就必须解决。但让他对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伯伯们动手,到时候就更难看了。 更别说还有更棘手的藩王问题…… 所以在听了朱桢让亲王就藩海外的建议后,他便提出让勋贵也加入进去…… 明摆着的,大明要想长治久安,想让儿孙坐稳江山,就必须要解决藩王和勋贵问题。而朱桢的法子,可以一举解决这两大难题,让他如何不支持? …… 父子三人这边议论的热火朝天,那边马皇后派人来催了两遍了。 “算了,先说到这儿吧,改天再继续。”朱老板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人道:“去见你娘吧,她俩是整天念叨你……” 第一零八九章 朱孟煵 从武英殿出来,朱桢立马交代下去,给沐英发八百里加急,通知他父皇已经同意了他们的计划。 看着邓铎快步离去,朱桢这才长长松了口气道:“紧赶慢赶,总算是不辱使命,剩下的就看他们的了。” “你就不着急回去了吧?”太子笑问道。 “嗯。”朱桢点点头道:“文英哥的意思是,我这边搞定父皇后,先不要回云南,这样能给思伦发造成一种,我军正处在换帅混乱期的错觉,他才会更倾向于铤而走险。” 顿一下道:“当然,前提是,得守住定边城。” “是啊。”太子赞同的点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定边确实不容有失。对了,守将是谁?” “……”朱桢迟疑一下道:“我大舅……” “武昌伯?”朱标吃了一惊,无语道:“你这不胡闹吗?多危险啊……” “我大舅非要去,我拦也拦不住。”朱桢苦笑道:“再说他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怎么讲?” “洪都保卫战时,他是堂兄麾下守将。”朱桢轻声道。 “这样啊……”太子点点头表示理解,快到坤宁宫时提醒他了:“这事儿别跟你母妃说。” “嗯。”朱桢点头道:“我本就打算瞒着她的……” “好,进去吧。”太子便与他相携进了宫中。 坤宁殿中,马皇后和胡贵妃早就翘首以待了。滇王妃王润儿也在,怀里还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大娃娃。 “母后母妃,儿臣回来啦!” 朱桢一进去,便激动的给两位母亲磕头。 马皇后也十分高兴,朝他招手连连道: “好好,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我儿盼回来了。快起来,先看看你自己的儿子吧!” “就是,还以为臭小子忘了自个已经当爹了呢!”胡贵妃喜气洋洋的笑骂道。 朱桢其实一进来就看见那大胖小子了,不过男人头一次当爹,大都还没进入状态,所以他倒也没激动的失态。 借着接过大胖小子的机会,他先握了握王润儿的手,跟她小声道:“可想死我了……” 王润儿羞红了脸,当着两位婆婆的面,她哪好意思回应王爷的情话?只能用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痴痴望着老六…… 两口子眉来眼去,倒把孩子晾在了一边。也不知孩子是觉得受了冷落,还是认生,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孟煵不哭,咱不挨着你这不着调的爹!”胡贵妃赶紧抱过孩子,一边哄一边埋怨老六:“有你这么抱孩子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抱了个烧红的炉子呢!” “这不头一回么……”朱桢一边讪讪赔着笑,一边打量着自己的第一个儿子。 只见其最醒目的,是老朱家标志性的圆脸盘子,那真是面似银盆一身的肉,跟四哥家老大都快有一拼了。 当然更醒目的是这娃的名字,按照朱老板的规定,老六这一房后代的辈分诗是: ‘孟季均荣显,英华蕴盛容,宏才升博衍,茂士立全功。’ 所以他儿子名字的第二个字,就是辈分字‘孟’。 此外,朱老板又规定,朱家儿孙名字的第三个字,要以‘木、火、土、金、水’循环使用作为偏旁。 第623节 朱桢这一辈是木字旁,木生火,所以他下一辈名字的第三个字是火字旁。 剩下半个字,则是朱元璋亲自给起的,他说既然老六的藩国在南边,那就给这孩子起个‘南’字吧。 于是,天空一声巨响,楚海滇王殿下的长子朱孟煵,就这样闪亮登场了! 虽然有‘上炕’、‘油墩儿’珠玉在前,朱桢对老贼起名字的水平不抱什么期望,但还是被狠狠的震撼了一下。 好家伙,给一个小婴儿取名猛男!真不愧是古往今来第一起名鬼才啊…… 以至于他梦见还不满周岁的儿子时,总是满脸的络腮胡,护心毛一大把,笑起来呼哈哈哈……能把他从梦里生生惊醒那种。 所以见面之后,他才会对儿子这么不感冒。完全不忍直视好么…… 当然除了胡贵妃说他两句,别人也不会挑他这个理儿。 一家人叙过别后之情,朱老板也过来了,马皇后便叫开席…… 老朱家到现在还保留着全家大圆桌吃饭的习惯。除非坐不开,才会再分桌。 今天只是家宴,只有太子一家作陪,一家人正好坐了满满一大桌。 别看朱元璋一直对老六横挑鼻子竖挑眼,但他能回来过年,朱老板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一高兴,酒都多喝了半斤…… 唯一不高兴的是,这小子都当爹了,跟他抢菜的毛病还一点没改。 人家老六也有话说啊,我都一年多没回来吃饭了,而且桌上都是我爱吃的菜,当然要吃个痛快了。皇帝老儿也甭想让本王停下筷子…… “好吃吗?”马皇后就爱看儿子们吃她做的饭,满脸享受的看着老六大快朵颐。 随着年事已高,且吃斋念佛,马皇后现在也很少下厨了。但朱桢难得回来,她还是亲手做了这一桌菜。当然是专捡朱桢爱吃的做了…… 简单说,就是各种各样各式做法的肉。 “嗯嗯。”朱桢一边含混点头,一边运筷如飞,将一大块糖醋排骨,啊呜一口送入口中…… “你小子慢点吃,给老子留点儿。”朱元璋发现自己竟抢不过这小子了,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老六这孩子,在外头遭老罪了……”马皇后心疼的擦擦眼角,对他道:“赶明再来,娘再给你做饭吃。” “嗯嗯。”朱桢高兴的直点头,就算刨除身份加成,母后的厨艺也确实盖了帽了。 唯独有一道菜,让他吃不惯。他夹一筷子红色的大肉块送到嘴里,尼玛又硬又韧,险些嚼不动…… “这什么肉啊,这么难嚼?”朱元璋都快六十的人,就更嚼不动了。 “这是老六最喜欢的骆驼肉了。“马皇后对朱老板道:“你吃不惯别糟蹋,留着给老六吃……” “娘以前也没做过这种肉,是听你大嫂说起。你打小就爱吃骆驼肉,这才专门让人杀了头骆驼,还专门请教了做法呢。” 说着还亲手给朱桢夹了一筷子骆驼肉。“快尝尝,是不是内味儿?” 第一零九零章 你大舅可好? “啊,嗯嗯……”这可是母后的一片心意,朱桢还能说什么,忙感动的接住,又送到嘴里一块骆驼肉。然后赞不绝口道: “唔,非常筋道,入味也很足,是儿臣吃过最好吃的骆……驼……肉了……” 这话绝无欺骗,因为这还真是他头一次吃真正的骆驼肉,不是挂羊头卖狗肉那种。 “你打小就爱吃这破玩意儿?什么牙口啊……”朱老板嘟囔一声,揉了揉还在发酸的腮帮子。 “我就喜欢这嚼劲儿。”朱桢使劲咀嚼,两腮的咬肌都绷起来了,显得面目有些狰狞。 “就是,一人一个口味,你不还喜欢吃驴板筋吗?”马皇后一边护犊子,一边给老六夹骆驼肉道: “老六啊,喜欢吃就多吃点儿。这一大盘子都是你的呢……” “哎,谢谢母后……”朱桢这才吃了两块,两边后槽牙都塞满了。看着这满满一大盘子骆驼肉,腿肚子都直转筋。 看着老六那个囧样儿,把个知道内情的太子殿下,乐得忍不住吃吃偷笑。 “哎,大嫂,不说我说你。”朱桢见状便对常氏道:“我大哥也特爱吃这骆驼肉,咋不跟母后说呢?” “是么,太子爷也爱吃吗?”常氏惊讶问道。 “那可不。”朱桢笑道:“那回在我那儿,他一个人就吃了两大盘。我没说错吧大哥?” “啊,那次啊。那次我也是头一回吃,确实,挺好吃的……”太子强笑道。 “那就有福同享啦。”朱桢说着,一下把半盘子小炒骆驼肉,都拨给了太子。“大哥,一起吃。” “哎,好好,一起吃。”太子只好陪着老六,一起面目狰狞的咀嚼起来。 …… 结果晚宴之后,哥俩离开坤宁宫时,全都下巴酸得快要脱臼了…… “你小子,报复心忒强了。”朱标笑骂道:“又不是我给你捅出去的。”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朱桢揉着腮帮子,嘿嘿笑道:“别看这骆驼肉不好嚼,可营养价值高啊。” “哦,有什么好处?”太子好奇问道。 朱桢便神秘兮兮的笑道:“壮阳……” “噗……”太子险些没绷住。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小腹暖暖的,确实有阳气大起之感。 “那今晚,还是各回各家吧,改日再与你同床夜话。”太子咳嗽一声。 “也好。”朱桢点点头,比起跟大哥夜谈,他现在更想回去跟王妃,深入浅出的好好交流一番。 哥俩分开后,朱桢与润儿便相携上了马车。 所谓久别胜新婚,小两口都一年多没见了,那简直是如胶似漆、如饥似渴。 更难得的是,另外两位王妃年初就去昆明与朱桢团聚了,这会儿也相继有了身孕。此番朱桢返京,日夜兼程,两位王妃哪能吃得消?便把她们留在了云南。 所以王润儿终于可以享受一下,独占丈夫的美好时光了。她也抛开了矜持,跟王爷在马车上便耳鬓厮磨,天雷勾动地火了…… 朦胧月色下,西安门外大街上,楚海滇王的车厢有节奏的摇晃起来。 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这可是南京城最繁忙的天街,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依然络绎不绝。 护卫们见状赶紧拉起步障,将金辂遮挡起来,以免闲人窥伺。 要是让那帮文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编排王爷呢…… …… 翌日傍晌,朱桢又跟润儿进宫,这次是去万安宫单独拜见母妃的。 虽然马皇后对胡贵妃亲如姐妹,但坤宁宫终究不是她的主场,她也不能喧宾夺主。所以朱桢每次回来,都会像这样,第二天单独来陪母妃的。 其实胡贵妃还好,她神经本来就很大条的,现在又有孙子陪伴,日子就更充实了。昨天宴会结束天都黑了,她便把孟煵留在了万安宫。 虽然孟煵还在吃奶,但吃的是奶妈的奶,所以有两个奶妈陪着他留宿宫里就行。 待朱桢两口子过来时,胡贵妃已经陪孙子玩了好久了。 不过娘就是娘,看到母妃来了,孟煵便伸手要抱抱,当奶奶的只能拱手相让了。 好在她儿子也凑到了自个身边,陪母妃唠嗑。 当然也不能干唠,朱桢把个从云南带来的酒坛子,拍在胡贵妃面前。 “红姐,喝点儿?” 胡贵妃登时笑逐颜开,熟练的拍掉泥封,顿觉酒香四溢。“哇,好酒啊……” “那当然,西南出美酒啊。”朱桢哈哈一笑,其实这酒出自随军的烧坊。因为高度白酒能消毒,所以他给征南军中配了烧酒师傅。 今年这些烧酒师傅也跟其他民夫一样,被他强留在云南。不过朱桢说到做到,给他们出资开办了酒场。别说,西南的气候和水质,还真挺适合酿酒,这头一批酒的质量就非常不错。 行会会长郑九也很会做人,将品质最好的一锅进献给了王爷。朱桢一尝,确实很不错,便带回来几坛子孝敬酒鬼老娘。 娘俩便一边喝着早酒,一边唠着嗑,倒是十分惬意。 “妙清和刘璃可好啊?” “嗯,都好。要不是有身孕了,就跟我一起回来了。” “这大老远的,可不能乱动。”胡贵妃说着问道:“什么时候生?” “预产期都是五六月份。”朱桢笑道:“放心吧,那时候我就回去了。” “我也要去……”胡贵妃便不假思索道:“我这个当婆婆的得一碗水端平,不然润儿生的时候我在边上,她俩生的不在,多不好。” “那有啥,又不用你接生。”朱桢给老娘斟酒道。 “你不懂,这婆媳之间,微妙的很……”胡贵妃白他一眼,又问道:“你大舅还好吧?” “哈哈好啊,挺好挺好的……”朱桢手一抖,洒了酒。 “真的?”胡贵妃直觉儿子有点反常。 “那还有假?”朱桢把酒杯端起来,递给她道:“他也是一品大员了,还亲自上阵不成?” “那倒是。可咋不跟着你一块回来呢?”胡贵妃想想也是,便接过酒杯。絮絮道:“你二舅已经被你弄到日本去了,可不能再坑你大舅了,不然你外婆会伤心的。” “啊是是是,这不是现在云南局势吃紧,大舅得给我在那镇守啊……”朱桢与她一碰杯,岔开话题道:“你给这酒提提意见呗,看看哪有改进的地方。” “没问题,你娘可是行家!”胡贵妃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专心品酒开了。 “嗯,确有不足之处。前段太冲,后段乏力,新酒味太冲,不够醇厚……”然后头头是道的品评起来,也就把自家大哥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一零九一章 小场面 定边城,两军已经激战数日了。 自打刀厮郎发现明军居然占据定边县,把自己的退路拦腰截断后,就第一时间派兵攻打定边城,试图恢复与勐卯的联系。 起先,他并没有把定边城放在眼里,都没亲自出战,只是派了手下副将彭麦郎,率领一万锡剌兵前去攻打。 毕竟更加易守难攻的者吉寨,已经被他轻松攻下了。这个高不及两丈,守军不超过五千的小小土堡,充其量不过是退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而已,一脚把它踢开就是了。 可没想到,彭麦郎一连攻打了数日,非但没法将绊脚石踢开,还被趁夜色渡河而来的明军援兵打了个措手不及,结果被杀的损兵折将,稳不住阵脚,只好狼狈的撤回了者吉寨。 第624节 加之那本已逃走的俄陶,居然重新出现在景东府,还在山沟沟里秘密联络各州县的土官土司,让他们给麓川军制造麻烦。 土司土官们早就听说麓川政权不给外人活路,只要不是傣人,都得乖乖交权让位,不然就会遭灭顶之灾。 其实就算是傣人又如何?俄陶大人就是傣人,不一样被思伦发夺了地盘,杀了全家么? 这世上的好赖,都是比较出来的。跟思伦发一比,原本形象一般的那位大明王爷,居然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至少人家公开承诺,只要听从朝廷的命令,就保证他们的地位不变。 这不比只知道吃独食的思伦发强多了? 所以土司们还都听俄陶的,非但不去景东城拜见刀厮郎,还打跑了他派下去的征粮队。 反正景东府一打仗,土司们就躲回了山寨里。有本事你就进山来打我吧。 然而刀厮郎的兵力,控制要地绰绰有余,可再分兵进剿就嫌不足了,一时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这让刀厮郎不得不放弃了,一鼓作气打下元江府的计划,只能先集中全力,攻下定边城,打通与后方的联系,好得到更多的军队,来弹压景东府的局面。 于是,他仅留了数千兵马防守景东城和者吉寨,然后亲自率领主力部队,全力攻打定边城! 刀厮郎命人在定边城对面的山坡上设置宝座,大马金刀端坐其上,亲自坐镇。 此外他还安排了督战队压阵,下令所有畏敌不前者,斩!临阵脱逃者,斩!作战不利者,杀无赦! 在刀厮郎的严令之下,麓川军铆足了吃奶的力气,举着盾牌,扛着云梯,涌出军营,准备全力以赴攻打定边城…… …… 定边城上的守军,早就严阵以待。虽然面对敌军数倍于前日,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慌。 因为站在他们身后的,是洪都城的保卫者,楚海滇王的大娘舅,武昌伯、都督同知胡泉…… 那日胡泉夜袭敌营,率军进城后,便向守将甯正出示新任征南将军沐英的手令,接管了定边城的城防。 原先的守将甯正,则成为了他的副手。 看着身材魁梧,美髯飘飘的武昌伯,甯正还是有些不真实感。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日那位挥舞着狼牙棒,身先士卒率领两千骑兵,把麓川军军营冲了个稀巴烂,暂时解围后进入城中的将军,居然是王爷的亲娘舅! 但那跟王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道又粗又黑的浓眉,就是最好的防伪标签。它们时时刻刻提醒着所有面前的将士,来的就是王爷他舅…… 胡泉的到来,也让守军将士真切的体会到定边城的重要性了……王爷居然派他的亲舅舅来守定边城,可见定边城绝对丢不得。这是哪怕最愚钝的士兵,都能想清楚的道理。 入城之后,胡泉第一时间巡视了城防,检查了人员和装备,然后立即命令将士们,按照自己的要求重新加固城墙。 又就地取材,准备了许多新的守城器械;以及最见水平,也是重要的——他重新布置了城防,撤下了半数守军,让他们与城头的部队轮番上阵。 不到战事吃紧的时候,城下的士兵只管休息,等换班时再上阵。 如果战事吃紧,他们就充当预备队,马上救火填坑,这当然是题中之义。 只有经历过漫长而残酷的守城战的人,才明白轮班的重要性。 高强度的残酷战斗,对官兵的体力与精神,都会造成极大的消耗。就算暂时不打仗,士兵在城头风声鹤唳,高度紧张,也会让精神得不到放松…… 而官兵身体过度疲劳,精神消耗过大,都会让战斗力大打折扣。如果敌军兵力占优,可以不断投入有生力量,那样守军伤亡数字自然会激增。 所以必须要加强轮换,让将士们有个喘息的时间,来恢复体能和精神。 但是数倍于己的敌军铺天盖地而来,防线上处处承压,到处摇摇欲坠,有几个将领能忍得住,不把手里的牌全打出去,不把手下的人全都堆上城头? 这要求守将时刻保持冷静,对战局始终有正确的评价,有充分的预见。战线哪里吃紧,哪里能顶得住,都要洞若观火,并据此调配兵力。才能让城头的军队始终保持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状态。 而且越是不浪费兵力,手里的预备队就越多,守城将士就越不慌,战斗力就越有保证。于是就更不需要浪费兵力了,如此便形成了良性循环。自然能坚守更长的时间了。 所以指挥守城战,是非常考验将领定力和判断的。没有丰富的经验和优秀的指挥调配能力,是无法胜任的。 而胡泉,显然充分具备这两方面优势。 当然,这也是因为城里全都是身经百战的明军将士。他了解他们的水平和决心,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在达到极限之前掉链子。 要是换成土军守城,他这样托大只会害了自己…… “伯爷真是太厉害了。”甯正本来被夺了指挥权还有点不忿,现在却心服口服道:“城里兵力实在是捉襟见肘,但伯爷却能调配得井井有条,让防线充满韧性。” “这都是跟着大都督学的,比起当初的洪都之战,现在只是小场面。”胡泉淡淡道。 “确实。”甯正点点头。将士们也暗暗称是,暗道人家太有资格说这话了。 胡泉把洪都挂在嘴边,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给将士们信心,因为充足的信心又会极大的提升战斗力……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麓川军来攻了。 第一零九二章 远可到、近可中 冬日的晨光温暖和煦,把澜沧江照耀的金光一片。 澜沧江畔,定边城外,也有大片金光闪耀,那是铜盔铜甲的麓川军,手持铜盾,在雄浑而富有节奏的象脚鼓声中,漫山遍野而来。 他们的目的地,便是那座低矮的定边土城。 土城上一片肃杀,明军将士沉默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兵。 虽然敌众我寡,低矮的城墙也无法让人安心,但明军将士并不紧张,他们的安静,只是多年沙场对垒,养成的高度专注。因为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走神会要了你的命,只有保持专注的士兵,才能活下来。 麓川军毫无阻碍便逼近了城下,就见城下一道深深的壕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壕沟之前已经被彭麦郎的军队填出来几条通道。但胡泉到来之后,利用敌军暂时退去的十来天时间,不止重新清空了壕沟,而且还挖的更深,更宽了。 麓川军也早有准备,那些右手举着盾牌的士兵,左肩上都扛着一麻袋的沙土。 第一排士兵列队来到壕沟边,将肩上的沙袋抛下,便准备平移到两翼位置,好给后面的锡剌兵腾出填坑的空间。 然而就在此时,城头上忽然射出一支鸣镝,那长箭带着尖锐的哨音,呼啸着射中了一名前排麓川军的大腿…… 那名锡剌兵便惨叫着,摔进了坑里。 但那声鸣镝的主要作用是信号——弓箭手射击! “瞄着腿射!”军官们一边纷纷松开弓弦,一边高声提醒手下军士。 其实根本不用提醒,军士们早就有章程了。刚才那么长时间,他们可不是在发呆,而是在仔细观察敌军,早就发现麓川兵所持的黄铜圆盾,也就是锅盖那么大,而且是小炒用的炒锅,不是做大锅饭用的那种。 所以麓川兵的盾牌,挡住上身就挡不住下身,挡住下身就挡不住上身……当然在实战中,没有士兵会不顾自己的躯干和脑袋,只用盾牌保护自己的下半身。哪怕穿着半身甲也一样。 就像人在挨揍的时候,会习惯性的先护住头,这就是所谓的“顾头不顾腚”了。但这是人类的本能,除非经过特殊训练,否则很难克服。 于是城头明军射出的羽箭,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纷纷朝着壕沟边上的敌军大腿上凶狠的咬去! …… 朱老板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注重军队训练的皇帝了,他非但制定了步兵射箭‘远可到、近可中’的两大考核要求,还会每年进行严格的考核。 因为在战场上,成建制军队的射手,主要有两种打击敌人的方式,一个是不用瞄准,进行覆盖式射击,这就是考核‘远可到’的目的。 另外一个是精准打击,要针对敌军进行有效射击,这就是‘近可中’。 按照朱老板制定的标准,‘远可到’要求军官射程要到一百六十步,士兵要到一百二十步;而‘近可中’的要求是五十步,也就是五十步内必须命中。 而且这只是朱老板对官兵的基本要求,所有军官与士兵都必须达标,否则第一年罚俸降职,第二年就直接免职发配去条件最艰苦的边疆当兵去了。 所以明军将士,尤其是禁军官兵,射术是普遍高于最低标准的。这些云南都司的常备军,前身就是朱老板的天子禁军,不说个个百步穿杨吧,但像现在这样,于五六十步外射穿敌军的大腿,还是轻而易举的…… 只见城头羽箭如飞蝗般射下,城下的麓川兵便如下饺子似的,纷纷惨叫着落入壕沟。 麓川兵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他们没想到,这些汉人射箭居然比蒙古人还准…… 但他们过往也是战无不胜的荣耀之师,是不会轻易崩溃的。何况后头还有虎视眈眈的刀厮郎和他的督战队。 于是前头的士兵割麦子似的成片倒伏,后面的士兵却依然顶着明军长了眼的弓箭,前赴后继继续填坑。 …… 对面山坡上,看着填坑部队损失很大,却进展不顺,刀厮郎便沉声下令:“标枪准备!” 他要用自己的杀手锏来压制城头的明军,掩护部下填坑。 这一手在之前攻打永昌城、者吉寨时,他都突然用出来过,效果一直立竿见影。 传令兵便用傣人的乐器‘筚’,吹响了约定的信号。 他的标枪兵一直埋伏在打头阵的填坑部队身后,听到那穿透力极强的筚声,便纷纷举起早就扣在手中的标枪。 麓川兵所用的标枪,长仅二尺,形似无羽之箭。镞体细长,安镞之端尤细,非精于此道者难于有效地运用。这让他们不用担心出现把标枪投掷出去,又被敌人投掷回来的悲催场面。 但一旦掌握熟练了这种标枪,就可投掷出远超一般标枪的距离,而且破甲能力极强。 当初永昌之战,王贞和他手下的官兵,就是在这种标枪密集投射之下吃了大亏,死伤惨重,直接被打蒙了的…… 当上千名麓川兵同时投出标枪时,发出的凌厉破空声,瞬间便盖住了城头守军射箭的声音。 “是标枪!”一直警惕注视着敌军的胡泉,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大量敌军忽然举起标枪,马上大声预警,并厉喝下令道:“立牌!” 城头上的明军将士闻命,立即不假思索树起了一面面巨大的盾牌。 这种用于城防的大型盾牌称为立牌,每一面都高五尺宽三尺,以硬木拼接而成,表面覆有双层生牛皮。在宋朝时,主要是用来防御敌军的投石器的。 胡泉却把它们用来抵御标枪,属实有点杀鸡用牛刀了。 但效果就是好啊——便听笃笃响个不停的锐器入木声中,一根根标枪插入了城头那突兀立起的一面面木牌中。 转眼间,那些大木牌便被射成了刺猬,但没有一支标枪能将其穿透。 藏身在立牌后的明军官兵,自然也基本无伤。 而且那些立牌背后装有横木,横木上安有旋转轴,下接长三尺的木棍,可以将其支在城墙上。 明军将士便可以在立牌掩护下,继续朝城下射击,阻止麓川军填坑。 这次改为了对敌军标枪手阵营的覆盖射击,用的便是‘远可到’的功夫了。 第一零九三章 地狱 两军的弓箭手和标枪手,便隔着城墙和填坑部队,激烈的互射开了。 填坑部队的头顶上,羽箭与标枪齐飞,他们顾不得担心会不会被殃及,赶忙抓紧时间填坑…… 第625节 可惜,短暂的相持之后,还是更训练有素且居高临下的明军占据了优势。 其实最大的差别在于,明军一壶箭有二三十支,而每个麓川军背上一捆标枪也就五六支。射着射着标枪就哑火了,只剩下明军的箭雨依旧绵绵不绝。 填坑部队拼命举盾,想要帮身后的标枪手抵挡一下城头上射来的阵阵箭雨。 可明军射出的箭矢,明显带有一定的倾角,恰好从他们头顶绕过、落在那些标枪手的头上……这种小抛射看似轻松,实则一点不简单,需要射手反复的练习,才能掌握这项技能。 然而城头的精锐明军,人人都能熟练运用这一招,给城外的标枪手造成持续打击。 看到自己的王牌部队损失惨重,刀厮郎十分心痛,标枪手可是需要训练的,不像是一般的战兵,抓过来就能用。这要是打光了,可不好恢复。 他只好下令,让标枪手先撤下来。结果没有了标枪手的掩护,刚刚有了点进展的填坑工作,又再次陷入了停滞—— 明军持续不断的精准射击,让麓川军很难靠近壕沟,麓川军每投下一袋沙土,就要十几条人命。要不是后面有督战队逼迫,他们早就撤下来了。 但抓紧一切机会磨磨蹭蹭是肯定的,结果开战头一天,刀厮郎的军队依然没有填出跨越壕沟的通道来。 唯一的收获,就是上千具麓川兵的尸首了…… 收兵的号角一响,万分煎熬的麓川军便如蒙大赦,潮水般的撤退下来。 对面山坡上的刀厮郎却面色铁青,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锡剌兵,表现的如此不堪。 “元帅息怒,这支明军跟我们之前遇到的完全不一样,很难把他们一口吃下,得做好鏖战的准备。”一旁的彭麦郎却如释重负,这些天他一直生活在周遭同僚的讥讽中,说他给傣人、给麓川军丢脸了。这下这帮家伙总算明白,不是自己不努力,奈何这回碰上硬茬了。 “嗯,看出来了。”刀厮郎点点头,嘿然道:“确实有些小瞧他们了。” “是啊,看来明军也不都是草包,没想到碰上狠角色了。”众头领纷纷附和,这下再没人敢放狠话了,不然明天被大帅派去攻坚就麻烦了。 “不过不要紧,这么小的一座土城,里头充其量不过几千明军。”刀厮郎当然不能任由这帮家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沉声道:“我们有四万大军,不管怎么说,优势绝对在我!” “是啊是啊,优势在我。”众将领赶忙顺着他道:“胜利肯定还是属于我们的,只是要费些功夫罢了。” “没错。我们不能再急于求成,要按部就班的来。”刀厮郎点点头,吩咐彭麦郎等人道:“你们到附近抓一些山民来,明天让他们去填坑。” “遵命!”一听不用自己的人去填坑了,一众麓川将领马上倍儿精神。 “不过大帅,景东府可是我们傣人居多……”有人忍不住提醒刀厮郎道: “而守城的可都是汉人啊……” “知道。”刀厮郎不悦的瞥一眼那将领:“要不明天你的人去填坑?” “呃,不不不。”那将领马上态度大变道:“是末将糊涂,那帮山民都是俄陶的人,是我们要消灭的叛徒!”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刀厮郎冷声道:“去吧。” …… 于是第二天,明军一直等到过午时,麓川军的进攻才姗姗来迟。 而且这次金闪闪的麓川军阵前,还驱赶着很多青布包头的老百姓。 “他妈的,拿老百姓当肉盾!”甯正狠狠啐一口道:“还以为蒙古人才干这种事儿呢!” “陈友谅也干过。”胡泉面无表情道:“当初洪都城外那条护城河,就是他用老百姓的命填平的。” “那咱们怎么办?”甯正压低声音问道。 “这里是战场。”胡泉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道:“对别人仁慈,只会害了自己的将士。” 武昌伯的语气让甯正心里打了个寒噤,他怀疑就算对面被驱赶的是汉人百姓,胡泉也会毫不犹豫的下令,格杀勿论的。 但他也知道,换了自己也会下同样的命令。慈不掌兵,沙场上更得心狠手辣才行,确实容不得丝毫妇人之仁…… “明白了。”甯正便重重点头,吩咐传令兵几句,传令兵便赶紧将伯爷的命令传达下去。 …… 定远城下,那些扛着麻袋的山民,被驱赶着逼近了壕沟。 山民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张张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他们大声朝着城头嚷嚷着什么,虽然明军将士一句也听不懂,还是能从他们的声音中,听出是在哀求着什么。 哀求什么呢?自然是不要杀他们。 但是没有用的…… 当他们靠近壕沟时,城上便立即弓弦响,羽箭飞,成片的山民被射到在地…… 他们惊恐的尖叫哭嚎,想要转身逃跑,可身后等待他们的,是麓川军冰冷的屠刀。 山民看着前进的人被射死,后退的人被砍倒,彻底陷入了崩溃,好多人当场就疯了。 但更多的山民,还是被麓川兵驱赶着,迎着明军的箭雨,冲到壕沟边,丢下肩上的沙袋…… 如果他们侥幸全身而退,也没什么好庆幸的。因为阵后还堆着小山般的沙袋呢。 等待他们的,是下一趟死亡之旅……直到他们被明军射死为止。 这是何等残酷的地狱啊? 但这又是战争的常态,所以才会说战场即地狱…… …… 一连数日,麓川军终于用山民的性命,填出了八条通道。 重新养精蓄锐的麓川军士兵,这才在节奏分明的象脚鼓声中,举着盾牌、扛着云梯,踏着层层叠叠的山民尸体,冲过了壕沟,向着定边城城墙发起了冲锋! 但等待他们的,是守军更猛烈的阻击! 当麓川军来到城下,准备架设云梯时,明军将士狠狠砍断了一根根紧绷的绳索! 被绳索固定在城头的滚石檑木便猛然砸下,登时将大片麓川军连人带梯子砸成了肉泥。 但麓川军人多势众,后续部队依然源源不断冲上来,成功架起了云梯,开始朝着城头攀爬! 属于两军将士的血火地狱,这才刚刚开始呢…… 第一零九四章 除夕 定边城的攻防战又一连持续了数日。 土城外的壕沟,已经基本被填平了。那是麓川军为了不影响攻城,把战死的两军士兵,当然绝大多数是他们自己人的尸体,丢进壕沟中所致。 麓川军每天都在拼命攻城,但是在训练有素、组织有力的明军面前,总是一次次无功而返。 每次他们刚爬到一半,就被明军用叉竿推倒了云梯,上头的士兵便无奈跌落下去,还会砸到一片下面的人。 后来麓川军想出办法,等云梯架好后就赶紧用竹竿、木棍死死顶住梯脚,不给明军推倒梯子的机会。孰料明军的叉竿还有另外的用法,只见他们双手握着竿稍,把叉竿顺着梯面往下猛推,锋利的横刃连割带砸,直接把最上头的士兵弄下了梯子。 有大聪明伸手抓住刃背,想要发力将明军带下来,谁知手刚握住横刃,便发出滋啦的皮肉焦糊声!那名士兵触电般猛的松开双手,惨叫着掉了下去…… 后头的士兵也是,只要皮肉一碰到那横刃,就痛苦万状的掉落下去,就像那横刃上附带了魔法攻击一般。 其实是明军在城头上点了炉子,叉竿在使用前,横刃都是插在炉膛中加温的…… 而且炉子上还滚着水,看到有敌军要冲上来了,明军将士端起锅来,迎面一锅开水泼上去,效果比什么都好。 但麓川军实在是太多了,上头的战兵玩命攻城,下面的辅兵也没闲着,他们顶着明军的沸水落石,拼了命的挖墙脚! 别说,效果还真不错。因为定远城只是官军临时搭建的堡垒,用乱石和土坯堆砌成的城墙,坚固不及正常城墙的十分之一。在麓川军坚持不懈的挖墙脚下,土城的城墙业已千疮百孔,甚至一段城墙轰然垮塌,只剩下夯土的城基。 看到这一幕时,对面山坡上的刀厮郎等人,都情不自禁的欢呼雀跃起来。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攻破城墙就是胜利的标志! “真是太不容易啦……”刀厮郎长长松口气,然后虚脱似的靠坐在交椅上。鬼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实在是太煎熬了,都他么坐的痔疮复发了…… “本来以为最多几天就能攻下这座小小的土城,没想到拖了这么久。”众将也是唏嘘不已,他们每天陪着观战,看着自己的将士每天都损失惨重,同样无比煎熬。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彭麦郎恨声道:“等抓到明军的主将,我要把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不,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我们要给他个体面……”刀厮郎正想表现一番胜利者的大度,忽然有眼尖的将领,指着那缺口处喊道: “不对,元帅,好像还没完!” “什么?”刀厮郎等人赶忙手搭凉棚,往那缺口处望去。 只见明军居然早有准备,已经将预制的拒马架上去,暂时把缺口挡住,然后开始现场修补城墙。 “快,干掉他们,不能让他们得逞!”刀厮郎气急败坏的跳脚道。 不用他吩咐,麓川军自然不会给明军堵上缺口的时间,那可是他们好容易才凿开的呀! 双方便围绕着城墙的缺口,展开了激烈的短兵相接。这时候,双方单兵素质的差距,就尽显无疑了。 哪怕在如此危急的局面下,哪怕踩在满地的碎砖乱石上,明军将士依然能保持阵型,利用拒马的掩护,组成了一堵不可逾越的血肉城墙。 反观麓川军,只知道一窝蜂攻上来,压根就没有阵型可言。别看他们攻的凶打的猛,却根本冲不破明军长短结合、互相掩护、进退有序的防线。 结果直到明军重新堵好缺口,他们都没能越雷池半步。 这就叫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中南半岛的小霸王,碰上当今天下最强的军队,就彻底现了原型…… 眼看着负责阻击的明军开始有序撤回,恼羞成怒的麓川军非但没收兵,反而展开了更猛烈的进攻。他们要把这些被垒在墙外的明军统统干掉,以泄心头之愤! 明军将士依然不慌不忙,前队掩护后队撤退。城墙上的士兵也纷纷开弓射箭,对红了眼的麓川军进行压制。但随着兵力的减少,麓川军还是毁掉了明军的拒马,冲到了明军跟前。 最终,大部分明军都顺着梯子撤回了城头,但最后一个小旗的军士,被疯了一样的麓川兵抱住腿脚,拽倒在地,死活不把他们放回去。不然麓川军上下,真要被活活憋死…… …… 看着明军变戏法般地修补好了城墙,刀厮郎愤怒的砸碎了摆放瓜果茶水的小几,咆哮声响彻整个山坡: “好啊好啊,一个个都演我是吧?!煮熟的鸭子能让它再飞了!” “可真不像是演的呀……”彭麦郎等人小声道:“那些明军太厉害了,前排厮杀,后排砌墙,这他妈是什么操作呀!” “还是守将有东西,”有那经验丰富的将领,不得不服气道:“这反应速度太快了……” “等抓住他,我要把他扒皮抽筋!”刀厮郎恶狠狠道。体面没啦! …… 其实明军也没那么好过,方才城墙坍塌后,也是险象环生,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动用了预备队才稳住了阵脚。 而且经过这么多天的鏖战,纵使明军将士防守有力,但敌军实在太多,攻势一波又一波。对明军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孙子为什么说‘十则围之’?就是只要我的人数绝对够多,哪怕十比一的交换比,时间一长给你造成的损失也是相当可怕的。 胡泉检查了补上的缺口处,又看了看横七竖八躺满军士的城墙上。 激战过后,将士们全都筋疲力尽,各个带伤,而且也没得轮换了,只能趁着敌军撤下去的功夫就地休息。 第626节 “这仗是越打越艰苦了。”甯正小声道。 “是。”胡泉点点头:“敌人兵力太多,想方设法的破城,我们自然疲于应付。” “幸亏他们的招数,都在伯爷的预料中。”甯正不禁庆幸道:“不然刚才那个场面,换了末将怕是就要被破城了。” “无非是多一点经验罢了。这是当年在洪都时,宁河王堵缺口的法子,我不过照方抓药罢了。”胡泉淡淡道:“你要是也连守三个月的城,所有的状况都能遇到过。” “但愿别经历那么久……”甯正苦笑道:“算起来,末将已经守满一个月了。” “时间真快啊。”胡泉算了算日子,忽然道:“今天是除夕,得想办法让大伙吃顿饺子。” 第一零九五章 顶不住了 定边城头上,明军将士摘掉伤痕累累的头盔和铁甲,疲惫的靠坐在女墙上。一个个满脸熏黑,身上的红色战袄都被敌我双方的鲜血染成了紫黑色。 之前堵缺口时,军士们的体力和精神都消耗太大,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直到有人的肚子发出咕咕声。 “他妈的,饿死了,怎么还不送饭来?”将士们看看天色,往常这时候早就吃上饭了。 他们正嘀咕呢,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香气,纷纷探头望去。便见是伙头兵挑着食盆来送饭了。 “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安静的城头上登时热闹起来。 “是水饺啊,大葱猪肉馅的!”伙头兵们便笑答道:“今天除夕,伯爷特意吩咐包的。” “啊。今天过年?”将士们都吃了一惊,在战场上时间一久,已经没一个能算准日子的了。 “是啊,伯爷不说,我们也没想起来。”伙夫长笑答道:“赶紧杀猪和面剁馅,紧赶慢赶,还是耽误大伙儿吃饭了。” “不耽误,好饭不怕晚嘛。”将士们一扫郁气,呼啦一下围上来,手也不洗,捏起饺子就吃。 “好吃好吃,就这味儿……” “嗯嗯,这馅儿真他么香,这才是过年的饺子。”将士们一边赞不绝口,一边风卷残云,将满满的几十箩饺子,啖了个一干二净。 “这就没了,还没吃够呢。”军士们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唇。 “哈哈,还有还有,伯爷说了,过年的饺子,必须管饱!”伙夫们便笑答道:“不过这饺子现下才好吃,等着我们再去煮!” “好嘞!”将士们兴高采烈的应声。 “越是在艰苦的战场上,一顿好吃的,对官兵士气的提升,就越明显。”看到这一幕,胡泉对甯正道: “要是今儿没这顿饺子,又让将士们知道今晚是除夕,这仗就没法打了。” “还真是。”甯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设身处地想一下,军士们大过年的,还要在远离家乡的南疆与敌军苦战。 要是不来这顿抚慰心灵的饺子,士气肯定会一落千丈的…… “这也是伯爷在洪都学到的?”他钦佩的问道。之前一直以为胡泉是个冷酷精密的将军,没想到还有如此细腻的一面。 “不是,”胡泉却摇摇头道:“是跟我家王爷学的。” “确实。”甯正恍然道:“这大明朝再没人比王爷更懂人心了。” …… 就在将士们兴高采烈的等待着热水饺的光景,城头瞭望台上,忽然警钟声大作! “夜袭!”斥候尖利的喊叫声划破夜空。“正东发现敌情!” “正西发现敌情!” “正南发现敌情!” 随着斥候的示警声,明军将士火速顶盔披甲,拿起武器各就各位。 趴在女墙上一看,果然见乌压压的麓川军,已经摸到了城下,想要趁夜色偷袭一把。 “他妈了个巴子的,年三十不让人休息!”谁知却成功激起了明军将士的怒火。 “老子还没吃完饺子呢!”明军将士一个个火冒三丈,疯狂的向城下投掷滚石,倾倒沸水,比平时可凶猛多了! 麓川军没想到一头撞到南墙上了,被砸得满头大包,损失颇大。但还是有些个麓川兵,借着夜色的掩护爬上了城头。 谁知迎接他们的,是一群要吃人似的明军。直接把他们砍瓜切菜般撂倒在地,然后把他们的尸首丢下城头。 麓川军本就是来偷鸡的,没想到明军反应如此激烈,他们根本没做好殊死一搏的心理准备,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抱头鼠窜了…… 结果也没耽误明军将士吃上热水饺。 …… 第二天便是洪武十八年的元旦了,过完年的明军一扫疲惫,抖擞起精神来,迎接新一轮的攻击。 这样又打了十多天,定远城下的泥土都变成了紫黑色,一脚踏下去,没过脚脖子的,已经不是泥水,而是血水了。 定远城也早已千疮百孔。光是之前那种缺口,就被打开了十几处,麓川兵也攻了十几次,但每次都被明军打退,然后重新补上缺口。 在日复一日的无功而返后,麓川兵终于顶不住了。开战至今,他们已经在这小小的定边城下,足足折损了一万兵力了。而且大部分都是战兵…… 也就是说,战兵的折损已经过半了,余者也筋疲力竭,出现了严重的厌战情绪。很多锡剌兵甚至对那座小小的土城,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一靠近就忍不住发抖。 要不是定边城就拦在他们的退路上,他们早就当了逃兵。 在进退两不能之际,更大麻烦出现了——麓川军开始缺粮了。这很正常,因为他们离开勐卯已经快两个月了,而出征时他们只带了一个月的军粮。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控制住景东府,勒令各州县土司进贡劳军,在景东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了。 但之前驱赶山民替他们送死,彻底败坏了麓川军的名声,让方圆百里的百姓逃的干干净净,连景川城里也没多少人了。就是想因粮于敌都找不到人啊。 不得已,刀厮郎只好命手下将领金迈郎前往景东城征粮。刀厮郎下了死命令,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筹集到足以应急的军粮。 这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今天,麓川军上下期待的大将金迈郎,终于回来了。 但只带了一帮垂头丧气的伤兵,却没有带回一粒粮食…… “怎么搞成这样子?粮食呢?!”刀厮郎阴沉着脸,质问金迈郎。 “回元帅,我们好容易搜刮到了一大批粮食,结果押送回来的途中,遭到俄陶伏击,他们又把粮食抢回去了……”金迈郎垂头丧气的跪地回禀道: “我率弟兄们拼命反抗,但俄陶的人实在太多了,起码两万人,我们根本抵挡不住啊。”金迈郎举起吊在脖子上的胳膊,哭泣卖惨道:“结果我也身负重伤,不是弟兄们拼死相救,就再也见不到元帅了,呜呜……” “哭你妈呀!”刀厮郎一声怒喝,吓得金迈郎登时噤声。不过他是刀厮郎的女婿加心腹,刀厮郎也只能骂骂而已,还能真处罚他不成? “现在怎么办吧?饭都吃不饱了,还怎么攻城?攻个屁城!”刀厮郎气急败坏的看向众将领。 第一零九六章 金齿 麓川军帅帐中一片死寂。 众将领都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却没一个敢开口的。 “说话啊?都哑巴啦!”刀厮郎咬牙切齿道,说着一瞪那彭麦郎道:“你说!” “哎,是是……”彭麦郎暗叫倒霉,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元帅,以俺看来,咱们靠自己的力量,很难攻破定边城了。现在那俄陶又死灰复燃了,咱们腹背受敌,处境就更难了。” “你什么意思吧?”刀厮郎冷声问道。 “俺的意思是,现在得跟大王求援了。”彭麦郎越说声音越小。 “不行!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刀厮郎的第一反应果然是拒绝。他铁青着脸道:“大王给我五万大军,让我来攻打个小小的景东。可我居然被几千明军拦着,勐卯都回不去了,这要是传回去,大王会觉得我太无能的!” “但问题是,像现在这样越拖下去不就越显得无能?”有人发出了灵魂之问,当场把刀厮郎问了个面红耳赤。 憋了好半天,他才闷声道:“明日本帅亲自指挥,再全力攻它一次!” 说着他还开出重赏道:“这次谁的部下能破城,本帅就给他梦寐以求的奖励——把纳罕姆香嫁给他啊!再陪嫁两千户的采邑!” “嘶……”众将领不禁倒吸冷气,都暗叫,元帅这回是下了血本了。 至于两千户采邑就不用说了。那纳罕姆香是刀厮郎的小女儿,而且有勐卯之花的美称,是个绝色美女。 麓川等级森严,不是像这样的特殊情况,这些将领大都没可能成为刀厮郎的女婿。这种地位跃升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谁不想把握住? 于是刀厮郎亲自指挥着,被他……或者说他闺女,重新激起斗志的将领们,对定边城再度发起了进攻! 这回麓川军倾巢出动,众将领也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一个个亲临前线督战,指挥手下士兵攻城! 忽然间又变得悍不畏死的麓川军,竟然从之前垒起的数座比城墙还高的高台上,直接往定边城头上跳。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明军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中间的麓川军也趁机爬着云梯攀上城墙,下头的辅兵则继续在拼命的挖墙脚……而且这次是真的挖墙脚。他们把夯土的墙基直接掏了个大洞,造成所未有的垮塌,甚至把他们自己也埋在了下头。 在接连几天比较平淡的战况后,陡然上升的强度,让明军将士险些吃不消。甚至一度被麓川军首次攻入城中,最后还是胡泉和甯正,分别带领各自的卫队顶上去,跟将士们一起浴血奋战,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什么,你问预备队呢?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哪还有什么预备队。所有还能一战的将士,全都投入了战斗。打到后来连伙头兵、民夫都上阵了……开战以来,明军头一次被逼的这么狼狈。 但明军的顽强同样超乎想象,这也是守城战的特点,打到这份上谁都知道城破必死,为了活下去,只有豁出命去,压榨自己最后一分潜能,把该死的敌人撵下城去! 当然对防守东面垮塌城墙的军士来说,应该是把敌人……撵出去。总之,不管是撵下去,还是撵出去,他们最后都做到了。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鏖战整日,耗光了最后一丝力量的麓川军终于撤退了。 不是刀厮郎不想挑灯夜战,而是经过一整天的鏖战,他也没有预备队了。所有部队都被他拉上去霍霍了一遍,而且全都饥肠辘辘,疲累欲死,已经彻底无力再战了。 “就差那么一点!”刀厮郎双目喷火的死死盯着,已经化为废墟的定边城墙,满腔不甘的咬牙切齿道:“都已经进去了,结果又出来了。我好恨呀!明天再来一次!” “可不能再来了!”见主帅变成输红了眼的赌徒,将领们大惊失色,再顾不上会不会忤逆刀厮郎,拼命阻止道: “今天跟弟兄们说好的,不管成败,援兵到来之前,这都是最后一遭了。” “是啊,大伙儿已经彻底打不动了。逼急了眼他们会造反的。” “三思啊,阿爹,汉人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连吊着胳膊的金迈郎都苦劝道:“这可都是咱们自己的部队,拼光了咱们就没本钱了!” “啊……”刀厮郎看着手下众将已经彻底无心再战,知道自己坚持也没用了,愤懑的发出一声近似狼嚎的大叫,然后黑着脸道: “听你们的。不打了,求援!” 说完便丢下众将,一个人一瘸一拐走了。 众将这才松了口气,望着刀斯郎的背影小声议论起来。 “元帅受伤了?” “没有吧。” “那怎么一瘸一拐的?” 第627节 “痔疮犯了……” 人和人的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的反应自然也不同。刀厮郎身为主帅,要对战事失利负全责。而他们不用,他们现在只想尽可能的少死点人,不然回去都没法跟族人交代了。 …… 数日后,刀厮郎的信使翻山越岭,回到了勐卯城。 勐卯城就是后世的瑞丽,傣语称瑞丽江河谷盆地为‘勐卯’,在南北朝时,他们的先民便在此建立了奴隶制的勐卯古国,后来被南诏所灭。 再后来,就是思汗法横空出世,缔造了空前绝后的傣人麓川政权。在吞并了原先的上级金齿宣慰司后,他征发大量民工,于勐卯新建了都城‘允姐兰’。 经过近三十年不计成本的建设,这里已经变成整个外云南的中心。城中随处可见富丽堂皇的寺庙,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金光灿灿、尖顶重檐的麓川王宫。 傣人喜欢黄金,而且喜欢将金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炫耀,比如屋顶,还有牙齿。马可·波罗随蒙古大军抵达永昌时,便看到当地傣人‘每人齿上用金作套,如齿形,套于齿上,上下皆然’,所以元朝人便以金齿称呼他们。 当然,下层傣人其实用的铜包牙。在财富高度集中的奴隶社会中,他们哪有金子做金牙? 第一零九七章 思伦发 麓川王宫的金殿底座为荷花形,顶为三层三宝顶,不光外墙金光闪闪,殿内亦以金粉、红粉装饰,雕梁画柱,金碧辉煌,让人看着都眼晕。 一年四季,镶着金牙的麓川君臣全都赤足盘膝坐在地上。当然这个季节,会铺上金丝提花的地毯,不然直接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时间长了会窜稀的。 面南而坐的自然是麓川王思伦发,他今年四十多岁,正是春秋鼎盛,雄心勃勃的年纪。 十六年前,初代麓川王思汗法去世后,他在残酷的夺位大战中胜出,又用了十年时间才整合了庞大的麓川国内部,将麓川治理的兵强马壮,终于可以摩拳擦掌,继续父王未经的事业——一统内外云南以及整个中南半岛,建立一个真正的傣人帝国! 而且跟一直以向南开拓为主,尽量避免跟中原政权发生冲突的父王不同。他认为,如今中南半岛上已经没有强敌了—— 原先统治缅甸的前霸主蒲甘国,已经分崩离析,彻底臣服在麓川国脚下。暹罗王国已经不复存在。安南国也衰落要到被占婆国灭国的地步。至于其它蕞尔小国,更是无足轻重的墙头草,谁强他们就臣服谁。 这种情况下不应该继续跟中南半岛的弱鸡们纠缠,而要趁着国力强盛,北上挑战真正的强敌。只要能打下大理和昆明,成为整个云南的主人,半岛上的那些废柴弱国,自然会乖乖俯首称臣的。 所以他计划用五年时间,先取大理,后下昆明! 但就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节骨眼上,天空一声巨响,大明闪亮登场,以风卷残云之势,短短数月便消灭了梁王和段氏,‘吞并’了整个内云南……速度快到,让他想干预都来不及插手。 这种到嘴的肥肉被人抢走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那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态发怒! 尤其看到梁王和段氏如此不堪一击,他更是悔青了肠子。 思伦发不相信是明军太强,只认为是梁王和段氏太草包。 之后的日子里,他是越想越后悔,整天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我真傻,真的。早知道昆明和大理‘手快有,手慢无’,就不浪费那么多时间准备了!’ 他做梦都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他从来没拥有过内云南哪怕一秒钟。 正是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他借口为当地傣人土司做主,派兵攻下了永昌城,‘生擒王贞,尽夷其城而去’……之后又主动送还了王贞,还交出元朝的印信,请求大明的册封。 他并不是要臣服明朝,伟大的撸串王怎能屈居人下呢?这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看看明朝有没有跟他开战的决心,同时也堵上国内那些主和派的嘴。 结果明朝还真就答应了。这让思伦发喜出望外,认为明朝跟软弱的元朝是一路货色,只要自己进一步,他们就会退一步。这样日拱一卒,早晚会把明朝势力挤出云南的。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被耍了。日拱一卒的不是自己,而是明朝,他们仗着宗主国的身份,开始大肆册封之前臣服于他的土司们。光天化日挖他墙脚了属于是。 思伦发眼看着控制范围急剧缩水,才知道自己的统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牢固,这要是还不狠狠反击,麓川国非得分崩离析了不可。 于是他派头号大将刀厮郎,率领五万精锐,攻打背叛自己的景东府,一来杀鸡儆猴,震慑群小,二来防止明军势力再往三江以外渗透。 结果也让他十分满意,刀厮郎的五万大军很快横扫景东府,兵锋直逼元江府。叛徒俄陶仅以身免,狼狈逃往昆明城。 更让思仑发欣喜若狂的是,刀厮郎转头又击败了大明的云南都指挥使冯程!那可是云南最高军事指挥官,平定杨苴之乱的主帅啊!这再次证明了他的麓川军天下无敌,明军根本不是对手! 意识到自己的实力超乎想象,麓川政权上下都陷入了狂喜之中,现在他们的理想已经不止于云南了,有人已经开始幻想,将来像蒙古人一样入主中原了。 好在思仑发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激怒明朝了,那位传说中的洪武皇帝,一定会对麓川进行报复的。只有顶住了这一波,麓川国才算真正立国,然后才谈得上北伐…… 而且正如沐英所料,他之前为了对付梁王,在昆明安插了许许多多的眼线。虽然昆明政权更迭,但他的耳目没受多大影响,依然能帮他紧紧盯着省城的风吹草动,甚至打探明军高层的情报。 所以他很快便得知,洪武皇帝果然震怒,已经下旨再动员二十万大军入滇,要彻底消灭麓川。 他也知道云南境内本来就有二十多万军队了,只是脱下军装种地去了。在景东之败后,那位滇王便下令所有卫所兵归建,集结到滇池畔练兵,用不了几个月就能恢复战斗力。 到时候那二十万入滇的明军一就位,云南就有四十多万明军了。而麓川国就是总动员,也只有三十万军队,其中不过十万战兵……敌我悬殊太大,弄不好就要翻车,实在是揪心啊! 所以这段时间,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昆明,已经很久没关注景东的情况了。 结果,刀厮郎就给他整了个大活…… “你说什么?!”思伦发震惊的盯着刀厮郎的信使,对方其实是他的亲信,断不可能欺骗他的。 “回大王,明军在南涧河谷的要地筑定边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左元帅的五万大军久攻不下,损失惨重,如今已是粮草断绝,士气低落,只能向大王求援了。”信使只好重复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思伦发还没说话,他手下三巨头之一的‘捧勐’,也就是宰相刀干孟便断然摇头道: “我们一直盯着明军呢,他们眼下都还在昆明练兵呢!” “确实。”思仑发颔首道:“眼下那位滇王,还有征南将军、副将军都已经离开云南,明军根本没法大规模用兵!” “定边城的明军确实不多……”信使赶忙道:“虽然左元帅坚称有两万敌军,但小人仔细观察,最多不超过五千。” “什么?!”思伦发又大吃一惊。“才五千?那定边城高大坚固,万夫莫开么?” “恰恰相反,城墙矮的能徒手爬上去,也很不结实,被我们凿开了十几个大口子,完全成了废墟。”信使自己说起来,也是满脸不可思议道: “可我们就是攻不破,还折损了一两万人……” 第一零九八章 王之决断 麓川王宫金殿中,响彻思伦发的咆哮声: “废物,刀厮郎这个废物,把本王的五万大军至于何等境地?他是罪人,麓川的罪人!” 群臣皆缄默不言,就连刀厮郎的亲弟弟,王下三巨头之一的刀厮养都不敢立即开口,替哥哥说话。 因为刀厮郎的作战不利,确实为麓川政权带来了危机——之前那直有介绍过,傣族是个历史悠久、分布广泛的大族。在漫长的岁月中,受限于交通不便,早已经演化成白傣红傣,傣亚傣那,傣良傣绷等若干分支。 虽然思伦发强行将傣族各部拧在一起,试图构建一个统一的大傣族,但他真正的根本,还是赖以起家的傣绷和傣良两部。正是这两部的强势,他才得以压服旧王,崛起成为傣族各部的新首领。然后藉由强大的傣族,统治势力范围内的其它各民族。 所以傣绷和傣良是麓川政权主体中的主体。而不幸的是,刀厮郎率领的那五万锡剌军,正是以这两部为主的,而且是两部的精锐,这要是全都回不来了,将直接动摇麓川王的统治根基。 直到思仑发发作完,刀厮养才硬着头皮劝谏道:“大王息怒,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发兵,去南涧支援我大哥……还有我们的锡剌军。” “是啊大王,锡剌军不能有失啊。”众大臣也纷纷点头附和。 “救肯定是要救的。”思伦发黑着脸道:“但问题是,派多少兵马去?” “回大王,明军的损失也很大。”那信使赶忙答道:“以左元帅所言,只需要两三万援军就足够了!” “末将愿意率兵前往!”刀厮养忙主动请缨。 “胡闹!”思仑发却断然摇头道:“这一来一回,少说个把月,万一明军趁这功夫也增援了呢?到时候,两三万军队要是不够用,是不是得再派上两三万?你们跟本大王添油呢?” “……”那信使忙低下头,心说我就是个送信儿的。 “大王息怒。”这时那捧勐刀干孟开口道:“这都开战多久了?明军要派援兵早派了,一拖拖到现在,分明就是不打算出兵了。” “为什么?那个明朝王爷,跟他们有仇吗?”有大臣问道。 “那个明朝王爷都已经被召回南京了。听说他走的极其仓促,接到旨意后第二天跟沐英见了个面,第三天便直接上路了,连他的王妃都没带。” “不带王妃的话,是不是还回来啊?”有人追问道。 “重金打探到的消息说,”刀干孟便神秘兮兮道:“明朝皇帝对他的失败十分生气,是特意把他召回南京训斥的。训斥完之后,也没有再放他回来,而是把他留在南京过年,听说年后还要让他给科举出题。” “那他至少几个月回不来了。出完考题之后,肯定要等到考完试才能放出来,就算当天离京,也得四月份才能回云南了。”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呢?思仑发就对明朝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们已经停了多年的科举,是个什么规矩。 “大王真是博学啊!为臣也是这样认为。”刀干孟忙赞道:“加上原先的征南将军和副将军也都被召回南京了,现在只剩下个皇帝的干儿子独撑场面,他能稳住局面就谢天谢地了,是不可能,也没能力大规模用兵的。” “有道理……”众大臣纷纷点头,都觉得刀干孟肯定没猜错。 “但他有可能会派几千人规模的援军。”思仑发又沉声道:“身为目前云南的最高长官,相信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 “肯定有。”刀干孟点点头,然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很简单的加法题,几千明军就能靠着又一座又矮又小的土城,愣生生拦住他们五万麓川军。要是再来几千明军,怕是他们派五万援军都不一定能赢。 而且据信使所说,那俄陶又聚起了几万兵马,虽然不敢靠近定边城战场,却一直在外围对麓川军进行骚扰。 元江的那直也彻底站在本民族的对立面了,说不定也会派兵去支援……这些原本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不利状况,都随着刀厮郎在定边城的严重挫败,变成了有可能。 因为它打破了麓川军天下无敌的神话,神不能流血,神话也容不下失败。 要是这些不利因素都发生了,那刀厮养再带五万人去,还真有可能一样没法搞定。 那时该怎么办?难道再派五万?那可就真成大王所说的添油了…… 思伦发烦躁的起身,在精美的地毯上来回踱步。众大臣大气都不敢喘,唯恐干扰了大王的思路。 思索良久,思仑发终于站住身形,沉声道:“本王决定全国总动员,亲率三十万大军前往!” “啊?” “什么?”一众大臣目瞪口呆。 “何至于此啊大王?”就连刀厮养都赶忙劝谏道:“真用不了那么多人的。” “本王不只是为了救人,还要给他们一记痛击!”思伦发却斩钉截铁道: “如果沐英不来增援的话,就先全歼定边城的明军,然后进兵大理,兵锋直抵下龙关,就不信他还敢见死不救!” “那是断然不敢的。”刀干孟断定道:“大理可不是区区景东可比,那是云南旧都,一旦失守,明朝在整个云南的统治都可能崩溃,后果谁也承担不起,别说他是皇帝的干儿子,就是亲儿子都不行!” “确实,丢个景东府,都能让明国皇帝把他儿子招回去处分,那沐英怎么敢丢失大理?不要命了?”刀厮养也赞同的点点头。 “嗯。”思伦发微微颔首,提高声调道:“这一次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明军主力身上,取得了一场大胜,让国人知道,我麓川军就是不比明军差!”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本来,攻下景东之后,这一目的就达到了。可让刀厮郎这一折腾,又得重新来过了。” “是啊,真该死……”刀干孟一伙人,与刀厮郎、刀厮养兄弟,素来不睦,闻言马上附和。 刀厮养心中暗恨,赶紧岔开话题道:“那敢问大王,我们真要攻下大理么?” “视情况而定。”思伦发缓缓道:“若是那沐英非要当缩头乌龟,就是不来增援,那就把大理吃下来,效果也是一样的。” “没错。”群臣纷纷点头。“大王高见。” 第628节 第一零九九章 总动员 “总之,一定要在明军集结就位之前,大胜他们一次。”思伦发重重一攥拳:“有这场大胜攥在手里,我们才能放心跟明朝大军周旋到底!” 说着他语重心长道:“诸位,我麓川国的命运已经来到十字路口,是一蹶不振,还是一飞冲天,就看这场战争了!” “是!”群臣齐声应道:“臣等愿为大王粉身碎骨!” …… 于是当天,麓川政权便下达了动员令。 这个年轻的政权,是为战争而生的,动员能力相当出类拔萃,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全部三十万大军便集结完毕了。 思伦发在勐卯的王宫前,举行了隆重的誓师仪式。 他穿着父王留下的金盔金甲,对自己的臣民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训话。 “我们傣人历史悠久,在三江上游,已经繁衍了数千年了!从勐达光到前后果占璧,我们的祖先,建立了一个个伟大的国度,始终君临这片土地!” “我的父王,伟大的思汗法,继承历代伟大先王的遗志,重建了傣人的政权,并将其发扬光大,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国度!我们傣人至上的乐土!” “嗷嗷……”台下的麓川兵便兴奋的咆哮起来,想到自己缔造的这个伟大国度,怎么不自豪的热血沸腾?! “但现在,明朝人不愿意让我们的国家继续存在,决心要消灭我们,因为他们有句老话叫自己睡觉的地方,不能躺着别的男人。”待士兵们安静下来,思伦发接着煽动道: “我们能不能答应?” “不能!”麓川兵的回答如山呼海啸。 “本王决定带领你们,守卫自己的国度!”思伦发又咆哮道:“你们愿不愿意跟随?” “愿意!”这次的回答更加响亮。 “我们的敌人看似无比强大。”思伦发接着动员道: “但他们是远道而来的不义之师,而我们万众一心,且是主场作战!此外,我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时间!现在,距离明军集结就位,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们完全可以在明军全部就位之前,趁着自己还有兵力优势,取得一场大捷!向国人展示我们战胜明军的能力!也让那些三心二意的各部首领忠诚于我们!” 顿一下,他接着道:“而后我们便可退回密林,明军路途遥远、补给困难,耗不了多久的,所以除了进攻别无他图。那时候,无边无际的密林,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嗷嗷嗷……”听到大王胸有成竹,麓川军将士更兴奋了,对明军的恐惧也消失了。 “等我们彻底击败了明军,我们的政权就彻底牢固了。到那时,我们还要让整个云南都变成我们的乐土!!” “是!是!是!!”麓川军将士彻底陶醉在思伦发描绘的美好前景中,一遍遍高举手中兵刃,发出激动的怒吼声,仿佛他们已经做到了一般。 见全军士气如虹,思伦发满意的点点头,结束了训话。 然后由佛教的大和尚们,为将士们诵经做法,求佛祖赐予他们降龙伏虎之力,金刚不坏之身。 庄严的梵乐声中,三千名身着袈裟的僧人一边齐声诵经,一边托着铜钵,将提前加持了法力的金刚水,撒向麓川军士兵。 有了霸服加持,士兵们一个个腰杆更直了,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这时,思伦发才下达了全军出击的命令,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定边城进发,真是见首不见尾。所到之处,各部无不望风披靡,无人敢挡…… …… 昆明城外,各卫操练依旧热火朝天。 昆明城内,也是一片紧张。都司衙门口,全副武装的军士森严列队,不许闲杂人等窥视。 衙门内,沐英正与各位侯爷,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而摆在梅思祖等人面前的,正是勐卯方面的最新情报。思伦发时刻派人盯着昆明,沐英同样也有人时刻盯着勐卯。 所以思仑发下达动员令没几天,沐英就知道了。他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这阵子沐英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引蛇出洞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也由他具体执行,要是钓鱼不成,反而被对方一举夺下定边城,彻底占据澜沧江天险,自己真的只有一死谢君王了。 幸好幸好。武昌伯不负所托,终于还是在麓川军的狂攻下,死死守住了定边城。这样,他和王爷的各种战略欺骗才能起作用。这才终于把思仑发的全部大军,引到了他们预设的战场上! “我们苦等的机会,终于出现了。”待众侯爷看完情报抬头,沐英沉声道:“诸位务必牢牢抓住机会,一举歼灭敌军!” “是。”众侯爵齐声应下。自打蓝玉被调离后,就再没人跟沐英唱反调了。 “都司衙门和王爷的三护卫早就枕戈待旦,只待将军一声令下。”金朝兴沉声道:“另外,各卫的操练已近尾声,正在考核将士的训练成果。全军战斗力基本恢复,其实也随时可以开拔了!” “嗯。”沐英点点头,却语出惊人道:“让各卫所继续训练,此战还用不着他们,我们动用的兵力太多,把思仑发吓回去怎么办?” “话虽如此,但敌兵多达万之众,将军切不可托大呀!”几位侯爷赶忙劝道:“不然三万对三十万,实在太危险了。” “诸位放心,本将绝非盲目自信,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沐英便不慌不忙的解释道: “首先,敌军只是号称三十万,但战兵不过十万。而且战兵中,还充斥着来自阿洪、缅甸和老挝的仆从军……我们只需要击败他们的傣人主力部队,这些杂牌军势必一哄而散。” “此外,麓川兵更擅长游击、伏击和山地作战,缺乏在平原开阔战场,摆开阵势厮杀的经验。”又听沐英信心十足道:“根据我们的观察,他们甚至没有阵法这个概念,在纪律和训练上,更是无法与我军的相提并论,所以我们完全具备以少胜多的条件!” “将军所言有理。”听完沐英的分析,众侯爷纷纷点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这时,吉安侯陆仲亨却忽然道: “但是他们有大象啊……” 第一一零零章 一个打十个,怎么赢? “确实,大象应该可以弥补他们的种种不足……”陆仲亨这话,居然引起了不少人附和。 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大象他们都见过,那腿粗的跟柱子似的,那个头大的跟座房子似的。 而且据说自打当年潘美,用床子弩大破南汉象兵后,中南半岛上的战象就全部身披铠甲了,再配上那身厚厚的象皮,直接刀枪不入了。 其中尤以麓川国的战象,装备最为精良。其背上立有战楼,象兵可立于其上射箭,活脱脱一座座移动的堡垒。 更可怕的是,麓川的战象躯体两侧还安装了许多利刃,配合战象冲刺。就算是没见过,也能想象得到,如此浑身是刺的庞然巨物,一旦冲起来是何等摧枯拉朽的场面? 别说士兵血肉之躯,就是全身被甲的重装骑兵,在冲刺的大象面前,也只有被撞飞踩扁的命…… “我不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陆仲亨对沐英道:“实在是如果我们没有克制战象的法子,麓川兵跟在大象后头冲锋就完,根本不需要什么阵型,就能击败我们。” “确实。”众将纷纷点头。 “吉安侯放心,去岁皇上就专门提醒过我们,一定要当心麓川的象兵。”沐英却不怵道: “其实更早的时候,本将便和王爷,利用土司们进献的大象,认真研究过这种庞然大物的弱点,并且已经找到了一套克制之法!” 说着他信心十足的一挑眉毛道:“简而言之,不必担心,该怎么打怎么打,我们有足够的手段应对它!” “那就好……”大家都知道沐英是个从不吹牛的人,他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有办法。于是便放下心来,不再担心大象的问题。 “看来本侯是白担心了。”陆仲亨也讪讪笑道。 “不,吉安侯的提醒很有必要。”沐英却沉声道:“在充满信心的同时,也必须承认,麓川军是一支装备精良,且相当成熟的军队。他们的锡剌兵身经百战,悍不畏死,自然能轻易战胜缺乏勇气的对手。” “就算那些来自占领地的仆从,也能提供数量可观的弓箭手,与傣人的精锐标枪手合力之下,能制造很强的远程杀伤。”沐英语重心长的提醒道: “他们的骑兵也同样不容小觑,虽然因为坐骑矮小,不能挂甲,防御力不足,但十分灵活,耐力顽强,擅长翻山越岭,且非常适应丛林作战。我们的披甲骑兵一旦被引入丛林或山地就麻烦了。所以必须要在战场上,一举击败他们!” “诸位,敌众我寡,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他最后提醒众将道:“来日庆功宴上,我希望一个都不能少。” “遵命!”众将轰然领命。 …… 军事会议结束后,沐英命梅思祖和曹震留守省城,他则与其余众将,率领三万精兵向定边城进发。 数日后,思伦发便得到了消息。这时,他的大军才刚刚开拔,还没离开麓川国的范围呢。 “沐英亲自出兵增援定远城,但只带了三万兵力?”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前来报信的密探。 “千真万确,是我们亲眼所见。”那密探忙点头道:“而且我们也一直盯着城外,明军各卫所依然在操练,没有要出兵的迹象。” “好,继续严加监视,有什么异动迅速来报。”思伦发满意的点点头。 “遵命!” 待密探告退,思伦发看向众将:“你们怎么看?” “这真是天助大王呀!”刀厮养激动的叫嚷道:“沐英果然调不动大军,只能带这么点兵力出战!” “是啊,莫非他以为,自己区区三万兵马,就能战胜我们的三十万大军?”众将也高兴的笑道:“十个打一个,他怎么赢?” “他不会真以为明军是超人,能一个打我们十个吧?” “哈哈哈,那就试试看喽。”众将领笑作一团。 思仑发却保持冷静,思索了各种可能道:“他应该是没料到,本王会全国总动员吧,所以才敢亲率这么点兵力出战。” “有可能。”众将点点头:“不然他就只可能得了失心疯。” “不管怎么样,三万兵马掀不起风浪来!”思伦发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他那张自从下令总动员以来,就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道: “这下可好,省的我们再去打大理了。” 虽然南涧距离大理不到百里,但威名赫赫的下龙关,可不是仓促建起的定边城能比的。能不打当然尽量不打了…… “是啊,要是能把沐英干掉,绝不亚于把大理打下来!”众将领也深以为然。他们要是能生擒或者消灭战功赫赫的新任征南将军,将彻底建立对明军的心理优势,把麓川军的声威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境地,更足以震慑所有土司了。 而且对明军士气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从此往后,明军将领但凡碰到他们,都会心惊胆战如惊弓之鸟,唯恐重蹈沐英覆辙的。 干掉一个沐英,可比攻下下龙关容易多了。这下就连思伦发也兴奋起来,感觉祖先保佑、此战必胜了。便听他沉声下令道: “传令下去,全军加速前进,绝对不能让沐英跑了!” 于是西南大地上的两支最强军,不约而同的朝着同一个战场进军。 在那里,他们将既决高下,也分生死。 …… 而身处那战场中央的定边城,艰苦的战斗依然还在继续…… 其实刀厮郎求援之后,战场上着实消停了几天。可很快刀厮养便给他哥送信说,大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要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赶在大军抵达前,先靠自己的力量打下定远城来。这样他们也好帮他说话…… 当刀厮郎得知,大王居然已经全国总动员后,就知道弟弟说的没错。 于是他又变了卦,强令刚刚喘了口气的士兵继续攻城。而且这次他也不管什么锡剌兵还是仆从兵了,为了保住老子的命,通通都给老子上! 在一批不听号令的官兵被处决后,麓川军只好重新开始进攻。 城内,筋疲力尽的明军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打到后来,双方都彻底麻木了。好像一边生来就是为了守城的,另一边生来就是为了攻城的。 第629节 不流尽最后一滴血,誓不罢休…… 第一一零一章 王爷的信 战至此时,定边城已经彻底面目全非了。 放眼望去,尽是残垣断壁,几乎没有完好的城墙。要不是汉人自带泥瓦匠技能,不停的修修补补,这里早就变成一座废墟了。 其实现在看上去,也跟废墟没什么差别。蓬头垢面、全身乌黑,与乞丐无异的军士们,靠坐在瓦砾遍地的女墙上,一个个神情麻木、两眼发直,人不人,鬼不鬼。 这场漫长而残酷的鏖战,已经把他们的体力、精力甚至是感情,都彻底榨干,甚至看到主将过来巡视,都没几个站起来的。 “都起……”当值的百户刚要下令,胡泉却摆摆手,声音嘶哑道: “不用了,都什么时候了,给大伙儿省点力气吧。” “哎。”那百户点点头,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胡泉指着他腿上脏兮兮的绷带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那百户想笑,但面皮已经不太听使唤,最后只是呲了呲牙。“多亏了军医院的神药,放在以前,我这样的伤根本没救。” “是啊,没有周王殿下,咱们可能都死了。”胡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开战至今,全军上下谁不是一身的伤?就连他这个主将,也已经身被数创,最重的一处在左肩,深可见骨。 幸好皇医寺军医署多年来开发出了各种伤药,其中尤以一种黄色的注射液最为神奇,把伤口处理干净,一针打上去,基本就能避免感染,南征以来,不知挽救了多少将士的性命,这次也不例外。 “伯爷,听急救站的大夫说,药已经用完了?”有士兵忽然问道。 “是。”都到这时候了,胡泉也不隐瞒,点点头道:“常用药都已经告罄了。” “已经连吃好几天马肉了,我们也断粮了吧?”又有人问道。 “还能再坚持三天。”胡泉苦笑一声道:“三天后,杀死敌人就不要扔回去了。” “……”将士们登时毛骨悚然,他们也只是听父辈说过,当年曾经缺粮到吃人的地步。但现在已经是洪武十八年了,这一代明军可没有此等恐怖的经历。 “伯爷,你吃过人么?”又有军士问胡泉。 “……”胡泉怔一下,摇摇头:“没有,当年洪都是个大城市,总能找到吃的。” 顿一下,他岔开话题道:“放心,真到了那光景,我第一个来。” “……”但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将士们感到安慰,有军士忍不住问道:“伯爷,咱们到底要守到什么时候?” “快了。”胡泉回首远眺,定边城背后就是澜沧江。江水滔滔,不见一叶扁舟…… “又是快了,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连个援兵的影子都没见到。”将士们便抱怨起来。战争带来的麻木是全方位的,包括对上下尊卑的漠视。 “相信我,我会带你们活下去的。”胡泉却依然不遗余力为将士们加油鼓劲道: “我从洪都之战得到的经验是,其实越绝望的时候,希望也就越大。” “这是何意?”将士们不解问道。 “因为转机一定会出现,每多坚持一日,就距离转机更近一天!”胡泉沉声道: “所以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也不能放弃。因为放弃了一定会死,而不放弃,随时都可能会出现转机!所以只有战死,才能让我们停下坚守!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再见到我们的亲人!” “……”将士们默默听着,虽然没人应和,但他们的眼里,总算多了一丝神采。 “伯爷,再给我们念念王爷那封信吧……”有人提了个要求,立马得到大伙儿的附和:“是啊伯爷,我们这阵子,全靠这封信撑过来的。” “好,我给你们念。”胡泉便从靴筒里,摸出个皮夹状的靴页子来。打开后,拿出一封已经被摩挲的脏兮兮,还沾了血迹的信,清清嗓子,不知第几次给将士们念道: “诸位英勇无畏的定远城守军将士,见字如面: 教尔等死守定远,乃本王之意。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因本王一令,致使诸位弟兄身处险地、九死一生,桢自深愧不安、夙夜难寐,故而作书一封,陈明心计,托武昌伯捎与诸位展读—— “诸位,自洪武十五年入滇,即将三载矣。三年以来,我等提兵深入、收复故土。擒酋帅于曲靖之西,败乌蛮于可渡之北!席卷长驱,扫金马碧鸡而抚金沙。檄定百蛮,开疆万里!丰功伟绩,彪炳史册!” “而后我等,披荆斩棘,搭桥铺路;筚路蓝缕,开荒垦屯。时至今日,云南道路四通,直抵三省。立千屯遍列,开荒田万顷!又接家小,娶妻子,建房置业、成家落户。便见苦尽甘来,安居乐业之日,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然有贼麓川部,趁元末天下大乱,频频内侵。梁王暗弱,力不能制,三江之外终为蛮夷所有。四十年来,麓川部拓地八千里,人口数百万,兵力数十万,其势之盛,远超寻常土司,堪比宋时西夏矣!” “其贼首思伦发怀狼子野心,视朝廷恩典于无物。先无故克我永昌,又寻衅夺我景东。杀我军民,毁我城池,其凶残贪婪,无以复加,已成我云南头号大敌!若不灭此反贼,摧坚获丑,则云南永无宁日,我等辛苦开拓之大好局面,亦随时可能葬送!” “故而当此之际,我与诸位共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保命要紧。敌人一来,我们敷衍地抵抗一下,就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样的做法,看起来似乎聪明,其实最笨;似乎偷生,其实寻死;似乎捡便宜,其实更折本。因为今天不打,明天还是要打;在这里不打,退到大理、昆明还是要打。最后平定是一样的平定,但牺牲却将是十倍百倍。” “所以保命的结果,一定是最糟糕的,不但云南因此败坏于我们之手,就连我们自己的性命,也要为我们所断送。这就等于自杀,所以这条路是死路,乃身败名裂之路。我等大明男儿,随父皇为万世开太平,是决计不会走这条路的!” “无疑,我们只有走另外一条路,就是拼!我们既然决定要消灭思伦发,就要跟他拼到底。与其退到后面还是要拼,我们不如在这定远城跟他拼到底! 只要我们拼到底,留住刀厮郎部,思仑发就一定会举国来救。到那时,西平侯将亲率大军与其决战,毕其功于一役,定可一战灭国,永绝后患!” “果如此,则诸位为此战最大功臣,也必然享有无上的荣光。本王已奏请父皇,凡是守卫定边的官兵,无论生死,皆连升三级!无论生死,皆十倍重赏!阵亡者,本王为其赡养父母,抚养妻儿;伤残者亦如此。本王若言而无信,人神共愤! 纸短言长,不能尽其万一,就此搁笔,最后向诸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祝凯旋! 大明楚海滇王朱桢顿首拜上。” 第一一零二章 刀厮郎之死 这封信,将士们喜欢的紧。 一是王爷从骨子里尊敬他们,把他们当兄弟。士为知己者死,死而无憾。 二是知道了自己在这里艰苦的战斗,是有意义。死得其所。 三嘛,就是王爷许诺的赏赐,实在太给力了。他们本来就被朱老板普升了两级,现在王爷又给他们连升三级,那最差也能得个试百户,大部分都成百户了,正经八百的算是中层军官了。 还有那十倍的重赏,对死伤者的承诺,都让将士们相信,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虽死犹荣。 总之,听完之后,他们感到莫大的安慰,又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胡泉便随身携带这封信,看到将士们情绪不对了,就拿出来给大家读一读。将士们百听不厌,每次都疗效很好,这次也不例外…… 他小心的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中,又装入靴页子,插回靴子里,然后直起身来,慷慨激昂的对众将士吼道: “诸位,我等自开战以来,时刻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兵,可谓受尽千辛万苦,险象环生。但我们已经坚守了整整七十天,创造了必定载入史册的奇迹!现在——我们的坚守到了最后的阶段,为山九仞,何忍功亏一篑?所以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咬碎牙花子,拼下这一仗,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光荣也必将属于我们!” “好,坚持……”将士们终于又被调动起了斗志,齐声应和起来。 …… 那喊声飘过城头,传到对面山坡上,让刀厮郎面如土色,无语至极。 “这些明军还他么是人吗?”他靠坐在交椅上,无力的呻吟道:“都已经这个伯夷样了,怎么还有精神?” “疯子,一群疯子……”彭麦郎也跟见了鬼似的,在他看来,对方展现出的意志,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我们也要拿出精神来,不能让他们看扁!”刀厮郎咬牙切齿的。 “可是元帅,已经彻底指挥不动了……”金迈郎颓然道。时至今日,他跟彭麦郎是唯二两个,还留在刀厮郎身边的将领。其余人或死,或伤,或逃,总之都已经不见了。 这下可好,连最亲信的部队,都不听使唤了。 刀厮郎看着死气沉沉的军营中,彻底陷入了完全不切实际的偏执:“指挥不动?督战队是干什么吃的?那就让他们上!” “我说的就是督战队……”金迈郎惨笑一声道:“他们说,敢让他们去攻城,就跟其他部队一样造反了。” “……”刀厮郎闻言,整个人都傻了。颓然坐在交椅上,直勾勾看着那可望不可及的定边城墙,喃喃道:“真的就攻不下来吗?” “真攻不下来,别犟了,元帅。”彭麦郎虽然留在他身边,却也坚决不会再听他的去攻城。“要不就得咱们仨去了……” “唉……”刀厮郎绝望的闭上眼,无力的挥挥手道:“走吧,都走吧。有人问,就说是我的命令。” “……”彭麦郎和金麦郎对视一眼,心说不走还留着干啥?左元帅已经不正常了,说不定转头就变卦,又要让他俩去攻城。 便一起给刀厮郎磕了个头,然后带着仅存的手下,步履蹒跚的离开了营地。军营里其他麓川兵,看到连元帅的亲信和女婿都带着督战队跑了,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但凡还能动弹的,全都跟着提桶跑路了。 刀厮郎始终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陈友谅一样,虽然已经想了一万遍,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摇摇欲坠,实际上也确实摇摇欲坠的城墙,为什么自己十倍的兵力,流干了血都攻不破呢? 莫非,这就是天命? 最后,他跟陈友谅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是老天爷不想让我赢啊! 他们傣人有句老话,叫‘民斗不过官老爷,人斗不过天老爷’,之前他只信前半句,现在终于全信了。 刀厮郎正如圣如贤的沉浸在精神世界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睁眼一看,却是彭麦郎和金迈郎又去而复返了。 “算你们还有点良心……”刀厮郎嘴角扯出一抹笑。“看来本帅做人还不是太失败。” “不是,元帅,王上的大军到啦!”两人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是啊,大军已经进入南涧河谷了。”金迈郎也点头道。 “原来如此……”刀厮郎眼里却彻底没了神。是啊,谁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当逃兵呢? “咱们快去拜见大王吧?”彭麦郎催促道:“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无愧于大王。” “你们去吧……”刀厮郎摇摇头,弟弟的信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而且以他对大王的了解,估计一见面就会砍了自己的脑袋去去晦气。 还是给自己留个体面吧…… …… 经过近一个月的行军,思仑发的大军终于抵达了南涧河谷,王驾就在定远城外数里处。 这一路上翻山越岭,千里跋涉,全军上下已是疲态尽显。不过收获也是很大的,大军所过之处,沿途的土司无不两股战战,要么望风而逃,要么望风而降,极大的提升了麓川国的声威。 虽然这正是思仑发想要的,但他同样很清楚,在没有击败沐英之前,一切都是虚的。一旦战事不利,那些墙头草又会再次摇摆。 所以他已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全歼那三万明军,生擒沐英! 然而才刚到地头,他就遭了当头棒喝。 “我军一直战至今日,依然没有攻下定远城,左元帅自知损兵折将,揽下所有罪责,自杀以谢大王了!”彭麦郎和金迈郎是带着刀厮郎的尸体来见他的。 思仑发看着这两个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家伙,都认不出是自己的将军了。再望向已经躺板板的刀厮郎,这才刚自杀,看起来却像一具风干多年的干尸。 看到大哥的惨状,刀厮养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思仑发却冷声道:“死得好。他敢活着来见本王,本王也会宰了他的!” 第630节 第一一零三章 至此已成英雄! 也难怪思仑发恨极了刀厮郎。 战至今日,他的五万大军,已经阵亡了两万多,逃跑了一万多。剩下的一万多人,也被伤病和饥饿折磨的半死不活,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等于说是向思仑发求援之后,又折损了一半的兵力。这可是麓川政权的核心部队啊,就被他这么折腾的一滴都不剩,思仑发能饶了他吗? 也就是顾忌刀厮养等一众傣绷将领的感受,他才只是骂骂咧咧一番,要不然非得把刀厮郎的尸首剁碎了喂狗不可! 他让刀厮养把刀厮郎的尸首抬下去,而后沉声问道:“沐英到哪儿了?” “回大王,他的斥候太厉害了,我们的密探没法靠近。”刀干孟忙答道:“所以只敢远远跟着他们,最新的消息是,两天前他们还在威楚。” “确定?”思仑发盯着地图问道。 “确定。”刀干孟点点头。 “威楚到这里,还有两三百里地呢。”思仑发沉吟道:“五天前在威楚的话,至少还得三天才能到这里。” “大王太高看他们了。”刀干孟笑道:“沐英的军队自昆明出兵以来,每天行军不过二三十里,不然也不至于我们路远的反而先到。我看他十天八天也到不了。” “把敌人想的强大一些,总是没有错的。”思伦发却十分谨慎道:“我们已经损失了五万兵马,不能再有半分闪失了。” “明白。”刀干孟忙点头应声,又请示道:“那我们先安营扎寨,以逸待劳?” “不,先派兵围城。”思伦发断然道:“把定远城包围起来,等沐英来救。” “懂了,这就是孙子的‘围点打援’之策吧?”刀干孟恍然道。 “……”思伦发冷冷斜了他一眼,心说你才是孙子呢。 …… 当思伦发坐着三十六名武士抬的黄金辇,来到定边城下时,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何等惨烈的人间地狱啊……只见以定边城为中心,半径一里的红土地,都已经被染成了紫黑色。随处可见损毁的攻城器械、折断生锈的兵刃,还有那些随处可见的笔直的‘铁线草’,其实是没入泥土的箭矢…… 更多的还是密密麻麻的残肢断体,白骨累累。破破烂烂的城墙上,也被鲜血染红,战火熏黑,还挂着人体各部位的零件,看上去如临鬼域,恐怖无比。 城墙下的壕沟已经被腐烂的尸体填满,却只见一层黑色的苍蝇嗡嗡,不见任何食腐鸟类。因为它们想吃肉,饥肠辘辘的两军将士更想吃它们。任何落在战场上的飞鸟,都逃不过两军将士的魔掌…… 浓烈的尸臭令思伦发直欲作呕,忙用熏香金帕捂住口鼻。那些随扈的文武官员,没有他这份忍耐力,好些人跑到一边,大吐特吐起来…… 思伦发忽然不那么恨刀厮郎了……能把仗打成这样,说明他是真尽力了。 定定神,思伦发闷声下令道:“围城!” …… 看着乌泱泱铺天盖地而来的麓川军,定远城头上的明军将士全都傻了眼。 “这尼玛多少人啊?”他们极力眺望着远方,却怎么也看不到敌兵的队尾,只见城外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是有大队的敌兵不断涌入河谷。 “看样子,少说二三十万……”有经验的老兵给出了个人的判断。 “嗯,只多不少。”军官们赞同道。 “那还打个屁呀……”将士们彻底陷入了绝望。这回不是他们不想拼,而是实在没法拼啊。 现在城中,还能动弹的将士已经不足两千,根本没办法形成有效的防御了。跟同样强弩之末的刀厮郎部拼一拼还行,在二三十万生力军面前,拿什么拼啊? “操……”将士们颓然啐一口,纷纷苦笑起来。这贼老天,真是不弄死咱们不算完呀。 “不,你们想错了。”胡泉的声音再度响起,他走到城墙边,一边用只剩一组镜片的望远镜观察敌情,一边按捺不住的兴奋道: “弟兄们,我们已经成功完成任务了!” “为了救援被我们阻击的敌兵,麓川军已经倾巢出动了!”说着,他一指城外那面最大的金色旗帜道:“就连思伦发也被我们吸引过来了!” 胡泉又转过头来,红着眼眶,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他的将士们道:“此役征麓川之战,最难的就是这一步——将他们的大军引到我们的战场上!不然,他们躲在无边无际的湿热丛林中,我们就是几十万大军进剿,也奈何不了他们。” “到时候师老无功,大军只能狼狈撤兵,我们就彻底奈何不了麓川了,甚至整个云南的基业,都可能因此而葬送。”说着他提高声调,让嘶哑的声音响彻城头道: “而我们超乎寻常的坚守和牺牲,实现了这最艰难的一步,这就是我们坚守至今的意义啊!至于剩下的,就交给西平侯和我们的主力部队吧,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辜负我们的,一定会一举歼灭敌军,给我们子孙后代一个安定的云南!” 胡泉的这番话,让将士们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涟漪,许多官兵忍不住泪流满面,甚至抱头痛哭起来,虽然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觉得这样哭一哭,心里很痛快。 前所未有的痛快! “伯爷,我们算是英雄了?”有个只剩一只眼的士兵,红着眼眶问道。 “什么叫算是?我们已经完成了王爷托付的重任,当然是彻彻底底的英雄!”胡泉卸下了千钧重担,满脸轻松的大声笑道: “不管这场战争,兄弟部队打的多漂亮,我们都是无可争议的头号功臣,我们的功劳必将彪炳史册,万古流芳!” “哈哈哈,这么吊?”将士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生动,也跟着哈哈大笑道:“岂不是死而无憾了?” “对,死而无憾。”胡泉点点头,又笑道:“当然,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当个活的英雄。” “哈哈哈,那是当然了。”将士们轰然大笑,不用他吩咐,便纷纷起身,熟练无比的做好迎敌准备。 既然已经是英雄了,当然得人死卵朝天了。不能晚节不保啊…… 第一一零四章 初战 思伦发雷厉风行,当天便调兵遣将,将又小又破的定边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瞎子都能看出来,城内明军已是油尽灯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摘这个桃子,是以他手下将领纷纷求战,都嚷嚷着要为刀厮郎和死去的同胞报仇。 思伦发却不着急,淡淡道:“定边城就在那里,随时都能一口吃下。但倘若先把饵吃下去,如何能钓到大鱼?还是不要着急,等鱼儿上钩了再说。” “是。”众将应声。 “利用这几天好生休整,让儿郎们养精蓄锐,迎战沐英。” “遵命。”众将只好耐着性子,先围而不攻。 好在没让他们等多久,大鱼就来了。 只是这大鱼,来的远比他们料想的快多了…… …… 思伦发素来谨慎,包围定边城的同时,又派一名叫召化郎的‘金伞大叭’,率两千‘郎木乃’,也就是负责侦查的部队,前往南涧河谷南口警戒,以防遭到俄陶所部偷袭。 虽然他不相信俄陶有那个勇气,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料理从宽,谨慎点总没有坏处。 于是召化郎来不及休息,便带着郎木乃骑兵,强打精神赶往南谷口开始巡逻。 和煦的日光照的人昏昏欲睡,麓川骑兵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都有些懒洋洋的。一来,从勐卯到定远相距千里,他们一路行军至此,确实有些疲惫。二来,他们可是最精锐的郎木乃,收拾俄陶那些臭鱼烂虾,完全不在话下。 “都打起精神来。”看到部下过于松懈,召化郎出声呵斥。“注意警戒!” “是。”手下郎木乃参差不齐的应道。 “大叭放心。”他的副手笑道:“我们三十万大军至此,俄陶那帮家伙肯定有多远跑多远,借他们个胆子不敢摸老虎屁股的。” “就是。”一众郎木乃也纷纷小声附和,都觉着大叭太小心了。 召化郎脸色不善,刚要出声呵斥手下,便听到一阵密集的嗖嗖声…… 他脸色大变,‘敌袭’两个字还没出口,噗嗤一声,一支雕翎箭正中他的面门! 召化郎如遭雷击,惨叫都没发出,便直挺挺摔落马背。 几十个‘郎木乃’也纷纷中箭落马,余众慌忙俯身躲避,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一片混乱。 “有敌人!”他们一边七嘴八舌的惊呼着,一边趴在马背上,四下张望,果然见到谷口两侧的山坡上,埋伏有大队敌兵。 “杀!”山谷中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敌军发起了冲锋。马蹄滚滚,敌军居然同样是骑兵! 而且跟他们这些只穿了胸甲,戴了头盔的轻装骑兵不同,那些滚滚而来的骑兵,头戴水磨锁子护项头盔,身穿水磨柳叶长身铁甲,连战马都披着金属制的镔铁赤马甲! 这种人马俱甲的重装骑兵,正是明军最精锐的具甲骑兵! 明军骑兵发起冲锋之后,又在马背上射了一轮箭,撂倒了大片的麓川骑兵。及至近前才将硬弓挂回鞍上,顺手抽出一丈长的马槊,平端着冲入一片混乱的敌阵中。 明军的马槊,槊头又长又宽、两面开锋,借着从高处冲下的那股力道,可以将麓川军身上那薄薄的铜甲,像纸壳一样轻易的撕开,更不用说他们的血肉之躯了。沾上碰上,就劈开肉绽、骨肉分离! 郎木乃上来就折了主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都是懵的,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只能靠着个人的勇武困兽犹斗。但他们手中的兵器,好容易砍到明军身上,却只带起串串火花,根本伤不到对方分毫。 麓川骑兵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攻击效果,不知道这仗还怎么打?一愣怔,就被明军马槊扫下马去,践踏成泥。 这就是具甲骑兵的厉害之处,除了针对他们的长枪兵,和跟他们同样人马皆着铁甲的重骑兵外,其他兵种想伤到他们都难。 又是以有备攻无备,成功突袭的情况下,自然砍瓜切菜,杀得麓川兵落花流水。 那些在后阵的‘郎木乃’,暂时还置身事外,他们纷纷擎起标枪,也不分敌我了,朝着绞在一起的两军骑兵,就是一阵投射。 同样被标枪射中,麓川骑兵直接透心凉,惨叫落马。而明军骑兵身上细密的柳叶甲,却能阻挡标枪深入,只是造成皮肉伤,并不影响他们战斗! 眼看着明军明明身上扎了标枪,却依然能挥舞马槊,大杀四方。后阵的郎木乃彻底打消了支援同袍的想法。 面对这群刀砍不伤,枪扎不透的恐怖明军骑兵,现在上去不是救人,而是送死啊! 于是还没加入战团的郎木乃,纷纷拨转马头,逃回河谷大营。至于被明军逮住的同袍,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明军也不追他们。具甲骑兵不是用来追击的,人马都披着沉重的盔甲,累死战马也追不上轻骑兵。只将逃不掉的麓川兵杀了个干净,便收兵了。 …… 很快,幸存的郎木乃便狼狈逃回了麓川大营。 守军看到平素里耀武扬威的郎木乃,此时却丢盔卸甲,狼狈万状,不由发出阵阵哄笑,还有人打起了呼哨。 可见做人平时不要太嚣张,不然总有难看的时候。 思伦发却笑不出来,他面色铁青的听完逃回来的郎木乃副将的禀报,强忍着怒火问道: “有多少敌兵?” “回大王,五百左右……”那副将咽口唾沫道。 “五百?”思伦发当时就忍不住了,陡然提高声调道:“你是说五百明军,就击败了本王的两千郎木乃?连你们大叭在内,杀了你们七八百人?!” “是……”那副将畏惧的点点头。 “蠢材,废物,饭桶!”思仑发当场破防,大骂起来。 第631节 “你确定他们是明军?”这时,刀干孟轻声问那副将道。 “肯定是。”副将又点点头,依然没从具甲骑兵带来的恐惧中挣脱道:“他们全身都包裹在铁甲里,就连战马都披甲,除了明军,不可能有第二支这样的精锐。” 顿一下,他又自辩道:“加上又被他们偷袭,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才会损失了这么大。” 第一一零五章 各就各位 南涧河右岸,麓川军十里连营。 层层拱卫的中军王帐里,听了刀干孟和那副将的对话,思伦发也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沉声问道:“明军怎么会出现在河谷南面,他们不是还有些日子才能到吗?” 这话自然是问刀干孟的,是他信誓旦旦的说,明军至少三天之内到不了南涧的。 刀干孟登时语塞,瞠目结舌道:“许是,沐英的先遣部队?” “不可能。”思伦发却断然摇头道:“根据郎木乃的描述,他们遭遇的应该是最精锐的重装骑兵。这个兵种在明军,跟象兵在我军的地位类似,都昂贵且沉重,是用来为大军折冲破阵的,怎么可能当做先遣部队,令其孤身行动?” “是,大王所言极是。”众将领纷纷点头。“就像当年跟元军作战时,一看那些穿着罗圈铁甲的重骑兵出现,就知道元军主力在附近了。” “……”但这个显而易见的推断,却把王帐中的麓川高层,全都干沉默了。 因为这说明,明军的主力已经到了。 所有将领都不吭声,跟之前踊跃求战打定远时,完全两个光景。 千年积威之下,中原天朝对边陲小国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要不是当年思汗法大胜过元军,算是为他们祛了魅,麓川军都没有勇气站在这里,挑战大明的天兵。 其实还没完全祛魅,不然思伦发也不至于倾巢出动,带三十万大军来挑战明军。说白了,不还是心里没底吗? 还是思仑发打破了压抑的气氛,冷冷扫一眼众部下,用激将法道:“怎么,怕了?” “不怕!”众将自然矢口否认道:“就算明军主力全到了,不也才三万兵马吗?” “就是,他们不过偷袭得手一把而已,但改变不了三十万对三万,绝对优势在我的局面!” “再说,我们还有战象呢!在战象面前,再厉害的骑兵也白给!”一想到自家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大象,麓川将领就涌起满满的安全感。 “这才像话。”思伦发见状神色稍霁,淡淡道:“虽然不小心初战受挫,但确实不影响大局——终究是我们先到的,而且包围了定远城,主动权依然在我,这就足够了。” 他顿一下,又给部下敲警钟道:“当然,这也提醒我们,明军虽然兵力不多,但战力彪悍,我们一不留神就会吃大亏。所以必须打起精神,加强戒备,防备明军再次偷袭!尤其是今晚,必须双倍巡逻,让士兵们睁着一只眼睛睡觉!” “明白!”众将领齐声应下,便赶紧各自回营,分头布置防务去了。 …… 当晚,整个麓川军大营风声鹤唳,所有人都绷紧了弦,一有动静就马上跳起来准备迎敌。 结果紧张了一宿,明军也没来夜袭…… 当然,小心无大错。折腾一宿不消停,总比一不留神被偷袭强得多。 天亮时,派出去警戒的‘郎木乃’,带来了明军的最新动向。 “启禀大王,现已探明,明军兵分三路,中路在老公鸡山驻扎,左路在洒波驻扎,右路在大坝地驻扎。”斥候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图上标明方位。“目前并无准备进攻的迹象。” 思仑发坐在王座上,定定看着地图上,双方大营各据一面山坡,隔着河谷遥遥对峙的态势,眼神充满了疑惑。 “明军有多少兵马?” “每路一万,总兵力三万左右。”郎木乃虽然打仗输了,但没必要质疑他们的专业。 “沐英这是搞什么名堂?”思伦发手托下巴,苦思不得其解:“固守待援吗?” “看上去不像是要突袭的样子。”刀干孟也皱眉道。 正常来说,沐英应该是趁着己方初来乍到,立足未稳之时,猛攻包围圈的薄弱之处,一举打破他们对定边城的包围。 之后不管是据城而守,还是接应守军撤出,都比像现在这样摆出堂堂之阵,当面锣对面鼓的强的多。 不然等麓川军挖好工事,把篱笆扎紧,他们想再救援定边城,就只有先堂堂正正击败麓川军一途了。 可三万对三十万,他们拿什么赢? “这沐英不会是傻子吧?”有将领忍不住嘀咕道:“这么安排,不正中了咱们的下怀?” “呵呵,确实。”众将也轻笑起来,昨日失败带来的阴影顷刻间荡然无存。有绝对优势兵力的一方,自然巴不得对方跟自己硬碰硬。 “还是那句话不要大意。”思伦发再度提醒众将道:“做好我们自己该做的事,修筑防御工事,打造攻城器械。沐英敢来硬碰硬,我们就与他进行决战;沐英要是消极怠战,企图等待后援,我们就把定远城打下来,再把城中明军抓到他们明前,一个个处死,倒要看看明军还怎么维持士气?” “哈哈哈,遵命!”众将纷纷怪笑起来。沐英是为了救援定远城而来的,来了却裹足不前。要是让麓川军,当着他们的面儿打下了定远城,再当面处死战俘,这一幕对明军士气的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 简直想想就觉得过瘾。 …… 与此同时,南涧河对岸的老公鸡山上,戒备森严的明军大营中,征南将军沐英也集合众将,在召开军事会议。 此时,沐英帐下,有宣德侯金朝兴、平凉侯费聚、吉安侯陆仲亨、刚刚晋升为武定侯的郭英,还有楚雄卫指挥使袁义、大理卫指挥使郑祥、品甸卫指挥赖正孙、金齿卫指挥李观、云南卫指挥使储杰等将领,皆是身经百战、骁勇无匹之辈。 绝对称得上将星熠熠。 此时,众将都在安静的听储杰讲述昨日与麓川军骑兵接战的情形。 “……他们虽然马匹矮小,没法披甲,防御力不足。但确实还是有一套,普遍骑术了得,战马也十分的灵活,本来以为能全歼他们,结果还是跑了大半。”储杰沉声道: “他们还会投掷一种又细又尖的标枪,飞得很快,穿透力很强。后来我们试了下,二十步内,就能破甲。” 沐英点点头,亲兵便将储杰带来的几支标枪,分给众将查看。 储杰又将麓川军的单兵素质,使用武器的习惯,以及号令方式等各种细节,不厌其烦的讲给众将。众将一边观看实物,一边仔细听他讲解。 昨天那场小规模的突袭,目的就是称一称麓川军的斤两,好让将士们对敌人的战力,有个大致的概念。 第一一零六章 首战即决战 待众将领对麓川军的战力有了初步的了解,沐英便沉声道: “根据这两年收集到的情报,昨日储杰部遭遇的,应该是麓川军的精锐‘郎木乃’,在其军中,战力应该算上乘了。” 众将点点头,听主帅接着道: “公正的说,麓川军兵力雄厚、装备精良,士兵的作战技能相当不错,因此才能崛起于西南。” 然后沐英话锋一转:“但跟我军相比,差距是全方位的。他们过于盲目依靠战象,其步兵战不列阵、行无队列,不足为虑。” “而且他们的铜盔铜甲,在我们的具甲骑兵面前,并不能为他们提供足够的保护,这就让他们很难承受得住我们的冲击。” “此外,麓川军还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兵力来源混杂。”沐英声音洪亮,自信由内而外道: “他们的十万战兵中,有半数是来自于被征服地区的仆从兵。而在麓川政权,傣人对其他民族的欺压和歧视十分严重。就像当年的元朝,蒙古人都不把汉人当人,又怎么能指望汉人为主的军队,给他们效死力?” “所以,这些人敲敲边鼓、打打顺风仗可以,一旦战事不利,甚至只是看上去有危险,就很可能掉头逃跑。而仆从兵一跑,又会极大的影响正兵的士气,极易引发全线溃败。”沐英说着淡淡一笑道:“大家应该对此印象深刻,本帅就不赘言了。” “是。”众将也笑起来,他们虽然没碰过麓川军,但跟元军交手的记忆可太深刻了。尤其是渡江之后的北伐战役中,几乎每一战都是这样的情形。 正是因为目睹了在硬仗中,仆从军根本指望不上,反而只会添乱,之后明军才会一直尽力避免这种情况。 就像这次,沐英宁肯兵力少些,也拒绝了丽江木得,蒙化左禾派兵助战的好意。只让他们做好准备,待大军击败思伦发后,从北面杀入麓川境内而已…… 但麓川政权自诞生以来一直顺风顺水,在战场上从未遭遇过强敌……哪怕他们曾跟元军作战过,但王朝末年的军队,腐朽衰落的连农民军都打不过……隐患从未暴露过,自然也就无从避免了。 “而麓川军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隐患,是因为定边城的弟兄,在将近三个月的守城战中,耗光了五万锡剌兵的战斗力,迫使思伦发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以绝对优势的本族兵力,驾驭仆从兵!”沐英说着,有些哽咽道: “正是武昌伯他们的死守,给我们创造了这样的机会!” “是。”众将领也纷纷点头,深以为然。定边守卫战确实是此次会战的前提、关键和胜负手啊! 分析完敌情之后,沐英便向众将宣布了自己的决断: “我们必须尽快营救定边城的弟兄,绝不能让他们再有无谓的牺牲了。所以本帅决定,立即向思伦发下战书,明日与其决战于南涧河畔!” 说着象征性的看看几位老资历的侯爷,问道:“诸位意下如何?” “我等同意!”金朝兴等人一齐点头。不用想也知道,胡泉和甯正他们肯定已经油尽灯枯了,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定边城必然失守,那对士气将是沉重的打击。 而且,王爷能吃了他们……胡泉可是他的亲娘舅啊! 见众将皆无异议,于是沐英拿出早就写好的战书,命信使前去递送。他则开始向众将,下达明日决战的各项布置。 …… 思伦发很快就接到了沐英的战书,反复看了两遍才递给刀干孟,让他念给众将听。这王帐里,也就他俩认识汉字…… 而且就算刀干孟给他们翻译,众将也听不懂那气势磅礴的檄文。所以刀干孟只是简单的讲了下大体内容,让众将知道沐英约他们明日,决战于南涧河畔就够了…… 众将听完,全都惊呆了:“沐英不会是真疯了吧?这不纯属找死吗?” “大王,观沐英以往战绩,用兵还是很有一套的,怎会如此不智?”刀干孟也疑惑道:“这么点兵力就约我们决战,不会是有什么诡计吧?” “南涧河畔是大片的开阔地。现在正值旱季,河水还没不过膝盖,他能使出什么诡计?”思伦发缓缓摇头道: “汉人有句俗话叫‘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前,什么诡计都没用。” “那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刀干孟失笑道:“莫非就是单纯瞧不起咱们。觉得自己三万兵就能赢了咱们三十万?” “你说的很可能就是真相。”思伦发却缓缓点头,双拳紧攥,面色阴沉道:“咱们被人看扁了!” “太狂妄了!”众将一听,无不怒气爆发。他们可是战无不胜的麓川军,几十年来,各路豪强无不闻风丧胆!居然还有人敢瞧不起他们! “明天定叫他付出代价!” “抓住姓沐的,把他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 见激将成功,思伦发抬抬手让众将停止咆哮。然后他沉声道: “诸位敌人现在瞧不起我们不重要。当年元朝也瞧不起我们,还不是一样被咱们打的落花流水,一路溃败,险些连大理都丢了?之后他们还敢瞧不起我们吗?” “当然不敢了。打了他们那一回,梁王就老老实实,再不敢招惹我们,每年还要给我们大把的钱买平安。”众将神色稍霁。 “所以关键是,要在战场上彻底击败他们!”思伦发拍案而起,高声道: “让明使回去告诉沐英,本王应战!叫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是!”刀干孟忙沉声应下。 “都回去给我好好准备,养足精神,明日全力以赴,让傲慢的明朝人,永远记住我们的名字!都有没有信心?!” “有!”众将轰然应声,声音大的仿佛要掀翻王帐。 第632节 “去吧!”思伦发猛一挥手,目光锐利的望向远处的山坡,那里营帐连绵,正是沐英的大营所在! 沐英也布置完了任务,仿佛心有所感,同时抬头望向了思伦发的大营。 决战,就在明日! 第一一零七章 决战(上) 翌日天不亮,两军便早早埋锅做饭,让将士们饱餐一顿。 清晨时分,麓川军的十里联营彻底喧腾起来。各处营门次第打开,各支参战部队开往南涧河右岸的决战场地。 当然,再大的战场也没法一次性投入三十万兵力,而且麓川军也没那么多战兵。 所以,跟随思伦发上阵的,是包括他的直属近卫军在内的五万锡剌兵,以及来自天竺、缅甸、暹罗等占领区的五万仆从兵。 其余二十万辅兵倒也不只是摇旗呐喊、抬抬伤员送送饭那么简单,一旦正兵出现伤亡,他们随时都要补上,以保证兵力始终充足。 不过十万大军的声势也已经超级惊人了,他们在各自军官的率领下,仿若席卷大地的黑潮一般,乌泱乌泱的涌入战场。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十万大军才各就各位。还是按照他们最习惯的阵型,分为前后两阵,前阵负责突击,以战象群居中。两侧步骑交杂,其中步兵尽是标枪手,负责为战象和骑兵提供远程掩护。 后阵便是数量庞大,穿着各异的各族联合部队了,他们的任务是跟在突击部队后头,对付被冲的七零八碎的敌军,彻底锁定胜果。 思伦发骑在一头全身金光闪闪,连大长牙都是金色的战象上,在近卫骑兵的簇拥下,沿着长长的军阵视察自己庞大的军队,所过之处山呼海啸。士兵们望尘拜舞,齐声高呼: “龙神保佑,大王万岁!” 思仑发端坐在金色宝座上,二月底的暖风吹拂着他严肃的脸庞,看到这种众星捧月的景象,叫人很难不生出无限豪情—— 这是本王无敌天下的大军啊!问世间谁是敌手?! 他便用手中的王杖,轻轻磕了磕脚下的地板,象奴马上操纵战象停下。四根比柱子还粗的象腿稳稳立住,思伦发缓缓站起身来,向他的将士发表战前训话: “四十年前,我们的父祖辈就在这片土地上,击败不可一世的元军,缔造了一个强雄不可一世的麓川国!而今,轮到我们这代人到这片土地上,迎战不可一世的明军了!此战胜出,麓川国将延续辉煌,并更加强盛,未来很可能拿下云南全境,皇图霸业,指日可待!” “到那时,我将带你们搬到大理去、搬到昆明去,把汉人强占的土地,全都分给你们做采邑,让你们过上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麓川军激动的大叫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激动的热血沸腾。 “但此战若是输了,就是个国破家亡的局面,本王只能以身殉国,你们也就变成任汉人宰割的亡国奴了。到那时,不仅你们要变成汉人的奴隶,你们的女人、你们的田地财产,也全都要被汉人强占了!就像他们这几年在云南做的那样。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怒吼声比刚才还要响亮好多。 “那我们该怎么办?!”思仑发用尽全力吼道。 “杀敌,杀敌,杀敌!”麓川军将士也用尽全力嘶吼,声震山谷、直入云霄。连地面似乎都微微发颤。 …… 其实那地面的颤动,来自于明军的三万骑兵。 那边思仑发都做完战前动员了,明军这才刚刚出阵。 三万骑兵分作三路,在距离麓川大军两百丈外列队。 其中左路军由宣德侯金朝兴率领,右路军由平凉侯费聚率领。中路军由沐英亲自率领。 与麓川军不同的是,明军虽然都是骑兵,但依然阵列森严,行进中亦保持严整的队形。官兵皆缄口不言,军中只有战马此起彼伏的响鼻声,和翻盏般的马蹄声,安静的令人窒息。 只是那从骨子里透出的肃杀之气,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 来到阵前时,沐英也同样对他的将士进行了动员。他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过众将,待千军万马都望向他一人时,才用丹田之气,将自己的声音送到每一名将士的耳中: “今深入寇境,与之相持,胜则必生,败则必死,吾辈受主上深恩,报德成功正在今日,吾与若等约,有功者必赏,退衄者必斩!” 沐英的动员简短有力,但对于这支已经全是老兵的成熟明军,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他们是一支百战百胜的无敌之师。他们曾追随皇上统一天下,曾跟着大将军的铁骑北伐草原,曾跟宁河王远征西北,曾随王爷横扫云南! 无数纵横天下的豪杰,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是死了降了,就是惶惶逃窜如丧家之犬。区区南荒小强,有何可惧?! “常胜!”将士们一齐爆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吼。 待将士们齐声应下后,沐英又语气轻松的高声问道: “弟兄们,这样的阵势还是第一次见吧?” 官兵们沉默的点点头,他们主要是没见过大象,而且是武装到牙齿的战象。这么一大群房子大小的巨兽,光站在那里就压迫感十足,一旦冲起来更是血肉之躯无法阻挡的。 这时,对面的麓川军,敲响了上百面象脚鼓,两百余头战象也一齐伸长了脖子齐鸣,声音雄浑且高亢,端的是气势十足! 看到麓川军把大象训练的这么听指挥,明军将士还是难免有些怵头。就凭他们的血肉之躯,能挡得住这些庞大的怪物么? 西平侯却语气轻松道: “敌人所倚仗的,不过是战象尔,看本将为汝等破之!” 说完他也命明军击鼓,赤裸着上身的鼓手,敲响了牛皮大鼓,与敌军的鼓声针锋相对。 就在双方交织的鼓声中,麓川军催动战象开始前进了。两百头战象一齐迈着沉重的步伐杀向明军阵前,每一步都端的是地动山摇。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压迫感,端的是令人窒息! 思伦发满意的看着自己花费重金豢养的象群。之前不知道多少次,很多敌人看到战象发起冲锋,就吓的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但明军却依然保持着严整的阵型,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让他有些失望。 “那就等着被践踏成泥吧!”思伦发咬牙切齿道。 第一一零八章 决战(中) 那厢间,麓川军的象群开始前进,这边明军也做好迎敌准备了。 但明军没有如思伦发料想的那样,出动重装骑兵对付他的战象。他们将近三万名骑兵全都按兵不动,在阵前列队的却是一营步兵。 更离谱的是,那些步兵既没有携带长矛长槊,也没有弓弩标枪,他们手中只有一根根烧火棍似的短兵器。 看着那些不足三尺长的短棍,麓川军上下简直要笑喷了。明军就用这么短的家伙迎战大象?还没等挨着大象,就被象鼻子扫飞了! 哦对,那些步兵还推了一些装着木箱子的手推车,他们不会以为这小车车能挡住大象吧,不会吧,不会吧? 一脚就踩扁了好不好?就算从来没跟战象交手过,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吧? 麓川军那边都在等着看明军的笑话,明军阵后的骑兵,却不约而同给战马捂住了耳朵。 连绵不断的象脚鼓声中,战象群不断逼近明军,双方相距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象背战楼中的麓川弓箭手,纷纷抽出箭矢,搭在弓上,等待进入射程。 然而先动手的却是明军,象群一进入三十丈之内,他们便点燃了那些推车箱子上的引线。 顷刻间,两军阵前,响起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数不清的火箭便从那些箱子中啸叫着飞射而出,窜入对面的象群! 原来那箱子里,是密密麻麻如蜂巢般整齐码放的竹筒,每个竹筒中,都装有三支支火箭。引线将绑在箭杆上的火药筒次第引燃,箭矢便在火药的反推下激射而出! 这就是明军独创的神机箭! 千百支箭矢在火药的催动下,一窝蜂的射入象群,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不少倒霉的象奴象兵纷纷中箭,惨叫着跌落下来。 但对皮糙肉厚,且身披铜甲的战象来说,这些箭矢还构不成多大伤害,只会让它们愤怒!因为射在没有披甲的地方,还是有点疼的…… 却不知神机箭上的火药筒,是二踢脚性质的。那些射出来时没多大动静的火箭,飞至战象身周时,却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 那砰砰作响的爆仗声,把猝不及防的象兵都吓了一大跳,更别说大象了。好吧,大象不会跳……但它们张开耳朵,尾巴乱摇,开始裹足不前,显然是受惊了! …… 之前朱桢和沐英便对麓川倚重的战象进行过仔细研究。 朱桢不光懂人心,而且还很懂动物。他小时候住的东五所,都被太监宫女们亲切的称呼为‘动物所’来着…… 虽然没法把大象养在‘动物所’里,但楚王殿下经常去宫里的象房,跟孙胖子一起喂大象,对大象的性格十分了解。 他知道,大象虽然身材高大、皮厚肉糙,等闲刀箭根本伤不到它。但弱点也很明显——它们胆小不易控制,而且惧怕火光、爆炸声。一旦惊吓过度,就会不管不顾地掉头跑掉。 后来在昆明,利用土司们进献的大象进行实验时,他们发现它还有个最致命的缺点——大象是群体性动物,会集体行动。这样只要一部分掉头逃跑,其余的就算没受惊,也会一股脑跟上,把身后的自家军队冲得七零八落,象奴怎样控制都无济于事。 这时候,明军只需要紧紧跟上,就能顺势突破敌阵了。 所以此战的关键就是——吓跑大象! 当然,西南各国训练大象作战这么多年,自然也很清楚它们的弱点,并不断的作出改进。 麓川国便是其中集大成者。他们的战象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性情稳定、沉着听话的品种。又经过象奴们严格的针对性训练,已经不那么惧怕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了。 象奴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它们重新控制好。然后用驯象的铁钩,勾起大象的耳朵,给它两边耳洞中塞入一对巨大的木头塞子。 这时明军的神机箭已经射光了,象奴们便驱动着战象,冲破弥漫的硝烟继续前进。 大明火药的质量堪忧,哪怕朱桢进行过改进,依然威力有限,而且烟贼大…… 象背战楼上的弓箭手也被神机箭的硝烟遮挡了视线,明明进入了射程,却没法进行射击。 只能等再近些,硝烟散去了再说。 但双方抵近二十丈时,明军再次开火了! 这次开火的不是神机箭,而是火铳!就是那些麓川军眼中的烧火棍…… 虽然明军的视线同样为烟雾阻挡,但战象群那巨大的身影,是烟雾也无法彻底阻挡的。 密集的巨大轰响声中,麓川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吃了枪子,惨叫着落下象背战楼。 大象也很难受。火铳的威力可比神机箭大多了。且明军铳管中装的不是弹丸,而是铳箭,也就是寸许长的箭形弹! 这种弹具有更强的穿透力,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轻易穿透大象身上的铜甲,对其造成伤害,更不用说没有铜甲保护的象腿了。 铳箭一旦射中象腿,便深深扎进去,整个箭身都没入象腿,痛的大象前蹄离地、惨叫不已…… …… “原来是火铳!”后阵的思仑发却看的真切,恍然想起来,父王说过当年跟元军交战时,蒙古人的射术已经退步的不像样子了,只能靠一种喷火的筒子发射弹丸,来弥补弓箭的不足。 但那种叫火铳的玩意儿厉害归厉害,却只能发射一次。之后就是摆设了。 所以他站起来大吼道:“不要怕,他们的火铳打完了,不会再射第二次了!” 前头的象兵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不过他们也是这么想的。这玩意儿肯定不会像弓箭一样可以连珠射吧?不然还有天理吗? 于是象奴们死命的用铁钩扎着战象,逼迫它们继续忍痛向前。必须要让该死的明军付出代价…… 第633节 然而,第一轮射击的硝烟尚未散去,明军阵中,又响起一轮密集的枪声!比连珠箭还要快! 许多再度中箭的战象,忍耐力彻底耗光,开始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发狂的抬头点头、晃动躯干,试图甩掉背上的战楼。 站楼上的象兵被晃的东倒西歪,下饺子似的被甩下象背,先摔了个七荤八素,又被大象踩成了肉饼。 “怎么可能?!”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思伦发目瞪口呆,喃喃道:“他们怎么可能会连发,怎么能连发?” 第一一零九章 决战(下) 明军的火铳当然不会连发,要是有那技术,老六还跟这磨叽?早就带着他的无敌舰队去全球制霸了。 但技术不够,可以用战术来凑。 明军采用的是沐英在古代叠阵基础上,创新出的三叠射! 简单而言,就是将火铳手分成三列,第一列射击完后退,第二列上前,瞄准、点火、射击;第二列射完后退,第三列上前瞄准、点火、射击。待第三列后退时,之前第一列的士兵又完成装填了…… 如此轮番开火,便可保持连续的火力输出了。 持续不断的巨大火铳声,甚至在河谷两侧群山中激起了回声,声波来回传播叠加,变得更加震耳欲聋,令人头晕目眩。 麓川军哪见过这阵势,他们的战象更遭不住这番持续打击和惊吓。终于,明军的第三轮射击之下,便有失去象奴控制的大象轰然掉头,迈开大步,奔逃而去。 周遭的大象见状,便也不假思索的跟上,任凭象奴把它们耳朵扎出血都没用。疼急了,大象便用鼻子把象奴一卷,甩出老远…… 越来越多的大象开始转身逃跑。就像雪崩一样,开始只是一个点,然后连成一片,最后所有的战象,终于一起掉头逃跑了…… 目睹这一切的明军将士,见果真如沐英所言,那看似可怕的象群,根本冲不到自己面前,登时爆发出兴奋的欢呼声,这下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沐英同样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其实也还好,他还有底牌没用呢……在火铳手阵列之后,还安放了一排虎蹲炮。倘若大象不怕火铳,就请它们尝尝大炮的滋味! 之前沐英犹豫了好久,到底是一上来就用虎蹲炮,还是留作压轴的底牌。最后考虑到火炮也没什么准头,还是怼脸开火更保险。而且离得越近,炮声也更吓象……所以他把火炮留在了最后。 结果还没用上,大象就被吓跑了。当然,这是好事。 看到所有的大象都调头往回跑,沐英便猛地挥动令旗! 明军号手见状,立即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低沉的号角声中,早就按捺不住的明军骑兵,紧跟在那群大象身后,向麓川军发起了冲锋。 麓川军可没有明军那么多花样,哪敢用肉身阻拦受惊发狂的大象?还能怎么办?只能掉头就跑了…… 但如此庞大的军阵,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前阵变后阵,不是阵中士兵想跑就跑得了的。 结果前阵的士兵挤成一团,也不得寸进。他们只听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然后便被发狂的大象猛然撞倒撞飞,踩到泥里,惨叫声响彻山谷,场面混乱至极…… 就连思仑发乘坐的大象,看到象群往回跑,竟也跟着一起转身开了。幸亏他身边有无数护卫,一起拼命拽住大象,才没把他也甩下来。 但思仑发也不敢坐在象背上了,慌里慌张的从宝座上跳下来,要不是护卫接着,他非得摔个狗吃屎不可。 不过他头上的金盔也掉了,身上的金袍也被扯破了,脸上还撞青了一大块。方才还风光无限、威风凛凛的麓川王,转眼间就狼狈万状,没个人样了。 但明军铁骑将至,万分危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这些了。赶紧在护卫的搀扶下上马,由郎木乃骑兵强行开路,撤向安全地带。 待撤回后阵时,思伦发回头一看,自己刚才所处的位置,已经全是明军的重甲骑兵了…… 那些被落在后头的普通士兵,就没有大王这样的好命了。他们先被象群冲撞践踏的七零八落,成了一锅粥后,明军铁骑又滚滚而来,杀的他们哭爹喊娘,毫无还手之力,彻底溃不成军…… 眼看着自己的中军阵型飞速向内塌陷,思伦发知道中军崩了。好在他也不是吃素的,强迫自己将巨大的失望抛在脑后,专注于如何力挽狂澜。 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左右两路了。 思伦发很快下令,两翼骑兵向明军发起冲击,步兵随后。 哪怕抛去中军,他的兵力依然占据绝对优势,只要能在两翼击败明军,而后向中央夹击,仍然可以获得胜利。 对面的沐英对战局变化洞若观火,不禁微微点头,这蛮王能临危不乱,应变迅速,确实有两把刷子。 但他的敌人是自己,是明军,仅有两把刷子是远远不够的。 沐英便再度挥舞令旗,急促的号角声中,明军两翼骑兵应声而出,迎头对上麓川的两翼骑兵! 大明的骑兵跟麓川骑兵再度针锋相对! …… 为左翼明军打头阵的是被降为千户的冯程。这几个月来他的日子非常不好过,非但要遭受军士们的冷眼,还要被父亲派人来责骂! 冯胜派来的人还告诉他,朝中不少人都主张拿他进京问罪,幸好王爷在京里,替他扛下了一切,他这才能安稳留在云南。 所以他非常感激王爷和征南将军,能给自己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发誓这次要死战不退,一雪前耻! 不管怎么说,冯程都是宋国公全力培养的继承人,弓马娴熟,单兵素质极为优秀。只见他一马当先,率领手下骑兵从缓坡上斜向冲出,再猛地拨转马头,一个大角度变向,就从斜刺里,拦腰插进了麓川军的右翼骑兵队伍中! 他们将一丈长的铁槊死死夹在腋下,利用战马奔跑的冲击力进行突刺!麓川军受限于马匹,都是轻甲骑兵,哪里能抵挡得住这恐怖的冲击力。沾上碰上就惨叫落马,有不走运的麓川兵,被铁槊怼个正着,身体直接就被破成两节,破碎的内脏凌空喷洒。 而他们手中的马刀,根本砍不穿明军精良的盔甲。这下轮到麓川军感受敌人刀枪不入的恐惧了。 右路战况亦然。明军骑兵势如破竹、挡者披靡!在麓川军两翼骑兵阵中来回反复冲锋,没多久便杀得尸横满地,血流成河了…… 不过麓川军兵力实在太多了,就算三路都遭遇明军痛击,依然有大量的骑兵冲过了明军的防线,朝着征南将军的帅旗冲去。 这不是思伦发的命令,而是身经百战的麓川军老兵的自觉。他们知道,只要能干掉沐英,就能顷刻间反败为胜! 第一一一零章 圆方阵 南涧河谷,老公鸡山下,一面赤红流苏、蓝底金字的带斗大纛旗,在春风中烈烈招展,上书七个遒劲的大字: ‘钦命征南将军沐’! 沐英右手持着令旗,左手按着腰间的御赐宝刀,端坐在帅旗之下的虎皮交椅上。 眼看着乌泱乌泱的麓川骑兵,直扑自己的帅旗而来,他却依然纹丝不动,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那些麓川骑兵惊喜的发现自己与沐英之间,竟是一片开阔地,赶忙拼命催动战马,要抓住这天赐良机,来个擒贼先擒王! 然而当他们冲到帅旗近前三十丈距离时,面前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炮声! 数不清的炮口喷出一道道火蛇,冰雹般的霰弹激射而出,形成一片可怕的弹幕,将冲在前头的那些麓川骑兵笼罩其间。 顷刻间,成片的麓川骑兵连人带马成了血葫芦,人仰马翻。 惨烈的人嘶马叫声响彻河谷,甚至暂时盖住了各处战场上两军的喊杀声。 那是沐英给大象准备的一排虎蹲炮,大象没享受到,倒让他们享受到了。 明军将他们的虎蹲炮改为虎趴炮,直接放平了炮管直射敌军,大炮上刺刀了属于是! 霰弹齐射之下,中者立扑,顷刻间就夺去了数百名麓川骑兵的性命。 但麓川兵实在太多了,又前赴后继的涌上来,继续朝着那面帅旗突击! 然而火炮之后,还立着明军的火铳兵呢,一阵猛烈而持久的三叠射之后,麓川骑兵死伤者甚众,能继续前进的已经不到半数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双方已经近在咫尺,明军的火铳和火炮全都没用了。 便见明军的炮手和火铳手快速后撤,躲入了枪兵和牌兵组成的方圆阵中。 方圆阵是由多个方阵组成的大圆阵,即所谓‘阵中容阵’。其中方阵是冷兵器时代,军队最基本的战斗队形,其特点是‘薄中厚方’,中间的兵力少,四周的兵力多。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展开兵力,防御敌人的进攻。 而圆阵是用来进行环形防御的,没有明显的弱点。方圆阵则综合了方阵和圆阵的优点,可以发挥出军队最大的防御力。这种密集防御的阵型,可以很好的抵挡优势敌军的攻击。 但此阵需要非常厉害的大将,因为大将要位于阵形中央较前位置,对敌情了若指掌,审时度势,利用圆阵中的方阵可以移动的特点,随时根据各位置的承压状况,调整各处阵线的厚薄,在承压小的区域,适当的减少兵力,投入到承压大的区域。这是以少敌多的关键,但弄不好就会乱套。 不过对沐英来说,这完全不在话下。他还在王爷的提示下,创造性的革新了方阵,将长枪兵、盾牌兵和弓箭手火铳手混编在一起使用,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兵种分开。这又极大的阵型提升了防御力,让步兵也可以抵御具甲骑兵的冲击,遑论这些麓川军的轻骑兵…… …… 当明军火铳手撤入阵中后,麓川军便见明军围成个大圈进行防御。还在最外围用之前发射神机箭的手推车,围成了一圈简单的工事。 当他们想靠近破坏工事时,明军长枪手便隔着推车出枪,扎向他们的坐骑。明军使用的长枪,足有一丈八,长的令人发指。但好用也是真好用,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排长枪刺出,麓川骑兵的战马便被纷纷刺中,痛苦的嘶鸣蹦跳,甩下背上的骑兵。 麓川骑兵手中的马刀,却根本碰不到明军。当他们承受了巨大的牺牲,终于扒拉开拦路的推车后,才发现明军的盾牌手早已经严阵以待了…… 结果麓川骑兵围攻了半天,却如怒涛拍岸,看似声势惊人,实则无法撼动岸边的礁石。 这时郭英终于率所部骑兵回援,与沐英的步兵内外夹击,将这些勇敢的麓川骑兵全歼在帅旗之下…… …… 思伦发已经退到南涧河左岸,当然他不说是为了安全考虑,而是说因为这里有个小山坡,站得高看得远,可以更好的把握全局。 这段时间,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攻击明军帅旗的麓川骑兵身上,实指望创造个奇迹。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那些英勇的骑兵很快便全军覆没了。思仑发狠狠的一拍大腿,顾不上沮丧失望,把注意力转向战场别处。结果发现自己的左右两翼,在明军铁骑的反复冲杀下,都已是摇摇欲坠,行将崩溃了。 “大王,赶紧派兵增援吧!”刀干孟焦急催促他道。 “嗯。”思仑发点点头,下令后阵前进,支援前阵。 他后阵还有五万兵力没动呢。不过思仑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当然清楚那五万仆从兵是什么货色,不可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 沉吟片刻,他终于咬牙决定,下血本了! “昔剌亦,率领你的部队,直冲明军左路,一定要击溃他们!”思仑发阴沉着脸,吩咐麓川国的头号猛将,自己的禁军头领道:“完不成任务就别回来了!” “是!”昔剌亦脸膛黝黑、生一副络腮胡子,有着麓川人罕见的魁梧身材,一看就是猛将兄。 他麾下的一万锡剌禁军,乃是国王的直属精锐武士,麓川国最强的战斗力,王权最后的保证。思仑发平素里十分珍惜,从不轻易动用,但此战局危急之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昔剌亦也没有辜负大王的期望,他率领一万铜盔铜甲的精锐战士,直扑明军左翼。 他们人人持盾佩刀,还身背五杆标枪,急速奔行至两军骑兵绞杀成一团的战场前四十步时,便用竹筒制的投掷辅助器,将标枪奋力掷出,也不去管自己人死活,直接无差别的攻击! 标枪呼啸着电射而出,转眼便飞越四十步距离,两军骑兵避无可避,只能纷纷中枪。但惨叫着跌落马下的,大都是麓川骑兵。因为明军骑兵非但穿着精良的甲胄,内里还衬有数层柔韧的绸缎衣裳,可以有效阻挡利刃深入,这是王爷送给他们的礼物…… 昔剌亦见状,马上下令部队继续靠近敌军,来到二十步处时,再次投掷了一轮标枪。 这次,终于对明军造成了杀伤。 第一一一一章 最后的王牌 二十步的距离,用投掷器全力投出的尖利标枪,足以穿透明军的鱼鳞甲和柳叶甲了。尤其是战马身上,可没有内罩丝绸,标枪一旦破甲,便直接入肉…… 第634节 在标枪巨大的冲击力下,明军战马纷纷悲鸣着摔倒,将背上的骑兵甩落在地。 昔剌亦见状大喜,马上下令掷出第三轮。锡剌禁兵看到进攻终于奏效,也是士气大振,反手从背后抽出第三支标枪,瞄准了用投掷器猛地掷出! 强大的力道加持下,标枪电射而出,嗖嗖的破空声中,明军骑兵再度遭到沉重的一击。一阵人仰马翻之后,地上出现了一片插着人马尸体的标枪林。 明军将士目眦欲裂,想要靠近这些该死的标枪兵,却被麓川骑兵死死缠住……思伦发的战前动员是管用的,至少本族的锡剌兵愿意为他的大傣人主义豁出命去。 结果明军骑兵一时挣脱不得,只能跟麓川骑兵一起承受着麓川标枪手一轮接一轮的投射。 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让两军纠缠在一起的骑兵全都损伤惨重。 眼看着自己的精锐骑兵就这样一片片的倒下,明军左路指挥官金朝兴心痛万分。这些可都是跟着宁河王挺进过昆仑山的宝贵老兵啊,折损一个他都舍不得。 更何况,明明己方的战斗力强于敌军,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才会出现这样的伤亡。 犹豫片刻后,他神情凝重的下令骑兵后撤,拉开距离,重整队伍再卷土重来。 但战场上,无论是战局还是气势,都是此消彼长的。眼看明军后撤,右路的麓川军士气大振,忘情的欢呼声中,对明军和失败的恐惧瞬间荡然无存。他们像打了鸡血一样,跟着强大的锡剌禁兵一拥而上,从侧后方扑向明军中路! 中路明军虽然对敌军形成了压制,但所有军队的中路,都是兵力最厚实的地方,麓川军自然也不例外,哪怕被大象践踏,又被明军反复冲杀,在没有溃败之前,依然是兵力占优的一方。 如果让左路的麓川军包抄到位,他们将立即改变被动挨打的局面,被包围的就是中路的明军了! “好!”开战至今,思伦发终于有了一丝笑模样,指着战场笑道:“本王就说吧,在绝对优势的兵力面前,任何不利局面都是暂时的。” “是,大王高见。”刀干孟等人忙奉上马屁:“当然也是因为大王的直属精兵太强了,一投入就瞬间扭转了战局!” “哈哈哈,那是当然啦!”思仑发高兴的大笑起来:“此战之后,本王的锡剌禁兵,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了!” …… 对面的明军帅旗下,沐英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左路的退却。而且失去了左翼的保护,中路明军也暴露在麓川军右路的兵锋下,战局大有急转直下的势头。 他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怒气勃发,重重一拍扶手,喝道:“金朝兴在搞什么鬼?他不知道我们兵力太少,必须有进无退才能全面压制敌军吗?” 在兵力处于劣势的时候,任何局部的退却,都可能招致战局扭转。因为一旦被压制的敌军缓过这口气来,就能发挥优势兵力,对己方进行反击甚至反包围,此时便攻守易形,甚至胜负逆转! 所以以少胜多的关键,就在于一往无前,一鼓作气的破敌!像左路军这样后退,只会引发可怕的后果! 沐英当机立断,摘下自己的御赐佩刀,交给自己的侍卫长、傅友德之子傅忠,冷声下令道: “去取金朝兴首级来!” 傅忠双手接刀,却愣怔不敢奉命。因为只有皇帝才有权处死,一位获赐免死铁券的侯爵。就连王爷也不行,更别说征南将军了。 “愣着干什么?本帅已经有令在先,‘退衄者必斩’,你当是儿戏吗?”沐英当场劈头盖脸的呵斥傅忠,那凶狠的样子跟平时判若两人。 “是!”傅忠赶忙应声,才想起这些有的没的,不是个工具人该操心的事儿。 这时,正好金朝兴派自己的亲兵头领来向沐英求援,闻言吓出一身冷汗,这下也不敢求援了,赶紧转头就跑,策马回到阵中,直奔自家侯爷。 “沐帅怎么说?”金朝兴劈头问道。 “不好了,侯爷。沐帅派人拿刀来取你人头了!”亲兵头领惶急禀报道。 “啊?”金朝兴忙转头望向中军,正好见到傅忠带了一小队骑兵,直奔自己这边而来。 他眼神很好使,一下就看到被傅忠高举在手中的,不正是征南将军的配刀吗? 金朝兴猛然想起开战前沐英三令五申过,退后一步者斩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一拍大腿道:“哎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别看他有免死铁券,但军法大过天,又是在战场上,沐英真杀了他也就杀了……就算后面他家里人找皇上打官司,那也跟他没关系了。 金朝兴明白此时唯有死命向前,先将功赎罪再说了。于是他接过自己的偃月刀,对将士们咆哮道:“儿郎们,不想老子死的就跟我上啊!” “誓死追随侯爷!”左路军将士轰然应声,重新发起了进攻。 金朝兴便将所有骑兵分作两队,自己指挥一队,冯程指挥一队! 然后‘将功折罪组’的两位将领,便率领各自的数千骑兵,从不同方向对那一万锡剌禁兵展开突击。 有了上回的教训,这次明军打的十分聪明,他们利用速度优势快进快出,反复抽插右路敌军,不停消耗那些锡剌禁兵…… 为了投掷标枪,锡剌禁兵在战场上是不骑马的。所以一旦明军骑兵快速移动起来,他们就很难再有机会,造成大量的杀伤了。反而不停被呼啸而过的明军骑兵,用铁槊刺倒在地。 而且明军还有意识的驱赶前来支援的麓川军仆从兵,撵着他们挤压锡剌禁兵,使其想要投标枪时,总是被自己人阻挡。还在不知不觉中,被明军骑兵冲散了阵型,分割开来。 不过这些头盔插着孔雀翎,背后披着青黑色披风的锡剌禁兵,无愧于麓川最强军队的称号,不管战局如何,一直表现的十分英勇。 标枪不好使了,他们就举起盾牌抵挡明军的铁槊,翻身滚地去砍明军的马腿,依然给明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第一一一二章 破阵 昔剌亦更是骁勇无匹,他没有拿盾牌,而是双手持握一柄长长的傣刀,身形灵活的闪避明军骑兵的铁槊,然后一个滚地刀,就削断了一根马腿。 战马嘶叫着摔倒,马上的明军惨叫着落地,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被昔剌亦跟上一刀,身首异处…… 他接连干掉了几个明军骑兵之后,终于引起了冯程的注意。冯程见他虽然跟其他锡剌禁兵一样,都是盔插孔雀翎,披着青黑的披风,但手里那柄削铁如泥的长刀,就说明他的地位绝对不低。 于是冯程拨马,迎上了昔剌亦,挺起铁槊,劈面就是一刺! 昔剌亦如法炮制,闪身避过铁槊,就要施展滚地刀,去砍他的马腿。 谁知冯程早有所料,之前的一刺只是虚招。见状腰肢一拧,身体后倾,一招‘苍龙摆尾势’,如霹雳般掉转铁槊,如疾风般回身横扫! 听到背后凌厉的破风声,昔剌亦知道若不变招,这个将领的马腿固然不保,但他也会被锋利的铁槊干掉。只好收刀侧翻,狼狈的躲开了那背后的一击! 见一击不中,冯程直接一夹马腹,战马立即高高扬起前蹄,猛的踏向拄着刀刚要起身的昔拉亦。 昔拉亦一看,得,继续翻滚吧…… 结果他被人马合一的冯程连踏带刺,愣是起不来身,只能在地上飞快的打滚转圈,人都转的七荤八素。 眼看就要转晕菜了,昔拉亦心说这样下去不行,一咬牙,猛的向外翻滚,准备先拉开距离站起来再说。 但他忘了这不是两人比武,而是两军厮杀的战场,结果刚站起来,还没分清东西南北,就被另一个路过的明军骑兵,一槊分成了两截…… “白痴。”冯程啐一口,策马踏过昔拉亦死不瞑目的上半身,继续冲杀起来! 他不知道,昔拉亦居然是这支精锐麓川军的首领,而且还是麓川头号猛将。但那些麓川兵可知道啊! 看到不可一世的昔拉亦,都被明军斩于马下了,本来就对骑兵充满恐惧的仆从军,这下彻底绷不住了,纷纷转身就跑。 那些锡剌禁兵倒是怒气勃发,拼命想要夺回昔拉亦的尸首,但他们可是标枪兵啊。一旦贴身近战,怎么可能是明军骑兵的对手? 结果在明军的冲杀下,不断的倒地阵亡,到地下追随他们的首领去了…… 这时候,沐英派来增援的火铳兵也赶到了,他们趁着骑兵冲杀的间隙,朝锡剌禁兵开火射击。每一轮齐射,都能放倒大片的锡剌兵。 明军的骑兵和火铳兵就这样熟练的配合着,将思仑发最宝贵的锡剌禁兵一口口吃掉。 …… 思伦发见状心如刀割。这些忠诚不二的精锐武士可是他王位的保证啊!没了他们护卫王廷,自己那帮叔伯兄弟肯定会政变的! 情急之下,思伦发做了一个令他追悔莫及的决定,嘶声下令道:“让禁兵撤下来吧。” 周遭大臣直觉不妥,但想要开口劝阻时,却被刀干孟用眼神制止了。 他们心想也是,那些禁兵可是大王的根本啊。自己要是开口阻拦,肯定会落嫌疑的。怎么,你就这么想让大王的禁兵耗光?到底是何居心? 小国的权力斗争更残酷,所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很快,思伦发的命令传到,素来唯王命是从的禁兵,只好丢下昔拉亦的尸首,开始向后阵撤退。 右路的麓川军见最精锐的禁兵都败下阵来,哪还有继续战斗的意志?不管是普通锡剌兵还是仆从兵,呼啦一下,全都跟着后退开了。 沐英第一时间便察觉到混乱战场上的这一变化,兴奋的长身而起道:“好,麓川败相已现!” 说完立即下令,全军突击,绝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呜……” “呜……” “呜……” 雄浑的号角声再度吹响,听到这号声明军将士神情一震,知道决胜时刻到了,于是纷纷在军官的带领下,向麓川军发起了全力冲锋。这时候也不管什么阵型了,就是猛攻猛打! 麓川军的防线本就摇摇欲坠,明军这猛一发力,自然止不住的败退连连。这时候中路军又发现,自己的右路已经全线崩溃,唯恐遭到左路明军的夹击,赶紧也跟着撤退…… 左路的麓川军自然不会孤军奋战,同样开始了后撤。 结果十万麓川军,真的被三万明军击退了…… 但明军的胃口极大。他们的目标不是击溃击退敌军,而是要尽可能的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毕其功于一役! 这时,明军极高的战术素养展现的淋漓尽致。 中路明军按照沐英战前的安排,在中路麓川军败退后,反而停下了全速冲锋,然后分作两队,形成两道人墙,跟在中路敌军的后面。 这样就挡住了左右两路麓川军与中路军汇合的路线。在明军两翼骑兵的强力冲击下,他们只能像羊群一样,被驱赶着径直逃往自己的后阵。 本来这时候,思仑发的后阵还有好几万兵马,没有投入战斗。结果被大队败兵一冲,全都乱了阵脚。麓川败兵与后阵的仆从兵拥成一团,你推我搡,彻底乱了套。 这时明军骑兵又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麓川军虽然兵力依然是明军数倍,可已经乱成一锅粥,根本无法抵挡,只能继续撤退。 而且这回是前军裹挟着后军,一窝蜂似的全军撤退。 后有追兵的撤退,其实就是逃跑。 谁落在后头,就会被在后头疯狂追杀的明军干掉。所以所有人都得拼命的逃,只恨爹妈少生了两双脚。就连思伦发也不例外。 所以转眼就成了大溃败,再没有一丝一毫稳住阵脚的机会了…… 思仑发在马背上忍不住回头。眼睁睁看着自己明明还有七八万大军,却如退潮一般被明军驱赶过了南涧河,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踏过这条浅浅的小河了。 溃败于堂堂正正之师,信心也会被彻底摧毁,甚至连再来一次的勇气都没有了。 王的眼泪撒在风中,不知在为谁而流。 但那都不重要了,因为今日之战后,麓川政权注定要分崩离析了。 第一一一三章 兵败如山倒 麓川军一口气退入大营,终于止住了败退的脚步。 第635节 不是他们不慌了,而是此处距离麓川国还有千里之遥,离开军营往哪逃?一群溃兵怎么逃?就这么贸然跑回去,路上不累死饿死,也要被沿途那些落井下石的土司部落抓起来,向明军献媚。所以还是先凭借前日构筑好的工事稳住阵脚,看看上头有什么章程再说吧。 思伦发也是这么想的,他毕竟还有七八万正兵,二十万辅兵,只要稳住阵脚,一切都会好转的。就算不能反败为胜,全身而退还是没问题的。 然而老辣的明军怎么可能给他们喘息之机? 明军前锋追杀至麓川军大营时,确实暂时停下了脚步。这让紧张兮兮的麓川溃军不禁生出一丝侥幸,莫非明军不想再浪费兵力,准备劝降?大王可一定要同意啊…… 但事实并非麓川军盼望的那样,明军只是在等待…… 稍等了盏茶功夫,便有驮马队驮着虎蹲炮过来了。这种火炮身材粗短,重量不足五十斤,炮弹和炮身分开运输,是可以跟随大部队机动的。事实上,这些虎蹲炮就是明军从八百里外的昆明城拉过来的,一路上也没拖大军后腿。 炮手从另外的马匹上跳下来,解开驮马背架上的绳索,把炮身抱下来,然后套上铁爪铁绊,在麓川军营外五十步摆放好,又将大铁钉穿过铁绊,深深插入土中。这样做是为了固定炮身,不然猛烈的后坐力,会把几十斤重的炮身猛地向后推出几丈远,炮手碰上就得骨折。 一切准备停当后,明军炮手先装填了发射药,又往炮管里塞了实心炮弹。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仅仅一次齐射,便将麓川军临时构建的木栅墙,整个轰了个稀巴烂。 漫天的木屑还未完全落地,明军骑兵已经迫不及待策马越过窄窄的壕沟,以席卷万钧之势,杀入了麓川军大营。 大营中,惊魂未定的麓川军溃兵,听到那惊天动地的炮声,吓得全从地上爬起来,伸着脖子看向东面营寨。就看到明军已经铺天盖地杀了进来……简陋的营帐被铁骑踏破,许多强撑着逃回来的伤兵,来不及躲闪,便已经被践踏成泥了。 得了,那就继续跑吧。 管它什么路途太远,缺吃少喝,半道有危险之类了,先活命再说吧。 而他们的大王已经先行一步了…… 这下不光溃兵在逃跑。十里连营中还有二十万的辅兵呢,看到正兵都跑了,他们也只好跟着一起逃跑。 二十七八万大军一起逃跑的大场面可不是经常能看得到,下一次再出现,得等到五百五十五年后了。 漫山遍野都是溃兵在逃跑,唯一可以逃出山谷的通道,根本塞不下这么多人,慌不择路的麓川溃兵,甚至填满了每一条进山的小道。 把明军骑兵看的直眼晕,都不知该往哪追了。其实到处都是抓不完的败兵,往哪追都无所谓…… 明军骑兵一直追杀到天黑才收兵。 此战明军大获全胜,检点战果,共计斩首四万余级,俘虏两万余人,其实大半的人头,都是在追杀过程中斩获的,更不要说那些俘虏了。另外还捉获了五十余头战象,彻底扒掉了麓川这个西南霸主的底裤。 …… 思仑发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他从中午时逃离大营,天黑时已经来到了,距离定远百里之外的昌宁府地界。 把胯下的千里良驹都累的口吐白沫…… “大王,歇歇吧。”刀干孟也是个狠人,居然能跟着他一路不掉队。当然也难免累得快要散架了,趴在马背上直喘粗气。 “明军应该追不上来了。” “嗯。那就歇会儿吧。”思仑发点点头,闷声道:“这黑灯瞎火的,肯定没法追了。” 护卫在他身边的锡剌禁兵便就近寻了一处避风的山谷,开始找柴生火,烧水做饭。 不一会儿,山谷中便燃起熊熊的篝火。 一名禁兵将一张豹皮铺在篝火旁,请思仑发坐下。 “大王恕罪,撤退时太匆忙,王帐铺盖都没来得及带上。”刀干孟歉意道。 “逃命呢,还有什么好讲究的?”思仑发一屁股坐在豹皮上,神情委顿的摆了摆手。“你也坐吧。” “谢大王……”刀干孟致谢后,才在思仑发边上坐下。 君臣相对无言,默默烤着火。 良久,思仑发忽然幽幽问道:“之前本王要撤下禁兵时,你为什么非但自己不拦着,还不让别人劝谏?” “这个……”刀干孟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大王都看在了眼里。他定定神,赶忙翻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是这样的,当时大王的禁兵已经群龙无首,且折损过半,把他们留在战场上,也只会被明军一口口吃掉,丝毫改变不了战局。” 顿一下,刀干孟接着道:“与其如此还不如保留下宝贵的禁兵,以免动摇国本啊。” “这样啊,跟本王想到一块儿去了……”思仑发凌厉的眼神渐渐熄灭,自嘲的笑笑道:“国本?经此一役,麓川国还会存在吗?” “大王切莫因为一场败仗而灰心!”刀干孟忙劝谏道:“是,今日之战我们确实损失惨重,但还不到动摇根基的地步。大王的禁兵还在,我们的锡剌兵也还至少保存了一半,这依然是中南大地上最强的兵力。” “只要我们尽力收拢军队,平安回到勐卯,再赶紧向大明上本请罪,局面也就稳住了。最多有不开眼的土酋蹦出来造反,为臣一定替大王将其剿平,绝对不会让他们分裂我麓川国!” “唉,但愿如此吧。”思仑发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其实他的想法跟刀干孟差不多,都是想先收拾残局,然后向大明求饶。 他们这些割据一方的番邦首领看的明白,天朝对他们这些偏远的地方最多只会羁縻,绝不会派官管辖,那样太划不来了。 而且麓川国那么大,明朝更不可能直接进行统治,不管怎样,到最后还是得让当地的豪强领袖进行自治。 所以只要保证自己还是中南最强,然后上表谢罪,再多出点血进个大贡,最多再派个儿子进京当人质,发誓以后老老实实。这套组合拳打下来,基本上,天大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不管皇帝心里过没过去,到最后还是得捏着鼻子让自己继续管理麓川。 第一一一四章 猛虎变家猫 当然,如无意外,思仑发也基本上不会再挑战明军了。 这次他元气大伤,麓川国内那些异族土酋,肯定要趁机闹事的。甚至就连傣人内部,也会有野心家蠢蠢欲动,他得把全部的精力,放到应付国内即将出现的危机上了。 不过等他儿子孙子辈儿缓过劲儿来,还会不会遵守承诺,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这也是思仑发有恃无恐挑战大明的原因。漫长的历史告诉他,番邦首领跟中原王朝打赢了会所嫩模,打输了不过自罚三杯。收益太高,风险太小,有什么好怕的?当然有机会就要干他娘的了! 这样的想法让思仑发稍稍好过了些,他吃了些干粮,还喝了点米酒,然后吩咐刀干孟打起精神,注意收拢随后抵达的溃兵。 虽然没什么好自夸的,但逃的最快也确实有好处,至少方便收拢后头的败军。要是逃的慢了,还不知先逃跑的那些溃兵,会逃到什么地方呢? 多半就遁入深山,逃回老家,再也见不到人影了。 …… 翌日,思仑发留在昌宁,一面继续收拢败兵,一面派人去永昌传令,叫自己的儿子思行法派一半兵力,携带两万石粮草前来接应。 千里行军,他不可能不在沿途要害处留人驻扎,一是保护自己的后路,二来可转运粮草。 因为永昌的位置太重要了,所以思仑发派自己的长子驻守。又为了保护思行法的安全,加上当时兵力充沛,思仑发足足留了两万人。没想到,当时的一手闲棋,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 待到傍晚时,思仑发已经足足收拢了十多万人。并告诉饥肠辘辘的溃兵,援兵和粮草马上就到。另外,都这时候了,明军还没追上来,说明他们真的不追了。 局面这不就渐渐稳住了吗? 当天晚饭时,思伦发已经住进了禁兵紧急搭建的木屋中,吃上了热腾腾的香茅草烤鱼和包烧。虽然是两道最普通的傣族吃食,条件所限也没加什么佐料,思仑发却狼吞虎咽,吃的一点都不剩。 “嗝……”思仑发打了个饱嗝,对一旁的刀干孟笑道:“本王好多年都没吃这么多了。” “大王胃口好是国家的福气。”刀干孟奉承笑道:“这两道吃食也算立了大功,回去可以定为国菜。” “哈哈,好!”思仑发深表赞同,笑着看一眼刀干孟:“与我共患难者,本王都不会亏待。” “多谢大王。”刀干孟高兴的笑道:“明天差不多人就到齐了,咱们是等着大王子来接应,还是继续前进?” “继续前进。”思仑发断然道:“这里深入敌境,太不安全了。还是早离开一天早放心。” “大王言之有理。”刀干孟应声传令下去。 …… 当晚思仑发的睡眠质量比前一晚好多了,所以半夜被吵醒的时候分外恼火。 “什么事?人家明早还要赶路呢……”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没好气的问道。 但话没说完,就看清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长子思行法。思仑发不禁惊喜道:“你来的这么快?粮食带来了吗?那帮饿兵快要造反了,得赶紧喂……” 话又没说完,他看清了儿子沮丧的脸色,登时心一咯噔,问道:“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父王,”思行法带着哭腔跪禀道:“儿臣对不住你,永昌丢了,两万大军没了,粮食一粒都没抢出来……”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思仑发习惯性的破口大骂,旋即想到自己更没用,可见儿子确实是亲生的。便再次咽下话头,压下怒火闷声问道:“你是怎么搞的?两万大军怎么能说没了就没了?!” “因为明军的兵力是儿臣的十倍,”思行法沮丧地禀报道:“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用火炮轰开我们的营墙,发射了无数火箭,点着了我们的营寨和粮仓。将士们留在寨子里只会被活活烧死,只能冒死突围。儿臣在禁兵的保护下侥幸突围,但大部分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不可能!”思仑发又按捺不住咆哮道:“明军还都在南涧呢,怎么能飞到永昌去?再说他们也没那么多兵力呀!” “还真有。”刀干孟等文武也闻询而来,前者幽幽道:“大王忘了,在昆明城训练的那十几万卫所军了?” “啊对!”思仑发猛然想起这茬,跌坐回床铺道:“他们已经完成整训了?” “看来是。”刀干孟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再说就算没恢复又怎样?对付咱们还不是手拿把掐?” 思仑发父子也好,刀厮养等人也罢,都没有反驳他这番自贬的言论。显然已经被明军彻底打服,打出心理阴影了。 “本王已经败了,他们还派这么多兵来干什么?”思仑发揉着乱蓬蓬的头发,疑惑问道:“只为了对付永昌那点兵,哪用得着十几万人马?” “他们肯定别有所图,而且所图非浅。”刀干孟沉声道。 “大王,现在还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见两人说来说去说不到重点上,乃兄死后一直很沉默的刀厮养,终于忍不住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永昌丢了,我们回国的路断了!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众文武也纷纷附和道。 “还能怎么办……”便听思仑发颓然叹息道:“进,进不得,退,退不回。不想坐以待毙,只能归顺了。” “啊……”众文武一脸吃惊。 他们不是惊讶于这个决定本身,事实上到了这般田地,所有人都考虑过投降了。 他们只是没想到,思仑发居然会直接说出口。难道不应该由大臣提出,然后他表示作为国王,纵使身死不能辱国,接着双方反复拉扯,最后他才在群臣的苦劝下,以苍生为重,勉为其难的放下自尊,交出印信,让他们自己去办吗? “尔等不必惊讶,本王已经想清楚了。如今保全之计,唯有归顺,当然还是先回麓川归顺最好,但既然被拦住去路,现在归顺也未尝不可。”便听思仑发淡淡道:“只要大军得以保全,本王就能活。要是归顺的晚了,万一被明军彻底消灭,本王也就彻底没价值了。到那时才是死路一条。” “臣等明白了。”刀厮养等人点头应道。这话有道理,但从大王嘴里说出来,只能说明他已经没心气了。 纵横中南山林的猛虎,想要做一只家猫了。 第一一一五章 胜利的代价 沐英没有忘记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大捷是怎么来的,刚刚攻破麓川军大营,他便率领郭英等人,第一时间赶到了定边城下,亲自向守城的将士们致敬。 定边城外那恐怖的场景,让见惯了死亡的明军将士都无比震惊。他们在这片充斥着残肢断体和破烂旗帜兵器的修罗场上找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被鲜血染成紫黑色的残垣断壁,就是定边城。 “这还能有活人吗?”郭英看着死气沉沉的城头。 沐英紧咬着下唇,脸色铁青,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他今天终于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了。 “问一问。”好一会儿他才带着浓重的鼻音道。 “征南将军在此!”傅忠便气沉丹田,朝着废墟似的城头上喊道:“有人吗?” 第636节 “有!”过了好一会儿,城头上响起了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一个摇摇欲坠的军士,扶着箭垛站了起来。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军士现出了身形,所有人都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头上胳膊上都缠着绷带,站都站不稳,却顶天立地,令人只能仰视。 城门缓缓打开,瘦骨嶙峋的将士们列队等待检阅,基本上人人带伤,却都站的笔直。 沐英翻身下马,整了整头盔和身上的甲胄,然后朝着城头将士郑重抱拳,一揖到底。 郭英等人见状,跟随主帅一道,向城头的弟兄作揖致敬。 城头上所有守军都直挺挺的立在那里,并无一人有要还礼的意思。这一礼,他们当得起,再重的礼他们都当得起! 这时,城头有军士问道:“大帅,我们赢了吗?” “我们赢了!”沐英重重点头,沉声道:“三十万麓川军被我军一战而定,而这一切都是拜诸位兄弟所赐!” 沐英说着,再次深深一揖,拜谢守军将士们,然后他又问道:“城里还有多少弟兄?” “昨晚是两千三百一十五,今天还没点名,不知道。”值守城头的千户回答道。 城下一阵沉默,沐英清楚的记得自己先是派甯正领了三千兵马驻守于此,后来胡泉又带了两千骑兵入城。 也就是说,这场定边守卫战,足足搭进去三千名弟兄。 这就是胜利的代价,让他光彩无比的胜利,瞬间都变得黯然失色。 便听那千户接着道:“其中前日一战死最多,差不多没了一千弟兄,连我们伯爷也……” 说到后来,他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然后哽咽起来,继而失声痛哭。 城头的将士也哭成一片,虽然他们早就已经麻木于生死,但这么多同袍牺牲在胜利前夕,还是让人痛惜万分。 城下的明军也哭成一片。 沐英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滴落在紫黑色的淤泥中…… …… 良久,沐英撑着膝盖起身,因为城门早就已经不见了,他只能顺着满地的碎石爬上了城头。 郭英等人也跟着上来,他嘶声问道:“武昌伯是怎么没的?” “啊?谁说我们伯爷没了?!”千户等人却不解的反问道。 “你说的呀。”郭英陡然提高声调。 “对呀,你说‘就连我们伯爷也……’”傅忠附和道。 “卑职是说就连我们伯爷也受了重伤,可没说他没了啊。”那千户根本不怕他们,没好气道:“可不能咒我们伯爷。” “你……”郭英想要训斥那千户,但今天实在开不了这口。 “甯将军呢?”沐英抬抬手,让郭英等人住口,然后问那千户。 “半个月前就伤了,跟伯爷两人搭伙住一间病房呢。”千户回答道。 …… 其实沐英到来的消息,军士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主将和副将的病房中。 “伯爷,都督,征南将军已经到城下了!麓川军也撤了个干净……” 躺在病床上的两人,一个断了左腿,一个折了右脚,闻言都如释重负的笑了。 甯正问胡泉:“咱们守了多少天?” “记不清了。”胡泉摇摇头。 “我算着呢,从开战那天算起,整整八十四天……”甯正却是自问自答。 “那比洪都还差点。”胡泉笑道。 “不差了吧。”甯正坐起来道:“八十四天和八十五天,有什么区别?” “差一天也是差。”胡泉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非要跟他较这个真儿。 “什么差不差的?”这时沐英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 两人回头一看,胡泉便笑道:“原来是征南将军大驾光临。” “恕末将有伤在身,不能全礼了。”甯正也变的没正经起来。经过三个月的地狱煎熬,包括敬畏在内,很多东西都被消解了。 “少来这套。”沐英笑骂一声,然后朝两人深深作揖道:“多谢二位兄弟坚守至今,沐英代表全体将士,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两人这才坐直了身子,生受他这一礼,然后胡泉正色道:“其实沐帅更应该感谢的,是五千一百四十名守城的将士。没有他们的牺牲,怎么会有这八十四天的坚守?” “是啊。”沐英重重点头道:“我已经向活着的将士敬过礼了,待会儿再去给牺牲的将士磕个头。” 说着神情一黯道:“我要是能早到两天,就会有很多兄弟不用死了。” 胡泉和甯正闻言神情一黯,前日的最后一战,实在是太惨烈了。 麓川军新到的生力军,以铺天盖地之势攻打定边城。他们这些强弩之末的残兵,不付出巨大的牺牲,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这也是幸存将士不太待见沐英的原因。 但其实,能以千余牺牲,守住思伦发的这一波攻势,已经是个奇迹了…… “唉……”胡泉长叹一声道:“你也不是诸葛亮,岂能算无遗策?来的已经够及时了。” 顿一下他眉毛一挑,昂然道:“再说五万麓川锡剌兵基本拉了清单,这波我们也不亏。” “是啊沐帅,与其自责,不如杀光麓川狗贼,替兄弟们报仇!”甯正也赶紧道。他毕竟是沐英的老部下,得给上司台阶下。 “放心,已经报仇了。”便听沐英沉声道:“三十万麓川军,一个也跑不了!” “哦,是吗?”两人闻言终于露出欢喜的神情,激动道:“那这下可赚大了!” 第一一一六章 无条件投降 反复无常是王者的通病,不管是大王还是小王,思仑发也不例外。 在与明军初步接触后,谈判陷入了僵局。 思伦发始终坚持自己是归顺不是投降,明军得给自己相应的待遇。 不然自己的大军就是饿死、战死、从大山上排队跳下去摔死,也绝对不投降! 但明军鸟都不鸟他,结果局面就这样僵住了。 跟患得患失的思仑发不同,明军的态度非常明确,要么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要么洗干净脖子,等着朝廷大军把他们消灭。 云南山多路少,交通闭塞,仅有的通道被二十余万明军堵得死死的。明军确实可以说到做到,把他们消灭的干干净净。 而且明军也有这个决心!朱桢和沐英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思伦发的三十万大军诱入境内,怎么可能让他们逃回去呢? 其实加上刀厮郎的五万,和思行法的两万,思伦发搭进来整整三十七万人马。 这三十七万人,几乎就是麓川国所有的青壮年男子了。 把他们悉数留下,麓川政权这个庞然大物,瞬间就会变成毫无保护的鱼肉,然后被人摆上餐桌,尽情享用。 其实按照朱元璋本来的意思,是要思仑发认罪乞降、割地赔款、送质子入京,再将麓川国肢解成若干土司领地,彻底消除其威胁,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事情后续的发展,还真跟思仑发所料的大差不差,不管中间经历什么,他总能保全自己麓川的领地。当然缅地就别想了…… 但问题是,这里头多了个老六。历史就走向另一个方向了。 朱桢在太子的帮助下,已经说服了朱老板,只要能彻底击败思仑发,就将麓川设为亲王藩国,并拿出部分藩国土地作为采邑,分封给有功之臣。 后来朱老板又在太子的建议下,扩大了分封的范围,将封邑与军功挂钩,这样就不止勋贵们,普通的将士也有可能得到封地了。 这种变相的推恩令,非但可以预防勋贵日后尾大不掉,也能极大的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让明军一直保持旺盛的战斗力。 所以为了老朱家的千秋大计,这所谓的麓川国,还是不要再存在的好。 …… 不过僵局没持续几天,麓川军就无条件投降了。 其实之前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造成问题的人被解决了。 那天,思伦发父子正在小木屋里一边吃鸡,一边徒劳的商量着眼下的局面,忽然砰地一声,紧闭的房门被猛然推开。 便见刀厮养提着刀气冲冲的走进来。 “你要干什么?”思伦发汗毛直竖,勉强保持镇定,目光飘向门口,也不知那些该死的禁兵干什么去了。 “大王,听说你要拿我兄弟当替罪羊?!”刀厮养喝道:“要把责任全都推给我兄弟,跟明军说在麓川国,真正说了算的是我们兄弟?是我们执意要攻打大明?你只是身不由己,是被裹挟而来的?” 思伦发闻言神色大变,这可是他跟刀干孟密谋的事情。 道理很简单,为了减轻罪责,他肯定要找人背锅的,那么已经死掉的刀厮郎,便再合适不过了。又考虑到刀厮养和他是亲兄弟,必然因此心生嫌隙,所以还是让他哥俩一起来背这个黑锅吧。 这种绝对机密的事情,他连儿子都没说,刀厮养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谁造的谣?刀干孟吗?他在哪里?!”思仑发心虚的大声问道:“让他来见本王!” “大王,我在这。”刀干孟从外头进来,正气凛然道:“事情就是我告诉刀厮养的,但我可没有造谣。我敢对天公地母发誓,如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变成猪狗,永世不得超生。”顿一下,他冷声问道:“但是你敢吗?” “本王为什么要发这种誓?”思仑发自然是不敢的,麓川国信奉南传上部佛教,对轮回之说深信不疑,他可不能为了撒个谎,把生生世世都搭进去。 “你不敢,就说明是真的!”刀厮养举刀指着思仑发,恨声道:“狗王,我兄弟力保你当上大王,我大哥还为你尽忠而死,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这里头有误会,你先别着急。”思仑发一边安抚着刀厮养,一边焦急的望向门口。 “大王别看了,禁兵都已经撤走了。”刀干孟冷笑道:“你已经众叛亲离了。” “什么?!”思仑发这下彻底绷不住,失声叫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本王的禁兵绝对忠于王室!” “但为臣也是王室啊。我是伟大的思汗法的亲养子!”刀干孟挺直腰杆,傲然一笑:“大家都认为你这个麓川国的罪人,已经没有资格再当国王了。所以锡剌禁兵都已经效忠于我了!” “你!你个小婢样的贱种也配!”思仑发登时暴跳如雷,怒吼道:“你个该死的乱臣贼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本王真是瞎了眼,还把你当成忠臣!” 这会儿图穷匕见,刀干孟的图谋已经很清楚了。当初在定边之战时,他之所以支持思仑发撤下禁兵的决定,就是为了今天。 思仑发赌国运失败,全国上下哪有不恨他的?甚至那些锡剌禁兵也不例外,他们可是最忠诚狂热的大傣人主义拥趸,一旦他们认为思仑发已经没资格继续率领傣人前进时,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他。 这种时候,拱卫王室的禁兵就会变成决定王位归属的关键。 如有可能,禁兵们是不会让思伦发的儿子接位的。废了人家老子,还指望人家感激他们?恐怕人家将来坐稳了位子,回头就会清算他们。 而且傣人不像是汉人那样严格讲究父死子继,只要是王室成员,甭管叔叔大爷侄子,甚至养子女婿,都有资格抢夺王位,就看谁的拳头更硬了。 第637节 这种情况下,没有比刀干孟更合适的人选了。他不仅本身就是麓川国的宰相,德高望重,更重要的是刚刚在战场上还保护了他们。 在得到禁兵的效忠后,他又出卖了思仑发,拉拢到刀厮养,于是一切就在暗中发生了。虽然在意料之外,却是在情理之中。 “我当然是忠臣,但我是麓川的忠臣,不是你的忠臣。”刀干孟最后悍然宣称道:“伟大的思汗法缔造的基业,就要被你毁于一旦了。所以我必须要站出来,取代昏君,成为新王,让麓川再次伟大!” 第一一一七章 泥首礼 思仑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别人认你是王你才是王。众叛亲离之下,他被刀干孟取而代之,几乎没有引起一丝涟漪,很多臣子甚至拍手叫好。 这场超级巨大的失败,对麓川国每一个人的打击都是极其沉重的,他们也急需有人来承担罪责,把满心的怒火和憋闷全都转移出去,这样才能好受些。 思仑发本就是罪魁祸首,大家不怪他怪谁? 而且刀干孟承诺,立即向大明无条件投降,争取让大家早日回家。所以大伙也都支持他在这个危难之际,站出来收拾烂摊子。 于是刀干孟立即向明军通报了最新的情况,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思仑发身上,说是暴君自不量力、一意孤行、裹挟全国军民冒犯天朝。全体军民怨声载道,终于一起推翻了暴君的统治,并推举自己接掌王位。 同时他正式向大明无条件请降,并表示接受任何安排,主打一个态度良好。 明军接受了刀干孟的请降,并将受降地点定在了永昌——那个当初思仑发派兵偷袭,并俘虏了明军千户王贞,尽夷其城而去的地方。 双方的梁子就是那时结下的。 把受降地点定在这里,一看就是某位小心眼的王爷的意思。 …… 当然,这样荣耀的时刻,没有观众怎么行?朱桢便授意潘原明邀请了内外云南,所有的土司土官前来观礼。 这次人来的可比当年喝腊八粥时全多了,非但内云南各府的土官,一个不落全都乖乖前来。就连外云南都来了二十多个府的土官或者代表。 这些地方可都是麓川国的实控区域,大明之前也从未染指过,只是被老六按照‘前朝占领过就是我的地盘’的原则,通通都划进了云南。 譬如云远府,在另一个时空中,就是缅甸的克钦邦;孟杰府位于泰国清迈;木安府位于泰国难府;蒙莱府就是大名鼎鼎的果敢;孟爱府就是掸邦;木邦位于缅甸腊戍;蒙庆位于泰国清莱……基本上囊括了后世的缅甸大部和泰国北部。也是麓川国最主要的势力范围了。 甚至连原本不在老六‘地图开疆范围内’的老挝、八百媳妇、吴哥等半岛政权,以及安南占婆等国,在得知不可一世的麓川国,被明军一战而定后,也派了使臣前来永昌道贺,其中前三者还带来了国王的印信和国内的土壤,直接献土大明,请求内附。 如此浩大的场面,让每个大明的官员都倍感荣耀,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泱泱天朝,八方膺服?眼前就是了。 唯一的遗憾是,在幕后缔造这一切的那位王爷,暂时还回不了云南,没法亲自出席这场盛大的典礼。 …… 受降仪式当日,有司在永昌城的废墟前筑受降坛。坛后树有大旗,上书‘奉诏纳降’四个斗大的红字。 大旗下,数万参战明军衣甲鲜明、军容整齐在受降坛后列阵。 其中最显眼的,是那些定边城守军。他们从头到脚全都焕然一新,身穿着簇新的大红战袍,脚蹬着牛皮战靴,身上的盔甲也都是全新的山文甲——这代表他们已经集体晋升为百户衔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他们虽然还很瘦弱,但已经恢复了精气神,身姿笔挺的矗立在队伍最前排,神情冷漠的注视着从远处步行而来的刀干孟、刀厮养等人。 刀干孟身后的锡剌兵,还推着两辆囚车,上头装着思伦发、思行法父子。 鼓吹鸣炮声中,沐英一身戎服,在胡泉、郭英等一干参战将领的簇拥下登坛,他将代表朝廷,接受麓川政权的请降。 而后,礼赞官令刀干孟等人于受降旗旁,北向跪地匍伏,先朝着南京的方向叩首谢罪,而后刀干孟亲手呈送降表。 刀干孟见那名接他降表的明军有些眼熟,略一寻思才猛然想起这人,不正是前番被自己俘虏的永昌城守将王贞吗?脱口而出道:“你是王千户?” “是我。”那王千户点点头,面现一丝苦笑,但更多的是释然道:“不过我现在不是千户了,只是个犯罪服刑的戍卒,奉王爷之命来接降表。” “啊?”刀干孟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位王爷为了出这口恶气,甚至将在军中服苦役的王贞拉出来,让他作为明军代表接受麓川政权投降。 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王爷,这对他和麓川上下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但事已至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听天由命了。 …… 待征南将军宣读了受降的诏书,受降坛旁的乐队再次鼓吹殷然。 乐声中,军士端上一盆黄泥巴,要求刀干孟等人行泥首之礼。 就是用泥巴涂自己一脸,然后顿首于地,以示自辱谢罪。跟‘面缚衔璧’一样,都是降礼的一种。 但后者一般是用于国君,前者则不拘投降者的身份。当初陈友谅的次子陈理,就是用这种泥首礼投降的。 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不转瞬的看着刀干孟,谁也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刀干孟犹豫的看着盆里的黄泥,他上一次玩泥巴还是五十年前呢。这玩意儿没人的时候随便往脸上糊也不要紧,可万众瞩目之下,自己给自己涂上一脸黄泥巴,脸皮非得碎一地,这辈子都别想再捡起来粘上。 “能不能……”刀干孟小声央求道:“不涂?” “可以。”负责监督行礼的甯正,冷声道:“那就改成脱光衣服,背缚双手,嘴里叼着印信,献给征南将军。” “那我还是涂吧……”刀干孟一听,心说汉人都玩得这么变态吗?顿时觉得泥首礼还算人道了。 为了有人分担一下羞耻,他还拉上了到刀厮养一起。刀厮养心里暗骂这坑货好事不想着自己,这种丢人现眼的时候,从来不忘了自己,可无奈之下,只好照做。 看到两人捧着泥巴往脸上拍,明军将士爆发出肆意的欢笑声。 刀干孟老脸通红,幸好糊上了泥,旁人也看不出他的脸色。他不禁暗叹:‘早知这样,不如晚点儿政变,让思伦发遭这个罪多好。’ “哈哈哈哈……”后头囚车里的思伦发也在笑话他:“你说你到底抢了个啥?就抢去一脸的泥巴?哈哈哈……” “住口!你想糊一脸还没那个资格呢!”刀干孟气哼哼的往脸上猛拍了一把黄泥,结果一气之下把眼都糊住了。 第一一一八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刀干孟和刀厮养脸上涂满黄泥之后,沐英才宣布,保证所有投降者的生命安全,此外就没有其他的承诺了。 然后,他就着这两个小丑,对在场的所有人,发表了铿锵有力的讲话: “两年以前,伪麓川政权偷袭了我永昌城,杀害我千余名将士,屠尽城中居民,尽夷其城而去!当时很多人在看我们的笑话,认为我们跟元朝是一路货色,都是银样镴枪头,不相信大明有能力惩罚丧心病狂的麓川!” “所以后来王爷请腊八宴时,在场的很多人当时都敢不来。哪怕人来了的,好多也把王爷的话当成耳旁风!回去之后要么消极怠工,要么跟思仑发通风报信,更有甚者,甚至给思仑发做内应,把我军的情报源源不断传递给他!麓川军入寇时,还当起了带路党!真是鼠目寸光、愚蠢至极!” “当时王爷就说,三年之内定要荡平麓川政权,结果我们仅用了一半的时间,就把思仑发和他的三十万大军,一网打尽了!”沐英挥舞着手臂,环视着那些土官土酋,顾盼自雄的高声问道: “现在还有谁,认为我们在吹牛?!” “没人敢!”左禾高声带头回答道。 “还有谁,敢把王爷的话当成耳旁风?” “没人敢!”俄陶抢着带头回答。 “还有谁,敢跟朝廷对着干?” “没人敢!”这回所有的土官都不假思索道。 “永远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普天下的土地和百姓,都是属于天子的!祖上传下来的不算,自己打下来的也不算,只有皇上给的才是你们的!皇上不给的,永远不要染指!” “是!我等谨记……”那直又领头应声。 “我们将在这里,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永昌城!我们将在定远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定远城!我们将在勐卯,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大明的军队将永远镇守这片土地!云南之地无分内外,永为明土!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为大明子民!” “所以永远记住,诸位是在为天子牧民,不能再将族人当成你们的私产,能接受这一转变的,才永为朝廷命官,封疆一方!不能接受的,趁早辞官回家,不要等到朝廷对你们动手,到时候都不好看。” “我等愿意接受。”刀坎颤巍巍的回应道,其余土官也纷纷表态接受。 其实类似的讲话,从朱桢到潘原明不知说了多少遍,他们现在是大明的官员了,不能再搞奴隶社会那一套了。要开化,要按照朝廷的规矩来……但之前所有次数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回振聋发聩,令土官们刻骨铭心。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抡起铁拳一顿锤有说服力。暴力,才是谁都能听得懂的语言! 而军队的作用,就是用暴力体现朝廷的意志。 …… 受降典礼的最后,沐英又代表朝廷和王爷,表彰了此番麓川之役中,立下功劳的几位土官。 第一个上台受赏的是俄陶。 表彰的圣旨上说,这位景东知府,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坚持抵抗麓川军的侵略。转进山林后,依然积极联络各部,坚持斗争,极大牵制了围攻定远城的麓川军。还主动出击,烧毁了麓川军好容易搜集到的粮草,对敌人士气造成极大打击,有力支援了城中守军的战斗。 可谓既有苦劳也有功劳,故而王爷奏请朝廷,除了帮他恢复景东军民府,还晋升他为云南左参政,怀远将军,荫一子为滇王卫百户,并赐斗牛服,及王爷个人赏赐的金银丝绸无数。 俄陶千恩万谢下去后,第二个上台受赏的,是蒙化通判左禾。 当初他跟王爷打赌,只要能在勐卯与永昌间,招降十个土司,就得升他做知州。 这家伙回去之后便卯足了劲儿,开始到处游说招降,狂挖思仑发的墙角。结果他还真有两把刷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招降了足足十二个土司。而且都在麓川至澜沧江,这段千里缓冲地带上。 也正是因为原先依附于麓川的土司,纷纷归顺大明,才让思仑发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驱动着他走上了赌国运这条不归路。 于是朱桢说到做到,将左禾直接从通判提拔为知州,又封他承信校尉,并赏赐白银丝绸无数。 然后,车里宣慰使刀坎,元江知府那直,丽江知府木初也都各有封赏,以表彰他们坚定的站在朝廷这边,为平叛作出的贡献。 …… 受降仪式后自然是庆功宴,功臣与来宾开怀畅饮,劝酒声欢笑声传遍整座军营,也传到关押刀干孟、思仑发等人的牢房中,而他们只觉得吵闹…… “呵呵,人家怎么不请你们俩,去参加庆功宴呀?”思仑发对刀干孟和刀厮养冷嘲热讽。 泥首礼后,这俩货又被押了回来,而不是像他们预想的那样,被直接释放。 “还不是你惹的祸太大,影响太恶劣,征南将军就是原谅了我们,也不能马上表现出来,不然他手下将士会不高兴的。”刀干孟一个劲儿替沐英找理由。 “就是,你说你也是贱!”刀厮养也愤愤道:“都说了要对定边城围而不攻,非要打那一下干啥?结果倒好,招人家记恨了吧。” “本王再贱,也没把黄泥巴往脸上抹。”思仑发当国王不行,吵架却是把好手,尖酸的讽刺道:“你们以为往脸上抹了黄泥巴,新仇旧恨就能一笔勾销了?做梦去吧!你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刀干孟和刀厮养脸色都有些难看,这也是他们最担心的。而今天的种种迹象,似乎都预示着,要怕什么来什么。 这时,牢房门打开,一名千户带人来送饭了。 今天军中设宴,也给他们加了菜,有鱼有肉还有白米饭。思仑发父子好一阵子没见过荤腥了,马上动手盛饭,狼吞虎咽起来。 刀干孟和刀厮养却没胃口,坐在那里不动弹。 “怎么,还要老子伺候你们不成?赶紧自己盛饭!”那千户没好气的呵斥道:“吃饱了好上路。” 登时,连思仑发父子也吓得吃不下了…… 第638节 第一一一九章 自觉 “上,上路?”刀干孟吓傻了,他精通汉语,自然知道‘上路’是什么意思。“要杀头吗?” “征南将军不是刚保证了我们的人身安全吗?”刀厮养听了刀干孟的翻译,也急眼了。 “哈哈哈!”思仑发却幸灾乐祸道:“傻眼了吧,要给本王陪葬了吧?活该!” “呜呜,我不想死……”思行法痛哭失声。 “都住口,瞎嚷嚷什么呢?”那千户无语道:“谁说要杀头了,是要送你们出发,‘槛送进京’懂不懂?” “懂,就是要把我押送到南京去。”刀干孟先是松了口气,又赶忙央求道:“这位大人行行好,向征南将军递个话,就说刀干孟有要事禀报。” 说着在身上一阵摸索,想要贿赂一番。可他身上早已经被搜得干干净净,连个铜板都不剩了…… 好在沐英御下极严,都干到千户的中高层军官,也不可能贪图他这仨核俩枣。那千户沉声问道:“有多紧急?” “万分火急,弄不好麓川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乱,变成一个谁也不敢跳的火坑呀!”刀干孟便煞有介事,危言耸听。 “……”那千户审视刀干孟一番,终究还是点头道:“好,我给你禀报。但要是根本没那回事儿,这一路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人放心,绝对有。”刀干孟胸脯拍的山响。 …… 沐英素来喜静不喜闹,今日让他主持典礼已是勉为其难。所以敬了三杯酒之后,他便离席回到中军帐中。 不过沐英也没闲着,而是趁这功夫接见了车里宣慰使刀坎。 “为了接见老朽,害沐帅没法参加宴会。”刀坎一上来先告罪道:“真是罪过呀。” “无妨,本帅本来就不喜欢那种场合。”沐英摆摆手,呷一口茶,笑道:“像这样安安静静喝喝茶聊聊天多好。” “呵呵呵,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刀坎凑趣笑道:“沐帅天生就是成大事的人啊。” “哈哈哈,本帅不过是命好,被皇上可怜收为义子,才有了今日的一切。”沐英却能保持清醒道:“没有皇上,我什么也不是。” 这让刀坎肃然起敬,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只见过无数得意忘形之辈,像沐英这样能在春风得意时依然保持谦卑的,却没见过几个。恰恰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长盛不衰啊。 寒暄过后,沐英直接问道:“你老人家要见本帅,除了叙旧,还有什么事啊?” “除了叙旧,确实还有一事。”刀坎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双手呈给沐英道:“这是老朽亲笔所书,还请沐帅过目。” “嗯。”沐英点点头,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刀坎写给朝廷的‘请撤车里宣慰司,复车里军民府疏’。 待他看完时,刀坎解释道:“虽然是写给朝廷的,老朽觉得还是不能越级汇报,得先给省里过目,征得王爷、沐帅和潘大人的同意后再上书。”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一出?”沐英不置可否的问道。 “直说吧,因为老朽很清楚,朝廷和王爷之所以晋车里军民府为宣慰司,主要是为了制衡思仑发。”刀坎便坦然道: “现在思仑发已经沦为阶下囚,麓川平缅宣慰司也将不复存在,那么这个车里宣慰司,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好,刀宣慰跟本帅掏心窝子了。”沐英赞许的点点头。刀坎说的不错,王爷之所以把车里升为宣慰司,就是为了分化傣人内部,让最强和次强的傣人势力生出嫌隙,避免他们合流。 现在最强的傣人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了,刀坎就变成了最强的。看着思伦发和麓川的下场,他能不心惊肉跳吗?估计不把这个隐患排除了,刀坎夜里都睡不着觉。 他便也正色道:“那本帅也跟刀宣慰掏掏心窝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整个云南就车里一个宣慰司了。别人都是府,了不起升个军民府,总之是归布政司管辖的,而宣慰司的上级是兵部,省里管不了你,你怕我们这些人心里有想法。” 沐英这话说的很含蓄,但确实是实实在在触及了本质问题,刀坎感激道:“沐帅能跟老朽说到这一步,老朽真是感激涕零。我们傣人有句话,叫‘别舔板凳,别坐门前’,老朽知道,皇上王爷和沐帅还有潘大人,都对老朽信任有加,我就是当一辈子这独一份的宣慰使也不打紧。可我儿子辈孙子辈呢?会不会因此而膨胀,最后招至祸端,老朽已经这把年纪了,不能不为子孙着想啊。” “明白。”沐英理解的点点头道:“刀宣慰想得远,也很有道理,是刀家儿孙的福气。” 他话锋一转道:“但汉人也有句老话叫‘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你这样是为子孙避祸了,可朝廷在云南的信用也就完了……没有人会认为你是主动请撤宣慰司的,都会说你是受朝廷所迫。” “朝廷可从来没逼过我……”刀坎忙辩白道。 沐英抬抬手,让他稍安勿躁,接着说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只会认为朝廷需要对付强敌时,给你个宣慰使哄着你,等强敌一没,马上就过河拆桥,逼着你自请裁撤。” 顿一下,他看着刀坎道:“你说说,往后谁还再相信朝廷的殊恩?恐怕受封赏的人心里也要嘀咕,这帮汉人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说朝廷还如何取信于各路土司?” “倒也是……”刀坎点点头,冥思苦想一番道:“那老朽先不请撤宣慰司,但请朝廷派流官担任同知,并设立一个车里卫。老朽愿意将版纳献出来,协助筑城作为卫所驻地,这样可好?” 为了自保,他也是豁出去了。 “唔,这样的话,可以上奏看看。”沐英终于同意了,这确实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 刀坎的担心很有道理,其实王爷已经有了拆分车里宣慰司的腹稿,准备从其领地里至少分出两个府出来。使其虽有宣威司的名头,但只有军民府的实力,只是正如他方才所说,为了朝廷在西南的信誉考虑,暂时不能动手。 刀坎这样主动请派官驻军,看似是自找苦吃,实则避免了被分拆的命运,其实还是赚的。 第一一二零章 南下南下 结束了愉快的交谈,刀坎告辞时,沐英亲自把他送到了营门口。 直到刀坎的马车消失在新修的官道上,沐英才转回。 便见奉命押送俘虏进京的丁千户,在远处探头探脑。 “什么事?”沐英沉声问道。 “回大帅。”丁千户屁颠屁颠过来,恭声禀报说,那刀干孟有要事求见。 “说是十万火急,事关麓川安危,卑职见他说得煞有介事,怕万一是真的……” “你做的对,小心无大错。”沐英点点头:“那就见见吧。” “哎,卑职这就把人提来。”丁千户忙道。 “不必了,还是本帅过去吧。”沐英摇摇头,信步走向关押俘虏的营房。 …… 当他过去时,刀干孟思伦发等人已经装车准备出发了。 当然他们还是有区别的,刀干孟和刀厮养坐的是上锁的马车,思伦发父子则站在囚车里。 丁千户吩咐一声,军士便打开车门上的大铜锁,放刀干孟下来。 沐英还没开口,刀干孟先迫不及待问道:“大帅,这是弄啥啊?” “献俘。”沐英答道。 刀干孟一听急了:“我们可是主动投降的,不是被俘虏的。” “所以你坐的是马车,不是囚车。”沐英淡淡道:“虽然献给皇上的俘虏是思仑发,但你已经取代他成为麓川的首领,所以究竟怎么处置你还得皇上和王爷裁决,本帅不能擅专。” 刀干孟是打死不想进京的。他辛辛苦苦搞政变,要是最后回不了麓川,不就成了大笑话? 急得他满头大汗,跟沐英口不择言道:“元帅,你也不想麓川陷入无休止的战乱,变成一个谁也不敢跳的火坑吧?” “当然不想了。”沐英摇头道。 “那就必须放我回去!”刀干孟牛皮吹的山响道:“只有我才能收拾麓川眼下的烂摊子……” “哈哈哈,真他妈不要脸!”囚车上的思仑发捧腹大笑道:“一个小婢养的贱种,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你住口!”刀干孟呵斥他一声,又回头对沐英激动道:“大帅请相信我,我不回去麓川必然要乱的。只要放我回去,我一定会让麓川变成大明最忠诚的臣属!每年孝敬元帅一万,不,十万两黄金!” “你还真大方。”沐英相信他能拿得出来,笑一笑,十动然拒道:“不过本帅自有安排,不用你操心了。” 说着沐英指了指望不到边的军营道:“明天,我们的征南大军便会南下麓川,有他们在,什么妖魔鬼怪都只有死路一条,你就安心进京吧。” “大帅……”刀干孟还想央求,却被那丁千户直接拎上了马车。 丁千户恨他危言耸听利用自己,手上用了劲儿,疼的刀干孟呲牙咧嘴。 “路上等着瞧吧!”丁千户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咔拉上锁,没好气的吆喝道:“上路!” 手下士兵便簇拥着囚车和马车,缓缓驶向大营北门。 待队伍离开军营,思仑发便嘲讽刀干孟道:“蠢才,现在知道本王为啥非要讲条件了吧?因为无条件投降就是这个后果!可惜你们这群蠢货等不及上位,非要坏本王大计。结果好了吧?陪本王一起进京领罪吧!” “你是去领罪的,我们可不是。”刀厮养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说不定明朝皇帝觉着我们有功,还会封我们官做呢。” “封你们官是有可能,但这辈子甭想再回麓川了!”思仑发冷笑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所以咱们没区别的!哈哈哈……” 思仑发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刀干孟这回却一言不发,好像还没从打击中缓过劲儿来。 “老孟,你怎么不反驳他?”刀厮养说不过思仑发,只好向他求援,却见刀干孟垂头丧气靠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红土地出神。 “老孟……”刀厮养又催了一遍,他才叹了口气道: “大王说的是对的,我们再也回不来了。” “啊……”刀厮养愣在当场。 …… 思伦发和刀干孟被押解进京的同时,那二十余万降兵也被分开押送,陆续离开了永昌。 他们的目的地同样不是麓川,而是东川的矿区,还有滇西的盐区。不管是铜矿,还是井盐,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 这两个行业已经有了江南资本的注入,但想从内地大量招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明在朱老板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在内地开荒占地还来不及,谁会跑到云南这种化外之地讨生活? 所以哪怕开出了双倍的工钱,依然急缺大量的劳动力。现在,有了这二十多万精壮劳力的加入,云南的铜业和盐业,终于补上了最大的短板,可以起飞了! …… 至于麓川方面,青壮年一下子被抽空,现在毫无防备之力。那些之前被思仑发强权压制的部族,肯定蠢蠢欲动,还要趁机反攻倒算,在麓川国的尸体上吃个痛快。 所以沐英必须派大军火速南下,接管麓川政权的地盘,以免被人摘了桃子。 而且为了激励将士们勇于进取,同时防止他们烧杀抢掠,惹得半岛天怒人怨。沐英向将士们透露,王爷已经争取到,在外云南进行试点,将打下来的麓川国地盘,作为采邑,分封给有功的将士! 将士们一听眼都红了!什么什么?我们也能当上领主老爷了?这可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所以求战之心全都十分踊跃,一个个嗷嗷叫着,恨不得这就能飞到麓川去,把能占的地盘儿,全都给它占下来!那劲头可比之前给他们分地大多了。 可见比起单纯获得财富来,拥有权力成为人上人,绝对更有吸引力。 就连俞敏这种胸无大志的闷葫芦,都变的跃跃欲试,想要给未出世的孩子,打下一片小小的领地。 不用多,有那么百八十户管自己叫老爷,管糯叫夫人,管自己儿子叫少爷,这辈子就值了。 同时,丽江木得、蒙化左禾的部队也终于获准加入进军麓川的队伍。到时候肯定有一些湿活要做,明军还是尽量不要脏了手,让他们去做更好。 另一边,刀坎回到车里,也终于举起明军大旗,从东面对麓川国展开了攻势。 还有那些不速之客,比如被思仑发废黜的缅王,暹罗王也都纷纷复国,打着恢复故土的旗号,拼了命也要从麓川国的尸体上撕下一块肉来。 当然麓川国土辽阔,就算这么多食客一起上桌,吃也要吃一段时间。至于后续战果如何,还得将来再说…… 第639节 元亨利贞 第一一二一章 龙兄鼠弟 思仑发这边刚刚上路,那边京师已经接到了麓川军全军投降的捷报。 太子满面春风的将八百里加急递到老六面前,高兴笑道:“好好,终于了了桩大心事。沐英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 朱桢接过来仔细看了两遍,也如释重负的笑道:“这下,麓川便只是个地名了。” “你给这个地方改个名字吧,一个不忠于大明的地区,连地名也不应该存在。”太子淡淡道。 “哈哈,还是大哥狠。”老六不禁失笑道:“嫌麓川这个名字太晦气,那就改叫瑞丽吧,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瑞丽……祥瑞美丽吗?”太子略一沉吟,笑道:“原来你小子早有打算,这名字改的不错,就这么定了吧。” “云南的地名要么是元朝人起的。要么来自当地各部落的叫法,一个赛一个的奇怪,一个赛一个的粗鄙。”朱桢苦笑着举例道:“什么普者黑、蚊由凹……还有什么姐昌、他留、八嘎之类,一听就是化外蛮荒之地,臣弟一般见到就改,但根本就改不完。” “应该专门派人去做这件事。”太子笑道:“改名字这种事越早越好。就跟人一样,越大了改起来越麻烦。” “大哥说的是,这不太忙了,没顾上这茬嘛。”老六忙应承道:“臣弟一回去,就马上交代下去。” “怎么,归心似箭了?”太子酸溜溜的问道:“这才回来几天呀,我看你就呆不住了。” “这不妙清和刘璃都快生了吗?”老六也不否认,讪讪笑道:“再说云南百废待兴,千头万绪,这又开始把外云南陆续收入囊中,臣弟是真挂念啊。” 顿一下,他抱怨道:“说到底,还不是父皇不让三哥四哥他们南下帮我。要是有他俩在,哪用这么牵肠挂肚?” “说了多少遍了,他们和老二身负重任,消灭北元之前,都还挪不得窝。”太子无奈道:“老七老八老十你又看不上……” “我可没说看不上老八,他不是给父皇看着锦衣卫嘛?”朱桢赶紧解释道。 “那就是真看不上老七和老十……”太子苦笑道。 “大哥,云南这地儿民情复杂,土司叛复无常,让这两个傻逼过去,纯属往公共厕所里丢石头。”事关大局,朱桢说的直白无比。 “怎么讲?” “激起民愤呀。”朱桢两手一摊:“你说咱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没死找死’吗?” “哈哈哈……”太子放声大笑道:“你这俏皮话真是刚出窑的瓦盆——一套接一套啊!” “哈哈哈!”兄弟俩笑作一团,而后太子擦擦泪道:“好吧,虽然当大哥的不该这样说,其实我也挺看不上这俩货的。” 老七自不消说,那是从根上就烂了的坏种,虽然带兵打仗很有一套,但十足是个变态,喜欢以折磨人为乐。 “最可惜的就是老十,他自幼聪慧过人,备受父皇母后喜爱,这些年我也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勤加教导,实指望能再培养出一个你这样的好帮手来。”太子惋惜的叹息一声: “在我身边时,他的表现也很不错,谦恭下士,博学多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对政务国事也有独到的见解,谁知这些都是假象。这才就藩一年,他就开始沉溺女色,终日过起了酒池肉林的侈奢生活。” 说着他压低声音,有些羞于启齿道:“这厮还唯恐享受不尽人间欢乐,便一心想长生不老,终日焚香诵经,烧炼仙丹,派王府官员到处寻访名医良药,宠信方士,跟他们学习房中之术,气得父皇派人去斥责他好几回,也不知有没有改正。” “改不了的。”朱桢叹气道:“老十就是个耽于享乐的性格。但说实在的,生下来就是亲王,这样的性格再正常不过。” “是啊。”太子叹息道:“你跟你哥哥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再往下的弟弟们,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千奴万婢了。确实跟你们很不一样,教也教不过来……” 其实包括老八在内,都是胸无大志的尽情享乐派,始终只关注满足自己的欲望。 “其实也分人,大哥别灰心,我看老十一还有往下几个弟弟,都是好苗子。”朱桢笑道:“回头我带他们到云南,好好历练几年,就可以担当大任了。” “嗯,我看行。”太子深以为然道:“亲王身负藩国重任,必须要经过足够的历练,证明自己可堪大任才能去就藩。不能因为他是老朱家的子孙,就可以不学无术,祸害百姓。” “大哥说的太对了,这正是臣弟一直想跟你说的,”老六重重点头道:“文官武将,都得从底层做起,哪怕常茂、邓镇这种,年纪轻轻就继承公爵之位的,不也得先从基层军官做起,一点点的往上升吗?” “为什么父皇怕他们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就不怕自己的儿子,昏庸无能、祸国殃民呢?”朱桢沉声问道:“所以,目前的就藩机制必须要改一改了,不能到了年纪就之国,得历练,得考核,得让他们证明自己。不然臣弟还真不放心,把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土地交给他们!” “嗯,是这个理儿。”太子赞同的颔首道:“咱们都好好寻思寻思这事儿,回头心里有了章程,一起跟父皇唠唠。” “行。”老六点点头,嘿然笑道:“只要我还没被那帮文官撵走……” “这里是你家,谁敢撵你走?!”太子提高声调道:“那些文官就喜欢无事生非,让他们随便说去,反正奏本递上来也是我批。” “不过有句话,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臣弟现在是藩王了,不在自己的藩国呆着,跑到京城赖着不走,难免招人闲话。”朱桢轻叹一声道:“所以等大比之后,我还是回云南吧。” “唉……”太子还想再劝,但他忽然意识到,老六现在在京城呆着也不舒服了。也是,在藩国里说一不二,称王称霸惯了,跑到京里来束手束脚、伏低做小,换了谁也不会舒服的。 第一一二二章 这京城没法呆了 文华殿中。 太子长叹一声,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有些萧索的问道:“考题出的怎么样?” “出完了。”朱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呈给太子道:“大哥要看看吗?” “不看了。你直接呈给父皇吧。”太子摆摆手,不想再节外生枝。 朱桢当初被留在京城,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给春闱出题。 五年前,朱桢担任国子大学祭酒时,大搞教育改革,跟文官集团闹的不可开交。后来又把各自背后的皇帝和儒教牵扯进来,连孔子和孟子的牌位都被迫参战,险些把天都捅破了。 最后虽然不出意外的,以朱老板父子胜出告终,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妥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三年后,恢复停办多年的科举。 当时是洪武十三年,按说十六年就该重开科举了。当年春,朱老板把朱桢从云南召回,除了大婚之外,就是为了让他操持科举。 结果云南局面忽然崩坏,朱老板不得不把老六紧急派了回去,又硬生生将当年秋闱延后了一年。 当时朱老板的理由是,咱说的三年以后,本就是指的洪武十七年,而不是十六年。朱老板耍起赖来,臣子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捏着鼻子接受咯。 到了去年,也就是洪武十七年,老六还在云南不得抽身,朱元璋没有理由再拖延了,只好同意举行了秋闱。 结果这次秋闱完全由文官主导,选出来的举子依然全都是孔夫子的形状…… 好在朱老板早知如此,没有让自己的天子门生趟这浑水,不然弄不好就是个全军覆没……这几乎是一定的。 虽然宋濂、戴良等儒教领袖,都被朱老板借着胡惟庸案剪除干净。但只要朝廷还尊孔一天,儒教就不会灭,依然会有无数的孔孟门徒,前赴后继站出来‘除魔卫道’的。 而朱桢和他教授‘旁门左道’的国子大学,就是许多儒教徒眼中,妄图亡我圣教的‘歪门邪道’了。怎么可能让国子大学出来的大学生们考中举人? 朱老板规定国子大学的毕业生,等同于举人,可以直接参加礼部举行的会试。这样就把自己的天子门生们保送到了春闱。 但这样做很是惹人非议,不光言官们,一些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也纷纷上书劝谏,指责朱老板过于偏袒大学生,对各地考生有失公平。 朱老板虽然从来不会被批评声左右,但文官们最大的优点就是锲而不舍,最擅长的就是‘群蝇战术’,像一群苍蝇整天围在他边上嗡嗡嗡,烦都能把人烦死。 而且胡惟庸案之后,朱老板对文官容忍度高了不少,不再轻易喊打喊杀。初时他们还忌惮朱老板的淫威,但人就是这样,记吃不记打,日子一久,又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这时朱桢回京了,朱老板便迫不及待把烂摊子丢给老六,还振振有词的说:‘人老了,就图个清静……’ 这纯纯属于把老六往火坑里推。 本来按照朱老板的想法,科举什么的,不过是给自家选官的。老六自己出题,自己录取就完事儿了。那帮文官最多继续苍蝇嗡嗡,反正老六早都习惯了,应该也不受什么影响。 他却大大低估了文官们的战斗力,那帮文官是只敢跟他嗡嗡嗡,但对上老六这个已经就藩,且手里没了锦衣卫的藩王,他们可是真敢上——于是群蝇战术变成了群蚊战术,不止嗡嗡嗡,还咬你满头包! 自打朱老板宣布让老六全权负责春闱后,文官们便着了魔一般,疯狂的集体上本,列出种种理由,劝谏皇帝不可如此。 朱老板留中不发,他们便在朝会上说,且不只是说一次,也不止一个人说,而是所有人一起说,逮着机会就说,什么国家大事全都搁一边,大小九卿、科道言官就说这一件事儿—— 哪能让老六既出题又阅卷,那朝廷的抡才大典,不成了他国子大学的内部考试了?各省千里迢迢进京赶考的举子,肯定一个也考不中。 这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的!其中指不定就会出几个张元,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 双方整整僵持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文官们当然也不会一直干说,还抛出了各种湿乎乎的黑材料,什么老六贪财好色,挖绝户坟,踹寡妇门;什么老六残暴不仁,在江西日本和云南杀人如麻;什么老六图谋不轨,把市舶舰队变成自己的私人武装,还把云南变成了独立王国…… 绝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造谣抹黑,哪怕沾点边也是夸大其词,添油加醋,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天让人这么编排,谁也顶不住。 至少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就对此深信不疑。也跟着联名上书,说要是老六包揽出题和阅卷,他们就集体弃考了,而且再也不参加大明任何考试。 朱老板见老六是真招架不住了,只好退一步,让文官们负责录取,老六只负责出题。但前提是他们不能再揪着老六不放了,不然朱老板可要关门放老八了…… 文官们这才偃旗息鼓。 …… 结果原本定在二月中旬举行的会试,现在都四月了,老六才刚出好题。 当然考题也确实不好出,这就纯属老六自作自受了。当初是他规定会试分七场,经、律、算、计、工、科、广文。也就是说,他要出七科的考题,而且每一张考卷都要既有足够的题量,又有合适的难度可以起到选拔的作用。 为了防止泄密,他还不能让别人帮忙,甚至不能接触任何人,每一道题都得亲力亲为,真是要了个血命。 最头大的时候,他都有些羡慕老十,觉得鲁王殿下才是藩王的正确打开方式,而不是自己这种没事找事,自讨苦吃,还落了个满身骂名的蠢路子。 把考题交给朱老板的那一刻,他长长吐出口浊气,总算是完事了。再也不想管京里这些鸟事了…… 但当他准备回府抱抱孟煵,解解心中烦闷时,却被朱老板叫住:“你还不能出宫。” “咋?” “得等到开考以后,你这个出题人才能接触外人。”朱元璋咳嗽一声道:“想孩子的话,让你媳妇带着孟煵进宫陪你就是。” “也好。”朱桢缓缓点头,心中暗骂这他妈都什么事啊。 这京城真是一天也没法呆了。 第一一二三章 被害妄想症 大明的翰林院位于东长安街南侧的青龙街上,与宗人府、吏部门对门。这么好的位置,不是因为它有多重要,而是朱老板为了方便让翰林们给自己念书,所以才把他们的衙门设置的离宫门近一些,仅此而已。 事实上,洪武年间的翰林院,远没有后世那么显赫。因为朱老板把有学问的人,和能干事的人分的很清楚。在经过最初的迷信阶段后,他发现学问好的人往往只是擅长读书,并不代表同样擅长别的事。而且很多书呆子读书读坏了脑袋,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因此他很快就不再迷信那些所谓大儒,只把他们当做给自己讲书的人肉喇叭,帮圣旨润色的工具人而已。所以翰林出身的官员并不会得到特殊优待,反而会被朱老板视为书呆子,不愿意让他们担当重任。 但翰林们显然不这么想,他们根深蒂固的认为,万事万物之理尽在圣贤书中,自己熟读四书五经,深谙圣人之道,就是最优秀的栋梁之材。朱老板不重用他们,只能说明他是个有眼无珠的大老粗,而不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所以翰林院自来就盛产跟朱老板对着干的‘直臣’,仅次于专门喷人的都察院。 第640节 在宋濂、戴良等一帮儒教大佬被朱老板冠以胡党之名做掉之后,他们更是主动承担起了领袖士林的责任,成了文官集团新的主心骨。 此时,翰林学士刘三吾,侍读学士董伦,以及文华殿大学士张溥,文渊阁大学士朱善,这四位翰林院的首脑,正在刘三吾的值房中商量着什么。 门外,还有刘三吾的家人望风,显然事情机密。不可为外人所知。 他们讨论的正是即将到来的礼部会试。 当时朱老板提出各退一步,由楚王出题,文官录取,他们虽然表面上勉强答应,但是背地里已经在弹冠相庆了。 因为文官们负责录取的话,就可以把老六科举改革中,极重要的分科取士废掉了。什么狗屁科学、户学、工学进士,只要不考经学的,统统别想被录取! “考官的名单已经出来了?”翰林学士刘三吾问道。他年逾花甲,但须发乌黑,双目有神,声音中气十足,一看就是精力过人之辈。 “赵部堂已经报上去了,虽然皇上还没来得及看,但估计最后也就是这些人了。”文华殿大学士张溥便答道。 文渊阁大学士朱善也微微点头,表示是这么回事。然后两人凭着记忆将名单透露给刘三吾。 五年前朱老板废宰相撤中书后,终于享受到了大权独揽的快乐,但工作量也陡然激增……当然累的主要是太子,朱标这些年实际上干的就是宰相和中书省的活。 这一年年的熬下来,眼看着的疲惫不堪,朱老板心疼儿子,一直在寻求创建一种新的辅政体制。在四辅官制度尝试失败后,朱元璋又在洪武十五年仿宋制设立华盖殿、武英殿、文华殿、文渊阁、东阁等大学士为翰林院官,其主要任务为侍于皇帝左右,以备顾问。 虽然这时殿阁大学士的地位与作用尚不及翰林院学士,还要受后者管理,但毕竟常伴君上,消息要远比后者灵通。 …… 听两位大学士说完之后,刘三吾缓缓点头,问一旁的侍讲学士董伦道:“你都记住了吗?” “嗯。”董伦微微颔首,学问好的人记忆力一定是极好的。 “私底下跟他们通个气,告诉他们,科工户三学,一个进士都不要录取。”刘三吾沉声道:“理由嘛,就是‘文理不佳、见识浅薄’,不足以为进士。” “一个都不录取?”董伦微微皱眉道:“是不是太明显了?” “斗争到这时候,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再遮遮掩掩还有什么意义?”刘三吾哂笑一声道:“欲盖弥彰,止增笑耳。” “不错,就是要让老六那帮人知道,不读圣贤书,就别想中进士,一个都不行!”张溥坚决同意道:“矫枉必须过正,这样才能杀住这股歪风邪气,看谁还敢不读圣贤书!” “我也同意,必须要取消分科取士。”朱善接茬道:“当年老六一拍脑袋,又把唐朝就废掉的玩意儿翻出来。当成个宝似的效仿,根本就是不切实际、荒谬至极。完全没有可行性的!” “好吧。”董伦点头同意:“我给张信他们传话。” “注意保密,一定要单线联系,不可聚集。”刘三吾又叮嘱道。 “放心吧,这些年都学会怎么对付锦衣卫的密探了。”董伦点点头:“不会引起他们注意的。” “好。”两位大学士点点头,刘三吾却依然皱眉道: “老夫觉得光这样还不够。” “怎么讲?”三人问道。 “我让人偷偷摸过底,七成以上的大学生都是学经义的,我们只靠这一手没法把他们排除在外。”刘三吾忧心忡忡道: “而且出题的是老六,他肯定会出一些国子大学之外学不到的题目,来帮他的大学生考中进士。” “那简直是一定的。”三人深以为然,张溥捻须寻思道:“其实经学、律学、甚至广文都还好,最麻烦的就是算学。别的科目孰优孰虑,总还能见仁见智,唯有算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会就是不会。” “是啊,所有人还都得考……”朱善和董伦苦恼的点头道:“老六肯定会在这上头捣鬼的!” 其实按朱桢最初的设计,只有算学进士才需要考算学,但朱老板认为,算数实在太重要了,当官的不会数学,就等着被下面人糊弄吧。所以将算学定为了必考科目。地位比经学还高,你说气人不气人。 虽然地方的州府县学也都开设了相应的科目,那些诗书传家的缙绅大户,还延请了数学名家,对应试的子弟进行辅导。但应试的举子们毕竟接触数学的时间太短,很多人甚至还不入门。就算那些有天赋的子弟,谁敢说所有的难题怪题都会解? 要是这一门考个不合格,另外两门考的再好也白搭,直接落第完蛋。 所以老六还真能靠这一科,把国子大学以外的人都挡在进士门外。 第一一二四章 卫道士 翰林学士值房中,刘三吾的话勾起一片忧虑。 “以老六的阴险毒辣,肯定会出那种只有他们自己人会的题目。批这种卷子又不像看文章,还能模棱两可,答案就那一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们的人阅卷也玩不出花来!”朱善苦着脸道:“他肯定会用这一科,把我们的人都挡在外头的。” “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把他这招废掉!”刘三吾便沉声道。 “怎么个主动出击?”三人一听有门,齐刷刷望向上司。 “考题出来之后,礼部要印制考卷。”便听刘三吾幽幽道:“赵部堂这位大宗伯,肯定能提前看到题目……” “啊,掌院的意思是?”三人震惊的看着刘三吾,没想到他居然这么野。 “不错,赵部堂身为礼部尚书,自当以维护圣人道统为己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圣人门徒被奸人算计,全都落榜吧?”刘三吾面不改色道:“为了圣教的未来,他有责任帮助他们,哪怕担一些风险也在所不惜。” “……”三人光听听,感觉都要吓尿了,朱善心惊胆战道:“那是担一些风险吗?一旦走漏了风声,不光是他,我们这些人也得陪着掉脑袋。” “掉脑袋?会那么便宜你?皇上不把你我扒皮揎草才怪。”董伦苦笑道:“甚至连家里人都会跟着遭殃的。” “为了圣教,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冒这个险。”刘三吾却一副狂热的卫道士模样,咬牙切齿道:“诸位,平日里,你们不是都是口口声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吗?成仁取义,就在今朝!怎么,犹豫了?害怕了?准备自食其言了?!” “怎么会呢……”三人一起摇头,唯恐摇的比别人慢。 确实,自宋室灭亡之后,圣教已经沉沦太久,在元朝统治的百年里,儒生的地位与乞丐相当,都是社会最底层。孔孟的道统已经衰微如风中残烛了。 好容易趁着元明鼎革之际,儒教重新登堂入室,这才缓过这口气儿来。但当他们想要更进一步,却碰上朱老板和老六这对,对圣教充满恶意的父子。 先是朱老板把儒教的命根子——科举,一停就是十几年,让全天下的读书人报国无门……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更准确的描述是,把他们隔绝在了政权之外。 这对刚刚复兴的儒教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如果不尽快恢复科举,他们将再次被边缘化,沦落到跟道教佛教一样的命运。甚至还不如人家…… 所以从朱元璋停科举的那天起,一茬一茬的读书人,便为恢复科举奔走呼号,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宋濂、戴良、李仕鲁、陈汶辉……这一位位圣教先烈在天上看着他们呢,他们怎么能退缩呢? …… “不会就好!”刘三吾满意的点点头,又语重心长的对三人道:“咱们跟老六胜负就在这一场,他赢了以后大明官场就是大学生的天下,国子大学将彻底成为他的道场,圣教衰亡,邪道大兴结局无可避免。” “我们赢了,他的邪门歪道将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没有人才会信他那一套,国子大学也将正本清源,重新变成圣教的道场。”顿一下,他斩钉截铁道:“所以这次科举必须要将老六彻底击溃!要让他的大学生集体落榜!要让圣教重新一统天下!” “是,掌院。”三人忙起身应声。不管心里怎么想,刘三吾的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容不得他们有别的看法了。不然就是自绝于士林…… “赵部堂那边,本院亲自找他。你们不用操心。”刘三吾摆摆手,示意三人坐下,放缓语气道:“你们只需要到时候把考题告诉自家考生即可,当然,一定要严格保密。” “是。”三人又应一声,董伦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一科最少也得录取两三百名考生,我们难道要让这两三百人都知道考题?那还怎么保密?” “无妨。”刘三吾却信心十足道:“我们也不是谁都透露的。自己也要擦亮眼睛,挑选那些关系密切,脑袋清醒的举子。其实,他们只要脑袋没问题,就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那倒是,事关身家性命,个人前途,谁敢到处乱讲?”董伦点下头,话锋一转道:“可问题是锦衣卫无孔不入,谁知道会不会已经盯上他们了?” “是啊,完全有可能。”朱善和张溥深以为然道:“锦衣卫可是连夫妻私房话都能探听到的。这么多举子里,难保谁身边就有他们的密探。” “哈哈哈。你们还以为现在的锦衣卫是当年呀?”刘三吾却不以为意道:“燕王那时候确实可怕,但经过当年侦听百官的那场风波后,锦衣卫已经被胡惟庸连根拔起了。后来虽然他们又重新布置了密探,但已经没了精气神,不像当年那样,见人就咬了。” “还是挺可怕的,不得不防啊……”董伦三人却依然不放心,文官对特务的恐惧是天生的。 “好吧,我给你们透个底。”刘三吾只好压低声音,告诉他们自己的杀手锏:“齐王已经保证,他会让潭王殿下视而不见的。” “齐王也掺和进来了?”三人果然一脸震惊:“他会帮助我们对付自己兄弟?” “那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老六老七打小就势成水火,老六还当街鞭挞过老七,所以齐王恨死了老六,只要能让老六倒霉的事,他一定会帮帮场子的。” “这样啊……”三人倒还真听说过这些八卦,却还是不太相信道:“就算齐王和老六有仇,可潭王会听齐王的吗?” “老六老七都是他哥,我看他未必愿意趟这浑水。”朱善皱眉道:“而且老八很怕皇上,每次面圣都战战兢兢,出来后总会长舒口气说‘可算熬过来了’,他敢帮咱们瞒着皇上?” “放心,虽然都是他哥,但一奶同胞,跟同父异母还是差别很大的。”刘三吾笃定道:“再说知兄莫若弟,当哥哥的敢这么说,肯定是有把握的,不然齐王也不会主动趟这浑水。” “也对。”三人想想也是,齐王肯定是有把握才说这话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一一二五章 开考 转眼就到了五月,南京城开始进入难熬的闷热季节。已经拖了几个月的会试,终于到了开考的日子。 虽然从春闱变成了夏闱,但其实是好事,这个时节在半开放的号房里考试,怎么也比二月时舒服多了。 而且对苦盼科举多年的考生们来说,能重新开考就谢天谢地了,还挑啥时候呀? 所以大明的读书人都十分重视这次大比,只要有资格参加的,基本都来了。就连已经在云南当了一年多县令的马君则、黄观、胡俨等人,也告了假千里迢迢回来考试。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人也亦然,比如铁铉因为不愿意耽误公务,就没回京赶考。而杨士奇虽然就在京里做官,却同样没有报名参加会试。 不过他还是在考试当天,早早来到夫子庙旁的贡院外,送几位昔日同窗入棘围。 看着贡院街上,尽是提着五花八门的考篮,穿着蓝色圆领衫的举人,和背着统一样式的考箱,穿着黑色圆领袍的大学生,杨士奇又有些羡慕道:“哎呀,是得进京赶考一次,人生才算圆满。” “那你为什么不报名呢?”马学长就很不理解他跟铁铉的脑回路,问道:“明明以你们的水平,只要正常发挥,进士功名还不唾手可得?” “哈哈哈。”胡俨笑道:“君则兄还不理解士奇兄?他从来不做无用功的。” “是啊,参加科举是为了做官,我都已经当上五品官了。”总理海政衙门的经历杨大人,得瑟的撑一撑腰间的镂花银腰带道:“而且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为什么还要遭这个罪?” 说着笑呵呵的对马君则三人道:“倒是三位兄弟,都已经身为一方父母官了,还能背着书箱进号房里吃这个苦,真是让人佩服。” “不进京赶考一次,总觉得人生不圆满嘛。”胡俨直接重复一遍他的话,然后笑道:“再说王爷也鼓励我们都回来参考,考个好名次,王爷和学校脸上还都有光。” “我纯粹陪考,好名次还得指望你跟澜伯老弟。”马君则很有自知之明,立即做出免责声明。 “我也不稳,不过有澜伯在,会元状元都没得跑。”胡俨笑着揽住黄观的脖子道:“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县里的事情我都忙不过来,这一年没怎么看书,”黄观推了推眼镜,谦虚道:“第一不敢想的,力争前三吧。” “哈哈哈!”几位同窗笑成一片。 说话间,来到贡院栅门外,送考的便就此止步了。 杨士奇将给三人准备的吃食,塞到他们的考箱中,正色道:“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好好考……那些人为了这次科举,一直不遗余力的攻击王爷。你们考好了,就能帮王爷减轻很大的压力。” “明白。”三人跟杨士奇抱拳作别,信心满满的进了贡院。 在他们看来,以国子大学的实力,不说包揽吧,占个七八成的进士名额不在话下。 …… 朱桢同样对他的学生们信心满满。 虽然负责录取的考官都是文官,但谁都会欺骗你,只有数学题不会,对就对,错就是错,不会就是不会,他们就是想捣鬼也无从下手。 那边贡院发卷之后,老六也终于恢复了自由。他抱着胖乎乎的孟煵,跟王妃一道走出皇宫,深吸了一口宫外的空气,如释重负道:“可算是结束了。他奶奶,跟坐了两个月的牢差不多……” 第641节 “王爷辛苦了。”王润儿心疼道:“赶快回府好好歇歇吧。” “其实累倒不累。尤其最后这一个月,吃了睡,睡了吃,跟孟煵的作息差不多。”朱桢笑笑,扶着倒是娇艳欲滴的王妃上了金辂道:“就是憋闷啊。” “我是愈发怀念海阔天高的云南了。”朱桢坐在徐徐前行的金辂上,看着紫禁城的高高的朱墙。 这个自己曾经的家,已经不再能给自己家的感觉了。 虽然自己的爹娘大哥对自己一点没变,但皇家从来不只是一个家庭,它还是朝廷的一部分。而后者,对自己的抗拒和排斥,是毫不掩饰,甚至引以为荣的。总之,这金陵就是有再多的亲人,也不是久留之地了…… 他忽然就理解了二哥三哥和四哥,他们都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亏他当时还天真的以为,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但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 正出神间,他的胳膊感到一阵柔软,是王润儿轻轻靠了上来,依偎在他身旁。虽然四周有仪仗护卫,但当街做出这种亲密举动,对素来端庄的滇王妃来说,还是很需要勇气的。 “妙清和刘璃快生了,王爷跟父皇说说,咱们一起回云南吧。”善解人意的王润儿,用她的温柔细语,抚慰着朱桢满心的烦闷。“妾身这个滇王妃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滇池呢,真是太不应该了。” “这不是因为孟煵太小吗?”朱桢摆弄着怀里的大胖娃娃,面颊与王润儿的额头轻轻摩擦,心情果然平静了不少。“现在天也太热了,不是入滇的好时候。你们娘俩还是等秋凉了再去吧,那时候这小牛犊子也更壮实了。” “好。”王润儿自然都听他的:“那王爷先回,我随后就到。” “不急在这一时,等放了榜再说吧。”朱桢笑道:“我怎么说也还是国子大学的祭酒,到时候得给学生们贺一贺。” “那更好。”王润儿甜甜的笑了,能再单独拥有他一段时间,自然再好不过了。 两口子正说着话,朱桢忽见潭王的仪仗进了右安门。 不管是弟弟遇到兄长,还是亲王遇到三亲王,老八的仪仗都赶紧向道旁避让。 朱桢却朗声笑道:“老八,过来。” “哎,我来啦,六哥。”老八便下了象辂,颠儿颠儿的跑过来,朝着朱桢和王润儿抱抱拳,笑嘻嘻道:“正要给六哥和嫂子请安。” “叔叔安好。”王润儿赶忙还礼。 朱桢笑问道:“进宫?” “哎。”朱梓苦笑着点头道:“自从领了这破差事,每天都得进宫汇报,烦死了都。” “怎么,现在见了父皇还腿肚子转筋?”朱桢大笑道。 “可不。”朱梓苦着脸道:“我看这毛病,这辈子改不了了。” “那可有你受的啦。”朱桢笑道。 “我看早晚我得让咱老子吓死。”朱梓叹口气,慌里慌张道:“六哥,没别的事我得赶紧去报到了,晚了又要被父皇尅了。” “还真有个事。”朱桢便正色问道:“我在宫里这段时间,京里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第一一二六章 凋零 “什么不寻常的事?”老八闻言擦了把汗,嘟囔道:“这贼老天,热死个人。” “我问你呢。”朱桢低声道:“会试之前,那帮文官还有应试的举子,应该是重点监控的对象吧?” “啊……”老八点点头道:“盯着哩。” “他们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朱桢沉声问道。 “没,没有啊。”老八摇头道:“嗷,倒是有几个背后妄议朝政,诋毁父皇和六哥的,都被我送进诏狱里享福去了。” “他们居然没有小动作?”朱桢难以置信,以那帮文官的尿性,他们一定会出盘外招的。 “真没发现。”老八苦笑道:“要是发现了我还能不跟你说?” 顿一下,他央求老六道:“六哥我真来不及了,改天咱们慢慢聊。” “你去吧,回头到我那喝酒。”朱桢只好放过了老八。 “好嘞,到时候我带酒,你备菜,骆驼肉不能少。”老八如蒙大赦,丢下一句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这个老八……”朱桢看着他的背影,摇头无语道:“整天慌慌张张,跟个采花贼似的。” 王润儿噗嗤一笑,轻声道:“有这样编排自己兄弟的吗?” “哈哈,那可多了去了。”朱桢便笑道:“比方老七,每天不得在心里骂我一万遍?” 两口子说笑间,金辂继续前行。朱桢才刚舒展的眉头,又蒙上一抹阴霾。 其实他对老八的回答并不满意,也不知这厮是在敷衍自己,还是对待差事本身就这么敷衍。 但偏偏他自己也无法查证,因为他非但已经不管锦衣卫了,而且他还主动将之前安插的密探悉数撤出南京。 原因很简单,藩王窥伺京中可是大忌。你都已经去就藩了,还盯着京里的风吹草动,到底几个意思? 一旦被老贼和大哥察觉,他根本说不清楚。再说老六也确实对京里没什么想法了,只要有大哥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索性便主动的避嫌了。 结果这次临时回京,他又久违的体会了一把灯下黑的感觉。对于一个早已习惯了解一切掌控一切的亲王来说,他多半的烦躁,便来自于此。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 回府第二天,朱桢便去刘军师桥探望了自己的老师。 刘伯温已经彻底卧床不起了,刘璟也因此一直辞官在家,跟儿子一起,照顾自己的老父亲。 “爹,你看谁来啦!”刘璟在刘基的耳边大声道。又对老六解释道:“上个月又发了场高烧,几乎全聋了。” “啊……”刘伯温这才转过头来,一看是老六便骂道:“俩月没来了吧?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 “师父,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得给会试出题,俩月出不了宫。”朱桢大声道:“昨天傍晌才放出来,这不就来了吗?” “这还差不多。”刘伯温点点头,又骂道:“我孙女快生了吧?你咋还不滚回云南去?呜呜,乖孙女,爷爷对不起你啊……” 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人越老越像小孩子,到最后就跟襁褓中的婴儿一样了。就算他是半人半仙刘伯温,也无法逃脱这个规律。 “横竖没几天了,”朱桢赶忙解释道:“等放了榜我立马就走。” “放了榜你就走不了了。”刘伯温却笑道。 “师父怎么知道的?”朱桢一愣。 “我就是知道……”刘伯温只是笑。 “我爹现在几句话就糊涂了,说不了正事了。”刘璟叹气解释道:“昨天早上,刘祥进考场,给我爹磕头的时候,王爷猜我爹怎么说?” “怎么说?” “反正也考不中,去遭那罪干啥?”刘璟还没开口,刘伯温便神神叨叨道。 “瞧瞧,有这样说自己孙子的吗?”刘璟无奈道:“就算刘祥天资有限,但中个进士也不难吧。” “师兄谦虚了,我那大舅子天资可一点不差,人又努力,在大学也是名列前茅,肯定能考个好名次的。”朱桢笑道:“当然跟我师父一比,咱们谁都属于智力发育不全的。” “你国子大学也没有人能考中!”刘伯温看着天花板,呵呵的笑道:“考不中的……” 他说的言之凿凿,让老六心头蒙上一阵阴霾,可问他原因时,刘伯温又完全答非所问。 “别信我爹的。”看王爷脸色不好,刘璟赶忙安慰道:“他现在整天躺在床上,也没人来看他,能知道个啥啊?” “我就是知道。”刘伯温便怒气冲冲道。 “好好好,你都知道。”刘璟便敷衍两句,问他:“中午吃细面还是宽面?” “我要吃宽面,大碗的,多加香菜,我不吃香菜……”刘伯温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 刘璟送朱桢出来,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太医院的人怎么说?”朱桢沉声问道。 “就是老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刘璟叹口气道:“其实这样也好,我爹多体面的人?现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糊里糊涂才能过下去啊。” “也是。”朱桢黯然点点头,哪怕是几百年后,医学也没发达到包治百病的地步,自己带来的那点小小的进步,更是对绝大多数疾病无能为力。 去年,文忠表哥就因为中风去世了。这一次,他也同样改变不了师父的命运了。 “其实这十多年我爹的身体一直不好,打那年刘琏没了更是每况愈下,也就是王爷延请天下名医,用了那么多珍贵的药材,才能一直吊着命……” “但人力有尽时啊。”他擦拭下眼角,哽咽道:“咱们都得做好准备。” “嗯。”朱桢的眼眶也微微泛红,他再不喜欢送别,但真到了那一天,也只能接受。 …… 朱桢离开诚意伯府时,天开始下雨,细密的雨丝敲打在石板路上,激起阵阵的土腥气。 他却没有上车,只是让邓铎给自己拿把伞,便撑着伞一个人走过了刘军师桥。 夏天的雨来得急,很快便越下越大。雨幕笼罩了天地,护卫隔绝了行人,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朱桢感到无比的孤独,刘伯温对他来说,不只是老师,还是知道他所有秘密的同伴。 那些事情,连他的王妃都不知道…… 很快这世上也将没有人再知道他的秘密了。他也不打算再跟任何人透露了。 他这个孤独的天涯逆旅,又要重新恢复独行了。 漫天的雨幕淹没了他魁梧的身形,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 第一一二七章 责任 两天后会试结束,考生们无需等太久,便会知道有没有被取中,因为殿试就在会试后五天举行,所以三天后礼部就会放榜。 放榜当日,朱桢将自己的得意门生们,全都叫到自己的楚海滇王府,大张宴席,还准备了好几车烟花爆竹,只等放榜后为他们开庆功宴。 所以来参加王府祭酒宴的大学生,都是经过国子大学精挑细选出来的优秀代表,百分百会金榜题名那种。 被选作代表的大学生们,自然倍感荣幸,早早就来到王府拜见祭酒。朱桢也很高兴,命人准备了丰富的茶点水果,与他们一边吃茶,一边聊天等开席。 自洪武十三年国子大学开办以来,已经有两届两千多名毕业生了。这两千多名大学生已经全都踏入仕途了,虽然除了去支援云南的那批大学生外,大部分还是基层的事务官,但朱桢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他们必将成长为大明朝的中坚力量。 但困难也是客观存在的。学生代表们便普遍向朱桢反映,自己在衙门里遭到了行政官的打压甚至霸凌。 “他们变着法子的为难我们,把最苦最累的活派给我们也就罢了,还鸡蛋里头挑骨头,无事生非的找我们麻烦!”一个操着湖广口音的年轻人,愤愤的向朱桢控诉道: “我们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们百般刁难,说实在的,吃苦受累我们都不怕,可问题是年底的考评还一塌糊涂,让人以为我们大学生眼高手低,百无一用!” 第642节 “就是!”一众年轻人纷纷点头附和,愤慨道:“不管我们干的多卖力,行政官年底那寥寥几笔,就能把我们全盘否定了,真让人灰心。” “不然我们也不会告假来赶考,不就是为了中个进士,能直接当上政务官,不再受这鸟气吗?!” “……”朱桢耐心听完学生们的抱怨,方对那湖广口音的年轻人微笑道:“你是夏原吉吧?” “回祭酒,学生正是夏原吉。”年轻人赶紧起身抱拳,欣喜道:“想不到祭酒还记得学生的名字。” “我记得你们好多人的名字。”朱桢笑眯眯的,指着一个二十出头却满脸胡子的学生道:“比方,他叫蹇义。” “你叫吕震。”朱桢又指着另一个国字脸的年轻人。 蹇义和吕震也受宠若惊的起身抱拳,他们确实没想到王爷这么忙,还能把他们放在心上。 朱桢接连叫了十几个青年才俊的名字,无一叫错,然后才动情道:“你们是本王创立国子大学之后,招收的第一批学生,陪本王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雨坎坷。纵使这两年我们天各一方,但我们彼此间的羁绊是不会消失的,你们永远在本王心里。” “是,王爷也永远是我们的祭酒。”把学生们感动的眼圈都红了,好多眼碟子浅的,当场就掉下泪来。 “那我这个当祭酒的,就考考你们,洪武十三年,本王在辟雍,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里,引用过一句黑子的话,谁还记得?” “我我我!”学生们赶忙纷纷举手。 “夏原吉你来说。”朱桢微笑道。 “回祭酒。”夏原吉便起身高声道:“世间一切伟大的进步,常常第一次作为悲剧出现的,第二次是作为喜剧出现的!” “好,一字不差。”朱桢赞许的点点头,又对那络腮胡子的年轻人道:“蹇义,你来说说,本王当时是怎么解释这段话的。” “是,祭酒。”蹇义忙站起来,用纤细温柔的声音回答道: “祭酒当时教导我们说,那些进步的事物虽然比陈旧的事物优越百倍,但新生的力量因为时日尚短,所以总是弱小的。而陈旧的事物已经长久存在,积累的力量远强于新生事物。就像刚下生的小老虎,肯定打不过成年的狼一样。” “所以,在新生力量战胜旧势力的历史过程中,总要先经历被强大的旧势力压制的阶段。”蹇义接着道: “而旧势力不甘退出历史的舞台,对新生力量的打压,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甚至是完全无底线的,悲剧便由此诞生。如果新生力量缺乏韧性,没有坚定的信念,往往就会在一系列的悲剧中退缩,甚至消散。” “但如果新生力量能有坚定的信念,坚信自己才代表历史的正确方向,不屈不挠的与旧势力斗争到底。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生力量必将越来越强大。而且不断成长的新生力量强大一分,旧势力便会衰弱一分,强弱逆转的历史性时刻终将到来!到那时,旧势力任何不甘的挣扎,都将沦为小丑的闹剧,改变不了新势力终将胜利的喜剧!” 学生们听完蹇义的话,也都回想起开学那天,王爷对他们的谆谆教导;回想起国子大学的诞生是多么的不容易;回想起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明枪暗箭。 “蹇义说得很好。”朱桢摆摆手,示意蹇同学坐下,接着对众学生道:“现在我们依然处在旧势力的压制下,儒教传承太久了,教徒太多了,哪怕父皇杀了一批又一批,他们依然占据了朝廷和地方的大部分政务官职位,依然是你们的顶头上司。” “之前在校园里,有学校为你们遮风挡雨,你们只需要安心读书即可,现在你们去到五湖四海为官,学校也保护不了你们,必须要自己面对风雨。”朱桢也动情的对他的学生们道: “本王自然会尽我所能,请父皇和大哥提拔重用你们,但你们也得自己争气,不要被一时的困难和挫折吓倒。如果就此而退缩,不正好让我们的敌人得逞了吗?所以我们反而更要坚持下去,只要我们坚持下去,随着越来越多的同学踏上仕途,我们的根基就会越来越牢固,我们的力量就会越来越强大,敌人的力量则会一天天衰落——强弱逆转的时刻终将到来!” “是!学生谨记祭酒教诲!”大学生们一起起身抱拳,恭声受教。经过朱桢这番点拨,他们终于不再迷茫,又重新充满了斗志。 朱桢看着一张张充满热忱的年轻面孔,再次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唉,有这些羁绊在,想要抛下京城的一切潇洒离去,谈何容易? 第一一二八章 意外的结果 当然除了鼓励学生们咬牙坚持到底外,朱桢也不无私心的建议他们,实在受不了,可以到云南去嘛。 云南五十五个府,除了昆明大理曲靖这些核心区域外,基本上只架构到府一级衙门,下面的州县通通都还是空架子,就是把所有国子大学的毕业生吃下都没问题。 而且去了就能当政务官,还不用吃上司的鸟气……当然少不了受土司的鸟气,不过有王爷撑腰,总之还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 其实马君则、胡俨、黄观他们身上的七品官袍,就已经羡煞这帮还在沉沦下僚的同袍了,于是纷纷表示愿意跟王爷回云南。 众人正聊得火热,便见一个戴着钢叉帽的太监快步进来,急匆匆走到朱桢身边。 王府里有太监再正常不过,学生们也没当回事。马君则胡俨几个见识多的,却不禁犯了嘀咕,因为那太监身上穿着蟒衣,一看就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 “什么事?”朱桢低声问道。他自然认识来的是武英殿的陈太监。 “回王爷,皇爷命王爷火速进宫。”陈太监轻声答道。 “好。”朱桢点点头,起身对众学生道:“父皇有急事召本王入宫,好在天色尚早,本王应该能在放榜之前赶回来。” 说完吩咐胡俨马君则道:“招呼好学弟们。” “遵命。”两人赶忙应一声,学生们也一起起身,恭送王爷出了大殿。 待到坐上金辂,扈从隔绝四周后,朱桢才问陈太监道:“什么事?” “今日早朝后,宋国公和朱善张溥两位大学士入武英殿觐见,之后过了好久,吴老爹就出来,让奴婢来给王爷传上谕了。”那陈太监谨慎的答道。 宫中铁律,皇帝的事情他是不能透露丝毫的。但王爷开口,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便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其实该说的都说了。 “这样啊。”朱桢点点头,冯胜是本次会试的监试官,朱善和张溥正是本次会试的正副主考,父皇找自己为的什么事儿,也就不言而喻了。 …… 车驾经过右安门时,居然遇到了交通堵塞。 皇宫门前,护卫们也不好强行开路。只好小心保护着王驾,随着人潮一点点往里挪。 “这都是今天来看榜的,”邓铎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一边禀报道:“不光是应试的举子大学生。十多年来头一回开科举,京里百姓谁不想来凑凑热闹,沾沾文曲星的喜气?好多大户人家还盘算着榜下捉婿呢。” “科举大比还真深入人心呢。”朱桢轻叹一声道。 “他妈的,文绉绉的小白脸,就是比俺们这些大老粗讨人喜欢。”嫉妒令邓铎五官扭曲。 “这才哪到哪……”朱桢笑笑,没有告诉他,要是放任不管,几十年以后,他们这些大老粗就要被这些小白脸狠狠地踹翻在地,脚踏在卵子上使劲摩擦,再也爬不起来了。 …… 好容易挤进了右安门,眼前才豁然开朗,朱桢赶紧催促护卫快行。 不一时进宫来到武英殿前,他赶紧入内觐见。 只见武英殿内,除了朱善和张溥,太子还有礼部尚书赵瑁也在,显然事情还不小。 朱桢向大哥投去询问的目光,朱标微微摇头,意思是自己也刚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朱老板一直背对着众人,听到朱桢进来的禀报声,才转回头来面无表情道:“会试成绩出来了,你的学生一个都没中。” “什么?!”饶是朱桢这些年已经历练得处变不惊,依然被惊掉了下巴。 “一个,一个都没中?” “不信你自己看。”朱元璋将两位主考呈送的会试录取名单丢到朱桢面前。 朱桢双手接住名单,仔细审视起来,果然没看到任何一个熟悉的名字。 其实所有中式者的名字下面,都列有其原籍,说明是哪个省考上来的举子。但要是大学生的话,下头就会写‘国子大学’。所以有没有大学生中式,一目了然! 朱桢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都没有找到国子大学的字样,然后他摇头连连,无声的笑了。 太子走过来,从朱桢手中拿过名单,快速浏览一遍,然后勃然变色,举着那几张名单,愤怒的质问两位主考官:“你们搞什么鬼?!这样一份名单也敢承上来?莫不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朱善和张溥跪在那里,早就被朱老板批的狗血喷头了。这会儿忙哭丧着脸,跟太子解释道: “太子爷容秉,这个结果我们也很震惊,但身为主考,必须要严格按照规章来,更不敢私自更改考生的名次啊!” 朱善说完,张溥接着道:“是啊太子爷,会试规章还是恁亲自拟定的,所有考卷都必须在外帘官那里糊名誊抄,然后由宋国公亲手送入内帘。是以我们这些考官根本就不知道批的是谁的卷子,就是想徇私都找不着对象啊。” “直到我们把名次排出来,贴在榜上无法改变时,外帘官才会将考生的卷子带进来,然后我们共同拆封,把对应的名字填上去。整个流程全都严格按照规章进行,根本没有作弊的机会!”朱善也大声喊冤道: “最后名单出来,发现没有国子大学的考生被取中,我们也很慌,知道肯定要惹出风波了。”张溥颤抖着花白的胡须,满脸的悲壮道:“但名次已经贴在墙上了,臣等不敢,更不能擅动。为了个人安危,改变已经排好的名次,才是对朝廷抡才大典的亵渎啊!” 一番话说的恳切无比,配上他自带低音炮的浑厚声音,真是极有说服力。 “宋国公,是这么回事吗?”太子又问冯胜。 “回太子爷。”冯胜赶忙抱拳恭声答道:“为臣全程盯着,确实没发现什么猫腻,不过也不排除人家有什么精细的门道,为臣和手下的老粗没有发现。” “没有,绝对没有!”两位主考一起摇头道:“这可是时隔多年的头一回大比,我等都战战兢兢,唯恐出什么差池,睡觉都睁着眼睛呢。” “那为什么会是这么个结果?!”太子陡然提高声调,快要把那几张纸甩到两人脸上了。 “太子爷息怒,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结果就没问题呢?”一直没敢吭声的礼部尚书赵瑁,突然小声插话道。 “你什么意思?”太子冷冷望着赵瑁。 第一一二九章 复核 “你什么意思?!” 面对太子的质问,赵瑁硬着头皮道:“微臣的意思是,会不会举子就是比大学生水平高。所以其实这就是真实成绩?” “你放屁!”朱桢当场开骂道:“我国子大学的学生是大明最优秀的学子!” “王爷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了吧?”赵瑁强忍着对老六的恐惧,擦擦汗道:“为臣记得当年,国子大学第一批学生,都是皇上格外开恩录取的。当时国子学都不要他们,硬生生拖了一年,直到王爷把国子学改制为国子大学,他们才捞着入学。” “为臣想起来了!”朱善一脸恍然道:“当时那批学生都是在江西清丈有功的吏员,甚至是王爷从民间征集的帐房、经纪之类。” “是啊,当时朝廷无人可用,管他三教九流,只要能写会算的,统统都被王爷招揽去了。这些人做事情可能没问题,但是考试怎么能考得过十年寒窗的举人们吗?”张溥也附和道。 “你们这不是扯淡吗?!”朱桢气不打一处来道:“皇上恩准入学的那批大学生也没学四书五经,人家学的是工学、户学,也没跟那些举人们去争。而且他们拢共也才千把人,更多的大学生正经是从地方府学考上来的,他们的学养本来就优于同乡,又在京苦读这么些年,怎么就能一个也考不中?” “南橘北枳的道理,王爷不会没听过吧?”朱善一对上老六,言辞登时就肆无忌惮起来。“肯定是国子大学的教育出了问题,再好的苗子进去,没有合格的园丁栽培,也会长歪的!”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张溥也两手一摊道:“为什么自己的学生一个也考不中,王爷怕是得回去,在国子大学内部好好找找原因。” “这个祭酒,谁都能当,但不是谁都能当好的!”赵瑁也添油加醋道。 “住口!”太子都听不下去,呵斥三人道:“国子大学出来的官员,能力和见识就是强于其他人,而且勤勉清廉,这是我和父皇都认可的。难道你们要说我和父皇也有眼无珠吗?!” “臣不敢。”朱善昂着头道:“但是太子爷,做事跟考试那是两码事!咱们现在说的是考试,不是做事。” “题都是王爷亲自出的,结果他的学生就是考不过外面的举子,现在却反过来怪考官,这就是像生不出孩子怨稳婆一样没道理。”张溥也声量渐高道:“太子爷和王爷不信,就自己再批一遍卷子嘛,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 “本宫正有此意。”朱标拂袖道。 …… 于是不一会儿,锦衣卫便将几口沉重的大箱子抬了进来,上头贴着盖有礼部、锦衣卫和监试官官防的封条,正是洪武十八年会试的考生原卷。 朱标点点头,赵瑁扯去封条,打开头一口箱子道:“这是所有中式举子的考卷,请太子爷和王爷亲阅。” 太监搬上来长条桌和两个锦墩,将一摞摞考卷摆在桌上,供两位殿下审阅。 朱桢便和太子在桌前坐下,当着皇帝和众考官的面,进行现场复核。 太子主要看的是经学部分,只见每一篇被取中的文章,都文意连贯、结构严谨、搭配巧妙,字体也方正等大,油亮饱满,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第643节 公里公道的说,如果放在改革前的科举中,这些文章每一篇都能让其主人金榜题名。 ‘但现在光靠一篇时文可不够……’太子想到这,看向一旁的老六,心说:‘数学不好,一样完蛋。’ 却见朱桢神情严峻,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 太子拿过来那摞他复核完的卷子,翻看起来。 因为考官们批阅的是誊抄的复制卷,所以原卷上的批阅痕迹,都是老六留下的。 太子翻阅完一份卷子,只见从头到尾都是表示正确的‘〇’,一个‘x’都没有…… 再看下一份卷子还是如此。接连翻了几十份卷子,基本都是全对的满分卷。只有寥寥几份出现了一两处细小的错误,但完全无伤大雅。 时间一点点流逝,地上的影子已经拉的老长,这时礼部左侍郎李原明在外求见。 朱元璋命他进来,问道:“什么事?” “启奏皇上,考生们在礼部衙门外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开始鼓噪问什么时候可以发榜?”李原明小心翼翼禀报道:“敢问陛下臣是让他们继续等一等,还是告诉他们改日再来?” “你先等一等。”朱元璋示意他先站一边去。问太子和老六道:“你们复核的怎么样了?” “回父皇,儿臣看了一部分中式的经学考卷,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太子起身抱拳答道:“这些考生的文章做的都很扎实,一看就是有真才实学的。” 朱善张溥暗暗得意,这可是攒了十多年的一波精华啊,能不牛逼吗? “老六你呢?”朱元璋又问道。 朱桢合上手中的试卷,起身回禀道:“也没什么问题。绝大部分卷子都是满分的,或者至少是接近满分的。” “……”朱善张溥脸上笑容更盛,竖着耳朵听皇上怎么说。 “还要继续复核吗?”朱元璋冷声问道。 “时间太短,还不能……”太子话说到一半,却被老六打断道:“大哥,不必再复核了,两位主考官这么有信心,我们再复核也是白费功夫。” “王爷谬赞了,我们只是秉着公心,负责严谨而已。”朱善微微一笑道:“所批的每一份卷子,都是经得起勘磨的。” “是啊,所有的中式卷子将来都要集结成册,发行内外的。”赵瑁也附和道:“两位主考和诸位同考官,是不敢有丝毫马虎的。” “那就放榜?”朱元璋又看着老六,父子俩用目光进行了一阵短促而激烈的交流。 “放吧。”朱桢缓缓点了点头。 “还是……”太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父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儿臣没意见。” “放榜吧。”朱元璋摆了摆手,骂道:“浪费咱一天时间。” “皇上有旨,会试放榜!”太监的高唱声传出金殿,殿外已经等了大半天的仪仗队伍敲敲打打,将洪武十八年的会试杏榜,送出紫禁城。 第一一三零章 南院放榜 礼部衙门的南墙外,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因为这面一丈多高的白墙,就是张贴及第考生名单的地方,所以春闱放榜又叫‘南院放榜’。 通常都是上午放榜,所以天还没亮,这里就挤满了来看榜的人,谁知等到日头偏西,还不见皇榜贴出。 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怏怏而去,但懂行的却愈加兴致勃勃,知道这样才有好戏看。因为忐忐忑忑了一天的考生们,情绪都有些绷不住了,要是最后被放了鸽子,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了。 好在太阳落山之前,皇榜还是吹吹打打送了出来。 “来了来了!”沮丧的考生们登时像被打了鸡血,一个个激动的伸长了脖子,拼命往前挤,等待自己命运揭晓的那一刻。 礼部的人也不啰嗦了,直接往墙上刷上浆糊,把写满中式举子名字的黄榜贴了上去。 众人便从上头右起第一个名字,开始大声念起来。 “黄子澄!” “练子宁!” “齐泰!” “……” 被念到名字的举子,或是矜持的接受周围人的祝贺,或是欣喜若狂的手舞足蹈,或是泪流满面的朝着家乡的方向磕头……各有不同的方式来庆祝高中。 那些榜上无名者的反应,就基本没差了,全都垂头丧气,神情木然的退出人群。只觉得那些幸运儿吵闹,恨不得他们被车撞死…… 几个落榜的大学生挤出人群后,发现相识的同窗也纷纷退了出来。 看着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就知道也落榜了。 起先他们只道自己实力不济,但随着确定落榜的同窗越来越多,他们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莫非咱们的人一个都没中?”他们震惊的问道。 “好像是这样的。”有人点头道:“我把四百七十个名字从头看到尾,一个认识的都没有。” “黄观黄澜伯呢?难道连他都没考中吗?” “确实也没看到他的名字。”那人很肯定道:“我还特意找他的名字了,想看看咱们大学最强的学生能考第几,结果他也落榜了。” “怎么可能?!”大学生们全都难以置信的摇头。黄观可是每次考试从来不出错,在校期间,所有功课全都满分的神话人物啊! 怎么可能连他都没考中呢? “怎么不可能!”这时候,那些考中的举子开始对他们大加嘲讽起来:“鸡头再强也赶不上凤尾,你们这帮坐井观天的家伙,这下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哈哈哈!”就连同样没考中的举子,在发现大学生一个都没考中后,也幸灾乐祸的捧腹大笑起来,比自己考中了还高兴。 “一个尽是臭鱼烂虾的破学校,还好意思叫国子大学,白瞎了这么好的校名!” “聪明的赶紧回去,把招牌摘了拉倒,不然早晚让人给砸了。” “我砸尼玛啊!”有暴脾气的大学生被气昏了头,飞起一脚,把那个叫嚣最厉害的举子踹倒在地。 “大学生打人了!”举子们哪肯吃亏,也纷纷抡起拳头,想要报复回来。 “并肩子上啊!”大学生们更是无一人后退,也施展拳脚,跟举子们扭打在一起。 礼部南墙下,登时乱成了一锅粥。越来越多的穿蓝袍的举子和穿黑袍的大学生卷进战团,叫骂声、厮打声响彻整条青龙街。 “哈哈哈,我就说吧,最后肯定有热闹看!”可把那些等到最后的乐子人高兴坏了,打群架常见,可读书人打群架却实在罕见。他们一边看热闹,还一边加油助威,唯恐这些斯斯文文的秀才哥,打两下就不打了。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战局其实是一边倒的。穿黑衣服的那帮大学生,揍那帮蓝衣服的举子跟玩儿似的。 一来京城是国子大学的主场,大学生人多势众;二来国子大学里,开设有骑射课程,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在里头被操练几年下来,文弱书生也都变得孔武有力了。 至少揍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举子,完全是手拿把攥…… 眼看着蓝衣服基本都被揍趴在地上,就算站着的,也是被穿黑衣服的摁着揍。观众又高兴起来,看不了势均力敌,看一边挨揍也是很过瘾的。反正只要有乐子看,他们就是开心的。 但官府显然不这么想,青龙街位于宫门之外,是各部衙门所在,闹出乱子来谁能吃罪得起? 可举子也好大学生也罢,都不是普通老百姓,没有上峰的命令他们也不敢随便抓人,只好先赶紧把两边分开,不让他们再打了。 然而大学生们已经上了头,又一个个壮的跟牛似的,官差们怎么也拉不住…… “都给本王住手!”直到一声断喝响起,他们才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全都不敢动弹了。 “祭酒……”大学生们畏惧的望向那个铁塔般的身影,不少人当场就流下泪来,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爹娘。 “一群丢人现眼的东西!”朱桢却依然板着脸,骂道:“赶紧滚回学校去,看本王怎么收拾你们!” “是!”大学生们齐齐应一声,然后熟练的列队,跑步而去。 “不能让他们走了!”刚才还哼哼唧唧躺在地上的举子们,见状纷纷蹦起来。“他们殴打举人,得把他们抓起来!” “瞧瞧,刚刚金榜题名的中式举子,都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 “连会元郎都被打了个乌眼青。”举人们愤怒的围了上来,指控老六公然包庇打人凶手。 儒教长期抹黑之下,朱桢在儒教徒心中的形象,那就是头顶长疮脚下流脓的国贼奸臣,他们非但不怕他,还跃跃欲试想通过触怒他而出名。 朱桢却依然神情平静的看着他们,问道:“刚才你们动手了吗?” “难道我们还能站着挨打不成?”举人们无语至极,虽然他们跟站着挨打,也没啥区别。 “那就是互殴。”朱桢便粲然一笑道:“那就都抓起来,挨个审问清楚再说吧……” “放心,知道你们是举子,不会对你们用刑的。”他还安慰了举人们一句。 第一一三一章 无独有偶 然后,举子们就怂了。 尤其是黄子澄、练子宁那些中式举子们,直觉这是老六的阴谋,目的自然是不让他们参加三天后的殿试。 于是黄子澄等人小声劝说周遭的举子道:“诸位,小不忍则乱大谋。等殿试之后再跟他们慢慢算账。” “千万不要上当,那帮臭鱼烂虾又不用殿试……” “咱们回家喝酒去,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于是举子们便缩了,然后散了。将文人的能屈能伸,表现的淋漓尽致。 “走了,没热闹看了。”乐子人们也纷纷散去。 朱桢这才面无表情的看一眼,礼部南墙上的皇榜,然后转身上了金辂。 …… 回到王府时,学生代表们依然等在殿中。 桌上的菜肴早就凉透了,却没人动一筷子。大殿中的气氛凝滞的令人窒息,跟上午时完全是天上地下。 看到朱桢进来,学生们齐刷刷站起来,未曾开口先流泪。 朱桢抬抬手,不让他们下跪,然后温声道:“今天大家都累了,回去早点歇着吧。明日本王会去国子大学,再跟你们好好聊聊。” “是,王爷……”学生们羞愧的躬身行礼,垂首鱼贯而入。 “都把头抬起来!”朱桢见状呵斥道:“刚说了要百折不挠,遇到这么点挫折就又蔫儿了?!” “是!”学生们赶紧高高昂起头来,红着眼圈列队出去。 …… 第644节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朱桢便摆驾前往国子大学。 来到鸡鸣山下时,他发现那块刻着‘国子大学’字样的巨大横石上,已经被人连夜泼上了墨迹,还写了大字。 大学的教工正在吃力的清洗,但依然能看到大约是‘鸡鸣狗盗’、‘不学无术’之类的讥讽之词。 “真他妈抽象……”朱桢摇摇头,他被黑惯了,情绪几乎没有波动。 但当他的车驾进了山门,进了校园时,却见全校师生乌压压跪了一地。 “这是干什么?都快起来。”朱桢沉声道。 见众师生依然长跪不起,他强行扶起了跪在最前头的国子监右司业宋璲。“给我起来!” 宋璲一个文弱书生,被他拎小鸡儿似的拎了起来。 “你们这是搞什么鬼?”朱桢眉头紧锁。 “我们对不起王爷,我们辜负了皇上和王爷的期望,我们让国子大学蒙羞了。”宋璲泪流满面道:“卑职真是羞愧难当,无以复加啊,只能先向王爷请罪,然后自请开革,永不出仕了。” “我等向王爷请罪,自请开革,回家种地去……”一众师生也流泪附和道。 “怎么,才遇到这么点挫折,就想当逃兵?”朱桢冷着脸呵斥道,心中却暗暗惭愧,自己不也一样,稍不如意就想回云南,这种心态怎么能战胜强敌? “本王是怎么教你们的?要不屈不挠,永不言弃!”他便提高声调,既是在教训师生,也是在告诫自己: “为什么都是读书人,我们的敌人就锲而不舍,前赴后继。前头的被杀了一批,后面的人又顶上?你们却遇到点挫折,就想着放弃呢?” “我们一点都不想放弃,可是会试的结果一出来,国子大学的声誉必将受到严重的损害,要是不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谁还会报考国子大学?”宋璲垂泪道: “那就把我们开革,让国子大学重新开始吧。” “荒谬!”朱桢指着宋璲,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们都离开,本王也回云南,国子大学交给谁?肯定还是那帮子文官,那不正遂了他们的愿?” “王爷说的是。”众师生心说也是,国子大学倾注了他们多年的心血,他们也深深的打上了国子大学的烙印,肯定不能把这个阵地交给别人的。 “但问题是,这回我们出了这么大的丑,皇上肯定要重手整治国子大学的,不是我们想留,就能留得下的。”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问题!”朱桢却断然道:“这次科举水深的很,还远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这些天你们严守校规,安心读书,事情说不定会起变化。” “是,祭酒……”众师生听命道。 “现在全体都有,起立整队,各班带回!”朱桢发号施令,将师生们打发回教室去,又问宋璲道:“老宋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国子大学现在左右司业都姓宋,左司业宋讷年逾古稀,因此被称为‘老宋’。四十出头的宋璲,自然就是‘小宋’了。 “老司业本就身体不好,昨天闻此噩耗,直接就吐血昏厥过去。”宋璲黯然答道:“皇医署的大夫好一番针灸才救过来,又给他服了安神的药,这会儿也不知醒了没。” “不早说!”朱桢叹口气。对方是自己的老师,他也不好骂娘,只好闷声道:“看看他去。” “这不是寻思昨天王爷肯定焦头烂额,就没有再添乱嘛。”宋璲一边快步跟上,一边解释道:“这也是老司业的意思。” “唉,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朱桢摇了摇头。两人沿着上山的石板路,走了一段,朱桢忽然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肯定有问题。”宋璲不假思索道。 “怎么讲?”朱桢神情一动,自己这位老师可是钝感力十足的,没想到连他都一口咬定有问题。 “王爷有没有注意到一点,”便听宋璲沉声问道:“这回不光咱们国子大学被剃了光头,所有北方的举子,也一个都没有上榜?” “是吗?”朱桢讶异道:“我还真没注意到。” “下官也是后来经人提醒,才发现这一点的。”宋璲轻声道:“然后连夜去礼部看榜,还真是四百七十名中式举子里,一个北方人都没有,当然更没有国子大学的人。” “南北榜案……”朱桢不由脱口而出。 “南北榜案?”宋璲闻言一愣,旋即脑补道:“王爷这样命名此案,真是高明至极呀!这样就可以分化南北举子,让他们不再是铁板一块。”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朱桢却摇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段掌故。” 第一一三二章 江山易改 南北榜案是洪武末年的一件奇案,又称刘三吾舞弊案。 简单说,就是那年会试发榜后,所录举子全系南方人,北方举子一名未取。 这激起了北方举子的众怒,他们联名上书,状告刘三吾等考官极端偏私南方人,排斥北方举子。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够奇葩了,但更神奇的还在后头——朱元璋收到申诉后,便立即命人复阅落第试卷,增录北方举子入仕。 当时的大明朝,洪武四大案刚刚落幕,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按说谁敢不听朱老板的? 但复核之后,依然没有录取任何一个北方举子。复核官员上呈的北方举子试卷皆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以此证明刘三吾只录取南方人的正确性。 这就属于把朱老板当傻子了。当时大明已经开国三十年,恢复科举也有许多届,北方考生确实要比南方考生弱,但人数摆在那里,每科总会有相当比例的北方人中式。怎么也不可能被剃光头! 朱元璋命人复核,其实就是明摆着要增录北方举子,可复核的官员居然敢置若罔闻,还极力想要证明北方举子就是弱,刘三吾他没有错。 这下朱老板被彻底惹火了,命锦衣卫彻查此案,结果发现是刘三吾等人暗嘱复核官员,故意以陋卷进呈。 朱元璋大怒,将所有涉事官员统统处斩……讽刺的是,刘三吾因为是太孙的老师,被朱允炆苦苦保了下来,只是流放充军。建文朝时又腆着脸回来蹦跶了几年。 后来重新开考,结果夏榜录取的全是北方人。再往后,大明分榜取士遂成定制…… …… 朱桢当时就很难理解,是什么力量驱动刘三吾等人,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哪怕朱老板发话,也没有一丝丝改变? 现在跟文官们缠斗了这么多年,他倒是有些明白了。 因为,儒教就是一门宗教,至少在卫道士心中是这样的。一旦明白这一点,一切也就容易理解了。 宗教不就是这样吗?为了奉行自认为正确的‘道’,可以肆无忌惮的排除异己,甚至以牺牲自己为荣。他们从来都是极端的,不讲道理的,至少无法用常理来猜度的。 刘三吾这帮人,就是这样的卫道士、狂信徒。 虽然因为自己的缘故,历史已经彻底变了样。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还是会干出同样性质的事情…… …… “王爷。”见朱桢居然上山的时候走神,宋璲赶忙提醒:“当心脚下。” “嗯。”朱桢点点头,回过神道:“你说的有道理,不可能既没有一个北方人,也没有一个大学生……何况卷子还是本王出的?” “所以这里头肯定有猫腻!”宋璲重重的点头,又自告奋勇道:“下官虽然已经被他们视为叛徒,但还有几个不嫌弃我的老朋友,今天我就下山找找他们,死缠烂打也要问点东西出来。” 朱桢本想说不必了,你问不出什么的。但转念一想,让他去问问也好,至少能让师生们明白,他们小宋司业的心,已经属于国子大学了。 “那就有劳先生了。”朱桢便轻声道:“先生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边,真是太好了。” “如果家父还活着,他也会这么做的。”宋璲看着道旁那块父亲亲笔提写的‘薪火赓续’的石碑道: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家父已经意识到,王爷创立国子大学,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对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儒家不再故步自封!才能培养能力更强,见识更广,文武双全的新一代读书人!才能不让大明重蹈故宋的覆辙啊!” “可惜这些年本王都不在京里,没捞着跟宋太史好好聊聊。”朱桢闻言倍感遗憾道。 “家父也有同样的遗憾……”宋璲叹了口气。其实他爹也难,就是见了面,这些话也未必能说出口。“只有用这块碑,表达自己对国子大学的期望了。” ……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宋讷所住的小院。 宋讷的长子宋麟闻讯赶忙过来迎候。 “不必多礼。”朱桢摆摆手,不让宋麟下拜,便径直进屋。 堂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朱桢掀开帘子进去里间,只见宋讷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 “父亲,王爷来看你了。”宋麟唤了两声,宋讷才吃力的睁开眼,缓缓看向朱桢。 在确定来人就是他要等的楚王殿下后,宋讷便朝着朱桢缓缓伸出了枯瘦的手。 朱桢赶紧握住他的手,在床边坐下道:“老宋,难为你了。” 宋讷闻言绷不住的泪水直流,好一会儿方哽咽道:“王爷,我对不住你,没给你看好家。可是我教的学生我知道他们,以他们的天资水平,还有刻苦用功的程度,绝对不会被剃光头的。” “嗯,本王相信你。”朱桢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我也坚信我的学生不至于一个也考不上。” “是啊,不管怎么说,绝对都不该被剃光头的。剃光头就绝对有问题,王爷一定要查清楚,还国子大学一个公道啊!”宋讷泪水汩汩,用尽全身力气。 “好,本王答应你!”朱桢重重点头,承诺道:“你安心养病,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的!” “多谢王爷……”宋讷闻言如释重负的笑了,然后便终于昏睡过去。 朱桢从房间出来,对宋璲道:“老司业怕是不能管事了,往后学校的事情就得靠你多担待了。” “王爷放心。”宋璲重重点头道:“不管多难,我们都会坚持下去的。” “你也放心,本王不会让你们太难的。”朱桢丢下掷地有声的一句,便头也不回的下山而去。 …… 离开国子大学后,他没有返回王府,而是径直来到了锦衣卫衙门。 “哎呀,王爷,什么风把恁老吹来了?”守门的镇抚,自然还认得他这位多年的老上级。 “本王是来找老八的,他在吗?”朱桢一边迈过锦衣卫高高的门槛,一边沉声问道。 “回王爷,潭王殿下这会儿不在衙门。”那镇抚赶忙跟着进去。 “毛骧在吗?”朱桢又缓缓问道。 “我们毛指挥在的。”镇抚一边应声,一边让人赶紧去请指挥使毛骧。 第一一三三章 禀性难移 锦衣卫正堂中陈设依旧,跟朱桢在时相比,没有一丝丝的改变。那高悬的匾额上,‘忠君护国’四个大字,还是当初他四哥亲笔所题…… 毛骧闻讯快步进来,便见楚王殿下双腿架在大案上,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一副老子就是来找茬的模样。 他赶忙满脸赔笑:“哎呀,我说怎么今早后院的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王爷可算想起我们这些老兄弟了。” “少来这套。”朱桢冷笑道:“你丫真把本王当兄弟,就不会一点不跟我通气了!” “哎呀,王爷这话从哪说起啊?”毛骧登时叫起撞天屈道:“卑职有什么事敢瞒着王爷不成?” “你敢瞒着的事多了!”朱桢一拍桌子,坐直身子道:“本王问你,那些进京赶考的举子,私底下那么多小动作,你们怎么可能没发现?” 第645节 “哦,王爷说的这事啊……”毛骧登时松口气,笑道:“这事归齐王殿下亲自负责,卑职也插不上手,啥也不知道啊。” 啪的一声,朱桢重重一拍案,冷冷盯着毛骧道:“你又不老实了!别忘了锦衣卫是谁一手建起来的?!老八才多少道行?他亲自负责的事情,还不一样得你的人来干?能瞒得过你?” “是是,没有王爷就没有锦衣卫,”毛骧忙点头连连,讪讪道:“我们这点道行还不都是恁和晋王、燕王两位殿下教的?” “所以你还打算一直瞒着本王?”朱桢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不敢……”毛骧从六王爷眼里看到了杀气,知道他是动了真怒,登时就怂了。正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他才明白这位王爷的可怕…… …… 不一时,潭王朱梓也急匆匆赶回来,满脸堆笑的迈步进了正堂。 “六哥,有什么事让人唤弟弟我过去不行?还得恁亲自上门?” “正好路过,就进来看看你和原先的一帮弟兄。”朱桢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坐姿,一边信手翻着手中的一本册簿,一边皮笑肉不笑道:“老八,六哥我再问你一遍,会试之前,那帮应试的举子有没有什么异动?” “没,没有吧……”朱梓心虚笑道。 “嗯?你想清楚了再说!”朱桢冷冷盯着他道。 “哦哦,记,记不太清了……”朱梓登时生出一种被老虎盯上的恐惧,赶忙擦汗道:“回头得查查当时的记录,才能回答六哥……” “你现在就去查!”朱桢提高声调道。 “六哥,恁这不难为弟弟吗?”朱梓苦笑道:“恁也管过锦衣卫,焉能不知锦衣卫所有探听到的消息,均属机密,没有父皇的命令,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你少来这套!”朱桢冷笑一声,坐直身子道:“天底下的规矩多了去了,有几个严格执行的?!” 说着他将手中的册簿,刷的丢到老八面门上道:“我真是白疼你了!” 老八猝不及防,被砸的鼻梁生疼,险些掉下泪来。但他顾不上鼻子,赶忙双手接住那本一看就很眼熟的册簿,展开一看,只见正是科举前数日,锦衣卫密探的每日情报汇总。 他登时像要吃人一样,狠狠瞪一眼侍立在老六身旁的毛骧。 毛骧满脸的苦笑,好像在说,自己也没办法,楚王殿下真想知道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你少在那吹胡子瞪眼。”朱桢满脸失望的看着老八道:“我告诉你,我来之前是先知会过大哥的,他已经授权给我,可以调阅锦衣卫所有的档案!” “真的?”老八脸色发白的问道。 “假的又如何?!”朱桢冷笑不已道:“我现在让人去找大哥,你认为他会不授权给我吗?” “肯定会授权……”老八颓然摇头,他太了解六哥在大哥心里的分量了。只要六哥开口,大哥是绝不会驳他这个面子的。 “所以说,你个蠢材,连毛骧都不如!至少他就明白这个道理,不用自取其辱。”朱桢重重一拍桌案道: “说,这册簿上头,被撕掉的几页去哪了?!” “不,不知道……”老八额头汩汩冒汗,脸色苍白的摇头道。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锦衣卫的规矩可是我定的!”朱桢冷声道:“当日负责的密探,会填写禀单呈上。就算你连禀单一起毁了,只要把那几个密探叫来,当面问个仔细,依然能知道,你到底在隐瞒什么秘密?!” 说着他目光冷冽的望着老八道:“有本事你就把密探也一起灭口,那正好说明你隐藏了天大的秘密!我依然可以把监视目标抓来审问,你根本就瞒不住的!” “六哥……”老八这种没什么经验的雏,哪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干净?他连密探都没灭口,闻言彻底慌了神。扑通一下跪在老六面前,满脸惶恐道: “六哥,我对不起你。是七哥不让我管这闲事的……” “你居然听老七的……”朱桢更加失望的看着老八道:“我从小都当你是亲兄弟,对你掏心掏肺,没想到在你心里还是没有一奶同胞亲呀。看来一个爹生的,还是不如一个娘生的呀。” “六哥,不是这样的!在我心里你比老七那个狗东西亲多了!”老八哭成了泪人,拼命摇头道:“只是他手里有我的把柄,我才不得不听他的……” “什么把柄?!”朱桢沉声问道。 “我真不能说,说了我就死定了……”老八已经被吓成了一滩鼻涕,却依然不敢松口。 “什么事情,能让堂堂亲王死定了?”朱桢眉毛一挑,上下打量着涕泪横流的老八。 “真的。打死我也不能说……”老八却死不松口,满脸的恐惧绝非作伪,显然是真被老七抓住了痛脚。 “你真让人失望……”朱桢没有再追问,但看老八的眼神,已经一片冷漠。 他转而对毛骧道:“本王要暂时接管锦衣卫。你是等我大哥的授权到了再说,还是现在就听我的?” “当然现在就听王爷的。”毛骧可不像老八那么不懂事,他当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之前,就在亲军都尉府干了十多年,太了解这位重量级亲王的分量了。 这么说吧,皇上都听太子爷的,太子爷都听六王爷的。所以太子的权限范围,就是六王爷的权限范围…… 而太子这位常务副皇帝的权力,几乎是无限的,至少让老六暂时接管锦衣卫,绝对不在话下,也绝对不会驳他这个面子。 所以毛骧乖乖命人将那些密探传唤回衙,听候六王爷问讯。 那些密探自然知无不言,将被老八隐瞒的情报,原原本本禀报给楚王殿下。 第一一三四章 会馆 那几个密探是负责监视各省会馆的。 科举之年,各省成百上千的举子进京赶考,他们大多都是平生第一次出门,更别说进京了。人生地不熟,甚至语言都不通,自然会被当地人当成肥羊宰。备受欺负不说,还经常有可怜人被谋财害命,客死他乡。 举人是一省的精英,未来的官员,他们遇到的问题自然会有人解决。 于是在京为官的同乡前辈出面张罗,由在京的同乡商人出资,在京里购置宅院,雇佣仆役,准备伙食,供举子们住宿之用,会馆便由此而生。因为主要是为接待举子进京赶考而设,所以也叫‘试馆’。 当然平时会馆也不闲着,还会接待进京公干的同乡官员,以及来京里做生意的富商大户,久而久之便成为在京同乡的聚会之处。所以举子住在会馆里,不光可以白吃白住,还能及时了解最新的考试信息,得到前辈高人的点拨指导。 这在消息十分闭塞的年代,实在太重要了。很多考生明明才学足够,但就是因为不了解朝廷的政治风向,文坛的最新潮流,写不出讨喜正确的文章,依然无法高中。 所以哪怕举子们富得流油,在应试前这段时间,也会老老实实住在会馆里。但也正因如此,所有的会馆里,都有锦衣卫的密探。 他们要么打入会馆,成为里面的仆人、伙计甚至管事。要么本来就是会馆的人,后来被锦衣卫发展成密探。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还延续着当初老三和老六定的规矩——平时不给工钱,但只要有收获,就重重有赏。半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那种…… 这样既降低了锦衣卫的运营成本,让哥几个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迅速建立起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又能提高密探们的积极性,让他们时时刻刻瞪大两眼,寻找发财的机会…… …… “自打举子们进京,会馆里就整日人来人往,高朋满座。”那个负责江西会馆的密探叫周七,恭声禀报王爷道: “京里的同乡都捧着那帮举人们,他们自己也春风得意,真是走路有风,声如洪钟,半夜里还有人在院子里高谈阔论,一天到晚让他们吵吵死了。” “结果端午那天开始,会馆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举子们一个个变得鬼鬼祟祟,神神秘秘聚在屋里,一整天的不出来。”周七接着道:“这么大热的天,他们每次不开窗,还有书童在门外守着,简直就是明摆着在商量什么秘密。” “对,我们浙江会馆也是端午前后,举子们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关起门来嘀嘀咕咕,能不让人生疑吗?”另外几个密探也点头附和。“湖广会馆也是……” “嗯。”朱桢端坐在大案后,凝神细听。又点点头,示意他们说下去。 “在咱们面前搞这一套,不是班门弄斧吗?小的们肯定得把这事儿刨根究底儿啊!”周七眉头一挑,接着禀报道: “虽然他们普遍挺警惕的,但这么多人,总会有粗心大意的马大哈——小人趁着他们夜里睡觉,从一个考生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张纸。” “什么内容?”朱桢沉声问道。 “小人不识字……”周七苦笑一下,赶忙又道:“不过已经把那张纸交回衙门了。” “你们呢?”朱桢又问另外几个人。 “回王爷,我们的情况也差不多。”另外几个密探也或是偷,或是抄,从几个举子那里搞到了想要的东西。 其中唯一一个识字的密探禀报说:“小人搜到的纸片上,写了九道算术题。” “题呢?”朱桢双目倏地寒芒一闪。“本王怎么没在你们的禀单上看到?”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几人摇摇头。 朱桢又看向负责填写正式册簿的锦衣卫知事,那知事赶忙伏身禀报道:“回王爷,跟禀单一同送上来的文字证据,通常都会直接贴在正式册簿上,以方便上峰查阅。” “怪不得……”他终于知道老八,为啥要直接撕掉那几页记录了。 “不对吧。”朱桢忽又想起一事,道:“本王记得文字证据的话,禀单上也要抄录一份,以免原件遗失。” “是。”知事和那几个密探,全都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但,但后来管的不严,也就没人……” 话说一半,他们便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用余光瞥见毛骧的眼神,就像要杀人一般。 几人心里一咯噔,赶忙改口道:“是,是我们自己懈怠了,没有严格按照规定来,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 朱桢却懒得跟他们计较这些有的没的,自顾自问道:“就算没了证据,但你们从谁身上找到的考题,总还记得吧?” “当然当然。”几人赶忙点头:“化成灰也不会认错。”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着人去拿人啊!”毛骧跺脚道。 “不要打草惊蛇。”朱桢却摇头道:“把他们盯紧了,等天黑再动手。” “是,是卑职鲁莽了。”毛骧擦擦额头的汗水,然后惭愧道:“这两年真是不像话,糟蹋了王爷的心血,卑职有罪,请王爷责罚。” “本王已经不管锦衣卫了。”朱桢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道:“我也明白你们的苦衷,但是有一条,有所不为也要有所为——父皇养你们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事情,他老人家居然蒙在鼓里,你们这不是寻死之道吗?” “是,王爷教训的太对了。”毛骧满脸羞愧,叹气道:“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真是害死人。” “当初曹秀,就是怀了这种心思,被父皇发落去了皇陵卫,你想想自己有曹秀那么大的面子吗?你娘救过我父皇的命吗?”朱桢淡淡问道:“最后能有他那么好的下场吗?” “没有。”毛骧一脑门子白毛汗,跪地拜谢道:“王爷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毛骧明白该怎么做了。” “好,本王看你表现。”朱桢点点头。其实他是很不满意毛骧的。 但在京里,用自己的力量干这种事,纯属取死之道。只能暂时借用一下锦衣卫,所以浅浅敲打一番,让他尽力办好眼下的差事也就够了。 第一一三五章 红绣鞋与盼佳期 不知是不是老六的敲打起了作用,总之翌日刚到凌晨,锦衣卫便将那几个举子都弄回来了。 密探们辨认过那几个被绑成粽子堵着嘴的举子,便肯定的禀报,就是他们几个。 “没闹出太大动静吧?”朱桢问道。 “王爷放心,神不知鬼不觉。”毛骧得意一笑道:“这几个家伙都没考中,所以没一个留在会馆里,昨晚都在秦淮河上下的河房画舫里上上下下呢。我们让女史给他们下了点药,一个个都睡成了死猪。” “好。”朱桢点点头。“弄醒他们!” …… 王良璧进京赶考这么久,昨晚终于上了秦淮女史的床,奈何过于激动,做了快枪将。 他只好跟满脸无语的女史卖弄口舌功夫,说自己只要躺一会就好了。可谁知还没等他技能冷却完毕,就先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他倒是美的很,可惜‘哗’的一声,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登时让他惊醒过来。 第646节 “龟孙儿,什么情况?!”王良璧破口大骂,想要抬手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绑了。赶忙一边奋力睁开眼,一边大声道:“我是新科举人,未来的朝廷命官,你们不要乱来,不然皇上不会放过你们的!”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时,有人恶狠狠骂他一声,用一块又臭又脏的破抹布给他抹了一下脸。王良璧这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处牢房中。四周灯火通明,几个满脸横肉、护心毛一大把的狱卒身后,立着两个魁梧的壮汉。 一个穿着红色的飞鱼服,另一个更是夸张,身上的宝蓝色衮龙袍,那是只有亲王以上才能穿的。 王良璧脑瓜子嗡的一声,整个人更懵了。他狠狠咬了嘴唇一下,疼疼疼! “别咬嘴唇了,你不是在做梦。”一个狱卒抡起蘸了盐水的鞭子,猛抽一鞭,王良璧便觉身上像被烙铁烙过一样,疼得他嗷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叫起来。 果然不是在做梦…… 待他安静下来,朱桢便沉声问道:“认得本王吗?” “你是……楚王吧?”王良璧自然是没见过老六的,但这异常雄伟的身材,跟传说中的黑熊精转世实在太吻合了。 “不错,本王就是朱桢。”朱桢点点头,便问道:“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莫非是学生不该夜宿青楼?”王良璧弱弱答道。 “还在这装糊涂!”朱桢哼一声,狱卒马上啪啪两鞭子,把王良璧抽的嗷嗷直叫,身躯在墙上剧烈的扭动。 “那就是前日在放榜时跟大学生打架?”王良璧又变了调的高声道。 “继续打!”朱桢两眼一眯,转身离开了刑讯房。他前脚一走,啪啪啪的鞭子声便在牢房中回响。 “学生到底犯了什么事,还请官爷明示,让我做鬼也做个明白鬼吧!”王良璧一连吃了十鞭子,疼得他魂飞魄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告起来。 “那就提示你一下,会试之前没有发现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吗?”便听毛骧幽幽道:“就是你当初藏在枕头里的小竹筒!” “啊……”王良璧闻言如遭雷击,登时呆若木鸡。过于震惊之下,以至于都忘了身上的鞭伤。 “小竹筒里的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东西,你比谁都清楚吧?!”毛骧像盯着猎物的饿狼一般,死死注视着王良璧道:“说,上头的试题是怎么来的?!” “就是普通的……习题。”王良璧结结巴巴道。 “普通?呵呵,可一点不普通。”毛骧阴恻恻笑道:“那是本科会试的考题!” “说,是谁给你的?!”毛骧陡然提高声调,猛的一把抓住王良璧左腹部的鞭痕处,疼的王良璧嗷嗷直叫唤: “上头只有几道算术题,我瞎猜蒙着的……” “骗鬼呢小子?!”毛骧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腹部,王良璧就像被寺庙的钟槌撞了一下,登时虾米似的弓起了身子,甚至呕吐起来。 “我真不知道……”王良璧一把鼻涕一把泪,虚弱的呻吟道。 “好好,老子就喜欢嘴硬的,嘴硬才能玩的久一些。你嘴巴千万再硬点,今晚的乐子就全在你身上了。”毛骧说着一挥手,几个锦衣卫便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刑具,摆到了他的面前。 “小子,想必你也听说过官府那些打板子、上夹棍、夹指头之类的刑法,跟我们锦衣卫的一比,那简直就是儿戏。”毛骧拎起王良璧的脑袋,让他看着眼前的诸般刑具,狞笑道: “这是我们锦衣卫自己发明的十八样刑具,怎么样,每一样都没见过吧?放心,只要你能吃得消,今晚一样样都让你尝尝。你既然这么会猜,那不妨猜猜,今晚能熬过几道刑?” 说着他吩咐手下邢百户道:“先给王举人介绍介绍,不然待会儿疼的人都傻了,说啥他也听不进去。” “好嘞。”邢百户咧嘴一笑,便随手拎起一双铁鞋,绘声绘色介绍道:“这一样叫红绣鞋,你肯定奇怪,这黑乎乎的一双铁鞋,怎么会叫红绣鞋呢?” “因为给你穿之前,得先把它放在炭火上烧至通红,之后用火钳子夹出来,趁热给你光脚穿上,就像穿了一双红绣鞋似的,美极了。之前但凡穿过的,没有不乐的喯喯直蹦的。还高兴的大喊大叫,那叫声半个金陵城都能听得见!” 说完他递给手下道:“来,给王举人热上。” 锦衣军士便将铁鞋放到了炭炉中。 见那王举人吓的面如土色,邢百户愈加兴奋,又拿起个抹额式的铁箍,舔了舔嘴唇道:“说完脚下穿的,咱再说说头上戴的。这一样的名字更雅致,叫‘盼佳期’。” “把这玩意儿戴在头上。”邢百户将那铁箍拿到王举人眼前,让他看仔细道:“这边上有个旋钮,用钳子夹住了,扭一圈这铁箍自会收紧一节,不上三四圈,就能叫这人头裂脑胀,两个眼睛爆了出来。好似那望眼欲穿,因此当年晋王殿下就美其名曰‘盼佳期’,还做了一首小曲呢——” “说是佳期已近,哪知大限临头;眼睛突出血交流,吓得旁人乱抖……” 邢百户摇头晃脑,拖腔拿调,将那铁箍朝王良璧头上一扣,给他端正带稳,接着念道: “岂止头昏脑胀,直教性命全休;铁条犹向两边收,亏你具兹辣手。” 一边念一边转着上头的旋钮,都还没上铁钳,只是用手转而已,就已经转的王良璧魂飞魄散,便尿横流,惨叫道:“别转了,我招我招……” 第一一三六章 玩把大的 朱桢刚回到签押房,第一泡茶还没喝完,毛骧便来禀报说,五个受审的举子全都撂了。 倒也没什么好笑话他们的。锦衣卫那些酷刑,虽然有的还是他发明的,但他很有自知之明,估计自己一样也熬不下来。 “挨个儿带过来吧。”朱桢呷一口香茗。 “是。”毛骧便让人给他们换了条裤子,依次带进来问话。 第一个被带进来的就是王良璧,他额头上还有一圈明显的血印,两个眼睛也有些微突。锦衣卫把他架进来后,一松手,他就烂泥似的瘫在地上。 “想起考题怎么来的了?”朱桢瞥他一眼。 “是。”王良璧已经彻底崩溃,原原本本交代道: “那天端午,彭年兄叫我们一帮举子到他屋里吃雄黄酒。喝完酒之后他便让书童到外头守着,然后让我们发毒誓,绝对不能出卖他。” “我们问他什么事,他说天大的好事,但得我们发了誓才能说。”王良璧满脸纠结道:“我们也是好奇,就发了誓。唉,真是悔不当初,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 “说重点!”毛骧在他身后暴喝一声,吓得王良璧差点又尿了。 “重点就是,我们发完誓,他就拿出来几张手写的试题,告诉我们说这是梦里神仙所授,很可能就是今科考题。”王良璧哪怕到现在,还是有些不可思议道: “我们起先是不信的,但他说不管我们信不信,反正他是确信无疑的。” “这人在大考之前,特别容易听风就是雨。尤其这次还要考我们从没考过的算术,大伙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所以,都点头说我们也信。” “彭年兄这才将考卷给我们过目,又跟我们一起把上面的考题做了一遍。但这么多人群策群力,还是有那么五六道题,想破脑袋也不会做。”王良璧说着叹了口气道: “我们便把这几道题拿出来,分别请教精于此道的学者。为了不让他们事后怀疑,我们每人就请教一道题,而且还是混在其他十几道题里一起问的。” “好歹在考前两天拿到了正确答案,我们又凑在一起记住答案,然后彭年兄就把所有相关的文字统统烧光了。”王良璧接着叹息道:“他还反复叮嘱我们,只能把答案记在心里,绝不能写在纸上留在证据。不然,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 “那你的纸条是怎么回事?”朱桢沉声问道。 “是,绝大部分举人都记性很好,过目不忘者也不乏其人,但总有例外啊。”王良璧叹气道:“我就是那个例外,我擅长的东西还好点,不擅长的几天就能忘干净。那几道难题每道题的答案都长长一串,我又看不懂,只能一遍遍死记硬背,生怕记错了哪里,满篇皆错。” “后来我发现,好多同年都偷偷把考题写在纸上,以免考前遗忘。我也就有样学样,只是没想到,藏在枕头芯里都能被你们找到。”他一脸自认倒霉道。 “蠢材,怪不得给你考题都考不中!告诉你——我们搜查的时候第一个就搜枕头。”毛骧哂笑一声道:“因为人总觉得,睡觉的时候,把东西压在头底下才安心。” “好吧……”王良璧颓然道。 这也是他之前最郁闷的地方——在贡院里,会试的考卷一发下来,他便赶紧看那数学卷,只见上头的考题,跟彭年兄给的那份一模一样。 当时他欣喜若狂,赶忙提笔就作,结果还是忘了两道题的关键步骤……数学这种东西,不会就是不会。所以到最后交卷时,他也没做出那两道题来。 结果就不出意外的落榜了…… …… 另外四个举子的供述,也跟王良璧大差不差。在没有串供的情况下,足以保证真实性了。 朱桢和毛骧的脸色,却非但没有轻松一些,反而愈加凝重了。 虽然还没有抓获任何一个主犯,但从这些外围人员的供述中,便已经能勾勒出整个案件的轮廓了——这是一起上下勾结,内外串通,牵扯范围极广的科举舞弊案! “王爷,这要是深究起来,这一科所有金榜题名的举子都保不住了。”毛骧忍不住要提醒老六一句。 “这不是你操心的问题。”朱桢看看墙角的更漏,距离殿试开始还有一个时辰。不容置疑道:“在没命令你停下来之前,就必须一查到底。不管牵扯到谁,都给我揪出来!” “是!”毛骧忙重重点头,又问道:“是不是应该先叩阍,紧急禀报皇上?” “没必要,横竖就一个时辰了,等开了宫门再说吧。”朱桢却摇头道。 “哎。”毛骧应一声,暗暗咋舌道:‘宫门一开,中式举子就要参加殿试了,王爷这是摆明了要把事情闹大啊。’ 不过老六刚教训了他,他是决计不敢多嘴的。 “那咱就等等吧。”毛骧从善如流道。 “也不能干等着。”朱桢指了指桌上的口供道:“这上面不是有那几个算学家的名字吗。去,把他们请过来,千万别吓着人家。” “哎。”毛骧有应一声,赶忙快步出去吩咐。 三更半夜,长街无人,锦衣卫纵马狂奔,不一会儿就按图索骥找到那几位算学家的门上。 顾不上废话,直接踹门进去,把几位老先生从被窝里拎出来,胡乱套上件袍子,架着就往外走。 “你们要干什么?!”老先生们都快吓尿了。 “别怕,跟我们到锦衣卫衙门走一趟。” “啊,去哪?!”这下直接把老先生们吓尿了。 一直等见到了朱桢,他们才惊魂稍定。不管别人怎么评价这位王爷,他都是算术这门学问的大恩人。 是他把算术设为国子大学必修的科目,还带入了科举考试中,他们这些数学家的地位才水涨船高,而且通过授课辅导有了丰厚的收入。所以他们相信这位王爷是不会害他们的。 “诸位别紧张,时间太赶,军士们难免粗鲁,本王向你们道个歉。”朱桢含笑朝他们抱抱拳。 “王爷太客气了。”几位算学家一边擦汗一边受宠若惊道:“恁有事只管吩咐,草民一定在所不辞。” “好。”朱桢便让人给他们每人一张纸,命他们当场默写那些题目。 第一一三七章 殿试 五月廿五,是洪武十八年殿试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中式举子们便穿着礼部新发的蓝色官袍,头戴乌纱,脚踏朝靴,平生第一次在宫门外列队。 虽然是初次入宫,而且还有殿试要参加,他们的心情却远比入贡院时轻松太多,也欢喜太多。 因为如无特殊情况,殿试是不黜落举子的。也就是说,在场所有举子,其实都已经是进士了。虽然名次也很重要,但能走到这一步,就足以光宗耀祖了。 又过了一会儿,王公勋贵,文武大臣的车驾也陆续抵达,同样在宫门外列队,但今天的主角,毫无疑问是参加殿试的举人们,王公大臣也不过是陪衬而已。 卯时一到,五凤楼上响起庄严的钟声,沉重的宫门缓缓敞开,穿着金甲的銮仪卫手持各种仪仗鱼贯而出,分作数排列队。 待应试举子们跟在文武官员身后,通过深深的宫门,宏伟的奉天殿前广场,便兀然跃入他们眼帘。 举子们只见广场上到处都是衣甲鲜明的军士和宦官,他们整齐列队,设卤簿法驾于殿前。甚至还有四头只在书上见过的大象,分列在丹墀左右。那庄重威严的场面,让每个初临其境的举子都感到无比的震撼,万分的荣耀。 第647节 他们终于深切的理解了什么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虽然他们没有一个是农民的儿子…… 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他们越过文武百官,来到丹陛之上,依其会试名次排为两队,单名在东队,双名在西队。 而王公大臣只有都督佥事、侍郎以上者方能立于丹陛左右,其余官员就只能立在下头的丹墀上了。朝廷对这些‘天子门生’的重视可见一斑。 但在文官的眼里,这些即将成为新科进士的后辈,却是他们十多年艰苦斗争的结果,是他们为圣教存续做出的最大贡献。 赵瑁和刘三吾、朱善等人正好站在一起,看着眼前这一幕胜方结算画面,他们眼眶都红红的,小声对彼此道:“真是太不容易了。” “都到这一步了,应该没什么变数了吧?”朱善小声道,这阵子他的压力真的好大。尤其是前日跟老六正面刚过后,更是生怕遭到报复。 “都殿试了,还能有什么变数?”刘三吾却信心十足,用下巴微微指了指前列,得意道:“没看到老六都没来么?” “呵呵,他来干啥,公开受刑么?”赵瑁淡淡一笑,三人都忍不住嘴角上翘。 这时,一声响鞭在众人耳边炸响,所有人情不自禁欠身垂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待持鞭太监鸣鞭三响,广场上便鼓乐齐鸣,皇帝升座,群臣跪迎。 然后吴太监拖着长腔宣读上谕: “朕自代元统一华夷,官遵古制,律仿旧章,孜孜求贤……” …… 吴太监在那边读着满篇废话的圣旨,这边龙椅上的朱元璋,目光却转向了广场对面。 只见一个海蓝色的魁伟身影,昂首走入奉天门,正大步流星通过偌大的广场,朝自己快步而来。 立在龙椅旁的太子,也看到了那个身影,不禁小声苦笑道:“闰年不闰月,好不容易上次朝,还迟到。” “上朝?砸场子还差不多。”朱元璋冷笑一声:“看来昨天一宿没白折腾啊。” “……”太子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老父亲,赶忙轻声给老六补锅道:“老六跟儿臣,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 “他跟你说今天要来砸场子了?”朱元璋嘴上说着,眼睛始终不离老六。 只见朱桢径直穿过朝班,引得俯首跪地的官员纷纷偷眼望去。 “那倒没有。”太子苦笑一声,能看出老六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不闹一闹是过不去今天了。 “闹吧,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朱元璋含糊的骂一声,也不知是在骂老六还是谁。 …… 吴太监读完圣旨,却没听到群臣齐声应和接旨。他错愕的抬起头,便看到楚王殿下不知何时,站在了丹陛中央,还高高举起了右手。 群臣瞧着老六的架势,就知道要出大事了,还接个屁旨。 赵瑁、刘三吾几个却脸都白了,知道这位六王爷又横又硬,但没想到他能横到这种程度,硬到这种地步。都以为他放弃了,没想到是在憋大招呢。 至于那些中式举人,随着真正的主角登场,这时候已经没人在乎他们了…… …… “老六,你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殿试之后再说?”这时朱元璋开口问话,压根就没追究朱桢擅闯朝会的行为。 “回禀父皇,因为殿试之后就来不及了!”朱桢便提高声调道:“儿臣本打算敲登闻鼓的,都怕来不及,觉得还是自己直接进来告状来的快。”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朱元璋沉声问道。 “回禀父皇,儿臣已经初步查明,本次会试存在极其严重的舞弊行为!”朱桢说着,转身一指那四百七十名即将参加殿试的举人,一字一顿道: “他们每一个都有嫌疑!在查清问题前,不能参加殿试!” “啊?!” “什么?!” “太夸张了吧?!”奉天殿广场上登时就炸开了锅,会试考官们如遭雷击,中式举子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晕倒。 那些逢六必反的文官,自然是坚决不信他的‘鬼话’,好几个言官当场便跳出来,疾言厉色指责老六道: “楚王殿下你太过分了!恃宠而骄也得有个限度!空口无凭就想阻止国家的抡才大典,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就是,你自己吃不着粥,也不能直接把锅砸了!” “我看你就是不甘心,存心报复!” 朱桢冷冷看着那些苍蝇似的言官,沉声道:“难道只是国子大学一家吃不到粥吗?仔细看看会试的录取名单,同样连一个北方的举子都没有!莫不是南方人连锅都一起端了吧?” “真的吗?”朱元璋倒还真没注意这一点。 “是这样的。”太子点点头,轻声道:“中式举子确实都来自直隶和南方各省。” “真厉害啊。”朱元璋似笑非笑的赞一声。 第一一三八章 众人皆罪 广场上,那些北方官员也都露出愤然的表情,南方人不把他们北方人当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们势单力孤,又来自被异族占领多年的北方,本就有些自卑,所以一直忍气吞声。 但是,不发作不代表不生气啊。至少,南方官员再想让他们同仇敌忾,一起搞老六,这下是不可能了。 “臆度,你这都是阴谋论!”南方的官员当然一概不认,拼命想把矛头转回老六身上道: “无中生有,挑拨离间!” “还说自己不是存心报复?!”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朱桢冷冷一笑。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王妃告诉他,吵架的诀窍有三,一是要保持冷静,不要上头,上了头就容易说错话;二是不要被对方带节奏,那最好的办法就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三就是声量一定要大,谁声音大谁就占上风,细声细气可吵不了架。 今天他就完美的践行了这三原则,气沉丹田,声如洪钟道:“本王手里有证据,你们有什么?空口无凭的到底是谁?!” “……”一群言官被他震得脑瓜子嗡嗡的,一时竟愣在那里。 “哦?老六你说有证据,那就亮出来吧。”朱元璋这才面无表情道。 “皇上,旨意已下,吉时已到,不能耽误了殿试啊。”赵瑁闻言赶忙出班劝阻道:“天大地大,殿试最大,别的事也往后放吧。” “正因为殿试最大,所以才不能让一群嫌犯参加!”朱桢却针锋相对道:“不然就是最大的丑闻,必将遗笑万年!” 朱元璋看着斗鸡眼似的两人,却良久不语。 …… 奉天殿前广场上针落可闻,数千人都大气不敢喘,等待皇帝作出决定。 好在朱老板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少顷便淡淡道:“先看看老六的证据再说吧。” “是……”赵瑁只好应声退下。 “你说会试存在大规模舞弊,到底有什么证据?”群臣便听朱元璋问楚王。 “回父皇,儿臣昨日在锦衣卫处得知,不少举人在考前便得到今科的考题!”朱桢便沉声答道: “然后锦衣卫连夜抓捕了数名涉事的举子,对其突审得知,他们的考题分别来自同在会馆候考的举子彭奎、姚川、高成、杨德美、戴云!” 被点到名字的中式举子,全都当场就晕了过去…… 朱桢又提高声调道:“这五名举子分别来自江西、福建、浙江、广州、湖广,他们将考题秘密散播给同会馆的举子,还与他们一起研究正确答案。” 这下其余举子也吓尿了。 朱桢却继续毫不留情的讥讽道:“可笑的是,就算他们群策群力,依然还有几道题不会做。于是他们又将这几道题分别请教几位算学名家,才得到了全部的正确答案。” 说着他扬起手中厚厚的案卷袋,高声道:“这是涉事举子和那些算学名家的口供,以及相关物证,请父皇明鉴!” 朱元璋点点头,吴太监赶紧快步下了金台,接过六王爷手中的卷宗,转呈上去。 …… 朱老板翻看卷宗的时候,奉天殿广场上针落可闻。 刘三吾等人都快要窒息了,他们飞快的交换着眼神,绞尽脑汁的寻思着对策。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多年高强度的批奏章,让朱老板的浏览速度远超常人。他很快便看完了卷宗,抬起头来冷笑的看着金台下的众生相,声音仿佛来自九幽之下。 “好啊,当年咱就嫌科举乱象从生,根本无法为朝廷选才,所以才停了它。然后你们就想方设法,苦苦求了咱十二年,说什么唯有科举才能公平选才,给天下豪杰一个进身之阶,让大明长治久安。”说着他将手中的卷宗重重丢在金台上,勃然作色道: “禁不住你们软磨硬泡,十二年后咱终于给你们重开科举了,结果你们就是这样公平选才的?科举到底是谁的进身之阶?!” “皇上容秉!”眼见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吏部尚书茹太素,只好出班高声道:“兹事体大,必须要经过全面慎重的调查,有了确凿无误的证据,才能下结论呀。而不是仅凭现在这样,只靠几个人的口供,就要把整整一科的考官与举子,全都打翻在地啊!” 废除宰相之后,吏部尚书就成了文官之首,他不出头谁出头? “茹太素你不要不懂装懂,口供是要看价值,而不是多少的。”朱桢冷笑一声道:“譬如那些算学家,从来没有见过会试的考卷,但他们每个人默写出的那些题目中,都不多不少正好有一道,跟考卷上的大题,完全一致,连数都不带变一变的。” “而这些题目,还有他们给的解法,又恰好出现在涉案考生藏匿的小抄上,这难道会是巧合吗?!”朱桢冷声质问茹太素道:“我素来敬你人品方正、刚直不阿,请你摸着良心回答本王,听了这些还认为他们没有作弊吗?” “这……”茹太素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道:“听起来好似煞有介事,但不能只靠这点间接证据就定罪!还是那句话,兹事体大,必须慎之又慎。” “茹部堂说的对!”这时,左都御史詹徽也出班支援道:“根据本朝的诉讼回避原则,楚海滇王殿下既是出题人,又是国子大学的祭酒,理当回避此案!所以他审讯得来的口供证据,都要存疑,不能直接取信。” “……”老六也不反驳这话,反而深表赞同道:“当然还要彻查,但不能光你们自己查,本王同样信不过你们,还有韩国公、信国公、五军都督府都要一起来。最好我大哥领衔,来个十堂会审。怎么样,这下排面够了吧?” “这……当然好了。”詹徽自然也无法反驳老六。 “那现在怎么办?”负责主持殿试的汤和,眼看着太阳已经老高,硬着头皮问道:“皇上,这殿试还考吗?” “考个屁呀还!”朱元璋没好气道:“先把这些举子,还有那些考官,全都收监吧。” 第一一三九章 再比一次 “冤枉啊皇上,我们没有作弊……”一众举子一听要被关进牢里,全都呼天抢地起来:“我们根本没提前看过考题,是凭真本事考中的!” “是啊,学生愿以死明志……”有人当场就要往一旁的栏杆上撞,自然被卫士按倒在地。 “皇上,我们没有徇私枉法啊,全都是按成绩录取的。”那些考官和同考官,也大声申辩起来,奉天殿广场上一时间乱成了菜市场。 “都肃静!”吴太监扯着嗓子高声呵斥道:“不可君前失仪!” 别说,他这又高又尖的一嗓子还真管用,登时让场面为止一肃。 朱元璋招招手,金甲武士便要上丹陛拿人。 这时,朱桢却开口求情道:“且慢,父皇。他们既然这么不服,正好儿臣的学生们也不服,那就让他们再比一场吧!” “怎么个比法?”朱元璋饶有兴趣的问道。 第648节 “就是重新再考一次,但没有必要三门都考,只重考一门算学就行。”朱桢便沉声道: “儿臣看过会考的成绩单,这些中式举子的算学成绩,把国子大学的考生,拉开了一大截。所以只需要考这一场,参加考试的还是原先那些考生,只要他们依然能凭算学成绩,排进前四百七十名,就算他没有作弊!” “唔,这个主意不错。”朱元璋点点头,他也着实希望这四百七十名举子里,能有一些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不然自己养士三十年,结果也太让人失望了。 说着他看看那帮举子道:“你们肯定也没意见吧?” “没有……”举子们别无选择。他们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答应比一场还有希望上岸,不答应就只能去锦衣卫的诏狱里受刑了。 于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 为了公平起见,这次朱老板也不让朱桢出题了。自古天文数学不分家,他便命钦天监正贝琳,会同一干精通算学的钦天监官员,以及京中几位著名的算学家,在中和殿现场出题。 同时,命礼部官员率军士紧急召集一干会试举子,带他们入宫复试。所有借故不来者,一律以涉嫌作弊论处。 鸡飞狗跳到中午时,举子们基本到齐,考卷也出好了。 考场就设在奉天门广场上,礼部官员让考生们抓紧入座,天黑收卷。 到了这会儿,被强拉来的举子们也都了解了当下的处境。对那些问心无愧的考生来说,能有重考一次的机会当然再好不过。对于那些心里有鬼的考生来说,更得好好的考,是死是活全看这一场了…… 于是近四千名考生,便顶着过午的日头,开始紧张的写写算算。 朱老板今天的日程本来就是殿试监考,所以也没有离开,就坐在金台帷幄中,看着他们考试。 但他也没闲着,借着这功夫,把老六叫到身边,把来龙去脉仔仔细细问了个清楚。 然后又让赵瑁到金台上说话。 赵瑁跪在龙椅边上,汗流浃背,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给大宗伯上绿豆汤。”朱元璋自己也端着一碗,一边喝一边笑道:“这大夏天的,解暑祛火咱就认这个。” “谢皇上。”赵瑁接过碗来,双手端着,小口喝起来。 正喝着,便听朱元璋幽幽问道:“你现在招的话,咱可以宽大处理。” 赵瑁心里咯噔一声,被呛得咳嗽起来。考题是皇帝直接给他的,然后由他亲自监督印刷,运送至贡院的,所以只要是泄题,他这个礼部尚书肯定脱不了关系。 但纵使双手抖得都撒了汤,他到最后依然没有承认。 “臣不知道要招什么……” “好,那就等结果吧。”朱元璋仰头喝光最后一滴,又用手指头把碗里开了花的绿豆全扒到嘴里,用力咀嚼道: “你可千万别有问题……不然咱一定把你活剐了!” “是……”赵瑁都快吓尿了。告退时爬都爬不起来,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还是硬的了。 …… 天黑时,礼部官员收卷,现场将考卷放入铜簋中,然后由军士直接抬到中和殿。那里有太子爷领衔的阅卷组。 近四千份卷子,批了将近一宿,正好翌日早朝时揭晓成绩。 还是昨天时间和地点,还是昨天那批人,甚至中式举子们依然站在丹陛上,依然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他们此时的心情却跟一天前判若云泥了,再没有得意,再没有自豪,只剩下忐忑惴惴,祈求老天保佑,能有奇迹发生了。 但数学没有奇迹…… 殿前广场上再次针落可闻,所有人凝神听吴太监宣读成绩道: “第一名黄观,国子大学; 第二名夏原吉,国子大学; 第三名胡俨,国子大学……” 接连念了几十个都是大学生,朱老板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吴太监道:“你就说名次最高的举子是多少名吧。” “是,老奴找找。”吴太监赶忙仔细翻找起来,翻了一页又一页,还是找不到国子大学以外的任何一个。 直到十页开外,他才找到第一个举子,忙高声念道:“第六百六十六名,黄子澄,江西举人。” 文武百官闻言面面相觑,这个名字他们都不陌生,正是今科的会元嘛。当然,现在是前会元了。 没想到最厉害的举子,在国子大学都排不进前五百名? 这让文武百官终于直观的感受到了国子大学的实力。 虽然这只是数学一门,要是再综合上另外两门,估计黄子澄的名次肯定还能往前提,但从这一刻起,再也没人敢说大学生是臭鱼烂虾了。 但这些都跟那些举子没关系了。因为他们已经无法解释,为何之前会试时算学成绩遥遥领先,复试时却考成这个鸟样子了。 早就等在他们身后的锦衣卫,便直接将这些举子带了下去,针对他们的审查正式开始。 而彭奎、姚川、高成、杨德美、戴云五人,已经先他们一天吃上牢饭了。昨天晚上就把能招的全都吐了个干净…… 所以锦衣卫不止将应试的举子带下,还同时抓了朱善张溥以及十八位同考官。 “赵部堂,你也请吧。”毛骧亲自走到赵瑁身边,冷声道。 “唉……”赵瑁长长叹了口气,给朱元璋磕了个头,然后便颓然下了丹陛。 第一一四零章 理直气壮 这场震惊天下的科场舞弊案,审理起来却势如破竹,没几天就查清了全部真相,涉案人员也悉数缉拿归案。 没办法,这种案子参与的人员太多,知情者更是不在少数,根本没法保守秘密。 但让人费解的是,当事的文官除了赵瑁还想推三阻四外,从刘三吾往下,全都很痛快的承认了自己干的那些事…… …… “是的,都是我的主意。”刘三吾立在堂下,对审讯他的信国公直言不讳道:“我们担心楚王殿下肯定出一些只有大学生会做的题目,以此来阻止举人们考中进士。所以我就拜托赵部堂,设法把算学考卷送一份出来,让举子们提前预习一下。” “好家伙。”汤和都听懵了,问一旁的刑部尚书开济道:“他这话是承认泄露考题了吗?” “是。”开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什么‘送一份’,‘预习一下’,这么轻描淡写的,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信国公不禁失笑道。 “权衡利弊,比起应试的举人全都落第严重后果,老夫把考题拿给他们预习的行为,确实微不足道。”刘三吾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夫也做过数学题,知道用这考校举人,就是存心坑人。” “好像你们读书人的六艺里,也有算术吧?”汤和不确定的问道。 “有是有,但实际上,大部分读书人都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开济尴尬的咳嗽一声。 “楚王殿下用他们最擅长的地方,来对付举人们最短的地方,这太不公平了!不公平的较量只是单方面的屠杀,所以我们必须要主动自卫!”刘三吾振振有词道。 “主动自卫?读书人还真是一套一套的。”汤和咧嘴一笑,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变颜变色道:“先不说算学这一科。单说经学,那可是你们的老本行了吧?做文章总是你们最长的地方了吧?为什么还要作弊呢?!” …… 在对彭奎、姚川等要犯的审讯中,锦衣卫得知,刘三吾一伙儿除了泄露考题之外,还跟考生们约定了在经学考试时的‘关节’。 所谓‘关节’,就是考官与考生通过卷面上特定的字眼,来进行作弊的暗号,这也是科举时代隐蔽性最强的一种舞弊手段。 宋朝时,文官地位空前提高,科举自然也大行其道。为了避免考官徇私,于是采取糊名和誊录两项防范措施,就是把试卷上的考生信息用纸糊上,考卷也有专门人员进行抄写,将誊本交给考官评卷。 按说这样考官就无从辨认考生的身份了,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快就出现了‘通关节’这种应对手段。具体说就是考官与考生约定好,在某篇文章中加入特定的字眼作为暗号。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通常关节字眼都不止一处。比如约定文章某三段,依次用‘呜呼’、‘于戏’、‘者也’作为结尾词。 再比如将某些少见的成语,诸如‘螽斯衍庆’、‘吉光片羽’之类,拆分嵌入文章中。 更有大胆者,甚至直接将自己或长辈的名号,分开嵌入文章中……总之万变不离其宗。这样考官入场后,只要在这篇文章中找到约定的字眼,就能将要关照的考生找出来了,百无一失。 所以那些通了关节的考生,哪怕是答卷驴唇不对马嘴,也能取中。 …… “刘学士,你说你这么大一学问家,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呢?”就连汤和这种粗人都知道,对老老实实答题的考生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通关节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国子大学的学生考中进士,混入文官的队伍中。”刘三吾却依旧理直气壮道: “毋庸讳言,楚王殿下利用国子大学的独特地位,着实吸引了一批不明真相的青年俊才,还重金招揽了一些有才无德的所谓名师任教。” 顿一下,他叹了口气道:“所以大学生的学识水平,其实要高于举人的……” 除了刚才刘三吾说的,师生两方面的因素,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两点,决定了国子大学生的水平,已经远超各省举人。 一是先进的大学教育体制,完爆各省府县学原生态的教育模式。二是在宋讷的严格管理下,全校师生都拼尽全力,根本没法懈怠…… 虽说读书人号称‘一寸光阴一寸金’,但在这个慢节奏的年代,每天真正有效的学习时间是很有限的。在传统的教育模式下,学习效率也很一般……读书人二十年寒窗翻来覆去就学了那么点四书五经、程朱讲章,此外基本一无所知。 但在国子大学,有效学习时间和学习效率都接近后世的高中水平,这对传统的读书人来说,完全是降维打击。大学生能坚持到毕业,水平基本上就已经甩下传统读书人几条街了。 刘三吾掌翰林院,对两边考生的水平再清楚不过。他和他的同党很清楚,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如果放任这些大学生进入行政官的队伍,用不了多少年,传统读书人在官场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所以他们才会铤而走险,帮助举子们作弊。而且不能单单只作算学一门的弊,那样拉不开多大的差距,依然会有大量的大学生靠另外两门课的成绩脱颖而出。 “只透露算学试卷还不保险,所以老夫又写了关节条子,请考官们关照自己人。”刘三吾神色平静的供述道:“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将大学生挡在金榜之外。” “好一个‘关照自己人’,哈哈,说漏嘴了吧!”汤和抓住刘三吾的话柄,不耻的笑道:“在你们眼里,只有同省的举子才是自己人吧?” “只要是圣人门徒,就是自己人。”刘三吾淡淡道。 “那为什么北方的举子也一个都不取?”汤和质问道:“这是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的样子吗?” “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北人被胡虏奴役太久,腥膻未除,习俗行事已近夷狄,还需要些年月恢复文教。在那之前,还是算不得自己人。”刘三吾理所当然道。 第一一四一章 魔怔人 刘三吾这番‘高论’,听的开济这个北方人嘴角直抽抽。偏生开济还做过元朝的官,所以也没法反驳。他只好嗤笑一声,打定主意要秉公办案,绝不同情这帮南蛮子了。 汤和倒没什么感觉,一来淮西在南北交界,既可以算北方人也可以算南方人,二来没有他们这帮开国功臣驱逐鞑虏,哪有这帮读书人蹦跶的地儿?所以淮西勋贵在任何人面前都充满优越感。 “头一回听人把以权谋私、弄虚作假,说得这么高尚!”他便拍着桌子,大声呵斥道:“科场舞弊,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顶了天的丑闻,破了天的大案!说破天你也犯王法了知道吗?!” “我知道,但就像元朝末年帮助义军也犯了王法,我等还是义无反顾一样。”刘三吾脸上竟然浮现出神圣的表情道: “总有一些东西,比一朝一代的王法更重要。” “什么东西?”汤和问道。 第649节 “比如信仰和道义……”刘三吾便缓缓答道:“说多了公爷也不懂,恁只要知道,我等没有谋私,问心无愧即可。” “那你图个啥啊?”汤和确实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 “当然是为我教争一线生机了……”刘三吾说着,脸上终于浮现出痛惜的神情:“只是此番失败之后,怕是要被邪门歪道取代二十年了。” “你说的邪门歪道是指楚王殿下的国子大学吧?”汤和也不再吹胡子瞪眼了,他知道跟刘三吾这种宗教疯子狂信徒,再诈唬也没有用。还是心平气和的交流吧。 “可以这么说。” “但据老夫所知,人家国子大学里也学四书五经,还把劳什子经学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汤和不解问道:“宋老先生临终前老夫还奉旨去看过他,他跟老夫也说国子大学才是儒家的未来。你们不是把宋老先生当成盟主吗?为什么不信他的?” “那是宋太史为了子孙着想,在老六的胁迫下说的违心之言!”一直波澜不惊的刘三吾闻言却破防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充满怨毒道:“六王爷逼人太甚,宋太史晚节不保,他在国子大学说的话,我们是一概不信的!” “好家伙,人家亲口说的都不算数,还得你们认可才行。”汤和都被逗笑了:“这比皇上还厉害呢。” “厉害的不是我们,而是我教。”刘三吾又恢复了让人蛋疼的平静道:“国子大学打着‘兼收并蓄、学以致用’的旗号。把那些杂学提高到与经学并驾齐驱的地步。楚王利用手中的权力,更是将那些杂学引入了科举,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不及时拨乱反正,亡我圣教者,必是楚王也!” 他最后又强调一遍道:“谁看不到这一点,谁就是瞎子,看到了不承认,就是叛徒。宋濂也不例外!” “我看你是个疯子还差不多!”汤和该问的都问完了,便挥挥手,让锦衣卫将其带下去。 …… 其余的涉案官员,虽然不像刘三吾这么狂热,但也抱有同样的观点——我犯法了,但是我没有错。你可以用王法惩罚我,但不能在道德上指责我。 他们甚至还反过来大肆批评堂上审讯他们的官员,立场太不坚定,根本不是纯粹的孔孟门徒。应该立即幡然悔悟,跟他们一起为圣教存续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才对。 这帮家伙是真觉得自己的行为非但不丢人,反而很光彩,所以都对自己的行径供认不讳,而且也不替同党隐瞒,生怕他们的光荣之举被埋没了一般。 所以非但涉案的近百名官吏一个都没漏网,还有很多平日里跟他们志同道合,但这次并没有参与科举舞弊的官员,也被他们拉下了水。 于是最后摆在朱老板面前的案犯名单上,足足列了两百五十人之多…… 朱元璋都惊呆了,反复翻看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名,询问太子道:“确定没有刑讯逼供?逼他们攀咬同党?” “是有用刑的。但都是在他们招供之后,主审官觉得他们招的太容易,才会用刑看看有没有诈的。”太子也是无语道:“但用刑之后,供词依然如故……” “这样啊。”但朱元璋还是费解道:“不过用得着这么多人参与吗?整个贡院的内帘官、外帘官,还有监试官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人吧?” “确实没有。”太子无奈道:“但那些犯官言之凿凿的说那些人就是他的同党,法司也只能把那些人的名字都列上。” “这样也行?”朱元璋听的一愣一愣,问道:“这是跟他们有仇吗?” “不是,都是那些犯官的故交好友、同乡同门,关系远的还不攀扯呢。”太子两手一摊。 “这不纯纯有病吗?”朱元璋放弃了探究这些犯官心理的想法。他只是负责送他们上西天。 “看来咱又得大开杀戒了。这才消停了几年啊?”但他还是很郁闷,提起朱笔,在名单上一边画勾,一边冷笑道: “咱本以为杀了胡惟庸,废了宰相,撤了中书省,这帮文官就能老实了,至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但现在看来,咱是错的。他们依然如故,死不悔改!而且行事更加猖狂愚蠢!” 朱元璋越说越生气,甚至都怀念起胡惟庸道: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至少人家胡惟庸面子上从来都是规规矩矩,而他们狂到连规矩都不讲,蠢到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 “父皇息怒。”太子从旁劝解道:“这也是因为这些年朝廷官员更替太频繁所致,除了个别部门外,各衙门长官普遍就任不到一年,还没学会还怎么当大臣,便被革职论罪,轻则罢官,重则杀头。新换上的官员也是如此……越是新手,就越不称职,越不称职就越容易被论罪,恶性循环了属于是。” “那是因为这些文臣一茬不如一茬,咱有什么办法啊?”朱元璋闷声道:“都当上尚书侍郎了,还需要咱教他们怎么做官吗?” 说着他看一眼太子道:“你又要给他们求情,对吧?” 第一一四二章 国子大学的用处 所谓知子莫如父,朱老板对太子的心思了如指掌。 “是,儿臣是想替他们求个情。”太子便也不兜圈子了,沉声道:“事实已经证明,光靠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官员杀了一茬又一茬,换上来的没几年就又回到老路上。” “那也不能不杀!”朱元璋却吹胡子瞪眼道:“能老实几年算几年,不老实了再杀。” “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太子苦笑道。 “等到过些年,大学生能接班了就好了。”朱元璋闷声道。 “倒也是,儿臣也对大学生抱有很高的期望,这股新鲜血液一定能洗涤官场的。”太子点头道。 “是,不过他们有问题也不要紧。”朱元璋点点头,狞笑道:“国子大学现在就能每年给朝廷提供上千大学生了。五年后每年的毕业生甚至多到两三千,到时候咱就再也不用担心没人做官了!终于可以大开杀戒咯!” “……”太子登时一脑门子汗,敢情父皇还一直收着呢。 这下他原本想好的词儿,全都没法用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道:“话虽如此,但大学生还都太稚嫩,现在说接班还太早,揠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顿一下,太子又道:“且这次的科场舞弊案,背后其实是儒教和国子大学的道统之争。如果对涉案的官员和举子处分太重,只会让两者彻底水火不容。而两者其实本来是可以并存的。” “嗯。咱明白你的意思,”朱元璋点点头:“你对儒家有深厚的感情,不愿意看着他们走向末路。” “父皇,儿臣并非……”太子赶忙解释道。 朱元璋却抬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接着道:“其实咱听了那么多书,又何尝不知儒家的重要?这大明,这华夏,还得靠他们粘着呢,没他们就散架了。” “是。”太子闻言松了口气,轻声道:“儒家纵有千般不是,但绝对不能抛弃他们。少了他们的教化,这国家撑不了多久,就会乱套的。”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像汉朝那样,分为儒生、文法吏,儒生只管教化礼仪,其余的都交给文法吏。”朱元璋点点头道:“其实儒家内部不也分通儒、师儒吗?咱跟老六当初创国子大学,就是奔着培养通儒的方向去的。不然也不会把孔夫子供在鸡鸣山顶。” “就那小庙……”太子无奈苦笑,又正色道:“而且国子大学所谓的通儒,与儒家所谓的通儒,完全是两码事的。” “在儒家看来,儒者,区也。言其区别古今,居则玩圣哲之词,动则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当时之事,此通儒也。若能纳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讲诵而已,无能往来,此俗儒也。”太子便给父皇纠正概念道: “所以与通儒相对的,不是什么师儒,而是俗儒。师儒是最厉害的儒者,所谓‘正儒有三等,通儒为上品’。其必须要德进于己,力施于人。化之所及,佑乃归乎天;化之不及,咎乃责乎己。一息尚存,此志不懈。儒人至此,虽未造极,但已是仅次于圣贤了。”说着他苦笑一声道: “国子大学说自己培养出的就是通儒,那外面的儒家子弟算什么东西?见了面还得执弟子礼不成?” “行礼有什么问题吗?”朱元璋却反问道:“孔夫子不也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吗?以后咱还就让他们给大学生行礼了!” “话是这么说……”太子哭笑不得道:“但作为一个集团,他们不能甘居人下啊。” “你这才说到点上了,什么狗屁之争,道统之争,统统都是权力之争。”朱元璋这时放声大笑道:“咱早就看穿了这帮读书人,说的比谁都冠冕堂皇,心里头却还是放不下的蝇营狗苟。” “那儿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见自己的论断被给父皇推翻,太子也就不想再劝谏下去了。 “哟,生气了?”朱老板见状,反而态度软化下来,便改口笑道:“也对,咱爷们之间总没有蝇营狗苟吧?看来路线之争也确实存在。” “是。”太子不禁失笑道:“父皇也好,儿臣和老六也罢,都是单纯为大明好,只是不可能总是看法一致。” “是啊。”朱元璋点点头道:“现在看来那小子跟咱更像一点。而你更随你娘一些,所以你兄弟俩是绝配。他可以很好的辅佐你,但你也得管住他,不能让他信马由缰,不然肯定会乱套。” “是。”太子苦笑道:“怎么说他也是我弟弟,肯定会听儿臣的。”心说那跟自己现在干的活也差不多,不过再一想,管个小爹总比管个老爹强。 “行吧,老大你都开口了,咱还不得遵命?”朱元璋也就顺势送太子个人情道:“这样吧,这回咱只杀主谋刘三吾、董伦,泄露考题的赵瑁,还有朱善、张溥那二十名考官……”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至于那帮举子,也只杀散布考题的彭奎、姚川几个,其余的就通通流放云南。老六不是嚷嚷着缺人吗,都发给他当苦力去。” “父皇仁慈。”太子满意的点点头,他这次主要的目的,就是给那四百多名举子求情。但这种事也是讲策略的,所以他先不提举子,而是先给涉案官员求情。 他知道父皇最恨被人欺骗,所以涉案官员大概率是保不住的,而且他也不是什么人都保的滥好人。故意给他们求情,就是为了让父皇驳自己一回。因为朱老板绝对不会连驳他两回面子,所以再开口给举子求情,就十拿九稳了。 只是没想到父皇已经预判了自己的预判,倒让他不好得寸进尺了。沉吟一下,太子便道:“这样也好,云南现在不是一般的缺人,三江以内的州县,基本都还是空架子,现在又收复了三江以外,一下子多了二十多个府,老六都快愁死了,天天跟儿臣要人。” “呵呵呵……”一提起这茬,朱元璋就忍不住得意的笑:“沐英的定边之战打的好啊,一战全歼了思仑发的三十万大军。什么天南一霸麓川国,就这?” 太子不禁暗笑,也不知是哪位陛下,当时急得直蹦脚,生怕云南局面因此崩坏,竟又动员了二十万大军要去支援云南…… 第一一四三章 朱老板又不做人 定边之战的胜利,麓川国的覆灭,让朱老板这阵子心情一直都很不错。就像征南大军收复云南时那样,看什么都顺眼,所以才能从轻发落一干案犯。 要是景东府沦陷那会儿案发,他能把涉案人员都喀嚓咯…… 于是洪武十八年的科场舞弊案,就以这样一个相对较轻的处置结果,宣告结案了。 但其实还有两个案犯没处分呢…… 父子俩沉默片刻,还是朱元璋主动提起那俩货道:“怎么在卷宗里没看到老七老八的名字?” “是儿臣吩咐,所有涉及七弟八弟的案情,都直接向我禀报。所以法司的卷宗中,都隐去了关于他两个内容。”太子神情纠结道:“其实也不多,就是刘三吾供述说,齐王帮他们知会了潭王,让潭王不要多管闲事。仅此而已。” “什么叫仅此而已?!”朱老板对太子轻描淡写的态度很不满意,拉下脸来呵斥道:“老八管的是什么,是锦衣卫!是咱的耳目眼线!他不管闲事,咱就瞎了聋了知道吗?!” 朱元璋越说越生气,重重拍着御案道:“再说他那是不管闲事吗?他那是给科举舞弊团伙充当保护伞,而且对付的还是他的亲六哥!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必须要严惩不贷!” “父皇息怒,老八还是太年轻,根本没想到会是这种后果。老六不也替他求情了吗?”太子赶忙劝道,赶忙苦口婆心的劝说,唯恐老爹脾气上来,一冲动要了老八的命。 “他不做人老六还得做人,不替他求情还能怎么办?!”朱元璋没好气道,说完他瞥一眼太子,才想起这也是老八他哥。 “你们是他哥又怎样?老子还是他爹呢?但他犯了罪,一样得狠狠收拾!” “儿臣已经命他在王府反省了,不许任何人进出他的潭王府。”太子忙道。 “这叫什么处罚?诺大的王府里,那么多人伺候着,他一样能花天酒地!”朱元璋不满的吩咐道:“马上给他换个地方,把他白衣关到大宗正院里去,先关上他十天禁闭,咱再亲自审问他,到底让老七抓住了什么把柄?!” “是,父皇。”太子只好沉声应下,回头再跟母后求情去。 “还有那个该死的老七!”朱元璋又把矛头转向了齐王,咬牙切齿道:“平日里就残暴不仁,虐待军民,咱申斥他多次,依然屡教不改!这回居然敢把手伸到朝廷来,公然干预科举开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准备造反吗?!” “这个……”太子一阵心累,他都不记得给老七求了多少回情了,这回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了。“这个老七,这回实在是不像话,应该把他弄回来,好好教训教训了。” “嗯……”难得太子支持他一回,朱元璋却慎重起来,沉声问道:“京城的事情,老七应该已经听到风声了吧?” “应该。”太子点点头,老七既然能把手伸得这么长,说明他的眼睛时刻都盯着京城。现在殿试已经过去十天了,他在青州那边肯定已经得到信儿了。 “听说青州民风彪悍,他在那里着实招纳了许多亡命之徒,还命护卫军接手了青州的城防,不让地方文武登城夜巡……”朱元璋的眉头越皱越紧。 太子已经明白了父皇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担心这时候派人去召回老七,会刺激他铤而走险。 这绝不是杞人忧天,要知道老七已经是拥有齐装满员三卫护军,和自己的王国势力的藩王了……当初朱老板唯恐儿子们镇不住地方文武,拼命给他们加的码,现在却成了收拾他们的障碍了。 而且这两年老七岳父江阴侯吴良,靖海侯吴桢兄弟俩相继暴毙,老七一直怀疑是锦衣卫所为。加上自身也是三天两头被父皇责骂,情绪据说很不稳定…… 万一要是老七狗急跳墙,来个扯旗造反,可就太难看了。而且青州地处山东中心,一旦造反,全省都会受影响。父皇能不慎之又慎吗? …… “要慎重啊父皇。”太子轻声道。 “是啊。”朱元璋自嘲的笑笑道:“孽障翅膀硬了,老子要收拾儿子还得掂量着来,真他娘的可笑!” “怎么说也是大权在握的藩王嘛,正常。”太子安慰一下父皇,心中却五味杂陈。他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真心实意觉得老六真他么有远见呢。 但把老七弄回来是一定的…… 第650节 “你说派谁去把他弄回来?”朱元璋闷声问道。 “儿臣不好说。”太子欲言又止道。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就是总想当好人。”朱元璋白他一眼:“老六正好在京里,他还是宗正令,这本就是他的分内之职。” 顿一下,朱元璋又补充道:“再说,还能给他出口恶气,你说他不去谁去?” “话是这么说。”太子却摇头道:“但儿臣这回是真不想让老六趟这浑水,他俩从小就水火不容,万一出点什么事,他可说不清楚。再说,他都离开云南半年了,妙清和刘璃临盆在即,还是让他赶紧回昆明去吧。” “老婆生孩子怎么了,又不是他生。”朱元璋却撇撇嘴,背着手来回踱步良久,摇头道: “想来想去,还是他最合适。再说山东还有个不省心的老十,听人说他两口子越来越离谱了,居然到处搜罗男童入宫,你说这不变态么这不?正好让老六也顺道去看看,实在不像话一块弄回来,别让那哥俩霍霍山东老百姓了。” “一个不够还得两个?”太子彻底无语道:“父皇是彻底不打算让老六做人是吧。” “他把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遍了,还怕得罪那几个弟弟跟姨娘?”朱元璋满不在乎道:“再说他这个宗正令,不就是干这个的么?谁能说他什么?这事就这么定好了,回头咱亲自跟他说。” “我看老六够呛答应。”太子却不乐观道:“父皇可千万别逼他。这次老六回来一直不太开心,儿臣真怕以后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吗,他干嘛不开心啊?”朱元璋却毫无察觉。 “有的。”太子点点头,叹气道:“藩王回京,什么事也干不了,光挨骂去了。他能高兴才怪。” “他不是把会试结果都推翻了吗,这还是叫什么事都干不成?”朱元璋嘟囔一声道:“行吧行吧,这回咱不威逼,只利诱,让他心甘情愿的答应,这下总行了吧?” 第一一四四章 胜方结算画面 楚海滇王府,朱桢正在给他大舅接风洗尘。 胡泉是奉沐英之命,跟郭英一道押送思仑发、刀干孟等一干麓川国俘虏,回京献俘的。 这可是个露大脸的活,而且胡泉还是麓川之战的首功之臣,沐英派他回来就是要趁着朱老板高兴,争取论功行赏的时候中个头奖。 果不其然,在献俘仪式上,朱老板当场加封胡泉为定边侯,与武定侯郭英同日领受铁券! 所以这回不光是接风宴,还是大舅的庆功宴。朱桢又特意叫上了郭英和岳父王弼一起,一王三侯在王府的水榭中开怀畅饮…… “来来,这一杯敬二位终于得偿所愿,也当上侯爷了。”定远侯王弼满面红光,频频举杯敬酒。 “哈哈,岳父这个‘也’字用得好啊。”朱桢便对胡泉和郭英大笑道:“二位舅舅,我可不是挑事的人,这分明是在显摆自己,比你们封侯早。” 郭英是郭宁妃的兄长,老十的亲舅,朱桢跟着老十叫舅舅,一点毛病也没有。大明藩王和勋贵集团的关系,就是这么紧密…… “哈哈,王爷说笑了,定远侯说的可是实话,他就是比我们早封侯好多年,都已经升到‘世袭罔替’了,我们这种新封的侯爵,只能老老实实给‘老猴儿’敬酒。”郭英也笑呵呵的举杯,跟定边侯一起敬定远侯。 大明勋贵的爵位分公侯伯三等,每一等爵位又分只授终身,和世袭罔替两种,世与不世皆给诰券。其实还有一种,衍圣公及外戚的恩泽封爵,是只给诰命不给铁券的。 不过以社稷军功得封者,都是初授时便给诰券,待其再立大功,或可升为世袭罔替的。比如王弼、蓝玉和沐英,几年前封侯时都是只授终身,是靠着平定云南之功,才升为世袭罔替的。 朱老板的军功爵位设计,确实很有水平,充分利用了武人的好胜心和虚荣心,驱使他们为了不落人后,一把年纪了还得不断的再立新功。 更别说在老六的大力运作下,爵位现在跟封地挂钩了,吸引力一下子来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说别的是假的,咱们都得好好敬王爷几杯。”所以郭英又瞄准了老六,诚心实意的说道:“多亏了王爷的英明领导,带着咱们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咱们这才能有机会立功受赏啊。” “对对。”王弼和胡泉也赶紧点头敬酒。“吃水不忘挖井人,敬酒先敬六王爷。” “你们都是长辈,就这么消遣本王的吗?”朱桢苦笑道:“本王在云南三年,啥时候上过战场?我一场仗都没指挥过。”他很有自知之明道:“当然了,要是本王亲自指挥的话,你们就会品尝到成功之母的滋味了。” “那也是个寡妇吗?”郭英三人也是喝多了,什么都敢说。 “咳咳,不是不是。”朱桢差点没让一口酒呛死,咳嗽连连道:“失败乃成功之母,这话都没听说过吗?” “嘿嘿,头一回听说……”三人讪讪一笑,主要是没失败过,跟他娘不熟。 “王爷咋变得这么谦虚了?”王弼看看老六,十分得意自己当初的坚持,这人啊,在关键时刻就得不要脸。要脸有啥用?过了这村没这店,这么好的女婿上哪找去? “没有王爷运筹帷幄,高瞻远瞩;没有王爷坐镇后方,为大军提供后勤保障;没有王爷为我们排除干扰、顶住压力,我们怎么可能打得了胜仗?” 虽然王弼这话颇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嫌,但这就是事实……郭英重重点头道:“我们的活大明有的是人能干,但王爷的活只有王爷一个人能干。” 他们这些一线将领,最服气老六的,就是他那份担当。不管是敢于在景东之败,依然坚持调走蓝玉,只留沐英,统一军心。 还是在皇帝震怒,已经下达动员令的情况下,毅然进京说服皇帝,继续信任云南的军队;支持沐英诱敌深入、以少胜多的方略。都需要卓绝的勇气、判断与担当,才能顶住巨大的压力,始终做出正确的决断。 关键他还从来不揽功,能有这样的上司,夫复何求? “哈哈哈!”不管怎么说,被人吹捧都是件愉快的事,朱桢大笑道:“你们真是这么想的吗?那本王可就厚着脸皮喝这一杯了。” “千真万确。”一直不太说话的胡泉,这时也点头道:“从沐帅到普通的士卒,都是这么想的。”说着他叹了口气道: “王爷让我带进定边城的那封信,将士们每当顶不住的时候,就让我拿出来读一遍。那种谁也不会把身份当回事的活地狱里,才能看出王爷在将士们心里的地位。” “是啊。”郭英苦笑道:“定边之战后,我陪沐帅来到城下,让将士们好一个怼。” “兄弟担待点吧。”胡泉与郭英一碰杯道:“换了谁在那个环境里待上三个月,都不会正常的。” “我可没有要怪他们的意思,守卫定边城的将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大英雄。”郭英挑起大拇指,然后双手举杯,与胡泉碰了一下。 “是啊。”朱桢也深以为然道:“我们应该一起敬定边城的将士一杯。” “合该如此。”三人赶忙点头举杯,与朱桢一起,敬牺牲和仍然活着的英雄。 “幸好一战灭了麓川国,也算对得起将士们的牺牲了。”朱桢搁下酒杯,叹了口气道:“我在信里承诺的事情,文英哥都办妥了吧?” “王爷放心,都兑现了。”胡泉点头道:“受降仪式那天,将士们都已经是百户了。” “军赏不逾月,这是皇上定的铁则,谁敢违背?”王弼笑道:“王爷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朱桢这才彻底放心,又一脸后怕的笑道:“不怕你们笑话,半年前,外婆和母妃问我,你大舅咋不一块回来?本王都不敢说实话。整日里提心吊胆,就怕定边城有不好的消息。” “呵呵……”胡泉摸着脸上的伤,他回家后也是和老娘好一个解释。“我也想瞒着嘞,可那铁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还有这张脸,实在是瞒不住呀。” “铁券上不写,父皇也跟母妃说了,还说的声情并茂。”朱桢一脸苦笑道:“结果第二天本王就被叫到万安宫里,骂了个晕头转向,然后连喝了十八碗赔罪酒,才算过去这个节。” “哈哈哈!”四人放声大笑起来。 第一一四五章 势如破竹 楚海滇王府,水榭中轩窗四敞,不断传出王爷与三位侯爷的笑声。 四人其实都是海量,从傍晌喝到过午,一人喝光了一坛酒,依然还能说正事。 “王爷,现在我征南军战况如何了?”郭英和胡泉巴望着老六,离开云南他们就只能通过塘报了解最新的军情了。消息起码滞后半个月。 “进展还算顺利吧。”朱桢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勾画出中南半岛的轮廓来。 “五月初,我十五万大军兵临勐卯,麓川政权残余势力已经裹挟民众,先一步逃往孟养,只留了一座空城给我们。” “兵不血刃进入孟养后,征南将军派景川侯率五万大军北上追击麓川的残部,他则亲率十万大军南下,出宛顶由木邦经锡箔直捣阿瓦!” “因为麓川境内已经没有像样的军队了,又有土知府的配合,所以大军势如破竹,半个月后便兵临缅甸的心脏——阿瓦城下!” …… 阿瓦地区位于整个缅甸的中心位置,原先统治全缅甸的蒲甘王朝便建都于此。后来蒲甘王朝在元军的打击下国力衰微,第二大民族孟族趁机反抗傣族,在南方的勃固河边,也就是后世的仰光附近,建立了勃固国。 自此缅甸分裂为上下缅甸。上缅甸依然定都在阿瓦,称阿瓦国,依然由傣人统治。下缅甸就是孟族的勃固国了。 双方皆视对方为头号大敌,互相征战连连,国力消耗殆尽,所以才给了当初思汗法崛起的机会。 思汗法崛起于麓川后,以强盛的军力逼迫阿瓦王和勃固王向自己称臣,便算是吞并了缅甸。 并入麓川国后,两个政权的命运迥异,阿瓦王因为是昔日的傣族共主,思汗法父子自然横竖看他不顺眼,变着法子削弱他们的实力。每战都会征召阿瓦军当炮灰,麓川之战也不例外。 结果三万阿瓦军一战销账。阿瓦王虽然还有点家底,但已经对明军闻风丧胆,所以沐英的大军一到,他直接就开城门投降了。 勃固国的状况就比阿瓦国好多了。首先勃固与麓川距离最远,中间又隔着阿瓦国,思汗法父子都没法把手伸的那么远。 而且他们还得指望勃固国给阿瓦国造成持续的压力,这样阿瓦国内那些自视高贵的傣人,才会老老实实接受麓川同胞的保护。所以勃固国一直没怎么被削弱,在麓川政权倒台后,更是成为全缅甸最强的势力。 勃固王可能觉得自己的国家都建在海边了,明军肯定打不了这么远,所以拒绝了明军的招降,只同意以国王的身份向大明皇帝称臣纳贡。 放在以前,明军多半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现在可不一样了,那可都是他们的封地,勃固王不愿意让出来,那就只能打下来。 …… “但是该死的气候成了我们的拦路虎。”朱桢叹了气道:“进入六月,中南半岛酷暑难耐,高山密林里蛇虫密布,就算有我五哥的军医保驾护航,依然有半数的将士患病,大部分是中暑,小部分是疟疾和霍乱,文英哥不得不暂且收兵,待秋凉后再次南征。” “这样啊……”三位侯爷神情严肃的点点头,他们都知道在西南作战,头号大敌从来都不是那些番邦军队,而是无比闷热的天气,与无孔不入的瘴疠。 如果说内云南的气候和瘴疠是噩梦难度,那么在外云南作战的自然条件,就是地狱难度。 所有中原军队都败在这上头。战果最好的蒙元军队,也在攻下缅甸后就因为瘟疫折损过半,不得不撤回了内云南。 他们真担心,征南军会重蹈元军的覆辙。那他们的封地梦,就要遥遥无期了。 “放心,这都在我跟文英哥的意料之中。”朱桢给他们吃颗定心丸道:“其实大军选在秋凉之后再出兵才是最稳妥的。只是麓川之战打得太漂亮,一仗打光了麓川所有的军队,让麓川缅甸境内,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后,我们不赶紧南下,会被别人摘桃子的。” “是。”郭英三人点点头,前者道:“不光是什么勃固王,那些土司其实跟思仑发、刀干孟都是一路货色,就算是献土归顺了,也绝对不会老实的,肯定要利用一切机会扩大地盘。” “所以我命沐英不要全军北撤,要留一部分军队驻守阿瓦城,阿瓦是缅甸的中心,只有牢牢抓在我们手中,那些土知府才不敢轻举妄动。”朱桢说着笑笑道: “不过本王还是太保守了,文英哥不打算这几个月在阿瓦城消极的避暑,他准备亲率一万轻骑,发动一次东征,与车里的老刀和清迈的小刀,夹击曼谷……也就是大城王国。” 他对沐英的军事能力是放一百个心的,所以同意了这次东征。 “沐帅什么都好,就是太快了。”三人闻言却唏嘘道:“打云南打麓川都是这样,快的让弟兄们还没使出本事来呢。” “哈哈哈,这就是大家的立场不同了,站在父皇和本王的立场上,简直爱死文英哥了。”朱桢却摇头笑道:“我巴不得他一年就能把整个中南半岛打下来呢。” “那是,别人打十场胜仗能搞定的事,他打一场就能搞定。朝廷能少花多少钱,少死多少人?”三人苦笑道:“就是跟着他,在记功上太吃亏了。” “哎,你们也要转变思维了。这中南半岛未来可是你们的封地,是一打好多年,打的赤地千里,人烟灭绝好啊?还是像文英哥这样速战速决,百姓损失最小好啊?”朱桢哈哈大笑道:“什么叫主人翁精神,就是坛坛罐罐碎一个都心疼的精神。” “嘿,还真是……”王弼三人如醍醐灌顶,不好意思笑道:“那肯定是沐帅这种最好了。这有人的地方才值钱,要是像漠北那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封我们一万里也不稀罕。” “哈哈,就是这个理儿。”朱桢笑着点点头,与三人又碰了一杯。 “王爷,能不能给我们透个底儿,这封地到底咋个分法?”王弼心痒难耐的问道:“光听说要在外云南试点,也不知道到底是个啥章程。” 第一一四六章 什么?我是大宗正? “目前有很多方案,譬如什么终身封邑;世袭封邑;亦或是没有统治权,只是以封地赋税作为俸禄的食邑制……少说五六种。”朱桢便答道:“但具体哪一种为主,还是说几种方案并行,得分区试点后再说。” 第651节 “当然是世袭统治的最好了,一步到位。”郭英嘿嘿笑道:“我就是随口说说罢了,皇上和王爷怎么定怎么好。” “哈哈,你这可不是随口说说。”朱桢淡淡一笑道:“咱们自家人喝酒闲聊不要紧,但这话可千万别在别处说,不然会惹麻烦的。” “是是,末将晓得。”郭英的酒登时醒了一半,站起来手足无措的不敢坐了。 “坐吧。”朱桢拍了拍他的胳膊,郭英这才神情忐忑的坐下,不停的赔罪道:“喝多了,得意忘形了。” “好了,这事就过去了。”朱桢笑笑,扯回正题道:“这人嘛,谁都想有个独立王国称王称霸,本王也不例外。但实封真的好吗,你们在云南短则一年,长则三载,难道还不知道那里民情是何等复杂?直接放手让你们管,你们能保证一定管得好吗?” “不能。”三人摇摇头,打马骡子惊,这下都很老实了。 “何况外云南的情况比内云南更复杂,我们能不能在那里站住脚,还两说。”朱桢沉声道:“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摸索出一套低成本、高收益的统治方式来,这样我们才能把封地传之子孙。要是都干成赔钱的买卖,肯定是不能持久的,坚持个十几二十年,灰溜溜的退回来有什么意思?而且弄不好,物是人非,回都回不来了。” “是,还是王爷想的长远。”三人能听出王爷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而且王爷说的也确实是那么回事儿,远在万里之外的封地到底能不能承载他们想要的东西,谁也说不好。国内又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时候混不好了想回来,早就没位置等着你了。 “确实得慎重啊。”胡泉点点头:“咱们之前都想的太简单了,那地方真那么好,也不会留给咱们了。” “那地方还是很好的,水稻一年三熟,瓜果满山遍野,人不干活都饿不死。”朱桢笑着拍了拍大舅的肩膀道:“本王这个当外甥的还能坑自己的舅舅不成?” “那肯定不能。”胡泉忙笑道。 朱桢正准备跟他们仔细讲讲每一种方案的利弊,忽然看到马三宝在门口探头探脑。 “什么事?”他知道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却极有分寸。 “王爷。”马三宝赶紧进来,凑到他耳边轻声嘀咕起来。 朱桢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搁下酒盅,对三人抱拳道:“岳父舅舅你们慢慢喝,我有点急事。” “王爷请便,不用管我们。”三人赶忙起身,胡泉轻声道:“属下陪着王爷吧。” “用不着。”朱桢摇摇头,朝三人笑笑道:“刚才说的事情咱们改日再细聊,一定会有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方案的。” “这事儿不急,王爷先忙恁的。”三人忙送老六出了水榭。 …… 朱桢来到王府花园正堂‘锦安堂’,便见自家大哥一身便装站在东窗下,右手把着一串沉香木十八子的手串,手指不停的拨动。 捧着拂尘侍立在他身边的,不是他自己的内侍,而是大内总管吴太监。 “王爷。”看到老六进来,吴太监忙躬身施礼。 朱桢朝他点点头,便开口道:“大哥,出什么事儿了?” 说着一摆手,马三宝赶紧退出去,守住锦安堂门口。 “唉,没必要。”太子转回头来,示意老六不用在堂外布防。 “我便服简从前来,不是为了保密,只是不想引人注目。” “到底啥事儿啊?”朱桢追问道。 “放心,既不是云南,也不是国子大学的事,是大宗正院的事。”太子先给他吃颗定心丸。 “大宗正院?”朱桢却一脸懵逼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太子无语至极道:“难道你忘了自己是宗正令了吗?” “啊?”朱桢一拍脑袋,恍然道:“好像是嘞。” 所谓大宗正院,是专门管理皇家宗室事务的机构。负责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玉牒,凡宗室生死、封爵、婚嫁、丧葬等事宜,皆归其奏禀。宗室罪责过失也交由其审理处罚。 所以大宗正院的主要官员,也由宗室担任。洪武三年成立后,便由最年长的藩王秦王为宗正令,老三晋王为左宗正,老四燕王为右宗正,老五是左宗人,老六是右宗人。 但后来老二在西安搞得乌烟瘴气,哪还有脸当这个宗正令?直接被朱老板罢了官。朱桢又成了双亲王,地位在诸兄弟之上,这个宗正令便落到了他头上。 可大明才刚开国,宗室里除了皇帝的儿子就是皇帝的孙子,朱老板又是精力超人,哪轮得着老六替他管儿子? 至于孙子辈,都还是些小屁孩呢,更用不着他管。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朱桢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个差事了…… …… “父皇让吴公公传旨给你,把老八白衣拿去大宗正院,先关禁闭后受审。”太子却顾不上取笑他,神情凝重道: “想了想,我也跟来了。” “这样啊,”朱桢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又感激的看着大哥道:“多谢大哥。” 他知道,大哥完全可以不来的。但自己毕竟是老八的受害者,再转头去拿老八,难免被人认为是在挟私报复、小题大做。 “有什么好谢的?再说我这回主要还是为了老八,他是藩王,又是我们的弟弟,于公于私我都是亲自去一趟的好。”太子摇摇头,想要笑一笑,却根本笑不出来。 虽然之前这帮弟弟没一个省心的,吃板子,关禁闭都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有人被暂时夺去王位,但朱标都没这么担心过。 因为,之前他清楚弟弟们闯了多大的祸,知道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但这次他完全搞不清楚,老八到底做了什么孽,能让老七拿捏成这样…… 第一一四七章 跟我们走一趟吧 前往潭王府的马车上。 太子一边转动着木念珠,一边费解问道:“你说老八到底捅了什么篓子?” “我哪知道他捅的是什么……”老六随着车厢晃动轻轻摇头,也是一脸阴沉道:“去锦衣卫衙门那天,我逼问过他。他只说是老七拿住了自己的把柄,但任凭我怎么吓唬他,都不肯说到底是什么把柄。” “你都问不出来,”朱标眉头紧蹙道:“看来这把柄比天还大。” “谁知道呢。”老六虽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安慰大哥道:“这人有时候爱钻牛角尖,说不定在别人看来多大的事儿,对他就是过不去的坎。” “但愿如此吧。”太子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事情绝对不会像老六说的这样轻巧…… …… 在京的王府都集中在皇宫左近,老八的潭王府跟老六的王府一个街头一个街尾。 马车须臾便至。 潭王府朱漆金钉的大门紧闭,门口有锦衣卫站岗,不许任何人靠近。 但为了不引人注目,马车又在太子的吩咐下,绕到了王府的后门。 潭王府后门同样有锦衣卫警戒。 但吴太监那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而他只是跟在马车外头的随从…… 锦衣卫赶紧敞开后门,放马车径直入内。 待马车停稳,吴太监挑开门帘,马三宝放好车凳。朱桢跳下马车,扶着大哥下车。 老八两口子得到禀报,急匆匆的赶过来。一看果然是大哥和六哥联袂微服而至,两口子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在太子面前,颤声道: “大哥……” “太子爷。” “起来吧。”太子看了两口子一眼,叹口气道:“进屋说话。” …… 潭王府,宝翰堂。 同样是王府后宅的正堂,老八这宝翰堂可比老六的锦安堂阔气太多了。 太子是识货的,就那博古架上摆的古董玉器,随便一样都能称得上价值连城。 潭王妃哆哆嗦嗦的给大伯哥六伯哥上茶,茶具都是紫口铁足金丝铁线的北宋官窑天青盏。 看的老六直皱眉,这么贵的玩意儿怎么能用来喝茶呢?别说不小心打翻了,就是崩个口子,他都能心疼到八十大寿还放不下。 但生活奢靡这种‘小事’,现在只能往后放,太子看着陪坐在下首的老八。这才几天不见,原本那个风华正茂,神采飞扬的潭王殿下,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胡子拉碴,两眼无神,缩着个脖子坐在那里,就像只受了惊吓的鹌鹑。 “大哥,六哥,是来看我的吗?”老八巴望着两人问道。 “还有别的事。”太子等着潭王妃退下后,才轻声道:“科场舞弊案今天结案了。” “这,真快啊……”老八颤声道:“那父皇准备怎么处理我呢?” “你的问题还没有搞清楚,谈不到处理那一步。”太子叹口气,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父皇的意思是,给你换个地方,去大宗正院待几天。然后再亲自问你。” “啊……”老八闻言竟吓得瘫在椅子上。 “现在知道怕了?”太子罕见的露出严厉的神色。 “大哥我能不去吗?”老八泪眼汪汪的巴望着太子道:“你跟父皇求求情吧,我啥差事也不干了,放我去就藩,让我永远不回京就是了。” “我看你平时挺精神的,关键时候怎么这么蠢?!”太子疾言厉色道:“父皇的脾气你不知道?不把问题交代清楚了你还想去就藩?一辈子你都出不了宗正寺!” “真那样我就不活了,反正父皇儿子多,少我一个也没影响。”老八也不知赌气还是真这么想的,低着头嘟囔道。 “这是什么屁话?!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跟这拎不清!”太子被他气的火冒三丈,重重一拍茶几。朱桢眼疾手快,赶紧捧起那两个茶盏。 砰地一声,太子的手串断裂,珠子散了一地。老八也吓的坐不稳椅子,一屁股滑到地上。 “大哥,我不想在宗正寺呆一辈子啊。”老八鼻涕眼泪一大把,膝行到太子身前,抱着大哥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大哥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啊……” “我都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我怎么救你?!”太子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八,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一边甩着拍青了的手,一边恨声道: “你给我搞清楚状况,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就是你最后的机会,赶紧把问题交代清楚,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兜得住!” “大哥你兜不住的……”老八却依旧摇头。 “这天底下,我兜不住的事情不多!”太子那双温柔的眼睛,此时尽是凌厉之色,死死盯着老八道:“莫非你谋反了不成?” “我,我……”老八嗫喏着,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出不了口。 “就算是谋反,我也能保你一二……”太子的气场笼罩了老八,让他喘不过气来,豆大的汗珠滚滚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但就是这样,老八最后依然守口如瓶。 “唉……”太子长长叹了口气,仰头不再看他。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六,搁下那两个茶盏,起身上前,把老八从地上拎了起来。一边帮他整理散乱的衣襟,一边轻声道: “我跟大哥微服过来,就是不想引人注目,所以你也换身便服去吧。” “六哥……”老八泪眼汪汪看着老六。 “放心吧,大宗正院那边我会多上心的,不会让下面人失了规矩的。”朱桢保证道。虽然他都不知道大宗正院里头是个什么样,但那里确实是归他管的…… “唉。”老八知道没戏了,颓然点点头,步履沉重的向后头走去。 第652节 朱桢和太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心情同样十分沉重,两个人相顾无言。 宝翰堂中针落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内寝忽然传来咯噔一声。两个人冷不防一激灵。 “什么东西倒了?”太子一愣。 “不好!”朱桢却一个激灵蹦起来,撒腿就朝屏风后跑去。 太子没被那声吓到,被老六的反应吓到了。 也赶紧起身,跟着快步往内寝走去。 第一一四八章 意外,十分的意外 太子一头雾水的跟着朱桢,一前一后快步进了,比外头更加奢华的内寝中。 内寝中仅见潭王妃一人,却不见老八的身影。 “太子爷,六哥,发生什么事了……”潭王妃於氏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一脸的懵逼。 “老八呢?!”老六一边问话一边四处扫视,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这……王爷他……”於氏支支吾吾。 “快说!”朱桢爆喝一声。 “哎……”於氏吓得一激灵,赶紧指着一面帷幔道:“这后头还有一道门,王爷说想一个人静静,就把自己关在里头了。” 朱桢闻言掀开了那道帏幔,果然看到一扇紧闭的小门。 “后来妾身听到咯噔一声,好像是凳子什么倒了,问里头也不说话……”於氏在旁接着道。 朱桢推了一把没推开,门是从里头反锁的。 这下太子也意识到有问题了,赶紧拍门大声道:“老八,老八你在里头干什么呢?开开门!” 却始终无人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动静。 “大哥让开!”太子便听身后老六沉声喝道。 朱标一回头便见朱桢侧身弓腰沉肩,做蓄力状。 他赶紧一闪身,朱桢便猛的两腿一蹬,庞大的身躯便重重撞在了那道木门上。 门是金丝楠的,肯定撞不坏。但纤细的门轴可禁不起老六的野蛮冲撞,瞬间就被撞断了。 轰的一声,整扇屋门都被撞了下来,朱桢也收势不住,直接冲了进去…… 朱标嘴角抽动一下,也赶紧跟着进去,然后便看到了让他寒毛直竖的一幕——老八居然上吊了! 看着朱梓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的身躯,太子登时一阵天旋地转。 跟着进来的潭王妃惊恐的尖叫一声,才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赶忙上前帮着老六一起救人。 朱桢抱住老八的下半身,太子扶着他的上半身,两人配合着小心的把老八的脖子,从红绫中摘出来。 “把他平放在地上!”朱桢沉声指挥着大哥,两人慢慢将老八仰面放在地毯上。 然后朱桢马上扯开老八衮龙袍和中单的衣领,探手检查心跳呼吸。朱标则朝着闻声而来的护卫的大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太医呀!” “是是,太医,快传太医!”护卫们赶忙大喊着跑出去,寝宫中登时鸡飞狗跳。 朱标则跟吓傻了的潭王妃一起,看着老六跪在老八身旁,双手交叠反复按压他的胸口…… 太医满头大汗跑来时,正见到一直直挺挺的潭王殿下,忽然抽动了一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从药箱中取出金针,熟练的刺人中、十宣、命门、关元等穴位。 救治上吊窒息者,是诸位太医的拿手绝活,只要当时没死,基本上就能救回来。 无他,唯手熟尔。 看到老八的胸口渐渐开始起伏,脸色也不再蜡黄如纸,朱桢和朱标一直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一点。 两人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很不一般……墙上挂的是各种春宫图;博古架上,摆的不是古董玉器,而是琳琅满目的房中之物。诸如什么相思套、银托子、勉子铃、封脐膏、硫磺圈、白续带、悬玉环等等,还有好些他俩都不认识是干啥的玩意儿。 最让两人无语的是,就连刚才老八上吊的那个楠木架子,似乎也是用来进行各种悬吊招式的…… “待会儿潭王殿下缓过来,把他抬到外间床上去。”太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吩咐太医一声,便拉着老六出去。 这些花样他都只在书上看过,还在想何等淫荡的人,才会去践行这些玩意儿。没想到自己弟弟就是一个。 朱桢倒还好,他毕竟十来岁就出入金莲院,什么没见过?而且他估计,老八这些花样,八成也是在那边学来的。金莲院是锦衣卫的下属单位,老八肯定没少去视察工作、体验生活、跟女识史们深入浅出的交流…… 这些他都理解,但唯独一条,他实在没法理解——这种爱好应该藏着掖着,把秘密永远带到坟墓里才对。老八为什么要在自己的秘戏房里上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个人爱好吗? 这也太抽象了吧。 结果哥俩因为过于震惊,甚至冲淡了老八自杀这件事本身,给他们带来的冲击…… …… 当然这种事,心里纵使翻江倒海,哥俩也不会说半个字的。至少绝对不会在这种场合讨论。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太子便问老六另一个问题道:“你怎么一听那一声,就猜到要出事儿?” “大哥,锦衣卫这名字还是我给起的,这点警觉还是有的。”朱桢轻叹一声道:“老八进去前,我就感觉他状态有点不对劲,所以一直留神听着里头的动静,就怕有这种扑通声。” “这样啊……”太子点点头,也没细究是真是假。 其实朱桢一直留神老八的动静不假,但跟他干过锦衣卫没什么关系,真正的原因是他知道老八原本的结局…… 如果历史之河正常流动,再过几年,大明将会上演胡惟庸案的下半场,而且远比上半场血腥百倍。自韩国公李善长以下,数不清的勋贵文武惨遭株连,被抄家灭族。 其中就有潭王妃的父兄於显於琥。结果於琥伏诛。其实当时王妃之父於显已经去世,但因为儿子的缘故,也被追列于胡党之中,故而朱梓感到十分惶恐。 按照史书记载,说是‘太祖遣使者至潭王处进行抚慰,并召潭王回京,不料潭王惊惧万分,竟携王妃一同自焚而死,年仅二十二岁,死后无谥,国除……’ 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尤其潭王的反应非常不可思议。首先,胡惟庸死的时候,老八才十二岁,根本不可能胡惟庸有什么瓜葛。 再者,别看朱元璋心狠手黑,但虎毒不食子,他对自己的儿子,还真下不了死手。 别说儿子了,就是他侄子,朱文正之子靖江王朱守谦,简直是无恶不作、屡教不改,朱元璋也只是废了他两次,将他监禁起来而已。 第一一四九章 经常上吊的朋友都知道 朱元璋对侄孙如此,更别说亲生儿子了。封建帝王就是这么双标,哪怕是爱民如子的朱元璋,对真儿子和‘如子’也做不到一视同仁。只要儿子不造反不给他戴绿帽,就不可能真的大义灭亲。 别说古人了,就是后世的人都能明白这一点,所以龙子龙孙们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老八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连使者来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吓得直接自焚了? 这不合理啊。所以后人才会有各种猜测,说此中肯定另有内情。潭王肯定犯了老朱忌讳的大罪,料定回京就算不是死路一条,也会落得跟堂兄朱守谦一样,被削去王爵,囚禁至死。所以才会干脆自我了断,省得遭罪了。 推测本身很合理,但老八到底犯了什么罪,却众说纷纭,也都不足为信。 朱桢也没细究过此中的宫闱禁秘,但对老八这种容易轻生的性格却印象深刻。 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对有些人来说,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尤其是活在云端上的人物,在跌落云端之后,确实有可能会选择在落入淤泥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老八进去后迟迟不出来,朱桢便难免坏处想。后来听到咯噔一声,才会一下子就想到,他是不是上吊了? 经常上吊的朋友都知道,这从上去到过去,拢共就是短短几分钟的事儿。 也幸亏老六第一时间就冲进去,不然老八这条命,基本上就算交代了。 …… 两人说话间,潭王府的太医,指挥着内侍将老八抬出了秘戏房,小心安置在外头的床榻上。 然后那太医出来堂中禀报道:“幸亏六王爷抢救及时,八王爷没有生命危险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太子沉声问道。 “不过这种上吊窒息,时间稍一长就会伤到脑髓,所以微臣也不好说八王爷什么时候醒过来,醒过来之后会不会……完好如初。”太医字斟句酌道。 “怎么可能?”朱桢难以置信道:“他才吊了几分钟?还不至于脑损伤吧?” “……”那太医看一眼朱桢,心说六王爷果然懂行。怪不得周王殿下曾经半开玩笑说,他的医术是六弟教的呢。 于是他便改口道:“可能是微臣学艺不精,太子爷还是赶紧让我们院正来坐镇吧,这样把握更大些。” 太子闻言瞳孔一缩,这太医那点小心思怎么能瞒得过他?这摆明了就是感觉不妙,想要甩锅呀。 “就按你说的办。”他沉声道:“赶紧过去看着老八,不要怕担风险,大胆的全力救治!” “是,太子爷放心。”太医应一声,赶紧又进去了。 “怎么会这样?我救他够及时了……”朱桢依然无法相信,双手捂着脑袋,喃喃不休。上吊虽然死得快,但不至于那么快,不然那些玩上吊仆蕾的,早就一个不剩,全都上西天了。 “老六,别这样,老八肯定没事的。”太子想要安慰朱桢几句,自己的眼眶却先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能瞒着宫里。朱标第一时间就让吴太监回去,将此事禀报父皇母后了。 他则跟老六继续等着老八醒来。 结果老八还没醒,达定妃先来了。 虽然已是徐娘半老,但她比年轻时还注重仪表,需得自认为从头到脚无懈可击,才会出来见人。 但此刻,她红着两眼,铁青着脸,头也没梳、妆也没化,不管不顾的就赶来了。 一进来锦安堂,达定妃连太子都不看一眼,便径直入内。 过不一会儿,里头传出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显然也听了那太医的危言。 朱桢本来对她还有点歉意,觉得自己没有看住老八,他才做了傻事。 可谁知达定妃居然从里头气势汹汹出来了,朝他上头扑脸就过来了。 “你赔我儿子命来!”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声音中的恨意直出天际。 “定妃娘娘,是本宫带老六来的。有什么事你冲我来,跟老六没关系!”太子赶忙劝阻道:“而且不是老六及时把他救下来,老八命都没了!” “他不来吓唬老八,我儿子会上吊吗?!”达定妃哪怕气昏了头,也不敢惹太子,单抓着老六不放,要跟他算一算新仇旧恨。 眼看着达定妃张牙舞爪扑到面前,朱桢登时就犯了难。这要是放在十年前,自己十来岁的时候,肯定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上。小孩子嘛,跟老娘们儿打架不丢人。 可他现在已经这把年纪了,这老娘们又是他爹的妃子,也算他的长辈,什么好跟她动手啊? 第653节 其实打了也就打了,他又不是怕事的人,有什么后果兜着就是了。可问题是老八这不才刚上了吊吗?自己再把他娘也打趴下?这太丧了点儿吧? 可逃跑也是决计不可能的,那就太丢人了。可站着不动硬挨的话,这老娘们虽然伤不了他,但那又长又尖的指甲,肯定能给他挠个满脸开花…… 他的护卫内侍都在外头,也来不及救驾。 朱桢无可奈何,只好先举起双手,准备先护住自己英俊的面孔,然后看看能不能瞅准机会,‘不小心’给她一肘子。 谁知此时,忽然一人从他腋下钻过,砰的一声,跟达定妃撞了个满怀,直接把她顶了个屁股墩儿…… “哪来的小畜生?!”达定妃被撞得头晕眼花,也没看清谁撞得自己,下意识以为是个小太监。气得她破口大骂道:“本宫要把你剁碎了喂狗……” 话没说完,声量却越来越小。因为她已经看清了,撞倒自己的那个不是别人,竟是朱雄英…… “离我六叔远点儿!”便见皇长孙一手揉着脑门儿,另一手还挡在朱桢身前。“我六叔好男不跟女斗,才不是怕你呢!” 朱桢老怀甚慰,给大侄子竖了个大拇指。 “雄英,别胡闹!”太子哭笑不得,赶忙呵斥儿子两句。心里却暗道,还别说,刚才这局面,还真就这小子上最合适。 那可是十二岁的皇长孙啊…… 而且雄英到了,母后还会远吗? 第一一五零章 好事成双 太子猜的一点没错啊。消息传到坤宁宫时,太孙正在给马皇后请安,所以就跟着奶奶一块过来了。 皇后年纪大了,腿脚慢一点,所以这会儿才进来。但方才她在门外,把达定妃朝老六扑上来,又被太孙撞倒在地的场面,看了个正着。 “皇后驾到!”太监扯着唱腔,宣告她的到来。 “母后。”两个儿子赶忙行礼。 “皇后娘娘。”达定妃却坐在地上,悲愤欲绝道:“恁这个六宫之主最公正仁爱。我们娘们儿都被欺负到死了,恁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老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说着她便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马皇后沉声喝道:“事情经过我都听老吴说了,这跟老六有什么关系?你不感谢老六救了老八也就罢了,怎么还怨上他了!?” “不是他来抓老八,老八能吓得自杀吗?”达定妃指着朱桢,言之凿凿道:“他肯定吓唬老八来着。那孩子从小就文静胆小,哪能经得起吓呀?” “你先起来,不要坐在地上撒泼,还有没有点皇妃的体统?”马皇后皱眉喝一声,达定妃只好乖乖起身。然后马皇后指着太子道:“老大和老六一起来的,你不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却凭着自己瞎寻思,就把账全算到老六头上?” “他娘俩打小就跟我们娘仨有仇!”达定妃怨毒的盯着老六。 “我跟你娘俩有仇,但跟老八可没仇。”朱桢无语道。 “没仇你告发他……”达定妃尖叫一声,又要上头扑脸。 “不许动!”马皇后断喝一声,对她道:“先跟我进去,看看老八再说。” “唉……”达定妃只好老老实实跟着进去。 …… 内寝中。 得知老八有痴呆的危险后,马皇后的脸色也很不好,她让人把太子单独叫进来问话。 不过为了防止达氏再跟老六发疯,马皇后没让她退出去。正好之前进进出出,没把帷幔拉回去,于是那道小门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你到里面回避一下,不用把门关死,好听听太子怎么说。”马皇后哪知道那扇门后头的玄机,便吩咐达定妃一句。 “是。”达定妃同样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便乖乖推门进去了。 她前脚进去,太子后脚就进来。 “你把经过再仔细讲一遍。”马皇后虽然已经听吴太监讲过一遍了。但她知道人说话都是有倾向的。只要在某些关键的地方轻描淡写,无需撒谎,事情的性质就能全变了。 所以只能兼听则明。而且她相信太子不会这么干的…… “回母后。”太子赶忙简单讲述来龙去脉道:“让老八白衣去大宗正院受审,是父皇的旨意。是儿臣和老吴找的老六,他在家里正喝酒呢,就被儿臣拉来了。” “来了之后,也是儿臣一直在跟老八说话。老六都几乎没怎么开口。”太子接着沉声说道:“硬要说有人逼老八,那也是儿臣。我本意是让他把问题说说清楚,看看能不能帮他过去这一关,可他死活不说。儿臣没办法,只好先送他去大宗正院。” “结果就在他进去换衣服的时候,竟支开王妃,上吊了……”朱标痛苦的叹口气道:“当时儿臣完全没往那方面想,还是老六听到里头有动静,第一时间冲进去,把他救了下来……” “跟老吴说的基本一样。”马皇后点点头,又问道:“老八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惹得你父皇这么生气?” “已经查实的是,故意对科举舞弊隐瞒不报。”太子迟疑一下,还是原原本本答道: “结果导致了国子大学的大学生全都落第,北方的举子也一个都没录取。” “嘶……”马皇后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愣怔了好半晌,才叹气道:“娘年纪大了,已经不问朝廷的事情很多年。但也不至于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我通个气吧?” “主要是一来,因为案情涉及两位亲王,儿臣要求绝对保密,所以根本没人知道老七老八的事情。”太子忙解释道:“二来,儿臣考虑着事情还没有定论,万一冤枉了他俩,不是白白让母后操心了么?所以决定等水落石出了再禀报母后。” “怎么还有老七的事儿?”马皇后闻言头大如斗。 “就是老七逼着老八包庇李三吾那帮人的。”太子轻声道:“老七手里好像有老八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荒谬……”马皇后简直无语,马上提高声调,朝着那扇小门道:“出来吧。” “啊,定妃娘娘进去了?”太子这种情绪管理的专家,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此刻居然惊掉了下巴。 “我是让她听听真相。要是她也在场,你说话会有顾忌的。”马皇后淡淡道。 “还真是……”太子其实不是为了这事儿吃惊。他是因为达定妃居然躲在老八的秘戏屋里。这他么什么地狱笑话啊…… “怎么还不出来?”见达定妃迟迟不肯走出那道门,马皇后又催了两遍,然后吩咐宫人道:“去看看定妃娘娘怎么了。” 话音未落,里头便响起达定妃慌乱的声音:“没,没事儿。不要进来,我这就出去……” 说完她便从里头出来,反手就上了锁…… 马皇后看她一眼,不禁微微皱眉。因为发现她脸上的仇恨和执拗都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慌乱和羞赧。 马皇后依然没往那方面想,只道是她听说老七牵涉其中,整个人都不好了呢。便对达定妃道:“儿大不由娘,你也不要太难过。让老七老八多长点教训吧……” “唉,是。”达定妃木然的点点头,显然还沉浸在儿子那些爱的小玩意儿,带来的震撼中。 她一直以为老七就够让自己失望的了,没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八,居然也是个心思都在女人身上的蠢货。 马皇后没想到达定妃这么痛快就接受了,弄得她打好的腹稿都憋了回去。 “那怎么处置他们,就等皇上来定夺吧。”她说完便不再说话了。 第一一五一章 小甜甜变牛夫人 潭王府宝翰堂。 这会儿就朱桢和朱雄英叔侄俩在堂中。 “好小子,六叔没白疼你!”闲着也是闲着,老六便夸奖起大侄子来:“帮了六叔大忙啊。” “嘿嘿六叔,我刚才这招扑跌制敌漂亮吗?”朱雄英得意的问道。 “什么扑跌制敌?”朱桢却纠正道:“你只是想挡在我面前,结果跟你达奶奶撞了个满怀。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谁问你都这么说知道吗?” “哦,懂了。”朱雄英似懂非懂的问道:“六叔怕我娘揍我是吧?” “对呀。”朱桢笑着点点头,也不跟朱雄英说太细。 “那不能,我给六叔出头,我娘高兴还来不及。”朱雄英却信心十足道:“她常说我们娘仨的命都是六叔给的,叫我一辈子都得保护六叔哩。” “说颠倒了,六叔才是要保护你一辈子的人。”朱桢高兴的合不拢嘴,揽着雄英的膀子道:“你这回大大的有功。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那六叔你去山东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吧……”朱雄英马上脱口而出道:“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京城呢。” “搞错了吧,六叔的封地在苏州和云南。你想去山东,得找你七叔和十叔去。”朱桢笑着纠正他道。 “我咋听爷爷跟奶奶说,想让你去趟山东呢?”朱雄英就迷糊了。 “你听岔了吧。”朱桢道。 “不能够啊。”朱雄英挠挠头,一脸疑惑道:“那天我在里间写字,清清楚楚听爷爷说了好几遍‘山东、山东’呢。奶奶还跟他急了,骂爷爷没良心呢。” “我去……”朱桢嘴角一抽,感觉朱雄英应该是没听错,脑瓜子不禁嗡嗡的。他都归心似箭了,可不想再节外生枝,去什么山东了。 “我说的是真的啊,不信改天你问问皇爷爷。”朱雄英话音未落,门口便响起太监的高唱声:“皇上驾到。” “父皇。” “皇爷爷。”两人赶忙起身相迎。 “雄英,要问咱什么事啊?”朱元璋虽然满脸阴沉,但跟大孙子说话时,还是不自觉的放缓了语气。 “没,没什么事。”朱雄英赶忙摇摇头。 这时马皇后三人和潭王妃也出来迎接朱元璋。 “婆娘,那孽障死了没?”朱元璋便劈头问道。 “怎么说话呢。”马皇后瞪他一眼,低声将老八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命是救回来了,可到现在还没醒。周院正来看过了,也说不好到底会不会落下后遗症,还得等他醒了再看。” “哼,还不如死了利索!”朱元璋恨恨丢下一句,黑着脸进去内寝,果然看到老八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看到老八这副鬼样子,朱元璋更是怒从心头起,抬腿就要踹他一脚。“给朕起来,你这个畜生!” “父皇别冲动!”太子和老六赶忙一左一右拉住他,达定妃更是直接扑到床前,用身体保护住儿子,尖叫道: “皇上,你先杀了我吧!” “重八,你发什么疯?!”马皇后也呵斥道:“老八都这样了你还打他,他是不是你儿子?!” “他要不是我儿子,还能在这躺着?早就拖出去剁碎了喂狗了!”朱元璋一上头,是专捡难听的说。他指着老八咆哮道: “这蠢才以为像他娘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能躲过这一劫吗?!做梦去吧,就算他变成了傻子,永远也醒不过来,咱也有的是办法查清楚——到底是什么秘密,让这畜生宁死也不肯说?!” 说着咬牙切齿吩咐老六道:“立刻叫锦衣卫把潭王府封起来,挖地三尺寻找证据!看看他到底是要造反还是要上天?!他身边所有的人包括谭王妃在内,都要严加审讯!他一个亲王整天前呼后拥的,到哪都不离宫人护卫的视线,肯定有人知道他干了什么!” “皇上,你非要老八的命是吧?那我也不活了!”达定妃本以为老八都这样了,皇上应该能放过他了。谁知朱元璋非但没有就此放过老八的意思,反而要把案情公开化,扩大化,登时就彻底破了防。 “那你也陪他死去吧!”朱元璋丝毫不念旧情,冷冷的看着达定妃道:“咱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破例把你纳入后宫,坏了咱一世清名不说,你还给咱生了两个什么东西?!” “本来以为就老七一个残暴不仁的畜生,没想到老八也是个无君无父,敢做不敢当的畜生!这都是你生出来的好儿子,还有脸跟咱咆哮?!”说着他一挥袖子道: “来人,把她送去内安乐堂,好好看看她到底长了什么样的蠢病!居然连生的儿子也都有病?!” 第654节 “哈哈哈,好啊,朱元璋!十多年前你可不是这样想的,现在我人老珠黄了,你就弃之如敝履了对吧?!”见皇帝如此无情,达定妃彻底彻底绝望了,指着朱元璋厉声骂道: “就算儿子不是东西,也是随你这个当爹的……” “还愣着干什么,把她叉下去!”朱元璋咆哮一声。 吴太监只好带着几个女官健妇,请定妃娘娘换个地方。 达定妃这才有些慌了,求助的看向马皇后。 马皇后一直等到她被带出去,方叹了口气,对朱元璋道:“皇上,她是看到老八这样子才急疯了,说的那些疯话都做不得数。还是让她先回长阳宫,闭门思过几天再说吧。到时候你还坚持要把她打入冷宫,我保证不拦着。” “……”朱元璋面色阴沉,但马皇后的话他不得不听,便道:“先让她去内安乐堂冷静几天再说。” “哎,好吧。”马皇后点点头,也没有再坚持。又道:“至于老七老八的案子,你看着办吧。但有一条,不要伤他们的性命,皇帝杀皇子,与国不祥。” “咱知道了。”朱元璋点点头。 “你们出去商量吧,我在这看着老八。”马皇后便直接撵人了。 父子三人灰溜溜出了寝宫,朱元璋又把朱雄英打发回去,然后对两个儿子道:“出去走走。” 朱标朱桢点点头,便跟着父皇出了宝翰堂。朱元璋回头看一眼堂前匾额,冷声道:“把这个牌匾摘了,什么‘宝翰’堂?饱汉不知饿汉饥吗?” 哥俩面面相觑,这都哪跟哪啊。 第一一五二章 给太多就好说 父子三人便在潭王府美轮美奂的后花园漫步开了。 朱元璋自然对这里的一切恶评如潮,什么浪费民脂民膏,什么丑人多作怪,什么风水有问题,总之就是看哪都不顺眼。 太子和老六对视一眼,心说看来父皇是真厌弃老八了。本以为散散步能让他心平气和一些,没想到触景生情,怒气反而更盛了。 “之前咱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吗?”一直走到湖边凉亭中,朱元璋才忽然问老六道:“多长时间能给咱个真相?” “儿臣不知道。”朱桢摇摇头,他已经想清楚了,绝不再趟这浑水了。“儿臣也不适合主查这个案子。” “你不干让你大哥干吗?”朱元璋一张脸拉得老长:“别忘了你可是宗正令!” “儿臣真忘了。”朱桢苦笑道。有些差事不能接就是不能接,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算了父皇,别查了吧。还真要逼死老八不成?”太子这时开口劝道。 “是啊。”老六点点头道:“儿臣附议。” “你们是不是已经猜到真相了?”朱元璋何其敏锐,马上察觉到了两人的异样。“说,他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既然见不得光,就让它永远不见光吧。”太子叹息道:“治国和治家都一样,事事都深究,未必是好的。” “……”朱元璋瞳孔猛地缩了缩。其实这样几天他就一直在寻思,老八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思来想去,能让一个皇子死也不肯承认的罪行,实在不多。无非有且只有两种可能,大逆不道、违背人伦。 而太子和老六的反应明摆着,老八肯定不是谋逆…… 朱元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一阵阵绿的让人发慌。 他牙关咬的咯咯作响,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最后重重一拳捶在凉亭的柱子上,咬牙切齿道:“传旨,将潭王梓削去护卫,废为庶人,囚禁中都高墙之内,让他跟他堂兄作伴去吧!咱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了!” “还有达氏教子无方,废去定妃之位,让其在安乐堂自生自灭吧。”朱元璋刚答应马皇后放达定妃一马,这下也不作数了。 略一沉吟,他又沉声道:“这两件事先不要声张……” 哥俩刚想说,看来父皇还是于心不忍啊,却听朱元璋话锋一转道:“不然老七在山东,肯定会作妖的。还是等老六先把他带回来,再一起处置他们娘三个!” 朱桢先是一阵胆寒,谁说老贼双标的?真触了他的逆鳞,一样翻脸不认人。 旋即又是一惊,心说雄英果然没听错:“我去山东?” “没错,怎么老大没跟你说?”朱元璋点点头。 “这种事儿,儿臣哪张得开这个嘴啊。”太子无奈道:“不是父皇说你亲自跟他谈吗?” “哦对,是这么回事。”朱元璋见含糊不过去了,这才点头承认道:“不光老七的案子,老十也在山东搞的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咱打算让你这个宗正令去一趟,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再把他们带回来。” “父皇还保证跟老六好好谈,让他心甘情愿答应,不强迫他去。”太子又强调道。 “我说过吗?”朱元璋瞪太子一眼,嫌他出卖自己。 “大哥说的准没错。”朱桢马上接茬道:“既然有的选,那儿臣还是选择不去。妙清和刘璃快生了,云南还攒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回去办呢。” “行啊,那二十万大军咱也撤回了。给你少惹点麻烦。”朱元璋却冷笑道。 他说的不是已经在云南驻屯的军队,而是当初以征麓川为名,动员的第二批军队。 在这个天下太平的年月,朱老板的两百多万雄师基本处于闲置状态。饱食终日,无仗可打,对国家非但是个沉重的负担,还容易滋生事端。不然怎么会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说法呢? 朱元璋为了个小小的麓川国就要大动干戈,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准备战后把这些军队留在云南。这样既能减少内地军队的数量,又能增加云南汉人的数量,还能给将士们个用武之地,一举多得。所以朱老板才会这么豪横,一下就动员二十万大军再赴云南。 所以哪怕朱桢立了军令状,朱老板依然没有撤回动员令,只是动员的对象从一线部队,悄然变成了二线的屯田卫所。 “别介啊。”朱桢果然被捏住了痛脚,云南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汉人太少,三四十万人听起来挺多,但云南太大了,一分散开来,渣都看不见。 为什么在击败麓川之前,沐英只敢动用三万大军迎战思仑发,却留着已经训练好的十几万大军在后方不用?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而是要留着主力军队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 不然前头出兵,后方就可能重演杨苴之乱。而且现在云南千屯遍列,还不知多少地方会重演嵩盟城的悲剧呢。 所以直到一战击败了麓川军,彻底震慑住那些土司,沐英才敢让大军出动。饶是如此,他也不敢让大军南下太久,还没打下整个缅甸来就回师,除了天热之外,也有担心后方不稳的原因在里头。 因此眼下云南最迫切的需求,就是增兵加人——屯驻云南的军队越多,云南的问题就越简单。移民云南的汉人越多,云南的局面就越安定。反之亦然。 …… 见老六被拿捏住了,朱元璋又进一步抛出诱饵道:“咱再给你四十万百姓,到时候你带着这六十万人一同回云南,这样你的五年百万大移民计划,咱三年就给你实现了。” “只要你消化得了,明后两年咱再一年给你移民五十万。这样云南就有两百万汉人了,差不多局面就能稳住了。”顿一下,朱老板打出三连击道: 说完他便静静看着老六,一副吃定他的表情,好像在说,‘咱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你好意思说不?’ “明白了。”朱桢还能说什么?心里暗暗愧疚道,娘子对不起,不是本王意志不坚定,实在是老贼给太多啊。 第一一五三章 真傻了? 朱桢现在是求贤若渴、求人若渴。什么犯官、犯军、犯人,只要是个汉人他就要,哪能经得起这等诱惑? 但现在人是够了,贤却没有。于是他便苦着脸道:“云南到现在官员还缺编严重,除了昆明、大理、曲靖,下面的州县全都是空架子。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官府哪能管的过来?” “那就少给你点?”朱元璋从善如流道。 “不是,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朱桢忙赔笑道:“儿臣的意思是,国子大学的毕业生每年给儿臣一半如何?” “做梦去吧!”朱元璋想也不想,一口拒绝道:“拢共就那么一年千把人,你要一半去,然后朝廷和剩下十多个省分五百人?你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不要脸。” “不是,原先三年才考中三四百进士,也没见父皇嫌少啊。”朱桢腆着脸道:“再说普通大学生到了地方上,进了衙门也是干事务官,与其沉沦下僚,不如到儿臣那边历练几年,到时候父皇直接就能用起来。” “倒也是个法子……”朱元璋摸着下巴道:“不过一年最多给你两百,咱都等了多少年来,终于可以在全国编纂黄册、清丈田亩了。不可能再等下去了。等他们把差事办完了,也就锻炼出来了,不用非得去云南。” “可是还是不够啊……”朱桢苦着脸还要再求告,朱元璋一抬手道: “这样吧,此番获罪的那些举子,也全都给你了。这可是四五百读书人的种子,本来都能获重用的,到云南给你当个差,绰绰有余了吧?” “这种子可不是什么优良品种……行吧。”朱桢终于勉强点头了。其实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觉得自己赚大了。一旁的太子却暗暗摇头,暗道姜终究还是老的辣,小狐狸斗不过老狐狸。 其实朱桢得到的这些条件根本不是他谈出来的,而是父皇早就准备给他的。那些获罪的举子自不消提。就连那四十万百姓也是如此。 朱元璋已经下旨各布政司,本省都司出多少兵,他们就要出两倍的民夫从征。而且不论军民,都必须携家带口。官府会发给路费和粮食,瞎子都能看出是不打算让他们再回来了。 大明从国初就开始大移民,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为了减少不必要麻烦,在预备阶段并没有大张旗鼓,甚至连老六都没听到风声。 太子拎得清轻重,所以也没有提前跟老六通气,好让这爷俩都觉得赚到了。 末了,朱老板又想起一事来,对老六道:“这次去山东,你把老十一老十二也带上吧。他俩都十五六的人了,也该历练历练了。” “跟着老六好啊。”太子深表赞同道:“跟着老六不光能学本事,而且绝对走不歪。” “臣弟有那么好吗?”朱桢摸摸面皮,没想到自己还成了好人。 “矬子里拔将军罢了。”朱老板哼一声道:“咱就一个要求,决不能让这俩再像老七老八老十那样废掉了,不然咱这老脸都不知该往哪搁了。” 说这话时,朱老板神情很是落寞,跟当初逢人就吹嘘自己教子有方时判若两人。 他终于明白不是自己教子有方,而是赶上那一茬了。 就连带着那一茬弟弟长大的太子也很挫败,对老六道:“老七老八老十我其实都没少花心思,跟带你们一样带他们。他们在我面前时表现的比你们当初都优秀,谁成想一放出去就成了这个样子,唉,稀碎。” “都是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狗东西。”朱元璋恨声啐一口,对老六道:“咱跟你大哥都认怂了,就看看你能带成什么样了。” “让父皇和大哥这么一说,我这压力好大啊。”朱桢闻言便苦着脸道:“要是只去山东这一路带着他们还行,要是还得带他们回云南,儿臣就有些头疼了。” “知道,不就是得加钱吗?”知子莫如父,他一扑棱,朱老板就知道他要下什么颜色的蛋。 “他们两个六卫护军,三万多兵马全都归你节制,”朱元璋便沉声道:“我再给你加五万工匠,这下总行了吧?” 大明沿袭了元代的匠户制度,将百姓户籍分为民、军、匠三种。其中匠籍全为工匠、手工业者,归工部管辖。也就是说全国工匠的户籍,全都在朝廷手里掌握着呢,所以朱老板才能一口气给老六五万工匠。 要是没有这个户籍,朝廷想征集五万工匠,那可费了牛劲了。 “一言为定!”朱桢终于满足了。 …… 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朱元璋便直接摆驾回宫。他不想在这个污秽的地方再多呆一分钟。 朱桢和太子则一直陪着马皇后,等老八醒过来。 结果一直等到半夜三更,老八才睁开眼睛。 “老八,你醒了?”马皇后惊喜的拉着他的手。 在一旁打盹的太子和朱桢也赶紧围上来。 “八弟,你还好吗?” “可吓死我们了!” 然而老八却目光涣散,一个劲的傻笑。 “嗨嗨嗨嗨……” 第655节 “老八,你别吓娘啊!”马皇后一阵毛骨悚然,在老八眼前摇晃着手:“不认识我了吗?” “嗨嗨嗨嗨……”老八依然眼不对焦,只是傻笑。 “老八,你这真的假的?”朱桢难以置信,忽然扬手一巴掌,甩向老八脸上。 老八只微微一缩身子,便继续傻笑,躲都不躲。 朱桢当然不能真打他,巴掌在他面皮上划过,便收了手,眉头紧皱的看着老八。 老八继续傻笑着,然后母子三人便听到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大夏天的穿的单薄,也没盖东西,便见他裆部浸湿了一大片,而且那一大片还越来越大,好大的一泡尿。 太子赶紧叫宫人进来给他收拾。过程中老八像个木偶似的被人摆布,也不知道羞耻,就是一个劲的傻笑。 等给老八收拾停当,太医院的周院正便进来给他诊治,先给他下了满头的针,又用艾柱灸他百会、涌泉等上下几处穴道。 疼的老八贼哇乱叫,结果连大便都失禁了。却也依然不见起色。 第一一五四章 马皇后治病 总之周院正使出浑身解数,老八还是痴痴呆呆,除了嘿嘿直笑,就是啊啊喊叫,连话都不会说。 “看来是真傻了……”周院正一边擦汗,一边叹气道:“微臣接诊这么多年,遇到的自缢者有两到三成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灵智损伤。潭王殿下这还算轻的,重者直接成了卧床不起的活死人。” “为什么上吊会把人吊成痴呆呢?”马皇后垂泪问道。 “回皇后娘娘,盖因脑为元神之府,精髓之诲,实灵智记性所凭也。上吊者伤到了元府,精髓一泄而空,灵智也荡然无存,就会变成这样了。” “那还能恢复正常吗?”马皇后巴望着问道。 “很罕见。”周院正叹息一声,又安慰伤心的马皇后道:“不过潭王殿下有王气护体,说不定会好起来呢。” “明白了。”马皇后又拜托周院正,全力给老八治疗,只要有一丝希望,也绝对不能放弃。 待周院正告退后,马皇后又对太子和老六道:“人就这个样了,你们也都先回去吧。” “那母后……”两人问道。 “我再待一会。”马皇后淡淡道。 “是,儿臣告退。”哥俩便躬身出去了。 出来宝翰堂,朱标看着满天的繁星,幽幽道:“有没有感到自责?” “只是难过,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朱桢摇摇头,也看着星星道:“但没什么好自责的,他有心寻死觅活,早晚能逮到机会,这是他的选择,与别人无关。”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下午时刚刚跟父皇决定了上百万的家庭背井离乡,跋涉万里迁徙云南,这中间会造成多少人间惨剧?这种真正该自责的事情我都没自责,却为了自己弟弟这点破事儿自责,那也太伪善了。” “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朱标点点头,对他们这种一个决定就能改变千万人命运的大人物来说,自责是一种必须要尽早克服的不良情绪。 说着他长叹一声道:“但真没想到老八居然傻了,莫非这是天意?” “臣弟想了想,这对老八来说其实挺好的。”朱桢幽幽说道。 朱标瞳孔倏然一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真相信老八傻了?” “信,怎么不信?”朱桢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好吧,我也信了。”朱标叹气道:“其实我们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父皇信不信。” “父皇,应该也信了吧。”朱桢缓缓道:“不然让锦衣卫一上手,就知真假。” “是啊。既然大家都信了,那么他就是傻了。”太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无限失望道:“可惜。” “也挺好,至少保住了一条命。”朱桢却不像大哥一样对兄弟们寄予厚望。 虽然也有那种出生在罗马,还像骡马一样拼的异类,但条件越好,成材越差,这是大部分人都会遵循的普遍的规律。 因为催人奋进的源动力,始终是自身对现实的不满啊! …… 潭王府,寝殿内。 朱标和朱桢离去后,马皇后便让宫女端了盆热水来,便让所有人都退下,打湿了手巾亲自给老八擦身子。 她握着老八的手,一边细心地给他擦拭胳膊,一边慈祥道: “梓儿啊,母后虽然没生你们哥几个。但在娘心里,你和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一样,都是我的宝贝儿子。” “而且你小时候笨笨的,又瘦弱,跟你那些鬼精鬼精、牛高马大的哥哥们一比,格外的不起眼。娘总是担心你被哥哥欺负,所以我老是叮嘱你几个哥哥要照顾你,让着你,保护你。” “后来你父皇让你去中都历练,我也拦着没让去,一是担心你吃不了那个苦啊。二是担心你跟你七哥一样,年纪太小放出去,结果走偏了。” “但是娘错了,娘不该过度的保护你,让你不知道有些弯路不能走……”马皇后一边用手巾给老八擦脸,一边红着眼难过道: “娘天真的以为,树大自然直,长大了就知道路该怎么走了,可没想到你这才上路就绊倒了……” 说着她捧着老八的脸,泪水滚滚的问道: “你还不到二十岁呀,难道一辈子就这么痴痴傻傻的?这可怎么熬的下去啊?!” “……”老八一直呆滞的两眼,在马皇后的慈爱呵护下,眼神便渐渐有了波动。直到听见这句话时,他痴呆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的变化——眼角往下耷拉,嘴巴也往下咧。 “娘。”他投入马皇后怀里,嚎啕大哭起来道:“儿子是装的!” “是吧。你为什么要装啊?”马皇后对此并不意外,也没生气,依然温柔的问道。 “我怕呀,我怕被带走一查,肯定会露馅。心说与其到时候被父皇活活打死,不如自己直接上吊的好。结果竟被六哥及时救下来,我也不敢再寻死了,只能改为装傻。” “所以你宫里的太医,是被你命令那么说的?”马皇后问道。 “是。”老八点点头。 马皇后也没有追究,太医为什么会那么听话,便径直问道:“告诉娘,你到底干了什么事,居然能吓成这样。” “娘,我不敢说,说了你也会厌弃儿臣的。”老八犹豫片刻,还是摇头。 “当娘的什么时候也不会厌弃自己的儿子,就算你惹得天怒人怨,娘还是你娘啊。”马皇后轻声道:“再说你父皇还是听我的,娘非要护着你,他也无可奈何。但是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怎么帮你化解。” “……”朱梓嗫喏着嘴唇,迟疑了好久,终于点头道:“好,我说。” “儿臣在宫里被勾引了。”朱梓一开口,就十分炸裂,把马皇后惊得目瞪口呆。 “宫里头的那些女人,太可怕了,变着法子哄着我、勾引我。我那时候年纪小,以为只是和她们玩,稀里糊涂就着了她们的道。等我明白了这是不对的,已经上瘾了……” 马皇后缓了好一会儿,才从这秽乱宫闱的惊天丑闻中缓过神来,强忍着膈应问道:“是照顾你的女官,还是宫女?” “都有。”朱梓低头道:“还有两个最不该碰的女人,崔美人和翁美人。” “畜生!”马皇后终于忍不住,啪的一声,重重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第一一五五章 没救了 “皇后,出什么事了?”守在门外的宫人,闻声赶紧快步进来。 “没事,你们不用进来。”马皇后沉声道:“刚才有只蚊子咬老八,本宫已经打死了。” 此时宫人们已经冲到门口,看见潭王殿下捂着面颊,脸上满满都是惊惶和畏惧。 “是。”她们这才放下心来。应声退下时,忍不住偷偷瞥向老八,心说怎么这一巴掌下去,八王爷仿佛病好了大半似的? 她们却看不到,背对着她们的马皇后脸上那难以隐藏的厌弃。 马皇后还从来没对自己的孩子,露出过这种表情呢。哪怕对别人,她也很多年没有这样厌弃过了。上一个这么让她有这种反应的,还是当初想强占她的义兄郭天叙呢。 因为老八这回,实在是太离谱了。 说实话,马皇后执掌后宫这么多年,容忍度已经很高了。倘若跟老八私通的,只是普通的宫女或者女官,她还能通融则个,作主让老八纳了她了事。因为至少在朱老板碰她们之前,她们还不算皇帝的女人。 可崔美人和翁美人就不一样了。要知道,美人在宫里不是‘帅哥’、‘美女’那样的泛称,而是正式的封号。 按照大明后宫的规制,皇后以下为贵妃、妃、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 可见两位美人甚至属于中级嫔妃。而且不管是初级还是中级,都是获得正式册封的后妃,是朱老板的女人,无可争议。 这厮已经是出宫别居的亲王了,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跟自己的姨娘私通?! 马皇后气的浑身发抖,良久喟叹一声道:“这种事情,让我怎么给你求情?” “所以儿臣才要装傻呀,娘!儿臣早就想明白了,这种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儿臣就彻底完蛋了。连母后也不会原谅我,更不可能跟父皇求情,所以才会出此下策的。”老八泪流满面道。 “现在知道怕了?”马皇后冷笑一声,又问道:“老七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都怪儿臣,是我俩喝酒时,自己说漏嘴的。”老八追悔莫及道:“这人心里不能有秘密,憋久了总是忍不住想要跟人说一说。平时还好,喝醉了嘴上就没把门的了。” “你不仅荒谬至极,还愚蠢至极!”马皇后愤慨道:“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母后,你一定要救救我啊。”老八从床上滚到地下,跪到马皇后脚下苦苦哀求道:“这世上只有母后能救得了儿臣了。” “你干了这种好事,让我怎么救你?我怎么跟你父皇说出口?让他知道你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他怎么可能饶得了你?他要收拾你,我也拦不住的!”马皇后气愤道。 “不,母后是可以救儿臣的。儿臣想过了,事情闹到这一步,老七应该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只要让身边知情的人都闭嘴,就可以变成永远的秘密。”老八却燃起希望道。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闭嘴?”马皇后摇头道。 “母后说的对,就算他们保证了也没用,锦衣卫有的是办法撬开他们的嘴。所以……”老八一边继续可怜兮兮的卖惨,一边接着道:“得让他们永远的闭嘴……” “你是说杀人灭口?”马皇后面无表情的看着老八,眼里最后一点光都没了,只剩无尽的失望。 不知是因为灯光太昏暗,还是由于情绪太激动,老八却没注意到马皇后表情的变化,还在那里自顾自道: “儿臣身边知情的宫人,儿臣自己就可以处理。长阳宫的人我母妃可以处理。但是崔美人和翁美人两个,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但这件事对母后来说,却是易如反掌!”说着他使劲给马皇后磕头道:“求母后救救儿臣,帮帮我吧——儿臣既不想死,也不想装疯卖傻。这才装了半天就生不如死,要是接下来几十年都这样,还不如死了利索。” 马皇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都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问道:“你让我帮你杀人灭口?你怎么敢这么想呢?” “母后不是说,不管儿臣犯了什么罪,我都是你儿子吗?”老八拼命装可怜道:“母后,再保护儿臣一次吧,儿臣再也不敢了。” “是,我说你犯了罪也还是我儿子,到哪天我都不会不承认。但是,那些宫人也是人,还有两位嫔妃——为了帮你掩盖罪行,就要杀这么多人灭口?”马皇后断然拒绝道:“娘实在做不到。” “有什么做不到的,她们什么身份,儿臣什么身份?!”老八理所当然道:“她们加起来也不如儿臣一个人的命重要!” 马皇后闻言,看着这个无比陌生的儿子,愣怔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但是娘不这么想,娘办不到。” “要是换成大哥、二哥、三哥,娘还会办不到吗?”老八急眼了,口不择言道:“娘说一视同仁,就得一视同仁啊!” “娘当然一视同仁。”马皇后却断然道:“就算是你大哥二哥三哥,母后也绝对不会为了掩盖他们的罪行,去杀人灭口!” 第656节 “娘,那儿臣怎么办?”老八彻底慌了。 “……”马皇后痛苦的闭上眼,这件事太可怕了,搞不好宫里就会血流成河。别说朱元璋了,换成任何一个皇帝,都绝对要大开杀戒的。所以这不是老八一个人的问题,还关乎成百上千人的性命。 痛苦的纠结了半晌,马皇后长长一叹道:“那娘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着她便提高声调道:“来人,伺候殿下就寝!” “是,皇后。”外头响起宫人的应答声,然后是倒水、端盘的动静。 宫人们随时都会进来,朱梓知道这是马皇后结束谈话的意思。他惊呆了,忙低声哀求道:“母后,求求你了,儿臣不想装一辈子傻,太生不如死了。” “那你就自己跟父皇坦白。”马皇后小声道。 “那怎么行,父皇会打死我的。”朱梓急声道。 “娘尽量保住你这条命……” “就算没被打死,也肯定把我废为庶人,送去凤阳监禁一辈子了。”老八还是直摇头:“那样还不如装傻呢,至少待遇还在。” “那你就继续装下去吧。能这么装一辈子傻,确实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马皇后沉声道。 这时珠帘掀动,宫人们鱼贯而入。老八见状,一脸的悲痛欲绝便瞬间消失了,重新恢复了呆滞的神情。 第一一五六章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伺候好王爷。”马皇后擦擦眼角的泪水,最后叹了口气道:“别因为他傻了就不上心,还是要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是,奴婢谨记娘娘吩咐。”宫女们忙应下。然后细心地给王爷洗脚更衣。 “老八,娘先回去了。”马皇后便用跟朱孟煵说话的语气,对老八说道:“你好生听姐姐们的话,母后改日再来看你。” 朱梓自然无动于衷,唯有傻笑。 “唉……”马皇后叹息而去。 …… 马皇后回宫时,天已经放亮。 不过她走的是西华门,倒也不会跟上朝的群臣碰上。 然而一进宫,便在西华门内大街上,碰到了朱元璋的御辇。 朱老板背着手在御辇前来回踱步,显然是在这里等她。 行至皇帝近前,太监稳稳落下凤轿,马皇后掀开轿帘,朱元璋便钻了进去。 “不上朝在这干嘛?”马皇后问道。 “婆娘一晚没回来,咱不得在这等着你?”朱元璋看着一脸疲惫的皇后,心疼道:“王府里那么多人呢,你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着熬什么熬?” “他不醒了我能放心吗?”马皇后轻叹一声。 “醒了?”朱老板问道。 马皇后点点头,低声道:“不过傻了,拉了尿了都不知道了。” “竟真傻了?”朱元璋闻言沉默片刻,方冷笑道:“他能保住这条命就不错了。” 马皇后也点头叹息道:“是啊,还奢求什么?” 顿一下,她又对朱元璋道:“人都这样了,他的案子就不查了。” “……”朱元璋闻言看着马皇后,马皇后也看着他。两人大半辈子的夫妻,很多话已经不用靠语言交流了。 朱元璋在马皇后的眼中甚至看到了乞求…… 又是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点点头道:“行吧,听你的,不查了。” “不过他的案子还没结,也不可能这么算了。”顿一下,朱元璋道:“把他废为庶人,咱养他一辈子就是。” “如此甚好。”马皇后点点头,又不知第几次叹气道:“臣妾还得向皇上请罪。是臣妾没管好这个家,才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这个后宫是该好好整顿整顿。嘿嘿,不过婆娘能认个错,咱心里就舒坦多了。”朱元璋闻言竟高兴的笑了。“本来还寻思着,怎么跟你说说这事儿。既然你意识到了,咱就不用操心了。” “上朝去了。”说着他如释重负的伸个懒腰,然后顺势在她腮边亲了一口。然后在挨揍之前,逃下车去了。 …… 于是,沸沸扬扬的洪武十八年科举舞弊案,就这样迎来了大结局。 该科的主考官朱善、礼部尚书赵瑁被剥皮揎草,分别悬挂在贡院和礼部衙门口,以警后人。 至于其他几名主犯,刘三吾、董伦、张溥则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另外十八名同考官,还有参与作弊的礼部官员八人,以及彭奎、姚川、高成等十五名扩散考题的应试举人,则处以斩首。 此外就没有再杀人了。其余涉案官员和举子,只是统统流放云南而已。 这个结果很是出乎朝野的意外,不是觉得朱老板杀人太多,而是没想到这才杀了这么几个人。这跟朱老板喜欢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脾气不符啊。 言官们本来还打算上书营救被捕的官员和举子,说他们大部分都是无辜的,皇上不要株连太甚云云。这下直接给整没词了…… 甚至他们唯一觉得处罚过重的,就是涉案的潭王殿下也被废为庶人。在百官看来,潭王只是同情文官而已,又没主动做什么,处罚没必要这么重,罚个一年俸禄,然后闭门读书半年也就足够了。 皇上如此‘严以律己、宽以律人’,群臣自然无话可说了。 同日,朱元璋还宣布,十天后重新大比,这次由太子组织出题,自己亲自监督阅卷。 上谕中还提到,为了减轻考生负担,这次重考不再分会试殿试,而是合二为一,只考一场。而且这次算学就不考了,直接采用殿试那日的成绩。 消息公布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因为考生们早就料到这次要重考了,所以这阵子一直都在抓紧时间备考呢。 …… 转眼就到了十天后的六月初六,贡院大门再次敞开,数千名举子和大学生背着考箱提着考篮,熙熙攘攘进入贡院,接受搜身,然后入龙门、进考场、领考题、进号舍,把东西放好,便开始审题答题。 一切都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少了那四五百举子,完全没影响。 而且也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还是皇上亲自监考的原因,这次考试从头到尾丝滑无比,一点乱子都没出。 考试之后,又过了两天,礼部南墙再次张出榜单。 这次一眼望去,皇榜上尽是国子大学的大学生。 最后一统计,本科共录取进士一千人,其中八百八十名大学生,余下的一百二十人中,南方举子七十二人,北方举子四十八人,正好是六比四。 虽然北方举子的录取人数依然是最少的,但他们依然很高兴,首先这是开国以来历次科举中,他们跟南方举子差距最小的一回。 再者,国子大学的大学生里头,北方人比南方人还要多。 这说明他们北方人就是不比南方人差,彻底推翻了之前普遍认为的北方人就是不如南方人的谬论。 而且这次还终于实现了分科取士,皇榜上的名单也是分为五组—— 其中律学进士四百二十人,第一名黄观。 户学进士两百一十二人,第一名夏原吉。 工学进士九十二人,第一名胡俨。 礼学进士一百七十八人,第一名蹇义。 科学进士九十八人,第一名刘祥。 刘祥也是国子大学的毕业生,所以本次科举的五魁首,依然都出自国子大学。 至此,洪武十二年的科举改革,终于在整整六年之后得以真正落实。天下人也终于清楚的意识到时代变了,一篇文章定终身的旧科举已成历史…… 而且这次朱老板就是要彻底抹去旧科举的痕迹,让自己的分科取士的新科举彻底取而代之了! 为此他取消了之前的状元、榜眼、探花,将荣耀归于五魁首,也就是五科进士的第一名。这明显是在抬举科学、工学、户学,把他们拔高到跟另外两科同等的高度上。 之前这三科可是一个考生都没有录取,这回朱老板直接取中了四百多人,将近占了总录取人数的一半。彻底为这三科打开了局面。 无怪乎一些看榜的老儒,当场就流泪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第一一五七章 功成、身退 那些落第的举子也没什么好沮丧的,这都给他们机会重考了,录取名额还翻了一番,还是考不中,真的怨不得别人,纯粹是实力不济了。 而且他们也看明白了,不上国子大学,不学那些所谓的‘旁门左道’,再考几回也白搭。于是他们纷纷打听,有没有可能入国子大学读上三年? 一打听,还真有机会。国子大学的秋季班正在招生,现在报名还来得及。 而且举人身份还可以免试入学哦。 这就叫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可把举子们高兴坏了,一下子就有两千人报名。几乎所有的举子都选择了留京,在国子大学进修三年,三年之后再战,把握肯定要大很多。 所以说,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用事实教育人。一次科举就让国子大学彻底奠定了全国头号学府的地位。 各地那些抗拒改革的府学县学,这回也不改不行了。他们必须得按照国子大学的这套来教,不然就要被生员抛弃,被时代淘汰了。 不会教怎么办?不要紧,各地衙门都有国子大学毕业的事务官,可以让他们接手官学嘛。等到天下的府学县学都被大学生把持后,国子大学就完成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教育革命。 当然,还有很多的孔孟门徒不愿意放弃自己的阵地,仗着自己行政官的权力,将大学生排除在教育系统之外。 但就像黑子说过的那样,世间一切伟大的进步,第一次以悲剧出现,第二次就是喜剧—— 结果那些顽固派没想到,他们自己的生员们先不干了。看着别的州县已经开始按照新教材教授新知识了,他们却还在那捧着旧教材,一点新东西学不到,一个个能不着急吗? 于是纷纷抗议自己学校不能与时俱进,还净教些没用的东西。大老爷们自然表示抗议无效,命他们安心学习,不要被邪门歪道蛊惑。 甚至还有知县训斥生员们,不要名利心那么重,难道读书就是为了科举吗?是为了求知悟道才对! 更有甚者表示,真正的圣人门徒,就该安贫乐道,皓首穷经一辈子…… 种种顽固的态度、逆天的发言,彻底激怒了生员们。甭管嘴上说的多冠冕堂皇,谁读书不是为了考功名,不是为了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不然谁会吃那个十年寒窗苦?纯纯有病么? 明摆着考不中进士的课程,还学习?学个屁学!于是他们开始罢课、上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甚至有人要京控,去敲登闻鼓找朱老板告状。 而那些背景深厚的生员,家里已经开始悄没声的运作,把守旧的县太爷换掉了。当然换上来的很可能也是守旧派,不要紧,那就继续换……甚至某地,一连换了三任知县,才把县学的课程改了。 一出出令人捧腹的闹剧在全国各地上演,完美的印证了朱桢当初的预言。 …… 虽然这些都是后话,但站在鸡鸣山上,看着山下那些乌央乌央举子前来报名求学时,就已经可以清晰的预见到这些了。 第657节 朱桢长长的松了口气,回头对一旁肩舆上的宋讷笑道:“老宋,咱们终于赢了呢。” 宋讷虽然已经醒过来了,但中风太重,依然不能动弹。他老迈不堪的身体,已经耗光了最后一滴油,就连朱老板这种黑心资本家,都不忍心压榨他了,于是便恩准他致仕了。 今天是宋讷在国子大学的最后一天,他想要再看国子大学最后一眼。朱桢便让人抬着他,亲自陪他在这座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校园里巡视最后一次。 还正好碰上了秋季班集中报名的场面…… 看着之前势成水火的举子们,现在却纷纷转投自家门下,宋讷欣慰的笑了,含含糊糊道:“老臣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看到……”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道:“第一次放榜那天,老臣还以为完蛋了,吐血昏迷前心说,这辈子要带着遗憾去死了。” “是啊。”朱桢取笑他道:“第二天咱去看你的时候,你拉着咱的手哭的哟,鼻涕都甩出来了。” “那不是觉得对不起王爷,对不起学生们吗?”宋讷吃力道。说了这么简单的几句,他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口水都已经流到了下巴。 “说白了,你还是对本王没信心。”朱桢笑道:“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学生吃亏?” “之前我爹一直是信心满满的,以为就算有问题,王爷也能在放榜之前解决,不可能让那样一张皇榜放出来的。”宋讷的儿子宋麟,一边给父亲擦口水,替父亲答道。 “本王当时确实亲自复核过,虽然有一些疑点,比如步骤错误,答案却是对的,但没有抓到他们确凿的证据。”朱桢叹了口气道: “所以当时本王也不好硬拦,心说就让他们先蹦跶几天,回头抓到确凿的证据再收拾他们。” “王爷是对的。”宋讷又有力气开口道:“当时打草惊蛇不说,还没法像现在这样,一棍子把他们打死……” “只是没想到老宋你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朱桢歉意的看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老头。 “王爷千万不要这么想,老臣的身体早就不行了。能活着落叶归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宋讷笑笑,然后加重语气道:“其实六年前,老臣就该死了,是王爷又让我多活了这几年,才做成了震古烁今的大事!” 虽然宋讷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了,但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得意极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不远处鸡笼山上的功臣庙,傲然道:“老夫之功,还在其上!” 宋麟宋璲闻之变色,这话能乱讲吗?那功臣庙里供奉的可是大明的开国功臣,死者塑像,生者虚其位。不说还没进去的徐达,单说已经在里头的开平忠武王常遇春、岐阳武靖王李文忠、宁河武顺王邓愈这些,哪一个是他们这些文臣可以望其项背的? “一点没错!”朱桢却重重点头,朗声道:“开平王他们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功在社稷,利在百年,可让大明不逊汉唐;老宋之功,却功在华夏,利在千秋,能让大明远迈汉唐!” 说着他很肯定道:“日后天下人都会明白这一点的。” “谢王爷。”宋讷感动得老泪纵横:“老朽飘零半生,碌碌无为,没想到最后有这番际遇,都得感谢王爷啊!” 他坚持着让儿子扶自己下来,给朱桢磕了最后一个头,才离开了自己的战场。 第一一五八章 陛辞 次日,宋讷便前往陛辞。 按说,四品以下官员陛辞时只需要在宫外磕头即可,没资格当面跟皇帝道别。 宋讷本以为自己一个国子大学的五品司业,自然也就是在午门外磕个头,递个谢表,然后就能回老家了。 谁知他刚到,还没下抬舆,城门洞里便出来个穿着蟒衣的太监,朝他拱手笑道:“尊驾可是宋老司业?” “正是草民。”宋讷吃力的拱手还礼。皇帝已经恩准他致仕,所以虽然他还穿着官服,但已经是老百姓身份了,陛辞完了就要永远换回布衣了。 “咱家可等着恁了。”太监笑笑,正色道:“有上谕。” “快扶我下来。”宋讷赶紧让儿子扶自己下了抬舆,跪地聆听上谕。 “上谕,着宋讷乘抬舆入宫觐见。钦此。” “臣遵旨,谢皇上隆恩!”宋讷登时就泪水盈眶。皇帝破例接见自己,已经是殊恩了。还赐自己坐着抬舆进宫,更是莫大的恩典啊。 “老司业,请吧。”太监招招手,两个净军便抬着一具腰舆过来。腰舆其实就是一把椅子,下面多了两根杠而已,十分的简陋。 但在宫里,除了皇帝后妃和太子之外,没有特旨就连诸位王爷都得老老实实步行。开国至今也只有韩国公和魏国公,以及老曹国公李亨享受过这种待遇。 虽然他这只是一次性的特权,而且完全是为了照顾他行动不便,但也足够他子孙后代一直吹下去了。 …… 宋讷坐着抬舆进了皇宫,一路上飘飘然来到武英殿。等了没多会,朱老板便宣见了。 他便在儿子和那个太监的搀扶下进去金殿,颤抖的给皇帝陛下磕头,激动的谢恩不迭。 “哎呀,老宋啊,你也要走了,咱是真舍不得你啊。”朱元璋搁下手中的奏章,起身离开御案,亲自弯腰搀扶宋讷,仔细端详着他。仿佛想看看,还能不能再留用几年。 只见老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中风的迹象也很严重。进来的时候嘴角应该是刚擦过的,这才刚谢了几句恩,嘴角就又有口水了。 “不过看来你也确实该休息了。”他看宋讷思维还行,但是中了风之后形象没法看,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堂堂国子大学司业哪能这副尊容?朱元璋只好放弃了挽留,叹气道:“你七十岁那年致仕,咱留了你一回。这次再不舍得也得放你走了。” “皇上对老臣实在太偏爱了。”宋讷感激涕零道:“老臣也舍不得皇上啊。唉,要不是这回中风太严重,臣也还想为皇上效力呢。” “唉,没办法,你这个身子骨,咱也实在不忍心再用下去了。”朱元璋遗憾的摇摇头,让人赐座。“你这样子咱也不赐宴了,就这么聊聊天,叙叙旧吧。” 宋讷自然受宠若惊,朱老板的时间可是金贵得很,从来不跟人闲扯淡。能抽出空来跟自己叙旧,绝对是真爱了。 然后朱老板动情的回忆起两人过往的岁月来……宋讷是元朝的进士,洪武二年朱元璋征集天下名儒十八人编纂礼乐诸书,宋讷就是其中之一,从此入了朱元璋的法眼,当过翰林学士,并以说经为当时的学者所崇敬。 “咱记得当年你跟宋濂并称二宋,在文坛对执牛耳,很风光的嘞。”朱老板笑着提起过往。 宋讷也是一脸唏嘘:“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老臣这些年,早就沦为文坛公敌,被他们唾弃了。” “是啊,还不都是因为咱让你去国子学当祭酒吗?”朱元璋倒是看得明白,笑道:“从那时起,你的名声就渐渐不好了。咱记得上回你致仕,就是被那帮人合伙捣鼓的。” “是。”宋讷点下头,六年前的遭际他至今记忆犹新,也是从那时起,他才彻底跟文官集团决裂的。“老臣当时自己也有错,太过不近人情了,所以才被群起攻之。” “咱却不这么看,咱始终觉得你没有错,不然也不会让你接着干。”朱元璋却摇摇头,断然道:“那群人有毒,从元朝带来的毒,别看他们嘴上一套接一套,说的冠冕堂皇,但其实一肚子的私心。他们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唯独不会考虑他们的国家,考虑他们的皇帝。” “他们在元朝时那样也就罢了,毕竟是给异族当官,混口饭吃而已。”朱元璋说着露出愤怒的神情道:“可到了大明还这样,那就只能说明他们骨子里,就是这种货色!”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又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最会堂而皇之的排挤异己,任人唯亲!你信不信,要是任由他们占据朝堂,不用几十年,大明就会吏治腐败、武备松弛,亡国之相尽显?!” “……”这话朱老板可以说,宋讷哪敢接茬,只能默默的听着。 “你被他们排挤,被他们敌视,正说明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咱不保护你这样的人,以后朝中就只剩下他们那样的人了!”朱元璋接着道:“再说,你也不是一般的官员,可是咱和老六都认可的国子大学掌门人。把你保护好了,才能培养出千千万万新式的读书人,咱才能用新鲜的血液把那些脏血毒血替换掉。” “老臣能得皇上和王爷的知遇之恩真是三生有幸。”宋讷哽咽道:“幸好还算不辱使命,不像上回致仕时那样充满遗憾了。” “你何止不辱使命,绝对干的漂亮!”朱元璋高兴的拍着他的肩膀道:“咱常说宋讷就是咱最理想的官员模子,要是天下的官员都像你一样敬业……不,只要有你一半,大明何愁不治?” 所以说人最喜欢的永远是自己。 宋讷就像朱元璋的一面小镜子,两人性格中实干严厉的方面简直如出一辙。朱元璋自不消提,宋讷从执掌国子大学后,便终日端坐太学,埋头苦干,夜里就睡在值房中,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家。 跟那些懒散惯了的旧官僚,完全不一个画风。 第一一五九章 新祭酒 虽然宋讷过于严苛,在这一点上饱受诟病,甚至逼出过人命来。但做出的成绩更加耀眼。 哪怕在原本那个没有老六的大明,洪武十八年恢复科举之后,一直到宋讷去世,每届科举放榜,国子学生都占三分之二的名额。 后来有人认为这是考官偏袒国子学,于是朝廷又策试一次,结果和原来的一样。众人这才无话可说。 但问题是,这是宋讷个人的成绩,而不是国子学的功劳。 朱元璋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抓着宋讷不肯放手,一直用到他八十岁,最后死于任上。 后来宋讷一死,国子学就开始走下坡路,哪怕朱老板把国子学改成国子监,大力改善了教学条件。祭酒更像走马灯似的不停的换,都无法挽回其颓势。 结果几十年不到,这座大明的最高学府,就沦为了高官子弟混日子、走捷径的垃圾堆,考中进士的人数直线下降,再也找不回昔日的辉煌了。 现在的国子大学自然不是原先的国子可以碰瓷的,但朱元璋很清楚,国子大学能有今日的成功,宋讷绝对居功甚伟。 所以朱元璋给了宋讷极高的退休待遇,除了派锦衣卫护送他衣锦还乡外,还恩准他以国子大学祭酒身份致仕。 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宣布,是因为朱老板趁着这次科举的结果,将国子大学提高了级别。从一个从四品的部门,提高到了正三品。 而且为了将教育改革的成果下沉,让州府县学的教育系统与国子大学接轨。朱元璋还规定,国子大学的祭酒兼任礼部侍郎,分管天下学校。 所以要是之前宣布,宋讷就只能以从四品退休,拖到现在宣布就是正三品。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朱老板对文官素来苛刻,却主动让宋讷得了这个天大的好处,显然是认为他值得。 …… 宋讷是欢天喜地的走了,谁来接他的班,继续掌管国子大学就成了大问题…… 当然这是老六该烦恼的问题,用不着朱老板操心。 这天老六把宋璲叫到自己府上,专门聊这个问题。 来的时候,宋璲满脸藏不住的喜色,随着国子大学级别提升,司业的品级也水涨船高,从正五品变成了正四品。他也终于穿上了绯袍,踏入了高级官员的行列。 而且,宋讷一致仕,他的左司业之职就由宋璲接掌了,老六这个祭酒还得出镇云南,所以朝野都认定他就是国子大学新的话事人了。 一见面,朱桢见他一身便服,便笑道:“先生,怎么不穿官袍?” “那样太显摆了,让人家笑话。”宋璲合不拢嘴道:“日后有的是机会穿,不急在这一时。”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这一点不好,扭扭捏捏。”朱桢哈哈大笑道:“人家都说锦衣不夜行,富贵须还乡。赶明儿大大方方穿起来。” “哎哎。”宋璲忙点点头,然后苦笑道:“也不纯是矫情,主要还是忐忑啊,没了老宋司业,真是太不习惯了。幸好还有王爷掌舵……” “我也要功成身退了。”朱桢却淡淡说道。 “是,王爷肯定是要回云南的。”宋璲赔笑道:“但恁这位祭酒,不能像原先一样撒手不管啊,为臣比老宋司业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我说的不是回云南,而是我这个祭酒也要卸任了。”朱桢摇摇头道:“辞呈我都写好了,也跟大哥通过气了。” “啊?”宋璲吃惊的合不拢嘴:“王爷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卸任?” “这很正常吧,我一个藩王担任国子大学的校长,这件事本身才不正常。”朱桢笑笑道: “当初是为了教育改革没办法。万事开头难嘛,肯定要权宜的。现在教育改革和科举改革基本也完成了,至少最困难的时期肯定过去了。我还恋栈不去就不对了。” “可是国子大学已经没有老宋司业了,不能再没有王爷啊!”宋璲也知道王爷说得有道理,国子大学如今已成大明文官的摇篮,他一个藩王确实不适合长时间担任祭酒,但人考虑问题,往往先从自己的立场出发。 站在他的立场上,自然希望朱桢在祭酒位子上越久越好,这样才有人给他和国子大学遮风挡雨。要是没了王爷那宽厚的肩膀在前头顶着,就他这小胳膊小腿的,哪能经得起那些惊涛骇浪? “本王已经送上马扶一程了,剩下的路该你们自己走了。这几年我都在云南,这边有什么事,还不都是你们自己面对?”朱桢沉声道:“再说本王只是不再虚占着祭酒的头衔,难道国子大学有什么事,我会袖手旁观不成?” “是,王爷这几年确实不大过问国子大学的事了。”宋璲却摇头道:“但有王爷在,妖魔鬼怪就不敢找上门,我们心里就踏实。要是没了王爷,为臣可真挑不了这个大梁,为了国子大学着想,王爷还得另请高明。” “哈哈,好。先生这才是纯粹的读书人。”朱桢抚掌笑道:“你说的没错,国子大学新的掌舵人很难啊。不只是对外要迎接儒教的反弹,对内也不容易。” 第658节 在老宋多年过于严厉的管束以后,师生们都盼着能松口气,新任祭酒也很难做到,像老宋那样持续的高压。 “但这口气一松下去,国子大学就完了。短短三年还能学到个屁?”朱桢断然说道。 师生们都说宋讷严酷到变态,而王爷就仁慈多了,却也不想想,是当初谁保下宋讷来,又坚持一直用他到底的。所以根本就是老六想对师生严厉,所以才找了个魔鬼校长来体现自己的意志,同时还能为他拉仇恨。 “所以本王理想中的继任者,必须也是个严厉的人,而且顶得住压力,能坚定不移的萧规曹随!”他对宋璲沉声说道。 宋璲就很有自知之明,讪讪道:“这么说来为臣就更不合适了,为臣平时跟学生们跟师生们关系太近,忽然变脸确实太难看了。” “好吧,那本王就另请高明了。”朱桢点点头,笑问道:“你觉得曾泰如何?” 第一一六零章 一气化三王 “曾部堂?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听了王爷的祭酒人选,宋璲松了口气。同时又有点小失落。他还一直以为王爷瞩意的人选是自己呢,没想到是自作多情了。 但更多的还是如释重负,他真怕搞砸了这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 而且曾泰也确实不是他能比得了的。这位连皇帝都敢顶撞的铁相公,非但跟王爷交情铁,又是太子的人,还在地方上当过一省按察使,在京里当过中书右丞! 他在中书期间,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跟胡惟庸一党同流合污,所以丝毫没受胡惟庸案的影响。 其实还是受了影响的,因为中书撤了,他这个丞相也没得当了。便改任吏部尚书,成了文官首领。 可惜洪武年间的六部尚书是干不长的,平均任职不超过一年,像开济那样一干好几年的,十分罕见。 据说开济的秘诀是猜度上意,面圣的时候他会在袖子里,揣两本意思相反的奏章,然后察言观色,看到皇帝倾向哪一边,就拿出哪一本呈奏。所以每次都能迎合上意,让朱老板觉得他总是能跟自己想到一块去。 而且开济能力也确实强,非但刑部的本职工作搞得井井有条,他还是大明最好的经济学家、管理学家。凡是国家经制、田赋、狱讼、工役、河渠的事情,众人不能裁定,开济一谋划,即有条理品式,可为法律。他还特别擅长考核官员,帮朱老板压榨员工,所以深得朱老板的信任,数次成为顾问,兼管他部的事情,自然舍不得换他。 曾泰就不一样了,他没有开济那么卓尔不群的能力,他最大的强项就是耿直,铁面无私,说话不留情面,敢当面批评朱老板的过失。 朱老板常说他就是自己的魏征,可惜朱老板自己却没有二凤的雅量,有一回实在忍不了,就把自己的魏征揍了一顿,撵回家去了。 也幸亏曾泰现在罢官在家,不然还真不好让堂堂吏部尚书屈就祭酒之职了。 …… 朱桢找这么一尊大神来鸡鸣山镇着,再让宋璲给他打辅助,自然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了。 不过朱桢等不到曾泰从老家回来了,因为他马上要启程北上了。 本来六月份他就要启程的,但朱桢不想打老十个措手不及,不然要是真查出点什么事儿来,难道自己又要亲手干掉一个弟弟?已经废了一个老八,老七也是冢中枯骨,再把老十也捎上,自己不成了弟弟杀手了? 所以他有意给老十留点时间,把屁股擦干净,便以天气太热,自己老婆快生了为由,一直窝在清凉山别墅,拖着没动身。 朱老板就很郁闷,你老婆在云南生孩子,你这是在南京远程陪产?朱桢却振振有词说,老婆不生,我心神不宁,实在不放心北上。 结果月底的时候,云南八百里加急来报,楚王妃、海王妃同日生产,皆母子平安! 朱桢终于长长松了口气,这年月女人生孩子,尤其是头胎,那真是过鬼门关一般。虽然张寻真那个臭婆娘亲自去的云南接生,预产期那几天,他还是担心的寝食不安。每顿只能吃五碗饭…… 朱元璋也很高兴,不仅多了两个大孙子,而且徐达的女儿和刘伯温的孙女都平安无事。 当天他便给两个孩子起了名,徐妙清生的那个早两个时辰,是老二,叫朱孟炫。 刘璃生的那个是老三,叫朱孟灿。 而且朱老板当场宣布,这三个孙子都算嫡孙,待其成年后,孟煵为滇王,孟炫为楚王,孟灿为海王,皆为亲王! 之前朱桢楚海滇王的封号因为过于独特,各方面待遇跟兄弟们差别也不多,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甚至一些促狭的文官私底下说,亲王两个字,郡王三个字,楚海滇王四个字,可见其地位还在郡王之下,其实就是个小王吧。 现在,朱桢有了三个儿子之后,他的楚海滇王之位,终于体现出了真正的价值——三亲王真的是等于三个亲王,而且还能分成三份传给三个儿子,三个都是亲王! 真是生生羡煞旁人…… 朱桢也很高兴,不然将来王位到底传给哪个儿子,指定有的他头疼。这下老爹直接给定好了,多省心。 所以他承老爹这个情,自然也就老老实实准备启程北上了。 …… 朱桢启程前一天,朱元璋让太子带老十一老十二来见自己。 “儿臣拜见父皇。”两个年轻的声音在阶下响起,朱元璋从文牍中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这两个儿子。 老十一朱椿,生于洪武四年三月,生母郭惠妃,乃滁阳王郭子兴之女。 老十二朱柏,生于洪武四年九月,生母胡充妃,乃临川侯胡美之女。 两个小子同于洪武十一年被封为亲王,朱椿封蜀王,朱柏封湘王。今年都是十五岁,虽然还稚气未脱,但身量已经张开,有了大人模样。 生的高高大大,眉目英朗的是老十二,老十一个子不高,人也斯斯文文的,跟老十二站在一起,倒像是个弟弟。 “真快啊,一转眼你们也长大了,要成人了……”朱元璋欣慰的笑了,儿子多了就这个好处,练废了一批还有一批。 “也要像你们哥哥那样,开始为就藩进行历练了。” “是,父皇。”两人沉声应道,年轻的脸上藏不住的兴奋。 “……”说完朱元璋停顿了好长时间,才叹了一声道:“咱本来呢,觉得自己很擅长教儿子,毕竟你们大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各个都是好样的。” “中间虽然出了老二这个混账,但也不影响咱的信心,这教儿子跟教学生一样,哪能个个成器?一个半个没教好也不打紧。” 说着他郁闷的直叹气道:“可是老七老八老十又全他娘的废球了,弄的咱现在也没谱了。不知咱的法子不灵光了,还是你们这些小儿子想法跟哥哥们不一样了?” “……”这种话题俩小子哪敢插话,只能乖乖的听着。 “咱思来想去,多半是后者。”朱元璋强大的自信心岂能被这些小事磨灭?果然不认为自己有问题。 “所以咱跟你们大哥一合计,决定把你们俩交给你们六哥来带,他年纪终究跟你们近一些,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应该更知道你们想什么。” “好哎!”哥俩忍不住欢呼起来,显然十分满意父皇的安排。 第一一六一章 学习六哥好榜样 “怎么了,觉得不用受咱管束了,很开心是吗?”朱元璋板下脸道。 “不不,儿臣不是这个意思。”老十二赶忙解释道:“我跟十一哥只是特别佩服六哥,没有丝毫不敬父皇的意思。” “是。”朱椿也点点头,稳重道:“不能得父皇和大哥亲自教诲,跟着六哥再好不过。” “哼,这还像话……”朱元璋这才不再吃老六的飞醋,问道:“你们佩服他什么呀?” “六哥虽然只比我们大七岁,可他已经立了那么多功劳,干了那么多大事,都当上三亲王了!”老十二满脸佩服道:“听说六哥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独当一面了。我们十二岁的时候还没出过宫呢。” “是啊。”老十一点头附和。 “十年前?他就独当一面?”朱元璋都懵球了,问太子道:“十年前老六干了啥?” “十年前是洪武八年,他跟哥哥们回凤阳历练。”朱标小声提醒父皇道。 “那他不就是回去放牛,要饭吗?”朱元璋也小声道。 “应该是说他组的那个戏班子吧,当时他是班主,可能这就是独当一面了。”太子猜测道。 “哦,这家伙真能吹啊……”朱元璋撇撇嘴,下意识又要损老六一顿,太子咳嗽一声,示意他可不能破坏老六在弟弟们心里的形象。 他只好收起骂骂咧咧,罕见的对老六正面评价道:“确实啊,他虽然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却是所有亲王里功劳最大的一个。不然怎么就他封了三亲王呢?” “这些年来他替咱着实出了大力——苏州市面萧条导致民变,是他去平定的。在他手里苏州不仅重新恢复了繁荣,还成了大明最富庶的城市。” “江西黄册试点推行不下去,也是他去搞定的,把张大真人以下江西的方方面面收拾的服服帖帖,顺利的完成了江西的黄册、清丈和里甲。”说着他跟两个儿子强调道:“后来咱又在闽粤浙江试点,摸着石头过河,还用了好几年才办成,可见你们六哥的本事。” “就更不用说征日本、平云南、创办国子大学这些近年的事迹了。老六的这些文治武功,你们能有一样,咱就很满意了。”他看着两个儿子,期许满满道。 “儿臣一定尽力向六哥学习,也要让父皇引以为傲!”老十二激动的不要不要。年轻人就是这样,总觉得别人行自己也行。 老十一就沉稳多了,只是轻声道:“儿臣争取不让父皇失望。” “别以为咱这个要求很低,老六做的那些事,干成哪一件都不容易。”朱元璋却给老十二泼了盆冷水道:“你们将来也许一辈子都做不成一件。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学是学不来的。” “是,父皇。”老十二登时有些发蔫儿。 “抬起头来。”朱元璋略显严厉道:“记住了,跟着你们六哥,能学到他的本事固然好,学不到的话,就学他的好品质。这一点是能学到的,也一定要学到的!” “是,父皇。”两个儿子赶忙似懂非懂的应下。 朱元璋谅他们这个年纪也不明白,只好把话说的更透道:“知道你们六哥身上最优秀的品质是什么吗?” “足智多谋,无所不能!”老十二忙答道。 “不对。”朱元璋却断然摇头道:“是有一颗赤子之心!这么多年来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咱们这个家!从来不会做任何损害国家、损害咱们这个家的事儿!” “不信你们看这些年,咱让他去日本他就去日本,让他去云南他就去云南,让他去办国子大学,他就去办国子大学,办完了便功成身退,毫不留恋。这样的儿子,父亲怎么能不喜欢?这样的亲王,皇帝怎么能不厚爱?”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你们就要先学他这一点,常怀一颗赤子之心,如此就绝对不会重蹈那三个混账的覆辙,也能保你们一辈子活的坦荡安乐。” “是,儿谨记父皇教诲。”两个儿子唯唯诺诺应下。 …… 朱老板训子的时候,朱标一直安静旁听,没有插话。 直到他带着两个弟弟离开武英殿,才问两人:“父皇的话你们都听懂了吗?” “懂了一些,但没有全懂。”老十一轻声道。 “父皇不就是想让我们像六哥那样常怀赤子之心吗?”老十二却心直口快道:“做父皇的好儿子,做大明的好臣子,当大哥的好弟弟。父皇和大哥让我们撵狗不撵鸡,让我们往东不往西。” “哈哈哈,老六可不是那样子。”朱标就是怕他们被老爹带到沟里去,于是给两人纠正道:“他从来只是做他认为对的事,绝对不是父皇让他干嘛他就干嘛。那不是大明的亲王该有的样子,老六要是真那个样子,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这样啊……”老十一老十二顿觉大哥的话更靠谱。因为他们自幼在宫里,听了太多六哥的‘英雄事迹’,那可是除了大哥之外,唯一一个敢跟父皇叫板的兄弟啊,怎么会像父皇说的那样一味的老实听话呢? “你们身为大明的亲王也应该像他一样,有自己明确的是非观,清楚的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认为这才是你们急需确立的事情。”太子语重心长道: “要知道,你们跟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不一样。寻常百姓家里教孩子,善既是对,恶即是错,相对要简单一些。就算是父母糊涂,教不明白孩子,其实也不打紧,最多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影响不到别人。” “但你们是亲王,过几年就要就藩的,你们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会改变千万人的命运。是非对错一下子就复杂多了。”太子接着举两个例子道: “梁武帝对兄弟子女呵护备至,宽容无比,以寻常人的道德,不能说是错的,但对国家和百姓却是莫大的灾难。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寻常人的道德层面,自然是大白脸的奸臣,但对国家和百姓却大有好处。” “但我举这两个例子,可绝对不是说,生在帝王家,可以不受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朱标生怕两人听歪了,又赶紧强调道: “你那几个哥哥就是因为有这种观念,结果铸成大错,千万不要学他们。” “是,大哥。”哥俩忙肃然应下。 第659节 第一一六二章 我也要去 “所以身为亲王,你们的是非观注定是复杂的,既不能不顾法律和道德,也不能死板的受制于大众的法律和道德。”太子叹口气道:“这是一道大难题,你哥哥里能做对的,也没几个。其中你们六哥的是非观最正确的,所以父皇才让你们跟着他学。” “这也是为什么老六看起来随心所欲,但从来不会真正犯错的原因。所以你们跟着六哥,首先就要学习他的是非观!”太子谆谆教诲道:“只有知道了对于一个亲王来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何事当做,何事不当做,你们才不会束手束脚,更不会重蹈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的覆辙。” “臣弟谨记大哥教诲。”两个弟弟恭声受教。“一定好好接受六哥的身传言教。” 说实话,哥俩从父皇那里出来时,还是一头雾水。他们就听明白了一个,要学着六哥的忠心。可忠心这玩意儿还需要学吗?不是该啥样就啥样吗? 直到太子跟他们又做了这番说明,两人这才豁然醒悟,原来是让自己跟着六哥学习,对于一个藩王来说,什么事情是对的,什么事情是错的。 这下两人心里就敞亮多了。 “当然了,老六那一身本事谁不馋啊?但这个确实看个人造化,连大哥也只是学了个皮毛,却也已经受用无穷……这几年大哥不是一直累的不得喘息吗,你们六哥这回在京的时间长,帮我设计了个‘量化管理系统’,让我可以提纲挈领、抓大放小,一下子就轻松多了。”朱标哈哈大笑,一手揽着一个弟弟道: “你们要是有能耐,跟他学个一手两手,保准受益终生。”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而且我告诉你们,你们六哥这个人也好哄。只要你真心实意对他好,他就对你好十倍,就是这么简单……” “嗯嗯。”两人兴奋的点头,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跟六哥学的。 “走,我带你们拜师去。”朱标便领着两个弟弟,朝着春和宫走去。“你们大嫂今儿要亲自下厨,为你们和六哥饯行呢。” “啊……”小哥俩本来很高兴,闻言笑容就凝固了。老十二苦着脸道:“不用麻烦大嫂了吧。” “大哥我肚子有点不舒服,能不能敬个酒就走?”老十一也捂着肚子道。 “不行,是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太子紧紧抓着两人道:“再说你们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你们大嫂的手艺是有进步的。” 顿一顿,他又有些心虚道:“至少能吃了。” …… 朱标三人回到春和宫时,老六早就已经带着老婆孩子过来了。 一个是大嫂设宴,肯定要带着老婆,二是还能顺理成章的让润儿帮帮厨,给大嫂的黑暗料理上上色。 他则抱着孟煵,跟雄英还有允炆、允熥哥仨在院子里玩。 允熥长的胖乎乎的,圆头圆脑,一看就是老朱家的种。虽然才六七岁的年纪,便能看出是个憨憨厚厚的孩子。 说起来老六还是他的义父,但这爷俩拢共也没见过几面。不过应该是受父母和大哥的影响,允熥很想亲近六叔,可有些眼生,便一直在边上,摸着孟煵的小脚丫,憨笑着看着他。 朱桢也很喜欢这个小胖子,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摸着他的脑袋跟雄英说话。 还有一个一声不吭的小透明,他也全当不存在。 “六叔,好师父,你就答应我这一回吧……”朱雄英缠着老六,还是为了想跟他去山东的事。 “不行,你还是换个要求吧。”但朱桢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管朱雄英怎么求告,他就是不答应。“要不我送你两只熊猫,给‘吉利’做个伴吧?” 吉利就是老六当年从邓铎手中巧取豪夺的那头熊猫,后来老六和邓铎都离京了,就送给了雄英。 反正他现在长居西南了,别说大熊猫,小熊猫也能弄得到了。 “好哎!”朱雄英一听就激动了:“我总觉得吉利很孤单,不像我,还有两个弟弟陪着。” “哈哈哈,不过吉利现在需要的,是年轻漂亮的母熊猫。”朱桢大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朱雄英登时便纠结上了,好一会才问道:“六叔能不能只给我一头熊猫,我跟你一半的路程?” “好家伙,还挺会讲价。”朱桢哑然失笑,但还是摇头道:“雄英,别难为你六叔了,我是真办不到,不然还能不答应你?” “为什么办不到?”朱雄英不相信道:“六叔可是盖世英雄,这天底下没有你办不到的事。” “还是有的,比如怀孕生孩子,再比如这件事……”朱桢正色道:“雄英,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我跟你讲过好多遍了吧?” “可六叔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出宫闯荡了。”朱雄英不服道:“凭什么我就不能?” “咱们不一样的。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对你来说,最大的使命就是安安稳稳长大成人!”朱桢说着板起脸道:“六叔的话你不听,师父的话也不听了吗?” “哦。”朱雄英这才委委屈屈的应下。 “你们叔侄在聊什么呢?”这时太子领着两个弟弟进了垂花门,就听到老六在训雄英。 “爹,十一叔十二叔。” “大哥,十一十二。” “六哥。” 待一家子互相打个招呼,朱标便问长子道:“雄英,你又淘气了?” “爹,我没有。”朱雄英赶紧解释道:“就是想求六叔带上我,可他死活不答应。” “我可没那个权力,这事得问你爹同不同意。”朱桢马上甩锅,并朝大哥挤了挤眼。 “我同意。”朱标却像没看到老六的暗号一样。 “好哎!”朱雄英一蹦三尺高,拍手笑道:“六叔这下没话说了吧?” “好哎好哎。”朱允熥虽然听不太懂,但见状也跟着拍手叫好。 “不是,大哥你……”太子的反应是直接把老六搞蒙了。“你不担心路上有危险啊?” “人喝水都能呛死,危险肯定是存在的。”朱标笑道:“但也不能因噎废食,让雄英一辈子不出宫啊。再说他跟着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我不放心。”朱桢郁闷道:“他可是皇长孙,跟旁人能一样吗?” “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聊。”太子便拉着他进了堂中。 第一一六三章 启程北上 一大家子进去堂中,便见大圆桌上已经摆好了菜肴。 不用细看,哥几个一闻味儿就放心了,知道今天有高人助阵,大嫂绝对超水平发挥了。不然绝对不会没有糊味儿…… 众人便在宫女的侍奉下洗手入席。朱标拉着朱桢坐在自己身边,亲自给他斟酒道:“来,大哥先敬你一杯。” 朱桢却捂住酒杯道:“大哥不留下雄英,这酒我是不敢喝的。”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非就是他将来要继承大统,绝对不能有闪失。”太子笑笑,正色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是吴元年,当时刚刚被父皇立为世子,他便命我赴临濠祭拜祖墓,并注意一路体察民情。” “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临行前父皇的教导,他老人家说:‘古代像商高宗、周成王那样的帝王,都知道小民的疾苦,所以在位勤俭克己,最终成为守成的好君主。 “你生长富贵,习于安乐。这次外出对你尤其重要,可以让你知道鞍马劳顿的辛苦。你更要好好观察百姓的生业,以知衣食艰难,体察民情的好恶,以知风俗美恶。回到老家后,还要认真访求父老,以知我创业的不易。’” 回忆完父皇的教诲,他对认真倾听的兄弟子侄动情道:“现在看来,那次回乡对我的影响十分深远,当时天下久经战乱,百姓不堪重负,已是饿殍遍地。那时我才知道,曹孟德那两句‘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并非夸张,而是白描。” “路过扬州的时候,我看到那座昔日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居然只剩了二十户人家,满目的残垣断壁,荒坟白骨。完全已经化为了鬼蜮。一路上更是沿途有野兽出没,头顶有猛禽盘旋,就是不见半个人影。” “那时我才知道,强权暴政对百姓的戕害,能到什么程度。”然后太子正色对一桌子子弟道:“这些年每当我懈怠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些画面,提醒我天下初定,民生凋敝,正是百废待兴之际,还远远不到能松口气的时候。每当我要沉迷于锦衣玉食之时,依然会想起这些画面,提醒我这些民脂民膏都是从哪里来的。百姓这才刚刚恢复了点元气,我又于心何忍吸食他们的骨髓?” 说完他对老六道:“所以带上雄英吧,这是他必不可少的一课,你这个当师父的来教,最合适不过。” “唉,好吧……”朱桢还能说什么,只好无奈的同意了。 “好哎!多谢六叔!”朱雄英登时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别高兴太早,咱得先约法三章。”朱桢板着脸道。 “好好,我都答应!”朱雄英高兴的满口答应。 “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还是听完再答应吧。”朱桢却不为所动道:“第一,出门在外,必须令行禁止,不听话就把你提前送回来。” “没问题,只要让我出去,我都听六叔的!”朱雄英重重点头。 “最多带你到兖州,完事儿就必须得转回,不许赖着不走。”朱桢又道。 “啊?还得提前回来?”朱雄英有些失望道。 “你爹那回才北上了两百里,你都北上一千里了。足足是你爹的五倍知道吗?”朱桢吹胡子瞪眼道。 “唉,好吧。”朱雄英只好点头应下。 “最后就是如果我感觉有危险,你就得提前回来。”朱桢又沉声道。 “这个没问题!”朱雄英倒是一口答应,在他看来跟着六叔绝对安全,怎么可能有危险呢? …… 第二天朱桢便带着两个弟弟和大侄子,登上了离京的大船。 临走的时候他还对送行的大哥信誓旦旦,自己一定会好好教导他们。 结果才半天时间,他就快被这三个小子烦死了,倒不是他们跟他炸毛。恰恰相反,这三个小子都是他的迷弟迷侄,崇拜他崇拜的不要不要。 他们缠着他,不停的问东问西,问长问短。好多十年前的事情,朱桢都已经记不清了,还要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干出那么牛逼的事来?恨不得连他那天吃的什么饭菜,穿的什么内裤,都刨根究底,问个明白。 老六一开始还认真回答,仔细回忆,后来就直接烦的不想说话了。可算体会了一把,偶像对粉丝是个什么感觉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到底这么牛逼?”他不得不想个法子,让这仨小子闭嘴了。 “嗯嗯!”三人使劲点头,充满求知欲的巴望着老六。 “因为我有个好师父呀。”朱桢便道。 “嗯嗯,要不老百姓都说,‘刘伯温似神仙,教出个老六赛神仙。’”朱雄英深以为然道。 “哈哈,我这点本事跟我师父比,那真是差的多了。”朱桢习惯性的想甩锅,可是想到自己师父已经失了智,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他现在年纪大了,教不了你们。不然让他来教你们,我也就不用这么……惴惴了。” 他把‘惴惴’两个字说的含糊不清,让三人听了,总觉得像是在说‘遭罪’。 “不过好在师父怎么教我的,我就可以怎么教你们。”朱桢又问道:“想不想学?” “想学想学,当然想学。”三人点头如啄米。 “好,那就开始吧。”朱桢便一本正经道:“本门的学问讲的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直接讲给你们呢,怕你们印象不深,理解不透。得让你们自己开悟,道理得自己想明白了才有用。” “嗯嗯。”三只小鸡继续点头道:“怪不得在大本堂学了那么多圣人之言,没几句能听到心里呢。” “对吧,所以去悟去吧。”朱桢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 “遵命!”三人先应下,然后又为难道:“就这么干悟啊?” “和尚参禅还得先读佛经呢。”老十一也小声道。 “也是啊。”朱桢点点头,便从书箱中随手抽出一本,一看封面,赫然写着《魏文帝集》。 “我首先要教你们的,都在这本书上了。”他便把这本书丢给老十一道:“拿着,你们三个拿着一起好好参详,不要着急发表议论。等行程结束的时候,再跟我说说你们的感悟。” 第660节 “是!”三人见他说的煞有介事,便如获至宝的捧着那本曹丕的文集,到船尾仔细拜读去了。 朱桢这才松了口气,世界终于安静了…… 第一一六四章 吃和尚的老六 可惜安静了没有半天时间,三个货又故态复萌了。 他们从船尾又跑回了船头,摇醒了正在打瞌睡的老六。 “六叔六叔,那是金山寺吧?”朱雄英指着那座正对江流、依山而建的雄伟古刹,兴奋的问道。 “是啊。”老六打着哈欠,端起茶盏道:“可惜白娘子早就不在了,不然高低让她给你们变个蛇瞧瞧。” “我们才不关心什么白蛇青蛇呢,我们是想问……”老十二压低声音问道:“那年六哥你在金山寺开腊八大会,真的煮了一百零八个和尚给江南大户吃?” “谁不敢吃,就把谁也煮了?”老十一也忍不住问道。 “噗……”老六一口茶水喷了他俩一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我是那种人吗?!” “可宫里都这么传的,连大本堂的先生们都这么说。”朱雄英煞有介事道:“他们还说你也吃了呢。” “我吃你个大头鬼啊!”朱桢一脑门子黑线,之前只知道那帮人可劲抹黑自己,还真不知道都到了这么离谱的地步。 “给我记住了,我没吃过人,也没煮过和尚!”他之前都懒得自辩,这下也忍不住澄清道。 “哦,原来煮的是江南大户呀。”老十二恍然道。 “江南大户也没煮……”老六无奈道:“我只是把个带头闹事的绑了,威胁要把他们扔进粥锅里,然后他们就怂了,所以那天喝的是素粥,没加肉。他妈的,这才过去十年不到,怎么就传成这鬼样子了?” “我说嘛,六哥又不是董卓,哪能那么残忍?”老十二松了口气,既欣慰又有些小小的失望。煮一百零八个和尚多带劲…… “要是那个大户坚持不肯就范,六哥会怎么做?”老十一却追问道:“真煮了他,还是不煮?” “哈哈哈,他一定会怂的。”朱桢笑道:“这人啊,拥有的越多就越怕死。而且当时本王是十三四岁的愣小子,他敢跟我较那个劲?” “明白了。”老十一终于信服了,一脸钦佩道:“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 “哈哈哈,还真不是。”朱桢摇头大笑道:“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本以为凭着自己亲王的身份,把江南大户叫到跟前来,吓都能吓死他们,肯定能让他们乖乖就范。”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结果我错了,亲王的身份并不好使,至少当时不好使。那帮狗大户根本不买我账,弄得我险些下不来台,这才不得不靠着耍横发狠过关。其实是闹了大笑话的,明白吗?” “啊?是这样啊?”朱桢这话对三人冲击不小,他们一直以为,凭自己高贵的身份,足以让周遭人俯首帖耳,不敢稍有忤逆呢。 万万没想到英明神武、冠绝诸王的六哥这种怼的当面下不来台这种事情,他们只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都觉得面红耳赤。怪不得六哥会跟他们急了眼,要煮人呢。 “后来我就明白了,真正的权力并非来自于身份。不是说给你个亲王,你就直接让所有人都能服服帖帖了。真正的权力是来自于你的实力,你有没有那个能力对那些人生杀予夺?有,他们就得跪下唱征服。没有,他们也就跟你表面上客气客气,其实心里头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儿。” 六老师终于开始授课了,三人赶忙洗耳恭听,老十一还掏出个小本本来,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 “当然现在的情况比当时好多了,经过这些年父皇、大哥,还有我们的共同努力,天家已经建立起了权威,没有人再敢不拿亲王当回事。”朱桢便接着道: “但权力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他们的命运不在你手中,骨子里就依然不会太把你当回事儿。所以日后发号施令的时候,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对对方有多大的权力。 “有多大的权力就让对方办多大的事。如果并不能将对方怎样,那么最好不要抱太大期望,不然人家阳奉阴违,耽误的还是你自己的事儿。” “那这时候该怎么办呢?”三人追问道:“难道对对方权力不够,事情就不办了吗?” “这时候就该商量着来,互惠互利,以情动人,肯定有更好的效果。”朱桢拍了老十二的脑壳一巴掌道:“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摆亲王的臭架子,你依然是亲王。” “明白了六哥。”老十二摸着脑袋,乐的合不拢嘴。听六哥亲口说说,不比看那劳什子破书有意思多了? …… 船过镇江,便在瓜洲北上进入大运河,黄昏时分扬州到了。 这里可是太子重点提到过的城市,朱雄英和十一十二都想下船去看看。 这才刚出发一天,老六怎么能让他们下船? “在船上看看就行了,这么慢的船速,什么看不到?”朱桢懒散的靠坐在竹椅上,优哉游哉的啃着冰镇的西瓜,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可是不下船只能看到沿岸的情形,没法深入了解这座城市的民生啊。”朱雄英振振有词道。 “是啊六哥,大哥不是让我们深入体察民情吗?”老十二精力充沛,十分好动,多半就是他撺掇朱雄英下船的。 “你们就算下了船,也是走马观花,跟坐在船上看没区别的。”朱桢一边啃着西瓜,一边慢悠悠道:“只会给当地军民添麻烦。” “是啊。”老十一点头附和六哥道:“我们虽然阵仗不大,但挂着这面楚海滇王的旗子,当地官府肯定拼了命的粉饰太平,我们看不到多少真实情况的。” “唉,要是微服私访就好了……”朱雄英小声嘟囔道。 “还不是为了你的安全啊?”朱桢白了他一眼,保证皇长孙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置于公众视线之下,不给人搞阴谋的机会。 “哦。”朱雄英颇受打击的点点头。 “哦什么哦。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朱桢看到他俩都有点发蔫儿,这才沉声道: “就算如你们想的那样轻装简行、微服私访,其实也一样看不到想看的东西。你们不会天真的以为,老头子能放心让大孙子在外头乱窜吧?” 第一一六五章 六老师传道受业 说着朱桢指了指周遭南来北往的大小船只,还有岸上的车马行人道:“这里头不知道藏了多少锦衣卫和禁军呢。” “他们这么厉害?”雄英吃惊道:“完全看不出来。” “对吧,能做到这一步,自身的能力是一方面,更离不开当地官府的配合。”朱桢搁下瓜皮,擦擦手道:“我们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先通报当地官府和驻军,要求配合做好安保事宜了。” “真的假的,六叔让他们别这么干了。”朱雄英郁闷道:“不然我们看到的跟演戏有什么区别?” “说也没用的。我堂堂亲王都对你的安全如此紧张,更别说下面这些人了。人家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身上,所以宁肯被你骂,也不愿出任何差池。”朱桢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道: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朱雄英点点头。他还算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为上者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强人所难。”朱桢接着教导起三个学生道:“尽量在下面人给你提供的选项中做选择,这样对大家都好。” 老十一又赶忙掏出小本本,快速记录起来。 “这么说,我们就没法真正了解民情了吗?”朱雄英反问道。 “哈哈哈,怎么会呢?”朱桢摇头笑笑,指着岸边繁华的景象道:“你看这千帆竞渡,商旅不绝,店铺林立,车马辐辏的景象,可不是演出来的。” “是啊六哥。”老十二点点头,深以为然道:“我刚才就想问,这繁华的扬州,跟大哥说的那个只有二十户人家的扬州,真的是一个地儿吗?” “这不废话吗?”老六笑道:“天下能有几个扬州?二十年前大哥也是在这里看到的那番情形。十年前我跟着父皇还来过一次扬州,那时这里就已经有万户人烟了,瓜洲渡口也开始有商户集中,当然跟眼下情形还是没法比。” “这变化也太快了,十年一个大变样,再过十年就能彻底恢复成当年‘一扬二益’的盛况了吧?”朱柏悠然神往道。 “难啊。”朱桢摇摇头道:“扬州之所以能恢复的这么快,除了父皇和大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外,就是它位于长江和大运河交叉口,是南北水运之枢纽,条件本来就极为优越,所以恢复的就比别处快。” “但问题是成也运河,败也运河。现在是丰水期,你们看不大出来,等到咱们回来的时候,或者北上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条大运河已经年久失修,淤塞严重了。”朱桢接着道: “虽然父皇一直下令沿途官府进行疏浚,但问题已经积重难返,不是哪一个府县,甚至不是哪一个省能单独解决的,必须由朝廷主持统筹,重新规划设计,举数省之力,百万之众,方可扭转。” “在那之前,扬州差不多也就这样了。”朱桢最后轻声道。 在另一个时空中,扬州能有明清之际的繁华,一是靠朱棣迁都北京带来的漕粮北运,逼着朝廷不得不持续维护大运河的畅通。二是靠开中法破坏之后,扬州盐商的崛起。这些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也就没法跟他们讲了。 “那皇爷爷为什么不重修大运河?”朱雄英问道:“因为朝廷太穷修不起吗?”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现在漕粮海运已经很成熟了!”老十二便抢着道:“据说运一石粮食的费用是漕运的十分之一,父皇怎么可能有动力重修大运河呢?” “有道理,不过有条件的话,大运河还是有必要重修的吧。”老十一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停下记录,抬起头道:“海运再好,也是点对点,没法惠及沿岸百姓,漕运则不然,运河沿岸的州县都能被惠及。如今南北差距颇大,隔阂颇深。正需要这条运河来沟通南北,带动北方的发展。” “哈哈,不错。老十一有见识。”朱桢没有因为自己是海运的大老板,就否定朱椿的看法,反而大加鼓励道:“但这只是你的一个点子,要想跟父皇建议此事,你还需要好好观察沿途的情况,掌握最真实的数据,询问有经验的漕工,才能拿出一份有理有据,有说服力的奏章来。” “是,六哥!”老十一眼前一亮,登时就有了努力的方向。说完却又有些气馁道:“可是不下船怎么了解这些情况?” “你这一路上不就是在实地考察吗?”朱桢笑道:“再说我们高层人士都是通过文牍、档案来了解情况。你需要找谁问话,让人叫到船上来就是了,能耽误什么事?” “明白了,六哥。”老十一点点头,高兴的笑了。有老师指点迷津,真好。 老十二却又抬杠似的问道:“可是六哥,我们看到的景象都能作假,文牍档案就更容易作假了吧?”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们要学习审计之法。”朱桢笑道:“国子大学的户学一科中,就有这门课程。掌握了这门学问,非但能审计出报表中谬误作假的地方,还能透过数字看清被审计对象的真实状况。” “这么厉害吗?我要学我要学!”太孙一听就激动了:“学会审计就不怕被下面人蒙骗了。” “我也要学。”老十二也踊跃道:“这学问一听就很有用。只有不被蒙蔽,才不会失去权力!” “哈哈,好。有长进!”朱桢高兴的给老十二点了个赞,相处这段时间虽然不长。 但他真的很喜欢这两个弟弟。尤其是老十二,简直就跟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朱桢终于正经开始教授他们系统的知识。 学审计之前要先学会计,所以得先从会计知识教起。国子大学的课程都是朱桢亲自编的,教教他们自然不在话下。 三人每天上午听讲,下午做题,学的十分认真。便也不嚷嚷着要下船了。 学须静也。古人诚不欺吾。 但朱桢也没有让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到一地,都会就着沿岸的景象,向他们讲述当地的风土人情,区位优劣,民生状况,以及存在的问题。 不管到哪,他都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各种数字信手拈来,把三人佩服的不要不要。 这要是靠他们自己,在当地待上一个月,也了解不了这么详细。怪不得六哥不让他们下船,确实没必要浪费那个时间。 第一一六六章 微山湖是个好地方 四人沿着运河走了半个月,虽然周遭的运河风光变化不大,但渐渐凉爽的天气,还是证明他们已经来到了北方。 这天早晨,朱桢正在舱中高卧,忽听到外头响起三人大呼小叫的声音。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一看,只见眼前水面豁然开阔,在朝阳的映照下金光万顷,确实十分壮观。 “这是到哪了六叔?”朱雄英兴奋的问道。别看到现在还没下过船,但这一路上看到的大好河山,就已经让他觉得不虚此行了。 “这么大的湖,应该是微山湖吧。”朱桢打着哈欠道:“它北与昭阳湖、独山湖和南阳湖首尾相连、水路沟通,合称南四湖、当年大运河纵贯其中,这里曾商旅云集,市肆繁华,堪称北方江南。可惜会通河现在淤堵的厉害,北平也没了元大都,这里自然盛况不再了。” “六哥真厉害啊!”老十一由衷的佩服六哥。 第661节 “那是,我师父无所不知!”朱雄英就很得意。 “哈哈,好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微山湖可是个好地方,这个季节能吃到四鼻鲤鱼大闸蟹,还有麻鸭和它的蛋。”朱桢摸了摸雄英的脸蛋,笑道: “咱们找个人烟稠密的地方下船尝尝鲜。” “什么,下船?”雄英三人这下高兴坏了,这半个来月一直捞不着下船,可把三个半大小子憋坏了。 “过了南四湖,就离兖州不远了。”朱桢笑道:“难道咱们还真的,直接坐船上门找老十?” “就是就是。那样咱们的一举一动,都让十哥安排的明明白白,实在太被动!”老十二深表赞同道。 “正好可以借着南四湖这么辽阔的水面,甩掉盯梢的眼线,让他们找不到咱们!”朱雄英也高兴的直拍手。 “其实最多一天时间,肯定能找到咱们。”朱桢接过侍卫奉上的牙具,含混道:“这点时间也不够咱们搜集多少情报的,但能……” “哦,明白了……”这一路上下来,老十二已经彻底迪化,马上抢着道:“但能让十哥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一点很重要。对吧,六哥?” “呃……”老六满嘴的白沫瞠目结舌,其实他想说‘能尝尝当地的特色美食也不错’来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嗯。” …… 说是马上下船,但南四湖之大还是远超想象。而且从船上看去,岸边的村落虽然不少,像样的城镇却没见到几个。 结果一直到当天黄昏时分,他们才换穿布衣,改乘小船,在个叫南阳镇的地方上岸。 “元朝修了会通河,南北大运河通航后,这南阳古镇就成了运河岸边的重要商埠。”朱桢指着眼前水乡小镇,依旧跟个导游似的,给三人讲解道: “后来元至顺二年,在这里重建了南阳闸,从此南阳就更有名了,一度与扬州、镇江、夏镇,并称运河四镇。” “是吗?”三人看着眼前也就是住了几百户人家的小镇,有些难以置信,别说镇江了,这里比扬州都差远了。 “是的!这位公子说的一点都没错!”岸边的老渔夫高声插话道:“五十年前,南阳镇就有万户人家,千家店铺,码头比现在大了十倍不止。” “那怎么会成了这样子呢?”三人问道。 “打仗毁了呗,后来会通河也废了,哪还有做生意的肯来?”白发苍苍的老渔夫,叹息道:“现在漕粮都改海运了,估计是彻底回不去了……” “瞧我这老糊涂,说这些干啥?”说着他笑问道:“三位公子和这位小公子,来南阳是寻亲还是访友啊?” “都不是,我们是跟着哥哥出来游学的。”老十二抢着答道。 “那你们可来错地方了。”老渔夫看看朱雄英,压低声音道:“赶紧回去吧,不然这位小公子,会遇到危险的。” “……”四人闻言面面相觑,老十二小声道:“锦衣卫这么牛逼的吗?咱们都换了船也没甩开?” 他们身后的邓铎也死死盯着老头,他感觉这人不像锦衣卫的密探,身上完全不带官气。这种看不透的感觉,更让人汗毛直竖。 “老丈何出此言?”朱桢将朱雄英拉到身后,淡淡问道。 “公子别误会,小老儿纯属好意。”老渔夫看看左右,见码头上有个熟悉的人影过来,便不复多言道:“总之,像小公子这样的男娃子,不该来这济宁府……哦不,兖州府的。” 说完他便扛着橹下船去了,只留哥几个面面相觑。 “这老倌能把地名都说错了,”老十二小声道:“不会是个骗子吧?” 这下不用老六,十一哥便解释道:“今年之前这里就是济宁府,后来十哥封在兖州后,父皇便将兖州升为府,把济宁降为散州,反隶属于兖州了。这才几个月的事情,当地人叫错也很正常。” 老六点点头刚要说话,便见吓走老者的人影到了近前。他本以为是个地痞流氓之类,孰料却是个青衣小帽,肩搭白毛巾,做伙计打扮的男子。 “几位客官万福,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一开口果然是个店伙计。 “既打尖儿也住店。”朱桢笑道:“听说南阳湖的大闸蟹很有名,特地带着弟弟们远来尝尝鲜。你家店里能吃得到吗?” “那客官可真问对地方了。”店伙计便得意洋洋道:“我们店是全镇做湖鲜最好的。用的毛蟹个个青壳白肚、金爪黄毛、体壮膏肥、香味浓郁,号称‘湖上皇’!” 哥几个一听就皱眉头,心说这有点犯忌讳吧?老六却浑不在意,对那伙计笑道:“这么好?那远不远?” “近着嘞,前头挂着红灯笼的那个就是。”店伙计指着不远处笑道:“抬抬腿就到。” “那就去你家住了!” “好嘞,这边请。”店伙计点头哈腰,殷勤的引着一行人前行。 朱桢问道:“听人说你们兖州府小孩来不得?” “没有没有,哪有这说法?”伙计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你们是听那打渔的老头说的吧?他这里有问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谁不是从小孩长起来的,要真像他说的那样,南阳镇上早没人了。” “这样啊。”朱桢点点头,不复多言。 第一一六七章 冯公公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那家店门口。哥几个才看到红灯笼上,写的是‘湖上黄’三个字,而不是什么‘糊上皇’,这才觉得他家螃蟹可以吃。 跟大部分客店类似,这家‘湖上黄’也是前头吃饭,后头住店。正是饭点儿,店里却还没有客人吃饭,掌柜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拨着算盘。 “贵客四位!随从八位!”这时,门口响起伙计的高唱声,掌柜的登时来了精神,赶紧出来柜台亲自招呼。 “四位贵客里边请。”掌柜的满脸堆笑,吩咐伙计道:“快,擦一擦临湖雅座!” “好嘞!”伙计赶紧将靠着湖的桌椅抹了抹,又张罗着上茶。 朱桢看看这家店,捯饬的倒是挺干净,就是没人吃饭,也不知道是因为换了厨子还是忽然出了什么事。总之肯定是出问题了。 不过他们本来就自带厨子,只是用一下店里的食材和炊具,倒也无妨。他便让厨子去跟掌柜的交涉,自己和雄英三人坐在那里吃茶等上菜。 这年代大户人家出来玩自带厨子很正常,而且给的钱肯定更多,掌柜的满口答应,让店里的厨子全力配合。 结果厨子直接被撵出了厨房…… 厨子怏怏出来,小声愤愤道:“太瞧不起人了,还怕俺偷师不成?手艺不一定有俺好!” “是怕你给人家下毒。”掌柜的也被从前头撵出来了,小声笑道:“这家人来头不小啊。” “那掌柜的,还报信吗?”伙计咬着耳朵问道。 “我想想。”掌柜的冥思苦想一阵,一咬牙道:“报!这个月再没小孩,我就得拿自己儿子顶上了。” “可别呀!”厨子一听大惊失色。 掌柜的奇怪的看他一眼:“你激动个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生的呢。” “我疼我侄子。”厨子讪讪道。 “掌柜的,我看点子扎手,”伙计就只担心眼前道:“咱们不会引火烧身吧?” “你把话跟他们说清楚,”掌柜的轻声吩咐道:“他们要是敢来,咱们也算交了差。要是欺软怕硬不敢来,以后也没脸再跟咱们要人了。” “也是。”伙计点点头,便转身到了后头,从一扇小门悄悄离开了客店。 他一路小跑到了镇头上,那里有一户深宅大院,是镇上头号大户王老爷家,但现在已经被兖州城来的人鸠占鹊巢。 王老爷全家不仅得给人家腾地方,还得竭尽全力的侍奉,那点家底都被掏空了,也是实惨。 伙计敲开门道明来意,便被直接带向了堂屋。 …… 堂屋里酒气冲天,一帮青皮无赖正在吃酒作乐,还不时调戏一下上菜的女眷,吓的从旁伺候的王老爷一个劲儿的求告。 “张爷高抬贵手,闺女还小。” “马爷手下留情,这是我媳妇……” “妈了个巴子的,摸一把怎么了,又不会少二两肉!”青皮无赖当然不会给他好脸。 “说不定摸摸肉还会更多。”有人幽幽说道。 “哈哈哈!”众青皮一阵淫荡的怪笑。 坐在上首的那个尖嘴猴腮、面白无须的男子脸上却不太好看。一旁的青皮老大察言观色,赶忙呵斥道:“都,都安静!没看着俺干爹不高兴吗?有点儿眼力劲成不?!” “哎,哎……”众青皮这才想起来,他们老大的老大是位公公。当着太监面调戏妇女,考虑过人家的感受吗? 他们赶紧收手住口,举杯向冯爷爷赔罪。 那姓冯的宦官这才冷冷道:“咱家找来你们这些地头蛇,是为了供着你们寻欢作乐的吗?” “不是不是,干爹是让我们帮着抓药引子的。”青皮老大赶忙赔笑道。 “都来这南阳镇多久了,拢共才找着几个药引子?!”冯太监急得拍了桌子,骂道:“你们还有脸在这寻欢作乐?咱家都没法交差了知道吗?” “干爹息怒,我们也没有懈怠啊。这一天天的走街串巷,挨家挨户的找药引子。”青皮老大一边给冯太监倒酒,一边自辩道:“可是自打王府开始满世界找药引子,这都俩月了吧?家家户户只要有男孩的,能送走的全都送出兖州了。要么就藏起来让咱们找不着。” 说着问一个手下道:“上次那孩子咱们是从哪找出来的?” “村外的一口枯井里,要不是孩子忽然哭了,谁能想到那里头能藏着人呢?”手下一脸无奈道。 “真是一群刁民……”冯公公气哼哼的喝一杯闷酒道:“把孩子交出来不就完了吗?又不是不能再生。” “哎哎!”这太监的脑回路连流氓都有点顶不住,青皮老大道:“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公公只要从县衙里弄到户贴,谁家几个男孩就一目了然,咱们对着户贴挨家挨户要人,不给就抄家!” “对对对,这是好主意!”众青皮口水都下来了。 “再好的法子办不到有屁用?”冯公公却闷声道。 “为什么?公公可是王府的人,一个小小的知县还不得乖乖听话?”青皮首领奇怪问道。 “知县咱家当然不怕,但他下面的主簿却是个大学生,横愣横愣的。王爷叮嘱过不要招惹国子大学出来的人。”冯公公叹了口气道:“他就是不给,咱也不能来硬的。” “为啥不能招惹国子大学出来的人?”青皮们不解问道。 “咱也不知道。”冯公公当然知道,但不愿意灭自家王爷威风,便两眼一瞪道:“不该问的少问!” “哎哎……”青皮们赶忙缩头应下,刚要想法哄干爷爷开心,便见有人带进了个活计来。 青皮首领认识那伙计,赶紧对冯公公道:“这是咱们安插在湖上黄的眼线来着。” 冯公公点点头,他便问伙计道:“怎么,有信儿了?” “是,裴老大。”伙计点头哈腰道:“刚刚拉进店里一伙客人,他们带了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我们掌柜的让小的来禀报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抓人去啊!”冯公公一听马上拍桌子道:“好容易逮着一个瞎家雀,可别让他跑了!” 第一一六八章 专业 “好嘞!”众青皮马上纷纷起身,就要抄家伙去拿人。 “诸位爷且慢!”伙计赶忙拦住他们,对青皮老大禀报道:“我们东家让小的提醒裴老大,那帮客人来头不小,非富即贵。总之豪横的很,请老大务必当心。” 第662节 “他们多少人?”青皮老大沉声问道。 “十来个,四个主子,八个护卫,还带了个厨子。”伙计赶忙答道。 “那还行。”青皮老大掂量一下,请示冯太监道:“干爹,点子有点扎手,要不要弄他们?” “弄啊,干嘛不弄。”冯太监却来劲儿了:“咱家就喜欢弄有权有势的主儿,有权有势才有油水啊,反正他背景再大,还能大过咱们家吗?” “那当然是不能够的。”青皮老大这下放心了,满脸堆笑道:“这天底下比干爹背景大的也没几个。” “那当然了。”冯太监便得意道:“待会儿都给咱家硬气点儿,别给王爷丢人,听懂了吗?” “懂了!你老瞧好吧!”裴老大便领着一众手下,气势汹汹的去了。 冯太监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也让人备了驴车,晃晃悠悠跟上给他们压阵。 …… 湖上黄。 这边毛蟹已经上桌了。上等的食材只需要简单的处理,把螃蟹刷干净了直接下锅蒸出来就得…… 螃蟹实在是人间美味,无间南北,不分贵贱,人人喜爱。 所谓七尖八团,七月里吃尖脐,八月里吃团脐,正是螃蟹顶壳肥的季节。 一大盆黄澄澄的大螃蟹端上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开始分泌唾液了。 然后,三位小爷就傻眼了。 虽然从小到大,每年宫里都少不了吃螃蟹,可是他们没一个会开蟹的。都是由宫女用专门开蟹的工具,帮他们代劳,他们只用享受雪白的蟹肉、金黄的蟹膏蟹黄即可。 却还没亲手对付过一只全副武装的螃蟹。 朱桢看的好笑,他这种下过乡、要过饭的就不一样了。 只见他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转眼就将一只偌大的尖蟹大卸八块,把所有的蟹肉蟹膏干干净净全都剔出来,完事儿还能把蟹壳再拼回原状。 把十一十二和皇长孙看的目瞪口呆:“六叔好厉害。” “当年在老家的时候,我每天在河边放牛,牛在岸上吃草,我就在河里摸螃蟹,哥几个开荤全靠这玩意。”老六便笑道: “螃蟹真是好东西啊,不用加任何佐料就是人间绝味,拌进饭里,连糙米饭都吃着顺口极了。” 掌柜的从旁听到这话,悬着的心便彻底放下来,暗道:“看来这家也没什么根基,这几年才发迹的而已。” 三人一听,原来哥哥们都会开螃蟹,这门手艺必须得学啊! 便谢绝了老六代劳的好意,挽起袖子亲自上手了,老十二还发狠道:“就不信吃不了这小小的螃蟹!” 结果转眼就被蟹螯上的刺扎破了手指,当时就出了血。恨得他把螃蟹整个塞到嘴里,一口就把蟹壳咬碎了。结果又把口腔扎破了,疼的他呲牙咧嘴。把哥哥侄子乐得捧腹大笑。 笑完了朱桢便开始教他们如何开蟹,如何用螃蟹的爪尖将腿里的肉剔出来。虽然麻烦,但吃蟹的乐趣就在这里…… 就在老六向弟弟侄子们传授‘蟹经’的时候,邓铎忽然从外头进来,伏在朱桢耳边细语禀报几句。 “哦?”朱桢不惊反喜道:“正愁着从哪里下手打探消息,消息自己就送上门了?” “怎么了六哥?”老十二登时来了精神:“有架打吗?我打架比吃螃蟹可厉害多了。” “你一边去。”朱桢白他一眼道:“这黑灯瞎火的,刀枪无眼懂不懂,待会跟十一一起站在我身后,咱们三个把雄英夹在中间,听明白了吗?” “哦。”老十二也知道轻重缓急,自然乖乖应声。但他还是很兴奋,这种刺激的场面不出宫哪能遇得着? 朱雄英就表示抗议了:“六叔,应该是我保护你才对。” “住口,不然明天就把你送回去。”老六沉声道。 “哦。”朱雄英只好老实闭嘴。 护卫们的神情就严肃多了,这次要保护的人太多了,哪个都不能有丝毫闪失。就他们这几个人,压力真是太大了。 不过好在暗处还有几十号人,对方只要别一上来就弓弩齐发,问题应该不大。 这时,朱桢瞥一眼那悄悄往后挪步的掌柜的,淡淡一笑道:“是你让人去通风报信的?” “不是我……”掌柜的却吓了一激灵,拔腿便往后跑。邓铎冷笑一声,拉起弹弓抬手射出一颗弹丸,便听啪的一声,那掌柜的便直挺挺摔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你说你跑什么?”朱桢摇头叹气道:“白挨这一下。” 说话间,外头便响起了嘈杂的喊叫声,有人大喊道:“把前后都围起来!” 然后一群手持刀枪棍棒的劲装汉子,簇拥着个头戴钢叉帽,身穿蓝色曳撒的宦官气势汹汹走进来。 那宦官进来后,扫视一圈店内,居然一个千岁也没认出来,可见地位之低。 …… “这位公公有何贵干?”朱桢端坐在桌旁,依然慢条斯理的开着螃蟹,腔调拿捏的十分到位。 把哥几个看的心驰神往,老十二和太孙心中暗暗狂叫道:‘就是这味儿!’ 老十一虽然表情很冷静,但是已经掏出了他的小本本。 那冯太监也让老六这架势镇了一下,没敢马上开口,先看一眼刚被人从地上扶起来的掌柜的。 “公公不用担心,他们就是些暴发户,就这大个子小时候还放过牛呢!”掌柜的有了撑腰的,恶狠狠的只想报仇,刚才那一弹丸把他肋骨应该是打断了…… 冯太监马上就拉下脸来,看一眼皇长孙,冷笑着对老六道:“咱家来接你家孩子进宫享福了。” “哦?不知是进哪个宫?享的是什么福啊?”朱桢幽幽问道。 “在兖州当然是进咱们鲁王府了。”冯太监便摇晃着脑袋笑道:“至于能不能像咱家一样留下来,就看你家孩子的福分了。” “哈哈哈,雄英,”老十二听了登时乐不可支道:“他们抓你进宫,原来是要割你小鸡鸡啊!” 朱雄英气的鼻子都歪了:“我艹!” 一众侍卫都险些绷不住笑出来,好在他们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第一一六九章 你不配 朱桢抬抬手,示意雄英稍安勿躁,别丢了皇长孙的份儿。然后对那冯太监道:“这位公公讨个商量,你也看到了,我这侄儿自幼锦衣玉食,做不了那种伺候人的营生,还请高抬贵手,让我侄儿把根留住吧。” “嘿嘿嘿……”老十一老十二哧哧直笑,就连朱雄英都忍不住笑了。 那冯太监只道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不懂江湖险恶,便也不理他们,只对老六道:“这是王爷亲自交代的差事,咱家可不敢通融。” 顿一下,他方悠悠道:“除非你给太多。” “多少算多?”老六问道。 “两千两现银或者海票。”冯太监伸出两根手指,自以为狮子大开口道:“别以为这是敲诈你,放你们一马咱家就得担干系,还要上下打点,堵住兄弟们的嘴,这都得拿出真金白银来。” 海票就是粮票的升级版。最大的变化就是总理海事衙门,取代苏州织染局,成为了承兑主体。因为负责发行承兑银票的机构名为‘大明海事票号’,而且票面是蓝色的,故而民间以海票称之。 “哈哈,雄英,他两千两就想买你的小几几,真是想得美。”老十二继续逗雄英。 “小子还嫌少?那给你哥再加五百两!”青皮首领裴老大便恶狠狠道。 “这都不一千两一千两往上加,山东老乡还真是实在啊。”老十一也感慨道。 “严肃点,正谈判呢。”朱桢白了两个弟弟一眼,然后对那要发飙的冯公公道:“小孩子家的不懂事,公公请息怒。”说着他神秘兮兮的小声道:“其实我跟你们王府有关系……” “什么关系?”冯太监一愣。 朱桢便道:“我是你们王爷的亲哥。” “大胆!你这厮好生无礼,咱家客客气气跟你说话,却敢消遣咱家!”冯太监登时勃然变色,指着老六骂道: “我家王爷也是你个草民能攀龙附凤的?!就凭‘冒充皇亲’这个罪名,今儿你们就甭想走了!”说着他高声下令道:“拿下!” 一群青皮早就按捺不住,闻命轰然应声,便仗着人多一拥而上。 邓铎等人也立即迎上,与对方战成一团。朱桢赶紧按照预案和十一十二,把雄英夹在中间。 “六叔,你挡着我我啥也看不见了!”朱雄英看着老六双开门的背影,无奈抗议道。真是好一堵挡风的墙啊。 客店里登时乒乒乓乓,乱成一锅粥。杯盘摔碎声、桌椅倒地声、各种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能出去打吗?”掌柜的肠子都悔青了,这可是他去年才重新装修换新的店呀。 早知如此,就不去报这个信了,这下可好,先断了根肋骨又被人砸了店。 冯太监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在那里发号施令:“给我狠狠的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居然敢消遣咱家?!” 裴老大在边上使劲瞪大眼,可是店内灯光微弱,烛影摇晃,也看不清楚谁占上风。但他们人多势众,应该很快就能拿下。 混战很快就结束了,喊打喊杀的声音变成了惨叫哀嚎声。 忽然,有人引着了几根‘骆驼’油大烛,昏暗的店内霎时明亮起来。 冯太监三人也看清了店内的情形,全都呆若木鸡。 只见那些他们带来的那些青皮打手,一个不落,全都倒在了地上,有的在惨叫哀嚎,有的直接一动不动没了声息,再看对方,之前几个人现在还是几个,居然毫发无伤。 “坏了,碰上高手了。”裴老大说了句废话。 “外头的人都死了吗?快进来呀!”看着对方的护卫朝自己逼近,冯太监朝店外尖叫起来,但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道也被收拾了,还是都吓跑了? 这时几个护卫来到两人跟前,便要将两人拿下。 “爷爷饶命!”裴老大噗通跪地,磕头不止:“小人只是打行的,拿人钱财替人打架,别的啥也不知道。” “少废话,先绑了再说。”护卫却不为所动,便要绕到他背后去将他反绑起来。 就在两人身形交错的瞬间,裴老大一招猴子偷桃,将藏在袖中的匕首猝然攮向护卫的小腹。 这招最大的优点就是出手时处于对方的视线盲区。这些年来,基本上只要给他机会,没有不中招的。 可惜他碰到的是天底下最讲究配合的明军精锐。 那护卫也确实猝不及防。但他上前时,身后袍泽便替他紧紧盯住对方,一看到异动,邓铎想也不想,抬手一记弹弓! 嗖!当啷!两声之下,匕首落地,裴老大便握住被打碎的手腕,忍不住惨叫起来。 见偷袭不成,他便夺路而逃,依然不想束手就擒。 谁知刚跑到门口,便被人一脚闷在胸口上,又打横飞了回来,落在地上吐血不止。 “唉,你说你跑什么。”已经束手就擒的冯公公见状叹了口气。 …… 第663节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朱桢也顾不上吃饭,立即提审人犯。 为了防止串供,他让人将冯公公裴老大和掌柜的,分别关进三间房里分开审讯。 最简单的掌柜的交给十一十二练手。裴老大伤重昏迷,得等他醒了才能问。朱桢便先审问那冯公公。 冯公公被带进客房时,还想蒙混过关,满脸堆笑的对老六道:“抱歉尊驾,刚才冲动了。” “对吧?”朱桢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道:“我说我是你们王爷他亲哥,你是不是好歹也得查证一下?” “不用不用,都这会儿了,咱家还能不开眼?”冯公公忙赔笑道:“你就是王爷他亲爷。” “不是,我就是他亲哥。”朱桢认真道。 “好好,随便。”冯公公点点头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咱们就各退一步,咱家也不要尊驾的小弟弟了,尊驾也请高抬贵手,放咱家一马。咱们江湖再见,还是朋友如何?” “不行。”朱桢却断然摇头道:“本人说了要带你去找鲁王,就一定会带你去。” 见放低身段没用,冯公公登时换了副面孔,恶狠狠的威胁朱桢道:“你们完了知道吗?居然敢动鲁王府的人?你们要是能活着走出兖州,咱家跟你姓!” “你不配。”朱桢轻松打出暴击,然后指了指他,侍卫便上前,将冯太监绑在椅子上,开始给他上贴加刑。 第一一七零章 冥顽不灵 当初设立锦衣卫时,朱桢也贡献了几种刑讯之法。都是那种不见血便能摧毁人意志的那种。 贴加刑就是其中饱受好评的一种,多年以来屡试不爽,还没有人能熬的下来。只是锦衣卫的官员多多少少都沾点变态和暴虐,都嫌这种贴加刑不过瘾,所以还保留着各种折磨人的刑法。 通常人贴到第七层上就顶不住了,那冯太监显然不是一般人,才贴到第五张就不行了。趁着给他透气的机会大喊道:“别贴了,别加了。我招我招,我都招!” 朱桢这才摆摆手,让护卫退到一边,沉声道:“招吧。” “尊驾还没问呢。”冯太监哭笑不得。“你要让咱家招啥啊?” “还用问吗?咱们什么怨什么仇,为什么要突然找上我们?!”朱桢重重一拍桌子,当然不能承认其实是自己忘问了。 “无冤无仇。”冯太监忙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抓我家小孩啊?!”老六追问道。 “这位爷误会了,我们不是针对令侄,而是所有的小男孩都要被带走……”冯太监赶紧解释道:“但是令侄已经不需要了。” “是谁下的命令?”朱桢神情转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王爷要认真了的表情。 “小人……其实就是个跑腿的,要真是大人物,岂能来这种小地方待着?”冯太监苦笑一声终于说了实话道:“所以也不知道谁的命令,反正就是上头下的命令,我们执行就是了。”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抓了多少孩子进宫了?”朱桢又问道。 “这个小人知道,是从五月份开始的。”冯太监忙答道:“一开始好抓,满街都是孩子,一下子就抓了好多。起码得有上千吧?” “这么多?!”朱桢震惊的合不拢嘴:“他抓这些小孩干什么,从小培养当宦官吗? “说是这么说的,但都是借口而已。”冯太监答道:“其实王府里宫人俱全,哪需要这么多太监?再说那种五六岁的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就不错了,还伺候别人?” “那他到底要干什么?”朱桢板着脸追问道。 “这事儿上头一直讳莫如深,所以具体做什么小人也不大清楚。有人说是王爷和王妃好这口。有人说是王府那位崂山来的陶真人,要用那些孩子的小鸡鸡做药引子,给王爷和娘娘做仙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冯太监说完强调道:“但小的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这都两个月了,到现在还没完成任务吗?”朱桢又问道。 “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冯太监叹口气道:“一个是老百姓也不傻,王府才刚动手没几天,消息就传遍了兖州。老百姓要么赶紧把男孩送出兖州,要么想方设法藏起来,让咱们找不着。” “而且他们还到京里去告状,当官的也跟着掺和,结果让皇上知道了,派人来把王爷好一个臭骂,又命他将所有孩子立即送出王府,王爷哪敢不照办?所以就前功尽弃了。” 朱桢点点头,他晚来这将近一个月,就是为了给老十留下擦屁股的时间。便又问道:“那你们这是在做啥?假冒王差敛财?” “那可是万万不敢的!”冯太监叫起撞天屈道:“小的是真的奉了上头的命令啊!” 说着解释道:“是钦差前脚刚走,后脚上头又下令,让我们再把孩子抓回来。不过这回小心多了,不在城里抓人了,专把我们派到下面村镇来寻摸孩子。而且也不让我们往宫里送了,隔几天就会有人来收。” “……”朱桢听了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这太监要是说的真的,那老十实在是太冥顽不灵,执迷不悟了。白瞎了大哥和自己的一片苦心! 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定定神问道:“知道把孩子往哪里送吗?” “运哪儿就不知道了。”冯太监摇摇头道:“不过说来也巧,明天一早就有船来收孩子了。” “你弄了几个了?”朱桢问道。 “这帮刁民越来越精,现在是越来越少,这三天统共才弄到两个孩子。”冯太监叹气道。 “去,把孩子弄回来。”朱桢吩咐邓铎一声。 然后他又盘问了这冯太监一番,这人不过是个最低级的火者,确实也不知道太多内情,问多了反倒会把人问迷糊了。 便让人先把他看押起来,又去审问那青皮老大。 这人都不需要贴加了,往他碎了的手腕骨上一戳,直接魂都飞了,什么都撂的一干二净。但他知道的事就更少了,他原是县城的打行首领,所谓打行就是一群青皮流氓,那冯太监从上头下来,找到他们充当爪牙。他们也乐得有个靠山作威作福,双方一拍即合,狼狈为奸,便在这南阳镇上为非作歹起来。 …… “根据那姓裴的交代,确实是隔三天有人来收孩子,明天早上就是预定的交货时间了。结果才弄到俩孩子,冯太监觉得交不了差,正在那发愁呢,结果他们的眼线来报,就把他们引到这里来了……” 审讯结束后,朱桢向十一十二通报自己的结果。 “我们问的那个掌柜的,知道的就更少了,不过他说的都能对得上。”老十一失望的看着自己的笔录道:“他也提到明天会有船,来镇上接孩子。” “嗯。”朱桢点点头,沉声道:“现在看来,老十并没有改邪归正,确实还在到处抓小男孩,只是从公开转到了暗处而已。” “会不会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乱来?”老十一终究还是心善的,愿把人往好处想。 “快拉倒吧。”老十二却大不以为然:“一块在大本堂那么多年,你还没看出来?他也就在父皇和大哥面前装的老老实实,一离开他们就原形毕露,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悔改!” “真相就在那里,早晚会水落石出的,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朱桢缓缓摇头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必须要赶紧找到那些孩子,把他们营救出来!” 说到后来,他的脸色都变得铁青:“这里头我也有责任,应该早点来的。光想着给老十机会了,却忘了什么是最重要的!” 第一一七一章 别人家的孩子 其实老六也是有苦难言,归根结底还是老贼不做人,老八前脚刚变成傻子,后脚就让他去调查老十。 设身处地想一想,就知道朱桢压力有多大,别人可不会说是太子把老八逼成这样的,只会把脏水都泼到他身上。 他这时候再去搞老十,万一再把老十吓出个三长两短。后面还有个老七要收拾……弟弟杀手这个恶名可就彻底坐实了。这谁能遭得住啊? 所以他不管是从哪方面考虑,都得给老十擦屁股的时间,让兖州之行尽量往兄友弟恭的路子上靠。 但前提是,老十得把屁股擦干净了!他要是还挂着一屁股黄汤子,朱桢是不可能视而不见的。 在朱桢看来,老十刚被父皇痛斥了,自己又要来调查他,装也得装装样子,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思维! 所以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结果发现其实大大的不妥。老十还真就挂了一腚黄汤子! 不过他也顾不上调查,这到底是老十自产自销的,还是别人抹黑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那些孩子救出来,谁知道那帮变态会对那些孩子做什么?要是真有上千孩子在这段时间惨遭阉割,朱桢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但冯太监确实不知道那些孩子的下落。自然,希望就落在明天来接孩子的那条船上了…… “我们提前埋伏,到时候把他们拿下?”老十二沉声道。 “不行。”老十一却断然摇头:“这要是在陆上或许可行,可对方是划船来的,怎么埋伏他们?一个弄不好,人家直接就划船跑了。” “那咱们追就是了!”老十二闷声道。 “咱们就是追,人家也不会往老巢跑了。再说这南四湖芦苇丛生,岛屿众多,甩掉咱们还不轻而易举?”老十一大不以为然道。 “是。”朱桢点点头道:“老十一说的对,在码头上变数太多。而且就算把人抓住了,也不一定是那个认识路的。为保万无一失,还是不要在码头动手了。” “那咱们怎么办保险?”老十二问道。 “将计就计。”朱桢沉声道:“他们明天不是要来接人吗,咱们就叫人假扮成被抓的孩子,让他们自己带回老巢去。到了地方发出信号,指引大军前去营救!” “六哥这法子好!”老十一先赞一声,又问道:“不过人家抓的是孩子,咱们派谁去呢?” “我我!”一直装睡的朱雄英从床上蹦起来,举手跃跃欲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快睡你的觉吧!”朱桢直接把他的脑袋摁回枕头上。 “六叔,你们当年不也深入过敌营吗?”皇长孙不忿道。 “我们那是稀里糊涂被掳走的,你当我们愿意冒那个险啊?”朱桢没好气道:“没有诱饵比鱼还贵的。” “可人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那是用别人家的孩子,你见谁用自家孩子套狼的?”老十二嘿嘿道:“再废话一句,明天把你送回南京去!” “哼。”朱雄英愤愤的瞪一眼十二叔,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把三宝叫来。”这时,朱桢吩咐护卫一声。 之前为了不引人注目,除了必要的护卫,一干随从都留在了大船上。 …… 顿饭功夫后,‘别人家的孩子’就来了…… “爷,恁找小的?”马三宝恭敬行礼。 “三宝啊,”朱桢和颜悦色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啊。”马三宝道。 “不像。”老十二打量着他:“最多像十一二的。” “嗯,确实不显年纪。”老十一也认同道。 “俺们西南人就是没有中原人高大。”马三宝便红着脸道:“俺在云南不算矮的。” “哈哈三宝,你误会了,”朱桢大笑道:“是有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非得显得小才能胜任。” “爷请吩咐!”马三宝登时激动了。 朱桢便将事情来龙去脉和自己的计划,讲给马三宝,又道:“这个事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你要是有不愿意尽管说,我不会强人所难的。” “爷放心!”马三宝却拍着胸脯道:“好容易有咱爷们露脸的机会,肯定得把握住啊!” 顿一顿道:“而且小的去有个好处——不用担心再挨一刀,所以这事非我莫属!” 老十二不禁笑了,顿觉六哥这个贴身太监很对胃口:“行,够爷们!回来十二爷重重有赏!” 第664节 “哈哈哈,说得好像六哥很吝啬似的。”朱桢便对郑和笑道:“咱不是说过吗,让你当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太监?这件事办成了,咱就推荐你去国子大学,那边有海事学院,毕了业让你上船当军官,带着军舰下西洋!” “嗯嗯!”马三宝激动的使劲点头,他虽然是个太监,可却是个很有抱负的太监,马上保证誓死完成任务。 “一定要活着回来,可不能逞英雄。”朱桢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让邓铎取来一支小巧的袖箭,还有信号弹、火折子,三者都是细小的竹筒样式,看上去很不起眼。 朱桢又让邓铎教了他袖箭和信号弹的使用方法,末了正色叮嘱道:“实在不行就亮明身份,没有人敢动你的。” “爷放心,俺知道该咋办!”马三宝沉声应下。 …… 事不宜迟,朱桢又连夜传唤冯太监,配合好马三宝演这场戏,自己就留他一条狗命。 冯太监自然满口答应,只要能活命,他连自己祖宗都能卖。 很快天就放亮,冯太监便坐着驴车赶往码头。邓铎几个扮成他的手下跟随左右。 驴车到了码头上,冯太监一露面,正在栈桥上、船上忙碌的渔民,呼啦一下全都散了个干净。 有个渔民连自己岸上的渔网都顾不得拿,就摇着空船下了湖。 可见这帮人平时都干了些什么。冯太监尴尬的笑笑道:“省的清场了。” 邓铎翻翻白眼,没搭理他。 他们一行人在南阳码头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看到一条方头方艄的沙船,从湖中缓缓而来。 “就是这条船。”冯太监低声道。 “嗯。”邓铎点点头,轻声道:“你就像平常那样,自然点,把人交给他们便算完成任务。” “哎,明白。”冯太监点点头,深吸口气。 第一一七二章 三宝流浪记 那沙船来到码头,却并不靠岸,而是放下来一条舢板。然后派人划着小舢板来岸边接人。 应该是嫌大船频繁地靠岸离岸太麻烦…… 在远处眺望的老十二终于服气了,叹气道:“这样子确实没法埋伏他们。” “制定任何计划都不能一厢情愿。对方没有义务配合我们表演,所以除了要尽可能的考虑到所有意外状况,做好详细预案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充分调动人的积极性,让前线将士随机应变。”朱桢这阵子也已经进入角色,随时随地教导自己的小弟。 皇长孙和老十二使劲点头,老十一在本子上刷刷刷记下。 …… 说话间小舢板靠岸,一个穿着便服的太监,带着两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跳上了码头。 “周哥万福。”冯太监赶忙点头哈腰,上前问安。 “小冯。”那周公公眼皮都不眨一下,显然没把他放眼里。“这三天收成如何呀?” “真倒霉,就挖到一根药引。”冯太监嘴上陪着小心,手里还奉上一张面值二两的蓝色海票。 “怎么这么少?”看在银子的份上,周公公没有赏他大耳刮子,当然一顿臭骂跑不了。“都像你们这么懈怠,咱们什么时候能交差呀?” “周哥担待。”冯太监苦着脸道:“这活是越干越不好干,都这时候了,谁还会把孩子留在家里,等着咱们上门啊?” “难办也得办!”周公公没好气的接过那张海票。“大部分人在兖州之外是没亲戚的,他们只能把孩子藏在当地,多想想办法一定能找到人的!” “哎,在想办法了。”冯太监点头如啄米,他招了招手,让邓铎把马三宝从驴车上带下来。“周哥先带上这一个,下回一定多弄几根。” “哼,你早说咱就不来了。费了这么多功夫,就为这么个破孩子。”冯太监说着扯下罩在那孩子头上的麻袋,看一眼满脸惊恐的马三宝,不禁嫌弃道:“这年纪有点大吧?” “不大,这孩子才十岁,就是长得着急了点。”冯太监赶忙陪笑道:“再说都这会儿了,哪有那么多两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孩子了?将就将就吧,只要还是童男子不就行了?” “唉。”周太监这才点点头道:“下不为例啊,下回不许再拿这么大年纪的糊弄事了。” 其实十二三岁的少年他都照收不误,只是话不这么说,怎么敲下面的竹杠? 最后他又叮嘱冯太监道:“王爷的六哥要来了,这几天先停工吧,但也不要收队,给王爷盯好了老百姓,别让他们胡说八道。” “哎哎。”冯太监一边应着,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暗暗狂叫道,莫非那人真是王爷他哥? 那,那个叫‘雄鹰’的孩子,岂不就是皇长孙朱雄英? 这时周公公手下军士,已经拎着马三宝上了舢板。 冯太监则扶着周公公上船,靠近舢板的一瞬间,他就想跨上去,跟着逃之夭夭……一想到自己居然要阉了未来皇帝,他直接吓的湿了裤裆。哪还敢再回去? 谁知胳膊被人从后面抓住,邓铎满脸赔笑道:“干你爹也得当心脚下哦。” 周公公丝毫没听出异常来,笑道:“你这个手下还挺有眼力劲儿。” “呵呵。”冯太监强忍着胳膊上被钳子夹住似的剧痛,讪讪笑道:“周哥一路走好。” “什么话啊?”周公公啪的一声,甩手一巴掌,抽的冯太监脸都甩到了一边去。 “说话过点脑子。”周公公冷冷丢下一句,便带着马三宝坐着小舢板离开了栈桥。 冯太监捂着腮,哭成了泪人,倒不是因为这一巴掌,而是为自己做过的那些可怕的事…… …… 朱桢倒没在意他这点小动作,看到马三宝被接走了,便沉声对三人道:“咱们也出发吧。” “六叔咱们去哪?”朱雄英忙问道。 “兖州城。老十昨天没等到人,肯定都急坏了。”朱桢淡淡道。 “现在就去找他?不等救了人再说?”老十二不解问道,老十一却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再问下去。 有一些话题,即便是兄弟之间,也是不方便讨论的。 …… 这边朱桢一行回到了他们泊在湖中的官船上,离开南四湖,顺着泗水缓缓逆流而上,前往兖州城。 那边马三宝也被关在漆黑的船底舱里,周遭一片小孩的啜泣声,没有人敢大声哭,因为那样会招来坏人的毒打。 他感觉这舱里差不多二三十个孩子,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就又有三两个被扔进来。显然这条船是沿着湖岸各镇在到处收孩子,并不是直接返回老巢的。 这么独特的行船轨迹,盯梢的话肯定会暴露的,所以他估计邓指挥他们八成已经跟丢了…… 说实话他有点害怕,不过都到这一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在湖里转悠了半天,终于有人打开舱门喊道:“到了到了,把他们都弄出来!” 然后便有一些军汉跳进底舱,先赶鸭子似的把这帮孩子往舱外赶,那些年纪小,吓得不敢动弹的,就被他们拎小鸡似的拎起来,直接从舱口丢出去。 马三宝自然不用人丢,自己就爬出了舱。 他还没适应外头强烈的日光,就被从甲板上踹了下去。 岸边是含泥量极高的沙滩,孩子们掉下来倒也摔不着,但好多孩子吓得够呛,哇哇大哭。 “都不许哭!”周太监尖着嗓子呵斥道:“谁哭就割了他的小几几!” 除了马三宝,孩子们全都吓的捂住裤裆,也不敢哭了。为了不显得太扎眼,他也象征性的捂了捂。 “这才对嘛。”周太监满意的点点头,又放缓语气道:“都不用害怕。在这里有吃有喝,也不用你们干活,随便你们玩儿。中秋节就送你们回去跟爹妈团圆。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孩子们怯生生的应道。 “但是有一条,必须得听话,让你们干啥就得干!磨磨蹭蹭也不行!不听话的通通剁碎了丢到湖里喂王八!”周太监又加重语气训话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孩子们参差不齐的答道。 “把他们带进去吧。”周太监便挥挥手,几个军士又赶鸭子似的将这二三十个孩童带进了营地。 第一一七三章 鲁王檀 营地里少说有两千孩童,一个个都瘦骨嶙峋,脏成了泥猴子。仅有的一些窝棚,都是给看管他们的军士和宦官住的。 孩子们就这么幕天席地的住在沙洲上,看着都让人心疼。 把他们带进营地,军士就不管了,反正四周都是水,也不担心他们跑掉。 马三宝这才能好好打量一下周遭的环境。他环视四周发现,现在所处的应该不是个岛屿,而是个比较大的沙洲。 丰水季时,这些沙洲大都在水面以下,现在入秋了水位下降,才纷纷探出头来。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地处浅滩,周遭芦苇密布,十分易于躲藏,钻进去干找根本找不到。 必须要有里面的人发信号,外头的人才能找到它的位置。 观察好地形后,他便默默的盘算起行动计划来。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湖面上反光太强,容易对信号形成干扰,所以他决定晚饭后再动手。 天黑时,军士开始放饭,一个孩子一个粗粮饼子,一节小指粗细的酱黄瓜,就是他们的晚饭了。 后来吃饭的时候,他才听大点的孩子说,这就是他们全天唯一的一顿饭。 “一天就给一个饼?”马三宝看着手里黄不拉几、黑不溜秋的粗粮饼子,咬一口满嘴发干,往下咽都剌嗓子,一口便吐了出来。他生在官宦人家,后来进宫就跟着老六,还真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嗯。”其他孩子却拼命的咀嚼,连掉了个渣都要捡起来吃。一个大孩子愤愤道:“他们故意让我们吃不饱,这样都没力气哭。” 马三宝默默点头,看着这些惨兮兮的小孩子,将自己的炊饼掰成几瓣分给了身边的几个孩子。 “你不吃?”小孩子终究还是纯良的,接之前还知道客气客气。 “俺刚来,还不饿。”马三宝笑笑,他们这才接过炊饼,满口道谢。然后就藏到怀里,不舍得马上吃掉。 把马三宝看的心酸不已,不管家境如何,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现在却被人抓来如此虐待,真叫人惨不忍睹。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把这些孩子救出去…… …… 与此同时,朱桢和皇长孙一行,也乘坐官船沿着泗水河,来到了兖州城。 鲁王两口子携全城文武、缙绅耋老,早就在码头恭候多时了。 老六在船上一边向老十挥手,一边小声笑道:“咱们面子可不小,居然还能劳动老十亲迎。” 老十的罪状之一,就是无礼。他就藩之后,燕王和齐王从他的封地经过,他都懒得招呼,直至两人过境,连面都不露。 当然这话老六说说可以,十一十二两个当弟弟的,还有皇长孙这个当侄子的,就不好跟着议论兄长叔叔了。 三人心里却暗笑,咱们是来查他的,他敢不露面? “下船吧。”这时候舷梯安放完毕,朱桢便招呼三人道:“都放机灵点。” 第665节 “哎。” “好嘞。”三人忙应声,整了整衣冠,跟着老六下了船。 “六哥!”鲁王朱檀尽量挤出个亲热的笑容,拱手向朱桢行礼,却依然把四人吓了一跳。 “哎呀,老十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朱桢震惊的合不拢嘴。他和老十上回见面,还是两年前自己大婚的时候。 当时的朱檀还是个双下巴的小胖子,白白嫩嫩、眉目灵动,特别讨长辈喜欢。 这才刚刚过了两年,他就瘦脱了形,双下巴成了尖下颌,肤色也变的暗沉蜡黄,还生了一脸的痘。 “让六哥见笑了,来山东一直水土不服,命都去了半条。”朱檀苦笑一声,也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懒得寒暄,他都没跟十一十二和雄英打招呼。 三人只好主动向他行礼,朱檀才漠然的点点头:“你们来干啥?” 把三人直接弄了个大红脸,老十二讪讪道:“十哥我们来看你啊。” “既然就藩了,就该老死不相往来。”朱檀右眼和右脸一抽搐,丝毫不给老十二面子。 “是父皇命他们跟我出来探望一下兄弟们,长长见识的。”朱桢赶忙给十二打个圆场。 “哼,父皇也是多事,来我这能长到什么见识。”朱檀连朱老板都敢妄议,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朱桢一听越来越不像话了,便拍了拍老十道:“好了,上车吧。有什么话回去说。” “六哥请。”老十这才点点头,然后请朱桢跟自己同乘。 至于另外三个,他才懒得管呢。 …… 三人只好郁闷的上了后头的一辆马车,一坐进去老十二就忍不住小声骂道:“老十有病是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说八道?!” “十叔确实像换了个人一样,我完全不认识了。”朱雄英深以为然,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无视过呢。 “难道这是彻底不装了?”老十一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道:“可是看他对六哥就挺正常的啊……” “因为六哥能决定他的命运,而我们不能。”老十二一针见血道:“所以他懒得跟我们应酬,就是这么简单。” “有道理。”朱雄英点点头。 “也不对呀,”老十一却摇头道:“要说咱俩确实是这样,可雄英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呀,他也懒得应酬?” “估计是他觉得雄英当皇帝,还得猴年马月的事儿,所以懒得提前下功夫吧。”老十二猜测道。 “不对,雄英都十二了,这时候得罪他,他会记一辈子仇的。”老十一还是摇头。 “不会的,我回头就忘。”朱雄英赶紧否认。 “算了,别猜了,猜着了有啥用。”老十二苦笑一声,指着窗外道:“你们看大街上,真的一个男孩都没有。” 两人便一起看向车窗外,兖州作为府城,人烟还是很稠密的。加之五龙聚首的场面可是千载难逢,老百姓都跑到大街上来看热闹,道两边人挨人挤,起码得几万人。 老十一和朱雄英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还真就一个男童都没看到。 “老十这个变态……”老十二愤愤骂一声。 “没想到兖州城也这样。”老十一和朱雄英同样一脸愤慨,都为自家出了这么个败类,感到深深的耻辱。 第一一七四章 烟火 鲁王的象辂上。 朱桢倒没看车外,但从南阳来的路上,他不断派人沿途打探情况,看看有多少男童被掳走。 结果触目惊心,各地都有大量的民间及军中儿童被抓走,搞得藩地人心惶惶。老百姓看到他的手下,误以为他们也是鲁王府的人。就如见了恶鬼,避之不及,跟南阳镇的百姓反应一模一样。 真是民怨沸腾到了极点。 而这仅是老十就藩短短一年内的‘杰作’。要是再给他两年,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呢…… 他还急着救孩子呢,实在没时间,也没心情再跟这厮兜圈子了。 便直截了当的向鲁王发问道: “我这一路上发现个怪现象,看到那么多的男女老少,竟一个小男孩都没看到,兖州的百姓是不生儿子吗?” “这个……”老十没料到他会比自己还直接,登时嘴角直抽抽。 “六哥是不是听到什么谣言了?” 朱桢点点头:“我听说,鲁王府还在到处抓男孩,所以老百姓都把男孩子藏起来了。” “是有这么个传闻。”老十便点头道: “但那是老百姓听风就是雨,针鼻儿似的小事,让他们传的比天还大——几个月前,我府上人手不足,王妃不懂规矩,没跟我商量,就想征一批小童入宫服侍。” “小弟我也是没经验,也没拦着,没想到闹出轩然大波。而且越传越邪乎,说什么我们两口子变态,喜欢小男孩;甚至说什么我们要割了小孩的几几做药引子炼丹……你说这不是扯淡吗?” “可老百姓没有分辨能力,居然还真信了,吓得他们把家里的男孩子都藏起来,还往外头送。”老十委屈的抽着脸,解释道: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好多当官的也掺合进来,弹劾本王,还引得父皇雷霆震怒,派人来把我臭骂了一顿。那时候我就把所有的人都放了,也宣布不再阉割男童入宫了。谁知道他们还是不放心,到现在也不敢让男孩子上街。” “……”朱桢耐心听他说完,然后定定看着老十,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已经把所有的男童都放回去了?也没有再抓过男孩子?” “是。”老十毫不犹豫的点头,眼神坦诚无比。 “那昨天晚上,我们在南阳镇,怎么又遇到你王府的太监在抓小孩?还险些把雄英抓了去?”朱桢冷声质问。 “啊……”老十先是一惊。没想到那帮蠢货居然把主意打到皇长孙头上了。怪不得刚才看朱雄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了。 他眼珠子一转,刚要回答,却听六哥沉声道: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虽然有责任查清鲁王府的问题,但我还是你哥,要是跟我都不说实话,我想帮你也帮不成!” “是,六哥。”老十这下不敢矢口否认了。低头擦了擦汗,使劲抽了好几下面皮,才结结巴巴道: “竟然还有此事?难道是下面人打着我的旗号乱来?六哥放心,我一定查清此事,给你和雄英个交代!” 朱桢闻言,面现失望之色,声音转冷道:“这就是你的回答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刚刚出了老八那档子事,我是秉着息事宁人的心思来兖州的!” 他目不转瞬的紧盯着老十,苦口婆心道:“你赶紧给我把抓起来的孩子放了,事情还有的商量!不然,就是背上个无情无义的骂名,我也要把此案一查到底!” 老十被朱桢强大的气势,压的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整个人眼见就要崩溃,但他忽然想起仙长的那番话,便又涌起了负隅顽抗的勇气。摇摇头道: “我真没干。六哥,你宁肯相信外人的话,也不相信自己的弟弟?” “你!”朱桢见他到这时候还嘴硬,恨得一把揪住了老十的领子,但旋即又松开了,一字一顿对老十道: “好吧,那就公事公办了。” “你查吧……”老十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要被老六掐死了,这下也来了火气:“真查出什么来,要杀要剐随你便,我绝不二话!” 朱桢是真服了,从老八到老十,一个个嘴硬的跟金刚石一样。 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因为他们的特殊身份,没法刑讯逼供,不然也就是几张湿宣纸的事儿。 现在营救的事情,只能看马三宝那边了…… …… 这个季节的天已经短了,晚饭后便开始擦黑。 马三宝好容易等到天完全黑透了,孩子们都睡了。那几个窝棚却还亮着灯,里头传来军士和宦官吃酒划拳的声音。 他只好继续等待,直到入了二更,窝棚里才熄了灯,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 约摸着守军都睡沉了,马三宝便从地上爬起来,悄悄摸到窝棚边,远离了那些熟睡的孩子。 这才摸出藏在身上的那枚烟花,另一手握住火折子。他将包在烟花外头的油纸扯掉,又吹亮了火折子,然后便毫不犹豫的将那点红色的光,怼在了烟花的引信上。 短暂的哧哧冒烟声之后,那烟花便嗖的一声冲天而起。然后啪的一声炸响,在夜空中绽开一朵光彩夺目的亮白色的花朵! “什么动静?!”沙洲上本来静悄悄的,陡然这一声爆竹炸响,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那些军士和宦官纷纷冲出窝棚查看。就连不少孩子被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循声望去,便见到夜空中那枚还在不停绽放的烟花,比所有的星星加起来还要耀眼! 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烟花,而是国子大学科学院的学生们,在科学竞赛中研发的新式信号弹。 为了能让它在天空更持久的绽放,起到更好的作用,大学生们费劲了心思,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非但给它加装了小降落伞,还采用了低装药引信、分段引爆设计,所以烟花是飘在天上不断地炸开的。 虽然每个持续的时间不一,但大部分时间都能在一分钟以上。 孩子们惊喜的欢呼起来,军士和太监却气急败坏。周太监尖锐的声音响彻沙洲:“这他妈是谁放的?!给我抓起来!” 话音未落,却见身后的窝棚又被人点着了。这时节久不下雨,搭窝棚的芦苇干燥无比,一点就着,一着就火光冲天,将整个沙洲都映照的亮如白昼。 第一一七五章 小太监立大功 “是这小子!”这时军士也将‘纵火犯’揪了出来,正是马三宝。 马三宝情知信号弹已发,自己肯定就暴露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的窝棚也点了…… 周公公一眼就认出,这是今早刚从南阳镇,收来的唯一一根药引子。没想到却收了这么个祸害来。 他先给了旁边小旗一个大嘴巴子,气急败坏骂道:“你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让你搜过身吗?” “都搜过啊,啥也没有呀。”小旗委屈的捂着脸:“谁知道他把烟花藏哪了?” “蠢货!”周公公骂一声,又一把揪住马三宝的领子,凶狠万状的问道:“说,是谁派你来的,在给谁发信号?!” “你待会就知道了!”马三宝冷笑道:“你们已经被朝廷的大军包围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我就你妈个头啊!”周公公气急败坏的把他往地上一推,厉声下令道:“先把他给我宰了,解解恨再说!” 军士便拔出刀来,要上前结果了马三宝。 好个临危不惧的马三宝,对着利刃不躲不闪,不慌不忙,把裤子一脱,也高声道:“谁敢?!我也是公公!” “啊……”军士登时目瞪口呆,明亮的火光下,马三宝的双腿间纤毫毕现,确实是没有鸟用的…… 手中的刀,就悬在了半空不敢落下。 “什么情况?!”周公公一把推开那军士,瞥一眼马三宝胯下,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小太监,去势的手法都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宫里的手艺。 “你是哪个所的内侍?咱家怎么从来没在王府见过你?”周公公狐疑的问道。 “我就不是鲁王府的人!”马三宝自豪的一拍胸脯道:“咱家是楚海滇王府驾前长随宦官!马三宝是也!” 第666节 “楚海滇王府……”周公公脑袋嗡一下就炸开了,别看他品级也不高,但不是冯太监那种小火者可比的,他是正经的鲁王府司履太监,管着给王爷穿鞋的。 这可是跟王爷最近的差事了,所以他才会被派过来看管这些孩子。他可是知道六王爷要去处置老七,顺道还会到兖州审查一下自家王爷的问题。 不然王爷也不会把孩子藏到这种鬼地方来,不就是怕被他六哥发现吗? …… 马三宝最担心的就是他们离得太远,看不到信号。 其实他多虑了,邓铎他们可是专业的。 早晨沙舟行远后,邓铎便亲自带人划着小艇跟在后头。 这湖面上的船不多,对方的行动路线又非常独特,盯梢确实很困难。但邓铎他们靠着望远镜,和多船交替盯梢等熟练的跟踪技巧,一直远远跟在对方的视线之外,直到沙船进了芦苇荡,才丢失了目标。 但大致的范围已经有了,所以邓铎一面派人去召唤大部队,一面划着船在芦苇荡里搜寻。 这时他才遇到了困难,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丛里找人实在是太难了。满眼都是晃动的芦苇,稍远一点的地方就看不到。靠眼睛看,还不如用耳朵听更好使。结果一直到天黑,他也没找到沙洲的位置。 只好先跟大部队汇合,等待马三宝的信号。 结果天空迟迟没有动静,把邓铎急的不要不要,担心这孩子是不是被发现了。等到二更天,他实在等不了了,便召集手下众军官,开始布置连夜大搜寻。 结果他才布置到一半,众人忽然眼前一亮……是物理意义上那种眼前一亮。 然后静谧的湖面上,便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众人齐刷刷循声望去,终于看到了他们期盼已久的烟花。 “还愣着干什么!”邓铎掏出指南针一看,大喝一声:“癸位二里左右,马上出发!” 众军官马上领命回到自己船上,指挥手下全速向正北偏东方向前进! 他们要赶在信号消失之前尽可能的接近目标,不然信号一旦消失,找起来可费劲了。 然而他们也多虑了。马三宝居然在放完烟花之后,又点了一把火,这下火光照天,可比烟花显眼多了。 将士们拼命划着船,向着火的方向飞速前进! …… 沙洲上,两个太监还在那里做无鸡之谈。 周公公目光闪烁的打量着马三宝。 “你若是六王爷的长随,又怎么会被姓冯的抓住呢?” “就他?”马三宝一脸不屑的提起裤子道:“他还真是个人才,抓小孩居然抓到皇长孙头上去了!” “啊?!”周公公惊掉了下巴:“皇长孙也来兖州了?” “不光皇长孙,还有蜀王、湘王殿下也都跟着我家王爷来看鲁王爷了。”马三宝语不惊人死不休道:“结果刚到南阳古镇,想要上岸歇歇脚,就被你们那位冯公公带人包围了,非要把皇长孙抓来当药引子!” “……”当场就有两个内侍直接吓晕过去了。 众军士也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心中狂骂姓冯的,这是把天都捅破了! 周公公其实已经吓尿了,但他是头儿,还得强撑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冯太监一伙,当然是被我们王爷抓起来了。审问后才知道原来已经有两千多个孩子被藏匿起来,生死未卜。我们王爷勃然大怒,便派咱家扮成小孩,故意让你们抓回来,好营救这些可怜的孩子!” 马三宝从地上蹦起来,虽然个子还是低人一头,但气势却完全压制了所有人,他指着周围,高声道:“这信号就是发给王爷的护军还有锦衣卫的,他们应该马上就到了!” 说着厉声对周公公还有众军官道:“我们王爷说了,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他可以格外开恩,只要你们放下武器,不再伤害任何孩子,就可以既往不咎!权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顿一下,他又恶行恶相道: “要是再敢伤一个孩子,就把你们全都剁碎了喂王八!还要杀你们全家陪葬!” 别看他年纪不大,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条理分明,让周公公等人全都听清了利害。 该选哪边站,也就明明白白了。 第一一七六章 爆了 因为他们首先都是朝廷的人,跟着鲁王来山东还不到两年,老十也从来不把下面人当人。 连负责保护他的兖州卫指挥使,都因为没有完全顺他的心意,险些被老十活活打死。至于他们这些内侍和军士,自然更不放在眼里。周公公自己就吃过亏,当时王爷忽然拿弓箭射向王府纪善张庸,结果射歪了,一箭射在了他的屁股上…… 所以谁也不会为了这样的王爷拼命。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一旦六王爷走了,鲁王会不会收拾他们? 一看他们这副为难的表情,马三宝就明白,他们担心什么了。便又道:“王爷还说了,你们不用担心被报复,他会安排你们离开山东,到别处当差的!” 这下他们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周公公便问道:“马公公你说话能算数吗?” “我代表的是我家王爷!”马三宝便骄傲的挺起胸脯:“楚海滇王的话,还需要怀疑吗?” “那,那确实不需要……”周公公这才放下心来,就要点头答应时,却见一条人影忽然从着火的窝棚里窜出来,挺剑朝马三宝刺去! 众人大惊失色,可不能伤了这小太监,不然大家都玩完。但是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剑要刺中时,马三宝抬手就射出一道寒芒,直接没入那人肩头。 那人一个趔趄,吃痛惨叫一声,剑掉在了地上。 几个军士赶忙上前,将地上的剑踢开,又把那人按住了。 马三宝这才看清,那行凶之人竟是个道士打扮的家伙……他不禁暗叫惭愧,他自己观察了半天,居然没发现还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刘香主,你是要害死我们吗?”周公公气愤的质问道:“你就是杀了小马公公有什么用?只会让咱们彻底没活路!” “杀了他,我们立即转移,能带走多少孩子就带走,带不走的直接取药引!”那刘香主捂着肩膀,奋力仰头大喊道:“我们唯一的得救,是助王爷和教主练成金丹!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咱们都能跟着成神仙了!” “……”马三宝都听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好在这时候周遭喊杀声四起,无数载着官兵的沙船,从四面八方逼近了沙舟,干什么都来不及了。 周公公叹了口气道:“咱是没这福分了。” 说完摆摆手,让人将那刘香主绑了起来。转头便向马三宝告状道:“王爷和王妃都是被他们这帮人蛊惑的!拿小孩子当药引也是他们的主意!” “很好,但是你别跟我说呀,等见了我们王爷,你再如实招供不迟。”马三宝的水平确实远高于一般太监,才小小的年纪就知道,不该问的事情不问。然后吩咐周公公道:“赶紧吆喝两声,让孩子们别乱动,这黑灯瞎火的掉水里怎么办?” “哎哎。”周公公赶紧扯着嗓子高声喊了两句,原本因为着火,乱成一锅粥的小孩子,吓的一下子全都不敢动了。 …… 那厢间,邓铎带人跳下船来,举着兵刃冲到沙洲上时,却没有遇到料想的恶战。 就见马三宝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所有的军士和宦官束手就擒,孩子们的情绪也被安抚住了。甚至连抓孩子的账本,都已经拿到手了。 他们的工作就剩下接人了…… “好小子!”邓铎高兴的竖起大拇指道:“怪不得王爷这么看重你,原来真有两把刷子!” “嘿嘿,哪里哪里。”马三宝却一点不居功,将账册双手奉上道:“俺就是狐假虎威,都是王爷和邓大哥的功劳,不然他们会怕我个小小的太监?” “哈哈哈,你小子别瞎谦虚了。”邓铎使劲揉着马三宝的肩膀道:“老子还会跟你抢功不成?” 他跟着老六混了不到十年,便已经从一个世袭的百户,晋升为正三品滇王卫指挥使,眼界不是一般的高。 “俺说的是真的。”马三宝亮出手腕上已经射空的箭筒,一脸后怕道:“要不是邓大哥给的袖箭,俺八成已经被人砍死了。” “你亮明身份了吗?”邓铎登时就拉下脸来。 “亮明了。” “好啊,连我们楚海滇王府的人都敢动!”邓铎便两眼一瞪周太监等人:“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给我站出来?!” “可不是我们,是那个姓刘的!”周太监等人赶忙摇头否认,一起用下巴指向已经被绑成粽子的刘香主。 “他是方仙道的人,可不是我们的人!” “方仙道?”邓铎闻言脑袋嗡的一声,这个名字他最近十分熟悉——齐王的诸多罪名中,有一条‘勾结邪教’、图谋不轨,指的就是这个方仙道! 邓铎顾不上找那刘香主算账,便厉声问周太监道:“你们王府里现在有方仙道的人吗?” “有,而且很多。陶真人准备八月十五炼丹,他的徒子徒孙好几百人,都在王府里忙活呢。”周太监忙答道。 “快,立刻禀报王爷!请他们多加小心!”邓铎马上吩咐一声道,几名护卫便立即跳上小船,火速向岸边划去。 然后邓铎一把揪住周太监,拎着他就回到了船上。 …… 关上舱门后,邓铎便审问开了…… “方仙道的人,不是在青州跟着齐王混吗?怎么跑到兖州来了?!” “啊?他们和齐王还有关系?不知道啊?!”周太监也吓了一跳,赶忙解释道: “我们王爷可没有图谋不轨,他就是单纯的靠他们炼丹而已。” “炼丹?鲁王还早了点吧?”邓铎一愣。一般这种爱好都是人过中年,身体走下坡路后,出于对死亡和衰老的恐惧,才会产生吧。 而鲁王才二十岁…… “按说是这样,可我们王爷就藩以来,在生活上放纵了些,去年年底就有些不豫……” “你给我说人话!”邓铎怒喝一声:“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替他避讳!” “是是。”周太监赶忙点头如啄米道:“是因为我们王爷在京城的时候,太过压抑天性。就藩之后,终于没人能管着他了,就开始报复性享乐,什么美女、美酒、美食,美男……全都敞开了享受,而且也不节制,一场狂欢就连开十天半个月,这样神仙也遭不住啊,何况我们王爷身子骨还偏弱。” “结果这样放纵了一年,身子被掏空了,那方面也越来越差了。”周太监说着压低声音道: “我们王爷最好面子,为了重振雄风,各种名贵补药当饭吃,还请了些有名的方士,来王府里炼丹。他们炼了王爷就吃,起先也确实有效果,而且好像比原来更猛了。” 第一一七七章 仙药 “他马上就恢复了原先的日子,而且玩的更花了,那真是一边吃药,一边寻欢作乐。过年的时候,王爷更是宣称,要开一场持续整个正月的无遮大会!” “正月里光着屁股?”邓铎忍不住咋舌道:“那得多冷啊……” “呃……”周太监差点给他整不会了,顺着邓铎的话道:“王爷住的地方都有地龙,光着屁股也不冷。” “于是从除夕夜开始,他每天就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寻欢作乐。一开始还好,过了十五王爷又撑不住了。别人可以车轮大战,他可没人代班啊……” 第667节 “边上人都劝王爷歇歇吧,可王爷坚决不听,只是加大剂量服食丹药,后来都快把丹药当饭吃了,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吓死个人。” “那药吃了确实有效,让人不犯困,还一直很亢奋。”周太监说着咽了口唾沫,一狠心道:“结果正月二十七那天,王爷那里爆了,出了好多的血……” “哪里?”邓铎一愣。 “就是那里。”周太监指了指邓铎的裤裆道。 “啊?”邓铎下巴直接掉在了甲板上。 “大人什么事?”门外的守卫听到指挥使的惊叫声,赶忙询问情况。 “我没事。”邓铎回答道:“只是听到了一个吊爆了的消息。” 守卫哦的一声,心说那得何等的吊爆啊,才能让指挥大人如此失态? …… 沙洲上,官兵们把孩子们陆续转移上船。 船舱内,邓铎继续审问。 “事后,王府的御医也看了,还有山东当地的名医也请了,全都束手无措,说王爷那里不能用了。” 周太监说这话时,脸上仿佛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燕王、齐王就是那时候过境的,王爷一嫌丢人,二是确实下不来床,所以才躲着不见两位皇兄。”周太监接着道: “王爷当时确实恨的把那些方士都杀了,可他还是对丹道深信不疑,自认为自己只是遇人不淑,没有碰到真正的高手而已……” “这时候,方仙道的陶真人来到府上,献了一个据说是他们创派祖师当年献给秦始皇的仙方。” “秦始皇就是嗑药死的……”连邓铎都觉得不可思议:“鲁王还信啊?” “陶真人说,当年他们祖师,是秦始皇东巡时献的方子。结果秦始皇还没来得及炼,就死在半道上了。” 便听周太监语出惊人道:“陶真人说,这是因为‘此方只应天上有’,凡夫俗子是不能拥有的,就连秦始皇都遭不住天谴,才会中道崩殂,死在半道上的。” “好家伙,还真能忽悠啊……”邓铎是服气的。这俩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正如他家王爷常说的那句话——骗子和傻子总是相互成就的。 “陶真人还说,而且这仙方的天谴被秦始皇顶了,所以后来让赵高捡了便宜。赵高知道吧?就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祖师爷。” “听说过,指鹿为马的那个。”邓铎应一声,问道:“他练成了?” “对咯。”周太监点点头道:“陶真人说,赵高就是用这个方子练了仙丹,吃完七七四十九天后,便长出了男根,而且还有了法力!不然他区区一个太监,怎么能当上‘指鹿为马’的宰相?废立皇帝易如反掌?还不就是因为他法力无边?” “啊……”邓铎都听入迷了。没想到人家还能自圆其说,旋即又摇头道:“不对啊,他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反而被子婴杀了呢?” “那是因为他丹法大成,都当上神仙了,谁还再理会世间俗事?就借着子婴行刺,直接羽化仙去了。”周太监很肯定道: “不然现在这天下,高低还是赵家人的。” 可见他也信了…… “怪不得你这么卖力,原来也指望着练成了能赏你一颗?”邓铎不禁哂笑道:“重新生根发芽?” “哪个太监没有这样的梦想呢?”周太监也很坦然,叹了口气道:“我们王爷也不例外,所以就把陶真人奉为王师,留在了王府里。” “你们就没想过,既然这仙方这么牛逼,他们为什么不自己炼?还得献给你们王爷?”邓铎无语问道。 “是。”周太监点头道:“当时我们王爷也问过仙长,为何此等仙方,赵高之后再没人练过?而且你们自己也不练?” “结果陶真人说,因为这仙药太难炼了。他们方仙道穷尽数代之力,踏遍十洲、三岛,方将所有辅药备齐,但唯独这主药,却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的——需要三千六百枚人势才能炮制而成,而且必须是童男子的,据说‘童子势’中含有天生元阳,可以炼制成还阳丹,生死人肉白骨,遑论区区一鸟?” “三千六百枚?!”邓铎直接惊呆了,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戏谑。“那要阉掉三千六百个男孩子啊!” “陶真人说,‘童子势’用的越多,还阳丹效果就越好。九百枚是小成丹,能让王爷断肢重生。一千八百枚是中成丹,服之可有千年不老之功,堪称陆地神仙。三千六百枚是大成圆满金丹,服之可立地成仙,从此寿与天齐,法力无边!” “我们王爷就问,当初赵高练的是第三种,陶真人说是。我们王爷多要强的人啊?还能让个太监比下去,当然也要炼第三种了。”周太监说着叹了口气道: “当时王爷想简单了,说‘不就三千六百个孩子吗,抓来割了就是。’可没想到哪怕他是亲王,依然惹出了这么大麻烦,而且到现在还没凑齐。” “你们已经抓了多少孩子了?”邓铎沉声问道。 “一开始抓了两千多人,放了之后又抓了这些,差不多还是两千。”周太监答道。 “已经阉割了多少?”邓铎追问道。 “那倒没几个,主要是一开始的时候割的。一是因为当初以选内侍的名义,把这些孩子弄进宫的,怎么也得做做样子。二是发现想一下凑齐人数,还真没那么简单,所以就先抓起来养着,等凑齐了一起割,还新鲜。” 邓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担心起王爷的安全来。虽然按说在鲁王府里应该是安全的,可是邪教的人都是不要命的疯子,齐王又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再加上鲁王这个嗑药嗑坏脑袋的疯子,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第一一七八章 老熟人 鲁王府坐落在兖州府城北,占地超过千亩,自洪武三年筹建,耗费了大量的民力物力,历时十余载,终于在今年全部竣工。 其完全仿照紫禁城的规制,只是稍减一等而已。内有殿阙厅房、楼台亭榭共八百余间,外有王城,城外围护城河,朱墙碧瓦,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巍峨雄伟。 饶是如此,鲁王依然不满足,他就藩后驱逐北城的百姓,将整个城北都圈起来,准备修建一个全国最大、最豪华的园林,供自己享乐。 不过他大大低估工程的难度和费用,他把看似丰厚的藩王俸禄,还有离京时父皇给的安家钱,全都搭进去,也就刚刚完成了拆迁,后面就难以为继了。 他让人算了算账,发现这坑自己填不了,然后就放弃了…… 所以车队过了泗水桥之后,朱桢就看到雄伟崭新的鲁王府外,尽是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给人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 “兖州这是地震了吗?”他惊奇的问道。 “不是……”鲁王摇摇头:“我嫌这些房子太破,影响王府的形象,就让他们扒了重盖。” “扒了重盖……”老六头大如斗,这老十真是随便一件事,就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你掏钱吗?安置费怎么算?!” “我已经出钱了呀,我帮他们把房子扒了啊。”朱檀一本正经的答道:“现在我的钱花光了,剩下的只能他们自己来了。” “……”朱桢哑口无言,还真是大开眼界。他这回出来,彻底见识了人类这个物种,一旦失去约束,会变的让魔鬼都自叹不如。 他却没有露出丝毫厌恶之色,反而主动换了个话题,把气氛缓和了下来。 老十自然也巴不得他问东问西,赶忙打起精神,竭力奉承,两人又像普通的兄弟一样,聊起了爹妈妻儿,家长里短…… …… 鲁王府太大了,前头忙活着张罗迎接几位殿下大驾光临,后面丹房内却依然烟火缭绕,热气腾腾,炼丹不能停! 方仙道炼丹是个大工程,光丹房内看炉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就上百号人。丹房外还有百十号挑柴的、送饭的杂役,全都用他们自己的人。 王府众人不得踏足他们所在的登瀛阁半步,据说那样会让丹药沾染凡俗之气,很可能前功尽弃。 所以这登瀛阁,就成了方仙道在鲁王府内的一处独立小王国。 此时丹房隔壁的静室内,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陶真人,正在听他的大弟子牛方低声禀报道: “那朱桢一行已经进了王府,鲁王正在设宴款待,听说晚上就下榻在紫云楼。” “紫云楼?”陶真人轻声道:“那里头的总管穆顺,不是已经入教了吗?” “是,穆道友现在已经是师父的记名弟子了,我又替师父赏了他一枚仙丹,他现在积极得很。”牛方点头道。 “真是天赐良机。”陶真人露出与扮相极不相称的凶狠目光道:“今晚就要他狗命!” 这一瞬间,他的样子像极了老六的一位故人…… “可是师父,同来的不光有蜀王、湘王,还有皇长孙呢。”牛方提醒他道:“贸然杀了皇长孙,会妨碍齐王殿下的大计吧?” “不会的!”陶真人却断然摇头道:“朱桢的份量已经够重了,杀他一个的后果,和杀了他们四个后果一模一样。不会因为多了个皇长孙,或者少了个皇长孙,就有什么影响的。” “倒也是。”牛方点点头,就连他这种没出过山东界的老百姓都知道,大明马皇后第一,朱皇帝第二,太子爷第三,第四就是那位六王爷了。 “所以杀了哪一个,齐王殿下都不得不反。与其如此,干嘛不把姓朱的一锅端了呢?”陶真人一攥拳头,厉声说道: “这样才能让那朱重八真正感到痛不欲生!才算是为我明教弟兄报仇雪恨!” “是,师父。”牛方也知道,师父这些年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复仇。眼下仇人居然主动送上门来,怎么可能忍得住? 便不再劝说,帮他查漏补缺起来:“今晚动手的话,就没法先禀报齐王了。” “不说了,兵贵神速,做了再说。”陶真人断然摇头道:“反正之前一听说老六要来,他就下了必杀令。” “那鲁王这边呢?用不用通通气?”牛方又请示道:“不然动手之后,不好跟他交代。” “绝对不可!”陶真人依旧摇头,指了指他的脑壳道:“他这人已经吃药吃坏了脑袋,告诉他只会坏事。” “也是,谁知道他什么反应。”牛方深以为然道:“万一他要是觉得自己干了这些好事还有活路,出卖我们也说不定。” “没错。”陶真人颔首道:“鲁王一直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事,所以我也一直没跟他讲齐王殿下的大计。” “但是今晚之后,他就不得不上咱们的贼船,跟齐王殿下共举义旗!合山东十万兵马迅速南下金陵,狠狠造他娘的反!”说着他狞笑一声道: “不管最后谁赢谁输,单这父子相残的局面,光想想就觉得过瘾,过瘾啊!” “……”牛方都习惯了。像他师父这种,能坚持到洪武十八年还在造反的,绝对是最纯粹的造反专业户了。 甚至已经到了只求过程精彩,不看结果如何的境界了。 …… 陶真人既然是造反专业户,那么造反自然是很专业的。 自打得知老六要来兖州后,他就一直紧锣密鼓的准备,将原先扮相极佳,但不中用的道童道姑,全都换成了身手高强、悍不畏死的教徒。 他还将大量弩箭、盔甲、甚至火铳大摇大摆运进宫来。甚至光火药都足足准备了几千斤。最讽刺的是,这些武器装备都是出自鲁王的兖州卫,而且火药还是鲁王卫军亲自帮着运进来的…… 炼丹嘛,用点火药什么的,也是很合理的嘛。 教徒们也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悍不畏死之辈。陶真人一声令下,全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搬出私藏的这些装备,开始给弩弓上弦,给火铳装弹,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 天色本来就不早了,等他们准备停当,已经是二更时分了。 第一一七九章 虎头蛇尾 三更更鼓敲过,出去做最后侦查的牛方,回来禀报说:“紫云楼里的人已经没了动静,但是鲁王殿下也没出来。” “正常,他们兄弟多年不见,还不得同榻而眠抵足长谈?”陶真人却不以为意道:“咱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管他出没出来了!动手的时候让弟兄们小心点就是了。” “哎,好吧。”牛方点点头,便转身看向天井里,两百余名已经换穿了兖州卫军服的教徒,沉声对他们道:“今晚为了保护重要人物,鲁王府排了双岗。但因为大量护卫被鲁王派出去找药引子了,所以不得不从兖州中卫临时抽调了一千兵力补充进来。” “所以,双方并不认识。”顿一下,他便吩咐道:“这就给了咱们可乘之机,我们将扮成兖州中卫的兵马,逼近紫云楼!” “紫云楼的管事牌子是我们的人,他会设法让我们进去。到时候跟着我走就行。”牛方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幅地图道:“这是他画的紫云楼内的格局图,朱桢和朱雄英住在正寝,我们进去后直奔这里——这两人就是我们的目标!” 第668节 牛方又一指地图旁的两张画像。上面一个是面相凶狠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是长的有点像唐氏儿的少年…… “这两张画像是我们的人偷偷临摹的,画的有点仓促,做个参考吧。”牛方说完又把两张画扯下来:“算了,到时候我现场指给你们看。” 幸亏他今天最后见到了那位六王爷和皇长孙的真容,不然要真凭着这两幅画,十有八九要认错人。 吩咐停当之后,他回头请示师父时,见陶真人也穿上了官军的盔甲,还刮掉了胡子。 “师父,恁这是?”牛方惊喜道。 “我与汝等同去。”陶真人淡淡道:“成则同生,败则共死。” 教徒们登时士气为之一振。这世上没有比主将身先士卒,更好的激励法子了。 “出发吧。”说完,他便带着教徒们,列队出了登瀛阁。 两百教徒就这样扮成巡夜的卫兵,大摇大摆的穿行在王宫的甬道巷子里。遇到了许多次王府的卫队,全都没对他们进行盘查,就这么让他们轻而易举来到了紫云楼北面的高墙下。 这时,从墙角阴影里出来个火者,迎着队伍走过来。 那火者小声道:“你们才来?” “你是?”牛方警惕的看着对方,还举起灯笼照了照他的脸,黑咕隆咚也看不清个啥。 “我是穆公公派来的。”那火者用一句切口,打消了他的疑惑:“千变万化,我心光明。”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牛方也应一声,双方就算接上头了,这下彻底不再怀疑对方的身份。 那小太监轻声道:“紫云楼有个不用的侧门,他们的侍卫不知道,没有把守。” “好,带我们过去。”牛方喜道。便跟着那小太监绕到深深的甬道中,果然看到一道不起眼的小门。 “这里原是工匠建楼的时候贪图运送材料方便,开了一处小门,所以距离紫云楼最近。完工时应该堵上,结果不知怎么给忘了。”小太监小声介绍道。 说着他推开那道小门,指着前头不远处的楼阁道:“那里就是紫云楼了。” “上!”陶真人低喝一声。带着手下教徒逼近了紫云楼,他的心砰砰直跳! 自己等了整整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不是为了谁的造反事业,而是为了向一个人寻仇!只有亲手杀了那小子,自己才有脸去见九泉下的弟兄们。 须臾,一行人来到了正殿门口,借着昏黄的灯光,能看到匾额上“紫云楼”三个遒劲的大字,匾额下,还有披甲卫士列队矗立。 牛方看了看师父,陶真人便指了指两侧,两人便按计划分兵,陶真人带了大部分人马,从西稍间摸进去主攻。牛方带了二十个人,从东稍间摸进去佯攻。 只要任何一方开打,另一方就马上动手,两边开花,让敌人顾此失彼! 正是夜半三更人最困倦的时候,那些卫士虽然纹丝不动的站着,警惕性却很差。 结果让陶真人一行都摸进内寝了,依然没有发现他们! 终于,跟自己朝思暮想的仇人,只隔着一道帷幔了。他强抑着激动的心,伸出颤抖的手,猛地一把扯开帷幔,教徒便端着武器冲了进去。 一进去,教徒们就涌到那张雕龙画凤的花梨木大床边上,举起刀枪一个劲儿的猛刺。 乒乒乓乓一顿,却没听到一声惨叫,陶真人奇怪的叫住手下,上前扯开被子一看,登时愣在那里。 只见被子底下根本不是真人,而是烧给死者用的那种纸人。纸人已经被捅的稀碎。脸上也破了两个大洞,好巧不巧正在双眼的位置,看上去诡异极了。 众教徒也全都惊呆了,本来就是愚昧迷信之人,不然也不可能信了鬼话来送死。见状吓的魂飞魄散,以为老六是死人变的呢…… 陶真人倒是保持清醒,他刚要开口,却听不远处传来牛方凄厉的大叫:“师父,都是假人!啊……” 话没说完就变成了惨叫声。 这时四周的帷幔被次第扯下,无数全副武装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陶真人一伙团团围住。 众教徒这时反而清醒过来,开始疯狂的负隅顽抗。他们都想的很清楚,当场战死一了百了。如果投降的话,非但要饱受酷刑,还会牵连家人。横竖最后都是个死,还不如当场拼个痛快,带走一个不亏,带走两个有赚。 可他们虽然武艺高强,但在配合默契的军队面前,个人的武力完全不值一提。而且这些侍卫都是要专门训练室内作战的,有一套专门适应狭小空间混战的阵法。 明军侍卫以三人为小组,呈品字形列阵,前头的一个主攻,后头的两个负责防守,并给主攻手创造杀敌的条件。 而在整体上,明军侍卫各个小组之间也可以互相支援,就像一部高效精密的杀戮机器,疯狂的收割着敌军的生命。 短短盏茶功夫,一百八十名刺客便尽数了账,就连那陶真人也重伤倒地被俘。 他寄予厚望的这场刺杀,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第一一八零章 摸错门 陶真人被俘的时候,牛方已经先一步被五花大绑押出来了。结果正碰上那带路的火者。好像没事人一样站在边上,跟个侍卫说话。 “你带的什么路?!”牛方愤懑的大吼一声。 “哈哈哈!什么路?当然是送你上西天的不归路啊。”那火者不禁大笑道:“蠢货,还没发现这里不是紫云楼吗?” “啊?”牛方登时呆若木鸡。终于醒悟道:“你故意带我们走岔了道。” “对呀,才想明白吗?”那火者其实是高铁假扮的。他被老六从耽罗岛上带回来十年了,言谈举止已经与汉人别无二致。 “我为什么带你们绕了那段路?因为我带你们进的根本不是紫云楼,而是它边上的明月轩!”高铁得意的大笑道。 “不可能,这里的结构跟穆顺画的图上完全一样。”牛方难以置信道:“难道他一直在骗我们?” “蠢货,你在王府这么久了,不知道宫里的建筑都是对称的吗?”高铁得意的翻过身后一块木匾,上头是“明月轩”三个大字。 “只要把匾额一换就行了。” “穆顺,俺艹恁娘!”牛方见自己被人当猴耍,登时破了大防。 “你这样说穆顺可是要难过的。”高铁身边的李芳远被老六养的高高大大,相貌堂堂,穿着千户的官服,沉声说道:“他可是你们忠诚的信徒,只是没干过这么刺激的活儿,被我们一吓唬就尿了裤子……” 虽然还不知道老十跟方仙道扯上了关系,但老十本身表现出来的危险性,就足以让侍卫们在心中拉响最高警报了。 所以来鲁王府的路上,负责保护各位殿下的侍卫头领们,便一致同意将安保程度提升到最高级别! 一进鲁王府,他们便按照预案,各司其职,紧张的布置起安保措施来,其中李芳远和高铁负责审查紫云楼的一干人等。 结果第一个紫云楼总管,就查出了问题。 其实也不怪那穆顺,他一个那么好骗的太监,哪能禁得起可怕的“忠诚测试”? 这套测试是当年朱桢参照克格勃的“假逮捕”,给锦衣卫设计出来的。目的是测试自家奸细,以及内部涉密人员是否变节。 简单说来,就是出其不意将测试对象秘密逮捕,然后以对手的名义对其进行审讯! 比方说在跟胡党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审讯者便自称是胡相的人,一上来就诈唬说:“我们已经发现了,你就是锦衣卫的奸细!” 测试对象当然会矢口否认,审讯手段便一步一步升级,从疲劳审讯到不留伤痕的肉体折磨,直至“假处决”……要是刀架在脖子上,还没有逼问出什么来,测试对象就算是过关了。 然后就被重新戴上头套,送走释放。测试对象从头到尾都以为是被敌人捉去审讯,以为对方没有伤害自己,是怕遭到锦衣卫的报复,所以只会对锦衣卫更加忠诚。 因为这么多年下来,所有接受测试者,日后表现的都更加忠诚,这个测试便因此而得名。 这手段着实阴暗,但作为一个特务组织,要是没有这种自清洁手段,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渗透成筛子的。只能说既然选择了与魔鬼为伍,就要有被魔鬼折磨的觉悟。 朱桢的卫队并不搞特务工作,但同样对忠诚有极高的要求,所以这套手段就被邓铎借鉴过来,对可疑人物进行审查,可谓屡试不爽。 穆顺一被带进小黑屋,就被按在椅子上,遭到了恐怖的恫吓。说他们已经掌握了证据,知道他是别人派来的奸细,意图谋害王爷!让他如实招来,不然大刑伺候! 为了加强恫吓效果,侍卫们还煮沸了油锅,把他的脸往里摁。如果穆顺能够坚持不承认,就会……被直接摁进油锅里。 这时他就能发现油锅其实没那么烫,因为里头加了大量的醋。 然后就恭喜过关,有请下一位。甚至还会给他们抹布擦干净脸。 可是穆顺他心里真有鬼,结果就在鼻尖要碰到油锅的瞬间,他就招了…… 当时高铁和李芳远面面相觑,不知是该为方法奏效而高兴,还是为鲁王府奸细遍地,随便抓一个都有问题而震惊。 经过审问后,穆顺供述了今晚方仙道的全部计划。当然也包括他会派人带路在内…… 兹事体大,两个人赶紧上报给王爷,询问是否立即派人包围登瀛阁。 当是时,朱桢和雄英三人正在参加鲁王举办的欢迎宴会。宴会的奢华程度让没见过世面的十一十二和雄英,那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看着三人目瞪口呆的样子,老十就很得意,端着酒杯看一眼雄英,对两个弟弟道:“可惜因为雄英在,很多攒劲儿的节目不能上,这酒喝着寡淡的很。” “为啥我在就不能上?”朱雄英不解问道。 “因为你还小,哈哈哈!”哥仨放声大笑。酒桌果然是拉近距离的好地方,三人仿佛回到了在大本堂时的岁月。 朱桢坐在主宾位置上,含笑看着这一幕,这时高铁走进来,伏在他耳边嘀咕起来。 朱桢只是目光倏然一闪,神态却始终松弛如一,他轻声吩咐高铁几句,后者点点头,便快步出去了。 “怎么了,六哥?”老十问道。 “没什么,一点小事。”朱桢放松微笑道:“你们刚才说到哪了?” “刚说到老十二在大本堂的时候,干的那些荒唐事儿。”老十便兴致勃勃的说道。他当年可是好学生来着,当然特别愿意回忆当年,而不是说现在。 可老十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十二都已经有些生气了,朱桢便笑着打起圆场,主动把聊天的节奏往轻松、亲切里带。 再说老十再不正常,也不至于接风宴上掀桌子,总之最后散席时是宾主尽欢。 老十又把他们送回了紫云楼,刚要告辞时,却被老六一把拉住:“你我兄弟多年不见,今晚就抵足而眠,聊个痛快!” “也好。”老十迟疑一下,终究还是答应了。 第一一八一章 孽畜,哪里跑? 老十有隐疾,其实不想跟他们同睡,但他拒绝的话就显得更奇怪了,心说反正就一晚上,穿的严实点便是了。 但换衣服的时候,他是决计不肯当着哥几个面儿的,便让宫女拿着衣裳包去了西稍间。 趁着他出去的功夫,朱桢小声对雄英三人,把高铁报告的事情讲了一遍。 雄英三人听了全都惊怒交加,没想到在自家人的王府里,都能埋伏这么多刺客。 “我这就把老十叫过来,跟他当面对质!”老十二最是冲动,他以为大家关系再不好,也是亲兄弟,不应该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 “站住!”朱桢却叫住他,严厉的呵斥道:“你遇事太冲动了,这会要了你的命的!” “是啊十二。”朱椿也沉声道:“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十哥到底有没有参与?如果他真的参与了,你这样冲动,只会让他狗急跳墙的!” “我不信他参与了!”朱柏两眼喷火,低吼道:“一起长到大的兄弟,能下的去这个手吗?” “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保证安全,就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朱桢却面沉似水道:“没有必要感情用事,等水落石出的时候再难过也不迟。” 第669节 “是,六哥。”朱柏这才勉强点头道:“我都听你的。” “怪不得六哥非要让十哥留下来。”朱椿这时恍然道。 “这时候他必须跟我们在一起才安全。”朱桢点点头道:“对双方都是如此。” 顿一下,他又吩咐道:“你们不能什么都写在脸上,待会得心平气和的对他,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有我呢。” 十一十二和雄英还是头回遇到这么危险的局面,心里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但朱桢一句一切有我,便让他们放松下来。 没办法,他的形象实在是太可靠了。 这时,李芳远做好预案进来请示,朱桢让他但说无妨。 “现在有两个方案,”李芳远轻声禀报道:“一个是拿着那穆太监的口供,逼鲁王派兵保卫登瀛阁,这样最保险,但是给对方可操作的空间也最大。” “不错。”老十一点点头道:“方仙道还没动手呢,肯定抵死不认。老十也会极力维护他们的,指定会给他们充足的时间销毁证据。” “嗯,老十一有长进。”朱桢给他点了个赞。老十一就很开心。 “另一个方案是请君入瓮,我们做好防备,让他们攻进来抓个现行,这样最简单。”李芳远顿一下道:“但也最危险,要是用这个方案,还得请王爷和诸位殿下移步他处,以防万一。” “那可不行!”老十二却断然摇头道:“那样太掉价了,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待着!” “湘王殿下,这可不是南阳镇那回,这回的敌人手里有弩箭有火铳,实在太危险了。”李芳远可不敢由着他。 “没什么好怕的,男子汉就要刚正面!”老十二叫嚣着,话没说完就吃了六哥一记脑崩儿。 “爱惜你的命!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系在你身上呢!”朱桢瞪他一眼道:“不要给护卫们添乱。” “哎哎。”老十二抱着脑袋,不敢嚷嚷了。 “王爷,那今晚选哪套方案?”老十随时会回来,李芳远赶忙请示道。 “第二套方案好一些,能把主动权握在手里。”朱桢心中已有计较,便沉声道:“但要做一些修改。” “是。”李芳远忙屏息恭听。 “出于安全考虑,没必要在紫云楼设伏。”朱桢指了指隔壁道:“鲁王府的规制完全仿照皇宫,所以隔壁应该还有个完全一模一样的宫殿。” “是,叫明月轩。”李芳远也是极聪明之人,又跟着朱桢历练了这么多年,一点即透:“王爷的意思是设法把敌人引到明月轩去,在那边收拾他们?” “我只是提了个想法,你们商量着看看可不可行,实在不行就按第二套方案来,我们战略转移便是。反正今天晚上肯定睡不了了。”朱桢说完,便让李芳远下去自己看着办了。 “六哥,你就放手让他们去干?”李芳远一走,老十一忍不住问道。 “他们专业,我不专业啊。”朱桢理所当然道:“我们的工作是用人,不是做事。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让他们替我们做事。这样才能管得了一省一国。不然活活累死也管不好。” 顿一下,他又严谨的打个补丁道:“除非你有父皇那样超人的精力和体力。” 三人听了直摇头,在他们的印象中,朱老板一天到晚的工作,从来不干别的,那样的日子他们可坚持不下来。 “想让人发挥出全部的才干,就不能外行指挥内行,越俎代庖永远是大忌。”朱桢语重心长的教导着他的弟子们。 老十一又掏出了他的小本本…… 这时,老十终于磨磨蹭蹭回来了。哥几个便若无其事的跟他继续聊天。 老十也是精力超人,跟他们一直东拉西扯到半夜。这时,朱雄英早就已经呼呼大睡了…… 老十一老十二也困得睁不开眼,还在那不断点头强撑着。只有朱桢和朱檀是清醒的。 但两人能聊的都已经聊了,剩下的全是不能聊的话题了,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 “六哥,要不你睡会儿吧?”老十实在是忍不住了。 “再等等吧。”朱桢看了看墙边的更漏,笑道:“好戏快开锣了。” “啥好戏啊?”老十吃惊的问道:“你又重操旧业了?” “我干过的事儿可多了,排戏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样。”朱桢笑道:“其实我最擅长的一直是平叛来着。” “什么?”老十就是傻子,也能听出老六话里头的危险意味了。 他一下坐起来,沉声道:“你不妨把话说清楚,平谁的叛?” 老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外头,让他侧耳细听。 老十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照做,他竟然听到了有阵阵喊杀声隐隐传来。 他登时面色大变,手脚并用想要下床,却被六哥一把按在床上道:“孽畜!哪里跑?!” 第一一八二章 剃头挑子一头热 老十那鸡仔似的小身板,被老六一把摁住,便彻底动弹不得了。自然恼火的问道:“你干啥啊?!” “别乱动,外头现在很危险,老实待在这里最安全。”朱桢沉声道。 这时老十一老十二都麻溜起床,就连装睡的朱雄英也一下蹦起来,三人在侍卫的帮助下披挂整齐。 老十一看就知道他们仨都知情,就只有自己蒙在鼓里,更加恼火的吆喝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再不说我可喊人了!” “你喊吧,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听得到。”老十二冷笑道:“你的卫队早就被我们远远支开了!” “你们要干什么?!”这时两个侍卫上前,替朱桢按住老十。这让他终于惊恐道:“抓我回南京吗?” “你少在这倒打一耙!”老十二沉声道:“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方仙道要行刺我们,被我六哥的人识破,引到隔壁去了……你听到的动静,就是他们正在交手!” “什么?!”朱檀登时惊呆了,一时顾不上自己的处境,结结巴巴道:“他,他们就是群与世无争的方士,怎么就忽然行刺起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老十二无语道。 “赶紧把我的人叫回来,让他们帮忙啊!”朱檀急忙道。 “你想让你的人,帮谁呀?”朱桢这时幽幽问道。 “当然是帮自己人了!”朱檀大声道。 “谁是你的自己人?你又把谁当成了自己人?”朱桢冷冷质问道。 到这会儿了,他也就彻底不跟老十客气了,也没必要客气了。 单单他们三位亲王和皇长孙,在鲁王府上遇刺这一条,就足以让他顺理成章的接管整座鲁王府和兖州城的一切了。 说完,他便当场向老十宣读了父皇的密旨:“着楚海滇王、大宗正寺大宗正朱桢,钦差巡抚山东,查办齐王榑、鲁王檀不法之事,许便宜行事,节制全省军队,王府护军亦然。全省文武及王府官听其调遣。如有必要可押解二王进京,钦此!” 这道旨意朱桢一直揣在怀里,但碍于兄弟情面,没法见面就拿出来。这也是他为什么同意第二个方案的原因,不闹一闹怎么撕破脸? 说白了,当了这么多年的王爷,朱桢已经不习惯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喜欢掌握绝对的主动。 说一千道一万,一力降十会,才是堂堂亲王的正确打开方式。 听到这道旨意后,老十就蔫儿了,直到李芳远进来禀报说,所有刺客都已伏法,共俘获贼首在内一百二十人。高铁现在已经带兵去登瀛阁搜查去了。 “很好。”朱桢满意的点点头,吩咐道:“把匪首带上来,给鲁王殿下过目一下,看看是不是冒充的。” “是!”李芳远沉声下去,不一会儿便带着那陶真人去而复返。 陶真人一进来,鲁王就彻底没了侥幸,颓然道:“是他。” 说着愤怒的质问他道:“你说你不好好炼你的丹,什么怨什么仇学人行刺?” “你说反了,炼丹其实是我的副业,报仇才是我的主业!”陶真人说完便不再理他,就这么死死盯着老六,侍卫让他下跪也不听。直到被顶着膝窝子按在地上,他还依然昂着头,目不转瞬的怒视着老六。 “可惜又功亏一篑了,看来你真是命不该绝,我好恨这贼老天呀!” 老六被说的莫名其妙,摸着下巴问道:“大叔,咱们以前见过吗?” “啊?!”陶真人险些一口老血喷出,登时就破防了。合着自己瞪了仇人半天,人家竟没认出自己来。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石承禄啊!”陶真人大声爆出一个遥远的名字。 “哦,石承禄……”朱桢努力的回想,但他每天要想的事,见的人太多,早就养成了定时清空内存的习惯。根本想不起来这号人。 “咱们在哪里见过呢?” “噗……”石承禄这下彻底吐血了,要不是侍卫死死按着他,非得气的跳脚不可:“十年前,凤阳城,是谁请你们在圜丘唱戏的?” “啊,是你啊!”朱桢这才恍然大悟,拍拍额头道:“早说你是石护法,我一下不就想起来了吗?谁知道石承禄是哪位?” “我明明跟你介绍过我叫石承禄的……”石承禄顿时觉得人间不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第二年我还汇合白莲教和弥勒教,在河南设伏包围你兄弟来着!” “对对对,这事我有印象。”朱桢点头道:“那次还挺吓人的,好在有惊无险。当时还听俘虏说你当上教主了,还替你高兴了一下呢。”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石承禄无语至极,他算彻底看明白了,对方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 朱桢还真是有点高兴,毕竟他也是十年前的故人了。便无尽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这都十年了。本王总觉得那段日子好像还在眼前呢。虽然当时很艰苦,现在想来,却是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哥几个这才明白,感情六哥对这个刺客头子有童年滤镜。 “河南那次之后,就再没有你的消息了,还以为你死了呢。原来没有,真好。”朱桢说完笑问道:“这些年你一直藏在方仙道?” “不是……”老六这个态度,让石承禄感觉自己多年来的执念都变得可笑而无意义。 石承禄苦笑道:“这些年我一直没放弃报仇。几乎每年都刺杀你一回,你都从来不知道吗?” “啊,不知道。”朱桢苦笑道:“刺杀本王的人太多了,一般不太严重的他们就不跟我禀报了。” “……”朱桢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让石承禄更难受了:“唉,你越来越强大了,我却越来越弱了。现在连你下面的人都对付不了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定定看着老六道:“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要是当初在洪泽湖把你们兄弟五个喂了王八,会怎样?” “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朱桢摇摇头,停止叙旧道:“你怎么加入方仙道了?因为老七的招揽吗?” “……”石承禄闻言神情一震,没想到朱桢一句话就问到点上去了,不禁叹气道:“人都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怎么就是个例外呢……” 第一一八三章 又疯一个 别看石承禄和老六你侬我侬,跟老友重逢似的,但他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也不肯透露。尤其是与老七有关的,更是守口如瓶。 朱桢只好让人把他带下去用刑。 石承禄被押出门前,朱檀忽然大声问道:“陶……石承禄,你的仙方难道也是假的吗?!” 石承禄回过头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朱檀。“没听刚才我俩说话吗?我是明教的人,这两年才投了方仙道,我懂个屁的炼丹。” “你不是说你是教主吗?”朱檀傻眼了。 “出来办事,自抬一下身份罢了。”石承禄便理所当然道:“不然怎么入得了鲁王殿下的法眼?” 第670节 “你,你!”朱檀气得七窍生烟。“你为什么要骗本王?!” “哈哈,因为你是傻子呀。”石承禄哈哈大笑起来:“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为什么总能蛊惑人心吗?因为我们的看家本领,就是找到别人说啥信啥的傻子。” “我艹尼玛!”老十火冒三丈,两个人都按不住。“老子才不是傻子呢!” 他打小自恃聪明,却被人家当成了傻子,这哪能受得了啊? “你都相信自己断了的男根能重生了,还不是个纯纯大傻子吗?”石承禄放声笑道:“哈哈哈哈,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背后,天天怎么笑话你?” “我要杀了你,给我杀了他……”老十的情绪直接崩溃,疯狂的嘶吼着。 连朱桢都听不下去了,摆摆手让高铁赶紧把石承禄带下去。 待到石承禄一离开,老十便恼羞成怒道:“你们别听那妖道胡说八道,本王那里好好的,本王每晚夜御十女,那里怎么可能坏掉了呢?” 十一十二甚至雄英,都露出同情的表情,显然更相信那石承禄的话。 不然根本没法理解,老十为什么像疯了一样,满世界抓小孩? “别说了,雄英还在呢。”朱桢呵斥一声,对老十道:“你那里在与不在,都跟我们没关系。但现在你应该明白,那所谓仙药的真假了吧?” “……”朱檀垂头丧气,默然不语,显然是已经知道了。 “赶紧把孩子交出来吧那就。”朱桢沉声催促道:“兖州百姓已经被你糟蹋的够惨了,最后做个人吧。” “那些孩子……”朱檀目光闪烁,寻思片刻竟道:“我可以交出来,但你得保证,所有事情一笔勾销,就当我用这两千个孩子买个太平……” 话没说完,他便啪的一声,吃了老六重重一记耳光。 “打得好!”皇长孙和老十二异口同声道。就连老十一也一脸解恨的欲言又止。 朱桢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满脸厌弃道:“畜生!你是鲁王,那是你的子民!什么样的狼心狗肺,能让你张得开这个嘴。” “你打我?”朱檀万分错愕的捂着脸,根本听不进别的话,只关注自己挨了这一巴掌。“连父皇都没打过我。” “放心,这次回去都会给你补上的。”朱桢冷声道。 “不,我不回去!那两千多小孩的性命,你就不管了吗?”朱檀大声质问道:“那他们一个也回不来了,而你,伟大的楚海滇王,就是本王的共犯!” “十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耻?!”老十二忍不住骂道:“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老十二,你少来这套。你现在是没就藩,等你就了藩,说不定比我还能折腾!”老十怪笑道。 “你……”老十二一时语塞,看了老十就藩前后的反差,他还真不敢说自己一定怎样。 “放心,绝对不会的。”朱桢拍了拍他的肩膀,面无表情的对老十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们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把孩子救回来。” “那你就去救啊。”老十神经质的怪笑道:“兖州这么大,你们慢慢找去吧!就是不知道等你们找到时,还有几个活着的?” “……”朱桢眉头紧皱,脸色有些难看,这正是老十唯一能拿捏住他的地方。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李芳远突然从外头快步进来,满脸兴奋的嚷嚷道:“爷爷,刚接到邓指挥急报,已经在微山湖救出了被掳走的两千三百名男童!” “是吗?!”朱桢登时忧色尽去,喜上眉梢。“动作还挺快的嘛。” “哈哈哈,老十看你这下还怎么拿捏我们?”老十二也乐得呗呗直蹦。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十却断不相信,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你们一定是在诈我!你手底下是天兵天将吗?动作这么快。” “爱信不信。”朱雄英得意洋洋道:“离开南阳镇前,我们就已经派人打入了你们内部,只要找到藏匿孩童的窝点,救出他们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连小孩子都这样说,老十就不得不信了。他满脸怨毒的看着老六:“既然如此,你还跟我假惺惺的要孩子干什么,耍我玩吗?!” “果然脏心烂肺看谁都不是好人!”老十二骂道:“六哥那是一直在给你机会,可惜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就是,六哥故意在京里拖了一个月才启程,不就是为了给你时间擦屁股吗?但凡你脑子还正常,就不会我们这边都进了山东地儿,你那边还在到处抓小孩!”老十一也气愤道。 “哦,六哥要给我机会,那现在也来得及。”老十满脸崩坏的笑道:“反正孩子也救回来了,那咱们就当一切都没发生吧。你们说好不好啊?” “……”十一十二和雄英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亲耳所闻,他们都无法想象,人居然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你现在知道怕了?”朱桢冷冷问道。 “怕,我怎么不怕。”老十抽着脸道:“我一直都怕得要死,怕被父皇抓回去活活打死。”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害怕父皇呢?”朱桢沉声道:“不然在被父皇警告过一回后,怎么会依然不知悔改,而且变本加厉?” “这是因为仙长,就是那姓石的,跟我说不用担心父皇。仙药三个月就能炼成,等父皇派人来时,我都已经成神仙了!”老十说着表情彻底失控,状若癫狂道:“成了神仙我怕什么?我不光金枪不倒,我还刀枪不入,我还能遁地飞天呢!到时候认他这个爹他是爹,不认他这个爹就不是爹!我甚至能让他叫我爹!” 第一一八四章 治好了 老十越说越离谱,到后头简直彻底昏乱了。说自己是什么九天真仙,什么忠孝帝君,法力无边,寿与天齐之类…… 看着他五官乱窜、口水直流,狂言乱语、不绝于耳的样子,十一十二哥俩面面相觑,心说他不是疯了吧? 朱桢却摆摆手,让他们先出去,说自己有办法治好老十。 等三人出去后,朱桢让人把门一关,便冷笑的盯着老十。 老十还搁那疯疯癫癫,满嘴放炮,却听朱桢幽幽问道:“你是从老八那里取的经吧?他傻了你就疯了,有样学样是吧?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老十明显瞳孔一缩,继续搁那胡言乱语。 老六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冷声说道:“我告诉你,你俩情况不一样!老八干的事情到现在没人知道,所以父皇能接受他傻。你已经惹的天怒人怨了,还想装疯过关?你觉得父皇能接受吗?天下人能接受吗?!” 老十愣怔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缓缓道:“我是你…祖宗……” “行吧,看来是真病了,那哥就给你治!”朱桢狞笑一声:“真是老虎不发威,以为我是病猫!当年哥在江西杀得人头滚滚的时候,你老十还在甩鼻涕呢!” 说着他一挥手,高铁便把随行的军医叫了进来。 “给鲁王殿下扎两针,清醒一下脑子。”朱桢冷声吩咐道:“用最粗的针。” “是。”那军医便打开了下层的匣子,从里头掏出一卷铁钉子似的银针来。别的地方不知道,反正老六的军医还兼着行刑官的职责,好让他们更直观的了解人体构造。 所以老六的军医,绝对是看病的里最会折磨人的。只见他慢条斯理的将银针依次捅入鲁王的肩井、天宗、中脘等专司疼痛的穴道……每刺一针老十都要发出杀猪似的嚎叫声。 也就是刺了六七针,那军医正要将银针刺入朱檀人中时,老十便彻底崩溃了,放声大哭道:“别扎了,别扎了!我没疯了,我是装的!” 老六便笑道:“王先生的医术又精进了呢,果然是针到病除。” 那军医却摇头道:“可能还会有反复,最好还是再来几针,加强加强。” “我艹尼玛……”老十不禁破口大骂:“还扎上瘾了?!” 那军医便露出一副“看,我说吧”的表情,朱桢于是点头道:“那就再来上几针,可不能落下病根。” 于是老十的人中、承山、承筋、环跳、涌泉、合谷、手上廉、风池、风府、少海,内关……又依次受害,愣是给扎成了个刺猬。 他这辈子哪遭过这种罪?居然比之前弔爆了还要痛苦十倍百倍。虽然那次要更疼,但疼的一下就过去了,后来就没知觉了,这次却不然,全身如刀剐、如火烤、如蚁噬、如雷劈……无数种痛苦在体内肆虐,他却偏偏清醒无比,始终无法昏厥。 朱桢是素来不主张酷刑的,平素用刑就是几张湿纸了事儿,但今天他却非要让老十尝一尝人间的痛苦,不然这畜生都要忘了他自己是人了! 但其实,他要是不装疯卖傻,老六还真没机会收拾他。结果这蠢货也不想想自己干的那些事,还敢搁这发癫儿,老六不趁机收拾他才怪呢! 等王军医收针时,老十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已经成了一滩烂泥,躺在那里哗哗淌泪道:“六哥求求你了,我不想被带回京,我不想死啊……” “不想死你就别作死啊!”朱桢面无表情道:“我一次次给你机会,你都不珍惜。现在逼着我公事公办,把事情摊到台面上来了,你再来这套,晚了!” “六哥我真知道错了,求求你啦,我真的再也不敢了。”老十见仿佛有门,哭的更加卖力了,苦苦哀求道:“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到底原不原谅你,不是我来决定的。”朱桢却不为所动道:“我只负责把你的罪证收集整理起来呈给父皇,由父皇决定该如何处置你。” “就是不原谅我吗?你要是公事公办,把证据都摆到父皇面前,那不就是让他杀了我吗?”老十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还不如现在给我个痛快呢。” “是你逼着我公事公办的,现在我已经了解了你的罪行,你让我如何视而不见?”朱桢直摇头道:“我手下的千余军士也亲眼看到了你作恶的场面,我总不能把他们的嘴都堵上吧?就算我能把他们的嘴堵上,难道我能把全兖州百姓的嘴都堵上吗?!” “且不说我没有那个本事,就算我有,也绝对不能那么干!不然天理何在,国法何存?这个大明朝还有一丝一毫的良心可言吗?” “可我们是兄弟呀,不都说兄弟间要亲亲相隐吗?”老十巴望着老六,这时候他除了亲情牌,也无牌可打了。 “不是兄弟的话,我能跟你废话到现在?”朱桢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是兄弟,亲亲相隐也有个限度,你做的恶太大,我罩不住。包庇你这样的畜生,我会被天打雷劈的!” 说完,便摆摆手,让人把鲁王带下去好生看管。 被侍卫带下去时,老十又破防了,破口大骂道:“你有什么罩不住的,你可是三亲王!父皇和大哥都听你的!” “你就是不想帮忙!你这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就是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你连对自己的弟弟都这么狠,早晚会遭报应的!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直到被拖出了紫云楼,他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朱桢疲惫的坐在太师椅上,他早知道跟这种极端自私,而且还嗑药嗑坏掉脑袋的人,永远也掰扯不清楚。因为他们心里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哪里…… 在收拾老十的时候,他确实也很不舒服,就像对付老八时那样的感受。 但现在,他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内心深处一片平静。似乎是在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第一一八五章 善后事宜 接下来的一个月,朱桢都留在兖州给老十擦屁股。 一个是把老十抓来的孩子送回家去,这个活看似简单,实则一点不简单。 因为周太监他们登记的实在太潦草了。马三宝找到的那本账册上,只写了哪日在哪个镇上,收了几个孩子,然后就没有其他信息了…… 那些年纪大点的孩子好些,知道自己住哪,爹妈叫啥,总能找到自己家。 可还有一半年纪小的,问啥都说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只能让大人来认领。 但是这么大的小男孩可是香饽饽,而且官府还发给每个孩子家里二两银子的赔偿金,想要浑水摸鱼冒领的自然大有人在。 在出现了几次孩子差点被生人领走的状况后,朱桢只好改了策略,不让大人开口,让孩子来认大人,认出自己爹妈就跟着走,认不出来就不许领走。 这样一来效率就太慢了,兖州府衙每天从早到晚开认亲大会,也就能送走百八十个孩子。 但朱桢坚持慢不要紧,一个都不能错,他不能让这些可怜的孩子才出了魔窟,又入地狱。 结果整整用了二十天,才把所有孩子都送回家去。 这时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状况出现了,还有一百多个家庭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跪在衙门口那里哭泣不止,请求六王爷为他们做主。 朱桢命人彻查此事,还亲自提审了周太监,结果不出所料……周太监告诉他,从开始抓孩子上岛,到最后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好多孩子因为受惊吓、炎热、吃坏肚子,或者因为哭闹被殴打,生病然后死掉了。 孩子死了之后,他们往湖里一扔就了账。 连最后的死亡数字,都是朱桢用他们抓的孩子数量,减去营救孩子的数量算出来的。 第671节 整整八十三人! 数字出来之后,朱桢整个人都不好了,恨不得将周太监一伙人千刀万剐了。 但是他已经有言在先,只要他们不再伤害孩子,就既往不咎……身为亲王,说话必须要算数。 好在他还承诺过,要把他们调到外省去重新开始,所以朱桢大笔一挥,把他们统统派去了刚刚设立的缅中府。 缅中府在阿瓦城,是目前大明实控的领土最南端。朱桢已经吩咐下去,如果他们死在半道上,就算他们运气好。 要是他们能活着到达缅中,就把他们再调去九州布政司。要是还活着,就再调回缅中,倒要看看他们能坚持几个回合…… 对于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庭,朱桢决定为他们的孩子在鲁王府门口修建一座衣冠冢,名曰“小儿坟”。 小儿坟上有朱桢以大宗正身份亲笔题写的碑文,详细记录了此次事件的经过,严厉警告天下宗亲,不可虐待百姓,否则天收之、地灭之、国法严惩之! 碑文上还有朱桢对所有兖州百姓诚挚的道歉,虽然道歉也改变不了结果了,但至少能平复兖州百姓心中对老朱家的愤恨。 当然最好的道歉依然是赔偿,朱桢决定给予所有死难者家属,以及之前孩子被阉割的几十户人家,每户白银一百两的巨额赔偿。 至于钱,就从鲁王府的账上出。 别看老十挥霍的厉害,可刮地皮的本事一点不差,短短一年多时间,就攒下了将近百万两银子。朱桢全部拿了出来,除了赔偿孩子们的损失外,还给之前被鲁王强拆的兖州百姓发了补偿款,允许他们凭着原先的地契,回原址重新建房。 至此,被老十祸祸的差不多的民心,总算挽回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老百姓再也不希望被鲁王统治了,万人上书请求六王爷把鲁王殿下永远带回京城,不要让他再回来了。 但鲁王的命运不是朱桢能决定的,他只能收下百姓的上书,代为转呈父皇。 同时他把查实的老十的所有罪状,全都整理成奏章,连带证据一起也送到京城。 这回他是一点也没替老十隐瞒,原原本本禀告了父皇。就看老头子如何处置老十了…… 朱元璋秉承了他一贯的雷厉风行,八月初十,传旨太监便到了兖州。 鲁王府内设香案、铺红毯,朱桢四位殿下,以及鲁王夫妇全都跪听圣训:“鲁,至无礼,其妃当凌迟处死。这等拨东西,一日着内官召回宫来凌迟了!如何将民间十岁、七八岁将在宫中玩耍,三五日才方将出。阉为火者,怒及当境人民。此夫妻二人,死不可逃。又将军家营里小孩儿拿入宫中,有放的,有不放的,吓得军家小孩儿见火者去,都藏在床下。如此教人难过。这夫妻两个,死罪绝不可逃,合当凌迟信国公女!钦此!” 鲁王妃当场就晕了过去,鲁王也吓的筛糠一般,两腿间湿了一块…… 十一十二和雄英也都吓得够呛,他们还没见过朱老板发这么大的火呢。居然要把十哥十嫂都咔嚓咯…… 唯有老六却暗暗冷笑。老贼是气急败坏不假,都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但章法可一点没乱。不光该交代的都交代,该避重就轻,该颠倒主次的地方,也都一点没落。 要知道这可是民众,甚至绝大部分官员接触此案内情的唯一机会,所以朱老板这份圣旨,就是对此案官方定调了—— 首先承认阉割孩童,触怒百姓的事情,但绝口不提炼丹的事情。这样除了当地百姓,在外地人眼中,案子就没那么大了,性质也就没那么恶劣了。 其次,虽然圣旨中明确说了,鲁王两口子都死不可逃。却在圣旨的开头和结尾,强调说鲁王妃应该凌迟处死,甚至以信国公之女代称,自然给人一种,此案罪魁祸首是鲁王妃,而不是鲁王的感觉。 儿子生病,儿媳吃药,朱老板内外分的真是清清楚楚。 幸亏老六早就预判到了他的反应,提前一步在兖州城立碑记述此事,要是稍微晚几天,等这道旨一下,他这道碑都立不起来了。 只是老六也不知道自己这小小的叛逆,究竟能起多大作用。 估计多半也影响不到京里,只能算是对兖州百姓有个交代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好笑,到底在对一位封建帝王抱什么幻想? 而且还是个小时候全家死绝,长大了白手打天下的封建帝王,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呢? 其实就算朱桢自己,现在是面对兄弟犯事,他能有大义灭亲的决心,可要是日后换成他儿子犯事,就未必有今日之决绝了…… 第一一八六章 方仙道 除了处理老十的案子,朱桢也没有放松对方仙道的追查。 十一十二都感觉很奇怪,不知六哥为什么对这个小小的道门如此上心。要知道这年代的会道门多如牛毛,随便一窝阿猫阿狗就能组成个教派招摇撞骗。 “不对。方仙道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朱桢考校两人道:“我让你们研究方仙道的资料,有何收获啊?” “嘿嘿……”老十二便看向老十一:“这是咱们蜀秀才的专长。” “回六哥。”老十一也当仁不让,清清嗓子答道:“这个教派滥觞于先秦,乃诸子百家中的神仙家是也。《韩非子》中提到“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就是指的他们。其门人皆为方术之士,好以长生不死之术以说人君,盖古代方士之流,譬如秦之徐福,汉之辛垣平、李少君皆是。之后历朝历代也屡见不鲜,往往都是跟君王宠信方士,沉迷丹药联系在一起的。” “方仙道之所以发源于山东,应该是传说中的瀛洲、蓬莱都在附近吧。”朱椿接着道:“不过求仙问道之人,往往出尘恬淡,很难想象他们会有这种邪恶的丹方。” “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丹方是杜撰的了。”朱桢沉声道:“石承禄虽然守口如瓶,但他徒弟牛方招供说那张丹方是他拿出来的,而不是方仙道本来就有的。他一个臭反贼懂什么炼丹?一准儿是编出来害人的。” “那他图什么呀?”老十二奇怪的问道:“给老十造了那么大的孽,招来那么多的恨,八月十五要是没炼成丹,老十不活剥了他们?” “他要不是故意说一个很近的日子,老十也不会深信不疑。”朱桢淡淡道:“就是因为日子太近,老十才不疑有假的。” “那八月十五一过不就露馅了吗?”老十二疑问道。 “十二问到点上了。”朱桢点点头道:“通常这种骗子,通常会在牛皮吹破之前就卷款逃跑了。” “但石承禄很明显是不图财的。”老十一道。 “不图财就是害命了。”老十二道:“他不是一直想要跟六哥报仇吗?”说着挠挠头道:“也不对啊,他三个月前就来了鲁王府,那时候六哥自己都不知道会来兖州吧?” “没错。”朱桢点点头道:“他们原本的目标不是我,只是知道我要来之后,才临时起意的。当然更可能的是,他们知道我既然来了,原本的计划就要泡汤了,只有杀了我才能继续执行下去。” “什么计划?”老十二问道:“阉割三千童男吗?” “对。”朱桢点点头。 “他们真相信这么邪乎的方法能成仙吗?”老十一难以置信道:“成魔还差不多。” “成仙还是成魔都不重要。”朱桢翻开档案,找到牛方的口供,沉声道:“关键是这个仪式是在泗水桥上公开举行的。泗水桥是哪里?兖州的城中心啊!” “啊?那老百姓还不反了天?”十一十二目瞪口呆,想想那场面,都觉得老百姓肯定忍不了。 “我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朱桢点了下桌子道:“石承禄的专业是什么?” “造反啊!”老十二恍然道:“那方仙道的教主派他来,肯定是用他的长处的。” “方仙道要造反了?”老十一却依然难以置信道:“他们可是一直走上层路线,教王公贵族炼丹长生的,几乎不跟老百姓打交道。说别的教派我信,说他们造反,怎么可能呢?” “十一,你这就有点刻板印象了。”朱桢淡淡道:“时至今日,方仙道只剩了个名头而已。瓶子里装的到底是醋还是酒,谁又说得准呢?” “倒也是。”老十一点点头,细思极恐道:“那这样他们的图谋可大了——先以仙方赢得十哥的信任,然后蛊惑他在藩国内大肆捉拿男童,那一个个可都是家里的命根子,能不民怨沸腾吗?” “然后又早早宣布,在八月十五公开阉割三千六百名童男,这些孩子的家里人能不疯吗?老百姓能不怒吗?如果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到那一天一定会造反的。”老十二说完擦一擦一脑门子汗道:“完全说得通了,应该就这么回事。” “可是方仙道的名声不也臭了吗?”老十一皱眉问道。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书读得太多,脑袋有点死板了。 “简单,山东会道门多的是,随便再换个名头,调回头来就能正义凛然的替天行道了。”老十二就不一样了,他读书少…… “确实,就是换个马甲的事儿。”朱桢微微颔首道:“其实石承禄一出现,我就担心方仙道要造反。这阵子所做的一切,固然是出于愧疚,但也是在釜底抽薪。” “明白了。”哥俩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为什么父皇还没有旨意下来,六哥就急着立碑又是道歉又是赔偿了…… “幸好咱们动作及时,没有让他们得逞。”哥俩一脸后怕道:“而且这阵子六哥把民心也挽回的差不多了,这场叛乱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哪有那么简单?”朱桢却缓缓摇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老百姓的心被老十伤透了,不是几天功夫就能暖回来的。再说方仙道准备了这么久,已经就差临门一脚了,难道真因为这点挫折就放弃了?” “而且,他们已经暴露了。”顿一下,他提醒两人道:“这种时候要么鸟兽四散各自逃命,要么就铤而走险放手一搏。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别忘了,方仙道的根基可不在兖州!” “是。”老十一点点头道:“以前没有他们在鲁西南活动的迹象,是十哥大肆延揽方士,才把他们招来的。” “他们的根基没有被破坏,又经营日久,换了谁也不会轻易放弃的。”老十二深以为然道:“没那个自信还造什么反啊。” 说完两人目瞪口呆的望着老六:“所以六哥的意思是,八月十五之前,山东会出大乱子?” 第一一八七章 不算完 朱桢担心的就是这个。 可是那石承禄人如其名,就像块石头一样又臭又硬,锦衣卫的十八般武艺都在他身上用尽了,也依然没撬开他的嘴。 他的徒弟们倒是都招供了,但包括牛方在内,他们都是石承禄新发展的本地教徒,对兖州之外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当然也不能光指望口供,还得多方打探情报。奈何他在山东,不说是毫无根基吧,也是聊胜于无……就一个设在胶东半岛的登莱市舶司,还地处沿海,对内陆的情况也不甚了解。 朱桢不得不临阵磨枪,派出自己护卫中的前锦衣卫,前前丐帮兄弟,重操旧业,到山东各府去一边要饭,一边打探消息。 别说,他们的业务能力还一点没退步,很快便有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再经过参军们的分析整理,便源源不断的汇总到了老六面前。 到处都能看到有人在大声抱怨遭遇的不公,引得群情激奋。 到处都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情绪,百姓与官府严重对立。 到处都在摩拳擦掌,企图挑战官府的权威…… 种种迹象显示,一场规模超乎想象的民变即将在鲁东、鲁西、鲁西南等地爆发! 朱桢赶忙将自己的判断,以及搜集到的证据转发给山东三司,提醒他们务必提早做好准备,防范可能发生的民变。 兖州府这边则由他亲自操盘,除了常规的加强坐探,召集保甲开会,派军队在各乡拉练来,还紧急调运物资,准备了杀手锏…… 老百姓自然也能切身感受到,官府的紧张反应。尤其是那些负责联系官府和百姓,维持地方治安的保长甲生,感受的就更清晰了。 三天两头被叫去县里开会,傻子也知道上头的焦虑…… 这不,滕县沙沟集的许甲生今天一大早又被叫到县里去,傍晚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镇上。 一进家门,就看到自己侄子许山,蹲在伙房里,帮自家婆娘烧火。 看到这个侄子,许甲生眉头皱了皱,也没打招呼,便径直走到水缸旁,拿起瓢来舀水喝。 许山一直注意着门口,见状便把柴火往炉膛里一捅,拍拍屁股起身出来,笑道:“二叔回来了?” “嗯。”许甲生微微点头,甲生是他的职务,不是名字。山东还没有推行里甲制,乡间依然延续宋元的保甲制度,十户一保,设保长;二十户一甲,设甲生。功能与里甲制相仿,但远不如其公平合理。 “又去县里开会了?”许山围着他打转。 “嗯。”许甲生又点了点头,拿起水盆准备擦擦身子。 许山赶紧殷勤的帮他舀水,赔笑道:“县太爷咋整天叫你们开会,又不给发工钱。” “还不是你们这些人害的吗?”许甲生白他一眼:“要不是我亲侄子,早把你撵出去了。” “二叔,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闻香教也是为了穷苦老百姓。”许山好生委屈道:“当初鲁王满世界抓小孩,还不多亏了我们帮着把孩子往外运?” “倒是干了些人事。”许甲生神色稍霁。他这个侄子从小游手好闲,长大偷鸡摸狗,成了镇上的二流子。后来不知怎么入了教,就开始招摇撞骗。好多得了病的人把救命钱都捐给他们,结果钱没了,病也给耽误了。 不过有一说一,在鲁王这件事上,他表现的还像个样子。要是没有他们这些旁门左道帮忙,没有几家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当然趁机敛财,趁机拉人入教是免不了的,所以许甲生这种基层秩序维护者,对他的印象很难改观。 第672节 “二叔,你们这一天天的开会,到底说了个啥呀?”许山见二叔脸色稍好,马上顺杆爬道。 “还能说什么?就那些东西。”许甲生一边擦脸,一边含混道:“眼下形势如何如何严峻,我们这些保长甲生必须如何如何呗。” “那到底是如何严峻?又该如何呢?”许山急的抓耳挠腮道。 “上头说有人可能要借着鲁王的事情,趁机闹事。”许甲生拧着手巾,神情有些狰狞的看着侄子。 “还挺有自知之明。”许山嘿嘿一笑。 “你听清楚了,这回一人闹事,不是全家连坐,而是全甲连坐!”许甲生沉声道:“不想把父老乡亲都害死,就消停一点!” “他们吓唬人的,到时候全县全府的老百姓一起闹事儿,官府还能把老百姓都抓起来不成?”许山却满不在乎道:“官府就是那么回事儿,对付单个老百姓凶的很。可闹事儿的老百姓一多,立马就软趴了。” “我不管别人怎样,总之你不许带头闹事儿!”许甲生严厉道:“告诉你,你的名字已经在县里挂了号了,要不是我给你好话说尽,这会儿已经枷去牢里呆着了!” “嘿嘿,就知道二叔疼我。”许山满脸堆笑道:“再说侄儿也不是为了我自个儿,我是为了咱们全兖州的百姓啊!” 说着他挥舞手臂,一脸愤慨道:“自打鲁王来了兖州,咱们就像掉进了十八层地狱。被剥皮吸髓不说,连自己的孩子都要被抓去阉割!这样的日子一天也没法过了,必须要齐心协力把鲁王赶出兖州去!” “这是公义啊,二叔!”他正义凛然道:“这时候必须要团结,不能打退堂鼓!” “……”许甲生沉默片刻,方缓缓道:“仙尊说皇上已经下旨,将鲁王夫妇捉拿回京师严惩不贷了。” “哦,是吗?”许山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朱老板会对自己的儿子儿媳也这么狠。 “差不多这两天就启程了。”许甲生点点头道:“所以,没必要闹了吧?” “……”这下轮到许山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摇头道:“皇帝只说把鲁王两口子抓回去,没说永远不许他们回兖州。万一要是再把他们放回来,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的。” “怎么可能?”许甲生断然摇头道:“没听说吗,六王爷已经在鲁王府门口给孩子们建了坟,立了碑,把鲁王的恶行原原本本记述下来。鲁王两口子就算回来了,他们也永远抬不起头来了,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一块碑没那么大的作用,还是得让朝廷保证,永远不准那两口子回来才保险!”许山却坚持己见。 第一一八八章 山东多教主 “人家六王爷来了兖州之后,又是道歉又是赔偿,又是立碑,还把鲁王抓起来送回南京。”许甲生苦口婆心的劝道:“古往今来,从来只听说老百姓给王爷磕头赔偿,哪有向老百姓道歉赔偿的王爷呀?咱们再给他添乱是不是就过分了?” “他又没把钱赔给你,二叔你就被收买了?”许山忍不住讥讽道:“不过是怕咱们闹事,故作姿态而已。等他一走,还认识咱们是谁?” “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好人了!”许甲生愤然道。 “好人肯定有,比如你侄子我。”许山哂笑一声道:“但绝对不是堂堂楚海滇王,你当他那些王帽子是怎么来的?都是百万条人命换来的!” “越说越没边儿了。”许甲生打断他的胡言乱语,怒视着侄子道:“这么说你们还非闹不可了?” “说了多少遍了,不是我们非闹不可,而是不闹不行!”许山也来了火气。 叔侄俩各执己见,争了个脸红脖子粗,再度不欢而散。 “山啊,不吃了再走?”听说侄子要走,许甲生老婆在伙房里问道。 “婶子,不吃了。再不走俺叔就要吃了俺了。”许山朝二婶开个玩笑,便离开了许甲生家,到镇上酒馆打了一角酒,包了两个菜,拎着回家准备慢慢享用。 一路上好些个教友向他问好,还有人热情的上他家去吃饭。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放在以前他叔叔虽然是甲首,但他跟臭狗屎一样,根本没人理睬。 “这都得感谢鲁王啊……”他心里叹了一声,又暗暗郁闷道:“要是那个六王爷不来就好了。” 老六来之前,那些教友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一样,是争着抢着拉他回家吃饭。哪像现在这样,只是客气客气。 甚至这几天还有好几个人问他,自己不想入会了,能退他们入会钱吗?退一半也行。被他直接给轰出去了…… 这都是那个楚海滇王来兖州一个月,一套组合拳下来的结果。他明显感觉到人心又被官府拉回去了。 “算了,想那些干啥……”胡思乱想间,许山便到了家门口,推门进去,刚想叫浑家接着酒菜,却看到自己家里也有客人。 “哎呀,竟然是张教主驾到!”许山赶紧反手关上门,激动的磕头行礼。 “许香主快快起来,给你说了多少遍,自家兄弟不用磕头。”那教主生的一团和气,笑容可掬的让他起来。 许山起来之后,赶紧让浑家摆好酒菜,请教主入席,殷勤的倒上酒道:“是什么风把教主吹来了?” 张教主接过酒杯,微笑道:“听说兖州情况有变,陶师兄他们出了点事情,我过来看一看。” “啊?听我二叔说,方仙道的陶真人行刺几位王爷未遂,我们闻香教还跟他们有关系?”许山吓了一跳。 “都是一个枝上结出来的果,说是一家也可以,说不是一家也没错。”张教主轻叹一声道:“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分工不同。” “哎呀,我这阵子可没少骂方仙道。”许山讪讪道。 “骂就对了,本来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张教主为他解惑道:“我们原本的计划是,陶教主到鲁王身边助纣为虐……当然,鲁王本身就无恶不作,我们只是放大了他的罪行,这样才能让他早点恶有恶报。” “对对,长痛不如短痛嘛。”许山点头附和。 “没错,同时我们闻香教还有无为教,老母教,梅花道等道门,则趁机把百姓鼓动起来。”张教主神采飞扬道:“八月十五的时候,方仙道会让鲁王在泗水桥上同时阉割三千六百名孩童。届时别说兖州府了,整个山东都得炸了,我们便趁机一起起事,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情啊!” “是啊,想想就热血沸腾。”许山深以为然道:“而且最牛逼的是,咱们闹事还理直气壮,朝廷他还得安抚咱们!” 说着郁闷的叹口气道:“可惜让六王爷这么一通安抚,兖州老百姓的气已经消了七七八八,我们的大事怕是要黄吧?” “为什么要黄?怎么可以黄?”张教主呷一口兑了水的土酒,微微皱眉道:“你想过没有,陶教主他们已经被抓了,虽然都是好样的,一时没有供出我们来,但朝廷早晚会查到我们头上的。那时还会管你造没造过反?肯定都算做同党,一起抓起来砍头咯。” “那倒是。”许山点点头。哪次谋反案不是成千上万个人头落地,绝大部分人其实啥也没干,只是被牵连的而已。 所以听说他们闻香教跟方仙道是一伙的,他才会那么怕。 “按说这种情况下,应该提前起事的。”张教主苦笑一声道:“可是咱们这么大规模的起义,涉及十帮六派,五百多个香堂,全省六个府八十多个县,一个一个的通知到位,差不多也就八月十五了。所以我们这些教主一合计,提前起事八成会乱套,所以还是如期吧。” 他这话可不是夸大其词,自古这种大规模起事,最难的就是各部分之间的联系,所以才会早早约定一个时间,到日子大家就开搞。 张教主这回下来,就是为了通知所有人计划不变,到处都转了二十多天了,还有好几个县没跑到呢…… “如期起事的话,我们这边怕是达不到效果啊。”许山寻思半天,为难道:“老百姓太记吃不记打了,这才消停了几天,就有人想找我退入会钱。不知道我们的宗旨就是不退钱吗?” “这就要求你们这些香主全力发动教徒了,至于怎么发动,方法早就传授给你们了。”张教主看许山一眼道:“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不用了。”许山摇摇头,无非就是造谣、栽赃、苦肉计三件套嘛。 “只要咱们一发力,闹还是能闹起来的。就是怕规模不够,达不到效果,误了教中的大事。” “放心,你们只要尽力而为就好,至于效果吗。”张教主淡淡一笑道:“兖州之外的老百姓,能知道什么?还不是我们怎么说,他们怎么信?”说着他把酒盅重重一搁道:“所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许山咬牙点头。 第一一八九章 青州有齐王 青州,与兖州同属上古九州之一,自古就是齐鲁重镇,自两汉到国初一直都是山东的政治经济中心。 所以朱元璋将齐王封在这里,是对他寄予厚望的。 在朱元璋的设计中,齐王应该是跟鲁王一起为朝廷镇守山东,同时作为燕王的后盾,在其出塞作战时,出镇开平,保卫幽燕。以防被辽东的蒙古人偷家。 齐王几次出阵开平,表现的还很不错。而且在军中还有吴家这样的拥趸,帮他鼓与呼,但他的名声一直不好。 因为他是出了名的残暴变态。 齐王有多残暴呢?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各种杀人折磨人的花样,也说得够多了。单说一件事情,就知道他的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山东都指挥使司的衙门设在青州,与齐王府同城而治。山东都司平保儿,是当今皇帝朱老板的义子,从一品的一省最高军事长官,竟被他的暴行吓的申请把衙门搬到济南去,不敢跟他在一块待。 但齐王比鲁王老练多了,那些敢进京告状的苦主,都被他在半道上拦了下来,然后全家去地府团圆。敢于管闲事的官员,总会莫名其妙遭遇各种意外,横死任上。 而且他要求山东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并各卫所府衙,必须严格按照朝廷要求按时前来拜见,并听候他的差遣。 要知道山东布政司和按察司衙门可是设在济南,要是严格按照朝廷规定,每月朝见两次齐王,再朝见两次鲁王,那这一个月不用干别的了,全在路上了。可碰上老七这种蛮霸的主,他们有什么办法? 只能老老实实的按时从济南赶来青州,然后再去兖州,最后从兖州再坐船回济南。每个月在衙门的时间不超过五天,公务都得在路上处理…… 其实这倒还勉强能忍,毕竟是朝廷的规定,齐王要求严格执行,也说得过去。可是他还擅自规定,各文武衙门但凡有传送朝廷的公文,必须经过齐藩典仪所验过,方可上呈。 这明显是怕他们向朱老板告状。而且也明显不符合规矩。因为藩王严格讲,并不是地方官员的直属上级,他们只是作为皇权在各省的象征,对地方文武有监督和指导的权力。 如无特殊情况,藩王是不能直接插手地方事务的。也就是说,偶尔要看一次可以,但你不能形成规定,无一例外都要检查,那是明显的越权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老六,但那是因为云南初开,情况及其复杂,又地处边远,朱元璋才会特命他总管一切军政事务,节制全省并贵州文武的。 齐王身在山东腹地,却非要攀老六的伴儿,这显然是逾越了。可所有敢有异议的官员,不是忽然自杀就是身遭横祸,剩下的人战战兢兢,只能按他的要求来。 结果就更加助涨了齐王的气焰,他肆无忌惮的控制了山东的驿传系统,整个青州府的防务也都被他捏在手中,俨然将青州变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但这阵子,这位国王每天都在焦虑中,每天都要发火,每天都要杀人…… 齐王府上上下下,全都提心吊胆,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被他注意到,成了他的出气筒。 “人呢?都死哪去了?!”结果还是被老七逮到机会发作道:“喝口茶都是凉的!来人呐,把司壶太监拖下去打死!” “王爷饶命啊……”候在殿外的司壶太监,闻言魂飞魄散,跪地哭喊道:“是王爷昨天说,茶水太烫了,打死了小人的师傅,小人今天才放凉了给王爷上来的。” “连杯茶都泡不好,养着你们师徒有何用?拖下去!”老七一摆手,护卫便将瘫成烂泥的司壶太监拖到院中,绑在血迹斑斑的木桩子上,开始抽鞭子。 啪啪的皮鞭入肉声,还有太监痛苦的惨叫声从外头传入殿中,骇得宫人们胆战心惊,齐王殿下却享受的闭上了眼,悠然道:“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那个变态劲儿让宫人们更是毛骨悚然。 皮鞭声中,内侍轻声通禀说:“王爷,王真人、邾指挥和段先生求见。” “快让他们进来。”齐王终于来了精神,揉了揉脸,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拜见王爷。”三人进来后,先一丝不苟的大礼参拜。 “起来吧。”齐王沉声招呼三人一句,又问那王真人道:“王大教主,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回王爷。”仙风道骨的王真人恭声答道:“十帮六派,五百二十个香堂,全都通知完毕——圆月依旧,计划不变!” “唉,要是能提前动手就好了。”齐王烦躁的直搓脑门子。 “从陶真人刺杀失败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给老六的时间太多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青州卫指挥使邾庸苦笑道:“早就说好了八月十五起事,不通知到位就仓促起事,肯定乱成一锅粥。” “那也比给老六时间,让他从容准备强!”齐王却坚持己见。 王真人、邾庸还有那段先生三个面面相觑,心说王爷对他六哥的恐惧,还真是骨子里的。 “王爷息怒,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那段先生其实跟老六还有些渊源,他叫段世,是大理段家的末代总管,被征南军抓到京师献俘后,被朱元璋发配到青州,让老七看管。 老七很看重他,将他任命为自己王府教授,借助他的经验来辅佐自己。 段世对老朱家本就恨之入骨,自然也乐得给老七出谋划策。“这次山东全省大起义的藉口,可是声援兖州百姓反抗鲁王的暴政。所以只有兖州先起事,别处才有理由跟进。然后王爷才能顺理成章的出兵兖州,控制局面。” 第673节 “所以在兖州起事之前,别处如何提前发动?”段世叹了口气道:“而鲁王那场“割鸡大会”已经泡了汤,兖州能不能如期发动还两说呢。” “所以都怪老六!”老七愤怒的一拍桌子:“从小到大,只要跟他沾上边,本王就没有一次顺心过!” 第一一九零章 最好的办法 齐王府,后殿书房中。 老七发作之后,王真人忙安慰他道:“王爷放心,其实问题不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兖州老百姓的怒火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贫道又派了自己的得意子弟前去坐镇,一定会让兖州按时闹起来的。” “只要兖州一乱,别处马上就能跟上。”段世接茬道:“王爷别忘了,有的是人想搭我们的顺风船。” “是啊王爷,那些地头蛇同样需要山东乱一乱,所以咱们只需要把台子搭好了,不愁没人唱戏。”邾庸也给他打气道:“再说咱们又不是造反,咱们是平叛,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虽如此……”老七依然满脸犹疑道:“可一旦发动之后咱们究竟能不能控制住局面,能不能如愿把我那帮兄弟侄子困在兖州,能不能让父皇同意我的条件,这谁也说不准吧?” “那些事情当然说不准,但有一条,那两家已经明确表态,都支持王爷做山东的话事人。”王真人沉声道:“有了那两家的支持,王爷还怕斗不过个老六?” “唉,本王还是没底。”老七便秘似的沉吟半晌,憋出了一句臭屁:“反正还没动手,实在不行就算了吧?” “算了?”三人闻言都是大大的无语,暗骂道,你要是这么怵老六,那干脆一开始,就别折腾啊! 是你在听说弟弟傻了,母妃被打入冷宫之后暴跳如雷,非要带兵杀到南京去救人。又指天发誓,痛哭流涕说不杀老六誓不为人。我们才帮你谋划了这场大戏。 现在台也搭好了,妆也化好了,观众也到场了,你却说不演了,能不能别这么没溜啊?! “算不了了王爷!”王真人先急了:“已经约定好了中秋节起事,今天已经八月十三了,现在说取消,根本来不及通知下去了。” “是啊王爷,后天整个山东注定要乱成一锅粥了,神仙也改不了了。”段世强忍着心里的幸灾乐祸,一脸沉痛道:“就别想着取消的事儿了,还是锐意应对吧!” “他们闹事让他们闹去,本王可以不掺和呀。”齐王便道。 “王爷,万万不可呀,那样会让山东士绅彻底失望的,失去了他们的支持,我们就没根儿了!朝廷想怎么弄我们,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段世忙劝道:“再说鲁王的例子就在眼前,王爷还有退路可言吗?” 段世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齐王的心口上,让他登时哑口无言。 “是啊王爷,老六收拾完了鲁王的烂摊子,下一步就该来对付王爷了!”邾庸重重点头道:“他跟鲁王爷无冤无仇,都能下那么狠的手。他跟王爷可是水火不容啊,我都不敢想他会怎么对王爷!” 老六会怎么对老七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这帮齐王爪牙,多半是要给自家王爷背黑锅的。就凭他们这些年在青州的所作所为,一经查实,抄家杀头都是轻的。 前日发落鲁王夫妇的圣旨他们也看到了。就朱老板那个儿子有病儿媳吃药的偏心劲儿,他绝对不是在杞人忧天! 所以在老七冲动的时候,他们还要煽风点火,在老七害怕的时候,他们还要死死拉着他,不让他打退堂鼓。 而且他们也很懂如何劝他,你一言我一语便又给老七充好了气。 只要一想到自己落在老六手里,将是何等悲惨的下场,老七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恶狠狠的摔杯道:“那就干她娘的!” 就在齐王殿下最终下定决心的时候,兖州各乡同时贴出了一份安民告示,向全体兖州父老宣布—— 为庆祝中秋佳节,补偿鲁王对兖州父老的伤害,从八月十五开始,朝廷将给兖州百姓发福利,每人都有,一直发到月底! 也不用大家跑腿,在家里安心等着就行,每天在各村村口会有官差统一发放。而且每天发的东西还不重样。 告示上详细列出了所有的福利和发放时间: 八月十五当天,每人一个月饼;八月十六,每人一个鸡蛋;八月十七,每人一个鸭蛋;十八,一个松花蛋;十九,二两挂面;二十,二两油。 廿一,二两酒;廿二,二两酱油;廿三,二两醋;廿四,一两茶叶;廿五,一两盐。 廿六,二两腊肉;廿七,一只毛蟹;廿八,一条鲤鱼;廿九,一尺布;三十,一只鸡! 为了让老百姓都能看明白,每样东西后面还画上了图案,酒后面画了个酒瓶子,油后面画了个油坛子……所以看上去格外琳琅满目,让老百姓眼都拔不下来。 “这些东西,都是给俺们的?”听了县里生员的讲读,老百姓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会是唬人的吧?哪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是真的了!没看到这里吗?”生员指着告示上一大一小两个大红的印章道:“这是王爷的私章,这个是知府衙门的官印,你们说能唬烂吗?” “那不能够。”老百姓纷纷摇头。之前王爷承诺的补偿款,不管是给孩子的,还是给那些被强拆的,全都当场到位,概不拖欠,所以他的信用已经建立起来了。 “就是啊!这是王爷菩萨心肠,心疼咱们兖州父老这两年受苦了,这才倾其所有赏赐给我们的!”生员卖力的替六王爷说着好话道:“咱们真是苦尽甘来了,遇上这么一位爱民如子的好王爷!” “是啊,是啊,王爷真是活菩萨!”老百姓使劲点头,谁能给他们发这么多好东西,谁就是他们唯一的神话。 “不过为啥这些东西不能一天发完,还得每天领呢?”感激不尽之余,有人提问道。 “这不废话吗?全兖州多少人啊?这么多东西一天能发的完吗?!”生员一脸“你是白痴吗”的表情道:“一天发一样,就要累死官差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众人理解的点点头。 “另外这告示上还说了,为了防止冒领,一是必须要本人领取,不得代领。二是必须连续领取,空一天后头就不能再领了。” 那生员又接着大声提醒众人道:“可千万记住了,别到时候别人有你没有,在边上撒泼打滚哭鼻子!” 第一一九一章 到底啥意思 “不让代领俺们还能理解,可为啥还必须得连着领取?要是那天俺正好没空呢?”有人又问道。 “你要是真稀罕,就不会没空。”那书生大声道:“这是为了让你一开始在哪领,就得一直在哪领,这样就不会去别人村里冒领了。” “有道理。”老百姓纷纷点头,这个年代的人没有大事都是一年半载不离乡的,所以这一条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困扰。 “说一千道一万,乡亲们,这么丰厚的福利,只要排队就能领取,而且生怕你领不到,还给你送到村里,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那书生大声道:“平时想买只鸡,买条鱼,你得攒上好几个月的钱,现在只需要老老实实在家里等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确实确实。”老百姓纷纷点头,这么多的福利都能够他们舒舒服服过完年了。给他们这些东西,让他们干啥都成,别说只是搁家呆着排队了。 “所以大伙可千千万万擦亮眼睛。”书生高声道:“谁要是出幺蛾子,就是不想让大家好过!想要搅黄了大家的福利!” “对,谁要是敢影响我们领福利,就打断他的腿!”老百姓深以为然,大声嚷嚷道:“这半个月谁也不准生事儿,都老老实实在家排队!” “对对,就这么着!” “这书生还真卖力呢。”街对过的酒楼二层,一个身材高大的富家公子笑道:“生怕老百姓听不明白啊。” “他当然卖力了。”另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小声道:“考国子大学的时候能加五分呢。” “嘿嘿,六叔真是个点子王啊!”又一个少年满脸佩服的对一个魁梧的男子赞不绝口。奇思妙想一个接一个。” “雄英啊,点子王可不是什么好词儿。”身材魁梧的六叔自然是朱桢了。他哈哈大笑道:“一般这种都是净出馊点子的货色。” 两个公子则是老十一和老十二,前者也是赞叹不已道:“六哥真的太有智慧了,给生员们区区加个几分,就能让他们死心塌地的给朝廷出力。” “可别小瞧了这五分,能帮他们超越成百上千的考生呢。”朱桢淡淡道:“放在以前可能不值钱,但本届大比之后,这五分可是价值千金的。” “是啊,现在谁都能看明白,要想中进士,就得先考国子大学了。”老十一深以为然道:“连我都想去深造深造呢。” “哈哈,国子大学的祭酒亲自给你当老师,还用去舍近求远?”老十二笑道。 “是前任祭酒了,离京前我就已经卸任了,这事儿还得请大哥帮忙才能办妥呢。”朱桢淡淡一笑,教导三人道:“无论什么时候,千万都不要小瞧了书生这个群体。他们非但是历史的记述者,还是舆论的引导者,他们的褒贬赞损,对百姓的影响十分巨大。” “他们最多也就是帮着敲了敲边鼓,真正能安抚住老百姓的,还是六哥的钞能力。”老十二啧舌道:“连续十六天给全兖州的百姓发福利,这大手笔一出来,全毙。” “酒香还怕巷子深。”朱桢摇摇头道:“何况老百姓都不识字,其实对官府的告示接受度是很低的,必须得靠这些书生,还有那些保长甲生对百姓耳提面命,才能让他们知道朝廷的意思。” “所以这些书生功劳是很大的,而且他们能够在这种时候,坚定地跟朝廷站在一边,帮助朝廷安抚百姓,本身就值得奖励。”老十一赞同的点点头。 “不过六叔,你下这么大血本,会不会没钱了呀?”雄英心里始终还是向着自己六叔的。“回头得让我爹给你报销。” “好侄儿,叔真没白疼你。”朱桢高兴地拍着雄英的肩膀道:“不过你放心,这回花不着叔的钱。” “十叔的钱够吗?”雄英问道。 “不太够,不过最开始的十一天还能应付。”朱桢盘算道。 “确实,前十一天的东西都不值钱,一个鸡蛋一个鸭蛋一个松花蛋的,应付起来问题不大。”老十二道:“真正值钱的,什么鸡呀鱼呀螃蟹呀布呀,都集中在最后五天。” “没错,最后五天其实才是大头,到时候争取让老七买单。”朱桢便笑道。 “七叔会那么好心吗?”雄英问道。 “呵呵,那可由不得他。”朱桢淡淡一笑道:“不信咱们打个赌?” “好啊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朱雄英马上同意。 “不过你得回京城等答案了。”朱桢从座位上起身道:“这馆子也下了,街也逛了,你该回京了。” 明天便是鲁王夫妇被押解回京的日子,朱桢让皇长孙也跟着一同返京。朱雄英自然是不愿意的,老六把他好一个哄,又是带他出来逛街,又是带他下馆子,还答应回去把两个大熊猫都送给他,这才勉强让他同意跟着回去。 “……”朱雄英登时就垮下脸来,嘴巴撅的能拴头驴。 “咱们临来前约法三章,只带你到兖州,你就得回去了。”朱桢见这小子骗吃骗喝了,还想要反悔,便也拉下脸来道:“你可是当着大伙的面答应,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能不算数。” “可是你们还没离开兖州啊!”朱雄英愤然道。 “随时的事儿了。”朱桢神态渐渐严厉道:“兖州虽然应该乱不起来了,但是山东的乱子怕是小不了。这时候你留下只会添乱,明白吗?” “……”老六真发起火来,朱雄英还是怕的。在那里低着个头不敢再反嘴了。 然后朱桢拿出了杀手锏:“再这样以后不带你出来了,还想去云南,梦里去吧!” “别别,我回去还不行?”朱雄英赶忙投降道:“跟六叔出来太有意思了,可千万别不带我出门了。” “你能听劝,万事好商量。”朱桢也放缓语气道:“六叔也喜欢带着你啊,每天说说笑笑多开心,可是山东马上就要出乱子了,这个时候我不把你送回去,你皇爷爷和你爹那里都会着急的,而且我们也会束手束脚,为了你的安全,只能缩在兖州城里,只能任由事态不可收拾。” “明白了,六叔。”朱雄英点点头,问道:“我能提最后一个问题吗?” “问吧。”朱桢和蔼道。 “来的路上,你让我们仨读的那本《魏文帝集》,到底啥意思呢?”朱雄英便问道。 “呃……这个。”朱桢被问的愣了一下,他都忘了这事了。 第一一九二章 圆上了 “是啊六哥,到底啥意思呢?我都快把这本书翻烂了。”老十一从袖子里掏出那本明显旧了很多的《魏文帝集》,满脸不解道:“也没参悟出个啥来。” “这里头到底藏了本门什么样的道理?”老十二也闷声道:“要不是他们拦着,我都想把这本书烧了,看看里头是不是藏着什么秘籍了。” “这就是一本普通的书而已,别把那些武侠故事里的桥段,带到现实里。”朱桢拿过那本《魏文帝集》翻了翻才想起来,这是从南京启程那天,被他们三个烦的实在受不了,随便拿了这么一本书,让他们到一边悟去。 麻痹,曹不一这个大傻逼,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可这时候也不好实话实说,那未免太有损师道尊严了。 第674节 见他久久不语,雄英三人都觉得的要来了,便都神情严肃的看着他,等待老师的高论。 这回不说两句是下不来台了。 好在他现在肚子里也有些墨水了,总还能应付得了,便一边寻思一边缓缓道:“让你们看这本书,其实是为了让你们从曹丕的生平文章中,了解他这个人的心路变化,尤其是建安大疫前后的变化。”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老十一便下意识念诵出,曹丕……他弟那篇著名的文章来。 雄英也背了一首王粲的《七哀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老十二不像他俩那么好学,吭哧了半天憋出了一句:“那年死了老鼻子的人。” 秦汉是中国古代瘟疫高发期,而建安二十二年,又是高峰中的高峰。这一年就像曹植所言,家家都有僵尸之痛,被瘟疫灭门灭族者不计其数。 正如曹丕本人在信中所言:“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单就文坛而言,建安七子中的五个,都死在这场瘟疫中。 建安七子的猝然落幕,对东汉的文坛和曹魏文士集团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对曹丕来说,这些都是他的同龄挚友,他们共同成长,日夜在一起谈文论艺,关系之亲密远超等闲君臣。 所以他们的去世给曹丕的心灵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所谓“一时俱逝,痛可言邪”,这种痛苦甚至彻底冲淡了他终于战胜曹植,被立为魏王世子带来的喜悦。 他发现自己成了太子又如何?在恐怖的天灾面前,同样束手无策,根本救不了任何人。日后就算统一了三国又如何?依然无法改变身死国灭的命运。 “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 “从曹丕的文章中,能清晰的看出,建安二十二年是一道分水岭。”便听老十一侃侃而谈道:“从这一年开始,他开始深入思考生死有无的沉重话题,而且是急剧的从“崇有”滑向了“贵无”。” “他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仅就立德立言,他肯定是做到了,也算是死而无憾。” 顿一下,老十一叹息一声道:“但文人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他却独独漏了立功不提。但那才是以他魏国皇帝的身份,最应该做的事情啊!” “他做的还行吧。”老十二挠挠头道:“代汉自立,九品中正,平定北方,恢复西域。怎么也算是立功了。” “不,他改变了曹操抑制豪强,重用寒门的国策,以九品中正制与士族媾和,其实是一手葬送了他父亲开创的基业,亲手把江山交到了司马家手中。”老十一却断然摇头道:“所以他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立功。” “十一,你能有这般见识,说明书没白读。”朱桢给十一弟大大点了个赞,然后正色道:“他其实逃避了自己最重要的责任,就是重建自东汉以来,彻底崩坏的议事规则和行为准则。” “议事规则,行为准则?”三人不解问道:“都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个定义简单,但含义复杂的概念,日后我再慢慢讲给你们。你们现在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即可——什么是议事规则?就是国家的事情该如何决策。什么是行为准则?就是为皇帝和王公大臣划出的特权边界。” “明白了。”三人点头。 “这两样准则的意义,就在于能够有效的遏制人的欲望,汉文帝尽管失于操切,汉景帝尽管过于刻薄,但能够大体遏制自己的欲望,才有了文景之治。” “汉武帝、汉宣帝尽管是法家的霸主,但能够不越雷池,国家才没有像秦朝那样强极而崩。之后掌握国家大权的权臣,也明确知道什么不能做,才能给人活路。”朱桢正色教育三人道:“这些君臣正是接受了议事规则和行为准则的约束,才不至于让社稷倾颓。” “六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十一恍然道:“你的意思是,十哥就是缺少了这两样,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没错。”朱桢点点头,接着道:“汉末的崩溃正是议事规则和行为规范的崩溃,党锢之祸,桓灵二帝,十常侍,都是规则崩溃的产物。而董卓则是崩溃的巅峰,彻底的混乱,彻底的弱肉强食——” “结果就是,天崩地裂,社稷倾颓,四百年皇汉,人相食。天子随意被废杀,君臣到处逃难,食不果腹。帝国骄民彻底沦为草芥,所有骄傲的文化艺术、军事、经济、成就也全都化为乌有……” “儒生们震撼了,豪强们震惊了。无论是思想界,还是各路诸侯,都在努力重建这个时代的议事规则和行为准则,让这个世界重新恢复秩序。” “但在当时,这种新的规则,只可能诞生在魏王府中。这份历史责任,自建安二十二年,曹丕被立为世子后,便落在了他的身上。”朱桢长叹一声道:“可这时大瘟疫也来了,毁掉了他所有的豪情壮志,让他逃避自己的责任,甚至带头无视规则,开始随心所欲,滥杀无辜,视世间一切法度于无物!” “如他自己所言——“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正是这种彻骨的悲观主义,让他视一切有形的功劳如粪土,鄙视世间一切的规则,沉迷于对永恒虚无的推崇与追逐,开启了随后华夏四百年最黑暗的历史。” 朱桢最后目光炯炯的看着三人道:“而今,正是又一次建立这两样规则的时候了,你们千万不要学曹丕,更不要学老十,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协助父皇和大哥,建立起大明的议事规则和行为准则来,并严格遵守它,这样我们才能避免再一次的华夏陆沉啊。” “是,六哥。” “是,六叔。”三人忙恭声受教,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第一一九三章 天上掉馅饼 翌日一早,皇长孙便随押解鲁王夫妇的队伍,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为了防止鲁王夫妇在途中寻短见,也为了雄英的安全起见,朱桢特命护送的军队全程走陆路,不要靠近江河,过淮水和长江的时候,一定要全程人不离,而且要让他三人分乘三条船过江。 比对自己的安全都要上心十倍。 话分两头,这边许甲生也带着从县里领的告示,回到了沙沟集。 一到家,他拎起一面破锣,来到庄头的场院使劲敲。 铛铛铛的锣声中,甲中二十户人家便陆续过来集合。 “甲生,什么事啊,不让人睡晌觉?”有村民打着哈欠问道。 “都什么时辰了,还睡晌觉。”许甲生白那村民一眼,提高声调道:“有大好事!保准你听了就不困了!” 等到二十户村民到齐,他便从怀里掏出那张告示,小心的展开,现场向他们讲解起六王爷的福利大派送来。 村民一开始还嘻嘻哈哈,听着听着就全都目瞪口呆,听到最后几天的福利时,更是喘气都粗重了。 “二叔,这告示不是你自己编的吧?”许山难以置信的问道:“俺咋听着这么离谱呢?那六王爷是开善堂的不成?” “滚。”许甲生骂一声道:“这告示已经贴遍了全兖州,我光在县城里就见了十几回。这是县老爷怕乡下地方不知道,特意把我们这些人叫去衙门,发了这些告示,让回来跟大伙讲解。” 说着指了指上头两个通红的印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里有王爷和府尊的大印呢,我也能伪造出来?” “我就不信,难道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而且一掉半个月?”许山心里着急,他这几天磨破了嘴、跑断了腿,好说歹说才在镇上召集了一百多号人,准备明天一早进城闹事呢。 谁承想那位六王爷竟搞了这么一出,他的事非得黄了不可。 许甲生知道侄子肚里憋的什么坏水,心里一直很着急。按说他这个甲生应该跟县里举报,但那毕竟是他亲侄儿啊,为难的他都睡不着觉。 所以一看到这份告示,他就乐开了花,知道这下不用担心了。牢牢记下县太爷嘱咐的话,他便如获至宝的揣着那份告示回来了。之所以没往墙上贴,就是因为太爱惜了,生怕被许山这帮人给撕了…… 他便大声呵斥起侄子来,说什么“你敢质疑王爷?这是大不敬”什么“王爷什么样的人物,还会骗咱们小老百姓不成?”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每个人发的东西看似不多,可全兖州多少人,上哪弄这么多柴米油盐、鸡鱼蛋肉发给咱们呀?”许山也粗着脖子道:“除非他会变戏法,画个饼就能吃那种!” “山儿,这告示应该是真的。”这时有个鱼贩高声道:“俺前阵子去微山湖进鱼,就听说所有的鸭蛋、松花蛋都被大买家收走了。那买家还预定了全部的鱼,结果俺就没进着货。” “还用去微山湖?前几天咱们镇上连鸡带蛋,不也被人收走了吗?”村民们也附和道:“当时不都奇怪,他们收这么多吃得了吗,原来是这么个用处。” “就是许山,不能你办不到,就觉得谁也办不到。人家是王爷,是官府,能耐跟咱们小老百姓不一样的。”村民们纷纷大声教育起许山来。 “……”许山算是看明白了,老百姓谁不想好事呢,所以都愿意相信这事是真的,自己再坚持己见,只会被群起而攻之,这才闷不做声了。 “明天一早就在这里排队领月饼,是真是假到时候不就知道了?”许甲生见许山不说话了,反复叮嘱乡亲们注意事项道:“到时候要拿着户贴来领,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户贴上有一号人,就领一个月饼。” “老三你老娘瘫在床上,我问过了,像这种情况不用出门,等发完之后我带人给你送家去。” “千万不能代领,也不能不领啊,你要是今天不领,后面半个月都没有了。”许甲生大声提醒道:“大伙一定不能断,好东西都在最后几天呢!这种好事一辈子碰不到第二回,大伙要珍惜啊!” “嗯嗯嗯!”村民们使劲点头,在那里一遍一遍的看告示上的那些画,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 但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许山只觉得他们吵闹。他看的气闷,便退出了人群,先回家去了。 他家去往炕上一歪,想迷瞪一会儿消消气再说。可哪能迷瞪的着啊?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跟他说自己明天有事不能去了。 这些都是已经跟他说好了,要跟着一起进城的。这下却接二连三打起了退堂鼓,弄的许山更郁闷了。 “许山!”他正面朝墙,歪在炕上生闷气呢,背后又有人叫他。 “我死了!”许山头也不回,没好气的骂道:“磕个头放下钱就走吧,没有孝子还礼。” “你这是说什么昏话呢?”他身后那人提高声调。 “教主。”许山回头一看,原来是张教主,马上像个委屈的孩子,问道:“你都知道了吧?” “嗯,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事。”张教主点点头。 “那个六王爷太损了,他怎么会想出这种招数呢?咱们说一千道一万,也抵不过人家一个鸡蛋一个月饼啊。” “是啊,这很明显就是针对咱们出的招。”张教主神色严峻道:“每天在村里排队领福利,还不许冒领,这不就是为了把老百姓都留在家里,不让他们出门吗?” “更狠的是,他们还规定一天都不能断,断了就领不到后面的大奖了,这是非要让老百姓连续十六天留在家里啊!”许山愤懑道:“十六天以后黄花菜都凉了,还起事?起个屁事!” “是啊,那位六王爷这一手,给我们的计划,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张教主叹息一声道:“我设想过他无数种应对的法子,就是没想到过这种,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第一一九四章 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是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许山幽幽说道:“我到现在还没法想象,他怎么能给到全兖州百姓一人一只鸡、一条鱼、一匹布一人一只毛蟹,还有二两腊肉的。” “……”张教主看一眼许山:“你不会也动心了吧?” “谁不眼馋啊?”许山脱口而出,又赶紧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谁也招架不了啊。所以明天咱们根本聚不起人来,还是别起事儿了,在家里老老实实排队吧。” “不行!”张教主鼻子都快气歪了:“兖州是山东大起事的发轫,全省都等着跟进呢!你说这一炮能哑了吗?” “可是俺也没办法呀!”许山愤懑的挥舞着双手道:“就回来这么一会儿,已经十几个跟俺请假的了,这还是好的呢。那些没请假的肯定也不来!他们现在满脑子都是月饼鸡蛋、鸡蛋月饼,不会想别的了!” “别慌,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这次起事其实指望别的府,兖州这边只要有就行,不必强求规模,但是一定要有!”要不怎么说人家是教主,这份临危不乱就够许山学一阵子了。 “那教主的意思是?”许山问道。 “他们一直到最后才公布,就是为了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也确实没时间应变了。”张教主按着他的肩膀,一字一顿道:“为今之计只有让教中骨干上了!” “……”许山是闻香教在沙沟集的香主,这一片拉人入会,收份子钱,带着大家干这干那,都是他的事,他自然明白教主的意思。 根据教主之前的分析,在他们闻香教里,百分之八十都是混子,他们进来就是心里空虚,想找个寄托。或者势单力孤,想找个依靠罢了。 还有一成更是啥都不信的组织者,按照张教主的话,他跟许山都是这一类。道理很简单,任何会道门都要求教徒诚实,不能对教众撒谎。 而他们的工作就是睁着眼说瞎话。要是实话实说,我们就是忽悠你们入会骗吃骗喝的,还怎么发展新教徒? 剩下的一成则是另外的一个极端,就是已经盲目痴愚地步的狂信徒。 这些人相信教主说的每一个字,将之奉为圭臬,为之牺牲都在所不惜。 张教主称这些人为骨干。因为他们会倾其所有,为会里出钱出力,有事他们真上,整个会里其实全靠他们撑着。 所以许山一听教主要派骨干去,可把他心疼坏了。他还指望这些人养活呢。“教主,俺这些年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才发展了那么十几二十个骨干,这要是一把全折了,我家日子没法过了……呃不,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个分坛就散架了。” “许山啊,进步要想大,格局就得大。”张教主便正色道:“你窝在这小小的沙沟集,整天喝你那个掺了酒的水,有什么出息,只有走出去!到滕县去发展,才能喝上不掺水的酒!到兖州发展,才能过上你梦想的花天酒地!” 他太了解许山的软肋了,神采飞扬的鼓吹道:“怎么才能走出去,当然是带着你的人走出去了!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又不用你们闹太大,只要闹点火星子出来,够引火的就行了!” “别看六王爷这手压的狠。等看到全山东都起事了,兖州肯定还是要闹的,到时候你就是无可争议的兖州盟盟主了!这连升了多少级自己算去吧!” “嗯……”许山咽了咽口水,他连做梦都只是想当个堂主,至于盟主,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告诉他们,明日便是应无相劫之日,所有参与者均有大功德,若有幸身陨,则可立即得解脱!”张教主开出了闻香教教义中最高的赏格,还不忘关照现实道:“至于许诺发的那些福利,那些东西就在那里,干嘛还要等着人家耍猴似的天天发?直接抢过来不香吗?” 第675节 “哎,明白了。”许山不禁佩服的五体投地:“还得是教主,让恁这么一说,俺心里敞亮多了!” “呵呵,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张教主期许的点点头,便匆匆赶去下一处堂口。 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 兖州百姓昨晚激动的一宿没睡好,今天早早就爬起来到村口排队,等着官差来发月饼。 “不用这么早来。”负责在村里维持秩序的保长、甲生们劝大伙回去。 “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东西是一个村一个村的发,还不知啥时候能发到咱村呢!回去等着听敲锣就行了。” “哎哎。”乡亲们却只答应不动弹,却还是谁也不回家。他们的道理很简单,兖州这么多人,一人一个月饼怕是不够分,说不定排在后头就捞不着了。 横竖工夫又不值钱,还是在这里排着放心一些。 结果有的村一直等到过午,才等来了发月饼的官差。老百姓本来等的满心焦躁,但当那一个个图案精美的月饼发到手里,又一个个开心的合不拢嘴,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 沙沟集这边运气好一些,傍晌就发完了月饼,老百姓高高兴兴的回家准备过节去了。 许甲生帮着收拾好摊子,送走了官差,也提着月饼和两瓶酒,去大哥家里过节。 一大家人早就围桌坐好,单等他开席了。许甲生入席之后,却发现还少了个人,便问道:“许山呢?” “他说进城找朋友过节了,就不回来吃了。”许山他爹便答道:“这兔崽子翅膀硬了,管不了了。咱们吃咱们的吧。” “坏了!”许甲生却一下子站起来了,满脸惊恐道:“他是进城闹事去了。” “什么?!”一桌子人吓了一跳。这年代可是一人犯事,全家坐牢的。许山要真是去闹事,在座的哪个都逃不了。 “我还嘱咐他,进城老实点,他答应的好好的呢。”许山他爹急道:“老二你不会是想多了吧?” “我想多了个屁!”许甲生面无人色,口不择言道:“今天城里也在发东西,谁有工夫招呼他?这帮王八蛋肯定是闹事去了!” 第一一九五章 最抽象的起事 许甲生没猜错,许山就是带人进城闹事了。 他带着自己堂口十几个铁杆教徒,在滕县城外与另外几个堂口的人汇合,结果一看自己带来的人还算多的。 原本计划的是起码来个几千人,一起围攻县衙,结果加起来没来一百号人…… 这点人去围攻县衙,还不够官兵收拾的。他们几个领头的一合计,决定临时改成放火。 这样需要的人手少。县城里到处都是茅草屋顶,一人一根火把,就能点着一片。要是能把县城给点了,效果也是杠杠的。 计议一定,他们便准备分批入城。谁知来到城门口时又傻眼了,大白天的居然城门紧闭…… 他们便在城下聒噪叫门。“开门开门,我们要进城!” 城上的官兵便高声回话道:“接上峰命令,城内有人作乱,城门关闭,大搜全城。你们回去吧!” “……”许山等人面面相觑,心说难道有同行先下手为强了? “咋整?”几个香主面面相觑。 “还能咋整,就咱们这点人,还想攻城啊?”年纪最大的香主没好气道:“既然已经有人闹事了,我们就去别处呗。” “唉,只能这样了……”香主们充满遗憾的叹息起来,声音中却透着丝丝的如释重负。 “那咱们还是分头行动吧,这样没法把力量集中在一点,我们就尽量把面扩大一些。” 于是刚刚集合起来的闻香教教徒,便又散伙了…… 许山带着手下人回去的路上,商量着不能就这么回去。不然月饼没领着,大事也没做,实在是太亏了。 于是他们思来想去,决定把地里的麦秸点了。 秋收刚过,老百姓正忙着颗粒归仓呢,还顾不上收麦秸,所以全都堆在田间地头没人管。 他们便拿着火把,走一路点一路,一路上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别说,看上去还真是挺有冲击力的。 微山湖上,张教主立在一叶扁舟上。看到那冲天而起的浓烟,欣慰的点点头道:“任务完成了。” 便吩咐船夫立即开船,离开滕县,以防许山等人落网后把自己供出来。 殊不知,许山确实落网了,却不是被官差抓住的,而是落在他二叔手里。 却说许甲生饭都没顾上吃,就带着甲里的男丁直奔县城,心说就算不能阻止他们,也得争取有个大义灭亲的机会。 没想到半路上就碰见许山带着十几个人在地里烧麦秸…… 许甲生一伙人都懵球了。他大哥左顾右盼,气喘吁吁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们这是在干啥,跳大神吗?” “不知道,信教的脑子都有问题。”许甲生骂一句,此刻他只觉得万分庆幸。“也幸亏他们脑子有问题,咱们不用陪葬了。” 说完他挥下手,街坊们便拎着棍子上前,冲着许山等人就是一顿胖揍。给他们个终身难忘的教训,看他们还敢不敢学人闹事了? 结果许山被他二叔揍成猪头,带回去一直关到过年才放出来…… 蓄谋已久的兖州叛乱,大抵都演变成了类似的闹剧。 八月十五一天下来,大小火情不下百起,到处都有起火的报告,但都集中在乡镇上,府城县城基本上安好。朱桢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其实,城里根本就没发生叛乱,所谓叛乱不过是关闭城门的借口罢了。 朱桢从一开始就打算关闭所有城门的,这是防止人员流动的终极杀招。 但单纯的不许人员流动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会激化矛盾。但再配上每天发福利,就能让老百姓情绪保持稳定,十天半个月的留在原地了。 其实为了化解这次民变,他还出了很多牌,比如最根本的赔偿道歉,立碑给百姓出气;发动生员引领舆论;最大限度利用保甲制度稳定基层;以及大规模的调动军队,在兖州演练,震慑宵小…… 是这一系列的组合拳下来,才让他的对手变得如此抽象。抽象到几乎没掀起什么波澜,以至于差点没被他活活累死的兖州府官差,忍不住私下嘀咕,这六王爷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哪有什么人造反啊?还说什么全省大叛乱,就这? 结果没两天,全省各处叛乱的消息便相继传来了…… 八月十六,东昌府传来急报,无数乱民冲入府城、县城,打砸衙门,把东昌知府吓得弃城而逃。几位知县则被乱民扣押,生死未卜。 同日,济南府传来消息,除省城之外,各县都发生不同程度的叛乱,其中齐东、齐河、济阳、章丘等八县失守,知县或是逃出,或是被俘…… 八月十七,登州府传来消息,黄县、栖霞、招远、莱阳等六县乱民占据,知府李瑛出城与乱民谈判,结果遭到扣押…… 十八日,莱州府的消息也传来了,五县两州全都被乱民所占,衙署尽数被焚,知府周世维出逃青州,半路被乱民截获…… 接连传来的噩耗,令兖州官吏目瞪口呆,终于明白六王爷到底有多牛逼了。 要知道各府乱民,可都是打着声援兖州的旗号作乱的。 而本应是风暴中心的兖州,此时却一片祥和,老百姓天天排着队领鸡蛋呢…… 原来王爷所有的安排都不是多余的,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时,他们这些庸人毫无察觉罢了。 他们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了。看看那些遭殃的外府同僚,便顿觉像现在这样每天给老百姓发鸡蛋发鸭蛋,实在是一件幸福无比的事情。 朱桢却一点不感到庆幸,反而十分的震惊。他虽然预言了全省会发生动乱,却压根没想到规模会如此之大,来势会如此之凶! 单单因为一个鲁王,就能激起这么大的滔天巨浪吗? “不会是七哥在背后推波助澜吧?”老十一小声问道。 “怎么说?”朱桢看着蜀秀才。 “毕竟到目前为止,整个山东除了兖州,就只有青州没乱……”老十一声音越来越小道:“这不就显出,他并非像传说中那么不堪吗?” 第一一九六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有道理哦。”老十二闻言点头道:“而且现在一乱,我们也去不了青州了,朝廷说不定还得指望七哥平叛,毕竟他带兵打仗还是有一套的。” “胡说,有六哥在,还轮得着他吗?”老十一断然摇头。说完却脸色忽变道:“不对,要不是六哥神机妙算,我们现在已经被乱民淹没了,下场不会比那些知府强的。” “我艹,老七好狠啊!”老十二也闻言变色道:“这是要借乱民之手,干掉我们啊!” “行了,别瞎寻思了,他跟你俩无冤无仇,干掉你们干啥?”朱桢从一大堆糟心的急报中抬起头来,没好气道:“而且老七最多也就能搞那个青州,想把整个山东都搞乱,他还没那么大能耐。” “那还有谁?”十一十二难以置信的问道。 “懂行的马上就来了,问问他们就知道了。”朱桢淡淡道。 “谁啊?”两人好奇的问道。 这时,高铁在门外禀报:“王爷,山东布政使胡让,按察使吴印求见。” “让他们直接过来吧。”朱桢便吩咐道。 “是。”高铁应声而去。 “六哥说的是他俩?”十一问道。 朱桢点点头。 “六哥你咋知道他俩来了?”老十二满脸叹服道:“莫非真能掐会算?” “呵呵……”朱桢笑而不语。 不一会儿,高铁把风尘仆仆的山东布政使胡让,按察使吴印两人领进来。 一进门,两人便跪地磕头,口称罪该万死。 “王爷已经提醒我们,山东要出大乱子,我们却没有上心……” “进了兖州却看到市面井然,波澜不惊,我们就更是无地自容了。真是愧对皇上和百姓的信任啊!” “你们起来说话。”朱桢让人给他俩搬个杌子,神态平和道:“其实本王也没料到事态会变成这样,不过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先全力以赴平乱。至于二位的责任,还是等事后再论更合适,你们说对吧?” “多谢王爷厚恩!”两人登时感激涕零,又给老六跪下了。他们都干到这个级别了,焉能听不出王爷这是在给他们机会将功赎罪? “王爷能来山东,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他们这话说的真心实意,这要是没有朱桢帮他们挡一挡,以朱老板的脾气,肯定会派人拿剑来把他俩砍了的。 “好了好了,起来说话。”朱桢只好再次让两人起身,继续给他们吃定心丸道:“你们不要慌,平叛呢,本王还是有些心得的。先把情况跟本王仔细说一下。” “是。”两人就是专程从济南赶来向他这位钦命山东巡抚汇报的,自然做足了准备,赶忙将山东最新的情况汇报给王爷。 结果跟朱桢了解的大差不差,局面并没有再恶化…… 说完胡让抱拳沉声道:“请王爷火速下令山东都司调动各卫戡乱吧!” 这就看出朱老板的设计高明之处,大明的军队和百姓的地盘犬牙交错,每个府都有一卫甚至几卫兵马驻屯,每个县也有千户所的驻地,所以调动军队平乱十分方便。 朱桢却不置可否的问道:“平安呢?他为什么没来,” 第676节 “这个……”两人互相看看,按察使吴印叹了口气道:“平都督归齐王殿下节制,不像我们说来就能来。” “这是什么话?他这个山东都指挥使,什么时候归齐王节制了?”朱桢面色一沉道:“把我这个节制全省文武的巡抚当摆设吗?” “王爷息怒。”两人赶忙起身抱拳,吴印硬着头皮道:“这当然不合规矩,但齐王殿下非要如此,胳膊拗不过大腿,平都督也很无奈呀。” “是啊,那年他还专门上书,请求将山东都司衙门搬离青州,结果没有如愿。”胡让也接茬道:“后来齐王知道了这事,把他叫进王府里,关了整整一个月才放出来。” “出来之后平都督就彻底没脾气了,齐王让干啥就干啥。”吴印苦笑道:“其实我们也差不多,真的顶不住啊……” “看来你们还挺怕老七的?”朱桢明知故问道。 “是是,齐王殿下是亲王,又是山东的藩王,我们只有满满的敬畏。”胡让皮里阳秋道。 “那就先不管他了。”朱桢摆摆手,主动打住了这个话头。他就是要看看,省里官员对老七的感观……一看,果然很差。 “那倒不必,王爷要是传谕给平都督,他肯定会听的。”吴印赶忙劝道。 “是啊,平都督是拎得清轻重的。”胡让也点头道。他俩此来的目的,就是请老六赶紧让平安平叛。 “不急着派兵。”朱桢却依旧摇头道:“本王不是说过吗,平叛我还是有心得的,这平叛跟治病一样,你得先望闻问切,然后查清病因,才能对症下药,怎么能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的,乱下虎狼之药呢。” “也是。”两人明白王爷的意思。现在老百姓只是闹事,还没有到叛乱的程度,但一旦出兵的话,局面很可能走向不可收拾。 可好奇宝宝不明白,一旁的老十二忍不住问道:“是因为“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吗?” “你还“官来如剃”呢!”朱桢白他一眼:“我大明军队的军纪还没败坏到那种程度。”说着他吩咐吴印道:“你跟我十二弟解释解释。” “是。”吴印忙恭声应下,然后对老十二道:“启禀湘王殿下,这是因为我大明军民杂处,双方的地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平日里难免为了争田争水,多有摩擦……” “你不用说的那么好听,”朱桢打断他道:“出了多少人命了?还摩擦。” “是。王爷说得是,双方矛盾很深啊。我们按察司每年不知要受理多少起这样的案子。”吴印苦笑一声,接着道:“这要是让军队平叛,确实可能会激起双方的旧怨,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哦,原来如此。”老十二恍然点头。 朱桢这才沉声道:“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这次民变更像是一次示威,还没到暴动的程度。我们如果能找到源头,说不定可以将事态化解于恶化之前!” 第一一九七章 衍圣公,但是新的 兖州,钦差行辕中。 朱桢的判断让两位山东大员都神情一振。 “王爷所言极是,老百姓这次闹事确实不太一样。”胡让点头道:“人都说“杀官造反”,可他们只是扣押了各地的官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到哪个知府知县殒命的消息。” “看来他们也知道,一旦杀了官,事情性质就全变了。”吴印也沉声道:“但这应该只是其首脑的想法,下面人可未必能一直忍得住。” “是的。”朱桢点点头道:“他们应该不是纯泄愤,而是有诉求的。所以才会扣押地方官员……莱州知府周世维,都快逃出莱州了,又被追上抓回去的吗?” “但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诉求。”胡让轻声道。 “很快就会知道的。”朱桢却笃定道:“他们扣押李知府,追捕周知府,八成就是为了跟府尊大人谈判。当然要是谈不妥,几位知府就会变成他们跟你们二位谈判的筹码。” “那王爷是说,我们先静观其变?”吴印小声请示道:“等他们提出要求再说?” “不,不能等。”朱桢却断然摇头道:“骚乱也好,叛乱也罢,都逃不脱一个“乱”字。把老百姓煽动起来,事态会如何发展,就由不得任何人了。每拖一天,事态失控的风险就大一天,再拖上个三五天,说不定就真变成叛乱了!” 顿一下他又沉声道:“而且本王,从来不跟劫匪谈判……” “可不谈判的话,怎么知道对方的诉求?”两人都有点迷糊了。既不打算派兵,又不打算谈判,怎么可能速战速决? 这不是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吗? “不需要谈判也能知道他们的诉求。”朱桢智珠在握道:“根据本王的经验,像这种闹事,台面上的往往都是让人当枪使的,真正的后台老板无外乎乡绅地主。” “王爷真是太有经验了。”吴印叹服道:“那些乡贤缙绅,确实惯会拿百姓当枪使。” “所以不管是在苏州、南昌、广州还是昆明,只要老百姓闹事,本王一律先抓大户。说来也怪,每次都没抓错人。每次一把他们抓进来,局面马上就会消停不少。也不知道是本王运气好,还是他们就是天生的坏种?” “王爷的绝招还真是厉害……”两人不禁苦笑,可惜只有他自己能用。哪个大户在朝里没人?他们要是敢效仿,保准吃不了兜着走。 “说来也巧,山东地里最大的两位大户都在兖州府,本王已经请他们过来了。”便听朱桢淡淡道:“等他们到了,你们陪本王一起见一见。” 两人一听就知道王爷说的是哪两家?山东地里最大的地主,孔家,在距离兖州城三十多里外的曲阜;山东地里第二大地主,孟家,在兖州城南四十里外邹县。 这两家的祖宗,一个叫孔子,一个叫孟子,所以他们不光是最大的地主,在山东还有极高的话语权,以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王爷找来这两位,还真是找着正主了呢…… 大明开国以后,在全国范围重修城池,藩王的王城更是重中之重。 兖州城作为鲁王封地,因古城狭隘,朱元璋便令郭英,将城墙南移二里三十丈,把原来的南护城河变成了穿城河,并将城门楼、城墙加高加宽。在夯土城墙外,包上了重约四十斤的城砖重修。 其中尤以南门“德政门”的门楼最为高大雄伟、巍峨壮观。外门楼往南伸出数丈,似龙头南伸去泗河饮水一般。 此时,就在那龙头不远处,一支颇具规模的车队停在了官道旁。 车厢外观古朴典雅,饰以云纹,四角和窗框覆以黄铜,拉车的都是清一水白色骏马,不带一根杂毛那种。 更不用说那些干练的青衣健仆了,真是尽显世家大族的气派。 当然,红色的回避牌上,黑色的“圣公府”三个大字,足以说明人家确实够资格摆这个谱——千年世家,唯有南张北孔。 此时,大明第一任衍圣公孔希学已然作古,他的儿子孔讷继承了衍圣公之位。 孔讷才二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自信满满的年纪。此时,他穿着大明一品文官的绯红官袍,正端坐在马车上,敬阅手中的《春秋》。 十六名年轻俊美的仆童,捧着手巾、点心、茶盏、痰盂等物,排成两排,纹丝不动的侍立在车厢外。 最离谱的是,还他么有伴奏!相邻的车厢里,数名乐妇在弹琴吹箫,做大成之乐,而且隔了两层车厢,乐声一点都不刺耳,反而多了几分悠远、神秘。 当然,按衍圣公自己的说法,这是为了严守礼法,所以不能与女子共乘一车。才不是嫌在一个车厢里太吵呢。 可惜,兖州城门已经紧闭好几天了,所以根本没人围观他的风采,未免有些遗憾。 这时,车外长随轻声说了句:“公爷,孟家的人来了。” “嗯。”孔讷屁股都没挪,便吩咐道:“请信夫兄上车说话。” “是。”长随应一声,前去传话。 比起孔家后人的排场,孟家后人的架势就显得寒酸多了……“只有”三辆马车,两三百护卫而已。 孟家这一代的家主叫孟克仁,字信夫。 孟家不像孔家。孔家始终代表着儒家,地位一直很崇高。而孟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得到朝廷的特殊优待,一直到了宋仁宗景佑四年,孔子四十五代孙孔道辅守兖州,访得孟子墓在四基山之阳,便在其址修起了孟子庙。 孔道辅又于凫村访得孟子四十五代孙孟宁,推荐于朝,拜迪功郎、邹县主簿。命其率领族众,编修族谱,主奉祀事。 第二年,又在自家孔庙的西侧,建立了五贤祠。把孟子、荀子、杨雄、王通、韩愈五人尊为“五贤”,设像祭祀。 后来,孔道辅回京担任御史中丞时,又多次联合当时有名望的官员,向朝廷举荐孟子,终于引起了皇帝对孟子的兴趣。 元丰六年,宋神宗封孟子为邹国公,诏书中称:“自孔子殁,先王之道不明,发挥微言,以诏三圣,功归孟氏,万世所宗。” 至此孟家才开始崛起。 所以孟子后人一直以孔家马首是瞻,孔讷一叫,孟克仁就得赶紧下车过去。 第一一九八章 孔孟之后 “圣公,怎么在南门遇上恁了?”孟克仁来到车旁,恭敬见礼。曲阜在兖州东面,衍圣公应该从九仙门入城才对。 “就知道六王爷叫了我,肯定也会叫上你,这不专程来等信夫兄吗?”孔讷微微一笑道:“上车说话。” 垂髫仆童便打开了车门,孟克仁上车之后又奉上香茗点心,还有湿手巾。 待孟克仁消受一番后,孔讷才开口道:“城门马上便开了,我就长话短说了。” “圣公请讲。”孟克仁忙做洗耳恭听状。 “你说六王爷这个时候把咱俩叫来兖州,是为个什么事儿?”孔讷却先问道。 “肯定为的是近来的民变。”孟克仁神情严峻道:“我想了一路,没有别的可能。可他怎么这么快就找到咱俩头上了?兖州又没有乱,咱们也从来没反对过鲁王。” “对呀,按说我们跟这次民变八竿子打不着,谁也没法联系到咱们头上才对。”孔讷又问道。他就是奇怪这一点,所以才非要等着孟克仁问一问。“不会是你那边走漏什么风声了吧?” “绝对不会,我用的都是,死也不会出卖孟家的读书人。”孟克仁断然摇头:“而且这次我为了避嫌,用的人没一个姓孟的,甚至连邹城的都没有。” “那就好,我也是。”孔讷神色稍霁,像他们这种千年大族,枝繁叶茂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而且孔家孟家,除了自家宗族亲戚外,还有数不清的读书人可供驱使。想做点什么事,根本不用自家人动手,朝廷更查不到他们头上。 “难道六王爷是想向咱俩求助?利用咱们的影响力来平息事态?”孟克仁想到一种可能:“毕竟曲阜和邹城离着兖州太近了,想不到咱们才奇怪呢。” “嗯,很有可能。”孔讷点点头,脸上的凝重之色更淡了,语带骄狂道:“可惜他没想到,我们就是幕后主使……中的两个。” “呵呵,我们也不能算主使啊。”孟克仁比孔讷大个十几岁,要谨慎沉稳的多。“充其量只能说是事先知情,推波助澜罢了,绝非始作俑者。” “呵呵,咱俩私底下说话,就没必要那么小心了吧。”孔讷有些不愉悦,让孟克仁这么一说,好像自己不够谨慎一样。 “是是,是我太过小心了。”孟克仁忙点头不迭。 “哎,小心没大错嘛。”孔讷是怎么说都有理,摆摆手道:“尤其是在那位王爷面前,咱们更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当年我随我爹在京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实在是个让人头疼的蛮霸角色,可不能让他抓到把柄了。” “圣公说的是,在下谨记教诲。”孟克仁忙躬身受教。 “教诲什么教诲,你我兄弟一起合计个对策罢了。”孔讷摇摇头。 “嗯嗯,那请问圣公计将安出?”孟克仁已经把孔讷琢磨透了,只要捧着他,哄着他,以他的马首是瞻,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一共九个字——不承认、不拒绝、不负责!”孔讷沉声说道。 “哦?请闻其详。”孟克仁做洗耳恭听状。 “很简单,第一条就是绝对不承认,我们跟这件事有关系。”孔讷便答道:“第二条就是六王爷要是让我们做什么事,我们不要一口回绝,惹恼了他会很麻烦的,先答应下来就是。” “圣公高见啊!”孟克仁赞服不已。“还有第三呢?” “第三就是答应了回来不做就是,过一阵子跟他说我们办不到,他还能把我们抱井里不成?”孔讷自信满满道。 “那肯定不能。别说他六王爷还不是皇帝了,就算哪朝哪代的皇帝,又敢把堂堂圣公怎么着?”孟克仁忙赔笑道,说完又苦着脸道:“可对我怎样就不一定了。” 孟家在宋元都过得很舒服,但到了明朝,就又开始走背字了。因为朱老板不喜欢孟子那些振聋发聩的警示之言,一直想把孟子从神坛上弄下来。 先是不许其配祀孔庙,又一度想要把《孟子》定为禁书。全靠了读书人据理力争,有人甚至还付出了生命。 朱老板才勉强同意让孟子回孔庙,但《孟子》必须要修改,最后亲自审定了一个《孟子节文》取而代之…… 别人家祖宗的脸面都是儿孙给的,但孔家孟家的脸面,都是祖宗给的。孟子如此不受朱老板待见,还指望他的子孙能有什么面子? 第677节 孔讷他爹封衍圣公的时候,孟克仁他爹却只得了个小小的邹县主簿,到了孟克仁这里,更是直接剃了个光头。后来还是孔讷他爹孔希学看不下去了,求皇帝赐孟克仁个一官半职,好让他有法为天下人祭祀孟子。 朱老板这才勉强给了孟克仁个五经博士,不然他今天都得白身进见,所以他哪敢像孔讷那样自信? “你不用担心,我们共同进退。他要把你抱井里,那就得连我一起捎上。”孔讷眉头一挑,给孟克仁吃了颗定心丸。 “哎,那我就放心了。”孟克仁笑笑道:“反正坚决跟着圣公就是。” “就是这个意思。放心吧,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何况现在他是有求于我们。”孔讷拍了拍孟克仁的肩膀道:“只要帮齐王过去这一关,山东就还是我们兄弟的。” “还有齐王,是三家的。”孟克仁轻声道。 “暴发户而已。”孔讷却不屑道:“也就最多百年光景,到时候青山依旧,孔孟常在,谁还知道他齐王是哪位?” “全靠孔府关照,我们孟家才能常在呀。”孟克仁赔笑道。 “放心,孔不离孟,只要有我们孔府一天,就有你们孟家一天。”孔讷信心满满道。 那厢间,朱桢正在跟胡让吴印说话,邓铎进来禀报说:“衍圣公到城外了。” “到了就让他进来啊。”朱桢便道。 “衍圣公说坐吊篮不成体统,让打开城门。”邓铎苦笑一下。“这不就来请示王爷了。”其实开不开门他就能说了算,但给不给衍圣公开门,他可不敢说了算。这就叫懂分寸。 “毛病。”朱桢果然没好气道:“让他坐吊篮进来,不然就自己爬上来!” 第一一九九章 谁是老大 兖州,德政门外。 吊篮坠下一名信使,来到衍圣公的车驾外传话。 “什么?还是得坐吊篮?”孔讷墨迹到现在,其实就是因为不想坐吊篮。 “王爷说,衍圣公不坐吊篮,就请自己爬上城墙。”信使便答道。 “干啥?爬上去!”孔讷看着三五丈高的城墙,当场就破了防。 幸好他身边人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可以绷住笑,但神情难免有些怪异。 “这,这怎么可能爬的上去啊?”孟克仁满脸无奈道。 而且据说,包括曲阜知县在内的四十几个官位,都在衍圣公的严格控制下。所有来山东上任的官员,都要先到孔府来拜码头,所以他的势力绝对不止局限在曲阜。 “那就随你便吧。”邓铎哂笑一声,吩咐两个摇橹的军士道:“摇的慢一点。” “是。”两人赶忙应下,心说看来王爷前阵子去曲阜,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孔讷上来之后,两条腿软的像面条一样,被士兵搀扶着才出了筐子。让人毫不怀疑,要是多戏弄他一下,堂堂衍圣公非得尿裤子不可。 此外,掌管林庙守卫的百户厅,还下设“百户衙门”,拥有一支数千人的“奉卫队”。 升到半空中的篮子便猛烈的摇晃起来,吓的孔讷没人声的啊啊大叫。 城头军士们已经笑跌在了地上…… 好在邓铎有分寸,只是小小戏弄他一下,便吩咐士兵赶紧把他拉了上来。 “……”孔讷气的差点回头走掉,但看到那些去曲阜接他的王府护卫,他又站住了。 “不必,说了你们陪本王接见一下了。”朱桢却摇头道:“有什么事儿正好大家一起合计一下,不用本王再分头传话。” “没办法,正好刮了阵风。”邓铎睁着眼说瞎话,今儿一丝风都没有。 “那像什么样子?”孔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终究还是痛苦妥协道:“我坐就是了。” 从他一站进篮子里,城头便响起阵阵哄笑声。见圣公面红耳赤,一旁的孟克仁忙大声呵斥道:“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谁敢对公爷不敬?上去叫你们长官严惩不贷!” 这个过程中,为了安全起见,人要坐在篮子里,双手紧紧抓着篮筐,看上去确实不太雅观。 谁知这姿势更不雅,惹的士兵们捧腹大笑。 吱呀呀的辘轳摇动声中,绳索绷直,将篮子一下子提了起来。孔讷只觉得脚底猛的一晃,险些摔出篮子去,吓得他赶紧蹲下来死死抓着绳索。 回来后,他让人调查了一下才知道,衍圣公府内居然设有公堂,而且大堂,二堂,三堂俱全。凡孔氏族人以及孔府佃户、庙户、仆役等犯了“法”,公府可以自行传讯或断结。 朱桢带着朱雄英出来一趟,不可能让他整天宅在鲁王宫里不动弹。一个多月的时间安排了两次外出,一次去两百里外的泰山进香,也让天老爷看看,未来的天子长什么样。 “哎呀,公爷是有些恐高吗?”邓铎故意假假道:“真是太难为公爷了。” “那就坐吊篮呀。”信使面无表情道:“王爷还等着你们呢,不要磨叽了,快选吧。” 城头又响起军士们的大笑声。臊的孔讷耳根子都像烧着了一样,为了保持最后的尊严,他便蹲在筐子里坚持不坐下。 胡让便请示道:“要不我俩先告退?” 红签一投就可以随便抓人,绿签一拔就可以任意打人。孔府还向人宣称,皇帝赐给衍圣公虎尾棍、雁翅镋和金头玉棍,用它打死人可以不偿命。朱桢查了一下,也没弄清楚是哪位皇帝所赐,反正肯定不是洪武皇帝赐的。 “……”军士们这才笑声渐止。 “我站着就行。”孔讷却嫌坐下姿势太不雅了,非得保持站姿。 可对方是六王爷的亲卫指挥使,他又能怎么着?也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等到孟克仁上来,两人便赶紧下了城头,远离这些臭丘八。 他估计自己要是敢走,他们就敢把自己绑了吊上城去,那样岂不更丢人? “实在不行,我先坐吊篮上去好好跟王爷说说?”孟克仁看出他的为难,便主动请缨道:“反正我就是个小小的五经博士,坐个吊篮也不丢人。” 顿一下,他又狡黠一笑道:“再说也可以给你们祛祛魅……” 衍圣公府还设有一整套政治机构和管理系统。内部设有知印、掌书、百户、管勾、典籍、司乐六大厅。其中管勾厅主管收租,下设“管勾衙门”,拥有千余名管勾捕快。 “要是不晃那一下还好……”孔讷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恨恨道:“那一晃悠,我魂儿都飞了!” “那还真是巧了!”孔讷牙根都快咬碎了。 另一次,就是去曲阜,给孔庙上香。那次孔府之行,他着实被孔家“曲阜即孔府”的声势震了一下。那个世袭千年的贵族庄园,真是比鲁王府更像王府。 “公爷坐下呀,你这么站着,一摇辘轳准栽下去。”邓铎站在辘轳旁,大声对城下道。他很清楚王爷是想给衍圣公个下马威,但分寸一定得把握好,所以亲自来了。 吊篮是城门关闭期间,出入城中的唯一合法方式。人在城上或城下坐进个水缸似的篮子里,然后城头的士兵摇辘轳,将其提上放下。 朱桢跟两位山东大员聊完了,高铁才禀报说,衍圣公和孟克仁来了。 这时候邓铎朝摇橹的军士递个眼色,两人便会意的忽然加快了速度。 但其实大家都是这样的姿势,只要不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也没人会笑话你。反倒像衍圣公这样推三阻四不肯坐,到最后还不得不坐的,反倒会引来城头军士的嘲讽。 这就是朱桢为什么要把衍圣公弄过来的原因,就算没参与这次全省范围的骚乱,他也绝对知情! 至于他为什么让邓铎收拾一下孔讷,纯属因为那位新任的衍圣公太年轻气盛,排场居然比他们兄弟还大,得让他知道一下谁是老大,大家才好说话。 第一二零零章 南孔北孔 说话间,高铁将衍圣公和孟克仁带进来,两人老老实实行礼如仪。 其实本来以孔讷的身份,只作揖,不磕头也说得过去。但让老六收拾了这一下,他哪敢再给对方搞自己的机会? “二位请起。”朱桢倒没有继续搞事情,还给两人赐了座,上了茶,然后和颜悦色对他们道:“衍圣公本王刚来就见过了,孟博士还是头一回见。” “下官品级低微,王爷不传召,不敢冒昧求见。”孟克仁讪讪道。 “哎,话不能这么说。大家敬重你,可不是因为你的官位。”朱桢摆摆手笑道:“早听说孟子的故里也在兖州,本来应该像去孔府一样,亲自登门拜访的,可没成想发生了这种事,只能先把二位仓促请来了。” “岂敢岂敢。”孟克仁知道,凭老朱家对自己老祖的态度,六王爷也就是客气客气。 “那么咱们闲言少叙,”稍事寒暄,朱桢便进入正题道:“近来省内发生的事情,二位想必已经知晓,请二位来正是为了讨教一二。” “……”孔讷二人对视一眼,心说看来他是不知情的。 “王爷但有所问,我二人自然知无不言。”孔讷便拱手道:“只是事发突然,我二人也还懵着呢,恐怕不能尽数为王爷答疑解惑。” 这话听的胡让吴印两个都暗暗皱眉,心说这衍圣公也太狂了吧。谁才能为别人答疑解惑呀?你当王爷听不出来吗? 朱桢却面不改色,依旧笑容可掬道:“衍圣公太谦虚了,以孔孟之家在山东的地位,只要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能知道。” “王爷过誉了,我们两家也没那么厉害。”孔讷笑着摇头道:“对曲阜和邹县的事情,我们尚且不能尽知,对外府的事情就更是雾里看花了。” “当然王爷要是需要我们代为打听,我二人定当尽心竭力,设法帮王爷了解一二。”他又话锋一转道:“只是实在不敢保证,一定能打听的到。” “是,是这样的。”孟克仁点头附和。心说圣公还真是言出必行,几句话就把“三不政策”执行到位了。 果然,朱桢问东问西,孔讷就跟他扯东扯西,张嘴就是“大概”、“也许”、“不清楚”,好半天愣是一点有用的都没说。 其实他原本是可以透露一二的,但朱桢既然折辱于他,他便来了个非暴力不合作。 胡让吴印两个听的暗暗着急,心说衍圣公这样云山雾罩的打太极,王爷还真是不好发作,可怎么给他祛魅啊。 他们却小瞧了朱桢,找茬这种事,他自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便见朱桢呷一口茶水,搁下茶盏道:“好,既然这些事情衍圣公都不太清楚,那咱们就先说点衍圣公清楚的。” “自然知无不言。”孔讷也端起茶盏,轻轻用盖子撇着浮沫,一副老神在在的架势。 “你肯定知道的……”便听朱桢悠悠道:“因为本王要问的,是南孔和北孔的关系。” “……”孔讷闻言手一抖,茶汤洒在他胸前的白鹤上。 周遭几人也瞠目结舌,万没想到王爷居然从这个角度发难。 “是这样的。”朱桢依旧不紧不慢道:“前几天,有个叫孔希鲁的投帖求见,自称是孔子的第五十六代嫡孙。我就觉得奇怪,孔子的第五十六代嫡孙不应该是你爹吗,这孔希鲁又是何方神圣?当时闲着也是闲着,就把他叫进来聊了聊。” 说着还对孔讷笑笑道:“哦,本王想的是,他要是个假货就拆穿他,把他扭送官府。” “多,多谢王爷。”孔讷想笑,却笑不出来了。一瞬间他想到了无穷的麻烦,各种可怕的后果,脑瓜子嗡嗡的,一个有两个大。 “你先别谢我。”朱桢叹了口气道:“跟他聊了聊,本王却有些迷糊了,什么南孔北孔的听得一头雾水,所以我就先让他住下了,把你叫过来问明情况再做处置。” 说着他笑眯眯的看着孔讷:“还请衍圣公亲口讲一讲,这南孔北孔的渊源吧。这个你总不会不知道了吧?” “这个嘛,说来话长……”孔讷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珠,强笑道:“反正都是陈年旧事,王爷要是感兴趣,日后在下可以慢慢给你讲。现在咱们还是专注当下,商量如何平定山东的乱局吧。” “是啊,本王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呀。”朱桢笑道:“可衍圣公不是一问三不知吗,心说总不能让你白来一趟,起码咱们解决个问题是吧?” “是……不是不是。”孔讷毕竟还是年轻了,被老六三言两语搞得方寸大乱,不停擦汗道:“在下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指定能打听的到一样,咱们商量个章程出来,我回去就照办。” “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却听朱桢淡淡说道。 堂中气温骤降,只有衍圣公还在不断的擦汗。 第678节 “你不是对曲阜的事情都不太了解,对外府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吗?”朱桢又放缓了语气,笑道:“所以跟你商量这些事,不是问道于盲吗?” 孔讷被朱桢用他自己的话堵的哑口无言,一旁的孟克仁忙替他补救道:“王爷容秉,衍圣公那是谦抑之词,当不得真的。他肯定还是知道一些东西的。” “那就是有人非要跟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净拿本王逗乐子了?”朱桢笑容渐冷道:“本王像是可以开玩笑的人吗?” “当然不是,不是。”两人赶忙摇头。 “给我站起来!”朱桢一拍手旁几案,吓的两人赶忙起身。 “撤座!”朱桢又把脸一沉,又吩咐一声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不配在本王面前有座!” 内侍便进来,把两人身后的杌子撤走。 孔讷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这辈子还没这么丢脸过呢,被人训成孙子不说,还被当场撤了座,这要是传回去,孔家人都会骂死他的。 “好吧,王爷要论南孔北孔咱们就论吧。”想到这,他也上头了,再也不顾什么后果了,直接跟老六针锋相对道:“本公不愿提起此事,不过是不愿意跟外人说起家事罢了,并不是王爷以为可以拿捏我的家丑!” 第一二零一章 圣教至宝 其实南孔北孔的事迹并非什么秘辛,不只两边各自都有记述,在史书和方志上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孔讷也没法信口雌黄,只能原原本本道:“事情还得从建炎南渡说起,那时金兵攻陷汴梁,掳走了徽、钦二帝,而后康王在应天称帝,改元建炎,就是后来的宋高宗了。” “之后,金兵继续南侵,高宗一路把行宫从淮河移到了长江,又到了杭州,在那里他传谕所有沦陷区的官员尽快南归。我们孔家自然也在其列。” “当时的衍圣公是先祖第四十八世孙端友公,接到旨意后,他与族长孔传公商议决定,举全族之力护送镇庙之宝南迁,免遭金兵掳掠,只留我祖端操公、端秉公等数人守护祖宅林庙。” “之后,端友公与孔传公率族人百余名以及颜、孟、曾三姓族人,驾车套马,扶老携幼,惜别故土,最终护送镇庙之宝到达临安。觐见之后,宋高宗敕赐庙宅于衢州,这便是南孔的由来了。” “此时,金国则把端友公的弟弟,我祖端操公视为孔门正传,封端操公为衍圣公,端操公坚辞不受,次年病亡。此后,金国又强封了端操公之子,我八世祖孔璠公为衍圣公。” “自此之后,天下便同时有两位宗子,两位衍圣公。这就是南孔北孔的由来。”孔讷叹口气道:“再之后,南北衍圣公各有传承,直到元朝灭宋统一天下后,南北分立的局面不可能再继续了。当是时,南孔的第六代衍圣公孔洙公,虽为故宋衍圣公,但仍是南北公认的大宗之首,我们北宗也积极上书,请求皇帝征召孔洙公载爵归鲁奉祀。” “离开曲阜后,孔洙公便去大都觐见元世祖。入觐时,他接受了元世祖所赐的国子祭酒,兼提举浙东道学校事,以及各种丰厚赏赐;对朝廷授予护持林庙玺书,也欣然接受,但婉言谢绝了归鲁奉祀。” “这让他倍感忧虑,经过两个多月的深思熟虑,孔洙公决定运用先祖特有的中庸之道,以“让爵”之举,阻止元世祖分裂孔子圣裔的图谋,维护南北圣裔的团结和尊严。” “他也深切感受到,一百六十年间祖庭的巨变:当年留守阙里林庙的前辈族亲饱受战乱蹂躏,早已物是人非,跟南宗大相径庭了。同时他也了解到,元朝皇帝让自己这个南宗宗主入主北宗,是欲利用自己“以孔制孔”,挑拨孔子圣裔陷于分裂。” 期间,他采林地之楷木,精心雕刻了孔子和师母亓官氏坐像。这两尊楷木像高不满两尺,孔子长袍大袖,手捧朝笏,亓官夫人长裙垂地,形象生动。 “过去这段历史,尽管你们双方陈述各有立场,但大体还算靠谱。”朱桢淡淡道:“人家孔希鲁也没有否认,你的衍圣公有问题。人家只是提出一点,当初他先祖孔洙是忠臣不事二主,不愿意做元朝的衍圣公,现在元朝已经亡了,大明可是我汉家天下,自然就没这个障碍了。” 后来,鲁哀公将孔子生前居室立为祭祀孔子之庙堂,这两尊楷木像雕成后就供奉于此。 据说此木像乃子贡所雕。相传孔子去世后,弟子们在坟前结庐服丧三年才挥泪惜别。但子贡仍然不忍离去,就在孔子墓旁筑茅屋,又守了三年。 “……”孔讷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愣是一句话反驳不了。因为朱桢所说的孔夫子夫妇楷木像,就是他刚才陈述中,语焉不详的“镇庙之宝”。 朱桢耐着性子听完,两句话把孔讷问的险些吐血。“本王说过有争议了吗?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孔讷抬起头来,理直气壮道:“所以说我们北孔如今的衍圣公之位,不是自己抢来的,也不是从哪里偷来的!而是南孔当年主动让出来的,还是当今圣上亲封的!不知到底有何争议,南孔的人还要纠缠不清?!” “他表示要继承祖训,做到忠孝仁爱、礼义智信八字齐全;所以必须回衢州护持南迁先祖庙墓、侍奉年迈的母亲,所以坚决请辞衍圣公封号。元世祖身边大臣再三劝告他奉旨行事。孔洙公却不为所动,坚持将前宋皇室所颁袭封铜印呈交元世祖。” “元至元十九年,孔洙公以“江南袭封衍圣公”的身份应诏入觐,离开衢州北上,八月抵达曲阜。他在阙里两个多月,遍祭祖庙祖庭祖林,遍会老少族亲,倾诉江南六代衍圣公的思乡念祖之情。” “元世祖对孔洙公的归而不顺、推而不辞并未恼怒,反而称赞他:“宁违荣而不违道,真圣人后也!”便也没有强迫他回曲阜奉祀,但也没有另封衍圣公主持曲阜祀事。” “再后来,孔洙公去世前,叫儿孙到床前立誓,让他们永远不要当衍圣公。直到他去世后多年,元朝才重新册封了我们北孔后人为衍圣公。” “传承至元末,家父希学公继任,时维大明奉天承运,北上一统,家父率族人亲迎王师,被徐大将军送往南京觐见,皇上与家父一见如故,对家父识天命顺天意的举动大加赞赏,于是钦命家父继续担任衍圣公。” “这,这……”孔讷瞠目结舌道:“王爷要觉得没问题,还问它干啥?” 说到这里,孔讷一改之前的语焉不详,描述忽然就有鼻子有眼开了。 说着他笑笑道:“你也不能说人家没有继承衍圣公的资格吧,毕竟孔夫子夫妇的楷木像,可还在人家衢州的孔庙里供着呢!” 再后来,这木像便成了最权威的孔子形象存照,被作为孔府至高圣物,一直被历代孔子嫡长孙保存在曲阜祖庙,直到北宋灭亡,衍圣公孔端友背着两尊雕像南渡,这件孔门圣物,便座落在了衢州的孔庙中。 这两件楷木像也是北孔最大的心病,因为甭管他们这边出多少衍圣公,只要这两尊雕像在衢州一天,南孔就依然是嫡系正宗!他们就矮南孔一头。 第一二零二章 稳稳拿捏 其实朱桢根本没见过什么孔希鲁,他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在过去十多年数次来京里上书,要求朝廷给南孔应有的待遇。 不过朱桢一直对孔家很不感冒,所以也没理会过这茬,是前阵子让人调查孔家的时候,才了解了这桩公案。 朱桢顿时如获至宝,这简直是拿捏衍圣公最好的工具了。所以他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衍圣公揪过来再说。 “怎么不说话呀?不说话就是默认咯?”朱桢好整以暇的看着孔讷。 “不是。”孔讷赶忙摇头,硬着头皮道:“当时孔洙公已经让子孙发誓,不争衍圣公了!” “但人家孔希鲁说的是,孔洙只是不让他们当元朝的衍圣公,可没说不让他们当大明的!”朱桢不疾不徐道:“至少本王觉得孔希鲁的话没毛病——孔家是宋朝封的衍圣公,南渡后又当了六任,跟宋朝可谓相伴始终,再给元朝继续当衍圣公,正常人都会觉得膈应。” “……”这话说的孔讷面红耳赤,他这一支的祖宗,就是给元朝当衍圣公起家的。 “原因很简单。”朱桢沉声道:“当时封你爹为衍圣公时,主要是你爹太会了,大军前锋才到山东他就投了,加之当时并不了解南孔的情况。所以我爹封你爹衍圣公也算理所应当。” 孔讷终于彻底软了,他一撩官袍,双膝跪地,拍着胸脯表态道:“为臣保证,我也会对皇上和王爷千依百顺!不,我可以比我爹更恭顺,王爷让我干啥我干啥,绝对做大明最忠诚的走狗!” 其实根本不用查,只要老六的人一去,在斗争中失势的那一房就会跳出来,猛爆他们这一房的黑料。到时候朝廷反而得考虑,要不要把那些刷新三观,没有下限的罪行公之于众,以免彻底毁了衍圣公这块活牌坊了。 “但是鲁王的暴行仅限于兖州一地,别府的百姓很难感同身受,正常也不会跟着闹事。”孔讷道:“要只是兖州民变的话,朝廷也断不会让他个青州的王爷过来平叛。” “是,事情是这样的。”孔讷叹息一声道:“两个月前,明一道的王大教主忽然到了曲阜。这个王大教主神通广大,前元时就在北方叱咤风云,据说还跟王保保称兄道弟过。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立教,别人用毕生精力创一个道门,他却能一年创一个道门,而且还都能混的不错。” “还不从实招来!”朱桢断喝一声。 “真是乌烟瘴气,令人义愤填膺!我看你北孔也就府门外那对大石狮子还干净了!”朱桢提高声调道:“该让南孔的人带祖归宗,好好重振下门风了!” “就在这说!”朱桢点了点桌案:“孟克仁是你跟班,本王也不会瞒着胡藩台吴臬台。” “唉……”孔讷心说今天可真是颜面扫地了。但他拎得清轻重,知道对他们北孔来说,最要紧的就是不让南孔卷土重来。只要保住了衍圣公之位不旁落,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皇上已经定了我们北孔继承衍圣公了。”孔讷已经没法从历史和传统中找根据,只能靠朱老板的决定说事儿了。“而且那孔希鲁上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皇上不都没搭理他吗?” “……”朱桢眉头一挑,知道戏肉来了。 “后来了解到了南孔的情况,但考虑到你家毕竟干了上百年,至少在北方也算深入人心;再说你爹对我父皇也是毕恭毕敬、千依百顺,父皇一来嫌麻烦,二来也很满意你爹这个人,所以才会对南孔的人爱答不理。” 说着,他嫌弃的看一眼孔讷,幽幽道:“可现在你爹已经没了。而且本王来兖州这段时间,告你孔家的人可不少。” “没……”孔讷刚要死不承认,朱桢猛的一拍桌子厉声道:“你给我想清楚了再说!只要有一个字眼儿不实,本王就亲自到你孔府坐镇,非把你北孔那些腌臜事查个底朝天不可!” “不夸张的说,山东的会道门大半都是他的杰作,那些教主门主之类,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孔讷接着道:“谁敢没事儿得罪这种邪门人物?我便见了他,结果他开门见山的说,自己是代表齐王而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华夏光复,汉家再兴,他们愿意出仕,可谓天经地义。”朱桢接着道:“而且是国朝盛事,应该隆重欢迎才对!” 这也是南宗一直瞧不起他们的原因之一。 “他说齐王殿下胞弟和母妃相继出事,自身也深陷危机。所以为了营救胞弟母妃,也为了自救,他决定自导自演一场戏。”孔讷又道:“具体就是发动百姓起来反对鲁王的暴行,只要民变规模够大,朝廷就得靠他这个以武略见长的王爷平叛,自然就不会再针对他,如果立了功,他还能请皇上赦免他母妃和八弟。” “千万不要啊!”孔讷终于相信六王爷是下定决心要收拾自己了,而不是单纯的恐吓。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就他们老孔家那一屁股屎,哪里禁得起查? 他们北宗确实比较没有节操,还有给金朝当衍圣公起家的一支,不过被他们这一支成功的撕掉了。 于是他便艰难的点头道:“我们两家确实事先知情,但绝对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这……”孔讷登时不敢摇头了,嘴唇翕动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道:“请王爷屏退左右。” “好,那本王再问你一遍!”朱桢点点头,一字一顿的问道:“这次齐鲁民变,跟你孔家有没有关系?” 朱桢指了指桌边那口大箱子,沉声道:“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就已经包括侵占民田、欺男霸女、卖官鬻爵、偷税漏税、草菅人命、豢养私军、逾越违制等几十条罪状了。” 朱桢心说那肯定是掌握了核心打法,打通了底层逻辑,才能迅速实现裂变…… “所以他需要有人帮他在全省宣扬鲁王的暴行,好让民变规模够大。干这种事,没有比王大教主更合适的人选了,但需要征得我们两家的同意。”孔讷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抖擞一下道:“在山东地儿里,我们两家坚决反对的事情,是很难办成的。” 第一二零三章 老实了 “当时为臣十分气愤鲁王的暴行,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个治一治他的办法,加上觉得齐王也是一片诚孝,就没有坚决反对。”孔讷说着赶忙补充一句道:“那会儿尚不知道王爷会亲临兖州,不然肯定不会同意的。” “又避重就轻了!老十为非作歹这么长时间,可见你上过一道弹章?!你孔家会为了区区百姓,开罪一个王爷?骗鬼呢吧!”朱桢一拍桌子,喝道:“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再跟我打马虎眼,本王现在就把这一箱子状纸送到京城去!” “……”孔讷早就听说过老六的可怕,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体会到那种把人粉身碎骨,掏心挖肺,连骨髓都给你晾出来的恐怖! 在他面前,想保留最后的尊严,最后的秘密,统统都是痴人说梦。 “是!我们也有自己的目的!”孔讷彻底被攻破了心防,一五一十交代道:“是,也正是看到了张天师家的下场,所以我们才对新政畏惧如虎。”孟克仁苦着脸道。 “哼,都是表面光鲜!”老十二义愤填膺的指着那口箱子道:“这里头的状子可不是假的,都是我和十一哥一份份整理出来的。那都是山东老乡的血泪呀!” 从今往后,至少在他俩面前,这孔讷是甭想再摆衍圣公的臭架子了。 “青州那边不用你们操心,本王的弟弟本王自会收拾。”朱桢一摆手道:“你们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我再给你们宽限两天,最多五天,我要山东民变结束,市面恢复如常。” “是啊王爷。”孟克仁又附和道:“真正的主谋在青州,是齐王殿下啊……” 那厢间,外人一走,老十一老十二终于不用再当扎嘴葫芦了。 “……”朱桢白了他一眼,孟克仁这才想起南张分崩离析的下场,是出自谁之手,登时吓了一个激灵,赶紧老实闭嘴。 两人便相视一笑,不再继续埋汰下去。 说完他便哭丧着脸道:“这次说的都是千真万确了,如有半句假话,让我出门就被雷劈了。” “是是,我一定戴罪立功,争取将功折罪!”孔讷却彷佛抓住救命稻草,慌忙点头不迭。 他这个祖传的“祖”,可不是说的孔夫子,而是历代文宣公衍圣公…… “不过我还是挺佩服衍圣公的,”胡让突然小声对吴印道:“通权达变,不失为俊杰也。” “不许再讨价还价!”最后他蛮霸的下令道:“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都必须给我做到,不然就等着本王收拾你们吧!听明白了没有!” “是,王爷真是宽宏大量。”孔讷慌忙点点头,又苦着脸道:“可是一来,三天时间实在太短了,根本不够我的人跑遍全省的。二来,这事我真不是主谋,不可能我们不让人家闹,人家就不闹了。只能让各地的缙绅大户,尽力劝说安抚百姓,但至少王大教主的人,就不可能听我们的。” “没想到那孔孟后人居然会如此脏心烂肺,”老十一却一脸失望道:“满嘴成仁取义,却为了一己私利,暗地里却煽动老百姓闹事,真给祖宗丢脸。” “那当然了。不过只要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露出里头的臭肉,还是可以当牌位用的。”朱桢轻叹一声道:“毕竟朝廷需要这么个牌位,而且谁也不知道,换上南孔会不会也是一个德行?” “那是。”吴印点点头,忍不住轻笑道:“祖传的手艺了。” “胡藩台已经决定,秋收之后开始在全省推行朝廷的新政。清丈田亩、编制黄册、推行里甲……对我们这些祖宗积德,颇有些田产佃户的人家,这三招是招招要人命。” 第679节 “完全没有!”老十二把头摇成拨浪鼓,笑道:“能看到堂堂衍圣公这般丑态,简直过瘾死好吗?” “我猜就是。”朱桢冷哼一声道:“人都说南张北孔,各占江西山东半壁,他们南张发愁的事,你们北孔怎么可能不愁呢?” “王大教主说,只要让起事的百姓在诉求中加上反新政一条,那不管到最后是什么结果,山东的新政肯定要搁浅的。”孔讷又颓然道:“当时我也是鬼迷了心窍,竟觉得这是个各取所需的好事——老百姓收拾了鲁王,齐王立功自保,我们也可以免于新政的荼毒,大家都有收获,所以就同意帮着打打招呼,让各地的缙绅配合一下了……” 前来相送的胡让和吴印,立在城头上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齐齐暗叹,祛魅了,真的祛魅了…… “哎呀,可憋死我了。”老十二灌一杯茶,胡乱一抹嘴道:“我这整整一下午没敢说一句话。” “你明明说过的。”老十一却认真道:““匪来如梳,兵来如篦”……” “怎么,觉得无聊了?”朱桢笑问道。 于是,两人又坐着吊篮下了城头。 这回衍圣公老老实实缩在篮子里,全程一声都没吭,两眼发直,耳边尽是凄凉的二胡声…… “呵呵,一个朝代的皇室,最多两三百年就腐朽到臭不可闻的地步。一个传承千年的世家,还能维持着外表的光鲜,已经很神奇了。”朱桢却淡淡道:“可见孔夫子那一套,维持稳定还是很管用的。” “那就权且信你一回。”朱桢淡淡道:“但是以你的罪行,光坦白还远远不够从宽的。” “时间紧任务重,就不留你们吃饭了。”朱桢一摆手:“去吧。” “是……”孔讷和孟克仁只好无奈应下。 “也就那几句。”老十二撇撇嘴:“你这人真没劲。” “这样吧,本王给你三天时间,如果全省的事态能平息,这次的事情就权且放你一马。”朱桢便看着孔讷道:“怎么样,这个条件够优厚吧?” “怎么,六哥刚才就是吓唬衍圣公的?”老十二吃惊的问道:“我可一点都没看出是假的来。” “当然不是假的了。”朱桢摇摇头道:“后续如何发展,全看他们的表现。其实我更希望的是,南孔北孔轮流坐庄。” 第一二零四章 单刀直入 “圣公当心。”吊篮一落地,先下来的孟克仁赶紧殷勤的扶住孔讷。 “多谢。”孔讷居然道了声谢,让孟克仁受宠若惊,赶忙关切道:“圣公,不要紧吧?” “无妨,吾日三省吾身,我只是在反省自己。”孔讷叹息一声道:“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圣公反躬自省,已经远胜于他人了。”孟克仁总能找到吹捧的角度,可惜刚才在王爷面前,他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这就是老六要跟他表达的意思,别把自己当回事儿,你还不够资格上桌。 “别再拍马屁啦,刺耳。”孔讷却已经消化不了他的吹捧了,至少今天如此。 “是。”孟克仁讨了个没趣,赶紧换个话题道:“圣公恁说,六王爷拿南孔说事儿,是诈我们还是要来真的?” “诈我们又如何?我要是敢跟他顶,他就会跟我来真的。”孔讷长长叹了口气。“所以说这人啊,最怕的就是被抓住软肋,那真是半分不由己。” “圣公是不是太小心了?”孟克仁轻声道:“北孔已经执掌圣庙两百年,大明开国之后也是圣公父子相继,早已深入人心,是他六王爷说翻就能翻过来的吗?我看皇上就不一定能答应。他真会费这么大劲儿折腾这事儿吗?”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孔讷却摇摇头,低声道:“不知道六王爷已经跟我圣教如火如荼斗了多少年?借着今年的科场案,他才翻过点儿来,肯定要乘胜追击的。” “这时候要是让他跟南孔合流就麻烦了,那孔希鲁……瞧瞧这名字吧,希鲁,他是多想回山东顶我的班儿啊。”孔讷啐一口道:“肯定会使出吃奶的力气为他鼓与呼。六王爷就可以借着南孔来打击圣教,说他们国子大学才是儒家正统了。” “你说这对六王爷有多大的吸引力?他会不会费劲儿的为孔希鲁折腾?”孔讷认命的苦笑道:“我这时候要是还不识相,是不是就会把我北孔,拖入无尽的麻烦中?” “原来如此……”孟克仁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咱们七天之内根本搞不定怎么办?” “尽力而为就行了,只要让王爷见到成效,还真能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不成?”孔讷又叹了口气:“南孔可以支持国子大学,难道北孔就不可以吗?做生不如做熟的道理,王爷肯定明白的。” “明白了,王爷确实没打算把咱们往死里整。”孟克仁点点头,才知道牛皮不是吹的,雪山不是堆的,衍圣公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当的。 “只是咱们的地,这回怕是保不住了。”但他还是肉疼不已。孟家不像孔家享有崇高的政治文化地位,他们就是个单纯的大地主。 “那就索性痛快点,还能多保住一点。”孔讷却看得很开,淡淡道:“这种事情我们孔家见多了,哪朝哪代一开国都要抑制豪强,但结果不都一样?用不了几十年,那些吐出去的地,不就又回到我们手里了?” “也对,还是圣公想得明白,看得长远。”孟克仁赞叹道。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孔讷淡淡一笑,拍了拍孟克仁的肩膀道:“兄弟,我们才是江河。” 说完,便坐回了自己的马车,在长长车队的护送下,返回曲阜去了。 孟克仁一直目送着孔府车队离去,才冷笑了两声。“还“江河万古流”,刚还一副怂样,转过头来又吹牛……” 孔孟二人一回去,便开始拼命的灭火。 朱桢号对了脉下药,效果当然不错。五天之后,原本遍地开花,大有燎原之势的山东民变,明显消停了不少。 各地士绅纷纷出面,极力劝说百姓不要再闹了,赶紧回家去。 老百姓也听说了,他们声援的正主——兖州百姓根本没闹事,反而在排队领鸡蛋,天天开心的跟过年似的,心里别提啥滋味了。那还闹个啥劲啊? 加上也该种麦子了,于是大量的百姓便不闹了,回家该干嘛干嘛去了。 虽然府城县城里,还有大量的乱民占据官衙,扣押官员,不肯罢休,但原先那种眼看要连成一片,陷落整个山东的架势,却再也没有了。失去广大农村的支援,被乱民占据的城市,便成了一座座互不联系的孤岛,威胁顿时呈几何级数下降。 可也不能坐等乱民自行散去。要是过段时间,见官府没有动静,他们的气焰肯定会重新高涨起来。 快刀斩乱麻,永远是平乱的不二法门。 “根子还是在老七身上,”朱桢便向众人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所以本王打算,亲自去青州一趟!” “啊?!”十一十二,胡让吴印等人全都吓一跳。 老十二赶忙劝谏道:“万万使不得呀六哥!老七这一局摆明了就冲你来的,你这时候去青州,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啊六哥。”老十一也苦劝道:“你不是整天教导我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吗?咱不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呀!” “是呀王爷,到现在平都督还没能来见驾,说明齐王殿下已经铁了心要跟王爷死磕到底了,这时候贸然去青州殊为不智!”胡让亦劝说道。 “王爷,齐王殿下把潭庶人和达废妃的账,都算在恁头上了,可谓恨你入骨!恁可不能自投罗网啊!”吴印同样苦劝不止。平不了叛,他们最多自己掉脑袋。可六王爷要是有个闪失,他们就得全家陪葬。 “哈哈哈,你们放心,本王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的。”朱桢却信心满满道:“我太了解自己这个七弟了,这厮色厉内荏,好说豪言壮语,但心虚的就像做贼一样。你若是把他当回事,他就很容易沾沾自喜,误以为自己很强大。你若不把他当回事,就不难逼出他的原型来。” “放心吧,我又不是单刀赴会,还有卫队保护呢。”朱桢摆摆手,不让他们再劝,正色道:“老七除非要立马造反,不然他能奈我何?” “倒也是……”众人终于点头,承认王爷说得有道理。 第一二零五章 地狱无门自来投 朱桢说走就走,当天过午就便服出城,仅邓铎率领围子手营随行。 他本来让十一十二随大军跟在后头,但两人非得跟着,说要跟六哥同生共死。 朱桢也只好由着他们了,便命胡让吴印两个带兵跟着在后头,他们一行则每人两匹马,连夜疾驰,换马不换人! 第二天中午时,便抵达了四百里外的青州城下! 朱桢这才让人打出了自己的旗号,上前叫门。 齐王府。 “什么?老六来了?!”老七听了禀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吓唬谁呢?他敢来吗?” “可是,他已经在城外了……”邾庸苦笑道:“听到通传末将人都傻了,让人再三确认,确实是六王爷本人驾到!” “是吗?”齐王揉了揉差点脱臼的下巴,强迫自己定定神道:“他是带大军来讨伐本王的吧?为什么大军进入青州境,本王却一点消息没收到?” 又连声道:“放心,不要慌。别的我不如他,可带兵打仗,他远不如我。” “……”邾庸、段世、王大真人面面相觑,心说到底谁慌了啊? “王爷,老六他没带大军,拢共也就是带了三四百人,应该是他的围子手营。再也没有别的部队了。”邾庸禀报道:“他们每个人两匹马,看着应该是星夜而来。可能来的太快了,各处卫所还没来得及禀报。” “带这么点儿人,他就敢来?!”齐王闻言难以置信道:“就算他的围子手能以一当十,这点兵力都不够本王塞牙缝的。” “可他就是来了呀……”邾庸小声道。 “你他娘的抬什么杠?!”齐王闻言,气的抓起茶碗子就往他脸上扔。 邾庸不敢闪避,被茶杯砸中了鼻梁,当场就流了鼻血,身上也全是茶水,样子狼狈极了。 众人却见怪不怪,服侍齐王殿下时,这属于正常的工伤。 “王爷息怒。”段世这才敢开口道:“不管怎样,老六来都来了,咱们总得招待啊。到底来文的还是来武的,得王爷先定个调子。” “来个屁文的!本王跟他势不两立你不知道吗?!”齐王咆哮道:“他又废了我老娘和八弟,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没错,那个老六肯定是来收拾王爷的!”王大真人赞同道:“看看潭王鲁王的下场还不知道吗?这家伙是绝对不会对兄弟手下留情的!” “没错,我们两个人的结局,早就注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活!”齐王重重捶一下桌子,怒吼道:“这回他居然自投罗网了,这就叫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对,干掉他!”王大真人振臂高呼,他一直都是最积极的,山东民变也是他造成的,就盼着事态升级成叛乱。要是弄死了老六,那齐王真是不反也得反了。 “立刻派青州卫出城干掉他!”王大真人又出谋划策道:“回头就说他半道上被乱民贼兵袭击了,怎么着了吧?!” “不妥不妥。”段世却摇头道:“要是他在半路上,我们用这招还行,可他现在都来到青州城下了,咱们还用这招,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没错。”邾庸捂着鼻子闷声道:“但凡他的围子手跑了一个,就等着皇帝降下雷霆之怒吧。” “嗯。”齐王也点点头,阴着脸道:“就是要收拾他,也得等他进了城,关上城门再说,绝对不能放跑了一个。” “是,这样保险些。”段世颔首道。 “王爷可想清楚了,老六论年龄是你皇兄,论身份也远在你之上,于情于理,你都必须出城迎接。”王大真人黑着脸提醒道:“你就不怕他先下手为强?” “哈哈哈,先下手为强?这可是在本王的地盘上!”齐王好像听到多么滑稽的笑话一样,自信的大笑道:“他老六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他要真敢对王爷不利,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对他下手了!”邾庸也狞笑一声,只是形象有些滑稽。 “摆好仪仗,打开城门,随本王迎接我的好六哥!”齐王便拿定主意,沉声吩咐一句,又嫌弃的看一眼鼻青脸肿的邾庸:“你就不用去了,在王府准备好刀斧手,等本王摔杯为号!” “本王从十一年前就日思夜盼着这一天!贼老天终于开了一回眼,可让我得偿所愿了!”说着他兴奋地搓着双手,仰天大笑道:“六哥啊六哥,你说让弟弟怎么炮制你好啊!” “……”周围人无不毛骨悚然,这尼玛也太变态了。 朱桢兄弟三人,在青州城外驻马眺望。 青州跟兖州一样,同属华夏古九州之一。 青州城也跟兖州城一样,是大明历史最悠久的古城了。原为土城,砖城建于洪武三年。而且城池比兖州城还要高大雄伟。 城高近五丈,厚两丈,周长十三里零三步,垛口一千七百七十七。 又经过齐王这些年的建设,箭楼炮台藏兵洞俱全,城门外设有瓮城,瓮城中还设有重重机关。也难怪见过的人都觉得他要造反…… “这青州城简直固若金汤,没有个十万二十万大军,根本想都别想攻城这茬。”老十二不禁感叹道。 第680节 “这不废话吗?这可是山东第一府城青州城啊。”老十一白他一眼,哥俩这会儿都有些明白为何六哥不带大军前来,因为带多少军队都没有意义。 “六哥真能镇得住七哥吗?”老十二小声问道。哥俩本来对六哥信心十足,但看到这座雄城,想想两人的宿怨,谁不得替老六捏把汗? 但再看六哥,依然端坐马上,与一旁的邓指挥谈笑风生。 他手下的围子手们,也神态自若的注视着四周,丝毫没有半分以卵击石的担忧。 “唉,看吧。六哥肯定有他的道理……”老十一轻叹一声。 话音刚落,便听城头响起一声号炮,紧闭的青州城门缓缓敞开。 人高马大,衣甲鲜明的青州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从云山门列队而出,在城门洞和护城河上的跨涧石桥两侧列队。 标兵就位后,齐王府的仪仗兵便举着金瓜金锤,斧钺钩叉浩浩荡荡而出…… 第一二零六章 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 待到全部的亲王仪仗就位,青州城内钟鼓画角齐鸣。五百名金盔金甲的骑士,便簇拥着齐王一行出了城门洞。 齐王殿下一身绿色衮龙袍,头戴折角善翼冠,骑在一匹戴着金笼头的乌骓巨马上。 他放眼前望,周遭龙旗蔽日;环顾左右,身旁金戈辉煌。这都是自己的力量啊! 再加上身后的坚城,城中数万大军,都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自己从小到大的梦魇! 他铁青着脸,竭力抑制着难以言述的复杂心情,目光炯炯地凝视着石桥对面。 此刻他眼里根本看不到别人,只定定的盯着那个骑着白色巨马的魁梧身影。 是他,真的是他!他真的来青州了! 过往的一幕幕,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他的眼前。老七看了又看,居然全都是自己被揍,被虐,被欺负的画面…… 直到回想起将老六推下水的那一幕,他才想起来两人结怨的缘由。 不禁恨得牙痒痒,人家不过是推了你一把,你也不能报复十几年啊! “王爷,说话啊。”见齐王看到老六后,就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整整盏茶功夫没吭声,段世不得不轻声提醒他。 “哦……”齐王这才回过神来,朝老六大笑道:“哈哈哈,六哥真的是你啊,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我不是派人请你到兖州相聚吗?”朱桢便笑道:“结果你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是不上门,我这个当哥哥的只好亲自来看你咯。” “七哥好。” “还有我们俩呢。”老十一老十二也跟老七打招呼。 “哦?你们也来了?”老七才注意到湘王蜀王也在,不禁暗暗头大,这下有些棘手了。难道自己要同时进攻三个兄弟吗? “对呀,我们跟着六哥,来看七哥。”两人笑嘻嘻的朝他拱手。 听这兄弟几个说话还挺正常的,但带上画面就显得有些奇怪了。只见老六和十一十二在桥这头,老七在桥那头。 双方寒暄了这么久,居然谁也没有要过桥的意思。 按照礼制,朱桢是兄长,地位又在老七之上,还是客人,是应该等着老七过来向自己行礼迎接的。 而十一十二是跟着老六来的,自然要随老六而动,所以他们没动也是正常的。 那么唯一不正常的就是老七了…… 他担心的是,自己过桥相迎,势必要暴露在老六面前。万一对方忽然把自己拿下怎么办? 可老六明摆着一副,你不过来迎接我,我就不进城的架势,他又奈若何? 再说千军万马在自己身后,谅老六也不敢造次。自己要是还不敢过桥,平白被将士们笑话。 于是他最终还是深吸口气,策马上桥,来到了朱桢面前。 “请吧,六哥。”他一抱拳,刚要侧身,便见朱桢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举起马鞭狠狠朝自己抽来! 啪的一声,青州城上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缩了下脖子。 老七猝不及防,被一鞭子着实抽在脸上,疼得他惨叫一声滚落马下。 “拿下!”朱桢断喝一声,邓铎早就准备好了,飞身下马一脚踏在老七后腰上,两个围子手立马用牛筋绳牢牢缚住齐王的手脚。 “你们干什么?!”老七的卫士如梦方醒,就要蜂拥而上抢回王爷。 “再敢上前一步,本王就砍他一只手去!”朱桢刷的抽出御赐七星剑,朝着老七的胳膊劈了过去。 齐王护卫只好齐刷刷刹住车,他们的使命是保护齐王,对方却拿齐王当人质,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六王爷你不要乱来!”老七的卫士长沈豹大喝道:“就算你是我家王爷的兄长,也无权捉拿他!” “宣旨!”朱桢断喝一声,老十二便举起那道圣旨,气沉丹田,声如洪钟的再次宣读起来:“着楚海滇王、大宗正寺大宗正朱桢,钦差巡抚山东,查办齐王榑、鲁王檀不法之事,许便宜行事,节制全省军队,王府护军亦然。全省文武及王府官听其调遣。如有必要可押解二王进京,钦此!” “听清楚了吧!”待他宣读完毕,朱桢高声喝道:“本王现在有确凿证据,齐王勾结邪教,煽动民变,企图谋反!为免事态恶化,前来紧急捉拿齐王。谁敢阻拦?!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谋反!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齐王终于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挺着脖子嘶吼道。 “衍圣公的证词够不够?”朱桢冷笑一声道:“不够的话,我让他当面来跟你对质。” “你们串通一气污蔑我!”齐王自然是抵死不承认,朝着自己的卫队咆哮道:“不要管我,把他们拿下!他们不敢伤我……” 话没说完,就被老六一脚踹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平安,你还在那磨叽什么!”便听老六朝着石桥对面那名胸前补着麒麟的将领大喊道:“还不快快保本王平安?!” “这不等着王爷宣旨吗?”那位二品武将这才长笑一声,朝着自己手下的青州兵大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保护三位王爷?!” 青州府除了王府三护卫外,尚有隶属于山东都司的三卫兵马。老七一直想把这三卫兵马都吞并掉。 平安也一直表现的窝窝囊囊,逆来顺受,任他拉拢自己军中将领,给他一种自己差不多成功的错觉。 山东民变之后,老七便下令青州所有军队进城,准备完成最后的整合…… 现在就是检验他整合效果的时刻了,结果是……没有任何效果。 平安一声令下,青州兵立即倒戈,挡在了齐王军队的身前。 双方剑拔弩张,互相呵斥,大有同室操戈的架势。 “我先杀了你这个二五仔!”沈豹跟平安原本就在一起,恨得他朝着平安拔刀就砍。 谁知平安技高了不止一筹,手中一柄短枪电射而出,后发先至,瞬间刺中了沈豹的喉咙。 “你们要跟着造反吗?!”平安看也不看惨叫倒地的沈豹,将短枪接上枪柄,变成一柄八尺铁枪。他挽个枪花,抖一下枪尖的血珠,睥睨着齐王府众将士。 “那就休怪平某铁枪无情了。”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与平素完全判若两人。 第一二零七章 助你平安 平安这一发威,青州卫将士士气大振。越来越多的军官率领士兵,挡在了六王爷与齐王军中间。 而齐王军那边,别看叫的凶,却始终没人敢开打。 看到自家王爷被俘的应激反应一过去,大脑稍一恢复思考,他们就意识到对面非但有三位王爷,而且有一位还是藩王之首,大明唯一的三亲王!人家手里还有皇帝捉拿齐王的圣旨,甚至还有他们齐王。 别说人家现在有平安和青州兵保护,就算没有,他们还敢动人家一根指头不成?皇上会把他们全家都挫骨扬灰的…… 当然一般只有军官才能想这么清楚,大部分士兵依然一头雾水,但这不妨碍他们本能的意识到,这仗没法打。 朱桢敏锐察觉到齐王军的犹疑,便高声对他们道:“将士们不要冲动。齐王是本王的亲弟弟,只要你们别乱来,我是不会伤他性命的。” “他在青州干了些什么好事,你们再清楚不过,不是他搞的太不像话,父皇岂会让本王来捉拿他?!你们是齐王护军不假,但别忘了,你们首先是大明的军人,第一效忠的是皇上!谁觉得我说的不对,不妨站出来,说我只效忠齐王!本王也敬你是条好汉!” “……”齐王军将士面面相觑,这话他么谁敢说?他们的父辈都是跟着朱老板打天下的铁杆保皇派。他们要敢说这话,回家就能让老爹吊起来打。 朱桢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吭声,便接着道:“对吧,本王就知道你们都是忠于皇上的,所以他们要派大军保护本王,被本王拒绝了。我来的是大明的青州城,青州城内有整整六卫大明的军队。有你们保护本王,我能有什么危险?我是天底下最安全的!” 齐王军将士闻言彻底熄了火,这让六王爷一通高帽戴下来,哪还好意思动手啊…… “……”十一十二听的激动不已,前者又掏出了他的小本本,六哥实在是太会演讲了,太懂人心了! 老七却油然生出一种被当面牛头人的感觉,急得他想要跳脚骂街。可惜被绑了个结实,连嘴巴都被塞上破布头,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本王再次向你们郑重保证,第一,绝不伤害齐王;第二,绝不冤枉齐王;第三,只要你们服从命令,听从本王的指挥,本王就会对你们负责到底,给你们最妥善的安排,绝不会让你们变成没娘的孩子。”朱桢说完目光转冷,扫视一圈,这才杀气腾腾道:“有谁胆敢不听本王的号令,就是违背皇上的圣旨,一律以谋逆论处!都听清楚了没有?!” “有……”虽然齐王军回答的七零八落,但有回应就足够了。这足以彻底击垮他们同仇敌忾的决心…… “大声点!本王没听清楚!”朱桢持续施压。 “有!”这次的回答果然响亮多了,其实就是那些开口的将士声音更大了,但听上去确实像更多的人开口了。 “那好!”朱桢便满意的点点头,提高声调道:“全体齐王护军听本王号令,军官立即带队回营,无本王命令不得出营!”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一炷香之内,仍盘桓不去者,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遵命!”平安率众高声应和,手下青州兵严阵以待,虎视眈眈。 一名军士点起了线香,高高举在手中。香烟袅袅,缭乱齐王军将士的心。 齐王军将士乱成了一锅粥,军官们互相商量着对策,意见分歧很大,甚至开始互相咒骂。 朱桢却丝毫不担心,从他拿下老七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说 一千道一万,齐王护军的使命都是保卫齐王,齐王都成自己的人质,他们还有什么战斗的理由? 果然,燃去三分之一炷香的时候,便有齐王军军官跟同僚话不投机,径直命令部队集合回营去了。 这种事情只要有带头的就好办,到只剩三分之一炷香的时候,大部分军官也下令各自带回了。 这时候,城门口的齐王兵,已经不足青州兵的十分之一了,还打个屁啊? 最后,在线香燃尽前,连那些死硬保王党,也无奈的回营去了…… 而这时,平安也以最快的速度接管了内外两道城门,并命青州兵在通往齐王府的大道两旁戒严。 一切布置妥当,他这才上前拜见六王爷一行。 “平安哥,咱们几年没见了?”朱桢给了他一个亲热的熊抱。 因为他不是外人,他是朱老板最小的义子,平安平保儿! 当初老六哥几个在凤阳历练时,朱老板特意把平安调到凤阳卫担任指挥使,负责他们哥几个的安保事宜。 第681节 结果把差事办砸了,让老六哥几个被明教的人掳走,险些酿成大祸……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朱老板也没处罚他,但自此他就被打上了不堪大用的烙印,所以这些年朝廷南征北战,他都没捞着上场的机会。 “十年没见了……”平安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了大半头的朱桢,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王爷已经成为国之栋梁,平安却泯然众人矣了……” 十年了,跟他一样的蓝玉、沐英,早都封侯多年,正在雄心勃勃的朝着国公挺进。自己却在山东混吃等死,还被老七虐的死去活来,已经没有人会把他们再相提并论了…… “哎,平安哥,不要这样说。”朱桢却对他期许甚高,搂着他的肩膀道:“在我眼里你可是大明新一代将领中的顶尖人物。经过十年磨剑,定然锋芒更胜,本王这回,就是来拔剑的!” “多谢王爷还信任平安!”平安眼圈一下就红了:“平安定不让王爷失望!” “哈哈哈,我当然信任你了!”朱桢大笑道:“不然我也不敢就这么来青州啊。” “一听说王爷来山东,末将就想立即前去拜见,跟王爷一吐苦水。”平安感慨道:“可突然收到王爷的密令,让末将不要去兖州,在青州等着就行。我就一面准备迎接王爷,一面猜测王爷会怎么应对齐王,没想到……一个照面就把他拿下了。” “哈哈,对付别人不好说,对付老七我还是有心得的。”朱桢大笑着拍了拍平安的后背道:“走,有什么话咱们进城再说。” 第一二零八章 老十回京 八月廿三,护送皇长孙和鲁王夫妇的大军,回到了京师,径直开到了紫禁城。 “爹!”朱雄英见太子亲自来迎接,高兴地从马背上蹦下来,扑到太子怀里。 “轻点轻点……”太子面露难色,倒不是担心儿子会摔倒,而是怕自己劳损严重的老腰顶不住。 而且他也不是来迎接儿子的,摸了摸雄英的脑袋,便让他站到一边。 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鲁王夫妇,如一双受惊鹌鹑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十,弟妹。” “大哥!”两人如闻仙音,扑通跪在老大面前,死死抓住救命稻草,哭泣道:“大哥救救我们吧,我们真知道错了……”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太子眼圈通红,重重捶着老十的肩膀,恨铁不成钢道:“你说你,在我面前时知书达理,恭谦下士,怎么一离开我眼前,就变了个人一样,什么礼义廉耻都忘了呢?!” 老十忍着肩膀的痛,一动不敢动,只是哭:“是我太幼稚了,受人蛊惑,才会行差踏错。大哥你可得再给我一次机会啊,我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鲁王妃汤氏从旁也痛哭失声,她已经知道,公公在圣旨里提了两遍,要把自己凌迟处死。整个人都快吓傻了。 见两人悲悲戚戚,凄凄惨惨的样子,太子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两人一见有门儿,于是更加卖力的痛哭。 谁知太子却长叹一声道:“老六顶着天大的压力,才把你们抓回了京城。在父皇给你们定罪之前,我没法替你们说话,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大哥,老六他薄情寡义,你可不是那样的人啊!”老十闻言惊恐道。 “你胡说,我六叔最重感情了!给了你多少次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朱雄英实在听不下去,指着老十大骂道:“就你在兖州干的那些恶事,简直是禽兽不如!就算我爷爷我爹饶了你,将来我也饶不了你!” “……”老十登时愣在那里。这才想起来自己险些阉了皇长孙…… “雄英。”太子呵斥一声,让儿子住口,然后沉声对老十道:“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父皇好好认错,深刻反省,而不是去诋毁别人!” “是,臣弟明白了……”老十哭丧着脸点点头。 武英殿里,朱元璋正在批奏章。 听到太子禀报:“爹,老十两口子带到。” 他点点头,搁下奏章,站起身来走向挂在柱子上的宝剑,握住剑柄猛地一拔。 太子赶紧拦住他:“父皇在气头上,可不能舞刀弄剑。” “咱就是要砍了那一对孽畜!”朱元璋并没有暴跳如雷,但他那张脸拉的老长,面色铁青铁青,这才是他动了真怒的表现。 “你给咱让开!”朱元璋拿剑指着太子。 “别冲动啊父皇,不能不教而诛啊!”太子哪敢闪躲?这时候他要不拦着,老爹真能一剑一个,要了老十两口子的命。 “你放屁,咱怎么不教而诛了,咱是不是派太监去骂过他,还盯着他把那些孩子都放咯?!”朱元璋咆哮道:“给我让开,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宰了这个畜生!” “不行,我不让!将来父皇一定会后悔的!”太子哪能让老爹手刃他自己的儿子?那不成人间惨剧,千古奇谈了?自然拼了命的阻挡。 朱元璋毕竟已经一把年纪了,太子死命拦着,他还真没辙。最后气的把宝剑往地上一丢,怒道:“拿鞭子来!” 然后冷冷质问太子道:“连鞭子你也要拦吗?” 太子摇摇头,让开去路道:“不拦,该狠狠地打。” “哼!”朱元璋冷哼一声,黑着脸走到殿门口,接过太监递上的皮鞭,先空抡了一鞭试试手感,见是一根货真价实的熟靼鞭,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走到跪在殿外的鲁王夫妇面前。 “父皇……”老十畏惧的刚要行礼,朱元璋的鞭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抽了上来。 “别叫我父皇,咱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朱元璋咬牙切齿的说着,抡圆了鞭子猛抽鲁王。 疼得他啊啊乱叫,抱头缩成一团,每挨一下都像触电一样,全身抖个不停。 朱元璋下手极狠,每一鞭子都抽的他皮开肉绽,身上的锦袍更是早已被抽得粉碎,化作染血的蝴蝶,纷飞落地…… 抽了二十来鞭,鲁王就不动了,也不叫唤了,只剩微弱的呻吟声…… 太子在一旁看的眼泪直流,却紧攥着拳头,忍住不开口劝说。 这时,宫门处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惨叫。 “檀儿……” 便见老十的生母郭宁妃,悲呼一声,飞扑过来,趴在儿子身上,要替他承接来自皇上的怒火。 朱元璋硬生生悬住鞭子,郭宁妃可不是一般的后妃。当年,朱元璋刚刚投奔郭子兴,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一次外出办事,路过同乡人郭山甫家。郭山甫对他一见倾心,认定他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于是非要把自己的爱女嫁给他。 朱元璋说自己已经成婚了,他也不在意,让女儿做了朱元璋的侧室。从此,郭氏便一直跟随朱元璋过起了颠沛流离的军旅生活。在朱元璋身边的时间,也仅次于马皇后…… 而且她三个哥哥各个勇武了得,也跟着加入红巾军。后来朱元璋受郭天叙排挤,离开濠州奔赴定远创业时,带在身边的二十四个人中,就有她兄长郭兴郭英两人。 几十年来郭家兄弟忠心耿耿、骁勇善战,为老朱家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 郭宁妃也以马皇后为楷模,全力佐助朱元璋,对朱元璋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堪称贤内助。三十多年来,两人感情十分深厚。 朱元璋如何下的去这个手? “你让开。”朱元璋气喘吁吁的指着郭宁妃道:“今天咱非得打死这个逆子不可!” “那皇上就打死臣妾吧。”郭宁妃却紧紧抱着儿子,哭泣道:“只求你饶檀儿一命,臣妾这辈子没求过皇上,就求你这一回了行不行?!” 第一二零九章 求情 一个郭宁妃就让朱元璋束手束脚了,等马皇后闻讯赶来,他就彻底落不下鞭子去了。 马皇后看到老十被打的这副惨状,也是心疼不已,高低不许朱元璋再打了,让人把他抬下去医治。 “用不着那么麻烦,反正他都是要死的人了!”但跟往常马皇后一发话,朱老板就让步的惯例截然不同,今天朱元璋咬定了一定要处死老十两口子。 “今天你也不许拦着咱,不然这皇帝你来做。”朱元璋朝马皇后吹胡子瞪眼。 “谁稀罕?!”马皇后当然不惯他毛病,一挥手道:“把人抬下去。” “咱看谁敢?!”朱元璋转头恶狠狠的瞪一眼正欲上前的宫人。 “反了天了你!”马皇后见指使不动宫人,便上前亲自动手,和郭宁妃去扶老十起来。 “当然这里头有老七在捣鬼,但根本原因还是他的丧心病狂之举,激起了老百姓的民愤,才会被人利用的!”朱元璋哼一声道:“而且他府里还豢养了邪教徒,以图刺杀老六和雄英一行,虽然老六替他说话,说那些邪教徒的行动他并不知情,但人是他养在王府里的,他依然得负主要责任!” “别。”朱元璋却一摆手,侧身不受马皇后的礼道:“咱没说要饶了他,恁就是给他治好了伤,咱也还是得要他的命!” “结果他还没到兖州,就遇到了抓捕孩童的宦官……”太子隐去太孙险些被捉去阉掉的一节,道:“审问后才得知,老十居然毫无悔意,钦差一走,就又重新抓捕男童。而且催逼更急,甚至让宦官下乡驻村,勾结地痞恶棍,对百姓骚扰极重。” “加之前番兖州官民纷纷京控,状告老十就藩以后胡作非为,在封地大兴土木,巧取豪夺不说,还大肆抓捕男童入宫。父皇已经派太监前去斥责过老十,便责令他立即放回所有孩童了……这些母后和妃母都是知道的。”太子接着道:“老六正好会路过兖州,父皇就让他顺道去看看老十,有没有改过自新。” 太子叹了口气,便简单的讲了下事情的经过道:“事情还得从之前的科举舞弊案说起,当时查出来老七与一干人犯同谋,帮他们胁迫老八充当保护伞。案发后老八和定妃娘娘被废,父皇担心冒然召老七回京会引起他的过激反应,于是让六弟去山东一趟。” “是。”宫人们赶忙上前,七手八脚接过了鲁王,把他抬了下去。 “再说一遍,这事怨不着老六,是咱逼着他去的。”朱元璋又强调了一遍,可见这事他办得有多不地道,自己都觉着对老六不好意思了。 “现在你们知道,咱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吧?”朱元璋说完猛地一挥手道:“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懂了吗?!” “啊……”郭宁妃闻言脸色煞白:“他把两千多个孩子都阉了?” “啊?这么严重?”郭宁妃听的险些昏过去。 “臣妾和郭妹妹谢皇上大恩大德。”马皇后揉着膀子,朝朱元璋道了个万福。 马皇后和郭宁妃听的呆若木鸡。她俩都无法想象,老十这才就藩短短一年多,怎么就干出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举动来? “整个兖州乃至山东,已是民怨沸腾!老六拼了命的给他灭火,但还是被激起了全省民变!山东一半的官府都被老百姓攻占了!”朱元璋黑着脸补充道。 “这么大阵势,老十到底抓了多少小孩子呀?”马皇后吃惊问道。 “两千多……”太子叹了口气。 “他弄这么多孩子去干啥?”郭宁妃着急问道。 “他受妖人蛊惑,沉迷炼丹,据说要炼制一种仙丹,其主药需要三千六百童男子的人势,才能炼制。”这种事太子说一说都觉得脸红。 “皇上,老十到底犯了什么罪,让你非得要他的命不可?”马皇后满脸无奈道:“前番你派老六去山东,咱问他去干啥,他光说是带着弟弟侄子去探亲,原来也没说实话。” “懂了。”马皇后点点头道:“老十真是罪孽深重,必须要严惩,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什么?两千多?!”马皇后惊呆了,就连一直跪地哭泣的郭宁妃都目瞪口呆,一时都忘了哭。 其实他这话是在替老六遮掩,毕竟专门针对老七,和对老七老十两手抓,完全是两个性质。 “那倒没有,幸亏老六解救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太子又叹了口气道:“这么说也不对,因为那两千多孩童在被囚禁过程中,有整整一百零八人死于惊吓、疾病和殴打。而且之前已经有几十个孩子被阉掉了,更不用说这几个月来,兖州百姓把孩子藏在地窖里,山洞里没了的,送去外地找不回来的,不知又有几何。” 他派钦差去拿老十两口子回京这档子事,一直瞒着后宫,不然就会提前半个月,天天像现在这样被老娘们烦得不行。 “说起这个王妃来,咱就更气了!你说汤和怎么生了这么个闺女?不光不劝老十,还跟他一起胡作非为,抓小孩这个事就是她一直在操持!咱一定要把她凌迟处死!”朱元璋越说越生气,简直刹不住车。 看到马皇后吃力强撑的样子,朱元璋无可奈何道:“都愣着干什么?快替下皇后啊,不知道她腰不好吗?” “还有,他就藩之前,咱反复提醒他,你的王宫已经建好,去到封地,莫要再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可他嘴上答应的好好的,结果一到了兖州,就大肆强拆北城民宅,准备在王城外建一座宫苑,随时和王妃一起玩乐!” “这事一点也怨不着老六,他是一点不想去,是咱硬逼他去的。”朱元璋说着,让太子把老十的罪状讲给母后和郭宁妃。 “皇上可以废了他,可以幽禁他,可以罚他当兵,也可以体罚他。”说着她叹息一声道:“但他毕竟是大明的亲王,我们的孩子,所以还是得求皇上至少饶他一命。” 说完,马皇后便一撩袍子,跪在了朱元璋面前,俯身沉声道:“我知道我不能一视同仁,我不配当这个皇后,所以就用这个皇后之位换老十,一条命吧。” 第682节 第一二一零章 朕也难 武英殿前。 马皇后这一跪,给朱元璋跪的没脾气了,筛糠似的指着老伴万分郁闷道:“哎,马大脚啊马大脚,你说说你,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你?年轻时的识大体、顾大局去哪了?” “没办法,我在当皇后之前先当的娘。”马皇后叹了口气道:“我可以不当皇后,但我不能不当娘。孩子造的孽我来赎罪,但让我送他去死,我做不到……” 说完,便把头上的凤冠摘了下来,郭宁妃见状大惊失色,苦苦哀求道:“皇后娘娘万万不可啊,那畜生是我生的,求皇上废了我,要了我的命都可以,换他一条命吧!” “唉,你们这些女人啊!”朱元璋气的直跺脚,把手里的鞭子往地上一丢,转身气哼哼的出去了。 “母后,郭妃母先回去吧,儿臣看着再劝劝父皇。”朱标叹了口气,扶起母后。 “你不要劝。”马皇后却摇摇头,低声道:“不然,太对不起老六了……” “是。”朱标鼻头一酸,眼泪险些下来,他一直忍着不开口,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处分犯罪的弟弟本是他的责任,现在父皇让老六去替他干这个脏活。哪能老六在前头为他当坏人,他还在后头装好人呢? 是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能说的。 “唉,郭妹妹,这件事我们是错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怨恨老六。”马皇后又对郭宁妃道:“咱们保老十的命也不代表要包庇他的罪过,这些你得明白才行。” “是。”郭宁妃木然点点头。 离开武英殿后,朱元璋就去了奉先殿。他撵走了所有随侍的宫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殿里,连晚膳都没用,近二更了还不出来。 二更时,紧闭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了,一道光透了进来,一下子就照到了皇帝身上。 他竟四仰八叉躺在殿中,正对着仁祖淳皇帝和淳皇后的龙凤神宝座出神。 被光照在脸上,朱元璋才回过神来,头也不回的骂道:“咱不是说过了吗?谁也不许来打扰?!” “是我。”直到马皇后的声音响起,他才哦一声,坐起身来回头望去。 便见马皇后穿一身布衣钗裙,一手提着个食盒,一手打着个灯笼,走进了奉先殿。 皇后一进去,殿门便又无声无息的关上了。 马皇后提着灯笼,走到神案前,先搁下食盒,然后取出一支蜡烛,就着灯笼点着了,再用它将神案上的六根大烛点着。 黑暗的奉先殿中,便渐渐明亮起来。 马皇后又给公公婆婆磕了头,上了香,摆了贡,这才转头对朱元璋道:“饿了吧?陪着爹娘一起吃点吧。” “不吃。”朱元璋把头一偏。 “德性。”马皇后啐一口,把食盒打开,诱人的饭菜香气,登时让朱老板的肚子咕咕作响。 “都是你最爱吃的,再不动筷子可就凉了。”马皇后把筷子塞到朱元璋手里:“你不是最讨厌浪费粮食吗?” “哼!”朱元璋这才一脸不情愿的接过筷子端起碗,就着菜连干了三大碗饭,便胡乱一抹嘴:“不吃了。” “怎么吃这么点?看来心情真不好。”马皇后给他舀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 “还能是装的吗?”朱元璋没好气道:“那也是我儿子,咱要杀自己的儿子,心里能不难受吗?” 说着他抬头看一眼爹妈的画像,无比郁闷道:“咱来跟爹妈说了说这事,本来说今晚就睡这了,可一闭眼就梦见他俩骂我,什么“虎毒不食子’,就是个畜生之类。” “公公婆婆可别骂他了。”马皇后便替他向画像求情道:“你们儿子现在是皇帝,考虑问题要以国为重,然后他才是个父亲。” “你什么都知道……”朱元璋白她一眼,才发现马皇后的民妇打扮。“你怎么穿成这样?” “我说了,不当这个皇后了,你当我跟你逗闷子啊?”马皇后淡淡道:“这样就足够你跟九州万方交代了。” “去去去,咱用得着你这样?”朱元璋两眼一瞪道:“你不当皇后,你来当皇帝?哦,咱这一把胡子去当皇后娘娘?” 马皇后被逗得扑哧一笑,推了朱元璋一把道:“当着爹娘的面你也胡说八道。” “那有啥,当年咱爹还当着我们的面亲咱娘呢。”朱元璋便得意道:“家风如此。” 老两口并肩坐在殿中,一点小小的不快便烟消云散了,朱元璋拉住马皇后的手,轻言细语道:“秀英啊,你不要再说,用皇后之位换老十条命的话了。到时候老七呢?还能用什么换?” “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吧。”马皇后苦笑道:“你说我们也真是失败,怎么养了这么些孽子?” “不能那么说,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不都很好吗?还有十一十二,将来肯定也差不了。”朱元璋大摇其头道:“咱是看明白了,这孩子就他妈不是教出来的,将来成什么样的人,都是天生的……好比咱吧,咱爹咱妈还能教出个皇帝来?不可能嘛。” “唉,这么说也有道理,遇上个好孩子是爹妈的福气,摊上个孬种,是爹妈的债。”马皇后也是有些草鸡了,儿子们接二连三的出幺蛾子,让她心力憔悴。 “可这债该还还得还,总不能真杀了老十吧?” “……”朱元璋一声不吭。 “你给我说句准话吧,到底对天下人有个怎样的交代,你觉得才能过得去?”马皇后沉声问道。 “哎呀!”朱元璋终于说了实话,长叹一声道:“根本不是跟天下人交代的问题,是咱自己把话说的太满,过不去这个坎了!” “说的什么话?”马皇后问道。 “当年胡惟庸造反之后,咱跟他有过一段对话。”朱元璋便将当初跟胡惟庸的对话讲给马皇后道:“咱说他儿子是罪有应得,他却说自己是宰相,是公卿之首,他儿子乃是公卿子,命跟草头百姓是不一样的。何况又不是他亲手杀人,处置他的奴仆然后赔一笔钱,就足矣了。” “咱当时觉得十分失望,自己的宰相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呢?”朱元璋又闭着眼道:“结果他说——我就问上位一句,要是你儿子杀了人,你也会让他偿命吗?” 第一二一一章 换命 咱当时跟他义正言辞的说了很多很多,说自己是个不一样的皇帝,自己最恨特权。要是特权的存在,会让大明朝最终变成元朝,那就谁都不要有特权了!”朱元璋痛苦的拍着自己的大腿道:“最后咱跟他发誓说,日后我儿子要是有杀人放火的,咱一样不饶他!” 说着他满脸痛苦的看向马皇后道:“你说说,老十的罪过百倍于胡天赐,咱要是饶了他,那不是要让胡惟庸在地底下活活再笑死一遍吗?” “……”马皇后点点头,沉默半晌,方缓缓道:“我明白了,虽然我的想法不会变……”说着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说道:“但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话没说完,马皇后便垂首掩面,泪水滚滚,已是肝肠寸断了。 “哎呀,秀英不哭不哭。”朱元璋赶紧举手想用袖子给马皇后擦脸,忽然想到这边刚擦过嘴,便换了另一边的袖子,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安慰道:“总有法子的,总有法子的。你这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可不能这么难过……” 说着他长吁短叹,难过的都快掉泪了:“这皇帝是真不好当啊,尤其是再摊上几个逆子,真要把人活活难为死……” “这件事上你没错,是我们娘们给你添的乱。”马皇后见状赶紧反握住他的手,又摸着他的头,安慰他道:“对不起啊重八,让你为难了……” 马皇后这一安慰,朱元璋满肚子的苦水都勾出来了,捶胸顿足道:“你说咱能不难受吗,不管怎么选,都比杀了咱还难受啊!” 两口子正对头安慰着彼此,忽然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皇上皇后不好了,宁妃娘娘没了!” “什么?!”朱元璋闻言面色大变,两口子猛地站起来,马皇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朱元璋赶紧扶住她。 “你没事吧?” “顾不上,赶紧去寿昌宫。”马皇后紧咬着嘴唇,强撑着往外走。 “快把轿子抬到殿门口来!”朱元璋赶忙吆喝道。 皇帝两口子一坐上御辇,就不断催促快走。抬轿的净军一路小跑,没多会儿便赶到了郭宁妃所居的寿昌宫。 御辇刚落地,朱元璋就扶着马皇后下来,快步往里走。 寿昌宫的管事牌子陆太监在宫门口跪迎。 “怎么回事?我不是特意让你们看好宁妃娘娘吗?!”马皇后扶着额头质问道。 “回皇后,老奴今晚都没敢下值,一直带人小心照看着我家娘娘。”陆太监如丧考妣道:“一直到了夜里,娘娘说要就寝,我们在边上睡不着,让到殿外守着。” “老奴还想坚持,可娘娘发了脾气,只好到殿外听着动静,心说等娘娘睡着了再进来看着。”陆太监抽泣道:“谁知就出去那么一会儿再进来,她就用修眉的刀割了腕,呼呼的飙血,按也按不住……” 陆太监口齿不清的讲述中,朱元璋两口子来到了郭宁妃的床前。她生前性喜素雅,所以床品都是淡色的,此时却已经被她的血全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她便安静的躺在血泊中,脸色一片煞白…… “结果太医赶来时,娘娘已经失血过多了,归天了!”陆太监从旁说完,便呜呜哭起来。 看到这一幕,马皇后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御医,快传御医!”好在朱元璋一直扶着她,没让她摔着。 宫女赶忙上前七手八脚接过皇后娘娘,扶她先到外间躺下。 朱元璋怒 火攻心,黑着脸四下看看,找到了出气筒,一指陆太监道:“把这个蠢货拖出去砍了!” “啊?!”陆太监大惊失色,赶忙跪地求饶道:“皇上饶命啊!老奴已经尽力了,老奴何罪之有啊?!” “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朱元璋冷哼一声,吩咐闻命进来的护卫道:“先砍他一只手去,教他该怎么正确的止血!然后再把他脑袋砍了!” “是!”侍卫应一声,上前便将陆太监拖出去,陆太监还想哀求,被直接卸了下巴,声音都发不出来…… 朱元璋又摆摆手,宫人们便全都退出去。 寝殿中很快安静下来,只留他一个人看着郭宁妃。 他缓缓坐在染血的床上,慢慢伸出手来,摸着郭宁妃冰冷的面颊,忍了一晚上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一滴一滴滴落在郭宁妃的额头上。 “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了那么个畜生值得吗……” 朱元璋就这么坐在郭宁妃的床边,怔怔的出神。一直到四更鼓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扶着栏杆缓缓站起来,他看了郭宁妃最后一眼,长叹一声道:“罢了,咱不能让你白死……” 说完他便颓然转身,低下了高昂的头颅,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 从内寝出来,他去看了看马皇后。下半夜时太医禀报过,她是大悲大痛,神明失守导致的晕厥,已经为她针灸过,让她就势睡一大觉,醒过来就会好很多。 他的动作已经够轻的了,马皇后却还是睁开了眼,定定的看着他。 朱元璋点点头,嘶声道:“放心休息吧。” 马皇后这才如释重负的合上了眼。 百官上朝时,看到宫里挂起的素缟,心里都在暗暗猜测,不知道到底哪位贵人没了。 等到皇帝升坐,他们发现连朱元璋也换上了青衣角带,这下全都惊呆了,心说难道是皇后娘娘? 不过朱元璋也没有让他们猜测,一上来便对武官前列的郭英低声道:“武定侯,你妹妹昨天晚上没了……” 郭英扑通跪在地上,错愕的合不拢嘴:“好端端的,怎么会?!” “她是自尽的。”朱元璋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悲痛道:“因为她想拿自己的命换老十那个畜生一条命。” “啊?!”饶是郭英身经百战,一时间也无法接受这破天惊的噩耗,呆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群臣也惊讶的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他们对山东的发生的事情都有所耳闻,听说昨天鲁王两口子才刚被押解回京,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档子事儿…… 第683节 第一二一二章 髡刑 朱元璋便命吴太监当场宣布了鲁王的诸多罪状: 其一不仁,打死淮安毕指挥及打储指挥几死,打护卫指挥几死,用弓射纪善张庸旁典仗项衣,并打死火者若干。 其二不敬,先为赴京,不行精洁身体,祭祀所过山川,用酒泡饭,昏醉在船; 其三不义,纵妃奢侈享乐,为在鲁王府外开辟园林,强拆民宅近千。 其四不恭,兄燕、齐经过本国,不出迎接; 其五不轨,将民间孩童将在宫中玩耍,三五日才放出,有的阉为火者。 其六不智,不思保身,恣意妄为。宠信方士,乱服丹药,以至精神狂悖昏乱。 其七不严,宫中鱼龙混杂,混入刺客,险些害了几位殿下的性命…… 其八不祥,其身为藩王,本当守境安民,却因其暴行,怒及当地人民,引起山东民变,实为不祥之人。 其九不孝,罪大恶极,害死母妃,母后亦痛心难耐,卧床不起! 故而,鲁王夫妇论罪合该处死,鲁王身为亲王,当赐药酒。 但念在郭家满门忠烈,郭宁妃服侍皇帝三十载,劳苦功高,情深义厚,现在为了儿子自杀,不能不满足她的遗愿,故而鲁王免死,但活罪难逃,废为庶人,施以髡刑,令其出家,日夜诵经赎罪。 髡刑是上古五刑之一,就是将犯人的头发和胡须全部剃光,以人格侮辱的方式对犯人进行惩罚。 文武百官闻言无不愕然,他们万万没想到,郭宁妃之死,竟是这样惨痛的原因。 所以剃光一个人身上的毛,就是完全剥夺其尊严和身份,对其精神是一种极端的摧残和羞辱。 这时的人普遍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而朱元璋令鲁王出家,更是要让他当一辈子没头发的——“髡人’。至少在时人看来,真不好说是这种程度的处罚更重,还是杀了他更重…… 更万万没想到,郭宁妃的死也只是换回了鲁王的一条命,不光鲁王妃要被处死,就连鲁王本人也要遭受所谓“比死还难受’的髡刑。 朱元璋一抬头,恍惚间就看到胡惟庸站在文官班首,在满脸鄙夷的指着他大笑。 但今天,他却弯着腰靠坐在椅背上,看上去一点气势都没有了。 朱元璋从当上吴王,开始举行朝会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每次坐在龙椅上时,他都腰杆笔挺,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把他的腰压弯。 鲁王妃汤氏不修妇德,蛊惑亲王,本当凌迟处死,但念在信国公功勋卓著,故而仅赐死,留其全尸…… 臣子们都以为他是被郭宁妃去世打击到了,殊不知真正让皇帝抬不起头来的,是他终于自食其言了。 “哈哈哈,上位啊上位,我说什么来着?到你头上的时候,就不信你能大义灭亲!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吧?” “看你当时那么坚决,我还以为到你儿孙辈才会违背你的誓言,没想到你自己就说了不算了!哈哈哈,瞧瞧你的脸,怎么拉的这么长啊?” “现在是不是特别理解我呀?因为你已经变成了我。不,你已经远远超越了我!哈哈哈!” “你放屁!”朱元璋终于忍不住,猛拍着龙椅扶手,怒喝道:“再胡言乱语一句,咱把你的坟扒了!把你挖出来挫骨扬灰!” “……”朱老板突然发癫,惊的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特别是正在禀报的通政使凌汉,闻言差点吓 尿了,扑通跪在地上,筛糠似的磕头请罪:“臣不敢再说了,皇上饶命。” “……”朱元璋也愣住了,再看那朝班之中,哪里还有胡惟庸的影子? “父皇,刚才凌银台在禀报山东民变的最新情况……”一旁的太子赶忙轻声提醒他道:“据山东布政司所奏,六弟请衍圣公和孟家出面,发动士绅安抚百姓,官府也在尽力弹压,各地的形势大有好转,目前只剩几个府城县城中,还有乱民盘踞,其余地方基本上已经恢复了秩序。” “哦。”朱元璋点点头,对山东的民变他倒是一点不担心。他可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造反专家,没有人比他更懂民变了。 “这些年,咱一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山东也没闹什么天灾,老百姓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尤其元末乱世,山东一直是主战场,被打的赤地千里,荒无人烟,老百姓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怎么可能愿意跟着造反呢?”他便缓缓说道:“所以咱判断山东的民变,性质不算恶劣,老百姓大抵是被人煽动,稀里糊涂跟着闹事儿罢了。相信有老六在,不至于解决不了这点事情……” 说着便摆摆手道:“咱有些倦了,今日早些退朝吧。另外,明日为郭宁妃辍朝一日。” 最后他看一眼郭英道:“武定侯,你也节哀。” 说完,朱元璋便扶着龙椅起身,走下了金台帷幄。 “臣等恭送陛下!”文武百官便一起跪地恭送。 待朱老板离开后,官员们这才爬起身来,武官勋贵们围上去安慰哭傻了的郭英。 文官们没资格往前凑,也懒得往上凑,便一边往外走,一边窃窃私语的小声八卦。 “郭家也真是流年不利,去岁他兄长巩昌侯郭兴刚因病逝世,这才一年不到,他妹子郭宁妃又没了。” “更麻烦的是,郭家最大的后台鲁王也废了……原本大明最顶级的煊赫门第,就这样转眼成了明日黄花。” “信国公也够倒霉的,明哲保身了一辈子,明明是鲁王犯事,结果把他闺女杀了……” “嘘,小声点。没听说吗,原本应该凌迟处死的,现在留个全尸,已经是恩典了。” “什么罪这么严重,还得凌迟?”有人不解问道:“我听了这林林总总长长一串罪名,除了最后一条,对一位王妃来说,罪不至死吧?再说最后一条那也是皇上要杀鲁王在先,宁妃娘娘才会自杀的吧?” “其实还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了……”这时有知道内情的透露道:“知道山东百姓为什么会闹事吗,因为鲁王本来要在八月十五那天,举行一场血祭,同时阉割三万六千个孩童!那才是真正激起公愤的地方呢。” “啊?这么多人,山东一共才多少男孩啊?” “怪不得老百姓会闹事呢。”官员们唏嘘着走远了。 第一二一三章 大教主跳水 朱老板为郭宁妃辍朝的那天,正是朱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齐王的日子。 一拿下青州城,他马上下令抓捕齐王党羽,尤其是那位神通广大的王大教主。 平安立即亲自组织抓人,几乎将齐王党羽一网打尽,但唯独跑了那个姓王的。 “王爷,这个姓王的太贼了,居然安排了个替身,帮他出席活动,今天自己根本就没露面。”平安郁闷的禀报道:“这人来历神秘,根脚云山雾罩,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士,有什么亲朋师友,就知道他姓王……其实他到底姓不姓王,都说不定。” “搞邪教的是这样的。”朱桢并不意外,笑笑道:“那个石承禄还不是一样吗?要不是因为他老了,折腾不动了,我一样抓不住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刺杀我。” “这会儿城门是关着的,他肯定还在青州城里。”平安咬牙切齿道:“末将大索全城,一定要把他抓出来!” “不,放他走吧。”朱桢却摇摇头道:“这种人抓了也没用,还会有人接替他的位置。而且你抓住他,反而成就了他,还可能导致局势忽然又重新恶化。还是放了他,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啊?”平安都听蒙了:“抓了也没用?那王爷一开始干嘛还要抓他啊?” “一开始不抓他,我还把他奉为座上宾吗?”朱桢翻了翻白眼儿,有点明白为啥平安混不好了。沐英蓝玉都绝对不会问这种傻问题。 王大教主确实还在青州城里。今天老六那一手突然袭击,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要不是习惯性的用替身出席场合,当场就得给平安的人摁那了。 那百户倒是说话算话,只是送他出城的方式跟王大教主设想的有些出入…… 结果这边刚布置好,那边平安就带着人冲进来了,幸亏邾庸的五百刀斧手帮他挡了挡,加上别人把替身当成了他,这才让他狼狈逃出了齐王府,躲进自己在王府外设置的安全屋中。 王大教主找到自己的铁杆信徒,一个守城的百户家中,让他送自己出城。这就是王大教主为自己准备的退路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差点就落了网,他当时正在齐王府中给邾庸出谋划策,以确保刺杀老六万无一失。 他最担心的就是东城的城防被六王爷的人接手,幸好老六没带几个人来,这边还是青州兵把守。 一直提心吊胆躲到半夜,他估计替身已经露馅了,第二天会大索全城抓自己,于是决定乔装打扮逃出城去…… “倒也是。”平安挠挠头,下去传旨去了。 好在干他们这行的都会先把退路准备好,这会儿倒也不用临时抱佛脚,于是他化妆成一个要饭的瞎子,摸着黑来到东城。 王大教主满以为他会用吊篮把自己送下去,但那百户说吊篮动静太大了,而且也太慢了,万一中途被人发现了,再把你摇回来怎么办? 王大教主说:“那就用绳把我系下去?” 百户摇头说:“也不行,还是太慢了。” 王大教主便无语道:“那怎么办?让我从城墙上直接跳下去?那样倒是快。” “哎,大教主说着了,就是从城墙上跳下去。”百户却竖起大拇指道:“真不愧是教主啊!” “我跳你个头啊!你当我真是神仙啊?!”王大教主简直要气死了,他准备了六条退路,但都因为事发突然用不上,只有这一条用得上,结果偏生遇上这么个不靠谱的。 “大教主息怒,摔不死人的。”百户赶忙解释道:“东城离着护城河格外近,城外五尺就是河面,你只要站在箭垛上两腿一蹬,使劲往前跳,一定能跳到河里去。” “而且恁想,嗖的一下就出去了,等他们听到声音,恁都已经落到水里了。这黑灯瞎火的,谁能出城去搜?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你游到对岸逃走?”百户不遗余力的推销着自己的“屈原逃生法”。 “……”王大教主竟无言以对。但出于教主的自尊,他还是拒绝道:“我王境则就是被官府杀死,自杀,我也不会从城墙上跳下去的。” 顿饭功夫后,他便换上了大红的明军战袄,把头盔压的低低的,跟着那百户来到了对方负责的城墙段。 此时已是三更天,城中已经停止了搜索,城墙上更是一片安静,大部分军士在藏兵洞中睡觉,只有巡夜的士兵按照固定的节奏从这头走到那头。 待他们远去后,那百户便小声对王大教主道:“去吧,按我说的上去城头,爬到箭垛上,什么也别想,使劲往前跳。落水之后拼命往前游,哦对了,你会游泳吗?” “……”王大教主简直想骂娘,他么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黑着脸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吧,不多会儿他们就该往回走了。”那百户便推了王大教主一把。 王大教主只好硬着头皮从黑暗中出来,然后小心翼翼的爬到箭垛上。 秋夜的风吹的他通体发寒,也把护城河面上的月亮倒影吹成了点点碎玉。 王大教主低头一看,我艹这么高,吓得他两腿发软,险些一头栽下城去。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再想别的办法时,身后的百户忽然高声吆喝道:“什么人?快下来!” 这一嗓子比什么催促都管用,吓得他两腿猛地一弹,便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狼狈的跃下城头。 在半空中他求遍了自己平生所创十几个教派的所有神灵,终于在他们的集体保佑下,没有啪叽一声落在地上,而是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水里。 这时城头响起士兵的吆喝声,还有人朝他放箭,王大教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用狗刨式扑腾到了对岸,上岸后一时站不起来,便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好一段,远离了守军的射程。 果然如那百户所言,并没有人追出城来。 他这才惊魂稍定,爬起来一瘸一拐的朝着远处逃去。 第一二一四章 安丘城的贾队长 距离青州城一百二十里外的安丘县城,依然被闻香教占据着。 此时城中的话事人,正是那位在兖州奔走的张教主。 八月十五那天,他在微山湖上,远远看着滚滚浓烟,以为教徒已经起事,便放心的离开了兖州。 第684节 孰料那只是他不成器的徒弟许山,在带着教徒烧麦秸。结果他进了青州府才听说,人家兖州根本没乱,老百姓天天排队领鸡蛋,不知道多开心呢。 把个张教主臊得无地自容,哪还有脸进青州城跟大教主复命?便躲进了这闻香教深耕多年的安丘县城中。 眼下安丘县倒是没有变天,但已经人心惶惶,知县县丞等一干官吏,根本不敢出县衙。 现在城中说了算的,是张教主的另一个弟子贾富贵。这贾富贵可比许山出息多了,他已经组织教众成立了一个——“保境安民维持队”,自任队长。整日里磨刀霍霍,就等着教主一声令下,便杀进县衙,夺了知县的鸟位,也作威作福,好好快活快活…… 不对,是等齐王一出兵平叛,他们就会举兵响应,然后接受齐王的整编,洗白上岸,成为有大明官军身份的齐王私兵。到那时,还不全省横着走? 所以对张教主的到来,贾队长十分开心,每日里早请示晚汇报,就盼着教主开口下令了。可张教主却整日里愁眉苦脸,每次都让他等等,再等等…… 张教主对全局还是有清醒认识的,他知道自己跟陶真人加起来,都没把兖州搞乱,肯定会影响后续局面发展的。 “区别大了。”张教主瞥他那张满脸褶子的丑脸一眼道:“那些扮匪的教友是牺牲品,而你们是得利者,怎么着,你准备跟他们换换不成?” “怎么可能?齐王殿下手里那么多的兵,还有那么坚固的城,谁能让他阴沟里翻船?没人能够啊!”贾队长脑袋摇成拨浪鼓。 “他妈有什么区别吗?”贾队长呲牙笑道:“匪也好,咱们也罢,不都是咱们教中的弟兄吗?” “那就等着吧。”张教主搁下剪子,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果不其然,一开始热热闹闹的全省民变,没几天就开始大降温,很快就只剩下一些府城县城,还有教徒在坚守了。 最麻烦的是,兖州和济南府都没有失守,让齐王始终没有出兵的理由,他们这些“义军”只能按兵不动,把个贾队长急得团团转。 张教主一边侍弄一盆紫绣球狮子头菊花,一边淡淡道:“你这不胡闹吗?王爷没下令各地民团助剿,我们就先起兵,到底是让王爷剿匪啊还是剿咱们啊?” “也对。”张教主想想也是,自嘲一笑道:“看来为师的定力比你师祖还是差远了……” “教主,青州那边还没动静吗?”这不,他又来张教主的住处求告了:“要不咱们自个动手吧?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那大可不必了。”贾富贵讪讪笑道。 “时候到了自然就有消息了。”张教主先说了句片汤话,接着自己也忍不住皱眉道:“说起来,大教主那边已经两天没消息了,青州城不会出什么变故了吧?” “唉,等,我等。他妈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贾队长急得抓耳挠腮。 正说话间,一个头裹黑巾的教徒走进来,抱拳禀报道:“教主,队长。城外有个自称是教主师父的,要见教主。” “哦?”张教主正在摆弄花枝的手,不自觉的用上了力:“他说他姓什么?” “好像是姓王吧?”教徒挠挠头道。 “你管他是王八还是甲鱼了,肯定不是我师祖,他老人家在青州城里享福,怎怎么会跑到咱们安丘乡下来?”贾队长吹胡子瞪眼道:“把他抓起来,往死里打!” “且慢。”张教主却摆了摆手,心疼的查看被捏过的花枝道:“闲着也是闲着,把他直接带过来,我看看什么人胆敢冒充大教主?” “快去呀!我师父发话呢,得听!”贾队长便催促那手下快去。 不一时,几个教徒把个鼻青脸肿,衣衫散乱的乞丐,五花大绑推搡进来。 “队长,人带到了!” “嘿,别说。还真像师祖……”贾队长转着圈的端详那老乞丐。 “什么叫真像,这他妈分明就是我师父!”张教主却急眼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老乞丐面前道:“还不快点给大教主松绑?!” “啊,他真是大教主?怎么这德性呢?”贾队长目瞪口呆:“快快,给师祖松绑。” 说着还连踢带踹道:“你瞧瞧你们,下手怎么这么黑啊?把我师祖打成这样。” “队长,冤枉啊。我们可没动他一指头,一见他时就这样,所以才觉得他是冒充的。”教徒们叫起了撞天屈。 “师祖,他们说的是真的?”贾队长便问狼狈万状的王大教主。 “嗯。”王大教主勉强点了点头,摆摆手道:“先下去吧,我跟你们教主单独说几句。” “没听见我师祖发话吗?都滚,滚滚滚!”贾队长赶忙撵人。 张教主扶着王大教主坐下,又对贾富贵道:“你也一起出去。” “哎,我也滚。”贾队长便点头哈腰的退出房中,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房门一关,张教主便迫不及待问道:“师父,恁怎么搞成这样了?” “唉,别提了。”王大教主唉声叹气道:“齐王那个没用的东西,被老六拿下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老六带了多少兵马?”张教主惊得合不拢嘴。 “就是两天前的事。”王大教主喝一口茶,满嘴苦涩道:“他就带了三四百护卫,忽然就跑到青州城下了……” “啊?三四百护卫就把齐王拿下了?”张教主本来还有些惴惴,觉得自己表现太差,没脸见老十,现在却觉得自己表现干的不错了。“他有那么高的青州城,上百倍的兵马,应该是老六自投罗网才对,怎么成了他被拿下了?这完全没道理啊。” “但结果就是如此。老六一见面,便把齐王拿下了。就很快,快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包括我在内。我也是险之又险才逃出了青州,你看看这都弄成什么德性了?” 第一二一五章 散伙 王大教主是一闭眼,就想起自己高台跳水的经历,简直不堪回首啊。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只能说竖子不足与谋,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就是个错误。” “唉……”张教主也颓然叹气,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消沉的问道:“那这下咱们怎么办?没了齐王这面大旗作虎皮,咱们自己不就是菜吗?” “没错,败局已定了。”王大教主点点头,虽然狼狈,但依旧洒脱道:“老六拿下齐王,掌握山东都司的兵力后,下一步就会对我们亮出屠刀了。这时候再硬撑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白白牺牲弟兄们。” “那师父的意思是?”张教主已经猜到了结果,把手里的狮子头都攥出了汁水来。 “立刻传我法旨,向各教下达休眠令,让教众立刻撤出府城县城,到乡下躲避风头。”王大教主沉声道:“官府巴不得赶紧恢复太平,最多抓几个倒霉蛋,有交代就行,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是,那然后呢?”张教主不死心的问道。 “然后就该干嘛干嘛。”王大教主缓缓起身,平淡道:“给老百姓治治病,驱驱邪,正常过日子呗。” “跟着师父折腾了这两年,还怎么正常过日子?”张教主有些破防道:“回不去了!” “回不去也得回。”王大教主头也不回道:“干我们这行的,永远要顺势而为,而不能逆势而行。看到机会了,我们就毫不犹豫的跳出来,用积蓄多年的力量换一场盛大的表演。机会没有了,我们就得蛰伏下去,重新积蓄力量,等待下次机会的出现。” “还会有机会吗?师父!”张教主问道。 “当然会有的。”王大教主这才回头,朝他笑笑道:“狗永远改不了吃屎,权贵是一定会欺压老百姓的。就算有人能管得了他们一时,也管不了他们一世,到时候我们就又可以替天行道了。” 而且,齐王的案情要比鲁王复杂的多的多。首先齐王就藩的时间早于鲁王,此外鲁王其实是一心享乐,除了抓捕男童大案外,也没再犯多少要命的案子。所以,朱桢只需要聚焦在一个案子上,别的案子交给其他人随便搞搞就行了。 说着他便摆摆手道:“这边的事情有你在我不担心,我去莱州再见见你那几个师兄弟,这次一别,怕是后会无期了。” 这场来势汹汹的山东民变,从开始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草草落幕了…… 至于后面要不要深究主谋,严厉打击涉事的会道门,就不是他操心的事情了。他现在只想赶紧查完了齐王的案子好交差。 “也好。”王大教主欣然点头,吃顿散伙饭也是应该的。何况他真的饿坏了。 “师父,起码吃个饭再走吧?”张教主又道:“来安丘能不尝尝大蒜馅饺子吗?” 六王爷出人意料拿下齐王之后,山东各府城县城的骚乱,便迅速平息了。那些挑头闹事的各派教徒,就像他们毫无征兆的忽然出现一样,又毫无征兆的集体消失了。 但齐王不一样,无论是受害者人数,还是案件的严重程度、复杂程度,都不是鲁王能比的。 放告短短数日,便有上千苦主前来伸冤,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人命案子。最离谱的是,被害人中居然不乏指挥使、知府这样正经朝廷大员…… 哪怕只是一个知府遇害,放到哪朝都是了不得的惊天大案。 而齐王涉嫌杀害的官员中,居然还有五名身份更高的指挥使……简直是闻所未闻,无出其右了。 这让朱桢不得不打起精神 来,仔细把每个案子查实,给遇难者家属和天下人一个交代。 然而就在他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时,噩耗从京中传来——为了换老十活命,郭宁妃居然自杀了。马皇后也因此病倒了…… 闻此噩耗,朱桢当场就不好了,停下了审讯,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许任何人打扰。 看到提出来的食盒纹丝未动,十一十二是又着急又难过,两人唉声叹气的守在六哥门外,小声为他打抱不平。 “什么事啊这都是!父皇的圣旨里,为什么不提那两千多男童的事?只是语焉不详的说什么——“将民间孩童将在宫中玩耍,三五日才放出,有的阉为火者”!”老十二无比愤懑道:“这也太避重就轻了吧!” “可能是因为真相太过惊悚,为了皇家的脸面,也为了保住老十的命吧。”老十一猜测道:“既然孩子都救回来了,父皇也就隐去这一段了。” “那也不能不提了呀!孩子还不是六哥救回来的?”老十二愤怒道:“这样一来,天下人不知道十哥真正的罪行,就会觉得六哥太小题大做的!” “因为宁妃娘娘死了。”老十一轻声道:“父皇要是公布真相,还怎么给老十留一条活路?所以只能委屈六哥了……” “他妈的!明明六哥什么都没做错,怎么最后他成坏人了?”老十二气的捶胸顿足:“甚至这趟都不是六哥想来的,是父皇逼着他来的!” “六哥当然不是坏人!”老十一坚决道:“我们全程都在边上,是最有发言权的,六哥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不能说他半句不是!” “就是,不管是对七哥还是十哥,六哥都给足了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不珍惜!”老十二咬牙一跺脚道:“不行,我要上书替六哥出口恶气!” “对,我们要向满朝文武揭露十哥的真正罪状,不能让六哥流血流汗又流泪!”老十一重重点头,转身便要跟老十二去书房开整! “站住。”这时背后的门却开了,朱桢的声音响起。 “六哥!”十一十二赶忙转回头,看着他们的六哥。“你可算开门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放心,我既不会学老八,也不会学老十。”朱桢淡淡道:“倒是你们,不许瞎折腾,听到了吗?” “六哥!”两人一听急了:“你就任由别人误会你?!” 第一二一六章 在其位谋其政 别人当着你们面说了吗?”朱桢面无表情问道。 “他们肯定会这么说。”老十二急道:“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没听到就当没说过。”朱桢淡淡道:“就算听到了,也没必要当回事,听蝲蝲蛄叫难道还不种地了?” “可是六哥,父皇这样对你不公平!”老十二替他鸣不平道:“凭什么要替老十藏着掖着?让你被人说闲话?!” “我们皇家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平了。”朱桢边走边沉声道:“被人说两句闲话就觉得委屈了?” “啊?不应该觉得委屈吗?”老十二挠挠头。 老十一恍然道:“六哥是要教育我们大度吗?” 接下来的日子,朱桢在两位兄弟的协助下,沉下心来,认真细致查办起齐王一伙的系列恶性案件。 “虽然说事儿的是我们两个,但任谁都会认为我们是被六哥当枪使的。”老十一叹口气道:“六哥可以不在乎骂名,但肯定不愿意被人骂无情无义,因为他最看重的就是亲情。” “我不是为了别人说我啥。”朱桢却断然摇头道:“还记得雄英走前,我跟你们讲过的行为准则和议事规则吗?” “少来。”朱桢大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所以我一开始,也是很难受,很不理解,很委屈,但躺了半天之后我想明白了,父皇这样处理老十的案子,是对这个家,对我们所有人最好的选择了。” 第685节 “当然,等此间事了,打死我都不会再接这种烂差事了。但这不还没了么?” “不能因为有情绪就不好好履职,更不能撂挑子。记住,比起不能好好使用权力的人,随意丢弃权力的人更为可恨。” “没啥意思,就是告诉你们,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朱桢呵呵一笑道:“这是个只讲利害的世界,要做对自己,对身边人有利的事,不做不利的事。” 最终共查实,被齐王下令杀害者,人数高达四百八十二人! 他们用了三个月时间,走遍了青州府的十六个县,动用办案人员两千余人,共传唤证人四千余人,仅录口供便达到了两千余万字。 “我真杀了这么多人?” “那六哥是啥意思?”两人懵了。 “每一个案子都有苦主口供,人证物证,以及你手下凶手的认罪状。”朱桢指着满满一屋子档案箱道:“你要是不服,等进京之后可以一件一件的反驳。” “明白了,六哥!”十一十二整肃衣冠,向六哥深深行礼。 “大度你个头!”朱桢拍了拍哥俩的脑袋道:“老子也是一肚子的火,不然我憋一天干啥?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消气吗?” 当朱桢将这一切摆在老七面前时,老七自己都惊呆了。 “这样啊……”老十一便顺着他的意思分析道:“这次我们要是公开了十哥的真正罪状,除了给六哥正名外,好像再就没什么好处了。” “首先,这种天大的丑闻将让我们皇家形象大跌,尤其舆论环境对我们这些藩王本来就很不友好,之后就更艰难了。” “十一说的是实话呀,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老十二从旁瞪大两眼道。 “所以我们要尊重规则,不能因为没有白纸黑字写出来,就可以当它不存在。”朱桢看着满院萧索的景象,刚出来的时候还是夏末秋初,现在却已是深秋了。 “嗯嗯。”老十二使劲点头道:“父皇再不做人,也会同意的。” “别胡说,父皇怎么不做人了?”老六瞪他一眼,自己却失笑道:“有的时候还真是。” “怎么说?”老十二问道。 其中包括正三品指挥使五名,正四品知府一名,正五品千户九名,至于其他下级军官、小校,生员,就更是不胜枚举了。 “再者,宁妃娘娘已经没了,我们还揪着老十的事情不放,不管怎样,都显得太冷血了。”老十一便答道:“这样对六哥的声誉更有害。” 此行的收获,确实足以令他们终身受用…… “以你老六的水平,整了这么久的材料,估计应该假不了。”老七冷笑道:“呵呵,为了除掉我,你也真是够拼的。” “哈哈哈,你小子。”朱桢揉着老十一的脑袋道:“这马屁功夫见涨啊!” “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这种垃圾的死活,我会在意吗?”朱桢淡淡道。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在其位谋其政,显然都是规则之一。父皇命我为钦差巡抚山东,查办齐王鲁王不法之事。那么只要我还是这个钦差一天,就必须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把老七的案子一查到底!”朱桢语重心长道:“上书的是咱们两个,跟六哥没关系!”老十二愤懑道。 “我当然可以不痛快,但父皇肯定也不会痛快到哪去。”朱桢笑道:“想到他也不痛快,我就感觉没那么不痛快了。而且比起那些家人被害,有冤无处伸的百姓,我这点不痛快算得了什么呢?” “啊?”十一十二齐齐吃了一惊。“你还要查呀?六哥!” “完全可以借着宁妃娘娘的死,把这摊子交给别人嘛。”老十一给他支招道。 “所以我要继续帮他们伸冤,为他们主持公道,这次我要把案子查实了,通通都办成铁案!不给任何人大事化小的机会!”朱桢提高声调道:“看看父皇这回,还怎么再庇护老七?” “当然,永远不会忘。”哥俩赶忙重重点头,时至今日,他们都已经切身的感受到,那八个字就是六哥此行要教给他们的全部。 背后里骂爹的话题,老十一是从不敢参与的,赶紧转移话头道:“六哥,别查七哥了吧。这时候停下来,没人会说你啥的。” “你!”老七脸上的那道伤痕还在隐隐作痛,让他没有跟老六顶牛的底气。毕竟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被人家手拿把攥,他在人家眼里不是垃圾又是什么? “我把案子办到这种程度,根本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给受害者家属一个公道。”只听朱桢沉声道:“让他们明白,老朱家也不全是你和老十这样的败类。” “……”老七差点没被气死。从小就是这样,被老六揍的不疼,但每次都气得要死。 第一二一七章 轮到大哥了 行辕书房中,兄弟俩最后一次对话,果然还是很不融洽。 老七被老六气的七窍生烟,便也冷笑道:“我说老六,你也别得意,在我看来你才是天下第一大蠢材!” 说着不待老六搭话,他便接着道:“你就是大哥的一条狗!这回大哥让你出来,他就没安好心!他为什么要让朱雄英跟着你?就是彻底断了你跟他争位子的念头。这是拿感情的枷锁套住你呢!” 朱桢不禁哑然失笑道:“我可从来没有过那种念头,不管立长还是立嫡,我都边儿都不沾。难道让父皇立贤吗?我说我贤你服吗?” “我呸,你还淡呢!扯淡的淡!”老七啐一口道:“你要是没有那种想法,能十年如一日的到处瞎折腾?”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得折腾吗?”朱桢愣怔了一下,苦笑一声道:“其实我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开始的了,反正这些年被父皇命令干这干那,好像我也没得选。” 太子这次是真下了狠手,十几鞭子抽下去,老七的后背就已经血肉模糊了,他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一边继续猛抽,一边呵斥道:“我教导你的仁爱之心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把人当人?!” “难道还要我包庇你们,任由你们继续荼毒百姓不成?” “老七,我是你大哥,也是大明的太子,有没有资格管教你?”太子却不为所动,沉声问道。 “你!”老七又气歪了鼻子。 四名净军又抬上了刑凳,脱掉齐王的袍子,只留里头的中单,然后把他按在凳子上。 “拿鞭子来!”太子说着低喝了一声,太监赶忙奉上早就准备好的软鞑鞭。 “所以让你干湿活你也干?”老七满脸愤懑道:“先拿了老十再拿我,这就是你该干的事儿?” “为什么要蛊惑老十?!” “为什么要胁迫老八?!” “你胡说,你小时候比老六他们少挨了多少揍?”太子又狠狠给他一鞭子道:“至少在我这里,你们都是一样的。” “你这句话说着了,我只做自己觉得该做的事,不做我不该做的事。”朱桢点点头。 “根本就不是,你自己不知道吧?你看老六眼里都有光,看我就从来没有过那种眼神。”老七也是被太子揍出了心火,索性不管不顾道:“你们都去死吧!所有人都死了才好!” 太子便抡起鞭子,啪的一声重重抽在老七背上。单薄的中单登时撕裂开来,留下一条鲜红的鞭痕…… “你少来这套,谁不知道你能把老头子怼的下不来台,你真不想干的事,父皇硬逼你能干?”老七冷笑道。 “因为你们都不待见我……”老七虚弱的回答道:“父皇不喜欢我,母后不喜欢我,母妃也不喜欢我,老六整天欺负我,带着弟兄们一起孤立我。就连我自己的亲弟弟老八,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随你怎么想吧?”他便摆摆手,示意侍卫将老七带下,末了冷冷道:“……”听到这话,老七满脸怨毒道:“你就这么想让我死?别忘了咱们都是亲王,我死了对你也没好处!皇帝今天能杀我,明天就能杀你!” “但那是我来山东之前的想法,等我来山东之后,所见所闻触目惊心,你们罪大恶极,我不管谁管?”朱桢把脸一沉道:“好。”太子点点头道:“上次老十的事情,闹得父皇母后都元气大伤,我身为家中长子,不能让你再来这么一遭了。” “大哥。”齐王泪眼汪汪的喊一句,别看在老六面前横楞横楞的,来到太子面前依然会装可怜。 “跪下!”太子却换了一副严厉的面孔,没有像往常一样温和以待。 “我们是兄弟啊,他们只是草民,我们杀几个草民你就上纲上线,还说不是趁机弄死我?”老七还是那个论调,老六都已经懒得驳斥他,也没必要再跟他讲什么行为准则,什么自己快活,也得让别人活之类了,因为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你为什么这么邪恶呢?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放过呢!”太子也是越说越恨,下手完全没了分寸! 朱桢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也没有回答他这句话。 “啊!”老七登时惨叫起来,他本以为大哥会像小时候一样放水,没想到这回的鞭子却实实在在半分都没掺假。 “你放屁!你是被鬼上身了吗?!”太子气的继续猛抽了十几鞭,直到老七喊不动了,只剩微弱的呻吟声,他才丢下鞭子,痛苦的摆摆颤抖的手道:“让太医给他治伤。” 对老七两口子的性命,老六就没有这么小心了,他让总理海政衙门负责运送。船队从莱州府胶州市舶司启程,顺着洋流和北风,仅用了五天时间就到了长江口。 顿一下,太子又有些艰难道:“然后送去大宗正寺关起来,待孤详审案情后,再做定夺。” 顿一顿,他接着道:“所以我已经奏明了父皇,这回就由我对你来进行惩办!” “我当时确实是不愿意干的,你们毕竟是我的手足兄弟。无奈父皇给太多……”朱桢叹气,实话实说道:“他给我一百万移民,另加五万工匠啊!那就只好对不起兄弟了。” 翌日,齐王夫妇便被押解进京。与他们同时出发的,还有整整一船齐王案的卷宗。 一行人在崇明岛换乘沙船,又用了三天回到了京师。 老七最先见到的依然是太子。 “老十侥幸逃过一死,就不知道你有没有他的好运了。” “有,当然有。”齐王赶忙点头。 “大哥……”齐王赶紧跪在地上,小狗似的看着太子,就差摇尾乞怜了。 “大哥,饶命……”老七声音微弱的乞求道:“废了我,但别杀我……” “难。”太子其实已经在老六的信里了解过案情了。老七的罪孽又远在老十之上,老十尚且需要宁妃抵命才能活,老七又有什么办法逃过一死?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再让老六一个人当恶人了。 第一二一八章 下辈子做个好人 太子说到做到,不待老七伤好,便开始了对案件的复核。 这次老六把卷宗做得极为扎实,所以复核工作也十分顺利,几乎不需要再补充什么材料,传唤什么人证,便足以为每桩案子定罪了。 年前就把最后的案情综述和定罪建议整了出来,呈给父皇过目。 朱元璋拥有超级强大的恢复能力,已经重新干劲满满,又日以继夜的投入到繁忙的政务中。 但朱标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还是能看出父皇有些不一样了……原先那种——“世间无我这般人”的自信,在父皇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朱老板整天拉着个脸,跟谁都欠他八百吊似的。不上朝的时候就一个人闷在武英殿里看帖回帖,经常半天下来一句话都不说。 “是。”太子摆摆手,呈上一份厚厚的奏章,吴太监便赶紧退下。 对大哥的到来,齐王本来表现的很平淡,但看到内侍摆上了丰盛的酒席,他就淡定不起来了。 “……”朱元璋闭上了眼睛,揉着太阳穴:“不要让达氏知道。” “喝酒就更不吉利了……”齐王还在开玩笑道:“搞得跟断头饭、永休酒似的。” 朱元璋听到动静,抬头瞥了他一眼,便继续奋笔疾书起来。 “饶命啊大哥,饶我一命吧,我一定改邪归正……我不想死啊大哥,呜呜……” “你不替他求情了?”朱元璋又忍不住问道。 “不是,你,你来真的?”老七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牙齿不由自主的直打颤。他自始至终一直很横楞,此刻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 “他作恶太多,太深。这样的人不处死,那死刑留给谁用?”太子又神色痛苦道:“儿臣也很想判他个绞监候,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他作案不是一起两起,而是几百上千起;杀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四百八十二人!这样的恶魔都有机会活下去,那大明就彻底没天理了。” “他比老十严重多了好吗?老十主要是蠢,坏还在其次!”朱元璋恨声道:“而他是纯粹的坏,极端的恶!而且老八老十都是被他坑死的,他就是老朱家的万恶之源!” 第686节 太子也不说话,就在边上给他默默地夹菜,还认真地帮他剥虾壳,将完整的虾肉搁在碟子里推给他。 “绞立决是我定的,父皇已经勾决了。”太子叹口气道:“今天我是以大哥的身份来给你送行的。” “……”太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喝下,方艰难的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就是。” 太子摇摇头,他是做完了全部心理建设才来的,已经下了决心,要咬定青山不放松了。 “唉,看来老七确实气数已尽了……”朱元璋苍声一叹:“咱饶了老八,又饶了老十,的确说不过去了。” 三天后,太阳刚落山,太子殿下驾临了大宗正寺,来到关押老七的院落中。 现在听说自己要被处死了,他的反应比普通人更不堪…… 朱老板做事雷厉风行,既然决定要处死老七,那就断不会留着他过年了。 勉强看完了综述,他便看不下去了,把那奏章往案上重重一拍:“以后再冷也不用生炉子了,有这东西就够了!他娘的!本来浑身冰凉,没看几页耳朵根子都烫起来了。” 只见老七先是发抖,然后干嚎,把吃的喝的又全都吐了出来,跪地哀求太子放自己一马。 太子一言不发,将酒瓶从暖壶中提起 ,亲自给老七倒上一杯。 “是,父皇。”太子缓缓点头。 “这跟老八老十没关系。”太子却摇头道:“只是因为他本人十恶不赦。儿臣实在找不到赦免他的借口了。” “大哥,怎么好端端的请我吃饭?”齐王吃饱喝足一抹嘴,这才开口笑道:“大哥不知道坐牢的人,最怕别人请吃饭吗?” 朱标便侍立在一旁,等父皇开口。他进殿前已经脱掉大衣裳,等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是啊,十恶不赦,罪无可赦。”朱元璋听完点点头,终于下定决心道:“这阵子咱一直在翻看前朝各代皇家的历史,发现皇帝处死皇子的情况并不罕见,咱又不是独一份,没什么下不去这个手的。” “非死不可。”太子痛苦的点点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 朱元璋拿起那奏章一看,是太子亲笔撰写的齐王案报告。 “是。儿臣确实远不如父皇。”太子苦笑一声,侧侧身让吴太监把披风搭在自己肩上。“但是父皇再抗冻,岁月不饶人啊,还是把地龙生起来吧。” “……”太子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替老七说了句公道话:“老八老十本身没有问题的话,也不会被老七利用。” “那他也是元凶,是首恶!”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翻到了最后的处理意见:“咱就知道你又要护着他……啊?绞立决?!” “不用,咱就是要冻一冻自个,冻一冻心里好受。”朱元璋搁下笔,呵着双手道:“你这个点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但他还是坚信自己不会有事,心说总不至于是断头饭,便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夹自己爱吃的大嚼起来。 “加件衣服。”朱元璋这才闷声道:“年纪轻轻这么不抗冻。” 其实之前老七有恃无恐,无非是依仗自己亲王的身份,坚信自己怎么作死都不会死罢了。 “确实触目惊心……”太子叹息一声道:“比老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齐王第一反应是不信,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道:“不可能,大哥肯定是为了让我改正,故意吓唬我的……” 太子进去时,朱老板正在低头写着什么,大殿中没有太监侍奉,也没有点地龙,冷的跟个冰窟窿似的。 朱元璋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太子的处理意见,确定是绞立决,而不是绞监候目瞪口呆道:“你都觉得非死不可吗?” 说着他提起朱笔,在判决结果上重重的打了个勾。 “说什么都没用了,明天就是你上路的日子了。放心,大哥已经嘱咐他们,不会弄疼你的。”太子抹一把泪,硬下心肠道:“至于你母妃还有贤烶、贤煜他们,你都不用操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的,你就安心的去吧。下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 第一二一九章 御制纪非录 夜半三更,乾清宫依然亮着灯。 朱元璋仍然在伏案写着什么,但他明显心神不宁,时不时的瞥一眼门口。 直到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太子红着两眼走进来。 “给老七送完行了?”朱元璋搁下笔,嘶声问道。 “嗯。”太子点点头。 “他什么反应?”朱元璋迟疑一下,还是问道。 “很震惊,很害怕,还想求儿臣饶他一命。”太子低声道:“到最后见没希望了,他又想见父皇一面……” “……”朱元璋闻言又是一阵愣怔,最后还是摇摇头道:“不见。” “……”太子想说老七押解进京后,你还没见过他一面呢。但看到父皇眼中泛起的泪水,他还是忍下了,点点头不再劝说。 “咱本来打算写一份罪己诏,跟天下人好好检讨一下教子无方,但那样你母后就知道了,也还是缓缓吧。” 说着他忧愁的叹了口气道:“其实比起处死老七来,咱更揪心的是,为什么咱的这些儿子一查一屁股屎,就没有一个是被冤枉的呢?” “老二嘛。”太子硬着头皮道:“一开始虽然胡闹的厉害,但不是改了吗?应该是改好了。” “那老二呢?”朱元璋却幽幽问道。 “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揽责,”朱元璋却摆摆手,看着一脸憔悴的太子道:“咱知道你是不想让你爹,背上父杀子的恶名。但你错了,这个责任必须咱来背。放心吧,你老子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那你说没查的那些呢?会不会也跟他们仨一样?”朱元璋闷声问道。 “肯定不会。”太子忙道:“老三老四素来有分寸,老五一心扑在医道上,都没回过封地一天,老六就更不用说了。” “藩王是父皇的儿子,要不是他们做的太过,地方的官民怎么可能豁出命去告他们?”太子轻叹一声道:“所以我们但凡知道的时候,事情往往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父皇千万不要自责……”太子红着眼眶道:“这都是儿臣不孝,非要坚持处死老七的结果啊!” “老八老十老七接连犯事,真是家门不幸啊。”朱元璋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就连咱都吃不消了,更别说她这个当娘的了。唉,怎么跟她开这个口啊?” “达氏那里千万要瞒住,你母后也能瞒一时算一时,起码等她身子好了再告诉她。”朱元璋又低声吩咐道:“改个屁,狗改不了吃屎。”朱元璋啐一口,恨恨道:“索性让老六,再把他几个哥哥查一遍!”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太子一听急得直跳脚道:“这不要了老六的命吗?” 看太子反应那么激烈,朱元璋只好作罢道:“也是,总得给藩王们留点体面。可以先不查他们,但必须要为他们敲响警钟!” 说着他拿起桌上那厚厚的一摞稿纸,递给太子道:“这是咱编给老朱家子孙的,你看看没什么问题,就把它印出来发给弟弟们吧。” 太子双手接过来,只见首页上赫然写着《御制纪非录》五个大字。 “御制纪非录?”朱桢打开了京城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匣,以为是什么皇帝密旨呢,没想到是本书,而且是朱老板的亲笔大作。 他翻开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御制纪非录》,便见朱老板在前言中写道:“朕观曩古之列土者其数该万……然其诸受封之子,放肆不才,杀身亡国,具载史册,善者能几人哉?” “今朕诸子列土九州之内,朕愿藩屏家邦,磐固社稷,子子孙孙同始终于天命。何期齐、潭、鲁,擅敢如此非为?此数子皆已身亡国除,孝无施于我,使吾垂老之年,皇皇于宵昼,惊惧不已。” “今齐、潭、鲁,将所封军民,一概凌辱,焉能不遭天谴乎?汝等安能不警醒乎?为此册书前去,朝暮熟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早回天意,庶几可免,汝其敬乎。” 前言之后,是朱老板亲自整理的历代藩王为恶案例。 其中,叛逆自杀十二人;叛逆被诛者十六人;专权乱政被诛者二人;谋叛贬死者一人;杀人幽死者一人;废为庶人除去原封国土因循绝灭者九人;贬爵削地者十二人;罪恶昭著宥罪复国者十三人……共计六十六人。 他还详细描述了这六十六人的罪行,端的是令龙子龙孙们触目惊心,让他们知道,就算是贵为亲王,也不是不能被治罪的。 但更让人惊心的是,在后面的——“本朝”一篇中,朱老板竟然把他儿孙的劣迹也都原原本本写进去了…… 不光他在前言中提到的三人,还有之前就被废的靖江王,甚至连秦王晋王都没逃过,把他们当年刚就藩时干的腌臜事,也都给他们记上了。 “好一个《御制纪非录》!”十一十二看了皆吓出一身冷汗。 “看父皇这意思,以后咱们但凡干了坏事,都会被记在这上头,传之子孙的。”老十一摇头叹气,对他这样的读书人来说,这样的羞辱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朱桢其实早知道此书的大名,他多年来不敢胡作非为,很大程度上都是怕被这本书记下来遗臭万年。 但不得不承认,这本书也没什么卵用。因为在另一个时空中,被朱老板严厉警告的齐王、鲁王和潭王,并没有因为这本书而改过自新,而是依旧我行我素,最终走向灭亡…… 其中,鲁王在两年后,因服丹药过度而薨,朱元璋以其荒诞不经,故谥曰荒,史称鲁荒王。 潭王在次年畏罪自杀,死后无子国除。 齐王更是两度被废,最后因为涉嫌谋反,跟三个儿子一起,被四哥秘密处死。 当然因为自己的原因,他们的命运都改变了。老八老十的命应该是保住了,只是一辈子都要待在中都高墙里了。 至于老七,虽然到现在,对他的处置结果一直秘而不宣,但正因如此,朱桢估计他八成要凶多吉少了。因为但凡要留他一命,大哥都会写信跟自己解释的。 对此朱桢只有一个字的评价——该! 第一二二零章 老六要来了 这都快过年了,朱桢还在山东。 其实他本打算跟押送老七的队伍一起返京的,但禁不住山东官员的苦求,老贼也写信留他在山东再待几个月。 上上下下都很清楚,只有他在山东镇着,孔家孟家才会老实,朝廷的新政才能顺利推行。 朱桢只好无奈答应。其实他也是为了补偿老七老十,对山东百姓的亏欠。 好在以大学生为主体的新政官员,能力也远非当初在江西时可比,他们从九月平乱之后开始,仅用了三个月就完成了全省的黄册编篡工作。 当然,这也跟山东人口不多有关系…… 经过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朱老板又五度从山西等地移民山东,如今全省已经恢复到七十万户,将近五百万人口了。 而且将近半数都是十八岁以下的——“本朝人”,可见朱老板恢复人口的措施还是相当得力的。 “王爷,到底是啥事啊?恁好歹给我们透个底,啥也不说就让我们自首?”朱能丘福几个苦着脸道: 真可谓生机勃勃,万物竞发! 朱桢也跟朱老板汇报说,自己和两个兄弟打算在实地测量完成后,结束山东之行,争取回京过年。 结果明初时统计户口,山东仅剩了三十八万户,一百二十六万人……用“十不存一”都不足以形容其惨烈。 朱桢便下令所有人到地头上去协助清丈,军队也一起上阵,争取在过年前,一鼓作气将所有实地测量的工作完成。 几人心说坏了,让王爷听到了,便惴惴的跟着进去。 这种事,朱桢如何能不答应? 一行人就在这白雪的世界中艰难的跋涉。幸亏新修的官道笔直通畅,让他们不至于迷路,每隔六十里还有驿站给他们歇脚。他们这才没有误了行程,大年二十八这天,抵达了通州…… 至于田亩方面,国初时整个山东多是无人之地,朱元璋大力采取奖励垦荒的措施,给种子给耕牛,谁种了算谁的。 燕王妃日夜照料父亲,朱棣则坐镇大将军府,替岳父署理起军中事务来。 第687节 “我们都不知道该招啥啊?” 山东百姓又勤劳肯吃苦,赶上了好时代,自然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经过近二十年的开垦,基本上已经将因战乱饥馑抛荒的土地,全都复垦。 至于后续的复核工作,以及编制鱼鳞图册,可以留在年后慢慢搞起。 他还斥巨资兴修水利,每年在山东开塘堰数千处,疏通河流数百处,修建陂渠堤岸数百处,工程量之大远超历朝历代。 经过几年的磨砺,朱棣早已成长为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自从署理大将军一职后,他处事一直井井有条,处变不惊,深得官兵好评。 一路上的雪就没停过,时而零零碎碎、飘飘散散,落在身上便看不见;时而纷纷扬扬、洋洋洒洒,让人看不清眼前一丈外。天地间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山川河流,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 “感觉王爷就像要去投案自首一样。” 十一十二却说,父皇要求他们就藩之前一直跟着六哥,而且他俩也不想离开他。 朱桢其实也舍不得这两个小子,便带上他们一起去见识见识北境的酷寒。 “没,没有……”众人便纷纷摇头道:“在王爷和大将军眼皮子底下,我们哪敢乱来?” 朱老板很快就回信了,原则上同意了他的请求,只是让他顺便去趟北平——虽然北平在山东北面, 而南京在山东南面,无论如何也算不上顺道,但朱桢却推辞不得。 “本王早就说过了!跟着本王来北平之后,你们干过的所有的不法之事!”朱棣两眼一瞪道。 “别瞎说。”丘福眼尖,看到王爷黑着脸从节堂里出来,赶紧让众人闭嘴。 他便让十一十二先行回京,自己则火速北上。 因为朱老板告诉朱桢,他岳父徐达病重,命他代表自己前往北平探望,如果可以的话,就把徐达接回南京治疗。 “王爷这是咋了?”几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怎么尽翻自个的陈年旧账开了?” 新政推进势如破竹,进腊月时,编订里甲工作也完成了,只剩清丈田亩的工作还在收尾。 通州大营也是征虏大军的中军所在。燕王就藩之后,为了让女婿不活在自己阴影下,徐达便把自己的征虏大将军府搬到了通州。 不过他病倒之后,燕王夫妇也全都搬了过来。 虽然在历史上,山东长期是全国人口最稠密,经济最发达,文化最先进的地区,西汉时就有人口三百九十万户,一千七百余万,占全国的三分之一。 “你们过来。”朱棣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又进去了。 “不知道啊。”众人摇头道:“王爷那天还让我们自己好好想想,都干过什么不法的事呢。” 三人便顶着呼啸的北风,策马朝北平赶去。 但从前几天开始,他忽然就有些慌里慌张,时不时一个人碎碎念。朱能、丘福几个亲信偶尔能听到一嘴两嘴,好像在自我检讨这些年来犯的错…… “这种事别说没干,就是干了也不能承认啊。” 但经过金元两朝的蹂躏,山东早已奄奄一息。尤其是元朝后期,宗室之战,红巾起义,山东都是主战场。饱受兵灾蹂躏的同时,还成为了黄泛区,水旱蝗灾频仍。 经过初步测量,全省耕地面积已经达到了六千万亩,达到宋朝的两倍,更不用说元朝了…… 也难怪朱老板在听说山东民变后,会丝毫不担心演变成叛乱。老百姓怎么可能放着好日子不过,跟人造反呢? 有人说两个藩王不是把老百姓折磨的厉害吗?但老百姓都是从元朝过来的,跟元朝那些王公贵族一比,他们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进去节堂后,朱棣示意关上门,然后对众人发火道:“本王都跟你们说了几天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找我自首?非要让本王重操旧业,挨个查你们个底朝天吗?!” 朱棣却是不信的,厉声说道:“我告诉你们,过两天我六弟就要来了!你们不要害本王!现在承认了,我还可以帮你们擦屁股。要是等他来了,休怪我跟你们铁面无情,绝对不会保你们的!” 终局之战 第一二二一章 久别重逢 真的?六王爷要来了?”众将一听就很高兴,当初王爷没就藩前,燕王府就是楚王殿下第二个家,跟大伙都玩的很好。 “不对呀,王爷跟六王爷不是最亲密不过吗?”朱能挠挠头,又不解问道:“他来了王爷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六弟来了本王当然高兴。”朱棣神情复杂的笑笑道:“但怕也是真怕。” “……”众将这下明白了,定然是六王爷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让自家王爷心里发毛了。 他先拿下了鲁王,又单刀赴会抓了齐王,两个王爷都被废为庶人,鲁王还被处以髡刑,齐王的处分结果虽然还没公布,但肯定不会更轻,只会更重,而且重的多。 坊间还传闻,当初潭王也是被老六逼着上吊的,最后保住了命,却成了傻子。 “哈哈,四哥你小瞧我……”朱桢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浑不在意的抱起了朱高炽。“哎哟我的妈,还真够分量……” 朱棣领着长子高炽,次子高煦,出城二十里亲迎。 “是!”众将忙再度悚然应声,他们能看出来,王爷是来真的。 “别胡说,那是在亲热呢!”九岁的朱高炽在内侍的搀扶下,吃力的从马上下来,落在地上的时候,身上的肉都颤了一下。 “明白了!”众将忙轰然应声,然后苦笑道:“不过王爷,我们确实没干啥亏心事啊。” “我们高炽像四嫂。”朱桢笑着将朱高煦交到左臂,又弯腰去抱朱高炽。 朱棣不禁羞耻道:“一身的肉……” 这时朱高炽才赶上来,给三个叔叔磕头。 “四哥!”朱桢在弟弟们面前一直表现的很沉稳,看到朱棣的身影后,终于表现的像个弟弟了。 他大喊一声,兴冲冲的策马上前。 “高炽高煦,快过来给六叔、十一叔、十二叔磕头!”待老十一老十二也向四哥行礼后,朱棣转过头来,兴冲冲招呼两个儿子。 “本王相信,老六跟我的感情是不会变的。”朱棣摆摆手,不让他们议论自己六弟,沉声道:“但他从小就这样,看着比谁都灵活,其实最讲原则,所以他能大义灭亲,我一点都不奇怪。” “六弟!”朱棣也兴高采烈的拨马迎上,哥俩行至近前,双双跳下马来,两条彪形大汉熊抱在一起,互相拍着后背,团团乱转。 “父王跟六叔在打架吗?”后面,六岁的朱高煦满脸兴奋道:“我要看鼻青脸肿!” “王爷是不是多虑了,我们跟六王爷处了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人我们还不清楚吗?”朱能劝朱棣道:“他对王爷掏心掏肺,对我们下面人也很友善,只要咱们别干的太过火,他肯定不会揪着不放的。” “福气,这是福气啊。”朱桢右胳膊上加劲,一边一个抱着俩侄子道:“叔叔们给你们哥仨准备了见面礼,一人一车拉家去慢慢玩。够你们玩一冬的。” “哈哈,太好了,我早就跟他俩吹过,嫂子做的大鹅深得母后真传,不可不尝。”朱桢大笑着放下俩侄,微不可查的活动了下右肩,然后上马与老四并辔而行。 “再者,别以为自己没乱来就万事大吉了,都给本王回去仔细盘问家人、奴仆、部曲,查查他们有没什么侵占民田、欺男霸女之类的不法之举,要是有的话,赶紧擦屁股。要是有杀人越货之类,千万别想着包庇,要主动把他们交出来投案,不然全家受连累!” 不管传闻是不是真的,老六对自己的弟兄是真够狠的,甚至人送外号“弟兄杀手”…… 十一十二还有两个晚辈,自然跟在后头不消提。 “刚才朱能和丘福说的都没错,你们只要别干的太过火,老六不会揪着不放。”说着他目光严厉的看向众将道:“但前提是,提前把屁股擦干净。擦不干净就主动请罪,争取宽大处理。不然人家苦主告到老六那里,再想让他视而不见就难了。明白了吗?!” “这可是你们说的,本王会原原本本告诉六弟,你们再被捅出什么腌臜事来,就跟本王没关系了!”朱棣神色稍霁,旋即又严厉起来道:“也不好说,”丘福却持相反观点道:“人是会变的,这分开也有几年了,说不定六王爷现在,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谢谢六十一十二叔!”俩孩子登时兴高采烈。 “嘿嘿,见过的都这么说。”朱棣高兴的合不拢嘴:“此子类吾。” “哎,来了!”朱高煦便脆生生的应一声,别看他年纪小,个头已经跟九岁的哥哥差不多,生的筋强骨壮,而且跟他爹一样黑。 “是!”众将忙又轰然应声道。 朱棣最后提高声量强调道:“我不管别人,只管自己的部下,绝对不能出篓子!谁让本王在老六面前抬不起头,本王就让他一辈子没有头!听明白了没有?!” 两天后,朱桢一行抵达了通州。 脆生生叫一句:“六叔金安!十一叔金安!十二叔金安!” “好家伙!”朱桢大笑着抱起朱高煦,仔细端详一番道:“长的跟四哥小时候一样嘞!” 也难怪王爷一听他要来,就庙里长草慌了神。 也不用内侍搀扶,他就从高高的马背上蹦下来,后发先至超过了大哥,跑到老六三个面前扑通跪下磕头。 “别杵这冰天雪地说话了,咱们赶紧回城吧。”朱棣看看天色道:“你们嫂子蒸好了大鹅,在等着给你们接风呢。” “你当心闪了腰,这小子已经过一百斤了。”朱棣赶紧提醒道。 “好小子,听说你也有仨儿子了?”朱棣一手扶着马鞍,一手摸着修剪整齐的短须,那胡子剪得跟太子一模一样。“了不得呀,结婚才两年半就追平四哥了。” “那能一样吗,你是嫂子一个人生,我是仨老婆一起生。”朱桢笑笑,苦涩道:“但是惭愧啊,生三个孩子我都不在跟前。也不知道整天在瞎忙些什么。” 第一二二二章 六郎妙计安天下 你要是瞎忙活,我们这些当哥哥的,岂不是天天在吃白食?”朱棣嘿然一笑,叹息道:“真羡慕你在西南的功业啊……” “那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听说了,北边的局面大有好转,四哥很快会有用武之地的。”朱桢笑道:“跟这边一比,我们在西南那点小打小闹算什么。” “唉,别提了……”朱棣闻言却神情一黯。 “怎么,有什么变数吗?”朱桢见状一愣。 “说来话长,刚见面先不说这些糟心事。”朱棣摆摆手。 “也对。”朱桢颔首道:“那就先说家事吧,岳父的身体怎么样?” 一旦他们无心恋战,一门心思逃跑,明军怎么可能抓得住他们? 朱桢所谓的“妙计”,就是——开边互市! 简而言之就是在边境设置榷场,允许蒙古人来跟明朝商人进行贸易。用他们的毛皮、牲口、马匹、草药,换取各种生活必需品,以及供贵族头领享受用的各种奢侈品。 朱桢自然记得那是他大婚之前,徐达很介怀他闺女不是唯一的王妃。 “唉,其实是一码事。”朱棣苦笑一声道:“算了,跟你从头说起吧。” 这样徐达就多了一张可以拿捏蒙古人的王牌。他可以通过允许合作者互市贸易,分配贸易份额,拒绝顽抗者进入榷场等方式,轻易拉拢一批蒙古部落,诱使蒙古人向他源源不断出卖情报。 “就是这个意思。”朱棣颔首道:“这样确实会让蒙古各部跟大明合作时心存顾忌,但同样会让他们对王廷心怀恨意。当他们获准互市,却被王廷阻拦,无法进入榷场后,很多部落都会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不当北元人了,爷弃暗投明了!” 这对被大明禁运了十几年的蒙古人来说,不亚于久旱甘霖。要知道普通牧民已经窘迫到了没有铁锅烧水做饭,只能用兽皮锅将就的地步。 而对那些贵族头领来说,他们做梦都想重温,年轻时享受到的丝绸陶瓷、金银玉器。可想而知开边互市对蒙古各部上上下下,有多大的杀伤力。 第688节 “事情还得从你大婚后讲起。” “这么远的吗?”朱桢一阵大头,心说麻痹怎么又有我的事儿? “嗯。”朱桢点点头,便听朱棣讲述道:“不远,也就才两年半而已。”朱棣笑笑道:“你给岳父出的那个主意,可谓收效奇佳。” 正是靠着这种暴利的垄断贸易,以王公贵族、武士奴仆为主的北元王廷,才能在漠北苦寒之地维持住起码的体面,过着远比普通蒙古人优渥的生活。 “你可别小瞧北元王廷,那是黄金家族的嫡系传承,曾经入主中原的元朝皇室,蒙古各部的共主。”朱棣正色道: 而且这一招还正中北元王廷的要害。 “你这法子看似平平无奇,却是无解的阳谋。”朱棣赞不绝口道:“北元王廷置之不理吧,他们自己的财路就断了,早晚树倒猢狲散。所以他们只能不遗余力的阻挠互市,打压甚至迫害那些获准进入榷场的部落。” 朱桢的开边互市,可谓挖断了北元王廷的命根子。当蒙古各部可以用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价格买到质量更好的大明货时,谁还会去受王廷的剥削?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经济根基动摇,上层建筑也就变成危房了。 “就算再穷再弱,也有的是办法拿捏各部首领。比如禁止其参加王廷组织的祭祀,剥夺他们世代相传的头衔和封地,宣布他们是蒙古的叛徒,鼓励各部群起攻之。” 而且就算大军做足准备,深入草原,但过于漫长的 征途中,所有遇到的蒙古牧民,都很可能是北元王廷的耳目。所以北元王廷总能对明军的行踪了若指掌。 去往通州的官道上,哥俩骑在马上,边走边聊。 当蒙古人不敢南下劫掠,只在漠北游牧,而且还小心隐藏行踪,四时变换驻地时,就连徐达也拿他们没办法了。 “嗯,那确实挺狠的。”朱桢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一旦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兵力再强,也难保会祸起萧墙。” “哦,这样啊。”朱桢稍微松了口气,那自己应该没多大责任。 天空依然飘着零星的雪花,一轮日头也挂在西天上,有气无力的放着惨白的光。 朱桢为了让老丈人高兴,便向他献了个锦囊妙计,说是可以帮他找到梦寐以求的北元王廷,结束这场漫长的征虏战争。 当初元顺帝北逃的时候,还从大都带走了上万名工匠。这些人在要啥啥没有的大漠里造出来的东西,自然没法跟在中原时相提并论,但供给王廷日用还勉强凑活。甚至还能挤出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日用品,让北元皇帝赏赐各部,笼络人心。 在过去的岁月里,因为汉强虏弱,蒙古人一直处于下风。尤其是王保保死后,北元就再没人有胆量挑战大明的无敌神将徐达了。 因为漠北实在太大,甚至比大明还大,而且还有的是崇山峻岭。想从其中找出区区十几万人的蒙古王廷,真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北元各部不都是散装的吗,他们有那本事么?”朱桢笑问道。 这些赏赐可不是白给的,各部落想要,就得付出极高的代价。譬如进贡五匹马才能得到一口破铁锅的赏赐……就这你还得磕头谢恩,态度不好还得不到。 “哈哈,好一个弃暗投明!确实,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朱桢抚掌笑道:“难不成只有你北元大汗能赐爵,我大明皇帝就不能封官?而且当了大明的官,还不用再提心吊胆在大漠吃沙子,应该有不少人会弃暗投明吧。” “没错。”朱棣兴奋的重重点头道:“从去年开始,前来归降的部落越来越多,部落头领的级别也越来越高,甚至不乏王爷、平章之类的——“大人物”……虽然北元滥封爵位,王爷国公之类的多如牛毛,但还是有人带来了宝贵的情报!” 第一二二三章 纳哈出 哦?什么情况?”朱桢闻言来了精神,伸直脖子问道:“北元王廷的位置吗?” “那倒不是,但也差不了太多。”朱棣压低声音道:“是今年北方遭遇极寒,北元王廷和纳哈出所部,都不得不南下躲避狂风暴雪,现在应该都在东北一带。” “嗯嗯。”朱桢点点头,他刚想说自己也觉得今年格外的冷,却又想到自个这辈子还没在北方过过冬,说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于是闭上了嘴。 “不过东北那么大,还都是林海雪原,咱们也不能贸然出兵,得有个明确的目的地才行。”他便改口道。 “那是。”朱棣颔首道:“虽然目前还没有蒙元王廷的具体下落,我们却得到了纳哈出的位置!” “那也很不错呀!”朱桢闻言神情振奋道:“能干掉他,对北元的打击不啻于当年王保保之死!” 纳哈出是木华黎的后裔子孙。木华黎是成吉思汗麾下大名鼎鼎的四杰之一,为蒙古帝国的建立立下了赫赫功绩,他也因功被元太祖封为——“元帅国王都行省承制”,统领兴安岭左右地区。赐下誓券,允许其”子孙传国,世世无绝”。 后来徐达北伐,元顺帝望风北狩,逃至鸡鸣山时,纳哈出前往觐见,并进献酒肉军粮。 元顺帝大为感动,于是将纳哈出升为辽阳行省左丞相,数日后又加太尉、开元王等官爵,将整个东北都交给了他。 结果这位管理学大师拥数十万众屯金山,实力甚至强于元顺帝的王廷,和王保保的西北军,竟成了故元势力最强大的一支。 而纳哈出也利用这些前元菁英,在元朝灭亡之后,依然可以对人数占多数的兀良哈部进行统治。真可谓“元朝跌倒,哈出吃饱”了。 这时候徐达又在辽东开设榷场,召愿意合作的蒙古各部前来贸易。兀良哈人响应的最为踊跃。他们本来就是亡国之人,哪有什么忠诚可言,根本有奶就是娘。 其实兀良哈部并不是地道的蒙古人,而是在元朝时被蒙古人同化的契丹民族。虽然他们大体已经蒙古化,但依然保留着自己的一些习俗。比如发型依然是契丹样式的脑门一撮毛,而不是蒙古人那种秃顶小辫子。 辽东才是纳哈出的根儿,没了辽东他就没了根基,看似庞大的势力其实已经失去了凝聚力。 纳哈出返回辽阳行省时,正逢红巾军进兵东北,连他大哥也死于农民军之手。纳哈出便以东平王继承人的身份,积极收拢残兵,领导兀良哈各部对红巾军进行镇压和屠杀,史称“辽东贼皆为所殄”。 纳哈出是末代东平王之弟,在元顺帝时曾为太平路万户,至正十五年为朱元璋军队所获,因系名门之后,被释北归,返回辽阳。 虽然元顺帝自己都成了丧家之犬,但强者从不抱怨环境,对真正的能人来说,那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纳哈出便打着元顺帝的旗号,派人入关四处宣传。把自己说成是先祖木华黎那样骁勇善战,允文允武的救国英雄,召集“天下英才”共聚东北,辅佐元顺帝”恢复故土”。 这对忽然亡国,倍感茫然无措的故元官吏、将领及军队来说,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于是他们纷纷涌向东北,不断聚集在纳哈出麾下,纳哈出的实力逐渐强大。 朱元璋也敏锐察觉到纳哈出和兀良哈部的暧昧态度,授意徐达对东北尽量不要强攻,而要以招抚为主。 此后木华黎的子孙便世袭东平国王爵位,成为元朝的北境之王,替蒙元皇帝镇守东北。跟兀良哈部之间,类似于当初梁王在云南与大理段氏的关系。 不过就像朱老板对梁王的误判一样,他好像不太 了解蒙元王公贵族的想法。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这些自认为高贵的家伙,怎么可能向低贱的昔日奴隶投降呢? 所以纳哈出就像渣女一样,一直若即若离的吊着朱老板这个老实人,一吊就是十几年。结果还是跟北元王廷一起过日子,双方一东一西,成犄角之势,互为奥援,完全没有要离婚的意思。 后来真正想要光复大元的王保保数次与明军交战,他却一直作壁上观,保存实力。 明军数次进攻东北,纳哈出都望风而逃,连抵抗的想法都没有。他平时就在白城,也就是后来的吉林一带活动,明军来了他直接逃到黑龙江,甚至逃进外兴安岭。你让明军怎么追? 当然明军也不是没有收获,截止至今年底,他们已经在辽东地区建立了十二个卫所,驻扎军队七万五千人,彻底占领了纳哈出的“祖宗基业”。 在替元朝收复辽东后,他被元顺帝任命为辽阳行省平章政事,据有沈阳之地。 双方也一直不太一心,哪怕在元朝强盛时期,兀良哈人也没少叛乱。但到了北元苟延残喘时期,他们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蒙古人的孝子贤孙,这一切皆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他就是纳哈出。 拜昔日的蒙古帝国所赐,蒙古各部的分布极广,从东北到西北,从草原到漠北都有他们的身影。只是大部分都被大明教训的很老实了,只有漠北的北元王廷和东北的兀良哈部,依然坚持与大明作对。 老实人自然也有失去耐性的时候,朱老板也不是没下令徐达收拾纳哈出。但纳哈出跟北元皇帝都是一个师傅教的,三十六计最熟的就是走为上计。 不过这也够纳哈出受的,虽然他还占有广阔的松嫩平原,但那里是人家兀良哈的牧场。正所谓——“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其实那里说了算的是兀良哈部的首领们。 至于为什么只占辽东,不继续北上垦屯。原因很简单,再往北,太他妈冷了……关内来的明军,实在熬不过辽河以北漫长的冬天。 屋漏偏早连阴雨,这时候北元王廷又严打与明朝互市,结果兀良哈各部,甚至原先的故元各部都纷纷归降明朝,号称“自辽阳至山海关,降人不绝如缕”。 “其中最近归降的一个叫乃剌吾的,是纳哈出的昔日亲信,他告诉岳父,今年冬天纳哈出在庆州越冬!而且现在大雪封山,牛羊难行,在开春前都没法换地方了!”朱棣兴奋的对朱桢道:“庆州在哪里你知道吗?距离北平还不到一千里啊!!” 第一二二四章 要了命的病 那感情好啊,可岳父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病倒了呢?”朱桢奇怪问道。 “唉,别提了……”朱棣郁闷道:“岳父这几年身体本来就不好,他从十几岁就开始戎马生涯,难免一身的伤病。年轻的时候还能撑的住,这一上了年纪,各种毛病都找上门来了。唉,而且北平这个地方不养人啊。” “父皇跟岳父说过,让他回南京一起颐养天年,但岳父心里一直有遗憾,所以请父皇再给他几年时间,一雪岭北之耻,就解甲归田。”他接着道:“所以一接到这个宝贵的情报,岳父十分高兴,当晚就拉着我们几个兴冲冲地制定了作战计划,准备打破常规,正月出兵,这样二月大军就能赶赴庆州。” “嗯。”朱桢点点头,心说岳父还真是求战心切啊。上千年来,中原王朝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是回合制的,游牧民族南下劫掠,一定会在秋季,中原王朝北上进攻,一定会在春季。 个中原因有很多,总之这种沿袭上千年的出兵时间,严格遵守准没错。 所以大明每次北伐,都会在二月出兵。这次徐达提前到正月,而且还是在罕见的寒冬,可以说是非常冒险的。 不过,谁又会质疑大将军的决策呢?那可是徐达啊…… “第二天,我们便召集北平文武,布置战前准备。”朱棣接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第一个说到的就是军粮,岳父要求北平布政使李彧,按察使赵全德征调民夫,将储备军粮运往喜峰口屯储。并要求他们立下军令状,保证年前运到一百五十万石,正月再运到一百万石。” “结果两人眼见着就慌了神,支支吾吾各种推脱,不肯立这个军令状。”朱棣语气渐渐变得沉重道:“岳父一看就知道他俩有问题,于是会后留下两人仔细盘问,最后两人承认说军粮保存不善,损耗颇大,很难如数拨给。” 说着他对朱桢解释道:“不知道你们云南是什么情况,反正北平这边自从设立了三司之后,南方运到的军粮就归布政司管了。然后藩库按月拨给都司口粮,遇到战事按照大将军的要求拨付军粮。” “我们那边也差不多。”朱桢摸了摸鼻子,老贼撤销行省,权分三司,就是为了让他们互相牵制。但别的省,都司下面的军屯卫所可以自产军粮,所以对布政司的依赖没那么重。 但云南、北平这些边防都司,屯田的收成还远无法自给自足,仍需要内地源源不断的供给。自然也就要受到布政司的限制了。 这样自然很不方便,但这种设计显然是为了防范边将作乱的。也不只是因为老贼疑心病重,换了谁当皇帝都不可能让边将同时掌握军队和粮饷的。像徐达这么规矩的将军,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从洪武九年开始,就把这块交给了布政司负责。 “这些年北方一直没什么大战,倒也没出什么篓子。谁知这次要他们掏老底了,一下就现了原形。”朱棣恨声道:“岳父心知不妙,当天就亲自前往盘库,结果你猜怎么着?账上有四百万石军粮,库里却只有不到二百万石。而且其中一半是掺了沙子杂草的霉烂陈米!要是把那种粮食发给将士们,他们直接就能造反!” “这么夸张的吗?”朱桢瞠目结舌道:“在大将军眼皮子底下还敢这么搞?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但他们就是这么丧心病狂!”朱棣叹息一声道:“岳父当场就急火攻心,吐血晕倒了,被抬回来之后,又生了背疽,日夜疼痛,饮食渐减,现已是消瘦不堪,卧床不起了。” “背疽……”朱桢听到这两个字,脸色变得煞白,这正是要了徐达命的病啊! “我王府的太医,还有北平的名医,都束手无策,说背疽分公母,公的还能治,母的神仙也难救。”朱棣说着一把抓住老六的肩膀,沉声道:“你不是知道很多神奇的方子吗,有没有能治背疽的?” “……”朱桢叹气道:“我又不是大夫,就是个瞎出主意的,你问我还不如找五哥来呢。” “老五这么厉害了吗?”朱棣有些惊讶,当哥哥的虽然疼自己的弟弟,但也最容易忽视他的成就。“只听说他是治疗传染病的行家,没听说他还会给人治背疽啊。” “你没听说不代表他不会。”朱桢便道:“知道这几年他在昆明军医院,做了多少台手术吗?知道他的医学研究到了什么程度吗?” “什么程度?”朱棣张大嘴巴。 “我不知道历史上的扁鹊华佗到底有多厉害。”朱桢便道:“但我相信,五哥就是这个时代的扁鹊华佗。” 倒不是说五哥的天分能赶得上扁鹊华佗,而是他的研究条件远超单兵作战的古代名医。又有自己帮他开挂,水平赶不上两千多年前的扁鹊,一千多年前的华佗,那才叫离谱呢。 “这么厉害的吗?!”朱棣马上就激动了,大叫道:“我这就写信给他,让他赶紧来北平!” “不必了,父皇已经派五哥来了。”朱桢摇头道:“正好他从云南回京给母后看病,这会儿母后的病情也稳定了,父皇就把他派来北平了,估计也就比我晚个三五天便到。” “那太好了!”朱棣高兴的搂着马脖子直摇晃,高兴道:“老五要是还在昆明,这回还麻烦了呢!” “那可不。”朱桢笑笑,又正色道:“不过也不要太过乐观,人力有尽时,五哥也不是一定能治好的。” “那当然,医者医病不医命嘛。”朱棣重重点头道:“不过总有希望不是吗?” “那是。”朱桢点头笑笑道:“尤其是治疗这种疽、疮、痈之类的病,可是我们云南军医院的专长。” “怎么讲?”朱棣问道。 “就西南那种湿热天气,人去了就没有不生这些玩意的。”朱桢答道。 “哈哈,那我就更有信心了!”朱棣高兴的放声大笑,与朱桢并肩进了通州城。 第689节 第一二二五章 贤婿来了我就放心了 大将军府。 朱桢一到,洗了把脸,就赶紧跟着四哥来探望徐达。 还没进卧室的门,他就闻到浓浓的药味还有隐隐的臭气。 徐妙云迎出来,一看到老六就落下泪来。“六叔……” “嫂子受苦了……”朱桢印象中的四嫂兼大姨姐,在生了几个孩子之后便丰腴起来,眼前的徐妙云却瘦成了尖下巴。显然这段时间照顾病人累坏了。 “里头味道有些大,你还是站站就出去吧。”徐妙云轻声对他道。 “无妨,我正好鼻塞。”朱桢摇摇头,走进卧室,只见徐达侧卧在床上,已经瘦得脱了形,脸色却呈现不正常的淡红。精气神也荡然无存,哪里还有半分无敌神将的风采? “爹,你看谁来了?”侍疾的长子辉祖在他耳边道。 “爹一直在发烧,昏昏沉沉的。”徐妙云轻声解释道:“一天到晚不说话,” 好一会儿,徐达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珠子转了转。看到来的是老六后,他居然抬起了手。 “岳父,我来看你了。”朱桢赶忙上前,握住他枯瘦冰凉的手,坐在床边上。 徐达费力的反握住他的手,浑浊的泪珠在眼眶打转。 “妙清在云南太远了,还没得到消息呢……”朱桢以为他想闺女了,赶紧解释道。 这时徐达却开口了:“王爷,我有罪啊……” “岳父,你只有功没有罪。”朱桢忙摇头道。 “不,有罪。”徐达微弱的叹息道:“军粮没了,呜呜……” 他一阵悲从中来,终于哭出声,掉下泪来。“晚节不保啊。” “岳父千万别这么说,来龙去脉我都听四哥讲过了。”朱桢忙安慰他道:“从十年前开始,军粮收储就归了布政司管,按察司来监督,岳父早就管不着了,你没有任何责任啊。” “有的。”徐达却缓缓摇头道:“我这个征虏大将军节制山西北平辽东诸司文武,北平的布政使按察使,也算我的属下,如此失察怎能说没有责任?” “话是这么说,但北平布政司和按察司自成立以来,岳父就没过问过他们的事儿。”朱棣沉声道:“只有需要他们配合的时候,才会把他们找来,吩咐一番,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此中缘由更是人人皆知!” “确实。”朱桢点点头,徐达不敢插手地方政务,确实再正常不过,老贼给他的权力实在太大了。徐达手里有三十万征虏大军,负责整个北方的防务,要是再插手北方三省的政务,别说皇帝了,就连他自己也要睡不着觉了。 “不管怎么说,那帮家伙敢在岳父和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朱棣拍着胸脯,转移徐达的注意力道:“岳父放心,我已经把所有涉案官员通通抓起来了,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让他们把吃下去的军粮连本带利再吐出来!” “难啊……”徐达有气无力道:“多半是追不回来了。” “唉……”朱棣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岳父说得对。首先,把粮库掏空成这样,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定然已经作案好些年了。再者这一定是团伙作案,分赃也人人有份,自然给追赃带来极大的困难。 而且分赃不可能分大米,肯定是把粮食倒卖了之后分钱的,要是这些钱都被挥霍掉了,还能怎么追回来? “时间也不够了……”徐达说这话时却直勾勾的看着老六。“正月里凑不起军粮来,就要贻误战机了……” “……”朱桢转头看看四哥四嫂,还有大舅哥,便见一屋子都跟徐达一样,都在看自己。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什么叫自 己来北平了,就知道老贼没安好心。 “这个机会我等了十年,错过了又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徐达乞求的看着朱桢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帮帮我,那就只有贤婿了!” 老岳父都这么说了,朱桢只好叹气道:“需要多少粮食,多长的期限?” “两百万石军粮,正月底之前送到北平。”徐达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不是要送去喜峰口吗?”朱桢问道。 “肯定来不及了,可以让大军携带军粮同时出发。”徐达十分不好意思道:“能在大军启程前把军粮送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朱桢想一想,慎重答道:“岳父容我几天时间,和下头合计合计,看看有没有可能办到。” “好。”徐达长叹一声,疲惫道:“贤婿要是办不到,这世上就没人能办得到了。” “岳父放心,能办到的话,我一定责无旁贷。”朱桢便表个态,又宽慰他道:“我们都老大不小了,这些事情可以自己看着办了。岳父就安心养病吧,不要再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哎,你来了我就放心了……”徐达露出如释重负的笑道:“也不用担心自己随时会蹬腿了。” “岳父千万要坚持住!”朱桢赶忙鼓励他道:“我五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以他的医术,应该可以治好岳父的!” “好……”徐达心里其实不抱多大希望,那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周王一个小年轻,能有什么办法?但老六现在就是他唯一的希望,自然说啥他都得听着。 老四两口子对视一眼,既欣慰又有些心酸,他们就给不了徐达这种依靠。 从徐达的卧室出来,老四两口子和徐辉祖给老六三人接风。 但现在显然不是欢宴的时候,众人只是小酌了几杯,吃了几块燕王妃亲手蒸的大鹅,也就散席了。 徐妙云和辉祖姐弟俩给三位殿下安排住处,朱桢则被朱棣拉进了岳父的书房。 书房里的陈设十分符合徐达的风格,简单实用,没有一点无用的装饰。墙上挂着地图,桌上摆着沙盘,让人一进来就能进入临战状态。 看了岳父的地图,朱桢也终于知道庆州在哪里了,差不多就是后世巴林右旗的位置。 朱棣轻车熟路的从书架后摸出一坛酒,又变戏法似的取出几个咸蛋,两根腊肠,还有一罐子醉蟹,一包肉干,转眼间就摆好了一桌。 第一二二六章 这次的难题 这,这不太合适吧?”朱桢目瞪口呆看着四哥摆出来的酒菜。 “这可不是我藏的,都是岳父搁这的。”老四一边倒酒,一边呲牙笑道:“他不是身体不好吗,太医说他得戒酒,还得饮食清淡,你嫂子就拿着鸡毛当令箭,给岳父下了禁酒令,还规定他每天只能吃二两肉,一个蛋。” “健康饮食多好啊。”朱桢道。 “让你这么吃,你受得了?”朱棣跟他一碰杯:“走一个。” “那可受不了。”朱桢仰脖灌口小酒,咬一口腊肠:“我是无肉不欢。” “岳父也是啊。”朱棣笑道:“一辈子戎马生涯,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叫他饮食清淡不喝酒,那不要他的命吗?” 说着他嘿嘿一笑道:“所以他就偷偷藏了酒菜在书房里,但是一个人喝酒越喝越闷啊。所以他经常以传授兵法为名,叫上我和辉祖陪他一起喝两盅。” “得,岳父这病,我可算知道怎么来的了。”朱桢哭笑不得道:“你们应该向嫂子举报,而不是帮他一起瞒着嫂子,更不该陪他喝。” “唉,当时你是不在场,堂堂大将军想喝点酒还得藏着掖着,你不觉着可怜吗?”朱棣摇头道:“连口热腾腾的下酒菜都吃不到,我们还好意思出卖他?” “唉,倒也是。”朱桢闻言苦笑道:“我多半也会包庇他的。” “对吧。”朱棣又跟他碰一杯道:“再说岳父的背疽,也不是喝这两口小酒喝出来的。他是因为军粮的事儿又气又急,急火攻心,才攻出那么个碗口大的包来。” “病因这种事都是猜的,你这么说我也没法反驳。”朱桢点点头。 “我是这么想的。给他治病的事儿呢,就交给老五了,咱俩呢一个负责军粮案一查到底,一个负责把军粮给他补上,别耽误了出兵。”朱棣便对他笑道:“积德的事儿老五干,长脸的事儿你来干。得罪人的事我来干,你看哥哥这安排妥不妥?” 朱桢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给四哥倒了杯酒道:“哥啊,就是因为离了你,我这几年名声都臭大街了。” “没有替你背黑锅的了吧?”朱棣便得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瞧瞧这虎背熊腰,就适合干这事儿。” “不是,四哥你是不是特怕我查案子?”老六心里那叫一个明白,觉得还是跟四哥坦诚以待的好。 “没,没啊……”朱棣一阵尬笑,黑脸却开始发白,还有汗珠子沁出。 “没有你都流汗了。”朱桢笑道。 “这是屋里太热了。”朱棣赶紧用袖子胡乱擦擦脸,然后自嘲的一笑道:“瞧我,咱哥俩谁不知道谁啊,还跟你耍什么花枪?” “就是。”朱桢点头道:“千变万变,咱们的关系不会变,还像以前一样,掏心掏肺,有啥说啥就行。” “哎,那我就从实招了。”朱棣好像有点会错意了,只见他重重点头,然后闷声道:“洪武十五年,二月初四,我因为琐事,让人对左护卫冯百户掌嘴五十,虽然事后给他送了钱,但想起父皇的教诲,还是把他打发去了辽东……” “洪武十六年四月,大将军府的周佥事求我帮他说几句好话,送了我五个香瓜。烂掉之后才发现,里头居然都是金瓜子。当时已经有两个不见了,审问宫人说那两个烂得早,也不知道里头有玄机,就给扔掉了。到最后也没找到那两个,所以只能算收了三个……”朱棣顿一顿道:“但我也没帮他说话,所以也不能算受贿吧?” “噗……”朱桢一口酒险些喷他脸上:“不是四哥,你跟我说这些干啥?” “你不是让我跟你掏心掏肺么,那不就是暗示我要坦白从宽吗?”朱棣可怜巴巴道:“至于私德方面的事情,就不用坦白了吧?” “这都哪跟哪啊?我又不是来查案子的,就单纯来看看老丈人!”朱桢哭笑不得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弟兄杀手吗?就算我能大义灭亲,也肯定不会灭到你头上啊。” “真的?”老四眨巴着眼睛。 “假的。”朱桢没好气道:“我从小跟在你腚后面长大的,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哈哈哈,我说嘛,你永远是四哥的好六弟。”老四便如释重负,笑逐颜开,搂着老六的肩膀道:“是那帮人整天说,你现在威严日重啦,不能像当年一样对你了。我也是一时糊涂,竟然信了他们的鬼话,来来,哥哥我自罚三杯!” “我觉得应该罚九杯。”朱桢也顺着他的话头道:“居然不相信自己的弟弟,真是太伤我心了。” “九杯就九杯,你说啥是啥。”朱棣痛快的连饮九杯,朱桢也陪了他九杯,就哥俩这酒桶身材,这点酒根本就是洒洒水。 “哈哈,痛快痛快!”哥俩喝完之后,便勾肩搭背,再无隔阂,彷佛回到了当年。 “不过事情呢,还这么安排,咱们各展所长,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活。”朱棣剥了个咸鸭蛋,把蛋黄给他,蛋白留给自己道:“而且筹运军粮这事,就算你来办也没那么容易。” “那当然,所以我才没有满口答应吗。”朱桢深以为然道:“其实筹集两百万石粮食不难,大哥给我看过账,朝廷已经缓过劲来了,不像当年那样一穷二白了。但怎么把这两百万石粮食一月之内运到北平来,就是个大问题了。” “是啊。要是别的季节还好说,海政衙门从刘家港出发,十天就能到大沽口,然后直接运喜峰口,比往北平来还方便。”朱棣郁闷道:“可我问过海政衙门的人,说渤海湾沿岸港口都冰封数里,海面上全是冰碴子,没法靠船,所以海运已经停了。” “他们没骗你。”朱桢点头道:“每年冬月到次年二月,这四个月是不往北平和辽东运粮的。一个是你说的冰凌,还有一个是这个季节刮西北风,行船太难了。得等到春天开了凌,不再刮北风了,海船才会再次扬帆北上。” 第一二二七章 熊二真聪明 那时候什么都耽误了。”朱棣试探着问道:“能不能让他们冒个险来一次?可以多给赏钱吗。” “肯定不行啊。”朱桢却断然摇头道:“四哥去海边看看就知道了,满眼的碎冰,不断互相挤压碰撞,就咱们那些木头船能顶几下碰?这个季节沉了船,上头的人,一个都别想活。虽然出海就是玩命,但谁也不愿意送死啊。” “这样啊。”朱棣只好放弃指望,又问道:“那走运河漕运能行吗?” “更不行了。”朱桢依旧摇头道:“就算元朝漕运最快的时候,从江南起运的粮食,也得三四个月才能到北平。况且元末黄河决堤之后,北运河都是淤塞状态,漕船半年都不一定能到。” 顿一下,他苦笑道:“再说,海上都结冰了,更别说运河了。不然我们一路上都在沿着运河走,干嘛还要骑马?” “也是,当我没说。”朱棣讪讪一笑,又问道:“那就只有陆运了?” “陆运也不行,就算是从最近的山东调粮,这时节一个月也运不到北平。况且我就是从山东来的,了解那边的情况,济南藩库里统共二十万石粮食,还是留着明年备荒用的。所以根本别打他们的主意。” “那不彻底没招了?”朱棣苦着脸道:“好容易遇上这么一回天时地利,他奶奶的居然人不和。错过了这一回,再想逮到纳哈出,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让我好好想想。”朱桢却沉声道:“实在没办法,再说没办法的办法。” 朱桢抬头一看,原来走到了花园内湖边。 第690节 结果当天朱桢也没想出个章程来。 两人正随意聊着天,忽听前头传来众人的嬉戏声。 此时湖面早已结了厚厚的冰,老十二正在跟着朱能学滑冰。他是南京长大的,头一回上冰面,难免笨手笨脚,摔个屁股墩。 朱桢看他一眼:“都说了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第二天继续闷了一上午,还是没辙。 所以哪怕万不得已,朱桢也是不想用的。毕竟纳哈出跑了,还有机会再抓住他。老百姓家破人亡了,可就没机会重来了…… “哈哈哈!十二叔真笨!”朱高煦虽然才六岁,但已经滑的很不错了。一边显摆似的绕着老十二转圈,一边拍着手嘎嘎大笑。 用过午膳后,他跟四哥在后花园中溜达消食,也让有些麻木的脑子清醒清醒。 比如出个十两银子一石粮的价码,敞开收粮。瞬间就能把整个北平民间的粮食都吸过来。但那样的后果也很严重,因为那会人为造成粮食奇缺,粮价畸高,来年度春荒时,不知会引发多少人间惨剧。 “哦。”朱棣有些明白了。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六弟的三板斧——宣传、平叛、钞能力。尤其是第三招,简直就是所向无敌的大杀器。 “你直接说没办法的办法不行吗?”朱棣问道。 高炽和老十一也在,他两个喜静不喜动,连学都不学,却也自得其乐。 只见他俩坐在一辆冰床上,几个太监穿着冰鞋在后面推,也不用多少力气,就可以在冰面上疾驰如飞。让冰床上的两位殿下也兴奋的大呼小叫。 看到两人过来,老十一赶紧挥手打招呼:“四哥六哥,来坐冰床呀!” “六叔,还是学滑冰吧!”朱高煦也溜到两人跟前,仰头对岸上的老六道:“我教你。” “哈哈,六叔滑冰的时候你还……”朱桢刚想自我吹嘘一番,忽然愣住了。 “怎么了老六?”朱棣奇怪问道:“岔气了吗?” 朱桢指了指那个冰床,兴奋难耐道:“我他妈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老四瞪大两眼道:“冰床?” “对呀,就是冰床!”朱桢激动的给了老四一拳道:“这玩意就是冬天北方的特快专递啊!” “特快专递?”老四好多年没听到老六的新鲜词了,不过还是大体能听懂:“就这,能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朱桢提高声调道:“快,把府上所有的冰车、冰床、冰排子全都弄来,会当车把式的也全都叫来!” “都愣着干什么?”朱棣赶忙吆喝道:“记住了,我六弟的话比我好使!” “是!”护卫和内侍们忙轰然应声,大将军府里久违的鸡飞狗跳起来。 顿饭功夫,十几具大小样式不一的冰车、冰床、冰排子便摆在了冰面上。几十个自告奋勇的护卫和内侍,穿着冰鞋立在车旁,等待王爷的号令。 “这么多的吗?”朱桢戴着黄色的貂皮帽子,穿着黄色的貂儿,好大的一只立在冰面上。 “那是自然。”朱棣跟他同样装束,不过帽子和貂儿都是褐色的,跟老六并肩站在一起,活脱脱的熊大熊二。 “北平老早年间有这玩意,听说是金人从关外带进来的。” “不是的四哥,”老十一却摇摇头:“我看北宋的《梦溪笔谈》上就记载:“信安、沧、景之间……冬月作小坐床,冰上拽之,谓之凌床。’同时代的《醴泉笔录》也说:“雄、霸沿边塘泊,冬月载蒲苇,悉用凌床,官员亦乘之。’信安、沧、景,以及雄、霸,就是北平的雄县、霸州、沧州一带,所以肯定不是金人带来的。” “是吗,哈哈,你四哥没文化了。”朱棣毫不尴尬的挠挠头,一巴掌拍在老十一的肩膀上,差点没把他栽进冰里去。“十一,好样的!” “甭管谁发明的,能用就行。”朱桢笑着给四哥打个圆场,然后高声对众人道:“看到湖东边那堆麻袋了吗?” “看到了!” “现在我让你们把它们装到冰车上,绕着湖转圈。”朱桢高声道:“天黑前能转上一百圈,本王每人赏银十两!听清楚了吗?!” “啊?!”众人惊掉了下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什么啊,不知道我六弟是财神爷吗?这泼天的富贵还不赶紧接住?!”朱棣高声笑骂道:“还不都麻利点!开动起来!” “是!”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欢呼着驾着冰床冲向麻袋,以最快的速度装车,然后绕着湖转起圈来! 第一二二八章 计划通 众人驾驭冰车在湖上转着圈,朱桢在岸上仔细观察,只见他们驱动冰床的方式多种多样,既可以纯用人力推拉,也可以用绳拖动。 他看到有人将绳索一端,套在床的前立柱上,另一端套在肩膀上,稍一用力,冰床就疾驰如飞。速度上来后,拉车人便顺势坐在车的前头,在冰面上溜一段,以节省体能。 甚至还可以像撑船一样,用根木杖撑行。木杖的一端,装有铁制的枪尖,以及一只铁钩,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凌枪’。 只见车把式先用铁钩钩住堆满沙袋的冰床,使劲向前拉动一段,待冰床越滑越快后,他便跳上去,立在冰床后部,用凌枪的枪尖撑冰前行。也不用再使多少劲,蜻蜓点水一般不断杵着冰面,冰床就能一直保持高速前行。 而且车把式还能用凌枪控制方向,灵活转弯,真跟在撑船一样。 “这法子好啊!它就是冬天的车船,又比车船快多了!”朱棣也明白了老六的意思,从旁赞叹道:“这冰面又硬又平,用冰床运东西又快又省力。我在北平这些年,见老百姓每年入冬就改用这玩意儿运货拉人,一直用到开春冰化。” “嗯。”朱桢点点头,那些麻袋每袋都装了一百斤沙子,他看到大一些的冰床上堆了十袋,依然可以开的稳稳当当,不费什么力气。 “这玩意儿难学吗?新手多长时间能上路?”朱桢又问道。 老四便拉着他下了冰面,笑道:“你不是说过,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吗?下去亲自学一学不就知道了。” “熊大”让人弄了辆冰车过来,便亲自在湖中央教”熊二”,撑起冰床来。 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他基本就能驾驭这具单人床大小的冰车了,当然像四哥那样可以在冰面上急停、漂移、跨越障碍,就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了。 回到岸边时,朱桢问那车把式道:“这玩意儿制作困难吗?” 只见他站在冰床后端稍一撑,冰床哧溜一声,便向前飞奔出去。风呼呼地从耳鬓吹过去,速度跟纵马疾驰相仿,却又平稳的很。 朱桢亲身体会了一下,确实不难。一开始,他掌握不好发力的方向,冰床不走直线,速度也快不起来。但也就是盏茶功夫,他就摸到了门道,操作自如了,速度也就上来了。 “我看你这横木底下包了铜皮啊。”他摸了摸横木底面,包裹的黄色金属皮。 朱桢蹲下来,仔细观察那具冰车,便见与冰面接触的那两根长木头,就像雪橇的两足。行动原理也跟雪橇差不多,其实就是个冰橇。 “那有啥难的啊?”车把式笑答道:“其实就是一块木板子,下头安两排短腿,短腿下头两根长木脚。是个木匠一天就能捣鼓出好几辆来。” 不过就运个货而已,也不需要这么多花哨的技术。 “呃……好吧。”朱桢其实早就心痒难耐,但有偶像包袱,怕滑不好有损形象。但在四哥面前他依旧是个弟弟,便半推半就下了场。 这只是走直线,拐弯刹车啥的还得另学。 “这是大将军府的玩意儿,当然要精致一些了。”车把式忙解释道:“但其实用铁皮、兽皮,效果都一样。甚至什么也不包,只要把横木打磨的光滑点,也一样能滑。” “好。”朱桢高兴的点点头,站起来指着那车把式道:“看赏。” 马三宝便掏出一颗金豆子,丢给了那车把式。 车把式登时笑开了花,双手捧着金豆子,磕头道谢不止。 当天受赏的可不止那一个车把式,所有的车把式都领到了六王爷许诺的十两银子。而且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完成了他要求的一百圈。 朱桢让人测量了一下,绕湖一圈正好是一里,也就是说,一个时辰内,冰床行进的距离是一百里。 这可不是冰床的急速,因为一是满载,二是很多冰床一起行进,彼此难免互相阻碍,再者频繁的转弯,几乎没法提速,也极大的影响了冰床的速度。 但对朱桢来说,这样的成绩才有意义,因为它最大限度的模拟了冰车队伍,在蜿蜒的河道上集体行进时的状态。当然河道不会有这么多拐弯,但冰车的数量却多得多,所以里外里应该跟这个速度大差不差。 不过跑完圈下来,车把式们的状态却大相径庭,那些靠人力推拉冰车的,明显累的抬不动腿,举不动手,而用凌枪控制冰床的,状态就要好很多。一个个气不喘,脸不红,明显还能继续滑。 于是朱桢就让他们接着滑……当然六王爷不会让他们白出力,这个是另算赏钱的。 目的自然是测试车夫的耐力。结果一直到天黑,他们也没有一个喊累的,都说要是能看清路,自己能滑个通宵。 “这没什么好炫耀的。”朱棣告诉朱桢:“北平这边的车把式都是从早滑到晚,忙的时候,甚至一边吃饭一边滑擦,因为根本不费多少劲。” “好!”朱桢高兴的连连点头,续航能力其实比短时间的高速更重要。 晚膳后,哥俩便又一头扎进徐达的书房,一边偷喝老丈人藏的酒,一边兴致勃勃的继续讨论。 “安全起见,只能在白天行车。这个季节天短,不过五个时辰天亮时间还是有的。刨掉中间吃饭休息,还有路上各种突发状况,我们姑且算他一天走四个时辰,那就是四百里!”朱桢沉声道。 “那可真盖了帽儿。”朱棣一边嗦着盐水鸭脖,一边瞠目结舌:“正常辎重运输一天二三十里,你这是十几二十倍的速度呀!从南京到北平两千里路,你这五天就能到了。” “但估计几万具冰车挤在一起,肯定达不到这个速度。”朱桢沉声道:“但我估计一半的速度应该是有的。” “那也就需要十天!”朱棣乐得合不拢嘴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没有你老六解决不了的难题。” “四哥不要太乐观,别忘了我们没法全程用冰床。”朱桢提醒他。 “对啊。”朱棣一拍脑袋道:“长江它可不结冰。” “通常来讲,将淮河秦岭连一条线。”朱桢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红线,沉声道:“南边正常是不结冰的,北边是结冰的。” “所以说,过了淮河一线,才能用冰车?”朱棣摸着下巴看着地图。 “还不行,冰层得够厚才行,所以得继续往北,正常进了山东才差不多。”朱桢缓缓道:“但今年格外的冷,也许还能再往南一些,兹事体大,得派人实地勘测一番。” 第一二二九章 谁也别想白吃六王爷的饭 虽然具体路线还要经过勘探,但大致的方向已经可以确定了——两百万石军粮从太仓刘家港发运,走海路北上至淮安府沿岸,然后根据实际勘探,卸货上岸,用冰排运至运河,一路北上送到北平来。 虽然冰排速度奇快,但准备工作多如牛毛,朱桢匡算了一下,一个月时间能完成任务,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时间不等人,他丝毫不敢耽搁,当晚就跟四哥连夜推敲行动方案。 在这十冬腊月里,从江南转运两百万石粮草到北平,着实是个需要各省军民共同努力的大工程。 首先,是江南要将二百万石军粮及时装船运至淮安。这其实是最简单的一步,因为刘家港正是漕粮海运的,粮食和船都不缺,只要八百里加急取得太子的授权,海政衙门的老练水手,就一定会如期把粮食运到指定地点。 但这需要时间,哪怕用最快的飞鸽传书,把报告送到京城,太子第一时间授权,再把命令传到刘家港的海政衙门,至少也得三天时间。 然后装船启航,运至淮安,就算动员全部人力,没白没黑的干,最快也得五天时间。卸船又需要至少两天。 所以真正留给冰车运输的时间,只有二十天。虽然理论上十天就能跑一趟,但哥俩都不是菜鸟了,很清楚理论跟实际的差距,知道到时候肯定状况层出不穷,绝对不会给他们来回跑两趟的机会。 “要是只能跑一趟,那需要的运力可海了去了。”朱棣叼着鸭骨头,瞠目结舌道:“那可是两百万石军粮,就是最大的冰车,也需要十万辆以上,这太夸张了吧。” “尽力凑,能凑多少凑多少。”朱桢沉声道:“三天之内,让他们来通州集合,到时候有多少人,我带走多少人。” “没忘啊,不然我怎么会让民夫们三天后才出发?”朱桢一边写信,一边淡淡道:“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把年过了再说嘛。” “不够怎么办?”朱棣问道。 “还行吧。”朱桢点头笑道:“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吗,山东老乡最实在了,断不会让我失望的。” “你人还怪好嘞。”朱棣咂咂嘴,见老六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便笑问道:“这么说,山东那边你很有把握咯?” 第691节 “肯定不够。”朱桢拿起信纸,一边提笔一边说道:“我现在就写信给山东三司长官,还有衍圣公,让他们务必帮个大忙——七天之内,征发十万军民到微山湖待命。” “是很夸张。”朱桢抱着胳膊,对着面前一堆演算纸道:“但这是必要条件,没有就完不成。” “你能指使的动山东那帮家伙?”朱棣脱口而出,又赶忙找补道:“平时你肯定没问题,可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可是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倒也是。”朱棣愁眉苦脸道:“可是整个北平城,不,整个北平布政司都凑不齐这么多冰车,这么多车把式来。” “我明白了,你是要带着北平的车把式过去,现场把山东的军民教会。”朱棣恍然道。 “是这样的。”朱桢苦笑道:“只能现学现卖了。好在学起来不难,两天时间足够他们学会了。” “好吧。”朱棣点点头,又问道:“那么冰车呢?你有十万人还得有十万辆冰车啊。” “还能怎么办?征用加赶造呗。”朱桢沉声道:“发告示的时候一块写上,征用所有载重两千斤以上的冰车,征召所有会造大冰车的工匠。” 想一想,他补充道:“这大过年的,大伙肯定不积极。所以这回 不管是用车还是用人,我们都是有偿的。出人的补助二两银子,出车又出人的补助五两,工匠计件给钱……” 朱棣听的咋舌不已:“果然是财神爷,你这条件开的,我都想去拉车了。” “其实没多花钱。”朱桢淡淡道:“我刚算过了,两百万石粮食从江南运到北平,就算不给民夫工钱,人吃马嚼的成本也在五十万两银子以上……这还是走海运的情况下。” “那是,要是走漕运的话,运两百万石粮食,还得另消耗两百万石粮食。”朱棣点点头,恍然道:“就算按你的条件,要是一个月内把粮食运到北平,差不多也就花个五十万两银子。” “这可是非常时期,咱们没必要替岳父省钱吧?”朱桢眉毛一挑道。 “我以为你要自掏腰包呢,大将军府出的话就没必要心疼了。”朱棣笑道:“你照着一百万两花,反正现在是我说了算。” “我是不是还得再给你二十万两回扣啊?”朱桢不禁笑道。 “哇,你是真懂啊。”朱棣说着,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道:“我也只是听说的,我可没吃过回扣。” “说远了。”朱桢咳嗽一声道:“没时间扯闲篇。” “对对对。”朱棣赶紧点头道:“明天一早我再让他们找找,把北平仓里的木料都取出来,赶制多少算多少,剩下的你们带上,到了山东自己造吧。” “好。”朱桢点头道:“我想起来了,鲁王府库里还有几万根木头,是老十强拆民房拆出来的,应该够用的……” “啊?他弄那么多木头干啥,当柴烧啊?”朱棣不解问道。 “我问过这个大聪明,他说当初想的是,把老百姓的房子都拆了,然后把拆下来的建材给自己盖座园子。”朱桢无语道:“结果拆完了一看,这都是些什么破砖烂瓦贱木头,哪能用来修园子?于是园子也没修,木头就堆那了。” “造冰车又不用什么好木头,松木、榆木都无所谓,甚至桐木也不是不能用。”朱棣笑道。 “那就肯定没问题了。”朱桢说话间写完了所有的信件,封好口递给四哥,朱棣马上安排八百里加急发出。 一切安排妥当,朱桢算了算时间,稍稍松口气道:“勉勉强强、满满当当,一个月应该能完成这些事情。” “牛逼!”朱棣诚心实意的竖起大拇指道:“其实昨天岳父求你的时候,我是不抱希望的,心说这次北伐估计要黄了。也就是你能再把这事救回来,换个人绝对办不到。” “我要不是在山东待了小半年,也一样没戏。”朱桢笑道:“这你妈的的巧了不是。” 第一二三零章 五哥驾到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 不过人在异乡,父母妻儿都不在身边,朱桢也没过年的感觉,便趁着这最后的闲暇好好补个觉。 睡的正香呢,他就被老四从被窝里拖起来了:“走走,老五来了,我们迎一迎去。” “这么快吗?”朱桢揉了揉睡眼,打着哈欠道:“还以为他年后才能到呢。” “那肯定是紧赶慢赶啊。”朱棣心情奇佳道:“我整整三年没见他了,想死这家伙了!”说着很自信道:“他肯定也一样,不然不能提前赶到。” “四哥,少自作多情,不然你会受伤的。”朱桢一边伸脚让马三宝给自己穿好靴子,一边提醒他道:“五哥现在沉迷医道不可自拔,不会干浪费精力的事情。” “少来,那可是我亲弟弟!”朱棣却是不信的。 结果,老四就被打击到了…… 两人跟十一十二刚出通州城,就碰上了风尘仆仆的周王一行。 朱橚身子骨比较文弱,不像老四老六那么抗造,从南京一路赶来,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下马时两腿一软,险些就给哥哥弟弟们磕一个。 “没办法我来干什么?”老五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走,带我去看病人。” “过年?”老五两眼一阵迷茫,显然并不知道今天是啥日子。“我是听说了大将军的病情,晚一天都会有生命危险,才赶紧来的呀。” “哎老五,咋这么客气呢?三年没见也不用给我磕头啊。”朱棣赶忙抱住他,激动的语无伦次道:“老六还说,你急着赶来,肯定不是为了早点见到我。快大声告诉他,他错了!” “我从来不讲笑话。”老五淡淡道:“任何浪费时间的语言都是废话。” “不是,那你这紧赶慢赶的……”朱棣看着老五走道都成了鸭子步,不解问道:“是不想在路上过年吗?” “这么厉害的吗?”老四吃惊道。 “哦哦。”老四赶紧跟老六一起扶着他上了车。 “不太好,有些中风,但我已经给治好了。”老五淡淡说道:“明年开春应该就能下地行走了。” “这才哪到哪?”老五说着就开始解腰带脱裤子。 “啊,你真有办法?”朱棣闻言一下子激动了。他其实心里都已经觉着没戏了…… 一上车,朱桢便问道:“母后身体怎么样了?” “哦,快快!”朱棣赶紧打开车门。 “四哥。”老五像看弱智一样看着四哥:“听说越冷的地方人越聪明,怎么四哥像被冻坏脑子一样呢?” “扶我一把。”老五抬了抬腿,伤口火辣辣的疼,愣是没上去。 “……”老四一脑门子黑线,用大笑掩饰尴尬道:“哈哈老五,你也爱讲笑话了,四哥早就想让你开朗一点了!” 朱桢同情的拍了拍老四的肩膀道:“知道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了吧?跟五哥一句废话不敢多说,不然就会像你这样。” “大便还是小便?”朱棣赶忙给他取来马子。 “什么乱七八糟?”老五嫌弃的看着四哥:“我上个药而已。” “哦哦……”朱棣讪讪的搁下马子,那样子活脱脱孙子长大后的老奶奶。说啥都不对,殷勤也献不到点上去。 便见老五从挎包里摸出几个瓶瓶罐罐,便在马车上调配起来。 “不是,你为什么要先脱裤子呢?多冷啊。”朱桢无奈道。 “哦,也对。”老五点点头,把裤子又提上了。 “我也想问来着,没敢说。”老四小声对老六道:“他整天捣鼓这些药,是不是跟老十似的,都药的不正常了?” “不是。”朱桢摇头道:“他只是把所有与医学无关的事情,统统抛到脑后了。” 这时老五调好了药,又脱下裤子,一边上药一边面无表情道:“这次回京,蒙父皇单独召见,结果他不问我云南的疫情如何,却问我经过州郡城池广狭,山川地理险易,民情风俗。这些我哪知道?结果被父皇轰了出来,还骂我是自古至今愚蠢无有如此者。” 他说这话时,居然也不带一丝情绪,只是在单纯的陈述。 “……”老六老四对视一眼,能体会到父皇跟老五不在一个频道上,被深深憋出内伤的痛苦。 不管老五是不是愚蠢,但他的药是真好使,下车时就能行走如常了。 “厉害呀!”老四不禁赞道:“我五弟真是无敌!” “雕虫小技而已。”老五却淡淡道:“忘了吗?小时候你们被父皇揍了,我就配这种活血膏给你们擦。配了十几年了都。” “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老四只能尴尬的打着哈哈,这尼玛没法聊天了。 一到大将军府,朱橚便径直来看病人。 进去徐达的卧室,之前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只过去短短两天,徐达的病情便恶化了许多,之前还能侧卧着跟老六说话,眼下却四肢无力的趴在床上,全身蜡黄,满头是汗,就连痛苦的呻吟都十分的微弱。 “昨天大将军忽然高烧起来,卑职观其业已犯着七恶,华佗复生,决无生理了。”守在一旁的太医战战兢兢,对自己的大老板不敢有丝毫隐瞒。 徐家姐弟闻言悲从中来,又不敢哭出声来打扰诊疗,只能在旁默默流泪。 朱橚听了一言不发,伸出双手。给他背药箱的药童,便赶紧打开药箱,另一个药童从中取出棉布口罩和鱼肠手套,给王爷穿戴好。 “剪刀。”朱橚沉声吩咐一句,药童马上从药箱中抽出剪刀奉上,朱橚刺啦一下就把徐达的中单从背后剪成了两截。 徐达的背疽便出现在众人面前。但见疮口腐烂,其大如碗,臭气难近,脓水清稀,淋漓不止。 饶是朱桢在普定堡什么都见过,还是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 朱橚却面色如常,仔细检查了疮口道:“肩后疽,左右串,创头多如蜂窝,根束高肿,脓水清稀,淋漓不止。” 他一边说,旁边的药童便把医案记好了。 朱橚又给徐达诊了脉,看了舌苔,方叹息道:“此疮本非败证,因某医不分虚实,妄为攻伐,损伤真元,气血两亏,不能化毒为脓,导致菌株深植,病情才会恶化若斯,不管内服汤药,外敷膏药都没用了。” “什么君主圣旨?”那太医却不解问道。 “你没上过皇医寺的培训班,太医院发的教材也没看过吗?”老五皱眉质疑道:“莫非庸医就是你?” 第一二三一章 不要让云长比下去 周王的目标是提高大明的医学水平,让所有百姓都能受益,所以从来没有敝帚自珍的想法。 只是目前他的各项研究仍在摸索或者沉淀阶段,还没有形成体系,所以没法开设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皇家医学院。但他还是会定期派人从云南回京城开班授课,传授已经经过检验的诊疗方案。 也会把很多新发现,新想法写成小册子,寄给太医院的诸位名医,请他们一同参详。其中关于痈、疽是病菌皮下感染引起的研究,还是今年才发表的。 那太医但凡仔细看一下每一期的《周王通讯》,就不会连“菌株深植”都听不懂。 周王便生气的把他轰了出去,这样的人不配当太医。 “王爷也没办法吗?”这时,徐增寿忍不住悲声问道。 “谁说我没办法?”老五奇怪的看他一眼:“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你不是说内服汤药,外敷膏药都没用了吗?”徐增寿道。 “治疗的方法不止用药。”老五便淡淡道:“比如大将军的背疽,就该开刀引流,割尽腐肉。” “开刀?”徐增寿忙道:“之前也有大夫刺破过家父的背疽,但只是挤出一点清水来,并没什么用啊。” “其实是小手术,应该不会很久。”朱桢便安慰嫂子道:“只要没引发全身败血症,五哥就能把岳父救回来。” 第692节 “撵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连你也要撵出来呢?”朱棣奇怪问道:“这些不都你教他的吗?” 不过他也没尴尬多久,因为很快其他人也被轰出去了。 周王殿下要建立临时手术室,两个药童开始按照战地急救所标准,对徐达的卧室进行全面消杀。 “因为菌株已经往里走了,你在外头挤非但没用,反而会加重病情。”老五解释两句,便不耐烦的皱眉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出去。” 室内,徐达的床已经被一个白色的帐子罩在当中了。 外头扒着门缝窥视的徐增寿,便闻到了浓浓的酒味,不禁震惊道:“怎么还喝上了?” “我只会说不会干,杵在那干啥?”朱桢两手一摊道:“放心吧,五哥都做过上千台手术了。” “有没有危险,要很久吗?”徐妙云揪心问道。 徐增寿只好怏怏出去。 “这是用酒精对房间进行消毒。”朱桢无奈的跟大舅哥解释道:“待会要进行手术,需要一个无菌的环境。所以才把咱们撵出来的。” “不管怎么样,五叔都是徐家的大恩人。”徐妙云点点头,众人便一起守在门外,等待手术结束。 徐达其实没有完全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他看到几个一身白袍,头戴白帽,白色口罩,白色手套的人围着自己,心说我这是死了,白无常来索命了。 心里还奇怪,怎么不见黑无常? 然后他就感觉有人扶着自己起来,撬开自己牙关,给自己硬灌了一碗汤药。心说这应该是孟婆汤了,但不是得到孟婆桥上喝吗,怎么这么着急啊? 很快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也就没法再胡思乱想了。 那几个徐达眼中的白无常,自然就是老五和他的药童了。 手术环境、手术工具,消毒完毕后,朱橚便接过药童奉上的柳叶尖刀,左手在疮口上轻轻探查,找到柔软有波动感的位置,右手随即稳稳的下刀。 刀入,并没有脓血排出,疮口只是依然渗 着清水般的液体。朱橚却丝毫不意外,手上微微加劲,刀刃便继续深入徐达背后。 直到没入半寸时,黄黑色的脓血才喷射出来。 经验丰富的药童眼疾手快,用个小盆堪堪接住那道液柱,才没让恶臭的脓血喷的到处都是。 直到另外一个药童递上纱布引流条,朱橚给徐达引流后,场面才没有那么恐怖了。 这个过程对病人是极其痛苦的,虽然朱橚已经提前给徐达服了***,但因为炎症部位的麻醉效果很差,所以徐达还是很快就惨叫一声疼醒了,剧烈的挣扎抽搐。 这动静把外头的人吓了个够呛,要不是朱桢和朱棣拉着,徐家姐弟非得冲进去不可。 幸好朱橚早有预料,已经提前用绳索把徐达牢牢捆在了床板上……其实最初手术的时候,都是让助手按着的。但那些五大三粗的官兵,一个个按都按不住,甚至还会把医护打翻在地,所以之后做类似手术,全都先绑好了再说。 他一边给徐达引流,一边安抚徐达道:“大将军且忍一忍,现在要把你身上的脓血全部排出。” “……”徐达显然是听懂了,果然不再挣扎了。食指死死抠着床板,咬牙不吭一声。 引流结束,抽掉引流条,徐达都要虚脱了,心说总算完事了,却听朱橚接着道:“现在我要把你背上的腐肉切掉……” 徐达差点没直接昏过去,嘶声问道:“疼吗?” “肯定更疼。”朱橚很肯定道,然后用激将法道:“不然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怎么成为千古佳话的?大将军也是我大明的武圣,可不能让关公比下去了。” 徐达登时就来了精神,沉声道:“拿酒来!” 在朱橚的激将法加一坛老烧的帮助下,一生要强的徐大将军,一声不吭的完成了整台手术。 割下来的腐肉足有一斤多,徐达的背上都被挖出了一个大洞,空腔可以放进去一个拳头…… 剩下的清洗伤口、上药,就不用朱橚操心了,药童比他干的专业多了。而且由于肉都没了、缝针都没处下针,所以暂时也不用缝合。 朱橚又吩咐药童,给大将军口服注射军医院的消炎药,便端着满满一盆脓血腐肉出了手术室,向家属展示道:“这都是病患身上的。” 徐增寿看了脸色发白,燕王妃更是险些晕过去,朱棣不禁埋怨道:“给你嫂子看这个干啥?” “动手术的将士,十有八九都让把切下来的部位给他们留着,”朱橚便道:“说这样自己才完整,你们不要的话我就让人刨坑埋了。” “要要。”徐增寿赶紧接过来,亲自端了下去。 第一二三二章 洪武十九年 老五的医术果然不是盖的,手术之后,徐达虽然还没有脱离危险,但肉眼可见的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这让大将军府终于有了过年的气氛,高兴至极的燕王妃还亲自下厨,给年夜饭加了几道菜。 说是大将军府的年夜饭,但其实在座的只有徐增寿两口子算是徐家人,其余都是老朱家的。 朱棣、朱橚、朱桢、朱椿、朱柏,还有燕王的三个儿子……除了皇宫里,就属这里老朱家的人最多了。 朱棣两口子无论如何都要让老五上座,说今天必须要好好感谢他。 对老五来说坐哪都一样,反正就是吃饭呗,便也没有推辞。坐下后却认真道:“不过你们最该感谢的不是我,而是老六。” “跟我有什么关系了。”朱桢逗弄着肥嘟嘟的朱高炽,头也不抬道。 “怎么没关系,是谁发明的显微镜?是谁告诉我细菌致病的秘密的?又是谁告诉我大蒜素可以杀菌消炎的?”老五却反问道。 “都该谢,都要谢!”朱棣哈哈大笑的一手揽住一个弟弟,对燕王妃笑道:“怎么样,嫁给我们老朱家不亏吧?” “嫂子到医院里走一圈,就知道人有多脆弱了。”老五便正色答道:“在消炎药问世之前,身上只要有个伤口,就可能因为感染而丧命。”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话。”老六不禁大笑道:“大过年的就别谢来谢去了,咱们一块喝一盅,庆祝岳父死里逃生才是正办!” “具体到大将军的背疽,应该是外感风湿火毒,或过食膏粱厚味,使湿热火毒内蕴,造成内脏积热,气血凝滞,营卫不和,邪阻肌肤而发。”老五接着道。 “应该没有,败血症患者的典型症状是皮疹,发绀,这两点大将军都还没出现。”朱橚回答道。 “既然发不出来,那就要么扩散,要么往下走了。”朱橚又道:“大将军这种就是往下走,当病菌深入体内,病人就开始发烧。如果感染了血液,那就是败血症了。打再多大蒜素也没用了。” 朱桢听到——“过食膏粱厚味”,忍不住看了看四哥和大舅哥,便见两人都心虚的低下了头。 “正常来说,疽也好,痈也好,只要能发出来,待脓疮自破,把脓水挤尽了,也就能痊愈了。”老五又道:“但大将军的疮发在上背部,而他戎马一生,后背因为长时间穿戴铁甲,都已经磨出厚厚的茧子了。这让脓疮如何顶破皮肤发出?” “对对对。”众人深以为然,便一起举杯,祝福大将军。 “那我爹没有得……败血症吧?”燕王妃着紧问道。 搁下酒杯后,燕王妃问老五道:“五叔,我父亲不过背上长了个大疮,怎么就险些要了命呢?” “真是谢天谢地。”燕王妃又忍不住敬了老五一杯,当然也没忘了老六。 徐增寿也对两位殿下千恩万谢,然后问道:“我父亲多久能脱离危险??” “看吧,退了烧就没事了。”朱橚说完顿一下道:“不过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应该有比较严重的消渴症,这次大伤元气,复原会很慢。” “不要紧,慢慢来,只要人没事就好。”燕王妃知足的不得了,这回她爹能捡回条命来,已经谢天谢地了。 第二天便是洪武十九年的正月初一了。 朱桢早晨起来,给岳父四哥四嫂拜了年,又给了三个侄子压岁钱,便跟四哥来到通州城北的北平都司木匠作。 虽然是年初一,通州城乃至全北平的木匠却 都已上工。在工场中解木材,刨木板,准备制作冰床的材料。 只是大年初一被迫加班,任谁都没有好脸色,工匠们一边干活,一边咒骂,发泄着满腹的牢骚。 “王爷来看望大家了!”木匠作的官员吆喝一句,工匠们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跪地磕头。 “大家免礼,快起来吧。”朱桢笑容和煦的团团拱手道:“本王和四哥来给大家拜年发红包啦!” 工匠们赶忙连声道谢,心里稍微舒服一些了。 等到把红包领到手里,看到里头居然是一张一两面值的海票后,工匠们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 “本王知道,大年初一让人上班实在是缺德带冒烟。”然后朱桢站在解好的一堆木头上,用他多年演讲练就的大嗓门,对工匠们道:“所以本王跟四哥商量着,让大家至少过完了年初一,等年初二再集结。这样就……好吧,其实还是挺缺德的。” “哈哈哈……”木匠们忍不住笑起来。便听王爷沉声道:“本王也不想折腾大家,本王和四哥也想好好的过年,但有贪官污吏不想让我们好好过年,是谁呢?就是管着北平粮仓的那帮人!大将军准备用粮了才发现,粮仓已经被他们掏空了!” “大将军为什么要用粮呢?自然是要打仗了。”朱棣接过话说道:“本王不妨跟大家实话实说,眼下有一个消灭纳哈出的天赐良机,大将军已经调集了大军,只待一过完年就出兵了,结果发现军粮没了,直接就把他气的病倒了!” “他妈的!杀了他们!”工匠们便将怒火转移到了贪官污吏的身上。 其实对他们这些生活在北平的人来说,北元王廷只是遥远的传说,东北的纳哈出却是真正的威胁。老人吓唬不睡觉的孩子时,经常会说“纳哈出来抓小孩了!”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逮到他!”朱桢接茬高声道:“所以我们要赶在正月底前,将一大批军粮从南方运过来,这样就不耽误大军出征了!而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大家正在制作的冰车,现在大家明白自己在这里的原因了吧?” “至于为什么别的民夫明天才到,而你们今天就要开工,自然是因为你们更重要了。”朱桢又给木匠们戴了顶高帽道:“我们需要整整十万辆冰车!只能争分夺秒啊!拜托了诸位!” “王爷不用说了,我们晓得了!”工匠们被老六这一番心理按摩下来,一个个群情激昂,高声应喝道:“我们这就去干活了!” 说完便各就各位,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工作强度陡然提高了数倍。 第一二三三章 郭桓案起 南京。 开年头一天的大朝上,朱老板就拉长个脸,双手把腰带使劲往下按,吓的朝贺的大臣们差点尿了裤子。 朝会结束后,朱元璋也没有按例赐宴,便气冲冲的回宫去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谁又触了皇上的霉头。 太子却是心知肚明,安抚一番百官,让他们安心回家过年,然后便赶紧追去了武英殿。 一进殿,他就看到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审刑司左审刑吴庸,已经在向皇帝禀报着什么了。 “快过来一起听听。”朱元璋看到太子进来,便招呼他上前道:“咱大明的官老爷是何等丧心病狂!” “你再简单的跟太子爷讲一讲。”朱元璋又冷声对左审刑吴庸道。 审刑司是朱老板撤中书后,于洪武十四年新设立的一个司法衙门。职责是掌详议大理寺所理之刑。别看它品级不高,只有六品,权力却极大,大明所有的案件都能过问,而且深受朱元璋信任,已经俨然凌驾于刑部大理寺之上了。 “是。”吴庸三十出头,生的狼眉鹰目,令人望之胆寒。 “确实让人震惊。”朱标点点头。 “要么是玩忽职守,要么是内外勾结……”太子叹息道。 “去年年底,咱看着户部报的账,还在那傻乐——全国存粮两千万石,咱们的日子终于阔了!”朱元璋恨的咬牙切齿道:“原来只有账上的数目是属于咱的,库里的粮食早都被那帮蛀虫掏空了!” 要不是今天日子特殊,朱老板在朝会上就要发飙抓人了,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 第693节 朱标便听他沉声道:“回禀太子爷,年前接到北平布政司按察司串通盗窃军粮的禀报后,皇上便命为臣与毛指挥吩咐镇江太平两府检查官仓。结果正如皇上所料,都存在严重的盗窃现象——” “什么玩忽职守?!”朱元璋却断然道:“每年他们要查几十处粮库,一个两个的玩忽职守还好说,难道会集体眼瞎吗?!” “老大你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每年户部会同都察院,派人去各地盘库,为什么从来发现不了?!”朱元璋又冷声问道。 “为臣去的太平府,应有存粮一百四十万石,盘库只得九十万石,有五十万石不知所踪!”毛骧接茬道:“为臣已经查封了粮库,将一应账目和涉案人员全都带回京中听候皇上发落!” “其中,镇江官仓应存粮两百一十万石,盘库只得一百五十万石,有六十万石不知所踪!” “听到了吗?!”朱元璋怒不可遏道:“北平不是个案,是天下的粮库都在闹鼠灾!老百姓节衣缩食交的税粮,全都让他们贪污了!” “你们说,”朱元璋又冷冷看向毛骧和吴庸:“有这种可能吗?” 朱老板一恨贪污,二恨被蒙蔽,而且还是个守财奴。这个案子一下子把他的三个雷点全都踩到了,他能不暴跳如雷才怪。 太子听了也是脸色凝重,他知道在北平爆雷后,又随机抽查两处粮仓都有问题,说明全国的粮储系统定然是出了大问题。 毛骧知道轻重,正字斟句酌,吴庸却抢着高声道:“回皇上,绝无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内外勾结,上下串通!所有环节都有参与盗窃官粮的嫌疑!” “就是这么回事!”朱元璋拍案道:“毛骧吴庸!” “臣在!”两人赶忙高声应道。 “立刻带人抓捕户部、都察院,还有户科的给事中!”朱元璋高声道:“查封户部所有账目!” “是!”两人又高声领命,毛骧迟疑一下问道:“皇上,户部都察院都抓谁啊?” “全都抓起来!挨个审!”朱元璋拍着御案吼道:“用刑,全都大刑伺候!” “父皇,冷静。”太子见状无奈劝道:“户部都察院是最大的两个衙门,职责那么广,人员那么多,不可能所有人都参与了。” “他们就算没参与,但一个衙门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肯定也有所耳闻!”朱元璋咆哮道:“他们为什么从来不举报?!知情不报就是同党!” “怎么也不能一上来就用刑啊。”太子坚持道:“先不说这两个衙门还怎么运转,单单屈打成招,一定会酿成冤假错案的!” “这个案子你别插手!”朱元璋却固执己见道:“老六不是让你给他批二百万石粮食,七天之内运到淮安吗?还不够你忙的吗?快忙你的去吧!” “父皇……”太子不禁眉头大皱,知子莫如父,他知道这是朱老板准备大开杀戒的前奏。通常这种时候,父皇都会让自己先远远躲开,以免溅一身血。 朱元璋却别过头去不理他,只对毛骧吴庸两个道:“你们去吧。” “是。”吴庸高声应道。 “是……”毛骧苦着脸看一眼太子,也只好应声退出。 出来武英殿后,吴庸昂首阔步,走路都带风。 毛骧却垂头丧气,一步三叹,跟他形成鲜明对比。 年轻的吴庸还在那里为大权在握而兴奋,老江湖毛骧却知道自己又要被当枪使了…… “毛指挥,”吴庸回过头来,沉声问毛骧道:“咱们先从谁抓起啊?” “哦……”毛骧回过神来,看他一眼道:“听你的。” “好,那下官就斗胆安排了。”吴庸便强抑着亢奋道:“户部统管天下钱粮,仓储收支,出了这种事情,他们定然是要担主责的。咱们当然要先抓户部尚书,哦对,户部尚书空缺了。” 其实眼下不止户部尚书,吏部礼部兵部也统统空缺。六部尚书只剩其二。 直接原因当然是半年前的科举舞弊案了,几位尚书受到牵连纷纷落网。 在洪武朝尚书平均任职年限不到一年,所以尚书落马不算稀奇,但之前每次都会马上有人替补。像这回这样,四部尚书同时出缺半年的情况,却是绝无仅见的。 也不知朱老板在打着什么主意。 当然,这不是吴庸关心的事情,他现在只想痛快的抓人。 只听吴庸一字一顿道:“那就先抓署理部务的户部侍郎郭桓吧!” 第一二三四章 吃着火锅唱着歌 正月初二,整个北平府的冰车倾巢而出。 车夫们驾着各式各样的冰车、冰床、冰排子,自北平城、大兴、顺义、昌平、房山、三河、蓟州乃至更远的遵化、兴隆出发,沿着永定河,潮白河、拒马河等大大小小的河道,赶赴同一个目的地——通州! 当天日落前,所有被征召的一万两千名车夫便全部就位了,要知道遵化、兴隆距离通州可有将近三百里……车夫们甚至不用起太早,上午出门,下午就能到,可见冰车的速度之惊人。 也只有大将军府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召集到这么多会滑冰车的军民。 因为是徐达一手收复了幽燕,之后又驻守北平十八载,亲手搭建起了这里亦兵亦民,兵民合一的边防体系,并带给了这片土地十八年的太平,在北平军民心目中的地位有如神祇一般。 所以朱桢只需要告诉他们,这是大将军昏迷前最后的心愿,就足以让应召而来的北平军民怨气全消。再加上他最拿手的红包开路,毫不意外的激起了车夫们的满身干劲。 他们便将木匠们解好的板材,还有燕王从军中调拨的帐篷、柴火、口粮全都装车绑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万两千名车夫两千名工匠便在六王爷的亲自率领下,驾着大大小小的冰车,沿着冰封的运河,浩浩荡荡南下去了。 车夫们撑着凌枪驾着车,在冰面上风驰电掣,你追我赶,快意的呼啸声不绝于耳。 “居然还能在冰车吃火锅,这也太享受了吧?!”朱桢一边涮着最上等的“黄瓜条”,一边啧啧称奇。 好在他们都习惯了…… 冰床上头还有船舱一样的车厢。车厢用檀木打造,为正方形,顶为四角重檐,四角缀有梳苏,上头还有烟囱排烟。 朱桢身为王爷,乘车条件自然比他们强那么一点点。他坐在一辆华丽到堪称豪华的冰床上,或者说冰船更合适。 “主要是它平稳呀,别看这么快,比坐船还要稳。”朱棣更喜欢上脑,因为肉厚,大口吃很爽。他猛干一口上脑,得意道:“怎么样,四哥不跟着你能想到坐着冰车吃火锅?” 因为这座冰床的头部像船头一样微微翘起,而且底座硕大,大小与一艘中型画舫相当,光站在两边拿着凌枪驱车的车夫就有八个。 “是是是,跟着四哥到哪都能吃上肉。”朱桢高兴的点点头,吃一筷子肉质细嫩无比的黄瓜条,觉得今天的涮羊肉特别鲜,果然在哪里吃很重要。 就是这样一来,寒风愈加刺骨,呼出来的热气眨眼就变成一层白霜,罩在自己的脸上。再加上扑面而来的雪沫子帮忙,给胡子眉毛全挂上了冰碴子。 车厢内部十分宽敞,不仅点着暖炉,暖炉上甚至还架着个黄铜的火锅…… 当然食材本身也不含糊。黄瓜条这玩意一只羊身上可就出两条,都切不了一盘……这已经是他今天的第十盘了,但还是没吃够,便让厨子再切十盘。 等待下一波肉切好的空档,朱桢才笑问道:“不是,我说四哥,你不是要查案子吗?怎么跟我南下了呀。” “还不是审的时候。”朱棣狡黠一笑道:“我得先看看风向,到底是有限的查一查,还是一查到底,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朱桢点点头,他已经预感到可怕的郭桓案,就要拉开帷幕了。“所以你就借口跟我一起运粮,先出来拖延一下时间?” “有那么一点意思,但主要还是怕你寂寞。”朱棣呵呵一笑:“再说,哥哥我自己,也想出来透透气啊。” 说着他有些酸酸道:“你以为我们像你,想回京就回京?想去哪就去哪?” “啊,难道不是吗?”朱桢有些吃惊道:“还以为你们跟我一样呢。” “原先是一样的,但后来父皇专门下旨,给我们重新立了规矩,第一条就是,藩王无故不得离开封地。”朱棣叹了口气道:“有必要这么防范我们吗?” “应该是嫌你们回京太频繁了,让你们安心建设藩国吧。”老六猜测道。 又叹了口气的——“建设藩国?地方上的事情自有官府管辖,王府根本插不上手。”朱棣郁闷道:“你说再多人家都阳奉阴违,反正我又不能真把人家怎么样。” “四哥是不愿意惹麻烦,不然你看老七,谁不听话直接让人抓到王宫里一通收拾,连平安都给他整麻了,全省文武哪个敢不听他的?”朱桢笑道:“当然他做的太过了。” “是啊,有时候我也想收拾收拾那帮家伙,可是你嫂子总拦着……”朱棣又叹了口气道:“她说仗打完了,一定是文官的天下,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藩王不能跟文官结怨,不然将来一定会倒霉的。” “嫂子真是高见啊。”朱桢由衷的赞叹一句,又淡淡一笑道:“那我们就让仗一直打不完不就得了?” “你不会是说养寇自重吧?”老四不由张大了嘴。 “想什么呢?”朱桢无语道:“四哥你是知道的,我对北方的战事,一向没什么兴趣。” “啊。你说南边啊?”朱棣松了口气。还以为老六跟自己想法差不多呢。“南边的仗不都打完了吗?” “还早呢。”朱桢却摇摇头,屈指道:“去年秋天,文英哥打下了勃固,算是收复了缅甸全境。可中南半岛上还有大城、安南、占卜、老挝……这么多国家没臣服呢。半岛之外更有无穷无尽的国家和土地等着我们去征服呢……” “是吗?!那太好了!”朱棣兴奋的又下了盘肉,一边给老六夹肉,一边高兴道:“年前看到云南战报,我还以为南边的仗打完了呢。心里老不是滋味了,觉得你咋光顾着干哥,忘了亲哥呢?” “怎么可能忘了呢?”朱桢大笑道:“收复安南这项殊荣我可给你留着呢!” “好!那咱一言为定!”朱棣激动的敬了老六一杯酒:“这边仗一打完,我就立马请求移封,不当燕王我去当越王!你可千万别让文英哥再把安南也抢了去了。” “哈哈哈,放心吧,不会的。”朱桢笑着摇头道:“我已经请父皇封文英哥为缅国公,准备让他好好在缅甸耕耘了。其余的地方就留给兄弟们了。” “那就好那就好!”朱棣高兴的打开车窗,朝着外头大喊道:“儿郎们加快速度,可不要误了大军出征!” 第一二三五章 过于积极,必有问题 当天天黑前,队伍抵达了三百五十里外的沧州。 领头的冰车开到了河道旁,竖起了红旗。后头的冰车看见了,便也纷纷靠岸。车夫们从车上取下帐篷和柴火,准备支起帐篷,生火做饭。 “感觉今天可不止跑了三百五十里。”朱棣下车活动着身体,准备去视察一下队伍的状况。 “那可不。”朱桢也下了车,他准备跟四哥一起转转。哪怕是他,吃完二十盘羊肉也是需要消化消化食儿的。“河道又不是直的,从通州出来,咱们是先向东南走,到了香河才南下的。所以今天实际跑了四百里。” “跟你预计的一模一样啊。”四哥不禁赞叹道。 “都是老车把式才能跑出这个成绩。”朱桢轻声道:“那些菜鸟能跑出二百里来,就谢天谢地了。” “一回生二回熟,三天就变成老鸟了。”朱棣笑着拍了拍老六道:“慎重是好的,过分慎重就太累心了。” “是吗?”朱桢愣一下,想一想道:“好像是这样的。总是怕计划不周,怕执行不力,怕有变数。” “父皇加在你肩上的责任太重了。”朱棣有些心疼的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六弟。 朱棣朱桢虽然已经吃的很饱了,但车夫们热情相让,他还是欣然尝了一大碗。 “好,让本王想想。”朱桢便笑道:“广东船家有艇仔粥,我们北平的冰车把式自创的粥,就叫冰排粥吧!” “睡觉之前检查一下四肢耳朵有没有冻伤,有的话马上去找军医处理,千万不要拖。”朱棣又嘱咐道。 “瞎煮的,哪有啥名字?”众人笑道:“要不王爷给起一个?” 两人说笑着来到车夫中间,看他们在煮粥吃。时间仓促,官府只提供了米面和盐,但大过年的,车夫们都自带了一些烧鸡酱鸭,切碎了放到粥里一起煮,最后再加点菜叶子,味道竟然香得很。 “所以四哥得帮我一起啊。”朱桢笑道:“我最舒坦的就是跟你还有三哥混的那段日子。” 第二天一早,河间知府张季才,便亲自带着两千辆拉满柴禾的冰车赶来了。 “吃过粥就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呢。”朱桢又叮嘱几句,让他们注意保暖,把火生旺,不用怕没柴烧。因为沿途州县都已经接到支援他们的命令了,至少柴火不用愁了。 这是河间府接到命令后,紧急从各县抽调的冰车和物资。 第694节 “哈哈,是因为有给你背锅的吧。”朱棣不禁大笑起来。 “好哎好哎!”不管别人怎么觉着,至少车夫们高兴坏了。有一款以自己命名的粥,足够吹一辈子了。 “好嘞。”车夫们高兴的应声,虽然天寒地冻,但火堆边也没多暖和,但能得两位王爷关心,大伙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唔,真是美味极了。”两个饭桶喝完赞不绝口,朱桢问道:“这粥有名字吗?” 而且不光车夫会加入队伍一起南下,就连张知府也主动请缨,要求一起南下。 “河间是个大府,各州县离得太远,没法把物资一下都运到沧州来,下官就让南边的州县运到景州去。”张季才如是对两位王爷道:“所以下官还是跟着一起南下吧,这样也好协调交接。” “嗯,有道理。”朱棣狐疑的看着他道:“那你还想跟着去山东干啥?” “想出一份力嘛。”张季才赔笑道:“再说这两头加起来得有四千车夫,总要有人管吧?” “你们北方官员觉悟这么高的吗?”朱桢不禁赞叹道:“南方官员可没这么主动。” “你肯定另有所图?跟本王老实说清楚,不然给老子滚回去。”朱棣没好气道。 “真没别的意思。”张季才忙跪地道:“就是想为王爷们立个功。” “想让我们向朝廷举荐你?”朱棣打量着他。 “不不,绝对不是。”张季才摆手连连道:“下关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听到一些传闻,心里害怕,求二位王爷庇护。” “我就说有事儿吧?什么传闻?”朱棣沉声道:“给我一次说清楚,别他娘的说一半夹一半!” “是是。”张季才赶忙点头,实话实说道:“是下官听说皇上下旨,把户部都察院还有户科的官员统统抓了起来,还要把各省各府的官仓都查一遍呢!” “哦?什么时候的事?”朱桢一听,脑海中马上蹦出三个字——郭桓案! “正月初一。”张季才小声道。 “你他妈是元世祖——胡逼咧吧?”朱棣不信道:“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个知府先知道了?” “正常。”朱桢却不觉得奇怪道:“一来我们现在在赶路,再说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所以没有接到急报。二来人家都有驻京办,有消息肯定第一时间传回来。” “什么驻京办?”朱棣一愣。 张季才却听懂了:“王爷是说布政司按察司常驻京城,专门联系各部的经历吧?” “就是这个意思。”朱桢点点头。“你们府里不安排吗?” “下官只派人在北平联络,还联系不到京里层面。”张季才迟疑一下,还是老实回答道:“不过下官跟省里驻京的两位经历都有些交情,所以路过河间府时,也会跟下官有些交代。” “就在昨晚,按察司的侯经历疯了一样从京城赶回来,把马都给累死了。”张季才点头道:“就到知府衙门跟下官要马,说有万分火急的事情,要去禀报自家赵臬台以及李藩台。” “下官就告诉他们不用着急了,因为他俩已经改吃牢饭了。”张季才接着道:“侯经历这才把京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说这次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我们北平,肯定得人人受审,人人过关。” 说着他可怜兮兮的看着两位王爷道:“所以求两位王爷庇护,让下官躲过这一劫吧,下官一定竭诚以报。” 朱桢和朱棣对视一眼,后者冷声问道:“你也参与贪污军粮了?” “那是断然没有的!”张季才忙指天发誓道:“下官要是贪污过一粒军粮,就让我全家死绝!” “那你怕个球?”朱棣不解问道。 第一二三六章 朱老六又回来了 “这……”张季才却吭吭哧哧,不肯明言。 “四哥没听清楚,他说的是没贪污军粮,”朱桢便冷笑道:“却没说没贪污官粮。” “对啊,军粮都是直接从刘家港发运到大沽口的,想沾他也沾不着啊。”朱棣恍然道:“但知府衙门有官仓预备仓,一样可以大贪特贪!” “王爷,下官可没那个胆子呀!”张季才忙呼天抢地道:“那都是前任留下的陋规,下官非但一样都没加过,还力所能及的减过几项。” “什么陋规?”朱棣沉声问道:“赶紧从实招来,再跟我俩隐瞒一个字,马上送你去见两个顶头上司!” “是是,其实就是巧立名目,层层剥皮。比如征收赋税时,除了正税之外,还要再加征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等杂项,说是运输费用,但大部分都归了衙门。”到了这会儿了,张知府也没法隐瞒了,只好如实道:“这些费用加起来,就差不多跟正税相当了。” “还有吗?”朱棣问道。 “进了仓之后,每年还要有虫吃鼠咬,霉烂变质的损耗若干。”张知府又答道。 “若干是多少?”朱棣沉声问道。 “通常是……两到三成。”张季才吃力的答道:“正常损耗其实不到一成,实际多出来的,就卖给粮商了。所以其实各地粮商卖的粮食,大半都是老百姓交的税粮……” “真他妈操蛋。”朱桢忍不住骂了一声。 “好家伙!”朱棣咋舌道:“吃完百姓还得再吃朝廷,你们这帮贪官污吏,胃口也忒大了点吧!” “冤枉啊王爷,这里面的大头还是花在衙门日常运转上。这么大个府衙,管着那么多的事,税收、治安、刑名、防卫、建设、水利、祭祀、学校、救济……那么多的差事,哪一样不都得用钱?哪一样不得雇人?就朝廷每年给的那点工食银,笔墨钱,什么也不够干的。就衙门里那点在册的官吏,什么也干不成。” “朝廷不给,地方上只能想辙弄钱,有了钱才能雇人,才能办事。”张季才便大倒苦水道:“就算是吃皇粮的官吏,每月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都指着 从陋规里分润一些补贴家用呢。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下官要是把这些陋习都砍了,还能指望他们给我干活?” “所以你们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税粮吃税粮?”朱棣淡淡道。 “是,这是前朝就有的陋习,不,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下来的。”张季才点头道。 “既然历朝历代都这么下来的,那你慌什么啊?”老四问道。 “陋规这种事情不能较真啊,一较真那就是弥天大罪。”张季才苦着一张脸道:“皇上这回显然是要较真的,那些钦差只要下来查,还能查不出问题来?” “你不能因为大家腚上都有屎,就说这屁股天生就该不干净。”朱棣恨声道:“而且到底是不是你说的这样,还有待查证!” “下官对天发誓,真的是这样啊!”张季才拍着胸脯道:“王爷可以这就让人去查,全北平有一个比下官更守规矩的知府,叫我天打五雷劈!” “瞧瞧,这还是位比较清廉的贪官。”朱棣气笑了,对老六道:“你在云南当了那么多年巡抚,真是如此吗?” …… “我们云南还没收税呢,官府主要工作是发物资的。”朱桢含蓄道:“不过就这还三天两头让那些土司、军头带人砸了衙门呢。” “嗯。”朱棣何其聪明,自然明白老六的言外之意,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种情况的存在,但这种情况却是客观存在。 “那这家伙怎么处置?”朱棣又问道。 “你北平的官问我干啥。”朱桢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不过有一点他没说错,这是要掀起一场大狱的节奏,而且规模将远超从前任何一次。” “不会吧?”朱棣神情一紧道:“要是按照张季才的说法,这回怕是从朝廷到地方,但凡经手税粮的官吏,全都罪责难逃,难道父皇还能把他们都抓起来不成?” “很有可能。”朱桢点点头。 “那谁干活啊?”朱棣难以置信道:“朝廷和官府还不瘫痪了?” “戴枷办公嘛。”朱桢呵呵一笑。 “哈哈,你还挺能异想天开。”朱棣自然想象不到老六根本没开玩笑,还觉得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暗示自己,让张季才戴罪立功。 便对那张知府沉声道:“你愿意跟着就先跟着,至于要不要保你,本王还得先调查一番再说。” “多谢王爷大恩大德,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张季才感激涕零,磕头不迭。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只要能在王爷眼前好好表现,王爷还能不保他? 让这一耽搁,初四这天就只行进了三百里,当天黑时在景州歇脚。景州就是后来的衡水,已经到了北平与山东搭界的地方。 景州依然是河间府的地盘,张季才还真没吹牛,在这里又集结了两千辆满载木材柴禾的冰车。 这边可不是徐达经营的范围了,能有这动员水平,可见他的能力和威望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景州住了一宿,朱桢哥俩便率领着一万六千辆冰车,声势浩大的进了山东界,来到德州! 这年代德州还隶属于济南府,一进德州地界,头前开路护卫,便向两位王爷禀报,山东布政使按察使携两司并济南府官员,在河道旁恭候多时了。 “走,见见他们去。”朱桢便笑着下令。 豪华的冰舟便驶向了旌旗招展,人头攒动的河道旁。 彩楼、奏乐、礼炮,山东官员用最隆重的待遇欢迎六王爷回鲁。虽然十天前他们刚用同样的仪式欢送过六王爷…… “哈哈哈,老胡老吴,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朱桢从地上扶起胡让和吴印。 “可见王爷和我们山东缘分未尽啊!”胡让吴印发自内心的欢喜,一看就不是装出来的。 第一二三七章 山东父老真热情 “这……”张季才却吭吭哧哧,不肯明言。 “四哥没听清楚,他说的是没贪污军粮,”朱桢便冷笑道:“却没说没贪污官粮。” “对啊,军粮都是直接从刘家港发运到大沽口的,想沾他也沾不着啊。”朱棣恍然道:“但知府衙门有官仓预备仓,一样可以大贪特贪!” “王爷,下官可没那个胆子呀!”张季才忙呼天抢地道:“那都是前任留下的陋规,下官非但一样都没加过,还力所能及的减过几项。” “什么陋规?”朱棣沉声问道:“赶紧从实招来,再跟我俩隐瞒一个字,马上送你去见两个顶头上司!” “是是,其实就是巧立名目,层层剥皮。比如征收赋税时,除了正税之外,还要再加征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等杂项,说是运输费用,但大部分都归了衙门。”到了这会儿了,张知府也没法隐瞒了,只好如实道:“这些费用加起来,就差不多跟正税相当了。” “还有吗?”朱棣问道。 “进了仓之后,每年还要有虫吃鼠咬,霉烂变质的损耗若干。”张知府又答道。 “若干是多少?”朱棣沉声问道。 “通常是……两到三成。”张季才吃力的答道:“正常损耗其实不到一成,实际多出来的,就卖给粮商了。所以其实各地粮商卖的粮食,大半都是老百姓交的税粮……” “你不能因为大家腚上都有屎,就说这屁股天生就该不干净。”朱棣恨声道:“而且到底是不是你说的这样,还有待查证!” “朝廷不给,地方上只能想辙弄钱,有了钱才能雇人,才能办事。”张季才便大倒苦水道:“就算是吃皇粮的官吏,每月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都指着 从陋规里分润一些补贴家用呢。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下官要是把这些陋习都砍了,还能指望他们给我干活?” “是,这是前朝就有的陋习,不,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下来的。”张季才点头道。 “所以你们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税粮吃税粮?”朱棣淡淡道。 “冤枉啊王爷,这里面的大头还是花在衙门日常运转上。这么大个府衙,管着那么多的事,税收、治安、刑名、防卫、建设、水利、祭祀、学校、救济……那么多的差事,哪一样不都得用钱?哪一样不得雇人?就朝廷每年给的那点工食银,笔墨钱,什么也不够干的。就衙门里那点在册的官吏,什么也干不成。” “真他妈操蛋。”朱桢忍不住骂了一声。 “陋规这种事情不能较真啊,一较真那就是弥天大罪。”张季才苦着一张脸道:“皇上这回显然是要较真的,那些钦差只要下来查,还能查不出问题来?” “好家伙!”朱棣咋舌道:“吃完百姓还得再吃朝廷,你们这帮贪官污吏,胃口也忒大了点吧!” “既然历朝历代都这么下来的,那你慌什么啊?”老四问道。 第695节 “下官对天发誓,真的是这样啊!”张季才拍着胸脯道:“王爷可以这就让人去查,全北平有一比下官更守规矩的知府,叫我天打五雷劈!” “瞧瞧,这还是位比较清廉的贪官。”朱棣气笑了,对老六道:“你在云南当了那么多年巡抚,真是如此吗?” “我们云南还没收税呢,官府主要工作是发物资的。”朱桢含蓄道:“不过就这还三天两头让那些土司、军头带人砸了衙门呢。” “嗯。”朱棣何其聪明,自然明白老六的言外之意,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种情况的存在,但这种情况却是客观存在。 “那这家伙怎么处置?”朱棣又问道。 “你北平的官问我干啥。”朱桢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不过有一点他没说错,这是要掀起一场大狱的节奏,而且规模将远超从前任何一次。” “不会吧?”朱棣神情一紧道:“要是按照张季才的说法,这回怕是从朝廷到地方,但凡经手税粮的官吏,全都罪责难逃,难道父皇还能把他们都抓起来不成?” “很有可能。”朱桢点点头。 “那谁干活啊?”朱棣难以置信道:“朝廷和官府还不瘫痪了?” “戴枷办公嘛。”朱桢呵呵一笑。 “哈哈,还挺能异想天开。”朱棣自然想象不到老六根本没开玩笑,还觉得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暗示自己,让张季才戴罪立功。 便对那张知府沉声道:“你愿意跟着就先跟着,至于要不要保你,本王还得先调查一番再说。” “多谢王爷大恩大德,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张季才感激涕零,磕头不迭。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只要能在王爷眼前好好表现,王爷还能不保他? 让这一耽搁,初四这天就只行进了三百里,当天黑时在景州歇脚。景州就是后来的衡水,已经到了北平与山东搭界的地方。 景州依然是河间府的地盘,张季才还真没吹牛,在这里又集结了两千辆满载木材柴禾的冰车。 这边可不是徐达经营的范围了,能有这动员水平,可见他的能力和威望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景州住了一宿,朱桢哥俩便率领着一万六千辆冰车,声势浩大的进了山东界,来到德州! 这年代德州还隶属于济南府,一进德州地界,头前开路护卫,便向两位王爷禀报,山东布政使按察使携两司并济南府官员,在河道旁恭候多时了。 “走,见见他们去。”朱桢便笑着下令。 豪华的冰舟便驶向了旌旗招展,人头攒动的河道旁。 彩楼、奏乐、礼炮,山东官员用最隆重的待遇欢迎六王爷回鲁。虽然十天前他们刚用同样的仪式欢送过六王爷…… “哈哈哈,老胡老吴,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朱桢从地上扶起胡让和吴印。 “可见王爷和我们山东缘分未尽啊!”胡让吴印发自内心的欢喜,一看就不是装出来的。 第一二三八章 六王爷造车 接下来的几天,朱桢便将带来的一万六千名车夫,分成数百个教学队,分布在南阳湖各处。 每个车夫带六到七个学生,手把手教授他们用凌枪驾驭冰车。 南四湖便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驾校。平安被他任命为驾校校长,他将组建一个千人考核团队,负责对所有教学队的教学进行考核。这套玩法明军熟得很,自开国起,他们每年都要被朱老板考核。 如何制定明确的标准、公平的奖惩……这些平安全都轻车熟路,用不着朱桢操心。 他的注意力放在了造车上。光有驾校还不行,还得有造车厂。 朱桢在南阳湖沿岸设立了足足四十个造车点。让他从北平带来的工匠当师傅,山东本地的工匠当学徒,师傅边做边教,学徒边学边做。 跟朱桢预想的不太一样,制造冰车确实不难,但制造能载重两千斤的大冰车,还是有些不容易的。 一般的冰车载重千斤就到头了,载重增加一倍的冰车,大小差不多也要增加一倍。这不仅需要更多的用料,还会让冰车更笨重。尤其是满载以后,别说纯木质的冰橇,就是包了兽皮或者铁皮的冰橇,车夫撑起来都很吃力,根本不适应这样的长途运输。 所以制造大冰车时,工匠们会在两根纵向的木冰橇下,再嵌上两根细细的铁条。就像给冰车穿上了冰刀一样,实际跟冰面接触的部分只有铁条而已。 因为铁条比木头光滑,也更窄,与冰面的接触面积更小,这样可以尽可能的减小摩擦。 “两天后……”朱桢一盘算,皱眉道:“那才生产了六万辆,还差着好大的缺口呢。” 这年代的工匠虽然不明白此中的道理,但还是摸索出了给大冰车穿上滑冰鞋,使其可以在冰上灵活滑动的巧妙方法。 但不出意外是不可能的。没两天,负责管料的吴印就发现料不够了。 赶紧跑来禀报王爷:“咱们现有的木料最多还能再支撑两天生产,两天后就得被迫停工了。” “没办法,两千斤的大冰车耗材太多了,而且材料要求也高,板材必须得够尺寸才行,所以好多从鲁王府拉来的木头,解出来的料根本不堪用。”吴印苦着脸道:“王爷,要不咱们少造一点?” 此外,人坐在冰床上时,冰受到比较大的压力,熔点降低,会在铁条下融化出薄薄的一层水,起到润滑作用,进一步减小摩擦,使沉重的冰床可以轻松在冰面上飞驰。 不出意外的话,按期完工不成问题。 所以还得木匠、铁匠齐上阵,齐心协力才能生产出合乎要求的大冰车。 好在冰车这玩意儿终归结构简单,以大明工匠的水平,只要掌握了诀窍,制作毫无难度。跟着北平师傅造了几辆车,山东的工匠们就能出徒了……各处造车点生产速度便与日俱增,从一开始每天两百辆车,很快就提高到每天四五百辆! “不行,十万辆是硬指标,再想想办法吧。”朱桢却沉声道:“向民间征集合乎规格的木材,实在不行把鲁王府拆了吧……” “那,那怎么敢呢?没有皇上的旨意,谁敢拆啊?”吴印吓了一跳。 “倒也是。”朱桢点点头道:“那就先想别的法子,实在不行再说。” “哎。”吴印点头应声。心说看来王爷是真敢拆呀…… 兖州百姓还是很给力的,征集木料的告示一发出。很快,士农工商便纷纷把家里留着打家具、造棺材的料子,送去了各处造车点。 甚至有渔民把自家的船都拖去了,说让他们先用着。造船点的办事员问,那开春了怎么打鱼? 答曰:这不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吗?到时候再说吧…… 山东老乡这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高尚表现,深深的震惊了十一十二。 两人万万没想到,六哥当初看似败家的大撒币行径,居然会有连本带利赚回来的一天。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南方那些民风淳朴,文教兴盛之地,会被称为海滨邹鲁了,孔孟之乡真是名不虚传啊。”老十一感叹道。 “是啊,山东的老百姓最实在了,可惜实在人总是最吃亏的。”朱桢叹息一声,又昂然笑道:“不过在本王这里,从来不会让老实人吃亏的!” 他下令,所有捐献木材的百姓都要登记,不仅当场按照市价付钱,而且宣布等完成运输任务后,这些大冰车就归他们了。 到时老百姓既可以拆了冰车重新造船打家具,也可以留着冰车等到来年冬天再用……相信经过自己这次示范,老百姓都会意识到此中商机的。 兖州百姓竭尽全力,又给朱桢凑了三万辆大冰车的材料,还有一万辆大冰车的木料没着落。 这下就连朱桢都打算放弃了,心说少造点就少运点吧,等来年开春再补上吧。总不能真把鲁王府拆了,用那些上好的楠木红木花梨木造冰车吧? 但没有全部完成任务,终归是个遗憾…… 就在朱桢准备教导弟弟们,缺憾也是一种美时,孔讷和孟克仁带着孔孟两家的族人来了,还带了整整两万根大木料! “为了给王爷凑这两万根木料,我们两家的家底都掏空了。”孔讷自然要好好表功道:“甚至连孔林里的树都砍了三千棵。” “是么?那还了得?”朱桢吃惊道:“可别把孔林砍秃了那就罪过了……” “没事没事。”孔讷赶忙摇头道:“砍的都是边边角角的树,没有惊扰到祖先。而且我也事先祷告过祖先了,告诉他们这是给破虏大军送粮用的,相信祖先们也不会怪罪的。” 他才不会告诉老六,孔林里有十万棵树呢…… “好好好。”朱桢连声叫好,竖起大拇指道:“从今天起,本王要对北孔另眼相看了!” “呵呵呵,好叫王爷知道,我们孔家本来就是满门忠烈。”孔讷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这笔投资实在太值了。这回他们北孔送了六王爷这个大人情,以后他还会替南孔说话么? 而且那些树,都是从给南孔预留的坟地上砍的…… 第一二三九章 严丝合缝 跟轻描淡写就能拿出一万棵大木的孔家不同,孟家是掏空了家底,才掏出这一万根大木。 朱桢便一改前番不冷不淡的态度,高兴的握着孟克仁的手,差点把他晃散了架。 “哎呀,老孟啊,真是太给力了,本王对你们孟家感激不尽呀。” “应该的,应该的……”孟克仁虽然搞不清“给力”是何意,却能听的懂后半句。 他要的也就是这后半句。朱老板仇视孟子已成定局,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但皇帝会换,孟子却总在那里,孟家已经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皇帝身上——太子爷可是标准的读书人,当年也没少回护孟子,等他身登大宝之后,孟子也就好过了。 但孟子好过,不代表孟家好过,要把这两者联系起来,非得有人替孟家说话。试问这世上还有比六王爷更好用的说客吗? 所以这么个雪中送炭的天赐良机,他一定得牢牢抓住,就是把祠堂的房梁拆了,砸锅卖铁也得送老六这个人情。 在兖州的大户百姓鼎力相助下,材料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各处造车厂开足马力,日以继夜的进行最后的生产。 这时候,南下探路的燕王也回来了。 “我先去了黄河口。你猜的没错,黄河口虽然结了冰,但根本不中用,人走上去都咔嚓直响,别说冰车了。”朱棣将皮裘丢给邓铎,一屁股坐在炉子边上,一边对老六道:“所以只能北上寻找能通行的河道。” 这年代的黄河入海口可不在山东,而是南侵淮河流域,夺淮河水道入海,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黄河夺淮”事件。 朱桢点点头,捧哏道:“那四哥找到了吗?” “盐河!”朱桢沉声念出河道的名字。 “而且它通过沭河,直接与微山湖相连,距离上也比从黄河口近多了!” “是,能省一天的路呢。”朱桢也很高兴。但也有点郁闷,自己手里拿的应该是大明最高级别的军事地图了,居然河道都标注不全,真不知该找谁说理去。 所以现在的黄河口,即是淮河口,自然不会结出厚厚的冰层了。 “对,就是盐河!”朱棣兴奋的拍着地图道:“这条河在海州,唐朝以来就是淮盐漕运的主要通道,所以又叫盐漕河。经由这条河,便可以从海边直通运河了!” 朱桢定睛一看,那地图上的诸多河道,被四哥打了一片“x”号,唯有一条近似笔直的河道,被他用红线标了出来。 “着实费了一番牛劲。淮安沿海河道虽多,但要么不跟运河相连,要么就是结冰厚度不够。”老四便得意的从怀里掏出地图,展开道:“我是连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才找到这么一条!” 金朝以前,黄河也曾有过数次向南决口,但黄河主流一直保持北流,自山东河北一带入海。 “冰面够结实吗?” 在金朝时期发生了黄河夺淮之后,因为金朝及后继的元朝吏治腐败,朝廷无力改变黄河流向,只能任其泛滥于淮泗之间,这也是漕运受阻的一个重要原因。 “够够够!盐河比黄河口靠北将近三百里。”朱棣重重点头道:“我亲自上去试了,都能跑马,更别说跑车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专门找了马车,满载试了下,也没有任何问题。”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这两天又有寒流,冰层肯定还会再厚,虽然这样会辛苦一点,但安全上更有保障了。” “嗯。”朱桢也点下头,问道:“那海面上呢?结冰严重吗,能靠船吗?” “没问题。”朱棣笑道:“我在黄河口看到海面上还有不少浮冰,在盐河口的海面上,却什么都没看到,居然一点没结冰,你说稀奇不稀奇?” 第696节 “正常。”朱桢笑笑,解释道:“按说是不结冰的,但黄河水量大,冲淡了入海口的盐度,所以会结冰。盐河是一条人工河,黄河夺淮泗后,更没有什么水量了,根本改变不了沿海的盐度,所以海面不会结冰。” 于是他便拍板道:“那就从盐河内运吧!” 转运地点一定下,也不等所有冰车造完,第一批两万辆冰车便启程南下了。 运河宽度在六到十丈之间,十万辆冰车一起出发,难以想象得堵成什么样?所以,朱桢计划将全部冰车分为五队,发车间隔为半日。 正月十二一早,第一队由朱棣率领出发;中午第二队由胡让率领出发。 十三日一早,第三队由平安率领出发;中午第四个由吴印率领出发。 而十三日晚,就是十万辆大冰车全部完工的时间。 十四日一早,朱桢便亲自率领最后一队,乘坐刚刚造出的冰车,南下赶赴盐河。 而此时,最早出发的第一队,已经在盐河口开始装货了! 进展如此顺利,当然离不开海运部门的通力配合。 正月初二,总理海政衙门才接到旨意,要求他们七天之内将两百万石军粮运抵淮安待命。 韩宜可立马便启动一级预案,把在家里过年的官吏兵丁全都召集起来,又从太仓府征调了五万民夫,火速开仓,日夜不停的运粮装船,初七才装船完毕。 初八一早,运粮船队三百条大海船便扬帆启程,离开了刘家港。 海政衙门所造海船依然延续了元朝的样式,大者载粮八九千石,小者两千石。前者用于海运,后者行于长江。 所以只用了三百条船,就把两百万石粮食全都装载完成。水运尤其是海运,与陆运的差距之大,简直有天渊之别。 从长江口到淮安走海路不过八百里,若是平时,两日便到。但现在是冬天,沿岸洋流和风向全都是自北向南,所以船队是逆流逆风而行。虽然中式船帆八面受风,逆风也能行驶,但速度实在惨不忍睹,每天只能行进两百里。 而且逆风逆水航行时,船不能走直线,要朝东北或西北方走之字路,这种跑风姿态叫“对口斜”,所以实际航程超过一千里,用了五天才抵达黄河口。 一到黄河口,又接到命令继续北上,抵达盐河口时,已经是十三日的深夜了。 而朱棣的第一批运粮队,也在当天傍晚时抵达了盐河口。 双方的配合堪称严丝合缝。 第一二四零章 转运 淮安府沿海一带自古就是著名的盐场,由于大大小小的盐场分布于淮河故道入海口的南北,故名两淮盐场。 其中在淮河以北的叫淮北盐场,在淮河以南的称淮南盐场。原先是淮南盐场更加兴盛,但黄河夺淮以后,带来了大量的泥沙和淡水,迫使海岸线向东扩展,使淮南盐区距海日远,给盐业生产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所以从元朝起,淮北盐场就超过淮南盐场,成为两淮主要的产盐地。因为盐漕河在海州,所以淮北盐场的中心也在海州。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在海州设有转运仓,每年接近百万担的淮盐,由各处盐场汇集至转运仓。淮盐转运仓一共有两个码头,一个海码头一个河码头,前者在海边,负责海运;后者在盐漕河上,负责漕运。 这次军粮转运,用的就是淮盐转运仓的海码头。因为河码头在入海口内数里,早已被冻的结结实实,根本开不进船去。所以军粮船只能在距离河道四里外的海码头上卸货。 为此,两淮盐场的官吏和盐丁在大道上洒了两天的水,硬是人造了一条四里长的冰道出来。 这样冰车自盐漕河上岸后,就能直接开到码头了。这样就能用船上的木制桔槔吊车,直接把一包包粮食吊到冰车上了。 这都是装船的时候便包好的。每十袋粮食用网兜包成一包,方便用桔槔吊上船。所以每一包正好是一千斤,一辆冰车装上两包就可以开走了。 所以卸船要比装船快多了,三百条粮船全部卸完也就是两天多……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了排队进港,等待卸货上。 当十五号夜里,朱桢率领最后一批车队抵达码头时,前头的第四队刚刚满载而去。最后六十条运粮船也缓缓靠上了码头。一切都配合的天衣无缝。 他可是全程观摩了这次“正月运粮行动”,整个行动横跨北平、山东直隶三省八府,参与人数多达几十万,有多少环节需要对接,多少方面需要协调,多少人员需要调配?想想就让人觉得恐怖。 “呵呵,无他,唯手熟尔。”朱桢便笑道:“打日本征云南,我干的都是军需官的差事,一开始也是手忙脚乱,但干着干着手就熟了。” “六哥实在是太厉害了!”看到这一幕的老十一,佩服的五体投地。“都说古代留侯武侯运筹帷幄,调度有方,我看怕也比不了六哥。” “哈哈,也是巧了。”朱桢笑道:“这次配合我的,不是老部下就是新朋友,没有外人。大家都捧场才能有这个效果,你说是吧师兄?” 这也是朱桢为什么要让车队分作五队,前后间隔两天出发的原因。这样时间上配合的刚刚好,效率远比一股脑都挤到码头上高多了。 但更让人觉得恐怖的是,六哥居然把所有环节都对接的丝滑无比,所有方面都协调的同心合力,所有人员都调配的井井有条。这份能力就连他这种菜鸟都觉得可怕至极。 “这可不是光熟练就行的。”十一摇头道:“人都说衙门因循苟且,六哥却能让这么多部门如臂使指,这是何等的威信?” 他最后一句却是跟前来拜见的韩宜可说的。 韩宜可已经年逾不惑,常年操劳奔波,让他两鬓有些斑白,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成了古铜色。但穿着那身一品官袍,还是显得过于年轻了。 他先规规矩矩的对三位殿下行礼,然后苦笑着对老六道:“初一那天,为臣刚下了早朝,准备去给老师拜年,半道就被太子爷叫去,结果给我布置了这么个大活。”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两眼道:“看这黑眼圈,从初一到今天,我加起来没睡十二个时辰。” “看不出来,你本来脸就黑。”朱桢大笑着开起了韩宜可玩笑。 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十一便拉着十二去看吊车卸货了。 韩宜可这才笑道:“王爷现在可真谨慎啊,太子爷说之前我啥都不知道。” “我都不吃骆驼肉了,现在不谨慎不行啊。”朱桢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咱现在是大宗正,皇族表率,得带头讲规矩啊。” “王爷还是海政总理,海政衙门的正经一把手,提前跟下官打个招呼,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没问题吧?”韩宜可道。 “话虽如此,要是让我大哥看出你有心理准备,他会怎么想?”朱桢淡淡道。 韩宜可一愣,以前王爷可绝不会说这种话。 朱桢点到即止,便又沉声问道:“最近的大案,不会牵扯到你们吧?” “正要跟王爷说这事。”韩宜可马上不再操心,那些他不该操心的事。低声道:“听说吴庸和毛骧已经把户部都察院掀了个底朝天,两个衙门到现在还瘫痪着呢。据说他们对侍郎以下官员都用了刑,得到了好多口供,下一步会抓捕其他衙门的人。我们海政衙门肯定也跑不了。” “那当然,你们是负责运粮的嘛。”朱桢点点头:“你们不会也参与进去了吧?” “绝对没有!”韩宜可先矢口否认,又有些心虚道:“至少我绝对没有。” “你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害怕?”朱桢无语道:“看来海运司的屁股也不干净。” 总理海运衙门下设五个清吏司,其中总务司是负责庶务的,船舶司是负责造船的。市舶司负责海上贸易。 还有一个九州司,是负责日本事务的。说白了就是管日本金山银山的。 再一个就是负责漕粮海运的海运司了。 其他四个清吏司都不沾漕粮,这次基本上没什么危险。但负责漕粮海运的海运司,可是深度参与其中,就连韩宜可也不敢保证,他们没问题。 “下官已经命各司自查了,尤其对干系重大的海运司,直接派了杨士奇带人进驻,彻查。”韩宜可向朱桢禀报道:“半个月来,真的查出了不少问题,小到吃拿卡要,大到在账目上动手脚,以漂没等理由夸大漕粮损耗,然后在海上倒卖给同伙……堪称触目惊心!” 第一二四一章 结果还是本王的事儿…… 已是三更天,海州转运码头上,却依然火把照天,人声鼎沸。数万军民齐心协力,连夜卸船装车。 豪华冰舟中,气氛却越来越凝滞,跟车外热火朝天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听了韩宜可的禀报,朱桢脸色跟他差不多黑了。 “你这个家是怎么当的?!”他沉声斥责韩宜可道:“你可是堂堂韩宜可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地盘,也变的跟别的衙门一样污秽不堪呢?” “是,为臣难辞其咎。”韩宜可惭愧的垂首道:“这些年每年都自查自纠,也查出了一些问题,但现在看来,还是流于表面了。” “也怪我,总把自己人想太好,觉得他们跟别人不一样。”朱桢愤愤道:“其实都是一个国的人,能有什么不一样?我管的再严,还有我爹管得严吗?我爹都管不住他们,我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管得住?” “王爷没必要自责,人就是这样。”韩宜可叹气道:“说一千道一万,又有几个人能挡住诱惑?太容易被拉下水了。” “他们自己寻死,就让他们去死,本王可不管!”朱桢赌气道。 “是,那些作奸犯科的,合该明正典刑。”韩宜可说着又乞求的看向朱桢道:“可是王爷不能不管海运司啊。要是真让吴庸、毛骧把海运司的人全抓起来,恐怕整个海政衙门都要受牵连。” 他未来的一切宏图大志,都是与海洋有关的。虽然去年秋天,沐英攻下勃固之后,云南已经正式成为了沿海省。而且缅甸森林的木材,是天底下最适合造大船的。 韩宜可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确实存在老贼一气之下,把海政衙门从自己手里夺走的可能。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朱桢一点风险都不敢冒。 “不让吴庸毛骧把手伸到海政衙门里,我们自查。”韩宜可说完巴望着他道:“可乎?” 沉思良久,他长叹一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但造船业素来是极其复杂的行业,尤其是造两千料以上的风帆战舰,需要上百个工种,数千名熟练工匠的通力合作。而且不是说你把数千名工匠带去就能干,还需要整个社会的手工业达到相当高的水平,才能提供各种符合规格的原材料。 “……”朱桢烦闷的闭上眼,他知道以韩师兄的为人,这不是在威胁自己,而是在提醒自己失去海政衙门的危险。 “乎你个头啊。”朱桢没好气道:“要是我大哥管这事,那我确实是一句话的事。可前日收到他的来信,说父皇不许他插手此案,也不许他替任何人求情……” 接着他压低声音道:“万一要是皇上觉着海政衙门太不像话,一生气不让王爷管了,王爷的大航海计划怎么办?” “是吗?”韩宜可闻言脸都白了。 他可以不要国子大学,甚至可以不要海票,但唯独总理海政衙门,是他无法割舍的。 朱桢估计没有二十年,自己甭想在中南半岛造出宝船战舰来,所以还得把海政衙门牢牢抓在手里二十年才行。 “是啊。”朱桢白他一眼道:“所以现在我得直接跟老……父皇求情,给别人求情倒也无妨。可给自己人,你让我怎么开口?就算我开的了这个口,以父皇多疑的性格,会不会反而更要严查海政衙门?” “确实,完全有可能。”韩宜可连连点头,病急乱投医道:“那跟毛骧说说呢?” “别在这瞎出主意了,”朱桢烦躁道:“这么大的事,是他能兜得住的吗?” “哎哎。”韩宜可赶忙闭嘴,他几乎没见王爷这么烦过。 “他妈的,道德标兵不好当啊……”朱桢骂了一声,仰面靠在大迎枕上。 “让我先想想,这事你就别管了。”又寻思了好一阵子,他沉声吩咐道:“你回去以后,马上展开全面整顿,借着这次的事情,好好挖一挖蛀虫,立一立规矩,争取能多管几年用。” “是!”韩宜可赶忙应声,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他知道王爷这样说,就是要管了。 然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金锁,奉给老六道:“这是我们两口子给孟炫孟灿的百岁礼。一直没机会见着你,这下可算能送出去了。” “怎么,贿赂我?”朱桢笑道。 “不想要就算了。”韩宜可作势收回袖中。 “拿来吧你。”朱桢一把夺过来,笑骂道:“你个铁公鸡终于拔了两根毛,我能让你收回去?” “是三根,当年孟煵出生时,我也给了。”韩宜可竖起三根手指道:“而且这可不是拔三根毛这么轻松,都快把我拔秃了。咱可说好了,到此为止了,以后你再生我可不给了。” “哈哈哈,少来这套,你现在是月俸八九十石的一品大员,每月还有海政衙门一百两银子的补贴,再加上我给你的石见银山干股,这么点金货不是九牛一毛是什么?”朱桢大笑着收起了两个金锁道:“我生几个你得给几个,闺女也不能例外。记住了吗?” 他朝一个人发火的时候,其实是还把对方当自己人,真要是不拿对方当自己人了,他反而不会发火了。 显然,韩师兄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 第697节 朱桢送韩宜可下车,又吩咐道:“准备准备,年后就设立勃固市舶司吧。” “王爷放心,早就做好准备了。”韩宜可点点头,轻声道:“我们的市舶舰队总是在南洋转悠,也到了该下西洋的时候了!” “嗯,去吧。”朱桢颔首道:“本王会为你们保驾护航的。” 经过一夜的忙碌,翌日天亮时,所有粮食装车完毕。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车夫们去掉挡在冰橇上的木楔子,用凌枪上的铁钩钩住冰车,在结冰的路面上使劲拖行起来。 待到车速渐起,他们便跳上车尾,以枪为篙,撑着冰车在冰面上飞快的滑行起来。 冰车一辆接一辆驶出码头,犹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向着北方鱼贯而去! 第一二四二章 人人自危 返程路上的事情就少多了。所有的路都已经趟好了,沿途的临时驿站也全都在,而且比之前更有经验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了。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已经有能力接待两万人规模的食宿了。 同样一回生二回熟的,还有山东的新车夫们,南下时他们还是新手上路,驾驭空车还把握不好方向,控制不好速度,时不时发生连环撞车。 幸好一个个裹得跟狗熊似的,厚厚的棉帽大袄起到了良好的缓冲作用,才没出什么人命,只是多了百十号筋折骨断的伤员。 返程时他们就熟练多了,新车夫们都渐渐成了老把式,虽然拉着两千斤的货,也能把握住方向了,不会撞车了。 当然,不撞车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车队的速度起不来。一个是满载之后车速自然受影响。再者,哪怕已经分作五队,但每队还有两万辆车,速度一降下来,就会时不时的出现堵车现象,逼着车夫们只能徐徐而行。 有道是十次事故九次快,慢了自然就不会出事故。 结果跟当初朱桢预料的大差不差——每天只能前进两百里。中间还有两天因为大暴雪没法行车。 好在这两天都是在山东地界,恶劣的天气并不会让车夫们太难过。他们躲进山东老乡准备好的住房里,一屋子人挤在大通铺上吹牛胡扯,快活的不得了。 当然也不能一直安稳呆着,每隔一个时辰就得出来扫一次雪,夜里也不能间断,不然冰车,尤其是底部的冰橇,就被积雪彻底冻住了。出发时费时费力不说,除冰时还有可能把冰橇弄掉,车直接就瘫了。 怕车夫们一遍遍出去扫雪被冻坏了,临时驿站的官员支起大锅不间断的煮葱姜汤,让他们喝了御寒暖身,保障之有力,让车夫们受宠若惊。 “本来以为这趟是苦差事,结果让你们整的这么享受。”朱桢自然也赞不绝口,他一边喝着鱼头豆腐汤,一边对山东方面的三巨头笑道:“真是太破费了。” 车夫们这一路上夸的都已经词穷了,那些北平车夫更是纷纷表示,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来山东这趟经历,忘不了好客山东…… 车队离开山东前,在德州住最后一晚时,省里请车夫们吃了一顿大锅煮的鱼头豆腐汤,用的是南四湖里的鲢鱼,汤炖的奶白奶白,味道鲜美无比。配上七分白面的蒸饼可劲造,比过年吃的都好。 “应该的,应该的。”胡让忙笑道:“按照朝廷规定,军粮运输途径哪里,哪里就要负责保障。这次任务如此重要,四位王爷都亲自出马,我们山东自然责无旁贷。” “老胡不能这么说。不错,你们是负责保障,但保障的如此有力,那就不是本分,是情分咯。”朱桢笑着摇摇头,认真道:“本王这次是真的承你们这个情。这次行动十分仓促,有很多考虑不周的地方,要不是你们全力保障补漏,此行绝对不会这么顺利的。” “别算我俩,我俩是跟六哥学习的。”老十二头也不抬的对付着偌大的鱼头。 顿一下,他举例道:“不说别的,就说当初计划是车夫们晚上搭帐篷睡觉,但才搭了两晚上,就有人被冻伤了。这要是往返二十多天,天天睡帐篷,尤其是最后这段寒潮天,还不知要冻死冻伤多少人呢。” 说着他沉声道:“本王绝对不会忘记你们和山东父老的付出的,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胡让吴印就等他这句话呢,两眼顿时放出期冀的光。 老十一见状便拉着老十二起身道:“走,教我滑冰去。” “我鱼头还没吃完呢。”老十二就没这眼力劲儿,被老十一硬拉着出了房间。 朱桢又对平安笑道:“你跟着去看看,别让他们摔着了。” “啊?哦哦。”平安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得回避,赶忙讪讪起身出去。 “我这个义兄,原本是极伶俐一个人,后来在老七那里遭了些磨难,就变的有时候比较迟钝。”朱桢对胡让吴印笑道:“你们往后还得多担待担待。” “哪里哪里。”两人赶忙赔笑道:“平都督为人爽直豪迈,我等亲近还来不及呢。” “哈哈哈,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朱桢不禁大笑起来道:“好了,说正事吧。你们是为了郭桓案在发愁吧?” 盗窃官粮案已经事发近一个月了,户部侍郎郭桓被定为了罪魁祸首,所以朝野便以郭桓案来代称此案。 “什么都瞒不过王爷,确实如此。”两人苦笑着点头,胡让又强调道:“但是此番接待完全出于对王爷的感激和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并非是有求于王爷才这么做的。” “是,我当然知道。”朱桢重重点头道:“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忌讳。” “好。”胡让便叹了口气道:“这案子现在是越闹越大了,六部还有都察院都搅进去了不说,下一步就该查地方了。” “那当然。”朱桢点点头道:“我朝的户部只是个管账先生,收支基本不经手,要查库粮失窃,地方肯定才是大头。” “是啊。听闻皇上已经下旨派员分赴各省了。”吴印深以为然道:“只是因为十三道御史都抓起来了,还需要另凑人手,所以暂时没成行。” “不过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用不了几天,钦差队伍就会下来了。”胡让叹气道。 “你们问题大吗?”朱桢便直接了当的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胡让苦笑道:“看怎么界定了,要是以案值论,肯定不算大的。皇上体恤我们山东百废待兴,一直在蠲免我们的钱粮。这几年省里才刚刚开始向朝廷交税,每年也不过几十万石,所以下面人想贪也贪不了那么多。” “但是呢,”吴印又道:“从性质上确实没什么区别的。跟王爷我们不敢有半句隐瞒……下面那些人,巧立名目跟老百姓多收税,夸大库存损耗,乃至倒买倒卖,也都是有的。” 第一二四三章 开端 朱桢听两人说完,点点头道:“就是说,你们觉得事情不查也没多大,但一查的话就会要老命?” “也不能那么说。”吴印忙道:“我们两个也觉着应该严惩,但就事论事处罚即可,没必要硬上纲上线,更不合适大加株连。” “是啊王爷,以大明这些年的形势,朝廷地方哪有什么朋党?有几个人敢勾结串通?确实不排除有不怕死的蠢货,但绝大部分人都捧着卵子过河还来不及呢。”胡让轻声道:“所以现在那个吴庸疯狗一样在挖郭桓的同党,非要往“内外串通一气,合伙蒙蔽皇上,掏空大明”上头攀扯,就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嫌了。” “既然都这么小心了,怎么会人人腚底下一泡屎呢?”朱桢冷声问道。 “实在是一言难尽啊……”两人便叹息着解释起来,跟之前张季才的说法大同小异,总之一切皆是因循陋规,一半觉得理所当然,一半不得已而为之。朝廷不查,很多人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贪官云云。 “自来如此就是对的吗?”朱桢问道。 “当然不对,但确实……自来如此。”吴印苦着脸道:“明面的规矩往往一厢情愿,或者随着时间变的不合时宜了,照着执行运转不了了。可朝廷交代的任务还得办,该收的皇粮还得收,所以又会滋生出一套暗中的规则来,维持整个体系的运转。这种暗中滋生出来的规则,往往散发着恶臭,可架不住它合适啊,离了它就转不了。” “你这话让我爹听见了,非砍你脑袋不成。”朱桢笑骂一声道:“虽然确实不是朋党,而是系统性问题,但谁敢跟我爹说?” “王爷说的是,没人敢说。”吴印二人苦笑摇头,谁敢跟朱老板说,你设置的制度太主观了,完全不合实际啊。所以下面人就自行按照他们自己的规矩来了……保准谁说谁死,就是六王爷也得吃顿鞭子。 “嗯。”朱桢点点头,他知道郭桓案的后果,就是因为这种无限度的上纲上线,完全不顾实际的锱铢必究,最后把郭桓案定成了结党营私,集体贪腐之案,认定总共贪污七百多万石粮食。 为此,朱元璋决心趁机扫荡全国贪官污吏,将六部尚书侍郎皆处死。又牵连到全国各省、府、县级衙门,处死者数万人。 “王爷,吴臬台这话不是危言耸听,要是由着那吴庸搞下去,最后一定会变成这样的。”胡让也脸色惨白道。 后来为了追赃,又演变成全国骚动,所谓“檄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民间富人莫不因此破产…… “把两千万石都定成贪污的话,要搭进多少条人命去?”吴印越想越害怕道:“而且一旦定成贪污,后续就要追赃,怕是千家万户都要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了。” “但无论如何,还是得请王爷想办法阻止吴庸那帮人,不要让他们行周兴来俊臣之事了。”胡让又抱拳恳切道:“照他们那个查法——把历年的亏空都算做贪污,那得多大的数目啊?一年全国怎么都得有个几百万石的亏空,倒查五年就得到两千万石以上!” 最后,朱元璋见搞的太过火了,为了平息民怨,处死了主审官吴庸。并称实际折算赃粮有两千四百多万石,“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以证明自己没有错。 朱桢同样深恨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他发起狠来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可就连他这种铁面无情的角色,都觉得朱老板有些太极端了…… 惩贪没有错,追赃也是对的。但要这样搞的朝堂为之一空,天下富民皆倾家荡产,就实在太过火了。 事实上,发生在洪武十九年的郭桓案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在此之前,无论是空印案,还是胡惟庸案,朱老板都能适可而止,只杀个几百人就打住。 从郭桓案开始,后面的胡惟庸案二阶段,蓝玉案,全都动辄灭门,诛杀数万。朱老板的恶名也大都由此而来。 究其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因为马皇后去世,没人管得住他,大开杀戒了;有人说是他感觉自己去日无多,不愿再小打小闹了……不管到底什么原因,郭桓案都是洪武朝血色杀戮的开端。 不管从什么立场出发,朱桢都要想方设法阻止老贼开这个头。不然洪武朝还有十二年,这日子他么没法过了…… 定定神,朱桢对胡让吴印道:“你们担心的事情本王已经了解了,我会尽量让山东官场躲过这一劫的。” “多谢王爷!”两人大喜过望,忙起身就要跪地磕头。 “你们先不要着急道谢,郭桓案不归我大哥管,而是我父皇直接过问,所以着实有些棘手。”朱桢给两人稍稍打个预防针道:“不过我会尽力的。” “是是。”两人忙满口答应,反正他们是不担心了。因为六王爷这种大人物,心里没有章程,是不可能开口说这种事的。 “不过你们也要好好表现,不能再犯错了。”朱桢又沉声吩咐吴印道:“你们按察司为什么要等到上头下来人才动呢?本来山东所有的贪腐案都归你们管,要主动查起来,严惩不贷,让父皇看到你们的态度!” “是。下官明白。”吴印赶忙点头应下,恨声道:“明天就开始动手,一定狠抓一批典型,不,一大批典型!” “对,不要护犊子,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朱桢颔首道:“不然全身都会毒发的。” “你这边,要集中精力,把清丈田亩收好尾,案牍工作做扎实,不要着急草草完工。”他又吩咐胡让道:“本王想了想,去年为了赶着过年,实地测量仓促收工,着实太不应该了。所以那些不清楚的地方,所以不妨把最后一两个月的地段重测一遍,要核查到一个错都没有。为全国树一个典范。” 最后他加重语气道:“要知道,这可是父皇最看重的事情!” “好。”胡让忙重重点头:“回去下官就亲自执行。” 他都当布政使的人了,焉能听不懂,王爷的意思是,让他们先保持执行新政的状态。这样皇上哪怕要卸磨杀驴,也得等驴先把磨拉完了才行…… 第一二四四章 不辱使命 朱桢送胡让吴印出门时,看到平安一直在院子里兜圈子,胡子眉毛全都成了白的。 “你没跟他俩去啊?”朱桢笑问道。 “两位殿下根本就没去湖边,人家出来后就去书房,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我就只好回来了。”平安讪讪笑道:“王爷跟他们聊完了,能单独跟末将聊两句不?” “咱俩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你有啥不能早说?”朱桢问道。 “我那不是还没表现完吗?”平安便道。 “什么表现?”他把朱桢说糊涂了。 “咱俩说好的,我好好表现,王爷就带我上战场。”平安忙提醒他一番,又谄媚道:“现在表现完了,王爷还满意吗?” “……”朱桢同情的看着,朝自己狂抛媚眼的平安。去年审讯齐王府一干人等,收集老七罪状时,他了解到平安在齐王府都遭遇了什么。 就举一例,老七拿出一颗褐色的药丸,说是自己亲自炮制的“人中黄”,只要他吃下去,两人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人中黄就是人的粪便,平安为了息事宁人,做足了心理准备,强忍着恶心吃了一颗……结果到嘴里发现还挺好吃,原来根本不是人中黄,而是桃酥之类的东西。 “满意满意。”朱桢忙点点头。 老七便大笑着又拿出一颗道:“怎么说你也是我干哥哥,本王还能真让你吃屎不成?来,尝尝本王亲制的“人中黄”。” 但他脑瓜也确实不太灵光。据说朱棣当上皇帝之后问他:“靖难之役中,你有几次机会可以杀死朕,但为什么只扯破朕的衣服,而没有伤害我的身体呢?” “我当然相信平安哥的本事了。”朱桢大笑着点头,这个父皇最小的义子,确实身怀绝技。只是按照原本的历史,他大放异彩还要等到未来的靖难战场。 第698节 在靖难战场上,他数败燕王亲自率领的军队,斩杀了朱棣不知多少员大将,好几次险些将朱棣擒于马下。史书上很多次出现“王大惧”、“燕军益大惧”这类字眼,足以证明他的彪悍。 被软禁在齐王府那几天,平安受尽了老七的折磨,出来以后不正常才正常,要是完全正常,反而就不正常了。 “那能带我去了吗?”平安期冀问道:“王爷你是知道我的,末将力能举鼎,枪法军中无敌,若用我当先锋,必可所向披靡。” “满意不满意啊?”平安追问道。 平安讪笑着接过来,便毫无防备的送到嘴里大嚼了一口,登时带上了十万倍的痛苦面具……原来这颗“人中黄”是真的。 看着他狂呕不停的惨状,老七和他一帮走狗却笑的前仰后合,还给他写了幅对联挂在他的住处门口:“堂堂山东都指挥使,吃本王亲自拉的屎!” 这时的平安已经是兵败被俘的阶下囚了,按说他要是想活命,就该趁机说点好听的,比如“因为陛下有龙气,故而不敢伤害。” 要么实话实说,“建文那个傻叉说了,休要伤我皇叔。我做臣子的,唯有听命而已。” 都能让朱棣放下怨恨,可他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逞英雄说:“扯破你的衣服不是因为我怕你,是因为我想要活捉你。” 朱棣听了大笑,本来还觉得欠了他点人情,这下彻底不觉得了…… 这时他要是铁铉一样以身殉国,倒也不是英雄,却又忍辱偷生了几年,直到朱棣都觉得奇怪,问了一嘴平保儿怎么还不死? 平安才灰溜溜的自杀了。愣是把自己从万古流芳的悲剧英雄,混成了个笑话……可见脑子真是个好东西。 朱桢估计平安就是因为没大有脑子,所以才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洪武末年,武将集团遭到大清洗,建文实在没人可用了,才轮得着他崭露头角。 此番靖难八成是没有了,平安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让世人知晓他的本事了。 所以朱桢觉得自己欠他一次大放异彩的机会,便答应道:“好,我带你上战场,不过你还得等等。” “啊,为啥?”平安问道。 “为啥?”朱桢无语道:“你要是千户,哪怕是个指挥使,我都可以先斩后奏领着你去北平。但你他么是山东都指挥使,你让我怎么带你走?” 顿一下又道:“再说,参战部队都是大将军定好的。现在都已经集结就位,只待军粮了,这回指定赶不上了。不过我保证,会帮你争取下一波参战,如何?” 平安苦着脸道:“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 “不会等太久的。”朱桢很肯定道:“消灭了纳哈出,就该剑指北元王廷了。而且以纳哈出的地位,还有他跟北元王廷的密切关系,说不定就知道北元皇帝猫在哪。” “真的?”平安一听激动了,要是能亲手抓住北元皇帝,自己就能一跃成为年轻一代的第一名将了! 见他这么容易就信了,朱桢暗叹一声道:“总之你做好准备,等着调令吧。” “哎哎。”平安忙没口子应下。 正月廿五,风停了雪小了,队伍继续北上,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山东界。 进入北平后,就没有在山东那么好的住宿条件了,不过张季才还是竭尽所能的提供一切便利,让车队有柴烧,有窝棚住,不至于还要现搭帐篷。 这对一个知府来说,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了。他这样卖力,朱桢自然也不好让他失望。反正定心丸已经送出去那么多了,不差他这一颗了…… 加上天公作美,气温升高,车队没遭多少罪,便一鼓作气抵达了终点。 正月廿七傍晚,随着最后一车粮食从水门运入通州城,这次纵贯三省,往返四千里的“冰天行动”,终于落下了帷幕。 从去年腊月廿九,朱桢决定用冰车运粮到现在,整整过去了二十九天。 要是从徐达拜托朱桢,用一个月时间运来两百万石军粮那天算起,则是三十天,正好一个月。 “幸,不辱使命。”朱桢长长松了口气。 第一二四五章 新帅人选 通州素来就是漕粮入京之地,各项配套设施极其完善。所以进了通州城,有的是地方安顿民夫,就不用朱桢再操心了。 他便返回了大将军府,那边一大家子还在等着给他接风呢。 一进去后院,朱桢就看到徐增寿扶着徐达站在厅堂门口。 他早知道大将军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是看到徐达能重新站起来,还是十分高兴。 “岳父!”朱桢抱拳行礼。徐达却在徐增寿的搀扶下,要给他磕头。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朱桢赶忙上前一把扶住老岳父,徐达一下子就跪不动了。 朱桢也只觉得两手轻飘飘的,昔日里精壮无比的大将军,既失去了力气,体重也变的极轻了。 “王爷、贤婿,老夫、老臣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了。”徐达泪眼朦胧的看着他道:“你挽救了北伐,挽救了老朽的晚节啊!” “这不都是我应该做的吗?”朱桢笑着跟徐增寿一起把徐达扶进屋。 徐达其实还虚弱得很,而且诸多忌口,酒不能喝,肉不能吃,人家坐席他坐监。所以只稍坐了坐,敬了朱桢一杯酒,又让他吃完饭到屋里说话,便先进屋去了。 “托贤婿和周王殿下的福,我这条老命是保住了。”徐达笑道:“但是背上被剜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还是元气大伤,说几句话都喘,每天还是不能坐太久。唉,这回出征是没戏了……” “嗯呢,这是你的专属美称。”老四笑道。 一家人便大笑着入席,一扫年前的阴霾。 “贤……婿……”徐达便别扭着叫了一声。 一旁早两天回来的四哥也笑道:“岳父才刚能下床没几天,今天还是头一回出屋,就是为了迎接你这个好贤婿啊。” “岳父,快叫一声吧,让他平衡平衡,我四哥这回也是出了大力的。”朱桢便笑着对徐达道。 朱桢也有心事,所以也没多喝,吃饱了饭就先到内寝去见岳父了。 “这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朱桢便笑道:“怎么,岳父没叫过你贤婿吗?” 说着他又自嘲的笑道:“瞧瞧,这人就是不知足,保住命了还想出征,真是得陇复望蜀啊。” 内寝中依然药味浓重,只是没了那股腥臭气。徐达还是不能久坐,甚至不能平躺,只能趴在枕头上跟他说话。 “臭小子,你少逗老子笑。”徐达便瞪他道:“我那伤口崩了线,让你媳妇收拾你。” “瞧瞧这个不情愿。”朱棣便撇撇嘴,大笑起来。 “岳父恢复的怎么样了?”朱桢先关切问道。 “岳父打了几十年的仗,也该享享清福了。”朱桢笑道:“你坐镇后方,看小辈杀敌,也是一样的。” “唉,也只能如此了。”徐达长叹一声道:“能活着看到你们年轻一代北伐,老夫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父皇决定谁代岳父出征?”朱桢问道。 “他让我自己定。”徐达道:“我推荐的是颍国公。” “哦?老傅。”朱桢有些意外道:“我有点没想到。论资排辈应该是宋国公,按里外亲疏应该让我四哥上。” “我也想推荐燕王,可是皇上让我推荐,摆明了就是不想让燕王当这个大将军。”徐达轻声道。 “也是。”朱桢想了想,点头叹气道:“这回的功劳太大了,确实不适合给藩王。” 这些年他已经看明白了,老贼虽然想让儿子们替勋贵掌兵,为大明镇守四方,但也不愿意让他们在军中威望太大。 比如打云南时,他就只是监军,征南将军是傅友德。而且朱桢还不是武将的路数,老贼都如此谨慎,换到以勇武著称的儿子身上,当然要更加小心了。 这不是说他防范其他的儿子,而是在避免儿子们将来可能出现的矛盾。 试想,一个消灭了北元,甚至抓住了北元皇帝的亲王,如何能让他的皇帝安心?就算皇帝能安心,他自己都不会安心的。 所以说还是离开本土,到海外发展才是藩王的正途…… “至于宋国公。”徐达又道:“打仗没的说,但私心有些重,而且御下不严,我怕他担纲的话,会横生很多枝节。” 顿一下他又道:“所以我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推荐了颍国公,让蓝玉当他的副手。” “老傅这个人没的说,虽然山头弱了点,但他也当过征南将军,有收复云南之功,资历也够了。”朱桢点头道:“再说这一战将星云集,不愁无人可用。” “现在问题不是无人可用,而是僧多粥少。”徐达苦笑道:“都等这个机会太久了,谁也不想错过这一场。郑国公、申国公,甚至晋王、秦王殿下都纷纷请缨参战,皇上让我自己决定。” “这是把难题抛给岳父了。”朱桢笑道:“这些年父皇这手越来越溜了。” “能挡的我尽量都挡回去了,挡不住的也只能让他们加入了。”徐达有些郁闷道。 “看来行伍也不光是打打杀杀,也得讲人情世故啊。”朱桢笑道。 “说的好,一语中的。”徐达赞一声,又叹了口气道:“但这样一来,傅友德未必能镇得住他们。” “是。”朱桢点点头。 在哪里都要看出身的,明军当然也不例外。 在明军中最尊贵的,自然就是濠州出身,又跟着朱老板一起离开濠州,经略定远的淮西二十四将。徐达、汤和、吴家兄弟、郭家兄弟都是这个出身。 次一档的,是从朱老板离开濠州后,到在和州开门立户时期加入的,李善长、常遇春,冯国用、邓愈都是这个出身。 这两档都算是创业团队,传统的淮西勋贵就指的他们。 之后朱老板便做大做强,再入伙的就属于慕名而来的打工仔了,不能算是创业元老了。当然要是带资投靠,或者特别能打,还是可以得到很高的地位的。 可改变不了自己在生态位上的劣势。 傅友德就这种情况,他虽然也是淮西人,却不是濠州出身,而是数度改换门庭,他初随李二,再随李喜喜投刘福通,后来又转投陈友谅。 是在朱元璋亲伐陈友谅的时候,才跟丁普郎一起主动归顺的。虽然不能算是降将出身,但在明军权势金字塔中的地位之低,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二四六章 狂澜 在军队中,你再能打,资历不够都很麻烦,关键时刻就可能指使不动别的山头。所以一般都是国公来当主将,为的就是压住各山头的骄兵悍将。 当然光靠资历也不够,你还得能打。比如汤和,虽然已经贵为国公,但洪武三年在征明夏之战后,就彻底丧失了挂帅领兵的资格,只能在后方打打杂了。 因此傅友德是徐达在不想用冯胜的情况下,几乎唯一的选择了。 “王爷在云南时,就跟颍国公配合愉快,所以老夫想请王爷担任此役监军,帮他镇镇场子。”徐达便请求道。 说是请求,但话从徐达嘴里出来就是命令。倒不是因为他是大将军,而是因为他是徐达。 “呵呵……”朱桢忍不住苦笑起来,看来自己这个家又回不成了。“岳父有令,自当从命,只是你闺女要骂死我了。” “妙清那里我替你请假。”徐达便道:“我等王公肩负国家重任,当时时以国事为重,她身为王妃,也当同样如此。” “哦。”朱桢不禁汗颜,这老一辈的觉悟就是高。不像自己,整天想着撂挑子回云南。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徐达便道:“三天后二月二,大军誓师出征!” “遵命。”朱桢赶忙起身抱拳,坐下后又轻声道:“出征之前,有件事情我很担心。” 第699节 “唔。”徐达拢须道:“皇上这次下了大决心要惩贪,老夫是双手支持的,不过杀几万人也太夸张了吧?” “听说了。”徐达点点头道:“前日收到上谕,皇上还是很生气,说要严查到底,把全国翻个底朝天,也在所不惜。” “二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他们在朝廷正税之外,又向百姓征收诸如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神佛钱等各种五花八门的费用,加起来甚至超过了正税。比方浙江应收秋粮是两百五十万石,他们却每年都收到五百万石以上。”顿一下,朱桢道:“而且这些多收的,朝廷一文都没见到。所以这是第三个罪名,贪污。根据审刑司算出的总账,郭桓和他的同党共贪污了两千四百万石粮食。” “好家伙……”朱桢苦笑道:“要是这么搞的话,不杀个几万人,父皇是不会罢手的。” “一点不夸张。”朱桢沉声道:“目前审刑司已经查实郭桓一党的罪状有三,一是倒卖太平、镇江两处的库粮一百余万石。” “就是军粮失窃案。”朱桢便沉声道:“如今已经牵扯到京城,六部都察院的官员不是在牢里,就是在被抓去牢里的路上。现在上朝都凑不齐人来了。” “什么事?”徐达问道。 “这么多的吗?”徐达这下真的震惊了,半晌合不拢嘴道:“两千四百万石,朝廷一年的税赋啊。” “是啊。”朱桢点点头,满面忧色道:“根据郭桓等人的供词,全国十二个省都牵扯其中。不止是官府,还有与官府勾结,倒买倒卖的富民大户,统统牵扯其间,所以下一步就该派员到各省抓人追赃了。” “两千四百万石,怎么追啊?”徐达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倒吸冷气道:“怕是中产之家以上,都要在劫难逃了。” “是啊。”朱桢深以为然道:“朝廷的粮食是省里送来的,省里的粮食是府县送来的,而府县的粮食,又是那些粮长富户收上来的。所有经手过税粮的人,都别想逃过这一劫了,从上到下都得抓起来。” “全都抓起来,那谁来干活啊?官府不能瘫痪了呀。”徐达皱眉道。 “戴枷办公呗。”朱桢苦笑道:“到时候堂下的犯人戴枷锁,堂上问案的官老爷也戴着枷锁,等问完了案子,大家一起流放,说不定还能坐一辆囚车呢……” 徐达一脑门子黑线,但他知道,以自家皇帝的脾气,是很有可能干出这等抽象的操作的。 “要是局势的发展,真如王爷所料,那大明肯定要乱套好一阵子,这仗还怎么打?”愁得徐达感觉背上又要鼓大包了。 “可不,一个稳定的内部环境,是北伐的前提。内部乱了套,还北伐个屁?”朱桢点头道。 “王爷是想按住这个案子?”徐达沉声问道。 “有这个想法。”朱桢也不讳言。 “但是他们如此目无法纪,胡作非为,确实该死。咱们如何替他们说话?”徐达知道老六跟自己说这么细,是为了拉上自己,跟自家女婿也不好打太极,只能接他的茬。 “不错,郭桓确实罪该万死,他的同党也人人一屁股的屎,但问题是有必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吗?”朱桢缓缓道:“换上来的人会不会很快又走上他们的老路呢?” “应该能震慑住后来者吧?”徐达说着自己先没信心道:“至少能震慑几年。” “还真不好说。大明自开国起,便有贪必惩,且严惩不贷,贪污八十贯便处绞刑,严重者剥皮揎草!此种力度史无前例!”朱桢屈指道:“再加上洪武九年的空印案,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还有锦衣卫这柄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刃,难道还不够天下官员警醒吗?” “够了。”徐达点点头,不解问道:“那为什么他们这么不怕死呢?难道不贪污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吗?” “此中原因有很多,比如前朝流毒,人性使然。但我一直认为,是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自觉上的,人是不可能自觉的。”朱桢轻声道:“人都嘲笑灯蛾扑火的愚蠢,殊不知自己跟灯蛾也没什么区别。” “是。”徐达同意道:“所以军中要有严格的制度约束士兵,要有严厉的军法,惩罚胆敢违背制度者,否则军队就是一盘散沙的土匪。” “是,其实父皇就是以治军的方法治国,现在法律已经够严厉了,为什么贪官还层出不穷呢?我觉得父皇设计的制度,本身出了问题,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朱桢沉声道。 第一二四七章 岳父出手 “比如说,户部只是管账,却不负责全国钱粮的总收集发。基层州县收上来的钱粮,不用集中解送户部官仓,而是就近运给需要钱粮的部门。这种“以赢补亏、就近供给”的安排,初衷是为了减少环节,节约成本,防止腐败,却是典型的拍脑袋决策!” “就拿苏州府的吴县为例,收上来的钱粮要直接供给周遭十几处千户所,还有驿站、急递铺、以及……我的王府。加起来共有近百个供给点。”朱桢沉声道:“其他的县也差不多,甚至还有更离谱的,比如应天府,就让五千名富户,让他们应交的税米直接送到五千金吾卫军士家中。” “在京衙门也是如此,每个衙门都能自行收支,兵部需要用马,便摊派民间养马,养马各户的田赋、力役就转由兵部管理。驿站也属于兵部,由附近的里甲来负责供给所需,这部分的财源又归了兵部。” “还有工部,要建工程就需要木头石头各种材料,这块同样也摊派到地方,本来缴纳税粮的百姓,改成了缴木材给工部。甚至于刑部、礼部、吏部,这些部门的纸墨笔砚等办公所需,都是直接向百姓摊派,而不是由户部统收统支的。所以这回才无一幸免,全都进去了。” “于是全国满布了无数的短途运输线,就是神仙也没法进行统一的组织和管理,也无从以严密的会计制度加以监督。这样一个一团乱麻的财政体系,非但效率极其低下,而且造成了极大的浪费,还必定会滋生无穷的腐败!” “唉……光听王爷说说,就感觉脑瓜子嗡嗡的。”徐达想替皇帝辩护两句,但老六说的太透彻了,以至于他根本无言以对,只能苦笑道:“好像真是挺乱套的。” “这还只是宏观层面的混乱,具体到每个衙门内部,法定的办公经费太低,给予官吏的俸禄又微薄到不合实际。”朱桢接着道:“结果就是,衙门要想维持正常运转,就必须在正税外另行收费,官吏们也不可避免的要求额外收入,这就是所谓“常例”、“耗米”、“水脚钱”等五花八门乱收费的由来。” “这种看似合法,实则非法的灰色收入,其实历朝历代都存在,但朝廷都采取不承认,却又听之任之的态度,不然朝廷就没法运转,税就收不上来……”朱桢叹了口气道:“我朝凭什么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徐达沉思许久,才消化了朱桢的长篇大论,缓缓道:“老夫明白王爷的意思了,你是说肃贪是没错的,但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大肆株连,大部分人参与其中,是因为因循陋习,而不是与郭桓勾连,更不存在全国范围的贪污团伙。” “没错,本朝尚书侍郎走马灯一样的换,郭桓区区一个户部侍郎,哪有那么大的能量?”朱桢颔首道:“所以这次之所以闹这么大,是有人把纯粹的贪污和因循的陋习混为一谈了,陋习这种东西,虽不合法,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管你清廉与否,都没法完全与其隔绝,所以是谁都逃不掉的。而不是说有人在全国串联,一起蒙蔽父皇。” “所以要将“纯粹的贪污”和“因循的陋习”区分开来,对前者要从重肃贪,绝不手软,对后者则应该把重点放在重立规矩上,通过革新制度消除陋规,而不是把官员一棒子都打死。”徐达缓缓道:“是这个意思吗?” “不愧是岳父啊,不当大将军当个丞相也绰绰有余。”朱桢竖起大拇指道:“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打算怎么拦下这事?”徐达问道:“直接跟皇上说这些话,好像不妥吧?” “当然不妥了,我要是敢跟我老子说,你精心设计的财政制度是一坨大便,他肯定让人把我抓回去,吊起来打。”朱桢苦笑一声。 其实他早就向太子谏言,采取奏销法来管理各省的财务收支,但事实证明,再好的管理方法对上朱老板那一坨大便的财政制度,也全都白费…… “有你这样说自己老子的吗?”徐达白他一眼道:“我们这一代已经干的够出色了,你们年轻人看不顺眼,等你们将来慢慢改吧。” “哪有那么容易?”朱桢摇头叹气道:“不扯这么远了,那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咱们还是只顾眼前吧——我寻思来寻思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此案既然因岳父而起,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岳父给父皇上个书。” “唔。”徐达不置可否道:“奏疏里怎么说?别忘了,我是不便干政的。” “不用干政,就从纯军事的角度讲,说“大战当前,国内稳定压倒一切”就足够了。”朱桢淡淡道:“父皇是五百年出一个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不会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其实就是那些陈规陋习,父皇起自底层,焉能不知道?这么多年都能忍了,为什么现在忽然忍不了?不过是因为陡然听到军粮失窃,岳父病重。以为势必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机了,所以才会怒不可遏,连下重手。” 顿一下,他轻笑道:“岳父也知道,我家老头子比较容易上头,一上了头就不管不顾。” “嗯。”徐达点点头,他可不敢跟老六似的妄议皇上。 “但现在军粮又有了,岳父也脱离危险了,更重要的是战机也没有延误,父皇的心情肯定与当初不同了,说不定已经后悔郭桓案越闹越大,局面不可收拾了。这时候岳父上一道疏,给父皇个踩刹车的机会,可谓恰到好处。” “嗯……”徐达又寻思了半晌,方缓缓点头道:“好吧。” “多谢岳父出手相救!”朱桢起身向徐达抱拳作揖,讪讪笑道:“这阵子我都快愁死了,各方各面都来求我帮忙,这下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其实王爷自己说效果也是一样的。”徐达说着恍然道:“哦对了,总理海政衙门。” “嘿嘿。”朱桢不好意思的笑道:“岳父是不是顿时就觉得不欠我情了?” “哈哈哈……”徐达不禁大笑起来,却又扯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他直“哎哟”。 第一二四八章 马活了 翌日一早,参与“冰天行动”的十二万军民,齐聚燃灯塔前,在这座始建于北周的八角十三层佛塔前,听六王爷向他们发表告别演讲。 “一个月时间,往返四千里,运送两百万石军粮,这是前所未有的一个奇迹!而你们在场的所有人,就是这个奇迹的缔造者!” 朱桢立在双层须弥座上,朝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高声说道。他们穿着破旧的棉袄,一个月风尘仆仆,全都脏的不像样子,许多人脸上都带着冻伤,却依然笑着十分开心。 朱桢也笑了,然后他接着道:“历史将会铭记这一伟大的奇迹,也会铭记你们所有人的贡献。本王更是永远不会忘记,过去一个月来,一起顶风冒雪,日夜兼程的兄弟们,你们永远是本王的兄弟!” “嗷嗷……”人群更加激动了,好多人都在抹泪。 老六身后的十一十二也是感慨良多,人家别人只看到六哥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无法想象的奇迹,却不知道他为了这些奇迹殚精竭虑,把每个细节做到极致的努力。 好比今天,按说任务已经完成了,不需要再跟这些民夫浪费精力了,但六哥依然待他们如初,善始善终。 这样将来再有任务,只要他招呼一声,这些军民自然会应者云集的。 最后朱桢在一片激动的情绪中高声宣布:“冰天行动胜利结束,我们圆满完成任务!弟兄们可以回家了!” 军民们便再也按捺不住兴奋,他们忘情的欢呼起来,他们抱在一起,跳着叫着,宣泄着内心的喜悦。 朱桢当然不会让他们空着手回去,他给每人准备了一份临别礼——所有军民每人二两银子的海票,还有一份记述他们功绩的奖状。 奖状是连夜印刷的,还散发着油墨味呢。 至于那十万辆依然嘎嘎新的冰车,朱桢留下两万辆继续用来运输物资,其余八万辆让山东车夫开回去,还给当初捐献木头的老百姓。 大冰车结构简单,主要耗材就是平铺的车板,简单拆解就可以得到完整的板材,造船打家具、打棺材,完全没问题。 至于孔家孟家还有鲁王府,捐了就捐了,还想再要回去?做梦吧…… 与此同时,一骑快马疾驰出了通州城,向着京城方向飞奔而去。 马上骑士背插红旗,颈悬铜哨,一看就是递送紧急军报的快马,所有行人车马统统都要回避让路。 通州距南京全程两千里,一匹马自然跑不下来,所以是要换马的。 快马军报快到驿站时,便会吹响铜哨,听到哨声,驿卒就会立即从马厩中,将马匹牵至驿站门外,让军士换马赶往下一处驿站。 从北到南,官道畅通宽阔,六十里一驿,所以每匹马只需要跑六十里,自然可以一直保持高速。这样几十匹马接力下来,才能日行八百里! 两天后,这封紧急军报便呈送到了太子面前。 朱标看完之后,便拿着军报快步冲进了武英殿。 武英殿中,案卷堆积如山,这都是审刑司送来的郭桓案卷宗,朱老板一边看,一边阴着脸听吴庸禀报道:“皇上,下派钦差之事很不顺利,没有人主动报名不说,那些被指定的给事中、行人全都找各种理由推脱不去,为此,有人甚至故意摔断了腿。” “他们想不去就不去吗?”朱元璋一听就火大:“告诉他们谁不去,就以郭桓同党论,摔断腿也得给咱去!” “是,皇上。”吴庸先应一声,又苦着脸道:“但这些人心里是同情那些贪官污吏的,对朝廷惩贪很不以为然。可以想见,就算押着他们去了地方,肯定也出工不出力。” “那你说怎么办?”朱元璋瞥他一眼,通常说这话的,就是要提要求了。 果然,便听吴庸道:“这次蒙皇上器重,命审刑司单杠审理郭桓大案,我们全司无不感激涕零,誓要竭尽全力,以报皇恩!只是我们人手实在太少了,加上为臣才五个人,不管干什么都要向别的衙门借人,实在太不方便。就像这回,遇到有人掣肘,直接就没法了。” “所以为臣斗胆请皇上多给审刑司配些人手,才能更好的查办此案啊!”吴庸情不自禁的提高了声调,满眼渴望的望着皇帝。 “嗯,咱考虑考虑。”朱元璋点点头,看到了从殿外快步走进来的太子,不禁两眼一亮。 便把手里的卷宗往桌案上一搁道:“你先下去吧。” “是,为臣告退。”吴庸跪地给皇帝磕头,屁股撅的老高。然后才爬起来,又向太子作揖:“拜见太子爷。” 太子理都没理他。 吴庸讨了个没趣,灰溜溜退下了。 “哟,稀客啊。还以为太子爷忘了自己有个爹呢。”朱老板这才对太子哼一声。自从太子几次给郭桓案官员求情,被他骂了之后,已经十多天没来武英殿了。 “儿臣不敢。”太子便笑道:“这不是为了让父皇少生点气吗。” “少来,那你今天怎么又来了?莫非有什么好消息?”朱元璋见他脸上有笑模样,心里也松了口气。看着老大板着脸,他心里也发怵的。 “是,大好消息!”朱标将徐达送来的奏章呈给父皇道:“老六已经把那两百万石军粮,全部运到通州了!” “是吗?又让这小子做到了!”朱元璋本来靠坐在龙椅上,闻言一下子弹起来,拿起奏报细看道:“你现在就说他会生孩子,咱也信了。” “纸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实是他和老四领着三省六府二十多万军民,一个月来顶风冒雪,往返奔波四千里的结果。此中有多少殚精竭虑,多少辛苦牺牲,常人绝对难以想象。” “那是当然,咱家这个老六,怎么会是常人呢?”朱元璋高兴的脸都圆了,赞不绝口道:“好啊好啊,起先咱都绝望了,以为这回要鸡飞蛋打了。让老六去北平,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第700节 说着他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他这一去,哎,马居然活了!” 第一二四九章 徐达的面子 能看出来,朱元璋是真高兴啊。 在他心中,北元和蒙古人始终是头号大敌,心腹之患,也是他最后的遗憾。 当年岭南之役败于王保保之手,让蒙元缓过劲儿来,一直是朱老板心中的痛。不消灭掉北元,他的帝国就要一直陈兵百万于北境,防备这个头号大敌。 不消灭掉北元,他驱逐鞑虏、光复中华的建国战争,就始终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不消灭掉北元,他的事业都是不完美的。 随着年事渐高,朱元璋已经失去了当年的耐心,他知道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所以当初以为要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战机才会那么生气。 当初有多生气,现在他就有多高兴。 但没高兴多会儿,朱元璋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凝滞了,因为他看到徐达奏疏的后半部分,是在劝自己不要把郭桓案扩大化。 如果是一般的将领,敢妄议朝政,朱元璋早就气得要砍了他狗头了,但说这话的是徐达,他有这个资格…… 虽然徐达说的很隐晦,但朱元璋不能对他的劝谏视而不见。沉默半晌他冷笑着对太子道:“怪不得这么高兴,原来是请了奥援相助。” “爹!我会干出那种事吗?”太子断然摇头道:“反对归反对,儿臣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看法。” “这还像话。”朱元璋神色稍霁道:“咱爷们之间看法不同很正常,但不能让外人知道。皇帝跟储君得始终一条心,明白吗?” “明白明白。”太子赶忙点头。 “明白个屁!”朱元璋白他一眼道:“你真明白,就不会把自己老子晾上半个月不上门了。” “是是是,儿臣知道错了。”太子苦笑着赔罪。 “真是的,都三十多的人了,还跟个老人家闹别扭。”朱元璋又抱怨了几句。看在太子这段时间的冷暴力,对朱老板造成了亿点点伤害。 太子知道这是老爹转变态度的前兆,自然他说什么都是是是,好好好,一个劲儿的赔不是,朱元璋这才顺了气道:“天德说的也有道理,大战在即,确实需要一个稳定的局面。但就这么放过那帮蛀虫,咱又咽不下这口气。” 说着说着他又开始生气道:“咱本来打算担着恶名,给你扫清贪官污吏,既然你不领情,那咱也不当这个恶人了。” “当然不能放过他们!对那些已经被查实了罪证的,依然要严惩不贷,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否则会助长贪腐的气焰。”太子沉声道:“只有跟战事有关的衙门,才可以恩准其官员戴罪办差,以观后效。” “嗯。”朱元璋点头道:“咱看行。” “眼下,朝廷六部五司都察院,全都被查了个底朝天,抓的人级别够高,数量也够多了。已经远超当初的胡惟庸案,早就令天下官员胆寒了。”朱标看着朱元璋道:“确实可以就此打住了,不要再无限度的扩大到地方上去了。” “那岂不便宜了他们?”朱元璋也承认,现在这个节骨眼是结束郭桓案的好时机,但心里头总像是吃了个苍蝇。 “还不知有多少窝,像北平太平镇江那样的蛀虫,在啃食咱的税粮呢。” “天下粮仓还是要查的,但之前的陋规积习太重,各衙门都习惯了账实不符,估计现在去盘库,没几个能对上账的。”太子叹气道:“还真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杀了就杀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官有的是。”朱元璋撇撇嘴:“杀光他们正好给咱的大学生倒位子。” “全国一百四十个府,一百九十三个州,一千四百个县,那点大学生哪够用?”太子苦笑道:“还是得靠那些吏员出身的事务官,才能维持住地方运转啊。” “嗯……”朱元璋吐出长长一口闷气道:“元朝的时候有人说,本朝与胥吏共天下。现在看来大明也差不多。” “是。”太子点头道:“官吏官吏,全国十万胥吏,才是大头啊。那些常例、陋规,都是胥吏们搞出来的,官员们大都是异地任官,势单力孤,要是和他们对着干,就什么也做不成,还会吃闷亏,所以大都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因循陋规,得让他们吃饱了,才能指使的动啊。” “咱看不光是让他们吃饱吧?当官的也一样吃的满嘴油光。”朱元璋冷笑道。 “你就是不想吃,他们也会变着法子的往你嘴里塞。”朱标苦笑道:“上面的拿了,下面的才敢放心拿,上面不拿,让下面怎么拿?换了大学生,难道他们就不往大学生嘴里塞了吗?” “唉……”朱元璋终于不再坚持,往椅背上一靠,闭眼道:“难道真治不了他们了?” “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老六的吏员改事务官,就是个很好的路子,这样慢慢的把吏员的升迁之路打通,别让他们在一个位子上一干就是一辈子,甚至好几辈子,他们的势力就不会那么顽固。”太子轻声道:“还有现在的管库制度,收支制度,监察制度都有大问题。还得耐下心来,重新改革……” “唉,任重而道远啊。”朱元璋看着头顶的藻井,终于点头道:“咱还当几年皇帝,这江山终究是你的,就按你的意思来吧……” “父皇龙精虎猛,再当几十年都不在话下。”朱标赶忙道。 “还干几十年?你要累死你老子呀?”朱元璋大笑两声,正色道:“咱早就跟你娘商量好了,当官的七十致仕,咱也就干到七十,正好满三十年,然后就把皇帝让给你坐,咱当个太上皇享享清福,多好。” “父皇想的太远了,咱们还是先说眼下吧。”太子怎么回话都尴尬,无奈的岔开话题:“那儿臣传旨,让他们尽快结案了?” “不是结案,是因为要打仗了,所以暂停追查。”朱元璋纠正道:“让他们戴罪立功,好好支援前线打完这一仗,打赢了什么都好说,打输了,哼哼……” “明白。”太子点头应下,长长松了口气。 第一二五零章 将星云集 洪武十九年二月初一,大军开拔前一日。 北伐军各路将领率领将士们离开北平各处军营,在通州集结。 大将军府中,早已设好香案,徐达率领诸王、众将,恭听圣旨。 朱元璋在圣旨中宣布,仍以征虏大将军徐达总制三军。以楚海滇王桢为监军,代表皇帝办理军务,监督将帅,掌奏违谬。 大军兵分两路,以颍国公傅友德为左副将军,永昌侯蓝玉为右副将军,分别负责前敌指挥。 又命南雄侯赵庸、定远侯王弼为左参将,东川侯胡海、武定侯郭英为右参将,前军都督商暠参赞军事,率师二十万北伐。 晋王棡、燕王棣、郑国公常茂、曹国公李景隆、申国公邓镇等皆率部随征……不过晋王是从山西出发的,这会儿刚到宣府,来不及赶到通州了,就直接在喜峰口与大军汇合。 诸王众将领命之后,徐达便在节堂升帐,然后请两位王爷和颍国公就坐。 至于其余众将,只能立于帐下听令了。 徐达先对众人歉意道:“抱歉诸位,此番不能亲自率领你们出关了。” “大将军哪里话,能看到你我们就知足了。”众将纷纷笑道:“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难受的年都没过好。” “确实很凶险。”徐达苦笑一声道:“要不是两位王爷千里来救,本帅肯定已经到地底下找开平王去了。” “不过现在还是骑不了马,没有力气,只能在后方给你们出谋划策了。”说着他话锋一转道:“幸好颍川侯出奇制胜,料敌如神,可比韩信;纪律精严,将士用命,可比周亚夫;老成持重,有他率尔等出关,本帅放一百个心。” “……”傅友德知道这是徐达在给自己撑场面,但还是臊得脸都红了。 好在众将在徐达面前,都乖的跟小猫似的,倒也没人敢胡说八道。 “你们跟随本帅最短也有十多年,自然知道本帅治军,严字当头。现在本帅命令尔等,以左副将军的马首是瞻,令行禁止,绝不推诿。违命者,斩!都听明白了吗?!” “是!”众将忙悚然听令道:“我等定谨遵左副将军将令!” “好。”徐达满意的点点头,又对众将道:“此番北伐可谓来之不易,是朝廷数年来坚持开边互市,招降蒙古各部归顺的结果。去年冬月,纳哈出的左路元帅乃剌吾率众来归,并报告本帅一个价值连城的消息——因为今年奇寒,如果留在东北,牛羊牲口将全部冻毙,故而纳哈出率众南下庆州越冬!” “去年冬月至今一直天气恶劣,风雪不断,纳哈出率众二十余万,还带了几十万头牛羊,肯定在开春之前都没法换地方了。” “刚开春他也没法换地方,除非他们不要家当,空着手逃命,不然非得等到返浆期过了才能转移。”蓝玉接茬道。 “永昌侯说的没错。”徐达点点头,沉声道:“本帅得到情报后,又派了归顺的蒙人前往秘密探查,发现庆州一带确实有大量的蒙古部族驻屯。不过虏情诡诈,未易得其虚实。汝等慎勿轻进,大军开至大宁后,依然要先派人打探元军的消息,如果敌人仍在庆州,左路军便立即对其发动突袭。攻克庆州之后,右路军立即东进,攻占辽河西岸的这个位置——” 徐达指了指身后地图上一个醒目的红点道:“因为辽河水急,河上又没有桥,唯有此处河段水浅岸平,可让车马渡河东归,所以王爷将此地命名为通辽!只要拿下通辽,阻断纳哈出东归之路!” “左右路均得手后,我军便胜局在握了。”徐达接着沉声道:“这时,差不多就该进入返浆期了,可以先暂缓进攻,在宽河、会州、富峪、大宁四地筑城,作为永久屯堡,这一次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切断东北和草原的联系!” “是!”众将高声领命,然后常茂忍不住问道:“大将军,我们除了筑城就不干别的了?” “干。”徐达撇他一眼,顿了一下才淡淡道:“不过不是你们干,本帅另有安排。期间,尔等切记谨慎出战,若战,必须有胜无败。若败,则军法从事。” “是!”众将赶紧应下,虽然不明白大将军这是何意。 “返浆期结束后,如果纳哈出仍未降,便全军出击,将其歼灭于辽河以西!”徐达最后提高声调道:“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众将忙高声应道。 “具体的作战任务,由颍国公根据实际情况分配,本帅就不做赘述了。”徐达最后向众将抱拳道:“拜托了,诸位!” “请大将军放心,我等必不辱使命!”众将便齐声道。 “去吧,明日誓师大会见。”徐达一挥手,众将便告退出去。 只有两位王爷和颍国公没动。 待众将退出节堂,傅友德这才问起徐达身体怎么样了。 “就是刚才说的,活了,但也不中用了。”徐达苦笑一声道:“前天试着骑马,结果腿上没劲儿,根本上不去,被人扶着上了马也坐不住。” 说着他叹息道:“说起来我还比你年轻好几岁,结果你还能生龙活虎带兵打仗,我却只能看着了。” “你这不是生病了吗,能把命捡回来就谢天谢地了。”傅友德安慰他道:“再说你的功绩已经震古烁今了,总得留给我们点露脸的机会吧?” 徐达闻言对傅友德歉意道:“本来我的意思是,直接让你当这个大将军,但皇上最后还是让我挂着这个名头,真是对不住老兄啊。” “大将军哪里话?末将当这个左副将军,就已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再给我个大将军,哪能镇得住场子?”傅友德苦笑不已。 他说的是真心话,看着出征名单上那一串年轻气盛的王爷公爷,他就头大如斗。 心说这南线北线就是不一样,征云南时自己还能跟沐英、郭英、金朝兴那帮人面前,稳住征南将军的架子。现在来到北线,面对这一堆的王公,他还真是支棱不起来。 幸亏有六王爷给他当监军,不然他都不敢接这个差事。 第一二五一章 又让老子当坏人 “我明白你的担心,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徐达沉声道:“我最不担心的就是打仗,这帮家伙个个都是好样的。但此役的重点偏偏不在战上,而是功夫在诗外。如果他们沉不住气,由着性子乱来,会坏了我们的大事的。” “是啊。”傅友德深以为然道:“战场上军令如山,他们应该可以令行禁止,但是就怕时间一长,他们乱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举荐你,而不举荐宋国公的原因,冯胜就不会担心这些。”徐达也不讳言道:“他说不定也会一起乱来,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徐达再次强调道:“这是我们的最底线,也是永远占据大宁,将东北与草原彻底分隔开。这不是单纯战斗能办到的,必须要彻底收服兀良哈部!所以军纪一定要严,你处理不了的,就绑给六王爷,让王爷收拾他!千万不要姑息,切记切记!” “大将军放心吧,末将记住了。”傅友德忙重重点头。 朱桢听的嘴角直抽抽,他么又让老子当坏人…… 一旁的四哥小声笑道:“本来大表哥他们都带了好些玩意儿,一听说你当监军,全都留在北平了。” “我有那么可怕吗?”朱桢一脑门子黑线。 “你自己不觉得?”老四笑道。 “好吧。”朱桢无奈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第701节 这时徐达进入了正题,两人赶忙住口,听大将军对颍国公道:“攻占庆州通辽之后,我就派乃剌吾等人返回纳哈出营中,游说各部归降,彼时他们被我大军围困,战不能胜,退无归途,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投降的。” “是啊。”朱棣接茬道:“根据乃剌吾他们所说,纳哈出所部,尤其是兀良哈部,这几年跟着纳哈出生计艰难,好容易能跟我们做点生意,又被纳哈出打击,早就一肚子怨气,所以他们才会投奔过来。” “乃剌吾他们主动请缨,愿意去说服更多纳哈出的部下归降,应该是有把握的。”傅友德点头道。 “嗯,这都亏了六王爷当年的妙计啊。”徐达赞叹一声道:“他让老夫明白了,用贸易作为武器,运用得当的话比十万铁骑还厉害。” “其实贸易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岳父说动了父皇,改变了原先一味强硬的民族政策。”朱桢谦虚的摇摇头道:“用允许贸易引诱蒙古各部内迁,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才是最致命的。” “是啊。”朱棣点头笑道:“谁愿意放着好日子不过,天天在漠北吃沙子?这招釜底抽薪真是太厉害了,这才几年功夫,已经有十万蒙古人内迁了。虽然人还不算太多,但趋势已经很明显了,这时候那些蒙古王公只要不傻,都会想一想出路的。” “不过有这个心思,和付诸行动之间,尚有巨大的鸿沟,不狠狠推他们一把,他们多半还是会选择维持现状的。”朱桢接着道:“毕竟王公贵族不用为生活发愁,跟普通牧民想的还不一样。” “王爷说得是,所以庆州通辽两战是关键。”徐达接过话头,沉声对傅友德道:“这两仗必须大获全胜,要打的蒙古人心服口服,这样才能为后续行动奠定基础,要是这一仗打的拖泥带水,不干不脆,让乃剌吾拿什么去说服那些蒙古王公?” “明白了。”傅友德重重点头。 “咱们把话再说远些,如果纳哈出和他的部下真的归顺,千万记住,让他们统统向六王爷归降。”徐达又郑重叮嘱道。 “好,我记住了。”傅友德点点头,笑道:“大将军真是太有眼光了,六王爷跟这些番邦异族打交道的本事,绝对出神入化。云南后来能稳住局面,全是靠王爷把那些土司收拾的服服帖帖。” “哈哈,过奖了,我那一套也不知道在北边还好不好使。”朱桢哈哈一笑。 徐达却微微皱眉,他感觉傅友德好像没完全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把话说的更透彻道:“最要紧的是,不要让任何将领,尤其是蓝玉和常茂这两个惹祸精,接受他们投降。切记切记!” “末将谨记大将军之命。”傅友德赶忙肃容起身,抱拳领命。 徐达心说这次应该是没问题了。 议事之后,朱桢和朱棣替徐达送傅友德离开。 看着骑在枣红马上傲然而去的左副将军,朱棣满脸的羡慕道:“他妈的,还以为是老子领兵呢。” “你想什么呢?”老六笑道:“让你领兵,打赢了没好处,打输了净坏处,这种亏本的买卖,父皇能干吗?” “唉。”朱棣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岳父和六弟都已经安慰过他了,但心里难受还是会难受。“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会有的。”朱桢安慰的拍了拍四哥的背:“这次出战的都是老熟人,我还没跟他们见过面呢。走,陪我看看他们去。” “好。”朱棣点点头,便跟朱桢一起前往众将的住处。 两人先去了蓝玉那里,结果一窝子都在。 “哟,已经喝上了。”老六大笑着与四哥并肩进去,看到迎出来的蓝玉等人脸上已经有酒了。 “哎哟,王爷,明日才出征呢。今天就先别行使监军大权了吧?”蓝玉满脸通红,跟老六使劲来了个熊抱,拉着他往里走道:“离开云南咱就没见过面,今天可得好好喝一个。” “是啊,一年多了。真快啊。”朱桢也是一阵感慨。 众人也纷纷上来跟他见礼,都是老熟人,还有他另一个岳父,自然不会生分。 不过气氛还是有些微妙,因为郭英也在…… 看着郭英如坐针毡的样子,朱桢跟众人喝了三杯后,便推说解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郭英会意的起身,跟着他来到后院。 “舅舅,郭妃母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朱桢向来直面问题,从不拐弯抹角。 “跟王爷有什么关系了,都是老十自己作的业,害死了他娘。”郭英摇摇头,神情萧索道:“就他干的那些荒唐事,换了谁去也没法包庇他。” 说着忍不住泣不成声道:“我只是心疼那个傻妹妹,干嘛要替那个畜生去死。” 朱桢叹息一声,垂首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第一二五二章 誓师 洪武十九年二月初二,是北伐大军出征的日子。 这天一早,通州城内外各处军营号炮齐鸣,明军将士全副武装,整齐列队走出营门。顶着飞舞的雪花,来到通州城北门外集结。 辰时,在通州的十万大军集结完毕。 通州城外的点将台前,一面两丈高的大纛,黄色旗面上大大的“明”字,在雪中依然鲜红似火! 十万名顶盔带甲的军士,以卫所为单位,排成了二十个整齐的方阵。漫天的雪花将他们的盔甲全都染成白色,胡子眉毛也都结上了冰碴,将士们却一动不动,如标枪般挺立着。 辰时三刻,通州城头再度号炮齐鸣,北伐诸将簇拥着一辆马车,自凝翠门而出。 待到马车在点将台前停下,徐增寿扶着一身戎装的徐达,自车上下来。 将士们看到大将军的身影,登时激动极了。好多跟他多年的老兵当场就流下泪来。 因为他不仅是当世第一名将,胜利的象征,大明的军魂所在。还是御下宽严相济,爱兵如子的元帅。在场的很多将士,都是父子两代在他麾下效力,早已习惯了在徐达的率领下作战,看不到他,心里就空落落的…… 前番大将军病重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还有传闻说他已经去世了,现在看到他还活着,而且还能出现在誓师大会上,三军将士的士气一下就提振到了顶点。 “恭迎大将军!”待徐达在儿子的搀扶下,登上点将台,军官高喝声中,齐刷刷向徐达行礼。 徐达的心情也跟将士们一样激动,他轻轻的抬起手,向三军将士致意。 十万北伐军将士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目不转瞬的看着他们的统帅。 “将士们,你们中不少人,或者你们的父辈,都是洪武元年时跟着本帅攻入大都的。当时我们驱逐鞑虏,收复燕云,是何等的豪迈?本以为很快就可以凯旋了,没想到随后居然在这苦寒之地戍边近二十载。”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北元未灭,我们的使命仍未完成啊。”徐达顿一下,尽管点将台下埋了大瓮,有很好的扩音效果,但在寒风中这样大声讲话,还是很快就耗尽了他的力气。 但他依然咬牙坚持着,以莫大的毅力为将士们灌输坚定的信念: “狡猾的北元余孽,利用无边无际的草原和沙漠,与我们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一玩就是十几年,我们始终没法消灭他们。老鼠被困在了雪中,我们克服了无数的困难,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我有种预感,这次将是我们与北元的终局之战!只要拿下纳哈出,就一定能找到北元王廷,彻底完成我们的任务!” “嗷!嗷!嗷!”将士们齐声大喝起来,所有人等这一天都太久了。 “可惜,本帅这一病,没法同你们一起上战场了,我会在这里看着你们,我的心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待你们凯旋之日,我一定会亲自迎接的!”徐达又动情的对将士们道。 “凯旋!凯旋!凯旋!”将士们山呼海啸的回应着。 “至于谁来率领你们取得胜利。”徐达招手让身后的傅友德上前,高声对将士们道:“他就是本帅的老大哥,威震天下的颖川侯!” “当年鄱阳湖之战,颍川侯便居功首位。大明开国后,他更是战功赫赫,无人能出其右。灭明夏,复四川,征云南,平大理,都是他挂帅出征,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徐达对傅友德极尽夸奖道:“而且他也征战过大漠,当初岭北之役,兵分三路。本帅的中路军惨败,故曹国公的东路军胜负相当,唯有他所率的西路军七战七捷,大胜而归。所以,把你们交在他手里本帅完全放心,也请你们完全放心,颍国公一定会一如既往的带领你们凯旋而归!” 说完,徐达将自己腰间佩剑取下,高高举起道:“这是皇上所赐大将军剑,凡本帅麾下所有将领,但凡不听号令者皆可先斩后奏!现在本帅将此剑转交颍川侯,尔等务必听从他的指挥,令行禁止,否则被斩于剑下时,休怪本帅没有提醒你们!都听清了没有?!” “是!”将士们忙齐声应道。 徐达便将大将军剑、节杖、令旗等物,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一一转交给了颍川侯。 与此同时,大纛旁也升起了傅友德的帅旗,大大的“傅”字伴着军旗招展。 傅友德神情严肃的佩剑,持节、捧旗,完成了指挥权的交接。接受众将士行礼后,他便中气十足的高声道:“将士们,纳哈出在辽东,前后杀掠我守御军民二万余人,现在让他血债血偿的时候到了!本将将率你们北伐,不灭鞑虏,誓不还朝!” 他的话虽简短,却铿锵有力,带给人极强的信心。 “不灭鞑虏,誓不还朝!”众将士山呼海啸的应道。 “上酒!”傅友德高喝一声。 一万名留守后方的将士,便抬着五千口大酒坛,来到军阵之中。一碗碗斟满了送到出征将士的手中。 台上的众将领也人手一碗酒,十万人端着酒,齐刷刷望向徐达。 “祝,凯旋!”徐达双手捧着酒碗,高声说道! “凯旋!”将士们也高声齐喝,高高举起酒碗。 然后台上台下的将帅同时饮尽壮行酒。 徐达翻过碗底,一滴不剩。 将士们也翻过碗底,一滴不剩。 “破敌!”傅友德将酒碗往地上重重一摔。 “破敌!”徐达和众将士也一起将酒碗往地上重重一摔,登时咔嚓咔嚓一阵连绵的破碎声。 “三军出发!”傅友德又高喝一声,发号施令。 雄浑的号角声中,将士们便齐刷刷的向左转,列队北上,开赴草原! 朱棣、朱桢、朱椿、朱柏兄弟四个……哦不,五个也一起上马,随军一起北上。 通州百姓夹道相送,将熟鸡蛋、小米、棉衣塞到自己的子弟兵手中,然后泪眼汪汪的看着他们随着长长的队伍,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第一二五三章 又见三哥 十万北伐大军,十万随行民夫,浩浩荡荡离开了通州城,踏上了漫漫北伐征途。 起先大军在平原行军,还有冰排运输辎重,走的还是很轻松的。大军每天行进五十里,两日后便到了蓟州。在那里又汇合了五万蓟州、开平方向来的军队,以及五万随军民夫,继续向遵化方向前进。 二月初七,大军抵达遵化,在那里与山西来的五万军队五万民夫汇合。因为出塞作战需要的是骑兵,单靠北平的骑兵部队,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徐达又把宣大一带的骑兵调过来。 至此,二十万北伐大军全部集结。 朱桢哥几个也终于见到了他们三哥,兄弟们多年未见,自是又搂又抱,好生亲热。 老三已经蓄起了长须,端得是修目美髯,顾盻有威,不愧他皇家第一美男子的称号。 只是一张嘴还是气死老四:“这次出征,我们都得听你调遣吧?” “调个几把。”朱棣没好气道。 “怎么,你老丈人没给你安排个好差事?还以为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呢。”老三一脸吃惊道:“不行啊老四,你这没把老丈人伺候好啊。” “滚你妈的蛋。”朱棣气得鼻子都歪了。“俺刚才看见你居然还有些激动,真他妈的脑袋被门夹了。” “别这么说,三哥看见你也很高兴啊。”老三搂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就是一见你就忍不住想欺负你,怎么办呢?噢……” 话没说完,却被老四一拳捣在肋下,差点没背过气去。 看到两人还像当年一样,老五无奈的摇头叹气:“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样多好。”朱桢却很喜欢这种感觉,揽着五哥的肩膀笑道:“可惜二哥没捞着参战,不然咱们五剑客又凑齐了。” 老五脸上终于露出了怀念之色,点点头道:“二哥在的话,他俩就不会太过分了。” “为啥?”老十二好奇问道。 “因为二哥真会揍他们。”朱桢笑道:“别看他们这样,两个加起来也不够二哥一个打的。” 第702节 “你胡说!”谁知老三老四听了个正着,又转过头来同仇敌忾道:“我们那是让着他,谁让他是二哥呢?” “就是,真要二打一的话,他肯定不是对手。” “……”十一十二互相看一眼,心说看来三哥四哥是真打不过二哥。还真想二打一啊。 “好,我记住了,回去就写信告诉二哥,说你们一直让着他。”老六大笑道。 “别别别,”两人登时不敢嘴硬了,老三满脸堆笑道:“你现在是大宗正,看我们哪里不顺眼直接收拾就可以,不必借刀杀人。”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这话说的,好像老六是看老八老十不顺眼才收拾他们似的。赶忙揽住老六的肩膀,大笑道:“不过咱哥俩从小关系最好,你收拾谁也不会收拾三哥的……” 语毕,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他妈的越描越黑了。 看到这个粘上毛比猴都精的家伙,居然连连说错话。一旁的老四都快笑抽了,还以为就自己怕老六呢,没想到老三也一样见了他就心惊胆战。 朱桢是一脑门子黑线,心中暗骂两声“老贼误我”。他有事向来直说,便苦笑道:“三哥好像对我有些误会,我可从来没想过要收拾哪个兄弟。” “是啊三哥,”十一从旁帮腔道:“我们一路都跟着六哥,看他在山东时候难受极了。任务是父皇给他的,朝野都看着呢,他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六哥一直想帮着七哥十哥开脱的,可他俩干的那事,已经是天怒人怨,盖都盖不住。”老十二也愤然道:“换了谁在他的位置上,都没办法包庇他们俩。” “你俩小子说什么呢?我会怪老六吗?!”老三瞪两人一眼道:“我俩并肩作战的时候,你俩还尿床呢。” 说着又苦笑一声,对老六实话实说道:“六弟千万别误会,我那是自己心虚。来前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这几年也干了一点荒唐事,当然跟那两个货肯定没法比。回头没人的时候再跟你自首吧。” “一边去。”老六白他一眼道:“没有旨意我管你们干啥?就算有旨意,我也不接了,回京我就辞了这个大宗正,谁爱干谁干去吧。” “别别,千万别辞,这个大宗正也就你干能有威慑力,咱们老朱家还是需要些规矩的,不能都像老七老十,还有守谦那样。”老三赶忙拍着胸脯道:“三哥先跟你表个态,我已经洗心革面了,再干一件不法的事,不用你查,我把自己绑了来见你。” “对对,四哥也痛改前非了。”老四也赶忙点头道:“大宗正你千万别让别人干,我们支持你永远干下去。” “我谢谢你们啊……”朱桢哭笑不得道:“当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要是不干,这个大宗正肯定落在你俩头上。你俩都不想干这得罪人的差事,就要让我一直坐在这个烧红的炉子上。” 两人自然矢口否认,使劲摇头道:“真不是,主要是咱们没那威信。” “就是,再说我还是左宗正,老四是右宗正,都是你的左膀右臂。以后得罪人的事交给我俩干,你只管端坐高堂,发号施令即可。”老三和老四一左一右揽着老六的肩膀,哄着他走远了。 十一十二跟在后头,看着三个哥哥魁梧的背影,都快粘成一个了,不禁暗暗眼红,他们这些小弟弟之间就永远不会有这样亲密无间的感情。 老十二却疑惑的小声道:“你说三哥四哥到底算是关系好还是不好呢?” 老十一看了一眼三哥四哥,轻声道:“既好又不好,有时好有时又不好。” “哦……”老十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问道:“那五哥呢?跟他们关系好不好?” 十一闻言四下看了看,却已经不见了五哥的身影,估计是觉得他们几个太无聊,先回去搞自己的研究了。 “当然是好的了。”他很肯定道:“能让五哥浪费时间出来接一下,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倒也是。”老十二深以为然。别看他们跟五哥已经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说的话加起来还没十句。 第一二五四章 行路难 离开遵化后,行军就变得困难起来。因为进入了燕山山脉。 如果从高处看,雄伟险峻的燕山山脉,就像一座高大坚固的城墙,屹立于华北平原的北端。 对这个年代的军队来说,整个燕山山脉几乎无法穿越,只有几处河流冲刷形成的孔道,才能让车马勉强通行。这样的孔道一共只有五处,又被中原王朝建立了五座坚不可摧的关隘。 中原王朝还在燕山山脉修筑了长城,让燕山山脉变得愈发不可逾越。将北方游牧民族阻隔在汉家天下之外。宋朝心心念念想夺回燕云十六州,其实就是为了夺回这道天险。 不过,当中原王朝准备北伐草原时,这道天险同样会严重阻碍他们的步伐。 现在就轮到朱桢他们这支总人数近四十万的大军,来感受一下燕山山路的难行了。 这种地方冰排肯定是用不上了,所有粮草辎重都要靠马车拉,靠独轮车推,靠扁担抗。尽管徐达在重修燕云工事的时候,花了大力气整治这条道路,但这么多车马人员涌入这狭窄的山道中,又是冰天雪地的,只要一辆车掉了轮子或者陷进坑里,整条路就会瞬间被堵的水泄不通。 朱桢哥几个虽然贵为亲王,但到了这种地方,也一样被堵的半点没脾气。 眼见着前头半个时辰了不动弹,他们便下马上山眺望。 “好家伙,少说堵了五里地。”老十二收起望远镜,苦笑道:“今天能走个二十里,就谢天谢地了。” “正常。”朱棡却已经习以为常道:“从宣大来的时候,我们才十万人,一路上就没少堵。” “冬天行军就这样。”朱棣一副很懂的样子道:“尤其下了雪,路面打滑,坑坑洼洼也看不见,简直坑死爹了。” “看来史书上说春天出兵,是有道理的。”老十一道。 “那也得分情况。”朱棣摇头道:“像咱们这回,就得提前出发。不然等下个月雪一化,进了返浆期,那更没法走了。等再过一个月返浆期结束,纳哈出早回东北了。咱们还打个屁?” “三哥,返浆期是咋回事?”老十二好奇的问一旁的老三道。 “问你四哥去。”老三把皮球踢给了老四。“他现在是地道的老北平了。” “这可难不住俺。”朱棣便欣然作答道:“返浆期嘛,就是开春地上翻浆,路上全是泥浆子,厉害的地方,脚踩进去都拔不出来。” “啊?为啥呢?”这下连老十一也好奇了。 “俺哪知道为啥,化冻化的吧。”老四一阵语塞道:“问你们老师去,他啥都知道。” “哈,四哥还真考不倒我。”老六果然给出了解释道:“这是由于冬季寒冷,地下的水分在冷凝和扩散的作用下,不断地向上层移动,在地表下聚集冻结。早春,气温开始回升,冻土层从上往下融化。在下层化透之前,上层融化的水不能下渗,从而形成返浆水,水和土一混,那不就成了泥浆子了吗?” “瞧瞧,什么叫博学。”朱棣笑着竖了个大拇指。 “这样啊……”十一十二恍然大悟:“现在就这么难走,这要是返浆期,直接没法上路了。” “那可不,所以咱们要赶在返浆期之前,完成第一阶段的作战任务。”朱桢点头道:“时间其实还是很紧的。” “这么难走的路,咱们能按时到吗?”老十二就很担心。 “废话,你都能想到的问题,大将军、颍国公他们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能想不到吗?”老四笑骂一声道:“从喜峰口是通往塞外最短的道路,出关后几天时间就能到大宁。” “听四哥这一说,我想起个典故。”老十一便道:“北宋至和二年,刘敞奉命使辽,为不让宋使知道出关路线,以免宋辽发生战争时被利用,契丹人故意带他从古北口出关,走了许多弯路,以显示路途的遥远艰难。” “谁知刘敞对北方的道路了如指掌,就质问对方:“明明有直路可走,自松亭关到中京才十余程。用不了几天就可抵达,为什么要故意走远路呢?” “契丹人只得认错。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便说道:“因为这本就是我汉家之地,当年曹操征乌桓,走的就是这条道。””顿一下,老十一怕哥哥们听不懂,又解释道:“刘敞所说的松亭关,就是现在的喜峰口。汉朝的时候叫卢龙塞。” “不用解释的那么清楚。”在场唯一学渣朱棣知道,这多半是解释给自己听的,没好气道:“卢龙塞就是喜峰口,喜峰口就是松亭关,这么有名的地方,我还是知道的。” “可惜,宋人也只能过过嘴瘾而已。”老三听完笑道:“不像我们,可以真的出关去干鞑子!” “是啊,幸亏大将军收复了幽燕,不然大明根本没法出塞作战。”哥几个深以为然。 这时候,队伍终于又开始挪动,他们这才下山继续前行。 大军就这样在狭窄的山道上徐徐而行,走走停停。结果足足用了四天时间,才走完了从遵化到喜峰口,崎岖蜿蜒的百里山路。 其实喜峰口就是滦河河谷,奔腾的河水,经过千万年时间,将看似坚不可摧的巍峨群山,冲刷出了深达数丈的河谷。相对平坦的河谷便成为了进出燕山的通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为了扼守这条河谷兵道,自汉朝就在这里修建了关卡。不过现在的关城是徐达重修的,所以看上去焕然一新、坚不可摧,一如今日之大明! 站在关下,仰望着高达五丈的喜峰口关城,朱棡不禁吟诵道:“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中原机会嗟屡失,明日茵席留余潸。” “这是你作的诗?”老四问道。 “是陆放翁啊,白痴。”老三无奈的摇摇头,策马上了关城。 “俺说怎么这么悲凉呢,又叹又哭的。”老四挠挠头,也跟着进去了。 第一二五五章 宽河城 好在出喜峰口之后四十里,山势便越来越缓,道路也变宽了,大面积的交通堵塞,终于消失了。 按照计划,傅友德在距离喜峰口六十里的平坦河谷中,设立了第一座兵站,用以转运粮草,并留军民各一万驻守于此。 这两万军民还有个重要任务,就是建设口外第一座城堡——宽河城。 当朱桢一行抵达宽河时,都被这个山清水秀、土地平坦的世外桃源深深吸引了。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没人住呢?”老十二奇怪问道。 “有人住过。”老十一指着道旁的残垣断壁道:“应该是在元末兵荒马乱时废弃了。” “还真不是元末。”朱棣摇头道:“这里是元朝宽河驿所在,进出塞外的必经之道,曾经繁华的很。又因为在山沟沟里,元末也没遭什么兵灾。国初时,这里还有两万多户人家,十多万人居住呢。” “但是后来纳哈出看上这里的百姓了,派兵来强迁人口去了东北,不让他们住在离大明这么近的地方。我们一看,不能让鞑子把人口都抢走了,也开始动手迁人。结果两边你迁我也迁,就把这里迁成了无人区。”他接着道:“还有北面的会州、富峪、大宁都是这种情况,都已经没人居住了。” “王保保为什么要干这种事?”老十一奇怪道:“草原上也不缺人吧?” “他们是不缺人,但奇缺工匠还有会种地的农民。”老四解释道:“这里是山区,没有牧民,虽然是蒙汉杂居,但基本都已经汉化了,以农耕工商为业,在纳哈出眼里自然是香饽饽了。” “原来如此。”十一恍然大悟。 接下来几日行军所见,果然如老四之言,沿途皆是废弃的村镇。傅友德还是按照计划,每隔一段距离设一处兵站。又依次建了会州、富峪、大宁三处兵站,并留军民筑城。 至大宁时,大军终于离开了燕山山脉,进入了白雪皑皑的草原。 离开了巍峨燕山的庇护,面对着无边无际的雪原,明军将士终于没有了出征时的轻松,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这是农耕民族进入世仇领地的血脉反应。自打华夏民族诞生起,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战斗就开始了。已经连绵数千年,至今仍未停息…… 傅友德也终于召集主要将领,召开了出塞后的军事会议。 “诸位,今天是二月廿二,我们出征已经整二十天了。”他神情严肃的对众将道:“二十天走了不到七百里,真是慢的让人发指。” “没办法啊,傅帅。”众将纷纷道:“我们也想快啊,可是大半部分的路程在山里,想快也快不了啊。” “就是,这鬼天气,二月份还在下雪。”常茂抱怨道:“差点没摔死我。” “但现在已经进了草原,可以加快速度了。”傅友德沉声道:“前番派出去的斥候回报,纳哈出果然在庆州和通辽屯有重兵。本帅跟永昌侯商议决定,先派出四万精兵,分赴庆州、通辽,趁敌人还没有防备,星夜兼程、驰而取之!” 众将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大声嚷嚷着纷纷求战,都快把中军帐给掀翻了。 朱桢看的直皱眉,徐达开会的时候,没有一个敢乱吱声的。搁傅友德这就成了菜市场,一个个的,还真是看人下菜啊。 他便重重咳嗽一声,众将闻声一看,就见六王爷面色不善,帐中登时就鸦雀无声了。 朱桢没想到自己这么有震慑力,看来恶名也是有用的。 傅友德感激的看一眼六王爷,接着道:“本帅将率领余下的大军和民夫,继续按计划北上,如果一切顺利,一直把城池筑到庆州去。” 众将却一点不关心筑城,全都眼巴巴望着他,期待他点将点到自己。 “现在本帅下令,左路两万精兵,由永昌侯率领,南雄侯辅之,直取庆州!”便听傅友德沉声道。 “是!”蓝玉、赵庸高声应道。 第703节 “右路两万精兵,由定远侯率领,武定侯辅之,直取通辽!”傅友德又沉声下令。 “是!”王弼、郭英也在众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出列领命。 傅友德目光炯炯的看着四位大将道:“临行前,大将军反复叮嘱,此役关键就在这两仗,打好了这两仗,后面的一切布置都可以水到渠成了。这两仗要是打成了哑炮……后果将不堪设想。” 顿一下,他一字一顿道:“所以四位,务必要大获全胜!” “遵命!”四将同时抱拳斩钉截铁道:“不获全胜,提头来见!” 蓝玉昂首阔步,走出中军帐,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心中充满了兴奋。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属于我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走出几步后,他忽然回过头来,朝着西南方向挥了挥拳,看的身后众将莫名其妙。 只有朱桢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向远在云南的沐英示威呢。 定边之战,沐英大发神威,名震海内,简直把蓝玉快要嫉妒疯了。这回自己要是没帮他争取到这个右副将军的位置,蓝玉非得跟自己绝交不可。 所以攻打庆州的任务,谁也别想抢,肯定是蓝玉的。 而且也确实没人比蓝玉更擅长这种长途奔袭,雷霆一击的战法了! 蓝玉深得自己姐夫真传,作战风格与常遇春一脉相承,以精锐骑兵大范围突击奔袭为主,讲的就是一个动若奔雷,迅如闪电,往往敌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击溃了。 单就骑兵作战而言,当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蒙古人也不行。 所以朱桢一点都不担心蓝玉,他担心的是另一位。 “哎呀岳父,你就非得自己去吗?”朱桢对自己另一位岳父无奈道:“一把年纪了还争强好胜的。” “我还不到五十呢我。”王弼哭笑不得道:“现在就回家抱孙子,是不是还早了点?” 说着压低声音道:“皇上有意封我国公,我总得好好表现表现,不然人家肯定都说我是靠裙带关系当上的。” “难道不是吗?”朱桢摸摸鼻子。大哥在信里说过,因为他在山东受了大委屈,父皇为了安慰他,决定给王弼加封个不世袭的国公……其实给他大舅更合适,但胡泉刚封了侯,也不能马上再封公,所以就便宜了他老丈人。 “是也不能全是啊。”王弼红着脸道:“我自己也得争气不是?” “唉,好吧。千万注意安全。”朱桢想想也是,老丈人也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开国勋贵,肯定接受不了被人家说纯靠女婿。 当然,以王弼的性格,老贼封他公爵是绝对不会推辞的。 所以只能拼了…… 第一二五六章 雪中行 蓝玉回营后,从宣布命令到整装待发,只用了一个时辰。 当他单手抱着头盔,昂首挺胸走出大帐,便见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万健儿已经披挂整齐,牵着鞍镫俱全的战马,在帐外等候多时了。 蓝玉走到头一排将士们面前,仔细检查了他们的装备,然后回到中央位置,铿锵有力的对将士们训话道:“这次的任务是老子跟傅帅立了军令状,发誓一定要大获全胜,这才硬抢过来的!” 说着他目光凶狠的扫过众将道:“尔等怎么讲?” “拼死杀敌,大获全胜!”将士们便齐声吼道。 “好!”蓝玉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接住一把天上飘落的鹅毛大雪,高声道:“当年唐朝名将李愬攻打蔡州时,也是天降大雪。当时别人都说,等雪停了再出战吧。李愬却认为天气恶劣,敌军肯定想不到会有人这时候来进攻,自然会放松警戒。如果主动出击,定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于是他率领众将,雪夜奔袭蔡州,果然乘敌人不备,一举攻下蔡州,荡平淮西,立下不朽功业!”顿一下,他挑衅似的看着众将士道:“如今又降大雪,吾欲效仿李愬,雪中下庆州!只是不知尔等,是否也有唐军的胆量,敢跟随本侯雪中出征吗?” “敢!敢!敢!”将士们齐声咆哮道:“我等愿为侯爷赴汤蹈火!” “好!那就随我出发,攻取庆州,扫平鞑虏,建立功勋,名垂青史!”蓝玉说完戴上头盔,动作利索的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纯黑的乌骓马便甩开长腿,向着营门行去。 南雄侯赵庸和两万骑兵也一起上马,紧随着他们的主将,在其他官兵羡慕的注视下,雄赳赳,气昂昂离开了大营。 彼时大雪纷飞,转眼就盖住了串串马蹄印。眼前皆是茫茫白色,天地一片混沌,万物似乎都没有了生机。唯有将士们头盔上点点红缨,依然在这漫天风雪中不屈不挠的跃动着…… 别看蓝玉和众将领抢的贼凶,实际上突袭庆州的任务非常艰巨。 抛开人生地不熟,对元军的兵力虚实也一无所知这些困难不提,单说行军至庆州,就十分不易。 根据向导所言,大宁距离庆州约六百里。 按照朱老板制定的标准,骑兵事缓则昼夜须行一百二十里,事急则昼夜行一百五十里。也就是说,正常行军都要四天才能到庆州。 但现在风雪交加,能见度很低,地上的积雪厚约尺许,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正常。行军速度不可避免的会大受影响,所以走个五六天很正常。 对一支纯骑兵队伍来说,连续行军超过三天,都是一场噩梦。因为你不能既让马儿跑得快,又让马儿不吃草…… 按照明军的标准,一匹军马每日食草一束,大概是十五斤,战时还要吃料三升,以补充巨大的消耗。 而一名军士,每天只需要吃米豆两升。也就是说,战马的食量是士兵的六到七倍,消耗十分惊人。就算配备了专门背给养的驮马,最多也只能自携三天的给养。 所以脱离了辎重部队的支援,一支纯骑兵部队顶多全速行军三天,就必须设法补充或者掠夺给养。否则每天必须留出大量时间让马牧食野草,行军速度也会大受影响。 尤其是这个季节,战马必须抛开积雪,觅食枯草。得从早吃到晚,然后第二天还得继续吃草,直接不用行军了…… 蓝玉的解决方案是——只要三天之内赶到庆州,不就可以了吗? 当蒙古向导听说,大军只带了三天粮草,差点两眼一黑,栽下马背。 “这么大的雪,三天时间怎么能赶到庆州?” “别人赶不到,本侯的儿郎一定能赶到。”蓝玉腰杆挺直,端坐马背,用马鞭指了指身后顶风冒雪的麾下将士道:“因为他们是我蓝玉带出来的兵。” “是是,侯爷威武,可是人能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那个叫徐野驴的蒙古向导,操一口流利的汉语,元朝才亡了不到二十年,会说汉话的蒙古人比会说蒙古话的还多。 “马也是我蓝玉练出来的马。”蓝玉冷冷撇他一眼道:“你只管带路,其他的不需要操心。” “哎。”徐野驴就像被草原狼盯住一般,不由自主一缩脖子,不敢再废话,赶忙头前带路。 这时,南雄侯赵庸拨马过来,与蓝玉并辔而行道:“这雪下的,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完全两眼一抹黑……哦不,一抹白,这家伙不会带错路吧?那咱们可坐蜡了……” “我也没完全指望他。”蓝玉说着,递给赵庸一个小圆盒。 赵庸接过那金灿灿的圆盒,只见里头刻了一圈方位,中间悬着根指针,一端红色一端白色。上头还嵌了片透明水晶外壳。 “这是罗盘?”赵庸晃动罗盘,却见指针始终指向一个位置,便认出了此物。 “不错。”蓝玉点点头。 “我以前只见过水罗盘,这种旱罗盘还是头回见。”赵庸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那罗盘道:“还这么小巧便携。” “当心点,别给我摔了。”蓝玉也很爱惜这玩意儿。“这是六王爷让人制作的,他说行军打仗还是旱罗盘用着方便。就造了一批配发给征南军的将领……当然这个是给我特制的。” 说着他沉声道:“靠着这东西,就不会迷路了,反正一直往北走就对了。” “那我就放心了。”赵庸依依不舍的将那罗盘还给蓝玉道:“回头也帮我跟王爷讨一个?” “用不着。”蓝玉看看罗盘,见方向没错,小心收好道:“六王爷多细的人啊,估计用不了几天,就都给你们配上了。” “嗯嗯,跟着六王爷混是真不错,听说征南军都是开双饷的?”赵庸从来没去过南边,对云南的事情十分好奇。 “差不多吧。”蓝玉点点头道:“什么安家费、戍边钱、防疫费、高温补贴……乱七八糟加起来,只多不少。” “原来如此,怪不得好多人都想往云南调。”赵庸怦然心动道:“哎,我还听说,在那边还能有封地,西平侯他们已经享受到了,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蓝玉却把脸一拉,没好气道:“你直接问沐英去吧!” 第一二五七章 战马雪中宿 蒙古向导徐野驴终于知道为什么蓝玉敢口出狂言,说要三天赶到庆州了。 蓝玉的部下比他们这些退回草原的蒙古人,更像是马背上的民族。 徐野驴听老人说,他们祖辈跟着成吉思汗打天下的时候,因为经常要长途奔袭,在有空马换乘的情况下,连续行军十余天才能休息一次。所以所有蒙古男人都要训练自己,在马背上吃饭睡觉,能不下马过二天二夜,耐力才算合格。 他一直觉得有些夸张,至少他们这些半道回草原的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但现在看到蓝玉的部下,他才意识到老人说的是真的。 只见明军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出发,中途基本不停,吃饭喂马都是在马背上进行的。一直到天黑透了才会停下来休息,至少连续行军八个时辰之久。 就那么四个时辰的宿营时间,他们还要细心的照料马匹,给马割草喂豆子,刷马打理马掌。如果发现战马脊背磨破了皮,还要立即剪毛用草药清洗创伤。全套活计忙下来,手再快也得一个时辰。 再刨掉挖雪坑,构建营地的时间,他们每天满打满算也就睡两个时辰。这还是普通的士兵,那些斥候还要整夜警戒。他们会到距离军营三五里外的地方设置外铺,枕着野猪皮制作的胡禄休息。 通过野猪皮胡禄,斥候可以听见方圆三十里内的马蹄声,为大军提供预警。他们几乎整夜不睡,白天行军时,还要轮番在外围警戒。徐野驴想不明白,他们哪来这么恐怖的耐力? 但蓝玉麾下的明军就是有这样恐怖的耐力,他们靠着超长时间的行军,每天差不多行进两百里。 就这样没白没黑的前进了两天半,将士们虽然疲态尽显,却没有一个叫苦的,也没有一个掉队的,全都默默地咬牙坚持着。 这天黄昏时,雪稍微小了些,蓝玉正在马背上打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猛然抬起头,队伍中正在打盹的明军也抬起头,便见头前探路的斥候队长策马疾驰而至。 “报,前方二十里外发现一处营寨,里头有不少人马活动的迹象。”斥候队长来到蓝玉面前,抱拳沉声道:“远远看去,应该有上千人。” “哦?”蓝玉还没开口,一旁的南雄侯赵庸先说话了:“庆州到了吗?” “不是个城池,只是个营寨。”斥候队长摇头道。 “嗯,这里离着庆州应该还有七八十里。”蓝玉一直在心中估算着距离呢,沉声道:“看清楚是兵营还是普通的部落了吗?” “这个不好区分。”斥候队长又摇了摇头,蒙古人全民皆兵,又没有统一的军服,很难把老百姓和军队区分开来。 “把徐野驴叫来。”蓝玉吩咐道。 不一会儿,徐野驴被带来了,听了斥候队长的讲述后,他很肯定道:“那应该是查干沐伦千户所的驻地,普通的牧民是不会把营地放在大道边上的,那样太危险了。” “查干沐伦千户所?”蓝玉闻言神情一振道:“我们已经到了庆州的外围?!” “对。”徐野驴点头道:“这个千户所是纳哈出专门设置在庆州以南六十里,巡逻警戒防备明军突袭的。” “老小子还挺警惕。”赵庸啐一口道:“不过这一路上也没碰见一个他的斥候,可见也不是真警惕。” “谁会料到你们冒着这么大的雪来进攻?”徐野驴嘟囔一声道。 “好了你去吧。”蓝玉又问起那个千户所的详细情况,见徐野驴一无所知,便挥手让他退下。 “我准备拿下这个千户所!”待徐野驴退下后,他对赵庸沉声道。 “嗯,有必要。”赵庸点头同意道:“不拿下它,突袭庆州城的计划很容易破产。再者咱们对庆州城的情况一无所知,也需要先了解一下。” “不错。”蓝玉双手插在袖中,沉声道:“拿下这个千户所不难,但必须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走。” “嗯。”赵庸赞同。 第704节 “咱俩分一下工,一个进去掏窝子,一个在外头围拦子。”蓝玉便道:“你想选哪一个?” “我来个简单的,我带人进去。”赵庸笑道:“劳烦玉帅在外头替我围拦子。” “帅你个头。”蓝玉没好气的骂一声:“那就这么着了,全军再行十里休息,天黑后摸过去掏窝子。” “遵命。”赵庸沉声应道。 明军将士遵照蓝玉的吩咐,复又前行十里,便停下脚步,全体休整。让战马吃些草料,官兵们也吃点东西抓紧休息,养足体力晚上好大干一场。 蓝玉却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带着赵庸悄悄摸到那处千户所数里外,用望远镜亲自侦查敌情。 他一边侦查,一边从怀里摸出已经板结的炒面,吃一口炒面吃一口雪,狼吞虎咽就像是在吃大餐一样。 冰天雪地的没法生火,为免暴露也不能生火,从他往下全体将士这些日子都是这样果腹的。 但蓝玉却甘之若饴,战争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享受,反倒是没仗打的时候,就算锦衣玉食、美女环绕,他依然很烦躁。 对付完了今天的一餐,蓝玉也完成了侦查,低声对一旁的赵庸道:“说是千户所,但里面就两三百人,不会更多了。前后只有两处营门,四周都是围墙,瓮中捉鳖应该不难。” “这种前沿哨所,肯定有狼烟之类的示警物,千万不要让他们点起来。”又叮嘱他道:“另外尽量不要放出人来,黑灯瞎火的,弄不好就跑掉了。” “嗯,我尽量。”赵庸点点头。 “……”蓝玉又寻思了片刻,断然道:“我决定天一黑就动手,不等下半夜了。” “啊?这么急?”赵庸吃惊道。 “早点动手,我们天亮前就能赶到庆州,说不定还能来个双响。”蓝玉沉声解释道:“下半夜动手的话,我们天亮之前怎么也赶不到庆州城了。夜长梦多,保不齐明天又有什么幺蛾子,还是早点动手吧!” “好。”赵庸便赶紧吩咐手下千户,将部队带到自己这边来。 第一二五八章 探人冰上行 入夜,大雪纷飞。 查干沐伦千户所院中,点起了熊熊的篝火,蒙古厨子开始烹制当日晚饭。 他们将处理好的整只羊用粗粗的红柳枝插起来,架在火上烤。但两三百人吃一只羊肯定是不够的,而且整天吃烤肉,谁也受不了。 所以厨师又将牛羊肉切成小块,还有各种牲畜下水、牛骨羊骨,加上山韭菜花、扎蒙花等草原野生的香料,放到锅里一起炖煮。 只是他们用的锅比较独特,既非铁又非铜,而是用整张牛皮做成的皮锅。不是这样炖出来的肉格外香,而是他们唯一的一口铁锅两个月前煮漏了,之后就一直只能用皮锅代替。 但皮锅肯定不能架在火上烧啊。蒙古人为了能吃上点煮的食物,就先在皮锅里装满水,再从火堆里扒拉出烧红的石头,扔进皮锅里加热。只要石头够热够多,确实能把水烧开。但想把肉彻底煮熟,那是想也别想。 结果那半生不熟的牛羊肉,吃一口还滋滋冒血呢…… 千户阿只兔只吃了一口,就搁下木碗,郁闷的骂道:“老是吃这种半生不熟的东西,我现在胃口全都败坏了,是一吃就想吐。” “唉,谁说不是呢。”一旁的副千户赖兔,一边将肉从碗里挑出来,仔细用小刀割下熟一点的部分,一边骂道:“这营里的一半人都受不了回庆州了,果来这个王八蛋,还不肯再给我们一口锅。” “他不是不给,是要贿赂。我找他儿子不兰溪来。”阿只兔愤然道:“结果那厮竟然要我一百头羊,才肯给一口锅。” “这是敲诈!他本来就应该配给我们的!”赖兔气的咬牙切齿道:“要是让我们跟汉人互市,两头牛就能换一口锅!结果他们既不许我们去互市,也不肯配给我们,到底是为什么?!” “为的就是一百头羊卖给你一口锅啊。”阿只兔狠狠啐一口道:“他们现在吸不到汉人的骨髓,就来吸我们的骨髓!” “他妈的!”赖兔把小刀往木板上重重一插,骂道:“等开春我们也投奔南边去,给汉人当狗,总能有口好锅用!” “嘘,小声点……”阿只兔瞪他一眼,低声严厉道:“让人传到果来耳朵里,把你抓起来,你还怎么去南边?” “我有的是办法!”赖兔也知道阿只兔说得对,但脸上挂不住,兀自在那嘴硬的嚷嚷着。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响起惊恐的大叫声,继而喊杀声、惨叫声、兵器撞击声响成一片。 两人脑袋嗡的一声,赶忙抓起刀来,冲出帐去查看。 便见外头已经乱成了一团,到处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明军,跟自己的手下战成一团。 蒙古人都正在吃饭呢,根本就没有心理准备。谁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有明军杀来,被突如其来的一击,一下就打懵了。好多人根本就没来得及拿兵器,就被明军的长枪捅倒在地。 但拿了兵器的也没好果子吃,明军实在太多了,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如下山猛虎般疯狂的见人就砍。一个蒙古兵往往要面对三四个明军,这哪能遭得住?一个照面就被斩杀当场…… 蒙古兵几乎是瞬间就抵挡不住,纷纷抱头鼠窜。 阿只兔见状顾不得多想,赶紧吩咐道:“快,点火报警!” 赖兔却像没听见一样,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让开!”阿只兔只好自己拿起火把,朝着营寨中央那一大堆柴禾冲去。 柴禾里掺了大块油脂,点着之后火光冲天,庆州城头上的守军看到后,就知道敌人来了。 谁知,阿只兔刚冲到柴堆旁,举起火把还没点,便听身后砰砰砰,响起密集的枪声,他的后背、脑袋还有大腿,同时中了五六发弹丸,哼都没哼一声,就猝然扑倒在地,火把掉落在柴堆旁。 几个明军提着还在冒烟的火铳,跑过来先踢开火把,然后一个明军用火铳另一端的枪尖,朝着阿只兔的脖子狠狠一刺。完成补刀后,便守在火堆边防止再有人靠近。 这时其余明军也冲到了赖兔面前,但还没来得及出手,赖兔已经举手跪地投降了。 主将一死一降,蒙古军队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也纷纷有样学样,跪地投降。 也有想趁黑逃走的,但大都被明军拦了下来。只有少数几个幸运儿,躲过了明军的搜捕,翻墙逃出了营寨。 谁知刚刚落地,就看到营寨外数不清的明军排成密不通风的防线,早就在等着他们了…… 当蓝玉走进千户所军营时,战斗已经结束。 赵庸兴冲冲的过来表功:“怎么样,干的还算漂亮吧?” “漂亮,就是跑了八个。”蓝玉没好气道:“叫你尽量别放走。” “这也是没办法的,黑灯瞎火的,难免有漏网之鱼啊。”赵庸先讪讪一笑,又着紧问道:“没跑掉吧?” “没有,被我抓回来了。”蓝玉淡淡道:“这里的千户还活着吗?” “千户要去点火,弟兄们无奈将他击毙了。”赵庸忙答道:“不过副千户投降了,而且态度好得很。” “哦?把他带来。”蓝玉便吩咐道。 当赖兔被反绑双手,压到蓝玉面前时,他正坐在院中的篝火旁,用小刀从烤的火候正好的全羊上,切下一片肉来,在随身携带的盐袋子里蘸一蘸,吃的津津有味。 “你不是要归顺吗?跟我们将军好好交代!”赵庸呵斥赖兔一声,也坐在蓝玉身边,从烤羊上片肉吃。一边吃还一边赞不绝口:“这草原上的羊,就是比咱们淮西的羊好吃多了。” “是。”赖兔赶忙点头,他操一口山东话,显然是从关内退回草原的蒙古人。 “你为什么要归顺?”蓝玉问道。 “天天吃烤羊肉都吃恶心了……”赖兔老老实实答道。 “艹……”蓝玉登时就没食欲了。 “你找死是吧?!”赵庸瞪赖兔一眼道:“没看到我们在这吃吗?抖什么机灵?!” 第一二五九章 一口铁锅引发的惨案 “真不是抖机灵,烤肉这玩意不常吃是很美味,天天吃真受不了。”赖兔赶忙解释道:“上火,满脸起大包不说,还便秘,肚子硬得跟石头似的,难受死个人。” “你们不会煮着吃啊?这么好的羊肉清水煮也好吃。”赵庸道。 “我们倒是想煮,可是没锅啊,怎么煮?”赖兔苦着脸道。说着他指着两人脚边那口皮锅道:“我们唯一的一口锅坏了之后,只能用这玩意装上水,放进烧红的石头去加热,然后煮肉吃。” “这能煮熟吗?”赵庸看着那一锅半生不熟的玩意,直欲作呕。 “煮不熟啊,吃完之后弄不好就拉肚子,不过也比便秘强啊……”赖兔说着便大吐苦水,将来草原后的诸多不易一一道来。 “我早就想好了,回去大明当个老百姓,也比在草原上当个副千户,要啥啥没有,天天吃沙子强。”赖兔指天发誓道:“就在你们出现之前,我还在跟我们千户说,开了春要投奔南边,要是有半句虚言,叫我一辈子吃皮锅煮肉。” “这毒誓够狠的,看来没撒谎。”赵庸道。 “你想归顺也没那么容易。”蓝玉淡淡道:“朝廷虽然接受内附,但都是带着部众举族来投的,像你这样单独归降的,朝廷是不接受的。” “啊?为啥?”赖兔着急问道。 “因为单个来的很容易是奸细,”赵庸答道:“除非有投名状。” “什么投名状?”赖兔问道。 “帮我拿下庆州,我让你当大明的副千户。”蓝玉便一字一顿道。 “你说了算?”赖兔难以置信的看着蓝玉。 “放肆!”赵庸呵斥道:“这是我们征虏大军的副帅,永昌侯爷,你说他说话管不管用?!” “哦……”赖兔显然是没听过蓝玉的名号,不过还是选择相信他,便道:“你们让我干什么吧。” “先说说庆州城的情况,此去庆州城沿途还有几个据点?”蓝玉便沉声问道。 “还有两个哨所,间隔二十里。”赖兔赶忙答道:“不过都没有这边大,里头就十来个人,负责看到这边点火之后,也点火给庆州城报信的。” “庆州城里现在有多少军队,纳哈出在不在?”蓝玉又问道。 “庆州城里有两三万兵马,纳哈出应该不在城里。”赖兔答道。 蓝玉闻言脸色有些难看,虽然此次突袭,并没打算俘虏纳哈出,但是谁不想擒贼先擒王呢? “你个副千户怎么知道的?”赵庸皱眉喝道:“诓骗我们就把你架在火上烤了!” “不敢不敢……”赖兔连连摆手,赶忙解释道:“我们千户为了要铁锅,这阵子没少往庆州城跑,所以知道现在城里坐镇的是开元王的大台吉,不过这位大台吉只知道喝酒,什么事也不管,全都交给平章果来了。” “这说明不光开元王不在,几位丞相、国公都不在。不然也轮不着果来那个狗日的耀武扬威。”赖兔提起果来就咬牙切齿:“竟要我们贿赂他一百头羊,才肯发给我们一口铁锅!” 蓝玉赵庸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心说这口锅引发的怨念是真不小。 “城里头虽然这些头面人物都不在,但他们的家眷和部族肯定都在。”赖兔又很肯定道。 “你又知道了?”赵庸白他一眼。 “是,因为这个庆州城是当年金国皇帝修建的行宫,背靠伏黑山,北风吹不到,住着舒服得很。”赖兔解释道:“今年又这么冷,都二月了还下大雪,那些贵人们肯定不愿意去别处。” “说的还挺有道理呢。”赵庸又忍不住撕下根羊腿吃起来。 “庆州城多大,几个门?各有多少守军?你给我仔细讲一下。”蓝玉又沉声问道。 “那侯爷可问对人了,小的被派来这里之前,就在庆州城守过门。”赖兔忙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庆州城是个方形的,长宽约二里。城高一丈五六,原来是砖城,不过年久失修,现在变成土城了。全城共有四个城门,东西南北各一处,城门附近各驻一个千户所,不过日常守城的也就是一个百户队。” 要不怎么说带路党最可恨呢,赖兔把庆州城卖的干干净净道:“而且守备懈怠的很,这一冬的大雪,根本没人出门。我守城的时候从开门到关门,有些天一个进出的都没有……” 顿一下,他又自辩似的说道:“再说谁也想不到你们会在这个时候来,不然我们也不至于这么松懈。” 第705节 “还挺会找理由。”赵庸笑骂一声。“我挺爱听的。” 蓝玉却依然面无表情的问道:“那开关城门可有定时?” “哪有什么定时啊?”赖兔摇头道:“开元王在的时候,大家还会紧张点,好歹每天开关城门。他一离开,那群懒种估计城门都懒得开,得现叫门才行。” “……”赵庸登时笑不出来了,小声嘟囔道:“这下麻烦了。”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连夜行军,利用夜色的掩护,摸到庆州城附近。然后派五百勇士,穿上白斗篷,到城门口埋伏。等城门打开时,突然发难夺取城门,放大军杀入城中。 结果赖兔说城门可能不开,赵庸直接傻眼了。 “要不咱们也学李愬,在城墙上挖洞爬上去?”赵庸道。 “……”蓝玉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问那赖兔道:“你能叫开门吗?” “按说叫不开。”赖兔道:“我这个副千户说话不好使,所以有事都是我们千户回城。” “什么叫按说?”蓝玉皱眉问道。 “就是只要贿赂一下,就能给开的意思。”赖兔赶忙道。 “那就行了。”蓝玉便沉声道:“你帮我把城门赚开,我提升你为千户。” “这……”赖兔迟疑着不敢答应,毕竟太危险了。 “再赏你一千口铁锅。”蓝玉又道。 “那行!”赖兔登时就上头了。 赵庸忍不住噗嗤笑了。这小子脑子肯定没转过弯来,铁锅值钱是在草原上。等他成了大明的千户,怎么会再稀罕破铁锅呢? 第一二六零章 夺门 事不宜迟,蓝玉留下五百人驻守千户所,以断绝交通,防止万一有人路过,发现千户所是空的。 他则带着大部队,在那赖兔的带领下,连夜冒雪赶往庆州。 大军在赖兔配合下,轻易的拔掉了沿途两个哨所,于次日四更时分抵达了庆州城附近。 这一带风果然小了不少,只有雪落无声,近两万大军在城头微弱灯光的指引下,悄然摸进了庆州城外的一处废弃军营中。 之前徐野驴就介绍过这里,这里是当年守卫金国皇帝的武卫军驻地,在元朝就废弃了,只剩一片残垣断壁,不过用来隐藏行迹完全没问题。 蓝玉命大军在废军营中抓紧休息,人和马都吃些食物,养精蓄锐,迎接天亮后的大战。 他则亲自带着五百选锋,披着白色的斗篷,穿着以硬木为框架,用生皮带子编织成的雪掌,无声无息的潜伏至二里外的南城门下。 及至近前,才能看清当年金朝鼎盛时期修筑的庆州城墙确实高大,加之连月大雪,城墙上结了厚厚一层冰,想靠绳索爬上去,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老老实实的执行原计划了。 蓝玉便和将士们,轻手轻脚的每人挖一个雪坑,把自己藏进去,然后将白色斗篷盖在上头,这样既能御寒,又可以隐蔽自己。 其间,城头巡夜的士兵来回了几趟,都没有发现城下的异动。这很正常,因为他们根本就没往城外瞧一眼,一个个冻得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只想应付完了差事赶紧回屋烤火去。 浑然不知,下头已经埋伏好了明军…… 一切准备停当,五百选锋就和蓝玉一起,静静的趴在雪坑里等待天亮。 将士们不知等了多久,感觉自己身体都快要冻僵了,斗篷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厚。担心动作过大,会让斗篷上的积雪塌落,惊动了城头的守军,他们便一动不动,咬牙硬撑着。 终于,眼前的城墙越来越清晰,渐渐露出了它真实的面貌……土黄色的城砖外,还覆了一层厚厚的冰壳。那是晴天时雪化成水,夜里水又结成冰,日积月累的结果。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将士们忍着回头的冲动,等那数十骑来到城门前时,才看到来的正是负责赚开城门的弟兄。 他们穿着从蒙古人身上扒下来的皮衣皮帽,棉蒙古袍,簇拥着赖兔来到城下。 城上的守军也终于听到动静,用蒙语大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用汉话回答。”蓝玉的义子马澄,在赖兔身后低声道。 “我是赖兔!”赖兔便用汉语高声道:“谁在当值?” 守军果然听得懂,也改汉语道:“原来是老赖啊,老子当值。” “阿鲁巴,快开城门。”赖兔故作焦急道:“我有急事要进城。” “什么事,这么早来叫门?”阿鲁巴问道。 “我们千户昨晚吃了没煮熟的肉,没多会儿就大叫肚子疼,疼得他满地打滚,我们只好连夜带他进城找大夫!”赖兔一指自己身边一骑道:“快帮帮忙吧,路上他都晕过去了!” 阿鲁巴定睛一看,只见阿只兔耷拉着脑袋双目紧闭,全靠身后另一人扶着,才能骑在马背上。 “哎呀,病的这么厉害?”阿鲁巴吃惊道:“怎么看着跟个死人似的?” “所以说你赶紧开门啊!”赖兔大声道:“再拖一会就没救了!” “可是……”阿鲁巴一脸为难道:“千户说了,大王不在,不能随便开城门呀。” “你们千户的意思我懂,”赖兔一挥手道:“告诉他,帮我们个忙,算我们查干沐伦千户所欠他个人情,再另外送他十坛马奶酒!” “你等等。”阿鲁巴便下去城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道:“我们千户说了,都是自己人,什么酒不酒的。不过你那匹白岔铁蹄马,我们千户挺喜欢的。” “……”赖兔登时脸色一沉,在草原上,坐骑就是人的命。而且他这匹白岔铁蹄马蹄质坚硬,不易裂缝,不管走什么路,都无须钉马掌,在乱石遍布的崎岖山路上也如履平地,是当年成吉思汗的怯薛军的专用马匹。 如今不仅蒙古人退化了,蒙古马也退化了,像自己胯下这种纯种的铁蹄马,已经十分罕见了。对方居然要他的马才开门,真是趁火打劫、欺人太甚! “答应他。”马澄在他身后低喝道:“反正又不是真给他。” “也对,我怎么没想到。”赖兔闻言恍然,低声自辩道:“都是没铁锅,只能吃半生不熟的肉害的。” 其实还真不是,他这是严重缺乏维生素引起的大脑反应迟缓,跟吃半生不熟的肉关系不大…… 然后他没好气的对城上道:“好,我这马就送给你们千户了,快把城门打开吧。” “开门开门。”阿鲁巴这才高声下令。 于是,十个蒙古兵一起奋力推动绞盘上的横杆,吱呀呀的绞盘转动声中,沉重的千斤闸开始缓缓升起。 差不多用了盏茶的功夫,城门才升上去,然后城门洞的士兵将两根粗大的圆木,置入千斤闸两侧沟槽中顶住,以防千斤闸忽然坠落。 这差不多又是一盏茶功夫,还把二十来个士兵累的像狗一样,也难怪守军不愿意开城门了。开一回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快进来吧。”阿鲁巴亲自来到城门口,迎接赖兔一行,其实主要是迎接他那匹白岔铁蹄马。 赖兔等人便簇拥着栩栩如生的阿只兔策马上前,这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唯恐被看出端倪,前功尽弃。 好在阿鲁巴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匹白岔铁蹄马上,只见其蹄小而立,敦厚而圆,色如墨玉。耳尖颈曲,鹿腹斜尻,后腿奇长,真是千里挑一的好种马。 阿鲁巴口水都快下来了,及至近前,他便迫不及待去拉赖兔的马缰道:“来吧,小宝贝。” 谁知这时,寒光一闪,赖兔旁边的一名蒙古兵,居然拔刀向他砍去,阿鲁巴的注意力全都在马上,猝不及防间,直接被取了首级! 第一二六一章 守门 阿鲁巴还没反应过来,便直接身首异处。 这一幕惊得城门洞里的蒙古兵大叫起来。但都这会了,他们都没意识到来的是敌人,还以为是赖兔不愿交出他的宝马…… 直到赖兔的手下全都拔出兵刃,转眼就把前排的同袍砍倒在地,后头的蒙古兵才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一边大声朝城门楼上示警,一边慌忙想要抽掉支撑千斤闸的力木。 马澄等人的目的就是夺取城门,哪能让他们得逞?纷纷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一阵横冲直撞,便将城门洞里的蒙古兵悉数撞翻在地。 有人被撞倒在地后,依然伸手抱住力木,想要将其放倒。却被后面的明军骑兵用马蹄直接践踏成泥…… 城门楼上的蒙古兵拼命转动绞盘,却怎么也放不下高悬的千斤闸。 “快,夺回城门!”守门千户也闻讯冲出营房,高声命令手下,赶紧消灭敌人,把城门夺回来。 还好这些不明来路的敌兵数量不多,只有二三十人,根本不敢冲出城门洞,只能守住城门,不让千斤闸落下。 随着蒙古兵潮水般涌入城门洞,守门千户松了口气,他是平章果来的亲信,只要能把城门夺回来,那就问题不大。说不定还能粉饰一番,立个功呢。 可还没等他那口气松完,便听城外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千户赶忙跑到城墙另一侧朝外一看,只见远处废军营的方向,无数的骑兵朝着庆州城发起了冲锋,铁蹄滚滚,卷起漫天的雪沫,彷佛一场席卷天地的暴风雪,要将庆州城吞噬其中。 “快,立即夺回城门!”千户一面声嘶力竭的下令,一面亲自撞响了警钟。 铛铛的警钟声瞬间传遍了整个庆州城,已经习惯了猫冬睡懒觉的蒙古贵族们,纷纷揉着睡眼,询问仆人发生了什么事。 仆人也是一无所知,赶紧出去查看。 庆州南门城门洞内,一场惨烈的白刃战上演了。 “杀!杀……”马澄手持明军骑兵标配的柳叶刀,奋力扎透一名蒙古兵的胸腔,然后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顺势抽出刀来,险之又险的格挡住一柄蒙古刀的劈砍,金铁交加声中,火花四溅。 他的战马已经被蒙古人砍倒,自己身上也多处受伤,满脸都是血,却依然带着手下最后的十多个兄弟肩并肩,守着最后一根立木,死战不退。 另外一根立木已经被蒙古人放倒了,这一根再丢了的话,就会彻底前功尽弃。 但是,在最后一个明军倒下前,蒙古人休想碰这根立木一指头。 “弟兄们坚持住,援兵马上就到!”马澄一边疯狂的杀敌,一边高声鼓舞士气。 “杀!” “来吧,骚鞑子!”明军将士嘶声应和着,以卓绝的勇气与元军浴血奋战,厮杀到底。 但元军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深知丢掉城门的可怕后果,发了疯似的想要放倒那根立木。要不是狭窄的城门洞限制了他们的兵力优势,区区二三十个明军,早就被他们一口气干掉了。 饶是如此,在元军潮水般的攻势下,明军还是很快损失过半。只剩这区区十来个残兵,以自身为屏障,苦苦守护着那根立木。 眼看着明军就要支撑不住,连赖兔也不得不拔刀助阵,帮着一起抵挡同袍的进攻了…… 马澄又一刀砍死一名蒙古兵,但这回想要故技重施飞踹抽刀时,却被另一个蒙古兵一刀劈在了大腿上,他惨叫一声,身子一个趔趄,当场摔倒在地,刀也没抽出来。 蒙古兵顺势挥刀砍向他的脖颈,马澄这时可以用懒驴打滚,逃过这致命一击。但他身边全是腿,根本不敢胡乱翻滚,那样会撞倒一旁的同袍,连累他们一起去死的。 眼看着就要被砍中脖子,马澄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却忽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火铳响。 那名蒙古兵眉心中弹,后仰倒地,手中蒙古刀只在马澄脖子上,留了一道浅浅的血印…… 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射倒了一片团团围住明军的蒙古兵。 只是这枪声本来就极响,在城门洞里又被放大了许多倍,所有人都被震得头晕脑胀,两耳嗡嗡作响。马澄也不例外。 城门洞里的喊杀声,都因此停滞了片刻。但旋即又响起另一股喊杀声! 那是埋伏在城外的明军选锋,终于在蓝玉的指挥下杀到了。 第706节 趁着元军被枪声震懵的瞬间,他们如猛虎出闸一般,冲进了城门洞,对着元军就是一阵疯狂的砍杀。 五百选锋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又在蓝玉的亲自率领下,战斗力堪称这个时代的天花板了。 这股生力军的加入,瞬间就改变了城门洞内的胜负天平,失去了兵力优势的元军,被杀的节节败退,只能远离了那根触手可及的立木,撤出城门洞,重新组织攻势。 马澄看着同袍从自己身边冲过,捡起刀来也想起身,便见一只大手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抬头一看,见是蓝玉。 “义父……” “能站起来吗?”蓝玉沉声问道。 马澄赶忙抓住蓝玉的手,单腿使劲站起身来,然后查看自己另一条大腿,松了口气道:“幸好有裙甲,只被砍了个口子,没伤到要害。” “那就好。”蓝玉点点头:“你们退下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们了。” “……”马澄想说自己还能打,可是蓝玉一松手,他连站都站不稳,只好点头道:“是。” 然后扶着墙和幸存的七八名弟兄退出了战场。 原本按计划,蓝玉他们会提前赶到好一会儿,那样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但是再周详的计划,也会有纰漏,何况蓝玉从来都是靠直觉作战,不会制定详细的计划。 他没想到的是,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趴了那么长时间,身体都冻麻痹了……幸亏现在怎么说也是二月末了,没有寒冬腊月那样的极寒了,不然一个个全都被冻死不可。 饶是如此,将士们拼命的又是揉,又是搓,用了好久才恢复行动能力,因此来迟了盏茶功夫。 幸好,马澄和他二十九名弟兄,还有那个赖兔,总算是挡住了蒙古兵的反扑,蓝玉的夺门计划才没有破产…… 第一二六二章 破城 蓝玉指挥着五百选锋,将元军撵出城门洞后,便立即分兵,三百人在门洞外列阵,保护通道。 另外两百名选锋则顺着登城踏步和马道,一路杀上城门楼去。 当赵庸率领大队骑兵赶来时,庆州南门已经牢牢掌握在了明军手中。 明军骑兵源源不断冲入城中,元军士兵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在平章果来的指挥下迅速结阵,准备夺回城门。 蓝玉这一门打法,讲的就是个快,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快!哪会给他们做好准备的机会? 他重新骑上了自己的乌骓马,出现在己方大军阵前,单手擎着四十斤重的方天画戟,指向对面的元军,怒喝道:“杀!” 明军将士也齐声怒吼:“杀!” 争先恐后跟随着他们的将军,向着元军发起了冲锋! 一马当先,万骑景从! 果来见状,赶紧让已经组织好的三千骑兵先行上前,抵挡住明军的冲锋。幸好,这是在城内,不是在广袤的草原上,再多的兵力也没法一下子展开。三千兵力已经足够了…… 双方骑兵便在这条昔日为金国皇帝铺就的御道上,向敌军发起了冲锋,喊杀声响彻整个庆州城! 两军的战法如出一辙,都是先以骑射打击敌军。退回草原这么些年,蒙古人的骑射水平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但跟蓝玉麾下的精锐明军相比,还是有显著差距的。 此战两军相距百丈,又在无法机动的街道上,只能笔直的冲向敌军,所以在肉搏战之前,只有十息的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元军骑兵可以射出两箭,而明军可以射出三箭…… 只见两军骑兵双手撒缰,张弓搭箭,前排骑兵的箭头微微上扬,越往后上扬的角度就越大,待到主将射出响箭后,便纷纷松开弓弦。两阵大小相当的箭雨便朝敌军头上泼去! 漫天锐利的长箭转眼从天而降,噗噗箭矢入肉声中,双方的骑兵都是人仰马翻。不少士兵落马后,被躲避不及的同袍践踏而死…… 但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落马的明军要远少于元军。这并非他们特别会躲闪,这样拥挤的环境里,双方士兵均避无可避,只能硬抗。 真正的原因,在于明军的装备更加精良,他们全都头戴水磨锁子护顶头盔,身穿锁子甲。为了保暖还有一层棉甲。只要不是特制的破甲箭,普通的弓箭根本就无法射穿。 这也是之前马澄被狠狠砍了一刀,却只受了点皮肉伤的原因。 所以能看到明军身上明显插了好几支箭,却依然可以生龙活虎的继续冲锋,只有被不幸射中面门,或者战马被射中要害的士兵才会落马。 而蒙古人现在连铁锅都没有,哪能给士兵佩上铁甲?只有少部分人穿着皮甲,大部分士兵身上是没有防护的,只要中箭基本上就会受伤坠马…… 雪上加霜的是,蒙古人还没来得及张弓搭箭,明军第二轮射击又到了。 这次双方的距离更近,箭雨造成的伤害更大,还直接把他们的射击准备给打断了…… 结果蒙古人第二轮射击稀稀拉拉,对明军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 而此时,明军的第三轮射击开始了! 这会儿双方已经近在咫尺,甚至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的粉刺了。 跟之前瞄个大概,命中随缘的抛射不同,这就进了精确射击的距离了,明军前排的弓手,瞄着元军的面部,甚至是眼睛、喉咙等要害部位,精准的射出了最后一根箭。 几乎箭无虚发,每一箭都击毙了一名元军! 三轮射击下来,三千元军已经只剩一半,阵型变得稀稀拉拉了。 这时,明军将弓箭挂回马鞍,顺手抽出长枪铁槊,凶狠万状的砸入了元军的阵中! 元军完全抵挡不住明军的攻势,顷刻间便败下阵来。前头的士兵被砍瓜切菜,斩落下马,后头的士兵,见状则纷纷调转马头,撤出战场,动作娴熟至极。 他们在明军手底下逃了这么多年,至少这一项技能无人能及。 “御道”再宽,也是街道,没有给他们从己方后阵两侧撤退的空间。结果果来好容易组织起来的第二道防线,就被退下来的自己人冲了个七零八乱。 明军跟在后头顺势掩杀,直接将果来的防线彻底冲垮。 他知道大势已去,赶紧拨转马头,在亲兵的护卫下,仓皇向北门逃去…… 这只是在一条街上的战斗,差不多同一时刻,庆州城中还有另外几场或大或小的激战在进行,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明军获胜。 但战果都不算太大,原因无他,蒙古人太爱逃跑了。虽然他们还主力尚存,却眼看战局不利,马上调头就跑,根本不给明军全歼他们的机会。 可惜他们忘了,现在是在城中。高大坚固的城墙,这时反而成了他们难以逾越的障碍。 而且这时,不光他们在跑,满城的王公贵族,蒙古士兵,还有男女老少,全都朝着最近的城门狼奔豕突。 可长期怠惰之下,这会儿除了南门,各处城门都没开呢。他们还得赶紧叫士兵打开城门。 后头的明军已经追杀过来,人们不分贵贱,死命的往城门涌去。结果等到城门缓缓升起,城门洞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半天出不去多少人…… 这时,明军士兵从登城马道上去城墙,在城头纵马疾驰,将城上守军一扫而光,又陆续夺取了另外三处城门楼。 虽然明军也放不下千斤闸,但他们可以从上头往下扔石头。西瓜大小的石头落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一块就能连人带马砸倒一片。 倒地的人马又成了绊脚石,绊得后头人仰马翻,这下城门洞里往外出人的速度更慢了…… 最后城里男女老少加起来七八万蒙古人,只跑掉了不到一半。还有近万人死在了明军的铁蹄下和自相践踏中。 其中死于后者的,远多于前者。 另外三万人,实在跑不掉,只能举手投降,做了明军的俘虏。 果来倒是幸运的逃出了庆州城。可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己儿子不兰溪的身影。 更让他崩溃的是,有逃出来的士兵告诉他,看到他们大台吉也被俘了…… 这要是真的,大王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还是直接抹脖子算了。 第一二六三章 蓝魔鬼 庆州城,随着逃不掉的蒙古人全部投降,明军彻底占领四座城门,这场六百里的雪中奔袭战,以明军大获全胜告终。 蓝玉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立于庆州白塔之上,听俘虏的蒙古书记官讲解这座塔的历史:“此塔又名释迦如来舍利塔,为八角七层楼阁式宝塔,高约二十三丈,建于辽兴宗重熙十八年。是辽兴宗为了纪念圣宗皇帝所建。” “哦?不是说这里是金国皇帝所建吗?”蓝玉问道:“怎么辽国就在这盖塔了?” “谁说这里是金国所建?”书记官大摇其头道:“这里是北面的庆云山,是辽国圣宗、兴宗、道宗三个皇帝的陵寝所在,契丹人将其统称为庆陵。庆州就是奉祀和守护这三座陵墓的奉陵邑。” “好吧……”蓝玉一阵气闷。暗骂赖兔信口雌黄,不过想想也正常,他个蒙古武夫懂什么历史。 “相传当年铜铸塔刹的表面鎏金,塔身每层都镶嵌有铜镜,总计约一千五百余面。每当阳光照射时金光闪闪,夺目灿烂,远在数十里都可以看到,可惜都被金国人给撬光了,只留下这白垩土的塔身,看上去残破不堪,真是太可惜了。”书记官摇头叹息。 “确实可惜。”蓝玉点点头,无限惋惜道:“不然是好大一笔军资……” “……”书记官闻言登时无语,合着这座佛塔就算完整保留到现在,也逃不过这位明国将军的毒手。 他还以为这个明国将军一来就带着自己登塔,是跟自己一样热爱文化呢……所以才卖力的介绍庆州的悠久历史,实指望他能手下留情,不要让这座古城毁于一旦。 把他们仨全都吓了一跳。 “回将军,因为我们的牧场在庆云山麓,所以大部分部落和人口也都在山里,大王会定期前往巡视。”书记官答道:“正常月底才会回来,不过这下是不会再回来了……” “想有什么用?这可是庆州城,谁能攻得下来?”书记官说着忍不住小声补充一句:“你们不偷袭也一样。” 蓝玉看完一圈,心里大致有数后,又问道:“纳哈出为什么不在庆州城?” 蓝玉闻言皱了皱眉,眼中凶光一闪,他的亲兵见状,一脚就把那书记从七层高的塔上踹了下去。 赵庸很快回过神来,继续带着两人登塔来见蓝将军。 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脑浆溅了三人一身…… “怎么,老子俘虏了他这么多王公贵族,他就不想救他们?”蓝玉瞥他一眼。 这样才好安排布防,洗劫起来也更有效率…… 蓝玉当然不是热爱文化,他登塔的目的是俯瞰全城,对庆州城的格局有个直观的了解。 赵庸正好带着两个俘虏来到塔下,听到凄厉的惨叫声,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又听砰地一声,就见一人重重落在他们面前三尺处。 “那家伙怎么惹着将军了?”赵庸一见面就问蓝玉。 “老子最讨厌嘴欠之人。”蓝玉却不以为意的淡淡道。 赵庸闻言缩了缩脖子,他感觉蓝玉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两个什么人?”蓝玉瞥一眼那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两人登时像被猛虎盯上的绵羊,大气不敢喘,动也不敢动。 “这个是纳哈出的长子察罕,”赵庸便指着两人解释道:“那个是平章果来的儿子不兰溪。” 在元朝的官制中,行省的最高长官是丞相,平章是丞相的副手。纳哈出是北元辽阳行省的丞相,所以平章果来就是他的二当家。所以纳哈出不在时,庆州城的事情都是由果来负责。 “没想到收获还不小。”听说纳哈出和果来的儿子都被俘了,蓝玉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 第707节 “是啊。”赵庸附和笑道:“也算稍稍弥补了没逮到纳哈出,又让果来逃掉的遗憾……” 蓝玉闻言又皱了皱眉,吓的赵庸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逮了小的还怕引不来老的?” “嗯。”蓝玉点点头,沉声问那察罕和不兰溪道:“你俩想死想活?” 在审讯的时候,这本来是一句很普通的开场白,就像平时聊天时问“吃了吗?”一样。 但从蓝玉嘴里说出来,却威胁度直接拉满。两个蒙古王公子弟唯恐也让他踹下塔去,赶忙连声道:“想活,想活。” “那就把你们知道的兵力情况、分布情况、将领情况,还有他们的想法,原原本本写下来,谁交代的清楚,我就让谁活。”蓝玉那不带人类感情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动,看的他们毛骨悚然。 “至于另一个,哼哼,那就对不起了……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两人赶忙使劲点头。来自恶人的威胁是最好使的,他们已经开始挖空心思的想着,怎么出卖自己老子了。 “下去吧。”蓝玉一挥手,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先让他们去把俘虏辨认一遍,以免有大鱼漏网。” “是。”亲兵应一声,押着两个俘虏下了塔楼。 “应该不会有什么漏网之鱼了。”这时赵庸才说道:“将军当时不在,没见到之前的场面。那些王公贵族都是第一时间表明自己的身份,唯恐被当成普通俘虏杀掉了账。” “这都是皇上这些年来,优待降人的结果。”蓝玉其实是不赞同皇上这项政策的。他觉得对主动归降的,还可以优待。对那些俘虏就该格杀勿论,这样才没人敢跟明军对抗。 不过他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妄议皇上,模棱两可的说一句,便接着道:“不过纳哈出的主力尚存,抓住他们的意义不大,我就不信他会因为儿子被俘,就主动归降。” 顿一下,又道:“至少还得定远侯那边打得漂亮,截断他们的退路才行。” “是啊。”赵庸点点头,替王弼发愁道:“刚才听那察罕说,辽王阿札失里跟纳哈出的部下闹得不愉快,一气之下领着兀良哈部也往通辽去了。弄不好定远侯他们要对付两倍的敌人,而不是之前侦查的,只有翁牛特部的两万人。” “放心,论千里奔袭,我自认天下第一。但率领骑兵正面作战,折冲樽俎,怕只有当年我姐夫能胜双刀王一筹。”蓝玉却对王弼信心满满道:“不信你看吧,兀良哈部要是不去还好,要是兀良哈部跟翁牛特部凑在一起的话,王弼定然大胜。” 第一二六四章 东路 通辽与大宁间的距离,跟庆州与大宁的距离差不多,都是六百余里。 所以蓝玉部抵达庆州的同时,王弼也率领他的两万骑兵抵达了通辽一带。 但跟庆州不同,这里没有一座像样的城池,让蒙古人集中起来。 在这个年代,这里只是一片“南临大道,西枕辽河,东倚平冈,北凭广野”的广袤草原,连通辽这个地名都是朱桢现起的。 蒙古人把这里叫做科尔沁草原。 纵观史书,几乎所有入主中原,建立长期统治的游牧民族,都是先在漠北或者岭北崛起,然后在这片草原上发展壮大,最后以不可战胜的完全体越过燕山山脉,占据中原的。 这当然不是巧合,因为这里有宜人的气候,有广阔平坦、水草丰美的草原,更有四通八达的便利交通,可以快速抵达幽燕或辽东。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占据这里,而占据这里后,强者会愈发强大,直至无敌天下。 辽金元莫不如是。 如今占据这里的是兀良哈人,这些蒙古化的契丹人,虽然远远没法跟他们的前辈相比,但在如今万马齐喑,英雄凋敝的草原上,他们已经是最强的一股势力了。 这次王弼要面对的,就是他们…… “父亲,有个俘虏说,辽王阿札失里领着兀良哈人也到了通辽!”他的长子王德沉声禀报道。 王弼十分高兴,立即派兵将其包围,以十倍兵力一通猛攻,便击溃了不自量力还想反击的敌军。歼敌六百余人,俘虏近千人,另外还缴获了上万头牛羊,四千余匹蒙古马,以及草料若干。可谓收获满满,一下子就不用为军粮发愁了…… 虽然翁牛特部的兵力在两万人左右,但他们的牛羊马匹每天消耗的干草太多,所以不可能集结在一起,肯定是分成若干个部落,好让牲口有足够的草吃。 根据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和战前的侦查,王弼听说目前在通辽只有兀良哈三部中的翁牛特部。 开始是很顺利的,他的部队刚刚抵达通辽,斥候便发现了一个两千人规模的部落。 可王弼还没高兴多会儿,一个不好的消息,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战前的情报显示,兀良哈三部的首领阿札失里,被北元皇帝封为辽王,统领兀良哈、翁牛特和乌济叶特三部,是北元在东北仅次于纳哈出的二号人物。 这就给了王弼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机会。所以虽然他的兵力也是两万,但王弼有把握取得一场完胜。 另外两部都在庆州以北的群山里躲避风雪连月的寒冬。 他带着兀良哈人到来,“哦,把人带过来。”王弼正在跟郭英烤火议事,闻言马上下令。 “是。”王德应声下去,不一会儿押了个留着契丹人发型的蒙古汉子过来。 “跪下!”王德喝一声,那满脸不驯的汉子根本不听。王德一脚踹在他的膝窝窝上,他才踉跄着单膝跪地。 “你很不服啊?”王弼一边用铜茶罏煮茶,一边对那汉子道。 “你们不光搞偷袭!还用十倍的兵力,打我们一个部落,实在太无耻了!”蒙古汉子愤怒道。 “这话说的,是在骂你们祖宗啊。”王弼也不着恼,笑道:“当年铁木真不就是靠骑兵机动,出其不意,集中优势兵力,以多胜少,才能百战百胜吗?” “确实,骂我们就是骂你祖宗。”郭英不禁笑道:“输了就是输了,靠嘴巴是赢不回来的,只会让你祖宗丢脸。” “哼……”蒙古汉子一时气结,憋了好一会儿才愤愤道:“你们不用得意,我们大王带着兀良哈人已经回了科尔沁!我们万户也已经下令集结了,我就是离得最远,接到消息太晚,才没来得及拔营……” 王弼当然不会理会他的懊悔,拎起茶罏,一面给郭英和自己倒茶,一面沉声道:“你胡说,兀良哈部不是在庆云山里躲寒潮吗,怎么忽然又回科尔沁了?” “哼哼,没想到吧。”蒙古汉子觉得他是怕了,便得意道:“我们契丹人从来不骗人,兀良哈部就是从庆云山回来了!” 说着他解释道:“庆云山里再好,挤了十几万人,上百万头牲口,一冬下来早就把能吃的都吃净了。为了争夺最后的牧草,各部落难免会发生冲突,可是开元王留在山里话事的宗王先童处事不公,一味偏袒他们自己人,我们大王一气之下,就领着兀良哈部回来了。” “我还是不信,他回来就回来,你们翁牛特人干啥集结,迎接大王回来聚餐啊?”王弼抿一口女婿送他的大红袍,享受的摇头晃脑道:“这大雪天,喝一口热茶,给个娘们都不换。” “那是你老了,给我我就换。”郭英笑道。 两人便大笑起来,显得很不把那蒙古汉子当回事。 那蒙古汉子可是堂堂千户,虽然现在北元的官职严重贬值,但他自己还是很把自己当回事的,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怒道:“当然不是,我们要回东北去!” “哦?”王弼瞳孔微缩,却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冰天雪地的,回什么东北?” “现在好歹路还能走,过上一个月雪化了,直接就走不了了。”蒙古汉子道。 “胡说,那乌济叶特部呢?你们三家同气连枝,从来同进同退,你们两家要回东北,他们为什么还在伏黑山?”郭英捧着茶盏,忽然幽幽道。 “这……”蒙古汉子登时语塞,以他简单的大脑,当然想不明白,这其实是他们大王故作姿态,威胁纳哈出,你要是不向着我们,我们就回东北。 但他又不是真想跟纳哈出闹掰,所以还留了一部没带走。这就跟某些女同志说是离家出走,却故意把衣服化妆品都留下,一个道理…… 蒙古汉子想不明白,还以为郭英的质疑是有道理的。于是他把自己知道的上层动向,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一遍,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王弼和郭英把能套的话全都套出来,这才摆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第一二六五章 勇气的对决 待那蒙古汉子被带下去,王弼两人却有点笑不出来了。 这就好比准备了一桌饭,却来了两桌客人,换了谁请客,都会发愁的。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郭英沉声道:“兀良哈人来没来,翁牛特人集没集结,派斥候侦查一下就知道了,骗我们也没用。” “是啊。”王弼把杯中的茶叶末泼到火上,神情凝重道:“这是我们之前没想到的。” “那怎么办呢,先撤?”郭英问道。 “你是这么想的吗?”王弼看一眼同样以勇猛著称的郭英。 “我的人生中没有撤退两个字。”郭英笑笑道:“这不主将是老兄吗?” “我的人生中只有前进两个字。”王弼没好气道:“反正是吹牛逼呗,谁不会啊。” “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 良久,王弼终于下定决心,重重一捶大腿道:“干他娘的!” “当然丢不丢人不重要,咱们不能把大将军的大计搞砸。”王弼又强调一句道:“所以这个兵退不得。” “呵呵……”郭英也笑着点点头,他明白王弼的意思,人家蓝玉是去攻城的,难度比他们其实大得多。万一要是最后蓝玉大胜了,他们却灰溜溜的退回来,那日后甭想在淮西兄弟中抬起头来了。 “嗯……”王弼望着篝火,陷入了沉思。 正如他刚才反驳那蒙古汉子所说,骑兵的杀手锏,永远不是靠着强大的冲击力正面硬刚,而是利用远超其他兵种的机动性,在运动中制造以多打少的局面,一口口蚕食掉敌人,直至敌军承受不住损失,全线溃退时,再靠追杀拿人头。 这让他们完全无法造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硬上的话,只能刚正面了…… “是啊。”王弼点点头道:“这时候退了,就是个满盘被动的局面。咱哥俩也丢不起那人啊。” 所以现在他们面对的局面,正是骑兵最不愿意面对的那种——敌军已经完成集结,且兵力占优,还同样是骑兵。 “但进兵的话,就要面对将近两倍的蒙古骑兵了。”郭英沉声道:“而且是已经完成集结的敌兵。” 笑罢郭英正色道:“出征前大将军耳提面命,离开大宁时,颍国公也反复叮嘱,此役的关键就在开头这两战,庆州通辽打好了,后面招降就好办了。要是打成哑炮,还招降,招个屁降。” “老哥,下决心了?”郭英一直耐心的陪着他,闻言沉声问道:“一打二也要上吗?” “上!”王弼也沉声道:“你得这么想,如果只有翁牛特部在通辽,听闻到我们到来的消息,他们一定会望风而逃!” “嗯,那是肯定的。所以咱们才来的这么急,不就是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尽量多获得点战果吗?”郭英颔首道。对蒙古人善于逃遁这一点,他们可谓深恶痛绝,又实在是无可奈何。 “但那个劳什子辽王带着兀良哈部一来,他们很可能就不走了。”王弼一边说,一边用柴火在地上画草图道:“因为他们这时候回去找纳哈出,脸上肯定挂不住。但回东北的话,乌济叶特部又不在,所以他们八成会以优势兵力干我们一下!只要把我们打败了,他们的局面瞬间就主动了。” “是,只有实力才会赢得尊重,兀良哈人不管是回东北单干,继续跟着纳哈出,还是归降大明,都很有必要展示下自己的实力。”郭英赞同道:“一味的逃跑,是无法赢得尊重的。” 为什么纳哈出明明拥众二十余万,却不被明军放在眼里呢?就是因为他老是逃跑……北元王廷也是同理。兀良哈人自然更不例外。 “但事实上,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我们只是明军的一路先锋,还有大部队在后头,所以就是把我们都干掉,他们也赢不了。而他们却是兀良哈三部的主力,一旦损失过重,乌济叶特肯定也会被纳哈出吞掉的,他们就彻底完了。”王弼鞭辟入里的分析道:“所以只要我们表现出不怕牺牲的勇气,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一定会比我们先崩溃的!” “有道理,保存实力永远是草原各部的第一要务,受伤的野兽总会被同类第一时间吃掉。”郭英眼前一亮,重重点头道:“所以他们一定不会跟我们死战到底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胜利一定属于我们!”王弼重重折断了手中的柴禾,豁然起身道:“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一晚,明日继续东进!” “遵命!”传令官立即高声应道。 当晚,将士们杀牛宰羊饱餐一顿。 翌日一早,他们便带上劫掠来的粮草肉食继续前进。 这会儿,翁牛特部下面的千户所遭到袭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科尔沁草原。 从中午开始,便时不时有蒙古斥候在远处窥探,明军斥候自然要上前驱逐。 看到明军斥候过来,蒙古斥候就快速撤退。但明军斥候也不敢追远了,以免落入蒙古人的陷阱,所以把他们赶走了就撤回。 可他们刚撤没多久,蒙古的侦骑便又去而复返。明军斥候只好再出动……毅种循环,无休无止了属于是。 在这种情况下,明军的行踪自然不可能保密,消息源源不断的送到了科尔沁草原深处的辽王大营。 第708节 王帐中,辽王阿札失里听完斥候的最新禀报,对手下的兀良哈万户脱鲁忽察儿,和翁牛特万户塔并帖木儿沉声道:“看来明军是铁了心要来跟我们决一死战了!” “他们会不会还不知道大王和兀良哈部回来了?”塔并帖木儿试探问道:“我们是不是想办法让他们知道一下,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干嘛要让他们知道?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不好吗?”脱鲁忽察儿冷声道:“我们的兵力是他们的两倍,还怕他们不成?” “开元王的兵力每次都是明军的好几倍,也没耽误他逃跑嘛。”塔并帖木儿闷声道。 “就是因为你们这种胆小鬼多了,我们才会让汉人瞧不起!”脱鲁忽察儿怒道:“我可不想当一辈子丧家之犬!” “那也比被打成死狗强。”塔并帖木儿撇撇嘴,很不以为然。 第一二六六章 不得不战 王帐中。 兀良哈部的万户和翁牛特部的万户意见相左,一个主战一个想撤,但他们都说了不算……过完嘴瘾后,全都看向自家大王。 兀良哈三部的前身,是元朝的山阳万户府下属的三个千户所。本来是成吉思汗季弟铁木哥斡赤斤后裔统治下的兀鲁思。世代由铁木哥斡赤斤的后裔担任万户,阿札失里就是这种情况。 到了北元时期,开始滥封官爵,阿札失里因其血统被封为辽王,他手下的三个千户所,也被升格为三个万户府。这就是兀良哈三部的由来。 当然他们在元朝百年繁衍,元末也没有损失什么人口,现在三部仅控弦骑兵就将近六万,升格万户府也不为过。 不过不管他们再怎么升格,阿札失里对他们都有血脉压制。而且他本身还直辖翁牛特部,塔并帖木儿只是替他代管罢了。 在蒙古语中,“翁牛特”本就意为“有王之民”。 “本王又没有隐藏行迹,下面各部都知道我们回来了,明军八成也知道了。”阿札失里思索片刻,方道:“很可能,他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就更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不然汉人要狂得没边了!”脱鲁忽察儿咬牙切齿道:“反正我是没脸直接回去找纳哈出,会被他们笑话死的!” “我们确实不能回去。”阿札失里也是同样看法,但他理性多了。“当初翁牛特部在此,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占领科尔沁,阻断我们撤回东北的通道。” 他们万万没想到,面前的两万骑兵竟然不是明军主力…… “好,让他们自己选去吧。”脱鲁忽察儿点点头,从善如流。 “那就只有把明军打跑了。”塔并帖木儿自然要紧跟王的步伐,立即改弦更张道:“以我们的兵力应该可以做到。” “要是咱们离开这里,不管是去找纳哈出,还是直接回东北,都会将科尔沁让给明军,这样在庆州的那帮家伙,不就成了瓮中之鳖?”阿札失里接着道:“纳哈出那帮人倒是无所谓,但乌济叶特部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不管他们吧?” “这还像句人话。”脱鲁忽察儿神色稍霁,右手按在左胸前,微微欠身道:“大王,我们兀良哈部愿为先锋,会一会明军。” 一百年来,三部互相通婚,早就血脉相连,成为一体了。他们不管谁,也不能不管乌济叶特部。 “不,不要分开行动。”阿札失里却断然摇头道:“要继续集结兵力,不要给明军各个击破的机会。让他们要么跟我们全军决战,要么就乖乖撤回去。” “庆州城墙那么高那么厚,城里起码有两三万军队吧?”塔并帖木儿瞠目结舌道:“明军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二十万还是三十万?” 脱鲁忽察儿和塔并帖木儿也傻眼了。 但阿札失里的信心没有坚持到第二天,因为当天晚上,他就接到了庆州城失陷的消息。 “他们应该是偷袭得手的。”脱鲁忽察儿脸色铁青道:“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拿下庆州城。” “不管是不是偷袭,没个几万兵力肯定不敢打庆州城的主意。”阿札失里也神色阴沉道:“而且看他们这种有恃无恐的架势就知道,后头肯定还有大部队接应。” 说完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帐中踱步道:“这回明军不是小打小闹了,而是举全国之力想把我们消灭掉了!” “是。”塔并帖木儿和脱鲁忽察儿一起点头道:“怪不得明军这么横,原来是大头在后头……” “那么大王,咱们怎么办?”塔并帖木儿又打退堂鼓了:“按照明军的速度,明天就到科尔沁了,咱们今天晚上不撤就来不及了。” “撤你妈了个头啊!”脱鲁忽察儿骂道:“明军大军来了,你还敢撤?是想让乌济叶特部和纳哈出被全歼吗?咱们就是死,也得钉在这里!” “不错。”阿札失里没有斥责脱鲁忽察儿出言不逊,反而赞同道:“要是没了纳哈出这堵挡风的墙,单凭我们的力量,根本没法抵挡明朝的进攻,同样是死路一条。” “唇亡齿寒之际,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说着他长叹一声道:“传我命令,再派一队信使去庆云山,让开元王赶紧率众来与我汇合。我会替他们挡住明军,最多五天……” 顿一下,又改口道:“不,最多三天,让他赶紧派大军前来支援。不然被明军截断东归之路,可怨不得我们。” 待那个亲兵出去后,塔并帖木儿提醒大王道:“还得派人跟封海撒男答奚说一下,让他别等别人,快点来跟我们汇合。” 封海撒男答奚就是乌济叶特部的万户…… 阿札失里想了想,却摇摇头,又对另一个亲兵下令道:“你去告诉封海撒男答奚,千万不要着急回来,一定要跟大部队行动,以免给纳哈出当了炮灰。” “啊?”塔并帖木儿闻言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笨蛋,我们两部要承受巨大的牺牲。”脱鲁忽察儿却很明白道:“如果乌济叶特部再牺牲掉,咱们就算逃回东北去,也免不了被纳哈出吃掉的命运。所以乌济叶特还是保存实力吧。” “没错。”阿札失里点点头,对那亲兵道:“把脱鲁忽察儿这番话也转告给他,让他一定要保住乌济叶特。” “是!”亲兵应一声,快步出去,连夜飞马赶往庆云山。 待马蹄声远去后,阿札失里又看向脱鲁忽察儿道:“你也回去吧,跟下头的千户们讲清楚,明日之战事关生死存亡,一定不要犯老毛病!” “大王放心吧!”脱鲁忽察儿拍着胸脯道:“我会告诉他们,谁要是敢逃跑,就定斩不饶,全家贬为奴隶的!” “嗯。”阿札失里点点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撑到援军赶来。去吧,明日战场上见!” “是!”脱鲁忽察儿深施一礼,也退出了王帐。 阿札失里目送着他离去,直到脱鲁忽察儿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依然不肯收回目光。 塔并帖木儿听他用蒙古语低声喃喃道:“长生天保佑……” 第一二六七章 谁跑谁是狗 翌日一早,大雪初晴,久违的阳光洒在皑皑雪原上,是那么的明亮,那么的让人心情舒畅。 “难得的好天气啊。”王弼一边看着帐外明媚的阳光,一边让亲兵帮自己穿好身甲、遮臂、下裙、卫足,再把顿项、护心、铁胁一件件佩好。 最后戴上顶着红缨的金盔。头盔与顿项一起合叫兜鍪,可以为头部颈部肩部提供极强的防护。 这一身穿戴下来,足有四五十斤,换成普通人,光穿着走两步,就要累的气喘吁吁了。就是王弼这种天生神力的大将,不上战场也不会穿戴这么整齐。 “这么好的天气要上战场,真是让人……”王弼理了理头顶的红缨,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开心极了!” 说完,他便大步走出营帐。 王弼的大军昨日抵达的辽河边,在距离元军五里外扎营。 还没把帐篷扎好,辽王阿札失里便派人来下战书了。 战书写的洋洋洒洒,文采斐然,跟明军那些读书人出身的书记官,水平不相上下。 王弼说完,便牵着自己的枣红战马,步伐沉稳的向营门外走。 大意是——“我们兀良哈三部素来与大明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却犯我领土,毁我营寨,杀我子民,实属不义。本王上体天心,本欲退一步息事宁人,尔等却步步紧逼,将我们逼到了辽河边。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本王奉劝你们,悬崖勒马,赶紧转回,双方仍可和平共处。倘若仍执迷不悟,那明日便各带大军,于营前决一死战!” 帐外,两万骑兵将士也已披挂整齐,等着主将带领他们踏上战场了。 出营之后,王弼和郭英便各领着一万骑兵分左右两路列阵。 “跟着我,杀敌去!”王弼惜字如金,战前动员只说了六个字。 “喏!”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将士们也不废话,齐齐应一声,便跟着自己的主将,鱼贯牵马出营。 对骑兵来说阵型同样重要,尤其是骑兵对骑兵,双方机动能力相当时,谁的阵型更合理,谁就能更好的保存自己杀伤敌军, 事实上,谁能把更完整的阵型,保持到短兵相接的阶段,谁就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王弼看完,提笔写下五个字,算作回复:“谁跑谁是狗!” 他们连人带甲将近两百斤,战马自身还有几十斤的马甲。为了节省马力,不到冲锋那一刻,他们是不会上马的。 因为他双刀王每战必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根本就用不着对将士们废话。 “不要以为本王好欺负,本王有控弦八万,各个精于骑射,悍不畏死,如今集结于此,背水一战,凭你们区区两万兵力,无异以卵击石。” 但骑兵在作战时进行大规模阵列调整十分困难,因此也需要像步兵一样,事前进行阵型的排列。 当然,为了防止在冲锋时,自己人发生不必要的碰撞,骑兵阵型相较严密紧凑步兵阵型而言,是简单而松散的。 明军左右两路骑兵,都分前中后三阵。 简单而言,前军负责冲锋,中军负责陷阵。后军时刻准备支援。 具体军力分配上,前军、中军、后军,各由三个千户所构成。另有一个千户所直属于两位主将,充作预备队。 这些千户也是战场上实际的指挥官。他们或是率领自己的一千名骑兵,执行战前制定的计划。或是根据中军的旗鼓信号,执行主帅实时的命令。是主帅意图能贯彻执行的关键。 与此同时,对面的蒙古人也在布阵。 都是一个师傅教的,双方阵型都大差不差,只是将领会根据自己的风格,和军队的特点,进行一些微调而已。 这次阿札失里是豁出去了,把能派的军队,都拉上了战场,凑了整整四万骑兵,阵线绵延数里! 看着手下漫山遍野的蒙古骑兵,阿札失里豪气顿生,他效仿着祖先战前时的举动,纵马自阵前巡视一遍,所到之处,兀良哈和翁牛特部的勇士们便举着弯刀,高声“嗬呼”起来! “嗬呼”声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元军士兵的士气也越来越高涨。 当阿札失里拔出弯刀,高举头顶,元军的嗬呼声震天动地,士气到了顶点! 阿札失里便将弯刀向前猛地一挥,呜呜的号角声中,元军便率先开始了进攻。 战场对面的王弼见状,也下令击鼓前进。 但跟人们想象中的两军骑兵全速前进,激烈对冲不同,明军也好元军也罢,都没有催动战马展开冲锋,只是保持着阵型,徐徐前行。 前进过程中,双方都把骑兵展开成比较宽的队形,两军的前锋几乎要拉成一条直线了。 在相距五十丈左右的时候,双方的阵线便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骑兵们张弓搭箭,做好射击准备,然后跟随着各自的千户,缓慢向前挪动。 待到进入射程时,千户便停止前进,下令自由射击。 说是自由射击,但也不是想往哪射就往哪射。这么远的距离,只能采取大仰角抛射,再好的射手也没法保证落点,如果纯自由射击,毛都射不中。 而是由百户自行选定一个射击的方位,他手下的一百名骑兵便一起朝那个方向进行抛射覆盖。 箭雨之下,必有亡魂…… 双方骑兵便在极限距离上互相射击。射击的同时,当然也不能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当靶子,还得移动起来躲避射来的箭矢。 两军阵线却都不向前移动,而是进行左右平移,始终保持着一箭的距离互相射击。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在草原上来回移动,却始终不靠近。 第709节 而且平移的速度也很缓慢,道理很简单,速度越快,射的就越歪,要想保持杀伤,就只有让自己慢下来…… 事实上,能顶着箭雨保持慢速前进,而不慌乱躲闪的士兵,都已经是精锐级别了。 从这点看,兀良哈三部确实要比这年代的纯种蒙古骑兵强不少。 只是,当年蒙古骑兵令人闻风丧胆的“曼古歹”射箭法,由两军同时使出来,竟是如此抽象而可笑。 第一二六八章 骑兵对决 但身处阵中的两军将士却不会觉得可笑,只能感受到残酷。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从天而降,一旦运气不好撞上了,躲都来不及躲,直接就被射成了刺猬。 这时候,就要拼谁的甲厚了…… 元军显然没法跟甲胄俱全的明军比,他们连皮甲都穿不全,战马更是毫无保护,基本上中箭就会人仰马翻。 再看明军,身上都被扎得跟刺猬似的了,还能继续张弓射箭。 而且他们不仅防御不行,就连攻击也不如明军。明军的射速明显要比他们快上不少,基本上元军射两箭,明军就能射出三箭去……跟庆州的情况几乎一样。 所以这不是什么个别情况,而是反映了这个年代元军和明军普遍的战力差距。 马背上的民族,平均骑射水平确实比农耕民族要高,但只是手熟尔。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过,汉人只要有马、训练得当、再不欠饷,无论什么游牧民族都照揍不误。 有人说,朱老板夺取天下,是沾了元朝腐败,元军衰弱的光,不能作为汉人骑兵强于蒙古骑兵的例证。 那就再举一个蒙古骑兵鼎盛时的例子,蒙哥死后,忽必烈自前线回师,与同母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靠的就是汉人骑兵。 他们或是不由自主的向明军靠近,想在近距离对明军进行杀伤。或是悄悄后退,脱离明军的射程…… 战马比人抗揍,中一两箭短时间内,基本上问题不大,但被这种四扣马箭射上一箭,就会疼痛难耐,把骑士从马背上甩到地下去。 事实上在宋以前,汉人骑兵一直是远强于游牧骑兵的存在,不然匈奴、突厥是怎么消失的? 大明的骑兵在朱老板严格的训练,强有力的保障下,早已经全面超越了蒙古骑兵的水平。不说组织、纪律、战术这些汉人的强项,就连个人骑射都是如此。 所以虽然兵力两倍于明军,但先顶不住的,反而是蒙古兵。 而且箭头为扁平圆锥形,一旦命中,创口极深且大,对战马伤害极大。 没了马的骑兵狗都不如,就算没摔死,也算不得战斗力了。 看着越来越多的同袍中箭落马,而自己给明军的杀伤却十分有限,焦躁的情绪开始在元军阵中蔓延。 甚至两军用的箭矢都有很大差别。元军用的是普通的铁制箭头,甚至因为缺铁,普遍只配有两三支铁箭头,其余的箭头都是骨制的。这种杀人没问题,但破甲就无能为力了,对战马也缺少杀伤力。 明军用的是特制的四扣马箭。此箭箭杆末端扣弦处为交叉成十字的两个月牙形,便于骑兵快速射击。 阿札失里看到手下部队开始乱套,索性直接下令逼近明军射击,以求利用优势兵力,造成更大的杀伤。 他手下的蒙古骑兵才万把人,而阿里不哥是蒙古贵族正经推举的大汗,拥有整个漠北的全部蒙古骑兵和部落支持,却被忽必烈的汉军世侯部队打的大败,本人都被活捉。 这样至少不会有人敢偷偷的后撤了。 明军当然不会让他们得逞。看到元军前进,明军左右两路前锋部队,便一边射击,一边朝着左右两翼移动,将中路留给了身后的中军。 中军将士早就在前阵数十丈外严阵以待了。 元军在号角声中,冒着越来越密集的箭雨,继续向前逼近,明军中军将士,也如前军一般,一边向两翼移动,一边朝着元军抛射,直到撤出了主战场。 这下轮到后卫部队迎敌了…… 开战至今,阿札失里眼睁睁看着一两千部下死在明军的箭下,他两只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道:“看谁还能给你们压阵!” 结果明军的后卫部队依然边打边撤,从两翼撤出战场。而他们身后,又赫然出现了严阵以待的大队明军,以弓箭为他们压阵…… 那是之前撤向两翼的前锋部队,已经趁着这段时间,退回来重新布阵了。 毫不意外的,之前撤走的中军部队也在前锋部队的身后重新进行集结。 广袤无际的大雪原,是最适合骑兵发挥迂回优势的战场。如果蒙古人继续以龟速逼近,明军可以这样循环到天荒地老。 但谁也受不了这样被缓慢而持续的放血,这一波循环下来,已经有将近三千蒙古骑兵中箭落马了…… 不待阿札失里下令,脾气急躁的脱鲁忽察儿,就先下令兀良哈部的前军展开突击了。 正对脱鲁忽察儿的是王弼,这位以刚猛无匹著称的大将,此时却不着急与敌军接战,而是命部队撤退! 尖锐的哨声响起,左路的近万骑兵,便跟着各自千户醒目的旗号,拨转马头大踏步退却。 对骑兵这种高组织度的职业军人来说,撤退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战术动作罢了。 在骑兵对战中,一方的骑兵集群会发起冲击,另一方就会向后退却,与预备队会合后再调转马头发起冲击,将敌军击退。很少出现庆州城一战那样骑兵对冲的激烈场面。 事实上庆州一战中,明军骑兵一冲到面前,蒙古骑兵就撤退了,也几乎没有短兵相接。 那种两军骑兵互相猛冲过去,面对面地劈砍肉搏的场面,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对于灵活机动的骑兵来说,那样无异于扬短弃长。 明军虽然穿着全套的盔甲,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跟敌人肉搏。 他们在各自千户的率领下,加快速度向四面八方撤退。 看到没有元军追上来,就停下脚步,等着他们上前或者主动寻找一队元军,让他们追击自己。 在明军的挑逗下,暴跳如雷的兀良哈部骑兵,有的追这一队,有的追那一队,阵型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 但不管追哪一队,明军都没有单纯的逃跑,而是一边撤退,一边朝元军回身放箭。 元军骑兵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张弓搭箭射向明军。但他们在追击中,是顶风射击,而明军在撤退中射击,是顺风射击。此消彼长间,双方的射程差了好大一截儿。 第一二六九章 回马箭 而且元军是迎着明军的箭前进,明军却是与元军的箭同向前进,谁吃亏谁占便宜不言而喻。 所以明军选择主动撤退,其实是为了更好的打击元军。当然前提是他们都得掌握回马箭,这项难度颇高的骑射技能。 是朱老板年复一年的秋操冬演,给明军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他们才能在战场上游刃有余的运用各种战术。 双方数万骑兵在一望无垠的科尔沁草原上追逐混战,互相射箭。乍一看,是人数更多的元军一方占据优势,因为他们一直在追击。 但若把镜头拉到局部战场,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只见元军射出的箭,飞出一段距离后大都落在了地上。 明军回身射出的弓箭却明显飞的更快更远。迎面而来的元军,就好像故意往箭上撞一样,不管人中箭还是马中箭,反正结果都是人仰马翻。 这样追出数里远,明军积累的战果就很可观了。元军显然被明军的回马箭吓住了,于是冲在前头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都远远缀在后头,躲在明军的射程之外…… 在跟蒙古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明军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全民皆兵存在严重缺陷。 全民皆兵往好里说,是所有能骑马的男人都能上战场,可以把人口的战争潜力压榨到极致。所以大明上亿人口,只有两百多万军队,而蒙古人几百万人口,就能拉出大几十万军队来。 但另一方面,全民皆兵就难免良莠不齐。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同一个民族的男性也是形形色色,有勇敢的就有懦弱的,有善战的就有废柴的,而且比例其实大差不差。 所以像明军的骑兵,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只有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士兵,才有资格跨上战马,成为骑兵。而元军这边,只要是个能拉得动弓,骑得动马的男人,就必须要上战场。所以他们很难做到上下一心,同进共退,更不要说同生共死了。 根据王弼多年来与他们作战的经验,蒙古兵可以分为三类。其中第一类英勇善战,不怕牺牲,从这些人身上能看到他们祖先的影子,他们也是北元一直没有灭亡的根本所在。 在他们之后还有第二类人,他们也会跟着第一类人前进,在顺风时甚至表现的与第一类不相上下。但他们只会在不冒风险的时候作战,一旦遇到危险,首先想到的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这时他们就会以不起眼的手段勒紧缰绳、控住战马,远离危险。 还有最后一类,就是那些怯懦者。他们表面上参加战斗,实际上却不参加战斗;他们心里只想着保命,所以总是躲在同伴的身后,时刻准备着逃跑。 事实上不止蒙古兵,所有的军队都有着三类人,只是多少不一罢了。明军骑兵在筛选时就已经尽可能的把后两类人筛掉了,又是百战百胜的开国之师,无论士气还是勇气都在顶点。 但蒙古人正处在败退回草原的低潮期,从上到下又习惯了逃跑,所以第一类人的数量最少,第二类第三类居多。 以王弼的观察,第一类人在蒙古兵中不超过五分之一,兀良哈部就算强一些,也绝不会超过三分之一。所以真正跟明军交手的敌人,不是四万,而是一万左右! 因此在王弼看来,兵力优势其实还是在自己这边,这才会下决心干他娘的! 明军这样大范围的拉扯,除了要彻底打乱蒙古人的阵型外,还有就是为了将这三类人分开。 而明军的回马箭,一直打击的就是冲在最前头的第一类人,他们要在短兵相接前尽可能多杀死一些这样的勇士。 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至少需要一两个时辰,甚至半天的时间。但骑兵对骑兵,从来都是这样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必须要保持耐心。 中午时分,随着追击的距离越来越远,元军的阵线也越拉越长。冲在前头的先锋跟后头大部队的距离越来越远,回头都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明军千户一直密切观察着元军的动向,从望远镜中看到其先头部队落了单,且己方兵力局部占优,终于吹响了停止撤退的铜哨。 尖锐的哨声中,一千明军骑兵勒住马缰、拨转马头,以优势兵力向只剩两三百名的元军前锋发起了冲锋。 追到近前的元军骑兵,都是耻于后退的勇士,他们没有因为人数处于劣势,就畏葸不前,反而向明军发起了果断的冲锋! 双方将士在开战半日之后,终于短兵相接了。 战斗场面也瞬间惨烈起来,双方的战马凶狠的撞在一起,马背上的将士挥舞着马刀,恶狠狠砍向对面的敌人。 喷溅的鲜血,洒落在白色的雪地上,旋即被马蹄践踏,化为了污泥。兵器相交声、惨叫声和怒骂声连成一片,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敌人! 只是元军骑兵虽然英勇,但人数处于劣势,又不像明军一样有盔甲护体,所以没有对明军造成多大的杀伤,就被全歼了…… 直到最后一个元军死在明军的刀下,后头的大部队都没有跟上来。 明军将士也不着急杀个回马枪,他们在原地稍事休整,等着元军大部队到来。 一直等到明军吃完干粮,给战马喂完了豆饼,元军后续部队才姗姗来迟。 看到冲在前头的先锋部队,全都死在明军刀下,明显占据人数优势的元军大部队,竟然纷纷停下脚步,不敢上前了…… 没有狮子带领的羊群,数量再多也没有胆量向狼群发起挑战。 明军千户射出一支鸣镝,明军将士便一起向元军抛射一轮,然后便一边射箭,一边发起了冲锋! 元军的数量在三千左右,而明军只有不到一千人,但在明军势若奔雷的冲锋面前,心生畏惧的反而是元军。 双方相距二十丈时,三倍于明军的元军,居然阵脚动摇,一直落在最后面的第三类蒙古兵纷纷拨转马头,调头就跑。 前头的第二类蒙古兵也没有跟明军以死相搏的勇气,见状也跟着调头撤退了…… 场面跟王弼预料的如出一辙。 第一二七零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却也不是所有明军的战斗都这般顺利,敌众我寡,难免也有陷入险境的队伍。 第710节 比方说王弼亲自率领的那一千骑…… 他的“王”字大旗太过醒目,从一开始就被脱鲁忽察儿盯上了。 命令兀良哈部发起冲锋后,脱鲁忽察儿就率领自己的亲兵部队,直扑王弼的大旗。 其他兀良哈骑兵早就习惯了跟随自家万户行动,便也跟着脱鲁忽察儿对王弼展开了追击。 王弼回头一看,好家伙,追兵少说得有七八千…… “将军,咱们捅了马蜂窝了!”郭英的长子郭镇一边回头射箭,一边观察追兵的情况,看着后头的元军越来越多,一阵阵的头皮发麻。 按照明军内部不成文的规矩,父子或者兄弟,是不应该在同一支军队上战场的,以免都牺牲了。所以王弼的儿子王德跟着郭英,他则把郭英的儿子带在身边。 王弼也从马鞍上摘下一石硬弓,抽出一支长箭,轻轻松松弯弓搭箭道:“这就对了,我们吸引的元军越多,弟兄们就越轻松。” 语毕,松弦,一支雕翎箭便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飞射而出,转眼洞穿了一名元军百户的胸口。 王弼领着一千骑兵边退边射。 直到日头偏西时,把箭壶都射空了,后头追击的蒙古兵还有两三千之众。 显然脱鲁忽察儿的亲兵中,是以第一类人居多的。而且脱鲁忽察儿本身的骁勇彪悍,也会极大的激励身边的将士,使那些介于第一类和第二类之间的士兵,爆发出超常的勇气,让他们也能迎着箭雨,对明军穷追不舍。 脱鲁忽察儿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明军射来的箭雨稀疏了,他便高声对部下道:“汉人的箭射光了!” “嗷嗷!”蒙古骑兵如释重负的欢呼起来,追了这半天,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同袍中箭落马,他们说不恐惧那是假的,这下总算是熬到头了。 不过他们箭壶里的箭,比明军少太多,更是老早就全射光了。 “冲上去!”脱鲁忽察儿拔出战刀,指向前方的明军,咆哮道:“杀光他们,生擒他们的主将!” “嗬呼!”蒙古骑兵们高声应和,纷纷催动战马,向明军展开全速冲锋。 他们的马虽然要比明军差一些,但少了几十斤的盔甲的负重。短途看不出区别,但全速奔跑了这大半天下来,元军战马的状态,明显比明军的好上不少。 只要没有可怕的回马箭,追上明军那是分分钟的事。 对面的明军同样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不退了,他们跟着王弼拨转马头,把弓挂回马鞍,抽出各自的兵刃,准备迎敌。 王弼也拔出自己的佩刀,沉声对将士们道:“昔日张文远以八百勇士在逍遥津大破孙权十万吴军!今日我王定远身边的弟兄多于张文远,对面的元军不过两三千,我们不能给大明丢人!” “弟兄们,跟我来!擒贼先擒王!”王弼话音未落,便猛地一夹马腹,率先冲向了迎面而来的元军。 “破贼!”将士们也齐声怒吼,一起催动战马,紧跟着定远侯向元军发起了冲锋! 过午的阳光依然明亮,把茫茫雪原照耀的分外刺眼。 两军骑兵的铁蹄踏碎琼玉般的积雪,扬起漫天的雪沫,皆如巨浪般向对方席卷而去。 骑兵连人带马,体积本来就比步兵大,又是在卷雪带尘的突击,虽然双方兵力都不算太多,明军更是只有一千骑,却都冲出了铺天盖地的气势! 这就是为什么骑兵,会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之王。 似乎一瞬之间,双方的距离便拉近到能看清对方的眉眼了。在明军将士眼中,这些兀良哈人确实跟大脸盘,细眼睛,高颧骨的蒙古人不大一样,他们脸比较小,脖子似乎比脑袋还粗,普遍生着鹰钩鼻子,看上去比蒙古人还要凶狠。 双方将战马的速度催动到极致,全都紧紧握住兵刃。不同的是,元军普遍用的是弯刀、手斧等短兵刃,只见他们右手持刀,将右臂尽量向外平伸,连身子也尽量朝右倾。 这是蒙古轻骑最常用的冲锋姿势,可以在杀伤敌军的同时,躲避对方的进攻,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 明军这边,却以马槊等长兵器为主,他们双手挺着槊杆,借着战马的冲力,瞄准了迎面而来的元军,全速撞上去! 再也没有试探,再也没有拉扯,甫一交战就是你死我活的以命相搏! 战马嘶鸣,喷着响鼻,马头交错间,马上的骑兵兵刃相交,金铁碰撞,火星四溅! 而那些不幸中招的骑兵,惨叫着跌落战马,成为第一轮突击的牺牲品。 双方骑兵手上忙活,脚下也不闲着,用两腿指挥战马抢起了外圈。两边都是轻骑兵,最讲究机动灵活,自然是越往外走,机动的空间越大。 越被往里头逼,只能猬集在一起,不仅施展不得,甚至都没有躲避的空间,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轻骑兵对上轻骑兵,哪怕是进入肉搏阶段,快速机动的走位依然重要。谁能占据外圈,将对手逼成一团,谁就会战而胜之! 这是明军在装备上的优势又一次发挥了关键作用。元军的马刀只要不砍到他们的面部、手部、肋骨等没有盔甲防护的区域,基本上就没法对他们造成伤害。 而明军的马槊槊杆在五尺左右,精铁打造的槊头两面开刃,在强大的冲力加持下,元军的皮甲只要被明军的铁槊刮一下,登时就像纸糊的一样裂开,根本就无法为主人提供有效防护。更不用说皮甲下的血肉之躯了。 明军仗着盔甲和兵刃的优势,硬生生杀出了重骑兵千军辟易的威风。把所有意图跟他们抢外圈的元军,统统扫落下马,强势占据了外圈! 然后,他们便围着元军转起了圈子,一层层的进行杀伤。 元军阵型被越挤越紧,直接挤成了一团。这下不仅失去了冲刺的空间,而且大量的部队都被自己人挡在前头,只能在内圈看着干着急,毫无用武之地。 第一二七一章 将对将 日头偏西,火红如血。 在无数马蹄的践踏下,红的血,白的雪,全都变成了黑色的污泥。 满地都是落马的骑士,有的死了,有的只受伤。死了的还好,不用再遭二茬罪了,受伤的就惨了,在如此密集的马蹄飞奔下,根本没有人能存活,全都被生生踩死,鲜血和肚肠流淌在污泥中,整个人也变成了污泥。 原本最纯洁的雪原,此刻却变成了最肮脏的泥塘,却也掩盖了尸横遍野的惨烈…… 双方士兵却顾不得这些,他们依然纠缠在一起,疯狂的厮杀着。 明军骑兵像一股红色的洪流,绕着元军的外围不断转圈,每转一圈都会将一层元军挑落马下,就像剥卷心菜一样。 元军当然不能被动挨打,他们仗着人数的优势,拼命想要突围出去,重新占领外圈。可明军根本不给他们机会,在机动中死死占据着外线,元军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都会被挡住去路,被死死锁在内圈中。 脱鲁忽察儿在内圈的最中心,看到明军不断蚕食自己的族人,急得五内如焚。 他知道明军仗着装备上的优势,可以横冲直撞,自己很难通过机动抢回外圈来,便咬牙对自己的弟弟野脱忽察儿下令道:“分兵!我缠住他们,你带一半兵马从后面撤出去,然后回身与我夹击明军!” “大哥,那样你的兵力太少了!”野脱忽察儿急道:“还是我挡住他们,你撤出去吧!” “你挡不住他们。”脱鲁忽察儿摘下自己的铁骨朵,活动一下胳膊道:“还是交给我这个兀良哈的巴特尔吧!” 野脱还要劝,脱鲁忽察儿却已经不耐烦了,喝道:“快去!” “是。”野脱忽察儿只好应一声,然后连打了几个急促的呼哨。 他的部下听到命令,便纷纷拨转马头,脱离了本阵,跟着野脱向后撤去。 脱鲁忽察儿则带着自己的部下,继续跟明军缠斗,不让他们阻拦野脱的去路。 然而王弼根本没有要阻拦野脱的意思。他就像头狼一样,率领狼群绕着猎物打转,时刻寻觅可以擒贼擒王的机会。 当元军开始分兵时,他知道机会来了。 王弼耐心的等着野脱率领部下,与脱鲁忽察儿所部彻底分开。便立即下令改为锋矢阵! 尖锐的铜哨声中,明军将士不再跟元军兜圈子,忽然化作一个巨大的箭头,朝着明显变得稀疏了的元军阵型,进行楔形突击! 箭头的最前端,是手持一柄龙凤日月刀的王弼,他手中宝刀削铁如泥,刀法更是出神入化。拦在他面前的元军,没一个有能挡住他三招两式,往往还没反应过来,便做了他的刀下亡魂。 王弼可是常遇春的先锋大将,当年每战必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如今虽已年近五旬,但依然宝刀不老,让元军好好感受了一把,对手是万人敌,是什么样的体会。 在他的带领下,明军的锋矢阵如热刀入黄油一般,几乎毫无阻滞的深深插入了元军阵中。 元军阵中,登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两翼的元军拼命想要往中间合拢,保护自己的中军。 却被郭镇率领明军死死抵住,双方纠缠成一团,谁也动弹不得,全都忘了拉开距离那码子事。他们人挤着人,马挨着马,互相劈砍捅刺,甚至用脚踹敌人,用手抓住对方的兵刃。跳到对方的马上厮打,最后搂抱着一起坠马,场面混乱至极。 但明军将士还是牢牢护住了他们主将的后背,让王弼可以心无旁骛的朝着那个唯一穿着铁甲的蒙古人杀去。 脱鲁忽察儿也在盯着王弼。 他早就注意到这个穿着精美山文甲,戴着金色兜鍪的明军将领,是冲着自己来的。 也许换了别的元军将领,会被这个勇猛无匹的明将吓跑,可他不一样,他是北元皇帝亲封的草原第一巴特尔。他对元军已经习以为常的逃跑主义深恶痛绝,是绝对不会像那些胆小鬼一样,在强敌面前调头就跑的! 而且他相信以自己正当年的天生神力,绝对不会输给这个已经四五十岁的老头! 于是脱鲁忽察儿对自己身前的护卫爆喝一声:“让开!” 随着王弼将又一名元军斩于面前,他与脱鲁忽察儿之间再无一人了。 密集的两军阵中,短暂的出现了一条通道。 通道两端一个是大明定远侯,一个是兀良哈万户侯。皆是两个民族最顶尖的英雄。 两人对视一下,便达成了默契。他们要以英雄的方式,既决高下,也分生死。 “杀!”脱鲁忽察儿爆喝一声,挥舞着铁骨朵,纵马冲向了王弼。 他的铁骨朵足有四十斤重,有明军将士想要拦截,却被他一骨朵就打的吐血落马。那刀砍箭射都无法破防的锁子甲,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主人。被铁骨朵重重一敲,人就筋折骨断…… “来得好!”王弼也低喝一声,挺刀迎上前去! 两人便在阵中心展开了厮杀! 凌厉的破风声中,脱鲁忽察儿挥舞着铁骨朵,连砸带打十几下,才跟王弼错开身位。 王弼不避不闪,举着龙凤日月刀跟脱鲁忽察儿硬碰硬了十几下,火星四溅间,金铁交加之声让人耳鸣目眩。 马匹交错后,王弼拨转马头,赞一声:“好汉子!” 这就叫拳怕少壮,要是年轻二十岁,他早就把对方连人带马劈到地下了。现在却被震得手臂发麻,虎口生疼。 对面的脱鲁忽察儿却比他更震惊,自己才三十不到,正值巅峰,却被个老头子震得虎口崩裂,双臂颤抖。不敢想象对方当年是何等的强大。 但这更激起了他的豪气,长笑一声道:“老头去死吧!” 说着便咬牙握紧了铁骨朵,再次朝王弼冲上去。 “去死的是你!”王弼本来还挺欣赏此人,听他叫自己老头,登时火冒三丈。便 一边喷着垃圾话,一边策马举刀,再次迎上脱鲁忽察儿。 脱鲁忽察儿目眦欲裂,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记力劈华山朝着王弼脑门砸去! 王弼也虎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起,举刀迎上了脱鲁忽察儿的铁骨朵! 第一二七二章 双刀王 “铛”的一声,双方兵刃相交,依旧火星四溅。 脱鲁忽察儿却心中一惊,只觉对方这一刀的力道不足之前的一半,却带着极强的缠劲,把自己的铁骨朵生生带偏了一寸! 第711节 铁骨朵呼啸间,贴着王弼的头盔,砸了个空。 脱鲁忽察儿十成十的力道砸在了空气中,诳得他险些吐血,差点一头栽下马去,赶忙一拧腰,堪堪稳住身形。正待回首抡锤再砸时,他瞥见一道寒光闪过,便听喀喇一声,后背铁甲便被斩为两截。 一同被斩断的,好像还有自己的脊梁骨,因为他瞬间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手中的铁骨朵也掉落在地上…… 他想要伸手摸一摸自己的伤口,都抬不起手来,然后便如一个巨大的木偶般,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人在半空中,他终于看到那个明军将领的左手中,又多了一把样式类似,但稍短一些的宝刀,雪亮的刀锋上还在滴着自己的血…… “你……”脱鲁忽察儿重重摔落在泥泞的雪地上,直勾勾的盯着王弼,满脸不甘道:“你来阴的……” “胡说八道。”王弼啐一口道:“你都这么大人了,没听过双刀王的名号吗?” 说着挥舞双刀砍飞了,两个扑上来想要抢救主将的元军。 脱鲁忽察儿忽然想起,之前跟自己硬碰硬时,对方用的双手刀。但刚才接自己最后一招时,却是单手持刀。自己确实大意了…… 但战场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此时两个王弼的亲兵跳下马来,一个用马槊扒开他的头盔,另一个一刀取下他的头颅。然后翻身上马,用马槊挑着脱鲁忽察儿的首级,高声道:“贼酋已死,尔等还不投降?!” 士兵在激战中,全部的心神都在躲避明枪暗箭,如何杀死眼前的敌人上,根本就无从了解战场的形势。甚至王弼和脱鲁忽察儿这场罕见的主将对决,除了脱鲁忽察儿的亲兵之外,都没有几个知道的。 所以一看到自家万户已经摸不着头脑了,兀良哈士兵如遭五雷轰顶,士气登时雪崩。 再勇敢的战士,也没法在主将阵亡的情况下继续作战。他们以为主力已经崩溃了,只剩自己身边这几个人了。巨大的恐惧之下,再也无心恋战,纷纷策马脱离战团,拼命逃离了战场。 明军将士又顺势砍杀了一气,却没有追击,因为野脱忽察儿带领他的部队杀了回来。 看着万户的脑袋被挑在枪杆上,其余人都逃的干干净净,野脱的手下傻眼了,这尼玛还合击个屁啊? 野脱忽察儿更是悲痛欲绝,就要冲向明军报仇雪恨,却被他的亲兵死死拉住:“别冲动啊千户大人!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不过打了个来回的功夫,牵制敌军的部队便全军覆没,主将还被取了首级。 面对如此恐怖的敌人,任谁也没有勇气再去送死了…… 只有野脱忽察儿还在那里挣扎咆哮,咆哮着要抢回自己大哥的人头,直到手下亲兵说了一句:“万户死了你就是万户了,你要是再死了,我们就被别人吞并了。” 他这才放弃了挣扎,带着手下直接撤出了战场。 好在明军也没有追击的意思。不是王弼不想追,而是马力已经到极限了。 马匹这种天生具有斗心,并且曾经长期需要逃亡的动物,其实比人类更善于在疲劳的状况下继续坚持。它们对疲劳和疼痛有着更强的忍耐力,也会在主人的驱使下,逼迫自己做一些“力不能及”的事情。 但透支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许多战马会在急速的长途奔跑后,忽然“毫无征兆”的死掉。 其实也不是毫无征兆,只是战马不会说话而已,经验丰富的老骑手会通过战马的表现,及时感知它们的状态。 刚才就有不少战马出现不愿加速,左右摇头,喘息加剧的状态,这就是明确的疲劳信号。 一匹配合默契的战马,就是骑兵的生命。在战场上,要是战马累死了,骑兵也就离死不远了。 眼看天色渐黑,王弼索性也不着急返回主战场了,下令将士们赶紧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当然也不能忘了割掉元军的耳朵,这可是他们报功的凭据。 然后他们带着满满一麻袋的耳朵,转移到数里外安营休息,吃饭喂马。 战斗仍未结束,四周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会有元军杀来,所以王弼他们没有生火,只能一口雪一口烤肉的填饱肚子。 烤肉还是三天前他们袭击兀良哈人营寨后制作的,过了三天又冷又硬,跟吃树皮差不多。 但从王弼到普通的军士,都已经习惯了。也就郭镇这个没怎么吃过苦的公子哥,才会觉得难以下咽。 郭镇索性收起肉干,摸出个银壶抿一口,舒坦的闭上眼。 “喝什么呢。”王弼瞥他一眼。 “嘿嘿,酒精。”郭镇把银壶递给王弼,小声道:“别听军医院那帮人瞎说,这玩意儿其实就是最烈的酒。” “就你聪明,这是给伤口消毒用的。”王弼伸手接过银壶,手一抖竟洒出了一些,登时闻到浓浓的酒味。 “唉……”他不禁叹口气:“老了。” 跟那脱鲁忽察儿打完之后到现在,他的手还是控制不住的发抖。王弼郁闷的灌了一口医用酒精,脸登时皱成了菊花。 “哎哟卧槽,真够劲儿……” “是吧?”郭镇笑笑道:“将军可别难过了,我们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那个贼酋没了脑袋都至少两百斤,跟狗熊差不多了。”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王弼沉声问道,对这个能逼他使出双刀的蒙古好汉,他还是心怀敬意的。 “当时还没死的俘虏说,他好像叫什么……脱了裤衩儿?”郭镇挠挠头道:“现在也没俘虏了,暂时也没法确定了。” “肯定不是叫这种名字。”王弼嘴角抽动一下,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跟“脱了裤衩子”有来有回…… “不好说,因为俘虏说他弟弟叫“也脱裤衩儿”……”郭镇就不明白老将军的心,还在那往他伤口上撒盐。 王弼当时就不想理他了。 第一二七三章 有王之民 郭镇却毫无所觉,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说什么鞑子的名字就这么粗鄙,比如带他们来的向导,就叫“野驴”之类。 把王弼烦的够呛,白他一眼道:“小郭,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是……”郭镇这才讪讪闭嘴,其实他平时还是挺稳重的。至少表现的很稳重,以免丢了郭府的脸。 但今天郭镇实在太激动了,他从军多年,也没经历过如此激烈残酷的战事,关键是还打赢了。虽然他跟胜利的关系不大。但不妨碍他的肾上腺素超量分泌。 郭镇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嘴,又怕挨骂,只好主动转个话题道:“不知道我爹那边战况如何。” 这才是王弼关心的事情,但他们现在距离当初的战场肯定超过一百里远了。其他的部队应该也差不多,散布在方圆两百里的范围内,谁也不知道谁的情况,谁也帮不上谁。 他看着天上的繁星,叹气道:“但愿他们都好运常在吧……” 就在王弼和郭镇说话的功夫,郭英还在领着自己的部队夜战八方呢。 但他的情况跟王弼他们恰恰相反,他的右翼骑兵对上的是翁牛特部。这帮弔毛格外保守,虽然被迫跟着兀良哈部发起了冲锋,却不像兀良哈一样仗着人多,分头追击。 他们始终保持着完整队形,坚定不移的跟在郭英身后,对其他几路明军视若不见。 众千户见敌人不上当,自然也就不分散了,又迂回到郭英的大旗边,重新跟他汇合。 期间,翁牛特人倒也发起过冲锋,想要阻止明军重新汇合,可被明军的回马箭一通射,就不敢再过分靠近了,任由明军合兵一处。 合兵之后,郭英调转马头,率众向翁牛特部发起反冲锋。翁牛特部便果断撤退,同时也用回马箭招呼明军…… 明军一样怕回马箭,那么多元军一起射箭,谁也遭不住,所以也不敢过分靠近。 双方就这样来回拉扯了一个白天,到太阳落山时,愣是没正经发生过短兵相接,把个郭英气的鼻子都歪了。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令安营扎寨。 远处的元军见状,也在数里外扎营,跟明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塔并帖木儿看来,能牵制住这些明军,自己就问心无愧了,还是等那位草原第一勇士,歼灭了另一路明军之后,大家再合力消灭这一路明军吧。 按照王弼的理论,他是军队中标准的第二类人……不愿意冒任何的风险作战,时刻以自保为重。 至于战功什么的,随缘。 其实他上面还有辽王阿札失里,可以对他发号施令。可阿札失里也没有反对他的决定。 因为翁牛特部可是“有王之民”啊。 但他们不急郭英急。 郭英和他的部下都是毫无疑问的第一种人。当然不愿意就这么坐等王弼那边的战果了。 吃过晚饭后,他召集手下千户,沉声对他们道:“白天打得太憋气,我决定晚上再战。” 众千户也是同样感受,自然是支持的,却也有人提出异议道:“侯爷,今晚出月亮了,照在雪上很亮,不适合夜袭。” “倒也是。”又一个千户道:“刚才属下出去转了一圈,斥候报告说元军派了上百侦骑,他们的营外还有上千逻骑警戒,显然是在防备我们偷营。” “他奶奶的,这帮鞑子属什么的,怎么这么小心?”千户们愤愤道。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但事无绝对,当你觉得绝对没问题的时候,反而是最容易中招的时候。”郭英却沉声道:“我今天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怎么个反其道而行之?”千户们好奇问道。 “撤军!”郭英一字一顿道。 “啊?”千户们瞠目结舌。 今晚格外适合侦查,这么多元军侦骑盯着明军大营,营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元军的眼睛。 所以明军一拔营,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不远处的元军大营中。 辽王阿札失里正和塔并帖木儿在王帐中涮火锅。 听了侦骑的禀报,阿札失里吃惊的看着塔并帖木儿:“他们这是要撤了?” “可能是在我们这边占不到便宜,想去跟左翼骑兵汇合了。”塔并帖木儿猜测道。 “现在去汇合,不嫌太晚了?”阿札失里皱眉道。他刚才涮锅子的时候,跟塔并帖木儿怎么琢磨,都觉得兀良哈部和另一路明军已经分出胜负了。 估计明天就会有消息传来了。 “也可能是怕兀良哈部回来,被我们合围了,所以这路明军先撤再说。”塔并帖木儿笑道:“他们一开始扎了营,我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很明显是后来改变了主意。是不是已经收到不好的消息了,所以连夜跑路了吧。” “唔……”阿札失里闻言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分析很靠谱。但他骨子里十分慎重,不然也不会用塔并帖木儿当代理人。所以他的笑意在嘴角便消失了,依然面无表情道:“但愿如此吧。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要防止对方杀个回马枪,半夜偷袭我们!” “大王放心吧。”塔并帖木儿却自信满满的笑道:“别的为臣不敢夸口,唯独在小心这件事上,为臣比任何人都小心。” “把所有的探马赤军都派出去,盯紧了那些明军,天亮之前都不许放松。”说着他沉声吩咐斥候队长塔里木道:“你们不仅要时刻掌握他们的方位,还要密切观察他们的兵力。不仅要防止他们杀个回马枪,还要防止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没错。”阿札失里深以为然道:“明军也能料到本王的斥候在盯着他们,说不定会让大部队做出撤退的架势,然后偷偷埋伏下两三千骑兵,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大王放心!”塔里木信心满满道:“卑职当了一辈子斥候,对方有多少匹马,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少了百八十匹不好说,少一千匹绝对逃不过卑职的眼睛。” “嗯,去吧,一定要把眼睛瞪起来。”阿札失里点点头。 第一二七四章 思维定式 明军营中。 将士们刚刚吃过晚饭,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听到了集合的号令声。 这是在战场上,没有人会有怨言。久经沙场的将士们知道,上面每一个命令都是攸关他们生死的。长期养成的信赖和服从,让他们对所有的命令都可以默默接受。 第712节 但听了各自千户的命令,将士们还是觉得有些离谱,居然让他们扎四千个假人…… “这是要干啥?”将士们不解的问道。 “当然是用来骗人了。”千户们便向满脸不解的部下,道明了接下来的安排。 军士们登时来了兴致,赶紧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都是轻骑兵,携带的物资有限,甚至连帐篷都没有。所有的铺盖就是一床毛毡、一块防雨油布而已。但这些东西恰好最适合做假人,再加上给战马准备的一捆捆干草,材料齐活! 于是明军士兵两人一组,手脚麻利的忙活起来,不到顿饭功夫,四千个假人就扎好了。然后按照要求,将其牢牢绑在马鞍上。 一切准备停当,明军便按照正常的行军方式,前锋先行,大部队居中,后卫部队殿后,依次离开了军营。 明军大部队刚撤走不久,元军的探马赤军便倾巢而出,扑向还留在附近警戒的明军斥候。 明军斥候人数又少,根本无心纠缠,在元军探马的压迫下,只能快速后撤。 塔里木便在一众探马赤军的簇拥下,进入了明军遗弃的营地,一番搜查下来,一个人影都没找到。 “千户,看来他们走得很急啊。”一个百户喜滋滋的捧着一口铁锅道:“连这么宝贵的东西都忘拿了。” “嘶……”众探马倒吸一口冷气,羡慕的看着他……手里的那口锅。暗恨自己光顾着抬头找人,没想到低头寻锅了。 “嗯,你收起来吧。”塔里木是翁牛特部的大佬,还不至于跟下面人抢锅。他便下令道:“追上去!” “嗬呼!”一众探马赤军齐齐吆喝一声,便跟着塔里木策马离开了明军营地。 探马赤军前行没多会儿,就看到了大队的明军。明亮的月光照在皑皑雪原上,可以让人看清一里外的情形。元军探马都是猎人出身,视力远超常人,甚至能看到二里之外的猎物。 “一千骑,断后的是个千户队。”塔里木看着明军的后卫部队,沉声对手下道:“不要跟他们纠缠。” 又吩咐那个捡到锅的百户道:“莫日根,你带人盯住他们。其余人跟我绕过他们,去监视明军的大部队!” 众探马点点头,按照千户的吩咐,留一部分人盯着明军断后的一千骑兵,其余人自左翼迂回,绕过明军后卫,继续向前侦查。 话分两头,说回明军大部队。 八千骑兵按照郭英的计划,在紧张的行动中…… 其中半数骑兵,脱下了自己的锁子甲,罩在假人身上。自己只穿着轻便的棉甲,套上雪掌,又披上了白色的斗篷。 待千户一声令下,他们便一起下马,将缰绳交给了一旁的同袍。然后跟着各自的军官悄然离开了大部队。 剩下的四千骑兵,则领着真马假人继续前行。 白天的时候,郭英已经看好了地形,为这四千兵马选择了几处藏身的洼地。 离开队伍之后,他们便排成一线,朝着各自的目的地鱼贯滑去。这些士兵都久在幽燕,早就在漫长的冬季练会了滑雪。 每支队伍的末尾,还有军官拿着用马尾编成的扫帚,小心扫去地上的雪鞋印记。 就这样一直行到洼地处,明军将士便伏身阴影中,一动不动的潜伏下来。 他们刚潜伏下来不到盏茶功夫,元军的斥候就到了…… 那是塔里木带着探马赤军,绕过了明军的后卫部队,在追踪他们的大部队。 元军探马着急追上明军大部队,一直在马不停蹄。当然他们也会在骑行中,警惕的扫视四周。 骑兵的目标很大,在雪原上根本无法藏身,哪怕是夜里也一样。对探马赤军这种专业斥候来说,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确定视线中有没有骑兵。 至于步兵,他们想都没想,这里可是大草原深处,步兵的禁区。而且他们白天就看到了,一万明军全都是骑兵,没有一个步兵。 但他们都没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骑兵可以下马成为步兵…… 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式,让他们没有意识到会有步兵的存在,自然也不会去刻意搜寻比骑兵更容易隐藏行迹的步兵了。 不过探马赤军都是扇形前进,搜索区域很大,还是难免会经过明军藏身的那些洼地。 双方距离最近时,趴在雪中的明军,甚至能听到元军战马的响鼻声,感受到马蹄落地带来的雪面颤动。 明军将士趴在雪中,紧紧攥住各自的兵器,时刻准备着一旦暴露,就马上先发制人。 但其实谁都知道,步兵在骑兵面前就是个弟弟,何况明军为了便于行动,连铁甲都没穿。一旦交上手,一定会吃大亏不说,今晚的行动也会彻底破产。 他们紧张的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祈求着元军快点过去,千万不要发现自己。 好在郭英选择的埋伏地点是有讲究的,这些洼地非但有便于藏身的暗影,而且骑兵也会躲着走。 因为谁也不知道,洼地有多深,积雪有多厚,万一陷进去,轻则人仰马翻,重则摔断战马的腿,所以有经验的骑手,都会躲避着阴影走。 可再好的计划也会有意外,一个年轻的探马赤军可能是缺乏经验,也可能光顾着看远处,没注意脚下的路,结果战马失蹄,一下子踏进了明军将士藏身的雪窝子里。 马蹄如重锤般踏在一个士兵的大腿上,那士兵的腿骨登时就断成了数截。周围的士兵都听到了那清晰的喀嚓声,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只待千户一声令下,他们就要起身厮杀了。 然而那名士兵却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忍耐力,在剧痛之下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第一二七五章 英雄 那名元军探马也听到了喀嚓声,慌乱间却只以为是战马踩到了雪下的灌木。唯恐马蹄被树枝缠住,他慌忙猛拽马缰,让战马人立起来。好在洼地不深,战马轻松就跳了出来。 远处的前辈们都在笑话菜鸟走路不长眼,臊得他满脸通红,赶紧一夹马腹,快速离开了这个让自己丢人的地方。 塔里木一行过去不久,明军的后卫部队也经过了这片区域,然后是盯梢的莫日根一行…… 待所有马蹄声都远去后,雪原上恢复了安静。 然而仅过了片刻,那片被战马踩踏过的洼地,居然开始了轻微的晃动。 准确的说,应该是抖动。 很快,雪地里冒出了一个又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人影。 刚才那个元军落坑的时候,着实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但好在对方也被吓了一大跳,光顾着赶紧跳出去,没注意到这片洼地里还藏了几百号人…… “运气不错,谁也没被踩到,不然就露馅了。”士兵们庆幸的小声道。 但他们很快就知道,其实不是运气好……一个叫张狗儿的小旗,刚才被踩断了大腿,只是他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才没有让大家暴露。 他们本打算轮流背着牛逼上天的张大哥一起出发。可挪动他时,却发现他身下全是血…… “大夫,快来!”将士们赶紧呼唤来军医。 军医看过之后,发现他的股动脉早被尖利的骨茬刺穿了。整个人已经失血过多,无法抢救了…… 之前还在庆幸无比的将士们,一下子陷入了悲痛中。 “好样的兄弟。”连郭英也来到张狗儿身边,握着他的手,哽咽道:“这次的头功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可惜不能跟侯爷去偷营了……”张狗儿的脸色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白,他充满遗憾的叹息一声,吐出最后两个字:“要赢……” 说完便脖子一歪,溘然长逝,郭英试了试他的鼻息,然后伸手将他双眼合上。 周遭响起一片啜泣声。 “都听到了吗?”郭英站起身来,低声道:“狗儿说“要赢”……” “要赢!”将士们一齐应道,声音低沉,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出发!”郭英说完,便率领将士们直奔元军营地! 那厢间,塔里木也带领探马队,追上了明军的大部队,在明军斥候的警戒线外进行侦查。 他策马上了个小丘,运足目力,眺望着明军的大部队。 只见月下雪原上,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部队,正沿着辽河向西撤退。 细看时,又能发现这支部队分为两股,一股小规模的骑兵头前开路,另一股规模数倍的大部队跟在后头,双方始终保持一定距离,看上去就像一头徐徐而行的鸿蒙巨兽。前面的部队是巨兽的头,后面的部队是身子。 塔里木观察了盏茶功夫,沉声对左右道:“前头一千骑,后头八千骑。” …… “再加上一千后卫,一万明军都在我们的监视下了。”手下高兴道。 “去报告大王,一切正常。明军全数撤退,目前并没有兵马消失。”塔里木点点头,吩咐一声。又环视四周,见一切正常,这才带人下了土丘,继续跟在明军后头,以防有变。 夜已深,月西沉。 元军大营中却依然火把照天,所有翁牛特将士都持刀挎弓,守在战马旁,没一个敢睡的。 辽王阿札失里和塔并帖木儿,也同样甲胄在身,坐在帐中等着斥候报来的消息。 翁牛特就是靠着这份谨慎,才能活过元末的乱世,并且做大做强到今天的。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两人都是一脸的倦色。但在弄清明军的意图前,他们只能强忍着困意,保持清醒。 不这样,没法在第一时间逃跑呀…… 忽然,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两人一下子瞪大眼睛。塔并帖木儿站起来走到帐篷外,不一会儿,满面春风的进来,禀报阿札失里道:“大王,塔里木派人来报,明军并未耍什么花招,全军都在沿着辽河向西撤退!” “好,睡觉!”阿札失里一拍大腿,大笑着起身。 “是啊,都这个时辰了,明军天亮之前指定杀不回来了。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塔并帖木儿心头的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不光是这样,看来另一路明军肯定凶多吉少了。”阿札失里高兴的摘下头盔,让女奴给自己脱掉盔甲,眉飞色舞的对塔并帖木儿道:“咱们先好好睡一觉,明早再做打算。” “是,现在不着急了,进退都看大王的心意。”塔并帖木儿欠身道:“那为臣就先告退了。” “嗯。”阿札失里点点头,便搂着身材婀娜的女奴进了后帐。 塔并帖木儿出了王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对左右道:“大伙儿都辛苦了,除了值夜的,都去休息吧。” 众人轰然应声,如蒙大赦,他们整个白天都在骑马打仗,撑到这时候已经困到极点了,都没有力气问万户到底怎么了,就直接回帐篷放躺去了。 反正听万户这意思,今天晚上明军肯定不会来了。不然以万户小心过头的性子,还能让他们睡觉?做梦去吧。 片刻的喧腾后,翁牛特部的营地中,便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震天的呼噜声…… 呼噜声是会传染的,就连那些值夜的蒙古兵,听了都忍不住眼皮发沉,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当值百户原本应该呵斥他们的,可他此刻也在呼呼大睡…… 在确信明军不会来进攻后,所有人都放松下来。 殊不知,郭英已经带着四千明军摸回了元军营外。 为了不暴露行踪,他们的动作十分小心,区区不到十里路,就走了半宿,途中好几次停下来躲避元军的侦骑。 到了元军营地附近,还要防止被逻骑发现,动作就得更小心了。 好在元军的注意力都寻找放在有马的骑兵上,压根没想到明军会变成无马的步兵,才让他们有惊无险的渗透到了营地边。 第713节 此时是四更天,元军的鼾声在营地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 第一二七六章 偷营 蒙古人安营扎寨的水平,实在不敢恭维,这么多军队驻扎的营地,只挖了一道阻挡战马的壕沟,连个栅栏都没竖。 而且那壕沟能挡住马,却挡不住人。反而成了明军将士脱掉雪掌,解下披风的战壕。 然后你拉我拽,悄无声息爬上了壕沟。 看到所有人各就各位,郭英深深吸口气,重重一挥手,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明军将士便如出闸猛虎一般,扑向了元军营中,见人就杀,见帐篷就点。 这时守夜的元军才反应过来,紧急敲锣示警! 铛铛铛的锣声响起时,营地中却早已经乱了套,到处都有明军在杀人放火。他们以小旗为单位,十人一组在元军营中横冲直撞,见到元军的帐篷,就冲进去一通砍瓜切菜,很多元军在睡梦中被杀死,受伤者惨叫哀嚎,满地打滚。幸存者惊慌万分,只顾着抱头逃出营帐,他们连武器都没拿,更别说抵抗了。 郭英又让军官们不停地吹响自己的铜哨。元军听到身边有哨声响起,就下意识认为大队明军要杀过来了,哪敢在原地逗留,赶紧拔腿就跑。 明军还找到了几处马厩,他们解开了缰绳,点着了马尾,让受惊的战马在营地中乱窜,又不知撞倒踩死了多少蒙古兵。 在明军连烧带杀加吓唬之下,元军彻底懵了圈,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 就是那些明军还没来得及攻击的地方,也跟着乱了套。他们不想着组织防守,而是抓紧时间骑上马,直接朝外逃出营地,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 就算有人想抵抗,看到身边人都在逃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中军王帐中。 阿札失里听到外头兵荒马乱的声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从被窝里蹦出来,也不用人帮忙,直接把盔甲往头上一套,顾不上穿靴子,直接赤脚冲出帐外。 按照他的规定,自己帐外时刻都要停着一匹鞍鞯整齐的战马,防的就是这种时刻。 阿札失里解开缰绳,踩着马镫,纵身跳上马背,狠狠一夹马腹,战马便朝着营外撒腿跑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不知演练过多少次了。 一口气逃出营地,阿札失里这才松了口气,从马背上的包袱中,摸出一双靴子,一只只套在脚上。 不穿靴子逃跑,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他这边刚穿好靴子,他的亲兵也陆续追了出来,紧接着塔并帖木儿也逃出来了。 所以说有什么样的首领,就能带出什么样的部下。阿札失里和塔并帖木儿这样的首领,带出来的部下自然也会,时时刻刻把自身安全放在第一位。 看到阿札失里已经先出来了,而且穿戴整齐,丢盔弃甲的塔并帖木儿惭愧道:“真不愧是大王。” “这有什么好拍马屁的?”阿札失里黑着脸骂一声,看着已成一片火海的营地,实在庆幸不起来。 “你不是说明军一定不会来了吗?!”他恼羞成怒,将火气全都撒在塔并帖木儿身上。 …… “我,我……”塔并帖木儿一头雾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然后他赶紧甩锅道:“塔里木这个该死的,带着那么多探马赤军,居然能把这么多的明军漏掉。一定要杀了他!” “到底来了多少明军?”阿札失里又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塔并帖木儿又是那一句,他看着到处起火的营地,听着营地中到处响起的哨声,猜测道:“肯定不会少。” “不过大王放心,为臣这就收拢部队,对他们发起反攻。”为了将功折罪,他又赶紧主动请缨道:“我们的兵力应该多于他们,定能扭转败局!” “算了。今晚的损失已经够大了……”阿札失里却痛苦的摇摇头:“这只是明军的前锋而已,把他们全杀光又有什么用?” “明白了。”塔并帖木儿忙点头应下,其实他也是这个意思。 天亮时,元军营地已成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死人死马,还有丢了一地的弯刀、头盔、弓箭…… 郭英带领他的四千勇士,夜袭敌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一战杀敌三千,其余包括虏酋阿札失里、塔并帖木儿在内,皆仓皇溃逃。 郭英他们都是步兵,自然也无力追击,所以无法扩大战果。 他便以翁牛特人挖好的壕沟为屏障,抓紧构筑工事,防止对方反扑。 在郭英看来,只要阿札失里能收拢溃兵,杀个回马枪,依然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毕竟对方在兵种和兵力上有巨大的优势。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只要有一丝风险,也得全力戒备。直到王德率领大部队赶回来与他们汇合后,郭英这才松了口气。 “侯爷,你这是咋了?”王德看到郭英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吓的他赶忙关切询问。 “没事,一点皮外伤。”郭英满不在乎道。他身经百战,全身上下受伤七十余处,早就习惯了。 他又反问王德道:“弟兄们赶了一夜的路,还有力气杀敌吗?” “当然有了!”王德等人一下子来了精神道:“侯爷,你可不能偏心啊,也该给我们点露脸的机会了!” “好,但有一点,不能露了屁股!”郭英大胜在手,心情大好,他可没有见好就收的习惯,便高声对众将士道:“大将军和颍国公吩咐我们,要一战彻底吓破敌胆,让他们再也不敢与我们为敌!所以歼敌四千这个胜果是远远不够的!” “我料定敌军不会走远,因为他们的部族还在附近!”说着他翻身上马,再次向前挥手道:“随本侯追亡逐北去,绝对不能让他们逃过辽河!” “喏!”将士们热血沸腾,轰然应声。完全看不出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的样子。他们纷纷上马,跟着武定侯朝元军撤退的方向前进。 在明军将士心中,根本没有穷寇勿追的概念,他们只想要一场彻底的胜利! …… 第一二七七章 追亡逐北 另一边,经过一夜的休整,王弼也率领自己的部下,沿着来路返回主战场。 一路上到处是两军射出的箭矢,将士们全都捡起来装回箭壶备用。 还真就派上了用场,返程中他们遭遇了好几波元军。这些都是昨日追击时,故意落在后头的那些家伙。 他们在等着万户和勇士们带回胜利的消息呢。 结果等来的却是明军……这说明什么,不言而喻。 元军彻底士气全无,兵力虽多,却被明军一通射,就吓的掉头就跑,根本没有交战的勇气。 王弼便率众衔尾追杀,把元军撵的慌不择路,竟跑到辽河上,想通过结冰的河面逃到河对岸去。 却忘了现在已经是二月下旬,河面虽然还结着冰,但冰层已经没那么结实了。 马蹄重重踏在上面,冰层便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随着越来越多的骑兵逃入河中,冰面上的裂纹也越来越多,终于咔嚓一声,整片塌陷了。 几十骑元军猝不及防掉入冰冷的河水中,人和马都挣扎着想要爬回冰面,却把冰面的裂纹弄的越来越大,吓的冰面上其他的元军动都不敢动了。 明军自然不会跟他们客气,稳稳地张弓搭箭,将冰面和水面上的元军一一射杀,然后继续他们的追猎之旅。 一路上不知道杀了多少掉队的,逃跑的蒙古兵。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带着满满两麻袋耳朵,返回了之前的战场。 他们才发现,自己是回来最晚的一路,另外九个千户队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将军,你可算回来了。”千户们都等急了,要不是王弼命令他们返回之后原地等待,他们早就去找他了。 “抱歉,让诸位久等了。”王弼笑着跟众人点点头,他应该是伤到筋了,胳膊到现在还抬不起来。“看来不服老不行啊。” “将军说笑了,我们可都看见了,数你那一路带走的元军最多,兀良哈奴酋也追着你去了。”众千户笑道:“换了我们肯定吃不消。” “怎么样,战果如何?没让奴酋跑了吧?”千户们又凑趣问道。 “哈哈,要是能被他跑了,老夫的姓倒过来写。”王弼大笑声中,郭镇举起了脱鲁忽察儿的人头。 众千户自然赞叹不已,都说什么“将军宝刀不老”,“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之类…… 听的王弼嘴角直抽抽,暗骂一群不会说话的东西,不知道老夫听不得个“老”字吗? 便另起个话头,沉声问道:“武定侯那边有消息了吧?” “有了。”一个千户忙高兴的呈上一封信道:“这是侯爷送来的捷报。” “念。”王弼闷哼一声。 “是。”千户便赶紧清清嗓子,将郭英的信念了一遍,上头将他们昨夜今晨的行动描述的绘声绘色,听得王弼酸酸道:“还是武定侯有脑子,轻轻松松就跟咱们战果差不多。” …… “他们也不轻松啊。”千户们赶忙道:“再说我们这边碰上的硬茬,不能比的。” “都一样的。”王弼却摇头道:“难道兀良哈人的耳朵还比翁牛特人更肥大不成?” “当然不是。再说大也没用,再大也是一个耳朵。”众千户忙赔着小心道,实在搞不清楚为啥将军这一趟回来,变得这么小心眼了? “好了,别废话了。”王弼沉声道:“武定侯已经带兵去端翁牛特人的老窝了,我们也别闲着,去把兀良哈人的老窝端了吧!” “是!”众将齐声应下,赶紧各自招呼部队,跟着王弼进兵。 趁着王弼不注意,有千户小声问郭镇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将军为何如此易怒?” 郭镇也没法告诉他们,因为王弼跟“脱了裤衩儿”拼力气没赢,心里难受呢。只好轻声道:“反正记住了,将军现在听不得个“老”字……” “明白了……”众将这才知道,他们到底触了王弼的哪片逆鳞。 大宁,明军主力驻地。 这段时间,朱桢、傅友德他们也没闲着,三十万军民齐上阵,已经筑起了一座土城。 城内盖了粮库、营房、医院、马场,还预留了大片的空地……这座朱桢亲自操刀设计的塞外第一城,可谓应有尽有,设计十分的超前。 朱桢却还不满足,站在大宁城头对傅友德道:“打完仗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座土城升级成砖城,还要再加上瓮城,子城,一定要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大宁城!” “王爷这是奔着百年大计去的啊。”傅友德不禁感慨道。 他本以为这些塞外的城池都是军事用途,但看王爷的设计,明显是要建一座综合性的城池。 “当然是百年大计了!”朱桢沉声道:“大宁北控辽河上游,东控大凌河流域,西与宣府相连,南靠燕山长城,战略地位太重要了!占据这里,就可以切断东北和蒙古草原的联系!” “而且还能把我们的北部防线推进到沙漠边缘,从而把长城到沙漠之间的过渡带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朱桢说着看一眼傅友德道:“这一点有多重要,不用本王多说吧?” “当然。”傅友德重重点头道:“这样漠北的鞑子再想南下就很困难了。” 道理很简单,哪怕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蒙古人,每次穿越沙漠也都会精疲力尽,必须要在这片水草丰美的过渡地带修养一番,重新养精蓄锐后才能继续南下。 如果明军在沙漠边缘建立防线,蒙古人或者其他的游牧民族,将不得休整,一出沙漠就会遭到迎头痛击,南侵的难度陡然增加。 “没错,这就像守江必守淮一样,要想永保燕云十六州,就必须把防线北提到大宁!”朱桢张开双手,面向北方道:“何况这里水草丰美,宜耕宜牧,我们没有道理让给任何人!” 第714节 “王爷所言极是!”傅友德深以为然。 “我已经与岳父还有四哥联名上本,请求父皇设立大宁都司,时机成熟后还要再设立大宁承宣布政使司。”朱桢沉声道:“这里将是大明第十三个省!你现在还觉得本王的规划还夸张吗?” “一点不觉得了。”傅友德赶忙摇头。 …… 第一二七八章 悲喜两重天 两人正在城头说话,就看到西北方向有一小队轻骑疾驰而至。 看着为首骑士背后插着红旗,傅友德道:“右路军有消息了!” “嗯。”朱桢点点头,两人便一起祈祷,千万是好消息。 虽然从实力上来说,两万大明精骑在眼下的草原上是无敌的存在,但战场上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比如谁也没想到,兀良哈部会突然返回通辽,让右路军在兵力上一下陷入劣势。 但这仗又不能不打,不掐断纳哈出退回东北的通道,他怎么可能会投降? 战场上通讯不便,只能靠一线将领自行决断。两人接到上一份军报的时候,王弼和郭英就已经跟阿札失里开始交战了,所以这次肯定是来报告战果的。 傅友德接过信使奉上的军报,快速浏览一遍,大笑着递给朱桢道:“太好了王爷!右路军大胜阿札失里,斩首两万,缴获牛羊无数!” “哦?”朱桢赶忙接过军报一看,终于长舒一口气道:“干的漂亮!” 十一十二也凑上来,拿过军报仔细端详,老十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小声问老十一道:“咦,怎么没说俘获多少,难道一个俘虏都没有?” “没那个条件明白吗?”十一低声道:“一切都要从实际情况出发,永昌侯那边有条件,就有俘虏。定远侯这边没条件,就没俘虏。” “哦。”十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问道:“那他们抓到俘虏怎么办?”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十一白他一眼。 听他这么一说,十二终于彻底懂了,心虚的看一眼六哥,唯恐被骂乱讲话。 好在六哥正在跟傅友德商量着后续事宜,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好啊,左路军顺利夺取了庆州城,右路军又大败辽王主力!”朱桢高兴的拍着土坯箭垛道:“我们的第一阶段方略,这下算是超额完成了!” “绝对是!”傅友德也是喜出望外,这两场大胜之后,他肩上的压力骤减,也终于能彻底坐稳大将军的位置了。 “我们本来的计划是左路军夺取庆州城,永昌侯却又俘虏了纳哈出长子在内的一大票王公贵族。右路军击败翁牛特部,定远侯他们却又击败了阿札失里和最强悍的兀良哈部!” 他高兴的抚掌道:“这对我们下一阶段的行动,帮助实在太大了!” “是啊。”朱桢点头道:“这下招降的难度小了很多。” “可以让乃剌吾他们出发了吧?”傅友德问道。 “你是主将,你来决定。”朱桢笑道。 “那就让他们早点去吧,”傅友德便道:“纳哈出主力尚存,身边还有一大票死硬派,我估计没那么容易招降他。” “那是肯定的。”朱桢颔首道:“我们攻下大宁和东辽,把他困在了庆云山和伏黑山一带,要是不给他条出路,他会狗急跳墙的。” “王爷高见。”傅友德轻拍一记马屁道:“末将也没指望乃剌吾他们能马到成功,但眼下这种局面,一定能动摇纳哈出他们的抵抗意志,这就足够了。” “嗯,一面要谈,一面要做好打的准备。”朱桢笑道:“以打促和,从来都比单纯的谈判效果要好得多。当然要是打的顺利,那就不用谈了嘛。” “呵呵,王爷说得是。”傅友德笑笑道:“不过再一再二不再三,经历了庆州和通辽的两场大败后,纳哈出不大可能再给我们第三次大胜的机会了。” “那就照计划按部就班的来,把城堡修到庆州去。”朱桢一摆手,沉声道:“反正我们来了,就不打算走了!不着急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庆云山中愁更愁。 明军所谓的庆云山麓,其实是大兴安岭最南端支脉,山脉连绵,占地广阔,庆云山、伏黑山只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两座山峰。 庆云山麓中既有高耸的山峰,又有平坦的山间谷地,还是诸多河流的发源地。群山挡住了呼啸的北风,让山间谷地成为最好的越冬牧场。 纳哈出所部几十万牧民,全靠散布在这崇山峻岭中的,大大小小十几处山间牧场,才捱过了这个异常寒冷的严冬。 现在已经是二月底了,到处开始冰消雪融,温暖的春天终于要到来了,但纳哈出却被接连传来的坏消息,打击的如坠冰窖,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三天前,从庆州城逃回来的那些人,带回了明军攻陷庆州,俘虏了他的大台吉在内的数千王公贵族的噩耗。让他脑瓜子嗡嗡的,整个人都蒙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出来巡视一趟,老窝就被明军端了。 当然也幸好出来了,不然弄不好就跟他大儿子一样,也成明军的俘虏了。 其实比起庆州失陷,更让他不安的是,明军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进攻,这很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啊。 既然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一两万明军肯定是不够看的,指定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 所以纳哈出第一时间就下达了全体拔营的命令,准备撤回金山老巢再做打算。 这时他反而有些庆幸,之前宗王先童处事不公,气走了辽王阿札失里。阿札失里带着兀良哈部先回了科尔沁,正好可以守住大军的退路,也算歪打正着了。 用了整整三天时间,几十万部众终于打包好了全部家当,从山间各处牧场,赶回了上百万头牛羊,可以出发回东北了。 结果这时又一个噩耗传来,辽王派人来报,他的部队在辽河边,遭到了明军主力痛击,损失惨重…… “明军还无耻的袭击了我们的部族,我们的牛马牲口全没了……”信使满脸泪水的禀报道:“我们大王正带着剩下的人撤回来跟太尉汇合,特让小人来提前告知太尉,好早做防备。” 信使说完,王帐中针落可闻,不止纳哈出,他手下的一众王公将领也同样呆若木鸡。 兀良哈三部损失多少他们都不在意。但辽王这一败,他们回家的路,可就断了呀…… 第一二七九章 庆云山中 绵延横亘两千多里的大兴安岭和湍急宽阔的西辽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东北与漠南草原分割开来。 科尔沁就是他们回东北的唯一通路。 良久,纳哈出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看来,明军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本王留在这儿了。” “唉……”众王公也是一阵唉声叹气,现在是不光回不去东北,还被明军堵在家门口。 “别光叹气了,都说说怎么办吧。”纳哈出自己叹气,还不让别人叹气。 “太尉,我们现在应该集结全部兵力东归,收复科尔沁!”沈王忽勒图便站起来大声道。 现在北元政权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光纳哈出这边就有整整八个王。大家都是大王,所以其他大王和他们的手下,都用官职来称呼纳哈出。 纳哈出还没说话,其余的王公先一个劲儿摇头道:“这不胡闹吗,明军为什么要先打庆州?不就是防止我们东归吗?” “就是,我们一旦倾巢出动,庆州的明军,一定会给我们来个背后一击的。”定王高八斯帖木儿高声道:“咱们携家带口,还有那么多牲口,到时候被明军前后夹击,会是个什么场面,我都不敢想!” “别忘了明军主力还没动手呢。”奉王洪伯颜帖木儿补充道。 “但要是现在不动,等明军主力就位,我们就彻底别想回金山了!”忽勒图被怼的面红耳赤,满脸不服道:“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搏呢。” “那也得先把庆州夺回来,不能腹背受敌。”定王也提高嗓门,跟他针锋相对。 “好了好了别吵了,先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再说。”纳哈出没好气的呵止几人。 “哎好。”众人便开始挖空心思,设想一切可能的出路。 “要不咱们北上?”有人提议道:“只要到了呼伦贝尔,咱们就能绕过兴安岭回东北了。” “不行不行,先别说这得有多远,而且你得先过沙漠,才能到呼伦贝尔。”众人却直摇头:“我们又从来没进过沙漠,说不定就全军覆没了。” “全国公,你不是去漠北朝贡过吗?”定王看向浓眉大眼高鼻梁的全国公观童。 “你觉得我们能走出沙漠吗?” “走是能走,但需要有朝廷的向导领着,不然肯定找不到水源。”观童沉声道:“我每次去都是跟着朝廷的使者,他们要去找水源的时候,都会让我们蒙上眼,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穿越沙漠的路线。” “那不简单?让朝廷派人来接我们过去就是了。”奉王高声道。 他这话却引来一片白眼,还是跟他关系很好的忽勒图给他接话道:“咱们要是愿意去漠北,还用等到现在?” “是。”宗王也点头道:“听说漠北也不太平,卫拉特部的也速迭尔一直跟皇上作对,我们要是过去了,难免会被卷进战争中。” “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北上。”纳哈出也点头赞同,他是最不愿意北上的。 因为一旦投奔了北元朝廷,别人不好说,他肯定是当不了老大了,甚至老二老三都当不了。 “那就西去?”又有人提议道。 “不行不行,那不离家越来越远了?”代表辽王参会的乌济叶特部万户封海撒男答奚,头一个不同意,他们兀良哈三部是绝对不会同意西去的。 “往西确实不是个办法,宣府大同太原宁夏甘肃,都是明军的边防重镇,可以直达草原,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定王也赞同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在庆云山里待着吧。”忽勒图郁闷赌气道。 “现在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宗王却很赞同道:“庆云山麓山高林密,有天险可守,明军轻易是不敢踏足的。” “这倒是,他们要是敢进庆云山,我定叫他们有来无回!”沈王也叫嚣起来。 “而且已经开春了,等雪一化,嫩芽就会长出来,牛羊不缺吃的了,我们可以在山里一直住下去。”奉王也支持道:“明军劳师远征,后勤压力太大,肯定耗不过我们的。” “嗯嗯,我们也不能干躲着,还可以派精骑绕过庆州,袭击他们的运输线。只要干掉几波运粮队,他们就受不了了。”就连定王也来了劲儿。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都想留在庆云山啊。”纳哈出摸了一把钢针似的胡须,闷声道:“那就依你们的意思吧,暂时先不动,看看明军的情况再说。” “是。”众王公一起应道:“遵太尉命!” “不过高八斯帖木儿说的没错,我们不能一味龟缩,还得让明军也难受才行。”纳哈出又沉声对道:“这样吧,你和洪伯颜帖木儿带领本部兵马移驻大青山,与我呈掎角之势,互相守望。” 顿一下又道:“机会合适时,还可以迅速出山,袭击明军的粮道。得手后躲进大青山,明军不敢追的。” “好。”两个帖木儿互相看了看,点头应下。 “只要明军断粮后撤,就是我们反攻倒算的时候了!”纳哈出满意的点点头,又对众王公沉声道:“诸位,一定要放下私心旧怨,团结一心啊!惟其如此,咱们才能渡过这个危难之春啊!” “是!”众王公轰然应声,士气提振了不少,甚至叫嚣着要把明军全都留在草原上! 可惜他们这份雄心只维持了几天,就被打回了原形。因为阿札失里和塔并帖木儿领着残部回来了。 看到昔日里最强硬好战的兀良哈人,现在却各个带伤,垂头丧气,整个部族的魂儿都被打散了。给庆云山中各部,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原本规模最大的两个部落,现在加起来也没有原先一个大了。而且队伍里既没有牛羊、也没有大车…… 彻彻底底的人财两空,怎一个惨字了得? “明军下手是真狠啊。”看着这一幕,各位王公全都心有戚戚,对明军的畏惧更甚了。回头便暗中嘱咐手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跟明军交战。 第715节 第一二八零章 说客登门 兀良哈两部的惨痛下场,让蒙古王公们彻底不敢轻举妄动了,老老实实猫在庆云山中。 进了三月,返浆期到来了。地面变得松软泥泞,一踩一个坑,战马走上去都费劲儿,大车更彻底没法走了。 蒙古人的所有家当全都在大车上。而且春天还是牲畜繁殖的季节,部众得放牧育雏了,这个时候就更没法转移了。 蒙古王公们心说,那就安心等过了春天再说吧…… 好在明军攻占庆州和科尔沁之后,也没有再用兵,而是在草原上一心一意的修筑起城堡来,一副要在此安家落户的架势。 这让他们感到有些不安,要是庆州这一带被明军长期占据,那他们的活动空间将大受限制,只能在东北猫着的话,用不了几年就能把牛羊全冻死。而且他们现在还回不了东北…… 更让他们心乱的,是一群人的到来。 三月下旬的一天,纳哈出正在给诸王调解纠纷。 纠纷的原因,还是为了争牧场。虽然纳哈出把一部人支到了大青山,但僧多粥少的局面,并没改变多少。众王公三天两头就会把官司,打到他这里,让他不胜其烦。 他还不能不管,不然他们会真打起来的。这帮家伙虽然对明军唯唯诺诺,但对自己的同袍可是毫不留情、重拳出击的。 而且这帮王公虽然以他为首,但都有自己的部众和军队,不是他的员工,而是股东,所以纳哈出还不能简单粗暴的各打五十大板。 只能耐着性子听他们争吵,等他们吵累了,再给他们调解。 就在他被吵的怀疑人生的时候,亲兵进来禀报说,沈王的部下抓到了几个叛徒。 “哦?”纳哈出马上高声道:“把他们带来见我!” 然后对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王公道:“我这有点急事,两位先回去冷静几天,我再给你们处理牧场的事。” 两人只好怏怏告退,心里暗骂纳哈出胡乱找借口打发自己,可出去时看到被带进来的那几个叛徒,两人登时火冒三丈,冲上去要砍了他们。 “乃剌吾,你还有脸回来!” 他们已经猜到,此番被明军堵在庆云山里,有家不能回,跟乃剌吾去年冬天投靠明朝,有莫大的关系。 押送乃剌吾几人的元军,赶忙拦住两位发飙的王公,跟在后头的忽勒图沉声道:“你俩省省吧,要是能杀他们,我还会留给你?” “怎么就不能杀了?”两个王公愤然问道。 “人家现在是明军的指挥使、千户,明国大将军的使团。”忽勒图道:“太尉不下令,谁敢动他们?” “哼!”两人这才愤然收刀,余怒未消道:“待会太尉要是不宰了他,可别怪我们违抗命令!” “快进去吧。”忽勒图权当没听见的,催促乃剌吾几人道。 乃剌吾几个进去王帐中,免不了又被纳哈出一通排揎。 “乃剌吾啊乃剌吾,当初你从关内逃到东北时,连饭都吃不上,还得了伤寒险些死掉。”纳哈出指着乃剌吾骂道:“是老夫给你治好了病,还对你委以重任,你就这样报答我的?” “大王对乃剌吾的大恩大德,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乃剌吾被反绑着双手,高声道:“不然我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回来这一趟了!” “哼,说得好听。”纳哈出哂笑一声道:“难道你不是为了,明朝皇帝许给你的高官厚禄?” “当然也有一点关系。”乃剌吾讪讪一笑道:“但主要还是为了拯救大王和几十万同胞啊!” “呵呵,不就是要替明国皇帝招降老夫吗?”纳哈出冷笑道:“就是因为出了太多你们这样的叛徒,我们大元才会落到这般田地的。” “大王还是先听听大明开的条件吧,绝对是超乎想象的优厚!”乃剌吾信心满满道。 “我不听,听一个字都会脏了本王的耳朵!”纳哈出说这话时,用余光瞥了一眼忽勒图,板着脸道:“如果只是招降的话,你就趁早闭嘴吧!” “太尉,你们已经被四十万天兵包围了,此番大明光王爷就来了五个,国公侯爷更是不计其数,精锐尽出!”乃剌吾见状便强硬道:“庆州,科尔沁接连两次大败之后,太尉应该明白在下没有夸张。大明这次是铁了心,要解决残元在东北的势力。以太尉现在的实力,与大明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可逆天而行啊太尉!” “你个叛徒住口!”纳哈出须发皆张的驳斥道:“老夫麾下猛将如云,控弦二十万,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以卵击石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哈哈哈,这话太尉自己信吗?”乃剌吾却哂笑道:“太尉说我是叛徒,恕我不能接受!所谓“天命有常,自古无不亡之国”,我效忠的大元已经亡了十九年,我整整为它守孝十九年,谁敢说我是大元的叛徒?” 说着他又放缓语气道:“太尉也是如此!如今大元气数已尽,天命在大明,何苦要继续逆天而行,不如早早顺应天命,仍然不失高官厚禄……” “你住口!”听他又要提招安的条件,纳哈出勃然作色道:“你这叛徒害老夫丢失庆州、科尔沁,以至于落到此般田地!若非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老夫定将你六马分尸,稍解我心头之恨!” 顿一下,又道:“但不杀你,也不能便宜了你。”说着沉声吩咐亲兵道:“把他们推出去,每人赏八十鞭子!” “是!”亲兵便将乃剌吾等人推搡出了营帐,当众按在地上,抡起马鞭开始抽打。 听着帐外“啪啪”的鞭子声,纳哈出尤自愤愤道:“太便宜他了!” “太尉息怒。”忽勒图劝道:“有道是杀使不祥,杀了乃剌吾,除了出口气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唉,连你都这么说,看来只能如此了。”纳哈出遗憾的叹息一声。然后高声对外头道:“打完之后要是还活着的话,就把他们关起来,不要给他们医治,任其自生自灭!” “遵命!”亲兵们高声应下,鞭子抽的更卖力了。 但也不知道是他的鞭子质量不行,还是乃剌吾这帮人太抗揍,最后居然一个都没死,全都被关进了帐篷里。 另外,乃剌吾是被单独关押的。 第一二八一章 刚才外头人太多 乃剌吾被打的皮开肉绽,晕了过去。 等他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干净的帐篷中。身下是一张柔软温暖的熊皮,旁边还点着炭盆,炭盆上架着个铜壶,里头煮着浓香扑鼻的奶茶。 乃剌吾刚想爬起来,身下却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龇牙咧嘴不敢动弹。 “别乱动,刚给你上了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乃剌吾转头一看,只见北元开元王、太尉纳哈出盘膝坐在一旁。 “太尉……”乃剌吾吃惊的一时都忘了疼。 “打你的是我的护卫长,他明白我的意思,鞭子虽然抽的响,但没伤到你的骨头。所以都是皮肉伤,上点药将养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了。”纳哈出说完,看着一脸懵逼的乃剌吾,淡淡一笑道:“是不是很奇怪,老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乃剌吾点点头。 “道理很简单,我要是不打你这一顿,你肯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人宰了你的。”纳哈出沉声道:“你知道在科尔沁死了多少人,在庆州被俘了多少王公贵族吗?他们的族人能不恨死你吗?” “是。”乃剌吾认同道:“他们理应恨我,但我也没办法。” 顿一下,他又对纳哈出道:“不过确实对不住太尉。” “各为其主罢了,没什么好抱歉的。”纳哈出淡淡道:“你现在是明国的官了,替明国出谋划策,也是理所应当。” “太尉,大元真的气数已尽了,国运归于大明,趁着大明给的条件优厚,还是早点弃暗投明吧!”乃剌吾又劝道。 这次纳哈出没有再一口回绝,而是模棱两可道:“我虽然没有投降的打算,但不能不让你把话说完。说说吧,明军到底开了什么条件。” “是。”乃剌吾点点头道:“只要太尉肯归顺,首先大台吉和所有俘虏都可以平安归来。当然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大将军还说,太尉归明之后,仍不失世袭罔替的公侯之位,另赏黄金万两。太尉还可以保留自己的部族和直属军队。其余王公也将比照太尉,酌情降等封赏。” 说着他看向纳哈出:“钱、兵、权都有保证,这条件够优厚了吧?” 纳哈出拢着虬髯,喝着奶茶,目光闪烁了半晌,方道:“条件是不错,但都太虚了,比方说公侯之位,到底是公,还是侯,差别可大了去了。”他知道明朝不封异姓王,八大国公就是人臣顶点,尊贵无比。 所以他觉得自己要是过去的话,应该有个国公之位。给个侯爵的话,就有点不够看了。 “而且比起爵位来,老夫更看重的是地盘。”纳哈出又沉声道:“光让我保留军队有什么用?只有军队没有地盘,始终只是砧板上的鱼肉。对此你却只字未提,如何让老夫动心。” “太尉容禀,下官派来跟太尉初步接触的。”乃剌吾答道:“太尉若是有兴趣谈一谈,就派人去一趟庆州,把你的想法跟他们说一说。” “唔……”纳哈出点点头,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应该留下一两个回去传话的,现在可好了,把明国派来的人全都打趴下了,还得自己派人过去。 …… 话分两头,明军这边当然也不可能干等着纳哈出的回复。把希望寄托在对手身上,从来是愚蠢的。他们有自己的计划。 凡事有利必有弊,返浆期虽然不利于用兵,却很适合在草原上搞工程。 别的季节,草原干旱,土地板结,想要挖个地基可不容易。但返浆期时融化的雪水无法渗透到地下,全都攒在地表层,把地面泡成了浆。这时候都不用铁锨锄头,直接用块木板都能挖出个大坑来。 挖出来的泥浆也有大用,直接放进木头模具里,再掺上些河沙跟草屑,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用不了两天就成了晒干砖。这种土坯晒干砖,原料随处可见,制作方法简单,尤其是不需要火烧,即可成砖。是北方干燥地区的主要建材。 也多亏有了它,明军才能在草原深处修建要塞。再者以元军的攻城能力,土制城堡就绰绰有余了。 要是换了别的季节,光制作这些砖,就要多费很多功夫。而且返浆期还不用担心元军来进攻,当然要趁着这段时间,大搞工程了。 等纳哈出的使者抵达庆州时,已经是四月天了。此时草原上冰消雪化,草木回春、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景象。 纳哈出的人之所以要来这么晚,就是要给明军一种双方距离很远,路非常难走的错觉。以免被明军推测出他们的大致方位来。 这跟当年契丹人故意带刘敞从古北口出关,以显示路途遥远艰难,是一个道理。可见胡人的狡诈一脉相承。 利用这段时间,朱桢和傅友德已经在庆州和大宁之间修筑了五座要塞。 朱棣也率领自己的燕山三护卫前往通辽增援,跟王弼和郭英的部队一起,修筑了一座通辽城。 老三则领着自己的太原三护卫,在大宁和通辽之间修筑了三座要塞,只要再修筑两座,就能保证两地间交通线的安全了。 哥几个私下里抱怨,人家出塞是来打仗,我们却是来干工地的。但他们都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在草原上扎下根来,所以虽然嘴上抱怨,活儿却一点没少干。 纳哈出的使者抵达庆州时,朱桢和傅友德正好也在。 两人听使者说完了纳哈出的要求,都有些难绷。 待使者退下后,傅友德便哂笑道:“纳哈出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给他保留军队还不够,还想要地盘?那他不成军阀了吗?回头又叛变了怎么办?” “哈哈,老傅说的是。”老六点头笑道:“老纳确实光想好事去了。” “他也不想想,咱们就是给他报上去,皇上和大将军能答应吗?”傅友德闷声道。 “那肯定是不能的。”朱桢却很看得开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哪能一上来就谈的成?且得磨上一阵子呢。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 …… 第一二八二章 绝密任务 傅友德点点头道:“是啊,我看那纳哈出摆明了还要再抗一抗,现在是谈不出结果来的。” “那也还得派人去谈,而且要频繁,最好隔个三五天,就去一波使者。”朱桢露出一抹坏笑道:“务必要让他们上上下下都感受到我们的热情。” “嗯嗯,明白了。”傅友德跟朱桢搭档了这么多年,瞬间就懂了王爷的用意。 于是傅友德次日便召见纳哈出的使者,态度和蔼的告诉他们:“你们太尉的要求,我们王爷已经派人禀报皇上和大将军了,不过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还得等个把月才能有旨意。” “这样啊。”纳哈出的使者点点头问道:“有个大概的时间吗?” “来回八百里加急,算上皇上和大臣们商量的时间,下个月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有信了。”傅友德便道:“你们下个月这个时候再来吧。” 第716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17节 第一二八四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让诸王公这么一闹,纳哈出就不敢再跟明军谈了。 于是约定的时间到了,他的使者却没出现在庆州。 这会儿返浆期早就过去,城堡也建设完毕,到了彻底解决纳哈出的时候了。 “按说他的人早就该来了。”傅友德猜测道:“是不是出什么变故了?” “嗯,有可能。”朱桢点头道:“不过无妨,他的人不来,咱们派人过去就是。” 于是两人又释放了几十名,已经归顺大明的俘虏,让他们带话回去给纳哈出。 这些人都是纳哈出营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纳哈出自然要亲自接见一番,以示慰问,也问一问明军释放他们有什么目的。 大部分人都说不知道,只有他堂弟巴图剌,朝他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 “看来明军没招了,在跟老夫主动献媚,可惜老夫不吃他们这一套。”纳哈出便对众人道:“不过你们能回来,总之是好事,都各自回营歇息吧。” 纳哈出连饭都不管,就让他们回去了。一是随着被围困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已经出现物资短缺了。二是他急着听一听堂弟带回来什么话。 待众人退下,他便对巴图剌道:“上次特意留着你在庆州,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能有个人传话,你可不要误会。” “不会的,大哥。”巴图剌心里暗骂他不是人,上次赎回去一百来个人,里头却没有自己。 所以巴图剌才会一气之下投了大明。现在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当然不能光顾着置气。“我在那边也没受苦,每天好吃好喝,还胖了呢。” “啊?不是说明军净让你们搬砖吗?”纳哈出问道。他已经往庆州派过两拨使者,回来都这么跟他说。 “哦,那是别人。”巴图剌面不改色道:“他们知道我是你弟弟之后,就特别优待了,大明还是很看重哥哥的。” “……”纳哈出闻言狐疑的看着巴图剌,感觉他的胳膊肘子在往外拐。便闷声问道:“明军可有话要你带给我?” “有的。”巴图剌点头道:“颍国公让我告诉哥哥,朝廷已经回话了,只要你立即归顺,金山科尔沁随你选。但不能所有人都原地安置。咱们的人实在太多了,集中在一起朝廷不会放心的。” “那要把他们安置到哪里?”纳哈出沉声问道。 “说不准,反正是分散安置,北平山西河南辽东都有可能,另外还得往云南安置一批。”巴图剌答道:“但是多少人留下,多少人分散安置,都安置到哪里,是由庆州城的那位王爷来决定的。” “嗯。”纳哈出摸着明显花白了的胡须点点头,他知道那位王爷是大明的三号人物,这些事儿上肯定能说了算。 “那,那位王爷是什么意思呢?”他轻声问道。 “王爷的意思是,既要贯彻朝廷的意图,又要充分尊重我们的意见,不然等归降后朝廷来安排的话,有人又要说朝廷在迫害他们了。” “嗯,看来那位王爷还挺通情达理的……”纳哈出点点头,让堂弟也下去休息。 然后他在帐篷中踱来踱去,开始了激烈的心理斗争。 这回他是真心动了。要是能原地安置,自己就还是草原一霸,给哪个皇帝磕头不是磕? …… 但麻烦的是还要分散安置。自然谁都想留在原地,谁都不想被分散掉。这跟之前释放部分俘虏一个道理,实在太得罪人了。 这事拿出来公开商议,非炸了锅不行。那些被选中分散安置的,肯定要闹事的。所以还是得暗箱操作,一直瞒到最后。等归顺之后,那就不是自己的烦恼了。 可他已经被逼着发过誓,不跟明军私下接触了,怎么暗箱操作? 思来想去,他决定派人偷偷去一趟。只要不被发现,不就没问题了吗? 至于派谁去……当然还是能说会道心眼儿活,还能背黑锅的全国公观童了。 “老弟啊,上回太对不住了。”他便来到观童的帐篷,拉下脸来道歉开了。“那场面你也看到了,他们联合起来逼宫啊,老夫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把责任推给你了。” “太尉又有事情要我做吧?”观童沉声问道。 “没事就不能给你赔不是了?”纳哈出讪讪一笑道:“不过还确实有点事。” “请讲。”观童淡淡道。 “哎,是这么个事儿……”纳哈出便将事情原委和自己的打算讲给观童,末了道:“所以你得帮我去一趟,告诉他们想让老夫归顺,起码得把整个科尔沁草原封给咱们。”纳哈出顿一顿道:“另外还要把庆州城还给我。” “是。”观童点头表示记下了。 “你不觉得老夫的要求有些过分?”纳哈出奇怪的看着他。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观童轻声道:“再说万一人家答应了呢?” “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说只有老弟办事我才放心。”纳哈出拢着胡须大笑一阵,末了还不忘画饼道:“你也放心吧。老夫就算只留一个人在身边,那人也是老弟你。” “多谢太尉厚爱。”观童抱拳道。 当天晚上,观童便带着几个从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了老营。 然后弃了大道,一路翻山越岭,从一条隐秘的小路,未经伏黑山,出了庆云山麓,前往庆州去了。 忽勒图等人确实没有发现他的行踪。但依然知道纳哈出派他去庆州了…… “真的假的?”辽王阿札失里听到塔并帖木儿的禀报,有些不信道:“为什么忽勒图没让忽勒瓦来告诉本王?” “因为观童走的是小道,特意避开了忽勒图的地盘。”塔并帖木儿答道:“这事儿是巴图剌亲口跟我说的,一准儿没错。” “嘶……”阿札失里的眉头登时皱成菊花。“纳哈出可是指天发誓,不再私下跟明军联络的。这才过了多会儿,就又忍不住了?” “也许人家就一直没断过联系。”塔并帖木儿愤然道:“之前没有巴图剌报信,我们不知道罢了!” …… 第一二八五章 僵局 “看来他们已经谈的很深了。”阿札失里阴着脸道:“不然纳哈出不会这样欲罢不能,偷着摸着也要派人去庆州。” “就是这个理儿。”塔并帖木儿点头道:“而且肯定把我们卖了,不然不可能瞒着我们。” “卖没卖别人本王不知道,但卖我们是肯定的。”阿札失里脸色转黑道:“别看他说得好听,但从来没把我们当成过自己人!” “那当然了。”塔并帖木儿也是一肚子怨气道:“我们为他死了这么多人,损失这么大,也没见他把巴音塔拉牧场还给我们,现在还是奉王的族人在那里放牧!” 当初就是因为争这块优良的平原牧场,阿札失里跟洪伯颜帖木儿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宗王又拉偏架,他才会气的率众而去,这才遭遇了那场惨痛的科尔沁之败。 人在遭遇重大失败后,都会想方设法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把失败的责任推给别人,自己就能好过一些。 阿札失里便将科尔沁之败这笔仗,记在了宗王和奉王头上,闻言果然怒不可遏道:“既然他们不把我们当自己人,我们也没必要替他们卖命了!本王也要跟明军谈谈归顺的事儿,与其让别人卖我们,不如自己卖自己,还能卖上个好价钱!” “我们被明军杀了这么多人,还跟他们谈?”塔并帖木儿轻声问道。 “正因为如此,才更要谈,难道你打算死更多的人吗?”阿札失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大王说得是。”塔并帖木儿点点头,提醒他道:“但是听说明军只跟纳哈出谈判,根本不理睬旁人。” “可以去找巴图剌么。”阿札失里道:“你看他上蹿下跳的,肯定是带着差事回来的。” “也对,这回也是他故意泄露的消息,看来纳哈出上回没赎他,心里记恨上了。”塔并帖木儿点头道。 “那可不,赎了一百二十个人都没他,他这个当弟弟的能不心寒嘛?”阿札失里幸灾乐祸的笑道:“所以人家投靠明国很正常。” “你备一份厚礼去见他。”他又吩咐塔并帖木儿道:“请他转告明军,只要给我们条活路,我们就愿意随时倒戈!” “啊?”塔并帖木儿吃惊道:“不是要卖个好价钱吗?” “想要卖个好价钱,不一定非得狮子大开口。”阿札失里悠悠道:“还可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纳哈出越是在那漫天要价,咱们就越要跟他反着来,这样明军一定会优待我们的。” “懂了,这样可以给他压力。”塔并帖木儿恍然道:“还可以给其他人打个样。” “就是这个理儿,去吧。”阿札失里挥了下手。 事实上,不止阿札失里,各位王公都从不同渠道,得到了观童又去庆州的消息。 背地里痛骂纳哈出之余,他们也纷纷私下与明军联系,希望能留一条出路。 而且他们用不着走巴图剌的门路。那些跟巴图剌一起被放回来的族人,都知道怎么联系明军。 明军这回倒是没拒绝跟他们对话,但还是不愿意进行多线谈判,依然坚持要先跟纳哈出谈,等谈崩了才会更换谈判对象。 …… 各路王公只好耐着性子等纳哈出的消息,就这样转眼到了六月,纳哈出还是犹犹豫豫,反反复复,不肯给句准话。 庆州城这边,谈判也是时断时续,磕磕绊绊。原因有很多,但主要原因是双方开价相差太大,没法达成妥协。 纳哈出想要东至大青山,西至科尔沁,南达落马河,北至庆云山麓一带的大片土地,作为自己的世袭领地。 而朱桢只愿意给他一个全宁卫。全宁卫就是元朝的全宁路,面积还不到纳哈出要求的二十分之一,而且在明军大宁、庆州两大重镇之间,想偷偷扩张都没空间。 在纳哈出看来,这么点地方,连他自己的嫡系部落都安排不开,这让他怎么答应? 于是谈判一直拖到了这会儿。 终于,在又一次谈崩之后,傅友德对观童不耐烦道:“我看你们太尉,根本不是真心要归降,而是在玩以拖待变的把戏。” “公爷这话好没道理,我们一直是有谈判的诚意的,是你们给的条件太苛刻了。我们实在没法跟下面人交代。”观童不卑不亢道:“公爷想有进展很简单,请王爷高抬贵手,多给我们点地,不就行了?” “搞清楚,你们现在是投降!”傅友德拉下脸道:“讨价还价是需要实力的,懂不懂?没有实力还想要狮子大开口,不是纯属做梦吗?” “我们实力还是很强的。”观童便昂然道:“有资格讨价还价!” “怎么,还想再过过招?”傅友德和他对视片刻,不禁轻蔑大笑道:“还以为庆州通辽两战已经把你们打醒了呢,原来还在白日做梦啊!” “公爷不用拿战争来威胁在下,总之不给到满意的条件,我们是不会归降的!”观童满脸决绝道:“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胜负属谁还未可知呢!” “笑话,在我们看来,纳哈出就是瓮中之鳖,真要收拾他易如反掌。”傅友德大笑道:“既然敬酒不吃,那就等着吃罚酒吧。” 观童闻言脸色一白,兀自强撑道:“我们有控弦二十万,又占据庆云天险,贵军在庆州城不过十万兵马,想吃下我们,怕是没那个能力!” “那咱就战场上见真章。”傅友德一摆手道:“送客。” 庆云山老营。 “那就战场上见!”纳哈出听了观童的讲述,竟少见的表现出昂然战意。 “明军对老夫太有失尊重了,必须要打一打,让他们重新认识下老夫。” 观童吃惊的看着纳哈出,心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万年老乌龟怎么转性了? 看到他难以置信的表情,纳哈出才低声道:“前两天朝廷来人了,告诉我说,太师已经率十万大军南下,支援咱们来了。” “哦?朝廷真要来支援我们?”观童闻言瞳孔一缩,怪不得太尉突然雄了呢,原来是有援兵啊。 “那还有假?”纳哈出点头道:“那日来的是二皇子地保奴,明白朝廷有多重视我们了吧?” …… 第718节 第一二八六章 太尉妙招 听说要来援兵了,观童先是一喜,旋即又觉得不靠谱。 作为为数不多到过漠北朝廷的人,他还是很清楚北元小朝廷的实力的。 首先,虽然各路诸侯都认北元皇帝这个共主,但大都跟纳哈出一样,仗着天高皇帝远,根本不听招呼。 所以朝廷真正能调动的军队只有太保蛮子、太师哈剌章的军队,以及王保保留下来的部队。 其中,蛮子、哈剌章两位元老重臣,统领着中央禁卫军,一直承担保卫蒙元小朝廷的任务。王保保的军队则在他死后,也归了北元朝廷,被一同编入禁军,让禁军的兵力扩充到十万。 漠北可是阿里不哥后裔的地盘,朝廷时刻都离不开十万禁军的保护,怎么可能派他们南下呢? “唔。”听了观童的疑问,纳哈出拢须点点头道:“我也有这个疑问,但地保奴言之凿凿,让老夫再坚守一个月……这么大的事情,他会诓我不成?” “难道朝廷也南下了?”观童想到一种可能。 “不知道。”纳哈出摇摇头,朝廷的位置向来是最高机密,他知道也不会告诉观童。“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援兵快到了。只要援兵一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观童点点头。 “不过也不能干等援兵,现在里里外外都有些瞧不起老夫,觉得我不敢跟明军交战。”纳哈出又吩咐道:“传令给大青山那边,让两位王爷别光躲猫猫了,也出手打一下明军的补给线。” “成不成功不重要,关键是动静要大,让明军知道他们的后方没那么安稳。”纳哈出接着道:“再就是让下头那些个王公也听听响动,堵上他们的嘴。” “明白了。”观童沉声应下,转身出帐传令去了。 数日后,大青山中。 两位蒙古王爷接到了纳哈出催促出战的命令。 “怎么办?”洪伯颜帖木儿沉声问道:“别人都躲得好好的,咱们要去当这个出头鸟吗?” “咱们在大青山里忍饥挨饿,猫这几个月是为了啥?”高八斯帖木儿闷声道:“不打一仗我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 “倒也是。”洪伯颜其实也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一定得保证安全,把自己赔进去就不划算了。”洪伯颜又道。 “那是当然。”高八斯点点头道:“好在咱们就在明军的粮道边上,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下,烧了粮食就赶紧撤,应该没什么危险。” “嗯。”洪伯颜也赞同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当初纳哈出把他们派到大青山,堪称一招妙棋。 那时候明军还得从喜峰口运粮北上,大青山远离明军粮道,完全在明军的视线之外,他俩带着部队轻而易举就躲进了山里。 但近期明军又开了另一条运粮路线,把军粮海运至葫芦岛,然后上岸转运三百里,就能把军粮运送到大宁。 虽然要穿山越岭,但原来的路线也要穿越更险峻辽阔的燕山,而且距离数倍于这条路线。所以这条线路一开通,就成了明军的主要运粮路线。 而大青山,就横亘在这条路线上,位置实在太适合拦路抢劫了。所以自古就常有盗贼出没,拦路抢劫,因此也被称作“断亲山”。 两个帖木儿也是如此,不抢一把心里都难受。 …… 他们早就摸清楚明军的运粮路线和规律了。不出意外的话,五天后便会有一支运粮队经过这里。 经过慎重考虑,两人决定干他一票! 当两位王爷宣布他们的决定,手下两万蒙古兵全都兴奋的嗷嗷直叫。在深山里憋的久了,胸中满是郁躁之气,谁不想狠狠发泄一下? 计议已定,二王便赶紧派出探马赤军前往侦查,其余部队也厉兵秣马,准备大干一场。 辽西走廊是山海关通往辽东的路上通道,因其背山面海,平地狭窄如走廊而得名。 明军这条运粮路线,却恰恰要横穿走廊,然后翻越三道平行的山脉,才能抵达大宁。 好在三道山脉间地势平坦,又辽金元三朝开辟了还算宽敞的道路,运送起粮食来不算太艰难。至少比西线简单多了。 从喜峰口往大宁运一趟的功夫,东线能运两趟。要是再加上通州到喜峰口的距离,就更没法比了。 不过暂时前线还不缺粮,所以明军五天运一次粮,每次出动大车三千辆。 三千辆大车听着很多,但每次只能运粮两万五千石。其中五千石还是车夫和押运部队的口粮,所以最后只能有两万石送到大宁。 而两万石军粮只够大军吃五天……这还是战马在这个季节有充足草料,不需要额外口粮的情况下。军队消耗之恐怖,可见一斑。 这支三千辆大车的辎重部队,有车夫六千人,押运骑兵四千人,共计一万人,浩浩荡荡自海边出发。翻越松岭山脉时,便被元军的探马盯上了。 元军探马飞奔回大青山时,明军车队距离大青山还有一天的行程。 听了斥候的禀报,洪伯颜道:“跟之前的车队没什么区别,四千押运的明军。其余六千都是车夫,战马一冲就一哄而散了。” “领队的将领姓什么?”高八斯又谨慎问道。 “大旗上写着个“平”字。”探马禀报道。 “姓平……”二王便将他们听过名号的明军将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肯定平平无奇。”洪伯颜最后断定道:“不然怎么会没听过这号人?” 高八斯缓缓点头道:“确实没听说过,至少绝对没跟我们交过手。”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干他娘的!”洪伯颜狞笑一声。 “好。”高八斯思来想去,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便沉声道:“明日按计划行事,你我各带本部兵马,从左右两面山坡突击,我来对付明军骑兵,你负责驱赶车夫,放火烧车。” 顿一下又嘱咐道:“放完火就撤,切记不要恋战,也不要杀太多人。” “这是何故?”洪伯颜不解道:“好容易逮个机会,还不大杀特杀,杀个痛快?” “你这次痛快了,将来就可能不痛快。”高八斯叹气道:“没听说太尉一直在跟明军和谈吗?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就行了,没必要把梁子结的太深……” “哦。”洪伯颜明白了,高八斯是怕让明军记恨上,万一哪天投降了,再找他们算账怎么办? 便点头道:“行,听你的。” …… 第一二八七章 平平无奇 两个蒙古王爷口中那个平平无奇的平姓将领,自然是平安。 他一门心思想上前线,为此托关系找门子,都求到老六头上了。上个月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一纸调令——命他由山东都指挥使,转任辽东都指挥使。 这年月,辽东是山东的一部分,辽东都司辖区也小的可怜,他从山东到辽东,无疑是左迁了。 但平安却乐得一蹦三尺高,跟继任官员交了印,便在登州坐船直奔辽东。 结果到了辽阳才发现,尼玛,这边居然也没仗打……明军占据通辽后,元军根本就回不来东北了。 这对辽东军民来说当然是好事,可对平安来说,就她娘的坑爹了,老子从山东跑来东北,是为了打仗,不是玩泥巴的! 万幸辽东这边,跟前线还是有些联系的。军粮改为海运之后,陆上的运送就归辽东都司负责了。 结果堂堂都指挥使,居然跑到葫芦岛,抢了手下的差事,亲自当起押运官来了。 他还要求把车夫都换成正规军,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是他新官上任的头把火,下面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从车夫到护送的骑兵,全都是从辽东都司抽选的精锐部队。务必要让这位新任长官挑不出毛病来。 其实平安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到了之后赖着王爷不走,高低得蹭个仗打打才行。 要是光在后方押运粮草,到底算是参战了还是没参战,或者说是……如参?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平安对征战沙场的执念,似乎感动了老天爷,让他还没到大宁,就先过了一把参战的瘾。 而且是猝不及防那种…… 当时车队已经过了松岭山脉,正行至大青山脉一带。 平安环视周遭,只见群山青翠苍郁,风景绝佳。 若是文人骚客,说不得就会吟诗作赋,来一首《过大青山》。 然而在平安这种行伍之人看来,此地却十分凶险。 “这要是在两侧山坡上,各埋伏一支骑兵。”他皱眉对一旁的广宁卫指挥使泰康道:“然后把前后一掐,我们就成瓮中之鳖了。” “都督多虑了,这里是后方,咱们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了,一个元军的影子都没见过。”泰康笑着对平安道。 谁知话音未落,平安却瞳孔猛缩,下令全军停止前进,然后翻身下马,拿个听子伏地倾听,少顷猛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不好,有埋伏,全军结阵!” “啊?不会吧……”泰康吃惊道。 “不会个屁!”平安一指两边山坡的半空:“你看那烟尘都起来了!” “啊?还真是……”泰康也看到两侧山岭背面有黄色的尘土飞扬,那是大队骑兵走过的迹象! 尖锐的警哨声中,明军士兵赶紧解开靷绳,分开骡马和粮车。把马匹集中到最中央,再用粮车在外围围成内外两圈车阵。以守护阵中的粮草、马匹和车夫。 中原王朝用车阵对抗游牧骑兵是有传统的,从卫青的武刚车,到桓道济的锁连车,及至大明时期,车阵已经发展为完整的战术体系。 是辎重部队对抗骑兵的不二法门。但不管是哪朝的车阵,都有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从行军状态,到摆好阵势,少说得半个时辰。 而绝大多数时候,两军都是遭遇战。 极少有双方约好了时间地点,各自摆好了阵势,然后游牧骑兵那边冲锋,中原王朝这边靠着坚固的车阵防守,这种准备充分的场面。 骑兵永远是机动灵活,出其不意的,根本不会给你充分准备的机会。 这次也是一样。当元军的骑兵出现在两侧山坡上时,大明的车阵才组了一半,乱七八糟的根本形不成战斗力呢。 这种时候,就要靠骑兵主动出击,来牵制元军骑兵,为车营列阵争取时间了! 这是大明车阵跟宋朝车阵最大的不同。宋军的车阵以弓弩为主,并不倚重骑兵,结果导致看似火力强大,但每次还没摆好阵型,就被打个稀碎。 这也是强国军队和弱国军队最大的不同。 不管什么情况下,强国的军队都不会放弃主动进攻。哪怕是再混乱的局面,也要用进攻稳住阵脚! 平安便和泰康分别率领两千骑兵,从左右两路迎上了山坡上冲下来的元军。 平安在北坡上,对上了洪伯颜帖木儿率领的一万骑兵。 双方一通迎面互射后,元军仗着兵多,又是俯攻,便直接冲上前来,主动进行白刃战。要以肉搏快速消灭这两千明军…… 明军将士夷然无惧,纷纷举起马槊,跟着他们的主将,以锋矢之阵狠狠撞上了铺天盖地而来的元军! 第719节 一时间,金铁交加声、惨叫声,喊杀声震动山谷,惊得飞鸟四起! 然而让洪伯颜万万没想到的是,双方一通肉搏,被杀穿的居然是自己的中军。明明他的兵力是明军的几倍,却依然被快刀割豆腐一般,从中间剖成两半。 原因无他,那个他口中“平平无奇”的平安,可是足以媲美巅峰期双刀王的存在! 十六年后,平安一次又一次的杀穿了靖难军的中军,冲到燕王朱棣面前。要不是想法过多,好几次都能把朱棣斩于马下……这可是朱棣亲口所说。 现在的平安刚刚三十岁,身体机能正值巅峰,单论冲锋陷阵的能力,比十六年后还要恐怖。 仰攻不利又如何,兵力不足又怎样,就像当年的张文远,当进攻锐利到一定程度,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只见平安手中铁枪快如闪电,所有当面之敌,通通一枪刺倒。元军手中的弯刀,根本无法抵挡他的神枪,就连那些平素以勇武自诩的将领,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所有元军冲到他面前,然后就惨叫落马,后头的元军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冲到面前,一枪刺倒! 这谁能遭得住?元军大骇,纷纷退向两旁,竟无人敢挡他去路…… 洪伯颜眼看着自己身前的部队都闪开了,那个白马银枪的明军将领,朝着自己就冲了上来! 第一二八八章 车阵 洪伯颜帖木儿还没反应过来,平安已经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他面前! “大王快走!”亲兵猛拉洪伯颜的马缰,他这才回过神来,拨马就逃。 他身边的亲兵则策马上前想要抵挡一阵,被平安一枪一个,全都刺下马去……不过好歹让洪伯颜逃出了平安的魔掌。 洪伯颜逃出一段,回头一看,只见那白马银枪的明军将领又冲过来了,吓的他亡魂皆冒,马鞭猛抽马腹,在山坡上疯狂逃窜,再也不敢停留。 平安在后头紧追不舍,无奈总有不知死活的元军阻拦,元军虽然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却也影响了他的速度。结果追来追去,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他虽然没抓住洪伯颜,但这番如入无人之境的横冲直撞,早就把元军的阵型冲的乱七八糟了。 明军骑兵紧跟在他身后,反复冲杀,居然把数倍的元军打的节节败退,损失惨重!要不是南坡战场上,泰康和他麾下骑兵陷入元军重围,形势岌岌可危,平安都能带着两千骑兵,把这一万元军骑兵彻底击溃。 平安率众前往南坡支援时,洪伯颜已经被赶出了北坡,躲进山林里了。 看到那个白马银枪的杀神远去,他这才惊魂稍定,从林子里出来,声音仍止不住的发颤道:“此乃何人?怎如天神下凡,这般的凶猛无匹?” “他应该就是那个姓平的……”亲兵低声道。 “艹……”洪伯颜想到自己对他“平平无奇”的猜测,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摇摇头,把恐惧和羞臊甩到脑后,沉声道:“趁着他去北坡了,赶紧重新集结,进攻明军车队!” 按照二王预先的计划,高八斯帖木儿的任务是对付明军骑兵,所以他这边的兵力要强不少。 泰康也没有平安那种万夫不当之勇,跟麾下的两千骑兵陷入了重围,几次率众冲杀都没办法突围。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弟兄死在元军刀下,急得他目眦欲裂,手中铁槊都快抡出残影了,想要杀出一条血路。但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现漏洞,他光顾着大开大合杀敌了,却冷不防被元军一箭射中了右肩。 噗的一声,利箭射穿了他的肩甲,深深扎进了他的肩头,泰康惨叫一声,险些握不住兵刃。 元军看到明军将领受伤中箭,登时如见了血的饿狼,从四面八方扑上来。明军将士见状,纷纷策马上前,想要营救指挥使,但元军实在太多,把他们牢牢的挡在外围,跟泰康隔开。 泰康单手握着铁槊,咬牙切齿的横扫,抵挡着四面八方劈来的弯刀。元军士兵怪叫着策马绕着他转弯,单臂伸直,平举着弯刀,在他身上划了一刀又一刀。 精良的山文甲替他挡住了大部分攻击。但战马可没有多少防护,终于在元军的攻击下哀鸣着倒地。泰康也随着战马一起坠地,不禁暗叹一声我命休矣。 谁知就在此时,包围他的元军却纷纷惨叫坠马,其余元军也顾不上他了,赶紧拨马逃窜,躲避那突如其来的凶猛攻击。 泰康定睛一看,只见那位白马银枪,浓眉大眼,杀穿元军防线的猛将,正是自家上司平安。平安看他一眼,便继续拨马与元军战在一处。 他的亲兵赶紧上前,把他扶上马,然后护在他的左右,跟在平安身后突围。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锣声,那是明军车阵布置完毕,骑兵可以撤回的信号。 平安便又率领部下杀出了重围…… 把在远处观战的高八斯鼻子都气歪了,要不是这个锐不可当的明军将领,他就能吃掉那两千明国骑兵了。 但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高八斯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提醒自己今天也没打算跟明军一决生死,只是想烧了他们的粮草而已。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这边缠住明军骑兵,另外一边的洪伯颜率众烧粮车,结果洪伯颜被那个明军将领远远撵出了战场,军队也打散了黄。等他们重新集结起来回到山坡上,明军车阵已经布置完毕了。 高八斯见状,骂一声“废物”,便命令自己的部下也一起冲向明军车阵,同时点着火把,准备发射火箭。 然而元军还没有进入火箭的射程,对面的明军先开火了。 一道道火舌喷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冲在前头的元军,像被镰刀割过的麦子一般,齐刷刷人仰马翻,惨叫落地。 待那浓浓的硝烟散去,高八斯才发现明军的大车上都安装了碗口铳。 这种火炮身管短、射程近,射速也不快。但胜在轻便,每具炮不过三十斤重,加上弹药也不到五十斤,后坐力也不像虎蹲炮那么大,装在马车上正合适。 “不要怕!明军装填火炮需要时间!”高八斯率先回过神来,朝着部下大喊道:“赶紧冲上去,不要再给他们开第二炮的机会!” “嗬呼!”元军骑兵再次鼓起勇气,扑向明军车阵。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在远处放火箭的计划又泡汤了。 明军的火炮果然没了动静,但明军可不止有火炮,他们还有弓箭。 待元军近到五十步以内,明军将士纷纷弯弓搭箭,向元军射去,元军也同样开弓射箭,予以还击。双方便进入互射阶段! 这么近距离的射击,自然需要瞄准了打,而要瞄准的话,在颠簸的马背上,比脚踏实地瞄准,不仅困难的多,还慢上很多。 而且明军还有车阵掩护,只露了小半截身子……所以这轮对射下来,元军明显吃了大亏,纷纷中箭落马。 元军连人都射不过来,哪还有功夫射火箭?再说火箭的效率也不高,在有明军看守的情况下,想要点燃他们的粮车,是很困难的。 结果最后元军只能仗着人多一拥而上,想要直接用火把点火。 战斗便进入了肉搏阶段。 双方便隔着车阵激烈的厮杀起来。 这种时候明军的长枪自然大占便宜,元军的弯刀就显得太短了。好在他们的任务只是掩护放火,等后面的人用火把,将粮车点着了就可以撤了。 第一二八九章 不如投降 “明军怎么连车夫也这么勇?”高八斯帖木儿看的直皱眉,明军的车夫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依靠车阵的掩护,打的他手下元军毫无脾气。 “不知道啊,怎么看都像是正规军!”一旁的副将也摸不着头脑道:“明军不都是用民夫赶车的吗?” “我怎么知道。”高八斯没好气的骂一声,他本来想捡个软柿子捏,没想到一口啃在硬骨头上,直接把牙给崩掉了。 这时,明军的火炮再次发射,这次双方距离更近,明军几乎是贴着元军的脸开炮!一轮轰鸣过后,冲在前头的元军悉数连人带马倒伏于地。 紧接着,明军的骑兵再次发起冲锋。洪伯颜部的元军已经被平安吓破了胆子,一看到那白马银枪的明军将领又冲上来了,便丢下火把调头就跑,根本顾不上什么烧粮车了。 高八斯刚点着了几辆明军的粮车,平安赶跑了洪伯颜部,又带着部队杀过来了。 刚才高八斯还在骂洪伯颜废物,现在才发现,自己的部下也不比对手强多少。 在明军骑兵和步兵的夹攻之下,他的部队也很快败下阵来,前头的士兵纷纷拨转马头,想要逃离明军的绞杀,后头的士兵勒住马缰,不敢靠近已经杀红了眼的明军。 “撤吧。”高八斯叹了口气,下令道。 “大王,我们还有很多人呢。”副将忙道。 “没用了,我们从上到下的心理准备都不足,已经被明军打懵了。”高八斯又叹了一声道:“洪伯颜已经跑了,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唉,好吧。”副将只好吹响了收兵的号角,元军骑兵如蒙大赦,第一时间便拨转马头,撤出战场。 按说那明军的任务是押运辎重,骑兵最多象征性的追一追就罢了。 而且兵法有云:“逢林莫入”,所以高八斯估计,明军最多追到山林边也就拉倒了。 谁知那白马银枪的明军将领,居然一直把元军撵进山林深处,还跟在后头穷追不舍! 这下可要了元军的命了,山林深处的道路狭窄崎岖,无法跑马,大量军队被堵在路上难以存进。 平安便带着部下在后面砍瓜切菜,疯狂的收割着人头。 元军被这群疯子吓破了胆,纷纷丢下兵刃,举手投降。 平安命俘虏下马,步行到山林里等着,把去路让开,以便他继续率军追击。 这种地形太适合他施展个人武力了,平安一马当先,率众如附骨之疽般,紧追在高八斯身后。之前让洪伯颜从手边溜走,他就十分遗憾,这回绝对不能让这个蒙古王公跑掉了! 谁知对方却忽然停了下来,然后高举双手,投降了…… “我艹,怎么不打了?”平安收住枪,血珠子顺着枪尖滴滴落在道边。 高八斯无奈的看着全身浴血,宛若杀神的平保儿,连他这个蒙古人都觉得这人实在太过于好战了。 “将军神威,在下自知不敌,当然要投降了。”他说着亮明身份道:“我是大元定王高八斯帖木儿,现在决定归顺大明。” 说到最后,傲气重现。 “……”平安却对他的身份无动于衷,兀自冷声问道:“那你是投降还是归顺?” 这里头区别可大了。前者算战功,后者不算…… “有什么区别吗?”高八斯问道。 “你要是归顺的话我还是把你杀了吧。”平安认真道:“还是斩获更实在。” 听得他身后的明军都暗暗摇头,心说我们都督这都饥渴到什么程度了? “……”高八斯更是头大如斗,心说这人脑袋多少有点问题。这种人他更不敢惹了,万一犯起浑来,噗嗤一枪,自己只能跟阎王爷说理去了。 “算投降,不,就是投降!”见平安眼中凶光闪烁,高八斯赶紧高高举起双手。“要是将军还不满意,我愿意再替将军招降大元奉王洪伯颜帖木儿。” “哦?他在什么地方?”平安终于退去杀意。 “就是之前被将军撵的那个……”高八斯答道。 “就他?”平安登时不屑道:“你们北元现在王爷也忒多了,老子随便一撵就是两个。” “地盘小了,官制没变,难免如此。”高八斯讪讪道。 “行吧,你派人去叫他来投降,我就饶你一命。”平安虽然不屑,但一战俘虏两王,听上去还是蛮带感的。 高八斯便吩咐副将,去山里找那洪伯颜,顺便收拢残部,带他们一起来归降。 “奉王要是不答应怎么办?”副将为难道。 “你就告诉他,我们已经暴露,八成回不去庆云山了。”高八斯顿一下道:“就算回去,最后也难逃投降这条路,既然如此,还不如趁个早呢……” 第720节 “哎。”副将应声而去。 平安便押着高八斯和他的部下,浩浩荡荡返回了车阵所在。 已经包扎完毕的泰康迎上来,看到平安居然俘虏了高八斯全军,惊得合不拢嘴:“都督是怎么做到的?简直神了。” “就是……”平安一攥拳,激昂道:“穷追猛打,必有收获!” “那也只有都督能做到。”泰康摸了摸自己受伤的右肩,苦笑道:“我们这么干,就是个非死即伤。” “哈哈,哪里哪里。”平安高兴的合不拢嘴,今天这一仗打完,他终于有了笑模样,问道:“怎么样,损失如何?” “折了两百多弟兄,大都是我的骑兵,在被包围的时候死掉的。”泰康黯然道:“幸亏都督及时赶到,不然损失还会更大。” “遭遇战,难免。”平安叹口气,又问道:“粮车呢?” 他闻到空气中到处都是烧焦的粮食味。 “运粮车损失不大,只被烧毁了一百来辆。不过,咱们可以多报点损失,抚恤一下死伤的弟兄。”泰康压低声音道:“多报个两百车,没人会追究的。” “不吃点耗米就难受是吧?”平安瞪他一眼:“郭桓案还没结案呢,你不要命了?!” “不不不,主要是以前都是这么干的,都督不愿意,不干了就是。”泰康赶忙摇头道。 “我不管以前怎么样,反正我在的时候不许这么干!”平安沉声下令,顿一下又看向那高八斯帖木儿道:“至于抚恤的钱,让他出。” “哎哎,我出我出。”高八斯赶忙点头应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第一二九零章 蓝魔鬼出击 待车队重新套好大车,斥候便来报说那高八斯副将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了。 “我艹,这么快?不会有猫腻吧?”平安伸手抽出自己的铁枪,就要下令重新结阵。 “没必要,没必要。”高八斯看他是纯粹没过够瘾,赶忙摆手劝阻道:“我这就让他们不要靠近!” 说完对亲兵吩咐两句,亲兵便掏出号角,呜呜吹起来,对面的元军果然停了下来。 只有那副将领着个身穿铜甲的蒙古王公,朝这边过来。平安定睛一看,正是被自己追着满山跑的那个。 “在下洪伯颜帖木儿,慑于将军神威,特来向将军投降!”那蒙古王公一看到平安,赶紧大声喊道。 一听就是那副将教他说的,让平安一点毛病挑不出来。 平安只好怏怏将铁枪插回枪套。 于是辎重部队押送着一万六千名俘虏,还有两名蒙古王爷继续上路。三天后到了大宁。 大宁这边早就得到消息,晋王朱棡亲自带着大军接应,看到平安的战果,眼珠子都红了。 “保儿哥厉害啊,太厉害了!”跟平安拥抱之后,他无比羡慕道:“他们在前线蹲了几个月,加起来都不如你在后方,运趟粮草的战果大。” “运气,纯属运气。”平安忙谦虚笑道:“天上掉馅饼,让我赶上这一波了。” “哈哈,可不只是运气,换了别人可吞不下这么大个馅饼儿。”朱棡笑着赞叹道:“你这回真是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啊。说实话,我真是羡慕你。” “王爷说笑了,恁的枪法可不输于我。”平安笑道:“只是没有展示的机会,才不为人知罢了。” “哎,他们恨不得把本王金屋藏娇。”朱棡摸一摸自己胯下的虎头湛金枪,萧索道:“怎么可能给我这个机会呢?” “倒也是。”平安点点头:“王爷千金之躯,万一有点闪失,谁能吃罪得起?” “那我来战场干啥?”朱棡郁闷道:“当监工盖房子吗?还不如在太原花天酒地呢。我跟你说,我们山西的娘们那真是一个字,绝!”说到后面,他又神采飞扬起来,彷佛之前那个郁郁不得志的王爷是别人一般。 “……”平安咂咂嘴,不知怎么安慰他。 平安在大青山俘虏两个蒙古王爷的捷报,很快传到了庆州城。 朱桢和傅友德看了,却五味杂陈。那两个帖木儿本来应该在庆云山待着的,怎么忽然跑到后方去了?这包围了半天,围了个寂寞啊? “要不是正好赶上平安带队,这次运粮队肯定全军覆没!”朱桢自北伐以来,头一回发了脾气。“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还要靠狗屎运过关,不觉得丢人吗?!” “王爷别太生气。”傅友德安慰他道:“根据两个蒙古王爷的供述,他们三月初就到了大青山。那时候咱们光顾着通辽那边了,还没来得及扎紧篱笆呢。” “那他们也在大青山猫了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我们都没发现,这说明什么?”朱桢黑着脸道:“我们的防线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严密!” “是。”傅友德忙点头道:“一来那一片辽东都司的防区,二来我们也确实疏忽了,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这么大的漏洞,必须要好好整改。” “不光要整改。”朱桢沉声道:“我们也要改一改打法了!不能再干耗下去了!” “是,那两个蒙古王公说,他们是接到纳哈出的命令才动的手。这说明纳哈出还是不服啊,这是想给我们点颜色瞧瞧。”傅友德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得给他开个染坊才行!”朱桢一拍桌子。 “遵命!”傅友德先高声领命,然后又有些迟疑道:“只是王爷,我们当初的计划,可是围点打援,这打一下会不会真把纳哈出吓的投降了?” “唔……”朱桢摸着下巴寻思起来。 他们之所以一直对纳哈出围而不打,除了进攻损失太大,想要招降他以外,还有个更深层的目的,是想看看能不能把北元王廷给引过来。 道理很简单,纳哈出和北元成掎角之势,互为应援,一旦纳哈出完蛋了,北元政权势单力孤,将彻底回不到漠南了。 这对用“反攻中原,恢复大元”理想凝聚人心的北元小朝廷来说,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理想再缥缈,但只要有实现的可能,哪怕为了自己的承诺成本,人们也会坚持下去。 一旦理想破灭,人心就彻底散了,队伍还怎么带?所以徐达判断,只要围困住纳哈出,就一定能引来北元小朝廷。所以才制定了这个围而不攻,招降为主的方略。 “打一下不要紧。”朱桢思来想去,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北元小朝廷自身难保,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出现的。只有把刀架在纳哈出脖子上,他们才有可能现身。所以打他一下,对我们的计划非但无害,反而有利。” 顿一下,他看着傅友德道:“至于会不会把纳哈出吓的投降,只要北元小朝廷能给他希望,他就不会投降,大不了就往北逃嘛,去漠北找他们皇上。纳哈出要是投降,就说明他已经对北元小朝廷失望了,我们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来的。” “哎,王爷说的在理。”傅友德被说服了,缓缓颔首道:“那就再打他一下,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打,狠狠地打!”朱桢重重点头。 两位前线总指挥下定决心后,作战命令便很快下达给了庆州主将蓝玉。 蓝玉闻命大喜过望。这几个月整天带着手下,在庆云山外转悠来转悠去,却不能寸进,可把他憋坏了。 当天晚上,他便迫不及待率领五千选锋连夜出城,直奔庆云山麓! 天亮时,五千明军已经穿行在山中孔道之中了。说是孔道都十分勉强,其实这只是一道狭窄的河谷,仅容一人一马单向而行。 两侧崖陡壑深,异常险峻,若是有敌兵提前埋伏于此,蓝玉这五千选锋,全都得交代在这。 幸好沿途密林遮盖,十分的隐蔽。更绝的是,那条河流在快出山时便成了地下河,所以并没有入口在山外,非得翻越两座高山,才能找到它。 元军根本没想到明军能找到这条隐蔽的通道,自然也就没有设防。 第一二九一章 大汗真香 其实这条隐蔽的通道,就是纳哈出手下的全国公观童,数次秘密离开庆云山的路线。 明军能知道这条路线,自然也是拜观童所赐。 但观童不是主动透露给明军的,而是明军在他身上用了点追踪手段。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观童还带了那么多人马,他们留下的痕迹,在追踪高手眼中,就像黑夜的灯光一样明显。 其实以这个年代的蒙古人强烈而特殊的体味,都不用什么追踪高手,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便足矣。他们因为天天啖食腥膻,又常年不洗澡,身上的味道之重,就连其他的草原民族都受不了。 相传成吉思汗时期,铁木真派使者拜见乃蛮部的王后古儿别速时,熏得她捂着鼻子说:“都说蒙古人身上臭,果然名不虚传,穿着黑乎乎,一身羊膻味。” 古儿别速还羞辱蒙古使者说:“在我们乃蛮,你们连挤羊奶都不配,除非你们先洗澡!” 铁木真闻之大怒,挥兵灭了乃蛮部,把这位王后抓到自己面前,问她:“你不是说蒙古人臭吗?你觉得我臭吗?” 这次古儿别速却娇羞道:“一点也不臭,大汗身上真香。” 铁木真哈哈大笑,怒气全消,把她封为第三皇后,仅次于大皇后孛儿帖和忽兰妃。 那古儿别速的后一番话,到底是不是违心之言,咱也说不准,也许成吉思汗爱洗澡呢。但前一番话却是半点都不掺假的,这么大的味道,猎犬怎么可能跟丢呢? 所以蓝玉早就偷偷摸清了观童的秘密路线,甚至还亲自进山侦查过。所以这回他带着选锋,熟门熟路就摸进了庆云山麓。 担心路上会被人撞见,他们还都改穿了蒙古袍,又带了好些个已经归降的蒙古人。 但进山之后才发现多虑了,牧民看到他们纷纷避之不及,根本没人会查问他们的来路。 “舅,这是啥情况?”常茂小声问蓝玉。“莫非我们有什么不妥?” “别慌,正常。”蓝玉看一眼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大外甥,沉声道:“几十个部落窝在庆云山里,已经大半年了,关系肯定很紧张。看着不是自己部落的,谁敢往前凑?” “倒也是。”常茂恍然道:“咱们的老百姓也怕当兵的,何况他们还是分锅吃饭。” “嗯,所以别慌里慌张的,你越是张扬,反而越安全。”蓝玉点头道。 “怎么个张扬法?”常茂小心翼翼的问道,他虽然是老行伍了,但真正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还是头一次,紧张的不要不要。 “按你平时的样子来,稍稍收敛点就行。”蓝玉看他一眼,淡淡道。 “……”常茂一脑门子黑线。 结果一行人在山中走了一整天,还经过了两个部落,愣是没人认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天黑时,蓝玉已经率众来到了伏黑山北麓。 之前就说过,这里是元军防御明军的前线阵地,地势十分险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又有沈王忽勒图,和他弟弟忽勒瓦两位猛将镇守,明军冒然攻打,势必损失惨重。 但那是从正面攻打,如果能绕到背后,就是另一番天地了。忽勒图兄弟压根没想到,会有人从背后攻击自己。他们可是给大伙儿看门的呀! …… 所以他们在北麓的布防极为稀松,甚至可以说不设防,只有一道木栅栏区隔营地内外,营门处一队士兵看门而已。 跟用石头堆砌了数道防线,还设有壕沟、拒马、箭楼等一体防御工事的山南麓,简直有天壤之别。 因此当明军忽然从黑暗中杀出时,守门的元军还没来得及示警,就被乱箭射死,然后明军打开营门,潮水般涌了进去。在蓝玉的率领下,直插忽勒图在中军的王帐。忽勒图在睡梦中听到外头的动静,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明军打进来了。 但再一听,发现声音是从北边传来的,便松了口气,心想只要不是明军怎么都好说。 这时忽勒瓦满脸惊慌的冲进来,忽勒图呵斥道:“慌什么,又不是明军杀到了,天塌不下来。” “就,就是明军杀到了!”忽勒瓦惶急道:“营里都炸了锅了,怎么办啊大哥?!” “胡说,明军怎么会从北面杀来,他们长了翅膀不成?”忽勒图却是不信。 “我怎么知道,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忽勒瓦急得把忽勒图直接拉出了王帐。 只见外头火光四起,喊杀震天。蒙古兵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第721节 忽勒图登时呆若木鸡,却依然不相信来的是明军,不停摇头道:“肯定是有人叛变了,要拿我们向明军邀功。” “大哥,别管他们什么来路了,现在该怎么办啊?!”急得忽勒瓦直跺脚。 “没法办了,已经炸营了……”忽勒图苦笑一声,指着四面八方的乱兵道:“这局面神仙来了也没救,只能全军撤退到安全的地方,重新收拢部队。”顿一下道:“可是我们能往哪撤?” “是啊,没地儿撤。”忽勒瓦点头道。他们就是最外围的防线了,又是从内线被攻破的,硬撤的话只能撤出庆云山了。 而庆云山外都是明军啊。 这时忽勒图却咬牙拿定了主意,低声对弟弟道:“赶紧让人开南门,我们去庆州!” “啊?”忽勒瓦惊得合不拢嘴:“庆州,那不自投罗网吗?” “不,叫主动归降。”忽勒图摇头道:“快点,晚了就只能当俘虏了……” “唉!”忽勒瓦愤懑的长叹一声,只能听哥哥的了。 庆州、通辽之战,对纳哈出所部的打击十分沉重。不仅掐断了他们的退路,还让他们对明军产生了恐惧,抵抗意志也变得十分薄弱。所以大青山之战,两个蒙古王爷在主力尚存的情况下就选择了投降。 这次忽勒图兄弟在被踹营的第一时间,就决定逃跑……而且是逃去明军大营投降。 是以蓝玉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就占领了伏黑山,俘虏了没来得及逃走的纳哈出所部一万人,以及牛羊无数。 唯一的遗憾是斩获太少,还不到三千人。主要是元军投的投,跑的跑,根本不给他们送人头。 这要是在远离大本营的草原里,蓝玉的斩获就是一万三千人,但庆州城近在咫尺,他出发前王爷还反复叮嘱,不要杀俘,不然他就再也别想上战场了。 蓝玉只好罢手。 …… 第一二九二章 爹死娘嫁人,各顾各的人 一天后,伏黑山失陷的消息,传回了庆云山深处的元军老营。 闻听噩耗,纳哈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几个儿子也难以置信,一个劲儿的在那里念叨:“怎么可能呢?伏黑山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失陷了呢?” “是明军抄小道绕到伏黑山北麓,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观童沉声道。 “明军怎么会知道有小路?”纳哈出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幽幽问道:“老夫也只知道有条隐蔽的小径可以出山,却也不知道具体怎么走。” “本王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众台吉也纷纷摇头,大台吉察罕更是大声道:“那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所以肯定有内鬼!”众兄弟深以为然道:“谁知道这条小径,谁的嫌疑就最大。” 说完便齐刷刷看向了观童。他绕开伏黑山走小道去庆州,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全国公,是不是你把我们卖了?!”察罕便怒视着观童道:“在庆州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明国人为何对你礼敬有加,原来你们私底下早勾搭在一起了!” “大台吉,不要污蔑好人!”观童摇头道:“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太尉的事。” “不是你是谁?!就你知道小路怎么走,还在庆州呆了那么久!”众台吉却不信他,纷纷质问道:“说,明国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太尉,你不会也这么认为吧?”观童不理他们,转头看向纳哈出。 纳哈出沉默半晌,竟缓缓问道:“观童,是不是当初老夫让你背黑锅,你心里不痛快了?” “……”观童如遭雷击,虎目圆睁道:“好好,我对你掏心掏肺,为你鞠躬尽瘁,可结果却换来你父子无端的猜忌。既然我说了你们也不信,那我还不如真投明去了!” 说完便转身大步出了王帐。 “来人呐,赶紧把他抓住,别让他跑了!”察罕大声道。 外头的亲兵便拦住了观童,不让他离开。 这时,那些蒙古王公也闻讯而来,急呼呼的要进王帐见纳哈出。 察罕只能让人先把观童关起来,等打发走了那些王公再说。 “太尉!”宗王先童等人一进王帐,就大声嚷嚷道:“伏黑山丢了,沈王全军覆没!” “不用那么大声,老夫已经知道了。”纳哈出只能打起精神,先应付这些个王公道:“慌什么?咱们还有平顶山、巴岱山、乌兰山……明军侥幸偷了座伏黑山,天塌不下来。” “话可不能这么说!”先童摇头道:“伏黑山可是门户啊!门户丢了,我们的部落都会遭到明军的攻击!” “那就都做好防御……”纳哈出粗声粗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 “好啊,那太尉就等着我们被各个击破吧。”先童等人悲愤道:“现在忽勒图八成凶多吉少,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会是哪一个?” 王帐中的空气近乎凝滞,蒙古王公的士气低落到极点,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败,已经让他们深深质疑纳哈出的领导能力了。“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坚持守住就有办法。”纳哈出面无表情道:“只要朝廷援军一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朝廷援军到底什么时候到?”众王公追问道。 “老夫说过了,一个月内。”纳哈出闷声答道。 “你上个月就说是一个月内,这都过一个月了,怎么北边的人影都没见一个?!”众王公却已经失去了耐心。 “从漠北到这里,全程几千里,谁能说得准?”纳哈出面无表情道:“我只能告诉你们快了,但具体什么时候到,我也不知道……” “我会派人再去催的,一旦有了准信儿,第一时间就通知你们。”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消极,他又放缓语气道:“再说只要奉王和定王能断了明军的粮道,他们就支撑不了多久的。还是那句话,坚持守住就有办法。诸位都坚持这么久了,再坚持坚持吧。” “唉……”众王公再嚷嚷也只能是宣泄情绪,并不能嚷嚷出个章程来。所以宣泄够了,也就离开了。 让他们这一打岔,纳哈出父子就忘了观童这一茬。其实说忘了也不对,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观童虽然只是个国公,但一直负责为纳哈出上传下达,在众王公中人缘极好。而且能力又强,很多事情还离不开他,所以纳哈出也不舍得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杀掉他。 结果第二天亲兵来报,说观童跑了…… “什么?!怎么跑了的?”察罕火冒三丈。 “被看守他的人放了。”亲兵答道。 “把看守抓来,我要扒了他们的皮!”察罕气急败坏。 “他们也跟着他跑了……”亲兵小声道。 “我日……”察罕跳脚道:“快,给我把他们追回来!” “别吵吵了。”纳哈出却有气无力道:“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何必还要拉着他一起陪葬呢?” “父王,不是说朝廷大军一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察罕不明白,父亲为何变得如此悲观。 纳哈出半死不活道:“今天早晨,明军派人来下最后的通牒了,限我月底之前无条件投降……” “什么狗屁最后通牒,理它作甚?咱们又不是被吓大的。”察罕给老父亲打气。 “先不说通牒的内容,单说送通牒的人,你知道是谁吗?”纳哈出看他一眼道:“是岱钦。” “岱钦?他不是定王的怯薛统领吗?”察罕瞳孔猛地一缩:“难道高八斯帖木儿也投明了?” “还有洪伯颜帖木儿,他们都已经投明了。”纳哈出痛苦的闭着眼,钢针般的虬髯都不支棱了。 “岱钦说他们在大青山被一个叫平安的明军将领大败,只能归顺了。” “他放屁,他们肯定是早就想投降!不然他们两万骑兵,打不过还跑不了吗?”察罕却是不信的。 “你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忽勒图是往南逃的,八成也是投了,他们仨这一投降,人心就彻底散了,还差一个观童吗?”纳哈出痛苦的叹气道:“算了,让他去吧。” …… 第一二九三章 痛苦的钓鱼佬 却说观童一路逃出了庆云山,走的还是那条小径。 他轻车熟路来到了庆州城,通禀之后,居然得到了朱桢的召见。 观童之前谈判时,在庆州待了一两个月,拢共也只见过这位北伐军真正的话事人一面。 这次居然能见到朱桢,让他惊喜之余也意识到,对方肯定有事情要问自己。 “全国公,这么快又回来了?”待观童见礼之后,朱桢让他起身,笑问道:“莫非你家太尉终于想通了?” “在下这回来,不是奉了纳哈出的命,而是投奔王爷的!”观童却不起身,跪地磕头道:“求王爷开恩收留,在下一定竭诚以报,绝无二心!” “好好好,像老兄这样的人才,本王肯定双手欢迎。”朱桢亲自扶起他来,待重新落座后,又对一旁的傅友德笑道:“哎?这几天是咋了,怎么接二连三的都来归降?” “呵呵,这就叫大势所趋。”傅友德微笑道。 “怎么,还有谁来归降?”观童一愣。 “多了,前几天是奉王洪伯颜帖木儿、定王高八斯帖木儿,昨天是沈王忽勒图。”朱桢笑问观童道:“我没记错吧?他们的名字太难记了。” “是,王爷一个都没记错……”观童额头见汗,他当然不会怀疑朱桢这话的真假,反而有些庆幸。 其实之前傅友德就招揽过他,但他不愿意背叛纳哈出,所以一直没答应,这回要不是察罕逼了他一下,他还是不会归降的。 但显然,纳哈出败局已定,那样只会给他陪葬而已。 “不过你放心,在本王眼里你们都是平等的。当然日后还得看各自的贡献。”朱桢又对观童道:“以老兄的才干,将来肯定可以位居他们之上。” “王爷放心。”观童忙正色表态道:“为臣不是三心二意之人,既然决定了归顺大明,就一定会全心全意效忠的。” 说着他主动请缨道:“为臣愿意再次潜回庆云山,替王爷说服诸位王公来归!” “哦?”朱桢笑问道:“你不怕他们把你送给纳哈出?” “不怕。”观童摇头道:“为臣自信还是有些薄面的。再说元军接二连三大败,三王陆续归降,尤其是伏黑山门户,也被明……我军夺取,瞎子都能看出,纳哈出败局已定,我是去给他们一条生路的。就算不承情,也不至于把我送给纳哈出。” “哈哈,好。老兄真是有胆有谋!”朱桢高兴的大笑道:“难怪颍国公一直向本王推荐你!” “多谢王爷错爱,多谢公爷举荐。”观童赶忙起身道谢。 “坐下,坐下。军旅之中不要那么多繁文缛节。”朱桢摆摆手道:“咱们要直来直去,越简单越好。” “这是王爷定下的规矩。”傅友德笑着解释道:“从云南到草原一直如此,不管是行文还是说话,都要简单、准确、高效,禁止讲废话、套话、假话。” “哦哦,为臣一定遵守。”观童赶忙点头应道,想拍两句马屁都硬生生忍住了。 “老兄一开始可能不习惯,等你习惯了之后,就会很习惯的。”朱桢笑道。 “是是。”观童嘴角抽动一下,心说这难道不是废话吗? “那么招降的事情,就拜托老兄了。”朱桢顿一下,又道:“对了,还有件事情要跟老兄核实一下。” 第722节 “王爷请讲。”观童忙道。 “就是昨天那忽勒图说,北元小朝廷要派大军来支援纳哈出,不知是真是假?”朱桢便沉声问道。 这才是他今天会见观童的原因。昨天听了这条消息后,朱桢激动的彻夜未眠。 但孤证不立,所以他迫不及待想跟观童这个纳哈出的身边人求证。 傅友德也屏住呼吸,紧盯着观童。等了快半年,终于看着黑漂了!哪个钓鱼佬不激动? “这个……”观童却迟疑了一下,然后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要替纳哈出隐瞒,我是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就从头说!”朱桢沉声道。 “是。”观童应一声,整理下思绪道:“上次从庆州回去庆云山,见到纳哈出后,他告诉我漠北朝廷来人了,北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派他的次子地保奴来给纳哈出报信,说太师哈剌章已经率领十万大军南下了,让他务必坚守待援。” “……”朱桢和傅友德对视一眼,后者问道:“北元皇帝没来吗?” “应该也来了。”观童答道:“漠北可是阿里不哥后裔的地盘,跟皇室是死仇。朝廷……哦不,北元朝廷直属的军队,拢共就那十万禁军。朝廷不敢离开禁军的保护,甚至不敢分兵。所以大军不来则罢,来的话就是倾巢而出。” “嗯。”朱桢追问道:“那他们什么时候到?” “按说这会儿就该到了,但却没见人影儿。”观童苦笑一声道:“他们八成是不会来了。” “什么?!”朱桢和傅友德都有些失态,就像跑了十斤大鱼的钓鱼佬。 “不对呀,莫非脱古思帖木儿派他儿子赶了几千里的路,就是为了消遣纳哈出一把?”朱桢难以置信道。 “倒不是消遣纳哈出,而是北元朝廷一贯的作风,”观童苦笑一声,解释道:“他们这些年江河日下,甚至可以说苟延残喘,那十万禁军就是最后的本钱了。一旦有什么闪失,阿里不哥的后人们,就会毫不犹豫把他们撕个粉碎。” “所以北元朝廷从上到下,畏战情绪都十分浓重。”观童接着道:“估计是地保奴了解了大明军队的实际情况,回去跟他父皇一说,就又不敢来了。” “日他娘的胆小鬼……”傅友德爆了句粗口。 “此外还有个原因,”却听观童又道:“北元朝廷一直想让纳哈出率众北上,两边合二为一,就能改变在漠北被动的局面了。但纳哈出可不想过去。所以北元朝廷之前说要南下支援,很可能只是为了稳住他,防止他投降大明。真实目的还是想让他北上。” 第一二九四章 关键 接着观童又透露道:“前天夜里,北元又派人来了,跟纳哈出秘谈了一夜。” “谈的什么内容?”朱桢沉声问道。 “不知道。”观童摇头道:“纳哈出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伏黑山失陷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顿一下,他又道:“我只知道来的是北元太保蛮子。” “哦?”朱桢对北元的情况也不陌生了,知道此人跟哈剌章是北元皇帝的左膀右臂。“他居然也跑来找纳哈出了,看来北元皇帝很急啊。” “是。”观童迟疑一下,低声道:“而且为臣推断,蛮子来找纳哈出,八成还是劝他北上。” “没错,总不能专程通知他,天兵不来了吧?”朱桢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都叫蛮子了,肯定没那么礼貌。”傅友德凑趣道。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观童也陪着笑。 笑完了,朱桢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问题。一个是纳哈出会北上吗?” “顾虑很多,比如故土难离,他要是去了漠北,这辈子就回不了东北了。还有他的资历比不上蛮子、哈剌章,去了最多坐第三把交椅,上头还有皇帝,太子一大帮子人能压住他。到时候他带去的部族,怕是大半都要被上头挖走。”观童道: 说完又问道:“第二个问题,以你之见,北元王廷和他们的十万大军现在在何处?” “这个不好说。”观童慎重道:“王廷的所在,一直是北元的最高机密,没有人会透露的。不过根据地保奴和蛮子前后脚来的时间推算,他们现在应该不在漠北。” “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给纳哈出几天时间考虑。”朱桢缓缓点头,忽然抬头看着两人道:“既然是北元朝廷是求着纳哈出北上,应该会等着他一起上路吧?” “嗯。”朱桢点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再说还要跟也速迭尔打仗,他怕当了炮灰。总之是百般不愿。” “王爷说的极是。”观童也赞同道:“北元朝廷也知道纳哈出极不情愿,不会天真到以为,只派几个人当向导,就能叫他全军北上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还有得选吗?”傅友德问道。 “有的选,他还可以归顺大明。”观童答道:“漠北是个纯粹弱肉强食的地方,只要我拉过来的人够多,把他削弱到一定程度,他就会彻底断了北上的念头,只能归降大明了。” “应该不会。打扩廓帖木儿活着的时候,北元小朝廷就想让纳哈出北上,纳哈出要去早去了。”观童答道:“就在之前科尔沁之战后,他还召集众王公商议过去向,当时又亲口否决了北上的提议。” “嗯。”傅友德赞同道:“我也是这种感觉。他们应该停在见到地保奴的区域了。然后派蛮子来跟纳哈出谈话,让他北上。” “他的主要顾虑是什么?”傅友德问道。 “是啊,不然太不礼貌了。”傅友德重重点头道:“来都来了,不接应他一下,哪能显出诚意来?” “所以……纳哈出应该知道北元王廷,现在何处吧?”朱桢沉声应道。 “他就是不知道,他身边也有北元的使者知道!”傅友德使劲点头。 “他身边没有北元的使者,蛮子走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留。”观童摇头道。 “那就是一个笃定他能找到的地方,有很明显的地标。”傅友德一拍大腿道:“比如大湖啊,大山啊之类的。” 说完又苦笑道:“他妈的,这种地方可多了。” “所以,要尽快逼降纳哈出!”朱桢沉声道:“观童老兄,你这就返回庆云山,我让那三个王也派人跟你同去,这样说服力大些!” “是。”观童欣喜应道:“知道他们三个都已经归降了,其他人肯定坐不住的,为臣拉他们过来就容易多了。” “嗯,尽可能的拉人过来。告诉他们在十天之内率众归降的,统统可以原地安置!过时不候!”朱桢颔首道。 “是!”观童沉声告退,风风火火的去了。 “咱们也把所有军队都拉上去,先把架势摆足,期限一到,就往死里干他娘的!”朱桢沉声吩咐傅友德。 “明白!”傅友德也沉声应下。 乌兰山位于庆云山脉东麓,山中有广阔的高平原牧场。牧场中牛羊成群,随处可见骑在马上的牧民。 这里是乌济叶特部的驻地,后来辽王率领兀良哈和翁牛特残部返回庆云山后,也在此处落脚。让原本还算宽阔的牧场,变得拥挤不堪。 不过在伏黑山失陷之后,再没人会抱怨乌兰山人太多了,现在人多才有安全感。 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耳目。辽王还下了命令,所有靠近乌兰山的外人,统统都要抓起来。 所以观童和他几个随从一靠近山脚下,就被乌济叶特人包围了。 “查尔哈牙,放下你的箭。”观童摘下椭圆形,宽边缘的棕色帽子,朝那为首的乌济叶特笑道:“不认识我了吗?” “啊,原来是全国公。不是说你叛逃了吗?”那个叫查尔哈牙的千户吃惊道。 “我要是叛逃了,怎么会来你们这边?”观童笑道:“只是大台吉要害我,我出来躲几天而已。” “那个察罕不是东西!”查尔哈牙啐道:“要不是他整天花天酒地,不理政事,我们怎么会轻易丢了庆州城?庆州城不丢,哪会这么惨?” “唉,不说他了。”观童叹了口气问道:“你们大王在吗?我来找他商量点事。” “在的,我带你去见他!”查尔哈牙让手下继续站岗,自己带着观童上山道:“听说你的遭遇,我们都愤愤不平,纳哈出老糊涂了,是忠是女干分不清,活该落到这般田地。” 说着又狠狠啐一口道:“可把我们都带到沟里去了。” “唉,谁说不是呢?”观童点点头,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来到王帐外时,就见阿札失里早已得到消息,在门口迎候了。 “哈哈,还是全国公够意思,自己上岸了还不忘拉兄弟一把。”阿札失里大笑着拉着他的马缰,亲自扶他下马。 第一二九五章 跳船 这些蒙古王公们一个个精着呢,早先纳哈出还能负隅顽抗的时候,就挖空心思想跟明军接触。现在眼见着他不行了,自然更要坚决跳船了。 观童去而复返,明摆着就是回来劝降的。不然还能干什么? 阿札失里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就挑明了他的来意。现在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就看明军开什么价码了。 “那边的王爷让我带话给大王,十天之内,举族来投可原地安置。”观童也开门见山道:“过时不候。” “这条件你觉得怎么样?”阿札失里不置可否的问道。 “好极了。”观童道:“太尉让我跟明军谈了那么久,一直僵在那里,就是卡在这件事上……太尉想原地安置,明军起先不答应,后来好容易松口了,但只肯给他全宁路一地,比太尉想要的小太多,所以才谈崩了。” 顿一下,他对阿札失里道:“现在大明既然做了承诺,肯定会给咱们足够的土地。要是能给纳哈出这条件,他早就投了。” “唔。”阿札失里点点头,又有些担心道:“明国人素来狡诈,会不会我们过去了又不认账了?” “断不会的。”观童摇头道:“大王饱读史书,自然知道千金买马骨的道理。那位王爷要是言而无信,或者坑惨了咱们,就别指望以后再有人归降了。” 顿一下,他又笑道:“大王要是实在担心,就赶紧带着族人过去吧。第一个过去的,肯定待遇是最好的。” “嗯……”阿札失里又点了点头:“去的晚了,好位置都让人家挑走了。” “……”阿札失里黯然垂首道:“这仗,确实打不下去了。” “那我试一试?”阿札失里看一眼观童。 “而且我跟下面的接触多,更了解他们的心思,他们早就不想跟明军打下去了,只想安生过日子。”观童接着道:“尤其开边互市之后,只要归顺,就能用牛羊换到各种必需品了,就更没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抢劫了。” “大王其实多虑了。”观童沉声道:“明军是杀了我们很多人,但我们也杀了不少明国人,既然选择了敌对,当然就要承受敌对的代价了。现在双方实力差距如此悬殊,有几个族人愿意继续白白送死?” “是啊。”阿札失里长叹一声道:“科尔沁之战我们损失太惨了,翁牛特部和兀良哈部几乎家家戴孝,纵使我有心归降,也没法跟族人开口啊!” “大王还担心没法跟族人交代吧?”他便问道。 “说白了,下层族人需求很低的,只要能让他们活下去就行。是我们这些人的要求太高,裹挟了他们。”观童叹息一声道:“只要大王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一想,就知道他们一定会同意归降的。” 观童见阿札失里都已经考虑到这一层了,就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他也没有太兴奋,说明还有些顾虑。 “他们要是不同意,大王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观童自信笑道:“但我相信他们不会的。” 阿札失里便命人召集三部族人。 傍晚时分,兀良哈三部四万余男子,悉数集结于乌兰山草场,听大王训话。 “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阿札失里先把最新的战况,尤其三王归降的消息,通报给了族人们,接着语气沉重道:“而且朝廷援兵也不会来了,他们被明军吓得不敢南下了。” “啊……”族人们面面相觑,他们能从蛛丝马迹中感觉到战局败坏,但没想到已经败坏这种程度了。 “纳哈出败局已定了,我们必须要选择是给他陪葬,还是给自己找一条活路,让我们的部族能延续下去了。”阿札失里说着看向族人,观察他们的反应。 “当然是要活了!”族人们七嘴八舌答道,没一个说要陪葬的。 第723节 其实说话的,主要是乌济叶特部,他们看了翁牛特和兀良哈残部的惨状后,哪还有胆量和明军作战?另外两部的人本来就少,又被打掉了魂儿,基本保持沉默。 但他们只要不激烈反对,辽王说了就能算。 阿札失里看一眼观童,还真让他说着了。便放心的接着道:“看来大家跟本王想到一块去了,我们已经为大元流尽了血,问心无愧了,现在该放下仇恨,以三部的存续为重了。” “全国公现在是大明的特使了,他带来了大明开出的条件——只要我们十天之内归降,就可以在原地安置,然后安生的放牧生孩子,再也不用拼死拼活了。缺少什么都可以直接用牛羊换到。再也不用吃皮锅煮肉了……” 阿札失里卖力的描绘着归降后的美好前景,把族人们说的心向往之,那不正是他们梦想中的生活吗? 就连那些沉默的族人眼里也有了光,他们是跟明军有仇,但跟好日子没仇啊…… 阿札失里最后高声宣布道:“为了三部的将来,我们必须要割舍一些东西。本王要放弃祖宗传下来的王号,你们也要放下仇恨,跟我归顺大明才行!” 说着他沉声道:“不知你们意下如何?有不同意的现在就说!” “同意,都同意!”族人们七嘴八舌的回答道,尤其是乌济叶特部的人,都在那里高声鼓噪,就算有反对的声音也没人听得到。 “好,既然都同意那么事不宜迟,立即收拾行装,赶上牛羊,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阿札失里最后大声道。 族人们散去时,已是繁星满天,乌兰山中夜风习习,吹散了白日闷热的空气,也吹去了之前那种绝望的气氛。 阿札失里把观童亲自送下山,感慨道:“没想到我对自己族人的了解还不如你,” “人在绝望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希望,只要有那么一条出路,就不会那么绝望。”观童笑着拱拱手道:“大王咱们庆州见!” 说完,便策马消失在黑暗中,领着十几个手下奔赴下一处营地。 第一二九六章 大势所趋 被明军伤害最重的兀良哈三部尚且如此,其余部落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面对观童的招揽,那叫一个久旱逢甘霖,积极又主动,没有一个不答应的。 什么叫大势所趋?这就叫大势所趋。 观童就这样一路招降下去,没几天功夫已经把三分之一的部落,都拉到大明那边去了。 那些归顺的部落,也纷纷拔营装车,赶着牛羊离开庆云山。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早传到老营中…… “父王,赶紧拦住他们啊,不然人都要跑光了!”察罕急赤白赖道。 “怎么拦?”纳哈出依然半死不活道:“人家都决定投降明军了,还会听我这个元朝太尉的吗?” “派兵啊!”察罕说完也觉得自己不靠谱,各部落的驻地这么分散,他们手里那么点兵,根本拦不住。 “那至少赶快把观童那个祸害杀了吧?”他便改口道:“当初我就说不能放他走,父王却不听,这下可好,被反噬了吧?” “……”纳哈出却摇摇头道:“你真觉得这么多人投降,是观童的本事?错了,是看我这条船快沉了,都着急跳船逃生。观童不过是加快了他们逃生的速度。” 面上还得老老实实道:“父王要真打定主意归顺,那就赶紧趁早。再晚两天咱们的人都跑光了,人家就更不会把咱放在眼里了。” “那咱们的出路在哪,北上去跟朝廷的军队汇合吗?”察罕问道。 “没了。”纳哈出颓然摇头道:“现在是大军压境,门户洞开,众叛亲离,损兵折将,成吉思汗再世也救不过来了。这是天不教我有此众矣,没必要硬拦着人家了。” “没了他张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察罕闷声道:“不光观童能说会道,别人也长着嘴,生着腿儿呢。” “哎。”察罕老实听着,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暗道:“当初你不也在质疑他? “父王不去我也不去。”察罕摇头道:“听说漠北冬天比东北还冷,还有瓦剌人,我自己可不敢去。” “不去。”纳哈出摇摇头,颓废道:“我老了,也累了,没有去漠北重新开始的勇气了。” “呵呵……”纳哈出就知道,习惯了花天酒地的儿子,肯定受不了漠北的蛮荒之苦。 “唉……”察罕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双手抱头道:“真没办法了吗?” 说着他看一眼儿子道:“现在知道逼反了观童,是多么愚蠢的一步了吧?这下可倒好,连个跟明军联络的人都没了。” “这倒是真的。”纳哈出点点头,皱眉道:“可是观童不在了,怎么跟明军联络?” “你要想去,就带着愿意去的去吧。”他看一眼自己的大儿子。 顿一下又道:“而且都不用去庆州,在家门口就能把事办了。” “那就只有投明一条路了。”纳哈出苦笑一声,叹息道:“唉,明明是我先谈的,却让他们抢了先。” “你是说找伏黑山的明军投……归顺?”纳哈出眼前一亮。 “对呀。”察罕点头道:“听说那里的主将是明朝太子的妻舅,这次明军的二把手。跟他投降不丢人吧?” …… “当然不丢人。”纳哈出颔首道:“你说的那个人叫蓝玉,是明军少壮派的领军人物。徐达那一代已经老了,未来明军就是他的天下。” “那肯定得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呀!”察罕激动道:“有他罩着,咱们啥也不用愁!” 说着主动请缨道:“儿子这就去一趟伏()黑山?” “嗯。”纳哈出点点头道:“你备一份厚礼,先去打个前站,告诉他们老夫决定归降大明了。然后约个时间,我亲自去拜会一下那位蓝将军。” “行。”察罕点头应下。 次日中午,蓝玉正在巡视伏黑山防线。这几日每天都有蒙古王公,带领族人由此出关请降,蓝玉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命部下严防死守,以防有人借机发难,夺回伏黑山。 他刚刚惩办了几个偷懒不在岗的军士,便有骑兵来报,说察罕求见。 “哦?把他带来。”蓝玉已经俘虏过纳哈出的大台吉一次,还亲自问过话,对他并不陌生。 当察罕被领上山时,蓝玉便大笑道:“果然是大台吉,怎么刚回去没几天,就想本侯了?” “在下拜见将军。”察罕赶忙毕恭毕敬的行礼,跟在老营时判若两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下可是十分想念将军。” “哈哈哈,还想继续吃牢饭吗?可以满足你。”蓝玉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常茂先捧腹大笑道。 “不,不想了……”察罕尴尬的摇摇头,觉得这位年轻的公爷真讨厌。 殊不知他俩都是一样的品种——窝里横。 “大台吉所来何事?”蓝玉说着摆摆手,让大外甥一边玩去。 “是这样的。”察罕先奉上一份礼单,然后道明了来意。还不忘强调道:“这是专门给将军的,王爷和颍国公那里,自然也有厚礼相赠。” “……”蓝玉看看长长的礼单,满意的递给一旁的亲兵道:“礼物我就收下了,不能扫太尉的面子。” “是极是极。”察罕刚要开口说话,但听蓝玉话锋一转道:“但归降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 “啊?”察罕惊得合不拢嘴,收礼不办事都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吗?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们投降?难道王爷和公爷非要把我父子赶尽杀绝吗? “你误会了,是我不能接受投降。”蓝玉解释道:“上头三令五申,你们所有人只能向我们王爷投降,由王爷统一处置。我们不能私自受降。” “这样啊……”察罕松了口气,笑道:“只要能接受我们归顺就行。虽然我父子都想向将军投降。” “呵呵,错爱了。”蓝玉道:“王爷的命令是,所有部落十天内都可以投降,当然也包括你父子。不过得抓紧了,这都过去七天了。” “好好,我这就回去禀报父王,赶紧带着族人出山请降。”察罕点点头,又想起一事道:“我父亲仰慕将军已久,后日路过伏黑山时,想拜会一下将军,不知合适不合适?” “哈哈,那有什么不合适的?后天我请他喝酒!”蓝玉高兴的点点头。“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 第一二九七章 蓝玉请客 察罕一走,常茂就忍不住嘟囔道:“不宰了那老狗就不错了,还要请他喝酒?”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懂不懂?”蓝玉白他一眼道:“王爷肯定要召见纳哈出的,到时候不能让他说咱不懂礼数。” “跟他讲礼数?”常茂撇撇嘴:“他也配。” “吃顿饭而已,哪那么多废话?”蓝玉便骂道:“后天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惹事,听见没?” “是,舅。”常茂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一天后,纳哈出果然率领部众离开老营,来到伏黑山。 他先命部众在明军寨外等候,自己率领百余名头头脑脑、亲兵护卫,携带厚礼,前往拜见蓝玉。 蓝玉对纳哈出此来也很重视,带着常茂、南雄侯赵庸,都督耿忠等一众高级将领,在门口迎接。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开元王吧?久仰久仰。”蓝玉拱手朗声道。 “惭愧,败军之将而已。”纳哈出赶紧下马还礼,毕恭毕敬道:“在下对蓝将军才是久仰万分。心说在归降之前,怎么也得见一见击败我的那个男人。” “哎呀,这已经很好了。”纳哈出却执意不肯上座,要请蓝玉坐。“我们过年都吃不了这么好的席。” “哈哈哈,开元王说笑了!”蓝玉伸手扶起纳哈出,笑道:“你我日后便是同殿为臣了,以前的事情就全都过去了。来来,蓝某为你引见一下……” “哈哈,往后还不随便吃。”蓝玉跟纳哈出退让不下,最后便两人一起坐在上首。两个人的手下分左右,依次坐定。 他又把常茂、赵庸等人介绍给纳哈出,便伸手相请道:“蓝某在营中略备薄酒,还请开元王赏光。” 看到原先忽勒图的营地,已经被明军彻底占据,纳哈出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但他不得不承认,明军的营垒之森严,军容之雄壮,都是他前所未见的。 蓝玉请纳哈出上座,笑道:“山里头没什么好吃的,七拼八凑才凑出这么一桌菜来,太尉先将就将就吧。等回头去了南京,我再请你吃顿好的。” “这酒可不孬。”蓝玉端起酒碗来,笑道:“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恭敬不如从命。”纳哈出欣然点头,与蓝玉相携进了大营。 中军帐中,几张方桌拼成的一张长方形大席面上,摆满了大盘大碗,尽是些红烧肉,炖鸡、炖鱼、炖狍子、炖大鹅之类的硬菜,油光闪闪,热气腾腾,令人食指大动。 应该说蓝玉还是很把朱桢的叮嘱当回事的,既没有故意排兵列阵、炫耀军力,也绝口不提“战败、“投降之类的字眼,刺激纳哈出。就这么客客气气把他请进了中军营帐中。 “倒酒!”蓝玉招呼一声,便有军士捧起酒坛,拍掉泥封,给席上众人斟满酒。 几天前还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这会儿却坐下来同桌吃席,转变太快,让两边将领都有些无所适从,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气氛颇为尴尬。 败在这样的对手手中,不冤…… “哦,真是酒香浓郁啊。”纳哈出笑着端起碗来闻了闻,真尼玛上头啊。 …… “来,这第一碗酒,欢迎太尉到来!”蓝玉便向纳哈出敬酒,纳哈出赶紧与他一碰碗,然后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干!” “干!”两边的将领也端起酒碗,互相敬酒,然后一饮而尽。 第724节 “哈……”纳哈出一碗酒下肚,只觉胃似火烧() 不禁叹道:“这酒还真是烈啊。” “那当然,辽东烧刀子,世上最烈的酒,最适合咱们这些纯爷们儿了!”蓝玉长舒口气道:“痛快,好久没喝过了,今天也是沾了太尉的光。” “哈哈,是老夫沾将军的光才对。”纳哈出赶忙笑道。 “管他谁沾谁的光了,喝个过瘾才是正理儿。”蓝玉大笑着让军士再满上,跟纳哈出继续敬第二轮酒。 两边都是善饮嗜酒之辈,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自然十分开心。几碗烈酒下肚,之前尴尬的气氛便不复存在,甚至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这时蓝玉这边敬完了酒,纳哈出便端着酒碗站起身来。 这酒确实太猛了,坐着的时候还没啥,这一站起来他就感觉头晕脑胀,说话都大了舌头。 “将,将军,老朽敬,敬你一碗。”纳哈出对蓝玉道:“我们蒙古人最敬重英雄,而你,就是真正的英雄。” “哈哈哈,一般一般。”蓝玉面红耳赤的摆摆手,动作明显比平时夸张,显然也上头了。 “老朽想和你交个朋友,要是看得起老朽,你就吃了这碗酒。”纳哈出跟他喝了一碗,又端起一碗,继续大着舌头道:“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老哈。” “哎,看不起我他妈请你喝酒啊,你问问他们老子请几个人喝过酒?”蓝玉指了指自己手下众将,赵庸等人赶忙摇头:“都没请我们喝过。” “那真是太荣幸了……”纳哈出把酒碗向蓝玉面前递一递道:“这是我们草原的敬酒法,喝了就是真朋友。” “要是按照你们草原的习俗,敬酒的时候那还不得唱个歌?”常茂忍不住半开玩笑,半讥讽道。 “哎,我跟太尉说话呢,你别插话。”蓝玉摆摆手,接过纳哈出的酒碗时,看到他蒙古袍的袖口都磨破了,显然庆云山里的条件,确实艰苦了些。 他便把酒碗往桌上一搁,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锦袍,递给纳哈出道:“你身上这身没法见人了,换上这件吧。” 他的本意是,纳哈出的衣服太旧了,穿着去见王爷不体面。所以把自己的新衣赠给他,是好意来着。 但纳哈出脸色却不好看了,竟强笑着拒绝了。 原因也很简单,他身上穿的蒙古袍,不仅是一件衣服,还代表了他蒙古人的身份。现在蓝玉却让他穿着汉人的衣服去投降,这是何等的羞辱啊? 这要是答应了,自己就要成为草原上最大的笑柄了。堂堂开元王、大元太尉,被逼着换上汉人的衣服投降,居然还照办了,这是何等的孬种软蛋窝囊废啊? “不不,我还是穿自己的旧衣服更习惯。”纳哈出推辞道:“将军的好意老朽心领了。” “别客气嘛,一件衣服而已。”蓝玉却以为纳哈出这是在跟自己客气,便亲手拿着衣服非要给他裹上。 纳哈出实在没法说出口,“这不是一件衣服的事,他都投降了,还在那讲什么民族气节,但实在是拉不下那个脸来,被逼着换上汉人的衣服。就拧着膀子不肯穿,双方便僵在了那里。 …… 第一二九八章 虎父犬子 伏黑山大营,中军帐中,气氛再度不太和谐…… 蓝玉见纳哈出执意不领情,便有些不高兴了,便半开玩笑半生气道:“今天你要是不穿我的衣服,我就不喝你的酒。” 纳哈出便顺水推舟道:“是我先敬的酒,将军不喝那我也不穿。” “你先穿上我就喝。” “你先喝了我就穿。”两人陷入了死循环,竟僵持住了。 帐中众将也察觉到他俩的气氛不对,全都停下拼酒看起来蓝玉和纳哈出。 蓝玉的好脾气都是装出来的,不禁有些烦躁道:“你不穿我也不喝!” “你不喝我也不穿。”纳哈出同样是久居高位之人,脾气也好不到哪去。他认准了一点,高低不穿汉人的衣服,至少眼下不能穿。 “你爱穿不穿!”蓝玉气的把袍子随手一丢。 “你爱喝不喝!”纳哈出也拿起酒碗,把敬的酒泼到地上。 说着上前就要揍他,纳哈出见状离席,快步走向帐外。 只是脑袋躲过了,身子却没躲过,被一刀砍在肩上,登时鲜血淋漓,半边身子都被染红了。 幸好纳哈出戎马一生,反应机敏,虽然有些喝醉,但听到利刃破风声,还是下意识猛地一闪身,堪堪躲过了那劈向脖颈的一刀。 明军将领见状也拔出剑来,双方眼看要大动干戈。 “舅舅!”常茂还觉得委屈。 纳哈出却置若罔闻,依然大步流星往外走。 他的手下也跟着往外走,明军将领赶忙阻拦,蓝玉也呵斥道:“全都给我回来!” “住口,我没你这个外甥!”蓝玉看到纳哈出的惨状,吓的彻底醒了酒。这么重要的人物,要是被常茂砍死了,整个北伐都会功亏一篑的。“愣着干什么,动手!” 这下中军帐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纳哈出手下的蒙古人全都站起来,纳哈出用蒙古语对他们说着什么。 “我舅叫你呢!聋了吗?!”常茂认为纳哈出让自己舅舅失了颜面,竟拔出腰刀,朝纳哈出的脑袋砍去。 帐中响起一片惊呼声,连蓝玉都没想到这二世祖会二话不说忽然拔刀,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幸好这时候蓝玉脑子清醒过来,沉声喝道:“谁都不要动手,动一下我饶不了他!” 常茂闻言大骂纳哈出道:“呸你个臊***!都是砧板上的肉了,还在这蹦跶!” 纳哈出的将领们见状大呼小叫,纷纷拔出刀来,想要抢回太尉! 两边都被他喝住,然后蓝玉一指常茂道:“先把这厮绑起来再说!” 常茂想要再砍第二刀时,却被都督耿忠举刀挡住,从他的刀下救下了倒地的纳哈出。 赵庸等人也赶紧站起来,正挖空心思琢磨该怎么缓和下气氛,这时一个懂蒙古语的指挥使,小声道:“他们要离开了。” 亲兵这才赶紧一拥而上,将常茂绑了,推出帐去。 …… 蓝玉又高声道:“军医!赶紧把军医叫来!” 话音未落,便有两名军医提着药箱冲进来,给纳哈出检查伤口。 还好没伤到要害,只需清创缝合即可,清创用的……就是今天桌上喝的酒。 蓝玉这才松口气,对纳哈出道:“实在抱歉太尉,那畜生喝醉了,酒后行凶,我一定会严惩的。” “……”纳哈出只闭着眼,低着头一言不发。 “先扶太尉下去休息。”蓝玉是一点脾气都没了,() 吩咐耿忠道:“你寸步不离的保护他,切不可让任何人再接近他了。” “是。”耿忠便跟另一个将领扶起纳哈出要往外走。 “把太尉还给我们!”纳哈出的手下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悲愤道:“我们不放心你们。” “这是你们能说了算的地方吗?”蓝玉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放缓语气道:“今天的事情纯属误会,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大好的局面不可收拾。” “放心,我绝对不会加害你们太尉的。”顿一下,他又道:“那样对谁都没好处。” “……”纳哈出的部下这才收刀还鞘,但一个个脸色铁青,怒犹未消。 蓝玉知道,这时候把他们放回去,肯定没好作用,便也让人带他们下去休息,实际就是先软禁起来。 还有帐外的那些蒙古护卫,早就被明军控制住了,蓝玉也让把他们先关起来。 “这样也不解决问题啊。”赵庸忧心忡忡道:“外头还有好几万人呢,知道咱们把他们的首领都关起来了,还不全都吓跑了?” “不光纳哈出自己的部族,庆云山里还有十几个部落,将近二十万人呢,要是咱们一个处置不当,他们肯定都不会投降了。”其他将领也纷纷忧愁道。 这都已经到了胜方结算画面了,居然出了这种大状况,简直夭寿到家了。 蓝玉黑着脸,一声不吭坐在那里,听他们说个不停。忽然他猛地一掀桌子,哗啦一声,方桌倒扣,杯盘碎落一地,汁水淌满了营地。 众将一下全都不敢吭声了。 “说怎么办,不要再抱怨了!”蓝玉咬牙道。 “是。”有人便建议道:“事已至此,实在不行就将错就错,说纳哈出桀骜不驯,把他们全都……” “放你娘的狗臭屁!”蓝玉骂道:“纳哈出要归降的消息,都已经报给王爷了,我现在再来这一出,是嫌自己活的太长了吗?” “我说了,谁也不准动他们一根指头!”说着他再次警告手下的一群悍将道:“纳哈出是王爷要的人,听明白了吗?!” “是!”众将赶忙应下。 “要不想办法让纳哈出消气,只要他不再计较,就可以大事化小。”赵庸给他出主意道:“然后再禀报王爷。” “我怎么让他消气?”蓝玉依然摇头道:“就是杀了常茂那畜生也没用,这种老狐狸肯定会借机争取有利条件的。” 众将不由点头,纳哈出想要的,蓝玉可给不了…… “算了,别耍小聪明了,赶紧禀报王爷,请他来收拾残局吧。”蓝玉思来想去,不能一错再错,不然王爷真饶不了他。 只是心中难免沮丧,这下自己在王爷心中的地位,怕是彻底比不过沐英了。要是那家伙在,肯定不会出这档子烂事。 …… 第一二九九章 王之怒 当天傍晚时分,蓝玉的急报到了庆州城。 朱桢见报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立即赶往伏黑山。一夜披星戴月,第二天一早,王驾就到了伏黑山大营外。 蓝玉闻报赶忙命令打开营门,匆匆带人出来迎接。 就见朱桢一张脸拉得老长,要吃人一样瞪着他。 蓝玉还从来没见过这只笑面虎,如此生气过。赶紧噗通跪地叫了声:“王爷……” 话没说完,就被朱桢一脚踹倒在地,赵庸等人全都惊呆了。 却见蓝玉又麻利的爬起来,直挺挺的重新跪好:“不劳王爷动手,我自己来!” 说着便左手右手抡起来抽自己耳光,每一下都铆足了力气,把脸抽得青紫烂红,跟开了染坊一样。 赵庸等人在一旁,本来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插话劝解了。但看到上司都快把自己脸抽烂了,赵庸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王爷容秉,实在是郑国公酒后行凶,跟永昌侯干系不大……” “你住嘴!”朱桢还没说话,蓝玉却厉声道:“我是主将,必须承担全部责任!请王爷严惩不贷,蓝玉绝无半句怨言!”后半句却是对朱桢说的。 第725节 “我当然要惩罚你!”朱桢冷声道:“我三令五申不许私自受降,不许在营中饮酒,你们全都当耳旁风!” 说着他冷冷瞥一眼赵庸:“你还有脸说他没有责任?你身为副将没有劝阻,都难逃其咎!” “是,末将也有责任。”赵庸只好赶紧噗通跪下,其余众将也跟着跪下,齐声道:“我等也有责任,请王爷一并责罚!” “好啊,不愧是永昌侯带出来的兵,心挺齐啊!”朱桢哂笑一声。别看他这样,其实还是给蓝玉留了面子的。 因为这些高级将领根本不是蓝玉带出来的,而是常遇春的旧部。蓝玉是接替他姐夫,成了开平王一系的带头大哥,才会得到他们的拥护。 朱桢明知如此还这样说,显然并不想撕破脸。 “你们都住口!全都滚一边去!”蓝玉心里跟明镜似的,回身怒喝道:“我这条命都是王爷的,他怎么处置我,也轮不着你们来分担!” “是……”众将赶紧爬起来,闪到一边。 “你也起来吧。”朱桢冷声对蓝玉道:“这顿罚你是肯定逃不了的,但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吧。” “是!”蓝玉这才爬起来,鼻青脸肿、浑身是土,看上去十分狼狈。 “现在什么情况?”朱桢瞥他一眼,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土。 蓝玉明显松了口气,赶忙回禀道:“常茂那畜生已经抓起来了,被我抽了八十鞭子,人还绑在旗杆上呢。” 朱桢早就看到大旗下绑了个全身是血的人,没想到他就是常茂。 “我问的不是他。”朱桢只看了一眼常茂,就挪开视线。 “纳哈出被一刀砍在左肩上,伤到了骨头。但救治及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蓝玉便道:“现在我营中休养,我还让耿忠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他的随员呢?还活着吗?”朱桢看向蓝玉,真担心这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锅干碗净。 “活着活着,当然活着,我已经闯了这么大祸,怎么敢错上加错。”蓝玉赶忙点头道:“一个不少,都在营里待着呢。” 说着讪讪一笑道:“我怕他们回去乱讲,所以先都软禁起来,等王爷来了再做定夺。” “那你怎么跟外头解释的?这都两天了,还不见他们人影,纳哈出的族人没乱套?”朱桢又问道。 “没,没解释。”蓝玉羞赧道:“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觉得怎么说都不妥。” “你不说更不妥!”朱桢无语道。这个蓝玉在军事上和沐英难分伯仲,但在军事以外,无论内政还是外交,乃至做人做官,全都无法和沐英相提并论。 “是。外头现在确实有点乱套,察罕带着人在营门外要人,问是不是把他父王给杀了。”蓝玉苦着脸道:“我也只能先装聋作哑……” “你呀你,打仗时的灵光劲儿去哪了?”朱桢指了指蓝玉,叹气道:“当时告诉他们,就说本王召见纳哈出,不就先糊弄过去了吗?” “好好,我这就让人去说。”蓝玉赶忙应道。 “去你的,本王都来了,还想着糊弄不成?”朱桢无语道:“必须要实话实说,但是得让合适的人去说。” 说着问一旁的邓铎道:“观童什么时候到?” “他人在巴岱山,收到消息往这赶,应该也快到了。”邓铎道。 “那就等他到了再说。”朱桢对蓝玉道:“先去看看纳哈出吧。” “是,王爷这边走。”蓝玉赶忙头前带路。 一行人便来到层层卫兵把守的营帐中,看到自家将军前来,卫士赶紧挑开门帘。 浓浓的药味便扑面而来,蓝玉带着朱桢进去时,就见纳哈出面朝里侧躺在床上,左肩包扎的严严实实,纱布上还渗着血。 耿忠端坐在一旁,目不转瞬的盯着他。听到动静,耿忠赶紧起身行礼。 “王爷,侯爷……” 朱桢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用下巴指了指纳哈出。 “醒着吗?”朱桢问道。 “醒着,一直疼得睡不着。”耿忠应一声,然后对纳哈出道:“开元王,我们六王爷来看你了。” 纳哈出闻言身子明显晃了晃,然后就不动了,既不回头也不吭声。 “你……”蓝玉见状就要呵斥,朱桢却严厉的瞪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吭声了。 朱桢在耿忠的位子上坐下,对着纳哈出的后背,温和道:“太尉觉得这样舒服,那就继续背对着本王,不说话也无妨。” 顿一下,他语气诚恳道:“你是诚心实意来归顺,却落了这么个结果,本王真是太内疚了。所以一听到消息,我就连夜赶来,专程向你道歉。请放心,本王一定严惩凶手,给太尉个交代。” 纳哈出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对方的态度这么好,但他依然强忍着不回头。道歉固然重要,但不来点实际的,他这刀不白挨了? 第一三零零章 牌局 纳哈出满以为朱桢会整点实际的,可没想到他态度是诚恳的,道歉是真挚的,就是绝口不提给自己什么实际的补偿。 “本王还带了些鹿茸虎骨老山参,让他们做了给太尉补补身子。”朱桢最后道:“太尉还受着伤,不便太过打扰,请你好好休息,本王明日再来看你。” 说着便起身,离开了营帐,走之前还叮嘱耿忠,给纳哈出调两个他自己的人过来,以便更好的照顾他。 耿忠自然应下,送王爷出帐。 待帐里没了动静,纳哈出小心的回过头来,看着帐门口,满眼的疑惑。 离开纳哈出的帐篷,蓝玉便忍不住道:“王爷,纳哈出摆明了是想要点补偿吧?” “嗯。”朱桢点点头道:“他是个成熟的政治家,知道抓住一切机会,争取有利条件。” “是啊,他这一伤,不光他自己的族人要乱套,那些还没归降的部族,也可能会选择北逃。”蓝玉叹口气,恨声道:“常茂这畜生真是该死!” 其实他这样说是为了救常茂,就跟在朱桢来之前,把常茂打得半死不活一个道理……他是真怕朱桢一生气宰了常茂。 虽然常茂是常遇春的儿子,太子妃的亲弟弟,堂堂大明郑国公。可朱桢连朱元璋的儿子,他自己的亲弟弟,堂堂大明亲王都照办不误,弄死个常茂有什么稀奇的? “常茂该不该死,你我都说了不算,只能由父皇定夺。”朱桢淡淡道:“咱们还是操纳哈出吧。” “是。”蓝玉忙低下头,就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王爷。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开条件。”便听朱桢接着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没开吗?” “是不是王爷觉着上杆子成不了买卖,想抻抻他?”蓝玉问道。 “有这个意思,但主要还是他手里的牌可不止一张,而我能给他的其实很有限。”朱桢苦笑一声道:“他想要整个大宁都司,现实吗?” “美得他!”蓝玉啐一口道:“大不了就强行镇压他的族人!我这就带兵出去,看看谁还敢乱来?!” “不可!”朱桢严厉的喝一声,终于把自己真正的目的告诉他:“我跟你说过,他手里不止一张牌,真正的王牌他还藏着没出呢。” “什么王牌?”蓝玉问道。 “北元王廷的下落。”朱桢说着将事情原委相告道:“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推断,北元王廷正在某处等着他率众北上,但这个地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什么?还有这一出!”蓝玉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王爷会突然加大招安的力度,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逼降纳哈出呢! “那常茂这畜生是真该死了!”他恨不得抽出刀来,把大外甥给剁了,这是捅了多大的篓子啊?! 要是弄不好一刀劈死了纳哈出,什么常遇春之子,什么郑国公,他百死都莫赎! 这么看来王爷能见面只给自己一脚,真的是好脾气。要是换了自己,非得一刀劈下去不成。 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纳哈出会如此摆谱了。原来是有恃无恐啊! “这可是张货真价实的王牌!”蓝玉震惊之后,便开始发愁道:“王爷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换到它?” “是啊。”朱桢也苦着脸道:“纳哈出之所以这么痛快就主动归降,就是因为手里攥着这张牌,笃定了能换来泼天的富贵。” “我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可算是凑了点筹码,再画个大饼,想看看能不能把他这张王牌换出来。”朱桢说着白了蓝玉一眼道:“结果你们可倒好,给我整这一出,平白又送他一张牌!两张牌加起来,本王彻底要不起了,所以才没法开口,懂了吗?” “懂了。”蓝玉又恨得给了自己两耳光:“我他妈再喝一滴酒,就割了自己的舌头!” “行了,再抽脑袋都成猪头了。”朱桢打开他的手,长叹一声道:“所以在跟他摊牌之前,我得先想办法把你们给他造的这张牌化解掉。” “是。”蓝玉点点头,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忙表态道:“王爷打算怎么做,我一定全力配合,让我去给他们磕头都行。” “堂堂征虏右副将军,去给胡虏磕头?开玩笑呢。”朱桢笑骂一声道。 “只要能解决问题,我不在乎。”蓝玉拍着胸脯道。 “用不着,不过当务之急确实是要安抚住纳哈出的族人。只要安抚住他们,让他们赶紧过关出山,其他部落都好说。”朱桢接着道:“现在是个谣言满天飞的阶段,些许传闻不打紧,只要及时澄清即可。” 说着他对蓝玉道:“我也不用你去给他们磕头,你把你营里的铁锅、茶叶都集中起来,再分一半军粮出来。” “是。”蓝玉忙一口答应道:“王爷要把这些东西赏给他们?” “嗯,架起锅子煮道理,不如架起锅子煮白米,何况他们连铁锅都没有。”朱桢点点头道:“只有来点实际的,观童才好跟他们交涉……至于你们,就委屈一下,啃几天干粮吧。我让大宁的铁匠紧急给你们打一批送过来。” “不着急不着急,我们不用铁锅,用铁盔也一样煮饭吃。还更有油水呢……”蓝玉赔笑道。 “呃?”朱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中午,观童赶到了伏黑山大营。 卫兵早得了吩咐,赶紧带他去见王爷。 “哈哈,老观来得这么快呀?”朱桢高兴的亲自出门相迎,关切问道:“我们还在担心,你会不会被纳哈出的族人拦住不过来呢?” “他们岂止拦住我了,察罕那厮还要杀了我呢。”观童苦笑道:“幸亏他说了还不算,被巴图剌他们阻止了。” “然后他们把我的随员都扣下,让我来帮他们打听太尉的情况。”观童接着道:“还让我带话给蓝将军,说天黑之前见不到纳哈出,他们就要攻打寨子了。” “艹……”蓝玉刚想放句狠话,但想到现在这个局面,他还真不能怎么着人家。只能狠狠啐一口。 “麻烦你再出去一趟,告诉他们纳哈出没事。”朱桢便吩咐观童道。 第一三零一章 收买 纳哈出部的男丁全都骑马持弓,乌压压聚在伏黑山大营北门外,大声聒噪着要求明军放人。还放狠话说,不然就要冲进去。 当然真让他们冲,他们也没这个胆,伏黑山大营在明军手里这一个月,早已经天翻地覆了。北面营墙高达三丈,下面有壕堑,上头能跑马,还有女儿墙,营门位置还设有瓮城。就是让明军自己进攻,都头大如斗,何况毫无攻城器械的蒙古人。 这时,瓮城城头发出轧轧声,吊桥缓缓放下。 “大台吉,现在是冲进去的好机会!”不兰溪见状对察罕道:“要不要冲一冲?” “冲你妈个头啊!”察罕骂道:“知道什么叫瓮城吗?里头还有道门,进去就被瓮中捉鳖了。” “哦……”不兰溪缩缩脖子,嘟囔一句道:“那咱们聚在这干啥?” “示威懂吗?”察罕没好气道:“向他们施压,让他们放人!” 第726节 “他们不放呢?” “不放咱们就继续施压……他妈的哪来这么多话?!”察罕狠狠瞪了不兰溪一眼。 这时吊桥轰的一声落定,众人便见观童去而复返,边上还跟着不兰溪的老子果来。 “我父王真的平安吗?”察罕目光阴沉的问道。 “我不去。”察罕断然道:“谁知道里头会不会是陷阱?” “这话说的,你们都已经归降了,明军还设什么陷阱?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观童大笑道。 “那你们身后是什么东西?”察罕看着那一辆接一辆的大车,有些紧张了。 两人身后,还有一支明军的车队,正赶着大车缓缓往外出。 “那其他人呢?”察罕皱眉问道。 “阿布!”不兰溪大叫一声,赶紧迎上去。“你没事吧,担心死我了!” “哦。”果来看一眼观童,答道:“大明的王爷来了,大王在跟王爷见面,说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过几天就会回来。” 果来昨天跟着纳哈出进的明军大营,他摇摇头,跟察罕打了个招呼:“大台吉。” “他们也跟着去了。”果来答道:“让我先来跟你们报声平安,省得你们不放心。” “平章,我父王呢?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察罕劈头问道。 “哦,这是王爷犒赏大家的。”观童便招招手,让军士推过一辆马车来,掀开盖在上头的布单,露出了满满一车的铁锅。 “当然了,明军多有仰赖太尉的地方,保护他还来不及呢。”观童笑道:“大台吉不信,随时可以进去看看太尉。” “哇……”纳哈出的族人们登时大张着嘴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这可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铁锅啊! 被困在山里这半年多,他们的锅已经坏了七七八八。现在除了王公贵族之外,就连中层的军官和头目,都没得锅用了…… 至于广大的普通牧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玩意儿了。可想而知他们对一口好锅,是多么的渴望! “王爷听说了咱们的困难,当即吩咐蓝将军把他营中所有的铁锅贡献出来,先给咱们用上。”便听观童高声对众人道:“不过营中的铁锅也是有限的,一家一口锅分不过来,所以先三家合用一口。” …… “哇!”众人发出了响亮的惊呼声,三家能得一口锅,还有这好事儿? “那么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呢?”天上掉的馅饼比磨盘还大,以至于他们都不敢张口接。 “都说了,这是王爷犒赏你们的!什么代()价也不需要!”观童高声道:“放心吧,北元缺铁锅,大明可不缺。等过去以后,在边市上随便买,全家一人一口锅都不成问题!” 顿一下,他又道:“王爷还说了,不能只给你们锅,还按人头每人分米面各二十斤,作为你们安置路上的口粮。” “哇……”一众蒙古人纷纷猛掐自己大腿,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们离开中原之后,就没吃过米。 就算偶尔从汉人手里抢到一些粮食,也都被王公贵族瓜分了,中下层根本捞不着一粒米。 “对了,王爷听说你们普遍长期消化不良,还赏了你们每人二两茶叶。”谁知还没完,观童又替朱桢送出第三份大礼。 “哇……”众蒙古人已经彻底词穷了,那可是茶叶啊! 在草原上,茶叶可比金子宝贵多了。你问牧民是要二两金还是二两茶,他们绝对都会选茶叶,不会选金子。 “全国公,真的每个人都有吗?”他们巴望着观童。虽然全国公在他们之中威信很高,但他们还是得再确认一遍,以免空欢喜一场。 “我都说了,不分老幼,人人都有!”观童高声道:“过关时会经过官军的粮仓,所有人都能领到我说的粮食和茶叶,当然只能领一份,所以谁也不能走回头路!” “嗯嗯嗯,有一份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哪能那么贪心?”牧民们忙重重点头:“那不成畜生了吗?” “好嘞,每三家出个代表。”观童便一挥手道:“好,过来排队,先把锅领了吧!” 纳哈出的族人们便喜气洋洋的收起弓箭,开始商量着哪三家一起搭伙。 但也不是谁都高兴,比如察罕的脸,就拉的老长。 他能高兴就怪了,观童这一露面,挟铁锅之威,又画了两个大饼,直接把族人们的魂儿都勾走了,谁还理会他这个大台吉? 只是他也知道族人们对铁锅的渴望有多疯狂,不敢公然阻拦他们领锅,便将观童叫到一旁:“你过来。” 观童便笑眯眯的来到他身旁:“大台吉有何吩咐?” “你什么意思?拆台是吧?”察罕狠狠瞪着他。 “大台吉何出此言?”观童故作不解。 “别拿我当傻子,你们就是想拿铁锅架空我父子。”察罕怒道:“好把我们的部众都抢过去!” “哈哈,大台吉休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观童不禁大笑道:“我们王爷又不是草原的王爷,要你的部众有何用?” 顿一下,他又笑道:“对了,王爷还给大台吉准备了份礼物,你不稀罕就算了。” “呃……”察罕登时像被攥住的蛤蟆,发不起火来了。 …… 第一三零二章 胜 看一眼兴高采烈分锅的族人,察罕撇撇嘴道:“谁稀罕似的。” “不稀罕就算了。”观童笑道。 “来都来了,你就说说吧。”察罕便道。 “好吧,那我就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观童点头道:“王爷准备委任你为开平卫指挥使,正三品世袭罔替。咱们所有的族人也都安排在开平卫。” “嘶……”察罕闻言吸口冷气,他倒不稀罕区区一个指挥使,但那位明朝王爷分明是要让他提前继承家业呀。这实在是一个四十岁男人,无法抵挡的诱惑。 不过他还没完全昏头,问道:“那我父王呢?” “呵呵,太尉另有安排。”观童淡淡道:“像太尉这样的大人物,跟大明皇帝还是旧识,当然要入朝拜见皇上后,再做安排了。” 说着他笑笑道:“说不定皇上一高兴,就把他留在身边了呢?” “但愿如……哦不,我父王老了,能到江南颐养天年,也是一种福气。”蒙古人不会拐弯抹角,察罕毫不掩饰对抢班夺权的渴望。 “嗯,大台吉真是孝子啊。”观童看察罕一眼,他太了解这位大台吉了,沉迷酒色,志大才疏,自私自利,无情无义。 所以只要把诱饵抛下去,他一定会死死咬钩的。 “那当然了。”察罕笑笑,得寸进尺道:“那别的部落呢,他们安置在哪里?由谁管理?” “当然是各过各的日子了。”观童答道:“既然归顺了,就得按照大明的规矩来。换了谁当皇帝,也不能放心你手下有十几个部落,几十万人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理是这个理。”察罕满脸肉痛道:“可是我们真有十几个部落、几十万人。归降之后,跟下头那些王公一个待遇,这怎么能行?太亏了吧?” “唉……”观童叹口气道:“问题是那些王公都是撇开太尉,直接向大明投降的。所以在大明看来,他们只是因为朝廷的缘故,才听命于太尉的。并不会把他们看成什么我们的部族。” “看的还挺准……”察罕郁闷的瞥一眼观童,有这厮给明军出谋划策,他父子的底裤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想多捞点好处实在太难了。 看他这个反应,观童就知道察罕对北元王廷的位置一无所知。这也正常,纳哈出要是把这一绝密,告诉察罕这个大嘴巴,用不了两天,就人尽皆知了。 于是观童放心施压道:“今天是王爷给的十日之期的最后一天了。必须要天黑前过关,才能原地安置。明天再归降的,就要异地安置了。” “虽然王爷很看重太尉和大台吉,但王爷的话就是规矩,不可能为你们坏了规矩,不然王爷的权威何在?”观童沉声道:“天不早了,大台吉还是赶紧领着大伙过关吧。先把指挥使落袋为安再说,想要其他的赏赐,就得大台吉再立功劳了。” “什么意思?”察罕盯着观童。 …… “现在庆云山里还有最后七个部落,”观童便沉声道:“他们听说了太尉被杀的谣言,全都人心惶惶,有的甚至开始北逃。” “大台吉赶紧同我追上他们,把他们劝回来,不就是大功一件?”观童这才拿出老六早就准备给察罕的官职道:“只要把这七个部落一个不落都追回来,王爷就举荐你为大宁都司都指挥同知。” “这还差不多……”察罕咽了下口水,都指挥使肯定是汉人,他想都不用想。所以都指挥同知,实际上就是大宁所有蒙古部落的首领了。 再说,他看到族人们已经整装待发,迫不及待的想去领犒赏了。估计现在要是说个“不”字,直接就是个众叛亲离的局面。于是终于点头道:“好吧。” “大台吉有令,过关!”观童马上大声宣布道,根本不给察罕反悔的机会。 在朱桢的钞能力加持下,观童成功安抚住了纳哈出所部,当天就让他们出关归顺了。 然后观童再接再厉,带着察罕前往余下的部落,向他们告知纳哈出归降的消息。其实这么大的事情,不用他说,他们也早就知道了。 老营一夜之间人去营空,瞎子都知道纳哈出跑路了。各部落全都乱了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又听说纳哈出被明军杀了,吓得他们纷纷拔营北上。也顾不上什么将来了,先远离危险再说。 这时观童追上他们,告诉他们那都谣言,纳哈出活得好好的,已经领着部族归降大明了。 有察罕这位大台吉作证,由不得他们不信。各部落这才放下心来,停下了北逃的脚步。然后观童一劝降,大部分王公都牢牢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纷纷表示归降。 最后只有那宗王先童和另一个营王失剌巴秃不肯降,嚷嚷着要带着队伍去漠北投奔北元皇帝。 观童怎么劝也没用,于是蓝玉率军追上两部,再次派使者找到二王。但这回不再好言相劝了,使者当着二王的面,折弓矢掷于地。这是按照蒙古人的传统,宣战的意思。 然后二王就老老实实投降了…… 至此,纳哈出和东北的蒙古各部全数归降,明军所获共计二十余万人,羊马驴驼辎重亘百余里! 前头出降的队伍,已经到了庆州城,后头的队伍还没出庆云山呢,场面蔚为壮观! 战后统计,随同纳哈出相继投降的故元官吏、将校多达三千余人,其中包括九个王,四个国公、郡王,五个太尉,一个行丞相,十三个司徒、平章,三十一个左丞、右丞,三十二个参政、知院,八十六个院使、同知、副使,两百二十八个佥院、院判,一百八十九个宣慰使等官,九百二十七个万户、总管…… 战果之巨大,实乃近十年来所仅见! 此役之后,大明彻底统一了大宁和东北地区!同时彻底消灭了北元王廷在漠南的全部势力! 更重要的是,还为下一步彻底消灭北元王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 第一三零三章 谁先绷不住 伏黑山明军大营。 纳哈出既然要表现出重伤的样子,卧床不起那是最基本的,每天在床上吃了就睡,连帐篷都不出。 朱桢每天都来看他一会儿,跟他扯东扯西,谈天说地,就是不说正事。 别看两人这样,其实心里都明白的很。纳哈出知道朱桢想知道什么事,朱桢也知道纳哈出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事,但两人就是谁也不先开口,看到底谁更沉得住气。 结果还是纳哈出先绷不住了…… 他虽然足不出户,但对营外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一无所知。负责照顾他的果来,会把每天打听到的消息讲给他听。 第727节 所以他知道自己的部众已经被安抚住了,察罕也当上了大宁的指挥使。后来还听说,其他的部落,也都归降了。 自己手里的王牌之一,就这样被那位笑眯眯的王爷,三下五除二便化解掉了。 “真是头笑面虎啊!”帐里没别人的时候,纳哈出对果来恨声道:“当面好话说尽,背后可一点没客气,居然挑拨起我父子来了。” “大台吉还是年轻了点,太沉不住气了。”果来点头道:“不管怎么说,应该先设法见见太尉,听听太尉的意思。” “他都四十了,还年轻?年轻个屁!他就是蠢!”纳哈出气的破口大骂,不小心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气喘吁吁道:“人家是见利忘义,他是人家给点好处就忘了爹!” “……”果来只能苦笑道:“太尉稍安勿躁,当心伤口崩了线。” “我能不着急吗?”纳哈出捂着肩膀郁闷道:“原本我靠这手苦肉计,起码能拿下个大宁都指挥使来!这下可好,人家自己把问题解决了,老夫还怎么跟他们敲竹杠?” “也许那位六王爷就是怕被太尉敲竹杠,所以才会自行解决。”果来轻声道:“我看这些天,明军都用头盔煮饭吃了,可见他们是下了血本的。其实明明太尉一句话的事儿……” “嗯。”纳哈出黑着脸点点头:“谁说不是呢?较量早就开始了。现在人家成功打掉了老夫手里的一张牌,而老夫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干等着。”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耗下去呗,”果来给他出主意道:“反正急的不是我们。” “怎么不急?”纳哈出却摇头道:“老夫被软禁在军营里不能露面,那些王公分头安置,各行其事,等他们都安顿下来,他们就只认明朝,不认老夫了懂吗?!” “倒也是。”果来点点头,之前那些王公之所以听纳哈出的,是因为在明军的强大威胁下,他们必须要团结起来才能生存。 归降大明以后,各部落生存模式彻底改变,这逻辑就不复存在了。只要纳哈出离开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他了…… 所以现在最慌的,反而是纳哈出。 而且还有一点,他不能跟果来说,就是当初蛮子跟他约定,北元朝廷只等他到八月底,过时不候。 这都已经七月下旬了,再墨迹几天,明军出兵都来不及了,自己的另一张王牌也就没价值了。 所以要想卖主求荣,这已经是最后的窗口期了。过了这几天,这消息就非但没用,而且还有毒了。要是让明军出兵扑了个空,回来不把他五马分尸了才怪。 …… 但对方显然不知道这个期限的存在,所以才会这么沉得住气,一直跟他周旋到现在。 思来想去,纳哈出终于想明白,只能自己先开口了。 当天下午,朱桢照例来探望他。 看到纳哈出终于坐起来了,他高兴的笑道:“哎呀,太尉这是大好了,真乃可喜可贺啊。” “托王爷的福,有这么多大夫悉心照料,还整天虎骨鹿鞭的做给我吃,好的能不快吗?”纳哈出矜持一笑道。 “好了就好啊,本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朱桢满脸欣慰道:“要不然本王一辈子都会内疚的。” “当然,该处分的还是得严厉处分。只是那凶手常茂乃宁河王之子,受父亲荫庇,位居国公,还有免死铁券。我也不能杀他,只能鞭笞八十,然后将其槛送回京,请父皇严惩。”说着他又正色道:“太尉放心,此事我已经如实禀报父皇了,以我父皇的脾气,肯定轻饶不了他。” “哦……”纳哈出现在并不关心常茂的事情,他点点头,不甚在意道:“其实没必要那么严厉,现在想来,他也是酒后发狂,并不是有预谋的。” “酒后发狂也不行,军营里不许喝酒!”朱桢沉声道:“现在仗打完了,正好来个杀鸡儆猴,敲打那帮骄兵悍将一番!” 听朱桢说“仗打完了”,纳哈出瞳孔倏然一缩,问道:“怎么,王爷要班师了?” “对呀,他们没告诉你吗?太尉养伤这段时间,你麾下那些王公,都带着部众归顺大明了。”朱桢笑道:“如今已经无仗可打了,大军还留在草原上干什么?” 说着他起身作势要走道:“再过几天本王也要随大军南下了,就不能再来看太尉了。” “……”纳哈出狐疑的看着老六,见他神态自若,目光诚挚,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让他不禁自我怀疑,难道我的判断是错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北元王廷那档子事? “太尉也得抓紧养伤,本王估计召你入京面圣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朱桢笑道:“八成你会比我先到南京,到时候你伤也好利索了,咱们再好好喝两盅。” 说完朱桢便迈步向帐外走去,心中默数“一、二、三……” “三”还没数完,就听身后的纳哈出开口道:“王爷留步。” 朱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回过头来笑眯眯看着纳哈出道:“太尉还有何见教?” “……”纳哈出死死盯着朱桢的脸,依然看不出丝毫破绽。只好郁闷的长叹一声道:“哎,算你赢了。” “我赢什么啊?”朱桢一脸不解的问道。 “你真不知道?”纳哈出苦笑道:“我就不信观童没告诉你——地保奴和蛮子来找过我的事情。” …… 第一三零四章 到底谁求谁? 其实朱桢比纳哈出还急。 因为对明军来说,干掉纳哈出只能算赢一半,只有找到并消灭北元朝廷,才能为这场漫长的北伐战争,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朱桢确实不知道纳哈出和蛮子约定的日期,但用脚指头也能想到,北元小朝廷不可能无限期等下去的。所以他也很急。而且较纳哈出而言,他其实是更着急的一方。 纳哈出做不成这笔交易,只是没得赚,横竖也没什么损失。但明军就不一样了,打不掉北元朝廷,战争就永远没法结束。 而且北元朝廷一旦知道纳哈出投降,必定立即远遁,再想抓住他们的踪影,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朱桢才是更加煎熬的一方。 但这是一场谈判,一场较量,越是着急的一方,就越会被对方拿捏。所以越是着急,就越得沉得住气。 当然,既然是较量,就要无所不用其极,朱桢除了越过纳哈出,安抚住他的部众,收降了庆云山中的蒙古残部外,还收降了果来。 每天,果来从纳哈出那回来,都会向朱桢禀报,纳哈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心情如何,甚至连他的胃口都要汇报。 虽然纳哈出嘴巴很紧,从来不跟果来透露北元朝廷的事情,但朱桢还是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判断出,纳哈出应该快顶不住了…… 所以本来已经快顶不住的朱桢,决定再顶一顶。 结果终于等到了纳哈出主动开口的这一刻。 面对纳哈出的灵魂拷问,朱桢淡淡一笑道:“说是说了,但本王没往心里去。” “你怎么能不往心里去呢?!”纳哈出吹胡子瞪眼道:“你们不是一直在找大元朝廷的下落吗?我就不信你会不感兴趣!” “本王还真不太感兴趣。”朱桢脸不红气不喘道:“找到北元朝廷,是皇上和大将军的执念,但不是本王的执念。” 说着他理直气壮道:“本王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万一无功而返,岂不成了狗尾续貂?把将士们现有的功劳都抹杀了?” “你……”纳哈出被朱桢搞懵了,难以置信道:“这是多大的功劳啊?你能不心动?” “你知道本王的封号吗?”朱桢反问道。 “好像是……楚海滇王吧?”纳哈出道。 “没错,我已经是大明独一无二的三亲王,这个身份现在给我带来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朱桢一脸苦恼道:“不瞒你说,本王快两年没有回过自己的封地了。我的儿子已经两岁了,还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太尉设身处地想一想,本王还需要立功吗?” “好像不需要了……”纳哈出道。 “对吧?”朱桢点头道:“你想,要是知道了北元王廷的下落,我还能班师吗?肯定得原地待命,等候父皇的旨意,万一父皇再让我继续北伐,我还得带着大军过沙漠,跑到漠北去大海捞针。” “大军的后勤如何保证,万一没找到怎么办?就算找到了你敢保证能一下全歼他们,生擒北元皇帝?”说着他一脸苦笑道:“人家怎么说也还有十万大军呢,打不过还跑不了吗?元廷一旦远遁,我们追还是不追,这都是难题啊,想想就害怕。天下现在是我父皇的,将来是我大哥的,再将来是我大侄子的。本王尽好自己的本分就问心无愧了,何必还要多管闲事呢。” “……”朱桢这一番“推心置腹”,把纳哈出给说懵了。 别说纳哈出了,就连邓铎都听懵了。刹那间他都有些恍惚了,没法把眼前这个精致利己的老六,和平日自己所见的那个忧国忧民,总是干些吃力不讨好事情的王爷,当成一个人。 心说王爷这演技,燕王殿下 来了也得自愧不如啊……其实朱桢真不是演的,他心里始终都有这样——“自私”的念头,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大到那颗一心为国的公心,都快压不住的程度。 正是因为这番话是他真情流露,所以连纳哈出这种老狐狸都信了。觉得他说的太有道理,换作自己在他的位置上,也不会干这种对自己没有好处,只有坏处的事情。 “王爷真是这么想的?”纳哈出定定看着朱桢。 “笑话!本王何等人物,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必要跟你耍心眼吗?”朱桢傲然道:“再说太尉身为北元孤忠,二十年来不离不弃,本王佩服的紧,怎能让你坏了晚节?” 纳哈出咂咂嘴,有一种被抢了台词的无奈感。难道不应该是他说——“老夫身为北元孤忠,二十年来不离不弃,怎能坏了晚节?”以暗示老六”得加钱”吗? 怎么就成老六的台词了? 看一眼在风中凌乱的纳哈出,朱桢再次转身道:“此事你不说我不知,就当你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说着,他便再次作势要走。 “王爷!”纳哈出终于彻底绷不住了,在他背后大叫道:“老夫说了就是说了,怎么能当什么都没说?王爷今天不听,等进京面圣时我就讲给皇上听!” “你找死!”朱桢愤然回头,双目凶光迸射,杀气瞬间充斥整个营帐。 纳哈出不由自主倒退两步,旋即又强忍着恐惧笑道:“对不起了王爷,老夫也是为了几十万族人,总得给他们争取个好归宿才行啊。” “纳哈出,你这是在胁迫本王?”朱桢冷声道:“想过后果没有?!” “想过了,得罪了王爷肯定没好果子吃。”纳哈出一脸视死如归道:“但老夫还能活几年?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分化成为一盘散沙,最终彻底消亡!” 邓铎听了两人的对话,彻底凌乱了,心说这都哪跟哪啊,怎么弄来弄去,成了纳哈出求着王爷知道了? 他也终于知道王爷为什么今天不带颍国公来了,当着外人的面,没法尽情表演啊。 “本王将他们原地安置而已,怎么就把他们分成一盘散沙了?”朱桢黑着脸道。 “王爷让察罕那个蠢货上位,打的什么算盘,还用我多说吗?”纳哈出冷笑一声,又扑通一声给老六跪下道:“我告诉王爷大元朝廷的具体下落,只求换一个让我回去,替察罕当都指挥同知的机会,请王爷务必答应。” 说着俯首在朱桢脚下,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第一三零五章 奴儿干都司 营帐中。 朱桢和纳哈出僵持了片刻,才叹口气道:“太尉是明白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王能放心让察罕当这个大宁都司同知,但不放心让你来当。” “是,他太蠢了。”纳哈出认同的点点头道:“让这种人来统领各部,只会加剧各部的矛盾和分裂。” “你小看本王,更小看朝廷了。”朱桢摇摇头道:“我大明兼容并包。在云南,土司可以当知府,当宣慰使,甚至现在布政司按察司也有土官在任职。所以朝廷容得下你们,但前提是你们也要让朝廷放心。” “明白了。”纳哈出道:“我当这个都司同知,不能让朝廷放心。” “不,是大宁都司。”朱桢纠正他道:“大宁都司在喜峰口外,乃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位置实在太重要了。朝廷一个行差踏错,就有可能重演丢失幽燕的悲剧,所以绝对不会让太尉这样的强人统十万之众,安家落户于此的。” 说着他看一眼纳哈出道:“在很多人看来,这可比北元朝廷的威胁大多了。” “好吧……”纳哈出知道,自己想得到大宁都司的美梦,算是破灭了。只好退而求其次的问道:“松辽呢?” “松辽也不行。”朱桢依旧摇头道:“还是太近了。” 第728节 “那王爷定吧,只要不离开东北,哪都行。”纳哈出可怜兮兮的问道:“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东北,换个地方肯定会水土不服的。” 朱桢心说你错了,东北人离开东北,一样活的老滋润了。不过他也没法纠正纳哈出,便道:“征东元帅府故地可以。” “征东元帅府?”纳哈出瞠目结舌。他当然知道朱桢说的是哪里,因为那是元朝设立在东北以北,镇守黑龙江下游及库页岛等地的军事机构。 “没错。”朱桢点头道:“本王已经奏请朝廷在故元征东元帅府旧地,设立奴儿干都司。你愿意的话,也不用当什么同知,直接担任都指挥使就行。” “是,把老夫封在那么远的地方,朝廷肯定放一百个心。”纳哈出苦着脸道:“可是那也太远了,其治所奴儿干城,位于黑龙江入海口,去辽东整整四千里远,道路险阻,崖石错立,所以就连老夫也没去过。只是听说那里盛夏水活,乃能行舟;冬则以犬驾耙行冰上。地无禾黍,土著居民以渔猎为生,并不能放牧啊。” “你错了,奴儿干都城不能放牧,但整个奴儿干都司其地之广,超乎想象。”朱桢沉声道:“其辖区东至大海,东北包有库页岛,西至斡难河,南接图们江,北抵外兴安岭,有的是优良牧场。” “那冬天也实在太冷了。”纳哈出道:“我们这些地道的东北人都熬不住的。” “冬天你们可以南下海参崴越冬,”朱桢道:“那里的气候跟辽阳差不多,港口冰期也短,朝廷可以在海参崴设个市舶司,便于你们交换物资。” “这个吗……”纳哈出不像一开始那么排斥了。“奴儿干都司冷是冷了点,但绝对是好地方。就拿最北边的外兴安岭来说,唐朝时就有汉人迁居此地,到现在还生活着大大小小数百个部落,所以你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朱桢接着道:“而且是大有可为,不管你想往北扩张,还是向西挺进,朝廷都会支持的!” “呃……”纳哈出神情一阵纠结,尤有些不死心的问道:“难道就没别的选择了吗?” “北边就这一个地儿了。”朱桢道:“你要是实在怕冷,还可以跟我回云南,朝廷下一步要经略中南半岛,那边广阔的天地更是大有可为,别说都指挥使了,就是给你一国之地,也不在话下。” 顿一下道:“而且绝对暖和,一年四季都可以光膀子那种。” “……”纳哈出闻言更纠结了, 他当然不想举族万里南迁,但东北人对温暖南方的渴望,就像狗熊明知道会被蛰成猪头,依然抵挡不住蜂蜜的诱惑。 朱桢等了片刻,见他还是在那里纠结,便提议道:“这样吧,这两个选择本王都给你保留着,再给你两年时间亲身考察一下这两处地方。然后你再做决定,这总行了吧?” “也好……”纳哈出下意识点点头,旋即又醒悟过来,苦笑道:“老夫明明两边都不满意,什么时候成二选一了?” “太尉,休要得寸进尺,你明明说的是不想让各部变成一盘散沙。”朱桢闻言,脸色一沉道:“这两个方案全都可以让各部紧密团结在你的麾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王爷说得是……”纳哈出心中一紧,唯恐朱桢再跟自己翻脸,赶忙点头道:“确实,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都能让老朽得偿所愿。” 话虽如此,但他这只老狐狸依然想要试试看,能不能争取到更好的条件,所以就是不肯点头。 “适可而止吧。”朱桢语重心长的劝说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就连本王不也是被你硬拉下水的吗?所以妥协才是正办。” 最后他两手一摊道:“本王素来有一说一,能给到你的就这么多。你要是还不满足那就上书朝廷,看看父皇能不能给你更多吧。” “来不及了……”见朱桢又要撂挑子,纳哈出这才苦笑一声:“他们只等我到八月底,过时不候,所以根本来不及禀报南京了。” “所以说要远征的话,这几天就得出发?”朱桢失声道:“纳哈出啊,纳哈出,你要害死本王是吧?” 说着他生气的拍着桌子道:“北元王廷还有十万禁军,朝廷起码得派二十万大军才能战而胜之!你觉得本王能拿出这么多兵力吗?就算拿得出来,二十万大军的后勤怎么保证?这都是大问题!你让我几天功夫怎么解决?!” “是……”朱桢说的都是实际的困难,就连纳哈出也不得不点头道:“确实很困难。” 第一三零六章 原来在这里 “你要说就他妈早说啊,你现在这个时候说,不就是纯纯想害死本王吗?”营帐中,朱桢还在那抱怨个不停。 邓铎都已经麻木了,王爷的表演已经到了不要脸的程度……其实他和颍国公为了远征漠北,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准备了。 “老朽本想等王爷问起再说的。”纳哈出小心翼翼道:“结果王爷愣是问都不问,这眼看着就要来不及,所以才……” “所以才跟本王说?”朱桢白他一眼:“就不考虑考虑我的困难?把本王当什么了,大怨种吗?” “王爷息怒……”纳哈出忙道:“大……北元朝廷此时并不在漠北,抓紧时间动身还是来得及的。” “那你倒是说啊,他们到底在哪?”朱桢逼问道。他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面上却尽是不情不愿。 “是……”纳哈出认命的叹了口气,终于实话实说道:“北元朝廷现在吴王朵儿只的领地上。” “……”朱桢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听他解释。 “当初伟大的成吉思汗按照蒙古贵族的传统分封亲族时,将侄子按只吉歹封为济南王。他家的封地称为哈赤温汗国,便位于太祖幼弟铁木格斡赤斤封地的南边,以兀鲁回河流域为中心,南接弘吉剌部驻牧地。” 便听纳哈出如数家珍道:“吴王朵儿只就是哈赤温汗国现在的国王……” “……”朱桢听得两眼发直,脑瓜子嗡嗡的,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拿地图来!” 邓铎便赶紧吩咐一声,护卫很快送来了一张缴获自元大都的北疆地图。 “在哪里,画出来。”朱桢递给纳哈出一支炭笔。 “哎。”纳哈出在地图上找了一会,然后在上头画了一个圈,把喀尔喀河、贝尔湖、克鲁伦河一带都画了进去。 “大体就在这一片。” “呼伦贝尔草原?”朱桢一看,便脱口道。 “哦?”纳哈出看一眼朱桢:“这是王爷给起的名字吗?” “对。”朱桢点点头,心说不是我起的,是我上辈子喝牛奶知道的。不过明军的目光始终盯在漠北和东北,的确忽视了这片地处偏僻的大草原。 “我们管这片草原叫“哈达陶勒盖尔”,意为”草原上的木屋子”。”纳哈出道:“这个草原算是漠北的最东端,东依大兴安岭,南面也有沙漠和戈壁阻隔,因此我们从来也没有联系过。” “所以你也不知道那个吴王的具***置,更别说北元王廷了?”朱桢皱眉道。 “对。”纳哈出点点头道:“北元朝廷戒心极重,不可能告诉我准确的位置,而且他们的牲口要吃草,必须定时转移,说了也没用。” “不过草原上到处都是牧民,他们已经得了吴王的吩咐,只要见到我们就会报上去的,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引路。”纳哈出接着道:“所以只告诉我们个大体的位置就可以。” “现在要去的是本王的军队!”朱桢没好气道:“可不会有人给我们引路!” “那是。”纳哈出赶忙点头。就算明军穿上他们的衣服,把头发剃成他们的样子,还是能从长相上,一眼就能分辨开来。 “你现在告诉本王这么大一片地方,让我的军队上哪找去?”朱桢一副嫌弃的模样,试图再诈出点有用的情报来。“北元朝廷有十万大军,几十万之众呢,光帐篷就得十万顶,这么大的规模,怎么可能隐藏得了行迹?广派斥候肯定可以找到他们的。”纳哈出有些心虚道:“实在不行还可以抓一些牧民问一下,总会有人知道的。” “你呀你,能靠谱点吗?”朱桢一脸恨铁不成钢道。 “这个嘛……”纳哈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在地图上标出了两处湖泊道:“这么大规模的——“汗斡耳朵”,必然要设在大河大湖附近。据说那边环境最好的有两处,一处叫捕鱼儿海,一处叫阔连海子……” “等会儿!”朱桢忽然大叫一声,吓的纳哈出一哆嗦。 “怎么了?”他颤声问道,以为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惹到这位喜怒无常的王爷了。 “你刚才说的第一处叫什么海?”朱桢强抑着激动道。 “捕鱼儿海啊。”纳哈出道。 “就是这了!”朱桢重重一拍大腿。 “这儿?”纳哈出听得一愣怔,不解的问道:“王爷是说,汗斡耳朵在捕鱼儿海?” “没错!”朱桢再也按捺不住喜悦之情,乐得呗儿呗儿直蹦道:“捕鱼儿海,老天爷定的,谁也改不了!” “王爷怎么会知道呢?”纳哈出越发不解。 “哈哈哈,我不是说了吗,老天爷定的!”朱桢高兴的手舞足蹈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停止发癫,咳嗽一声道:“后背甚痒,该洗澡了。” 说完便大笑着扬长而去,邓铎同情的看一眼纳哈出,也赶紧跟着离开了。 “……”纳哈出一脑门子黑线,合着拿我当傻子了吗这是?! 他从朱桢最后情不自禁的反应中,已经看出对方就是在演自己……这厮根本不是不想知道,而是太他妈想知道北元王廷的下落了。 可笑自己却被他完美的演技骗的一愣一愣,居然还跪下来求着告诉他。 原本应该是他求着自己告诉他才对呀! 这一里一外,差别可太大了! 正常来讲,他是能用这个情报,至少换到一个大宁都司的。 结果只换了一个奴儿干都司,或者缅甸那边的某处烟瘴之地。 虽然都是都司,可差了天壤之别! 这就好比他本来能用自己的限量版奔驰换到一辆宾利,结果让车贩子一通忽悠,只换到一辆奔奔……简直是亏到吐血! 但现在才回过味儿来,晚了。他已经把秘密和盘托出,再无讨价还价的资本,非但不能跟老六发作,还得继续哄着这位王爷,以免他说话不算话。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让老六给自己立个字据,光靠口头的承诺,怎么能让他放心? 因为老六在他这里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防火防盗防老六,将是他刻骨铭心的座右铭了。 第一三零七章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最后知道真相的纳哈出,眼泪掉下来。 而朱桢这个诈骗犯,得手之后便兴高采烈回到自己的王帐。 傅友德和蓝玉早就等在帐中,赶忙迎上前来,看到朱桢喜不自胜的样子,两人忙问道:“王爷,问出来了?” “没错!”朱桢大步走到桌案前,把上头的东西一把推开,放上那张地图。 “就在这,捕鱼儿海!”朱桢兴奋的点着地图上的圈圈,高声道:“八月底之前,北元朝廷八成就在这里!” 然后他将从纳哈出那里套出的情报,一五一十讲给两人,当然略去了他诈骗的过程。 两人听完之后自然也是同样大喜过望,只是也不理解为什么他会这么笃定,元廷在捕鱼儿海? 朱桢没法告诉他们,那是因为大明对北元的终极一战,就是大名鼎鼎的捕鱼儿海之战啊…… 之前朱桢认为历史已经彻底改变,原先的时间和地点全都不能作数了,所以不能再刻舟求剑了。也就没再冒充神棍预言一把。 但朱桢一听纳哈出说出这个地名,就知道兜兜转转,北元王廷还是来到了他们的宿命终结之地! 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草原也不是无主之地。尤其是明军势力范围之外的漠北,早就被当年元朝分封完毕,领地属谁清清楚楚。 比如瓦剌人,也就是阿里不哥的后裔,他们的领地在蒙古高原西部,自然是北元朝廷……也就是所谓的汗斡耳朵,不敢踏足的禁区。 那些畏惧瓦剌的王公,也不会欢迎汗斡耳朵的到来,以免遭到瓦剌人的攻击。 只有那些本来就跟瓦剌不对付的,或者领地远离瓦剌范围的王公,才有可能欢迎汗斡耳朵的到来。 其实北元朝廷能去的地方并不多,并非像明军之前以为的那样,整个漠北都是他们的栖身之所……所以,他们才会在不同的时空中,出现在同一片草原上。 见王爷一脸便秘状,两人便识趣的不再纠缠“他怎么知道”的问题。 “王爷说在这,那就指定在这儿了!”傅友德马上沉声道。 “没错。”蓝玉在地图上比划一下,激动道:“这个捕鱼儿海,距离庆州还不到一千里呢!这回可算是送到嘴边了!” 第729节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朱桢重重一拍两人的肩膀道:“这次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当然了!”两人重重点头,傅友德道:“当初大将军就预言说,只要拿下纳哈出,就一定能找到北元王廷,彻底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 “那么问题来了,谁来领兵进行这场终局之战?”朱桢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 蓝玉先是满眼的狂热,旋即又想到自己刚惹了大祸,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黯然低下头。 “我们听王爷的,王爷来定吧。”傅友德虽然心里千想万想,但已经习惯了狗腿。 “最终还是你来决定,我只是建议。”朱桢便沉声道:“鉴于大军北上草原后,我们只能留少量兵力驻守大宁,这边还有几十万刚刚归附的蒙古人,必须有一位廉靖仁武的大将坐镇。” 说着他看向傅友德道:“本王思来想去,实在是非你莫属啊。” “……”傅友德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旋即才点头道:“好,我留下来坐镇。” “老傅,你是主帅,谁立了功劳都少不了你一份。”朱桢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膀:“就陪着本王一起在庆州,给前线将士一个安稳的后方吧。”“哎。”傅友德笑笑道:“王爷放心,我别的没有,格局还是有的。” “哈哈,不然怎么会让你来当这个主帅呢?”朱桢高兴地给他点了赞,然后对无精打采的蓝玉道:“要不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啊?我吗?”蓝玉吃惊的猛然抬头,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 “不想去就算了,我找别人。”朱桢笑道。 “别别别,千万别!”蓝玉一蹦三尺高,点头连连道:“我去我去,我当然去!我是没想到,王爷还能给我这个机会。” 说着他竟噗通给老六跪下磕头道:“王爷,我给你磕头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去去去,少来这套。”朱桢没好气道:“你先别着急道谢,我只是推荐你一下,决定还得颍国公来做。” “我也没意见。”傅友德笑道:“蓝将军确实最合适,论千里奔袭,天下无出其右。” “多谢左副将军!”蓝玉又向傅友德作揖道。 “别高兴太早,我还得跟你约法三章,答应了才能去。”朱桢又正色道。 “好好,王爷请讲,我保证答应!”蓝玉使劲点头道。 “一是不准掠夺财物,二是不准女干***女,三是不准杀俘。”朱桢神色严厉道:“其实这都是老生常谈,但你的部下从来都做不到。这次的目标又是北元的帝王将相,本王实在是担心你们又旧病复发,那样会让父皇颜面扫地的,史书上面会留下不光彩的一笔!” “王爷放心!”蓝玉拍着胸脯对天发誓道:“我蓝玉拿自己的祖宗发誓,一定遵守这三条,若有违反,叫我***,祖坟都给人刨了!” 朱桢一阵无语:“不要乱发毒誓……” 捕鱼儿海之战,是蓝玉名垂青史的巅峰战局,当然要让他这个正主去,老六才放心。 但朱桢也是真不放心,他获胜后的得意忘形……***北元王妃,炮打自家城门,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朱桢既要用他,又得防止他乱来,所以才跟他约法三章。 “总之你记住,只要你违反了这三条中的一条,不管你立了多大的功劳,回来我就杀了你。”朱桢目光冷峻的盯着蓝玉,沉声道:“绝对不是跟你开玩笑的,记住了吗?” “是,末将铭记于心。”蓝玉忙高声应道。 待蓝玉强忍着激动退下后,傅友德才苦笑道:“看出来王爷是真不放心他。” “那可不。此战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意义,必须要干净漂亮不留污点。”朱桢点点头道:“要不是远征军大半是开平王的老部队,我才不会用他呢。” 说着他又沉声道:“不行,我还得再找个厉害的监军管着他。” 第一三零八章 倒霉的平安 最后朱桢和傅友德商定,事不宜迟,大军三天之后就启程! 之所以能动身这么快,当然是因为提前做好了准备。 之前,朱桢和傅友德要全力进攻庆云山,就已经把散布在通辽、大宁等地的明军各部,集结到庆州一带了。 此次远征共计动用十五万大军。其中包括申国公邓镇、定远侯王弼、南雄侯赵庸、东川侯胡海、鹤庆侯张翼、雄武侯周武、怀远侯曹兴等部兵马。 甚至连晋王朱棡的太原三护卫都在其中。除了留守庆州、通辽、大宁等要塞五万部队外,北伐明军几乎倾巢出动。 动用的马匹更是多达四十五万匹之巨! 因为要过沙漠、越戈壁、深入草原作战,非但路途遥远,而且根本没有行车的道路,所以全军没有任何辎重部队,而是效仿当年蒙古人远征时一人三马的配置。 一匹战马骑乘,另外两匹驮马负责驮运人马的口粮,还有士兵的盔甲。 现在是盛夏时节,整天顶盔戴甲的骑马,人非得脱水而死不可,所以除了警戒的游骑斥候外,官兵们都只穿着单衣,把自己的盔甲装进甲包,让驮马驮着,这样还可以给战马减轻负担。 但也幸好是牧草最旺盛的夏季,不用像冬天行军那样自带草料。只需要给战马携带黑豆和黄豆之类的马料豆即可。 这就大大减轻了行军的负担,让长途行军成为可能。 朱桢和傅友德一共给远征大军准备了一个月的粮草。不是他们吝啬,而是只能带这么多。 按照明军的规定,战马每天配给十升,大概七斤的马料豆。士兵配给二斤四两口粮,所以人马一个月的口粮是小三百斤。 再加上士兵的盔甲装备,差不多就是四百斤的重量。 而马匹的负重能力,大概是自身体重的五分之一,如果超过这个限度,马就会出现呼吸吃力,心跳过速,肌肉快速疲劳等情况。如果长时间超负荷负重,马匹就会受伤甚至死亡。 蒙古马虽然体型较小,但吃苦耐劳,负重能力一点不差,能驮两百斤以内的物资长途奔走,所以两匹驮马也就是刚刚够运一个月的粮草。 如果一个月后没找到元军,返程怎么办?那这两匹可怜的驮马,就只能充当士兵的口粮了…… 不过好消息是这次远征的距离,比预想中要近很多。对善于长途奔袭的蓝玉所部来说,一个月是很宽裕的,甚至足够打个来回了。 这次也幸亏招降了纳哈出诸部,所获牲畜超过百万匹,这才能凑齐那三十万匹驮马。 不过这也让各部吐血了,成年的马匹基本被搜刮一空,各部的男丁,全都成了无马的步兵。 朱桢要的就是这个目的,各部出降人心不稳,一个弄不好就会负气远走,甚至突然哗变,把他们的马匹都收走,他们就哪儿也去不了了,只能老实在各自的牧场待着。 大军也能放心远征了。 除了马匹之外,明军还大量征用了蒙古各部的牛羊,制成可以长期保存的熏肉、肉干、肉脯之类,作为副食配给远征将士。素来重视后勤保障的六王爷,不能让他的将士们光吃炒面,喝凉水啊。 当然朱桢也不会白拿这些马匹牛羊的,而是用铁锅、茶叶、布匹、药材等生活必需品,跟各部交换的。 不过他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物资来,只能先打白条了,好在他只是在纳哈出一个人那里信用破产,其余蒙古人还是很相信他这位大名鼎鼎的楚海滇王,说话会算话的。 大军本来就处于战争状态,所以在出征前一天,基本就做好了开拔准备,只等明日发兵了! 这天下午,庆州以南,新修的平坦官道上,数千名骑兵押送着最后一批物资徐徐而至。 同行的还有晋王殿下,他将作为监军参与此次远征。 这让老三十分开心,尤其是老四不能去,他就更开心了。一想到老四顶替他镇守大宁,只能在后方干着急,他就一阵阵的乐不可支。 但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一旁的平安就一直神情沮丧,看起来都快哭了。 那次押运粮草,带着俘虏的北元定王奉王两部,来到大宁后,他就一直赖着没走。托关系找门子,想要留在前线,到战场上再立新功。 结果几天前远征将领的名单公布,他正过来倒过去看了八遍,也没从军帖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祸不单行的是,此次启程前,他又在晋王那里看到了,为平定纳哈出之战,向朝廷请功的名单,上头居然也没有自己! 这哪能遭得住啊?远征名单里没有他也就罢了,他知道那帮家伙排外。但再排外,也不能把自己实打实的功绩都抹杀掉啊,那也太欺负人了。 但他问晋王,朱棡也不知道原因。所以他打定主意,这回去庆州,一定要跟六王爷讨个说法。 “我看你不光是想问问,为什么请功名单上没有自己吧?”这时晋王微笑问道。 “嗯。”平安也不讳言,点头道:“俺还想去远征,哪怕当个小兵也行。” “你要真是小兵还简单了呢,跟着我就行。”晋王笑道:“可谁让你是堂堂都指挥使呢?” “我不当了还不行!”平安恼火道:“反正我也不是当官的料!” “嗯,你就适合噗噗噗捅人。”晋王点点头,深以为然。在大宁这段时间,他们两个枪法高手切磋过,结果强中更有强中手,老三甘拜下风。“我要是哪天能领兵,一定用你当前锋。” “那王爷就跟六王爷说啊。”平安睁大两眼道:“用我当前锋,一定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所以人家才不会用力……”晋王轻笑一声道:“再说,我这个监军可不比老六,我就真只是监军而已,不能指手画脚的。” “唉,白说这么热闹……”平安泄气的低下头。 “我说,你可别一见面就说这事儿,回头找个空私下跟老六聊聊。”晋王又提醒他道:“当众说,肯定是不行的。” “知道了。”平安又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第一三零九章 监军 庆州城外,联营数里,十五万将士整装待发。 把带来的物资交给营中军需官,朱棡便带着平安到中军去见老六。 “三哥。”朱桢闻报,忙到帐外迎接晋王。 “六弟。”哥俩见面,照例来了个熊抱。虽然他们同在大宁,但一个在庆州前线,一个在大宁城作战,至少两个月没见了。 所以晋王对朱桢如何得到元廷情报这一节一无所知。见面就高兴的夸道:“我知道你厉害,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居然能顺藤摸瓜,从纳哈出身上找到北元朝廷的下落!” “这是大将军早就预料到的,我们不过依命而行。”朱桢笑着与他相携入帐,紧挨着坐下道:“不然对付区区一个纳哈出,还用得着整整半年功夫?不就是为了把北元朝廷钓出来吗?”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可惜的是钓了,但没完全钓出来……援兵居然在半道上停下了,你说这事闹的。” “还不是你们围点打援围得太狠,把元兵吓在半路上不敢来了。”老三打趣道。 “哈哈哈!”哥俩一阵大笑。老三又好奇问道:“不过纳哈出的嘴巴不好撬吧?毕竟北元朝廷是来支援他的,你得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这位“北元孤忠”出卖自己的皇帝?” “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他主动求着告诉我的。”朱桢是绝口不提自己诈骗的经过。 “真的假的?”老三难以置信道:“老纳这么***的吗?” “也不能那么说,种种形势所迫吧。”朱桢不愿意多聊此事,毕竟堂堂亲王肉身下场搞诈骗,实在算不得多光彩。便岔开话题道:“今天时间太紧,等路上再聊这事,咱们还是先说正经的。” “好。”老三点点头,听他吩咐。 “这次远征的主将是蓝玉,他行军打仗我完全不担心。”朱桢便沉声道:“我担心的是,打完了仗他会得意张狂,带着手下为非作歹。” “嗯。”朱棡赞同道:“此战非比寻常,乃消灭北元朝廷的终局之战,必须得禁得住世人和后人的审视,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还得是三哥,站位就是高啊。”朱桢赞一声道:“所以思来想去,只有你给他当监军,我才能放心。” “是。”朱棡当仁不让道:“你得镇守后方,不能随大军远征。老四又是个浑人,所以只有我最合适。” “四哥可不是浑人……”朱桢摇头道:“而是他跟将士们关系太好,不适合当这个监军。” 第730节 “你看你,背着他都不让我说他句坏话。”朱棡酸酸道。 “四哥捞不着上前线,应该没少跟你埋怨我吧?”朱桢苦笑问道。 “他没跟我抱怨过,因为我根本就没见着他。”朱棡答道。 “啊?你们没交接吗?”朱桢奇怪问道。 “没有。”老三摇摇头道:“我来这么晚,不就是为了等着看他笑话,哦不……等着跟他交接吗?结果这厮在路上磨磨蹭蹭,就是纯粹不想跟我打照面。没法子,我只好先来了。”“唉,看来四哥受伤不轻啊。回头我得好好写封信跟他赔罪。”朱桢叹息道。 “不用管他,忙你的正事吧。小黑子心理承受能力强,过几天就没事了。”老三笑笑,正色道:“我这边你也放心吧,我会铁面无情,严格监督的。” “嗯,三哥我自然是放心的。我已经跟蓝玉说好了,所有缴获的财物,人员,还有档案文书,全都交给你来统一管理。”朱桢又道:“这会儿他不在。等他回来了我再叫他过来,当着你的面再嘱咐他一遍。” “你这是多不放心他啊?”朱棡咋舌道。 “因为我了解他。等你和他接触多了,就知道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了。”朱桢苦笑道:“如果不是因为此战干系重大,还需要几分运气,我是断不会用这货的。” “别人搞不定吗?”朱棡问道:“还有那么多将领呢,实在不行让傅友德领兵,还能有什么差池不成?” “我怕别人没有他的气运。”朱桢没法明说真正的原因,只能强行解释道:“我算了一卦,此战非他莫属。” “原来如此。”朱棡一拍脑门道:“我都忘了,你可是神机妙算刘伯温的高徒。” “呃。”朱桢厚着脸皮点点头,他已经好多年没拿师父做挡箭牌了。居然还有点小羞耻。 “你如今也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朱棡说着起身道:“我先去跟下面的人打个招呼,等蓝玉回来了,你再叫我。” 他这个监军当然不是光杆司令来的,明军是有一整套的监军系统的。有五军都督府的官吏,负责监督各管辖的部队;有兵部的官员负责记录功过,审核奖惩;还有都察院御史监督军中文武官员,纠合一切不法。 这套复杂的系统,十分符合朱老板分权制衡,互相监督的理念,但在实际操作中,也会造成严重的推诿扯皮,所以朱棡得把他们好好统合起来才行。 朱桢说声好,便将三哥送到帐外,又回头对一直很安静的平安笑道:“保儿哥咋一脸的晦气,是谁欺负你了?” “我就是被人欺负了。”平安满腔的愤懑,可算找到了倾诉对象。“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排挤我,不让我跟着出征也就罢了,还把我已经立的功劳都抹杀了,我都快憋屈死了。” “别急别急,一桩一桩的说。”朱桢让他坐下,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道:“先说为什么请功名单上没有你吧?” “好。”平安忙点点头。 “因为你被人举报了。”朱桢便轻声道:“所以需要时间调查。等调查清楚了,只要没有问题,肯定会给你补上的。” “啊?是谁,谁闲的没事瞎举报?!”平安闻言大怒。 “是高八斯帖木儿和洪伯颜帖木儿。”朱桢说着起身,从堆积如山的文案中找出一份联名弹章,递给他道:“你自己看吧。” “是。”平安忙双手接过来,展开细看起来。 第一三一零章 我太想进步了 中军王帐中。 平安看了弹章才知道,原来是那两个蒙古王爷举报他“冒功”、“索贿”两大罪状。 “他们说自己明明是主动归顺的,你却硬要他们承认,自己是被你俘虏的,不然就要杀了他们,拿他们的人头交账。”朱桢看着平安道:“还说你让副将向他们每人索取了两万两银子。他们拿不出来,就把他们所有的金器都搜刮一空,到底有没有这事?” “这……”平安额头汗珠滚滚,满肚子委屈化为慌张道:“不能说没有,但绝对不是他们说的这样。” “那到底是怎么样?”朱桢沉声问道:“你给我从实招来。” “是。”平安赶紧老老实实答道:“先说第一件事,那高八斯帖木儿是被我逼着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投降的……” 于是他将那日杀退元军后,又穷追不舍,逼降高八斯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朱桢。又委屈道:“他当时已经逃不掉了,怎么能算主动归降呢?这就是被迫投降啊!” “好好,那洪伯颜帖木儿呢?”朱桢又问道:“他可是已经逃掉了,又率众回来的呀。” “又不是他主动回来的,是高八斯派人把他劝回来的。”平安振振有词道:“没有我的威逼,高八斯也不会派人去了,所以他也算是我的战果。” “你要这么算的话,连纳哈出都算你的战果,整个北元朝廷都是你逼降的!”朱桢骂道:“你都当了这么多年都指挥使的人了,难道不知道军功的认定有严格的标准?牵强附会,一定会被查出来的!” “知道。”平安低下头:“是我太急功近利了。” “你还太想进步了呢!”朱桢没好气道:“我看你是想出名想昏头了,也不想想对那两个蒙古王爷来说,主动归顺和被迫投降,有多大的差别?” “前者是有功之臣,后者是任人鱼肉的俘虏。”平安小声道。 “你还知道啊你!”朱桢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逼着人家当俘虏,人家能服气吗?逮着机会能不告你吗?” “早知道这样就该杀了他们……”平安忍不住嘟囔道。 “你混蛋你!”朱桢一拍桌子,瞪眼道:“你要是杀了他们,我这边怎么招降纳哈出?!” “是。”平安赶紧噗通跪下,老实低头道:“末将知错了。” “你就是错了!”朱桢严厉道:“如果只是这一件事,我还能想办法帮你圆过去。可你怎么能向他们索贿呢?我要是也帮你瞒住了,这个监军我还怎么当?!” “其实是下面人想要多报些损失,用来抚恤死伤的弟兄。”平安哭丧着脸道:“我不愿意干那种事,就让他们管那两个蒙古王公要。人都是他们杀的,赔点钱难道不应该吗?” “……”朱桢被平安异于常人的逻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是不是也觉得有道理?”平安巴望着王爷。 “有个屁道理,你就是个满脑袋浆糊的浑人!”朱桢这才回过神来,骂骂咧咧道:“抓到敌人就先把他们搜刮一空,这他么是土匪行径!你就算想跟他们索赔,也得通过本王和颍国公。怎么能绕过我们,直接向他们开口?要是都像你们,我大明官军就彻底变成一窝土匪了!” “那俺赶紧把钱退给他们。”平安忙道。 “退个屁退。”朱桢却一摆手道:“那样你这顿骂不是白挨了?” “啊……”平安被老六弄糊涂了。 “啊个屁啊,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会给你把屁股擦干净的,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朱桢骂骂咧咧道:“他妈的,一个两个全都这么不省心。” “哦哦,多谢王爷维护。”平安这下是听懂了,赶忙道谢不迭,满脸堆笑道:“我就说嘛,王爷不会不管我的。” “起来吧,你是我义兄,咱们又是这多年的交情,不管你我管谁?”朱桢抬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放心去吧,等风头过去了,该是你的功劳,一样也少不了你的。” “多谢王爷。”平安嘴上千恩万谢,两只脚却生了根似的不肯挪步。 “你怎么还不走?今天太忙了,没工夫请你吃饭。”朱桢走回大案后,准备继续处理公务。 “王爷就好事做到底,让俺也跟着去远征的吧。”平安赔笑道。 “嘿,还得寸进尺了。”朱桢笑骂道:“我欠你的呀!” “不不,是我欠王爷。我欠王爷的恩情,三生三世也还不完。”平安赶忙央求道:“王爷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你是知道我的,从山东跑到辽东,又跑来大宁,不是为了升官进爵,就是为了证明,我平安不是个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我是有真本事的!” 说到最后,他已是两眼通红了。 “唉……”朱桢叹了口气道:“你不是刚犯了错误吗?人家不带你也是应该的。” “他蓝玉也刚犯了错!还不是一样能当主将?!”平安愤懑道:“颍国公也太偏心了吧?” 朱桢心说这要是靖难之役,你把天捅破了我都让你去。当然这话没法说,他只能苦笑道:“虽然都是大明的军队,但饭还是分锅吃的。此次动用的主要是开平王的老部队,所以蓝玉不能不去。同样道理,你不能去,去了也没你的仗打。” 朱桢这话说的很直白,不这样不行,因为对象是平安,说隐晦了他真听不懂…… 就这,平安依然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王爷就是说,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所以他们不带我来?” “你明白就好。”朱桢擦擦汗,心说我这个干哥,真跟别人不一样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今天才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团结一心,终结这场战争,所以我也不好给人家掺沙子。”说着他压低声音道:“没看到连颍国公都留在后方了吗?” “哦……”这下平安终于想明白了,那些他之前想破头也想不通的事情。 第一三一一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比如为什么按资历,明明应该冯胜担任主帅,大将军却推荐了傅友德担纲?那是因为冯胜本身就是一个山头,但又不够大,没法像徐达那样死死压住常系山头,让他们老实听命,不敢造次。 又比如为什么不让傅友德直接担任大将军?自然也是担心他为了树立权威,选择对抗而不是合作。 以及为什么非要让六王爷来当这个监军?那是因为只有朱桢能压住蓝玉…… 如果冯胜来当这个主帅,他八成不会像傅友德这样,处处以大局为重,跟常系人马和平相处的。 而是一定会争夺主导权,跟以抱团好斗著称的常系,闹得不可开交,导致号令不一、军心涣散。这可是大忌啊! 历史上多少军队都是因为将帅不和,功败垂成,甚至全军覆没的?以徐达的睿智,当然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了。 事实上在另一个时空中,讨伐纳哈出时,徐达已经病故,冯胜顺利的接任了征虏大将军,结果跟常茂蓝玉这帮人闹得很难看。 还没班师他就被下面人各种举报,常茂还是他女婿,举报他却毫不手软,结果朱老板大怒,没收了冯胜的大将军印,命他退休回凤阳居住,冯胜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统率过大军。 但诸将士也没有获得任何赏赐,可见朱老板很清楚,冯胜被弹劾是派系斗争,虽然他确实不干净,但弹劾他的人也没安好心。 知道了这一点,也就很容易想明白,为什么第二年远征捕鱼儿海之战,佩征虏大将军印的会是蓝玉了。 也就不难理解后面会有蓝玉案了…… 朱桢正是出自同他老子一样的考量,才会让傅友德陪自己在后方坐镇,把蓝玉一系的人马统统派上前线,让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的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 虽然这样会让常系的山头愈加膨胀,但就算要兔死狗烹,也得等到灭了北元再说不是? 所以北伐将领的名单里没有平安,再正常不过了。 朱桢掰开揉碎了说,终于让平安明白了自己落选的原因,但他还是不死心的哀求道:“王爷让俺去吧。俺不跟他们抢风头,俺就带着俺的四千骑兵,保证蓝将军让俺干啥俺干啥,绝对令行禁止。” “唉,保儿哥又是何苦呢?”朱桢看着平安执拗的目光,有些心软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干嘛非要委屈自己?” “俺不觉得委屈,”平安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俺只担心这场仗打完之后,几十年内没有大战,俺就再也没机会证明自己了。” “唉,好吧。”朱桢长长叹了口浊气道:“等蓝玉回来时我跟他说,再加你一卫兵马。” “哎好好,王爷的大恩大德,平安没齿难忘,俺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死人!”平安感动的稀里哗啦,他这辈子还没遇到过,比老六对他更好的人呢。 “你少给本王惹事就行。”朱桢无奈的笑笑,又给他打气道:“机会给你了,好好表现吧。” “哎哎。”平安忙点头不迭。 翌日便是大军北上的日子。 天刚放亮,庆州城外的各处军营,便次第响起号炮声,营门随之轧轧敞开。十五万出征将士牵着战马和驮马,营门中鱼贯而出。然后以卫为单位,在平坦的草原上列成一个又一个方阵,准备参加誓师大会。 卯时,十五万大军列队完毕,因为每人三匹马的缘故,整个军阵显得异常庞大,仿佛有几十万之众。 因为他们要扮成北迁的纳哈出所部,所以军中非但有大量归降的蒙古人,就连将士们也都换穿了蒙古袍,头戴着各式各样的蒙古帽,甚至还解开了发髻,全都披头散发。 但他们身上那股军纪严明的森然之气,百战百胜带来的凛然傲气,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朱桢、朱棡、傅友德、蓝玉、王弼等,皆一身戎装,立于点将台上。 三声炮号响过后,十五万将士便如青松般挺立不动,草原上只剩下战马的刨蹄声和响鼻声。 第731节 傅友德便高声向将士们宣读了圣旨:“卿等提兵深入,振扬国威,雪中奔袭,克服庆州,以少胜多,败敌通辽!扫清塞北,置大宁诸卫;席卷长驱,困敌于庆云山麓!恩威并施,不战而服,檄定各部,八方来降!众将士之劳至矣,欲劳以尊酒,远不能及,特以朕心劳之,尚勗之哉!” “然胡虏余孽,未尽殄灭,终为边患。宜因天时,率师进讨。卿等宜整饬士马,倍道兼进,直抵虏庭,覆其巢穴,毋失事机,以孤朕望!奋扬威武,期必成功;肃清沙漠,在此一举。朕备庆功酒,候大军凯旋,与卿等共醉!钦此!” 将士们其实听不太懂,但不妨碍他们明白皇帝的意思,就是叫他们继续干他丫的!于是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然后傅友德宣布了出征将领的名单,又请王爷作了简短有力的动员。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根本不需要任何动员,因为—— 从洪武元年徐达攻进元大都,元顺帝北逃算起,这场大明与北元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九年,一代人的光阴了。 如果把北元和元朝看成一体,那么从“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那天算起,这场汉人对蒙古人的反抗之战,到现在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十五年,两代人的光阴了! 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尤其是在场的将士们,从他们的父辈起,就一直身处这场战争中不得解脱。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为这场漫长的战争,画上完美的句点的机会! 全军上下所有将士,都迫不及待的要去争取这最后的胜利,哪还需要什么动员? 所以朱桢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便高声道:“上酒!” 留守的军士为将士们盛满了壮行酒,远征将士满饮之后,便跟着他们的主将,浩浩荡荡向北而行。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一三一二章 四哥去哪了? 大军出征之后,庆州城一切太平。 蒙古各部暂时没了马,也就没有折腾的能力,全都老老实实待在各自的牧场上。纳哈出还在军营里养伤……在大军找到北元王廷之前,朱桢是不会放他自由的。 再说大军刚出征,前线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就算出点什么幺蛾子,有傅友德在就足够了,朱桢便前往大宁城巡视。 其实他主要目的,还是去安慰心灵受伤的四哥。他本来给四哥写了封诚挚的道歉信,备述个中缘由,告诉他自己情非得已,并保证日后南下定让他出尽风头……总之好一个哄。 谁知四哥居然没回信。而且他派去送信的邓铎,都没捞着见四哥一面,吃了顿闭门羹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朱桢一看四哥是真火人了,这哪能行啊?于情,他俩亲兄热弟的感情,不能受影响。于理,老四现在坐镇大宁,撂挑子怎么行? 所以他得亲自跑一趟。庆州到大宁六百里,朱桢一路急行,三天就到了大宁城下。 同样是三天时间,走完庆州和大宁之间的路程,朱桢可比当初蓝玉他们轻松多了。 蓝玉他们是顶风冒雪,走在厚厚的积雪上,而朱桢此时脚下已经是平坦宽阔的官道了。沿途还有两座驿堡可以换马歇脚,所以没什么好夸耀的。 大宁城一众文武自然早就出城恭迎王爷的大驾。 朱桢依然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四哥的身影…… “看来四哥是真生我气了。”朱桢对大宁都指挥使,曹国公李景隆笑道:“我得立马去登门请罪才行。” 李景隆忙叹气道:“燕王殿下应该真是病了,到现在我都没见着他一面。” “啊?你都没见过你四叔?”朱桢吃了一惊。 “没啊。”李景隆苦笑道:“燕王殿下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迎接的,可他在马车里没露面,只让丘指挥说自己不舒服,不必接风了,就让我们回去了。之后我又去探望了好几回,他也一直闭门谢客。” “这什么情况?”朱桢皱眉看向前来迎接的丘福,以他的敏感,岂能察觉不出此事必有蹊跷来? “回王爷,”八月的草原已经凉风习习,丘福却满头大汗,讪讪道:“此中内情,且容为臣单独禀报。” “嗯。”朱桢点点头,便暂停追问,在众文武的簇拥下,进了大宁城。 路上还不忘询问李景隆,大宁的防务、屯田、牧民安置状况等。大面上的问题,李景隆都能回答的像模像样,可朱桢一旦问他详细的数字,风流倜傥的老表侄登时就瞠目结舌,答不上来了。 知道王爷要来视察,李景隆还提前做过功课,可没想到朱桢会问的这么细,结果就露了怯。 朱桢对此毫不意外,这帮二代将军普遍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很少有愿意脚踏实地搞工作的。李景隆这都算敬业的,至少还能做做表面工夫…… 不过这种假敬业还不如真躺平。要是早让“扁脑壳”看明白他是草包,也不至于把五十万大军交给他祸害。 所以四哥一撂挑子,朱桢才会担心的跑来大宁,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不放心李景隆。 结果一考校发现,自己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的…… 不过朱桢还顾不上跟他发作,得先处理四哥的问题。 “你先回去吧。”朱桢便对李景隆道:“接风宴我就不吃了,赏给将士们吧。” “这都中午了,总是要吃饭的。”李景隆忙劝道。 “怎么,你担心四哥给我吃闭门羹?”朱桢瞥他一眼。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见朱桢不耐烦,李景隆哪还敢再废话?赶忙摆手道:“王爷请便,下官遵命就是。” 朱桢便在丘福的陪同下,径直前往燕王的行辕。 “现在说吧。”进门之后,朱桢冷着脸看向丘福道:“四哥是不是不在大宁?” 道理很简单,四哥不是没数的娘们,就算要表达不满,也有个限度。结果到现在谁也没见过他,只能说明他要么病了,要么根本就不在大宁。 但他真要是得了不能见人的病,丘福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向五哥求救的,所以就只剩最后一个可能了。 “……”果然,丘福闻言全身一震,僵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点头道:“是。” “他去哪了?!”朱桢登时黑下脸来,厉声问道:“再敢隐瞒,我现在就砍了你!” “是!”丘福吓的赶紧跪地,哭丧着脸道:“回六王爷,我们王爷跟着燕山左卫远征去了。” 朱桢脑袋嗡的一声,远征军里确实有燕王麾下的一卫兵马,那是在四哥强烈要求下加进去的。没想到四哥不是为了给手下弟兄们争取立功的机会,而是在给他自己创造机会。 “这不是胡闹吗?!”朱桢忍不住火冒三丈,四哥身负镇守大宁重任,居然敢擅离职守,这要是换了一般的军官,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一把揪住丘福的领子,愤怒的质问道:“为什么早不禀报?现在说有什么用!” 这会儿远征大军早就已经深入大漠,跟后方暂时失去联系了。 “我们王爷不让啊……”丘福脸色煞白,恐惧的不能自已。“他勒令我们必须要帮他瞒到瞒不住为止,我们也只能照办啊。” “他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去死?!”朱桢骂道。 “那也只能去死了……”丘福苦着脸道。 “他妈的,没一个省油的灯!”朱桢一把将丘福推开,也不进去厅堂了,便直接坐在门槛上,拉着张脸寻思起来。 过一会儿,丘福又从怀里摸出封信来,奉上道:“这是我们殿下给王爷的,但他嘱咐什么时候纸里包不住火了,什么时候拿出来。” “你倒是真听话。”朱桢冷哼一声,接过来撕开信皮,展开信纸一看,果然是四哥那笔粗豪有力的字迹。 “老六,恁看到这信,俺已经不在大宁了,兴许在沙漠,兴许已经到了捕鱼儿海。” “恁是知道四哥的,俺打小的夙愿就是带兵横扫漠北,像古代名将那样饮马瀚海、勒石燕然。这回兴许是最后一战,俺高低不能错过。俺也不怪你,知道你是怕俺有个闪失,可俺不能一个鞑子都没杀,就这么回去。” “所以俺扮作军士,跟着燕山左护卫走的,张玉丘福他们都是听俺命令行事,恁莫要怪罪。另外,恁要是太早看到这封信,帮四哥拖延几天再禀报,四哥给恁磕头了……” 看完信之后,朱桢仰面朝天,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笑容。 第一三一三章 误入歧途 茫茫戈壁荒漠中,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在艰难前行。这正是蓝玉率领的远征大军。 其中殿后的两卫兵马,一个是平安率领的辽阳卫骑兵,一个是张玉率领的燕山左卫。 两卫骑兵按照断后的规矩,呈雁行阵前进,以尽可能的为身前的大军提供庇护。 雁行阵左翼,张玉与一名穿着普通的军士并辔而行,奇怪的是,张玉这个燕山左卫指挥使,居然马头稍稍落后于那个普通士兵,说话时还微微欠着身子,完全一副下级对上级的态度。 但周边的将士们却没一个觉得奇怪的,因为那个黑脸的军士,其实是他们效忠的燕王殿下…… “你说,老六这会儿应该知道真相了吧?”朱棣用蒙古帽扇着风,虽然已经是八月中旬,但烈日下的戈壁滩还是灼热难耐。 “这都半个月了,八成知道了。”张玉苦笑道:“也不知道丘福兄弟能不能顶住六王爷的怒火。” “他只要把那封信拿给老六,应该问题不大……吧?”朱棣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他知道老六跟自己感情最深,肯定会想方设法帮着自己过关的。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回犯的事有点大——重任在肩却擅离职守,还混到军队里上前线。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不堪设想。 估计回去之后,他的皮都能让父皇扒下来。 “不好说。”张玉是个从不说违心之言的人,哪怕对自家王爷也实话实说道:“这个事情不可能轻描淡写的就过去了。王爷和臣等一个也逃不过去。” “哈哈哈!”朱棣却很看得开道:“不要紧。我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老六忽然派人追上来,把我抓回去,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到现在老六的人还没来,应该就不会来了。”他庆幸的笑笑道:“我家老六果然没变,还是最重感情的,不会让他四哥那么丢人现眼的。” “是。”张玉点点头道:“王爷也应该少给六王爷添麻烦。” “嘿,你个张玉,说话从来就不知道客气。”朱棣白他一眼,正色道:“放心,我不是冲动起来不计后果的那种人,出发前我就想清楚了。首先老六毫不知情,肯定不会吃挂落,再说父皇也不舍得处罚他。” “再者老六也不舍得处罚我,只有父皇才会。但父皇呢,又最注重战功。”朱棣笃定道:“只要我们这回能立个大功回去,什么擅自行动,什么不告而别,统统算不得什么大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倒也是。”张玉点点头,心说皇帝的儿子就这么任性。却也不想想,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 摊上这么个奇葩的主子,还能怎么办,只能凉拌了。 定定神,张玉请示道:“为臣现在可以跟蓝将军他们通个气了吧?” “不行。”朱棣断然摇头道:“我跟蓝玉不对付,他要是知道我在,一准儿会强行把我送回去的,就算不送回去,燕山左卫也只有靠边站的份儿了。” 张玉心说他就是不知道你在,我们一样也得靠边站。便又提议道:“那至少得知会下晋王吧?不然也太不负责了。” “老三知道的话,还不知道怎么戏弄我呢!”朱棣先是摇头,但想了想又点头道:“再过几天,你悄悄跟他说一声,让他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唉,好吧。”张玉点点头又问道:“具体哪天?” “等走出沙漠之后吧。”朱棣看着眼前望不到边的满地砂砾,只觉一阵阵的燥热,却强忍着不去碰悬在马背上的水囊。 因为他们已经两天没找到水源了,只剩这点救命的淡水了。 “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朱棣便问张玉道。 “嗯。”张玉点头道:“感觉上头有点准备不足,按说过沙漠时可以少带干粮,但水囊一定要多带,路过水源时尽可能的全都装满水才对。咱们却没有特意的准备,这再过一天就要断水了。” “也不知道蓝玉是怎么搞的?!”朱棣恨恨骂一声。但没亮明身份之前,他也就只能抱怨两句而已,没什么卵用…… 此时的远征大军已经进入戈壁荒漠好几天了。 他们从庆州启程,绕过庆云山麓后北行数日,眼前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便渐渐被灰白色的砂砾替代,草木越来越稀疏,只剩一些耐旱的灌木、红柳,还在东一簇西一簇的顽强生长着。 第732节 所以每天马匹觅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行军速度也一降再降,一天都走不了五十里。 “这是什么情况?!”蓝玉也懵了,让人找来带路的观童问道:“不是说一路上不缺水吗?怎么走路这么久,见不到一处水源?” 观童舔一舔干裂的嘴唇道:“我也纳闷啊,按说这片戈壁是不缺水的,沿着游魂南道一直往北走,路上分布着众多的小湖、水泡子和沙泉,怎么一处水源也没看见呢?” 顿一下,他反问道:“将军确定咱们一直往正北方向走吗?” “那还有假?”蓝玉掏出自己的指北针,给观童看道:“喏,正北!” “那就奇怪了。”观童不解道:“我咋总感觉咱们是在往西北方向走呢?” “拉倒吧你,你的感觉能有指北针准?”蓝玉不以为然道。 “将军,我也有同感。”这时,一旁随军的刘祥也说话了。他指着地上的影子道:“要不咱们还是测量一下吧?” 刘祥是洪武十八年科学进士第一名,之后便进了兵部,担任职方司主事。职方司平时掌舆图、巡操练,随军出征时,悬赏罚、调兵食、纪功过……就是之前所说的兵部监军。 按说蓝玉是很讨厌监军的,但刘祥不一样,他是朱桢的大舅子,而且有真才实学,所以蓝玉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对他的话也十分看重。 “嗯。”蓝玉点点头,其实他心里也在嘀咕,只是这个指北针从来没错过,所以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的感觉有误。 于是刘祥找了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将其垂直插在地面上。阳光照射下,木棍在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然后他将一块石头放在影子尽头的位置上。 众人等了顿饭功夫,便见日影渐渐西移,刘祥又用石头标记了最近的影子尽头。 然后他左脚踩住第一块石头,右脚踩住第二块石头。这时他面对的方向就是正北。 再看那指北针上的指针,却向西稍稍偏了将近十度…… 第一三一四章 渴 “我艹,这玩意儿坏了?”蓝玉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又亲自测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然后他又让其他人拿出指北针来,竟全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比实测的正北偏西了十度左右。 “这是啥情况?”众人面面相觑,要么就是指北针同时失灵,要么就是他们测量有误。 这种测量方法行伍中一直在用,应该不会有错。但指北针同时指向一个方向,显然也不是单纯的失灵…… “是长生天在庇佑黄金家族!”当初帮明军赚开庆州城门的赖兔,毛骨悚然的叫起来:“要把我们引向歧途,困死在沙漠里!” “狗屁!”蓝玉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劈头盖脸骂道:“少在这妖言惑众!” 说着他问刘祥道:“刘魁首,你怎么看?” 刘祥拿着自己的指北针道:“这东西的指针其实是用来感应地磁场的,所以旁边有磁石的话,指针就会失灵。” 说着他打开自己的背囊,摸出一块用来挂地图的圆形磁铁,将其靠近了指南针,指针立马跟随其方位转动起来。 “所以这一带可能有磁铁矿,让指北针暂时没法指示方向了。”演示完毕后,他给出结论。 “这样啊……”蓝玉等人大体明白了。但原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迷路了…… “怪不得找不到水源了,原来我们离开游魂南道,误入戈壁深处了。”观童恍然道。 “现在怎么办?”蓝玉皱眉问道:“返回游魂南道的话要多久?” “不好说,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偏转方向的。”刘祥道:“最保险的方法是回到上一处水源地。” “上次取水是四天前了。”王弼沉声道:“人马撑不了那么久。” “他妈的!”蓝玉狠狠啐一口。没想到他们这些百战老兵,居然也能发生迷路,这种致命的错误。 但主将的任务,就是解决这些突如其来的难题。他很快冷静下来, 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原地休整待命。 “问你个问题,我们所在的这片戈壁,跟游魂南道是一体的吗?”蓝玉问观童。 “是,我们管哈达陶勒盖尔南边这片荒漠叫浑善达克戈壁。”观童答道。 “既然是一体的,难道只有游魂南道有水吗?”蓝玉沉声道:“怎么可能那么巧,所有的水源位置正好连成一条直线?” “游魂南道也不是直线。是先人们找到了水源,然后依着水源地,连出了一条通过荒漠的路线。”观童道。 “不管怎么说,这么大的戈壁滩,不可能光游魂南道一带有水,别处肯定也有水源!”蓝玉指着远处飞快略过地平线的一群黄羊道:“不然它们早都渴死了!” “将军言之有理。”刘祥点头赞同道:“这戈壁滩上虽然土地贫瘠,不见水源,但还有随处可见的植被,说明至少地下一定是有水的。” “嗯。”观童这时也赞同道:“游魂南道是当年成吉思汗,率兵南下时探出来的道路,之后世世代代便守着这条路,也没必要再探别处了。所以找一找是有可能找到的。” “既然铁木真能找到水,那本将军也一样能找到!”蓝玉豪气勃发道:“传我命令,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以营地为中心,在方圆百里之内寻找水源!” “是!”东川侯胡海沉声应道。 “我们也同去!”观童自告奋勇道:“我们虽然也没来过这片戈壁,但好歹有丰富的找水经验。” “嗯。”蓝玉点点头道:“一起去吧,通力合作,尽快解大军燃眉之急!” “遵命!”两人沉声应下,赶忙各自召集人手去了。 大军便 在原地驻扎等待。 蓝玉之所以不让大军原路返回,一是这样太浪费时间。二是对军队损害太大,将士们节省到极点,也只剩下一天的水量了。而返程要走四天,途中一定会出现严重缺水。 通常来讲,人可以三天不喝水。但在沙漠里,一天不喝水就要死人的。一旦出现大量人马渴死的情况,将会极大打击全军的士气。没了士气还打个屁仗。 三是静止不动的时候,人马消耗最低,可以把宝贵的淡水匀给找水的斥候。 为了能支撑至找到水源的一刻,留在原地的将士们也是拼了。他们不舍得喝最后一点水,而是喝马尿以及自己的尿液,来维持生命。 他们还杀掉一部分驮马,来减少用水量,但蓝玉严禁生喝马血。 一是马血解渴效果并不好,二是在这种酷热烦躁,甚至绝望的环境中,生喝鲜血这个行为,弄不好就会引起军士们发狂,万一营啸就哦豁了。 当然这么珍贵的物资也不能浪费,将士们把马血加热凝固做成血豆腐,将马肉切成细条烟熏以便长期保存。就连马皮也做成了浑脱水袋,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得上,但梦想总还是要有的…… 除了节流之外,开源也很重要。 蓝玉听取了刘祥的建议,命人在军营附近那些植被覆盖的地面往下挖坑,植被下的土壤是湿润的,运气好的话,挖着挖着就能有水渗出来。 就算挖不出水来的也不要紧,只要将帐篷罩在潮湿的坑上,然后再将油布铺在帐篷下,这样就可以利用昼夜温差取水了。第二天早晨能接大半碗水呢。 虽然这两种方法都是杯水车薪,但对士气的提振却是极大的。将士们一齐上阵,到处挖坑,积少成多,竟能勉强维持住生存了。 当然还得继续喝自己的尿液和马尿…… “王爷,别喝了。”张玉等人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家王爷跟他们喝一样的东西。 “我们这么多人还是供得上你喝水的,用不着非跟我们一样。”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这次是用普通士兵的身份出来的。”朱棣却很执拗,猛灌一口自己刚制造的饮料,脸皱成一朵黑菊花。 “我发现这玩意儿不能趁热喝……”朱棣打个激灵道:“再说我不喝,你们也不喝,光让军士们喝?他们能没意见吗?” “王爷说得是。”朱棣一上升到军心的高度,张玉等人还能说什么? 而且确实让朱棣说着了,他们就是不想喝这玩意儿了。可王爷非要喝下去,他们有什么办法,只能陪着一起干了这杯马尿了。 第一三一五章 水 其实最郁闷的是平安,他非要带着手下的弟兄们来凑热闹,现在这种吃苦的时候,当然不能往后缩了,不然非得让人骂死不可。 所以他非但也得喝,而且还得当众喝,让大家伙都看到,自己跟他们同甘共苦才行。只是心中难免哀鸣,前年在齐王手下吃了人中黄,现在又跟着蓝玉喝了人下泉,人生也算是完整了。 可没想到他刚刚当众一饮而尽,就听远处响起欢呼声:“找到水了!” “呕……”平安差点当场吐出来。 正如蓝玉所料,游魂南道之外也有水源。明军斥候地毯式搜索了两天,就在距离军营六十里处寻到了一处地下泉。 说起来这还是观童的功劳。他第一天搜索无果后,见天色黑沉,只好在戈壁上宿营,等天亮再继续寻找。 谁知半夜万籁俱寂时,他竟在睡梦中听到了微弱的流水声。 起先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醒来之后再用斥候的箭囊听枕一听,这下水声居然更清楚了! 观童等人欣喜若狂,连夜用听枕寻声探查,天亮时找到了水流最大的地方。然后立马开掘,不到半天时间,就挖出了汩汩的水流! 观童捧起一掬水,也不顾里面的泥土便尝了一口,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中欣喜的宣布:“是淡水!” 两族斥候欣喜若狂的欢呼声中,水流奔涌而出,旋即就溢满了土坑,如小溪般流淌开来…… 等大军闻报赶来时,斥候们已经再接再厉挖出了四个泉眼,并将水流引入一处洼地,汇聚成一个小湖。 人马痛饮湖水彻底解渴,连日来的疲惫和不安也一扫而空,蓝玉便趁机高声道:“此朝廷之福天之助也,可见此番出征,上应天意,必可成功!” “天助我也,必可成功!”将士们欢呼雀跃,士气彻底恢复到顶点。 趁着各卫将士轮番饮水取水的功夫,蓝玉又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跟上次那种焦虑紧张的气氛截然不同,这回所有人都斗志昂扬,再没有任何困难能难得住他们! “将军,让将士们装满水之后,我们就可以立即启程返回游魂南道了。”东川侯胡海高声道:“浪费了这么多天,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不,正因如此,我们不能走回头路了!”蓝玉却断然摇头,然后一招手,刘祥便将一张地图摆在众将面前。 “这几天我跟刘魁首一直在合计,认定我们只要向东北方向继续行军,一样能抵达捕鱼儿海!”蓝玉说着指了指那个巨大的湖泊道:“无非就是我们原先抵达湖东,现在可能是要到湖西岸了。” “而元廷是在不断移动的,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东岸西岸还是北岸,”蓝玉沉声道:“所以只要到了就行,至于到哪里没什么区别。” “而且这样还有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出其不意!”蓝玉接着提高声调道:“北元朝廷也好,那个吴王朵儿只也罢,在他们的认知中,从漠南只有一条游魂南道能过来。所以必然会广派探马赤军,监视这条道路的动静。” “是,我们这么大的规模,要是从原先的路线走,很难不被提前发现。”王弼点头赞同道:“以北元朝廷的尿性,一旦发现我们来了,必定第一时间就拔营逃跑。” “那是,北元皇帝和他那些王公大臣,跑的肯定比兔子还快。”赵庸苦笑道:“一旦惊动他们,再想抓住他们就太难了。而且我们大军奔波于草原,一直追不上他们的话,很容易师老兵疲,陷入到他们的反击中,那样就太痛苦了。” “所以我们就从这里斜插过去!”蓝玉用手指重重一点,地图上那条指向捕鱼儿海的红线道:“只有这样才能躲开他们的探马,出其不意杀到北元王廷面前!” “好是好,可要是路上再缺水怎么办?咱们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怀远侯曹兴问道。 “那就快点走,日夜兼程!”蓝玉断然道:“在水用光之前抵达捕鱼儿海湖畔!” “这段路再远也远不过五百里,四天时间赶到没问题吧?”说着他目光凌厉的看向众将。 “没有!”众将忙齐声道。 第733节 “有问题也得给我咬牙克服!”蓝玉蛮横道:“不睡觉不休息,也必须赶到!听明白了吧?” “明白!”众将再次应声。 “去吧,把能装水的家伙都装上水,明日天亮就出发。”蓝玉看看渐黑的天色,骂一声道:“这贼老天,黑的越来越早了。” 张玉也在刚才开会的将领中,不过他人微言轻,只有听着的份儿。 散会后,他并没有马上返回自己的驻地,而是找到了晋王殿下。 “哟,张兄弟,稀客啊。”看到张虎把张玉带过来,老三笑着打了声招呼。 “卑职拜见王爷。”张玉先给老三行个礼,然后低声道:“卑职有要事禀报。” “放心,这都是自己人。”朱棡笑道:“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他就没有朱棣、平安那种觉悟,他是监军,没必要跟将士们同甘共苦。 所以一直喝的都是水,而且嫌水质太差,还泡茶喝。 “我家王爷也来了。”张玉便道。 “噗……”老三一口茶水喷在张玉身上:“你胡说什么,他插上翅膀飞来的吗?” “不是飞来的,就是跟着咱们骑着马走来的。”张玉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道:“现就在我军中,化名洪基,扮作卑职的亲兵……” “……”朱棡原本目光闪烁,一瞬间想出了折腾老四的法子,但听到老四的化名后,目光却一下子柔软下来。 “洪基,好怀念的名字啊……”老三喃喃重复一遍老四的化名,问道:“他知道你来找我吗?” “知道。”张玉点点头:“卑职觉着大战将至,不能再隐瞒下去,所以想要将此事告知蓝将军,但王爷不让我告诉他,说非要说的话,就告诉晋王殿下。” “你不告诉他就对了。”老三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是,卑职告退。”张玉应一声退下,心中充满错愕,他万没想到晋王殿下的反应会如此……正常。 第一三一六章 漠北草原 装满水之后,明军再次上路,这次他们带的水,可比之前多多了。 吃一堑长一智,明军之前杀了那批驮马,又赶制了一批浑脱水袋。 所谓浑脱就是将整张皮完整剥下来的意思。浑脱的猪马牛羊皮都可以用来做水袋,自然牛马皮做的浑脱水袋能盛更多的水,可以贮水三四石,只不过驮马背不了那么重,所以只能装个半满。 但哪怕只装一石水,也足有两百斤了,每个将士每天配给两斤水,足够十个将士喝十天了。只可惜还有马匹这个无底洞,最多也就够四天的量。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蓝玉要求四天时间务必赶到捕鱼儿海边。 将士们日夜兼程,吃喝都在马背上……当然行军的时候不能在马背上打瞌睡,那样太危险了。他们便趁着马匹吃草的功夫,赶紧下马补一觉。 就这样高强度连续行军三日,他们走出了满地砂砾的戈壁,重新进入了黄绿相间的草原。 这里就是漠北了。 无论如何,草原的条件要比戈壁好多了。将士们士气大振,继续向前挺进,眼看带的水要见底时,第四天中午,斥候来报前方发现一处湖泊!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捕鱼儿海,但斥候确定的说那是一处淡水湖。 全军上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下至少不用担心再缺水了。 蓝玉便下令让各卫将士们轮番到湖边取水饮马,没轮到的部队则在外围警戒,以防万一。 这里就算不是捕鱼儿海,也应该进了那北元吴王朵儿只的领地,必须得时刻保持警惕。非但要防止北元军队偷袭,还得防止被元军探马和牧民窥伺。 为此,胡海派出去的侦骑都是汉蒙混编的,这样碰上对面的人还可以敷衍一番。就算要杀人灭口,这样也可以让对方放松警惕。 在王弼等人的陪同下,蓝玉来到那处湖边。 只见湖水碧蓝,微波荡漾,虽然已经是八月底,周遭依然水草丰美,让同样辛苦已久的战马终于可以美餐一顿了。 “这里应该不是捕鱼儿海,而是个叫百眼泉的地方。”观童跟蒙古向导们商量之后,给出了他们的判断:“不过距离捕鱼儿海不远了,往北四十里就能到湖南。” “嗯。”蓝玉也看出来这个湖的面积小了点,远远称不上“海”。 “传令下去,在此安营扎寨。”捧起湖水洗了把脸,他便下令道:“先派斥候北上寻找北元朝廷的踪迹。” “是!”胡海领命下去。 蓝玉又吩咐众将道:“在地下挖洞生火,不要露出炊烟和火光。” “是。”将领们齐声应下。虽然明军的军粮是炒米炒面和肉干,可以不用起火。但在朱桢和朱橚的推广下,明军上下已经意识到,喝生水对战斗力的损害,应该把水煮沸了喝。 待各路将领散去,赵庸才对蓝玉道:“军粮不多了。” “嗯。”蓝玉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大军出征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天了,按说还应该至少剩十天的口粮。但他们有一半时间误入戈壁,马匹吃不到足够的草,只能多喂粮食,所以消耗就大得多。 不然蓝玉也不会一次杀那么多驮马。 “还能吃几天?”王弼问道。 “五天。”赵庸道:“五天后就得继续杀马了。” “嘶……”王弼皱眉道:“刚解决了缺水,又他么缺粮了!” 但他只是随口抱怨而已。都是常年带兵打仗的主,自然知道这是北伐作战的常态。要是大军能始终不缺粮不缺水,早就把北元余孽消灭的干干净净了,哪还用耗到今天? “那就快点找到他们!”蓝玉断然道:“传令斥候,三天时间,搜遍捕鱼儿海!” 随着蓝玉一声令下,数千明军斥候立即北上,寻找北元王廷的踪迹。 消息也源源不断传回了在百眼泉的大本营—— “报,东北方向四十里,发现一个百倍于此的大湖,应该就是捕鱼儿海!” “报,我等自湖南沿西岸搜索,目前行至四十里处,未发现北元王廷踪迹。” “报,我等自湖南沿东岸搜索,目前行至六十里处,未发现北元王廷踪迹。” “报,两路斥候已在湖北岸会师,仍未发现北元王廷踪迹……” 明军斥候以超人的毅力,只用三天时间就搜遍了两百里捕鱼儿海沿岸。 但依然没有发现目标…… 不光没发现北元朝廷,就连那吴王朵儿只的部族也没找到。 “怎么会这样?”这下一直镇定自若的蓝玉,终于开始乱了方寸。 他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一个人在湖边,从早走到晚,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几百趟。 直到夕阳西下,湖面洒满金光时,他才停下来,看着湖面怔怔出神。 天色渐黑,湖面暗淡下来,蓝玉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不是说了,谁也不许过来吗?”他烦躁的喝一声。 “是我。”一个自带低音炮的浑厚男声响起,是王弼。 “……”蓝玉这才没有发作。对这个姐夫当年的先锋大将,他还是比较尊敬的,何况对方现在还是六王爷的老丈人……之一,那就更客客气气了。 王弼走到蓝玉身边,将一包东西塞到他手里。“就算再发愁,也得填饱了肚子再说。” 蓝玉打开那个布包,见里头是十来个热乎乎的煮鸟蛋。也不知是什么鸟下的。 “哪来的?”蓝玉问道。 “他们在湖边捡的。”王弼道:“鸟吓飞了,蛋却带不走。” “这个季节还有鸟蛋?”蓝玉随手捏开一个送入口中,顿觉心中的烦躁平息了不少。 “有些鸟秋天也下蛋的,只是少而已。”王弼笑道:“仔细找总能找得到的。” 蓝玉闻言又吃不下了,如鲠在喉道:“可这么多斥候,辗转数百里,居然一个蒙古人的影子也没找到。这说明什么?” “说明没找到啊。”王弼道。 “……”蓝玉无奈的白他一眼,自顾自道:“北元王廷加上朵儿只部,少说二三十万人,这得多大的营地,留下多少人马行动的踪迹?只要他们还在捕鱼儿海,我的斥候能找不到吗?” “按说是能找得到的。”王弼点头道。 “所以我怀疑,他们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已经提前逃之夭夭了!”蓝玉的声音中充满了不甘和沮丧道:“我们这回怕是又扑空了。” 第一三一七章 重任 残月如钩,繁星似锦,倒映在呼伦贝尔草原上,将那百眼泉的湖水也映出了粼粼的星光。 可惜蓝玉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他整个人都被自己的猜测压的喘不过气。 “将军的推断我无法反驳。”王弼闻言低声问道:“不知将军要作何打算?” “再找一天,明天这时候还没有消息,咱们必须得退兵了。”蓝玉黯然道:“不然大军断粮,就是把战马都充作口粮,也走不回去了。” “将军三思啊。”王弼闻言忙劝谏道:“我们等了十多年才等到这么一个好机会。率军十多万人,深入漠北,却毫无所获。就这样班师回朝的话,怎么向王爷和皇上复命呢?” “但要是这十五万大军有个闪失,我们就不是复命的问题,而是百死莫赎了。”蓝玉看着王弼,眼神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这不是怯懦,而是身份的转变,让他深感责任重大,不敢像从前那样不计后果的冒险。 原先蓝玉只是先锋,一往无前,猛打猛冲即可,无需顾虑太多。但他现在是主帅,要为十五万明军的安全负责,要为大明的整体战略负责。 他这十五万骑兵,几乎是大明北方边军的全部精锐了。有他们在,就可以对蒙古各部持续保持高压态势,让北元朝廷不敢踏足漠南。要是这十五万骑兵有个闪失,大明北方的边防局面将瞬间恶化。不光没法抵挡北元的骑兵南下,就是那些已经归顺的部落,也会亮出他们的獠牙! 所以虽然蓝玉狂到没边儿,却依然不敢拿这十五万骑兵冒险。 王弼闻言寻思片刻,然后缓缓道:“出征前,我问我那贵婿可有锦囊妙计,他说就一条——一旦迈出第一步,就不要再瞻前顾后了,一往无前,定能成功。” 说着他看向蓝玉道:“他还让我把这话转告给你。” “一往无前,定能成功吗?”蓝玉重复一遍,喃喃道:“莫非王爷已经预见到了会有今日?” “不知道。但是肯定可以料到,我们此行定然会遇到重重险阻。”王弼沉声道:“但王爷坚信我们此行定能一战而胜,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这倒是。”蓝玉点点头,回忆起王爷跟自己交代任务时,那信心十足的语气,斩钉截铁的态度,无不说明他坚信他们,一定能找到北元王廷! “再说北元朝廷也好,吴王朵儿只也罢,都已经彻底退化回了游牧状态。他们又缺少喂养牲畜的粮食,必须频繁更换牧场,不然没法数量巨大的牛马羊群,所以很可能只是在这片草原上正常迁徙,而不是专门躲避我们。” “是,这种可能性也很大。”蓝玉点点头,“而且我们一个元军都没遇到,也不是坏事。这说明元军很可能没料到我们会招降纳哈出,穿越沙漠而来,所以完全没有防备!”王弼又给蓝玉鼓劲儿道。 第734节 “有这种可能吗?”蓝玉怦然心动。 “完全有可能!”王弼重重点头道:“当初将军命我们从小道斜插北上,不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吗?” “嗯。”蓝玉寻思良久,目光终于再度坚定起来。他已经想透彻了,自己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的性格。王爷和朝廷既然让自己当这个主帅,那就是看重了自己这一点,决心哪怕冒一些风险,也要争取一战而定。 自己要是也一味求稳,岂不让王爷和朝廷失望?人家让傅友德继续统领大军不是最稳妥,干嘛还要冒险用自己呢? 把那些犹犹豫豫全都抛之脑后,蓝玉沉声道:“传令下去,扩大搜索范围!就算一时找不到北元朝廷,也要先找到朵儿只部,把给养补充上。” 顿一下又下令道:“明日一早,大军拔营北上!” 但好像老天爷真要 跟明军做对一样,当天夜里起风了。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人马瑟瑟,相互依偎,好容易才捱到了天亮。 天亮之后,风依然不小,原本湛蓝的天空,变成了一片昏黄。整个世界都被沙尘笼罩,宛若末日。 这种环境下人睁眼都困难,能见度也极差,数丈之外啥也看不见。 “这让我的斥候怎么搜寻?!”胡海高声道:“不迷路就不错了!” 蓝玉铁青着脸,看着一片混沌的天地,心里问候老天爷的祖宗十八代。不知道这次出征怎么这么倒霉,天时地利全都跟自己对着来? 虽然赖兔这回不敢再说什么——“长生天保佑黄金家族”了,蓝玉却自己犯起了嘀咕,莫非真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保佑着成吉思汗的后代不成? 这下就连最坚定的王弼都不吭声了,在他的认知中,为将者不可逆天而行,否则必遭天谴。 “要不咱们撤吧?”赵庸见状,给蓝玉铺个台阶下道:“观童他们说,春秋季草原会有沙尘暴,短则几天,长则半月。咱们已经断粮了,等不起啊!” “是。”观童点头认同道:“我们遇上这种天气,只能躲在帐篷里,什么都干不了。” “你刚才说什么?”蓝玉闻言转头看向观童。 观童有些被他那副凶狠的豺狼之相吓到,赶忙小声道:“卑职说……我们遇上这种天气,只能躲在帐篷里,什么都干不了。” “好,说的太好了!”蓝玉却高兴地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转头对众将道:“都听到了没有?此乃天助我也!这种天气北元没有人会出门,全都躲在帐篷里,等着我们去找他们!我们只要找到他们,就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将军说的是。”胡海道:“但前提是,我们得能找到他。这种沙尘天气,斥候的搜寻能力被大大削弱了,很难找到找到目标的。” “那就加派十倍人马,派两万轻骑一起搜寻!”蓝玉便沉声下令道:“视线太差就拉网搜寻,瞎猫多了总能碰上死耗子!” “将军三思啊!”众将忍不住劝道:“万一找不到敌人,我们的十五万大军可就全交代在这里了。” “我意已决,不要再劝了。”蓝玉斩钉截铁道:“在搜寻完阔连海子之前,谁敢再言撤退,以动摇军心论处!” “是!”众将神情凛然,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一三一八章 燕王出马 蓝玉一声令下,大军便顶着满天的风沙拔营北上。 看着将士们趴在马背上,催动战马艰难的前行,晋王朱棡终于明白,老六为何要力排众议,让蓝玉当这个主将了。 要是换了傅友德,断不会下这种不讲道理的命令。一是不符合他稳健的风格,二来他要是下这种命令,一定会引来众将领的非议,认为他是故意害人。更极端的情况下,甚至会抗命。 但蓝玉是跟他们同一个山头的老大,他下这种命令就不会有人多想,只会把注意力放在任务本身。 “对了,哪些部队被派出去侦查了?”他问刚开会回来的平安道。 “密云卫、蓟州卫、真定卫还有燕山左卫。”平安道。 “什么,还有燕山左卫?”朱棡一扫慵懒的神情,问道:“他们出发了吗?” “跟大军一起出发的。”平安道。 “我艹,你不早说!”朱棡直拍大腿,恨自己为何偏偏今早睡过头了,没有参加会议。 不然肯定让蓝玉把燕山左卫给换掉…… 朱棡再懊恼也来不及了,这时朱棣已经和他的燕山左卫离开大部队几十里了。 他们的任务是搜寻捕鱼儿海东北部,今天肯定是到不了目标区域的。 “王爷,蓝玉是不是疯了?”燕王身边,负责保护他的千户薛六忍不住问道:“这种鬼天气把俺们派出来,能找到个鬼啊?!” “呵呵,要不人家是将军,你只是个小千户呢?”朱棣笑道:“为将者有时候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换了本王,也会下同样的命令。” “啊?”薛六吃惊道:“万一北元朝廷早就跑掉了呢?” “那万一没跑掉呢,富贵险中求懂不懂?”朱棣张嘴大笑,结果吃了一口沙子,赶忙捂住嘴,闷声道:“再说他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哦,有什么根据?”薛六好奇问道。 “你看这路上随处可见的牛羊粪便,说明确实有大队人马走过这里。”朱棣指着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牲畜粪便道:“这可不是小部落。” “是。”薛六点点头,翻身下马,捡起几颗羊粪蛋,捏碎了一看:“可惜已经干透了,看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可不好说。”这时张玉插话道:“我在草原上住过几年,这种干燥时节,牛羊粪两天就能变成这样。” 他原先是元朝的大臣,跟着北元退到草原后,官至枢密知院,后来才南归投奔了明军。 当然也因为这段历史,只能在王府护卫这种二线部队待着,没有大机缘的话,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老张,你在北元王廷待过,你觉得他们现在还在不在这片草原上?”朱棣问张玉道。 张玉寻思良久,回答道:“应该还在的。纳哈出和东北的蒙古各部,对北元朝廷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北元君臣承受不起失去他们的损失。” “难道他们还想着要光复大都不成?”张玉的副手谭渊哂笑一声。 “那倒不会。”张玉摇头道:“我在北元朝廷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光复元朝的信心,只想着如何在漠北苟安。可漠北有瓦剌人,还有察合台汗国,也不是那么容易生存下去的。所以他们需要纳哈出和东北各部加入朝廷,壮大自身。” “嗯。”朱棣点点头:“如果纳哈出和东北各部北上,对他们将是极大的加强。”说着他恍然道:“怪不得纳哈出宁肯投降,也不北上。因为他知道一旦北上就要被吃掉,根本没机会再回东北了。” “所以以为臣对北元君臣的了解,他们应该是真心实意接应纳哈出北上,不会诳他的。”张玉沉声道:“当然前提是纳哈出没有撒谎。” “放心,老六亲自问出来的消息,不会有错的。”朱棣也好,蓝玉也罢,从来没人怀疑过这一情报的真伪,只因为这是朱桢问出来的。 “那就奇怪了,为什么找遍了捕鱼儿海,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呢?”谭渊问道。 “我想到一种可能。”张玉猜测道:“北元只是说要接应纳哈出,但没说要一起留下来接应,他们完全可以派一队人马,在游魂南道出口等着纳哈出。这样朝廷就可以自由迁徙,不受影响了。” “有必要多此一举吗?”谭渊问道。 “非常有必要。”张玉点点头,沉声道:“我在北元那几年,王廷起先是固定在上都城和哈拉和林的,但那样太容易遭到袭击了,前者被也速迭尔烧毁,后者被大将军连锅端了,打那后朝廷就居无定所,最多隔一两个月就会迁徙,以防再次被找到老窝。” “嗯。”一直沉默思索的朱棣开口道:“老张说的很有道理,他们很可能是在捕鱼儿海时间太久,决定换个地方了。” 说着他目光炯炯的看着众人道:“如果老张猜得没错,那么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蒙古人了。” “游魂南道……”张玉恍然道。 “对,游魂南道!”朱棣兴奋的双手互捶道:“我们找不到北元王廷,纳哈出也一样找不到,所以他们一定会派人在游魂南道等着纳哈出到来!” 说着他捂嘴闷笑道:“而且那些人还可以起到看门的作用,北元君臣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了。只是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居然绕过了游魂南道!” “哈哈哈,王爷说的有道理,咳咳……”众将大喜,刚想大笑着夸他两句,也都吃了一嘴土。 “那还不赶紧调转马头,跟本王抓舌头去!”朱棣勒住马缰,昂然喝道。 “遵命!”众将齐齐应声。少顷,燕山左卫将士便拨转马头,沿着草原上的马道疾驰南下。 而且往南边跑是顺风,战马不仅跑得轻快,人也不用吃沙子。 “王爷,要不要先禀报蓝将军一声?”张玉请示道。 “禀报个屁……”朱棣啐一口道:“先看看情况再说。” “好吧。”张玉无奈的点点头,他明白王爷的意思是,除非元军太多他们吃不下,否则没必要禀报蓝玉。 他不禁暗叹,怎么跟了这么个爱乱来的主。 第一三一九章 一个顶俩 游魂南道就在捕鱼儿海正南方向,而且地上还有一条马道依稀可循。 朱棣和张玉率领燕山左卫一路疾驰,天黑前便到了草原和戈壁的分界线。 这个时节草原天黑的非常早,他们沿着游魂南道行进数里,天色就已经黑沉下来。 朱棣正寻思要不要先安营休息,天亮再出发,前头的斥候却急匆匆回来禀报:“数里外发现火光!” “是吗?太好了!”朱棣闻言大喜过望,险些从马背上蹦下来。 张玉等人也无不喜出望外!因为这说明张玉的猜测是对的! 朱棣赶紧跟着斥候上了个土坡,举目眺望。晚上暂时下了风,漫天的沙尘落地,能见度好很多,果然可以看到远处有隐约的火光。 他又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一番,回身对张玉等人兴奋道:“差不多一个千户所的规模,肯定就是接应纳哈出的元军!” “肯定是的,除了他们,不会有人待在鸟不拉屎的戈壁滩上的!”张玉素来沉毅稳重,此时也忍不住嘴角上翘道:“干掉他们,一定能知道北元的下落!” “好好好,老子果然天生就是当主角的料!就是跑龙套,我也一样能抢戏!”朱棣得意的眉飞色舞,对众将士沉声道:“干掉他们,拿下头功!” “是!”将士们激动的低声应下,赶紧解开甲包,穿上珍藏许久的锁子甲,戴上头盔,作好战前准备。 朱棣又紧急召集众将,向他们布置了作战任务。燕山左卫随他数次出塞,像这种小规模的夜袭战,不知搞了多少回,众将自然驾轻就熟,不用他多费口舌。 当然这回跟之前也有区别。便听朱棣沉声道:“这次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回去报信!所以,张玉、谭渊、陈亨、王真你们四个各带一千兵马,从四面包围他们的营地,不能放跑一个活口。” 待众将应下后,他看一眼满脸急迫的薛六道:“六子,你跟本王杀进去。” “哎,好嘞!”薛六兴奋的重重点头。在燕山三护卫中,他算是头号猛将了。 于是朱棣率领麾下将士人衔枚,马裹蹄,悄然摸向了元军营地。 张玉四人率领四卫兵马四散开来,朱棣则领着薛六径直到了营地外围。 估计是没想到这种鬼天气,会有人来这种鬼地方,蒙古人完全没有在外围设防。朱棣和薛六轻松潜伏到营地旁,将营中的情形一览无余。 只见营地中,在帐篷里躲了一天沙子的蒙古人全都出来透气了。他们点起几堆篝火,一边做饭一边高声说笑着。应该是为了防止战马在沙尘暴中走丢,所有的战马都被集中栓在营地左侧,外围还有一圈简易的垒石墙。 仔细看清楚里头的情形后,朱棣摆摆手,薛六便随他又蹑手蹑脚地退回。 两人回到一千兵马潜伏的洼地后,朱棣低声对薛六道:“的确是一千来人,警惕性非常差。不过保险起见,我们等他们睡熟后就动手。” “好!”薛六点下头。 第735节 “告诉弟兄们,尽量别杀穿着盔甲的,击伤即可。”朱棣又吩咐一声。 …… “明白。”薛六又应一声,跟蒙古人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明军将士自然知道,区分元军地位高下方法,就是看有没有穿盔甲。 “咱俩再分一下工,你带一半人马直接杀进去,把他们尽量杀死在帐篷里。”朱棣接着道:“我带另一半人守在马棚外,不让元军靠近他们的战马。他们要是靠两条腿逃跑,咱们都别追,留给张玉他们解决就行。” “俺记住了。”薛六又应一声,他知道追的话,反而影响外围的弟兄射箭。 明军将士便静静地等着元军睡着,自己也趁机养精蓄锐。 二更天时,元军营地中就没了动静。但朱棣并不急着动手,让将士们一直休息到快五更天时,他才让薛六叫醒了大伙儿,沉声下令道:“出发。” 将士们闻命翻身上马,跟着他和薛六,借着黎明前的黑暗,徐徐行至营外。 此时天色将明,正是守军最松懈的时候,结果直到明军搬开鹿柴,进去营地时,才被值夜的元军发现。 元军惊慌的示警声中,朱棣断喝一声:“动手!” 一直静如处子的将士们瞬间迅如猛虎,策马在元军营地中横冲直撞,先到处放火,把元军的帐篷点了再说。 这样除了能烧死一些元军外,还有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在火光的照射下,帐内的人影便会显现出来。这样明军不必进帐,在外头端着铁槊猛戳即可。 连绵的惨叫声中,一蓬蓬鲜血染红了帐篷,许多元军还没跑出来,就被捅死在帐篷中。 其实跑出来也一样没活路,朱棣的部队都是以小骑为单位,十骑围着一个帐篷,杀戮高效而缜密。别说元军睡梦中被惊醒,慌乱的完全没有章法,就是在清醒状态、披挂整齐,也一样冲不出明军的包围圈。 只有那些没有被包围的元军,才能从帐篷里逃出来,慌忙奔向马厩。 但跑到马厩边上,他们惊恐的发现明军骑兵早已列队严阵以待了。 火光冲天,把营地照的亮如白昼,这些主动跑到明军队列面前的元军,完全就是活靶子。 明军骑兵从容的张弓搭箭。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瞄准。他们抬手就射,弓弦响处,元军便应声倒地。 就算有能冲到明军阵前的也没用,前排的明军铁槊一扫,就没有任何元军能站在面前了。 结果,竟没有一个元军能冲到马厩…… 后头的元军彻底绝望了,不敢再往前冲,更不敢回到身后的活地狱,于是他们开始四散逃窜,先逃了命再说。也不管没有马,能不能在这戈壁滩上活下来。 然而等他们逃出营地,却发现外头也有明军恭候多时了。 而且不管他们往哪个方向逃,都会遇到明军的拦截…… 明军骑兵以百户为单位,组成数道松散的包围圈。在这平坦无遮拦的戈壁滩上,两条腿的步兵,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兵? 只要被明军看到,元军的逃兵就指定没命了。 …… 第一三二零章 下落 而且别看朱棣生得又粗又黑,打起仗来却心细如发,他特意选在五更动手,就是为了这一刻—— 当元军逃出营地时,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黑暗迅速消散,天地间便亮堂了起来。 虽然还不算太亮,但已经足够让他们无所遁形了。 在朱棣的训练和指挥下,燕山左卫的将士们,就像一部精密的杀人机器,配合默契,快速高效的将措手不及的一千元军悉数歼灭。 而且老天爷也十分帮忙,从昨晚到今晨都晴朗微风,视线良好,不然八成会有漏网之鱼。等他们打完了仗,风声也越来越大,西北方向黄云密布,沙尘暴重新席卷大地…… 元军营地中,明军仔细打扫战场,将所有尸首集中起来,反复清点。 朱棣则在亲自审问几个穿着盔甲或者丝绸长袍的俘虏。 “报!”这时张玉过来,沉声禀报道:“清点完毕,共计找到七百七十三具尸体。” “七百七十三?”朱棣又问谭渊道:“抓了多少俘虏?” “两百一十名。”谭渊答道。 “加起来就是……九百八十三。”朱棣掐着指头算了半天,终于把数算对了。然后又问道:“刚才这几位,说他们有多少人来着?” “正是九百八十三。”谭渊很肯定道。 “哈哈好,无一漏网!”朱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抚掌笑道:“干得漂亮!” “你们偷袭,胜之不武!”一个穿着皮甲的壮硕元军将领,不忿的挣扎道:“趁着我们睡觉进攻,算什么本事?” “你们老祖宗最擅长的就是这一手,你是在骂你们祖宗。”谭渊哂笑一声。 “我可不愿意当他们祖宗。”朱棣哈哈一笑,对那几个俘虏道:“我们赶时间,赶紧交代你们的王廷在那里,可以饶你们不死。” “想知道?做梦去吧!”那元军将领又高声道:“我们都向长生天发过誓,死也不会泄露王廷所在的!” “好。”朱棣却笑道:“你承认你们知道王廷的位置了。” “我……”那元军将领登时瞠目结舌,没想到这数都算不利索的黑大汉,会如此精明。另外几个俘虏则恨恨地瞪着他,骂道:“博儿特,就你话多!” 不过他们也都很有骨气,对朱棣道:“你不用白费功夫了,我们是绝对不会出卖皇上的!” “既然你们知道,那就好办了。”朱棣却不以为意的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大明锦衣卫正式设立后的首任长官。” “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俘虏问道。 “不知道锦衣卫干什么,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朱棣狞笑一声道:“就是专门审讯要犯的。本人到现在还没遇到一张撬不开的嘴呢!” 说着他指了指众俘虏:“你们一共六个人,我会用六种刑法伺候你们,看看谁撑得最久。”顿一下,朱棣又道:“不过记住了,我只要两个人的口供!” …… 说完他一挥手,侍卫便将六人分开用刑。他们都是锦衣卫出来的,精通各种刑讯逼供之法,有野兽派,有文明派,有变态派,还有针灸派……五花八门,个个都是人才。 不一会儿,营地各处便传来不似人声的惨叫……也就是盏茶功夫,六个人便争先恐后的全都撂了。 “皇上命我等接到纳哈出之后,就带他们去海剌尔,朝廷现在就在那里。”那个叫博儿特的撂得最快,也最彻底。 “不是说在捕鱼儿海等着纳哈出吗?”朱棣沉声问道。 “这是因为不久前在捕鱼儿海附近,发现了瓦剌人的探马,皇上为防万一,所以转移到了海剌尔。”博儿特答道。 “这样啊……”朱棣倒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又问道:“我们找遍了捕鱼儿海,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是不是也跟瓦剌人的到来有关系?” “是,皇上为了防止泄露行踪,不允许牧民到海剌尔以西放牧。”博儿特答道:“也速迭尔和瓦剌人一直想要干掉朝廷,取而代之。我们虽然不怕他们,但不想自相残杀,所以能避就避。” “他们最好也能一起来,正好一锅端。”朱棣冷哼一声,追问道:“海剌尔在哪里?” “在海剌尔河与伊敏河的交汇处,小龙山至敖包山之间,捕鱼儿海东北两百里。”博儿特忙详细介绍道。 “这么远……”朱棣和众将领交换下眼色。 虽然上头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搜索捕鱼儿海东北方向,但没有可靠线索的话,他们绝计不会搜出两百里那么远的。 “不算远了。”博儿特道:“通常我们迁徙都是以千里计的,只是为了等候纳哈出,所以才小挪了两百里。”说着他忍不住问道:“是不是纳哈出这个该死的,出卖了我们?” “你不也出卖了你们的朝廷?”朱棣笑道。 “……”博儿特登时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小声嘟囔着什么“你们太狠了”,“怎么能用猪鬃扎我的马眼……”“瓦剌人都没你们变态”之类的。但审讯他的侍卫两眼一瞪,他就一声不敢吭了。 朱棣又审问了第二个招供的俘虏,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 “看来北元王廷确实在海剌尔。”朱棣对张玉道。 “嗯,咱们没给他们事先通气的机会。”张玉赞同道。 “你立即带这两个俘虏回大营,将此事禀报蓝玉。”朱棣又吩咐谭渊道:“告诉他,张指挥已经率军前往海剌尔,为大军探明敌情去了。” “是。”谭渊应一声,立即让人押着博儿特和第二个招供的俘虏,赶赴捕鱼儿海。 朱棣又看向余下四人,面无表情道:“至于你们……” “这位大人,我们也招了呀!”四个俘虏哭丧着脸道。 “但你们招晚了,我说了只要两份口供。”朱棣冷声道:“你们没用了。” 说着挥了下手,薛六便拔刀,瞬间砍翻了两个。 正待了结第三个俘虏时,那俘虏噗通跪地大喊道:“我就是从海剌尔来的,我可以带路!” …… 第一三二一章 海剌尔 薛六看一眼朱棣,朱棣微微颔首,他便把刀一偏,略过那人光秃秃的头皮,去砍第四个。 “我还知道朵儿只的大营在哪里!”那人也赶紧招供道:“而且哈剌章带了三万兵马跟他在一起!” “哦?”朱棣这才一摆手,薛禄的刀贴着那人后颈,堪堪停下,割断了他后脑勺的一簇毛发。 “难道北元朝廷还分兵了?”朱棣沉声问道。 “是。”那人点头道:“一来人实在太多了,一处营地容纳不下;二来皇上多疑,也不能完全放心朵儿只,所以让哈剌章跟他在一起。” “嗯,这还有点价值,那就先留你们一命。”朱棣满意的点点头道:“倘若招供不实,我让你们生不如死!” 说着摆了摆手,让人把他俩捆起来一起上路。至于其余的元军俘虏就没那么好运了,朱棣虽然没有杀敌冒功的恶习,但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俘虏上路,所以只能让他们先一步回归长生天了。 谭渊带着两名俘虏赶了一整天的路,把战马都累得撂了蹶子,不过好歹追上了大部队。 彼时,蓝玉正在那里愁眉苦脸,今天再吃完最后一顿,大军就彻底断粮,必须要靠杀马为生了。 虽然二三十万匹驮马,还能充作口粮撑一阵子。但马肉很难吃不说,杀马本身也会很降士气。 他跟王弼还有赵庸商量着,就找到阔连海子,阔连海子还没人就班师。 可草原那么大,北元朝廷完全有可能去了别处,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可能性不到十分之一…… 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功而返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蓝玉使劲揉着太阳穴,想要寻思出个破局的法子来。 “我想到了!”忽然他灵光一闪,对一旁的王弼大声道:“游魂南道,游魂南道一定有元军!” 王弼正在马背上打瞌睡,闻言一个机灵道:“怎么说呢?” “道理很简单,总得有人接应纳哈出啊!不然他不一样找不到地儿?”蓝玉激动道。 “唔,有道理。”王弼拢须颔首道:“事不宜迟,赶紧派人去一趟。” 第736节 “对对,保险起见,你亲自带人……”蓝玉刚要分派任务,便见一名亲兵带人急匆匆过来,大声禀报道:“将军,燕山左卫抓到俘虏了!” “什么,抓到俘虏了?!”蓝玉神情一振,看着那有些眼熟的军官道:“你姓潭?” “是,卑职谭渊,燕山左卫副指挥使,奉我们张指挥之命,将两名俘虏送给将军!”谭渊昂然道:“他们供出了北元王廷的位置!” “哦,是吗?!”蓝玉登时满脸惊喜,追问道:“你们在哪里抓到俘虏的?” “游魂南道。”谭渊答道。 “……”蓝玉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凝固,顿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先把俘虏带上来。” “是!”谭渊一挥手,便有燕山左卫的军士,推着两名五花大绑的蒙古军官,来到蓝玉面前。蓝玉仔细审问过两人后,确定口供无误,便立即下令全军轻装简行,向海剌尔挺进! 大军便解开驮马,将辎重留在捕鱼儿海畔,顶着漫天的黄沙,向着东北方向全速前进。 …… 行军路上,蓝玉又把谭渊叫到跟前,面无表情的问道:“燕山左卫任务是搜寻捕鱼儿海东北方向,怎么跑去游魂南道了?” “回将军。”谭渊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但不敢透露自家王爷的消息,只能说是张玉的主意:“我们张指挥也不知道猜的对不对,决定先去看看再禀报将军,结果到了才发现他们只有一千兵马,为免贻误战机,便先斩后奏了,请将军恕罪。”“事有从权,何罪之有?”蓝玉勉强笑道:“本帅是不会怪罪的。” “不过监军王爷那里,可就说不定咯。”东川侯胡海阴阳怪气道:“违抗军令,擅自行动。万一要是有漏网的元军跑回去报信,你们罪过可就大了。” “……”谭渊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这些王府护卫,还真没怕过谁。当场反唇相讥道:“那也比某些人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天天的毛都找不到强。” “你!”胡海被戳到痛处,登时变颜变色:“一个小小的副指挥,也敢以下犯上?!” “行了!”蓝玉呵斥道:“大战在即,要精诚团结!什么事情打完了仗再说!” “哼,你等着!”胡海朝谭渊啐一口。 “等着就等着。”谭渊当然不怕他了,也回啐一口。 “退下!”蓝玉目光一凛,难掩不悦之情。 “是,末将告退。”谭渊一抱拳,拨马离去。 “瞧瞧,老四带的骄兵悍将,离了主子还这么狂。”胡海指着他的背影,生气道:“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但人家有一点没说错。”蓝玉同样不满的瞥一眼胡海:“你没找到北元王廷,人家找到了。” 胡海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直接哑口无言。 一段不和谐的小插曲,并不能影响慷慨激昂的主旋律。 蓝玉率领大军一路急行,于次日黄昏抵达了海剌尔,与先行抵达的燕山左卫汇合。 灰头土脸的张玉第一时间来拜见同样灰头土脸的蓝玉。 “将军。”张玉纳头便拜。 “不必多礼。”蓝玉虚抬一把:“怎么样,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在二十里外的山谷中。”张玉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道:“漫山遍野的敖包,至少二三十万之众!” “朵儿只部没有这么大的规模,看来确实是北元王廷无误了。”蓝玉重重一拍大腿道:“他奶奶的,终于找到这帮鼠辈了!” “他们的戒备如何?”他又追问道:“布置了几道防线?” “戒备十分松懈。”张玉沉声道:“可能是沙尘暴太严重,连哨骑都没看到。卑职带人摸到敖包山上,都没有遇到任何守卫。” 说着他将两份手绘草图奉上道:“上头这份是卑职亲自侦查所绘,元廷大营地图。下头是俘虏按记忆画的,将军可对照一看。” “好,很好!”这会儿蓝玉已经完全顺过气来了:“你们的差事办的很扎实啊。” 不过事关重大,他还是要亲自踩踩点才能放心,就让张玉带着自己前往元军营地。 …… 第一三二二章 先锋 当蓝玉和张玉摸到敖包山上时,天已经黑透了。风儿依旧喧嚣,黄沙笼罩着天空,看不到一点星光。 山谷中的风沙要小很多,敖包山和小龙山像两面屏风,挡住了西北来的大风。营地中篝火万千,仿若璀璨的群星,让人一时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好大的营地啊。”蓝玉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营火,不禁倒吸口冷气。再也不用怀疑,这就是北元的朝廷了! 然后他仔细观察了元军的布防,便带着张玉退了回去。 此时大军已经移动到敖包山十里外,为了避免被元军发现,暂时接替蓝玉指挥的王弼,便下令全军休整待命,不许生火,不许喧哗。 十五万大军便如一头埋伏猎物的猛虎,静悄悄的潜伏在黑暗中,哪怕有人走到附近,都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这才是这支军队最可怕的地方,他们上下一心,令行禁止,十五万人如一人,自然无敌于天下! 蓝玉返回后,立即召集众将开会,就着张玉所绘的地图向他们详细讲解了元军的布防情况。 “他们的军队都在营地外围,组成了一个绵密的防御圈,拱卫着营地中的王公贵族和妇孺家眷。”蓝玉沉声对众将道:“我们不能一味在外围纠缠,否则脱古思帖木儿肯定会趁机逃窜!”蓝玉顿一下,接着道:“蒙古人太多,营地太大了,我们没有能力组成严密的包围圈,所以很有可能会让他找到空隙逃掉!” “嗯,论起逃跑来,北元君臣可是行家里手。”王弼点头道:“都不记得有多少回,明明已经把他们包围了,却又让他们从指缝里溜走了。” “这次的机会这么好,不能让他再溜走了!”蓝玉斩钉截铁道。然后他扫一眼众将,开始分配任务。 第一个当然是先锋了。这也是此战最荣耀的差事,众将全部跃跃欲试,像一群鹅一样围着蓝玉,“我我我”个不停。 叫得最大声的就是平安…… 然而这种关键时刻,蓝玉还是选择信任老将:“定远侯!” “在!”王弼忙抱拳听令。 “开战后我打开一个缺口,先锋官立即率领所部骑兵,直插营地中心的北元王帐!”便听蓝玉沉声下令道:“元军王帐附近自然有脱古思帖木儿的怯薛军,为了保护他们的皇帝,肯定会拼死一战的。” 说着他挑衅的扫了王弼一眼道:“不过他们肯定拦不住双刀王,只是不知定远侯还有没有当年之勇?” “将军放心,姜是老的辣,我依然强的可怕!”王弼夸张着活动着双臂,以证明自己的伤彻底好了。 “嗯,那这个先锋官就还是你来做!”蓝玉便在众将失望的叹息声中,宣布了任命。 然后他又依次分配了任务,众将皆有领受,不管心里满不满意,没有人敢说个不字……除了平安之外。 待众将散去,平安缠住蓝玉,赔笑道:“将军,给俺换个差事吧。” “为什么?”蓝玉面无表情道。 “俺很能打的。”平安大言不惭道:“其实让俺当先锋更合适。俺不是说定远侯不行,而是他老了。” “这样啊。”蓝玉敷衍一声,就走向自己的帐篷,不再理他。 “不是将军,就算不给俺先锋,至少让俺打个主攻吧?不能让俺在外线望风啊。”平安赶紧跟上去,退而求其次道:“俺千里迢迢跟着来漠北,可不能光看热闹啊。” “你看谁搭理你你跟谁换去吧。”蓝玉没好气的瞥他一眼,就没见过这么没数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后门进来的?让他跟着混个军功,都完全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不然早就把他留在捕鱼儿海看行李了。 说完便不再理他,径直进去帐中。平安还想跟着进去,却被亲兵拦住,冷冰冰道:“将军要休息了,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平安这才怏怏而去。 不满意的不光平安一个,还有被分配了同样任务的燕山左卫一帮人。 “不是老张,你怎么搞的?”谭渊急声嚷嚷道:“我们立了这么大功,却让我们在外线看戏?” “就是,不是我们他们还无头苍蝇乱转呢,怎么能过河抽屉子呢?”王真薛六等人也愤愤道。 “蓝将军说我们已经劳苦功高了,要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兄弟部队。”张玉苦笑道:“我本来还想据理力争的,可晋王殿下也说好,我还能再说什么?” “王爷,要不你去找找他们?”众将又看向老四,实在没人甘心在这场压轴大戏中,只能沦为背景。 “这里哪有什么王爷?”朱棣却叹口气道:“早还好,现在亮明身份,吃相太难看了。” “倒也是。”众将不禁点头,那样王爷肯定会被人骂摘桃子的。 “被骂了几句其实也无所谓,关键是我找了也没用。”朱棣看着朝这边走来的一行人道:“老三是不会让我如愿的。” “早知道还不如不告诉晋王。”薛六嘟囔一声,被张玉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胡说八道了。 “不告诉本王什么啊?”便听黑暗中有人笑问道。 来的居然是晋王,众人赶忙跪地行礼。老三一眼就看到老四,笑眯眯的等着他给自己磕了头,才不紧不慢道:“都平身吧,本王来给你们打打气,省得你们背后骂我。” “这里也没有外人,咱们就明说吧。”朱棡看着老四,也对他手下那帮骄兵悍将道:“让你们在外围警戒,是本王的主意,至于什么原因,你们应该心里清楚。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你们可是老四的护卫,保护你们王爷的安全,才是你们的天职。而不是冒险出风头。” 顿一下,他故意看着老四那张黑脸道:“你说是不是啊,小伙子?” “……”老四愤懑的看着老三,咬牙切齿道:“是!” “现在都想明白了吧?”朱棡笑眯眯的问一句,然后冷冷扫了张玉几人一眼。 “明白了!”张玉等人一个激灵,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差事,从来不是什么建功立业…… 第一三二三章 及时行乐 敖包山下,北元大营连绵十余里,灯火通明。说是营地,倒不如说是草原上的城市更贴切。 在这座草原城市的最中央,是北元的斡耳朵所在。 “斡耳朵”是蒙古语——”宫殿”的意思。在蒙元的历史中,斡耳朵不仅是皇帝和后妃的住所,也是蒙元的朝廷所在。 它的外围设有栅栏和壕沟,将王公贵族和普通百姓分隔开来,栅栏内还有北元皇帝的怯薛军宿卫宫廷,以保证贵人们的安全和隐私。 斡耳朵最中央的那座最大最豪华的宫帐,名唤“昔剌斡耳朵”,“昔剌”是蒙语黄色的意思。这座黄色的宫帐,就是北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的”皇宫”了。 虽然斡耳朵外的子民们衣食不周,生活窘困,但至少在这座——“皇宫”里,还依稀能感受到当年大元帝国的辉煌和富庶。它的外墙整个覆以白毡,顶棚用的是织金料子,内部铺有华丽的地毯,装饰非常奢华。 此时已是三更天,整个北元营地只有这座——“皇宫”灯火通明,轻快悠扬的马头琴声中,貌美如花的胡姬,赤着脚在地毯上翩翩起舞,为北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跟他的王公重臣助兴。 脱古思帖木儿酷爱通宵达旦的宴饮,几乎连日不辍,哪怕在行军途中也不例外,而且每饮必醉,酗酒十分严重。 他这种行为倒也可以理解,脱古思帖木儿是元顺帝的次子,按说是轮不到他做大汗的,可他大哥昭宗皇帝唯一的儿子买的里八剌,因为被明军俘虏五年才放回,已经不得到王公重臣的信任,所以在他大哥驾崩后,蛮子和哈剌章居然把他扶上了汗位。 脱古思帖木儿就这样当上了北元的第三任皇帝。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北元苟延残喘到现在,非但早就光复无望,连自身的生存都很成问题。这种皇帝当着有什么滋味?而且整日里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精神压力又大,与其痛苦的清醒着,还不如整日里醉生梦死呢。 “来来,诸位爱卿咱们再喝一碗。”脱古思帖木儿端起金碗。因为长期过量饮酒,他的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洒出了不少马奶酒。 “陛下,夜深了,我看喝完这碗就结束吧。”丞相失烈门劝说道:“我们已经喝了十坛了。” “丞相又来扫兴。”脱古思帖木儿伸出两根手指,大着舌头道:“十坛算什么,起码要喝够二十坛!” 第737节 “哈哈哈,好!来,干干干!”一众王公轰然叫好,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正是因为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臣子,脱古思帖木儿才会乐此不疲,终日宴饮。 当然也有看不惯的,比如丞相失烈门,还有太保蛮子。这些忠心耿耿的老臣,跟着元顺帝北徙以来,二十年间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的保扶皇室,结果保了这么个玩意儿,他们心里能痛快吗? 失烈门是丞相,得顾着皇帝的面子,不能把关系搞僵了。但蛮子是带兵的,性子刚烈,不愿虚与委蛇,便板着脸不喝。 “太尉怎么不喝?”他这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平时脱古思帖木儿就当没看见的,但人一喝醉了就不可理喻了。脱古思帖木儿这会儿也忘了自己的政权,全靠蛮子和哈剌章撑着了,醉眼惺忪的瞪着他道:“你这是要抗旨吗?” “皇上喝醉了。”蛮子板着脸道:“还是先去休息,等明天醒了酒,再下圣旨处分为臣喝不迟。” “明天还得继续喝呢。”脱古思帖木儿醉态可掬道:“朕可没闲工夫处分你。” “太保快喝了吧,别扫皇上的兴了。”众王公也从旁劝道:“就是,不就喝碗酒吗?” “哼!”蛮子实在听不下去,一拍桌子,呵斥众王公道:“就是你们这群佞臣,一味的逢君之恶,皇上才会染上酗酒的毛病的!” “你说谁有毛病?”脱古思帖木儿不高兴了,也一拍桌子道:“太保你不要太过分!真当朕不敢收拾你吗?” “皇上息怒。”失烈门赶忙居中调和道:“太保的脾气直,恁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担心皇上喝坏了身子。” “朕不用他担心,喝坏了就喝坏了,早死早脱生。”脱古思帖木儿酒后吐真言道:“被明军撵到漠北,又被也速迭尔撵到捕鱼儿海。稍有风吹草动,就又往东迁徙,再往东就进兴安岭了!” 说着他脸红脖子粗的哽咽道:“自古有这样狼狈的皇帝吗?朕就是流寇,就是丧家之犬!” “所以更要振作啊皇上!”蛮子大声道。 “振作有什么用?!”脱古思帖木儿便更大声道:“我皇兄立志光复大元,没有一天松懈过,没享过一天的福,结果呢?从上都被撵到和林,又从和林被撵到金州,最后直接被撵到了漠北,自己也英年早逝!你说说,振作有什么用?只会白白葬送更多的子民罢了。” “皇上,之前的局面确实很被动,”蛮子也是神情一黯,国家颓败若斯,作为三军主帅,他是要负很大责任的。但他旋即又给脱古思帖木儿打气道:“但那是因为纳哈出迟迟不肯与我们汇合的缘故,我们的文臣武将,还有大部分军队子民,都在他手里。我们这边势单力孤,当然举步维艰。” “然而眼下,纳哈出走投无路,只能率众北上了!”蛮子越说越激昂道:“只要我们合兵一处,就会立即成为漠北最强的力量,到时候我们就不必东躲西藏,可以举大军反攻灭掉也速迭尔,还有察合台汗国,重新统一漠北了!” “到那时,皇上就是我大元的中兴之主,再次南下复我旧都,也不是奢望了!”蛮子说完,却发现皇帝和众王公依然无动于衷,表情都没有变化。 “纳哈出能来当然是好的,不然朕也不会在这等他到现在。但太师,还是别太乐观了。”便听脱古思帖木儿淡淡道:“现在已经是八月底了,你跟纳哈出约定的期限快到了,他要来早就来了,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八成要黄。” 第一三二四章 神兵天降 “这不还没到期限吗?皇上着什么急?”蛮子心中其实也很不安,但不能表现出来。 “是啊,人都还没到,朕干等着喝个酒怎么了?”脱古思帖木儿便对众王公笑道:“太保不喝就算了,来来,咱们继续。” “来来,干干干!”众王公便纷纷端起酒碗,跟皇帝接着畅饮起来。 “哼!”蛮子对这群无可救药的的东西失望透顶,冷哼一声,甩手出了昔剌斡耳朵。 “为臣送送太保。”失烈门朝皇帝欠身道:“开导开导他。” 脱古思帖木儿巴不得这些扫兴的家伙都走呢,便摆摆手让他快去。 “太保!”失烈门赶紧追出帐去。 蛮子听出是他的声音,这才站住脚,看着漆黑的夜空,沉默无语。 失烈门陪他站了一会,等他情绪平稳了,才开口道:“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老夫感到很不安,”蛮子长叹一声道:“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他对危险有一种先天的预知,帮助他许多次死里逃生。而现在,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出现了。 “这样啊。”失烈门问道:“你在担心谁,也速迭尔还是明军?” “我也说不准。”蛮子摇摇头:“不知道是因为纳哈出久候不至,还是因为也速迭尔的斥候出现在捕鱼儿海?” “哈哈,我看你是过于紧张了。”失烈门笑着宽慰他道:“且不说纳哈出很可能只是迟到,也速迭尔的斥候也没发现我们。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我们从捕鱼儿海转移到海剌尔,又赶上沙尘暴。狂风卷着黄沙,白天变得如同黑夜,这样的天气没人能找得到我们,更不可能发动进攻。” “嗯,你说的有道理。”蛮子点点头,虽然心中的阴霾依旧挥之不去。但这样的沙尘暴天气下,确实没有任何人会行军作战,都得老实窝着。 他摇摇头,压下心头的不安,对失烈门道:“我去巡视一番,便回去睡觉了。” “明天中午等皇上醒了,还是要请个罪的。总不能让皇上给你道歉吧?”失烈门劝道:“越是这样时候就越得团结,不能君臣失和呀。” “唉,明天再说吧。”蛮子郁闷的摆摆手,快步离开了歌舞升平的昔剌斡耳朵。 “唉…”失烈门也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进去帐中,再继续安抚脱古思帖木儿。 虽然摊上这么个摆烂的皇帝,但蛮子还是尽其所能的做着防备。 比如在他的命令下,斡耳朵所有的车辆全都车头向北,拉车的牛马也系在车边上,以便一旦有事,最快时间转移。 再比如他命怯薛军分作两班,日夜轮流在斡耳朵外围值守,这样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第一时间保护皇上。 虽然现在的怯薛军,不是当年那支无敌天下的王者之师了,但带着皇帝逃跑,还是没问题的。 蛮子巡视完了斡耳朵,又继续巡视营地外围的防线。 今晚的风比白天小了一些,但依旧十分喧嚣,虽不至于飞沙走石,但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视线非常不好。 在外围防线驻守的是他手下的禁军。这支部队参加过洪武三年的野狐岭之战,洪武五年的岭北之役,可谓身经百战。虽然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是疲态尽显,越来越油滑了,但战斗力仍然不容小觑。 蛮子一边巡视,一边提醒各处值守的千户万户,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军官们自然连声应下,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觉得太保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这种鬼天气有什么好防备的?哪有军队会在这种时候来进攻。 要不是知道蛮子每晚肯定巡夜,他们早就睡下了… 待 蛮子一走,负责东面防务的万户马儿哈,便打着哈欠吩咐手下众千户道:“你们打起精神来,我先迷瞪一会儿。” “大人只管安生睡觉,我们盯着呢。”众千户忙道。 “嗯。”马儿哈便伸着懒腰回去营帐睡觉了。 众千户又把任务分派给手下百户,然后自己也回营帐睡了。 百户们没法再往下分了,他们却也有对策——轮流值班。几个相好的百户约好了,一人值一天夜,其余的回去睡觉。 今天轮到百户把秃值守了,看到别人都回去睡觉,他一边嘟囔着真倒霉,便带着手下沿着营地外围巡逻起来。 风沙越来越大,将他们的火把吹的火光乱窜。天又黑,视线越来越差,连身边人的面孔都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个人影而已。 “他妈的,我们回去吧。”把秃大声对手下道。 说完好一会儿,却没有人回应他。 “你们都睡着了?”把秃回头质问,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咦,人呢?”他嘟囔一声,只当是视线太差风太大走散了,便赶紧回头去寻自己的队伍。 走了没一会儿,就看到前方出现许多人影,把秃松了口气,一边笑骂道:“你们跟紧点,他妈的没发现跟老子走散了吗?” 说话间便见对方朝自己飞奔而来。 “还挺听话…”把秃称赞一声。话音未落,对方已到近前。借着火把的光,他才愕然发现,这群灰头土脸,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士兵,根本不是自己的手下。 更要命的是,他们身上清一水穿着锁子甲,头戴熟铁盔,一看就不可能是自家的军队… 把秃刚要惊恐的大喊示警,却只见眼前白光一闪,整个脖子连带半边左肩,便被砍了下来。 鲜血喷涌间,他的人头咕噜噜落地,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把秃到死才意识到,这是明军的装束啊… 干掉把秃一行的,是明军的先头部队,他们负责搬开鹿柴,填平壕沟,拆除栅栏,为大军开路。 元军的外围防线极为粗疏,又有老天爷帮忙,明军先头部队很快清出了数条通道,居然都没有惊动元军大营。 直到王弼率领大军展开突袭,势若奔雷的马蹄声震撼着大地,巡逻的元军士兵才猛然警觉。 但已经太迟了… 第一三二五章 宿敌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眼看着黑暗中杀出了无数装备精良、凶神恶煞的明军骑兵!这些明军骑兵伴随着黑夜和飞沙而来,毫无征兆的出现,到眼前时已是铺天盖地,与传说中的地狱军团,登场方式一模一样。 元军士兵全都惊呆了,明军将士却个个如下山猛虎,他们为了找到这伙儿宿敌,已经花费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就连这一次远征,也依然吃尽了苦头,遭够了罪。还提心吊胆的怕再次扑了空… 这下费劲千辛万苦,好容易找到了正主,将士们积郁多日的怒火,瞬间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发泄在这些该死的元军身上!他们以万钧之势冲入元军营地,挥舞着马槊见人就杀,见帐篷就点,像发了疯的猛兽,红着两眼嘶吼着,要把眼前的敌人撕个粉碎! 明军士气高涨,攻势凌厉,元军却毫无准备,方寸大乱。巡逻的士兵转眼就被杀的落花流水,外围防线也转瞬间就被冲垮。根本没有给营地中正在熟睡的军队,争取到披挂集结的机会。 明军便按照蓝玉的布置,从四面八方涌入元军大营,到处横冲直撞,杀人放火,如一柄柄利刃般将元军大兵搅得翻天覆地,鬼哭狼嚎。他们就像播撒死亡的恶魔,所到之处尽是冲天的火光与鲜血。 到处都是衣冠不整、手无寸铁的元军。他们在明军的追杀下抱头鼠窜,像倒伏的麦田般丧生在明军的铁蹄与铁槊之下!直到听见呜呜的号角声,他们才找到了方向,一起循声跑过去。 那是蛮子在发信号,明军冲入营地时,他还没有休息。听到外头的示警声,立即命人给自己穿戴盔甲,同时下令外围的禁军尽可能阻敌,给内线军队争取集结时间。 但当他披挂整齐快步走出营帐时,就见数里外的营地外围,到处火光四起,惨叫声哭喊声震天。 蛮子就判断外围防线守不住了,他也不派部队去添油,而是一面让中军部队就地组织防线,一面让人吹响号角,命所有将士向自己集结,好重新把他们整编起来。 他的应对其实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没想到明军来得这么快——蛮子的中军刚刚布置好防线,明军先锋就杀到了! 那是王弼率领他的一万铁骑,杀入元军大营后,便长驱而入,直取北元王廷,也就是蒙古人口中的斡耳朵! 元军只顾着逃跑,根本没人阻拦明军前锋,让他们顺利的冲到了营地中央,直到碰上蛮子和他的中军。 夜黑风大,根本没法放箭,王弼又着急突破敌阵,去捉拿北元皇帝。这时候也没什么章法,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一个字——干他娘的! “杀!”王弼长刀一指,便一马当先冲向敌阵。 “杀啊!”一万铁骑也咆哮着猛催战马,紧跟王弼冲上前去。 “杀!”白发苍苍的蛮子,也举起手中铁骨朵,率领中军骑兵迎上了明军。骑兵白刃战,谁的速度快,谁的队形整齐,谁就能赢!所以两军骑兵都全速冲锋,转眼就轰然撞在了一起! 这种毫无花俏的骑兵硬碰硬,实际上十分罕见。不是这种关键时刻,谁也不舍得拿自己金贵的骑兵去硬碰硬。 但王弼所部的任务,就是尽快攻破北元王廷。不管损失再大,都必须要完成任务,抓住脱古思帖木儿!所以必须要争分夺秒,没时间像平常那样迂回包抄。 而蛮子和他的禁军任务正相反,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明军的脚步,为皇上争取转移的时间。所以也只能不避不闪,跟明军正面死战到底! 这时,明军的马槊起了大作用,他们装备这种兵刃,就是为了克制元军的弯刀的。只是大部分时间,元军都不会给他们使用马槊的机会。 但这次,终于到了马槊大放异彩的时刻! 只 见元军已经绷直了手臂,尽可能的让刀刃的距离更远一些,但依然没法跟马槊的长度相比,所以总是先被击中的一方! 且两边开刃的槊头,挟战马前冲的力道,杀伤力十分惊人,元军挨着碰着便重伤落马,无一幸免。 第738节 而元军手中的弯刀,却没办法划开明军的锁子甲,所以哪怕刀砍在明军身上,也依然效果了了。 但明军也不是全无损伤,这么密集的队形正面碰撞,还是有不少骑兵和对方连人带马撞了个满怀,战马惨叫着倒下,马上的骑士也被掀落在地。 在无数铁蹄交织的战场上,骑兵落地之后基本上便九死一生了… 明军将士却毫无畏惧,前仆后继向着元军发起冲锋,猛凿着他们的队形。 王弼这个箭头更是锐不可当,手中长刀如匹练般舞动,砍瓜切菜的斩杀着所有挡路的元军,直到对上一个手持铁骨朵的老将。 两人兵刃交击间火星四溅,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借着四下的火光,王弼依稀认出了对方,不禁长笑一声道:“原来是野狐岭的逃兵!” “双刀王?”那老将正是蛮子,他也认出了王弼。 洪武三年,李文忠为征虏左副将军,与大将军徐达分道北征,率领十万人出野狐岭,大败元军,擒获平章竹真,蛮子仓皇逃窜。 结果北元门户大开,被李文忠端了斡耳朵所在的应昌城,元昭宗北逃,太子买的里八剌及后妃、宫女、诸王、将相官属数千人被俘。 此为蛮子平生最大的耻辱,而击败他的,正是王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蛮子嘶吼一声,再次朝王弼挥出铁骨朵! 这次王弼用了八分力,直接荡开了蛮子的铁骨朵。 王弼是老了不假,但蛮子比他还大十几岁,更老了。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越老血气越衰,蛮子已经快十年没跟人动刀动剑了,此时却不得不被迫肉搏,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下一个回合,他便被王弼砍断了手臂。 “投降吧!”王弼沉声道,对这个坚持至今的对手,他还是有些尊敬的。 此时明军已经将蛮子身边的亲兵都肃清了,蛮子却大笑一声:“休想!” 说着用左手举着铁骨朵,再次向王弼发起冲锋。 只见王弼纵马上前,寒光一闪,便将他的人头砍落在地。 第一三二六章 三十六计 稍早些时候,昔剌斡耳朵中。 可能是音乐声太大的缘故,明军都杀到营里了,脱古思帖木儿君臣才听到外头的动静。 “什么声音?”失烈门皱眉问道:“好像是喊杀声。” “怎么会呢,丞相也跟太保一样忧心太重了。”众王公却笑道:“估计又是哪个部落闹事。放心吧,太保会搞定他们的。” “物资紧缺,又快过冬了,各部落难免争抢,正常。”枢密知院捏怯来也大大咧咧道。 “喝酒喝酒。”脱古思帖木儿已经喝醉了,根本不理会他们在说什么,只端着金碗叫一起喝酒。 “我听着不像闹事,快出去看看。”失烈门神情严峻的吩咐一名怯薛。 那怯薛刚走到帐门口,就跟一个急匆匆冲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皇上别喝了!明军杀进来了!” 来的是蛮子的儿子安达,他把那名怯薛往边上一推,急声喊道:“他们的前锋已经杀到斡耳朵外,我父亲正亲率中军拼死抵抗呢!” “啊?!”失烈门和一众蒙古王公全都惊得站起来,后者还在那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明军不是在庆州吗?他们是哪里冒出来的?”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失烈门看一眼呆若木鸡的醉汉皇帝,跺脚问安达道:“明军多不多?太保能不能挡得住,他叫我们怎么办?” “天太黑,看不清有多少明军,但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有人在哭喊着逃跑,我父亲估计明军的兵力至少十万以上。”安达忙答道:“他说会拼死替皇上争取时间的,请皇上和丞相按计划行事。” 失烈门自然知道所谓计划,就是逃跑的意思。但那样会引发全军溃败,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换做平时,溃败就溃败了,损失再大也无所谓,但这是在斡耳朵啊!大元的朝廷,所有的家当,全都在这了。 这要是一逃跑,就全都要落到明军手中了。这跟亡国有什么区别? 失烈门实在下不了决心,最后决定先看看再说。 “先扶皇上上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说。”他沉声下令,马上有两名怯薛上前,一左一右扶起醉的都走不动道的脱古思帖木儿,架着他出了昔剌斡耳朵。 众王公也赶紧跟上。 随着蛮子人头落地,明军前锋彻底洞穿了元兵的中军,将其一分为二。 这时,雄武侯周武也率领本部兵马赶到了,与王弼合击元军,这下元军中军彻底大乱,再也没人能像蛮子那样,靠威望稳住他们的阵脚了。 元军士兵纷纷开始溃逃,整条防线转眼就如雪崩般垮掉了…… “杀进王廷,活捉元帝!”见扫清了道路,王弼长刀一指眼前的斡耳朵,率领将士们再度向守卫斡耳朵的怯薛军发起了冲锋。 按说宿卫帝侧的怯薛军是最精锐的元军,但他们的抵抗力度竟远不如蛮子率领的禁军中军。 面对着明军一往无前的冲锋,他们根本没法像蛮子所部那样,无所畏惧的发起反冲锋。反而纷纷拨转马头,避让不及。 结果王弼轻而易举便率军攻入了北元王廷中,只见斡耳朵里到处都是慌乱奔逃的宫女贵妇还有蒙古兵。 他这下明白怯薛军毫无抵抗的原因,原来是主子已经开始逃跑了。那谁还会留下来白白送死?当然也要各自逃命去了。 这一幕却让王弼不喜反忧,他马上拨马冲向那座最大最豪华的昔剌斡耳朵。 冲到近前时,他长刀一挥,劈碎了这座华丽宫帐的木门,将士们便鱼贯而入。 “侯爷,里头没人了。”旋即禀报道:“酒壶还是热的,刚跑没多会儿。” “不能让他们跑了,追!”王弼立即率军策马北追。 明军的突袭实在太突然,元军毫无心理准备就被包围了,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一时间只知道抱头逃跑,根本没有抵抗的想法。 当然面对士气高昂,战斗力强大的明军,他们这种一盘散沙的状态,也没有抵抗的能力。 原本蛮子还想以中军为基础,重新集结部队,组织防线,却被明军前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中军,连他自己也死在了王弼刀下。 这下彻底没人能组织防线了。当所有人都在逃跑,局面便演变成不可救药的溃败了。 这场战争就成了单方面的屠杀,明军将士只需要跟在溃兵背后,割草一样追杀即可。 在明军将士心中似乎没有投降不杀这一说,他们策动战马横冲直撞,举着马槊四处砍杀。每分每秒都有无数的元军丧生,这让元军完全陷入混乱,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每一个人。他们都曾是英勇的战士,他们曾跟着王保保,与明军数度血战,但现在,他们却成了待宰的羔羊…… 当然明军也不是盲目的追杀,而是有目的尽量将元军向营地中央驱赶,一点点的缩小包围圈。 在明军的驱赶下,元军越逃越拥挤,直到无路可逃,最后只能老老实实下马投降。 随着明军彻底封死所有的去路,被包围的元军只能全部投降了…… 此时天光已亮,沙尘暴依旧肆虐。 蓝玉站在营中高地上,看着眼前乌泱泱的蒙古人,除了士兵之外还有大量的妇孺,满满当当占据了整个斡耳朵,起码得二十万之众。 “启禀将军,战斗基本结束,我们端掉了整个元军大本营,俘虏了二十万之众!还有所有的牲口辎重!”赵庸兴冲冲的禀报道:“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大明的北疆了!将军也注定因此战名垂青史了!” “呵呵……”蓝玉嘴角挂起一抹微笑,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但还不能称为完美的胜利。想到这,他又沉声问道:“脱古思帖木儿捉到了吗?还有他两个儿子,那些蒙古王公,都抓住了多少?” “这……”赵庸闻言神情一滞,讪讪道:“他们早有准备,战事一起就马上逃跑了,所以只抓到了一些不太重要的王公。至于脱古思帖木儿和他两个儿子,还有那些个重要的王公,全都逃跑了。” “跑掉了?!”蓝玉登时拉下脸来,想骂王弼干什么吃的,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又硬生生忍住了。 “将军放心,元主指定北逃与朵儿只、哈剌章会合去了,我们可是安排了重兵负责拦截的!”赵庸赶忙沉声道。 “嗯。”蓝玉点点头,闷声道:“但愿他们别拉稀吧。” 第一三二七章 天女散花 元军大本营西侧,小龙山一带。 这里虽然不是元军逃窜的必经之路,但蓝玉依然安排了两卫兵马守在此处。 这两卫兵马一个是平安率领的辽阳卫,另一个是张玉率领的燕山左卫……说白了,就是让他们一边待着凉快的。 看着不远处的元军大营中火光四起,两卫的将士自然心痒难耐,大骂蓝玉不是东西。 他们辛辛苦苦大老远来到漠北,结果只能看热闹,能不恼火吗? “行了,都别发牢骚了。”张玉喝止燕山左卫的弟兄道:“反正他们也抢不走咱们的头功。” 顿一下,他又道:“再说,我看北元皇帝也未必一定北逃,说不定也会往咱们这边逃。” “嗯。”朱棣点点头,同意张玉的判断道:“我军的进展太快了,这说明元军已经失去抵抗能力了。以北元狗皇帝的尿性,肯定会逃跑的。既然逃跑,那往哪里逃都有可能。” 话音未落,黑暗中便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斥候来报:“报,有大队元军离开军营,向我军方向驰来。” “有没有北元皇帝?”朱棣沉声问道。 “视线太差,看不清。”斥候摇头道:“只能约摸有万余人。” “这个规模,肯定是元朝皇帝没错!”朱棣兴奋的摘下偃月刀,笑道:“果然是富贵从来不由人啊,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说着他沉声吩咐道:“告诉辽阳卫的弟兄,打起精神来,可别让北元皇帝从指缝里溜走,不然八十岁想起来,都得后悔的拍大腿!” “是!”传令兵应一声,赶紧传话去了。 另一边,辽阳卫,平安也抽出了铁枪,听到传令兵带过来的话,大笑一声道:“跟你们指挥说,谁抓到元主谁请喝酒!” 两卫将士按捺住兴奋之情,在小龙山严阵以待。 很快,元军的先头部队便开到山下。因为不知道元主在哪里,所以明军将士不敢放他们过去,径直从山坡上发起了冲锋。 朱棣、平安、张玉、薛六、谭渊、王真等一干未来的名将,率领近一万骑兵如一枚枚炮弹轰然砸入元军阵中,几乎是顷刻间,便把元军的先头部队冲了个稀巴烂。 明军将士凶猛的砍杀着昔日里名震天下的怯薛军。怯薛军将士虽然战斗力已今非昔比,但还是爆发出一如前辈的勇气,豁出命去跟明军缠斗,只为给身后的皇帝争取逃跑的机会。 这时候脱古思帖木儿酒已经醒了大半,但当他搞清楚状况,宁肯自己还在烂醉中,而不愿面对现实。只听他哀鸣道:“这一天终于来了,可惜朕藏的好酒还没喝完……” “皇上不要绝望!”失烈门忙大声劝道:“我们可以用太保的那招“天女散花”,总能逃出一部分去!” “行吧……”脱古思帖木儿一点没犹豫,马上点头对皇后和两个儿子道:“我们全都分开逃,要是走散了,就到克鲁伦河对岸汇合。” “父皇,我们不去找吴王和太师吗?”太子天保奴不解问道。 “蠢货。”脱古思帖木儿揉着生疼的脑壳道:“明军端了我们的大营,肯定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了,我们去自寻死路吗?” “哦。”天保奴点点头,地保奴却又问道:“可要是不管他们,我们不就成光杆子了吗?” “唉,先逃了命再说吧。”脱古思帖木儿郁闷的叹口气道:“别废话了,晚了一个也跑不了!” “是。”众人应一声,然后怯薛军便按照蛮子事先的训练,分成了十几股小队,每队百余骑。脱古思帖木儿和他的皇后,两个儿子,还有失烈门、捏怯来、以及诸位亲王要人,分别跟着一队骑兵,向不同方向同时突围,宛如天女散花。 第739节 这是蛮子专门设计出来,用于最危险时候的招数,就像聚集在一起的羊群遇到狼群,会同时四散逃命。这样敌人势必会顾此失彼,虽然肯定会牺牲掉一小部分,但也争取了时间,总能逃掉大部分。 他们突然使出这手来,果然让明军懵了,眼看着元军分成十几队朝着不同方向逃跑,他们都不知道该追哪一路了。 “怎么办?!”平安大声问朱棣。 “追啊!”朱棣高声答道:“他们分开了,我们也得分头追!” “明白了!”平安重重点头,沉声对部下下令道:“以百户为单位展开追击,抓不住一路不许停下!” “是!”将士们应一声,便也分头展开追击。 朱棣这一手是应对分头逃跑的唯一办法,明军也分散开来,或是一两个百户,或是两三个百户,穷追一路鞑子不舍。 就这样一直穷追不舍,到天亮,一共抓住了十路鞑子。 两人快速一清点,发现抓住了脱古思帖木儿的皇后,次子地保奴,废太子买的里八剌,以及代王达里麻等七个王,可谓收获颇丰。 但问题是脱古思帖木儿和天保奴逃掉了,让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说,你们约定到哪里汇合?!”朱棣立即开始审讯他们,这帮蒙古皇室和王爷知道明军不敢对自己用刑,一个个都装起来,怎么问都不肯透露实情。 “给脸不要脸,给我打!”朱棣心急火燎的啐一口。 “真打啊?”张玉小声道:“他们肯定会跟皇上告状的,又不能把他们灭口……” “告去吧,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朱棣却满不在乎道:“反正我回去都得被处分,还不如立个功,说不定能从轻发落呢。” “行吧。”张玉一想是这个理,甭管多大的罪,只要抓住脱古思帖木儿,都能将功折罪了。 于是燕王的侍卫们对俘虏的蒙古王公,再次使出了大记忆恢复术,一时间惨叫声四起。 这声音惊动了平安,出于好心他赶紧过来劝说道:“快住手,不然后患无穷。” “咦……”这时已经天亮,他一眼就看到被张玉等人众星捧月的老四。 老四也没打算避着他,便含笑朝平安点了点头,刚想开口打招呼,就听平安吃惊道:“我艹,你长得跟燕王好像。” “……”老四差点没从马背上掉下来,哭笑不得道:“什么叫好像?老子就是朱棣。” “啊?”平安吃惊的合不拢嘴,策马上前上下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倒吸冷气道:“哎嘛,还真是嘞。” 第一三二八章 战果 “……”朱棣一脑门子黑线,他记得当年这位干兄弟不是这样的。看来老六说平安被老七弄坏了脑子,是真的了…… “王爷,你怎么在这呢?”平安吃惊的看着老四:“你不是在大宁镇守吗?” “本王怎么来的,就不用你操心了。”朱棣咳嗽一声道:“你就知道本王在这就行了。” “哦哦,我晓得了。”平安忙点头应下,又想起正事道:“可不能用刑啊王爷,这帮蒙古王公太爱告小状了。” “没事,本王担得起。”朱棣眉毛一挑,道:“就问你想不想跟着去吧?” “当然想了。”平安赶紧应下。 “那就少废话,一边呆着去。”朱棣霸气的一挥手。 “哎哎。”平安就赶紧一边呆着去了…… 事实证明,那帮蒙古王公骨头一点也不硬,嘴硬不过是因为有恃无恐。一旦跟他们动真格的,不到盏茶功夫就撂了。 “克鲁伦河东岸大拐角处,有一座必其格特哈特山,他们在那里汇合。”负责审讯的王真禀报道。 “哦。”朱棣颇为意外道:“居然不是去找朵儿只和哈剌章。” “他们说是因为元主担心,去那边会再次遭到我军攻击,所以先去相反的方向,保证了安全再做打算。”王真道。 “他就是个胆小鬼。”朱棣哂笑一声,吩咐王真道:“你把俘虏带给蓝玉,告诉他平都督和张指挥率领我们去追元主了。” 平安和张玉嘴角同时抽动了一下,没一个敢吭声的。 元军大本营中,火势基本被扑灭。 明军将士把俘虏收押完毕,正在清点缴获的财物。按照朱桢事先的分工,蓝玉负责行军打仗。晋王负责军法军纪,以及所有战利品的保管,蓝玉同样不得插手。 所以这些事情不用蓝玉操心,他去探望了一下受伤的弟兄,此战明军损伤微乎其微,只阵亡了两百多人,受伤了一千多人……大部分都是在黑夜里坠马导致骨折,以明军现在的医疗水平,基本都能复原如初。 “北元皇帝还没有消息吗?”从急救站出来,蓝玉沉声问左右道。 “有了,平都督和张指挥派人押送俘虏回来了。”赵庸忙答道。 “什么?”蓝玉吃了一惊,旋即沉声道:“让他们过来。” “是。” 不一会儿,王真便押着地保奴等人来到蓝玉面前,利索的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卑职燕山左卫千户王真,奉命押送重要俘虏回营!” “哦?”蓝玉打量着王真,幽幽问道:“你们抓到脱古思帖木儿了?” “没有,敌军分成十几路分头逃窜,我们实在没法全都抓住他们。”王真摇摇头:“不过我们抓到了他们的皇后、废太子还有次子,以及七个王爷……” “嗯。”蓝玉闻言神色稍霁,道:“也算大功一件了。” 心说,看来北元皇帝气数未尽啊…… “你还有事?”蓝玉又看一眼王真。 “是,两位大人审问俘虏得知,元主去了克鲁伦河大拐角处的必其格特哈特山。”王真忙沉声禀报道:“军情如火,他们已经率领弟兄们追上去了,特命卑职来禀报将军知道。” “知道了,你去吧。”蓝玉点点头。 “又擅自行动……”待王真下去,东川侯胡海哼一声:“我看平安和张玉想立功想疯了。” “哼哼,可以理解。”蓝玉似笑非笑道:“行吧,既然他们去追元主了,咱们就先去根河源,灭了朵儿只和哈剌章吧。” “将军……”胡海登时就急了,低声道:“这擒获元主的功劳,可不能让给外人啊。” “什么内人外人?以后别说这种蠢话!”蓝玉淡淡道:“再说,他们追不上脱古思帖木儿的……” “也对。”胡海恍然道:“从大将军到岐阳王,都追过北元的皇帝,可结果都没能追上。平安和张玉何德何能,也想做到他们都做不到的事?” “就是这个意思。”蓝玉冷笑一声道:“到时候我给他们个功过相抵,他们还得感谢我。” “果然还是将军有计较。”胡海忙赞一句,又惋惜道:“只是走了元主,我们终究不得全胜。” “努力过就行了,能抓住元主固然完美,抓不住说不定更好。”蓝玉却很看得开,压低声音道:“把猎物抓得太干净,对猎犬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啊……”胡海愣怔了半晌,才明白蓝玉的意思,吃惊的合不拢嘴。“将军的意思是……” “别瞎寻思,我就是随口说说……”蓝玉拍拍他的肩膀:“赶紧组织前哨,前往根河源!以免他们得到消息转移,我们扑个空。” “遵命!”胡海应声而去。 待胡海下去,亲兵才领着张虎过来。 “张指挥有什么事?”蓝玉和蔼问道。 “王爷请将军过去一趟。”张虎抱拳道。 “好。”蓝玉点点头,跟着张虎来到了那座被王弼劈掉门的昔剌斡耳朵中。 便见晋王高坐在北元皇帝的宝座上,监督刘祥带着百余名文官,清点封存从斡耳朵中找到的各种账册典籍。 看到蓝玉进来,晋王便笑着递给他一份清单道:“来,瞧瞧初步清点的战果。” 蓝玉接过来一看,只见根据初步统计,此战共毙敌一万两千人,俘虏北元后妃并公主五十九人,废太子二皇子等王公官员两千九百九十人,及元军七万五千余人,平民二十四万。 并缴获宝玺图书牌面一百四十九、宣敕照会三千三百九十道、金印一、银印三;马二十四万七千匹,驼三万四千八百四头,牛羊八一十万二千四百五十二头,车一万三千余辆。 战果之丰盛,不亚于之前降服纳哈出一役,基本上干掉了北元最后的有生力量。尤其是作为北元正统象征的金印银印、宝玺图书牌面、宣敕照会,这些国之重器的损失,彻底削弱了北元的正统性。 毫不夸张的说,从今天起,北元作为一个政权,已经不复存在了。 “永昌侯的功绩堪比昔日的冠军侯,李药师了!”晋王赞道:“捕鱼儿海之战必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第一三二九章 化为灰烬 昔剌斡耳朵中。 听了晋王的称赞,蓝玉忍不住嘴角上翘,强忍着得意道:“多亏了王爷和六王爷的英明领导,末将才能立下此等功劳。” “本王有什么英明领导。”晋王哈哈大笑道:“莫非你是在感谢我没有瞎指挥?” “王爷哪里话。”蓝玉心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面上却摇头笑道:“王爷的本事早已天下皆知,要是换了恁来指挥此战,说不定元主父子就逃不了了。” “呵呵,不用给本王戴高帽。不过确实,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脱古思帖木儿和他的太子逃掉了……”朱棡笑笑,轻叹一声道:“人就是这样,越是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就越要吹毛求疵,希望自己的胜利能完美。” “但是不完美才是常态,”蓝玉沉声道:“何况末将已经派平安和张玉去追了,说不定还会有惊喜呢。” “什么?!”朱棡本来懒懒散散地靠在龙椅上,闻言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怒目而视道:“你让燕山左卫去追元帝了?” “啊……”蓝玉点点头。 “你混蛋!”朱棡登时一拍桌子,恼火道:“我之前都跟你说了,让燕山左卫远离危险!你不长记性吗?!” “……”蓝玉被训得面红耳赤,自从成为主将之后,所有人都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敬畏有加,还没人敢这么不给他面子呢。 但对方是亲王,还是监军,他也只能憋住火,闷声道:“是他们自己要去追的,我有什么办法?” “你不是说你派的吗?”朱棡质问道。 “这……”蓝玉一阵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他们是擅自行动吧? “哼,我不管是你派的,还是他们自己去的,赶紧给我派人去把燕山左卫追回来!”朱棡厉声道:“瓦剌人随时可能出现,他们脱离大部队遇到危险怎么办?!” “恕难从命!”蓝玉硬邦邦的顶了他一句,面无表情道:“六王爷有言在先,行军打仗由末将做主,王爷不得插手。” “那六王爷有没有告诉你,他四哥在燕山左卫啊?!”朱棡重重一拍桌子,吓的众文官一齐抬起头来。 “干你们的!”朱棡烦躁的挥了挥手,转头对目瞪口呆的蓝玉道:“现在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了?” “……”蓝玉这才回过神来,愤怒质问道:“这种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是跟我说了,我能把他栓裤腰带上!” “我也是刚知道的。”朱棡气焰为之一滞,嘟囔道:“本来是打算悄没声的把他带回去,把这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所以我才叫你让他们守外线。” “我还以为你是跟燕王有矛盾,不愿意看他的部队出风头呢。”蓝玉无语道。 “也不排除这个想法。”朱棡咳嗽一声道:“你既然这么以为的,为什么要让他们去拦截北元皇帝?” 第740节 “我判断北元君臣应该是往东逃,所以才把他们放在西边,这还不够冷落他们吗?谁承想那狗日的脱古思帖木儿,居然为了保命,连自己的部下都不顾。”蓝玉也很无奈。 “算了,先不说这些了。”朱棡一摆手道:“赶紧派人把老四追回来,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不用过了。” “哎,我知道了。”蓝玉郁闷的应一声,转身出去传令去了。 先不说平安和老四那边,单说蓝玉准备率军前往根河源,去消灭北元残部,但动身之前有个问题——就是那么多的俘虏怎么办? 晋王那里都已经登记造册了,也不好杀掉他们,所以只能留在原地,可那要留多少人马看守? 看着那些依然顶盔戴甲的俘虏,蓝玉实在是不放心,便下令所有元军俘虏统统上交他们的盔甲,弓箭,马具等一切武器装备。 并严厉警告他们,不许私藏任何一件利刃,匕首也不行,否则搜出一件,就地斩首! 元军俘虏只好摘掉头盔,解下铁甲和皮甲,连带硬弓和箭袋以及,防身的武器,排着队上交给明军。 完事每个人都要被搜身,身无寸铁的才可以进去战俘营,任何藏私的,哪怕只是藏了一把小刀,都要被当场处死! 在明军恐怖的威慑下,元军俘虏只好老老实实上交了所有的装备,最后在营地中央堆起了一座由无数兵甲组成的山头。 明军将士又将一些帐篷和木材堆在“小山”上,然后纷纷将火把投向这座小山。 熊熊大火很快吞噬了这座兵甲之山,难闻的焦糊味让明军和元军俘虏纷纷掩鼻。 但他们都没有挪开视线,一直盯着那大火将一切焚为灰烬。因为他们都知道,北元政权和蒙古铁骑的威名,都随着这场冲天大火烟消云散,彻底化为乌有了。 大火还没燃尽,明军十万铁骑便轰然北上,三天后又在根河源一带逮住了朵儿只和哈剌章。 两人才刚得到大本营覆灭,皇帝出逃的消息,正在那里忙着打包营帐,准备驱赶牛羊北上转移呢。结果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被明军围了个结结实实。 两人率部稍作抵抗,就被士气旺盛到极点的明军击破了大营。吴王朵儿只当即率部投降,明军随即全力进攻哈剌章部,哈剌章见大势已去,仅带十余骑远遁,之后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此战明军又斩首一万,俘获两部民众一万五千八百户,共九万余人。马驴牛羊数十万头,彻底消灭了北元王廷最后的势力。 蓝玉照例又焚毁了这股元军的所有装备,彻底解除了他们的武装,这才押送着俘虏浩浩荡荡返回了海剌尔。 按说现在就应该押送几十万俘虏和上百万牛羊、牲畜凯旋南归了。可他到了大本营一问,燕王和平安的部队,居然还没回来…… “不是让你派人把那位找回来吗?”他劈头盖脸的质问赵庸道:“你怎么办的事?” “我还是亲自去追的……”赵庸苦着脸道:“可等我到了他们说的那地方,只看到一地的鞑子尸首,还有被割光了肉的马,他们已经过河多时了。” 顿一下,他又怯生生道:“我们又寻了一段,但粮草已经不够了,只能先回来了。” “蠢货!”蓝玉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这下好了,跟他们彻底联系不上了!” 第一三三零章 本王难 回到朱棣和平安这边,他们将消息报告给大本营后,便日夜兼程赶往克鲁伦河。 然后沿着河岸向西南行了一天,斥候终于找到了约定的接头地点。 朱棣和平安等人马上亲自登高侦查,果然在望远镜中看到了克鲁伦河的回弯处,有一座小小的馒头山。 “这应该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鼻涕山了……”平安断定道。 “是必其格特哈特山。”朱棣纠正道,他很喜欢平安,因为这个义兄比他还文盲。 “管他呢。”平安讪讪一笑道:“山前那片营地里,应该就是咱们要找的人了吧?” “嗯。”朱棣点点头,沉声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都在里头。” “够呛。”张玉轻声道:“北元皇帝极其小心,未必会亲自在这里等他们。” “那我们也要先吃掉他们再说。”朱棣断然道:“就算找不到元主,至少也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还能削弱他的护卫。”平安赞同道。 “不错,那还是老规矩,夜里动手。活要干的利索,不要让他们逃走给元主报信。”朱棣下令道。 “明白。”众将轰然应声。 四更天时,朱棣率军向元军营地发起了突袭。这次有平安所部负责外围警戒,燕山左卫可以全力出击,干脆利索的全歼了营中的两千余人,一个活口也没放跑。 但果然如张玉所料,元主并不在营中。审问俘虏得知,脱古思帖木儿和天保奴已经渡过克鲁伦河,先行去哈拉和林,投奔右丞相咬住去了。留他们在这里接应皇后二皇子,还有其他逃过来的蒙古王公。 “他妈的!”平安气的破口大骂:“脱古思帖木儿这个龟孙,老婆孩子都不顾了!” “脱古思帖木儿身边还有多少人?”朱棣沉声问道。 “还有三千怯薛军。”张玉答道。 “还有这么多人?”朱棣有些吃惊道。 “当时他只留了个百户所,在这里接应。”张玉解释道:“我们今晚干掉的,都是后逃过来的蒙古人。” “真够狠的。”朱棣啐一口。 “王爷,咱们怎么办?”平安问道。 “还能怎么办?追!”朱棣不假思索道:“现在回去岂不是半途而废?” “可是王爷、都督,我们已经跑出来起码六百里了,是不是太远了?”张玉提醒两人。 “就算跑出来一千里,没追上也是白废。”朱棣却不肯回头。 “王爷说得对,这时候回头不白追了吗?”平安深以为然。 “但我们的口粮已经耗光了。”张玉再次提醒这两个上了头的家伙。 “这不遍地都是口粮吗?”朱棣指了指满地的死马道:“让弟兄们赶紧取肉,做成熏肉干,再搜一下有没有粮食,这帮人可是王公贵族,肥的很。” …… “是!”谭渊薛六等人忙高声应道,显然这帮战争贩子也不想就这样回去。“唉……”张玉无奈叹了口气,他经常因为过于正常,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不过为臣还是得提醒王爷,种种迹象表明,瓦剌人已经东进了,我们说不定会遇上他们。”他又不厌其烦道:“咱们兵力不过八千,不是他们的对手。” 之前王真押送俘虏,带走了他自己的千户所,再加上出兵以来的战斗和非战斗减员,两卫现在一共八千兵马。 “碰上了就干他娘的!”平安满不在乎道。 “哈哈,说得对。”朱棣大笑道:“正要让瓦剌人知道知道大明的厉害呢!” “就怕咱们反过来被教训。”张玉无奈道。 “放心,打不过来跑不掉吗?”朱棣安慰他一句,便淡淡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让将士们抓紧点,咱们天亮就出发。” 顿一下,他又小声道:“估计抓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不快点本王就要被抓回去了。” “……”张玉整个无语,心说怪不得你不愿意回去。 两卫将士手脚麻利,天亮前便处理完了马肉。把缴获的活马作为驮马,带上搜刮到的军粮,便径直渡河西去。 当天下午,赵庸便带人追来了。当他进去元军营地,只看到满地的血污和死尸,还有一具具只剩骨头架子的马尸,场面相当恐怖。 “他妈的,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的?”哪怕赵庸见惯了死人,还是被老四搞出来的血腥场景,唬的一阵阵头皮发麻。 “他们应该是取马肉做粮食了。”都督耿忠从灰烬中捡出一条被烧焦的肉干,只见上头还有竹签穿过的痕迹。“这是打算一追到底啊。” “他妈的!”赵庸骂骂咧咧道:“亲王就可以这么任性吗?” “……”耿忠心说你这不废话吗,亲王不任性,还轮得着你任性? 这时候,有士兵从一个北元王爷的首级上,找到了一封信,赶忙交给耿忠。 耿忠接过来一看,是明军的制式信封,撕开信皮取出信瓤,只见是朱棣亲笔:“元主逃往哈拉和林,俺们要去追。告诉老三不用挂念,追到了就回来。” 耿忠苦笑一声递给赵庸,赵庸看完破口大骂道:“他妈的,要是追不到怎么办,就不回来了吗?” “不至于不至于。”耿忠安抚他两句,又问道:“那咱们怎么办?” “咱们的粮草也不多了,又没法子补充。”赵庸寻思半晌道:“你把大部队带回去,把粮草都给我留下,我带一个百户继续去找人。” “还是我去吧。”耿忠道:“我对草原上比你熟。” “好吧。”赵庸便从善如流道:“我常年在西边,确实对北边的情况没底儿。那就辛苦你一趟了,千万要小心。” “放心吧,我们是去找人的,又不是去打仗的,碰上蒙古人逃还是逃得掉的。”耿忠笑道。 “好,我再给你们一人留两匹马。”赵庸又沉声道:“见到燕王告诉他,将军和晋王说了,他再不回去就以违抗军令论处,定斩不饶!” “嗯。”耿忠点点头,也不知道燕王能不能被吓唬住。 将物资马匹分配完毕,耿忠遂与赵庸分道扬镳。率领百骑趟过克鲁伦河,去追燕王一行。 …… 第一三三一章 朕也难 连日来的沙尘暴终于停息,但呼啸的西风也带走了漠北最后一丝暖意。 草原上进入深秋时节,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枯黄。白天时有大太阳照着还好些,到了晚上就温度骤降,早晨一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全都罩上了一层霜。 朝阳跃上天空,为满地白霜镀上了一层金色,成群结队的黄羊,开始抓紧时间觅食,它们要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储存足够的脂肪。 大雁也排成“人”字形,悠然飞过碧蓝的天空,去温暖的南方越冬。好一派绝美的草原深秋景色。 正在低头吃草的羊群忽然感到地面微微颤动,它们齐刷刷抬起头来,望向东面。旋即便朝相反的方向奔逃而去。 不一会儿,颤动声越来越明显,原来是大队的骑兵踏碎严霜,高速奔行而来。 待到那队骑兵距离更近了,便能看清楚原来他们是朱棣和平安率领的八千将士。 转眼间,他们渡河追击了整整五天,每天奔行至少两百里,已经追到了千里之外! 途中他们追上过元主两次,但都被断后的怯薛军给拼命拦住了,结果都功亏一篑,还是让北元皇帝从指缝间溜走了。 当然也不能不承认,北元皇帝实在太会逃跑了。 从元顺帝开始,他们就一直在逃命。无数次的逃跑,练就了他们炉火纯青的……逃跑本事,祖传技能了属于是。 结果这一天从早追到晚,依然没有追上。 眼看天色已黑,战马疲惫不堪。朱棣只好下令停下来休息。 将士们赶紧就地扎营,然后割草喂马,烧水做饭。 “他妈的,咱们已经追出多远了?”平安揉着僵硬的屁股蛋子道:“老子的腚都颠麻了。” 第741节 朱棣一边嚼着马肉干,一边在地图上比划道:“从咱们过克鲁伦河时算起,一千二百里;要是从小龙山开始追击算起,就是一千八百里。” “艹……”这下不光平安,众将也跟着一起爆了粗口。“狗日的北元皇帝属狗的吗,也太能逃了吧?!” “是啊,本王也没想到能追出这么远。”朱棣也是服气了:“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表哥和岳父,每次都让北元皇帝逃掉了。不是他们不努力,实在是狗日的太能跑了。” “这是把本事都加在逃跑上了。”谭渊苦笑问道:“咱们还能抓的住他们吗?” “能!”朱棣却斩钉截铁道:“这里距离哈拉和林还有八百里,我们还能再追上他们两次。第一次追上,我们干掉了他一千人;第二次追上,我们又干掉了他们一千人;下一次就能把他的护卫全都干掉了,等到最后一次,看谁还能替他阻挡!” “他们是投奔右丞相咬住的,咬住这会儿八成已经接到信了,说不定会带人接应他的。”张玉日常提醒道。 “那咬住也没多少人,北元剩下的都是一群土鸡瓦狗了,不足为惧!”朱棣狠狠咬一口熏马肉,面目狰狞道:“都已经追出这么远了,不可能空着手回去,追到天边也要抓住狗日的脱古思帖木儿!” …… “嗯!”平安重重点头,也咬牙切齿道:“抓不住元朝皇帝,这辈子到死都会遗憾的!”谭渊薛禄等将领同样上头道:“说得对,必须追到死,就得一直追下去!” 就连将士们也大呼小叫打唿哨,纷纷表示赞同。 看的张玉直摇头,心说这帮人都他妈疯了…… 另一边,脱古思帖木儿的日子其实更不好过。 跟整日骑马打仗的朱棣等人不同,他可是养尊处优,到哪都是坐车辇的。现在为了逃命,已经连续骑了八天的马,把他的大腿内侧磨得血肉模糊,椎间盘也突出了。每天上马下马都得靠侍卫搀扶才行。 他儿子天保奴也一样,所以到了晚上宿营的时候,爷俩便一起劈叉躺在帐子里,褪掉裤子抹上草药,整宿整宿的晾裆。 天保奴哪遭过这种罪,疼得他躺在那里哼哼唧唧。 “别叫唤了。”脱古思帖木儿听得就很烦,但他们逃难至此,就剩这一顶帐篷了,总不能把太子撵出去,让他露天晾蛋儿吧。 “父皇,儿臣实在疼的忍不住啊。”天保奴哭丧着脸道:“养一晚上刚好点,天不亮又得在马背上磨一天,这么反反复复,铁杵都得磨成针,何况儿臣的腚了。” “唉,忍忍吧。谁让咱爷们是在逃命呢?”脱古思帖木儿郁闷地叹口气道:“按说咱们早就该安全了,哪成想碰上这么群穷追不舍的疯狗。” 正常来讲,明军最多追个两三百里,差不多也就不追了。哪有像这帮家伙一样,都他妈追了快两千里了,还不肯停下。 而且别看他现在还能逃跑,代价也是极为惨重的。跑到现在,他的一万怯薛军只剩下一千人。王公大臣只剩下失烈门和捏怯来,就连老婆孩子也被明军抓了。 用丧家之犬都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凄惨了。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这种状态实在是很危险的,随便哪个小部落都能把他干掉。 想到这,脱古思帖木儿一阵烦躁,伸手拿起酒囊喝几口压压心火,结果一滴都没倒出来。 “唉,酒也没了……”脱古思帖木儿烦躁的把酒囊丢出帐子。越喝不着他就越浑身难受,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一样。 天保奴知道父皇酒瘾犯了,但他也没办法,所有的酒都让父皇喝光了。总不能让他喝马尿吧? “皇上且忍忍,明天就能跟咬住丞相接上头了。”失烈门给两人上完了药,一边擦手,一边宽慰脱古思帖木儿爷俩道:“到时候皇上便有酒喝了,将士们也有饭吃了,太子爷也不用骑马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唉,朕都不敢抱太大希望了……”脱古思帖木儿使劲捶着脑袋道:“就怕又出什么幺蛾子。” “不会的,他们会在土剌河等着我们的。”失烈门便强笑道:“走了这么长时间背字儿,咱们也该转运了……吧?” “但愿吧。”脱古思帖木儿哼哼唧唧道。 “微臣再去安抚一下,将士们先告退了。”失烈门摇摇头,退出了帐篷,只留皇帝和太子在那里对着哼哼唧唧。 …… 第一三三二章 不要过来 其实不管什么情况下,皇帝和太子永远是过的最好的。 说起惨来,失烈门和捏怯来更惨,两人堂堂亲王兼文武二相,连个帐篷都没得睡。 为了防止被追兵发现,他们也不敢生火取暖。夜里下了霜,寒风呼啸,能把骨头都吹透,他们只能刨个坑钻到里头,用兽皮把自己全身裹住,哆哆嗦嗦熬到天亮。 王公大臣都这样了,更别说普通的怯薛兵了,他们不仅受冻,还挨饿。在明军疯狂的追击下,他们丢失了绝大部分物资,早就断粮了。这阵子马吃草,他们吃草根,一个个饿的前心贴后心,夜里眼睛都冒绿光…… 若是再被明军追上,他们怕是连刀都提不动了。其实要不是失烈门整天告诉他们,咬住在前头接应,他们早就撑不住了。 元军将士又度过了饥寒交迫的一晚。 天刚蒙蒙亮,他们便纷纷从土坑里爬出来,活动着僵硬的身体,然后到处挖草根充饥。如果能找到老鼠洞,那今天就算是中大奖了…… “都快点上马,今天就能到土剌河跟咬住会合了!”捏怯来也在给将士们打气道:“到时候先让你们吃顿饱的。” “哦……”怯薛军将士有气无力应一声,但眼睛里终究有了一抹希望的光。他们赶紧收拾好行装,吃力的爬上了马背。 其实他们的马也明显瘦了一大圈,幸好这还是以吃苦耐劳著称的蒙古战马,要是换了别的马,早就让他们吃上马肉了…… 待到所有人都准备停当,皇帝父子才从帐篷里出来,两人都弓着个腰,劈着个胯,跟两只鸭子似的,在侍卫的搀扶下来到战马边上。 然后像是上刑一样坐到了马背上。 “出发!”捏怯来沉声下令。他们得在天完全亮起来之前离开这里,以免被明军斥候发现。 今天的运气似乎还不错,他们西行了大半天,都没有发现身后有明军的斥候。 过午时分,一条蜿蜒的大河出现在北元君臣眼前。 “土剌河到了!”将士们不禁欢呼起来,这条大河意味着这趟亡命之旅的终点,意味着他们终于不用再忍饥挨饿了。 “是土剌河!”失烈门手搭凉棚,打量着那条大河。土剌河是一条特殊的北流河,一直流入贝加尔湖,所以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那就快点去跟咬住会合吧!”脱古思帖木儿也迫不及待道:“再不喝两口,朕就要受不了了。” “我再也不想骑马了!”天保奴嘟囔道。 “好,为臣这就去找他来接驾。”失烈门应一声,赶紧让随同给自己换上最后一身体面的官袍,却怎么也找不到官帽了,只好戴上捏怯来的飞碟帽,率领几个随从,快马加鞭赶去约定的地点。 脱古思帖木儿和捏怯来便率领最后的一千怯薛军徐徐前行,虽然还没有见到咬住,但所有人都感到了久违的放松,尽情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想象着接下来的美酒佳肴。 忽然,头前开路的斥候,发现河畔腾起烟尘,向他们滚滚而来,赶紧禀报皇上。 脱古思帖木儿听后却笑道:“这是咬住来迎接咱们了,咱们也快点吧。” 说着便一抽胯下宝马,向前奔行起来。捏怯来等人也赶紧策马跟上。 两边人马相向而行,飞快接近,很快便相距不过二里了。 这时,怯薛军将士忽然发现,对面那队人马的前方,有两个跟着失烈门去见咬住的怯薛军,怯薛军在拼命的招手喊叫。 “他们在喊什么?”因为对面是顶风,听不真切。怯薛军将士面面相觑的问道。 “好像是说……不要过来?”有人不确定。 “怎么可能,你听错了吧?”众人纷纷摇头。 但下一刻他们就发现,那人没听错——只见对面阵中的元军纷纷张弓搭箭,射向那两个怯薛军。 长箭呼啸而至,转眼便将两人射落马下…… “对面是敌人!不是自己人!”怯薛军将士登时惊恐的大叫起来。 “不好,皇上快撤!”捏怯来赶紧对脱古思帖木儿道。 不用他提醒,脱古思帖木儿已经勒住马缰,调转马头准备往后跑。 却又想起来身后还有追兵……于是他又再次调转马头,沿着土剌河向北逃窜而去。 “父皇等等我!”天保奴也赶紧策马追上去。 “掩护皇上!”捏怯来朝着将士们大喊一声,也赶紧追着皇帝和太子去了。 眼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还有越来越远的皇上,怯薛军将士互相看看,凄凉的笑了。 看来这里非但是他们逃亡的终点,还是他们生命的终点…… 但他们没有一个退却的,也没有一个动摇的。所有意志不坚定的官兵,早就在漫漫逃亡路上溜号了,留到现在的,都是真正的怯薛军。 这支成吉思汗组建的精锐部队,有着无比辉煌的历史。他们最初的统率是蒙元四杰,他们在蒙元帝国中始终占据重要的角色,他们的存在确保了汗廷的命令能够迅速执行,同时也保障了大汗的安全和尊严。他们是蒙古帝国能够横扫天下,傲视群雄的关键所在! 但今天这支部队将在这里走向他们的终点…… 怯薛军统领巴特尔抽出弯刀,他的弓箭早就射光了,只剩这一柄已经崩了刃的刀了。 他手下的将士也是一样,他们都齐刷刷的抽出刀来。 “怯薛丹!”巴特尔大喝一声。 “嗬呼!”所有怯薛军将士一齐高声应和。 “乌来!”巴特尔再次高呼,便一马当先,朝着潮水般席卷而来的敌军发起了冲锋。 “乌来!”所有怯薛军将士高喊着冲锋的口号,紧跟着他们的统领,冲向了数十倍于己的敌军。 一阵接一阵的密集箭雨铺天盖地而来,数不清的怯薛军将士连人带马倒地。 剩下的人却无所畏惧,继续冲锋。 最后只有百余骑跟着巴特尔,冲入了黑压压的敌阵中,平举着弯刀朝着敌人砍去。 中刀的敌军惨叫着落马。但更多的弯刀旋即砍到了他们的身上,怯薛军士兵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滚滚的铁骑洪流中。 随着巴特尔被一刀砍下了脑袋。 从此世上,再无怯薛军。 第一三三三章 不速之客 黄昏时分,朱棣和平安率军抵达了土剌河畔,循着脱古思帖木儿一行留下的痕迹,来到了最后的怯薛军与敌军交战的地方。 明军上下都懵球了。 “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咬住来接应他们吗,怎么送他们上路了?”平安奇怪的看着那些穿铁甲,戴金盔的怯薛军尸体。 “这不是咬住的人。”张玉翻身下马,检查那几具被怯薛军杀死的尸体道:“而是瓦剌人。” “怎么看出来的?”朱棣也下马,打量着那几具尸体,看上去跟以前碰到的元军也没什么差别,都是蒙古人的装束。 “瓦剌人生活在漠西,因为长年跟当地人通婚,所以相貌带有突厥人的特点。”张玉指着那些面色惨白,深眼窝,鹰钩鼻的脸道:“而咬住部是从河套退到漠北的,都是我们常见的蒙古人。” “也速迭尔来了?”朱棣神情严峻道:“让斥候到附近去搜一搜,看看还有什么发现。” “是。”薛禄应一声,赶紧带人去了。 “他们不会摘了我们的桃子吧?”谭渊四下打量道:“没看见脱古思帖木儿爷俩,莫非已经被他们抓走了?” 第742节 “不好说。”张玉摇摇头,仔细观察地上的痕迹道:“只能看到在这里交战后,他们沿着河往北去了。” “嗯。”朱棣点点头,重新上马四处查看起来。 平安反正啥都看不出来,也懒得费那功夫,便跟着张玉问道:“这个瓦剌人是什么来头,还有那个也速迭尔,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来头可不小。”张玉便简单的向他介绍道:“太远的不说,你就知道瓦剌人是蒙古人中的一支,当年臣服于成吉思汗,并与黄金家族长期保持联姻,是蒙元初期漠北一支强大的势力就行。” “那他们怎么跟也速迭尔扯上关系的?”平安问道:“他不是阿里不哥的后人吗?” “正因为他是阿里不哥的后人,所以才能扯上关系。”张玉答道:“当初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夺地位,忽必烈靠的是怯薛军和汉军斥候部队,而阿里不哥身为蒙古王公推举的大汗,整个漠北的部族都支持他,其中最主要的力量就是瓦剌人。” “后来阿里不哥被忽必烈打败,就领着瓦剌人西迁了。他们在漠西安顿下来,一直饱受元朝的打压,根本就翻不过身来,都督当然没听说过他了。”张玉接着道:“但元朝这不是完蛋了吗?北元的力量根本到不了漠西,他们也终于发展起来了。而瓦剌人一直奉阿里不哥的后裔为主,所以也速迭尔才会成为他们的首领。” “而且不管也速迭尔,还是瓦剌人,都恨透了元朝,心心念念要灭掉北元,这百年之仇。这可能就是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张玉最后道。 “六王爷曾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平安笑问道:“咱们是不是可以招降他们?” “很可惜不能。”张玉苦笑一声道:“我在草原的时候跟他们接触过,这些瓦剌人非常的仇视汉人,以及我们汉人的文化。他们认为蒙元之所以衰落,都是因为忽必烈全盘汉化的原因。他们坚信,如果一直固守着蒙古人的传统,元朝就会一直保持强大。” “所以他们完全拒绝汉化,甚至没有人会说汉语。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有见识过大明的厉害,你觉得他们会归降吗?”张玉反问平安道。 “那就够呛了。”平安挠挠头道:“看来咱们少不了要跟他们战上一场了。” “说的没错。”这时朱棣勘探完回来了。他指着东面不远处道:“那边有几十骑的足迹向北去了。我估计八成是脱古思帖木儿又跑路了。” “嗯,很像他的做派。”张玉点头赞同道:“这些怯薛军应该还是给他断后的。为臣清点了一下,最后的一千怯薛军,都交代在这里了。” “看来瓦剌人是去追元主了。”谭渊着急道:“可不能让脱古思帖木儿落到他们手里!” “那当然了!”朱棣重重点头:“谁也别想跟我们抢人头!” 这时,去前方探查的斥候也回来了,禀报道:“前方十里处,发现一个更大的战场,共计六七千具尸首,其中一半是瓦剌人,另一半应该是咬住的部队。” 说着他呈上一面血迹斑斑的旗帜,上书“大元右丞相项王”字样。 “项王是咬住的封号,应该是他的部队没错。”张玉轻叹一声道:“看来咬住不是没来,而是已经被瓦剌人干掉了。这下真是彻底没人能救脱古思帖木儿了。” “怎么没人?”却听朱棣兴奋难耐道:“我们不是人吗?” “啊?!”张玉平安等人一齐张大嘴巴,都被燕王殿下的脑回路震惊了。 “王爷,我们是来追杀北元皇帝的。要是瓦剌人把他杀了,不也等于我们完成任务了吗?”张玉不解道:“咱们干嘛要救他?” “你们都是纯粹的武夫,想问题太简单了。”朱棣却摇摇头,沉声道:“要是让瓦剌人把元帝抓住或者杀了,抢到他手里的玉玺,也速迭尔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登基称帝了。我们跟蒙古人的战争,又要没完没了了。” “所以我们至少要抢到玉玺,最好能把脱古思帖木儿抓回去。这样蒙古各部都会老老实实的归顺朝廷,瓦剌人永远没办法一统漠北!”朱棣说着有些绷不住道:“只要把脱古思帖木儿抓回去,我们天大的罪过也会一笔勾销的。” “王爷说得有道理。”张玉寻思一会儿,表示赞同道:“虽然听起来有些离谱,但是北元皇帝如今的处境,真有可能向我们投降。”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要试一下,至少不能让瓦剌人得逞!”朱棣昂然道:“传我命令,全军北上!” “是!”将领们齐声领命。 很快,八千骑兵便又踏上了北上的征程。自始至终都没人问一句,咱们能不能打得过瓦剌人?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根本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我大明,天下无敌! 第一三三四章 在贝加尔湖畔 土剌河发源于成吉思汗的故乡肯特山,一路北流,最终汇入贝加尔湖。 自打那日在忽兰忽失温一带遭遇了瓦剌人的埋伏后,脱古思帖木儿便沿着图拉河一路仓皇北逃。 也速迭尔和瓦剌人岂能放过这个,他们苦等了一百年的天赐良机?那才真是追到天边,也一定要抓住脱古思帖木儿父子呢! 为此,也速迭尔悍然宣布——谁能生擒脱古思帖木儿和他的太子,就封万户! 这可是毫无危险的追击丧家犬啊,也速迭尔居然开出这么高到离谱的赏格,可见他对北元皇帝父子恨到了什么程度,此时此刻又高兴到了什么程度? 纯粹是设立个大奖,为他和瓦剌人终于要走上前台的历史时刻,增光添彩图一乐罢了。 顺便再让幸运儿体会一把天上掉馅饼的幸福。 所以瓦剌人的狂热也就可想而知了。况且就算没有那么夸张的赏赐,谁不想成为瓦剌历史上亲手擒获忽必烈狗贼后代,为祖宗报仇雪恨的英雄? 他们疯狂的追逐北元皇帝,甚至到了不眠不休的变态程度。 脱古思帖木儿父子好容易熬到天黑,可每每刚停下来想喘口气,给屁股上点药,就听到远处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马蹄声,以及瓦剌人那可怕的嗬呼声…… 爷俩只好提起裤子就上马逃命,一刻都不敢耽搁。 为了能甩掉这些阴魂不散的瓦剌人,脱古思帖木儿不得已用了最后一次天女散花。但那屡试不爽的保命绝招,这次却失效了。 原因很简单,双方人数悬殊太大了,哪怕他将百余人分成十几股逃窜,依然有数千人紧跟在他身后。 脱古思帖木儿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狼狈北遁。 其实要不是也速迭尔下令活捉他父子,他们早就死在瓦剌人的箭下了。 而且因为也速迭尔的赏格过于离谱,瓦剌人内部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争抢。好几次一拨人眼看就要追上他爷俩,套马杆都准备好了,结果被另一帮人硬生生给搅合了。 主打一个,我捞不着,你也别想。 特古思帖木儿父子正是托了也速迭尔的福,才能数次从瓦剌人指缝里逃走,一连好几天都没被抓住。 但今天,他们的好运似乎终于到头了。 因为脱古思帖木儿的战马累趴下了,任凭脱古思帖木儿如此鞭打,它都打着响鼻,不肯起身了。 纵使他骑的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也终于受不了这种连日不得喘息的高强度奔跑了。 而且此时他的身边,已经只剩下天保奴一人了。 “父皇,你骑我的马吧!”好在天保奴是个孝子,没有直接甩下他逃跑。 他父子的感情一向很好,不然脱古思帖木儿也不会几次天女散花,都一直把太子留在身边。 “算了,你快逃吧。”脱古思帖木儿苦笑着摆摆手道:“你还年轻,把黄金家族的血脉好好传下去。” “父皇不走我也不走!”一向听话的天保奴,居然执拗的下马,盘腿坐在他边上。任凭脱古思帖木儿如何打骂也不肯走。 长期的逃跑已经让他俩的感官变得十分敏感,甚至能感到地面微微的颤动,这说明瓦剌人近在眼前了。 “唉,罢了。”脱古思帖木儿见状也不再打儿子了,而是笑着亲了亲他道:“看来我虽然是个失败的皇帝,但还不是个失败的父亲。” “父皇只是生不逢时,大元气数已尽,神仙也救不了了。”天保奴流泪道。 “唉,你大伯常说的,我父皇才是亡国之君。”脱古思帖木儿又笑道:“就像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一个国家也不能亡两次,所以朕不是亡国之君。” “……”天保奴神情一滞,心说你倒是想得开。 “不过咱们不能死在逆贼手里。”脱古思帖木儿拉起儿子道:“前头就是成吉思汗与开国王公们盟誓的小海了,咱们父子纵马踏浪,葬身小海,岂不比被逆贼抓住,百般凌辱强多了?” “父皇所言极是。”天保奴也笑了。 说完父子俩便同骑一匹马,朝着北面那个浩瀚无垠的大湖奔去。 那是苏武牧羊的北海,是霍去病饮马的瀚海,是李白出生的碎叶,也是成吉思汗与众手下盟誓的小海…… 当父子俩来到瀚海湖畔时,虽然已经到了陌路,但两人被眼前层林尽染,天蓝湖更蓝的美景深深震撼了。 “此地作为我父子陵寝,甚好。”脱古思帖木儿十分满意。 “嗯。”天保奴也表示同意,不过他还是两股战战,泪流满面。终于忍不住问道:“父皇,能不死吗?” “唉,朕也不想死啊。”脱古思帖木儿苦笑一声,指着呈扇形包围上来的瓦剌兵道:“可你想落在他们手里吗?” “不想。”天保奴使劲摇头。 “那就只有这一条路了。”脱古思帖木儿摸了摸儿子的头顶道:“不用怕,父皇陪你一起。” 说完,便使劲一抽马臀,战马吃痛,不得不开始涉水。 瓦剌人见状不禁大呼小叫起来。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淹死了,大王要活的!” “我的万户侯啊!”瓦剌人如群魔乱舞,怪叫着来追他俩。 “快走啊!”脱古思帖木儿拼命催动战马。可马也不想被淹死,在湖水淹到马背后,任凭他如何抽打,都不肯再前进一步了。 脱古思帖木儿没办法,便跟儿子下了马,自行腿儿向深水区。 瓦剌人呈扇形围住穷途末路的父子俩,猫戏耗子一般甩出套索,看着两人狼狈闪避,不禁捧腹大笑。 人在趟水时动作迟缓,天保奴终究还是被套索套住了。 脱古思帖木儿回头想帮儿子解开套索,然后也被套住了…… 得手之后,瓦剌人狂笑起来,拖着两个珍贵的战利品,拨马往岸上行去。 父子俩被拖得踉踉跄跄,扑倒在冰冷的湖水中,成了两只落汤鸡。 瓦剌人正在尽情的玩弄元朝的皇帝和太子,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片人嘶马鸣的惨叫声! 他们愕然回头一看,只见山坡上忽然杀出一支骑兵,正从背后猛烈攻击自己的大部队。 第一三三五章 截胡 那支突如其来的骑兵,正是朱棣和平安率领的明军将士! 他们一路尾随瓦剌人的踪迹,追到了贝加尔湖畔。 一到湖边就看见那爷俩被撵到湖边,走投无路的画面。朱棣当机立断,马上跟平安分工。 “你挡住瓦剌人,我去救人!”朱棣说着摘下自己的偃月刀。 “好!”平安应一声,也将铁枪擎在手中,两人便率领各自的部下,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正在看热闹的瓦剌骑兵。 他们的攻势凌厉无比,顷刻间便把瓦剌人凌乱松懈的阵型,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瓦剌人根本没料到,这时候会遭到攻击,一时间阵脚大乱,纷纷向后撤去,好重新稳住阵脚。 朱棣便趁机冲到了湖边! 第743节 看到明军冲到眼前了,湖边的瓦剌人才如梦方醒。那两个中大奖的瓦剌兵,赶紧死命收套索,想把脱古思帖木儿和天保奴弄到马背上来。 身边的同伴也赶快弯弓搭箭,射向敌军,想要给他们争取时间。 明军将士也纷纷举弓搭箭。对方明明同时开弓,明军的箭却率先射出,而且准得可怕! 这么近的距离,燕山左卫的将士几乎百发百中,瓦剌兵被射中面门和躯干,纷纷惨叫着落马。 朱棣却没有开弓,他在张玉等人的掩护下将马速提到最快,径直冲到了瓦剌人面前,手中偃月刀上下翻飞,顷刻间就砍翻了五六个瓦剌兵,来到了那个抓住脱古思帖木儿的瓦剌人面前。 那人正双手一起用力,想要将脱古思帖木儿拽上马背,就见那凶神恶煞的黑脸将军,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他错愕的张大嘴,想要丢下猎物逃命,但又实在舍不得…… 朱棣却不跟他墨迹,手起刀落,为他永远解决了烦恼。 随着那瓦剌兵身首异处,脱古思帖木儿便又重重落在水中。没了主人的战马受惊逃走,又把他在水中拖行起来。 还是朱棣一刀砍断了套马杆,脱古思帖木儿才停了下来,挣脱套索坐在水中,剧烈的咳嗽起来。只见他肚子鼓鼓的,鼻子都往外喷水,显然是喝饱了水。 这时,另一个瓦剌兵已经将天保奴弄上马背,正待狂奔而去。 朱棣见状爆喝一声:“六子,射他!” “好嘞!”膂力惊人的薛六便张开硬弓,顺着王爷手指的方向,射出一支雕翎箭,将那瓦剌兵连人带马钉在了地上,然后上前救下了天保奴。 张玉也率众清除了周遭的瓦剌兵,停在了朱棣身边。 朱棣看着坐在水里的脱古思帖木儿,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皇帝的特征来,只好问张玉道:“是他吗?” “是。”张玉肯定的点头道:“当年在和林,我还给他站过岗呢。” “原来是张知院。”脱古思帖木儿也认出了张玉,苦笑一声道:“怪不得一直甩不掉你们呢。” 张玉坦然一笑,没说话。 朱棣便冷声问道:“回头再叙旧吧,我且问你,你可愿归降大明?” “有酒吗?”脱古思帖木儿也不问他是谁,只问他有没有酒。 “降了就有。”朱棣道。 “那朕便降。”脱古思帖木儿便干脆道。 朱棣嘴角抽动一下,没想到这北元皇帝如此抽象,便从马鞍上的急救包里,取出个银壶丢给他。 脱古思帖木儿双手接住,拧开盖子,便闻到一股浓烈强劲的酒味。 他陶醉的深吸两口气,叹息道:“多少年没闻过这么好的老烧了。” …… 然后迫不及待痛饮两口。虽然他是老酒鬼,却依然被酒精级别的烧酒呛的脸都红了。 脱古思帖木儿一抹嘴,把酒壶盖上,揣到怀里,长舒一口浊气道:“爽!现在死而无憾了……” “本王既然救了你,你就死不了。”朱棣淡淡丢下一句,然后吩咐张玉:“看好他。” 说完便率军纵马杀回万军从中,与平安两面夹击瓦剌兵。 一个开了无双的平安,就已经让瓦剌兵哭爹喊娘,吃不消了。朱棣和薛六等猛将再一加入,瓦剌兵这下彻底顶不住了,盏茶功夫便被明军杀的落流水,丢下上千具尸体,仓皇而逃。 “不要追!”朱棣勒住马缰,下令道。 传令兵马上鸣金,听到信号的明军将士,纷纷停下了追击的脚步,撤回到湖边。 这时,张玉带着脱古思帖木儿父子来到了朱棣身边。 “如何?”朱棣问脱古思帖木儿。 “厉害。”脱古思帖木儿赞一声,又问道:“你是明朝皇帝的儿子吧?” “没错。”朱棣点点头,正色道:“记住,俘虏你的是大明洪武皇帝第四子,燕王朱棣!” “放心,一辈子忘不了。”脱古思帖木儿笑笑,又问道:“只是不知燕王殿下,是怎么找到朕的?” “换位思考一下,我要是穷途末路,只剩孤家寡人时,一定会把这里作为自己的葬身之地。”朱棣淡淡道。 “有道理。”脱古思帖木儿恍然笑道:“只可惜殿下找到朕也白搭,瓦剌人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来了八万兵马,只是被朕分开了。等他们汇合在一起,我们还是死路一条。”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活下去的念头?”朱棣沉声问道。 “当然有,朕还想再多喝几年酒呢。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你就睁大眼看着,本王是如何带你父子平安返回大明的。”朱棣便昂然道。 “好。”脱古思帖木儿一口答应。 “另外,不要再自称“朕”了。”朱棣又命令道:“你没那个资格。” “……”脱古思帖木儿沉默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 脱古思帖木儿父子被张玉带下去,平安也来到朱棣身边,意犹未尽道:“怎么不追了?俺还没杀够呢。” “没时间了,必须赶紧转移。”朱棣沉声道:“瓦剌人的大部队随时可能会扑过来,晚了就走不掉了。” “这样啊。”平安已经彻底不动脑子了,朱棣说啥是啥。“那咱们就赶紧走吧。” “别急。”朱棣却对他道:“你们也让马饮点水再说。” “成。”平安便一拍战马的屁股,让它自行到湖边喝水。问道:“还有什么讲吗?” “没错。”朱棣点点头,深情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碧蓝湖水道:“这里就是苏武牧羊的北海,也是冠军侯曾经饮马的瀚海。” “哇!”平安登时就燃了。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饮马瀚海,这可是每一个华夏武将的梦寐以求的至高成就! “那可一定要好好喝两口!”他便也跑到湖边,捧起一掬清澈的湖水。 朱棣想拦没拦住,只好随他去了。 待到平安和他的马都喝饱了,朱棣便深深的看一眼那一抹最美的蓝,沉声道:“撤!” 第一三三六章 瓦剌 距离瀚海数十里外的小青山下,无数小帐篷簇拥着一顶巨大的王帐。 王帐的主人,就是瓦剌王也速迭尔。 虽然瓦剌人多有突厥血统,但也速迭尔依然生着一张纯正的蒙古人面孔,大饼脸,高颧骨,单眼皮。他的眼睛虽然不大,却炯炯有神,透着毫不掩饰的张狂。 他今年三十二岁,正是壮志满怀,野心勃勃的年纪。 对于祖上当年的失败,也速迭尔一直耿耿于怀。而且他十多岁的时候,正逢忽必烈建立的元朝轰然崩塌。这让他看到了为祖上复仇、复辟汗位的机会。于是他二十年来每日苦练武艺,休养生聚,厉兵秣马,耐心的等待着登上舞台的最佳时机。 当他今年六月,得知明朝大军讨伐纳哈出时,便意识到机会来了。于是他开始召集部下,组成了一支八万人的大军,东征讨伐孤立无援的北元朝廷。 然而等他到了北元朝廷驻牧的杭爱山一带时,却扑了个空。抓到留守的牧民一审问才知道,原来北元朝廷已经东去了。说是要支援纳哈出,但在也速迭尔看来,纯纯是怕了自己。 于是他一面派侦骑向东,打探北元朝廷的下落,一面率领部众缓缓向东。仅仅是在这片他们从前的禁区中游牧,就给也速迭尔和瓦剌人带来巨大的成就感。 当他们来到成吉思汗出生的肯特山时,也速迭尔和众首领对天发誓,要重新夺回属于阿里不哥的汗位,永远占领这片草原,恢复大蒙古国的无上荣光! 还没有离开肯特山,之前派出的斥候便带回了脱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全军覆没的消息,这让也速迭尔愈发肯定,自己得到了长生天的庇佑,和伟大的成吉思汗的认可。 于是他再次派出探马,四处刺探消息,得知脱古思帖木儿正在向西退却。接着又得知哈拉和林的北元丞相咬住,率领三千兵马向东移动,显然是去接应脱古思帖木儿的。 也速迭尔当机立断,率领瓦剌军南下,于土剌河袭击了正在等待脱古思帖木儿的咬住部,全歼其三千兵马。 当脱古思帖木儿西逃至土拉河时,又被早已等候多时的也速迭儿率军袭击,后面的事情就无需赘述了…… 总之也速迭尔紧跟着脱古思帖木儿来到了瀚海边,围追堵截四散逃窜的北元余孽。 拢共就那么百八十号余孽,当然用不着那么多瓦剌兵一起出动了,也速迭尔便率领大军在这山清水秀之地驻扎下来,等待派出去的部队“狩猎”归来。 到这会儿,狩猎部队已经回来了七七八八,都抓到了各自的猎物。其中就有北元的枢密知院捏怯来。 “进去!”瓦剌兵将捏怯来推进了王帐中,许是因为精疲力尽,亦或是长期饥饿,捏怯来两腿不稳,直接扑倒在地。引得也速迭尔和一众瓦剌首领狂笑不止。 “失烈门见了本王,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又直接趴地上。”也速迭尔满脸讥讽道:“你们这一文一武也太孬种了,怪不得脱古思帖木儿会落到这般田地呢。” 因为地处漠西,远离汉文明,加之对元朝汉化的鄙夷,瓦剌人不会说汉语,不会写汉字,依然保持着本民族的传统,说的也是蒙古语。 “呵呵,你要是像我们一样十多天没吃正经东西,也会变成软脚虾。”捏怯来爬起来,盘腿坐在地上。 “是你们自己落到这般田地的,还跟本王在这里耍什么横?”也速迭尔哼一声问道:“我就问你一句,降还是不降?” “失烈门呢,他降了吗?”捏怯来却问道。 …… “那当然。”也速迭尔道。 “让他来见我,只要他降了我就降。”捏怯来闷声道。 “你管他降不降作甚?”也速迭尔神情一滞。 “那样他才没法笑话我。”捏怯来冷笑道:“要是他没降我降了,他会笑话我不要脸的。” “……”也速迭尔登时恼羞成怒,拍案道:“投降本王很丢人吗?!” “不丢人吗?”捏怯来反问道。 “你找死!”一众瓦剌王公咆哮起来道:“大王,还跟他废话什么,将他五马分尸,头颅做成酒具,看看谁还敢对大王不敬!” 也速迭尔却摆摆手,对捏怯来笑道:“如今蒙古人全都是软骨头,所以你要做忠臣,本王是喜欢的。只是回头脱古思帖木儿被抓来,臣服于本王后,你又该如何?” “先抓来再说吧。”捏怯来道。 “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了,你以为还能逃出本王的天罗地网?”也速迭尔哂笑道。 “谁知道呢?”捏怯来撇撇嘴,说实话他也认为皇上在劫难逃了。但人嘛,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那好,本王就让你看到脱古思帖木儿归降了再说!”也速迭尔沉声道,人在局面大优的时候,总会乐于展示自己大度的一面。 说完他摆摆手,护卫刚要将捏怯来带下去,就见一名探马急匆匆冲入帐中,单膝跪地,大声道:“不好了大王,有人袭击了我们的军队,救下了脱古思帖木儿父子!” “什么?!”也速迭尔豁然变色,王帐中的气氛也骤然一变。 众王公纷纷道:“怎么可能?元廷已经没有任何援兵了啊?!” “救他们的应该是……明军。”斥候也不是很确定,因为之前他们从来没跟明军打过交道,只能分辨出来是一群汉人。 “明军,他们怎么会跑到小海来?”也速迭尔难以置信道:“这里离着捕鱼儿海将近两千里呢!” 第744节 “但他们训练有素,装备十分精良,应该是正规军来的。”斥候小声道。 “难道真的是明军?”也速迭尔和众首领面面相觑。 “哈哈哈!”这时捏怯来放声大笑道:“别瞎猜了,我来告诉你们吧,确实是明军!他们是一路从捕鱼儿海追来的!跟你们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抓住我们皇上。” “嘶,这样啊……”也速迭尔恍然道。 “怎么了,怕了?”捏怯来讥讽道:“对我们这些残兵败将就重拳出击,对明军那些精兵强将就欺软怕硬?” 第一三三七章 初生牛犊 也速迭尔王帐中。 “大胆!”听了捏怯来的讥讽,众瓦剌首领勃然大怒,就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也速迭尔却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对捏怯来冷笑道:“你以为我们瓦剌兵也会跟你元军一样不堪吗?不像你们这些腐化堕落的元朝废物,我们可是最纯正的蒙古勇士!” “对,汉人也就是欺负欺负你们这群废物,在我们面前就现了原形!”众瓦剌首领深以为然。 “呵呵,光说不练假把式。”捏怯来赤裸裸的撩火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嘛,正好明军也不多,八千左右,你们是他们的十倍,灭掉他们肯定易如反掌吧?” “你少来这套!”众首领怒道:“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算盘吗?你就是想让我们跟明军结仇。” “你们既然有志于取代我们,恢复大蒙古国,不敢挑战明朝怎么成?”捏怯来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道:“那就只有看着明军把我皇和太子,哦对了,还有传国玉玺带回明国去了。” “你!”也速迭尔登时杀气腾腾,因为被说到了痛处,他要是不把脱古思帖木儿父子抢回来,之前的豪言壮语就全都变成笑话了。十倍于明军都不敢出战,这辈子也别再提什么恢复昔日荣光了。 “你就睁大狗眼看着吧!”也速迭尔最后咬牙切齿道:“看本王是如何把明军干掉的!” 说完便一挥手道:“把这厮绑到旗杆上吊起来,让他看个真切!” “是!”众护卫便一拥而上,连踢带踹将捏怯来推出帐去,他们也早就看这厮不顺眼了。 然后也速迭尔目光严峻的扫过帐中众首领道:“诸位,这一仗我们是不打也得打了!” “大王放心,我们八万对八千,消灭他们不在话下!”众首领信心满满道。 “本王不担心能不能赢,我担心的是能不能赢得漂亮。这是我们重新出山的亮相之战,都给我拿出全部的本事来,让汉人知道知道,真正的蒙古人依然是他们无法战胜的!”也速迭尔重重一捶几案,长身而起。 “遵命!”众首领也轰然起身,高声领命。然后各自回营,带队出击,要对那八千明军展开一场漂亮的围猎!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太骨感…… 第二天,瓦剌的一个万户便遇上了正在南撤的明军。双方立即在草原上展开了厮杀,明明是瓦剌兵的人数还多一些,正常来说,这应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 甫一交战,明军便直扑瓦剌军而来,按套路来说,这时瓦剌军的前锋就要往后撤,避免直接硬碰硬,双方进入你来我往,枯燥无趣的放风筝阶段。 然而初出茅庐的瓦剌军士气正盛,居然也不甘示弱的向明军发起了反冲锋! 这让明军不禁心中一紧,心说看来遇到高手了。这些瓦剌人肯定是对自身的战术素养和单兵能力异常有信心,才会直接进入大招对轰阶段。 …… 双方互相抛射两轮后,便来到了近前,明军立即分作左右两路,迅速向瓦剌军的侧翼包抄。同时在快速移动中,不间断的张弓搭箭,近距离直射瓦剌兵。 虽然明军的箭矢都是从瓦剌人身上缴获的,大部分箭头还是骨制的,但这么近的距离还是可以保持命中率和杀伤率的。 冲在前头的瓦剌兵成片的中箭,纷纷惨叫着落马。按说这时候他们应该也分作两路,全力跟明军抢外围,以免落入对方的包围圈中。 毕竟连元军也知道“百骑环绕,可裹万众”的道理,是绝对不肯陷入此等窘地的。 谁知瓦剌兵居然没有丝毫要拐弯的意思,而是直愣愣的往前冲,直接把外线让给了明军。 险些把明军将士给整不会了…… 愣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如梦方醒。既然对方都不抢外圈,那还客气什么?直接吃掉他们的两翼就是了。 双方相距五步时,明军将士射出了最后一支箭,便把弓往马鞍上一挂,顺手抽出马槊,直取已经被射的七零八落的瓦剌兵两翼。 瓦剌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敌人,不仅骑术、射术、战术全面碾压他们,连个人勇武都在他们之上!尤其是那个穿着白袍的明军将领,手中铁枪如电,杀人如麻,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手下竟无一合之敌。 别说瓦剌兵没见过了,就连朱棣这等砍瓜切菜的猛将,都看得暗暗心惊,心说幸亏保儿兄是自己人,不用跟他敌对。不然怕是我也难逃他的无敌神枪。 幸好他这边也有一大票猛人,虽然都不及平安能打,但胜在量大管饱,朱棣一面加紧杀敌,一面高喝一声:“加把劲儿!别让辽阳卫的弟兄们把咱看扁了!” “嗷!”燕山左卫的将士们高声应和,使出浑身解数。尤其那薛六,嫌身上的盔甲碍事,居然直接解掉了甲胄,精赤着上身,与瓦剌军酣战不休,斩将夺旗,无可匹敌! 在众将身先士卒的率领下,明军将士仗着兵甲之利,直接就把瓦剌军的两翼给干崩了…… 瓦剌兵再也支撑不住,纷纷调头逃窜。 看到两翼迅速崩溃,位于中军的瓦剌万户,唯恐彻底被明军合围,只好赶紧下令全军撤退。 明军将士又追杀了数里,听到燕王鸣金,才赶紧回来打扫战场。 他们自己的粮草和箭矢,早就耗的一干二净,这一路上全靠以战养战过活。将箭矢和能带走的食物全都打扫一空后,朱棣便立即率军远遁,以免落入瓦剌人的包围圈中。 明军将士才离开了一个时辰,果然就有数万瓦剌兵闻讯从各处赶来了,却只看到满地的人马尸首,哪里还有明军的踪影? 接二连三吃了几次大亏之后,也速迭尔不得不沮丧的承认,当两军兵力相当,甚至己方兵力稍占优势时,他的瓦剌兵都不是明军的对手。 但当他让两三个万户合兵一处,以保持优势兵力时,又没法形成有效的包围圈。明军便可以轻松的从他们的空档处穿过,随即远遁。 第一三三八章 未来之星 究其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初出茅庐的瓦剌军还太嫩了。他们之前只有小规模的部落械斗经验。规模最大的一次作战,还是之前在土剌河偷袭咬住的三千元军。 但那回也不过是一窝蜂的涌上去,包围了咬住的营地,仗着人多把那三千元军硬啃下来的。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大兵团作战的经验,更别说这回还是高难度的运动战,围歼战了。 刚出新手村,就好死不死的遇上了天才骑兵将领朱棣,和他率领的巅峰明军,结果就是瓦剌军空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却被明军玩弄于股掌之间。 面对着瓦剌人漏洞百出的包围圈,和笨拙的调动能力,朱棣开始几天是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收放自如,来去也自如。要不是兵力实在太少,又不愿意让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白白死在这漠北,他能把瓦剌人的卵蛋都打出黄来。 在接连吃了几次亏之后,也速迭尔受不了了,召集众首领到自己王帐议事。 王帐中气氛十分压抑。 也速迭尔先让各路万户,报一报自家的损失。结果发现几天下来,他们已经被干掉了整整四千人。 这让王帐中的气氛更压抑了。 “但明军损失也不小……”为了挽回颜面,万户们又报起了自己的战果,你八百他一千,最后加起来将近七千。 “你们自己信吗?”也速迭尔冷冷看着众首领。 “不信……”众首领讪讪道。 “一群连吹牛都不会的蠢货!”也速迭尔狠狠啐一口道:“当我不知道吗?明军的损失微乎其微!不然你们早就拿他们的首级来邀功了!” “是。”众首领惭愧的低下头,正如大王所说,他们确实斩获了了,实在拿不出手。 “兵力整整是明军的十倍,却怎么都抓不住他们,反而还连吃败仗,损兵折将!”也速迭尔黑着脸道:“难道实力差距真的如此悬殊?!” “唉,虽然很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众首领这下都没了起先的傲气:“本来以为元朝丢了天下,纯粹是因为忽必烈的子孙太堕落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汉人的军队这么强。” “哼!”只有一个叫马哈木的年轻人持不同看法道:“大王,我们跟汉人的差距,主要来自于经验的不足。之前咱们待在漠西,几十年没正经打过仗了,难免生疏的很。但只要我们多跟他们打几次,注意总结改进,很快就会挽回劣势的!” “嗯,说的好。”也速迭尔赞许的点头道:“继续说下去。” “据我观察,我们现在存在三大问题,一是各自为战,没有统一的指挥!二是光被明军牵着鼻子走,没有自己的战术!三是我们的战法有问题,在战场上被明军克制。”马哈木受到鼓舞,便高声道:“第三个一时没法改进,只能日后慢慢训练。但前两个问题是可以克服的,所以当务之急,是建立统一的指挥,制定恰当的战术,这样才能发挥我们的人数优势,彻底扭转战局!” “嗯,有道理。”也速迭尔又点点头道:“那你觉得谁适合当这个总指挥呢?” “我!”马哈木当仁不让道。 “你……”也速迭尔审视他一番,对众人淡淡道:“绰罗斯部的小子自告奋勇了,你们有没有想跟他争一争的?” “这……”众首领虽然不太情愿被个毛头小子领导,但他们自己又没有扭转局面的能力。只好全都闭嘴。 “既然你们都不跟他争,那就让他试一试吧。”也速迭尔便沉声道:“本王先把丑话放在前头,谁要是不听他的命令,本王定斩不饶!” …… “遵命!”众首领忙齐声应下。 随着马哈木接管了瓦剌军的指挥权,战场的局势开始不一样了。朱棣虽然不知道瓦剌内部的变化,但他很快发现,瓦剌人变了。不仅战术变得灵活了,而且每一次交战,都能感受到他们的进步。 在吃了几次直来直往的亏之后,瓦剌人竟然也学会了玩战术。他们会用一支万户军做诱饵,在与明军交战时死战不退,死死缠住明军的同时放海东青,召唤埋伏在附近的友军过来围剿明军。 他们还学会了故布疑兵,用小股部队携带大量马匹,制造大军前来的迹象,将明军往他们设好的包围圈里撵…… 若非朱棣在战场上有超人的直觉,每次都能及时率军抽身,明军说不定就着了他们的道。 而且瓦剌人韧性十足,每次朱棣甩掉他们一股部队,其他部队都能及时追上来,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明军不放…… 入夜,又一天的缠斗终于结束了。 明军将士暂时甩掉了追兵,抓紧时间宿营休息。出来这么久,全套工序他们已经熟练的不能再熟练了。 脱古思帖木儿蹲在一边,看着明军挖掘避光散烟灶,不禁叹息道:“原来这么简单,我们居然不会,结果一路上都不敢生火。” “你们不会的东西多了。”平安也蹲在边上,今天轮到他看守这爷俩了。“在中原待了那么多年都不学,怨谁啊?” “唉……”脱古思帖木儿叹息一声道:“后悔啊。” 说着跟平安赔笑道:“给两口酒压一压愁绪。” “少来,今天的定量你早晨就喝完了。”平安白他一眼道:“都喝光了我们拿什么处理伤口?” “这么好的酒用来处理伤口,简直是暴殄天物。”脱古思帖木儿满脸惋惜道。 “艹,这就是用来处理伤口的,给你喝了才叫浪费。”平安骂一声道:“忍忍吧,等回了大宁,你想拿酒洗澡都行!” “你可别唬我。”脱古思帖木儿露出神往之色,酒池肉林可是他长久的梦想,只是一直没条件实现。 “就是唬你的。”平安便嘿嘿一笑道:“有得喝就不错了,还他妈想洗澡,美得你!” “唉,喝能管够了也行。”脱古思帖木儿就很好说话。 “不是,我说,”谭渊听不下去了,问脱古思帖木儿道:“你这个心态咋这么好,亡国之君不是应该悲痛欲绝吗?” “我不是亡国之君,我爹才是。”脱古思帖木儿又搬出他那套理论来:“我和我大哥不过是故元的守墓人,区别在于我大哥不认命,而我早就认命了。” “那你还当皇帝?”平安问道。 “呵呵……”脱古思帖木儿看一眼平安,笑道:“你真是个纯粹的将军,要是人家让我当我不当,我还有命喝酒吗?” “艹,你骂俺傻,当俺听不出来?”平安一巴掌把他拍坐在地上。 第745节 …… 第一三三九章 天灯 不远处,朱棣和张玉坐在灶旁遮挡火光的坑里,一边取暖一边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 “这天越来越冷了。”朱棣裹了裹身上的兽皮道:“弟兄们还穿着单衣,全靠缴获的兽皮保暖,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嘛。”张玉低声道:“王爷,不能再跟他们兜圈子了,是时候考虑撤兵了。” “我知道,可是我总觉着那也速迭尔和瓦剌人会成大患。”朱棣面带忧色道:“我们这回把北元的势力一扫而光,但短时间又没法在漠北建立统治,留下巨大的权力空档,必然为也速迭尔占据。” “那也是难免的。”张玉叹息道:“朝廷能维持大宁都司,就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再把兵线向北延伸几千里,那会生生拖垮大明的。” “唉,谁说不是呢。”朱棣盘膝沉声道:“所以,我才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干掉也速迭尔。当然最好是把瓦剌兵也都一锅端了,不过好像不太现实。” “是不太现实。”张玉苦笑道:“征战至此,我们也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了。” “是啊。”朱棣忧愁的仰面望天道:“难道只能放虎归山,任其做大做强?” “实在不行,等下次吧。”张玉轻声道。 “这次回去后,我们就要南下了,怕是今生都没法再回漠北了……”朱棣摇摇头,看着满天灿烂的星空怔怔出神。他真希望能给这终局之战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咦?”忽然他轻咦一声,指着天上一个缓缓飘动的亮点道:“那不是星星吧?” “应该不是吧。”张玉也抬起头,看那半空中的一点亮光,他又四下张望,便在夜空中发现两点、三点……十几点同样的亮光。 “该不是孔明灯吧?”他仔细辨认道。其实孔明灯也不难认,只是谁也想不到,会在这漠北草原深处,看到这玩意儿。所以一时不敢确定。 “就是孔明灯!”这时更多的将士也发现了那夜空中的点点亮光。 “这是谁放的?”平安仰头问道。 “反正不是瓦剌人,他们对汉人的一切都深恶痛绝,肯定没学会造孔明灯。”脱古思帖木儿很肯定道。 “肯定是自己人!”朱棣从土坑中一跃而起,沉声下令道:“马上派斥候跟着孔明灯走,务必捡一两个回来。” “是!”薛六马上应一声,亲自带人去了。 同一片星光下。 也速迭尔和他的众首领正聚在一起开会,也看到了同样的孔明灯。 “那是什么玩意儿?”众人议论纷纷,他们在漠西生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种景象。 “莫非是流星?”有人猜测道。 “胡说,谁家的流星飞那么低。”马上遭到了驳斥。 “难道是萤火虫?”又有人猜测道。 “瞎说,谁家萤火虫能飞那么高?” “莫非是鬼火?” “行了,别瞎猜了。”听他们越猜越离谱,也速迭尔沉声道:“管它是什么了,反正跟我们没关系!” …… “是。”众首领这才收回目光,回到愁云惨淡的现实中。 现在的情况要比最开始好一些了,至少明军已经没办法予取予求了,好几次还险些落入了马哈木设下的圈套中。但“险些”就是虽然很悬,却没有发生的意思。所以他们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 “已经追了这么多天了,还是抓不住他们,大家都精疲力尽了。”一个万户壮着胆子道:“要不算了吧,大王?” “是啊大王,实在是追不上啊,这一天天的,骨头都要散架了。”马上有不少首领附和道。 “绰罗斯部的小子,你怎么看?”也速迭尔看向马哈木。 “我在想,明军是从哪里来的。”马哈木却答非所问道。 “这还用问?捏怯来不是说了吗,明军是从庆州出发的,在捕鱼儿海击败他们后,一路追着他们来的。”众首领奇怪的看着他。 “也就是说明军比我们还多赶了两千多里的路,要顶不住也是他们先顶不住!”马哈木沉声道:“明军都还能坚持,我们有什么资格说放弃?” “这……”众首领一阵语塞。 “绰罗斯部的小子说的不错。”也速迭尔点头道:“别忘了,我们不止是要击败明军,还要夺回北元皇帝,和他手中的玉玺!” 说着他双手挥舞道:“我们的祖先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终于熬到了今天,难道我们只是因为累了,就要放弃这等了一百年的机会吗?” “不能……”众首领只好缓缓摇头。 “再坚持坚持!”也速迭尔给众人打气道:“明军一定比我们更累,只要坚持下去,最先崩溃的一定是他们!” 说完又继续画饼道:“只要抓住脱古思帖木儿抢回玉玺,我们就可以重建大蒙古国,到时候诸位全都是开国的王爷,本王会像伟大的成吉思汗那样对待你们!” “是。”众首领这次的声音要响亮不少。 也速迭尔又看向马哈木,严厉道:“下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遵命!”马哈木欠身应声。 那厢间,朱棣一直等到天快亮,才等到薛六回来。 “捡到没有?”他劈头问道。 “这玩意飞得太远了,好容易才捡回来一个。”薛六从马背上取下一个摔扁了的孔明灯残骸,奉给王爷过目道。“上头全是鬼画符。” “什么鬼画符?”朱棣借着微明的天光,看那孔明灯的白绢蒙皮上,写着个大大的“6”字。 他登时大喜过望,兴奋的拍着薛六的肩膀道:“这是我家老六放的灯!” “啊?是吗?!”这下不光薛六,张玉等人也呼啦一下围上来,激动问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朱棣指着那个大大的“6”字道:“你们这些文盲不认识,这是我家老六发明的数字!他给国子大学编的算术书上,用的都是这种数字!” “那么这个数是几呢?”平安等人眨巴着眼睛问道。 “六啊,笨蛋!”朱棣哈哈大笑道:“这是老六给本王发信号呢!” …… 第一三四零章 圣山之战 “真是六王爷来了?!”明军将士闻讯登时欢天喜地。 孤立无援的状态久了,乍一听到有人来接应他们了,那还不跟过年一样? 何况来的,还是大明最厉害的王爷,无所不能的楚海滇王殿下。 “六王爷在用这种方式,通知王爷他来了吗?”张玉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内容?” “还有。”朱棣仔细找了一遍,又从孔明灯的背面找到了几行数字。 “这些又是什么意思?”众人问道。 “应该是密码。”朱棣沉声道:“取密码本来。” 说完他看了看众将,众将赶忙识趣的回避。 平安还想看热闹,被薛六硬拉走了。 侍卫这才从随身的背囊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这就是朱桢当初给朱棣的密码本。 好多年前,老六就在北平与金陵间建立了信鸽通信。当初胡惟庸造反时,徐达还用过这条线路向朱老板示警。 飞鸽传书是当下最快捷的通信方式,没有之一,但缺点也不少。比如保密性差……一旦信鸽途中被人抓住,消息就有泄露的风险。 解决的办法就是给信件加密。所以朱桢给了朱棣这个密码本。 朱桢的密码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给汉字编上数字编号。这样朱棣收到的信上,就是一串串毫无规律的数字。但他只要对照密码本,就能像这样轻松的自行破译出内容来。 “狼居胥山。”朱棣不禁笑道:“这个老六还真会选地方。” 史载——“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七万余级,左贤王皆遁之,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而且狼居胥山对蒙古人也有极特殊的意义,他们将其称为“不儿罕山”,意为“三圣山”,因为它是成吉思汗的出生地。 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来结束这场伟大辉煌而艰辛的战争了。 翌日天亮,马哈木立即广派斥候,前往打探明军的动向。 很快便有消息传回,发现明军有沿着土剌河南下的迹象。 “他们不往东去了?”也速迭尔闻报皱眉道:“为什么忽然南下?” “应该是准备撤回国内了。”马哈木判断道:“这条路线是我们祖先传统的南下路径,比起他们从捕鱼儿海回庆州,要省两千里呢。” “嗯,如果他们要直接回庆州的话,肯定会走这条路。”众首领点头认同。 “估计明军这会儿已经从捕鱼儿海撤回庆州了,所以他们直接回庆州就行了。” “看来明军不打算跟我们周旋了。”也速迭尔沉声道。 “很正常,这眼看要入冬了,明军还穿着夏装,再不南下,冻都把他们全都冻死。”众首领道。 “不能让他们跑了,就是走也得把脱古思帖木儿和玉玺留下!”也速迭尔一拍桌子道:“传令下去,全力追击!” “是!”众首领一齐应道。 …… “绰罗斯部的小子,你来负责具体的指挥!”也速迭尔又对马哈木道。“遵命!”马哈木欠身应下。 于是,瓦剌大军全体南下,紧追明军不舍。 途中,有斥候捡到了一个孔明灯残骸,带回来交给众首领过目。 “这什么玩意儿?”也速迭尔和众首领传看,自然没有一个认识的。 “这里头有蜡油,应该是蜡烛燃烧过的痕迹,”马哈木猜测道:“莫非昨晚的天火,就是这东西?” “怎么可能。”众首领哄笑道:“灯笼还能飞到天上去?” “哈哈哈!年轻人真是能异想天开啊!” “好了别笑了。”也速迭尔咳嗽一声,看向一个红帽僧侣道:“上师,可认识这上头的字吗?” 第746节 “不是蒙文,不是藏文,也不是汉字,倒是在回回文里好像见过类似的字样,好像是用来记数的……”别说,那个红帽僧侣竟然还真认识,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串数字的背后意义。 “这不会是明军捣鼓的吧?”众首领问道。 “应该不是。据我所知,汉人并不用这种数字。”僧侣摇头道。 “那奇了怪了,难道这附近还有别人不成?”也速迭尔奇怪道。 “就是汉人放的!”马哈木又开口道:“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的暗号之类!” 说着,他对也速迭尔道:“大王,我们是不是慎重一点?俗话说,陷入绝境中的野兽还要挣扎抵抗。黄蜂、蝎子这种小虫也能用毒刺害人,何况是众多的敌人呢!” “你什么意思?”也速迭尔不满道:“明军只剩几千疲惫之师而已。我们不全力追击,难道还要放他们回去不成?” “不是,我只是提醒大汗,以防有诈。”马哈木忙道。 “记住了,绰罗斯部的小子,本王用你是因为你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要是前怕狼后怕虎,那本王还不如用别人。”也速迭尔冷声道。 “是。”马哈木毕竟还年轻了,见也速迭尔如此坚决,也就不敢吭声了。 一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瓦剌军追击的速度,他们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终于在第二天一早追上了南归途中的明军。 对于突然出现的追兵,明军好像准备不足,慌里慌张的空射了几箭,就加紧逃窜。 “哈哈哈,他们果然慌不择路,居然逃进不儿罕山了!”远处山坡上,看着明军的去向,也速迭尔大喜过望。“殊不知那是一条死路!” 不儿罕山山势较为平缓,尤其是进山的通道,从山外看去,完全是一马平川,让人以为是南下的通道。殊不知走着走着就进了山,越往里走地势越高,路也越来越窄,直到变成真正的山路,所以十分的坑人。 “这是圣山显灵了!”他亢奋的抽出宝刀,指着不儿罕山的山口道:“上啊勇士们,在成吉思汗的注视下,全歼这股明军吧,证明我们才是大蒙古国真正的继承人!” “乌来!”瓦剌兵全都热血沸腾,纷纷催动战马,争先恐后的朝着山口发起了冲锋。 “唉……”马哈木这个郁闷,不是说让我指挥吗?这还指挥个屁啊? 他又有什么办法,只能领着自己的万人队也跟在后头进了山谷。 …… 第一三四一章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瓦剌军尾随着明军冲入山口后,便见他们果然在半山腰停下了,显然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 但已经晚了,因为退路已经被瓦剌人死死的堵住了,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鳖的时刻了! 漫山遍野的“乌来”声中,瓦剌各部的首领们指挥着各自的万人队,在四五里宽的山谷中,对看起来插翅难飞的明军发起了冲锋! 然而当最前面的骑士冲到明军阵前时,却忽然成片成片的人仰马翻。有的甚至连人带马直接消失不见…… “坏了,绊马索,陷马坑!”阵后的马哈木失声叫道:“明军早有埋伏!” 然而还没完!就在瓦剌骑兵脚下拌蒜的同时,来自空中的打击也降临了。 让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弓弦声中,乌云般的箭雨自山坡后腾起,继而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冰雹般落在瓦剌兵的头上,中箭者不计其数…… “有伏兵,明军的援兵到了!”马哈木这下彻底慌了神,大吼道:“大王快撤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嗯,敌情不明,先撤。”也速迭尔这下也不逞强了,马上命人吹响了收兵的蒙古角。 听到收兵的信号,瓦剌兵纷纷勒住马缰,调转马头,准备撤出山谷。 但已经晚了…… 山谷中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军鼓声,部署在两侧群山里的大队明军骑兵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截断了瓦剌兵的后路。 一面巨大的带斗旗帜缓缓树立起来,旗面上一行蓝底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明楚海滇王!” 刚才射出羽箭的山坡后,也现出了大队明军骑兵的身影。 左面山坡上也竖起一面旗帜,上书一个“晋”字,领军的是晋王朱棡,他率领自己的太原三护卫,从左翼向瓦剌军发起了冲锋! 右面山坡上同样竖起一面旗帜,上书一个“秦”字,领军的居然是秦王朱樉,他率领自己的西安三护卫,从右翼向瓦剌军发起了冲锋!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方才还准备瓮中捉鳖的瓦剌人,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瓮中的鳖! “哈哈哈,想不到吧?老子的兄弟们来了!”半山腰的明军也调转马头,朱棣放声大笑,高高举起偃月刀,咆哮道:“该我们冲锋了!” “冲啊!”平安张玉等将领齐声应和,率领燕山左卫和辽阳卫的将士向山下冲锋! 然而此时,瓦剌人表现出了远超元军的勇气。这些世代生活在漠西,一直被边缘化的蒙古人,也许由于消息闭塞,对明军的军威一无所知;也许因为无法接受刚出茅庐,就被干爆的可笑结局。 还也许是因为在自己民族的圣地中,被激发出了无穷的勇气。他们居然很快就从慌乱中镇定下来,重新整好了队形。 马哈木也证明了也速迭尔没有看错自己,他迅速判断战场上的形势,命令两个万人队为先锋,向明军尚未完全成型的包围圈,发起全力冲击。 他自己则亲率两个万人队断后,阻拦从山上冲下来的明军,以避免被前后夹击。 此外各安排一个万人队,保护左右两翼。余下的军队保护也速迭尔,并作为预备队! 冲向谷口的瓦剌军队,遭到了来自前方和侧面遮天蔽日的弓箭齐射。明军甚至还装备了一定数量的火炮,虽然都是碗口铳之类的轻型火炮,但发射的霰弹对人马杀伤力极大。只消一枚铅丸命中,瓦剌兵就非死即残,直接失去战斗力。 在明军强大的远程打击下,瓦剌骑兵像下饺子一样不断落马,损失十分惨重,但他们依然保持着高昂的斗志,不顾伤亡向前冲锋,誓要冲出一条血路来! 明军将士看到瓦剌军队舍生忘死,迎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硬冲过来,也是十分的震惊。只见有的瓦剌兵身中数箭,依然狂呼向前;有的瓦剌兵的战马倒地,人也摔在地上,爬起来就用自己的两条腿继续冲锋…… 这实在是他们与元军作战多年从没有见过的景象。如果换做平时,明军会按照习惯的套路,一边退却,一边射回马箭,不跟他们硬碰硬。 但现在不行,因为他们的任务是守住谷口,不放走任何一骑瓦剌兵! 而且,这里在蒙古人兴起之前,便已经是汉家儿郎的圣山了! 汉人才不会管这里叫不儿罕山,这里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有一个称呼——狼居胥山! 冠军侯的英灵在天上看着他们,无敌天下的大汉雄师在天上看着他们! 他们既然来到了狼居胥山,就不能给先人抹黑,更不能让大汉的军队比下去! 明军将士射完最后一轮箭,便立即收弓抽槊,迎着瓦剌军发起了冲锋,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与他们决一死战! 朱桢也拿起鼓槌,亲自为将士们击鼓。 时隔千年,十八面汉家军鼓再度在这封狼居胥山上敲响! 隆隆的鼓声中,还有那雄壮激昂的歌声,催动着将士们前进——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双方将士在这种血脉贲张的情况下,展开了殊死肉搏。 瓦剌轻骑兵虽然勇敢,但是实在不擅长于近距离格斗。他们穿着简陋的皮甲,拿着祖传的弯刀,和装备精良,武艺高强的明军将士较量时,占不到任何便宜。别说突破明军的防线了,就连维持自己的战线,都全靠士兵前赴后继的牺牲。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逸待劳的明军,体力上的优势越来越明显。 已经被朱棣和张玉牵着鼻子溜了半个月的瓦剌军,在几次尝试突围都不成功之后,打鸡血打出的肾上腺素便迅速消退了。他们开始疲态尽显,出刀的力度越来越弱。就连战马的冲刺速度,也越来越慢。 明军将士全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敏锐察觉到瓦剌人的力不从心,自然不会跟敌人客气。 朱樉、朱棡、朱棣三位亲王亲自率领王弼、郭英、平安、张玉等几十名大将,率领三军将士全力以赴,毫不留情的砍杀着瓦剌士兵。 人马尸体填满了整座山谷,地面的枯草都变成了紫红色…… 到了中午时,瓦剌军已经被明军全线压制,团团包围在了山谷中。 第一三四二章 终焉 明军将士不断缩小包围圈,最终将数万瓦剌兵围困在一片方圆不足一里的区域内。 由于空间实在太小,骑在马上根本施展不开,瓦剌士兵全部下马,用盾牌组成环形防线,继续顽强的向明军射箭。 “传令下去,暂停进攻。”朱桢沉声下令道。他是懂困兽犹斗的,要让瓦剌人稍微缓一口气,冷静一下过热的大脑,才能认清当下的形势。 传令兵立即下去传令,鼓声便戛然而止。 鼓声一停,正在与瓦剌兵互射的明军将士也立即停止射击,退到瓦剌兵的射程之外戒备。 朱桢看向立在一边的纳哈出,吩咐道:“太尉,看看能不能劝降他们。” “想也别想。”纳哈出断然道:“这里可是我们蒙古人的圣山,成吉思汗在天上看着呢,谁敢在这里投降?” “投不投降不重要,该走的流程总是要走的。”却听朱桢淡淡道。 “明白了。”纳哈出悚然点头,赶紧策马下山。 有传令兵举着令旗,头前开路,纳哈出很快来到了瓦剌人阵前。 “我是故元太尉纳哈出,奉大明楚海滇王之命,晓谕尔等,放下武器立即投降,可饶尔等不死。”纳哈出用蒙语大声道。 “……”一阵沉默后,也速迭尔让人大声回应道:“本王不认识你是哪来的狗东西,就问你在这成吉思汗的圣山下,甘于做汉人的走狗,不怕遭天谴吗?!” 纳哈出闹了个大红脸,便振振有词的自辩道:“天运循环,中原气盛,如今是大明皇帝陛下统御万方。大元已经亡了,我等臣服大明实乃顺应天命,天何谴之?” 顿一下道:“倒是尔等蛮夷,不忠不义,逆天而行,会遭天谴的是你们!” “……”瓦剌人这种蒙古人中的蛮夷,如何能跟纳哈出这种文化人耍嘴皮子,几句话便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便也不再废话,大声道:“要战便战,瓦剌人宁死不降!” 纳哈出回头看看朱桢,见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战场。 “送这些勇士上路吧。”朱桢轻轻一挥手,明军再度展开了进攻。 这次明军却没有用弓箭。而是将之前安放在半山腰的火炮,用驼马运下山来,摆到阵地前,进行近距离直射! 火炮轰鸣声中,一道道火舌喷射而出,将各种霰弹、实心弹,激射向瓦剌人的军阵。瓦剌士兵的皮盾和木盾,根本挡不住明军的炮弹,通通被轰成了碎屑。持盾的士兵自然也在劫难逃,像镰刀下的麦子一般,成片成片的倒在明军的炮口下。 瓦剌兵顽强的用弓箭还击,但弓箭的射程比火炮差的太远了,根本伤不到明军的的炮手。 当他们的阵型被火炮彻底摧垮,明军骑兵便顺势发起了进攻。他们挺着马槊呼啸盘旋着,像削苹果一样,一圈接一圈的将瓦剌兵斩杀马下。 看着前面的士兵成片成片的身首异处,肠穿肚烂,鲜血、残肢和破碎的内脏在眼前横飞,后头的瓦剌兵终于崩溃了。 他们不再听从首领的指挥,大片大片的跪地投降。他们确实是不怕牺牲的勇士,但明明败局已定,却还让他们白白送死,实在就恕难从命了…… 黄昏时分,山谷中的喊杀声终于渐渐消停。最后的两万瓦剌兵不再负隅顽抗,全都做了俘虏。极具讽刺意义的是,其中就有那也速迭尔和马哈木。 “唉,何必呢?”纳哈出叹息一声:“摊上这种首领,也是瓦剌人倒霉。” 朱桢看他一眼,淡淡道:“现在知道你劝降有意义了吧?” 第747节 “是。”纳哈出服气道:“王爷心善,这样少死了不少人。” “呵呵……”朱桢不置可否的笑笑道:“下去吧,本王要处理点家务了。” 纳哈出也看到几位亲王,都往这边来了,赶忙识趣的告退。 就像闯了祸的孩子不敢回家一样,朱棣其实很怵头跟老六见面。所以一直磨蹭到战事终了都不敢露头。 “王爷,快去吧。”张玉等人劝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点去见六王爷,态度好一点,帮我们争取宽大处理。” “我艹,你们是一点不担心本王啊?”朱棣无语道。 “六王爷跟你感情最好,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张玉等人道:“他肯定嘴上骂你,实际上也是帮你的。” “你们倒是看得明白。”朱棣苦笑一声道:“我也知道老六肯定会帮我,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脸见他。” “去吧去吧,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众将连哄带劝。 “唉,好吧。”朱棣无可奈何的应一声,便解开身上残破不堪的战甲,扯掉早就碎成布片的大红军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躯干。 刚要让人把自己绑起来,却见老二老三从远处联袂而至。 “哟吼,这是要唱哪一出?”老三看到他的造型,便大声取笑道:“负荆请罪还是苦肉计啊?” 朱棣想要反唇相讥,但实在没那个脸,便装作没听见的,问老二道:“二哥怎么也来了?” “支,支援大宁,听,听老六说要来救你,就,就跟着来了。”老二憨憨一笑,朝他竖个大拇指道:“佩,佩服……” “哪里哪里。”朱棣赶忙谦虚道。 “行了,快走吧。”晋王道:“就知道你不敢自己去见老六,哥哥们来领你过去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朱棣脖子一挺,又心虚问道:“我这事严重不?” “你说呢?”朱棡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道:“瞧瞧我们这阵势,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老六很生我的气吧?”朱棣心一紧,又问道。 “不知道。”朱棡撇撇嘴道:“反正逮着我整整骂了一个时辰。” “啊?”朱棣这下更紧张了,一张脸前所未有的发白道:“最后一个问题,父皇准备如何处置我?” “不知道。”朱棡摇摇头道:“不是父皇不知道,而是我们不知道,反正旨意肯定是有,但老六坚决不给我们看。” “啊……”朱棣从心底发寒,这得是什么样的处罚,才让老六这般讳莫如深? 第一三四三章 冲动的惩罚 听了朱棡透露的消息,朱棣不敢再耽搁了,也不敢再演苦肉计了,赶紧乖乖的跟着两个哥哥去见老六。 “六弟,我来归案了。”朱棣陪着小心,来到朱桢面前。 “四哥……”朱桢按住他的肩膀,眼圈通红的上下端详道:“你这是吃了多少苦,都瘦成什么样了?” “唉,确实挺遭罪的,一个多月天天吃马肉,有时候来不及生火,只能生吃。”朱棣赶紧卖乖道:“不过俺都是自找的,不值得心疼。倒是害你们被父皇骂,还得来漠北找俺,俺实在太混账了。” 看到朱棣全须全尾,朱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便把脸一沉道:“你自己有数就好。” 说着沉声吩咐一句道:“先把他绑了!” 两个侍卫便上前低声对老四道:“王爷得罪了。” 朱棣乖乖把手背到身后,让他们把自己绑了。 “你说说你,怎么能如此荒唐呢?”朱桢便毫不留情的呵斥道:“目无军纪,违抗军令,罔顾大局,擅自行动!” 说着他气愤的指着朱棣道:“你可知道因为你们的莽撞之举,给大军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原本捕鱼儿海大捷之后,大军就可以凯旋了,结果却不得不又在海剌尔,整整等了你们半个月!” “等我们干啥,直接回去不就行了?”朱棣小声嘟囔道。 “你给我跪下!”朱桢见他态度还不端正,气的一拍大案。 朱棣赶紧乖乖跪下,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敢回去?还不是因为你燕王殿下!”朱桢越说越来气道:“借蓝玉个胆子,他也不敢丢下你燕王殿下,就班师回朝!” “那,那他们还在捕鱼儿海等着呢?”朱棣小声问道。 “我已经让他们班师了。”朱桢冷声道:“我告诉他们,是因为本王的疏忽才出了这么大篓子,跟他们没有关系,一切责任由我承担。他们才敢班师回朝。” “本来是国朝盛事,百年未有之大捷,让你这一折腾可好,从傅友德到蓝玉,全都上书请罪,没一个敢表功的。”朱桢叹气道:“父皇知道后,也是怒不可遏,恨不得把你皮都扒了!他连下六道圣旨,命我火速把你找回来,槛送进京,他要亲手收拾你!” “哎……”朱棣垂头丧气的应一声,却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猜到自己会坐囚车回京了。 这次他确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把军纪国法都犯了个遍。父皇把军纪看得比天都大,怎么可能饶得了他? “父皇准备怎么处置我?”朱棣试探的问道。 “正要让你知道。”便听朱桢重重一拍桌案道:“来人,把燕王拖下去,杖八十!” “是!”侍卫们沉声应下,便推着朱棣出了大帐。 营帐外,平安张玉等众将也都被带来了,看到朱棣被五花大绑推出来,捆在一条刑凳上。 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便脱了上衣,举起了军棍。 “且慢!我们要见六王爷!”张玉等人赶忙大声吆喝道:“我们有话要说!” “把他们带进来。”朱桢在中军帐内说道。 张玉等人一进去大帐,便跪地磕头,求朱桢放朱棣一马:“王爷,燕王殿下确实犯了大错,但看在他生擒元帝,缴获传国玉玺,立了大功的份上,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是啊王爷,都怪我们没拦着燕王,王爷要打还是打我们吧!” “一码归一码,你们的过错回头再追究,现在本王要先处分主谋!”朱桢冷声道:“你们都是高级军官,对军法军纪滚瓜烂熟,岂会不知“违命而行,虽功不赏”的道理?燕王是功劳大不假,但他违命在先,违纪在后,且性质如此恶劣,倘若也来将功折罪这一套,从今往后,谁还会把军纪放在眼里?!”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失去了令行禁止的军纪,我们还会是那支百战百胜的无敌之师吗?” “……”朱桢把话说到这份上,张玉等人还能说什么,只能苦苦哀求,让自己替王爷受刑了。 “不行。”朱桢断然摇头道:“杖燕王八十是圣旨,岂是尔等可以代替的?!” 说着他把火签一丢道:“行刑!” 中军帐外,便传来嘭嘭的闷响声,听的张玉等人泪流满面,想要冲出去救驾,却被朱桢的侍卫死死按住。 “一群蠢货!”晋王低声呵斥道:“是老六跟老四近,还是你们跟老四近?能给他求情,还用得着你们了?!”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几人一眼,张玉等人这才不再挣扎。 此时正值收兵回营之际,全军将士都看到了燕王受刑的场面。 除了燕山左卫和辽阳卫外,官兵们见状都觉得相当解恨。 为了接应朱棣,他们日夜兼程两千里,一路北上狼居胥山,穿越大漠、风餐露宿,对朱棣怨气之大可想而知。 所以说朱桢要是不当众处罚老四,这支军队的军心军纪,真就要垮了…… 八十军棍后,侍卫们抬着皮开肉绽,昏迷不醒的燕王殿下,在营中绕了一圈,示众之后才送回了中军帐。 周王朱橚早就候在那里,赶紧让人将燕王抬入里间,给他处理棍伤。 朱桢哥仨守在床边,看着老四的腚上都没好肉了,朱樉心疼的埋怨老六道:“你还真让人打啊?” “都是跟刀枪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厮杀汉,不真打能糊弄得了谁?”朱棡沉声道:“你也不是没见着大家伙儿对老四的怨气,要是让将士们发现老六在糊弄他们,岂不是火上浇油?” “那,那也不能往死里打。”朱樉还是无法接受。 “没有往死里打。”老五一边用剪刀修剪老四腚上的破皮烂肉,一边悠悠道:“打的狠归狠,但全都是皮肉伤,并没有伤筋动骨。” “那是,我们是专业的。”朱棡嘿嘿一笑道:“我看着那两个行刑的是锦衣卫出来的人,就知道一定会这样。” “唉。”一直神情凝重的朱桢听五哥说没有伤筋动骨,这才松了口气:“恶人难当啊。” 第一三四四章 光练不说傻把式 朱棣身体就是好,半夜里就醒过来了。其实是麻药劲儿过了,疼醒的。 睁开眼他就看到昏黄的灯光下,几个弟兄都守在床边,关切的看着自己。 “你,你醒了?”朱樉欣喜道:“还,还疼吗?” “……”朱棣心说,这不废话吗。便强笑道:“我好多了。” “好多了是不可能的,现在是最疼的时候。”老五却拆穿他道:“一天之内是最疼的,一天之后慢慢缓解,不过怎么也得疼个三五七天。” “好吧,疼死老子了。”朱棣也就不装硬汉了,苦着脸问道:“俺的腚还在吧?” “还在,就是没那么翘了。”老三嘿嘿一笑道:“不影响你撇条。” “那就好,那就好。”朱棣松口气,又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朱桢,小心翼翼道:“还生气呢?” “我生什么气?”朱桢苦笑一声道:“公是公,私是私。之前处罚你的是监军大宗正,现在没外人了,我就是只会心疼哥哥的弟弟了。” “是啊老四,你可千万别跟老六记仇。”朱棡难得正经跟朱棣说话道:“你是不知道你这个事情,影响有多恶劣?害我们被父皇批倒无所谓,但连累二十万北伐将士都没叙功不说,还害得这么多人又远征了一次大漠,对你的怨气能不重吗?” “是,是这么回事。”朱樉也点点头。 “哎,你们想多了。”朱棣却摆摆手道:“我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怎么会怪老六呢?再说老六不打,父皇也会让别人揍我的。” “四哥,”朱桢握住他的手,长叹一声道:“唉……” “六弟,你要真心疼哥哥,就跟我说实话,父皇还准备怎么处罚我?”朱棣吃力的昂着头,紧紧盯着朱桢道:“我猜不可能只是打一顿这么简单的。” “别瞎猜了。父皇还没说,我也不知道。”朱桢摇头道。 “俺不信,除非你把圣旨给俺看看。”朱棣却握着老六的手不松开。 朱桢白一眼三哥,老三便眼神飘忽的吹了声口哨。 “旨意就不给你看了,都是父皇在气头上说的话。”朱桢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臭脾气,一上头就口不择言,怎么难听怎么来,当不得真的。” “是要废了我,让我去跟老八老十作伴,还是要像老七那样……”朱棣神情一黯。 “瞎说什么呢。”朱桢给他吃定心丸道:“就算父皇当时很生气,但你现在可是捉住北元皇帝父子,缴获传国玉玺,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大明英雄。父皇接到捷报,再大的火气也肯定会消个七七八八的。” “就怕父皇较上真,认定了“违命而行,虽功不赏”。”朱棣苦恼道:“那可就麻烦了。” “确实。”哥几个深以为然,他们都能感觉出来,父皇年纪越大越执拗,一旦认准了的事,很难转弯的。 第748节 “所以我们得保证父皇一定能转过弯来。”老三沉声道,说着又解释道:“我可不是为了老四,我只是不想吃挂落。” “哦哦哦。”兄弟们敷衍的应一声,老三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也是没谁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朱棡虽然嘴上不说,但一直对没看好老四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没尽到一个当哥哥的责任,所以才会非要跟着来接应他。 中军帐内寝中,哥几个在合谋算计老父亲。 “那,那怎么能掰弯父,父皇呢?”老二问道。 “二哥,是让父皇的思想转过这个弯来,你不能那么简略。”朱桢纠正他道。 “有,有区别吗?”老二大睁着眼睛。 “区别大了。”朱桢咳嗽一声,扯回正题道:“其实说白了,还是得让父皇高兴,只要让他足够高兴,他就会足够的仁慈。” “那怎么才能让父皇高兴呢?”老三问道:“老四捕获元帝和玉玺,这功劳够不够?” “有点不太够。”朱桢摇头道:“因为在朝廷眼中,脱古思帖木儿不过是漏网之鱼,四哥抓住他,拿到玉玺,也只是捡了个便宜。” “他们怎么能这么看呢!”朱棣气的要从床上蹦起来,臀腿部传来的剧痛,却又让他颓然趴下。尤自愤愤道:“他们怎么能这么说呢?!真这么简单,岳父和表哥怎么都让元主逃跑了?我们追了整整三千里,才从瓦剌人手中险之又险,虎口夺食啊!怎么能算是捡便宜呢?” “谁让瓦剌人从前没什么名气呢?”朱棡两手一摊道:“原来我都没听说过他们,还一直奇怪,老六为什么非要带这么多军队。” “瓦剌人真的很有潜力,如果不是这次把他们一网打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取代北元,称霸漠北,为祸大明的!”朱棣不禁着急道。 “四哥所言极是。”朱桢赞同的颔首道:“瓦剌人绝对会成为新的边患,所以狼居胥山这一战,意义十分重大——直到今天干掉了瓦剌人,我们才能说这场战争圆满落幕。” “是吧。”老四感激的看着朱桢:“就知道老六最懂俺了。” “但问题是怎么让父皇相信呢?”老三也摊手问道。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朱桢便笑道:“说的就是宣传的重要性啊。”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造造势?”老三多聪明的人,一点就透道:“有道理,干得好不如吹得好,这是千古不灭的真理。” “没错。”朱桢点头道:“我们要把这场战争的胜利,打造成千古盛事,让四哥和二十万北伐军的英名流芳百世!到那时,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我明白了!”老三一拍大腿道:“你要效仿霍去病封狼居胥,禅于姑衍!” “就是这个意思!”朱桢笑道:“我们兄弟好容易来一趟狼居胥山,怎么能啥也不干就回去呢?再说这次北伐的功绩也足够了,封狼居胥合情合理。” “好主意!”哥几个一听,也都来劲了。连老四都激动的爬起来了。 但凡是华夏男儿,谁不梦想着这代表最高荣耀的一刻。 “不过现在不是汉朝了,咱们的身份不够格封禅吧?”老三还是谨慎的。 “放心吧,我跟大哥请示过了,他让我们看着办就行。”朱桢却淡淡一笑道。 “那就好。”哥几个这下彻底放心了,只要大哥同意了就足够了。 第一三四五章 封狼居胥 计议已定,翌日朱桢便宣告全军,将于数日后举行仪式,封狼居胥,禅于姑衍! 若是别的仪式,将士们多半会有烦言,觉得上头又在瞎折腾,但唯独对这个仪式,所有人都心驰神往,盼着它举行。 所谓“封狼居胥,禅于姑衍”,其实就是封禅。“封”为祭天,在山顶上筑圆坛以报天之功;“禅”为祭地,在山脚下的小丘之上,筑方坛以报大地之恩情。 当年霍去病就是在狼居胥山的最高峰上筑了天坛祭天,又在不远处的姑衍山上筑了地坛祭地,所以被称为“封狼居胥,禅于姑衍”。 只是一千五百年过去了,冠军侯搭建的祭坛早已经不见了痕迹。将士们便垒土砌石,在两山重新修建了新的祭坛。 一切准备停当,全军上下斋戒一日,将征袍洗的干干净净,以虔诚无比的态度,等待封禅大典的到来! 洪武十九年,十月初七,封狼居胥的日子到了! 这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午未之交,日上中天,光耀大地,整座狼居胥山主峰上旌旗如海,五万余明军将士军容鼎盛,标枪般挺立在山上山下,目光炽烈的注视着山巅那座九尺高台。 高台上堆满了缴获自元军和瓦剌人的战旗盔甲,上覆厚厚一层柴草,柴草上则平铺了一层木板。 鼓乐齐鸣声中,朱桢率诸亲王,众将领,杀牛羊猪各一头,此为三牲祭礼,又名太牢,是贡献给上天的牺牲。 封禅仪式中的祭礼,与普通祭祀不同。只见军士们抬着三牲祭礼,顺着梯子登上了高台,又爬上了柴堆,将其端正置于其上。 诸王又供奉了玉帛,军士同样置于柴堆之上,朱桢亲自持火把将其点燃,这狼居胥山之巅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这就是祭祀上天的“燔柴礼”——郑玄注《周礼》云:“三祀皆积柴,实牲体焉,或有玉帛燔燎而升烟,所以报阳也。” 先民认为,在天上居住着一群惩恶报善,法力无边的天神,人们只有燔柴并投入祭肉及玉帛之类的宝物,让夹杂血腥味的浓烟升空,以飨天神,才能得到保佑。 在祭祀大地时,则用“瘗血礼”,“瘗”,埋祭也。就是将祭牲之血埋入地下,以飨地鬼。 朱桢亲自持火把将其点燃,这狼居胥山之巅便燃起了熊熊烈火!浓烟直冲天际,彷佛一条与上苍连接的通道! 烈火熊熊,鼓号齐敛,天地寂然无声,朱桢便在火堆前宣读祭天册文:“维洪武十九年,岁次丙寅,十月丙亥朔,越七日癸已,楚海滇王桢,秦王樉、晋王棡、燕王棣、周王橚,携众勋贵将领,全体军士,敬祭上天於极北狼居胥山曰——” “自古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昔日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塞二千余里与匈奴接战,得胡首虏七万余级,左贤王皆遁之,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自此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西域皆臣服。天下始知大汉之威矣!” “然自五代丢失幽燕以来,胡人雄起漠北,蒙元竟以北狄入主中国。大好河山,竟为胡虏所据,以至遍地腥膻。元主无道,肆虐百姓,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故天厌其德而弃之!” “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于是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降生圣人。吾皇继天立极,垂统保民。恭承天命,遣兵北逐胡虏,收我燕云十六州,恢复中国之版图。廓清宇内,拯生民于涂炭,复华夏之威仪!迄今十九载矣!” “十九年间,海内海外,九夷八蛮,莫不革心向化,惟故元逆天而行,播迁塞外。聚兵顽抗,扰我边境,杀我军民。吾皇慈悲为本,意图招安。然丑虏以毡裘之遗孽,亡国之贱俘,负天地生全之恩,怀虎狼贪残之性,杀戮我信使,寇窃我边陲,上违逆于天心,下阻遏于声教。” “三苗逆命,大禹有徂征之师;猃狁侵陵,宣卫有北伐之举。吾皇特命臣等率师北伐,除残去暴,爰兴问罪之师!” “自年初用兵至今,大将军徐达运筹帷幄,左副将军傅友德指挥若定,右副将军蓝玉摧锋陷阵,率领将佐效忠而致力,士卒奋勇以争先。军威远震于虏庭,意气横飞于瀚海!于是兵有不战之胜,敌无交刃之虑,其纳哈出即诣军门,纳款输诚,格心向化,供述元廷踪迹!” “既获敌踪,蓝玉众将火速北上,率师远征千里,于捕鱼儿海大破元廷,所获军民数十万,骡马百余头。俘虏后妃公主、达官贵人数千,残元旧臣一扫而尽,自此北元灭矣!” “北元虽灭,唯元主携传国玉玺并二子西逃,幸有燕王棣,率平安众将穷追不舍,终于瀚海之畔擒获元主,得其传国玉玺。又力战瓦剌八万精兵,引其入狼居胥山中,大军得以全歼之!” “自此妖氛残孽,荡焉廓清。天净地谧,胡尘不飞!北南一览,尽归王化!日月所照,皆是王土,大无外兮,汉唐之威复矣!” “是皆仰上苍保佑,神明阴庇;赖吾皇神谋运于宥密,睿智发乎先几,故能豫制于万全,是以成功于莫测。臣等仰遵成算,只奉天威,获殚犬马之驱驰,少尽捐埃之报答。” “今我大军重临狼居胥山,效仿前人奉牺牲、祝帛于天坛,谢上天后土之眷命。蒙神明之效灵,以致平息祸乱,统控蛮夷,君主黔黎于华夏。惟愿中华康宁,国泰民安,百姓永享盛世于大明。臣等谨代吾皇诣词致祭,惟神鉴之。尚飨!” 祭文宣读完毕,朱桢将其缠以金绳,封以金泥,放入玉匣中,埋于祭坛之下。 封禅的最后一项,便是“刻石记功”了,以将祭者的政绩功德“刻之金石,传之无穷,永存不朽”。 这也是皇帝没有足够的功劳,不好意思封禅的主要原因。不然“记功簿”上没得写啊。 朱桢就没有这份顾虑,因为他们的功劳足以彪炳史册了! 他们在这狼居胥山之巅,立起了一块八尺高的巨石,上书十六个银钩铁划,遒劲有力的大字—— “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 最终卷:海阔天高 第一三四六章 上下齐心 南京城虽然远离北疆数千里,但这一年来,朝廷上下的神经,全都被北伐战事所牵动。 为了能确保上下一心,打好这场关键的终局之战,朱老板甚至都暂停追究郭桓案,给所有官员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前面就说过,郭桓案最大的问题,就是将官场的陋规积习全都摆在了明面上,要是查的话,从上到下几乎无人能幸免。 所以全国上下的大官小吏,无一例外,都盼着这一仗能打赢。 而且不光要打赢,还得是大获全胜那种。 为此,能出力的全都全力以赴,不能出力的也都十分自觉,所有不利于前线战事的话不说,所有不利于前线战事的事不做。 可以说,开国以来,大明朝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过。 那种团结和谐,生机勃勃的景象,着实让朱老板消气不少。 至于朱老板,当然也无比看重这场举国之战了。但说实在的,他一开始并不像征云南那次那么紧张。 那次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对云南的情况实在不了解,他自然十分担心大军会不会步前人的后尘,被炎热的天气、肆虐的瘴气、恐怖的丛林、连绵的群山吞噬掉。 这回北伐就属于“寡妇再嫁——轻车熟路”了。从大明立国开始,朱元璋就始终将蒙古人当成头等大敌,一直没有停止北伐。全军上下对草原的情况了若指掌,把北元都打成了惊弓之鸟。 何况这回他还派出了朱桢、傅友德和蓝玉的王炸组合,又有徐达替他们坐镇后方,朱元璋再料敌从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紧张什么。 战事的发展起先也如他所料,明军出塞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庆州,又在通辽取得大捷,成功将纳哈出堵在了庆云山麓中。 而后明军遵照他的指示,对纳哈出围而不攻,积极展开劝降,成功将纳哈出劝得军心动摇,众叛亲离,最后不得不率众出降,并供出了北元朝廷所在! 然后就是蓝玉率军远征捕鱼儿海,在海剌尔大破北元朝廷了。此战过程虽然险象环生,但朱老板在京城接到奏报时,蓝玉就已经大获全胜了,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朱老板那天还装伯夷来着…… 那日捕鱼儿海的捷报传来,群臣沸腾,文武百官激动的抱在一起,热泪盈眶,谢天谢地谢祖宗,庆幸自己小命终于保住了。 但朱元璋并没有像大臣们那样兴奋激动,他静静的坐在龙椅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十九年前,徐达将元顺帝赶回草原时,他万万没想到,这场战争会持续到今天。 整整三十二年的努力,三十二年的战争。实在是太久了,以至于他曾一度怀疑自己这辈子都没法见到这场战争的结束。 好在今天,一切终于结束了,他最大的使命完成了。这场该死的战争终于以他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群臣激动完了,看向他们的皇帝,等待朱老板发表获胜感言。 朱元璋看着满朝文武,淡淡道:“可惜伯仁、伯颜、保儿没有看到这一天。” 伯仁是常遇春的字,伯颜是邓愈的字,保儿则是李文忠的小名…… 群臣给弄的一下子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了。 可惜下朝后,朱老板就破了功。 他刚回武英殿坐下,正准备写一封肉麻的圣旨,好好夸一夸蓝玉。朱老板连词儿都想好了,准备把常遇春的小舅子比喻成自己的“仲卿、药师”。 仲卿是卫青的字,至于药师,众所周知,乃是李靖的字。 朱老板把蓝玉抬到这样的高度,可见他内心的喜悦远超外在的表现——元朝就此灭亡,从此天下就彻底属于他的大明朝了!让朱老板怎么能不欣喜万分呢? 第749节 就在他绞尽脑汁,用各种能想到的辞藻,来称赞蓝玉和这场胜仗时,便听到殿门口响起了太子的脚步声。 朱元璋抬头笑问道:“又有什么好……”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太子脸色十分难看。 朱元璋心登时咯噔一声,这些年太子也练成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养气功夫,不知道什么样的坏消息,会让他破功。 “怎么了?”朱元璋改口问道。 朱标走到朱元璋身边,稍稍平复下情绪,低声禀报道:“父皇,蓝玉禀报说,脱古思帖木儿没有北上与朵儿只和哈剌章汇合,而是径直西去了。” “这个胆小鬼,是彻底不管自己的部下了。”朱元璋哂笑一声,又问道:“蓝玉在西面布置安排部队了吗?” “安排了,但是不多,只有两卫兵马。”朱标神情复杂道:“所以只拦下了脱古思帖木儿的皇后和次子地保奴等人,让北元皇帝和太子天保奴给逃脱了。” “唉……”朱元璋闻言遗憾的长叹一声,但很快便接受现实道:“能追上就追上,追不上就算了吧。” 他打了一辈子的仗,知道求全责备要不得。想一战俘虏对方的皇帝,实在难如登天。 再说,光有皇帝成不了国家,他还得有朝廷,有百官,有军队。以往无论北元皇帝从大都败退到上都,从应昌败退到和林,再到捕鱼儿海。别管多差的地方,但朝廷百官和军队都还在。所以他的政权就不灭,就还可以东山再起。 现在北元皇帝就剩个光杆司令了,成不了气候了。 “是。那两卫兵马紧跟着北元皇帝追出去了。”太子点点头,把心一横道:“但领着他们追击的,是老四。” “什么?!”朱元璋一下子愣住了,难以置信道:“老四,咱们家的老四吗?” “那还能是谁家的老四。”太子苦着脸道。 “怎么可能?!咱亲自下旨让他留在大宁坐镇,不要干扰蓝玉指挥的!”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道:“他怎么跑前线去了?老六为什么不拦着他?!” “因为他是瞒着老六和所有人,假扮成燕山左卫的普通军士,混在远征军里的。”太子无奈道:“等老六发现时,他人已经远在大漠联系不上了,只能等着前线有消息回报。结果第一条是捷报,第二条就是老四去追元主的消息……” 第一三四七章 一看就是亲爹 “老四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朱老板一直眯着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火冒三丈道:“他把军令当什么了?把军法当什么了?又把咱的圣旨当什么了?” “老四这回确实有错……”太子叹息道。 “他岂止有错?他简直有罪!”朱老板越说越愤怒,拍案道:“还有老六,他这个监军是怎么当的?老四失踪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汇报?!” “因为当时已经联系不上军队了,汇报了也没用,只会白白惹父皇生气。”太子赶忙替老六解释道。 太子太理解朱桢的难处了,因为以前,给不省心的兄弟擦屁股的人是他…… “嗯,先不说他。”朱桢实在是劳苦功高,就连朱元璋这种渣爹都不忍心责备他,便把火力集中在老四身上道:“马上八百里加急传话给老六,让他赶紧把老四那个畜生槛送进城,朕要亲手扒了那畜生的皮,让他知道什么叫军令不可违,军纪不可犯!” “唉,明白了。”太子知道父皇在气头上劝也没用,再说离老四被送回京城还早呢,哼便点头表示记下了。 “还有那蓝玉,挺会啊!先报一份捷报,让咱高兴起来,把他夸上天。然后再汇报老四的事情,这样咱说不定因为调子起的太高,不好马上处罚他!”朱元璋说着,把桌上起草了一半的“情书”团成一团,攥在手中,恨声道:“卫青和李靖可不会跟他们皇帝耍心眼儿!” “……”太子听了心中暗叹道,蓝玉也是无妄之灾,好端端的局面居然被老四给搅和了。这下板上钉钉的国公,怕是要悬了。 事情到这一步就够离谱了,结果几天后更离谱的消息传回来了……蓝玉进一步禀报说,他派人追出六百里,一直追到克鲁伦河,依然没追上燕王一行。 蓝玉又禀报说,他已经派耿忠继续追下去了,还附上了朱棣留下的那封亲笔信:“元主逃往哈拉和林,俺们要去追。告诉老三不用挂念,追到了就回来。” “俺们要去追?追你娘的腿!”朱元璋又拍了桌子,怒气更甚道:“已经追出六百里了,还要继续追,准备追到天边吗?!” “老四是这样的……”太子无奈道。 “他知道漠北什么情形吗?他有足够的粮草吗?他不怕有去无回了吗?!”朱元璋重重捶着桌子,咆哮道:“更可恶的是,大军已经可以凯旋班师了。却因为他的原因,又被迫逗留在漠北,承受不必要的风险,他真是罪该万死!” “老六和傅友德接到蓝玉的禀报后,已经下令大军班师了,只派两万人西行接应老四。”太子苦笑一声道:“不过老三执意要带队,蓝玉只能由着他了……” “什么,老三也去了?!”朱元璋都懵球了。得,又一个儿子生死未卜了。 “不光老三,老六、老二、老五也去了。”太子给老父亲提前顺着胸口道:“还有老十一老十二也想去来着,被老六强行留在了大宁。” 朱元璋果然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哆嗦着嘴唇道:“他们是让什么魇着了吗?非要排着队去送死吗?” “是这样的。”太子赶紧解释道:“老六实在不放心他们,而且有纳哈出的人当向导,可以穿越大漠抄近道到哈拉和林,于是他便也率领两万兵马北上接应。这时老二正好带着五万陕西兵到了大宁,得知此事后,就死活也要带着两万兵跟着……老五当然是要给他们保驾护航了,就成了这个局面。” “好啊好啊,这下要一锅端了。”朱元璋气的心绞痛都要发作了,上气不接下气道:“原本咱只当没了一个儿子。现在倒好,一个变了五个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可怎么活?” “父皇保重啊。”太子一边给他揉着心口,一边叹气道:“其实能理解,他们哥五个自幼一起长大,又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危险和考验。嘴上不说,心里把对方看的比自己还重要……” 要不是看着老父亲快要气死了,他都想去漠北了…… “他们光顾着兄弟情了,就不怕老父亲担心死吗?!”朱元璋幽怨无比道:“难道咱在他们心里,就这么不重要吗?” “这都哪跟哪啊,身处险境的又不是父皇。”太子安慰他道:“若是异地处之,他们也一定会都去接应父皇的。” “咱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的!”朱元璋闻言又拉下脸道:“咱派儿子们上前线,是让将士们看到,咱的儿子和他们在一起,不是给他们添麻烦的?!” “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去都去了,父皇担心也没用。”太子宽慰老父亲道:“往好处想,老六老三都去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咱能不担心吗?”朱元璋骂骂咧咧道:“漠北马上入冬了,弄不好会冻死人的懂吗?!” “老六肯定考虑到了,父皇就放心吧。”太子柔声道:“要是连老六做事都不放心,那真就没人可放心了。” “咱最担心的就是他……”朱元璋却幽幽一叹,低声道:“这个家,这个国,没他不行啊。” “是。”太子深以为然。 朱元璋一想到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又恨的咬牙切齿道:“传旨给老六,找到那畜生后即刻绑了,先给他两百军棍,然后绑在军旗上示众!” “父皇,就算要用刑,也得等回来再说吧。把老四打成重伤,还怎么千里行军?”太子赶紧讲情道。 “必须要第一时间用刑,不然将士们的怨气化不开,军心就散了。”朱元璋自己就是大头兵出身,太了解当兵的心思了。 “那也不能打那么多下啊,会把老四活活打死的。”太子无奈,退而求其次。 “死了算便宜他了,不然回京之后咱也会把他明正典刑的!”朱元璋杀气森森道。 老四这次的行径,的确结结实实触怒了朱老板的逆鳞。在朱元璋看来,这可比老七老八老十的罪过大多了。 所以太子拼命的求情,也只是把军棍从两百降到了八十,将绑在旗杆上示众,改为了绕营一圈而已…… 第一三四八章 等更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朱老板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焦虑中,比当初南征时还要焦虑十倍。 老四自然就成了他的情绪出口,朱老板隔三差五就要给朱桢下旨,先询问几句他们的动向,然后再大骂老四无法无天,不忠不孝,最后再发誓要给老四各种离谱的处分! 包括不限于五马分尸、剥皮揎草、凌迟处死……所以老六根本没办法把圣旨给兄弟们看。不然他们的父子之情差不多也就到头了。 朱元璋还整宿整宿的失眠,好容易睡着了,不是梦见几个儿子中了埋伏,被蒙古人俘虏;就是梦见漠北忽降暴雪,把他们全都冻死……结果就更担心了。 越是担心就越是睡不好,越是睡不好就越做噩梦,越做噩梦就越担心……恶性循环了属于是。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没精神,不光看帖回帖的速度直线下降,甚至上朝时都会发呆。 看着皇上拉着张驴脸,顶着俩黑眼圈,渊默不语的坐在龙椅上,刚放松了没几天的群臣,心又紧紧揪了起来。他们每天下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烧香拜佛,祈求几位王爷千万平安归来。那帮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都甭活了…… 朱元璋的心情实在太糟糕了,就连李善长都遭了秧。那天早朝上,老李看着皇帝神情憔悴,便劝道:“皇上不必多虑,几位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可平安归来的。” 朱元璋一听就火了:“你说咱多虑了?传旨,把韩国公的小儿子送去漠北,让他也体会体会咱的心情!” “皇上息怒,老臣的幺子才八岁啊……”李善长登时就跪下了。 “你看,这还没送去呢你就吓成这样!”朱元璋啐一口道:“以后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是……”李善长汗流浃背,再也不敢废话了。 唯一能让朱老板感到安心的是,朱桢还能定时传回消息来,汇报他们的动向。 十月初五,收到朱桢九月十五发来的奏报,说他们已经在巴彦敖包一带与朱棡一行汇合。 并从朱棡处得知,那就是出发前的耿忠,已经搜寻到了土剌河一带,在那里发现了蒙古人自相残杀的战场,以及燕王一行留下的标记。 五天后,朱元璋又收到朱桢的禀报说,他们已经抵达了土剌河一带,可以确定北元皇帝在西逃途中遭到了瓦剌部的截杀。护卫北元皇帝的怯薛军,在此战中折损殆尽。但北元皇帝应该已经北逃,所以瓦剌人和老四一行,也全都北上追击去了。 这让朱元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幸好老六带的人多,不然这些逆子真要交代在漠北了。 这也是朱元璋最焦虑的一段时间,他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翘首以盼,苦等着老六更新。 为了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他下旨将漠北的奏报第一时间送到自己面前,不必再经过太子。 这下可把太子害惨了,也加入了苦苦等更的队伍中,每天都在文华殿待着,就为了有消息能早一点知道。 结果这回足足等了十天,朱桢才传来下一份奏报,可把爷俩给熬坏了。 朱标迫不及待的从太监手中夺过信件,打开刚要看看,朱元璋便着急道:“拿过来一起看。” 他便将信纸摆在御案上,跟朱老板同看。只见朱桢禀报说,斥候发现燕王所部与瓦剌人在进行激烈缠斗。但老四一行来去如风,行踪飘忽不定,斥候也一样找不到他们。 情况紧急,他决定每晚释放大批孔明灯,看看能不能跟老四联系上。同时大军就近在狼居胥山驻扎,等待老四前来汇合…… “这就完了?”朱元璋意犹未尽的翻到信纸背后,一个字都没有。登时火大的拍案道:“老子等了十天,就给咱看这点东西?” “是啊,这也太短了。”太子也很不满足,皱眉道:“而且看完更担心他们了。” “就是。”朱元璋生气的大叫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那得等老六再报告了。”太子苦笑道:“估计下一份报告,就能联系上了……吧” “唉,但愿吧。”朱元璋再次陷入了牵肠挂肚的状态,苦着脸道:“其实咱还好,关键是你娘。她身子才刚好,可经不起这么大的刺激啊。” “是啊,母后虽然不问,但天天在佛堂里烧香念佛,担心坏了。”太子也难过道:“下回千万要有好消息……” 接下来,朱老板一家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五天…… 十月廿五清晨,江东门外响起急促的马铃声。排队等待入城的百姓商旅,还有城上城下的守军齐刷刷循声望去,只见一队背插红旗,腰悬铜锣的信使疾驰而来。 人们看到那队信使背上鲜红夺目的旗帜,登时欣喜万状的大喊大叫道:“红旗报捷!红旗报捷!” 大明朝的老百姓,都知道信使只在报捷的时候才会背插红旗! 百姓赶紧移开车马,守军也撤掉城门洞中的拒马,放这队信使火速入城。 信使在京城一路狂奔,所到之处,官民无不欢声雀跃。等信使赶到京城东南角的皇宫时,整座京城都已经变成了欢庆的海洋。 信使一直飞驰到西华门口才勒住马缰,跳下马来。 西华门处,每天都有武英殿的太监守在那里,就等着前线的消息呢。 看到红旗报捷的信使,太监便高声问道:“可是六王爷送来的?!” 第750节 “正是!”信使应一声,从背上取下火漆密封的铜筒。 “跟咱家来吧。”太监便领着信使小跑进了皇宫,来到武英殿前。 然后他接过信使手中的铜筒,快步进殿禀报道:“启禀皇上太子爷,又有新的消息了。” “哦……”太子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拿过信筒拧开封口,取出里头的信件,展开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 “到底啥内容啊?”朱元璋在御案后探着身子,催促问道:“你别卖关子了行不?” “老六,老四他们在狼居胥山汇合了。”太子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道:“还全歼了七万多瓦剌兵,俘虏了北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太子天保奴,瓦剌部的首领也速迭尔等人,并拿到了元朝的传国玉玺!” 第一三四九章 还中…… “还中……”朱元璋如释重负的说了句凤阳话,也感觉鼻子一阵酸楚。他赶紧别过头去,深吸了两口气,才忍住没有像太子一样落泪。 “父皇,弟弟们赢了,北元皇帝抓住了,玉玺也拿到了!”太子拿着捷报上前,依然眼眶泛泪道:“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没事!” “这有什么好激动的?”朱元璋闷声道:“朕的儿子集体出动,还收拾不了个小小的瓦剌?” “这……”太子被父皇的淡定噎住了。“难道不该激动吗?” “只能说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朱元璋淡淡道:“把这张纸放桌上,你也回去补个觉吧。” “哎,好。”太子只好点点头,搁下捷报,告退出去,看到外头火红的太阳刚升起,不禁苦笑道:“睡得着吗我?” 武英殿中,朱元璋这才拿起那张捷报,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然后便搁到一旁,开始批奏章。 可惜,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没看两份儿他就搁下了,起身吩咐道:“摆驾坤宁宫。” 说着便走向殿门口,半道上又回来,将那份奏报揣到了袖子里,这才来到殿外,坐上乘舆,前往坤宁宫。 进了坤宁宫,朱元璋便直奔后院的佛堂。 “皇上。”佛堂门外的宫人赶忙跪地。 “你们先退下。”朱元璋丢下一句,就风风火火推开佛堂的大门,大声嚷嚷道:“老婆子,放心吧,咱儿子们打赢了!” “你小声点,别惊扰了菩萨。”马皇后被他吓一跳,嗔怪一声,然后赶紧跟菩萨道谢。 朱元璋也点了柱香,朝观世音拜了三拜,上香后又迫不及待的显摆道:“你知道吗,他们把北元皇帝俘虏了,还缴获了元朝的传国玉玺!哈哈哈,漂亮漂亮,干得漂亮啊!” 在马皇后面前,他也不装了,乐得呗儿呗儿直蹦,高兴的跟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似的。“哈哈哈,这下看谁还敢说咱不会教儿子?!” 马皇后宠溺的看着手舞足蹈的皇帝,等他宣泄完了兴奋之情才问道:“孩子们都没事吧?” “没事,都说了大获全胜,能有什么事儿?”朱元璋掏出那张奏报,递给马皇后道:“唯一有事的就是老四,他被老六打了八十军棍,不过纯属活该!” “老四再皮糙肉厚,八十棍子下来也吃不消啊。”马皇后心疼的接过奏报,看了起来。“肯定是你的旨意吧?” “呵呵,是。”朱元璋就知道瞒不过马皇后,便哼一声道:“八十军棍只是开胃菜,等他回京了还有正餐等着呢。” “怎么,你还要把老四五马分尸了不成?”马皇后白他一眼。 朱元璋有些吃惊的合不拢嘴,真是知夫莫如妻啊,一猜就猜到了。 “什么,你还真打算要了老四的命?”马皇后见状陡然提高声调。 “啊,是说过类似的话……”朱元璋讪讪道。 “不行。”马皇后断然道:“你先杀了我吧。” “你看你看,又来了。”朱元璋无奈的挠挠头,然后把脸一沉道:“老四这次犯的事太大了,大明还没有一个抗命的将军呢,不严加处置咱没法交代啊。” “那你让人去救他干嘛,干脆让他死在漠北得了!”马皇后怒道。 “那是咱儿子啊,咱能不管吗?”朱元璋脱口而出,说完长叹一声道:“好吧,说实话就是咱当然不舍得他死了,但又没理由不杀他,懂吗?” “为什么没理由?”马皇后指着捷报道:“老六都说了,北元皇帝是老四逮到的,玉玺也是他缴获的,这么大功劳还不能饶他一命吗?” “唉,你当年也久在军中,岂能不知“违命而行,虽功不赏”的道理?”朱元璋又叹口气道:“你说,是咱三十年来建立起的军法军纪重要,还是老四重要?” “都重要。”马皇后不假思索的答道:“反正你说破天,老四的情况也跟老七不一样,这回你要是再大义灭亲一回,我就陪着老四一起去了。” “说得好像我想杀他似的。”朱元璋憋屈道:“虽然咱当时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了,但现在只要再揍他一顿,咱就彻底消气了。但是咱找不到理由赦免他,懂吗?” “嗯。”马皇后岂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人,当然知道丈夫的难处。“再想想办法吧,咱不能再没有老四了。” “咱知道咱知道,让咱想想。”朱元璋愁眉苦脸的揉着太阳穴,那股兴奋劲儿全都不见了。 皇帝皇后没想到,这个天大的难题,三天后就解决了…… 这天过午,朱老板正在一边发愁,一边批奏章,便见太子兴冲冲进来,嚷嚷道:“父皇,最新的奏报到了!” “哦。”朱元璋应一声。知道结局之后,他也没了追更的兴趣。 “老六他们决定要封狼居胥,禅于姑衍!”但太子一句话就又让朱元璋不淡定了。 “什么?!”朱元璋瞪大眼睛,一把夺过太子手中的奏报,细细阅看道:“这个老六,总能给咱整出新花样!” 虽然知道父皇肯定不会在意,但太子还是要说明一下,以防到时候有人拿“封禅”这事儿攻击老六。 “其实这事儿儿臣早就知道,老六之前就在信里说,都到了狼居胥山了,不像霍去病那样宣示一下主权,实在太可惜了。所以他问我,可以不可以也来一次“封狼居胥,禅于姑衍,饮马瀚海”。” 太子给了打补丁道:“反正他们的功绩也足够了,这种盛世壮举,我当然不会反对了。” “你早就知道,为啥不早跟咱说?”朱元璋不满的瞪他一眼。 “父皇当时在气头上,儿臣怕说了反而会惹父皇生气。”太子忙陪笑道:“心说反正当年冠军侯也没事先请示过汉武帝。父皇的气度远超汉武,怎么会不同意这种为大明争光添彩的美事呢?” “咱当然不会反对了。”朱元璋悠然神往道:“你不知道吧,当年天德和伯仁北伐时,咱就跟他们约定,能抓住元顺帝就让他们封狼居胥。咱巴不得咱的将军,能达成霍去病那样的成就……” 第一三五零章 亲爹 武英殿中。 “可惜伯仁早卒,天德也没能成功,最后还是由朕的儿子封狼居胥,很好很好。”朱元璋满足的拢着胡须,比前番听到大捷的消息还要高兴。 “不过再怎么说,你也应该先跟咱通个气。”朱元璋又有些幽怨的白一眼太子道:“不然总有一种你哥几个背着咱搞阴谋的感觉。” “怎么会呢。”太子忙笑道:“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咱看是下次还敢。”朱元璋撇撇嘴,翻到奏报的第二页,便看见了老六宣读的那篇祭文。 “这是封禅时用的?”朱元璋拿起那篇文章来。 “是。”太子道:“请父皇过目。” “这会儿都已经祭完天了,咱过目有啥用?”朱老板嘟囔一声,话虽如此,还是让当值的侍读学士念给自己听。 那老翰林便捧起那份祭文,抑揚顿挫的诵读起来:“吾皇继天立极,垂统保民。恭承天命,遣兵北逐胡虏,收我燕云十六州,恢复中国之版图。廓清宇内,拯生民于涂炭,复华夏之威仪……” “三苗逆命,大禹有徂征之师;猃狁侵陵,宣卫有北伐之举。吾皇特命臣等率师北伐,除残去暴,爰兴问罪之师!” “率领将佐效忠而致力,士卒奋勇以争先。军威远震于虏庭,意气横飞于瀚海!于是兵有不战之胜,敌无交刃之虑!” “好好好!”朱元璋越读越兴奋,忍不住击节叫好,高声道:“写得太好了,合该有这场大典,有这篇雄文,来宣告最终的胜利!” “如此雄文,焉能无酒佐之?!”太子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酒壶,两个酒盅,先给父皇再给自己满上。 朱元璋大喜道:“没错,得配上酒才过瘾。”说着端起酒杯,跟儿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感觉这酒都比平时好喝多了,再满上。”朱元璋先吩咐太子一声,又对那翰林道:“继续。” 老翰林便接着摇头晃脑的念道:“既获敌踪,蓝玉众将火速北上,率师远征千里,于捕鱼儿海大破元廷……北元虽灭,唯元主……西逃,幸有燕王棣……穷追不舍,终于擒获元主,得其传国玉玺。又力战瓦剌八万精兵,引其入狼居胥山中……” “……”听到这里,朱元璋的眉头拧成了菊花,酒也不喝了。 “咱总算知道,你们为啥要事先瞒着咱了!”他不满的瞪着太子道:“原来是怕这段被掐了呀。” “父皇先听完再说。”太子微微一笑道。 “哼。”朱元璋不满的哼一声,喝了口闷酒。 便听老翰林接着念道:“自此妖氛残孽,荡焉廓清。天净地谧,胡尘不飞!北南一览,尽归王化!日月所照,皆是王土,大无外兮,汉唐之威复矣!” “是皆仰……赖吾皇神谋运于宥密,睿智发乎先几,故能豫制于万全,是以成功于莫测。臣等仰遵成算,只奉天威,获殚犬马之驱驰,少尽捐埃之报答……” “今……奉牺牲、祝帛于天坛,谢上天后土之眷命……以致平息祸乱,统控蛮夷,君主黔黎于华夏。惟愿中华康宁,国泰民安,百姓永享盛世于大明。臣等谨代吾皇诣词致祭,惟神鉴之。尚飨!” “好文,好文啊!”老翰林读完,跪地奉还祭文,情不自禁道:“老臣多年未读过如此酣畅淋漓的雄文,本来今日偶感风寒,头晕鼻塞的厉害,读完之后只觉热血上涌,神清气爽,居然痊愈了!” “呵呵呵。”朱元璋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对那老翰林笑道:“老六的文章还有这功效?” “真不愧是六王爷,我等文臣纵有同样文采,也绝无这份俯仰天地之气魄!”老翰林赞叹道:“苍天鉴之,必会庇佑我大明的!” “好了,你去吧。”朱元璋点点头道:“回头把这篇文章刊印到邸报上,让大伙都瞧瞧,也算是为我们和元朝的这场战争,画上个圆满的句点了!” “臣遵命,臣荣幸之至!”老翰林便欣喜告退了。 等那老翰林一退下,朱元璋便对太子冷笑道:“真不愧是老六啊,先偷袭咱一下,然后再猛拍一顿马屁,让咱有火发不出来。” “父皇就说这文章写的好不好吧?”太子笑眯眯道。 “好是好。”朱元璋撇撇嘴道:“但动机大大的不纯!明知道不该叙老四的功,却还浓墨重彩的把他写进去,这不就纯纯是为了保住他的狗命吗?!” “弟弟为了保护哥哥的性命,怎么也不能说是动机不纯吧?”太子笑道:“再说父皇不也让人刊印了吗?” “他都已经跟老天爷宣布了,咱还能藏着掖着不成?!”朱元璋哂笑一声道:“知子莫若父,当咱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封禅之后必有大赦,自然顺理成章的就能帮老四过关。咱还能怎么办?只能遵他的命,帮老四造造势喽……” “父皇真是太仁慈了!”朱标闻言大喜,噗通跪地给朱元璋磕头道:“儿臣代老四老六,还有所有弟弟们给父皇磕头了!谢父皇的大恩大德!” “少来这套!说的老四不是我儿子似的!”朱元璋没好气的骂一声:“以后少跟咱耍心眼儿就行。” “是是,儿臣再也不敢了。”太子眉开眼笑道。 “少在这嬉皮笑脸,不过咱可说好了,老四就算死罪可免,但活罪不能逃,不然你让胡大海和你三舍兄弟怎么在地下看咱?” “是,儿臣明白。也必须给老四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不让他再犯了!”太子重重点头道。 “所以你要告诫老六,必须让老四坐囚车进京,不许有任何特殊优待。”朱元璋又沉声道。 “父皇,这是不是太羞辱了。”太子皱眉道。 “觉得羞辱就对了,就是要让天下人看到,哪怕是朕的儿子,哪怕立了再大的功劳,但违反了法度依然要受到严惩。”朱元璋长叹一声道:“要让天下人知道,仗打完了,只要能打胜仗,就可以免罪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从今往后法度才是最重要的。” “是。”太子忙正色应下。 第751节 第一三五一章 归来 大明北疆。 封狼居胥、禅于姑衍之后,大军便押送俘虏,沿着当初霍骠骑行军的路线班师回朝。 这条路线大致是从忽兰忽失温到三峡口,然后过饮马河抵达昔日的元上都开平府,然后返回庆州。 换成后世的地名,就是从乌兰巴托到锡林郭勒然后到赤峰……全程“仅”两千两百多里,已经是最近的一条路线了。 之前朱桢和老二出兵接应老四时,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当时军情紧急,全程高强度行军,不到一个月就抵达了狼居胥山。 现在返程时没有紧急军情了,大军也疲惫了,还带着俘虏,行军速度自然放缓了许多,每天只走五十里,一个半月之后,才返回了庆州。 此时已是冬月下旬了,草原上再度大雪纷飞,又变成了银装素裹的样子,一如他们出征时那般。 但不同的是,二月出征时,这片土地还属于北元。而现在,它已经是大明的领土,隶属于大宁都司了。 傅友德和蓝玉率领众将在庆州城外四十里迎接王驾凯旋。 “恭喜王爷大功告成,封狼居胥名垂千古啊!”两人来到朱桢坐骑前,纳头便拜。 “哈哈哈,二位将军免礼。”朱桢翻身下马,亲手扶起两人道:“真正的功劳是你们的,本王不过是借花献佛,恰逢其会罢了!” “哎,我等岂能不知,此番北伐,王爷居功甚伟,只是将风头都留给我等。”蓝玉忙笑道。 朱桢深深看他一眼。许是因为最后关头丢了老四,一直心怀惴惴的缘故,蓝玉的脸上看不出骄狂之色。 “好,很好。”朱桢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功劳也都留给你们。” “臣等叩谢王爷。”众将喜滋滋的又拜一遍,傅友德才笑道:“王爷封狼居胥的祭文,已经天下皆知,皇上肯定会重赏大伙的。”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朱桢哈哈一笑,余光瞥见迎接的队伍后面,还跟了密密麻麻一排空囚车。便问道:“这是给俘虏准备的?” “是,皇上恩准北元帝后,皇子可以坐马车,以全体面。其余俘虏的王公贵族,就要槛送入京,好让天下百姓知道,残元已灭!”傅友德先是朗声道。 顿一下又小声道:“不过还有三辆囚车,是给燕王,平都督和张指挥准备的。” 说着视线飘向了朱桢身后,在诸王中却没有见到要找的那个。 “放心,我四哥不会叛逃。”朱桢淡淡道:“因为有旨意要将他槛送入京,所以我把他关在马车里了。” 说着指了指身后一辆遮的严严实实的马车,侍卫打开车门,朱棣果然在里头趴着。 其实朱棣皮糙肉厚,加上有老五妙手回春,他早就能翻身,能下地了。但做戏做全套,让将士们看到他挨了八十军棍,一个多月就能满地跑,心里会怎么想? 反正不会认为单单是因为他天赋异禀…… 所以朱棣一直老实待在马车上,就算实在憋不住了,出来透透气,也是拄着双拐。配上他炉火纯青的演技,所有人都以为燕王殿下还瘸着呢。 给傅友德等人验过货,朱桢便命人关上车门,然后低声对傅友德道:“多冷的天啊,非要坐囚车的话,能用毛毡围一围不?” “可以,但在路过州县时,必须去掉,让百姓看清……”傅友德说着苦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份上谕,递给他道:“不是末将想当这个恶人,王爷还是自己看吧。” “我当然知道。”朱桢摇摇头,却不接那圣旨道:“还信不过你老傅吗?” “唉……”傅友德叹气道:“王爷总是那么体贴下属,实不相瞒,末将来前都做好了被王爷痛骂的准备。” “哎,这是我父皇的旨意,跟你有什么关系?”朱桢笑笑道:“再说我四哥确实做得不对,应该接受惩罚。” “话虽如此,但末将真担心燕王殿下受不了啊……”傅友德一脸心疼道:“大宁地广人稀还好点,可入关之后两千多里,要经过十几个府,几十个县,上千万百姓夹道欢迎,都会看到燕王殿下坐在囚车里的样子,这也太屈辱了吧?” 他身后的蓝玉却只觉得解气,险些绷不住笑起来,暗道:“活该。” 朱桢瞥蓝玉一眼,吓得他登时缩头缩脑,不敢再幸灾乐祸。 “老傅你说的有道理,”朱桢作势寻思一番,便正色道:“不过旨意不能违背,让四哥换车吧。” “王爷……”傅友德还想再劝,朱桢却朝他递了个眼色,他便明白了,沉声道:“把囚车推上来!” 顿饭功夫,几十名高级俘虏和朱棣、平安、张玉三人都被送入了囚车。 大军押送着囚车缓缓驶向庆州城。 大军计划在庆州城休整三天,然后继续南下。 朱桢哥几个回到了他昔日的行辕,沐浴更衣,饱餐一顿,然后狂睡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朱桢便召见傅友德。 “王爷怎么不多休息会儿?”傅友德见礼之后,恭声问道。 “睡够了,闲着也是闲着,叫你来聊聊天。”朱桢笑着请他坐下。 “年轻就是好啊。”看着重新变的神采奕奕的朱桢,傅友德羡慕道:“要是换了末将,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歇不过来的。” “哈哈,我要是到你这个年纪,还有你这样的体格,就谢天谢地了。”朱桢呵呵一笑,端起茶盏呷一口道:“终于结束了。” “是啊。”傅友德也感慨万千道:“二月初二,咱们在通州誓师出兵。冬月廿二,王爷携元主凯旋,整整两百九十天啊!” 说着他笑笑道:“好在老天保佑,皇上圣明,王爷英明,咱们还算干的漂亮,赢得彻底。” “什么叫还算?”朱桢大笑道:“就是干得漂亮!绝对赢得彻底!” “是,是。”傅友德忙笑道:“我这不是谦虚惯了吗?咱们确实干得漂亮啊,整场战争共计歼敌十余万,俘虏近百万之众。而且把北元皇室和纳哈出一网打尽。还顺道灭了瓦剌、朵儿只部。战果之辉煌,胜利之彻底,不止本朝前所未有,哪怕放在汉唐,也是仅见的!” 第一三五二章 功夫在诗外 庆州行辕内。 朱桢和傅友德一边喝着茶,一边“自吹自擂”,心情畅快无比。 不过今天他找傅友德来,可不是光为了吹牛的。 “此战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有父皇和大将军多年来打好的基础,有全国上下万众一心的支持,还有将士们气吞万里的英勇表现。”所以吹了一会儿,朱桢便敛住笑容问道:“取得这样的大胜,也是顺理成章的。但是,你觉得这一场大胜真能“一扫胡尘,永清沙漠”吗?” “不能。”傅友德摇摇头,也正色道:“我们确实也不宜太过得意。胡人就像草原上的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说着他笑笑道:“不过这样前所未有的大胜,足以震慑两代胡人,保边疆无事四十年了吧?” “应该没问题。”朱桢点点头:“但前提是要处理好那些内附的,还有投降的蒙古人。” “王爷说得是。”傅友德深以为然道:“这一年末将巡视各部能感觉出来,其实他们对大明还不是很信任,有抵触情绪,一个处置不当很可能会引发大量的降而复叛。” “很好,不愧是老傅,能看到这一层,就说明你不光会打仗,还有治理的才能。”朱桢赞道。 “呵呵,王爷这话,末将怎么听着怪瘆得慌?”傅友德寒毛都竖起来了,跟老六混了这么多年,他太清楚王爷的做派了。 “瞧你说的,好像本王要害你似的。”朱桢失笑道:“放心吧,我怎么会坑你呢?这是好事。” “什么好事?”傅友德警惕问道:“末将不是信不过王爷,我就是好奇。” “现在大宁的情况太复杂了,就像你说的,蒙古人确实归降了,但一个弄不好又会大规模反叛,那样我们的仗不就白打了吗?”朱桢便沉声道:“而且之前就跟你说过,大宁的位置太重要了,说是攸关国运都不为过,我实在不放心交给曹国公。” “……”傅友德也不好菲薄李景隆,只能笑笑道:“曹国公确实年轻了些。” “好吧……”朱桢也不好用大外甥未来的表现,否定他的现在。便道:“但大宁不是给他交学费的地方,回头搞成烂摊子,谁都没法收拾。” “是。”傅友德点头道:“一个弄不好,后果太严重了。” “所以还得你老哥继续坐镇大宁啊。”朱桢满怀期许的看着傅友德道:“我不是瞧不起李景隆,实在是对这个大宁镇守的要求太高了,非得经文纬武,谋勇双全;能得人,能知人,能爱人,能制人;省天时之机,察地理之要,顺人和之情,详安危之势不可——本王纵观宇内,也就是大将军、颍国公与文英哥三人而已。” “王爷过誉了。”傅友德忙谦虚道:“末将何德何能,敢与大将军比肩?” “哎,老哥你定巴蜀、平云南、灭北元,功劳已经比肩大将军了,现在就看你能不能像大将军抚平幽燕那样,把大宁之地彻底变成明土,内附各部彻底化为国人了。” “很不容易啊。”傅友德神情严峻道:“以大将军之能,尚且用了近二十年才将北平彻底归化,末将愚鲁,怕是二十年也未必能成功。” “肯定可以的。”朱桢信心满满道:“我岳父那时要归化的,可是元朝都城所在,而且彼时元顺帝尚在,北元势力强大,胡人自然难以归心。” 顿一下他接着道:“现在的情况可比那时候强太多。北元已经亡了,所有的反抗势力也被扑灭了。蒙古人正处于最老实的阶段,只要你能恩威并施,善加笼络,不愁他们不归心。” “好吧,那末将就试试看。”傅友德思考良久,终于还是点头道:“不过王爷赶鸭子上架,总不能这么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怎么也得给一篇章程,好让末将心里有谱吧?” “放心,我会管到底的,哪怕咱们将来天各一方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找我,本王能帮的一定帮,帮不上的也会给你出谋划策的。”朱桢沉声应道。 “好,王爷这么说,末将心里就不太慌了。”傅友德松口气道:“那就烦请王爷先教我,眼下该怎么做吧。” “哈哈,你这个老傅,真是石头缝里都得挤出油来。”朱桢苦笑一声道:“其实本王在云南怎么干的,你都看到了,搬到大宁这边也大差不差。” “王爷在云南治卫所、驯土官、屡平乱、多修路、广屯田、修水利、兴文教……哦对了,还鼓励汉蛮通婚。”傅友德便板着指头数算道。 “哈哈哈,老傅有心了,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来。”朱桢笑着赞许一声,又补充道:“不过还漏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振兴贸易。” “对对对,还有振兴贸易。”傅友德忙点头道:“王爷恢复茶马古道,扩大井盐和铜矿的生产销售,让云南的财政状况迅速好转,有了钱才好当家啊。” “没错,”朱桢颔首道:“但鼓励贸易不只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加强云南与内地的联系,让云南各族在经济层面上融入大明。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有基础牢固了,上层的政权才会牢固。” “明白。”傅友德忙谨记道:“开边互市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以这么说。”朱桢笑笑,略略提高声调道:“不过我得提醒你,也不能全盘照搬。大宁和云南的情况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生搬硬套肯定会水土不服的。” “比如说呢?”傅友德是能多问一句算一句。 “比如说,云南最核心的政策是屯田,甭管军屯民屯还是商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尽可能多的汉人在云南落地生根。”朱桢便举例道:“但大宁虽然幅员辽阔,可能屯田的地方只有庆州以南,和沿河的部分区域,其他绝大部分地方并不适合耕作。” “是。”傅友德深以为然道:“确实不具备大规模屯田的条件。” “所以除了在南部和沿河地区外,大宁不宜盲目屯田。”朱桢沉声道:“但无所谓,因为屯田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目的,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第一三五三章 不是不可以 “王爷刚才说,屯田的目的是,让更可能多的汉人在云南落地生根,那么还能有什么手段,能让汉人在大宁落地生根呢?”傅友德请教道。 “老傅,我汉人可不只是会种地的。”朱桢笑道:“只要能赚钱,能过上安生日子,我汉人什么都能干,什么都能干好。” 顿一下,他沉声道:“我说大宁比云南条件好,可不是忽悠你,这里虽然也是塞外,但燕山山脉可没法跟西南的十万大山相比。” “是。”傅友德赞同道:“如果说燕山是一面墙,十万大山就是……无数堵墙,从内地到大宁,可比到云南容易多了。” “所以嘛,让大宁和内地形成紧密的经济联系,也要容易许多。”朱桢笑道:“而且草原的牛羊,和内地的物产,对对方来说都是刚需,本身就具备形成紧密联系的所有条件,之前只不过被人为的分开了。” “所以末将要做的,是让双方重新建立这种联系?”傅友德问道。 “对。”朱桢沉声道:“这中间需要大量的人手,只要你创造了良好的条件,自然会有商人从内地招人过来。” “良好的条件包括什么呢?”傅友德追问道。 第752节 “便捷的交通,安全的环境,自由贸易,低税收,尽可能少的骚扰。”朱桢屈指道:“做好这五点即可。” “是……”傅友德不知何时掏出了小本本,把要点快速记录下来。然后寻思道:“第一条很清楚,就是继续修路嘛。但后面四条就复杂了……” “是,都是大文章,但你要学会提纲挈领。”朱桢便谆谆教导道:“这个纲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今年修筑的那些城池。你让汉人居住在城市里,就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把互市放在城市里,就可以让他们自由贸易。同时也方便监督官府和军队,不让他们把手伸太长。” “对对对!”傅友德眼前一亮道:“城池是核心,是关键,它的用处太大了,可不只是兵站和粮仓。” “没错,城市就是我们统治草原的抓手。”朱桢满意的点头道:“比起无边无际的草原,只管理十几个大小城市,是不是顿时感觉压力小多了?” “还真是。”傅友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刚才一想到要管理那么大的版图,末将裤子都湿了。” “哈哈哈!”朱桢哈哈一笑,又正色道:“但你也不能光把眼睛放在城里,对城外的草原不管不问,那样是绝对不行的。” “是。”傅友德忙应一声,请示道:“那么草原上的重点在哪里?” “其实草原大部分时间都是风平浪静的,和他们接触这么长时间,你也能看到,他们大都是跟我们一样的正常人,也贪生怕死,也得过且过,也不是吃人的狼。所以只要保证正常的贸易,可以让他们吃饱穿暖,日用充足,大部分人会自觉维护汉蒙一家的。” 朱桢说着话锋一转,幽幽道:“但这只是一般情况下……” “那不一般的情况呢?”傅友德目不转瞬的望着朱桢。 “你要注意两点,一个是要预防出现短期内可以整合草原的强人,另一个就是避免长期的人口增长。”朱桢压低声音道:“当这两个条件出现一个的时候,草原就会不稳定。当两个条件同时出现的时候,草原就麻烦了。” “是,新成吉思汗。”傅友德咽口唾沫道。 “没错,这就是我兄弟一定要干掉也速迭尔的的原因,他和他手下那个马哈木,都是有这样能力的强人。”朱桢叹息道:“但还是草原太大了,漠北漠西还有大量的地方,可以容纳他们。所以我们不能一直用这种手段,那样只会把他们逼到我们的势力范围之外。一旦脱离了我们营造的温室,他们的威胁反而会成倍的增长。” “皇上也是这么考虑的。”傅友德点头道:“所以才一直以招抚为主,不许我们杀戮太甚。” “当然凡事都不能绝对化,对待这种强人,军事上的高压是必不可少的,但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政治上的分化瓦解,来避免他们对各部进行整合。”朱桢料到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该不会再回草原了,所以把话说的非常透。 “其实,本王从一开始就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了。我将归降的各部尽可能平均的分封在大宁各卫,又让纳哈出领着他的族人去外东北搞他的奴儿干都司,这样剩下的王公实力都差不多,谁也不服谁,自然就成了一盘散沙。” “日后你要谨记一条铁律,每个部族都只能在自己的卫所游牧,绝对不可侵入其他卫所领地。”朱桢一字一句道:“否则必严惩不贷!” “为了防止他们钻空子,还要严禁把牧场转卖或出租给外人。总之就是要,把所有部族都牢牢拴在他们被分封的草原上!哪个部族敢擅自大规模离开就是图谋不轨!决不允许他们恢复游牧!” 朱桢虽未明说如何处罚,但他杀气腾腾的语气,已经把他的意思表明的再清楚不过。傅友德肃然点头道:“明白了。王爷放心吧,谁敢越雷池半步,杀无赦!” “哎,不要那么极端嘛。手段多得很,轻易不要动刀子。”朱桢赶忙把他往回拉道:“而且你最好把握一个度,不要介入他们小规模的边界摩擦中,把矛盾留在各部之间,要避免变成汉蒙矛盾,或者官府与蒙人之间的矛盾。” “懂了!”傅友德重重点头,佩服至极道:“虽然说了很多遍了,但末将还是得说,我平生最佩服的,除了皇上就是王爷。” “哈哈,”朱桢放声大笑道:“我记得上回是说,“除了皇上和大将军”的。” “这说明末将比从前更佩服王爷了。”傅友德拍完马屁又问最后一个问题道:“王爷还没说如何控制人口呢。” “这是个以十年二十年为衡量单位的问题。”朱桢道:“我们的工具有很多,不过大部分政策都是由朝廷来制定的,比如从草原各部征兵,把壮丁分散到全国各地去驻扎,或者派到战场上打仗。再比如时机成熟后,编户齐民,设立州县,将人口从王公手中夺走。你到时候照着执行即可。” “你当然也有事可做,比如鼓励通婚,让将士们多娶蒙古娘们,比什么都管用。”朱桢最后取笑傅友德道:“可惜你年纪大了,不然应该带个头的。” “咳咳……”傅友德讪讪道:“如果朝廷真需要,也不是不可以。” 第一三五四章 分道 短暂的休整后,大军继续南归。 腊月初一,大军抵达大宁。 这时,朱桢告诉傅友德和蓝玉,他们哥几个不准备往南走了。 “什么?!”傅蓝二人听的肝都颤儿,不知道几位爷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不往南那去哪?” “往东,去辽西葫芦岛。”朱桢一本正经的答道:“今年没那么冷,那边市舶司报告说还可以通航。所以我们决定坐船回去,这样能赶上陪父皇母后过个年。” “啊?”两人张大嘴巴,又同时合上了。“哦……” 秒懂。这是为了保全燕王的颜面啊! “王爷们真是至孝啊。”傅友德满脸钦佩道。 “啊,真孝。”蓝玉赶紧附和一句,又问道:“那大军由谁带回?” “当然是你这个首功之臣了。”朱桢正色道:“去带着将士们接受沿途百姓的欢呼膜拜吧,但注意不要扰民。” “是。”蓝玉就很高兴,也不知后半句听进去没有。 “对了,我三哥继续给你当监军,恶人让他来做。”朱桢又道。 “哦,是。”蓝玉的笑容就没那么灿烂了。 所以离开大宁后,朱桢一行就与大军分道扬镳了,沿着当初平安押运粮草的那条路线,往辽西走廊而去。 这条路线还没恢复元朝时的繁忙,眼下更是车马稀少,大军行走半天,也见不着个人影。 顶上罩着暖篷,四周围着毡毯的囚车里,朱棣感动的拉着朱桢的手:“六弟,你对四哥实在太好了。四哥我这辈子要是对不起你,我就不是人……” 连傅友德和蓝玉都秒懂的道理,他焉能不知?老六走海路纯粹是为了避开沿途的州县,让他不用在千万百姓面前丢人现眼。 而且更窝心的是,老六还把老三派去监军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像只苍蝇一样,嗡啊嗡啊的一直嘲笑他了。 然而老三也很感激老六,因为他晕船…… “唉,四哥以后少给我惹麻烦就行。”朱桢苦笑一声,甩开他的手,把炉火拨旺道:“至少别惹这么大的麻烦。” “嘿嘿,我保证这辈子就冲动这一回。”朱棣双手罩在炉子上,一边坦白自己的真实想法道:“其实我这也不是一时冲动,我那口气憋的太久了。” “多久?”朱桢双手抄到暖袖中。 “从岳父宣布任命的那一刻开始。”朱棣咬牙道:“当时我想岳父病后父皇便让我代理大将军府事务,那么北伐的主帅也大概是我,就算不是,也该是蓝玉后来那个角色。” “结果发现我想多了……”朱棣愤懑的叹了口气,虽然时隔多日,但想起来还是不好受。他从炉旁拎起酒壶,猛灌了一口烈酒。 “我堂堂燕王居然只落了个随军出征、帐下听令……” “我也挺意外的,但三哥也跟你一样,所以老头子也不是针对你的。”朱桢轻声道。 “我知道,所以我忍了。我以为我能忍住,可是半年多时间别人在前头打的热火朝天,我却不是筑城就是督粮,别说我自己了,就是下头的弟兄们都受不了了。”朱棣闷声道:“后来远征军里有老三,却没有我的名字,我这下彻底绷不住了,便跟下面弟兄一合计,就来了个鱼目混珠……” “噗……”朱桢差点没绷住,四哥这文化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 “你笑什么?”朱棣奇怪的问道。 “没有,我想起了花木兰。”朱桢打个哈哈,又正色道:“出征名单是老头子定的,不过三哥这个监军是我指定的。原因四哥肯定懂。” “是,我哪适合当监军?”朱棣认同的点点头道:“所以我一点也不怪你。” “那就是怪老头子咯?”朱桢轻笑道。 “是有点。”朱棣也不讳言,低声道:“我知道父皇为什么不让我统兵,不就是怕我挟平定北元之功,彻底接手岳父的部队吗?” 老四越说越生气道:“你说父皇把我当什么人了?老六,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的理想都是当个将军,马革裹尸!我有一丝一毫的野心吗我?就是把皇位放在我面前,让我当皇帝我都没兴趣!” 他憋屈的把银制酒壶都捏扁了,嘶声道:“所以我就想跟他对着干,不让我去我偏要去,后果多严重我都要去!” “四哥,你钻牛角尖了。”朱桢摇摇头,开导他道:“这种事我从来不细寻思,我劝你也别瞎琢磨。” “少来,以为我不知道你?心细的跟什么似的。”朱棣却哂笑一声道:“我就不信父皇这几年对你既用且防的态度,你能没感觉?” “有感觉,但那是正常的。”朱桢坦荡一笑,给老四掖了掖身上的熊皮大氅。淡淡道:“我们既是父子,又是君臣。老头子心里头再疼你,但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做,不然他就不是称职的皇帝。” 说着他问道:“你觉得老头子称职吗?” “何止是称职,简直是……”朱棣想要形容一下朱劳模,奈何肚里没墨水,只能一句“我艹”行天下。 “所以老头子的安排,咱们没必要多想,想多了受伤的只会是自己。”朱桢幽幽一叹道:“其实作为一个皇帝来说,他已经够像个爹了。” “……”朱棣咂咂嘴,寻思半天还真是这么回事。再说他那口气也出来了,自然不会再跟老六犟嘴了,便服气道:“要不怎么你是大宗正呢,看的就是比我们透。” “呵呵……”朱桢笑了笑,伸个懒腰,从囚车上下来,对朱棣道:“葫芦岛快到了,四哥委屈一下。” “哎。”朱棣点点头。 侍卫便端走火炉,撤掉毡毯。好在熊皮大氅还给他留着,也不至于把老四冻成狗。 朱桢又顺道看了看张玉和平安。张玉自然无所谓,反正这里也没一个认识他的。 但这里可是平安原先的地盘。 朱桢便问道:“保儿哥,需不需要给你带个头套?” “不需要。”平安却昂首挺胸道:“坐在囚车里俺也是封狼居胥的大英雄!” 说着他感激的对朱桢咧嘴一笑道:“王爷,万分感谢。” “应该的。”朱桢温厚一笑。虽然也不知道他是感谢自己帮他上战场,但是感谢自己把他的名字写进了祭文里。 第一三五五章 葫芦岛 葫芦岛并不是岛,而是位于辽西走廊上的一个半岛,因海湾形似葫芦而得名,属辽东都司管辖。此时,后世鼎鼎有名的宁远卫还未设立,所以这段位于锦州和山海关的咽喉要地,之前竟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 后来总理海政衙门负责漕粮北运,朱桢便捷足先登。选择这里作为给辽东都司供粮的港口。 因为这里虽然离辽阳远一点,但胜在港阔水深,夏避风浪,而且严冬也只微结薄冰,是个难得的不冻良港,比辽河口的水文条件好太多了。 大宁都司设立以后,从这里向草原供粮最便捷,葫芦岛的优势就更大了。于是这里迅速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海港城市,热闹程度快赶上辽阳了。 好吧,主要还是因为辽东的人口太少了…… 朱桢一行来到城门口时,就见彩旗招展,鞭炮齐鸣,韩宜可和沈荣率领万余军民夹道欢迎。 “恭迎王爷凯旋!”两人早就接到消息,在葫芦岛恭候多时了。 “哈哈哈,诸位兄弟父老快快请起。”朱桢团团抱拳,向葫芦岛的军民高声道谢:“大军能在草原深处作战近一年,多亏了诸位辛苦转运粮草,本王已经为你们向父皇请功了。请父皇开恩,蠲免你们三年的赋税!” “嗷,多谢王爷!”众军民登时欢欣万状,又磕头作揖道谢不迭。 “另外……”朱桢话还没说完,又接着道:“本王跟韩大人商量过了,从腊月初八开始给你们放假,一直给你们放到明年二月二,让你们好好歇一歇。而且放假期间薪水照发,另加每人二两银子的过年钱!” “嗷嗷嗷!皇上万岁,王爷九千岁!”众人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连“九千岁”都给他发明出来了。 朱桢差点绷不住,好家伙,老子成魏忠贤了…… 进城时,因为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葫芦岛的军民都知道燕王和他们都司是为何被关进囚车里,所以非但没人嘲笑老四三人,反而还有不少老百姓,往他们三个的囚车里塞好吃的。 在老百姓朴素的认知中,主动出击去消灭鞑子,是英勇无畏的表现,朝廷把三人关起来,反而是不近人情了。 平安果然把自己当成英雄,在囚车里向自己昔日的部下频频挥手,好多军官还跑过来向他敬酒,与他洒泪作别,然后跪求朱桢保住他们都督的命,那场面好似他要被押赴刑场一般。 第753节 朱桢只好向他们保证,平安一定会平安的,这才得以脱身,跟韩宜可沈荣来到码头,查看海况。 只见波澜不兴的天然避风港内,海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儿,星星点点的反射着明媚的阳光。 “这种海况能行船吗?”朱桢神色平静的问道:“实在不行就用备选方案,从青泥浦出海。” 青泥浦就是后来的大连湾,因为纬度较低,且受暖流影响,那边肯定不会上冻,只是要多走七百里。 “没问题。”韩宜可却很肯定道:“这种程度的薄冰伤不到船。” 说着他一指静静停在码头上的那些两千料大船道:“而且这些船都经过特殊改装,在船壳外加装了铜板,能够破开一指厚的冰层,自身毫发无伤。这些日子,为臣每天都会派它们出海清理航道,确保万无一失。” “好,那就上船!”朱桢绝对信任手下的头号干将。 随着军官一声令下,将士们便牵着战马排队开始登船。老四等人的囚车,也被用桔槔吊车缓缓吊上了甲板。 “当心点,别把本王掉海里去!”海风呼啸,把囚车吹得东摇西晃,朱棣双手抓着栏杆,十分紧张。 “王爷放心,我们的吊车能吊两千斤。”沈荣赶忙安慰他道:“恁连人带车还不到一千斤。”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朱棣看着脚下泛着碎冰的海面,胆战心惊道。 好在操纵桔槔的吊车手技术十分了得,将他连人带车平稳的放在甲板上。 “哎呀妈,吓死老子了。”朱棣这才松了口气,这种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实在比沙场厮杀还可怕。 借着大部队登船的功夫,朱桢视察了葫芦岛码头。只见财大气粗的海政衙门,不光修了四条永久的石栈桥,可供二十条大海船同时靠泊卸货。甚至还在湾口修了一条防波堤。堤上设有灯塔和炮台,显然还有导航和警戒的作用。 “嗯,能看出来是下了功夫的。”朱桢满意的点点头。 “主要还是王爷慧眼识珠,选的这个海港条件太棒了。”韩宜可从旁夸赞道:“它不光水温较高,冬季大部分时间都能通航,而且沿岸全为岩石构成,所以不淤。海床急斜,所以水深。葫芦状的海湾,又可以挡住风浪,还是个天然的避风港。放眼全国也没几个港口能比得上。” “而且它的位置也太好了,不仅在辽西走廊上,而且还是通往大宁的海上门户。”沈荣凑趣笑道:“以为臣愚见,用不了几年这港口又得扩建了。” “那也不要紧,设计的时候还预留了四条栈桥的空间,”韩宜可笑道:“早就料到会这样了。” “看来咱们所见略同啊。”朱桢便对两人笑道:“未来朝廷要重点经营大宁和东北,父皇准备把我三个弟弟封到东北来,大宁也有一个。不说别的,单说这四个王府的建设,还有日后的维护、用度,都得从葫芦岛走,这是多大的一块需求吧?” “那日后东北的人口怕是能上百万啊!”韩宜可两人惊讶道:“没想到皇上这么重视东北。” “东北太重要了,关系着国家的安宁。把大宁和东北治理好,北疆就基本不会再有边患了。”朱桢沉声道:“为此,单单一个辽东远远不够,起码要实控松嫩平原,那里可是开展军屯的好地方!”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道:“我是力主在大宁和东北设立布政司的,没有文官系统来兴修水利、组织生产是不行的。” “要是大宁和东北都能设省的话,那可太棒了!”韩宜可二人两眼放光。那样他们又要多两个大主顾了。 “不过这事儿我只能建议,最后还得老头子和皇兄拿主意。”朱桢让两人先别激动道:“你们要是想见其成,就好好帮着辽东和大宁发展起来,到时候自然水到渠成。” 第一三五六章 岛主六娘 离开葫芦岛后,船队在提前开辟好的航道中缓缓而行,果然平安无事的驶出了辽东湾,进到渤海深处。 来到深海中,就不用担心伏兵了,船队升起满帆,乘着强劲的西北风,一天就驶出了渤海湾,第二天便到了耽罗岛。 “还要停靠吗?”朱棣哪怕在船上,也不下囚车半步,吃喝拉撒全在车上,说度日如年也不为过,自然不想再多耽搁。 “停靠。”朱桢点点头,开导他道:“四哥别急,咱们要是全速前进,十天就能到南京城,但问题是你愿意这么早回去吗?” “呃……”朱棣闻言神情一滞,讪讪道:“那肯定是不愿意的。” 道理很简单,回去太早,大军还没凯旋,又没有“大过年的”台阶可以下,父皇还不一心一意,痛痛快快的收拾他? 还是磨蹭到年根儿再回京吧…… 说话间,船队缓缓停靠在面向高丽半岛的耽罗港中。 耽罗岛尽管纬度相当于山东半岛,但因为有暖流经过,属于亚热带气候。虽然寒流南下时也会下雪,但冬天总体还是湿润温暖的。 朱桢等人的大衣裳都穿不住了,脱掉了沉重的大氅,只觉全身轻松。 他们哥几个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朱棣看着比原先大了几倍的码头,还有码头中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码头边那座新起的港城,惊讶道:“这里变化也太大了吧?” “主要是托了朝廷的福,这些年对牛马畜力的需求巨大,岛上的牧场规模一扩再扩,每年都能往内地发运牛两万头,马五万匹左右!” 说着他笑笑道:“咱们北伐的很多马匹,都是在这里选育出来的。” “那还真是劳苦功高呢。”朱棣先赞叹一声,又奇怪道:“不对啊,我记得十年前咱们巡视过岛上的情况,当时的结论是最多能养十万匹马,怎么一年就能供五万匹?” “哈哈哈,那你就得问咱们的耽罗总管了。”朱桢大笑着指了指码头上恭候多时的人群。 朱棣定睛一看,一眼就认出了被众星捧月的沈六娘。 “六娘?”朱棣吃惊道:“她不是在苏州开金莲院了吗,怎么又跑到耽罗岛来了?” “咳咳。”朱桢咳嗽一声,示意四哥小声点。 一旁的沈荣感激的笑笑,替王爷解释道:“这不托王爷的福,我们沈家又回苏州了嘛。” “然后你们就不让他在苏州混了?”朱棣问道。 “怎么会呢?”沈荣讪讪道:“正好相反,是我们家里都想劝六娘回去,她就是不肯,可能是劝的人多了些,她竟离开了。” “当时正好耽罗总管出缺,六娘找到我说想接这个差事,正好也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我就让她试试看。没想到这一干,还真干出名堂来了,耽罗岛上也算是政通人和,牲口出栏数打着滚往上爬!”朱桢笑着对沈荣道:“我看你爹的聚宝盆传到你闺女身上了。” “是。”沈荣点头道:“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我这回来是想让她回去当家的。” “哟,跟我抢人才。”朱桢调笑一句,沈荣连道:“不敢。” “哈哈,我跟你开玩笑呢。”朱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让六娘自己做决定吧,这么长时间还不明白吗?她最需要的就是尊重。” “是。”沈荣忙点头。 耽罗港码头上。 “恭迎王爷!”沈六娘率众跪迎朱桢。 “哈哈哈。”朱桢大笑着从舷梯上下来:“都平身吧。六娘还是风华绝代啊。” “王爷就会取笑为臣,我都三十多的人了,人老珠黄了。”沈六娘掩口轻笑,风情万种。 “咱俩站在一起,别人肯定以为我是你哥。”朱桢摸着自己粗糙的面孔,笑道:“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叫你姊姊了。” “王爷那是被塞外风沙吹成这样的,将养半年就恢复了。”沈六娘笑着安慰他道。 朱桢又跟她身后的几人打过招呼,其中几人是海政衙门和太仆寺派驻于此的官员,还有三个则是当地的土著。 虽然十年没来,他还是准确的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一个是高铁他爹,耽罗土著首领高平英。另一个是昔日的牧胡首领阿勒图,还有一个则是当初给他们当翻译的郑闻。 当初就是他们三个人做主归顺了大明,朱老板又将耽罗岛赐给老六做领地,他们便成了楚海滇王府的属官。 眼下三人头戴乌纱,身披官袍,脚踏朝靴,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跟当年野人似的落魄样简直判若云泥。 对王爷还能记住他们,三人都感激涕零,郑闻激动道:“我等卑鄙小人居然还劳王爷挂念,真是罪过。” “你们都是本王手下的官,本王不记得你们,不就是个糊涂蛋了吗?”朱桢大笑着打趣道。 高平英赶忙拍马屁道:“王爷真是英明无比,明鉴万里!” “哈哈哈!”朱桢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不禁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记得当初你是一句汉语都不会说。” “我们现在是王爷的子民,肯定得努力学着说汉语,写汉字的。”那阿勒图也陪笑道。 “好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朱桢赞许道:“这次你们养马有功,本王也一并为你们请功了!” “多谢王爷!”众人登时欣喜万状。 “请王爷移驾总管府。”这时沈六娘柔声道:“臣等略备薄酒,欲为王爷一行接风,不知可乎?” “可,当然可。”朱桢点头笑道:“来了耽罗岛,就全听六娘安排。” “王爷太给为臣面子了。”沈六娘便欣喜地拉开车门,恭请王爷上车。 其余人等也各自上车,浩浩荡荡往耽罗城去了。 待大人物们都走了,码头的桔槔才将那三辆囚车徐徐吊上岸来,然后由亲兵侍卫推着往耽罗城而去。 沈六娘就是心细,早就命人在道路两旁设置了道幛围幕,不让闲杂人等窥视老六的王驾,当然也是为了保全老四的颜面了。 第一三五七章 燕王的倔强 耽罗总管府。 正厅中大开筵宴,酒肉海鲜齐备,还有窈窕白皙的高丽女子,在翩翩起舞。 沈六娘提着食盒来到安静的后院,经过严格的检查后,终于可以接近并排停在院中的三辆囚车。 “哟,你这个地主不在前面待客,跑来这里探监吗?”朱棣盘腿坐在囚车里,朝沈六娘笑道。 “六王爷吩咐给王爷送饭,奴家怎么能让别人来呢。”沈六娘轻叹一声道:“苦了王爷了。” “不苦,俺自找的。”朱棣笑道:“就是连累了他俩。” “没事,我俩是自愿的。”张玉和平安异口同声。 “三位真是豁达,这样都能谈笑自若。”沈六娘钦佩一句,举着食盒问那守在一旁的卫兵道:“能打开车门吗?” “门没锁。”卫兵便道。 “啊?”沈六娘一愣,就见朱棣三人都推开了囚车的门。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老六从来就没上过锁,是本王自己不出去的。”朱棣嘿嘿一笑。 “王爷不出去,我们只能陪着。”平安和张玉苦笑道。 “王爷这是跟谁置气呢?”她赶紧走到车旁,将最上层的食盒送了进去。然后又把另外两盒送给平安和张玉。 女人对情绪的感知就是敏锐,一下子就戳到了老四的心坎上。他可不就是在跟他爹置气嘛。父皇要把我槛送回京,好啊,那我就吃喝拉撒都在囚车里,打死不下车…… 当然朱棣绝对不会承认,他便笑道:“置气,置什么气?俺这是严格遵守圣旨。老六已经为我担了老大的关系,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王爷还真是兄弟情深啊。”沈六娘也很知趣的顺着他说道。又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坛酒道:“岛上自己烧的高粱酒,也就是勉强能喝,王爷和两位将军凑合着暖暖身子吧。” “哈哈,能让你六娘说能喝的酒,那绝对差不了。”朱棣高兴的搓着手道:“倒上倒上。” 沈六娘便给他斟了一碗酒,朱棣端起来一尝,不禁大赞道:“俺就说吧,又纯又辣,真他娘的过瘾!” 两人一尝也是赞不绝口,都觉得这是几年来,喝过最好喝的酒。 “喜欢就多喝点。”沈六娘高兴道:“走的时候再给你们捎上几百坛,自己酿的酒就有这个好处——管够。” 第754节 “几百坛?”朱棣吃惊问道:“你们酿了多少啊?岛上的需求这么大吗?” “岛上的那些牧民庶族,可喝不着这么好的酒。”沈六娘答道:“这是卖给高丽那帮王公大臣的。” “卖给那帮穷馊的干啥?”朱棣对高丽最大的印象,就是穷。那小盘子小碗的,他喵的国宴标准都吃不饱。“卖给江南的狗大户才能赚大钱吧?” “王爷说得是。”沈六娘笑笑道:“不过我们卖酒给他们,不是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难道还是为了草?”朱棣笑道。 “王爷还真说着了,就是为了草。但不是普通的草,而是牧草。”沈六娘正经答道:“我们卖酒给他们,他们用紫苜蓿和黑麦草换。” “这样啊。”朱棣恍然道:“俺就说以你沈六娘的生意经,不至于此。” “岛上的牧草不够用吗,还得让别人帮你们种?”张玉好奇问道,他在草原那么多年,从没听说牧草还需要买的。 “原先是够用的,但后来我们按照王爷的指示,从游牧改成了固定放牧,这样同样的草场,可以多养活好几倍的牲口。”沈六娘答道:“但这样一来,不仅需要的人手成倍增加,牧草也不够用了。人好说,这些年源源不断有犯人流放过来,足够用了。但牧草的话,这地只有一层,想多种也种不出来,我就跟李成桂、郑梦周商量着,让他们帮忙种牧草,我们可以用粮食和别的他们需要的东西换。” “一开始他们还换粮食来着,结果发现我们岛上的耽罗烧好喝之后,就只要这一样了。”沈六娘接着道:“反正我们是没差,而且用酒换牧草更划算。” “真他妈的反动。”朱桢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后院,啐一口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王爷说得是。高丽多山地少,人稠缺粮,这帮王公却不买粮食只要酒,确实是不管老百姓死活。”沈六娘忙轻声道:“所以每年都有大量的高丽百姓逃到岛上来,我们能收留都收留了。不过岛上现在人口已经超过十万了,实在力有不逮了。” “没事,多的人你给我往云南送,那边缺人。”朱桢把手一挥。 “好嘞。”沈六娘高兴的应一声。 “我可算明白为啥岛上一年能出来那么多牲口了。”朱棣对老六道:“这么好的法子,干嘛不在大宁推广?” “谁给他们种牧草去?”朱桢摇头道:“传统放牧就挺好。” “是啊王爷,牧草虽然说是草,但也得正经打理,而且还侵占耕地……”沈六娘也道。言外之意国内可不能这么搞,不然苦的都是自己百姓。 “明白了。”朱棣一点就透道:“那就只能苦一苦高丽百姓,骂名让阿桂来背吧。” “没事,他本来就已经被高丽人骂成曹操了。”沈六娘掩口笑道。 两人陪着老四用过牢饭,准备离开时,沈六娘才轻声禀报道:“王爷,你那个干儿子求见。” “哦,你说我们家阿桂呀。”朱桢毫不意外道:“他消息挺灵通啊。” “他在岛上有联络官,所以第一时间就知道王爷要驾到了。”沈六娘答道:“就赶紧往这赶,估计明天就到。” “行,本王也好些年没见我的好大儿了,那就等等他。”朱桢答应了,然后笑问道:“你跟他挺熟了吗?” “五十好几的人了,管我叫姑姑,好恶心啊。”沈六娘掉了一地鸡皮疙瘩道:“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 “哈哈哈,这不怪他。”朱桢不禁大笑道:“本王当初给他写信说,你是我的干姊姊,他当然得管你叫姑姑了。” “王爷还挺护犊子。”沈六娘莞尔。 第一三五八章 好大儿 第二天,思父心切的李成桂就赶到了耽罗岛。 与他同来的还有高丽右布政使金涛,按察使郑梦周,以及刚上任的都指挥使冯诚。 冯诚在云南吃了败仗,被朱老板降为千户,在军前戴罪立功。后来定边之战是他英勇杀敌,算是洗刷了耻辱。 不过话说回来,在百战百胜的大明军中,有了战败的污点,一般就甭指望再有出头之日了。 但冯诚是宋国公的公子,自然属于不一般的情况,所以这才没两年,就又当上指挥使了。当然冯胜也不好做的太过,所以让儿子到这犄角旮旯里来升迁,以免招惹物议,被言官弹劾。 “阿爸!” 李成桂不愧是武将出身,下船之后便一路冲进了总管衙门,经过搜身后,直接滑跪到朱桢面前,抱着他的腿便哭起来:“十年相隔两茫茫,可想死孩儿了!” “……”许是多年没要饭,朱桢的脸皮有些变薄了,竟感到有些羞耻:“好好,爹也想你,快起来吧。” “是。”李成桂哽咽着起身,满眼孺慕之情的望着朱桢。“阿爸雄姿英发,风采更胜往昔。” 一旁的沈六娘看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心说这不废话吗,十年前王爷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儿啊,你怎么老了这么多?”朱桢则有些吃惊的看着李成桂。十年不见,他从一个正值壮年的猛男,变成了须发花白的老者。 “唉,别提了。”李成桂叹气道:“心力交瘁,不光累,还整天挨王上骂,被同僚整,能不老吗?” “哦,王禑这是长大了,敢欺负我儿了?”朱桢脑海中的高丽王,还是当年那个小孩子。 “是,王上已经弱冠了。”李成桂苦笑一声道:“这些年脾气愈发暴躁,还听信一些人的谗言,觉得孩儿要篡国,所以处处针对我。”说着他泪眼汪汪的看向朱桢道:“阿爸可得为儿臣做主啊。” “你刚才说被同僚整,指的是金涛还是郑梦周?”朱桢看一眼刚刚走到大门口的那几位,低声问道。 “是郑梦周。”李成桂赶忙答道:“金涛哥跟孩儿一样忠于大明,我们志同道合。” “哦?你是说郑梦周不忠于大明咯?”朱桢幽幽问道。 “……”李成桂回头看一眼走到近前的郑梦周,咬牙点头道:“是。” “好,看为父怎么给你出气。”朱桢便淡淡道。 听得沈六娘忍不住的想吐槽,喂喂,要不要这么宠啊?是不是出来太久想儿子了? “臣等拜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这时,金涛、郑梦周、冯诚等人来到李成桂身边,跪地问安。 “都平身吧。”朱桢微微颔首,扫一眼众人便不悦道:“高丽王怎么没来?” “啊这……”郑梦周等人一阵错愕,心说原来刚才李成桂先来一步,不是想爹了,而是想给他干爹喂炮药啊。 虽然“王不见王”很正常,但朱桢是天朝亲王,而且是仅次于太子的三亲王。高丽王只是个郡王,显然还不够格跟朱桢玩回避,按说是要前来拜见的。 “回王爷,”郑梦周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们王上抱恙在床,不能亲来拜见王爷,他也十分遗憾,命微臣向王爷告罪,并呈上薄礼一份,聊表歉意。” “是这样么?”朱桢便微笑看向金涛。 他的目光明明清澈温和如春日溪水,金涛却登时气都喘不匀了。 “这,这……”嘴唇嗫喏了好一阵,也没吭哧出一个字来。 朱桢也不生气,便看向好大儿,李成桂断然摇头道:“回阿爸,郑梦周一派胡言,孩儿离京前,还跟王上一起骑过马,但请他一同来接驾时,他却坚决说“不来”。” “为什么不来,难道本王能吃了他不成?”朱桢愠然问道。 “他说自己身为国王,不愿意给人磕头。”李成桂便直接给王禑上眼药道。 “李成桂,你休要含血喷人!”郑梦周闻言大怒道:“王上就是病了,已经卧床不起好多天了,哪有力气跟你骑马?!” “呵呵,当着我阿爸的面,你也敢睁眼说瞎话,真是罪该万死!”李成桂与他针锋相对道。 “都住口。”朱桢哼一声,两人全都乖乖闭嘴。然后他又问一遍金涛道:“老金,本王再问你一遍,他俩到底谁在说谎?” “当然,你也可以说不知道,放心,本王不会为难你的。”说着他掏出帕子,给金涛擦一擦满头的大汗道:“那么现在,给我个答案吧。” 金涛知道,王爷问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答案,而是自己的立场。 他终于结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把心一横,咬牙道:“汉城伯说得对,郑廉访撒谎了,王上……不,王禑根本没病,他就是装病逃避拜见王爷。” “金方伯,你!”郑梦周一张脸登时煞白,急得直跺脚道:“你怎么能出卖王上呢?!” “抱歉,郑廉访,我是大明的高丽布政使。”金涛下了决心,神态反而轻松了不少。 “说得好!”李成桂大赞道:“十年前我们就已经是大明的官员了,郑廉访也一样!倒是你郑廉访,当着大明的官,却吃里扒外,白读了那么多圣贤书!” 朱桢抬下手,李成桂赶紧再次闭嘴,听义父沉声对郑梦周道:“老郑,本王一直是很欣赏你的。” “是,没有王爷的厚爱,下官也当不上这个按察使。”郑梦周忙恭声道。 “但你真的很让人失望,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欺骗我。”朱桢冷声道:“还有你那个王上,不只是对本王失礼,连我父皇几次召见,他都敢借故不去。他心里头到底还有没有大明?他还把自己当成大明的臣子吗?!” “王上心里当然有大明,他也一直把自己当成大明的藩臣……”郑梦周也是有胆识的,都这时候了还敢绵里藏针。 他说王禑是大明的藩臣,就是在提醒朱桢,他们王上可是有自己国家的一国之主。不应该以寻常的规矩要求他们大王。 “他到底是臣子还是藩臣先搁一边。”朱桢依旧云淡风轻的对他说道:“刚才,本王给金涛的第二次机会他把握住了。现在本王也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三天之内,把王禑带到本王面前,本王就也原谅你这回!” 第一三五九章世上只有爸爸好 耽罗总管府内。 郑梦周如遭雷击,半晌方缓缓摇头,艰难道:“王爷抱歉,恕难从命。我郑家世代侍奉高丽王室,老臣还是恭愍王钦点的状元,实在没法违背祖宗,对不起先王啊。” “少在这装模作样了。全国谁不知道,那王禑根本不是恭愍王之后,而是辛旽的儿子?!”李成桂冷笑着反驳一番,然后主动请缨:“阿爸,还是让孩儿去吧!三天稍微紧了点,儿臣保证五天之内,定将那辛禑带到阿爸面前!” “不必,这不是布政使的职责。”朱桢却摇摇头,吩咐冯诚道:“你去走一趟。” “遵命!”冯诚二话不说,立刻领命而去。 把个李成桂感动的稀里哗啦,心说阿爸这是不想脏了我的手,真是太为我着想了…… 冯诚领命之后,立即乘船北上,在强大洋流的驱动下,两天后就抵达了李城港。 这个高丽开京的门户港口,十年前就转交给了明军,驻有一个明军的海防千户所。 冯诚上岸之后,命海防千户立刻点齐兵马,跟自己星夜赶往三十里外的开京。 翌日一早,他便率军抵达了开京城下。 守城的高丽禁军在十年前那场政变中,选择了站在李成桂一边。在之后的十年里,他们更是结成了紧密的联盟,与朝廷中的保王党斗争十分激烈。 所以他们直接打开城门,将冯诚一行放进了开京。 开京城内,还驻有一卫兵马,全称是大明高丽都司开京卫。虽然只有军官是大明来的,士兵清一水都是高丽人,但他们以自己是大明官军为傲,已经完全把自己的祖国和王上抛到脑后了。 冯诚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抄家伙,跟着冲到了王宫门口。 守卫高丽王宫的不是李成桂的人,而是高丽王的亲信。看到大队人马杀气腾腾,朝着宫门而来,他们赶紧想要关上宫门。 但已经来不及了,冯诚的先锋骑兵飞驰而至,挡住了关到一半的城门:“奉王命,高丽都司进宫公干!”带队的指挥使亮出朱桢赐予冯诚的王命金牌,断喝道:“立即打开宫门,违者以谋反论处!” 宫门内的高丽羽林军,都已经刀出鞘,箭上弦了,这下都不敢动了。 其实他们都不认识那面金牌,但他们认识来的是天朝在高丽的驻军,哪个敢造次? 高丽既然已经成为大明的一个外省,自然也有邸报按时送到。加上冯诚等天朝人的大力宣扬,至少开京城内无人不知,大明天兵彻底消灭了北元,还俘虏了北元的皇帝。如今天威正盛,哪个不开眼的敢捋虎须? 所以他们很清楚,就算他们杀退明军,王上也会把他们当替罪羊交出去,平息天朝怒火的。 最后,高丽羽林军还是乖乖打开城门,让开了去路…… 第755节 王宫寝殿内。 高丽王王禑正跟他的美人们一起奏乐。他年少风流,擅长各种乐器,尤其喜欢抚琴。 这会儿他便盘膝而坐,双手抚琴,王后李氏弹琴,宠妃崔氏捧笛,合奏高丽的《金刚城曲》。 金刚指城墙坚固的意思,据说这是当初高丽国王被蒙古军队撵到江华岛避难,后来元军退去后,国王又回到宫殿里,百姓感到十分高兴,于是做了此曲。 此曲曲调铿锵激昂,与王禑平日里喜欢的调调大相径庭,两位美人也不知他为何会转性,但既然王上喜欢,她们随着就是了。 演奏到一半,年轻的国王忽然抬手停下了弹奏,两位美人也赶紧停下来,不解的看着王上。 “你们演奏的不对。”王禑摇头道:“先祖为了抗争蒙元,避难江华岛,几经周旋终于保全了宗室,让我国祚延续,所以时人作此曲时,是充满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上天保佑的感谢。” “不是我们自己的功劳吗?”年轻的王后眨着眼睛问道。 “我们自己?”王禑自嘲的一笑道:“你也太瞧得起我们了。” “但上天会保佑高丽的。”崔氏脆生生道:“谁也休想夺走王上的江山。” “哈哈,说得好,就是这种感觉!”王禑赞赏的看一眼宠妃道:“来,我们重新演奏一遍。” “是。”二女娇声应道。 乐声再度响起,这次果然变得婉转空灵了不少。 王禑满意的露出了微笑,全身心沉浸在音乐的怀抱中…… 就在这乐声里,全副武装的明军冲入了王宫中。 惊慌的脚步声打破了寝殿的静谧,太监猛地推开殿门,尖声道:“皇上不好了,明军杀进来了!” “啊?”两位美人花容失色,乐声为之一滞。 “不要停,奏完它。”王禑却沉声道,说着便继续抚琴。 “这……”两位美人只好强抑着慌乱的心、颤抖的手,接着奏乐。 太监和随后赶到的护卫全傻了,这都啥时候了,不赶紧跑路,还搁这弹琴,弹个屁琴啊! 侍卫长就要上前强行架走他,王禑却喝道:“不许过来!” “王上,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侍卫长急道。 “往哪走?”王禑一边抚琴,一边苦笑道:“不是李成桂告状,大明会管我们的闲事?既然是李成桂捣的鬼,我们还能走得了吗?” 他早知道,从十年前李成梁政变那一刻起,这一天便是注定的。 “……”众侍卫登时停下了动作,他们已经能想象到,护卫着大王逃出王宫,遭遇禁军的围杀,然后全员阵亡的惨烈场面了。 就这一迟疑的功夫,寝殿已经被明军团团围住,手持刀枪的明军鱼贯冲入殿门,护卫和太监们赶紧退到大王身边,挡在他身前。 “殿下,我们王爷有请。”冯诚手扶剑柄,昂首阔步而入。 “冯都统就不能等本王弹完这一曲吗?”王禑无奈道。 “行,那我们都当个听众。”冯诚摘下头盔,单手抱在腰间。 “算了,没心情了。”王禑叹息起身道:“本王可以跟你们走,但请不要伤害宫眷。” “王上……”美人们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放心,这里是大明的疆土,谁也不能烧杀抢掠。”冯诚只好又重新戴上头盔,沉声道。 “那我就放心了。”王禑点点头,吩咐太监道:“将本王的印绶取来。” 太监赶紧去尚宝监取来金印,将紫色的绶带佩戴在王禑的腰带上。 王禑便在美人泪眼相送中,跟着明军离开了他的王宫。 第一三六零章 易主 朱桢在耽罗岛盘桓五天,巡视完全岛,回到总管府时,邓铎便禀报说高丽王带到了。 “好。”朱桢神情一振,这才是天朝上国该有的样子,便沉声吩咐道:“带过来吧。” 等冯诚带着王禑进了总管府大堂时,李成桂、金涛、郑梦周等一众高丽官员早已在堂下列班了。 看到自家大王被带上来,一众高丽官员神色各异,李成桂一系的人自然是压不住的欣喜, 觉得这招借刀杀人太漂亮了。郑梦周等保王党,则是如丧考妣,好多人当场就忍不住落了泪。 金涛等虽然亲明但对王室依然有感情的官员,心情就复杂多了,既难过又怕被看出来,既想跟李成桂保持一致,感情上又实在做不到。只能把头低的不能再低,希望被当成空气…… 这时,王禑向端坐在正位的朱桢,深深一揖,口称:“小王拜见王爷,万福钧安。” “殿下平身吧。”朱桢微一抬手,让人赐座道:“你是大明册封的郡王,可以坐着回话。” “多谢王爷。”王禑道声谢,便端坐在椅子上,问道:“王爷有何见教?” “本王请你来,一是问问你,为何登基十余年来,一次都没有入朝道贺?”朱桢便沉声问道:“我父皇相召,你也置若罔闻,到底是何居心?” “回禀王爷,因为彼时小王尚年幼,还未学好礼仪。”王禑便答道:“深恐贸然入朝,冒犯了天朝皇帝,故而一直不敢成行。” “哦是吗,那现在呢?”朱桢便问道:“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学会礼仪吗?” “啊这,”王禑只能无奈点头道:“已经会了。” “那就跟本王走一遭吧。”朱桢沉声道:“正好能赶上元旦大朝,父皇肯定会很高兴的。” “遵命。”王禑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八成就永远回不了高丽了。 “王上!”郑梦周等人悲声大作,跪地央求朱桢道:“求王爷开恩,放我们王上一马吧……” “这话说的,好像本王要害他似的。”朱桢哼一声,对王禑淡淡笑道:“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本王绝不勉强。” 众人都看向王禑,王禑却看向李成桂那张冷漠的老脸。 半晌方艰难道:“小王,心甘情愿跟王爷走。” “都听到了吧,本王可没逼他。”朱桢便对郑梦周等人道:“你们放心吧,他是大明的郡王,自然会有郡王的待遇,我天朝上国不会苛待他的。” “王爷,不可啊……”郑梦周等人依然苦求不止。“国不可一日无主,大王不能离开高丽啊!” “现在他不就离开高丽了吗?”朱桢哂笑一声道:“郑方伯实在担心,就跟你们王上一起上路吧。” “啊?”郑梦周登时呆若木鸡。 “就这么定了。”朱桢也懒得跟他废话,之前给过他机会他不珍惜,怨谁? 侍卫便将王禑、郑梦周君臣带下去看管起来。 朱桢又温言勉励金涛等人一番,让他们继续忠君爱国,恪尽职守,表示朝廷绝对不会亏待他们的。 金涛等人已经站队了,自然坚决表态,一定忠于大明,忠于皇上,绝不辜负王爷的厚望,一定替朝廷把高丽管好。 “好。”朱桢满意的点点头,对金涛道:“你是大明的进士,又是本王的老朋友,本王最信任的高丽人就是你。所以有什么事,你都可以直接给我写信,把信送到耽罗总管府来,本王就会收到了。” 这话听得金涛受宠若惊,李成桂却一阵阵的蛋疼,想问阿爸,难道儿子不是人吗? “王爷谬赞了,为臣做的还很不够,为臣日后一定多向王爷请示汇报。”金涛赶紧大表忠心。 “不用日后,现在就可以。”朱桢笑道。 “是。”金涛便咬牙揭发道:“禀报王爷,那王禑非但荒淫无道,而且身世有很大问题,王爷十年前就应该听说过,恭愍王喜欢的是男人,根本没有生育能力。他是那妖僧辛旽之子,七岁才被先帝接进宫里,说是自己和辛旽家的婢女所生。” “后来恭愍王遇刺,明德太后因其身世问题,不愿让他继位,但权奸李任仁为了一己私利,坚持将他扶上王位,当时都堂都很不满,但慑于李任仁的淫威,没人敢反对。”金涛接着道:“当然为臣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不是恭愍王之后。但他的身世毫无疑问确实存在巨大疑点,必须要告知天朝,以免蒙蔽圣听。” “好,你很好。”朱桢赞许的点点头,沉声道:“本王会将此事禀报给父皇,看看父皇怎么处置吧。” “是。”金涛应声退下。 待金涛退下后,只剩下李成桂还赖在朱桢身边,又给他捶背,又给他捏腿。 “这下满意了吧?”朱桢看着作“老莱娱亲”状的李成桂,伸手去端茶盏。 李成桂赶紧抢先端起来,送到干爹手中。满脸堆笑道:“满意,太满意了,这样会把儿子宠坏的。” “你我父子十年不见,今日一别,又要天各一方,”朱桢接过茶盏呷一口道:“当然要好好替你解决一下难题。” “是是,阿爸真是太疼儿子了……”李成桂感动的抹泪道:“儿子致仕之后,一定到阿爸身边尽孝。” “噗……”朱桢险些一口水喷他脸上,心说妈的等你七十退休了,到时候咱俩谁给谁尽孝? 李成桂却丝毫不觉害臊,又是一阵谀词如潮,末了才试探问道:“对了阿爸,辛禑还能不能回来了?” “你都叫他辛禑了,他还能回来吗?”朱桢促狭笑道。 “嗨嗨,孩儿确实不想让他回来,这厮不光偏听偏信,对儿子百般打压,还荒淫好色,无恶不作,开京百姓闻其名皆魂飞胆丧,无不盼着他早点归西。”李成桂赶紧道。 “好吧,既然如此,他就是能回来,我也不让他回来了。”朱桢便给了李成桂一个肯定的回答,又问道:“那你来改朝换代如何?” 李成桂登时心漏跳了一拍。 第一三六一章 韩国 风儿甚是喧嚣,吹得耽罗总管府的大旗哗哗作响。 朱桢的问题把李成桂问的口干舌燥,他真想使劲点头说“好啊好啊”,但那样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便决定先推辞一番,慌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成桂能有今天已经满足了,阿爸还是另选贤能吧,只要阿爸决定的人选,孩儿一定全力辅佐!” “你怕什么?”朱桢问道。 “回阿爸,王氏高丽已经传了三十二代,国内门阀势力更是根深蒂固,孩儿不过一个外来户,根本镇不住场子啊!”李成桂解释道。 朱桢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千真万确!”李成桂重重点头道。 “将来不会后悔?”朱桢又问道。 “不会。”李成桂沉声道。 朱桢搁下茶盏,摸着在草原上开始蓄起的短须,评估李成桂这话的真假。 思索一番,他觉得这话应该是真的,人的胃口都是一点点变大的,此时的李成桂距离能篡位的程度还差太远,当高丽最大的权臣和军阀,应该就是他最高的理想了。 等到理想实现了,他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觉得自己也未尝不可称孤道寡。 第756节 现在让他直接当国王,他自己都觉得不现实……可惜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却听朱桢沉声道:“行吧,那就让我廿弟韩王松来吧。” “啊?”李成桂不禁目瞪口呆。他满以为朱桢会从高丽宗室中选个人继位。但朱桢又不了解高丽王室的情况,所以最后人选还是得由他来决定。 他都盘算好了,选个好控制的小娃娃,就又是十年的好日子。再给自己十年,李家在高丽的地位就彻底不可撼动了。到时候义父再问他要不要改朝换代,可能就是另一个答案了。 可没想到老六竟不按套路出牌,要派个亲王过来就藩!这不要了血命吗?自己最大的靠山就是大明,对大明的亲王根本没法抗衡啊! “怎么,你有意见?”朱桢云淡风轻的问道:“有问题可以提嘛,不要憋在心里,坏了我们父子的感情。” 这话像一记重锤,他猛然醒悟过来,这才是朱桢收拾王禑和郑梦周的真正原因,而不是为了替他这个便宜儿子出气…… 其实他早知道,朱桢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真把他当成儿子疼呢?只是在朱桢没有图穷匕见之前,他实在猜不透这位大明最出色的王爷,到底想要干什么。 也就难免奢望,朱桢兴许会不把高丽这种隔山限海的边陲小国放在眼里,只是路过时兴之所至玩弄两把,顺手给自己这个便宜儿子帮个忙而已…… 结果,纯属想屁吃。 “我儿说话啊?”朱桢笑眯眯的看着好大儿。 “阿爸,高丽这种要啥没啥的穷地方,实在配不上二十叔啊。”李成桂硬着头皮想看看能不能扳回来。 “哎,我儿此言差矣,我们这些亲王身份尊贵不假,但成年后都要在边陲就藩,不是封在极北苦寒之地,就是封在西南烟瘴之地,没有人可以在内地享清福的。”朱桢苦笑一声道:“比如为父吧,我的封地在云南,那里的条件跟高丽可没法比。再比如你十五叔封在辽东,十七叔封在大宁,二十一叔封在铁岭……跟这些地方一比,高丽不跟天堂似的?” “啊这……”李成桂家世代在东北做官,实在没法装外宾。只好点头道:“阿爸说得是。” “况且你二十叔才七岁,起码十年以后才能就藩,这些年高丽就得全靠你来支撑了。”朱桢又给他点安慰道:“再说就算他就藩了,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得全指着你这个老侄子?” “唉……”李成桂一听,原来韩王才七岁,登时就觉得没那么难接受了。 再说他敢不答应吗? 纳哈出已经无了,大明在东北彻底没有掣肘了。而且他还把双城总管府还给了大明,现在那里是辽东都司的铁岭卫驻地。再加上冯诚手下的高丽都司军队,随时可以里应外合,干他个锅干碗净。 他方才还笑王禑是块砧板上的鱼肉,现在才发现,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认清现实后,李成桂这种老奸巨猾的角色,马上就调整好了心情,拍着胸脯保证道:“阿爸放心,孩儿一定给二十叔建好王宫,看好王国,等他之国时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哈哈哈,”朱桢满意的拍着李成桂的后背,大笑道:“真是为父的好大儿啊。” 然后又顺手给他几个甜枣道:“放心,为父不会亏待你的,回去就请父皇晋升你为汉城侯,还有我那些孙孙,也统统封伯,保你李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 “多谢阿爸!”李成桂感激涕零。却也暗暗头大,自己那么多儿子都封了伯爵,将来分家产都成问题。 “另外芳远这孩子跟为父历练了这些年,我也不舍得把放他回去了,就让他继续跟着为父吧,将来成就不会低于你的。”朱桢又笑道。 “能让芳远替孩儿尽孝,实在是太好了!”李成桂自然一口答应道:“就让他一辈子侍奉阿爸吧!” 待到李成桂退下,朱桢问陪坐在一旁的沈六娘道:“你爹跟你聊过了?” “嗯。”沈六娘点点头。“他说想让我回去当家。” “你答应了吗?”朱桢笑问道:“我还挺担心的。” “我傻呀?”沈六娘轻笑道:“又不是让我继承家业,只是当个总管而已。跟我现在干的活没两样,那我为什么不在耽罗岛待着呢?至少这边舒心多了。” “那是肯定的。”朱桢笑笑道:“大宅门里头那些事,想想都头大。” 顿一下他轻声道:“只是担心姊姊你会孤单。” “王爷放心吧,为臣不是那种悲春伤秋之人,我每天忙的不亦乐乎,不知道有多开心呢。”沈六娘便灿烂笑道。 “真的?”朱桢问道。 “那还能有假?”沈六娘很肯定道。 “好吧,要是将来你改主意了,随时跟我说。”朱桢点头道:“云南也很欢迎你。” “是。”沈六娘起身向朱桢福一福,诚心诚意道:“为臣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上了王爷。” 第一三六二章 他二舅 翌日,朱桢挥别了依依不舍的沈六娘和好大儿,离开了耽罗岛。 看着渐渐远去的耽罗岛,王禑和郑梦周也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朱桢就不太高兴了:“你们对着本王的领地流什么泪?” “回王爷,这里毕竟跟高丽的关系还大些。”郑梦周赶紧答道:“我们借此表达一下,对故土的不舍之情。” “这样啊,那就哭吧。”朱桢这才不计较道:“不过你们现在应该笑,而不是哭。” “为何?”郑梦周问道:“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好高兴的。” “捡回一条命来,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回答他的却是王禑。 “……”郑梦周闻言沉默良久,方颓然点头道:“不错,要是留在高丽,估计李成桂也该对为臣动手了。” “他早晚也会对我动手的。”王禑轻叹一声道:“所以我是很愿意跟着王爷离开高丽的,只是舍不得我那些美人。” “哈哈,想不到你还是个情种。”朱桢笑道:“这好办,你开个名单出来,我让李成桂把她们送到南京去,你们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多谢王爷!”王禑高兴的给朱桢深深作揖,然后道:“我也没有别的能感谢王爷的,就弹首琴给王爷解闷儿吧。” “好。”朱桢点点头。 王禑便让人取来自己的朱琴,在甲板上摆好,又演奏那首《金刚城曲》来。 这次终于弹出了他想要的那种如释重负,谢天谢地的感觉…… 郑梦周状元之才自然能听出王上的曲中之意。不禁暗暗一叹,也彻底绝了那份还想再争一争的心思。 离开耽罗岛后,船队没有南下,而是乘风向东而行,目标六百里外的九州博多湾。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擦着年根儿回京,当然要再去巡视一下,大明第二个外省——九州等地承宣布政使司了。 本来王禑和郑梦周还担心在这片倭寇猖獗的海域,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但全程别说倭寇了,连一艘船的影子都没看到。 在足利义满按照协约规定,将所有海岛居民迁回本岛、四国居住,并“片板不下海”后,曾经猖獗一时的倭寇,便成了无源之水,没法像以前一样,前赴后继,剿之不尽了。 而且失去了平民的掩护,水贼船队便赤裸裸暴露在驻日舰队的炮口下。 经过俞通江多年来不遗余力的清剿,眼下倭寇基本上已经绝迹了。 直到船队驶过壹岐岛时,才看到一支威武的舰队,缓缓迎面驶来。 明军将士却不惊反喜,因为那是前来迎接他们的驻日舰队。 双方通过海政衙门指定的旗语联络后,驻日舰队便护送着他们驶向了博多湾。 博多港中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九州都指挥使胡帛,署理按察使杨士奇,左右布政使少贰赖澄,大友亲世等头面人物,全都早早等候在码头上,就连平时神隐的长庆国王也来了。 朱桢一下船,二话不说先跟自己二舅来了个熊抱。众人看到这舅甥俩的模样,不禁暗叹果然是外甥随舅舅,就他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朱桢又将老四之外的众兄弟,介绍给一众九州官员还有长庆后,便和二舅坐上马车,缓缓驶入大宰城。 看着宽阔笔直的朱雀大道两侧店铺鳞次栉比,一派生意兴旺,市面繁荣的景象。朱桢不禁赞道:“这才五年时间,就完全看不出那场大战的痕迹了。” “是啊,博多不光是九州唯一的外贸港口,北朝也全指着这里了。”胡帛捋着花白的护心毛道:“再加上王爷制定的政策好,九州、北朝的商人都在这里云集,还有国内的、琉球、高丽来的,市面繁荣的一塌糊涂。” “唔,不错。”朱桢满意的点点头,关切问道:“那舅舅呢,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 “还不错……”胡帛目光闪烁道:“当然想你外公外婆了,可一想到连王爷都在为朝廷东奔西走,好几年捞不着回家,俺就还能再坚持。” “舅舅不必如此,现在不是往日了,你要是想回去,我立马就安排。”朱桢温声道:“把你丢在九州岛上这几年,我娘没少埋怨我。” “不不,大可不必,别听你娘的。”胡帛竟有些急了。 “哈哈,好。我尊重舅舅的意见。”朱桢终于绷不住嘿嘿笑起来。 看到朱桢促狭的笑容,胡帛苦笑道:“王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来消遣你二舅。”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朱桢赶忙矢口否认。 “唉。”胡帛叹口气道:“其实也没啥,就是你舅妈跟阿芳水火不容,我要是回去了,又要不得安宁了。” 当初阿芳在朱桢的邀请下进京接了沈六娘的班,胡帛就成了金莲院的常客,但从来也不嫖,只睡老板娘。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让他浑家知道了,便各种不依。 二舅妈脾气火爆,大动干戈,甚至一度连胡贵妃都惊动了。这让胡帛焦头烂额、颜面扫地,但他也是个犟种,越是这样越不肯放弃阿芳…… 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朱桢这个始作俑者,被他老娘揪着耳朵训了个狗血喷头,并勒令他立即解决问题。 后来没多久,朱桢就领着二舅征倭来了,九州献土之后,他就让二舅当了九州都指挥使。信任是一方面,其实也有让二舅避避风头的意思。 没想到这一避,还避上瘾来了。 “看来舅舅这几年,过得挺舒坦啊?”朱桢笑道。 “那是。”胡帛便高兴道:“阿芳把俺伺候的老熨帖了,甭管在外头多焦头烂额,只要一回府就一点烦心事都没了,你说这样的日子多好呀?” “这样啊……”长辈们的事,朱桢也不方便瞎掺合,便点头道:“那你就继续在这干吧,不过外婆年纪大了,还是得常回去看看。” “我每年进京述职,都回家的。”胡帛应一声,又叹口气道:“其实每次都想多待一阵子,可惜每次都被闹得待不下去。” “唉……”朱桢陪着叹了口气。 第一三六三章 碎碎平安 朱桢没在布政司方面安排的般若寺下榻,而是住进了二舅府上。 阿芳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丰盛宴席,给诸位殿下接风。韩宜可、俞通江、杨士奇、沈荣等作陪,一个日本人都没有。 “就让他们这么回去了?”老十一心说,是不是有点怠慢那些国王、布政使了? “呵呵,蜀王殿下之前没跟他们接触过。”韩宜可笑着解释道:“这里的人特别讲究等级分明,只要你是上级,那做什么都是对的,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 “没错。”胡帛点头赞同道:“这些人服从性特别好,让你忍不住的想欺负他们。” 朱桢心说,这是他妈什么“职场恶臭”?不过想到小鬼子畏威而不怀德,也许这样才是正确的驾驭之道,不过他还是得提醒几人道:“但凡事不可太过,物极则必反。日本阶级森严,服从性强不假,但把他们逼急了,会引发“下克上”的。” “是,我等谨记。”众人忙应声道。 “来来,咱们边吃边聊。”朱桢拿起筷子,招呼众人用餐。 席间,众人都很凑趣,请王爷讲一讲北伐的事迹。当然他们也确实非常感兴趣。 朱桢便从自己接到了旨意,北上探望岳父讲起,把个北伐故事讲的扣人心弦,精彩纷呈,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赞叹连连。 第757节 不知不觉就到了天黑,阿芳便撤掉酒席,重新上了一桌晚宴,让他们接着喝酒接着聊。 “唉,光看邸报还不觉得,现在听王爷一说,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俞通江惋惜的叹气道:“这么伟大的终局之战,没有参加实在是太遗憾了。” “你个水军将领去了也没有用武之地,难道蒙古人还有水军不成?”众人便取笑他道。 “确实,塞外是骑兵的舞台,咱们这种水军跟步兵,只能干看着。”胡帛拍了拍俞通江的肩膀。 “你们也不用羡慕别人,估计北疆二十年无仗可打了,以后就是人家羡慕你们的时候了。”朱桢笑着安慰两人道。 “我们这边也够呛。”俞通江苦笑一声道:“水贼已经基本上绝迹了,这整一年我们都没打过一仗。” “还有北朝呢,”朱桢笑问道:“足利义满不是一直不服吗?” “他不服也没用了。”韩宜可沉声道:“关门海峡之战后,北朝不光损失惨重,足利义满和幕府的声望也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之前那些被他强行压服的强力大名,诸如山阴的土岐氏,“六分一众”的山名氏,都纷纷起来反对他,要求他引咎下野。” “足利义满那么年轻,当然不肯同意,于是便与两家开战。你来我往的已经打了好几年了,谁也奈何不了谁,还把那些小诸侯都卷进去。”俞通江接着道:“现在本州岛都乱成一锅粥了,我们不打他们就谢天谢地了。还想打我们?做梦去吧!” “倒是九州这边,少贰和大友看到北朝这种情况,又蠢蠢欲动了。”胡帛提醒朱桢道:“两人都跟我说了好几回了,想趁机出兵夺取西国。我都以不能擅自做主给回绝了。估计拜见王爷的时候,他们还会提这事儿。” “嗯,小日本是这样的。”朱桢哂笑一声道:“放心吧,我也不会松口的。咱们分裂日本的基本原则永远不会变!” “明白。”众人忙齐声应道。 “所以既不能给北朝吞并九州的机会,也不能给九州吞并北朝的机会。现在看来,本州岛还是太大了,所以我们要因势利导,让北朝顺势分裂成三国演义。”朱桢沉声道:“当然要是能复刻春秋战国更棒了。” “是。”众人笑着应声。 “不过怕是很难。足利义满的能力还是有的,而且还占据了北朝最富庶的京都地区,潜力远大于另外两家。只是主力部队都葬送在关门海峡,军力大减,才让那两家逮到机会。”杨士奇却有不同看法道:“但那两家联起手来,也没有攻破幕府的防线,反而还时不时被足利义满偷袭一手。这样再过两年,等足利义满的军力恢复了,再收拾了那些想要趁机夺权的王公,两家就等着拉清单吧。” “那就帮一帮他们两家,对幕府施行禁运。要是光靠断绝物资还不够,出兵也不是不可以……我们的石见银山不是在山阴吗?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保护银山为理由出兵北朝,在土岐氏与幕府间,设立一条停火线。幕府的军队敢越界,就坚决予以痛击!” “好嘞!”胡帛和俞通江就等王爷这句话呢。 “但记住,用九州的兵去填线,我们只出动海军。”朱桢又给两人设了个限制道:“永远不要忘记,我们要的是一个分裂的北朝,而不是帮他们统一!” “明白!”两人再次应声。 翌日,朱桢单独召见了杨士奇。 他是被派到九州岛接替韩宜可的差事的。下一步,总理海政衙门的重心将彻底南移,韩宜可也要跟着朱桢南下了,便提前将九州岛方面的差事交给了杨士奇。 韩宜可在日本的任务主要有两块,一是负责九州按察司,监控九州的日本王公;二是主持市舶司的日常事务。这副担子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确实过重了点,但朱桢还是力排众议,让杨士奇接了韩宜可的班。 “怎么样,这身绯袍还穿的惯吗?”朱桢看着杨士奇身上的四品官服,笑眯眯问道。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杨士奇苦笑道:“到现在学生也不知道,王爷为什么会把这副重担交给我?就不怕学生搞砸了吗?” “一来,当初攻打九州时,你就是随军的参军,对日本的情况十分了解。二来……你可是杨士奇啊,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朱桢期许满满道。 杨士奇只觉一阵热血沸腾,忙起身表态道:“请老师放心,学生一定殚精竭虑、全力以赴,绝不让老师失望!” 第一三六四章 朱克阿瑟 “好好,肯定不会失望的。”朱桢笑着让他坐下,便开始考校道:“九州现在情况如何?” 杨士奇便介绍道:“九州的情况很不错,内部消灭了岛津家,外部解除了北朝的威胁,经济恢复的也很快。老百姓按照我们的要求,现在以种植经济作物为主,吃的是从国内进口的大米,日子可比从前好过多了。无不称颂我天朝仁政!” “那些大名、领主们现在也阔了,开始追求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市舶司的贸易额连年激增。”杨士奇说着,将各项数据禀报给朱桢,以佐证自己的结论。 他记忆力超群,行政天分过人,一番旁征博引、论证严谨的报告,听得朱桢赞不绝口:“不错不错。本王果然没看错人。” 朱桢对九州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小赚不赔,不靠大陆出血就好。这也是他对韩宜可等人的最低要求。 但他估计在杨士奇手里,九州能变成一棵摇钱树。 “说说别的方面吧。”朱桢更关心的是,九州的归化情况,或者说跟南朝的隔阂有没有继续加深? “别的方面,根据王爷的布置,我们在九州大兴儒学、弘扬佛法。”杨士奇便道:“我们从国内请了上百位知名的大儒,来九州讲学,果然深受各界追捧,就连长庆国王都迷上了儒学,经常派人来抄录大儒的讲课内容。他尤其感兴趣陆九渊的那套“明心见性”、“心即是理”的学说。” “好好,喜欢谁的都行,关键是要只讲哲学,别谈实际。越虚越好。”朱桢笑道:“我看他们嘴上推崇唐风,真正喜欢的还是魏晋之风,那就顺着他们的喜好,把他们往魏晋的调调上引。” “王爷真是一针见血。”杨士奇深以为然道:“学生所见也是如此,日本士族的心态与魏晋士大夫的心态很相似,引入魏晋的那一套,应该不会水土不服。” “没错,什么清谈玄学五石散,统统给他们安排上!”谈起来怎么坑小日本,朱桢两眼放光道:“还有宗教呢?佛教、喇嘛教、婆罗门教都安排上了吗?” “这个还得一点一点的来,”杨士奇轻咳一声,心说王爷这是多大仇多大恨啊?赶忙认真答道:“眼下主要还是以佛教为主。这五年来,我们从国内引入了数千僧人,在九州各府县起庙百座,其中也有黄庙十余座。至于王爷说的婆罗门教,我们也从占城请来了几位婆罗门教士,但是效果不太好,基本没人认。” “为啥呢?”朱桢问道。 “日本人对大明很了解的,知道我们没人信这玩意儿,他们也就瞧不上。”杨士奇苦笑道:“得是咱们信的用的,他们才会当成好东西,咱们都不信的,想让他们信,难啊。” “那你和我二舅他们就牺牲一下,皈依婆罗门教吧。”朱桢道:“就说佛教是婆罗门教的手下败将,信湿婆练瑜伽,开始美好新生活。” “……”杨士奇一脑门子黑线,问道:“王爷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了。”朱桢重重点头道:“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能让种姓制度在日本生根发芽,那就是我们的民族英雄!” “他们已经等级十分森严了……”杨士奇轻声道:“我看跟婆罗门的种姓也差不多。” “还远远不够,必须加大力度!”朱桢沉声道:“这里的土壤非常适合种姓制度发展壮大,只要耐心栽培,一定可以把这里变成小号印度的!” “是。”杨士奇见王爷如此看重此事,忙点头应下道:“既然王爷觉得有必要,那学生就是婆罗门了!” “哈哈哈,不要觉得是多大的牺牲。”朱桢放声大笑道:“婆罗门很爽的!” 朱桢这番安排绝非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后世人人皆知,印度实现工业化,做大做强,最大的障碍,就是根深蒂固的种姓制度。 道理很简单,一个不管如何努力,阶级地位都不会发生变化的国家,在下层民众看来,所谓改革、强国那都是上层阶级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更不会生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主人翁精神。 没有广大民众的参与,纵使统治阶级再怎么英明,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点印度的有识之士也早就看到了,也在法律上废除了种姓制度,但印度教依旧支配着印度各个阶层,根深蒂固的影响不是一纸文书能改变的。虽然印度政府一直致力于消除种姓之间的隔阂,但成效甚微。 所以只要印度教在印度依然占据统治地位,贱民就依然是贱民,婆罗门依然是婆罗门,印度庞大的人口就是累赘,而不是腾飞的助力。也就没有办法让国家真正的强大。 这都是老生常谈了,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日本也曾存在类似的种姓制度。 江户时期,德川幕府为了稳固统治,也将原本就等级森严的社会阶层,在法律上进行了固定。同样也分为五个等级——皇族、华族、平民、非人和秽多。这就是所谓的家格制度。 在家格制度下,所有人的社会等级都是世袭的、固定的,禁止由下向上流动的。所以每个人的未来都早已注定,只有华族才有资格做官,平民再努力也没有用。 第四五层阶级的非人、秽多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被压在社会最低层,受尽侮辱,生命也无保障。武士们得到一把新刀,要试验刀的利钝,可以随便去找一个“非人”杀了,也没有任何后果。 可惜,日本的家格制度没有宗教的加持,时日也尚短,无法像印度的种姓那样根深蒂固,所以明治维新时基本被废除了。虽然社会依旧等级森严,但至少打开了阶级上升的通道,让平民百姓有了希望,上下同欲,国家自然强盛起来。 朱桢现在想看看,要是提前个几百年把种姓制度引入日本,再加持上婆罗门教,未来日本的有识之士们,还能不能冲破这层樊笼,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开出恶之花来。 第一三六五章 归来 因为这个季节博多返回太仓,船队要顶风逆流的,差不多得航行七天时间。再加上船行长江也要逆流而上,所以朱桢一行不能在日本逗留太长时间,三天后就要启程了。 三天时间里,除了接见杨士奇等大明官员,和长庆、少贰等日本王公外,还跟那些来日本讲学的大儒,高僧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勉励他们好好教化九州民众。 那些大儒可不是冒牌货,譬如苏伯宗、胡翰之流,放在大明也是大名鼎鼎的文学领袖。要不是朱老板跟儒教搞得势成水火,留在国内随时会掉脑袋,给他们多少钱都不会来这东瀛小国讲学。 所以朱桢可以拍着胸脯对长庆和少贰说,本王真没拿你们当外人啊! 日本王公当然非常满意,他们早就被大儒深厚的学养、优雅的风度深深折服了。韩宜可等人却也未免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跟王爷初衷背道而驰呢? 朱桢却笃定的告诉他们,送来日本的都是旧儒,只有把这帮人都清走,这样国子大学诞生的新儒才能取代他们的地位,缔造一个更美好的大明! 韩宜可心说王爷这是多不待见这帮儒教徒?就是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个人恩怨。 临行前,朱桢宴请包括长庆在内的中日文武高层,还有那些大儒高僧,一是向他们道别,二是勉励他们精诚团结,缔造一个美好的新九州。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把老十一介绍给他们。 “再过两年,我十一弟便要就藩九州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朱桢指着朱椿,沉声道:“九州将成为他的藩国!” “……”因为朱桢五年前就打过预防针,说未来会有一位亲王来九州坐镇,所以包括长庆在内,没有人感到惊讶。 至于长庆,他的角色也早就转化为神道教的教主,已经跟世俗无关了。反正他本来就是人皮图章,转变起来并不困难。 所以他们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并向蜀王殿下致以最诚挚的欢迎和敬意。 这也让老十一放下了悬着的心。 宴会后,朱桢和朱椿等人登船离开了博多港。 站在甲板上看着送别的人群,朱桢笑问朱椿道:“怎么样?” “没想到他们接受的还挺容易。”朱椿吐吐舌头笑道:“我还以为他们会像高丽人那样不情愿呢。” “我在九州下了多少功夫,在高丽下了多少功夫?”朱桢笑道:“那能一样吗?” “是。”朱椿感激道:“六哥已经给我铺好路了,我照着走就行。” “六哥当然不能坑你了。”朱桢道:“有一说一,你会是咱们这些藩王里最舒服的一个。” “是,兄长们都要去西南开疆拓土,弟弟们将来也要出征塞外,只有我在九州岛上坐享其成。”朱椿有些不好意思道。 “但是你的任务比谁都重!”朱桢摇摇头,正色看着老十一道:“你可能没法相信,未来对我中国威胁最大的,就是这里!” “我相信。”老十一却毫不犹豫道。 “你怎么知道的?”朱桢吃惊的看着老十一。 “因为是六哥说的呀。”老十一理所当然道。 “哈哈哈!”朱桢不禁放声大笑道:“你小子也学会拍马屁了。” “不是拍马屁。”老十一却摇头道:“跟六哥出来这么长时间,一桩桩所见所闻,都告诉我,六哥高瞻远瞩,明鉴万里!你的判断是不会有错的!” “还说不是拍马屁?”朱桢宠溺的揉了揉他的脑袋。 “十一哥绝对不是拍马屁,因为我也这么认为的。”老十二也凑过来,笑嘻嘻问道:“六哥,十一哥封在九州,那我呢?”“你封北朝,跟他做个伴。”朱桢笑道。 “好哎,可以去大杀四方了!”老十二的脑回路十分清奇,居然不惊反喜。 “好个屁,逗你玩的。真要封在北朝,你也只能去看银山了。”朱桢笑骂一声道:“你跟着哥哥们南下,自己的地盘自己打去。” “那更好。”老十二依旧笑呵呵道:“反正只要别再让我,搁后方待着就行。” “臭小子,还怨念呢。”朱桢弹了他个脑瓜崩。 老十二不爽的是当初六哥去漠北驰援老四的时候,让二哥三哥五哥去,却坚决不许自己跟十一去。 第758节 “嘿嘿,大道理我都懂,就是感情上接受不了。”他揉着脑门道。 “下次再有这种事儿,保准不甩下你,行了吧?”朱桢笑道。 “行。”老十二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朱桢也伸出手,跟他击掌。 腊月二十五,船队抵达了太仓浏家港。 因为朱桢特意叮嘱过,所以太仓官民都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自然也没有万人空巷的迎接场面。 一来,这是为了照顾老四的面子。二来,这都啥时候了,他们也没时间墨迹了。要是三十晚上还没赶回去,可就弄巧成拙了。 其实他们本不用这么仓促的,可天有不测风云。临近年根,忽然来了寒流,一天天的西风劲吹,这一路上全都是顶风逆流,路上一下得多出好几天去。 在浏家港换乘沙船后,朱桢一行便桨橹并用,日夜兼程,终于在三十这天下午,好歹赶到了南京城。 看着江畔丘陵上,映入眼帘的那道熟悉的南京城墙,哥几个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尤其是老十一和十二,没想到头一次出门,就是整整一年半。而且从山东到北平再到塞外,最后还到海上抓了一圈,对这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离家确实太久了。 “回家了,终于回家了!”老十二一蹦三尺高,就连素来稳重的老十一,也激动的振臂欢呼起来。 “南京,我们回来了!” 老六老四这种就了藩的自然平静多了。对他们来说,一两年回京一次,实在是正常不过。 “怎么样,紧张么?”朱桢走到朱棣的囚车旁。 “有点。”朱棣点点头,不是近乡情怯,而是近爹情怯。 “别紧张,大过年的,不打孩子。”朱桢笑着安慰他几句,然后咔嚓一声,头回给囚车上了锁。 第一三六六章 天地之间一杆秤 江东门码头。 太子全家,还有王润儿母子早早就翘首以待了。 “父王!”一看到朱桢从舷梯上下来,五岁的孟煵便如一头见了红布的小牛犊子,兴奋的冲了上去。 “哈哈,孟煵。噢,慢点……”朱桢赶紧抱住狂奔的儿子,以免他一头栽到江里。 然后把他抱在怀里使劲亲起来。“有没有想父王啊?” “天天想。”朱孟煵奶声奶气道:“母妃更想,还偷偷掉泪呢。” “孟煵,别瞎说。”王润儿闹了个大红脸。一家人不禁大笑起来。 “六叔!”朱雄英也快步迎上来。一年不见,皇长孙又高了一截,已经长成大人样了,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往老六身上扑了。 但脸上的欢喜之情一如童年。 朱桢便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搂着侄子,上前给大哥大嫂行礼。 “老六,你辛苦了……”太子看着朱桢粗粝的皮肤,明显瘦了三圈的身材,心疼的眼圈都红了。 “哈哈,大哥。这话你说了几遍了。”朱桢笑着打诨道:“每次见面都是这句。” “不错,每次都辛苦,但这回最辛苦。”朱标使劲攥了攥朱桢的肩膀,又跟老五和十一十二好一番嘘寒问暖。 “三哥给蓝玉当监军,跟大部队一起班师。他嫌路上闷,非拉着二哥陪他一起走。”虽然朱标已经知道了老二老三没有一起回来了,但朱桢还是禀报了一遍。 “嗯,安排很妥当。”朱标点头道:“我也一直担心蓝玉会得意忘形,还写信特意叮嘱他,要“胜不骄”,不过还是让老三看着他更放心。” “是。”朱桢提醒大哥道:“他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了,只不过因为四哥的事情吃了挂落,所以还能收敛。大哥回头还是得耳提面命,不要让他害己害人。” “明白了。”朱标知道,老六这么说,肯定是蓝玉又闯了什么祸了。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便低声问道:“老四呢?” “在囚车里呢。”朱桢答道。 “囚车呢?” “在船上呢。”朱桢轻声道:“等人少点再让他下来吧?” “唉,还是现在就下来吧。”太子叹口气,小声道:“父皇对你们走海路很生气,说你们在跟他耍心眼。这要是进了京里还不老实点儿,还不知道父皇怎么发落老四呢。” “今天可是过年呀。”朱桢皱眉道。 “又不是天天过年……”太子轻叹一声道:“父皇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说着压低声音道:“放心吧,老四不会有事的。” “嗯,我听大哥的。”朱桢便从善如流的吩咐道:“把囚车吊下来吧。” 于是码头的军士摇动桔槔,将囚车缓缓吊上岸来。 第一辆囚车上,就是老四。“慢点慢点儿,小心点!”太子紧张的看着囚车在半空中微微晃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直到囚车稳稳落地,他才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去看老四。只见老四被锁在囚笼中,整个人消瘦憔悴,蓬头垢面,身上的袍子也又脏又乱,看上去凄惨极了。 太子当场就掉下泪来,攥着老四的手哽咽道:“傻小子,你还真糟践自己啊。” “大哥别难过,我活该受罚。”朱棣也红着眼圈道:“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不然军法何存?” “唉……”太子愈加心疼老四,忍不住给他吃颗定心丸道:“放心,父皇已经基本消气了,你态度再好点,就着大赦便过关了。” “嗯嗯。又让大哥劳神了。”朱棣感激不尽道:“臣弟真不知该怎么报答大哥。” “用不着,谁让我是你大哥呢?”太子紧紧握了他的手一下,又宽慰了平安和张玉一番。 十一十二都看呆了,心说四哥这演技也太精湛了吧? 明明一路上都满心不服,一肚子怨念,这一进京却立马变成了诚心忏悔的乖宝宝……真是不服不行啊。 诸位殿下摆架回宫时,便见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全都是闻讯赶来迎驾的京城百姓。 自从得知天兵彻底消灭北元后,京城百姓就一直盼着大军凯旋的那一天。虽然今天回来的只是几位殿下,但有老六和老四在,他们就一定要迎接的。 虽说是今天早晨才得到消息,仓促间也没法好好准备,但今天恰逢除夕,家家户户都有烟花爆竹,于是老百姓提前搬出了家里的鞭炮,队伍走到哪里,鞭炮就响到哪里。一路上噼里啪啦放个不停,欢迎诸位王爷凯旋。 这种气氛下,自然也没人会笑话坐在囚车里的几位。不少知道朱棣身份的百姓,反而向他磕头致敬。又看他跟个叫花子似的,纷纷把准备过年的板鸭、腊鸡,熏鱼之类的往他的囚车里塞,用这种朴素的方式表示对他的声援。 把个朱棣感动的鼻头一个劲儿的发酸,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嘲笑、被羞辱、甚至被丢臭鸡蛋的心理准备。 却万万没想到,竟受到了京城百姓这样温暖的欢迎。 以朱棣的聪明当然一下就想到是怎么回事,他怔怔看着前头的太子车驾,再度模糊了泪眼。 玉辂上,朱桢看着外面的盛况,对太子笑道:“大哥费心了。” “我可不懂你在说什么。”朱标摸着修剪整齐的胡须,微笑道:“这都是百姓自发的。” “哦,是自发的。”朱桢点头笑道:“这就是民心所向啊,父皇应该感到欣慰才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朱标颔首道:“不过父皇会不会这么看,还得靠你的本事。” “我知道,哄老头子开心嘛。”朱桢笑道:“瞧好吧。” 车驾行至西华门外时,便有太监传旨,命将燕王棣交大宗正寺关押。将平安张玉交锦衣卫关押。着楚海滇王桢、周王橚、蜀王椿、湘王柏见驾。 目送着老四等人被带走,朱桢轻叹一声:“这大过年的……” “走吧,天不早了,都等着呢。”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众兄弟进了紫禁城。 第一三六七章 岁穷月尽、挨年近晚 紫禁城中张灯结彩,到处都是浓浓的年味。 干清宫中更是热闹非凡,皇帝皇后贵妃,还有一干嫔妃和未成年的皇子皇女齐聚一堂,准备吃年夜饭。 宫里的年夜饭开始很早,一般申时中,也就是下午四点就开始摆盘儿。除了热汤热菜之外,什么看碟儿、点心、凉菜都可以往上摆了。 嫔妃也带着皇子皇女们陆续入席了,等到酉时一刻,朱老板驾到,就可以上热菜,正式开席了。 但今天,都已经酉时中了,朱老板也入席半个时辰了,却依然没有开席的意思。所有人全都在等着远征归来的朱桢等人。 “来啦,来啦。太子爷把人接回来了!”吴太监喜气洋洋的跑进来,朝着皇上皇后禀报道。 “哦,孩子们快去迎一迎。”马皇后高兴的摆摆手,一众皇子皇女便欢呼着冲出去,不一会儿,又簇拥着老五老六、十一十二进来,上殿给父皇母后磕头。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诸位妃母!” “好好,快过来让娘看看,怎么一个个都又黑又瘦的,这是遭了多少罪啊?”马皇后把几个儿子叫到跟前,摸摸这个的脸,拉拉那个的手,心疼的不要不要。 趁着母后跟老五几个说话的功夫,朱桢满脸孺慕之色的望着朱老板道:“儿臣日夜思念父皇,看到父皇龙体康健,风采依旧,儿臣终于放心了。” “少来。一见面就灌迷魂汤!”朱老板却斜睥着朱桢,冷笑道:“你还真会挑时候,但凡早一天,咱就把你屁股给打成八瓣!” “父皇,儿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朱桢一脸委屈道:“怎么一见了面就喊打喊杀?” “就是,大过年的。”马皇后也帮腔道:“就不能对孩子好点?” “咱没把他一块关到宗正寺,对他就够好了。”朱元璋气哼哼道:“在大宁的时候,帮老四打掩护瞒着不报,便该以同党论处。咱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这事就算了,让他把老四槛送回京,以儆效尤。他可倒好,居然他娘的走海路,这不是把咱当傻子耍吗?” “跟他娘什么事了?”马皇后和胡贵妃异口同声道。 “你们少打诨!”朱元璋瞪了两人一眼,然后瞪老六道:“你说咱该不该把你腚打成八瓣?” “父皇,你可真冤枉儿臣了。”朱桢却叫起撞天屈道:“儿臣走海路,一个是哥几个着急回来,陪父皇母后过年。二是高丽发生了大事要儿臣去处理……此事容后再禀。” “还有第三个原因。”他又接着道:“就是儿臣发现,这样做的效果太差了。恁是没看到啊,四哥所到之处那真是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迎。把蓝玉他们这些真正功臣的戏都抢了!” “胡说八道,老百姓魔怔了吗?看不到他是囚犯吗?”朱元璋一脸不信道。 “父皇不信就问大哥呀。”朱桢两手一摊道:“就是今天下午我们从江东门回京这段路上,老百姓把他的囚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塞了不知多少只板鸭腊鸡进去,不然我们也不会来的这么晚。” “是啊父皇,老六没撒谎。”太子也附和道:“儿臣也很震惊,老百姓对老四怎么会那么追捧,不知多少人在那顶礼膜拜。”“怎么会这样呢?”朱元璋皱眉问道,他相信太子不会骗自己,但这也太费解了:“那个声名狼藉的家伙,怎么会这么受欢迎呢?” “以儿臣之见,是百姓在用这种方式替他鸣不平。”朱桢便答道:“他们只知道四哥是生擒元主,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英雄,不知道他抗命的严重性,所以见他被关进囚车里,非但不会鄙夷他,都替他感到不平。” “儿臣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啊,非但起不到警示作用,反而会有损父皇和朝廷的威望。”朱桢便一脸忠诚道:“所以当机立断,走海路回南京,不能再给四哥露脸的机会了!” “原来如此。”太子捧哏道:“百姓糊涂啊!” “……”朱元璋直接给哥俩整的哑口无言,他感觉他们在忽悠自己,却又不好反驳。再说大过年的,他也不想拆穿这俩货,便哼一声道:“还不是那篇祭文闹的?你把老四写的那么风光,老百姓能不迷糊吗?” “儿臣只是阐述了事实啊。”朱桢便正色道:“儿臣以为让老天爷知道,是父皇的儿子亲手抓住了元朝的末代皇帝,比什么都重要!” 第759节 “……”这话朱元璋更没法反驳了。因为没有比这更能象征,大明代元乃天命所归的了。 好半天,朱元璋才一挥手,说了声:“坐下开席吧。” “谢父皇!”朱桢忙深深一揖,然后挨着太子坐下。 两人面无表情的交换下眼神,搞定! 老六这番说辞,不光替他自己开脱,更给老四树立了民心所向的英雄形象。而且还高明的拍了老贼的马屁,搔到了老贼的痒处,让老贼可以顺理成章、心甘情愿的从轻处罚老四。 果然,朱老板虽然一开始还板着个脸,但几杯酒下肚,脸上就有了笑模样,跟老婆孩子在那自吹自擂起来。 “咱今年这一仗打的实在太漂亮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起码打出了五十年的太平!” “咱最得意的就是,居然北元的皇帝俘虏了,等把他押来京城,咱要让他给咱跳个草原舞。也算替挫宋出口窝囊气了……” “哈哈,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天德没做到的事,咱儿子做到了!”朱元璋得意的摇头晃脑道:“不过他也不亏,毕竟那还是他女婿嘛!” 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虽然朱老板是海量,但紧绷了一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放松。可以好好回味一下胜利的果实,真是格外醉人啊。 朱标朱桢哥几个也放下心来,都知道老四稳了…… 老六便高兴的一边跟母后拉呱,一边跟母妃拼酒,还不忘抽空和王润儿眉来眼去,聊解相思。 这戎马倥偬的一年,总算是画上了个美满的句号。 第一三六八章 封赏 转过天来就是洪武二十年了。 这个正月里,朱桢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放松一下疲惫不堪的身心了。 遗憾的是,他家老二老三还小,妙清和刘璃不敢带着他们长途跋涉,所以到现在还没见着面。不过朱桢已经跟老贼咬死了,等大军一到京城,立马就放自己回云南。 这回他是铁了心啥也不管了,朱元璋也不好意思再给他派活了。他终于可以像一个普通男人那样,每天陪陪老婆带带孩子,进宫跟母后唠嗑,陪母妃喝酒。然后再去大哥家里蹭顿饭。回去路过大宗正寺时,给四哥送个饭,过得简单而充实。 好日子总是飞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底,蓝玉和秦王晋王终于率领大军回到了南京城。 大军班师那天,朱老板亲自到城外迎接他的无敌之师,并亲手解掉了蓝玉身上的战袍,蓝玉又再次率众将向皇帝叩首行礼,山呼万岁。 然后便是已经举行过多次的献俘大典,之前皆已备述,无需赘言。 献俘大典的最后,太监宣读了朱老板对有功将士的封赏—— “晋征虏大将军、魏国公、太傅徐达为太师,加禄两千石,准许回京荣养。” “晋左副将军、颍国公、太子太傅傅友德为太保,改铁券、许爵位世袭罔替,加禄两千石。” “晋右副将军、永昌侯、太子少保蓝玉为梁国公,太子太傅,食禄五千石。” “晋定远侯王弼为定国公,太子少傅,食禄四千石。” “晋武定侯郭英为营国公,太子少保,食禄四千石……” 一下子封了三个公爵,虽然都不是世袭罔替,但也足以看出朱老板有多高兴了。 其余众侯爵也皆有加封,不必细表。对于普通军士,朱老板更是不吝赏赐,现在国家也富裕了,所以这次给出的恩赏和抚恤,又创了记录。 从军至大宁者,即完全比照南征将士的标准给予赏赐抚恤;从征至捕鱼儿海者,可以获得两倍的恩赏抚恤;从征至狼居胥山者,赏赐和抚恤甚至高达三倍。 就连从征的民夫也得到半数的赏赐,可谓皆大欢喜。 仅这一波大撒币,朱老板就付出了钞四千万贯,布六百万匹,要不是某个吃的是骆驼肉,挤的是金银的双开门殿下给力,他就是想付也付不起……从去年开始,总理海政衙门就正式向朝廷上缴利税了,朱老板一下子多了每年两千万两白银的进项,花钱才能如此豪横。 除了赏赐有功之臣外,朱老板还册封脱古思帖木儿为安乐王,纳哈出封海西侯,观童封顺义伯,其余人等也各有封赏,无需赘述。 朱元璋又携太子一同至太庙,向祖先报喜,最后在奉天殿设庆功宴,款待一众功臣。 这庆功宴起先还好,有朱老板和太子镇着,哪个也不敢造次,全都规规矩矩的坐那,酒也不敢多喝,话也不敢多说。 朱元璋也知道,这些年过来自己和大臣间已经是越来越远了,强行融入他们也不好看,便叫上李善长、汤和、周德兴道:“咱们这帮老东西在这里,他们也不自在,还是回乾清宫另开一桌,让他们放开了喝吧。” “这最后一杯,咱敬全体北伐将士!”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对蓝玉笑道:“梁国公,你来做个代表喝了这一杯。” “是!”蓝玉兴奋的起身,噔噔噔跑到朱元璋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哈哈哈,好!今天敞开了喝!”朱元璋高兴的拍着他的肩膀道:“今天咱让所有的言官都回避了,你们只管喝个尽兴,不要怕失态!” 说完便带着几个老兄弟离席。 “臣等恭送皇上。”众臣子也赶紧跟着离席。 “你们不用动,让太子送咱回去就行。”朱元璋摆摆手,示意众人留步,顺势把太子也拉走了。 在臣子心中,这位常务副皇帝的威严也不亚于他这个正皇帝。 皇帝和太子一走,金殿中的声浪一下就起来了。 众勋贵大臣纷纷离席,开始找人敬酒拼酒。三位新晋的公爷,尤其是风头出尽的蓝玉自然成为众人竞相追捧的焦点,你一杯我一杯,轮着敬他这位新鲜出炉的梁国公,蓝玉也来者不拒,不知不觉便喝得面红耳赤,放浪形骸起来。 便见他在景川侯曹震、鹤寿侯张翼、舳舻侯朱寿等人的围拢下,旁若无人的自吹自擂,金殿中这么嘈杂,还能远远听到他的声音。 这时,平凉侯费聚也过来向他敬酒,祝贺他荣升国公。 “这有什么好祝贺的?”蓝玉却粗声粗气道:“捕鱼儿海一战……嗝……功劳五百年来数第一,给我个世袭罔替的国公也不为过,却只得了个一世公,真没劲儿!” 众人闻言脸色一变,连忙咳嗽个不停,示意他少说为妙。 蓝玉却也不知是上了头,还是憋太久,对旁人的警告置若罔闻,依然自顾自的大声抱怨道:“我知道皇上是怨我没看住老四,可是老子她娘的压根就不知道,他混进我军中了!不然我他娘的把他拴在裤腰带上,拉屎睡觉都不带解开的。” 好多人听了脸色发白,不由自主远离了这个口无遮拦的酒疯子,但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那些跟老四有宿怨的,比如费聚、陆仲亨之流,全都大笑起来,夸蓝玉说得好。 朱桢哥几个坐在殿角一桌,本打算安安静静喝几杯也闪人,却不想看到了这出活剧。 “这个蓝玉,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朱桢骂一声。 “又来了……”老三一拍脑门刚要头疼,忽然又笑道:“才想起来,我已经不是监军了。” “怎么,他一路上给你添了不少堵?”朱桢轻声问道。 “何止是添堵,简直是要了我的老命。”朱棡压低声音道:“就跟你说两件事,一个是他差点强暴了脱古思帖木儿的妃子。幸亏我派人时刻盯着他,这才没有酿成大错。后来脱古思帖木儿又送了八个美女给他,他这才不再觊觎人家老婆。” “麻痹!”朱桢爆了句粗口。 第一三六九章 得意忘形 金殿中,嘈杂的劝酒声、哄笑声,全都成了背景。 朱桢黑着脸听三哥告状道:“那之后,他又不停派人向元主讨要女人,财物,良马。元主都一一满足了他,这才相安无事到了燕山。” “谁知在过喜峰口的时候,又出幺蛾子了。当时我们抵达关外时,天已经黑了,守将自然早已关门。他派人去叫门,守将说按照规定天黑不能开门,等到天一亮就开门放我们过关。” “结果蓝玉一刻都不愿等,竟然命人架起大炮,要轰破城门入关。”朱棡无奈道:“我听到第一声炮响赶紧过去阻拦,连骂带踹才把他们拦下。” “守将吓的赶紧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蓝玉还洋洋得意,用马鞭抽打着守将的头盔,骂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太过分了。”连秦王这种二愣子,都觉得蓝玉的行为过于离谱了。 “他怎么膨胀成这样了?”朱桢有些难以接受。 “还能怎么,当然是仗着功高盖世,又是大哥的人了。”朱棡撇撇嘴道:“连我们这些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也就老六你是个例外。” “是该让大哥好好管管他了。”朱桢叹口气道:“害死他自己倒无所谓,还会连累其他人的。” “这要连累的话,可是一大片啊。”朱棡深以为然道:“至少咱俩的岳父就跑不了。” “还真是……”朱桢闻言一阵头大。 他岳父王弼自不用说,那是常遇春的帐下先锋,蓝玉最信任的常系老大哥。 三哥的岳父永平侯谢成,昔日也跟蓝玉同在一军,一个锅里摸勺子十多年,众所周知关系铁的很。 “蓝玉这种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缘?”老十二忽然冒出一句。 “哦?”朱桢跟老三对视一眼,不禁失笑,蓝玉这种货也配说人缘好? “呵呵……”朱棡笑着指点老十二道:“你对山头的恐怖一无所知。这就叫“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 “三哥什么意思?”老十二可不笨,但还太年轻。 “就是“不在山头上,就在深渊中”的意思。”朱桢笑着拍了拍老十二的脑袋道:“等过几年自然会讲给你听,现在没必要知道。” “没错,有这么好的老师。”老三也拍着老十二的头,笑道:“你就简单听话照着做吧,小子。” 那厢间,太子回来了,蓝玉也就不再继续疯言疯语了。可见他也不是真喝醉了,就是在借着酒劲儿一吐不快。 朱桢和朱棡也不好在这种大喜的日子给大伙儿添堵,便也没有马上跟大哥反映情况,心说横竖不差这几天,等辞行的时候再提吧。 谁知还没等他俩开口呢,苦主先告状了…… 大军凯旋的第二天,朱老板就在武英殿召见了脱古思帖木儿。 虽然跟老婆孩子口嗨的时候,说要让脱古思帖木儿跳个草原舞,但真到了见面的时候,他还是照顾了对方的尊严。并没有像胡人一样,肆意羞辱自己的俘虏。 “臣拜见皇上!”当然脱古思帖木儿也很懂事,该跪跪,该称臣称臣,让朱老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愿大明长治久安,八方来朝,祝皇上圣躬康健,万寿无疆!” “哈哈哈,安乐王免礼平身。”朱元璋高兴的胡子直翘道:“你是元顺帝的次子,元顺帝当过咱的皇上,要是放在以前,咱得给你磕头。” 他素来不以过去的卑贱为耻,反而觉得这正说明自己牛逼,可脱古思帖木儿听得脸都绿了,心说,怎么?这是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吗? 赶忙惶恐磕头道:“皇上此言差矣,元运已终,大明代之,之前的事情都已经不作数了,就是我爹还活着,他也得给你磕头。” “哦?哈哈哈!”朱元璋闻言深深看一眼脱古思帖木儿,不禁大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妙人。当年你那个侄子买的里八剌,见了咱吓的话都说不出,整日里哭个不停,无趣的很。” “他胆子确实小了点,所以那帮王公非要让为臣来接这个烂摊子。”脱古思帖木儿便道:“为臣是知道天命的,虽然迫不得已当了这个大汗,但在位期间从来没有南下犯边,实在不敢惹怒天朝大皇帝陛下。我还劝纳哈出跟我一同退回漠北,远离大明,各安天命。可惜他不听,结果招来了天兵,还连累了为臣。” “呵呵……”朱元璋发现脱古思帖木儿非但口才了得,而且脸皮也厚。明明是北元慑于徐达的威名,不敢越雷池半步,到了脱古思帖木儿嘴里,却都成了他的功劳。 不过朱元璋也不拆穿他,笑着点头道:“你既然知道天命,那真是再好不过。须知天意不可违,半分不能强求。往后你便住在京城,咱给你盖座大大的王府,你不是喜欢喝酒吗?天下的美酒随你喝个够。” “为臣多谢皇上天恩!”脱古思帖木儿兴高采烈的磕头道谢,表态道:“为臣一定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谁也不见,光喝酒。” “哎,那大可不必,你还是可以自由行动的,只是尽量别离京就行。”朱元璋愈发和颜悦色道:“放心,只要你心无二志,没有人会迫害你的。谁敢对你不敬,你只管告诉咱,咱替你出气!” “是,皇上对为臣实在是太好了……”脱古思帖木儿感动的直抹泪道:“有了皇上的庇护,为臣总算是超脱苦海了。” “你什么意思?”朱元璋闻言笑容一敛,目光都变得凌厉起来。 “没,没别的意思。”脱古思帖木儿赶紧摇头道。 第760节 “少来,当咱听不懂你的意思么。是不是这一路上,谁欺负你了?”朱元璋冷声问道:“你只管说出来,咱自会替你做主。” “臣不敢……”脱古思帖木儿小意道。 “说!”朱元璋拉下脸来,殿内的温度骤降。 脱古思帖木儿打个寒噤,忙道:“是,是蓝将军……” “蓝玉?!”朱元璋的脸色更阴沉了。“你给咱从实招来!” 第一三七零章 告状 武英殿中。 脱古思帖木儿将他险些被蓝玉强暴了王妃,一路上又被敲诈勒索的悲惨遭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给了朱老板。 “为臣本来想着,忍一忍,到了京城应该就好了。所以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可没想到他们居然把我当肥羊了,到了京里也不肯放过。” “什么?!”朱元璋怒道:“你们才刚进京第二天,他们就迫不及待了吗?” “是。就在昨天,他的干儿子蔡某,还到为臣那里索要黄金万两,美貌宫女二十名,说是他加封国公的贺礼。”他哭得确实有几分真情实感,哽咽道:“臣已经被他们搜刮穷了,最后东拼西凑,才凑起来不到五千两黄金,八个宫女交给他们。又赔尽了小心,他们才骂骂咧咧的离开。” “他们走之后,我老婆受不了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昨天半夜就上吊了。”脱古思帖木儿悲从中来,呜呜哭个不停。 “先别哭了。”朱元璋越听越烦躁,沉声问道:“你指控蓝玉可有证据?” “没有直接的证据,他们又从来不打收条。”脱古思帖木儿苦着脸道:“但据为臣所知,这不光是我一家的遭遇。各王公都被当成肥羊勒索过,就连纳哈出也被索要过牛羊财宝无数……” “嗯。”朱元璋黑着脸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放心,这事儿咱一定会调查清楚的,倘若真如你所说,再炙手可热的人物,咱也严惩不贷!” “多谢皇上替为臣主持公道!”脱古思帖木儿再次叩谢道:“为臣要不是已经锅干碗净了,也不会给皇上添堵的。臣也知道蓝将军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大功臣,臣不想让皇上为难,只是求皇上告诫他几句,给我留条活路吧……” “不用担心,他吃了多少咱都会让他吐出来的。”朱元璋咬牙切齿道:“还有你的王后,虽然不是他杀的,却是因他而死的,咱也一定会给一个说法的。” “为臣谢皇上,微臣无以为报,唯有……”脱古思帖木儿感激涕零,叩首再三,最后刺啦一声,撕开了自己的袖口。 太监和护卫们吓了一跳,刚要冲上前把他按住,朱元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众人便见脱古思帖木儿从撕开的袖口中,取出了一封信。 脱古思帖木儿将其双手举过头顶,沉声道:“唯有替皇上除掉一群图谋不轨的家贼!” “……”朱元璋迟疑一下,微微颔首。吴太监便将那封信转呈御览。 朱元璋抽出泛黄的信瓤,一看信上的内容,登时脸色大变,重重拍案喝问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是那胡惟庸着一个叫封绩的送来草原,哈剌章收到,又转呈给为臣的。”脱古思帖木儿赶忙答道:“胡惟庸向为臣称臣,诋毁皇上无道、肆虐功臣,天下坐不久也。他说已经联络好太师李某,还有许多公侯,又跟日本、吐蕃、云南约好了,让我们一起扰边。然后他奏禀朝廷,将京城军马发出去,他们在里面好做事。” “他许诺说事成后可将大都还我,双方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共享天下。”脱古思帖木儿看一眼朱老板,只见他的脸已经胀成猪腰子,赶忙叠甲道:“为臣知道逆天而行定然失败,当然置之不理,后来听说果然胡惟庸败了,可是好像还有好多同党没有暴露出来……” 话没说完,便听轰的一声,朱老板掀翻了桌子! 吓得脱古思帖木儿赶紧伏身于地。 “你怎么证明这封信不是伪造的?!”朱元璋怒声质问道:“朕不能凭这封七年前的信,就把自己的股肱旧臣打为反贼!” “为臣有证人。”脱古思帖木儿赶忙道:“那送信的封绩还活着,就在被俘的部众里!” “什么?!”朱元璋脸色一变:“那为什么登记俘虏的时候没有发现他?” “因为他已经改名伯颜,换成蒙古汉打扮,娶了蒙古老婆,没人揭发的话,当然认不出他来。”脱古思帖木儿忙道。 “……”朱元璋目光冰冷的盯着脱古思帖木儿,双手向下撑着腰带,要杀人一样。 脱古思帖木儿感觉到都快要窒息了,虽然他也曾为一国之君,但从来没有如此恐怖的气势。他这才知道开国肇基的皇帝有多可怕,怕是只有他祖宗铁木真来了,才能有的一拼吧。 半晌,才听朱元璋朗声道:“把那伯颜抓起来,严加审讯!” 南京城西北,府军后卫军营中,暂押着北元王廷的俘虏两万人。 他们是明军用来献俘的道具,献俘大典后,就被关在这里,等候发落。 身在异乡,又成了俘虏,这帮蒙古人的心情却不是很糟糕。因为他们觉着不管大明怎么安排他们,日子肯定要比从前要好不少。至少有铁锅用,能吃上煮熟的肉了……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这个叫伯颜的家伙,情绪就很焦躁。其实他从进了喜峰口开始,就不正常了,越往南焦躁情绪就越重。要不是明军看管十分严密,他早就逃跑了。 别说普通的族人了,就连他老婆都受不了了,问他到底想干嘛。 “我想逃走。”伯颜小声道。 “又来?使不得!”他老婆吓一跳。“这南京城里全是汉人,我们这个样子,一出去就得被发现。” “我们可以晚上走。”伯颜低声道:“你不走我自己走,反正我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两口子正在说话,忽然有人在他们身后亲热的吆喝一声:“哟,你是封绩吧?!” 伯颜下意识一回头,脱口道:“你是……” 话没说完,人却愣住了,因为他看到几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朝着自己大步而来。刚才那一声,就是其中一个锦衣卫发出的,显然是为了诈自己。 瞬间的错愕后,伯颜从地上弹起来,拔腿就跑。 为首的锦衣卫却扬手一记弹弓,正中他的后脑壳。 砰的一声,伯颜向前踉跄两步,扑倒在地,锦衣卫一拥而上,把他压在了下头。 “你们干什么?你们抓错人了!”伯颜老婆大叫着推搡那些锦衣卫道:“救命啊,救命啊!” 下一刻,却被人反剪双手,同样抓了起来。还戴上了嚼子,呜呜发不出声来。 围上来的族人也被锦衣卫恶狠狠的警告声吓退了。 “锦衣卫办差,闲杂人等回避,否则以谋反论!” 第一三七一章 定国公 诏狱中。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伯颜这才悠悠转醒,双目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端坐在对面桌案后的那名身材瘦削,面如鹰隼的中年官员。 “你叫什么名字?!”那官员沉声问道。 “……”伯颜两眼直勾勾的看着他,一脸的茫然,好像听不懂汉话。 另一个穿着明朝官服的蒙古人,便用蒙语又问了一遍。 “伯颜。”他这才回答道。 “你听不懂汉话?”蒙古人沉声问道。 “听不懂。”伯颜摇头道。 “那背后有人喊封绩的名字,你为什么回头?”那名汉人官员通过蒙古人追问道。 “我是听到有动静才回头。”伯颜答道。 “那你又跑什么?”官员冷声问道。 “看到他们要抓我,我才吓得逃跑。”伯颜振振有词道。 “呵呵,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掩饰的天衣无缝?我们也奈何不了你?”那官员却讥讽一笑道:“但是抱歉,你的主子已经出卖你了。你知道是谁指认的你吗?” “……”伯颜僵了半晌,有些艰难的问道:“谁?” “脱古思帖木儿。”那官员一字一顿道。 “啊?!”伯颜如遭雷击。 “需要他来当场指证你吗?”官员问道。 “不用了。”伯颜这次说的是汉语,而且是标准的官话。 “看来你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官员淡淡道。 “是,元主把我卖了。我藏了七年,还是藏不住了。”伯颜颓然点头。 “那咱们重新认识一下吧。”那官员便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道:“本官吴庸,审刑司左审刑。” “审刑司?没听说过,是新成立的衙门吗?”伯颜说着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我叫封绩,原来就是蒙古人,后来我所在的军队被今上义军击败后,就投降了。再后来,做到了胡惟庸相府上的守卫千户。” “那你怎么又跑到北元王廷去了,还隐姓埋名?”吴庸沉声问道。 “那是洪武十三年,我与相府的侍女春香相好,正幽会时被逮了个正着,扭送到胡相面前。胡相便说——“你今当死,若去北边走一遭,便饶了你,还将春香与你做妾。”我便允了。” “胡相便差宣使,将我送往宁夏耿指挥处。耿指挥差千户张林、镇抚张虎将我转送亦集乃地面,然后辗转被鞑靼人送到了哈剌章蛮子处,请他们转交给元主的书信。又将胡丞相消息,备细说与。” “说的是什么?”吴庸又问道。 “丞相说——“请元主发兵扰边。我奏了,将京城军马发出去,我里面好做事。事成后以黄河为界,共享天下。””封绩答道:“结果元主还没答应,就传来胡相败露的消息,我便留在了那边,隐姓埋名,想了此残生。” 说着自嘲的一笑道:“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逃不了这一天。” 吴庸却没有陪他感慨的兴致,冷冰冰道:“你把那封信上提到的人,还有协助你去草原的大明军官,以及你知道的胡惟庸同党,统统写下来,一个都不许遗漏。” 他顿一下道:“不然免不了皮肉之苦!” “时间太久了,有些记不清了……”封绩写了几个名字,就写不下去了。那些名字都太吓人了,他怕自己在大明的亲人,会因此遭遇不测。 “还真是皮痒呢。”吴庸狞笑一声,挥手道:“用刑!” 官差便拎起沾水的皮鞭,开始猛抽起来。 与此同时,定远侯府门外车水马龙,门内张灯结彩,宾客如云,一派喜气洋洋。 今天是正式颁下国公铁券的大日子,在京的公侯勋贵、文武高官,自然要前来道贺。虽然梁国公和营国公的铁券也在同时颁下,分流了好多宾客,但来这边的客人还是最多的。足足摆了八十桌。 原因很简单,不光朱桢一家子,秦王晋王周王蜀王湘王也全都来定远侯府观礼。这下好多勋贵官员,就只能给另外两处各送一份厚礼,然后来定远侯府道贺了。 辰时一到,吴太监便带着铁券准时来到定远侯府。 王弼赶紧请老吴太监到早就设好的香案前,然后率领全家跪接铁券。 一系列冗长的仪式后,便见吴太监从一个玉匣中,捧出一块高一尺,宽一尺六寸五分,型制如瓦的铁券。这也是最大号的铁券了,上头用金填字,世代相传,所以又称金书世券。 便听吴太监高声念诵铁券上的金字道:“敕曰:靖难安民,肇锡龙兴之佐;酬勋颁爵,封扬府拜之休。咨尔定远侯王弼,自杖策渡江,身膺副帅。英武冠群伦,廓清湖湘闽浙;忠义本无性,削平幽豫燕秦。滇南奏捷,先开龙尾之关;汉江宣威,扫尽鱼儿之海。” “今天下已定,黎庶乂安。论功行赏,大典懋昭,敕封尔定国公,食禄四千石,世袭定远侯。罪从三宥之条,免尔二死,子免一死,以报尔功。谨尔侯度,与国咸休。屏藩王室,永昭宝劵。明思带砺河山,恪守金汤之固,于戏!世写忠贞饮承之命。钦此。” “臣王弼惶恐接券!”王弼涕泪横流,双手接过铁券,朝着香案高声道:“皇恩浩荡比天高!臣世世代代为大明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第761节 “定国公恭喜啦,快请起吧。”吴太监满脸笑容的扶起王弼,凑趣道:“咱家向你老道贺了。” 吴太监甚至还准备了一张礼单。什么时候见太监传旨的时候还给人送钱来着。他真的我哭死…… 虽然王弼给的赏钱肯定远超他好几倍。 “哎呀公公使不得,公公快请上座。”王弼赶紧将铁券供在香案上,然后拉着吴太监入席。 “那就厚颜跟公爷讨杯酒吃。”吴太监笑呵呵的向诸位王爷请安后,便欣然入座。 “来,”朱桢便笑着举起酒杯,对众来宾道:“咱们先敬定国公一杯!” “恭喜定国公!”众来宾便一起向王弼敬酒。 “多谢王爷,多谢诸位!”王弼眼含着一泡泪,一饮而尽。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家丁将“定远侯府”的牌匾小心翼翼拆下,然后换上一面更大、更气派的匾额——“定国府”! 第一三七二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新鲜出炉的定国府中觥筹交错,宾客轮番向定国公敬酒,王弼也是来者不拒,喝得醉态可掬。 朱桢一边笑呵呵的旁观,一边跟吴太监小声说着话。 酒至半酣,老三有些奇怪的问道:“老吴,你不用去另外两家传旨吗?” “回晋王,不用。”吴太监笑眯眯道:“营国公府那边有人去了。” “你什么意思?”老三压低声音问道:“莫非梁国公府没人去?” “哦,好像那边的铁券要改,所以就不一起颁了。”吴太监也压低声音道。 “这样啊……”老三便识趣的不再追问。吴太监虽然不用去传旨,但还要回去当差,所以略坐了一会儿,也就起身告辞了。 待他离去后,老三低声对老六道:“事情有变。” “嗯。”朱桢点头道:“蓝玉有麻烦了。” 那铁券上的敕书,是先用毛笔描一遍,然后由工匠錾刻上去的,最后再用金填字。 要是书写有误,一定会提前发现的,不至于事到临头才看到。 所以一定是敕书的内容改了……而敕书是钦定的,自然也只有老贼能改。 “前日凯旋大典时,父皇还把他当成心头肉,说他是自己的卫仲卿、李药师。”朱棡嘿然一笑道:“怎么一转眼就失宠了,这也太快了吧?” “看来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朱桢用大拇指抹了一下唇须。 “什么事?”老三望着他。 “我哪知道。”朱桢苦笑一声:“我现在是巴不得诸事莫扰,好赶紧抽身。” “嘿嘿,只怕你又要事与愿违了。”朱棡怪笑一声道:“我有种直觉,这事小不了。” “你就乌鸦嘴吧。”朱桢白他一眼。 日暮,酒席结束,宾客纷纷告辞。 王弼将客人全都送走,然后转回花厅。 厅里头,滇王妃、杨氏还有他几个儿子儿媳,一大家子在吃茶说话。 “王妃,王爷呢?”王弼问道。 “王爷在书房等爹爹。”王润儿答道。 “哦。我这就过去。”王弼应一声,赶忙到后宅的书房见驾。 书房中,朱桢正背着双手欣赏挂在中堂的那副开平王的画像。 听到他进来,朱桢笑道:“来,公爷请上座。” “王爷切莫消遣为臣,我还不知道这个国公怎么来的?”王弼酒品比蓝玉好多了,虽然也喝高了,但脑子还清醒。“其实是皇上赏王爷的。” “哎,千万别这么说,世上哪有“人情国公”,首先还是岳父的功劳足够了。”朱桢笑着拿起那面铁券念道:“没听父皇说吗?廓清湖湘闽浙,削平幽豫燕秦。滇南奏捷,先开龙尾之关;汉江宣威,扫尽鱼儿之海!这社稷功劳封个国公,一点不为过!” “王爷真是太给为臣面子了。”王弼话虽如此,却乐得合不拢嘴。 “哎,还是那句话,面子是岳父自己挣的。”朱桢在他身边坐下,手指轻轻叩着茶几道:“岳父现在也该自己起座山头了……” “为臣可没那野心……”王弼连忙摆手,说着却一愣。他知道王爷不会没来由说这种话,尤其还是今天这种日子。便赶紧拧了自己一把,让脑袋更清醒些,然后低声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你现在跟蓝玉都是国公了,再杵他山头上,不太合适吧?”朱桢便轻声道:“哪有跟着别人混的国公?当然邓镇、李景隆那些二代不算。” “怎么,蓝玉有什么不妥吗?”王弼脸色发白,这下酒醒了大半。 “有那个苗头。”朱桢幽幽一叹道:“就算一时无事,以他在战后表现出来的骄狂,早晚也会害了身边人的。” “是。为臣也有同感。”王弼神情凝重的点头道:“捕鱼儿海大捷前,他虽然狂傲,但不失冷静。大捷之后,尤其是跟王爷分开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目中无人、肆意妄为,还不听劝说。我劝了他两回,他差点跟我翻脸。” “嗯。”朱桢轻声道:“我估计他干的那些事,已经传到父皇耳朵里了。所以才会推迟颁他铁券。” “啊?”王弼吃了一惊道:“难道皇上要免了他的国公?” “应该不至于,他毕竟是父皇的“仲卿”、“药师”,那样太打脸了。”朱桢摇摇头道:“但我估计父皇肯定会予以警示的。” “但愿他能警醒。”王弼神情凝重道。 “你觉得能吗?”朱桢反问一句。 “……”王弼沉吟半晌,颓然道:“够呛。” “明白了王爷,我会设法跟他划清界限的。”然后他对朱桢表态道。 “不用设法。我近日南下,临行前跟父皇把你要过来,你可愿意?”朱桢问一句道:“如今天下无战事,只有西南还有仗可打,公爷再接再厉,争取世袭罔替可好?” “当然没问题。”王弼笑道:“能跟着王爷再好不过了。” “好。调动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来搞定。”朱桢高兴的伸个懒腰道:“跟我一块启程怕是来不及,岳父就跟润儿娘俩一起动身吧。” “遵命。”王弼应一声,不禁笑道:“王爷真是归心似箭啊。” “那可不嘛,我是洪武十七年出来的,这他么都洪武二十年了!”朱桢满脸苦笑道:“再不回去,孩子都不认我了。你说像话吗,像话吗?!” “是,不过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王弼问道。 “因为两年前我就跟你说过同样的话。”朱桢郁闷道:“这回谁要是再拦着我,我非跟他翻脸不可!” “王爷决定几时动身?”王弼又问道。 “我现在就等四哥特赦,我们哥几个一起南下。”朱桢道。 “啊?皇上能同意吗?”王弼吃惊的问道。 “大哥已经同意了。”朱桢轻咳一声道:“父皇的话,会同意的。” “就算北线无战事,但秦王在西安,晋王在太原,燕王在北平,对稳固社稷还是顶顶重要的。”王弼轻声道:“皇上未必肯轻易放人。” “呵呵,皇上这么想,但未来的皇上未必会这么想。”朱桢淡淡一笑道:“就算是我家老头子原先这么想,现在未必还会这么想。” “明白了。”王弼悚然打个激灵,不敢再问了。 第一三七三章 一字之差 没有如期得到铁券,蓝玉自然很焦躁,他跑去跟太子打听消息,却吃了闭门羹。太子只让太监叫他回去等着,说皇上自有安排。 蓝玉只好回去焦虑不安的等待下文,好消息是没让他等多久,两天后吴太监就来颁铁券了。 但坏消息是,蓝玉铁券上的封号,从梁国公改为了凉国公,并将其“私元主妃”、“炮轰喜峰口”的罪状,镌刻在了上头…… 蓝玉本来就是一张大红脸,听了吴太监宣读的敕文,一张脸更是红得发紫,简直要滴出血来。 吴太监什么时候念完的,他都不知道。 “凉国公,谢恩接券吧?”吴太监提醒他。 他却像聋了一样,依然一动不动。 吴太监叹了口气,只好将铁券交给了他儿子蓝祥。 “公爷好自为之吧,咱家告辞了。”吴太监摇头离去。他传旨上千次,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主呢。 蓝祥送走了吴太监回来,见父亲依然跪在那里。他硬着头皮上前道:“爹,消消气,梁国公和凉国公,有啥区别吗?” “区别大了去了!”蓝玉拿过那片铁券,看着上头那个刺眼的“凉”字,一阵怒从心头起,居然将其狠狠地丢在了地上,登时火星四溅! 也幸亏这玩意儿是高品质熟铁打制,不然当场就得碎了不可。蓝祥差点没吓尿了,赶紧捡起来用袖子使劲擦拭。 “可使不得呀爹,这是皇上赐的铁券……” “老子不要!”蓝玉愤然起身,转身就走。 “爹,你去干啥?”蓝祥赶忙追出来问道。 “我去找皇上评理去!为何这样羞辱功臣?!”蓝玉牙关咯咯作响道。 “爹,千万别去啊!皇上这时候肯定在气头上,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蓝祥赶紧拉住他。 “滚一边去!”蓝玉一挥手,就甩开了儿子,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走到府门口时,他看见那块还没来得及挂上的“梁国府”的牌匾,又恨得一脚踹上去。 这木头的就是比不了铁的,直接被踹成了两截儿。 蓝玉策马在大街上疾驰,百姓纷纷慌忙闪避。 好在二月春风似剪刀,总算吹得他过热的大脑稍稍冷静了一点。 来到午门前时,蓝玉仰头看着压迫感十足的五凤楼,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拨转马头,拐向了东宫。 太子今天没在文华殿,特意在春和宫等他来。 这回太监没有拦着蓝玉,径直将他带到了后花园。 “太子爷……” 朱标正在拿着剪刀修剪腊梅。看着满脸不忿的蓝玉,不禁眉头紧皱道:“以为把你撵回去,能让你冷静下来。现在看来,是孤把你想得太好了,连皇上的铁券也没让你害怕。” “太子爷,我不服!”蓝玉闷声道:“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功臣?什么凉国公,如此羞辱我,还不如不给我这个国公呢!” 第762节 “为什么,铁券上不是写的明明白白吗?你自己干的好事,自己不清楚?!”太子严厉道:“还好意思来问孤为什么?孤还想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臣没变。”蓝玉使劲拍着自己的胸膛道:“为臣这里始终只有一颗对太子爷的忠心。” “你少来这套。”太子黑着脸道:“庆功宴那天,你当众大放厥词,嫌弃皇上没给你世袭罔替,你这是忠心的样子吗?” “你要强暴元主妃子的时候,勒索元主的时候,可顾及过孤的名声?孤那点名声全让你给败坏了!”太子越说越来气,质问蓝玉道:“你是何等的丧心病狂,才能干出炮轰喜峰口,这种跟造反无异的举动!你还敢说自己忠心?!” “我,我……”蓝玉一阵哑口无言,硬着头皮道:“我那确实有点得意忘形了。” “你何止是有点,你简直尾巴翘上天了!”太子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要是不给你砍了尾巴去,孤早晚被你害死!” “太子爷这么说的话,为臣只有一死了。”蓝玉便直挺挺跪下道:“以免将来连累了太子爷。” “你混账!”此言一出,太子一下就红温了,气得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拿起一根剪下来的腊梅枝条,狠狠地抽在了蓝玉的身上。 砰地一声,登时花瓣横飞! “太子爷请稍等。”蓝玉却眉头都不皱一下,一边解开身上的蟒袍,一边说道:“冬天的衣裳太厚,打不透。” “还是这样更解恨。”说着他把上衣脱光,露出肌肉虬结,伤痕纵横的躯干。 “我打死你这个畜生!”太子活了三十多岁,还从没被气成这样呢。他卯足了劲,一下接一下的猛抽着蓝玉的后背! 啪啪啪的抽打声中,蓝玉饶是钢筋铁骨,后背也很快就青紫一片,继而皮开肉绽。 只见蓝玉脸色苍白,汗珠滚滚,显然也是有痛觉的。他却一声不吭,双手撑着地,咬牙硬接太子的鞭挞! 这时太子妃终于看不下去了,过来想劝劝太子。 可刚开口,太子还没说话,蓝玉先大声道:“娘娘别拦着,只管让太子打!他解恨我心里也痛快!” “你看到了吧?!”太子举着手中已经抽散了架的腊梅枝,七窍生烟道:“什么叫丧心病狂,冥顽不灵?说的就是你这个小舅!所以说父皇给他把“梁”改成“凉”,一点错没有!孤从没见过如此凉薄之人!” 说着把手中的烂枝条一扔,气冲冲的进殿去了。 “……”太子妃也没见过太子生过这么大的气,跺脚对蓝玉道:“舅舅,你是昏了头了吗?非要把太子爷气得不管你了才高兴?” “娘娘,我没法接受啊!”蓝玉愤懑的大吼一声,道:“我没说自己没错,皇上怎么处分我,我都心甘情愿!可是不能给我一个小丑一样的封号,还把罪过给我写在铁券上啊!” “这是把我钉在耻辱柱上,让我们蓝家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啊!”说着他居然流下泪来,委屈的嗷嗷大哭道:“要不是没法跟九泉下的祖宗交代,我早就一头撞死在午门上了!” 第一三七四章 多情应笑我 楚海滇王府。 王润儿在给朱桢打包行装。 看着寝殿里堆了一地的箱笼,朱桢哭笑不得道:“你们娘们儿过几天就去了,我有必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王爷自己也说,都两年多没回去了,不得给刘璃和妙清带足了礼物才好交代啊?”王润儿轻言细语道:“还有孟炫,孟灿两个小可怜,都三岁了还没见过自己的爹呢。你不得把从小到大的玩意儿,给他们补齐了?” “有道理。”朱桢不禁点头道。 “还有张真人也在昆明修行,还有那奢香夫人,赎珠夫人……”王润儿掰着指头给他数算,听得老六面红耳赤,愣是分不清她这是大妇风范,还是在讽刺自己。 这时看见马三宝探头探脑,他立刻咳嗽一声:“有事儿?” “是。”马三宝应声道:“太子妃派人请王爷赶紧过去一趟。” “哦?大嫂找我,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走走走!”朱桢拉着马三宝逃也似的出了殿。 朱桢不愿扰民,如非必要,从来不打仪仗。在京城行走时,更是只带三五辆马车,一两百护卫而已。 他随机坐在一辆马车上,默默盘算着离京前还有什么事要做。比如师父那里还得再去一趟,虽然他早就不认人了,但探望的目地是为了纪念。看一眼少一眼,且看且珍惜吧。 还有国子大学也要走一趟,虽然他已经不是祭酒了,但也不好彻底撒手不管。还是要给曾泰和宋璲打打气的…… 他正胡思乱想间,忽然马车停了。 “什么情况?”朱桢问道。 “王爷,锦衣卫封锁了路口,应该是在抓人。”邓铎沉声道:“我这就叫他们让开路。” “不必。”朱桢却打开车门,下来道:“看看啥情况。” 皇城根儿下都是达官显贵的宅邸,锦衣卫如此大张旗鼓的抓人,实在很不寻常。 “太子妃不是让王爷快点过去吗?”邓铎提醒他。 “没事,真有了不得的事儿,就是大哥叫我了。”朱桢淡淡道,他已经约莫到,大嫂找自己啥事儿了。 说实话,他有点不想管这个闲事儿……想看看能不能拖一拖,到了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看热闹的人群外,朱桢晃了晃膀子,就轻易挤了进去。 被他挤开的人想要开骂,但看到他这个体格子,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老丈,这咋了?”朱桢问一旁的老者道。 “不知道啊,忽然就封了街,然后大队大队的锦衣卫哐哐的开过来,冲进去侯府去就拿人。”老者仰着头告诉他。 “被封锁的是西安门三条巷,住着吉安侯、延安侯、平凉侯和南雄侯四家……”邓铎小声在他身后道。 “还真是鱼找鱼、虾找虾呢。”朱桢哂笑一声,就看到锦衣卫从平凉侯府中,把费聚的亲兵奴仆全都押了出来。 这时锦衣卫也有人看到他了,赶紧向上禀报。不一会儿,毛骧便一路小跑过来。 看到锦衣卫大头领冲过来,吃瓜群众吓得呼啦一下,瞬间走光。 “哎呀,真是王爷,卑职给王爷请安了。”毛骧满脸堆笑,纳头便拜。 “免礼吧,本王只是路过。”朱桢摆摆手道:“本来不打算打搅你们的,结果还是被认出来了。” “没办法,谁让王爷如此卓尔不群,就像鹤立鸡群一样出众呢?”毛骧忙奉承道。 “哈哈哈,你就直说本王跟门神似的不就得了。”朱桢放声大笑道。 “不敢不敢,卑职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哪有王爷这样能文能武、长相十分英俊的门神?”毛骧赶紧惶恐的摆手道。 “不跟你打屁了,既然认出来了就放行吧,本王还有事儿呢。”朱桢笑道。 “是,赶紧放行!”毛骧连忙挥挥手,却又巴望着老六道:“王爷就不好奇这是咋回事儿?” “不好奇。”朱桢摇头道:“你这是皇差,本王还是少打听为妙。” “王爷又不是别人,卑职说给恁,皇上也不会怪罪的。”毛骧忙陪笑道:“卑职还得求王爷指点迷津呢。” “唉,本王可不保证,能给你出主意。”朱桢叹口气道。 “好嘞!”毛骧大喜过望,赶忙压低声音,一五一十道:“其实卑职到现在还是懵的……一个时辰前,皇上忽然召见卑职,开具了一份名单,命锦衣卫照着抓人。”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单,奉到朱桢面前。 “你拿着我看就行。”朱桢快速扫一眼上头的人名,道:“没几个认识的。” “是,但他们的主人,王爷都认识。”毛骧指着那些人名道:“这些,是李太仆府上的。这些是吉安侯府的,这些是延安侯府上的,这些是平凉侯府上的……” “抓这么多的下人干什么?”朱桢奇怪问道。 “是啊,皇上没说,卑职也不知道。”毛骧拱手求教道:“所以想请教王爷,这事儿大不大条?” “你说呢?”朱桢反问道。 “卑职觉得事儿不小,可抓的都是下人。但要说事情不大的话,这可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啊。”毛骧苦着脸道。 “你自己也说了,这可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啊。”朱桢淡淡道:“反正我要是你,不会把自己老板的命令当成小事儿。” “是是,王爷教训的是。”毛骧悚然点头,又小声道:“这不是怕这些人禁不住审讯,该说不该说的全撂了,把事情越闹越大么。” “你先把人带回去再说吧。”朱桢沉声道:“父皇肯定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的。” “哎,明白了。”毛骧点点头,苦笑道:“卑职也知道听命行事最简单,可郭桓案我已经得罪了文官,这次要是再把勋贵武将得罪了,我就怕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朱桢心说,你感觉还挺准。便轻声道:“放心,父皇八成还是让审刑司担纲审讯,你让他们当恶人就是了。” “是。”毛骧欣喜点头道:“那个吴庸最爱出风头,我这回让他出个够!” 第一三七五章 卤水点豆腐 放行后,朱桢的车队很快横穿半个皇城,来到了春和宫。 朱雄英早就在宫门口翘首以待,看到朱桢从马车上下来,赶忙迎上来:“六叔,你可算来了!” “雄英。”朱桢搂住他的肩膀,问道:“到底啥事儿啊?” “你进去就知道了。”朱雄英拉着他就往里走。 朱桢不禁赞道:“呵,好小子,有长进。嘴上有把门的了。” “唉,家丑不可外扬。”朱雄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逗得朱桢差点笑出声来。 叔侄俩来到后花园中,朱桢就看到蓝玉赤着上身跪在那里,后背血肉模糊。 “我舅爷跟我爹杠上了……”朱雄英小声说一句,拉着朱桢进了暖阁。 暖阁中,常氏正坐立不安,看到朱桢进来,像看到救星一样:“六叔,你可算来了。” 朱桢心说怎么娘俩一个台词,轻声解释道:“路上封路耽误了点时间,” “没事没事,来了就好。”常氏请他坐下,幽幽一叹道:“叔叔看到我小舅了吧?” “看到了。”朱桢点头道:“怎么搞的?” “唉……”常氏又叹了口气,将了解到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朱桢,末了忍不住抹泪道:“太子爷本来也没打算打他的,都是他自找的。太子爷一点没错,他就是该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错了,说什么惩罚都愿意接受,罢了他的国公都可以。” 常氏顿一下道:“但他接受不了,把“梁”改成“凉”,还将罪过写进铁券里,觉得上对不起祖宗,下无颜面对子孙,所以死也不起来……把你大哥气得进了书房。” “把罪过写在铁券上也不是头一回了,信国公当年封中山侯的时候,铁券上也有不光彩的一笔。”朱桢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常氏点点头,无奈道:“可是,他认准的事儿八头牛拉不回来,怎么劝也不起来,我真怕他把你大哥气坏了。” “嗯,待会我去给大哥解解气。”朱桢应声道。 “六叔还得帮忙劝劝你大哥,可别不管我小舅了。”常氏央求道:“就我小舅那德性,要是你大哥不管他了,用不了两年他就得出事。他自己死不足惜,可你嫂子我的娘家人,都会被他连累的。” “会被他连累的人多了。”朱桢苦笑一声道:“可不止大嫂子的娘家人。” “是。”常氏伤脑筋道:“他已经钻牛角尖了,忘了自己关系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了。” 第763节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嫂子别不高兴。”朱桢低声道:“蓝玉不适合当这个带头大哥,他太自私太冲动了。” “六叔说得对。”常氏黯然点头道:“我大哥让他从小带成什么样子?现在被皇上废了爵位发到龙州。唉,都是我爹去的太早……” “大嫂,先不说闲话了。”朱桢便道:“我先去跟蓝玉聊聊,再找大哥。” “哎,好好。又给六叔添麻烦了。”太子妃感激不尽道。 “这算什么麻烦。”朱桢笑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蓝玉直挺挺跪在院子里,二月的南京虽然不像塞外那样寒风刺骨,但也冷得让人打哆嗦。 朱桢走近了仔细一看,他的身体已经在微微打颤了。 “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他便沉声道。 蓝玉豁然抬头,见是朱桢,登时泪眼汪汪道:“六王爷你别管我,让我跪死算了。” “你当我愿意管?”朱桢没好气道:“是我大嫂非把我叫来的,看我有什么办法?” “王爷愿意帮忙,那可太好了!”蓝玉登时像看到救星一样,嘭嘭给老六磕头:“只要王爷帮我改了封号和铁券,蓝玉愿生生世世为王爷衔草结环!” “你别,我可还没答应帮忙呢,只是答应跟你聊聊。”朱桢喝住他道。 “王爷要聊什么,请讲吧。”蓝玉忙重重点头。 “不能在这继续给大哥添堵,得换个地方聊。”朱桢淡淡道:“扶蓝将军起来。” 护卫便上前搀扶蓝玉,这次蓝玉没有再反抗,被带进了西配殿中。 “你们都出去吧。”朱桢摆摆手道:“本王在前线学过战地急救,我来给他上药就行了。” 说着又对太医道:“药箱留下。” “是。”太医忙应一声,跟侍卫一起鱼贯退出。宫人还从外头关上了殿门。 “一点皮肉伤,不用麻烦王爷。”看着朱桢打开药箱,蓝玉忙诚惶诚恐道:“不上药也没事。” “趴好了,感染了怎么办?”朱桢啵的一声打开一瓶酒精药棉。“有点疼,不过你蓝将军肯定能忍得住。” 说着便用镊子夹出一大团吸足了酒精的药棉,怼在他的背上,蓝玉嗷的一声险些蹦起来,疼得他戴上了痛苦面具。 “咦,你不是钢筋铁骨不怕疼吗?”朱桢一边加大力度,一边命令道:“趴好了,不许动。” “不是,用刑我受得了,这玩意儿受不了。”蓝玉咬着牙关,绷着肌肉,承受着朱桢一下接一下的刺激。 “挨几鞭子不叫受刑,锦衣卫的监狱里去转一圈,能挺过十八般刑法的好汉才配说这话。”朱桢淡淡道:“我大哥真要收拾你,你死撑不了多久的。” “是,太子爷仁厚,我如此触怒他,也只是薄惩而已。”蓝玉点头道。 “我大哥仁厚,不是你得寸进尺的理由。”朱桢又攮了他一下,疼得蓝玉打了个哆嗦。“你太让人失望了,我要知道会这样,当初打死我也不会力排众议,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多少人想领兵去捕鱼儿海?谁不知道这一战的含金量是最高的?要是颍国公亲自领兵,他们也就不说啥了。可我偏偏用你这个刚刚捅了大篓子的货!人家能服气吗?背后都骂本王任人唯亲呢,知道吗?!”朱桢气愤道。 “王爷大恩大德,蓝玉一辈子都报答不完……”蓝玉羞愧万状道。 “所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一路上胡作非为,被元主告发了,还不接受处罚,跑到大哥这里来闹!你他妈这是人干的事吗?!”朱桢越说越生气,下手也越来越重。蓝玉却不敢吭一声,只能咬牙忍住。 第一三七六章 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朱桢用光了整整一瓶酒精药棉,差点没把蓝玉给整虚脱了。 这才开始给他上金疮药,放缓语气道:“你的执念我听大嫂说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嘛。” “王爷说得是……”蓝玉愤懑道:“士可杀不可辱,皇上还不如杀了为臣呢。” “杀了你,你也是凉凉的凉国公。”朱桢冷笑道:“就算没收了你的铁券,上头的敕书也会留在史书上,让后人耻笑的。” “那卑职该怎么办?”蓝玉泪眼汪汪的抬起头,哪还有半分骄狂模样? “知耻而后勇啊,笨蛋!”朱桢提高声调道。 蓝玉一个激灵,仰头巴望着朱桢道:“卑职要怎么做?” “你要先从灵魂深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朱桢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吗?再不收敛,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是,我知道。”蓝玉忙点头道。 “你不知道!”朱桢却加重语气道:“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变了!” “处境变了?”蓝玉吃惊的看着朱桢,显然是真的没意识到。 “对。”朱桢严肃道:“从前你嚣张跋扈点,都还好说,因为北元未灭,朝廷要用你之长,所以也得容忍你的缺陷。现在北元灭了,什么瓦剌兀良哈的危险也都解除了,朝廷在可见的未来里,都不会再打大仗了。你的长处没有用武之地了,却变本加厉的嚣张跋扈,还指望别人对你容忍到什么时候?” ““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么?”蓝玉嘶声道,满嘴的苦涩。 “你既然知道这句话,那就该明白此乃定律,不因为你的功劳多大,皇上对你多好而转移。”朱桢沉声道:“它总会起作用的,只是程度不同。有杯酒释兵权的温柔派,也有屠尽异姓王的辣手派。” 顿一下,他幽幽问道:“你觉得我父皇属于哪一派?” “……”蓝玉心说这还用问吗? “你不说,本王也知道你的答案。”朱桢加重语气道:“现在你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了吧?” “意识到了……”蓝玉悚然点头,不知不觉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朱桢本不愿跟蓝玉说这么多,但不把这厮的坏苗头压住,他往后会变本加厉,甚至图谋不轨,结果皮都被扒下来填上草,在全国巡回展览,最后送到四川他女婿那里保管。 他自己倒是死不足惜,可他连累的人实在太多了,包括自己、三哥还有五哥的岳父,以及傅友德这样的模范将领,都会被卷进蓝玉案中,惨遭横死。更不用说下面那些侯爵,还有不计其数的中低层将领了。 蓝玉案共计株连了一万五千余人,全都是大明军中的首脑和骨干。直接断掉了明军的传承,摧毁了这支无敌之师的战斗力。 这是朱桢万万无法接受的。这些年他跟明军将士在一起摸爬滚打,早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不能坐看这支堪比汉唐的无敌强军,就此走上下坡路。 虽然不能把责任全都推到蓝玉身上,但蓝玉绝对是武将集团团灭的导火索,朱桢无论如何都得把他的火苗掐灭咯。 “该怎么办?”朱桢看到蓝玉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桀骜不驯,这才为他指点迷津道:“知耻之后要知止。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呃……”蓝玉有些傻眼。这些字他都懂,但连起来啥意思,就不太明白了。 “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你说你不完蛋谁完蛋?”朱桢便教训他道:“为什么能长久的将领都是儒将?因为他们懂了“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的道理,并能身体力行。” “所以回去先看书,自己看不懂就找个先生讲给你听。”朱桢沉声道:“我前半句出自《道德经》,后半句是《礼记》上的,你让人把这两本书好好读给你听,什么时候听懂了,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那得多久?”蓝玉苦着脸道。 “就看你这身浮躁,什么时候能磨掉了。”朱桢淡淡道:“改不好我是不会再用你的,省得你再害人害己。当然,你这辈子也就甭想甩掉耻辱的头衔了。” “什么?”蓝玉这时候又变得异常敏锐,激动的抓着朱桢的手,问道:“王爷的意思是,你能帮我把封号改回来?” “这有何难?就算帮你修改铁券,也不是办不到。”朱桢吊足了蓝玉的胃口。 “是吗,那太好了,求王爷一定帮忙!”蓝玉便趴在床上一个劲儿的磕头,连声道:“我一定都听王爷的,你让我干啥我干啥。” “本王已经讲过了,先读书养性,懂了知止,人有定、心能静后,再来找我说下一步。”朱桢却卖起了关子。 “哎……我明白了。”蓝玉只好点头道:“卑职回去就开始读书,请最好的先生给我讲解,争取早日静下心来,知止有定。” “好,你要真能做到。不光本王对你刮目相看,就连太子和皇上也会高看你一眼的。”朱桢点点头,问道:“自己能起来吗?” “能!”蓝玉便咬牙支撑着爬起来。 “去跟我大哥道歉,然后回家闭门读书去吧。”朱桢便吩咐道。 “是。”蓝玉重重点头,挪出两步又回头对朱桢抱拳道:“卑职能遇到王爷,真是三生有幸。” “去吧。”朱桢挥挥手。 蓝玉便一步一挪的走到太子的书房外,跪在门口大声道:“太子爷,六王爷已经把我骂醒了,蓝玉知道错了。” “我昏了头,我不是人!”他一边说,一边啪啪打自己耳光。“我对不起皇上的期待,对不起太子爷的厚爱,也对不起六王爷的袒护!太子爷放心吧,我这就回去好好读书反省,不静下心来,知止有定,绝不出来祸害人!” 屋里自然没有动静,蓝玉便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离去。 第一三七七章 问题儿童收容所 蓝玉走后,太子便推开了书房的门,对正在跟雄英闲聊的朱桢道:“进来说话。” “你先去念书,回头六叔再找你。”朱桢摸了摸皇长孙的头,走进了书房中。 “父皇也该立皇太孙了吧?”关上门,朱桢轻声问道。 “嗯,明年就举行冠礼,然后一并册封。”太子点点头:“到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你先让我回去再说。”朱桢哭笑不得道:“我是真怕了。” “放心,天塌下来我顶着,不会再耽误你回云南了。”太子说着叹口气道:“不过天好像真要塌了……” 朱桢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太子却摆摆手道:“先不说这些,还是说那家伙吧。他那些话都是你教的吧?” “我只是让他来跟大哥道个歉再走。”朱桢笑道:“咱们的大英雄蓝将军,还不至于鹦鹉学舌。” “你是怎么劝到他心里去的?”太子苦笑一声道:“还是你厉害,我是拿这块滚刀肉一点办法都没有。” “咱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了。大哥都已经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我再晓以利害,然后画个大饼,”朱桢笑道:“他再不就坡下驴,就真成傻子了。本朝的仲卿、药师,能是个傻子吗?所以他一定会就坡下驴的。” “你画的什么大饼?”朱标问道。 “我许诺,只要他能改好,就帮他把封号换掉。”朱桢答道:“还有铁券上的污点,也帮他清除掉,这是他的命门呀,怎么可能不乖乖就范?” “你怎么帮他?”太子追问道:“你别误会,大哥是不想让你来抗,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事。” “比照信国公例。”朱桢便答道:“我看过信国公的铁券,原先他封中山侯时的污点记录,已经没有了。” “借着晋封的机会抹掉污点么?”太子点点头道:“他的国公还不是世袭罔替,只要再积攒足够的功劳,就能再晋封一次,铁券也要重做。到时候确实可以操作。” “嗯。”朱桢颔首道:“最快也得十年八年以后的事了,到时候父皇早就消气了。” “可以是可以,但有这个必要吗?”太子微闭双目,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的叩动。“你觉得他还有救吗?” 朱桢略一沉吟道:“不好说啊,人心是最难琢磨的,但是我们承受不起失去他的代价,至少不能让他在洪武朝出事儿。” “你说的对。”太子双眉一挑,瞳孔微微一缩道:“他的身份太特殊,位置太重要,而且最麻烦的是,短时间内无人可替代。” “最重要的是,他纵有千般不好,但对大哥的忠心不必怀疑。”朱桢低声道。 “但必须得管住他。”太子沉声道:“我看还是把他交给你更放心。” “大哥还是把他留在身边吧。有资格有能力,接任大将军的人,本来就凤毛麟角,而且他还代表了最大的一个山头。” 第764节 “正因为他代表了最大的山头,所以我才要把他调走。”太子跟老六推心置腹道:“朝廷打完仗了,到了该削山头的时候了。” “当心地震啊,大哥。”朱桢提醒他道。 “不用担心,大哥还是镇得住场子的。”太子自信的笑道:“再说我最大的支柱从来不是那厮,而是老六你呀。大明的藩王文官武将,哪个是你料理不定的?我还用指望他个没溜儿的?” “看来大哥和老头子是不打算让我在云南清净啊。”朱桢苦笑一声道:“行吧,那回头也把他发到西南去。好嘛,我那成了问题儿童收留所了。” “北元灭亡后,形势就变了,勋贵武将们没有了用武之地,又不知收敛的话,早晚会出事的。”朱标严肃起来道:“让他们去祸祸蛮夷也好,省的留在国内害人。” “是啊。父皇那个回避了很多年的问题——如何处理勋贵武将集团,终于避无可避了。”朱桢点点头,这也是他在西南开收容所的原因,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些开国功臣、驱逐鞑虏的英雄,纷纷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现在看来,你拓边西南的计划简直太有远见了,不然一会时间哪有地方容纳那些骄兵悍将?”太子感慨道:“你说你怎么看的远呢?” “那都是我师父没糊涂的时候说的。”朱桢含糊一句,又无奈道:“不过老头子动手是不是有点太急了?我今天来的路上,看到锦衣卫包围了西安门三条巷,把吉安侯、平安侯府的家人抓走了好一些。” “这事我知道一点内情。”太子便笑笑道:“不过你都明说了,离京前不想管任何闲事,所以没跟你合计。” “好像也由不得我了。”朱桢苦笑道:“今天那个毛骧看到我就扑上来了,恨不得把裤衩儿都亮给我看。我就不信没有父皇的授意,他敢这样吗?” 太子不禁失笑道:“呵呵呵,看来父皇也为难了。他老人家一遇到难事儿,就会想起咱家的好六郎啊。” “好事儿从来不想着我。”朱桢撇撇嘴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是这么个事儿……”太子便将那脱古思帖木儿状告蓝玉之后,又呈上胡惟庸密信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了朱桢。 “胡惟庸案要开始下半场了?!”朱桢听得脑袋有两个大,他还不真知道有这一段。就觉得离谱道:“咱们胡相会留下这么要命的把柄?他完全可以找人捎个口信啊!这样至少还能抵赖。所以这信,不会是伪造的吧?” “信不是伪造的,确实是他的笔迹。我也不知道胡相是怎么想的,也许当时他自己都没想过能赢吧,所以也就不在乎什么后患了。”太子叹了口气道:“关键是当初送信的人也一并找到了。” “啊?”朱桢这下绷不住了:“这都能找到?” “是,那人叫封绩,你有印象吗?”太子问道。 “有印象,他是元朝的降臣,后来做了相府的守卫千户。”朱桢对胡惟庸家的情况了若指掌。“后来抓胡党时,确实没找到这个人,都以为他畏罪潜逃了。” “不是。当时送完信,他就听说胡惟庸已经完蛋了,所以不敢再回来,便在北元王廷住下了,又重新恢复了蒙古人的名字和装束。所以不是脱古思帖木儿指认,我们根本认不出他来。”太子接着道:“父皇已经把他抓起来,三木之下他什么都招了,所以才有今天的抓人。” “好家伙,毛骧还跟我装着,和刚知道似的。”朱桢啐一口,心说麻痹人均影帝。 “毛骧好像确实刚知道,因为审问的是审刑司的吴庸。”太子轻声说道:“先看看他们能审出什么来吧?” “好。”朱桢点点头,如此敏感的时候,确实不宜轻举妄动。 第一三七八章 供词 审刑司就设在皇城内,与六科相对,而且是一样的位卑权重。 之前的郭桓案中,吴庸领导下的审刑司,就表现出了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的威力。 可惜案子办到一半,还没来得及往下查,就被皇上以“大战在即,大狱不祥”为由给叫停了。 等到战争结束,虽然朱老板也没明确说郭桓案就不办了,但也没有要继续查的意思。 逃过一劫的百官,自然弹冠相庆,谢主隆恩。可审刑司上下就郁闷了,白忙活一场不说,还把六部九卿得罪了个遍,甚至连六科都把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根据可靠消息,科道言官们正在酝酿着要一起上书,以审刑司设立有碍司法为由,请朱老板取缔审刑司,将司法权力交还给三法司。 虽然吴庸不相信皇上会这么快就自扇耳光,撤掉他亲自设立的机构,但审刑司上下还是感受到了浓重的危机感,迫切想要来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彻底稳固他们的地位。 但一般的案子没有用,而且一般的案子也用不着他们出手,只有郭桓案那种大案要案钦案,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可这样的案子几年都碰不到一次,吴庸等人只能烧香拜佛,求天上快掉个大案下来吧。 也不知是菩萨保佑,就在这时候,已经过去七年的胡惟庸案,居然又开始了下半场! 吴庸等人的兴奋就可想而知,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卯足了劲想要把这个案子办出大声响,彻底堵住那些言官的嘴。 在撬开了封绩的嘴巴后,吴庸便兴冲冲地拿着口供去禀报朱老板,请旨捉拿封绩供出的李存义、费聚、陆仲亨等人……朱老板权衡之后,决定还是慎重一些,先捉拿他们的家人,拿到足够的证据后,再采取进一步行动。 这才有了之前朱桢看到的那一幕…… 对朱老板的这一决定,吴庸举双手赞同。一上来就对上那些蛮横的勋贵,他还真有些怵头……没有旨意,他又不敢对他们用刑,能问出来的东西自然有限,还得被反复问候家中的女性长辈。 还是先从他们的家丁奴仆审起,更加得心应手。对这些人可以毫无顾忌的用刑,能问出来的东西肯定多得多。 “都给我听好了!”审刑司衙门中,吴庸对手下全体官吏高声训话道:“此案攸关审刑司生死存亡!我们将来是一飞冲天成为大明的廷尉府,还是昙花一现像四辅官一样,被扫进垃圾堆,全看这一案的表现了。” 审刑司众官吏,目不转瞬的看着长官,听他继续怒吼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让他们彻底招供!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对上的是什么人,全都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晒一晒,不能让他们有任何隐瞒!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官吏们齐声应道。 “出发!”吴庸重重一挥手,带着全体手下,气势汹汹的赶赴诏狱。 把过往的官员看的一愣一愣,心说这是干嘛啊,要去打群架吗? 但他们不是去打架,而是去打人的。 他们在郭桓案中积累了丰富的刑讯经验,确立了各自的刑讯风格,不少人还摸索出了自己的绝活。所以说知识就是力量,当读书人开始研究如何用刑,也就没有那些粗鄙的差役什么事了。 一进了诏狱,审刑司的人就开始分头忙活起来。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通宵达旦的折腾自己的审讯对象。 那些勋贵家丁都是上过战场的,本来还挺硬气,可是骨头再硬也硬不过那些铁凿、铁锤、脑箍、夹棍、拶指、烙铁、老虎凳之类……在审刑司疯狂的刑讯逼供下,还是有不少人的嘴巴被撬开了。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口供便源源不断摆上了朱老板的御案,朱元璋又命人抄送给太子。 太子看到了,也就等于朱桢看到了。 两人看着那些审刑司专门挑出来的口供,虽然还是二月天,却全都出了一头的汗。 单看与李善长有关的供述—— 有李存义府上的家丁孙本招云:洪武九年七月,李太师对延安侯说:“我为盖凤阳府宫殿不好,上位好生怪我,教我无处安身。” 另有太师府仪杖户闻保儿招云:十年三月,胡丞相对太师李善长说:“上位这几日有些恼,为凤阳盖宫殿不如法。” 太师说:“这等教我怎么好?” 丞相说:“太师,我这等事也觑的小可。” 以上只是李善长对朱元璋的怨怼之言,后头还有更劲爆的。 又有太师火者来兴招云:洪武九年六月,胡丞相教人送一柜钞与太师。 丞相云:“我抬这钞,不是与别人。你收拾些好伴当与我。” 太师说:“我与你这伴当,不要与人知道。” 当日太师拨伴当陈进兴、耿子忠等四十名送胡丞相。丞相云:“你常常跟著我,等至十二年二月初一日下手。” 又招:六年三月,胡左丞问太师:“我和你说的话,如今怎的?” 太师说:“已知道了。明日有淮安侯管各门,约四月十二日点定人马下手。” 这些是胡惟庸案发前的。案发后也有招供—— 譬如延安侯家人赵猪狗招云:十六年六月,太师请延安侯饮酒。延安侯说:“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到上位跟前,小心行走。” 太师说:“我们都要小心,若恼着上位时,又寻起胡党事来,怕连累公侯们。” 又有平凉府家人费乾招供:十四年正月,平凉侯请太师饮酒。平凉侯说:“我们都是胡丞相作反的人,若上位寻起来,性命都罢了。” 太师说:“早是也不来寻我。” 平凉侯说:“若侥幸寻不到,我们且躲一躲,不要出头罢了。” 以上诸招,皆胡党案发后,李善长惶恐惧祸之事。虽只言片语,却将其告戒同党,晓谕僮奴,屏足掩耳,惴惴如不终日的样子,描绘的淋漓尽致。 而且各家奴仆招供,还能互相印证,让人不得不信以为真。 第一三七九章 等 看完口供,太子问朱桢:“你什么感觉?” 朱桢搁下笔录,冷笑道:“虽有其事,但也不免深文罗织。” “没错,我也是这种感觉。”太子点头道:“不是说证据不充分,恰恰相反,证据太充分了,证人的证言相互印证,前因后果交代的清清楚楚,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到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密谋造反这么机密的事情,真的是一群家丁奴仆能知之甚详的吗?” “肯定审刑司那帮人加工过了。”朱桢笑道:“郭桓案时就见识过他们的本事,案牍功夫绝对出神入化。” “但说一千道一万,韩国公他们和胡惟庸肯定是有勾当的。”顿一下他又道:“而谋反这种罪名,没法洗清嫌疑,就是死路一条。” “你觉得父皇看了会什么反应?”太子沉声问道:“会把韩国公他们下狱吗?” “事态肯定要升级的。”朱桢沉吟道:“但未必会马上就动李善长。动他影响太大了,不然十年前他就完蛋了,而且关键是,动他也没什么用。” “嗯。”太子深以为然道:“这十年来,韩国公一直想退,父皇却不放心他,非要把他留在眼前。他便消极以待,上不匡主、下不益民,尸位素餐而已。早已经威望丧尽,似有若无了。” “大哥焉知这不是他的自保之策?”朱桢笑道。 “那些都没用,蒙蔽不了父皇的。”太子淡淡道:“父皇杀不杀他,只在父皇自己怎么想,跟他没关系。” “是,他早就是冢中枯骨了,只是看父皇还想不想留着他的萧何了。”朱桢轻吁一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太子惊讶的看着老六,心说六弟现在连文采这块短板都补上了。但他知道问的话,老六肯定说不是自己作的,所以只默默记在心里。 紫禁城武英殿。 朱元璋也在看着摆满御案的证词,铁青的脸拉得老长。 吴庸在阶下请示道:“皇上,现在证据确凿了,可以抓捕李善长等一干胡党要犯了吧?!” 朱元璋却渊默良久,方幽幽道:“再等等……” “啊?”吴庸一愣,没听清皇帝的话。 “咱说再等等。”朱元璋疲惫地挥挥手道:“退下吧。” “是,为臣告退。”吴庸赶紧倒退着出了大殿。 离开之前,他分明听到殿中的皇帝,发出一声疲惫悠长的叹息。 “唉……” “唉……”回到审刑司吴庸也长长叹了口气。 “吴大人因何叹气?”右审刑杜言问道。 “没事。”吴庸摇摇头。 第765节 “皇上怎么说?”杜言又问道。 “皇上说……再等等。”吴庸答道。 “再等等,等什么?”杜言问道。 “我怎么知道等什么?”吴庸没好气道:“等着就等着呗,哪那么多问题?” “哎,等着等着。”杜言讨了个没趣,灰溜溜的退到一旁。 韩国府。 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等人齐聚李善长府上花厅,一个个都顶着大黑眼圈,在那里坐立不安,唉声叹气。 真叫个愁云惨淡,忧心如焚啊。 “太师怎么还不出来?!”陆仲亨急得站起身来就要往后院闯:“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要当缩头乌龟?” “你说谁是乌龟?”李善长在李祺的搀扶下从屏风后出来。 “哎呀我的老太师,这都啥时候了,就别挑刺儿了。”陆仲亨又是作揖又是点头道:“刀都架在我们脖子上了,你老快拿个章程吧?!” “是啊,老太师,快说说该怎么办吧?”众侯爷纷纷附和道。 “怎么办?”李善长苦笑一声道:“首先你们就不该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这里呢,你说你们来干啥?昏了头了吗?!” “我们就是要让那些盯着我们的人看看,我们的心是齐的!”唐胜宗大声道。 “对!”众人纷纷点头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实这里头有几个侯爷,比如郑遇春、黄彬之流,就属于被硬拉来的。本来没他们什么事儿的,但出于根深蒂固的淮西老乡同进共退的思想还是来了。 “当你妈个伯夷啊!”李善长气疯了,龙头拐杵着地骂道:“本来皇上杀鸡儆猴也就算了,现在看到你们居然形成团伙了,那还不赶尽杀绝?留着你们过年吗?!” “啊?”不少侯爷吃惊道:“皇上真会对我们动手吗?” “你们自己作死怨谁啊?!”李善长恨声道:“也不想想这次北伐出动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你们中除了赵庸,一个都没捞着参加?不就是因为皇上早就怀疑你们是胡党,防范着不让你们带兵吗?现在你们,好吧,还有老夫的家丁奴仆都被带走审问,就是皇上对我们最后的警告啊!” “太师这话,我却是不服的。”费聚闷声道:“从胡惟庸出事后到现在,整整七年了,我们都规规矩矩的,一点幺蛾子都没敢出,皇上还有什么好警告的?” “就是,我们都老实这么久了,皇上还揪着不放,怕不是借题发挥,要兔死狗烹罢了!”陆仲亨挺着脖子道:“要是按照太师的意思,我们就只有洗净了脖子,等着皇上砍这一条路咯?” “这不是最坏的选择,至少能保住家小。”李善长幽幽说道。 “可是我们也不想死啊!”众侯爷围着李善长,哀求不止道:“太师行行好,指条生路吧。咱们这帮淮西兄弟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剩最后这点人了。可不能没死在战场上,却被上位杀光了呀。” “唉……”李善长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但会彻底激怒上位。” “快说快说,现在哪还顾得了那么多了?能活命要紧。”众侯爷纷纷催促道:“反正咱们现在已经惹火了上位,再生气又能气到哪去?没区别的。” “区别大了。”李善长摇摇头,但还是将他的主意说给众人知晓。 第一三八零章 我弹劾我自己 韩国府,花厅内。 “你们回去都安排人上书,要求重查胡惟庸案,严惩李善长、陆仲亨等胡党分子。”便听李善长幽幽说道。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陆仲亨郁闷道:“老太师的意思是,让我们安排人上书弹劾自己?这不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嘛。” “就是,现在皇上就恨不得要弄死我们。再安排人煽风点火,嫌自己死的太慢吗?”费聚等人也大摇其头。 “急什么,老夫的话还没说完。”李善长加重语气道:“多少年了没长进,还是一点都沉不住气!” “好好,恁说恁说。”众侯忙住嘴。 “同时弹章上再加一个人。”便听李善长缓缓道。 “谁?”众侯问道。 “燕王。”李善长道出两个字。 “老四?”众侯七嘴八舌道:“他还在大宗正寺关着吧?” “没错,不过太子爷和老六他们一通忙活,已经让上位消气了,不出意外的话,等过几天大赦天下,他就可以放出来了。” “对呀,马上就大赦了!”众侯眼前一亮道:“我们能不能也趁机上岸?” “谋逆可是不赦之罪。”宜春侯黄彬提醒道。 “大不敬也是不赦之罪。”李善长淡淡道:“皇上能赦免老四,为什么不能赦免我们呢?” “老四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但我们不也就光跟着打了打嘴炮吗?危害比他小多了!”费聚振振有词道。 “就是,要不是老六他们及时接应,就他那点兵马,肯定被瓦剌吃掉了。我们可是老老实实了整七年!”陆仲亨也大声道:“皇上要赦免就一起赦免,要不赦免就一个也别赦免!” “没错,”众侯跟着群情激动道:“没道理我们这些为他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弟兄,还不如他一个庶出的儿子。” “就这么干,回去就安排人上疏,弹劾我自己……还有老四!”于是众侯达成了共识。 却也有人担心的问道:“太师,这样不会激怒上位吧?” 李善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说话的郑遇春道:“上位现在要论我们的谋反罪,你问我会不会激怒他?” “哈哈哈!”虽然气氛不对,众勋贵还是忍不住哄堂大笑。 “都回去吧。”李善长也跟着笑起来,在一片笑声中,让李祺送客。 勋贵们既然讨到了主意,便纷纷告辞。 待李祺送客回来,却见父亲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恐惧。 “父亲,不是有章程了吗?先看看效果再说吧。”李祺搀扶李善长起身,缓缓向后院走去。 “你以为这样就能过关?”李善长却失声笑道:“那也太不了解你岳父了。” “没用吗?”李祺吃惊道。 “没用,皇上素来吃软不吃硬,这样只会让他更生气。”李善长淡淡道。 “这样啊……”李祺心说那你还笑话人家荥阳侯。便不解问道:“那父亲干嘛还要让他们上疏?” “为了最后的尊严。”李善长的拐杖,笃笃点在木制的九曲桥上。“这是我跟上位之间的事情,说了你也不理解。” “是。”李祺点点头,担心道:“只是这样一来,咱们家会不会有危险?” “你在这里担心,还不如赶紧回公主府,让临安进宫找皇上求情呢。”李善长沉声道:“她也不想李芳、李茂这么小就没了父亲吧?” “好,我把父亲送进屋,就回去求公主。”李祺应道。 “你走吧,我在这一个人静静。”李善长却站住脚。 李祺看看桥下的水面,有些担心。 “放心,我不会寻死的,至少现在不会……”李善长轻笑一声道:“真要寻死前,我会跟你交代后事的。” “唉。”李祺叹息一声,三步一回头的离去了。 李善长便一个人立在桥上,看着水面倒映出的,那张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尽是疲惫无力。让人很难不联想到风中残烛。 良久,他幽幽一叹道:“真羡慕刘伯温啊……” 却说李祺离开太师府,就回了自己的公主府。 国朝初开,不像后世那样规矩森严到不近人情。现在的公主和驸马,还是像普通夫妻一样住在一起的。 驸马要见公主,也不需要提前打报告。想见就能见得到。 而且临安公主虽然是皇帝长女,但脾气上一点没随她爹,而是随了生母孙贵妃,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婚后执妇道甚备,与李祺相敬如宾,伉俪情深,已经诞下二子。 李祺进到后宅时,便见八岁的长子李芳在跟几个宫女玩耍。 看到驸马爷进来,宫女赶忙垂首行礼。李芳也怯怯道:“爹,我就是出来透个气,这就进去读书。” “不用。”李祺叹了口气,拉着儿子的手道:“你娘呢?” “哄弟弟睡午觉呢,也不知睡着了没有。”李芳小声道。 “走,我们看看去。”李祺便拉着李芳轻手轻脚进了寝殿。 爷俩穿过层层帷幔,来到东暖阁中。 就见公主穿着居家的便裙,斜靠在床榻上,轻声哼着摇篮曲。还不满周岁的李茂在一旁睡的十分香甜。 听到动静,公主抬头一看是他爷俩,便温柔的笑笑,招呼两人到近前,小声道:“瞧瞧小家伙睡得多好看。” 李芳端详了弟弟一会儿,低声道:“确实比刚生出来的时候好看。” “真好……”李祺咧嘴笑笑,眼圈却红了。 可把公主心疼坏了,忙坐起身来拉着他的手问道:“驸马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李祺忙深吸一口气,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就是忽然担心,这样美好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怎么会呢?只要我们想,就可以这样一直到老……”公主说着蛾眉紧蹙道:“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得对我说实话。” “是,我刚从父亲那里回来……”李祺让李芳先去读书,然后将太师府的变故讲给公主。 公主听完也是花容失色,没想到自己府里岁月静好,公公家却天都要塌了。 李祺说完噗通跪在公主面前,紧紧抱着她的双腿哭泣道:“我本来不想那个让公主担心的,可是我一个人扛不住啊……” “这是什么话,你我夫妻一体,当然要有难同当了。”公主也抱住他的头,落泪道:“驸马说吧,我能做什么?” 第一三八一章 求情 “去求求皇上放过咱们家吧。”李祺便抬头泪眼汪汪看着公主道:“不能让孩子没了爹呀。” “好,你又没参与谋反,我应该能求父皇放过你。”公主安慰他道。她是皇长女,也是朱老板最宠爱的女儿,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不只是我,还有李家,至少得保住我爹,还有韩国公这块牌子啊!那可是咱儿子的家世出身呀!”李祺又道。 “我自然会替公公求情的。”公主想一想,点头道:“可父皇要是不答应,我也没办法。” “那就去求母后啊!”李祺急道:“哦不,我的意思是,母后说话更管用。” “母后的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让她再操心劳神呢?”公主摇头道。 “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惊扰母后。”李祺泪汪汪道:“可是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啊,公主……” 第766节 说完他抱着公主呜呜哭起来,哭得临安肝肠寸断。 朱老板在等什么,自然是等李善长等人主动来请罪了。 结果还没等来他想要的,反倒等来了许许多多的弹章。都是要求严惩李善长等人,以及燕王朱棣的。 这些弹章论述的角度五花八门,但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谋反和大不敬,都属十恶不赦之罪。应该把他们一个不落的全都处死! “呵呵……”朱元璋将弹章丢给太子,冷笑道:“这是要将老四跟李太师捆绑在一起,叫咱要赦免就一起赦免,要杀就一起杀。” “是这个意思。”太子点点头,那帮人很明显就是朱老板不能只跟他儿子讲感情,却跟他们这些帮他打天下的老兄弟讲国法。 那样也确实说不过去。 “但老四的事情跟他们能是一回事吗?”太子气愤道:“这纯属无赖了!” “他们以为自己的罪过能赖的掉吗?”朱元璋冷哼道。 “看来他们是瞄上大赦了。”太子一针见血道:“想要借机上岸。” “做梦去吧,让他们给咱解释解释,什么叫十恶不赦?”朱元璋哼一声道:“咱就算最后把老四一起处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父皇。这就没必要了吧?老四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太子赶忙道:“就等着大赦一起放人了,何必节外生枝?” “没见他们攀老四的伴儿吗?”朱元璋怒气冲冲道:“咱本来念着旧情,还打算给他们个机会,结果他们到这时候了,居然还要负隅顽抗,简直是冥顽不灵、丧心病狂,咳咳咳……” 朱元璋气急了,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上了年纪以后,他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不只是风湿的老毛病,还得了肺喘。 “父皇息怒。”见他的脸憋得发紫,太子赶紧给老父亲揉胸顺气,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为这帮无情无义的东西气坏了圣体就不值了。” “说得好,他们早对咱无情无义了。”朱元璋点头道:“那咱也没有必要,再跟他们讲情义了。” 说着便沉声下令道:“传旨,把他们的弹章明发天下!让天下人看看,不是朕要他们死,是他们自取灭亡!” “那老四的案子不又闹起来了?”太子无奈道。 “谁让他犯了大罪呢?”朱元璋神情阴沉道:“所以才会被人拿来将咱的军。最后真要是被处死了,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太子还要再劝,朱元璋抬下手道:“你先别着急,他老李招还没出完呢,等他表演完了再说。” “唉,好吧。”太子只好打住。 太子刚离去没多会儿,吴太监又禀报道:“临安公主来给皇上请安了。” “哦?”朱元璋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快让她进来。” “儿臣拜见父皇。”临安头戴点翠凤凰的流苏冠,外罩霞帔,款款进殿,向朱老板道个万福。 “临安来了?”朱元璋笑眯眯的起身相迎,儿子们可没这个待遇。“快坐下,去见过母后了吗?” “还没有,先来的乾清宫。”临安答道。 “好好。”朱元璋就很高兴,从几上果盘中,拿起个橘子,亲手剥给女儿道:“听你鼻音有点重,是着凉了还是哭鼻子了?” “女儿身体无恙。”临安双手接过父亲递上的橘瓣,低下了头。 “那就是哭鼻子了,是李祺惹你的吗?!”朱元璋登时拉下脸来,骂道:“他妈了个巴子的,敢惹我闺女生气,看咱怎么收拾他!” “别,驸马没惹女儿生气。”临安赶忙抬起头来,眼含水汽道:“女儿是担心他而已。” “……”朱元璋一下就明白了,坐直身子道:“是那小子让你来当说客的?” “不是,是我看他忧心忡忡,问出来的。”临安轻轻摇头道:“女儿才知道公公家卷进了当年的谋逆案中……” “唉,傻丫头,他那是故意让你看出来的。”朱元璋当时虽然不在场,却跟亲眼所见一样。“无非就是想让你帮他求情嘛。” “父皇这么说,儿臣也没法反驳。”临安轻咬下唇道:“但我俩夫妻一场,儿臣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嗯,这都是人之常情,父皇不怪你。”朱元璋哪能看到宝贝女儿难过,便大手一挥道:“放心过你们的日子吧,驸马不会有事的。” “谢父皇。”临安感动得热泪盈眶,忙起身下拜。 “坐坐,跟你老子客气个啥?”朱元璋摆摆手道:“亲事是你爹给你定的,咱肯定得让你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父皇对临安真是太好了。”临安公主梨花带雨,破涕为笑道:“那我回去就让驸马放心,李家没事了。” “闺女别理解错了,咱说的是驸马不会有事,没说李家啊。”朱元璋提醒她道。 “啊?”临安愣了一下道:“驸马是李家长男,李家有事岂能自安?” “咱格外开恩,宽恕的是驸马李祺,不是什么李家长男。”朱元璋沉声道:“告诉驸马,让他以后夹起尾巴来做人,把自己当成倒插门儿吧。” 第一三八二章 公主碰壁 朱元璋虽然疼爱临安,但高低不肯放过李善长,临安公主没办法,只能告退出去。 离开武英殿,她本来想去坤宁宫找母后再求求情,但凤轿走到一半,临安公主却一踩轿板道:“停下。” “快停轿。”外头的女官赶紧吆喝一声,又请示道:“公主,不去坤宁宫了?” “嗯,去楚海滇王府。”临安公主吩咐道。 “是。”女官便命太监便把凤轿抬向了西华门。出西华门上了西华门外大街。 西华门外大街上,那座门口蹲着石狮子,五间三起门,上覆绿色琉璃瓦的气派大门,就是楚海滇王府的正门了。 门口的侍卫见是临安公主的凤轿,便直接放行,同时通禀进去。 朱桢两口子迎出来时,临安公主已经在银安殿前下了轿。 “哈哈,大姐来送我啦?”朱桢笑着跟临安打个招呼,当年在宫里的时候,除了几个哥哥,他就和临安关系最好。 “你要离京了?”临安公主略一错愕,不好意思道:“大姐光在家带孩子,啥也不知道。” “没事,乞骸骨的奏疏早送上去了,父皇还没批呢。”朱桢笑着请她进后宅道:“走之前我还能不跟大姐打招呼?” 临安公主到了王府后院一看,果然箱笼包裹皆已装车,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锦安堂中。 给临安奉茶后,朱桢问道:“大姐今儿不是单纯来串门的吧。” “是。”临安点点头,她知道六弟素来讨厌兜圈子,便开门见山道:“大姐是来求你个事的。” “大姐请讲。”朱桢点点头。 “求你救救我公公家吧。”临安紧咬着下唇,身为公主,说出个“求”字并不容易,哪怕对象是自己的弟弟。 “这种事大姐应该去求父皇,”朱桢轻声道:“通过我拐弯抹角反而不好。” “我求过父皇了,但他老人家只肯宽恕驸马,不肯饶过我公公一家。”临安眼圈微红道:“我也不能不管我公公,那还是你两个外甥的爷爷……” “这样啊,你求过母后了吗?”朱桢不置可否的问道。 “没有,她老人家身体不好,操不起心了,我实在不忍心打扰。”说着临安公主起身朝朱桢深深一福道:“就只有求助神通广大的六弟了。” “大姐客套个啥?”朱桢忙侧身让开,王润儿则赶紧扶起公主。 “不过不是我推脱,这事儿你应该去找大哥呀。”朱桢正色对临安道:“你也看到了,我都是快走的人了,找大哥不比找我管用?” “我去找过了……”临安公主这才小声道:“大哥说这事儿他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家伙。”朱桢苦笑一声道:“这下是非管不可了。” “多谢六弟!”临安大喜,又要行礼道谢。 “大姐先别急,”朱桢赶忙抬手道:“你知道大哥为什么这么说吗?” “为什么?”临安不解问道。 “因为我有一笔账,还没跟李善长算。”朱桢淡淡道。 “什么账?你们还有仇?”临安胆战心惊道。 “不是私仇,是公愤。”朱桢沉声道:“凤阳城下,方丘湖中的十万白骨,他到现在还没付出代价呢!” “六弟……”临安公主被他肃杀的语气吓得泪眼汪汪,王润儿赶紧给大姑姐擦泪。 “大姐,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就像我想救四哥一样,这都是人之常情。”朱桢叹气道:“但我们是天家,没有单纯的私事。不能完全凭自己的好恶行事,不然朝纲何存?法度何在?这大明朝怕是要比蒙元还短命。” “你我生为皇女皇子,在享受公主亲王头衔带来的好处时,自然要承担相应的义务。”朱桢语重心长道:“其中就包括自觉地维护,不去破坏它。要让百姓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虽然这报应来得太迟了……” 临安听得面红耳赤,她能听出老六这是在教育她,不应该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的小家,不考虑国家。 “王爷……”王润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让他别再给大姐加码了。 “唉,好吧,我不说教了。”朱桢苦笑一声道:“大姐千万别以为我是针对你。从老七老八老十的事情,你就能看出来,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 “是,大姐知道,六弟最耿介了。”临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大姐不为难你了,大姐回去了。” 说着便往外走,快出门时,便听身后朱桢开口道:“大姐,李善长我是不会救的,但是李芳的国公之位我会尽量帮他保住。这个忙我也只能帮到这了。” “多谢六弟。”临安转过身来深深一福。 “大姐我送你。”朱桢起身,和王润儿一起,把临安送到前院,目送她上轿离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不近人情了?”朱桢忽然问一旁的王润儿道。 “从来没有。”王润儿轻轻摇头,挽着他的手臂,柔声细语道:“王爷心里有家有国有百姓,最有人情味了。” “哈哈哈。”朱桢不禁开怀大笑,亲热的拥着王润儿的肩膀道:“有王妃懂本王,吾道不孤!” “王爷……”王润儿娇羞地低下头。这大庭广众的…… 日暮时分,凤轿回到了公主府。 李祺早就等在院中,赶紧迎上前挑开轿帘,扶着临安下轿。 “辛苦了公主。”他一脸心疼道:“赶紧进屋歇歇再说。” “驸马。”临安却摇摇头,抱歉道:“我已经求遍了父皇、兄弟,但还是没保住公公。” “啊?”李祺愣怔一下,脱口问道:“你求母后了吗?” “没有,我说过母后不能再操心了。”临安摇头。 “我都跟你说了,找别人根本不管用!你那些兄弟当年在凤阳,当年都在凤阳跟我爹结了仇,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救他呢?!”李祺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提高声调,下意识甩开了公主的手,挥舞着双手道:“只有母后能救我爹,就求她一回能怎么着啊?!” “……”临安公主怔怔地看着李祺,忽然觉得自己的驸马好陌生。 她这辈子求过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没想到低声下气了一天,换来的居然是驸马的指责…… “抱歉公主,我关心则乱,一时失态了。”李祺也意识到自己离谱了。区区一个驸马,敢跟公主甩脸子,而且是在下半辈子只能靠她的时候,简直离谱到家了。 第767节 他赶紧想要重新抓住公主的手,临安却躲开了,轻声道:“本宫累了,驸马先回去吧。” 说着便走进寝宫。 “公主……”李祺刚想跟上去,却被女官拦住道:“驸马,公主的旨意是请你先回去。” 李祺登时就颓了,恨不得抽自己两大嘴巴。 第一三八三章 拔起萝卜带出泥 翌日一早,朱桢来到武英殿。 原本他跟太子是唯二两个可以不经通传,直接进殿的。 但今天却被殿门口被拦下了。 “什么情况?”朱桢问守在门口的吴太监道:“这是我不让见驾了?” “没有没有,只是要通禀一声。”吴太监朝他挤眉弄眼道:“皇上特意嘱咐的,就是针对王爷一个人。” “……”朱桢撇撇嘴,只好装模作样地拱拱手道:“公公早安,本王想求见父皇,烦请通禀一声。” “好嘞,王爷稍候。”吴太监便进去通禀。 “先晾晾他。”朱元璋听完,继续看帖回帖,盏茶功夫后,才伸个懒腰道:“宣。” “皇上有旨,宣楚海滇王见驾!”吴太监赶忙拖着长腔道。 朱桢闻命进殿,一撩衮龙袍下摆,推金山倒玉柱,结结实实给朱老板磕了个头:“儿臣拜见父皇,父皇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哼。”朱元璋没好气道:“过年都没给咱磕头,现在来这套,耍什么活宝?” “不是,是儿臣意识到以前太不讲规矩了。”朱桢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所以从今天开始,应该痛改前非,一言一行都符合礼制才行。” “你他妈的,气你老子是真有一手……”看到最钟爱的六儿子玩生分,朱老板气得咳嗽起来。 朱桢赶紧起身上前给父皇捋胸道:“是父皇先来的。” “我是你老子!”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而且是你先的,你不是上疏“乞骸骨”吗?” 说着他准确地从堆满御案的一摞摞奏疏中,抽出朱桢那本《乞骸骨疏》,啪啪的抽他脑袋,气呼呼地骂道:“我叫你乞骸骨!我叫你乞骸骨!” “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六赶忙抱头求饶。 朱老板最后使劲给他一拳,结果震得自己的手都疼道:“他娘的,是翅膀硬了。” 顿一下,又黯然道:“你爹也老了,不然当年这一拳,非叫你飞出三丈远。” “好汉不提当年勇,孙子都十几个了,还能不老?”朱桢陪着笑,继续给朱老板顺气道:“不过再老你也是我爹,当不了我爷爷。” “滚你娘的蛋!”朱元璋骂骂咧咧的又给了他一巴掌。 吴太监却暗暗松口气,他们能感受到,六王爷一来,终于驱散了笼罩在武英殿上空的浓重阴霾。 “怎么,等不及抛弃年迈的爹妈了?”朱元璋将那封《乞骸骨疏》在老六眼前晃晃道:“来催咱赶紧批了放人?” “还真不是。”朱桢赶忙摇摇头,摸着自己的良心道:“儿臣自从上疏后,对父皇母后的眷恋之情愈发浓厚,巴不得父皇再多留我几日呢。” “哟,这血盆大口是抹了蜜了?”朱元璋瞥他一眼道:“说吧,又要求你老子什么事?” “父皇,不是说好了,四哥的事儿过去了吗?”朱桢这才赔着笑问道:“怎么又闹起来了?” “情况有变,有人想拿老四的事逼朕放过他们。”朱元璋冷笑道:“他们想屁吃呢?!咱朱元璋从来不受人胁迫!” “就是说,不是父皇想杀四哥?”朱桢松口气道。 “这不废话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朱元璋啐一口道:“不过要是事态真恶化到那一步,咱就是杀了老四,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不至于不至于。”朱桢忙摆手道:“以父皇的英明睿智,哪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想捆绑就捆绑?做梦去吧!” “看来你有把握搞掂这摊烂事?”朱元璋定定望着老六,难掩喜悦之情。 “儿臣就是来出个主意的……”朱桢哭笑不得道:“说好了离京前没有任何差事的。” “但是咱也说好了,让你带着老四一起上路,”朱元璋却吃定他道:“反正他这种情况就没法特赦了,那你就等着吧。” “好好好,我接还不行?”朱桢正好举手投降道:“父皇说吧,你想要个什么效果。” 朱元璋环视左右,吴太监赶忙率众无声无息退下。 殿中没了旁人,朱老板才疲惫的叹气道:“咱也很为难。” “你说说,仗才刚刚打完,咱就开始杀勋贵,叫天下人怎么看?史书上怎么说?”朱元璋郁闷道:“你不敢说咱也知道。” “儿臣怎么不敢说?兔死狗烹杀功臣呗。”朱桢苦笑道:“咱爷俩得罪了读书人,他们肯定怎么难听怎么说。” “倒也是。”朱元璋苦笑一声道:“咱不该还有幻想的。” “儿臣担心的更实际一些。”朱桢缓缓道:“一个是胡惟庸案至今已经过去七年了,另一个是当时勋贵们毕竟没有跟着造反。” “他们中肯定有胡惟庸的同党,八成也跟他谋划过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大部分勋贵跟胡惟庸交好,是因为他是淮西勋贵集团的话事人,而不是想跟他造反。” 顿一下,他接着道:“综合这两个原因,儿臣担心刨根究底会株连太广,将大量干系不大,甚至无辜的勋贵都牵扯进去。” “平叛不是向来宁枉勿纵吗?”朱元璋不置可否道。 “那也不能刨自己的根呀!”朱桢摇头道:“凡事总是利弊参半,父皇也不能只看其害就不顾它的作用——淮西勋贵这些军头固然无法无天,但却是大明的统治根基所在。” “没有他们还有徐达、汤和、冯胜、傅友德……还有你们这些掌兵的藩王,伤不到大明的根基。”朱元璋闷哼一声道。 “伤得到。”朱桢却断然摇头道:“区区十几个勋贵,本身确实影响有限,但就像父皇所说,平叛这种事,向来宁枉勿纵,猜疑一旦开始,就会迅速向中下层军官蔓延!” 顿一下,朱桢沉声道:“因为历史原因,大明的中高层军官,几乎都是淮西出身。这些人通过同乡关系、上下级、联姻,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拔起萝卜带出泥,十几个勋贵就足以牵连到大半中高层军官了。” 说着他看向朱元璋道:“这才是儿臣说的动摇根基啊!” 第一三八四章 天下虽安 听了朱桢的话,朱元璋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误区,就是没考虑到株连的后果。 朱桢这番话绝非危言耸听。之前郭桓案中,审刑司那帮人就不断的抓人逼供,招供后再抓人再逼供,如此不断循环,范围不断扩大,几乎把京城各衙门一扫而空。 要是在军中也来这么一出“瓜蔓抄”,明军肯定要伤筋动骨,战斗力大打折扣的。 但朱元璋还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那帮“思想犯”,便闷声道:“反正天下已定,北元也完蛋了,大明不需要那么强的军队了。正好大力整顿一下,刮骨疗毒一番。” “那未免也太可惜了吧?!”朱桢动了真感情道:“这支军队可是父皇一手建立起来的——从当年只有二十四个兄弟,发展壮大到今天无敌天下的程度,足足用了三十四年啊!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多少生死难关?” “应天府、鄱阳湖、平江城……一场场的恶战打下来,才统一了南北,收复了幽燕,恢复了中华,最后灭残元于漠北,封狼居胥、饮马瀚海!这一路走来是何等的辉煌灿烂?放眼华夏数千年,也绝无仅有啊!怎么能让他们毁在自己人手里呢?” 朱元璋被朱桢说的心潮澎湃,这可都是他的平生功业啊。原来都跟这支军队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好一会儿他才抑制住心潮澎湃,长叹一声道:“这是没办法的。赵匡胤为什么要杯酒释兵权?因为马上打天下的阶段过去了,要下马治天下了。那些只会骑马打仗的军汉,就成了国家的负担甚至是危害了。” “父皇岂不闻“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朱桢沉声反驳道:“当年西晋灭亡吴国后,晋武帝司马炎认为不会再发生大的战争,便下令解散州、郡的部队,让将领转为文官。” “但是,杜预引用《司马法》中的这句话,告诫晋武帝,不能认为灭亡吴国,统一了天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他自己也以身作则,在灭吴之后立即还镇襄阳,坚守要地,交错屯兵,使所部戒备森严,“视无事如有事”,从而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安定形势。”朱桢接着道:“但晋武帝并没有把杜预的话放在心里。杜预死后,晋军军备废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给内外敌人以可乘之机,不久便天下大乱。” “无论怎么说,自废武功都是极其愚蠢且短视的举动!尤其本朝更是如此!我汉人为什么在胡人铁骑下沉沦数百年?不就是因为宋朝愚蠢的重文抑武,军备废弛吗?这才刚刚凭借这支无敌天下的军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重新建立汉家天下几年啊?”然后他慷慨陈词道:“后世不忘前世之师,决不能走宋朝的老路了。所以我们必须要时时刻刻锐意进取,保持一支强大的军队!” “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咱记得还有前半句,叫“国虽大,好战必亡”吧?”听完朱桢的长篇大论,朱元璋淡淡道:“你又做何解呢?” “回父皇,好战并不一定必亡。而是亏本的仗打了太多,越打越亏,国家越来越穷,才会出问题。”朱桢却成竹在胸道:“譬如秦汉大唐,在王朝前期都是越打越强,就是因为在战争中得到的好处大于损耗!所以我们只要不打亏本的仗,怎么可能把国家拖垮呢?” “为此,战争绝对不能在本土进行,最好远离核心区域,这样国内的百姓不受战乱影响,国家能从战争中获得好处,国力自然强盛。而将士们也能通过开疆拓土的战争,获得功勋和封地,自然斗志旺盛。” “你就直说想在西南继续拓边,不就得了?”朱元璋哂笑一声道。 “儿臣也没说非要在西南拓边,只是目前似乎只有西南能符合条件。”朱桢讪讪一笑道:“市舶司的成功已经雄辩的证明,向南开拓的利润大大的。而其他,方向无论向北还是西北,目前看都是亏本的,至少不会像向南那样只赚不赔。” “嗯……”总理海政衙门每年上交的两千万两白银,小山一样堆在那里,让朱老板根本没法反驳。 “而且中南半岛上最强的麓川国,已经被我们用少量部队灭掉了,这足以证明,西南的敌人远远无法与草原的威胁相提并论。所以我们可以用少量部队,付出有限的成本,来博取巨大的收益。儿臣敢打包票,只要谋定后动,小心谨慎,就一定能越打越富,越打越强的!”朱桢又道。 “但是一直打仗会让骄兵悍将问题突出,容易让军方势力做大,从而威胁到朝廷的统治。”朱元璋问道:“这又何解?” “在西南拓边,几乎不存在这个问题。”朱桢毫不迟疑的答道:“因为西南半岛与大明核心区域隔山限海,不像是北方草原那样能威胁到中原,也就不用担心会被反噬。而且不需要在西南投入太多的部队,意味着西南的军力始终无法与中央抗衡。” 朱桢又道:“这样圣天子坐镇神州,拥兆亿子民,百万雄兵,固若金汤。藩王率兵于神州之外,为大明开疆拓土,保持军队的战斗力。不仅不费朝廷钱粮,还能向朝廷缴纳钱粮。平时只是没有皇上的旨意,不可越雷池半步,但若天下有事,皇帝有旨又可提兵回京勤王,保大明江山万万年!” 朱桢最后嘿嘿一笑,露出了狐狸尾巴:“所以父皇为什么不将在国内已经显得多余的军队,和那些问题将领,全都扔到外云南去发挥余热,怎么也比直接干掉他们强太多了。” “你小子说的还真诱人啊。”朱元璋也笑了。他动心了。 其实这些话他已经听朱桢说了很多遍,朱桢甚至还给他写过可行性报告,所以他早就耳熟能详了。只是北元还没灭,天下还没定,顾不上想那些有的没的。 现在确实到了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第一三八五章 重操旧业 吴太监领着内侍守在武英殿外,外头还有带刀舍人警戒,防止有人偷听金殿中的帝国最高机密。 武英殿内。 朱元璋思虑良久,忽然警醒道:“妈的臭小子,差点把老子带沟里去!咱们说什么事呢?怎么扯到江山万万年上去了?” “难道父皇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服务吗?”朱桢笑着反问道:“一切都要为这个大局服务,不是吗?” “所以小事该放就得放,不是吗?”朱元璋冷笑道。 “是这个意思。”朱桢笑道:“真是英明不过父皇。” “滚蛋。”朱元璋啐一口道:“行吧,可以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朱桢刚要欣喜道谢,朱元璋却一抬手道:“但是有个问题,就是在背后胁迫咱的人,都是首恶!咱一个也不打算饶过!” 说到后头,朱老板已是杀气腾腾,依旧一点委屈不肯吃。 “而这些首恶又跟四哥绑定了。”朱桢不禁苦笑道:“所以既要保证四哥无事,还得正大光明的要他们的命。” “没错,他们都是侯爵,必须死的明明白白。”朱元璋颔首道:“不然遗患无穷。” “儿臣明白。”朱桢点头道。 “那此案就交你全权负责吧。”朱元璋便提笔写了个条子,道:“审刑司的人你能用就用,不想用就把他们踢开。” 第768节 “还是要用的。”朱桢笑道:“他们毕竟是刑讯的好手。” “咱看你是想让他们背黑锅吧?”朱元璋哂笑道。 “父皇怎么知道?”朱桢装模作样的大惊小怪道:“莫非恁也是这么想的?” “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朱元璋开怀大笑,然后他伸个懒腰,如释重负道:“终于放下了一块大心病。” “……”朱桢忽然生出一丝明悟道:“父皇,是不是早猜到儿臣会来?” “那当然了,谁让咱是你老子呢?”朱元璋得意地笑道:“咱还不知道个你?只要一说要杀老四,保准就能把你钓出来。” “不是,那是你亲儿子呀。”朱桢登时无语了,合着那弹章登在邸报上,就是为了给自己看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朱元璋把腰带高高提起,觉得自己牛逼坏了。 “我顶你个……”朱桢险些一句粗口爆出来。 “啥意思?”朱元璋问道。 “就是永远支持父皇的意思。”朱桢满脸堆笑道。 出来武英殿后,朱桢便让太监去诏狱传旨,自己却没有马上过去。 总得给人家收拾收拾,擦擦屁股的机会,不然大家都尴尬。 他便到坤宁宫探望了母后,陪她和红姐吃了个饭,又睡了个午觉,这才坐着抬舆,晃晃悠悠往诏狱去了。 这在紫禁城坐轿的待遇,除了大哥就只有他一个了。只是苦了那几个抬轿子的净军…… 来到诏狱门口时,便见毛骧早就恭候多时了。 朱桢从抬舆上下来,指着四个满头大汗,两腿发颤的轿夫道:“看赏。” 马三宝便一人赏了颗金豆子,四个净军登时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感觉能一口气扛着王爷上八楼了。 “卑职叩见王爷!”毛骧一边磕头,一边喜气洋洋道:“终于盼到王爷出手了,这下卑职心里可算妥帖了。” “你这么想我信,我看别人未必吧。”朱桢笑道。 “王爷神了,恁怎么知道姓吴的那帮人妄自尊大,天老子第一他们第二?”毛骧果断点炮道:“听说王爷要来坐镇,他们表面上不敢说三道四,但心里头肯定一百个不乐意。” “这帮人想出头想疯了。”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卑职跟他们合作了两次,次次提心吊胆,早晚得让他们害死不可。” “有干劲是好的,关键是看怎么引导。”朱桢不以为意的笑道。 说话间进去诏狱大堂,一干文武早就在堂下立定。锦衣卫站左边,审刑司站右边。 “拜见王爷!” 待他们磕头之后,朱桢笑道:“都平身吧,锦衣卫的应该都认识本王,本王也都认识你们。” 一众锦衣卫官员便兴高采烈的向王爷问安。 “至于审刑司的诸位,本王还是头一回接触。”朱桢又看向另一边道:“哪个是吴庸啊?” “回王爷,卑职便是!”一个三十出头,穿着青袍,补着鹭鸶的官员出班作揖道。 朱桢打量吴庸一番,见他生得狼眉鹰目,令人望之胆寒,这才笑道:“久仰大名啊。今天终于见到了让百官心惊胆战的吴审刑。” “王爷过奖了!王爷才是真正大名鼎鼎,真正让文武百官心惊胆战!”吴庸赶忙抱拳道。 他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他看朱桢的眼神却十分狂热,就像粉丝见到了偶像一样。 这种人要么是惯会阴阳怪气的老银币,要么就真这么想…… 朱桢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哪一种,便接着道:“你们应该都接到旨意了吧?父皇命本王全权负责此案,以后尔等只需向本王汇报,不必再劳烦父皇了。” 审刑司众人全都心头一沉,所有位卑权重的官职都离不开可以上达天听这一条,一旦不能上达天听,他们的权力也就小了大半。 他们都望向吴庸,指望着带头大哥能抗一抗,谁知吴庸却只狂热得看着朱桢,丝毫没有要反对的意思。 “王爷恕罪,这是钦案,必须要禀报皇上啊!”右审刑杜言只好硬着头皮道。 朱桢微微皱眉道:“本王没有问话的时候,不许插嘴。这么基本的规矩,没有人教你吗?” “是,下官不懂规矩。这就知道了。”杜言闹了个大红脸。 “本王自会禀报,听明白了吗?”朱桢这才环视审刑司众人道。 “是。”审刑司的人颓然应声。唯有那吴庸依然满眼小星星,答应的十分干脆。 “是!” “……”看得毛骧快郁闷死了,心说你丫不是挺桀骜不驯的吗?不是说除了皇上谁的话都不听吗?怎么王爷一来,直接就转了性了? 你丫转性不要紧,老子点的炮哑了不说,还成了臭炮。这下老子在王爷眼里,不成睁着眼说瞎话的小人了? 第一三八六章 拿人 诏狱大堂上。 叙过闲言,朱桢进入正题道:“说说吧,案子到了哪一步了?” “回王爷,前番捉拿的家丁下人已经审讯完毕,得到的口供足以给那些公侯定罪了!”吴庸这时忽然来了精神。 “那还等什么?抓人去啊!”朱桢拿起桌上的签筒,把火签全都倒在地上,沉声道:“审刑司诸位一人拿一根火签,去领票牌抓人,锦衣卫配合!” “是!”见他处事果断,而且主次分明,审刑司众官员神情一振,对这位空降的六王爷瞬间没那么抵触了。 “是!”锦衣卫也乐得不出这种风头。 这时吴庸请示道:“王爷,李太师抓不抓?” “不抓。”朱桢摇头道:“他是开国功臣之首,父皇的萧何来着。抓他不好看。得让他自己投案。” “明白了。他家里人除了他之外,全抓!”吴庸便杀气迸射道。 “呵呵。”朱桢不禁乐了,上下打量着吴庸道:“你呀,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不过可千万别跑到我大姐家里抓人。” “王爷放心,卑职这点轻重还是知道的。”吴庸忙恭声道。 “嗯,去吧。”朱桢摆摆手道:“趁着天黑把人抓回来,别等到天亮让人看朝廷的笑话。” “明白!”众文武齐声应下,告退出去。便立即点齐兵马,连夜行动! 深夜,南京城依然一片歌舞升平,秦淮河畔灯红酒绿,秦淮河上丝竹悠悠,夫子庙前夜市繁华。 这里已经三十年没有经历过兵荒马乱了,自然恢复了六朝金粉的繁华景象。 就在这时,一阵炒豆似的声音密集响起,那是许多双钉了铁钉的皮靴,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 夜游的人们纷纷闪到路旁,好奇的看着那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分赴秦淮河两岸的王侯府邸而去! “这又是抓谁啊?”公子女史们也从河房、画舫中探出头来,好奇的议论着。 “前两天不是刚抓了一批人吗?” “唉,又要兴大狱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叹气道。 “冯公子,可有内情?”与他同游的宾客、女史问道。 “不知道。”那冯公子摇头道:“估计要抓的不是文官,我爹说他们的案子算是掀篇了。总不能没两天又掀回来吧?” 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我猜的没错的话,这回倒霉的,应该是那帮侯爷。” “啊,不会吧?”女史们难以置信。在她们这些人眼中,那些高高在上的侯爷,每一位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不管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会被问罪的。 “怎么不会?前几日,吉安侯府、平凉侯府,还有好些个侯府就被锦衣卫抄了,把他们家里的下人抓走了好些。”冯公子冷笑道:“抓下人有什么用?无非就是从他们口中,拿到那些侯爷的罪证罢了……” 说到后面,他自知失言,便拍了一旁的女史一把:“别瞎猜了,倒酒喝酒,明早上什么都知道了!” “好嘞。”女史甜甜一笑,然后开始给宾客挨个倒酒,画舫上又重新响起了丝竹声。 火把晃动,将吉安侯府门前的大石狮子照耀得面目狰狞。 “开门开门!”锦衣卫砸响紧闭的府门。 “什么人?深更半夜的!”里面很快响起色厉内荏的质问声:“明早晨再来不行?”“赶紧开门!锦衣卫奉旨办差!”砸门声却更响了。“再不开就撞门了!” 门里头一阵安静,好一会儿才缓缓敞开一条缝。 锦衣卫便猛地推开府门,鱼贯冲了进去。 “你们不是来过了吗?”刚刚上位的新门子,明显业务还不熟练,一脸紧张的问道。至于他的前任,几天就已经被锦衣卫带走了。 “今天是来抓你们主子的!”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冷声说一句,然后挥手道:“去后院!” 因为之前吉安侯府的家丁都已经被逮了,锦衣卫几乎没有遇到阻拦,便轻易的冲入后宅。 这才看到陆仲亨的五个儿子。全都披甲持剑,怒目而立在正房门外。 陆仲亨的长子陆贤,虚劈一剑道:“尔等站住!吉安侯府不是可以擅闯的地方!” “王爷有令,缉拿胡党嫌犯吉安侯陆仲亨!”锦衣卫千户便亮出票牌道:“尊驾请让开,以免自误。” “想抓我爹,你不够资格!”陆贤冷笑一声道,表现的相当硬气……因为他也是驸马,娶的是朱老板第五女汝宁公主。谅这帮锦衣卫也不敢怎么着自己。 “那就休怪我们动粗了,”谁知那千户跟吃了枪药似的,非但一点不怕他,火气还大的很。说完抬手喝道:“拒捕者格杀勿论!” 外围的锦衣卫立即亮出了藏在披风下的弩箭。 “你们敢?!”陆贤哥几个举着剑,目眦欲裂。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卧房的门敞开了。众人便见吉安侯陆仲亨,穿着大红绣金的坐蟒袍,缓缓走出来。问那千户道:“你刚才说是奉了王爷之命,到底是哪个王爷?” “楚海滇王!”千户昂着头,自豪报出了这个让他安全感十足的名字。 “把票牌拿来。”陆仲亨伸出手。 千户迟疑了片刻,还是双手举起票牌,送到陆仲亨面前。又作出随时后退的架势,以防他忽然毁掉票牌。 陆仲亨堂堂侯爵,还没那么贱格,看了眼票牌上朱桢的落款,便收回了目光。对众人道:“都收了兵刃,我跟你们走。” 后半句显然是跟锦衣卫说的。 “父亲!”陆贤等人吃惊道。他们就很奇怪,就在刚才,老爹还说死活不去诏狱,死也要死在家里。怎么突然间就转向了? “因为六王爷是个讲理的人。”便听陆仲亨淡淡道:“他会公道处置我等的。” 然后吩咐陆贤等人道:“你们守好门户,不要轻举妄动,一切自有分晓。” 第769节 说完便主动上了锦衣卫驾来的囚车。 众锦衣卫也都看傻了,谁不知道吉安侯是出了名的蛮横,上回他们来吉安侯府上抓下人,都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怎么一下变这么乖了? 难道王爷的名字有魔力不成? 第一三八七章 审问 这一夜,京城十几处侯府中,都上演了跟吉安侯府大致相同的一幕。 唯一不同的是李太师的韩国府…… 前半段的流程大同小异,锦衣卫冲进韩国府后宅,被李善长的子侄们拦下来。 不过驸马不在,所以出头的是李善长的二公子李祚,他冷眼看着亲自带队的毛骧,道:“我父亲是大明太师、第一公爵,勋贵国老之首,光靠六王爷的手谕怕是不够,毛指挥还是请来圣旨再说吧。” “谁说我们是来抓你爹的?”毛骧有老六撑腰,格外胆肥气壮,对李祚冷笑道:“我们是来抓他家中男丁的。你们可不是太师国公了吧?王爷的手谕总能抓得着了吧?” “这……”李祚等人面色大变,没想到人家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带走!”毛骧一挥手。锦衣卫便纷纷擎起锁链,要上前拿人。 李家的男丁也不是面做的,堂堂韩国公的子侄岂能甘心束手就擒?便纷纷挥舞着兵刃,不让锦衣卫靠近。 这时,李善长也拄着龙头拐现身了,苍声道:“都住手。” 就算他的威望这些年已经被磨得十不存一,但足以震慑住眼前这帮小辈。 李家的子侄和锦衣卫全都停下了动作。 “爹,”李祚愤愤道:“他们手里没有旨意,就想来咱家拿人。” “唉,不要顽抗了。”李善长满脸悲哀道:“六王爷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没必要自取其辱了。” “爹……”李祚又惶恐的唤了一声。 “去吧,爹自会想办法的。”李善长长长叹息道:“天一亮我就去见皇上。” “带走!”毛骧一挥手,李家的男丁便被套上锁链,串成一串押到外头的囚车上。 韩国府的女眷们自然不舍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却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围着李善长哭天抢地。 “哎呀,老爷这可咋办啊?” “呜呜,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活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这里可是韩国府啊!” 李善长一直面无表情的任由女人们哭闹。直到子侄都被带走,锦衣卫撤离,他便转身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天亮前,所有抓捕结束,审刑司和锦衣卫收队。 朱桢知道,此案干系重大,异常敏感,必须从速处理。所以天一亮,审讯就开始了。 这次他亲自上阵。 第一个被带进来的就是陆仲亨。 没有旨意,自然没人敢对吉安侯用刑,但他已是威风扫地,神情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进来之后,吉安侯便跪地磕头,给老六行了个大礼。 “平身吧,你现在还是侯爷,不必磕头。”朱桢说着吩咐道:“给吉安侯搬把椅子。” 侍卫便将一把官帽椅搁在吉安侯身后,陆仲亨道声谢,这才正襟危坐。“听说昨晚我妹夫他们差点跟锦衣卫动起手来。”朱桢像拉家常似的开场道。 陆贤也是驸马,尚了朱桢的五妹汝宁公主。但两口子感情不好,汝宁也没有像大姐那样去求六哥。 “是。”陆仲亨点头道:“他们都是将门之后、血性男儿,看着别人要抓他们爹,还能不反抗?” “嗯,有道理。”朱桢点头道:“幸好你制止住了,不然酿成惨剧,谁也不愿意看到。” “俺是听说案子到了王爷手里,才愿意跟他们来的。”陆仲亨看着老六道:“不然俺是打算在屋里自我了结,宁死不受辱的。” “哦?”朱桢不禁笑道:“为什么换成我就愿意来了?” “因为俺知道,这下有希望了。”陆仲亨答道。 朱桢闻言皱眉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搞得老子好像包庇你们似的。咱们好像关系不好吧?” “是关系不好。”陆仲亨点头道:“但是王爷公正的名声,俺早已如雷贯耳。现在俺最需要的就是个公正。” “你怎么知道本王公正来着?我当初还抓过你吧?”朱桢不解问道。 “是,是抓过我。但王爷不光抓我,连自己的兄弟都抓,所以是最公正的!”陆仲亨一脸理所当然道。 “艹……”朱桢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心中大写的无语,这他么什么逻辑? 心说这帮军头真是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能在朝堂上活到今天,全靠开国勋贵的牌子硬。 所以热场过后,朱桢也就懒得再跟他旁敲侧击了。单刀直入道:“你府上下人的口供我都看过了。” “王爷千万别信,他们都是被刑讯逼供,不得已胡说八道!”陆仲亨忙道:“一群粗鄙的军汉,人家还不是想怎么耍怎么耍?” “本王知道。”朱桢点点头,把审刑司的卷宗往边上一推道:“咱们就不拿这些说事了。” “王爷英明。”陆仲亨松了口气。 却听朱桢话锋一转道:“不过当年本王在锦衣卫的时候,就对你们进行过监视,当初你打死的那个路虎,还跟我汇报过。” 陆仲亨闻言嘴角一抽,赶忙道:“那王爷应该知道,俺是冤枉的,俺什么都没干过!” “你那是没干吗?你那是没来得及干!”朱桢却冷声道:“你要觉得有意思,就跟本王继续狡辩!” “这……”陆仲亨看一眼做笔录的书吏。 朱桢淡淡道:“放心,他只是做做样子,一个字没写。” 书吏便举起了自己的笔头,果然连墨都没蘸。 陆仲亨这才放了心,长叹一声道:“跟王爷没什么好狡辩的。当时俺们饱受上位的猜忌和打压。尤其是被夺了兵权后,难免人心惶惶,就会凑在一起商量对策。胡相是李太师指定的继承人,所以俺们常在他那里聚会。” 他便振振有词道:“聚会呢就会喝酒;郁闷呢,就会喝多;喝多了难免有些怨言,甚至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也是有可能的,但那都是酒话,不能当真啊王爷!” “你还说没跟我狡辩!”朱桢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洪武十二年腊月初八,你们喝的可是腊八粥啊,没喝酒吧?!” 第一三八八章 朱老板看着你呢 诏狱,刑讯房中。 听了朱桢报出的准确日期,陆仲亨先是一阵迷糊,旋即瞳孔猛缩,额头便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记,记不太清了……”他结结巴巴道。 “记不清了不要紧,那本王就帮你回忆一下。”朱桢淡淡一笑,从桌案上拿起另一本卷宗,翻到标记好的那一页,边看边说道:“当时是在胡丞相府上,在场的有胡惟庸、李存义以及你们七位侯爷,一共九个人。胡惟庸请你们喝的腊八粥,没有上酒。对不对?” 陆仲亨声音发颤道:“是,是吗?” “还记不起来?那就继续。”朱桢便接着道:“席间,先是胡惟庸掉泪,然后李存义也掉泪。你们七位侯爷虽然没掉泪,却也长吁短叹,满嘴牢骚,怨皇上凉薄无情。” “那不是因为胡公子刚死,说几句应景的话吗?”陆仲亨小声道。 “哼。”朱桢冷笑一声,继续念道:“喝完了一碗粥之后,胡惟庸说:“老夫,准备造反了。””说着他看一眼陆仲亨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陆仲亨已是满头大汗,他特别想删掉这段记忆。但是事与愿违,越是不想回忆,就越会记得清清楚楚。 但他还是不敢回答,不然后面如何抵赖? “别紧张嘛。”朱桢笑笑道:“其实你起初的反应还行。你说:“哈哈,胡相,我耳朵背,没听清。恁是说还给我们准备早饭了?”” “还挺有急智。”朱桢忍不住笑了,一旁的书吏也抿嘴偷笑。 “我那就是想打个岔。”陆仲亨一边擦汗,一边赔笑。心里却暗暗狂呼,完了完了!没想到朱桢如同亲见,每句话都知道。 “可是你们禁不起他忽悠啊。”朱桢摇头叹气,一边浏览一边概括道:“胡惟庸拿你们被收了兵权这事儿,戳你们的痛处,说什么……” “原本,你们乖乖交出兵权、铁券,尚且或能做个富家翁。”他接着念道:“可现在,你们狠狠打了皇上的脸,又跟老四结了死仇。要是彻底无权无势,还想有个善终么?” 朱桢又念道:“这时候你大声说:“不能够!还没看出来吗,皇上一家各个睚眦必报,除了太子爷之外,没一个能容人的。到时候肯定被玩得生不如死。”” “这这……”陆仲亨汗如浆下,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然后胡惟庸说:“现在是进也死,退也死。还是跟老夫搏一把吧——哪怕是死,也要咬下他们块肉来!”” “李存义就说:“没错,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赢了就是泼天的富贵,再也不用受谁鸟气!”” “吴良也附和说:“当年我们走投无路,都敢落草造反!既然现在又走投无路,大不了就再来一次!””“然后费聚拍着桌子说:“怂个屁!”你说:“干他娘的!”” 朱桢念完将档案往桌上一甩,冷冷看着落汤鸡似的陆仲亨道:“你不妨说清楚,到底要干谁他娘?” 陆仲亨扑通就跪下了,磕头不止。 “后头是你们如何谋划的,一次次都记得清清楚楚,还需要再继续念下去吗?”朱桢沉声问道。 “不用了。”陆仲亨摇摇头,深吸口气道:“你们既然都有这么详细的记录了,俺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不过俺就奇怪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脱裤子放屁,再抓俺家里人审一遍呢?” “因为这些是机密文件,审刑司的人看不到。”朱桢答道:“其实本王也是刚知道的。当时审理胡惟庸案时,这些口供就全都问出来了。但父皇念在你们都是他的股肱兄弟,儿女亲家,所以没有发作,只是将其锁在了柜子里。” 朱桢说着,让人给陆仲亨看一份奏章道:“这是我在档案中找到的,你看看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书吏便将那份奏章递到陆仲亨面前。陆仲亨一看,内容是洪武十三年,刑部《奏请诛善长、仲亨等疏》,上头还有朱老板的批红曰:“此皆吾初起腹心股肱,吾不忍罪之,其勿问。” “上位……”陆仲亨终于忍不住涕泪横流,呜呜的哭了起来。“呜呜,俺对不住你啊。” “至正十四年正月初一,父皇被郭天叙排挤,离开濠州奔赴定远时,身边只带了二十四个兄弟,其中就有吴良、吴祯、唐胜宗、费聚还有你……”朱桢沉声道:“你们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他不忍心怪罪你们啊!” “但他一直在等着你们主动坦白,结果等了整整七年,没有一个人上门!”朱桢加重语气道:“其实直到封绩被捕,胡惟庸案又起时,父皇还没有对你们动杀心,所以只抓了你们的家人奴仆,心说这下你们总要主动投案了吧?” “结果倒好,你们非但不投案,反而还让人上疏,绑定我四哥,妄图胁迫父皇放你们一马!”说着朱桢重重一拍桌子道:“简直是狂妄至极,愚蠢至极,哪个皇上能受得了你们这群白眼狼?这才把尘封多年的档案翻了出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陆仲亨使劲点头,哭成个泪人道:“我们不是人,我们咎由自取,我们辜负了上位的厚爱……” “其实我也经常想自首来着,这七年来每天战战兢兢,提心吊胆,过得是什么日子?”他指着自己的脸道:“我原先是个大方脸,满脸的横肉,现在却变成了尖嘴猴腮。为什么会这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 “好几次我都已经下决心了,却又被太师、老费他们劝住了。说,这么多年都没事了,应该不会暴露吧,何苦要自取灭亡呢?”陆仲亨哭泣道:“就一直侥幸到现在。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自作聪明……” 说着他又揭发道:“这次让人上疏把燕王扯进来,也是李太师的主意。他妈的,出的什么昏招啊?!” “行了,别说人家了!”朱桢断喝一声道:“说你自己的问题!既然供认不讳了,你想让朝廷如何处罚你?” 第770节 第一三八九章 不如去死 诏狱刑讯房中,那装模作样的书吏,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朱桢和陆仲亨,还有立在陆仲亨身后的邓铎。 听了王爷的话,陆仲亨问道:“我还能有的选吗?” “当然。”朱桢点点头道:“你可以拒不认罪,不过现在的证据已经足够给你定罪了。然后公事公办走流程,以谋逆罪满门抄斩。当然我妹夫应该能活下来,不过你家其余人,应该都保不住了。”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八年前就跟你介绍过,谋逆罪不在铁券免死的范围内。” “记着呢……”陆仲亨听了低头沉默良久,方又问道:“那另外一种呢?” 朱桢便道:“你认罪,父皇宽恕你。然后你再留下一封忏悔的遗书,自我了结。这样你全家都能保住,我个人认为远好于前一种。” “那我的爵位呢?”陆仲亨又问道:“还能传下去吗?” 他问这种问题,就是已经有倾向了。朱桢缓缓道:“可以比照德庆侯例。” 德庆侯就是廖永忠,当年他因不敬获罪而死后,朱元璋依然让他儿子廖权继承了德庆侯爵位。 但洪武十七年,廖权病死后,他的嫡长子廖镛不得承袭,只得了个散骑舍人的闲差。 “呵呵……”陆仲亨惨笑一声道:“好歹不算输个精光。” “对。”朱桢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止损。” “还有没有别的选择了?”陆仲亨满脸乞求道:“王爷,我实在是不想死啊。可不可以把我贬为戍卒,发到云南给王爷效力?我打仗很厉害的,年轻的时候就能举鼎。别看我已经五十多了,小伙子也没我力气大……” “不行。”朱桢摇摇头。 “……”陆仲亨的声音戛然而止。 “唉。”朱桢叹了口气道:“本王也想留你一条命,但实在办不到。放在哪个朝代哪个皇帝,只要脑袋正常,都容不下谋反的人,哪怕谋而未反也不行。” “明白了。”陆仲亨惨笑一声道:“是我痴心妄想了。” “能保住你们家,还有后代的荣华富贵,就已经是父皇念在昔日旧情的份上,格外开恩了。”朱桢又叹了口气道:“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说实话,这个代价不算太大。” “哈哈哈,王爷不需要给皇上脸上贴金了,我还不知道上位吗?”陆仲亨却突然放声大笑道:“要是依着他“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脾气,肯定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不说,还要把军队里所有跟我们有关系的人全都杀光。” 顿一下,他朝朱桢拱手道:“之所以能有这么轻的处分,肯定是太子爷和王爷力劝的结果。” “你没必要瞎猜这些,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的事情。”朱桢淡淡道。 “也对。”陆仲亨自嘲的点点头,又问道:“那我就问个别的问题,要是我死咬着不认罪,非跟燕王殿下同归于尽,王爷又该如何应对?” “虽然实际操作中确实会把抗旨不遵定为大不敬,但你翻一翻大明律开头,就会发现,大不敬的罪条里,没有抗旨不遵这一条。”朱桢将案头上的那本大明律,翻到“不赦律”部分,然后推到他面前。 “什么?”陆仲亨吃了一惊,赶紧定睛一看,只见上书:“其三,大不敬罪。伪造印玺,私拟旨意者,斩立决;假传遗旨者,诛九族。” 他横看竖看,都看不到“抗旨不遵”那一条。 “怎么会这样呢?”陆仲亨喃喃道:“《大明律》都是太师起草的,他怎么能记错了呢?!” 他们这些老粗自然对李善长的话深信不疑,不会自己拿本《大明律》去查。 “李太师编纂的《大明律》是开国时的版本。因为过于粗糙,洪武六年,皇上诏刑部尚书刘惟谦,又详定了一版。此后又经数次修改,不断增损。可能当时李太师确实把那条编进去了,但在后来的版本迭代中,又被删掉了。”朱桢解释道。 “妈了个巴子的……”陆仲亨把这本最新版的《大明律》砰的一合,骂骂咧咧道:“叫他整天不务正业,光娶小老婆,可害死我们这些老粗了!” “所以,你选哪一条路?”朱桢问最后一遍。 “还有得选吗?只能是第二条了。”陆仲亨认命的长叹一声,又巴望着老六道:“不过我对王爷有个请求,请务必答应。” “讲。”朱桢点点头。 “王爷不要我,要我儿子可好?”陆仲亨便道:“我想让陆贤的四个弟弟,投效王爷帐下效力。” “为什么非要跟着我?”朱桢不置可否的问道。 “这世上人势利得很,从来都是人走茶凉的。何况我这脾气,又得罪不少人。他们日后在别处肯定会吃挂落,动辄得咎,无故获罪,这日子还有法过吗?”陆仲亨说着又给朱桢磕头道:“只有王爷会一视同仁的对待他们。求王爷收留他们,跟了王爷,我陆家才有将来啊。” 朱桢不禁苦笑道:“本王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名声了?” “王爷在云南时,名声就已经有口皆碑了。”陆仲亨便道:“在山东时,更是美名满天下。” “……”朱桢一阵无语,还真没想到,办了老八老十,居然会有这效果。 略一思索,他点头道:“这个我可以同意。不过在我手底下可没有清闲日子,都是要打仗的。违反了军法,我也一样会严厉处罚的。” “王爷放心,我陆家的小子打仗都是好手!”陆仲亨拍着胸脯道:“他们要是不吸取他爹的教训,不听军令的话,王爷就杀了他们,谁也怨不着王爷。” “行。”朱桢点点头道:“你先把请罪书写一下吧。” 陆仲亨却一脸为难道:“叫俺老陆写文章,还不如直接杀了俺。” “好吧。本王把书吏叫进来,你口述他记录。”朱桢无奈道:“要触及灵魂深处,不要给自己找任何借口。” “是。”陆仲亨点头应下。 朱桢便转向另一间审讯房,跟下一位谈话去了。 第一三九零章 一碗羊汤面 就在朱桢挨个谈话,劝勋贵们死一死的时候,李善长也来到了宫门外求见。 朱元璋没有在武英殿,也没有在乾清宫接见,而是让人把他抬到了御花园。 李善长坐着抬舆,穿过假山树丛,便闻到一股羊肉汤的香味。 待到抬舆转过假山,他便看到朱老板盘腿坐在草地上晒太阳。 边上还架着炉子。几个御厨在忙活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炖着羊肉,另有一口小锅炸着藕夹子。 “老李来这边坐。”朱元璋笑着招呼他一声,又吩咐道:“赶紧下面吧,都快饿死了。” 厨子赶紧将备好的面条下进锅里。 李善长在皇帝边上坐定后不久,吴太监就端上来一个矮几,稳稳摆在两人面前。 矮几上是两碗热腾腾的羊肉面,还有一盘金黄的藕夹子。 “有印象吗?”朱元璋一边问李善长,一边迫不及待端起一碗,又赶紧放下了。烫得他双手捏住耳垂。 李善长感慨良多的回忆道:“当然不会忘记了。三十四年前,上位来我家时,老臣就是用这碗羊肉面招待的你,还有跟着上位同来的徐达、汤和他们。” “那时候我们是真没吃过好东西,哎呀,这碗面简直香死了。”朱老板拿起筷子,用筷子挑起面条,一边吹一边回忆道:“嗯嗯,就是这个味儿。” “当时真不该做那么好吃,结果一整只羊,四十斤面,你们吃了还不够,只好又给你们炸了两锅藕夹子。”李善长苦笑道:“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老臣家里全部的口粮,让你们一顿就全都报销了,” “哈哈哈!咱当时想的就是吃穷你!”朱元璋放声大笑道:“你要是不入伙,你全家就得饿肚子!” “我说怎么带了那么多饿死鬼去。”李善长无语至极。 “谁让你把老子的粮食全都败光了?”朱元璋便得意洋洋道:“咱们只能说是彼此彼此。” “上位还真是记仇呢。”李善长哭笑不得道。 朱元璋说的是当年他离开濠州发展,打下滁州之后的事情。 滁州是他打下的第一座大城市,还得到了元朝滁州仓里的两万石粮食。这对离开濠州后,就一直物资匮乏的义军来说,绝对是久旱逢甘霖。 “当时得了这么多粮食,可把咱高兴坏了。心说这下弟兄们可以吃上饱饭啦,也能招兵买马、做大做强了。”便听朱老板回忆道:“结果你老倌忽然冒出来求见,咱听说来的是个举人老爷,这下就更高兴了,心说咱终于也有人才来投了,就赶紧倒履相迎。” “结果见面聊了没两句,你就说让咱开仓放粮,把粮食分给正闹饥荒的滁州百姓。”朱元璋一边大口吃面,一面含含混混道:“汤和周德兴他们一听就不干了,要宰了你个没安好心的老倌。” “这个老臣记得。”李善长想起来就后怕道:“尤其周德兴那黑厮,二话不说一刀就劈过来,要不是徐达一剑给他架开,老臣当场就交代了。” “其实那时候咱也想宰了你来着,但主要是怕坏了名声,以后没有读书人敢跟咱了,这才把你放走了。”朱元璋说着喝一口汤,鲜得他直摇头。 “其实老臣也是看到滁州百姓饿殍满地,才会大着胆子试一试的。”李善长的吃相就斯文多了,拿着筷子挑着面道:“老臣也没想到,上位能听老臣的劝,分了粮食给老百姓。” “咱当时也是头脑一热,就干了。事后却越想越觉得亏的慌。所以一定得把你给抓回来给咱干活,不然这粮食不白分了?”朱元璋说话间已经喝光了最后一滴汤,高声道:“再来一碗!” “上位分了粮食,得了民心,不亏吧?”李善长笑道。 “咱当时哪懂这些?对我们弟兄来说,吃饱饭才是最重要的。民心又不能当饭吃?”朱元璋感慨道:“后来看到滁州百姓纷纷来投军,咱才明白民心是什么。可惜一转眼,滁阳王被撵出了濠州城,咱只能把滁州拱手让给他了。” “上位创业初期,确实净给郭家打工了。”李善长勉强吃一口面条,就觉得膻得不得了。藕夹子就更不用说了,他比朱元璋大十四岁,已经吃不了这么大荤大油的东西了。 “是,郭天叙那个王八蛋,不光抢咱们地盘和兵马,还抢咱的人,是吧李先生?”朱元璋说着大有深意的瞥一眼李善长,显然又想到了郭天叙把他拐走那一段。 “呵呵……”李善长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当时不跟上位打招呼,就跟着他走了,确实不应该。” “当时咱都恨死了!啊?你还口口声声说,要跟咱做大事业呢!结果,郭天叙派了两个美女,就把你拐走了!”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美人计就这么难防吗?” “唉,老臣就这点软肋……”李善长忙辩解道:“再说,老臣可没那么肤浅,我只是将计就计,先享受一番,但心里头对上位一直是忠心不二的。” 说着他又提醒朱元璋道:“再说老臣不是都让存义给上位带话了吗,我那是获得他们的信任,打入郭天叙内部。不这样后来怎么能忽悠他,先去集庆路啃硬骨头?” “咱当然知道啦。”朱元璋这才笑道:“不然打下集庆路后论功行赏,你老倌儿怎么会排第一呢?当时好些弟兄都不理解,议论说这个老色狼何德何能?咱还得跟他们解释说你那不是好色,你那是任务需要。” “结果后来发现,你他么就是好色!”朱元璋指着李善长哈哈大笑。 李善长也笑出了泪花。 就在气氛最好的时候,朱元璋却忽然幽幽道:“可惜你老倌变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对咱保持忠诚了。而咱唯一不能容忍你的,就是不忠诚。” “呵呵,上位这话可不尽然。恁对老臣的要求不止这一项。”李善长也笑容转冷,缓缓摇头道:“好比当年修中都城,咱是修的急了点,死的民夫多了点,上位就把老朽这张脸按在地上踩,还架火烤了我侄子,车裂了我外甥!” “所以你就授意李存义,跟胡惟庸勾搭起来,造咱的反?!”朱元璋冷声问道。 第一三九一章 老李真汉子 御花园,黄中泛绿的草地上,厨子们大气不敢喘,熊熊燃烧的炉灶也带不来一丝的暖意。 “说老臣授意李存义,勾结胡惟庸谋反。”面对朱老板的质问,李善长不慌不忙道:“这话上位自己信吗?恁是一千年出一个的大英雄、大豪杰,就凭他们那几个跳梁小丑,怎么可能成功?” “是么?”朱元璋却不为所动,轻轻地吹着第二碗面。 “老臣承认,李存义确实给胡惟庸当过说客,但都被我坚决回绝了。”李善长又道:“我还打断了李存义的两条腿,而且是分两次打断的,不就是为了让他别掺合胡惟庸作死吗?” “不掺合就够了吗?”朱元璋冷冷质问一句,提高声调道:“你身为大明太师,国公,应该第一时间举报他们!而不是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许,默许就是同党!” 第771节 “上位这话太不近人情了。”李善长却摇头道:“那年月不光上位全家遭殃,老臣家里也快死绝了,就剩那么个弟弟了。他就是再不成器,我能举报他,亲手送他去死?!” “……”朱元璋沉默片刻,又垂着眼睑问道:“那胡惟庸案后,你为什么不向咱坦白?你至少应该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吧?” “唉,此事老臣确实心存侥幸了。”李善长叹口气道:“我以为上位把我从凤阳弄到南京看起来,就是不需要我坦白了。” “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朱元璋一阵不耐烦,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他悲哀的发现,自己胃口已经大不如前了,这才第二碗面就已经吃不下了。 “到现在还跟咱在这打马虎眼!咱问你,杨文裕那次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我已经老了。你们等我死后自去做?””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猛虎般盯着李善长,质问道:“又是谁在胡党失败后,第一时间派人传信到草原,叫封绩不要再回来的?!” “要是还不够,咱这里还有你洪武十三年写给胡惟庸的亲笔信,给咱解释解释什么叫“欲行大事,必要几个大公侯同谋?!”” “老臣那是劝他不要轻举妄动!”李善长急了,哪有当面断章取义的? “你都明知道他要动手了,却还不提醒咱,不就是想坐视他弑君吗?!”朱元璋猛地一拍几案,怒喝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打算狡辩到底吗?!” “……”李善长登时委顿余地,他没想到自己嘱咐送信的家奴,一定要盯着胡惟庸阅后即焚的信件,居然还保留着! “臣无话可说……”他终于颓然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人的意志总是会摇摆的。杨文裕那次确实是最接近说动他的时候。而那之后他的心思就变了,所以才会坐视胡惟庸造反…… “你也不想想,咱对你是何等的宽容?没有十足的证据,会把你逼到这一步吗?!”朱元璋漠然看着伏身于地的李善长。 李善长点点头,终于坦诚道:“上位说得是,我确实动摇过,老臣对皇上的忠诚,没有以前那么纯粹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朱元璋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遗憾。“老李你知道吗,你在咱心中,其实是老大哥一样的存在,是你教咱读书,给咱讲道理,替咱操持所有打仗之外的事情。咱心里你的分量是最重的呀!” “为什么会变这样,上位自己心里没数吗?”李善长却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就是因为上位做了皇帝后就变了,太不拿兄弟当回事儿了。” “你胡说!咱怎么就不拿兄弟当回事了?!”朱元璋恼怒。 “上位像防贼一样防我们。我们稍微多占点田,多盖几间房,稍微放纵一下家奴,就会引来上位的雷霆之怒!”李善长指着奉天殿方向道:“打那块铁榜竖起来那天,咱就知道了,上位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要做汉高,但早晚会是个比刘邦还要狠的皇帝!” “后来的发展也正如我所料。洪武七年十月,老臣奉旨往北平点树,回到瓜州还没进京,上位便差人传旨说,教我回凤阳住。多了结果我刚回去没安顿下来,八年三月,又钦取老臣回京。上位如此罚我这等老人,可把我当人耶?” “十一年,老臣为救仪仗户事,又恼了上位,著人在本家门楼下拿去察院衙门,一番折辱发落归家。当时我们爷儿三个在前厅哭,儿子们说:“父亲做著一大太师,皇上要拿便拿,忒不当人。”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陈年旧怨,然后自嘲笑道:“这些事体现在听起来,都像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但在当时,每一次都是在老臣的脸上啐一口,心口上捅一刀,老臣这张脸丢的干干净净,老臣的心也伤得透透的了。” “被上位搞得狠了,难免有时会犯点糊涂。但是干是不会干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干的,因为老臣太清楚上位的厉害了。”他最后又把调门降了下来,道:“其实吉安侯他们也一样,都只是嘴炮而已,当不得真。” “但问题是,咳咳……”朱元璋被李善长气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道:“等咱病了老了死了,就不一定不敢了,对不对?” “老臣比上位大十四岁,肯定死在上位前头。”李善长淡淡道。 “原来是这么个“你们等我死后自去做””朱元璋恍然道:“唉,果然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啊。” “那是因为上位没有真正的“共富贵”,恁要是拿出对儿子一半的好来对我们,恁看哪个会反你?那时节,怕是听了有人要造反,哪怕是亲儿也给上位扭送到面前!” “好啊,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朱元璋气坏了,陡然提高声调道:“咱给你世袭罔替的国公,每年四千石的俸禄,还有那么大的宅子住,那么多的官家奴仆侍奉你,这都不够啊?!” “多与少,全在比较。当年咱们在滁州的时候,上位每月给老臣两石米,老臣就感激涕零,知足的不得了。因为上位也穷。”李善长提高声调,挥舞着双手道:“但现在整个天下都是上位的了!大家都是脑袋拴在裤腰上,造反搞事业,没道理让你们朱家独吃独占,我们只能分一些蝇头小利!” 第一三九二章 过把瘾就死 朱元璋听得目瞪口呆,万没想到李善长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今天可算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说白了不就是不知足?!”他笑容瘆人的盯着李善长道。 “对,就是不知足!”李善长大有破罐子破摔,一次说个痛快的架势,重重点头道:“当年老夫跟你创业的时候,你手里才两三千人,守着一座偌大的滁州城。就像小孩子捧着金元宝走在大街上,随时都能被人干掉!是老夫教你开仓放粮,你才能募到足够的兵!是老夫帮你拉拢滁州的士绅,你才能站稳脚跟!” “更是老夫教你读书明理,告诉你应该学习汉高祖“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方能异军突起,乃至争霸天下。后来还是老夫给你出谋划策,教你如何做大做强,帮你定计攻打南京,为你的大军操持后勤,你和文臣武将间的矛盾,也是老夫来调和。”李善长是越说越放肆,居然道:“没有老夫,你早就跟孙德崖、彭大、赵均用那些人一样完蛋了,你都做不到陈友谅张士诚的地步!更别说有今天了!” “咱为什么会这么拼命,是因为上位当初在滁州拉拢咱入伙的时候承诺过,要共享富贵!”他又愤然道:“结果呢,上位是吴王的时候,咱就是国公了。等上位夺了天下,登基为帝了,晋封老夫个淮西王不为过吧?结果他娘的还是国公!而且是没有封地的空筒子国公,就那干巴巴的几千石的俸禄,打发要饭的呢这是?还想让咱感激你?啊呸!” “你……”朱元璋被李善长骂的面红耳赤,咳嗽不止,说不出话来。 吴太监赶紧给他捋胸,对李善长喝道:“李太师,没看到龙体欠安吗?快住口!” “咳咳!”朱元璋却双目血红的瞪着李善长道:“不,你让他说!现在不说,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好,那老夫就继续说。”其实李善长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便大火收汁道:“当时上位给的理由是,历朝历代的异姓王造反的太多,所以本朝就不封异姓王了。好啊,这下天下都是你们老朱家的了,跟我们这些开国功臣没关系啦!那你们就自己折腾去吧,老夫不伺候了!” 说着,他将一本奏章丢在朱元璋面前,然后拄着拐杖起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皇上,就这么让他走了?”就连吴太监都忍不了了。 “让他走,跟个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朱元璋看着奏章封面上“请罪疏”三个字,只觉分外讽刺,然后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难受的不要不要。 “太医太医,快传太医!”吴太监一边给皇帝捋胸,一边高声叫唤道。 刚才那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对朱老板口吐芬芳,耗尽了李善长所有的体力精力和勇气。 他本来以为会有锦衣卫,直接把他抓起来呢,但是没有…… 既然没人捉拿,李善长自然要出宫,但抬舆是休想再坐了。他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皇宫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午门。 李祺一直在宫门口等着,见李善长出来,赶紧上前扶住他。 “父亲,奏疏递上去了?” “嗯。”李善长用鼻音应一声,朝着马车走去。 “皇上怎么说?”李祺又问道。 “皇上请我吃面了。”李善长答非所问道。 “啊?”李祺愣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啊,那是好事呀。” “嗯。”李善长随口应一声,在儿子的帮助下,坐进车厢里。 李祺也跟着上了车,马车晃晃悠悠前行,他又忍不住问道:“父亲,接下来怎么办?” 李善长说了个“等”字,便没了动静。 李祺本来以为他睡着了,可定睛一看,却见李善长目不转瞬的盯着车顶,整个人就像痴了一样…… 三天后,皇帝下旨,召李善长、陆仲亨、费聚、唐胜宗等八名公侯诣奉天门。 当天早朝上,八名戴罪在家的公侯,时隔多日重新出现在了文武百官面前。 然后他们一一宣读了自己的谢罪疏,表示当时被胡惟庸拉拢,一时鬼迷心窍,入了他的彀中。等到察觉时已是追悔莫及。 现在他们终于顶不住良心的谴责,和对皇帝的无尽愧疚,遂投案自首,愿意接受一切惩罚,虽然他们的罪过百死莫赎…… 大家都是成熟的政治人物,情绪归情绪,事情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 于是待八人读完谢罪疏,朱老板沉痛的表示,这些人都是当初随自己创业的腹心股肱,多年来劳苦功高,在功臣庙里都已经为他们预留了牌位。结果因为一朝不慎,行差踏错,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自己实在不忍心处死这些老兄弟,便决定格外开恩,允许他们上交铁券抵死。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善长等人便感激涕零,叩谢皇帝天恩,并表示皇帝虽然宽恕了他们,但自己也难以原谅自己。 这下朱老板还得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要有心理包袱,说自己既然已经宽恕了他们,就不会再追究了,都回去安心过日子吧…… 最后让他们的儿子,把自己的父亲搀下去。 李祺扶着李善长,再一次出午门上马车。 待到驶出一段距离,他终于不用假装难过了,便喜滋滋道:“皇上终究还是赦免父亲了,咱们这一关可算过去了。对吧,父亲?” “对。”李善长神情平静的点点头。 “对了父亲,那母亲还有弟弟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李祺又问道。 “快了。”李善长有些敷衍的答一句,然后深深看了眼儿子道:“祺儿,你是不是跟公主闹矛盾了?” “没有啊。”李祺忙矢口否认。 “没有个屁。”李善长哼一声道:“你都几天没回家了?” “唉,我就是埋怨了几句,问她为什么不去求母后救父亲,公主就生气了,不肯见我了。”李祺郁闷道:“我也就索性先晾她几天。” “你混蛋!”李善长一个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骂道:“你以为咱们现在还是当年啊?咱们现在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凭什么跟公主闹脾气?!” 李祺忙捂着脸道:“爹,我知道错了。” “唉……”李善长长长叹了一声,放缓语气道:“赶紧下车,回去哄好公主,以后记住了,要让着她,捧着她,千万不要跟她闹矛盾。咱们家中落了,往后都指着她了!” “哎,父亲我知道了。”李祺忙应一声,心中嘀咕怎么父亲今天说话怪怪的,好像在交代遗言似的。 不过他也没多想,就赶紧下车回公主府了。 李善长独自坐车回到空荡荡的韩国府,进了书房。 屏退左右后,他便开始亲自研墨,然后提笔在书房墙上写了八个字——“皇恩浩荡,羞愧难当”! 然后便解下腰带,系在梁上,上吊自杀了…… 听到李太师自杀的消息,陆仲亨知道自己的时间也到了。 他先跟妻子交代遗言,让她把自己的安排转告儿子们。说完便把哭泣的妻子撵出房去,闩上房门。 接着他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毒药,一咬牙服了下去。 然后他便躺在床上等死。本以为一下子就能过去,谁知被毒死是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疼的他在床上翻滚哀嚎! 恍恍惚惚间,他彷佛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家乡为乱兵劫掠,缺衣少食,父母兄弟皆死。他抱着一升麦,趴在草丛之中躲避,这时又一支军队出现,击溃了乱兵,并发现了他。 为首的那人正是朱元璋,问他:“跟我走不?” 陆仲亨答:“跟。” 他便跟着上位离开了家乡,走向了光芒万丈的远方…… 第一三九三章 结束咯 最后,胡惟庸案的下半场,以皇上宽宥李善长等八名公侯,八人自感愧对君父而自尽告终。 因为朱元璋在得知八人自尽后,十分难过,已经下旨此案到此为止,永远不再追究了。 并因为科道御史激烈弹劾审刑司和锦衣卫,在审理此案的过程中滥用刑具,朱元璋命太子查实后,便宣布取消审刑司。并当众焚毁了锦衣卫的所有刑具,将诏狱中在押的犯人,全都移交刑部。日后锦衣卫只保留仪仗、宿卫的职能。 他还立下祖训,后世君王不得动用法外之刑,一切刑讯皆归刑部。 旨意宣布后,毛骧非但不难过,反而欢天喜地的感谢老六:“多谢王爷,俺毛骧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他很清楚,推动废除审刑司的幕后大佬,正是眼前这位魁梧昂藏的王爷。 第772节 “哈哈,你倒真是活明白了。”朱桢不禁笑道:“不过父皇焚毁锦衣卫刑具,可不是我的主意。” “王爷点拨了这么多回,俺就是个棒槌,也该明白了。”毛骧赔笑道:“不是王爷的主意,俺也承王爷的情。” “哈哈哈,好吧。那本王也祝你无灾无难到公卿。”朱桢笑着给毛骧点个赞,又问一旁的吴庸道:“你呢,心情如何?” “很难过。”吴庸苦笑一声。 这不废话吗?管的衙门忽然被撤编了,换了谁都高兴不起来。 “你还是想想后路吧。”毛骧提醒吴庸道:“审刑司这一没,那些被你折腾过的文官武将,就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那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吴庸说得还算从容,可脸却煞白煞白,显然被吓得不轻。 “笨蛋,求王爷帮忙啊。”毛骧推了他一把,替他对朱桢道:“王爷应该看出来了吧?这家伙最崇拜的就是恁了!” “呵呵。”朱桢笑着点点头,对吴庸道:“你要是愿意,就跟本王去西南吧。” “下官……哦不,为臣当然愿意。”吴庸眼前一亮,就像毛骧说的,留在内地就是个死,只有跟着六王爷去西南才有活路。转念一想他又神情一黯道:“不过,王爷不怕为臣用刑太甚吗?” 朱桢却笑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要把你放在合适的位置,你就大大的有用。” “就是,你就甭瞎操心了。”毛骧笑着附和道:“王爷肯定安排的妥妥的!” “嗯,那为臣去!”吴庸说着赶紧给老六磕头道:“求王爷收留!” “起来吧。”朱桢笑着点点头道:“幸亏你不是四品以上,本王打个招呼就能带走。回去收拾收拾,三天后就跟本王出发吧。” “遵命!”吴庸激动的应一声。命运就是这样的神奇,前一刻他还处在失业和生存的双重危机中,下一刻却成了自己的偶像的臣子,又可以大展拳脚了。 朱桢为什么要等到三天后,因为两天后大赦天下的旨意终于下来了。 朱标朱桢等一众在京的兄弟,第一时间前往大宗正寺,去接终于重获自由的老四。 看到大哥和六弟来接自己,朱棣抱着两人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没办法,天天吃兄弟们送的大餐,还光吃不动,又黑又瘦的老四,已经变成了黑胖子…… “你以后还敢不敢了?”朱标擦擦泪,板起脸问老四。 “打死我也不敢了。”朱棣忙连声道。这回他终于切身的体会到,人一旦犯了王法,命运就完全不在自己手里了。哪怕他是个亲王,也一样很悲惨。 “知道了就得改。”朱标教训老四道:“你知道老六他们为了救你,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吗?” “俺都看到了,俺一定改!”朱棣忙重重点头,他只是被软禁在大宗正寺,朝廷的邸报、塘报之类还是可以看到的。 “你既然看过邸报,应该也知道自己的处理结果了吧?”太子又问道。 “知道了,被废为庶人,发往云南军前效力。”朱棣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没错,你以后就是老六手下的兵了。”太子又对老六道:“老六,你可得替我管住他,别因为你俩关系好,他又是你哥,就又让他无法无天。” “大哥放心。”朱棣赶紧表态道:“俺以后一定严守军纪军法,这辈子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了。” “大哥放心吧,四哥已经接受教训了。我们哥俩相互照应着,多好。”朱桢朝大哥笑笑,又对老四一本正经道:“本王任命你为昆明左卫千户,可有意见?” “啊?”朱棣一愣道:“俺还以为得从大头兵干起呢。” “也不是不可以。”朱桢笑道。 “别别别,”朱棣赶紧摆手道:“要是从大头兵,俺猴年马月才能恢复爵位啊?” 说完他啪地朝朱桢行了个军礼道:“王爷放心,这次卑职一定令行禁止,绝不擅自行事!” “好咧。”朱桢大笑一声,搂着他的肩膀道:“放心,不当值的时候,你还是我哥。” “嘿嘿,这还用你说?”朱棣也跟老六勾肩搭背起来,环视左右,这才忽然意识到少了两个人。“哎,二哥和那个杂碎呢?” “回去了。”老六答道。 “哎,不是说要一起去云南吗?”朱棣问道。 “头脑别那么简单好吗。”太子苦笑一声道:“人家又没有被废为庶人,能随便移封吗?而且太原、西安这些边塞重镇,还得有藩王镇守才行,等过几年老十二他们长大了再说吧。” 其实这也是朱桢自作自受,要不是他一口气把兄弟给干断档了,老二老三指定能早几年南下跟他汇合…… “这样啊。”朱棣有些遗憾,旋即又高兴道:“这样也好,等我把身份恢复了,那杂碎就没法取笑我了。” 朱标和朱桢对视一眼,心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见了就烦,不见还想”吧。 刚出来大宗正寺,朱棣就看到平安和张玉也被老六的人接回来了。 三人见面又是一番落泪拥抱。 平安和张玉也同样被发往西南效力,两人被朱桢任命为百户,隶属于朱棣麾下。 对他俩来说,这落差可比朱棣小多了,而且还能继续跟着老四干,自然十分高兴。 第一三九四章 安排 朱老板第一时间便召见了老四。 朱棣赶紧洗刷干净,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去掉晦气,在哥几个的陪同下,走进了久违的乾清宫。 他本来以为会遭到父皇一通臭骂,甚至火气上来给自己一顿鞭子,也是有可能的。 谁知父皇并没有骂他,更没有打他,而是亲自走下台阶,扶起了哭成泪人的第四子。 “别哭了,你小时候咱怎么教你的?”朱老板用大拇指给他擦擦泪。 “回父皇,愿赌要服输,犯错要认罚。”朱棣赶忙抽泣道。 “没错。犯了错就要认罚,罚完了不就掀篇了吗?”朱元璋使劲拍着他的肩膀道:“你这个犟种,可不能就这么低了头!记住了,不管是不是亲王,你都是朱元璋的儿子!从哪里跌倒,就得从哪里爬起来,还得比起上回跳的更高才行!” “是,儿臣牢记父皇的教诲,绝对不会让父皇失望的!”朱棣重重点头,感动得眼圈又红了。 “你从来没让父皇失望过。”朱元璋在他耳边轻声道:“干得漂亮,老四!” 朱棣闻言彻底绷不住了,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朱元璋也是两眼湿润的等他平复下情绪,这才闷声道:“赶紧去见见母后吧,这阵子她都担心坏了。” “是!”朱棣应一声,给朱元璋重重磕了三个头,动情道:“儿臣明天就随六弟离京了,此去一别,不知几年能再见父皇,你老人家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去去去,别在这煽情。”朱元璋差点被他催下泪来,摆摆手道:“老爷们哭哭唧唧的,成何体统?” “是!”朱棣赶紧用袖子胡乱擦擦泪,又给父皇磕了三个头,这才依依不舍而去。 朱标和朱桢几个也一起告退,准备陪着老四过去,朱元璋却叫住朱桢道:“你就别去凑热闹了,留下来陪咱说会儿话。” “哎。”朱桢应一声,乖乖留下。 乾清殿中,只剩下皇帝和老六父子。 朱元璋端详着这个最中意的儿子,好一会儿才低沉道:“真要走了?” “父皇,不是说了吗?明年雄英冠礼,儿臣还会回来的。”朱桢轻声道。 “不光是明年,每年都要回来!”朱元璋得寸进尺道:“等到云南的事情少了,你就两头住。” 朱桢不禁苦笑道:“那儿臣这一年到头,就光赶路了。” “是有点强人所难了。”朱元璋便叹气道:“爹老了,就想多看你们两眼……” “是,父皇。儿臣会多回来的。”朱桢也是心头一酸,这次他回来最大的感触,就是一直霸道雄壮、强横无匹的朱老板,服老了。 “嗯。不管怎么说,往后你的重心都在云南了。有些事还是要明确定下来的,以免将来扯皮。”朱元璋点点头,走到御案旁,拿起一本上谕递给他道:“咱跟你大哥商量过了,总理海政衙门,就永远归你管了,当然每年得上交两千万两银子,朝廷还等米下锅呢。怎么样,有没有压力?” “只能说还行吧……”朱桢点点头,并没有因为刚刚的父子之情,放弃习惯性哭穷道:“不过目前两千万两银子,确实已经是海政衙门能拿出来的极限了。再多就揭不开锅了。” 朱桢这话也算实话。目前海政衙门的利润主要来自外洋贸易,日本银山和漕粮海运三部分。 其中外洋贸易占大头,每年有三千万两左右的进项,但波动比较大。尤其是这两年帖木儿帝国崛起,占领了波斯和两河流域,虽然目前还没有影响到贸易,但这样的强权会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忽然翻脸。 至于日本银山,加上对日贸易,倒是每年能稳定带来两千万两进项。现在日本被捏得死死的,倒不用太担心。 再就是漕粮海运以及附带的国内贸易,也有一千万两的收入……这块倒是增长迅速,而且随着大明国力的上升,不出大的意外,在几十年内都会持续保持增长。 因此海政衙门所有收入加起来有六千万两的样子,看似富可敌国,但开销也大的惊人! 在太仓的总部和国内十几个市舶司,只是其冰山一角。若是加上海外部分,整个海政衙门拥有上万艘大小船舶,三十余万水手雇员,以及遍布大明外海和南洋各处的十二个港口城市,还有每年造船修船的费用……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就得花掉两千万两。 这还是没有大的战事情况下,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一旦跟哪个国家干起仗来,开销就海了去了! 哦对了,每年还得补贴云南几百万两…… 所以朱桢能每年能拿出一半以上的利润上交给朝廷,绝对属于无私奉献了。 当然,这只是眼下的收支情况。未来一旦海政衙门在海外打开新局面,譬如建立欧亚贸易航线,开通南美大帆船贸易,乃至进军北美,其收入水平势必会水涨船高。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没必要现在就和盘托出。 见老六如此勉强,朱老板便主动让步道:“当然了,咱知道你云南那边窟窿大,也全都指着海政衙门的收入。这样吧,咱定个规矩,每年两千万两是上限,绝对不会多要你一两。若是年景不好,你也可以跟朝廷申请蠲免一部分,这样总行了吧?” “行,儿臣听父皇的。”朱桢这才点头。心里有些感动,暗道父皇还真是变了,居然允许讲价了。 谁知道感动不过三秒,就见朱老板一摆手道:“你先别急,咱还没说完。咱仔细想过了,你当初请设的九州布政使司和高丽布政使司,这两个海外省,终究不似云南那般,与大明浑然一体。且都隔山限海,地狭民穷,朝廷难以直管。虽然已经定了派亲王出镇,难免他又今日要赈济,明日求平叛,朝廷答应的话,负担太重;不同意的话,藩王又坐镇不稳,所以都挂在总理海政衙门下吧。以后再设的海外省,也都比照此例,归海政衙门管辖。” “父皇的意思是,以后他们的开销也得海政衙门负责?”朱桢这才明白,老贼为啥强调只要两千万两,原来是还要把这几个包袱甩给自己。 第一三九五章 泪泪泪泪 “是的。”朱老板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天朝的皇帝就一心一意经营好九州十三省……对了,将来大宁、辽东、贵州还要设省。这么大的地盘儿,朝廷已经管不过来了,贪多嚼不烂,手伸得太长反受其累。” “那内云南还是给朝廷治理吧。”朱桢便主动道:“儿臣有外云南就行。” “不用,云南是滇王的。”朱元璋早就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云南是朝廷和海外藩王的纽带,不能断了这个联系,便断然摇头道:“咱都给你想好了,以后你一个儿子在昆明管云南,一个儿子在苏州管海政衙门,一个儿子在外云南管这些海外省,这样将来省得争家产了。” “儿臣遵旨。”朱桢跪地接旨。 朱元璋把上谕递到他手中,忽然眼圈一红道:“还是亏了你了……” 虽然他也看过朱桢绘制的世界地图了,但还是根深蒂固的认为,只有华夏大地才是好地方,之外的地界再广阔也是蛮荒之地…… “父皇哪里话,能给儿臣这么大的自由,儿臣真的感激不尽。”朱桢端端正正给父皇磕了三个头道:“儿臣定为皇上守好西南,开疆拓土!惟愿父皇保重龙体,笑口常开!” “好,吾儿也保重。”朱元璋挥挥手,别过头去。 “儿臣告退。”朱桢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缓缓退了金殿。 第773节 朱元璋看着朱桢远去的背影,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滴落下来。 离开乾清宫,又去了万安宫跟母妃道别。 “这才回来几天,又要走啊?”胡贵妃拉着宝贝儿子的手,哭得稀里哗啦。 “放心,孟煵还不走,有人陪你玩。”朱桢柔声哄着老娘道。 “孙子是孙子,儿子是儿子,谁也代替不了谁。”胡贵妃哭道。 “那不行你就跟我去昆明吧。”朱桢也不放心这个酒鬼老娘。而且宫里规定,藩王就藩,生母是可以申请同去的。 “这个么……”胡贵妃却打起了退堂鼓。“你母后身体那样,宫里上上下下都得我管着,我怎么能走得开?” “你会管吗?”朱桢深表怀疑:“不都是十一十二的娘在帮你管吗?” “你这臭小子,都要走的人了,还让老娘下不来台。”胡贵妃郁闷道:“郭惠妃和胡顺妃确实替为娘分担了不少,但大主意还得我拿。” “唉,好吧。”朱桢无奈点头道:“那我就嘱咐你一件事。” “戒酒。”胡贵妃道。 “好家伙,都会抢答了。”朱桢苦笑一声道:“但是你得做到啊。别让我担心。” “我真的戒了,现在每天只在吃饭的时候喝。”胡贵妃有些心虚道:“最多睡前再喝一点,不然睡不着觉。” “这他么就四顿了!”朱桢险些破防。 “行吧行吧,那以后我把早酒也戒了。”胡贵妃只好让步道:“总得一步一步来吧?” “好吧。”朱桢叹口气道:“我不是想剥夺你的爱好……” “只是为了身体,你要节制。”胡贵妃又抢答道。 “对。”朱桢点点头道:“这个儿子真能唠叨,是吧?” “儿子,娘愿听你唠叨。”胡贵妃笑着摇摇头:“听不到你唠叨的日子太难熬了。” “……”朱桢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最后一家人齐聚坤宁宫用了午膳,这一餐,既是给老四接风宴,又是给他们的送行宴。 宴后,哥俩便拜别了父皇母后,出宫回府准备次日启程。 出宫之后,朱桢忽然从金辂上探出头来,对一旁骑行的朱棣道:“朱千户。” “王爷在。”朱棣进入角色倒是挺快,不愧是老演员了。 “你给本王去江东门码头接个人。”朱桢便吩咐道:“收拾得干净点,别给本王丢脸。” “我这刚洗了澡,换了衣裳。”朱棣摸了摸脸道:“就是这脸,怎么洗,它都洗不白啊。” “哦,那就拿束花去。”朱桢就让宫女从金瓶中抽出一捧紫色的桔梗花,递到朱棣手中道:“态度好一点,不要摆架子,去吧去吧。” “哎,遵命。”朱棣便一头雾水的拿了花,拨马赶往江东门码头。 便见一艘市舶司的官船,刚刚停靠码头,搭好舷梯。 朱棣一眼就看到立在船头上的徐妙云,这才知道老六让自己来接的是什么人。 他嘴巴登时张得老大,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了。 直到徐妙云从舷梯上奔下来,扑到他怀中,他才回过神来,猛的抱住已经成了泪人的妻子,两口子抱头痛哭起来。 好一阵老四才平复下情绪,奇怪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跟岳父一起回京吗?” “听说王爷蒙难,臣妾实在等不及啊,塘沽开了今年第一班船,我就赶紧回来了。”徐妙云心疼的捧着老四的脸道:“王爷受苦了……” “没事,我有弟兄们罩着,能受什么苦,还胖了呢。”朱棣也抬手捧住徐妙云的鹅蛋脸,只见她当年丰腴的鹅蛋脸,已经瘦成了瓜子脸。可把老四心疼坏了。“倒是害妙云担心了。” “我没事的。”徐妙云也奇怪的看着老四手里的花。“王爷不知道臣妾要来?” “啊,这是老六让我带的,说让我接一个重要客人。”朱棣苦笑道:“来了才知道,居然是你。” “六叔永远那么细。”徐妙云感动的接过花来,破涕为笑道:“是他吩咐刘家港的官船紧赶慢赶,这才赶上了王爷的趟。” “是啊,老六对咱们一家实在太好了。”朱棣说着叹口气道:“可惜明天我就要跟他去云南了,咱们又要分开了。” “不,不分开。”徐妙云却摇摇头,坚定道:“我要跟王爷一起去云南。” “那怎么行,那种地方会要人命的。”朱棣吓一跳,又有些低沉道:“再说我已经不是王爷了。” “没事,王爷能去的地方我就能去。”徐妙云却很坚决道:“再说正因为你不是王爷了,我才更得去!就算是戍卒,也总得有个洗洗涮涮的婆娘啊。” “那不至于,老六已经任命我为千户了。”朱棣赶忙道。 “那我就是千户妻子。”徐妙云使劲搂住他道:“总之你去哪我去哪,不能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娘子……”朱棣鼻子一酸,嘴巴一撇,眼泪又掉下来。 两口子在那里卿卿我我个没完没了,三个儿子站在一边,半晌插不上话。 朱高煦忍不住小声问高炽道:“大哥,咱们是亲生的吗?” “我看悬。”朱高炽叹了口气道:“母妃说了,去云南也不带着咱们,让咱们在大本堂念书。” “唉……”小哥仨一起叹了口气。 翌日一早,老六一行启程离京。 太子率百官相送,仪式办得十分隆重。 朱桢看着眼前鼓乐齐鸣,仪仗如云的场面道:“大哥,我明年还回来,有必要搞这么大阵势?” “当然有必要了。”朱标笑道:“你辛辛苦苦两年半,劳苦功高,自然要隆重一点了。” “那下回别这样了。”朱桢笑着跟大哥熊抱一个。 “下回还这样。”朱标大笑着与他挥手告别。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言罢,朱桢率众登船,逆流而上。 太子目送着他的坐船,缓缓离开金陵,良久不肯转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第一三九六章 闲话不能白传 朱桢一行二月底离开南京,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一路逆流而上,用了一个半月到了麻阳。 麻阳地处湖广与贵州交界处,也是水路的终点了,接下来就得走陆路了。 湘西土司们早就在此恭候多时了,满心惴惴地迎接他的大驾。 五年前朱桢跟他们达成协议,允许他们用修路养路来代替纳税。当然得按照朝廷的标准修建,要平地宽十丈,山路宽两丈。道路要保持平坦,没有坑洼,道基要高于道路两侧,便于排水…… 唯恐这帮弔毛胡乱应付,他还让工部专门派了官员来监工。 后来工程进行了一年多,工部官员禀报,路修完了,并通过了验收。朱桢当时还挺高兴,心说自己还是小瞧了这帮土司,这不挺能干的吗? 谁知两年半以前,他离开云南回京路上,走这一段时,肠子差点没颠出来。 只见路面坑坑洼洼,如月球表面,好多地方道基坍塌,积水严重,甚至里头已经有鱼了。 朱桢当时就火冒三丈,立刻把这帮弔毛招来,让他们看自己修的路,到底是什么鬼样子。 弔毛们也很震惊,纷纷指天发誓,当时真的认真修了啊。不然也通不过朝廷的验收啊。 朱桢便问:“那你们平时养路吗?” “啊?还得养路啊……”土司们登时傻了眼。 朱桢恨不得把他们吊起来打,大骂道:“要是本王没说也就罢了,可我千叮咛万嘱咐,这路是三分修,七分养!必须要定期巡视,及时修补吗?!” “俺们以为刚修的路不用养,起码过几年再说呢。”土司们怯生生道:“谁知道这才刚修了没几天,就烂成这样了?” “不知道你们湘西山区的洪水厉害呀?一场山洪发下来,路面不就完蛋了?!”朱桢气得把这帮弔毛一人赏了二十鞭子,又勒令他们在自己返程之前,把路修补好,要是自己回来的时候还这么破破烂烂的,就送去云南下井挖盐! 土司们全都吓坏了,老六一走,赶紧老老实实的带着全体族人修桥补路,把道路复原如初。又像伺候皇帝一样,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好多土司甚至直接把家安在了路边上,以方便时时照看。唯恐那位可怕的王爷返程时,再被他挑出毛病来……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等了一年又一年,整整等了两年半,才把他等回来。 土司们听到王爷即将返程的消息,全都流下了心酸的泪水,他们真想对老六说一声:“恁知道这两年半,俺们是怎么过的吗?” 俺们是见天的在路面上巡视,唯恐哪里又出问题。 要是赶上下大雨山洪暴发,他们能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等水一退,就赶紧带人去恢复路面,是一天也不敢耽搁。 这两年多来,是腿也跑细了,人也累瘦了,关键还整天提心吊胆,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还他么不如干脆交点儿税省心呢。 好在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当朱桢看着车队稳稳地通行在宽阔的驿道上时,赞不绝口道:“好好,非常好。到现在还能维持的这么好,可见你们是用了心的,重重有赏!” 代替马三宝位置的洪保,赶紧带人捧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匹绸缎、盐巴茶叶,赏赐给一众土司。 每个土司都领到了一份丰厚的赏赐,把他们乐得合不拢嘴,便把再也不修路的念头抛到脑后,决定继续好好干下去。 其实说“还不如交税”,不过是气话,这些土司把家安在路边上,支个茶摊,开个客栈,让过往的商旅车队歇歇脚,顺便再贩卖点山货,就能不少赚。日子比原先过的可舒坦多了。 要想富,先修路这句话,是任何时候都管用的。要是没了这条路,他们就得继续在土里刨食儿,哪怕是土司,也要啥没啥,穷得要死。所以他们自己就指着这条路吃饭呢,当然得继续把它维护好了。 进入贵州地界后,就更不用提了,路面状况好的让老四啧啧称奇。简直跟内地的官道没两样了。 要不是老六告诉他,他真不敢想象,这样一条难度极高的山间驿道,居然是一群罗罗人的手笔。 而此时,两位罗罗人的女首领,也早就在贵州边界上等待多时了。 奢香夫人和刘赎珠依旧风采照人,美艳不可方物。这么多年没见,朱桢也确实想念的紧,但他没法像当年那样肆无忌惮了。一个是嫂子还在后面跟着,他得要脸。 二是她俩儿子都长起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当着小伙子的面,跟他们的娘太过亲昵。 “王爷怎么一去这么久啊?”刘赎珠美目流波,透着不加掩饰的相思。 “啊,事情太多,本王也没想到会去这么久。”朱桢朝她挤挤眼,一本正经道:“二位夫人向来可好?” “一切安好。”奢香便落落大方的答道:“只是日夜思念着王爷。” 马车里,徐妙云本来想下车跟这两位了不起的女性打个招呼,闻言一头撞在门框上,小声问一旁的老四道:“我没听错吧?” “没有。”朱棣咳嗽一下,轻声道:“好多年前就有这方面传闻……” 第774节 “那我还是不下车了吧,省得六叔尴尬。”徐妙云便关上了车门,心说怪不得六叔不让润儿同行,原来还有这一段儿等着呢,这见缝插针的本事真是了得。 “……”别说他四嫂了,就连老六他自己都没绷住,心虚的看看周遭,见众人不论汉夷,全都识趣得转过头去。他这才定定神,对奢香道:“本王也一样想你啊。” 对一位亲王来说,只要豁上不要脸,其实基本就是百无禁忌了。人家奢香都已经这样勇敢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字,就是干! “原来只想姊姊啊。”刘赎珠便故作伤心道:“亏我还为王爷专门画了眉呢。” “哈哈哈,那本王可得好好看看。”朱桢便大笑着把身材娇小的刘赎珠,直接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然后问她:“怎么两年不见,变得如此大胆?” 刘赎珠便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淡淡笑道:“天下人都说我们不清不楚,我们要是还装模作样,不得活活亏死?” “倒也是,反正在别人眼里,你们早就是本王的女人了!”朱桢大笑道:“倒是本王着相了!” 第一三九七章 普定新貌 朱桢一行旅途劳顿,所以在贵州休息了几天,才继续上路。 直到离开这一天,他才顾得上看一看贵州城现在的样子。 只见这里比自己当年出来时繁华了不止十倍,大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幌子招牌五花八门。 被警戒的队伍暂时隔在道边的马车一辆挨一辆,全都满载着各式各样的货物。车夫货主、店家小二,全都跑到街上看热闹,其中竟有大半的汉人。其余也不光是罗罗人,还有苗人、傣人、白夷人……真可谓八方云集,各族齐聚。 而且从罗罗人的衣着形象,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一大截,已经赶上甚至超过汉人了。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年罗罗人的修路队一直就没停过工,到处给云南各府攻坚克难,获得的报酬自然十分丰厚。加上贵州的位置绝佳,是湖广连通云南的必经之路,还连通四川和广西,是正经的四省通衢。 但凡这种地理位置,只要路没问题,就没有不繁华的。所以在奢香和刘赎珠带领族人们把这三条大道修好后,自然而然就有四省的商人云集于此,罗罗人就是光凭租房收税,就赚的盆满钵满。 奢香和刘赎珠又十分慷慨,乐于跟族人们分享收益,罗罗人自然过得比一般汉人还好了。 所以她俩的地位也稳如泰山,才不是因为裙带关系。 结果因为人太多,路就显得有点窄了。护卫们手挽着手,吃力的保持着警戒线,以免影响王爷的车队通行。 “下面人没经验,今天应该提前封路才对。”奢香歉意道:“让王爷看笑话了。” “哎,”朱桢却摇头笑道:“本王就喜欢看这样的光景,市面越热闹越好,说明咱们路子对头嘛。” “热闹是真热闹,”一旁的老毕摩插话道:“当年前元最好的时候,贵州城的店铺,也没有现在的一半多。唉,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把城池建大点……” “现在扩建也来得及。”朱桢兴致勃勃的笑道:“可以在城外起新城嘛,既不耽误旧城,在规划上还能不受任何限制!” “对了王爷,听传闻说朝廷有在贵州设布政使司的打算的。”老毕摩又问道:“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是呀?”这下奢香和刘赎珠也顾不上儿女情长,赶忙也问道:“真的假的?什么时候改?” “你们消息还挺灵通。”朱桢苦笑一声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不过以本王之见,贵州地在云桂湖广三省之间,不仅位置重要,而且已经属于大明的腹地了。所以设立布政使司也是早晚的事,你们心里有数就行。” “那改了布政使司,是不是就要改土归流了?我们需要让出贵州城来吗?”二女着紧道。这两点算是她们的核心利益了。 “放心吧,不会的。”朱桢摇摇头,给她们吃颗定心丸道:“朝廷是言而有信的,你们过去为收复云南立了大功,这些年又到处修桥铺路,为西南建设做了大贡献,朝廷是绝对不会对不起你们的。” 说着他竖起两根手指道:“我可以跟你们保证,只要你们的子孙后代不造反,这里也永远会是贵州宣慰司城!” 一众送行的慕魁登时喜出望外,纷纷高呼“王爷千岁”! “哎,这都是你们应得的。”朱桢笑眯眯对众人道:“所以呢,不要对未来设布政使司有情绪,贵州升格为一省,对你们好处绝对大大的!” “好,我们听王爷的!”众慕魁纷纷点头。 “另外,从瑞丽到勃固的驿道,有好多处难关搞不定,还得拜托诸位。”朱桢朝众人拱拱手道:“等这条路修好了,本王给你们修一座新的贵州城!” “好,一言为定!”众慕魁兴致勃勃的点头。 奢香和刘赎珠一直把朱桢送到边界才转回。罗罗女子见面的时候热情奔放,分开时也干脆利索,不会做小儿女态。 离了贵州就是普定卫,沿途六十里一驿,道路也依然给力,所以大部队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来到了那条熟悉的大峡谷。 让朱桢有些意外的是,普定卫的指挥使仍然是何荣。当时他还以为这种公子哥,来这偏僻的山沟沟里待上两年,肯定会受不了,想办法调走的。 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居然还在,只是整个人黑瘦了不少。 “何指挥还在啊,本王以为你早就调走了呢。”朱桢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道。 “回王爷,是我爹让我安心在这里磨砺几年的。”何荣忙答道:“他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末将因为父辈的功劳,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指挥使,这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必须要沉下来,稳住了,才能长久。” “东莞伯有大智慧啊。”朱桢笑着点点头:“有这样的父亲,是你的福气。” 何荣老子何真,在平定云南之后,便已经如愿获封东莞伯,而且是世袭罔替的。 “是。”何荣点下头:“家父说,能跟着王爷才是最大的福气。” 眼下贵州的民政归四川布政使司管,军政归云南都司管,所以何荣确实是朱桢的部下。 “哈哈哈!你们广东佬都这么会说话的吗?”朱桢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走,陪本王看看你这几年的成果。” “王爷请。”何荣便引着朱桢一行,沿大道前往普定堡。 只见沿途阡陌相连,屋舍俨然。田地里麦浪青翠,农夫们在辛勤的劳作。村子里灰瓦白墙,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让人宛如置身世外桃源。 朱桢不禁感慨道:“这里当年战死了好几万人,跟地狱差不多。这才几年,居然就变得这么美好了。” 说着给何荣点赞道:“干得漂亮!” “多亏了王爷,当初搞了个集体相亲,让将士们都在当地讨了婆娘。”何荣忙笑道:“成了家就得立业,开荒盖房子的劲头不就起来了?” “而且通婚之后,将士们的老丈人家也来投奔他们。十里八乡的山寨,几乎都搬空了。”他又压低声音道:“现在那些头人们再想煽动造反,都找不着几个人跟了!” “哈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朱桢笑着点头道:“所以本王总说,解决夷汉问题的就是五个字——夷母汉老公!不要怕夷汉杂处。夷汉杂处虽然短时间内会有许多冲突,甚至闹出乱子,但长久来看,一定会民族融合的,到时候大家都是汉人,不就没了让人头疼的夷汉问题了?” “王爷高见!”何荣忙赞道。 第一三九八章 娃不认爹 离开普定堡后,朱桢一行又经过了普安卫、罗山卫,终于在四月三十这天,抵达了云南的门户——胜境关。 在关前,他得到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妙清和刘璃带着孩子在关城中等着他呢。 朱桢闻讯策马狂奔,一路飞驰赶到了胜境关下,果然看到两位王妃在关城上使劲朝他招手。 朱桢欢呼一声,纵马入城,翻身下马,抱住了从楼上提着裙摆奔下来的妙清和刘璃。 “王爷……” “爱妃……” 三人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激动中,便听到哇哇的儿童哭声。 朱桢抬头一看,便见两个女官抱着两个胖娃娃,正在小心地下楼。 一个娃娃哭起来,另一个也跟着哭。 “这是孟炫和孟灿?”朱桢说完都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他么什么话啊? 两位王妃听了也是一阵气苦。心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孩子都两岁了,不光娃不认识爹。爹也不认识娃。 “王爷瞧瞧,哪个是孟炫,哪个是孟灿?”然后刘璃就故意为难老六道。 “哈哈,本王那是开个玩笑,我自己的种我还认不出来?”朱桢便尴尬得笑道。 然后一指左边的娃娃道:“这个是孟炫。” 又一指右边的娃娃道:“这个是孟灿。怎么样,我没猜错吧?” “王爷怎么知道的?”徐妙清好奇问道。 朱桢便回过头来,目不转瞬的看着两位王妃道:“因为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你们的影子。” “真的吗?”刘璃眨眨眼道。 “当然。”朱桢拿起她的手,亲一口道:“我们可是青梅竹马来着。” “可是王爷猜错了。”刘璃便咯咯笑着抱过左边的孩子道:“这个才是孟灿。” 徐妙清也抱过右边的孩子道:“孟炫。” “哈哈,是吗,看走眼了。”朱桢尴尬的挠挠头。其实他是通过两个孩子的视线判断出来,道理很简单,孩子一哭就想找妈妈,没想到却搞错了。 “咯咯咯,其实没猜错。”刘璃朝他扮个鬼脸,犹如少女般娇笑道:“故意逗你玩的,谁让你那么长时间不回家的?” “啊,妙清,你也学坏了。”朱桢无奈笑道:“本以为你不会逗我玩的。” “那可说不定。”徐妙清也笑道。 “来来,别的先不说,爸爸抱抱。”朱桢便在身上搓搓手,笑眯眯的朝孟炫伸出手。 孟炫便把头别到一边,朱桢强行抱过来,他就大哭。 朱桢只好无奈的还给刘璃,又去抱妙清怀里的孟灿,结果如出一辙,孩子根本不让抱,硬抱就哭,弄的老六好生尴尬。 刘璃和妙清也不想让他太难看,便催孩子叫父王。 这个简单的称呼,她们已经练了好久了,一度练得孩子见了谁都叫父王。 结果就是见了朱桢,高低都不开口了。 闹得朱桢一阵阵的心酸,险些掉下泪来。 “六叔别难过,这太正常了。”其实徐妙云的马车早就驶入了胜境关,只是之前不愿打扰人家一家久别重逢,所以一直没出声。看到老六遭遇尴尬,她才从马车上下来,给他解围道:“当时我生老三的时候也这样,看你四哥眼生,就是不叫他,多陪陪就好了。” “嗯。”朱桢点点头道:“一定多陪陪……” “大姐!”徐妙清惊喜的欢呼一声,把孩子交给奶妈,奔两步一把抱住了徐妙云,自燕王就藩之后,姐妹俩还没见过面呢。 这时,老四和十一十二也过来跟刘璃见礼。再加上老五一家,老朱家在云南的人正经不少了。 既然已经跟妻儿团聚了,朱桢也就不着急赶路了。 主要是也没办法走快,因为那些土司土官听闻王爷回滇,皆率部众奉酒食越境款迎,载歌载舞欢庆他归位,就像过年一样。 没办法,他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云南的各部军民无不担心这位治滇有方、点石成金的王爷,再也不回来了。那他之前许给众人的美好未来,岂不就成了泡影? 所以朱桢的回归,绝对是全云南今年最大的喜事,各族军民奔走相告,夹道欢迎。以至他每日最多只能行一驿距离。 当然朱桢也没有浪费时间。每到一地,便仔细视察当地的道路桥梁、农田水利,接见流官和土官,考校他们的行政水平。还会接见一批军士和移民代表,询问他们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难处,只要能解决的,他就命令官员予以解决。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视察,到了嵩盟城。 第775节 朱桢正在州衙中接见嵩盟州的一干官员,忽然就听到外头响起阵阵鼓声。 官员们闻声色变,谁都能听出,那是架设在衙门外的大鼓。 但是县衙外此时有重兵守卫,谁能敲得到鼓呢? 朱桢却毫不意外道:“本王吩咐过,若有击鼓的,不许阻拦。” 说着吩咐一声道:“把人带上来吧。” 不一会儿,侍卫便带进来个二十岁上下的汉女。 朱桢打量着那女子,见她梳着桃心顶髻,依然是未婚女子的打扮。 这年月,这个年纪的女子,基本上都是孩他妈了。这女子生得也很清秀,完全不像嫁不出去的样子。 但女子磕头之后,他便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众官员的心全都提到嗓子眼,唯恐这小女子害他们吃挂落。 “回王爷。”那女子一开口便是地道的官话:“小女子姓李,闺名不足挂齿,凤阳左卫人氏。” “哦?这么说你是军属,而且咱们还是老乡。”朱桢神情一肃道:“你有何冤情?可如实道来,本王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回王爷,小女子状告杨林守御千户所百户俞敏!”女子说着,高高举起一份状纸道:“他把我骗来云南,说要跟我结婚。结果我来了才发现,他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不仅言而无信,还不让我进门。小女子走投无路了,只能来求王爷做主!” 官员们听了全都长松了一口气,心说家庭纠纷再好不过。大家不用吃挂落了。 朱桢接过侍卫转呈的状纸,快速扫了一遍,见这女子小名叫九娘,有个哥哥叫李老八,兄妹俩和母亲相依为命。 李老八是当年征南军中的一员,结果在白石江一战中不幸阵亡。 接到前线的报丧后,李老八她娘便受不了打击,病倒了。 弥留之际,居然有人上门提亲,而且说是替一个叫俞敏的总旗官提的。 俞敏在写给家里的信上说,自己的命是李老八救的。李老八在临死前,将妹妹托付给他了,他本打算是回家亲自提亲的。但朝廷下令他们千户所就地屯田,没法回家了,只能让老娘帮忙提亲。 如果姑娘愿意,就请老娘把亲事定了,然后带她来云南吧。 “这么说,你娘答应了?”朱桢便和颜悦色问道。 那李九娘抽泣道:“是,家母当时病重,已在弥留之际,不忍我孤苦无依,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第一三九九章 被三年前的子弹击中 大堂中。 听了李九娘的讲述,朱桢问道:“然后发生了变故,让你到现在还没成亲?” “回王爷,是小女子命太苦。”李九娘便垂气道:“两家订婚后没多久,我娘就撒手人寰了,这婚事只能先搁下。小女子服阙之后,便一路跋山涉水,寻来了嵩盟,又好容易打听到了我未婚夫的住址。” “小女子按照地址寻到他所在的大哨屯,在镇上便看到了婆婆,正带着个男孩在街上走。” “我激动的上前打招呼,婆婆看到我却像见到鬼一样,二话不说抱着孩子就跑。我赶紧跟在后头追着进了门,才发现原来俞敏已经娶妻了,儿子都已经是三四岁了!”李九娘悲痛欲绝道:“小女子质问婆婆,为什么要这样耍我?” “婆婆说,她也是到了云南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另娶了。”李九娘接着道:“而且娶得还是个只能一夫一妻的白夷女子,所以没法让我也进门……”说着她便掩面哭起来:“我明明是他三媒六聘的正妻,结果却落到个连妾都做不得的下场,要不是为了等他回来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耍我,小女子早就不活了……” “幸亏镇上有不少我哥昔日的同袍,他们安顿我住下来。一直等到前几日,俞敏从南边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耍我,他说当时久久没收到家里回信,以为我不同意。”李九娘难过道:“但那信又不是我回的,我娘可是第一时间,就答应了他们家提亲的。” “那俞敏他娘来云南时,你为什么不跟着?”朱桢又问道。 “婆婆当时确实说过叫我跟着一起,可我还没过门,那样太非礼了,所以我就没同意。”李九娘悲痛的答道:“结果她现在却说,我当时拒绝了来跟俞敏成亲。苍天可见,小女子只是不同意当时来云南,并没有拒绝服阙后来跟他成亲呀!” 顿一下她又道:“再说那时候俞敏已经结婚了——他是十七年春天结的婚,婆婆是十八年春天才跟我说要来云南的。所以那时候我就是来了,也会面临一样的局面。” “思路还挺清晰。”朱桢夸她一句,又替那素未谋面的俞百户解释道:“你的事情,本王大体听明白了。这事也不能完全怨俞敏,当时是本王传谕全军,所有未婚的官兵都要立即在当地成婚,结了婚的限期取家眷来团聚。” “很可能是这么个背景下他才仓促成婚的。”然后朱桢安慰她道:“这件事他确实对不住你,不过木已成舟,强扭的瓜也不甜,何必要一棵树上吊死呢?” 说着他笑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本王给你找个更好的就是——我把手下千户都拉过来,随你挑好不好啊?” “不,小女子就要俞敏。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李九娘却轴得很,任凭朱桢如何开导,就是想要在那一颗“老俞树”上吊死。 当然她要是不这么轴,也不会到了今天这一步。 “兀那女子,你也忒不识好歹了。”嵩盟刘知州觉得不能再继续看热闹了,主动扮黑脸道:“再跟王爷胡搅蛮缠,就把你叉出去!” “哎,休要聒噪。”朱桢却摆摆手道:“这件事对这姑娘来说,就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当然不能将就了。再说现在看来,当时那道命令,确实有些鲁莽了,这姑娘如今的处境,本王也有责任,所以这事儿,我得管。” “是。”嵩盟刘知州忙恭声应下。 “小女子叩谢王爷……”李九娘感激的给老六磕头。 “你先别着急道谢。”朱桢却摆摆手道:“这事儿我也不能只听你一个人的说法,还得问问男方,还有那位白夷女子,听听他们怎么说,才好做计较。” “王爷言之有理。”李九娘轴归轴,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那为臣赶紧命人,传那俞百户一家来。”刘知州见状赶忙道。 “不必。”朱桢却摇摇头道:“本王正好要去杨林千户所视察,就把视察的地点定在大哨屯吧。” “遵命!”众文武忙齐声应道,心里头却纷纷哀鸣,王爷这一改地方不要紧,他们提前做好的准备全都没用了…… 朱桢一声令下,一行人出了县城,赶往二十里外的大哨屯。 当年朱桢巡视嵩盟的时候,就来过这里,知道这里遍地都是荒芜的红土地,除了杂草什么也不长,但这回再来,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只见原本隔断南北的果马河上,已经架起了好几座石桥。河道上还开挖了一道道引水渠,将山上下来的河水,引入大河左右的田地。 有的水渠旁还立有水车,将河水提到地势较高的田垄上。 有了河水的灌溉,再加上军户们年复一年的辛勤侍奉,当初刚开荒时几乎不长庄稼的生地,已经变成了水肥充足的熟地。 日近黄昏,水田中稻花盛开,碧绿的稻叶,金黄的稻花,在夕阳下闪烁着诱人的光彩。还有响彻稻田的无数蛙鸣声,正应了范成大的那首诗—— 薄暮蛙声连晓闹,稻花香泽水千畦! 此时暑热尽消,骑马经过田间,鼻端尽是稻花的清香,怎能不让人心旷神怡?误以为回到了江南的水乡。 在杨林所张千户的带领下,一行人进了屯子。 这会儿正是忙了一天的军户们收工回家的时候,他们赶着耕牛,扛着农具,大声说笑着往家走去。 经过几年的发展,大哨屯已经成了个小镇,大街上也有了市场,附近的山民和镇上的老人,便在这个时候临街摆摊,贩卖他们采的山货,打到的猎物,种了吃不了的蔬菜,还有自己手工做的各种工具器皿。 定时也会有货郎来这里贩卖针头线脑,各色布匹。还有那走街串巷磨镜子锔锅的匠人,也会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这些在内地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场景,出现在云南,却极具里程碑意义。因为这意味着,一个能保证汉人正常生活,而不单单是生存的环境,已经建立起来了。 人能在一地生活,才能在此真正的扎下根来。单单生存而已,是做不到的…… 第一四零零章 家访 朱桢一行人进入镇上时,因为天色已黑,又没有打仪仗,军户们也没发现是他们王爷驾到,只是让到路边,依然该干嘛干嘛。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他们以为老六,会去千户所南边的火烧坝视察。这阵子他们都被征调去火烧坝那边帮着打扫卫生,休整堤坝,迎接检查。也因此让李九娘知道了老六来嵩盟的消息,才会跑到州城去告状。 张千户领着王爷一行,来到记忆中的俞敏家门外,一时却不太敢认了。 他只在当初俞敏结婚时,来喝过一次喜酒,记得当时这小子住的是全屯第一座木楞房,所以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但眼前那座记忆中的吊脚楼不见了,已经升级成了带着院子的砖瓦房。 唯恐带错了门,他赶紧招呼个看热闹的军户过来问道:“这里是俞敏家吗?” “是啊。俞百户一直住这儿。”那军户忙答道。 “他家不是木楞房吗?”张千户随口问道。 “原先是木楞房没错,这不去年新盖的大瓦房,我们还帮着砌墙上瓦来着。”军户解释道。 经过几年的精心照料,原先的荒地变成了熟地,军户们还采用了省里推广的科学种田法,说白了就是烧草木灰,制取钾肥;碾碎贝壳骨粉,制取磷肥;冬季种植大豆、黑豆等豆科作物产生氮肥。 再加上灌溉及时,日照充分,粮食亩产从最初的几十斤,提高到几百斤,军户们不光解决了温饱,还能有余力来安排更好的生活了。 有了余粮,就具备了一部分人脱离农业生产的条件。很多原本就是工匠的移民,纷纷重操旧业,开始烧石灰、烧砖瓦、搞建筑。他们首先把卫所的衙门和仓库全都翻建成了砖瓦房。 有了广告效应,那些军官和生活条件好的军户们,便开始动心思升级房屋,把原先的木楞房吊脚楼扒掉,盖起自己老家那样的砖瓦房。 在汉人眼里,砖瓦房才是真正的好屋。不光坚固隔音,冬暖夏凉防潮,而且持久耐用,一房传三代,人走房还在。完全不是那些竹木房、土坯房可以碰瓷的。 所以不住砖瓦房的原因,其实就是一个字——穷。 于是他们只要有条件,就会勒紧裤腰带,把大瓦房盖起,然后房前屋后种上瓜果小菜,院子里搭上葡萄架,再种上两颗石榴树,顿时就感觉人生圆满了,那幸福感绝对无可比拟…… “是这家没错,这小子过得真不错。”张千户又屁颠屁颠儿跑回来,向朱桢介绍道:“他刚来云南还是个大头兵。这才五年时间,就老婆也娶了,瓦房也盖了,让人都不敢认了。” “哈哈,这是大好事啊。”朱桢笑着吩咐道:“叫门吧。” “哎。”张千户便赶紧上前叫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正是俞敏。 他挑着个灯笼,先看了看张千户道:“啊,千户大人,什么风把恁吹来了?” “我就是个带路的,你看看谁来了。”张千户赶紧侧身让开。 俞敏定睛一看,看清朱桢的脸后立马扑通下跪:“卑职拜见王爷!王爷千千岁!” “哦?你认识本王?”朱桢不禁笑道。 “是,五年前南征的时候见过几次。后来卑职在军医院陪床的时候,王爷去视察的时候,还近距离见过一回。”俞敏忙答道。 “哈哈,是吗?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印象。”朱桢假的不能再假道:“咱们既然是老相识,本王到你家看看,蹭个饭可好?” 说着指了指身后乌压压的随员道:“当然,他们都自行解决,不用你操心。” “那可太好了!王爷快里面请。”俞敏赶忙侧身相让,又大声吆喝浑家道:“糯,王爷驾到,快赶紧杀鸡宰鹅!” “不用麻烦了,”朱桢摆摆手笑道:“那得啥时候才能吃上饭?你们晚饭吃啥本王吃啥就行,我胃口又不大……” “哎,是是。”俞敏还是头一次伺候这么大的人物,不敢自由发挥,只能令行禁止了。 请王爷上座后,俞敏端上一盆酱菜滚豆腐,还有一盆掺了杂粮的二米饭,这就是他们家的晚饭了。 还是他娘心思活泛,心说这哪能够啊?又赶紧跟儿媳起锅烧油,用黄豆炒了个腊肉,用青瓜炒了个火腿,用小葱炒了个鸡蛋,再炖一碗菌子汤。凑了个四菜一汤出来。 “哎,大娘太破费了。”朱桢对不停上菜的俞敏他娘客气道:“都说了有啥吃啥了。” “这有啥破费的,王爷来了还能就一个菜?那不是丢自家的脸吗?”俞敏他娘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笑道:“乡下人做的不中吃,王爷将就着用两口。” 朱桢各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道:“好吃,都好吃,这些火腿腊肉都是自己腌的?” 第776节 “不是,就酱菜鸡蛋是自家的,别的都是在集上换的。”俞敏他娘很健谈,跟老六介绍道:“集上的东西可全了,什么油盐酱醋,还有酱菜、菜油、豆腐、米线、饵块。腊肉、火腿、腌鱼风干鸡菌子啥的,只要有粮食,都能换得到。” “那还真不错。”朱桢便招呼老太太坐下,和气问道:“你老人家是什么时候来云南的?” 俞敏赶紧给他娘搬把椅子,让她坐在王爷边上。他娘便答道:“回王爷,老婆子是两年前跟小儿子一块来投大儿子的。” “那住的还习惯吗?”朱桢又问道。 “习惯。”俞敏他娘忙点头道:“本来以为这边日子挺难的,没想到过得还真不错。还有孙子抱,儿媳妇也挺孝顺,还有啥不知足的?” “哦,这样啊。”朱桢便故意问俞敏道:“我看你媳妇不是汉人?是当地娶的?” “是。”俞敏点头道:“刚驻屯那年,上头下了死命令,说没结婚的必须要在秋收前成亲,俺上司就给俺说了这门亲。” “我猜就是。”朱桢笑着点点头道:“夷母汉老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俞敏挠挠头,寻思一下道:“一开始语言不通,两口子得连比划带猜,确实不太方便。但天长日久就习惯了。” 说着他深情的看一眼糯道:“俺浑家是个好女人,这两年俺跟着缅国公南征阿瓦,后来又下了勃固,家里头里里外外全都是她操持。带孩子,伺候老娘,种那么多地,还盖了大瓦房……” 俞敏说到这眼圈都红了,哽咽道:“俺太感激上头逼了俺这一逼了。不然俺肯定找不到这么好的女人。” 第一四零一章 拉出去砍了 俞敏说这话时,李九娘就在门口,只是被牛高马大的朱棣挡在了身后,所以俞家人没有看见她。 听到俞敏甜蜜的爱情宣言,她的心都碎了,转头就要走,却被朱棣一把拉住,低声道:“看下去。” 朱桢又问那糯道:“那你呢?你满意你的丈夫吗?” “嗯……”糯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答道:“满意一大部分。” 她的汉话已经说的很不错了,但因为不是母语,表达上总有些怪怪的。 “哦?那还有一小部分不满意咯?”朱桢笑道:“说出来,本王让他改。” 俞敏娘俩脸都绿了,都知道白夷女子敢爱敢恨,可没想到她敢当着王爷的面告老公的状。 但朱桢扫了一眼,他俩便头都不敢抬了。只能任由糯说道:“他在娶我之前,他在家里还订了门亲事,他一直瞒着我不说,直到那个女的都找上门来了,我才知道。” “这样啊……”朱桢转头看一眼俞敏:“确有此事吗?” 俞敏扑通就跪下了,磕头不迭道:“卑职错了,卑职对不起他们,请王爷责罚。” “罚你肯定是要罚你,婚姻大事上怎么能不说实话呢?”朱桢瞪他一眼,又安抚糯道:“不过话说回来,本王还得替他说个话,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当时确实是上头下令让他们限期成婚的,不然就要严惩。” 俞敏赶紧点头道:“就是就是,俺当时想着有了回信再说。但是上头催得紧,又一直没收到消息。大家都说人家女方看不上俺,不愿意来云南,俺才禁不住催促,去相亲的。” “谁定的规矩,真缺德。”糯便气愤道。 “是本王。”朱桢尴尬道。 吓得糯也赶紧扑通跪下了。 “起来起来,你说的也没错。”朱桢抬抬手,自我检讨道:“本王当时太年轻了,想问题不全面。光想着让他们赶紧安定下来,却没想到很多人有特殊情况,不该简单粗暴的一刀切呀。” 俞敏娘也连忙自我检讨:“这事儿主要还是怨俺,来了之后才知道白夷的规矩,他们不能娶两个女人。俺又没脸跟老家那妮子退婚,就心怀侥幸,觉得她大老远的又来不了。就一直没跟孩子说。” “原来如此,唉,你说这事闹的。”朱桢叹了口气,又问那白夷女子道:“不能通融通融,让他两个都娶了吗?累死丫的。” “……”糯迟疑了好一会儿,却摇头道:“我们白夷还没有一夫二妻的先例。” “明白了,咱也不为难你。”朱桢说着便一指俞敏她娘,骂道:“都赖你个老婆子,来人,拉出去毙了!” “是!”朱棣便装模作样的要过来拿人。俞敏他娘都吓傻了,想不明白为啥刚才还夸自己饭做得好,怎么转头就要把自己砍头?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俞敏吓的赶紧磕头。“这事跟俺娘没关系,要杀就杀卑职吧!” 糯也赶紧跟着磕头:“杀我杀我!” “怎么会跟你娘没关系呢?”朱桢板着脸对俞敏道:“当时你家里定了亲事,就应该第一时间给你捎信,结果她没有。后来她知道了情况,也不告诉人家九娘,叫人家千里迢迢来寻夫,不都是这老太婆的问题吗?” “王爷怎么知道那女的叫九娘的?”俞敏闻言一愣。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要没妈了!”朱桢便拍着桌子理直气壮道:“解决不了问题,我还解决不了制造问题的人吗?!” “求王爷饶了我娘啊,杀我还不行?”俞敏继续痛哭流涕地哀求。 “杀你不解决问题!”朱桢冷声道。 糯一听就明白了,赶紧磕头道:“王爷饶了我婆婆吧!他爱娶几个娶几个,我不拦着了!” 这时李九娘也终于忍不住了,冲进来磕头道:“王爷别再逼他们了,我走,我这就走,让他们好好过日子吧。” 老四心说好家伙,本来以为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想到老六快刀斩乱麻,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便见朱桢先对糯道:“看来你也舍不得你老公,那就别较真了,当时是特殊时期嘛,要特别对待。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嫁给了汉人,就是我汉人了,也不好再死守着白夷的规矩了。你看本王,同时娶了三个王妃。日子不也照样过?” “是……”糯点点头,她刚刚话都已经当着王爷的面说了,但心里还是难过的,不由泪水涟涟。 “你要是担心族里的压力,也简单,本王把俞敏调到昆明去,不就没有风言风语了?”朱桢又道。 糯一听就心动得很。不得不说王爷太懂人心了,他就知道糯之所以死咬着不松口,一定是因为外界的压力居多。 而且昆明可是云南省会,繁华的大城市,能从这乡下地方搬去全省最大的城市定居,换了谁不心动? 她便坦诚道:“这样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哈哈哈,好!”朱桢很高兴:“本王最喜欢的就是你们这一点,有啥说啥,不用费尽心思猜。” 说着他看一眼李九娘道:“那你也坦诚一下,本王这么安排中不中吧?” “中。”李九娘便也答应了。 “至于你……”朱桢看一眼俞敏道:“你没资格表态。” “哎哎。”俞敏忙点头如啄米,事情变化太快,他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呢。 “扶起你老娘来吧。”朱桢又吩咐他一声。 俞敏赶紧将他娘扶起来。 朱桢又对吓得筛糠似的老太太道:“放心吧,本王从来没打算杀你,只是小小的利用了你一下。不过你确实有错,这下就算惩罚了。” 俞敏他娘赶忙点头,谢恩不迭,说再也不敢自作聪明了。 “好了,那这个事就算是解决了。虽然你们俩都做出了牺牲,但他娘俩同样也做出了牺牲,只不过你们俩牺牲在家庭上,他娘俩的牺牲是给了大明。”朱桢又开解二女道:“俞敏他娘的丈夫为国捐躯,俞敏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说大家都不容易,要珍惜眼下的好日子,可不要再争吵了。不然本王就把俞敏发去东北玩泥巴,让你们彻底不用吵了。” 二女赶忙点头应声,表示记住王爷的教诲了,一定互相忍让,不吵不闹。 朱桢又替九娘撑腰道:“你们娘俩不能因为这些过去的事情,冷落了九娘。既然掀篇了,就要一视同仁,记住了吗?” “王爷放心,卑职一定牢记!”俞敏赶忙点点头,又鼻头一酸道:“俺本来就答应老八,要好好照顾他妹子的。” 九娘顿时泪水涟涟,然后给朱桢重重磕了个头。 第一四零二章 王归来 五月中,朱桢回到了他忠实的昆明城。 云南都指挥使胡泉,左布政使潘原明,新任的右布政使道同,率领文武官员在城外恭候多时了。 “臣等恭迎王驾回昆!” “哈哈哈,诸位平身。”朱桢大笑着招呼他的大臣们起身,看着眼前熟悉的昆明城,只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舒展开来。 “本王不在的这段时间,辛苦诸位了!” “臣等不辛苦,王爷才辛苦!”众文武齐声道。 “别搁这客套了,咱们赶紧进城吧。”朱桢招呼一声,便在群臣的簇拥下,仪仗的引导下,浩浩荡荡开进了昆明城。 只见大道两旁密密麻麻的百姓,全都设香案、摆鲜花、虔诚跪拜于地,恭迎他们的国王归来。 朱桢放眼前望,龙旗蔽日、斧钺如林;环顾四周,万众顶礼膜拜。所见所闻,无不清晰地彰示着,他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只有在这里,他才是真正的王! 他身后的朱棣看着这一幕,呼吸也不由自主变得粗重。心中暗暗狂叫道:“大丈夫应如是!” 他终于明白了,朱桢为什么从小就着了魔似的向往着远方!因为只有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南大地上,才能获得真正符合自己身份的地位! 而在内地,无论是北平、太原,还是西安,都离着皇帝太近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也得盘着! 怪不得自己总会觉得当亲王没有意思呢,也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份当回事儿。原来自己之前当的,都是虚假的亲王—— 当地的民政,他无权插手,只能监督建议,人家听是一回事,不听他也没辙。 文武官员,他无权任免,人家尊他是一回事,真恼了不鸟他,他当然可以让人绑来打一顿。但难保会跟老七一样的下场。 更别说当地的钱粮财政,他更是沾都不想沾了,只能等着人家给他发俸禄。 这样的情况下,谁会真心实意的尊敬他,又有几人能把他真正当成王? 而这些,在云南统统都由老六一言决之。千军万马都要听他调动,文官武将都要执行他的王命。钱粮税收也都尽操于他之手! 这才是真实的亲王吧! “要做真实的王,不做虚假的王!”朱棣默默地对自己发誓。 如果说之前他来云南还有几分被迫,但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心意已经彻底被扭转过来。誓要在西南大地上打下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王国来! 回到自己的王府后,朱桢先休息了一段时间,白天认真带娃,夜里卖力地服侍两位王妃,尽力把失去的两年半给补回来。 效果也是不错的,孟炫孟灿终于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同时开口叫了“父王”。朱桢当时是如闻仙音耳暂鸣,感慨万千眼泪流啊。 而他两位王妃,也终于面若桃花、心平气和了,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了…… “王爷的腰疾,似乎又有复发的架势?”看着朱桢走路扶腰,他大舅担心道。 “啊。”朱桢尴尬一笑道:“可能是姿势不正确扭了一下……我是说抱娃。” “哦,这样啊。按说王爷这身板不应该,孩子才多轻啊。”表哥胡显替他找了会儿原因道:“看来还是抱少了,以后得多抱。为臣天天抱,腰也没感觉。” “哦哦,你腰好。”朱桢白他一眼,便把话题带开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那帮土官有没有不老实啊?” “回王爷。”胡泉知道这是问他这个云南都指挥使的,赶忙正色答道:“自打麓川之战后,云南的各路土官全都老实了。不光不敢再惹是生非,还会主动出兵,帮朝廷进剿那些不肯归附的部族山寨。” “加之现在的官道驿传,已经修到了县一级,各地卫所的调动速度,可以在十天之内集结军队于全省任何一个县,所有叛乱都可以掐灭在苗头状态!所以这两年全省没有发生大的叛乱,只是……” “只是什么?”朱桢沉声问道。 第777节 “只是东川会泽一直不太平,铜场时有被袭击的情况。那些部落藏身十万大山里,不出动大军很难抓住他们。另外就是在靠近雪区的地方,经常会有头人率领藏民打劫茶马商队,然后在木府兵出动时,又快速撤回雪区。”胡泉答道:“雪区不在云南的管辖范围内,王爷又命令我们不得越界,我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哎。”朱桢摆摆手道:“这条命令是当年消灭麓川之前所下,目的是防止他们和藏人联手。现在麓川国已经不复存在了,还跟他们客气个屁啊?” “这么说可以越界了?”胡泉惊喜道。 “为什么不可以?”朱桢提高声调道:“难道雪区不是我大明的国土吗?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们老实为止!” “遵命!”胡泉兴奋地应一声。 “至于东川那边,应该都是铜矿闹的。”朱桢又道。 “是,原先铜矿都是那些土司的司产,被我们征服之后全部收归了朝廷,而且这几年由于引进了浙江的采铜技术,产量已经将近原先的十倍了,他们能不眼红,能不生气吗?这个死结很难解开的。”胡泉叹气道。 “那就一剑把死结劈两半。”朱桢沉声道:“他们袭击铜场,却不袭击铜矿,显然不只为了泄愤。” “那当然了。”胡泉笑道:“矿石又重又不值钱,得提炼出纯铜来才值钱。” 滇铜品位虽高,但含铜率不到十分之一,大部分矿石在二十分之一左右,优点是可以露天开采,量大管饱,所以矿石并不值钱。 但经过冶炼后,提纯出来的铜锭就不一样了,那就是钱本身啊,甚至比钱还值钱,毕竟铜钱中还会掺杂一部分的铅或者锡…… 而且冶炼过程并不简单,至少远超土人们的能力范围。所以那些蛮部都是瞄准了铜场抢,没人打铜矿的主意。 “这样吧,回头我带那些矿主去巡视一下,找个最合适的位置,建一座县城。”朱桢便沉声道:“把所有的铜场全都集中在城内,城外一座不留,我看他们抢什么!” 第一四零三章 军屯成果 “好主意啊!”胡泉闻言赞叹道:“王爷总是可以跳出窠臼,站在更高的层面解决问题!” “哈哈,其实本王也就是一般人。”朱桢大笑起来。 “王爷真是过分谦虚了。”胡泉自然是不信的。 其实朱桢还真不是过分谦虚,他之所以总能出人意表的想出办法,而且最后总能漂亮的解决难题,是因为他能以史为鉴。 只不过别人知道的历史都是过去史,他掌握的是“未来史”…… 现在别人都为东川远超前朝的铜产量而欢呼,但朱桢却知道,明朝的滇铜产量跟后来的清朝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清代矿业最为兴盛的乾隆时期,滇铜占全国铜产量的八成以上,当时全国的铜材基本都由云南供给。而东川铜矿的产量,又占滇铜产量的七成以上。所以眼下东川这点产量,还不到极盛期的零头。 那么为什么会在开采冶炼技术没有明显进步的情况下,差别这么大呢?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雍正五年,在东川府的群山中设立了会泽县,将所有的铜矿冶炼转移到了县城里,改变了原先就近开场,分散冶炼的状况。 集中冶炼的好处实在太多了,譬如便于生产、运输,当然也更安全。让矿主可以放心的进行长期投资,可以建造更大规模的矿厂,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生存环境安全了,才会有更多的百姓愿意来东川谋生。东川铜业发展的最大桎梏——人手短缺,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从那之后,东川的铜业发展,才正式进入快车道,到了乾隆时期,成为名副其实的“铜都”,支撑起清廷财政的“半币江山”。 甚至有人说,清朝能统治中国两百多年,有一半功劳要记在滇铜身上。 所以朱老板要是知道这事儿,打死也不会把云南给沐英的。估计老六都得给撵到外云南去,休想靠近他的聚宝盆。 可惜这事儿朱桢不说,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朱桢要在云南建的那座城,正是会泽。不过他在资金上并不紧缺,所以也不着急催生出个铜都来。就那么顺其自然,让它一步步的发展壮大就好了。 眼下能解决东川的治安问题,就足够了。 三人便沿着金池湖边的青石路,走在依依垂柳之下,丝毫感觉不到盛夏的酷暑。 “再说说军屯的情况吧。”朱桢又对他大舅道。 今天其实是胡泉作为云南都指挥使在汇报工作,胡泉自然早就成竹在胸,如数家珍道:“王爷当初离开云南时,是洪武十七年底。当时云南共有二十三卫八御十八所,这几年间朝廷又陆续调入了二十卫,共十万八千军队驻屯。” “不算贵州和外云南,如今整个云南都司完整建制四十三卫八御二十八所,下辖二百五十一个千户所,两千五百五十一个百户所,三十二万大军。其中二十五万驻屯军,分布驻屯在城镇、坝区、驿道沿线,以及渡口、关隘、要冲等战略要地,这样既防盗贼又防土司反叛;既便于集结打仗又便于分散屯种,对整个云南形成了强有力的控制!” “那田粮牲口方面呢?”朱桢又问道。 “根据去年年底的统计,云南都司共拥有马二十四万三千匹,其中战马五万两千匹,其余都是用来拉车拉犁的滇马;屯牛十八万头;屯田两百五十七万亩地,卫所积粮两百三十三万石!不仅实现了自给自足,还足够支持大军远征作战了!” “好,发展十分迅速啊。”朱桢满意的点点头。 当然这并不得益于人口的自然增长,而是来自朱老板强力的移民垦屯政策。前番为了攻打麓川国,调集的二十万大军,虽然没捞着打仗,但大半留在了云南,就地屯戍。 现在两年多过去了,这些人也安顿下来,大都把家眷接到了云南永居,如今云南的军户及家属,达到一百五十万人之多。 而整个云南也不过只有两百多万汉人而已,军户数量超过了总人数的七成。 云南的汉人大都是军户,好处就是特别能战斗,服从性又好,所以朱桢才能迅速的打开局面,在云南站稳脚跟。所以说云南初期的移民开拓,主要靠的就是朱老板的军屯政策。 朱老板之所以对云南支持力度如此之大,一个是云南本身的重要性,让他决心消化掉这块“蛮荒之地”,一个是他对朱桢的偏爱,让他总是不知不觉给太多。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时机正合适。天下已经没有战事,朱老板的两百多万大军,没了用武之地。在内地垦屯,会跟老百姓争地,还会惹是生非,还不如尽量发配到边陲,让他们祸祸蛮夷去。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云南的军屯自然呈爆发式增长。 朱桢又对胡泉透露道:“这次回京前,父皇和大哥跟我说,还会在未来五年内,再拨四十个卫所到云南屯田。我是来者不拒的,我舅舅就该头大了。” “呵呵……”胡泉额头冒汗道:“这个确实头大。主要是之前那十万八千人安顿下来之后,剩的好地方就不算多了。再来四十个卫所的话,把他们全安顿下来,肯定要跟土司们起冲突的。” “哎,舅舅不是刚说了要跳出窠臼,站在更高的层面看问题吗?”朱桢笑道。 “王爷是说……”胡泉愣一下。 “爹,王爷是说,不是还有外云南吗?”胡显提醒老子道。 “对啊,还是年轻人脑子快。”胡泉一拍脑袋道:“外云南不是云南啊!” “没错,下一步我们的工作重点,就该转到外云南了。”朱桢道:“光吃下来不赶紧消化,回头就又拉出去了,等于白忙一场。” “王爷话糙理不糙……”胡家父子这个汗啊,心说王爷果然跟当兵的混久了,说话越来越牙碜了。 “总之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就要放到外云南上了。争取在十年之内,让云南没有内外之分!全都变成一个样。”朱桢斩钉截铁道。 这时候他看到邓铎带着潘原明和道同从远处走过来,便笑道:“他们来了,咱们一起议吧。” 第一四零四章 各有任务 “拜见王爷。”双方在凉亭湖畔相遇,潘原明和道同躬身施礼。 “来来来。”朱桢招呼众人在凉亭中坐下,沐香带着宫女端上水果茶点,又沏好了香茗,然后悄然退下。 “都坐,喝点水润润喉咙。”朱桢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众大吏谢恩之后,便围着圆桌坐下。 周遭莲叶接天,锦鳞游泳,人坐亭中,如在画中。只觉凉风起兮,暑热全消。 “昆明真是个好地方啊。”朱桢不禁感慨道:“去年夏天我在大宁,都没这么凉快。” “是啊,冬暖夏凉,四季如春,确实是块福地。”道同笑道:“从地图上看,和广州都很靠南,却是两重天。” “哈哈哈,广州那个夏天,真是去过一次再也不敢去了。”朱桢回忆起当时去广州那趟受的热,忍不住直摇头。 “这么说为臣还得多谢王爷又救了我一次。”道同笑着拱拱手。 “哎哟,老道你开朗了很多。”朱桢十分开心道:“当初咱记得你整天苦大仇深的,都不会笑。” “为臣当时都快被朱亮祖逼死了,怎么能笑得出来呢?”道同苦笑道。 “是啊。”朱桢点点头道:“不过我好像又要把你往火坑里推了。” “王爷请讲。”道同抱拳昂然道:“卑职在云南就是打算为王爷赴汤蹈火的!” “怪不得王爷非要把你老弟请来。”潘原明恍然道:“精气神就跟老朽不一样。” “哎,老潘你已经够厉害了。”朱桢笑着夸赞一句道:“一位退休老干部,被返聘到这么艰难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五年,为云南开辟了这么好的局面。堪称梅开二度花更艳!” “要不是你年过七十,又一身的病,我肯定让你去阿瓦。”说着他叹口气道:“道同虽然年富力强,但毕竟没有在云南为官的经验,骤担重任,我真怕他难以应付啊。” 然后胡泉父子对视一眼,心说王爷怎么跟老潘他们说话就这么文绉绉的,跟我们就那么粗鄙? “王爷放心。”潘原明赶忙给朱桢吃定心丸道:“志合老弟来云南已经半年了,据为臣观察,他绝对可堪重任,而且为臣已经将云南的情况都介绍给他了,他一定不会让王爷失望的。” “为臣一定竭尽全力。”道同也表态道:“当然外云南的情况确实很复杂,为臣还需要虚心求教潘前辈和诸位同仁。” “没错,而且不只是汉官,要多跟土司交流。”朱桢点点头道:“你负责的外云南,其实就是元朝的缅中行省。但忽必烈征服缅中后,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对其像云南这样进行实际统治,而是由原先的王室继续管理。” “所以那里的土司对天朝的归属感,远低于内云南。”朱桢接着道:“而且由于傣人长期占据统治地位,还形成了大傣人文化,所以我们同化起来,也不会像内云南这么容易。” “是。”道同赶忙应声道:“为臣谨记王爷教诲,去了先多看多听多交流,谋定而后动。” “对。”朱桢点头道:“好处是什么呢,当初统一的蒲甘政权被元朝灭掉之后,就走向分裂,后来又被麓川征服过,所以他们很多人的心气已经不足了,而且各部之间矛盾重重,没法拧成一股绳。” “所以你切不可将他们视作一体。”朱桢加重语气,指示道同道:“而是要通过了解,区分出哪一些是甘心臣服的,哪一些是可以争取的,哪一些是顽固不化的。” “对于最后一类死硬派,不要心存幻想,要坚决彻底的消灭!”朱桢重重一挥手,杀气腾腾道:“这里没外人,本王不妨把话说清楚点,我派你去就是用你的杀气!” “我还从京城给你带了个人来。”朱桢又献宝似的对道同道:“是原先审刑司的左审刑吴庸,你们应该早听过他的大名吧?” “那肯定的。”三位封疆大吏的笑容都有些不自然,就连道同都觉得这人太极端了……郭桓案的阴影犹在眼前,要不是王爷出手,他们这些地方长官估计全得进去! “本王跟大哥求父皇把审刑司撤了。”朱桢又道:“他现在是王府长史司的审理正,当然了,这只是为了把他带来云南而已,这样的人才留在王府可太屈才了。” 众人闻言心说,恁主要是怕他把王府给掀了吧? “云南现在还没有设按察使司,就让他跟着你去阿瓦,有什么脏活湿活就让他干,他就好这口。”朱桢接着对道同道:“你还是要稍微注意下形象的,不要变成大家心里的酷吏,对将来的发展不好。” 朱桢跟谁说话,都是这样推心置腹,从来不掺一丝假。当然朱老板除外…… 道同感动的点点头:“王爷放心,道同做事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从来不在乎自身的毁誉。” “正因为你不在乎,所以本王才要替你在乎呀。”朱桢便沉声对三人道:“工于谋国者,往往拙于谋身,本王要保护的就是你们这种人啊。” “多谢王爷,臣等铭感五内。”道同三人感动得眼圈通红,摊上这样的上司,哪能不为他卖命? 朱桢呷一口茶水,搁下茶盏,又对潘原明道:“老潘,你留在昆明,但是营建新城的担子也很重。” “王爷放心,为臣豁上这把老骨头,也一定为王爷和云南百姓把新城建好!”潘原明拍着胸脯道。 就像贵州城遇到的问题一样,元代建造的昆明城空间太过狭小,根本配不上昆明如今的地位。 这座云南的省会城市,茶马古道的中转枢纽,东连黔桂通沿海,北经川渝进中原,南下越老达泰柬,西接缅甸连印巴,一旦功能运转正常,人口就会爆炸性增长。 不到五年时间,城内便被塞得满满当当,就连城外也开始形成了市镇。为了适应恐怖的发展速度,也为了彰显大明对云南的统治永固,营建昆明新城的任务已经迫在眉睫了! 就连朱老板都催促了老六好几次,要把昆明新城的建设任务当成头等大事来办。为此去年还派了风水大师汪藏海来昆明堪舆,为新城选址。 第778节 第一四零五章 昆明新城 “去年风水大师汪藏海奉旨来昆明堪舆,说昆明的山主富贵水主财之形胜宝地,北面呈五华吐秀之势,稍南下则又开玉屏,是条最尊贵的紫微龙,可在那里建文庙,云南文风可盛也。再往南就可竖立一座大南门,那是龙穴之地。” 潘原明一边跟朱桢转述大师的堪舆结果,一边展开一幅精心绘制的草图,以便王爷形成直观感受。 “另外,云南府城的主山是蛇,城就必须开六门形成龟状。一为头,一是尾、四为脚,以成龟 蛇相交,头尾摆动之态势,则城具生气,诸百业兴旺。五百年后,云南胜江南矣!” “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朱桢一拍堪舆大师画的新城草图道:“这个设计不行,面积太小了。把元代的南城都画到城外去了,这怎么能行?” “汪大师设计的新城周围九里三分……”潘原明道:“比原先要大出二里五分。” “那也只有一点四平方公里,”朱桢略一盘算道:“也就是两千一百亩,还是太小了。这么小的城市,还想胜江南?做梦去吧!” “那王爷意下如何?”潘原明便请示道。 “当初我岳父营建北平城,周长四十里,就差不多比照这个大小吧。”朱桢便道。 “那也忒大了点吧?”胡泉提出异议道:“城池太大了,不利于防守。” “不大,京城周长七十里,我们才一半多一点,没有任何问题,现在用不了不要紧,要为将来留下空间嘛!”朱桢把手一挥道:“至于防守问题,在城上多修些炮台,在城外多驻屯几个卫所,不就解决了?” “那预算指定是远远不够的。”潘原明发愁道。 “先拿出预算再说。”朱桢摆摆手,在云南不需要为钱发愁。实在不行就去地里挖嘛。 “王爷这是奔着昆明城人口百万去的呀!”道同感叹一声:“这新城六倍于广州城了。”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朱桢大笑道:“再说城市并不只是用来给衙门办公,让军民居住的,还可以建很多学校,医院,工厂,贸易中心……放心吧,到时候依然寸土寸金!” “哎,好吧。为臣再请汪大师来修改草图。”潘原明点头道:“他现在去永昌勘察了。” “嗯,到时候本王请他吃饭,大师还是要尊重一下的。”朱桢笑道。 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正说话间,邓铎禀报顾元臣求见。 朱桢便笑道:“哟,财神爷来了,快让他进来。” 又对潘原明道:“你不是发愁预算吗,多捧一捧财神爷,不就有了吗?” “这倒是。”潘原明感慨道:“现在顾会长的生意大的不得了,我看当年的沈万三,也不过如此。” “藩台可不敢这么说。”顾元臣听到这话,赶忙笑道:“在下不就是仰赖王爷和藩台,混口饭吃吗?” “你要是只混口饭吃,那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胡泉笑道。 “连侯爷也要取笑小人?”顾元臣提着个竹篓进了亭子,向王爷和诸位大佬行礼。 “坐吧。”朱桢摆摆手,侍卫给他搬了个杌子。 待顾元臣坐定后,朱桢笑道:“要不怎么说做买卖的鼻子尖呢?本王头一天上班,你就寻着味儿就来了。” “这不是好长时间没见王爷,心里想念的紧吗?”顾元臣笑道:“我没事就在王府门外转悠,今天看见两位藩台的车来了,哪还忍得住?” “不对,你肯定有事。”朱桢摇头笑道。 “嘿嘿,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王爷。”顾元臣笑眯眯地打开内衬笋叶的竹篓,从中取出一块碟子大小的圆饼,双手奉到朱桢面前道:“再过两天,第三届云南茶马交易会就要开幕了,在下仅代表云南茶马总会,恭请王爷和诸位大人莅临。” 说着每人奉上一块圆饼,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顾元臣又对朱桢笑道:“这茶马交易会还是当年王爷下旨举办的,结果前两届的时候王爷都不在昆明,上上下下无不遗憾至极。这次终于等到王爷了,上上下下无不翘首以盼,就指着为臣将王爷请到。事不过三,求王爷千万赏脸。” “都第三届了呀。”朱桢不禁感慨道:“越办越正规了呀,还带伴手礼的。” 那请柬就贴在圆饼之上,圆饼自然是伴手礼了。 “哟,普洱茶!”朱桢揭开请柬,打量着下头那白棉纸包着的圆饼,不打开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王爷识货!”顾元臣竖起大拇指笑道:“这是我们茶马总会茶叶局精制而成的极品普洱茶,请王爷和诸位大人不吝品尝。” “哦,是普茶啊。”众人纷纷打开花花绿绿的包装,看到里头果然是一块茶饼。 普洱茶这玩意儿他们自然不陌生,因为茶马贸易的茶,指的就是普洱茶呀!只是这年月都叫普茶,还是朱桢提议改名叫普洱茶,跟以前做一个区别。 因为普洱茶的产地在西双版纳、普洱、临沧一带,地处偏远,受限于当地经济文化水平,之前普洱茶的加工工艺十分落后。也没有茶人茶学家,像研究绿茶那样去研究它的工艺口味,所以口感相当苦涩,说白了就是不好喝。 对雪区和西南的那些土人们来说,茶叶是刚需,他们又不可能去采购中原昂贵的绿茶,所以只能喝这种粗糙的普洱茶。当然那些王公贵族、土司老爷们,还是要喝中原运来的绿茶的。 内地的百姓更不用说,完全不认这种粗茶,这也是这种茶叶只能在边远地区流行的原因。 顾元臣被朱桢留在云南,担任茶马总会会长后,便一直设法将茶马贸易做大做强。 尤其是大明征服了勃固,让云南有了出海口以后,顾元臣便心心念念想让云南的茶叶搭上海外贸易的顺风船。 结果却被海商们嫌弃了。他们都觉得这种茶太过粗鄙,肯定没有销路,所以不愿意采购。 顾元臣便痛定思痛,决定改变滇茶落后的面貌,于是他在云南茶马总会下,设立了茶叶局,统管云南茶叶贸易。 并买下了云南最顶级的六大茶山,挑选最好的茶叶,由制茶师手工精制成外观酷似满月的圆饼。然后将每七块饼茶包装为一筒,重四十九两,以方便运输和记重。 而且顾元臣不愧是江南来的大商人,很有商标意识,在包装上印有茶饼的产地、等级、制茶师傅,还盖了个“云南茶叶局监制”的大戳,档次确实高了许多。 顾元臣过去两年一直在忙这件事,这些茶饼就是他的心血之作,为了能让它们迅速打开市场,他又想到了这个把请柬贴在茶饼上送出去的法子。 这样不仅能最大限度的在上层推广他的“七子饼茶”,还能勾起人们的好奇心,都想尝一尝顾大官人煞费苦心推出的高档茶饼,到底有多大的改进。 朱桢便命人当场煮了一壶。只见此茶汤色清澈、口感清爽、带有轻微的苦涩和明显的回甘。味道还真是大为改善!于是欣然同意参加两天后的茶马交易会。 第一四零六章 茶马交易会 其实大明是不允许进行私人茶马贸易的,根据《大明律》规定,私茶出境与关隘失察者,并凌迟处死。 朱桢的妹夫欧阳伦,就是因为贩私茶被朱老板赐死的。 但是单就商业方面,我大明绝对被挫宋吊打。明朝官方垄断茶马贸易的效果极差,贸易额不足宋朝的十分之一。 而茶马贸易又是繁荣云南的根基。朱桢便采取了变通的方法,在云南茶马司之外又设立了云南茶马交易总会。 其实两者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都以顾元臣为首。跟官方对接时,他是茶马司提举。在商人面前时,他就是茶马交易会的会长。 顾元臣在苏州时就扮演过类似的角色,很清楚王爷这套玩法,侧重点其实是在后者,前者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而且他深知,贸易最重要的就是贸易额,只要规模上去了,其他的都好说。所以他上任之后,一直就致力于扩大茶马贸易的规模,其中很重要一项,就是将原先的茶马互市,改为了茶马交易会。 所以朱桢肯定得支持他。 两天后,第三届昆明茶马交易会在昆明城东门外的大校场上举行。 这天天公作美,万里无云,交易会场上人头攒动,各族齐聚。除了占大多数的汉商外,还有白族、傣族、苗族、罗罗、藏族打扮的夷商,甚至还有印度、大食、南洋来的番邦商人……加起来得有一两万人。 正式开始前,还有个简单的开幕式。 先是一段带有浓郁汉家特色的舞狮表演,然后顾元臣登台举行开幕式,恭请王爷上台致辞。 朱桢在万众恭迎中,登上了会台,发表了简短有力的讲话。他首先代表云南官方对前来参展的客商表示热烈欢迎,向他们保证,会提供一个安全、公平、廉洁的交易环境。最后预祝他们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他的发言十分的接地气,但效果奇佳,立马就赢得了异族番邦的商人的心。他们纷纷向朱桢这位云南的庇护者,致以最高的敬意。 对商人来说,说一千道一万,都没有那六个字更能打动他们的心。 胡泉是服气了,王爷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了,而且最神奇的是,他每次都会让对方觉得,王爷是在掏心掏肺对自己说话。不知不觉就对他死心塌地了…… 仪式最后,朱桢敲响了铜锣,宣告交易会正式开始! 交易会开始后,商人们便各就各位,朱桢也来到台下的贵宾休息厅。 马和赶紧为他脱掉那身惹眼的衮龙袍,换上普通的平民服饰,以便王爷逛一逛交易市场。 虽然朱桢这个块头摆在那里,隐身效果并不好。但今天在场的都是脑筋灵光的商人,看到他这身打扮,就知道王爷这是不想被围观,应该就不会往他身边凑了。 朱桢一边更衣,一边对侍立一旁的顾元臣笑道:“今天这个展会规模,本王是没想到的。” “是啊,当初我们也没想到。”顾元臣感慨道:“第一届的时候,纯属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的人也不算多,拢共两千多客商,五十多个摊位,基本上都是我们请来的合作伙伴。” “但效果却出奇的好,当时参会的商人,都大赚了一笔。他们从交易会上获得了远超从前的选择余地,可以挑选真正适合目标客户的商品。没来的竞争对手哪能比得了?自然被他们杀了个丢盔卸甲。” “于是去年办第二届的时候,参会的商人一下子就翻了翻,成交额更是提高了五倍。”顾元臣自豪的禀报道:“短短十天的交易会,成交额达到了两百万两之巨!” “那还真不错。”朱桢赞叹道:“已经远超元朝,快赶上宋朝的水平了。” “今年参会的商人又在去年的基础上翻了一番,参展的商家也增加到了三百家,不出大的意外,肯定能超过宋朝的水平了。”顾元臣信心满满的说道。 “超过宋朝那是必须的,当时只是单纯卖茶买马,而我们可是百货皆售,这有法儿比吗?”朱桢笑道:“让你说的心痒痒,走,咱们出去逛逛去。” “王爷请。”顾元臣赶忙头前带路。 一出了贵宾厅,外头一下子就喧闹起来,就像进了个大市场一样。 其实交易会场也就是个大市场,每一个商家的展台,就是一个支着棚子的摊位。那些游走其间的商人,就是看货买货,讨价还价的顾客。 只不过这里只批发不零售,单笔的交易额可能就超过一个普通市场全天的生意了。 朱桢打眼一看,参展的商品还真是琳琅满目,除了必须唱主角的茶叶外,还有丝绸、瓷器这两位抢戏高手。此外各色布匹、水粉胭脂、珠宝玉石、针头线脑、锅碗盘碟……还真是应有尽有。 虽然仔细一看,确实都比内陆的商品要低一个档次,但这些都是云南本地生产的啊! 为了扩大交易会的影响,更为了带动各地的工商业发展,朱桢给各府都下达了参展任务。要求每个县至少要派出一个参展摊位,上不封顶。 而且不是派了就算完,因为所有报名的商户都要经过茶马总会的审核,确定商品的质量和数量,不会砸了交易会的牌子,才会拨给摊位。 交易会后,还会根据其贸易额、利润率等指标进行打分排名,成绩将直接记入地方官的年度考查中。 老六在云南考绩严格,官员升降全看考核。这一手可要了亲命了,这下知府知县们哪个敢不重视本地工商业发展? 当然朱桢不光为难他们,也为他们提供了有利的条件——朱老板答应的五万工匠,送到云南之后,第一时间就分配了下去。 地方官们把分到的工匠当成了香饽饽,给钱给人给场地,让他们全力发展本地的手工业。然后选出最好的几家,派来省城参展。不管排名怎么样,对当地经济的带动,都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四零七章 做大做强 当然参展最多的,还是昆明本地的商户。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昆明是全省的经济中心,大半的工匠和商户,都集中在省城, 第779节 朱桢就看到当初三十六营的工匠们组成的三十六行会,居然一家不落,全都出席了展会。 就连席子营和豆腐营都参展了,这让他有些意想不到。 “你们俩不是来凑数的吧?”朱桢对凑到他身边的席子营会首常三道:“这草席子还用参加展会?” “王爷别拿老眼光看人,俺们今非昔比了!”常三笑道:“俺们现在不叫席子营,叫昆明编织业行会了!” “哦?这么厉害吗!”朱桢好奇问道:“那你们现在经营什么业务?” “还是编席子……”常三讪讪一笑,赶忙道:“王爷来看看就知道了,我们已经不是一般的席子了。” “好,看看不一般的席子是怎么编的。”朱桢笑着跟他走到席子营的摊位前。 一看果然不一般,只见他们的摊位上摆着各种款式不同材质的凉席。有竹席、草席、藤席、亚麻席,甚至还有高档的玉石凉席。 而且他们拼档次,不光靠堆材料,比如他们将竹篾和草茎染成彩色后,编织出了饰有图案的精美凉席。 “同样材质的凉席有了图案,价格就上涨十倍,却还供不应求。”常三从旁介绍道:“听说从去年开始,土司们就只用这种有图案的凉席子了,好看是一方面,关键是要跟下面人区别开。” “哈哈,好啊,高低搭配,量价兼顾。”朱桢赞许道:“在西南这边,凉席子确实是刚需啊,你们抓住这块市场,绝对错不了。” “是啊王爷,这边不论贵贱,床上铺的,地上坐的,都离不开席子。”常三笑道:“而且他们还真有钱,只要东西好,绝对不愁卖。” “那当然了。别看这边落后,但架不住老天爷赏饭吃,遍地的银矿铜矿盐井,还有翡翠宝石,珍贵木材,香料药材……都他妈老值钱了。”朱桢爆了句粗口。 有人说大明之所以耐心消化了云贵,就是因为这边的金银木材物产太丰富了,朝廷一直是赚的。 “是啊。”常三忙附和笑道:“我们参展之后,订单多到忙不过来。幸好从移民中吸收了好些篾匠、席匠,又雇了一千多小工,这才把去年的订单都按时交了。今年看这架势,又得继续找人扩产!” “哈哈,没想到编席子都能做到这么大的事业了。”朱桢大笑道。 “是真没想到啊。”常三感慨道:“当初王爷苦口婆心劝我们不要离开,现在就是拿棒子打,也没人愿意走了。” “大伙也是这么想的吗?”朱桢问向摊位上的众人。 “是啊王爷!”席子营的众人忙笑道:“现在忙是忙了点,可是干一年顶咱内地干三年的。而且昆明也越来越好了,哪个傻子还想回去?” “哈哈,好啊。”朱桢高兴地点点头,吩咐常三道:“几个事提醒你一下,一个是不要让大伙超负荷劳动,有钱赚还得有命花,保证工人的健康,是你们行会的义务。” “另外就是给大家涨工钱,可不能赚了钱光往自己腰包里塞。”朱桢说完,席子营众人都欢呼起来,常三却一阵脸红耳赤,赶忙低着头称是。 朱桢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让自己说着了。估计光顾着自己捞钱去了。不过这种场合,说多了有点破坏气氛了,他便轻声吩咐顾元臣道:“明年换届,把他选下去。” “明白。”顾元臣微微点头。他也早就看不上这家伙了。 不过朱桢表面上依然跟常三谈笑风生,让他放下了悬着的心,觉得王爷应该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此时朱桢又看到豆腐营会首刘致和也凑过来了,便笑道:“你家做豆腐的,又凑什么热闹?” “回王爷。”刘致和献宝似的奉上一个精致的小瓷坛道:“我们的豆腐乳可是抢手货,所有的备货已经全都订光了。王爷尝尝看?” “王爷不能……”高铁刚要抬手阻拦,朱桢却道:“尝一点无妨的。” 说着他欣然打开盖子一看,好家伙,豆腐乳上细细的一层盐粒子。用小勺挖了点儿,送到嘴里一尝,真尼玛齁死个人。 “这玩意儿也能买断货?”朱桢说着忽然明白过来,这帮鸟毛卖的根本不是豆腐乳,而是盐。 恍然笑道:“十分合理。” 但朱桢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因为他对朝廷垄断食盐经营一直嗤之以鼻。他坚持认为这种故意制造稀缺,强迫百姓吃高价盐的搞法,是最蠢最坏最不划算的剥削。 因为百姓买不起盐,只能少吃盐,损害的是百姓的身体,削弱的是整个国家的实力。典型的捡了芝麻丢西瓜。 云南的井盐储量丰富,足够整个大明的人吃到天荒地老。但这个事情太敏感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卖低价盐,于是他又采取了变通的手段,规定卤水不算盐,而是手工业的原料,比如生产豆腐,就需要用到卤水。 所以井盐场可以自由出售卤水,无需盐引。 这样老百姓买回卤水去,就能自己在锅里一熬就能熬出白花花的盐来,自然不用再去买见鬼的高价盐了。 而且卤水是液体,远程运输成本太高,一大罐子也熬不出多少盐,根本划不来。所以不用担心会流到外省去惹来麻烦。 此外民间用卤水熬出来的盐,也是不可以交易的,否则还是会以贩私盐论处。这样朱桢才能让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朱老板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他这套骚操作。 而豆腐营的搞法,属于把老六的骚操作发扬光大。他们用卤水点完豆腐,再把卤水熬成盐,用盐和豆腐做成豆腐乳,就避开了禁令,可以外销了。 对于这种行为,朱桢虽然不能鼓励,但也不会阻止。 还是那句话,靠垄断本不稀缺的民生物资挣的钱,每一文都肮脏无比!他是绝对不会同流合污的。 第一四零八章 高徒们 出席完茶马交易会后,朱桢又回到王府继续休息。 他的假期还没有结束,两位王妃是不肯放他出来工作的。唯恐他又跑出去,一年半载回不来。 所以云南的文武官员想要跟他汇报工作,只能到王府里探视才行。 这天来探视他的三人,是他的得意门生——马君则、胡俨和黄观。前两者是来省城述职的,黄观就在昆明当提学,便相约一起来拜见王爷。 朱桢一见他们,自然十分欣喜。招呼三人坐下后,笑问道:“咦,铁铉怎么没有一起来啊?你们都来了,他这个地主不来合适吗?” “约他一起来了。但王爷也知道,鼎石这人特认真。”马君则忙替铁铉解释道:“结果学生去他衙门叫他的时候,正碰上个击鼓告状的。他就让学生先来一步,替他跟王爷告个罪。” “可以理解。”朱桢便不以为意的笑道:“人不都说“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吗?他这个省城的县太爷,可不好当啊。” “鼎石这些年确实水深火热啊。”众人便大笑起来道:“尤其是他这么刚直的一个人,整天迎来送往,还得伺候那么多婆婆,也真是难为他了。” 胡俨笑道:“学生还记得他刚上任的时候,给我的信里说自己“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以至心力交瘁”。” “不过就算这样,鼎石兄还能在全省州县考核中名列榜首,可见他的厉害。”黄观赞道。 “就像若思说的,鼎石这人能力超群,刚直不阿,但问题是过于刚直了,眼里揉不得沙子,看到不平事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样当官倒也不赖,但主政一方就容易把局面搞僵。所以才给他选了这么个憋屈地方。”朱桢看一眼胡俨道:“其实本王把他放在昆明知县任上,就是为了磨一磨他的心性。本来我还担心他太年轻,会不会揠苗助长,反而毁了他?结果这几年干下来,他成长的非常快,也能藏得住话了,也能为了大局放下一些原则了,上上下下这么多祖宗,他都应付的游刃有余。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干了不少实事,可以提拔到更高的位置担当重任了。” 三人自然十分羡慕,但不嫉妒。这是人家铁铉该得的,为了不耽误工作,他连大比都没回去考,就这份敬业精神,也让他们自愧不如。 “不用羡慕他,你们也都非常的出色,给本王大大长了脸!”朱桢仿佛能看到三人心思似的说道:“本王这可不是假话,当初云南方定,根本没有官员愿意来。被派来云南的不是犯了错误被贬官的,就是没有后台被排挤过来的。就这样也凑不齐多少人来,父皇不得已还启用了好些已经退休的老人家。” “当时官员缺到什么程度?县里只有一个知县,府里只有一个知府。一个属官都没有,简直就是一群光杆司令。”朱桢动情的看着他的学生们道:“是你们这一千多大学生,主动放弃了在京城的前途,跟着本王来到云南,才把衙门的架子搭起来,让官府能正式运转!万事开头难,云南的事情开头尤其难,要不是你们这帮子弟兵,云南断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当时的情况确实太难了,土司凶悍,山民刁蛮,军户傲慢,移民一心就想着逃跑,”马君则闻言感慨道:“卑职刚上任时都快傻掉了,真有一种家猪忽然掉进野猪林中的感觉。” “哈哈,君则形容的非常生动啊。你们安宁州,确实一点也不安宁。”朱桢不禁大笑道:“好在你也成功长出了獠牙,干翻了那帮呲牙咧嘴的家伙,成功称霸山林了。”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唉,都是井盐闹的,学生刚上任的时候,那黑井镇上几乎天天有械斗,死了人往河沟里一扔就拉倒。有时候一死十几二十个,也没人当回事儿,简直是无法无天。”回忆起过去的几年,马君则一脸唏嘘道:“学生本来想着以和为贵,拉着各家坐下来谈,大家一起发财,不比整天打打杀杀强?谁知这帮孙子根本不把学生当回事,当着我面说得好好的,回去后照旧打打杀杀。逼得学生没办法了,组了支民团,谁敢打打杀杀,我就干谁。整治了这几年,才渐渐的安生了。” “真不像君则兄能干出来的事啊。”黄观和胡俨唏嘘道:“你以前从来都是以理服人的。” “唉,有些人听不懂好话,所以还得以力服人。”马君则苦笑道。 “以安宁州的先天条件来说,你能考核名列中上,就已经说明你的能力很牛了。”朱桢说着赞许他一番道:“当初把你派去安宁州,也有磨砺一番的意思,做官不是做人,不能只一团和气,还得有雷霆手段。” 然后他沉声对马君则道:“本王准备给你加加担子,有没有勇气去一个更危险的丛林?” “哪儿啊?”马君则紧张问道。 “去当东川知府。”朱桢便道。 “哇!恭喜师兄!”胡俨和黄观便向马君则道喜:“终于要成为咱们这帮同窗里,第二个穿绯袍的了!” “呵呵,但那是东川啊……”马君则却笑不出来,那里是云南,乃至整个大明最乱的地界了。不说别的,上任东川知府还在军医院里躺着呢。 他是率兵进山追剿土蛮时,被人家射了一箭。好消息是穿着甲,当时伤势并不重。坏消息是箭上淬了毒,最后不得不截肢。 而前前任东川知府更是倒霉,在巡视铜矿的途中遭到了突袭,连人带马掉入了山涧,尸体都没找回来。 所以听说自己要去东川,自认为已经进化成野猪的马知州,还是难免小生怕怕。 他擦擦汗,强笑道:“安宁州那帮人抢的是盐井。那玩意儿搬不走,所以还得留点分寸,日后好相见。东川那帮土蛮,可是直接抢铜厂,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的!” “你就说去不去吧。不愿意去我给你换个地方。”朱桢便笑眯眯地问道:“不要有心理压力。” “去,王爷让我去哪儿我都去!”马君则情商拉满,知道自己一旦说不干,在王爷心里的评价就会直线下降,以后什么好事儿都轮不着自己了。 所以根本没有第二个答案。 第一四零九章 奇才 “你确定?”朱桢又问他一遍道:“要不要回去考虑几天再说?” “不用!”马君则却断然摇头道:“跟着王爷来云南,不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吗?干事业哪能有畏难情绪?” 听了马君则的回答,朱桢满意的大笑道:“哈哈好!本王就喜欢你们这股无所畏惧的朝气!” 说着他拍了拍马君则的肩膀,照例送上定心丸道:“放心吧,本王不会坑你的。之前我已经跟定边侯商议过了,准备在矿区中央、金沙江畔,建立一座新城,等建成后把府治迁过去。” 然后朱桢又把跟胡泉商定的计划,简单讲给马君则道:“你记住,一切以这个新城为抓手,事情就会好办很多,局面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连啃安宁、东川两块硬骨头,你这个顶尖能吏的头衔就跑不了了。” “好!学生谨记王爷教诲!”马君则重重点头道:“一定不让王爷失望!” “相信你没问题的!”朱桢又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然后对胡俨道:“你在大理干的也很漂亮,甚至在本王看来,干的是最漂亮的!” 顿一下道:“只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所以排名才会靠后。正应了那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理能拔清段氏政权的余毒,你居功至伟!” “王爷过奖了。”胡俨激动的摇摇头,他不怕排名靠后,他只怕王爷因此看轻了自己。不过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保持谦虚:“主要还是我们知府大人放权,为臣才能在知州任上。干一些比较放肆的事情。” “你们周知府不是放权,他是不敢沾事儿。”朱桢哼一声道:“没担当的东西,回头就把他送勃固去!” 胡俨所说的“比较放肆的事情”,确实不太好拿到台面上来说——他在大理期间主要就干了一件事,焚书。 他将官方和民间现存的南诏、大理国的典籍图书,全都收集起来,说是送到省城刻印保存,结果书收齐了,仓库里也走水了。 而且是几十间仓库同时走水,把所有带字的都烧了个精光, 然后他又以仓库被烧,需要重新收集为由,再次在民间刨地三尺,搜寻前朝旧书。隔一段时间就能收上一批,然后失火烧掉。 后来他干脆不装了,摊牌了,本官就是要毁掉大理的文化和历史传承,怎么地了吧? 他悍然规定,任何私藏南诏、大理图书者,都要枷号流放。所有举报者,可以获得对方一半的财产。 更禁止民间使用白蛮语和僰文。规定所有人都必须说汉话用汉字,任何敢在公开场合违禁者,第一次鞭笞,第二次服苦役,第三次斩首。 于是几年下来,南诏和大理留下的文化印记,已经被胡俨消磨得寥寥无几了。 如果只是破坏,他也当不得朱桢这么高的赞誉,关键是他还会制造新的记忆,替代民众旧的记忆。这才是胡俨真正的牛逼之处。 胡俨经过严密考据,亲自编造了一套新的白夷历史。他说原先大理在汉朝的时候,就是汉人的天下,此为大理的“汉家时代”。 第780节 后来乌蛮的蒙氏王朝窃取了大理,逼迫汉人按照他们的风俗习惯生活。于是原本先进文明的汉人种族,便被强行退化成了夷人,但依然比南诏人优秀,所以南诏人称乌蛮,而他们这些曾经的汉人称白夷,此为“夷化时代”。 再之后,段氏在白夷的支持下消灭了黑夷,建立了大理国。按说这时应该认祖归宗了,但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生怕臣民们归顺中原王朝,这样自己就做不了夜郎自大的国王了,于是编造各种白夷历史,将他们用了上千年的汉语和汉字,改为白蛮语和僰文,妄图割裂他们与自己同胞袍的联系。好保持大理国的独立性。 此为“伪史时代”。 在大理被元朝所灭后,因为元朝是蒙古人,更要阻拦大理人认祖归宗了。因此百年间依然没有拨乱反正。 但现在大明统一天下,汉人重新解放了大理,当然要帮助自己的同胞摆脱蛮夷的身份,重新变回高贵的汉人! 当然,因为时间仓促,他知道的这段历史,还是有漏洞的,但问题是没人可以反驳他。 因为没有证据啊。就算有,也没有人敢拿出来。持有禁书那是要坐牢的呀。 而且他这套理论最牛逼之处,在于赢得了广大白夷民众的支持。 作为受汉文化影响最深的地区,大理和中原一样,尊奉孔子,诵经拜佛,而且传统相仿,观念相同。当初的大理王室段家,也一直宣称是汉人后裔,这些都被胡俨拿来当做“白夷即汉”的铁证。自然很让人信服。 而且这个年代,谁不愿意做汉人?现在有官方认证他们就是汉人,除了那些老古板,谁还会守着原先的身份不放?全都成了这套理论的支持者。 短短数年间,大部分大理人,都已经对自己是汉人这一点深信不疑了。谁敢否定这一点,必然会遭到他们强烈的攻击。 大理也成为了云南第一块被彻底同化的“夷区”。 可惜那些评判他的官员,完全不知道胡俨的功劳有多大,手段有多牛逼,结果只给了他个中下。但不要紧,朱桢懂他,朱桢更明白这种能力的可贵! “大理这边已经上了正轨,你再待着也是浪费。”朱桢便对胡俨作出新的安排道:“去瑞丽发挥你的特长吧,把麓川国从当地人的记忆中抹除,让他们相信自己也是汉人的后代……” “这个有点难。”胡俨依然保持冷静道:“大理情况相对简单,当地人基本跟汉人没什么区别,只需要因势利导即可。但瑞丽那边,当地人已经根深蒂固的认为,自己跟咱们不是一族了吧?” “哎,事在人为嘛。只要我们不歧视,不区别对待,谁愿意做狄夷,而不入华夏呢?”朱桢却信心满满道:“本王也不要求你像大理这样立竿见影,能用一代人时间同化他们,也是千秋之功啊!” “是,为臣一定全力以赴!”胡俨忙沉声应下。 “哈哈好,你放心,不会让你在瑞丽待上一代人的时间的。过几年打好基础,本王还会把你调到别处,需要你特长发挥的地方太多了!”朱桢笑道:“回头我再给你安排几个徒弟,把你的衣钵发扬光大!” “谢王爷……”胡俨哭笑不得,难道自己下半辈子,都要干这事儿不成? 第一四一零章 百年大计 朱桢最后看向黄观。 不同于那些在地方上做父母官的同年,黄观担任的是云南府儒学提举。这个职务是负责管学校和教育的。 黄观这些年,也一直在办学校,但不是传统的府学县学。因为现在云南根本就没有适龄的读书人,办了这类学校也没人念。 但这其实并不是坏事,黄观正好可以从娃娃抓起。他任职期间在云南府的昆明、富民、宜良三县,嵩盟、昆阳、晋宁、安宁四州,各建立了一所三年制小学,招收十岁以下的儿童入学。 而且小学学费全免,学校还管一顿午饭。这么好的待遇,倒不是黄观钱多了没处花,而是不这样根本没人送孩子上学。 跟文风昌盛,重视教育的江南、山东、闽粤一带不同,云南这边基本都是大头兵,要么就是工匠,甚至还有流放的囚犯,往上数几辈都找不到个识字的。所以在老百姓看来,念书有啥用?还不如去打个小工,给家里挣点钱呢。 全靠那顿免费的午饭,才会有人愿意把孩子送去学校,给家里省一顿饭,能顺便识两个字也是好的。 不过这二年好多父母的想法变了,看着孩子在学校学得能写会算,这样出来做工,就能找个抄抄写写的清闲差事。于是支持孩子继续念下去,争取多学点本事,将来干个账房先生之类,不用下苦力还能赚更多的美差。 “如今第一批小学生,已经毕业了。对应的中学也已筹备完成,中学是两年制的……”黄观说出自己的规划道。 “愿意读中学的不多吧?”朱桢问道。毕竟三年时间,足够让一个孩子,掌握最基本的读写运算能力了。 “确实不多,愿意继续读书的十不足一,一所昆明中学就能装下了。”黄观满嘴苦涩,他觉得自己的成绩比起师兄弟们来简直微不足道。 “已经不少了。”朱桢给黄观打气道:“不要气馁,父母不愿意让孩子继续念书,不是你的错,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念完小学就十三四岁了,是个能给家里挣钱的半劳力了,你光管顿饭人家里谁愿意?” “是。”黄观点头道:“为臣走访过好多这样的家庭,希望他们能让自己的孩子继续读书,但他们都说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不能让孩子那么大人了,还袖手高坐。” “为臣也没有办法,只能将几个特别好的苗子,花钱把他们从家里赎回学校。”黄观苦笑一声道:“但学生也宦囊羞涩,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一个学生要多少钱才能赎回来?”朱桢问道。 “五两银子就差不多了。”黄观答道:“半大小子都只给一半的工钱,所以他们一年到头只能赚个六两左右,但家长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所以都会给学生抹个零头。” “这样啊,这笔钱本王出了,不过不能说是赎孩子,太难听了。”朱桢道:“说是奖学金吧,小学毕业之后,能考上中学的,都有奖学金,等到了高中阶段,涨到十两!” “多谢王爷……”黄观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跪地行礼道:“为臣替那些失学的孩子,给王爷磕头了。” “少来这套。”朱桢却摆手笑道:“他们都是本王的子民,学好了本事为本王所用,最后我还是赚的!” “但为臣和孩子们依然会万分感激王爷。”黄观依然倔强的给朱桢磕了个头。 “起来吧,继续按你的规划来,下一步筹办昆明高中!放心吧,经费一定给足!本王还是那句话,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再穷也不能穷教育!”朱桢提高声调道。 “是。”黄观深受鼓舞,擦掉眼泪,重重点头道:“学生规划高中也是两年,这样一个十岁的孩子入学七年下来,就可以考大学了。” “你说的是南京的国子大学?”朱桢问道。 “当然。”黄观点点头,丝毫没觉得自己想法有什么问题。 “……”朱桢一阵无语,这些可恶的学神,总是不明白,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凡人拼尽力气也做不到。 就像乔丹教夸梅布朗投篮如何不被封盖,他说:“你起跳之后,等封盖你的人下落再出手,不就没问题了。” 也不想想,凡人怎么能做到像飞人一样先起跳而后下落…… “我们昆明的底子还是太薄了,”还是东阳马生更能跟普通人共鸣,明白王爷的意思:“怕是没法跟内地的考生竞争,拼尽全力最后也考不上……几个。” 朱桢点头道:“没错,能考去南京的毕竟是少数。但咱们可以在云南建一所自己的大学嘛,难道地方大学培养的人才就不是人才了?” “那肯定不会的,我们的学生从小就按照国子大学的路径培养,尤其重视科学、数学、算学三科,将来肯定都是有用之才!”黄观对这一点信心十足。 “对吧,那就足够了!好好干吧,这是我们的根本大计!”朱桢再次勉励黄观道:“永远记住,教育是根本,人才是未来。云南到底能不能赶上江南,咱们这代人说了不算,得看后辈们能不能一直给力。” “而后辈们能不能给力,就得看我们教育办的怎么样了!”黄观仰起头,也慷慨道:“为臣这一生,便献给昆明的教育事业了!” “哎,一个昆明怎么够,整个云南的教育,将来都要由你管起来……”朱桢正说话间,便瞥见邓铎带着人走过来。以为铁铉到了,便打住了话头。 但见那人从树荫下走出,一颗卤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才知道并不是铁铉,而是个胖大和尚。 朱桢微微皱眉道:“咦,怎么是他?” 然后对黄观三人道:“你们先告退吧,这妖僧忒邪门,怕带坏了你们。” 黄观三人忙应声起身,退出凉亭。跟那和尚打照面时,都忍不住打量他一番。 只见这个远看如弥勒般的僧人,却生着一双可怖的三角眼,面颊刻着深深的法令纹,看上去像是一只生病的老虎,确实令人胆寒。 僧人跟他们笑眯眯的合十行礼,三人也客气的还礼,双方便擦肩而过了。 第一四一一章 又见妖僧 “阿弥陀佛,小僧拜见王爷。”僧人走到亭下,向朱桢合十行礼:“一别经年,殿下风采更胜往昔。” “道衍大师,也越发有高僧风范了。”朱桢笑眯眯的朝和尚点点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好一股东来的妖风,吹来个胖大的妖僧。”僧人正是道衍和尚姚广孝。 “大耳朵还挺好使。”朱桢失笑道。 “那是,招风耳可听八方,三角眼能观阴阳。”姚广孝笑呵呵的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 “三角眼又叫眼睑皮肤松弛症,是老年人眼眶皮肤老化松弛的表现,所以看人时得扬起下颌才能露出瞳孔,所以显得人格外凶。”朱桢便调笑道。 “原来小僧这是病啊?”姚广孝一边说,一边拎起茶壶咕嘟咕嘟饮一通,又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茶点吃了个干干净净。问道:“能治吗?” “能治,找两块胶布把眼皮粘起来就行了。”朱桢笑道。 “噗……”姚广孝一个没绷住,满嘴的点心渣全都喷了出来。 朱桢哈哈大笑着吩咐道:“让厨房给大师下碗过桥米线,多加荤菜。” “是。”沐香赶紧下去张罗。 “王爷真是好人啊。”姚广孝一边用袖子胡乱擦嘴,一边高兴道:“这几年好久没这么饿了。” “大师怎么饿成这样?”朱桢问道。 “贫僧能不饿吗?我从升龙顺着红河我一路跑我一路跑,连跑了半个月这才跑到了昆明。”姚广孝便叫苦道:“这一路上没吃顿饱饭。” “那你化缘的功夫真不行,不过腿脚真可以。”朱桢笑道。 “我骑马来的。”姚广孝解释道。 “我说嘛。” “对了王爷,进门时看到了一位千户,相貌贵不可言,”姚广孝压低声音道:“你可得当心。” “是不是长得挺黑?”朱桢问道。 “嗯,原来王爷也会看相?”姚广孝恍然道:“也对,王爷可是刘伯温的高徒。” “不是,那是我四哥。”朱桢咳嗽一声道。 “啊?燕王殿下怎么改当千户了?”姚广孝吃惊道,显然对大明近来的事情一无所知。 “说来话长,你先吃饭吧。”朱桢淡淡道。 这时沐香端上个托盘来,托盘中央是一大碗汤料,里头汆着里脊肉,鸡脯肉,乌鱼片,肚头片等,香气着实诱人。 汤碗旁,是一碗用水略烫过的米线。鹅油封面,汤汁滚烫,但不冒热气。两个大碗旁边是一碟一碟的配菜,有豌豆尖、韭菜、芫荽、葱丝、草芽丝、姜丝等。 姚广孝双手合十,谢过沐香后,便将米线和配菜一股脑全都倒进汤碗里,用筷子一搅合呼啦呼啦吃起来。 吃的那个香啊,看的老六都有点馋了。 沐香抿嘴一笑,便也给他上了一套。朱桢高兴的跟沐香挤挤眼,还是她最懂自己的需要。 两人便对着头干完了米线,又把汤呼啦呼啦喝干净,朱桢拿起帕子擦擦嘴道:“说正事儿吧。” “哎,正事就是……”姚广孝拍着肚皮道:“贫僧幸不辱使命,已经完成了王爷交代的任务。” “我交代你……什么任务来着?”朱桢仿佛得了健忘症。 姚广孝聪明绝顶,瞬间就明白了老六的意思,这种能干不能说的事,怎么能挂在嘴上呢?不禁暗暗惭愧,自己有些亢奋过头了。 便赶紧笑道:“是弘扬佛法啊。” “哦,是弘扬佛法啊。”朱桢笑着点头道:“效果如何?” “效果极佳,安南国王是小僧的忠实信徒,还封我做国师来着。”姚广孝道。 第781节 “哎哟,是安南国师啊,失敬失敬。”朱桢笑道。 “准确的说是大越国师。”姚广孝纠正道。 “这样啊,总之恭喜大师夙愿以偿,人生无憾了。”朱桢又笑道。 “多谢王爷,可惜当不成了。”姚广孝叹气道。 “怎么?” “国王被废了。”姚广孝道。 “谁废的他?”朱桢眉毛一挑,终于知道姚广孝为何如此激动了。 “胡季犛!”姚广孝沉声道。然后便将安南的情况简单汇报给朱桢。 之前说过,安南处在一个很危险的状态下,不仅外有强敌,内有割据,而且中央政权也极为不稳。 国家的权力并不掌握在国王陈日炜手中,因为他是伯父太上国王陈叔明所立。陈叔明虽然迫于政治压力退位了,但一直不肯放权,非常提防这个侄子。 但他年事已高,已经没有精力应付安南国内错综复杂的局面了,便将权力下放给了他宠信的大将胡季犛。 当然这也是一种权术,让矛盾停留在胡季犛和国王身上,这样他这个太上皇就可以超然事外,又不用担心大权旁落了。 事态的发展起先如他所料,国王和胡季犛的矛盾越来越重,双方各种明争暗斗不停。胡季犛从天朝请道士去传道教,国王就从天朝请和尚去弘扬佛法。 姚广孝就是这时被朱桢派去安南的。他虽然在大明混个编制都难,但去了安南却属于降维打击。儒道释三修的文化底子,足够把安南国王忽悠的五迷三道。 原本那安南国王陈日炜虽然满心的愤懑,却一直只针对胡季犛。是姚广孝在赢得他信任之后,对他指点迷津说—— “大王之所以奈何不得胡季犛,是因为有人让你奈何不得,而让你奈何不得他的这个人,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可那人是本王的大伯啊。”陈日炜露出畏惧的神情道:“我可不敢当他的敌人。” “那你就永远也奈何不了胡季犛了。”姚广孝循循善诱道:“而且就算你杀了“胡鸡毛”,只要你大伯还在,那就还会有“胡鸭毛”、“胡鹅毛”继续出现,让你永远当个傀儡。” “……”陈日炜的脸色难看极了。 姚广孝就这样隔三差五的给陈日炜洗脑,日子一久,便在他的脑海中彻底种下了太上国王才是幕后黑手的念头。 直到有一天,陈日炜忽然屏退左右问道:“那该怎么才能除掉大伯呢?” “分三步走。”姚广孝便给他出谋划策道:“首先秘密拉拢一帮亲信,命他们做好准备,随时勤王;然后将胡季犛调出升龙;最后趁机组织亲信,将太上国王和他的儿孙尽数送上西天,则大事可成矣!” 第一四一二章 主动防御 凉亭中。 姚广孝接着讲述道:“其实那国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是之前看不到希望,装着唯唯诺诺罢了。当小僧给了他希望,他就露出真面目了。开始频繁的接触那些忠于他的臣子,秘密训练死士,等待时机。” “上个月机会终于出现了,沉寂了多年的占婆国王制蓬峨再次北伐,胡季犛身为大将,自然要南下指挥,还将升龙城的禁军都带走了。”姚广孝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淡淡道:“小僧就告诉国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了。国王担心说万一胡季犛带兵回来怎么办,小僧告诉他前线战事胶着,胡季犛根本回不来。不然他前脚撤兵,制蓬峨后脚就会追上来。” “然后国王就动手了。因为准备的十分充分,所以行动非常成功,他成功杀掉了太上国王一家。宰的那叫一个干干净净,都没给他大伯家留个后。” “结果胡季犛闻讯杀个回马枪?”朱桢悠悠问道。 “还是王爷懂行。”姚广孝笑道:“安南号称小中华,可惜沐猴而冠,终究还是吃了不读书的亏,连后方不稳,前线无心恋战的道理都不懂。” “胡季犛率领安南禁军,打着为上皇复仇的旗号,一路上关隘守将尽数倒戈,就连升龙城门都不攻自开。”他接着讲述道:“国王调动忠于他的铁镰军、铁甲军、铁枪军,在升龙城内与胡季犛的禁军展开激战,半日后被兵力占优的禁军击溃。” “国王闻讯后,知道大势已去,便决定请降。但出降前找到小僧,叫我替他向天朝求援。”姚广孝最后道:“我便匆匆离了王宫,找到市舶司在升龙的代表,出示了王爷当初给的信物,他便安排我离开了升龙,我就来找王爷求援了。” “这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朱桢手捋着唇须问道。 “对。”姚广孝点头。 “那你觉得现在局势到哪一步了?”朱桢又问道。 “回王爷,胡季犛八成已经在大肆清洗升龙城了。”姚广孝道:“而且他好容易逮到机会,小僧估计这次陈朝王室能被他杀的毛都不剩了。” “包括国王陈日炜?”朱桢追问道。 “肯定包括。”姚广孝点点头道:“对胡季犛来说,陈日炜活着就是个隐患。现在有给太上国王报仇这么好的借口,他肯定会弑君的!” “那就是谋朝篡位了。”朱桢沉声道:“既然安南是我国的藩邦,国王又遣使求援,我们确实有义务帮助他们。” 顿一下问道:“你觉得需要出动多少部队?” “八十万大军。”姚广孝答道。 “多少?”朱桢大张嘴巴道:“老子北伐才号称四十万,你张嘴就要八十万。” “八十万也是号称,实际有八万就足够了。”姚广孝给他打了个一折道。 “八万也太多了。”朱桢摇摇头。 “那能有多少?”姚广孝反问道。 “两万。”朱桢又在姚广孝的基础上,打了个两折。 云南虽然有三十二万大军,但其中二十五万是驻屯军。后者三分备操,七分耕种,根本不在作战状态。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远远没有做好准备。 当然无敌之师的底子在,打打土匪和不听话的土司不在话下,但远征异国作战是万万不可以的。 之前就说过,至少需要两三个月的恢复性训练,才能让驻屯军恢复作战部队该有的锐利和纪律。谁把他们直接拉到安南去,就是赤裸裸的谋杀。 因此目前云南处在战备状态,可以随时调动的,其实只有七万大军,其中四万还在外云南……原先勐卯所在的瑞丽府,需要一万军队驻守,以防麓川国余孽造反。 阿瓦是外云南的中心,也得留一万军队镇守,以防各处部族兴风作浪。还有南面的勃固,是云南的出海口,正在营建港口和造船厂,同样需要一万军队驻守及监工。 此外马来半岛上有土著不肯臣服,沐英率领一万军队南下平叛去了。其实就算不平叛,沐英距离安南也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至于内云南的三万军队,怎么也得留一万以防万一,所以最多只能马上派出两万兵马。 当初定边之战时,云南也是满打满算只能凑出三万即战力。现在还要分兵镇压外云南,所以老六说只能拿出两万人来,一点不夸张。 但话又说回来,他要是能随随便便掏出三十多万大军,京里就该有人睡不着觉了。所以朱老板就是再爱他,也不可能给他这么多军队。 朱桢本以为姚广孝闻言会很沮丧,谁知妖僧居然笑道:“两万也不是不可以,小僧依然能保证拿下安南。但必须火速出兵,错过时机就难办了。而且需要王爷的市舶舰队配合作战。” “哦对了,还需要一位上将军,因为最终还是要真刀真枪做过一场的。”姚广孝又补充道。 “你先说一说自己的方案吧。”朱桢不动声色的对姚广孝道。 “是。”姚广孝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还用桌上的杯碟筷子摆成沙盘,好让朱桢有个直观的感受。 听完他的计划,朱桢只有一个感受,就是这货真是缺德带冒烟,自己让他去祸祸安南,还真是……选对人了。 “市舶舰队的话,在崖州就有一支。至于上将军,本王就是不缺上将军。”朱桢便豪气冲天道。 就是不算还没来的蓝玉、王弼,单单在云南的大将,以及出征在外的沐英,他手里还有胡泉、金朝兴等八九位侯爷可以调用。 “这么说,王爷同意了?!”姚广孝便兴奋道:“那可太好了!小僧可以给王爷打包票了,此战必将安南一战而定!” “好,立军令状吧。”朱桢便吩咐太监端上笔墨来。 “俺看就木有这个必要了吧?”姚广孝讪讪道。 “这种事有开玩笑的吗?”朱桢浓眉一挑道。 “唉,好吧,小僧真是自找苦吃。”姚广孝便一边写军令状,一边嘟囔道:“早知道就去南京报信了。” “你去南京也会被送回昆明的。”朱桢淡淡道:“忘了跟你介绍一下了,本王现在的官职是总督云贵军政粮饷,许便宜行事!” “可是王爷,安南不在云贵啊?”姚广孝问道。 “但安南与云南接壤,他们内部的叛乱,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大明百姓的生存,所以本王决定进行主动防御,将安南叛乱扼杀在早期阶段!”朱桢沉声说完,吩咐一声道:“请定边侯和朱千户来!” 第一四一三章 调兵遣将 明军战备部队的响应速度极快,朱桢下达了出征东南的命令后,仅用了三天,两万大军便整装待发了。 七月十二,大军在昆明南门外举行誓师仪式,朱桢率领云南高层为出征将士们送行。 两万将士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满脸狂热的望着他们的王爷。 “将士们,你们要去攻打安南了!”朱桢歇了快两个月,嗓门格外洪亮道:“自秦始皇统一六国起,历经两汉、东吴、晋朝、南朝、隋朝、唐朝、南汉……那里就一直是我华夏的领土,直到弱宋将其丢失!” “在北面,我们大明天兵已经收服了弱宋丢失的幽燕,恢复了辽东大宁,奴儿干都司,高丽也已经内附。还有让元朝吃尽苦头的日本,同样臣服在大明脚下!” “在南面,我们也同样战果辉煌,不只将云贵收入囊中,还收复了元朝的缅中行省,为云南打通了出海口!”说着他提高声调道:“放眼南北,就只剩下安南这片国土尚未恢复,让我们依然没法理直气壮地说:“壮哉大明,远迈汉唐”!那该怎么办呢?” “灭安南,复交趾!”两万将士齐声怒吼。 “没错。”朱桢重重点头道:“之前是因为安南臣服大明,国王一直十分恭顺,我们可以容它。但现在安南国王为奸臣所害,临死前遣使来大明求援,我们救不了他了,那就为他报仇吧!” “是!”将士们再次齐声应道。 “再跟你们说一件事,缅国公已经开始在阿瓦分封了!所有将士按照军功,一等大功可食邑两百户,最低的五等功,也能食邑二十户!”朱桢最后放出大招道:“此番征安南,也执行同样的赏格!” 他力主的“采邑实封制”,目前还在试行阶段,但已经足以激起将士们发自心底的战斗热情了! “必胜!必胜!必胜!”听,那山呼海啸的应和声就是明证! 就在这山呼海啸声中,将士们雄赳赳气昂昂的开拔南下,一往无前! 率领这支大军的,是云南都指挥使,定边侯胡泉。 朱棣也将作为前锋官,参加此次战役。 朱桢亲手将自己的宝剑赐予胡泉,又给四哥整了整战甲,神情复杂道:“一定要平安归来!” “遵命!”两人向他郑重行礼,起身上马而去。 “那小僧也告辞了。”姚广孝笑着跟朱桢双手合十,然后上马而去。 “你等一下。”朱桢却叫住他,用只有俩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绝对不允许跟我四哥胡说八道!” “说啥啊?”姚广孝一愣。 “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朱桢低声道:“但凡有一个字传到本王耳朵里,我杀你全家。” 姚广孝不禁苦笑道:“王爷太多虑了吧,小僧也不是看到哪位殿下,都想给他送一顶白帽子啊。” “……”朱桢咳嗽一声道:“你不是说四哥相貌贵不可言吗?” “再贵也贵不过王爷呀。”姚广孝敛起笑容道:“而且今日之后,小僧也不会再劝任何人造反了。” “痛改前非了?”朱桢问道。 第782节 “不是,是没那个必要了。”姚广孝便哈哈大笑道:“我就一言不发的看着,除非王爷求我……” “做梦去吧!”朱桢啐一口。 “做梦好啊,梦里啥都有。”姚广孝说着再次行礼上马,这回朱桢没拦他。 他便纵马去追大部队,风吹来他的大笑声:“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朱桢神情凝重的看着姚广孝的背影,好一会儿,他居然笑了。 随着一道道命令自滇池畔发出,朱桢打造的战争机器隆隆启动! 两万远征军南下的同时,还有信使沿着滇桂道,八百里加急赶往广西。 昔日崎岖不平,时断时续的滇桂古道,已经被修整为通畅平坦的驿路,同样按照六十里一驿的标准设置了驿站!不然信使再急,一天也跑不出八百里…… 仅仅两天后,信使便赶到了距离昆明一千五百里外的钦州港,把朱桢的手令送进了市舶司衙门。 当然,钦州市舶司这种内湾海港,是不会有市舶舰队驻扎的。所以市舶司官员立刻放飞信鸽,将王命转发给琼州岛上的三亚舰队! 事实上,近年来市舶舰队已经越来越少的,在大陆近海露面了。一方面是随着倭寇和闽粤海盗绝迹,市舶舰队的重点转向了南洋。 另一方面,也有避免刺激朝廷神经的考量。 因为仅仅在崖州的三亚舰队,就已经拥有十艘四千料的三层炮舰,二十艘两千料的双层炮舰,两千料以下的各式战舰上百艘。同时出动时,樯桅如林、风帆遮天,很难不让人心生恐惧。 而这样的舰队,市舶司还有两支,一支在日本,一支在南洋。前者实力要弱一些,后者甚至比三亚舰队还强。 当天傍晚时,信鸽飞抵崖州三亚湾。 信件很快呈送到市舶舰队的最高指挥、海国公、镇海将军俞通源手中。 确认了签章、暗号和密押后,俞通源立即转译出信件的内容—— “着三亚舰队立即派出适当兵力赶赴安南,自红河口而上,于廿一日前抵达升龙,与定边侯胡泉所部汇合,听其调遣!” 俞通源看到命令后,登时兴奋地一拍桌子,高声道:“击鼓升堂,本帅要调兵遣将!” 与此同时,胡泉也率领两万远征军,抵达了元阳府元江州。 元江州因元江而得名,元江是红河的上游干流,这条发源于云南大理和蒙化之间的大河,纵观整个滇西南,流入安南经升龙注入南海。因其内接巴蜀、外联交趾,自秦汉时,便被称为“蜀安南道”。 这条水路也是昆明最便捷的出海口,对内云南的价值,要远高于勃固。云南各地的物资,都可以藉由这条黄金水道运往海上。 所以短短几年时间,这里就已经被建设成云南重要的航运枢纽。 但今天,元江之上,无论商、民还是官船,都取消了一切原定计划,全部开到元江码头,来接远征军上船! 朱桢对他们的动员令很简单——这么重要的红河航道,怎么能让它的下游,控制在别人的手中呢? 一下便招来了两千多条大小船只,船夫们自带干粮,免费搭载着两万军队,还有三万客串民夫的驻屯军,以及他们全都的装备辎重,自元江码头顺流而下,直奔千里之外的升龙城! 第一四一四章 升龙 两支船队几乎同时启程,而且距离目的地都是一千里。 但远征军是顺流而下,三天就能抵达安南的国都升龙。 而三亚舰队进入内河后,要逆流而上一段。虽然这个季节刮的是东南风,可以顺风航行,但还是要比远征军晚到一天。 所以胡泉抵达汇合点后,用望远镜扫遍了河面,也没有看到己方增援舰队的影子。 倒是把“大越水军”招来了,河面上星星点点,都是安南人的单桅划桨战船。 这让明军上下十分紧张。他们的这边可不是老百姓,就是马步军,并没有正经的水师,打起来肯定会吃大亏的。 “这他妈什么情况?”胡泉搁下望远镜,恼火的看着三角眼的胖和尚。 “呵呵,侯爷稍安勿躁。”姚广孝却依然不慌不忙道:“三亚舰队从琼州出发,还得逆流而上,晚来几天很正常。” “是正常,那我们也该晚点来才对!”胡泉气愤道:“没有水师的掩护,咱们都没法靠岸,更别说登陆了。” “实在不行我们继续顺流而下,主动去跟三亚舰队汇合吧?”朱棣提议道。 “没必要。”胡泉笑道:“在这里下锚等着就好。” “你没看到吗,他们两百多条战船,都已经严阵以待了,随时都可能发动进攻的!”朱棣恼火道。这个胖和尚一路上对他爱答不理,甚至他主动搭话都不接,简直是狗眼看人低。 “呵呵,朱千户放心,他们不会主动进攻我们的。”姚广孝安抚他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朱棣问道。 “就凭这面大旗。”姚广孝指着头顶桅杆上,那面迎风招展的黄色大旗,上头的“明”字分外夺目! 他便解释道:“千户有所不知,安南或者说所谓的陈朝,正在有史以来最衰弱的阶段,再不是当年那个能打退元军的大越国了。” “……”朱棣便闭上嘴,听姚广孝接着道:“近些年来,安南政局困难重重,外受占婆入侵,内有豪强割据,到处有人造反,朝中又出了这档子事,陈氏王族被屠戮殆尽,胡季犛虽然成为了赢家,但他只是外戚,难以服众,反对他的人比支持他的人还多,这时候他最需要的是天朝帮他背书,怎么敢再招惹天朝?” “有道理,不过总得防个万一。”朱棣神色稍霁道。 “没有万一。”姚广孝道:“升龙水师的统领,是他的四子胡注,肯定严格执行他的命令。” 姚广孝的论断一点没错,安南水军起先还气势汹汹的逼近明军船队,张牙舞爪,做出攻击的姿态。 但几个时辰后,他们接到了升龙城的命令,后撤了二里左右,与明军拉开了安全距离。 然后又过一段时间,一艘打着白旗的单桅帆船从升龙城方向驶来,靠近了明军船队的警戒线。 不一会儿,明军用舢板,将安南使者送到了定边侯的座船上。 看到那身材矮小的安南官员,竟穿的跟大明几乎一样的官袍,但凡有点文化的明军将领,脑海中都蹦出那四个字——沐猴而冠。 “在下大越国御史中丞杜子满,拜见天朝大人,不知大人高姓大名?所为何来?”那安南官员竟操一口流利的汉话。 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个年代的安南,虽然自创了喃字,但不过是汉语的注音,所以官方只使用汉字,会说汉话的官员比比皆是。而且从君到臣,都喜欢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也难怪自称“小中华”。 “本官大明云南都指挥使,定边侯胡泉,听闻安南两代国王接连被弑,令吾王深感不安,唯恐乱兵骚扰大明边民,故派本官前来查看究竟。”胡泉便搬出姚广孝教他的说辞。 “这样啊。”杜子满露出恍然之色,其实他看到那三角眼的胖和尚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可是道衍大师禀报的你家王爷?” “什么叫你家王爷?!”姚广孝呵斥道:“原来安南已经不是大明的属国了?” “不不不,怎么会呢,安南永远忠于天朝,是在下口误了。”杜子满赶忙改口道:“是咱们王爷。” “你也配!”姚广孝啐一口道:“你得叫天朝王爷!” “是是,天朝王爷。”杜子满这个无奈。 “道衍大师所说的安南政变,你可有异议?”胡泉皱眉问道。 “回侯爷,此事确实有内情。”杜子满便辩解道:“当时占婆军北侵,来势汹汹,胡平章带大军南下御敌,此时正是上下一心、共御外辱之际,然那前国王陈日炜,却丧心病狂,丝毫不顾大局,不念人伦,不记恩情,残忍的将传他王位的太上国王陈艺宗弑杀!” “惨案一出,举国震惊,三军痛哭,前线将士无心恋战,都捶胸顿足,要求回师给上王报仇!”杜子满满脸悲愤道:“平章无奈,只好顺应人心,带领将士们回京拨乱反正!” 说着他又满脸庆幸道:“幸亏平章英明神武,德高望重,迅速平定了叛乱,让朝局恢复如常,所以下官敢打保票,绝对不会有乱兵骚扰到天朝子民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姚广孝冷笑道:“我问你,陈日炜是不是安南国王?” “曾是。”杜子满严谨道。 “那他杀他大伯时,总还是国君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大伯死一死,有什么问题?”姚广孝沉声质问道:“子杀父、臣杀君才是弑呢。他既不是子,也不是臣,何来弑杀一说?” “是啊。”胡泉点头附和,他真心觉得这胖和尚说得对。 朱棣也点点头,心说秃驴有点东西。 “这,”杜子满擦擦汗道:“艺宗殿下是太上国王,又是他伯父,可以比照子杀父、臣杀君……” “好家伙,刚才来了个“曾是”,这会儿又来了个“如父”。”姚广孝讥讽道:“所以说藩邦小国,就是这样涎皮涎脸、无耻之尤,还自称小中华呢?” “你,你不要含血喷人。”杜子满被骂到了痛处,索性也就撕破脸道:“以为别人不知道吗?陈日炜杀太上王,就是你挑唆的!” “休要含血喷人。”姚广孝便正色道:“任何一位君主都不甘心做傀儡,不需要任何人挑唆。”说着冷冷看一眼杜子满道:“反而权臣弑君,必然是有小人挑唆!你杜家祖宗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吧?” “你……”杜子满差点没气得栽到红河里,杜家自称是东晋交州刺史杜瑗的后人,素来以忠孝节义自诩,哪能受得了这种指控? 第一四一五章 难办?那就不办! “行了别吵了!”见杜子满都要抡起袖子揍秃驴了,胡泉咳嗽一声,问他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呃……”杜子满想了下,赶忙笑道:“是请侯爷退兵啊,当然我们平章也不会让弟兄们白跑一趟。城内已经在准备厚礼,不日奉上。” “唉,让本官怎么说你们呢?说不知礼吧,还知道送礼。说知礼吧,本侯大老远来了,都不知道请我进城坐坐。” “当然是应该请侯爷进城了。”杜子满便为难道:“只是城里刚刚经过大战,满地死尸不说,还有好多反贼藏身民间,平章也是怕冲撞了侯爷啊。”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跟胡泉比划道:“给侯爷准备双倍贺礼,不比这大热天的进城好?” “不行。”胡泉却断然道:“不见到安南国王,当面确认过安南的情况,本官是不会走的!” “可是现在王位空悬啊……”杜子满苦着脸道:“侯爷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国不可一日无主,小国亦是如此,没有就赶紧选一个出来,我把流程走完。”胡泉不耐烦的一指身边黑脸千户道:“选不出来就让他当吧。” “哈哈,恁真会开玩笑,安南国虽小,也不是谁都能当国王吧?”杜子满不禁失笑道,心说这谁啊,长得跟黑炭头似的,去天竺当国王还差不多。 朱棣感受到他的鄙夷,忍不住冷哼道:“那本人还非要当这个国王不可了。” “呵呵,真有那一天,杜某一定率全族恭迎。”杜子满心说怎么这帮明国人各个狂的没边儿啊?便抱拳对胡泉道:“侯爷的要求下官明白了,这么大的事情,需得先禀报平章,请他定夺。” “那你还在这废话干嘛?送客!”胡泉挥了挥手,没好气道。心说这帮扣伯夷,居然好意思空着手来,空着手走,真他妈的不要脸。 杜子满回到升龙城,来到了皇宫中的乾元殿。 安南人跟高丽人一样不老实,国君只有对大明时才自称王,平时都以皇帝自居,所以升龙的皇宫,完全仿照中原皇宫的样式,只是因为他们身材太矮小,全都建成了微缩版。 乾元殿在安南,就相当于大明的奉天殿。 此时,胡季犛已经迫不及待坐在了“皇帝宝座”上,阶下却只有零零散散二十几个文武,其中一半是他的子弟亲族,另一半是他的死党亲信。 倒不是说安南官员都那么忠贞不二,而是胡季犛弑君犯了大忌讳。 前番陈艺宗,就是被陈日炜杀的那个大伯,当初政变上台,性质可比“胡鸡毛”轻多了。向天朝请封时,却被朱老板痛斥说:“安南陈叔明怀奸挟诈,残灭其王,以图富贵,不义如此,庸可与乎?是抚乱臣而与贼子也!” 逼着他把王位让给了他弟弟,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现在胡季犛弑君,而且还是外姓,性质恶劣太多,根本没人看好他能获得天朝的册封。 现在天朝的军队这么快就兵临城下,正印证了大家的观点。所以那些陈朝官员全都不知道躲哪去了,等尘埃落定了才会再露头。 第783节 听了杜子满的禀报,胡季犛神情阴沉道:“他们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定要见到国王?” “听说大明那位王爷权势滔天,应该是下面人不敢胡乱应付,必须要有法子交差才行。”他手下亲信范泛按照自己的经验猜测道。 “是吗?”胡季犛看看其他人。 “有道理。”大部分人都同意,但也有人猜道:“他不会是要拖时间吧?” “他有什么好拖的?”胡季犛的弟弟胡季貔道:“不会真以为,凭那两万兵就能攻下升龙城吧?” “哈哈,那可真是痴心妄想啊!”殿内一阵欢声笑语,众文武道:“当初忽必烈二十万大军,都没攻下升龙,明军这区区两万,够干啥的?” 升龙城是当初李朝太祖李公蕴,定都升龙后,集全国之资产修建完成的。异常高大坚固,至少在安南人看来是这样的。 又经过后来历朝历代的修缮补充,升龙城已经是一个防御设施完备的堡垒,还从没有从外部被攻破过。 而且明军是坐着民船,甚至渔船来的,一看就没有做过攻城的准备,所以谁也不担心。 “不管怎么说,天朝的人要求还是得重视。”这时,胡季犛的谋主范巨论缓缓道:“依为臣看,主公不如借此机会,直接登基吧?这样也好堵住那帮臣公的嘴。” “好主意!”殿内众人全都兴奋起来,他们都等着胡季犛登基那天,大家好跟着鸡犬升天呢! “嗯……”胡季犛点点头,叹气道:“唉,先王在时,倒是曾对予说:“今国势衰弱,朕方老耄,即世之后,官家可辅则辅之,庸暗则自取之。”只是陈氏享国日久,予若贸然代之,怕是会天下震动,骂名滚滚啊!” “主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范巨论忙劝谏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那位侯爷认可,主公是大越国王。据说他还是国舅爷,如果他已经代表天朝承认过主公是大越国王了,天朝皇帝也就不大可能打自己的脸吧。” 顿一下道:“只要得到天朝的认可,主公就能坐稳了王位,收拾那些哓哓之辈不过手起刀落而已,何愁江山不稳?” “唔。”胡季犛拢须点头,被说服了。“那就按照范先生的意思来。” “主公,哦不,陛下,还有一件事要注意,”杜子满这时又道:“明军是那妖僧道衍带来的,难免他会从中作梗。” “不要紧,有钱能使鬼推磨。”范巨论淡淡道:“多多厚赠定边侯和他身边的人,道衍算个屁。” 结果还真让杜子满说着了,那位大明侯爷听闻胡季犛要登基后,当场大发雷霆,说大明绝对不允许乱臣贼子上位。只有陈朝宗室,才能继安南国王位! 胡季犛得知后,立刻派人再次搜捕皇城,将所有宗室全都杀光了。很多人根本不是宗室,只是姓陈而已,就惨遭屠杀了。 此事被逃出城的安南大臣,禀报了明军,胡泉勃然大怒,下令胡季犛次日天亮前开门出降,否则便强攻升龙城,将他父子捉回京城问罪! 看到明军的最后通牒,胡季犛也火冒三丈。他本就是顺昌逆亡的脾气,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现在屋里的人要砍他的头了,他还装个屁啊?! 便下令守军加强戒备,严守各处城墙,倒要看看明军怎么攻得下固若金汤的升龙城?! 第一四一六章 一炮定乾坤 翌日清晨,红河河面上大雾弥漫。 升龙城头的守军紧张了一夜,此时正在换岗。 安南最精锐的八万禁军,全都跟着胡季犛回了升龙,这是他能碾压陈日炜的原因,也是他坚守到底的底气。 能从跟占婆国的战争中脱颖而出,胡季犛自然是一位优秀的将领,他把守军分做两班,轮流值守,并安排了充足的预备队。将兵力分配的井井有条,其中面向红河的东面城墙,更是派了自己的亲弟弟胡季貔,率重兵把守此处。 但说一千道一万,这次对上的可是自己的宗主国,二十年来无敌天下的大明天兵。 这一战要是赢了,后面肯定还会招来明军主力的报复。 要是输了,自然万劫不复。 所以胡季犛彻夜未眠,跟范巨论商量了一宿,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最好打个平手,他没赢我也没输,这样大家脸上都好过,再送份厚礼,把明军礼送出境。 那位侯爷也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了,也能在国内大肆宣传他胡季犛击退天兵的光辉事迹,极大提升他的声望。 于是胡季犛早早赶到了最有可能发生战事的东面城墙,决定亲自指挥,便于微操。 “大哥,你怎么来了?”胡季貔赶紧迎上来。 “不放心,过来看看。”胡季犛沉声问道:“明军什么动静?” “雾太大,看不清。”胡季貔摇头道:“不过咱们在河边有万桩阵,他们也休想偷袭。” 他指的是之前升龙失陷后,陈朝国王为了防止占婆军再从水面进攻,效仿当年吴朝统治者,在水中布下了大量的木桩。如果不知道通道在哪里,贸然闯入,船底必然被牢牢卡住。 就算是知道的话,这样的大雾天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一样抓瞎。 “一定要小心,不要让明军偷袭得手。”胡季犛叮嘱道。想打平手得先立于不败之地,他可不想阴沟里翻船。 “大哥放心。”胡季貔便道:“我已经按照大哥的意思,开了双倍的赏钱,并告诉他们,大胜之后还有重赏。将士们的士气十分高涨。” “大胜就没有必要了。”胡季犛摇摇头道:“让明军知难而退就很好。” “啊?”胡季貔一愣。 胡季犛也不解释,继续在城头上巡视起来。以他多年带兵的经验看,己方城防坚固,兵多将广,钱粮充足,禁军又等着他登基之后大加封赏,自然士气高涨。 别说两万明军,二十万也休想攻下升龙城! 他忍不住对周遭随从傲然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拿什么破我的城?!” 说来也巧,就在此时太阳升起了,万丈金光照射下,江面的雾气迅速消退,一座座小山般的巨大黑影便凸显出来! 士兵们的惊呼声中,胡季犛也看到那些可怖的巨物! “那是什么?”胡季犛倒吸一口冷气。 “是天朝的巨舰!”安南国土全都是沿海地区,有士兵在海边目睹过市舶舰队的英姿。 这时候雾气越来越淡,城头众人也能看清那高高的桅杆,巨大的船体,还有船舷上那一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了。 “明军的舰队开来了!”安南的士兵惊恐万状,终于明白明军到底在等什么了,原来是在等他们的舰队赶过来。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原先看着还挺像样的安南水军战舰,在明军的巨舰映衬下,全都成了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小舢板…… 好多人当场破防了,懊恼的捶胸顿足,大骂当官的是猪头,为什么不早点打他们?那时候动手胜券在握。 等到现在可好了,明军的舰队开过来了,人家想打就打,想走就走,主动权完全易手了! “都别慌!”胡季犛赶紧大声稳定军心道:“明军的战舰开过来也没用,他们的火炮再厉害,也轰不动我们的城墙!” “对,陛下说的对!”他弟弟也赶紧附和道:“明军的炮弹只能炸掉我们城墙外层的砖头,撼动不了里头的夯土城墙!所以他们的战舰来了也没用!我们一定能坚持守住的!” 红河河面上,明军战舰一字排开,以侧舷面对升龙城墙。 炮手们扯去炮衣,开始紧张的装填,号令声响彻每一条战舰。 明军的旗舰“三亚号”上,海国公俞通源已经跟胡泉和姚广孝汇合了。 其实胡泉这段时间并非毫无作用,他分出了一部分军队,沿着红河向下游搜寻,截杀所有朝升龙而去的安南骑兵,尽量阻止他们向胡季犛禀报三亚舰队正逆流而上的消息。以免这厮狗急跳墙。 效果很不错,三亚舰队都开到升龙城下了,胡季犛依然蒙在鼓里。 “不过大师,”俞通源却难以置信的问姚广孝道:“你真觉得,我们能用炮轰塌这么厚的城墙?” 哪怕明军现在研发出了专门攻坚的尖头炮弹,可以打的更远,威力也更大,能一炮穿透四层砖。 但正如那胡季貔所言,这种威力全靠冲击,而没有爆炸能力的炮弹,最怕的就是夯土城墙,这玩意儿对炮弹动能的吸收能力实在太强了,那真是一炮一个不吱声。 即所谓的“炮能透砖木数重,而入土不过尺许”。 面对俞通源的质疑,姚广孝却自信笑道:“只管开炮,一个时辰内轰不塌这段城墙,小僧把项上人头送给海国公。” “这么有自信?”俞通源将信将疑。 “大师向来自信满满,之前还说我们一定能同时抵达呢。”胡泉给姚广孝拆台道。 “呵呵,确实有点小失误,不过这次绝对不会了。”姚广孝尴尬的笑笑。 “行吧,来都来了,那就轰轰试试吧!”俞通源点点头,便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开炮!”传令官一声令下,旗舰上的火炮甲板,便同时轰鸣。 其余战舰听到炮声,也紧接着开炮! 数百道火舌争先恐后的喷出,震耳欲聋的炮声响彻江面,把那些安南军的“小舢板”,震得东摇西晃,不少人失足落水。 但掉到水里的安南水军,却顾不得重新爬回船上,全都直愣愣的盯着升龙城方向,一个个满脸的震惊,像大白天活见鬼一样! 是真的见了鬼了! 只见安南人眼中固若金汤的升龙城墙,居然连第一轮齐射都没顶住,就大段大段的轰然垮塌了,将城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尽数埋葬。 胡季犛、胡季貔兄弟,正好也在那段城墙上,自然也未幸免于难…… 最终章 万邦来朝 收到捷报的时候,朱桢已经在南巡的路上了。八月的西南终于暑热稍减,他也终于被王妃们放出来了。 陪同他一起南下的还有他岳父王弼。 定国公护送着王润儿母子俩,上个月抵达了昆明。休息了一个月后,跟着朱桢出来南巡了。 他们从永昌出发,经过瑞丽,视察了这座麓川国昔日的国都,然后由腾越州走宝井路至云远府……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克钦邦。 安南送回的捷报,就是在缅北密林中接到的。 “两丈厚的城墙,怎么可能被大炮轰塌呢?”王弼看完之后一脸不可思议,问道:“就算把外头包的城砖都轰掉了,也奈何不了里面的夯土层吧?” “如果里头的夯土层消失了呢?”朱桢笑问道。 “啊?”王弼张大嘴巴道:“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消失了呢?” “这就是姚广孝的计中计了,不然本王再狂妄,也不会只派两万大军去攻打安南。”朱桢便为岳父解惑道:“原先那个国王陈日炜还活着的时候,跟道衍商量,干掉他大伯之后,如何收拾胡季犛。” “道衍就献了个嫁祸计。当时正好升龙城墙出现了严重的塌陷,胡季犛被任命为“京城城墙总监修”,但他是丞相,每年还有大半时间要在前线打仗,根本忙不过来。这就给了道衍操作的空间。” “他发现升龙城墙之所以经常塌陷,是因为城池建的太靠近红河了,有地下水从地基下流过。年岁一长,地基被流水泡软冲塌,上头的城墙自然也就完蛋了。” “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只能不断的填实地基,过不了个十年八年又得重修,对国力损耗很大。所以胡季犛出重金悬赏,想看看有没有人能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难题。” “道衍便私下找到深受胡季犛信任的张天师,让他推荐了一位号称大明最强的建筑师。两人见面之后,胡季犛被那人一通忽悠,便对他的水平深信不疑。而且最狠的是,那个人表示可以先不给钱,但二十年后城墙没出问题要给双倍的钱。” “胡季犛被这份自信彻底折服了,就把重修城墙的差事,全权委托给他。那人便将东城墙整体拆除,重打地基,工程搞得很大,花钱如流水,还役使了十几万民夫,弄得朝野怨声载道。” “陈日炜也天天给胡季犛上眼药,勒令他必须压缩成本、限期完工,胡季犛压力越来越大,也顾不上搞什么百年城墙、形象工程了,也催着那建筑师赶紧完工。” “这下监工也就不严了,正好他又要出去打仗,那人活干啥样直接没人问了,反正就希望他赶紧完工。”朱桢朝王弼笑道:“豆腐渣工程听说过吗?把活干好了不容易,干砸了还不简单?” “其实他在胡季犛放松要求之前,就已经开始动手脚了,他让人把城墙地基下挖两尺,填上了泥沙,这样就大大降低了地基的承载力,而且地下水一过,直接就能拉出沟来。” “然后夯土时要掺一定比例的细沙,以增强附着力,防止开裂。但升龙一带细沙很少,还不能用海沙,所以必须要去数百里外的河道里淘细沙。那建筑师便以节省成本为由,将细沙换成了砂砾。其实只要他一放松要求,民夫就会变本加厉,甚至连石子都倒进去了。” “那人又以节约时间为由,将夯土的次数减半……诸如此类的小手段还有很多,却根本没人识破,也许有工人看明白了也懒得管,王朝末期嘛,你懂得。” 第784节 “明白了。”王弼点点头,那时候老百姓都恨不得国家完蛋,所有狗官去死,谁还会管这个闲事? “但是那人砖料下的特别足,等于是在夯土层外头盖了个屋,这样看上去又气派又结实,而且谁也没法识破。在陈日炜杀他大伯之前,姚广孝特意找到那人留下的观察孔看过,只见经过几个雨季的摧残,城墙里头基本都空了,全靠外层的砖壳子撑着,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砖墙虽然承载力好,但因为刚性太强,完全无法吸收应力,所以容易被炮弹击碎。”朱桢接着笑道:“本来姚广孝以为,城墙怎么也能顶个十轮八轮的炮击,谁知安南人烧的砖质量太差,一轮炮击就把城墙干塌了。好巧不巧,那“胡鸡毛”正好在城墙上,直接给埋在了下头。” “这下军队无主,彻底大乱,我四哥率军冲进城去,把升龙城直接杀了个对穿,那叫一个望风披靡!” “结果一战全歼了安南的禁军,“胡鸡毛”的两个儿子倒是逃了出去,想逃回清化老巢再做打算。但那些已经归降胡家的军队,也在“胡鸡毛”死后纷纷倒戈,把他俩抓住送回了升龙城。我大舅凌迟处死了那哥俩,又将“胡鸡毛”的死尸剁碎了喂狗,给陈朝遗老们狠狠出了口恶气。” “然后我大舅扬言要率军撤回国内,却被升龙城的达官贵人们哭留。因为占婆国趁机攻破了海云关……岳父不知道,就把那里当成他们的国门吧。”朱桢继续讲述道:“因为那里地势过于险要,海云关几乎无法攻破,所以之前占婆国几次打到升龙,都跟三亚舰队一样从海路打进去的。但只能劫掠一把就撤。现在海云关易手后,占婆国就可以永久占领安南的土地了。” “海云关失守,对安南造成的震动,甚至比国王和“胡鸡毛”的死还严重,南边的那些府当即就纷纷投降,根本不做抵抗。这要是我们的军队一走,以安南现在锅干碗净的状态,那还不“小母牛翻白眼——完犊子了”?” “那是。”王弼点头道:“他们现在想不亡国,只能抱紧我们的大腿了。” “但是,我大舅坚持要走啊,他说没有旨意不能留下来帮他们打仗,除非有不得不留的理由。”朱桢有些得意的笑道:“而且多年前我就未雨绸缪,把姚广孝和张懋修派过去传道说法,姚广孝倒也罢了,这家伙业务能力一般,但后者可是货真价实的张天师啊,这些年在安南王公中,不知道收了多少徒弟,这些人可都是地地道道的亲明派,马上张罗着内附。” “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反正安南都要亡了,与其被下面的占婆统治,还不如变成大明的一部分呢!虽然很多安南人心里不以为然,但形势所迫,没有人敢反对。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坐上市舶司的船,去南京向我父皇献土了。” “大舅和四哥他们,也就只能留在安南了,不然万一父皇这边同意接收,那边安南却已经亡了,多丢人啊?”朱桢最后道。 “哈哈,确实。”王弼不禁赞叹道:“真是如庖丁解牛一般毫不费力,就拿下了这块硬骨头。” 顿一下他又有些担心道:“只是我们在安南的军队也不多,能对付得了占婆军吗?” “消灭他们有点难,但阻止他们易如反掌。”朱桢自信道:“占婆国所以能欺负安南,不是因为他们陆军多强,实际上占婆陆军拉垮的很。真正的原因是他们的海军强,所以可以来去自如,抽笼子就揍安南一顿。”说着他粗眉一挑,顾盼自雄道:“说起海军来,本王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朱桢又狡黠一笑道:“不过,还得让他们再多蹦哒几年,等我们把安南彻底消化了再说。到时候还不识相,就送他们上路。不过在我们没有消化安南之前,他们还是很有用的。” “是。”王弼点头赞同,心说一般都是臣子养寇来防止被皇帝卸磨杀人,王爷在安南养寇,防的却是那帮弔毛过河拆桥……属于是逆向“养寇自重”了。 穿越缅北丛林后,地势便渐渐平坦起来,道路好走了,村落城寨也多起来了。 这里就是原先阿瓦王朝的核心区域了,在阿瓦这座昔日的王朝都城中,朱桢接见了外云南各府,各部的土官、土司。 与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后,朱桢又率领他们继续南下,前往勃固。 抵达勃固时已经是九月了。 勃固港里,有朱桢在本土之外建立的第一家大型造船厂。 虽然各方面都还无法跟龙江厂、苏州厂相比,但他从内地分批调来了两千多名熟练的工匠,国子大学代为培养的船政人才也已经就位,赶上内地大厂的水平,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勃固造船厂有一个内地厂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是可以就近采用缅北森林里的优质木材。而不用像龙江厂那样,把木材万里迢迢运回去才能开工。 这就极大的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效率,所以朱桢相信,假以时日这里将取代龙江厂,成为大明最厉害的造船厂! 虽然勃固厂还不是最厉害的造船厂,但已经能造四千料的大宝船了。 朱桢欣然登上了勃固厂造出的第一艘大宝船,只见工匠们把这条船打造的美轮美奂,华贵无比。还不计成本的使用了漂亮的柚木甲板和船壳。柚木既不怕火烧也不怕炮弹,当初都是用来做航母甲板的,在这个年代就更是无敌的代名词了。 这条“勃固号”,是勃固造船厂的扬名立万之作,也是他们献给朱桢的亲王坐舰。 以后所有这种级别的大宝船,都被称为亲王级了。 朱桢便邀请那些一辈子没出过海的土司土官们,加入了这艘亲王级大宝船的处女航。 巨舰沿着马来半岛缓缓南下,朱桢在船上能看到沐英带着骑兵,沿途跟随。实力深不可测的缅国公,已经平定了整个马来半岛。 随着舰队南下,众土司只见两侧的大陆越来越近,最后形成一条狭窄的海峡。这里就是南洋和西洋之间的咽喉要道——马六甲海峡了。 在海峡的尽头,马来半岛一侧是一个叫淡马锡的大岛,就像咽喉的喉结一样,扼守着马六甲海峡的入口。 淡马锡是大明南洋舰队的驻地,也是朱桢此次旅程的终点。 朱桢乘坐的巨舰靠岸时,迎接他的不光有俞通源,廖定国这些市舶舰队的老兄弟,还有爪哇、马剌加、宾童龙、真腊、暹罗、苏门答剌、龙涎屿、翠兰屿、阿鲁、锡兰、苏禄等三十六个南洋国家和城邦的国王、酋长们。 他们之所以来得这么齐,当然是因为南洋舰队发了帖子,知会他们王爷要来视察,请他们前来一起迎接。 但说实在的,来的人太多,朱桢根本记不全谁来了。但谁没来,他可记得清清楚楚的, 没来的几家,大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虾米,唯有一个庞然大物,就是对面爪哇岛的满者伯夷国。 在南洋舰队来之前,这个国家算是南洋一霸,当年不接受元朝的招抚,还羞辱过元使。 南洋舰队到来后,他们也一直很不服,几次派兵来攻,都被南洋舰队击退。不过南洋舰队也是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暂时只是防守没有还击。 双方这样恶劣的关系,人家国王当然不会来朝拜老六。 朱桢便当众对俞通源下令道:“先阅兵吧,完事儿去灭了他们。” 说得就像到村口买块豆腐那么简单。 阅兵仪式朱桢搞了好多次,但海上阅兵还是头一次,为了向南洋各国以及中南半岛上的土司展示自己的肌肉,朱桢特命三亚舰队也一同参加这次阅兵。 所以淡马锡和巴淡岛之间三十余里宽的海面上,便密密麻麻停满了二十五艘四千料的三层炮舰,五十艘两千料的双层炮舰,以及两百余艘两千料以下的各式战舰,看上去把海峡塞了满满当当。说是樯桅如林、风帆遮天,一点都不夸张。 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这么多战舰在颠簸的海面上,居然排得整整齐齐,而且还能进行分列式表演。真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跟朱桢从外云南过来的那帮土司纯看热闹外,其余大部分国王、酋长,都是从沿海政权来的,自己也有水军,所以更清楚明军舰队的可怕之处! 只见明军的战舰随着一声号炮,迅速全体移动,不到顿饭功夫,便从受检阅模式切换成一个庞大的作战集群! 然后所有战舰一同开火,毫不夸张的千炮齐鸣,惊天动地的炮声中,上千枚炮弹冰雹般砸向靶船集群! 只要眼睛不太近视的,都能看清充当靶船的,是各式各样的南洋战舰,这都是明军在海上剿匪时俘获的海盗船。甚至干脆就是这些国王酋长派出的掠私船。 他们这些小国养不起专业海军,都采用这种半官半匪的合作模式来维护本国在海面上的利益。 但现在他们看到那一轮炮轰之后,所有的靶船全都被呼啸的炮弹撕扯成碎片,只剩下一些断桅破帆碎木还漂浮在海面上。 观者无不骇目惊心,肝胆俱裂。 朱桢告诉他们,臣服大明,永归华夏,则可华夏之! 否则,虽远必诛,勿谓言之不预也。 在朱桢铿锵有力的警告声中,受阅舰队扬帆起航,浩浩荡荡的驶向爪哇岛! 一个月后便带回了满者伯夷国君的首级。朱桢将其传之各国。 自此,南洋之内,皆为明土! (正文完) 番外 第一章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飘 一、大暑。 洪武二十年,盛夏蝉鸣,哪怕四季如春的昆明,也变得燥热起来。 但天热也不全是坏事儿啊,比如可以戏水。 朱桢命木器所的匠人,打造了一个有一间屋子那么宽敞的超大澡盆,注入从西山上运来的清冽泉水,然后抱着两个儿子噗通跳进去,爷仨便开心的玩耍起来。 小孩子还是好哄的,朱桢每天陪着他们玩耍,变着花样给他们好吃的好玩的,父子间很快就不再生疏了。两小只被父王的一双大手托着屁股,在水面上尽情的扑腾,咯咯咯的笑声一直不停。 一直玩到傍晚暑热尽消,朱桢才把意犹未尽的两小只递给宫女,将他们擦拭干净,穿上衣服,带去吃饭。 他也从水里出来,活动着酸麻的双臂道:“两个臭小子真沉呀。” “那是,孟灿生下来九斤重,孟炫也有八斤。”刘璃一边给他擦头,一边苦笑道:“当初孟煵出生时七斤八两,居然还是最轻的。” “哈哈,没办法,本王的儿子嘛,个头肯定要大一些。”朱桢炫耀的抖动着他的双开门,膀大腰圆,体型十分巨大。 “再说,虎头虎脑的多稀罕人啊。”他一边说,一边平举双手,好让妙清给他穿上特大号的的道袍。 “是招人稀罕,可生起来多难啊。”妙清叹气道:“我们当初都难产,要不是张真人在,王爷还能不能见到我们都两说。” “是啊,真是多亏了张真人。”刘璃也深有同感道。 “那找机会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朱桢便故作自然道。 “还需要找吗?她的玄妙观就在滇池边上。”刘璃便笑道。 “是吗,她还住下来了?”朱桢仿佛刚知道一般。 “不会吧,玄妙观不是王爷下旨修建的吗?”刘璃反问道:“王爷怎会反倒不知?” “哦,玄妙观当然是我建的,不过可不是专为她建的。”朱桢便尬笑道:“我只是跟她客气了客气,说若来昆明可以住在那里,没想到她还当真了。” “行了王爷,别装了。”徐妙清都听不下去了,拧他一把道:“想去就去吧。反正已经有什么香、什么珠了,也不差多一个真了。” “就是,王爷若非口是心非,我都要替张真人不值了。”刘璃也似笑非笑道:“去看看她吧,我们没意见。” “真……”朱桢忍不住脱口道,但话只说了一半,便又机警的改口道:“真没有那个想法,本王现在就想将两位王妃伺候好,其它什么都不想。” “王爷,我们没跟你开玩笑的。” “我也没跟你们开玩笑。”他便笑拥着两位王妃进去阁中。同时暗暗抹一把汗……这要是没悬崖勒马,今晚指定有他的好果子吃。 二,立秋。 天蔚蓝,滇池碧蓝,平静如镜,倒映出洁白的流云,还有湖畔那座红墙碧瓦的玄妙观。 这座道观虽然建成时间不长,但是在昆明百姓心中却有着崇高的地位,盖因此中居住着一位被他们称为“送子娘娘”的女真人。 这位张真人据说是马皇后的义女,张天师的嫡妹,他们王爷的……红颜知己,总之身份贵不可言。但百姓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崇敬她,而是因为她那高超的妇产医术,以及不分贵贱、济世的仁慈。 这些年,云南正赶上婴儿潮,仅仅一个昆明,一年就有好几万产妇分娩。而昆明的产妇难产率居然比江南还低,张真人和她的玄妙观,绝对是居功至伟的。 朱桢一身便服,来到古松和竹林掩映的道观门口。 得知王爷驾到,守门的道姑赶忙打开中门,又要进去通禀,却被朱桢摆手拦下,示意她稍安勿躁。 然后朱桢一撩锦袍,迈步进入了观中。 绕过刻着太极图案的影壁,朱桢来到三清殿前。 便见许久未见的张寻真,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向殿前一众女冠开讲。 她外穿一件天青与淡粉色相间的水田衣,内著道袍,拢住青丝的妙常巾下缘垂着珠珞,仪态优雅的端坐在那里。她的容颜,仿佛是大自然最精致的杰作,既有凡尘女子的柔美,又透着超脱的出尘之气。眼中还比当年多了几分慈爱之色,让人感到亲近。 朱桢便静静立在檐下,听她轻启朱唇,对众女冠道:“妇人难产,重在预防,孕期要时常步履,劳动摇肢,无使定止,动作屈伸,以运血气。不可多睡饱食,过饮酒醴杂药……” 第785节 女冠们听得十分认真,她们在玄妙观学医实习出徒之后,未来便要分赴云南各府州县,开设妇产科,造福一方百姓。责任十分重大,不好好学习,可休想出师。 待到早课终了,便有师姐带她们去观摩问诊和接生。毕竟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亲眼所见。 张寻真也仿佛没看见老六一样,翩然起身就要进殿,朱桢这才赶紧上前,笑道:“真人留步。” 张寻真依然没听到一般,继续向前。 老六见状,忙甩开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看你哪里逃。” “原来是王爷驾到。”张寻真这才站住脚,神态清冷道:“三清看着呢,别动手动脚的。” “这不简单,来人,给三清老爷蒙上眼。”朱桢便流氓气十足的吆喝道。 “朱老六,你敢!”张寻真急眼道:“对三清不敬,是要遭雷劈的。” “不怕不怕,本王有避雷针。”朱桢哈哈大笑道:“再说,本王还答应你哥在海外修一千座道观,把道教弘扬天下哩,三清老爷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怪我呢。” “你以为三清老爷跟你一样俗气啊,有用的就当个宝,没用的就当成草?”张寻真无奈的叹息一声,却也没再让他松手。 朱桢便拉着她柔软的小手,沿着鲜花锦簇的石板路往后走,笑道:“本王把你当成宝,可不是因为你有用哦。” “不是才怪呢。”张寻真娇嗔一声,又幽怨道:“再说你若把贫道当成宝,会几年不闻不问吗?” “我不是身不由己么?”朱桢便苦笑道:“被父皇往死里使唤,是哭着喊着才放我回来的。” “那你回来也有俩月了吧?”这才是张寻真气他的原因。“还以为你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呢。” “怎么会呢?”朱桢忙笑道:“岂不闻“攘外必先安内”乎?再说我不是让人给你送礼物来了吗?” “一看就不是你准备的好么?”张寻真愤愤气笑道:“不过王爷说的是,贫道不过是个区区外人,王爷当然要先济着内人了。” “这是自然喽。”朱桢属于渣得比较讲究的一类,闻言居然点头道:“本王肯定得先顾着内人,谁让你不肯当我的王妃呢。” “我才不稀罕当什么王妃呢。”张寻真被激怒了:“放开我!” 说着便运劲想要挣脱老六,可惜朱桢早非吴下阿蒙,在草原上又练了一手摔跤绝技,仗着体型和力量的优势,居然让她挣脱不得。 当然张寻真的武艺还是比他高不少,朱桢也休想降服她。 结果两人八爪鱼似的手脚纠缠在一起,谁也奈何不了谁。 “你这娘们怎么这么想不开?从了本王不就是本王的内人了么?”朱桢气喘吁吁道:“王妃之位我也能帮你讨来!” “谁稀罕当你内人?谁稀罕当王妃!”张寻真香汗淋漓,分外诱人。 “那你干啥来昆明?”朱桢问道。 “我是来给你老婆接生的!”张寻真怒道。 “我老婆都生完两年了!你还留在这里干啥?”朱桢追问道。 “我不是为你留下的!”张寻真哼一声道:“我是稀罕这里的山清水秀!是为了那些被你强行拉郎配的女人们!” “你就嘴硬吧!”朱桢终于忍不住,重重吻下去。 “你才……硬,唔!”张寻真抗拒的紧闭双唇,但还是被朱桢锲而不舍的撬开了小嘴,然后她便热烈的回应起来。 朱桢便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往香闺走去。 守在张寻真卧房门口的女冠赶紧为王爷敞开房门。天师道是不禁嫁娶的,不然一代代的张天师是打哪来的?而且她们也太清楚自家观主的心了…… 待二人进去,女冠们又立马关上门,掩口嬉笑而去。 却说那闺房中的情形,正有一首《唾窗绒》为证: 小帐挂轻纱,玉肌肤无点瑕,牡丹心浓似胭脂画,香馥馥堪夸,露津津爱煞,耳边厢细语低声骂,俏冤家,颠狂忒甚,揉碎鬓边花。 待云收雨歇,张寻真慵懒无力的靠在朱桢粗壮的臂弯中,似喜似嗔道:“你这是要吃了人家么?” “嘿嘿,谁让你躲了我这么多年?”朱桢得意的搂住她圆润雪白的肩头道:“你说你,早从了我多好,耽误咱儿子打酱油了都。” “去你的。”张寻真拧他一把。又静静的在他怀里躺了一会儿,方小声道:“当时我害怕。” “还有你张真人怕的事儿?”朱桢好奇问道:“你怕什么?” “还不都怪你,非要我个黄花闺女给人家接生?!”张寻真一阵气苦道:“而且找我的都是难产的,看了那么多妇人受苦的场面我能不害怕么?” “这么说,还真是怪我。”朱桢恍然道。 “而且你个头那么大,万一孩子随你,生起来肯定困难。”张寻真叹气道。 “还真是。”朱桢不禁惭愧道:“我三个孩子都亏了有你接生。” “当时我就想,我能给她们接生,可谁给我接生?”张寻真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吓得我连夜跑回了龙虎山。” “这样啊。”朱桢闻言一阵心疼,使劲搂住张寻真,问道:“那你现在不怕了?” “嗯。”张寻真点点头,声若蚊蚋道:“我教出徒弟了……” 说着便将一双惊心动魄的大长腿,紧紧盘住他道:“道侣,我们得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哈哈好……”朱桢的笑容却有些发紧,心说看来本就不富裕的腰力,这下彻底要不堪重负了。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高端的猎人,往往是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不过都这时候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第二章 禅位 洪武二十九年,春三月。 随着戒备森严的官船将最后一批黄册载入玄武湖,大明第二次全国范围攒造的黄册,终于全部入库。 十年前,大明已经完成过一次全国范围的黄册编纂,但人口和地权每年都会有变化。为了能一直掌握全国土地人口的真实情况,朱老板下旨每十年重新编纂一次黄册。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大明中央和地方的官吏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且现在大明的政务官和事务官,八成都是大学生出身,综合素质远超从前,所以这次攒造黄册,从去年开春启动,到全部完成解送进京,只用了一年而已。 而当初首次纂造黄册,可是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虽然不能说大明官员的行政能力提高了六倍,但巨大的进步也是显而易见的。 只是黄册运到后湖,并不代表就万事大吉了,还得经过户部户科官员的驳查,确认无误了,才能入库。 当然全天下的黄册加起来六七万册,把户部官员全都拎来也得查到年底,那部里也不用干别的了。 所以实际负责驳查的,还是国子大学的在校生。现在会计已经成为国子大学所有专业的必修课,这帮大学生又年轻力壮,正好拉壮丁。 他们从司册至府册、州册、县册,层层验算其旧管、开除、新收、实在的四柱增减。然后将查出的问题汇总成册,提交户部。户部再责成相关衙门,半年内查实重修,二次奏缴,再经查验无误后,才会送入黄册库内保存。 所以等所有的黄册都查验无误,汇成总册时,已经是半年以后的八月末了。 待户部左侍郎署尚书事夏原吉将总册呈送文华殿,太子便立即赶到武英殿汇报。他知道父皇早就等着黄册了。 武英殿。 马上就要满七十的朱老板已是须发皆白,皱纹深刻,但他的五官比年轻时柔和了不少,人也胖了不少,竟显得有些慈眉善目了。 太子也年逾不惑,鬓角斑白,额头和眼角都有了鱼尾纹。他一边呈送黄册总览,一边沉声禀报道:“全国户数一千一百六十五万两千七百八十九,人口六千五百五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二,全国耕地面积达到九百八十万四千六百二十三顷六十八亩,共可收夏麦五百六十九万一千五百二十石,秋米三千三百七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石!” 朱元璋微闭着双目,拢着花白的胡须,听得连连点头:“好好,比十年前人口多了千万,粮产更是翻了一番!” “是!”太子也高兴道:“如今人口已经是国初的三倍,粮产更是几十倍于国初,我大明终于把华夏又带入了盛世!” “还早得很。”朱元璋却摇摇头道:“如今虽然国库充盈,但天下百姓也就是温饱而已,这盛世的标准未免也太低了吧?” “比起开元可能成色不如,但跟其他所谓盛世比起来,不遑多让。”太子笑道。 “要比就比开元,不仅要比开元还强,而且绝对不允许有天宝!”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 “是是。”太子忙含笑应下,老父皇说什么应着就是。 “你记一下,咱要下一道旨意。”朱元璋却不是随便说说的。 “是。”太子赶紧提起朱笔,作倾听状。 便听父皇沉声道:“方今天下太平,军国之需皆已足用。海内各省田地、桑枣,除已入额征科,自二十六年以后栽种桑枣果树与二十七年以后新垦田地,不论多寡,俱不起科!” 待朱标写完停笔,朱元璋看着他问道:“有没有信心这么干?” “这个么……”朱标没有马上点头,父皇只需要做决策便好,他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 “以朝廷目前掌握的耕地,税赋确实已足够国家开销,而且每年还有数百万石的盈余。”朱标慎重道:“再加上海政衙门每年上缴的两千万两,哪怕最吃惊的情况,肯定也是足够了。” “那就是可以喽?”朱元璋又问道。 “可以。”太子咬牙重重点头。 “那好,就这么定了。”朱元璋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的长子。 “是,儿臣这就交代下去。”太子应声道。 “不急。”朱元璋却摇头道:“这道旨意以你的名义来下。” “儿臣不过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苦笑道,不知父皇又要玩哪一出。 “那咱就让你名正言顺。”便听朱元璋石破天惊道:“咱已经决定了,把皇位禅让给你。” “啊?”太子瞠目结舌道:“爹,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咱当然知道这种玩笑开不得了。”朱元璋沉声道:“这是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父皇,儿臣还没准备好……”太子神慌意乱道。 “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太子也当了三十年,实在太久了,该转正了。”朱元璋却坚决道。 “父皇龙体康健,精神矍铄,实在没必要垂拱太上啊!”朱标自然不能答应。 “爹下个月十八就满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大臣七十尚且能致仕乞骸骨,你就忍心让咱继续操劳?”朱元璋道:“那也太不孝了吧。” “国政可以都交给儿臣,父皇只需要继续掌好舵即可,这样儿臣心里踏实,父皇也不会操劳。”太子苦劝道。 “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朱元璋站起身来,按住太子的肩膀道:“你监国摄政多年,还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吗?该到了你接班的时候了,让爹过几天无事一身轻的日子吧。” “爹……”太子还要再劝,朱元璋却斩钉截铁道:“不要再说了,就这么定了!下个月你弟弟们都回来贺寿,咱会当面告诉他们,也让大伙有个准备。明年,也就是洪武三十年的元旦,咱就正式昭告天下,禅让!” “是,父皇……”太子知道父皇心意已决,只好低声应下。 四年前母后去世,父皇便消沉了许多,这几年一直深居简出,国政也全都交给他处理。现在父皇决意禅位,显然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反对无效,只能遵旨。 九月,在全国各地就藩的亲王们,便拖家带口纷纷返回南京。因为本月十八日,便是朱老板的七十大寿。七十整寿放在老百姓家里,也是了不得的大日子。大明开国皇帝的七十大寿,自然要举国同庆,儿孙毕至了。 初七,老二十韩王松自高丽,老十一蜀王椿自九州,结伴乘船返回了金陵。 第786节 初九,老十四肃王楧自陕西,老十六庆王栴自银川而归。 十一日,老十七宁王权自大宁,老十八岷王楩自大同,老十九谷王橞自宣府而归。 十三日,老十五辽王植自辽西,老二十一沈王模自沈阳而归。 十五日,老六楚海滇王桢自云南,老二秦王樉自苏门答腊,老三晋王棡自爪哇,老四燕王棣自吕宋,老十二湘王柏自安南,老十三代王桂自婆罗洲,结伴乘船抵达了金陵。 至此朱老板所有就藩的儿子,全都回来了。 十五日当晚,朱元璋在乾清宫中摆宴给儿子们接风洗尘。看着相携走进殿来的十几条昂藏大汉,或是威武,或是沉稳,或是激动,朱元璋欣慰地眼圈通红。 心说要是秀英还活着该多好…… “儿臣拜见父皇,祝父皇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儿子们一起给父皇磕头。 “好好,都起来都起来。”朱元璋高兴地抬抬手,对儿子们道:“你们为国戍边,都辛苦了。” “谢父皇,儿臣不辛苦。”一众皇子谢恩起身,按次序分坐两桌。 朱老板便吩咐开席。待儿子们向他敬酒三杯后,朱元璋就搁下酒杯,正色道:“先跟你们说个正事,不然待会喝醉了就没法说了。” “是。”诸位殿下赶紧搁下筷子,正襟危坐。 只听朱元璋沉声道:“咱已经跟你们大哥商量好了,把皇位禅让给他,明年元旦就正式禅位!” “啥?”诸位亲王先是一阵错愕,没想到父皇会主动禅位。但旋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些年整个国家都是大哥在操持,父皇禅位也是让大哥名正言顺啊。 “老六,你是大宗正,你怎么看?”朱元璋问向诸王之首。 “儿臣不敢置喙。”朱桢已经三十六岁,坐在那里沉稳如山,闻言忙起身道:“父皇的决定儿臣自然无条件服从。大哥日后继承大统,儿臣自然也是无条件服从。” “嗯。”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又问秦王道:“老二,你年纪最大,你怎么看?” “俺,俺也一样。”朱樉忙瓮声瓮气道。他正在苏门答腊岛厉兵秣马,准备出兵征服天竺,对国内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何况大哥当不当皇帝有什么区别?大明不早就是他说了算吗? “老三老四你们俩呢?”朱元璋又看向晋王和燕王。 “儿臣坚决服从父皇的旨意,坚决拥护大哥!”朱棡和朱棣忙竞相表态。这俩货刚刚把爪哇和吕宋的土著收拾服帖了,正心急火燎的准备进军澳洲呢。 市舶司早已探明整个南洋的地图,知道在南洋之南,有一片条件远超南洋各岛的大陆。老六将其命名为澳洲。 老三老四都想抢在对方之前打下澳洲,作为自家的百世之基。之前的安南、婆罗洲、爪哇吕宋,他俩都没看上,打下来收拾利索,就丢给弟弟们安家了。他们则继续征讨,一定要找到最好的地盘儿,才肯停下来。 所以国内的事情对他们俩同样很遥远。谁当皇帝他们都没意见,只要别影响他们开疆拓土就行。 朱元璋又挨个问了所有藩王一遍,当然不是问他们的意见,除了老六,他们也没资格发表意见。但是他们必须要表态支持,一个都不能少。 待诸王都表态坚决支持父皇的决定,坚决拥护大哥的统治后,朱元璋才放心的笑道:“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圣寿节后就不要回去了,在京里多陪陪你们的母妃,等着元旦的禅位大典,省得刚回去又得回来。” “是,儿臣遵旨。”诸位王爷轰然应声。皇位传承之际,把在边疆领兵的藩王都留在京城,以防万一,实乃题中应有之意。 圣寿节后,皇位即将禅让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朱元璋也责成礼部,为禅让大典准备仪注。 礼部尚书蹇义却上疏说——“自古帝王内禅,非其时怠荒,即其时多故,仓促授受,礼无可采。” 意思是之前的帝王内禅的原因,要么就是老皇帝荒废怠政,不得人心而辞位,要么就是天下巨变,民怨沸腾,被迫让位,像现在这样开国皇帝文治武功,国家百废俱兴,蒸蒸日上时主动功成身退,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也没有合适的礼仪可以参考。 朱元璋的意思是简简单单搞一下即可,但太子却要求群臣详细议定礼仪流程,绝不可有丝毫马虎,要为父皇办一场隆重的退休庆典。 蹇义只好会同礼部翰林院众官员搜罗古籍,商定好禅位大典的礼仪并详细订立流程。终于赶在年底前一切准备停当。 洪武三十年正月初一。 正旦大朝上,垂垂老矣的吴太监向前来朝贺的王公大臣、番邦使节,宣读了朱老板的禅位诏书:“朕本布衣,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逢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提三尺剑蹶起淮右,不十余年间荡涤群雄,统一中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天下咸奉正朔,稽首阙廷。于是民获所归,得有共主,遂开创大明万世之基!” “自洪武元年即位后,朕制礼作乐、修明典章、兴举废坠。定郊祀、建学校、尊孔子、崇儒术、育贤才、注洪范、叙九畴,罢黜异端,表章经籍,正百神之号,严祭祀之典!” “又察天文、推历数、定封建、谨法度、慎赏罚、抚四夷,海外远方诸国,皆遣子入学。南极炎徼,北逾冰壤,东西际日月之所出没,罔不率服!” “三十年间,朕昧爽临朝,日晏忘餐,虚心清问。斥侈靡、绝游幸、却异味、罢膳乐,泊然无所好。敦行俭朴,以身为天下先!训敕子孙臣庶,具有成书,诒法万世。谨宫壸之政,严宦寺之防,杜外戚之干谒,而家法尤正,纪纲法度,彰彰明备!” “期间存高年、兴孝弟、励农桑、蠲逋负、宥死刑、焚狱具、旌廉能、黜贪酷、摧奸暴、佑良善,宽仁爱人,专务德化。是以身致太平三十年!如今民安其业,吏称其职,海内殷富,诸福之物,莫不毕至,功德文章,巍然焕然,过古远矣!” “今朕已七十,老迈不堪重任,太子朱标居储君之位已有三十载,人品贵重,众望所归,文武皆备,深肖朕躬,必能克继大统。所谓“尧舜内禅,体文德也”,朕决意即当传位太子,归政退闲。钦此!” 群臣山呼万岁中,太子三辞三让,方在朱元璋的“强迫”下,跪地泣声接旨。 随即朱元璋便派亲王祭告天地太庙社稷,并在当日举行禅让大典。 吉时一到,嗣皇帝朱标身着朝服,与太上皇朱元璋同乘御辇起身前往奉天殿。 这时午门钟鼓齐鸣,太上皇到达奉天殿,但并不临朝。而是到奉天殿后降下肩舆,在奉天殿后的华盖殿升座,嗣皇帝朱标也在华盖殿内西侧侍立。 待到外朝文武各就各位,中和韶乐作奏元平章,禅让皇位大典正式开始了。 这时,朱标方搀扶着太上皇帝朱元璋步入奉天殿升座,而后嗣皇帝仍侍立在大殿西侧。 乐止,清脆的三次鞭鸣后,丹陛大乐作奏庆平章。 朱标便在殿中拜位站立,诸位亲王皇孙国公立于丹陛之上,文武百官及番邦使节立于丹墀之下。 礼部赞唱官赞曰:“跪!” 嗣皇帝朱标便率群臣跪下。 赞唱官又赞:“宣表!” 宣表官便手捧诏书到奉天殿檐下宣读传位诏书! 诏书宣布完毕后,赞礼官赞曰:“兴!” 朱标便率群臣起身。 然后尚宝卿捧出传国玉玺,跪奉太上皇帝。朱元璋亲手把玉玺授予朱标,朱标跪受皇帝之宝,便完成了皇位大典最重要的步骤。 已经成为大明皇帝的朱标,再次率群臣在韶乐声中,向太上皇帝朱元璋行四拜大礼。 乐止,四拜兴,禅位大典礼成。 朝鞭再次三鸣,中和韶乐作奏和平章。太上皇帝便走下龙椅,让位给新君。 朱元璋看着朱标,稳稳地坐在龙椅上,欣慰地笑了,然后便乘坐御辇还宫,没有丝毫眷恋。 且他也没有回乾清宫,而是回到了万寿宫暂居。朱标想为他在紫禁城另起一座宫殿养老,也被朱元璋拒绝了。他说既然已经退位,就不在紫禁城里碍手碍脚了。 太上皇如此坚决,皇帝也只能由他去了。 朱标将父皇送到万寿宫,那里有胡贵妃率众嫔妃和众公主迎接太上皇。 然后朱标便转回举行登基大典,宣布立皇长子朱雄英为太子,次年改元兴治! 第三章 巡游 禅让大典之后,太上皇朱元璋便在胡贵妃和几个未就藩的儿子陪同下,回了凤阳老家。 在凤阳他拜祭了父母的皇陵和祖宗的祖陵,然后在中都住了两个月,与父老乡亲抚今忆昔,把酒话桑麻,一解心中乡愁。 但他也没有在故乡久住,三月初便离开了凤阳,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巡视了沿途南直、山东各府。 这才是朱元璋此次出巡的真正目的——他想亲眼看一看自己打下的这片江山,经过三十年的治理,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地方官员奏章中说的那样“百姓安居乐业,始知有生民之乐”? 虽然所到之处,官员肯定会多加粉饰,但朱元璋这种布衣天子,还是可以从城市的繁华程度,农民的衣着体态,甚至野狗野猫的胖瘦中,看出老百姓真正的生活状态。 在山东时,他命布政司将济南府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请到大明湖,亲自设宴款待。 朱老板手里有黄册,所以济南府有多少适龄老人,他一清二楚。省里的官员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能来的都请来了,最后一共宴请两千七百名老人赴宴。 老人们激动地给太上皇磕头,朱元璋高兴的让他们平身,看着这些穿着新衣服的老人家,笑问道:“这是把过年衣裳都穿来了?” “嘿嘿,那是。俺们做梦都不敢想能见洪武爷一面,那不得好好扎裹扎裹?”山东老汉们笑道。 “哈哈,咱现在跟你们一样,都是颐养天年的老人了。”朱元璋摆摆手道:“不用把咱当回事,就当是个老兄弟跟你们唠唠嗑。” 朱元璋说着,目光缓缓扫过一众老人家,满意地点点头道:“嗯,脸色都不错,看来至少能温饱。” “托洪武爷的福啊这都是!”老人家们纷纷感激不尽:“不是洪武爷的大恩大德,俺们哪能活到这岁数?” 这绝对不是虚言奉承。朱元璋在位期间,特地颁布法令,要求全国善待老人,逢年过节县里还要送米面衣物去慰问老人。 为了让百姓能老有所养,洪武六年他规定,“民年七十以上者,许令一子侍养,免其差役。”只要家中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其中一个儿子便可以免去劳役。 洪武二十年,随着国家不再用兵漠北,财政开始盈余,朱元璋又颁布了终身养老令,规定七十岁以上老人,国家赐给“社士”、“乡士”等荣誉称号;八十以上老人,每月给米五斗,酒三斤和肉五斤;九十岁以上老人,在此基础上再加一匹帛和十斤絮。让老百姓真正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因此老百姓都会竭力奉养老人,所以只要看老人的状态,就知道此地的生活水平,如果老人都面有菜色,有气无力,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也不会好! 让朱元璋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山东老人普遍身子骨硬朗,好多人面色红润,没有长期忍饥挨饿者。 “好好,可见官员们没有把咱的话当耳旁风,你们的子孙也能恪守孝道。”朱元璋满意的笑了。 “都是洪武爷的大恩大德啊!”老者们感激涕零道:“我们可忘不了三十年前那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那时候根本看不到一点希望,哪敢奢望能活这么大岁数?还吃得饱穿得暖?” “我们给洪武爷磕头了!多谢洪武爷给了我们这么幸福的下半辈子!”老者们知足的不要不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朱元璋,只能再给他磕一个。 “好了好了,不要磕头了。”朱元璋笑着示意他们起身道:“来来,都入席吧,咱们这些老东西一起好好喝一杯,祝你们长寿百岁,日子一年比一年好!” “祝洪武爷万寿无疆!”老者们起身举杯,颤巍巍的献上最真诚的祝福。 离开山东后,朱元璋继续北上。他最担心的,还是北虏会不会死灰复燃,几十年后又卷土重来? 为了找到答案,他不顾年事已高,执意穿过燕山山脉,来到大宁。 老十七宁王权和宁王傅、大宁都督颍国公傅友德,早已在边界恭候多时了。 两人带领朱元璋先视察了新城、富峪、会州等地的军屯情况,这些卫所地处大宁南部,毗邻燕山山脉,土地适宜耕种,因此以汉人为主。七分军屯三分民屯,开垦土地近十万顷,产粮足以供应整个大宁的驻军,极大的减轻了内地的后勤负担,是整个大宁卫稳定的基石所在。 再往北走,到了大宁一带,便几乎看不到耕地了,放眼望去全都是蒙古人的牧场。 进了大宁城,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城中人口繁多,其中七成汉人三成胡人。城内除了军城必须的兵营粮库马场之外,还有非常热闹的市场。 市场中,胡汉杂处,贸易兴盛。到处可以看到操着生硬汉话的蒙人在跟汉人商贩讨价还价。也有什么都不买的蒙古人,跟汉人摊主在纯唠嗑,双方神态轻松,言语热络,大声开着玩笑,时不时爆发出豪爽的大笑声。 朱老板来的这天,正好赶上逢五逢十的大集,整个大宁卫的蒙古人都来赶集,他们用自己养的马匹牛羊,还有在草原上采集的草药,打猎得到的兽皮,跟汉人商贩交换铁锅、盐巴、茶叶、布匹、菜刀、脸盆……以及针头线脑等一切生活必需品。 市场还有官员专门维持交易秩序,买卖双方若对交易有异议,可以请他们进行仲裁。市场上甚至还有大牌子,贴出主要贸易品的市场价,以防有人赚黑心钱。 而买卖双方只需要付出三十税一的轻微代价,就可以换来这一切。 “你这个市场搞得很上道嘛。”朱老板微服视察之后,对傅友德赞不绝口道:“不光打仗厉害,搞商业也有一套啊。” “这都是当初六王爷的教诲。”傅友德年事已高,但身子骨还很硬朗,谦虚笑道:“他说要想永绝边患,贸易是最好的武器。要让蒙古人习惯于通过贸易得到他们需要的一切,久而久之,他们就会自觉维护贸易环境。” “十年过去了,正如六王爷所说的那样,现在蒙古人十分依赖互市。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从一开始每月两次,到现在十天两次大集。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买到所有需要的东西,普通牧民的日子都快赶上原先的王公了。谁要是搞叛乱,破坏了他们的好日子,不用我们出手,他们自己就会群起而攻之的。” 第787节 “嗯,是老六的路数。”朱元璋笑道:“那小子……哈哈,说来也不老小了……总是把贸易放在第一位。” “六王爷可不只教了老臣贸易这一招。”傅友德又笑道:“他还传授了老臣几招,比如严格规定每个部族都只能在自己的卫所游牧,绝对不可侵入其他卫所领地。”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当初老臣还不清楚这样做有什么用,但十年过去了,各个卫所的蒙古人已经变得泾渭分明,彼此十分防备。再没人有能力号令各部一起行动了。” “嗯。老六的主意向来靠谱。”朱元璋满意的笑道:“当然也多亏了老傅你执行到位啊。” “如今两族通婚已成常态,大量的蒙古青年应征入伍,到南洋为大明开疆拓土,为臣可以很肯定的向皇上道喜,大明各部归化成功,在大宁设立布政使司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傅友德有些激动难耐的抱拳道。 “那是皇上考虑的事情,不是咱这个退休老头该插嘴的。”朱元璋摇摇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看看自己打下的江山。” “是。”傅友德应声问道:“太上皇可还满意?” “嗯。”朱元璋点点头道:“有你老傅在,咱当然满意了。” 说着他又关切问道:“可是你比咱还大三岁呢,也该跟咱一样,退下来享享清福了。” “老臣七十岁就开始上疏乞骸骨,可是都被太上皇慰留了。”傅友德苦笑道。 “哦,是吗?”朱元璋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道:“你再上一道疏,就说咱同意了,皇上应该会准你致仕的。” “是,老臣谢太上皇恩典。”傅友德抱拳笑道。 “老十七,别整天光想着就藩海外。”朱元璋又对宁王朱权道:“你抓紧跟你王傅学着点,等他致仕了,大宁可不能乱啊,不然你大哥饶不了你。” “是,儿臣记住了。”朱权虽然年纪不大,但身材魁梧,长须飘飘,卖相极佳。看上去就是可堪重任的样子。 离开大宁后,朱元璋又视察了辽西和辽东,自有辽王和沈王接驾。 辽王朱植是他的第十五子,今年二十一,已经就藩三年了。沈王朱模是他的第二十一子,今年才十八,去年刚刚就藩。 朱元璋把两个年轻的儿子丢在东北苦寒之地,确实有些不做人。但也确实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磨练人,朱植原本是飞扬跳脱的性子,这会儿已经变得很沉稳了。 他代表沈王,向父皇介绍了辽东都司的情形。经过二十多年的艰苦开拓,辽东的军户已经突破十万户,民户更是多达三十万人之众! “哦?”朱元璋奇怪的问道:“三十万民户,怎么没在黄册上见到?” “回父皇,黄册只统计民户,辽东都司只有卫所,没有州县,自然没有编纂黄册。”朱植恭声答道:“这些人口的户籍也不在辽东,而是来自海湾对面的山东。辽东属于山东布政使司管辖,所以山东的百姓可以自由往来辽东。” “这空子钻的……”朱元璋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便撇撇嘴,没有多言。转而问道:“不是说辽东苦寒之地,不宜久居吗?山东人干嘛往这跑?” “回父皇,他们是来伐木的。”朱植答道:“这些年造船业越来越兴盛,造大船就需要大木,内地各省不仅奇缺大木,而且运输成本也高。东北的老林子里却满是参天巨木,而且有辽河在,运输十分方便,夏天可以直接扔到水里,用船拖到海边。冬天也可以用冰排子运输,这是谁也比不了的优势。” “后来又发现在老林子里采参也很赚钱,闯关东的山东老乡们就越来越多了。”朱植又道:“而且伐木伴生着烧炭,所以越冬的燃料也不缺了,在辽东定居的人就越来越多。” 他指着沈王道:“老二十一的沈阳城,就因为这些原因现在比辽阳还兴盛。” “是。”沈王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道:“儿臣当初就藩的路上一直偷偷哭,以为要被发配到什么苦寒不毛之地。结果到了一看,跟内地的城市也没啥区别,夏天还很凉快呢。” “还是有区别的。”朱植笑道:“那是因为去年你九月份就回南京了,今年在沈阳过个冬,你就知道这地方有多冷了。” “别人能待下去,我就能待下去。”朱模这时候自然不能弱了气势。 “哈哈,好。”朱元璋高兴的拍着两个儿子的肩膀道:“你们都是好样的,一定要为大明守好辽东,只有大宁和辽东稳固,大明的江山才可以长久!” “是。”两位亲王忙沉声应下,朱植却又苦笑一声道:“可是儿臣真的很想去跟六哥他们一起……” 道理很简单,在辽东是给大哥打工,去海外是给自己创业,但凡有点志向的,谁不想当老板? “他妈的,老十五也是这样,”朱元璋便吹胡子瞪眼道:“一个个全都想往外跑!” “父,父皇,俺也一样。”沈王朱模怯生生道。 “咱跟老十五说过,只有在大宁干好了,你们大哥才能放他出海。这话对你们也是一样,明白了吗?”朱元璋沉声道。 “明白了,父皇。”哥俩缩缩脖子道。 “安下心来好好干,不要还没学会走就想跑。”朱元璋又语重心长的教训两个小儿子道:“当初你们二哥三哥都是快三十了,才移封海外的。一个是要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二来还得练好了内功,才能应付海外复杂凶险的局面。”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哥俩正色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