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第1节 《同心词》 作者:山栀子 第1章 寒露(一) 暮色如墨,雷电勾缠。 瓢泼大雨冲刷着檐瓦,淅淅沥沥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尤其不宁静,棂窗毫无预兆地开了,风雨一霎争先恐后地涌入,素纱帐子里那道纤瘦的身影一下坐起身,惶然地唤,“阿娑……” “姑娘莫怕,只是窗没关紧,被风吹开了。”名唤阿娑的女婢回头安抚了帐中的女子一声,立时便走到窗边伸出手去,雨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她手背,房内泛黄的灯影一照,又一滴落来,竟不是冰冰凉凉的。 阿娑关窗的手一顿,下意识低眼,手背上晶莹雨露中竟有被冲淡的血色顺着她的手指滑下,阿娑后知后觉,僵硬地扬起头—— 潮湿的雨气扑了满脸,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阴鸷的眼。 “啊——” 阿娑的惊叫声短促,一道剑影迅疾地自檐瓦探下,刺入她的咽喉。 鲜血迸溅,帐子中的女子掀帘,正见阿娑后仰,重重倒地,看清她颈部的血肉模糊,女子惊声尖叫,“阿娑!” 很快,几名黑衣人带着浑身水气顺着大开的棂窗掠入,风雨大作,乱舞的帐子被为首的黑衣人一剑斩断,剑锋往前一探,重压在床上女子的肩颈。 刃上残留的血液顺着女子的颈部染红她的衣襟,那是阿娑的血,女子脸色煞白,忽然被一只手攥住头发,她吃痛哭叫:“放开,放开我……” “花小姐,我猜你这样细皮嫩肉的闺阁小姐,一定不想像你那个丫鬟一样死得太难看……”蒙着面巾的黑衣男人身形魁梧,冰凉的手强硬地一扯女子的头发,迫使她仰起一张苍白细腻的脸,泛黄的灯火下,也许是这张脸生得有些得他的意,他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额角,“若你说出玉蟾的下落,我会让你死得轻松一些。” 花小姐浑身都在颤抖,她直视着面前这个仅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发紧的声线几乎带着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玉蟾,我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微眯一下眼睛,剑锋往前用力一抵,正欲说话,却听风雨飒飒之间,突兀地响起一声猫叫。 所有人都听见这叫声,他们脑中的弦即刻紧绷,四下张望,而被那男人抵着脖颈的花小姐眼中泪花扑簌而落,“细柳!细柳先生救我!”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下攥住面前男人握刀的手。 房中最后一盏灯恰在此时熄灭,一人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脚边蹿过,他立时回头,檐外的灯笼光影微弱,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落在窗台。 她的身形半隐在阴影里,黛紫裙袂微荡,银色的腰链点缀在她纤细的腰身,坠着一片又一片细长的银叶。 “大人!” 那人只来得及看她这样一眼,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脸,他立时转过头大唤一声,哪知下一瞬,一片银叶飞来,刺中他的后颈。 几人回过头,只见那同伴捂着后颈倒下去,“噌”的一声,倚靠在窗台上的女子已迅速抽出腰间的刀,足尖借力,一跃而来。 寒光闪烁,几人提剑扑上去,却不料紫衣人的刀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刀剑相接不过两三招,昏暗的室内只听她腰链上的银叶发出清脆的声响,形如柳叶的刀刃一一割破他们的喉管,血雾弥散。 制住花小姐的男人见此,他瞳孔一缩,立时松了她的头发,一个腾跃,朝那紫衣人举剑杀去。 剑锋横擦紫衣人侧脸,却被她极从容地躲开,她反过身,刀背抵住男人的剑身,挡开他的攻势,又一脚重踢在男人的膝盖。 男人吃痛一声,一膝弯下去,却仍发了狠地提剑朝她刺去。 紫衣人立时借力翻身,握住时机,刀柄迅速重击男人的太阳穴,他手中剑刃一刹失了准头,身形一个踉跄,被紫衣人踢倒在地。 银叶簌簌轻响,男人还不及挣扎起身,白刃倏尔刺穿他的后背。 室内忽然变得很安静。 安静到窗外的风声雨声显得越发杂乱。 床上的花小姐满头满身都是冷汗,她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踩着已经没了声息的死尸的后背抽出来那柄刀。 形如柳叶,寸寸寒光。 殷红的鲜血顺着刀锋往下淌。 “惊蛰。” 紫衣人开口,是一道清越的女声。 窗外将熄未熄的一盏灯笼被人摘下,花小姐立刻望去,只见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提灯翻身进来。 那灯影随着少年的步履渐尽,沈小姐借着这光看见紫衣人转过身来,细长弯眉,苍白的面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乌发挽髻,点缀银叶流苏。 她后知后觉,“你……便是细柳?” “花小姐,她不像吗?”名唤惊蛰的少年进来后,便将灯笼放在地上,随后便在那些死尸身上搜来搜去。 花小姐一手撑在床沿,小心地看着那紫衣人将刀上的血迹在死尸身上擦拭干净,“我……我只是没想到,细柳是个女子。” 还是如此年轻的一个女子。 她的年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可细柳刀之名,已在四海流传之久。 “谁说细柳一定是男人?” 惊蛰说着,又古怪地笑了一声,“不过,是男是女本也没有那么重要,她手中握着细柳刀,你还怕她护不住你的性命?” 细柳并不说话,刀锋从近前死尸的衣襟里挑出一枚腰牌,其上赫然是“知鉴司”三字。 花小姐乍一看清这三字,脸色一刹更为惨白,她踉跄地从床上赤足下来,跪倒在紫衣女子的面前,“细柳先生,请您护我上京!” 细柳终于擦干净了刀,她收刀入鞘,才淡声开口,“你怕我被知鉴司这三字吓退。” 知鉴司,受命于天子,巡查缉捕,拱卫京畿。 若说东厂因掌印太监曹凤声备受天子宠信而如日中天,那么如今唯一可与东厂分庭抗礼的,便是知鉴司。 “谁不怕得罪了他们那些豺狼似的人?”花小姐眼泪涟涟,“可细柳先生,我父亲才将将被人害死,我在南州又举目无亲,我除了入宫,已无他路可走。” “你不知知鉴司的人为何杀你?” 细柳盯住她。 “不知。” 花小姐摇头,“他们一来,便问我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玉蟾。” 花小姐仰起脸,“细柳先生,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玉蟾,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害我,我求求您,若您还愿护我上京,我愿将我所有的积蓄奉上。” 她满脸的凄楚,跪在血泊里,近乎哀求。 起初细柳并不说话,她只用一双眼平静地凝视着这位花小姐的面容,半晌才道:“一言为定。” “细柳。” 惊蛰在死尸身上搜刮干净了钱财,听见细柳答应,他便诧异地抬头,拧眉喊了声。 细柳没搭理他,只擦了一把脸,对花小姐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尽快收拾。” 花小姐吸吸鼻子,点了点头,她见细柳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即绕开她,朝床尾的角落走去,只一俯身,再转过来时,怀中已抱了一只狸花猫。 几日前,花小姐辗转找到细柳住处时,除了那名唤做惊蛰的少年外,她只见这猫,却未见细柳其人。 到今夜,她才真正的见细柳真容。 楼上死了几个人,倒也没在这间客栈里闹出多大动静,此时未近寅时,正是众人安睡的时候,客栈的伙计哈欠连天,端上了一碗煮好的熟肉,一碗汤色鲜亮的阳春面,便赶紧到柜台后面去打瞌睡了。 惊蛰下楼,正见狸花猫懒洋洋地摇晃着尾巴,站在桌上吃那碗熟肉,而那紫衣的年轻女子正在旁吃面。 “我的呢?” 惊蛰努努嘴。 一人一猫谁也没搭理他,他只好走到柜台旁,将那打鼾的伙计一脚踹醒,“给我弄碗面,快点!” 伙计又被扰了觉,但对上少年不好惹的目光,他是敢怒不敢言,麻溜地爬起来往后头去了。 外面还在下雨,滴滴答答的。 惊蛰一屁股坐到长凳上,从狸花猫碗里抢了一块肉扔进嘴里,“细柳,别告诉我,你是真心想救她。” 细柳头也没抬,吹了吹碗沿,慢吞吞地喝汤。 “上头是让你将花若丹带去永县,咱们的人在那儿,先将她藏着,由你冒充她去燕京,而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惊蛰面容尚有些稚嫩,可语气却透出一分超乎年纪的阴沉。 “你以为知鉴司的人为何出现?” 细柳终于开口。 提起知鉴司,惊蛰想起方才自己费了好大劲处理掉的那几具尸体,他愣了会儿,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啊,他们这些人都找来了,说明花若丹的画像已经传到燕京了,如此一来,你还怎么冒充花若丹啊?” “要找到玉蟾的下落,如今只有护送她上京这一条路可走。” 细柳一边吃面,一边道。 惊蛰说不出反驳的话,正堂里静悄悄的,外面的雨雾更浓,而灯火昏黄,投在他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上,她太清瘦了,眼下有片倦怠的浅青,右耳畔还有一点未擦干净的血迹,更衬得她脸色苍白。 “两天没睡,你杀了多少人?” 惊蛰忽然问她。 细柳淡声道,“你知道我记性不好。” “是,你是个坏了脑子的人,”惊蛰点点头,“这是山主给你的惩罚,若有下次,你还是不杀幼童?” “不杀。” 她毫不犹豫。 “细柳。” 惊蛰有点生气,可张张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她腰间那柄过分纤细的刀上,“刀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你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细柳。” 他提醒她。 他们不是可以做选择的那种人。 若生反骨,必不善终。 脚步声响起,一碗面被端上桌来,热雾上浮,细柳抬起一双清冷的眼,波澜不惊: “你吃不吃?不吃给我。” 第2节 第2章 寒露(二) 大雨连下数日,官道泥泞不堪,一个商队在路上停滞许久,好不容易将陷在泥坑里的几架马车给弄出来,一行人赶到路旁的茶棚里时,个个浑身是泥,狼狈不堪。 “这位爷,我这儿是歇脚的地方,可不是堆货物的仓库……”茶棚的主人见他们将裹着油布的东西一袋一袋地往棚里搬,便连忙上前去拦。 “拿好。” 带商队的中年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他手中,堵住了他的话,“店家,这雨太大,我们暂时不能再走,这些钱够不够借你的地方暂避风雨?” “够!” 店家喜笑颜开,忙将银子收好,又热情地跑去给他们煮热茶喝。 这茶棚三面都用油布弄得严实,既挡风也遮雨,最里侧的桌边坐着三人,他们已在此坐了一会儿,身上的雨气都快被一旁的火盆烤干,年约十三四的少年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那些人来来回回地往棚内搬货物,“倒是有几分财大气粗的意思。” 年轻女子隔着素纱帷帽,好似窥见少年浮动的心思,她立时开口,“小公子,官家的东西动不得。” “官家的东西?” 少年一霎回头。 正在给怀中的猫擦拭毛发的紫衣人忽而抬眼,瞥了女子一眼,再对上少年的目光,“她说的不错,惊蛰,你别生事。” “他们看着也不像是官府的人。” 惊蛰笑了一下。 “虽不是官府的人,但他们却是为官府做事,自然受官府庇佑,”帷帽之下,女子放低声音,“他们的那些货物,应该都是要运到西北边关去的粮食。” “花小姐懂得真多。” 惊蛰语气平平。 花若丹闻声一僵,不说话了。 “是你初出茅庐,孤陋寡闻,”雨声如瀑,细柳摸着猫脑袋,淡声,“西北近年来多有战事,余粮不足,而调粮费时费力,朝廷为了边关的补给,便以运粮为由,开放盐引,使天下盐商自发往西北运粮。” 他们的确不是官府的人。 而是盐商。 惊蛰点了点头,“哦,花小姐你父亲不就是那个什么巡盐御史么?难怪你如此清楚。” 提起父亲,花若丹更是一言不发,只眼眶发酸,又要落泪。 “听说临台那边正闹旱灾,是一点儿雨也不下,可咱们这儿却下个不停,今早看着是晴空万里咱们才敢动身,哪知半道上又下起来……”身上的泥擦不干净,商队中一个年轻人在那管事的中年人身边坐下便开始抱怨。 “我只担心这雨再下,咱们的粮食若是受了潮,又或是赶不上交粮的期限……到时咱们都没法儿向东家交代。” 商队管事望着连绵雨幕,长叹了一口气。 临台百姓们苦苦期盼的雨天,却是此间茶棚众人的拦路虎,细柳一行三人缀夜离开那间客栈后,便一路行至此地,雨势实在太大,他们才在这里躲雨。 “我们走吧。” 惊蛰百无聊赖,也不想再听那些盐商没完地抱怨天气,他才拿起斗笠,却见那花小姐捏着手绢欲言又止,他拧眉,“你又怎么了?” 细柳垂眸瞥一眼花若丹裙摆底下的绣鞋,泥水湿透,边缘已经开缝,她立时脱下自己的靴子,“先穿我的。” “那你呢?”花若丹抬起头。 “马车上有。” 细柳起身,黛紫裙摆微荡,遮不住她一双赤足,她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清淡,往灶台那处走去。 店家正忙着添柴,但一双眼却没盯着灶口,细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商队管事那一桌。 “姑娘?” 细柳闻声回头,只见店家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帮我多包一些蒸饼。” 细柳随手将几粒碎银扔到灶台上。 “好嘞!” 店家利落地收起钱,去搬开一旁的笼屉,热雾拂来,有些烫脸,细柳蓦地盯住店家袖口一点白色的粉末。 她立时细看灶台,细微的粉末没有被擦拭干净,在一旁的茶炉上还有残留,茶壶倏尔煮沸,发出刺耳的声音。 细柳抬头,正对上店家那一双眼。 他不再笑。 笼屉里不断有热雾上浮,里面却根本没有什么蒸饼。 “细柳!” 惊蛰忽然的一声喊,细柳立时侧过脸,只见花若丹已倒在桌前,而惊蛰踉跄几下,怎么也站不起来。 眩晕袭来,细柳一霎握紧腰间的刀。 商队的人见此,终于察觉不对,数人抽刀才要起身,却又立时栽倒下去。 茶碗砸了一地,脆声被雨声掩盖。 细柳一手扶柱,仍听清雨幕里急促的脚步声临近,不多时,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彪形大汉手持长刀大摇大摆地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手下人。 “杆儿,你做事也太磨叽了些,”那大汉看着地上那些身骨软的刀剑都提不起的家伙,“倒教爷在外头好等!” 人是都放倒了,但大汉却没听见那杆儿应答,他一皱眉,觉出点不太对劲来,他立时快步朝茶棚最里面走去。 他倏尔止步。 一双眼紧盯着那坐在灶台上的紫衣女子,裙袂之下,她脚踝苍白而筋骨嶙峋,身后蒸笼里扑来的热雾不知何时已汗湿了她的鬓发,髻间银叶轻晃,她手中一柄纤薄的刀正抵在那店家的后颈。 “虎爷……”唤做杆儿的店家一嘴牙齿已被刀鞘打碎,他满嘴是血,被迫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血液顺着刀尖滴落在杆儿的后颈,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而虎爷一双阴鸷的眼微眯,顺着沾血的刀尖往上,只见女子握刀的手蜷握处分明有一道极深的伤口。 很显然,这是此女子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手段。 “杆儿,你惹麻烦了。” 虎爷冷着嗓。 这女子一看便不是个善茬。 “救我,救我啊虎爷……”杆儿口齿不清。 虎爷没理他,却径自一抬手,一时间,数十人都挤进这茶棚,争先恐后地朝那紫衣女子扑去。 细柳一刀刺穿那杆儿的后颈,抽出刀来,血液迸溅,她一个旋身,躲开袭来的刀锋的同时,一刀将笼屉打出。 被蒸了许久的笼屉打在几人的身上,烫得他们大声惊叫。 那虎爷眼见她双足落地,持刀连杀数人,他脸颊的横肉一抽,心中犯凛,立时朝前杀去。 惊蛰手脚无力,强打起精神从怀中掏出两粒丸药来,自己吃了一粒,才喂给那不省人事的花若丹,便见那商队管事亦强撑着被几人扶起。 他们没有人去顾将才搬进茶棚的粮食,忙往雨幕里冲。 “虎爷!他们要逃!” 有人大喊。 虎爷一时分神,他堪堪抵住面前这女子的刀刃,虎口被震的发麻,他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兵器,再看周遭的兄弟已只剩十几个,他心中生骇,忙道,“女侠,咱无意冒犯,若您高抬贵手,今日得了那帮盐商的钱粮,咱必与您对半分……” 话还没说尽,一枚飞刀蓦地刺入他的后背。 “虎爷!” 仅剩的十几人大惊失色。 他们齐齐回头,只见那十三四岁的少年神情阴测测的,“看老子今日不将你们这些要钱不要命的玩意收拾干净!” 老大已经躺在地上没有声息了,山匪们一个个惊慌失措,连忙往茶棚外逃窜,惊蛰追出去,一发飞刀刺中一人,那人扑倒在一架马车前,手中的刀割破了马腿,引得那马双蹄一抬,再重重踩下去,踩得那人大吐一口血,没了反应。 马疯了似的引颈长嘶,才被转移到车中的一只大箱笼摔了出来,“砰”的一声,一人从箱笼里出来,在泥泞里滚了几圈,正到惊蛰的脚边。 惊蛰才发出一枚飞刀,又一名山匪倒下去,他低头对上一双陌生凶悍的眼睛,一道银光闪过,惊蛰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抓住他的后领,将他往后一拽,躲开了那人指缝间的铁珠。 惊蛰回头,只见铁珠已嵌入柱中,他立时后背生寒,“细柳……” 细柳没出声,只松开惊蛰,与那趴在泥泞里,面容不清的男人对视一眼,便见他飞快起身,却转头掏出来一样东西。 砰砰几声,火光在雨幕里闪烁,那几个逃窜的山匪胸前依次炸开血花。 “火铳?” 惊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谭二爷!您快收起此物!”那商队管事只喝了几口茶水,却也是手脚乏力,这会儿用尽了力气喊,“切莫生事!切莫生事!” 火铳森冷漆黑的管口冒着些白烟,他吹了吹,又忽而盯住茶棚前的细柳、惊蛰二人,“没收拾干净,何必急着走?” 平淡语气之下,杀意横生。 “火铳是官府才能有的东西,看来我惹了麻烦事。” 惊蛰在细柳身后低声道。 他若不追那些山匪,也不会撞破这等阴私。 “你给花小姐吃解药了?” “嗯,不过是些下三滥的迷药,”惊蛰紧盯着那手持火铳的男人,动作小心地将一粒丸药塞到细柳手中,见她吃下去,又伸手摸向腰间的另一柄刀,他尚有些稚气的面容终于显露一分忐忑,“细柳……” 细柳刀,本是双刀。 但细柳通常只用一柄刀。 除非遇上不一般的对手。 雨声淅沥,湿雾弥漫,天色青灰暗淡,细柳侧过脸,雨水顺着她的鬓发滴落: “你进去看好她,我若不叫你,你便不要出来。” 第3节 第3章 寒露(三) 惊蛰却没立即转身,他抬头望向雨幕里,“我等对阁下的任何事本没有兴趣,何不各退一步,且当今日不曾见过?” 他话音才落,那火铳漆黑的管口倏尔指向他。 细柳反应迅速,立时扯过惊蛰,火光乍现,支撑简陋马棚的一根竹竿断裂,茅草顶塌陷了半边。 惊蛰被猛的一推,他踉跄地摔到茶棚里去,抬起脸来,只见朦胧雨幕里,那道黛紫身影抽出双刀,踩踏泥水飞身跃向那人。 她持刀打出水花飞溅在男人脸上,飞快落去他面前,男人立时扣动扳机,然而细柳的双刀已抵在他火铳之下,管口刹那朝天,“砰”的一声响,双刀左右一抽,火铳被抵落在泥水里。 男人被迫后退躲开细柳的攻势,也无暇去拾捡火铳,他回望身后,立时从死去的山匪身上抽来一柄长刀,再定睛去看雨幕里的那年轻女子。 雨水砸在刃上,发出铮鸣。 他再不能小瞧这个似乎连双十年纪都不够的女子。 “阁下出身行伍,又带着火铳,看似来头不小,又缘何躲藏在箱笼里,不敢见天日?” 她出声了,嗓音冷如晨露滴落。 被她看穿了自己的身法路数,男人面色微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她手中双刀停留一瞬,复而看向她,“你一个女儿家,为何修习此等短命刀法?” 细柳不答,却道,“既知我短命,大人何不在此先留我一命?” “要怪,” 男人步法扎稳,抬手横刀,“便怪与你一起的那个小子,他太莽撞。” 话落,他疾步杀去。 雾蒙蒙的一片天,淅沥的雨声不断,细柳躲开男人的腿法,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可他是个在沙场浴血而生的人,疼痛不能使他反射性地退却,反而激得他更加发狠,长刀狠劈下来,细柳右手扬刀一挡。 然而男人的力气极大,他手上用力,刀抵着刀压下来,她一时虎口发麻,刀背重重地压向她肩上。 “可惜女子终究是女子,气力配不上这刀法。” 男人惋惜的口吻却更像是一种嘲弄,细柳双眸一抬,她忽然后仰侧身,左手刀一挥,在男人臂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男人立时后退几步,他瞥了一眼自己臂上的伤口,再回头盯住那紫衣女子,他的目光更似凶兽。 见了血,他更兴奋。 细柳忍着虎口的酸麻,用力握紧了双刀,见他扬刀而来,她亦快步迎上,刃光闪烁相接,水花飞溅。 他的攻势明显更狠,带着千斤重的杀意。 天边雷声轰隆炸响。 花若丹才将将醒来,便被这雷声吓了一跳,她猛地坐起身,剧烈的眩晕令她几欲干呕,缓了片刻,她才看清满地狼藉,满地的死尸。 她惊叫了一声,回头只见惊蛰在檐下立着,外面是如瀑的大雨,其中间或夹杂了些打斗的声音。 她立刻跑到惊蛰身边,“小公子,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惊蛰却没有工夫搭理她,他的一双眼紧盯着雨幕里那两道打斗的身影,忽然间,他瞳孔一缩,“细柳!小心!” 花若丹立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陌生男人袖中飞出铁弹子,细柳将将闪身躲过,却被男人的刀柄击中腹部,她立时踉跄后退,摔倒在地。 刀锋抵入泥地,细柳吐出一口血来。 “细柳先生!” 花若丹大惊失色。 那男人并不打算给细柳喘息的机会,见他抬手扬刀,三两步便要到细柳面前,惊蛰立刻扔出飞刀。 大雨掩盖太多声息,男人耳力受扰,一时不防,飞刀刺中他的右臂,他握刀的手顷刻不稳。 细柳抓住这时机起身,却见男人回头。 他动了,却是奔向茶棚里的少年。 细柳三两步向前,一刀截住他,逼退他几步,她扬声,“都进去!” 惊蛰不敢再妄动,拦着花若丹后退。 雨幕之中,一玄一紫两道身影缠斗不休,花若丹紧紧地揪着手帕,“小公子,你真的不去帮细柳先生吗?那人似乎很厉害,细柳先生一个人怎么能行……” 惊蛰恶狠狠地回头瞪她。 花若丹的声音戛然而止。 “马车上可还有要紧的物件?”惊蛰冷冷地道。 花若丹似是被这少年阴沉的神情吓得呆住,片刻才摇头。 “拿好桌上你自己的东西,我们从后面的山径离开。”惊蛰说着走进去,这雨下得这样嘈杂,那只狸花猫却在长凳上睡得安稳。 他三两步走近,俯身去抱起,岂料它睁开一双圆圆的眼睛,一下从他怀里跳到桌上,走来走去。 它根本就不会乖乖跟着他走。 惊蛰立时放弃这个打算,在地上捡了一柄刀,劈开后面的竹编棚子,他回头,“走。” 花若丹回头望了一眼那仍在缠斗的二人,却是一句话都没再说,带好自己的包袱,跟着惊蛰,弯身从破口出去。 商队管事与手底下的几人身上的药效还没过,他们连刀也提不动,只得趴在雨里,只见那谭二爷一个腾跃,扬刀劈砍,那女子双刀接上,却力有不逮,一膝跪进泥水里。 男人冷笑一声,用力压下,刀刃横向她的脖颈。 湿泥里的石子抵得细柳膝盖生疼,她握着刀柄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雨珠一颗颗砸来她的脸颊,她咬紧牙关。 眼看锋利的刀刃更近一寸,男人更为用力,却不料这一刹,细柳忽然卸力,同时整个人后仰倒进泥水里。 男人吃了一惊,立刻想要后退,然而她十分迅速地在泥水里翻身,一手攥住他臂上没来得及拔除的飞刀,用力刺深。 这一下痛得厉害,男人额头青筋猛跳,他堪堪抬刀抵开细柳的攻势,但他并不是双手用刀都很灵活的人,右臂因伤慢了一些,便给了细柳可乘之机,双刀擦过他的腰身,划出几道血口子。 男人一掌打在她肩上,但她却没后退,翻身抬腿一踢,正中男人的胸膛,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垂眼的刹那,只见刀锋嵌入湿泥,双刀已交错横在他颈间。 “谭二爷!” 商队管事脸色大变。 “飞刀有毒。” 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右臂为何这样疼,疼得他握刀的手都有些不稳。 “我的同伴是喜欢用毒,可惜今日大雨,冲淡了毒性。” 女子脸上沾着没冲刷干净的血迹,修习双刀者,胸肺浊气难除,此刻她双肋疼得剧烈,被雨水呛了嗓子,声音有点哑,“虽疼,却不致命。” 男人恶狠狠地盯着她,片刻,“我真分不清你到底是惜命,还是不惜命。” 她不留余地的招式,可不像是一个惜命的人。 “遇见大人您这样的人,只有不要命,才能活命。” 雨露顺着细柳髻间的银叶滴落。 “那你还在等什么? “你去西北,为的是杀达塔人。” 她却冷不丁地道。 这不是在问他,而是笃定的语气,男人满面的狠戾倏尔因她的这样一句话而僵住,他猛地抬眼。 商队管事的一声“谭二爷”,以及他们将要送粮食去的方向,便已经让她猜出他的身份。 “我果然该杀了你。” 男人语气里满是森然的杀意,“怎么?你却要放过我不成?” 他话音才落,在他颈间的双刀顷刻收回。 “你……” 男人不敢置信,看她收刀入鞘,他却立即拾起手边的长刀。 “我的同伴已经走远,此处离驿站也不算太远,如今想要您性命的人不在少数,”细柳冷静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刀,“大人确定还要在此耽搁?” 此话一出,男人立时望向茶棚,果然那少年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他看着那女子走入茶棚,不多时便从里面抱出来一只狸花猫,她慢吞吞地将它放到随身的布兜里。 “你就不怕今日放过我,来日我再派人截杀你?” “大人与我素昧平生,岂知我的底细?” 细柳扯唇,“茫茫神州,大人何必费那个心力来寻我这样一个并不重要的人,何况您此去西北,鞭长莫及。” “你因为达塔人而放过我?” 男人见她转身真要走,便道。 细柳并未回头,“盼您兄弟二人多杀达塔人,早日收复万霞关。” 男人一怔。 大雨如瀑,他看着那女子单薄的背影,她一只手挡在猫脑袋上,腰间的银饰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谭二爷,咱们快些离开这儿!” 商队管事被人扶着勉强起来。 男人一言不发,一刀撑在泥地里,站起身,却听“砰”的一声,他瞬间回过头,只见商队管事身上竟有一个血窟窿。 又是“砰”的一声。 男人低头,发觉自己胸口也破开了一个血洞。 细柳转身,正见那位谭二爷魁梧的身躯骤然倒下去,一样东西从他袖中掉出,而火光在湿润朦胧的雨幕里闪烁,商队几人齐齐倒下。 细柳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上前,俯身去拾捡那物件。 此刻身披蓑衣,戴着斗笠的数人从暗处现身,他们紧盯着此间唯一清醒的活口,细柳当即转身施展轻功。 火光一闪,擦过她的肩。 细柳摔在官道的另一侧,那些人手持火铳正欲上前,却隐约听见一阵雨水也遮掩不住的马蹄声。 来的人不少,否则马蹄声不会如此真切。 第4节 他们近了! 为首的人远远一望,那女子倒在官道旁动也不动,他也没再命人去查探,立时一挥手,几人抽刀入了茶棚,再出来时,刀上都沾着血。 他们很快退去。 细柳此时才动了一下,她一掌撑在泥水里,却起不来身,雨势减弱,那批人马越来越近了。 细柳却没有多余的气力,她堪堪回头,隐约在雨丝之间,看见那一团骑马而来的人影。 麻烦大了。 她闭了闭眼,在心中叹气。 忽的, 道旁碧草蓊郁,忽然沙沙作响。 细柳睁眼的刹那,一只手从草丛里探出,迅速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了下去。 “赵大人,此处有异!” 骑马在最前头探路的一名捕快发觉满地死尸,立时回头大喊。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都是什么人?” 赵知县骑马上前,只见此间惨状,惊骇非常。 一时间,官道上人声马蹄声交错。 道旁连天的碧草之下,是一片长满了草木的低洼之地,细柳双手握在腰间刀柄,那只将她拉下来的手此刻正捂着她的嘴。 林间雨声滴答,她身边这个少年约莫十七,一身圆领锦袍沾了不少泥水,雾气里,他湿润的眉眼清澈干净,分毫不显狼狈。 青灰暗淡的天光里,他忽然松开她,拎住从她布兜里掉出来,浑身是泥的狸花猫,立时要去捂猫嘴,但见它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叫声。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雨势越小,越盖不住此间声息,官道上人声嘈杂,他眉眼略带焦急,看向细柳,谦声道: “……能否让它别叫了?” 第4章 寒露(四) 雨势虽减弱,却仍有连绵的沙沙声。 “这条路怎么跟舆图上的不太一样?” 细柳半睡半醒,耳边隐约有一道清润的嗓音低语,她堪堪睁眼,积在眼睫的雨露入了眼眶,短暂模糊了视线。 待如墨一般的山色在细柳眼中恢复清晰的轮廓,她浑身又是剧痛,又是无力。 “你醒了?” 忽的一道声音传来。 细柳浑身一震,这才惊觉自己在一人后背。 本能的,她迅速扼住此人的咽喉。 少年脊背明显僵了一瞬,他倏尔停步,稍稍侧过脸来,对上那样一双清冷的眼,顷刻的杀意毫不作饰。 “方才官府的人就在那条官道上,雨势一小,他们难免会顺着道旁去搜,而你昏迷,我便只能先带你去找一处蔽身的地方。” 少年说着,腾出一根手指轻敲了敲细柳的手背,也不恼,却笑了一下,“为了你和你的猫,我可颇费了一番力气。” 茶棚一战消耗了细柳全部的气力,她昏昏沉沉,沙沙雨露在耳,她的视线低垂下去,发觉她的布兜正斜挂在他身上。 那只狸花猫讨厌雨水,只在布兜里露出半个脑袋,蔫哒哒的没有动。 细柳盯住他那双眼睛,片刻,她的手忽然垂下去,指腹擦过他的喉骨,冷得他眼睫一动。 不像是装的。 “多谢。” 细柳嗓音沙哑。 “不必,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少年说着,又顿了一下,“只是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少年一边往前走,一边又问,“还有,那些人为何……” 他话未说尽,细柳半睁着眼,打断:“你又是谁?” “陆雨梧。” 他走在绵绵雨幕里,“秋雨梧桐叶落时。” 她的呼吸轻轻拂过后颈,陆雨梧说道,“姑娘是聪慧之人,若我真有心对你不利,又何必带你走这一程山路。” 细柳依旧不答,只是看着布兜里瑟瑟发抖的狸花猫,伸手安抚似的摸了一下,猫脑袋湿漉漉的,沾了她满掌水珠。 陆雨梧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侧过脸,才发觉她不知何时又闭起了眼,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于是他站着歇了口气,又朝迷蒙烟雨里去。 记在脑子里的舆图并不管用,陆雨梧早已不知道前面究竟是什么地界,不知走了多久,雨终于停了,日光初现,山径上的雾气也散去许多。 “快,你们都快些!” 年迈的老翁拄着拐,一双破履踩在泥泞里,招呼着后头的队伍跟上,“快别惦记着家里那些搬不动的家当,物件哪有命重要!” 他吆喝得口干舌燥,眼见推车陷在泥里半晌推不动,他回头才要喊人来帮忙,却冷不丁地瞧见一张陌生脸孔。 少年满额是汗,衣袂和脸上都沾了些泥,他身上还背着一个姑娘,老翁见那姑娘不省人事,右臂也不知是怎么伤的,凝结了一片血污。 “老伯,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陆雨梧好不容易寻到有人烟的这处,却见他们携家带口,又带着行装,各有各的惊惶。 “你是哪里来的外乡人?这个当口,还往这里来?不要命了?” 老翁拄拐走近,颤颤巍巍。 陆雨梧闻言却抬起脸,他往四周一望,远处白茫茫的雾霭没有散尽,隐约透出巍峨青山的轮廓,他立时问道:“前面可是罗宁山?” “你既知道罗宁山,就不该往这处来。”老翁说道。 永西有反民造反为匪,数月前有一支近两千人的叛匪冲破永西关隘,盘踞在这安隆尧县的罗宁山中,时时滋扰官民。 “舆图有误,我才错来此地。” 陆雨梧解释道。 “你背上这姑娘是怎么了?”老翁走近了几步才将她臂上的伤看得清楚些,那血肉模糊的,着实有些骇人。 陆雨梧叹了声,“路遇贼寇劫道,若非家妹会些功夫,只怕我兄妹二人如今已身首异处,我本想借贵地暂时安顿,却不知老伯你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听说昨儿山那头的村子被罗宁山里头的那些贼匪给抢了,钱米没了,人也杀了个精光……说不得他们今日就会翻过山头,到咱们这处来作孽,我们这是急着去避灾呐!” 老翁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前头有人喊:“村长,咱们快些走吧!” 那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到这会儿,老翁才发现方才在后头陷在泥地里的推车已经被那小伙子推到前头去了。 老翁点点头,再看向面前的少年,“你……” 终是有些不忍,他道,“看你背着个姑娘,太阳落了山也不知往哪儿栖身,要是那些贼匪一来就更不好了,先跟我们走吧?” “多谢老伯。” 陆雨梧弯起眼睛。 这些村民并非是举家搬迁,而是将自家紧要的东西都运到村落后面的悬崖上,但下过雨的狭窄野径十分湿滑难走,前面的老妪脚下一滑,陆雨梧迅速腾出一只手去抓她的手肘,稳住她的身形,他却一膝抵入泥水里。 老妪惊魂未定,转过脸来,颤颤巍巍,“小公子,对不住……” 泥水里的碎石硌得他膝盖生疼,陆雨梧摇头,温声,“您站稳。” 道旁林木繁密,背后的姑娘依旧不省人事,陆雨梧折下来稍粗的树枝给老妪撑在手里暂作拐杖,越是往上,草木越是茂盛,陆雨梧抬头,只见前面的人拨开浓密的草叶,赫然露出来一个崖洞。 有人点燃了火把,弯身进去没一会儿,一团黑云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声音刹那涌出,大家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蝙蝠。 洞口狭窄,但入内之后又十分宽阔,甚至被开凿出多个石室,或许是连着下了好几日雨的缘故,洞中阴冷潮湿,低洼处时有渗水。 在山径上被陆雨梧扶过一把的老妪帮着他将那位昏迷的姑娘放到铺好的干草堆上,又去将自己包袱里的一件粗布衣裳取来搭在姑娘身上。 陆雨梧轻声道谢,而后将布兜里的猫抱到怀里,又在布兜底下掏出来几个瓷罐,木塞一打开,苦涩的药香扑面,他从怀中取出银钱递给面前的老妪,道:“还请您替她上药,再寻一件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 老妪抬起脸,面前这少年衣摆沾着泥水,但衣襟却依旧洁净,乌浓的发髻整齐,而玉簪剔透,通身的气派与这阴暗脏乱的石洞格格不入。 少年起身抱着猫避出去,老妪方才回过神,活了大半辈子,她实在没见过手里这么大一锭银子,睁大老花眼端详片刻,才哆哆嗦嗦地收到怀里,借着石壁上燃烧的松明,她再看向干草堆里的姑娘,那臂膀血淋淋的,伤处与破损的衣料已有所粘连,着实吓人。 松油燃烧的味道充斥石室,纷杂的步履声隐隐约约,细柳满额是汗,倏地睁开双眼,入目是嶙峋石壁,晶莹的水珠悬在石棱,又一下子滴落在她身下的干草堆,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清醒了些,听见石室外步履声来来去去,还隐约有说话声。 她不由凝神,细听起来。 “以前咱们这儿出过大盐商,这个崖洞,本是他家里凿的,为的就是躲避匪患,多少年弃置不用了,要不是罗宁山里头来了那么一帮子贼匪,咱们也犯不着躲到这儿来……” 老村长在火堆旁长吁短叹,“那头的村子遭了劫,只怕贼匪顺着山路到这儿来也是迟早的事……” “听闻,永西总督坐镇云州,便是为了剿灭反贼,而今这些反贼占罗宁山滋扰官民,总督府就没有派兵围剿?” 崖洞潮湿阴暗,陆雨梧开口,嗓音泠泠,敲冰戛玉。 “小公子你也说了,那是永西总督,咱们这儿却是出了永西边界的,归安隆府管,咱们这儿的县官儿也不是没有给知府大人送邸报,但上头说了,永西要派兵来安隆府,那是需要那些大老爷们之间走个章程的,章程没定好,永西的官军就不能越界。” 老村长话音才落,一旁烤火的一个中年男人不由道:“谁知道他们那些官老爷要走多久的章程,如今只有县尊大人会派些人来巡视,只不过,他们也不是日日都来,毕竟咱们这里偏僻,路又不好走。” “知县多久来巡视一次?” 陆雨梧用拧干的巾子擦拭猫脑袋上结块的泥点子,忽然问。 “大约每隔六日来一回。” 男人答。 陆雨梧停下手中的动作,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声,“他们来时,可遇见过罗宁山的贼匪?” 中年男人与那老村长相视一眼,两人都摇头。 “知县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陆雨梧又问。 第5节 “是在五日前,”老村长端来身边人给的热汤,却没心思抿上一口,“但愿咱们能将明日躲过去,等到县尊大人他们来。” “村长您也不用太忧心,咱们村子里什么人也没有,就是个空的,那些贼匪就是来了,见不到人,又没有钱米,他们应该就会走了!” 一个年轻的庄稼汉子端着碗过来说道。 好些人听了,也连声附和。 “剿匪这事,咱们总归只能指望官府,就盼着那些官老爷们行行好……” 老村长哀叹一声,手中的热汤都快凉了,听见外头雷声大作,心知又要下雨,便起身张罗着让人去将才排过积水的缝隙堵上,免得夜里再有雨水渗进来。 细柳静默的在石室里听罢这番话,又听一阵步履声近,她想要起身却浑身无力,视线不经意一垂,落在床边那双男子式样的黑靴上。 外面火堆橙黄的光照在石壁上,映出一道影子,细柳看见那青衫乌发的少年进来,冷白眼皮褶痕舒展,浓而长的睫毛在眼睑底下投了两片阑珊的影。 他正看怀里抱着的那只狸花猫。 火光照见他筋骨漂亮的手背,上面交错铺陈着几道猫爪子抓出的血痕,狸花猫一点也不习惯他这个陌生人,一双圆圆的眼睛始终警惕地盯着他,嘴里不断发出威胁的声音。 但他却还敢用手摸一摸它的脑袋,捏着小半块糕饼,凑到猫嘴边。 它饿得很了,只嗅了嗅味道,就什么也忘了,低头就去咬糕饼。 陆雨梧弯唇,抬首望见石床上那女子面容苍白,双眸冷如静水。 而细柳却在看他天青色的衣袂底下,一双赤足。 倏尔,又四目相接。 “姑娘,要吃吗?” 第5章 寒露(五) 闷雷声滚,夜雨瓢泼。 燃烧的柴堆勉强驱散了些崖洞中的阴冷湿意,细柳伤重,浑身无力,起不来身,手里捏着半块陆雨梧方才递给她的糕饼,勉强抿了几口老妪喂给她的热汤。 干哑的嗓子这才好受了些,细柳轻声道:“多谢。” 老妪笑笑,踅身出去。 几个小孩儿挤在这间石室里,细柳抬眼,看着坐在石上的少年正将油纸包里碎掉的糕饼一一分给他们。 他气质温文,说话声音又好听,那些小孩儿一点也不怕他,一口一个“大哥哥”地叫。 一个站在后头,年约六七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才鼓起勇气,慢吞吞地去接他递来的半块糕饼,却被前面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小男孩儿截了胡。 小男孩儿飞快塞进嘴里,小姑娘睁大双眼看着他,脸颊鼓起来,眼圈儿一下红了,正要哭,面前却忽然又递来半块糕饼。 小姑娘抬起头,发现是躺在石床上的大姐姐,她看着细柳惨白的脸,忘了哭,也没有伸手接,脑袋耷拉下去,小小声:“姐姐吃。” 细柳不言,只将糕饼递入她手中。 油纸包里的糕饼分完了,围在陆雨梧身边的小孩儿们终于跑出去,陆雨梧掸了掸衣袍上细碎的饼渣,将小姑娘拉到火堆旁坐下,说,“吃吧。” 糕饼里裹有奶酥,小姑娘咽了咽唾沫,她咬下一口,看见趴在自己旁边的狸花猫,她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脑袋,也揪下一块给它吃。 细柳身上搭着的衣裳因为她方才的举动而叠至腰间,此时她方才注意到自己已换了身粗旧的麻布裙,怔愣一瞬后,她下意识去摸腰侧,刀并不在。 “你身上伤势很重,所以我请阿秀的祖母给你换了身她的。”陆雨梧手中捧着一只瓷碗,热雾上浮,晕淡几分他的眉眼。 小姑娘也抬起脸来说,“姐姐,你的衣裳脏了,我去看看阿婆给你洗干净了没有。” 细柳立时想起方才那位给她喂过热汤的老妪,想来她便是这小姑娘阿秀的阿婆,细柳才回过神,便见阿秀已站起来,往外面跑去。 石室内一霎寂静下来,火堆里偶尔有噼啪声。 外头雨大,有水顺着石缝渗入,石壁上潮湿一片,细柳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双足冷得像是没有知觉。 “你的双刀我就放在你身侧的稻草堆下。” 陆雨梧言毕,回头见她这样,“有此一遭,于姑娘而言当真是无妄之灾。” 冷不丁的,细柳听见这样一声。 她朝少年看去,正逢他往火堆里添入几簇柏枝,火焰“卒”的一声升高,散开,灼人的温度带着溅开的火星子迎面扑来,陆雨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仰。 扑面的暖意令细柳觉得唇齿间的冷似乎少了些,柏枝很快燃尽,火光回落,她撇了一眼少年被火星子烫红的脚踝,“公子不食人间烟火,亦遇无妄之灾。” “穿上吧。” 细柳没有太多力气,声音也轻:“反正我躺在这儿,到底只能浪费你一番好心。” 她指的是放在床下的那双靴子。 “等你能动了,自有不浪费的时候。” 陆雨梧又坐回火堆前,他避开大片柏枝,从底下抽出一根柴来,往火堆里一扔,却听身后女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尧县的枣树村,”陆雨梧抚平衣袂的褶皱,“对不住姑娘,是我的舆图有误,走错了方向,在你昏睡之时,我问过这些村民,他们说永西有反民为匪,如今正盘踞在罗宁山上,约莫两千人,可谓穷凶极恶。” 说着,他轻叹一声,“眼下我们只能在此暂避,却还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火光映照细柳一张苍白清癯的脸,波澜不显,“你既说他们是永西过来的贼寇,那么永西总督府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剿匪,总归是官府的事。” 陆雨梧听罢她末了那句,侧过脸来,眼瞳剔透,像温润的琥珀,“这话村长也说过。” “是吗?” 细柳扯了扯唇,她已不欲再说些什么,茶棚一别,惊蛰带花若丹离开的时机正好,若身后没有尾巴,他们一定是安全的。 惊蛰一定会在往燕京的路上等她,她必须尽快与他们会合。 心里添了一层焦灼,外头的人声雨声交错,细柳的眼皮越发的沉重,不知不觉,青衫少年挺拔的后背在她眼前模糊。 “这怎么就发起高热了?” “这高热可了不得!退不下来,烧坏脑子是轻的,就怕命也保不住!” “村长,咱们这儿也没个大夫啊,这可怎么是好……” 隐约间,细柳似乎听见许多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睁不开眼,反而陷入更深的混沌,也不知过了多久,冗长的漆黑开始化为晶莹的白。 大雪扑簌。 山枇杷树亭亭如盖,年约八岁的女孩儿一身簇新的袄裙沾了花粉雪水,湿答答的,一双手抱着树干,在树上瞪着底下头戴网巾,身着靛蓝道袍的男人。 他左边的眉毛被剃了个干净,一张清峻的面容铁青,厉声呵斥:“咱们家到底是谁教得你如此顽劣,给我下来!” “我不下去!我不要嫁给比我小俩月的爱哭鬼!” “这是父母之命,岂由得了你?” 女孩儿摇晃树枝,“您看着我母亲种的这棵枇杷树说,她也是愿意的么?” 男人满眼是散落的枇杷花,风声呼呼,他的怒容似乎稍有凝滞,半晌,“你们是指腹为婚,你母亲生前怎会不知?我与你母亲都是为了你考量,将来你嫁到他们家,会好过的。” “你愿意在上面待着,那就好好待着。” 男人一挥袖,底下的梯子很快被仆人挪走,很快院子里什么人也不剩。 天寒地冻,女孩儿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拗着劲不肯大声喊人,身上渐渐落了层薄雪,她浑身都冷极了。 仆人终于又搬来梯子,喊着小主子快下来。 她怎么都不肯理。 “圆圆,下来。” 这样一道稚嫩的声音落来,女孩儿下意识朝底下望去,雪地里不知何时立着那小少年,年约八九岁,穿着一身竹青圆领袍,领子上镶着兽毛,一张脸生得白玉无瑕,秀气极了,在底下正朝她招手。 女孩儿一见他,皱起眉,“我可以下去,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娶我。” “为什么?” “我不喜欢爱哭鬼。” “可是,” 小少年抿了一下红润的唇,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我没哭,你在哭。” 女孩儿摸了一把脸,“那是因为……”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从树干上掉下去,仆人们吓了一跳,惊声喊着,连忙朝树下跑去,小少年离得近,他几步往前,女孩儿掉下来,压着他一块儿摔倒。 所幸仆人们还没来得及扫雪,院子里积雪厚重,两个小孩儿满头满脸都是雪粒子,一个还在抓着另一个的衣襟说:“不许娶我。” “哦,”小少年被砸得晕晕乎乎,揉开眼皮上的雪粒子,望着她说,“圆圆,我们去吃八宝鸭。” 八宝鸭没吃成。 女孩儿很快发起热来,大夫来看过,说要退热,女婢换着湿巾子给小主子退热,去换水的当口,小少年掀开门帘,一边走进来,一边擦拭掉手上的雪粒子,他一到床前,就把手捂到她的额头上。 女孩儿被冰得瑟缩了一下,她慢吞吞地睁开眼,“你做什么?” 她躲开,才看见他一双手冻得通红通红的。 “雪有什么好玩的,把手冻成这样。” 她恹恹地说。 “不好玩。” 小少年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没一会儿又将手放到她的额头。 那种冰冷的温度破开纷杂的梦境,以一种湿润的,厚重的触感真实地落在细柳的前额,她双眼还未睁便率先攥住那只手。 睁眼,满室明光刺得她双目微疼。 片刻,她看清自己攥住的这一只手的腕底,青色的血管细致地覆在冷白的皮肤底下,一道犹如弯月的红痕清晰可见。 “姑娘?” 陆雨梧的声音落来,碎雨如珠,泠泠如磬。 细柳松开他的手,才见他手里握着一块湿的巾子。 他双眼微红,看起来湿润剔透。 细柳怔了一瞬,“你怎么……” “啊,” 第6节 陆雨梧抬手揉了揉眼睛,他原本冷白的眼皮又泛起一层薄红,“我错烧了湿柴,被烟熏了眼睛。” 难怪这石室里残留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她方才睁眼也觉得有些不适,但细柳盯着他的面庞。 尖锐的刺痛来得突然。 顷刻间,好似绵密的针不断戳刺着她的脑髓。 剧烈的眩晕令细柳双目不清,她更听不太清床前的少年关切的轻唤。 齿关打颤,细柳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此次紫鳞山赐予的药全在惊蛰手中, 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第6章 寒露(六) “县尊!所有尸体都在这里了,共四十二人!” 一名捕役快步走入茶棚内,俯身作揖,袍角的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卑职还在其中一人身上发现了此物。” 赵知县放下茶碗,接来他手中的印信,此时天色已经黑透,茶棚内烛火昏暗,那刘师爷立时又扶一盏灯来,请赵知县在灯下观看。 “谭……应鹏……”赵知县方才念出这三字,他立时“嘶”了一声,“劝之啊,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刘师爷在听清这三字的刹那,脸色微变,他放下烛台,从赵知县手中接来印信,他沾了桌角未干涸的血渍,在掌心一按,“谭应鹏”三字鲜红,赫然印在他掌中。 “县尊,大事不好!” 刘师爷避开捕役,凑到赵知县身边低声。 “你们再去搜,看看有无遗漏!”赵知县抬头将棚子里的几名捕役快手都打发出去,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复而看向刘师爷。 “达塔人今年春天又开始屡犯我大燕西北边境,陛下遂令大将军谭应鲲驻守西北……” 刘师爷的话还没说尽,赵知县登时一个激灵,他抓过刘师爷的手,“谭应鲲,谭应鹏……” 赵知县猛地冲出茶棚,外头的捕役快手们已将尸体摆放整齐,这雨下得太大,一具具尸体被洗去血红,变得肿胀发白。 一名捕役赶忙来给赵知县撑伞,赵知县却倏尔抓住他的衣襟,质问:“印信是在哪具尸体身上找到的?!” 捕役连忙指向其中一具。 雷声炸响,闪电频发,赵知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尸体应当是这些死人中较魁梧的一个,胸口一个血洞,十分骇人。 赵知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尧县县令,他自然没有那个机会得见深受皇上器重的谭家兄弟,可若那印信是真的…… 赵知县膝上一软,踉跄后退,在后头跟出来的刘师爷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他稳了稳身形,回头:“劝之,若他真是谭二爷,却死在我的治下……” “县尊莫慌,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这些尸体搬回,一方面,我们先搞清楚他的身份,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再想想该如何给上面写个札子。” 刘师爷宽慰道。 赵知县三魂丢了七魄,只点了点头,刘师爷一边扶着他,一边让底下人快些收拾尸体,不料雨幕里隐约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赵知县与刘师爷抬首望去,只见一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底下鳞甲泛光的兵士齐齐下马,踩着泥水奔来。 “尔等是何人?” 为首的那人未近,声先至。 捕役伞下的灯笼照见来人,赵知县看清那人的样貌,“原来是张巡检。” “赵知县?” 那身形高大的张巡检亦认出来这位县官大人,他一抬手,身后的兵士们齐齐收刀,接着他快步走近,抱拳一礼,“县尊大人怎会在此?” “啊……” 赵知县神色一滞,他自然不会告诉此人自己来此的目的,便借口道:“本是要去近处的村子巡视的,岂料在此地遇上这等骇人的命案。” 他继而反问,“张巡检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张巡检也不兜圈子,他大手一挥,后头的兵士立即提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瘦小男子,赵知县双手插在袖中看着兵士朝那男子的腿弯一踹,那人一下跪进泥水里。 “这是?” 赵知县看向面前的张巡检。 “县尊大人,这些死者中,有永西来的盐商,还有一些身分不明的贼匪,他们有的死于刀伤,有的死于火铳,是与不是?”张巡检侧过身,瞥向那几十具死尸。 赵知县心中生怪,脱口,“张巡检如何得知?” 张巡检回身,抬首指向那被绑缚着的男子,“县尊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便是今日这场灾祸里,唯一的活口。” “县尊大人面前,还不据实以告!” 他冷声喝道。 那身形瘦小的男子浑身一颤,连忙俯身,“县尊,县尊大人,小人家贫,故在山上落草,这茶棚本是我们兄弟支起来的,想着在道上劫几个钱花,哪知,哪知今日碰上了这等硬茬子,幸好小人趁乱跑了……” “这么说,这些盐商不是你们杀的?” 刘师爷在赵知县身旁,质问道。 “小人几个如何能有那火铳?那可是官府的东西……” 刘师爷怒声呵斥,“混账!你这意思是官府杀人?” “不敢,不敢……” 那男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忙道,“是个女子,是个女子使的火铳!” 女子? 乍听此言,赵知县立时招手,“来啊。” 后头的捕役当即捧着一样物件上前来,那是一柄沾满泥水的短火铳,赵知县将他递到那人的眼前,“你口中的女子,所用的可是此物?” “是!” 男人点头,斩钉截铁,“就是这个!” “好,” 赵知县俯身,盯住他,“你现在,便与本官好好说说那女子的样貌,年纪。” —— 松明在燃,石室里橙黄一片。 阿秀坐在石床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狸花猫,她仰起脸,“姐姐,它叫什么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吗?” 细柳看了一眼正用脑袋拱她手背的猫。 “为什么不呢?我们每个人都有名字,小猫也要有小猫的名字,”阿秀小声地说,“就像老村长家里的阿黄,大家叫它阿黄,它就会跑过来,它知道那是它的名字。” 细柳却因阿秀的话微微出神。 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细柳是刀的名字,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她捡来这只猫,也忘了要给它取一个名字。 “圆圆,我们去吃八宝鸭。” 忽然间,稚嫩的声音伴随模糊的画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那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她甚至想不起梦中所有人的脸。 只记得冰雪的温度,满掌的湿润。 细柳无法确定梦中所见是真是假,她抬起眼帘,那青衫少年正立在石壁凿出的烛台旁,油灯焰光跳跃,他认真地对着火光,修长的手指捻着线头,穿过针孔。 守在一旁的老妪见他轻松穿好针线,也不知笑着说了句什么,少年也跟着笑,随后将针线交给她。 忽的,他转过脸来。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视。 “陆公子啊。” 忽的,老村长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进来,又朝外面招招手,一个中年男人端着两只瓷碗,还冒着热气,连忙也跟进来,喊了声,“爹。” 陆雨梧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两只碗中是稀粥掺着晒干的菌菇。 “你妹子这会子醒着,就快给她用些粥饭吧,你也是,又是帮着我们排积水,又照顾你妹子,也没见你吃什么,”老村长眉目和蔼,“我们这乡野之地,还请二位不要嫌弃我们这些粗淡的吃食才是。” 妹子? 细柳盯着那少年。 “您言重,” 陆雨梧轻轻颔首,随即从那中年人手中接来一碗稀粥,又道,“我兄妹流离至此,多亏诸位襄助,我们二人才能暂时有个栖身的地方。” “这世道,你们也很不易,陆公子便不要这样见外了。”老村长的儿子是个很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子,他一笑,将另一碗也捧给陆雨梧。 “方才在外面,我见你们在煮一样东西,似是一种时蔬,竟有些好闻的清气,”陆雨梧却没有再接,对他温和道,“陈叔,我可否用一碗?” 陈安愣了一下,他一时心中生怪,怎么有人放着这金贵的粥米不用,但他目光落在这少年光滑的衣料,又觉得这生在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对没见过的东西有些好奇心也实在正常。 “安子,锅里还有没?有就给陆公子盛一碗来。” 老村长说。 “哎。”陈安应了一声,连忙转身。 陆雨梧将粥碗递给张阿婆,与老村长一块儿出去。 那张阿婆端着碗走到石床边,“姑娘,我扶你起来。” “多谢。” 细柳低声道,随后借助着张阿婆的手臂勉强坐起来些,被熬煮得绵软的稀粥入腹,她方才有了饿的感觉。 但垂眼,细柳透过碗沿,看见阿秀仰着脸,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喉咙动了又动。 “姑娘?烫着了?” 张阿婆关切的声音落来。 细柳咳嗽了两声,说,“我吃不下了。” 第7节 “你这才吃了几口?好歹再用些。”张阿婆面露忧色。 细柳摇头,“我真的吃不下,张阿婆,这半碗给阿秀吧。” 张阿婆拗不过这个面容冷,又寡言少语的姑娘,只好将剩下半碗粥给了孙女儿阿秀,外头人声隐约,细柳重新躺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她有些恍惚,听见步履声,她抬眼见陆雨梧端着一只瓷碗在火堆旁坐下来。 她看见他碗中是清淡的汤水,掺杂着些煮软的野菜和干菌菇,他好奇似的抿了一口,紧接着,细柳见他乌浓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薄薄的眼皮往上一折,那双眼正好与她相视。 那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野菜,若这些村民家中有足够的余粮,他们根本不会食用这种味道极其苦涩发酸的野草。 但细柳静默地看着他, 他也不过短暂一瞬,垂下眼睛,又试探着,抿了一口。 像鼓足了勇气。 “陆公子,这都是山里长的蓬草,没什么好吃的,”张阿婆理着针线,在旁说道,“我们这些人也是没奈何,那粥村长还给你留着呢,快别吃这个了。” 陆雨梧笑了笑,却并未说些什么。 细柳看着他握着双筷,还算从容地将那碗清水煮蓬草吃下去。 长夜更深,外头雨声阵阵。 石室里,隐隐的头疼,还有被那半碗粥唤起的饥饿使她一时无法安睡,外头的村民们大多睡了,石洞里颇为静谧,她翻来覆去,压得枯草窸窣作响。 “你饿了?” 陆雨梧的声音冷不丁地落来。 细柳循声抬眼,那少年抬起手背揉了揉疲倦的眼,压低声音对她说,“外面还剩了些蓬草汤。” 他也不等细柳答,起身出去好一会儿,才端着一只碗回来。 细柳自己撑着慢慢起身,接来蓬草汤,才发觉是温热的,应该是他在外面的火堆煨了一会儿的缘故。 细柳说了声谢,握起筷。 陆雨梧看着她低眉喝汤,不见一点异样,她甚至是面无表情地吃下一整碗的蓬草。 “不觉得苦吗?”陆雨梧问道。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在意它苦还是不苦,只要无毒,可以果腹,足矣。” 细柳淡声道。 外面的雨声似乎减弱了些,陆雨梧双手撑在膝上,“此地不算贫瘠,今年也不见天灾,若耕种得当,应该不至于少有余粮,难道皆因匪患所致?” “陆公子是哪里人?” 细柳却问。 “燕京人。” “初次离家?” “算是。” 陆雨梧颔首。 “公子生在繁华堆锦之地,”细柳将碗筷搁在床旁的石凳上,“自然不知沃野千里,其民也饥的道理。” 陆雨梧没有反驳,只用柴棍拨弄一下火堆,火星子飞浮,他轻垂眼睫,“那姑娘你呢?姑娘不动声色,已探得我几分底细,而我却连姑娘姓甚名谁都还不知,若村长他们问起,我又该作何解释?” 细柳泛白的唇微扯,“公子既能自作主张以兄妹之名做借口,又何愁再找一个借口自圆其说。” 听她打机锋,陆雨梧也不恼,只看着她缓慢地侧身躺下去,背对着他,石室里又静谧许多,唯有火堆里偶尔的噼啪声。 陆雨梧正欲靠着石壁小憩,石床上的猫跳下来,一跃到他膝上,他才摸了摸猫脑袋,却听那道清越的女声忽然落来: “细柳。” 陆雨梧抱着猫,先是一怔,随即微弯眼睛。 雨声不断,火堆渐熄,石洞的阴冷裹身,头痛症折磨得细柳几乎整夜未眠,她硬生生捱到洞中微有明光,才从干草堆底下抽出双刀。 细柳扶着臂膀起身,穿上放在床下的黑靴,将布兜搭在身上,抬眸四下扫视,才发觉狸花猫趴在那少年的膝头。 浅薄的天光顺着外头凿出的瞭望口铺了一层进来,少年淡青的衣袂随晨风微动,他呼吸很轻。 细柳步履极轻地走到他面前。 她俯身,将猫抱起。 陆雨梧觉得梦中压在自己膝上的石头消失了,但他疲倦到睁不开眼,直到有人轻拍他的肩,一声声唤:“陆公子!” 他睡眼惺忪,望见张阿婆的一张焦急的脸。 “你妹子不见了!” 张阿婆连忙道,“你看,这些怕是她给的。” 陆雨梧看了一眼张阿婆手中捧着的几片银叶子,他低头,发现自己膝上也有,他清醒了些,侧过脸,果然石床上已不见人,她的包袱和猫也都不在。 张阿婆念叨着,“陆公子,这雨还下着呢,她一个姑娘家,那么重的伤……” “您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寻她。” 陆雨梧起身。 小雨连绵,晨间浓雾潮湿。 天色尚且没有亮透,一队人马挤在山下的村落里,他们约莫有数百人,浸过桐油的松明在细雨里燃烧,照亮一张张陌生脸孔。 “这地方怎这寡水!” 一个皮肤较为黝黑的男人啐道,“一个人也不见,康二哥,他们难道迁走了?” 被称作二哥的男人约莫三十余岁,鼻骨低,肤色发黄,身材矮小,看起来不苟言笑,他抓着竹杆子砸摸一口旱烟,火星子在铜管里发亮,他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微眯,缓缓摇头,“原先咱们谁不是个良民?他们这点伎俩,你难道看不出?” “要真是迁村,这东西他们怎么会忘?” 康二哥一抬手,一粒粒的春种从他指缝中落到泥泞的地里:“阿勒,我们冒雨翻山走夜路过来,如果空手回去,大哥会不高兴的。” “他们一定就在附近,我们得找他们出来。” 第7章 霜降(一) 山间烟雨潮湿,天色青灰。 细柳一手扶臂疾步穿行林中,衣摆擦过枝叶时,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淌落。 倏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细柳眉梢微动,摸向腰间的刹那,她一个转身抽刀。 雨珠如粒,在刀刃上碰出清澈的声响,少年青衫湿透,尚还有些气喘,他垂眸盯住面前沾满雨露的剑锋,又看向细柳,“细柳姑娘这便要走?你的伤……” “我已无大碍。”细柳打断他,收刀入鞘,扶住左臂。 陆雨梧抬起眼,林间铺开散碎冷光,照见她弯眉如黛,两颊苍白,山间湿雾里,她乌黑发髻间银流苏微晃:“我与陆公子并不同路,便就此别过。” 雨珠积在眼睫,陆雨梧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刀,颔首,“既是如此,那我与姑娘便在此分道。” 他抬手递给她斗笠,“你走错了方向,听村长说从这里下山只有一条荒芜野径,即便是下去了,底下也横亘着一条青带河,并无去路。” 他抬手指向一侧,“走那里下去可通石径。” 细柳微怔,片刻后,她接过斗笠,颔首,“多谢。” 陆雨梧不言,等她转身融入雨雾之后,也没多做停留,很快便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彼时天色将亮未亮,四下昏暗。 而林间草木丰茂,周遭唯有细雨沙沙作响,潮湿的水气泛着砭人肌骨的冷意。 “啪”的脆响自脚下传来。 陆雨梧皱了一下眉,低头一看,将将被他踩断的荆棘干枯沾着些许暗红,但他的目光却蓦地挪向脚边,忽而一顿。 他方才路过此处时,似乎并没有这一地的残枝荆棘。 陆雨梧俯身,拾起一截油绿松枝来细看,见断处的切口似乎较为整齐,像是被利器劈砍所致,他立时伸手拂开地上的树枝,错乱的泥泞脚印映于眼底。 一双紧接着一双。 陆雨梧细看印子里的积水,手指探入摁了一下,积水并不重,他余光瞥向巨岩底下,草木摧折,不论是树干,还是岩石都有明显的划痕。 明显是攀爬过的痕迹。 心底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陆雨梧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山上一望,那上面只有一个崖洞。 细雨如丝,他隐约在苍翠茂林中窥见远处几点晃动的火星子。 瞳孔微缩,陆雨梧起身,迅速往上跑去。 闷雷破空,闪电将阴云撕开裂口,雨势陡然转盛。 “秀儿你听话,藏好了千万别出来!” 张阿婆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将孙女儿塞进干草堆的缝隙里,只听一记重响,她回头看见那一柄长刀血淋淋的,老村长倒在地上,后脑已经凹陷一块,汩汩地往外冒血。 “爹!” 陈安扑上去,但老村长在他怀里抽搐几下,瞪大一双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脑袋一偏,断了气。 陈安满手都是老父的血,他浑身发抖,猛地转过脸,一双憋满泪意的眼眶赤红,“你们这些畜生!” 抓住手边一块石头,他猛地起身朝前,一个身形高大的贼匪立时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陈安扑倒在地,只听“噌”的一声响,一柄刀落来,刹那削下陈安的右耳。 “啊啊啊!” 陈安痛得大叫。 那弯刀一转,刀背勾住他的颈子,皮肤黝黑的男人脸色阴沉,他正是那康二哥手底下的阿勒,“我再问你一遍,你们全村的钱米可都在这儿了?就这些?” 陈安痛得剧烈,双目涣散,颤抖着唇,“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报应?” 阿勒冷笑一声,“什么报应?如今这光景,早送你们去了那极乐之地,便再也不必在这世上白白苟且。” 话落,弯刀翻了个面,刃入血肉。 第8节 血溅了已经死去的老村长满脸,陈安被他们随手扔下,几人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盯住石室中的张阿婆。 因为阿婆挡在前面,阿秀并没有看见石室外面的情形,但只听声响她就吓得浑身发凉,透过干草堆的缝隙,她看见阿婆身子晃了两下,紧接着,忽然抄起一旁的柴棍,颤颤巍巍地冲上去:“你们这些天杀的!” 冰冷的刃狠狠穿透阿婆的腹部。 阿秀看见殷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尖往下。 “阿婆!” 阿婆的叮嘱忘在脑后,阿秀禁不住失声哭叫。 她扒开草堆,冲出去。 她的阿婆倒在地上,身上,嘴里都是血,阿秀一点儿也不敢碰她,只能哭着喊,“阿婆……” “秀儿……走……” 张阿婆一张口,血汩汩地淌,见那缠黑布头的人扬刀,她咬紧牙,翻身将阿秀压倒在地,阿秀抬起泪眼,那刀刃正落下来。 阿秀一下紧闭起眼。 却听“锵”的一声,她睁眼看见那人的刀锋落偏在了她与阿婆身侧。 阿勒不防自己的后腰被人重击一下,他吃痛一声,见自己的刀落偏了地方,他立时与身边的几人回头,却不料一捧草木灰扑面而来。 陆雨梧趁此机会绕过他们,去扶张阿婆与阿秀,但那阿勒虽双目虽模糊,却循声劈来一刀,陆雨梧躲闪不及,臂上被划了一道。 又是一刀横劈过来, 陆雨梧俯身去护张阿婆与阿秀,而忽的一道银光闪过,只听得一声痛叫,他转过脸,正见那人持刀的手腕已被一枚银叶刺中。 一道纤瘦的身影忽然而至,如一缕风扫过数人身侧,在陆雨梧与阿秀祖孙两个身前站定,斗笠边缘滴答着水珠,她侧过脸来,剔透的耳坠轻晃,“你不要命了?” 陆雨梧一张明净的面容此刻沾着些灰痕,衣摆满是泥污,凌乱的几缕浅发落在脸侧,明眼可见的狼狈,他将阿秀与张阿婆护到身后,抬眸与细流相视,惊魂未定,正欲启唇,却见那阿勒抹了一把眼睛,暴怒似的,大声喊道:“来人!都给我过来!” 陆雨梧见细柳立时转头,抽刀的清音一动,刀锋冽冽寒光。 不过片刻,在崖洞另一头的二十多个贼匪朝石室这边聚拢过来,阿勒抬起红肿的眼,视线在那一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年轻男女身上来回,他忍疼拔出腕上的银叶子,发号施令,“杀了他们!” 贼匪们一拥而上。 细柳单手抽刀,三步并作两步,往前一个腾跃,一刀劈下。 这些半路出家的贼匪多是凭自己一身的蛮力与手里的兵器,没几个会什么身法,众人一鼓作气冲上前,却被细柳一刀劈得散向两边。 一人横刀砍来,细柳迅速侧身躲开的同时,刀锋向上重击他虎口,他兵器落地的瞬间,细柳一跃而起踩在他后背,挡开迎面而来的几柄刀,扬手割破几人的颈子。 她手中刀再往下,刺穿脚下之人的后背。 再抬手,鲜血迸溅,惨声连连。 细柳身形灵活,犹如鬼魅,十数人不但一时难以近她的身,还反倒被她逼退至石室外,阿勒眼见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去,他心中惊骇,看准了几人正将她缠住,阿勒立时提刀杀去。 “姑娘小心!” 陆雨梧看着她身后。 细柳闻声回头,斗笠被迎面的刀锋劈落。 她一个后仰,刀柄顺势重击身侧一人的胸膛,闪身躲开阿勒,刀落入左手,刺穿另一人的腹部。 阿勒又是一刀劈向她。 细柳抽刀往上与之一抵。 阿勒是会些拳脚的,自跟着都老与康二哥起义为匪以来,他自然也是杀过不少人的,早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迎上这女子的一双眼,他竟有些胆战心惊。 阿勒假作攻势,刀往下一压,却又忽然抽身,大喝一声,“快走!” 他率先往洞口跑去。 细柳手中银叶飞出,跟在阿勒身后的几人倏尔倒地,阿勒回头,正见那寒光迎面而来,他心中一惊,忙抬刀去挡。 堪堪接了几招,阿勒终落下风。 一个不察,他被细柳踢中腹部,身形踉跄倒下去,细柳一刀挥下,他握刀的手被削断两指,同他的刀一同落地。 血流如注,阿勒捂手惨叫,他转身仓皇连滚带爬地往洞口跑。 细柳抬腿一踢脚边的刀,刀锋正中阿勒的后背。 外面细雨绵密,阿勒趴在洞口一动不动,身形挡住了整片天光。 石洞中忽然静谧下来。 片刻,陆雨梧见细柳进来,她手中握的那柄形如柳叶的刀几乎占满了血,被陆雨梧放到石床上的张阿婆艰难地呼吸着,她看着细柳走近,眼皮跳动一下,“求你,” 她抓着陆雨梧,嘴里因有血而声音含混,“求你们,带秀……走……活着……” 石壁上油灯在燃。 细柳垂眼,石床上一件黛紫的衫裙叠放整齐,破损处也都被细心缝补,洗得干干净净。 “您放心,我们一定带阿秀走。” 陆雨梧紧握住她粗粝的手。 张阿婆强撑着的这口气忽然就散了,阿秀像是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阿婆,阿婆还睁着眼,却一动不动了。 陆雨梧松开张阿婆,他抬手为她合上双眼,再抬头,石室外,老村长父子的尸体之下,鲜血蜿蜒。 灯火所见,满地死尸。 熄灭的火堆旁,几个孩童双目圆睁,定格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恐惧。 陆雨梧才起身,余光瞥见细柳身形一晃,他立时上前去扶,却不防她的后脑触到他臂上的刀伤,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却拧眉强忍住痛。 她的衣袂被鲜血浸湿,大约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尽数开裂的缘故。 “山下还有一批人在,他们若等不到这些人回去,必然要上来搜山。”细柳头痛欲裂,眼前模糊,她不该管这桩事,她分明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不论如何,她绝不应该折在这里。 疲惫与眩晕裹挟着细柳渐渐神思混沌,她有点看不清面前这少年,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陆雨梧,带我走。” 第8章 霜降(二)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 卧床的青年生得圆润发胖,右腿绑着夹板,他满额的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急的,不多时一双眼移向站在那儿的赵知县,他勉强定神,道:“赵知县,您衙门里的人到底派出去了多少?” 赵知县说道,“能派出去的,本县已经都派出去了。” 青年岿然不动,双目如炬:“赵知县,您须得好好想清楚这其中的利害,我实话与您说了,若我家公子在你尧县这地界有个什么闪失,莫说是我陆骧,便是您这位县尊老爷,只怕有十个人头也不够抵!” 赵知县心神一凛,额头上挂起豆大的汗珠,他赶紧道,“本县也去找!一定将陆小公子找到!” 陆骧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那么一点,“赵知县,不是我为难您,实在是公子若在此地出事,您与我哪一个又脱得了干系?劳烦县尊大人替我找个滑竿。” 赵知县面露惊愕,张口要说些什么,陆骧却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赵知县只得点头:“好,陆小哥你稍待。” 刘师爷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见赵知县出来,撑伞跟着他下了几级石阶才问:“县尊,里头那跋扈的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何以县尊您待他如此客气?” 赵知县抬袖擦了擦额边的汗:“你是想问,昨日本县冒雨出城要寻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京城里来的?” 刘师爷小心地揣度,燕京中的人物,又是姓陆,再看知县大人这般诚惶诚恐,魂不守舍……刘师爷浑身一震,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猛地抬头,“县尊,难道……” 赵知县颔首。 燕京陆氏,当朝首辅陆证,字闻道,两朝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位陆小公子若真是陆阁老的嫡孙,也难怪东厢房中那名叫陆骧的小子敢对赵知县如此无礼。 “那山匪话说清楚了?” 刘师爷听见赵知县问话,堪堪定神,忙回:“都问清楚了,画师也已经将那女子的画像画了出来。” 赵知县满腹郁郁,眉头拧得死紧,他舒展一只手掌,他握了那印信一晚,没松手,也没睡觉。 伞檐淌下来的雨水冲刷着他掌中残留的朱砂印痕,“我这小小尧县,何以一时间添了两尊天大的大佛,一尊死的,一尊下落不明……劝之啊,老爷我这心里头慌啊。” “县尊,谭二爷一事,您已写了札子给府台大人,再者您也不是没有靠山,您是府台大人提携的人,上面那些老爷们精着呢,如今既有人证,那咱们只需将那案犯捉拿归案,届时,您自有一番底气,府台大人总能拉您一把,眼下却是陆小公子这件事最为棘手,若陆小公子在咱们尧县有什么不测……只怕府台大人非但不会搭救,还会与您划清界限。” 赵知县一个激灵,一把夺过刘师爷手中的纸伞,快步冲入雨幕:“快!再多叫些人,赶紧随本县出去找!” 雨声繁杂,水气潮湿。 尧县的县城并不大,在沿河的迴廊里挤着不少躲雨的百姓,就着这阴雨天气,有人在廊里支起摊子,卖些散茶。 两名衙役在雨中疾行,至申明亭,一人提着浆糊桶,热乎乎的浆糊往上一刷,另一人赶紧将怀中的告示取出,贴上,随后两人又立即赶往下一处。 官差一走,百姓们赶紧往亭子里挤。 “此案犯名姓不详,籍贯不详,年约十七,腰佩双刀,杀庆元府盐商四十余人,身有重伤,县衙诏天下有能告杀人者,赏钱五百……” 被一帮不识字的百姓簇拥着的老秀才眯着眼睛一字字读出告示内容,末了“嘶”了一声,“天爷!一个才十七的女子,竟如此穷凶极恶!” “五百两?咱县衙这回怎这么舍得出钱?那可是五百两白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穿着补丁短衣,戴八瓣瓜皮小帽,身材瘦小,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听见“五百两”这三字,他眼冒精光,拍掉满掌的瓜子皮,灵巧地钻入人群,挤到前面,伸长了脖子问那老秀才:“老头儿,这上头真写着五百两?” 老秀才撩起眼皮瞥他,没搭理。 “乔四儿,这些年县衙通缉告示的赏钱都叫你挣了,这回这个赏钱可多,但你敢挣吗?”有人认出他,可不就是街东头那乔家小儿子么? “有什么不敢挣的?” 乔四儿笑嘻嘻地一把将告示揭下,“大家伙儿谁不知道,我乔四儿从不怕银子烫手!” “乔四儿!偏你手快是吧!” 见状,一个壮汉啐了一口,赶紧上去一把抢走乔四儿手里的告示,其他常在街上混的那些汉子也赶忙扎进人堆里去抢。 他们哄闹起来,其他百姓忙退开些看热闹。 离申明亭极近的茶楼上,靠窗而坐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他心事重重,眉眼不抬,而他对面坐的女子戴着帷帽,面容不清。 第9节 底下的动静不小,女子循声望去,白玉似的手掀开帷帽半边帘,半露一张春水芙蓉面。 茶楼小二过来添茶,见这位女客在瞧底下,他便也往底下瞥了一眼,然后笑了:“姑娘不像本地人,应该不知道他们那些人,也算得是咱们本地一大特色。” “此话怎讲?” 帷帽里女子的脸朦胧,一开口嗓音悦耳。 小二不由跑了一下神,一把拉下肩上的白巾子擦手,答:“他们这些成日在街上混的,咱们这县城里的大事小情,他们就没有个不知道的。这一个二个的,就专等着衙门的案子,上赶着帮衙门抓逃犯,毕竟一旦抓住,那告示的赏钱就够维持一家子一段时日的生计了,日子久了,我们大家就都叫他们‘衙门串子’。” 底下乔四儿正从一堆壮汉里往外钻,小二一根指头指向他,努了努嘴,“那个打头的叫乔四儿,他爹是县衙里的一个白役,家里两儿两女他爹一个鳏夫养得很是吃力,但幸亏他这小儿子乔四儿机灵得很,平日里跟人在街上混,有事没事就在申明亭盯告示,这些衙门串子里,就数乔四儿最是出类拔萃,这么些年,他没少帮衙门抓逃犯,得赏钱补贴家用。” 小二话音才落,底下乔四儿已经抢回了告示,灵活地从人堆里钻出来,他得意地一抬头,却正见对面茶楼上,女子帷帽被风轻吹,素纱微扬。 女子猝不及防与之目光一织,她本能地躲开他的注视,随即整理好自己的帷帽,背过身去。 乔四儿咂摸了一下,朝那些个串子们扬了扬手里的告示:“衙门贴的又不止这一张,其他街上的任你们去揭好了,咱们就各凭本事吧!小爷我渴了,先吃碗茶去!” 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进了对面的茶楼。 “惊蛰小公子,细柳先生也不知此时在哪儿,她会知道我们在县城等她么?” 楼上,女子整理好了帷帽,小二已经去别处添茶,她禁不住低声询问对面的少年。 “要往燕京去便必须要经过此地,她会来找我们的。” 惊蛰终于开口,“花小姐若是吃够了茶,我们便换个地方。” 这里人多眼杂,不好久待。 这厢乔四儿才往楼上走,听见上面木楼梯吱呀作响,他定睛一瞧,是方才在窗前那二人,少年年纪小,而那女子似乎比他要年长,但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他也不抬确定。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二人都是外乡人。 乔四儿一面往上走,一面用余光扫他二人,两方即将擦身而过之时,乔四儿像是绊了一下,踉跄前倾,撞向花若丹。 惊蛰反应迅速,一把将花若丹拉到身后,乔四儿一个踉跄,一把扶住木栏杆,手里的告示脱了手,轻飘飘落地。 乔四儿转过脸,望见少年腰间一柄佩剑,他抬起头,见少年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并不好惹,他便赔笑道:“这位小公子,我一时没看路,对不住!” 见少年没搭理他,乔四儿眉峰微挑,不动声色地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地上的告示。 在惊蛰身后的花若丹微微探身,素纱掀开一道细缝,她看清告示,心下一惊,嘴唇微动,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惊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绕过乔四儿朝楼下去。 乔四儿站在原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半晌,他不疾不徐地将告示拾起。 那素纱只掀开一道细缝,里面那张脸影影绰绰,他根本没看清楚,但也能感觉得出那应是一张美人面。 出了茶楼,花若丹忙低声道:“惊蛰小公子,怎么办?细柳先生被官府通缉,那告示上还说她身受重伤,小公子你说她……” 少年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花若丹对上惊蛰一双隐含戾气的眼,话音戛然而止。 “花小姐找上细柳刀,怎么却又不信细柳刀?我们既收了你的银子,就一定会将你完完整整地送到京城,决不食言。” 惊蛰冷声道。 “那,” 花若丹眸光微闪,她抿了一下唇,小心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出城,顺着原来的路去找细柳。” 惊蛰摸着腰侧用来防身,但他却并不擅长的剑,沉声:“我们一定要比官府的人更快找到她。” 秋雨连天,没有尽头。 枣树村的田埂湿滑,秋收已过,地里都是星罗棋布的稻子残梗,阿秀家有一块贫瘠的薄地,今年的稻子长起来,金黄金黄的,那日她趴在稻田里捉小虫玩儿,听见阿婆说今年的稻子长得最好。 那些稻子在田里长得满满当当的,风一吹,簌簌作响,好听极了,可是阿婆把它们收起来,就只有两个布袋子那么多,当晚阿婆煮了一碗新米供奉给灶神爷,阿秀半夜起来偷尝,米粒又香又甜。 阿秀再没见过那两个装米的布袋子,阿婆说,官差来村里收税,都收走了。 阿秀哭着往嘴里喂蓬草,晚上睡梦里都是香甜的新米。 雨滴打在阿秀木然的脸,她忽然松开陆雨梧的手,停下。 陆雨梧背着昏迷的细柳,察觉手中一空,他侧过脸,“阿秀,我们必须快些走。” 六七岁的小姑娘却喃喃:“这是我家的田。” 陆雨梧一怔, 他举目望去,满田残梗,枯黄破败,雨珠一颗颗顺着鬓发滑落脸颊,“阿秀听话,我们现在必须要离开这里,你细柳姐姐需要大夫,记得你阿婆的话么?她要你跟我们走。” 陆雨梧将身上的布兜取下斜挎在阿秀身上,那只狸花猫在里面,已是湿漉漉的,可怜极了,他重新握住阿秀的手:“路上便由你来照顾它。” 在枣树村宰耕牛吃肉的贼匪们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山上的异样,陆雨梧片刻都不敢耽误,背着细柳,牵着阿秀疾行在潮湿山雾之中。 细柳被冰凉的雨水唤醒了些意识,她勉力半睁起眼。 朦胧之中,是少年挺拔的脊背。 第9章 霜降(三) “小公子您请看,这拉车的马也是小老儿自家尽心喂养的,也算得膘肥体壮……” 年老的车夫口若悬河。 “行了,我不雇,直接买下来,你说个价。” 惊蛰无心听他吹嘘。 花若丹等在一侧,周遭除了纷杂的雨声,便是没生意的小贩子们聚在一处躲雨吃茶,他们闲来无事,便什么闲话也要说上一说。 “也不知是什么女贼,竟能一气儿杀死那么多人……其中莫不是有假吧?”有人忽然起了那申明亭告示的话头。 “我看应该不假,你没见那衙门里多少官差都遣出去了?连知县老爷都亲自去了,定都是去抓那女贼的!” 另一人搭腔道。 一时间,不少人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议论。 素纱帷帽之下,花若丹双眸微垂,手指轻捏袖口。 “发什么愣?” 惊蛰的声音落来,花若丹抬头见车夫已将马车赶出,她一言不发,踩着马凳上去,弯身入内。 若不是因为花若丹身为闺阁小姐,不会骑马,惊蛰才懒得买什么马车,还是骑上快马更为方便。 马车辘辘声响,帘子偶尔被风吹起,雨露斜飞,花若丹轻抬起眼,城门已在烟雨间只剩一道轮廓。 官道湿滑,车轮碾过水洼,马车颠簸一下,惊蛰听见车内女子受惊的声音,他眼皮也没掀一下,扬鞭拍马,马车几乎疾行。 他一双眼搜寻着官道两旁,荒草连天,而无林木,他这一路留下的紫麟山的记号,怕是都被这下个没完的雨冲刷干净。 什么鬼天气! 惊蛰烦透了。 路遇岔口,一阵山风吹来,大颗大颗的雨珠迎面砸来,惊蛰被雨浸了眼眶,视线稍稍一模糊,他闭了一下眼睛。 就在此时,身后一双手猛地推了他一把,惊蛰没防备,惯性使然,身体一个前倾摔下马车,手中没松的缰绳令他被疾驰的马车拖行一段,马车里的女子出来夺过缰绳,惊蛰在泥地里滚了一圈,抬头正见马车掉头往回奔。 惊蛰愕然一瞬,立时咬牙起身,快步去追。 花若丹紧抓住缰绳,回首之际,素纱帷帽落地,耳畔浅发飞扬,她强逼自己镇定一些,学着惊蛰扬鞭打马,却不料那红枣马引颈长嘶,扬起前蹄。 马车失衡,花若丹气力太小,一下摔入车厢中。 受了惊的马撂开蹄子往前狂奔。 花若丹抬起脸,前方烟雨迷蒙中,迎面一道影子初显。 自从茶楼错开之后,乔四儿便借来头驴子悄悄跟着他们,出于谨慎,他没有跟得太紧。 他正张望着前面的境况,却见一道身影从马车上摔下来,乔四儿不由错愕,紧接着又见那马车忽然转弯回头,拉车的马跟疯了似的朝他迎面奔来—— 乔四儿吓了一跳,见马车里钻出来个女子,却又被颠簸得摔回去,乔四儿吐出嘴里的狗尾草根:“乖乖!” 来不及多想,乔四儿将身上一大包豆渣扔了,翻身下驴,马车驰来面前之际,他迅速侧身躲开,一下抱住马颈子。 马一时更疯,扬蹄要踹,乔四儿一把抓住缰绳,身体随之往泥地里一滚,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用力扎入泥地的同时,他一双脚蹬住车轱辘。 一手抓着匕首柄,另一手绕紧缰绳,乔四儿咬紧牙关,一张脸憋得发红。 正在这时,惊蛰疾奔而来,他三两步上前与乔四儿一同用力拉拽缰绳。 车厢摇晃几下,堪堪定住,外面传来红枣马焦躁的吐息声,花若丹被粗糙缰绳擦破的手掌撑在木板上,她满鬓都是细汗,凌乱的浅发落在颊边,帘子忽然被人一把掀起,她迟了片刻,抬起眼。 风雨如晦,黑衣少年脸上沾着泥水,还有几道擦伤,他望向她的一双眼冷极了。 花若丹心脏陡寒。 乔四儿安抚过马儿,才大喘气地走过来,在少年身后探头望了一眼,里面的女子发髻乌黑,脸色苍白,一双杏眼水盈盈的,风姿可怜。 乔四儿几乎看直了眼。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乔四儿吃痛一声,踉跄后退两步,他扶住自己被飞刀擦伤的右臂,望向那黑衣少年,又是惊愕又是生气:“臭小子你恩将仇报啊?!” 惊蛰看他俯身去抽出地上的匕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小爷这儿没你想要的衙门赏钱,只有喂了毒的飞刀给你尝尝味。” 有毒?! 乔四儿浑身一震,他猛地看向那少年。 惊蛰轻哼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串子,衙门的赏钱你是挣不到了,听说你们衙门串子什么都知道,那你干脆就帮我认认路,若是做得好,小爷我不但给你解毒,还给你赏钱。” 不想遇到这等硬茬,乔四儿哭丧着一张脸,不待张口多言,惊蛰已然掀帘进了车厢。 他再回头一看,驴也跑了。 马车再上路,车夫成了乔四儿,车厢内惊蛰与花若丹对坐,二人之间一片死寂,好半晌,惊蛰忍不住:“花小姐跑什么?” “我不需要火上浇油的麻烦。” 花若丹轻抬起一双眼,那神情竟与她这一副柔弱的模样不太相衬:“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你看我这样紧,到底是将我当作雇主,还是另有所图?” 惊蛰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有点没转过弯来,这位一向娇弱爱哭的花小姐,说话明明还是那柔软腔调,怎么却让他感觉有点怪怪的。 惊蛰到底只有十三四岁,他并不能好好敛藏自己的情绪,干脆一撇脸,恶声恶气地道:“我却不是什么仁义之辈,你让我赚银子我才当你是雇主,要是让我白忙活,我可不答应!” “你要银子我给你就是。” 第10节 花若丹将包袱给他,“我知道这些不够我们此前说好的数,待我到了燕京,我会写家书让叔伯兄弟给你。” 惊蛰却掏了掏耳朵,“空口白牙,你当我傻?” 花若丹眼底生愠,又急又无助: “你……” 天色青灰,秋雨如荼。 那康二哥带着自己的一帮子兄弟追着脚印子往前,面前忽有一个岔口,他步履一顿,后面的兄弟们也都停下。 印子没了。 “康二哥,怎么两边的路都被树枝扫过?咱们该走哪边?”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弟兄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纳闷道。 康二哥脸色阴沉,下令:“分头追,若有发现,即刻鸣镝!” “阿勒是我的妻弟,也是你们大家的兄弟,谁也不能让他白死!都给我机灵点!” “是!” 众人应声,立时分成两路,各走一边。 而此时,陆雨梧已丢弃了那好大一扇柏枝,重新牵起阿秀的手,贼匪人多势众,即便他的障眼法有用,也不过是一时之效,他们必然分道追赶。 陆雨梧抬首,雨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蜿蜒山道尽头蒲草蓊郁,大片连天。 陆雨梧双眸一亮。 秋天蒲草结果,状如蜡烛,色赭赫,外有绒毛,一寸一寸点缀在足有人高的绿意之间,陆雨梧与阿秀穿梭其间,拨开最后一层细长草叶,赫然显露前面一道碎石浅滩。 “他们在那儿!” 一名贼匪粗暴地扬刀劈开挡人视线的蒲草,定睛一望浅滩对面,立时大喊。 其他人循声过来,果然见对面铺草拂动,似有人影,一人二话不说,先抽出身边人背上的一支箭,搭上弓射出。 “呲”的一声—— 箭矢擦过陆雨梧的身侧,飞入蒲草。 阿秀吓得摔倒在地。 陆雨梧回过头去扶阿秀,却是此时,又是一支箭矢破空袭来,刺入他的左肩。 陆雨梧一瞬踉跄, 后仰倒地。 细柳被压在一副身躯底下,湿热的温度淌了她满颈,她被这温度唤回意识,眼皮一动,睁开双眼,殷红的血液顺着穿透少年左肩的箭头滴落在她襟前。 “大哥哥!” 阿秀惊慌地喊他。 陆雨梧白皙的颈间青筋微鼓,他又浓又长的眼睫颤动,手指抵在唇边朝阿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我们快走。” 他强撑着起身,蓦地对上细柳一双半睁的眼睛,他仅是顿了一下,咬紧齿关背起她,又去牵阿秀。 尖锐的鸣笛声倏尔响彻天际。 另一条道上的康二哥等人瞧见了,在枣树村口的赵知县,张巡检一行人也看见了。 “何人鸣镝?” 张巡检神情一肃,转头去问身边人。 “卑职不知。” 那军士茫然摇头。 “县尊,咱们看看去?恐是罗宁山下来的那群贼匪!”张巡检看向赵知县。 赵知县本是顺着这条往南州方向的路来寻人的,却在半道上遇见这张巡检,他带兵从枣树村来,听他一番话,赵知县才知,枣树村一村人竟都死在山上了。 “这……” 赵知县的脸色有些怪,却也没能说出个“不”字。 那边康二哥带着人迅速赶了过去,拨开蒲草,他一双阴冷的眼扫视浅滩对面,问身边人:“追去了?” “让几个弟兄先去探路了,我怕您找不到。” “妈勒个巴子!”康二哥一把抽出腰侧的烟杆子狠敲他脑袋: “若几个弟兄够用,阿勒他们至于全死山上?!” 第10章 霜降(四) “都给老子追!” 康二哥扯着常年被旱烟熏透的嘶哑嗓子,一声令下,两三百号人齐刷刷钻入蒲草地,飞快越过浅滩,一脚脚踩得溪水激荡。 丛中蒲果被撞得摇摇晃晃,水露如滴散落。 对面亦是一大片蓊郁的蒲草地,穿过蒲草地,山木之间,金黄的秋叶稠密铺陈,潮湿的雨气不断挤压着陆雨梧的心肺,忽然尖锐的耳鸣袭来,他眼前一模糊,脱力之际,一膝抵入泥水。 “阿秀……” 他双手撑在地上,闭了闭眼,几乎是靠着一股毅力强忍下眩晕,侧过脸看向靠在他后背不知何时又紧闭起双眼的女子,泛白的唇轻启:“过来扶住她。” 阿秀赶紧上前去,但她年纪太小,而陆雨梧又几乎力竭,过程十分吃力,好不容易将细柳扶到一棵粗壮的老榆树底下。 雨声滴滴答答,而这样的脆声落在细柳耳畔却格外尖锐,她头痛得越发剧烈,本能地动了一下,靠在树上的身子一斜,眼看就要倒下去,陆雨梧见状,立即伸出手托住她的后脑。 这一瞬, 细柳睁开眼睛。 面前的少年一张脸苍白无瑕,半垂的眼睫沾染晶莹雨露,他左肩箭矢仍在,破损的衣料被血濡湿。 金黄的榆叶纷纷而落,细柳的视线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片荆棘丛生的陡峭密林。 “看来我们已无路可走。” 她开口,嗓音透着虚弱,却无波澜。 现下无论是她,还是身受箭伤的陆雨梧,似乎都没有办法带着阿秀从那片陡坡走出一条路去。 陆雨梧扶她靠在树上,他似乎也不剩什么力气了,随后亦靠坐在侧,一手顺势抵在屈起的一膝上,露出来白皙腕骨内侧那道弯月红痕。 “那就不走了。” 他说。 细柳循声看他,这样一个处处透着清妙文气的少年,此刻明明走投无路,一双眸中亦透初出茅庐的干净,他其实不算很镇定,竟也并无恐惧。 “姑娘身在江湖之中,应当不是第一次面临此种局面,”陆雨梧一面将手探入阿秀挎着的布兜里,一面道,“每逢此时,姑娘心中可有惧意?” “我唯惧事未完,心不甘。” 人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得多了,也就成了半个鬼,何况在细柳所有的记忆之初,她认知中的自己就已经残缺不全。 可他呢? 他应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可细柳看着他,却始终看不出他对于眼下生死之局的惧意。 “我老师曾言,人生惧,实非发于生死本身,而发憾。你有你的未完之事,而我远道至此,还不曾去到南州。” 陆雨梧的手从布兜中收回,掌中已握着零星几枚细长锋利的银叶。 但这实在太少。 “细柳姑娘,失礼了。” 他忽然道。 下一刻,他手指轻拂她湿润的鬓边,极轻的触碰令细柳一僵,耳畔细碎的清音轻响,她垂眸,那支银叶流苏簪握在他手中,细叶颤颤,闪烁微光。 “他娘的!人跑哪儿去了?” 六七个贼匪好不容易从茂盛的蒲草丛里钻出来,跑在最前面的光头手中提刀,四下张望一番,这林子里落叶堆叠,哪里还看得出什么脚印,他十分不耐地抓挠了一下脸颊。 “咱们往前面找……” 另一个身形魁梧些的汉子才接过话,话音还没落,只听突兀的一声脆响,明明他们几人脚下还未动,何来的枯叶脆声? 所有人立即循声看去,只见枝叶轻晃。 他们相视一眼,想也不想,一拥而上。 倏地, 尖锐利器刺入脚底,几人几乎同时痛叫,光头抬起一只脚来,他定睛一看落叶底下,银叶沾血,纤薄锋利。 几人慌里慌张挪向它处,却又无一例外地被扎穿脚底。 光头双脚被扎穿,痛得钻心,他一怒之下,一刀挥去拂开落叶,露出底下湿滑的泥地,他面色阴沉,几步大跨过去。 丰茂的草丛后是一棵秋叶金黄的老榆树,繁密的枝叶阴影底下,少年淡青衣袍沾染血污泥泞,左肩负箭,靠坐树前,静看着他。 其他几人迈着螃蟹步子挪过来,一见树下少年,他们当即就要跟着光头上前,却听少年忽道:“你们不怕?” 怕什么? 光头神情一滞,他们几人不约而同地往地上看去。 就在这时,康二哥带着人赶来,没有了落叶遮掩,他轻易发现地上的银叶,绕开过去,他烟杆子一敲光头后背,几人立时让开道来,唤他:“康二哥。” 康二哥被众人簇拥,没理他们几个,先是瞥一眼近前地面,金黄枯叶厚厚铺陈,片刻再抬头,一双阴鸷的眼盯住那不远处的少年。 康二哥作势抬步,却被那光头拦下:“二哥,当心草里有毒!” 康二哥斜眼看他。 “真的!” 光头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脚底的伤处此时越发瘙痒灼痛,十分难耐,“那扎脚的东西上不知抹了什么毒,我们几个都让这小子算计了!” 第11节 老榆树后草木扶疏,细柳在丛中抬眼一扫,几百号人在灰暗泛青的天色里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那为首之人一双眼窝凹陷得过分,更衬出一种恹恹的阴冷,他的目光犹如蛇信,细柳顺着他的目光移向树下,少年背对她,晶莹的雨露顺着他乌浓的发髻一颗颗滴落,滑入后颈。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抓住她的指节,细柳勉强转过脸,阿秀正紧紧盯着丛外,一张稚嫩的面容满是惊慌害怕。 “你的这几个弟兄已经中了剧毒。” 陆雨梧开口,语气几分漫不经心,“若无解药,一时三刻,定然毙命。” 光头几人霎时哆嗦一下,随后不约而同,颤颤巍巍地望向康二哥。 康二哥单看他们煞白的脸色,发乌的嘴皮,便知道这小子并非在说假话,他嘶哑着嗓子,“你想怎样?” “让你的人后退,你过来拿解药,”陆雨梧说着,不动声色地将一手贴向地面,他注视着康二哥面上阴晴不定的神情,“你不敢?还是这几个弟兄的命,你根本不在乎?” “放屁!” 康二哥冷笑一声,深深看了那少年一眼,当下迈步往前。 这时,毫无预兆的,站在一旁的光头轰然倒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秃子!” 在他身边的几人慌忙叫道。 康二哥几乎头皮一麻,他才迈出去的脚飞快收回。 他娘的!要是给老子也毒成这样可怎么办? 剩下中了毒的那几人也相继倒下,贼寇之间好一阵兵荒马乱,此时陆雨梧贴在地面的手似乎感受到隐隐的震动,他没抬眼,再开口:“他们时间不多了,你果真见死不救?” “小子,识相的赶紧将解药交出来!否则,老子今日定要你生不如死!”康二哥厉声大喝。 “可眼下生不如死的却不是我。” 手掌之下,震动越发明晰,陆雨梧语调拖长,“值此县令巡乡之期,周边巡检司亦有巡兵往来盘查,你们猜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 康二哥面上的阴狠神情一滞。 大家的注意力本在那几个中毒倒地的弟兄身上,却听这话,众人之间有一瞬鸦雀无声,一人拍了一下脑袋,凑到康二哥面前:“二哥不好!今日确是……” 康二哥一记狠瞪使他将剩下的话咽到肚里。 枣树村算是个偏僻处,无论是县令还是巡检司,他们的人要巡视到枣树村应该都在晚些时候,大约晡时,故而按照他们原本的打算,他们合该夜里,或今早上就返回罗宁山上。 但阿勒和几十个兄弟死在山上,康二哥一时气昏了头,哪里还记得什么县令巡乡的日子? 这个小子, 是故意乱钻捷径,好引他们靠近官道! 一时间,康二哥脸色更为沉重,心里也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此间秋雨沙沙,天边雾霭沉沉,凌乱的马蹄声犹如闷雷一般,一声大过一声,康二哥赶紧回头,只见一重重浓影正飞快地压过来。 正在这时,风吹雨斜,细长如丝的草丛阑珊而动,康二哥忽然瞥见一片衣料,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烟杆子掉了个头,细长的针“呲”的一声飞出。 尖锐的耳鸣恰而暂止,细柳拥有一个常年浴血的杀手的敏锐,她左手抽刀一抬的刹那,一道身影扑来。 尖针抵擦刀刃,“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雨露顺着少年线条流畅的下颌滴落,他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将阿秀揽住,左肩又有鲜血渗出。 山雨声声,四目相视。 不过瞬息,细柳摘下他襟前露出半片的银叶,一手挡开他翻身而起,用尽仅剩的气力迅速飞出银叶—— 纤薄的银叶正中康二哥的虎口,他手一抖,烟杆子落地。 康二哥一怒之下抽来身边人的刀,双足在一旁的树干上借力一跃,腾空扬刀劈去。 正是此时,凌乱的马蹄声在渐弱的秋雨里渐近,一支利箭自身后破空而来,康二哥踅身以刀去一抵,他瞬间摔落在地。 康二哥在地上滚了一圈,方才发觉堆叠的落叶之下根本就没有什么陷阱,不过是那少年虚张声势。 但此时他却无暇他顾,因为衙门里的官差和巡检司的军士都来了。 “兄弟们风紧!扯呼!” 康二哥只粗略看一眼他们的人数,当即起身大喊,一时间众人惊慌,赶紧跟随在康二哥身后,往那片荆棘林坡上跑。 “都给我追!” 那骑在马背上的张巡检见此,当即下令。 陆雨梧陡然卸力,轻轻喘息着,身边有马蹄掠过,他抬眼见那张巡检弃马掠上陡坡,率领数名军士钻入密林。 衙门的捕手快手们也紧跟上去。 而那身着官服的赵知县在后头姗姗来迟,正了正官帽,踩着泥泞往前走了几步,不知听身边的师爷压低声音对他说了什么,他怒斥:“那就让他们别追那么紧!你明知道……” 他忽然瞥向一旁丛中,话音戛然而止。 他对上那陌生少年的一双眼睛。 但丛中原来不止这少年,他身侧一个女子亦与他一般浑身是血,已不省人事,还有那六七岁的小姑娘肿着一双核桃眼,正惶惶不安地看着他们。 赵知县因方才险些脱口的话而脸色微沉,他还未张口质问,却听得后头传来一道声音:“公子!” 赵知县与刘师爷齐齐回头,见那陆骧根本不顾自己摔断的一条腿,急忙拄着一支竹杖,一瘸一拐地挪过来。 “公子!” 真的看清楚少年的脸,陆骧神情激动,却见他左肩竟穿透一支箭矢,他脸色陡变,扔了竹杖,扑通一声跪下去,“陆骧有罪,未能保护好公子!” 赵县令与刘师爷二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与此同时, 惊蛰、花若丹、乔四儿三人悄悄藏在不远处,他们是半道上偷跟着官兵过来的,惊蛰眼力好,他认出地上的银叶。 “细柳就在这里。” 惊蛰抬眼,顺着县令几人视线的方向,那里草木之深,在他的角度,并看不清其中情形。 “陆骧,你起来。” 陆雨梧声音虚弱。 那赵知县与刘师爷连忙上前去想要扶起陆雨梧,赵知县手忙脚乱,生怕碰到这位陆小公子身上的伤,“下官不知陆小公子来我尧县,害陆小公子遭逢此劫,真是该死!” 刘师爷紧跟着扬声喊人:“快去找一架马车来!再让人赶紧去请大夫!一定要快!” 他话音才落,视线不经意落在一旁昏迷的女子脸上,他猛地一顿,画师画出那女贼的画像之后,县尊大人没看,但他却是认真看过的。 再看她腰间双刀…… 刘师爷抬头,“县尊!这不就是那女贼么!” 惊蛰虽看不清丛中境况,却也听见那师爷的这一声,霎那间,惊蛰从怀中掏出飞刀,正欲掷出,却被乔四儿与花若丹齐齐按住手。 “你们做什么!”惊蛰眉眼生怒,“串子,你不想要解药?想死吗?” “要是您现在贸然动手,我岂不是死得更快?” 乔四儿苦口婆心,“小爷爷,您听我一句劝吧,要救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 花若丹在旁不说话,只是按住惊蛰的手没松。 那边赵知县才听师爷这话,他精神一震,当即扬手,“来啊!给本县将此女拿下!” 陆雨梧勉强借着陆骧手上的力道坐起身,抬眼一扫那些作势上前的差役:“赵知县,请你的人住手。” “她有任何事,你须先与我说清。” 第11章 霜降(五) 连下多日的秋雨终于停歇,天气似乎也更凉了些,赵知县穿着官服站在院儿里竟觉得有些冷,但他根本没工夫回房去加件衣裳,只瞧着那些在檐廊底下站了整齐两排的侍者。 他们皆着深黛窄袖圆领袍,腰间有皮革镶银束带,无一不佩剑,无一不神情肃穆,赵知县单看他们那一身卷云暗纹的绸缎料子,便不由在心底感叹燕京陆氏,竟连家奴都如此不同。 赵知县正往那房门口张望着,此时那被临时叫来扫院中积水的白役“唰唰”扫到跟前来,喊了声:“县尊您抬抬脚。” 赵知县有点烦,但还是往旁边让了几步,正巧刘师爷从月洞门那边过来,赵知县一见他,便将他扯过来,压低声音问:“那女子醒了没有?” “并未。” 刘师爷摇摇头,“我来正是想问问县尊,是否要给那女子请一个大夫瞧瞧?我看她伤得重。” 赵知县摸着胡须道,“本县原本是想着,此女既然被咱们拿住,如今就在大狱里头,咱们又有那山匪的供词,那她醒不醒的,说不说话也该没什么大的干系……” “不可啊县尊。” 刘师爷连忙道,“若是小案,这自当是没什么干系,可如今死的,却是那谭二爷啊!” 那是何许人物? 谁不知晓那谭氏兄弟深受当今圣上宠信?谭应鹏不明不白地死在尧县的消息送至燕京之时,圣上必定不会轻拿轻放。 “此案分毫马虎不得,仅有那山匪的供词还不够,这女贼招认才是重中之重!” “你说得是啊劝之,” 赵知县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方才在青石滩那儿陆小公子说的话么?陆小公子似乎与那女子关系匪浅。” 即便赵知县没往刘师爷说的那一层意思上想,但就眼下来看,就冲这位陆小公子,赵知县也晓得自己不能按着自己以往那一套来。 “只怕陆小公子还不知此女的真面目,待他醒来,本县与他明说就是。” 其实在青石滩那儿赵知县就要回话的,但还没来得及,那陆小公子便人事不省。 这边赵知县与刘师爷两个正说着悄悄话,忽然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一响,赵知县与刘师爷齐齐抬头,只见陆骧拄着拐,送那康福堂的老大夫出来。 赵知县与刘师爷连忙过去。 老大夫一见赵县令便作揖:“县尊老爷。” “里面公子怎么样?” 赵知县询问道。 “箭矢已经取出来了,血也已经止住,只是公子脚上伤口太多,老朽清理了许久,所以颇费了许多时辰。” 老大夫如实回答。 第12节 赵知县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来一张银票要给他,一名黛袍侍者却忽然以手中剑柄抵住赵知县递银票的手:“知县大人请不必如此。” 这些侍者无一不年轻而五官周正,神情也几乎都很疏冷,譬如赵知县面前这位,对他这个官老爷也没多点温度。 “赵大人,好意心领。” 陆骧说着,将一锭金元宝递给老大夫,大夫忙作揖道谢。 赵知县只得讪讪收手,他如何不明白这种毫不委婉的拒绝实则是陆家一向对外的态度。 有时候“讨好”这二字也是很难做的,人若不愿,你连讨好的机会都没有。 赵知县又道:“那,本县让人带着大夫去写方子抓药。” “多谢大人,但也不必,我去便好。”那侍者声音毫无起伏。 赵知县脸上险些挂不住,只得又默默收回自己准备招底下人过来的手,让开条道,目送侍者与那老大夫并肩离去。 再看檐廊里,两边二三十余名侍者立如松柏,那道房门已闭,赵知县一时犹豫,不知是该在此,还是该走。 陆骧回到房中取出香丸,在双耳炉中点燃,床上陆雨梧朦胧中嗅到这冷沁微苦的味道,有一瞬他以为自己身在京郊的“无我”书斋里,但睁开眼,是陌生的靛青纱帐。 “公子您醒了!” 陆骧回头见此,当即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到床前去,他弯身一面小心翼翼扶起陆雨梧,一面对外面喊:“来人。” 赵知县本打算走了,却听里面陆骧的声音,他看着一名侍者进去,便上前道:“可是公子醒了?若是,快请通传,本县有话与公子说。” 门前的侍者却道:“请大人稍待。” 他没动。 赵知县与刘师爷相视一眼,心里暗自气闷得很。 房内,陆雨梧抬眼看着那进门来的侍者,“陆骧,祖父他已经知道我不在书斋,而在此地,是吗?” 少年嗓音有些哑。 “是,公子您失踪,属下又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实在心急如焚,所以传了信给他们,”陆骧跪下去,“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陆骧万死难赎此罪!” 这几十名侍者与陆骧一样皆出身无我书斋,多年常伴陆雨梧身边,陆骧自摔断了腿后,便传信出去,今日赵县令等人带着受伤不醒的陆雨梧回来县衙不久,他们这些人便匆匆赶到。 “若不是你一再阻拦我去南州,我也不会在此地与你分道。” 陆雨梧一手轻扶在左肩,他接过那侍者递来的热茶,垂眸看着陆骧,“你起来,既受了伤,就该好好珍重自身,不要再跪。” 陆骧称是,由身边那名侍者扶着站起来,他小心地看着陆雨梧,茶碗里浮起的热烟晕淡少年眉眼,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道:“公子,如今阁老已经知道,我们还是回京去吧。” 他原以为公子只是暂时出游,所以才敢跟着公子出来,哪知公子越走越远,他作为侍者,却不敢违背,只好半道上给书斋传信。 到了尧县这地界,陆骧方才明白过来,公子哪里只是简单出游,他分明是要直奔南州! “南州已近,我绝不会在此时回京。” 陆雨梧抿了两口热茶,嗓子好受许多。 “公子……” 陆骧面露焦急,“不过是一个已经疯癫的犯官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足为信,他说在往南州的货船上见过周家小姐,周家小姐就一定在南州吗?何况这都已经七八年过去了,那周家小姐说不定已经……” “陆骧。” 陆雨梧只一声,陆骧刹那断了话音,不敢再往下说。 “周家一十三口是你与我一同收葬的,”茶烟缭绕里,陆雨梧凝视他,“你我都知其中并无盈时,那时我便在周世叔墓前立誓,我一定会找到她。” 陆骧如何不知呢? 他比公子大了八岁,当年公子才八九岁时,他也有十几了,周家遭逢大难,周大人与家仆一共十三口人的尸首无人收殓,还是公子用光自己所有的压祟钱让他去买了个方便才全了周大人身后的尊严。 “公子,可是人海茫茫,你们相别数载,人面已改,万一找不到呢?” 陆骧不禁问道。 “所以我才任何消息都不能放过,” 陆雨梧看着他,“你也知道祖父对我并无期望,我不仕,自然一生闲散,我有的是时间找到她。” 陆骧听闻此言,不由眸中一黯。 他跟在公子身边最久,在周家蒙难前,公子曾是名满燕京的神童,但在那之后,公子入“无我”书斋至今,无人知晓陆阁老唯一的嫡孙身在何处,更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公子……” 陆骧开口还想再劝,却听陆雨梧道,“对了,与我一道的那位姑娘呢?她的伤势如何?” 姑娘? 陆骧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赵县令说,那女子是杀官道茶棚中四十余庆元府盐商的真凶,应该已将她下狱。” “什么?” 陆雨梧一瞬撑起身,牵动了左肩的伤处,他拂开陆骧伸来的手,稳住声音,“你也不拦?” “是属下的罪过。” 陆骧低头,他当时只着急公子的伤势,根本无暇他顾。 “快去请赵县令。” 陆雨梧将茶碗给了一旁的侍者,说道。 侍者领命,出去将在外头干站了许久的赵知县请了进来,赵知县甫一入内,便嗅到一味若有似无的清苦香味,再细嗅之下,竟还冷沁回甘。 他这个当县官儿的,自诩有些见识,但往内室走的这会工夫,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香。 “公子。” 进了内室,赵知县方才站定行礼,却听那位年约十七的公子道,“敢问赵县令,你何以断定那位细柳姑娘便是杀庆元府盐商的凶手?” 赵知县愣了一瞬,连忙解释,“公子有所不知,此案并非本官胡乱臆断,而是有人证指认。” 哪里钻出来的人证? 陆雨梧轻皱一下眉,道,“你有人证指认她有罪,我亦敢作证她无罪。” “什么?” 赵知县小心抬头,只见那少年神清骨秀,一张面容苍白,他心思转了几转,想着谭应鹏的死,他一脸为难道:“公子,此女所犯实在是重案,下官怕是不好……” “赵县令误会了,我不是要你因我而对她徇私。” 陆雨梧打断他,“我为她作证,是因为我当时也在那里,我亲眼所见杀人者另有其人,而非她。如今她身有重伤,不能在牢狱久待,还请你先放她出来。” “她的清白,我来证。” 阴云早散,天边出了太阳,薄薄的一层光根本照不到县衙的牢狱里,惊蛰与花若丹跟在乔四儿的身后越往里走,里头越暗。 “乔老哥,”一个狱卒从那头过来,打眼一瞧前面的人是僚友乔忠,便打了声招呼,再看他后头,“这不是四儿吗?来帮你爹看大牢啊?” “是啊钱叔,我爹这两天不是老寒腿不爽快么?我干脆替他两天。” 乔四儿挤出来一个笑。 按理来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替的,但衙门串子不一样,他们中多是家里有人在衙门做事的,若差事上出了岔子,他们人也跑不了。 “这两个……” 那钱狱卒见乔四儿身后还有两个,但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他也没看清脸。 “哦,我两个串子兄弟,我们一块儿省得无聊。” 乔四儿说。 那钱狱卒一下露出个了然的笑容,“你们一会儿吃酒叫上我,我先去撒泡尿。” “好嘞!” 乔四儿爽快应声。 这牢里的狱卒就没有不认识乔家父子的,乔四儿机灵,会来事,为了当衙门串子赚赏钱,他跟衙门里的人非常相熟,连县尊也赏过他东西,这么些年,他跟着那些捕快学了不少招式,他能赚得最多的赏钱,除了是他脑子灵光以外,还因为他还有些拳脚功夫。 乔忠很是沉默,往里走的时候,多是乔四儿在与那些狱卒搭话,打发他们,他满额都是汗,到了无人值守的拐角,他才转过身看着作狱卒打扮的惊蛰与花若丹,颤声道:“咱们说好了,见一面那女贼,你就把我儿的毒解了。” “少废话!” 惊蛰冷声。 乔忠与乔四儿领着他们到了一道牢门前,惊蛰借着昏暗的烛火定睛一看,里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这几日雨下的渗了不少水在地上,那女子蜷缩在其间,浑身在细微的颤抖,双手抓着枯草,泛白的指节在不平整的地砖上擦出密密麻麻的血口子。 “细柳!” 惊蛰喊了一声,立即抓过乔四儿衣领子,“开门!” 乔忠赶紧开了门,惊蛰一下跑进去,他俯身连喊几声,不见细柳有反应,他见她痛得颈间青筋微浮,他方才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花若丹在牢门外,看着惊蛰急忙从衣襟内取出一只小巧的紫玉瓶,倒出来一粒朱红的药丸送到细柳没有血色的唇缝。 “细柳!” 惊蛰又唤她。 他的声音落在细柳耳畔,化为尖刻的耳鸣,刺得她更加头痛欲裂,但也许是因那药丸一向对她最为有用,片刻,那种近乎要将她撕碎的痛骤然减轻。 她睁开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 “细柳,你怎么了?还是疼?” 不应该啊,这药是山主亲自交到他手中的,不该有错,惊蛰又喊她:“细柳!” 他这个人分明就在近前,可细柳却觉得他的声音十分渺远,她像个被挖空双目的人,眼前却并不漆黑,而是漫天纷扬的白,她忽而喃喃:“圆圆……” 什么圆圆? 惊蛰不明所以,他忙道:“你说什么?” 晦暗的烛火照着细柳一张惨白的脸,耳畔浅发湿润凌乱的贴在她脸侧,近乎茫然的,她干裂泛白的嘴唇翕动:“圆……” 话音未落,眼前漫天晶莹的白忽然朝她压来,压得她心肺剧痛,她猛咳出血,眼前发暗,惊蛰连声的叫喊仿佛离她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第12章 霜降(六) 房中寂静片刻,赵知县偷偷再将床上白襟宽袖的公子打量一番,此时刘师爷虽不在侧,但赵知县毕竟也算得是个老官油子,不消一会儿他小心试探着开口:“不知公子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为那女子作保?” 第13节 “陆骧。” 陆雨梧看向侍立在侧的人。 陆骧立时明白公子是何意,他脸色微变:“公子……” 陆雨梧抬眸看他,神色淡淡。 陆骧当即止住声音,抿起嘴唇,低下头去,从怀中取出一枚质洁如雪而血斑彻骨的玉璜,他并不说话,只是拄拐到赵县令近前,向他一示。 赵县令定睛一看,只见那玉璜形如弯月,两侧镂雕出廓凤鸟,中有漆金小字——“昆仑之丘,其器永昌”。 大楚无人不知,先帝曾得一枚汉代玉璜,相传其玉出自昆仑,乃汉高祖祭天所用六器之一。 时值先帝即位不久,陆证初登首辅之位,先帝将此玉璜赐予陆证,等同于默认陆氏得昆仑之器而永续其家族之昌。 如此无上殊荣,普天之下,唯陆氏一族尔。 认出先帝御赐圣物,赵县令一下子跪下去,顿首,“下官明白。” 赵知县弯身出去,陆骧隔着帘子看那房门一开一合,他再回过头来,犹豫了片刻,还是禁不住道:“公子,此玉璜轻易不能示人……” “我知道。” 窗半开一道缝,雨后湿润的草木芳香随风拂来,一名侍者端着药碗掀帘入内,陆骧连忙上前往陆雨梧身后支了软枕,陆雨梧接过药碗,汤匙轻碰碗壁,他复而开口,“当日我就在场,她是否杀人,我再清楚不过,何况若非她相救,只怕我早已与枣树村中一干人一起死于山野。” “话虽如此,可……” “陆骧,” 陆雨梧打断他,“便是祖父在此,我亦有我用这玉璜的道理。” 陆骧闻声,拧眉半晌闷道,“那赵县令分明是故意作出那为难模样!他知道这山芋烫手,只有扔给您,他才能独善其身!” 那女子惹的官司若不复杂,若没有什么大的牵扯,那赵县令必定上赶着讨好,又怎用公子开口? 话至此处,陆骧又懊恼道:“若不是属下腿伤不便,又生怕公子遭逢意外,这才不得已在那赵县令面前透露身份……他可真是一条滑泥鳅!” 陆雨梧苍白的面容上没什么神情波动,他目光和煦:“你行动不便,就让青山与赵县令一道去接她出来,再给她找个大夫好好医治。” 陆骧闷闷称是,拄着拐出去。 陆青山便是方才跟随老大夫去写方子的那一个侍者,赵县令实在不大待见他,但脸上也只能装一装和蔼,亲自领着他一块儿往牢里去。 此时阴冷潮湿的牢房内,那乔忠见惊蛰与花若丹二人扶起细柳,大惊,“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只是见上一面么!” “小爷爷!” 乔四儿赶忙挡在牢门口,“知县老爷说过她是重犯!你这是劫狱!会带累我爹丢掉性命的!小爷爷您先将她放下,我们从长计议……” “你说对了,我就是要劫狱。” 惊蛰冷冷地打断他,“你最好立刻让开,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再尝尝我的另一样剧毒,那可是顶好的东西。” 从这少年一双冷得瘆人的双目中,乔四儿感受到迎面的杀意,他丝毫不怀疑这少年手上真的沾过血。 “横竖是死!你小子这不是害我全家吗!”乔四儿硬是不让。 花若丹细长的眉微蹙,低声对惊蛰道,“你知道我不能耽误在这里!” 惊蛰纵然听出她轻言细语底下的焦急催促,却也不为所动,袖中飞刀滑入手中,抬眼看向乔四儿的刹那,杀意乍露。 乔四儿吓得后退两步,视线落在花若丹身上,见她正看惊蛰,乔四儿猛地一把将她拉过去,一手掐住她的咽喉的同时,另一只手抽出身边他爹的刀抵住她脖颈,他怒瞪少年,忽然大喊:“来人!快来人!” 乔四儿这一番动作太快,惊蛰猝不及防,眼中短暂流露一丝错愕,不过顷刻,他听见繁杂的步履从那头值房过来。 很快,姓钱的牢头匆匆带人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此时有人提灯,他这才看清那作狱卒打扮的二人,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另一个竟是细眉杏眼的女子。 那少年扶着的,正是他们不久前才关进牢内的重犯! “四儿,乔老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牢头惊愕地看向乔家父子。 乔忠一副苦相,乔四儿仍将刀贴在花若丹颈侧,一面与惊蛰对峙,一面道:“钱叔,此人给我下了毒,以此要挟我爹,带他二人入牢中劫狱,但我爹深知兹事体大,今日这小子踏出这牢门,不但是我们父子二人,只怕诸位老叔叔与兄弟不是被他的飞刀毒死,便是受此事牵累而死,无论哪一种,我死事小,但若他们害了诸位性命,亦或是丢了差事,我爹与我都实在良心难安!所以,我才斗胆将计就计,先带他二人进来,正好瓮中捉鳖!” 乔忠在旁听着自己的小儿子巧舌如簧,不单单将他这个爹说得深明大义,更将他们父子两个带生人进来这事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乔忠愣了好一会儿,才喊了声:“四儿……” 那钱老头听了,眼中的惊疑几乎退去大半,甚至关切地道,“四儿,钱叔这就给你找大夫!” 惊蛰的毒,哪是一般的大夫可以解的,而他们这些人却也只请得起一般的大夫,乔四儿勉强扯唇:“就不要破费了,钱叔。” 话罢,乔四儿手中刀刃又往花若丹颈间贴紧,划出来一道浅浅的血口子,花若丹疼得皱眉,脸色发白,她不由喊:“惊蛰……” “你一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惊蛰盯住乔四儿。 乔四儿跟赖子似的,“有你俩垫背,我乔四儿也不怕走那黄泉道儿了,你要是不想她死,还不快束手就擒?” 惊蛰看了一眼花若丹颈间的血口子,他阴沉着脸伸出双手,那钱牢头立马上来用麻绳将他捆住,又与乔四儿一起将花若丹与惊蛰背靠背地捆到一起。 “此事必须禀告县尊老爷!” 那钱牢头一把抓过乔忠抖个不停的手,又喊乔四儿,“四儿啊,咱们快去,钱叔给你父子二人作证,相信县尊定不会为难!” 钱牢头和乔家父子赶紧走了,剩下牢门外面,还守着不少狱卒。 经过这一遭,惊蛰眼底浮出恼怒的神色,花若丹侧过头,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却道:“你若只利用他一个人,他自然会怕你的毒,但如果你以他全家性命作踏脚石,那么他便宁愿选择舍己而保全家,你年纪太小,有些人,你还看不明白。” “就像我看你,” 惊蛰侧过脸来,“也同样看走了眼是吗?难道你就没有个看走眼的时候?” 花若丹沉默一瞬,答:“有。” 她垂下眼帘,“我方才以为你会不顾我的死活,用你的飞刀杀了他们,然后带着细柳先生走。” 惊蛰愣了一瞬,然后撇过脑袋,“我说过我与细柳答应过护你上京,就绝不会食言。” “可如今受困于此,不用他们找到我,我就要先死在这里。” 花若丹口中的“他们”,便是在南州曾暗杀过她的那些知鉴司中人,她一双纤细的手蜷握起来,“我父死得不明不白,我却连京城都不能踏足……” “行了。” 惊蛰不耐地打断她,他看了一眼一旁昏迷不醒的细柳,说:“你放心,小小县令而已,就是借他百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动你我性命。” 牢中潮湿,气味难闻。 钱牢头拉着乔忠,一面往大牢外面去,一面说道:“乔老哥,等咱们见过县尊,马上就带四儿去找大夫,你且宽宽心,四儿没少帮咱衙门抓逃犯,县尊都说他好,还赐过他书,说不定县尊也会给四儿找个好大夫……” 正说着,前面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大片日光落进来,钱牢头与乔家父子不约而同地抬头一望,一见走在最前面那人身上穿着的官服,他们连忙迎上去,躬身齐唤:“县尊。” “嗯。” 赵知县点了点头:“今日收监的那位姑娘呢?” 钱牢头恭敬道,“卑职正要禀报大人,方才有人劫狱……” “什么?” 赵知县打断他,往前几步,“人呢?牢狱重地,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钱牢头忙道:“县尊容禀,那重犯还在,劫狱的二人给乔家小儿用了毒,威胁卑职的僚友乔忠带他们入牢,但他们父子并不敢私放重犯,所以一入牢,就让我等将其围了个严实……” 赵知县眉头拧得死紧,他转头小心地瞧了一眼在旁的那位持剑侍者陆青山,但那样一张冷冰冰的脸实在瞧不出什么,赵知县清清嗓子,正色道:“牢狱重地岂由尔等胡闹!依律,此乃大罪,来啊,将他父子拿住!” 乔忠一听,连忙下跪告饶:“老爷恕罪,老爷恕罪啊!” 那钱牢头也忙道:“县尊,他父子二人并无私放重犯之心,何况这四儿先前帮着咱衙门抓了不少逃犯,您也夸过他的!” 赵知县瞥了一眼那乔四儿,根本没想起来这号人,他眼皮一抬,“衙门的赏银他没拿?不过一个串子,给一口饭,就真当自己是衙门里的了?” 赵知县一个眼神,钱牢头便不敢出声,乔忠还跪在地上苦求,抬手想抓赵知县的衣摆,却被赵知县一记窝心脚蹬开。 乔四儿扑过去,将他爹扶住,回过头,望向官帽端正,一身蓝色补服的赵知县:“县尊,事由某起,无关家父,还请县尊少怪。” 赵知县怎肯理会,一摆手,身后立即上来几个捕快,将乔家父子给拿住。 陆青山目不斜视,在旁提醒:“县尊,公子说过,那姑娘伤重,耽误不得。” “是是是,咱们这就去。” 赵知县说着,便让那钱牢头领路。 这边惊蛰正用从护腕中滑出的飞刀悄无声息地割断绳索,牢门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花若丹感觉到绑住手的绳索已断,但她没动,听见些动静,她抬起脸见牢门外的狱卒们都退开成两排,不多时,身穿官服的县令背着手立在牢门外。 “哎哟!牢里什么时候漏雨的?怎么也没个人禀报!”赵县令看见牢内积水,他再看地上躺的女子脸色惨白,动也不动,连忙道,“快将牢门打开!还有,赶紧去个人请大夫!” “……是!”钱牢头不明所以,却还是赶紧让人上前开门。 花若丹在旁静默打量着这一切,见一名狱卒要上前来扶细柳,她当即起身上前,挡开那人探来的手,自己俯身去将细柳扶起,随后她看向赵知县,“县尊,她是女子。” 牢门内哪有那么多男女大防,于礼不合? 赵知县讪讪的,再看一眼陆青山,冷面侍者总算开口:“说得是,二位可是细柳姑娘的朋友?” “是,她是我师姐。” 惊蛰站起来。 赵知县只听这番话,他心思飞快地转了几转。 他如何听不明白这陆青山的弦外之音,既然是朋友,那便不能是劫狱的罪人了。 秋风卷得落叶沙沙作响,檐下铜铃一荡一荡,一声比一声绵长悠远。 细柳半睡半醒,再没有感受到那一股砭人肌骨的阴冷,苦得令人两颊发酸的药汁灌入口中,她眼皮微动,睁开双眼。 “细柳先生,你终于醒了。” 花若丹坐在床沿,手中药碗热雾飞浮,她一双眼睛看着细柳,但细柳却并未从她柔和似水的目光中感受到丝毫关切。 细柳后知后觉,她已不在牢狱,干净的被褥带有融融暖意,她一身衣裳已被换过,伤口似乎也被重新上过药,丝丝凉意缓解了痛感。 这时,有人轻敲房门,花若丹抬首:“请进来。” 那房门被人推开,细柳打量来人,是一个身着深黛衣袍的青年,他面如寒冰,几步走进来先是颔首一礼,随后将一双细柳刀奉上:“公子命我将刀送还姑娘。” 公子? 细柳看着他手中双刀,再抬眸,见青年望向窗外,她的视线随之而去,但大约是睡得久了,忽然迎上满窗日光,她禁不住眯起眼睛。 缓和片刻,她方才看清对面那扇窗半开,少年乌发白襟,面容虽苍白而双目神清,相视之刹,朝她轻轻颔首。 第14节 第13章 霜降(七) “替我谢过你家公子。” 细柳朝那侍者颔首。 花若丹放下药碗,上前去接来那一双短刀,见侍者离去,她不动声色地将拿在手上的双刀打量一番,只见刀鞘上镂刻银丝如柳叶深浅不一的脉络,丝缕如生。 她回过身,将刀放在细柳枕边:“大夫说先生您心肺有损,所以除治伤的汤药外,又另配了几副治喘症的,惊蛰去给您抓药了。” 细柳压不住肺部的闷意,一连咳嗽了几声,才稍稍平复些,开口:“眼下我伤重,只怕要在此地耽搁几日。” “京城路遥,多耽误几日本也不碍,” 花若丹说着,在窗下坐,“但先生,我们这番在尧县是否过分张扬,若知鉴司的人找来……” 浅金色的日光铺陈在她身上,她仍穿着一身狱卒的衣裳,梳着男子发髻,但那样一张脸全无半点英气,浑似弱不胜衣,细长的弯眉轻轻一蹙,抿起唇来,欲言又止。 抬起脸来,见细柳倚靠在床柱,那样一双眼清冷如寒星,一瞬不瞬地静看着她,花若丹微顿,片刻才听细柳清越的嗓音落来:“放心,知鉴司的人一时半刻还找不到尧县来。” 知鉴司在南州的桩子已经被紫鳞山除了个干净,那位知鉴司使再遣人截杀,也是需要时间的。 花若丹安静片刻,只观细柳清瘦的面庞,细碎的浅发轻铺耳侧,乌黑的发更衬她的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颈间薄薄的皮肤底下,青色血管隐约。 她忽然道:“记得初见之时,细柳先生便不怕因我而得罪知鉴司,那时我心中便在想,先生到底是哪一种人。” 一个娇柔的闺阁小姐,她说这话也轻轻柔柔的,但细柳看着她:“花小姐自己找上的,自己怎会不清楚?” 花若丹神情一滞。 房中一时静谧下来,直至一声猫叫响起,细柳与花若丹齐齐朝窗外看,惊蛰站在外头,怀里抱着那只胖狸花,一身毛发在阳光底下油光水滑。 “细柳,你总算醒了。” 惊蛰悬在心头的大石在此刻见到细柳神清目明的样子方才彻底放下,他大松了口气,往房门那儿跑。 花若丹什么话也不说,起身掀帘到外间,惊蛰打开门之际,两人相视一眼,花若丹神色如常,但惊蛰脸色却不怎么好。 她一言不发,绕开他出门去。 “猫从谁那儿抱来的?” 细柳看着惊蛰掀帘进来,想起来枣树村的那个小姑娘阿秀。 “一个小孩儿,我见她被人带进院子里来,怀里还抱着你的猫,就要来了,她还哭呢。”惊蛰说着,将猫放到床沿。 “给她吧。” 细柳伸手摸了一把猫脑袋,“这几日就让猫在她那儿。” 惊蛰“哦”了一声,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在细柳身上他已经看到太多矛盾的东西,他不是第一回 见细柳对小孩的善意。 “花若丹已经生疑,” 惊蛰还在神游,却听细柳淡声道,“我不在时,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悉数说与我听。” 惊蛰点点头,随后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道出,事无巨细。 末了,他道,“细柳,这花若丹哪里是什么只会哭的娇小姐,我看她心思深得很,这样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既生疑,便不好控制,不如我……” “惊蛰。” 细柳打断他,神色稍冷,“你可见过敢直视迎面而来的知鉴司腰刀的娇小姐?” 惊蛰一怔, 他后知后觉,眼中浮出惊愕,“在南州客栈那晚,你就已经有所察觉?” “她不是在看知鉴司的刀,而是在看我,” 细柳一手撑在床沿,回想那个晦暗雨夜,“惊蛰,那时我一出现,她就已经发现我了。” 一个闺阁小姐能够在那般生死一瞬的情势下保持一分冷静,这本就已经十分耐人寻味了。 “无论我们是什么人,总归不是在半道上会害她性命的人。” 细柳缓缓说道,“她与我们初见时便看似毫无防备地提起那枚玉蟾,并非是她被吓破了胆,而是她在试探我们的目的。” “即便她如今疑心我们并非为财,而是别有所求,她若静心细思,便会知道,如今只有我们可保她平安上京。” 毕竟无论知鉴司找不找得到玉蟾,为斩草除根,他们也必定会将花若丹置于死地。 “我明白了。” 惊蛰点点头,立刻歇了给花若丹用毒的心思,“等你伤好些,我们再走。”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人声,惊蛰往窗外看去,廊上有个拄拐的微胖青年一瘸一拐地从那道门内挪出来,一个黛袍侍者上前,也不知他压低声音嘱咐了什么,那侍者转身朝月洞门去。 “细柳,那房里的公子到底什么来头?”惊蛰见那瘸子进了屋,他转过脸来,“那知县对他真是恭敬之极。” 细柳抬眸,对面那道窗不知何时已合紧,“不知道。” “我瞧他那些侍者个个不凡,想来,他定然是什么显贵大族家的公子,也多亏了他,不然你恐怕一时还摆不脱这牢狱之灾。” 惊蛰来到她床前坐下,“那日我带花若丹离开后,茶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杀了他们所有人?” 细柳摇头:“不是我,他们死于火铳。” “火铳?那不是官家的东西么?”惊蛰讶然,他一下明白过来,“所以我与花若丹走后,又有另一批人来,是他们用火铳杀的人?” “他们是来杀那个人的!” 惊蛰立时想起那日大雨瓢泼中与细柳缠斗,却分毫不落下风的神秘人。 “可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口锅怎么扣到了你的头上?” 惊蛰皱起眉头,十分纳闷。 细柳在牢狱之中并非一直都陷于昏睡,她隐隐约约从狱卒的言谈间拼凑出一些前因,“尧县附近的巡检司巡视时抓到一山匪,正是那日茶棚中那些人的同伙,他原本负责望风,是他指认我。” 那山匪所言都是假话,至于他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指使,她此时还不得而知。 惊蛰沉默了半晌,低头道歉:“对不起细柳,这件事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他行事鲁莽,意外撞破那些从庆元府来的盐商马车上的秘密,细柳便不会与那个神秘人动手,那人也不会死于他人之手,白白让细柳背上这杀人罪名。 “此事我不会告知山主。” 细柳看着他,“但你必须要长这个记性,今后行事切忌莽撞。” “我明白。” 惊蛰见她真没有要如实禀报给山主的意思,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见细柳嘴唇泛白发干,他殷勤地倒来一杯水,又忽然想起今日在狱中时的情形,他好奇地问:“对了,你头痛症发作时,嘴里好像念着什么‘圆’的,那是什么意思?” 细柳握杯的手倏地一顿。 热烟顺着杯壁扑来她眼睑,微微的烫意熏蒸,她眼帘轻抬之际,波澜不起,“呓语而已,记不清了。” 圆圆。 细柳在心中平静地揉捻着这个名字。 日光很快变得稀薄,夜幕降临。 惊蛰怀中抱猫才走到对面廊上便被守在门口的陆青山拦下,惊蛰盯住他手中剑,“我是来向你家公子道谢的。” 陆雨梧倚在榻上,才接来陆骧递的药碗,隐约听见门外的声音,他抬起脸来:“青山,让他进来。” 不多时,陆青山推门进来,惊蛰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道掀帘入内室,他打眼一瞧,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小姑娘坐在桌前,面前摆着饭菜,她却好像一口也没动过,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直至听见猫的呼噜声,她才把脑袋转过来。 “我师姐说了,借你玩儿两天。” 惊蛰把猫塞她怀里,这才去看榻上的年轻公子,他左肩的衣料浸了些薄红,没有束发,乌而浓的长发披散着,骨相清妙非常,就是脸色苍白得跟细柳似的。 “多谢公子相救。” 惊蛰见了这样极有教养的清贵公子,自己没由来的也变得讲礼数起来。 “若说谢,我还没有谢过你师姐。” 陆雨梧手中端着药碗,温声道:“你师姐可好些了?我脚上有伤,行动不便,故而未能探望。” 惊蛰接过一名黛袍侍者递来的热茶,随口道,“哦,她好些了,方才夜饭还吃了一大碗面呢。” “那就好,” 陆雨梧轻轻颔首,“我听大夫说,你师姐心肺有损,不知她的喘症可是天生?” “这个,” 惊蛰皱了一下眉,“我也不知道。” 这房中也不知是燃的什么香,惊蛰觉着好闻,但他待在此处只觉得不大自在,不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他才掀帘,却见那个小姑娘抱着猫跟来。 “她是想去看细柳姑娘。” 陆雨梧解释。 然后,他又对阿秀道,“先吃饭,吃过再去吧。” “什么师姐弟,怎么连他师姐何时得的病也不晓得?” 陆骧在凳子上坐着,见惊蛰出去了,才说:“公子,他们看起来也不太亲近。” “不要多言。” 陆雨梧朝他摇头。 阿秀安静地在桌边吃饭,时不时地喂猫吃些,陆雨梧用了汤药,让陆青山等人挪来一张长案。 陆骧因腿伤,在旁坐着研墨。 陆雨梧握笔蘸墨,他手背如上好的竹纸般明净,筋骨在其下分缕明晰,笔尖轻擦着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檐下有铜铃在夜风里轻响。 房中静悄悄的,细柳闭着双眼忽听一双步履声近,她睁开眼看向那道素纱帘子,房门正好被人推开。 那身影小小的。 “阿秀?” 细柳出声。 第15节 阿秀单手抱猫险些抱不住,她才掀开帘子进来就赶忙一双手抱着,走到床前来,“姐姐,给你。” 细柳看她递来一支银簪。 正是她的那支,缀挂的流苏只余一叶。 再看银簪底下压着的笺纸,其上一行字清峻神妙如其人—— “物归原主。” 第14章 霜降(八) 翌日清晨,天阴雾浓。 “公子,您身有箭伤,脚也不便,理应卧床休养才是……” 陆骧扶着拐杖坐在一旁,看陆青山取来镶白玉丝绦系在陆雨梧腰间,又默不作声地替他整理衣摆,陆骧急道:“陆青山,你劝劝公子啊!” 陆青山没理他,仍不说话。 “好了陆骧,” 陆雨梧一手轻扶左肩,因昨夜伤处疼痛,辗转难眠,此时他眼睑底下有一片浅青,但一双眼却仍神清目明,“你才是伤筋动骨不良于行,便不必与我去了。” “公子……” 陆骧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陆雨梧抬手,他一下闭嘴。 赵知县早上起来眼睛还没睁圆,正漱口呢,听见底下人来报说陆公子要提审那名山匪,他像只河豚似的,“扑哧”一下吐光了水,扔下刷牙子,“师爷呢?快让他过来!” 赵知县与刘师爷紧赶慢赶,在后衙的园子里一见陆雨梧,便上前俯身作揖,赵知县气喘吁吁,抬起脸来道:“牢狱脏乱,近些日又总是下雨,如今各有几处漏水,潮湿得很,公子清贵,还是不要踏足得好,您若要见那名山匪,下官这便令人将他带到公堂,听候公子审问!” “我并无官职,本没有道理用你赵大人的公堂审讯他人。” 陆雨梧温和道,“若牢中有所不便,我便暂借你的后堂问他几句话如何?” “下官这就让人去准备!”赵知县说着,便拍了一下身边的刘师爷,刘师爷朝陆雨梧又行一礼,赶紧一撩衣摆去使唤人了。 日光被掩埋在层云之后,天色阴阴的,雾气迟迟不散,陆雨梧在后堂上坐,赵知县亲自奉上一盏热茶,才在下首落座,刘师爷便与两个衙役将那穿着囚服,蓬头垢面的瘦小男子押来堂内。 “公子,此人名唤蔡六升,在荆黄岭上为匪,因为瘦小而力气不够,他常作望风探路之事。”赵知县向陆雨梧介绍道。 陆雨梧颔首,将那囚犯打量一番,唤:“蔡六升?” 蔡六升战战兢兢,几乎不敢直视上首那位年轻的公子,他只看这堂内堂外数名持剑而立的黛袍侍者,又注意着县令对其恭敬的态度,他忙躬身,“小的,小的蔡六升,拜见贵人……” “听说杀害庆元府盐商的真凶,是你指认的?” 陆雨梧将茶碗搁在案上。 “是。” 蔡六升低着脑袋。 陆雨梧道,“好,那就请你再将当日情形细细道来。” 蔡六升虽不明白自己分明已写过供词,却还要再审,但他也不敢多问,只得如实复述:“虎爷……就是我们这帮人的老大,他,他说最近过路的盐商多,所以让我们支起个茶棚,想狠狠地宰过路的盐商一笔……可,那天下大雨,有两个女子,一个戴着帷帽,看不清楚脸,另一个腰上有两柄短刀,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跟他们同行的还有个十三四的少年,他们看着就不好惹,我在茶棚附近的树上,就看见他们打了起来,然后那个少年追出茶棚,盐商的马受惊,车上掉下来个箱子,里面飞出个人来……” 蔡六升说道,“那个人有火铳!” 他口中手持火铳的人,陆雨梧也亲眼见过,那人身手不凡,又藏身箱中,一定有其不可告人之密,绝不是一个盐商那么简单。 “公子,” 赵知县起身作揖,试探道,“您那时亦在场,不知公子可看清其人面目?” 陆雨梧抬眸看他,“自然。” 赵知县见他面色如常,心中暗道,这位陆公子那日看清了那谭二爷的脸,却又好像并不认得谭二爷似的。 “然后呢?你还看到什么了?” 陆雨梧再问蔡六升。 “小的心里害怕,从树上摔下去,就跑了……”蔡六升说道。 陆雨梧轻皱起眉:“这么说你实则并未亲眼目睹那位姑娘杀害庆元府盐商所有人?” “我,” 蔡六升嗫喏着,“……小的见她功夫好,不是她又是谁。” 听罢,陆雨梧不打算再问下去,他对赵知县道,“赵大人可听清了?即便我当时不在场,此人的证词也不足为信。” “公子说得是。” 赵知县讪讪的,“因而下官也只是将那位细柳姑娘当作嫌犯,并非坐实啊……这不是眼下只有这一条线索么?” 说罢,他让人将蔡六升带了下去,又对陆雨梧殷勤道:“公子身上有伤,还是要珍重自己啊。” 堂外秋风起,漫卷枯叶簌簌而动。 陆青山扶着陆雨梧走出来,回廊尽头有个人跪在风口,冷得他蜷缩着身子,却也没挪动一下。 “劝之,让他走!” 赵知县拧着眉头,命令身边的刘师爷。 “他是谁?” 陆雨梧看着几个捕快朝那跪着的人去,便问。 “公子不知,他叫乔大,他爹乔忠原本是咱们衙门里的一个白役,前些天孙典史将他派拨去牢中做狱卒,哪知他却被小儿子煽动,私自带人入牢狱重地,故而大人削了他的职,将他和他小儿子押在牢中,他这是来求情的。” 刘师爷解释道。 陆青山在旁,想起昨日狱中之事,他立时上前对陆雨梧耳语一番。 陆雨梧心下了然,对赵知县道:“不知赵大人要如何处置他们父子?” 赵知县正欲开口,那边的乔大却死死抱住一名捕快的腿不肯走,大喊道:“老爷!县尊老爷!求您发发慈悲吧!我爹他是为了救四儿啊……四儿他中了毒,再关在牢里不医治,他会死的!求求您老爷……” 乔大的额头在石阶上磕出血印子来。 “赵大人,无论如何乔家父子罪不致死,”陆雨梧侧身对赵知县道,“还请你先将那乔四放出来医治,不要在牢中白白耽误了性命。” 那么大的烫手山芋都扔到这陆公子手中了,不过是一对儿微不足道的父子,赵知县没有多犹豫,朝刘师爷道:“劝之啊,你去将他带到后衙里来吧。” 刘师爷应了声,带了几个衙役出去。 陆雨梧披了一件披风在廊上坐,手中端着热茶,一侧是赵知县在没话找话地喋喋不休,他垂着眸,唇边噙着淡笑。 看起来似乎在听赵知县说话,却又好像只是在想自己的事。 刘师爷很快回来了,两个衙役扶着那乔四儿在后头走,他似乎是毒发了,嘴唇乌紫,抬起来一张脸,眼眶都是赤红的。 此时风大,乔四儿双腿绵软无力,稍不注意左脚绊右脚,他踉跄一下,虽被人扶得稳稳的,但他灰白衣襟里却有散碎的纸片趁风而飞。 被撕得只剩半卷的书册掉在地上。 陆雨梧俯身拾起一片碎纸,“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乔四儿耳鸣得厉害,却也辨清这样一道声音,他抬起眼睛,目光顺着石阶往上,廊上坐着一位极年轻的公子,他身着鸦青色的缠枝莲暗纹广袖道袍,戴网巾,玉簪束发髻,气质温文。 他听见那公子道:“《大学》。” 乔四儿很快被扶到廊上,在旁的大夫立时上前为他诊脉,陆雨梧翻了翻被人捡过来的那半卷书,刘师爷在旁忽然想起来:“乔四儿,县尊赏给你的书你也敢撕?” “人都要死了,”乔四儿觉得自己嗓子里塞了东西,像是腥咸的血,“这不是撕了好带到地府里去看么?” “你……” 赵知县如何听不出这小子的阴阳怪气,他正欲发作,却见那大夫颤颤巍巍收回手,作揖道:“县尊,请恕草民无能,这毒,草民实在解不了啊。” 县衙后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惊蛰从月洞门那边过来,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件什么事,挠了挠脑袋,也没太在意,抬眼见花若丹一言不发地在廊椅上坐,他顺着她的目光往对面看去,才发觉那成排的黛袍侍者竟都不在。 “你又盘算什么呢?” 惊蛰双手抱臂,凉凉道。 花若丹回过头来,“没什么。” 惊蛰才不信呢,但他没再说些什么,转身推开细柳的房门,隔着帘子他便看见那个小姑娘阿秀坐在床沿,猫就在她身边。 惊蛰找了个椅子坐下,捏起一块糕点来吃,“细柳,你猜对面那位公子去哪儿了?” 细柳闻声,抬眼看一眼窗外,对面廊上空无一人,而那道半开的窗中只有那个陆骧靠在一把太师椅上仰着脑袋打呼噜。 “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他如今就在后堂里审一个姓蔡的山匪,就是指认你杀人的那个玩意。” 惊蛰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再猜,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细柳收回目光,看着阿秀将猫抱进怀里,根本不搭理他。 “你不好奇吗?” 惊蛰歪头,“你真的不好奇吗?” 细柳烦不胜烦,冷冷地瞥他一眼,惊蛰自讨没趣,坐了回去,撇撇嘴,“燕京陆氏你应该知道吧?我听一个捕快说,他就是当今首辅陆证的长孙!我说什么人那么大排场呢!果然来头不小!” 细柳闻言,眼底神光微动,有些意外。 她早知陆雨梧身份定不一般,却也并未将他往燕京陆氏那一脉去想,陆家因首辅陆证而枝繁叶茂,但陆证的长孙却声息全无,连名字都不为人所知。 “姐姐。” 阿秀忽然唤了声,打断了细柳的神思。 她像是犹豫了好久,她看着细柳枕畔的短刀,鼓起勇气,小声说:“你教我学武功好不好?” 细柳一顿,她看着面前的阿秀,应该是夜里又偷偷哭过,所以眼皮有些红肿。 是什么让这个小姑娘萌生了学武功的想法,这其实一点都不难猜,但细柳盯着她,淡声道:“我的武功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学。” 其实依照阿秀的年纪如今学武,不算早也不算晚,细柳想起曾经的自己,十一岁入紫麟山,起初剑池里没有一柄剑她能够拿得稳,日复一日,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后来弃剑握刀,她才惊觉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阿秀被这样近乎无情地拒绝,她一张稚嫩的面庞煞白,她低下头,眼圈憋红。 这时,院中传来些纷杂的动静。 花若丹在廊内已站起身来,她看着那面冷的侍者扶着那位年轻的公子从月洞门行来,走近了,花若丹才发觉他们身后有两名侍者还扶着一个人。 花若丹不动声色地一瞥,竟是那个串子乔四。 第16节 看他那副唇乌脸紫,双目赤红的样子,莫非是毒发了? 她暗暗一惊, 惊蛰的毒,竟如此厉害。 方才惊蛰进屋时没有闭门,陆雨梧被陆青山扶着上了阶,看见不远处的花若丹,他轻轻颔首,随后走入房中。 “细柳姑娘。” 陆雨梧在帘外站定,那床上的狸花猫叫了一声,像一阵风似的掠过帘子,飞快地跑到他的脚边蹭来蹭去。 素纱帘翻起,细柳与他相视:“怎么了?” 陆雨梧有些无奈地弯身将赖在他脚边的猫抱起来,看了一眼门外被侍者搀扶着的乔四儿,再回过头,见帘内映出一道惊蛰的影子,他道:“能否让你的师弟出来,为乔四解毒。” 第15章 霜降(九) “你给人下毒了?” 细柳看向坐在一旁的黑衣少年。 惊蛰总算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事了,他撇撇嘴,争辩,“那是因为他……” “你先给他解毒,其他的之后再说。” 细柳淡声打断他。 惊蛰不吭声,但还是起身掀帘出去,只见乔四被两名侍者扶着在廊椅上坐,那张脸已涨成猪肝色,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呼哧呼哧地艰难喘气。 惊蛰看他眼睑也赤红得厉害,这是已经毒发了啊。 “串子,是不是觉得五脏六腑都跟被火烧似的?”惊蛰抱着双臂走上前,“之前还当你小爷爷我在唬你是吗?如今可尝到这其中的厉害了?” 乔四儿只觉得自己眼睑也烫得厉害,他努力抬起眼睛,那少年正笑得张扬,直至房中忽然传来一道清澈的女声:“惊蛰。” 少年垮下脸,不情不愿地上前,护腕中滑出一枚飞刀。 花若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正见惊蛰一把抓起乔四的一只手,将其手指揉搓片刻,随后以刀尖依次点刺其十宣穴,又每指挤出来黑血几滴。 他直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来一颗药丸塞进乔四儿的嘴里,做完这些,他后退两步,“好了,今晚一过,他就会没事。” “你们他扶下去休息。” 陆雨梧对那两名侍者道。 侍者应声,搀扶着乔四离开。 这时,阿秀从内室里出来,见到陆雨梧,喊了声:“陆哥哥。” 陆雨梧应了一声,却发觉她眼圈微红,“阿秀,你怎么了?” “小姑娘,真不是我师姐不想教你,而是她的武功,你真的学不了,你看我也学不了啊。”惊蛰当然知道为什么,看那小孩儿抽抽嗒嗒,他忍不住道。 陆雨梧闻言,心下了然,他摸了摸阿秀的头,说,“阿秀不必学武,我自会向害死你阿婆的人去讨一个公道。” “真的吗?” 阿秀抬起头望他。 “真的。” 陆雨梧颔首,随后将怀中的猫给她,“你听它饿得叫,快带它一起去用早饭吧。” “嗯。” 阿秀抱着猫,点头。 “阿秀,跟我来吧。”花若丹在门外,朝她招招手。 阿秀乖乖地走出去,牵起花若丹的手,往厅里去。 眼下陆雨梧还在这里,惊蛰没什么机会跟细柳单独说话,他索性也跟着去吃早饭了。 陆雨梧由陆青山扶着坐下,素纱帘内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你还真会哄小孩。” 无论是在被罗宁山那些贼寇追杀的路上,还是方才,陆雨梧都在借着让阿秀照顾猫这件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人若有事可做,就会想得少一些。 陆雨梧笑笑,“你的伤如何了?” 细柳不答,只隔着一道帘注视着他,“罗宁山的事,你当真要管?” “永西总督的兵迟迟不至,赵大人他们等得起,百姓却等不起,”陆雨梧因伤而有些气弱,声音很轻,“罗宁山的贼寇并非是想长期盘踞于此,所以才如此频繁劫掠,囤积钱米,若我猜得不错,他们是想从这安隆府去往临台。” “何以见得?” “这些自永西而来的贼寇是被永西总督侯之敬打散的流匪,他们的首领康荣已在几月前被斩首示众,如今在罗宁山上的,是康荣的义弟何流芳,他聚起这些散兵游勇,只有投靠在临台盘踞的反贼首领张怀大这一条路可走。” 细柳道:“再是散兵游勇,他们却也有两千余人之数,尧县衙门里才多少衙役,即便与巡检司的兵卒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余人。” 陆雨梧不疾不徐,“安隆府的府衙就在定水县,我问过赵大人,定水县有驻兵千余人。” “你凭什么调动他们?就算你有办法调得动,安隆府的兵力却也只是罗宁山反贼的一半。”细柳轻皱眉头。 “办法我还在想,” 陆雨梧顿了顿,才又道,“当务之急是为你洗脱罪名。方才我已问过那名山匪,他其实并未亲眼见你杀人,他之所以指认你,是因他逃跑之前只见过你,所谓供词,实在不堪一击。” 那就是巧合了?细柳垂眸沉思片刻,再抬首,帘外那道身影已被侍者扶起,只听他的声音再度落来,“我已让赵大人封城设关,四下搜捕。” 说罢,陆雨梧转身欲往房门外去,细柳隔帘看他走了几步,步履很慢,大抵是在山野里赤足行走受了伤,她忽然出声:“陆雨梧。” 陆雨梧回过头。 里面那道人影绰绰。 “谢谢。” 她的嗓音如泠泠雨落,“我会在此事了结之后再离开。” 窗外阴云薄了些,天色一时更加明亮,照得陆雨梧双眸剔透,微微一弯:“好。” 木雕花门一开一合,细柳隔窗一望,那少年鸦青色的衣袂随着他的步履而拂动,持剑的黛袍侍者皆一言不发地簇拥着他往对面廊上去。 细柳的目光落在那道窗内,那个微胖的侍者靠着椅背,大张着嘴睡得正香,才进去不久的陆雨梧不知从哪儿抽来一把折扇将那侍者的下巴往上一合。 那侍者迷迷糊糊一下睁开眼。 人还在发蒙,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似乎笑了一下,他赶忙拄拐起来行礼,喊了声“公子”。 细柳靠着软枕,平静地看着对面这一幕,倏尔房门“吱呀”一响,惊蛰手中捧着一碗粥,掀开帘子进来,“细柳,吃早饭。” 碗中是鸡丝粥,一看便不是衙门里的大锅饭,而是赵知县给他们开的小灶,细柳默不作声地接来。 “那个乔四儿是个衙门串子,就是他们这儿专帮着官府捉拿逃犯,赚赏钱的……”惊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着方才的事解释了一番,末了,他又闷闷道,“若不是众目睽睽,我才懒得救他。” 细柳却道,“是你太心急了,他被逼得太紧,关键时刻放弃个人生死,保全家人性命,也算一个大勇之人。” “你也这么说。” 惊蛰撇嘴。 “我知道,” 细柳抬头看他,“你也是为了救我,我应该谢你。” “你说这个做什么,”惊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是山主派来协助你的,你的任务就是我的任务,你若人在牢中,山主交代的事又要怎么办?” 听得他这番话,细柳沉默一瞬,道,“惊蛰,我恐怕一时还走不了。” “不是说几日就走么?” 惊蛰拧眉,“你的意思是还要在此地耽搁?” 细柳捏着调羹,“我虽出了牢狱,却仍是官府眼中的嫌犯,此案若不了结,明面上我就会一直行动受限。” 惊蛰不以为然,“你也说了那是明面上,凭着你的手段,我们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难道是什么难事吗?我们一离开,天高皇帝远,他们岂能找得到?” “事情绝没有这样简单,”细柳摇头,淡声道,“那日在茶棚中,那个人的身手你也看见了,他绝非等闲之辈。” 细柳盯住他,“他的路数并非是江湖之辈,而是军中之人,再者,他此行的方向是西北,而那庆元府的盐商管事又唤他作谭二爷,惊蛰,你猜他是什么人?” “……朝廷里的人?”惊蛰一愣。 “非只是朝廷中人,” 细柳那日心中便已十分确信,姓谭,排行第二,一身武功路数又来自军中,这实在无怪她多想,何况……她手中还握有那人的一样东西,“他若不是一个极重要的大人物,赵知县也不会将我看得这样紧。” 惊蛰没说话,靠在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外头静悄悄的,对面廊上那些黛袍侍者犹如雕像般岿然不动,惊蛰忽然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知道了,你若是不管不顾地走了,那位将你保出来的陆公子若交不出真凶,便会受此事牵连。” “细柳,我说得对不对?” 细柳将瓷碗放在一旁的矮凳上,苍白清瘦的面容神情平静,“他不会猜不到这桩案子牵涉的死者大有来头,但他还是帮了我。” “他是陆阁老的长孙,若今日我们就这么走了,来日回到燕京只怕多的是麻烦找上你我。” 惊蛰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这位陆公子的来头太大,他们实在不好趁机开溜,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见他长得还挺好看,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呢。” 细柳瞥来一眼,惊蛰连忙闭嘴,但没隔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嘟囔起来:“花若丹一心要上京,怎么肯在此逗留,她嘴上说在此地耽搁几日也无妨,但我看她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何况此地的确很不太平,方才在厅里一个送信的驿夫说从东城门往定水县的官道上一连死了数名年轻女子,她一听,脸都吓白了。” 细柳听他形容花若丹的反应,一瞬看向他,“都是年轻女子?” “是啊,” 惊蛰嗤笑,“听他形容,都是些十七八岁,容貌姣好,身边跟着仆从的女子,不知是什么采花贼,竟有这专盯闺秀的癖好。” “你以为真的只是寻常采花贼?” 细柳的声音冷不丁地落来。 “那驿夫都说了是先奸后杀,不是采花贼是什……”惊蛰说着,对上细柳的目光,他蓦地住声。 十七八岁,容貌姣好,小姐做派……这些特征在惊蛰脑子里转了一圈,他猛地明白过来,“他们是要截杀花若丹!” 安隆府的府衙就在定水县,而若要从此地上燕京,那条官道便是必经之地。 难怪花若丹会吓成那样。 惊蛰来回踱步,“可这实在不像是知鉴司的做派啊,南州的暗桩都没了,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知鉴司的确不可能这么快追上来,” 第17节 细柳垂眉思忖,“有许多事他们不便明目张胆地亲自动手,但若是江湖中人,他们可没那么多规矩。” “这些人如此嚣张劫道,只怕知鉴司给的赏钱不少,”惊蛰整肃神情,看向靠坐在床榻上的细柳,“只怕这县城里也有人在伺机而动,我们怎么办?” 秋风入窗,翻动素纱波纹。 冷白的一片天光铺陈于室,细柳耳鬓的乌发微荡,她轻抬起来一双眼,声如寒露滴落:“引他们出来,杀个干净。” 第16章 霜降(十) 秋阳落了大片澄澈的影在窗下,照在花若丹的身上,她却只觉得骨肉俱寒,一张面庞粉黛不施,双眉如蹙,拢紧愁绪。 “他们怕我上京,怕我入宫。” 她一手攥住膝上的衣料,“为置我于死地,他们也算煞费苦心。” “细柳先生,看来我如今是寸步难行。” 她转过脸来,苦笑。 “这却也不见得。” 惊蛰双手抱臂,睃她一眼,“只要你别再耍你的那些小心思给我们添乱就好。” 花若丹神色稍动,先看一眼惊蛰,再将视线落在床上那年轻女子身上,“细柳先生,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有人挡路,杀了就是。” 细柳倚靠床柱,一双眸子清冷而沉静,“既是江湖中人,尧县不可能没有他们的眼线,我们须得先将人引出来。” 花若丹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才出声:“先生想如何做?” “要引蛇出洞,须先有饵。” 花若丹一下拧眉,“先生是要我……” “知道你惜命,” 惊蛰打断她,语气凉凉的,“所以这些天你就好好在县衙里待着,哪里也不要去,细柳自会扮作你引人上钩。” 花若丹一怔,“如此……便能行得通吗?” “还不够。” 细柳摇头,她一手按在冰冷的刀鞘上,抬起脸来迎上满窗明光,对面廊上几十名黛袍侍者无声侍立,那道窗虚掩着,不见其中光景。 “我还要借一个人的手,坐实我这花小姐的身份。” 接连两日,尧县一派秋高气爽,不见雨水。 后衙住着贵客,即便赵知县已因自己治下又出年轻女子接连被奸杀的命案而焦头烂额,他这两日也没忘了早早地去探望。 今日也是一样,赵知县才从房中出来,正遇一人迎面而来,在石阶底下站定作揖:“县尊。” 赵知县定睛一瞧,才认出他来,“是你啊。” 乔四儿“哎”了一声,躬身看着赵知县的衣摆拂过他面前,他才直起身,看了一眼赵知县的背影,随后赶忙上阶,对守在门口的黛袍侍者又作揖:“烦请通报,小的乔四请见恩公。” “稍待。” 陆青山折身推门进去,不过片刻,他便奉命出来领着乔四儿入内。 房中燃香,乔四儿只见那香炉形如层叠的黛山,白烟如雾缕缕浮出,他十分局促地跟在陆青山身后,随他掀帘入内室。 “你身上的余毒都清了?” 忽然这样一道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乔四儿小心地循声望去,那位极年轻的公子靠在一张醉翁椅上,只一身素色直裰,发髻梳理得很整齐,簪一支白玉竹枝,手中握一卷书,正以一双清润的眼打量他。 乔四儿“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磕出响儿来,“乔四跪谢恩公救命之恩!” 在旁坐着烹茶的陆骧被他这结结实实的一跪一磕惊得险些没握住手中的提勺。 “你快起来。” 陆雨梧说道。 “若不是恩公,小的这贱命只怕丢在牢里也没人知道,今日合该给恩公多磕几个头!”乔四说着,又磕下去。 别提有多响。 “青山。” 陆雨梧一声令下,乔四儿还想多磕几个响头呢,却被人抓住后领子,一把提溜了起来,他转过头,对上那侍者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被人按在凳子上坐着,乔四儿手里又多了一碗热茶,气味儿可比外头卖的散茶香得多,他才局促地抿了一口,陆骧拄着拐过来将一样东西递给他。 他一瞧,发现是那本他在牢里没撕完的书。 “公子何必替小的收着……” 他小心接来。 “无论如何,书总是没错的。” 陆雨梧说着,将手中的书卷搁在膝上,乔四儿偷偷地瞧一眼,只辨认出齐什么要什么的,有两个字他不认识。 “恩公说得是,” 乔四儿低下头去,“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心中愤恨不甘,又无处可施,所以才……” “书你看过吗?”陆雨梧问他。 乔四儿老老实实地答,“我认得的字极少,不算看过,但我有时会请衙门里的书算吃酒,请他们一页页地讲。” 按常理来说,衙门里的书算哪里会搭理他这样一个串子,还不是因为那书是县太爷赏赐的,他们都认为乔四儿在县太爷那儿得了脸,再加上他经常会请人吃酒,嘴又会说话,所以才肯讲书给他听。 但他们可不管乔四儿听不听得懂。 “他们没什么耐心,好些我都听不懂,因此虽将这书中内容记得七七八八,却没明白圣人都是些什么意思。” 陆雨梧微有诧异,“你都记下了?” “小的不敢在恩公面前扯谎。”乔四儿规规矩矩地道。 陆骧不禁转过头来,将乔四儿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一番,道:“看不出你记性如此之神,不识字都能将整本书背下来?” 陆骧有点不太信。 乔四儿张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一股脑儿地将印在脑子里的之乎者也往外倒,陆骧见他摇头晃脑,滔滔不绝,下巴险些脱臼。 “陆骧,他比你从前背得顺畅多了。” 陆雨梧轻笑了一声。 陆骧也不得不对乔四儿刮目相看,“公子,这小子莫非还是块读书的料?” “小的哪里是什么读书的料子,” 乔四儿有些拘谨地摆了一下手,“我们家就没有读得起书的,我一个哥哥是做铁匠学徒的,两位姐姐一个嫁了人,一个在员外家中做女使,我呢,一无傍身的长技,二又不识几个字,只能成日在街上混,当个挣赏钱的串子,说白了,那就是衙门里的剩饭养出来的野狗。” 他说着,又起身作揖:“乔四没什么奢望,只求当牛做马报答恩公,您指东,乔四绝不往西!” 陆骧被逗笑:“怎么又是狗,又是牛,又是马的,就不能好好做个人?” 正是此时,守在房外的侍者看着对面那道房门一开,一道纤瘦的身影出来,朝他们这边来。 方至廊上,细柳伸手一掀帷帽,正欲开口,却听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人以你为刍狗,乃是人之过,但你立身于世却不可自轻自贱。” 房内乔四儿一时间有点难为情,挠了挠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头忽然传来一名侍者的声音:“公子,细柳姑娘来了。” 陆雨梧一顿,随即道:“快请。” 细柳进来,那道帘子才被侍者掀起,陆雨梧抬眸之际,倏尔一怔,她戴着帷帽,此时却将两面素纱撩起,露出来的那张面容大约是施了妆粉的缘故,所以并不苍白,反倒因为薄薄一层胭脂而有了些血色,剔透的耳坠在她耳垂微荡,她一身柳黄衣裙,外着素白缎面云鹤暗纹的宽袖衫子,眉目如画,自有一种极致的清冷。 “那便不打扰恩公了。” 乔四儿局促地俯身作揖,陆雨梧一刹将视线落回他身上。 “不要再叫恩公,你来见过这位细柳姑娘,”陆雨梧看细柳走进来,便对乔四儿道,“是她让那位惊蛰小公子为你解毒。” “多谢细柳姑娘!”乔四儿连忙又对细柳作揖。 细柳退后一步,开口:“此事惊蛰确有不妥之处,你不必谢我。” 陆雨梧适时对乔四儿道,“我听闻你通晓城中大小事,想必自有你的人脉与手段。细柳姑娘的事你应该也十分清楚,还请你多加留意。” “这是自然!” 乔四儿拍了拍胸脯,“恩……公子,细柳姑娘你们放心!城中什么风吹草动都别想逃过我的眼!我这就找我那些串子兄弟去!” 乔四儿一溜烟儿跑了,房中静谧了一瞬。 陆骧一面看着茶炉的火,一面偷偷瞧那位细柳姑娘,她如此装扮,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哪里像是个拿短刀的女侠。 “你身上的伤不痛吗?怎么过来了?” 陆雨梧让人搬来一张软椅给她。 细柳却看着他,虽在房中养病,但他依旧将自己收拾得整齐洁净,只是面容依旧苍白,气质温文又清贵。 陆雨梧没听到她回答,正欲再开口,却听她冷不丁地道:“你很痛?” 陆雨梧笑了笑,“夜里是有些。” 细柳听了,轻皱了一下眉,一时间竟无下句。 陆雨梧不明所以,“怎么了?” “听说今夜城中将开夜市,”秋风轻吹起细柳耳边一缕乌发,满窗明光婆娑,她重新抬起眼睫,对上醉翁椅上那少年探究的目光: “我想请你与我一游。” 第17章 霜降(十一) 细柳话音才落,陆骧手中杯具一个没拿住,落进茶洗里激起来滚烫的水花溅在他手背,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转过头来。 第18节 细柳瞥他一眼。 “今夜?” 陆雨梧怔了一瞬,“赵大人既已封城,又何来夜市?” 陆青山在侧恭谨垂首:“公子,尧县每逢此时节,便有请傩戏的习俗,城中可免宵禁五日。” “什么傩戏?竟能连着热闹五日?”陆骧心生好奇。 “最后一日才有傩戏,但夜市是从今夜开始。”陆青山说道。 陆雨梧在燕京多年一直深居简出,如今也是第一回 听闻这傩戏,他眼底流露一分新奇的兴味,而细柳此时目光落在他素净的衣摆之下,忽然出声:“你的脚伤如何了?” 陆雨梧闻声看向她,和煦道:“并无大碍。” “既如此,”细柳点点头,说,“入夜后你我同往。” “先告辞。” 她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陆雨梧看她掀帘出去,接着房门一开一合,陆骧见人走了,这才挪来陆雨梧身边嘟囔:“公子您还没说去或不去,她怎么就自作主张了?” 秋风翻动膝上书页,陆雨梧一手合上:“去。” 尧县近来很不太平,先是过路的盐商被杀,后又是年轻女子接连被奸杀,赵知县在衙门里不知挠掉了多少头发,接连开放四日的夜市也比往年冷清了一半儿,全因如今封城,外头的人进不来,城中大部分的女子又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这都一连四日了,陆公子与那位细柳姑娘几乎日日同游,”赵知县从陆雨梧房中问安出来,一面走下石阶,一面低声与身边的刘师爷道,“昨日那孙典史从巡检司回来,还向我打听陆公子与那细柳姑娘的关系。” 赵知县闻言一愣,“他去巡检司做什么?” 刘师爷朝四下睃巡一番,才凑近赵知县耳语道:“县尊只怕还不知,在青石滩追杀陆公子的贼首康二已被那张巡检拿住了!” 赵知县心中一惊:“什么?!” 刘师爷道:“县尊莫慌,我已上下打点好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咱们后衙里这两尊大佛……” 尧县这样的小城,什么时候见过这等贵人似的排场,如今什么茶楼酒肆的,多的是人在猜测住在县衙中的,那位南州来的小姐,还有那位燕京来的世家公子都是什么身份。 “今夜陆公子与那位细柳姑娘还要出去看傩戏,只怕……”赵知县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劝之啊,咱们都谨慎些。” “县尊,” 刘师爷笑笑,“陆公子他们没见过咱们本地风俗,心中好奇而已。” 惊蛰屈膝靠在窗台上,看着赵知县刘师爷一行人往月洞门去,他转过头看向屋内,细柳已换了一身装束,浅紫衫子,白缎罗裙,乌发梳髻,只零星点缀几颗珍珠。 细柳朝他抬了抬下巴。 惊蛰立时像被拽住尾巴的猫似的,“你怎么又要钱!” “四天!你知道你买了多少东西吗?” “什么也不买岂不奇怪?”细柳将桌上大小不一堆放在一块儿的盒子推开些,才从中找到茶壶。 惊蛰跳下来接住险些被她推到地上的糕饼盒,“好,你买这些我不说你,那昨天夜里送到那位陆公子房中的东西呢?你多花那份钱买给他干什么?” 细柳倒了一杯茶,“辛苦费。” 惊蛰气得说不出话,他将细柳手中的茶杯抢过来,猛灌一大口,又将杯子往桌上一拍,“没钱!你再管我要,我也没钱!” 细柳另倒了一杯茶,抬眸看他,“在南州客栈,那几个知鉴司的百户身上不该只有这点钱。” “……” 惊蛰武功本就不济,他可并不觉得自己能有与细柳一较高下的那个本事,他心中越发讨厌起尧县这个地界。 什么破地方! 风景名胜一个没有!大湖小湖的都没有!只有一条破杨柳河,细柳与那位陆公子不是去茶楼酒肆,就是逛什么糕饼摊,绸缎庄的,她将他的银子花出去,买回来这一堆没用的土特产。 “人家陆公子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用得着你给人家买土特产,”惊蛰一边将钱袋子交出来一边骂骂咧咧,“你也不嫌寒碜!” “尽了心意就好。” 细柳才不管他,接了钱袋子,起身取了帷帽:“为防万一,你继续留在县衙保护花小姐,记得,她若有什么异动,你也要及时告知我。” “知道了。” 惊蛰钱花了不少,人却一天都没出去玩儿过,他心里气闷得不行,“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省着点花。” 对面廊上黛袍侍者无声侍立,半开的那道窗内,陆骧一面整理着陆雨梧的丝绦,一面抱怨,“如今满城的女子哪个没躲在家里,偏偏那细柳姑娘成日地拉您出去闲逛……” 他说着,忽然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点怪。 “怎么了?” 陆雨梧觉得他这副样子有点好笑。 “公子,” 陆骧抬头看了一眼帘外,那桌上堆放着的东西都是昨夜那位细柳姑娘的师弟送来的,“那细柳姑娘……该不会是对您有意吧?” “陆骧。” 陆雨梧颇为无奈,“不得胡言。” “照例,今日除你之外,所有人都随我出去。”他说。 “是。” 在京中时阁老下了死令,要他们必须时刻随侍公子左右,因而公子鲜少踏出无我书斋,即便出行,也绝不在燕京城中。 但近几日却不知为何,公子竟一反常态,每每出行必定带上所有侍者,陆骧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公子肯多带些人,这自然再好不过。 天色渐渐暗下去,市廛店肆灯火通明,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几个孩童追逐着地上的滚灯跑来跑去。 街上虽算热闹,却鲜少有年轻女子的身影。 “公子,县衙的人跟来了。” 陆青山上前低声道。 陆雨梧回头,人群松散,十几名穿着青衣罩甲的捕快就跟在不远处,他收回视线:“青山,让他们走。” 陆青山低首:“是。” 他立即招来几名侍者,耳语一番。 细柳帷帽一侧的素纱掀起,半露一张脸,她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发觉陆雨梧他们没有跟上来,她停下,回过头正见几名黛袍侍者往人群里去。 他们挡在那些衙门捕快的面前,也不知说了什么,那一行人很快退去。 细柳微怔。 陆雨梧走到她面前来,“你在找人?” “没有。” 细柳淡声。 “既然没有,走那么快做什么?”陆雨梧朝四周一望,灯如串珠一般四下垂落,“该来的总会来。” 细柳倏尔盯住他。 正在此时,轰然声响,漫天的火星子从她身后扑来,陆雨梧当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一用力,细柳下意识地反手制住他的腕骨。 陆雨梧踉跄一步,撞到她身前。 四目相视的刹那,只听铁石撞击的声音响起,细柳回过头,火星子犹如细碎星辰撒来伴随着灼烫的温度迎面,她低眼注视着他挡在她背后的那只手,月白的衣袖在这片火树银花间莹润泛光,他手背被落下的一点火星子烫得微红。 隔着杨柳河,对面迴廊里的灯影下坐着一圈儿人,他们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拉胡琴,吹唢呐。 高亢的乐声掩盖不住热闹人声。 “公子。” 陆青山上前。 陆雨梧朝陆青山摇头,示意他退下,细柳立时松开陆雨梧的手腕,后退一步,裙袂如云层迭拂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乐声盛大,陆雨梧站直身体,却注视她身后,轻抬下颌:“你看。” 细柳再回身,人们不知何时已退至道路两旁,他们无不探头张望着从那头披红挂绿而来的一行人。 他们戴着彩绘面具,挥臂阔步,拖着长长的调子,似唱似念,最中间那人头上缠着神态各异的几张面具,雕得栩栩如生,一张脸也被青面獠牙的面具遮盖,乍一看他,竟有一种一个身躯生着几张人脸的诡异错觉。 “尧县如今频出奸杀案,死者皆为十六七岁的闺阁小姐,他们如此嚣张,大有等不到一个人,便绝不善罢甘休的意思。” 清如玉磬的声音忽然落来,“你说,他们在等谁?” 细柳蓦地回头,灯火照得陆雨梧一身柏枝绿圆领袍莹润泛光,更衬他颈项冷白,他没在看她,只望着最热闹处。 “等谁?” 细柳话音才落,迴廊里锣声猛敲,唢呐与胡琴齐上阵。 临水的望火楼上一串灯笼不胜夜风而斜吹落地燃烧起来,她倏尔抬头,轰隆的乐声翻沸,楼上昏黑,似有影子重叠。 她一手摸向披风底下藏在腰后的短刀,双眸四下睃巡。 “眼下满城风雨,你何不向赵大人陈情,请他派人护送花小姐入京?” 细柳脱口:“不行,我不信他。” 人群里笑闹声更重,戴着面具的人手舞足蹈,扯着嗓子唱着祭神的调子,一河之隔的迴廊里,乐声与他们相合。 细柳蓦地看向身侧之人。 夜里秋风重,晃荡的灯影映在陆雨梧剔透如露的眼底,笑意隐约: “你不信他,却信我?” 第18章 霜降(十二) 细柳一瞬拧紧眉头,他一句话来得实在毫无预兆,以至于她在四下睃巡之际毫无防备:“你诈我?” 细柳审视他。 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陆雨梧显然已经清楚花若丹的身份。 第19节 那么他到底是何时发现的? “算不上诈,”陆雨梧对上她不善的目光,他神情依旧和煦,“只是猜测而已。” 他不拒绝她的邀约,一日又一日的与她在外闲逛,方才又令人请走那些衙门里的捕快,她想,他不但知道衙门里的那位才是真正的花小姐,还将她的打算都猜得很清楚了。 “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细柳与他相视。 “问什么?” 陆雨梧微微一笑,“问你是谁?” 千灯如昼,素纱微扬,陆雨梧注意到细柳耳边浅发被封吹起,露出来左边耳下一道约莫半寸长的疤痕。 “我是谁,此前在崖洞之中我已经告诉你了。” 细柳迎着他的目光。 “是啊,” 陆雨梧颔首,他唇畔噙着淡笑,“细柳姑娘。” 忽的,几个孩童乱扔的鞭炮“砰”的一声在近前炸响,接着一串噼里啪啦,陆青山将陆雨梧护到身后退了几步,烟雾缭绕中,人们笑闹着大喊:“捉黄鬼喽!” 陆雨梧抬首,细柳就在几步开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些戴傩面的人且歌且舞,阎罗、判官、大鬼二鬼悉数登场。 他们阔步挺胸,追赶着那面目狰狞的黄鬼,越来越近。 “哎呀!我的……” 小摊贩看着杵在摊子前的数名黛袍侍者,一时间不敢去捡被碰掉在陆青山脚边的东西。 陆雨梧闻声转过脸来,正逢陆青山将那物件捡起,灯影一照,原是一支银簪。 见陆青山要递还小贩,他出声:“青山。” 陆青山转过来,陆雨梧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只见簪头錾刻玉兔,一颗珍珠点缀其上,盈如满月。 “多少钱?” 陆雨梧看向那小贩。 小贩望着这位衣着华贵,被几十名扈从簇拥的清贵公子,结结巴巴地说:“这珍珠是家翁早年下水捞蚌撞了大运才出的好货,就这么一颗撑着我这门面……” 陆青山从腰间取出来一锭金子放在他摊上,小贩瞪直了眼,只觉得那金灿灿的颜色令他一摊子的便宜首饰全都黯然失色。 陆雨梧手持银簪走到细柳身后,与此同时那黄鬼也已经跑了过来,孩童们钻着缝儿地出去打黄鬼。 黧黑的汉子在不远处打铁水,周遭一片火树银花,细柳将将回身看向陆雨梧,戴傩面的人疾奔而来,手中刀鞭扬向那黄鬼。 就在此时,黄鬼忽然一改抱头鼠窜之相,他反过身手中细长的硬丝一闪,顷刻勒破两个嬉笑着拿拳头砸他的孩童的颈子。 鲜血迸溅的刹那。 戴傩面的数人刀鞭一转,直扑细柳。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人群还没反应过来,细柳闪身躲开的同时一把将陆雨梧推向陆青山。 几十名黛袍侍者几乎同时抽出藏在外衫之下的剑来围护在陆雨梧身边,而他被陆青山扶着堪堪站定,抬首正见细柳扯下披风,“噌”的一声,一柄短刀出鞘,她后仰躲开横扫过来的铁鞭,手起刀落,刺破其人手掌。 周遭爆发震天惊叫,百姓四散奔逃,乱作一团。 戴黄鬼面具的人手中细丝收缩自如,他掷出细丝尾端的铁弹子,惯性使得细丝绕向细柳的颈项,细柳迅速闪身,细丝拂落她的帷帽。 “你不是花若丹?” 黄鬼面具下,一道粗哑的声音传出。 细丝沾血,孩童的尸体就踩在他脚下。 “阁下眼拙至此,” 细柳手腕一转,挽刀指向他,“实在难堪大用。” 这些躲在鬼面之下的杀手此时如何还不明白,他们精心为一个闺阁小姐设计的圈套,实则是套住了他们自己。 “找死!” 戴黄鬼面具的人大喝一声,众鬼一齐朝细柳扑去。 陆雨梧见状,下令,“去帮她。” 陆青山立即令数名黛袍侍者持剑上前,他则与剩下的人继续守在陆雨梧身前,“公子,我们先回县衙吧。” 陆雨梧未动,他看见细柳一脚踢中一名鬼面具的腰腹,回身与那黄鬼缠斗之际,她瞅准时机,抱起近前一个哭个不停的孩童反身抵住迎面而来的刀剑。 刀光剑影之间四目相视。 陆雨梧立时上前接住她抛过来的孩子,再抬头,细柳已转身一刀刺穿一名鬼面具的胸膛,她的身法极快,一刀接一刀,连续刺伤多人,快得令人胆寒。 黄鬼面具捂住自己被划出极长一条血口子的手臂踉跄退了几步,而残存的灯影照着细柳后腰未出鞘的另一柄短刀,凛凛寒光间,他猛地道:“……细柳刀?!” “不对!” 黄鬼面具颇为意外:“细柳刀又换人了?莫非自苗平野之后,细柳刀如今是只传女不传男了么?” 细柳一刀由下至上划破一名鬼面具的咽喉,她回过头,手中一枚银叶飞出,黄鬼面具匆忙闪避,又振作起精神朝她掷出细丝。 正是此时,那缩在后头戴阎罗面具的人忽然持一柄大砍刀扑上来,他中气十足地“啊啊啊”乱叫一通,刀勾住了细丝,却不知那细丝是何种锐物所制,竟将他手中刀生生卷了刃,他虎口被震,人一下扑倒在地,打了个滚儿,滚到陆雨梧面前,及时被陆青山挡下。 阎罗抬头,正对上陆青山一张冷脸提剑出鞘。 “别别别!” 他忙喊。 陆雨梧见他飞快地将面具摘下露出来一张脸,“乔四?” 陆青山的剑横在颈间,乔四动也不敢动,尴尬一笑,“公子,正是小人。” “青山,扶他起来。” 陆雨梧说道。 陆青山收剑,才将乔四儿扶起来的顷刻,一副身躯撞来乔四儿身后,乔四儿“哎哟”一声,回头只见一张黄鬼面具,他喉骨被形如柳叶的短刀刺中,剑锋一撤,血液喷溅。 看傩戏的百姓早已跑得一个也不剩,摊贩们连自己的摊子也顾不得,食摊上咕嘟咕嘟地煮着,蒸笼冒出热气,靠在乔四儿后背的黄鬼面具倒下去,这片天地陡然静下来。 秋风萧瑟,枯叶飘零。 满地的死尸,血还没有冷透,黛袍侍者齐齐收剑,乔四儿吓得又坐倒在地。 “衙门的人来了。” 陆青山回头,看向那一行疾奔而来的捕快。 陆雨梧轻轻拍了拍怀中小孩儿的后背,对陆青山道,“将这孩子交给他们,让他们找到他的父母。” “是。” 陆青山将那吓傻了的小孩抱起来。 陆雨梧再看细柳,她一身紫衫白裙沾染斑驳血迹,乌黑的鬓发微有湿润,面颊沾有星星点点的血色,更衬她眉目如堆霜雪。 “一个活口也不留?” 他出声。 细柳走来他面前,血珠顺着刀锋一滴又一滴,“你想听他们说什么?” 不待他说话,她接着,“这种亡命徒一向只关心钱,而不关心雇主,甚至是目标。” 陆雨梧点头,却没说话。 细柳看他片刻,“不论如何,我约你这几日与我同游的确是有我的用意,这些人因花若丹而来,自然知晓你身份尊贵,必然不会伤你……” 话音未落,风中“呲”的一声,利箭袭来。 细柳横刀一抵,箭支一分为二,擦过她的手掌,又划破陆雨梧的手腕。 “公子!” 陆青山等人立即围上来,陆青山抬首见望火楼上似有人影闪动,他即刻带了几人追上去。 细柳被侍者挡在外,陆雨梧示意他们让开。 “对不起,”细柳看了一眼他的手,“此地危险,你先回县衙。” 陆雨梧见她转身要往望火楼去,他抓住她的手腕。 乔四儿才站起来,正要喊公子,却见这一幕,他一下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拉住的手。 细柳回头,陆雨梧一下松开她,道,“抱歉。” “青山已经去了,你伤还未愈,我们还是一道回去吧。” —— 院中明烛如昼,赵知县与刘师爷两个人额上都挂着豆大的汗珠,赵知县躬着身不住地道:“让公子受惊,下官该死!” 正是此时,陆青山一行人归来,他步履如风,手中一样东西往地上一丢,正好滚到赵知县脚边,他定睛一看,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赵知县惊叫一声,往后蹦了几步远,堪堪被刘师爷扶住。 “说什么了吗?” 陆雨梧问陆青山。 “一字未吐。” 陆青山简短地答。 陆雨梧毫不意外,他抬眸看向对面廊上那道纤瘦的身影,却对赵知县道,“赵大人看得清楚吗?他的脸。” “看,看清楚了……” 赵知县说着看了一眼陆雨梧,发觉他竟一改往日的和煦,神情端正而漠然,莫名一股子冷意爬上赵知县的后颈,他快到嘴边的糊弄话忽然咽下去,忙道:“公子,下官并不识得此人啊!” 陆雨梧轻轻颔首,“值此多事之秋,我想问问赵大人你为何不延期另开夜市观傩戏?” “公子您有所不知啊,” 刘师爷弯着身子道,“民风民俗向来根固,县尊也知如今多桩悬案未决,实在不是与民同乐之期,但傩戏班子每年都盼着今日,毕竟咱们大燕一向宵禁,难得有个开夜市的时候,那傩戏班子的坛主,还有市井的商贩们都是难缠的主儿,再者,城中百姓也都有这个心愿,他们一再恳请,县尊他也不能不顺民意不是?” 赵知县连连点头,“是啊公子……下官这都是顺民意而为啊!” 第20节 “公子,” 乔四儿挤开拄拐的陆骧,凑到陆雨梧耳边,低声:“县尊老爷收了坛主的银子,我听坛主说他们傩戏班子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每年这时候赚的银子有一半儿都孝敬给了县衙。” 尧县的傩戏班子等于是此地的乡绅养的,他们信这个,自然也愿意在这上头多花些钱,赵知县一边吃着乡绅的贿赂,一边又受着傩戏班子的供奉,这才向上头请来了这祭神之期,免宵禁五日的恩典。 陆雨梧听罢,轻挑了一下眉。 “我并无大碍,赵大人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他看向那冷汗涔涔,苦着一张脸的赵知县,“夜已深,赵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是是是……” 赵知县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跟刘师爷两个转身才要走,却听身后陆雨梧又道:“等等。” 赵知县回头,那年轻公子端坐在阶上,衣袂沾了些血迹,一双眼神采清澈,“还请赵大人一并将此证物带走画像,若有人碰巧识得他,你我也可知其来历。” “证物重要,赵大人还是亲自动手的好。” “啊?”赵知县再看一眼那人头,他哆哆嗦嗦:“是,下官记下了,记下了。” 院子里没放进来一个捕快,再看这满院子的黛袍侍者,赵知县不敢违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捡起来人头,灯火一照人头那双合不上的眼睛,赵知县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脚踩风火轮似的,赶紧跟刘师爷退出去。 才过月洞门,赵知县脚下一个趔趄,刘师爷赶忙将他扶住:“县尊小心!” 赵知县才站稳,就跟扔烫手山芋似的将人头扔给刘师爷,月光照的他脸色有些发白,他喘息着:“本官早该想到,燕京陆氏何等显赫氏族,这位公子即便年少,也绝非池中之物……” 第19章 霜降(十三) 赵知县等人一走,院子里一霎清净许多,夜风吹得檐下灯笼微动,灯影闪烁间,花若丹一手扶着廊柱,看着对面那陆青山扶着那位陆公子回到房内,接着又是那柱拐的陆骧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抬手唤人。 听见泠泠的水声,花若丹将目光再落回细柳身上,此时细柳将脸与手都洗过,铜盆中微红的水在灯下粼粼泛光。 她抬起来一张干净的脸,耳边浅发湿润滴水。 “惊蛰,你的伤药拿来。” 细柳说着,拿来一条巾子擦干净手上的水。 “你受伤了?” 惊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个治皮外伤最好。” 细柳接过来,却步下石阶朝对面去,惊蛰不明所以,与花若丹跟了上去,陆骧正令人清洗地砖上的血迹,细柳步履如风走过他身边。 陆骧反应了一下,忙去拦,“哎,细柳姑娘你……” 但他只将将拦下紧跟其后的惊蛰与花若丹。 “公子在更衣,你们不便进去。” 陆骧说道。 细柳停在门内,隔着一道素纱帘,里面陆雨梧才脱去外袍,他回过头,帘子晃荡如水面波纹,“无碍,你进来吧。” 细柳没犹豫,掀帘进去。 少年素衫倚在醉翁椅上,随手将腰后的半卷书放到一旁的矮几上,而细柳的目光落在他手腕,那道血口子十分显眼。 “青山。” 陆雨梧唤了声。 陆青山才将外袍搭上屏风,闻声立即过来,搬来凳子。 “坐吧。” 陆雨梧看向她。 但见细柳只瞥了一眼那木凳,忽然一脚将那凳子勾来他面前,陆雨梧一怔,再抬头,她已落座。 “你……” 他回神,甫一开口,手却被捉住。 细柳垂眸看着他腕上伤口,忽然道:“对不起。” 陆雨梧睫毛一动,“什么?” “我本以为他们知晓你的身份就不敢轻易对你动手。” 说到这里,细柳似是有些想不通,蹙了一下眉,但转念又一想,就像她之前同陆雨梧说的那样,那些亡命徒满脑子都充盈着一个钱字,又如何会懂得权衡利弊什么人该动,什么人又不该动,“是我高估了他们。” 细柳将药瓶打开,薄荷香扑来,陆雨梧摇头,“你何必总说对不起,何况与你在外游逛这些天,我也不是没有我的目的。” 眼下凶案频出,城中却仍要大办祭神节,这本就十分不寻常,他自然要好好探查一番。 “不论如何此事的确因我而起。” 细柳用竹篾勾出白玉般的药膏,“你若有何需要,尽可知会于我。” 冰凉的药膏轻铺伤处,刺痛袭来,陆雨梧抬眸,她已经洗去了妆粉胭脂,灯下这样一张清瘦的面庞显露出她原本的苍白无瑕,细长的眉还有些湿润,像远山被雨水洗净的颜色。 他张口欲言,但在她抬头的瞬间,他又忽然顿了一下,“暂时不用。” “但若往后我真有求于你,” 陆雨梧眼底笑意轻盈,“你可别忘了今日所言。” 细柳沉默一瞬,她将瓷瓶放到一旁,从怀中取出一枚银叶来放在他掌中,“我一向不喜欢欠任何人情,因为我记性不好,说不定哪一日我就会忘了今日之事,若真有那日,你可以此物为证。” 这枚银叶有些不一样。 无论是她的银簪,还是她用来杀人的暗器,都与这一枚不一样。 它錾刻着繁复的脉络,如丝如缕。 陆雨梧看着她,她情态分毫不似作伪,好像她真的如此健忘。 “公子金尊玉贵,此间之事还是不要再管,尽早抽身为时未晚,”细柳站起身,又继续道,“此前我答应你要等盐商之死一事毕再离开,但眼下看来我却只能食言,今夜过后,为免再生事端,此地我与花小姐都不宜久留。” 她转身走出几步,又倏尔停下,转身之际欲言又止:“还有……” 陆雨梧见她似有一分为难,他心下了然,“此事我必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分。” 他说着,顿了一下,“若姑娘信我的话。” 细柳与他相视片刻,忽然想到方才在夜市之中他趁机诈她一事,道:“你是何时知道花若丹的身份的?” “你们从南州来,若非是庆元盐商的死拖住了你们,如今你们应该已经往燕京去,”陆雨梧徐徐说道,“我亦听说过庆元巡盐御史花大人在任上离奇死亡,而他的独女则下落不明。” “尧县往定水县的道上连日来死了多少闺秀,而你又在此时邀我日日同游,还……”陆雨梧稍顿一下,他看着细柳,她仍是那一身紫衫白裙,发髻斜挽,簪白玉梳背,若非她此刻站得笔直,脊背紧绷挺拔如竹,便该是一位十足的闺秀。 “还什么?” 细柳眼中微露疑惑。 “还作那位花小姐的装扮,” 陆雨梧挪开目光,“所以我才有此猜测。” 细柳默然,只不过片刻,她只觉压不住胸口闷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她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服下,闭眼缓了缓,忽然道:“我信你了。” 薄薄的烛光落在她身上,她面庞清癯,呈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陆雨梧不由道:“此前我听大夫说,你也有喘症?” 细柳抬眸,敏锐地捉住他话语中的一个“也”字。 陆雨梧面上流露一分感怀:“我曾有位故人,她生来便带有轻微的喘症。” 细柳波澜不惊,只道:“我并非天生,只是修习功法不当所致。” “既是如此,” 陆雨梧点了点头,又道,“你还是多加珍重,我记得这喘症难治,我那位故人儿时便颇不注意,她太过活泼好动,以至于后来被她父亲拘在园子里养了好些年才见好。” 细柳眉眼未动,不以为然:“不是什么大病,死不了。” 陆雨梧忽而笑了一声。 “笑什么?” 细柳看着他。 烛火里,少年虽有病容,却神采澄澈:“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一样,都是不肯听劝的人。” 细柳没说话,抬手掀帘正要出去,却听又一声:“细柳。” 她回过头。 说罢,她抬手掀帘,却又听一声:“细柳。” 她回过头。 烛火澄澄,陆雨梧上过药的手轻放扶手上,那道弯月红痕再度印入她眼帘,他朝她笑笑:“我在燕京多年不得出,你是我出来之后结识的第一个人,不论你有没有将我当作朋友,但你是我陆雨梧的朋友。” 细柳微怔。 又听他道,“山川锦绣,若再相见,还有幸同游,希望你我不再心有旁骛。” 素纱帘微荡。 细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多时,陆骧拄拐领着乔四儿进来,他此时方才注意到陆雨梧涂过药的手腕,“公子您受伤了?” “不碍事。” 陆雨梧收回目光,令乔四儿坐下。 “公子,” 乔四儿局促地坐下来,“傩戏班子的坛主是无辜的,他们班子里有些人是住在城外头的,城这么忽然一封,他们也是班子里一时人不够,才招人进来撑场子的。” “明日我会让赵大人他们放人,”陆雨梧看他脸上涂的油彩还没擦干净,便让陆青山去拧一块湿帕子来给他,又问他道,“方才那人头你见过,他也是混在傩戏班子里的其中之一吗?” 乔四儿摇头,“我没见过他。” 说到这儿,乔四儿有点纳闷,“我就奇了怪了,他是哪里冒出来的?要说这城里的生面孔,我一逮一个准儿啊!” “这些天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陆雨梧看他擦干净了脸,说道。 乔四儿应了声,赶紧起身告辞,陆青山听见房门合上,才道:“公子,那放冷箭之人是一身军中的功夫。” “所以才让你去追。” 第21节 若是细柳去,她回来后也不一定会将什么都如实告知,但陆雨梧需要应证他心中所想之事。 “若他的目标是细柳,箭矢不该对准我,既对准了我,又为何不直击要害?”陆雨梧想了想说,“他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 “那是为什么?”陆骧不解。 “警告。” 陆青山说。 “什么警告!”陆骧眉头皱得死紧,“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公子也是他们可以威胁的?” “公子,我看您还是暂且搁下那位细柳姑娘的事,咱们先回京……” “这并非只是她的事。” 陆雨梧神情未动。 陆骧一愣,“那还有谁?” “为贼寇所杀的枣树村一干人,为西北战事筹粮运粮却惨死此地的庆元府盐商几十余人,还有……” 陆雨梧忽然一顿,盐商之中一定有绝不寻常的内因,这个内因也许赵知县知道,但他不会说,那么细柳呢? 她一定知道今夜来刺杀花若丹的那些江湖人究竟是受谁指使,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灭口,那么,她知道盐商之死的内因吗? 陆雨梧低眼看着掌中的银叶,他神情一顿,这才想起怀中的东西,他取出来那一支玉兔珍珠银簪,再看向窗外,对面廊内灯火已灭。 他缓缓道: “他们的性命远在永西的侯之敬担不了,眼前这赵大人不肯担,可总要有人担。” 第20章 霜降(十四) “你们是没看见县尊老爷他提溜着人头,大腿肚子都在打颤,一张脸皱得跟什么似的……”乔四儿跟着几个串子兄弟才跨出县衙大门,就向他们形容起方才赵知县在后衙院子里的丑态。 “老爷这胆子比耗子还小吧?”闻言,一个瘦高年轻的串子笑道。 “他们这些官老爷平日里就知道将那生死签子往地上一摔,”黧黑的汉子说着做出一个往地上摔东西的动作,说道:“菜市口刽子手砍人头的情形,他们还没咱们见得多呢!” 几人说着又笑了起来。 “听说那位陆公子是陆阁老的嫡孙,四哥你如今跟着他,可比以往好太多了,”一个串子感叹道,“县尊老爷哪里将我们这些串子放在眼里过呢?哪怕是衙门里正经的三班衙役,他只怕也没正眼瞧过。” 陆阁老。 那可是在燕京朝堂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他们这些人连尧县也没出过,一时想破头也想不出燕京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个年纪只有十几岁的串子憧憬道:“四哥,你以后会跟着陆公子去燕京吗?” 会吗? 乔四儿脸上的笑容微顿,说:“我又不是公子跟前的人,如今也只是时常跑个腿而已,哪里就能去得燕京了?” “四哥,” 瘦高串子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咱们中最有出息的,你好好跟着陆公子做事,说不定真能跟着他去燕京呢!到那时,你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兄弟才好啊!” 乔四儿哈哈笑,应声:“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我乔四儿哪里是那么健忘的人?燕京我是不知道我去不去得,眼下倒是能请你们到我家去烫一壶热酒吃!” “好!四哥今日得了陆公子的赏钱,不如再请咱们吃一只酱烧鹅!” “你当是大白天呢?” 乔四儿推了他一把,低着声音:“才出了那样的事,夜市早关了,我让我二姐烧个鱼也是一样的。” 夜里宵禁,本不容人乱走,但乔四儿他们是从衙门里办完事出来的,巡街的捕役只将他们几人盘问过一番,便让他们赶紧回去。 秋夜风重,乔四儿几个提灯钻入一条窄巷,正说着话,灯笼铺出去的薄光隐约照见戴着斗笠的几人飞快闪过巷子口。 “四哥,那是……” 瘦高的串子抬手一指。 乔四儿心中生怪,他立即回头低声道:“灭灯。” 闻言,提灯的串子听话得将灯笼灭干净,一时间窄巷里只剩一层淡月的光,他们才贴着墙根儿躲好,方才从巷子口过去的几道影子又走了回来。 乔四儿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几道浓影,他们似站在那儿没动,像是在无声地睃巡巷子内的一切。 不过片刻,他们又朝着原来的方向飞快去了。 乔四儿心中越发疑惑,他当即回头对几人道:“咱们跟上去。” 串子们没什么异议,心说这几人鬼鬼祟祟的,万一是什么逃犯,他们也好抓住了讨衙门里的赏钱。 乔四儿几人悄悄跟在那些人身后往东面的巷子里去,巷尾是一间民宅,门口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被风吹得枝桠乱颤。 “四哥,这不是傩戏班子落脚的地方吗?”年纪轻轻的小串子小声说。 乔四儿这几日跟他们几个没少出入这里,这两进的院子是附近张员外专门给傩戏班子这几日住的。 眼看那几人进去,那道大门合紧,他立即轻手轻脚地跟几个弟兄跑到院墙底下,叠罗汉似的,一个撑着一个,将乔四儿与那小串子送到墙上。 乔四儿一把按下小串子过分冒高的头,这才小心地看向院内,那傩戏班子的坛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身上常年穿着一件百家布缝成的多色披褂,他此刻瘫在地上,颈间被两把刀交叉抵着,动也不敢动。 “四哥……” 小串子看那些人脱了斗笠,灯影月辉交织,那几张人脸他不陌生,“是那几个乞丐!” 傩戏班子因为封城而人手不够,找了不少人来撑场面,夜市里那些闹事的杀手有好几个也是混在傩戏班子里的,除了他们,当日跟乔四儿几个一块儿被选中的还有一些穿着破布烂衫,脏得脸都看不清楚的乞丐。 底下那几个洗脸的水还是小串子打来的呢。 “看来是陆公子封城逼得这些生脸孔没办法,戴着傩面他们才好行事,”乔四儿嗤了一声,冷声说道:“一个二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底下一道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一个人走出来,他腿脚似乎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约莫三十余岁,看起来天生不爱笑,但鼻翼底下却有两道极深的沟壑,使得他面相更露凶光,他操着烟杆子吸一口,铜管里火星子闪烁。 “康二哥。” 几人恭敬地唤。 “事都办得怎么样了?”康二哥声音粗哑。 “已经问过了,” 一人低头,说:“再过几个时辰衙门里有贵客离开,到时城门一开,我们就有机会出去。” 康二哥点点头,这些天所受的刑折腾得他眼窝凹陷更深,他一手扶了扶肩背,眯了下眼睛:“若有机会,老子真想将那巡检司杀个干净,还有在青石滩诈我的那个小子,老子是上了他的当了。” 乔四儿并不识得此人,但听见“巡检司”,“青石滩”,他便猛地记起他被惊蛰下毒那日所发生的事。 他立即抬脚拍了拍被他踩着后背的兄弟,脸孔黧黑的汉子立即将他放下来,几个人缩到一块儿,乔四儿对年纪最小的小串子道:“线儿,你现在赶紧往县衙去,记住不要找县尊老爷,直接去后衙求见陆公子,你就说,那日在青石滩追杀他和细柳姑娘的贼人就在这儿。” 他又转头对那瘦高的串子道:“兴子,你和大武两个去将巡夜的都引过来。” “那你呢四哥?” 兴子问道。 “我怕他们杀了老坛主,”乔四儿对他们三个道:“即便今晚的傩戏演砸了,他也还是给了咱们钱,再说咱们这些天在这儿吃的饭哪顿不好?他是个老好人。” “不行,四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不成,” 大武拍拍胸脯:“我跟你一块儿,让兴子去找捕役过来也是一样的。” 四人一说好,便各自散开去,乔四儿再踩着大武的背上去,院子里方才那几人似乎已经入屋去了,余下来一人扬刀,对准老坛主的颈子。 乔四儿眉心一跳,他往院墙上爬去,瓦片落地,脆生一响,举刀之人手上动作一顿,猛地抬头。 老坛主手脚被捆,嘴也被塞着破布,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吓得眼泪鼻涕横流。 乔四儿被人抓住衣领子,跟大武一块儿狠狠摔下去,那道门打开,那个一瘸一拐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是那几个扮过乞丐的家伙。 “是你们两个。” 他们也将乔四儿和大武认出。 毕竟这几日都一块儿待在这个院子里。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乔四儿抱着摔疼的腿,龇牙咧嘴,说:“我还想问你们呢?这是干什么?老坛主也没给你们工钱?那也不至于将他一个老头捆得跟大螃蟹似的,在这院子里吹凉风吧?” 线儿听了乔四儿的话就赶紧往县衙赶,好不容易到了县衙大门外,守门的衙役又将他拦在外头不让他这个小串子大夜里往里钻。 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线儿胸腔里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学着乔四儿平日里撒泼耍赖的功夫,往地上一躺:“你们这些不长眼的!我四哥如今是为陆公子做事的,陆公子有要事交代我四哥,要是你们耽误了陆公子的事,看县尊老爷如何罚你们!” 几个衙役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这小串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还在犹豫,线儿却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抓了他们腰上的钱袋子抡圆了膀子往夜幕里一扔。 丢了钱袋的衙役反应快得多,他们冲出去追钱袋的身影也比平日里矫健得多。 就这个当口,线儿一下子跑进大门里,他一边跑,一边将手里还留着的一个钱袋子打开,里面的铜板碎银被他往后头胡乱撒一把。 又是好几个蹲下去捡钱的。 线儿见缝插针似的,好不容易跑到后衙,他一下撞到一人身上,抬起头才看清面前这名穿黛袍的侍者。 线儿满脑袋都是汗,他气喘吁吁地开口:“我四哥,乔……乔四儿让我来找陆公子,有很重要的事!” 几乎是在院中亮灯的时候,细柳便醒了过来。 她披上外衣,推开窗,对面廊内,那道门开着,她看见一名黛袍侍者领着一个跟惊蛰差不多大的少年进去。 “陆公子!” 线儿进了内室里,便跪下去,“四哥让我来找您,我们……” 他嗓子灌了风,话说一半就咳嗽起来。 “陆骧,倒一碗热茶给他。”陆雨梧坐在床沿,说道。 陆骧不多时便将一碗茶递来给线儿,他咕嘟咕嘟牛饮下去,终于顺匀了气,陆雨梧看着他,问道,“你四哥是乔四?他让你此时来找我,到底有何要事?” 线儿连忙答:“四哥让我来跟您说,那日在青石滩追杀您与细柳姑娘的贼人如今就在城中!” “什么?” 陆雨梧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真的!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前些天还假扮乞丐,与我们一块儿到傩戏班子里挣工钱,我认得他们,他们还管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叫什么康二哥,如今正在傩戏班子落脚的院子里。” 线儿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知道的都往外倒。 “公子,那姓康的不是被张巡检抓住了吗?”陆骧皱起眉头。 第22节 陆雨梧没有说话,片刻,他才又问线儿,“你四哥还在那儿?” “是,四哥怕他们杀了老坛主,就让我带话来给您,让兴子哥将巡夜的捕役引过去。” 线儿说。 陆雨梧站起身:“陆骧,更衣。” 院中灯火通明,陆雨梧才从房中出来,抬眼便见不远处那道纤瘦的身影,她负手而立,穿着那件初见时的黛紫裙衫,窄袖,束腰,利落又轻便。 臂上破损处缝补着细密的针脚,犹如一道蜿蜒的暗纹。 银色腰链坠挂纤细银叶,闪烁冷冷微光。 “方才细柳姑娘就在外面。” 陆青山在旁低声道。 应该是线儿说话声有点太大了,她就算是不到廊上也应该听得清楚。 陆雨梧看着她:“姓康的逃了。” “听到了。” 细柳说。 陆雨梧走下阶,“一起去?” “一起去。” 第21章 立冬(一) 巷尾这间二进院里里外外被灯火照得亮如白昼,一帮子巡夜捕役与兴子一番大眼瞪小眼,领头的问:“你说的人呢?” “您几位倒是搜搜啊!” 兴子抬手示意。 “串子,你要是敢愚弄我们哥几个,当心回衙门里吃板子!”领头的一双绿豆眼一眯,朝身后的弟兄挥挥手,“搜!” 捕役们提着灯笼犹如流火四散。 前面也就这几间房,捕役们一脚又一脚地踢开门,钻进去翻箱倒柜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领头的见他们都在摇头,便一把拎住兴子的衣领:“串子,大半夜使唤我们好玩儿吗?” “我骗你干嘛?” 兴子急得一头汗,“没人才奇怪啊!老坛主呢!一戏班子的人呢!怎么连个声儿也没有!” 领头的捕头一听,心说好像有些道理啊,他将兴子一把松开,兴子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正是此时,大开的院门外一阵纷杂的步履声近,一片连绵的灯笼光铺来,兴子一个抬头,喊道:“线儿!” 线儿跑进来,左右一看:“兴子哥,四哥他们呢?” “我也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院子里灯都灭了!”兴子十分纳闷,他说着摸了一把摔疼的屁股,却抓起来几粒什么东西。 那捕头却看着门口几十名黛袍侍者鱼贯而入,“哎,你们什么人?谁许你们在夜里乱走?还来这儿?来啊……” 说着,捕头要招手唤人,那线儿一下上前,“少放肆!陆公子在此,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 陆公子? 捕头没去过后衙,却也知道后衙里住了一位陆公子,那是县尊都要供奉着的人物,他此时一见那年轻公子与一年轻女子进来,忙不迭低头作揖:“卑职有眼无珠,竟不知陆公子来此!” “何必多礼,” 陆雨梧看着他道,“我并非有意插手县衙中事,赵大人应该再有一时半刻也就过来了。” “是是是。” 捕头躬着身子。 这时几个捕役从后面冲出来,着急忙慌,“何捕头!后院里……” “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何捕头呵斥了一声。 “何捕头,我们去看看。” 陆雨梧说道。 何捕头哪敢说话,忙带着陆雨梧与细柳往后院里去,一道门大开着,几个捕役大腿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在打颤。 他们手里的灯火一照,屋中十几具尸体死状各异,堆在一起,他们有些脸上油彩未卸,傩戏面具满地都是,个个沾血,好不诡异狰狞。 兴子跟线儿两个都被这一幕吓傻了。 “四哥!” 兴子率先醒过神,一下子蹿了进去,线儿也连忙跟进去。 “天爷啊……这到底是谁作的孽!”何捕头一阵头皮发麻,脸都白了。 正是此时,兴子飞快地从门里出来,“陆公子,那些都是戏班子的人,但里面没有四哥,也没有大武!老坛主也不在!” 灯火之下,他跑过来在陆雨梧的面前舒展手掌,只见几粒炒过的落花生泛着油润的光泽:“这是四哥的二姐炒的落花生,他常分给我们吃,有时我们几个抓逃犯走散了,也会用这个做标记!” 陆雨梧从他掌中捻起一粒炒花生,看向细柳。 “我去。” 细柳接过那颗炒花生,又提来一盏灯,睃巡着地上花生皮的踪影,很快找准一个方向,几步施展轻功跃出院墙。 “青山。” 陆雨梧唤了声。 陆青山立即令十几名侍者跟上去。 何捕头看他们一个个施展轻功掠入夜幕,再回过头,一名侍者不知从何处搬来一把太师椅,陆雨梧坐下去,他背后是嶙峋灯影,照着门内尸山。 “何捕头,你的人不去搜吗?” 陆雨梧看着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询问,“你若不去,我们便在此一道等赵大人过来。” 何捕头冷汗直冒,忙回头招呼一批捕役出去搜城。 此时宵禁未除,城中寂静,窄巷里窸窣的脆声惊动了前面的人,他回头恶狠狠盯住乔四儿,“你做什么呢?” 乔四儿手里捏着一把炒落花生,他被数双眼睛盯着,干脆将手掌一摊,“光顾着找老坛主讨工钱了,没吃夜饭呢,你们吃吗?” 用刀抵着他后腰的人一把拍落他手中的落花生:“吃什么吃?张员外家在哪儿?” 乔四儿僵着脊背,“哎,就到了,就到了。” 老坛主被大武扶着,夜风冻得他越发清醒,他想起一屋子的徒弟儿孙的尸体,浑浊的老眼又憋出泪来。 “张员外是个好人呐……” 他哆哆嗦嗦地念叨,“小老儿我怎么能害他呢?” 乔四儿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忽然见他一把将大武推开,大武一下子撞上墙,回头一看老坛主转身才跑出几步,那大汉手中刀挥出。 “不要!” 乔四儿话音才落的瞬间,刀锋刺穿老坛主的肚子。 那把刀抽出来,温热的鲜血溅在乔四儿和大武的脸上,他们两个大睁着双眼,看着老坛主身子一晃倒下去,月光之下,血很快浸湿他身上的百家布披褂。 “你杀他做什么!” 康二哥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抓住那汉子的衣襟,低斥,“没有他,我们还怎么进张家!” 汉子低下头,说道,“二哥,他是不会乖乖听咱们的话的,依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多此一举借什么张家运货出城,不如就扮作傩戏班子,趁着衙门里的贵人离城之际,咱们混出去得了。” 人都杀了,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吗? 康二哥一把撂开他的襟子,一双眼倏尔看向墙根儿那儿的乔四儿和大武两个,他这目光犹如蛇信一般舔舐而来,乔四儿双手在袖中紧握,他知道此刻自己若不能冷静些,只怕他和大武也要丢命,“我说过,张员外是县尊老爷的小舅子,天一亮只有他们家运货的车好过关,你们扮作傩戏班子人也不够,谁能保证你们不会被盘查?” 康二哥眼底的杀意半退,但他轻抬下巴,看向那死得透透的老坛主,“你不是说他跟张员外交情好,现在他死了,我们怎么进张家?” “我们将老坛主扶过去,就说他身体不适,半夜宵禁又找不到大夫,所以去求他们府上的大夫帮帮忙,”乔四儿站直身体,解下自己的外衫俯身去裹住老坛主满身血污,“只要有机会见到张员外,你们就可挟持他一块儿出城去。” “康二哥,咱们必须得快些出城,大哥他们说了马上就要去临台,只怕他们这几日就要从罗宁山上下来了,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顾及着康二哥的矮小,弯身在他耳朵边说着。 窄巷里安静,乔四儿隐约听见了,但他没作声。 康二哥眯一起双眼来将他二人打量一番,粗声道,“你们两个若敢耍心思,这老东西就是你们的下场。” 大武浑身一颤,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要去扶老坛主,却被乔四儿满是冷汗的手一下子拉住。 他抬起脸,只见他四哥脸上都是汗,表情却镇定地说:“还不快来帮忙?我们两个吓得腿软,抬不动死人。” 几人得了康二哥一个眼神,便都将刀收到后腰外衫底下藏着,死人比活人重许多,他们俯身去抬老坛主之际,乔四儿慢慢站起身。 张府不远了,但他真的要将他们带过去吗? 老坛主已经死了,他又不能真将这些祸害带去张府,但眼下拖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再拖不得了。 一旁大武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这一路的花生皮兴子他们见着没有?他们到底有没有找来捕役? 他正心乱如麻,却见身边的乔四儿抬起一只手,朝背对着他趴下去抬老坛主的一名贼人后腰摸去。 才碰到刀柄圆环,那人像是忽有所感回过头来,一双阴冷的眼盯住乔四儿的手,“你做什么?” “随便摸摸别见怪!” 大武一把将乔四儿的手抓回来。 乔四儿见他们几人将尸体扔在地上,手齐齐摸向后腰,他立即将大武推开,“大武,你快跑!” 大武往前踉跄数步,回头见那刀刃如雪,寒光落向乔四儿—— “四哥!” 这时,一道银光闪过,正中那人提刀的手,他吃痛一声,刀落了地,才看清自己虎口扎着一枚银叶。 康二哥一见那银叶,他脸色一变,猛地转过脸去,郎朗月华之下,那道纤瘦的身影提灯立于檐上,秋风吹着她黛紫的衣摆。 “是你!” 第23节 康二哥认出她,他手中烟杆子掉头,“呲”的一声,尖针飞出去。 细柳一手抽刀,侧身抵落尖针,又飞快踩着檐瓦掠来,她翻身落地之际,银色腰链碰撞轻响,手中短刀竖劈向康二哥。 康二哥吓得连连后退,连忙抽出一柄刀来接招。 大武看那几个贼人面露凶光地朝乔四儿奔去,他大喝一声,抄起地上的碎砖朝他们一顿乱砸。 “哎哟!” 乔四儿捂着被打疼的脑袋,“大武你瞅准了打啊!” 大武来不及道歉,躲开一个人挥来的大刀,再看乔四儿也被人追得够呛,眼看刀锋挥向他颈子,细柳听见他的叫喊,她一刀在康二哥身上划了一道血口子,再反身落去乔四儿身前双脚踢开一人,又一刀划破乔四儿身后另一人的脖颈。 如此行云流水,乔四儿与大武几乎呆住。 那康二哥捂住腰,“走!快走!” 几人听令回身护到康二哥身边,扶着他往巷子口跑,细柳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们,果然不多时,他们停下了。 巷子口灯火闪烁,黛袍侍者持剑而来。 康二哥几人一下子回头,视线越过细柳几人,只见巷尾亦有灯影闪烁,青衣罩甲的捕役密密麻麻挤进窄巷来。 康二哥倏尔盯住细柳。 他忽然挥开扶住他的人,扬起手中刀朝细柳劈去。 细柳一脚踢中他的腰腹,反手刀柄重击他的颌骨,康二哥一下倒地,吐出的血沫子里刹掺着几颗牙齿。 细柳看着他的惨状,忽而俯下身:“你因何而反?” 康二哥抽搐着。 她一脚踩在他腰腹的伤口上,重重压出更多的血来,康二哥的惨叫充斥窄巷,他满嘴是血,声音含混:“皇帝不仁,以,以万民为刍狗……” 这话听起来就是他常背的口号。 “刍狗?”细柳一脚踩得更重,碾压着他的血肉,她眼底映着他狰狞痛苦的模样,而她神情淡薄:“扯上一面大旗就认为什么都可以遮得住?” “你们这些人就活该是刍狗。” 第22章 立冬(二) 天色昏黑,湿冷的秋风直往人衣袖里灌,赵知县却是满头大汗,这院子里太静了,门内那十几具堆在一起的尸体没人敢动,他小心翼翼地偷瞧一眼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年轻公子,斟酌着该不该开口说话。 “赵大人不要着急,” 陆雨梧身上拢着一件披风,他轻抬下颌,“坐着等。” 自半夜被刘师爷捶门惊醒,赵知县一路跑来这命案现场,他屁股就没沾过身后的凳面,此刻听陆雨梧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他不好意思再站,手才扶着膝盖坐下去,便见数道身影整齐疾行而来。 领头的正是尧县巡检司的张巡检。 “卑职张用,问陆公子安。” 他上前来抱拳作揖。 “张巡检何必多礼,请坐。”陆雨梧温和道。 眼下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练兵的时辰也还没到,张巡检也是听人来报说燕京陆家的公子要见他,才麻利地钻出被窝,匆匆套上一身甲衣赶回城。 哪知道过来了,这位陆公子却让他坐。 那,坐就坐吧。 张巡检满脸清澈的迷茫,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一碗热热的香茶递来,张巡检才伸手接过,便听那位陆公子道:“此前在青石滩多亏张巡检与赵大人及时赶到解我之围,按道理来说,我早该设宴答谢二位,但奈何身上有伤,到此时方才再见张巡检。” 这一番话实在客气。 张巡检受宠若惊,险些被热茶烫了嘴,他忙捧开茶碗,道:“公子哪里话,一切都是卑职职责所在。” 他到此时方才抬起头去细看那陆公子,却不防檐下灯火一照,他视线落在陆公子身后,门内尸山几乎流尽了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巡检一下直起身,满面愕然。 大燕初立,太祖皇帝敕令州县凡是关隘冲要之地设巡检司,缉捕盗贼,巡视乡里,尧县正好与永西边界接壤,虽然如今各地巡检司被裁撤大半,好在尧县巡检司尚存,作为长官,张用常不在城中,而在冲途要路设关巡视。 赵知县坐得满屁股都是汗,此时与刘师爷相视一眼,两人脸色都有些变化。 “听闻在青石滩,那姓康的反贼是被张巡检你拿住的?” 陆雨梧问道。 “的确如此。” 虽不明白陆公子为何提起此事,但张巡检还是如实答道。 “他人呢?” “他畏罪服毒,已经死在狱中。”张巡检说。 “是吗?” 陆雨梧看向身后那道门内堆积的死尸,“那你说这些人是谁杀的?” 张巡检愣了一下,他先是看着陆雨梧,又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内惨状,脑子飞快转了几转,他猛然道:“陆公子,姓康的的确已经死了!只是封城,城中的弟兄没来得及将他拉出去埋了!” “是啊公子,”赵知县搭腔道,“这事下官也知道,说不定是那乔四儿看错了……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来这儿杀人呢?” “乔四儿怎么能认识姓康的,他又没见过。”刘师爷也开口说道。 “人是没见过,” 线儿忍不住道,“可我跟四哥听得真真儿的!” “放肆。” 刘师爷呵斥他,“这里哪有你区区一个杂毛串子说话的份儿,人都没见过,只听几句话就知道他是谁了?记着今儿夜里你擅闯县衙,活该是要吃板子的!” 线儿被吓住,一下子往兴子身后躲。 这时,陆青山听了一名从门外来的侍者的话,他走到陆雨梧身边低语一番,赵知县与刘师爷,乃至张巡检都小心地望着,心里各有各的抓耳挠腮。 陆雨梧垂眸片刻,手中一把勾描青山黛色的折扇散开,正好遮住赵知县等人窥探的目光,他对陆青山低声说了几句话,扇面倏尔一合,正聚精会神偷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的赵知县被惊得缩了一下脖子。 察觉陆雨梧的目光扫过来,赵知县连忙坐得端正些,才见那陆青山出门去,他又听陆雨梧道:“我初来尧县便觉此地民风淳朴,官民仿佛一体,足见赵大人治理地方之功。” 这突然而来的赞赏令赵知县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红光来,他忙摆手,“公子言重,这哪里只是下官一人之功。” 陆雨梧继续说道,“尤其像乔四,线儿他们这些人,虽是百姓并无实职,却又与你们尧县衙门密不可分,若非你赵大人治理有方,又怎会使百姓如此主动热忱地为官府做事。” 赵大人听得忍不住嘿嘿笑。 陆雨梧也笑,“所以我想,你这位父母官一定不舍得过分苛责他们。” 赵知县脸上的笑意一僵。 “……” 他看了一眼那被刘师爷一句打板子吓住的线儿,反应过来,讪讪地说,“这是自然,自然。” 张巡检在旁不尴不尬,不知道话题怎么就从姓康的反贼转到了这儿,他正纳闷,却听门外一阵动静。 乔四儿和大武一人拎着一条腿,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给拖了进来,十几名黛袍侍者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陆雨梧抬眸,正见那紫衣女子提灯而来。 二人相视,而并无一言。 乔四儿与大武两个将人扔下,张巡检离得近,只见那人一嘴的牙齿虽然七零八碎,但那张脸他却并不陌生,“这……果真是他!” “陆公子!” 张巡检立即朝陆雨梧俯身作揖:“卑职近日不在城中,实在不知这贼人到底是如何逃脱的,卑职这便去查!” “张巡检不在城中,自然有许多事不知道,”陆雨梧点点头,随后看向一旁的赵知县,“我却想不通为何这反贼会提前知晓衙门中有客天亮将要出城?” 这客自然便是细柳了。 这夜才将将过半,她要离城的消息却已经传出衙门。 一时数双眼睛都落在赵知县身上,院中一时寂静,隔了片刻,他稍稍直身,清嗓:“想不到这反贼竟炸死脱逃,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内情,下官与张巡检都是这官场里的人,定会查个清楚。” 话至此处,他一顿,用衣袖慢慢擦了擦脸,一举一动,灯影在他脸上明灭,他俯身作揖:“公子清贵,身上有伤未愈,还请好好将养。” 一句“官场里的人”,几乎令细柳侧目。 她颇为意外地瞥了一言那赵知县,再看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雨梧,他眉峰似乎轻动了一下,他这个官场之外的人不会听不出这赵知县的弦外之音。 张巡检满脸的惊诧都遮掩不住,他盯着赵知县,这人喝大酒了吧?在陆公子面前说什么疯话呢? “赵大人是嫌陆公子多管闲事?” 细柳出声。 赵知县多么委婉的一番言辞被她这么一句话给总结了个干净,他脸上神情古怪,看看身边的刘师爷,他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细柳道:“先是夜市里刺杀我与陆公子的杀手,再是这个曾在青石滩追杀过我们的反贼,赵大人你说这哪一件是与我二人无关的闲事?” “这……” 赵知县先是一愣,但仅仅只是片刻,“公子是在我治下遇袭,怎敢再让公子劳心劳神,本官自当竭力破案,查他个水落石出!” 院中又是一静。 陆雨梧忽然起身,院中所有人都看着他走到那康二哥的面前,灯火照着康二哥一嘴的血,他深陷的眼窝更青黑了。 “门内的人是你杀的?” 陆雨梧问他。 康二哥张嘴,“求,饶我……” “他们求你了吗?” 康二哥慢慢点头,门牙都没了,他说话漏风十分费劲,“求你……” 陆雨梧却看着他,片刻,“你因何而反?” 此话一出,乔四儿和大武几乎同时抬头,陆雨梧察觉他们的目光,抬眼,和煦道:“怎么了?” 第24节 乔四儿与大武回头看了一眼细柳,齐齐出声:“皇帝不仁,以万民为刍狗。” “大胆!” 赵知县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喝。 乔四儿跟大武两个被吓了一跳,乔四儿忙指着那说话漏风的康二哥,“他说的!我这不是怕公子听不着么!” 陆雨梧此刻注视着细柳,而她八风不动,眉目淡薄。 他笑了一下,手指一抬,只听“噌”的一声,细柳反应迅速地看过去,只见陆青山手中剑忽然出鞘,银光一闪,剑锋割断康二哥的脖颈,顷刻鲜血迸出,溅在赵知县的官袍衣摆。 这一切发生太快,赵知县几乎吓呆了。 细柳倒没太多反应,但她的目光停在陆雨梧身上。 康二哥被割开的颈项就在眼前,陆雨梧眼睫微颤一下,嗓音仍清如玉磬,“县尊可有疑议?” “……下官,” 赵知县堪堪回神,他胡须抖动,“没有。” 陆雨梧颔首,“刘师爷,过来写罪书。” “什,什么?” 刘师爷人还发蒙。 细柳一把摘下刘师爷头上的一样东西,他的发髻散下来,看清她手里原是一支笔,他才想起今夜里他原本是在为县尊老爷要往上递的札子润色,听见衙役的禀报,他笔也没搁下就往县尊的卧房跑,这笔还是来这儿的路上匆忙插在头上的。 “没有墨,” 细柳俯身,刘师爷看着她将县尊赏赐的狐狸毛笔往地上那一摊血液里一蘸,他心吊到嗓子眼儿,又见她起身将沾满殷红的毛笔递给他,“刘师爷不如将就一下。” 陆青山一剑将柱头一帖楹联揭下,摊开背面来,刘师爷颤颤巍巍地握笔,紧张地措辞。 笔尖落在纸页沙沙作响。 那响声几乎在刺激着赵知县的心脏,他人已经有些恍惚,再回过神,只见陆青山拿着刘师爷写好的罪书,走到那康二哥的尸体前,俯身握住他的手来,在罪书上按下血印。 第23章 立冬(三) “此等反贼为祸乡里已非一日两日。” 陆雨梧将陆青山展开在他面前的罪书略扫一眼,随即道,“如今尧县城中人心惶惶,赵大人何不将此人头颅悬于城门之上,或可暂安民心。” 他说着,侧过脸看向赵知县,神情清澈而温和。 “公子所言极是!这反贼自永西逃窜而来,在我尧县境内可谓无恶不作!”张巡检说着,以手作刀一般往下一切,“依卑职看来,的确也该杀杀他们的威风!” 又是一滴冷汗从官帽里淌下来,赵知县动动嘴唇,“公子的意思是……不必再封城了吗?” “城多封一日,就多妨碍一日百姓之生计,再者,如今连这姓康的反贼都已搜出,杀庆元府盐商的真凶若还在此地,也应该早就露了马脚。” 陆雨梧说道。 “青山。” 他看向陆青山。 陆青山心领神会,立即上前将手中剑递给赵知县,嶙峋灯火照着刃上未干的血迹,细柳眉峰微动,她看着那赵知县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做什么?” “罗宁山一干反贼残害枣树村及周边乡里无辜性命,实在罪大恶极,我等今日在此皆为见证,赵大人身为一县父母官,将这康姓反贼亲自枭首,以平民愤。”陆青山一张脸冰冷,说着又将剑递给赵知县。 赵知县眼角狠抽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赵大人,一个死人而已,怕什么?”张巡检看不惯他这文官磨磨蹭蹭连剑都不敢拿的样子。 “……” 赵知县心中暗骂无数句张巡检这个棒槌,但最终所有脏话都化作一口唾沫,被他咕嘟一下咽下去,他握住剑来,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先对准康二哥的颈子,再撇过脸闭起眼,一剑下去。 陆青山的剑很是锋利,这么一剑斩下去,竟也不算费力,细柳面无表情地瞥一眼地上分了家的尸首,再抬眸,陆雨梧早已背过身,也不知他究竟是在看檐下的灯笼,还是门内的尸体。 “何捕头,将他们好生安葬。” 他说。 一直猫在门口,一句话都不敢说的何捕头反应过来,连忙应声。 天还没亮透,尧县城门徐徐打开,县衙的衙役在第一批出入城门的百姓目光注视下将一颗带血的头颅悬挂在城楼之上:“罗宁山康姓反贼屠杀无辜,为祸乡里,罪大恶极,今日枭首示众,以彰天理!” 赵知县步履虚浮,才从轿子里出来,青灰微亮的天色里皴擦着一片又一片的浓影,他定睛一看,原是一些百姓聚集在县衙门口。 “县尊老爷!杀得好啊!” 有人喊。 “是啊,听说那些贼匪见人就杀,见人就抢,可恶着呢!县尊老爷您杀得好啊!”又有人激动地说道。 赵知县听着他们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地喊,他脸皮抽动,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 陆雨梧与细柳恰在此时上阶,赵知县连忙又见礼,陆雨梧虚扶礼他一把,又看了一眼底下被衙役们拦着的百姓:“赵大人真是深得民心。” “多谢县尊老爷解除封禁,小的才能又进城卖菜啊!” 此时一个穿着单薄短衫的汉子喊道。 陆雨梧被一众侍者簇拥着率先走入门内,赵知县回头看见那汉子热情挥臂的样子,他干巴巴地道:“……好好卖你的菜去吧。” “劝之……” 他一把抓过刘师爷,才想说些什么,又见细柳在旁,他一下闭嘴,抓着刘师爷赶紧就往门里去。 细柳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渐远,才抬步走进去,到了后衙,才穿过月洞门,一直在廊上的惊蛰一见她,就赶紧将她拉到房中。 “出什么事了?你出去也不说一声!” 惊蛰抱怨道。 细柳摸了摸桌上茶壶,是热的,她才坐下倒了一杯,“那日在青石滩追杀我与陆雨梧的人逃了。” “逃了?” 惊蛰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他本事那么大呢?在巡检司的手里也能逃了?” “他非但从巡检司的眼皮底下逃了,而且还知道今日衙门有客要出城,若不是乔四等人撞破他们杀人,只怕今日还真能让他们混出城去。” 细柳抿了一口茶水,才言语简短地将这一夜之事一提,惊蛰便很吃了一惊:“人头都挂城楼上去了?” 他不由咂舌:“我看那陆公子温文尔雅,十分和煦,想不到竟也会杀人?” 若说意外,细柳心中也是颇为意外的,自初见再到两人结伴逃亡的几日之内,她只知此人文雅纯善,有些心思算计,却不想他还更有一番手段。 “他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是在怀疑这尧县衙门里不太干净。” “什么意思?” 热烟轻拂细柳的眉眼,“我深陷庆元府盐商被杀一案,那赵大人说扔,就将我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陆雨梧,真是好不爽快。” “但今日陆雨梧想要插手那姓康的反贼出逃一事,那向来谄媚的赵大人却十分反常,竟敢以强硬态度提醒陆雨梧身在官场之外,不应多管官场中事。” 惊蛰嗤笑,“他哪天不来这院子里给那陆公子问安,生怕将贵人伺候得不周到,怎么这会儿突然失心疯,敢拔老虎的须子了?” “不是失心疯。” 细柳摇头,“只是世人大多事不关己,才敢漠不关心。” 另一边,陆雨梧回到房中便开始换药,他左肩的箭伤才好了些,这忙了一夜,又渗出血来,陆骧正帮忙上药,陆青山在帘外道:“公子,乔四来了。” “快请。” 陆雨梧抬头。 乔四儿被请进来,隔着一道素纱帘,在外间坐着,手中捧着陆青山端给他的热茶,他关切道:“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身上裹好细布,他额头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穿好衣衫靠在床沿才又问道:“你说你亲耳听见他们说,罗宁山上的反贼很快就要下山,且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在那间院子里时,陆青山在陆雨梧耳边说的便是这个。 “是。” 乔四儿点头。 “他们要从此地南下临台,却有好几条路可走,那何流芳到底打算走哪条道,我们如今是一无所知。”闻言,似是在思忖什么,陆雨梧喃喃。 乔四儿想了想,是啊,尧县如今也就一个巡检司,张巡检那一百多人哪里够用,就是将全县衙的人都派出去,也封不住所有的路。 “多亏了你与你的朋友,才不至于让这个姓康的逃之夭夭。”陆雨梧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陆骧。 陆骧立即拄着拐,掀帘出去,将几张银票塞入乔四儿的手里,“公子赏你,收着吧。” 乔四儿连忙起身推拒,“不,公子,我不是为了这些钱才给您跑腿的,您对我有恩,我……” “不止是给你的,还有你的朋友。” 陆雨梧说道,“他们跟着你,也没有让他们白忙一场的道理,是不是?” “这,” 乔四儿俯身作揖:“多谢公子!” 喝完了热茶,乔四儿才要告辞,到了门口他却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公子,那姓康的贼人身上原有一封书信,不知您看过了没有?” “书信?” 陆雨梧闻声掀帘出来,“什么书信?” “我不识几个字,也没看清楚,” 乔四儿挠了一下颈子,“细柳姑娘没给您看吗?” 陆雨梧一怔,在细柳手里? “我知道了。” 他神色如常,对乔四儿道,“你先回去吧。” 见乔四儿离开,陆骧才好奇地问,“什么书信啊?细柳姑娘没跟您说吗?” “走,去见她。” 第25节 陆雨梧话音才落,那道房门一开,是一名侍者,他道:“公子,花小姐求见。” 花小姐? 陆雨梧眼中神光微闪,他想起跟随细柳住在这后衙里的那位姑娘,她从未主动告知自己的名姓,也不与任何人提,但偏偏此时她却…… 陆雨梧抬眸:“请她进来。” 惊蛰没在花若丹房中找到她,跑到阿秀那儿也没见人,他急匆匆回到细柳房内,“细柳,花若丹不见了,但我看她行李还在,你说她去哪儿了……” 细柳靠在窗前,只听一阵开窗声响,她抬头正见那在窗内的陆骧退开了些,在他身后,是身着玉色衣裙,背对着窗而坐的女子。 陆骧看见细柳,朝她点了点头。 “不用找了。” 细柳靠在窗前,轻抬下颌,“在那儿。” 惊蛰走过去往对面一瞧,那花若丹可不正在对面屋里坐着么! “她去那儿做什么?” 惊蛰皱起眉。 细柳没说话,绕过惊蛰推开门,朝对面廊上去。 陆青山一见她上阶,便沉默地推开门,请她进去。 细柳看他一眼,随着他走进去,正逢花若丹从内室里出来,她迎上细柳一双冷淡的眸子,如常地唤了声:“细柳先生。” 随后便走出门去。 细柳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走入内室,陆雨梧正好在醉翁椅坐下,他问,“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 细柳淡声。 话落,细柳一撩衣摆,在花若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陆雨梧笑了一下,“你不好奇花小姐来找我做什么?” “她来找你,那自然是不便让我知道的事。” 细柳道。 陆雨梧又笑,“倒也没有不便。” “她将身份与其父之事都告知于我,请我带她上京。” 细柳八风不动,嗯了一声。 陆雨梧接着道,“但我还未答应。” 陆骧似乎煮了新茶,味道闻起来不一样,他端过来,细柳低眼一瞧,颜色如血,是红茶。 她无声接过,抬眼却见对面那少年皱了一下眉,将茶碗放到了一旁没碰。 “陆公子第一次杀人?” 她状似不经意。 陆雨梧闻声一顿,片刻他颔首,“见笑。” “你插手的事绝非只死一个人那么简单,”细柳抿了一口茶,随后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书信,“一旦杀得多了,这茶也就喝得下了。” 陆雨梧见她伸手递来,他便直身去接,哪知指尖才一触,她却抬高起手来,这一刹那,四目相视。 “你想管她的事?” 她口中的人,自然是方才从这里走出去的花若丹。 “是。” 陆雨梧点头。 “为什么?” “她父亲是庆元巡盐御史。” “庆元巡盐御史又如何?” 天光越发净白,照在细柳的身上,她臂上缝补的针脚细密,陆雨梧看着她,想起来她这件衣裳正是阿秀的阿婆洗净缝补的那一件,是他帮张阿婆穿的针。 陆雨梧道:“花砚惨死任上,而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姓周的庆元巡盐御史,多年前周家满门获罪,在汀州伏法而死。” 细柳轻皱一下眉,“既是伏法而死,难道你还心有疑议?” 陆雨梧却问,“因为他全家已经伏法,所以人心里就不能再有疑议吗?还是说,庆元巡盐御史天生就是什么短命的官职?” “你……” 细柳微愕,他竟连这样的话也对她说? “你我是朋友。” 陆雨梧仿佛猜中她心中所想一般,随后又朝她伸出手:“可以给我吗?” 细柳看着他舒展的手掌,干净而纹路清晰。 她将书信递到他手中,在他握住的顷刻,她却没卸力,只是对上他那双剔透的眼,说:“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带我们一道上京。” 第24章 立冬(四) 满窗明光投落在陆雨梧身上,他发髻乌浓未簪一饰,衣袍宽松而襟口洁白,视线落在信件另一端她的手指:“我答应你。” 细柳抬眸看他,缓慢地将扣在信上的手指松开。 陆雨梧这才将信封前后打量一番,没有署名,背面的火漆已拆,“你可看过了?” 细柳不可置否,“看了。” 陆雨梧轻轻点头,从信封中取出笺纸,其上墨字寥寥数行: “总督府至多半月将来此剿匪,限我等十日之内离开安隆府南下临台,兄已上下打点,盼弟速归。” 他只略略一扫,脸色骤变,眼底难掩震动。 茶碗中上浮的热烟轻拂细柳清冷的眉目,她沉静地打量陆雨梧的神情,又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热茶。 陆雨梧再看信纸末尾,“无头无尾,亦无落款。” “信是在那康姓反贼身上找到的,若这封信是给他的,那么信中自称为兄之人又能是谁?” 细柳幽幽出声。 “我的确听乔四说,那康姓反贼与他手下人提过罗宁山上的人有下山离开安隆府的打算,”陆雨梧再将手中的信纸翻看一遍,“若他们所言非虚,那么这封信就该是他们的首领何流芳亲手所写。” “可如果真是何流芳亲手所写,” 细柳看着他,“他一个反贼首领,又是从何得知总督府何时派兵过来?” 陆雨梧敛眸静默片刻,对帘外唤:“青山。” 陆青山不多时便出现在那道素纱帘之后。 陆雨梧对他道:“你去问问赵大人,永西总督府到底何时派兵过来剿匪,他这个做县令的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是。” 陆青山应了一声,很快出去。 房中一时静谧。 陆骧煮了新茶来换下陆雨梧那杯红茶,又来给细柳添茶,忽的,她听见坐在醉翁椅上沉思的少年忽然轻喃一声:“难怪。” “什么?” 细柳问道。 “你我之前被那姓康的反贼领着数百人从枣树村一路追杀至青石滩,”陆雨梧说着,看向她,“你认为他们实力如何?” 细柳道,“杀寻常百姓虽如砍瓜切菜,但若遇训练有素的官兵便一击即溃。” 尧县巡检司虽小,但巡检张用却是一个勤于练兵之人,那日他率领百名巡检司部将追入荆棘林中,虽未全歼反贼而令一部分人逃出生天,张巡检却也忍着被丛生的荆棘扎成大刺猬的疼,硬是将那康二哥亲自拿住。 陆雨梧点头,又道,“今年六月,永西巡抚奏报燕京,言反贼康荣虽死,其部下何流芳收拢剩余残兵,领军有方,军纪俨然,又善游击,藏身永西群山之中,行踪极其诡秘。” 军纪俨然? 细柳扯唇:“你所说的,果真是罗宁山上那群人?”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天生的反贼,在枣树村的崖洞中与细柳交手的,真的算得上有些身手的又有几个?大多不过是仗着手中兵器欺凌弱小罢了。 “如今看来,他们的确与永西巡抚奏报上所言相去甚远。” 陆雨梧话至此处,他忽然静下来。 细柳自然清楚他因何而沉默,无论是陆雨梧还是她,一开始也不过只是怀疑这一间尧县衙门不够干净,可这一封反贼的家书却犹如一颗巨石落入一汪看似浅而清的潭水,激起千层骇浪不说,竟还深不见底。 永西巡抚敢在送往燕京的奏报上扯谎,这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总督府吗?可总督府为何要放过这些反贼残兵,更为他们枉造声势? 从陆雨梧房中告辞,今日秋阳好,细柳一眼看见花若丹在对面廊上坐,她着一身玉色衫子,素白罗裙,梳堕马髻,簪白玉镶金梳背,虽衣着打扮很是素净,却也难掩其风姿绰约。 许是听见步履声近,花若丹抬起一双眼来,淡露笑容,“细柳先生。” “花小姐在等我?” 细柳明知故问。 花若丹点头,“有些话想与先生说。” 细柳仿佛猜中她要说什么似的,“你暂时不想走了?” 花若丹闻言一顿,片刻才道,“看来陆公子都告诉先生你了。” “你我本就是一道的,不是吗?” 细柳说。 花若丹在这儿坐了有一会儿了,深秋的日光虽看着暖,但落到她身上却没有太多温度,她点点头,说,“是,承蒙先生照顾,自南州来此地这一路上我才能安然无恙,若丹心中感激。” 细柳静看她片刻,这位庆元巡盐御史家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从初见之日便戴了一副面具,譬如她此刻垂眉低首,好一副羸弱之姿。 第26节 但细柳一点也不关心她嘴里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陆雨梧已经答应带我们一起上京。” “真的……答应了?”花若丹面上浮出一丝惊愕。 细柳颔首,随后看着她道:“花小姐本是千金之躯,骤然丧父失了怙恃,又一门心思要上京为父伸冤,本就十分不易,对人警惕些也是好事。” 她顿了一下,又说,“正如你所怀疑的那样,在南州之时我答应护送你上京的确不是因为钱财,但并非所有接近你的人都想要你的命或是你爹的玉蟾。” 花若丹眼底神光微动,“那先生是为了什么?” 秋风轻拂细柳黛紫的衣摆,她腰间银饰在日光底下闪烁冷光,“花小姐只需要知道,有人想杀你,自然就有人想要保你。” “你心细如发,却应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细柳说罢,绕开她推门入房。 花若丹只听银饰轻响,随后便是房门开合的声音,倏尔静下来,她在廊上坐着,慢慢垂下眼睛,髻后玉色丝绳随风而荡。 细柳在房中才换过药穿好衣衫,惊蛰便从外面回来,他掀开帘子,见细柳在叠那件缝补过好几处的衣裙,“都这样了,扔了吧?” “你愿意破费?” 细柳将衣服放到一边。 “……你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细柳,看你这穷酸样!好像紫鳞山没给你钱花似的!” 惊蛰笑话她道。 细柳坐在床沿,目光往他腰间荷包幽幽一扫:“你替陆公子办了一趟差,应该赚了不少辛苦费。” 惊蛰一下捂紧自己的荷包,“这可都是我凭本事赚的!” “那几个人如何了?” 细柳问。 “还说呢,你给人身上划拉的那血口子老长,”惊蛰这一早上一口水都没喝,这会儿才一屁股坐到桌旁倒了碗冷茶灌了一口,又道,“失血过多,救是没救了,我索性给他们用了点痒痒毒,死前到底也交代了点有用的。” 那几个都是跟着康二的手下人,为避开赵知县耳目,都安置在乔四儿那里,惊蛰善用毒,自然也通些药理,为免声张,陆雨梧便让人请了他去。 “什么?” 细柳看着他。 “罗宁山那么大一座山,那何流芳是真会藏,听说是藏在一个什么什么洞里,大概的路线那乔四儿都画下来了。” 惊蛰说着,撇撇嘴,“不过那贼窝子里可有两千人,就县衙这么点人,即便再加上一个尧县巡检司,撑死了也不过快三百人,真不知道那陆公子要怎么跟他们斗?” 他索性摆摆手:“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我们都要走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床榻上,“你怎么不收拾包袱?我都收拾好了!” 细柳端坐,淡淡看他。 “……你不是又要说走不了吧?”惊蛰一看她这副神情,便觉得真被自己猜中,“为什么?咱们再耽搁,不知那花小姐又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回不想走的是她。” 细柳道。 “她怎么又不想走了?”惊蛰拧起眉头,十分费解。 “她向陆雨梧交代了身份,请陆雨梧带她上京。” 惊蛰一听,冷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我,可她知道那陆公子的身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偏偏这会儿才去向陆公子坦白身份寻求他的庇护?” “陆雨梧先是帮我作证,如今又对罗宁山反贼之患一管到底,她观察良久,终于肯信他的确是一个可以相托实情的正人君子,至少比你我要更值得她相信。” “她仅有一条命,也仅有上京这么一条路可走,谨慎一些也无可厚非,”细柳说道,“我看她未必也是真想摆脱我们,而是想给自己再添一重保护,毕竟陆雨梧身份尊贵,她若能在我们与陆雨梧两方之间求得庇护,知鉴司就是再想要她的命,也会生出几分忌惮。” 从南州来的这一路上,花若丹常是沉默的,但她的沉默便是她异于常人的敏锐,她始终警惕,也始终在权衡。 细柳平静道:“她很聪明。”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惊蛰道。 “若我此时不顺着花若丹的意思,难免会引人猜疑,”细柳垂下眼睛,缓缓道,“我们在陆雨梧面前只能是普通江湖人的身份,他心思深,我们稍不注意便会被他察觉端倪。” 惊蛰听罢,叹了口气,“那看来咱们只能跟他一道走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 细柳侧过脸,看向窗外,“他既有心思亦有手段,且都用在正途,我们与他一道,实则是我们捡了便宜,反倒少了许多麻烦。” 秋阳朗照了大半日,尧县城楼上那颗头颅血都流尽了,快到黄昏,大片的夕阳余晖被阴云掩盖,隐隐又有要落雨的架势。 陆青山从外面回来,入了内室便俯首道:“公子,驿馆从县衙接了札子,有马往定水县去。” “这是给他的上官报信呢。” 陆骧说。 定水县就是这安隆府的府衙所在,那府台大人不就是赵知县的上官么? 陆雨梧没说话。 陆青山又道:“还有,公子,乔四的二姐想见您,说有话告诉您。” “快请。” 陆雨梧说。 门外一个年轻妇人进来,她跟乔四儿一样举止局促,到帘内听见陆骧喊她坐,她才小心地坐下去,又想起来自己没见礼,便又赶紧起来行万福礼,“乔香儿见过公子。” “不必多礼,坐吧。” 陆雨梧看她坐下,才问,“乔四有话为何不亲自来说?” “四儿他说他赶着出城,让妾来跟公子您说,他明白您的打算,这便去办差了。”乔香儿如实说道。 “什么打算?” 陆骧听得一头雾水,“公子,您交代他什么了?” 陆雨梧心中生异,站起身,“你过来时他们可走了?” “还没。” 陆雨梧听罢,立即道:“青山,你跟二娘子去拦下乔四。” “是。” 陆青山带上几个侍者和乔香儿走了。 “公子,怎么了?” 陆骧见他们一行人出去,才问。 天色沉闷,有些发灰,陆雨梧叹了口气,“乔四大抵是听了我今晨说的话,所以才去罗宁山探听虚实。” “那种贼窝子……他就不怕有去无回?” 陆骧真是对那小子有点刮目相看。 这时,门外又有侍者道:“公子,有客至。” 外面飘了一点冷雨,细柳临窗而立,看见草木飘零的月洞门处有一行人近了,他们风尘仆仆,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 天色此时又暗了些,细柳没太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观其身形颀长,气宇轩昂,门内陆雨梧忽然走出来,淡青的衣摆拂动。 年轻公子剑眉星目,一身玄锦银流水暗纹圆领袍,腰束白玉鞶带,在阶下站定,笑唤: “陆秋融,你多大人了还逃家?” 第25章 立冬(五) “修恒。” 陆雨梧站在阶上,“你怎么来了?” 檐廊外冷雨如滴,落在那年轻公子的衣袍上化为看不清的湿润痕迹,他几步上阶,却好似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他转过头,天色晦暗,对面有一道清瘦身影临窗而立,灯烛昏黄,他隐约看见她鬓边银饰闪烁微光,身形似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细柳“砰”的一下合上窗。 陆雨梧看见窗前那道影子走开,他微微一笑,将面前的人请进屋中。 对面房门一合上,细柳便吹灭桌上灯烛推门出去,她敲响惊蛰的房门,惊蛰还未入睡,闻声便来开门,一见细柳,他问:“干啥?” “陆青山他们出去了,我们跟去看看。” 细柳方才便见陆青山他们跟着一名年轻妇人急匆匆跑出去。 “……我们去干啥?” 惊蛰咬一口苹果,“这都下起雨来了。” 细柳瞥他,“你还想不想早日离开这里?” “去!这就去!” 惊蛰几口咬干净苹果,果核往雨地里一丢。 对面房中,那披雨而来的年轻公子才由身边的扈从脱下外面的披风,见陆雨梧要见礼,他连忙摆手:“你干嘛?咱俩还兴这个是吧?” 陆雨梧笑笑,“五皇子殿下,礼法不可废。” “……你少来,”姜变坐下,接来一碗热茶,“只怕你还不知你老师让人给你捎了东西,我这趟一并给你带了来。” 他话音才落,一名扈从便上前来,恭谨地将一只小棉布囊奉上。 陆雨梧接来,灯烛之下,布囊里露出半截红透了的干番椒,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捎东西的人可还有说什么?” “他说这番椒走的时候还是新鲜的,路上怕坏了就干脆晒干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姜变笑着说,“我只带了这一些给你,剩的都在你书斋里。” “郑先生闲云野鹤,只是他既捎给你这些东西,怎么却连一句话也不让人带给你?” 布囊里不止有番椒,陆雨梧嗅到一种独特的味道,他伸手抓出来数粒花椒,“他要说的已经说了。” “老师如今在蜀中。” 花椒多产自蜀中,而这番椒远渡重洋而来,陆雨梧只听闻西北有植,他手中这些,应该是老师寻的种子在蜀中亲手所种。 “修恒,”陆雨梧将布囊的带子拉紧,“你来,应该不只是为了给我捎东西。” 第27节 姜变却看了一眼窗外,秋雨霹雳啪啦,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对面廊上早已灭了灯火,“你还没告诉我,对面那位姑娘是谁?” “一个朋友。” 陆雨梧道。 “朋友?” 姜变揉捻着这两字,“一个杀害朝廷重臣的嫌犯,你竟真心为她脱罪?” 房中倏尔一静。 陆雨梧并不惊讶姜变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但他敏锐地捉住“朝廷重臣”这四字,他几乎是立时想起当日在茶棚与细柳交手的那个人。 他抬眸:“谁?” “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谭应鹏。” 姜变道。 陆雨梧稍怔,原来是他。 谭应鲲如今正在西北应对屡犯边境的达塔人,他的亲弟弟谭应鹏在朝中亦深受社当今圣上重用。 “难怪赵大人会怕成那副模样。” 陆雨梧说。 “那知县什么都不对你说,便是要你稀里糊涂地接下这烫手的山芋,如今安隆府知府给朝廷的奏报已经送到燕京,父皇大怒,下令彻查此案。” 姜变看着他,“秋融,听我一句劝,这桩案子你不能管。” “我并非有意插手朝中之事,” 陆雨梧说,“我只是在为一个无辜之人作证。” “你没有插手?那罗宁山那些反贼呢?” 姜变追问。 陆雨梧将张巡检如何捉住康二,那康二又是如何从巡检司的眼皮子底下诈死逃脱之事与姜变和盘托出,而后他默了片刻,又道:“我怀疑康二他们背后有人,否则凭那赵大人的老鼠胆子,他敢轻易放了康二?” 姜变点了点头,道:“你怀疑谁?” 雨声淅沥,窗外湿雾弥漫,陆雨梧将一封信件拿来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姜变接来,略略扫了一眼,他脸色微变,“这信是哪里来的?” “你来时看见城楼上那颗人头了吗?” 陆雨梧说。 姜变当然看见了那人头,入这尧县城之前便有人替他将前因后果都探听了个清楚,他将信纸揉成团,就着烛火点燃。 陆雨梧平静地看着他将烧成一团的信纸扔掉,“这是陆骧抄的。” “……?” 姜变险些气笑,“难道你还想凭着这封信去抓侯之敬的错处?他是永西总督,还有我要提醒你,他还是你祖父的门生。” “我知道。” 陆雨梧缓缓道,“每年祖父生辰,这位侯总督都会送上大礼。”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事,”姜变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他神情肃正许多,“秋融,官场之上盘根错节,这本不是你想管就真能管得了的事,就连我,即便身为皇子,又能真正管得了朝堂上的哪一桩事?” 话说到这里,姜变叹了口气,“此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陆雨梧静默片刻,开口:“陆骧,拿安隆府舆图来。” 陆骧没一会儿便拄着拐将一张舆图奉上,陆雨梧将其铺展在桌案上,“此前我用的舆图,还是你给我的,你说是你亲手所绘,出不了错。” “是啊。” 姜变点点头。 “多亏你,我才走错了路,流落崖洞被一帮避匪祸的村民救济。” “……” 姜变不太相信,“你扯谎吧?我怎么可能画错?” 陆雨梧提笔蘸朱砂,在舆图中勾出一个大致方位,“后来他们都被罗宁山的反贼杀了个干净,而如今,这些反贼要离开安隆府境内往临台去。” “修恒,你觉得他们会走哪条道?” 姜变闻声,视线落在舆图之上,他接来陆雨梧手中朱笔在图上勾描出几条线路来,“若要避开关卡尽快离开安隆府,应该就是这样了。” 陆雨梧轻轻颔首,手指顺着他描出的线路,“这几条线上安隆府境内共有二十余个村落,而无一处巡检司,这些反贼为补行军粮米,一贯屠戮乡里,青壮年若肯跟着他们造反,则可免于一死,但老弱妇孺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姜变蹙眉,没有说话。 秋雨潇潇,陆雨梧抬起脸来,“修恒,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注定不是一个能够入得了官场的人,而你在你的位置,亦有你的为难之处,我可以暂且放下那封信上的事,但无论罗宁山反贼走哪条道,谁能保证沿途村落几百余无辜性命不会枉受屠戮?” 姜变一把将笔扔在舆图上,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我大燕边境屯兵几十万自可抵御外敌,可这些扎在疆土之内的暴民反贼却总是根结难除,四处乱窜,犹如野火烧之不尽!” “只怕我也拦不住你了,” 姜变无奈,“你是铁了心要将这两千余反贼的命留下。” 陆雨梧盯着案边跳跃的烛焰,并不说话,室内一时又静谧许多,良久,姜变叹了口气:“你既如此,我也与你交一个底。” 陆雨梧闻声回过头来,只听姜变道:“这一趟我明面上是去汀州查一桩贪污的案子,但实际上,父皇还命我暗查谭应鹏之死。” 陆雨梧手中的朱笔落入笔洗里,朱砂的红在水中缓缓散开,他眼中浮出一分惊诧。 “你在京郊书斋不问世事,自然不知如今的朝局,今年父皇身边日日守着太医,得知谭应鹏死讯的当日他更是晕厥了半日……如今朝中正是各方心思浮动的时候,谭应鹏的死,更有风言风语神乎其神,传来传去说是我二哥的手笔,因此,父皇才命我来一探究竟。” 姜变说着,走来他面前,“我二哥今年春天巡视宜州矿场,便是这侯之敬陪着去的,我怕此案若真与二哥有关,这侯之敬会从中阻挠。” 陆雨梧几乎一怔,随后他轻皱起眉:“这些,我的确不知。” 姜变又接着道:“我来此地的消息侯之敬说不定已经知晓,恐打草惊蛇,我明面上不能在此逗留,秋融,你还是先回京去吧。” 陆雨梧略微一思索,随后摇头:“若真如你所说,那么我更要留在此地,他侯之敬到底是我祖父的门生,我若在此,他应该不敢妄动。” 姜变默了一瞬,叹道:“我是真不想将你牵涉进来。” 但陆雨梧决定的事,那真是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姜变一下想起来陆雨梧从燕京迢迢千里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由道:“我知道你这趟是想去南州,可七年了,即便那犯官当初真的见过周盈时,你还能认得出她吗?” 七年时间,如果周盈时还活着,那么也已经长大成人。 夜雨滴滴答答的,陆雨梧想了想,说: “也许。” 天色才黑下来,挂在城门楼子上的那颗人头先是被暴晒又被雨浇,已经不成样子。 “四哥,这家伙真臭。” 线儿在雨里都闻到那人头的臭味儿了。 乔四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驾着马车,徐徐往前,“你别抬头,当心血水滴你嘴里。” 线儿吓得立马低下头来,又凑到乔四儿身边,“四哥,当真要去啊?” “我让你们几个赶紧回去别跟着我,一个个都不听话!”乔四儿拍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 线儿捂着脑袋,“四哥在哪我在哪!” 线儿话音才落,却听身后有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近了。 他回头:“四哥,是陆公子的人!” “乔四!停下!” 陆青山喊道。 乔四儿连忙转过脸,身后城门却徐徐合上。 “四哥当心前面!” 线儿忽然大喊。 乔四儿闻声回头,只见正前方一片烟雨濛濛中突兀立着两人,他心里陡然一惊。 那女子手中有鞭,一下打来缠住马车,她翻身一跃,转眼落在车上,夺过他手中缰绳逼停马车,一气呵成。 天边闪电忽而亮白,照见女子清瘦苍白的面庞,一双冷若冰霜的眉目,髻边银叶滴水。 乔四儿认出她: “细,细柳姑娘?” 第26章 立冬(六) “行啊串子,贼窝子你都敢去,小爷爷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惊蛰双手抱臂,慢悠悠走过来。 乔四儿心里讨厌这个嘴跟他的药一样毒的少年,但面皮上却不得不笑一下:“小爷爷快别折煞人了……” 细柳在旁,看见他身边的线儿,“他也跟去?” “我没想让他们去……”乔四儿无奈,“线儿还小,大武和兴子他们又都是家里独苗一棵,我哪能让他们跟着我往贼窝子里钻。” 车内的大武一把掀开帘子,“四哥!我们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 兴子也忙说,“是啊四哥,咱们这些年的兄弟,就该一块儿去!” 惊蛰瞧了一眼那吱呀作响又要打开的城门,凉凉道,“行了,别在这儿兄弟情深了,人家陆公子压根儿就没打算由着你去。” “可眼下这样总要有人去。” 乔四儿说。 细柳跳下马车,抬首看了一眼高悬在城楼上的那颗人头,她再看向乔四儿,“罗宁山中的反贼杀人不眨眼,你果真要去?” “再杀人不眨眼,他们也需要人手吧?”乔四儿拍拍自己的胸膛,“我假意送上门去投靠,他们难道还要杀了我不成?” “还不够。” 细柳道。 第28节 “什么意思?”乔四儿面露迷茫。 细柳骤然抽刀往上一抛,雪亮的光一闪,城楼上的那颗人头掉在车篷顶上又滚了下来,砸在线儿与乔四儿中间。 雨气遮不住恶臭,乔四儿与线儿两个一人一边,歪着身子干呕。 细柳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道,“这是令何流芳很是挂心的义弟,你也一并给他带去。” “好……” 乔四儿才应声,又忙转过去,“呕……” 惊蛰正哈哈笑呢,一见细柳转过脸来,他一脸莫名,“干嘛?” “你也去。” 细柳言简意赅。 “不行!” “不行!” 惊蛰与乔四儿竟异口同声。 乔四儿不想去贼窝子还得侍奉个嘴皮子尖酸,浑身是毒的小爷爷,至于惊蛰嘛,他纯粹是不想干任何份外之事,他不满道:“细柳,你别给我找事!” “此事若成,想必陆公子定有重谢。” 细柳幽幽道。 惊蛰眼珠一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将线儿给提溜下来,又将兴子与大武打发下车。 “这趟你们出去意在打听何流芳南下的路线,” 细柳说着,看向惊蛰,“不可横生枝节。” “行了知道了!”惊蛰一屁股坐上车,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串子,快走!” “……” 乔四儿哪敢不听话,鞭子一拍马屁股,马车轱辘在雨地里碾过,他捏着鼻子嘟囔:“早知道在家拿个我二姐的大咸菜坛子,给这脑袋封里边儿绝对坏不了,不然淋坏了贼头子认不出怎么办……” 马车驶入烟雨,人声渐远,这时厚重的城门终于被守城的卒役徐徐打开,陆青山等人骑马出来,只见那马车在朦胧雨雾里去了,而不远处立着几人。 “细柳姑娘?” 陆青山看着他们走来。 “线儿,你们回家去。” 细柳先是对线儿他们三人道。 线儿他们几个都有点失落,但也没想着在这儿淋雨,应了声,耷拉着脑袋一块儿往城门里去了。 “乔四他们已经走了,” 细柳对陆青山道,“先回去,我去与你们公子说。” 话已至此,陆青山自然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姜变说不逗留,这便要冒雨缀夜而去,他由扈从服侍着穿好避雨的琥珀衫,“等这里的事结了,咱们就一块儿回京去,秋融,我出来时,陆阁老似乎患了咳疾,如今朝中事多,他已经好多日没出内阁的小楼了。” 陆雨梧一怔,“祖父他……” 姜变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一眼他丝绦上挂的玉璜:“当初先帝赐给你陆家这玉璜,是盼着你们家好的,这些年你那些叔伯兄弟家里倒是越来越热闹,可自从几年前你父亲去世,你们家只有你与陆阁老了,他这些年不容易。” “至于周盈时,我也会帮你留意她的消息,这趟你就先跟我回去,之后你再出来,我绝不拦你行吗?” “我回京就是。” 陆雨梧笑了笑。 姜变见他答应下来,总算松了口气,又走到书案前提笔,不消片刻,便写下一封信,他取出自己的印信在末尾按了一下,而后招来一名扈从道:“你赶去定水县,将此信交给那安隆府知府。” 那扈从低首应声,飞快出去了。 姜变看向陆雨梧,道:“如今就看那侯之敬如何抉择了。” 随后他戴上雨帽,“我这就走了。如今罗宁山上有两千贼寇,一旦风向有变,光有定水县的驻军只怕还不够,我还要再去借一些兵来才好稳住这尧县的局面,秋融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任何事,千万记得传信于我。” 姜变一行人从陆雨梧房中出来,雨势减小,那绵密如丝的雨幕被廊内灯火照得还算透彻,花若丹披衣在窗边望,她身边是抱着猫的阿秀。 雨落竹枝轻响,姜变忽然听见猫叫,他循声望来,一面窗中,那年轻女子发髻乌黑,鬓边只有一朵白绢。 一时间四目相视。 花若丹微微福身。 姜变转了方向,稍稍近了几步,“姑娘可是姓花?” “公子又姓什么?” 花若丹却问。 姜变一笑,“花大人公忠体国,是一个好官。” 他稍稍颔首,“还请花小姐节哀。” 说罢,他转身,被一众扈从簇拥着往月洞门去,花若丹在窗边立了片刻,伸手摘下鬓边素白的绢花,垂眼静看。 “人人都道您是好官,可好官未必善终啊爹。” 她轻喃。 “姐姐?” 阿秀好似听见她说话了,却没听清说什么。 花若丹摇了摇头,将窗合上,对阿秀柔声道,“我们睡觉去。” 细柳与陆青山等人一同回来,正逢姜变一行人从衙门里走出,细柳看着陆青山上前作揖,她站定,将目光移向那年轻公子。 此时,她方才看清他的样貌。 姜变先是与陆青山说了一两句话,再对上细柳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他道:“不知这位姑娘可曾见过我?” “并未。” 细柳道。 姜变笑了一下,“是吗?可我却觉得姑娘认得我似的。” “告辞。” 他仿佛也只是随口这么一提,也不多耽搁。 细柳往一旁退了两步看着姜变一行人离开,方才与陆青山他们回到后衙里。 夜色如墨,秋雨打在琥珀衫上发出轻微脆响,姜变拿来侍卫李酉手中的马鞭:“不坐车了,随吾骑马赶路。” 李酉应了一声,将姜变扶上马背,他自己翻身上马,回头之际,夜雨濛濛,衙门两边几道灯影淡薄,他不由道:“殿下,咱们就这么走了,陆公子他会不会有危险……” 姜变抬手打断他:“所以我们才要抓紧赶去附近的合州借兵。” 他攥着缰绳回过头,看了一眼衙门口,“侯之敬是陆阁老一手提拔到如今这位置上的,他若不是狼心狗肺,也该顾念秋融的身份。” 话落,他提绳勒马:“走。” 陆雨梧房中灯烛未灭,显然是在等陆青山将乔四儿带回,但见掀帘进来的那一道紫衣身影,陆雨梧一怔,“你也去了?” 细柳裙摆滴答着水珠,鬓发湿润,陆骧一搬来椅子,她便坐下来,“乔四被我放走了。” 抬眸见陆雨梧张口欲说些什么,她又道:“他是本地人,比你的人要熟悉尧县这个地界,再者,我看他为人机警,应该能办成这趟差。” “为防万一,我已让惊蛰跟着他去了,还有,城门挂着的人头我也让他一并送还给何流芳。” 陆雨梧听罢,笑了,“是该送还给他。” “青山,取披风来。” 他唤道。 陆青山将一件干净的披风取来,却见公子一抬下颌,陆青山懂了,将披风送到细柳面前。 细柳看了一眼那淡青披风,她起身:“不必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陆雨梧说道。 细柳道:“什么事?” “你先坐。” 陆雨梧温声。 细柳想了想,还是坐下来,再看陆青山依旧跟一座冰雕似的杵在跟前,还有点挡她视线,而陆雨梧却并无让他退下的意思。 细柳沉默地接了披风,裹在身上,“你到底想问什么?” “死在茶棚中那一批庆元盐商中,有一个人叫做谭应鹏,他是西北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谭家的二爷——这件事你是否清楚?” 陆雨梧开门见山。 细柳与他相视。 房中有一瞬静谧。 “是。” 细柳倏尔开口,她苍白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情,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细柳也就一把扯下披风起身。 “细柳姑娘?” 陆骧在茶炉那儿坐着,一听这话他便不由道:“我们公子为你作证,担下你这桩案子,你怎么能瞒着公子这么大的事?” “赵大人也知道,你怎么不去问他为何瞒着你们公子?” 细柳瞥他一眼,再看向陆雨梧:“少知道一些,你尚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再多留,掀帘出去了。 “公子,她这是什么意思?” 陆骧见状,愤愤道,“您好心为她作保,帮她脱罪,她怎么不领情呢?” 素纱帘轻晃,陆雨梧看着椅子上那件披风: 第29节 “你怎知她不领情?” 第27章 立冬(七) 六仞长峰直立,嵌连合拢在一块儿,远观似猿猴貌,所以地方山民土话称其“六猿山”,官话音译过来则成“罗宁山”,何流芳与他义兄康荣的两千余残部就藏身在这高木茂林之中。 乔四儿路上在荒村里捡了个大咸菜坛子抱在怀里,领着惊蛰连夜上山绕了一大圈,此时雨已停了,东方渐白。 “我说串子你别是画错了吧?” 惊蛰累得满头是汗。 “错是错不了的,只是那几个家伙死之前说得不够真切,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乔四儿也是累得够呛,一边用木棍拂开遮蔽的草木一边往睃巡,“但他们那么多人呢,每回上下山总该有些痕迹才是啊……” 乔四儿是个衙门串子,从前也不是没往山里追过逃犯,但罗宁山他是实打实地第一回 来,这一夜走了多少弯路,眼见惊蛰的耐性快被磨得精光,乔四儿却依旧不慌不忙地四处寻摸。 林中雾淡了许多,初升的日光顺着枝叶缝隙投落而来,乔四儿跟得了眼疾似的几乎趴在泥泞的地上这摸摸,那儿看看。 “小爷爷快看!” 惊蛰正双手抱臂观察四方,忽然听见乔四儿这么一嗓子。 惊蛰吓了一跳,袖中飞刀反射性地滑入手中,但他定睛一看,原来一团积水底下,一双脚印若隐若现。 惊蛰把玩着飞刀,蹲下去,“可以啊串子,这印子还是新的。” 乔四儿嘿嘿一笑,与惊蛰两个顺着印子的方向往前走,但这座山太大,越是往上便越是陡峭,但繁密的脚印子没断。 他们两个顺着印子一路到了一处山坡上,只见对面山壁中嵌有一溶洞,乔四儿与惊蛰立即趴下去,在草堆缝隙中观察底下的状况。 “看来这就是那贼窝子了。” 惊蛰看看见洞外聚着不少人,他们一个二个粗布麻衣,手里或腰间都有一把家伙什儿,一行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个个的在山雾里笔直地站着,在他们身旁还有一批堆在一起的木箱子,惊蛰眼睛一亮,“箱子上裹着油布,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乔四儿没说话,只见洞中出来一人,他穿着棉布长衫,发髻梳得光亮,人中留着两撇青黑的胡须,约莫四十岁上下。 “串子,走。” 惊蛰判断出那人应该便是贼头子,站起身,“咱们这就投奔他们去。” 乔四儿连忙一把将惊蛰拉回来,“小爷爷你先别!有些不对劲!” 惊蛰一听这话,立时皱眉,他再朝底下望去,“怎么了?” “那些披蓑衣戴斗笠的,” 乔四儿指着底下那些人,“你看他们脚上穿的什么,再看那些人脚上又穿的什么?” 惊蛰听了,立即去看那一伙人的脚上,虽然沾着不少泥泞,却也能辨得出他们一个个穿的都是黑靴,再看那些粗布麻衣的家伙,脚上要么是草鞋,要么是布鞋,也只有方才出来的那个贼头子穿着一双靴子。 “串子,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惊蛰也觉得不太对,拧起眉。 “看着……像军中的。” 乔四儿犹犹豫豫,也不是很确定,“他们腰侧的刀看着就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底下那贼头子何流芳正与人说话,但由于距离太远,他们两个都听不太清,惊蛰略微睃巡一番,对乔四儿道:“你就躲在这不要动。” 惊蛰虽武功不济,可轻功却很不错,乔四儿仰着头只见他双脚一蹬树干,整个人如轻燕一般掠至坡下林梢。 那戴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的魁梧男人忽有所感似的,他回过头,秋风吹拂一片蓊郁翠色发出簌簌轻响。 “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南下临台吗?” 叛匪首领何流芳在他身前站定,眉心拢起几道褶皱。 “计划有变,” 男人沉声道,“总督行辕今年难得很,这个中缘由我也无须告知于你,你只需要知道这是总督大人的意思,他们要你在这处闹出些大的动静再走,尧县城中金银凭你自取,怎么?这还不够?” 此人言语间的威压显露,何流芳怎会不知总督行辕的难处左不过就是一个钱字,那位侯总督奉的是剿匪的旨,若匪患不凶,朝廷又怎会多拨给他总督行辕一些银子使?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何流芳已是心照不宣,他立马赔笑道:“钱兄莫急,我自然晓得侯总督的难处,多亏了他我们这些草寇之流才有机会见到今日的太阳,为他做事,我自然不敢推诿!” 姓钱的武官脸色缓和了一分,抬手指向一旁裹着油布的那堆箱子,“这些是总督大人命我来送给你们的,都是火铳,里面的火药万不可受潮。” 何流芳他们这些草寇最怕的就是官兵的火铳,那声音一响,就在人身上炸开一个血洞,实在可怕,但这会儿这样的东西到了自个儿手里,何流芳不由喜形于色:“如此真是多谢侯总督了!” 钱武官冷眼看着何流芳那副迫不及待命人开箱的样子,叮嘱道:“你给我记住了,明日便下山攻尧县县城。” 惊蛰在林梢之上,将这番话听了个清楚,他没心思再听那何流芳对那姓钱的点头哈腰的又说什么,立即施展轻功飞身回到山坡上,他一把抓起躲在草堆里的乔四儿:“我们赶紧走!” 哪知乔四儿手没抓稳,怀里的大咸菜坛子滚了下去,啪的一声。 那钱武官耳朵一动,转身只见远处破陶片里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猛地盯住坡上茂林:“谁?!” 尧县衙门里,刘师爷在房中看着床上歪着身子裹起被子,一点儿没打算起床的赵知县:“县尊,这几日张巡检都在往临台各路上设关,每天换着地方巡视,我看那陆公子是真铁了心要管这桩事,您……快些起来吧。” “我起来能做什么?” 赵知县就一个后脑勺给他看,脸都不转过来,恹恹的,“我亲手割了那姓康的反贼的脑袋,劝之,你说府台大人他,会不会怪罪于我……” “县尊,您不是已经往定水县送了札子么?府台大人会清楚您的难处的。”刘师爷安抚道。 赵知县却苦笑一声,“你懂什么?” 他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抓乱了发髻,“那陆公子就是要我里外不是人!你以为府台大人他会真信我吗?他定会怀疑我是见着陆公子这棵大树,就嫌弃他庙小,所以事情才会收拾不住!” “可我若是真抱上这棵树就好了,”赵知县说着,像泄了气似的又一下躺倒,“陆公子哪肯呢?他们都是上官,是权贵,哪个又是我开罪得起的?不管死多少个百姓,他们说不在乎就不在乎,说在乎的咱们谁又敢不跟着在乎?到了,难做的只有我这个小官,下场难堪啊……” 刘师爷看他又将被子蒙住头,一时无话,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上前道: “县尊,依我来看,咱们理当直接给永西总督行辕去信,将陆公子在此所为之事一一说清,事关侯总督,他一定坐不住!” 赵知县一个鲤鱼打挺:“你写。” 此时后衙院子里,花若丹坐在廊上看阿秀与那只狸花猫玩儿,对面黛袍侍者无声侍立,细柳正在那道窗内端坐。 陆骧心里还装着昨日的不满,板着脸给她奉来一碗茶放在小几上,细柳抬眸瞥他一眼,没说话。 “陆骧。” 陆雨梧唤了一声:“回去坐着。” 陆骧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到煮茶的桌子那儿去坐着,一边摆弄着器具,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二人说话。 昨夜应该也算一种不欢而散,但细柳与陆雨梧之间却好似没人在乎,陆雨梧膝上放着翻开的书卷,他温声道:“你不要太担心你师弟,如今调令定水县驻军之事已经解决了,一两日的工夫他们就到。” 细柳纤长的睫毛微动,眸中却波澜不惊:“惊蛰年纪虽小,却也算机灵,再者他浑身是毒,用不着我担心。” 房中一静,陆雨梧看着她,她昨夜见过他缀夜来访的好友姜变,但她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不好奇似的,什么都不多问,哪怕是一夜之间摆平定水县驻军的这件事。 “不过,” 细柳忽然出声,令陆雨梧一瞬回神,只听她道:“你也说了,定水县的驻军赶来尧县要一两日,你就不怕罗宁山的反贼觉察出什么,狗急跳墙,先打起县城的主意?” “官府行事一向有个轻重缓急,昨夜我好友来访,替我给安隆知府发了急令,他们若是尽快整饬,来得也能快些,至于罗宁山反贼,” 陆雨梧顿了顿,才又道,“尧县之前便无重兵驻守,你说他何流芳为何只在乡里作乱,而不敢近尧县县城一步?” 县城中钱米分明比乡里要多得多,那些只认钱不认人的反贼为何不敢以其人数之众强抢县城? “只怕赵大人比你我要清楚,” 细柳扯唇,“他与人方便,人自与他方便,又或者说,何流芳本就与永西总督行辕有首尾,他们这等草寇若不动县城,朝廷则视之为小打小闹,不会下多大的工夫狠力拔除。” 攻县城的性质与作乱乡野的性质原本就不同,若只是死些乡野之间的百姓,也不过是在邸报上寥寥几个数字,但若他们这些人敢攻县城,那便是侵占朝廷的国土。 “是啊。” 陆雨梧点头:“那赵大人软弱无能,身为一县父母官,上不敢得罪上官,下不敢得罪叛匪,那何流芳定然不是第一日与他打交道,而今我只希望他杀康二的消息放出去后,那何流芳能警惕些。” 赵知县若无更大依仗,尧县城中若无重兵,岂敢如此违背上官的意思与他何流芳公然作对?只要何流芳他心有疑窦,便不敢贸然来攻县衙。 “如今就看乔四与你师弟惊蛰能否探得何流芳具体走哪条路南下临台。” 陆雨梧说道。 至于侯之敬。 陆雨梧想起那日夜市中朝他射来的那一箭,那箭矢不伤他性命,意在警告提醒。 猫叫声忽然传来。 细柳与陆雨梧同时望向窗外,阴云早散,狸花猫在太阳地里打滚儿,阿秀就蹲在旁边,时不时地摸它一下。 陆雨梧的视线挪向细柳,她侧着脸,日光在她眼瞳添了层琥珀的颜色,像是融化了一分冷意。 “还没问过你,你为何带着一只猫?” 他忽然道。 细柳仍在看窗外,“有一天看见它浑身泡在血水里,一直叫,叫到没有声音,还爬来我脚边。” 这不是多远的记忆,她还暂且可以记得起来。 她转过来,日光在她身后,剔透的耳坠投落影子在她白皙的颈侧,她眉清目冷,“你猜侯之敬会不会来?” 陆雨梧看着她:“也许。” 翌日清晨,秋风飒飒。 永西总督侯之敬真的来了。 第28章 立冬(八) 赵知县让刘师爷写的札子还没来得及往永西总督行辕送,一大早就听闻侯总督驾临尧县的消息,他胡乱洗了一把脸,匆忙换上官服就往衙门口去迎。 总督是个武职,但大燕历来担此重任的都是文官,侯之敬也不例外,他是定康五年的进士,身上没穿甲衣,也没着官服,像是赶了一夜的路,没干的露水在他衣摆间像是一圈儿深绿暗花,一双眼却清明锐利,令人不敢逼视。 “下官拜见总督大人!” 赵知县上前作揖。 侯之敬淡瞥他一眼,“陆公子呢?” “在后衙。” 赵知县说着,连忙躬着身子将侯之敬一行人往后衙领。 第30节 天还没亮透,呈现出一种青灰色,细柳推窗,迎面是湿冷的晨风,听见月洞门那边一阵杂乱的步履声近,她抬眸看去,花木扶疏间,那赵知县恭敬地将一个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青绿直裰,戴网巾,下巴蓄着半长胡须的中年人迎进院中。 此人身后跟着五个膀大腰圆的武官,他们个个黑衣罩甲,腰间佩刀,细柳只瞥一眼,便清楚他们并非一般的练家子。 而在他们身后,是红衣黑罩甲的一队亲兵,大约有百人左右,他们没有都进院,留了一半人在月洞门外站着不动。 侯之敬见右侧廊上侍立着数名黛袍侍者,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亲兵停下,随后走上前去,在廊下站定作揖:“侯之敬请见公子。” 不过片刻,开门声响,陆青山从房中走出,低首:“侯大人,请进。” “子谅,你们在此等候。” 侯之敬走上阶,对跟在身边的几名武官道。 “是。” 名唤子谅的武官左边眼皮上的褐色疤痕显得他面相十分凶悍,他看着侯之敬随陆青山进去,那道门一合,他就与其他几人在门前站定。 房内,陆骧奉上一碗热茶,侯之敬伸手接来,道:“自我到任永西总督一职后,也就回京述职过两回,与恩师更是说不上几句话,不知他如今身子骨可好?” 陆雨梧道:“平日里倒好,只是近来事忙,又逢交季,染了咳疾。” “果真?” 侯之敬面露担忧之色,“我手上有上好的川贝,这趟回去就给恩师他老人家送些。” “上一回我见公子还是七年前,那时你才十岁,”看着陆雨梧,他感叹似的,“这时间一晃,你已长大成人了。” “是啊。” 陆雨梧颔首:“我还记得从前祖父过寿,侯世伯总是会在给祖父的寿礼中捎上一些小玩意给我,那时您常来府中用饭,我求您讲外头茶馆里的闲书与我听,被祖父发现,害您与我一块儿被他训斥。” 往事如帧在眼前,侯之敬颇为感怀:“公子竟还记得这些?也是,你开蒙都比我那小孙儿要早,那时我也是见恩师对你管教严苛,小小年纪案头就堆满了课业,鲜有个闲暇的时候,让人看了心疼。” 他又笑着道:“公子长大后,我却不知再送些什么了,今年得了些宜州丹砂,本想过年给公子你捎去,却不想听闻公子在此,我仓促赶来,却什么也没带,真是失礼。” “侯世伯何必见外,” 陆雨梧笑了笑,“宜州是个好地方,不止产上好的丹砂,还产麸皮金,金色紫深,碎如麦片,我在京时听说今年春天二皇子殿下奉命巡视永西金矿时,便是侯世伯您一路作陪。” 侯之敬闻言一顿,随后笑道,“那是金尊玉贵的殿下,容不得半点闪失,我身为总督坐镇永西,自然要替陛下分忧,好好保护二殿下。” 陆雨梧点了点头,“侯世伯说得是,今日见您精神奕奕,分毫不见老态,实在再好不过,如此我回京也好告诉祖父,毕竟他心中也记挂着侯世伯您。” “难为恩师他挂心,” 侯之敬像是受宠若惊,他抬手往上做出一个拱手的姿势,“当年是他老人家亲自点我为一甲,我才有幸唤他一声恩师,若有机会,我真想回京去拜见他老人家。” 随后,他又道:“不知公子打算何时回京?” “原本是该早些回去,但有一样东西我想亲自交给您。” 陆雨梧说着,抬眼看向陆骧。 陆骧会意,拄拐起身取来一封信件递来侯之敬面前,侯之敬先是看了一眼陆雨梧,才接过信封,取出来信纸展开。 不过才扫了一眼,侯之敬脸色乍变:“公子,此信是从何处得来?” “是从一个姓康的反贼身上搜出的,” 陆雨梧说道,“听他手底下的人说,他便是几月前被您斩首示众的那反贼首领康荣的亲弟弟,这康二此前被巡检司的人拿住,却不知谁在其中做了鬼,竟让他逃出巡检司,幸而被人撞上,如今已然伏法。” 侯之敬猛地抬起脸来:“公子,你莫非疑心我……” “侯世伯稍安,” 陆雨梧看着他道,“非是我多事,实在是此事牵涉您永西总督府,而您当初又是我祖父一手提拔。眼下,您如今坐镇于此,尧县自然有所依靠。” 他一字一顿:“可,若是那些流匪闻讯而逃,祸及周边乡县……” “我如何敢带累恩师?” 侯之敬道。 陆雨梧并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侯之敬对上醉翁椅上那少年一双温润的眸子,犹如粼波不泛的湖面,清澈之下却似乎有汩汩暗流,他敛神又道:“公子放心,此番我本就是为了剿杀反贼何流芳而来,我调令五千精兵已在路上,只是我有一个人想要带给公子你见见,所以才领了五百亲兵轻装简行,先行赶来此地。” “如此便再好不过,” 陆雨梧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不知是什么人?” “公子稍待,” 侯之敬说着,回过头,朝帘外道:“子谅,你进来。” 守在门外的钱子谅听见这一声,立即推门进去,掀开帘子只与侯之敬视线一对,他一瞬了然,从怀中取出来一只小木匣子,躬着身递到陆雨梧面前。 陆青山上前接过,将匣子打开来,只见里面铺着一层细密的黑绒布,绒布上是一枚玉环佩,玉环为纯正透亮,如冰剔透的天青翡翠,只可惜断了一截,圆环不圆如残月,环中坠挂三颗质如白雪,又见血斑的玉珠,底下的丝绦已经旧了,大约是在水里泡过,如今连本色都看不清。 “这不是……” 陆骧满脸愕然,他一眼认出那玉环佩,话还没说全,只见陆雨梧一下站起身来,伸手将匣中的玉环佩取出。 藉着窗外落入室内的天光,陆雨梧手指转动环中玉珠,镌刻其上的鎏金颜色完整拼凑出一个人的名字—— 周盈时。 陆雨梧手指几乎一颤,他猛地抬起脸,“侯世伯,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 侯之敬叹了口气,“这便是我赶着来这一趟的缘故,我知道公子你一直在找周家小姐,便也一直在帮你留意此事。今日我想让公子你见的人是一个从前在南州商船上做事的老管事,他女儿嫁在永西,他女婿在应县做生意惹了官司闹得沸沸扬扬,他在行贿知府时拿出来这环佩,知府不敢受,特来报我。” “他在哪儿?” 陆雨梧走到侯之敬面前。 “他在牢里受过刑,出来就身染重病时日无多,”侯之敬说着,站起来对钱子谅道,“快去将人抬进院子里来!” “是。” 钱子谅应声,转身快步出去。 细柳伏在屋脊之上,廊边一棵老槐四散生长的枝叶多少遮掩了她的身形,她透过枝叶缝隙看见那名武官从对面房中出来便往月洞门外去,接着她的目光再落回廊上,只见陆雨梧匆匆出来,却又忽然在廊上定住不动。 秋风飒飒,吹得他银灰色的衣摆拂动,细柳随着他的目光再看向月洞门,是那方才出去的武官带着四个兵士抬了一个人进来。 那似乎是个耄耋老人,身上紧裹着棉被,他却还在发抖,一头银发乱蓬蓬的,他一张脸像皱缩的老树皮,一双眼睛只勉强睁起一条缝,呼吸之间胸肺浊音不断。 陆雨梧几步下阶,正是这时,月洞门那边传来一道声音:“公子!” 细柳在暗处几乎与陆雨梧等人同时循声望去,竟是大武与兴子二人。 “公子快走!何流芳下山来攻县衙了!”大武焦急地喊。 也是此时,几个捕快也慌里慌张跌跌撞撞地进来,他们脸色煞白,前头一个人脚下一绊,连带着后头几人也都在地上滚了一圈儿,帽子都掉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喊:“县尊!反贼来了!” 晴天霹雳砸头,赵知县险些白眼一翻晕过去:“城门!你们让人关城门了没有!” “关是关了!但他们来得实在太突然,手里又有火铳,城门关上之前,已经有一伙人趁乱进城了!” 一个捕快哭丧着脸道。 “他们怎么会有火铳?!” 赵知县脑袋都要冒烟了,“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细柳转身遥遥一望,见远处城门方向有浓烟弥漫,侯之敬快步到陆雨梧的身边,“公子你放心,我来时已辟出一条安全的路,我分一半亲兵护送你,不走城门,快离开这里,回燕京去!” 陆雨梧被侯之敬拉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顿住,看向对面廊庑,细柳房门紧闭,而靠着廊尾传来一道开门声,花若丹拉着阿秀出来,在廊上好似无措。 侯之敬回过头来,面露担忧,“公子快些快走吧!你杀了康二,那些反贼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整个尧县人尽皆知,康二的头颅是赵大人亲手割下的,” 陆雨梧定定地看着侯之敬,“侯世伯,此事与我何干?” 远处百姓们四散逃窜的声音隐隐传来,院中秋风涌动,侯之敬眼底神光微动,而在旁的赵知县满头冷汗直冒,他大声叫屈:“陆公子啊,那康二可是您的人杀的,不是我啊!” 赵知县跺跺脚,“哎呀哪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还是快躲躲去吧?侯总督,您那条道在哪儿呢?方便下官也……” 赵知县话音未落,侯之敬倏尔松开握住陆雨梧手臂的手,注视着他,讳莫如深:“公子当真不走?” 陆雨梧与他相视,眼底和煦寂灭,“侯总督当真只是来剿匪的?” “青山。” 他唤道。 陆青山闻声上前几步,也是这一刹,屋脊上细柳敏锐地发觉那躺在担架上的耄耋老人手中一道微光闪烁,她迅速丢出一枚银叶。 银叶刺破秋风发出轻微的清音,抵住那枚被柔韧细丝扯着的菱花飞镖擦过陆雨梧后背的衣料被钉入廊柱之上。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陆青山看了一眼嵌在廊柱上的飞镖,他脸色一变:“公子!” 陆青山三步上前旋身抽剑的同时,将陆雨梧带到身后。 那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耄耋老者一个翻身落地,一头碰乱的银发遮不住他那双大睁起来便显得阴鸷凶狠的眼,他指间细丝一挽,廊柱上的飞镖瞬间收回他手中,他摘下嵌在上头的银叶,抬起头来,蓦地盯住那棵老槐。 细柳几步踩上树干,借力一跃的同时抽出腰间一柄刀来,她俯身下落刀锋直指老者,老者及时闪身,同时朝她掷出菱花飞镖。 细柳双足落地挽刀一勾,细丝骤断,飞镖落地,老者踉跄地后退几步,他惊愕地看着手中细丝,再抬起头。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紫衣女子,乌发挽髻,银流苏在鬓边轻晃,她眉目极冷,一手挽刀指向他。 那刀形如柳叶,刃光如雪。 老者树皮似的脸上绷开数道沟壑,他不敢置信般: “细柳刀?” 第29章 立冬(九) 太阳在云层里隐有轮廓,天色又明亮了许多,秋风吹得细柳乌发轻扬,陆雨梧的目光从她的后背移向侯之敬,而此时钱子谅等几名武官已提刀护在侯之敬身侧,他与陆雨梧相视,叹了口气:“公子到底年纪轻,须知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侯总督一把年纪,也未见得参透其中真意,”陆雨梧面上的神情淡了许多,他道,“岂知你今日又错过了什么?” 几十名黛袍侍者与侯之敬的亲兵刀剑相向,赵知县人都吓呆了,缓过神立马跟刘师爷躲到回廊底下去,动也不敢动。 “侯大人可真是好大的胆子!”陆骧住着拐挪过来,“你口口声声称陆阁老为恩师,可你今日又是在做什么?欺师灭祖吗?” 陆骧沉声道:“今日你若敢动我们家公子一根汗毛,陆阁老定然不会放过你!” 侯之敬如何会将陆骧这么一个小小的侍者放在眼里,他从袖中掏出来一只鼻烟壶在鼻间一嗅,看着陆雨梧道:“公子,我给过你机会了……当年周昀也有这样一个机会,但他没有珍惜,以至于周家满门抄斩。” 第31节 陆雨梧向来温润的眸子骤然一凛:“你究竟知道什么?” 侯之敬却缓缓一笑:“公子,别再找周盈时了。” 他想起七年前的雨夜,他从恩师陆证府中出来,那时这位公子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被陆阁老从汀州接回来,马车帘子一掀,年幼的陆雨梧挣脱父亲陆凊的怀抱,一下跪在雨地里对陆阁老道:“求祖父放我回汀州!” 侯之敬回过神,道:“她已经死了,你知道南州的绛阳湖吗?那可是一处名胜啊,周盈时就死在那儿,七年,早就尸骨无存了。” 好似尖针猛地刺入陆雨梧的胸口,他踉跄地后退一步,细柳回过头,少年面容苍白,绷紧下颌,她视线下落,他手中像是有一枚残缺的玉环,他紧紧地蜷握着,指节泛白,玉环刺破他掌心,血液一滴一滴淌下来。 也是此时,侯之敬一挥手,钱子谅率先扬刀朝陆雨梧劈来,陆青山立即提剑挡下,细柳余光瞥见那老者抽剑奔来,她回头抬刀一抵,双足往前将老者逼退数步,老者一脚顿地稳住下盘,刃光映照他一双浑浊的眼,“我见过这一双短刀,不过只是几年前,那时使刀的分明是另一个女娃娃……这刀怎么会在你手里?” 细柳手腕一转,短刀绕着他剑身转了一圈,她握住刀柄迅速斜劈一道,老者匆忙躲闪,踉跄后退几步,他看了一眼自己腰侧破损的衣料,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抬起头来,这个女娃娃比起从前他见过的这一双短刀的主人竟毫不逊色! 老者勉强稳住心神,气聚丹田,提剑摆开招式。 细柳作势迎上去,几步一跃,却骤然转了方向,她刀锋直指被两名武官护在身后的侯之敬,两名武官齐齐挥刀,她一个后仰躲开两道刃光,再旋身迅速往前手中短刀左右一划,在两名武官身上划出两道血口子。 “总督大人!” 钱子谅回身要往侯之敬身边去,却被陆青山一剑拦下,细柳几步上前挽刀袭向侯之敬,那老者立即朝他她掷出菱花飞镖。 细柳横刀一挡,飞镖“光”的一声击打在侯之敬手中的白瓷鼻烟壶上,鼻烟壶应声破裂,其中的烟粉一瞬散开。 烟粉拂面,细柳骤然嗅到这股过分冰凉的味道,眉头一蹙,她握刀的手一顿,猛地呛了一下,退了两步。 忽然间,身后一只手将她稳稳扶住。 太阳破开层云,细柳被檐上的日光刺得双眼微眯,她回头看清陆雨梧的脸,余光见那老者一剑落来,她推开陆雨梧的手将他挡在身后的同时扬刀挡开老者的攻势。 “公子!” 陆骧一手拄拐,一手提剑上来护在陆雨梧身边,余下所有侍者已与侯之敬的亲兵打作一团。 陆雨梧看着细柳挥刀与那老者过了几招,她身影迅疾如风,银白腰链闪烁点滴寒光,手中刀以下往上斜挑老者剑刃,老者反应过来,手腕向下握紧剑柄堪堪与刀锋相擦而过,勾起一阵磨耳的尖锐鸣响。 这时几名兵士朝细柳后背扑去,她一个旋身而起,手中刀刃转了一圈,割破几人的喉管,又迅速借力一跃反身直搠那老者胸口。 老者连忙后退,一个侧身,刀锋擦着秋风发出鸣响,细柳身如游鱼转瞬来到他面前,刀锋在他臂上连划几道口子。 细柳刀纤薄如叶,在人身上留下的血口子极为细长,老者踉跄后退几步,摸了一把手臂,满掌都是血,他蜡黄的脸上皱痕狰狞,再度凝神聚气挽剑朝细柳杀去。 几名黛袍侍者迎上,挡下他的攻势,细柳趁机退到廊下去,花若丹在廊上拉着阿秀,急急地唤:“先生……” 细柳朝一边躲着的大武与兴子招手,二人连忙猫着身子过来,大武没注意疏竹掩映后躲着的人影,他一脚踢到了什么似的,只听“哎哟”一声,低头一看,竟是缩着身子颤颤巍巍的赵知县,他捂着屁股回过头来。 大武跟兴子两个已飞快地跑到细柳面前,细柳对他们二人道:“县城你们最是熟悉,应该能找到办法出去,我想麻烦你们代我送花小姐和阿秀走。”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来迅速塞入花若丹手中,道:“你可见过那夜来找陆雨梧的年轻公子?他便是当今五皇子殿下,你去找他,他定然会保护你,你记得一定要将此物给他,就说永西总督已叛,请他带兵回来平叛。” 花若丹握紧手中的东西,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细柳又道:“带着阿秀快走。” “救命啊!” 赵知县忽然大叫一声,细柳立时藉着廊柱一跃,飞身上前一刀刺破一名兵士的喉骨,她接连几刀迅速划刺另外两人的腰腹,血液迸飞。 何捕头领着人赶紧过来将赵知县与刘师爷扶起来,但何捕头他们这几十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帮哪边才是正行。 “赵大人,难道你还以为侯之敬会放过你?” 细柳回过头来,冷声道。 方才那几个兵士都杀到他面前了,赵知县此时自然也清楚自己该如何取舍,他忙对何捕头道:“侯总督勾结反贼,犯上作乱!你们还不快快去保护陆公子!” 何捕头得了令,他一抬手,几十名捕快冲上去与兵士对杀。 “花小姐,咱们快走吧!兴子知道哪儿可以出去!”大武冲上走廊,将阿秀一把抱起来。 花若丹看见细柳扬刀又朝那白发老者杀去,她抿了一下唇,立即与大武、兴子二人匆匆离开。 细柳一刀自下而上在老者腰腹划破一道口子,老者臂上身上都是血,他到底年迈,因失血过多而力有不逮,勉力弹出一枚菱花飞镖,擦过细柳的手背。 细柳横握刀柄几步上去,刀锋狠刺在老者握剑的虎口,老者吃痛睁大双眼,手中剑刃落地的刹那,细柳一掌打在他胸口。 老者飞出去,后背重重抵在墙壁上,身子如落叶般摔下去,他大吐一口鲜血,一双浑浊的眼紧盯着那紫衣女子,他眼中骇然更甚。 “师父!” 钱子谅大唤一声,躲开陆青山的攻势几步往前要扶那老者,细柳手中一枚银叶飞出,钱子谅匆忙回身一躲。 再看老者,他双目圆睁,声息全无。 细柳闪身落在陆雨梧身边,视线倏尔一碰,她忽然揽住他的腰身,瞬间借力一跃,施展轻功带着他掠上房檐。 远处火光越来越盛,城中百姓哀声不绝于耳,细柳放眼看去,那夜因傩戏而热闹过的长街如今已是摊倒人散,杨柳河上逃不开反贼追逐的百姓一个又一个扑通几声坠下河去。 火铳轰鸣,何流芳入城了。 侯之敬仰头望见细柳与陆雨梧的身影,立即下令:“给我追!” 钱子谅立即一刀挡开陆青山的剑招,领着几名武官迅速飞身上檐,陆青山见此,立即道:“拦住他们!” 数名侍者旋身掠上房檐追去,仅有陆骧腿脚不便,被刘师爷与赵知县两个拉到一旁躲着,赵知县嘴都哆嗦:“陆骧小哥,这可怎么办呐……外头还有他侯总督的四百亲兵呢!” 何捕头他们还在跟院中的兵士缠斗,陆骧沉着脸,咬牙道:“该死的侯之敬!” 细柳带着陆雨梧踩踏檐瓦,湿冷的秋风迎面,刺得人脸颊生疼,她回头瞥了一眼穷追不舍地钱子谅等人,带着陆雨梧飞身落在县衙外的长街之上。 前面是一簇整齐的人影,细柳双眸微眯,认清他们身上的罩甲,不是侯之敬余下的那四百亲兵又是谁? 她回过头,钱子谅等人飞身落来,紧跟其后的陆青山带着侍者提剑杀去,将他们拦在几米开外。 那侯之敬从衙门里出来,隔着刀兵在阶上冷冷地睇视着他们。 细柳转过脸来,只见面前的陆雨梧肩上隐隐浸出血迹,大约是他之前所受的箭伤再度崩裂,陆雨梧察觉她的目光,他摇头:“不碍事。” 细柳没多说什么,她抽出自己腰间的另一柄刀,刃光雪亮,纤薄如叶。 她双刀在手,几步要往前杀去,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手腕,她回过头,陆雨梧手中那残缺的玉环沾满他掌中的血,血液顺着他的指节滴落她腕上,温热的几滴。 “细柳,你走吧。” 他看着她道:“不要蹚我这趟浑水。” “杀反贼!杀反贼!” 兵士们叫杀声几乎响彻这片天,但他们却与贼寇擦身,手中刀齐齐指向陆雨梧,疾奔而来。 秋风涌起,远处的望火楼被烧塌了,轰隆声中,细柳反手攥住陆雨梧的手,将他往身后一带躲开一道袭来的刀锋,又带起他的手,一刀捅穿面前那兵士的胸膛。 血雾迸来, 溅在她与他的脸上。 环佩的旧流苏沾了血,在彼此交握的手中微荡。 第30章 立冬(十) 后衙里侯之敬那一百亲兵被陆家侍者与何捕头等人收拾得没剩几个活口,可赵知县等人出了衙门口一看,外头还有四百亲兵杵着,派去坚守城门的那一半儿捕役快手也没一个回来的,反贼在街上胡乱杀人,百姓哀叫声此起彼伏。 赵知县吓得又缩回衙门里去,喊刘师爷:“快关门,关门!” 刘师爷等人还没将门合拢,外头逃无可逃的一干百姓奋力冲进来,赵知县不知被谁一记窝心脚给踹倒,一身官服被积水弄得脏兮兮,官帽在地上滚了一圈。 “劝之,劝之啊!” 赵知县坐在积水里,深感无助。 刘师爷早被挤到门后去了,险些没被大门板给压扁,他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顾得上赵知县。 陆青山一剑杀了迎面扑来的兵士,再朝前一望,细柳正抓着公子的手,她单手用刀,身姿缥缈而迅疾,刀锋所指血雾弥漫。 她杀得人心中生骇,一众兵士一时间竟生胆怯,细柳趁此时机杀出一条血路,带着陆雨梧飞身施展轻功掠上店肆檐瓦。 箭雨如鸣,擦着陆雨梧的耳膜,但握着他手的那个女子手中一柄短刀却总能精准地截断一支又一支袭来的箭矢。 快近城门处,底下贼寇一字排开,鸟铳漆黑纤长的管口往上一抬,火绳的光闪烁,细柳只看一眼,施展轻功带着陆雨梧踩踏青瓦翻身掠入茶楼栏杆,与此同时,齐刷刷的鸟铳轰鸣声接连响起,碎瓦片辟里啪啦散落一地。 陆雨梧被细柳一手按下,两人伏在栏杆内,陆雨梧朝下一望,城门已经合上,穿着青衣罩甲的捕役快手陈尸道旁,大滩血迹顺着砖缝蜿蜒流动。 临近的望火楼烧得又往下塌了一层,剧烈的火光扑来,一只手及时伸来将他往后一推,陆雨梧倒在地上,躲开了灼人的火星子。 他抬起头,细柳乌黑的鬓发已被汗湿,她苍白的面颊沾血,一双眼清如寒星,唇上没有多少血色,臂上濡湿一片,显然是她手臂的伤口已经裂开。 陆雨梧立即撕下来一片衣料,将她手臂上的伤处系紧,他道:“何必因我而冒险。” 细柳没有动,任由他包扎,闻声先是有些不明所以,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不全是为了你。” 她移开目光,在底下睃巡,忽然定在一处:“惊蛰还在他们手中。” 陆雨梧一顿,他眼底流露一分不太自然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底下那一帮贼寇当中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架子上,一个是乔四儿,另一个便是那少年惊蛰,他立即道:“你不必担心,定水县驻军应该已经快到了,还有我好友修恒,他应该也已经在领兵赶来的路上。” 细柳闻言,不由看向他,“原来你早有另一手准备。” 不会轻功的贼寇们踩踏楼板摸了上来,细柳敏锐地回过头,楼内无灯,显得黑洞洞的,她起身朝陆雨梧伸手:“跟紧我。” 陆雨梧握住她的手,被她一下拉起来。 银灰与黛紫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相擦,她拉着他奔入楼中,一脚将一张桌子踢出去,刚好将在楼梯口冒头的贼寇砸了个眼冒金星。 陆雨梧见又有人上来,他顺手抓起一把凳子砸下去,正好砸在一个光头的脚上,疼得他一边蹦,一边扯着嗓子嗷嗷叫。 细柳看了一眼陆雨梧,她扯了扯唇,拉着他上前几步,手中刀横擦一道,腕骨往上一抬,迅速抹了两个贼寇的脖子。 一路杀至楼下,正遇陆青山带着人进来,他立即上前唤:“公子!” 外面鸟铳砰砰响个不停,负责点火绳的那些个贼寇一点燃就躲开,徒留放铳的和乔四儿、惊蛰二人闻着呛人的火药味。 乔四儿吸吸鼻子,骂道:“这帮山鸡,得了好东西也不会使,真是白白浪费火药咳咳咳……” 他浑身都是被这帮子贼寇打出来的伤,连咳嗽打喷嚏都疼得受不了。 惊蛰毒翻了好几十个贼寇,最终被何流芳亲自拿住,这会儿身上的飞刀毒药全都被搜走了,他也被打得不轻,清秀的脸上挂着彩,此刻跟乔四儿两个被何流芳背对背地绑在一根木架子上,恹恹的,“串子你很吵。” 乔四儿睃巡四周,见没人往这儿看,他便暗自蹬掉自己的一只布鞋,穿着的厚袜子上血迹斑斑,他探脚使劲去够自己被捆住的手。 “什么味儿?” 惊蛰觉得自己在火药味与血腥味之间闻到了第三种难以言喻的臭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乔四儿已经将夹在脚趾间的一个铁片拿在手中。 铁片被磨得很薄很锋利,乔四儿利落地割断绳索,却没妄动,双手偷偷往后去磨惊蛰后背的绳子。 惊蛰一诧,转过头:“串子?” 第32节 “小爷爷快莫声张!”乔四儿动作飞快地割绳索,惊蛰顿觉自己后背一松,他立即俯身从靴子中摸出几枚飞刀掷出,拿鸟铳的贼寇齐刷刷倒了好几个。 剩下几个反应过来,回头将鸟铳对准他二人,但他们火绳点得慢,乔四儿一把将惊蛰从板车上拉下去。 “细柳!” 惊蛰看见细柳从那茶楼中出来,立即大喊。 细柳闻声松开陆雨梧的手,借力一跃,飞身落去惊蛰身前,扬刀接连刺穿几人腰腹,刀锋撤出,血花飞溅。 “青山。” 陆雨梧见更多人扑上去,他立即唤了声,陆青山当即会意,沾血的长剑一扬,几十侍者飞檐踏瓦,杀入人群。 城门太重,他们这点人根本无法一边应对来敌,一边打开城门,很快侯之敬的亲兵与何流芳的叛匪将细柳与陆雨梧等人包围起来。 细柳与陆家侍者几乎人人浑身浴血,但陆家侍者却无一人后退,他们持剑护在陆雨梧身前,与眼前这混到一窝的兵匪对峙。 望火楼烧成了废墟还在燃着熊熊烈火,道旁死尸铺陈,秋风涌动,火光随风而偏,发出呼呼的声音。 “陆家的家奴,果然个个不凡。” 侯之敬拨开人群,站在何流芳身边,“今日能与公子一同赴死,也算忠仆。” “侯总督今日杀我,却不知来日要以何理由才能从中脱身?”陆雨梧脸上沾着血,也沾了些扬尘飞灰,但他一双眼仍旧神采清澈,视线落在那何流芳身上,又道:“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我被反贼杀死,你赶来救我不成这么一个说法了,可如此一来,这些反贼你是灭,还是不灭呢?” 这话是在问侯之敬,但何流芳听了,却蓦地皱了一下眉头。 “若是不灭,那么来日在朝堂上只怕你侯总督依旧难逃一个过失之罪,”陆雨梧继续说道,“但若是灭了他们,杀我的罪过是他们的,任何欲加之罪,也都是他们之过,而你侯总督依旧公忠体国,忠臣一个,是不是?” “公子冰雪聪明,”侯之敬看了一眼道旁百姓的尸体,他笑了笑,“反贼不是已经死了吗?” 侯之敬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手一挥,“上!” 一时间官匪齐刷刷作势朝细柳与陆雨梧等人扑去,惊蛰点燃火绳,乔四儿听着响儿立时往前,鸟铳“砰”的一响。 最前面的兵士胸口绽开一个血洞,倒了下去。 但这阻止不了他们,陆青山等人始终护在陆雨梧身前,但他们仅仅只有几十人,很快被千余人扑来的杀意冲散开来。 陆青山回头,正见一名贼寇挥刀朝陆雨梧杀去,他大喊:“公子!” 细柳一刀架住袭向她面门的刀刃,回身抽出另一柄刀刺中那人的咽喉,她刀锋撤出,再转身双刀连刺面前几人,将陆雨梧拉到身后。 侯之敬站在后面冷眼看着陆雨梧,忽然间,他隐约在这鼎沸的人声中似乎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声音近了。 他一下回过头去。 马背上的青年有一张微胖的圆脸,他手持一个短管火铳,管口对准侯之敬。 “总督大人!”钱子谅反应迅速,立即扑到侯之敬的身后,只听“砰”的一声,他后背已炸开一个血洞。 钱子谅魁梧的身形一晃,重重地倒下去。 守在侯之敬身边的亲兵将鸟铳对准那马背上的青年,他见状立即翻身下马,滚到了一个摊子后。 侯之敬回头,看出何流芳因陆雨梧那三言两语而有迟疑之意,他立时大喝:“何流芳!若你还想带着你的人平平安安离开此地,就给我杀!” 陆雨梧只能死在贼寇之手。 何流芳心中再摇摆,事也已经到这份上了,倒不如将这姓陆的他们这些人杀了,再赶紧跑出城去,他这么想着,便抬手一挥:“杀!” 侯之敬的亲兵霎时尽数后退,而贼寇与他们擦身一拥而上。 秋风卷地,烟尘如缕。 没有上闩的城门忽然发出沉沉的呜鸣,它很快被人从外面推开来,铁甲撞击声伴随着纷杂的步履声而来,黑衣罩铁甲的兵士如黑云般迅速骑马涌入,手中长戟如刺,齐齐挥出,逼得贼寇匆忙后退。 姜变骑马疾驰而来,猛然一拽缰绳,马儿引颈长嘶,他眉目冷峻,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肃声道: “金羽令在此,如圣亲临!尔等焉敢妄动!” 第31章 立冬(十一) 何流芳这等反贼连燕京都没去过,又如何识得什么金羽令,更不知道它到底是做什么使的,但单看那马背上的年轻男子头戴善翼冠,额上镶宝,一身赤色龙纹袍服,他便心下一紧,再回头,那位侯总督脸色几乎紫成了茄子。 “管你什么鸟令!弟兄们!与我杀出去!” 何流芳举刀大喊。 两千余反贼立时响应,叫嚣着朝铁甲军扑杀过去,马背上的姜变被将士们护到一旁,侯之敬见状,立即令亲兵提刀破开一条前路。 四名武官提气踩踏众人头顶,飞快掠至陆雨梧身前,刃光一闪,在几名侍者身上横擦几道,抵开他们的同时,一名武官一手探向陆雨梧的咽喉。 正是此时,陆青山一剑落来,那武官下意识地后仰一下,倏尔一枚银叶刺中他手背,他吃痛,瑟缩一下,细柳旋身过来,与陆青山一刀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 “秋融!” 姜变翻身下马飞奔而来,见他肩上一片鲜血濡湿,“你怎么样?” 陆雨梧摇头,“先拿住侯之敬。” “放心,这老小子跑不了。” 姜变盯住不远处被一帮亲兵护在混战堆里挤得灰头土脸的侯之敬,冷笑。 姜变这趟带来的兵加上从定水县赶过来的驻军也不过刚满三千,但他们到底都是经过训练的正经官兵,杀起这帮贼寇来简直是砍瓜切菜,他们风卷残云地收拾了这支花架子反贼队伍,剩下两百余侯之敬精挑细选用来保护自己安全的亲兵亦寡不敌众,只能束手就擒。 望火楼已被烧成了彻底的废墟,火灭了,呛人的烟味弥漫在这座安隆边界的小城中,地上死尸堆积,鲜血汩汩地流淌,冲刷地面。 姜变的亲随侍卫李酉亲自领着人将侯之敬仅剩的几十个亲兵按在刀口下,当着被五花大绑的侯之敬的面,将他们的脑袋齐齐往刃上一按,一提,顿时血流如注,数颗头颅滚落。 侯之敬脸色灰白,紧闭起眼。 “侯总督别闭眼啊,”姜变松开扶住陆雨梧臂弯的手,走上前去,“现在可还没到你该闭眼的时候。” “殿下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侯之敬头发蓬乱,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声音。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说呢? 抬起眼来再看陆雨梧,他衣襟沾血,发髻间的玉簪已不知掉在了哪儿,秋风鼓动他宽袖,他看起来那么文弱,却听他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侯总督,我亦给过你机会。” 侯之敬扯扯唇,不发一言。 这时,城门外有人骑马疾奔而来,细柳回头,只见那尧县巡检司使张用带着手底下的人赶了过来,才一入城门甬道,张用便从马背上下来,他满脸都是汗,只见姜变一身皇子袍服,他立即下跪拱手:“殿下!西边长岭河有五千兵马朝县城奔来!” 姜变一听,立即将手中的金羽令交给李酉,道:“去拦下他们!就说永西总督侯之敬勾结反贼犯上作乱,已被吾扣住,他们若敢轻举妄动,一律视为谋反,吾必以金羽令裁之!” “是!” 李酉领了命,立即带人与那张巡检一同出城去。 大势已定,细柳紧绷的脊背略微一松,她双刀沾满了血,腰间银色的腰链也凝固着点滴血渍,见惊蛰脱力倒在地上喘息,她上前两步要扶,眼前却骤然一阵眩晕。 陆雨梧及时握住她的手腕,细柳似乎缓了一下才抬起脸来,他眼中似有一分关切:“你没事吧?” 细柳摇头,欲挣开他的手,却没挣脱,他不松,反而抬头唤:“修恒。” 姜变转过身来,猝不及防看见陆雨梧拉着那一身衣裳都快被血染透的姑娘的手,他怔愣了一下,定睛一看那姑娘手背上长长一条血口子还在往外渗血,他立即懂了,忙将自己怀里的巾子掏出来递给陆雨梧,还不忘道:“干净的。” 陆雨梧说了声多谢,为细柳包扎好伤口,“回去再上药。” 细柳收回手,“多谢。” 侯之敬已经被姜变拿住,那些从永西过来的五千兵马也就没了主心骨,他们听闻五皇子姜变在此,又见了可以调动全境兵马的金羽令,也就彻底偃旗息鼓,不敢造次。 姜变让李酉领着将士在城中清理尸体,还有那烧成黑炭的望火楼废墟,又让人去找那赵知县身边的刘师爷写个安抚百姓的布告,哪晓得那刘师爷让衙门大门板给压得人软趴趴的,拿支笔都哆哆嗦嗦,姜变只好让自己身边人代劳。 大约是被惊慌失措的百姓们挤断了胳膊,赵知县的左胳膊用一圈细布挂在脖子上,跪在素纱帘外,身边站着几个侍卫,他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根本不敢去望帘内那位端坐在椅子上的五皇子殿下。 只听得茶碗盖儿轻响,帘内那道声音慢悠悠:“赵大人你这父母官做得好啊。”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 立时压垮了赵知县的一副脊骨,他几乎俯趴在地上,脑袋顶着地砖:“殿下!臣该死,臣知罪!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姜变仍不紧不慢。 “臣实在是……没办法!” 赵知县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来,悲声道:“今年反贼从永西过来之后,臣不是没有给上官送札子去说明实情,可上官说了,调兵用兵需安隆府与永西两方交涉,走完朝廷的章程才行,让我先按下此事。” “可那些反贼自此盘踞罗宁山,再往后便是横行乡里,四处作恶,我又往定水县去了几封信,上官却依旧只说罗宁山反贼不敢攻尧县县城,令我暂且安抚百姓……” “依你所言,永西总督侯之敬养寇一事,一切因果全在你的上官知府,而你全不知情?”姜变笑了一声,“赵大人,你前日命人往定水县送的札子是你那个师爷写的?他文采不错,在这小小尧县给你这个二百五润色一些马屁话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赵知县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子瘫软,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殿下!臣只是小官一个,实在无法违背上官啊!俗话说官大一级便能压死人呐!上官如何说,我便只能如何做,若我不听不做,少不得落个被人穿小鞋的下场,丢官事小,若是祸及全家……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省吃俭用将我抚养长大,又撑我十年寒窗的老父老母?” 赵知县哭道:“臣不过小小县官,真的是谁也开罪不起啊!” “你是小官,” 帘内忽然有另一道如玉磬般的声音响起,隐透一分疲惫,“可在你之下又有多少小民?他们世代在此,一生都不见得会离开这里,因而举目所望,也非是远在燕京禁宫中的圣上,而只有你这位父母官。” “你官场上难做?” 那声音再度落来,“私放康二一事,难道不是你赵大人与何流芳的生意?你不曾收过他的银子?你为贿赂上官私设杂税,刮得枣树村一村人年年忙到头来,亲手种的粮食吃不上一粒米,只能以山中蓬草为食。” “你吃过蓬草吗赵大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什么难做,” 那只瘦削修长的手掀开帘子,那换过了一身衣裳的陆公子以一双清淡的眸子看着他,“一县百姓之生死,都不过是你赵大人的生意。” “我……” 赵知县嘴唇哆嗦,满头满背的冷汗,他几乎不敢正视陆雨梧。 “行了赵腾,你那师爷不愧是自你上任就跟在你身边的,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你忘了不要紧,他心里可有本账。” 端坐在椅子上的姜变开口道。 赵知县此时什么都明白了,他那师爷刘劝之定然是已经将什么都招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这二位贵人面前,全都不是秘密了。 赵知县面如枯槁,呜呜地哭:“罪臣该死!” “吾问你,” 第33节 姜变搁下茶碗,起身走到陆雨梧身边,他一双眼盯住赵知县:“谭应鹏谭将军在你尧县出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罪臣……” 赵知县仰面望见五皇子殿下那张神情肃穆的脸,“谭将军的死,罪臣实在不知内情!实在不知啊!” “你不知道,” 姜变冷笑,“赵腾,你可真是一问三不知啊。” “殿下明鉴!罪臣一向只遵上官的意思做事,个中秘辛,上官他又岂会告知于我?此次谭应鹏将军死在罪臣治下,我亦惶惶不敢慢怠,赶紧奏报上官,是他复我道,既已有疑犯,当立即结案奏报朝廷!” 赵知县带着哭腔:“谁知陆公子一心为那姑娘作证,罪臣,罪臣……” “所以你就干脆一闭眼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秋融,一来,你也不算得罪陆家,说不定还能攀附一二,就是那催促你立即结案移送燕京的上官,顾忌着陆家也不能对你发作,二来,死的是朝廷重臣,你这里结了案也不见得算数,到了燕京,还有大理寺复查,到那时,若这疑犯经不起大理寺的推敲,就是你的责任,但若是这案子到了陆家手里,怎么结,结不结得了,都与你没有太大的干系了,到时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吾说得对不对?” 这一番话实在是剖心拆骨,只不过剖的是他赵知县的心,拆的是他赵知县的骨,赵知县浑身发抖,额头紧抵地面,大声哀呼:“罪臣知罪!” “你放心,你那上官安隆知府吾已令人去定水县捉拿,你交代你知道的,他自然也要交代他知道的。” “来人,摘去他乌纱帽,暂押牢中。” 姜变一抬手,两名侍卫立即上前将赵知县的官帽取下,抓住他两个臂膀拖他出去。 “求殿下宽恕!求殿下宽恕!” 赵知县哭爹喊娘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月洞门外,方才渐渐隐去,姜变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秋融,若不出我所料,那安隆知府催促这赵腾结案,只怕是侯之敬那个老小子的意思。” 陆雨梧没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陆骧脸色惨白,之前摔断的腿还没好,今日又骑马摔到火堆里,烫伤了手臂。 陆青山才给陆骧上过药,又将陆骧使过的短火铳擦干净放回匣子里,那本是陆阁老给陆雨梧防身用的东西。 “你哪里来的金羽令?” 陆雨梧冷不丁地问道。 姜变说道:“哦,是那位花小姐给我的,她说是那细柳姑娘要她带给我的,也多亏了这金羽令,否则我还真调不来这么些人。” “细柳?” 陆雨梧眼底浮出一丝惊诧。 “是啊,” 姜变说着,往窗外看去,外面天色竟已渐黑,“这一天下来真是乱得很,我还没有个机会问问你那位朋友金羽令为何会在她手里。” 对面房门紧闭,竟无一灯。 陆雨梧与姜变从房中出来,陆青山先行到对面廊上去敲门,却无人应,反倒是回廊尽头的那道门开了,花若丹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脸色发白。 “花小姐。” 姜变与她目光相接,见她要行礼,便立即道:“快免了,不知那位惊蛰小兄弟伤势如何?” “大夫说他伤重,清理伤口就用了两个时辰,如今还昏睡着。” 花若丹答道。 “细柳可在你那边?” 陆雨梧问她。 花若丹一怔,“我回来还不曾见过细柳先生。” 隔着一道门,他们的声音隐约落来细柳耳畔,室内昏黑一片,她听不清,眼皮沉重得厉害,她一身气力仿佛已经用尽了,连脑中都变得混沌。 “砰”的一声,似乎门开了。 有人掀起帘子,又有人捧灯而来,她勉力半抬眼皮,那橙黄的,茸茸的灯影铺来,她一瞬又嗅到那种隐隐的,细微的冰冷味道,它裹挟着她的感官,像一只手将她按进波涛汹涌的水中,水声滔滔,渔灯在一条乌篷船上胡乱摇晃。 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陆雨梧循声看去,一片昏黑浓影里,那女子一身血衣未脱,连双刀都未收入鞘中,就那么躺在一张醉翁椅上。 他立即走上前去,陆青山扶灯跟上,灯火驱散阴影,那光落在她脸上的刹那就仿佛是流火燎过她的皮肤,她眼睫几乎一颤,喘息声重。 “细柳!” 陆雨梧忙唤。 她听不清,只觉潮湿的湖水涌来,灌入她的口鼻,和着那种冰冷的烟粉味猛烈地挤压她的心肺。 渔灯在晃。 一道声音在叹:“孩子,你谁也不要怪。” 那只手按着她,溺死她。 “细柳!” 陆雨梧见她脊骨绷紧,像被人扼住喉咙般用力喘息,脸色苍白竟有些发紫,她眼皮紧闭却不住地颤动,像是在本能地躲避着光线,陆雨梧看向陆青山手中的灯:“灭灯!” 陆青山立即吹熄了灯烛,花若丹见此,便道:“先生应该是喘症发作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喘症?” 姜变立即让李酉他们开窗,秋风随着灯影月辉一道落入室内,他再看向那醉翁椅上的女子,面露惊异,“身患喘症,竟还能习得这一身武艺?” 不断晃动的渔灯灭了,可潮湿的湖水围困着细柳,那只手的主人说:“认命,就是你的命。” 细柳手指蜷缩一下。 窗外光影落来她侧脸,陆雨梧似乎看见她耳下那道疤痕有些微鼓,泛出一缕青紫的颜色,飞快掠入她颈间。 陆雨梧视线随之往下,见她颈侧青筋微鼓,他手指在她襟前蹭下来一点白色粉末,他凑到鼻间一嗅,冰冷的烟粉味,他立即想到今日侯之敬拿在手中的那只鼻烟壶。 他立即从她腰间搜出一个瓷瓶,瓶塞一打开,苦涩的药味袭来,他倒出来在掌中瞧了一眼,似乎正是他之前见她吃过的那种。 那道声音如冰刺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戳刺她的耳心,水声挤压胸肺,天旋地转间,她想,凭什么? “我命……” 她泛白的唇翕动,陆雨梧没有听清,他凑近的刹那,她的手却颤抖地摸向腰侧。 “我定。” 他听清了她口中的这两字,与此同时,一道寒光闪烁而来。 姜变脸色一变:“秋融!” 陆雨梧反应迅速,一把攥住细柳的手腕。 他掌心温热,不同于那只几乎要她将溺死的手的冰冷,她一瞬睁开眼,满腔严寒杀意骤然遭遇面前这一双点染春晖,犹带关切的眼。 她愣住。 一柄细柳刀薄光凛凛,就横在她与他之间,陆雨梧忽然伸手稳稳扶住微微晃动的椅背。 如同一个持桨的人倏尔稳住茫茫湖上那条随波乱晃的乌篷船,渔灯早就灭了,她发觉自己不在水里,在船上。 溶溶月辉在他身后, 他手指间捻着一颗乌黑药丸,对她说:“吃下去。” 第32章 立冬(十二) 陆雨梧将丸药抵到细柳唇边,她几乎下意识地张口,吞咽,姜变见她手指松懈,任由陆雨梧将她手中的短刀拿走,他松了口气,对身边人道:“快去倒一杯热水来。” 李酉赶紧出门去取来热水,陆雨梧扶稳椅背,一手拿着杯子让细柳抿了几口水,回头见花若丹领着那位才给惊蛰看过伤的老大夫进门,他立即站直身体,站到一旁:“还请您老快给她看看。” “怎么不点灯啊?” 老大夫怪道。 陆雨梧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子,她闭着双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他道:“可是于您有碍?” “点吧。” 老大夫还未出声,却听那道沙哑的女声忽然落来。 陆雨梧看向她,她仍闭着眼,他转过脸:“青山。” 陆青山立即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灯,捧来放在桌上,老大夫一边卷袖伸手去探细柳的脉,一边观看她的脸色。 花若丹用水浸湿了帕子再拧了拧,走到细柳面前来替她擦满额的冷汗,发觉她的脸色只余苍白,没有泛紫了。 “姑娘这药是好方子。” 老大夫查看了细柳随身的丸药,随后道:“只不过再好的药,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这回应该就是这种烟粉味诱发了你喘症发作,如今你的喘症还算轻微,但若继续习武,只怕会加重啊。” 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细柳并非第一次听,她哑着嗓子:“多谢。” “我这就去再开几副药。” 老大夫起身说。 陆青山将人领出去,细柳稍稍侧过脸,陆雨梧扶在椅背上的那只手背上疤痕未消,半露血痂斑驳的掌心,她想起白日里他攥在手中的那枚环佩,她忽然道:“你这手还真是多灾多难。” 她声音轻,没有任何气力,陆雨梧还是听清了,他转过头来,昏黄的一盏灯火照着她苍白而清臞的脸,他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你好些了吗?” 细柳“嗯”了一声,她抬眸再看向那立在几步开外的姜变:“殿下有什么要问的?” 她先开门见山,姜变反倒愣了一下,但话都到这儿了,他笑了一声,若有所指:“吾只是想问问姑娘,金羽令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我捡的。” “……捡的?” 姜变挑眉,明明是轻飘飘两字,却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谭应鹏死的当日,官道茶棚,” 细柳看向陆雨梧,轻抬下颌,“他也在。” 姜变随之看向陆雨梧。 只见陆雨梧点点头,平淡道:“当日她与谭应鹏打过一架。” “所以这金羽令原本在谭应鹏身上?” 姜变颔首,又倏尔一笑,“那谭应鹏可是出了名的功夫好,比起他兄长谭应鲲也毫不差劲……细柳姑娘你们谁赢了?” “她赢了。” 第34节 正巧当日围观过那个场面的陆雨梧答道。 “那细柳姑娘武功可真是不俗……” 姜变颇为欣赏地点点头,但与她目光相对,他话锋一转,“可有一点吾很好奇,姑娘你为何会知晓吾的身份?” “这很难猜吗?” 细柳神情冷淡。 “也是。” 姜变笑了一声,“多亏姑娘解吾燃眉之急,姑娘深明大义,也难怪秋融视你为友,你好好休息,吾便不打扰了。” 姜变说罢,再看向陆雨梧,道:“秋融,我先出去。” 陆雨梧点头,看着那李酉掀帘,跟随姜变走出去。 “青山,去要一些清粥。” 陆雨梧叮嘱道。 陆青山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细柳先生,你既然醒了,那我便去看看惊蛰。”花若丹起身说道。 “多谢,” 细柳看着她,“你能回来。” 花若丹一怔,她随即道:“若丹——想信先生一次。” 她说罢,端着凉透的水盆走出去,夜风吹拂她耳边浅发,院中明灯,姜变已经走到月洞门那边,正不知与人在说什么。 花木扶疏间,花若丹静静地看。 姜变回过头,那女子在廊上,身影清瘦弱不胜衣,乌黑的发髻浑无一饰,他道:“花小姐,一道去用饭吗?惊蛰小兄弟那边,吾让李酉遣人照顾就是。” 檐下灯笼微晃,灯影也在花若丹头顶晃动,她将水盆放在廊椅上,走下石阶,在一片冷暖交织的光影里微微福身:“多谢殿下。” 她朝他走去。 尧县县城才经历过一场火与血的洗礼,城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侯之敬那五千兵马被姜变以金羽令按住,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在尧县休整了五日,姜变便要押着侯之敬与赵知县回京,但尧县的残局还未收拾干净,他便留下来几名亲随在此安抚乡里。 这日秋风又重,吹得枯叶纷飞,天色阴暗泛青,薄薄的日光落来人的身上都是冷的颜色。 乔四儿与线儿、大武、兴子他们三个站在城门口,惊蛰在马车里躺着,听乔四儿念叨着:“小爷爷你年纪小,骨头很快能长好,但你也别逞强啊,遇事你得多……” “串子你很吵。” 惊蛰连掏耳朵的力气都没有。 乔四儿一下闭嘴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惊蛰看他鼻青脸肿的,伤也都还没好,他抿了一下嘴,又收回目光,嘴贱得一如往常:“你看看你本来就长得一般,不好好养着当心变成丑八怪!” “……” 乔四儿一把拉下车帘子,不想多言。 他转过身,见陆雨梧走过来,他立马绷紧脊背:“公子……” “乔四。” 听见陆雨梧唤他,乔四儿不由抬起一双隐含希冀的眼,他不想再做一个串子了,不想在这小小的尧县里蹲在衙门口讨生活。 如果可以去燕京,如果可以去见识四方的话。 “这些时日多谢你了,你帮了我很多忙。” 陆雨梧和煦道。 乔四儿见陆青山递来银票,他眼中的光亮却黯下去,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低下脑袋说:“多谢公子,这都是乔四儿甘愿的。” 但银票接来,他捏了捏发现不对,将最底下的那封信件翻出来,上面的字他却一个也不识,他抬起头来:“公子,这是……” 陆雨梧眼底含笑:“你正名便是乔四?” “算不得什么正名,我爹喊的,说好记。” 乔四儿如实说道。 陆雨梧点了点头,道:“我身边不缺侍者,不用你跟在我身边。” 他顿了一下,又说:“但我观你即便不识几个字,《大学》你亦能倒背如流,你记性好,又好学,若能正经识字读书,假以时日,我相信你必与今日大有不同。这封信是我写给我父亲的老师的,你带着它去桂平莲湖洞书院吧。” 乔四儿整个人都呆住了。 “公子,您……” 他嘴唇哆嗦,不敢置信般,“您是说我可以……” 陆雨梧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你既无正名,那不如便取‘意诚’二字你看如何?到时你入莲湖洞书院也可有名陈上。”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那日被陆雨梧拾捡起来的一片残句,放在今日,竟十分相宜。 乔四儿说不出一句话,他眼眶泛红,浸出泪来。 陆雨梧走到马车前,陆青山将马凳放下,陆雨梧踩上去,却听乔四儿道:“公子!” 秋风渐紧,吹着陆雨梧淡色的衣摆,他转过脸,只见乔四儿扑通一声跪下去,俯身磕头大唤:“乔意诚叩谢公子大恩!” “你起来,不要跪。” 陆雨梧看着他道:“如有登临意,你自上青云。意诚,盼有朝一日,你我燕京再见。” 辘辘声响,乔四儿抬起头来,烟尘飞卷,他看着几架马车被一众扈从骑马相护渐远,线儿与大武、兴子三个扑过来:“四哥!四哥你要去桂平念书了!” 他们兴奋地抱着他大叫:“莲湖洞书院!听说那是天底下读书人都想去的地方!” 乔四儿被他们弄得眼泪鼻涕流个不停却在笑。 “四哥!我们也想跟着你出去!” “是啊四哥!我们想出去!” “都出去!” 乔四儿抱住他们:“咱们都出去!” 到今日离开尧县,细柳方才见到惊蛰,他们同乘一架马车,花若丹抱着阿秀,阿秀怀里抱着猫。 “你怎么样?” 细柳问他。 “放心死不了,” 惊蛰蔫蔫的,才吃过一副药,他昏昏欲睡地喃喃,“我还没报仇呢。” 细柳抬眸看向花若丹,她明显听见了,与细柳目光一接,她挪开视线:“年纪轻轻走上这条路,谁身上没个仇没个怨的,如我,亦如你们,先生放心,我自顾不暇,无心好奇。” 细柳却一怔。 她没说话,却将视线落回惊蛰脸上,他已经睡着了。 惊蛰不说,她都快忘了。 他敢刀口舔血,是因一桩杀父之仇要报。 不论是他,还是花若丹,他们都有仇,都有怨。 可她——有什么呢? 深秋渐尽,这一路少有落雨,故而没有在路上过多耽搁,他们走了一个来月,才路过永平县,却遇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官道边支了个茶棚,姜变干脆下令停车暂时休整。 秋雨滴滴答答的,花若丹见惊蛰端着茶碗不喝,只盯着那煮茶的老翁在看,她道:“你在看什么?” 惊蛰抬了抬下巴,“你记不记得上回?” 花若丹一下想起来尧县官道上那茶棚中放了迷药的茶,她一顿,不由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碗。 惊蛰扑哧一笑:“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的!小爷爷我上过一回当还能再着了道?喝你的吧,这茶就是苦了点儿,没加什么料!” “惊蛰!” 花若丹发觉自己被捉弄,拿炒花生砸他。 细柳站在不远处观雨,闻声朝他们那处看了一眼,这一路上花若丹对她与惊蛰这两个伤者【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 好看了】都多有照料,惊蛰也十分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对花若丹恶声恶气,倒也相处得还算融洽。 阿秀忽然从面前跑过,细柳见她奔入雨幕,便立即跟过去。 陆雨梧放下茶碗,与姜变道:“修恒,我去看看。” 他接来陆青山递的伞走如烟云雨幕,官道上却不见人,他立即走到道旁去,底下竟是一片田埂,阿秀与细柳的身影在底下影影绰绰。 他朝陆青山摇头,示意他不必跟,而后他顺着道旁小路,慢慢地走下去。 阿秀就蹲在田埂上,看田里收割过稻子的一簇簇残梗。 细柳听见雨打伞沿的脆响,她回头之际,一柄纸伞遮在她与阿秀头上,她看向陆雨梧,他已在伞外,雨珠拂在他脸颊。 “阿秀,你想阿婆了?” 陆雨梧轻声道。 阿秀转过脸来:“陆哥哥,你家里有田吗?” 陆雨梧点头,“有,但不在京城。” “那在哪儿?” 陆雨梧摸了摸她的脑袋,“等你长大,我带你去。” 阿秀“嗯”了一声,又望向雨雾里的田野。 “细柳,你拿着。” 陆雨梧说着,将伞柄塞到她手中。 细柳看着他蹲下去,阿秀转过来,在他掌心放了几粒没收尽的稻米,他便捏了一颗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 细柳忽然道。 第35节 闻言,陆雨梧回头望她:“一粒是没什么好看,可若是千千万万的稻米黄熟呢?” 千千万万的稻米黄熟? 细柳微怔。 陆雨梧眺望田野,“细柳,我曾无所望,一度不知我该做些什么。” “你不入仕?” 官宦之家的子孙没几个不入仕的,细柳不明白他的迷惘。 陆雨梧没有答,只是看向她,笑道:“若不是我带着你走错路,我还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蓬草那样的东西,百姓无以食,所以食之。” 他捧着那几粒稻米,双眸剔透如春露:“但若是有朝一日,稻米数之不尽,收之不完,是否天下便能少有饥馁?” “那……可能吗?” 细柳看着他。 秋雨与浓雾交织,他乌浓的发髻沾了雨水,一身淡青衣袍也浸润水雾,他定定地看着她,说:“可以,只要我找到最好的稻种,只要我能找到更好的种植办法。” 细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可是这少年神采清澈,却又令她不得不相信他所言一字不虚。 “我想让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 雨声沙沙的,少年站起身来,声音清如玉磬。 细柳神光微动。 他知道自己是谁,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惊蛰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惊蛰,知道自己入紫鳞山是为了报仇。 就像花若丹处心积虑一路行来,也是为了她父亲的冤案。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来处,也知道自己的去处。 “人,” 细柳看着他的背影,近乎迷茫的开口,“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吗?” 他们都有来处,所以他们也有去处。 陆雨梧闻声回头,她清臞的面庞褪去了一分漠然,那双眼睛亮如寒星。 “重要的是你想不想,” 陆雨梧看着她道,“从心而已。” 从心。 细柳抚摸自己的心口。 “这趟回京,你我便要分道。” 陆雨梧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将阿秀拉起来,“你放心,阿秀我一定会照顾好她,还有……” 他忽然顿了顿。 “什么?” 细柳神色莫名。 陆雨梧忽然从怀中取出来一枚银叶,那正是之前在尧县她承诺给他的那一枚,她抬眸:“这么快你就要用掉它?” “嗯。” 陆雨梧递给她,“你从南州来,南州的许多事你比我清楚,而你又是江湖中人,比我自由,亦比我多些手段。” 细柳看他掌心未褪的疤痕,“你想请我帮你找人?姓周?” 陆雨梧点头:“是。” 秋雨如滴,拍打在伞沿,他的声音仿佛浸润潮湿的山雾: “盈时。” “周盈时。” 第33章 小雪(一) 建弘十三年十月底,五皇子姜变押送永西总督侯之敬与尧县知县赵腾返京,一时朝野震动。 撷月殿中,几个宫人蹲着身子低头捡拾地上的碎瓷片,官窑新烧的这套石榴红茶具还没用个几天就已寿终正寝。 “糊涂!真是糊涂!” 二皇子姜寰一巴掌拍在桌上,宫人们噤若寒蝉。 常在姜寰身边服侍的太监立即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几人如释重负,忙俯身退出殿外去,那太监这才小心翼翼地对姜寰道:“殿下,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他堂堂一省总督!正二品大员!” 姜寰来回踱步,“不过是让他养的那伙贼寇背下杀谭应鹏的这口锅,刘吉你说他做什么亲自跑过去?如今倒好!让人生擒活捉,像个牲口一样被绑回京来!” “听说……” 刘吉微躬着身子,道,“听说是陆阁老的长孙陆雨梧在尧县,所以侯总督他才会亲自过去。” “陆雨梧?” 姜寰眉心拢紧两道痕,“陆证的长孙?” “听闻这位陆家长孙体弱多病,自小养在京郊,深居简出,”刘吉说道,“殿下不知其名,也实属正常。” 姜寰脸色一沉:“吾还真是险些忘了,他侯之敬是陆证亲自点的一甲进士,当初他能坐上这永西一省总督的位子也是陆证一手提拔起来的……” 他冷笑:“这个侯之敬,既选了吾的路,却还念着他恩师的那点旧情,他可真是栽在这情分上了!” “五弟如今在哪儿?” 姜寰看向刘吉。 刘吉低首,恭敬答道:“五皇子殿下与那位陆公子此时正在干元殿中。” 干元殿正是建弘皇帝的寝殿,今年年关一过建弘皇帝的身体便是每况愈下,他今年没有上过朝,各地的折子都直送内阁由首辅陆证处理,若有大事内阁裁决不下的,才会送入干元殿。 今日建弘皇帝的精神头似乎好些,他令人开一扇窗通一通这殿里的药气,披了一件白锦金线龙纹的外袍,靠坐在龙榻上:“太祖皇帝早有训诫,为官者最易权欲熏心,他们手里有了权力,对下,绞尽脑汁搜刮民脂民膏,对上,则想方设法将朝廷的银子变成他们的私产,朝廷若对他们太好,便会养出侯之敬这等为多吃饷银不惜养寇自重的奸臣。” “变儿,你做得好啊。” 姜变垂首,将金羽令奉上:“父皇,此物乃是在谭应鹏将军身上发现的。” 那掌印太监曹凤声立时亲自来将姜变手中的金羽令捧到建弘皇帝面前,建弘皇帝松弛的眼皮微抬:“这金羽令是朕给他的,朕让他去西北,可他却不明不白的死在尧县。” 建弘皇帝的声音好似含混着浊音,却力重千钧: “变儿,侯之敬你来审。” 姜变立即抬手行礼:“儿臣遵旨。” 此时曹风声一听建弘皇帝咳嗽了两声,他立即亲自去端来痰盂,建弘皇帝俯身猛咳,吐到痰盂里的痰中竟带有黑血。 曹凤声立时跪地:“陛下……” 姜变见此,面露忧色,俯身叩首:“父皇,儿臣请父皇保重龙体。” 建弘皇帝接来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边,又以清茶漱口,随即颇为厌恶地拧眉,“大伴,将这劳什子拿开。” 建弘皇帝颇有些洁癖,一直服侍着他的曹凤声最是清楚,赶紧将脏了的痰盂拿走,建弘皇帝眉头这才一松:“朕还要如何保重呢?今年的药吃得最多,也就这样了。” 才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建弘皇帝却已经病得骨瘦如柴,虽是如此,但他抬起来那双眼睛却是锐利清明的:“大伴,让陆雨梧进来,朕也见见他。” “是。” 曹凤声立即使唤了一名小太监到恭默室去将陆雨梧请来内殿中,殿中只有一张朱窗开着,光线昏暗,陆雨梧越往里走,则烛火愈明。 行至内殿,陆雨梧见姜变立在一侧,他走上前去一撩衣摆跪下行礼:“陆氏雨梧,拜见陛下。” 建弘皇帝靠着软枕,抬手:“近前来些。” 陆雨梧起身走近。 建弘皇帝打量着这个一身淡青圆领袍的少年,乍见他骨相清隽,一双眼澄明如水,气质温文纯然,建弘皇帝不由笑了一下,“你比变儿还小两岁吧?” “是。” 陆雨梧颔首。 建弘皇帝看着他,忽然有些感怀:“朕十几岁时,宫中设明义堂,朕与先帝,也就是朕的皇兄在明义堂中读书,你祖父那时才三十余岁,朕还记得父皇说,陆证大才,可以为尔师,然后你祖父便做了朕与皇兄的老师。” 陆雨梧垂眸静听。 建弘皇帝接着道:“你表字是什么?” 陆雨梧答:“秋融。” “你祖父取的吧?” 建弘皇帝眼底噙着一分淡淡的笑意,“秋融,朕今日见你,足见老师教导有方,变儿此番在尧县所为,全靠你从旁襄助,朕该赏你。” 陆雨梧拱手道:“禀陛下,陆氏承蒙先帝与您厚爱,秋融怎敢再求赏赐?祖父以尽臣之本分为其任,秋融身为陆家长孙,虽无入仕之能,亦愿尽心以报君恩,如此足矣。” 建弘皇帝看他片刻,微微一笑:“秋融,你祖父将你教得很好,朕也是第一回 赏你,你便不要推辞了。” 陆雨梧眼底神光微动,面上却未有什么波澜,他跪下去,垂眸看见自己腰间的那枚玉璜: “谢陛下。” 日光薄薄的洒在燕京城中,这是整个大燕最繁华的地方,巷陌纵横交错,到处人影憧憧,一条浮金河横亘城中,商船来往,桥上叫卖,热闹非凡。 “还是燕京好啊!又大,好吃的又多!” 惊蛰一手抓着个肉包子,笑眯眯地咬了一大口,“细柳,咱们回紫鳞山之前先多买点吃的吧!紫鳞山上那些人一个个都清心寡欲的,做的饭也寡淡死了!” 细柳递给他一粒碎银子:“李记糖山楂。” “行了,你回回就爱吃那玩意儿,”惊蛰瞧不上她手中那点小钱,“那才几个钱,我请你就是!你等着我啊!” 他飞快地跑走了。 浮金河的大拱桥下支着一个糖水摊子,细柳一脚勾来长凳坐下,要了一碗糯米圆子糖水,摊主糖水做得好,这会儿生意也不错,客人几乎满座。 不论贩夫走卒,还是穿襕衫的书生,天气一转凉,他们便都爱这一口,这会儿有人抬头睃了一眼河对面街上,“哎哎哎,你们快看!” 第36节 同桌的人抬头看去,只见对面穿着东厂袍服的一行人边走边清道,后头紧跟而来的则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穿着蟒服的中年人,他脸上没有须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阴柔,一看便是个太监。 他挺腰直背,目不斜视,身后一行人抬着御赐的绫罗绸缎与金银箱笼稳步前行。 “那不是东厂提督曹风声的那个干儿子曹小荣么?” 书生那桌有人认出他来,“他这是做什么去?” “你们还不知道呢?” 另一个书生长得白净,穿着明显比他们要鲜亮些,他故作姿态,见同桌的人都引颈探问,他才笑了笑,说:“你们也知道我兄长如今在国子监,他今早跟我说,那永西总督侯之敬勾结反贼作乱骗饷,乃是五皇子殿下与陆阁老的长孙陆雨梧联手灭了那伙反贼,并将那侯之敬绳之以法。” “那这么说来,那曹小荣是往陆家去送圣上的赏赐?” 身形微宽的书生一面往对面张望着,一面拢起眉头思索了一番,“可我怎么没听过陆阁老还有个长孙?” 那白净书生道:“你们才在京多久?我家就在京城,我记得我父兄在饭桌上提过,那位陆家长孙曾也是名满燕京的神童,几岁便能成诗着文,当今圣上都曾赞他心思神妙,只是后来听说他身子不好,早早地被送出燕京养病去了。” “可惜是体弱,不然依这位陆公子的家世,还有他的才智,若是参加科举,定然前途无量啊。” 有人惋惜了一声。 “有什么可惜的?” 那白净书生道,“说不定人家那病如今已经好了呢?他啊,出生便在那等显赫之家,陆阁老仅有他这一个亲长孙,又怎会不替他铺好青云路呢?反倒是咱们,出路到底只能自己找啊……” 这话说得戳心,几个书生都开始为自个儿往后的仕途唉声叹气。 细柳静默地听着他们说话,一碗糖水也慢慢喝完,她抬起脸来,曹小荣一行人已渐远,道旁百姓还在不停地张望着圣上赐予陆家的荣耀。 “你们说那陆公子会参加科举么?” 那一桌书生还在讨论。 “官宦人家,怎么会不入仕呢?何况那可是陆家。” 有人说。 细柳听着,眼前却是昨日秋雨沙沙,打湿少年乌浓整齐的发髻,顺着他那白玉簪滴落,他牵着阿秀的手立在田埂上,眺望浓浓雨雾里的一片田野。 “我想让天下百姓不再吃蓬草。” 他的声音回响而来。 “细柳!” 惊蛰的声音猛地落来,细柳回神抬眸,只见这少年身上大包小包,嘴里还咬着一块糖,他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她,“你的糖山楂。” 细柳接来,从腰间取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随后站起身:“我们走。” 午时天仍是阴的,陆雨梧从宫门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一路辘辘声响,他在车中端坐闭目养神,直至马车停稳,他方才睁开眼,掀帘出去。 七年来,陆雨梧没有回过陆府一次,老管家见了他还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小公子?” “兴伯。” 陆雨梧却还认得他。 “哎,小公子快去花厅,阁老在等您呢。” 兴伯说着,忙将陆雨梧迎去花厅。 昨日下过雨,四方天井下,院子里的积水已被家仆扫尽,却还有些湿润,一株青松长在正中,颜色浓绿。 雕刻古朴纹饰的几扇门大开着,陆雨梧才一进院,抬眼只见一年逾花甲的老者穿一身墨绿道袍,背对他负手立在厅堂中,他头戴懒收网巾,簪玛瑙,发髻见白。 他侧影被厅中的灯笼朗照,如一道老而弥坚的山廓。 兴伯与陆青山等人默默地退出去,陆雨梧穿院入厅,一撩衣摆跪下去: “秋融问祖父安。” 陆证昂首在看匾上“松竹长清”四字,闻声,片刻方才转过身来,他眼皮松弛,神光却清明,定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少年。 忽然间,他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陆雨梧的脸上: “陆雨梧,你果真要我陆家再出一个小阁老不成?” 第34章 小雪(二) 陆雨梧的脸颊几乎即刻浮起一片红痕,他眼睫微动,一言不发。 “阁老!” 陆骧一瘸一拐地进来,立即跪到陆证的面前,“禀阁老,公子是为了尧县的百姓才……” “陆骧。” 陆雨梧打断他,“出去。” “公子……” 陆骧还欲说些什么。 “出去。” 陆雨梧冷声。 陆骧抿紧嘴唇,不敢在陆证面前多说一句,起身拄拐,退出院外去。 厅堂内,陆雨梧挺直脊背,拱手道:“请祖父饶恕陆骧与青山他们,是我执意要往南州去,他们身为侍者自然不敢违背。” 陆证哂笑:“你在无我书斋七年,这些家奴是越发与你一条心了……你去南州,又是为了找周盈时是不是?” “是。” 陆雨梧道。 陆证看着他,“七年了,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她已经死了?你从小到大看似乖巧恭顺,可在这周盈时的事上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还有那郑鹜,我让你断了与他的联系,你也从来不听!” “当年周家十三口人是我亲自收葬,盈时不在其中,我相信她还活着,”陆雨梧抬头望着陆证,“郑鹜是您当初亲自为我请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是师,我尊敬他。” “你!” 陆证脸色微沉。 但他环视一眼屋中堆放的金银绫罗,那些都是曹小荣领着人送来的御赐之物,半晌,冷不丁道:“你以为这些赏赐是什么?” 他坐到椅子上,复而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陆雨梧,几乎心平气和:“外人只道咱们陆家深受皇恩,偌大一个陆氏家族,眼见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不风光繁茂。” 青灰暗淡的天色落来门内,庭内松枝雨露未干,风携寒意而来,吹动陆证墨绿的衣摆,他如入定老僧,深深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所生下的这个亲生血脉,半晌才又道:“我之所以提拔侯之敬,是因为他人虽贪婪,却不乏有几分统兵灭贼的真本事,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是我的门生,是与我一条道的人。” “但他当初为了爬上永西总督这个位子,不惜与我背道,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终究是他咎由自取。” 陆证道:“这些年来,我为整顿吏治,推行‘修内令’,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白?党也不是没有过参我的折子,你当这些圣上他没有看在眼里么?但这些年达塔人屡犯边境,使我大燕四海不宁,国库又快被军费拖垮,圣上需要以修内令安定边境是真,他倚重我也是真,所以才由着我任用门生,以修内令强军御敌……” 说着,陆证猛地咳嗽起来。 陆雨梧不由唤:“祖父……” 陆证摆了摆手,顺了顺气,才又接着道:“圣上体弱,故以我为重器,可秋融啊,须知器物就是器物,却不能是一棵树,不能枝叶蔓蔓,以至于遮蔽天日啊。” “我陆家有今日乃是圣上天恩,他能给,亦能夺。” 陆雨梧岿然不动,垂着眼帘:“秋融知道。” 自父亲陆凊去世那一年,他便什么都知道,陆家很大,旁枝子孙繁茂,各有各的热闹,然而这座先帝御赐的陆府虽大,却像是聚不起来人气似的,父母先后离世,到头来只余他与祖父两人。 父亲少时在莲湖洞书院与周世叔做同窗,周世叔年约二十余岁便提名一甲,而父亲却从未参与科举,他依稀记得那一年茏园中,周世叔被提拔为庆元巡盐御史,父亲提杯祝酒,却说:“少钧,我真羡慕你。” 建弘皇帝可以放任陆证任用门人,以强硬手段推行修内令,修筑边事,以盐引换天下商人往西北运粮,发展边城贸易,缓解国库渐枯的窘况,因为陆证已经老了,他百年之后,所为门人朋党也都要另谋他路,但若陆家再出一个小阁老,便能继续将朝中那些门人后生拧成一股绳,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为的是陆家,还是天家,瓜田李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今日建弘皇帝的赏赐,乃是他无声的警告。 陆雨梧看着自己腰间那枚昆仑玉璜,它曾在父亲身上压住他满腔抱负,看他莳花弄草,郁郁而终。 如今,它在他的身上,他却分毫不觉压得慌。 他俯身叩首: “祖父教诲,秋融铭记在心,此生——绝不入仕。”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极了,惊蛰身上挂满买来的东西,走在细柳身边,他嘴上说着要回紫鳞山,可真到了要回去的当口,他却又有些踌躇:“细柳,花若丹跟着五皇子走了,可咱们还没从她身上找到玉蟾,你说我们回去会不会……” 惊蛰有点苦恼,花若丹是活蹦乱跳地到京城了,可人跟着五皇子走了,玉蟾也不知道在哪儿,这趟回去恐怕要受罚。 “也许,” 细柳说道,“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玉蟾。” “你说啥?” 惊蛰面露惊诧。 “细柳先生,惊蛰。” 忽然间,这样一道声音落来。 惊蛰听着有点儿熟悉,他转头一看,只见几步开外的一架马车里,那花若丹掀开帘子,正瞧着他们。 随侍的竟是五皇子身边的李酉等人。 “干嘛?” 惊蛰走过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花若丹才问出这话,又觉得不妥,于是她改口道,“先生,我的事还未完,还想请你们继续在我身边保护我,可以吗?” 细柳面上波澜不显,颔首:“自然。” 上了马车,惊蛰忙着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而细柳与花若丹对坐着,秋风掀起帘子,细柳瞥了一眼外面:“你不入宫?” 花若丹抿唇一笑:“还不急。” 花若丹看着细柳那张清冷脱俗的面庞,马车辘辘行进,她忽而开口道:“我知道先生这一路是真心护我,但我想,即便是护我之人,也应该有一个一定要护我的理由,因为这本非江湖之事,亦不该有那么多的侠义心肠,不是么?” 此话一出,马车中寂静一片,唯余辘辘之声。 惊蛰不由盯住花若丹,一口苹果要咬不咬。 细柳扯唇,不可置否。 “无论如何,我该谢谢先生你,还有惊蛰,若不是你们,我还真没想过我可以活着来京城。” 第37节 花若丹拿起一块糕饼递给细柳。 细柳没说话,接了过来。 回京这段路上惊蛰已经不太会恶声恶气地跟花若丹讲话了,见她也递了一块糕饼给他,他便也接了。 马车上三人,各有各的心思。 李酉将他们带到一处别苑,此处有姜变的家将在守,细柳与惊蛰一如在尧县时那般,与花若丹住在一个院子。 惊蛰憋了好久的话,到了细柳房中将门一关,忙问,“细柳,你那会儿什么意思?她到底有没有玉蟾?” 细柳倒了一碗茶,抿了一口才道:“本来还不确定,但眼下看来,她身上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否则她一定会立即入宫。” “你的意思是她在等人?” 惊蛰反应过来,“东西不在她身上,却在别人身上?那她今日是不装了啊,可她为什么还要咱们保护她?这别苑里这么多人呢。” “也许只是习惯了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她已是被选定的太子妃,可太子的人选如今还没定下来,她不会轻易下注,她可能在猜我们是二皇子的人。” 细柳喝完了茶,道:“入夜后,我先回紫鳞山一趟,你留在这里。” 紫麟山坐落在京郊隐秘之处,山中有蓊郁草木,亦有一条自悬崖倾泻而下的蟠龙瀑布,水下怪石嶙峋紫如密鳞,水声激荡,年年不息。 细柳过蟠龙瀑布,直入山中洞府,越往里走,视野便越是开阔,掏空了这山体修筑的一座中山殿静伏于前,洞中灯火长明,身着青白袍服的男男女女一见细柳,立即无声俯身。 “山主可在殿中?” 细柳问一人道。 那人不出声,只恭谨地点头。 细柳上阶入殿,雕刻古朴纹饰的地砖隐约映出她的影子,她抬首一望,那女子鬓边赞了一支秋海棠,一身玄黑衫裙,或许是听见细柳越来越近的步履声,她回过头来,她分明已年近四十,却自有无双风韵,仿佛天生不会笑,因而眼角亦无细纹。 细柳走近玉阶,她则一步步从阶上下来。 “拜见山主。” 细柳拱手下跪。 紫鳞山主玉海棠在阶下站定,一双眸子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睃巡:“你这趟出去,身上那个东西可有发作?” “有过一次。” 细柳简短道。 玉海棠扯了扯唇,她几步走近细柳,忽而一巴掌打在细柳的脸上:“花若丹的画像到底是谁传入燕京的,你别以为可以瞒得了我。” 她嗓音冰冷:“你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为何不将花若丹送至永县?” 细柳苍白的脸颊浮出一片薄红,她平静道:“我若将她送去永县,她会死。” “你可怜她?” 玉海棠哂笑。 “不是。” 玉海棠看着她:“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细柳抬起眼,对上她的审视:“下汀州的第一日,我在庆元巡盐御史府邸外转了一圈,忽然就想那么做了,您知道我的脑子已经坏了,我亦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玉海棠眉眼间的冷戾骤然一滞。 她看着面前的细柳,竟一时无话。 她忽然背过身去,冷声道: “你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下去领罚。” 细柳起身,往中山殿外去。 “细柳。” 玉海棠忽然一唤,细柳回过头,只见玉海棠仍背对她,嗓音冷肃,不容置疑: “燕京正值多事之秋,你离那陆雨梧远一点。” 第35章 小雪(三) 细柳自沉蛟池中出来,见惊蛰等在崖边石道上,她走上前去:“不是让你在别苑待着?” “山主找我回来问话……” 惊蛰才进紫鳞山几年,他一直有些惧怕山主,此刻看见细柳肩背上交错的鞭痕,他不由道:“细柳,你没事吧?” “不碍事,” 细柳看着他道,“山主找你,可是问我的事?” 惊蛰抿了一下唇:“是,我已说了,事无钜细。” 细柳神情平淡地“嗯”了一声,道:“那你随我一道去见陈次辅,花若丹平安抵京,山主让我去给他一个说法。” 燕京城中正值宵禁,五城兵马司各司其职,领军巡夜。 城东一队巡逻的兵士方才路过一片街巷,两道影子如风一般掠过高檐,隐没在茫茫夜色里。 陈府是一座三进院,满庭被精心伺弄的草木错落有致,点缀疏灯,颇有几分古意,只是对于在京官员而言,无亭台水榭,假山顽石者则不成园致,如此三进小院,实在过分寒酸。 年逾五十的陈宗贤站在庭内那长方的鱼池前撒着鱼食,听见一阵细微的动静,他回过头,只见一紫衣女子与那十三四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在不远处站定。 “恩公。” 惊蛰恭谨地唤了声。 陈宗贤看着他,眼底露出些许淡笑:“这趟是你第一回 出去,感觉如何?” “禀恩公,挺好的。” 除紫鳞山主外,陈宗贤是唯二令惊蛰变得无比规矩的那个人。 陈宗贤点点头,目光落去细柳身上,细柳上前一步,拱手道:“陈次辅。” “我知道,” 陈宗贤将指间的鱼食一粒粒撒入鱼池,“花若丹的画像早入了宫,咱们之前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可左护法你是否应该给我个解释,你为何要护送她上京?” “我以为,陈次辅您会想要玉蟾。” 细柳迎向他审视的目光。 “玉蟾我自然想要,” 陈宗贤的指腹碾碎鱼食,“可玉蟾呢?左护法你拿回来了么?” “恩公,” 惊蛰忙道,“这件事其实不怪细柳,实在是那花若丹心思深沉,我们……” “我的确没有拿到玉蟾。” 细柳出声打断惊蛰,她面无表情道:“难道事到如今,陈次辅还存有拉拢王进之心?” 锦鲤轻点水面,发出轻微水声,陈宗贤的目光倏尔从鱼池再度挪到细柳身上。 细柳继续说道:“我知道,那曹凤声的东厂能有今日,全因当初他与陆阁老联手斗倒了前任首辅赵籍,您之所以拉拢王进,是因为他与曹凤声不和。”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悖逆我?” 陈宗贤乍听恩师赵籍的名讳,面色微沉,“朝廷中事岂是你能置喙的?她玉海棠到底是如何管教属下的?” 细柳垂首,“陈次辅息怒,我并非有意违背您的意思,而是那王进身为知鉴司使,为谋求私利而插手庆元盐政,即便他能杀了一个花砚,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您今日保他,来日谁又会保您?” 陈宗贤眸色一深:“左护法这是何意?” 细柳抬起一张苍白清臞的脸来,目光与之一接,平静道:“都说花家有一枚价值连城的碧玉蟾蜍,里面藏着庆元盐政的秘密,可时至今日,谁又真正见过那碧玉蟾蜍?” 陈宗贤一听这话,眼底浮出一分异色:“你是说……” 细柳站直身体,说道,“陈次辅,我以为那王进就是一面四处漏风的破鼓,我们与其一回又一回地修补这面破鼓,倒还不如一开始便选那条更稳当的路。” “一开始的路?” 陈宗贤看着她,“花若丹那父亲花砚身为庆元巡盐御史,家业不可谓不丰厚,我原本意在令你取代她入宫,将来你若做了太子妃,花家的家底便是太子的依仗,将来无论谁做太子,于我们而言也都算有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花若丹的画像偏偏传入了禁宫……这条路,难道不算堵死了?” 陈宗贤又说道:“在王进之前,知鉴司多年依附东厂阉贼为虎作伥,若不是那王进得了圣上赏识,又不屑与阉贼为伍,只怕知鉴司如今还是那阉贼的鹰犬爪牙!陆证为了争首辅的位子不惜勾结阉贼害我恩师,这朝野上下,如今有多少是他陆证的朋党,又有多少与那姓曹的阉贼你来我往暗通款曲?” 话至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我如何不知那王进的秉性?可他至少硬得起腰杆子不肯与那阉贼为伍!我若不保他,岂非是让知鉴司再度落入陆证与那阉贼的手中?” 细柳冷静地听罢,才道:“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我以为如今虽是多事之秋,亦是谋事之时。” 多事之秋,谋事之时。 陈宗贤蓦地一顿,他将细柳审视一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那花若丹并非是一般的闺阁小姐,她自汀州到南州,看似苦无所依地找上我,又从南州到燕京这一路,她走的每一步无不深思熟虑,左右权衡,我以为她身上就是有玉蟾,也未必藏着庆元盐政的秘密,她既已经进京,不妨我们就先观望着,她若真有足以将王进拉下马的证据,那么您便也不必再想着拉他一把,这个时候,您还是独善其身的好。” “我虽不能取代花若丹入宫为太子妃,但我与惊蛰一路护着她完好无损地来到燕京,与她也算结了一分善缘,如今明面上虽无说辞,但您却清楚那花若丹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虽说谁做太子并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事,可她花家偌大的家业终归是未来太子的依仗,您觉得我们如今究竟是要与她为恶,还是为善?” 陈宗贤一怔,紧皱的眉头有一瞬微松,他自然知道花若丹早已是建弘皇帝内定的太子妃,否则他便不会要细柳去取玉蟾,继而取代花若丹入宫,他当初本也是存了个长远的心思,他想保下王进,亦想借由细柳这颗棋子在宫中辨明风向。 建弘皇帝如今已经病重,如何不算是多事之秋呢?这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只怕也要不了多久就要尘埃落定了。 陈宗贤的脸色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他看着细柳:“那么依你看来,花若丹如今住在五皇子的别苑,是否……” 细柳道:“她只是暂住五皇子别苑,与五皇子并无过多交流。” 陈宗贤听罢,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在她身边多盯着点,事无钜细,我都要知道。” 细柳垂首:“是。” 夜不算深,陈宗贤想通了点事顿觉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和蔼地留惊蛰在府里吃夜宵,但其实应该也不是单纯的吃点夜宵那回事,大约还是想再问惊蛰点什么,细柳心里明白却什么也没说,独自出了陈府,避开巡夜的官兵回到紫鳞山上。 “左护法,老山主要见你。” 才到洞府口,一名青衫白裙的女弟子俯身说道。 他们这些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山主玉海棠与老山主都喜静,他们习惯于进洞不说一字的规矩。 第38节 石壁燃灯,火光如簇,细柳入中山殿,又穿过一条昏黑甬道,眼前豁然见光,依山体内石壁而建的石像巨大,乃是人首龙身,龙尾处石质如紫如金,细密而分毫毕现。 细柳自龙尾底下的洞门而入,石像中别有洞天,内载书册万千,长长的幔帐如遮如掩,玉海棠侍立阶上,那一张长榻上,老山主佝偻着脊背,披着一件黑衣斗篷,一张脸隐在昏暗阴影里,时而咳嗽。 细柳在阶下站定,幔帐后那老山主端详着她,声音发哑:“细柳?” “是她。” 玉海棠低声应道。 老山主“唔”了一声,意味深长:“真是许久不见了。” 玉海棠抿唇,见老山主仿佛只是随口一声,再不置一词,她便看向底下的细柳,问道:“见过他了?” 细柳应声:“是。” 玉海棠看向那位老山主,他在幔帐里一动不动,她便又问细柳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应该已经绝了要保王进的意思。” 细柳说着,抬起双眸,“还有,他似乎已经择出了一条路。” 玉海棠眉心一跳:“谁?” 细柳道:“二皇子姜寰。” 此话一出,洞中几乎一静,随后幔帐里传出来一阵隐约的,沙哑的低笑,玉海棠恭谨地朝幔帐里看去。 “……好啊,” 那老山主慢慢地笑,“都知道天要变,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总是要变,连这老泥鳅也咬牙选了条道走。” “海棠,” 他隔着帘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石阶底下那道年轻女子的身影,冷不丁地道,“你说花家如今那份家业,有多少是那周家曾经没抄完的家底?” 玉海棠一下低头:“海棠……不知。” 又是周家。 细柳耳力敏锐,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想起怀中的那枚银叶,昨日田埂上,陆雨梧才以银叶相托,请她寻周家小姐。 她忽然觉得,自她下汀州之日始,周家便被人反覆提及。 “细柳,” 帘内的老山主唤她,“听闻五皇子要审侯之敬,到时你去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 细柳垂首。 老山主咳嗽几声,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事到如今,他们都在择道而行,那咱们如今也该择一条道走了,你下山去吧,届时自然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 出了龙像洞,细柳还没走进甬道,便听身后一道声音:“细柳。” 她转身只见几名女弟子提灯簇拥着玉海棠而来。 玉海棠走近,灯影照见细柳脸颊上那道绯红的掌印,她睨了身边的女弟子一眼,那女弟子立即将一只瓷瓶递给细柳。 玉海棠漠然道:“你既要走到人前去,便别在外头丢了紫鳞山的脸面,去吧。” 细柳没说话,只略微低首,随后转身往甬道里去。 天色转亮,清晨寒雾更甚,风浸得人骨头里泛冷,路上行人几乎都多添了衣裳,姜变才到别苑,便听李酉说陆雨梧过来了,他立即亲自将人迎到厅里。 “陆阁老果真是老当益壮,” 姜变没心思吃早饭,就盯着陆雨梧脸上的巴掌印看,“瞧这巴掌印,可见是用了大气力的。” 陆骧腿脚不便,陆雨梧不许他跟来,否则这会儿一定要不满姜变的幸灾乐祸。 此刻只有陆青山在旁,跟一座冰雕似的,动也不动。 “笑够了吗?” 陆雨梧有些无奈,“听说细柳与惊蛰跟随花小姐住在你的别苑,他们人呢?” “我听家将说那对师姐弟昨夜出门还未归,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找他们?” 姜变看着他笑:“你这巴掌印都没消呢,不在家好好待着,谁没事顶个印子出来乱跑……” 他话音未落,只听步履声近,下意识地转过头,只见细柳一身紫衣,身形纤瘦。 陆雨梧才想出声,却见她苍白的脸颊上赫然一道绯红的巴掌印。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 “……” 第36章 小雪(四) “细柳。” 陆雨梧起身走出花厅,廊外一庭寒雾濛濛,掩映婆娑花木,细柳闻声停步回过头来,只见他一身鸦青圆领袍,白玉簪发,那样一张秀整的面庞上一道红印浅痕,实在令人瞩目。 细柳向来漠然的眼底浮出一丝异色。 陆雨梧几步走近:“你还好吗?” 细柳神情已恢复如常,她轻轻颔首,看着他脸上的印子:“你得了圣上嘉奖,怎么陆阁老却似乎并不高兴?” 陆雨梧露出淡笑:“我独自西行惹他不快,但好在他这回并没有动用家法。” 他语气温润,轻描淡写。 “青山。” 他回身唤。 陆青山上前来,顶着一张冰块脸,怀中抱着那只胖乎乎的狸花猫,狸花猫一边呜呜地发出威胁的声音,一边专心致志地咬着陆青山的衣袖。 “阿秀让我把它还给你。”陆雨梧伸手将猫抱过来,递给细柳。 细柳接过猫,发觉它比以前似乎重了许多,她抬起脸来:“阿秀不喜欢它了?” 陆雨梧微弯眼睛:“怎么这么想?” 见狸花猫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他,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接着道:“她说你独来独往一个人,有时也许会觉得孤单,它还是跟着你好。” 正是此时,一名女婢自回廊尽头走来,她垂首福身:“陆公子,细柳姑娘,花小姐令奴婢来请你们过去。” 姜变从花厅里出来,那女婢忙又俯身:“殿下。” “走吧秋融,” 姜变说着,视线落在细柳身上,“还有这位细柳姑娘。” 此处虽是建弘皇帝赐给姜变的别苑,但姜变如今还未封王,一向住在宫中,这里他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回,如今也仅有花若丹暂住的南院收拾还行,朱楼画梁,亭台枝影相映成趣。 花若丹在小楼上扶栏而立,静看着底下奴仆簇拥着姜变与陆雨梧、细柳三人行来,她回身挽袖,亲自煎茶。 茶汤倾倒入碗,热烟上浮熏蒸她如画的眉眼,秋阳在檐上高悬,浅金色的日光落在她鬓发,听见上楼来的步履声,她回过头,髻边金蛾流苏颤动着发出轻响。 她放下茶具,走上前福身:“若丹见过五殿下。” “不必多礼。” 姜变抬手示意她起身,随即瞥了一眼她身后那一桌餐食,笑道:“早知花小姐这里备了席面,吾就不用早饭了。” 花若丹站直身体,只见细柳与陆雨梧脸上各有一道印子,她明显愣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随即便道:“我昨夜便有意请殿下,细柳先生他们师姐弟与陆公子饮宴,以酬谢这一路来诸位对若丹的帮扶,但昨夜先生与惊蛰外出未归,便只好作罢。” 摆脱了被人追杀的逃亡路,她如今更有几分大家闺秀的从容仪态,细柳静默地看向她,恰与她目光相接。 花若丹微微一笑,又道:“方才听闻先生回来,又正巧陆公子也在,所以我便匆忙备下这席面,还望诸位万莫嫌弃,毕竟以后何时才能凑出这一桌整齐的人——也说不一定了。” “花小姐有心了。”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 几人入座,花若丹执箸问细柳道:“先生,惊蛰怎么还没回来?” “他有些私事,办完了自会回来,我们不必管他。” 细柳言简意赅。 秋阳朗照小朱楼,清风吹尽金黄枯叶簌簌而动,姜变还没动筷,只见桌心一道八宝鸭,便道:“花小姐也喜欢这道菜?” 花若丹道:“我是汀州人氏,便想以家乡名菜招待诸位,幸而殿下府中的厨子会做,燕京真是繁华堆锦之地,广纳四方来客,亦容山川百味。” 姜变含笑饮茶,视线挪向陆雨梧,他未饮茶,也不动筷,只在静默地看着桌心那道八宝鸭。 忽然,一双筷子扎入赤红如琥珀的鸭皮,一下将完整丰腴的鸭子撕开一道缝,露出来内里的粉白肉质。 他侧过脸,看着细柳将鸭肉放在瓷盏里,那只趴在她膝头的狸花猫立即伸长了脖子去吃。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细柳抬眸:“怎么了?” “没什么。” 陆雨梧摇头。 有一瞬,她挑开皮肉的动作令他想起一个人。 “好啊你们吃席也不等我!” 惊蛰忽然在楼梯口冒头,他飞快奔来,一见姜变在,便俯身行了个礼:“殿下。” “坐吧。” 姜变朝他颔首。 惊蛰毫不客气,一屁股在细柳身边坐下,歪头看见陆雨梧,他大惊:“陆公子你脸上怎么也那么大一个巴掌印?” 说着,他视线在陆雨梧与细柳之间一个来回:“你们一左一右,真是别致又般配啊哈哈哈哈哈!” 细柳睃他一眼,忽而抬手“啪”的一声,惊蛰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懵然捂脸,只听细柳平静道:“现在你也有了。” 小朱楼内几乎静了一瞬,随后花若丹扑哧一声笑出来,惊蛰一下回头瞪了一眼她:“有什么好笑的!” 第39节 “既然不好笑,那你方才在笑什么?” 花若丹一边笑,一边问他。 “我……” 惊蛰气鼓鼓地揉了揉脸蛋,细柳没用多大力,只一点微红的印子,他气得抓起来一块糕饼狠狠咬了一口。 姜变也忍不住笑:“这小兄弟可真有意思。” 陆雨梧在旁听着他们的笑声,惊蛰还在跳脚,细柳却风雨不动地专心喂猫,陆雨梧看着这样一幕,微弯眼睛。 姜变事忙,在此处待了没多久便要告辞,陆雨梧唤住他:“修恒。” 他起身走到姜变面前去,压低声音:“我想见他。” 姜变自然知道陆雨梧口中的他,便是如今押在诏狱中的侯之敬,他道:“那老小子这一路上都不肯对你吐露一个字,只怕……” “我想再试试。” 陆雨梧说道。 姜变听他这样说,便也点了点头:“好,我们一道出去吧。” 惊蛰眼见他们要走,便扯了扯细柳的衣袖:“哎,细柳,把你的药给陆公子分点吧,外面可没那么好的东西。” 细柳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怀中的瓷瓶,她抱猫起身: “陆雨梧。” 陆雨梧听见这一声, 他回过头,只见细柳朝他走来,天光明净,照得她双眼犹如寒星,她轻抬下颌:“伸手。” 陆雨梧不明所以,却依言舒展手掌。 细柳单手打开瓶塞,几粒犹如露珠般剔透的药丸落入他掌中。 “只需稍一用力它自化水,你涂在伤处,很快便会退红消肿,”细柳说着,顿了一下,才又道,“你托我找的人,我已令人着手去找。” 陆雨梧收拢掌心的几粒伤药,他一双眸子神采清亮,看着她,声如玉磬:“多谢。” “对了,”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来一只雪白的信封递给她道,“这是她的画像,虽然画上只是十岁的年纪,但我想七年之间一个人即便有所改变,也应该留有一些儿时的特征。” 细柳接来信封,点头:“我知道了。” 日光融化了清晨的浓雾,天色明亮许多,陆雨梧与姜变出了别苑便各自分道,陆青山将陆雨梧扶上马车往诏狱去。 姜变让李酉事先打过招呼,是以陆雨梧进诏狱并未受阻,牢头恭谨地将陆雨梧带去关押重犯的深牢中,里头零星几盆火将熄未熄,驱不散牢内的潮湿味道,那牢头忙踹了一脚旁边的狱卒:“还不将火烧得旺些,仔细冷着陆公子!” “不必了。” 陆雨梧说道:“我想单独与侯大人说些话,你们出去。” “是。” 牢头忙应声,将牢门打开便提溜着手下人赶紧出去。 牢内昏黑,陆雨梧走进去,踩着地上枯草发出窸窣声响,那被绑在木桩上的侯之敬听见这声响,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从蓬乱的头发缝隙中,隐约看清那衣袍干净,气质温文的少年。 “侯世伯。” 他唤。 侯之敬闻声,动了动干裂的唇,缓缓道:“我如何还担得起公子这一声世伯,公子何必来这一趟呢?” “该说的,我早已说尽了。” 陆雨梧抬手,那枚残缺的血斑白玉环坠着褪色的流苏在他手中微荡:“您还不曾告诉我,这枚玉环到底是如何落在您手里的。” 侯之敬眼中神光随着那玉环一个来回,半晌,他喉中发出嘶哑的笑声:“我记得这是公子你父亲陆凊寻了好些年才寻得玉料亲自雕刻的环佩,为的就是与你腰间那枚昆仑玉璜配成一对,以作你的定亲之礼。” “这玉料真的很难得。” 他感叹道。 “世伯什么都知道,” 陆雨梧看着他,“您什么都不肯说,可还是在寄希望于二皇子?” 侯之敬以沉默与他对峙。 “世伯因对我心存恻隐才会只身领着几百亲兵亲自入尧县,最终却被五皇子生擒活捉,”陆雨梧缓缓道,“您猜二皇子可会在这个风雨正浓的当口尽力去救一个对曾经的恩师陆证还有几分情份的棋子?” 此话一出,犹如长针入心,侯之敬的神情骤然一僵。 “侯世伯,您不妨想一想,自你入诏狱,可有什么人给你透过一丝口风?”陆雨梧每一字都扣在他心头,“您将他看作救命稻草,可在他眼中,您早已是弃子一颗了。” 二皇子姜寰不会救任何一个已经展露出一点二心的人,侯之敬几乎被攫住心神,他脸颊肌肉抽动,不过片刻,他整个人便像是一面破了洞的鼓,再敲不出任何沉稳悠远的声音。 好半晌,陆雨梧忽然听见他哑声笑起来。 “一朝踏错,满盘皆输啊……” 他几乎是从齿缝礼挤出这含混血泪的声音。 那枚残缺的玉环还在眼前轻晃,侯之敬看着它,一双眼变得黑洞洞的,他忽然道:“公子,我在尧县便已经告诉过你,周盈时死了。” 他说:“七年前的一个雪夜,南州绛阳湖上,我摘下这环佩,亲手溺死了她。” 那夜一只乌篷船,船上满缀渔灯。 他也记得那夜的水冷。 一句“亲手溺死了她”几乎令陆雨梧刹那唇齿生寒,他猛地攥住侯之敬的衣襟:“你胡说!” 少年仿佛一瞬褪去温文的底色,他用一种近乎沉冷的目光攫住侯之敬。 侯之敬被衣料粘连的伤口疼得剧烈,他青筋鼓起,冷汗直冒,嘴唇翕动着:“事到如今,我无心欺骗公子……她真的死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仅是听令行事。” 陆雨梧质问:“你听谁的令!” 侯之敬却一言不发。 “侯之敬,你如何下得了手?” 陆雨梧紧攥他衣襟,扯得他被粘连的伤口再度被鲜血覆盖,陆青山连忙上前拉住陆雨梧,陆雨梧一双眼眶微红,仍死死盯住侯之敬,“她也曾来过陆府,她也曾亲口唤过你一声世伯!你不止一次见过她,你也对她好过!” 侯之敬闭了闭眼:“心存恻隐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公子你看,我因老师而对你留有余地,于是我入了诏狱。” “可是公子,” 侯之敬定定地看着他,“我在尧县事败,实败于你,这一点你知道,你这样聪慧的人,会想不到还有谁清楚这一点?” 陆雨梧猛地松开他,回转过身去,这满室潮湿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陆青山跟着陆雨梧才出牢门,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悲怆而苍凉的声音: “侯之敬愧对恩师!愧对恩师……” 诏狱里昏黄的火光如簇一一擦过陆雨梧的肩背,他疾步走出森寒的铁门,外面的冷风迎面拂来,步履忽然一顿。 “公子,您真信了他的话?” 陆青山极少见陆雨梧露出如此情态,整个人都好似裹着冷冷沉沉的湿雾,让人看不真切。 “不,” 陆雨梧哑声道,“时间不对。” “侯之敬说他在七年前一个雪夜溺死盈时,但那名南州犯官却说他在次年春天的货船上见过她。” 陆雨梧攥握着残缺的环佩,褪色的流苏随风而荡,他迎着一片浅薄的日光,轻声道: “她一定还活着。” 秋风飒飒,诏狱门前一众侍者簇拥着陆雨梧的马车缓缓离去,与此同时别苑之中,花若丹屏退了侍婢,孤身在小朱楼上坐到黄昏。 天色终于渐黑,她蓦地听见一阵窸窣响动。 回过头,一盏灯笼昏黄,照见一道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身影,那是一名老者,花白的胡须几乎长满他的颌骨。 “小姐!” 他一膝屈下去。 花若丹立即起身走上前去,眼中隐含热泪: “雍伯。” 第37章 小雪(五) 诏狱。 几架火盆中火光烧得正旺,站在旁边的侍卫只觉脸颊被烤得生疼,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边滑下,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侯之敬已受过几回刑,浑身上下找不出几块好皮肉,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他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 姜变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吹开碗壁浮沫,抿了口茶,才缓缓道:“侯大人,吾再问你一遍,谭应鹏将军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侯之敬惨白着一张脸,嘴角微动,淌出来血沫子。 侯之敬喉咙艰难地吞咽一下,他嘴唇颤动:“罪臣只认……养寇吃饷,绝没有杀谭应鹏……” “你没有?” 姜变站起身,“那你告诉吾,你勾结何流芳在尧县生事,所求为何?” 他走上前去,手握刑具的几名侍卫立即退开了些,他伸手随意地拂开遮挡侯之敬视线的蓬乱头发:“侯大人,吾奉父皇之命下安隆府便是专程去捉你这等装成钟馗的鬼魅,你若只是养着那些不成气候的东西骗朝廷几个饷,你也用不着一把年纪还入诏狱受如此酷刑。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侯之敬被火光晃了眼,人稍微恍惚了一阵方才看清面前这位年约二十岁,光风霁月的五皇子殿下,他一身皇子的赤色圆领袍服,可谓君子之姿,龙凤之器。 侯之敬蓦地一笑:“五殿下,从前是我侯之敬有眼不识真泰山,竟不知殿下有如此手段……” 李酉的手猛地拽住他的乱发,几乎迫使他仰头,侯之敬的话音骤然一顿。 姜变皱了一下眉:“侯大人,你偌大一个侯家那么多人你都可以不在乎的话,那么你藏在江夏佛陵县的那个小妾呢?” 他看着侯之敬骤然变化的脸色:“吾听闻她曾也算是建安第一名妓,似乎还给你生了个儿子……还有你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儿子儿媳,你的孙儿,亲生血脉你真的都可以不在乎?” “姜变!” 第40节 侯之敬忽然暴喝一声。 李酉蓦地从身边侍卫手上拿来一柄细长的匕首猛扎他大腿,一刹血流如注,侯之敬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惨叫声响彻牢内。 “侯之敬你最好如实交代,你勾结何流芳在尧县生事,可是为了将谭应鹏之死扣在他们头上?” 李酉手中匕首又一用力,“谭应鹏是你杀的,是不是!” 侯之敬愤恨盈胸,目眦欲裂,却嘶喊一声: “是!” 李酉冷声:“谁指使你的?” 侯之敬脸颊的皮肉抽动犹如鼓面崩裂,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血沫子淌了满口,他怆然道:“二皇子……” 姜变在旁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匕首撤出,鲜血沾了李酉满手,他扔了刀,只听姜变道:“李酉,请侯大人亲自写认罪书。” 李酉应了一声,立即招来一人端上笔墨,桌上一灯如豆,侯之敬被人解开绳索,扶到桌边坐下,他失神地盯着纸上片刻,方才颤颤巍巍地提笔。 待雪白宣纸落满墨痕,他才停笔,拇指点朱砂,慢慢地在纸上印下鲜红指痕。 李酉吹了吹湿墨,将罪书揭起,恭谨奉至姜变眼前,姜变扫了一眼纸上那一行行字痕,他扯唇:“侯大人临了,也算选对了路。” 他转过身,脸上笑意顷刻消失。 李酉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即一个抬手,立在侯之敬身边的一名侍卫倏尔攥住侯之敬握笔的手,笔端朝他胸口一道伤处猛扎进去,近乎贯穿。 侯之敬连一丝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大睁着双眼坐在长凳上,仿佛入定,鲜血一寸寸浸透他的囚服。 姜变没有回头, 他正欲抬步,却敏锐地察觉上面那道窗前似乎有一道纤瘦的身影闪过。 “谁?!” 李酉神色一凛。 诏狱是半地下式结构,为防止犯人之间有串供的可能,牢房无比厚实坚固,上方一道窗所在之处,才是真正的地面之上。 李酉率领一众侍卫顺着窄道一路追至诏狱外,他看清那道掠上飞檐的影子,袖中滑出一枚雪亮的暗器,姜变忽然却按下他的手,随即轻抬下颌:“细柳姑娘,吾正好有事找你。” 细柳立在檐上,看着底下姜变走近。 侍卫手中灯影照来,夜风吹动她的衣摆,她身上所穿的分明是诏狱狱卒的袍服,戴着一顶唐巾帽,弯眉如黛,一张面庞虽清臞而苍白,却透着一种出尘的雪意。 姜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为何能穿上这样一身袍服进入诏狱,他也没有一点要问她到底听见了什么,又或是看见了什么的意思,只是在底下说道:“立冬之时正是吾皇寿辰,届时,吾想请细柳姑娘入宫赴宴。” “一介江湖浮萍,何德何能敢赴天子寿宴?” 细柳语气波澜不惊。 “细柳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姜变眉眼含笑,“若不是你寻回金羽令,助我按住侯之敬五千兵马,只怕尧县更要遭一大劫,吾归还金羽令之时亦与父皇谈及此事,圣人有意赏你,细柳姑娘还是不要推辞了。” 他说罢,也不待细柳有所回应,便又朝她道:“正是天寒之时,诏狱到底是知鉴司的地盘,你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姜变回身坐上马车,李酉翻身上马,他回头再看一眼高檐之上竟已无那道身影,他心下一惊,那女子连在诏狱这样的地方都能做到悄无声息,武功实在深不可测。 李酉不由低声道:“殿下,她会不会听到了……” 马车帘子没掀,里面传出姜变慢慢悠悠的一道声音:“听到又如何?此时谁若听信了她一面之辞,那么她便是谁的人,正好,吾也能藉机一窥紫鳞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谈及“紫鳞山”这三字,马车内姜变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神情,他一瞥指间未揩尽的血渍,面露厌恶:“回宫,侯之敬畏罪自杀,吾理应急报父皇。” 永西总督侯之敬于诏狱亲自写下认罪书后趁人不备,以毛笔贯穿胸口畏罪自杀一事仅过一夜便响彻朝野。 尧县知县赵腾听从安隆知府的命令,对侯之敬养寇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私设苛捐杂税,致使尧县民不聊生,二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经内阁首辅陆证拍板,将二人移交大理寺,拟定问斩之期。 建弘皇帝只看了一眼侯之敬的罪书便急火攻心,晕厥之前抓着曹凤声的手,咬牙道:“给朕下令……皇二子姜寰禁足建安高墙!” 高墙是什么地方?那是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便设下的天家囚牢,不在燕京,而在太祖皇帝的祖籍建安。 姜寰吓得大病不起,但建弘皇帝这回态度非常之强硬,竟令人硬生生将生重病的姜寰抬出宫,往建安去。 朝中风雨更浓,立冬这个节气却不知不觉到了尾声,建弘皇帝的寿辰在这一日,鸿胪寺紧锣密鼓地筹备几月,就等今日。 姜变派了马车去别苑接花若丹与细柳,自己因为事忙在外耽搁了些时候,却正好蹭上陆府的马车。 陆雨梧上次见姜变还是在别苑小朱楼上饮宴,那时侯之敬还没有畏罪自杀。 马车辘辘前行,姜变与陆雨梧对坐,见陆雨梧抬眸盯着他,便笑着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侯之敬果真是畏罪自杀?” 陆雨梧甫一开口,便是单刀直入。 姜变脸上笑意减淡,片刻,他道:“他的死,你可怪我?” “不是怪,而是没想到你会动手。” 陆雨梧看着他,“他侯之敬做得出养寇这等事,连枉死的百姓他都能污其为反贼,尧县多少无辜性命都栽在他手里,这样一个人,死不足惜。” “我听闻早年间他还在京时常出入陆府,对陆阁老这位恩师尊敬之极,”姜变叹了一口气,“可人在官场里,又有几个能稳如磐石,始终如一的呢?” 马车辘辘前行,姜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还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说。” “什么?” “那夜我审侯之敬时,见到了细柳姑娘。”姜变道。 陆雨梧闻言一怔,他道:“她怎会在那里?” “她是来看我审侯之敬的。” 姜变徐徐说道,“秋融,你当她是朋友,可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么?” 不待陆雨梧开口,姜变继而又道:“若我猜得不错,她应当出自紫麟山。” “紫麟山?” 这三字于陆雨梧而言实在有些陌生,他在无我书斋多年,几乎避世。 “紫麟山在江湖上颇为神秘,出身紫麟山的杀手,皆是顶尖之辈,传闻紫麟开刃,绝无败绩。” 姜变又说道:“前年元宵夜,六科一名给事中在教坊司中被一串彩色灯笼绳吊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仵作验伤说他伤口,多而竖长,切口极细,他并非是真的吊死,而是死于失血过多。” “那名给事中出事之前,才上过一道请求重新丈量江州田地的折子。” 姜变说着,抬起眼看向陆雨梧:“你记得她那一双细柳刀吗?听说,修习那一双短刀者,双肺必日积月累浊气难除,以致——短命。” 陆雨梧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在尧县之时,他曾问过细柳的喘症,那时她说非先天所致,乃是后天而成。 紫麟开刃,绝无败绩。 陆雨梧揉捻着这句话,似乎这种形容的确配得起她。 建弘皇帝今年万寿在禁宫西面的天济殿中赐宴群臣,鸿胪寺预备的诸般礼仪因建弘皇帝忽然的晕厥而免了一大半,但好歹今日建弘皇帝还能撑起精神头,出现在百官面前。 因建弘皇帝已好几年不上朝,好些官吏到今日方才真正得见圣颜一面,有几个翰林院的是前些年建弘皇帝身体还行的时候亲自点的一甲,平日里在外头都称自己是天子门生,今日见了皇帝,又是激动,又是哭哭啼啼。 “大好的日子,都跟个女人似的哭什么?” 建弘皇帝靠坐在龙椅上看着他们几个那副吸鼻子抹眼泪的样子,“朕知道,你们是想朕了,却也该有个我大燕官员的样子。” “是,陛下。” 他们齐声应,连忙休整自己的仪容。 教坊司的舞姬鱼贯而入,伴随丝竹之声翩翩起舞,陆证身为内阁首辅坐在阶下上首处,身边便是次辅陈宗贤,其他阁臣一字排开,一殿朱红黄紫,掌握着大燕两京一十三省每一个明日的人几乎尽在此处。 皇室宗亲又在另一边,只是今年其中少了二皇子姜寰,至于有诰命的内妇以及官宦子弟又在一处。 殿内歌舞升平,周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细柳处于其间,正在男女分席的边缘,她左边坐着一位官员的夫人,身着盛装,正以余光悄悄打量细柳,只见她一身黛紫衣裙,髻边仅有银叶为饰,纤瘦的腰身间缠了一圈银色腰链,衣摆底下一双黑色长靴,如此干练的装束,浑无闺秀之范。 那夫人心中生怪,不由好奇起这女子的身份。 细柳装作没有发觉,淡然地盯着殿中舞姬袅娜的舞姿,案上珍馐美食她一概未动,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的油纸包来。 两指在桌下油纸包中捻出一粒糖山楂,她正要吃,却忽然敏锐地察觉一道视线,她立时抬眼。 陆雨梧就坐在她前面右一的位置,中间是过道,隔着男女两席,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料子银灰流云暗纹的圆领袍,戴网巾,玉簪束乌发,腰间佩玉璜。 襟口洁白,更衬他皮肤冷白,他一双眼睛正朝她这处看来,细柳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指间的糖山楂。 她顿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朝他伸出手掌。 陆雨梧看着她掌心静躺着的那颗裹满雪白糖霜的山楂,他朝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指腹轻擦她掌心,捻起那粒糖山楂。 花若丹就坐在细柳前面,她才侧过脸便看见陆雨梧从细柳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她不由回头看向细柳。 细柳对上她的目光,干脆又从油纸包里捻出一粒来给她。 花若丹愣了一下,她还以为什么东西呢,原来就是……糖啊? 但她还是接了过来,轻声道:“谢谢先生。” 花若丹秉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吃糖,但一看隔壁陆雨梧才接过去便好奇地吃下去。 外面的糖霜融化,里面的山楂酸得有点突然,陆雨梧又浓又长的睫毛眨动一下,他回过头再看细柳,她竟然面无表情。 他一双清润的眼中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 花若丹还没吃呢,就觉得牙齿有点发酸。 细柳旁边坐着的那位官夫人表情就更奇怪了,她还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二个,竟在天子的万寿宴上——偷吃糖? 歌舞忽然一止, 殿中静谧一瞬。 细柳抬头,只见姜变不知何时已站在建弘皇帝的身边,不知俯身说了什么,那掌印太监曹风声抬手挥退舞姬。 只听建弘皇帝道:“变儿,让你那位朋友到近前来,若不是她,金羽令只怕就找不回来了,她有功啊。” “是。” 姜变应了一声,站直身体在左边睃巡一番,目光随即定在细柳身上,他笑道:“细柳姑娘,快到近前来。” 细柳与他目光相接,她神情平淡,也不管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站起身,几步走过陆雨梧身边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油纸包扔到他膝上。 陆雨梧抬首,看她孑然一身走上前去,一撩衣摆俯身行跪拜礼:“拜见陛下。” 第41节 建弘皇帝居高临下,瞧着底下那年轻女子,缓缓道:“你起来,告诉朕,你想要什么赏赐?” “一介江湖布衣不敢求赏,愿陛下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细柳站起身,垂首说道。 建弘皇帝因久病而有些微微浮肿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你不求,朕却不能不赏啊。” 那立在一旁的曹凤声见此,他不由将细柳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走来建弘皇帝身边,小心翼翼道:“陛下,江湖儿女常有如此豁达襟怀,臣看这位姑娘分外出尘超逸,她说无所求大抵也是真的无所求……” 话至此处,曹凤声笑了笑:“但臣这会儿却想向陛下讨个赏。” “哦?” 建弘皇帝闻言,目光挪到曹凤声身上:“大伴倒是说说,想让朕赏你什么?” 曹凤声仍旧躬着身,一双吊梢眼却是一抬,侧过脸再看向阶下的细柳,他徐徐说道: “奴婢看这位姑娘很合眼缘,想收她为义女。” 第38章 小雪(六) 曹凤声身为东厂提督又兼着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在建弘皇帝身边日久,深受皇帝恩宠,其地位敢与内阁阁臣比肩,他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一时四座皆惊。 便连坐在上首第一位的首辅陆证亦不由抬眸瞥了一眼站在殿中央的细柳,更不必说他隔壁的陈宗贤,他一筷子夹起来的水晶饺太滑,一下滑进碗里。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接着又如常地端起碗来咬了口饺子吃。 “大伴今年有六十五了吧,” 建弘皇帝看着身边这个面皮松弛,身子骨却比他硬朗得多的老太监,“这么些年你身边也就曹小荣那一个干儿子。怎么?你今日这是想要求一个儿女双全?” 曹凤声躬着身,笑着说:“陛下见怜,奴婢这把年纪,越老便越想奢求一个人间天伦,只是不知这位细柳姑娘可愿意?” 一时间,殿中各色目光汇集细柳一身,陆雨梧端坐席间,亦将目光投落在她的背影。 细柳抬首对上那曹凤声隐含笑意的一双眼,思及紫鳞山龙像洞中老山主的一番话,她回过神,眼底水波不兴,上前一步拱手俯身:“细柳拜见义父。” 建弘皇帝微微一笑:“既如此,朕便全你一个儿女天伦。” “多谢陛下。” 曹凤声笑吟吟应道。 陈宗贤的脸色有点难看,不只是他,自诩清流的阁臣们也实在看不惯这阉贼在皇帝面前讨巧逗趣的样子,一个没根的东西学人讨天伦之乐都讨到圣上跟前了! “焘明。” 冷不丁的听见自己的表字,陈宗贤回神见首辅陆证端着个酒杯,他连忙提杯敬道:“陆公。” “近来内阁事多,” 陆证看着他身上的衣裳道,“瞧你忙得连这官袍后头中缝都抽丝了都不知道,让人做一件新的吧。” 陈宗贤看不见自己后背,他却也不觉难为情,笑了笑道:“只是抽丝而已,用不着换新的,回家自己修整一下就是。” “早听闻你夫人在江州老家守着一双儿女过日子,你陈府里如今连个女使也没有,”陆证老神在在,看着他道,“焘明你也别节俭太过,连这等针线活计也值得你亲自收拾。” “陆公教训得是,” 陈宗贤恭谨道,“只是这样的日子我自小过惯了,所以一时总也改不掉这些毛病。” “我知道,你是苦出身,你母亲若不俭省便也供不出今日的陈焘明,”陆证轻拍他的肩,说道,“所以临台过来的流民我才放心交予你去安顿,你知道他们的苦,必能办好此事,为陛下分忧。” 陈宗贤垂眼,看着陆证收回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他面上仍噙着恭谨的笑意,却不达眼底:“陆公厚爱,焘明心领神受。” 又是一番歌舞毕,建弘皇帝脸上明显有几分疲惫,但他仍强撑精神应付了一番宗亲与朝臣的献礼,末了,他像是方才想起来似的,抬眼睃巡殿内:“朕的庆元巡盐御史花砚的独女何在?” 细柳抬眸,只见坐在前面的花若丹站起身,莲步轻动,款款向殿中央行跪拜大礼:“臣女若丹,拜见陛下。” 她尚在孝中,本应缟素,但今日乃是天子的万寿宴,她穿了一身水绿衫裙,发挽高髻,镶宝的金闹蛾簪随她举手投足而轻轻颤动。 “孩子,你起来。” 建弘皇帝朝她抬手示意。 花若丹依言起身,只听建弘皇帝叹了口气,说道:“花爱卿是朕之肱骨,国之忠臣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任上,使你年纪轻轻便失了怙恃,这一路上京想来你也十分不易。” 话至此处,建弘皇帝顿了顿,才又道:“依朕看,不妨打今日起,你便暂住宫中,伴在皇后身边吧。” 当今敏敬皇后便是二皇子姜寰的生母,自姜寰被送去建安高墙,皇后便卧榻称病,连今日的万寿宴也未能出席。 建弘皇帝这番话一出,满座寂然,无论是宗室还是朝臣,几乎都面面相觑,心里各有各的暗涛翻涌。 太子妃的人选若是定下来,是否意味着自先太子,也就是二皇子姜寰的同胞兄长死后,这悬空多年的太子之位,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至于花爱卿的死,” 建弘皇帝看着花若丹道,“你且安心,朕一定还他一个公道。” 花若丹眼中泛泪,忽然扑通一下跪下去,她俯身叩首:“陛下!吾父之死,实为大奸之人精心铸成的一场谋杀!若丹身为人女,此番冒险上京,便是要揭穿此人的险恶行径,为吾父求一个公道!” 建弘皇帝闻言,他半晌不言,一双眼却在殿中睃巡了一番,而后才道:“这么说来,你手中握有证据?” “是。” 花若丹抬起脸来,一双杏眼泪意盈盈,却神光柔韧:“吾父死前写有一道密折,其中所书,皆为庆元盐政之乱象,父亲方才理出一条倒卖官盐,中饱私囊的线来,便做了他人刀下亡魂,臣女深知此事之重,故与家中老仆分为两路,臣女以自己为饵,若我死,也还有老仆带着密折入京,如此臣女亦不算白死……” “但何其有幸,臣女竟还能活着入京。”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来一封火漆信件,她回过头,视线在那些身着朝服的官员中一个来回,骤然钉死在一人身上。 那人不过中年,倏尔与花若丹目光一接,他脸颊的肌肉细微抽动一下,汗流浃背。 花若丹的声音隐含哭腔,清晰地响彻天济殿: “臣女要状告当朝知鉴司使王进祸乱庆元盐政,谋杀吾父!”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杯盏“砰”的一声倒地的脆响紧跟而来,那王进不顾衣袖上酒水沥沥,几步出来,朝前扑倒在地:“陛下!臣冤枉!” 曹凤声立在建弘皇帝身边,只得皇帝一个眼神示意,他便立即提起衣摆下阶,将花若丹双手高举的信件接过,一边回身上阶,一边拆开信封上的火漆。 建弘皇帝从曹凤声手中接过展开来的信纸,竟足有八九页之多,殿中一时寂无人声,唯有建弘皇帝翻页的细微声响。 王进汗湿满背,他在这种纸页声中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蓦地生出一种生理性的,想要呕吐的感觉。 慢慢的,他抬起头来,只见御座上建弘皇帝翻罢信纸,倏尔将其一掌按在御案上,皇帝脸上没有怒色,亦无其他过多的神情,他居高临下地在底下花若丹与王进之间一个来回,最终目光落定在王进身上,却唤:“陈宗贤。” 陈宗贤忙起身上前:“陛下。” 建弘皇帝抬手,数页信纸撒向他: “你来查。” 陈宗贤对上建弘皇帝那双深邃的眼,他心中一跳,立即低头,应道:“臣……遵旨。” “来人,摘去他官帽,暂押诏狱。” 曹凤声这么几年,也是第一回 见王进这个小子这副面如死灰的样子,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令人来将王进拿住。 建弘皇帝的身体也只能撑到这儿了,他先离席,不久天济殿中也就散了宴,朝臣和宗室都走得差不多了,细柳走出殿门,却听身后一道女声唤:“先生。” 细柳回过头,只见花若丹走近,大抵是因为方才哭过,她的眼眶还有些发红,身边跟着两名宫娥,催促她往皇后的长定宫去。 细柳看着她,道:“往后身居宫中,你多加珍重。” “先生会来看我吗?” 花若丹却问她。 细柳颇有些意外,不知为何,她竟从花若丹这短短一句话中感受到一分莫名的依赖,但她回头只见宫阙千重,忽然又觉得,是个人初入此地,多少也都会生出一分彷徨。 “若有机会。” 细柳朝她颔首,言简意赅。 花若丹看着她纤瘦高挑的背影,她没有理会身边宫娥的小声提醒,只在一片闪烁如星的灯影中想起那个夜晚。 “小姐即便到了京城,也并非真的就安全了,如今圣上身体欠安,燕京正是风雨飘摇之时,老爷临终之前交代过老奴,京中唯紫鳞山可信。” 小朱楼上,花白胡子蓄满下颌的老者说道:“这便是老奴一开始让小姐您去找细柳刀护您上京的缘故。” “那细柳与惊蛰,都是值得您信任之人。” 花若丹耳畔回荡起雍伯这番话,她深深地看着细柳越来越远的背影,忽见一人走到身边,她侧过脸,唤:“陆公子。”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再朝殿外望去,只见细柳那道身影已渐远,他瞥了眼手里的油纸包,姜变走来:“秋融,你拿的什么?” “糖山楂,吃吗?” 陆雨梧把油纸包的开口处朝向他。 姜变没多想,伸手抓了一粒喂进嘴里,糖霜里裹的山楂几乎要酸倒他的牙,他的表情一下古怪起来:“这东西真的能吃?” 陆雨梧轻笑一声,正逢陆证从殿内出来,他立即唤:“祖父。” “嗯。” 陆证淡淡应了,又对姜变道:“殿下,臣先告退了。” “陆阁老请。” 姜变对他颔首。 天济殿里曹小荣正命一众宫娥宦官收拾残羹冷炙,陆证与几个阁臣慢慢走下阶去。 姜变转过脸,只见花若丹身后几名宫娥垂眉低眼,他与她目光一接,他微微一笑,两人之间并无一词。 花若丹朝他微微福身,看着他与陆雨梧转身离去的背影,夜风簌簌,她对宫娥开口:“走吧。” 细柳芳才被宦官领出永泰门,只见不远处一行宦官提灯而立,朱红宫墙旁,是才将建弘皇帝送回干元殿不久的东厂提督兼掌印太监——曹凤声。 “督公。” 给细柳领路的宦官连忙躬身唤道。 有别于在建弘皇帝面前的那副笑脸,此时的曹凤声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他那一双吊梢眼一挑起来,盯住细柳,轻扯嘴角:“好女儿,你来。” 这一声“好女儿”叫得实在不怎么亲热,细柳眉眼未动,走上前去,那些跟在曹风声身后的宦官自动退开了一段距离。 “无论蝼蚁还是虫蛇,都忙着要赶在变天之前找好一个新的栖身之所,”曹凤声看着她,干枯如树皮的脸颊牵扯出几道深褶,“便连你紫鳞山也不例外啊。” 他一抬手,身后便有一名宦官立即将一枚牙牌递来,曹凤声将它递到细柳面前,道:“你们好好护着花小姐入了京,这回也算是替咱家除了王进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这牙牌给了你,往后就是东厂中人,位同知鉴司千户。” 第42节 “多谢义父。” 细柳伸手去接,曹凤声却没松手,她抬起眼帘与他目光一接,曹凤声扯唇:“听闻你一路护送花小姐上京,为她挡下了诸多麻烦,她如今是圣上看中的太子妃,你如今既是咱家的女儿,往后便可出入宫禁,你可千万莫要与花小姐生疏了。” 如今太子未定,更多人便将目光都聚集在花若丹这位准太子妃身上,她便是赌桌上那唯一一枚摆在明面上的骰子,点数既定,便不会亏本。 细柳如何不懂曹凤声的弦外之音?她低首,简短道:“是。” 曹凤声这才满意地点头,松开了牙牌,他抬起下颌:“你去吧,咱家在外头有一个宅子,你这一声义父不白叫,就当咱家给你的见面礼。” 细柳出宫门,领回自己的一双短刀,才走出十几步开外,忽听一道声音落来: “细柳。” 她循声望去,只见昏黑阴影里一架马车停在那里,陆青山领着数名侍者在马车旁,那窗中半露那少年的脸。 细柳一怔,几步走了过去:“你怎么还没走?” “我与修恒多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些时间,”陆雨梧看着她道,“更深露重,你没有马车,便与我一道走吧。” 车盖底下一盏灯笼的光投落在细柳身上,她摘下腰间牙牌,在他眼前晃了晃:“与我同乘,你不怕?” “怕什么?” 陆雨梧轻佻一下眉,略扫一眼牙牌上镌刻的字痕,他笑了一下:“千户的腰牌,位同朝中五品官,我合该摆一桌酒,以作庆贺。” “你们清流若与阉党有所往来,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细柳重新将牙牌挂回腰侧,淡声道。 “什么清流?” 陆雨梧看着她道,“我不做官,不在其中。” “那在何处?” “或在方外?” 细柳扯唇:“看不出来,你还有做那和尚道士的脱俗之志。” 她故意的刁钻,陆雨梧却一点也不恼,他下颌抵在手背上:“今日修恒向我提及紫麟山。” 细柳闻言,一双眸子立时盯住他。 陆雨梧忽然笑了一声,与她相视:“你别多心,我并无他意,紫鳞山若只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倒也还好,但如今燕京正值多事之秋,我并不知晓今日宫宴上曹凤声为何收你为义女,但此人并不简单,你与他往来,还需小心谨慎。” 细柳一愣,蹙眉:“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出自紫麟山原不是多大的秘密,陆雨梧知道是早晚的事,但她并未想到,如此情形之下,他竟还会与她讲这样一番话。 灯笼摇晃,寒雾微拢。 陆雨梧的眉眼干净如画,细柳审视着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如今我卷进这浑水之中,你就不怕与我走得太近,危及自身吗?” “沃野千里,其民也饥。” 陆雨梧忽然开口。 细柳神光微动,却听陆雨梧继续道:“就凭你曾与我说过的这句话,我不信你是一个会走错道的人,修恒今日与我说起那被你吊死在教坊司的那名给事中,听说他死后,家中赃银一夜之间洒满大街小巷,我不信你们杀手还做这等劫富济贫的好事。” 听着他这番话,细柳脑中隐隐浮出一些记忆,那次事后,她在沉蛟池受了重罚,养了许久的伤。 陆雨梧眉眼和煦:“你是阉党还是紫鳞山中人都不过外物而已,重要的是我眼中所见,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着,他一根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细柳不由随着他的手指看向他的双眼,灯笼的光影在他眼底潋滟,她微怔,却听他又道:“只是朝廷这潭水太浑浊,若日后你所行之事不违圣人所训,你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尽管知会于我。” 细柳并未立即接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过了半晌,她忽然毫无预兆地说道:“在尧县之时,你曾与我说过我与你的故人很像,你如今与我交心,是因为她?” 第39章 小雪(七) 忽听她这样说,陆雨梧脸上很快浮出一丝错愕:“你为何这样问?” “你是陆阁老的长孙,与我这样的人接触本不是什么好事,除了这一点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 细柳说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许是有些意外,陆雨梧怔愣片刻,他睫毛一抬,眼睑底下一片淡影随之而动,再开口,他语气里添了一分无奈:“细柳,我有时其实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细柳不解。 “羡慕你身上的江湖气,你很自由,至少你的心是。” 陆雨梧看着她道。 身为杀手,何来自由?可他说的,却偏偏是一颗心的自由,细柳一怔,他到底又有什么好羡慕的?想做什么他尽管去做就是,但这番话才启唇欲出,她却随着摇晃的灯影倏尔看向马车檐下的那一盏灯笼。 寒风里,灯笼摇晃转动,漆黑而森严的一个“陆”字。 一个字,层层枷。 她忽然明白,有些事她能自如地去做,而他并不能。 细柳收回目光,说:“你不是说过,要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吗?” 陆雨梧笑了:“是。” 他从油纸包中捻出一颗糖山楂递给她:“你快上来,我与朋友同乘,人若指摘,乃人之过,我向来不亏本心,随他们去说。” 细柳垂眸,看着他指间糖霜如雪,半露朱红山楂。 “抱歉。” 陆雨梧忽听她这样一声,只见她接了糖山楂,再抬眸,大约是因为她并不常道歉,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上浮出几分不自然的神情。 细柳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各有各的目的,来与往,皆是棋,可此时她再看陆雨梧,他却从来不是个下棋的人。 上了马车,细柳与陆雨梧各坐一边,彼此相对,陆雨梧打量着细柳脸上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他扬唇,忽然道:“不过有一点你们倒是挺像的。” “什么?” 细柳面无表情地抬首看他一眼。 “你们都是不愿给人带来麻烦的人。” 陆雨梧说道,“从一开始你便在提醒我离你远一些,你说我与你这样的人接触不是一件好事,可什么是你这样的人?不过一层身份皮囊,百年之后黄土白骨,你我都要脱了它。” 细柳闻言扯了扯唇,心中生出一分好奇:“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湿冷的夜风顺着窗外迎面吹来,陆雨梧默了片刻,并不避讳,开口道:“她是我父亲好友的女儿,我与她算是自小一起长大,她父亲周昀便是花砚之前的庆元巡盐御史,因父母之命,我与她也有过一纸婚约。” 细柳不由看他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平淡道:“难怪你对她如此牵挂。” 陆雨梧笑了一下:“十岁的年纪哪里明白这些,她不明白,我亦如是,因而虽有婚约,但她与我更像旧友。” “我儿时祖父对我甚严,只要我在京便会每日考究我的功课,但我的老师一入冬就会变得懒散,耽误我一些课业,因而每年冬天我受祖父戒尺颇多,但她与我却不一样,她自小便是一副洒脱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周世叔常以规矩约束她,只要是她不愿意做的,她亦从不肯受束。” “她不受束,亦见不得我受束,吃准了我祖父对她的好脸色,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带我出去玩乐。后来周世叔上任庆元巡盐御史,他们去了汀州,我父亲为了让我少受祖父训诫,干脆便也带我下汀州暂住。” 汀州是什么样的,陆雨梧几乎已经忘了,马车辘辘声中,陆雨梧抬眸一望,帘子被风吹开,一片浓深夜幕:“周世叔出事之后,父亲担心在那个风口浪尖牵连祖父,未敢替周世叔收尸,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他心中有愧,郁郁多年,临终前唯一遗言便是让我找到失踪的盈时。” 父亲一向体弱,临终时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腕骨,对他说:“秋融,你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如今周家只剩一个盈时了,你一定要找到她,护她周全,如此,九泉之下,我才敢见少钧和他的夫人。” 细柳无声地打量他,这个少年眼底似有山雾轻拢,几分惘然。 马车忽然停下来。 外面传来陆青山的声音:“细柳姑娘,到了。” 细柳应了一声,抬眼与陆雨梧目光相接,她才要掀帘,却又一顿,随后开口道:“放心,人我会继续帮你找。” “多谢。”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看向窗外,那宅子门前一个被夜里的寒气冻得直哆嗦的宦官正伸长了脖子往这处望来。 “这宅子是曹凤声送你的?” 陆雨梧问她道。 “嗯,” 细柳淡应一声,只道,“他要白送,我自然不要白不要。” 陆雨梧闻言轻笑一声,见她俯身出去,几步上阶往大门口去,他对陆青山道:“走吧。” 那宦官将陆府渐远的马车屁股看了又看,心里暗自思忖着什么,却见细柳绕开他往大门里去,便连忙跟上去:“大人,宫里让奴婢来府里给您打个杂儿。” 细柳瞥他一眼:“你叫什么?” “奴婢来福。” 宦官答道。 细柳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你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也没什么,” 来福嘿嘿笑了一下,“奴婢平日里便是在督公跟前端茶递水,捏肩捶背,做些琐事而已。” 细柳心下了然,此人竟然是个实诚没心眼的。 她如何不明白,曹凤声送这么一个人过来,无疑是在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此人便是来盯她的,要她警醒些,不要犯错。 细柳扯唇:“你来这里算是屈才了。” “不不不,” 来福忙躬身作揖,说起漂亮话儿,“大人您可是督公的义女,督公是九千岁,内官监的曹掌印就是八千岁,您怎么着也是那七千岁啊……大人快别折煞奴婢。” 什么七八九千岁的,来福长得讨喜,人也敦实,没别的本事,这些漂亮话儿能哄得内官监的掌印曹小荣高兴,但他面前这个女子却好似铁板一块,眉清目冷的,根本不为所动。 来福心里正打鼓,却听她道:“那便麻烦你多收拾一个房间,我有一个师弟,他明日便要住过来。” “是,” 来福松了一口气,“奴婢先领您过去。” 来福将细柳领到她的房中,房内一切用物具已收拾停当,来福烧好水,待细柳沐浴洗漱过后,他又慇勤地添来一壶热茶,这才去忙收拾房间的事。 第43节 细柳长发披散,水珠顺着乌黑发梢一颗颗滴落,她拨开耳边湿润的碎发,指腹不经意碰到耳下那道疤痕。 她一顿,手指轻轻摩挲过那道痕迹。 眼底神情未动,她掀帘出去,在桌前坐下到了一杯热茶,她捧杯轻抿一口,垂眸之际,热烟熏蒸眼眶,她想起今夜马车上的陆雨梧。 她起身到屏风前,在衣衫暗袋里翻出一个雪白信封,从中取出一幅画像在桌前铺开,画像上是一个十岁女童,陌生的眉眼,陌生的笑颜。 周盈时。 细柳默念这个名字。 夜已深,府里还没有来得及张罗一个下人,来福还在熬夜收拾细柳的小师弟的房间和他自己要住的房间,忙完抹了一把汗出来,只见细柳房中灯烛已灭,他转身回到自己房中,一灯如豆,他蘸了墨便在一个小册子上歪七扭八地写:“今日细柳亥时三刻乘陆府马车归,子时睡……” 来福抓耳挠腮,“觉”怎么写来着? 细柳枕刀而眠,睡得却并不算安稳,她不自觉地拧着眉心,梦中亭台负雪,水榭饮冰,满园葱茏绿意一入冬便凋敝许多。 “你们家书那么多,看得完吗?” 披着一件狐狸毛镶边披风的女孩儿年约七八岁,她坐在假山上,裙摆底下双脚一荡一荡。 “父亲他都看完了,我也可以。” 小少年坐在她旁边,拢着发红的掌心,他眼眶里还积蓄着没掉完的金豆子。 他蜷握着手,女孩儿没看到他掌心的戒尺印子,撇嘴道:“你就是个爱哭鬼。” 说罢却又从腰间取出来一张帕子胡乱往他脸上一擦,擦得他白皙秀气的脸有些发红,她才满意地点点头,又从荷包里抓了一把乳糖给他:“这个可好吃了。” 小少年接了过来,咬了一块到嘴里,他眼睑泪光闪闪,眼睛却明亮许多。 “好吃吧?” 女孩儿一扬下巴。 他还没来得及点头,只见对面临湖的廊上,一名与他年纪相近的小仆朝他招手道:“小公子,快去花厅!大人回来了!” 女孩儿分明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神光一下黯淡许多,她一下站起身来,说:“你每天都考试,今天不考也不会怎么样,我们去茏园玩儿!” “圆圆……”小少年抬起头看她,却被她一下抓住手,她带着他跳下假山,眼见几名家仆追来,她抓了一把雪一捏,砸向他们。 雪粉漫天,冰冰凉凉地擦过人的脸颊。 两个小孩儿跑过顽石小径,他们彼此相视,笑起来。 那笑声渐渐的几乎要盖过风雪声,如针戳刺着细柳的耳膜,她猛地惊醒过来,一下坐起身,不断地喘息,视线清明之际,只见一窗树影婆娑,满耳寒风簌簌。 她定了定神,从枕下药囊里取出一粒丸药吃下去。 一手撑在床沿,细柳满颈冷汗,唇上没有分毫血色,任凭她如何努力回想方才梦中所见,却也只觉得音容模糊。 乌黑长发落来肩前,细柳几乎失神,眼底一片迷茫。 她喃喃似的: “圆圆。” 又是圆圆。 第40章 小雪(八) 立冬之后,花木凋敝,蛰虫安眠,好像世间万物都自这个节气趋于静止,只有人依旧奔忙,街上小民具已添衣迎冬,曹小荣坐在一顶轿子里掀开厚布帘子瞧了瞧外面避让开的行人,寒风灌袖,他手有些发僵。 轿子停在陆府门前,曹小荣掀帘出来,令东厂的人等在大门外,自己领着数名宦官跨入陆府大门。 陆证昨夜没回府里,歇在内阁的小楼中,如今偌大府邸中,只有一众家仆与陆家长孙陆雨梧。 陆骧正在令人收拾物件,他打开一个从尧县带回来的箱笼,随手抓起来一件公子的衣裳,一样东西倏尔从中掉在地上,发出一道清音。 陆雨梧闻声回头,只见陆骧躬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赫然便是一支玉兔抱月簪,他怔了一瞬,道:“给我。” 陆骧的腿脚已经好多了,但仍要拄拐,他听见陆雨梧这道声音,便立即将那簪子奉上。 陆雨梧接来银簪,其上一颗珍珠圆润饱满浑似中秋之月,外面忽然传来陆青山的声音:“公子,内官监曹掌印来了。” 陆雨梧闻声抬首看向帘外。 曹小荣? 他将簪子拢入掌中,起身对陆骧道:“先不必收拾了。” “公子不回无我书斋了吗?” 陆骧愣道。 “等我见了这位曹掌印再说。” 陆雨梧说罢,掀帘出去,陆青山与几名侍者立即跟上。 曹小荣正在花厅里饮茶,刚端上来的茶水有些烫口,他吹了又吹,正要下嘴,却见门外那一道淡青的身影走来,他立即放下茶碗站起身,笑吟吟唤:“陆公子。” “曹掌印,” 陆雨梧朝他颔首,“我祖父如今正在宫中,不知曹掌印来陆府所为何事?” “咱家自然晓得陆阁老在宫里,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都快把内阁的小楼当成家住了,”曹小荣拱了拱手,又说道,“咱家这回是奉了皇命,来找您的。” 陆雨梧眉心一跳,只见曹小荣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个织锦黄封来,他双手一捧,正色道:“陆雨梧接旨。” 陆雨梧一撩衣摆跪下去,他抬起双眼,天光清明,照在那块“松竹长青”的匾额上,熠熠生辉。 日光驱散不去寒意缕缕,宫中的宫娥宦官都已换下秋装,陆证伏跪在干元殿外求见建弘皇帝,大约两盏茶的工夫,那道沉重的朱红殿门才缓缓打开,曹凤声快步出来赶紧将陆证扶起来:“阁老,您这么一大把年纪,除了朝会以外,圣上都免了您的跪礼,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啊……” 曹凤声的声音极轻,几乎只有陆证可以听得清楚。 陆证双膝疼得厉害,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道:“陛下可要见我了?” 曹凤声叹了口气,点点头:“是,圣上让咱家来请您进去。” 陆证一言不发,由着曹凤声扶入殿门,殿中暖烘烘的,裹着一层药味迎面扑来,驱散人身上诸多寒意。 建弘皇帝靠在龙榻上,披了一件白底金线龙纹的常服,听见步履声,他耷拉的眼皮也没动,只道:“大伴,给陆爱卿拿一把椅子来。” 曹凤声不假他人之手,自己去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在陆证身后,陆证却没坐,俯身作揖:“陛下……” “老师,你先坐。” 建弘皇帝忽然的一声“老师”,令陆证一怔,他看向龙榻上的建弘皇帝,才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却已是形容枯槁,神采尽失。 一旁小几上放着一碗药,已经没冒多少热气了,可建弘皇帝才发过一回火,眼下没人敢再劝他用药。 “万望陛下好好保重龙体,若觉得太医院的药苦,让他们多放些蜂蜜也是好的。”陆证坐了下去,开口说道。 建弘皇帝笑了笑:“自你做朕与皇兄的老师那日起,你便知道朕是个药罐子,皇兄却比朕强,自小没生过什么病,原以为他会活得比朕长久才是,可世事难料,皇兄先朕一步去了……” 他咳嗽了两声,才又接着道:“朕也厌透了这副被药泡透了的躯壳,即便太医院不说,大伴不说,老师你们都不说,朕也知道自己没几天了。” 陆证不由唤:“陛下……” “老师不必如此,” 建弘皇帝打断他,抬起脸来,见陆证那双因年老而眼皮松弛的眼中竟然泛红,他一怔,忽然就想起在宫中与皇兄一道读书的那些年,那时他的老师陆证还没有这样老,会给他带府里的糖吃,也会分毫不顾及皇兄的太子身份,如实地夸赞他的文章做得更好,建弘皇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声音更为缓和,“生死这些事,朕已经看得透,这些年朕受制于这副病体,可朕心里明白,老师你是为朕,为大燕好的,西北蛮族虎视眈眈,若无修内令整治我大燕的顽疾,又何谈抵御蛮族?” 建弘皇帝虽身体不行,但在这种军国大事上他却是一点不含糊的,哪怕不上朝,边境战事他也一样很关心,此刻谈及达塔蛮族,建弘皇帝眼底神色深邃:“那些达塔人便如他们所信奉的狼一样,狡诈好战,这两年我大燕的冬天越来越难过,可想而知他们达塔王庭所在的那等苦寒之地又有多艰难,蓄不起草场养不起牛羊,便生出狼子野心,几次三番掠夺我大燕边境的百姓与钱粮……蛮族不除,朕心难安,而今西北还要仰仗谭应鲲,这一点,老师你是知道的。” 建弘皇帝话锋陡然一转:“他弟弟谭应鹏死在侯之敬手里,而那侯之敬临了竟还攀咬起朕的二子姜寰,可姜寰有何胆量一定要跟朕对着干,朕派谭应鹏,他便杀谭应鹏?” 建弘皇帝扯了扯泛白的唇:“其中疑点重重本该待人查证,可如今西北战事未决,朕不得不先给谭应鲲一个交代。” 陆证听罢,当即领会了建弘皇帝这番话底下的意思,即便他说着看透生死,到了这个当口,竟也仍无定嗣之心,哪怕皇二子姜寰去了建安高墙,也并不意味着皇五子姜变就真的尽得春风。 陆证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显,他开口道:“陛下用心良苦,臣自然明白。” 建弘皇帝点到即止,陆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么内阁便也自然知道该如何给谭应鹏之死这件事下一个定论。 至于要如何安抚住西北大将军谭应鲲,那是陆证这个内阁首辅应该考虑的事,而非是他这个多病的皇帝。 安抚得住,自然是好,若安抚不住,谭应鲲也自然应该知道他应该恨的,是拍板定论的首辅而非他忠心的建弘皇帝。 这么多年来,陆证一直是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人,建弘皇帝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是他亲手将他的老师推到那风口上的,但也是他的老师自己甘愿的,他不由温声道:“朕知道,老师你今日是为秋融那个孩子来的。” 陆证抬起头来:“是,陛下,雨梧年纪还轻,他亦无心入仕,安抚流民之事臣本已交给焘明来办……” “朕知道,内阁的票拟朕也看过了,” 建弘皇帝打断他,“但万寿节上,朕已将王进一案交给了他,他就是三头六臂,也不能两头跑。” “老师,” 建弘皇帝看着他,“朕看秋融很好。” 这一声“很好”,几乎令陆证浑身一震,他对上建弘皇帝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其中暗流微动,他又听建弘皇帝道:“他到底想不想入仕,朕与你都说了不算。” 建弘皇帝看一眼朱红窗,每一扇都紧闭着,不透风,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朕,对他寄予厚望。” 建弘皇帝已经说了很多话,再没有精力说下去了,陆证告了退走出干元殿,曹凤声追了出来,见陆证下阶缓慢,一步又一步,蹒跚得像个普通的老叟,可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叟,建弘皇帝在位的这十几年来,这个人肩挑大燕,像一座巍峨大山沉稳地坐在内阁当中,风雨不避。 “陆阁老。” 曹凤声不由跟上去扶住他。 陆证才像是刚回神似的,一见是他,便慢慢地道:“曹山植,你跟来做什么?陛下身体不适,你应该回去照看。” 山植是曹凤声的字,先帝赐的。 曹凤声却看着他道:“阁老,咱们都是风雨里蹚过来的,天要落雨,哪怕有个蓑衣纸伞的,谁又能真的滴雨不沾?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陆证想让陆雨梧滴雨不沾,不过是一寸幻想,在帝王的一字一言间便可顷刻覆灭。 “你今日说得够多了,” 陆证徐徐说道,“曹山植,你躲雨去吧。” 这大天白日,只有寒风吹拂,哪有落雨,但曹凤声看着陆证拂开他的手,一手抓着官袍衣摆下阶去。 那位大燕首辅再度挺直了他的脊背,再不像个平常老叟。 曹凤声招来一名年轻宦官,对他道:“你出宫去,便说是咱家的意思,让细柳接下给城外流□□送粮米,设粥棚的差事。” “是。” 第44节 那宦官低声应,随即飞快地跑走了。 曹凤声站在阶上,看见陆证已经走到底下的背影,舐犊情深,这几个字即便他是个没东西的宦官,也能领会几分其中滋味。 那是陆家唯一的独苗,他曹山植到底是与陆证也曾走过一条道的人,他倒也不是不能帮陆证一把。 这两年冬天不好过,临台今年又因大旱欠收,涌入燕京地界的流民中大部分是临台人,只因临台反贼闹得最凶,朝廷这两年派兵镇压虽有扼制,却又防不住天灾降临,这些人没了生计,一路跑来皇城根下,只希望皇帝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 细柳领着东厂的人押送粮食出城,一路行至安置流民之处,只见空地上搭建了不少简易的窝棚,裹覆稻草用以保温,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只见粮车过来,他们的眼睛个个亮起来,却忌惮着东厂中人腰间森寒的佩刀,没有一人敢靠近。 “卸车,搭粥棚。” 细柳命令道。 东厂的人立即开始卸车的卸车,搭窝棚的搭窝棚,细柳瞥了一眼身边非要跟来的惊蛰与来福二人,她对来福道:“你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一个忙。” “大人请说,奴婢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来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粥棚搭好后,你来煮。” 细柳说道。 “啊?” 来福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差事,他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些鳞次栉比的窝棚,里里外外得多少人啊,他倒吸一口凉气。 惊蛰咬了口苹果,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嗤笑一声:“小胖子你想什么呢?你当咱们没来之前这些人都饿着呢?” 来福心想,对啊。 他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惊蛰又道:“只不过你知道当兵的煮饭没几个好吃的,可小胖子你不一样,你做饭还真挺好吃的,今天你就造福一下这些可怜人,努力把粥往好吃了煮。” 来福苦着脸接下他的夸奖。 细柳不动声色地睃巡四周,发现一些黛袍侍者正各自在给一些行动艰难的流民施粥,她甚至看见了陆青山与陆骧两人。 忽然间,窝棚堆里有人喊了声: “那儿有饼子发!” 细柳顺着那个中年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少年身着竹青圆领袍,襟口洁白,发髻乌浓而簪白玉,他手中几个油纸包,正将其中的糕饼分给面前那一堆小孩。 但因那个中年人这一声喊,好些眼睛冒绿光的大人们也不顾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一气儿冲过去。 陆雨梧眼见这些人如恶鬼般逼近,竟然疯了似的从孩童手里抢糕饼,他神色一变,立即将手中的糕饼都扔出去,伸手护住面前的几个幼童。 “公子!” 陆骧见了这一幕,脸色大变。 陆青山扔了碗起身,却见一道黛紫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如清风一般落去向陆雨梧围拢的人群之中,一手攥住他的手腕的同时,另一手抽出刀来,噌的一声,寒光闪烁,削断了那抓住陆雨梧衣袖的流民的一缕乱发。 她手腕一转,刀柄向前击中几人前胸,她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出去,将人群破开一个豁口,她以手中刀横在身前,冷声道:“东厂番役何在?” 东厂的人立即过来将流民们往后拦,负责防卫燕京城池的三大营之一的烽火营奉命抽调了一批人驻守在此,协助上官安顿流民,此时也及时过来将他们制住。 方才还像是要吃人血肉的恶鬼一般的流民此刻又畏畏缩缩起来,他们没一个人的脸是干净的,都惶恐地看着这些兵爷。 “陆公子,您没事吧?” 烽火营的统领姓徐,叫徐虎,他在此便是为护卫陆雨梧的安全,不防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是一头大汗。 “没事,” 陆雨梧活动了一下被人踩了一下的那只手,见几个幼童毫发无伤,他便又道,“徐统领,你别为难他们。” 徐虎道:“可是这些刁民……” 他话没说完,见陆雨梧摇头,他便咽下话音,才要转身,却听一道女声落来:“徐统领,找个你们营里的军医给那人看看。” 徐虎看向陆雨梧身边这个女子,经过方才,他已清楚这人应该便是东厂提督曹凤声新收的那个义女,他心里实在看不上这些阉党,面上便有些冷淡,但他的冷淡在目光触及到此女子与陆雨梧交握的手时,便有些古怪了。 他古怪地转过脸,瞧了一眼那个被细柳一脚踢出去,这会儿正坐在地上捂胸口的流民:“这看着也没怎么样……” 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大能耐,还能将人踢死了啊? 徐虎心中不屑。 “我虽未用内劲,但他们这些人都是流民,饥寒之下自然体弱。” 细柳平淡道。 徐虎还没接话呢,就见她拉着陆雨梧绕过他往前面去,正逢陆骧与陆青山过来,陆骧只来得及唤了声“公子”,便眼睁睁地看着细柳将陆雨梧拉走。 “陆骧小哥,那阉贼竟敢强拉陆公子的手……” 徐虎双目圆睁,指着他二人的背影。 细柳不是个闺秀,陆骧自然不指望她能守什么礼,何况在尧县时他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子的行事作风,他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惆怅道:“徐统领,什么阉贼不阉贼的,那是个女子,跟阉人有什么关系……” 细柳拉着陆雨梧一路走到河边,此时河边草木枯黄,枯叶浮在水中随流而走,陆雨梧看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随着她走,又随她停下。 细柳松开他的手,双手抱臂,轻抬下颌:“洗洗吧。” 陆雨梧闻言看了看右手,满是灰痕,他笑了一下:“你怎么会来?” “曹凤声给的差事,送粮食。” 细柳言简意赅,她看着陆雨梧俯身掬水洗手,水声泠泠中,她忽然道:“有时在外,太过心善不是好事。” 陆雨梧听见这一句,他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眸子,日光之下,他神采清澈。 “小民以食为天,若无以为食,人成恶鬼亦无甚稀奇,什么规矩都束不住他们,”细柳看着他,“你并未体会过饿到濒死的感觉,人在这种时候,很难去顾及那是不是几个孩子的口粮,他们该不该抢。” 水珠一颗颗从陆雨梧的手指滴落,他仰头与她相视,她背后是日光,而她的脸在这种强烈的光线之下却更有一种出尘的雪意,他忽然想,是否她真切地体会过这些,所以才有这样一番领悟,才会用在今日来提醒他。 陆雨梧的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双刀。 他竟生出一分好奇, 面前这个女子,在她握住这双短刀之前,她到底又经历过什么。 “谢谢。” 他说。 细柳瞥了一眼他洗净的手背上一道红痕,她道:“走吧,让你的人给你用药。” 她说罢,转身欲走,却听那道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 “细柳,你等等。” 细柳再转过身,只见这少年自袖中取出来一样东西,日光照在河面,他身后水波粼粼,他白皙指节中那一支玉兔抱月簪泛着清冷的光泽。 风拂河岸,枯草簌簌。 细柳黛紫的衣摆拂动,她的目光自少年递来的银簪再度挪回他那张骨相清隽的脸上,他双眸剔透,隐含笑意: “赔你之前那支簪。” 第41章 小雪(九) “之前的……什么?” 细柳轻拧了一下眉,眼底流露一分茫然。 陆雨梧几乎一怔,他看着她:“你忘了吗?在尧县青石滩,你我被反贼追杀之时,我曾借你银簪一用。”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随即从发间摘下银簪,上面的流苏银叶只剩几片,她手指轻触簪头,脑中似乎隐隐有了些印象,却并不够清晰。 “我记性不好,能记得的事情不多。” 她平静地说。 陆雨梧并非是第一回 听她说自己记性不好,在尧县她赠他那片银叶之时,她曾也这么说过,但当时陆雨梧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她贵人多忘,可此刻他却发现似乎并非是这样。 她的健忘,似乎另有隐情。 “这支簪是我在尧县时买的,” 陆雨梧收敛眼底的神情,对她说道,“早该给你。” “公子!” 陆骧的声音忽然传来。 细柳侧过脸看向不远处正眼巴巴往他们这处看的陆骧,她从陆雨梧手中接过那支玉兔抱月簪,道:“你去吧。” 陆雨梧见她收下,他眼眸微弯,朝她颔首。 见陆雨梧朝陆骧走去,细柳垂眸再看自己掌中的发簪,河风阵阵,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来。 手指翻动纸页,从汀州巡盐御史府,到南州遇花氏若丹,再到尧县撞破谭应鹏之死,罗宁山反贼…… “尧县县衙中赠陆雨梧银叶,以此为凭,许他一事。” 像这样一桩一件的事都有简短记载,但细柳并未在其中找出任何关于银簪之事,她的记录也并非事无钜细。 她连自己杀过的人究竟有多少都记不清。 银叶流苏迎风轻响,有那么一瞬,她脑海中闪过细雨迷濛,那个衣衫沾血的少年说着一声“失礼”,伸手触摸她的鬓发,银叶流苏簌簌而响。 细柳闭眼缓了一下脑内眩晕,再睁眼,双目清明许多,她才将册子与那支玉兔抱月簪收入怀中,便听惊蛰的声音自不远处落来: “细柳,小胖子那儿有麻烦事了!” 细柳闻言,随手将流苏簪斜插入髻,朝惊蛰走去。 粥棚才搭好一个,来福便被一堆当兵的围在中间,他却是一点儿不怕,翘着兰花指怒骂道:“你们这些兵油子真是好大的胆!还管起你爷爷我下多少米来了!” “没那二两东西的货,还敢自称谁的爷爷?” 烽火营里血气方刚的兵爷们可不给这宦官好脸色,一个个敞开嗓子哈哈哈地嘲笑起来。 “你们!” 来福气得脸绿,见细柳与惊蛰过来了,他忙告状:“大人,您瞧瞧他们!做饭这差事是您给奴婢的,可这些人却不许奴婢下锅煮米!” 细柳瞥他一眼,随即盯住那领头的军士:“你们为何阻拦?难道不知这是皇命?” 一个看着圆不愣登没什么来头的宦官好得罪,可这个腰间挂着千户腰牌,顶着东厂提督曹凤声义女身份的女子却不是个轻易能得罪的主儿,那军士心里虽与他的上司徐虎一样不屑于谄媚弄权的阉宦,面上却是不怠慢的,他抱拳道:“大人,不是不让下锅,而是粥米下锅有个数目,这宦官屁都不懂,竟往里倒了半锅粮米,这实在不合上头的规矩!” 第45节 细柳颔首,随即问道:“那依照你们的规矩,一锅应该下多少粮米?” 那军士一抬手,一人上前去用那葫芦瓢在粮米袋子里舀米,来福在旁看着,见他舀了五瓢米下锅就撂了瓢,他瞪着眼睛道:“这么小一个葫芦瓢,那么大一口锅,五瓢粮米煮出来是粥还是水?!能饱肚子吗!” 那军士反唇相讥:“你倒豪迈,米是你家的?” “你……” 来福气得脸颊的肉都抖。 惊蛰在旁添了句嘴:“军爷你可别这样,这位来福公公可是曹督公身边的红人,给他气着了对大家都不好。” 那军士一愣,他只以为这宦官不过是细柳身边的一个跟屁虫,他又不在宫里当差,哪里知道这个胖公公到底红不红,这下倒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来福见细柳朝他点头,他哼了声,挥开按着粮米袋的那当兵的爪子,往锅里可劲下米。 炊烟袅袅,烽火营的旌旗迎风而动,夕阳炽烈耀眼,来福的粥棚大排长龙,反观烽火营那些当兵的早前支的粥棚中竟鲜有人问津。 “怪不得你让小胖子去煮饭,” 惊蛰端着一碗热粥,吹了吹热气,“他那样一个认死理的,又有一层曹督公身边人的身份,谁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鬼。” 只有这样,户部拨的粮米才能物尽其用。 现今是哪儿都欠收的灾年,自上到下,哪怕是拨给这两千余流民的粮米,也不缺动歪心思的人,即便没多少油水也要从中生刮出油水来。 “可你这样做,会得罪很多人吧?” 惊蛰转头看着她,“你那个义父会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他让我接的差事,他不收拾也得收拾。” 细柳不管这些。 惊蛰知道她记性虽不好,可脑子也没坏得彻底,他并不担心她会自找麻烦,但想起昨日陈宗贤的交代,他抿了一下唇,道:“这回你突然成了曹凤声的义女,恩公很不高兴。” “他找山主了?” 细柳面上没什么波澜。 惊蛰点点头:“是的,山主还让你再去见见恩公,跟他说说。” “我知道了。” 细柳颔首。 另一边陆雨梧才见过几个负责与他一道安顿流民的京官,起身出了油布棚,外面夕阳灿灿,他见一老者端着一碗热粥,脚下蹒跚欲倒,他及时上前将其扶住,那老叟应当是个时常挨饿的,面黄肌瘦,好像除了这一张满是褶子的老树皮,底下就只有嶙峋骨,而无几两肉,他慢慢地抬起头,看见陆雨梧,他仅剩的几颗牙磕磕绊绊:“不敢……劳烦大人。” “先坐下。” 陆雨梧扶着他到窝棚里,老者才坐下去就匆忙吞咽了两口粥米,烫得喉管疼,陆雨梧立即唤:“陆骧,倒一碗水来。” 陆骧忙拄拐去倒了一碗凉水过来,那老者接过便咕嘟咕嘟大饮几口,这才喘过气要道谢,却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袖子上一道污迹,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地下趴:“小老儿对不住大人,弄脏了您的衣裳……” “不碍事,” 陆雨梧将他扶起来,“您不必如此。” 老者连呼吸也不敢多呼吸似的,他生怕自己再弄脏这位大人的衣裳,又因自己身上的脏臭气而十分难为情,但陆雨梧却分毫不在意这些,他将粥碗重新放到老者手中,道:“知道您饿得狠了,但太烫了吃下去也不好。” 老者看着捧在手中的粥碗,肉眼可见的粘稠白米,里面还有新鲜的青菜碎,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几颗牙松松散散:“不瞒大人,小老儿是这辈子头一回吃这么一满碗粥米。” 他小声地说:“皇城可真好啊。” “您是从临台来的?” 陆雨梧席地而坐,问他道。 “不是,” 老者摇头:“小老儿家在江州。” “江州今年可有欠收?” 陆雨梧问道。 “是啊,” 老者叹了口气,“江州闹蝗灾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些东西像一阵风似的,吹过田里,我们这些人一整年也就算是白忙了……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不想在自己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他端着一碗粥米,像端着什么珍宝,他小心地又抿一口,说:“我种了一辈子的地,一年年看着稻苗从青到黄,每回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那群天杀的东西白白祸害……这心里,就跟割肉似的疼啊。” 陆雨梧一手扶在膝上:“江州官府没有治蝗?” “哪能治得完呢?那些乡绅家里有办法,弄起什么网子来,遮也只能遮一时,”老者一边吃粥,一边说道,“官府也不是没招过人捕蝗,我也去捕过,不过还是治标不治本……” 蝗灾,历来是一个老大难,历朝历代都有它的踪迹,易闹蝗之地,总是一个朝代比一个朝代更频繁,到了大燕,几乎三五年就要闹一次。 “捕蝗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陆雨梧眼底半露疑惑,“怎会治标不治本?” “您不知道咱们那儿的乡绅,有些供着蝗神,有些呢,又守着自家的田不让我们这些捕蝗的靠近,这哪能真灭得完呢?” “不让你们捕蝗?” 陆雨梧眼睫一抬,“这是何道理?” 老者摇摇头,他又吃一口热粥,热气泡着心却有点苦:“我们这样的人,哪怕只有几口吃的也好啊,能活下去就成,可这个天爷啊……” 陆雨梧看着他握着碗壁的双手,那是一双种了一辈子田地的小民的手,指着天与地,一生若能苟且地活他们也很甘愿,可如今即便是苟且地活,似乎也是一件极难的事。 凤声阵阵,陆雨梧正有些失神,却不防一只手忽然伸来夺过老者手中那一碗粥,他抬眼,只见是那户科的一名官员,他一身官袍干干净净,几乎不染尘,一双眼瞪直了看碗里的稠粥:“这这这……谁煮的粥?!” “焦大人,怎么了?” 陆雨梧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沾的稻草。 “陆公子,这粥煮得不对啊!”那焦大人对陆雨梧恭谨地道,随即又招来一名下属,“去!将煮粥的找来!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不守规矩!” 这姓焦的有一副好嗓子,跟泼妇骂街似的嚷嚷地大半个流民安置点都听得见,好些流民都在窝棚里紧紧藏着粥碗不敢出声。 姓焦的正火大,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你找我?” 焦大人到嘴的车轱辘话一下咽下去,他看着那一袭紫衣,身形高挑而清瘦的女子,她行走间衣摆拂动,腰间银色的链子上坠挂银叶,随着她的步履而碰撞轻响,那样一双眼清冷而脱尘,与他目光一对。 “你……” 焦大人看她这副做派,又见她身后跟着东厂的人,心中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曹凤声的义女,虽是阉党,可却也不是他这个六七品的官儿可以轻易得罪的。 “这位……” 焦大人措了措辞,开口道,“粥不是这样煮的,这是坏规矩的事,今日喂饱了他们,来日没米下锅了又当如何?” “喂不饱人,你施粥给谁看?” 细柳冷声相讥,“焦大人的脸皮若能下锅,只怕也煮不烂。” “……” 焦大人想骂街,但对方有东厂千户腰牌他不敢,所以他转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陆雨梧:“陆公子,她这是乱来啊!” “粥碗给我。” 陆雨梧一双眸子里神色淡淡,他轻抬下颌。 “啊?” 焦大人愣了,却还是乖乖地将碗递过去。 陆雨梧接了碗,重新端给坐在稻草堆里的老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随即站直身体道:“焦大人,我不管之前你这里是什么规矩,我今日来此之后,你的规矩便都不作数。” 焦大人急得满头包:“陆公子,这怎么是下官的规矩呢!这是……” “我不管到底是谁的,我陆雨梧接的圣旨上并无你们这些所谓的规矩。” 陆雨梧打断他,再抬眸,他的视线与细柳一触,他继而道:“不论是六科要问,还是户部要问,你都让他们来找我,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坏了谁的规矩。” 第42章 小雪(十) “陆公子,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章程,户部拨款买粮那都是有数目记录在册的,咱们底下人若不省着用,事就坏了……” 焦大人满头大汗,别说他只是个小官儿,就是朝里那些五品往上的大人们,哪个见了这位陆公子也得好声好气地供着,谁让他是陆阁老唯一的亲孙? 何况,他手里还有一道圣旨呢。 “省着用。” 陆雨梧揉捻着这三字,他的视线在焦大人身上转了一圈,眼见那焦大人豆大的汗珠从鼻梁滑下,他才缓缓道:“我知道焦大人你自有你的难处,我一个临时钦差,也并非有意与你为难,只是再俭省,也该考虑这些百姓的身体,他们都是一路饥寒交迫,拼了命爬到皇城来求一条生路的,圣上爱民如子,一定不忍自己的子民千里迢迢而来,却饿死在皇城根下……焦大人,你说是不是?” 焦大人喉咙“咕隆”一声,他脸色古怪,却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儿的流民饿死不饿死的,这实在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全看管这件事的上官怎么做,说到底焦大人也不过只是底下一个听令行事的小官儿,燕京城外又不是第一回 来流民,他也给好些个主理这事的上官打过下手,但他们大差不差几乎都是同一副做派,不过几个灾民,死活都只不过是报上去的一个数目罢了,哪有像这位陆公子的,真当起这些人的救世主来了? 焦大人心里想,陆公子如此行事,户部那儿不会不闹的,到时也够他自个儿焦头烂额的,再是阁老的孙儿又如何?终究年纪轻,不知道不成文的规矩那也是规矩,军营里有,官场里自然也有,谁不守规矩,都是要吃大亏的。 这么想着,焦大人的眉头松快了些,他低头拱手:“公子是钦差,您的话,下官不敢不听。” 焦大人不闹了,流民安置点霎时清净许多,天色暗了一些,细柳看那边新的粥棚已经搭建了不少,来福忙得浑身都汗湿了,东厂中的一名姓李的百户过来道:“大人,一切收拾停当,咱们该回去了。” 细柳点了点头,回头只见陆雨梧在那个油布棚中,临着一盏灯坐在桌前也不知在翻看些什么,她对李百户道:“先等一下。” 随后她朝油布棚走去。 “其他事先放一放,青山,你们要问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在他们来京之前,他们是哪里人,叫什么,又以什么为生计,这些都要登记造册……” 陆雨梧正与陆青山说话,听见步履声,他抬起脸来,见是细柳,他朝她轻轻颔首,随即道:“你要回去了?” 细柳点头,目光在油布棚中睃巡一番:“焦大人他们早都跑了,你今夜要宿在这里不成?” 陆雨梧摇头,笑了笑:“不,我还要回去见祖父。” “就要关城门了,” 细柳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负手侧身,一双眼睛看向他,“走吗?” 夕阳还剩几分余晖,如灼烧的火焰铺陈了几分颜色在她身上,陆雨梧愣了一瞬,他眼眸剔透,微微弯起:“好。” 陆雨梧让陆骧将桌上的东西收拣好,出了油布棚,他与细柳并肩而行,惊蛰双手抱臂跟在后面隔了一段距离,一边走,一边打趣来福,若是寻常人,一定会被这个小子被毒药泡过的嘴气得不轻,但来福只会憨憨地笑。 惊蛰忽然觉得这个小胖子很对他的脾气。 陆骧、陆青山两个领着一干侍者,那李百户则领着一帮东厂番役,两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行,一时静无人声。 第46节 “你今日这么做,无疑是给了户部参曹凤声一本的机会,你给他惹了麻烦,他会如何对你?”陆雨梧忽然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参他的折子多如雪片,可谁又能真的动得了他?” 但细柳倏尔抬眸看向他,话锋一转:“倒是你,你砸碎了他们的规矩,等同于断了人的财路,灾年当前,粮比钱贵,即便你能砍断那一双双伸进来刮油水的手,又能真的养着这帮流民多久?” “陆雨梧,你接了一桩极难的差事。” 她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她惯常的冷意,但陆雨梧却莫名从她这番话中察觉出一分微不可见的关切。 陆雨梧对上她的目光,隐约的“砧砧”声传来,他不由循声望去,只见河岸旁坐着一个小孩,他身上裹着一件还算干净的烂布,而他的衣服此刻在旁边那妇人的手中,流民中,几乎都有她这样一副嶙峋骨,她用石块捶打着浸湿的衣物,努力地搓洗着。 “我知道。” 细柳忽听陆雨梧这样一声,她抬首,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又听他道:“若能干干净净地活,谁又想背井离乡,满身风尘。” 这件事若不难办,陆证一开始便不会交给次辅陈宗贤,赈济这些流民本不是一件难事,户部也不是不肯拨款用粮,难的是该如何安顿这些人,朝廷养不了他们几天就要思考此时开了这道口子,全境流民若都涌向燕京,到时又该怎么办? 此事若处理的不好,便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白忙一场不说,还要担负四方骂声,与皇帝的问责。 “我没想过要从户部手里再多求多少款,诚如你所言,我并不能一直养着这些人,”陆雨梧看着那对在河岸浣衣的母子,他眼中映着晚霞最后一抹底色,冷风吹动他的衣摆,“但我要这拨下来的每一粒米,都完整地属于他们,谁也休想染指。” “朝廷亏欠他们。” 陆雨梧举目一望,枯草裹覆着鳞次栉比的窝棚,他看见一张张年轻的、年老的脸,他们破衣烂衫,瘦骨嶙峋,一个个在土缝里扒拉着嫩草根吃。 细柳怔然,目光不由落在他的侧脸。 两人再往前走,陆府的马车就在一棵参天的老树底下,细柳他们的马匹则在另一边道旁,来福累得不轻,却还秉持着自己爱拍马屁的精神上前去给细柳慇勤地牵马过来,陆雨梧看细柳走过去,自己便被陆骧扶着才踏上马凳,却听身后忽然一声唤:“陆雨梧。” 陆雨梧转过身,只见一个油纸包飞过来,他堪堪接住,抬眸便见细柳抬了抬下颌,道:“糖山楂。” 陆骧正猜油纸袋儿里什么东西呢,一听“糖山楂”这三字,他的牙便开始隐隐发酸,脸皮抽动一下。 上回那一包还没吃完呢!他之前好奇要了几颗来,牙都酸倒了。 “陆公子,这回你手里那包是这个小胖子做的,” 惊蛰戳了戳旁边圆润的来福,笑眯眯地说,“就只剩一丁点酸味,剩下的可都是九分的甜啊,细柳她山……” 话没说完,惊蛰只见细柳瞥了他一眼,他便生生将“山猪吃不了细糠”给完整地咽下去,笑哈哈道:“陆公子你尝尝看,一定比上回的好吃。” “……” 陆骧十分怀疑细柳是不爱吃才送给他家公子! “多谢。” 陆雨梧面露一分淡笑,又看向细柳:“你明日还来吗?” 细柳与他目光一织,虽不明所以,却也还是“嗯”了一声。 “好,” 陆雨梧手握油纸包,“明早见,我有回礼。” “走了。” 细柳简短一声,黛紫的衣摆飞扬,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率先朝城门的方向去。 “细柳!你等等我!” 惊蛰恨铁不成钢地将笨拙的来福往马背上一推,自己飞快上马,紧跟着疾奔而去。 陆雨梧看着那道紫衣身影在扬尘中渐远,他提着衣摆上车: “走吧,回府。” 几乎是陆府的马车才一入城,城门便缓缓闭合,天色越来越暗,回到陆府门前,檐下已点了灯。 陆证就在花厅里坐着,穿了身宽松的藏青色道袍,懒收网巾里隐隐透出他花白的鬓发,听见步履声,他抬了一下眼皮,只见陆雨梧走进来,花厅里明亮的灯火照见他一身衣衫上的灰痕,他上前几步来,俯身作揖:“祖父。” 他身上的衣袍虽沾了灰,但那张脸却是干净的,灯笼的光铺在他眼底,都是剔透的影。 “怎么弄成这样?” 陆证开了口。 陆雨梧低首道:“事忙没顾得上。” 陆证没说话,祖孙两个之间一时静谧下来,但陆雨梧仍如一株青松般端正而立,好半晌,陆证忽然道:“你大了。”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稍不注意,你便从小小一个孩子,长成如今这般高了。” “你长大了,也能担事了。” 陆雨梧只听这样一番话,他抬起眼看向陆证,只见他依旧不苟言笑,那样一双眼睛即便是老了,浑浊了,也仍然清明肃正。 陆证慢慢地道:“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非得是个有人情面子的人去办才好,陈宗贤就是这么一个好人选,可他忙着王进的案子,圣上一时找不到谁去办,便让你来办,可你能办得好么?” 陆雨梧几乎一怔,他想过陆证会训斥他,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问他。 他回过神,低首道:“能。” 他那样清晰而坚定的一个“能”字落来耳畔,陆证不由深深地看着他:“圣上再是仁慈,也断不可能一直养着这些流民,地方上闹灾,朝廷里也闹灾,百姓缺的是粮食,朝廷则缺的是钱,你若做得不好,便是有负圣恩,你与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陆雨梧道:“圣上龙体欠安,今年钦天监请命,要为圣上修一座护龙寺。” 陆证听罢,他几乎是立时明白过来,“你要他们去修寺?” 大燕历来有一条法理,凡参与修筑国寺者,朝廷皆善待之,也因此,大燕有了一批专门修筑国寺的工匠,他们得朝廷优待,合入崇宁府治下为村落,置其田地,若无国寺在修建之时,则为耕农。 “是。” 陆雨梧点头。 陆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要知道那些国寺工匠在燕京做这样的生计已有几代,你让这些流民去抢他们的饭碗,他们肯吗?” “此事我会想办法,” 陆雨梧继而说道,“没有人肯真的抛家舍业,除非活不下去,护龙寺的修建很需要人手,哪怕是匠人村,他们底下也有自己的生意,招一些外面的人来占人头领银子,若这些流民能参与护龙寺的修建,修建完毕后,他们当中若想回家的,也能有些钱回家,若不想回家的,也可就此合入国寺匠人村中,开荒垦田,也算安居。” 但若能回家,流民当中有几个不想回家的? 只不过以往没几个心甘情愿回家的,燕京又不是第一回 有流民来,陆证自然清楚,以往主理这种事的官员,若不想跟户部紧着扯皮,也不过施几口薄粥便悄悄驱赶流民。 陆雨梧不愿做那等事,故而他办起这件差事来便会格外的难。 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这些流民真的参与修建护龙寺,也就缓解了朝廷既要彰显仁政,又要按着钱袋子不肯多养这些人的尴尬。 陆证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双眸清澈,那样生机勃发,他一定是在做让他高兴的事,所以才有这样皎洁的神采。 这个少年人一点不露怯,他只有他的鲜活,他的生机,那样清澈见底的一颗用心。 外面天已黑透了,阑珊的树影映在一道窗上,风声轻轻响,陆雨梧一如儿时那样看不透祖父那样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底下到底装着怎样的心思。 倏地,那座山动了。 他站起来,顶上的灯照得他浓深的一道影子映在地面,如静伏的山廓,他走来陆雨梧的面前,一只手抬起来,轻拍了拍他的肩,唤他:“秋融。” 陆雨梧看着陆证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老年斑在他发皱的手背上,一点又一点,他听见祖父沉稳的声音:“圣贤之道,你已入心。” 陆雨梧抬起头来,看见这位从不许他入仕,从来待他严厉,几乎不曾对他笑过的祖父那双不怒自威的双眼里竟有一分半是欣慰半是复杂的温情。 他听见祖父喟叹一声,对他道: “去做你想做的事。” 第43章 小雪(十一) 细柳入城后便打发了李百户一干人等,她与惊蛰、来福一同回府后,只待夜深人静,细柳换了身衣裳跃上房檐,月辉在檐上浅铺了一层,细柳抬眸只见一个少年轮廓,正是惊蛰,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窗上映出来一道胖乎乎的影子,细柳踏瓦过去,惊蛰便笑眯眯地道:“那小胖子正挑灯记事呢,他那册子我偷来看过,错字真多。” “走吧。” 细柳瞥了一眼底下,随即借力飞身而去,惊蛰紧随其后,二人避开巡夜的兵士,悄无声息地落去陈府之中。 夜里越发的冷,陈宗贤在花厅里坐着,令老仆生起一盆炭火,自己慢慢地剥开一个橘子,只见惊蛰跨入门槛,听见他唤了声“恩公”,陈宗贤面上露出些笑意,将才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正是吃这东西的时节,老仆买了两筐,你尝尝。” “多谢恩公。” 惊蛰接了过来,才撕下一瓣橘子喂进嘴里,便见老仆进门,捧着一件衣袍来到他面前,惊蛰不明所以,抬头望向陈宗贤。 陈宗贤手里又捏了颗橘子在剥:“你这个孩子,天气变了也不知道添衣,这件衣裳是我让人给你做的,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惊蛰连忙说道:“这怎么能行呢?恩公您平日里节俭,俸禄除了寄回老家就是接济门生,本就不剩什么钱,衣裳破了您都自己缝补,我怎么能……” “不过一件衣裳罢了,又能花几个钱?去试试吧。” 陈宗贤打断他。 “是。” 惊蛰笑了一下,将没吃完的橘子给老仆,抓起来那件冬衣便往屏风后面去了,他步履轻快,无不透露着一个少年简单的心绪。 陈宗贤橘子剥了一半,却没再继续,他接来老仆递的帕子擦了擦手,方才挑起眼皮看向门外那道清瘦的影子。 他脸上的那一分和蔼已收敛殆尽:“左护法如今摇身一变成为那曹凤声的义女,滋味如何?” “大人不必动怒,” 细柳从浓深的一片阴影里走出,“王进虽已是一步死棋,可棋局还在,谁都知道这个人倒了,最高兴的便是曹凤声,您陈大人也是因此才气有不顺。” “可您若是真的对我行事有所不满,便不会只是等着我来给您一个说法了,朝堂之上,您浮沉多年,有的是办法让我这个转投阉党的人付出代价,不是吗?” 细柳靠在门框上,月辉灯影交织,照得她腰间银饰凛冽生光。 陈宗贤盯住她那一张脸,即便在灯火的映衬之下,她的双眼也仍然冷如霜刃,眉宇自有一股沉着。 半晌,陈宗贤扯唇:“我知道,你让花若丹活着上京便也相当于替曹凤声拔除了王进这根刺,东厂历来是一个水火不侵的铁桶,被那曹凤声紧紧攥在手里,此番你能入曹凤声的眼,本是一件好事,但……” 他顿了一下,一双眼深深地看着细柳:“无论是你,还是玉海棠,你们都给我记牢了,东厂阉党不除,则朝廷永无宁日,谁若贪图阉党的蝇头小利,生出那等不该有的心思,我必然不会放过。” 细柳闻声抬眼,与他相视,片刻后,她略微颔首:“是。” 惊蛰换了衣裳出来,细柳只见他穿着一身蟹壳青的圆领袍,领口袖口都镶着一圈儿兔毛,那衣料光滑润泽,一看便是好料子,至少比陈宗贤身上的那件常服的料子好得多,是一件实打实的冬衣。 陈宗贤面上露出了点笑意:“半大孩子做什么总穿得那样死气沉沉,颜色鲜亮些才好。” “多谢恩公!” 惊蛰作揖道。 待细柳与惊蛰将要告辞,陈宗贤又叫住细柳,叮嘱了一声:“回去告诉玉海棠,叫她派人去一趟建安。” 第47节 只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但细柳却已领会他话底的意思,她不动声色低首应了一声,出了陈府之后,她对惊蛰道:“你先回去,不要让那来福察觉到什么。” 惊蛰点了点头,见她转身就要走,他连忙往她手里塞了个橘子:“你也尝尝,这橘子真挺甜的。” 惊蛰抱了满怀的橘子,嘴里还叼着橘子瓣。 他每回来陈府,都是这样连吃带拿的,要么是陈宗贤让他拿,要么就是那不会说话的老仆给他塞。 细柳没说话,转身施展轻功率先离去。 紫鳞山上,中山殿中,数盏灯烛长燃,照彻诺大殿宇,玉阶之上,玉海棠一身青苍衫裙,满头乌发披散下来竟至足踝,她斜靠在那张椅子上,不知因何,她的眼窝比往日要更深陷些,一张面容风韵犹存,眼中凝结着阴郁的影。 她静默地看着细柳自殿外走来,渐渐近了,玉海棠靠在软枕上的手指倏尔一动,细柳正欲俯身行礼,却听一道细微的声音,她反应迅速,立即抽刀一抵,一根细长的银针嵌入了殿柱当中。 细柳看着那枚轻轻晃动的针,她转过脸,一双眼望向玉阶之上,玉海棠站起身,长发如瀑,她的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整个紫鳞山没有人敢躲我的针,只有你,细柳,无论我教你多少次,你都学不会做一个听话的人。” “还请山主明示,细柳做错了什么?” 细柳握着手中的刀,平静道。 玉海棠一张脸未有粉黛修饰,唇色极淡,她居高临下,看着细柳却忽然问道:“陈宗贤那里,你怎么说的?” “山主令我藉机入东厂,以谋后事。” 细柳说罢,又将陈宗贤那一番警告如实复述给玉海棠,玉海棠听罢,不由冷笑一声:“好个陈宗贤,真以为握着我的把柄便能将我紫鳞山彻底化为他一人附庸。” “他还说什么了?” “他让您派人去建安一趟。” 至于去做什么,细柳与玉海棠自然心照不宣,二皇子姜寰如今就在建安高墙,陈宗贤好不容易选了一条道,眼下这条道却不知还走不走得通,他自然是要再试探一番的。 玉海棠看着她道:“此事便交给你手底下的帆子去做。” “帆”为风帆,有见风而扬之意,“帆子”便是紫鳞山撒向四海之境探风寻航的密探,他们的用处全在紫鳞山主玉海棠一人手中,细柳即便为左护法,手下也仅有百名帆子可用。 “他们既有了要做的事,” 玉海棠的话锋陡然一转,“你便不要再作他用。” 细柳闻言,猛地抬首,只见玉海棠双臂间披帛如练刹那朝她袭来,细柳一个旋身躲开,手中刀一扬,白练却以柔韧巧劲化去刀锋刚劲,轻如薄云般缠住细柳的双手。 玉海棠拉住白练,冷冷地看着细柳,声音响彻中山殿:“放下你手中的刀,不要用我给你的东西来忤逆我。” 细柳擦破白练的刀锋骤然一顿。 两方内劲相撞,细柳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意,如同置身寒冰洞穴,她手指发僵,玉海棠一个挽袖,白练缠上细柳的脖颈。 细柳几乎窒息,正是这时,一页宣纸顺着白练而来,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那是一幅十岁女童的画像,右侧写有“周盈时”三字。 细柳眼底神情微变,又听玉海棠的声音徐徐落来:“你还握着那刀做什么?” 她抬起眼,对上玉海棠充满嘲讽的目光。 “怕扔了它,” 玉海棠没多少血色的唇微勾,“你就没有名字了,是吗?” 正如惊蛰所言,细柳是刀的名字,她从来都没有名字,不记得自己是谁,天地之间,她是渺小到连名字都没有的那一粟。 “我知道,你想活,所以才听我的话,” 玉海棠一步一步走下阶来,“若没有我的药,你说不定哪天就会死,可是你却到底不是那么听话的一个人,我让你斩草除根,你却偏要放过幼童,我让你将花若丹送到永县,你却偏要保她入京,我让你离陆雨梧远一点,” 玉海棠在她面前站定,“你却还替他找起人来了。” 细柳苍白而清臞的面容上本无过多的神情,直至她听见玉海棠这样一句,她眼中浮出一分异色。 玉海棠怎会知道她是在替陆雨梧寻人? 这件事她并未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她手下的帆子还是惊蛰。 “细柳,” 玉海棠伸手捏住细柳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玉海棠的目光在她这张面容睃巡一番,“只要是你不愿做的事,你总要千方百计来违逆我,你若磨不掉这样的性子,是活不下去的。” 她像是喟叹似的。 细柳看着她那双半是怜悯半是嘲讽的眼睛,一下挣开她的手,玉海棠的指甲滑坡她的下颌,殷红血珠滴落在画像之上,洇湿一个名字。 天方才大亮,东厂的李百户便领着人上了细柳的住处,但左等右等,他们却只见惊蛰伸着懒腰从门内出来。 李百户不由上前问道:“细柳大人何在?” “你们来晚了,细柳早出城了。” 惊蛰打着哈欠,糊弄道。 “啊?” 李百户大吃一惊,“大人她那么早就过去了?” “是啊,她让咱们一块儿走呢。” 惊蛰说着,朝门内一望:“小胖子你还磨蹭什么呢!快点走了!” 那来福气喘吁吁地跑来:“走,走!” 一大早水露重,细柳自紫鳞山上下来,衣摆几乎被沾湿,周遭山雾未散,天色呈现出一种鸭蛋青的色泽。 在沉蛟池待了半夜,细柳忽然有些眩晕,她强撑着在一块巨石上坐下来,闭目缓了缓,再睁眼,她的目光落在腰侧的一柄短刀上。 她抽出一柄刀来,静默地看它纤薄如叶的刀身。 “你还握着那刀做什么?” 玉海棠的声音倏尔回响在她耳畔,“怕扔了它,你就没有名字了,是吗?” 细柳眼底一片漠然。 玉海棠知道她在找人。 可是为什么玉海棠就那么肯定,她是在帮陆雨梧找人? 满耳风吹草木的沙沙声,更衬这条道上的寂静,细柳还记得自己护送花若丹回京之后给玉海棠的说辞。 她仅仅只是在汀州巡盐御史府外转了一圈,便无法对花若丹下手。 这是她的真话。 可对于玉海棠而言,这理由分明荒诞至极。 但当日玉海棠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让她去沉蛟池领罚便揭过不提,如今想来,还真是不太寻常。 玉海棠究竟因何而如此反常? 细柳几乎失神,却听一阵辘辘之声混合马蹄声响,她一瞬抬头,只见不远处官道上一行黛袍侍者骑马而来,在他们身后,是一架马车。 那骑马跟在马车旁边的陆骧一眼看见不远处的细柳,他立即朝窗内说了声什么,随后便有一只手掀开帘子,那少年露出半张白皙秀整的脸,一双神采澄澈的眼睛望见那坐在巨石上的紫衣女子。 她衣摆猎猎,手握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刀,静坐在浓浓湿雾,山花草色之间,一双亮如寒星的眸子与他相视。 陆雨梧唤她: “细柳。” 第44章 大雪(一) 玉海棠的警告犹在耳侧,细柳坐在巨石之上看着不远处朝她招手的年轻公子,晨露无声地自泛黄的狗尾草滑落晶莹的一滴,她起身收刀入鞘,毫不犹豫地朝那一行车马而去。 至少玉海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纵然性命攥在旁人手里,只要是她不愿做的事,她千方百计也要违逆。 马车上只有陆雨梧一人,他看着细柳弯身进来,随身也没有带着那个布兜,他便问道:“你的猫呢?这几日没见你带它。” “在府里。” 细柳简短道。 陆雨梧无声地打量着她,她满额细汗,鬓边落了几点细碎的草叶,衣摆被露水润湿,鞋底边沿沾着一点泥土。 她从山中来。 陆雨梧不动声色,只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巾子,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惊蛰他们呢?” “他们随后就到。” 细柳接来巾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见陆雨梧指了指她的鬓发,她不明所以,却伸手一探,草叶落入指间,她抬眸,再看向他。 “你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吗?” 细柳总觉得今日他眉眼之间比起往常更有一种明快之意。 “算是,” 陆雨梧轻佻一下眉,他眼底隐含笑意,“祖父一向对我管教甚严,凡是朝廷中事,他绝不许我插手,此次安抚流民的圣旨我虽是不得不接,却也未料,祖父他竟会亲口许我放手去做。” “就因为这个?” 细柳问道。 “嗯,” 陆雨梧颔首,“这就够了。” 一时间,两人再没说话,大约两盏茶的工夫,马车在老树底下才一停稳,细柳便率先起身要掀帘出去,却不防眼前忽然一黑,她骤然失力,却猛然跌进一个透着幽隐冷香的怀里。 细柳一瞬强打精神抬起眼,顷刻撞入陆雨梧犹带关切的双眸之中,他仿佛是感觉到什么,抬起来那只扶过她后背的手,竟有满掌的血。 他脸色微变。 “公子?” 陆骧不知马车里的状况,正奇怪两人怎么还不出来。 细柳瞥一眼窗帘,随后挣开他的手:“走……” 陆雨梧却握住她的手腕,恰逢细柳此时没多少力气,他扶她起来,又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对外面道:“先去书斋一趟。” 这安置流民的地方都快到了,怎么又要往书斋去?陆骧满腹疑惑,却还是应道:“是。” 马车内,陆雨梧看着面前的细柳,她后脑抵在车壁上,露出来下颌底下一道极细的,像是被什么划破的血痕。 她额边的浅发再度被汗湿,一张面庞苍白的厉害。 第48节 “怎么弄成这样?” 陆雨梧问她道。 细柳扯了扯泛白的唇,恍惚似的,忽然道:“现在,你还羡慕我的自由吗?” 陆雨梧几乎一怔。 半晌,她才像是清醒了一点,垂眸看了眼自己几乎被血浸湿的衣料,犹如霜雪般脱尘的眉目之间隐有一分无谓的笑意,轻描淡写:“代价而已。” 陆雨梧的书斋就在京郊的一座山上,院落静伏于一片清幽的竹林深处,如今日头好,一些黛袍侍者处于其间,或洒扫,或晒书。 甫一见陆雨梧一行人,他们纷纷停下手中事务,俯身行礼。 细柳走上木阶,抬眸只见一方匾额,上书“无我斋”三字,听见步履声,她侧过脸看向陆雨梧:“何为‘无我’?” “隐者即无我。” 陆雨梧说罢,请抬下颌示意她往里面去。 细柳方才走近,守在廊上的两名侍者立即推开木雕门,一个悬挂在门口正中的竹片风铃碰撞着轻响起来,细柳的目光随之一晃。 “阿秀弄的,说好听。” 陆雨梧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拨弄一下竹片。 细柳看向他:“阿秀在这里?” 正是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廊尾跑来,她先喊了声“陆哥哥”,又看见陆雨梧身边的细柳,她眼睛又是一亮,忙喊:“细柳姐姐!” 一只小黄狗摇晃着跟在她屁股后头跑过来,看着它的小主人扑进一个陌生女子的怀里,细柳身形一僵,显然是没料到多日不见的阿秀竟会如此热情,什么暗箭冷枪她都能应付自如,唯独一个小孩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却令她有点不知所措。 她抿唇,伸手摸了一把阿秀的脑袋。 “阿秀过来,” 陆雨梧将她拉过去,又唤来陆骧准备伤药,这才俯身对阿秀道:“书斋里没有别的女子,你细柳姐姐受了伤,你可以给她上药吗?” 阿秀点点头:“我可以。” 陆骧很快令人将伤药备好,阿秀拉住细柳的手,陆雨梧站直身体对细柳道:“进去吧,天色尚早,等你上过药后我们再过去,也不算迟。” 细柳颔首,与阿秀进去,身后那道门随之一合,因门窗闭合后光线弱,陆骧方才便令人点了两盏灯烛。 阿秀松开她的手去放床帐,细柳则凭着两点烛火环视四周,只见一道素纱帘后影影绰绰,映出那一整面墙上镶嵌的书架,上面几乎挤满了书籍竹简,一张书案摆在那儿,案上有一张古琴,坠挂着青竹流苏。 香炉在侧,白烟缕缕,幽隐的味道几乎与他身上的冷香如出一辙。 “细柳姐姐?” 阿秀的声音落来。 细柳回过神,看见阿秀站在床边看她,她便伸手解下腰链,开始宽衣,阿秀看见她后背一片濡湿的血红便吓了一跳,又见她贴身的衣料似乎与后背的伤口有所粘连,但她却浑不在意地脱下来,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映入阿秀的眼帘,那么多的血口子几乎吓得她稚嫩的面容一下煞白。 细柳回头看她:“把药给我,你出去吧。” 阿秀抿紧唇,却摇摇头,她走上前用浸湿过的帕子小心地擦她后背的血迹,然后才打开瓶塞,往细柳的后背倒药粉。 阿秀小小的年纪,虽然害怕却也做得很认真。 “剩下的我自己来。” 细柳看她满头汗,又不知该怎么包扎才好,便简短说道。 阿秀只好和她的小黄狗坐在一块儿,看着细柳自己用干净的细布利落地包扎好伤口,忽然一道敲门声响起,阿秀和小黄狗同时回头看向那道房门。 “细柳姑娘,书斋里没有女子的衣裳,我拿了一件公子的给你……” 陆骧说着,又觉得怎么这话味儿不对,他忙补充道,“是今年新做的,公子没穿过,他让拿来给你应急用。” 他说完就把耳朵贴门上,只听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多谢。”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陆骧打眼儿一看,看到小黄狗吐着舌头哈气,他再抬头,阿秀伸出来一只手。 “……” 陆骧将衣裳递到她手里。 细柳换过衣裳,看阿秀端来一杯水,便问她:“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好,” 阿秀点点头,“这里的哥哥们都对我很好,还教我念书,他们还给我捡了只小黄陪我玩……” 说着,阿秀想起那只狸花猫,她抬起头望着细柳:“细柳姐姐,你的猫好吗?” “它很好。” 细柳说着,看了一眼地上满是血污的衣裳中闪烁银光的腰链,她顿了一下,还是将它拾起,牵着阿秀的手开门出去。 陆雨梧正与侍者一同晒书,此时天光更明亮了许多,他听见开门声响,回过头只见细柳一身雪白圆领袍,浅金色的竹叶暗纹在日光底下莹润泛光,而她面容苍白,弯眉如黛,如此映衬之下竟有一分莫名的英气。 只是细柳虽然身形高挑,这件衣袍却仍不太合身,下摆有些长,陆雨梧唤道:“陆骧,去拿一条玉带来。” 今日的太阳越发的灿烂,几乎驱散前几日的阴寒,来福一边扒拉着菜叶子一边问道:“你不是说细柳大人早出城来了么?人呢?” 惊蛰咬着块糖,心不在焉:“你叽叽喳喳吵什么?她那么大个人又不会丢,这会儿不在定然是有事要办,你指望我眼睛长她身上?” 来福被他这话哽住,才要再说些什么,却眼尖地看见不远处一行人正朝这边来,他忙道:“来了来了!” 惊蛰闻言,挑起眼皮打眼一瞧,只见细柳身着男子样式的圆领袍,与陆雨梧并肩行来,他愣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跑了过去:“我还当是哪来的公子哥,定睛一看,这不是我师姐细柳吗?” 细柳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李百户他们呢?” 惊蛰摸了摸鼻子,道:“才卸了粮车,他们在河边饮马休整,等着你回来,好一道覆命。” 说到这儿,他便想起另一事来,不由看向陆雨梧:“陆公子,好像户部来了个什么官儿,正在棚子里等你呢,瞧他那模样,就不是个善茬,那焦大人如今正慇勤伺候着呢。” “我知道了。” 陆雨梧轻轻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与细柳相视一眼,抬步便要往前面的油布棚里去,可才走出几步,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招来陆青山,令他去马车上取来一个紫檀木嵌银丝的八宝盒。 陆雨梧令陆青山将八宝盒递给惊蛰,随后他又对细柳道:“昨日说好的,这是我的回礼,我祖父喜甜,所以家里糕饼做得最好,你们尝尝看。” 只这几句话的工夫,陆雨梧便匆忙往前面的油布棚里去,惊蛰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霎时被里面各色精致的糕饼迷了眼,却听得“哇”的一声,他一下转过头,只见原本应该在粥棚里扒拉菜叶子煮饭的来福正对着他手里的糕饼盒流口水。 “……” 惊蛰自己咬了块到嘴里,又顺手往来福嘴里塞了一块,他凑到细柳身边,“你还别说,陆府的糕饼是不一样,不过陆公子今天可有的忙了,那户部的官儿一看就是来扯皮的,难缠着呢。” 细柳抬眸,只见陆青山掀开油布棚的帘子,陆雨梧淡青的衣摆拂动,走了进去,她缓缓开口:“难缠的不是他,是陆雨梧。” 哪怕是皇城根底下流民的救济粮,也总有胆子大的敢伸手进来刮油水,这种事在朝廷里屡见不鲜,故而主理此事的官员大都有些资历,又有人情面子,如此才能既赈济流民,又能与一干官员维持住那一团和气,只不过是苦一苦流民少吃几粒米,死活不相干。 像陆雨梧这样一粒米也不放过,非要全都添到流民粥碗里的少年钦差还真不多见,何况他还是陆阁老的长孙,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如今正觉得他难缠得紧呢。 “这东西看着好值钱啊……”惊蛰的手忽然勾住她腰间玉带,却定睛一看,玉带内侧有一绣字,竟然是“陆”。 惊蛰一惊:“细柳你怎么……” 细柳拂开他的手,只见日光底下,这少年穿着他那一身蟹壳青的圆领袍,偏偏今日日头盛,他被这件厚厚的冬衣捂出满头的汗,一张白皙秀气的脸都热得发红。 “如今是孟冬,天气变得快着呢,这艳阳天,你怎么穿这么厚的袍子……”来福也看见了,在后头冒了句嘴。 “我怎么知道这鬼天气变这么快?” 惊蛰一把推开他,“行了,煮你的饭去!” 见细柳往李百户他们那边去,他便也跟了上去,但两人并肩片刻,他却忽然听细柳道:“陈次辅对你好,怎么还送你入紫鳞山?” “啊,” 惊蛰一边走,一边道,“不是恩公送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他待我和蔼,可我却不能受他的恩一辈子吧。” 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头:“都说紫鳞山的帆子遍布四海,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寻得那个使双钩的杀父仇人,报得父仇,便也算对得起父母的生养之恩了。” 说着,惊蛰转过脸来:“那么你呢细柳?” 还不待细柳开口,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又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细柳神色冷淡,不发一言。 京郊的流民安置处一施粥便是小半个月,朝中盛传建弘皇帝有心宠信首辅陆证至极,竟有培养陆雨梧这个黄口小儿接任的用心,上赶着巴结陆家的官员私底下开始将陆雨梧唤做“小阁老”,而因陆证这个首辅而被莲湖党压了十几年的白?党则忧心忡忡,变着法儿地给陆雨梧使绊子。 户部那些官儿,摆资历的摆资历,见了陆雨梧便朗诵起自己是哪朝进士,什么天子门生,装委屈的装委屈,芝麻大的烂事都要往大了去哭,个个都说自己是一心为公的好官,个个都是为国着想的忠臣。 但不论他们是哪一套拳法,到了陆雨梧这儿,统统都只能落得个打在棉花上,闷声不响的尴尬局面。 写折子告状?就是递上去也得先进内阁,哪怕陆证作为首辅大公无私,面不改色地将弹劾他亲孙儿的折子递送到建弘皇帝面前,最终也不过是个留中不发的结果。 但赈灾济贫不能无度,眼看都小半月了,流民不散,仍指望着官家的粥棚过活,朝廷里一帮子人卯足了劲地写折子抨击陆雨梧赈济无度,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正是此时,陆雨梧亦上了一道折子,半月以来流民粮米用度皆详细罗列其中,司礼监掌印曹凤声则将东厂每日负责搬运粮米的数目都校对好呈上,严丝合缝,根本没有给人做鬼的余地。 这还不算完,陆雨梧还在折子上提出将流民充作修建护龙寺的人力,以此缓和护龙寺人手不够的境况。 建弘皇帝令曹凤声在内阁才宣读完这道折子,阁臣们立即炸开了锅。 “这怎么能行呢?” 一名官员站出来道,“谁都知道修建国寺者应受我朝优待,可在崇宁府合村垦地,此例一开,难道来一批流民,我们便要许他们建国寺,入崇宁府户籍吗?” “是啊,” 又一名官员附和道,“此例绝不可开!哪怕陆钦差是阁老您的孙儿,此话下官也还是不得不说!” 陆证端坐在太师椅上,老神在在:“雨梧年纪轻,在座诸位皆是他的长辈,比他吃的盐多,比他走的路多,可谁又没个年轻的时候?哪怕天马行空,我们这些人也不妨听听他的想法,焘明,你说呢?” 忽然听到这一声“焘明”,阁臣们的目光便都不由落在次辅陈宗贤的身上,陈宗贤立即起身作揖:“阁老说得是。” 陆证轻抬下颌,一名堂侯官便立即出去,将在值房里坐着的陆雨梧请了过来,今日外面吹着风,又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阁臣们见那少年身形如松如竹,撑伞从容而来。 他没有正式的官职,如今顶着钦差的身份,建弘皇帝特赐借服正三品,一身孔雀补子官袍,他将伞递给一旁的宫人,绯红的衣摆拂过门槛,在数双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中,他走上前,抬手施礼。 “内阁中事,咱家不便在此,” 曹凤声打量了那少年钦差一番,再看向陆证,面上噙着一分笑意,“这便先告辞了。” 曹凤声带着一行宦官冒雨离去,议事厅中,陆证看着陆雨梧,道:“雨梧,你在外面也听见了,护龙寺是国寺,我朝虽有法理,却总不能来多少流民,就将他们都纳入到这条法理之下,若开了这个先例,地方上的流民都涌入燕京,到时又如何收场?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禀阁老,此事下官不是没有想过。” 陆雨梧垂首。 “陆公子既然想过,又为何要提出这等孩子似的设想来?”一名官员适时出声道,“那些流民在京郊半月已然尽得朝廷恩典,可他们却还聚集在那里不肯离去,实在是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 第49节 陆雨梧侧过身,目光落在那坐在椅子上,眉目肃正的官员身上,他先是微微颔首,随后缓缓道,“这位大人可知他们是哪里来的流民?” “大多从临台而来。” 那官员如何不知。 “是,临台。” 陆雨梧看着他道,“临台今年大旱,本是天灾,又有反贼闹事,更是人祸,这些流民其中不乏有劳力的青壮年,反贼正需要他们这样的人,可他们却没有一个揭竿而起背叛朝廷,这样的百姓拼了性命来皇城一趟,得了一口半口的粥,不肯离去便是得寸进尺?” “荒唐!” 那官员竖眉,“依照你的意思,朝廷就该养着他们,来多少养多少,哪怕不计其数,耗光了国库才好!” “若我大燕四海咸宁,又何来流民不计其数?” 陆雨梧双眸沉静,“若无天灾人祸,他们有手有脚,又何必背井离乡?自己若能挣得一口粥饭,谁又肯跪地乞食?” “临台如今是个什么状况,朝廷里也都知道,可地方有地方的难处,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啊,”又有一位官员开口了,“再者,朝廷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赈济灾民,咱们这儿已做尽了能做之事,难道这天底下所有的流民跑到皇城来,你都要管吗?” “雨梧一介临时钦差,除去皇命之外不过一个白身,” 陆雨梧平声静气,“如您所言,我自然管不了天下流民,但眼下能管的我为何不管?国寺并非年年都要起一座来,他们这些人得圣上恩典才有一口粥饭果腹,若以他们为建寺之人力,他们心必至诚,这如何不算是为圣上积福添寿?” 一个“积福添寿”,令诸多官员眼底神色一动。 谁都知道如今的建弘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因而钦天监才请命修建这护龙国寺,这套所谓“积福添寿”的说辞他们谁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却不能在嘴上驳斥。 虽说建弘皇帝今日只是令曹凤声将陆雨梧的这道折子在内阁里念了一遍,并未有所表态,可谁又说得清建弘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不定,病入膏肓的君父,如今真的很需要他的子民的那份诚心诚意。 “雨梧,不得无礼。” 陆证倏尔出声:“你才多大年纪?如今在你面前的这些大人们,哪一位不比你明白事理?如今是灾年,不光大燕不好过,蛮族亦是如此,故而灾年多战事,朝廷里哪一件事离得了这些大人?他们也都是血肉之躯,哪里能面面俱到,事事亲为呢?” 陆雨梧低首道:“是,诸位大人皆是国之肱骨,下官不敢无理,只是下官以为,要解决流民之难题,便是要先让他们暂时安定下来,既然如今国寺在建,他们若参与修建,便不算空耗朝廷的粮米,他们有事可做,才是安民之本,之后他们若要回乡的便能回乡,若不想回乡,亦能合入崇宁府匠人村中,开荒垦田也算安稳。” 他说着,俯身作揖:“下官在此代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恳请诸位大人指一条明路。” 潮湿的雨气扑入门内,左右两排官员胸前的补子凑齐了鸟兽飞禽,而几位阁臣如青石碑林般庄严肃穆地立在这内阁当中多年,大燕四海之境的一切皆在他们俯仰之间。 他们高高在上的审视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十七岁少年,不屑于他眉眼之间过分的朝气,见底的澄澈。 “陆公子,你说什么才算明路?” 陈宗贤看着陆雨梧,忽然道。 雨势忽然盛大起来,天边雷声轰隆,天色青灰暗淡,闪电的光影在那个十七岁少年身后明明灭灭,他抬首,双目清明,声如玉磬:“活着。” “他们想活,我亦想让他们活,无人奢望更多,仅此而已。” 第45章 大雪(二) 今日风雨之盛,湿冷的寒意击碎最后的小阳春,几名宫娥在御花园的假山洞中躲雨,一名宫娥一边用绣帕擦拭着湿润的鬓发,一边望着假山外的雨幕:“这样大的雨,听说皇后娘娘让那花小姐跪在长定宫外?” 她们当中有两个是在皇后的长定宫中做洒扫的,其中一个点点头,用帕子擦着脸颊道:“是啊,都说花小姐是已经定下的太子妃,可她却没赶着个好时候,听说朝里如今在说五皇子殿下也许会做太子,我们娘娘正因为二皇子殿下生了病,见了花小姐便有些心气不顺……” “偏偏陛下又令花小姐在娘娘身边侍疾,” 另一名宫娥接过话去,“娘娘见了她心烦,自然苛责颇多。” “花小姐真可怜。” 一名宫娥不由说道。 她身边那个听了,“扑哧”一笑,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只知道花小姐可怜,知不知道自己做奴婢的更可怜啊?” “何人在那里?” 忽的,这样一道尖刻的声音穿过雨幕落来,几名宫娥脸上的笑意立即换做惊慌失措,她们匆忙冒雨而出,一见前面一行宦官撑伞,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曹凤声与他那个干儿子曹小荣。 伞下似乎还有一名紫衣女子,但宫娥们不敢多看,战战兢兢地俯身,齐声唤:“督公。” “小荣,让她们去吧。” 曹凤声缓声道。 “是。” 曹小荣应了一声便大发慈悲地朝那几名宫娥挥了挥手,她们如释重负,立即跑开了去。 “送粮的差事你办的不错,” 曹凤声仿佛不曾为方才的插曲所扰,他慢步往前走着,一双吊梢眼抬起来,看向身侧的女子,“再几日就用不着送了,咱家该想想如何赏你才是。” “细柳不求赏,” 细柳拱手一礼,随即又道,“只是不知义父所言何意?” “陆阁老的长孙陆雨梧,” 曹凤声回想了一下方才在内阁议事厅中见到的那个年轻人,他扯了扯嘴角,“听说你与他走得近,想必你比咱家清楚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上了一道折子,说要给那两千余流民找个修建国寺的差事,使流民免于流离,彻底安顿下来。” 细柳几乎是立时便想通陆雨梧这道折子的用意,但谁会轻易准许这些人获得崇宁府的户籍,合入国寺的匠人村中? 她道:“义父何以断定此事一定能成?” 曹凤声虽在一开始便出了内阁,他只见到那满屋子的清流忠臣左右各一排如一座座绵延起伏的山一般将那个年轻的小子围在中间,却并不知道他们议出个什么结果,但即便如此,曹凤声此时嘴角浮出一分笑意来:“今时不同往日,再臭再硬的石头那也都是指着天吃饭的,天要下雨,谁敢拦?谁又拦得住?” 细柳闻言,立时明白过来,建弘皇帝病入膏肓,他需要这些子民给他的善意,他想活下去,想要这一座护龙寺真的护住他的命脉。 陆雨梧所为,正中建弘皇帝下怀。 “小荣,你看你这个义妹,她这样清瘦,脸色也苍白,底下孝敬你的人多,你有些什么好的补品,别藏私,给她送些。” 曹凤声忽然转了话头,对身边的曹小荣道。 曹小荣在外头别提多威风,但在曹凤声面前,他却显得有些憨直:“干爹,儿子哪敢藏私呢?今日便让人去给义妹送些。” 细柳听了,便出声道:“不必了,我……” “你便不要推辞了,” 曹凤声打断她,随即道,“不管面子还是里子,你总归是咱家的义女,如今无事,你且去吧。” “是。” 细柳颔首,撑伞转身。 大雨如倾,曹小荣看着那道紫衣身影走远,才低声道:“干爹,您真当她是我的义妹?” 曹凤声看向身边这个在宦官里个子算高的,长得也跟个白面书生似的干儿子,他苍老的面容上浮出一分慈蔼的笑意:“这个不在咱家,而在你自己。” “干爹这话什么意思?” 曹小荣并未听得明白。 曹凤声却抬起头,淅沥雨幕当中,那道纤瘦的身影已经不见,他脸上的笑意收敛殆尽,缓缓道:“小荣啊,咱们这样的人延续不了什么血脉,只能看着自家的血亲一个个地走干净了,临了,这偌大天地便只剩下咱们自己。” “你若当她是,那她便是,” 曹凤声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但你最好不要,因为她早已不算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把刀。” “谁若以刀为亲,等同刎颈。” 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伞沿,细柳走出御花园,宫巷里穿梭着没有撑伞的三两个宫娥宦官,他们匆匆忙忙地奔走,一个个衣裳湿透,狼狈不堪。 她步履一顿,回过头,宫巷尽头湿雾缈缈。 她忽然调转方向,往后宫方向去。 长定宫外,花若丹腰背直挺,跪在宫门前,大雨湿透她一身衣衫,雨水顺着她乌黑的鬓发往下淌,她一张脸湿润又苍白,浑身筋骨仿佛被潮湿的寒意浸透,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她双目始终望着宫门内,那道被帘子挡住的殿门,神情无悲亦无喜。 忽然之间, 她发觉头顶无雨,抬起头来,伞骨如簇,雨水如碎玉般辟里啪啦地打在纸伞之上,持伞的那只手苍白而清瘦。 花若丹望见那样一副清冷脱尘的眉眼。 “先生……” 她不由喃喃了声。 “娘娘为何罚你?” 细柳淡声道。 “是我侍疾不周,娘娘发怒是应该的,”花若丹回过神,她神情变得平静,“先生你走吧,今日你我不宜在此叙旧。” 她话音才落,不防细柳的手指忽然在她肩头一点,她的身体骤然间失去所有力气,被细柳单手扶住,她满眼愕然:“先生你做什么?” “闭眼。” 细柳只简短两字,随即便对宫门内道:“长定宫人何在?太子妃晕厥。” 长定宫中的宫娥只瞧见宫门外花若丹倒在一名紫衣女子怀中,有人连忙进殿禀报。 花若丹只见有人冒雨奔来,她没办法,只得匆忙闭起眼睛。 朱红宫巷中,一行人远远地停在一片风雨湿雾之间,姜变一身赤色圆领袍服,他撑着一柄纸伞,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一幕。 “殿下?” 李酉在他身边轻唤。 “走吧。” 姜变淡淡一句,撑伞转身。 潇潇雨幕当中,花若丹被斜吹入伞的雨滴击打眼睑,她半睁起眼,朦胧望见那道赤色背影被一行宫人簇拥,渐行渐远。 几名宫娥来扶花若丹,细柳扶住她双肩站起身来,将她交给宫娥,花若丹浑身无力,俯身的刹那,宫娥不小心勾出她颈间红绳,一样东西从她湿润的衣襟中钻出,竟是一枚通体剔透的玉蟾。 细柳的目光在那玉蟾上一凝。 花若丹到底是建弘皇帝选定的太子妃,敏敬皇后心中再是不快,却也不想后宫中有多少流言传到朝堂上去被人横加指摘,她没露面,只令人请了太医来给花若丹诊脉。 “花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寒气,吃几贴药便能痊愈。” 太医收回了诊脉的手,恭谨道。 第50节 “多谢。” 隔着床帐,花若丹说道。 一名宫娥送太医出去,花若丹屏退了剩下一干宫人,一时间偏殿只剩下她与细柳两人,她一只素白的手撩开床帐,露出来一张不施粉黛的干净颜容:“多谢先生。” “谢我做什么?” 细柳额角湿润的浅发更衬她肤色冷白,“只要你想,你本可以不必在宫门口跪那么久,何须我多此一举?” 紧闭的朱红窗外雨水瓢泼,杂声不断,花若丹垂下眼睛,轻声道:“我此前在万寿节上强行指证王进已惹龙心不悦,如今陛下龙体每况愈下,父亲的案子还在审,我身在后宫又怎敢妄动。” 细柳不言,只是看着这榻上的女子,她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却是将自己彻底送入一个牢笼当中,处处受制,不能自由。 “不提这些,” 花若丹一手撑着坐起身来,如缎的长发落来肩前:“先生成了曹凤声的义女,不知你近来在东厂可好?” “挺好的。” 细柳眉眼平淡。 花若丹却看着她,细长的眉轻拢愁绪:“朝中那些清流没有一个不恨阉宦的,若非是我,先生也不会卷入这等纷争……” “这些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细柳看她苍白着脸,仿佛垂眉自伤,“你分明知道我并非只是一个江湖中人,不论有没有你,台前幕后,我本在其中。” 花若丹闻声抬首,倏尔对上细柳那一双亮如寒星的眸子,半晌,她泛白的唇微勾:“我如今在娘娘身边侍疾,她因二皇子殿下被送去建安高墙一事伤了心神,常常头晕目眩,但即便如此,近来几日她亦强撑身体往干元殿去照看陛下,昨日她回来,凤袍上都沾着血,我听宫娥说,陛下呕血两日,病得更狠了,国舅爷早已令人去请苗疆的圣医,如今却还没回来……眼看这里里外外就要乱起来,先生你与陆公子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 窗外风雨交加,隐有雷声轰鸣,偏殿里昏暗不清,细柳转身欲往殿外去,却又忽然一顿,侧过脸来:“你在后宫多加珍重,若有什么事你尽可以令人来找我。” 她说罢,也不待花若丹回答便朝殿外去,伞不知被她扔在了哪儿,宫娥都在廊下躲雨,她们看着细柳步入风雨,身影很快淹没于昏黑中。 细柳走出长定宫,目光在花若丹方才跪过的地方一顿,想起那枚从花若丹衣襟间落出的白玉蟾,她步履未停,走在朱红宫巷中。 原来花若丹真的有一枚玉蟾,只不过庆元盐政的秘密不在玉蟾当中,而在她家中老仆的手里。 花若丹是用这枚玉蟾和自己的性命作赌,故意引来四方杀机于一身,哪怕她死在路上,扳倒王进的罪证也能被她的老仆送入京城。 细柳蓦地想到惊蛰,若有朝一日他寻得杀父仇人,大概也会如此不要性命的,去报了这血仇。 出了长长的宫巷,眼前豁然开朗。 烟雨朦胧中,她遥遥一望,宫娥宦官在雨中疾行,那些穿官服的大人们在伞下三三两两地往宫门方向走。 所有人都认准了一条道在走。 那么,什么才是她的道? 大雨淅沥,点滴砸在细柳的身上,她猛然听见一道声音穿雨而来: “细柳。” 细柳满眼茫然地抬起脸,雨幕里,一个少年撑伞,朝她招手,细柳看着浓雨遮不住他官服绯红的颜色,仿佛再晦暗的天色也遮不住他的明亮鲜活。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也知道自己的去处,有人为了仇怨,有人则怀抱光明,他们眼前道路千万,可是她呢? 恍惚一瞬,她忽然对自己产生一分好奇。 “你怎么不撑伞?” 也仅是这一瞬,少年已走来她的面前,雨水辟里啪啦敲打伞沿,她抹了一把湿润的脸:“撑了,但忘记放哪儿了。” “伞都能忘,” 陆雨梧笑了笑,“你要出宫吗?我们一道走。” 内阁也有阁臣外出,时常将陆阁老奉为圭臬的老几位只见陆雨梧竟与那阉贼的义女同撑一柄纸伞并肩而去,眼珠子都快掉了。 “这这这……成何体统!” 一位阁臣竖眉扼腕。 另一位阁臣也道:“早听说陆阁老的这个孙儿与那女子走得近,我还不信,今日这可真是开了老眼了……” “阁老早些年便与曹凤声那阉贼划清楚了界限,此时这女子若是故意接近阁老之孙,起岂非损害阁老清誉?” 正说着话,陆证被人簇拥而来,他们忙作揖唤一声“陆阁老”,只见陆证抬首,神情平静地瞥了一眼陆雨梧与那女子渐远的身影。 一阁臣道:“陆阁老,小公子这般年纪,何不早定下一门亲事来,如此公子在外自然知道避讳……” 陆证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今日难得休沐,你们两位都回吧。” 说罢,陆证率先领着一干人离去。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陆证走远,留着长胡子的阁臣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经他这么一说,那位阁臣才猛然想起来,那陆家的小公子原先是有一门亲事的,当年陆证的儿子陆凊不顾陆证反对,亲自为陆雨梧定下了周家的女儿,这事当时闹得很大,再一两年,陆证才终于松了口。 可如今,哪儿还有个周家呢? 大雨连下多日方才转晴,转眼就是小雪,天气更冷了许多,惊蛰他那件厚冬衣到如今方才算真正派上用场,只是拉缰绳的手冻得发僵,他不由感叹道:“幸好这是最后一天做这送粮的差事,那些流民搬到护龙寺的工棚里总比在这外头好过些。” 陆雨梧的那道折子经过内阁决议,已正式批准这些流民去帮助修建护龙寺。 “是啊,这外头没遮没拦的,哪里能扛得住风雪呢。”来福裹得像个粽子,这一段日子下来,他也渐渐算是会骑马了。 “细柳,送完这趟,咱们去松江楼吃顿好的吧?”惊蛰兴奋地说道。 “你请?” 细柳瞥他。 “……” 惊蛰才不呢,松江楼一顿饭多贵啊,他戳了一下子旁边并辔而行的来福,“小胖子请客!” “啊?” 来福忙摆手:“奴婢没钱!听说松江楼一顿饭就得花好几两银子,若是依照小公子您那胃口……” “我胃口怎么了?” 惊蛰揪了他胳膊一把,“我年纪小长身体你懂不懂啊?” 细柳打马往前避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却忽然听见前方似乎有马蹄声隐隐而来,她敏锐地抬眸,只见前方很快有一名黛袍侍者骑马而来。 她立即打马迎上:“你做什么去?” 那侍者认出她,拉住缰绳匆忙停下来,眉目间有些焦急:“细柳姑娘,国寺匠人村的那些人将公子困在了路上!徐统领今日又不在流民安置处,我这便要去烽火营找徐统领!” 细柳闻言,眉头微蹙,她立即道:“你快去请徐统领,我这便去找你家公子。” 话落,她手挽缰绳,回过头:“李百户,你留一些人押着粮车慢行,剩下所有人都随我走!” “哎,细柳,出什么事了?”惊蛰看那陆家侍者自身边打马而过,他忙拍马紧跟细柳而去。 “快,你们跟我走!” 李百户朝清点出来的一众番役招招手。 凛冽寒风擦着人的脸颊,山道上下,或持农具,或持棍棒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一行车马围困其间。 所有侍者持剑将陆雨梧围护在中间,两方对峙。 “好大的胆子!” 陆骧怒目圆睁,“光天化日,你们这些人想做什么?!” “我们想做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拨开人堆走过来,他铁青着一张脸,“就你们大人一句话的事,我们崇宁府匠人村就要多出那么些人来,谁问过我们愿不愿意?!” “你们再不愿,那也是圣旨!难道你们想抗旨吗!” 陆骧说道。 “国寺多少年才修一回,哪里来的好大人,让那么多张嘴来抢我们的饭吃!还有天理吗!”人群里有人怒道。 “就是!” “他们是老百姓,我们就不是了?凭什么要抢我们的饭给他们吃?” 一时间,诸多附和之声纷至沓来。 “诸位,” 陆雨梧开口道,“据我所知,崇宁府匠人村人口可用的劳力如今不过千余人,正如诸位所说,国寺并非年年有,但要修建一座新的国寺,所费人工绝不止你们这些人便足够,既然如此,又何来抢夺你们的饭碗之实?” “这位大人你知道什么?” 那中年男人怒不可遏,“往年修建国寺只我们这些人就成,怎么今年修的国寺,我们这些人就不够了?话不能只由你们这些官老爷都说尽了!你要让他们入匠人村,就是砸我们这些人的饭碗!” “谁要是砸我们的饭碗,他也别想好过!” 一个汉子大喊着,率先拿着锄头朝陆雨梧冲去,一时间群情激愤,所有人都往前挤着将他们越困越紧。 “保护公子!” 陆骧一声令下,所有侍者提剑而起,却迫于不能伤人而只能以剑柄相抵,正是此时,官道上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挥舞着手里的棍棒疾奔而来。 “保护陆大人!” 手中握着一支破竹棍的老叟振臂一呼,那些乞丐似的人立即蜂拥而至,靠着从窝棚上抽下来的破棍子,还有从驻守官兵那里偷来的兵器很快将匠人村的那些百姓给逼退数步,他们严丝合缝地挡在陆雨梧所有的侍者身前。 “我看今天谁敢伤了陆大人!” 那老叟正是那个从江州过来的流民,他嘴里没几颗牙齿,说话都漏风,种了一辈子地的手里却握着一把刀,那刀都生锈了,留了不少豁口:“陆大人不过是为我们找一条活路,他有什么错?你们怎么敢这样对他?” “你们这些人不好好在你们家乡里待着,却跑到京城来抢我们的活路!”在匠人村中一向有些脸面的那中年人怒道,“饭都让你们吃了,我们吃什么?!” “对啊!我们吃什么!” 匠人村中的百姓附和道。 “家乡里若没个天灾人祸的,谁又犯得着千里迢迢地逃来皇城?”老叟双手提住那柄刀,对准他们,“说我们抢了你们的饭吃,难道我们去修国寺,你们就会饿死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原指着这里头的生意赚银子,在外头招来多少人头,你们都能得一半儿的钱,我们一掺合进来,你们没多的银子赚,便跑来哭穷,哭饿……可是,” 老叟喉咙一哽,“你们有地,有馍馍窝头吃,可是谁往长江口上望一望啊……连蓬草也没得吃的人在逃难的路上,多少都成了烂骨头,冲进河里……” “什么烂骨头不烂骨头的,都知道是灾年,谁也不好过!没道理让你们这些人白白占了我们的饭碗!” 那中年人一挥手,匠人村的百姓与流民立时打作一团。 “还不过来阻止!” 陆雨梧看见路口姗姗来迟的烽火营兵士,他立即道。 烽火营的兵士们实在纳闷,这些个流民,平日里一个个气若游丝,枯瘦如柴的,怎么刚才听见陆大人被刁民围困便一个个像是脱胎换骨似的,跑得比他们还快。 第51节 “不许伤人性命!” 陆雨梧下令。 烽火营的将士们只好刀不出鞘地钻进人堆里劝架,可这些人打起架来,那是六亲不认的,将士们架没劝个所以然,一个个被打得满头包。 正是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粒粒石子,百姓当中一时间棍棒农具掉了一地,一道紫衣身影自疾驰的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前来,手中寒光转了一圈,冲在最前面的匠人村百姓吓得连忙后退。 紫衣人落地的刹那,所有人看着她手中那一双纤薄如叶的短刀,心里一时犯怵,猛然间,众人又听得一道少年人懒洋洋的声音落来:“你们这些刁民都听着,现在打你们的是石子,你们要是再放肆,小爷爷我手里喂了毒的飞刀一大把,你们有一个算一个,看我不将你们扎成筛子!” 这道话音才落,一样东西忽然掉在众人眼前,他们才看清那是一条本该在哪儿窝着冬眠的蛇,它还没动个两下,一枚飞刀精准地将蛇头钉在地面。 众人吓了一跳,忙抬头一望,只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那少年踏在枝上,手中正把玩着雪亮的飞刀。 也是此时,官道尽头驶来一架马车,马车后头跟着一帮骑马带刀的护卫,车上帘子被一只手掀开,那是一个年约十四的少女,她一双眼圆而灵动,正饶有兴趣地看树上的惊蛰。 “大人!” 李百户翻身下马,领着一帮子东厂番役赶紧到细柳身边来。 细柳颔首,回头正见陆雨梧朝她走近,她瞥了一眼他身边,见只有一个陆骧,便问:“陆青山呢?” “前些天我让他出去办事了。” 陆雨梧说着,将那提刀都费劲的老叟往后拉了拉,烽火营的将士们来不及揉脑袋上的包,便忙与东厂番役一道将匠人村百姓与流民都分开来。 “哎哟!” 惊蛰忽然这样一声,细柳立时抬眸,只见惊蛰从树上掉了下来,她几步上前将他接住:“怎么回事?” 惊蛰的轻功远比他的飞刀厉害。 惊蛰一手捂着屁股站直身体,面露难色:“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咬了我的屁股……” 他话音才落,细柳只听得铃铛声响,她反应迅速,立即抓住惊蛰后退,手中一柄短刀横擦一道,一尾银蛇落地,断成两截。 细柳抬首,只见那竟是一个少女,她穿着蓝布绣花的衫裙,发间缀满银铃铛,一举一动,清音如簇。 “我还以为你是我们苗疆人呢,原来不是啊。” 那少女一双圆眼看着惊蛰捂着屁股,别别扭扭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道。 “你暗算我?” 惊蛰咬牙切齿。 “雪花,你又惹事!” 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那男人穿着有别于汉人衣衫样式的蓝布短衣,胸前与腰间都挂着银饰,脸上画着银色的神秘图腾,他拧着眉本欲训斥少女,目光却蓦地在细柳手中短刀上一凝。 陆雨梧只见那男人脸色一变,忽然抽出腰间的铁刺鞭,他立即道:“细柳小心!” 铁刺鞭风袭来的刹那,细柳旋身避开,但那异族男子却不依不饶,寒风里,他赤膊舞鞭,勾住细柳刀身的刹那,他猛然一用力,使细柳更近几步,他紧盯着面前这女子,质问:“说!这双刀为何会在你的手里?它们从前的主人呢?” 异族男子的官话生涩,语气却十分逼人。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细柳眉目冷然,手腕一转,刀身擦着铁刺鞭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单刀迅速朝此人刺去,那异族男子匆忙后退,银饰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他再度持鞭朝细柳挥去,细柳仰身一躲,鞭身铁刺擦着她的衣襟而过的刹那,勾出她怀中的一样东西。 那折叠的纸张被风吹开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一幅十岁女童的画像赫然展露在几人面前。 那异族男人只看画像一眼,他猛然抬头,一双如鹰隼般凶悍的眼睛死死盯住细柳: “你还说你不知道这双短刀先前的主人是谁?” 第46章 大雪(三) 细碎的湿雪忽然而至,朔风卷起人的衣摆,异族男子短衣赤膊仿佛毫不知寒,他脸上银白色的图腾更衬他肤色古铜,他起鞭正欲再袭向细柳,几名身着青黛衣袍的侍者立即挽剑上前挡下他的铁刺鞭。 异族男子收回长鞭的刹那,勾破了那一幅被风吹起的画像。 那样轻飘飘的一页纸如断叶般落在陆雨梧淡青的衣摆之下,他垂眸,其上“周盈时”三字正是他亲手所书。 湿雪拂面,陆雨梧眼底满是震惊之色,仿佛久久不能缓,半晌,他的目光落在细柳的背影,又倏尔盯住那异族男子,他俯身捡起画像,几名侍者立时退开,陆雨梧攥着画像,指节几乎泛白,手背青筋分缕微鼓,他一步步走到那男子面前,双眸沉沉,语气几乎急切:“你说,你认识她?” “走开!” 异族男子的官话拗口,他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汉族少年,随后视线再度落在后面那紫衣女子的身上,他要绕过陆雨梧的刹那,陆雨梧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异族男子低头只见他指节泛白,他扬鞭正欲发作,细柳手中一枚银叶飞出,异族男子匆忙侧身躲过。 陆骧领着几名侍者上前来,陆雨梧后退一步,那异族男子正欲再发作,却听得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好了舒敖。” 那名唤做雪花的少女一听这道声音,再不看戏,忙跑过去将那位才从马车上下来的白发老者扶过来。 那老者头上缠着蓝布,身上挂着雪亮的银饰,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那么一晃悠,身上听铃匡啷响个不停。 “大医。” 被叫做“舒敖”的异族男子握着铁刺鞭的手一松,恭谨地唤了声。 老者花白的胡须长到了肚脐,他老得连眉毛都白成长长的两缕,那一双眼睛被松弛的眼皮覆盖了一半的神光,他一边走过来,目光一边在人群里睃巡,此时无论是烽火营的将士还是打架打得满头包的匠人村百姓与流民,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被截断成两半的那条银蛇身躯疯狂地蠕动去那老者的脚边。 众人心里看得发毛,而那老者却倏尔将目光定在细柳的身上,他像是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女子与她手上的双刀,随后才看向盘住他双足的蛇躯,叹声道:“可怜孩子,这个节气,你本该好生睡上一觉。” “雪花,你亲手养的,何苦害它。” 他温声斥责身边的少女。 “雪花知错了,大医。” 雪花说着这样的话,却是笑容满面的,她俯身伸手,那银蛇的两截身躯便自动缠入她袖间,她抬起脸来,在神色各异的脸孔当中,她看到那清秀少年扔来一个白眼。 “大医!” 一个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的屁股都快磨出血泡的八品官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乌纱帽戴偏了都不知道,留两撇八字胡,张口就唾沫乱飞:“你们这些人到底挡在路上做什么!这位是苗疆来的大医,是要入宫给皇上看病的!若误了事,我看你们谁担待得起!快快退开!” 他这么一吓,匠人村的百姓和流民退得更开了,只余下陆家身着青黛衣袍的侍者还纹丝不动地在陆雨梧身边,那八字胡还有些不满,正欲发作,却听得一声暴喝:“尔等刁民,胆敢伤陆公子一根毫毛,老子……” 伴随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那那道粗犷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细柳抬眸,只见徐虎领着兵来了。 “这……咋回事啊?”徐虎见两边人退得开开的,中间一条大道别提多敞亮,他下意识地挠头,却只挠到了硬邦邦的头盔,他连忙翻身下马,飞快地跑到陆雨梧的面前来,“陆公子,卑职来迟了!” “陆公子?哪位陆公子?” 那八字胡带着圣旨去苗疆一趟,来回几个月了,见着这一幕,实在是一脑袋浆糊。 “我说你……” 徐虎正要多说几句,却见陆雨梧抬手,他即时止住话音,只见陆雨梧向来春风和煦的眉眼之间却好似拢着严寒,开口道:“既是苗地来的大医,圣上龙体为重,还请大医速速入宫。” “只是,” 陆雨梧抬起眼帘,他的视线落在那舒敖身上,“这位仁兄忽然暴起,为难我的朋友,总要有个理由。” “要什么理由?” 那舒敖是个急性子,他抬手指向细柳,“我还要问她呢!那双刀明明是……” “舒敖。” 大医出声制止他,他随即看向细柳,又对陆雨梧笑了笑:“二位别见怪,这世上人有相似,刀亦万变不离其宗,他一时错认而已。” 说罢,大医拍了拍雪花的手:“去,给人解药。” 雪花立即跑到惊蛰面前,变戏法似的手里凭空多了一个小瓷瓶,她塞到惊蛰手里:“回去碾碎了涂你的屁股,不涂的话会死哦。” “……” 惊蛰咬牙切齿,正要发作,却敏锐地察觉到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近,他抬头一望,只见一众东厂番役簇拥着一位年轻宦官疾奔而来。 “曹掌印。” 李百户认出他来,那不是内官监的掌印太监,曹督公的干儿子曹小荣么? 他忙上前见礼。 曹小荣气还没喘匀,拽住缰绳,马匹转了一圈,他目光在人群里睃巡一番,最终定在那一行异族人身上:“乌布舜大医何在?内官监曹小荣奉命前来接应大医入宫为我皇帝陛下诊治!” “乌布舜领旨。” 乌布舜微微俯身,便是见礼。 少女雪花在一众各色的目光中将乌布舜扶回马车上去,那舒敖紧绷着脸,双目在细柳脸上停留一瞬,到底还是回头往马车上去。 “陆公子。” 曹小荣下马来朝陆雨梧作揖,随即便对细柳道:“干爹让你跟我一道送大医入宫。” 细柳目光不期与陆雨梧相接,湿润的雪花一粒又一粒,沾湿她颊边,他双眼没有丝毫笑意,交织着复杂的浓影。 “细柳,快走啊。” 曹小荣催促道。 大医的马车缓缓行来,细柳收刀入鞘材发觉自己双手僵冷,她蜷握一下指节,走过陆雨梧身侧,几步翻身上马,对李百户等人下令:“你们送完粮后再回东厂覆命。” “是!” 李百户抱拳应道。 可怜来福不会骑快马,一个人晃晃悠悠好不容易到了这儿,却见细柳与惊蛰他们跟随一队车马往回走,他有点发懵。 “惊蛰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来福一头雾水调转方向,却见惊蛰有一半屁股一点儿不敢挨马背,他不由好奇。 “关你屁事!” 惊蛰没好气地咬牙道。 风声渐紧,小雪纷纷,落在地面上瞬间湿润无痕,大医掀开帘子,抬眼便见细柳骑马在侧,风吹起她耳边浅发,乌布舜看见她耳侧一道浅显的疤痕,他的视线又在她腰间银色的腰链上停留一瞬:“姑娘,舒敖无礼,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不同于雪花和舒敖生涩的口音,乌布舜的官话说得十分流利且地道。 细柳闻声对上他慈蔼的目光。 乌布舜花白的长须被风吹乱,他看着马背上的这个女子,她有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细碎的雪花落在她乌黑鬓发,却抵不过她眉目之间的清寒,他微微一笑,道:“你这刀修的是短命的功夫,你年纪轻轻,何苦。” “不修它,命更短。” 第52节 细柳冷淡道。 “……” 乌布舜一时语塞。 那舒敖立即冷声道:“谁准你这样与大医说话?” 细柳面无表情,淡瞥他一眼。 “你……” 舒敖看着那样一张陌生的脸,再看她腰间短刀,他心中始终哽着一个疑窦,还欲发作,却听乌布舜道:“舒敖,别忘了你父亲的叮嘱,这是燕京皇城,不是婆州。” 舒敖闻言,拧着眉头,不说话了。 山间风声簌簌,小雪落在马鬃上,细柳看着它融化,忽然间,她回过头,青山隐隐,那些身影已模糊到辨不清。 “姑娘不顾惜自己,只凭这样一副底子,来春它醒了,你又如何挺得过?” 这样一道苍老的声音倏尔落来。 细柳立时回头,只见帘子被风吹开缝隙,露出窗中那乌布舜一道不清不楚的侧影。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细柳根本听不明白。 她拧起眉,策马往前。 山道上,寒风牵动陆雨梧的衣袖,他静默地看着那一行马车渐远,陆骧在他身侧愤愤低声道:“那细柳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她说着帮公子您找人,却原来都是在哄骗您!她既是紫鳞山的人,明明知道周……” 陆骧说着,抬眼看向陆雨梧,他那样一副静默的神情,竟好似裹覆如织的冷雪,陆骧一下顿住,不敢再说下去。 徐虎身为统领,自有一番威压,他十分利落地令人将匠人村的百姓驱散,只见那江州老叟手中竟有一柄锈迹斑斑的刀,他怒目圆睁,令人将他拿住:“老家伙!连兵器你都敢偷?你可知这是杀头的重罪!” 陆雨梧听见徐虎这一声,仿佛才从寒风中寻回一丝知觉,他转过身,那老叟没了方才的精神头,又开始提不动刀了,颤颤巍巍地道:“他们那些人刁,小老儿怕他们伤了陆大人,所以从伙房里……” 徐虎才不管那些:“就是伙房里的你也不能动!他们刁?老子看你也刁!” “徐统领,” 陆雨梧几步走过去,“事出紧急,这位老伯也是救我心切。” 徐虎连忙侧过身来抱拳:“陆公子,话是这么说,可他动了我烽火营的兵器,依照规矩,理应军法处置!” “啊?” 那老叟脸色煞白,忙告饶,“军爷恕罪!小老儿实在不知这些……” 徐虎却站直身体,正欲令兵士将他押下去,却听得陆雨梧忽然一声: “陆骧。” 几乎是在徐虎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陆骧提剑上前横劈一道,那柄才被兵士从那老头手里夺过来的刀顷刻断成两截。 兵士虎口发麻,刀柄一下脱手,被陆骧一脚踢飞到山道底下去,不见影踪。 “……?” 徐虎目瞪口呆。 “徐统领,拿人也要个证物,您说是吧?”陆骧生得一张圆脸,看着讨喜,讲话却硬邦邦的。 陆雨梧走近,雪花粒子落在他大氅的狐狸毛领上很快融化,他对徐虎道:“徐统领,我希望他们一个不少地搬入护龙寺的工棚,国寺为重,你说是不是?” 徐虎只是人轴了点,军营里讲究个执法必严,他是守卫京城的三大统领之一,平日十分讲究军令,但他却也不是个傻子,只听得陆雨梧这一番话,他一个激灵,忙干巴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得了徐虎的令,那两名兵士立即松开了老者,他惊魂未定,脱了束缚却险些没站住,陆雨梧立即伸手扶住他。 “陆大人……” 老者抬头,颤颤地唤。 陆雨梧轻拍了拍他粗粝干瘪的手背,算作安抚,随即对徐虎道:“让大家都回去吧,下雪天,都不要在这里受冻。” 户部拨的款没多余的给这些流民置办棉衣棉被,陆雨梧便自己出钱让陆骧去采买了一批来分给他们用,大约是今日匠人村的行为闹得这些流民们很是不安,这半日下来不少人跑到陆雨梧跟前来问修国寺的事还做不做数,陆雨梧忙到日暮西沉,临走前回望那一双双惴惴不安的眼睛,他朗声道:“你们放心,匠人村的不满只是一时的,我一定解决这件事,明日徐统领会送你们去国寺安顿。” “谢谢陆大人!我们一定给陛下好好修国寺!” 有人激动地眼眶含泪。 “菩萨若看我们心诚,一定会让陛下长寿的!” “愿陛下长寿安康,无灾无病!” “愿陛下长寿安康,无灾无病!” 陆雨梧看着他们热切的目光,今日却很难有力气对他们再笑一笑,只朝他们轻轻颔首,随即领着一行侍者离去。 徐虎看着陆雨梧他们一行人的背影,复杂道:“这小陆大人还真一尊菩萨……” “刚入仕的有几个不是菩萨?” 焦大人正要走,听见徐虎这话,他便捻着胡须瞧着那位陆公子渐远的背影,笑了声,“日子久了他便会知道,这天底下多的是人指望菩萨打救,可他一副血肉做的身躯,哪里能担得住那么多的期望呢?” 雪气湿润,扑湿了檐瓦,陆府中只有管家兴伯与一干仆从,陆证今日又不回来,在内阁小楼中歇息。 “公子。” 陆骧奉上一碗热茶。 陆雨梧坐在一把醉翁椅上,他双眼望着门外一庭灯影如织,映照漫天风雪,仿佛出神,陆骧不敢高声,只好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忽然间,陆骧敏锐地听到檐瓦之上一丝细微的响动。 他一下抬头望去,只见檐上月光浑圆,铺了银白的一片,一道纤瘦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脊线之上。 那人施展轻功落来院中的刹那,廊内蛰伏的侍者即刻倾巢而出,陆骧几步挡在陆雨梧身前,定睛一看,一片雪亮的剑影当中,那是一个女子,一身紫衣,腰链坠挂的银叶轻轻碰撞,发出清音。 “是你!” 陆骧面色不善,“你来做什么?” “陆骧。” 陆雨梧的声音从他身后落来:“退下。” 陆骧回头看向陆雨梧,他抿起唇,抬手一挥,院中侍者立即收剑退下,隐入浓暗的一片阴影当中。 陆骧退到陆雨梧的身后,细柳站在院中,抬眸只见那少年身上披着一件狐狸毛领的氅衣,靠坐在一张醉翁椅上,一旁的小几上茶碗里热烟缭绕,下面压着那一幅破损的,揉皱了又被人拼铺展开的画像。 写有“周盈时”三字的一角被风吹得轻晃。 细柳几步走上石阶,却在门口站定,她迎向那少年一双静如春水的眸子,张口道:“我只知道这双刀原本的主人是谁,但我并不知道周盈时在我之前是否入过紫鳞山。” 细柳刀从来都属于紫鳞山,那个叫做舒敖的异族男人知道细柳刀的底细,也许那位大医乌布舜也知道,他们是自苗疆远道而来,舒敖见到那画像时的反应不似作假,也没有必要作假,可周盈时……到底为何会在紫鳞山? 陆雨梧站起身,夜风裹雪而来,擦过她的衣角又拂动他的衣摆。 其实这一天下来,陆雨梧有很多话想要问她,但这一刻,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他忽然问道:“入紫鳞山的人,都要经历什么?” 细柳一怔,但她遍寻记忆,空空茫茫,身后落雪声声,她道:“我不记得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那种空茫之意仿佛在她心脏上扎了一个洞,什么也盛不下,空得令人难捱。 “我与你说过我记性不好,实在是一个难以托付任何事的人,也做不了谁的朋友,”她的神情忽然裹覆起一种坚硬的漠然,“无论你信或不信,我的确不知道她是否入过紫鳞山,又是否在我之前握过这一双短刀,我连我杀过的人我都记不住——” 她抬起眼帘来,声音满是雪意,“或许有一天,我也不会记得起你。” 陆雨梧几乎一愣,他看着她,来时满鬓沾雪,雪化了润湿她的鬓发,晶莹的水珠顺着她耳侧滑下,雪天夜寒,她却仍穿着白日里那件衣裳,衣襟被那个叫做舒敖的异族男人勾破了一道,她仿佛是冰雪雕琢出的一个人,眉目冷得脱尘,几句话便咽下去她所有微末的情绪,忽然变得像从前那样拒人千里。 檐下灯笼被吹熄了一盏,细柳的身影一半陷入浓烈的阴影里,她正要转身,那少年却几步走近,夜风斜吹,雪气凛冽,他双眸映着澄澈和煦的光影,那道如磬的声音落来: “你冷不冷?” 第47章 大雪(四) 风雪喧嚣,那少年的声音却仍旧清晰地落来耳侧,细柳脚下一顿,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怔住。 来这趟之前,她想过陆雨梧也许会有很多种反应,愤怒的,不敢置信的,怀疑的,唯独不该是此刻这样一副沉静的神情。 他没有质问,什么都没有。 “进来坐吧。” 陆雨梧看着她道。 这样的小雪天,陆骧令人做了两碗热姜茶来放在小几上,炉火烧得正旺,火星子辟啪迸溅,门外小雪纷纷,却始终堆积不起来,在庭内地砖上化为湿痕,细柳坐在一张椅子上,炉火烘烤着她湿润的衣摆。 “我说过,我相信我的眼睛。” 中间隔着一炉炭火,陆雨梧的声音忽然落来。 细柳抬眸,只见他端起一碗姜茶递来,生姜的味道随着上浮的热烟散开,她片刻没动,陆雨梧朝她抬了抬下颌,大有她不接,他便一直这样僵持着的意思。 细柳不发一言,接了过来。 陆雨梧收回手,也将姜茶端在手中,他一双眼睛注视着门外,灯火映照之下,飞雪细如盐粒:“是不是所有进入紫鳞山的人,都会像你一样把什么都忘了?” 姜茶的热顺着碗壁蔓延来细柳冰凉的指腹,她摇头:“不是。” 生姜的味道实在不是那么好闻,她捧在手中半晌也没有抿上一口,却因为这分暖意而迟迟没有放下它:“相反,紫鳞山本该容不下我这样一个人,我记性不好,没有人相信我能成为一个好的杀手。” 陆雨梧一顿,不由看向身边的这个女子。 她以单薄身躯危坐,湿润的浅发就贴在她的耳侧,灯影月辉交织而来落在她苍白而清臞的脸上。 她忽然垂眸,一只手覆上腰侧的短刀,眉宇清冷而傲然:“我也不是什么都记不得,譬如我最开始握的是剑,但没有一柄拿得稳,直到遇见它。” 那么多的日复一日,都成为她身上消不去的伤疤。 “细柳刀成了我的名字。” 她说着,抬起脸来,“在它属于我之前,除了苗平野之外,我并不知道它还曾属于谁。” “苗平野?” 陆雨梧敏锐地捉住这个名字。 细柳点头:“他是细柳刀原本的主人,也是我紫鳞山的右护法,但我并没有见过他,似乎在我入山之时,他就已经死了。” “自他之后,山主玉海棠空悬右护法之位,这么多年来无人能继。” 紫鳞山极其神秘,江湖之上有关于它的传闻也是少之又少,多少人即便识得细柳刀也未必知道紫鳞山,陆雨梧避世七年,若非姜变提及,他也不会知道燕京还有这样一个隐秘山门。 第53节 他问道:“你们紫鳞山中有多少门徒?” 细柳看他一眼,随后道:“护山弟子应以千计,还有游走在四海之境的‘帆子’更是不知凡几。” 陆雨梧眼中浮出一分惊愕,一个江湖门派拥有这样多的门徒教众,却在江湖之下宛若静水深流,不露声色。 它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 陆雨梧早就知道这一点,若非如此,细柳也不会只身卷入朝堂纷争之中。 “这么多的门徒,紫鳞山中应该有籍册才对。” 他开口道。 “不错,” 细柳说道,“帆子有帆子的籍册,护山人有护山人的籍册。” 紫鳞山的门徒众多,山主玉海棠在四海之内设分堂,那些数不清的帆子如鱼苗一般游向四海,各司其职,分堂便如一张从一开始就钩着他们的渔线,谁若敢背叛,分堂必定悄无声息地斩草除根。 “盈时若是在你之前入的紫麟山,那么她应当与你在同一部籍册当中。” 陆雨梧话音方落,却见细柳忽然站起身来,只听她道:“籍册我会回山去找。” 见她要将那碗姜茶原封不动地放回小几上,陆雨梧伸手拦住她:“下雪夜寒,喝了姜茶再走吧。” “公子小心!” 陆骧眼尖地瞧见陆雨梧的衣袖落在炉火上,细柳闻声反应很快,她一手挽起来陆雨梧的衣袖,握起他的手腕。 焰光如簇,映照她清寒眉目。 陆雨梧一愣。 细柳松开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经没有那么热的姜茶,她如同饮酒一般大饮几口,生姜的味道刺得她拧眉,她干脆搁下半碗,转过身:“走了。” 陆雨梧站起身,看着她踏出门去,走入一片被灯火朗照的雪色之间,她腰间银饰亮如星辰,碰撞着发出细微的清音。 她施展轻功如风掠去,夜幕之间,了无痕迹。 值此宵禁之时,整个燕京城关门闭户,只余满街的寒冷萧索,皇宫之中,干元殿灯火通明,曹凤声屏退了所有宫人,大医乌布舜恭谨地站在龙床边上。 “你的意思,朕……果真没几天了?” 殿中静无人声,良久,龙床上传来建弘皇帝嘶哑的声音。 “乌布舜不敢欺瞒皇帝陛下。” 乌布舜低首。 建弘皇帝双眸浸满血丝,正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他脸上却已满是沧桑疲态,他眼珠微动,目光盯住一盏烛火,那焰光跳跃着淌下一道蜡痕,他扯唇:“人如灯烛,总有个蜡干灯灭的时候,皇兄如此,朕亦如此啊。” 乌布舜开口道:“皇帝陛下,乌布舜无法治愈陛下的顽疾,但我苗地亦有一法,可暂时压制皇帝陛下的病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曹凤声立即问道。 乌布舜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砂盅,他在灯火之下,以竹镊从中夹出来一只通体雪白,身上几乎没什么纹路的虫。 曹凤声见状,脸色一变,呵斥道:“大胆!竟敢携带蛊物入宫!” 那只虫在竹镊间拚命地挣扎,乌布舜从容不迫地看向龙床上的建弘皇帝,道:“皇帝陛下,此物虽能为您续命,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多争个几日,汉话说,杯水车薪。” 建弘皇帝看着那只雪白的虫,它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开乌布舜手中的竹镊,他久久地看,半晌才喟叹一声:“杯水车薪也好。” “陛下!” 曹凤声扑通跪地:“这等邪祟之物,绝不可用啊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看着他那张老脸,一双眼睛通红,眼睑都含泪,这个人在他身边最久,平日里嘘寒问暖的,想一想似乎哪个后妃也没他这样知冷知热,建弘皇帝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分毫不显,“朕还有事要做。” 曹凤声嘴唇哆嗦,他看着龙床上自万寿节过后便更病得皮包骨的建弘皇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烛焰烤热金针,乌布舜道了声:“皇帝陛下,此为蝉蜕子蛊,遇血即融,有续命之效,它钻入血脉之后,再度成形之期,便是……” “便是朕的死期。” 建弘皇帝徐徐道,“这是子蛊,那母蛊呢?” “蝉蜕是我苗地的无价之宝,即便是最有天分的炼蛊人,倾其一生也未必能炼出一枚蝉蜕,它的母蛊乃是剧毒,但它所孕育的子蛊却有续命之效,我手中仅有这么一枚子蛊,至于母蛊的下落……我无从得知。” 乌布舜说着,抓起来建弘皇帝一只手,曹凤声不由上前几步,只见金针刺入建弘皇帝中指,血珠顷刻冒出。 乌布舜立即将那枚子蛊放到建弘皇帝的伤口处。 曹凤声看着蛊虫疯狂地吮吸着不断冒出的血珠,不过片刻,它雪白的身躯竟然变得像血一样红,很快,它开始融化在建弘皇帝的指腹,它的身躯化作血丝一般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凭着本能往那道金针扎出的细小伤口里钻。 猛然间,建弘皇帝双目大睁,他脸颊抽动,脸色变得乌紫,颈间青筋暴起,他似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东西在顺着他的血脉逆流上行,刮骨钻心。 曹凤声听见建弘皇帝痛苦的叫喊,他扑到龙床前,只见建弘皇帝双眼中竟有血气,他忙唤:“陛下!” “乌布舜!你到底用的什么邪物!” 曹凤声转过脸,又急又怒,“陛下今日若有个万一,咱家……” “大伴!” 建弘皇帝猛然大喊,“大伴!显儿在哪儿?让他来见朕!” 曹凤声心中一咯登,建弘皇帝这已是在说胡话了,他跪倒在龙床前,握住建弘皇帝的手,“陛下,太子他……早已经去了,您忘了吗?” “……去了?”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翕动一下,他一脸乌紫,双目中除了血气便是茫然,“显儿去了,朕……也要去了。” “陛下!” 曹凤声眼睑积泪,“您不会的,您是天子,您会好的,钦天监已经在准备修建护龙寺,陛下,天下万民都将为您祈祷……” 蝉蜕子蛊侵入血脉的剧痛生生折磨了建弘皇帝两个多时辰,乌布舜见他眼中血气退去,指上亦无血迹,便俯身道:“皇帝陛下,子蛊已经进入您的血脉。” 建弘皇帝浑身几乎被冷汗湿透,他那一张枯瘦的脸上乌紫已褪,因为气血已亏,脸上十分煞白,他艰难地喘息,胸口闷得厉害。 乌布舜出声告退,宫室里只余曹凤声与建弘皇帝,曹凤声老泪涟涟,跪在龙床边上不出声,建弘皇帝恍惚了好一会儿,如照不见日光的一棵病树,他正值壮年,却满眼行将就木的死寂:“大伴,是谁主理修建护龙寺?” “内阁今日票拟,说定了工部的吴永甫大人。” 曹凤声一边拭泪,一边说道。 建弘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吴永甫这么个人,他抬眼看向曹凤声,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大伴,你去跟他们说,就说是朕的意思,修建护龙寺的事就交给……变儿吧。” 曹凤声拭泪的动作猛然一顿,纵然建弘皇帝已病得不成样子,曹凤声依旧不敢直视帝王那双深邃而晦暗的眼睛。 “是,陛下。” 曹凤声俯身磕头。 正是子时,宵禁未除,曹小荣便亲自将乌布舜从皇宫送回驿馆之中,此时万籁俱寂,唯有风雪未止,驿馆上下有灯相照,乌布舜辞别曹小荣,被驿馆中人指引到楼上,他慈眉善目地向那年轻人道:“我这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劳烦你们做一碗面来?里面加个蛋,如果有腊肉就更好了。” “您稍待。” 那年轻人哪敢怠慢,哪怕困得直打哈欠也强打起精神转身下楼往厨房里去招呼。 楼上乌布舜抬手才触摸房门,却忽然一顿,他的视线落在门缝当中,其中并无灯火,昏黑一片,他一掌推开房门,一道白练刹那迎面而来。 乌布舜一个侧身躲过,一手挽住白练,几步入内,身后房门瞬间合拢,他一个用力抓紧白练,抬起脸来,走廊上的灯火透过窗来铺陈了一层淡光,那女子一身素白衫裙,风姿绰约。 “一别数年,” 乌布舜注视着那女子,缓缓道,“芷絮,你在紫鳞山中一切可好?” 女子手腕一转,白练层叠自乌布舜手中抽回,灯影映照其上犹如波光,她扯唇:“大医,您又老了许多。” 乌布舜一笑:“人总归是要老的。” 他话音才落,却听一阵声响,他目光在屋中睃巡一番,见墙角阴影处舒敖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东西,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上前去将舒敖扶起,又抬头:“芷絮,他是平野的亲弟弟。” 玉海棠在听见“平野”二字的刹那,眼底神情波动,她视线再度落在那舒敖身上,乌布舜解了他的束缚,他吐出嘴里的布块,立即道:“大医,她……” 乌布舜伸手轻拍他的肩,打断他道:“舒敖,快去见过你的嫂嫂——程芷絮。” “她是……” 舒敖满脸的怒火骤然一滞,他抬起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玉海棠,他听过程芷絮这个名字,在大哥苗平野口中,那是一位如蝴蝶般美丽的女子,她的美丽令人过目难忘,她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舒敖连忙起身,几步走到玉海棠的面前:“嫂嫂!我是舒敖,六七年前我跟着大哥来过燕京,但那时听说你身受重伤,所以我没有见过你……今天对不起嫂嫂!” 他的官话拗口,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玉海棠仔细审视他的眉眼,竟然真的从他的五官中寻得几分熟悉的感觉,她一时怔住,冷硬的神情仿佛被破开一口,整夜的风雪都往里灌。 “大医。”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玉海棠立时抬眼看去,只见窗上映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的主人在外面无知无觉地道:“您要的面来了。” 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那年轻人不由贴耳往门上靠,不防房门忽然打开,他连忙抬起头来,对上舒敖凶悍的双眼。 他吓得差点把碗扔了。 “你小心!” 舒敖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从他手中夺过碗来,把门“啪”的一关。 舒敖将面放在桌上,乌布舜才拿起来筷子,只听见“咕嘟”一声,抬起头来,原是舒敖在咽口水。 乌布舜笑着摇头,将筷子递给他。 舒敖这会儿显得十分有礼貌,他抬头看向玉海棠:“嫂嫂吃?” “你吃吧。” 乌布舜将筷子塞到他手里,随即点燃一盏灯烛,舒敖在灯下吸溜着面条,乌布舜便请玉海棠在一旁坐下。 “我今天见过她了,” 乌布舜倏尔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灯火之下,玉海棠抬眸看向他:“果然瞒不过您。” “她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么多,” 乌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单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经彻底将她变成另一个人,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来春她身体里的东西醒了,她挺不过去,那……” 第54节 “那就当她真的命薄。” 玉海棠垂着眼帘,漠然道。 乌布舜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这样想,何苦说这样的话?她听不到,你说来只能伤自己,她是一个坚韧的孩子,当年在南州的绛阳湖没溺死她,到如今,她已能握得住平野的细柳刀了。” 舒敖吸溜面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大医您说什么?!今天那个女子就是……” “她是你亲手从南州救回来的,舒敖。”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不敢置信:“您是不是弄错了?不过六七年而已,那么小小一个十岁孩子,哪怕长大了,她的脸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的目光在玉海棠与乌布舜之间来回一番,他又茫然开来:“如果她真是,那我今天对她……” “她是我紫鳞山最出色的杀手,你伤不了她。” 玉海棠站起身,她的视线再与乌布舜相接,“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还请您千万守口如瓶,我不希望这么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费。” 她说着,再度看向舒敖,语气泛寒:“不论他是谁,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照样割了它。” 舒敖几乎心神一凛,他猛然发觉,大哥心中这只最美丽的蝴蝶,是带着致命剧毒的。 乌布舜看着玉海棠走向那道大开着的窗,外面风雪交加,吹袭她衣摆,白练翻飞,衬得她如中天神女一般缥缈不染尘。 “芷絮,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不可能与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乌布舜说道。 玉海棠侧过脸来:“她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做选择的人。” 她无情地摆弄着那个十七岁女子的前半生,其中一多半的浑浑噩噩,乃是她这个紫鳞山主一手造就,她的声音里裹着雪意:“但您提醒我了。” 有那么一个人,始终是个麻烦。 这个世上本不该再有人提起“周盈时”这个名字。 风雪迎面拂来,玉海棠眼含冷戾。 陆雨梧。 她几乎要碾碎这个名字。 第48章 大雪(五) 一夜风雪止,整个紫禁城被裹在一片浓浓寒雾当中,曹凤声一夜没合眼,在建弘皇帝身边守到天亮才从干元殿中出来,领着一行宦官疾步赶往内阁。 内阁有几座小楼,中间最为富丽宽敞,为阁臣日常办事之所,议事厅中设孔圣人木主牌位,东西两侧为诰敕房,是负责起草和缮写诏令之处,西诰敕房南面又有几间卷棚给内阁各处的帮办书吏用。 曹凤声走上游廊,议事厅内首辅陆证已在领着几位阁臣议事,他一进去,厅中话音稍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诸位阁老,” 曹凤声微微颔首便算做是他的见礼,道:“圣上今早已能下地用早膳了。” “果真?” 礼部尚书蒋牧闻言,一下起身。 “是,” 曹凤声说着,他抬眼对上陆证的目光,随即高声道:“圣上口谕。” 门外寒风呼啸,陆证与其他五位阁臣纷纷上前要跪下,曹凤声立即道:“诸位阁老不必跪听,圣上说了,只让奴婢带个话儿来,主持修建护龙寺的人选诸位不必再议,此差事便交给五皇子殿下。” 寒风迎面刺来,几人衣摆翻飞,陆证几乎一震,他猛然抬头,正对上曹凤声那副复杂的神情,他似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也不管阁臣们是怎样的反应,他将口谕带到,便要告辞。 “咱们才定了吴永甫,怎么陛下又忽然要换成五皇子殿下?” 蒋牧站直身体,与左右说道。 “是啊……” 吏部侍郎冯玉典心中立时有了份计较,朝廷修建护龙寺的初衷是当今皇帝陛下病笃,钦天监想以此国寺护得天子命脉,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此重任交给五皇子,难道皇上真的属意五皇子…… 冯玉典思及此,立即抬头朝陆证看去,只见首辅脸色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好,他正要关切一声,却见陆证忽然追着那曹凤声的背影出去。 陈宗贤默然地看着陆证出去,那步履竟然透着几分匆忙,内阁里除了他与陆证以外,拢共就四位阁臣,他们这几年还是第一回 见首辅追着那阉宦出去,谁都是一头雾水,没明白怎么回事。 “陛下昨日才见过苗医,今日便有所好转,陆阁老已有几日没见过陛下,细问问也是应该。” 说话的是蒋牧,他一把胡须青黑发亮,一番轻描淡写地将这一茬带过,往黄花梨的木圈椅上一坐,“既然陛下属意五皇子殿下主理护龙寺修建事宜,后头就是工部的事了,今日咱们没别的事要议了?” 哪里就无事了,只要大燕朝廷还在,内阁里就一日一日地堆满了天下民生之事,但户部侍郎王固平日里就厌极了蒋牧的做派,不由拿话刺道:“修国寺只是工部的事么?如今国库也闹灾荒,又是军费,又是赈灾款,哪里少得了银子使?都只管嘴一张,以为户部是个聚宝盆,能凭空生出银子使,多少难处说出来,也没个人听!” “听,” 蒋牧也不惯他那尖酸刻薄的口齿,“咱们不都长着耳朵么?怎么不听?不能听的那是下酒的猪耳朵!你王大人这么会哭穷,怎么不去钦天监那些人面前哭去?” “你……” 王固双眼一瞪,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陈宗贤忽然开口道:“二位,莫作无谓之争。” 陈宗贤一向是个称职的和事佬,他籍贯在庆元的江州,江州与南州、汀州共为盐业之乡,历来有“白?之洲”的美称,而前任首辅赵籍便出身庆元,他又曾是赵籍的门生,而如今内阁当中除了那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刑部尚书胡伯良之外,剩下的蒋牧与冯玉典二人皆出身桂平的莲湖洞书院。 陈宗贤虽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不为蒋牧与冯玉典这两个陆证的忠实拥趸所接受,但因他一向清贫苦居,待人谦和,实乃清流典范,这二人也都不曾与他为难。 “户部的难处我知道,” 陈宗贤说道,“但再难,也绝不能怠慢了修建国寺之事,事关圣上的龙体康健,咱们身为人臣,这国寺即然已经决定要修,那咱们便都别再有二话。” 门外风重,吹得厅里大铜盆里银条炭火越发烧红,外头游廊底下,陆证与曹凤声立在一处,寒风灌了二人满袖。 “阁老,何必出来,风太大。” 曹凤声说道。 风吹起陆证花白的胡须,他看着曹凤声,张口:“圣上……” 曹凤声垂下眼帘,淡笑了笑:“圣上金口玉言,说这话儿的时候他是极清醒的。” 说罢,曹凤声朝陆证微微低首,随即转身领着一帮宦官出去,陆证独自在寒风里站了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走上游廊。 议事厅中几位阁臣正在商讨修建国寺的用度,户部侍郎王固又跟吏部侍郎冯玉典争得脸红脖子粗,那位陈次辅又在温声慢气地从中调和。 他们的声音裹在这清晨的风里,杂乱无章地跳跃在陆证的耳边,他在门外站定,迎面是大铜盆里的热气,满背是冬日的寒凉。 建弘皇帝的旨意一下,五皇子姜变便正式领了修建护龙寺的差事,正逢流民入住工棚,姜变总算见到了陆雨梧。 “这些天你比我忙,若没有这趟公事,我只怕还见不到你。” 姜变打趣道。 陆雨梧笑了一下,“殿下才是日理万机,而我一个临时钦差,过不了几日也就卸任了。” “少来,” 姜变拍了一下他的肩,“是因为崇宁府匠人村的事吧?他们不肯跟这些流民一道修建国寺,在路上闹事拦你,我都听说了。” “但说到底,他们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姜变说着看向他,“历来修缮国寺,若匠人村人手不够,都是他们自行从外面招人进来,但若无上官的默许,他们也不敢如此行事,说到底都是一桩生意,工部里有人想赚油水,他们自然也想,如此一拍即合,相安无事多年,却被你一朝打散了算盘,户部里有人因为赈济流民的那一批粮米恨你,工部里自然也有人因为你将这些流民划入修建国寺的工棚里来而恨你。” “我知道。” 陆雨梧点头。 “要说服匠人村的那些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姜变又说道。 “但事总要做,” 陆雨梧倒了一杯茶给他,“工匠们用的散茶,喝吗?” 姜变说得有点口干,也就接来抿了几口,“要是遇上棘手的事,别憋着不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陆雨梧眼底露出一分淡笑:“眼下就有一件。” “你是想说这些流民?” 到底是多年的好友,姜变一下猜出他要说些什么,搁下茶碗,“你放心,修建国寺既是我的差事,那么我便绝不容许谁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鬼,该给他们的工钱要给,绝不容人克扣,另一方面,朝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该出的银子,谁也别想虚报。” “多谢了,修恒。” 陆雨梧朝他点头。 外头正陆陆续续地运来许多木材,杂声不断,姜变在桌前坐下来,看着他道:“不过秋融,你卸任钦差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姜变挑眉:“你差事办得好,想来父皇心中亦对你有所期望,难道你不趁热打铁,就此入仕吗?” 陆雨梧一顿,他顷刻想起那夜祖父对他说的那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没有一句话可以这样令他心头血热,但整个陆家已经扛在祖父一个人身上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经那样老了,还要为所有人遮风挡雨。 陆家只能是器物,而不能是参天之木。 “不,” 陆雨梧垂下眼帘,寒风入帘,他衣袖猎猎,“修恒,办完这趟差事,我便回无我书斋。” 姜变一愣,他看着陆雨梧,欲言又止。 今日风大得很,一整天下来几乎吹干净了前一夜雪留下的湿痕,天色暗下来,细柳独自一人行走于山野,草木被山风吹得婆娑起舞,她鬓边浅发乱飞,擦着她的脸颊。 经过水声激荡的蟠龙瀑布,细柳取干净身上的银饰,悄无声息地潜入山中洞府,避开巡夜弟子,她进入龙像洞中。 洞中长幔随着阴冷的风而胡乱卷动,那一张长榻上并无那位老山主的踪影。 他不常在紫鳞山,是紫鳞山中最为神秘的一个人。 洞中藏书万千,但细柳的目光从中睃巡片刻,她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长幔,整个人借力一荡,双足在石壁上一踩,她翻身跃上石栏。 上面这一层亦是一间幽谧的石室,她拂开一帘又一帘的幔子,紫如密鳞般的石壁之上分布着一个又一个的木格,其中摆满了书卷。 细柳上前拿起一卷来,翻了几页发现竟是道经,她拧了一下眉,手触摸了一下石壁,她退到石栏旁,仰头往上一望。 这石洞是在一尊人首龙身石像的身躯当中,石栏盘旋而上,各有数不清的大小石室,直至最顶端,那是石像的头部。 石栏止,而无路。 那上面紫鳞斑斓,雕琢着繁复的纹路,肉眼几乎难见入口。 “细柳。” 第55节 忽然一道冷戾的,阴沉的嗓音自底下传来。 细柳猛然转身,只见玉海棠一袭素白衫裙,披帛拖地,那样一双眼睛冷得仿佛淬了毒: “你在找什么?” 第49章 大雪(六) 玉海棠挽袖,披帛如练飞出缠绕住细柳的腰身,她反手一个用力,瞬间将细柳从石栏上拽下。 细柳双足落地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双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双刀,回头只见玉海棠冷冷的睇视,她双手一顿,顷刻间,玉海棠袖底一根银针刺破阴冷的风钉入她的左肩。 细柳踉跄后退几步,那种阴寒的内劲随着尖针震颤她的脏腑,她猛地呛出一口血来,抬起头迎向玉海棠满含戾气的神情,她隐忍住双手想要握刀的冲动,抬起手背蹭去嘴角的血。 “这不是你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玉海棠抬头瞥了一眼倚靠山壁蜿蜒而上的石栏栈道,“你想找谁的籍册?你自己吗?” 细柳扶着左臂,不发一言。 “你不说,”玉海棠轻轻颔首,凌厉的目光陡然落回她身上,“不如我来替你说,你是来帮陆雨梧找周盈时的籍册,对不对?” 细柳仍不说话,只是与她相视。 盘旋的风潮湿而阴冷,吹拂满洞长幔翻卷,玉海棠看着她,倏尔冷笑了一声,她走上阶,素白的衣袂一扬,她在那张长榻上坐下来:“你总是学不会安分地做一柄刀,在这一点上,你与周盈时都是一个样。” 猛然听见玉海棠这句话,细柳神色一动:“您说什么?” “你不是想替陆雨梧找周盈时吗?” 玉海棠轻倚榻上,袖底落出一部约手掌大小,折叠得极厚的册子,她手捏住一端,另一端抛出去,长卷簌簌展开,落于阶上。 “即然你这么好奇,那么我便告诉你。” 玉海棠高高在上,她轻睨着细柳,“身为左护法,你应该最是清楚,历来入我紫鳞山者,有贩夫走卒,有犯官罪奴,亦有江湖草寇……只要我想,天下间就没有我紫鳞山不敢收,不敢用的人,但一入紫鳞山,这些人一辈子到死都要摒弃过往,成为我山中之物。” 玉海棠的声音凌洌,在这洞府之中尤为空灵,细柳几步走到阶前,目光睃巡长卷之上,蓦地定在卷尾—— “建弘六年冬,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独女盈时入山,七年夏,周盈时殉身南州,年十一。” 细柳心神一震:“……她死了?” 她抬起头,只见玉海棠扔了手中的籍册,她看着细柳,神情讥诮:“你看,你什么都不记得。” “你知道这册子上为何没有你吗?” 玉海棠唇边勾起薄冷的笑意,“因为你与这上面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坏了脑子,记不得自己曾经是谁,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更记不得你与周盈时曾一同进山……” “不可能。” 细柳反驳道:“我十一岁入山,是六年前,比她晚一年。” “细柳,” 玉海棠忽然收敛起眼底的讥诮,她如一尊神女像,不悲不喜地审视着这个年轻的女子,“我骗过你吗?” 细柳神情一僵。 不曾。 她在紫鳞山中六年,心中最是清楚山主玉海棠从不屑愚弄任何人,她向来出口皆真,才有如今满山弟子将她一字一言都奉为圭臬的局面。 她不说谎,亦厌恶人说谎。 山中弟子若有欺瞒之心,她必以严厉手段处置。 “你什么都忘了。” 玉海棠无情的声音落来:“六年前,剑池里的剑你没有一柄可以握得稳,后来弃了剑,握住这一双细柳刀你才算找到一条道,你难道真以为是你的手天生就适合握这双短刀?” 闻言,细柳一瞬紧紧盯住她:“……什么意思?” 玉海棠扯唇:“七年前,你与周盈时一同入山,那时右护法还在,是他亲手赐了细柳双刀给你们二人。” 她站起身,在阶上踱步:“你们同吃同住,同在沉蛟池中练刀……” 说着,她侧过身来,站定,看着细柳那张苍白清臞的脸:“那时你们好得就像是一对双生子……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们一道去的南州,去完成你们人生当中的第一个任务,她与其他所有人都死在那里,独你一人活着回山。” 细柳眼睫抖动,她如一座冰雕般僵在原地,她随着玉海棠的娓娓之声翻遍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记忆,胸腔里却只有个空茫的破口,灌满风雪。 “不可能……” 她齿关发颤。 “她一定对你说过很多话,她是一个有过去的人,总有那么多的经历可以对你说,”玉海棠居高临下,将她的空洞茫然收入眼底,“可惜,你忘了她。” “你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拥有任何朋友的。” 玉海棠无情地说道,“反正到头来你都会忘得干干净净,说不定往后哪天,你连自己现在的身份也会忘了。” “不要奢望人的温情,你只配做一柄刀。” 玉海棠残忍的语气如朔风骤雨般压来,细柳胸腔浊闷,她几乎要不能呼吸,她踉跄后退,左肩衣料被血液湿透,那根针在她的血肉里刺得她骨肉生疼。 她恍惚转过身,本能地要逃离这个令她心口闷得难以喘息的地方。 玉海棠站立阶上,阴沉地睇视细柳单薄的背影,那血渍如簇开在她肩头,她倏尔开口,声音毫无温度:“我的银针封住了你的经脉,近期不要动武,否则以你这副破败躯壳,连一柄刀也做不成了。” 才入夜不久,燕京城内各家关门闭户,只于孤清灯盏在檐下飘荡,陆雨梧才从护龙寺出来,正值宵禁,街上并无行人,陆府马车上点了两盏亮堂堂的灯笼,一行侍者在车后随行。 “公子,我们明日真要去驿馆找那位苗地来的大医?” 陆骧坐在车上,回过头去,车帘被风吹开一道,隐约露出那年轻公子一副正襟危坐的身影。 “要我说,您如今做的这差事,那些流民认您是个好官,都念您的好,可您为了他们,却遭了不少做官的记恨,那些匠人村的人闹事,哪里就真的全是他们自己的主意?”陆骧说着,哼了声,“要说这里头没人故意给您使绊子,我是不信的。” 陆骧抿了一下嘴,担忧道:“若您在找周家小姐的这件事被露到了台面上去,一旦有个谁拿这事做文章……” “只不过是见上那大医一面,如何就是摆在台面上任人探看了?” 马车内,陆雨梧轻抬眼帘,只见被风吹开的帘外忽然开始落雪,点滴都在灯影中融化,“祖父在朝廷里并不容易,这些我都明白,我有分寸。” 他话音方落,隐约听闻前方有整齐的步履声近。 身着银铁盔甲的巡夜军队伍规整有序,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军士双目在昏黑的十字岔口一睃,倏尔见前方一道清瘦身影自浓暗的阴影里缓步走出。 “停。” 军士抬手,身后众人立即驻足。 “宵禁之时,何人在街上乱走?” 军士高举灯笼,竖眉大喝。 那人却似毫无知觉,瑟瑟寒风中,军士仿佛听闻一阵细碎的清音,只见那人一步步行来,昏黄的灯影照见她随风而动的紫色衣摆,腰间雪亮如新的银饰。 那竟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她每一步行来,银饰碰撞着发出轻微声响。 灯火照见她的那双眼睛,像是被浓雾所掩盖,像个没有神光的盲人,但军士目光在她腰间双刀一睃,他立即道:“来者止步!受笞五十!” 军士一扬手,身后数人扑向她。 “住手!”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十字街头。 为首的军士蓦地转过脸,只见右边街道中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已停稳在不远处,那喊话的青年生得一张圆脸,他飞快地跑过来:“这位大人可是东厂千户,曹督公的义女!岂由你们随意捉拿?” 什么? 那军士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丝惊疑,他回过头,只见被众人合围在中间的那女子从头到尾都像个游魂,只在这一瞬才忽然抬起眼睫。 军士顺着她的视线再转脸,只见一行侍者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走来,一见侍者手中所提的灯笼上有个“陆”字,他眉心一跳。 “诸位巡夜辛苦,” 陆雨梧将一枚官印递给他,“护龙寺初建,今日事忙,所以陆某才误了宵禁。” 说着,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细柳,“那位大人也算与我在一处共事,想来她亦是如此。” 那军士只将官印看了一眼,便连忙恭谨地将其交还,躬身道:“是,二位大人既是因公务误了时辰,吾等绝不敢为难。” 他一抬手,那些将细柳围住的军士们顷刻退回队伍当中,再不敢多打扰,巡夜军立即整队向前巡视而去。 长街之上,风雪呼啸,巡夜军整齐的步履渐远,陆雨梧抬眸,只见那女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陆雨梧拿来一名侍者手中的灯笼,朝她走近。 细柳的双眼从他淡色的衣摆慢慢落到他的脸上,他身披一件狐狸毛领的披风,乌浓的发髻只簪白玉,那一双澄澈的眼中隐含一分关切。 “你怎么了?” 他说着,看向她腰间,除了银白腰链,再无其它,“你的千户腰牌都不带,夜里这样乱走,如何说得清?” 细柳泛白的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看着面前这个人。 纷纷雪落,被风斜吹入她的衣襟,她却麻木到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她这样沉默着,他竟也就这样立在寒风中,认真地凝视她,等着她。 “我……” 她开口,声音艰涩。 冷风拂面,她好半晌才又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找到籍册了。” 陆雨梧乍听她这句话,他眼睫一动,立即追问:“如何?可有盈时的记录?” 细柳无声颔首。 “那她如今在何处?”陆雨梧眼中神光一瞬明亮许多,他一下握住她手臂,飞雪寒天,她竟然只有这一身单衣,那种浸透骨肉的冰冷浮上他的指腹。 她眉目比严冬更凋敝。 “死了。” 哑声,两字脱口。 陆雨梧神情一震,握着她手臂的手指骤然一松,灯笼落地,雪粒子轻拂他的眼睫,瞬间被他眼睑的温度化去,寒风如恶鬼撕扯着嗓子般在人的耳畔喧嚣:“你说……什么?” 细柳低眼看他的手,视线又落去自己腰侧短刀,雪粒如盐般轻覆刀鞘,她伸手一摸,满掌湿润:“山主亲口对我说,七年前她曾与我一同入山,这一双短刀曾有一柄属于她,她是我的……” 第56节 她张张嘴,片刻才又发出声音:“同伴。” 原来她曾有过同伴。 这一双短刀不是一开始就完整地属于她。 还有另一个人曾与她在山中同度所有残酷的日子,有人,曾是她唯一的同伴。 “可是,” 细柳的声音很轻,“我不记得她了。” 什么也不记得。 连看她的画像也只觉得是一个陌生人。 细柳从未觉得自己的健忘如此可怕,可怕到每一个经过她的生命的人都可以被毫不留情地抹除所有。 “怎么可能……” 陆雨梧喃喃似的,他猛地抬眼盯住细柳,扣住她双肩,“只凭她一面之词,如何能确定盈时真的已经死了?” “凡是入了紫鳞山的人,生与死都要记录在册,绝无例外。” 地上灯笼烧尽骨架,风雪喧嚣。 陆雨梧双手卸力,松开她。 细柳抬起脸,陆骧那一行人停在不远处,脚边的灯笼烧得只剩最后一寸焰光,她蓦然发现面前这少年不知何时眼睑泛红,泪意剔透。 雪意陡然盛大,纷纷扬扬如鹅毛。 两人相对,冰雪满头。 冗长的死寂中,细柳张了张口:“你……” 但她忽然又什么也说不下去。 转过身,衣袂猎猎,细柳迎向一片昏黑,才走出几步,肩头银针刺得她血肉剧痛,她身形一晃,勉强稳住步履,雪气扑面的刹那,她脑海里骤然闪过另一片冰天雪地,似乎有谁红着眼眶,泪意晶莹。 短暂的怔忡。 那些画面一闪即逝,她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但忽然间, 她隐约记得一个名字,她停下来,转过身:“陆雨梧。” 她茫然地说:“你认识圆圆吗?” 落雪声声,陆雨梧猛然抬头望向她,眼睑泪意如滴,瞬间跌落。 第50章 大雪(七) 风雪拂鬓,冷得人一身筋骨都僵透了,陆雨梧湿润的眼睑微颤,他的神情复杂而裹满震惊:“你……怎么会知道?” “我好像梦到过。”细柳努力地回想脑海里那些为数不多的画面,好像她模糊的梦境里总有这样的雪,盛大到足以掩盖一切亭台屋舍,甚至消去所有梦中人的声息。 她什么也记不清,只有下不完的雪,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什么?” 她的声音太轻了,两人间隔着数步之遥,陆雨梧并未听得真切。 “我梦到过……”细柳喃喃似的,肩骨痛得她几乎要站不住,寒风如细密的尖针刺入肺腑,耳鸣如雷。 她喃喃似的重复这一句话,只是看着陆雨梧那一张脸,满耳的尖锐之声刺得她头痛欲裂,纷杂的,模糊的画面闪烁,一帧帧压得她恍惚之下踉跄地退了几步,颈侧青筋隐约浮起,陆雨梧有一瞬仿佛看见她那一层薄薄皮肤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鼓动几下。 他没看得清楚,抬步朝她走去,却猛然听得一阵马蹄疾驰之声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回过头。 守在马车边的陆骧与众侍者亦循声回望,只见一行人骑马冲破昏黑浓影而来,为首之人身形魁梧,一身褐色衣袍,腰佩长刀,他越近了些,车盖底下的灯笼照见他不怒自威的眉目,一张严肃的国字脸。 陆雨梧并不识得此人,他只一眼,听得衣摆沾风的一道猎猎之声而过,他回过头来,只见细柳施展轻功踩踏檐上飞雪,身掠长风而去。 大约是未料宵禁之夜,竟还有人在街上逗留,那马背上的中年人双目睃过那道一闪即逝的身影,甫一开口,声如沉钟:“好俊的轻功,宵禁之时,何人如此放肆?” 被细柳踩过的檐角落下来大片的积雪,陆雨梧空望檐上,而那人下了马,几步走过马车旁,目光倏尔定在车盖灯笼上的一个“陆”字。 “那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陆雨梧开口,声音有些哑,“她有公务在身,因而不避宵禁。” 那中年人听见这道年轻的声音,他将缰绳扔给身边的人,大步流星走近,才看清那原是一个约莫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郎,五官不见一点粗犷,有一副绝好的骨相,眉目隽妙,气质温文。 “在下谭应鲲。” 中年男人抱拳,只开口一声,那少年郎便忽然将一双眼睛自那空茫夜幕移向他,谭应鲲猝不及防地看清他微红的眼眶,他一愣,嘴卡了壳。 陆雨梧勉强定神,朝他颔首:“陆雨梧见过谭将军。” “果然是陆公子,” 谭应鲲应证了心中猜测,他立即道,“我在西北听闻侯之敬养寇作乱,乃是公子你与五皇子殿下一力弹压。” “谭将军,节哀。” 陆雨梧看他风尘仆仆,一路披来的雪融化在他满头满肩。 谭应鲲沉默了一瞬,他显然并未放下亲弟枉死一事,却并不见多少哀色,只是神情越发锐利起来:“圣上明鉴,已将侯之敬那等乱臣贼子斩首伏法,如此,我弟阿鹏在九泉之下也算瞑目。” “今日初见公子,我却是缀夜入京,仪容不整,实在失礼,” 西北多年,谭应鲲早已炼就一身铁骨,好像从来不会过分沉湎在任何脆弱的情绪里,他复而朝陆雨梧抱拳道,“改日定当亲自上门拜会陆阁老与公子。” 站在不远处的副将牵着缰绳暗自瞧着这一幕,他跟在大将军身边几年了,最是知道这位大将军有礼节,但不多,能令他沐浴焚香,修整仪容才好意思去见的只怕也仅有陆阁老一个了。 朝廷里那些文官,敢打仗的多,但要找会打仗的便是凤毛麟角。 当朝首辅陆证却算是万中无一的一个,先帝在位时,达塔蛮族也进犯过西北数次,朝廷里各说各的,连议和还是打仗都纠结不够,当时贵为太傅的陆证力排众议,在先帝面前许下军令状,亲自经略西北,打得达塔人吃了个大败仗,主动向大燕议和。 陆证成为首辅后,又一力推行修内令,屯边保境,谭应鲲便是在陆证所铸造的这一片强军之新风中迅速成长起来的武将。 故而他对陆证尤其敬重。 “谭将军客气,届时雨梧定为您接风洗尘。” 陆雨梧说道。 二人言毕,陆雨梧被陆骧扶上马车,那两盏灯笼在车盖底下随着马车的前行而晃动,陆雨梧坐下便如入定一般,在昏暗的车厢里,陆骧看不清他的神情,亦不敢多看。 谭应鲲立在一旁看着陆家的马车走远,才接来副将手里的缰绳,转身上马:“走。” 正值深夜,宫门早闭,不是个述职面圣的好时候,谭应鲲一路骑马疾行,那副将领着人也一路跟着他颠簸,冷风吹得人脸都麻木了,副将才见谭应鹏猛地一拽缰绳,马儿扬起前蹄蹄一声长嘶,副将定睛一看那乌漆麻黑的冷铁大门,这不是诏狱吗? 副将眉心一跳:“大将军……” 才喊出口,他见谭应鲲下了马,他便连忙也翻身下马,才走近便见谭应鲲扔来缰绳,他堪堪接住,只听谭应鲲道:“你们不必进去。” 此时,诏狱当中火盆烧得正旺,陈宗贤半撩着眼皮,在圈椅上坐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诏狱里总有一股子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的血腥气,任风吹也散不去,实在不好闻。 “难为陈阁老要在这儿跟着我这么个罪官一块儿熬,”中年男人蓬头垢面,一身囚衣沾满了血,他被铁链牢牢捆缚在木桩上,像个立在田埂里的稻草人,“我该认的,都认了。” “倒卖官盐这样的大案我本该向你一一理个清楚,其中牵涉的所有官员都是害虫,此番我奉皇命,便是要彻底清除这当中的所有祸根,澄清庆元盐政,”陈宗贤正襟危坐,继续说道,“你谨慎一些,我也谨慎一些,这样总没错。” 那中年男人闻言却忽然嗤笑了一声:“庆元盐政上那些官就像是粮米袋子里的耗子,哪怕没有我,耗子也始终是耗子,只要还有粮米,耗子就抓不干净。” “花砚想做猫,还想一气儿抓干净所有的耗子,可惜哪怕他是巡盐御史,也挡不住一群耗子的疯狂啃噬,”中年男人话至此处,眼中多出几分不甘的戾气,“但他有个好女儿,我也算是常在河边走,一朝失足了。” “陈阁老您说着澄清庆元盐政的话,但其实您心里也清楚吧?这天底下哪有绝对的干净?” 他在乱发缝隙里抬眼看向那位坐在圈椅里的陈阁老:“就算是周昀那样的猫,不也没抓干净耗子吗?” “王进。” 陈宗贤拧了一下眉。 “啊,” 王进扯了扯干裂的嘴唇,“我险些忘了,您陈阁老向来清廉守正,满朝都知道您那家底儿比脸还干净,有多少俸禄也都接济旁人去了,您还真有可能信‘干净’这两个字。” 陈宗贤脸色稍沉,他一抬手,左右立即无声退出去,这间刑房中一时只剩下陈宗贤与王进二人。 “我曾劝过你,不要贪多。” 陈宗贤站起身,“但你王大人身为知鉴司指挥使,依仗圣上恩宠,不屑于曹凤声那样的阉党,亦对我的劝告不屑一顾,走到如今这一步,你还能怪谁?” “大概只能怪那位准太子妃了。” 王进舔了舔嘴唇,刺疼令他皱了一下眉,“不过路的确是我自己选的,凭他曹凤声再受圣上宠信又如何?我王进绝不依附那种没根的腌臜货,至于你陈阁老……” 他笑了笑:“‘大燕朝廷千百官,千来飞出莲湖洞,百来应泊白?洲’,听说这是民间的一个歌谣,莲湖洞书院有天下第一书院的美誉,不知多少读书人心向往之,莲湖洞士子如一张密网织在大燕朝廷之中,而网中的每一道缝隙便是出身‘白?三州’的真名士,还有那些莲湖与白?都不沾的寒门士子,其实最多的应该是这种什么都不沾的寒门士子,但他们入了仕途,便总免不了要沾上。” “不是沾这个,就是沾那个,” 王进看着陈宗贤,“但自陈阁老您的恩师赵籍倒台后,白?洲在这朝廷里的势头就弱得多了,哪怕是您多年辛苦经营,若不是七年前有个周昀的案子落在您手里,您也坐不到这次辅的位置。” “您上头,可还有一位陆阁老呢。” 王进什么也不沾,哪一队都不站,这是他做知鉴司指挥使的心得,其实还挺有用,若他没有个贪钱的毛病的话,诏狱也不会从他这个指挥使的老家变成他的坟墓。 陈宗贤扯了一下唇角:“你的为官之道,陈某领教了。” 说罢,陈宗贤拂袖转身。 “那么您的为官之道呢?” 王进的声音自身后落来,陈宗贤停步,他回过头,只见王进艰难地绷直脖颈,说道:“我亦想领教一二,不知陈阁老是否肯给我这个机会?” 陈宗贤定定地看着他。 刑房内炭盆烧得通红,火星子辟啪迸溅,王进神情平静,迎着他的目光:“纵然官府抄家,我亦有一大笔积蓄不为人知。” 他咳嗽几声,喉音浑浊:“我那个贵妃姐姐去年走了,这身死罪脱无可脱,我亦不再奢望,我愿将所有奉上,只求您留我一个血脉,一个就够。” 相似的话,陈宗贤似乎也曾听谁说过,架子上的火盆中火光上冲,火星子扑开来,他冷冷睇视着王进。 “陈阁老奉旨审案,大将军您不能进……” “哎大将军!” 谭应鲲毫不理会他们这些人的叽叽喳喳,大步闯入刑房之内,适逢陈宗贤转过脸来,二人目光一接。 “陈阁老。” 第57节 谭应鲲面色清寒,朝他拱手。 “大将军是刚回京?” 陈宗贤看他浑身雪气,“这么晚,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谭应鲲站直身体,一双锐利的眸子在那刑架上的王进身上一睃:“自然是来探望这位知鉴司前指挥使大人。” 陈宗贤没听说这二人有什么交情,一时正摸不着头脑,却不防谭应鲲忽然抄起挂在一旁的一只鞭子,他这个做大将军的臂力非常人可比,就这么扬鞭的一瞬,陈宗贤都感受到了那股拂面而过的劲风。 “谭将军不可……” 陈宗贤话只说了一半,鞭子便重重抽在王进的身上,这份力道之大,立时整个刑房内充斥着王进要撕裂喉咙般的惨叫声。 接连几鞭子下去,王进痛得脊背绷直,仰起来一张脸,双目几乎血红。 “谭将军!快住手!” 陈宗贤连忙伸手去拦,可谭应鲲手劲儿太大,又是一鞭子下去,陈宗贤被他手肘一掼,踉跄地退了几步,后背撞上墙面。 谭应鲲一把扔了鞭子,回头看向陈宗贤:“对不住了陈阁老。” “谭将军,这是诏狱!” 陈宗贤眉目一肃,他站直身体,“不论你与这王进有什么私仇,也不该在这里胡乱动用私刑!” “私仇是没有,” 谭应鲲走上前去,拨开王进脸前的乱发,见他双目充血,痛得脸皮不断抽动,“老子在西北钻沙御敌,这位王指挥使则领着庆元那帮盐官醉生梦死,多少年没见了,瞧这家伙吃得脑满肠肥的,叫那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西北狼见了,一定馋得流口水。” 他言语之间自有一种武将的血腥气,陈宗贤实在不喜欢这些粗犷的武夫,但听得谭应鲲这番话,他也算是明白过来了。 陆证主持推行的修内令中有一条法令,为补充战事军需,朝廷开放盐引,盐商若自发往西北送粮,即可获得朝廷签发的盐引,凭盐引获取官盐售卖。 靠着这条法令,这几年来西北边境军粮短缺的局面得到了缓解,更有盐商在边境屯垦开市,使得边境一改从前的荒芜,隐有热闹之象。 但今年愿意运粮的盐商太少了,只因庆元倒卖官盐之乱象愈演愈烈,拿正经盐引的盐商的生意被那些四处乱窜的私盐贩子挤占了大半,既然不用盐引也能拿到盐,谁又在乎那到底是官盐还是私盐呢? 今年开春的时候谭应鲲吃了个败仗,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粮食补给不够,行军速度深受掣肘,但建弘皇帝并未怪罪,依旧让他做这个西北大将军在边境统兵。 “好了谭将军,” 陈宗贤心中百转,他面上沉着了不少,“庆元盐政败坏,圣上已严令整饬,这王进定是死罪无疑,你这几鞭子下去,要出的浊气也该出了。” “还有,” 陈宗贤顿了一下,“令弟之事我亦颇为惋惜,只是逝者已矣,听说府上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好,谭将军好不容易回来这一趟,却先到这里来泄私愤,实在欠妥。” “床前尽孝,我还有的是时间,”谭应鲲一把松开王进,回过头来,“但是泄私愤这件事,我若不抓点紧人就死了,到时还得去刨坟,陈阁老你说是吧?” “……” 陈宗贤实在不爱跟兵痞说话。 这夜仿佛格外漫长,风雪来势汹涌,拍得窗棂乱响,惊蛰裹着被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压到屁股的伤处,痛得他一下清醒过来。 屋子里昏黑一片,惊蛰趴在床上暗骂那个叫雪花的苗地少女,也不知道是什么蛇,牙口也太好了点,哪怕他涂了药,屁股也还在肿痛。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砰”的一声,哪怕有风雪遮掩,但惊蛰耳力敏锐,他立即起身点亮烛台,推开门,霎时风雪扑面而来,冻死了他所有的瞌睡虫。 他抬目一望,藉着透窗而出的烛火,隐约看见院中已覆了层薄雪,雪地里似乎躺了个人,他立即跑过去。 “细柳?” 惊蛰骤然一惊,他立即俯身去扶她,她冷得像个冰雕,意识全无,一张脸苍白得可怕,任惊蛰怎么喊她也没有反应。 对面屋里的来福却被他的声音吵醒了,披上衣服出来见惊蛰已经背起来细柳,他大惊:“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去烧热水!快去!” 惊蛰匆匆对他说了声,便赶紧将细柳背到她房中去。 点亮几盏烛火,惊蛰回到床前见细柳颈间竟有青紫色脉络隐隐鼓动,他当即明白过来,她这是犯病了。 他赶紧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黑漆漆的药丸捻到细柳唇边,可她齿关很紧,非只如此,她浑身几乎都是紧绷的,整个人如一只僵直的木偶,鬓发里融化的雪水浸湿她的浅发,顺着耳侧滑落。 惊蛰费了好大劲才将药丸塞入她唇缝中,他急得满头汗,却没来得及擦,见来福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他立即放下床帐,然后走上前去接来水盆:“你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来福一头雾水,但见惊蛰盯着他,他也就转身出去了。 惊蛰将水盆放在桌上,才将帕子往水里一浸,烫得他龇牙咧嘴,他不由骂骂咧咧:“这小胖子烧个水要烫死谁?” 掀开床帐,惊蛰见细柳蜷缩着身体,那种青紫的脉络几乎蔓延到她耳侧的疤痕处,他心中一凛:“怎么这回这么严重?” 这种怪症,惊蛰看细柳发作已不止一回,但她多半只是痛得厉害,很少显露这种诡秘的痕迹,而一旦有这样的痕迹显露,她的病症总是会发作得更厉害。 他用热的巾子胡乱在细柳脸上擦了两把,又热敷了一会儿她冻得冰冷的手,这才取出一根银针刺破她中指指腹。 果然没有血珠冒出来。 惊蛰只好遵照山主给的办法,用力按住她指腹,逼出一颗一颗的血珠来。 一滴,又一滴,点在水盆当中。 很轻的声音,却撕扯着细柳的耳膜,她耳中流出血来,竟连眼睑都浸血,她本能地蜷缩着身体,仰着脖颈,单薄的皮肤之下筋脉微微鼓动着,仿佛要顺着那种脉络彻底撕碎她的神魂,她艰难地喘息,却怎么也赶不走窒息的痛楚。 “细柳,定住心神,调整气息。” 一道模糊的,虚浮的声音忽然钻入她昏黑杂乱的梦境,“放松你的身躯,不要与它相抗,那会使你更痛苦。” 细柳觉得这道声音陌生,但她却莫名随着他的言辞而慢慢地松了一下紧绷的指节,她仍旧在一片混沌当中。 模糊的画面,模糊的影子。 那道影子的主人说:“细柳刀从不靠气力取胜,纵然你是女儿身,只要练好内息,掌握速度,放眼江湖之上多少男儿皆不能做你对手。” 这声音是严肃的,却又似乎还拢着几分温情:“你的刀要快,比紫鳞山中任何人都要快,只有快人一步,你才能永占先机。” 隐隐约约,好像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抚过她的发顶: “细柳,师父走了。” 那一声叹息响彻她整个混沌梦境,细柳浑身颤抖,血液顺着她眼睑淌下苍白的脸颊,她挣不开满目的血红,只能绷紧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息:“师……” 她嘴角渗血,无意识地翕动。 惊蛰忙用巾子擦去她脸上和耳里的血,低头听她艰难地念着什么,好一会儿才辨清。 师父? 他怎么没听说过细柳还有个什么师父? 惊蛰心中不由生怪。 不过一夜过去,西北大将军谭应鲲回京擅闯诏狱对知鉴司前指挥使王进用私刑泄愤一事传遍朝野。 接下来两三日,陆陆续续便有参谭应鲲的折子递上,礼部尚书蒋牧在炉边烤火,烤得僵冷的手活泛了些,才又翻了一页来看:“陆阁老,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王进他们搅得庆元盐政一塌糊涂,那谭大将军上回吃败仗就是因为粮食的事儿,他好容易回来一趟,找个罪官泄愤怎么了?这些个人,就揪着他这点错处闹个没完了。” 陆证披着一件披风,在桌案后坐:“谭应鲲所为的确欠妥。” 蒋牧与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听见首辅简短一句话,他们二人立即抬头看向陆证,又面面相觑。 “陆阁老,这些折子……” 冯玉典小心地开口。 陆证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嗓音又些浑浊:“圣上这两日精神头很好,咱们该写票签的就写,拿不定主意写的,也都递上去请示圣意。” 正如陆证所言,这几日建弘皇帝的身体似乎有了些好转的迹象,虽依旧不曾上朝,却也能下地行走了。 今日天气好,建弘皇帝令宫人打开两扇窗,冬日里的阳光显得很清冽,顺着窗棂铺了浅浅一层入殿中,他穿了一身朱砂红圆领金线龙袍坐在御案后,底下站着谭应鲲,一旁的陆证则被建弘皇帝特赐了座。 “你弟弟可惜了,”建弘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谭应鲲道,“朕听说你母亲因为此事伤心过度,眼睛都看不清了。” “承蒙陛下恩典,家慈经宫中太医诊治后,已经有所好转,”谭应鲲低首道,“至于阿鹏他……” “朕知道,” 建弘皇帝一惊好些年不曾觉得身体像现在这样松快过,他徐徐道,“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心中难受,但侯之敬已经被斩首,你一回来就跑到诏狱里去翻旧账,听说,你还要刨了侯之敬的坟?” “陛下,” 谭应鲲立即跪下去,“王进之流搅乱了盐政,连带着今年西北边境往来的商人缩减大半,凭着修内令好不容易累积起几年的东西被他们这些人给生生地败了,臣实在有一口浊气难舒!” “修内令,” 建弘皇帝揉捻着这三字,他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陆证,“老师,谭爱卿不愧是你提拔起来的将军,他在诏狱里发的这通火,是为你啊。” 此话一出,陆证心中一凛,他站起身来,抬头迎上建弘皇帝那双比往常要亮的眼睛,明明隐含一分笑意,却充满帝王的威压。 “全仰仗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修内令才能有今日之成效,”陆证俯身作揖,“臣还记得当初陛下对臣说,您要武将,要足以震慑蛮族的武将,谭将军有今日之功,实因陛下求贤若渴之心,非是臣之能为。” 建弘皇帝闻言,心中无限的猜疑似乎有一瞬凝固,大约是他病得太久,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旧事。 那时皇兄方才离世,他接过这个江山来,深感朝中武官单薄以至于边境屡遭侵犯,他那时握着老师的手,亲口道:“老师,你一定要帮朕。” 修内令最开始时便是他的老师为了帮他稳住江山而颁发的政令。 一时间,建弘皇帝心中莫名一动。 “但谭将军擅闯诏狱,干涉陈宗贤审案,臣以为,有罪当罚。”陆证苍老的声音忽然又落来建弘皇帝的耳边。 “陆阁老?” 谭应鲲面露惊愕之色,他一下转过脸:“你这话是何意?那王进与那些盐官沆瀣一气,分明是与修内令作对!他们这些蠹虫!因为一己私欲而坏了西北边境好几年的经营!我不过是撒了几鞭子的气,如何就论得上有罪了?你倒一副圣人作派,他们所为哪一件不是在毁你心血?我不信你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气!” “国有国法,他已经是个罪官,我何必气?” 陆证淡淡道,“你谭将军也实在没有必要为这个专程去诏狱撒气。” “陆阁老你的意思我算明白了,”谭应鲲冷笑一声,“对,我弟弟死了,我没赶在侯之敬死之前回来心里气得很,正好王进还是个活的,我就是专程去撒气的!你……” “应鲲。” 建弘皇帝及时打断他。 谭应鲲到喉咙的话音只得哽下去,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这是朕的老师,你不得放肆。” 建弘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没明白这个武夫在西北沙子里钻了几年怎么还这么鲁直,“不过几鞭子的事,朕犯不上治你的罪,但你今日冲撞了朕的老师,朕当罚你廷杖三十。” “老师先回吧,朕与谭爱卿再说几句话。” 说着,建弘皇帝看向谭应鲲,“然后你便去领罚,大伴亲自监刑。” 今日虽有阳光却并无多少温度,惊蛰穿着他那件蟹壳青的袍子还觉得有点冷,他有点想去恩公家吃饭,但细柳昏睡了几日还没醒,他怕来福偷偷闯进细柳房间里去,只得自己守着人。 第58节 “惊蛰!” 来福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他现在已经自来熟到连“小公子”这个后缀也省去了。 惊蛰正在玩儿飞刀,眼皮也没抬一下,懒洋洋道:“干嘛?” “那位陆公子又来了!” 来福说道。 惊蛰闻言一顿,他抬起脸,窗上映出来福那胖乎乎的影子。 这都几天了,那陆公子怎么还来? 惊蛰收起飞刀,砰的一下推开门,外头来福正想往里瞅呢,险些被撞到鼻子,他退了几步正松口气,惊蛰一把提溜着他的衣领子往大门的方向去。 惊蛰才将大门开了一道缝,果然见门外那陆公子一身月白圆领袍,外面穿着一件狐狸毛领的氅衣,白玉簪发,他的脸色又些苍白,时不时地要轻咳两声。 “陆公子,你生病了?” 惊蛰走出去。 “不碍事,” 陆雨梧轻轻摇头,抬眸再看了一眼门边朝这边张望的来福,他问惊蛰道,“细柳她……怎么样了?” “她还在卧床修养呢,” 惊蛰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啊陆公子,她这几天实在不好见你。” “大夫如何说?” 陆雨梧问他。 惊蛰心说哪有什么大夫,一般的大夫哪里治得了她那怪病,但他还是道,“说是只要这几日过去了,就能好些了。”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点点头,垂下眼睫:“那我明日再来探望,她若醒了,还请你及时告知于我。” “……好。” 惊蛰愣愣地应了声。 他看着陆雨梧转身上了马车,那一行侍者簇拥着马车慢慢离去,这才转身回到大门内,那来福合上门便跟上他道:“听说陆公子天天去护龙寺跟那些崇宁府匠人村的人打交道,调和他们跟那些流民的矛盾,这忙得都病了,还天天来探望细柳大人,风雪不避的,你怎么不让人进门呢?” “你懂什么?” 惊蛰推开他,根本懒得跟他解释什么,自个儿往细柳房里一钻,合上门,才一回头,却蓦地发现床帐里坐起来一道身影。 他眼睛一亮,几步过去掀开床帐:“细柳你终于醒啦?” 细柳听见他的声音,眼中神光微动,才算清醒些,她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动了动:“我睡了很久吗?” 她的声音透着喑哑。 “是啊,” 惊蛰一屁股坐在床沿,双手抱臂,“你睡了好几天了,你都不知道,那位陆公子这几天每天都来找你,不过我没让他进来。” “你是不知道你这回有多严重,那印子都从你脖子蔓延到你左脸上了。” 细柳听了,不由伸手触摸自己的脸。 惊蛰却想着方才在大门外的情形,他看向细柳已经褪去了所有青紫脉络的脸:“但是细柳,你不觉得吗?” “什么?” 细柳哑声。 惊蛰摸着下巴道:“哪怕我拦着陆公子,他也还是风雨不避的每天来看你,还向我打听你的病况,还让人送了一大堆的补品,要不是我拒绝,他还要给你请十个八个的大夫,就是那宫里的太医也能请得来……” “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第51章 大雪(八) “你在胡说什么?” 细柳蜷握了一下浮肿的右掌,五根手指的指腹几乎布满了针孔,僵硬得厉害,她如今这点力气连刀柄也握不住。 “他这么担心你,总归是有个什么缘故在,若不是因为男女之情,那便是朋友之义了?”惊蛰双手抱臂,摇头晃脑。 那根银针似乎还在左肩当中,细柳伸手扶肩,目光触及枕边的一双短刀,刀鞘闪烁银光,映于她深邃眼底。 她不说话,惊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见细柳一直按着右腕,他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回山主赐的药也压不住你的怪症,她亲自过来了一趟,当时我避出房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你总算好了许多。” 细柳按压腕脉的动作一顿,她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冷雨忽然而至,如碎玉珠子般敲打檐瓦,发出脆声,才不过晡时,天色便尤为青灰暗淡,几个工部的官员在一间棚子里烤火,一白胡子官一边看建造图一边揉按自己的老寒腿,写起字来手都打颤,他是工部的老人了,沉稳得很。 “都听说了吗?谭大将军才回京几天啊,就因为得罪了陆阁老,被圣上罚在武安门外廷杖三十。” 一个稍年轻些的官员在炉边烤了烤僵冷的手,挑起来这个话头。 炉边烤着些落花生,另一个官员忍着烫手捻起来,一边剥一边接话:“这哪能没听说呢,那谭大将军虽说是一身的功绩,这几年在西北那也是独当一面的猛将,圣上封他为西北大将军,本是圣眷正浓的时候,生出来几分傲气也实在正常,但他万不该当着圣上的面顶撞陆阁老啊……” “可说呢,” 又有人接话,“他纵是有天大功绩那也是陆阁老一手提拔的,可这谭将军死了弟弟就什么分寸也没了,之前都传这位谭将军一直念着陆阁老的恩,对陆阁老一力推行的修内令更是奉为圭臬,哪晓得这回陆阁老根本没帮他说过一句话,还跟圣上说要罚他呢……” “真的啊?” 一个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官员一副茫然脸,“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谁跟你似的天天就知道闷在自己位子上什么都慢人一步,”剥完了一把花生的官员吹掉一手的花生皮,将一把花生塞到嘴里,才心满意足地道,“我看啊,那谭将军心里哪怕真有点什么恩啊义的,那三十廷杖下去也都给打散了,陆阁老如今不待见他,哪里还是一路人呢?” “听说是曹督公亲自监的刑,谭将军那屁股被打得哟,啧啧……那叫一个血淋淋的!” 听了这话,众人一时间多少都有点幻痛,屁股肉多,坐久了都疼,更别说那三十板子下去了。 “下雨没事做就都回家去。” 那白胡子官忽然道。 几人落花生吃得正香,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他们一下不敢说话了,一个二个地抬起头,却见棚外那年轻公子领着几名侍者走来,月白的衣摆随着他步履而动,或是察觉到了几人的视线,他侧过脸来,朝他们轻轻颔首。 几人立即站起身,看着他与侍者几步走过,一时间他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面面相觑片刻,不再吃花生了,找伞的找伞,找琥珀衫的找琥珀衫,如鸟兽散。 今日雨下得大,护龙寺只能暂时停工,姜变在马车上看到陆雨梧撑伞出来,便喊道:“秋融!” 潮湿雨幕中,陆雨梧撑伞走过去:“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还有事忙?” “下起冷雨来便想偷个闲,” 姜变说道,“我忙你也忙,为了让那些匠人村的百姓接受流民,你这段日子很下了些功夫,我也一直没个机会跟你喝上几壶热酒。” 陆雨梧张口欲言,却先咳嗽了几声,而后才道,“不管冷的还是热的,都暂时喝不成了。” 姜变看他脸色苍白,默了片刻,才道:“从前你哪怕是病了也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秋融,你遇上什么事了?” 雨声擦着伞沿,陆雨梧眼睑底下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人在南州可有什么消息?” 姜变自然明白陆雨梧说的是周盈时,他摇了摇头:“那犯官我也查过,除了那一句口供,他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派去南州的人至今也没有带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南州,汀州,” 陆雨梧轻声道,“整个庆元省,乃至周边几省,整个大燕,我大海捞针了七年,仅有这么一个犯官的一句话,还有……” 还有,一个死讯。 婆娑雨幕当中,陆雨梧抬起来一双茫然的眼,潮湿的雨气扑面,他的声音很轻:“修恒,你说她真的还活着吗?” 姜变一愣:“你怎么忽然这么想?” 陆雨梧摇摇头,他太疲惫了:“你回去吧,酒我们改日再喝。” 从护龙寺到陆府这段路,陆雨梧抵不住身心的疲惫睡了一觉,他短暂梦到一座茏园蓊郁的花木,梦到一个小女孩一点也不温柔地胡乱擦掉他的眼泪。 他叫她,圆圆。 马车忽而停下,陆骧在外唤了声“公子”,陆雨梧睁开双眼,他没有应答陆骧,只在晦暗的车中静坐。 他想起那个雪夜。 那个身形单薄的紫衣女子,她神情空洞又茫然。 相似的年纪,相同的入山之期。 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症,什么样的因果,才会让她不断地失去自己的记忆,成为如今以刀为名的自己? 外面陆骧又唤了一声,陆雨梧弯身出去,一伞遮住连绵雨水,他咳嗽着往府门里去,见兴伯迎上来,他便道:“祖父呢?” “有客在,老爷正在书房中。” 兴伯说着,见他脸色不好,又总在咳嗽,便关切道,“这样冷的天,公子何必日日都去护龙寺呢?快些回去,我这就令人准备汤药。” 夜雨冲刷着一庭凋敝的花木,书房中一盆银条炭火烧得正旺,陆证靠在一张圈椅里,手中慢慢地拨开一只在炭盆边烘烤过的橘子:“才挨了三十廷杖,不好好将养,你何苦来这一趟。” “不过区区几板子。” 烛火映照着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张粗犷的脸,赫然便是前几日才在干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对陆证这位首辅出言不逊的西北大将军谭应鲲。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着一碗热茶:“这几年兵连祸结,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伤,这廷杖全当是挠痒痒了。” “是吗?” 陆证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后的椅子,“那你怎么不坐?” 谭应鲲正喝茶呢,没防备呛了一下,他有点讪讪的,干咳了一声:“那曹山植真不是个东西,不打腰背,专打老子屁股……” 陆证淡声道,“你是大将军,西北战场上只有你稳得住战局,要是在宫里打坏了你的腰,你到了战场上,还能挺得直你那腰杆吗?” “对付那帮达塔蛮子,我谭应鲲的腰杆子什么时候都挺得直,”谭应鲲来回几个踱步,伴随夜雨淅沥,他神情肃穆,“哪怕一辈子扎在西北边境上,老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连了两个“老子”,他看了一眼陆证,随即清了清嗓子,尽量文雅道:“我也绝不会让那蛮族掠我国土一寸。” “我知道,” 陆证看着他,“大燕有你这样的将军是大燕之幸,我从不怀疑你的用兵之道,你为圣上,为大燕尽忠职守,西北有你,我放心。” “我也知道你心里痛。” 陆证叹了口气,“你弟弟的死,明面上虽有一个侯之敬作为交代,但这底下的暗潮,你我皆不能涉足。” 提及弟弟谭应鹏,谭应鲲眼底暗下去许多,他手中握着茶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圣上留我时又提过此事。” 第59节 “今年开春那场败仗其实并不完全只是因为缺粮,当时依照我的部署应该还算周密,但奇怪的是达塔人似乎掌握了我的进兵方向,提前有了应对之策,反倒使我们陷入被动,措手不及。” 谭应鲲的脸色有些沉重,“即便圣上宽恕了我,并未治我的罪,我思来想去那场仗,也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我上了一道密折,若西北军中真有人做鬼,这将是一件极可怕的事,也是因为这道密折,圣上才会让阿鹏带金羽令暗中前往西北助我查清真相。” “可他是常在官场上露脸的,身为圣上身边的人,哪怕是地方大员也多的是认识他的,他只能藏身盐商之中只求一个悄无声息,”谭应鲲苦笑一声,“哪知道这一趟……竟是天人永隔。” “陆阁老,暗潮不能涉足的道理我知道,”他揉按了一下微酸的眼角,“二皇子已经被囚建安高墙,我也不求更多了,只是这回与您在干元殿上划清界限,往后,我再不能正大光明来您府上拜会了。” “不仅如此,” 烤热的橘子被陆证握在手中这么一会儿已经渐冷,他看着谭应鲲,“哪怕是像今夜这样,你也不要再来了。” 谭应鲲一震,他转过脸来,只见陆证神情平静极了,虽生华发,而双目矍铄,一副身骨老而弥坚,他不由失声:“阁老……” “今年开春你打了一场败仗,朝廷里参你的折子多如牛毛,但圣上却一力压下,不是因为他偏信于你,而是咱们这位大燕皇帝陛下哪怕体弱多病也绝不是个糊涂人,朝廷里什么开支都能削减,但军费——绝不能减。” 陆证徐徐说道,“蛮夷犯境一直是他心中大患,他认准了西北需要你这样的人,哪怕一时的败仗让朝廷里不少人忘了你从前打了多少场胜仗,但他却记得。” “为君,他有他的用人之道,无论是用我,还是用你都是一个道理,你可以打一场两场的败仗,但你绝不能犯了他真正的忌讳。” 谭应鲲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如果他还是个年少的小子,他未必能听得明白陆证今日所言的份量有多重,可他已经年逾四十,哪怕是个武将,哪怕远在西北,他也仍与满朝文官一样被拘在同一个官场里。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闯入诏狱痛打王进,更不会在干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的面冲撞陆证。 “史记有云廉颇蔺相如将相和,为后世称道,” 陆证将冷透的橘子放到一旁,站起身,“但在圣上眼中,你我不能和。” 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掌握西北全境兵马的大将军,相权军权皆在他二人之手,这如何能令建弘皇帝安然酣睡? 夜雨声声,敲打檐廊,陆证唤了声他的表字:“展云。” “与我分道吧。” 一夜雨尽,清晨天还没有亮透,惊蛰与来福都还在睡梦当中,细柳孤身出了府门,街上已有不少不避严寒的摊贩在叫卖。 细柳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热粥。 蒸笼里跑出来的热气短暂地轻拂她的脸,那摊主看着她,这个姑娘太清瘦了,脸色也实在苍白,不见多少血色,他热络地道:“姑娘,要酱鸭吗?裹着饼皮子吃,好吃着呢!” 细柳扶着左肩,看他从笼屉中取出来一碟酱鸭肉,她点了点头。 摊主动作麻利地将鸭肉和薄薄的饼皮送来,当中一只没片过的鸭腿皮如赤红琥珀,酱腌得极好。 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簇拥着一架马车缓缓而来,晨风吹开帘子,陆雨梧咳嗽了几声,抬眸不经意一撇,只见桥边早食摊上食客零落,一个紫衣女子背对着长道而坐,腰间银饰亮眼。 “停下。” 陆雨梧立即道。 车夫立即停车,陆骧才要掀帘问声怎么了,却见陆雨梧忽然弯身出来,他只得连忙下去,扶公子下车。 陆雨梧朝那道单薄背影走近,青灰暗淡的天色底下,她弯眉如黛,半垂眼帘,面前一碗清粥没动,手中握了一双筷子,在酱鸭腿上漫不经心地戳着,挑开皮肉,分离鸭骨。 陆雨梧步履倏尔一顿。 他却没忍住胸口闷意,闷咳一声。 相隔数步,细柳耳力敏锐,她手中动作一顿,回过头去,寒风吹拂,那年轻公子有一张清隽和煦的面庞,春碧色的衣摆随风而动。 一时间,四目相视。 第52章 大雪(九) “一起吃?” 细柳手中筷子未放,以一双清霜似的眼看向他,早晨寒雾朦胧,她一道侧影在这样晦暗的天色里犹如水墨一笔。 陆雨梧几步走近,在她身边长凳上坐下来,那摊主很快便摆上一副筷子汤匙,笑眯眯地问:“公子要吃什么?咱这儿有醪糟甜汤圆,还有清粥。” “清粥就好。” 陆雨梧简短道。 “好咧!” 摊主说着,回到食摊后头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粥来。 “麻烦你再多准备些热包子,我要拿走。” 细柳对他说道。 摊主连忙应了,去打开蒸笼从中飞快地捡了些包子用油纸包好送到细柳的桌边。 细柳沉默地喝粥,偶尔夹上几片薄薄的酱鸭肉,她半垂着眼帘,忽然听见身边人道:“你喜欢吃酱鸭肉?” 细柳闻声抬眸,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又垂眼移开:“算不上。” “我看你很会挑鸭骨。” 他说。 细柳瞥了一眼瓷碟里被她摆放整齐的鸭骨:“我更会挑人骨。” 陆骧才走过来便听见这样一句,他那张圆脸皱成一团,大早上的在寒风里头狠狠打了个寒颤。 陆雨梧捏着瓷匙,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才说:“听惊蛰说你昏睡了许久,你身体可有好些?” “嗯。” 提起此事,细柳默了几秒才应声。继而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来一片残页,推到他的面前。 陆雨梧垂眼看向那片残页,只见其上字痕密密麻麻,多少个人的名字,生平皆化为短短一句话,被记录在一页纸上。 他是视线忽然定在末尾—— “建弘六年冬,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独女盈时入山,七年夏,周盈时殉身南州,年十一。” 瓷匙脱手碰撞碗壁,陆雨梧骤然抬头,只听细柳低着声音说:“这一页上的所有人虽都已是死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将它给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看。” 她说罢,放下碗筷站起身,几粒碎银扔到摊主面前:“这顿我请。” “细柳。” 陆雨梧见她转身走出几步,便起身唤。 细柳闻声停步,转过脸来,那年轻的公子在寒风中又咳嗽了好几声,缓了缓才说道:“记得在五皇子的别院,花小姐以家乡菜宴请你我,其中有一道糯米八宝鸭最好,下回我请你。” 隔着朦胧晨雾,那人相貌并不真切。 细柳似是有些意外,在原地愣怔了一会,才转身离去:“等你伤寒痊愈再说。” 左肩里银针尚在,细柳几乎动一下左臂就会牵扯到那根针刺痛她的骨与肉,但这种疼痛却让她无比清醒,她一路扶肩回到府里,正遇惊蛰与来福两个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 “大人您出去了?” 来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细柳,却见她扔过来一个油纸包,他连忙接住,不用打开,他只那么一嗅,便笃定道:“肉包子!” 眼见来福飞快地扒拉油纸包,抓出来一个包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几乎两口就能解决一个,惊蛰馋虫渐醒,他立即扑上去:“小胖子你别都吃了啊!给我留几个!” 惊蛰抢走了五六个,只给来福留下个油纸包,来福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抬头见细柳进屋要倒水喝,他连忙进去:“大人!冷茶喝不得!奴婢这便生风炉给您煎茶喝!” 来福虽然是个胖子,但手脚却灵活得很,很快便生起炉子将茶壶放在上面,一边煎茶一边道:“您才刚见好,还应该多将养才是,这一大早的寒气重得很,买早点这种事奴婢去做就是。” “躺得头晕,出去一趟醒醒脑子。” 细柳说道。 “你当细柳是普通人?”惊蛰一边咬包子一边走进来,“她就是受再多伤,再生什么病都比你们这些人有精气神。” “瞧这话说的,” 来福摇摇头,“再不一样,那也都是血肉做的身躯,该疼还是疼,该累也还是累啊,只不过大人是比咱们能忍些。” 惊蛰一听,不由将这个胖宦官上下一打量,作为耳目,来福实在不算优秀,他那满篇错字看得惊蛰眼睛都疼,也不知道他上头那位内官监的曹小荣曹掌印看了会不会得眼病,但他这一番话说得倒也有点意思,惊蛰不由笑:“是啊,谁像你似的,我揪你一把你都能嚎得嗷嗷叫。” “……” 来福转过身摆弄着茶碗,余光小小瞟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就是他最初收拾过的那样,这位细柳大人作为一个女儿家竟然什么都没再自己添置过,那张他特地弄来的梳妆台上更是空无一物。 来福看向细柳,道:“大人,奴婢看您这屋里差一面镜子,奴婢一会儿便去帮您置办吧。” “不必。” 细柳淡声道。 “少□□那份闲心,”惊蛰吃完了包子,懒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她从来就不爱照镜子,你弄一面回来也就照照你自己。” 来福听了,心里头不由生怪,但转念一想,这位千户大人哪里是一般的女子,不爱女儿家的玩意也实属正常。 今日没多少阳光,天色发灰,护龙寺的油布棚换成了毡棚,工部的几个官员在当中研究图纸,一炉子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一名官员冷得吸鼻子,打眼一瞧外头,那些个匠人村的百姓捡了好些边角料在一片空地上烧了好大一堆火。 他将手里的笔一扔:“咱们在这儿受冻,他们倒好,竟捡官家的东西生起火来了。” “别抱怨了。” 另一名官员往外瞅了一眼,说道,“是那位小陆大人准许的,五殿下也说由着他们取暖,咱们没火,自个儿让人再生起来就是。” 正说着话,几人见那位小陆大人身边的侍者陆骧端着一盆烧红的炭火进来,他笑了笑说:“我家公子怕几位大人这里炉火灭了也没个人烧,便让我来送些红炭点炉子用。” “多谢陆公子了。” 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胡子官此时抬起脸来,说道。 一时间,其他几位也连忙跟着道谢。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一会儿还有热姜茶送来给大人们暖身。”陆骧说着,便亲自去添了炭火,生起炉子。 一时倒令几位官员颇有些不好意思,都局促地看着他生完炉子离开才松了口气,也是这时,外头传来一片杂声,几人目光不约而同朝外头看,只见那火堆边两边人竟推搡了起来。 一官员叹气:“又闹起来了。” 哪怕陆雨梧这些天一直在从中调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虽有缓和,却也始终没能根除,这两边人谁也不肯让着谁。 “我们生的火,你们要烤自己生去!” 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匠人村总能寻到些缘故来生事,就如此刻他们将流民们挡得严严实实,愣是不准这些人跟他们烤同一堆火。 “凭什么?大家都是在护龙寺做工,这火你们烤得,我们就不行?”流民当中亦有年轻气盛的,寸言不让。 第60节 “要不是有一位小陆大人为你们撑腰,你们能抢了咱的饭碗?”匠人村中有人冷笑,“一些没根的乞丐,你们是要饭要惯了,什么都想分一杯羹吗?” 这话几乎激怒所有流民的内心,好些挑砖石的,弄泥瓦的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挽起袖子奔过来:“看老子不打烂你的鸟嘴!” 底下两方人撕扯起来,那自江州逃难过来的老叟正踩着木板往重修的藏经塔上送木椽子,他停下脚步转过头:“都忘了陆大人的交代了?不许打架!” “张叔,哪里是我们惹事,是他们欺人太甚啊!”底下流民堆里有人委屈地喊。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做出这副可怜样!” 两边人车轱辘话来回说,火气被挑得更盛,连藏经塔上忙活的工匠都一个个下去拉偏架,那姓张的老者抬起头见第三层栏杆边立着个浑身木屑的中年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姓刘的!陆大人是如何与你说的?你又是如何答应的?你怎么还三天两头地挑拨!” “我挑拨什么了?” 那中年人觑着他,冷冷道,“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 “你……” 老者踩着木板要往上走,却不料身后与他同扛一根椽子的年轻人被往下冲的几个工匠撞了一下肩膀,椽子脱了他的手,老者一时间没个准备,身体骤然随之往侧边一仰,摔了下去。 足有三层高的距离,老者重重地摔倒在地,椽子狠砸在他身上。 “张叔!” 那年轻人一声嘶喊。 陆雨梧与姜变正在后山看一片前朝古寺的旧址,听见底下人来报,他便立即赶了过来,空地上却没人在闹,他们竟然出奇的安静。 陆雨梧匆忙拨开人群,正见几个人将压在那老者身上的椽子挪开,他嘴里一股一股地呕血,枯瘦的面皮不住地抽动。 陆雨梧瞳孔微缩,几步上前去扶起老者,却见他又呕出血来,喉咙里都是含混的声音,陆雨梧匆忙去抹他嘴边的血液,大声道:“陆骧!快去请大夫!” 陆骧转身冲出人群。 在毡棚里忙活的几个官员都出来了。 “陆……” 老者猛咳了几声,“陆大人,又……给您添麻烦……”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在陆雨梧的衣袖,陆雨梧摇头:“张老伯,您不要说话,留些力气,很快大夫就来了。” 天色阴阴沉沉,张老伯嘴角一咧,满口鲜红:“小老儿今年六十三了,家里都饿死了,拼着一口气来趟京城,遇上您这样的父母官,多活一阵儿就是撞了大运了……值了。” “对不起陆大人,” 张老伯颤颤巍巍,“给您添麻烦。” 只这样一句,他撑不住闭起眼,一点儿生息都没了。 火堆烧得正旺,辟里啪啦的迸开火星子,陆雨梧抱着张老伯那一把干瘦的身骨,眼睑陡酸,他绷紧下颌。 陆雨梧抬起头,那一身木屑的中年人一手扶着栏杆,神情怔忡,显然没料到竟然会闹出人命来。 他慌神之际,对上底下陆雨梧的目光。 他几乎被那样一双眼盯得脊背生寒, “刘三通。” 只听陆雨梧那道声音冷得砭人肌骨: “下来。” 第53章 大雪(十) 陆家两名侍者施展轻功飞身上去提着那刘三通的衣领子很快将他带了下来,他脚下不稳,膝盖一屈跪倒在张老伯的尸体面前。 他只看一眼张老伯那张沾血的脸,心里突突直跳,一时间这片工地上静得几乎只有凛凛风声,许多双眼睛注视着那位小陆大人平放下张老伯的尸体,他似乎很平静,平静到一丝表情也没有,但他那双时常春风和煦的眼却犹泛寒意。 众人只见他站起来,几步走到刘三通的面前,长风迎面,鼓动他血迹斑驳的衣袖,他俯身盯住面前此人:“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刘三通浑身汗毛倒竖,他几乎不敢迎上这位小陆大人的目光,脸颊微微地抽动着,他张口,喉咙干涩得半天只吐出一个“我”字。 陆雨梧始终凝视着他:“我什么?” 刘三通捏得满掌心都是汗,后背也都是冷汗,无形的压迫感令他屏住呼吸,脸都憋红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你想说什么?” 陆雨梧看他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便站直身体,“好,你不说,我来替你说。”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栖身崇宁府匠人村中,家中几代都是国寺工匠,这些年每逢修葺国寺之际便是你们找多的人手进来,那些人不算是匠人村中人,你们一惯会从他们的工钱中多抽几成。” “只有找你们的门路,外头的人才能有个机会进来,哪怕要被你们抽成,以往朝廷不与你们计较,”说着,陆雨梧抬眸扫视四周,“但如今修建护龙寺本是为圣上祈福,而皇恩浩荡,准允这些流民参与修建国寺,而你们这些人却还口口声声说流民抢占了你们的饭碗……我倒要问一句,你们的饭碗是谁给的?为了这莫须有的饭碗,你们今日害死了一条人命。” “陆大人,” 一个匠人村的中年人瞧了一眼跪在陆雨梧面前冷汗直冒的刘三通,不由道,“什么叫我们害死了一条人命?这是修国寺,咱们匠人村往年哪回修葺国寺不出个什么意外的?多少都要填些人命进去,死一个都算少的……” 陆雨梧一刹回头,一双眸子越过众人冷冷盯住他:“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寒风斜吹着火堆的焰光,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陆骧更是暗暗一诧,公子一向温文和煦,很少有这般出锋凌厉的时候。 那中年男人脑袋一空,哪还顾得上替刘三通说话,他连忙低下头去,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儿里。 那个方才跟张老伯在一块儿抬一根椽子的年轻人在张老伯的尸体面前哭,流民里也有不少人暗自抹泪。 “朝廷不欠你们匠人村,这些流民也从不欠你们。” 忽然这样一道声音传来,原本站在阶上的几名工部官员立即跑过来作揖,侍卫李酉从人群中清出一条道来,五皇子姜变负手而出,站定在众人眼前,道:“吾看早该改一改这底下的风气,不然有些人真当朝廷的仁慈便是理所应当,上头不计较,底下便可以占尽好处,无法无天了!” 姜变看了一眼那张老伯的尸体,再瞥向那刘三通:“李酉。” 李酉立即一挥手,霎时间官兵涌入将那刘三通拿住,随即李酉朗声道:“今日停工,是谁最先挑起来事端的,尔等要照实说,否则与刘三通同罪!” 官兵们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场面立时乱起来,一时间各种杂声汇聚,有大声指认的,也有哭喊嚎叫的。 姜变将陆雨梧拉到清净处,道:“秋融,你这些日子已做得够多,但这匠人村的人还敢这样闹,定是有人在那刘三通的身后撑着,而今闹出了人命,这些人也该想想再闹下去该如何收场,他们定然再不敢生事。” “是不敢生事,” 陆雨梧垂着眼帘,衣袖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鲜红,“可这条人命呢?” 姜变默了一瞬,看着陆雨梧眼睑底下一片淡青,脸色也很是苍白,不由轻拍了拍他的肩:“秋融,我知道你近来不好过,还一直忙着这些事,如今病成这样还不见好,我准你告假,回去休养几日吧,这里有我,你放心。” 银针封了细柳的经脉,她告着病假本没有去东厂的打算,却不料李百户却忽然找上了门。 “大人,护龙寺出了人命,督公让您去一趟。” 李百户满脑门儿都是汗,也顾不得擦,气喘吁吁道。 细柳闻言一怔,随即道:“知道了。” 院子里惊蛰正眯着一只眼,手中一枚飞刀对准在廊上慌张乱跑的来福,见细柳与李百户两个从房中出来,她腰间左右佩了两柄短刀,惊蛰立即收起来玩心,走上前去:“这是要去哪儿啊?” “护龙寺,” 细柳简短一声,“你不是还要去你恩公府上?不必跟我一道了。” “那咱们一道出门啊。” 惊蛰看她朝大门口去,便也连忙跟上。 那边来福看惊蛰终于收起飞刀跟在细柳身边一道出去,他总算大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廊上擦汗。 出了府门外,一帮东厂番役正等在外面,细柳翻身上马,众人立即骑马随行,一路疾驰到护龙寺门口,细柳将缰绳扔给身边人,一行人簇拥着她进去。 工匠们一见他们那身衣裳便赶紧避让,空地上一堆火已经烧尽了,细柳抬眸只见不远处几人心有戚戚地抬起一棺往他们这边来。 那几人抬棺过来,却又有些不敢靠近细柳等人,一时踌躇,细柳侧过脸对李百户道:“让开一条道。” 东厂番役们立即让到一侧去,让那些抬棺的过去。 毡棚中李酉正在姜变面前禀报清理出来的挑事者都有谁,却听外头侍卫说东厂千户细柳求见。 姜变挑眉:“让她进来。” 细柳掀帘入内,扑面一股炭火的热气,混合着茶水的香气,那位五皇子殿下正坐在一张书案后,身上披着一件镶兽毛的披风,金冠玉带,英姿勃发。 “卑职拜见殿下。” 细柳俯身抱拳。 “细柳姑娘怎么过来了?”姜变说着,抬起一手示意道,“坐下说。” “多谢殿下,” 细柳却没动,只道,“护龙寺出了人命官司,卑职奉命前来捉拿案犯回东厂审问。” 姜变将手搁在案上,指腹轻点了点:“吾已让李酉清理出了一些人,你既来了,那么吾也不必再费神查办此事。” 说着,他抬起眼来注视着面前这个形容清瘦的女子:“但今日你既带了人走,该查的,可一定要给吾查个清楚。” “卑职明白。” 细柳低首。 出了护国寺,一行人骑马飞驰,刘三通等人被绳子牵着在马屁股后头踉踉跄跄地跑,街上百姓无不驻足观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东厂这是又造什么孽了。 天上忽然落起雪来,细柳抬眸一睃,不远处浮金河桥下仍支着一个食摊,一道颀长的身影临道坐在清晨她坐过的那张桌前。 细柳一拽缰绳,马儿扬蹄长嘶一声,惊动了那人,他转过脸来,雪粒如盐纷纷而落,在他乌浓的发髻间消融无痕,衣袖之间血迹斑驳。 细柳与他相视,随即侧过脸对李百户道:“你们先走。” “是。” 李百户瞧了一眼不远处那位陆公子,也不敢过多询问自己上官的事,当即应了一声,领着一众东厂番役呼啸而过。 细柳牵着马走过去,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等在一棵老树下的陆府马车与一干侍者,再看面前的人:“怎么弄的?” 陆雨梧看了一眼衣袖:“不是我的血。” 细柳立时想起方才在护龙寺中见过的那副棺木:“死的是谁?” “之前匠人村的人在山道上围住我时,带着流民来护我的那位老伯。” 陆雨梧抬手招来一名侍者,令他将细柳的马牵去,见她还站着,陆雨梧抬眸对上她的目光:“不坐吗?” 细柳不发一言,坐了下去。 陆雨梧倒了一杯热茶给她:“曹凤声让你去拿刘三通?” 第61节 “嗯。” 细柳颔首。 “刘三通背后恐怕牵扯着官场上的人,一旦查了他,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陆雨梧看着她,“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不得罪人的差事他也不会交给我,应该交给他的干儿子曹小荣。” 细柳端起来茶碗,迎面是一片热雾:“对于那些自诩清流的官员而言,我身在东厂本就是对他们的一种得罪。” “有理。” 陆雨梧垂眸,只见斜吹入棚来的雪粒触及热雾瞬间便融化在碗沿。 病态的疲倦沉沉地压在他的眉眼,街上行人来往,周边几桌杯盏碰撞轻响夹杂着他们谈笑的声音落来,细柳看着他:“生死有命,天道无常。” 她忽然的一句令陆雨梧纤长的眼睫微动,他抬起头来望见她清寒眉目,他咳嗽了几声,道:“无常的岂止是天道。” 正是这时,陆骧提着一个食盒从街尾飞快跑了回来,这样的雪天,他跑得一张圆脸通红,喘着气唤了声“公子”,便将食盒搁在桌上打开来。 细柳看他从中取出来一碟糯米八宝鸭便退到一旁去,只听陆雨梧道:“这食摊上没有这道菜,早上我才说要请你吃,此时正好。” 才出锅的糯米八宝鸭在这样的寒天里不住散发着它的热气,细柳只看了一眼,一双筷子忽然递来面前,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细柳沉默地接来筷子。 “你才刚好些,我便不请你喝酒了。” 陆雨梧轻抬下颌,示意她先用,“这是我唯一吃得惯的汀州菜,小时候在茏园吃过一回便觉得难忘,总想家里饭桌上日日都有这道菜。” 细柳握筷的手一顿:“茏园?” “周世叔与我父亲一样,有个莳花弄草的爱好,更喜欢宋时园林造景,他家中曾有个园子,便是茏园。” 陆雨梧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向她的脸:“怎么了?” 细柳握紧筷子,摒弃了那一点微末的感觉,淡声:“没什么。” 陆雨梧没再说什么,只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挑开皮肉的动作。 鸭子里面的糯米又香又滑,裹满了热气。 眼见风雪盛大,细柳停杯止箸,回头望向棚外白茫茫的一片寒雾,她正要起身却不妨左肩当中银针一刺,她扶住桌面的手刹时失力,也是此时,一只手忽然伸来及时扶住她。 沾着血迹的春碧衣袖后褪了几分,露出来那一截白皙的腕骨,皮肤底下透出青色血管脉络,那道弯月印记在皮肤上被寒意刺激得红如朱砂。 细柳看着那道红痕,有一瞬的恍惚。 “细柳?” 他如磬的声音落来。 细柳定了定神,站稳了身体:“没事。” 陆雨梧松开她,看了一眼她单薄的衣着,他回过身对陆骧道:“马车上有一件披风,你去取来。” 细柳立即道:“不必,我这就走了。” 说罢,她转身要往油布棚外去,却不防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细柳步履一顿,她垂眼盯住那只手,手背筋骨分缕而指骨修长。 “我看你伤势未愈,岁暮天寒,万自珍重。” 陆雨梧松开她。 他掌心很温热,仿佛那种淡淡的温度还在她冰冷的腕骨,细柳看着陆骧送来面前的披风,片刻,她接了过来:“多谢。” 一手抖开披风,细柳往身上一系,转身迎向一片风雪。 陆雨梧站在油布棚下,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模糊在寒雾里,方才对身边的陆骧道:“我们走。”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投落桌上,那道糯米八宝鸭几乎半冷,她的碗碟中鸭骨干净,摆放整齐。 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雪在房檐地面都积了薄薄的一层,天色暗得早,陆府内外点上了灯,怕夜里地上结冰,家仆在院子中扫雪,一声又一声,隐约透过窗棂传入室内。 陆骧在外间煮茶,整个内室里静悄悄的,他抬起脸来,透过素纱帘子,隐约看见公子在案前灯下端坐,几乎纹丝不动。 案上一片残页,陆雨梧一言不发,只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缝当中那与周盈时相关的短短一句。 屋子里燃着炭火,陆骧不敢将窗闭紧,外头风雪呼啸而来,吹得炭盆里荡起来大片的火星子袭向陆雨梧的衣摆,陆骧方才端茶水进去,只见这一幕,他立即奔过去:“公子,当心炭火。” 陆骧将茶碗胡乱往案上一搁,要去挪炭盆,却不防手碰到烛台,陆雨梧反应迅速,立即伸手去扶住倾倒的烛台。 冷风吹拂,烛火骤灭。 室内忽然昏暗许多,被焰光烤了许久的蜡油淌了陆雨梧满手,烫得他皮肤刺痛,风吹案上纸声喧嚣,满窗隐透银白月华。 陆骧赶紧重新点上灯,这才看清公子手背凝固半透明的蜡痕,底下一片皮肤泛红,他忙道:“对不住公子,我……” 陆雨梧摇头:“不碍事。” 他拂去蜡痕,让陆骧帮着收拾好被风吹乱的书卷,他忽然发现面前那片残页上竟也沾了一片蜡油,此时已经凝固。 非但如此,陆雨梧拿起来那片残页,只见被点滴蜡油覆盖的其它字痕并无异常,唯独“盈时”二字竟然亮黑如新。 陆雨梧神色陡变:“陆骧,拿竹片来!” 陆骧正整理书卷,忽听这话他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连忙去外间取来一枚薄薄的竹片交给陆雨梧。 他看着陆雨梧用竹片轻刮下那层薄薄的蜡痕,随即将纸页凑到鼻间嗅闻。 蜡油的味道几乎盖过了细微的墨香。 陆雨梧索性伸手将纸页放在炭盆上烘烤,一旁的陆骧正一头雾水,约莫过了片刻,他便看见那纸上陈旧的墨迹当中,有一行字开始有了变化。 它开始变得光亮,湿润,竟然像是才写上去的新墨一般。 “公子这……” 陆骧才开口,却见陆雨梧忽然起身,走到存放文房用具的那一面檀木架子前,翻找着一个又一个的盒子。 陆骧连忙上前去从底下一个箱笼中找出来一个红漆盒子,他将其打开来递到陆雨梧面前,道:“公子您看是不是这个?” 陆雨梧接过红漆盒,当中以柔软丝绸铺垫,几块长方的墨锭静躺其上,墨锭上印有“胧江墨”三个烫金字样。 “这还是那位侯总督从前送的呢,上好的胧江墨。” 陆骧说道。 胧江墨十分难得,哪怕是京城士大夫家里也没几个有的,都说它干如旧墨,湿则如新,鲜亮润泽,永不脱色。 “磨墨。” 陆雨梧转身回到案前。 陆骧连忙取出来一锭胧江墨,它这样好的墨不必以水去化,直接可在砚台当中研磨开来。 陆雨梧提笔蘸墨,面前铺开一张雪白宣纸,风吹纸动,他笔尖在纸上沙沙轻响,落笔三字,他转腕收势。 不过片刻,纸上墨字迅速干透,颜色几乎与旧墨无异。 陆骧帮着拿起来宣纸在烛焰上烘烤一个“周”字,它果然慢慢又透出来藏在其中的水分,开始变得光亮如新。 风雪拍窗,树影婆娑。 陆雨梧握笔的手几乎发颤。 “公子……不对啊,”陆骧再去看那枚残页上的字迹,他抬起头来,“再是胧江墨,过了六七年的时间哪还有没干的水气?早该干透了!” 墨锭的味道当中夹杂着药材的香气,有种沁人的冷,它像是可以冷透人的脏腑,陆雨梧的目光几乎钉在灯下。 紫鳞山,玉海棠。 他笔尖的浓墨滴落纸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正是此时,外间有人走进来,陆骧下意识地抬头一眼,隔着素纱帘他便辨清了那道身影,他连忙过去掀帘,俯身唤:“阁老。” 这一声“阁老”令陆雨梧骤然回神,他抬首正见陆证走进来,身上一件镶兽毛地披风覆着薄雪,一看便是才从宫中回来。 “祖父。” 陆雨梧放下笔,从书案后头出来。 陆证瞧了一眼檀木架子那儿一片乱翻过的狼藉,他将披风取下交给陆骧,随即坐到一张圈椅上:“怎么弄成这样?” “在找一些用物。” 陆雨梧在他面前站定。 一名侍者进来将炭盆挪到陆证的面前,陆骧又赶忙送来一碗热茶,陆证双掌贴着茶碗缓和了一下手指的僵冷:“听闻今日护龙寺死了人?” “是。” 陆雨梧垂首。 陆证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才道:“我知道那些匠人村中的人,这几代下来被朝廷给惯出了毛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在圣上龙体欠安的这个当口,谁都知道护龙寺是圣上看中的命脉之所,若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大做文章,秋融,你与五皇子在此事当中只怕都不好自处。” “曹山植肯接下这烫手的山芋,让那个……” 陆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曹凤声那个义女的名字,“细柳,她接下这差事,只要能顶住各方压力撬开那个匠人村话事人的嘴,一切便好办得多。” 一道焰光铺陈在陆雨梧的书案,他恍惚道:“都说祖父与曹凤声不合,如今看来,并不尽然。” 陆证闻言,颔首:“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论传言如何,你也早看清了其中的真假不是吗?” 炭火烘烤得陆证的膝盖好受了些,他眉间的川字纹松懈许多,抬头一望,半开的窗外,雪意纷纷:“官场之上哪有那么泾渭分明,曹山植身为宦官,早有一个糟糕透了的名声,可名声这东西,有心之人想如何经营它便能如何经营它,不过虚浮表象而已。” 说起来官场,陆证正襟危坐,他看着面前这个仅有十七岁的孙儿,他沉默良久之后,忽而问道:“秋融,若能入朝为官,你想做些什么?” 陆雨梧蓦地抬眸,烛火映衬之下,他发现今夜的祖父那样肃穆的神情底下竟然隐含一分温和,就那样沉稳地注视着他。 陆雨梧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衣裳,但他仿佛还能在自己衣袖上看见今日那斑驳的血迹,隔了半晌,他道:“我想天下人何处生叶,何处归根。” 没有挨饿受冻,烂死异乡的骸骨。 陆证心中一动,那样肃正的眉目竟有一瞬被暖黄的焰光柔化:“不愧是我陆家的儿郎。” 陆雨梧怔了一瞬,有些意外地迎上陆证的目光。 但看着孙儿年轻的面庞,那种迎面而来的朝气令陆证忽然又沉默下来,他笑意逐渐收敛了些,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凡是初入官场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可时间一长,都烂成了腐木。” 再看向陆雨梧,他又问:“说说,你还想做什么?” 陆雨梧袖中仍攥着那枚残页,他指节紧了紧。 或许是今夜祖父别样的温情令他有些触动,又或许是今日所有剧烈的情绪都在此刻累积成了一种难以抑制地冲动,他像是试探,低沉道:“若可以,我想重翻周家旧案。” 紫鳞山主以胧江墨作假,只为哄骗细柳,还是说根本就是为了哄骗他? 第62节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陆证神色骤然一顿,他看着陆雨梧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越来越近,有人入了门来,飞快地掀开帘子唤了声“公子”。 来人缀夜披雪,一身风尘,正是许久不见的陆青山。 他没料到陆证竟然就在屋中,一样捏在手里的物件没递出去,他立即俯身行礼:“阁老。” 随即便要退出门去。 “站住。” 陆证淡淡一声,那陆青山立即顿住,回转过身来,只见陆证目光如炬,对他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陆青山看了一眼在旁的陆雨梧,见公子没有反应,他便只好将手中的东西恭谨地递上去。 那竟是一串翡翠菩提,灯火一照那翡翠做的菩提子,竟剔透如水,更似冰晶。 陆雨梧乍见此物只觉有些眼熟,电光火石,他猛然上前将那翡翠菩提拿过来,冰凉润泽的触感袭来。 “这是周世叔的用物……” 陆雨梧越看越觉得自己没有记错,这是周世叔的爱物,儿时周盈时曾将它拿来送给他戴,还被周世叔捉回去训斥了一番。 陆证先是看了一眼陆青山,随即目光落回陆雨梧身上,沉声道:“你让他去哪儿了?” “江州。” 陆雨梧后知后觉抬起首,“之前在流民安置处我听那位张老伯提起过,他老家江州遭了蝗灾,官府招民灭蝗本有成效,但偏偏有几个乡绅大户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家中田地,致使蝗虫泛滥,江州百姓颗粒无收,我心中有疑,故令青山前往江州探查。” 陆雨梧立时握住陆青山的手臂:“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屋中的炭火烤得陆青山一身雪水顺着衣角滴滴答答,他看了一眼陆证,随即低首道:“陈次辅的夫人就在江州,这串菩提子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我去时恰逢她女儿出嫁,” 陆青山如实道,“我潜入陈家听见她女儿想要这菩提串子,她却说这东西不能见光,添妆更不吉利。” “……陈次辅?” 陆雨梧立时想起此前在宫中见过的那位次辅陈宗贤的脸,他神光一凝:“周世叔的用物怎会出现在他夫人的手中?” “还有,” 陆青山抿了一下唇,又道,“陈家在江州仅有几亩薄田,那是名副其实的薄田,我在江州探问到,他家中土地贫瘠,种什么都少有收成,但即便如此,陈家也仍旧守着那几亩田地,此次江州闹蝗灾,不许人捕蝗的便有他们陈家。” 守着几亩收成稀疏的贫瘠田地还不让人靠近实在是诡异得紧,他们陈家在江州也是大户,却因为陈宗贤这位次辅的清廉声名耳仅有那么几亩田地,哪怕不中用也让人紧紧护着,这是在让人很摸不着头脑。 夜雪声声,陆雨梧轻垂眼帘,神情深邃:“你可探查过他陈家的田地里到底有何玄机?” “白天夜里都有人暗中在守,我不好靠近。” 陆青山垂首道。 “你拿了这样东西回来,便已是打草惊蛇。” 陆证端坐在圈椅里,他神情无波,目光触及陆雨梧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他神情显露一分复杂,“你回来了,陈家的消息也该送到京里了。” “还不晚。” 陆雨梧倏尔道,“消息送回来,他总要再送消息回去。” “青山,你可留了人在江州?” 陆雨梧看向陆青山。 “是,依照公子吩咐,若发现异处,便留人在那儿便宜行事,”陆青山说道,“我留了几人在江州暗中监视陈家。” 陆雨梧颔首:“既如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信先陈宗贤一步传至江州,令他们放出风声鼓动江州受灾百姓对准此次妨碍捕蝗的所有乡绅,请次辅陈阁老为他家乡父老做主,能造多大声势便造多大声势。” 陆青山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要将陈次辅架在火上烤,他立即道:“是。” 陆证在灯下坐,见陆青山抬眼看来,他仍不发一言,陆青山立即俯身作揖,随即退出室内去。 “祖父……” 陆雨梧看着他,作为祖父,陆证从来不苟言笑,那样一张苍老的面容上似乎任谁也看不透他心中到底装的什么,此刻他没有呵斥,脸色几乎平静,却又透着几分陆雨梧这个年纪尚且看不透的几分沉沉暮霭。 “陈宗贤深得他恩师赵籍的真传,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条滑手的泥鳅,”陆证徐徐说道,“秋融,若你一定要求一个真相,我劝诫再多亦是无用,七年了,在周家这件事上你从来倔强。” 他几乎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关切神情注视着自己唯一的这个孙儿,一双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中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情绪。 他忽然道:“罢了,既是心结,便解了它。” 陆雨梧几乎被这句话一震,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祖父。 陆证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至于陈家之事,你亦不必束手束脚,我虽垂垂老矣,这一副身骨却到底还钉在朝廷里头。” 随即他又道:“我还要出去一趟,还有个人要见。” “谁?” 陆雨梧看着他走到帘子边,外头一片昏暗灯影映着白茫茫的飞雪。 陆证重新披上了披风,略略整理了衣袍,回过头来看向他: “郑鹜。” 第54章 冬至(一) 东辑事厂在燕京城景化门的北边,夜里天寒地冻,外头值夜的番役们冻得耳朵鼻子红了个透,却也只得抖抖灌进雪粒子的皂靴硬扛。 值房中的人却好过很多,架子上的铁盆都被炭火给烧红了,李百户与其他几个兄弟正吃着花生,他一手的血没洗干净,也没个顾忌,捏碎外壳就往嘴里倒花生粒。 几人听见刑房里的惨叫,眉头都没皱一下,端起来热酒一阵儿敬来敬去的,一个年纪稍轻的还不太会喝这样的烈酒,辣得直咧嘴:“李哥,咱们审的那几个都招了,怎么你那个还嘴硬着呢?咋的你晚上没吃饭?” “去你的。”李百户蹬了他一脚:“你们审的那几个是什么货色?脑瓜瓤子浅得很,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进项,被刘三通一挑唆便一心想着将那些流民都赶出护龙寺,这才三天两头地找事。” 说着,李百户抬眼往刑房里瞧了一眼,“那刘三通可不一样。” 李百户没能撬开那刘三通的嘴,如今接了他手在刑房里审犯人的正是细柳,一百户不由压低声音道:“你们说这位女千户行吗?” 那到底是个女子,如何能做得好刑讯这等事? “咱到底是几个大老爷们儿,哪想到还有被个女子压一头的时候。”花生忽然就剥得没滋没味儿的,另一人复杂低语。 李百户笑了一声:“我看你们是酒喝多了毛病大,不如瞧瞧自个儿身上穿的什么醒醒神。” 几人竟真的不约而同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倒也的确清醒了点。 哪怕没有那位女千户,他们这些人就不是被压在底下的了?他们这些全须全尾地大老爷们儿正全心全意的在为宦官做事呢。 此时,刑房里忽然就没声了,李百户他们才抬头往那道窄门望去,只见那紫衣女子从中出来。 烧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脸,那颊边沾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待她走近了些,李百户他们才注意到她满手都是血,连护腕都濡湿了。 “大人。” 几人立即起身,李百户更是慇勤地送上一方巾子,说:“大人擦擦吧,这巾子干净的。” 细柳瞥了一眼他的手,斑驳的红从他手上沾到了他才拿过来的巾子上,李百户也发现了,他尴尬地收回:“……这下不干净了。” 他连忙喊人去打一盆水来。 细柳将罪书扣到桌上,李百户他们几个脑袋才凑过来,她便转身往值房外面去,只余一道清越之声落来:“户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当子时,东厂中番役不避宵禁鱼贯而出,李百户等人今夜是没得睡了,细柳却并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间雪重,无人清扫,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声。 长巷尽头黑洞洞的,细柳提着一站灯笼,那是此间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雾中,她步履忽然一顿,抬首之际,双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谁?” 她在原地未动,却听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那种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破开浓夜而来,走入她的光源之中。 那是一个异族男人,蓝布短衣,古铜色的皮肤,脸上有神秘的银白图腾,如此严寒天气,他竟依旧赤膊。 细柳认出他,眼底浮出一分警惕之色:“是你。” 她摸向腰侧的短刀,却听那男人道:“我不打架,你别误会!” 细柳神情漠然,而那男人却已经指着他自己介绍道:“我是舒敖,汉姓是苗。” 细柳眉头一皱,扔了灯笼抽出一柄刀来,那舒敖见状,急得一头热汗:“你有伤别乱来!” 他在单薄的短衣里一掏,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大跨步才走近细柳,短刀倏尔抵上他的脖颈,他看着雪粒子砸在刀刃上,再抬起眼,对上面前这年轻女子清寒的眉目,他却始终没有抽出腰间的鞭子来,只是双掌捧着那瓷瓶,道:“这药是大医给的,你吃了会好受。” 细柳看着他掌中的东西,心中想到那位苗地来的大医自进过一趟宫后不久便从驿馆消失,踪影全无,她还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此人忽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给她送什么药,实在诡异至极。 “对不起。” 细柳心思千转,却听这样一声,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一瞬微怔,只见面前这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脸上竟挂着一副复杂的神情,原本粗犷的嗓音这会儿细得跟蚊子声儿似的:“我那天不该打你。” 没有了那日的傲慢嚣张,此刻他低下头,好像很真诚。 没了灯笼,此间只有薄薄一层月华,风声呼啸着,细柳盯住他片刻,忽然“噌”的一声,收刀入鞘:“不必。” 她没理会他递来的东西,绕过他朝前去。 舒敖转身连忙跟上,不过几步,细柳停下,冷声道:“你再跟着我,我一定杀了你。” 舒敖却看着她,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玉海棠对你……怎么样?” 细柳眉心微动,这个异族人竟然知道玉海棠。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中浮起微末的异样:“为何要问我这些?” 舒敖想了想,六七年前他才二十二三的年纪,那是他第一回 出苗地,在一个与此时相似的雪夜,南州的绛阳湖还没有结冰,他从水中捞出来一个十岁的女孩。 他记得她稚嫩的眉目,浑身冻得僵冷发紫却还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臂,在高热浑噩中一声声喃喃着一句“我不认”。 舒敖看着她。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不该是曾经那副眉眼长大了的模样,一点都不相似,可是她依旧拥有那副倔强的神情。 一个不肯认命的孩子,被他敬爱的大哥当作女儿一样的孩子。 “你……”舒敖的声音裹在夜风中落去细柳的耳边,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双刀:“你知道你这一双短刀从哪里来的吗?” 细柳一怔,她对上舒敖探究似的视线,纷纷雪意薄薄地落了层在她双肩:“我自然知道。” 这一双细柳刀是紫鳞山中右护法苗平野的。 第63节 细柳猛然一顿,她忽然想起此人方才说他的汉姓为苗,苗舒敖,苗平野……? 她紧盯住舒敖,眼底神光微动,疑窦忽起:“你和苗平野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大哥。” 舒敖喉头稍紧,神色复杂。 细柳原本清冷的眉目间浮出一份惊愕,她从未见过那位已经离世的右护法,因而亦不知他竟原是个苗地人,但若右护法与眼前此人真是亲兄弟,那么舒敖知道紫鳞山,知道玉海棠倒也不算奇怪了。 可隐隐的,细柳仍觉有些不对,再抬首对上舒敖的目光,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手覆上腰间短刀:“细柳刀已是紫鳞山之物,我绝不会给你。” “啊?” 舒敖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我不是要刀……” “那你说,” 细柳面容透着一种锋利的冷感:“你到底想做什么?” 舒敖满掌的细汗都要将那小瓷瓶捂热了,他迎向她冰冷不善的目光,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从哪里来?我……” “阿叔。” 忽然之间,巷口那片昏黑中银铃簌簌而响,一道清脆的声音落来。 舒敖高大的身躯一僵。 细柳抬眼,朦胧寒雾中,那浑身银饰的少女仅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她笑吟吟的,目光与细柳一触,又忽然看向舒敖。 舒敖双肩忽然塌下去。 “雪花,你怎么来了?” 他怏怏道。 她走过来,身上银饰轻响:“大医找你回去吃腊肉鸡蛋面。” 舒敖跟大医一样喜欢吃腊肉,还喜欢就着鸡蛋面吃,这大半夜的,他摸了摸肚子,还真饿了。 雪花看了一眼舒敖手里的瓷瓶,她对细柳道:“姐姐,这是大医的好药,阿叔给你,你就收下吧。” 说着,她要去拿舒敖手里的瓷瓶,舒敖却立即往旁边挪了几步,躲开她的手,随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东西硬塞进细柳手里。 雪花撇撇嘴。 舒敖看着细柳:“这药你千万要吃。” 说罢,他便立即转身往巷子口去了,雪花几步跟上去,一声一声地叫“阿叔”他也不理,只顾自己闷头往前跑。 渐渐的,银饰的清音消失了。 细柳瞥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片刻,她步入昏黑之中,出了巷子口,朝冷寂的街道上去。 舒敖从暗处显出身形,看着细柳越走越远的背影。 “阿叔怕我给她下蛊?” 雪花靠在墙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姐姐身上的东西可比我的毒虫厉害多了,它们才不敢靠近她呢。” 舒敖一言不发。 雪花看着他道:“阿叔,回去吧,吃腊肉鸡蛋面去,大医在等你。” 舒敖却如一道山廓半隐在这片晦暗的夜幕里,飞雪连天,眼见那道身影快要不见,他忽然张口,粗犷的嗓子扯出来一个连绵悠远的调子: “天地刚生下,相叠在一起,筷子戳不进,耗子住不下,虫虫压里头,水也不能流……” 异族古歌被他用生涩的汉话吟唱出来,在这片没有人烟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深邃孤清。 细柳隐隐听见这道怪异的歌声,她忽然停步,隔着一片浓浓寒雾,漫天雪落,她朦胧看见那两道模糊的身廓。 “宵禁之时,何人乱吠?” 猛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大喝声从另一头的街巷里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森冷整齐的步伐声隐约传来。 那是巡夜的队伍。 “阿叔我们快走!” 雪花连忙拉着舒敖往回走。 舒敖被她拽着膀子,一边走一边问:“雪花,什么是乱吠?” 他就出过一回苗地,平时也没认真学,好些汉话他还听不懂。 雪花不假思索:“就是狗叫。” 寒风呼啸,斜吹大雪,细柳回到府中,惊蛰与来福的屋子早灭了灯,她在廊上洗干净了手,又去浴房中就着冷水洗漱换衣过后,方才回到房中。 左肩中的银针总是刺得她不舒服,但今日所有的疲惫都在她躺下去的一瞬开始包裹她,仿佛她的手脚都像生了锈,桌上一盏灯烛在燃,她目光触及灯下那只舒敖强塞给她的瓷瓶。 伴随窗外风雪,她想起那道怪异的歌声。 他到底想说什么? 千头万绪如乱麻,细柳怀抱着心中怪异不知何时眼皮沉沉压下,她本有一副好像怎么都暖不热的身骨,但在朦胧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更冷了。 像是被封冻在冰冷的水中好多年,水波在晃,点缀毛茸茸的渔灯,她挣扎着伸手,努力破开水波,水面之上乌篷小船晃动着,一只大掌伸来按下她的挣扎。 水声激荡,鳞波涌动。 她逐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冰冷的湖水包裹她的口鼻,她什么也看不见,在一片漆黑中下沉,再下沉。 但忽然间,好像有一双手猛然抓住她。 “天地刚生下,相叠在一起,筷子戳不进,耗子住不下,虫虫压里头,水也不能流……” 古老而神秘的异族歌谣轻轻缓缓,被一副实在不怎么样的粗犷嗓子反覆地低吟,竟然有一种神奇的生命力。 混沌当中,那歌声消弭,漆黑骤然被极致的白覆盖,有一个面容不清的小少年在那片茫茫雪意中朝她招手。 他抬起来的那只手腕上一道印记红如朱砂。 细柳骤然睁开眼,她一下坐起身,满满背是冷汗,她手脚虽然裹在被子里却仍如寒冰,她苍白着一张脸,胸口起伏,剧烈地喘息。 身患怪症,她并不能清晰地记得自己所有的梦境,大多时间醒来只隐隐留有一分印象,但这一分的印象也足够她暂且还记得起方才梦中的那道印记。 忽然间,它竟然与今日浮金河桥下,那食摊的油布棚中,那只扶过她的手腕骨内侧弯月红痕重合。 下一刻,细柳掀开被子,从枕边双刀底下抽出一张画像,赤足冲出屋外去。 风雪入廊,迎面如刺。 她几步下去踩踏积雪冲向院中那口圆缸。 月华单薄,而檐下灯笼光影如织,缸中清水漫溢,她一靠近,缸边堆积的一圈白雪落入缸中,薄冰微浮。 细柳一手敲碎浮冰,水面鳞波动,映出她的一张脸。 寒风吹动她手中那副画像,画上十岁女童的那副眉眼无一处不令人感到陌生,她怔怔地望着水面。 碎裂的浮冰切割着她的模样,拼凑着她的眉眼。 这时对面廊上房门忽然打开,惊蛰披上外衣出来就见细柳孤零零地站在那口圆缸前,他走近几步,只见她一只手湿润发红,水珠不断顺着她纤细的指骨滴落。 她没有穿外衣,只一身素白单裙,乌黑的长发凌乱,浅发被风吹乱在她苍白颊边,她那样一双眼分毫没有平日里那样亮如寒星,反而黑漆漆的,只有空洞茫然。 像个醒不来的梦中人。 惊蛰吃了一惊:“细柳,你在做什么呢?” 风吹纸动,细柳僵冷的手指微松,那幅画像被风吹起,飘飘摇摇。 细柳的目光随它而去。 点滴雪粒拂过她的脸颊,她扶着缸慢慢地坐下去,一缕乌黑长发落来肩前,她恍惚喃喃: “是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 第55章 冬至(二) 这夜似乎格外漫长,陈宗贤披着一件衣裳在书房中坐,除了他身边的管家,在他面前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一路风尘仆仆,顶着严寒从江州赶来燕京的年轻人,他是陈宗贤江州老家里那个管家的儿子,另一个则是前来禀报宋府中事的家奴。 “让宋家的人先回去。” 陈宗贤面沉如水,吩咐那家奴。 “是。” 那人应了一声,立即掀开厚毡帘出去。 书房中烧着炭盆,烤得那披雪而来的年轻人一身袍子湿答答的,他用袖子擦了擦脸,道: “小姐出嫁前跟夫人提过,说想要那样东西陪嫁,如此到了姑爷他们家去,也总能有个像样的东西撑撑面儿,夫人说这东西添妆不吉利,就没答应,哪知过了几日再找,东西竟怎么也找不着了,夫人还当是小姐任性,自个儿偷偷带了去,跑到姑爷家一问才晓得,小姐她根本就没动过那东西。” 年轻人说着,见陈宗贤盯住他,他便忙放下手,规规矩矩地低头又道:“夫人心里不安,便即刻令小的赶来京城告知老爷您。” “你叫什么?” 陈宗贤好些年没回过江州老家,这个小的他一时忘了名字。 “小的有顺。” 年轻人连忙答。 陈宗贤点了点头:“有顺,夫人她好吗?” “夫人好着呢,身体康健,就是想念老爷您。”有顺说道。 站在一旁的管家陈平看了一眼陈宗贤,便立即对有顺道:“你一路辛苦,我看你手上都生了冻疮,快下去暖身用药吧。” 陈府里没几个奴仆,三进的院子冷冷清清的,只一个年轻些的家仆进来将来顺领出去,这书房当中立时便只剩下陈宗贤与管家二人。 陈宗贤握着圈椅扶手的手一松,这才惊觉自己满掌都是细汗,他方才听见那有顺说东西不见了的时候,头皮都麻了一下。 但他整张面容却毫无波澜,镇定自若。 “老爷,说不准是夫人忘记收在哪儿了。”那陈平跟在陈宗贤身边有些年头了,也是跟陈宗贤差不多的年纪,也有几分沉稳。 的确有这样的可能,但陈宗贤不是一个心存侥幸的人,多少年了,他简直快忘了自己作为前首辅赵籍的党羽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可近来先有王进那厮无端提起周家旧案,而今又偏偏丢的是那样东西…… 第64节 陈宗贤双目一沉:“陈平,你去,立即传信玉海棠,要快。” 本该宵禁的夜却禁不住各方浮动的心思,这一晚上哪里只是东厂在奔忙,那苗地来的大医乌布舜亦再度现身,匆匆往宫里去了一趟。 天才濛濛亮,雪花与舒敖在宫门外接他,乌布舜一见舒敖,便笑了笑:“我那碗腊肉鸡蛋面没吃成,被你吃了吧?” 舒敖点了点头。 三人往马车的方向去,乌布舜被雪花扶着,深深地瞧了一眼身边闷闷的舒敖:“皇帝陛下夜里有虫噬的迹象,想来母蛊亦会有所波动,她昨夜必不好过,你偷拿我的药给她,本能解她一时之苦,但只怕,她未必肯吃你给的东西。” 雪花对蝉蜕这种独一无二的蛊颇为向往,却因年纪轻实在见识不深,她好奇道:“大医,那位姐姐也会有虫噬之痛吗?” 大医摇头:“虫噬谈不上,但多半会噩梦缠身,筋骨剧痛。” 那位大燕皇帝陛下精神了没几天,如今更比以前枯瘦,剩那一把骨头,在龙床上萎顿残喘,虫噬出现,说明蝉蜕之毒已经攻入五脏六腑,离毒虫再度成形之期已经不远了。 哪怕是天子,也争不过天命轮回。 下一世是龙还是虫,可就说不一定了。 雪花扶着乌布舜正要上马车,却忽而听得一道清泠的声音落来:“大医。” 乌布舜回过头,只见那年约十七岁的少年一身绯红官袍,身上披一件深色毛领披风,陆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一干侍者立在风雪中。 见那少年走近,乌布舜眼底神光稍动,面上微微一笑:“陆公子。” 陆雨梧朝他微微颔首,随即道:“早想再见大医一面,不曾想您却不在驿馆当中。” “公子为什么想见我?” 乌布舜霜白的胡须被晨风吹乱,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雪粒子。 “陆某心中有惑,” 陆雨梧与他目光一触,“亟待一解。” 乌布舜却笑着摇头了摇头:“我却没有这样的本事,身为医者,谁身上有个不好我还能医治一二,”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但若病在心里,我却无能为力。” “先告辞了。” 乌布舜朝他颔首,随即便拍了拍雪花的手背,雪花便立即扶着他上了马车,舒敖却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他将这个姓陆的少年上下一打量,想起初见那日此人那般急切的情态,他张了张嘴,却听雪花喊了声“阿叔”。 陆雨梧与舒敖四目相视,只见他情态有些怪异,却是什么都没说,利落地往马车里一钻,一行异族武士护送着马车渐渐去了。 陆雨梧回望一眼,风雪轻拂他的官帽,他驻足片刻,垂眸掩去更多神情,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细柳半夜回府,约莫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睡得也不安宁,几乎全是噩梦作祟,弄得她十分恍惚,在院子里那圆缸边又呆坐了好一会儿,天渐白了,来福在房中烧起来炭火,烘得她身上有些暖意,她才好像神思清明了些。 惊蛰心中装着疑窦,他分明见细柳在院中照水,可这几年他与细柳为伴,最知道她讨厌照镜子,从来不曾细看过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那来福出去买早饭了,此刻房中只有他与细柳二人,他忍不住问:“你怎么半夜起来照水?睡一半突然好奇起自己长什么样了?” 细柳浑身筋骨几乎是一动都痛,她摇了摇头,声音是哑的:“不知道。” 她的脑子也许是真的坏了,千头万绪到了她这里全都是乱麻,理不清楚头尾,只能让她更加混沌。 “别是有了梦游的毛病吧?” 惊蛰一屁股坐到她面前,端详着她苍白清臞的脸,心生好奇:“说来我还没问过你,你从前为什么不喜欢照镜子?” 细柳垂下眼帘,炭盆在她脚边,当中的炭火红彤彤的,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大约是因为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 “恐惧?” 惊蛰摸不着头脑,他瞧着细柳的这张脸,纳闷道,“你长得也不吓人啊。” 不吓人,更称不上丑,分明一副好眉好眼的,惊蛰再怎么看她,也实在不明白她这张脸有什么好令人恐惧的。 细柳此刻仍有一种整个人浮在云上的感觉,她疲倦极了,连张口跟惊蛰再多说几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但偏偏是此时,外头檐瓦上传来了点响动。 惊蛰反应很快,他袖中滑出飞刀,几步开门出去,只见一名青白袍服的女子身姿轻盈地落下来,院中积雪未扫,她几步踩得沙沙作响,见惊蛰手中飞刀,她红唇开合,口中竟然空落落的,没有舌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惊蛰认出她是紫鳞山中人,立即收起来飞刀。 山中就是有一些护山人是没有舌头的,连手筋都断了,平日只凭一身绝好的轻功做往来传信的差事。 惊蛰领着她进门,女子一见细柳,便俯身作揖,随即恭谨地将一截竹管奉上。 细柳接来竹管,从中取出薄韧的纸条展开来扫了一眼,便抬首对那女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覆命吧。” 女子点头,随即退出门去,如一道轻烟无声掠去。 “山主说什么?” 惊蛰连忙问道。 细柳起身很快收拾好头发,又在屏风后穿上外衫,思及玉海棠信上所言,她便道:“山主令我回去一趟。” 惊蛰“哦”了一声,道:“没叫我吗?” 细柳从屏风后出来拿起枕边双刀:“嗯。” 惊蛰松了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 来福此时还没回来,细柳孤身出了大门,却并未朝城门口去,而是一路穿街过巷到了陈府当中。 陈宗贤今日称病在家,人在花厅里坐着,只见有人掀开厚毡帘进来,他才抬起脸来:“惊蛰没跟来吧?” “没有。” 细柳简短道。 陈宗贤点了点头,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冷不丁道:“宋昌是你让人去捉拿的。” “是。” “你撬开了那个刘三通的嘴,”陈宗贤缓缓说道,“之后是不是还想着要撬开那宋昌的嘴?你想听他吐出来些什么?” 细柳一顿,她抬起脸对上陈宗贤那双深沉的眼,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不必去撬宋昌的嘴此刻便已经有个确切的答案摆在她眼前,她立即垂首:“大人恕罪。” “你做那阉贼的义女也做得太认真了些,” 陈宗贤冷笑一声,“我不管你到底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细柳,你给我记住了,一柄刀若是不听话,便失去了它所有的价值,届时便是废铁了。” 这厅中光线昏暗,细柳在浓烈的阴影里神色不清:“多谢大人提点。” 陈宗贤无谓地扯唇:“死了个流民而已,事小事大全凭人的一张嘴,但刘三通招得太快了,祸水引到宋昌身上,那陆雨梧倒是一身轻了。” 原本此事没什么大不了,但护龙寺才开始修建,又因为这座国寺是建弘皇帝看中的命脉,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心不齐整,死了个人就更说明那陆雨梧将流民归入护龙寺实在欠妥,朝里跟莲湖党不对付的官员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挑骨头的机会,一个个的正要撸起袖子好好的在折子上大书特书,细柳这儿却已迅速地将宋昌给拿了。 一夜之间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人的笔墨,折子写一半只好都扔了。 陈宗贤言语底下深深的不满袭向细柳,她眉眼未动,在一片昏暗阴影中静默地看了一眼他,这个人如今的姿态便已经在向她说明,区区一个宋昌,根本奈何不了他。 否则,他今日便不会只是敲打,而该先逼玉海棠处置她了。 “我的确不知其中缘故,只因此事是曹凤声亲自交代,我避不开便只能插手其中,”细柳低首,淡声道,“而审刘三通一事亦并非我一人所为,何况我府中与东厂皆有曹凤声的眼线,众目睽睽,我听大人您的教诲,自是不敢心存怠慢,令东厂中人看出端倪。” 陈宗贤心中疑虑犹在,但听细柳这番话,他自然知道细柳蛰伏东厂亦是向他请示过的,他也听惊蛰说过曹凤声送给细柳的宅子中还夹带了一个叫来福的宦官,那人盯得很紧,手中还有个册子时常记录细柳与惊蛰的言行。 他皱了一下眉:“果真是因为这个?” “不敢欺瞒大人。” 细柳垂眸,遮去眼底冷意。 陈宗贤与玉海棠那样的疯女人打交道有几年了,他自然也清楚这细柳乃是紫鳞山中最得力的,身居左护法之位,这两年给他办事也算是没出过什么错。 一个不自由的杀手而已,怎会忽然之间跟他对着干呢? 陈宗贤有一刻眉心松了松,那点戒心虽说没有完全放下,但他却十分相信自己对玉海棠的控制,这个女子不也一样被玉海棠控制着么? 想到这里,陈宗贤神情便也缓和了一分,但想起江州老家,他脸色又有些沉:“此事暂且不提,这回玉海棠应该与你说得清楚,你即刻启程去江州。” “山主却未曾说是为了什么事。” 细柳说道。 “这个你先不必管,”陈宗贤站起身来,哪有半分病气,他双目晦暗,泛着冷光,“到了江州便去我家中,届时自会有人告诉你。” “是。” 细柳淡应一声,随即转过身要往外去,却听身后陈宗贤忽然道:“你去江州的事不要对惊蛰透露一个字。” “他年纪太小,不要什么事都让他掺合进去。” 细柳没回头,掀帘之际,风雪迎面。 出了陈府,细柳一路往回走,路上行人渐多,街边摊子上摆着不少红灯笼红剪纸之类的东西,人们不避风雪各自采办着自家的东西,此时细柳方才惊觉年关将至,她穿行其间,想起来方才陈宗贤的种种反应。 他似乎并没有将被刘三通咬出来的宋昌当回事,一个户部的小官而已,只怕也是陈宗贤早就算计好的,刘三通他们这些人行事并不周密,万一捅出篓子来,总要有个顶锅的。 宋昌就是那个顶锅的。 反倒是他暂时不肯吐露的那件事,似乎才真正触及到他敏感的神经,这趟江州之行,必定不简单。 路过浮金河,她回过神,抬眸之际目光在浮金河桥下那个食摊上掠过,此时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油布棚里挤满了人。 却没有昨日的那个人。 “细柳。” 伴随马车辘辘之声,一道清澈的声音忽然而至。 漫天雪意,细柳循声回过身,只见那身穿官服的少年在窗中朝她招手。 “你怎么不过来?” 陆雨梧看她站在那儿,半晌不动。 细柳定了定神走到马车旁去,再看一眼他身上绯红的官服:“你入宫了?” 陆雨梧颔首:“是,本想见圣上一面,但圣上龙体欠安,故而并未得见。” 随即他又道:“你上来,我送你回去。” 细柳侧过脸,见陆骧已经掀起来帘子,她一言不发,几步过去弯身入了马车中,才坐下,陆雨梧忽然递来一物,她下意识地接住,才发觉竟是个汤婆子。 她披霜带雪的,像个冰雪雕琢出的人,双掌骤然接触这样的暖意,仿佛有一瞬融化了点她眉目间的冷意,她抬眸之际,只见陆雨梧从怀中取出来一物递来。 “我本来正要去见你。” 他说。 细柳垂眼瞥一眼他手中的东西,正是此前她亲手交给他的紫麟山籍册的一枚残页,她眼中浮出一分莫名:“怎么了?” 第65节 “陆骧,火折。” 陆雨梧唤道。 外头陆骧立即钻入帘子里来,取出来一只火折打开吹燃了火递到陆雨梧面前,陆雨梧则将那枚残页放在那焰光之上烘烤。 细柳不明所以:“你这是做什么?” 火光映在薄薄的纸片,在陆雨梧一双清澈的眼底明灭:“我记得你说紫鳞山的籍册做不了假,今日我却要告诉你,这满纸字句当中,却有一句是假的。” 细柳一怔,随即便见陆雨梧吹灭了火折,他双指捏着那片残页,指腹在那一行被烘烤得隐隐有些湿润发亮的字痕间摩挲而过,墨色沾染在他指间,而纸上“周盈时”三字已经模糊不清。 “胧江墨,不以水化,如漆如石,色浓而墨润,在纸上书写之后几乎立即干透,且与经年的陈墨无二,” 陆雨梧抬起眼来看她,“但若火烤,便会逼出其中水气,使其变得像刚书写上去的一样,除非年深日久,才能散去其中水气。” 细柳向来没有过多情绪的脸上浮出一分惊愕,她不禁对上陆雨梧的那双眼睛,澄明而漂亮。 他清如玉磬的声音清晰地落来: “细柳,紫鳞山主骗了你。” 第56章 冬至(三) 陆骧退出去,马车徐徐穿行于浓浓寒雾之间,外面杂声纷乱,细柳从陆雨梧手中接来单薄纸片,自窗外穿梭而来的光线忽明忽暗,照见纸上整齐墨迹当中唯有一行字显出湿润的亮色,手指一触,立即晕化。 细柳指节一紧,捏皱残片。 她知道胧江出好墨,寸墨即寸金,胧江每年出墨少,非寻常人家可以消受。 若这句关于周盈时的记载是假,那么当日山主说过的那番关于“同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可山主为何要在籍册上造假? 只是为了欺骗她?还是说…… 细柳抬眸盯住面前这个人,还是说,山主的目的不在她,而在陆雨梧? 可她又想不明白山主为何要骗他,更想不明白当初山主一再让他离陆雨梧远点的告诫。 这其中缘由饶人,而她仿佛是浩瀚暗潮中的一片叶子,难以自控。 “若紫鳞山人人都有籍册,” 陆雨梧与她相视,“那么你的呢?” “我没有。” 冬日寒风掠窗而来,吹开细柳耳边浅发,露出一道极浅的疤痕,她看向窗外,声音平淡:“我身患怪症,早忘了自己是如何去的紫鳞山,是山主救我,我方能活到现在。” 陆雨梧深深地看着她,她那样一双眼看似凝结着寒冰的湖面,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底下封冻着的湖水暗自汹涌:“那你不好奇吗?” 细柳眼睫微动,视线忽然落回他身上。 他的官服是冬日里最鲜亮的颜色,衬得他襟口洁白,一副骨相清隽无暇,好像他的那双眼有一瞬破开她无情的表象之下,一片空茫的底色。 “我要好奇什么?” 她说。 陆雨梧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外头陆骧道:“细柳姑娘,到了。” 下一刻,他看着细柳起身,将那一个汤婆子放到座上,弯身掀帘,下车前顿了下身形,道:“我会帮你再查。” 寒风斜吹雪花入内,陆雨梧抬眼,立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细柳一顿,回过头来,帘外飘飞的雪意更衬她眉目严寒,乌黑髻边一支簪银叶流苏轻晃,发出轻微的声响。 可她太清瘦了,不像个血肉做的人。 陆雨梧想起之前她因找籍册而受过的伤,他看着她肩头的白雪,心头像是被什么摁了一下,不忍道:“此事你姑且装作不知,不要去问玉海棠,我会想办法查清。” 细柳与他相视一瞬,她轻轻颔首便算作回应。 下了马车,细柳踩着阶上薄雪要朝门里去,却听身后陆骧唤了声,她回过身,只见陆雨梧撩开窗边的帘子,望着她道:“有样东西忘了给你。” 大雪弥漫,细柳走了过去,陆雨梧从中递出来一个红漆八宝盒:“府里做的,给你和惊蛰他们吃。” 细柳才接了过来,便听他又道:“明日你忙吗?不忙的话,我请你去天颂居吃饭,那里的鸭子做得最好,刘三通的这件事上,我该谢你。” 他的声音沁润着雪气,清亮好听。 从昨夜到此刻,细柳满脑子都是理不清的乱麻,手中揉皱的籍册残页的棱角还刺着她的手掌,她抬起眼:“不必了,今日我便要出京。” 陆雨梧一怔:“出京?你要去哪儿?” 细柳看他一眼,简短道:“江州。” 说罢,她转身上阶,朝大门里去。 陆雨梧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片刻,他仰起脸,这间宅子是曹凤声赐给细柳的,门楣之上却并无一匾,因为它如今的主人无名亦无姓。 这几日雪重,户部侍郎王固一大早就被内阁小楼房檐上掉下来的冰溜子砸中了脑袋,负责洒扫此处的宫人们慌里慌张地扫雪,除冰溜子,内内外外都忙得紧。 “这冰溜子有点过于刁钻了。” 吏部侍郎冯玉典瞧见那王固头上缠了一圈儿细布都快戴不上官帽了,他忍笑忍得十分难受,嘴角死命地想往下划拉出个痛惜同僚的弧度,却还是被王固一眼看出来隐隐上扬的端倪。 王固也顾不得骂宫人了,一手扶着脑袋怒瞪冯玉典:“我看下一个就砸你!” “哎你怎么说话呢……” 冯玉典正准备说道说道,礼部尚书蒋牧从外头进来了,一边解下身上的披风,一边唤冯玉典道:“秉仪,王大人今日遇此无妄之灾,你少说几句,别吵得人耳朵疼。” 冯玉典见蒋牧一个人回来,便道:“陆阁老呢?” “圣上今天早上精神头又好了些,问完护龙寺中事,便留陆阁老在干元殿中多说几句,我不便听,便先回来了。” 蒋牧几步过来,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 建弘皇帝这病近来挺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这两年他病得更重,内阁里这么几位阁臣,只有首辅陆证,次辅陈宗贤还有蒋牧他们能多见几回皇帝,冯玉典今年就只见过一两回而已,原本听说近些天建弘皇帝身体渐好了,人有精神了,哪里想到昨儿夜里又连夜请了苗地的大医入宫,这才一夜过去,皇帝就又好些了。 难道那大医真有些神秘的本事? “陆阁老不在,陈次辅告假,”冯玉典看了眼一直坐在一边不发一言的刑部尚书胡伯良,又去看脑袋上缠满细布的王固,“只咱们这几个,这宋昌的事,怎么议?” “看我干嘛?” 王固挨了一记冰溜子,脸色有点不好,这会儿一手扶着脑袋,神情平淡道,“一个官儿不大,心却大的糊涂东西,为了匠人村分给他的那么点好处便起了这样的心思,该如何办,便如何办。” 王固心里不痛快极了,陈次辅不在,这屋子里有两个见天地跟着首辅陆证的,还有一个闷头闷脑谁都不亲的胡伯良,虽说宋昌这事不大,死了个流民而已嘛,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宋昌一个人的罪过,一颗棋子而已,但他实在讨厌冯玉典这个家伙,说话绵里藏针的,什么德行。 内阁里哪怕没有首辅与次辅在,也终究要一刻不停地运转起来,而干元殿中此时屏退了所有宫人,连曹凤声都退了出去。 一张桌前,陆证正襟危坐,而在他的对面则是一个年约五十余岁的人,鬓边不过零星几根白发,眉目犹有几分年轻时的风姿,一副儒雅超逸的气质,与陆证身上的官服不同,他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布袍,髻间一支木簪。 陆证与他之间静无一声,只听帘后建弘皇帝咳嗽,两人立即站起身来,这时建弘皇帝掀开帘子出来,他只穿了一身龙纹常服,整个人枯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那双眼睛却出奇的精神,连带他病久了的那副身骨也好似变得轻盈许多。 “老师坐吧。” 建弘皇帝对陆证说了声,随即又看向另一人,“郑鹜,你也坐。” 陆证与郑鹜两个都没说话,各自坐下来,只见建弘皇帝一撩衣摆在正中坐,桌上三碗热茶,缕缕烟动。 “故人重逢,二位却无话可说?” 建弘皇帝说着,看向郑鹜,“朕记得你从前还做过秋融那孩子的老师。” “是,” 郑鹜眉眼之间有种闲散惯了的清苦气,他垂眸道,“只是郑某懒怠,实在不堪为人师,七年前便已辞去教养阁老之孙的这桩事了。” 建弘皇帝来了点兴致,“怎么个懒怠法?” “说来惭愧,”郑鹜双掌撑在膝上,笑了笑道,“郑某有个惧寒的毛病,一到冬天,天若冷得厉害便起不来床,故而耽误了不少秋融的课业。” 建弘皇帝听了,不禁一笑:“你这老师果然不称职!” 他随即看向另一边的陆证:“老师,想不到你也有个看走眼的时候。” 陆证看着对面与帝王同坐一桌却依旧宠辱不惊的郑鹜,他徐徐开口,意味不清:“是啊。” 郑鹜对上陆证那双精神矍铄的眼,他依旧面若春风。 “好在秋融并未学得他老师的毛病,如今,已是个成才的孩子了。” 建弘皇帝端起来茶碗,他的茶与陆证、郑鹜二人不同,是一碗药茶,苦涩的余味长,茶的香味不够,但他面色不改地抿了几口下去:“足见老师对你孙儿的用心之深,而朕虽是天子,亦有这样一份用心想要交托给朕的儿子,可你们说,谁才担得起朕的这份心呢?” 此话一出,陆证与郑鹜二人立即起身欲跪,建弘皇帝眉眼未抬,却淡淡道:“老师不许跪。” 陆证微屈的膝盖一僵,他缓缓抬起头来,望见帝王枯瘦苍白的侧脸。 郑鹜却实打实地跪了下去。 “今日朕只打算与老师您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建弘皇帝没管跪着的郑鹜,他又喝了口药茶,“朕也不过血肉之躯,寻常人家大小都有一分家业要交到子孙的手里,朕亦有一分家业,只不过是比他们大些,大得四海之境都囊括其间,所以,朕不能马虎啊……” 陆证沉默地听着,却在对上建弘皇帝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的刹那,他后颈竟然很快就冒出细微的寒刺来。 若是为了这份大燕皇朝的家业,论起来一个常理,建弘皇帝对他的肱骨谈及这些事本无什么奇怪,可为何……偏偏是郑鹜与他在这里。 郑鹜,一个什么官职也没有的草民之身,却在此间静听着皇帝这番夕阳迟暮的话。 “太医都说陛下龙体有好转的迹象,还望陛下不要过分忧心。” 陆证垂首说道。 建弘皇帝则盯着陆证斑白的鬓发,半晌才道:“好不好的,朕心里都清楚,老师老了,朕也是已经是副枯朽之躯了,您是为朕,为大燕天下熬的,朕则是在这皇位上坐的,您一路搀扶着朕到今日,累吗?” 陆证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几乎一紧,他面上却分毫未露,沉稳得仍如一座巍峨之山:“臣——甘之如饴。” 他不言累或不累,“甘之如饴”四字几乎有一瞬触碰到建弘皇帝的内心,他凹陷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建弘皇帝这样一副病躯,是被陆证亲手护到这皇位上的,在位十几年间,他的老师在他面前挡去了太多风雨,如他心中的一根定海神针。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根定海神针又成了一根扎在他心中的深刺? “老师,朕却累了。” 建弘皇帝叹息着说。 陆证浑身一震,他却不发一言,只是袖中的手蜷握起来,他余光看到郑鹜跪在那里,没有抬头,几乎纹丝未动,安静到仿佛这殿中就没有他这个人。 可他偏偏在这里,听着与他无关的话。 第66节 “朕曾听老师说过,” 建弘皇帝终于将目光落在郑鹜身上,云淡风轻地转了话锋,“郑鹜有大才,是个可用之人。” “朕如今要用他,老师以为如何?” 哺时风雪小了些,陆证直到此时方才从干元殿中出来,料峭的风一吹,他才发觉后颈湿了一片,宦官拿来披风,喊了两声“阁老”方才将他唤回神。 曹凤声亲自拿了伞来撑在陆证头上,陆证才自己系好披风,抬头瞥了一眼撑开的伞骨,再看向曹凤声,他忽然道:“曹山植,你也老了。” 冷不丁的这么一句话,却霎时令曹凤声一愣,眼睑竟然一酸。 他才要说些什么,却听身后殿门一开,郑鹜出来了,曹凤声顿时少了许多的情绪,陆证接了伞,他便转身往干元殿里去。 玉阶下风雪飞浮,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郑鹜没有撑伞,站在陆证的身边:“阁老,我还以为您会像束着您儿子那样,一辈子束着秋融。” “多亏了你,” 陆证在阶上看雪,而未看他,“将他教得过分从心。” “这不是您原来对他的期望吗?” 郑鹜看着身边这个比六七年前要更老,可这副身骨却老而弥坚的大燕首辅,“您希望他从心,自由,可惜身在陆家,无论做不做官,他都不能自由。” “我该谢你吗?” 陆证缓缓转过脸来,他盯住面前这个人,“这么多年,我不许他与你来往,他却始终不肯听我的。” 寒风鼓动郑鹜的衣袖,他垂下眼帘:“阁老,当年郑某功名尽失,还在牢狱里待过几年,本是一个声名狼藉之人,您却仍让我去做秋融的老师,您对我有恩,七年前辞去之后,我本不该再与秋融往来,可您最知道,他是个内心至纯的孩子,这些年,他有惑,有喜,有忧,皆愿寄信给我这个早已离京的老师,我心中不忍,与他传信,也算在四海之间看着他长大。” “但您放心,您若不想我见他,哪怕我在京,亦不会与他相见。” 陆证听了,冷笑一声,他深邃的目光在郑鹜的脸上掠过,他苍老的声音在风雪中落定:“郑凫渊,都不重要了。” 细柳今日要走,但在东厂这边却还没有个像样的由头,她入了宫便往司礼监的值房去,年轻的宦官一边领着她进去,一边恭谨地道,“督公还在干元殿伺候陛下呢,如今只有小曹掌印在里头,大人您进去等,也好暖暖身子。” 细柳没说话,走进去便见一堆宦官将那曹小荣簇拥在中间,来福正站在当中,也许是没料到细柳会在这个时候进宫,他看见细柳,便有些尴尬得不知道将一双眼睛往哪儿看。 细柳也没什么反应,曹小荣连忙将烤干了雪水的靴子穿上,一副笑脸迎向细柳,“这不是咱家的干妹妹吗?快上热茶来!” 细柳方才在椅子上坐下,一个宦官便奉上来一碗茶,那曹小荣凑近细柳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来找干爹的?” “是,我身上旧伤复发,想向义父告个假。” 细柳淡声道。 曹小荣将她上下一打量,清瘦成这样,脸色也不好,可不是病歪歪的么?他不由道:“你受的什么伤?严重吗?我这儿好些大补的东西,多送些给你,要不再让宫中太医给你瞧瞧?” 细柳摇头:“不必了,只是早年修习内劲不当所致,需要一些时日调息。” 曹小荣哪里懂武学上的什么内劲不内劲,他觉得有点玄乎,见细柳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精神实在不济,他暗自思虑了一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先休息半月吧,干爹那儿我替你去说。” “来福,你好好照顾我干妹妹。” 曹小荣又叮嘱起在旁边的胖宦官。 来福忙不迭点头:“奴婢晓得了。” 离开司礼监值房,来福抱了满怀的补品,那都是热情的曹小荣一定要塞给细柳的上好补品,外面风雪大,来福顶着迎面而来的雪粒子跟在细柳身后。 细柳原本该径直出宫的,走在长长的宫巷里却又忽然转了个弯,来福打小报告的时候正遇上细柳这件事本就让他心里虚,这会儿也不敢说话,只能一头雾水地跟着去。 长定宫中,一直在花若丹身边服侍的宫娥萍花进门便道:“小姐,前儿您在御花园救过的那个宫娥又来了。” 那日御花园里一个做洒扫的宫娥脚下滑,若不是遇上带着人出来透气的花若丹及时拉了她一把,那宫娥只怕就掉进冰湖里头去了。 那日湖上冰层很薄,摔进去哪里还能有个人呢? 那却是个极知道感恩的,一连几日,都送些自己的绣品来给花若丹。 今日是个绣着杜鹃的香囊,花若丹从萍花手中接来,瞧了两眼,淡淡一笑:“她的手巧,也有心。” 她指腹轻轻摸了一下锦袋上的杜鹃,里面有一个银镂空香囊球,淡雅的香味从中隐隐散出,她抬眸:“你取些点心给她,将我的汤婆子也给她,今日风雪大,让她回去吧。” “是。” 萍花出去了。 这偏殿里没留什么宫娥,有两个在门外站着,花若丹看了一眼她们的背影,随即从锦袋中取出来那颗银镂空香囊球,里面是固体的香料,她掰开香料,从中取出来一片薄韧的纸片。 她展开来看,纸片上并无一字,唯有一枝鲜红杜鹃。 她静默地看着,神情淡薄,唇角却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小姐。” 萍花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落来,花若丹立即将那纸片收拢在掌中,将银香囊合上,抬起头正见她进来。 “曹督公的那位义女来了。” 萍花怀里还抱着好些东西。 花若丹神光一动,她立即道:“还不快请她进来。” “那位大人说还有事做,这便要走,”萍花将怀里的东西抱过来,“这些都是她送给您用的。” 萍花话音才落,便见花若丹起身提着裙摆跑出去。 如今皇后正在安睡,宫人们洒扫也不敢有太大动静,他们看着那位向来秉持着闺秀礼仪的花小姐如一阵风跑出宫门去。 花若丹出了宫门,抬头望见飞浮雪花中,那道紫衣身影与一个身形胖胖的宦官渐远,她不敢在宫门前高呼,只追了上去。 细柳听见步履声,回过头便看见花若丹跑来。 她气喘吁吁,唤了声:“先生。” 来福被细柳看了一眼,他不得不缩着脖子退得远远的。 “你近来可好?” 细柳这才问花若丹道。 花若丹抿了一下唇:“谈不上什么好与不好的,入了宫,日子都一样。” “先生呢?你好吗?” 花若丹觉得她脸色好像更苍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场雪衬的。 “跟你一样。” 细柳也说不上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她看着花若丹,“我最近都不入宫了,你若有什么事,小的,可以托付内官监曹小荣,大的……” 她顿了一下,“便别信他。” “多谢先生。” 花若丹点点头。 两人之间再无话,花若丹看着细柳转身与那胖宦官一道离去,她眉眼间仿佛拢着淡淡的愁绪,风吹雪飞,她看着细柳的背影。 像在看这深宫当中唯一可称自由的一两风。 她发现,如今竟然只有她半路找上的杀手细柳对她的用心,可称无瑕了。 花若丹强压下心中那点孤零零的惶然,看向掌中那纸片上一枝红透的杜鹃,她一双眼逐渐变得沉定下来。 天色暗下来,风雪暂歇,陆府当中点燃灯笼,陆雨梧没等到祖父陆证回来,他今日入宫也没能见到才回京的老师郑鹜,到了此时,也没听到郑鹜出宫的消息。 陆雨梧在房中坐,他手指轻敲著书案,听见步履声响,抬起眼见陆骧进来,他便问道:“如何?” 陆骧道:“细柳姑娘哺时就偷偷离京了,但这回她却没带着她那个小师弟惊蛰,那胖宦官也在府里,就她一个人走的。” 陆雨梧闻言垂眸思索了片刻,他却仍吃不准细柳此番离京到底是曹凤声的授意还是那位紫鳞山主的意思,不过这些都不算重要。 重要的是,细柳去江州是为了什么。 陆雨梧倏尔看向案上那一串玉菩提,这东西才入京,陈宗贤江州老家的家仆昨天夜里就离了京。 他很难不将细柳这趟江州之行与此事联系在一起。 燕京这片严寒之下,已有洪波暗流涌动。 若细柳此行真的卷入陈家的事里,她一个人可以全身而退吗?玉海棠与曹凤声这两人究竟谁会真心对她? 陆雨梧想起今日她那张清臞的脸。 他忽然一把抓起来案上的玉菩提,望向窗外,天色已黑透了:“城门关了?” 陆骧点点头:“是的公子,半个时辰前就关了。” 陆雨梧站起身,灯烛跳跃的光影映在他眼底: “收拾行装,明早城门一开,我们即刻启程——去江州。” 第57章 冬至(四) 细柳从燕京到江州的这一路上一个人轻装简行,极少耽搁,抵达江州之时年关早过,正月里的江州城却拢不起来一点热气,在一片青灰的晨光底下,街巷上到处横卧饿殍,市廛店肆少有开张,虽仍有好几间米店在,但细柳看了一眼插在粮米袋子上的牌子,那是一个令普通百姓望而却步的价格。 也许是抬尸的人不够,为了防止瘟疫的发生,衙门里的差役也被支使来抬尸,再拉到外头去一块儿烧了埋掉。 街边苟延残喘的百姓们蓬头垢面,木然地看着他们将一具具尸体抬到木板车上,很快堆起来一个尸山,死去的人脸上定格着他们生前最痛苦的模样,尸山狰狞而巍峨,被活着的人很快拉走。 江州蝗灾竟然将百姓害到了这样的地步。 细柳越往前走,越是心惊,她将身上仅剩的干粮分给清冷巷子里的一位老妪,那老妪浑身只是一张枯树皮,呼吸之间肺部总有浑浊的杂音,她颤颤巍巍地咬起饼子,饼子没咬掉,一颗本就松松垮垮的门牙却掉了下来,她迟缓地捧着门牙,凹陷的脸颊动了动。 细柳摘下腰间的水囊,就着老妪的一只缺了口的碗,掰开饼子用水泡软了给她吃,老妪一边吃,一边含混地念叨:“谢谢,谢谢……” 细柳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透过单薄的衣料,触摸到她嶙峋的身骨,冷得像冰,她从腰间掏出一枚竹哨吹响,如短促的鸟叫。 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人不知从何处顷刻落来,细柳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披风,道:“披风拿来。” 那男人毫无二话,立即解下身上黑色的披风恭谨地递来。 他正是紫鳞山众多帆子中的一个,若是寻常任务,细柳通常孤身一人,很少有帆子跟在身边。 这帆子也并非是跟随她而来,而是江州正有紫鳞山的一个分堂,他们正是在江州一带活动,收集情报,传递消息。 细柳将披风裹在老妪身上,起身之际,那帆子过来低声问她:“左护法,堂主正在白沙河畔等候您的调遣。” 细柳走出几步,她忽然一顿,回过头见那老妪拢紧了披风,在寒风里就着水慢吞吞地吃饼子,她一边朝巷子口去,一边对身边的帆子道:“陈府的路你应该知道,先带我过去一趟。” 陈府坐落在江州城的一片清幽之处,他们家原不是什么有底蕴的世家,家里多少代了,才出了陈宗贤这么一个一甲进士,陈家祖宅不大,比陈宗贤在燕京的那个院子好不了多少,也仅是陈宗贤入内阁前才简单修缮了一回。 第67节 外面看着实在不像是一个当朝次辅的家宅,细柳孤身走上阶去敲开大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的门子,他戴着瓜皮帽,冻得鼻子红,只见门外紫衣女子一副脱尘的相貌,他着实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姑,姑娘有什么事?” 细柳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信件递给他:“陈次辅挂心夫人,特令我从燕京赶来探望。” 门子接来信件,忙将她迎进来。 细柳被一名家仆请到花厅中,那管家儿子有顺是昨儿晚上才回的,听见说有燕京的客人来,便亲自从门子那儿拿了信件到夫人孟氏的院子里去。 女婢给细柳上了一碗热茶,她端起来茶碗,目光好似不经意地在这花厅当中睃巡了一番,这宅子有些年头了,处处透着一种古旧之气,四周陈设也十分朴素,字画没一幅名家的,内外都是一致的清苦。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细柳才见陈宗贤的那位夫人孟氏被几个女婢簇拥而来,孟氏今年已有四十余岁,快要到五十的边儿上,头发倒也没有一点儿见白,一张面容竟也还算光滑平整,也许是因为她的不苟言笑,眼尾的细纹都很浅。 她髻边一支金镶宝珠簪,戴了一条绣牡丹的额子,一身镶着兽毛边的墨绿衫子,底下却是一条十分扎眼的牡丹红罗裙。 细柳站起身,颔首:“夫人。” 孟氏被婢女扶着几步往前在太师椅坐下,方才抬起来一双吊梢眼将细柳上下打量一番:“你一个女子,瞧着年纪也不大,老爷怎么会将这样的差事交给你?” 她的疑心毫不作饰:“你能做得好?” 细柳对上孟氏那双不善的目光,她淡淡道:“夫人不信我,也应该相信陈次辅。” 这话倒是真的。 孟氏身后头被婢女垫了个软枕,她靠上去,两个婢女则一左一右在她身边蹲着为她捶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腕上的赤金镯子:“老爷既派了你来,想必你也应该有些本事,就这两日的工夫,我有些货物要你带人跟我一块儿送到我娘家去。” “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 细柳问道。 “你等着就是。” 孟氏那眼皮没有一点儿褶,看起来有些肿,却分毫不妨碍她那两点锐利的神光,有些尖刻的严肃,“待一切都收拾好了,我自会让人告诉你,到时你可要将你的人都准备好了,路上若有个一点半点的差错,你就是十条命也赔不起。” 此时一名婢女端了一碗香茶进门,走过细柳身边的那一刻,细柳敏锐地抬眸瞥了那茶碗一眼。 那茶碗分明与下人递给她的那个斗彩瓷碗不同,虽纹饰平常,却是乳白的瓷胎,釉色匀净,方才在太阳光线底下一照,更显其光泽如玉的细腻本质。 那茶的香味亦有些似曾相识,却不是细柳方才喝过的那一碗,而是她曾在尧县之时,在陆雨梧那儿品过的香茶。 细柳眉峰微动,再看向那孟氏,她眼底多了一分兴味,却低首道:“夫人放心,次辅交代的事,我绝不敢怠慢。” 陈府的花厅里被炭火烘得温暖如春,那孟氏靠在一片锦绣软枕里,细柳出了陈府门,外面多少饿殍冻硬在雪地里。 细柳以竹哨招来一名帆子,由他领路往白沙河畔去。 白沙河畔有一处造船的地方,称作造船堂,平日里也做些造船的生意,但大多都是渔船、货船而非更大的海船。 大燕自十几年前闹过数回倭寇之患后便开始设立海禁,禁止海上贸易往来,不再与那些别有用心的倭人来往,更将重洋之外的西洋人也拒之门外。 造船堂在江州这样的地方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但也很能维持他们这些紫鳞山的帆子在此处自如运转,只是今年是个大灾年,蝗灾几乎快将江州城变成个鬼城了,细柳一眼瞧见造船堂,才要往那边走,却听帆子道:“左护法,堂主不在这里。” 细柳疑惑地回头,只见那帆子指了指对面,隔着这条白沙河,这边有这边的凄惨死寂,那边却有那边的灯火通明。 好像再大的灾年,也从来不缺一群满把金钱,醉生梦死之辈。 河上没修桥,水里除了亮纱灯的花船,便是停在岸边的乌篷小船,细柳与帆子凭船而去,对面有条烟花巷,还有几家大的酒楼。 酒楼有两家没灯火,黑漆漆的,烟花巷里也不见得有多热闹,足见这次的蝗灾果真重创了江州城。 “江州城满地都是饿死的和快饿死的人,怎么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好酒好菜?他们的掌柜可真是手眼通天!” 一间酒楼上,陆骧看着送上来的木牌子,菜名花里胡哨,什么鱼鲜海货的在这里虽不稀奇,可本地没有的东西,这牌子上也多的是。 坐在他身边的是早来江州一步的陆青山,他留在这里的人大抵也摸清楚了一些事,便道:“这岁寒居明面上的掌柜是江州知州的小舅子,但实则,这酒楼原本是那知州想要送给后头巷子里那烟红楼中的柏妈妈的。” “……真行,送相好的酒楼,让自个儿小舅子管着。” 陆骧“啧”了一声,便几步顺着陆青山方才指过的方向往窗边去一望,满街的灯笼底下照不见几个人,但他的目光忽然在一道紫衣背影上一定:“咦?” 他连忙转过头来:“公子,那好像是细柳姑娘!” 陆雨梧闻声眼睫一动,他立时起身走到窗前去,果然看见底下那道清瘦身影,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他却一眼笃定是她。 他立即转身出了雅室,下楼。 陆骧与陆青山他们赶紧跟了下去。 陆雨梧跑出酒楼大门,折身往后面那条披红挂绿的巷子中去,天上小雪纷纷,灯影被彩绸切割成缤纷的颜色。 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他们看见陆雨梧身上的衣料在灯影下润泽发亮,便赶紧围上去,扑通一跪,开始要饭。 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的,除了一张皮就是骨头,但陆雨梧摸了摸衣襟,却只从中掏出来一包糖山楂。 几个糖山楂怎么能填得饱这些孩子的肚子,抢到了的暂时狼吞虎咽,没抢到的便继续叩头:“求求公子!再赏些饭吃吧!求求您了!” 他们的声音不小,尤其在这条没什么人的巷子里,细柳步履一顿,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一片连绵灯影底下飞雪如盐,那年轻的公子一身淡青圆领袍,身上一件毛领披风被他解下来,往几个瘦小的孩子身上一拢。 这一刻,他忽然抬眸。 纷纷雪意中,四目相视。 “左护法大人?” 身边的帆子忽然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再过来。”细柳只对他叮嘱一句,再朝巷子口看去,陆骧与陆青山二人已走到他身边去,也不知陆雨梧吩咐了句什么,陆骧转身又钻进酒楼里去。 细柳走过去,陆骧很快便抱着一些馒头烧鸡出来,孩子们着急忙慌地去抢,险些让陆骧在雪地里滑一脚。 “没事吧?” 陆雨梧问他。 陆骧摇了摇头,看着那几个抢了吃的便很快跑走的小孩:“这天灾人祸的,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细柳看了一眼那几个孩子的背影,再看向面前这个人,雪花擦过他乌浓的发髻,那样一副秀整的骨相,颀长的身形。 陆雨梧看了一眼她脚下,朝她笑了笑:“糖山楂本来是给你带的。” 细柳不由看向自己脚边空空的一个油纸袋,她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再抬起脸来,细雪已落了他满头满肩,他有一副春风和煦的眉眼,于无声处动人。 雪声沙沙的,细柳忽然间移开眼: “你来江州做什么?” 第58章 冬至(五) “你吃饭了吗?” 陆雨梧看着她那一身无论何时都依旧单薄的衣着,他温和道,“一起吃点。” 细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烟红楼,那帆子已没了踪影,她轻轻颔首,随即与陆雨梧并肩往岁寒居中去。 此处一向是江州本地乡绅与富商的销金窟,哪怕如今城中死气弥漫,却没有一丝儿飘到这里头来,楼下虽没什么人,但楼上的雅室中却仍有不少人聚在一块儿吃喝。 “看看如今的江州城,哪里还算得什么风软水柔的白苹之洲!” 细柳与陆雨梧才上楼,便忽然听见楼梯口那间雅室里有人连拍了几下桌子,抱怨道:“这都是那些乡下人害的,摊上这蝗灾,哪个又好过呢?他们不死在自己家里,非跑到城里来死,一通疫病下来快把这儿变成一座死城了,带累得咱们生意也一落千丈……” “是啊,如今疫病虽是止住了,可这见天的死人,实在让人心里慌,我家里人都已经被我送出去了,但几代的家业都在这儿,我也只能自个儿咬牙守着了。” 都知道这岁寒居的来头,没人在这儿谈论一点官府中事,细柳没再听,跟着陆雨梧去了他们之前待过的那间雅室。 在这样饿殍遍地的地方实在让人吃不下什么大鱼大肉,陆骧出去只要了几样清淡的小菜。 “护龙寺中死的那位姓张的老伯是江州人,” 陆雨梧将一碗热茶放到细柳的面前,“我此前听他说起过,江州闹蝗灾,官府并非没有招募民勇捕蝗,此法是行之有效的,只要官民一心,江州百姓也不至于颗粒无收,但因为一些乡绅家中供着蝗神,不许百姓到他们地里去,以至于捕蝗不尽,粒米无存。” “蝗神?” 细柳初到江州,还不知这些缘故,她拧了一下眉:“害人的东西也有人将它当神一样供着?” 陆雨梧手中捧着一只茶碗:“就好像有些地方认为洪涝、大旱是龙王发怒,天火是祝融作祟,一切天灾皆因人祸,是人先有过才会招致神灵怪罪,但其实这都是一种无奈。” 陆雨梧说着看向她:“是人面对天灾时的无助,江州这块地界闹蝗灾不是一回两回,有人供奉蝗神祈求神灵宽恕也不算稀奇。” “他们相信如果神灵真的宽恕了他们,蝗虫自然而然地就不会再来了,”陆青山在旁说道,“但若强行捕蝗,蝗灾是不会断绝的。” 他在这里多待了些时候,将这些事也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荒唐。” 细柳放下茶碗,心中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百姓都指着天地吃饭,一遇天灾便很容易吃不上饭,为了活下去,琢磨来琢磨去也不过只有个贱卖田地的出路,他们供奉神灵是出于对自身的绝望,可那些乡绅呢? 百姓肯贱卖田地,对乡绅而言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这意味着他们不用花更多的银子却可以轻松得到更多的田地…… 若非身煎疾苦,庙前何人敬奉虔诚。论信徒,论虔诚,那些乡绅远不及百姓,他们又有多大的必要去供奉什么蝗神? “陈家也在其中。” 不待细柳深想,陆雨梧的声音落来,她一瞬抬头,对上他目光的刹那,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你来江州只为此事?” 陆雨梧默了一瞬,随即摇头:“不全是。” 细柳看着他从怀中取出来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串翡翠菩提,室中灯火一照,菩提子剔透如冰。 细柳目光一凝,一种莫名的情绪一闪即逝。 “之前我让青山来江州调查此事,与其他乡绅家中一样,陈家也不许捕蝗的人靠近家中田地,但不同的是,其他乡绅家中良田数亩,而陈阁老素有清名,家中仅有一些贫瘠田地,几年下来都是草盛苗稀,难有收成,但青山暗地去看过,陈家庄子里田虽少,也贫瘠,却有不少家仆在暗中轮番值守。” “我虽并不确定陈家的田地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陆雨梧对她说道,“但你来看看这玉菩提。” 他说着,视线停留在细柳的脸上,她仍旧是那样一副清霜似的眉眼,没有更多的情绪表露,他道:“陈家女儿出嫁之时想要这东西做嫁妆,那陈夫人却不肯,青山将它从陈家带了出来,我不会错认,它是我世叔周昀生前的用物。” 周昀。 细柳看着那串玉菩提,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好像陌生的名字,她眉心一动:“周盈时的父亲?” 那位前庆元巡盐御史。 陆雨梧看着她:“是。” 此刻细柳立即想到自己来江州之前陈宗贤什么也不肯交代一句,而今日去了陈府,那位夫人孟氏却也只说是让她护送一批货物。 可到底是什么货物,能够让陈宗贤如此紧张,一定要动用紫鳞山的关系来护送?再者,江州不是没有紫鳞山的分堂,为何一定要她从燕京赶来做这件事? “我才收到这串玉菩提,便听你说要去江州,”陆雨梧再度开口道,“我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我虽不知你那里的缘故,但……” 他稍稍的停顿令细柳抬起脸来,雅室当中有炭盆在燃,暖烘烘的,几乎烤干了他衣袖间的雪水,只听他又道:“陈宗贤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不论你因为什么来这一趟,我都怕你牵涉其中,不好脱身。” 细柳一怔,字面之下,她仿佛顷刻感知到了他的用心,他也许本不用来这一趟的,他分明有可用的人,护龙寺中的事也还不能放手,但他来了。 第68节 雅室中几乎一静,陆骧端着一碗面,他抓着一双筷子却有点不敢吃,他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细柳,实在怕自己吸溜面条声太大,打扰了他们。 再看身边的陆青山,一个冰雕似的,站那儿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来江州,是为了送陈家的一批货物到陈夫人的娘家和县。” 细柳忽然开口,嗓音清越。 “你帮陈家?” 陆雨梧想过也许是东厂,又或许是紫鳞山,毕竟曹风声一向与陈宗贤不合,也许这回东厂知道了点什么,但细柳的这个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 先是东厂,再是陈宗贤,紫鳞山似乎周旋在朝中诸般势力之间,实在令人看不真切这个隐世山门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你看我。” 细柳忽然这样一句,令陆雨梧不由地抬眼真的看向她,她那样一张脸在灯烛之下依旧清冷不沾尘,却听她道:“身在东厂,又在陈宗贤身边,不问吗?我到底像谁的人?” 陆雨梧睫毛微动,惊觉自己会错了她上半句的意,他移开视线,道:“我何必问。” 他看着面前茶碗中,茶叶沉在清澈的水底,他说: “我知道,你是你。” 细柳握着茶碗的手一顿,随即视线落在那玉菩提上:“你想做什么?查清楚陈家要我护送的货物是什么?到时那位陈夫人也会随行,陈家人必寸步不离,要想看清楚那些货物,只有对他们动手了。” “如此岂非害你?” 陆雨梧摇头:“这些货物不能上路,否则就都是你的责任了。” 细柳却忽然间想起今日那位陈夫人的做派,她眼底神光稍动,立时道:“陈府虽看着清苦,但我今日见过那位陈夫人,她衣着虽不显,但头上的簪子,手上的赤金镯子却都价值不菲,还有,我在她那儿闻到了你家的茶叶香。” “闻?” 陆骧挠了挠头,“怎么只是闻呢?陈夫人没给你喝啊?” 细柳扯唇:“给我的是一碗绿茶。” “……?” 陆骧明白过来,“合着她当你面儿喝一两茶几两金的川山云雾,却给你喝……绿茶?” 细柳颔首:“不止如此,她的那只茶碗我看也是上好的瓷窑里烧出来的。” “那给你用的什么?”陆骧问。 细柳没说话,手指敲了敲茶碗,陆骧哪还有不明白的,他啧啧两声:“斗彩小碗,实惠耐用,这位陈夫人的待客之道实在是……清奇。” 清奇的自然不是陈夫人用什么斗彩小碗待客,而是她分明端着清苦的样子,却在人前用那样金贵的茶碗茶汤,陆骧不由道,“她这么别扭做什么?是真当旁人不识货?” 细柳却淡淡道:“若母如此,其女又如何?” 陆雨梧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看向桌上那串玉菩提:“你想将东西还回去?还给她女儿?” “若那陈夫人发现此事不过是虚惊一场,东西并没有丢,她也许便会放松许多,”陆雨梧继续说道,“哪怕她仍然想要你将那些货物送去和县,也应该没有那么急了,如此一来,我们便能有机会查清一切。” “她女儿不是想要这东西做嫁妆吗?” 细柳站起身:“你我便将这东西给她,当是添妆了。” 小雪纷纷的夜,江州城被笼罩在漆黑夜色之下更为死寂,细柳带着陆雨梧踏瓦飞檐,几人很快停在一处宅院的檐上,细柳回头:“是这儿?” 陆青山点了点头:“是,陈家女儿名苓娘,正是嫁在这孙家。” 陆青山虽知道孙府的所在,却没事先来摸过,并不知道陈苓娘的院子在哪里。 他与陆骧分开去寻,好一会儿也不见回来,细柳在檐上抱臂良久,索性一把拉住陆雨梧的手臂,带着他飞身落了下去。 为了不惊动任何人,他们只能自己找方向,陆雨梧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被动地跟着细柳寻了一个与陆骧与陆青山二人相反的方向去。 陆骧与陆青山两个没摸对地方,原路返回却见檐上空无一人,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孙家是很有些家底的,是个实打实的大户人家,家里也是有亭台水榭的,细柳拉着陆雨梧走错了几处,又悄无声息地到了一个院子中。 院中灯盏零星,窗上却映出一片匀净的暖光,细柳与陆雨梧走入檐廊底下,里面传来一道裹着怒火的女声:“都什么时辰了,他还在外头吃酒!我才嫁进来几天,他孙家就敢如此怠慢我?” “小姐您别生气,他们已经去找姑爷了。” 另一道女声带着点怯懦。 纱窗中忽然响起水声,陆雨梧方才只看见里面一道屏风上的衣物,他一下转过身去,里面那女子仍在絮絮叨叨地骂,也不知是不是檐下的红灯笼照的,才对上细柳的双眼,他原本白皙的面容上好似忽然透了点薄红。 他低声说:“我不去。” 第59章 冬至(六) 纱窗隐约映出那婢女的身影,细柳看她到屏风后去服侍那苓娘出浴,水声稀里哗啦的,她悄无声息地将房门挑开一道缝,一把拉住陆雨梧,他却稳若磐石,十分坚决地朝她摇头。 细柳干脆松了他,不过瞬息,陆雨梧手中被她塞入了一串冰凉的东西,随即便见她轻身掠入门内,透过纱窗,他隐约看见她的影子出现在屏风旁。 他垂眼,发觉掌中竟是她随身的银叶腰链。 来孙府前她就摘下这东西了,也许是不想它在她怀中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所以才临时塞到他手里来。 细柳脚下无声,那婢女正在帮苓娘穿衣,另外两个则半倾身子帮她擦发,苓娘仍在抱怨新婚丈夫,婢女们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若没有我爹的帮衬,孙家能有今日?”苓娘越想越气,声音也越发尖刻起来,“明日!明日我便要回娘家去,好教我娘知道我嫁过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婢女们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苓娘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屋子里也一点不冷清,细柳绕到屏风后,背对着她的苓娘正专心骂夫,几个婢女又都紧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一心扑在苓娘身上,细柳从怀中取出来那串玉菩提,手掌触摸到一颗颗冰凉匀净的菩提子,她忽然一顿。 她看了一眼掌中的东西,屋子里昏黄的灯火照得它颗颗晶莹,她眉头轻拧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只见不远处正给苓娘擦发的婢女要起身,她立即将菩提串子丢入浴桶当中。 轻微的水声传来,苓娘一瞬回过头去,不防一缕头发还在婢女手中,她吃痛了一声,抬手给了那婢女一巴掌,另外两个婢女见状立即都跪了下去,一声声唤着“小姐息怒”。 苓娘摸了一下鬓发,抬起头来,浴桶中花瓣浮动,烛影落在水面,她睃巡一眼室内,绣着吉祥花鸟的屏风后好似风动长帘,她看见房门没合紧,外头风声渐紧,吹得门不知何时开了道缝。 陆雨梧立在一片檐下灯火照不清的阴影里,听见里面那位陈小姐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他立即转过身,却顷刻撞上那迎面而来的人。 她不声不响,一双亮若寒星的眸子如此相近地看着他,低声道:“走吧。” 陆雨梧手中一紧,片片银叶的锋利棱角抵住他的掌心,转瞬之间,细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藉着廊柱一跃,飞身掠去檐瓦之上。 底下有婢女出门,跑出去院子很快便领回来几个家仆,几人抬着浴桶出去,临着月光去往园子里不起眼的青石板路旁的沟渠里倒水。 听见点莫名的响动,一人藉着月光往沟渠里瞧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月亮照得发光,他不太确定,一脚踩到沟里去。 “你做什么呢?” 其他几人将浴桶扶起来,就见他一脚踩在水里。 那家仆俯身故作姿态地摸了把脚踝,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悄悄从水中摸出一样东西:“脚滑了,崴了一下。” 几人不疑有他,催促他赶紧一道走。 细柳居高临下,看着底下那家仆故作一瘸一拐的姿态,一个人缩在后面偷偷将手里的东西瞧了几眼,然后一把塞到怀里。 月明风凛,孙府这小小一隅间一时静无人声,细柳看着伸来面前的那只手中的银叶腰链,她接了过来,往腰间一系。 “你这银饰很别致,像苗地的东西。” 陆雨梧忽然说。 “有时头疼,听见这声音便会缓解一二。”这便是细柳身上一直戴着银饰的缘故,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陆雨梧闻言不由看向她腰间,银饰凛凛生光,随着她转身而动,清音簌簌,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 陆雨梧回头,薄薄一层月华间,陆骧与陆青山踏檐而来。 江州城已经没有什么宵禁,只因遍地都是无家可归的乡民,他们跑到这江州城中来,带来了一场瘟疫,压死了一城纸醉金迷的繁华,蜷缩在没有片瓦遮头的街巷,静静地残喘。 没有宵禁,又是这样的非常时期,鸡鸣狗盗之事便是家常便饭,细柳与陆雨梧才走到巷子口,一个被打破了头的少年横在路中间,流了一大滩的血,已经死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跟他一样僵硬的馒头。 一个破布烂山的老汉手打颤,愣是没将馒头从他手里抠出来,忽然见到地上映出来几道影子,他松弛耷拉的眼皮一抽,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他一眼看到那紫衣女子腰间一双短刀,再看随侍在那位年轻公子身侧的两人手中亦握剑,他一下软了腿,扑通跪下去。 “老伯,快起来。” 陆骧伸手去扶他,这老人一副身骨像是寒冰做的,没有一点热气,他颤颤巍巍的,吓得根本起不来。 陆雨梧立即解下自己的披风,拢住他,再看向那死透了的少年,一双眼睛还睁着,几乎被雪覆盖。 他开口:“这孩子……” 老人连忙说:“他偷东西,被人打死了……不是我,不是我……” 老人挣脱开他的手,披风也不要,也许是情急之下生出了多余的力气,他这回竟一把就抓出来少年手里的馒头,忙不迭地跑走。 一滩血迹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陆雨梧蹲在原地,抬眸看着那老人蹒跚的背影。 细柳也在看那老者,视线落回陆雨梧身上,只见他将落在地上的披风轻轻盖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 “真不知道这江州知州在做些什么!朝廷的赈灾粮呢?官府的粥棚呢?”陆骧不由愤声道。 满城冻死骨,实在太过骇人。 陆雨梧没说话,缓缓起身,忽听身边那道清越的女声道:“夜深了,不如你们跟我走?” 陆雨梧看向她,随即点了点头。 细柳带着他们一行人回到白沙河畔,却没往对岸去,在一片混黑夜色中敲响了造船堂的大门。 里面出来个人,只见细柳腰间双刀,便恭谨地将他们迎进门去。 江州城成了如今这个鬼样子,造船堂也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大堂中空旷冷清得很,一个硕大的铜造船形灯挂在头顶中央,一盏盏油灯点在那船上每一扇大开的窗中,一簇一簇的,照得那船舷清晰,甲板上铜雕的一个个船工栩栩如生,共同执掌着一根绳索,扬起一张大帆。 如此精美的船灯夺顷刻夺去几人的目光,这时几个人出来,朝细柳俯身作揖,随即便无声地将他们一行人迎上楼去。 这不是个普通的造船堂,陆青山与陆骧都觉察到了这几人身上是有内劲,会功夫的。 楼上有好几间房,打开门,里面都很干净整洁,造船堂中的几人点上房内的灯,又送来汤圆做夜宵,从头到尾不声不响。 陆青山与陆骧想在门外守,陆雨梧朝他们摇头:“你们随我奔波,都是会累的,今晚不要守,都去睡。” “可这个地方……”陆骧觉得这里实在诡异。 “这是她的地方,不必不安。” 陆雨梧安抚道。 是细柳的地方怎么了?细柳看着也挺让人不安的,但陆骧没敢说,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这么信任细柳,但也许总有他的道理。 身边的陆青山已经转身往房间去了,陆骧连忙跟上:“哎,你这么着急回去是不是想偷吃我那份汤圆?” 第69节 陆青山根本不搭理他。 夜更深,陆雨梧一人在房中坐,芝麻馅的汤圆他吃了一颗,一碗都冷掉了,一盏灯烛之下,他捏着羹匙不知不觉地出神。 忽然间,一道敲门声响。 陆雨梧抬眸,隐约见窗纱上映出一道清瘦的影子:“细柳?” 回答他的是推门声,那紫衣女子就在门外,她双手抱臂,一双眼睛看向他:“跟我出去吗?” 陆雨梧一怔:“去哪儿?” “去看看那位江州知州到底在做些什么,”细柳淡淡一声,轻抬下颌,“去吗?” 小雪纷纷,细柳施展轻功拉着陆雨梧悄无声息地掠过檐瓦,寒风缕缕擦着人的脸颊,两人落在月光之下那屋顶长长的脊线之上。 陆雨梧抬眼看清底下交织的各色灯笼,他立即反应过来:“细柳……” 这是岁寒居背后的烟花巷。 而他们脚下,是这烟花巷中最有名的烟红楼。 “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 看出陆雨梧的犹疑,细柳立在脊线之上,寒风吹得她衣摆猎猎,“但今日你与我潜入孙家的事都做了,此时只是站一站烟红楼的屋顶又算得什么?再者……” 她朝他一步一步走近,少见地挑眉揶揄,“这难道不是你们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你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随着她的逼近,令陆雨梧更加看清她那双眼睛,他不由后退一步,却一个不稳,身体向一侧倾去。 细柳立即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来。 陆雨梧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之际却觉轻轻的呼吸轻拂面颊,他睫毛眨动一下,面前女子的这张脸被月华衬得更加苍白而脱尘。 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直到她站直身体。 陆雨梧错开眼,耳后几分绯红:“你之前说江州知州,他此刻在这里?” 细柳不言,却轻抬下颌。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烟红楼狭窄的后巷里停了一架马车,墙根底下一名家仆也不知在外头守了多久,冷得直跺脚。 此时那道小门一开,两个仆人扶着一个穿着花青色银葫芦纹袍子的中年男人出来了,他双脚被跨过门槛,若不是被人扶着便要摔个狗啃泥,他却不肯走,撒酒疯似的朝门里喊:“小怜,小怜呢?” “哎哟我的方大人,不是要走?又喊什么呢?” 小门里出来一个美妇人,窄巷里的灯笼照见她那一身春红柳绿的衣着,乌黑的发髻簪花饰玉的,满头晶亮,实在扎眼。 那姓方的大人打了个酒嗝,拉住她那一双白皙的手便不肯松:“小怜啊,你说几年了,我让你干脆跟了我,你怎么始终不肯呢?” 他还委屈起来了。 那美妇腾出一只手来,绣帕掩唇一笑:“大人真是吃醉了,我若进了您家门,您的官声还要不要?” 她只一句话便将醉了酒的方大人这颗迟钝的脑子给烧干了,江州城里死多少百姓也没什么所谓,都可以说是瘟疫所致,但若真迎一个烟花女子进门,那可就真是妨碍官声了。 檐上陆雨梧才将目光从那中年男人身上收回,却见身边的细柳手中已捏了一片银叶子,她那双眼睛微眯了一下。 他立即道:“你要做什么?” 细柳双指捏着银叶,目光仍在那位正与美妇人缠缠绵绵不肯离去的方大人身上,她云淡风轻地说:“我是告了病假偷偷来此,惊蛰此时只怕还在燕京的府中替我遮掩,你呢?” “我亦因病告假。” 陆雨梧说道。 “如此便好,”细柳侧过脸来看他,“官场上的人,哪个不是靠着圣贤之道走上来的,可学圣贤的未必做官,做官的,更未必是真圣贤。你看这位方大人,像是能与他说得通道理的吗?” 陆雨梧并不反驳,看了一眼那位方大人:“确实不像。” 满城骸骨在雪下未收尽,不知多少人又要冻死在街巷当中,而那位方大人却在此时暗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细柳徐徐道:“既然如此,那不妨先打他一顿,也算出口气。” 只这一刹,陆雨梧听见一声尖锐棱角刺破寒风的清音,那位正拉着美妇人小手,想把嘴巴往人家脸上贴的方大人忽然“嗷”的一声大叫。 数名家仆都被吓了一跳,灯笼光下,众人定睛往大人身上一瞧,一枚凛冽生光的银叶正稳稳地扎在他屁股上。 “有刺客!”一名家仆大喊起来,他一撩粗布外袍,里面竟藏着一把佩刀,他们哪里是什么家仆,分明是衙门里的人。 众人一个激灵,刀还没抽出来,头也没抬起来,几枚银叶袭来,精准地扎中他们后颈的穴位,不过瞬息,他们齐刷刷地倒了一地。 “你们……” 方大人左右看了一圈,竟然没一个清醒的了,他霎时冷汗冒了一身,还没来得及抬头,脚下一绊,脸先着地了。 正是此时,那门边的妇人抬首一望,只见月华之间,那一双男女踏檐而来,那紫衣女子十分年轻,松开身边人的手,还没等那晕晕乎乎的方大人抬起头,她迅速上前一脚踢在那方大人的后脑勺,与此同时,她腰间一柄短刀抽出,那妇人见刀锋朝她直掼而来,心头一凛,立即旋身而起。 刀锋勾破她臂上披帛,细柳一个挽刀,将披帛收入手中,方大人吃了一嘴的泥,门牙都掉了一颗,正呜呜咽咽的,眼前忽然又被红艳艳的披帛覆盖。 那披帛越收越紧,将他一个脑袋包裹严实。 “小怜?小怜是你吗?”方大人含糊不安的声音透过披帛传出,那妇人才将将稳住身形,目光从细柳收入腰间的短刀挪到他那颗被包裹得红艳艳的脑袋上,她着实愣了一下,随即连忙发出娇弱的声音:“你们是谁?都不要王法了吗?这位可是知州大人,你们别过来……” 陆雨梧看见她一边哭喊一边退到门后去,摸索了片刻,竟然抽出来一根木棍子递给细柳。 这一刻,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方大人慌乱地喊:“小怜?小怜你怎么了?哪里来的贼人,你们可知我是谁?我……” 官谱还没摆起来,腿上就挨了一闷棍。 方大人才挺直的腰杆又塌下去,他疼得胡乱叫唤,一开始还破口大骂,又是几棍子下去,他就疼得哭爹喊娘了。 “你们要什么?要钱吗?要钱你们说话啊!”方大人被打得满头包,往怀里伸的手还挨了一棍子,他疼得手一松,一把的银票散落。 陆雨梧静立在不远处,他看着那位方大人抱着脑袋千方百计地往后躲,细柳则步履不疾不徐,棍棒却紧紧相逼。 他忽然想起修恒曾与他提过的那名给事中,那人是被细柳吊死在教坊司的,当夜他家中赃银便四散于燕京街巷。 她是个杀手,却常常出格,如此快意从心,忽然间令他想起一个人。 地上银票被这寒夜里的风吹得四散飘飞,擦过他的衣角,陆雨梧忽然俯身捡起来薄薄一张,再抬眸,他看着细柳的背影。 她手中的棍子再度扬起,忽然间,一只手却握住了她的手。 细柳侧过脸,对上陆雨梧的目光。 不过顷刻, 陆雨梧结果她手中的木棍,细柳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走向那正摸索着想要解开脑袋上的披帛的方大人,一张银票从他指间轻飘飘地落在方大人身上。 月华银白,陆雨梧看着方大人在地上摸索到一把佩刀,刀刃“噌”的一声才抽出来一半,抬手,忽然一棍子下来,正中他的那条胳膊。 方大人疼得一下蜷缩起来,再喝了多少酒都被这一顿打给整得醒透了:“尔等鼠辈!若我方继勇知道你们是谁,我一定将你们……哎哟!” 他破罐子破摔的一番话没完,又是一棍子重击他的手,疼得他根本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落了满身的银票都抓不起来。 陆雨梧一棍子狠抵住他的一只手掌,俯身之际,不管那方大人如何凄惨嚎叫,他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甚至有些冷漠。 方大人忽然就没声了,也不动了,陆雨梧站直身体用棍子戳了戳他,仍没什么反应,他不由回头望向细柳。 细柳收起眼底那一分的诧异之色,走到他身边,俯身双指在方大人颈间探了探,随即起身道:“没死,晕了。” “他啊,皮厚着呢。” 小门边的妇人莲步轻移,走来细柳面前,俯身作揖,鬓边步摇颤颤:“妾身柏怜青。” 细柳无声看她。 这位烟红楼的柏妈妈,亦是造船堂的堂主,只不过当着陆雨梧的面,她并未称呼细柳,也并未直言自己身份。 “您与妾身想的不一样。” 柏怜青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她。 “你收拾了再来见我。” 细柳眉眼未动。 窄巷里一点人声也没有了,柏怜青孤身立在那道小门前,一盏灯笼照朗照,她看着那两人于小雪中走远的背影,再瞥一眼面前这一地的狼藉,她叹了口气:“左护法脾气真大。” 夜里雪意渐浓,二人并肩而行。 月华薄薄一层,拨开浓墨般的夜色,细柳看向身边这温文公子,他手中还拎着那根棍子,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过脸来:“怎么了?” 风吹衣摆猎猎。 细柳说道,“我没想过你会动手。” 陆雨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棍子,再抬眸,如盐的冰雪簌簌而落,轻擦她鬓边,他发现她唇边隐约扬起一分笑意。 “怎么?” 细柳迎上他的目光。 “没什么,” 陆雨梧将棍子往道旁一扔,夜风鼓动衣袖,他双眼微弯,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这口气出得痛快。” 第60章 冬至(七) 两人回到白沙河畔,正逢陆青山与陆骧从造船堂中出来,一众身着青黛衣袍的侍者被陆青山召集在此,人人手中持剑,而造船堂中亦有数人出来,他们手中虽没拿什么兵器,却个个以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凝视他们,无声对峙。 “陆骧。” 陆雨梧的一声唤,打破了两边人的针锋相对,陆骧最先回过头,只见公子与那细柳姑娘在雪中并肩而来,他立即跑过去:“公子您这是去哪儿了?我还以为……” “以为我将你家公子卖了?” 陆骧话还没说完,便听细柳云淡风轻地接过话,陆骧一下对上她那双寒星似的眼,他哽住,却见细柳几步绕过他,朝阶上造船堂中一众人道:“误会而已,都回去。” 这女子是什么身份,造船堂中人都心知肚明,为首的那位干瘦的白须子老者轻轻一抬手,众人不敢有一丝犹疑,都随他转身退去。 “青山。” 陆雨梧看向陆青山。 陆青山立即对一众侍者道:“收剑,走。” 一时间收剑入鞘之声整齐落定,一干侍者奔入茫茫夜色,施展轻功各自不见。 陆青山立即走到陆雨梧面前来,俯身拱手:“公子,我是担心您,所以才让他们现身来此……” “我知道。” 第70节 陆雨梧轻拍了一下他的肩,抬眸见细柳走入造船堂中去,身旁的陆骧说道:“公子,你们去哪儿了?” 陆雨梧看了陆骧一眼,回首之际,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月影不在,细雪轻盈,他轻声道:“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陆骧一头雾水,看着公子走入造船堂的背影,他不由看向陆青山:“公子怎么也不说他到底去哪儿了啊?” 陆青山目不斜视地大步朝门内去。 后半夜的江州城更像是一座死城,风声呼啸着,婆娑树影如锋利的爪牙映在窗上,企图一口吞噬掉窗中那一团茸茸的灯影。 细柳擦拭过头发,将巾子随手扔到一旁,她一手拉下衣襟,灯烛照见她皮肤苍白的一片肩颈。 左肩不剩一点伤口,但她指腹轻轻一按,尖锐的刺痛袭来——那根银针仍在她的血肉之中,钉着她的穴位,封住了她的内力。 寒风拍窗,细柳拢起衣襟,抬起一张苍白的面庞,湿润乌黑的长发落了一缕来她肩前,她双眸凝在面前这一盏灯焰上。 焰光在她眼底跳跃。 隔壁房中一片寂静,一盏灯烛在燃,陆雨梧躺在床上却并无分毫睡意,造船堂内外都是木质结构,楼上只是临时休憩的地方,用了木板隔开数间。 忽然间,“笃笃”的声音传来。 陆雨梧睁开双眼,他看着面前那面在灯影映照之下泛着桐油光泽的木板墙,他唤:“细柳?” 一墙之隔,那道清越的女声落来:“柏怜青若过问你的身份,你只说你是我的表弟便可。” 表弟? 陆雨梧怔了一瞬。 细柳靠坐在床上擦拭短刀,那刃光映照她一双眉眼,没听到隔壁有任何声音,她抬眸看向那道木板墙:“怎么?不情愿?” 陆雨梧笑了一声:“不是。” “她若不信呢?” 今夜虽只是匆匆一面,陆雨梧也能觉察得出那位烟红楼的柏妈妈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否则她也做不了紫鳞山分堂的堂主。 “我已经让我手底下的帆子截下从燕京送到造船堂的消息,她就算不信,也不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细柳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雪亮的刀刃。 紫鳞山的帆子遍布天下,互相传递着紫鳞山需要的消息,汇聚成一张密网笼罩着整个大燕,陆雨梧的行踪能瞒过再多人,也瞒不过紫鳞山。 何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玉海棠似乎总是对他格外关注。 细柳忽然想起这一点,她擦刀的动作一顿,可是山主到底为何要紧盯着他不放?是因为周盈时吗? 忽然之间,她不再说话了。 陆雨梧拥被坐起身,再看向那道墙,细柳从来都比他要自由,尤其是那颗心,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痛打知州方继勇,也可以将当日他在尧县人前的那声“家妹”用以今日的“表弟”作为报偿。 她这样一个人冰冷的底色之下,是一种严寒屈折仍不死的鲜活。 夜雪声声,陆雨梧仍不成眠,他一摸怀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串菩提子已经不在,他靠着床柱,双眼迎向桌上灯焰。 菩提子也曾戴在他的手上,因为那时他年纪太小,那个小姑娘在他腕上多绕了两圈,起因是一位致仕的大学士在家中大办七十寿辰,那大学士的小孙子是个极跋扈的小胖墩,在小花园里捉弄人,故意打掉一窝蜂,叮哭了满园子的小孩。 连陆雨梧也被叮了几个包。 虽说那位年过七旬的大学士当场便替自己的孙儿赔了礼道了歉,但盈时却不管那么多,她那会儿喜欢玩弹弓,抓起来一把碎石,拉着陆雨梧一块儿将那个小胖墩打得满头包。 后来陆雨梧因此被祖父训斥,盈时也被她的父亲周昀骂了一通,她便将父亲最喜欢的菩提串子拿了出来戴在陆雨梧的手上,说:“他祖父嘴上道歉有什么用?打他一顿才算出气,这个串子给你玩儿,往后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丢了菩提串子的周昀茶饭不思,陆凊才口头安慰了好友一番,回到家定睛一看东西竟然在陆雨梧的手腕上,他赶忙摘下来还回去。 象征深厚友谊的信物就这么没了。 灯影跳跃着,陆雨梧重新躺下去,闭起眼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今夜种种,他睁开眼,再一片昏暗的灯影之间,他不由看向自己这一双手。 他握过一根棍子,还打了人。 此时,一墙之隔,隐约的咳嗽声传来,陆雨梧顷刻回神,他不由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细柳闭着眼,一手下意识地扶着左肩,每咳嗽一下都会牵动那根银针戳刺她的血肉,几乎是过了好一会儿,隔壁忽然又传来他的声音:“你此前说,你梦到过圆圆……” 细柳一瞬睁开眼。 她将周盈时的死讯告知陆雨梧的那夜,他便从她口中听到“圆圆”这两个字,但多少天来,他一直不敢轻易撕开这道口子,怕自己七年的寻找终成虚妄,怕盈时真的悄无声息地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终要愧对父亲的遗愿,愧对周世叔曾经对他的爱护。 但胧江墨撕碎了玉海棠的谎言。 到今夜,他终于可以问得出口:“你都梦到她什么?” 这一刻,细柳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但那实在太模糊了,她隔了片刻才道:“我梦到……一个人,他在喊圆圆。” 她想到浮金河桥下的油布棚中,陆雨梧手腕上的红痕,她怔怔地说:“那个人……像是你。” “她生于中秋当夜,周世叔给她取名盈时,是月盈人满之意,所以‘圆圆’是她的小字,”陆雨梧眼底神情复杂,“若她是你的同伴,你也许会梦到她,但你……怎么可能会梦到我?” 一个曾与他毫不相关的人,为何会透过另一个人的记忆,梦到一个从来不曾遇见过的他? 为什么? 细柳又怎会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陆雨梧的话仿佛如一颗不大的碎石子,却在她向来波澜不起的心中激起千层浪。 可是猛然间,她想起那夜,混沌的梦早忘了大半,但她记得自己惊醒,在院子里的那口瓷缸中看到碎裂薄冰中拼凑出的自己。 她忽然伸手触摸自己的脸。 心中急浪忽平,一潭死水不惊。 细柳沉默了许久,开口,声音平静:“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一种无端臆想,你知道,我的脑子不太好。” “那你可还梦到过什么?” 陆雨梧问她。 “没有。” 蜡痕无声滑落烛台,细柳裹着被子身上却没有多少暖意,“这趟回京之后,我会再查。” 有些事,她也很好奇。 陆雨梧闻言,立即道:“玉海棠是紫鳞山主,你是山中之人,有些事你不便……” “困了,睡觉。” 细柳打断他,闭起眼睛侧过身去,手中一枚银叶飞出,烛焰陡然熄灭,室内一片昏黑。 陆雨梧听不到隔壁一点动静了,他望着上方素白的帐子,满耳只有窗外的风雪之声,他久久地听,一夜不成眠。 这正月里的雪下了两日便忽然停了,更难得出了大太阳,照得陈府檐瓦上的积雪融化了些,如雨水般在檐廊外滴滴答答个不停。 陪着妻子苓娘回娘家的孙家少爷正被晾在花厅里喝茶,苓娘此时却跪在母亲孟氏的卧房里。 “我早前是如何与你说的?” 孟氏恨铁不成钢地盯住面前的女儿,“那菩提串子不能动!它就不是个能当添妆的东西!若不是你院子里的仆人出来当,当到你舅舅家的当铺里,我还不知道你竟敢偷偷将它带了去!” 苓娘忙辩解道,“我才没有偷拿那串子!” 孟氏一拍桌子:“你还敢说谎!你没有?你若是没有,这东西怎会在你的浴桶里?” “娘!” 苓娘拧着帕子,操着跟她母亲孟氏差不多尖刻的嗓子,“我没有就是没有!我哪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的浴桶里?您为什么不信我?” “我还不知道你?” 孟氏一手指头戳在她脑门儿,“你心里有气,气你父亲将你嫁给孙家少爷,他们家资不丰,就孙家老爷他们那上头几代人那副清流世家的名声好听,咱们家要顾你父亲的好名声,你嫁过去就不能像从前在家想如何就如何了,你拿走这东西,是故意气我是不是?” “娘!” 苓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满头的珠翠晃荡不停:“父亲的名声凭什么要用我的一辈子来顾?清流的名声顶什么用?能给我宝珠金钏,还是能给我绫罗绸缎?那孙家看着家业大,实则就是个空架子!什么清流世家,清流世家也会生出孙二郎那样偷吃花酒的歪脖子树吗?” “什么?” 孟氏一下站起来:“你才嫁过去多久?那孙二郎竟然就敢……” 苓娘眼眶泛红,抿紧红唇。 孟氏看着面前的女儿,想要碰她,隔了会儿却说:“苓娘,这世上的男子都这样。” “父亲怎么不这样?” 苓娘此时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在这个看起来清苦古旧的家中,偷偷睡在金银堆里也没个人知道,而她的父亲在燕京多年没回来过一回,却始终不曾有过什么旁的女人,还月月都有家书寄给母亲,什么好的都给母亲,包括那串菩提串子。 不知怎的,苓娘忽然心中不平:“他对您就不这样……” 孟氏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闺秀,因为陈宗贤也出身寒微,在一个贫苦的家中长大,只凭着惊人的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孟氏是那个自青萍之末便一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人,这么多年,他亦未有相负。 苓娘一抹眼泪:“您与父亲过得都好,只有我不好,你们根本不在乎我!对,什么都是我偷的!” 她一边哭,一边转身就跑,满头的珠玉一路跑一路掉。 “苓娘!” 孟氏连忙追出去,正逢老管家陈添德从另一边过来,他看见小姐哭着跑走,满脑袋的东西掉了一地,他还没来得及去捡起来呢,回头就看见孟氏急忙出来,头上拥挤的饰物碰碰撞撞的,也掉了几个簪子。 “夫人,这是怎么了?” 陈添德连忙迎上去。 孟氏喘匀了气,看见月洞门外已不见女儿的身影,她将手中那串玉菩提翻来覆去看了几眼: “我本来还以为这东西丢了,却原来只是虚惊一场,还惹得老爷担心。” “那,” 陈添德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咱们还要将货物都送到您娘家去吗?” 孟氏想了想,道:“这回蝗灾闹的,难免心里便有那么些不安,不过如今这串子既然还在,也就暂且没什么可担心的,不必那么急了,容我多想几天,与老爷通个信再说。” 第61章 冬至(八) 比起在东南方向的江州,燕京如今正是更冷的时候,大雪数日不化,压塌了一些不够结实的民宅屋顶,陈宗贤那三进的院子东北角的耳房也没能幸免,断了根脊梁,碎瓦混合着冰雪堆了一屋子。 家中没多少仆从,管家陈平只得从外面找了些人来清理狼藉,他掀开毡帘钻入陈宗贤的卧房里,正见陈宗贤穿上一件袍子,在系衣带。 “老爷,怎么不多睡会儿?” 第71节 陈平连忙往外头招人送茶进来,随即走到陈宗贤身边小心翼翼地帮着整理衣袖,“那屋子小的已经让人去收拾了,断了几根脊梁,都补上,重新铺瓦就好了。” 陈宗贤有些深陷的泪沟铺着一片暗青,昨夜里东北角房梁塌陷的那一阵动静极大,他一夜没合眼,到天亮时方才小憩了片刻,但梦中又是雪压房梁的那阵动静,他没多会儿又惊醒过来,此时是再也睡不下去了。 “陈平,去收拾东西。” 他抚平衣袖最后一丝褶皱。 陈平闻言,一下抬起头来,只见陈宗贤眉宇之间拧着一个川字,那双眼睛沉沉的,也许是见陈平没动,他道:“还不快去?” “是。” 陈平连忙转身去收拾起来。 屋子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但陈宗贤对面半开着一扇窗,外头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胡须轻动,他在身后一张圈椅上坐下来,一名婢女进来上了热茶,就放在他旁边的方案上,但他没动,一双眼徐徐掠过这间陈设简朴的居室,多的是书,却没几件什么珍奇摆件,他的目光最终定在墙上那幅神骨飘逸的“上善若水”之间。 大约六七年了,他没回过江州。 女儿苓娘今年嫁给翰林学士孙成礼的二儿子,他也没能回去一趟,昨夜的冰雪压断的仿佛不只是他的房梁,自审讯王进之始,他心中深埋的那根刺便有了再度冒头的迹象,而今那串菩提子的失踪,更触碰了他敏感的神经。 “老爷,您不是已经让紫鳞山的左护法去了吗?何必您亲自再回一趟江州呢?”陈平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小心地开口。 “你懂什么?” 窗外明亮的晨光映照陈宗贤一张疲惫的脸,“我父母俱去,江州老家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个,如今苓娘嫁了,便只剩若秋一个人操持家事,趁着如今我还告病在家,亲自回去看上一眼,也好安心。” 陈平听了,自是不敢再多言什么,匆忙收拾了几件老爷的行装,才掀开毡帘唤人备马,外头的门子却来报:“管家!曹小荣曹公公带着圣旨来请咱们老爷了!” 乍听此言,陈平心中一骇,回头果见陈宗贤一下掀帘出来。 鹅毛大的雪还在下,陈宗贤看着那曹小荣领着一众宦官入得院来,身上披着镶毛的厚披风,双手捧着圣旨走来阶前。 院中青松覆雪,曹小荣朝陈宗贤俯身作揖,随即抬起脸来笑吟吟道:“陈阁老,奴婢奉陛下旨意,前来请陈阁老入宫议事。” 也许是见陈宗贤眼睑底下一片青黑,看着的确有几分病气,他便道:“知道陈阁老您近来身体有恙,但内阁实在是离不开您哪,陆阁老今年都七十多了,您不在,他和其他几位阁老哪能忙得过来呢?整个大燕的民生都在内阁的案头堆着呢!” 陈宗贤的目光凝在曹小荣手中的圣旨上,他面上不显,咳嗽了几声,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迟疑,俯身作揖之际,鹅毛似的雪花擦过他的发髻,落入他单薄的衣襟,他疲惫虚弱的声音响起:“臣——领旨。” 直起身,陈宗贤从曹小荣手中接过圣旨。 这趟江州之行是回不去了。 陈宗贤换上好些天不曾穿过的官服,戴上官帽迎着风雪入了宫,曹小荣说是陛下体恤,特地赐了肩舆给还在病中的陈宗贤乘坐,一直将他送到干元殿。 殿中被炭火烘得温暖如春,陈宗贤入了内殿才见陆证坐在一把椅子上,而另一边则站着一人,青布棉袍,发上一支海浪卷纹的木簪,一副儒雅风流的气质。 帘子遮掩了龙榻上建弘皇帝的身影,陈宗贤隐约看见曹凤声就守在一旁,他一撩衣摆跪下去:“臣陈宗贤,参见陛下。” “陈卿快起来,” 帘子后建弘皇帝的声音听着还算精神,“大伴,让陈卿坐吧,他还病着。” 曹凤声应了一声,当即唤来一名宦官摆了一把椅子在陈宗贤身后,陈宗贤起身作揖道:“谢陛下。” 陈宗贤却没立即坐,对另一边的陆证作了个揖,唤了声:“陆阁老。” 陆证朝他点点头,关切道:“焘明,你身体如何?还成吗?” “日日吃药,总归是老了就爱生病,焘明有罪,近来让陆阁老受累了,”陈宗贤坐在椅子上,说着又朝那道帘子拱手,“臣有愧陛下,国事如此繁重,臣这副身体却是越发不顶用了。” “陈卿何必如此。” 建弘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知道,无论是老师,还是陈卿你,都是国之肱骨,奈何人就是只有这样一副血肉做的身躯,生长二十年,搓磨二十年,老病二十年,再强撑残喘,也说不一定还有多少年,到了,都是一抔黄土。” “人皆如此,何怪于你?” 建弘皇帝说着略叹了口气,“朕本该再多许你些日子在家养病,但如今却有一件事,你不能不在场。”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陈宗贤不知为何,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建弘皇帝没说话,曹凤声出来递了厚厚一个折子来,陈宗贤一看是陆证的落款,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乌木椅上的陆证,那两鬓斑白的首辅老神在在,与他相视。 陈宗贤定睛看去,这原是一份补充修内令中政令的奏疏,相较于从前的修内令,陆证又增补了清吏地方之策,针对旧的法令制定了新的关于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核之法,冗官庸官一律裁撤,他逐条分析,引经据典,一字一言辛辣深刻,几乎狠狠钉在蛇之七寸,其文采斐然令人读来不由酣畅冒汗。 但猛然间,他发现在清吏地方之策之后,陆证又增补了一条清查朝廷官员田亩数,后有解释若干,非但讲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干系,更将此政令若推行得当,则能为朝廷增加多少税收的结果也预想了个大概,税收年年减少正是建弘皇帝的一块心病,陆证的每一句几乎都落到建弘皇帝的心里。 再之后则是关于庆元盐政,王进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要改变这个私盐泛滥的破烂局势,陆证所列的每一条法令几乎如刀锋般尖刻,这把刀落下去,势要一举整顿庆元盐政,使盐商对官盐,对朝廷重拾信心,好继续替大燕朝廷输送粮食往西北边关,解决西北边境几十万军队缺粮的困境,更好地抵御达塔人的进犯。 殿外的风雪多大,陈宗贤此时一点也听不真切,他看完了这道奏疏,酣畅的热汗几乎都在衣裳底下冷了下来,他看似还盯着奏疏在看,心中却在想陆证为何要在此时增补修内令,他这上面无论哪一条,都会将这个朝廷搅得天翻地覆。 可圣旨宣他入宫是为了什么呢?难道陛下真的是让他来议这道奏疏吗? “陈卿看完了吗?” 帘内,建弘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宗贤立即低首:“陛下,臣看完了。” 建弘皇帝徐徐说道:“那陈卿说说,你以为如何?” 这瞬息之间,陈宗贤心中想到这道奏疏若真需要议,那么他此时是否不应该在干元殿,而应该在内阁?他再度低首:“陆阁老半生都扑在修内令上,可谓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增补的政令若推行顺利,必将拔除顽疾,强我燕军,造福百姓。” “实非我一人之力,” 陆证开口道,“焘明,这奏疏,算是我与郑凫渊议出来的。” “凫渊”即是郑鹜的表字,陈宗贤抬起头来,一旁的郑鹜没有穿官服,他回京快一月,却仍是一个白身。 “实为郑某之幸。” 郑鹜低眉道。 这时,帘子里再度传来建弘皇帝的声音,似乎隐含了一分笑意:“老师,修内令是你的心血,也算是朕的,这道奏疏——朕准了。” 他转而又唤了声:“陈卿。” “你可要好好帮衬老师。” 陈宗贤立即起身,跪了下去:“是。” 他总觉得心中突突地跳,这种感觉一直到退出殿外都没有消退,外面仍是鹅毛大雪,寒风将他脸颊吹得刺疼,陆证慢慢地走到他身边。 陆证双眼看着长阶之下,大雪之间:“雪未尽,春难至。” 这么冷不丁的一句,陈宗贤侧身看向他,老年斑并未遮盖去这个七十多岁的老者那副肃正眉目之间好似无穷无尽的精气神。 陆证似乎眼底浮出一分笑意: “焘明,一道走吧。” 陈宗贤总觉得他这副字面之下的意味深邃而寒冷,却没立即品出个所以然来,便也点头与陆证一道往内阁去。 但只过了个十来日,陈宗贤便发觉了陆证的异常,此次推行修内令增补政令,清地方吏治,陆证没用一个莲湖党的,竟然就那么巧就偏偏任用了他手底下才贬谪下去的人,从这里开始,许多事都变了味道。 清查田亩的任命也到了陈宗贤的人手里,负责此事的官员先是升官,再又被陆证架在火上烤,若他不尽心力,便要面对陆证严苛的惩治法度,若他尽了心力,则要领受朝中百官被他清查庄田的仇恨。 左右不是人。 这是近来白苹党人的真实写照,陆证提了他们的官职,并表明对他们寄予厚望,眼看他们被其他朝臣的眼刀子削成了一个个没皮的小苦瓜,蒋牧这个礼部尚书便又开始从中调和矛盾,给白苹党人松一松脖子上的绳,弄得一个个感激涕零的。 更不提庆元盐政,补了庆元巡盐御史这个肥缺的便是一个才被清查田亩的差事逼得里外不是人就差找根绳子上吊的白苹党人,他一补上去,可馋坏了其他人。 哪个在朝的不想高升?首辅陆证不问出身,选贤举能推行修内令,谁不挤破头? 可如此一来,次辅陈宗贤便是浑身的寒毛直竖起来,他明面上的,暗地里的那些手底下的人,逐渐有要被陆证一一挖出的趋势。 陈宗贤不得不忙于稳定人心,应对陆证在大燕朝堂上一手掀起来的这场狂风骤雨。 在内阁里多日都不曾回家一趟的陈宗贤收到管家陈平递入宫的消息,便匆匆回了府,院子里湿润得很,檐下才点燃的灯笼照亮一道纤瘦的背影。 那女子一身灰蓝衫裙,长发挽起成髻,鬓边一朵银丝蓝海棠绢花,簪白玉梳背,转过身来,露出来那一张脸,虽年近四十,却仍风韵无双。 素白的披帛挽在她双臂之间,寒风鼓动她衣袂,陈宗贤面露古怪之色,沉声:“江州之事细柳到底办得如何了?多少天了,一点音信也没有吗?” “江州在庆元,消息到这儿总归是要些时间的,我紫鳞山也并无什么一日千里的神通,”玉海棠扯唇,“再者,此事也并非是细柳办事不力,而是您的夫人明令她暂且不动,怎么,陈阁老不知吗?” “什么?” 陈宗贤一怔,一旁的管家陈平此时方才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信件递到他面前,低头说:“老爷,这是才从江州送过来的,小的正要跟您说呢。” 陈宗贤立即接过信来,这信是他夫人孟氏亲自写的,她字写得不好,也谈不上什么文采,上面絮絮叨叨一大堆,陈宗贤抓住了其中关键的东西,他当即头皮一麻,一把攥住信纸,怒道:“无知妇人!” 菩提串子失踪又出现,陈宗贤心中却并不像他夫人那般松一口气,反而敏锐地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危险意味。 玉海棠在旁凉凉道:“如今江州城乱成了一锅粥,死了大半的人,剩下那些饿昏了头的百姓已经成了暴民,听说都打到当地乡绅的家中去了,不过您家里幸有您小舅子周旋,如今江州城的百姓都指望着陈阁老能够为他们做主,听说还有什么请愿的血书,说不定这两日就要送抵京城。” 陈宗贤却是一震:“你说什么?江州城的蝗灾何时到了那样的地步?” “您竟然不知?”玉海棠好似惊讶,“您的小舅子在江州分明打着您的旗号与江州官府几乎上下一气,如今正在竭力整治那些闹事的暴民。” 陈宗贤浑身上下几乎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猛然间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江州的人谎报了蝗灾实情,就连他的夫人在家书中也从未向他提及江州残酷的民情。 里外的人,竟然都将他瞒了个严实! “您既不知此事,那么我想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告知于您,”玉海棠看着陈宗贤那张神情凝重的脸,“您小舅子与那江州知州其实将实情瞒得还算严实,哪怕是有些跑上京来的百姓也没什么所谓,有谁会仔细去听流民乞丐说了些什么呢?可事情却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地步,难道您以为只是巧合吗?” “你什么意思?” 陈宗贤敏锐地觉察出一分异样,他双眼微眯。 玉海棠对上他的目光,面上露出一分诡异的笑意:“如今陆证在朝廷里牵着您的鼻子走,他的孙儿却在江州掀您的老底呢。” 陈宗贤眼皮一颤,他胸口仿佛被寒刺一扎:“陆雨梧去了江州?” 他立即想到那陆雨梧的确已有好些天没有露面,都说他病了,护龙寺的差事也暂时搁下了。 “陈阁老您在京城是真清廉,” 玉海棠一双眼四下睃巡了一番,视线再落到陈宗贤身上,却多了一分的讥讽,“但您却有个不那么懂事的夫人,留着周昀的东西,招来陆雨梧这么个祸端。” “陆证。” 陈宗贤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二字,“他一定知道什么,所以近来他诸般作为皆在针对我,他是想困住我,好方便陆雨梧在江州行事!” “这未必是您的危机,也许反倒是个机会,” 重重灯影下,玉海棠衣摆猎猎,“修内令增补的那几条政令施行起来,百官托他的福,多少都要掉一层皮,他手段强硬,将您的人一个个揪出去做事,顶事,为的是什么?” “为的什么?” 陈宗贤冷哼一声,“他想让我白苹自乱,让我自顾不暇!我看这满朝文武,他陆证恨不得全是他的党羽!我在内阁一日,则白苹不死,他亡我之心亦不能死!什么增补修内令,他就是冲我来的!” “可他这么做,难道他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玉海棠神情冰冷,“陈阁老,凡事过犹不及,陆证如今浑然不知,仍行事跋扈,将内阁化为他的一言堂,但那些被他扒皮抽筋过的官员们也积攒起了他们的怨恨,陆证如今所为,难道不是正将他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吗?即便他是皇上的老师,也总有个深恩磨尽的时候。” 陈宗贤眉头一动,倒也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如今陆证虽然大肆在用他陈宗贤的人去顶着风头办事,办得好就高升去做更难的,办得不好就立即罢职查办,但这些事说到底都是他首辅陆证的铁腕手段,所有人再恨也恨不到他这个次辅身上来,陆证如今不正是在风口浪尖之上吗? 第72节 “而今当务之急还是江州之事,陆雨梧绝不会善罢甘休。” 玉海棠的声音再度落来,陈宗贤抬眼,沉沉地道:“那你说,我该如何?” 玉海棠眉眼之间仿佛有一种附骨的阴冷: “杀了陆雨梧,让他回不了燕京。” 陈宗贤闻言,眼底光影明灭不定,半晌,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让谁杀?细柳吗?我却听说,她似乎与那陆雨梧关系不错。” 玉海棠听出陈宗贤字面之下的那点子疑心作祟,她唇角微勾:“怎么?难道陈阁老以为此事是细柳透露给陆雨梧的?您可别忘了,她去江州之前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陈宗贤这才想起来这一点,但他语气却没有缓和:“玉海棠,若我的人去杀陆雨梧,你猜她会不会保他?” 玉海棠神情一滞,她顷刻抬眸,只见陈宗贤那双看似和善的眼中却凝着一股子杀意,她立即道:“无论她是怎么想的,这回她都保不住他。” 紧接着她又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陈宗贤,你杀陆雨梧可以,但细柳,你绝不能动。” 陈宗贤眼角狠狠一抽:“你……” 他才张口,却见玉海棠施展轻功飞身跃上房檐,很快掠入夜幕之间消失不见。 陈宗贤不由暗骂一声疯女人。 但她似乎除了那个秘密之外,还有一个不能触碰的死穴,陈宗贤心头暗忖,他仍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死穴……是细柳? “老爷?” 陈平在旁小心地唤了声。 陈宗贤一霎回神,他神情晦暗,对陈平道: “去,找费愚,令他迅速赶去江州——截杀陆雨梧。” 江州已经不再下雪了,但天仍然是湿冷的,烟雨濛濛,天色青灰暗淡,细柳戴着斗笠立在杨柳树旁看着不远处那姓刘的乡绅家门口,被破衣烂衫的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造反了造反了!” 姓刘的乡绅是又怕又怒:“你们这些贱民,光天化日是不要王法了吗?” “我们要公道!” 百姓当中有人喊道:“官府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自己来讨!” “对!我们自己讨!” 那乡绅几乎被他们的吼声吓得腿软,他勉强被家仆扶住,扬声道:“蝗灾那是天灾!是老天爷不放过咱这儿,你们跑到我这儿来要什么公道?” “老天爷不放过咱们,咱们就不活了吗?若不是你们这些老爷不让捕蝗,我老母岂会饿死?”一个赤膊的汉子手中是一根木棍,他指着那乡绅:“要不是你们!我们怎么会一口粮食都剩不下!” “供奉蝗神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大家?只有蝗神不再降罪于江州,咱们这儿才不至于再闹蝗灾!” 那乡绅苦口婆心:“但你们若再这样胡闹下去,往后当心蝗神再降罪你们!” “往后?” 一个老汉动了动松弛的眼皮,他张了张嘴,露出来光秃秃的牙床:“人都饿死了,哪里来的往后?只有你们这些老爷还有往后,我们这些人,眼看着一家一户的,都要死绝了……” 他抬起头望向阴雨连绵的天幕,雨滴砸在他眼眶中,他眨了一下:“小老儿不知道咱这儿的人犯了什么错,有个蝗神老爷一定要惩罚我们……如果咱们认罪,它就息怒,那咱们认罪就是,可是它息怒了吗?” 他的声音不算大,也并不嘶声力竭,就那么呢喃似的:“它不肯,不肯哪……饿死我的老太婆,饿死我的儿子儿媳,连孙儿都死了,神不佑人,那还叫什么神?它是害人的妖怪,是你们供养它来吸我们的血脉!” “打蝗神!” “打蝗神!” 百姓们一个个哭喊起来,他们双目赤红,冲向乡绅的大门,那些护院的家仆根本拦不住,姓刘的乡绅更是被绊倒,也不知道谁踩了好几脚他的屁股,他抬起头来只见众人冲入他的宅门,他大惊失色:“不许进去!不许进去!” 但没人搭理他,他们冲进富丽堂皇的宅院,找到那尊蝗神像,推倒它,砸碎它,抢了粮米,拿尽金银。 “他们这么做,若燕京追究起来,岂非是砍头的罪过?” 陆骧看着远处的乱象,不由担心道。 “他们这些人将百姓敲骨吸髓不算罪过,百姓求一条生路就是罪过了?”细柳注视着那些被逼上绝路,拿起来棍棒的百姓,“何况燕京若真要追究,也该先看看这些乡绅做了什么,是他们把百姓逼成这样。” 在江州的这些天,细柳与陆雨梧以知州方继勇为破口,大致已经理出来个所以然,江州如今这副情状,一半确是天灾,但另一半却是实打实的人祸。 如方继勇,陈夫人的亲弟弟孟桐之流,他们与江州一干乡绅合谋,所谓蝗神看似是他们为化解天灾而供奉,但实则只不过是一个蒙蔽视听的幌子。 他们不让人到自家的庄田捕蝗,本就是存了心要这场蝗灾加剧,使百姓无粮,如此一来百姓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变卖田地,而孟桐之流便在此时以极低的价格从百姓手中买到更多的田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不惜变天灾为人祸,活生生饿死乡民,使江州沦为炼狱。 “他们将百姓玩弄于鼓掌之中,” 雨水在陆雨梧的伞沿滴答,“将百姓对于上天的敬畏变成困住他们的枷锁,可百姓不是傻子,人人拜神是请神护佑,使人远离灾厄,好好活下去,可若是这个神不肯让他们过得好,一定要让他们死,那么神对于人就没有意义。” “神不佑人,则人必杀神。” 陆雨梧看着不远处的那些人,他们在这样灰暗的天色里,如同生动的流墨,在天地这一张宣纸上肆意铺陈。 “公子,我们既已掌握了孟桐那些人的罪证,应该尽快回京才是。” 陆青山在旁说道。 正是此时,一个帆子悄无声息地来到细柳身边,道:“左护法,陈府传信,命您今夜启程。” 乍听此言,细柳不由与陆雨梧相视一眼。 “青山,你带着证据先回京,找祖父。” 陆雨梧下令道。 江州城大乱,那位陈夫人终于坐不住了。 百姓们虽闯入好些个乡绅家里推倒了蝗神,却没一个去强闯陈府的,只是有不少聚在陈府外面恳请陈阁老陈宗贤为民做主。 他们坚信一生清名的陈宗贤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谁也不知道夺他们田地,断他们生路的蝗虫里,有个姓孟的就在其中,一直吸着他们的血,吃着他们的肉。 孟氏骂了自己的弟弟孟桐好半天,嗓子都哑了:“你做的那些事,我到如今都没有告诉老爷,他还不知道你打着他的旗号跟方知州他们在一块儿做了什么,而今这些暴民闹大了事端,老爷他若知道了……” “姐……” 孟桐此时也是一身的冷汗:“这些刁民是在造反!你先不要告诉姐夫,我……我是认得几个手底下有兵的大人的,我多送些银子,请他们来江州平事就是!如今什么临台、永西都有刁民造反,倒时咱们就说这些人也扯了旗子造朝廷的反!将他们杀干净就都好了!” 孟氏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孙府怎么样了,此时是眼泪涟涟:“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陈家田里的东西都运走!” 此时庭外烟雨之中,一个戴着斗笠的紫衣女子行来,她腰间银饰被雨水冲刷得雪亮,两柄短刀在腰侧凛冽生光。 “夫人。” 细柳上了阶,在门口站定。 孟氏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一见她便连忙道:“细柳姑娘,你有多少人?他们都可靠吗?” “夫人放心,我手下两百余人,皆听夫人号令。” 细柳微微垂首。 孟氏点点头,此时全然没了往常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女儿苓娘还在孙家,你快让人去接她,天一黑,咱们就带着货物赶紧走!” 说罢,她一把抓住弟弟孟桐的手:“我不管你使什么手段,这里的烂摊子你去收拾!” 天边雷声轰隆一阵响,孟桐浑身的肥肉都颤了一下,他勉强定神,对姐姐道:“姐,你放心吧,你们先走,江州城这点事,天高皇帝远的,还不至于马上就能传到京城去,只要我找来人收拾了他们,倒时怎么说,都是咱们的理!” 细柳恍若未闻,负手立在一旁,一言不发,斗笠之下,她侧脸苍白而沉静,但没由来的,孟桐看了她一眼,只觉得一股子寒气顺着脊骨扎到了心里,他倒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冲入雨幕里,去安排自己的妻儿老小跟着姐姐孟氏一块儿走。 这样一个大户人家避祸也是拖拖拉拉的,细柳将柏怜青支去孙家接那陈苓娘,自己则带着一行人赶去陈家的庄田。 陆雨梧一身藏青棉布袍,与陆骧等一干侍者混在其中,不算宽敞的山道上,往下便是蜿蜒曲折的山径,那些常年蛰伏在陈家庄田附近的人到了今日方才显示他们的真身,浓雨之间并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但细柳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两三百应该是有的。 孟氏被人扶着走在前面,细柳等人则跟在后头,孟氏的衣摆绣鞋都沾了湿泥,但她却根本顾不上这些,细柳远远一望,那些人似乎都在田间地头,不避风雨地俯身挖着什么。 “夫人!” 管家陈添德迎上来。 孟氏心里急得很:“他们还要多久?” “快了,如今要紧的,还是……”陈添德说着,忽然瞥了一眼后面不远处的细柳,声音放低许多,“还是庙里的东西,好些不能受潮,用油纸小心裹着,如今搬挪也十分不便……您还是先去庙里避避雨吧!” 说罢,他抬头再度看向细柳等人:“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细柳看着孟氏夹在腋下的金丝楠木的匣子,这一路她从没让人碰过,细柳手中一粒石子飞出,打在孟氏的绣鞋边缘,孟氏脚一崴:“哎哟!” 这时一只手及时扶住她,孟氏抬起脸来,只见斗笠之下,那女子眉目脱尘。 “夫人您怎么了?” 陈添德着急忙慌的。 “夫人还能站得住吗?”细柳问她。 孟氏脚踝疼得钻心,她摇了摇头,只见细柳皱了一下眉,说:“可能伤了筋骨,我给您复位就是。” 这里哪有什么大夫,又是这么着急的当口,孟氏想也不想:“好,千万别误了咱们的事。” “舍弟随身带药,我请他过来。” 细柳将孟氏交给两个随行的婢女,随即转身走了回去,避开造船堂中人【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 太好看了】,她低声对陆雨梧道:“身上有药吗?” 陆雨梧看了陆骧一眼,陆骧立即从身上掏出来好多个瓶瓶罐罐。 陆雨梧接过来,对她道:“没有治跌打的。” “糊弄她够了。” 细柳说着,与陆雨梧一道往前面的那座小庙去。 那庙门不大,此时进进出出不少人,细柳一边走近,一边观察着他们,那身粗布麻衣底下,似乎都藏着不离身的兵器。 他们从庙门中搬出来一个又一个的箱笼,外面都用油纸裹得很严实,似乎是怕被雨沾湿。 这庙并不大,进了门,当中一座彩漆的蝗虫塑像十分硕大,更衬得庙里一点也不宽敞,那些人都从蝗神像背后抬着东西出来,正好搬得差不多了,陈添德便将他们都打发出去,随后一名婢女将孟氏扶到一张圈椅上坐着,褪下来鞋袜,她的脚踝已经红肿。 陈添德他们就在门外,细柳随手从陆雨梧手中取了一个瓷瓶,走到神像后,倒出来一粒淡绿色的东西,她只能睁眼说话:“夫人,内服。” 孟氏脸上闪过一丝迟疑。 细柳当即将那东西吃下去,甜甜的味道在唇齿化开,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陆雨梧。 她这才又倒了一粒给孟氏。 孟氏吃下去,面露迷茫:“怎么这么甜呢?” 第73节 细柳面不改色:“舍弟怕苦,带的药都有个甜味。” 陆雨梧就背身站在神像前,这几日已经习惯了她在人前一口一个“舍弟”,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外面下起了暴雨,那陈添德在外头忙得不可开交,不断叮嘱着那帮人快些。 雷声轰隆不断,细柳瞥了一眼孟氏捧在膝盖上的匣子:“夫人,可能会有些疼,您忍一忍。” 她说着,俯身之际,飞快点了孟氏的穴,孟氏根本来不及惊叫便昏了过去,电闪雷鸣,两个婢女也倒了下去。 细柳立即将孟氏手中的匣子拿起来,竟然沉甸甸的,她摸着宝珠搭扣打开匣子,一盒如冰剔透的翡翠玉石满满当当。 陆雨梧趁陈添德没往里看,几步绕过神像走到细柳身边,他目光在那满匣子的玉石当中一凝,他神色陡变,从中抓出来那一枚碧绿通透的玉兔,不同于那一匣子栩栩如生的名贵玉雕,这玉兔雕工极为生涩,却是一块上好的玉料。 细柳察觉他的一丝异样,她本以为这匣子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却不想只是一匣子的玉石,但她看着匣子里金丝织锦的衬布,也不知为何,忽然间一种微妙的熟悉感袭向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摸向匣子底下边角最不起眼的一处用力一按,匣子当中裹着衬布的木板忽然一翻,玉石轻微碰撞陷下去一半。 昏黄灯影之下,细柳从夹层底下摸出来一个册子,缎面的封皮上只见一行陈旧字痕——《茏园手记》。 陈添德正在门外,没听见里面一点声响,他正觉得奇怪呢,才要转身进去,却听见一阵马蹄踩水之声越来越近。 那一行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为首之人手握一柄长刀,他身形魁梧,踩着马镫飞身而来。 “来者何人?” 陈添德心里一咯登,大声一喊。 陈家所有的人持刀过来,那人却轻松掠雨上阶:“细柳在哪儿?奉陈阁老手令,此人不足信,夫人勿用!” “细柳……” 陆雨梧回头一望,唤她。 细柳当即将册子随手塞入衣襟,一吹竹哨,随后一把拉住陆雨梧的手: “先从后面出去。” 京郊紫鳞山上冬雪未化,明月朗照,满山皑皑。 洞府中衣衫青白的男女弟子来来去去,静无一声,中天殿后的龙像洞中,素白的长幔遮掩了石阶上那一张长榻。 榻上是久未露面的老山主,他身披漆黑的斗篷,嘶哑的声音虚浮,几乎没多少力气:“你许多年没有擅自作主什么事了,这回,又是因为细柳?” 玉海棠一瞬跪下去:“陆雨梧不能留,他已经查到了陈宗贤的头上,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斗篷之下,那老山主扯了扯嘴角,好一会儿,玉海棠方才听见他慢慢地道:“这是你自找的麻烦。” 玉海棠脸色一白,她当即俯身重重叩首:“海棠知罪。” 老山主的声音从长幔后落来,明明很平淡,却有一种刺骨的威压:“我警告过你,她的反骨你捏不碎。” “不……” 玉海棠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脱口,随即她望向长幔后的那道身影:“无论什么,她都会忘的,她永远不会记得自己是谁。” “陈宗贤没让你的人去杀陆雨梧?” 老山主问道。 “是,没有,” 玉海棠抬起来一张脸,眼底神情冷戾,“但我已经下令,让江州的柏怜青避开细柳,与陈宗贤的人一道——杀了陆雨梧。” 两方势力合围之下,一个针对陆雨梧的死局,可称天衣无缝。 老山主许久不言,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榻上,半晌才叹了口气,语气颇有几分复杂: “若他此番能活着回到燕京,那便罢了。” 第62章 冬至(九) 尖锐短促的竹哨声隐约穿透沉闷的雷声,等在山道上的造船堂一干人立即朝蝗神庙奔去,三方人马短兵相接,被油布裹着的箱子摔落,里面的书画散落在泥泞的雨地,那管家陈添德连忙喊:“快捡起来!不能沾水!不能沾水啊!” 局势乱得不行,有些个听他话去捡的,一俯身就被造船堂的人偷袭后背,鲜血喷溅在湿漉漉的字画上。 那陈添德跑进庙里一看,夫人与婢女都不省人事,他不由大唤了声:“夫人!” 方才披蓑衣掠雨上阶的那魁梧男人几步进去,抬起一张脸来,一条形似蜈蚣的刀疤几乎贯穿他的左脸,他鹰隼似的眸子盯住那一道破窗,他立即招手唤来数人,跳窗而去。 风雨潇潇,细柳拉着陆雨梧自荒神庙背后的陡峭山坡一路往上,上面是一条狭窄的山径,他们还没上去,细柳便敏锐地听见一些声音,她猛地抬首,只见一行人冒雨疾奔而来,为首之人正是造船堂主柏怜青。 “左护法!” 柏怜青一见她便立即道:“快!从这边离开!” 她伸手抓住细柳的手臂将她往山径上带,陆雨梧也随之往上,却是此时,昏黑的林子里却有一只手骤然抓住他的肩往后猛地一掼,猝不及防,陆雨梧松开了细柳的手。 这一刹,细柳回头,抖落斗笠边缘水珠一串,闪电乍现,短暂照亮那少年一张脸,他后仰下去,昏黑将要吞噬他整个人,她瞬间用力挣脱柏怜青的手,抽刀之际,刀柄重击柏怜青还欲来抓她的手,迅速回过身,几步下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 顷刻之间,陆雨梧稳住身形,他回头之际,只见一道影子就在他身后,而那人手中的一把刀雪亮,刀锋几乎就贴在他的后背。 再转过脸,细柳斗笠边缘的水珠砸来他的脸上,她的手稳稳地攥着他,她双足藉着树干一跃,将他带去山径之上。 细柳一双冷冽的眼四下一睃,山径左右皆被重重的人影包裹,她将陆雨梧护到身后,盯住一人:“柏怜青,你想做什么?” 柏怜青戴着斗笠,底下那一张脸庞素净,褪去了她在烟红楼中那样媚眼如丝的妆扮,竟然颇有几分英气。 柏怜青手疼得冷汗直冒,她骇然道:“想不到左护法即便被封了内力,武功也还是这么厉害。” 她忍不住吹了吹手,还是疼,纤纤玉手抖个不停,勉强在怀里掏出来一枚竹哨一吹,山坡底下蝗神庙前造船堂众人闻声,立即转身撤退,不再纠缠。 只听柏怜青这一句话,细柳便立即察觉到,玉海棠竟然还是避开了她的帆子,递了消息来江州。 否则她内力被封一事,柏怜青不该知道。 除非是山主亲口交代。 “左护法,非是怜青造次,” 柏怜青朝细柳俯身作揖,随即一双眼倏尔看向细柳身边的那位年轻公子,“而是山主有令,妾——不敢违抗。” 她虽未明说,但此刻陆雨梧分明透过她的双眼感受到了那股杀意。 陆雨梧看向山坡底下远处的蝗神庙,影密如蚁,他们正朝这边奔来。 忽然间,陆雨梧视线一低,藉着天边闪烁的飞火,他看向细柳握着他的那只左手,他分明感觉到她的手在细微的发颤。 因为方才那一拽,那根银针像是要扎透她的骨肉,细柳忍住左肩尖锐的疼痛,她右手扬刀指向柏怜青,冷冷道:“让开。” “左护法……” 柏怜青才张口,那形如柳叶般的短刀袭来,她心下一凛,匆忙后躲,刀锋堪堪擦过她的脖颈。 细柳趁此机会,拉着陆雨梧藉着山径旁的石壁一跃,飞身踩踏众人肩背数步,稳稳落地之际,造船堂中人欲扑上前去,却又始终顾忌着细柳,不敢真的动手。 细柳盯住人群之中的柏怜青:“你我皆为同门,我不想杀你,违抗山主的是我而非你们,后果我一力承担。” 陆雨梧看向她,斗笠之下,她下颌苍白。 “公子!” 山径尽头,浓雨里传来一道这样一道声音,陆雨梧抬首望去,只见陆骧带着一众侍者赶来,将他与细柳围护中间。 “细柳,你本是紫鳞山中人,我不能陷你于两难。” 陆雨梧立即松开她的手,说道。 细柳没有看他:“我今日若不救你,便只能杀你,没有第三条路。” 若她今日选择袖手旁观,紫鳞山也绝不会因此而饶恕她。 她攥住陆雨梧的手腕施展轻功飞身掠去,陆骧等人连忙紧随其后,这一刻,蝗神庙底下所有人都顺着山坡摸了上来。 柏怜青看着他们黑压压的一群人朝细柳与陆雨梧的方向去,身边一个帆子道:“堂主,怎么办?” “跟上去!” 柏怜青抽出来一柄剑,“山主还有一道手令,绝不能让陈家的人伤了左护法!” 雨水砸着人的脸颊,细柳带着陆雨梧落在一片平地之上,如瀑的雨声中交织着尖锐的竹哨,她回过头,天边飞火流光,造船堂中人堪堪截住陈家众人。 那柏怜青疾奔而来:“左护法!您听妾一句劝吧,甭管是什么表弟还是情郎的,都不比自己重要!我们不敢违抗山主,山主亦不能违抗陈阁老啊!” 细柳面无表情地招来隐在暗处的帆子,可自己人打自己人,大家多少都有点迟疑,她敏锐地察觉到一行黑衣人掠枝而来,抬手扬刀横劈一道,一人从枝头落下来,腹部一道血痕,他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其他人纷纷下枝袭向细柳。 “保护左护法!” 柏怜青倒吸一口凉气,爆发一声尖叫,她率先持剑上去挡开一人,造船堂中数人一拥而上,与那些黑衣人打作一团。 细柳见自己故意漏招果然引得柏怜青等人上来对阵,她心中一分异样迭起,却无心多想,趁此时机带着陆雨梧飞身而去。 陆骧等人跟上去,那些刀光剑影都淹没在暴雨声中,停在一处河滩上,陆雨梧回身问陆骧:“孟桐呢?” 他离城之时,令陆骧派人去捉那孟桐,以防他真的去请手握兵权的什么人物过来将百姓污为反贼屠杀干净。 “还在官道上!” 陆骧一拍脑袋,险些忘了这么个人。 那孟桐也算是一个重要的人证,必须带回京去。 正是此时,十几名黑衣人踏雨而来,陆骧一见他们,不由骂了声:“狗皮膏药吗?怎么都甩不掉的!” 陆雨梧沉声道:“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带着孟桐先走,一定要将他带回京去。” 陆骧脸色一变:“不可,我怎么能让公子您……” “放心,” 细柳看向陆雨梧,“我与你一道。” 陆雨梧对陆骧道:“还不快去?” 陆骧没有办法,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细柳道:“细柳姑娘,公子就交托给您了!” 这一刻,细柳拉住陆雨梧转身奔向浓雨深处,虽有电闪流光闪烁照夜,但如倾的暴雨却砸得人眼睫低沉,令人看不太真切前路。 细柳只循着一个方向去,雨水湿透衣衫,满身水泽压得人步履更沉,她在这片昏黑雨幕中,紧紧牵着一个人的手,一刻未松。 忽然间,她步履一顿。 陆雨梧随之停步,见她猛然抬首,他仰面只见雷电的光影照见一道身影四平八稳地落在林梢之上。 那是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干又脆的树梢有点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发出一道脆响,那人一下旋身落到另一半结实的树干上。 飞火闪烁,他那一双凶悍的眼睛盯住底下那女子腰间凛凛泛光的双刀:“细柳刀。” 第74节 他脚一踏树干,飞身落来雨地,手中长刀抵在护腕上,双腿摆开阵势,眯起来眼睛:“今日有幸,姑娘,在下费愚,特来领教你的刀。” 他嗓音浑厚,裹满森寒杀意。 细柳听过他的名字,一个陈宗贤用钱笼络的江湖屠夫,本不算受陈宗贤信任,而如今陈宗贤却偏偏派了费愚来。 很显然,陈宗贤是发现了陆雨梧在江州掀他的老底,心中怀疑她与陆雨梧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急忙派了此人来平事。 这时费愚几步上前,手中长刀劈向细柳,细柳当即一把推开陆雨梧,右手持刀往上一抵,刀口相接,发出刺耳的声音。 霸道的内劲袭来,细柳虎口一震,她侧身后退几步,那费愚却立即刀锋一转,斜劈一道,细柳一个后仰,刀锋擦落她的斗笠,顷刻被费愚一刀劈成两半。 细柳乌发之间银叶流苏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她凭借膂力迅速仰身一侧,手中双刀逼近费愚,费愚一惊,立即收刀回来往下盘一格。 两人连过数招,费愚一个腾跃,灌注内劲的长刀劈开雨露锐不可当地袭向细柳的面门,她以单刀相抵,却为刀口内劲所震,手中刀背顷刻被费愚狠力抵上她的左肩。 银针在肩骨中几乎要扎透她的血肉,细柳痛得下颌紧绷,她咬着牙一个后仰往下,一手撑住地面的瞬间,旋身一刀划向费愚的腰部。 她的身法实在太快,费愚吃痛的瞬间,她已飞身落去数步开外,费愚摸了一把腰间的血口子,满掌的血液很快被雨水冲淡,他抬起头来盯住那个清瘦的女子,一双眼中多了暴戾之色,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的刀,竟有十分的馋:“果然是好刀,可是姑娘,你的内力呢?我承认你足够快,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刀法都快,可光靠身法功夫,遇上我,你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口中杀意更甚。 此时他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注意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标——陆雨梧了,他满眼的杀意都凝聚在细柳身上,他一定要先杀了她。 他聚起内劲,手中长刀在雨中一转,气势汹汹地几步朝细柳杀去,他挨了细柳一刀便好似更被激发出来狠劲,每一招都灌足了力气,专攻细柳的弱处——左肩。 细柳虽能接上招式,却受困于左臂的气力不够而被费愚逼得一退再退,她双足踩在树干上借力攻向费愚下盘,费愚却倏尔刀锋往下擦着她的刀刃斜刺向她脖颈。 “细柳!” 陆雨梧只见这一幕,他瞳孔微缩。 细柳迅速侧身,却被他内劲一震,虎口一麻的当口,他一掌打来她胸口,她一瞬被震出去几丈开外。 细柳一膝抵入泥水里,吐出一口血来。 那费愚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时机,当即一挥长刀,快步朝她杀去,千钧一发,细柳颤得厉害的手还没能握起来刀,一道身影忽然将她推到一旁。 刃入血肉的闷声被淹没在雨声当中。 细柳看见那刀锋穿透了一个人的肩胛骨,雨水冲刷着殷红的血,他肩头几乎被血濡湿。 她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 陆雨梧一手稳稳握住刀刃,颈侧的青筋分缕鼓起,鲜血濡湿他的衣料,他握刀的手浸满了血,顺着他的腕骨滴落。 他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抬起来:“滚开。” 费愚着实一愣,血刃当前,这少年非但不见丝毫惧意,那双眼中反而有一种迫人的寒意,他竟然握着费愚的刀,一寸寸撤出刀锋。 血珠如簇。 正是此时,数名黑衣人潜行而来,却又在不远处忽然被紧黏着过来的造船堂中人强行截住。 那堂主柏怜青一边奔来,一边喊:“左护法!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何苦在一棵树上吊……” 陡然撞见那少年挡在细柳身前,撤出血刃这一幕,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顷刻,柏怜青又爆发一声尖叫:“你这蠢物!谁准你伤我左护法!你可知她是我们山主的……” 她的尖叫忽然一顿,干脆扬起剑来朝费愚去:“你是真不怕死!” 细柳看见陆雨梧踉跄两步倒下来,她立即扶住他,淡青色的衣料沾染斑驳血迹,他肩胛骨处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她冰冷僵硬的手摸到他湿润的,温热的血,手指蜷缩了一下,她莫名喃喃了声:“陆雨梧……” “我不碍事。” 陆雨梧哑声,雨水砸在他眼睑,朦胧见细柳忽然抬起脸,柏怜青并非是费愚的对手,数招之内便已渐落下风。 她那双犹如寒星般的眸子盯住费愚,杀意弥漫。 忽然间, 她抬起来满是鲜血的那只手,对准自己的左肩,狠力一掌,这一刹,她身体不受控地后仰。 一根银针穿透她的肩骨, 擦着雨露深深钉在树干上,血迹斑驳。 第63章 冬至(十) 天边飞火闪烁映照瓢泼雨幕,细柳苍白的下颌紧绷,左手止不住地颤抖,但她俯身紧咬齿关握起来一双短刀。 此时费愚刚猛的招式将将逼得柏怜青侧身后退,他抓住时机,手中刀锋一转,灌注了内劲的一刀割破雨幕,直逼柏怜青心口。 柏怜青心中一凛,以手中轻剑相抵却听费愚一声冷笑,刀剑相接的刹那,费愚刀锋猛力格开她剑身的同时,一刀划破她腰侧。 柏怜青踉跄后退数步,那费愚却根本不给她喘息之机,长刀甩开雨露,大喝一声朝她杀去。 正是此时,一双短刀陡然截住费愚的刀锋,顷刻间两方内劲相撞,费愚抬头只见那紫衣女子一张苍白湿润的脸。 “左护法……” 柏怜青不由唤了声。 细柳好似未闻,她手中一刀擦着费愚的刀身往上刺向他握刀的手,费愚立即收刀回避,却未料细柳乃是虚晃一招,她几乎是在他下意识手臂回撤的这个动作发生的瞬间,身体后仰、侧过,迅速靠近,双刀攻向他下盘。 双刀结结实实地划破他腿部,留下十字交叉的血口子,费愚心中一骇,踉跄后退几步,夜雨如瀑,山野之间寒雾浓浓,他抬头重新审视那紫衣女子,她手中一双薄刃沾血,雨露一颗颗击打在上,清音冷冽。 比那一双短刀还要冷的,是她的眼睛。 “你怎么突然……” 不过短短几招,费愚发觉她的招式灌足了内劲,瞬息之间,他眼中的惊愕化为恍然,“原来有人封住了你的内力,可你此时强行冲破,难道不会觉得一身筋骨剧痛欲裂?” 陆雨梧扶肩勉强撑着坐起,他不由望向身后树干上,那枚银针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再回过头,那女子背影柔韧如竹,她手腕一转,双刀凛冽:“少废话。” 细柳刀灵活纤薄,不以力足而凭巧劲,若说细柳内力被封之时单凭身法已达常人所不能达之力,那么此时有了内力加持,她的快则更出神入化。 费愚仗着比她年长一二十岁,内力更为浑厚,心中根本不虚,手握长刀凭着猛力屡下杀招,细柳一边侧身闪避,一边注意着他招式空隙,双刀如雨点快速反袭,不知不觉间竟将费愚陷于被动,又被她近身之际划了一刀,费愚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被这女子的出招态势牵着鼻子走,他惊骇:“好个女娃娃!” 却来不及想更多,即刻一挫右腿,躲开细柳双刀的同时,他以长刀在背虚晃一圈,一掌打向细柳左肩。 如此狠力一掌,细柳立时踉跄后退数步,那柏怜青见状立即提剑上前挡下费愚雄劲的攻势,却不过两三招,费愚飞出一掌将她打倒在地,双手将长刀左右一挥,配合脚下功夫迅捷上前,劈向细柳左肩。 细柳立即侧身欲避,那刀锋却势如破竹地压下,她握刀的左手颤抖个不停,雨露顺着她的刀刃滑落,费愚得见此景,不由冷笑:“刀都握不住了,你还想赢?” 说话间费愚更狠的力道压来,细柳左肩鲜血濡湿一片,她紧咬着齿关,左手青筋分缕鼓起,指节寸寸泛白。 雨珠一颗颗砸在她的脸颊,恍然间,她的脑海中有一道严肃的声音响起:“任何时候都要握紧你的刀,一旦刀脱了手,你便输了。” 不过顷刻之间,费愚的刀挣脱双刀挟制,高高扬起,直劈她的面门,这一瞬,她听见了陆雨梧的声音,还有柏怜青的声音,她的身体反应却比神思更快,旋身之际,她竟不避不让,那长刀擦过她的手臂,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她却在费愚一瞬惊愕的目光中迅速往前,手中双刀扬起,费愚大吃一惊,匆忙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细柳双刀忽然方向一转,一刀斜刺向他握刀的手,另一刀则劈向他的腹部! 一刹之间,费愚的手腕被扎穿,长刀重重落地,激荡起来浑浊的水花,他节节后退,细柳飞步向前双刀迅疾地在他腰腹之间划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血花飞溅,费愚踉跄倒地,细柳一膝抵入雨地之中,手中双刀骤然刺穿他的胸膛。 费愚满口是血,他愕然地大睁着双目,显然没能从自己在瞬息之间发生的败退中回过神,他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被雨水湿透了乌发的年轻女子,银叶流苏在她髻边轻响,她苍白薄冷的眼皮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样一双眸子漆黑而冷漠: “我赢了。” 她淡淡一声,双刀撤出,血液迸溅。 天边惊雷乍响,映照细柳一副单薄的身骨,她将双刀在那睁着双眼却已经没了声息的费愚身上擦拭了两下,站起身来。 这一刻,陆雨梧仿佛在雨幕当中看见她握刀的手仍在发抖。 但她依然握得很稳。 “左护法……” 柏怜青扶着胸口想要靠近,却不妨细柳手中一柄短刀忽的指向她,雨露顺着刀尖低落,冲刷未干的血迹。 柏怜青迟疑的瞬间,细柳去到陆雨梧的身边将他扶起,施展轻功飞身往更为浓重的雨幕中去。 “堂主!” 不远处的打斗仍未收场,一名光膀子的大汉抽身过来:“咱们怎么办?” 柏怜青望着细柳与陆雨梧两人离开的方向,她忽然间直愣愣地倒下去,那大汉连忙扶住她:“堂主您怎么了?!” 柏怜青纤纤玉指颤巍巍地抬起来,却眼白一翻,不省人事。 那些黑衣人发觉费愚已死,又见陆雨梧与细柳离去,立即不再恋战,赶紧循着一个方向追去。 造船堂中一干人还在咋咋唬唬地喊“堂主晕过去了”,柏怜青却微动眼皮,偷偷眯起眼看向那些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的背影,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作为紫鳞山的杀手,细柳比费愚纠集起来的那些江湖中人要谨慎得多,至少她事先熟悉过此地的地形,暴雨如注,却幸有天边飞火时而照路,她循着一个方向疾奔,一路上一边杀一边跑,不知甩掉多少尾巴。 左臂已经不能算作痛,已经麻木了,细柳再也没有办法蜷握起自己的指节,她双足轻掠枝头的刹那,一把没抓住身边人,陆雨梧昏昏沉沉地坠下枝头,雨水砸在他沉重的眼皮,他勉强睁开眼,那个女子衣摆擦过枝叶,抖落雨露,她伸手向他而来。 细柳没能抓住他。 两个人都重重摔在雨地里。 暴雨当中,陆雨梧双目朦胧,隐约见细柳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张了张口,忽然失去了意识。 不知何时云收雨霁,陆雨梧再睁眼,山廓连绵将一方青灰的天幕收拢其间,枝头未干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他猛然起身,却又被肩骨钻心的疼痛激出一身冷汗,他却顾不得这些,踉跄地到了细柳面前,她几乎浑身浴血,一双短刀遗落在她身边,她的那张脸苍白得可怕。 “细柳!” 陆雨梧连着唤了她几声,却不见她有丝毫反应。 山野之间四下寂寂,偶有鸟鸣,陆雨梧捡起细柳的双刀,强撑着身体扶起她,他不知道方向,也不能确定他们此时是否已经甩开所有的杀手,但往密林里钻是绝不会出错的。 细柳浑身冷透了,冷得她在浑噩中已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她累极了,好像支撑她身体的弦都已经绷断了,浑身只剩下碎裂般的剧痛,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在朦胧中听见有人止不住地咳嗽,一股潮湿的浓烟熏得她也咳嗽起来。 咳得她神思清明了一瞬,她半睁起眼睛,迟钝地发觉这好像是一个山洞,她仿佛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用衣袖擦干净树枝上的水泽,吹燃火折微弱的焰光,双手捧着它一遍遍试图点燃枝叶。 她看着他手中的火焰,那光芒在她眼中划微一道火线,随着她眼皮再度合上而转瞬即逝。 湿柴终于烧燃了火,驱散了几分山洞中的阴冷之气,陆雨梧咳得嗓子犹如被刀割过,他眼睑都被熏得微微发红,却来不及喘一口气,立即从怀中掏出来瓶瓶罐罐。 这些伤药原本都在陆骧身上,陆雨梧拿来本是为了糊弄那位陈夫人,不想全在此刻派上真正的用场。 陆雨梧带着细柳钻入密林,走了许久拨开连天衰草方才发现这山洞,洞中有一个小的水潭,他撕下来衣摆一片布条,在水潭中浸湿,一点一点地揭开细柳手臂上粘连在伤口上的破损布料,将伤药倒在她的伤口。 她并不清醒,却疼得发抖。 陆雨梧的手指触碰她的衣襟,顿了一瞬,他闭起眼睛,将她的衣襟拉下来,上药,包扎,他撕下来又一片布条,手指不防触碰到她的颈侧,冰凉指腹之下她过热的体温几乎令他睫毛一颤。 陆雨梧小心合拢细柳的衣襟,睁开眼,他以手背轻贴她的额头,判断出她正在发高热,他不由唤道:“细柳?” 她恍若未闻,泛白的嘴唇却轻轻翕动。 第75节 陆雨梧听不清,便俯身贴近,她嘴唇仍在无意识地颤动,温热的气息轻拂他的耳廓:“冷……” 她浑身都在发抖。 陆雨梧抬首,那堆火已经烧得足够旺盛,但迫于湿柴烟大,他却不能让她再靠得近些,火星子辟啪迸溅,陆雨梧垂下眼帘看着她苍白清臞的脸。 顷刻间,他一手撑在地上艰难起身,解开衣带,脱下身上衣袍,粘连在伤口处的衣料撕扯他的伤口又淌出血来。 他满鬓冷汗,勉力将衣袍裹紧细柳,又用湿润的布条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干涸的血迹。 细柳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一汪冰冷的湖水,一条船上的渔灯晃得她头痛欲裂,湖水冷透她的四肢,可是有人在擦拭她的脸。 擦干净她脸上冰冷的水泽,唤起她的知觉,让她挣扎,让她不要认。 泠泠的水声敲击她的耳膜, 细柳有一瞬半睁起眼,火堆的温度烘着她的脸,小石潭边,那个少年用湿润的布巾擦拭着揭开伤口处血迹斑驳的布料,素白的内袍半褪,他肩胛骨处的一道刀伤不住地往外渗血,水珠冲淡血液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没入他窄紧的腰间。 陆雨梧将最后一点粘连在伤口的布料揭开,他气息陡乱,颈侧的青筋浮起,下颌紧绷,不知是水泽还是汗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鬓边两缕乱发轻拂脸侧,他修长的手指紧握一个瓷瓶,将药粉上在伤处,火堆中辟啪声响,细柳双目几乎要看不清他,她忽然喃喃:“陆雨梧……” 陆雨梧隐约听见细柳的声音,他一瞬回头,立即撑起身体走到她的面前去,她靠在石壁上,双眼勉强睁着,呼吸却逐渐急促。 “细柳你怎么了?” 陆雨梧立即唤了她一声,但下一瞬,他竟然发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她颈间单薄的皮肤之下轻微鼓动,她无意识地仰颈艰难喘息。 很快,她眼睑浸出血来。 更衬得她皮肤惨白。 细柳依旧睁着眼,满目都是血红,她的意识却已经浑噩。 “细柳……” 陆雨梧匆忙俯身擦拭她眼睑淌出来的血,她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浑身一颤,眼见要倒下去,陆雨梧立即抱住她。 他声声唤她,温热的血液滴落他的手上,他才惊觉她耳中竟也淌出血来,青紫的脉络犹如藤蔓从她的颈间很快蔓延到她的侧脸。 细柳在他的怀中不住地颤抖,她疼得齿关连都咬不住,浑噩的梦境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将她封冻在一片空芒的白里。 她好像看到一个人。 在一个蛰虫安眠,万物凋敝的园子里,那是一个小小的少年。 她将一个串子在他腕上绕了好几圈。 梦中的人在欢笑。 血珠顺着眼睑滑落颊边,细柳嘴唇翕动,哑着声音:“串子给你,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 滴答一声, 血珠落在他腕骨,那道弯月红痕一瞬圆融。 陆雨梧浑身一震,猛然抬眼。 第64章 冬至(十一) 火星子飞溅,潮湿的烟熏得人双目发疼,陆雨梧惊愕地紧盯着怀中的女子,她一张面容苍白如纸,更衬得那青紫的脉络分缕狰狞。 细柳仍在浑噩当中,园中亭台水榭顷刻崩塌作土,她又陷在那片冰冷的湖水当中,有一只手将她按在其中,忽然一只鼻烟壶掉入水里,幽冷沁人的味道淹没她的口鼻,穿透她的心肺,一瞬之间,她用尽全力抓住那只手,力气的悬殊使她躲不开他的蛮力,但船上一盏渔灯在晃,那昏黄的光影有一瞬照在那只手的主人脸上。 这一刻,陆雨梧发觉怀里的人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她倏尔睁开一双血红的眼:“侯之敬……” 干裂的唇就这么翕动一下,紧绷的身躯又忽然无助地蜷缩起来,眼皮压下去,好像从未清醒过来似的,眼睑又浸出血来。 天与水一色,湖水好似无穷尽地灌入她的口鼻,挤压她的心肺,那只手的主人还在叹息:“认命,就是你的命。” 这道魔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她的梦境,刺穿她的耳膜。 好像她的神魂已经被钉在这潮湿的,冰冷的湖水中好多年,无人问津。 殷红的血液几乎沾湿了耳廓,顺着细柳的耳垂落下,她在浑噩中孤零零地抵抗那只要将她溺死的手。 “不。” 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浑身筋骨欲裂,她却绷直身躯好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几乎是从齿关里挤出来一声呢喃:“绝不……” “细柳……” 陆雨梧唤不醒她,伸手用衣袖才轻触她面颊的血迹,她却骤然攥住他的手,顷刻,陆雨梧腕骨处的血珠顺着手臂淌下去,那道红痕残缺如弯月。 她力道之大,用尽了力气紧攥他的指骨。 “我要活,” 她像个溺水的人,拚命往他怀里瑟缩,没有血色的唇翕动,“不要死。” 湿柴的烟似乎没那么大了,陆雨梧回头看了一眼火堆,他忍着指骨欲断的疼,硬生生地将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心。 伴随他掌心的温热,他温和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盖的焦急:“我在这里,你不会死。” 他说着,俯身横抱起她,肩骨的伤似乎又崩裂,血液再度濡湿他的衣衫,陆雨梧将她抱到火堆旁。 被烤干了水泽的柴火释放出更加温暖的温度,火光好似蔓延到了细柳的梦中,割开昏黑的天幕与水面,燃烧吞噬着那只乌蓬小船。 那只冰冷的,要将她溺死的手忽然就变了。 变成另一只和暖的,温柔的手,要将她拽出汹涌潮湿的湖水。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细柳本能地追逐着他的温度,陆雨梧才要将她放下来,她在混沌中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又惧怕自己被再度弃在水里,她无意识地张张嘴,冰凉的唇齿擦过他胸骨,冷白的皮肤几乎很快浮起来几道薄红痕迹,一瞬之间,她竟然紧紧咬住了他松散的衣襟。 陆雨梧脊背一僵,他低眼,不知是血还是泪,顺着她的脸颊沾湿他洁白的襟口。 她的绝望无声无息, 连此时的脆弱都仍伴随着一种刻在她骨子里的不屈。 火堆里辟啪声响, 陆雨梧几乎忘记了呼吸,细柳方才梦呓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仿佛都在他脑海中疯狂的叫嚣着,将一直以来,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可能。 他启唇,本能地想说什么,但又久久无法发出声音。 陆雨梧环抱着她的手逐渐越收越紧,火光跳跃在他剔透的眼眸。 外面的天光一直是暗淡的,陆雨梧单手在小石潭中拧干巾子,放在细柳的额头,如此重复,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高热终于退了些,不再胡乱呓语。 陆雨梧略微松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加了柴,听着辟啪的声响,他闭目片刻,忽然又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朴拙的玉兔,雕工实在简陋,刻刀留下的痕迹一道又一道,简直枉费这一块上好的翡翠料子。 陆雨梧指腹摩挲着这只难看的兔子。 他记得它。 父亲陆凊与世叔周昀都爱好金石,陆雨梧至今都保留着父亲生前的收藏,而这只难看的兔子,是他儿时拿父亲好不容易收来的玉料雕刻的。 一刻刀,再一刻刀,父亲在旁心疼得直说他“暴殄天物”。 那时盈时受寒生病,他将这只兔子送给她,她也说难看,周世叔在旁笑着说:“不过拙朴了些,倒也也不是不能补救。” 周世叔除了做官,还有一手刻玉、治园的好本事。 陆雨梧摸出怀中的册子,他的目光落在封皮的字痕,茏园正是周世叔亲手所造,那是他十几年的心血。 他粗略翻了几页,这算是一本杂记,有时是笔者治园的心得,亭台水榭,一步一景,都在他字里行间。 有时则是一些记录在茏园当中的日常琐事。 此书虽未提及笔者为谁,可单凭这些记录,陆雨梧已经可以认定它到底是谁的旧物。 忽然间, 陆雨梧想起昨夜那个被陈夫人一直随身携带的金丝楠木匣子,那匣子当中盛满金玉,表面来看并无玄机,那陈夫人爱财,却未必懂得这手记的风雅之处,若匣子本就是周家的,那陈夫人又并未发现匣子夹层里藏着这样一本手记。 那么…… 陆雨梧一瞬垂眸看向怀中的这个年轻女子,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夹层隐秘,而匣子机关精巧,她又是如何在第一时间发现其中端倪的? 还有,那句关于“串子”的梦呓。 陆雨梧眼底深邃,自听到她说出口的那句话起,他便一直未能从中回神,拢在心中的疑虑都在指向一个方向,但此刻,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这张脸。 青紫的脉络覆在她的脸侧。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五官。 不一样,明明一点都不一样。但隔着经年的熟悉,却在此刻,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 倏地,陆雨梧忽然感觉到她原本已经足够放松的身体骤然紧绷起来,她下意识地仰起来纤细的脖颈,胸口起伏,剧烈喘息。 “细柳?” 陆雨梧立即出声唤她,她却没有回应。 洞外山风呼啸,直冲火堆而来,溅起漫天的火星子,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轻颤着,试探地出声:“……圆圆?” 这一声唤,仿佛轻易地穿透细柳浑噩的梦,她好像在梦中看见一个小少年,坐在假山上抹眼泪,她在梦中朝他招手,脱口:“秋……融。” 这样一个名字,终于经由她的口说了出来。 陆雨梧瞳孔紧缩。 喧嚣的风化为尖锐的利器敲击着他的耳膜。 忽然之间,细柳像是呼吸不了一般,那种窒息的感觉如同一只手在紧紧地掐住她的脖颈。 陆雨梧见她喘症发作,立即从她腰间找出来一粒丸药,单凭气味,他断定应该是在尧县她吃过的那一种,一手掬来水,将药丸抵在她唇齿,送服下去。 这过程并不容易,他满鬓汗珠,见她喉咙一动,总算将药吃了下去,但她很显然并非只有喘症在发作,那种让她筋脉鼓动,脸颊泛起青紫脉络的病症也不知道是什么,陆雨梧当机立断,起身背着她走出山洞。 为躲避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杀手,陆雨梧走的是最生僻的野径,基本不能叫做路,他靠着自己的双足在衰草荆棘中走出一条道去,被火堆烘干的单薄内袍又被残留的雨露浸湿,在林中摸索到天擦黑,山坡之下月华银白,隐隐映出不远处一个村廓。 晚归的村汉衬着夜色在路上走:“阿哥阿妹俩个好啊,阿哥打柴晚上回,阿妹跟来要人背,天上的星星照阿妹,不比阿妹眼睛美……” 村汉的破锣嗓子忽然一止。 他双足生根似的立在原地,额头几乎有冷汗冒出,他盯着不远处的黑影,壮着胆子喊了声:“……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