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你之后》 Prologue 有那么一瞬间蓝曙尹非常确信、自己的血液是冰冷的。 就在手掌心失去抓握的剎那。 两人间的距离被迅速拉开,一个女人在哭喊求饶,是她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两抹黑影遮挡住余辉的身体,扭曲的姿势却隐约告诉曙尹他很想转身,他想看向她的脸,他亲生妈妈的脸。曙尹的尖叫又变得更大声了,断断续续地。 另一抹黑影粗暴的将她往后拉,同时大笑着往她身上用力挥拳;视线无法受地心引力控制似的大力晃动,剧痛鑽过皮肤、攀爬上她的骨骼与肌肉,悲愴在她体内窜动,渴望获得氧气的呼吸声凌乱地充斥于她的喉咙,沾染血滴的睫毛恍惚眨着,黑影的猖狂笑声与低吼如子弹般贯穿她的身体,她无法止住眼泪,她完全动不了,面前余辉的手正朝她不停地挥着、挥着、挥着—— 余辉。 辰余辉。 她的儿子。 从今以后,她将再也无法见自己儿子一面。 不要,她低语,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要。 不要。 她试着站起,摇摇晃晃中发现自己还有残馀的力气。抹去脸上的血污,她忍下泪水,再度向黑影求饶,求他们放过余辉,放过她的孩子。 然后,很慢很慢地,黑影停下脚步,旋过身。凝滞的几秒鐘过去,像是被打断的电影又重新拨放一般,其中一抹黑影举起手来,紧跟在后的是一阵无法忍受的疼痛。 晕眩包裹住她的神智,她感觉得到自己正缓缓沉入脚底下那无止尽的黑暗。深不见底的黑。 就在她倒下前的那一秒,余辉的手放了下来。 她惊叫出声,四肢撑在地上想将身体撑起,世界却在同一时间开始上下颠倒起来,一股异样的推力碰触上她的腰,她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包括那几抹黑影,还有她的儿子—— 「曙尹。」 不要,不要。 「曙尹。」 「不要??」颤抖着吐出呢喃,她用手环抱着自己的上半身,双腿蜷起。眼泪流淌过脸颊,濡湿了胸前的衣衫,「不要??不要??不要??」 「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这儿呢。」沙哑的男声伴随着一双温暖的手臂环绕住她的躯体,她闭着眼静静聆听,「我在这儿,我永远都会在你身旁……你看,天亮了呢。」 男人勾起心疼的嘴角,伸手替曙尹抹去掛在眼角上的泪。 「天亮了。」她含糊重覆道。 「是的,天亮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男人紧握住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还有我们的儿子了。一切都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曙尹说,睁开眼睛迎上了男人的目光。敛下双眸,他轻叹了一声。 「对,没错,一切都会好起来,」男人低语,背后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发丝,「相信我??相信我。」 「我爱你。」她深埋进男人怀里,力图用他的心跳声止住自己的啜泣,「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是,我也爱你。」男人说,轻吻着曙尹的额头,「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找回余辉的;到那时,任何东西都无法再拆散我们三人。」 「??」 「??然后呢,我和你、还有余辉??我们??」说着,男人也跟着掉下泪来,自语声中演衍生成的炽热烧烫着她的灵魂,「??我们会成为——全世界最最最幸福的家庭。」 Chapter 1-1 归来的弟弟 「??辰曦?」许久之后,曙尹微微出声唤道,瞇着眼瞄向男人身后的闹鐘,「我们是不是该醒了?他是几点的飞机?」 「别担心,时候还早。」辰曦坐起身来,轻抚着她的发丝,「不过如果你想早点到机场等在穹的话,我现在就去做早餐。」 「上次见到他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呢。」她喃喃低语,跟着他走入厨房,辰曦洗完手后俐落围上围裙。 「我想想,应该是两年前吧?他当初正要从大二升上大三,趁暑假有空时买了一大堆礼物回来,还跟我们聊了好多好多自己在美国生活的趣事。」 「嗯,这我知道,我都记得。」曙尹说,在餐桌边坐下,「除了有关余辉的事情之外,我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 辰曦停下手边的动作,转头望向曙尹。慨然叹了口气,他开口:「——曙尹,对不起。」 「没有,我并不是在生气。」 「我知道,我只是对你感到很抱歉。」 「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做。」 「正因为我什么都没做,才会害你失去余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并没有做错事。」 「我让那些坏人逃走了。」 「但你救了我,还送我到医院,亲自为我动手术。」 「??」 「你听我说,辰曦,」曙尹站起身来抱住丈夫的身体,嗓音隔着衣服布料圈錮着他的胸腔,「余辉他是被人夺走,不是被你拋弃的,所以你没有任何一点责任,这我很清楚,而我深信余辉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你觉得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我??」曙尹放开他,旋过身去抹掉泪水,「??一直以来,我都避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 抿了抿嘴,辰曦继续准备早餐。「别哭了。」他说。 「好。」曙尹抽了抽鼻子,待情绪恢復后重新提起话题:「不知道在穹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你觉得他会不会又变高了?这傢伙似乎发育比常人都要来得晚??」 「这是因为你这个做姐姐的一直没给他长大的机会。」辰曦笑着说,在曙尹面前放下两盘装着煎蛋和培根的早餐盘,「你太宠他了,害他连小学毕业时都还以为这世上有圣诞老公公呢。」 「得知真相后他还哭了三天三夜,不是吗?」曙尹笑出声来,脑里逐渐浮出自己那可爱弟弟的面容,「没办法,他天生就长了一脸无辜样,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也很像卡通人物。」 「至少我们待会去机场等他时不会认错人了。」他替他们各倒了一杯咖啡。 「我倒很担心他会认错人呢。」撑着头,她说。 - 一手提着黑色旅行包,另一手拉着贴满贴纸的红色行李箱,蓝在穹站在机场门外东张西望,七月毒辣的太阳攻击着他的后颈,他伸手将汗水抹去。 「在穹?」 熟悉的女人嗓音传进耳里,在穹转过身。「姊?姊夫?」 「抱歉抱歉,我们来晚了。」曙尹奔了过去,将在穹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样?有没有晕机?还是哪里不舒服?」 露出一脸认真思考着什么的模样,在穹停顿了几秒后这么答道:「——有。但是坐我旁边的大姊姊给我吃药了。晕机药。」他补充。 「怎么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给的药呢。」辰曦失笑着说,「真的是、太容易被拐走了啊。」 「姊夫今天不用上班吗?医生不是一直都很忙?」在穹望着辰曦问道,后者瞄了手錶一眼后,淡然地说: 「不用担心,我先送你们回家,再去医院也不迟。」 「我送他吧,我们搭计程车就行了。」曙尹说,拉着弟弟的衣袖,「我打算先带他到外面逛一逛,顺便聊聊天。」 「姊,不用了,我们回家聊就行了。」在穹摇摇头。 「可是我、」辰曦原想帮忙拉行李的那隻手停在半空中。 「真的,没关係的。」曙尹吻上辰曦的脸作为告别,「如果可以的话今天尽量早点下班,晚上我会做拿手的菜给你们品嚐。」 早已算计好似的,一旁的在穹听完后立刻摆出一副期待不已的表情。 「??好吧,那我这就去上班,再见。」挥挥手,辰曦开着车逐渐远离两人的视线。对望了一会儿,曙尹笑着带领在穹往排队等计程车的地方走去。 - 「在穹,你吃过早餐了吗?」回到家后,曙尹领着在穹来到餐桌坐下,行李则先暂时搁至靠墙的角落。 「吃过了,只不过……」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侧腹,「??飞机上的食物真的真的很难吃啊。」说完还吐了吐舌头以示委屈。 「家里还有些冷冻的披萨,想吃吗?」曙尹指指冰箱。 「好啊好啊,在美国待了这么久,我几乎都快忘了台湾披萨的味道了呢!」在穹兴奋地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姊姊加热食物,两条腿伸得直直的,在空中上下乱晃,「姊,待会我给你看几幅我自己很满意的作品好不好?我想听听看你的评语。」 「当然可以,别忘了在你离开台湾去美国念大学之前,你所画的作品的第一个观赏者始终都是我。」曙尹用颇愉悦的语气说道,将装有热腾腾披萨的盘子递到在穹面前,他吹了几口后咬了下去。 「——猫舌头。」她忍俊不已地笑了出来,捏捏因无法习惯热度而胀红了脸的在穹的脸颊,「在美国求学的过程还顺利吗?快要毕业的那段日子,教授有没有一直找你麻烦?」 「还不错啊,很好玩,教授人都很好,一年四季。」他回答,「我认识了好多好多朋友,他们全都好会画画,但里头只有不到五人跟我一样选择离开美国、回到家乡。」 「那你现在打算当全职画家?还是当老师教绘画?」 「目前我也不太清楚,但很多人都说我不适合当老师。」在穹耸耸肩,接着一抹纳闷的神情浮上他的脸,彷彿他对自己刚才是如何光速解决一片披萨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怎么说?」 「因为我根本管不动学生吧。」 「??唔,不过我倒认为你很适合去教小朋友。」曙尹双手插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说,「毕竟你可是我们家的孩子王啊。小朋友们一定会很喜欢你这个大哥哥做他们的玩伴。」 「喔??也许喔。」在穹露出灿烂纯真的笑容,一会儿后收敛起神色,微蹙起眉头道,「姊,余辉他??还没找回来吗?」 「??嗯??是啊。」曙尹愣了下后迟钝地说,右手不自觉抚摸左手无名指上那低调无华的银白结婚戒指。 「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对。我的记忆也是。」 「你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管是对方的面孔抑或是、」 「对。」曙尹有些急促地打断在穹的话,在穹眨了眨眼睛。 「对不起。」他们两人同时说,接着是一段令人屏息的互望。 深吸了一口气,在穹率先啟口:「姊,既然我都已经毕业,那我就没有理由再回美国了。我打算在这附近找间公寓住下来,陪你和姊夫一同寻找辰余辉。」 「在穹??」曙尹感激地点点头,强忍着泪,「??如果不介意的话就住在我们家好了,我们是姊弟啊!没道理要你一个人住在外面的。」 「那就谢谢啦!」在穹再度绽开笑容,「我从明天起就会开始找工作,说不定——我不知道——教小朋友吗?也许——」 「一定会很适合的。」曙尹说,向在穹伸出一隻手,「吶,不是说要给我看你的画作吗?我可是从你上次一离开台湾之后就一直期待到现在呢。」 Chapter 1-2 女邻居 辰曦步出捷运站旁的星巴克咖啡店,迈步朝家的方向走去。在这段仅会耗费五分鐘的路程里,一如往常地有好多好多思绪烟火在他脑里绽放:他的工作、他的病人、他的家庭,以及他的爱人。 三年前的那场犯案,让他再也无法于曙尹脸上找到诚挚而欣喜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无论他怎么伸手抹去都无法乾涸的泪水。脑部与心灵的重创使得她再也无法提起笔写下任何东西——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阅读她所写的剧本时的那股悸动:感伤与震惊在字里行间交融在一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遗憾彷若轻菸飘盪在两者间的缠绵里。 如今,曙尹不仅停止了手边的创作,也辞去了白天的正职,一整天下来除了做家事之外,她会在网路上张贴辰余辉的失踪消息,或是将它们印成海报到大街上去发。就他所知,没有多少人会对曙尹这样的行为感到轻蔑,但也没有多少人能提供除了安慰外的任何一点帮助。余辉就如人间蒸发般的消失在那几名罪犯的身影下,与警方的搜寻进度一同被埋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但这场悲剧并没有让辰曦停止工作;相反的,他以更大的努力去面对医院里的一切事物,不管是手上的病歷表或检验报告,还是站在眼前因自己过度熬夜而显得飘忽的实习医生,辰曦全都拿出比以往还要更加用心的态度去处理,而他的位子也就这么自然地一路往上。最后,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分似乎发生了些改变,脑神经外科主任这个头衔才正式进入他的脑海。 「好厉害!」一到家,迎接他的便是在穹这句话。看来想必曙尹稍早时已经告诉他很多事情了吧,他心想。「做这种能够救人的职业,真是太酷了!」 辰曦笑而不语,伸手递给他一杯饮料——少了奶霜的抹茶星冰乐——在穹朝它浅绿的表面吹了几口后才猛然眨了眨眼睛,吸了一口。 「前提是要懂得将自己的身体顾好,」曙尹也喝了一口给她的摩卡,咖啡因对她的神经向来都无法造成多大影响,无论她喝的时间有多晚,「发现自己错过用餐时间后也要赶紧找时间吃饭。」 「遵命。」辰曦点点头,用手将几丝散在额前的黑发顺到脑后,「我先去洗澡,你们两个慢慢聊。啊,对了,」说着,他转向在穹,「那幅放在餐桌上的画是你的作品,对吧?画得很棒呢。」 「喔,谢谢姊夫!」在穹说,欣喜地笑了。 看着辰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曙尹缓缓开口:「喝完后就赶快去睡吧,明天我带你到街上逛逛,顺便看场电影或参观画展,你觉得怎么样?」 「那玩具店?」 「当然可以。」她说,闭着眼又喝了一口咖啡。 - 确认在穹已陷入深层睡眠的曙尹回到卧房,对恰好在那一刻将手里的睡前读物放到床头柜上的辰曦轻笑道:「在穹他啊除了身高以外,几乎跟两年前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嘛。」 「长高的速度是不是有变快?」 「也许他的青春期现在才开始喔。」 「肯定是这样。」辰曦缩进被子里,翻了个身,「你累不累?」 「再累也没有你累啊,医师。」曙尹在他身边躺下,桥了桥枕头的位置后关掉一旁的桌灯,「晚安。」她低语,趁睡意来袭前逼迫自己忘记昨晚侵入她脑海里的恐怖梦境。 即使这三年下来,她每晚都会这么做。 - 隔天早上,在穹将摆在房间角落的小型书架搬至客厅一隅,又在这空出来的空间中架起一大块白色画布,再于附近墙角处放上几盒作画用的顏料与工具。画布和其他家具之间靠得很近,大概只能让两个人坐在画布前方。画布左侧有个正对着小巷弄的窗户,从早到晚经过的人不多,但光线也不算阴暗,有时还会有几隻黑白交杂的小猫经过,高举着尾巴在巷弄里来回追衝,一点也不怕人。 「姊,我们能养其中一隻吗?」站在玄关甫穿好鞋的在穹这么说道,满脸笑容地看着曙尹将包包掛到肩上。 「但牠们好像已经有人养了呢,」两人踏出家门,曙尹微仰着头思忖着,「我们有个女邻居叫叶鸣,听说她经常替这些猫张罗食物,就在前不久。姊姊我跟她还挺合得来的,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嗄,好吧。」在穹有些垂头丧气地回望巷弄口一眼,「那我找机会去她家串门子好了,顺便偷一隻出来。」 - 将刚买好的书小心翼翼放进后背包里,叶鸣一边戴上耳机听授课录音,一边低垂着头走出书店。教授浑厚低沉的嗓音环绕在她耳际,让她在环顾四周时彷彿还能看见教室的影像飘忽在不远处的某一方。 一位男学生冒冒失失打开教室的门——啊不,是一位她不认识的男生冒冒失失打开对面玩具店的门。 「姊,快来看这个!这东西我在美国只看过广告,都没看过真的有在卖的欸!」 「多少钱?喜欢的话就买吧。」一旁年纪稍大的女人跟着踏进玩具店??等一下,这个人她好像认识—— 「曙尹小姐?」叶鸣连忙摘下耳机奔上前去,推开玩具店沉重的玻璃门,门边风铃叮噹作响的声音让还未走入店内深处的曙尹回过身来。 「啊,怎么这么巧,」曙尹温柔地笑笑,「来这里买东西吗?还是只是单纯想逛逛?」 「不是,只是因为看见了你??」叶鸣嚥了口口水,开口,「那男孩、我是说男人??你认识他吗?」 「嗯,他是我弟弟,待会我介绍你们俩认识。」 「弟弟?你是指??之前在美国学画画的那个?」 「对,就是他,」曙尹眼底含笑地看着在穹在柜檯付完钱后,一把抱起分别装着机器人和玩具车的两个大盒子,兴高采烈却又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今年从大学毕业,昨天才刚搭飞机回来。」 「这样啊,那他、」 「你好呀,」已然走到两人身边的在穹朝叶鸣声音传来的位置鞠了个躬,但方向似乎抓得不太准确,「我叫蓝在穹,是曙尹姊的弟弟,你是谁啊?」 「我、我叫??」叶鸣结结巴巴地说,心底暗自纳闷为何他不把横在双方中间的盒子放下,「我叫做叶鸣,是曙尹小姐的邻居。」 「喔,这名字我好像有听过!很高兴认识你,」在穹的声音从盒子后方闷闷传出,「真可惜我看不见你的脸,但也没办法,这些盒子、」 「我帮你。」说着,叶鸣垫起脚拿下一盒,「你好,我——欸?」 「怎么了?」曙尹蹙起双眉。 「你说他是大学毕业生?」 「是啊。」 「??不??不像呢。」 曙尹看向正兴致勃勃朝包装纸缝隙里窥探的亲弟弟,几秒后喃喃开口:「嗯,我懂你的纠结点。」 「既然是在美国念书,那他的英文肯定很不错吧?」 「那当然了。在穹,你秀一手给叶鸣看看。」曙尹推推在穹肩膀,后者颇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 「不要啦,我的腔调很奇怪,讲出来会被笑的。」 「没关係啦,我们系上也有不少人的英文发音诡异到适合去演宝莱坞呢。」叶鸣说。 「系上?难道你是外文系的?」在穹问。 「是啊,第二外语选的是西班牙文。」 「真的?那??」在穹清了清喉咙,「崩、崩啾?」 「??那是法文。」 「??噢。」 Chapter 1-3 画作 回到家后,叶鸣从背包掏出自己刚买的新书,再从抽屉里挖出一颗葡萄口味的糖果,塞进嘴里后一边克制自己不要去咬,一边翻开书本的第一页。 喵。 「嗨。」她头也没抬地应道,手指随着视线移动拂过一行又一行文字。 喵。 「??这么快就饿了吗?虽然也快中午了??」闔上书,叶鸣走向传来猫叫声的窗边拉开窗帘,接着惊呼一声,「你、你干嘛啊!」 「嘻嘻,终于被我抓到了!」一隻黑白交杂的小猫被在穹抓着高举过头,他灿烂说道,「我埋伏超久的,还差点被牠伤到!」 叶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摇摇头,然后拉开窗户,小猫喵了一声跳进房间,左顾右盼后决定以叶鸣摊在床上的外套作为暂时的歇息处。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喔,我姊姊要我问你想不想来我们家喝杯茶?」在穹将目光从猫转回叶鸣脸上,遗留在眉宇间的好奇和兴奋让她脑里突然闪现一个想法。 「你没看过猫吗?」 「很少。」 「美国校园里没有猫吗?」 「有是有,只是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也没摸过。」 「所以刚才是你第一次碰到猫?」 「对。」在穹开心地点点头。 「喜不喜欢?」 「超喜欢啊!」 「想养吗?」说着,叶鸣转身看向床上的猫,猫摇摇尾巴,右耳抽动。 「??可以吗?」 「牠说了算。」叶鸣用下巴指着猫,猫在一阵深思熟虑的咕嚕声后平和地瞇起眼睛。 - 「崩啾?」在穹盘腿坐在猫咪面前,把头歪来歪去地对着牠说,「以后你的名字就是崩啾了,喜欢吗,崩啾?」问完还伸手搔了搔猫的后颈,猫洗了洗脸。 「在穹以后就住在这里,你们两个有空可以常常约出去玩。」曙尹用托盘端出三个茶杯,坐上沙发对叶鸣说,「你放心,他很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而且我也很好奇你大学课程都在学些什么!」在穹说。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外国的文学作品读一读、考一考——」叶鸣顿了下,身子往在穹的方向前倾,「噯,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真的很好奇啊,你姊在你还没回来的日子里不知道都跟我夸过你几次了。」 不理会亲弟弟羞赧的抗议声(「姊!你怎么、」),曙尹站起身来走到在穹房里,挖出几张画作后递给叶鸣欣赏。叶鸣默默翻看着,右手食指在一阵轻颤后抚上在穹花了无数个夜晚勾勒出的笔触,沿着他创作的轨跡寻觅着他当时的灵感,想像着他拿起笔来在空白的画布上沉思的模样,纵使脑海里顏色的调配已呼之欲出,手里的笔却仍然斟酌着最佳的开头—— 叶鸣的手指彷若在阅读一般拂过在穹的作品,她阅读着他的天分、他的创意、他一手创造出来的世界。 「你很厉害呢。」许久之后,这句是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谢谢。」在穹点头道谢,有些害臊地开始解释起这几幅画的意涵和构思。叶鸣一边听,一边观察着眼前认真述说的大男孩,她的目光从他那与曙尹一样的偏棕发色,转移到他的棕眼和鞭子般的眉毛,再挪向他乾净俐落的鬓角、他讲话时轻轻颤动的喉结、右手移动时衣服底下肌肉起伏的模样、细緻修长却不至于瘦骨嶙峋的手指?? 「艺术家的手指??」叶鸣说,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入了神,在穹的话她什么都没听进去,「抱、抱歉,我是说??你的手很漂亮。」 「哦?」在穹弯了弯十指,上头沾染着五顏六色的顏料,若有似无地点缀着他的肌肤。「换句话说,」他说,「这些画作其实都只是用来交作业的,我真正的创作其实根本没有这么——怎么说——好解释。我想。」 「可以看看吗?」叶鸣问。 「当然可以,」这次换在穹起身走入自己房间,翻找了一会儿后拿着一个深蓝色皮箱回来,里头装着几幅画。他抽出其中一张,递给叶鸣时解释道,「这些作品的灵感都来自姊以前写的剧本,有些是场景或人物,有些是我从故事中延伸出来的想像。」 想像。叶鸣在接过画并拿在手中的同时,脑里不断反覆想着的就是这两个字;眼前的色块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不寻常的悸动,而跟着自发性地动了起来,彷彿电影胶捲在无人为的状态下开始转悠。 第一张,男人跪在一颗大石头前,用小刀割出死去爱人的名字。 第二张,一棵监禁着死人的大树佇立在图画中央,蓊鬱树叶遮挡冰冷阳光,树根旁满是如点点繁星的游移阴影,树干上遍布着张大嘴巴无声尖叫的人脸和身体,他们都想从大树里脱逃,却也都离不开树皮的包覆,前倾的身子彷彿在树木里颤抖、扭曲,逐渐萎缩、消失,直至遭树木吞噬,永远成为大树的养分。 第三张,一阵狂风将宇宙的顏色吹入高大男子手中的广口瓶里,他身后站着一名双瞳深邃的小女孩,视线直盯着他的背影不放。 第四张,拿着火柴盒的男人下半身浸在冰湖里,上半身则淹没于熊熊烈火之中;火光倒映在水面上,飞舞的雪花沾染上炙烈的火红,墨黑馀烬浮盪在空气中。 第五张,由水族箱构成的天花板和墙壁包围着一对情侣,女子挨在男人怀里,两人说说笑笑地指着水中的鱼,鱼身上的鳞片所散发出的光芒融在水蓝色里,偶尔闪烁落日般的金黄。 第六张,男人头上戴有野兽头骨,身上披着白色鬃毛,肩上停有一隻隐隐闪着亮光的灰色蝴蝶。他以食指和大拇指拿着一块沾满脏污的血红色尸肉,嘴角含笑地看着蝴蝶大快朵颐。 「姊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就常常说故事给我听,听完后睡着时脑里全是有关这些故事的梦!」在穹笑着说,将画作放到皮箱里收好,「姊她啊大一原本读的是哲学,因为写的故事太精彩了,到后来连戏剧系的人都请她帮忙写剧本,搞到最后也只好拋开哲学,转到戏剧系就读。」 「我和辰曦就是这么认识的。」一直沉默的曙尹此时开口,脸上漾着幸福的影子,「他比我大五岁,当时还是个实习医生。初次遇见他的那晚,他从医院晃回了校园,再溜达到戏剧系学生常聚在一起的空地?? 「然后,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语毕,曙尹耸了耸肩膀,微笑着。 「总而言之,他们俩最后就快乐地结婚啦!」在穹将崩啾的双手举高做出欢呼貌,笑嘻嘻地下了结论。 Chapter 1-4 我也是 辰曦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是蹲伏在阴暗角落的朦胧身影,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仍黑得发亮的双眼。他的右手夹了根菸,一件看似曾被咖啡溅到的灰色衬衫外覆盖着同样满是脏污的白袍,躲在黑框眼镜下的双眼直盯着不远处围成一圈、高声讨论着的戏剧系大学生;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小声地自言自语。 曙尹是这群学生中唯一一个注意到他的人。她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大家,慢慢走向这男人。 「请问你??」 「??啊,对不起!」他回过神来,赶紧将手里的菸熄掉,「对不起,我马上离开。」 「不是的,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曙尹摇摇手,蹲下身来打量他,「只是有点好奇也有点担心罢了,毕竟现在都已经超过十二点了。」她指指佇立在一旁、镶有白底时鐘的黑色柱子,指针显示现在离凌晨一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你是医生?」她问。 「实习医生。」他说,低着头,「我很好,熬夜什么的早习惯了,读医学系的就算不愿意,久了也该适应这种会操死常人的作息的。」 他提到医学系三个字时所流露出的情绪不是曙尹原先认为会碰上的傲慢自负,而是某种难以形容的深沉与无奈。 「那怎么会来这呢?该不会是医院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没事的,我只是突然觉得有点悵惘,想回学校随便晃晃罢了。」他停顿了下,补上一句,「我叫辰曦,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喔,我没看过你。」曙尹笑了笑后说,「我叫蓝曙尹,主修戏剧,现在大二。你??」她瞇起眼睛仔细看着他的五官,一会儿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朝他伸出手,作势想将他从地上拉起。辰曦见状也伸出了手—— 「你啊,长得很像我们正在排演的故事的男主角。」曙尹说。 「喔?」辰曦站起身来拍拍裤管,目光不自觉地越过曙尹,看向对面笼罩在夜色底下的戏剧系学生。他们讨论的声音传到两人身旁时已成为断断续续的模糊声响,就着月光,混杂成足以让人摆脱睡意的欢闹气息。「男主角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发黑眼,蓄着鬍渣(辰曦的手瞬间摸上自己的下巴),是个找不到梦想和动力的大学毕业生。」 「原来我带给你的形象是找不到梦想和动力的人啊。」辰曦故意装出一副慍怒的模样,说完后却不小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女主角呢?」他问,「女主角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这就是今晚我们在讨论的问题了。」曙尹也看着那群戏剧系学生,其中有人挥舞着纸张大声说话,有人边听边用笔电纪录;有人在分送便利商店买来的咖啡,有人比手画脚地练习着剧中桥段,「我们现在还没完全确定女主角的说话语气还有个性——呃,应该说,原本已经固定了的角色设计现在却被某些人反对,他们认为女主角应该再突出一点,再积极一点。」 「太积极的话恐怕男主角会承受不住。」 叹了口气,曙尹抚着额头,「这也是我担心的一点啊。对了,我是负责剧本的人之一,男主角这个角色也是来自于我。」她回头看着辰曦的脸,几秒后又笑了,「你啊,真的越看越像呢。别担心,我会给他个好结局的。 「他比我所写过的所有角色都还更有资格得到个好结局。」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不用了,你不是医学系的吗?你应该比我们更忙吧。」曙尹似乎被吓了一跳,「我只不过是因为看见自己想像出的角色出现在眼前,而感到有点新鲜罢了。尤其是你这双黑眼,」她靠近了些,端详着他的双眼以及沉在纯黑底下的自己的倒影,「男主角他也有个具有表情的双眼。」 「别人都说我的眼睛很空洞。」辰曦说,「比常人黑,又映现不出什么光芒。」 「你的眼睛很漂亮。」 「什么?」 「是双我愿意花一整幕的额度来描述的眼睛。」曙尹不理会他的怔然,朝着他露出笑容;今晚她的微笑几乎不曾黯淡过,「我该走了,你早点睡吧。」指着那群戏剧系学生的方向,她挥挥手,转身步离他身边。 几秒以后,辰曦才像梦醒一般朝她喊道:「你们要加油啊!」 「你也是!」曙尹回头,又挥了挥手。 「有空的话会去看你们表演的!」 「真的吗?那就谢谢你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曙尹的脚步看来好像慢了些。 「嗯,我很想看男主角的结局。」 曙尹现在索性停下脚步面对着他,依稀又笑了,「会给他一个好结局的,他和女主角都是。」 「我也是。」 「什么?」 「我也是。」 十年之后的今天,他换了个更低沉稳重的嗓音,身上的白袍和头衔也都变了,但若再度被她问起同样的问题,他不会更改他的回答。 「我也是。」 正如同此时此刻,下了班后回到家门前,侧耳听着她由远而近的答答脚步声,任凭思绪回到从前,想着他当时的回答,还有她纳闷迟疑的表情—— 就像现在这样。 「工作辛苦了!」曙尹打开大门,微微笑着。他好喜欢看她笑,真的好喜欢,「累不累?还顺利吧?」 「??我也是。」 「??欸?」 「我也会、给你一个好结局的。」辰曦说,黑色双眼眨也不眨;比常人黝黑,却饱含着更多柔情,「你和余辉、你们两个人都是。 「我会给你们一个好结局的。」 Chapter 2-1 在那之后 在穹笑着和刚在玄关穿好鞋子的叶鸣说再见,直到她背影模糊成一片看不清的色彩后,他才转过身望向红透整张脸的亲姊姊,和正从厨房中端出饮料的姊夫。 「姊,你在害羞什么?」他纳闷地挨近两人,并在曙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姊夫刚刚说了什么吗?」 「是秘密喔。」辰曦笑着说,一边将热咖啡递到两人面前,又贼兮兮补了一句,「等你交女朋友之后就告诉你。」 「呜嗯——」在穹噘起嘴凝视杯中自己的倒影,片刻之后说,「那叶鸣算不算?」 「……人家还没答应,应该不算。」 「我喜欢养猫的人。」 「……这样啊。」 「尤其是养了猫,还愿意让人摸的人!」 「……听起来真是个好人呢!」曙尹捏了捏一旁没隐忍住笑意的辰曦的腿,耐心十足地回应着在穹的想法,「叶鸣她是个心思格外细腻的孩子,脑筋动得挺快,直觉也敏锐。她在知道我、知道余辉的事情之后,常利用课馀时间陪在我左右,听我说了不少话,也帮了我许多…… 「少了她,我大抵早因那些事而——」 曙尹慢慢低下头来,逐渐黯淡的双眼盯着自己抚弄杯缘的手。在穹沉吟一会儿,接着挺起身子说: 「姊!姊夫!你们把还记得的事和至今为止做过的努力全都告诉我好不好?包括你们的行动、计画、消息和资讯——对了,笔记本!我要把这些全都记下来!」 看着蹦蹦跳跳跑去翻出笔记本的在穹,曙尹虽瞇起眼轻笑了下,心底却又激起一阵不愿面对的涟漪;她不想重温、不愿回想,也不敢再将自己儿子消失的过程一五一十告诉任何人。 任何人。尤其是相同情感在各自血液中流窜共鸣的家人。 「来吧。」在穹拿着笔记本和一枝铅笔回座,在沙发上盘起腿当桌子,「可以开始了。」 对面的两人不发一语。辰曦皱起双眉,望向身旁的曙尹。「……还好吗?」他轻声问。 「……」曙尹朝辰曦的方向偏了偏头,闭上眼,上半身轻轻摇晃,「……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有几个陌生人——不,或许是认识的人也说不定——闯进我们家,拿了钱之后想带走余辉当人质,好赚取赎金。」 曙尹说话的同时,当初的画面如同电影胶捲般在紧闭着的眼皮后方开始转动,声音、气味、自脑门呼之欲出的激烈情愫全在一瞬间落入了皮肤底层,融进她的骨骼与肌肉。这股新生的痛楚叫醒了沉睡在她体内的残存悲伤,交杂着揉合成她无法抵挡的泪幕、阻挡在她眼前。 辰曦将下巴轻抵在她头上,搂着她。 「那些人打伤了我和余辉,我昏了过去,后来辰曦开车送我到医院为我动手术,虽然情况不算十分危急,却也花了不少时间康復。」她说,一边轻抚着辰曦搭在她肩上的手背,「我在医院待了两个月才回家,那时辰曦和我父母对于是否要向我坦承余辉被抢走的事实,还是应该隐瞒我直到心情平復,常常当着眾人的面吵得不可开交,冷静下来后一见到我,也都会不小心露出阴鬱的神情。那神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因为我很确定当时的自己也是那个模样。」 『曙尹。』 『曙尹,亲爱的。』 『——对不起。』 『对不起。大家都尽力了。你也尽力了。』 『……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在这里。我永远都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 在穹紧锁着眉头,手中的铅笔刷刷滑过纸张,以艺术家熟諳的方式用图像,而非文字纪录下曙尹的话语。「伤养好后就马上开始寻找辰余辉了吗?」他问。 曙尹点点头,啜饮几口面前的咖啡。 「除了向警方报案之外,还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呢?」 「我们连络了亲戚朋友,请他们帮忙一起寻找,此外我们也在街上发送印有他相片的寻人啟事,在网路上公布余辉的相关资讯:他被抢当时的年龄、长相、身上穿的衣服……」曙尹话还没说完,脑里一个念头便朝她的心脏重重一击。现已六岁的余辉容貌不可能没有改变,更别提他的衣服了,他不可能还穿着三年前的衣物啊。 那些歹徒有没有让他穿适合他体型的服装?会不会只扔给他一堆破布?他拿到的衣物对他来说会不会太大?他现在是不是很瘦?坏人们有没有每天给他东西吃?他会不会常常饿肚子?他会害怕吗?他有想我们吗?他常常哭吗? 他还活着吗? 「……尹?曙尹?在穹他在叫你。」辰曦摇摇她的肩膀,她轻颤了下缓过神来,一滴泪珠顺势流下眼角。 「姊?」在穹担心地问,闔上笔记本,「我目前知道这些就够了,姊你今天还是早点上床休息吧。还有、你啊,」他俯过身去用手抹掉曙尹的泪水,「别再哭了啊,姊夫和我都不希望看到姊你哭呢。是吧姊夫?」 辰曦在曙尹额上啄下一吻,「累的话就先去房间休息吧,我待会洗完澡就来。」 「……你吃过晚餐了吗?」曙尹抽了抽鼻子,用仍旧带着些鼻音的声音问道。 「在医院吃过了。你们刚才是和叶鸣一起吃晚餐的吧?」辰曦说,起身收拾两人喝完的空咖啡杯。 「对啊,听她聊围绕伊芬克斯、提瑞卡斯特和安提西阿斯(註)等人展开的故事,真的超级有趣!比看电影还好玩!」在穹唏哩哗啦地说,亢奋到都快要坐不住了。 「你不要太常让她操心喔,偶尔也要贴心点、帮她做点事,知道了吗?」曙尹说着,捏捏在穹的脸颊后又轻声笑了出来,「我先去洗澡了,你们两个今天也早点睡吧。」 「好。」洗好杯子的辰曦将手上的水随意抹在裤管上,转头对曙尹说道,脸上掛着柔和的笑,「我再跟在穹待一会儿,晚安。」 在穹用有些狐疑的眼神目送曙尹离开,确认她已消失在走廊转角后,随即看向辰曦,蹙起双眉小声开口道:「是不能和姊一起讨论的事吗?」 「这件事,」辰曦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在恍惚之间显得有些颓丧,「我从来都没问过她还记不记得……不论是当时抑或是现在,都没人开得了口。」 「?」 「曙尹她啊,伤养好后并没有立刻开始寻找余辉。」 「为什么?她怎么了?」 「她确实是养了两个月的伤没错,但实际上她待在医院里的时间比这更长。比这还要、长上许多……」辰曦的黑色瞳孔深深望进在穹的棕色双眸,两人在短暂的几秒内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自己,「她在伤势痊癒后,进了精神病院,在那儿待了……待了一段时间。」 「……多久……?」气管彷彿被进入肺部的冷冽空气给紧紧勒住,在穹微微喘息着问,「多久……?一个月?三个月?五个月?」 「八个月。」 「……」在穹怔怔看着面前的辰曦,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其他人都知道吗?我是指那些亲戚朋友们……」 白色床单、点滴架、心电图的嗶嗶声。 「亲戚们全都知道,朋友的话我从没跟他们提起过这件事。」 笔尖在纸上答答写字的节奏、从窗缝中灌入的刺骨寒风、断断续续无法组成完整意涵的微弱嗓音。 「那八个月的时间是我和曙尹都不愿回想起的经歷——很抱歉,我现在似乎也没这勇气向你诉说。」他看向一旁,身体有些颤抖,「有时候我很想依凭我在脑神经方面的专业知识找出能让人失去记忆的方法,或者说是能让我忘掉这一切的方法……要不然也至少、发明出某种药物让我不要这么常想起如此令人……心痛……的事。但我、」 「……有些事情,」在穹低着头打断他的话,双眼在睫毛的遮掩下随着呼吸闪烁。时间恍若在两人的肩膀上降落,凝结衰老。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声线淡出,辰曦把脸埋进手中。 (註)其实这三个名字是由伊底帕斯、斯芬克斯、伊俄卡斯忒、提瑞西阿斯和安提戈涅等人的名字组合而成。附带一提,这是根据维基百科的翻译。不同文本可能会有不一样的中翻。 Chapter 2-2 《奥菲莉亚》 在穹从美国带回台湾的那几幅画作自从被拿出行李箱之后,似乎只有在被人欣赏时才能享有身为艺术品应得的尊崇。当它们的主人打开灯并关上门,瞥眼瞧见自己的作品不是被随意地扔在桌上或床边,就是孤伶伶地靠着墙或贴着地板,再粗神经的他也无法任凭睡意战胜一切,低下身子一边叹气一边整理他的画。他先将记了几页图形式笔记、封面印有柯基图样的记事本放到床头柜上,再开始捞起作品,堆叠整理好后一屁股坐到床上,打算在等待洗澡的空档中看看自己的画作,回想下他当时的创作构思与作画过程,以及他在美国的留学生活。 不论是外国人还是华人,在知晓他读的是美术系后几乎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画画时你都在想些什么?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能说,作画前后的感触都挺深刻,虽称不上摄人心魄,但通常都得花上几天时间,才能让那股黏人的骚动放弃佔据的领地,悻悻然离开他的脑海。至于介在两者之间那段实际的创作日子,他觉得自己除了动笔和呼吸外没做什么特别的事,笔下风景和人物就算不愿意,到最后还是会稍微对你释出些善意,在你不自觉的时刻悄悄演起由他们自己决定的戏码。 画家至多也仅是拿笔记录下这一切的人罢了,他总是如此说道。 有时候,他说,他觉得自己彷彿站在树林的入口,闭上眼、深呼吸,瞬间人就站在树林的出口了;而画出来的作品,就是背后的那片森林:美好,但不具让你重温一次的额度。 在穹的手登时停下了动作。他稍微坐直身子,凝眸望着自己十二岁时的作品——《奥菲莉亚》(ophelia)的仿作。接着,他闭上眼,树海拂动的俯视异景遂镶嵌入他的胸臆间。 当初他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幅画时,人正坐在曙尹身旁,皱了皱眉头后将书递到她眼前,指着画问说:「姊,这幅画在说什么啊?」 当时已上大学的曙尹将她所知的《奥菲莉亚》背后的故事向他道出:深爱着、却被仇恨冲昏了头的爱人成为杀死自己父亲的兇手,奥菲莉亚心中的理智无法承受种种打击而逐渐瓦解,悲痛万分的她最后落入河中,在一边唱歌一边沉浮的状态下慢慢步向死亡。 在穹直到现在都还经常想像奥菲莉亚死时的情景。偶尔当他抽离自身,他会设想自己所躺的并非是床,而是载着他载浮载沉的冰冷河水;他在黑暗中微微张口,恍若有歌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随着水流漂盪,身旁枝叶轻拂过四肢,带走了意识却带不走歌声。 只要是有水流声的地方,就会有歌声。歌声回盪彷彿没有止尽的无限涟漪,颤抖着向四方扩散。 他睁开眼睛。房门外有微弱的声响传来,细碎的说话与脚步声在持续不到半分鐘后,就消融回温雅的夜色里,无法听出所以然的他决定不去探究,将手中的画收好并放到抽屉里,尔后打开房门确认浴室已无人使用,拿好了衣服和毛巾便进去洗澡。 水流声和歌声仍旧盘桓在他耳边。 - 于在穹门外驻足的,是辰曦。 站在阴影里的他直盯在穹的房门,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看来没有要抬起敲门的意思,但融在眸色中的黯沉却挡不住眉宇间的忧思,低垂的头与紧锁的双眉似是透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念,好像从房内透出的光线刺痛了他全身似的。 打破这无声注视的是身穿睡袍的曙尹,她困惑地看着辰曦,发觉对方已和她对上眼后,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你怎么了?还不想睡吗?」她压低音量问。 「不是的,我只是,」辰曦朝她走近了几步后又停下来,转身朝在穹的房门望上最后一眼。他的背影被阴暗与光芒切成了倾斜的两半,微驼的身子停滞在言语蒸发的空气里,随着夜色渐深而降低的温度桎梏着他的动作,只剩某种虚弱的东西在他那不完整的影子中晃动。那瞬间,曙尹眼里的辰曦突然变得好沧桑、好无力。 那瞬间,辰曦在曙尹眼里似乎变了一个人。 张开嘴,她本想再说些话的,却被猝然开口的辰曦打断: 「我没事。」他说,再次朝她的方向走去,这次没再停留回望;短暂的沉默后,他决定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只不过是忽然有点……担心他罢了。」 - 于橙曄将最后一箱装满绘画用纸的大纸箱砰的一声放到地上,呼了一口气把额上的汗抹去,歪着头朝画廊里边大声喊道: 「阿焕老闆,我做完了!」 「做完了就给我滚去念书!」阿焕从柜檯后的小隔间走出,一边穿上满是顏料的淡褐色工作围裙,一边将窗帘拉开。早晨八点鐘的阳光穿透进室内,照得连躲在墙边和角落的画作全都闪出宝石般的光芒,「你不是快升国中了吗?难道不用去准备入学考试?」 「我已经要升国二了,况且这年头早已不需要入学考试就可以升国中了。『九年一贯』这词,老闆听说过了没有?」于橙曄毫无停顿地说完这句话,转身拿起扫把开始打扫。自地板上扬起的灰尘害他打了个大喷嚏,揉揉鼻子。 「小屁孩们大概几点会到?」 「十点课才会开始。」 「……还有两小时呢。」他望向时鐘,下巴抵着扫把顶端,「老闆今天打算教他们画些什么?」 「淹死在威尼斯河道上的夫妻。」 「嗯,画面很鲜明呢。」于橙曄凉凉回道。 喀恰。 张口正要回应的阿焕越过于橙曄的后脑勺,挑眉朝被打开的店门望去。 一颗和工作围裙同为棕褐色的头颅探了进来。 「请问,」在穹的目光在阿焕和于橙曄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这里还有缺人手吗?」 Chapter 2-3 画廊 打扫完毕的于橙曄一屁股坐到在穹身旁,用好奇又谨慎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今年几岁?」 「二十三岁,已经大学毕业囉。」 「我十四岁。」他说,伸出手和在穹握了握,「我叫于橙曄,这位是阿焕老闆,很高兴认识你。」 在穹和悦地点点头,「我叫蓝在穹,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们。」他朝四周东张西望,视线在展示用的画作、堆满咖啡杯和纸张的柜台,以及通入其他房间的杂乱走道上皆停留了一会儿,最后他开口: 「那么,请问我能否有这个机会在这里工作?」 「你大学是学美术的吧?有没有带作品来好让我看看?」阿焕说。 在穹从背包里掏出他的作品,阿焕一手接过,另一手朝一旁摆了摆,示意在穹可以趁自己观看他的画作时到店里四处逛逛。于橙曄非常乐意担任他的小嚮导,此时只要是能让他摆脱国中英文的东西,他全都会欣然接受。他拉着在穹进入走道,一路上跨过好多空顏料罐和脏兮兮的旧画笔。 「你看,这里就是教小孩们绘画的教室。」于橙曄打开一间房间的灯,里头最前方有个架在画架上的白色画板立在黑板旁边,侧对底下十几个孩童专用的小型画架,桌椅则散置其中,上头都沾染了些顏料与橡皮擦屑所留下的黑色脏污。房间角落堆置着好几个装满作画工具的纸箱,一本封面已快要脱落的国中家庭联络簿被摆在最上头。 「哎呀,差点忘了,不带回家没签到名,开学之后可是会挨骂的。」于橙曄喃喃自语地拿起自己的联络本,拂去灰尘后转身查找自己的书包。最后他在其中一个画架下找到他的蓝色书包,拎起,将联络本随意扔了进去,拍拍手说,「如果你以后真的来这儿工作了,大部分时间就都会待在这间教室。怎么样,还喜不喜欢?」 「不错啊,该有的都有了。」在穹用参观画展的姿态看着孩子们的作品,抬头也看了看放在柜子里的绘画用品,「我现在并没有其他的工作,所以时间安排上非常自由,只要是阿焕老闆提出来的课程时间我应该都能配合。」 于橙曄笑了,他直观地喜欢这个大哥哥。「带你去看另一个房间。那间是专门用来创作和发呆的。」他打开另一间房间的门和灯光,映入眼帘的是较为狭小、以木质家具为主的工作室,几张工作桌歪斜地摆放在房间中央与墙壁边,跟上一间相同,皆有着好几个画架和基本的绘画用具,只是使用这房间的主人似乎动作比较鲁莽粗心,笔记本、垃圾、用过的杯碗和良莠不齐的画笔全凌乱地留置各处。 「抱歉啦,这儿通常只有阿焕老闆在使用,他不是个爱乾净的人。」于橙曄走向墙边的一张画布,上头绘有未完成的画作。在穹还来不及细看,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便夺走了两人的注意力。 「阿焕老闆!」于橙曄拉着在穹飞奔过去,抓着在穹的手指着在穹的胸口问,「结果咧,你的决定是什么?」 「每星期三的下午五点到七点,还有每星期六的早上十点到十二点,行吗?」阿焕的双眼直视着在穹的棕色瞳仁。 「行。说真的,」他转头又望了此时已被关上灯、闔上门的工作室一眼,耸耸肩说,「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只要家里人也同意,我想或许要我每天来帮忙都可以。」 「你行?」 「我行。」 「月薪两万五?」 「可以。反正钱不够,我再去外面找兼职就行了。」 「再说你也能卖画啊!」不知何时已从阿焕手中接过在穹作品的于橙曄这么说道,他的颈部以上全被遮在画作后方,只有纸张顶端露出个比着讚的右手,「我觉得你画得很好呢!是很能带动起想像力的画!」 「谢谢。」在穹笑了,看向阿焕,「所以现在我是……」 阿焕瞄了眼手錶。上午八点二十分。 「回家准备准备吧,把该带的东西都带来,也许你会不适应这儿的画具也不一定。」说着,他转过身又走回柜台,「课是十点鐘开始,不用早到,那些臭屁孩们全是迟到魔人。至于你,」他低头敲了敲于橙曄的头,抢回他手中在穹的画作,「在课开始前给我写完英文习作一到三课,否则下午你就甭想吃点心了!」 不理会于橙曄扯着嗓子大叫的『我现在是在放暑假欸你这样做是会有报应的!』的怒吼,阿焕将在穹的画递还给他,拍拍他的肩膀: 「十点鐘见,小子。」 - 最后于橙曄仍旧以多写第四课的英文习作作为交换,获得了陪在穹回家的机会。两人兴高采烈地并肩走在街上,对这带几乎印象全失的在穹不时低下头问问于橙曄,在后者的介绍下才稍微想起了这里的环境和人们。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听完他对右前方王太太家养的腊肠狗阿财的详尽叙述后,在穹讶异问道,「你常常来这晃吗?」 「是啊,我不喜欢待在家里。」他奚落地回,「我才要问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吧?你不是住在这里的吗?」 「哎呀,我上次回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况且当时也都只待在自己家里,除了往返机场的路途之外,根本没有好好走过街坊巷弄——唉,我真有点后悔了啊,走在这条路上总感觉自己是个异乡客,而你反倒还比较像是住在这里的人呢。」在穹叹了口气,肩膀垂了下来,「不过你为什么要常来这里晃呢?喜欢散步呀?还是这附近住着你心爱的女孩?」 于橙曄被最后一句话吓得不小心咬到舌头,口齿不清地说:「不是啦,是因为我……」他左右张望着想找出下一个介绍对象,但在穹看得出来他只是不愿被人覷见自己脸上的表情,「我爸妈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理我。」 「所以才在阿焕老闆这里工作?」 「嗯。」他点点头,依稀是笑了,「忘了告诉你,阿焕老闆的本名叫李焕之,但他喜欢别人叫他阿焕。我的话,以后叫我阿曄就可以了。」 「好,阿曄。」在穹揉乱于橙曄的头发,笑嘻嘻地说,「我姊姊蓝曙尹,你认不认识?」 他蹙起双眉想了下,然后晃晃头颅,看起来像是又想点头又想摇头。「我没和她讲过话,只知道她家在哪,或许很久以前也有在外面看过她。但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我就没再见过她了,不过说不定是因为那一带我本来就很少去的缘故。」说完,他仔细端详起在穹的头发和五官,接着像证实了什么似的点起头来,「你们两人的头发都是偏棕褐色的呢,笑起来的样子也蛮像的。」 「我现在就住在姊和姊夫家。」 「我对你姊夫倒是完全不熟,」于橙曄努努嘴,带领在穹转了个弯,「只有从街坊邻居那儿偷听到他是个了不起的医生而已。如果是我就不会走这一条。」他倏地停下脚步,伸手拉住在穹的袖子。 在穹纳闷地旋过身,又看看自己面对着的这条小路。 「怎么了?这条路就算大白天走也会很危险吗?」 「这条路上住着一个疯子。」 「疯子?这儿离我家其实还有点近呢。」 「江永杰这个名字,你有没有听说过?」于橙曄压低音量,江永杰这三个字含糊地滞留在两人间的空气里。 「没有。」 「大家都叫他frankenstein,说他是恶魔创造出来的怪物。」 「……姊姊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可能是因为她是个善良的人吧,善良的人是不喜欢说别人间话的。」于橙曄说,「话是这样讲,我想我还是有点受他人的评论影响,每次经过这里都会选择绕另一条路。吶,跟着我走吧。」 「你见过江永杰吗?」在穹跟在后头,那名为好奇心的火苗此刻已被点燃。 「透过窗户看到也算的话——有。」 「为什么大家说他是个疯子呢?」 「我也不清楚是谁先传出来的,但很多这附近的居民都说曾目睹他经过自己门前,用睁得大大的、眼白里全是血丝的可怖眼睛打量门牌,或听见他在半夜发出狼嚎般的鬼叫。小孩们都互相传说江永杰不是人类,也不是科学怪人,而是血液里流着狼人和吸血鬼血统的混种生物。」 「他家里还有别人在吗?」 「他还是个正常人时好像有个妹妹,可是后来发疯之后,她就离开他了。没人晓得他为何会突然成了疯子,我觉得他应该是生病了或什么的,反正不可能和狼人或吸血鬼扯得上关係就是了。」 「以你的年龄来说,你很理智呢。」 「是这样吗。」于橙曄情不自禁地红了耳朵,他挠挠头,暗忖着要赶快换个不那么令人尷尬的话题,「你来之后有认识哪些邻居了吗?」 「目前只认识了一位,她叫叶鸣,你知道她吗?」 于橙曄止住脚步,笑容于嘴角处绽放开来。「我知道她!她常常买饮料请我喝!」 在穹也停下步伐,频率总算契合似的笑着附和:「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 「她送了我一隻猫,我帮牠取名叫崩啾,因为叶鸣她啊有在学西班牙语——」在穹一边说一边模拟出怀里抱着猫咪的动作,满脸幸福洋溢,直到一声叹气和将水龙头扭上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攫住了两人的视线。他们看向声音发出的位置,一颗头从盆栽和花圃附近伸了出来,露出一脸匪夷所思而又忍俊不已的表情说: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崩啾是法语啊,你到底是有什么困难呢?」 Chapter 2-4 谢宇舜 「早安啊,叶鸣。」在穹灿烂地笑着说。 「叶鸣姊姊早安!」于橙曄突然开始活蹦乱跳,欢天喜地地打着招呼。 她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来回瞪了他们两人几眼,打开水龙头重新浇起花来:「怎么了?你们怎么会走在一块儿?」 「他要来阿焕老闆那儿工作了,」于橙曄说完,转头又向在穹补充道,「叶鸣姊姊偶尔也会去我们店里看看,跟我和阿焕老闆聊聊天之类的。」 「他们那家店啊连店名都没有,怪独特的。」叶鸣说,大拇指熟练地按压水管以控制水柱的强弱,「恭喜你喔,在穹,那儿的工作环境我想应该会很适合你的。」 「谢谢,再见!」在穹和于橙曄向她挥挥手,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进门,没听见任何声响的在穹困惑地走遍屋里并叫唤了几声,直到于橙曄告诉他客厅的桌子上有张纸条,他才绕回他身边,与他一同阅读纸上的文字。 给在穹: 我先去辰曦工作的医院附近逛逛,中午时顺便帮他买个午餐,你一个人吃可以吗?打个电话给我吧。 曙尹 在穹掏出手机传了简讯给她:『姊,午餐我自己处理就行了,不用担心。ps.我从今天起就会开始在一家画廊工作了喔!就是老闆叫做阿焕先生的那家!耶!』 他兴高采烈地将简讯内容唸出来给于橙曄听,再进到卧室里准备上课会用到的画笔和顏料等工具,将它们全数塞进背包后,和仍待在客厅沙发上做白日梦的于橙曄会合,两人有说有笑地步出了大门。 经过叶鸣家时已不见她的踪影,种在屋外的小花小草上还残留着水珠,于阳光照射下闪烁着夺人眼目的光芒。 - 曙尹在街上消磨一段时间之后,信步走进一家咖啡店,这儿离辰曦所在的医院虽然只有十分鐘的路程,她却是第一次来,负责为她点餐的大男孩眉宇间仍透露着一丝稚嫩气息,说起话来彬彬有礼,曙尹猜想他或许还是个大学生。 端着餐点找了个位子坐下,曙尹拿出手机连上网路,查看着社交网路上有无关于辰余辉的任何动态。她自己的社交网路上除了辰余辉的资料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但无数张她儿子的照片与无数篇有关他的文字叙述都没有引来任何值得注意的回应,每个人释出的只有安慰和关怀,没有消息、亦没有希望。 曙尹垂下眼眸,正想着要再上传一篇寻人啟事的同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撞击打断了她。 「对不起!」一名女子在经过曙尹时不小心撞到了她的椅子,她连忙低头认错,待看见曙尹和善的笑容后才又离去,与对面一名高大的男子挥了挥手,短暂寒暄后两人在咖啡店角落的沙发区坐下。 曙尹定睛一看,认出了那名男子是辰曦在医院的同事,名字叫做谢宇舜,是个外表出眾,且风流倜儻到出了名的人。跟习惯将头发拂到脑后的辰曦不同,谢宇舜的瀏海盖住一边眉毛,左边的头发长到下巴,右边却剪短至露出耳朵,右耳带了个黑色的铜耳环,转动头部时耳环遂折射出灿灿光辉,令曙尹不断联想到辰曦那双发亮的慑人黑眸。辰曦的五官比较深邃,在男性当中肤色偏白这项特质使他的黑眼显得更为突出;谢宇舜则有双较为细长的、标准的中国眼睛,睫毛向两侧延伸的模样好似涂了淡色的眼影,斜眼瞅人时总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薄薄的嘴唇在聆听面前女子说话的同时扭出一抹冰冷的微笑,这微笑带着距离,却不具冷漠的压迫感,它将两人间的互动保持在刚刚好的温度,不让人奢求太多,亦不使人堕入被冷落的境地。 他和辰曦唯一的共同点,曙尹自忖,就是他们眼底都蕴藏着比常人深刻丰富的心绪,沉默不语地望着他人的神情恍若知悉了世界上所有的秘密,轻笑时稍微瞇起的眼睛装载着点点星光,于黑幕中若隐若现,一会儿倾诉、一会儿隐藏,将自身的脆弱完好保存在只有熟人才看得见的地方。 三年前,曙尹第一次深深地望进了辰曦的脆弱,那时的她宛然看见了一座广大的绿洲,于一夕之间消逝在风沙的掩盖下,只留一堆堆枯骨悵惘着黑夜的孤寂。 绿洲乾涸了,取而代之的是等不到甘霖的沙漠。 谢宇舜一手搭在女子的肩膀上,另一手似有似无地拂着她的发丝,嘴角含笑地与她轻声谈着天,桌上的两杯热饮于上空交缠出柔软的螺旋状蒸气,将甜腻的茶香带至咖啡店的天花板;曙尹不自觉地将视线往上挪移,恰巧看到了镶在对面墙壁上的时鐘。 已经快要十一点半了,还未帮辰曦买好午餐的她急忙收拾好身边的物品,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临走时,她好像看见了谢宇舜的一瞬目光,但当她转向他的位置时,他的双眼却是正对着身边女子的脸庞,神色平静,彷彿自坐下来开始就从未注意到曙尹的存在。 她不再多想,推开大门后离开了咖啡店。 - 离下课时间只剩十分鐘,底下的小孩们各各都放下了画笔,歪着他们的小脑袋以各种角度观赏着自己的画作——淹死在威尼斯河道上的夫妻——再跟身边的同学互相讨论彼此的成果。 「你知道你画了两隻左手吗?」 「你画的河道上为什么会有浪啊?」 「你画的还有鯊鱼鰭咧。」 「那对根本不是夫妻吧?两个都长得像男人啊。」 在穹于每一幅画旁都会驻足个一、两分鐘,认真地与绘画者讨论他的作画内容和想法,听到较为新颖独特的见解便会抬抬眉毛,点几下头再往前走到下一个学生的画旁。每个还没被他欣赏作品的小孩都用期待不已的神情看着在穹,小小身子在木製椅子上不停地跳上跳下,眼神流露出渴望受到大哥哥肯定的心情。 「这里画的是什么?」在穹站在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女孩身边,用手指着画的右上角,那儿有个绿色的模糊物体,「是树叶吗?」 「是月亮。这对夫妻是在月夜里死去的。」 「为什么要画绿色的呢?」 「因为绿色的月光掉进水里时,」在穹认为她想表达的应该是『投射进水里』,「四周是蓝色的,只有它是绿色的,这样其他人才分辨得出来。而且啊,绿色的月亮看起来比较阴森,比较有戏剧性。」 这看似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口中却说出『戏剧性』这类名词,在穹虽是有些纳闷,但也决定除了讚许地摸摸她的头之外,不需要再追问些什么。艺术是自身的选择、自身的挥洒,即使只有自己明白其中涵义,也无须向他人多费唇舌解释。 「在穹哥哥!」于橙曄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招了招手,「阿焕老闆说下课时间到了,小屁孩们可以回家了!」 学生们一哄而散,跟此时已走回黑板旁的在穹道过再见后,嬉闹地鱼贯走出门口,使原本充斥各种杂声的教室乍然像被抽乾了空气,连一丁点声响都无法发出。在穹含着笑将学生们的画从画架上拿下,整理成一叠后交给于橙曄,由后者来转交给阿焕。 「阿焕老闆说接下来的时间由你自己分配,想回家的话也可以。」于橙曄说。 「我想再待一下。」在穹关掉教室的电灯,与于橙曄一同走到柜檯处。柜檯后方的小隔间的隔壁便是厨房,于橙曄从那儿的冰箱里拿出三瓶饮料,再将一包冷冻食品放入微波炉,等待时与在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于橙曄的机车班导一直到在穹身处美国的迷路经验,内容无所不包。 阿焕随着一声轻咳打开了工作室的门,洗了洗满是顏料的双手,脑中仍在思忖作画内容的他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午餐吃什么?」 「义大利麵。」于橙曄从微波炉中拿出食物,放到桌上,阿焕坐了下来,「老闆你先吃吧,我和在穹等会儿再吃。」说着,又将另一包冷冻义大利麵放入微波炉。 「还习惯吗,小子?」阿焕撕开包装,一边朝食物吹气一边问道。在穹点点头,不发一语地在他面前坐下,垂首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片刻之后抬起头来说: 「阿焕老闆,这儿除了教小孩画画之外,也有在卖画对吧?」 「是啊,只是从开店以来似乎只卖出不到五幅呢。」阿焕说,「我从这儿赚来的钱不多,大部分来自那群小鬼头们的家长给的学费。嘛,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要靠这来赚什么钱,我年轻时啊工作起来可是不要命地刻苦卖力,存下来的钱够我活上一辈子了。」 「如果能有更多人来这儿买画,你觉得好吗?」 「当然好。」阿焕皱起眉头,许是认为这诡异的问题有些难以回答,「能卖出更多画、赚更多钱,这当然很好,只是我这家店太脏乱、空间太小,又位在一条小路上,没什么能吸引到客人的特点……」 「所以说得做出些改变啊。」在穹说,笑着接下于橙曄递给他的义大利麵,怕烫的他小心翼翼撕开包装后又开口道,「反正也只是尝试看看,不用花什么钱,如果成功了当然值得庆幸,失败的话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那该怎么做?」于橙曄问,还没开始吃饭却饿得不得了的他只好猛灌饮料。 在穹环顾了下店内的各个角落,接着耸耸肩说:「首先,得先将灯调亮,把环境再打扫得更乾净些,把画弄得漂漂亮亮的放上展示台,最后再把秘密武器——我家的王牌——带到这儿。」 阿焕听完后挑了挑眉,不解地和于橙曄交换了下眼色,疑惑问道: 「……什么王牌?」 在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笑着。 Chapter 2-5 改变 「但在这之前,我有些问题想先问你。」在穹对阿焕说,于橙曄此时也拎着自己的午餐在他们身边坐下,完全不怕烫的他第一口就几乎塞入了总量的三分之一,「为什么你没有在店外张贴徵人啟示,但却愿意让我来这工作?不瞒你说,我会来这应徵完全是出自赌赌看的心态??」 「助手什么的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当然。」阿焕说,撇头指着于橙曄,「不过,既然我都有这傢伙从旁协助,多了你也只代表我能有更多时间投身个人创作——啊,那乾脆这样好了,以后我和你轮流替屁孩们上课,你上课时我就待在工作室里画画,我上课时随便你想怎样都行。如果你想使用我的工作室的话,也是可以。」他一边点头一边说道,看起来彷彿对自己的铺排感到非常自豪,「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了,阿焕老闆。」在穹露出笑容,眼睛瞇起好像打呼嚕的猫一般,「那么,等我们吃完饭之后,就可以开始着手整理这里的环境了。我看看,要把这儿打扫乾净,应该得花上个两到三小时吧。」 「我们三个一起做,一定刷刷刷地很快就可以搞定了!」于橙曄打断道,用叉子指着柜檯后方的小隔间,「那儿的打扫用具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扫地、拖地、擦窗户啊这种事交给我就行了!阿焕老闆,你就来负责清理蒙上厚重灰尘的画吧,而在穹哥哥你呢就负责拿店里的钱去买些帅气的立灯来——啊,乾脆顺便也买个音响好了,让客人们可以一边赏画一边听音乐??」 「我们哪来这么多钱,」阿焕好气又好笑地说,伸手弹了弹于橙曄的脑袋,后者噘起嘴摀着被攻击的额头,「先买立灯就够了,剩下的以后再说。小子,买完后应该就能把你家的王牌带来了吧?」 在穹嚥下最后一口麵,口齿不清地应声回道,声音里充满干劲: 「等着看吧。」 - 曙尹约好了辰曦在医院顶楼碰面,手里捧着替他买好、于掌心中还热腾腾的便当,迎着凉爽微风等待着他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他的嗓音。他的发丝。他的黝黑双眸。他微笑时嘴角的细纹。 他那和煦如朝阳的拥抱。 「来囉。」辰曦从背后环抱住她,接过便当后拉着她走到角落坐下,拆开免洗筷时不忘低声对她劝说道,「不过以后你还是少来医院找我吧,这里的气氛对你没有好处,可能还会唤起你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能够唤起我记忆的,管它是墓园还是太平间,我都会去。」曙尹如是说道,顺顺被风吹乱的瀏海,「我不应该把和余辉有关的回忆全部让你一个人承担,毕竟他是由我们两人一同养育大的,找到他——找回我们的儿子——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责任。」 辰曦扒了一口饭,静默一会儿后才开口。「平时替我照顾好你自己,知道吗?」 曙尹望着他,点点头。 辰曦又吃了几口,看向眼前淡蓝色的天空。「明天是星期天,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带在穹出去走走吧。」 「唔,说到在穹,他没多久前传简讯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就在离家几条街外、一间没有名字的画廊。老闆叫阿焕先生的那家。」 「我知道那家,只是从未进去逛过。」辰曦说,「那太好了,在画廊工作非常适合他。」 「我有时会想,」曙尹说,「老天爷将在穹从美国带回我们身边,是不是正期许着他为我们的生活做出些改变。他离家一年之后余辉就被抢走了,而你为了照顾我也只能日日夜夜奔波在医院和家之间——他回国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家的味道也不在了??」 「??」他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睫毛低垂着盖住眼睛,情绪因而被阻挡于其中,和周围的深黑色逐渐融为一体;许久之后,他轻轻牵起曙尹的手,温和地说,「你并没有改变,你还是以前的那个你。那个曾经站在我面前称讚我的眼睛的蓝曙尹,和现在坐在我身边与我共结连理的蓝曙尹……她们是同一个人,一直都是。」 曙尹怔怔地望着他,半张着嘴希望自己也能对他说出些什么话。什么话都好,她心想,能够传达出她的真心、她的安慰的话语,什么话都好。 喀碰。 「嘖,难道这儿已经成为爱侣天堂了吗?」一道男性嗓音从通往医院顶楼的门口传来,曙尹和辰曦回头一看,只见谢宇舜搂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走了过来。曙尹瞇起眼睛好看得更清楚,发现那名女子并不是她在咖啡店里遇见的那一位;在短暂、不到一个小时的空档内,谢宇舜怀中所拥抱的女子便换了一个人,但他脸上的神情丝毫不见任何异状,搭在女子肩膀上的手松垮垮地轻揽着,模样十分自然,曙尹见状不自觉地握紧辰曦的手,撇过头去打算忽视这幅画面。 「我刚刚是不是有在咖啡店看到你?」谢宇舜问道,两人走近曙尹和辰曦身旁,双方隔着不到五公尺的距离,「虽然我只和你说过几次话,但还是认得出你的。」 「我也有认出你,只是觉得当时的气氛不适合过去和你攀谈。」曙尹对着谢宇舜说,眼睛却瞅着那名女子不放。儘管谢宇舜听得出来她是在讽刺自己的玩世不恭,他依然保持和缓的淡淡微笑,上下打量了曙尹和辰曦几眼后,带着女子走到顶楼别处。 「你不用吃午餐吗?」辰曦轻推曙尹的肩膀,将她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喔?我回家吃就行了。」 「等我吃完,我们就下去吧。」他说。停顿了下后,再度啟口,「你刚才真的在咖啡店里碰到他?」 「是啊。」 「他有没有对你怎样?」 「这是什么意思?」 辰曦撇嘴,双眸黯淡下来。「我总觉得他不是个适合深交的人。」 「我并没有打算要和他深交。」 「我不是这个意思。」辰曦说,「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每次来医院找我,就有机会碰上谢宇舜这傢伙的话,那我就更有理由坚持你少来这里了。」 曙尹没有回答,瞄了谢宇舜最后一眼后,将身子靠向辰曦的臂膀,闭上眼睛的她正想要稍微休息一会儿时,他突然开口道: 「对了,我差点忘了说,也许几星期后我会离家一阵子,到法国去开会研习。也有可能是几个月后才去,目前还不清楚。」他说,「虽然就这么离开会让我很不放心,但我想到时候在穹应该已经能照顾你了吧?出国前的那段日子,我会把该注意的地方,还有这附近大大小小的事全都告诉他,应该就足够了。这样一来,把你交给他??他回国这件事就会具有意义,他的存在——就能为我们带来改变。」 午餐吃完了。辰曦揉揉曙尹的头,温柔地说:「好了,我要去工作了,再见。」 - 在穹轻轻将王牌放到柜檯上,阿焕和于橙曄瞠目望着王牌,几秒后才将视线射向在穹。 「你确定??这会有效?」阿焕指着王牌说。 「该如何称呼呢?」于橙曄问。 「牠叫崩啾,是个西、啊不是,是法文名字噢。」在穹笑笑,摸摸崩啾的头,「以后牠就是这家店的吉祥物了,我相信牠一定能带来一大——堆客人的。」 王牌没说话,只是甩甩黑白相间的尾巴,将头靠向三人以索取更多的抚摸。 Chapter 2-6 Frankenstein 崩啾似乎是对人类的关照感到有些腻了,只见牠跳下柜台,凑近在穹的脚边东闻西嗅。「对了,阿焕老闆,我回家带牠过来之前曾上网查了下立灯的资讯,虽然有看到几个款式还挺适合这家店的,但它们都太贵了,我又不好意思向家里的人要钱??况且只买一座也不够,最少也得买五座才行??」 「这种事等以后再烦恼吧。」阿焕说,转身重新整理起窗边的檯子好腾出更多空间放画,「我和阿曄的清扫效率都蛮低的,在你离开的这段期间内只做了份内工作的一半。我预估等我们把环境整理好后,可能都快要到喝下午茶的时间了。」 「阿焕老闆口中的下午茶指的是oreo饼乾配麦香红茶啦。」于橙曄在在穹耳旁小声嘀咕,忍着笑,「待会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享用喔。」 在穹也憋着笑,好不容易才压抑下来,点了点头后说:「那我先加入你们一起整理吧,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 「把工作室交给他吧,阿焕老闆。」于橙曄提议,「让他负责以后属于他的那一半,这样到时候他使用起来才会比较顺手啊,不是吗?」 阿焕耸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乎与其他人共用工作室,也对一半的工作室空间被别人重新整理这件事没有任何异议。「那小子你先等我整理完这一批,弄好了我再跟你一起打扫工作室,免得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弄乱我的画作。」 - 在穹推开崩啾不断试着拍打画作的猫掌,嘖了牠一声:「坏猫,老闆会生气的喔你!」 「你需要几张这种大小的桌子?」阿焕指着不远处靠在墙边的木製桌子,在穹瞇眼观察了下后回答: 「要两张好了,够吗?」 「可以,我也用两张就行了。这样的话,就会多出一张。」他将桌子上的杂物一件一件搬到地上,三张乏人使用的桌子就这么于日光灯下显露出覆满灰尘与刻痕的狼狈样,和阿焕平时用于工作的那两张桌子相差甚远,「抱歉啦,我对这三隻并没有特别留心,把东西堆在上头时力道或许有些不太客气,我想。」 「把多出来这张留下来吧,也许没多久之后又会有人加入我们了呢。」在穹说,「况且阿曄也需要地方写功课,把这留给他用好了。」 「他喜欢在柜檯上写。」阿焕简短地说,弯下腰来捡起地板上的垃圾,「小子,之后你除了教课之外,多久会来一次?」 「想来就来行吗?」 他瞟了在穹一眼。「可以。那隻猫也是。」 「谢谢老闆。」在穹灿烂地笑着,然后转身看向掛在墙壁上的大型画布,怔然了片刻后迟疑地开口,「阿焕老闆,这张是你画的吧?是在画什么呢?」 阿焕随着在穹的视线,将目光也停驻在画布上。「《奥菲莉亚》。你知道不?」 「??它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 阿焕腕上的手錶发出一阵尖锐的嗶嗶声。他看向在穹,「喝下午茶的时间到了。」 - 「结果还是没弄完啊,原本不是说可以在喝下午茶之前就搞定的吗?」于橙曄嘟囔着说,从阿焕手中接下他和在穹的麦香红茶,「我妈刚才打电话来,说我五点前一定得到家,所以我只能帮忙到四点四十五分,抱歉嗄。」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阿焕说,「小子你呢?你能待到几点?」 「虽然我还挺间的,但我想把工作留到明天再做。」在穹皱起眉头,扬声,「我在想,或许我们能再多做点什么,把这家店从里到外彻底改造一番——不过有一点我一直很在意??你们觉得我们该为这家店取个名字吗?」 阿焕反问:「你说呢?」 「我觉得没有名字反而是这家店的特色。就好像,」在穹的双手在空中交互摆动,「这家画廊是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行踪神祕的店。」 「我也比较喜欢这样。」于橙曄笑笑,「我爸妈都管这家画廊叫『没有名字的那个』。」 「再说,比起多花钱买个招牌来,还不如把钱投资在这傢伙的伙食费上!」阿焕宠溺地揉着崩啾的头,脸上少有地流露出一丝疼爱。 「这是叶鸣姐姐送给在穹哥哥的喔。」于橙曄在一旁挠着牠的下巴,然后转过去面向在穹道,「明天等我们都整理好了,你可以把叶鸣姊姊带来啊!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 即使在穹并不是非常肯定她会对画廊、对作画过程与空间感兴趣,他依然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 结果是、叶鸣在参观完工作室,并得知有多出一张桌子之后,第一句话就是透过在穹向阿焕传达出她的请求: 「在穹,帮我问老闆说我可不可以来这里读书?」 在穹面有难色又有些困惑地挠挠头,转过身去看向阿焕问道:「叶鸣想要问你她可不可以——」 「只要你们不把这儿当成宾馆,就算想在这里开派对我也不会有意见的。」 在穹又转头看向叶鸣,纠结的模样彷彿在思忖自己需不需要像方才那样把话转达给她听。 「你们总共花了多少时间整理啊?感觉是个浩大的工程呢!」 「只算今天的话,是四小时又三十七分鐘。」于橙曄想都没想就迅速回答,鼻子翘得老高,像一隻正在受主人称讚的忠犬,「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姐姐你会想要把这里当成k书室,要不然的话我和在穹哥哥早就衝到街上去帮你买可爱的东西回来了!像是粉红色的抱枕啦、粉红色的书架啦、粉红色的檯灯啦、粉红色的坐垫啦、粉红色的桌布啦、粉红、」 「啊,不用麻烦??」「她不适合——呃,对不起。」叶鸣和在穹同时出声,前者用眼角瞅了他一眼,他不住地颤抖并低头认错。 「檯灯或书架这类的东西我从家里带来就行了,可以吗?」她对阿焕说,语气诚恳真切,「如果需要付费的话也请儘管开口,要不,我也能和在穹一样在这儿工作,大学生的暑假都很长很间的??照顾崩啾和招揽客人,还有平时的打扫维护,这些我都能帮上忙??嗯,所以??」 「打扫已经是我的工作了!」于橙曄挺起他那属于儿童的小小胸脯,「老闆!叶鸣姐姐她或许可以替我们招揽些女性顾客来啊!毕竟我们三个大男人根本不懂女生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吸引女生注意??」不知为何他越说越小声,紧抿着唇彷彿自己的话已不小心戳中他内心深处的脆弱地带,进而搅动出一幕又一幕涉及女性的悲情画面,「况且,她也能做在穹哥哥上课时的助手啊!对吧在穹哥?」 正忙着逗弄崩啾的在穹看了看于橙曄,再看看叶鸣,然后绽出笑容说:「可以啊,我还蛮想和她一块儿工作的。」 「看你们这副苦苦哀求的模样,搞得我好像很固执、很自我中心似的。」阿焕叹了口气,摆摆手,「我整天忙着画画都来不及了,哪会有那间功夫管你们这么多?随你们便吧,我要去——哈啊——睡午觉??掰啦。」 在穹看了看时间,驀然想起今早答应过曙尹姊要带叶鸣回家坐坐,现在再不带回家的话,聊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到时曙尹姊肯定会很失望的。 「再见。」在穹拉起叶鸣的手,叶鸣拉起崩啾的遛猫绳,两人一猫往家的方向前进。崩啾喵了几声,叶鸣会过意来后把懒得走路的牠抱到怀中,一边抚摸牠柔软多毛的肚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在穹间聊。 「吶,在穹,你在离开台湾到美国念大学前应该有看过余辉吧?他当时还只是个小婴儿,长得什么样子呀?」 「呃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眼睛大大的,双眼皮,听我说话时偶尔会笑得很夸张——就是连口水都会淌到下巴上的那种程度,」他比手画脚地描述,从叶鸣的视角看去恍若有好几个生锈小齿轮在他的脑袋里唧唧嘎嘎、努力运转,「五官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因为我姊夫的眼睛是黑色的,我姊的是棕色的,所以余辉出生前亲戚们都在谈论他的瞳孔会是什么顏色??结果好像是偏中间的那种,不太深也不算浅的色泽。」 「我记得好像你姊夫有跟我提过这件事,说什么他小时候的眼睛顏色也没现在这么深,是他成年以后才开始有越来越多人关注起他的眸色,形容这双眼看起来好像有夜幕盖在其上般的漆黑深邃。谁知道呢?或许余辉他也会是这样。」 「我姊说她希望余辉的眼睛像姊夫,发色像她,个性像我。」在穹莞尔,眼角偷偷瞄着叶鸣脸上的表情,想确认她跟现在的自己一样正笑得开怀。或至少、觉得这短短的回家过程中有人陪伴是段值得珍藏的回忆。 「曙尹姊姊的邻居是你,真的太好了!我感觉我们俩以后一定会处得很好的!」他看着她,笑得春风满面。 叶鸣高起声嗓,语带调侃地回:「处得很好吗?我猜曙尹小姐应该是想指派我担任你的保姆,所以才会这么常邀我回你家坐吧?既然我都以保姆的身份受她雇用了,当然要和你相亲相爱地在一块儿玩呀!」她空出手挠了挠崩啾耳朵里的绒毛,还没从自己话中的幽默味儿抽神回来,却看见在穹的身体忽地挡在她面前,背脊紧绷。 「?」她踮起脚尖越过在穹的右肩往前望去,一个不算高大的黑影于两人前方飘忽着靠近,歪歪扭扭的步伐忽快忽慢,自脚踝延伸出去的影子无力地拖在地面和墙壁上,看起来犹如那人影专属的脚镣,拖累了他的身体亦磨损着他的心神。 江永杰,这附近人们口中的frankenstein,此时正一步一步走向在穹和叶鸣,神志茫昧、目光涣散,混杂着污秽的口水从他偏斜的嘴角流窜而出,伴随着无人能解的低喃,双双凝集成了两人心里最为深层的狞恶昼魘。 Chapter 3-1 记忆是唯一的线索 时间浓稠的脚步声隐身在太阳毒辣辣的照射下,化作一道道冰冷汗水流过在穹和叶鸣的颈背。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永杰不断前行的身影,竖起耳朵极力想听清楚环绕于他嘴边的话语。 「辰??」江永杰此刻已离他们不到十步的距离,他的呢喃于在穹手臂上引起一阵鸡皮疙瘩,「辰??辰——」 「我们快走吧!」叶鸣拉扯着在穹的衣袖,想将他拉到另一条街上,「走吧!快走??」 「你先离开。」在穹简短应道,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深沉。 「在穹?」 他向前踏出几步。「你知道你是谁吗?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吗?」 「??」江永杰似乎愣了愣,片刻之后又再度重复他的微弱呼唤,「??辰??辰??」他倒抽了一口气,彷彿碰上了一个难以发音的字,「辰??」 「辰余辉。」在穹字字清楚地念给他听,怒火随着自己的嗓音攀爬至他的脑门,「你指的人就是他吧?辰余辉,这个名字有没有让你想起些什么?」 江永杰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辰??辰??」然后突如其来地,他失声嚎哭起来,跪倒在地上,「余??辉??余??辉——」 抬起在眼眶中疯狂转动的眼眸,他一边淌着口水,一边吃力喊道: 「辰??辰??辰——」 「他现在人在哪里!余辉他人在哪里!」在穹一个箭步衝上前,叶鸣见状赶忙拉住他的手,气急败坏地对他说,「你不要这么容易激动,可能他身上有武器也不一定啊!」 「她说的对。」一道男音传来,两人同时循声调头,只见辰曦从街道另一头向他们走来,他的唇抿成寒冰般的利刃,紧皱的眉头底下有两股冷冽的火光于黑色眼瞳里烧灼,愤怒配合着脉搏一下一下地展现在他紧绷的肌肉里,双手握成拳藏在身后,那儿是唯一能瞧见他惴慄不安情绪的地方。 「江永杰,」辰曦说,「回家去。 「否则,我会让你一辈子后悔。」 江永杰的目光深深望进辰曦那双漆黑到能够反映一切事物的眼睛,若有似无地认出了自己不成比例的轮廓,以及暴露在日光下那赤裸裸的恐惧与悲愤。 「你也有妻子的,不是吗?」辰曦说,他的话宛如枪砲般震碎了江永杰本就已残缺破碎的神智,几秒鐘的缄默过后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离在穹等人。叶鸣放开他的手。 「??对不起。」在穹看起来有些颓丧,他摸摸耳鬓,低声道着歉;崩啾窝在叶鸣的怀中,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叶鸣,跟我们一起回家吧。」辰曦对她说,她望了在穹一眼,接着朝他露出安心的浅笑,摸猫似的挠挠他的头: 「吓死我了,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我可没那个把握去保护好你啊。」 - 正暗忖着在穹怎么还不回来的曙尹一听见门铃声响起,立即放下手边的家事前去迎接,伸手接下崩啾后才刚开口询问,便被辰曦冷不防的一吻给堵住。 「??咦?」 「你和叶鸣先去客厅坐吧。在穹,你跟我来。」辰曦说,两人走进厨房里,辰曦翻着橱柜找茶包,在穹则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怎么了吗?」他最后问。 「幸好曙尹她叫我来看看你们发生什么事了,我才会走到那儿去。」他说,暂时忽略在穹的问题,「她觉得你们这时间应该快要到家才对,如果没有起码也会打通电话——只能说,有时女人的第六感还真不是盖的。」 他往马克杯中倒入热水,茶香随着蒸气扑鼻而来,捲绕于两人之间。 「刚才在街上碰见江永杰这件事,请你不要跟曙尹提起。」辰曦说,微仰着头,「也麻烦你跟叶鸣说一声。但我想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应该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知道了。」在穹说,倾身向前想帮忙他拿几个杯子,但后者见状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一分鐘就好。」 在穹默然地看着他,几秒后说: 「我在你房间等你。」 - 辰曦端着他和在穹的饮料走进房间,瞄一眼坐在床沿的他,开口问道:「有特别的事想和我说?」 在穹抬起头来,停顿一下后说,「江永杰这个人,姊夫你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吧。」 「这附近没人不知道他。」 「他跟余辉被抢走这件事有关吗?」 辰曦低下头来思忖着,将托盘放至一旁的桌上后,拉了张椅子正对着在穹坐下。又沉吟了一阵子,他才用僵滞的嗓音沉声说: 「以我目前所知来讲——我不知道。现在回答你是或不是都有点太武断了。」 「这是什么意思?」在穹的身子坐得更直了,不断往前的姿势也让他和辰曦的距离越来越近。 辰曦没有闪避,他直直地望进在穹的瞳孔。「余辉被抢走的那天我人在医院,家里只有他和曙尹。我在傍晚七点多时从医院离开,到家后才发现她满身是伤地倒在客厅里,余辉则早已不见踪影。我立刻开车送曙尹到医院去动手术,过程中因为有太多邻居和医生、护士们的协助,所以指纹什么的早就无法成为证据了。」 「那留在家具或地板上的指纹和脚印呢?它们、」 「警方只找到了我和邻居的。那几位邻居不是六十岁以上的阿公阿嬤,就是不到十五岁的国中生。」 「监视器呢?社区里应该有装监视器吧?」 「我们家附近当时还没有,离这儿远一些的监视器也没录到什么特别可疑的人物。」 「也没有陌生人抱着小男孩的影像?」 「没有。」 「??」在穹的肩膀垮了下来,委靡地说,「也就是说,所有的线索全都存留在姊姊的记忆当中,只要能让她想起来,就能找回余辉了吧。」 「待过精神病院的她的证词会不会被接受,这也是个问题。」辰曦说,头一转望向了窗外;徐徐微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在午后稍稍降低了些热度的阳光之下,他的黑发黑眼皆被照得炫灿,星火也似的散发着微光。 「在穹,」辰曦在一片静默中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咂咂嘴后轻轻啟口,「纵使现实横在我们面前宛如一道巨大的高墙,我们之中也不会有任何人动起放弃的念头。哪怕得花上五年、十年、二十年,或甚至是一辈子的时间,我们也都愿意等——愿意倾尽一切资源与能力去找回辰余辉。 「曙尹她??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才能撑过这段时日,而不至于完全崩溃的。」辰曦重新看向在穹,眼底里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凄惻令在穹遽然兴起一股撇过头去的念头。「而我,」吁了一口气,辰曦在安静几秒后轻声说: 「我也一样。」 Chapter 3-2 访客 「在穹,叶鸣要走囉。」曙尹对着在穹发话,后者蹦蹦跳跳地来到叶鸣面前,一隻手抱着崩啾,另一隻手抓起牠的肉掌朝她挥了挥: 「来,跟叶鸣姊姊说掰掰!」 「再见。」她同时摸摸在穹和崩啾的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下次再碰到他的话就要赶快逃跑,知道吗?」他皱着眉提醒,空出来的手前后摆盪做出百米衝刺状,「你不是已经在这儿住很久了?应该晓得他是个危险人物吧?以后别再经过那里了,绕别条路走吧。」 「知道了。」叶鸣笑着吐吐舌,挥挥手后推开门离去。 - 一个星期很快地过去,这段时间在穹只要一有空就会跑到画廊的工作室里作画,画好后不是拿回家给曙尹看,就是留在画廊中成为摆放在展示台上的贩卖品。卖出去后换来的钱有百分之七十会堆放在画廊的保险箱里,剩下的则为在穹所有。阿焕渐渐地也不再买进他人的作品,而以新家具和崩啾的所有物去填满被腾出的空间。新家具包含他们最近才刚找到且便宜许多的二手立灯、三张小沙发以及一张小茶几。后两者来自阿焕家,立灯则由一个星期内就卖出三张画的在穹出钱。 「虽然目前只买了一座,但我相信以后我们一定能赚到足够的钱买更多的!」在穹笑嘻嘻地对坐在身旁的叶鸣说,两人此时正并肩坐在各自的桌子前,他画画,她看书,偶尔其中一方吐露出的不经意间聊微微渲染着双方之间的空气。 「如果能买个大钢琴的话,一定很棒!那样能让这里更具艺术气息。」叶鸣放下手中的原文小说,正经地说道,「或者是,你们也能将柜檯改造成负现代艺术风格的吧檯啊!每天提供上等的酒给客人喝,让他们在酒酣耳热之际傻呼呼地买下一大堆画!」 在穹听了忍俊不已:「乾脆对他们下毒算了,照你这样讲。」尔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顿,又说,「对了叶鸣,现在不是在放暑假吗?你怎么还这么用功?开学后要考试呀?」 「唔,我只不过是间间没事做,为了打发时间才看书的。」她说,「我现在都已经要升大三了,想玩的地方差不多都去过了,所以对朋友们出外游玩的邀约没什么兴趣。况且,我也很喜欢看你作画时的样子,感觉好像在孕育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呢。」 「你明明晓得根本没什么大事。」在穹失笑道。 「这是因为天赋存留在你体内太久,以至于你对它的存在已然习惯的缘故。」她灵眸流转,认真殷切的辞色固化了在穹右手的动作,「像你这种不与平凡为伍,也不让才能淹没理智的人,才有办法看出别人不会留心到的色彩。」 「……你讲话,好像在吟诗一样。」 叶鸣打了他一下。「画你的画啦,讨厌鬼。我去找崩啾玩。」说着,她起身走到工作室的门口。「啊,对了,」她旋过身来面对在穹说,「把那些画卖掉,你不会难过吗?」 「什么画?」 「你亲手画的那些作品。」 「——喔,不会啊,再画就有了。」在穹豁达地耸耸肩,「再说,我也需要钱啊。有钱才能负担寻找辰余辉所需的费用,不是吗?坦白说,我还在考虑要画些插图投稿到出版社去呢,要不接接设计书封的单子也行。」 「赚很多钱之后记得请我吃饭啊。」叶鸣说,伸出手指指门外,「我想顺便去装些咖啡喝,要不要也帮你倒一杯?」 「不用了,我有带茶来。」在穹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淡紫色的水壶,「今早曙尹姊说她胃不舒服,所以把姊夫为她准备的茶让给我喝了。」他摇摇水壶,从清脆爽亮的水声听来似乎只剩不到一半的量,「你先去陪陪崩啾,待会再过来吧,我给你看个很厉害的东西!」 「我现在就要看!」叶鸣说,扑回他身边坐下,「吶,可以开始表演了。」 「不是表演啦,」在穹呼了口气,有些窘迫,「就、如果把它放到阴暗处的话,就会变成——」他将水壶伸到桌子底下的阴影里,顷刻间,原是紫色背景的水壶表面霎时成了繁星点点的夜空。「只是这样而已啦,你……你很失望吗……?」 「什么,不会啦,我觉得很漂亮啊。」叶鸣笑笑,垂眸欣赏着在穹手里的星辰,「你们一家人的名字不都跟天空有关吗?用这种水壶再适合不过了。」 在穹也笑了笑,温和地看着叶鸣,「这水壶是姊夫买来送给姊的,说它、」 「在穹哥哥,」于橙曄晃了进来打断他的话,「外面又有人想买你的画了。」 「耶——!来了!」在穹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奔出去,一边整理衣容一边张望着想买画的客人。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对男女的背影上,他们站在他的画作前,男人搂着女子的腰肢,后者的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左手则指着在穹的画,彼此低声地在讨论些什么。 「你好,请问……?」 男人闻言转过身来,瞇起他细长的双眼一瞧,挑眉问道:「你是这幅画的作者吗?」 「对啊。」在穹走上前,踌躇着要不要向他们介绍自己的画作。 「很漂亮呢。」那名女子发出讚叹,双手交叉于胸前低声说,「多少?」 「管他的,」男人从口袋中掏出皮夹,「我很喜欢这一幅,直接买下就行了。」 他指的那幅画上绘有满天星斗与绚烂湛蓝的地球表面,是个以深色系为主的作品;在穹的视线在两人与画之间来回游移,接着僵硬地笑了笑说:「谢谢,呃,我现在就包给你们……」 对于卖画这档事虽然不是第一次接触,在穹仍不免觉得有些生疏而尷尬。他紧张地在柜台后方东忙西忙,僵着嘴角暗忖是否该再跟客人说上几句话。然后,那名女子开口了: 「这些白白的是什么,泡沫吗?」 在穹抬头一看。「噢不,它们是雨水,从地表往上蒸腾并穿过大气层进入太空的雨水。」 「就像地狱里的场景似的。」男人说,薄唇扭出个高深莫测的笑,「也是为何我想买下这幅画的原因。」他停顿下来,瞄了瞄在穹的脸。「你看起来很眼熟,今天却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叫什么名字?」 「在穹,蓝在穹。」 「啊,是了。毕竟不是个常见的姓。」他撇嘴点了点头,「曙尹小姐的……弟弟?是吗?」 「对。你认识我姊?」 「我认识你姊夫。」他说,「我叫谢宇舜,跟你姊夫提起我,他会知道的。」 「好的。」在穹将画包好递给他,收下钱后鞠了个躬说,「谢谢捧场,欢迎再度光临。」 「你在哪儿作画?」不等在穹回答,谢宇舜转头对身旁的女子说,「你先回我家等我,二十分鐘之后再见吧。」 女子翻了个不算恶意的白眼,轻哼了声后就转身走了。对这颇措手不及的在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谢宇舜的问话又将他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我说作画,你的这些画是在这里创作的,还是在家?」 「在这里,这儿有个工作室。」 「喔?能让我参观参观吗?」谢宇舜微笑道,瞇起的双眸在背光的状态下显得有点黯淡无神。 「嗯,这得让我去问一问,因为我不是这家店的老闆。」在穹说,张望着想找到阿焕的身影,但没多久后就被谢宇舜打断: 「没关係,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等下次我、」他一个转身,撞上了附近堆叠的箱子,几本笔记簿、画具、空的顏料罐应声掉了出来,匡匡噹噹地散落在地上。谢宇舜咒骂着蹲下身子,边道歉边懊恼地说,「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有需要赔偿的部分就、」 「我来就好了。」在穹上前说道,帮助他一起将物品放回箱子,「这都只是些不重要的杂物而已啦,等一下把它们收进工作室里就行了。唔,至于参观的事宜,我今天会去问问老闆的,如果你还想再来的话……」 「知道了,到时候若能让我看看这家店的工作室,我会非常高兴的。你届时再向我告知就行,不论结果为何。」谢宇舜浅笑了下,将最后几样东西放回箱子,拍了拍手并撢去衣服上的灰尘,随即与在穹告别,离开了画廊。 在穹嘿咻一声将箱子搬进工作室,把里头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该摆的位置,桌上、柜子里、墙角处、垃圾桶、回收箱—— 「噯,叶鸣呢?」他纳闷地愣了下,怔怔地顾盼四周。属于她的桌子上还摆有她的书和文具,掛在椅子上的背包也没带走,这表示她还没回家,肯定是、 「去上厕所之后忘记回来的路了。」 「才不是。」叶鸣走进来尖锐地打岔,直瞪着在穹,「远远都听见你在自言自语了,真是的。」 「叶鸣你离这儿远一点,这里很脏的,都是灰尘!」在穹挥挥手叫她站远些,待所有东西都整理好后才将空箱子踢到角落,嘻嘻笑着,「我要再画一会儿,你还想待多久?」 「抱歉,我现在就得走了。」她说,走过去开始收拾桌面,「我刚才不是去上厕所——当然啦就算是也不会迷路——而是去接电话,我爸妈叫我先回家,家里有亲戚来拜访了。」她拉上背包的拉鍊,朝在穹笑了笑说,「再见啦,作画愉快啊。」 「好,作画愉快。」在穹粲然回道,送叶鸣离开画廊后便回到工作室继续画画。 他画了半小时没停歇才终于完成正进行着的作品的草图,将它举到灯光下端详了一阵子,接着又拿出色铅笔开始上色,工作了约一个鐘头后跑去上个厕所再回来,摇头晃脑地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然后再提起笔画上个二十分鐘。 直到这时,某种东西才开始发挥效用。在穹才刚停下笔,还未意识到发生在自己体内的变化,眼前的世界就全然改观了。 Chapter 3-3 幻觉 在穹茫然地眨了眨眼。睫毛闔上而又抬起的动作款款有如调慢速度的电影胶卷,媚软异艳的空气笼罩着他的肌肤,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下心搏都像重音喇叭般撞击全身,拆毁了头壳并瓦解脏腑。在这视觉性的浑沌象限里,他看见了自己从没画过的笔触,与从没挥洒过的色彩—— 哆嗦着站起身来,他扶着桌椅和墙壁想离开工作室,但颤抖无力的躯体没有办法将他顺利带往门边;又一阵眩晕袭来,他呻吟着倒卧在地,脸颊贴在冰冷且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吃痛地半撑着眼皮,束手无策地看着万千色块与图形自面前景象旋转漂浮而出,呈放射状的尖锐突触和模糊扭曲的怪诞漩涡丛丛展开、掩闭,再展开,浮盪着忽隐忽现,夹杂着嗡嗡声彷彿蜃影本身亦有了声响,它不单只是攻击视觉神经而已,连职掌听力与平衡的听觉官能也不放过。 在穹大力地深呼吸,胸膛起起伏伏地抵着灰扑扑的地板,然后奋力用手撑起上半身的重量,将头面向门的方向,挣扎一会儿后开口唤道: 「阿焕老闆?????阿曄?????橙、橙曄???」 碰的一声,他的双手再度瘫软下来,头撞上坚硬地板使他不由得呛出泪来,有液体挡在眼前让整幅画面显得更加诡譎抽象,恍若整间房间、整个地球、整座宇宙全是他幻想出来的產物,他就算把手伸得再远都不可能碰触到任何东西。一切的一切全是虚无不存在的,整个世界都是,所有的情感、想法、生物、族群、次元,还有他自己,全部都是一场梦境、一个作梦之人呼出来的微弱叹息。 紧接着是一道强烈刺眼的白光。白光冷却,边角密密麻麻长出无止境的漆黑洞穴。 在穹闭上眼睛。 脚步声轻轻回响在他的身体之下,共鸣于组成地板的每块木板之间。 在穹睁开眼睛。 「还好吗?」阿焕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在穹含糊地应了声,自己将身体给撑了起来。 「头突然好晕。」他说。 「生病了?」 他本想摇头,最后却耸了耸肩。 「先回家吧。」阿焕摸摸他的额头来确认他有没有发烧,「今天画到这儿就行了,回家好好休息之后再工作,知不知道?」 「嗯。」在穹将画具等物品收进背包里,背上肩带和阿焕说了声再见,「老闆再见,但愿下次见面时我们都还好好的。」 「呿,」阿焕嗤了声,忍不住轻敲了下他的额头,「别说这种鬼话,说不定你只是吃坏肚子而已。」 「或是无意间接收到了来自外太空的讯号。」他贼笑着,和坐在柜台旁看小说的于橙曄道别后便步离画廊,朝家的方向走去。残留在肌肉与骨骼里的痠麻仍旧隐隐发痛,他嘟着嘴暗忖到底是什么东西害他变成这样,全神贯注到连经过江永杰所处的街道时也没有加快脚步,一路上除了方才倒卧于地的不适感和造成如此的缘故之外,任何事物皆无法进入他的脑袋。 就在他尚未意识过来之时,一个名字猝然将他的闕疑翻了个面,浅显通顺的因果始末遂被展露出来。 谢宇舜。 在穹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沉思几分鐘才又踏出步伐。 「姊姊——」一进到家里他马上开始撒娇,环顾四周寻找曙尹的身影,「我今天头好晕喔,还看到了好多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辰曦的头与肩颈从半掩的房门后探出,皱起双眉,「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穹?」此时曙尹也从走廊转角步了过来,微偏着头,「你说你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没有啦,小问题罢了。」在穹将背包放到沙发上,扑通一声坐下,盘起腿;辰曦走近并拉开他背包的拉鍊,从里头小心翼翼拿出在穹未完成的画作。 「你是在画这张画的时候感到有异状的吗?」辰曦问道,在一张单人摇椅上坐了下来。 「对。」 「用的顏料和工具是自己的吗?」 「是啊。」 「会不会是有人在他的工具上动了手脚?」曙尹担忧地说,垂着嘴角,「虽然我不记得你有特别对什么东西过敏,但还是——」 「当初你画画时,有谁在你附近?」辰曦问。 「一个叫谢宇舜的人。」在穹锁着眉头低吟,望着辰曦,「他说他认识你。」 「??他是我同事。」 「他来画廊找你?」曙尹问。 「不是特地来找我的,是来买画的。他先前并不认识我。」 「然后呢?」 「他说他想参观我用来作画的工作室。」 「进去后他做了什么?」 「噢不,他没进去。我跟他说要参观的话得先问过阿焕老闆才行,他听见后马上就打消念头了。」 「那他怎么会有办法??」曙尹纳闷地看向辰曦,后者紧抿着嘴陷入凝思。 在穹默然地看着面前两人,最终将目光暂留在辰曦身上。他眨着眼睛,「后来他还打翻了东西。但我不知道这到底、」 「打翻了什么?」辰曦猛地盯住在穹的脸,目光灼灼彷彿预见了自己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啊,就、就只是堆在旁边的箱子而已,里头装的也不是什么贵重或有害的物件。」在穹结巴道,困惑着他的反应为何要这么激烈,「怎么?难道他会在捡东西的时候搞鬼吗?」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辰曦说,「在穹,以后绝不能让他进入你的工作室,知道吗?」 「喔??好。」在穹愣了愣,点点头。 「可是谢宇舜为什么要对他做这种事?」曙尹用下巴指指在穹,对着辰曦问道,「他们俩根本就素不相识啊。」 「但他认识我和你呢。」 「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是在针对我们?」曙尹轻呼一声,于在穹身旁坐下,背脊直直挺着,「那他何必这么做呢?他跟你在医院相处得不好吗?」 「我跟他??」辰曦有些迟疑地开口,眼神晃荡着寻找适当的焦端,「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公开槓上,但私底下不能算处得??呃??非常合得来。」 「为什么?」在穹问。 「因为对他来说,我是阻碍他当上脑神经外科主任的罪魁祸首。假若我听到的传闻无误,谢宇舜这傢伙好像在医院里传了不少关于我的恶评,说我为了成为外科主任而贿赂同仁、拉拢熟识的企业财团,并且假冒他人名义散布恶质言论——」尾音渐落,辰曦脸上残存的神情显示他似乎满后悔向他们透露这么多事情。三十五岁就当上外科主任的他想当然尔招致了不少负面批评,其中砲火抨击最猛烈的来自支持谢宇舜的那方,他们认为两人之间以年龄、医术和工作年资来看,都能打成稳稳的平手,何以院方会完全没考虑谢宇舜便直接将辰曦升格为主任了呢? 至于身处传闻暴风眼的苦主辰曦,在面临如许蛮缠恼人的质难之时,他的回覆总是一贯地老套而直率。他坦言无法理解谢宇舜是哪一点赢不过他,也不清楚获致这项职衔对他而言到底是好是坏,只知既然主任名号已然偕同外界压力一併交到手上,那么现在除却好好医治病人,他不乐见自己再花多馀心思去在意其它事务。 于最后的最后,谦和淡然地落下一句:只要不牵涉到他的家庭,他什么都能忍受。 「我会去找他谈谈的。」辰曦压低嗓音说道,宛若在说给自己听一般,「向他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和这么做的动机。」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能指明是他做的啊。」曙尹回,牵起丈夫冰冷的手掌,「我觉得在真的确定他有错之后再去找他会比较好,你每天光是忙工作上的任务就够心力交瘁了,我不希望让你还得分神去操心别的事。」 「如果他用的手段是对人下药,那么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不去操心他的事。」 「辰曦,亲爱的,」曙尹双眸闪着柔和却夺目的光,微弱气音包裹刚毅辞色,随着每一字每一句轻轻落在他肩上,「我们目前为止没有他犯罪的佐证,何况就算他真的有对在穹下药,你问他再多他也不会承认的。我认为现在只要想办法保护好我们自己就够了,你——还有在穹,你也是——你们两个都不准去找他理论,或者偷偷调查他什么的,好吗?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被捲入危险的事情当中了。」 在穹看看辰曦,再瞄瞄曙尹。「??好吧,嗯,打勾勾。」他略显失望地伸出小指和她勾勾手,胃里陡然翻搅起的灼热感暗示他自己对这承诺有多心不甘情不愿。 「幸好叶鸣当时没有跟我一起到柜檯去,否则要是我们两个都晕倒了,阿焕老闆他啊肯定只会关心叶鸣一个人的!」在穹摇头晃脑,小声地咕噥。 从刚刚开始便垂首凝视地板的辰曦这时忽然抬起头,看来有点心烦意乱地对在穹说: 「我帮你把画和背包放到房间,你和曙尹先休息一会儿吧,这件事就别再多想了。」 语毕,他自摇椅上起身,双手拿着在穹的东西离开了客厅。 Chapter 3-4 白光 隔天早上,当曙尹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没多久,一阵挥之不去的沉重压迫感即攀爬上她的前额,在那儿延伸出粗壮繁复的根。她厌烦地嘖了声,开口朝门外喊了几句: 「在穹?你醒着吗?现在几点了?」 最后一句话让她忽地意识到闹鐘其实就在自己身旁,她翻了个身,眨眨眼、想从依旧迷濛如梦境的早晨空气中看清鐘面,了解那两根指针所组成的意义。 九点了。辰曦想必早已离开床舖上班去了。 令人难耐的灼热烧进她的脑门。手摸上额头。 「……在穹?」 「——来了,姊!」在穹小跑步进到她的卧房,亮晶晶的棕色大眼睛毫无保留地传达着满心担忧,「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好像发烧了。不用量!」曙尹推开在穹伸过来想替她量额温的手,摇摇头,「离我远一些,我不想传染给你。」 「为什么会突然感冒呢?」 「不知道,也许是之前去医院找辰曦的时候感染到的。」 「噢。」在穹怜惜地嘟着嘴,顺顺曙尹耳旁的发丝,「那我去煮粥给你吃,你等会儿啊。」 「你会煮粥?」 「我会打电话。」 「什么?」曙尹用手肘撑起身体,几秒后才会意过来,「喔,你要找叶鸣帮忙。」吐了口气,她仰身倒回床上。在穹在电话中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进她耳里,她闭上眼睛,重新进入梦乡。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会不会煮粥?」 「拜託啦,叶鸣,我姊感冒了需要人照顾,我又不会做什么适合病人吃的食物。」在穹结巴道,搔着鬓角。 「曙尹小姐生病了?」她从电话另一头诧异地说,紧接着传来一阵貌似是在厨房里准备食材的叮铃噹啷声,「好,没问题,我马上就到。」 在穹掛上电话,努着下巴想了几秒鐘后,毅然拿起话筒又拨了个号码。「喂,姊夫,姊说她、」 「不好意思,在穹,我今天似乎没办法回家了,医院这里出了点状况……」电话那头除了辰曦焦虑的声调外还伴随着刺耳的杂音,以及流窜于内的背景人声,「你说曙尹她怎么了?」 「她发烧了,不过你别担心,我和叶鸣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这样啊,」辰曦哀叹道,沉浊的呼吸声内包藏着在穹不甚熟悉的慌乱无力,「家里的退烧药应该还没用完,你到客厅角落的木製矮柜旁,那儿有个黑色的乾燥箱,第二层放有一瓶暗黄色、装着白色药丸的瓶子,那就是了。」 在穹依言照办,拿着装退烧药和热水的托盘走到曙尹面前。「吃药嘍?」他歪头灿烂地笑着,举举托盘。曙尹吞下药丸的同时门铃响了,她接下在穹递来的水杯,眼里含笑地看着他匆匆忙忙跑去开门。 「曙尹小姐,你的围裙可以借我用吗?」叶鸣问道,一手指着厨房的方向。 「当然可以。橘红色的是我的,天蓝色的是在穹的。」曙尹虚弱地摆摆手,拉高被子重新躺好,「有什么问题的话请在穹帮忙就行了,他很能干的。」 叶鸣那不置可否的表情逗笑了曙尹,她莞尔看着像小孩似的紧跟在叶鸣身后,一边挥舞拳头一边大声嚷嚷的在穹(「你刚才是不是又在偷想我的坏话!」),心底由衷庆幸着有他们两人在,能让此刻少了丈夫亦没有孩子的她仍存可凭靠的肩膀。 不久之后,睡意踮着脚尖悄悄袭来,用几近温柔的冰冷手指闔上她的眼皮,关上她意识内仅存的最后一盏昏黄灯光。 - 吃完热粥的曙尹仍觉全身除了额头之外都透着引人颤慄的寒意,她发着抖缩回棉被里,用眼神示意在穹和叶鸣离开房间,以免自个儿也遭感冒病毒攻陷免疫系统。 「姊,我和叶鸣都会在家,有事儘管说喔。」在穹的声音听在她耳里成了被慢速拨放的低沉囈语。她点点头,闭上眼。 辰余辉从梦境深处朝她走来。 一步一步。 曙尹很清楚这是梦,凭着她永远不可能理解的本能,有几个片段画面她甚至还能看到她自己——那隻隐身幕后、主导一切的手还未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间做出决定。但她看不清自己的脸,如同她无法在余辉脸上读出任何情绪。 辰余辉在她面前有如一具傀儡。 黑眸像辰曦,棕发如她自己,嘴角却少了在穹惯有的温暖笑容。他的瞳孔内没有情感,动作里缺乏心绪,佈满全身的红肿伤疤是唯一能证明他是活人的凭据。 看着他的伤口,曙尹耳旁不由得响起一连串发自于体内的凄厉哀号。恐惧随着哀号声一齐共鸣发作,她颤抖着——她看着自己颤抖着——蹲下身子,认出面前红色湖面里倒映出的自己。 原来她和余辉一样也受伤了,两人的血液上空瀰漫着深红色的凛冽雾气,燃烧着透出冷峭。 铁锈味窜进鼻腔,她咳了几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余辉走向自己。 一步一步。 彼此的血液前端接壤成一片色调均匀的酒红,余辉自朦胧雾气中显得越发不真实,但她听得见他的鼻息,听得见他的心跳,纵使她发出的嚎哭与嘶叫没有一丝一毫减弱的趋势。 她感受得到他的生命。 他张开嘴巴。 「不是我。」 疑惑还来不及吐出,曙尹便被一阵强烈眩目的白光包围;雾气消泯,哭号声与血液流过肌肤的黏稠搔痒感与其一同在梦境里烟消云散,仅留她一个人独自抗拒这慑人刺眼的白。 最终,没有任何事物躲得过它的吞噬。 白光渗透入她的脑海,将里头所有记忆全都回转成比原始更接近虚无的空白状态。曙尹像是重新降生了一般带着毫无纪录的身心面对她自己,以及外在的一切。 梦境结束了,她彷彿听见自己的声线混合着余辉的嗓音如是说道。 她睁开眼。 在穹和叶鸣的脸浮现在她面前。 「姊?你还好吗?」在穹抿唇,眨巴着眼睛,「你做恶梦了,哭得好惨,还一直叫着余辉的名字。」 曙尹怔然看着他,许久之后才勉强撑起身子,说了一句在穹事后认为足以改变一切的话: 「……谁是余辉?」 Chapter 3-5 精神错乱与心怀不轨 在穹握住叶鸣的手,愣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轻轻松手,嚥了口唾沫。「姊,你做恶梦了。你……你……有没有好一些了?头会不会痛?让我替你量个体温好吗?」 叶鸣拍拍手制止他继续连珠炮地拙劣隐藏自己的手足无措,倾身对曙尹问道:「曙尹小姐,你还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我说、余辉他……欸——」曙尹摇摇晃晃如若寒风里的一片枯叶,瑟缩着想从外界的喧嚣哄闹当中抽离,接着没来由地,她忽往后方一倒,后脑勺硬生生撞上了床头板。在穹像受惊的猫般抖了下,赶忙上前扶住曙尹,将她于床舖上安顿好并盖上被子。 「你待在这照顾曙尹小姐,我去打电话给辰曦先生。」叶鸣边说边走出房间,几分鐘后踏着安静的步伐回到他身边,「辰曦先生说乾燥箱里有能稳定情绪的药,我拿一些来了。」说着,她摊开手伸到胸前,两粒纯白药锭躺在掌心上。在穹接过,伴着热水帮曙尹嚥下后,转过头去朝叶鸣问道: 「姊夫还有说什么吗?」 「他说他晚上才会回来。」 「晚上?可是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今天不能回家呢。」在穹讶异地说,敛起神色后又看向逐步迈入睡眠的曙尹,她的脸漾着晶莹汗水与发烧造成的灼红,紧闭的眼睫轻轻颤动,「看来他真的很担心姊呢,毕竟都发生了那么多事……」 「在穹,」叶鸣拉了两张椅子过来,推他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定后开口,「你觉得曙尹小姐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穹木然回望她,哑口无言了好久之后才见他的喉结鼓突了下,低语:「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她做的梦造成的。」 「你真这么觉得?」叶鸣挑眉,眼里带着一丝侦测的敏锐,「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环绕着余辉失踪之事的所有人事物在我的看法中都有些……嗯,怎么说……太单一也太繁杂了?」 「那是两个完全相反的形容词。」在穹偏过头去认真回道。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叶鸣做起手势想让在穹明白她脑海里翻涌的滚滚思绪,翘在膝上的脚亦不自觉地抖动,「你不觉得三年来警方完全没掌握到任何线索这点非常奇怪吗?再则兇手也从没打过电话来勒索,这是为什么?他们手里不是已经有余辉了吗?」 在穹攒眉沉思,时而摩娑双手,时而将目光移向床上的曙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最后他沙哑地发话,双眸悬滞了一会儿才看向叶鸣,「这里头本就有太多事情是目前的我们所参透不得的。也许兇手已经把余辉卖到国外了,又或者他们的思路与常人不同,不懂得要利用他来赚钱。」顿了顿,他吸了口气,「……姊她自从失去余辉后精神就不是很稳定,这段时间里余辉失踪带给她的打击,还有兇手们当初对她头部造成的外伤,我想这两者都和她如今的记忆丧失脱离不了关係。」 「思路与常人不同……吗?」叶鸣拄着下巴喃喃自语,片时过后正色面朝在穹啟齿道,「在穹,现在我需要你对我完全坦然。」她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等到他露出慎重严肃的表情点头后才又接续说,「在你心中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最有可能是兇手?讲白一些,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抢走余辉?」 一片闃寂压在两人身上,在穹微张着嘴思忖答词,即便心里明白那儿早有个名字浮现于脑海,他的声带仍旧不肯乖乖地颤动起来。 「——谢宇舜。虽然在毫无证据的状态下定人有罪是不对的,但若你真要我诚实,我只能说在我心里,谢宇舜是最有可能犯下这件事的人。当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他的话在行至语末前便懦懦地消隐而逝,凄寂氛围无良蚕食着他欲二次出言的勇气。 「谢宇舜?他是谁啊?」叶鸣狐疑地问,在穹遂才想起她根本不认识他,连忙将谢宇舜的身分以及自己在画廊跟他说完话,回到工作室不久便產生幻觉的事全盘托出。叶鸣一愣一愣地听着,搁在大腿上的手握紧成拳。 「可就算是这样……」听完,她揉着眉心低吟,眼光变得紧緻,「我能理解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极为糟糕,但仅仅如此我还是无法把他和绑案主谋联想在一块儿。」 「那你认为是谁?」 她瞄瞄他。「江永杰。」 「因为他精神错乱?」 「而且兇手也不曾拿余辉作人质来向辰曦先生勒索,这一点是最让我怀疑的地方。你想想,这世上有哪种绑匪会在犯案三年后连通电话都不打来?要是真如你所说,余辉已经被卖到国外,这也有点……辰曦先生他可是医生欸,是外科主任欸,他本身就是个完美的下手对象啦,何必大费周章送余辉出国呢?」 「但江永杰抓走余辉要做什么?谢宇舜和姊夫在医院有争夺主任职位而產生的嫌隙,但江永杰和我们家之间除了邻居关係外什么都没有啊!他有什么动机绑走余辉呢?」 叶鸣张嘴正要回答,无奈此时电话霍然响起,她起身想接,却被在穹轻轻压下,「我来就好。」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后回过头来垂眸望着曙尹沉睡的脸庞,她那似乎日渐消瘦的身躯在棉被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棕色发丝披散在胸前闪烁着微光,紧闭的双眼里藏着叶鸣无法看清亦难以感同身受的忧愁。 她的脑际又开始涌出好些混乱纷杂的疑问与随之而来的潦草解释。江永杰的精神失常能被视作他成为嫌疑人之一的理由吗?那他又会把余辉带到哪里去呢?一个心智有问题的人真能单凭一己之力,打伤一名成年女子并抢走一位孩童?其中有无共犯参与?绑走余辉却不勒索赎金,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何以这三年来警方从未怀疑过江永杰和谢宇舜?前者是人心惶惶的不定时炸弹,后者是心存报復的医院同事,两人看似都有会让人起疑的背景,为何没人想过要从他们身上着手进行调查呢? 「是姊夫打来的。」在穹走回她身旁坐下,抚摩后颈叹道,「他说会尽可能早点回家,但应该赶不上吃晚餐的时间。话说回来,现在几点啦?」他伸长脖子想看清床头柜上的闹鐘,「一点多了,我们错过午餐时间了,你饿不饿?」 「有一点,可是已经没粥了。」 「没关係,我去买。你待在家照顾曙尹姊。」在穹说着,起身拍拍口袋确认手机和钱包都在身上,「想吃什么?」他问。 「便当就好,谢啦。」 笑了笑,他屈膝以手背触碰曙尹的前额,接着将手搭上叶鸣的肩,温柔目光良久停驻于被褥上曙尹苍白的指尖,而不愿移向任一人的眼睛。「……别担心,姊她、」 「不会有事的。」叶鸣驀地抓住他的衣袖,他讶然一震,棕色双眸对上她坚毅温暖的神情,一股无以名状的悸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哑声咕噥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语,然后闔上嘴,低声道: 「再说一次。」 叶鸣站起身来直视着他,深吸口气后一字一字地将安定人心的魔力注入在穹体内: 「不会有事的。所有人——曙尹小姐、辰曦先生、余辉,还有你——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穹的眼眸剎然一亮,嘴角勾出靦腆笑容,「谢谢你,我走了。」 临走前,他停下脚步又看了重新坐下的叶鸣一眼,依稀是笑了。 Chapter 3-6 可有可无 医院长廊上由远至近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宇舜下意识回头张望了下,看见向来稳重冷静的辰曦一脸焦躁,手里拿着一叠病歷表与文件,嘴唇紧抿着快步走过他身边。 「干嘛啊?」他喃喃低语,不由自主叫住了辰曦,「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辰曦阴沉地斜瞥他一眼,沉默几秒后开口道,「我妻子生病了,所以我得尽量早点赶回家好照顾她,但偏偏今天要忙的事特别多,好不容易开完一台大刀了,又得准备明天会议要用到的资料,目前看来就算我不停歇地拚命赶工,也得弄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完成。」 「照你这速度已经很不错了,换成我的话就是做到明天中午也做不完。」谢宇舜淡淡地耸肩,「不过话说回来,曙尹小姐怎么会突然生病呢?该不会是医院的病患传染给她的吧?」 「也许。」辰曦简短应道,接着低下头彷彿是在思忖着什么,一会儿后抬起头来问,「如果我向上头推荐由你来代替我去法国研习,你会答应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吧。」 「也就是说你愿意?」 这次换谢宇舜斜睨了他一眼。他有时真像隻作壁上观的猫,辰曦心想,哪怕碰到的事跟自己有关也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倒比较好奇你为何想问这种问题。」 「没什么好纳闷的,单纯只是我妻子需要就近照护罢了。」辰曦说。 「只不过离开个一星期,有必要这么慎重吗?找亲戚或看护来不就行了?」 辰曦坚决摇头,「再怎么关係亲密或经验丰富也是,他们都不可能会比我更懂我妻子。若把她完全交由别人来看顾的话,我根本无法安心。」 「老天爷,我现在是在跟同事说话呢,还是在和放心不下青春期女儿的父亲讲道理呢?」谢宇舜表情夸张地抚着太阳穴,故作跌跌撞撞倒向墙边,「曙尹小姐她早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有能力保护好自己!还是你怕你一不在就又会有人去伤害她?」 辰曦猛然僵直的上半身告诉谢宇舜他失言了。 「……啊,抱歉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压抑着亟欲翻白眼的衝动,低声道歉。 「没关係,那我先走了。」辰曦点头示意后便迈开步伐离去。 「噯,那法国的事、」谢宇舜伸手想留住辰曦,表明自己很乐意代替他去国外开会研习,无奈对方业已将注意力放回手边工作,一边拿笔在资料上做记号,一边闪躲来来去去的医护人员与民眾,「嘖,真的是很难相处的一个人啊。」 - 只差五分鐘就要十点半了,在穹撑开昏昏欲睡的眼皮看向曙尹,从床边的椅子上起身倾向前方,替她把稍微滑落的棉被塞进她肩膀与床铺之间的缝隙。今日不断睡睡醒醒的她现在好不容易安稳地成眠了,只是隐藏在眼皮后方、专属于曙尹一个人的世界里,在穹并不熟悉,他无法确定那儿是否还打着仗,打着一场由曙尹孤身面对记忆和恐惧的战争。 他环顾四周。叶鸣于九点多时就已先行离开,此刻陪伴他的只剩抱在怀里的一叠纸张。这是曙尹在大学时期创作出的剧本,自从在穹回台后就经常借来阅读,从中得到了不少新画作的题材。他把腿缩到椅上,下巴抵住膝盖,摇动起上身翻看着曙尹的故事。接着,大门被轻轻打开,深怕吵醒她的辰曦用气音呼唤:「在穹?你在吗?」 「来了。」在穹应声走到玄关,看见辰曦脸色苍白地喘着气,没拿公事包的手紧紧握成拳头,锯齿般突出的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这是在穹继上次于路上碰见江永杰后,二度目睹辰曦慌张时的模样——心烦意乱或侦测到威胁时会双手握拳,似乎是他的习惯。 「曙尹还好吗?」两人走进卧房,辰曦弯下腰来蹙眉端详她的脸庞,目光焦急但温柔,「你把能稳定情绪的药给她吃了吗?」 「有。」在穹说,「这药看来还挺有效的,我想姊应该至少会睡到明天早上才会醒来。」 辰曦转头面向在穹。「谢谢你和叶鸣两人的帮忙,真是辛苦你们了。有机会的话请代我向她致谢,说我很感激她对曙尹的照顾。」 在穹听了笑呵呵地摆手,转移话题道:「姊夫吃晚饭了没?要不要我去帮你热菜?叶鸣她总共做了四人份的晚餐喔。」 「曙尹她吃了没?」辰曦在点头过后问,目光跟随在穹的背影来到厨房。 「放心吧,姊夫,姊姊她吃得很饱喔。」在穹笑着说,「姊夫你去陪伴姊吧,待会弄好了我再叫你。」 「好,谢谢你了。」他关上房门,走回曙尹身旁坐下,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将身体前倾靠向曙尹,怜爱地摸摸她的头。 为了让工作到这么晚的辰曦能够早点填饱肚子,在穹以最快的速度将饭菜热好并端上桌,轻手轻脚来到卧房门边,张口正想叫唤,却透过门缝覷见了房内的景象,不由得一愣。 坐在熟睡的妻子身旁,辰曦打破原本一语不发的状态,小心翼翼凑近曙尹的脸,凝眸深情地望着她,嘴巴于她唇边稍作停留,接着移向耳畔。 时间放缓脚步,在穹感受得到自己每眨一次眼就被面前的画面感动一次,他欣慰地呼了一口气,转身走回厨房。 半晌过后,辰曦才像是忽然被空空如也的胃给点醒一般,搔着鬓角来到餐桌前,颇不好意思地咧嘴傻笑。 - 翌日清晨,辰曦特地向医院请了一天假,陪着在穹守候于曙尹床畔。昨夜都没睡好的两人轮流打起呵欠,以指腹抹去眼角残留的泪水。 「在穹,」辰曦一边牵起曙尹的手一边说道,「我下午也许会回医院一趟,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 「喔,你准备好了吗?」 「该带去的都弄好了,没问题的,只是,」辰曦按压着眉峰,沉吟道,「……嗯,你知道我原本预定要在几週后去法国研习的事吗?」 在穹怔然回望着他,呆呆地摇了摇头。 辰曦叹了口气,低垂着头,「我打算推掉它,让谢宇舜代替我去。」 「什么……为什么?」在穹吃惊地问,一瞬间睡意全失,「那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问题不在那儿,而在这里。」辰曦用下巴指着曙尹,「我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台湾。」 「姊她不会是一个人啊?」他不解地歪着脑袋。 「呃,我指的一个人是指我和她两人之间——算了,这不是重点,」恍惚之间,辰曦的侧影看在在穹眼里有些颓丧,「我想说的是,就算我不出席那场国外会议,我的薪水和职位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动,它对我来说根本是可有可无的,但是她、」辰曦停顿下来,揉着曙尹的掌心几下后又放开,弓起手指轻抚过她的脸,「……她不一样,她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在穹凝望着两人。「好吧,经你这么一说,我若再阻止你的话就太……姊姊!」搁在被褥上的手倏然有了动静,床上的人儿眉头轻蹙,双眼在一阵颤抖过后睁了开来,半掩于黝黑睫毛下的明亮棕眸慢慢地对上辰曦的脸。 然后,曙尹将视线移向在穹。 毫无预警地,她哭了出来,体内压抑许久的创伤随着啜泣一点一滴从心底深处流失,唤醒的悲愴却是潜伏在灵魂更底层的一头更庞大的兽。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意思?你、」此时辰曦也挤到在穹身旁,结巴着道出问句,「你刚刚说——曙尹,你知道什么了……?」 「……那个粉……一种吸入就会昏迷,就会全身无力的粉……我想起来了……」 辰曦将曙尹拥入怀中,轻叹着闭上眼睛,许久之后他咬牙啟口,沙哑的嗓音听来似乎沾染上了她的哀慟。「——是谁?」 「……谢宇舜。」 Chapter 4-1 幼稚园 一阵颤抖掠过辰曦的身体,搂着曙尹的双臂环抱地更紧了。「在穹,把这些话录下来。」 在穹依言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后将它放在曙尹面前,她茫然直盯着它瞧,怔了许久才啟口道:「三年前的那天,傍晚时分,有人按了门铃,我……我以为是你,辰曦,我以为是你……我跑去开门,有一个、还是两个人向我伸出手,在离我的脸不到几吋的位置迅速挥了挥,还拍拍我的肩膀……」 见曙尹不再说下去,辰曦问:「你有看到他们是用什么东西把你迷昏的吗?」 「……有,他们的手上沾着白色的粉末……很多,多到要忽略都很难……」 「我在画廊时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粉末。」在穹攒眉对着两人说。 「你是在整理箱子的同时產生幻觉的吗?」辰曦撇过头去问道。 「不是的,呃,我想——大概是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开始感到有异状的吧。」他撑着头努力回想,「这会不会是因为他在我身上用的药量较少,所以才——」 「目前也只能假定是这个缘故。」辰曦幽幽地说,继续询问曙尹,「然后呢?」 「他们……他们打我……把我摔到地上……」 辰曦在她额上轻啄一吻,慢慢放开她。 「在这之后,余辉就被抢走了?」 「对。」 「有没有想起兇手的脸?」在穹边问边抹去曙尹颊上的泪痕,后者剧烈地咳了几声,眼泪潸潸而下。 「有,我看见了谢宇舜的脸。不是很清楚,但我想应该是他没错。」 「你怎能确定?」面对辰曦如此直白迅速的发问,一旁的在穹先是觉得有些不妥,暗忖为何他不用更温和的方式来对待曙尹姊,然而没多久后他就想通了,其实姊夫非常清楚她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她当然需要家人的安慰与关怀,被迫重温当时的一切必定也是十足的折磨,但趁这机会将失而復得的记忆一把攫住,不只能让警方手里握有更多资讯,亦象徵着辰余辉能早日回归家庭,共享天伦之乐。 曙尹姊她真正希冀的不是暂时的麻木,而是永久的安逸。如果犯罪者尚未落入法网,余辉也还没站在她面前紧紧回握她的手,那她便永远无法宽心踏实地过日子,她的眼将永远装不进灿然的日光。 「他虽然戴着口罩和毛帽,但是在拉扯和殴打我的过程中不小心露了脸。而且我还……我还听见了他的嗓音,也和他两眼对视了好几次。」曙尹说,打着哆嗦,「我在这之前就和他见过几次面,也有过几段短小的谈话,所以我、我认得出他来,我认得出……」 「那另外一人呢?」 「我不知道,那人很可能只是谢宇舜重叠的身影而已,」她说,噁心感刺激着她的胃,「可是我、我好像听见两种不同的声音……不是余辉的,而是成年男人的嗓音……」 「他们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她摇摇头,「只依稀想起他们大声喊叫的声音。」 辰曦默默望着曙尹半晌,疼惜地擦乾她的泪水,点头示意在穹可以停止录音了。「好好保存它。」他说,在穹闻言,将手机当作宝贝似的护在胸前。 辰曦站起身来。「还想睡吗?还是想起床吃早餐?」 「我不饿。」 「姊,还是吃点东西吧,吃完后我带你出去外面逛逛!」在穹双手撑在床铺上,尽力挤出笑容说,「姊夫下午得回医院上班,但我一整天都没事,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想在外头待多久都没关係!」 曙尹低垂着头静默了几秒,接着抬眸朝两人轻笑,「好,谢谢了,那就先吃饭吧。」 - 吃完早餐后,在穹带曙尹回房休息,辰曦则窝在厨房里洗碗和泡茶。等他端着放有两杯茶的托盘走进曙尹房间时,在穹已经把素描簿搁在腿上,有说有笑地向半坐卧在床上的曙尹展示自己的画作,将他对创作的热忱与对灵感的依恋毫不保留地倾诉出来,由曙尹会心的笑作为滋养动力的来源。 「吶,烧退了吗?」撇眼瞧见床头柜上的耳温枪,辰曦将它移开好挪出位置摆放托盘。 「嗯,已经没事了。」曙尹回答,接过辰曦递给她的茶杯,手指轻拂过他的下巴,「你昨晚肯定没睡好吧,还是先去休息一下比较好,下午回去上班时才能集中精神啊。」 「嗯,我想,我应该等会儿就会去医院了,有点事想跟同事们商量下。」 曙尹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俯首踟躕了片刻后开口问:「是去找……谢宇舜他吗……?」 「噢,不是!」辰曦动作轻柔地贴上曙尹的身体,吻着她的颧骨和鼻子,「我们手上已经有比以往更多的线索了,虽然不足以做为能让他被定罪的证据,但起码是个进展。现在根本没必要去找他,不是吗?况且——」说着,他慵懒地耸了耸肩,移回床边,「你之前不是很反对我和在穹去找谢宇舜理论吗?我们不会这样做的。」 「我们会乖乖的!」在穹附和。 辰曦嘴角弯出柔和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赶不上晚餐时间的话,我会事先打电话回家,你们不必等我。再见了。」 走到玄关送他去上班的在穹一手勾住门板,倾斜着身子目送辰曦的背影逐步缩小,直至成为远方一抹难以察觉的色块后才回到房里,重新拿起素描簿跟曙尹聊天。最好的情况是,他想,能让她重新提起笔创作出专属于她自己的作品,手里握着的不是他人的心血成果,而是来自体内真实的共鸣,全身上下每一吋肌理都能感同身受的亲密。 「姊,」在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现在脑袋里有什么正酝酿着的故事吗?」 「没有,真对不起。」曙尹叹了口气,伸出手朝面前的空气抓了抓,彷彿于虚空中翻找着无人能见、沉睡中的构思精灵,「别说剧本,我连过去的正职工作内容都忘光了呢。」 「那就随意编个故事给我听吧!接不下去的话就换我来试试!」他提议道,眼底闪着燁燁的笑意。 「……在穹?」 「嗯?」 「你想听听跟余辉有关的、我的记忆吗?」 在穹怔然望着她,「当然可以。」他说。 曙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辰余辉的面容浮现于一片黑幕之中,静静地发着光。 「——三年前,余辉他被绑走前的几个月,刚满三岁的他用稚嫩的语气告诉我,他想上幼稚园。」 「喔?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想和更多同龄的小孩玩吧,当时我们家附近很少有和他年龄相近的孩子。」 「噯,想必他在孩童之间肯定人气很旺吧!」在穹将横在两人之间的素描簿放到桌上,盘起腿来摇摇晃晃地说,「然后呢?」 『妈妈?』 『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什么时候来接我?』 曙尹暗笑着将余辉搂近自己,边说边跪了下来,两眼平视他漂亮的双眸。『下午三点就会来接你了,好好在这儿玩吧!要跟大家相亲相爱地共处喔!』身旁的辰曦也跟着蹲下身子,揉乱他的头发,『我跟你妈出去外面约个会就回来,别担心!』 『真的喔,我们说定了!』余辉在辰曦和曙尹的脸上各亲了两下,露齿开心地笑着,『到时候你们一定要准时出现喔!要手拉手一起过来接我喔!』 『没问题,要我一肩扛起你妈也可以!』辰曦玩闹地将手搭在曙尹的肩膀上,后者用力敲了下他的头,然后轻轻放开余辉,牵起辰曦的手,掉头向身穿天蓝色幼稚园服的他说再见。 余辉维持一贯天真烂漫的笑顏一面挥手一面向后退,退了几步之后转过身,迈着快活的步伐朝孩童们聚集的方向跑去。 「老师说他很乖,跟同伴们玩耍时都会先礼让别人。」曙尹说。 「那你和姊夫去接他时,他有没有哭啊?」在穹问。 「没有,他适应得很好。」曙尹粲然道,接着像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下,「但我记得你……」 「倘若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哭得超惨的耶。」 「……嗯,」她咯咯窃笑,双手环抱于胸前点点头,「你没记错。」 Chapter 4-2 一切顺利 在穹趁等待曙尹盥洗的空档,抱着笔电爬到自己床上,开机后搜寻她放在网路上的寻人啟事,一张辰余辉的温暖笑靨出现在萤幕上,大大的眼睛里满含难以抹灭的机灵神采,颊上的酒窝深陷,身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将橘红色调抹上他的耳尖与发丝。他一手拿着玩具车,另一手拉扯着身旁辰曦的茶色裤管,照片中看不见辰曦的脸,只能依稀由站姿来判断他貌似是背对镜头,伸出的大掌搓揉着余辉的头顶。 「在穹?」曙尹敲敲他的房门,「我准备好了,可以出门囉。」 「我也好了!」在穹俐落地关上电脑,背上背包与她一同走到屋外,「姊想要去哪里?」 「呃,我、我还没想好……」她闷声说,歪着脑袋,「我们可以……看场电影如何?要不然就乾脆去看画展好了。」 「唉唷,不行啦,姊!是我自愿要陪你的,你不需要配合我啦。」 「没关係啊,你还在美国读大学时我也常拉辰曦去看展览,看到后来我们俩都爱上了呢。」曙尹说。 在穹露出无奈的表情笑了笑,耸耸肩说:「那等我们看完画展之后呢?还想去哪儿?」 「去——」她放缓脚步,半晌后幽幽开口,「余辉他上的幼稚园……」 在穹牵起曙尹的手,捏了捏她的掌心想让她稍微放轻松一点,恍若此举能帮助她抵挡盘桓于身侧的乌云似的。「好。」 半小时过后,两人来到了画展的售票口旁,抬眼望向此次的展览主题。 大脑之瑰丽与诡秘——手术灯下的洞悉 「姊夫没空真是太可惜了呢。」在穹撇头于她耳旁嘀咕道,后者也转而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两人携手走进展览场,默不作声地仰头欣赏眼前的第一幅画作。 - 白袍医师鱼贯走出会议室,悄声交谈着方才的开会内容。辰曦将手上的资料与笔记整理好后跟上队伍,左顾右盼寻找着副院长的身影。 「副院长,您现在有空吗?」看见他后大步朝他走近,辰曦开口道,「我有事情想找您商量。」 「喔?」副院长拉着他往旁一站,以免挡住他人,「什么事?」 「我希望您能找别人代替我到法国开会研习。」 对方一怔,「为什么?」 「家里……」他喉头一哽,好多字眼与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兇手、绑架、失忆、杵在当下无能为力的自己——但最后他只硬生生吐出副院长参透不得的回答,「……有事。」 他的眼神使副院长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缓慢地说,一会儿瞟着辰曦的表情,一会儿又闪避他的目光,「那我会尽量帮你安排的,你不用担心。」 「副院长现在……心里有任何适当的人选了吗?」 「嗯,这个嘛,」他下意识地摸摸下巴,「虽然谢宇舜医师的评价有些两极,外表上看起来完全无法让人联想起医护人员,反倒比较像个轻浮的花花公子,不过医院里目前在脑神经这区块中能与你匹敌的,除了资深的老医师之外,应该就只剩下他了吧。」 「那些资深医师们都没有出国的意愿吗?」辰曦问。 副院长摇了摇头。「我认为谢宇舜应该是唯一的人选了。怎么,你不希望他去吗?」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压低声量,藏在镜片后方的眼眸锐利地闪了一下。 「噢,不是这样的,我并不在乎这种事。」辰曦连忙否认,「只是想更确认些罢了。嗯,那么,谢谢您的帮助,副院长。」 「不会,你加油啊。」拍拍他的肩膀,副院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走了几步后忽地停了下来,扭头不发一语地看着他。 「怎么了吗?」辰曦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他皱了皱眉头,停顿片刻后对上辰曦那双漆黑的眸子,「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未来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你此时此刻就正面临着难题——」 两人深深互望进彼此的瞳孔。 「——祝你顺利。」副院长说。 「好,谢谢您。」辰曦微笑着浅浅鞠躬,身子一转往医院长廊的另一头走去。 - 看完画展,在穹和曙尹坐上计程车,由后者指引司机开往余辉读过的幼稚园。一听到曙尹谈及关于孩子失踪的事,热心的司机大哥表示他从未载过落单的小男孩,但往后只要一有客人上车,马上就会向他们询问。 「谢谢你。」曙尹说,趁等红灯的同时从手机里找出余辉的照片,递给司机大哥看,「吶,他就是我儿子。」 「很可爱呢!」他接过,看了几秒后递还回去,绿灯转亮,他踩下油门,「现在几岁了?」 「六岁。」 「真巧,我女儿也是六岁!」他说,在曙尹的指示下转了个弯,「你儿子肯定很快就能找回来的!现在警方办案的手法越来越先进了,那些绑匪在现代科技的压制下绝对无法有逃脱的机会!」他透过后照镜直视曙尹,又补充一句,「要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有信心,也要对未来有信心。」 「司机先生。」一旁的在穹突然插嘴道。 「我会的,真是太谢谢你了。」曙尹笑着说,轻叹了一口气,「身旁的亲戚朋友们因为我和我儿子,这些年来都过得很不幸福……看在他们这么重视我的份上,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一定要将我孩子、」 「司机先生,请停车。」在穹再度打断两人的谈话,曙尹朝他望去,霍然觉得他看来与先前截然不同。他背脊挺直,双手紧揪着上衣下摆,全身不住地发着抖,彷彿眼前的一切事物都被他目见成最恐怖的画面,「拜託你,请停车,带我们离开这里。」 「怎么了,在穹?你身体不舒服吗?」曙尹狐疑问道,司机大哥踌躇着是否要停下车子,踩在油门上的脚驀然感到千斤般的重量。不见在穹开口回应,她又问了一遍,「在穹,你——哎呀!我们好像、」她贴到窗边瞧着外头的景色,于眼前招牌和脑中的记忆连接上的瞬间轻呼道,「好像开过头了呢,司机大哥不好意思,麻烦你、」 「司机!我叫你停车!载我们往反方向走,但不要走来时的路!」在穹激动地朝司机大吼出声,后者惊愕地从后照镜瞥了他一眼,旋即在下个路口往右转,开了三分鐘后再度右转,带着在穹与曙尹两人回到原本上车的地方。 在穹从口袋中掏出钱交给司机,接着拉起曙尹的手四顾寻找公车站牌的位置。仍处于畏惧状态的司机虽然尚未平復下来,经过短暂的考虑之后还是鼓起勇气对他们说: 「虽然我不清楚你们经歷过什么,又或者现在就正承受着某种考验——」嚥下一口唾沫,他一字一句地说,「——会顺利的。」 在穹敛起目光,内心挣扎了许久后依旧没有回头,紧握着曙尹的手离开司机的视线。自那一刻起直至踏进家门,在穹没和曙尹说过任何一句话,低头默然不语是他唯一的反应。这是曙尹首度看到他如此冰冷地对待他人,他的手,曙尹心想,摸起来也恍若结冻般地僵冷麻木。 在穹放开她的手,拋下她一个人留在门外,独自衝进卧房,顺手将门锁上。曙尹来到紧闭的门前,张口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话语哽在喉咙里无法发出,握成拳想敲门的手悬在空中犹疑着,最终也只能颓然放下。自外头,曙尹顶多得以隐约听见在穹拨打号码的按键声,以及他细小却焦躁的对话声嗓。 「叶鸣?」 「你现在有没有空?」 「对,就是现在,有空吗?」 「——我想请你陪我去个地方。」 Chapter 4-3 诊所 十分鐘后,叶鸣出现在曙尹家门前,和曙尹短暂寒暄后同闷不吭声的在穹一起离开,两人在路边招了辆计程车,坐进副驾驶座的在穹低声指引着司机该走的路。后座的叶鸣诧异地盯着他瞧,接着将视线转向窗外,思忖他为何不坐在自己身边:向来开朗亲和的他怎么会就这样把她晾在一旁,独自生闷气呢? 「……在穹?」她倾过身去斜望着他的侧脸,他撇开头,瞅着自己镜中的倒影。 「嗯?」 「你生气了?」 顿了顿,在穹看向叶鸣。「……不是。」 「那你是怎么、」 「下个路口请左转。」在穹打断叶鸣的话,开口对司机说道,眼神回避着她的注视。她默默地缩回原位,凝思一会儿后打开手机,传了封简讯给在穹。 『发生什么事了?』 在穹的口袋嗡嗡作响,他掏出手机,看了几眼后打上回覆。 『对不起。』 『曙尹小姐的事吗?』 这次他没有回覆,只是对着身旁的司机说:「司机先生,谢谢,我们在这附近下车就行了。」 车子停在一座小公园前,在穹付了车钱后与叶鸣一齐下车,将手机塞回口袋,瞄了她几眼后继续往前迈开步伐,她则紧跟在后。 「我没有生气。」 「好。」 「……」 「……」 「……我……」 「嗯?」 倒抽了一口气,在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亦无法开口说话,在穹沉浊的呼吸声是唯一进入叶鸣耳里的回应。她耐心地等待,微仰着头直盯在穹的后脑勺,彷彿自己能用念力在那儿找到可让她探头进去,以更近的距离解读他此刻心绪的窗子。 「别担心。」在过了感觉上是好几个鐘头的半秒鐘之后,叶鸣轻声出言,尽力想让自己的关怀之情鎔铸进她的语调中。 「……我不是在担心。」他声音粗嘎地说,起步向前,「我在…… 「——我在害怕。」 尾音落下,他动作呆板地逐渐放缓脚步,微驼的上半身朝旁边一转,于一栋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全身发颤地抬头望向眼前那墨绿色的骯脏招牌;他的唇无声蠕动,将招牌上的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对叶鸣来说,佇立于面前的只不过是间普通的小诊所,虽是破旧隐密,却也不至于诡譎幽暗。至少在她眼里,打开大门进到里头不会伤害她一丝一毫。 直到在穹解释完他所作所为的动机之后,叶鸣才清楚地感受到赤裸的忧惧黏附在肌肤底层,纯粹而明晰的惊恐蔓延体腔,彷彿节奏混乱的脉搏正一下一下地将活生生的可怖意象输送到身体的每一处。 「你对这附近熟不熟?」他问。 「啊,来过几次。怎么了?」 「我姊姊她……」在穹沉声道,低下头,「没多久前跟我说了有关余辉的事。她说他曾就读过的幼稚园就在这里。」说完,他停了一会儿,「你在刚才的路程中有看到像是幼稚园的建筑物吗?」 叶鸣摇摇头。「所以你带我来这,是想要我跟你一起找这家幼稚园?」 「我希望在确认这家幼稚园是否真的存在的同时,你能陪在我身边。」他说,转头望着她,嘴唇抿成一条单薄的直线。叶鸣木然回视,良久后甫意识到自己早已迎上他那黯淡无神的目光;她移开视线,用低微的声音说: 「那我们分批找吧,这样效率比较高,两小时后若依旧没见到幼稚园,我们再到这里集合。」 「好。」在穹说,两人转身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 两小时后,他们于方才分手的那间小诊所前重新会合,默默不语地凝视着对方,心底暗自期待打破这沉寂的责任不是在自己的肩上。 最终,率先开口的是逐步觉察到自己身体正在颤抖的叶鸣。她轻咳了声,「看来……是曙尹小姐记错了呢……」 在穹的神情让她了解到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怎么了吗?」 「我姊姊她……会不会是把这家诊所记成了余辉待过的幼稚园?」 「曙尹小姐本来记忆上就有些受损,不是吗?缘起于三年前的那桩绑架案件——」她说,「我的意思是,她有一瞬间连余辉是谁都忘了,只不过是将诊所记成了别的东西应该……」 在穹沙哑地打断她的话。「姊她在养完伤后住进精神病院的事,你知情吗?」 她愣愣地直瞪地面。脑海里隆隆回响在穹低沉空洞的声音,宛若山谷鸣响般震动着她的神经与肢体。 「——你确定是这间吗……?」她边说边上下打量面前的小诊所,透过窗户望进去只可模糊辨识出几抹人形的轮廓。 「我不知道,我从没进去过。」在穹回,「你可以……我是说,你愿意……」 「来吧。」叶鸣说着,逕自走向诊所破旧的大门,咿呀一声拉开后,扑鼻而来的是厚重黏稠的消毒水和旧报纸的气味,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张望着搜寻护理站的位置,「在那里。」叶鸣拉着在穹走向缩在右前方一隅的护理站,昏黄的日光灯撒在办公桌前穿着制服的一男一女身上,抹匀了他们与周遭景物的分界。这近似于光环的照射反效果地凸显出刻在他们眼里的冷漠,以及透过肢体语言所吐露出来的、对手边工作与诊所病人完全不屑一顾的心态。 其中那名男子以眼角馀光瞟了在穹和叶鸣一眼之后,慵懒地开口:「来看病的?还是来找病人的?」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里有设精神科吗?」叶鸣问道。男子不耐烦地弹了下舌头,食指向上指了指掛在他们头顶上,写有这家诊所所有科别的告示牌。在穹和叶鸣瞇起眼睛吃力地阅读刻在牌子上的字。 上面并没有精神科这一项。 「……那、那么,」目光于男子和告示牌之间来回游移,在穹错愕地说,「请问过去是否有一位名叫蓝曙尹的女子来过这里?」 「名字怎么写?」 在穹将曙尹的名字写在一张小纸片上,推到男子面前;后者面无表情地在键盘上打了几个字,按了几下滑鼠,然后抬头说:「没,她没来过这。」 「那这个名字呢?」叶鸣说,将纸片拉回来在上头又写下一个名字。 男人探头一看。「辰曦?也没有。」 在穹与叶鸣互望了对方一眼。 「谢谢你。」叶鸣说,将纸片收回口袋里,拽着在穹的衣袖离开诊所。踏出大门的那一剎那,两人像是刚打完二战般虚脱地呼了口气,在穹从叶鸣的手中轻轻抽身,挠着鬓角赧然说道,「对不起,是我想太多了。害你浪费这么多时间真是抱歉。」 「别这样想。」她说,「想必曙尹小姐只不过是把幼稚园的地点记错了而已,回去以后你再提醒她就可以了。要不然也能问辰曦先生啊,他肯定知道在哪儿的。」 在穹露出微笑,背着光朝叶鸣伸出手,「我们回去吧。」 Chapter 4-4 血浓于水 今夜辰曦很晚才到家,全身沾满夜色气息的他略带倦容地和曙尹与在穹打过招呼后,洗完澡马上就去睡了,使一颗心始终悬盪在疑问下的在穹找不到机会支开他,向他探明曙尹曾待过的精神病院的所在,以及余辉上过的幼稚园的地址。 隔天是星期三,下午得去画廊教小孩画画的在穹一早起来,就开始于脑海中挑拣适合的教课内容,吃着早餐的同时不忘咬字含糊地与曙尹讨论,心念着该让小孩们画什么样的主题。 「让他们自由发想不行吗?」 「有限度的规范其实有助于想像力的发挥,」在穹说,下意识摩娑太阳穴,「这会使你深思并珍惜自己拥有的创意与素材,过度自由反而会将你限缩在迷茫无际的空白里,想降落却找不到可供栖息的枝枒。」 曙尹听闻会意地点头。「再者,身边有侷限住你的束缚让你衝破,创作时才会有足够的动力。我也能这样解析你的意思吗?」 「当然可以,」他搅着面前的咖啡笑回,尔后提议道,「姊想不想跟我一起去阿焕老闆的画廊?那儿有很多超棒的画作喔!」见曙尹神情漠然地不作回应,在穹困惑地又问,「姊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噢,我、我只是在想,」她清了清喉咙,「昨天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会让当时的你紧张成那副模样。」 「呃,」在穹握着马克杯的手臂顿时凉了一截,「没什么,只不过是……」他戒慎地瞄瞄曙尹,「——姊,你真的确定余辉去的那家幼稚园在哪里吗?」 「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清楚,但大致上的位置我想我应该还是记得的。」 在穹神色顾虑地低头望向餐桌一角,踌躇一会儿后决定不再向曙尹追究这件事。为了将话题从幼稚园的事上转移,他又开口道:「如果你想要的话,姊,你随时都可以提笔写下你心中的故事啊!虽然你之前说自己并没有在构思新的作品,但你总会有过去所写、现在仍未完成的剧作吧?何不为它们写下后续发展呢?」 「这、我……我不知道,」她喃喃说,「自从失去余辉之后我就封笔了,对过去所写的剧本内容也几乎全都忘了。」瞅见在穹略显失望的表情,曙尹绽出微笑道,「不过,要白天不需出外工作的我挪出时间写下几个字,理应不会是个太艰难的挑战。」 在穹抬眸望向曙尹,后者嫣然一笑。「我很乐意。」她说。 「早安。」辰曦的声音自走道传来,他打着呵欠走近两人,「想喝茶吗?」他问曙尹,得到点头作为回答之后又搔着肩膀缩进厨房。 「等你回家之后,我再把今天写出来的东西拿给你看。」曙尹对在穹眨眨眼,他遂心满意足地将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 手执在穹的画作走进书房,曙尹于桌前坐下,拿出纸笔后着手翻阅起他的画,并以铅笔末端轻敲额际,低喃着眼前图画所能撑出的故事背景与设定。几抹朦胧恍惚的灵感开始在她脑中晦暗的角落漂浮,静静地滋蔓成更加庞杂分明的结构。 很慢很慢地,笔记本上出现了曙尹的字跡,如缓慢流动的河道般徐徐填满纸页上的空白。岸上遗留的卵石是她潜心推敲出的细瘦字体,彼此之间互相靠拢着展示出一篇故事的枝干。 察觉到自己写下的字句过于片段之后,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叠便条纸,将每一项灵感全抄录上去,再把它们贴到书桌后方的墙壁上,双手托腮直盯着自己的思路发愣。在穹的画作她还未翻看完毕,只夹了张小纸条进去作为记号,提醒自己看到了哪里。他的深蓝色皮箱敞开着躺在椅脚旁,曙尹将画作小心放回皮箱里,喀地一声闔上。 「姊,我走囉!得去上班了!」在穹的呼唤使她不自觉看向时鐘,上头显示着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有需要替家里买什么东西吗?」他来到书房,侧身靠着门框问道。 曙尹摇头。「不用了。再见。」 「掰。」他将背包肩带往上提了提,轻吹着口哨离开了家。曙尹放下笔,伸伸懒腰后从椅上站起,走出书房。椅边的深蓝色皮箱毫无动静地平卧在地板上,没人在乎它是否埋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它没有生命,亦无法言语。 一幅画作就足以解释许多事情。 漫着寒气的冰冷湖泽被鲜血染红,吸收了溶在其中的强烈愤恨与思念之后化做蒸腾岩浆,向上喷溅着愈发密集的刺目火星。橙红色猖狂烧灼着画纸,上窜浓烟漫天舞动摆盪宛若头尾颠倒、甫夺去人性命的绞绳。 画作两端站有两抹黑影,猩红色调燃烧着盘绕他们的身躯,有如无声尖叫,也似张牙无爪地释放出尖锐凌厉的仇怨。 但那两抹剪影看上去却显得无比平静,凝目对方的眼神中不见一丝凄愴,彷彿于火焰和鲜血所激发出的炼狱里,他们找到了天堂。 画作名称: 《血浓于水》 - 叶鸣安静地坐在画廊教室后头,读着从家里带来的原文小说,偶尔抬起头来看看作画中孩子们的背影,以及来回走动于班驳陆离画布之间的在穹。唇梢总掛着浅笑的他耐心地聆听着孩子们的主意,对于再怎么天马行空的描述都有办法顺遂地接话下去。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只剩两分鐘便要下课时在穹拍了拍手道:「好啦,快下课了,你们可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囉。」 孩子们听见后嘻笑着整理起绘画用具,挥着沾有顏料的小手对在穹说再见,溢满笑容的脸上尽是将体内艺术细胞淋漓尽致发挥出来后所感受到的畅快。 但在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打从下课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叶鸣,而她也毫不避讳地回望,接着突然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轻声开口: 「你看起来有心事。」 在穹默默地将所有学生的画作收集起来摆到黑板前的桌上,右手心不在焉地拍掉沾染在衣服上的粉笔灰,一边慢吞吞地走到她身前。「昨天早上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事?跟曙尹小姐生病的事情有关吗?」 「喔,姊她现在已经没事了,病都好了,只不过……」在穹下意识地转着脚后跟,「昨天早上她醒来时在我和姊夫都在场的状况下,说……呃,她说……」 「说什么?」 在穹面有难色地瞄了她一眼。「她说……她想起来当初是谁抢走余辉了……」他又艰涩地嚥下一口口水,哑声说道,「是谢宇舜。姊似乎想起了不少事情,她说当初就是谢宇舜用某种白色的粉末迷昏了她,接着再打伤她并绑走余辉。」 叶鸣怔然注视着在穹的面庞,半晌过后才放下手中的原文小说,印满黑色小字的书页于指尖拂刮下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哈姆雷特》,在穹于心中默念着这本书的书名。 「怎么知道是谢宇舜做的?」她问。 「姊姊看见他的脸了,在他往她脸上挥拳的时候。」在穹悻悻地补充,「可是她说她不确定当时有没有另一人在场,只知道她好像听见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然后呢?」 「什、什么然后?」 「你和辰曦先生听完之后做了什么?」 「呃,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做欸,」他搔着耳鬓,结巴道,「在那之后我们就只是吃了早餐,然后……然后姊夫就去医院上班、」 「我问的不是这个,」叶鸣翻了翻白眼,「我的意思是你们对于谢宇舜、对于白色粉末这事又採取了什么行动?」 「啊!我们有录音!」在穹双眼一亮,急忙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翻找出录音档,播放给叶鸣听。听完后她仍紧锁着眉头,以质问般的口吻问: 「录完之后呢?除了你和辰曦先生,以及我之外,还有谁听过吗?」 「没有了。」他说,「为什么这样问?」 叶鸣闭上眼,非常非常缓慢地吐了一口气,再行开口发话时几乎咬牙切齿。「警察。录完音之后有没有把它交给警察?」 在穹摇头。「姊姊不希望我和姊夫去找谢宇舜那傢伙算帐,她说她、」 「我指的不是谢宇舜!是警察、警察!」叶鸣再度打断他的话,「手里都握有这么珍贵的证据了,为什么不马上报警,让警方来处理这件事呢?」 这次换在穹愣住了。「我、我不知道……」茫然地左顾右盼,他不自觉地用手摀着后颈,彷彿那儿有个无法描摹的重量在将他往下拉。「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我在担心姊……」 「那辰曦先生呢?他怎么会没想到?」叶鸣沉吟道,「或许是他担心警方会不相信曾待过精神病院的曙尹小姐的话吗?还是他想等适当时机到来之后再去寻求帮助?可是他在等什么呢?都已经是三年前的案子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等的……?」 「那个、叶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在穹呆呆晃了下手里的手机,「马上打电话报警吗?」 她想了下。「还是先跟辰曦先生说一声好了。」 在穹按下他的号码。「……没接。」转向叶鸣的眼神像在询问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后者叹了一口气。「你的想法呢?你觉得为什么辰曦先生到现在都还没报警?」 在穹默不作声。他的脑海里响起了辰曦那微微沙哑的磁性嗓音。 『在穹,纵使现实横在我们面前宛如一道巨大的高墙,我们之中也不会有任何人动起放弃的念头。哪怕得花上五年、十年、二十年,或甚至是一辈子的时间,我们也都愿意等——愿意倾尽一切资源与能力去找回辰余辉。 『曙尹她……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才能撑过这段时日,而不至于完全崩溃的。 『而我——』 「我也一样啊。」在穹呢喃出声,沉默良久后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清楚姊夫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也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姊最好的。我只知道我……」他看向叶鸣,眉宇间满是悵惘。 「——我不想、再让他们两人继续等下去了。」 Chapter 4-5 调查 次日清早,在吃过早餐又喝尽辰曦泡的茶之后,曙尹与在穹两人便窝回书房里,讨论起她誊写在便条纸上的灵感内容,以一枝铅笔和白纸作为片段剧情互相穿插接连的舞台。 曙尹正酝酿着想写一部短篇小说,讲述一个原本过着平凡日子,工作亦是无趣到要命的主人翁,于某天从床上醒来后突然发现世界全变了样,所有人——至少是主角身边的人——一夕之间都得面对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恐惧,他们被迫要玩一场没人想参加的生存游戏,不能退出,更无法重来,游戏中没有人是真正的好人,也没有人是彻头彻尾的反派。除了活下去之外,他们别无所求。在限时二十个鐘头的生存游戏里,过人的头脑和超群的肉体不是唯二能帮助角色们持续拥有呼吸权力的优势——隐藏在幕后的操控者所施予的恩惠与灾祸如同一阵强风,可将生命之气息拂近或吹离祂所背弃的人们。 二十个鐘头。过程中没有停下来歇口气的空档,也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所有角色们的人生皆会在这不到一天的时间内激烈剧变,重新被塑造成他们无法决定的模样。 二十个鐘头。 所有冒险和悲剧全浓缩于其中,不间断地轰炸角色所身处的世界,撑过去即能回归正常人生,而不幸在爬到终点前就被抹去存在痕跡的人—— 「会死吗?」在穹惊恐地问道。曙尹大笑,「当然囉,这可是生存游戏啊。」她边说边在纸上又写下几个字。 「这次打算挑战小说创作,而不是剧本吗?」 「应该吧,偶尔总得换换口味。」曙尹笑说,用铅笔末端轻敲在穹的鼻头,「吶,你觉得主角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性格是什么?从外观上看来他有什么特徵?」 「我……我画画看。」接过曙尹递来的笔,在穹于纸张上的空白处画起了人物初设,「主角就、让他长得像姊夫好了,」他贼贼偷笑,抬眸看见跟着莞尔的曙尹后咧开的笑容又更大了些,「嗯,我想想……黑头发,要露出额头……五官深邃,同时带着骄气与干练……他的眼睛——」 「会电死人的那种!」曙尹兴奋地插话道,片刻之后又摆摆手说,「哎呀,不行啦!长这么帅就不能当主角了啊!我笔下的主人翁是个非常平庸、过着寻常生活的小老百姓,像辰曦这种永远有办法夺人眼目的人只能当配角或坏人啦!」 「那让他当游戏里的操控者好了。」在穹说,「拥有亦正亦邪的形象,手里握着决定其他角色是生是死的权力,」他用潦草的笔跡将细节设定写在甫画出的草图旁,门牙轻咬着舌头,「——好了,姊你看看,这样的话如何?」他将纸推到曙尹面前,她歪着头看完后拿起笔补充了一句: 『是本部作品中最后的大赢家。』 - 走在身边的年轻白袍医师一个踉蹌,将手中的资料和书本全掉了满地,辰曦见状弯下腰来替他捡起,动作迅速唯恐挡到其他忙碌的医疗同仁。 「东西还真多啊,想必今天有得忙囉?」他将东西塞回他手里,笑笑说道。因为是个不认识的面孔,辰曦的目光不自觉往下移到左胸前绣上的名字。 黄沐。 「这都是归你负责的吗?」 「是啊,辰医师。」低着头回答,他手忙脚乱想将怀里的资料整理得好拿一些,「最近事情越堆越多,回到家好不容易到了睡觉时间,躺上床后又满脑子都是医院的事。」 「喔,你知道我?」虽然自己胸前也绣有名字,辰曦仍旧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曾经在茶水间听过其他医生谈论到你。」他说,「听说几星期之后你就要去法国研习了?真厉害啊,不知道我得再熬几年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准。」 「噢,谢谢你的恭维。」辰曦有些尷尬地应,咂咂嘴,「只是问题在于,我预计要放弃那次出国的机会。」 黄沐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理由呢?」 「那关係到了辰医师的私事。」副院长的声音从走廊转角处传来,他慢悠悠走到两人面前,「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再继续问下去了。」 「真的很抱歉,辰医师。」黄沐惶恐地对他猛点了下头,身子倒退着远离他们,「你们看起来似乎有事情要讨论,我就不打扰了,再见。」说完后才转过身离去。辰曦望着他的背影好几秒后才转头看向副院长。 「您是恰好经过这里呢?还是真的有事情想和我说?」 他听了之后咯咯笑了起来,「没什么,只是偶然间听到你被我曾问过你的问题纠缠上罢了。当初你回答我时那纠结的神色让我印象很深,平时用在学术或诊断上那追根究柢的精神彷彿也被瞬间磨光。我想不管是谁,只要在看过你那时的表情之后,都会不忍心让你再承受面对这问题的痛苦。」 「谢、谢谢您,副院长。」辰曦把浸满脑袋的怔愣赶出体内,哑笑着回,「您能这样想真是太体贴了。」 他拍拍他的肩膀,慈蔼问道:「前几天你负责的那位病患现在情况如何?我记得那好像是台长达八小时的大刀呢。」 「单就目前来说,病人的术后恢復状况非常稳定,但由于还未脱离风险的缘故,日后病情将会如何发展我也不得而知。」辰曦低声说着,抿起唇,「术后感染的机率仍旧不低,这几天我得多花时间密切观察他才行。」 「这样一来,还赶得上几週后就得准备好的研习资料吗?」 「什么?」身子猛地震了下,辰曦双眼圆睁,黑色瞳孔发出慑人的光芒。 「去法国研习的事啊,」副院长道,微皱着眉头露出不解的神情,「难道你刚才跟黄医师说的是真心话?我还以为你是基于困窘所以才随便拿话搪塞过去呢。你是真的想要放弃出国研习的机会吗?」 「是的,副院长。」他说,眼神变得稍微锐利了些,平直的嘴角显得冰冷严肃,「我家现在的状况不允许我在国外待上一週这么久的时间。更何况您之前不是说会帮我安排的吗?您说会让谢宇舜医师代替我去的,不是吗?」 副院长没有马上回答,犹豫着像是在寻找能令人信服的说法。然而当他一开口,辰曦立刻意识到副院长并不是在试图说服他,而是困惑着自己对于事态的不知情。 事情比他想像中的更严重,辰曦暗忖,双手不自觉藏进口袋里握成拳头。 「难道你还没听闻那件事吗?」 「什么事?」他听见自己的嗓音衬着回绕于耳际的凌乱心跳声,嘶哑犹如狂风颳过粗糙岩脉,「该不会是他向您表示不愿意接受此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会再跟他、」 「谢宇舜医师短期内是不可能代替你去任何地方的。起码在这几週里,他是绝不会被允许离开台湾的。」 「……为什么?」辰曦向前走到离副院长只剩下一公尺的距离,双眸直视着他,拳头在口袋里颤抖着冒出冷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副院长撇撇嘴,叹了口气。 「——谢医师他,被警方调查了啊。」 Chapter 4-6 道歉 在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迟缓地从木板地上坐挺,费了将近十秒才认出自己的作息空间,以及面前的那块大型画布,上头绘有的未完成画作早已顏料乾涸,于日光灯照射下不再闪灼琉璃般的璀璨光点。他移了下麻痺的右脚,不小心踢到脚边的顏料罐,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来伸了个大懒腰,目光瞄向画布左侧的窗户。 夜色正浓,映在对面墙壁上的繁碎树影上下轻晃着传递月光,若有似无地挥发着叫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儘管才刚自睡梦中甦醒,在穹仍旧觉得全身使不上力,懒洋洋的好似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 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时鐘显示现为晚上十点十二分,在穹挠着腰际踱出卧房。 「姊?」他在客厅找到了曙尹,后者听见他的叫唤后放下手中正读着的书,「姊夫还没回来吗?好晚了啊。」 「就是说啊。」曙尹叹了口气,下意识抚摸着手腕,「他最近好像事情特别多,除了例行事务以外,还得腾出时间准备到法国开会所需的资料。」 在穹驀地挑了下眉,在脑里迅速回想了下后,忆起曙尹还不知道辰曦亟欲推掉此行的事,连忙上前说明道:「姊夫打算取消法国行程,而由谢宇舜来代替他去。」 「什么?为什么?」曙尹轻呼,上半身直挺起来,「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件事啊。」 「他、呃,我想,姊夫他应该是——」在穹挠着后脑,字字句句彼此你推我挤地不肯离开喉咙,「不希望让姊一个人待在台湾吧。没有陪伴在你身边,他放不下心。」 微微张口而又闭上,曙尹敛下眼眸凝望自己的膝盖。「……他这个人啊总是这样,遇到重要关头时永远都是独断独行,旁人的建议他一概不肯接受。」少顷泪雾顿生,她倾听着自己的声音与融于其中、久久不散的情意,很感激在穹没有伸手替她抹去泪水,因为这道泪之轨跡——以及过往与未来那许许多多道——都是辰曦将自我燃烧成世界上最美黎明的无形纪录。 「这不是你的错,姊。」 「失去亲生骨肉的人不是只有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得在余辉身影盘旋脑际的状态下保持笑容,这种痛苦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懂。」音声云雾似的环绕二人身侧,念想之情溢于言表,「我拖累了他,让他在忙着照顾我的同时失却了救赎自己的机会。」 「听我说,」在穹走近握住曙尹的双手,摩娑着想传递热度,「那些对姊夫来说都不算什么,他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即便双肩註定得负荷起两人份的悲酸回忆,他还是能够挺住,还是能继续坚持下去,因为他身边有你。」 曙尹屏息,眼眸微张。 「眾生之中,他的眼睛只追随着你。」 - 灰濛云朵缓步行经月亮时拉出了几丝迷濛银线,银线渲晕开来织成了一帘月色光幕,瀑布般倾注在路灯照射不到的地方,并抹上一层淡似薄雾的象牙白色层,使其表面全都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但沉淀在辰曦背上的月光却只加深了他拖在脚后的影子,洒在脸上的银粉彷彿雕刻刀般鏤深了本就深邃的五官,稜角分明的面庞上那双眼眸冰冷如烧尽的火苗,直勾勾盯着前方却又什么也没真正映入眼帘。 身体两侧,双手再度紧握成拳。 进门那一瞬间他立时辨识出曙尹与在穹的声音,默然待在玄关听完整段对话后才褪去鞋子,轻咳几声走入客厅。面前二人齐声向他招呼,辰曦却只仅仅唤了在穹的名,随即转身走入后者没关上门的房间。在穹旋踵而至,脚步声在他身后站定,不吭气地等待着辰曦扭头面向自己。 他没回头。「你和曙尹做了什么?」 在穹一凛,满腔困惑溶进眼底,「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问话煽动起辰曦脏腑内的腾腾怒气,停顿半晌,他用几乎是轻声细语的颤抖气音开口: 「今天我在医院听到了一件事,一件我以为绝对不可能会发生的事。至少,」说着,他调头赤裸裸直瞪在穹,「以我对你和曙尹这么多年所积累出的印象来看,我完全没有想过你们会这般鲁莽,居然在没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之下贸然行动。」 在穹嚥了一口口水,四肢发麻。 「是谁打电话报警的?」 「……是我。」在穹顿了下,扬声,「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会让姊夫你这么生气,我、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是个理性的孩子,在穹。」辰曦悻然闭上眼睛,怒火烧灼着他的眼角与鼻腔,「难道你从来没想过向警方报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谢宇舜一旦知道自己被调查了,他难道不会想方设法逃过追缉、製造假证据以表明清白,或甚而在尘埃落定之后回头报復我们吗?还是说你真以为警察是无所不能、上帝般的存在,有他们介入就可防止任何悲剧的发生?既然在你的臆测里谢宇舜是绑案主谋,是趁我不在时打伤曙尹、抢走余辉,且用药粉让你產生幻觉的人,那难道这样的一个人不会使出其他更狠毒的伎俩伤害我们吗?」 一片静寂压在两人身上,沉重到足以使人止住鼻息。 「对不起……对不起,」许久之后,在穹仍只说得出这句话,「我……我真的很、很抱歉……我……」 对自己反常的恶劣辞色视若无睹,辰曦急吼吼地接连骂道: 「再则,假设谢宇舜三年前并无犯下绑案,他不是我们该责怪的罪人,不是逍遥法外的刑案兇手,那么迄今你的所作所为就等于是间接毁掉了他的声誉。这种伤害你将永远无法弥补,他多年来在医疗上的奉献、在病人心里留下的敬业形象,这一切全会冰销叶散,而你——作为始作俑者的你——会在一旁什么都帮不了,毫无出手挽回势态的能耐。」 「……辰曦?亲爱的?」曙尹循声来到在穹房间,目光于两人间来回扫动,神情柔和,「镇静一点,先给在穹澄清的机会吧。」 辰曦垂眸凝睇她真挚诚恳的脸庞,径直一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什么事?」 「姊,我……」话语悬宕,在穹决意挑明实情地说,「我昨天向警方报警,知会了他们关于你、余辉还有谢宇舜的事。」喉头鼓动一下,他歇了歇后又道,「真的很对不起,我当时完全没想到这会伤害到你。姊,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听完这番言辞,她静了足足三十秒才徐缓地朝辰曦问道:「你一定得去法国吗?不可能有办法推掉它?」 「不可能。」辰曦赌气似的摇头,紧抿着唇。 「那就去吧。」曙尹优雅地摆了摆手,嘴角挑着温煦浅笑,「放心地去,在那儿好好充电过后再回来,就算暂时把我忘了也没关係——对,就该这样,给自己几天的时间忘却一切,所有烦恼和缠人的事情都等你回来之后再说,届时我们再来一起面对。」她上前牵起辰曦的手,后者回捏了下,力度穿透掌心直达她心髓。 他沉下气说:「我很担心你,你心里明明非常明白。」 「我的确明白,」她说,「但如果你能改掉随时随地担心家人、顾惜我的坏习惯,那我会更替你高兴。」 「这怎么能算是坏习惯呢?」辰曦故作不悦地回,声色却在语尾处连同眉眼一块儿紓解,这道微细渐变尽收曙尹眼底,她嫣然走回客厅,心湖湖面不受侵扰地浮淌着辰曦的音容。她明瞭自己正栈恋着儿子过去式的在场,进而焦虑起丈夫未来式的缺席,但她不能怕。 她不能怕。 轻啟朱唇,曙尹连声默念起辰曦平昔用来抚慰她心思的咒语,不是头一遭感觉世界因他才存有了暉色。 『一切都将会没事。』 Chapter 5-1 幼稚 最后辰曦终究还是同意至法国开会研习,待在医院准备资料的时间因而越来越多,接近午夜才回到家来的次数亦不断增加,在穹和曙尹要在家里碰见他的机率少之又少,遑论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尤其悬掛于在穹心里的疑问又是如此难以啟口,即使有了短暂几分鐘与辰曦共处的时间额度,他依旧犹豫不决而错失了开口询问的机会。 到底余辉曾待过的幼稚园在哪儿?曙尹姊负伤后接受治疗的精神病院又在何处?到后来他几乎是放弃了,任凭这些似乎永远得不到答案的疑惑在他体内发酵,化成一缕缕越发隐约迷濛的轻烟,若有似无地漂浮遮挡着辰曦的面庞。 相较起来曙尹就显得勇敢许多。一天上午,站在玄关的她熟练地为辰曦打上领带,抚平衬衫领口的同时轻声问道:「话说回来,谢宇舜被警方调查之后遭到逮捕了吗?他有没有说什么?」 辰曦垂首默然地看着她,神色平静的脸上一对黑眸深邃如湖,直瞅曙尹的眉目宛若在解读她内在的思绪与记忆的刻痕。良久之后,他才撇过头去看向一旁:「这我不是非常清楚,只知道目前好像只有他的律师在发言,做的笔录对案情也没有什么多重大的推助。」他止住话语,想了片刻后又说,「虽然现在我还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是谁报警的,但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查出是我们做的了,」一旁的在穹像受惊的猫般抖了一大下,双眉垂下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小声咕噥着惟他能闻的字句。辰曦见状忍不住露齿而笑,摇了摇头说,「但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有任何人问起就装作不知情,要不就说是我报的警,若是那人有意见的话烦请亲自来找我,我来负责打发掉他。」 说完,辰曦调皮地眨了眨眼,亲吻曙尹的面颊后带着淡淡的坏笑离开了。曙尹轻叹口气,回身欲走回屋内时恰巧瞥见了在穹裹足不前的模样,内心正天人交战的他直面曙尹,嘴唇无声蠕动着向她求救,后者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头,对他说: 「有事想找辰曦就快去吧,他都走远了。」 在穹怔愣半秒后拔腿衝出门外,在离家约十五公尺的地方追上了辰曦。 「姊夫!我、」他停下脚步,调整好呼吸后支支吾吾开口,「那个,我、呃,我……我很抱歉,真的真的很抱歉,关于谢宇舜的事,还有……还有姊夫你跟曙尹姊……」 辰曦吁了一口气,嘴角掛起温柔微笑。「没关係。我刚才不就说了吗?你和曙尹都不必顾忌太多,好好保护自己就行了,其他的全交给我,我会负起责任的。」语毕,他敛下双眸,闪烁于他沉黑眸底的光芒稍显黯淡下来,「——话虽如此,我还是想请你帮我多注意一下曙尹,尤其是我到法国去的那一週。毕竟……」他抿了一下唇,双瞳于一阵颤抖过后重新睁开,直直对上在穹的视线。 在那黝黑色泽里潜伏着一头没有面目,亦无人命名的兽,嘶哑着咆哮出凄烈悲鬱的哀鸣。 「没有人能确定未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啊。」 他轻轻转身侧向在穹,左手下意识地抚触着拳起的右手。 「所以麻烦你……请你帮我保护好曙尹。」 在穹点点头,目送辰曦离去后往家的方向踏出沉缓步伐。 - 八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三晚上,教完课的在穹一离开画廊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叶鸣,要她等会儿在离家最近的二轮电影院与他碰面,他想请她看电影并一起吃顿饭。 「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叶鸣在电话那头绽顏笑问,「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在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阵贼兮兮的笑声,「我啊,刚才领到阿焕老闆发的薪水了!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薪水喔!」 「哦,恭喜你啊!」她说,打开衣橱挑选外出的服装,少时开口又道,「等等,你不是早就卖过不少画而赚了点钱吗?」 「卖画的钱不算薪水啦,我大学时就曾和朋友们透过网路卖画了。」 「所以你打算用这么重要的钱请客?真豪爽啊,那就谢谢你囉!」 「不会、不会,」即使心里明白她现在根本看不见自己,在穹仍不自觉地边说边摇头,「我抵达后会待在门口等你,你慢慢来就好,再见。」 「好,我会尽量快些,掰。」叶鸣掛断电话,换好衣服并在镜前绑了个包包头,随意往背包塞些卫生纸、手机和钱包之类的杂物,跟父母报备了声即离家而去。 下公车后她以较平常更快的速度走向电影院,远远瞧见门口大排长龙的她不禁哀叹了声,边走边踮着脚尖寻找在穹的身影。半晌过后,她终于看见靠在墙上低头发呆的他,赶忙上前问道: 「你怎么不先去排队?不用等我没关係啊。」 「有关係啦,」孩童般的双颊鼓起,一朵微笑绽放在他纯真无邪的面容上,「我们一起排队、一起进场,才不会让你感到孤单啊。」 叶鸣眨了眨眼,不知怎地顿时想换个话题,遂改口说:「……嗯,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来看电影?是有什么大片上映了吗?」 「对啊,我也正纳闷这事呢,明明也不是首轮。」两人走向人群队伍末尾的同时,在穹发起牢骚,提议道,「也许我们应该先吃饭,再来看电影呢。」 「那样的话就吃不下爆米花了。」 「也是。甜的还咸的?」 「咸的。」 「我吃甜的,那就两种各加一半好了。」 「……那要如何知道自己拿到的是甜的还是咸的?」 「用闻的啊,我都这样做。」 乾笑三声,叶鸣凉凉回话:「……我能央託你到时候帮我闻一闻吗?」 「当然。」 两人沉默下来,静静地排队等待买票。比在穹矮一个头的叶鸣偷偷抬眸瞄了他一眼,于心底临摹勾勒起他侧脸的线条转折,几秒后乾乾收回目光,假装若无其事地盘算着待会要看的电影与中意的座位。驀然,一阵短促鼻息自她头顶上方传来,她仰首困惑回视,只见在穹涨红着脸憋笑看她,弯身凑近她耳旁,喃喃说了一句: 「我只是在想,你打哪时起说话变得这么幼稚了?」 Chapter 5-2 闭上眼 叶鸣皮笑肉不笑地回望在穹,除了一声难以察觉的轻哼之外没再多说什么。自认对她极为瞭然的在穹唇角弯笑,想是叶鸣合该感受到他詼谐的一面了吧?杂志上都说现代女性偏爱饶有风趣的男人,虽则他也不太敢咬定叶鸣不会是其中的例外…… 但多方尝试总没错的,他告诉自己,女生也是人嘛,能难懂到哪去? 目视一个劲儿演内心戏的在穹,叶鸣无奈出言:「我们还没决定要看哪一部电影呢,你有特别想看的类型吗?」 「没耶,但我不太喜欢情色片,我岁数还不够大。」撅嘴思忖片刻,他接续说,「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想必很多厅院都满了吧?乾脆挑小眾点的片子好了。」 岁数不够大?他指心智年龄吗?「行啊,你来选吧。」 排到售票口时他们心照不宣地分开付费,挤过人群,来到厅院内的过道。 「我去排队买爆米花,你在这儿等着。别走失了,我可赔不起啊。」叶鸣指指饮食部的招牌,然后朝那走去,在穹则听话地站在原地没胡乱走动,心里暗想她这话是否暗藏着玄机——『赔不起』三字反映了什么?莫非在她心目中,自己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无价之宝? 一会儿后,叶鸣抱着一桶甜味爆米花回到在穹眼前。 伸手接下,他有些惊诧地说:「噯,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呢!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偶尔换换口味也没什么不好,对吧?」两人排入厅前的人龙,她淡然应道。 在穹听了大力点起头来,涎着脸、笑容满面地分享:「跟你说喔,我在美国吃过一家电影院卖的焦糖口味爆米花,超级无敌宇宙级的好吃!」 「真的?」叶鸣故作轻蔑地将嗓子放轻,低头看了看爆米花后又睇向在穹,「那你待会看电影时应该就不用吃了吧?反正都嚐过味道了,不是吗?」 「什、你说什么?」 她跟着人龙前进了几步,在穹于她身后傻愣愣跟上,满脸呆滞地等待她的回答。 「——等一下看电影的时候,若让我发现你拿我的爆米花吃的话,」视线如雷射光般扫过在穹错愕的脸庞,许是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惧怕气息,叶鸣瞇起一对猎人也似的利眸,佯装残酷地恫吓,「就休怪我捏烂你的惯用手喔。」 - 乱说话的代价扎扎实实地为在穹上了一课,整部电影播放的过程当中,只要叶鸣的眼角馀光一探测到他贼贼靠过来的手,她就会立即用掌心把它拨开,倘若对方尚不肯就此罢休,便会直接以指甲深深刺入在穹毫无防备、却又分外敏感的指尖。 「唉唷!」他小声哀叫,哭丧着脸缩回手。 两小时过后,电影放映完毕,灯光亮起,所有人一边窸窸窣窣互相交谈,一边鱼贯走出厅院。 「这部电影还真少人看呢,对吧在穹?」叶鸣随口问着,望一眼被她吃到剩一半的爆米花,嘴边溢出叹息,「可惜啊可惜,我肚子好撑喔,吃不下了——」她刻意拉长尾音,斜眼睨向倒抽一口气的在穹,贼笑,「我看我还是带回家吃好了,」在穹像洩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肩膀,「你说呢,在穹?你觉得我应该送给别人吃,还是带回家自己吃掉?……啊,说不准崩啾会对它上癮喔!但猫可以吃爆米花吗……?牠能够理解焦糖口味爆米花如同神蹟般的美妙滋、」 在穹的八字眉让她闭上了嘴。忍下捏他脸的衝动,叶鸣失笑,「我们回家吧。」 夜色朦胧,稀疏月光照映着被夜幕染黑的叶梢,亦暂存于所有步出电影院的人们肩头。晚上九点多的街道与白天相比,虽少了熙来攘往的嘈杂匆忙之感,却仍带着些许肉眼觉察不得的生命力,彷彿丢失了日光的繁华景致自有其浮泛于寂寥星光下的韵味。 并肩行走的两人起初双双沉默不语,数秒之后由叶鸣率先打破寧静,「你认为这部电影好不好看?它对我来说好像不够恐怖,爱情的部分似乎也着墨得不太深刻。」 「我觉得、我觉得……还好……」 「男主角的作为背后缺乏足以让人信服的动机,」叶鸣歪着头评点起电影的毛病,「性情转变的桥段更是显得太过牵强。」 「……这样啊……」在穹瑟瑟搭腔,双手僵硬地勾着背包肩带。 「反派的实力根本就只有用在嘴巴上而已,真正和主角战斗时随便中个几招就灰飞烟灭了!」顺了顺耳旁的发丝,她滔滔不绝地抱怨着,「更别说配角的设定也很奇怪,存在感不仅低,又常常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唉,算了,最起码爆米花还挺合我意……」 叶鸣瞥了瞥在穹的表情,后者一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模样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你怎么了?生气啦?」她问。 「不是啦……」在穹囁嚅,侷促不安地瞻望着两旁路树,「你说的话我都有在听,只是我……呃……」 「你以为我真打算一个人干走所有的爆米花?」叶鸣猛不防地拉住在穹,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了三公尺的距离,「会分你的啦!剩下的这一半全都是你的啊!吃这么多甜的东西,我喉咙都快痛死了!」 「跟这无关啦,」苍白额角淌满冷汗,他摇摇头,「我只是有点……在想些……比较不一样的……呃。」 「不一样的什么?」 「……」 叶鸣正想继续追问下去,方才所看的电影片段却似一瞬闪光倾泻而出,霍地拉扯起她的口型:「……在穹?」 「嗯?」错开叶鸣的眼波,他含糊应答。 「你该不会,」她愣愣地一字一字缓慢道出,「是在害——」 「我不怕!」在穹高声反驳,双手紧揪裤管的动作仍出卖了他不想被看透的心情,「我没有在怕!你干嘛没事说我害怕?」 想不看穿这孩子真的好难。「……想不想牵手?」手心向上递出,她耐住性子等他。自知辩解无效,在穹皱着脸嘀咕半会儿,终归还是走近,十足艰难地将他的手放上叶鸣的。 「姑且让你牵一牵。」 她假装没听见他这句话,轻问:「先前刚看完电影,还留在厅院里没离开时,我看你正常得很啊?该不会是走夜路吓到你了?」 在穹懊恼地抱头低吼,像在气自己掉在厅院座位上没带出场的男子气概。跳脱正面答覆,他选择径直回问叶鸣:「你怎么不怕?」 「每个人害怕的事物各有不同啊。」她回眸一笑,两人重新迈开步伐。走在前面的叶鸣向后牵着跟在后头的在穹。 「我看你什么都不怕。」他说。 「当然有了。」 「你怕什么?」 叶鸣说得云淡风轻:「我怕我们误解了摊在眼前的一切事实。」 「我们?」 「这不是只有我会犯下的错啊,不是吗?」语调同时包含着空灵与深沉,手指轻敲在穹的指关节,「我们都误会了某些事,看漏了某些重要的镜头,甚而找到了不是解答的解答。」 「……你是指……」在穹认真一想,「我俩刚才看的电影情节吗?」 叶鸣将目光放得深远,「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回家就好。回到家,就不用再害怕了。」 - 晚上十点半,睡意仍被思绪挡在门外的两人回到了在穹的家,他背对叶鸣架起画布,后者则坐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双手环抱膝盖,昂首凝视他调和顏料。 「你打算画些什么?」 「那部电影的延伸。」 本想讥笑他胆小的叶鸣嚥下口中话语,吃吃地笑了起来,在穹回头瞇起双眼,意味深长地道:「你在心里偷偷笑我,对不对?」 「我在想,」她恬然说,「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有弟弟的陪伴,真好。」 在穹转了转画笔,「你是独生女?」 「是啊,我父母曾试过要再生一个,可是后来忙着工作和照顾年幼的我,渐渐地就打消念头了。」 「他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他问,右臂的肩胛骨和肌肉随着作画起伏于衬衫之下。 「大学同学。」 「我父母也是。」在穹一笔一笔刷出亮珊瑚色的弧线,「大四时就同居,毕业三年后就结婚了。」 「那你呢?你将来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嗯,看你啊。」他耸耸肩,轻松随兴地回。 「……这样啊。」 当晚盘旋于叶鸣脑海里的就是这句话,在她熄上灯并倒入床铺与枕头的怀抱里时,她闭上眼,却只看见比睁眼时更为明亮鲜活的画面。 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自家卧房一隅,书桌和书柜皆沉静地睡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下;闭上眼,看见的却全是她身在电影院前方、寻找在穹的记忆残像。 人们来来去去,形成一条黑白静流淌过她与在穹之间。多馀声音全被抽空,徒馀具保存意义的音调能成为她心里音轨的一部份。她的双眼带领着她找到在穹,停驻其上便不再动摇,其他人只是由光影和色彩混杂而成的模糊影像,慢动作行经叶鸣凝神注目的轨跡。 一切似乎都慢下来了,全世界只剩下她和在穹是静止的。土地在他们脚下和缓呼吸,这是只有她才能感知到的变化。 闭上后才有办法睁开的双眼聚焦于在穹身上,他轮廓清晰、色调匀和鲜明,灿烂到像在隐约发光;微敛着眸俯首等候,平静无波的面容几乎是在告诉叶鸣他还没察觉,还没察觉她的到来、她的目光以及她的存在。 芸芸眾生之中,她的眼睛只追随他。 Chapter 5-3 请想起我 八月八日,星期四,辰曦出发前往法国前夕。 他与曙尹及在穹三人一起吃了顿共同准备的丰盛晚餐,饭后在穹打了声饱嗝,拍拍肚子自餐桌边起身道:「好啦,时候不早了,我也该离开了。」 「你要去哪?都已经这么晚了。」曙尹拿起碗盘走向厨房流理台,「是要去画廊画画吗?」 「不对喔,是要去叶鸣她家。」带着手机和钥匙来到门边,他转头灿笑着回,「我去找她玩一会儿,聊聊天什么的,午夜前一定会回来。别担心,姊,趁这段时间好好享受和姊夫相处的时光吧。」 语毕,他瞇起双眼,齜牙咧嘴地笑了下,模样像极了吃饱喝足后、对主人的款待表达谢意的猫,「有事就打给我。」他挥挥手机,开门离去。 辰曦用抹布擦着桌子,瞄了曙尹一眼后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贴心了?」 「他喜欢叶鸣啊,你不知道吗?」曙尹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边用洗碗精搓着盘上的食物残渣边道,「他们两个这阵子常常待在一块儿东跑西跑的,以后如果你临时想找在穹的话,打给叶鸣就行了。」 辰曦带着些许讚赏的神情挑挑眉,低下头又继续清理桌面,「明早七点多就得起床喔,他这么晚才睡觉,会不会赖床啊?」 「比起这个,」曙尹说,「我倒比较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坏事呢。」 「你指对叶鸣?」 「嗯。」她轻哼了声。 嘴角抽动了下,辰曦一脸深不可测地吹了吹口哨,走近曙尹帮忙她。「你到底是他姊姊呢?还是他妈妈呢?」 「担心归担心,我可没阻止他啊。」曙尹抗议似的说,洗完碗后脱下围裙,推着辰曦一同走向客厅沙发。他抢先一屁股坐下,舒服地吁了一口气,挪挪身子让出个空位给曙尹,拍拍沙发道,「来,坐。」 曙尹照做,「我们现在要干嘛?」她问。 「聊天。」 「聊什么?」 「在穹的事。」 「你怎么这么在意他去叶鸣家的事情?」曙尹蹙起眉头,侧过身面向眼底含笑的辰曦。 「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他怎么会对叶鸣感兴趣?」她猜测。 「不是,我在好奇你。」辰曦说,「你这么担心他会对叶鸣做出某些坏事,怎么就不担心我呢?」 「担心你?为什么我要——」曙尹话还含在嘴里,辰曦驀地倾身用吻堵住她的嘴。 他们闭上眼睛。 -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贴心了?」叶鸣递给在穹一杯果汁,并在桌前坐下。两人身处叶鸣房里,在穹站在书柜前瀏览她的藏书,手指拂过起伏的书背,头也没回地开口: 「什么贴心?」 「懂得回避啊。」她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要不然呢?你特地来我家不就为了这个?让你姊夫和姊姊能有更多私人空间共处?」 在穹嘻嘻笑着,颇自得地点头。「当然囉,我超会看气氛的好不好。」他抽出一本插画集,噗通一声坐到地上,盘起腿,仰头望向叶鸣道,「他们现在肯定忙着在玩桌游吧,我高中去同学家过夜时都这样的,要不就是说鬼故事,或玩真心话大冒险——大学的时候啊在宿舍几乎都在玩扑克牌,我接龙超强……还有拼图!对,拼图也是一定要的!拼图很适合培养感情——」 叶鸣厌恶地朝他射出眼刀,站起身从床上拿了个狗骨头形状的抱枕用力砸向在穹。 「白痴。」 - 起初辰曦的唇只是轻轻掠过曙尹,吻了几下后逐渐加深力道,双手托住曙尹的后脑勺,手指深入发丝之间。曙尹一边回吻一边抚摸辰曦突出的颧骨、高挺美好的鼻樑,以及他那带有点鬍渣的下巴。 「明天的飞机?」她低喃地吐出自己十分清楚的问句。 「明天的飞机。」辰曦热切地吻着,嗓音溶在彼此的唇之间,「一个星期后就回来。」他摸着曙尹的下巴,轻轻托起,另一隻手自她的头发移向腰际,慢慢朝后方倒去,躺上沙发后搂住跌入他怀里的妻子。亲亲她的发际,辰曦用手抵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开后将唇又凑了过去。 两人呼出的气息交融在一块儿,脉搏同步,连抚触对方的手也带着相同的节奏。曙尹的双手放在辰曦的胸膛上,揪住他的衬衫,接着开始摸索他的钮扣。 「哦?」辰曦的喉结鼓动了下,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般嘴角勾起坏笑,稍微抽身说,「有空记得给在穹买点好东西,或煮个他喜欢的料理给他吃。」 曙尹没有回答,她解开辰曦的第一颗扣子。辰曦微闭着眼,浅浅一笑,手摸至曙尹的衣服下襬,双腿曲起,四腿交缠。 她解开第二颗扣子,他将嘴唇移至她的颈侧,手伸入她的衣服底下。 「我爱你。」辰曦轻声道,气音颤抖。 曙尹解开第三颗扣子,双手压着他的肩窝和锁骨,咬着下唇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两人鼻子轻触,辰曦空出一隻手抚摸曙尹的脸颊,「……我爱你。」 曙尹贴上他的唇,指腹滑过他的胸骨,「再说一遍。」她道。 辰曦自体内发出一阵介于笑声与叹息的轻吼,仰起身将曙尹往旁一推,后者顺势转过身来仰卧于沙发上,抬眸凝视着压在身上的他。 「我爱你。」 低下头,他轻咬着曙尹的耳朵,鬍渣刮过她的侧脸,手指寻找到胸罩扣子后轻轻为她解下。 「我也爱你。」曙尹说,偏过头迎上他的唇。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辰曦身上的味道——消毒水、咖啡,还有淡淡的薄荷香——自他呼出的鼻息沾染上她的眼瞼与鼻尖,「我爱你。」 他距离她好近,她想,他微笑时露出的犬齿、尾端向上曲起的眉毛、半掩着黝黑双瞳的浓密眼睫,全都近在咫尺——热气互相传递,肌肤相触,沉潜体内的慾望劈啪地冒着同样的火花。 「虽然我曾经说过,」曙尹开口,声音沙哑地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你到法国去的时候就算暂时把我忘了,我也不会在意。但是,」她嚥了口口水,不太清楚梗在她胸腔内的情绪是要她哭还是笑,「一次也好,请你一定要想起我。」 「你也一样。」辰曦顿了下后说,亲吻着曙尹的双唇,动作越来越深挚而热烈,「我不在的日子,请你也一定要想起我。」 曙尹咯咯笑了起来,抽离身子,捧起辰曦的脸,凝眸端详着眼前爱人的面容。字语漂浮在两人之间几近挥发殆尽,只剩绵延不绝的柔柔情爱交会于彼此眨眼的瞬间。 「我不在的时候,」辰曦说,话语没入皮肤底层,似电流般吱吱作响地穿梭在骨骼与肌理之间,「保护好你自己,有任何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开会的时候电话响了,会很尷尬的吧?」 「是你的话就没关係。」 曙尹微笑,手指绕着辰曦深陷的眼窝画圈。 「可是我又会出什么事呢?」 Chapter 5-4 倒转 班机订在上午十点半起飞,得提早三小时出发的辰曦天一亮就醒了,从容吃完曙尹为他准备的早餐后,缩进书房检查前几天就已整理好的资料,再将行李拖至玄关旁。过程中製造出的声响惊动了在穹,他那露在被子外的右脚触电般地抖了下,睡眼惺忪地坐起,神色迷茫了好一阵子才陡然意识到今天是辰曦出国的日子。 「姊夫!」他从房里咻地一声滑到走廊上,「姊夫再见!工作加油啊!」 辰曦的目光自行李移向在穹。「好。」他笑着说,看了一眼手錶后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出发了。」他的手不自觉往裤管上抹了抹,眼神飘向曙尹所在的厨房。她在那儿准备自己与在穹的早餐,听见辰曦的嗓音后走了出来,细语着和他道别。 「小心一切。」她说,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你们也是。」辰曦说,眨了眨眼后挥挥手,「再见了。」 尾音随着大门开关的声音一同将他带出两人的视线。在穹搔搔鬓角,瞄向曙尹。 「姊……」 「在穹?」 「嗯?」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有点夸张?明明只是离开一週而已,又不是永远都不能再见面了。」 在穹侧过头去看她,踌躇片刻后仍旧没有答话。 「这是自余辉被绑走之后第一次,」曙尹悄声道,音量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让辰曦他离开我这么久。这些年来我都将他囚禁在我身边,打悲情牌来逼他照顾我这身心灵皆异常的女人。」 「姊,你们彼此互不亏欠。」在穹说,抿了抿乾涩的唇,「你和姊夫都是这件事故的受害者,你们是站在同一国的,互相为对方感到抱歉无济于事啊。」 曙尹一言不发地回望在穹,双手环于胸前不停地摩娑,彷彿迎面而来的是刺骨冷冽的北风,而非透过门缝渗进室内的早晨微光。 「我们今天有什么计画吗?」吃完早餐后,她换了个稍显开朗的语调说,「你打算到外面走走、逛个街?还是待在家里作画?」 「噢,」在穹茫然地歪着头思忖,接着道,「何不花时间继续动笔写你那部短篇小说?」 「你是指生存游戏那部吗?」曙尹问,叹了口气,「我现在对它其实没什么灵感呢,连书名都还没决定好。吶、在穹,你平时都是怎么替你的画取名字的啊?」 「嗯,翻翻字典,把喜欢又与作品相关的字眼组合在一块儿,大概就这样而已吧。」他说,走回卧房挖出他的深蓝色皮箱,从中拿出一叠画作,右上角有张小纸条突出于画纸边缘,在穹翻到它标记的那幅画,抬头问,「姊,这是你放的吗?」 「对啊。」曙尹探头看了看,点头回。两人走进书房,曙尹在她专用的桌前坐下,转身瞅向辰曦儼然的书桌,各项物品井井有条地摆放在桌面上,不见一丝匆忙出发的景象。 「姊夫真的是个很爱乾净的人呢。」在穹说,将皮箱放到地上。 「是啊,他从来没问过我他的东西在哪。」曙尹从抽屉里掏出笔记本和记有灵感的纸条,「所以我对他私人物品的摆放位置也不是很熟悉——有些东西搁在哪儿,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穹拉了张椅子坐到曙尹身边,翻着自己的画作一边说:「好多作品都和姊你以前的剧作有关呢,像是这幅——」他抽出一幅画递到曙尹眼前,画上绘有一名女子的右眼,瞳仁里浮刻着世界七大洲的轮廓,「《漂泊》。因为她眼里的世界地图中有一块是没上到色的空白。」 曙尹瞇起眼看得更仔细些,「那是她的故乡,对吧?」 在穹笑了,大拇指无意识地拨动着纸页,「我不是取名字的专家,但我认为它本就没有固定的模式或规则,这是你的作品、你的心血结晶,要怎么为它取名是专属于你的权力。」 「唔,那这幅呢?」曙尹问,以指尖小心翼翼抽出一幅画。以白色为基调,黑色漩涡与不规则圆点凌乱地佈满其上,直朝着某处瞧便能有眼花撩乱之感,彷彿那漆黑笔触突然有了生命而在纸张上游移。 「《高倍镜》」 「我还以为是《颱风》呢。」曙尹低喃道。 「也可以。」在穹嘴角一提,身子倾向曙尹,将手里的画作尽数摊到桌上,迅速地一面翻看,一面反射性说出作品名称,「《角》、《零下三十二度》、《癒合》、《浮火》、《星尘如墓》、《血浓于水》、《屠杀》、《焦土》、《罗剎》……」 「等等。」曙尹驀地伸手按住在穹,深吸了几口气,嘴唇颤抖地说,「等一下。刚才那幅……」她的手提起后凝滞在空中,僵硬地挥了挥,示意在穹翻回先前的画作。 他困惑地扬起眉毛,「哪一幅?」他问,才刚被提过的画又被他照相反的顺序重新展示了一遍,「《罗剎》、《焦土》、《屠杀》——」 血浓于水。 辰余辉的魅影从洞穴深处朝她走来。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化约成了疤痕、鐫刻在她身上,血色瀰漫眸前,每一次的眨眼只让这片赤红被渲染得更为广大鲜艳,盖住了光影亦抹平了浓淡。 好几幕摇晃朦胧的画面一闪而过,陌生得有如前所未见,却也熟稔得连指尖都能寻觅出精确的本源。 她看见余辉张开被烟雾笼罩的嘴,无声无息地对她说话。 看见她跪下后于朱红湖面认出自己的倒影。 「姊?」 幸福地亲吻着辰曦的唇,心底发誓愿意将一切全献给他。 手被在穹牵起,急急走过街道回到家中。 闔眼躺在床上,高温烧烫着她的额头,耳边恍惚传来两名男人的私语。 「妈妈?」 她对带着一名面貌姣好的芳龄女子来到医院顶楼的谢宇舜感到嫌恶。 疑惑地看着辰曦锁眉凝睇在穹的房门,紧抿着唇似在暗忖着什么。 朝微笑站在家门前,温柔对她许出诺言的辰曦羞赧一笑。 「妈妈?」 她和第一次见到在穹的叶鸣愉快寒暄,眼底含笑地看着他们互相介绍给彼此认识。 远远覷见佇立于机场门外张望的在穹,欣喜万分地飞奔过去。 冰冷手心忽地被剥夺了保护余辉最后的屏障,泪水淹没痛楚,浇熄了燃烧于腹部里的希望之火。 某个人沉浊尖锐的呼吸声。 墨绿色的骯脏招牌掠过眼前,她将手掌贴到车窗上,弯下身子看着外头的街景。 眾人高声叫喊着推她进手术室,她摀着肚子暗暗呻吟,咬牙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看见黑影。 她看见自己身处浴室,褪下裤子坐到马桶上,兴奋地喘息着,举起手来停顿片刻,接着握紧拳头用力击向腹部。 「……妈?」 「——姊!曙尹姊!你要去哪、哪里!」 她的拳头击向腹部。 「——快停下来!不要再跑了!姊!」 她的拳头击向腹部。 「——姊!喂!到底……到底怎么了啊!」 她从马桶上站起,旋过身,俯首笑着欣赏自己在马桶水里的投影。 「——曙尹姊!」 马桶里,都是血。 Chapter 5-5 警告 搭计程车前往机场的路上,辰曦几乎是一语不发地直览窗景,手撑下巴陷入思考,沉静黑亮的眸中似也不带情绪,样貌淡漠得像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异乡客。 约莫一个鐘头过后,车子在机场外停下,辰曦付钱并下了车,拖着行李步入机场。从艷阳高照的燥热环境下卒然转换进吹送冷气的凉爽室内,辰曦不由得哆嗦了下,揉揉鼻子往班机所在的航厦走去。 他举起手想看錶,一看左腕什么都没戴,这才想起今早将放在桌上的手錶收进行李袋中了。懒得打开行李的他决定掏出手机查看时间,按了几下后又发现他忘了开机,一边暗自对这一连串的糊涂插曲感到好笑,一边开啟手机电源。 等着他的,是来自在穹的三十几通未接来电。 他的心一凛。「……喂?在穹吗?怎么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几声凌乱痛苦的喘息,过了好几秒后才听见在穹断断续续的沙哑嗓音,「姊夫……曙尹姊她……不、不见了……!她在看到我的一幅画之后就忽然跑出门外……我追丢了……找到现在都还、找不回来……」 冰冷的血液海啸般衝上辰曦脑门,他身子不稳地晃了下,眼神涣散瞄向四方。 「等等我,在穹。」他说,咬紧牙关瞪向来时的方向,「我马上就赶回去。」 语落,他行李也不拿,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往机场门口衝去。 - 在辰曦回拨电话以前,叶鸣于第一时间就接到了在穹的求救电话,两人将整个社区里里外外全翻过一遍之后,她提议让她留在社区里继续寻找,并打电话报警,在穹则负责骑机车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搜寻。 「我有一台机车,快快快快——」叶鸣拉着在穹跑回家,两人来到她的红色机车前,她从坐垫下拿出安全帽递给在穹,而他犹豫着没有接下,「怎么啦?你在美国没骑过车吗?」 「有是有,只是……」他面有难色地盯着机车龙头不放,视线不愿意与叶鸣交会,「我只有美国的驾照,还没、呃……还没换领台湾的驾照……」 叶鸣仰天愤恨地吼了声,「真是的!」将安全帽戴到自己头上,拍拍在穹的肩膀说,「那就由我到社区以外的地方,你留在这儿继续找。记得报警喔,知道吗?」她迅速补充,催着油门离开在穹的视野。在穹报完警,又打了好几通电话给辰曦,全数失败后只得将社区的每个角落再重找一次,气喘吁吁地在街道上大声呼叫,惹得附近邻居和路人止住步伐,目光停驻其上。 「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有个穿汗衫的大叔从自家庭院探出头来,关切地询问,「有人失踪了吗?」 「对……」在穹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弯下腰来,「她叫蓝曙尹……也是住在这社区里的人……你们应该有谁认识她吧?」 眾人面面相覷,窃窃私语着在穹听不见的话语。他仍在试图平復紊乱的呼吸,每次吸气都像是有好几把刀割过肺部般的刺痛难耐。 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在穹回头一看,认出了阿焕与于橙曄朝自己奔跑而来的身影。 「我有……呼呼……看到……!」于橙曄吃力地说,抹去流淌在额上的汗水,「她神情恍惚地经过画廊,我透过窗户亲眼看见的……原本觉得和她不熟,所以没打算上前攀谈,可是她的模样真的很、很诡异……」他瞄了在穹一眼,恰好看见警车朝他们驶来,「我离开画廊去找她的时候,她一看见我就拔腿跑了,跑得好快好快,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我们已经在画廊附近找了三、四遍,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阿焕说,「小子,你联络她丈夫了没有?」 「有,打过好几次了,全都接不通!」说着,在穹回身也发现了警察的到来,「你们先等一会儿,我去跟警方说明状况。」 - 重新坐进计程车内的辰曦打开手机,忽略医院同事捎来的简讯,拨了在穹的电话号码。 「喂?在穹吗?找到了没有?」他劈头就问,俊俏的脸孔冷汗直冒。 「还没,刚才警察来过了,也一起加入寻找的行列。」在穹吞嚥口水,某种烧灼般的异样之感充斥他的肠胃。 『不会有事的。』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总之,一有异状就立刻打电话给我,我到了之后也会再和你联络。」辰曦沉声嘱咐,又进一步开口,「要特别小心如工地或暗巷之类的危险地点,千万别让曙尹接近那些地方。」 危险……地点? 「姊夫,我得掛断了!」在穹喊道,跑个不停的双脚热得像着火,心脏却似掉进冰柜般颤抖不已,「我得去一个地方——」 他将手机塞回口袋,以自出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全力衝向脑海里浮现出的地点。 那里,唯独那里,他绝对绝对不能让曙尹接近。 - 幻觉形成的波涛渐渐平息下来,曙尹脚步趋缓,疯狂转动的脑袋亦慢慢找回原本的掌控。 她望望四周。自喉咙涌起的酸苦逼出她藏在眼角中的泪水。 前不久还縈绕于脑际的那些画面纷纷停格,糊成一片黯淡的灰之后离开了曙尹的心绪,取而代之的是她死灰復燃的记忆,脉络分明,清晰得彷彿就在眼前。 当时的她,非常非常不快乐。 痛苦到、希望能亲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不。」 不要。 不要。 她不想要有孩子,不想再见到余辉。 黑影缩着身子想将辰余辉推回她身边,她惊叫一声,痛哭求饶。 不要。不要。 她真的不要。 「……妈妈?」 「对不起……」曙尹双膝跪地,身体剧烈抖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想要你。 「——尹姊?」 她抬起头来,视线穿过悲慟与愧疚所组成的朦胧水雾,隐隐约约辨识出站在岔路口的男人身影,肩膀宽阔,背脊挺直,双手藏在身后不让她看见。 那男人想要伤害她。 曙尹尖叫着从地上爬起,四肢并用往后方退去。「不要过来!快走开!」她泣不成声,惧怕到脸上毫无血色,「快走开!你再过来的话我就——」 「曙尹姊,是我、在穹啊……?」在穹如警匪片中遭到攻坚的歹徒般举起双手,踏着寂静无声的步伐徐徐接近曙尹,「别怕,是我,我是在穹——」下一秒,他的语调赫然转变,粗哑低沉的嗓音从他喉咙里冒了出来,「我会把你带回家……带回家……让你去见他……」 「不、不、不!」曙尹激动地吼道,奋力用瘫软无力的膝盖撑起自己,声嘶力竭地喊着在穹听不懂的话,喊到没了声音,「不要、不行!」她朝在穹衝去,用劲撞开他迎上前的双臂后继续向前跑,途中被自己的脚踝绊倒,险些撞上一旁的电线桿。 心急如焚的在穹完全摸不着头绪,他哑口看着曙尹奔离视线,对她为何一看见自己就像碰上最骇人的怪物般感到不解。怔愣了一霎,他再度迈开步伐想追回曙尹。 对曙尹来说,在穹的声音跑得比他本人还快,一路上如同魍魎似的纠缠着她,凄厉笑声与带有杂音的耳语回盪在她身后的墙壁之间。 该回家了…… 你得见见他……见他一面就好……一面…… 他……好……想…… 「——你。」 曙尹骤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望着眼前的在穹。 「你……为什么要……呼……呼……跑掉啊……?」在穹满脸通红地问着,暗忖幸好这里有条近路可抄,否则或许跑到天黑了都追不到曙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跑了啊……累死、累死我了……」 「我不想回家。」眼泪流至下巴,滴落到胸前晕开成无数个小圆点,「我不想回家,不想见到他。」 「见到谁?」在穹蹙眉走向她,被汗水浸溼的发丝贴在额前,「你从刚才就在说些什么啊?曙尹姊,我是在穹啊,难道你忘了我是谁了吗?」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微颤,本想对她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但不知怎地嘴角却只抽动不已,无法勾出能让曙尹放下警戒的微笑。 「我不爱他。」她喃喃低语,顿了下后愤然又说了一遍,「我不爱他……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在穹问,「姊夫对你做了什么吗?」 「我不爱他,」曙尹重复道,「我一点都不爱他!他不是我的!他根本不属于我!他不是我的孩子!」 「什么、」在穹愕然,脑子越来越混乱,「姊,你指的是……余辉吗?」 不等他问完,曙尹扭头往反方向跑去。在穹暗骂一声,鞭策疲惫的双脚追赶她的背影。 他们跑回了先前在穹所抄的小路,弯进一条有些阴暗的巷子。不知是否受到方才的对话所影响,此时在穹心里除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声,还回响着辰曦深沉抑鬱的嗓音;所有的一切全都变得遥远而空洞,像是被抽乾了灵魂。 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固定住了在穹的身体,他霍然间能够理解了,为什么他会对辰曦的嗓音念念不忘—— 『要特别小心如工地或暗巷之类的危险地点,千万别让曙尹接近那些地方。』 frankenstein 他们现在所经的这条小路,在穹几分鐘前所抄的这条近路—— 『如果是我就不会走这一条。』 曙尹的步伐慢了下来,脚步踉蹌晃到路边,最后扶着墙壁站住,抬起头东张西望。 「曙尹姊,快离开那里!」在穹吆喝,跑过去想将她拉离墙壁。曙尹回首瞅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后,默然看向别处,眼底慢慢浮现出一抹人影的轮廓。 『怎么了?这条路就算大白天走也会很危险吗?』 在穹不由得屏住呼吸,往前踏了几步,瞇眼覷向曙尹正望着的地方。 空气凝固于两人上空,时间止步,随着吹来的寒风传递足以冻结血液的冷峭。 一道黑影忽地窜出,勒住曙尹的脖子将她往暗处拖去。她发出哀厉的尖叫声,旋即被一隻污黑骯脏的大手摀住嘴巴。拉扯的过程中两人重心不稳跌到地上,在穹趁机衝上前试图拉开曙尹,却被那黑影以怪力猛然推开,后脑杓着地而眩晕了一会儿。 从眉上淌下的汗水刺痛在穹的眼睛,他甩甩头,嚥下一口搅和着胃酸的口水,自地上爬起衝回曙尹身边。黑影正拉着她往一扇门前进,似乎是陷入昏厥的她瘫软着身子,被那人硬拖着步上满是垃圾与泥土的台阶,双眼紧闭。 黑影拉开大门,将曙尹推入门内,关上门的同时惊险躲过在穹送来的一记飞踢,抓住他的脚踝并重摔至地上。在穹被地上的盆栽碎片扎入了腰际,痛得叫出声来,抬眸一看,那黑影早已消失无踪,关上的大门如巨墙般佇立于面前,从他的角度来看似是居高临下,挡住了曙尹的无声求救,也反弹回响彻在穹全身的警告—— 『这条路上—— 『——住着一个疯子。』 Chapter 5-6 江永杰 赤裸裸的绝望涌上心头,在穹情不自禁地呜咽了声,自地上爬起奔向江永杰家的大门,手无寸铁地破门而入,踏进满是霉味与腐臭味道的阴暗空间。他喘着气环顾周围,瞇起眼打量身边的家具与物品,希冀能找出可作为临时武器的东西。这栋屋子有两层楼,其内的所有表面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每扇窗户上皆横亙着蜘蛛网状的碎裂痕跡,从这儿穿透进屋的日光是唯一的光源,投射在污秽地板上的同时,也映照出悬浮于空气中的尘埃粒子。 屋内没开灯,仅有窗边能让肉眼得以安适地观看四周景物。 在穹踏出的每一个步伐都激起了他心湖不小的波盪,像狩猎者般弓起背脊,瞇眼瞟向地板上一根断裂的木头椅脚,二话不说便拾起以作为防身攻击之用。 客厅里空无一人,厨房和浴室内亦是如此。在穹的目光锁定一楼里剩下的最后一间房间,深吸口气,以势如破竹之态衝了进去,高举椅脚停格在门边,迅速扫了房内几眼后,确认里头同样没有人跡,转身踏上楼梯往二楼跑去。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忽地响了起来,在原是闃寂无声的屋内显得格外尖锐高亢,于周围的家具和墙壁之间不停回绕,恍若将隐于每处阴影下的鬼魅全都撼动出来似的摄人心魄。 他连忙接通,电话那头在一阵杂音过后传出辰曦着急的嗓音: 「喂?在穹吗?我快到家了,你现在——」 一声刺耳的尖叫从楼上传来,紧接在后的是细碎如布匹的微小幽咽。不等辰曦追问,在穹一边衝上楼梯,一边大声说道:「曙尹姊和我现在在江永杰家,姊夫你先别问那么多,赶快来就是了!」语毕,他掛上电话,撞进离楼梯顶端最近的一扇房门。 面前背对着他站立的江永杰猛地回过头来,身穿破烂衬衫的他面露凶光,纠结的头发与鬍子乱得像从没整理过一样,眼袋浮肿,嘴角满是伤痕,指甲又黑又长,全身散发出令人噁心的臭味。他重重地喘息着,目光灼灼。 在穹将椅脚举到胸前,威吓似的摇着,「我姊姊人在哪里?」 江永杰没回答,右手看来没握着什么东西,左手却被他的背影挡在在穹的视线之外,因此在穹也不敢大意,踏着战战兢兢的步伐缓缓接近江永杰。接着,他便看见了,从稍微偏离的角度望去,就能瞥见江永杰所站的位置旁有一张床,白色被单的边缘泛黄,床沿上坐着一名女子,直盯着江永杰腹部的地方,疑惧之情全写在脸上。 「曙尹姊!」在穹惊呼,想都没想就扑上前,使劲推开江永杰后抓住曙尹,大力摇着她的肩膀想让她清醒,「姊!快走吧!吶?走吧!」 曙尹的嘴唇颤抖不已,伸出食指指着江永杰,「那个……东西……那张……」 「什么?」在穹转头看向江永杰,不解地问。 「余辉……余辉……」 在穹猛然回过头看着曙尹,「见到他了吗?」他屏息问道,「姊,你见到辰余辉了?」 很慢很慢地,她点了点头。「就在那儿,」她指着江永杰,眼神飘忽,「在那儿啊,你去问他……」 倏忽之间,江永杰瞄准在穹的眼睛丢出某样锐利物品,在穹赶忙低头却仍闪避不及,被它割裂了眼角附近的皮肤。几滴嫣红鲜血滴落,在穹怒气冲冲地抹去后瞪向江永杰,走上前将曙尹护在身后。 「余辉……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余辉了……」曙尹反覆说道,语气越来越坚定,表情却是益发茫然无神。 「在哪里?」在穹撇过头去凑上她的耳畔问,「你是在这栋屋子里见到的吗?」 「是啊,就在这里,」她说,颤慄着从床上站起,「笑得好、好开心呢——」停顿半晌,曙尹脸上逐渐凝聚出一股悲痛之情,她蹲下身子,双臂环抱膝盖,肩膀不住地颤抖,「他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都是……」 在穹踏步向前,双眼狠狠逼视江永杰,紧握椅脚的手用力到青筋暴露,「还来……还给我们!」他似野兽般悻悻然地低狺,语带恐吓,「把他交出来,我就不对你动手。」 江永杰的反应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微张着嘴流出的不是应答的话语,而是污浊浓稠的口水。整张脸都脏兮兮的他全身肌肤没有一处是乾净的,黝黑肤色看来不是因为日晒,而是太久没洗澡所造成。除了没人能听懂的囈语之外,他没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是斜眼睨着面前二人,不时微微摇晃头颅,彷彿他的眼睛已忘了如何调整諦视时的确切焦点。 「江永杰,」在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说,愤怒燃烧着他的理智,「我再说一次,把辰余辉交给我们,否则的话——」他将椅脚举高到超过头顶的位置,作势要向他攻击。 良久,江永杰摇了摇头。 「你、」在穹嗔怒骂道,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那脚步声的主人现在正衝上二楼,闯入三人间的对峙—— 「我的老天,曙尹!」辰曦一和她对上眼,立刻就红了眼眶,强忍哽咽道,「来吧,没事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曙尹听完后没有起身,怔愣地回望辰曦。后者见状,有些窘迫地上前想扶起她,岂料她却尖叫着推开他的手,眼底满是惊恐,「不要……不要!你难道都不知道吗?余辉他在这儿啊,就在这栋屋子里!」 辰曦神色一僵,两眼发直地盯着曙尹。「——好、好,我知道了,亲爱的,我待会就把他带出来,但在这之前得先送你去医院,你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我不要!」曙尹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激动地全身发颤,「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吧!问他!」她指向沉默不语的江永杰,尖声道,「问他啊!他什么都知道!对吧?」曙尹转向江永杰,声音粗哑地问,「你认识他,也知道他在这里,没错吧?」 面对她的质问,江永杰没有做出任何看来像是肯定或否认的动作,他神情漠然地看着辰曦,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逐渐松开锁紧的双眉。缓步走向辰曦,右手伸到腰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只见江永杰驀地朝辰曦扑了过去,左手压住他的胸膛,右手从裤子后方的口袋里抽出一把折叠刀,瞄准他的额头刺了下去。辰曦伸出双手紧抓住他的手腕,两人中间悬着一把锐利刀刃,彼此僵持着不相上下。 「姊夫!」在穹举起椅脚,奋力往江永杰的头上砸下,椅脚在他手中裂成两半,木屑混合着血水纷纷掉落。江永杰痛得放开抵着辰曦的左手,下意识压住后脑杓上冒着血的伤口。 他旋过身,狂乱的眼睛睇向在穹,大吼一声转而朝他扑去,握拳揍向在穹的太阳穴。伴随曙尹发出的凄厉哀号,在穹眼前一黑,重重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地抬眸,他眼前所有事物全都变得倾颓朦胧,传进耳里的声音亦是浓稠低滞,宛如每根神经末梢皆遭到破坏,无法再对任何攻击做出即时的反应。瞇眼覷见江永杰走向自己,右手摇晃着尖刀,眸里闪烁着比刀芒更为兇悍的光。他努力撑起身子,咬牙瞪着江永杰。 「你这怪物……」他低喃,紧握半截椅脚的手用力到指关节泛白,「辰余辉他在哪里?」 这话似乎更加激怒了江永杰,他仰头怒吼了声,大口大口地吸气,接着愤然高举拿刀的右手,刀尖朝下直指在穹的心脏。 嗡嗡作响撞击脑袋的刺痛感依旧挥之不去,知道自己躲不过的在穹闭上眼睛,于江永杰逼近的剎那,双手反射性地举起、护在胸前—— 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楚,他吁出一口气,睁开眼。 这次他看得十分清楚,世界一下子在他眼中变得极为明亮炽热—— 曙尹不见了。辰曦则两手紧扣江永杰的腰部,使劲将他往后拉。 「曙尹她跑了!你快去追她!」辰曦用尽全力对着在穹吼道,「这里交给我,你先走!去把曙尹追回来!」 在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惊惶失措地颤抖着,目光在江永杰与楼梯的方向来回环视。 「快去!」辰曦喊着,往江永杰后脑杓的出血处揍上两拳,「快去啊!天杀的、人都跑了啊!」 愤恨地大吼一声,在穹丢下椅脚,奔下楼梯。 急欲挣脱牵制的江永杰猛力将辰曦甩至一旁,后者一声不吭地稳住身子,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直视对手。 锋芒闪灼,炽烈得像着了恶火,布满指纹的污浊刀面上映照出漫漶不清的两抹黑。那是辰曦的瞳孔,无动于衷得像蒙上了一层纱,或在凛冬寒风之下结冻成没有情感的黝黑洞窟。 就连刀子都只能映出他眼眸里的色彩,照不出他锁在心底真正的情绪。 『可是我又会出什么事呢?』 「——不会喔,」嘴角扭出一抹冷笑,辰曦深吸了一口气。 曙尹。 「我是绝对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