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征战》 序章 北安 “杨青山,你可知罪?” 说话者正是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这妇人的年纪本就不算很大,再加上多年养尊处优下来,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磋磨的痕迹。她穿的是做工极为精致的锦缎,又戴了满头的珠翠,于是单看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岁风华正茂的年岁。 这妇人半眯着眼睛,侧卧在屏风后的贵妃榻上,手里正把玩着一柄玉如意。 其实如若抛开这妇人这些年来做下的种种心狠手辣之事不谈,这还真是个气质华贵逼人的皇家贵妇。只是能让天下人都心甘情愿地喊一声“老佛爷”、能让当今的小皇帝俯首帖耳地喊一声“亲爸爸”的人,绝不止一个富贵深宫妇人这么简单。 屏风外的人穿着官服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这人刚受了酷刑,身上有不少伤口,实在有些跪不住。他用双手撑着地,可纵是这般浑身也是抑制不住地发抖。他的官服已经脏旧到看不出本来的款式和颜色,混着早已干涸的血渍,好多地方都已经破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有些地方甚至还露出了脏旧的里衣。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止不住地偷偷往里看。 被唤作杨青山这人是大兴的北安侯。不止是小太监,但凡见过的人都记着这人刚从西洋学成归来第一次踏进朝廷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杨青山的爵位是世袭的,他父亲早在他两岁那年便在战事中殉了国,从那时起他便成了小侯爷。可他又不同于别的贵族子弟:别人都爱逗鸟听戏逛个茶馆,可这人自小便对铁甲舰情有独钟。在北平的皇家海军学院拿了个学位还不够,前些年又去了西洋求学,直到去年才刚刚回来。 想当初这人在大兴的朝堂之上的确是个异类。他早年间在西洋留学,回来以后第一天上朝时一番慷慨激昂的进言便倍受朝廷革新一派的赏识。彼时正得势的革新派背后有帝师的支持,于是直接上书请求封他做了封疆大吏。 可他却又过于年轻了,且不说那顶官帽下面三七分的短发和他脸上除了洗漱睡觉时才摘下来的圆框眼镜,单说他那朝气蓬勃的气质便与官场上梳着发髻老气横秋的官员们极为格格不入。 革新派大多都有留洋经历,原本也力主洋务,只是后来渐渐发觉了洋务之事的不足,经杨青山一说便更是豁然开朗。 虽说如今失了势,可这人却丝毫没有要认输的意思。被人押到宫禁深处时若不是被侍卫从背后踹了一脚,只怕连跪都是不愿的。 “杨青山,”贵妇缓缓道:“看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杨青山跪倒在地,只觉得阵阵恍惚,他耳边一直回响着革新派的几位长辈最后冲他喊的几句话: 明渊啊,你记着,你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完成咱们未竟的事业。 明渊,大兴的朝廷需要你这样的人。只有活下去,咱们的民族才能有希望。 明渊是他的字。及冠那日他没有任何长辈在身边,于是自取字为明渊,也不过是想求个昭昭朗朗的乾坤日月。 活下去。杨青山脑子里有些昏沉,满心里却只有一个念想:我得活下去。 “杨青山!”那妇人忽而怒了,把玉如意狠狠摔到了地上:“你还不认罪吗?真当哀家不敢杀你?” 杨青山回过神来,狠狠叩头在地:“奴才知罪,奴才不该听信小人胡言,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牢狱里的人都说这位小侯爷虽然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可却是个实打实的硬骨头,从入狱到现在单是抽他就抽断了好几条鞭子。可纵是疼晕过去,这人也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从他入狱到今天,他从不服软,也从没攀咬过任何人。 西太后今天提审他也是为了给他最后的机会:如若他还一味抵抗,那便是北安侯自寻死路,那些草民也说不出什么,总归不是她太后娘娘理亏。 只是西太后没想到这人能在这时服软,一时愣住了,而后便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杨青山也没说话,一直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 杨青山不怕死,这一点谁都知道。当初说要变法,冲在最前面的就是他。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革新派中虽有不少高官,可身上有爵位的只有他一人。毕竟本就是成了驻守北平的北安侯,一从西洋回来又做了封疆大吏,自然是风光无限好。 杨氏北安侯世代忠良,从五百多年前太祖爷那时起便跟随征虏大将军夏端守着北平城。如今虽然兵权早就不在侯爷手里了,可其声望之重名望之高哪怕是当今只手遮天的西太后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北安侯不是随便能杀的。西太后知道这个道理,杨青山也知道。 杨青山在西洋待了不少年头,每年也只在除夕的时候回来待几天,除了临近毕业的前一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一年他过了春节便一直悄悄在京城考察时政,待了足足半年有余。他越细细比对便越是发现,当今朝廷中那些所谓的股肱之臣,虽说打着兴办洋务的旗号,可却从没有人真正想过彻底的变革彻底的救国,说到底也不过是中饱私囊,是几个业裱糊的匠人。 他们不知道大兴到底为什么打不过洋人:这绝不仅仅是西洋坚船利炮的本事。或者说他们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王朝的毒瘤就是他们自己。 皇帝尚幼,北安侯杨青山是革新派最大的指望。他们本想着先起草好了变法的诏书再去找帝师摄政王,只是谁都没想到他们里面竟然出了内奸,提前向西太后告了密。 杨青山不想再回忆下去了:他满脑子都是半个月前那天晚上火光冲天血流成河的北安侯府。那时东西两宫太后联手,杨青山第一个被关了起来,剩下的事都是后来几个狱卒悄悄告诉他的:除了几个当时不在京的革新派,其余同僚都在侯府被杀害。 后来西太后下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后半夜在候府放了火。 自此北安侯府上上下下,除却下狱的小侯爷,再无一活口。 第二天清晨两宫太后照常带着小皇帝上朝。西太后面无表情地宣布,北安侯谋反,侯爷已然下狱,余党已清。 另外,嘉奖兴办洋务的几个官员,洋务之事不得再有丝毫的耽搁。 杨青山再次从牢狱里出来时已经不是北安侯了。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北平百姓纷纷跪在皇城前磕头替他求情,尤其是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者,说小侯爷不可能谋反,请太后重查此案,望太后看在北安侯府世代忠于主上爱民如子的份上饶小侯爷不死。 西太后本已动了杀念,于是斟酌再三只得亲自下诏:北安侯受人挑唆图谋不轨,着削其爵位夺其官职,贬为庶人。 “北安侯杀不得,可流放你,哀家断然放心不下。”西太后透过半透的屏风,细细打量着外面伏在地上的人:“百姓们都说你有一身的才学,哀家也不能屈了你的才。你,回皇家海军学院,做个教员吧。” 太后毫无起伏的声音唤回了杨青山的神智。他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沉声道:“谢太后隆恩。” 待杨青山走后,西太后唤来了几个心腹密卫,低声吩咐道:“你们看好了他,别让他再兴风作浪。”太后顿了顿,接着恶狠狠地说:“否则拿你们是问。” 杨青山走出宫城的时候只觉得一片恍惚,那时正是午后,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刺得他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仿佛连老天都跟他过不去似的:人尚失意,天却晴得万里无云。 杨青山一下没站稳,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这一动便扯到了伤口,锥心的刺痛让他清醒无比,于是他狠狠一拳捶到了地上。眼睛干涩无比,心里却仿佛在阵阵流血。 杨青山啊杨青山,他想:你是堂堂大兴的北安侯啊,怎么如今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十五岁时便被大兴的皇家海军学院破格录取,十九岁毕业,当年便去了西洋。辗转五年终得回国,谁曾想才不过半年光景,这就物是人非,他也再不是那个满腔报国之志的小侯爷了。 “侯爷,”小太监赶忙过来扶起了杨青山:“您没事儿吧?” “别再喊我侯爷了。”杨青山万念俱灰,躲开了小太监想要继续扶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着:“如今我获罪遭贬,不宜与我交往过密。” 杨青山心里一清二楚:西太后心思缜密,此次让他去皇家海军学院做教员,表面上昭示宽宏大量皇恩浩荡,实则是把他死死禁锢在了皇城边上,让他眼巴巴地看着,这辈子却又始终不得翻身。 他杨青山这辈子的仕途,就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 “在小的们心里,”小太监眼见四下无人,赶忙凑到杨青山身边低声说道:“您永远是咱们的侯爷。” 一个月后,海军学院。 “哟,青山?”李清河刚下课,抱着书回到办公室就看见了正在收拾东西的杨青山:“你这,瘦了不少啊。” 西太后瞒下了革新的事,只对外说北安侯杨青山听信了小人的唆使谋反未遂,这才削了爵位夺了官职贬做教员。 李清河知道的也只是这些。只是当年杨青山在海军学院读书时他便是这人的老师,本来想着旧时师生成同僚再怎么说也该找时间叙叙旧,没成想今天就在办公室遇见了。 “李老师?”杨青山听见李清河喊他,赶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强撑出一张笑脸:“您也在这个办公室?” 他们学院的办公室一间就两个人,之前这一间一直是李清河一个人在用,直到今天杨青山搬进来。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李清河笑了,缓步走到桌子跟前坐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又给杨青山倒了一杯:“青山啊,过去的事咱就让他过去,往后咱们好好干,做个好教员。”他把茶杯递给杨青山:“当年我还在想,像你这样的人去从政,未免太可惜了你在学术上的才能。这下可好了。” 见杨青山眼眸里仍是一片黯淡,李清河接着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闲不住,殊不知在学校里教书育人也能报效朝廷。你看那西洋的克劳塞维茨,人家潜心研究军事理论,不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杨青山笑了笑,伸手接过茶杯,心里却一片酸楚。他沉着声音道:“李老师,谢谢您啊。” “自家师徒,谢什么?”李清河拍了拍杨青山的肩膀,爽朗地笑了:“海军学院虽然比不得朝廷显贵,但能许给你一辈子的安稳日子,挺好了。” 闻言,杨青山强笑着点了点头。 一辈子安稳日子?这是我想要的吗?杨青山心里一阵一阵地泛着酸涩,却又止不住地想:国难当头风雨飘摇,各路洋人正虎视眈眈,内政从根上就已经腐坏了。虽说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教员,可我也断然不能苟且偷安。 我受尽苦难活下来,是为了替死去的人完成未竟的事业,不是为了苟活于世做一具行尸走肉。 第一章 京城 大兴宏光六年初秋,京城,皇家海军学院。 此时大兴王朝立国已有五百一十二年,都城北平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皇家海军学院就在皇城边上,此时正值初秋,学院门口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之间人声鼎沸,粉饰出的太平也是像模像样,一时间并不见得丝毫炮火硝烟的痕迹。 “吁。”驾着马车的车夫拉了拉缰绳,那马便十分乖顺地停在了原地。车夫回头冲着马车里的人喊了一句:“客官,咱到了。” 待马车停稳,一个青年一撩帘子便弯着腰从车里走了下来。这青年的面容白净雅致,只是多少透着几分稚气。他梳着当下时兴的青年头,身形却极为瘦高,穿着与他年龄有些不相称的藏青色布衣袍褂,还拎着一个装着西装的小衣箱。 若是有老人们看见一定会称赞一声,这孩子长得又俊又乖巧,实在是讨人喜欢。只可惜街上的人虽多,南来北往却多为名利客,并无人能有心停下脚步细细端详别人的容貌。 车夫也跳下马车,和青年一同把一大箱行李从马车上搬了下来,又搬到了青年的住处。 车夫多年来走南闯北自然身强体健,只是这青年虽然看着瘦削,力气却也不算小,当初在家时四个小厮才能抬得动的箱子如今他和车夫两个人便能应付自如。 “多谢,”搬完行李,青年又十分恭谨地把车夫送到校门口,递给了车夫一把碎银子:“权当是辛苦钱。” 青年原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一路上只是车夫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青年最多应两句。故而直到这时车夫才发现,原来青年的声音竟也是这般温和中带着几分未褪的稚气。 “哟,客官您真是太客气了。”车夫满脸堆笑:“早在江宁府何老爷就把钱跟小的结清了,您这……” “您快收下吧。”青年温和地笑着:“一路上承蒙您照顾。” “诶,”车夫笑着把银子接了过来:“客官您的心意,小的也就不推辞了。”他冲着青年作了作揖:“何公子,小的还有旁的活计,不好逗留,愿您学有所成啊。” 青年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便迈进了海军学院的大门。 这青年名叫何立,今年也不过十七,此次北上京城求学也是应了他父亲的要求。 他们何家祖祖辈辈都生在长在江宁府,也就是当年的承天府。承天府在四百多年前成祖爷迁都之后就改了名,取自“江外无事,宁静于此”,图个江南安宁的好意头。 何立的爷爷原本是个铁匠,早年间也过了几年太平安稳的日子。怎奈生逢末世人如萍草,向来都是被时势推着走。何立他爹出生那年,也正是三十八年前,大兴跟洋人打仗大败而归,自此不得不开了几处通商口岸跟洋人做生意,离着他们江宁府不远的上海便是其中之一。何立他爷爷那时正年轻气盛闲不住,眼见买卖的时机越来越多,他也想进去分一杯羹。于是不顾家里反对卖了祖宗传下来的铁匠铺子,拿着盘缠跟人做生意去了。 一开始是跟朝廷做买卖,倒卖些军火器械,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现如今整个江宁府的布坊茶庄中药堂,有一半都是他们何家的。 何立他爷爷三年前就过世了,如今何家的生意全由他爹何学义掌管。人生在世,名利二字,何老爷承袭了自己父亲的家财,也是富甲一方。钱倒是有不少,就是几千年来讲究士农工商,商人再怎么有钱也终归是末流。何学义的生意越做越大,难免跟官府打交道,又暗中与军界搭上了钩,一来二去熟络了,何学义也混了个一官半职,成了世人口中的红顶商人。只是由商晋官,终非正途,他们何家还差这么点名声。这也注定了何立必然要走读书这一条路。 何老爷做了这么些年生意,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上九流下九流的人物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与洋人也打过不少交道,故而不想让自家儿子考那些之乎者也的无用功名。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把自己正房唯一的儿子何立送进了船政学堂。 不过何立也算不辜负他爹的一番期望:这年夏天他顺顺利利地从船政学堂毕了业,还考入了京城的皇家海军学院。 想当初大兴立国伊始也风光了一阵子,成祖爷派人出海,也算是把国威宣扬了出去。彼时万国来朝,好不威风。只是风水轮流转,太平与安稳迷惑了人的心智,再加上太祖爷为防海寇定了海禁的规矩,如今的大兴故步自封,反倒被那些当初从未放在眼里的西洋弹丸小国打得节节败退,还不得不与人家签了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 不过穷则变,变则通,大兴上层的一些高官这些年来也打出了学习西洋的旗号到处建厂办学,还建了几支有正规编制的海军。 皇家海军学院也是朝廷学着洋人办起来的,在大约二十年前与京师的同文馆一同创建。同为新式学堂,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不光是上面的人,底下的百姓也学起了洋人的装扮。尤其是那些年轻人,纷纷把发髻剪了梳起各式各样的短发。青年读书人也不穿士子儒衣了,只穿一件长袍褂围一条长围巾,有些人还在鼻梁上架上了圆框的眼镜。也就只有官员们上朝的时候还穿着那些古年上传下来的官袍。 何立不想在老家听他爹的唠叨,于是打着想早些来京城看看的旗号早早的便到了京城。只是如今到得也太早了些,离着开学上课还有足足十天。 何立倒不是很在意,他原本也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只是宽敞的寝室只住了他一人未免有些无趣。不过他早年间求学辗转于江宁与福州两地,如今来了京城,还真是人生地不熟。于是简单收拾了行李,他便生出了些想要出去逛逛的念头。 说走就走。海军学院管得严是不假,可那都是开学之后的事情,如今还在假期里,他何立还是个自由人。 京城如今的光景倒是比江宁府多少要好上一点。自从洋人用火炮打开了大兴的国门,各路义军纷纷举义,内忧外患之下,江宁府首当其冲,光景着实一天不如一天了。且不说破败不堪的太平门,周遭全是茅草屋的朝天宫,就连弘熹十五年太祖爷亲自下令建造的鼓楼如今也已经所剩无几。唯有镇淮桥一带的南门大街还存留着当年富贵金陵城的风貌。 何立他们家就在南门大街一带,青石板路两边挂满了招牌,平素人来人往,终究还是有些烟火气在。 “小伙子,”街上的小商贩热情地冲何立打着招呼:“咱家这驴打滚最是正宗,不来两块儿尝尝?” “别听他的,来尝尝咱家的糖卷果吧。”见何立停下了脚步,另一个小商贩便赶忙凑了过来:“您来得不巧,若等到春令时节啊,咱家做的豌豆黄才是最香的。” “胡说八道,”卖驴打滚的小商贩见这人要抢生意,赶忙凑了过来,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我们家的豌豆黄去年老佛爷亲口说的好吃。你,能比嘛?” “好了好了,我来半斤驴打滚,再来半斤糖卷果。”眼见这两人就要打起来,何立赶忙把他俩拉开,好脾气地劝道:“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二位这又是何必呢。” “咱这都是弟兄,开开玩笑的。”买糖卷果的小贩忽而开怀笑了:“倒是小兄弟你,可真是个热心肠啊。” “看你这模样倒像是个学生。”小贩把包好的驴打滚递给何立:“瞧你打扮成这样,读的是新式学堂吧?” “是。”何立笑着把驴打滚接了过来,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还真挺香的。 “这是从哪儿来啊?”小贩也笑了:“听你这口音,像是从南边过来的。” “从江宁府来的。”何立如实答道。 “江宁府啊,”小贩笑得更欢了:“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不愧能养出你这么好的小伙子。” “过奖过奖。”何立笑着推托道:“哪里就热心肠了呢?”说罢,他冲那小贩摆了摆手:“大哥,过两天再来买你的点心。” 何立之前听人说过京城的大茶馆,听说热闹得很,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便想去见识见识。 “客官您慢走啊。”正是清晨,大茶馆的伙计把几个老大爷送到了门口:“明儿个再来。” 老大爷们纷纷说笑着摆了摆手,权当替明天打了招呼。 “哟,客官您里面请。”伙计眼睛尖,看见了站在门边的何立,赶忙招呼道:“客官您是要听书还是听戏啊?”伙计笑了笑,接着说道:“要不来点儿山楂红?我们店里的山楂红,那在北平可是正儿八经的一流。” “我就随便转转。”何立笑道。 “诶,那成。”伙计看着有几个提着鸟笼子的富贵公子走了进来,赶忙对何立说:“那客官您就自己先转转,有需要再喊小的过来。” 何立笑着点了点头,找了个角落自己坐下,看着走进来的几个年轻人。 这些人大概皆是非富即贵,单看他们穿的便能知晓一二。 何立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只是看着为首那人手上戴的翡翠扳指绿莹莹的实在好看,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群公子爷四五个人,每个人都提着一个鸟笼,只有那人两手空空。 “星楠今儿怎么没来呢?”其中一人问道。 “你们选这日子不巧。”为首那人选了一处坐下:“这不快开学了嘛,星楠跟我告了个假,去城北探望他们家老太太了。” “程哥,我跟你说啊,遛鸟是个精细活。”后面有个人凑到了为首那人跟前:“这鸟娇气得很,受不得雾气,否则咱也不至于一大早就把你叫起来。” “成,我知道你爱鸟如命,估计就算将来有了媳妇,对鸟也得比对媳妇都好。”那人笑着摆了摆手:“我就不了,今儿陪你们来看看,过两天就开学了。” “程哥你看你,”另一个年轻人也笑了,打趣着说道:“咱这一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论年纪你最年长。你都没成家呢,我们谁敢娶媳妇啊。” “你要等我?”被唤作程哥那人喝了一口茶:“我不想上着学就成家,白白耽误工夫,可又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毕业呢。还这么多年,你要跟我一样打光棍?”他伸手弹了一下那人的额头:“你爹得骂死我吧。” 说罢,几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我不在乎这点儿虚的面子。”那人接着说:“你们该成家的成家,该闯荡的闯荡,说不定以后我还得沾你们的光。” 何立在不远处听着,只觉得这人爽朗得很,说话也随和有趣。 “行了,咱也该回去了。”那人坐了一会儿,而后便站起身来,指了指这几个鸟笼:“散客们一来这边就嘈杂了,还不得委屈了你们的宝贝?” “成,咱这就走。”其中一个人赶忙提着鸟笼子站了起来:“程哥,趁着你们还没开学,过两天咱兄弟几个一块儿吃个饭吧。” “那是自然。”被唤作程哥那人笑得极为开怀:“吃一顿哪够啊,不多玩儿两次?” 何立看着他们走出了茶馆,而后吃了些山楂红,便也回了学校。 第二章 初识 这天清晨何立是被一片嘈杂声乱醒的。他揉了揉眼,坐起来往窗外一看,发现天刚蒙蒙亮,尚有几分雾色,还暗得很。 他打开门,发现几个人正站在走廊里聊天。 一开门何立就愣住了:前几天他在茶馆看见的那个手戴翡翠扳指的青年人正在窗子边上站着,手肘向后抵在窗台上,正笑意盈盈地有一搭没一搭跟人聊着天。 那人的衣服也换了,穿的正是他们学校发的海军服。 其实大兴的新式海军虽然有了预筹,但还没正式组建起来,故而如今这种军服也只有海军学院里的师生们在学校里穿一穿。 这衣服何立也有三套,都是刚来的时候在学校里领的,不过这时刚刚起床,他还没来得及换上。 之前就听这人说开学,原来他和我是一个学校的。何立这般想着,视线又移到了那人的手上,发现今天那人的手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戴扳指。 “诶,我室友醒了。”站在那人身边的青年眼见何立出来了,赶忙招呼着那人和他一同搬东西:“程哥,你帮我搬一下吧。” “我来吧。”何立赶忙走上前去,冲着他的室友笑了笑:“都要一个屋子住了,千万别见外。”他冲那人伸出手去:“何立,顶天立地的立。” “齐星楠,星河的星,楠木的楠。”那人笑了,握了握何立的手,而后又把程轩拽了过来:“这是程轩,咱的同班同学。” 这个就是之前他们提到的星楠吧?何立笑着点了点头,又伸手拍了一下程轩的肩膀,学着之前茶馆里那些人的语气:“程哥,我之前见过你。”说罢,他又补充道:“七天前在一个大茶馆里,想来那时你并没有看见我。” 程轩一愣,而后便笑着打趣道:“原来咱们之前就有过一面之缘。” “程哥,我先帮他把箱子搬进去。”何立笑道。 “快去吧。”程轩摆了摆手:“星楠这箱子可沉,你们小心一点。” “小爵爷,您是养尊处优惯了,自然干不得重活。”齐星楠笑了:“这点重量还不足为虑。” “他是小爵爷?”待进了屋,何立好奇地问。 “是啊。”齐星楠关上门,笑眯眯看了何立一眼:“他们南安侯程家,当年和北安侯杨家可是齐名的。只可惜两年前杨侯爷获罪遭贬,这世上便再无北安侯了。” “这我听说过。”何立点了点头。南安侯程家自大兴立国不久便跟随宁河王窦英在襄阳镇守,直到一百多年前才举家迁回京城。 这小爵爷看着还挺好相处的,没什么架子。何立这般想着。 不过进了海军学院,别说是小爵爷,就连当初早就袭爵的北安侯杨青山也得服服帖帖地做个学生,这倒也是寻常。 何立接着问道:“怎么,他就是程家的后人?” “他可不是普通的后人。”齐星楠压低了声音,有些故作神秘的意味:“他是将来要袭爵的人。”齐星楠忽而笑了:“你别看他看着一本正经,那都是他爹逼出来的。其实他这人啊,好玩儿着呢。” 说罢,他似是想起来什么,话锋一转:“听说那杨侯爷就在咱们学校教书,也不知道咱们有没有机会见着。” “诶,你声音小一点,”何立无奈地笑了笑:“出了这门可千万不能再一口一个杨侯爷了。” “我知道。”齐星楠冲他笑着,一双秀气的桃花眼本就不大,如今更是眯成了缝:“如今老佛爷忌讳,咱也不能跟人家对着干不是。”齐星楠弯腰打开箱子,开始一样一样地往外拿东西:“我听你说话倒不像是京城当地的。”他拿着东西思忖了片刻:“有点儿像江淮的官话。” “你耳朵可真厉害。”何立笑了:这些天来北平,他觉得有趣,便留意着学了学北平人说话,只是与这些自小长在北边的人相比终归是有所差别。他一边系着海军服外衣的扣子一边说:“我是从江宁府过来的。” “江宁府?”齐星楠眨了眨眼:“一定很好玩吧?” “好玩?”何立无奈地笑了笑:“从前还好,现在,”他摆了摆手:“遍地狼烟啊。”他接着问道:“你呢?北平人?” “是啊。”齐星楠忙着一样一样地规整东西:“咱可是土生土长的。” 何立点了点头,也不知对方看见没有。而后他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便跟齐星楠打了声招呼:“星楠,我出去一趟。” “去吧。”齐星楠忙得头也没抬:“你要出去玩的话,帮我带些炸糕回来。” “行。”何立笑着应下了,心想北平的炸糕的确不错,不如一块儿给自己也买一些。 “何立。”何立刚一出门就被人喊住了,他转头一看,喊他那人正是程轩。 “程哥?”何立又惊又喜,他看着程轩正站在不远处,便伸手指了指程轩边上的屋门:“你住这里?” “是啊。”程轩朝何立走了过来:“中午有空没?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何立笑了:“程哥对这一带比我熟悉,至于去哪吃吃什么,全由你定吧。” “成,”程轩笑了:“我最爱那全聚德的烤鸭,今儿个也带你去尝尝鲜。” “多谢程哥。”何立笑道:“要不要把星楠也叫着?” “不用。”程轩笑着摆了摆手:“他东西多,为人又仔细,还不知道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呢。” 何立提着两大袋子炸糕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程轩是小爵爷,想巴结他的人不少,事情自然也比较多。他吃完饭就走了,于是何立一个人在京城里转了一下午。 落日的余晖洒遍了皇城,何立就在皇城的围墙边上慢慢走着,看着斜阳下自己落在地上被拉长的影。 他从小就不是很爱说话,小时候见着生人就好往他娘身后边躲,更别提见着长辈主动问好了。因为这个他爹总嫌他小家子气,当初没少打他骂他,直到现在他胳膊上还有小时候被他爹打得留下来的疤。 可他却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他其实也不想交很多朋友。他少年时一向沉默寡言,向来也不爱交际,直到年岁渐长些了才稍稍愿意对人笑脸相迎。 如今想来,他忽而很庆幸自己不过是个商人之子,没有程轩那般的身份地位,否则还真不知道无数逢迎之间该如何自处。 程轩今年十九,是当今南安侯程勉的长子。当初大兴开国时总共封了六位公爵,后来又封了凉国公与信国公两位公爷,此后便再无人能有公爵之荣。 只是那几位公爷当初虽然身份显赫,可他们的后人却都不太争气。几百年已过,除却当初无子的魏国公夏端与卫国公窦英,其他有后嗣的竟也没有一人的爵位传到如今。 可反观北安与南安两位侯爷,虽说五百多年前都是跟在几位公爷身边的小将军,可几百年世代战战兢兢下来,倒也能荫及子孙。这也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世事无常,不过都是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命数。 不过说到命途起落,这几年最让人叹惋的还是北安侯杨青山。人人都说两年前他刚从西洋回来,本是前程一片大好,却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窍,受人唆使竟做出谋反的事来。后来他诚心悔过,西太后也看在北安侯世代忠良的份上最终饶了他一命,这才到了海军学院做个教员。 “哎呀!”走了半天终于赶在门禁之前进了校门,只是何立一直低着头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险些把炸糕掉到地下。 “抱歉。”那人赶在何立之前道了歉。 何立缓了缓神,这才上下打量起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这人声音低低的,显出了几分沉郁,不过看起来年纪的确不大。此时他正低着头,一片夜色中何立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副圆框眼镜架在那人高挺的鼻梁上。 他怎么也穿着海军服?这想法一出何立自己都笑了:大晚上的在海军学院里晃悠,这肯定是学院的人,不穿海军服还能穿什么? 别人都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可海军服被这人穿在身上,却给这海军服平添了几分英气,仿佛跟他们这些学生身上松松垮垮的外套严格划清了界限。如此倒不是衣裳衬人,而是人衬衣裳。 可他到底是学生还是老师啊?何立在心底思忖着,觉得如若是学生,半分青涩都看不出,着实不像。 可若说是夫子,未免年纪又太轻了些。他不记得听说过海军学院有这么年轻的教员。 大兴的皇家海军学院是将近二十年前那些兴办洋务的大人们和同文馆一起办起来的,一直以来倍受重视,夫子自然选的最好的。这人这种年纪,想来也没什么资历,估计可能连留洋都没有过,他能是教员? 何立一直没说话,那人便也在原地站着,纹丝不动。 “没事没事,”何立回过神来,赶忙伸手揽了一下这人的手臂:“原是我走路不小心,哪里轮得到您来道歉呢?” 那人冲何立点了点头,这便想走。只是方才这一撞,再加上走得有些急,一小张纸便从那人的口袋里溜了出来。 “诶,您的东西掉了。”何立赶忙帮那人捡了起来。 何立动作有些慢,他直起身子时那人已经走远了。其实本来就这么一会儿,那人原也走不了多远,只是他们这时本就在校园子的角落里,那人轻车熟路地拐了几个弯,这便没了踪影。 不是吧。何立想,跑这么快?我上哪找你去? 周遭黑得很,何立也看不太清那张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他想仔细辨认一下,一抬头却看着那人拿着一盏蜡烛原路折回来了。 “诶,”他喊了一声:“您的东西掉了。” “我知道。”那人说。 何立快跑了两步凑到那人跟前,借着那人的烛光,这才看清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其实纸上的字不少,但首先入了何立眼的,其一是那三个大字:任命书;其二便是右下角工工整整的正楷签字: 杨青山。 他是杨青山?怪不得啊。何立又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梳着三七分短发,挡在圆框眼镜后面的眉目虽有些微微皱着,但尚有一派舒朗之气在,腰杆挺得笔直,就是面上有些冷。 何立的手抖了一下,那命途多舛的任命书便又飘落在地。何立回过神来,赶忙弯腰把那张纸捡起来递到杨青山手里。 其实这不过是个授课的任命书,是杨青山这天刚刚拿到的:任命他给新生教数学。 “多谢了。”杨青山接过那张纸,又瞥了何立一眼:“你是新来的学生吧,叫什么名字?” “杨老师,”何立权衡了片刻,觉得自己不能再装糊涂,赶忙作揖道:“学生何立,见过杨老师。” “何立是吧。”杨青山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冷冷回了他一句:“偷看别人的东西,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他抿了抿嘴:“不过你倒是坦诚。” “杨老师,是我的不对。”何立不敢抬头,只偷偷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烛光暗淡的缘故,杨青山的脸色不太好看。何立没想到杨青山会因这而不满,但也赶忙认了错:“学生以后一定改正。” “嗯。”杨青山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冷得很:“快回去吧。过几天就要上课了,好好准备准备。” “是。”何立赶忙应下。 其实何立虽说是应下了,但他心里依旧不太明白:这还没开学呢,有什么可准备的? 杨青山见何立依旧杵在原地,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你还有事吗?” “没,没事。”何立被他这么一问有些慌了神,一时间进退两难,忽而想起手里还提着两包炸糕,于是赶忙把炸糕递到杨青山面前:“老师,您吃炸糕吗?” “不吃。”杨青山回答得干脆利落。 “哦,好。”何立作揖道:“老师我走了。”说罢,何立赶忙一溜烟跑远了。 第三章 课业 “何立?”何立冲进门时齐星楠正点着灯写信。他见何立风尘仆仆地进门,索性直接把信纸收了起来:“你怎么才回来啊?” “炸糕给你。”何立把两袋子炸糕都塞到齐星楠怀里,而后端起桌上盛满了凉开水的杯子猛喝了两口,这才觉得平静了些许。 “你这是怎么了?”齐星楠把炸糕放到桌子上:“是不是碰见什么人了?” “你还真说对了。”何立转头冲着他:“你猜我碰见的是谁?” “这我上哪猜去。”齐星楠笑了:“是哪路神仙啊?怎么给你激动成这样。” “杨青山,”何立压低了声音:“我回来的路上碰见杨青山了。” “谁?”齐星楠瞪着眼:“你再说一遍!” “杨青山!是杨青山。”何立直接给他重复了好几遍:“我碰见杨青山了。”他伸手扶住齐星楠的肩膀:“你猜怎么着,我不但碰见他了,还跟他说了好几句话呢。” “真的?”齐星楠笑了:“我的天呐,你小子运气也太好了吧。”他忽而有些疑惑:“诶,你怎么知道他是杨青山啊?他亲口跟你说的?” “不是,他一直冷着一张脸,怎么可能亲口告诉我呢?”何立说:“当时他的任命书掉地下了,我看见那上面写着他的名。” “任命书?”齐星楠有些疑惑:“什么任命书?” 何立当时匆匆一瞥没多想,此时被齐星楠一问,意念飞速流转间,忽而灵光一现:“他不是要来教咱们了吧?” “净想好事呢你。”齐星楠打趣道:“人家杨侯爷这么厉害,能来教咱们这些一年级的学生?” “嘘。”何立冲齐星楠摆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哪来的侯爷。” “你这人啊。”齐星楠觉得有些扫兴:“你待得时间长了就知道了。京城里长大的年轻人,哪个不尊他为侯爷?”他冲何立冷哼了一声:“不过我们都是偷偷的。” “可他当年不是要谋反吗?”何立有些不解:“你们尊一个反贼为侯爷?被上面的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 “侯爷肯定是冤枉的。”齐星楠瞪着他:“他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的人,哪能轻易被人蛊惑?一定是另有隐情。” 何立点了点头,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他从小见了太多的利益争端,深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什么受人唆使,为了他自己的名利地位也不一定。 “接着说啊。”齐星楠问道:“我觉得杨老师不能来带咱们吧,我还没听说他带过一年级的学生呢。” 何立转念一想,觉得齐星楠说得也是:且不说杨青山在西洋留学这么多年,这两年他从教,也没听说他带过一年级。 “别瞎想了,赶紧睡吧。”何立笑着推了齐星楠一把:“你们最崇拜的杨侯爷还嘱咐我,说快上课了,让我好好准备呢。” “看把你小子给美的。”齐星楠笑了:“说到这个,开学要用的书你都准备好了没?” “那是自然,都在里面呢。”何立笑着指了指书柜:“否则我这么早来是干嘛的。” “我都还没置办呢。”齐星楠叹了口气:“你这几天陪我去选一选吧。” 何立笑着应下了:“好啊,明天就可以。” “睡之前我再问你件事,”齐星楠眼睛忽而亮了一下:“那杨老师长什么样啊?” “他长得可年轻了。瘦高个,戴个眼镜,挺严肃的吧。”何立仔细回想着。何立本身就挺高了,比齐星楠足足高了半个头,可他觉得杨青山好像比他还要高一些,再加上对方为人师长这身份地位的缘故,与对方站在一起时他总有些压迫感。 何立生得白净,小时候又极为内敛腼腆,故而在家时有不少人戏谑他像个大姑娘。他心里气不过,邻家的玩伴笑他一次他便跟人打一次架。他在外面打了架,回家他爹还不放过他,说他不老实不安分,非得拿鞭子抽得他求饶认错才肯罢休。 可纵是这般,他心里却从没屈服过,下次遇上了照打不误。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去福州上学。那时他离了家乡,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去一趟。后来他细细想着,只觉得无论是他还是那些与他打架的人,未免都太过小家子气。尤其是他,简直对不起他这顶天立地的名字。 可什么是真正的顶天立地呢?何立不知道。他一直没有遇到自己打心眼儿里认定了顶天立地的人,直到他碰见杨青山,心境才稍稍动摇了些许。 他并不了解对方,只是凭心觉得疑惑:一个遭贬谪的侯爷,腰杆倒挺得笔直,他哪来这么硬的骨头? “接着说啊。”齐星楠笑道:“怎么开始愣神了。” 何立回过神来,细细想着措辞:“说真的,看他那张脸啊,我都想象不出他有多少年没笑过了。” “至于么。”齐星楠笑了:“夸大其词。” “你不是从小长在京城吗?”何立忽而问:“没见过他?” “杨侯爷哪是人人都能见的。”齐星楠笑道:“更何况他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我敢打包票,咱们这一级啊,也就程哥从前跟杨侯爷打过照面。” 何立点了点头:“也是。” “睡了睡了。”齐星楠赶忙吹了灯。 两天后的晚上,何立他们拿到了这学期的课表。 “诶,你看,杨老师教咱们数学。”齐星楠笑道:“他拿的果真是给咱们上课的任命书。” 何立在一边笑一边看,发现他们驾驶专业除了一些比较基础的课程,还有一门叫航海天文学的专业课,觉得还有些许的期待。 他想,说不定还很有意思呢。 只是何立后来才知道,有这样的想法,他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何立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在一片喧闹声中,一位老大爷极其缓慢地走进了教室,站到讲台跟前拍了拍桌子。 “安静,安静。”那人声嘶力竭的呐喊立刻淹没在了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 何立没说话,他只是抬着头,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大爷。 这面目清矍的老大爷梳着书生发髻,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穿着传统的士子儒衣,年纪虽然不小,背却挺得笔直。除却略显斑白的头发,他看起来倒像是个精气神十足的青年人。 不知怎的,何立看着这人,忽而想到了杨青山那直直挺着的脊背。 “我叫李清河,清澈的清,河流的河。”那人缓缓说着,声音没什么起伏:“从今往后,由我来教授大家航海天文学。” 何立忽然发现那人竟是空着手来的,并没有带书,甚至连张纸都没拿。 李清河伸手扶了扶眼镜,大声说道:“现在咱们开始上课。”简单介绍了航海天文学之后,他接着说道:“今天咱们来讲讲几何作图法在航海天文学中的应用。” 满屋子正在翻课本的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何立也是一样,甚至更甚于他人。他之前在船政学堂接触过一些航海天文学的内容,只是此时显得很不够用,没想到竟然又遇见了这样的老师。 他并不是说这老师有什么不好,相反的,他能感觉到这老师绝对是专业方面的强者。这全都是他个人的缘故:他一个普通学生,实在受不了这样近乎不教的教课方式。 那人不讲基础的理论,只在关键处点几句,剩下的时间都让他们自己画图摸索。 这还不是最让人崩溃的:这老师在讲完了整整一章的内容之后,布置的作业多到让人难以理解。 何立绝望地想,在天天满课的现在,恐怕我这几天是睡不了觉了。 后来何立才发现,他太天真了,这次作业最让人崩溃的不在于数量,而在于难度。而且在以后将近两个月的日子里,天天如此。 但何立的天真还远不止这些:开始交作业了他才知道,原来这些让他崩溃至极熬了多次通宵的作业,在很多出身于海军世家从小接受海军相关知识的同学眼里,简直不值一提。 比如他们班里有个叫林彦宁的,那人画得就好得很。后来何立问他,怎么画得这么好呢?林彦宁回答说,自己的父亲就是带隔壁班航海天文课的老师,自己十年前就会画这种图了。 “这就是你画的?”半个月后,何立恭恭敬敬地双手把作业递到了李清河面前。李清河扶了扶眼镜,皱着眉头问道:“这真是你画的?” “嗯嗯。”闻言,何立重重点了点头,可谓诚惶诚恐。 李清河紧紧皱着眉头:“同学你以后得认真画作业啊,否则等到期末,我可连及格的分数都没法给你啊。” 啊?我得认真画?何立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我真的尽力了啊! “啊,好,好。”何立抿着嘴应下了。 “拿回去重新画一遍吧,”李清河表情凝重地说:“好好画。” “好,好。”何立赶忙伸出手去接过他费尽心力画的却依然不合格的作业。 当天晚上,寝室。 “何立,还不睡啊?”齐星楠翻了个身,看着浑身散发着狂躁气息的何立,小心翼翼地问:“这都快天亮了。” “睡个屁!”何立黑着脸说:“老子图还没画完呢!” 齐星楠皱着眉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轻声叹了口气。 “我在这儿画影响你睡觉,”何立把东西收拾起来:“我上教室画去。” “诶,何立,回来回来。”齐星楠坐了起来:“不用,你在这儿画就是了。” “多谢你一番好意。”何立挤出一抹笑意:“我还是出去吧。” 说罢,他不顾齐星楠的挽留,赶忙冲出了寝室。 齐星楠睡觉踏实,何立知道自己的灯光碍不着他的事,只是他现在实在烦闷得很,他想出来透透气。 “程哥?”何立一推教室门,发现有个人正点着灯看东西。他仔细辨别着,发现这人居然是程轩。 “程哥你……”何立本想问程轩的作业是不是也不合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这作业齐星楠都过了,程轩能没过?更何况程轩作图一直很精细,全班能和林彦宁一较高下的也只有他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自己一样因为作业不合格而挑灯夜读呢? “何立?”程轩稍一垂眸便掩去了一闪而过的讶异。他笑了笑:“快进来啊,在门口杵着干嘛?” “嗯。”何立点了点头,在程轩身边坐下。这才发现程轩读的正是航海天文学的专业书。 “我跟你们讲啊,”三天后上课,李清河扶着眼镜,在讲台上来回走着:“你们画的这些天文图啊,要是真拿到海上……”这人专业能力极强,表达能力却实在有限,一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迟疑了一会儿,这才组织好语言:“要按这个定位,大西洋都能定到太平洋上去!” 何立顶着两个愈加浓重的黑眼圈,拖着半个多月没好好睡觉的疲惫至极的身躯,颓丧地坐在后排,忿忿地想:妈的,说得好像老子不想好好画似的。 这老头子,他让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这么多新东西,能吃得透才怪呢。 不过这对于从小接触这些东西的人,比如林彦宁一类,这就得另当别论了。 何立几乎是以半夜子时从床上爬起来跑山路的毅力坚持坐到下课。 “都哑巴了?怎么都不说话?”李清河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听见了吗?” 何立这才发现,课堂上几十号人,这几十分钟里,一个给他反应的都没有。 就连林彦宁和程轩都没说话。 “听见没有?”李清河又用力拍了拍桌子。 全班二十多人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赶忙齐声喊了一句:“听见了!” “可算是下课了,”晚上回了寝室,齐星楠推开门便躺到床上:“可累死小爷了。” 何立看了他一眼,关上门也躺到了床上:“跟你说,昨天我去赶作业的时候,看见程哥了。” “这很正常啊,”齐星楠连看都没看他:“当年的北安侯珠玉在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出纰漏。” “那他也太辛苦了。”何立感叹道。 “你心疼他?”齐星楠笑了笑:“可你看看咱们现在,有几个是不辛苦的?”他闭上了眼:“何大善人,我求您个事儿,您心疼他之前先心疼心疼我成不?” “去你的。”何立觉得困急了,站起身来想去吹了灯,顺手推了齐星楠一把:“你们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睡觉。” “这图不是你能交上就能得分的,”第二天清晨何立就把作业交到了李清河办公室里。那人扶着眼镜,紧紧皱着眉头:“你要是画得不好,你就接着画。” 何立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其实特别想说,老师我真的尽力了。可到最后他怂劲一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在心底想着: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您才能知道,很多事真的不是只要努力就能做到的呢? “这次勉强给你算过。”李清河话锋一转:“这些作业最后都是要计入总分的。以后好好画,听见没有?” 什么?给我过了?何立本来疲惫至极的身子忽而变得精力满满,连着好几天都没睡个好觉似乎也再不能算作委屈。他只觉得满心的兴高采烈。 “听见了。”何立有些收不住笑意:“我听见了。” “赶紧去上课吧。”李清河说。 ※※※※※※※※※※※※※※※※※※※※ 快开学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四章 误解 “李老师。”何立前脚刚出门,有个年轻人就从办公室的里间转了出来。如果何立还在他一定会十分惊讶,因为这正是之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杨青山。 “青山啊,”李清河泡上了一壶茶:“下个月数学才开课,如今你倒是得了清闲。” “那可不。”杨青山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笑着说道:“这不是太过清闲了嘛,来找您聊聊天。” “你找我聊天?”李清河笑了:“说吧,想聊什么?” “刚出去的那个学生,”杨青山指了指门口:“你们班的?” “是,”李清河笑着取下眼镜擦了擦:“说起来还是你师弟。” 杨青山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了那个在烛光底下问他吃不吃炸糕的又乖又傻的孩子。 杨青山年纪不大,今年不过才二十六岁,可是跟那些刚入学的学生们相比的确是年长了不少。故而他想到那些人,只想喊他们一声孩子。 “他怎么了?”杨青山笑道:“作业做得不好?” 李清河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撇着嘴点了点头:“若是跟你当年比啊,差得可太远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孩子乖倒是乖,也肯用功。你怎么突然要问他?” “没什么。”杨青山笑着摆了摆手:“闲来无事,随便打听呗。”他忽而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李老师,你说你这航海天文学每年都有那么多人不及格呢,他这样的,你看能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李清河有些讶异:“虽说他底子差,可这是个乖孩子,我还不至于太难为他。” 杨青山笑了:“我跟您打个赌吧。我猜啊,他达不到您结课的要求。” “不是,”李清河笑了:“这孩子怎么得罪你了?你干嘛这么跟他过不去。” “没怎么,”杨青山笑得合不拢嘴:“我就是觉得,这种临近开学不好好准备课业反而溜出去玩的学生,给他些教训也好。” “你就是太较真了,”李清河笑道:“孩子们今年刚来,你还不准人出去看看?” “不是不准。”杨青山眯着眼辩解道:“我哪能这么苛刻呢。” 杨青山活了这些年,尊贵如北安侯落魄如囚徒,他全都经历过了,更别说求而不得的清明内政与不被人理解的一腔孤勇。 其实顶着个反贼的帽子在海军学院教书,他的日子向来不好过。他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也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看他笑话,更别说周围不知道哪个就是上面派来的人。前面自己说错一句话,后面不知道有多少人上赶着去西太后跟前告他的状。这两年来,也只有当年的旧师李清河愿意一如既往地待他坦诚。 杨青山面上没什么反应,两年如一日老老实实地备课讲课,可这不代表他心里不介意。一年半之前他教了一个很乖的学生,那学生平日里极为老实,实打实的谦和有礼,每次看见他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杨老师。杨青山心里本来舒服得很,直到两个月后西太后又一次把他召进宫去,警告他不要再跟学生讲那些从西洋带回来的思想,他这才如梦方醒。 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想,那么乖的孩子,怎么能是西太后的人呢? 于是他一回到学院就亲自去找了那个学生,好一阵嘘寒问暖,只是到最后他也没能把自己心中的疑虑问出口。 不能再给自己招致祸端。他也只是摇了摇头。 自那之后,杨青山在学校里再也没见过那个学生。 那天晚上何立喊的那声“杨老师”让杨青山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学生。这也是个乖孩子,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从不会失了礼数。这样的孩子,总能让人一不留神就放下全部的戒心。 杨青山想,自己之前就是太没防备了,这才让他们钻了空子。你何立不是谦和恭谨吗?本来就不是有天赋的人,我倒要看看你能乖到什么时候。 总有原形毕露的那一天。 半个月后的自习室里,何立画下第一笔的时候,内心就已经预知到了这次航海天文学作业带给他的绝望。 我的天呐。何立边画边想:我画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特别想在下次看见李清河的时候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我真的拼尽全力去画了,老师您能看出来吗? “没事,”同样饱受折磨的程轩坐在何立身边画着图:“咱们这就快结课了。” “嗯。”何立脸上半分笑意都没有,但还是应了一声。 “你这就要走?”程轩看何立正在收拾东西,疑惑地问道:“画完了?” “怎么可能。”何立苦笑了一下:“回去画呗。”他极力扯出几分笑意:“程哥,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何立这么早回去不为别的,为的就是他那室友齐星楠。那人今天上午刚刚埋怨何立天天待在自习室里,留他一人在寝室怪无聊的,连说话都不知道跟谁说。 那好吧。何立想,在哪里画不是画呢。 程轩自己的确是劳累,可他发现何立这些天好像比他还要忙碌。正好这天有人给程轩送了些艾窝窝,他想,要不晚上给何立还有齐星楠送一点过去。 “何立!”说做就做。程轩回寝室拿了糕点,在何立他们寝室门口喊了他一声。 何立正在画图,一听见有人喊他便赶忙转过身去。结果这么一转身,不留神间桌上的图纸就被带到了地上。 齐星楠方才正在洗衣服:这臭小子想待在寝室跟何立聊天,何立喜欢热闹,故而也并不反感他说话,虽然不怎么搭理却也一直分出一点神来听着。可齐星楠从前没怎么洗过衣服,洗得极不熟练,弄了满地的水。 齐星楠这时出去晾衣服了。何立倒吸一口凉气,静静地看着自己马上就要完成的图纸在一地的水中变得面目全非。 他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何谓心如刀绞。 这时门口忽而一声响,他抬头一看,发现是齐星楠的空盆子掉到了地上。 “那个,”齐星楠冲着目瞪口呆的程轩点了点头,权当打过招呼,而后便捡起盆子走了进来。他挠了挠头,试图安慰何立一下:“你想啊,你都画过一遍了,再画,肯定快啊对不对?” 齐星楠说到最后声音都低了下去,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过于苍白无力。 程轩也愣在了原地:他原是好心,没成想却办了坏事。 “没事,没事。”何立努力平静下来。为了清减一些这压抑的氛围,他故意跟齐星楠开玩笑道:“我走啦。又留你独守空房,可别嫌寂寞。” “去你的。”齐星楠刚刚对何立的同情被他这一句话冲得无影无踪:“你不回来了才好呢。这屋子我自己住,宽敞得很。” “何立,”程轩叫住他,把装着艾窝窝的袋子塞到他手里:“这是几块糕点,你拿着吧。” “哎。”何立接了过来,只觉得手里有些沉甸甸的。他抿了抿嘴,笑着说了一句:“程哥,谢谢你啊。” 何立又熬了几个晚上,总算是赶着最后的期限把作业交上了。他走出李清河办公室的一刹那只觉得浑身松了劲,再也打不起精神来。 何立想,我要马上回去好好睡一觉,片刻也等不得了。 他浑浑噩噩地在走廊里走着,一不留神就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把那人的书撞得散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何立慌忙弯腰给那人收拾书。 “何立?”那人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何立愣了一下,抬头看去,正看到杨青山那张没在光影里棱角分明的脸。杨老师居然还记得我?何立心里存着些高兴,便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地上的书,恭恭敬敬地双手给那人递了上去:“杨老师。”说罢,他咧开嘴笑了:“我来交作业呢。” “这样啊。”杨青山等了片刻才拿过书,上下打量着他,发现这人实在憔悴得不轻,于是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作业啊?怎么这么赶着交?” “航海天文学。”何立悻悻地笑了。 “航海天文学?”杨青山也笑了,明知故问道:“你们班这门课是李老师在教吗?” “是啊。”何立勉强挂着笑容。 “当年我的航海天文也是他教的,”杨青山眯着眼睛回忆道:“这门课不简单,这人也确实有些严厉,不过倒也不打紧,仔细学学就好了。” “是。”何立倒是有些意气难平:可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啊。于是他不怀好意地问道:“杨老师,当年您的航海天文得了多少分啊?” “我?”杨青山笑得更灿烂了,仿佛是故意气他:“满分啊。” 什么?何立倒吸了一口凉气:跟这人比这个,我疯了吧? “杨老师,”何立依旧恭谨地笑着:“您可真厉害。” 五天后。 “在我之前还有个航海天文的老师,给分实在是不合理,”李清河倒背着手,在讲台上来回走着:“像这种课,怎么能有满分呢?”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要是真没半分错误,那得另当别论。” 什么?何立忽然想起杨青山满分的航海天文成绩,不禁心头一颤。 “老师,”有人举手问:“会不会有明明很认真画了但是却挂科的情况呢?” “这得看你们画出来的效果,”李清河伸手扶了扶眼镜:“更何况,我也不知道你们指的到底是认真到什么程度啊。” 众人默然无声。 “我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认真画,保证不会不及格。”李清河缓缓说:“但是你们得用心画啊。” “老师,我们没有不认真。”下面有很多人大声说着。 “你们啊,这得多练练。”李清河忽视掉学生们的异议,接着说道:“不练可不行。” “老师,我们现在课业重,实在没时间。”程轩说。 “没时间?”李清河用他一惯没什么起伏的腔调说:“那你们就等有时间的时候再学一遍这门课吧。” 见众人都愣在了那里,李清河接着说:“这要是我,我就不来上课了,浪费你们的时间,也浪费我的时间。”他眯着眼睛,回忆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我当时就是这样,不喜欢的课索性不去上。” “老师,”又有人举手发问:“您当年学的什么专业啊?” “我啊,”李清河说:“我专业天文学,在西洋学的。” 众人再一次静默无声。 “可我当初也不像你们这样对自己的专业课这么抵触啊。”李清河说:“罢了罢了,不说这些闲话,咱们说说作业吧。”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中,只有李清河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着:“大家这次画得都很认真啊,这次作业算你们都合格了。” 真的吗?何立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直到他发觉周围几个人也是和他一样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这才觉得这大概是真的。 “好好准备考试吧。”李清河扔下这一句话便快步走出了教室。 第五章 芜杂 “啊!”何立赶忙把手撤了回来,眼见着血往外渗,赶忙说道:“纱布纱布,快!” 这天程轩正在寝室削苹果,何立去找他正从他身边过去,程轩想和他打招呼,结果一个不小心,程轩的刀便划了何立一下。这一下划得还不轻,鲜血顿时汩汩往外冒,看着着实有些骇人。 “没事吧你?”程轩赶忙手忙脚乱地找出止血药和纱布来给何立包扎。 “轻点轻点,”何立皱了皱眉:“好痛啊。” 闻言,程轩手一顿,忽而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何立不解:“幸灾乐祸。” “不是,我这才发现,”程轩拼命忍住笑意:“你们那边不说疼,只说痛。”说罢,他仔细想了想:“还真有些吴侬软语的滋味。” “赶紧吧你。”何立倒吸了一口凉气:“痛!真的痛啊!” 过了几天,何立的手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于是程轩给他送来了些芒果以示关怀。 何立小时候不爱吃这个,闻见味道就不喜欢,但又觉得朋友的一片心意不好不收,于是那天晚上他便和齐星楠一起吃了一些。 当天晚上睡觉时何立的身体还没什么异常,然而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何立却感到了明显的不舒服。 他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嘴变得红肿一片。 这这这,这怎么搞的?何立一脸茫然。 思忖片刻他才想明白,我该不会是对芒果过敏吧? 昨晚他可是啃了整整一个大芒果。 啊。他捂着额头,感到无比绝望:我嘴唇对芒果过敏啊,怎么会这样呢? 奈何还有满满一白天的课,何立简单洗漱过后,盯着镜子看了看,心想:反正我也不认识多少人,就这么出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结果一出门,他就碰上了杨青山。 “哟,何立?”杨青山远远看见何立步履匆匆的身影,赶忙喊住了他:“站住!” 不是吧?何立赶忙捂住嘴:怎么这么不巧? “你之前每次看见我,都恭恭敬敬地喊我杨老师,”杨青山走上前去:“今儿这是长本事了?” 何立赶忙停下脚步转过身,轻轻拿手罩着嘴唇:“杨老师。” 何立此时眼睑低垂着,但还是按捺不住偷偷递了一丝目光过去:他发觉穿着海军服和他一起站在太阳底下的杨青山比那天夜色里烛光下的模样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一派硬朗挺拔,着实让人觉得珠玉在侧,深深觉我形秽。 何立十分没出息地愣在了原地,他想,大概不是这人今天面容有了些许柔和的缘故。 他本就又瘦又白净,此时加了这仿若害羞一般的动作,纵是杨青山也忍不住笑了。 同样的海军服,穿在这人身上,怎么硬生生显出了几分书生气来。 “怎么了这是?”杨青山问道:“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 杨青山这句话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到了何立的心窝子里:何立从小到大最恨别人说他像大姑娘。 于是刚刚因着那人的俊朗而积累出的些微好感在短短一瞬便被磋磨殆尽,再加上此时嘴唇实在难受,故而一向好性的何立便也难得地违抗了师命。 见何立没反应,杨青山以为他不情愿,于是伸手就把何立捂在嘴上的手拽了下来。 待杨青山看清了他红肿的嘴唇,便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何立啊,”杨青山笑着说:“你怎么成这样了?” 如果放在别的时候,他居然能看见笑得这么开怀的杨青山,何立一定得像见了稀世珍宝般稀奇。可这时的何立也只能极为艰难地向杨青山扯出一抹笑来,心里却忿忿在想:杨青山,你给我等着。 “那个,”杨青山终于笑够了:“去拿药了没?” “关你什么事?”何立捂着嘴忿忿地说。 “怎么不关我的事?”杨青山反驳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老师,关心学生生活是我分内的事。” “谢谢。”何立憋了半天,却又怂了下来。 “那啥,”杨青山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们每个人都分管几个学生,恰好我分到了你。”他顿了顿,语气略显鄙夷:“不然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啊?” “那可真是谢谢您了。”何立冷哼一声:“我得去上课。” “去吧。”杨青山冲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杨青山的确分管到了何立,不过不是学院分的,而是他自己要求的。 让这小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总比放出去要好。至少自己能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免得一不留神又被人告了黑状。 杨青山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大概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转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望着渐显枯黄的杂草,独自倚着墙出神。 中午一下课,何立马上冲去了药铺。 何立拿着药从药铺子里出来时,摸了摸瘪瘪的钱袋,心里忽而难过得很。 因着他自己平日里只吃饭也吃不了多少钱,于是何立之前把自己带来的盘缠单独存下了一些,又把剩下的平均分成了几个月的份,结果这个月的银子得有一大半都用来买这些药了。 花钱也就罢了,何立他们家啥都缺就是不缺钱,可最关键的是,这药还难吃得让人恶心。 因为学校里没地方供他熬药,故而从去开药到何立真正吃到药,他等了足足一天。 第二天上午他去药铺子里取回了已经熬好的药,结果一闻见这药的味道何立就快吐了:这药也太苦了。何立无比郁闷地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喝完啊? 他硬着头皮把药喝了下去,瞬间苦得一哆嗦。他赶忙拿过水杯来猛喝了两口,这才觉得嘴里的药味渐渐淡了。 “你中午可得好好休息啊。”齐星楠坐在一旁,看着何立这分外痛苦的脸色,不免也皱起了眉头:“下午还有外语课呢。” 何立苦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死死皱着眉点了点头。 他们的外语老师叫闻瑾,人称海军学院之花。何立之前听说过这人的大名,当时他还在想,堂堂的大男人怎么成了学院之花了,有这么夸张吗? 直到何立见到他本人才知道,还真有这么夸张。 何立以为自己算是男子里面最白的那一类了,自小到大他比遇见的许多姑娘都白,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上个能跟他一较高下的。 只是这人长得虽好,脾气性情倒不见得柔和。 “明天吧,”临近下课时闻瑾想了想:“就明天,咱们把这段时间学过的单词听写一下。” 什么?何立心里一颤:明天听写,今天下午告诉我? 那么多英语单词,你今天下午告诉我? 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心却早就好似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何立承认,教外文的闻先生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但对何立而言,这感官上的快感早已淹没在了铺天盖地的压力之下,不见踪影。 这可怎么办啊。何立觉得自己的思绪已经在一片焦灼中堵死了,复习是绝对复习不完的,至于其他,他死活想不出任何对策。 “你们也别这么愁眉苦脸的,”闻瑾接着说:“就算我提前跟你们说了,你们也得拖到今天下午才复习吧?不如我就等到今天下午再跟你们说,也省得你们总挂在心上。” 所以你们看,我这还是为你们考虑呢。 说完,先生潇潇洒洒地笑着,一拂袖便离开了。 这天何立复习了一晚上,就差在梦里也要记单词了,可第二天上了课他还是有很多想不起来的。 还是我功课做得不足。何立自责地想。 不过好歹算顺利通过了。他迈出教室门的一刹那,忽而平添了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只是这喜悦并没能维持多久,下一节课是他最头疼的经史。 何立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的事总是那么极端呢? 之前对于李清河,他只觉得满是压力,而现在面对他们的经史老师李巍瑾…… 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老师。经史本来算不得简单,尤其是对他这种人:他从小就对这些毫无兴致,纵观诸子百家,他唯一看着有趣的书只有一部《孙子兵法》。可现如今,就算他趴在桌子上睡一觉醒来再听课,却也完全能跟得上。因为这人讲得实在是太慢了。 他眼睁睁看着这人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板书,一笔一划地写下宛如十岁孩童的字体,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像是怒火中烧,可李巍瑾这磨叽到人神共愤的性子却又像一盆冷水,给他泼了个渣都不剩。 他现在只觉得纠结得很:这课要是不上了,心里过意不去,上吧,又觉得简直是浪费生命。 等到李巍瑾讲完,何立感觉自己会做的还是会做,而不会做的,依旧不会。 何立看似脾气不错,不像是个会发火的人,可这些天重重琐事下来,他心里也积攒了不少怨怒。只见李巍瑾此时正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拿着粉笔一笔一划地在黑板上用力地写着字,何立心里好似烧了团团烈火。他无比郁闷地想:像我这么蠢的人都已经把这些概念理解了,他这是干嘛呢? 他正想着,一抬头却发现李巍瑾又写了一个错别字。 这人大概是初上讲台,拿惯了毛笔的手也用不惯粉笔,这才百般局促。 何立叹了口气,心情堪称绝望。 这人为何能磨叽到这种地步?何立绝望地扶着额头:明明写粉笔字又丑又慢,他哪来的勇气在这儿写板书呢? 正郁闷地想着,何立忽然觉得被人踢了一脚,这才发现坐在后面的兄弟把脚伸了过来,正踢到何立的衣服上,而那人也并没有要把脚收回去的意思。 何立叹了口气,往前坐了坐。 他觉得实在是难以理解:李巍瑾是朝廷的进士啊,难道这些学究们都是这般不慌不忙沉得住气的吗? 罢了罢了。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过多地诟病师长,于是只得沉沉叹了口气。 然而一片绝望之中,何立忽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 不是吧?他看了看表,彻底绝望了:这离着下课还有整整一刻钟呢! “我算得都比他快,”齐星楠坐在何立身边,郁闷地看着满满一黑板宛如幼时学堂学生字体的板书:“他这么弄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哪知道?”何立已经悲愤到了极致,此时竟然笑了出来。 “好了,下课吧。”那老师慢悠悠地说。 何立立刻就冲了出去,直奔茅厕。 不是吧?何立更加郁闷了:偏偏赶上这时候闹肚子?这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何立叹了口气,一摸口袋,这才更加深刻地切身体会到了一个永恒的哲理: 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 我钱袋丢了。许是内心已经麻木,何立此刻只觉得平静得很:我绝大部分的生活费用,以及我的身份证明,全在里面。 如若真找不回来了,身份证明可以在京城补一个,可那些银两…… 何立仔细权衡着,觉得跟被他爹劈头盖脸骂一顿相比,好像还是节衣缩食来得更容易一些。 何立去挂了失,为免麻烦直接去补办了一份身份证明,忙完回去时天都已经快黑了。他在校园里走着,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目光好像都有些异样:匆匆而过看不真切,但他能感觉到这或惊讶或不理解,甚至带了几分鄙夷与同情的目光正一个接一个地打在他身上。 “这是怎么了?”回去的路上,何立远远看见了齐星楠,便赶忙上前拽住了他:“你们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齐星楠拉着何立去了一个角落,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后,这才靠着墙压低了声音说:“他们都说,你喜欢造船专业成绩第一的那个。那人叫啥来着?” “啊?你说常泰?”何立气极反笑:“我喜欢他?”他冷笑了一声:“这些人到底跟我有多大仇怨啊?干嘛非得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安在我头上?” “不是,”不等齐星楠跟他细细解释,何立接着问道:“是不是整天在学校里见不着女的你们就都拿我找乐子呢?” 何立心里总还记着前些天杨青山调侃他的那句大姑娘,心里膈应得很。 “你这叫什么话,”齐星楠皱起了眉:“可别把我和他们归为一类。” “这都是谁说的?”何立气到快说不出话来,脑子却清醒无比:“第一个传这话的是谁?” “我也不清楚。”齐星楠看着他,下意识地拽住他的手以防待会儿身侧屋子的外墙遭殃:“我知道的时候已经传开了。” “好。”何立闭上眼点了点头。 “你最近小心点,”齐星楠试探地说:“常泰说不定还会找你的麻烦。” 这些天烦心事本就一件接着一件,何立纵是再好的性子也快被磨到身心俱疲了。他实在压不住脾气,起身想往外冲,恨不得把全校的人都拉来问问到底是谁竟这般居心叵测。 第六章 破谣 “你干嘛去啊?”齐星楠拽住他:“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休息什么!”何立挣开他:“不行,我必须知道这话是哪个王八羔子说的,不然我睡都睡不着。” “何立,”齐星楠有些无奈:“都这个时候了你上哪打听去?真正造谣的人早就远远躲开了,别人就算知情只怕也不愿得罪人吧。” “也对,”何立叹了口气,承认齐星楠说得有道理:“你说得对。”他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齐星楠,忽而觉得自己的确是鲁莽了,于是泄了气一般沉声道:“咱们回去吧。” “程哥?”何立一路上一直低着头走路,快到门口时才发觉程轩正在他们寝室门口站着:“你怎么在这儿?” “快开门。”程轩见何立回来了,赶忙说道:“咱们进去说。” “程哥你坐。”齐星楠赶忙开了门,转头问程轩:“等了多久了?喝点水吧?” “不必了。”程轩找了一处坐下,冲他摆了摆手,又转向何立道:“咱们早就熟识了,我也不跟你客套。长话短说,今天那些流言你都听见了吧?” 何立的脸色忽而变得很难看,刚刚熄灭的怒火在程轩这三言两语之间又被点燃了。他极力忍着愤怒,冲程轩点了点头。 “说来也巧,我刚好听见过卫哲传这些话。”程轩沉声道:“那时正是午后,再早时大约就没有这些闲话了。” 卫哲是他们的同班同学,他的父亲是如今朝廷的工部尚书,从一品大员。 何立一愣,不觉间攥紧了拳头。 程轩说得不算直白,意思却很明了:这话定是卫哲先传出来的。 “何立啊,你先冷静冷静。”齐星楠看着何立越来越差的脸色,赶忙劝道:“咱这也只是个猜测,无凭无据的,万一冤枉了人家呢。”他扶住何立的手臂:“更何况你与他无冤无仇,他也犯不着啊。” “卫哲就爱欺负人取乐,你忘了?”程轩说:“上次有个人跟他拌了几句嘴,他抬手就扇了人家两巴掌。”程轩顿了顿,接着说道:“还不都是仗着他家里的面子。” “他家里的面子?”齐星楠不服气了:“他家里是能富垺王侯还是能手眼通天啊?不过有些权势就这般仗势欺人,也太说不过去了。” “我刚刚在书馆二楼的书房里还看见他了。咱们在这儿烦恼,可人家还在书房里好好地读书呢。”程轩叹了口气:“你说气不气人啊?” 何立已然气到说不出话了,他的脸早已通红,攥着的拳头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暴露。他想,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猛地站起身来,又在程轩和齐星楠把他拉住之前冲出了门,一路奔向书房。 杨青山刚吃完晚饭,此时正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溜达,正行至书馆。 他看似清闲,实则不声不响中正在心底细细打着算盘:他知道何立不太可能是朝廷的人,毕竟以西太后的精明,实在没必要把同样的招数用两次,就算真的另派细作也不可能用当初那样愚蠢的方式接近他。更何况他杨青山也不是傻子,多天暗地里探查下来,他没在何立身上发现任何细作的可能。可他看见何立这乖顺的模样还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想来多少也是把对当初那小细作的恨移到了这人身上。 可他到底不是个任性的人:自己气不过归气不过,最多嘴上占点儿便宜,还不至于真跟这学生过不去。 他这几个月偷偷派人去查了何立的底,发觉这人的底子干干净净,还真是个最普通不过的青年学生。他想,可能还真是自己错了。 他正想着,忽而发现自己想的这人正黑着脸往这边走。 “杨老师。”那人也看见了他,匆匆冲他打了个招呼。 杨青山还没来得及损他几句,他便快步跑上了楼。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杨青山觉得颇为疑惑,只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有一个人从他身边冲了上去。 杨青山还没给他们上过课,不过他手上有这些学生的全部资料:依着画像中的容貌,这人应该是齐星楠。 真是怪了。杨青山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一个个都跑得像丢了魂似的。 朝堂上的较量已经耗光了他近乎全部的精力,再加上还要分出神来准备教课,他其实没什么心思管这些学生们的闲事。 只是看着这一向以乖巧面目示人的学生忽而变得歇斯底里,他也不得不多分了些神过去。 毕竟是自己分管的学生,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学院还要找他,实在麻烦。 想到这里,他便也进了书馆,只是刚走到楼梯口便被迎面而来的李清河叫住了。 “青山?你怎么来这儿了?”那人稀奇得很:“自打你毕业就没进过咱们这书馆吧?” 杨青山转念一想,发觉还真是:自己这两年虽在学院里做教员,可他除了办公室、教室和住处,其他地方都不愿踏足,故而也从没来过自己读书时待得时间比寝室还长的书馆。 “是啊,”杨青山笑道:“闲来无事,过来随便转转。” “啊,挺好的。”李清河也笑了:“那你慢慢转,我先回去了。过两天他们结业考试,我还得再核查一遍题目。” 李清河刚想走,却听得楼上一片嘈杂之声,于是停下了脚步:“这是怎么了?” “李老师,您先走吧,别耽误了您的事。”杨青山说道:“有事还有学生在这儿呢。” “成。”李清河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待李清河出了书馆的大门,杨青山便想着上楼,只是他刚一转身就看到满脸怒气的何立以及他身后同样步履匆匆的齐星楠。 片刻之前,何立一冲进书房便看见了卫哲:那人不知此时正有一人恨他入骨,还在优哉悠哉地看着航海天文学的书。 何立是跑进来的,脚步声有些重,直直奔卫哲去了。 “今天那些有关我和常泰的谣言,是你传的吧?”何立开门见山,揪着卫哲的领子就把人从座位里拖了出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干。” 何立盈着怒气却又有所压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实在引人注目得很,一时间很多人都抬起头来向他们这边看。 “何立,你先放开。”卫哲吓了一跳,死死盯着他:“怎么能是我说的?谁告诉你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立不顾周围几人的劝阻,硬生生挤开了围上来的人群把卫哲推到了墙边:“你自己做的丑事,还用得着别人来告诉我吗?” “误会,都是误会。”卫哲脖子被卡得难受,红着脸说:“咱们有话好好说。” “何立,你无凭无据的凭什么血口喷人。”卫哲边上的一人指着何立:“别以为你有小爵爷罩着就能仗势欺人了!” “我仗势欺人?是你血口喷人吧!”何立冷笑了一声:“还真是物以类聚,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你说谁呢!”那人想挥拳头打何立,却被好几个人拉了下去。 “何立,”卫哲说:“你最好赶紧给我放开。” “何立!”齐星楠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过去,伸手想把何立拉开,结果发现想用自己这点儿力气对付一个怒发冲冠的人简直是自不量力,于是只得用高过刚刚何立声音的嗓门喊道:“你给我冷静一些!” “放开你也行。”何立自己可以不管不顾,但他却不能不给齐星楠面子,于是他思忖了片刻还是提出了条件,瞪着卫哲说:“除非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跟我道歉。” “跟你道歉?”卫哲冷笑道:“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要跟你道歉?我还没说你无端污蔑呢!” 卫哲最后这句话语气实在不好,而这又更加激起了何立的愤怒:他本就不是软弱的人,从小到大跟人打架,他有打赢的时候,也有被人按在地上狠狠揍的时候,但无论是赢是输,他从没低过头。 “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何立怒道:“道歉!” “对不起。”见何立此时已然红了眼,卫哲觉得不好硬碰,于是只得撇着嘴说了几句:“对不起,行了吧?” 何立这才放开他,冲着周围的人说:“大伙儿都看见了吧,一切都是这人造谣生事。有再敢以讹传讹的,我决不轻饶!” 说罢,他扔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同窗向门外跑去。 齐星楠见何立出去了,他也赶忙追了出去,终于在书馆门口追上了他:“何立!” 何立听见齐星楠喊他,这便停下了脚步。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齐星楠低声道。 “怎么了?”何立问道。 “程哥今天怎么忽然来告诉你这个?”齐星楠声音极轻,不像是发问,倒更像是喃喃自语:“很不对劲。” “程哥不过是恰好听说罢了,”何立冷哼一声:“他怎么不能告诉我这个?” “不是,你别误会。”齐星楠赶忙解释道:“你别看程哥看着仗义,其实向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尤其是这种事。”他又补充道:“小时候我们一起耍,要是谁和谁有了争执,他肯定第一时间躲开,最多也就是在快要打起来的时候去找大人过来。” 何立觉得也有道理:他和程轩认识也不过才几个月,他也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对方为自己改变一贯的为人行事。 “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齐星楠搂了搂何立的肩膀:“人家也跟你道歉了,这事就算过去了啊,过两天还有考试呢。” 他这一说倒把何立点醒了,刚才气到混沌脑子也终于回归了清醒:过两天还有航海天文学的考试呢。 哎呀。何立沉沉叹了口气:怎么能这样呢。 可真是祸不单行。 第七章 救命 “景德镇新贡的瓷器,绿地墨彩的。”西太后伸手摸着瓷瓶上的牡丹花纹,有纯金的护甲相映,显出了足足的皇家贵气:“新烧出来的精品,先给哀家送过来了,说是以表孝心。” 齐星楠毕竟年轻,只知道言多必失,于是在西太后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 “罢了,你年纪还小,哀家也不跟你费口舌了。”西太后细细端详着瓷瓶:“说吧,杨青山最近怎么样了?” “他最近很好。”齐星楠一开口便觉不对,于是赶忙改口道:“不不不,他最近很不好。” 西太后倒是没和他计较,直接问道:“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见什么不该见的人?” “没有没有。”齐星楠赶忙摇头:“他最近除了备课,唯一的动作就是派人去江宁府查了一个叫何立的学生。”他冲西太后扯出了一抹讨好的笑意,不过这笑里也有着浓到化不开的拘谨:“想来也是把怀疑的矛头都指到那人身上了。” “很好。”西太后点了点头:“继续看着他。”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齐星楠,接着又把视线转回了墨彩瓷瓶上:“别忘了你和你父亲的今天是怎么来的。” 齐星楠一颤,赶忙伏到地上:“是,是。” “上次那学生太蠢,竟让杨青山觉察了出来。”西太后面无表情地说:“他是什么下场,想来你也看到了。” “是。”齐星楠有些抖,他极力克制着,沉声应道:“老佛爷放心,小的一定不负所托。” 从踏入皇城那一刻开始计,齐星楠待了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可他从宫里出来时只觉得腿都软了。虽说京城的暮秋已是寒风阵阵,可他的汗却早已湿透了里衣。 齐星楠的父亲是京城里的小商人,十多年前掏出了几乎全部的家底花了大价钱给他买了一个陪南安侯小爵爷读书的机会。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能结识的权贵也就小爵爷程轩一个,没想到就在一年前,西太后召见了他和他的父亲。 他父亲自然不用说,得西太后提拔做了个朝廷的小官,而他则破格被录入了海军学院。 谁都知道皇家海军学院是个好地方,中堂大人重海防,福建的水师已经建起来了,马上又要再筹建两支海军,到时候海军学院的毕业生们不但有机会得个一官半职,还能捞到不少油水,故而如今海军学院里的学生家中大多非富即贵。 如此看来,他齐星楠还真是其中的一个另类。 而西太后赐给他们这些恩典,唯一的条件就是让齐星楠去监视杨青山。 齐星楠一开始反对得坚决,毕竟京城的青年们哪个不是奉北安侯为神祇?他和程轩自然也不例外。 可最终也抵不过他父亲的苦言相劝: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放弃他们父子俩的前程,值吗?更何况如若齐星楠执意不肯,他们父子俩赔上的,定然不止是前程。 最终齐星楠选择了妥协,于是这年秋天,他便和程轩一同入学皇家海军学院。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程轩的,否则就算他们二人有着十几年的交情,程轩也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一刀两断。 至于何立……如果没有这些事,想来他们也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友人吧。 他心里觉得愧疚,却也实在无可奈何:他在选择这条路时,就已经断送了自己的师友与自己全部的坚守。 何立啊何立,谁让你招惹杨青山了呢?齐星楠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别引他怀疑,也不至于把矛头往你身上引。 “你怎么才回来?”何立刚准备睡午觉,一听见门响赶忙又坐了起来,冲齐星楠打趣道:“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今天下午考试啊?” “记得啊,”齐星楠冲他笑了笑:“当然记得。” “那你真够可以的。”何立说:“李老师这么严厉的人,你都不怕了?” “怕啊,”齐星楠笑道:“不怕他?我哪有这个胆子。” “那你吃饭了没?”何立接着问道。 “吃了。”齐星楠避开了何立的视线,伸手摸了摸鼻子:“在外面吃的。” “哦,”何立笑着躺了下去,又伸手拢上了被子:“那赶紧休息吧。” “好。”齐星楠转身带上了门。 大概是因为准备的时间久,再加上何立一开始学不懂故而后来分外上心,于是这次考试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何立从教室里走出来时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发现那是很久以来都未曾有过的清亮。 啊,结课了。 啊,航海天文学啊。 结课了。 结课可真好啊。何立在教室门口站定,暗暗笑了。 “何立,”程轩喊了他一声:“为了庆祝结课,我们几个人准备晚上出去吃顿饭,你去吗?” “不了不了。”何立赶忙推拒,毕竟像这样轻松的时候,他还是更愿意自己一个人享受。一想到终于能在静谧的角落里毫无负担地放空自己,他就觉得心情飘飘然好似腾云驾雾,这几个月里无穷无尽的烦心事好像也已经熬到了尽头。何立笑得一脸灿烂,面不改色地跟程轩说着当场编造的借口:“程哥,前几天我也没休息好,实在是劳累,您就放我一马吧。” “行,放你一马。”程轩笑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程哥慢走。”何立笑道。 送走了程轩一众,何立便一个人在京城里四处溜达,原本喧嚣的闹市叫卖之声落在他耳朵里也成了热闹盛景。他脸上的笑意压根收不住,不过他也不想收敛,只想肆意地把这轻松与喜悦挥洒出去。 何立本想着一定得吃点好的犒劳自己,结果一考完试他却什么都不想吃了,巨大的欣喜已经把他整个人都填得满满的。他穿过闹市,一颠一颠地行走在大街小巷之间,看着天边的晚霞一点一点被渐浓的夜色吞噬,只觉得身心清爽无比。 没过多久他便溜达到了京城边上的一片民居,这才发觉此处跟皇城边上的热闹非凡简直像两个世界。 他之前绝大部分时候都在学校里待着,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只有当初在家听人闲聊时听过几句有关当今老佛爷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的抱怨。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何谓真正的民生凋敝。 京城尚未经过战火,这些民居倒是尚为完好,只是极为冷清破败,一看就知道早就没人住了。 夜色渐渐深重,一大片房屋全是黑漆漆的,仿佛一片鬼宅。 一阵凉风吹来,何立立刻打了个寒颤。他伸手拢了拢衣服,觉得是该回去了。 可他刚一转身,便看到巷子的拐角处突然冒出了几个人影来。 何立吓了一跳,以为是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只是待他看清之后才发觉,这些人其实比厉鬼还要难缠: 这一群人中,为首的正是前两天被他揪着领子骂的卫哲。 这人带了一群人冲着他过来了,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为着前两天的事气不过,找他出气来了。 跑。何立满脑子就剩了这一个字。他撒开腿拼命地往回跑,冲进了深巷子里。 后面的人也不甘示弱,一群人纷纷跟着他在各个巷子里来回地穿梭。夜色深重何立看不了太远,在一条巷子中快跑到头时才发觉这竟是条死胡同。 这墙高得很,周围也只剩了些尘土和碎石,何立四下看着,发觉没有任何可以垫脚助他往上爬的东西。 何立忽然很后悔,他觉得他万万不该大晚上的一个人出门,尤其不该到这城边上这本就没多少人的地方来。 后悔也没办法,他转过身去,看着几个粗壮的汉子冷着脸慢慢逼近了,把他逼到了一个黑暗逼仄的墙角。他最终没了退路,只能用胳膊向后抵着墙,与他们对峙着。 没有一个人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他们之间好似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何立退无可退,对方也没有急着上前。 而这终究只是何立的错觉,因为下一刻,正对着何立这人的拳头便重重地落到了何立的身上。 一开始何立还能还他们两拳,到后来动手的人渐渐多了,何立便再也没了还手的余地,于是只得用胳膊死死护住头,一个劲儿地往墙角缩。 他们一番拳打脚踢,卫哲就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还朝何立吐口水。何立顾不上反击,甚至顾不上思考,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一刻脑子里像现在这样空白过,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好了,别把人打死。”卫哲忽然说话了,他大跨步走上前,揪着何立的领子把这半死不活的人从地上拎了起来:“知道错了没?” 何立脸上破了好几处,嘴角还淌着血。他斜斜觑了卫哲一眼,而后便闭上眼装死。 “怎么,你还来劲是不是?”卫哲恼怒了,把何立扔到地上,转身吩咐道:“接着打!” 何立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地上躺了多久。正值秋末冬初,北方的夜已经显出了寒凉。他鼻子也破了,满脸是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半分动弹不得。 困意渐渐袭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求生的欲望使他依旧奋力睁着眼想要沿着墙往外爬,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可爬了许久却连困住他的深巷都没能爬出去。 现在他这个样子又能爬到哪里去呢?何立不知道,也不想考虑这些。周围一片冷清,连个能帮他的人都没有,他要想活命,只能不断地往外爬。 他忽而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不由得心里一紧:难道卫哲他们又回来了? 不等何立反应过来,脚步声已然渐渐逼近。何立趴在地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双他们海军学院的军靴。 这人的军靴已经蒙上了尘土,一看就是行了许多路,映着清冷的月色,落到何立眼里朦胧成一片。 何立心下一沉,瞬间困意全无,他猛地抬头一看,却看到了杨青山那张映在灯影里全无表情的脸。 第八章 人情 “星楠,你快去跟别的老师说一声,人咱们找着了。”看着趴在地上的何立,杨青山来不及多想,赶忙跟身后的齐星楠吩咐道:“我把人带去医馆,你和他们一道回去吧。” “诶。”齐星楠赶忙应下,而后便匆匆跑远了。 杨青山刚刚没注意,此时提灯一照,这才发觉何立身后有着长长的一段血迹,好像一直延伸到巷子的尽头,看着委实触目惊心。 “杨老师,”何立刚刚能爬这么远全靠意念支撑,此时见了杨青山便全然放松了下来,浑身散了架一般,仿佛从骨头缝里往外透着疼:“你怎么……” 杨青山在他身边蹲下,提着灯仔细看,这才发现何立的海军服已经脏旧到不像样了,上面不但有许多鞋印子,还有斑斑血迹。露在外面的手和脸也是伤痕累累,尤其是脸,破了好几处不说,嘴角与鼻子下面全都是将干未干的血渍。 “谁干的?”杨青山问。 “卫哲。”何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音。 卫哲?意念飞速流转中,杨青山倒是想明白了一些。只是容不得他多想,当务之急是把这半死不活的何立送到医馆去。 “腿还能动吗?”杨青山问。 何立试着动了动,发现右腿倒还好,只是左腿,稍稍一挪动生疼刺痛便直戳心窝。 他疼得直哆嗦,支撑着抬头看了杨青山一眼,看着那人映在灯影里的面容,最终失落地摇了摇头:“左腿动不了。” 那该怎么送呢?何立都这模样了,走肯定是走不动了。杨青山往他跟前凑了凑,转身背对着他:“来,上来。” 何立本以为杨青山最多扶他一把,他本来也做好了在那人的帮扶下单腿站起来的准备,可没想到杨青山竟要背着他去。他愣在了原地,一时怂上心头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杨青山以为何立伤得重动不了了,于是转身面向何立,手里提的灯让何立与他之间漆黑如墨的夜色消弭殆尽。他抿了抿嘴,问道:“那我抱你走吧?你拿着灯。” 杨青山看似是在问,其实也没想着尊重何立的意见:他直接把提灯往何立的手里塞过去,准备立刻就把这人抱起来。 “不用不用。”何立受宠若惊,吓得他赶忙推开了杨青山递给他的提灯:“再说我身上也不干净。”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计较这个。杨青山皱了皱眉,转身背对着他,如同发号施令一般:“上来!” 语气斩钉截铁,从不容人置喙。 何立忽然从这人身上看出了几分属于北安侯的强硬,浮光随日,漾影逐波,于是外界纷纷传言的刚直不阿与刚正不屈也终于有了归宿。 他不敢再反驳了,只得用右腿撑着地面,咬牙忍着疼趴到了杨青山背上。 杨青山不知道何立伤成什么样了,怕牵动他的伤口,于是极为缓慢地站起身来,提着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他走得极稳,脚步却不慢,灯影在前方的地面上不断摇晃着。 何立趴在杨青山背上,实在没力气支撑,头便搁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你送我回学校就好,别去医馆了。”何立趴在杨青山肩膀上虚虚地说:“前些天我钱袋丢了,现在还没找回来。我正节衣缩食呢,实在没钱付医药费。” “胡闹。”杨青山立刻反驳了他:“没钱了怎么不跟家里要?” 何立倒是坦诚:“我是真不想被我爹骂一顿。” 杨青山忽而沉默了,毕竟老侯爷走得早,他还从来不知道被父亲管教是个什么滋味。 “你别管了,医药费我先给你垫上。”杨青山说:“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去医馆,是想回学校躺着等死吗?” 杨青山的语气十分强硬,何立也没了反驳的心力。他看着灯影在自己眼前一晃一晃的,点亮了被漆黑一片的夜色填得密不透风的深巷。 他就这样睡着了,直到在一阵刺目的光影中惊醒。 再次醒来时何立已经躺到了医馆的床上,几个大夫正在不远处忙里忙外。他觉得脸上好像没那么疼了,伤过的地方也不再火辣辣的,取而代之的是极为舒服的凉丝丝一片,想来是上过了药。偏头一看,自己身上脏旧的外套不知何时也被脱了下来。 他刚想坐起来,却立刻被按回了床上。 “别动,”杨青山从床头转到他身边:“你左腿断了,一会儿大夫就过来给你上夹板。” 腿断了?怪不得痛得这么厉害。何立皱起了眉:这些人也太狠了。 不过终究也是他自己自作自受。何立忽而有些后悔,倘若当初没那么鲁莽,没让卫哲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是不是就能免了今日的这些麻烦? “都伤成这样了,我帮你给家里写封信吧。”杨青山说。 “别,千万别。”何立赶忙拒绝:“这要是让我爹知道,我断的可就不止这一条腿了。” 杨青山觉得有趣,于是又看了他一眼:“你嘴唇,看着好得差不多了。” 何立点了点头:“这些天喝了这么多药,不好才怪。” 忽而一阵锥心的疼痛强行打断了何立与杨青山的闲聊,何立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眼一看,发现几个大夫正在给他上夹板。 “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杨青山难得地安慰了他几句:“你放心,这是京城最好的大夫。” 何立愣住了,没想到杨青山这人还能有这么温和的时候,以至于他想解释自己并没有丝毫放心不过的话都没说出口。大夫倒是麻利,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干净利落地帮他用夹板固定着左腿,动作流利宛如一派行云流水。 只是动作再快也免不了疼。何立躺在床上疼得呲牙咧嘴。可他又不敢喊痛,他怕杨青山嫌他烦,于是天大的疼他也只能忍着,不一会儿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夜深了,你们明天一早再走吧。”大夫嘱咐杨青山:“病人得多休息,可以多喝些棒骨汤,记得定期带他来检查。” 定期带他来检查?这大夫是把杨青山当作他家人了吧?何立刚想抢着应下,却听见杨青山应了一声:“好。” 何立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等到大夫出了门,杨青山脸上便再也没了笑意,直接转过身去直盯着何立。 何立被他盯得阵阵发毛。自己给他惹了这么**烦,何立知道杨老师终于要找自己算账了,于是脑海里飞速过着种种可能的情况与对策。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杨青山瞥了他一眼,而后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床边上坐下:“我看你平时挺乖一人啊,怎么想的?” 何立懊恼地叹了口气:“杨老师,我也是鲁莽了。那几天好多烦心事堆在一起,本就心浮气躁,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杨青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再加上人家造了你的谣?且不说这事是不是卫哲干的,就算是,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何立不说话了:他承认杨青山说得对。尤其是经此一事,他忽而发觉那些琐事带来的苦恼跟伤筋断骨的痛苦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这回明白了吧?”杨青山问。 “明白什么?”何立一头雾水。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杨青山的声音不疾不徐,也没什么起伏,但是莫名的,何立却从中听出了几许落寞。仿佛是识人不明的怨怒,又像是混着些微的懊恼与不甘。 这却又仿佛是自己的落寞,在自己心底最深处渐渐生根发芽,在尘埃里开出了一朵墨色的花。 可这本来就该是自己的,至少现在,他们在就事论事。 何立忽而想起来,这人不光是他们的杨老师,曾几何时,也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北安侯。 “想什么呢?”见他不说话了,杨青山问道。 “我在想,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呢?”何立哭笑不得地望着杨青山:“我就是死了,于你也没有半分影响,你这是干什么?” 杨青山不想说什么传道受业解惑的废话,只是一脸匪夷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思忖片刻而后答道:“你要是真死了,学校得扣我工钱。” 你差这点工钱?何立默默想着,却忽然被自己呛了一下,躺在床上咳得天昏地暗。 “小心点。”杨青山皱着眉头看着他,只觉得这人都快把肋骨咳断了,但他懒得去扶,免得这人再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于是最终也只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 这天晚上最先发现何立不见了的是齐星楠。虽说之前何立为了赶作业常常回去得很晚,可航海天文学刚刚结课,齐星楠睡醒一觉发现何立还没回来,这便不太对劲了。 他一个人大晚上的也无能为力,于是他赶忙出了寝室去找那些教员们。 夜色深重,老师们想来也已经歇下了,可齐星楠经过几个办公楼时却看到有一个二层的一间屋子里仍然有亮光。他想都没想便赶忙冲了上去。 屋外的人敲门敲得急促,屋里那人却应得平缓:“进来。” 齐星楠一进门却愣住了:挑灯夜读这人正是杨青山。 “什么事?”杨青山从书里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 “杨老师,”齐星楠赶忙作揖道:“和我住一个寝室的何立,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什么?”杨青山合上书站起身来:“走,咱们一块儿找找去。” 齐星楠点了点头,临走之前他一抬眼便瞥到了杨青山桌子上的书。 这是一部全英文的著作,不过他从小一直和程轩一起学英文,也偷偷接触过不少西洋的书刊,故而一看便能知晓一二。 作者的名字翻译过来大约是洛克,而这本书的名字,大概是叫,政府论。 这事让齐星楠不好过,也让杨青山悬着一颗心。他安顿何立睡下便一个人出去了,坐到了医馆门口的台阶上吹着凉风。 当时他听说有学生找不到了一时急迫,没来得及思虑太多,如今细细想来倒觉得疑点重重。 毕竟他还没给那群学生上过课,而且他很确信自己之前并不认识齐星楠,那人怎么就知道他是杨青山呢? 而且齐星楠出门前的神情也实在古怪。杨青山留意到齐星楠走之前还往他桌子上瞄了一眼。在那样的时候,谁还会留心他读的什么书呢? 他晃了晃头,觉得自己可能快魔怔了:先是怀疑何立,现在又觉得齐星楠不对劲。他好似行路于一大片沼泽地里,不知道哪片表面上无波无澜的泥下就是深渊,故而每踏一步必得小心翼翼。 杨青山忽而听得身后一声响,转头一看才发现是何立用一条腿乱蹦跶时不小心把一把椅子碰倒了。他赶忙站起来走了过去,扶着何立坐下,又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你还想不想恢复了?乱跑什么?” 何立虚虚地笑了,后半夜起了风,他看着杨青山被吹得翘了一角的短发,低声解释道:“我一觉醒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走了。” 杨青山觉得很无奈:“怎么了?我不能走啊?我凭什么非得在这守着啊?” “你要走也行,就是,”何立笑道:“我还没亲口跟你说一声谢谢。” “行,”杨青山对这人实在无话可说,也不想多费口舌:“不用谢了。” 第九章 新识 杨青山说到做到,两天后还真给何立送去了亲自煲的棒骨汤。 其实何立原本不用杨青山扶着,且不说齐星楠一天到晚的嘘寒问暖,就算只有他自己,他也完全可以住着拐棍蹦回去。只是杨青山执意如此,谁都拗不过他。 “告诉你个好消息,”他把何立扶回寝室坐下,而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你看这是什么。” 何立一愣:这不正是他前段时日丢的钱袋吗?他赶忙接过来,冲杨青山傻呵呵地笑着。 “你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找着的。”杨青山别开了视线:“你这玩意儿当时掉到了地上,不知怎的又被人踢到了墙角,那边正好有张桌子挡着,昨个有人扫地的时候看见的。”他撇了撇嘴:“你快看看东西少没少。” “没有没有。”何立打开钱袋看了看:“对了,上次给我治伤花了多少银子啊?” “不用了,”杨青山摆了摆手:“你以后少给我惹些麻烦,比什么都强。” 何立拿着钱袋的手一顿,心虚地笑了。他忽然明白了杨青山对他好究竟是为了什么:看来这人没说谎,如果自己出了事,学校大概真的会扣他工钱。 何立向来恩怨分明,虽说之前杨青山的调侃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这次的确是人家救了他。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何立,”沉默了一会儿,杨青山忽而说: “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只要记着,我是你老师。” 什么叫我到底是什么人?何立有点懵。 没等何立问什么,杨青山接着说:“所以我得告诉你,世间多的是不得已与不如意。你看别人或是风光无限,或是罪无可恕,可你决然不知道他们吃过的苦,流过的血。”他无奈地笑了笑:“所以啊,哪来的什么感同身受,不过是圣人责己恕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何立知道杨青山为什么跟他说这些,无非是看他吃了亏,让他平复心绪,免得再惹是非。可他心里还是气不过:毕竟是卫哲先造他的谣,他让卫哲道了歉理所应当,结果却又挨了卫哲的打。算来算去,他可亏大了。 杨青山起身锁上门,又把窗子关紧了,还特意拉下了帘子,沉着声音说:“昨天李老师找过卫哲。” 何立一愕,死死盯着他。 “奇怪的是,无论怎么问,卫哲都不承认之前的谣言是他传的。”杨青山接着说:“所以他才觉得吃亏的明明是他。所以,”杨青山也看向何立:“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何立低下头去:他知道自己断然不该出卖程轩。 “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扭扭捏捏的大姑娘样,以为自己多乖呢。”杨青山不耐烦了:“不说算了,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们这档子闲事?”他叹了口气:“赶紧喝棒骨汤,我先走了。” 何立闻了闻棒骨汤的香气,发觉杨青山的手艺还真不错,一时也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恼怒。 杨青山想得没错,一开门他就撞上了站在门口的齐星楠。 “站这儿干嘛?”杨青山瞥了他一眼:“怎么不进去?” 你把门锁了我怎么进去?齐星楠一阵莫名其妙,可还没等他辩解,杨青山就走远了。 齐星楠吓了一身冷汗,赶忙进了屋把门关上:“何立,杨老师都跟你说什么了?我看他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何立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问他:“你之前说,程哥向来不爱管这些闲事与纷争?” “是啊,”齐星楠忽而发现何立的脸色也差得很,于是赶忙扶住了他的手:“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何立摇了摇头:“对了,程哥从前跟卫哲认识吗?” “不认识啊,”齐星楠答道:“我们跟卫哲都是开了学才认识的,而且也没多少交集。到底怎么了?” “真没事。”何立扯出了一抹笑:“好啦,我得多喝点棒骨汤,否则我这腿估计拖到年节都好不了。” 何立猜得不假,此时的南安侯府里,程轩正笑意盈盈地跟他父亲南安侯程勉吃着饭。 “轩儿可谓孺子可教。”程勉当初成婚早,虽说已经有了个十九岁的大儿子,可他自己也不过才将至不惑,再加上近些年来愈发顺风顺水,于是一派意气风发:“这回卫家那个小公子在你们那里的名声可谓一落千丈了。” “是。”程轩面无表情地应下了:“听说老佛爷还责罚卫大人教子无方。” “想要得好名声,你得一辈子战战兢兢,生怕出半分差错。”程勉抿了一口酒:“坏名声就不一样了。就好似那高耸危楼,大厦将倾,往往挪去几块砖头就够了。” 程轩点了点头。 “你别看这是件小事,这些都是把柄,将来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程勉接着说:“卫崇那个老顽固,天天说什么天朝上国无所不有无所不尽善尽美,还带了一帮老学究反洋务。”程勉冷哼一声:“早晚有一天让他知道厉害。” “是。”程轩应了一声。 “你那个被打的同学,”程勉说:“你得抓紧时间带上东西看看人家去。” 程轩面上毫无波澜地点了点头。 卫哲的确冤枉,因为那次的谣言是程轩传的。他特意挑了一个何立杂事缠身心烦意乱的时候栽赃给了卫哲,剩下的事便再不受他控制了。 只是他本来只想借何立的手败坏些卫哲的名声,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种地步。 他心里有愧,可他没法跟何立说句对不起,他永远也得不到宽恕与原谅。 “轩儿,怎么不说话了?”程勉给程轩夹了一块羊肉:“来,尝尝。” “诶,”程轩挤出了几分笑意:“谢谢爹。” 这天晚上何立躺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齐星楠最后实在闷得受不了,熄灯之前终于问了出口:“杨老师走了以后你就跟丢了魂一样,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何立看着屋顶,极为敷衍地回了他一句。 “骗谁啊?”齐星楠凑到他床边:“你当我三岁呢?” 何立偏了偏头,看着齐星楠一双桃花眼,忽而觉得对方长相十分可爱。他伸手揉了揉齐星楠柔软的发顶:“哇,你头发怎么这么软啊。” “别闹了。”齐星楠把何立的手扒拉下来:“问你正事呢。” “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何立阖上眼:“没怎么,快关灯睡觉吧,困死了。” 齐星楠没办法,只得关了灯躺回到床上。 “真没事?”临睡前齐星楠不放心,特意问了一句。 “快睡。”何立哭笑不得地应道。 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漆黑,齐星楠睡得快,何立却睡不着了。他听着齐星楠均匀的呼吸声,在一片夜色中睁眼看着屋顶。 有一个人,我敬他信他,以他为友,他助我护我,我本以为,他也以我为友。 可结果呢?原来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 何立没有拿到任何把柄,可就算有,他也不能真的去质问程轩。 怎么能呢?难道要像当初质问卫哲时那样揪着程轩的领子问他,你当初让我把矛头指向卫哲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一天我会差点被他打死在城边上吗? 何立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何立看程小爵爷,曾以为他光风霁月,以为他坦诚待人,可事到如今何立才不得不接受,名利场上名利客,天下乌鸦一般黑。 夜色愈发浓重,连月亮都被挡在了乌云之后。何立一直躺到天明,在窗边终于泛亮时沉沉叹了口气。 程轩第二天就给他送来了不少滋补的东西,对着他的腿好一番嘘寒问暖。何立推脱不掉只得收下,只是他自己一样也不想动,最后在齐星楠的劝解下才多少吃了一点。 何立的日子过得兵荒马乱,杨青山的课倒是如期而至。直到开课之后何立才知道,老杨的课竟然成了他往后一段时日里最大的安慰。 何立不得不承认,杨青山很懂教课。许是在不久之前自己仍是学生的缘故,杨青山极为体谅他们的苦衷,故而讲得条理清晰层次分明不说,遇到难处了,他总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很多遍,这在别的老师那里都是闻所未闻的。 虽然杨老师不怎么笑,课下也从不跟他们聊天,但是从没有人说过杨老师一句不好。 灯火远山河,寒雨照秋风。京城的冬就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 赶在学期末的考试之前,何立腿上的夹板终于拆了。 别的学校期末考试之前为求通过都集体去文庙给孔老夫子烧香磕头,可唯独他们海军学院,临到考试不信神佛不拜夫子,单单挂他们学长杨青山的照片,而且自两年前杨青山来了海军学院做教员,这种情况颇有愈演愈烈之势。 因而学校里的店铺一到学期末便纷纷拿出各式各样的杨青山美照,照片上的老杨意气风发丰神俊朗,与现今时时眉头紧锁不怒自威又不爱在人前说话的杨老师可谓大相径庭。 “何立!”中午程轩急匆匆走进何立他们寝室,把一张照片拍在何立床上:“拿着辟邪!”他看另一张床上没有人,赶忙问道:“星楠呢?” “他说他奶奶入冬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今天早晨就走了,说要回去看看。”何立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猛地被吵醒,揉着眼给程轩开的门:“程哥你有事吗?” “还愣着干嘛,快贴墙上啊。”程轩常到他们寝室来,故而在这边放了一个自己的杯子。程轩看着何立给倒满了一杯子的水,而后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擦了擦嘴,望着一脸茫然的何立:“你不会不知道吧?” “没想到啊,我以为你和杨老师挺亲近的。”看着何立依旧写满了茫然的脸,程轩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杨青山当年也是海军学院的学生,不过与何立他们不一样的是,杨老师天资聪颖,十五岁就进了海军学院学习,后来又用四年的时间修完了五年的课程,门门优秀,毕业后又直接公费出国。 据说杨老师是建校以来唯一一个航海天文学、海洋军事学、航海理论与地理学全部满分的学生,无出其右。 而且那人当年还拿下了造船专业的双学位。 因而从那时起杨青山就被莘莘学子奉为考神,在这个学校,手边没几张杨青山照片以保平安的才是异类。就算是如今杨青山被贬,也丝毫不会撼动他在海军学院的地位。 “真的假的?”何立知道北安侯当年惊才艳艳,但没想到会到这般地步。他朝程轩探了探身子:“老杨上学的时候这么厉害啊?” “你真不知道啊?”程轩讶异地上下打量着他:“照片我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他便飞速冲出了何立他们寝室。 第十章 余梦 “江南何家?”程勉细细思忖着:“是那个红顶商人?” “正是。”程轩应道:“何学义就是他父亲。” 程勉皱起了眉,他知道何学义的厉害:且不说军火买卖与其他轻工企业,单说药材生意,就在这一年,何家庆余堂的资本已经达到了二百八十万两银子,堪称与京城的百年老字号同仁堂平分春色。 “不是说当年福州的船政学堂兴办的时候,何家也出力不少吗?”程轩说。 “不光是这些,何学义跟那些封疆大吏的关系也非同一般。”程勉看向程轩:“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毕竟是你对不起人家在先,更何况何家家大业大,他们这股势力咱们就算拉拢不过来,也断然不能与他们结仇。” “是。”程轩点了点头。 “别忘了把你送进海军学院是为了什么。”程勉接着说:“你是将来的南安侯,决不可做个书呆子。你记着,无论如何咱们程家都不能步杨氏的后尘。” 程轩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 两天后,傍晚。 “何立。”何立一出书房,程轩就从背后叫住了他。 “有事吗?”何立停下脚步。 “你这腿,”程轩走上前来,试探地问:“怎么样了啊?” “还好。”何立漫不经心地应着。 “我扶你回去吧。”程轩说着就伸手想要扶他。 “不用,”何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还是这拐杖更顺手。”他瞥了程轩一眼:“你找我干嘛?” “不干嘛。”程轩笑了:“这不有几天没见你了,正巧现在有空,闲聊几句呗。” 何立点了点头,兀自往前走着:“事先提醒你,我现在走路可是慢得很,怕误了程小爵爷的工夫。” “都说了是闲聊,自然不怕慢。”程轩听着这话实在阴阳怪气,但他还是极力收敛住心里的不舒服,笑眯眯地走在何立身边:“对了,你知道魏国公夏元帅吗?” “夏元帅是开国元勋,谁人不知?”何立边走边说:“怎么突然提到他了?” “我最近得了本野史话,你猜猜讲的什么?”程轩故作神秘。 何立懒得猜,继续往前走着。 程轩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于是赶忙接着说:“你还记得夏元帅和崔元帅是什么时候辞世的吧?” 何立看了他一眼:“崔帅于弘熹二年班师途中病逝于明柯镇,夏帅于弘熹十七年病逝于承天府。” “都这么说不假,只是倒还有些别的说法。”程轩冲着何立眨了眨眼。 “什么说法?”何立头也没抬。 “那本野话上说,崔帅当年压根就没死,夏帅在北平等了他足足三年,这才把他给等回来,然后俩人就一块儿过逍遥日子去了。”程轩一脸感慨:“啧啧啧,这风流韵事啊。” “夏帅和崔帅?风流韵事?”何立很是讶异,他从没想到两位开国的公爵竟是这种关系。 “你当魏国公显赫多年,为何膝下竟无一子啊?”程轩笑了:“想来后来那郑国公崔蒙也未必是崔帅的亲儿子。” “虽说魏国公膝下无子,可他那女儿嫁了当时的四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成祖爷,不也被尊为皇后?”何立也笑了:“临近期末,你不好好看书反而关心起古人的风流事来。不过是本野史话,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 “自然是真,你也不看看是谁写的。”程轩笑得有些神秘,他似乎很享受何立这好奇的眼神,于是故意吊着他不说。 “快点说。”何立瞥了他一眼。 “卫国公窦将军写的。”程轩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哪来的?”何立问道。 “自然是家里翻着的。”程轩笑得有些狡黠:“我家祖上跟着窦将军南征北战,大小也是个将军。”说罢,他又凑近了:“那个杨老师,他家祖上也是在夏帅手底下办事的,当初我们两家住得不远,我小时候还见过他几次呢。” “要不是有这本书,谁能知道当年威名赫赫的帝国双璧竟是这种关系?”程轩接着说着,颇有些勘破了什么秘闻的得意:“太祖爷避讳不准人提,可纸里包不住火啊。窦将军当初在襄阳镇守时闲来无事写了这本野史话,大概他也没想到能传到今天吧。” “哦。”何立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其实夏帅和崔帅如何,对何立而言也没什么区别。毕竟就算他们真是那种关系,也不耽误两位将军开疆拓土名垂青史,开得一方太平,守得一方太平,百年之后同样倍受后人敬仰。 “你难道不想成为夏帅和崔帅那样的人吗?”程轩这般问着,满目亮闪闪的:“不说别的,单说丰功伟绩,他们二位在当朝还无人能比。” 何立看了他一眼,稍显颓丧地说:“家国天下什么的,那都是有能耐有本事的人才会想的东西。我?还没这个资格。”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就不一样了,还望小爵爷前程似锦啊。” 程轩被何立这话噎了一下,刚想说些别的,却听得何立说:“好了,我也到了,多谢小爵爷一路送我回来。” “不用谢。”程轩这才发觉这么快就到了寝室,他扯出一抹笑,冲何立挑了挑眉:“那个,明天有空没?我请你去吃烤鸭。” “不必了。”何立冲他笑了笑:“多谢小爵爷好意。” 何立推门进去,发觉齐星楠正坐在灯影里看书。 “星楠,”何立坐到床边,把拐杖放在一旁倚着桌子,看着齐星楠床头的墙:“你怎么贴了这么多杨老师的照片啊?” “辟邪求福嘛,多多益善。”齐星楠咧开嘴笑了。 何立之前没注意,这才发现齐星楠长着两颗小小的虎牙,他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星楠以为何立是因为他贴杨青山照片才笑,于是不服气地说:“怎么了?你不也贴了嘛。” “是,我是贴了。”何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谁跟你似的,这都快把墙贴满了。” 齐星楠冲他撇了撇嘴,转而又低头看着书。 “本来就快考试了,再加上你之前一走就是好几天,也难怪现在要这么辛勤。”何立问道:“奶奶还好吗?” “还好。”齐星楠的眼睛依旧盯着书:“挺好的。” 何立点了点头:“那就好。”说着他就铺开了被子:“你接着看吧,我可得睡了。” “诶,等等。”齐星楠拿过桌上的瓷饭盒:“杨老师给你的棒骨汤,你回来得晚,可能有点凉了。” “啊?”何立把饭盒接过来,大概是他们屋子里极为温暖的缘故,棒骨汤放得虽有些久,但却还不至于凉得透彻:“我这都快好了,他怎么还送棒骨汤?” “老杨怕麻烦。”齐星楠头也没抬:“你要是真落下了什么病根,你爹不会放过学校吧?学校不也只能拿他是问啊。” “你还真了解他。”何立打趣道。 “没有,”齐星楠赶忙否认:“人之常情嘛。” “也对。”何立点了点头。 熬过了期末,何立也终于能不靠拐杖走路了。 考完最后一门时他在楼下看到了杨青山,看着那人抱着一沓试卷步履匆匆地往办公楼上走。 “杨老师。”其实本来没什么事,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喊住了杨青山。 杨青山停住脚步,看着何立拖着还未完全痊愈的身子在北方凛冽的冬风中慢慢朝自己走过来。 “杨老师,”何立冲他笑了笑:“好久不见。” “是吗?”杨青山笑道:“我都忘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结课那天?” “好像是吧。”何立也笑了:“我也不记得了。” “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杨青山边走边问。 “明天。”何立跟着他的脚步。 “还挺麻利的。”杨青山笑道。 “比不得许多人,家就在京城。”何立苦笑了一下:“江宁府离着还远呢,家里也催。” “是得有几天路程。”杨青山点了点头。 “杨老师,那个,”何立知道杨青山厌恶他说话做事拖泥带水,于是这次格外干脆利落:“谢谢你之前给我做了这么多次棒骨汤。”他冲那人笑着:“手艺很不错。” “不用。”杨青山摆了摆手。 “这个给你,”何立从背着的布袋里掏出两本书:“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作为答谢,这是我最喜欢的志怪小说,很有意思。”他怕那人不收,特意补充道:“可以给你儿子看。” 杨青山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精彩,他抬到一半的手也顿在了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干笑了一声:“我还没有儿子。” “啊?”何立以为这人当年是北安侯,早就得娶妻生子了,不由得愣在了原地,最终也只得尴尬地笑了笑:“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杨青山心里忽而复杂得很:他已经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谁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反贼呢?他连妻子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古人说三十而立,如今他也快了。在从前不算长的生命里,他见识过不少人情世事。如今时局算不得安稳,对于底层的百姓而言,成婚大多是为了共同操持生计,而对于达官显贵来说,姻亲更像是利益交换的筹码。就算夫妻之间有几分真情在,可这所谓真情在岁月与世俗的磋磨下又能存续多久呢?不得而知罢。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伸手从何立手里把那两本书拿了过来,临走还不忘调侃几句:“你看这书破的,你们江宁何家不该这么寒酸啊。” “好东西也不是买不起,只是这是我看了许多遍的放在心上的,心意深重啊,再多银子都比不上的。”何立有些委屈,伸手就要把书抢回来:“你不要就还给我,我去给你买些正经礼品来。” “谁说我不要了?”杨青山避开他的手,而后把书卷了卷塞进口袋里。天阴得越来越厉害,此时正有几分飘雪,几片雪花顺着风落到了杨青山的镜片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摘下眼镜,掏出绢布来擦了擦:“风挺大的,你也快回去吧。” “你什么意思啊?怕我冻着?”何立盯着那人:杨青山此时没戴眼镜,舒朗的眉目尽数展露在何立眼前。那人微微皱着眉,细细擦拭着镜片,在京城冬日的风雪中仿佛自成一体。 眼前的人一派安静,何立心里却仍然膈应得很:“真当我是大姑娘呢。” 还真是个孩子。杨青山重新戴上眼镜,轻轻笑了两声,伸手揉了揉何立的头发:“大姑娘,快走吧你。” 何立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想,早晚有一天会给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大姑娘。 第十一章 年节 腊月廿三这一天是北方的小年,也正是这一天,李清河给杨青山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如今的水师提督邓大人带了两百多水师精锐,从西洋提回来了兴国与战远两艘铁甲舰,预计年后就能下水。 “真的?”杨青山笑了:“两座往复式蒸汽主机,六座圆式燃煤锅炉,双轴推进,再加上两千六百匹马力的功率……” “行了行了,”李清河知道要是依着他说,还不知道得感慨到什么时候,于是笑着打断了他:“的确是好战舰。” “北界边境吃紧,上个月老佛爷刚允了修铁路的折子。”杨青山眼里满是希冀:“这两艘铁甲舰一过来,想来那俄国也能收敛不少。” 李清河看着杨青山:自从杨青山来海军学院做教员,他还没见这人这样高兴过,满目亮闪闪的,皆是喜悦。他甚至有些恍惚,以为是回到了几年前那人读书的时候。那时的北安侯天纵英才,人人都说小侯爷定是未来的朝廷栋梁,真可谓意气风发。 可越是这样,他却越发心疼起这人来。李清河皱着眉头想,这人当初被定罪谋反,革职除爵,又在牢狱里关了那么长时间,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绪踏进海军学院的大门呢? 他越想越觉得恨极了当初唆使北安侯谋反的人,心里也越发忿忿不平起来:杨青山啊杨青山,你头脑最是清明,并非不辨是非之人,就算有人唆使,又怎能做出这种事来呢? “李老师,怎么了?”见他如此,杨青山有些疑惑:“这是好事啊,您怎么这般愁眉不展的?” 李清河望了一眼杨青山,顿时觉得这人宛如那痴心错付的女子:他是一心一意盼着家国安定四海升平,可朝廷呢?不但不领情,还巴不得他下到阿鼻地狱受尽苦楚。 李清河年纪不小了,膝下儿孙满堂,他大儿子和杨青山差不多年纪,故而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拿杨青山当儿子疼爱。他见不得杨青山受委屈。 “没事。”李清河冲他笑了笑:“行了,我得回家了,你也早些歇着吧。”他抿了抿嘴:“好好过年。” “诶。”杨青山笑着应下。 何立到家那天正是腊月廿四,赶着小年的热闹进了家门。 “爹,我回来了。”何立把行李交给下人,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才敢跨进门去。进屋后一拐,只见墙上挂了四幅字,字迹笔墨凝炼,旷达纵横,一看便知是那八大山人的手笔。字下面是两把太师椅,中间夹了一个小茶几,家具皆是红木材质。几案上摆一个珐琅彩琉璃花瓶,瓶里插着时下开得最好的红梅花。何学义坐在其中一张太师椅上,正细细品着茶。另一张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个何立并不认识的人,那人身着锦衣,也正笑眯眯地品茶。 见何立进来了,何学义冲他招了招手:“过来,见过你曹伯伯。” 何立虽说不认得那人,却也乖顺地冲那人作揖:“曹伯伯。” “这就是令郎吧。”曹贺笑眯眯地说。 “是,犬子不才,曹大人见笑了。”何学义也笑着,冲着何立伸手指了指近门的一把低一些的椅子:“坐吧。” “哪里哪里,”曹贺笑道:“令郎清新俊逸一表人才,将来定能有大作为。” 何立后来才知道,曹贺曹大人,正是这几年刚刚收复新疆如今正在京城的郑大人的心腹。 何立听话地坐下,而后满脸堆笑地问:“爹,孩儿不在的这段时日您可安好啊?” 何学义打量了何立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去见过你娘了吗?” 何立走路快时仍有些走不利索,只是他一直没敢跟他爹说他之前被打得断了腿,此时见何学义没起疑心,心里自然轻松了不少。他笑得更开怀了:“还没呢,一回来就先来见您了。” “去吧。”难得的,何学义这般温和地吩咐何立。 “是。”何立冲他爹作揖,而后缓步出了门。 一出门何立就好似泄了气一般沉沉叹了口气,但他心里其实快活得很:他爹对他严苛,从小到大他几乎没从何学义那里得到过几分好脸色,直到他去年考上了皇家海军学院才稍稍有所改观。 何立这般想着,这就走到了他娘平日里宴坐歇息所在的耳房。 这天正是小年,亲戚大概来了不少,何立在门口就听见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屋里嘈杂,他听不太真切,不过他也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喜好,理了理衣袍便进了屋。 “娘,”何立笑着说:“孩儿回来了。” 进了屋他才看见原来屋里除却丫鬟仆人,坐着的也就是三位贵妇人。他娘正坐在临床的大炕上,其余二人正在边上有脚踏的雕花红木椅上坐着。 他立刻又朝那两位妇人作揖:“二姑,三姑,你们也来了。” “哎哟,这是立儿啊?”何立他三姑站起身来:“许久不见,长成个小杆子喽。” “你阿韶啊?”何立二姑正在嗑瓜子,瞥了她三妹一眼:“也不嫌癔怪。” “大嫂,你看她啊。”三姑不乐意了,对何立他娘埋怨道:“立儿回来了,咱高兴得一米过高,她倒嫌咱犯嫌。干么四嘛。” 何立他娘一直盯着何立看,被三姑一唤这才缓过神来,于是笑着劝解道:“都省省力气,过会儿吃饭了。” “就是。”二姑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不过嫂子啊,这立儿可真是越长越甩了。” 何立从进门开始就听这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直到现在也没插上话。他赶忙冲二姑作揖道:“二姑抬举。” “这哪门子抬举嘞。”二姑笑得开怀,侧身抓了一把瓜子递给何立:“立儿阿要瓜子嘞?过来,让二姑好生看看你。” 几天过后,除夕便到了。 其实被贬成了反贼这两年和过去几年相比,除了时不时被西太后的人找麻烦,杨青山的日子也没太大区别。北安侯杨泽在战事中殉国那年杨青山还太小,甚至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爹长什么样。他娘带着他一路艰难,劳心劳力地替他挡了无数风雨,只是后来苦累交加缠绵病榻,在他十三岁那年也撒手人寰。 他活了这么多年,若论血脉来处,留给他的也只有当初老侯爷与夫人成婚时的一幅画像。 夫人在世时总喜欢着跟杨青山说,他的鼻子和下巴长得像侯爷,眉眼像自己。后来杨青山总爱盯着这幅画像细细打量,看着自己酷肖父母的容貌,便觉得自身再不是孤苦无依。 杨青山年少时以学业为重,一直没成婚,现在他也不愿再想这些事了。他记忆中多得是苦楚:他年幼时许多亲戚见他们失了势,便不断来找他们孤儿寡母的麻烦,尤其是他因为吸鸦片被祖父厌弃而没能袭爵的大伯。后来他好不容易长大些了,母亲却又离他而去。他很少能在俗世里获一安栖之处,故而于己也从不奢望其他。 可于这天下不行。这是他的父亲,也是他们北安侯府祖祖辈辈拼死也要守着的朝廷,如今轮到他了,他不敢分毫愧对祖辈。 天渐渐黑了下来,杨青山站在屋门口,望着天边的晚霞渐渐被夜色吞噬。 鞭炮声也渐渐多了,不过都是外面传来的。海军学院里除了他大概也就剩下了几个值班的卫兵。杨青山进了屋,把提前准备好的面皮和馅拿出来,开始包饺子。 小时候每逢年节都是母亲包给他吃,他站在旁边看着。母亲从不让他插手,总是笑着嫌他添乱。如今想想,一年到头杨青山大概也只能除夕的时候能见到母亲的笑容。 有时他也在想,自己心里到底有没有怨恨呢? 都说小人记仇,君子长志。不过是肉体凡胎,杨青山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上君子,心里多少有过些怨怼。 可如今时移世易,杨青山渐渐明白,原来当时觉得疼到撕心裂肺的种种,在时光的磋磨下,倒都成了深埋心底的疤痕:厚重粗砾,又坚不可摧。 毕竟当一个人对自己信仰之事分外忠诚时,他便很少能顾及其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死荣辱都会置之度外。 杨青山叹了口气,把包好的饺子倒进了盛着煮沸开水的锅里,用勺子的背面把锅里的饺子推了推,又往水里加了些盐,而后盖上了锅盖。 他忽而听得一阵敲门声,心下觉得奇怪:除夕夜了,西太后也该忙着夜宴呢,谁还会来找他的麻烦? 不过他没有犹豫很久,直接去开了门,却发觉来人是个青年信差。 “杨老师,”信差笑眯眯地递给了他一封信:“江宁府何家给您的信。” “哟,何家的信。”杨青山把信接了过来:“耽误您过年了,进来吃碗饺子吧。” “不了不了。”那小信差赶忙摆了摆手:“何家给的工钱格外丰厚,送一次信比小的一年赚得都多,小的不亏,小的高兴着呢。” 杨青山点了点头:“从江宁府送到这边,得好几天吧。” “是得好几天。”小信差应道:“只是小的临走前何家那小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务必在除夕这天把信送到,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杨青山忽而笑了,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有人除夕夜给他送东西。他忽然很想看看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于是小信差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把信拆了。 何家家大业大,给的东西却质朴得很。杨青山满心无奈:何立这孩子,付了这么多钱给邮差,却只为送一份再普通不过的信件,想想就亏。 他把信纸打开,却发现那上面只写了一行行楷大字:愿恩师于新年万事顺心如意。 而后便是落款:学生何立。 这孩子写字还挺好看的。杨青山止不住地笑着,把这信像珍藏宝贝似地叠好了塞回到信封,又放到了橱子里,和那两本志怪小说集放到了一起,这才想起来水大概开了。 他往锅里加了小半碗凉水,盖上锅盖接着煮,后来又加了两次水。终于,饺子煮熟了。 他盛上了满满两碗放到老侯爷和夫人的画像跟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窗外万家灯火,爆竹声从没间断过。 ※※※※※※※※※※※※※※※※※※※※ 注释:南京话:小杆子(大小伙子),你阿韶啊(你话真多),癔怪(肉麻),高兴得一米过高(指很高兴),犯嫌(讨厌),干么四(干什么),甩(指好看),阿要(要不要) 第十二章 回归 “何立!”正月二十午后,何立正在寝室里收拾东西,齐星楠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你回来啦。” “诶?不是后天才上课吗?”阳光照进屋里,看着一派轻松的齐星楠,何立有些讶异:“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早什么呀,也就比你早两三个时辰。”齐星楠笑道:“我东西大多没带回去,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刚刚就出去跟程哥他们玩博戏了。” 一听到程轩,何立的表情忽而僵住了。他别过头去接着收拾东西,淡淡应了一声:“哦。” “你知道吗,年前邓大人从西洋提了两艘铁甲舰回来。”齐星楠没注意到何立表情的变化,依旧十分激动地说着。 “哪个邓大人?”何立问。 “还能是哪个?”齐星楠对何立的迟钝有些气恼,抬手一巴掌拍到了那人的肩上:“水师提督邓大人啊。” 何立愣住了:这个水师提督他是知道的,据说是中堂大人的亲信。早就听说中堂大人要重抓海防,这回从西洋提回来两艘装备先进的铁甲舰,定能大大增强大兴海军的实力。 不过何立一直觉得这些对自己而言实在有些遥远:毕竟说到底他也不过才是个一年级的学生,家事国事天下事,虽说理所应当事事关心,可如今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看热闹的心绪在的。 可下一刻何立便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齐星楠接着兴奋地告诉他:“听说咱们过两天要去兴国舰上实习,实习诶!”那人抓着他的肩膀,眼里满含期冀。 “真的?”何立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由得笑出了声:“这也太好了吧。” 能让他们这些学生亲身去铁甲舰上实习,何立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他们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你知道是哪个老师带我们去吗?”没等何立回答,齐星楠就抢着说:“是杨老师,杨青山老师!” 这回何立笑得更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回你可高兴了吧。”齐星楠看着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来奇怪,杨老师不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怎么你和他的关系倒是挺好的?” “好什么呀。”何立笑道:“他格外讨厌我还差不多。” “你瞎说。他讨厌你还大半夜的带你去治伤?还总给你做棒骨汤喝?”齐星楠故作讶异:“他要是真讨厌你,应该不得巴不得你出事才对。” “他是老师,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何立反驳道:“更何况他也怕学校找他麻烦啊。” 何立心里憋屈得很,其实他想跟齐星楠说,你是没看见他喊我大姑娘调侃我的时候,只是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杨青山做实习的指导老师,对何立他们而言无疑是件好事,可这人自己心里却是十足十的五味杂陈。 正月十六清晨,办公室。 “李老师。”这是年后他们第一天来学校,杨青山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李清河正在看书,他走到那人对面坐下:“新年好。” 李清河扶了扶眼镜,抬头瞥了他一眼:“我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只是你。”他顿了顿:“你知道过些时候这一级的学生要去兴国舰上实习吧?” “知道啊。”杨青山看着脸色并不算好的李清河,心下疑惑得很:“这是好事啊,怎么看您这么不高兴呢?” “好事?”李清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可对你呢?”他伸手指了指杨青山身前的桌面:“你自己看吧。” 杨青山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有张纸摆在了自己的桌面上,那纸的一角被人细心地压在了砚台下面。杨青山低头时三个大字便赫然入目:任命书。 他忽然明白了李清河为何这般不悦:学校任命他杨青山做这些学生的实习指导老师之一。 他抬头看向李清河,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 “论起来不该是你去啊。”李清河压低了声音:“只怕是朝廷的意思。” 杨青山一愣,刚想把任命书拿起来的手也顿在了半空。这次实习非同小可,朝廷肯定会派人过来看着,可偏偏让杨青山去做指导老师。除了趁机打压,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李老师,您别多想。”杨青山试图在自欺欺人的同时安慰李清河几句:“可能,只是巧合罢了。”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李清河无奈地干笑了两声:“这是你的事,你宽慰我干嘛?好好想想对策,保重自身才是最要紧的。” 杨青山叹了口气:这段时日他够安分守己了,除了上课时还有何立出事时他跟学生们有过几分来往,其余时候基本上从未与那些学生有过接触。朝廷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与他过不去? 他稍一偏头,忽而看见了开了一条小缝的抽屉,心下奇怪:自己走之前并未把这抽屉打开,怎么…… 杨青山忽而想到了自己在这抽屉的最深处藏过什么:约翰洛克,《政府论》。 他猛地拉开抽屉,把覆盖在上面的层层废纸拿了出来而后往里一看,却不由得心下一沉:果然,空空如也。 原来真是这样。杨青山觉得头疼得很,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那齐星楠还真是是西太后派来的人。 “怎么了?”见他这般,李清河赶忙给他递了杯水:“不舒服啊?” 杨青山接过来喝了两口,而后就把水杯放到了桌子上:“没事,多谢李老师。” “客气什么。”李清河说:“朝廷找你麻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别太多心,保重自身最要紧。” 杨青山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何立他们并不知道杨青山这些天的种种纠结与怅然,对他们而言,近来最大的痛苦在于实习前的训练。 这次的训练不光要他们提升专业方面的知识,还要提升他们的体质能力。故而每天清晨何立他们便多了一项任务:晨跑。 何立心里很是忿忿不平:平素他们充其量练练兵操,这一下多了个晨跑,必得早起半个时辰不说,一次绕着那一大片空地跑七圈,估计跑完得累到连上午的课都没精力上了。 只是何立后来才知道,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来形容他的那些同窗们一点都不过分:有任务自然就有偷懒的方法,没过几天,空地上满是岔道跑的学生。 “何立,要我说,你就跟着我岔道跑直线就完了。”这天清晨,齐星楠追上何立:“你看你这一圈圈地跑,跑到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何立一开始不想岔道,在齐星楠的反复劝说下,终于,他也体会到了偷懒的乐趣。 后来有一天,何立像往常一样站到了空地边上,却发现众人居然都老老实实地绕圈跑了,只觉得奇怪得很。 以往这些人几乎全都是岔道跑,怎么今天一个个的都这么老实? 不管了。何立想了想,便开始像以往一样岔道。 结果跑到还剩最后一圈时,忽然来了个老师,站在一边语重心长地冲他喊道:“绕道跑啊同学!” 何立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忽然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大家今天都这么老实! 原来今天会有老师检查啊! “怎么今天突然有老师查了?”何立回了寝室坐到齐星楠身边,拿过绢布来擦了擦汗:“平时不都是没有的吗?” “让你一天天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该了吧。”齐星楠有些幸灾乐祸。 “行吧。”何立颓丧地说:“这是个小教训,以后咱们可不能这么干了。” “哟,”齐星楠笑着调侃了他几句:“你怎么这么正直啊?” 何立“嘶”了一声,冲他撇了撇嘴:“这怎么就能算正直了。” “诶,我问你个事啊。”齐星楠正色道:“如果啊,我是说如果,要是有人威逼利诱,让你出卖你的朋友,或者,出卖众人皆敬服的人,你会去做吗?” 何立忍不住笑了:“你都这么问了,我肯定得说不做啊。” “如果你不做,别人就要了你的命呢?”齐星楠接着问:“如果就连你最亲近之人的命也成了要挟你的筹码,你会去做吗?” 何立一愣:他从没想过这些,也从没人这样要挟过他。他看了齐星楠一眼,总觉得这人今天实在有些不太对劲:“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随便问问。”齐星楠低着头说。 “何立,”林彦宁站在门口喊了他一声。 “诶。”何立见他过来了,赶忙起身出去从他手里接过一袋炸糕:“谢谢啦。” “这是什么?”齐星楠问道。 “炸糕啊,”何立笑眯眯地说:“刚刚林彦宁馋了,要自己出去买,你喜欢吃,我就跟他说让他给咱们捎一些回来。”他把袋子递给齐星楠:“给。” 齐星楠闻着炸糕的香气,忽而觉得鼻子有些酸涩:“谢谢你啊。” “谢什么。”何立笑了:“赶紧吃点儿吧。” “这都一个多月了,你想好怎么办了没有?”如今尚有几分春寒料峭,李清河披着棉衣外套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办公室里:“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跟他们实习去了,时间不等人啊。” “诶,不是说近来西北边疆上跟俄国签了条约吗?”杨青山忽而说:“总算不负郑大人这五年来的辛苦。” “是,这是好事。”李清河无奈地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制止了这人企图岔开话题的行为:“可你总该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命途。” “我能怎么办呢,见招拆招呗,就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杨青山收整了一下桌子上的废纸:“她西太后再怎么只手遮天,总不能要了我的命吧。” “胡说什么呢!”李清河把茶杯重重放到桌子上,茶水四溅:“越是这个时候,你越得谨言慎行。” “行,知道了。”杨青山低着头应道。 只是杨青山终究低估了西太后的狠戾,直到几天后宫里传出了东太后的死讯,他才刚刚得以窥视一二。 宏光七年三月初十,东太后暴毙于钟粹宫,死因不明。 第十三章 实习 “东太后的死必有蹊跷,”杨青山关上门,压低了声音对李清河说:“向来都是西太后的身子更弱一些,前些年还生过两场大病,怎么如今死的反倒是素来更为康健的东太后?” “宫里有传言,说东太后手里握着许多制约西太后的诏书,都是当年贤甫皇帝留下来的。”李清河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凭着西太后的为人行事,肯定不会放过东太后这个障碍。” 贤甫皇帝是两宫太后的丈夫,是先帝的父亲,也是当今皇帝的伯父。 “你现在可算知道了吧,”李清河看了他一眼:“西太后心狠手辣,你现在还觉得她会留你一命吗?” 杨青山未作答复,只是抿了抿嘴。 “你啊,”李清河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他:“让我说你什么好。” 杨青山知道李清河的意思:这人想让他服软,想让他像朝廷上的绝大部分官员一样做个不听不看耳聋眼瞎的聪明人,做个只求自己一世富贵安稳的朝廷走狗。 他知道这人全是为了他好,可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是杨青山了。 五天后,春季舰艇实习正式开始。海军的总部设在威海卫,为了他们实习方便,兴国舰暂时停在了天津。 “程哥啊,”齐星楠站在兴国舰上,显得分外激动,在程轩身边蹦来蹦去:“这是从西洋提回来的铁甲舰诶,你说咱们以后也会到这样的铁甲舰上做事吗?” “废话。”程轩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咱们要是不来,那还有谁来啊?”他四处看了看:“诶,何立在那儿呢。” “走,咱们找他去。”齐星楠刚要拽着程轩走,却发觉面无表情的杨青山正在此时上了船。 “杨老师。”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站着。 杨青山点了点头,直奔主题:“今天是实习的第一天,我们来认识铁甲舰的的结构。” 何立发现杨青山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在讲到一半朝廷派来的官员上船的时候。他说不上来杨青山这般到底是落寞还是无奈,只知道为了掩饰这种心绪,整个上午杨青山一直在说话,大概这一上午说的话能比从前几个月说得都多。 直到中午他们要午休了,何立偷偷跟了过去,才明白为什么杨青山会这般反常。 “杨老师。”杨青山刚准备去教员休息室,朝廷派来那官员就把他喊住了。那官员虽在笑着,可总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借一步说话。” 杨青山没办法,只得随着那官员走到了舰尾的一处空地上,那里离着学生远,想来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什么。 “杨老师,”官员笑着掏出了一本书,正是杨青山之前读过的《政府论》:“这个您总该认得吧?” 杨青山早预料到这般,故而并无讶异,只冷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西太后吩咐,若您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可若还是贼心不死,”官员忽而凑近了:“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仍旧冷着脸。 那官员是西太后的心腹,这么多年了,谁不是上赶着送钱送礼说好话,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般对他,不但十足十的冷淡,而且竟然还有几分轻蔑与不屑。 他觉得自己得给这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几分颜色看看,于是当即把那本书狠狠地扔到了杨青山脸上。书角锋利,杨青山脸上脖子上瞬间添了几道血口。那官员又猛地推了他一把,把杨青山推得险些没站住:“杨老师,您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看不懂人事啊?”他觉得不解气,又逼近了低声说道:“您如今无官无爵,神气什么呢?” “你干嘛啊?”忽而一人挡在了杨青山身前,直冲着那官员喊到:“又是打又是骂的,这是干什么?” 杨青山一愣,这才发觉何立不知何时竟自己跑了过来。 此时何立虽挡在了他身前,看着是一派大义凛然,但这人的衣服却极轻极轻地晃动着,一看就知道这人正在不断地打着哆嗦。 “何立?”杨青山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别管。”何立没有回头,而是直接伸开胳膊把杨青山护在了身后,转而向那朝廷的官员说:“有什么你冲我来。” “冲你来?”那官员觉得很是奇怪:“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何立很是气愤,他想回这人几句,却发现好像的确是自己理亏。 是啊,人家北安侯跟西太后的权谋相争,关他一个穷学生什么事。 “我是,我是他弟弟!”何立忽而狠戾了起来,冲那官员瞪着眼:“有人欺负我哥,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弟弟?”那官员冷笑了一声,伸手指着杨青山:“谁不知道当初老侯爷就他一个儿子,他哪来这么小一个弟弟?简直荒唐。”他冲何立喊道:“滚开!” 何立死死瞪着他,一动也没动。 “何立!”杨青山推开他,站到了他身前,偏头沉声冲他说了一句:“回去我再收拾你。” “杨老师,”官员用下巴指了指何立:“您先把您这弟弟处理好,咱们再说正事。” “你走吧。”杨青山转头对何立说:“快走。” “我不走。”何立扒拉开杨青山挡在他身前的手,死死拽着那人的胳膊:“我走了你怎么办?” 杨青山突然觉得这人简直是胡搅蛮缠:要是没他掺和,他顶多吃点亏就完了,不过是被羞辱几句,再不济吃点皮肉上的苦头,凭着他北安侯之前的声望,一时还丢不了命。 可这人偏偏连这点亏都不想让他吃,非得不顾一切地护着他,一时间让他无所适从。 “你这人到底哪来的啊?”那官员急了,抬手就想拽他:“哪来的滚哪去,爷没工夫跟你耗。” “啊!”何立顺势扑到了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他伸手摸了摸,又蹭了一下脸,于是更显出一派骇人的血迹斑斑:“朝廷命官就是这样欺压百姓的吗?”他趴在地上,抬头望向杨青山,中气十足地说:“哥,他打我,我肚子好痛哦,我快死了。” “算你狠。”官员指了指何立,又瞪了一眼杨青山,临走还撂下一句狠话:“我这就回去回禀太后娘娘。” 杨青山头疼得很:一边是西太后,一边是家大业大又跟封疆大吏郑大人搭上钩的江宁何家,他哪边也得罪不起。 “你怎么样了?”何立脸上的血迹实在骇人,杨青山蹲在他身边,死死皱着眉:“伤得很厉害吗?怎么还吐血了?” 看那人走远了,何立立刻爬了起来,冲杨青山吐了吐舌头:“没事,我把舌头咬破了,故意吓唬他的。” 合着这孩子就是故意来给他惹麻烦的。杨青山忽而觉得心中烧起了团团怒火,那火越烧越大,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他极力压制着怒火:“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祸?” “我知道。”看着杨青山这样,何立有点害怕了,刚才和那朝廷官员硬碰时的气概瞬间荡然无存:“可我不能看着他羞辱你啊。你看他那阴阳怪气的,你脸上都受伤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杨青山几乎在咬牙切齿。 何立愣住了:“不是,你之前说,不管我到底是什么人,我只要记住,你是我老师。”他试探地去拽杨青山的袖子:“你是我老师啊,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呢?”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杨青山冷笑道:“怎么刚才那一口一声哥叫得这么亲热呢。”他瞪了那人一眼:“你,走吧。” “哦。”何立乖顺地蹲在了离杨青山比较远的角落里,头也不敢抬。 杨青山看着他这副乖顺又委屈的模样,不由得心软了些许:人家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想来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今天为了他这般不管不顾,无论以后如何,这份心他不该辜负。 杨青山被贬这些年,除却养精蓄锐寻时机东山再起,更重要的,他学会了忍。他早就不是那个意气风发恩怨分明的小侯爷了,可何立还太过年轻,有的是鲜衣怒马的心性与资本。 他缓步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轻声问道:“还疼吗?” “啊?”何立猛一抬头:“什么?” “我问你,舌头还疼不疼?”杨青山无奈地撇了撇嘴。 当然疼啊。何立有些委屈,但却也极力忍着,口是心非地说:“不,不疼了。” “挺厉害啊你,跟人家说你是我弟弟,”见他没事,杨青山又来劲了,总想着刺他几句:“这就自己把辈分抬上来了?” 何立怔怔地看着他:说实在的,当时何立还真没想过辈分的事。 “且不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杨青山眯起眼睛:“我其实跟程轩他爹,也就是现在的南安侯一个辈分。当初程勉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这个青字与他相克,这才给去了。” 何立当即怔在了原地。 “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护着我?”杨青山转头问他:“我可是反贼啊,你不怕吗?” 是啊,他是差点被处死的反贼啊。何立自己也疑惑得很:当初与齐星楠提到时他还在想,谁知道这人当初谋反到底是受人唆使还是为了自己的名利。可这才不过半年多,他怎么就能为了这人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吃人家的嘴短? 当初他不了解,不认识,故而肆意怀疑无所顾忌。可如今越是了解他越能明白,为何满京城的青年都不相信北安侯会行谋反之事。 “你以为我愿意护着你?还不是为了还你上次救我的人情。”何立思忖了片刻,而后吐出了嘴里的一口残血:“我可讨厌死你了。” 杨青山一怔:他从不知道何立居然不待见他。不待见就不待见吧,他更没想到的是,何立居然能这么毫无遮拦地把话说出口。 他这辈子见了太多口蜜腹剑的,像这种送了这么大个人情嘴上却这么硬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你为什么讨厌我?”杨青山低声问他。 “因为你总喊我大姑娘。”何立冷冷地说了一句。 “那好,”杨青山笑了:“我以后不喊你大姑娘了。” “好啊。”何立点了点头。 杨青山却皱起了眉:这孩子怎么这样,他凭什么把别人的好意看得这么理所应当? “喂,”杨青山喊了他一声:“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吗?” “为什么?”何立觉得莫名其妙:“你喊我大姑娘是你的错,你现在把错改了是理所应当,这有什么为什么。” 杨青山被狠狠噎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他。 “那你怎么就觉得你可以无缘无故地口头上欺负我呢?”何立反问道。 才不是无缘无故,还不是因为你太像之前那个细作了。杨青山在心底想着。可他面上却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口。他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自然深知名利场逢迎之间什么都能说,只有实话不能。 更何况他也不想把这些年的伤疤就这么袒露在这孩子面前。这不过是个孩子,刚才这人不知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替他跟朝廷命官硬碰了几个来回,说到底,终究是没必要。 第十四章 惩戒 “走吧,在这儿待着干嘛。”杨青山拍了拍何立的肩膀,而后便站起身来:“下午还有实习呢。” 何立抬头望向杨青山,看着那人无波无澜的面容,忽而有了一种错觉,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空,天暖气清,惠风和畅,苦难都是假的,他们还能像以往一样磋磨时光。 就在这般错觉之下,他觉得自己已然平静了下来,就像骇浪惊涛过后静如夜色的海面,寸寸无波。 “好。”他冲那人笑了笑,赶忙也站了起来,与那人并肩走了回去。 可这终究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第二天清晨何立便得到了两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他娘千里加急给他送来了信,说他爹何学义通过京城和天津卫的关系得知了此事,而后便怒发冲冠,正马不停蹄地从江宁府往天津卫赶。他爹用的最好的马,昼夜赶路星夜兼程,就算途径驿站也不停歇,大约摸一天多就能到,比何立素来辗转江宁与京城两地在路上颠簸三五天的行程可快了不少。 另外,一大早杨青山就被西太后叫到京城宫里去了,今天的实习由别的老师代为指导。 京城,皇宫。 “那孩子是江宁府何家的大少爷?”西太后冷笑了两声:“怎么,哀家一个不留神,你竟跟江宁何家搭上了钩?”她摇了摇头:“还是哀家太低估了你。” “太后娘娘,一切都是小人的错。”杨青山跪在地上:“小人听凭太后责罚。” “自然是你的错。”西太后手里把玩着玉如意:“哀家当初赦免了你,可你不知皇恩浩荡肆意惹是生非,难道还是哀家的错不成?” “小人知罪。”杨青山伏在地上:“请太后降责,但还是恳请太后不要寻何家的麻烦。” “押下去,杖脊三十,下狱。”西太后缓缓道:“你给我记好了,你,没资格提要求。” 杨青山一愣,识趣地磕了个头:“谢太后。” 杨青山知道这回何立的事只能算个引子,就算当时没人管他,凭着他偷偷读的那本书还有这些年暗中在京城结交的各方势力,这是早晚的事。 不过这事终究还是何立惹出来的,那人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不能白白吃了这个亏。他给何立留过信,告诉过他应该做什么事联系什么人。 杨青山被推搡着出去,又被推着跪了下来。官杖狠狠地打在脊背上,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被打断了,他知道此时自己的脊背上定是血肉模糊一片。一杖杖打下去,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不断往前倾着,又立刻被旁边的两个侍卫拽着胳膊拉了回来。 好在是个阴天。最后一杖打下去的时候,杨青山微微仰起了脸。春日的和风吹过,又没有刺目的日光,舒服得很。 “张公公,怎么样了?”按照杨青山的吩咐,何立买通了宫里掌事的张公公,他自己也请好了假,已经在京城宫门口站了半个多时辰。此时见那人出来了,他赶忙走上前去问道:“杨老师可还好啊?” 他自责得很:他觉得杨青山今天会有这些麻烦完全是昨个他给惹的。他顾不上考虑自己会不会被他爹责罚,会不会被西太后厌恶,会不会牵扯到自己与家族的前程与命途。他知道有恩当报,有错则罚,这是他的错,自然应该他来担着。 可他从没后悔过:纵使时光逆流,让他重新做一次抉择,他还是会挡在杨青山身前,挡在他杨老师的身前,义无反顾。 张公公看了他一眼,继而摇了摇头,沉下声音说:“你那杨老师,杖脊三十,下狱了。” “什么?”何立慌了:“都杖脊三十了还要下狱,这会要了他的命的!” “何少爷,您先别急。”张公公四处看了看,而后低声说:“您还是先想想您自个儿吧。” 何立泄了气一般浑身瘫软无比,只得靠在墙上:“多谢张公公。” 张公公却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何少爷放心,宫里一有动静咱家会立刻派人通知您的。”说罢便走回了宫里。 何立失魂落魄地坐在马车里,心底思忖着杨青山留给他那封信。 杨青山跟他说,他爹来不要紧,怕的就是他爹不来。只要何老爷过来,他们俩便都有救了。 与他们何家素来交好的郑大人前些年收复新疆立了大军功,如今又成了军机大臣,颇得西太后器重。何老爷不但在收复新疆时出了不少力,后来班师时成立的兰州织呢局也是他在背后出资出力。只要何老爷能说得动郑大人,不但何家能保,杨青山也能得救。 只是何立见到他爹之前,他先见到了齐星楠。 “何立,”实习结束时已将近傍晚,残阳斜照之时,齐星楠几乎是第一个跑回住处的:“今天你和杨老师都没来,到底是怎么了?” “星楠,”何立正坐在床上,见齐星楠进来了便抬头看着他:“我拿你当朋友,也不想瞒着你。”他咬了咬嘴唇:“怪我,都怪我。杨老师因为一本书被京城派来的官员找麻烦,我看不过,一直护着他,结果,”他顿了顿:“反倒给他惹了更大的麻烦。”他不忍心说,最终还是补充道:“杖脊三十,下狱了。” 齐星楠愣住了,但他心里还是存了些许侥幸,于是他试探地问:“什么书啊?怎么这么严重。” “我也没太看清,”何立细细回忆着:“封皮写着英文,好像是政治相关的吧。” 齐星楠彻底怔在了原地,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他已经在尽全力保全北安侯了,只是西太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之前借回去探望奶奶的名义见了几次西太后,瞒下了杨青山其他所有的事,只把那本《政府论》送了出去。 他本以为那不过是一本书,那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可他万万没想到,只是一本书,竟也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你怎么了?”何立看齐星楠有些不对劲,以为他是被这事吓到了:“没事,我爹就快到了,有我爹在,他不能胳膊肘往外拐的。”他起身走到齐星楠身边:“我顶多被他打一顿骂两句,可他不能不管我们何家,不能不管杨老师。” “杨老师?”齐星楠不解:“你爹为什么要管杨老师?” “因为杨老师是我害的。”何立极力压制之下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歉疚与懊恼:“我得救他。” “你害的?”齐星楠定了定神,赶忙追问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啊,就是我害的。”何立轻声说:“要不是我当时执意想护着他,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他看了一眼齐星楠,而后重重叹了口气:“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呢?明明是我害了你们。齐星楠心里难受得很,但他万万不敢像何立这般坦诚地说出自己心底的愧疚。他看着何立:“要不咱们去找程哥吧,问问他有什么办法。” “找他干什么?”何立冷笑了一声:“南安侯府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权衡取舍。” 齐星楠一愣:“你为何要这么说?”他扶住何立的肩膀:“北安侯有难,程哥决不会坐视不理。” 何立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坐到了床上:“你若想试试,我自然也管不到你。” 齐星楠觉得何立有些不对劲,刚想仔细问问他,却忽而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只见一个身着布衣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 “小少爷,”那人作揖道:“请问何立是不是住在这里啊?” 齐星楠刚想回过头去叫何立,却发觉那人已然站起身来。 何立快步走到门口抱住了那人,轻声喊了一句:“安叔。”几乎是要哭出来。 “好了好了,”那男子拍了拍何立的背:“没事了少爷。” 何立定了定神,这才跟齐星楠说:“这是我家的管家,安永怀,我喊他安叔。”而后又转向那中年男子:“这是我朋友,齐星楠。” “诶,”齐星楠赶忙打招呼:“安叔您好。” 那人点了点头,又对何立说:“老爷已经在京城的客栈住下了,少爷,您请跟我来吧。” 何立心底如释重负,却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牢狱里还和往年一样阴暗狭窄潮湿,可杨青山却无心顾及这些。没人会给他处理伤口,他也从没指望过这个,只要别来个人给他背上泼辣椒油就不错了。 自从上午被丢进这里,他没吃没喝,一直在地上的破草席子上趴着。背上火辣辣疼成一片,也没什么胃口。 杨青山之前听说过好多人受杖脊时直接就被打死了,如今经历了这般,这才知道传言并非夸大其词。 牢狱里不见光,杨青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了。他觉得背上越来越疼,身上脸上也火辣辣的。大概是发烧了,他想。 他挣扎着拿过水杯,发现那里面只有小半杯水,但也顾不了太多,一抬头便一饮而尽。 一喝水才发现,他喉咙里也疼得不像样。但他没办法,只得不断忍着。渐渐的,他听着外面巡逻的脚步声稀疏了,觉得可能是到了后半夜。 我会死在这里吗?迷迷糊糊之中,他这般想着。 他上一次有这种念头还是三年前被关进来的时候。那时他受尽了酷刑,身上到处是伤口,不但不断地淌着血,有些地方还化了脓。那时他九死一生出去了,没想到还能有回来的时候。 这里潮湿又不通风,如果一直在这里待着,且不说没有伤药,就连正常的饮食都没法保证,伤口溃烂是早晚的事。 他想了想,一抬手把上身穿的囚衣扯了下来:现在脱了,总比到时候与模糊的血肉连成一片再往下扯要好得多。 头脑愈发混沌,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忽而一阵亮光从囚室门口过来,他伸手挡了挡眼睛,却听见草席子上一阵窸窣作响。 他睁开眼,努力适应着光线,却看到何立跪在了他身边。 那人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明晃晃地亮着。 不知怎的,杨青山还昏沉着,却不由得想起了那天他把何立从城郊的深巷里背出来的时候:那时他提着一盏明灯,背着这腿断了的小孩,身后是一片将干未干的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深处。 他伸手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看:还不错,这孩子没哭,眼睛倒是没红,只是他这脸怎么红肿成了这样。 杨青山不由得皱起了眉:何立既然能进来,一定是何学义过来了。看来这孩子肯定是挨了打。 他想说些宽慰的话,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立也默默地愣在了一边。杨青山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只是再抬头时却看到何立的眼眶已然红了。 “那个,”杨青山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嗓音居然哑成了这样,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别开了视线:“现在什么时候了?” “宏光七年三月十六,寅时三刻。”何立说话已经带了哭腔:“是我对不起你。” “胡说八道。”杨青山无奈地冲他摆了摆手:“先别说这个了。”他望了那人一眼:“你干嘛来的?” “来带你出去。”何立吸了吸鼻子,死死盯着他。 ※※※※※※※※※※※※※※※※※※※※ 杨老师可太惨了,疼啊 第十五章 求诺 “带我出去?”杨青山无奈地笑了笑:“你还真挺乖的,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斜觑着何立:“我是反贼,是西太后的心腹大患,你不怕我吗?” 何立摇了摇头,红着眼睛望着伤痕累累的杨青山。 “我怎么会怕你?”说话的人不容易止住眼泪,何立就是这般,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他抹了一把脸,低声嘟囔着:“你不是别的什么人,你是我老师啊。” “你说什么?”杨青山没听清。 何立又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道:“快把人带出去” 杨青山这才发现何立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他望了一眼何立,这才看清那人满脸的泪痕。 这孩子啊。当初被卫哲他们打得腿都断了,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怎么这时候一切安好着,反倒哭成了这样。 他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出什么,只轻声叹了口气,而后任由那几个人把他扶了出去。 前一天晚上。 何立: 今日我与命官有所冲突,想来离遭难已不久矣。原师徒恩深,今又荣辱一体,望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情急之下,为师不得不多几点嘱咐:其一,宫中掌事张公公原是为师旧识,若想得知宫中动向,尽可与他联系。其二,为师望爱徒念在往日情深,与令尊及郑大人相通融,救为师于水火。 何立盯着杨青山留给他的那封信,眼睛却直直盯着最后的落款:与信中行楷的字迹不同,那是工工整整的三个正楷字,杨青山。 何立看的是信,想的却是半年之前他在地上拾起的那张任命书。那张纸上也有这人的签名,同样的正楷,同样的工整。 他就这样愣神了一路,直到马车停下,安永怀掀开了他面前的帘子。 “少爷,咱到了。”安永怀满目关切:“快下来吧。” “孽畜!”何立跟着安永怀进了客栈,上楼进了门,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爹的脸,就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而后便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倒去。 他直直摔倒在地,下意识地一撑手,手腕里侧的皮就蹭破了,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爹,”他半趴在地上,转身看着何学义:“儿子错了。” “老爷,”安永怀拉住何学义:“少爷已经认错了,您也别太动气。” “他认错了?”何学义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让他说说,自己错哪儿了?” “少爷,听见了没?”安永怀又转向何立,看着他红肿了一边的脸,恨铁不成钢地劝道:“快说啊。” “我,”何立舔了舔略有干裂的嘴唇:“我不该为难朝廷命官。” “还有呢?”何学义冷着脸质问。 “还有?”何立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沉默了半晌,还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 另一边脸上忽而也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何立捂着脸,这才发觉他气急败坏的老爹又扇了他一巴掌。 安永怀不由得皱起了眉:得,这回两边的脸都红肿透了。 “你知不知道我让你来上学为的什么啊?”何学义恨不得踢他两脚:“为的是让你将来能跻身官阶,让你能光耀咱们何家!”他沉沉叹了口气:“你啊,跟一个反贼瞎搅和什么!” 何立愣住了,他赶忙爬过去拽着他爹衣袍的边角:“爹,一切都是我的错,儿子对不起您,对不起何家。但杨老师如今遭此劫难,错全在儿子,求您一定得想办法救救他。” “少爷!”安永怀眼疾手快,在何学义发作之前赶忙把何立拉开了:“少说两句。” “你还不长记性!”何学义看向何立:“我告诉你,这次我来,为的是咱们何家。你少跟我提那个反贼!” “爹。”何立挣开安永怀,跪在了他爹脚边。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清醒沉着过。顶着他爹的怒火,他一字一顿地说:“如今之事是由我和杨老师而起,实则荣辱一体,爹您想想,如果保全不了杨老师,那就证明是咱们理亏,你还要如何保全我,保全何家!” “你还敢威胁我?”何学义气急败坏,抬手又要打他,于是何立的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我不敢威胁您,”何立直挺挺地跪着:“我只是权衡利弊,说实话而已。”他望着何学义:“爹,当初儿子遭人非难,那杨老师,他曾经救过儿子的命!于情于理,咱们都得救他。” “少说两句!”安永怀冲何立吼着,而后也跪在了何学义身边:“老爷啊,我在何家做事已经二十年了,看着这孩子从小长大,比亲儿子还亲。少爷明事理,又知道有恩当报,是个好孩子啊。”他看了何立一眼:“老爷,少爷说得在理,更何况那杨老师曾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个恩情,咱们不能不管。” 何学义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冲跪在身边的何立喊了一句:“滚开!”而后大跨步出了门,把木门摔得响声震天。 “安叔,”何立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刚刚与他爹的对峙上,此时仿佛失了神智一般傻乎乎地问:“我爹这是……” “傻小子!”安永怀喜极而泣,狠狠推了他一把:“你爹答应了!去求郑大人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何立也不想思忖太多。他站在杨青山的屋门口,看着那些大夫进进出出,从清晨一直站到日头高悬。 昨天杨青山背上的伤口过于骇人,让他不由得悔恨交加,恨不得把自己打一顿。再加上回来的路上他注意到那人的上身不止这些伤口,还有不少旧伤疤,他心里便更加不好受。 “少爷,您一晚上没睡了,赶紧去歇着吧。”安永怀对何立说:“我给杨老师找了京城最好的大夫,治伤的钱都是咱们出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您尽可放心。”见何立没反应,他接着说:“你那杨老师也得休息,这时候睡得正香呢,您在这儿等着也见不到人啊。”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大夫说了,杨老师身体底子好,不打紧的。” “安叔,”何立转向安永怀:“按说您该留在江宁府的,怎么过来了?” “少爷啊,”安永怀叹了口气:“我要是不过来,看老爷那架势,非得打死你不可。”他伸手戳了戳何立的脑袋:“你也渐渐大了,什么时候能让我们省省心。” “少爷,”小厮从屋里出来:“杨老师醒了。” “快进去吧。”安永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立推门进去的杨青山正在床上趴着,背上已经敷了药,上身没穿衣服,只盖了一条薄薄的被。何立见他这样,眼泪又要收不住了,腿也开始发软,直接在他床边跪了下来。 “诶,干嘛啊?”杨青山有些无奈,看着那人红肿的眼与憔悴的面容,心里更是别扭得很:“你这是哭了多久啊,怎么成这样了?” “没多久。”何立伸手擦了擦眼泪,依旧嘴硬:“不用你管。” 杨青山抬头看了一眼门口,轻声问道:“没人吧?” 何立摇了摇头,起身把门关严实了,而后坐在了那人床边:“是我对不起你。” “这是哪里话,原是你救了我。”杨青山笑了:“我是活该。”他接着说:“这些年我在京城也没闲着,暗地里做了许多事,结交了不少人,你都不知道的。”他望了何立一眼:“再加上你这么一闹,把江宁何家也搅了进来,这就把事情全摆到明面上来了。西太后若是再不给我些惩戒,那还是她么?” 何立一愣:“你……” “我跟你说过了,我是反贼。”杨青山对何立这孩子的反应倒是毫不在意:“如今算是恩怨两清,你不用再总记着我的好了,想走便走。”他顿了顿,接着补充道:“等我伤好些了,自然也会回学校,决不麻烦你。” 杨青山自己说得一派爽朗潇洒,却发现何立忽而把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无奈地轻轻躲开了:“干嘛啊?” “还真是发烧了,”何立喃喃地说着,不知是在跟杨青山抱怨还是在自顾自地言语:“怪不得净说胡话。” 没等杨青山发作,何立便赶忙躲开了:“你好好休息,我不烦你。”他把杨青山身上的被子往上盖了盖,走之前还把满满一大杯温热的水放到了杨青山床边的小柜子上:“我走了。” 十天后,午后。 “立儿,”何学义端着一杯茶:“过两天我也该回去了。” 闻言,何立赶忙点了点头:“爹,一路顺风。” 何学义无奈地笑了一声:“立儿,我这次找你过来,为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何立满心疑惑:他爹跟他还能有什么事? 没等他问出口,何学义便接着说:“郑大人如今虽是军机大臣,身居要职,可他前几日与我说了,他做不惯中央的职务,已经上了折子,就快就要调到地方上去了,如今在朝堂上可能也说不上太多的话。”他望向何立:“他的意思是,让你先出去避避风头。” “啊?”何立有些讶异,不过立刻又反应了过来:“好,我都听爹的。” “郑大人和我在西北都有不少势力,当初创建兰州织呢局,咱们家也出力不少。”何学义接着说:“按照我的意思,你拿着我的信和身份凭证到兰州去,等今年秋天开学的时候再回来上课。” “去兰州?”何立愣住了:“可是,我还有课业。” “原来你知道你还有课业啊?”何学义瞪了他一眼,丝毫没给他留余地:“明年这个时候再补吧。”他顿了顿,接着沉下声音,显出了几分柔和:“你放心,咱们家很快就要风光了,最多到今年秋天,一定能让你回来。” ※※※※※※※※※※※※※※※※※※※※ 近来上课,不一定能日更了,尽量吧,暴风哭泣1551 第十六章 成行 半个月后。 郑大人的意思很明白:他自己很快就要去地方上做官,不知道还能在京城待多久,他常年在外,在京的势力也不够稳固。而何学义家大业大,何家绝大部分生意都在江南一带,也决不可能在京城久留。西太后虽没打算当真与何家计较,可何立这事一出,且不说明里暗里的争斗,就是那满城的非议也不是好应付的。 何学义本想着带何立回江宁暂行避避风头,可如此一来更是惹人议论,反倒对何家不好。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把何立送去了兰州。既然西太后都不计较了,事情很快便能过去,出去避一段时日就好。 更何况,何学义助收新疆有功,很快也要升官了,届时何家一派风光,自然不会有人理会这孩子的一时鲁莽。 “你要去兰州?”午后齐星楠一回住处便看到了正在收拾行李的何立,不由得有些讶异:“我是真没想到。” 何立正在收拾东西,听他这么说,反倒来了兴致:“怎么没想到了?” “没想到你爹能给你送到大西北去。”齐星楠弹了一下他的脑袋:“西北战事方休,你一个江南水乡里长起来的小男孩,何老爷放心?” “你是不知道我爹有多狠心。”何立故作委屈:“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怎么对我笑过,尤其是小时候,对我又是打又是骂,这几年才稍稍缓和了些。”何立眯起眼睛:“他对我那般,就好像我从来都没让他满意过。” “你爹这是对你要求严格,是为你好。”齐星楠笑着安慰他:“关键时候还是向着你的。” 何立也笑了:“你说得对。” “对了,”齐星楠见何立这就要走,赶忙问道:“你跟程哥道别了没?” 何立一愣,显出了几分不自在:“跟程哥道别干嘛?” “你这人啊,”齐星楠拽着他:“你知不知道,当时你们何家能脱清干系,又能这么快把杨老师救出来,再加上你到现在都能安然无恙,都是谁在背后出力?” 何立瞪着他:“不是郑大人吗?” 齐星楠叹了口气:“当初你爹去找郑大人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在和南安侯议事,二话不说就和郑大人一起进宫了。” “你怎么知道?”何立接着问。 “我怎么知道?”齐星楠无奈地看着他:“我在南安侯府陪程小爵爷读了这么多年书,还能白出了力?”他抿了抿嘴:“何立,我不知道你与程哥有什么误会,但是我与他相识多年,我心里清楚,他不会有坏心。” 何立沉默了半晌,而后冲他笑了笑:“我知道了。”说罢,他摆了摆手:“我走了。” 何立跨上马车,冲那车夫吩咐道:“师傅,先去京城吧,皇家海军学院。” “好嘞。”车夫爽快地应下。 何立坐在马车里,心里却五味杂陈。算起来他还尚未及冠,只是自小生长在深宅大院,见多了勾心斗角,若想活命,一颗心也不得不七窍玲珑。他不想理会齐星楠说什么,这回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程轩之前借他打压异己,如今又反过来给他们家恩惠,实则一副名利客反复无常的作派。跟这种人谈真心,简直是笑话。 “客官,到了。”不过一会儿,车夫停下了马车。 “诶。”何立回过神来,向着学校里的教员宿舍区走去。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别的心绪,自从那天探望了一眼杨青山的伤,何立再没敢去见那人。可现在,他马上就要走了,要去离着这人上千里远的西北去了。何立想,再怎么说也是互相有过恩情的人,是得见一面道个别的。 何立站在教员宿舍区外边,一排排平房之中,就住着他最想见的人。 从今往后,恩怨两清。想到这些话,何立忽而觉得心里难受得很,就像被剜去了一块,缺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似的。他一边难受一边暗暗在心底骂着那人:哪有老师对自己学生这样的,真是狠心。 不过说来也无可厚非:他们本就不是普通的老师和学生,身后牵扯着无数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本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恩怨两清,对两个人都好。 何立一直在这里站着,不知站了多久。他宛如趴在辽阔海面的浮冰之上,想进一步不敢,该退一步却又舍不得。 “你干嘛呢?”杨青山身上的伤见好了,虽说还得照常上药,却也不似之前连地都下不来。他方才出去买东西,一回来就看到这人在教员宿舍边上失魂落魄地站着,觉得实在好笑:“怎么回来了?没去实习啊?” 何立满目惊诧地转过头去,发觉杨青山正站在他身后,一时间鼻子一酸,又有点儿想哭。 我怎么回来了?还不全是因为你啊。你把话说的那么绝,我还以为你再不认我这个学生了。他越想越委屈,又不敢明说,于是直接不管不顾地落下泪来。 “你别哭啊。”杨青山看他又在哭,一时慌了神。他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生死都作寻常看的,如今却被一人的眼泪冲乱了阵脚。 “别哭了!丢不丢人啊!”眼见劝不动,杨青山不耐烦了,直接训斥了他几句:“还说自己不是大姑娘呢,我看你哭得比大姑娘还欢实!”他伸手拍了拍何立的肩膀:“你就快及冠了,不能再这样软弱。” 被他这么一说,何立的确不好意思再哭了。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低着头站在原地。 “好了好了,”杨青山觉得自己为人师表,的确不该这么凶巴巴的,于是把手里提着的炸糕递给他:“你拿着吧。” 何立接过来,似乎有些哭傻了,盯着那袋子盯了半晌:“这是什么?” “炸糕。”杨青山说:“你挺爱吃的吧。” 何立一愣,这才发现这人远比他想象的要细心。他心又沉了下来:这么心细的一个人,哪能随便说出恩怨两清这样的话呢?看来,的确是当了真的。 “嗯。”何立重重点了点头:“爱吃。” “爱吃就拿回去好好吃。”杨青山说着就要走:“行了,快回去实习吧。” 何立攥着那炸糕的袋子,手不觉间开始轻微地哆嗦。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只觉得心底一片火热,仿佛炸开了层层焰火。 虽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何立从小到大也算见识了无数的声色犬马。如果这感情是对一个姑娘,他能立刻判断出来,自己是看上人家了。可这偏偏是个男人。 男人也就罢了,何立虽然从小在外上学,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几个姨娘生的弟弟们早就养了不知道多少小宠,要几个小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杨青山完全不一样,他强硬果决,见多识广,心谙世故又从不折腰。别人都说处世之道讲究外圆内方,可这人刚好反着: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却从不愿有丝毫的妥协,就像硬要跟这俗世过不去似的。可如若不是当年被人唆使谋反,如今的北安侯定然是朝廷栋梁。 更何况这人比他大了将近十岁,还是他的老师,怎么想怎么荒唐。于是重重缱绻心意,最终被何立归结为对师长的敬仰与依赖。 “你知道我为什么过来吗?”何立站在他身后喊道。 “为什么?”杨青山停下脚步转过身。 “不为什么。”何立又怂了,本来想的道别此时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低声嘟囔着:“算了。” 杨青山笑了,又冲他摆了摆手:“快走吧。”而后便转身缓步离去了,背影没在夕阳里,融融光色。 深夜,办公室。 “李老师?”杨青山推门进去的时候李清河正在低头看书,杨青山上来前没注意,故而此时便有了些许的惊讶:“都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 “嗯,随便看看。”李清河把书收起来:“这就走了。” 杨青山点了点头:“我来拿些东西。”他看李清河的动作有些慢,于是问道:“李老师不急着回去。” “是啊,急什么。”李清河这般应下,又问他:“伤好得差不多了,有什么打算没?” “反正我这学期也没课了,”杨青山一边翻东西一边说:“想着如若有机会,想去西北看看,考察些军情民情。”他轻轻笑了:“朝堂上曾有过陆防海防之争,咱们虽效力海军,却也不能故步自封。” “去西北考察?”李清河被他噎了一下,半晌之后才说:“我看你是疯了。” 怎么没了呢?下午还在的。杨青山记得自己前两天是把一封信放在这里了。那原不是什么敏感的东西,只是他当初西洋的同学寄来的问候信。到底是谁,连这种信都不放过。 李老师一直都在,谁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信拿走?他猛地抬头,正对上李清河略显躲闪的目光。 “李老师,”杨青山的脸色忽而变得无比难看:“我把你当自己人,所以不想瞒着你。”他伸手取下眼镜,又掏出绢布来擦了擦:“可你呢?” 杨青山皱着眉,目光平静如水。没了眼镜的遮挡,更显出了一派压在平静之下的愤怒。李清河从没见过他这样,拿着书的手一顿:“杨青山你什么意思?”他死死盯着杨青山:“我是你的老师,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自我上次入狱之后,在京势力诸多都被连根拔除。”杨青山沉声道:“被清的全都是你知道的,你说巧不巧?”他向前走了两步,渐渐逼近了:“如今想来,如果没有你的帮助,谁能这么顺利地从我抽屉里把那本《政府论》拿走?”他从李清河手里夺过了书,向下抖了抖,于是那封信便掉了出来。杨青山也没去拾,只是冷笑道:“我就说呢,我当初被贬,定罪反贼,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无缘无故就对我这么好?终究是我迟钝。” “明渊,”李清河忽而对他换了称谓:“侯爷,你得信我,我都是为你好。” “这是为我好?”杨青山忽而气急败坏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也终得发泄。他猛地一拳捶到李清河面前的桌子上:“我一直敬重你,待你如父,甚至还想着等你老了和你的孩子一起照顾你,结果呢?”他瞪着李清河:“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李清河叹了口气,也取下了眼镜:“你相信我吗?” “我如何能信你?”杨青山问。 李清河叹了口气,思忖了许久,也把眼镜摘了下来。他掏出了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了一道血口,而后又把血抹到了自己唇边:“这深更半夜的,也没地方弄些牲畜的血来。就这样吧,将就将就。”他望向杨青山:“如此,歃血为盟。青山,你可满意啊?” 第十七章 重逢 杨青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看着渐渐明起来的天,起身洗了把脸,带着行李就出了门。 他坐在马车上,背上尚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在颠簸之中隐隐作痛,更让他清醒无比。 “我之前也有过疑心,只是一直不愿这样想。”杨青山记得,那时在烛影之下,自己无视李清河的满腔真诚,弯腰捡起了那封信,而后连信带信封狠狠甩在了那人怀里:“既然这么想要,拿去吧。” 没等李清河说什么,他接着补充道:“此番去西北,我正是趁着东太后过世西太后无暇分神的空子,再加上前段时日我受了刑,就算谎称一直闲在住处,想来西太后也不会疑心什么。”他瞥了李清河一眼:“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自然是光明磊落。如果你想去告诉她,我也不会拦着你。” “你胡说什么!”李清河气极了。只是活了这许多年,自然也练就了一套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缓了缓神,而后看着杨青山:“你可知新上任的陕甘总督是谁?” “陶咏,一个老顽固,当初联合西太后给我削爵罢官送进牢狱的人之一。”杨青山冷着脸说:“我这次去,自然也不是为了拜见他的。” “如果他知道你去了他的辖地呢?”李清河接着问:“他会放过你吗?” 杨青山反而笑了:“你我都不说,他又如何能知道呢?”他沉下声来:“夫子,我易容的本事如何,您是知道的。” 李清河的确知道:这是他们北安侯祖上传下来的一套易容术,当年这小子图好玩易了容去上课,再加上刻意变换了姿势姿态,他愣是半天没认出来。 李清河叹了口气:“你若执意这样想,我也没办法。”他看着杨青山:“我现在没法给你解释,能留给为师一点时间吗?” “好,”杨青山冷哼一声:“我等着。”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出了京城,天也大亮了。天气晴好,杨青山心里却难受得紧:曾经他觉得,李清河与他相识多年,是他的师长,是他最为可信之人。可如今看来,世人皆是人心隔肚皮,竟没有一人能够真心相待。 他叹了口气,掏出了制作人皮面具的东西,很快给自己易好了容。 杨青山摸着自己的脸,无奈地笑了笑: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如今连面容都未必可知。世事百转千回,果然是万万求不得诚意。 “师傅,麻烦快一点。”杨青山戴上帽子,用宽大的帽檐遮住脸,而后探出头去,又递给了车夫几锭银子:“等到了驿站去换最好的马。” 八天后。 “听说何立走了?”几天没见到何立,程轩不免疑惑,于是趁着课间逮住齐星楠发问。 齐星楠点了点头:“被他爹送到兰州去了。” “也好,何老爷是对的。”程轩想了想:“何家与郑大人交好,在西北一带颇有势力,此番出去也好避避风头。” “程哥,我问你件事。”齐星楠看向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口:“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程轩有些心虚,避开了齐星楠的视线:“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齐星楠道:“只是见他最近好像不是很愿意提起你。” 程轩皱起了眉:“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齐星楠摇了摇头:“只在每次提到你时有些冷淡罢了,并无其他。” 程轩心里一沉:想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他大概已经知道了。 不过知道了也不要紧:他知道了自然有知道的应付办法。认识了这些时日,何立的脾性他也能摸上一二。大抵是那人常年在外求学的缘故,一惯勾心斗角的深宅大院里竟然也能养出这么个重感情的人来。何立这人有恩必报,而且是十足十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看他对杨青山的种种便能知晓。可他也是有仇必报,无论当初对卫哲还是如今对自己,从来没心软过。 南安侯在京城的势力不小,程轩想,只要他们程家多施些恩惠,想来时间久了,就算何立没动摇,何学义也定然不能视若无睹。 齐星楠还正在为杨青山的事忧心自责。他并不知道眼前这向来为人称道光风霁月的小爵爷也正和他一样,为着说不出口也得不到原谅的心事耿耿于怀。 “你说,”齐星楠问:“杨老师还好吧?” 程轩看了他一眼:“说得也是,这阵子咱好像也没见过杨老师。” “听说杨老师伤得重,想来得多休息。”程轩接着说:“再说也没他的课了,咱们见不到也是寻常。” 齐星楠迈进了教室,冲他点了点头:“嗯。” 半个月后,兰州织呢局,中部办公区。 “您是京城来的?”接待那人正是主管。他接过杨青山的身份凭证:“哟,还是皇家海军学院的夫子呢。” 杨青山笑着扶了扶帽檐,又向下压了些许,而后冲那人点了点头。 杨青山拿的自然是伪造的身份凭证,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杨子茂,字明泽,宁波台道绍兴府人,建德十九年生,年三十五,现皇家海军学院造船专业教员。 “鄙人受命于学校,特来考察贵厂的生产器械。”杨青山轻轻勾了勾唇:“只可惜任命书在路上遗失了。” “无碍,”那人笑着站起身来,把身份凭证递回到杨青山手里:“有这个就够了,您跟我来吧。” “咱们兰州织呢局总共分为三个部分,”那人边走边介绍道:“东西两部主要负责呢料的生产,您要看的动力与机修部分主要在中部,和办公区在一块儿。” 杨青山把帽子摘了下来,随着那人的脚步四处看着:在如今的大兴,像这样的纺织工厂着实不多,尤其是这样官办民用的企业。自从四十年前开了通商口岸,西洋的东西不断往大兴这边涌,白花花的银子像水一样流出去,着实让人心疼得很。杨青山看着这织呢局的内部规划,觉得那些主洋务的虽说目光不够长远,做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假把式,但也不能说是百无一用。毕竟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向来以传统农耕为主的大兴终于有了自家的工业。 杨青山忽而想起了何学义:他一直觉得和洋人做生意原本是件好事,可在如今的形势下,朝廷签的条约太窝囊。这早就不是公平公正的贸易了,分明是把大兴放到砧板上任人宰割。而那个红顶商人从商多年,虽说为的大都是自家的利益,可无论如何都是从洋人手里抢银子,抢回本就属于大兴的银子。 洋人虎狼之师,他做的是挽狂澜扶大厦,走的是浮木吊桥。由此,杨青山忽而对那人多了许多敬佩之心。 只是没来由的,杨青山的思绪忽而走了偏路:本来想的是何学义,可莫名其妙的,他的脑海全被那个率性自由脸还很白的小青年占据了。他想,这么多天不见了,自己也一直在忙自己的事,还不知道那人过得是好是坏。 不过说到底自己也是利用了他:虽说当初的事跟何立有脱不开的关系,可杨青山心知肚明,更何况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自然有数。他知道西太后早晚是要惩治他的,这回有何立掺和进来,利用江宁何家的势力,自己其实更容易脱身。 可他不知道何立为何要这样与自己这个反贼结交,甚至不惜得罪朝廷命官。他活了这些年,认识了不少人,有志同道合的也有势不两立的,可从来没遇上过一个让他这般疑惑的:如若自己还是当初的北安侯,那这一切还能说得通。可如今的自己没法给他任何好处,他到底为了什么呢? 这些话他从没跟何立说过,连同当年的真相还有自己心底种种难言的伤疤。他知道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他不像何立:那人年纪尚轻,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尚能与旁人留一分真心。可他不行。他知道全心信任一人反而被背叛的滋味,也知道人心叵测,向来难辨是非,遑论善恶忠奸。几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何少爷,”得到允诺后,一个小工进了办公室:“京城的皇家海军学院来了个姓杨的教员,总管让小的来跟您说一声,还说如果您有空的话,让您过去和他一块儿带着那教员参观参观。” “真的啊?”何立正在看文件,听那小工一说立刻抬起了头:“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刚刚还在动力部呢。”小工应道。 “带我看看去。”何立说着便收拾好了文件站起身来,跟着那小工出了门。 当初何立离了京城,直接就奔着兰州去了。毕竟织呢局的创建何家出力不少,凭着何家大少爷的身份,他来了自然也不会受什么亏待。 姓杨的老师?会是杨青山吗?何立手心里出了汗,脚步也飞快,心里觉得不能这么巧,却又没由来的,很想要有这么巧。 动力部没找到人,何立又转去了织呢部。 “杨夫子啊,您看这里。”主管的声音从一个屋子里传出来:“这边负责把挑出来的羊毛织成呢布。诶?何少爷来了啊。” 此时正是上午,日光正好,透过窗户照进来,又打在了那人的身上。那人背对着何立,见何立进来了,又回身背过去了一些,只留给了何立一个腰杆挺得笔直的清瘦背影。光影在屋子里穿梭,好似在那人身上打了个转,仿若风光雨露,滋润了满目的草木山河,最后又落回了何立眼里。 那人一抬手又把帽子扣上了,圆帽宽檐,把他本就不大的脸挡得严严实实的。 “嗯。”何立冲主管点了点头,视线又转回了那人身上:“您是,杨老师?” “是啊,”杨青山刻意压低了声音:“京城皇家海军学院来的老师。” 这人声音一出,何立心里凉了半截。可他还是不死心:“请问您是哪个专业的老师?” “造船专业。”杨青山忽地转过身来,抬眼望向何立:“鄙人姓杨,杨子茂,字明泽。” 何立彻底傻眼了:眼前这人无论容貌还是神态,与杨青山都相去甚远。他想,大抵真是自己多想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乡遇故知,这么好的事情,哪能轮到自己呢? 算是故知吗?何立不知道,心里权衡了一番,却觉得好像又过于牵强。 “我也是京城来的,是海军学院的学生,驾驶专业。”何立很快收敛了心绪,恭恭敬敬地作揖:“只可惜一直与杨夫子缘悭一面。” 杨青山点了点头,被人皮面具遮着的脸波澜不惊:“真是不巧。” ※※※※※※※※※※※※※※※※※※※※ 啊啊啊,不好意思,设置错发布时间了 第十八章 不认 且不说这人此时并没有戴眼镜,单看这略带江淮口音的京城官话,何立就知道这人决不可能是杨青山。那人可是打小长在京城的。何立想:再怎么说也不能把江淮的口音讲得这般自然。 “我认得一位老师,也姓杨。”何立故作轻松地笑道:“不知杨老师是否与他相识。” 看着何立这般反应,杨青山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么多年没练,自己易容的本事也并不见弱。于是他也轻声笑了:“学院里杨姓的老师多得很,不知同学说的是哪一位?” 何立抿了抿嘴:北安侯当年得罪了一手遮天的西太后,他的名讳可一直都是大忌。这是在外面,比不得在他们海军学院,提了还不如不提的好。 “忘了。”何立依旧笑着,不着痕迹地偏开了话题:“杨夫子这些可是都看完了?” “是啊,”主管抢先一步答道:“咱们正准备回办公部呢。” 何立点了点头:“是我来得不巧。” “是小的太低估了杨夫子。”主管笑得合不拢嘴:“夫子惊才艳艳,对这些器械运作自有领悟,小的都插不上话。” “那请杨夫子和主管先生先回吧。”何立笑眯眯地说:“我这边还有一些事情。” 杨青山看了他一眼,冲他点了点头,而后便跟着主管缓步离开了。 不像,一点都不像。何立借故留下,一直望着杨青山的背影,直到那人拐入了另一条走廊,再难入目。 他站在原地默默思忖着:这人跟杨青山没有半分相似的地方,可究竟为什么,在他看向我的时候,我对他竟有这般的熟悉感呢? 何立思来想去,终于知道了奇怪之处:大概怪就怪在竟连半分相像都没有:这人儒雅谦逊,没有半分杨青山素日里被迫逢迎的外表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薄情。虽没戴眼镜,可这人的容貌跟风华正茂的杨青山相比差得可太远了,甚至眼角眉梢之间还能看出些许细碎的皱纹,疲态尽显。这哪里是他们从不示弱的杨老师呢? 全无相似,就好像这人提前知道杨青山的种种,而后刻意避开的一样。 可就算如此,何立也从那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收敛得极好的尖锋:他记得十分清楚,这般不得不为的收敛仿佛藏于刀鞘之中的利刃,其中掺杂着极少能看出的不知缘故的怨怼,仿佛一大片冰冻的湖,一直以来都死死地封在北安侯的眼眸底下。 “何少爷,原来您在这儿啊,可让小的好找。”一个小厮递给了何立一封信:“江宁府来的信,今天刚到的。” 何立赶忙接过信,瞥了一眼信封,发觉这是安永怀寄给他的,知道里面所述所写都是他爹的意思,于是递给了那小厮一把碎银子:“辛苦了。” 何立快步回到住处,默默读完了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爹之前会说他们何家快风光了: 朝廷已经下旨,何学义协助收复新疆有功,授三品布政使衔,还赏了穿黄马褂之荣,官帽上可佩戴二品红色顶戴,并总办四省公库。他安叔给他发的是加急,过不了多久,这消息便会举世皆知。 怪不得。何立捏着信坐在桌前,哪怕日光明晃晃地照进来照得刺眼他也仿若无知无觉。 他爹经商至今家财万贯,如今又成了三品大员,名利双收,如今他们何家真可谓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所谓春风得意,大抵也不过如此。 曾经他爹想把由商入官的希望放在他身上,现在可好了,凭他爹一己之力,一步一步的,他们何家总算不再是最底层的白衣商人,而是官商,是官宦之家,是饱受世人尊敬的士。 何立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士子,他知道自己的家族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他知道自己资质平庸,也知道可以毫不夸大地说,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爹给的。他知道养育之恩深重,故而从不违逆,哪怕他爹让他选择他丝毫没有兴趣的海军学院,他也没有半分怨言。 其实他们这些孩子在外人看来好不风光,靠着祖辈父辈的积蓄早早地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可个中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他从来都不是自己。他是何家的大少爷,是何学义的长子,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代表着何家的立场,故而在他为杨青山出头时他爹才会那样狠狠地打他。他从来不是何立。 穷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为衣食住行愁容满面,可乐得自在。他从不愁吃穿,却难能遵从本心。 不过这次他不想再屈从了。何立的指节摩挲着信纸,双眸愣愣地望着窗外,看着就像是在发呆。他想: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想护着的人也一定得护着。 他闭上眼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个杨老师实在奇怪得很。他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他觉得这人就是杨青山,哪怕这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荒谬。 因着白天与何立打过照面,杨青山便再不想出去了,于是在住处戴上眼镜看书一直看到了天黑。 他换了面容藏了身份偷偷跑来这里,临近回京,并不想被这小子乱了计划。 且不说别的,单就当今的陕甘总督陶咏这个老顽固,如若让他知道自己偷偷离京来了兰州,估计自己又得下狱杖脊。 他这般想着,便又觉得背上的伤疤隐隐刺痛起来,于是轻声叹了口气:终归不是铜墙铁壁啊,也只不过是会害怕会软弱的肉体凡胎。 可他是不敢的。人人都说北安侯铁血强硬,可其实,他身后空无一物,面前荆棘满途,从不敢像常人那般轻易把人之常情宣之于口。 于是他皱起了眉,又开始反省自身。 可真是疏忽,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杨青山极为懊恼:西北一带除了兰州织呢局,何老爷还能放心地把他这宝贝儿子送到哪里去?他忿忿不平地在心底把自己骂了半天,最后只觉得真是应了那一句冤家路窄。 罢了,趁着那小子还没认出自己,不如明日就启程动身回京城去。 杨青山觉得累了,于是把眼镜摘了下来,闭上眼揉了揉鼻梁。 忽而一阵门响,杨青山一开门,发觉何立正笑眯眯地在门口站着。 杨青山面上无波澜,心却十足十地沉到了底:时运不济,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之前还没感觉,这回两人面对面站着,杨青山忽然发现这小子不知何时竟长高了些许,之前还比自己稍稍矮一些的,如今一看,竟然近乎要与自己一般高了。 好像也黑了一点。杨青山打量着对方的脸:的确不似之前白净,黑了,也瘦了,之前无比温和的面容里竟也增添了几分硬朗,只是眼中依旧是一派清澈与亮堂。 杨青山感觉有些奇怪。具体是什么感觉呢?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好像有些类似于看着自家儿子终于长大了的老父亲,徒增了些许的欣慰与感伤。 可他此时这般弯着眉眼冲自己笑着,仍旧是笑得一派乖巧,与之前在浓重夜色里把炸糕递给自己的青年别无二致。 杨青山忽而有了一个更为诡异的想法:这要真是个大姑娘,那得是什么样啊?他极其轻微地皱起了眉:这么乖巧文静的姑娘,将来过了门到了夫家,也定是个贤惠持家的好媳妇,再加上这样好的家世,只怕何家的门槛都要被提亲的人踏平了。只是他尚未发觉的是,自己的心竟也在不知不觉中软了下来。 “老师。”没等他说什么,何立却先说话了:“我想着老师初来兰州,许多地方大抵尚不熟悉,如今我正得了空闲,不如我陪老师出去转转。” “多谢,不必了。”杨青山压低声音,又冲他摆了摆手,言简意赅:“我明日就启程回京。” “老师怎么走得这样匆忙?”何立讶异道:“不如再多留一些日子,也好考察得更详尽些。”他抬眼望向杨青山:“更何况大漠黄沙山光水色,与京城并不相同,也正是别有一番滋味。” 杨青山后来才知道,原来很多当时觉得无关痛痒的小事,却不偏不倚地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用,也直到不知多久之后山河色改大梦轮回,方能品出其中的一二滋味。 就像这时,如果他随便寻个借口拒绝,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望着何立眸子里遮掩不住的真诚,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好啊。” 于是立刻就有一件外袍落到了自己身上。何立还极为体贴地伸手帮他理好了衣角:“兰州这边夏日里冷热不定,别看白天如何烈日如火,夜里出门也必得多穿些,以免着凉。”说罢,手还特意轻轻抚了抚杨青山的背:“先别动,我帮您理一下衣服。” 此时杨青山除了刚刚披上的外袍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于是何立掌心的温热就这般近乎毫无遮挡地传到了他的身上。虽是盛夏酷暑,杨青山却忽而觉得阵阵发冷:他知道自己又错了,错误而幼稚地以为这人并没有认出自己。 ※※※※※※※※※※※※※※※※※※※※ 以后大概不能日更了,但是保证会尽快哒 第十九章 坦诚 何立与杨青山出门的时辰正是黄昏与夜色交汇的时候,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了黄河边上。 何立费尽心思把这人约出来自然不只是为了陪他四处逛逛:他必须要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杨青山。 如果是旁的任何人也就罢了,就算是齐星楠乔装打扮来了兰州却不告诉他他都无所谓。可杨青山不一样。 何立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知道杨青山瞒着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情于理,对方都没有告诉他的必要。可他就是想知道,这份心思实在深重,早就超出了他从前对任何事的渴求。 何立一路心不在焉,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贴着河边上走,宛如古时行立于峰巅峭壁的侠者,身侧便是骇浪惊涛滚滚东流。 “小心点,”杨青山忍无可忍地把他从河边上拽了过来:“不怕掉下去吗?” “就算我掉下去了,”何立一愣,挣开了他的手,而后垂下眼睑:“又与你何干?” “你这话说的。”杨青山被他逗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海军学院的教员,管你,”他伸手敲了敲何立的头:“理所应当。” 何立忽而觉得鼻子酸得很:就在这几句话之间,他最终确定了,这人就是杨青山。 何立从小就知道,这世上除了娘,没有人是真正关心他的。小时候何立一直怀疑何学义不是他亲爹,因为在对方面前,他可以称得上是动辄得咎。那年他十二岁,他爹不顾娘的反对非要把他送到船政学堂去,成行的前一天晚上也只有娘红着眼睛来看他,塞给了他一大箱亲手做的四季衣物。 何立知道自己走了之后娘的日子更不好过:他爹何学义娶的几房姨太太年轻貌美,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可娘生自己的时候伤了身子,她身边就只有自己一个依靠。再加上他对海军船政本来就没有丝毫的兴趣:其实他最想做的是日后帮他爹经商,继承家业,用更多的钱换得他们何家更好的日子,哪怕做是身处低位的商,他也不在乎。 人心隔肚皮,尤其是末世将至,人人更是只关心自己的安危。何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和何学义不一样,只要他自己能过得舒坦,他可以全然不在乎名声地位世俗议论纷纷。 近年来洋人不断入侵,朝廷疲于应付,很多人都说大兴快要顶不住了。但其实对何立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无论上位者是谁,都不耽误他们何家过日子,他要先保全自己,才能再虑其他。 他不像别的青年,他们满腔热血,心怀以身许国的志向,就像程轩和林彦宁,或者,还有当年的杨青山。可何立知道自己没这个心力:光是世俗之事便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且不说家中琐事繁杂,这么多年过去,身边没有一个人与他真心相待,再多的难处也只能自己扛着,再多的苦涩也只能自己往下咽。 可是这时的他忘了,他忘了本就毫无瓜葛的世人之间万万求不得关怀。于是稍有荧光,便引得暗夜之中近乎冻僵的虫蛾舍了性命地追逐,哪怕神形俱灭也全然不在乎。 “你知道的,”微凉的夏风中,何立忽而回过身去,冲杨青山眨了眨眼:“我一直,待您以坦诚。” 杨青山一愕,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何同学,咱们相识还不到一天,你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能不能听得懂,全在你。”何立笑着望向杨青山,哪怕对方并不愿意看自己一眼:“杨老师,我知道真心换真心不过是天方夜谭,可如果您还愿意认我这个学生,我希望,您也能坦诚待我。” 何立心里亏得很:不过是肉体凡胎,他付了全部的真心,自然希望对方也能给他些回应,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他也愿意接受。可这话却说得滴水不漏,给足了杨青山进退的余地。 此时何立面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早就乱成了一团。他们在对峙着,好似两人皆拿着刀,互相往对方的心坎里扎,比的就是谁的血先淌干,比谁先垮。 如果对面是别的任何人,何立断然没有这个胆量,也没这个心绪去求个真诚。可那是杨青山,何立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他也很想试试,哪怕孤注一掷也好。 杨青山觉得很是头疼:这孩子哪来这么大的执念呢?出来身份不方便,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更何况世事变迁无常,何谓坦诚,他说得清吗? 何立依旧死死盯着他,目光落在杨青山身上,不知为何竟引得这人阵阵发毛。强硬如北安侯,向来无惧任何人的注视,就算当初在朝堂上对方目光锋利如刀剑恨不得取他性命,他也没有像此时这般动容过。 那时当真是不怕。杨青山眯起眼睛,只觉得彼时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丢了性命,历代变革哪有不流血不死人的呢?权当他为后人来路上洒下几捧鲜血以作路标。可既然你们杀不了我,那就别怪我要继续好好活着。 可现在不一样:这孩子惯会小题大做,见他无所动容,便直接把坦诚的一颗心挖出来捧给他,他要是不接着,就掉到地上了。 在一颗滚烫炽烈的真心面前,北安侯也不得不缴械投降。 片刻过后,杨青山忽而说了一句:“好吧。”于是掏出药水,一点一点地擦起脸来。 何立怔怔地看着这瘦削却不瘦弱的人一点一点地把人皮面具卸了,除去了脸上细碎的纹路,现出了北安侯英气而俊朗的眉眼。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水面上,恍若强弩之末,却让风月湖光都显得灿烂。杨青山就站在河边上,面前滚滚而去的是裹挟着泥沙的大江大河。 此时愈发昏暗的微光混着夜色,给这人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可这终究只是扬汤止沸般的光色。北安侯敢与天地争锋,敢让山河色改,硬朗气概,未有减损丝毫。 何立看着杨青山,只觉得阵阵恍惚,眼前明明暗暗,辨不出是非真假。也直到这时他才敢确信,曾经他以为无论如何也是同生共死过的,两人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原来当真只是他自作多情了。 其实在他的生命里,我也只多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怎么了?”见何立没什么反应,杨青山觉得很无奈,于是凑近了些许:“如此,可算得上坦诚了?” “你别看我!”杨青山一靠近,何立仿佛被吓到了似的赶忙转过身去,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极力忍着言语间的哭腔:“是我不好,对不起。” 杨青山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这人居然又哭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终于在夜色之中消逝殆尽,明月当空,有几分清冷又有几分明亮。 “行了,哭什么哭。”杨青山最看不得何立哭,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他伸手摸了摸披在身上的外袍,觉得的确是暖和,不得不感谢起这人的细心,于是走近了几步,语气也柔缓了些许:“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告诉你?” 何立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杨青山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根卷烟,又用火折子把烟点着。待烟烧完了一半,他看何立依旧没有反应,于是轻声叹了口气:“你到底想不想听?” 何立收敛好了心绪,瞪大眼睛望向他:“你当真要与我说吗?” 杨青山不想理会这傻孩子,吸了一口卷烟,沉着声音不疾不徐地说:“新上任的陕甘总督叫陶咏,当年我削爵革职,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功劳。” 杨青山这话说出来显出一派稀松平常,好像陶咏不过是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封疆大吏,而他也只是在陈述别人的旧事。 何立愣住了:从相识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听杨青山说起当年的事。 “我是个反贼啊。”夜色笼罩了山河,杨青山掐灭了烟,也掐灭了暗夜中唯一的一点光亮,于是漆黑一片的夜色里只余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人家与天上的月色星河。他望着远方,不知到底在看些什么。他想,既然坦诚,那不如坦诚个彻底:“你硬要与我结交,得不到好处的,”他瞥了一眼何立:“反而会拖累你,拖累你们何家。” “我从没想要得到什么好处,”何立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真的。” 杨青山笑了:“你傻不傻?” 何立点了点头:“傻,我觉得我挺傻的。” 杨青山认真打量着他,十分中肯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也是。”他顿了顿,瞥了一眼略显落魄的何立,又眯起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山河:“要是我尚未落魄至此,你们江南何家这样的势力,我倒是真有结交的意愿。”何立平日里白净俊逸清秀含蓄的模样忽而牢牢盘踞了杨青山的脑海,挥之不去,于是杨青山笑了,难得的,他笑得内敛:“要是你有待字闺中的姐妹,北安侯也不介意结个姻缘。” “我没有姐妹,”何立忽而望向他:“我娘就生了我一个。” ※※※※※※※※※※※※※※※※※※※※ 上着课偷偷更文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十章 流离 杨青山笑了,伸手揉了揉何立的头:“就算有,我现在落魄至此,也没资格做你们家女婿。”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行了,小家伙,把泪擦干净,赶紧回去吧。” 何立刚想说自己的眼泪早就被风干了,听了他最后那句话不免又有些疑惑起来:“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杨青山摇了摇头:“回去帮我带个口信,就说皇家海军学院的杨子茂教员要事缠身,先回京城了。” 何立先是一愕,而后马上乖顺地点了点头:“杨老师行李还没拿吧?” “对。”杨青山应道:“不过我想着买一匹好马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随身尚有盘缠,行李什么的,不要也罢。” “那怎么能行?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去给你带口信,再帮你把行李拿过来。”何立说。 这小子怎么突然间这么有孝心了?杨青山只觉得惊喜:之前净知道惹麻烦,如今可算办了件让为师舒心的事。 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尚未有儿子的杨青山借着老师的职务提前享受了一把被人如此孝敬的滋味。此时卸了人皮面具,也不用刻意拿捏着他本就不熟悉的江南口音,杨青山忽而觉得身上心里俱是一派舒坦。于是他掏出了眼镜,仔细擦了擦而后架到脸上,又冲何立温和地笑了笑:“快去快回。” 何立着实被杨青山这笑容惊到了,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满脑子全是当初暗夜里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情境:那时杨青山面无表情地站在茫茫夜色里,明明自带一派舒朗之气,面上却冷得很。那时他哪能想到会有如今这般呢? 人在眼前站着,满目盈盈笑意,何立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了一瞬。 “快去啊,”杨青山觉得实在好笑:“发什么愣呢。” 何立回过神来,赶忙往回跑去,一不留神险些被一块石子绊倒。可等何立匆匆跑回来时,杨青山却看到他手里拿了两份行李。 “我回去才知道,刚刚又到了一封我爹的加急。”何立气喘吁吁地解释:“他跟我说,让我半个月之内启程返京。”他把其中一份行李递给杨青山:“正好咱们一块儿走。” 杨青山看了一眼行李,又看了一眼满目期待的何立,这才发觉原来刚刚以为的乖顺孝敬不过是自己做了个一厢情愿的梦。 杨青山动了动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他本想着再北上去一趟凉州武威再回京,如今这般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何立解释。 “怎么了?”因着之前被他骗过,何立此时便格外警觉起来。他凑到杨青山身前,死死盯着杨青山挡在镜片后的眼睛:“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打算现在回京城?” 杨青山懒得理他,于是回过身去默不作声。 “其实我也不急着回去,所以,”何立自顾自地说道:“无论你去哪儿,我大概,都能陪你一起。” “为什么要陪我一起?”杨青山冷冷地问。 “怕你一个人在路上,会觉得孤独。”何立说得没底气,于是越说声音越小。 “我不孤独。”杨青山依旧冷着脸。 “我……”何立本想说,可是我会孤独,可转念一想,大概自己如何滋味杨青山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你就非要跟我同去吗?”杨青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可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去干什么。” “是。”何立抬眼望着他:“人间里刀山火海,人间外碧落黄泉,我都跟你去。” 杨青山觉得很是头疼,他很好奇自己到底是如何命犯太岁才会招惹了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还是说以后出门前必得查查黄历才好。 “以后要是被人拐跑了,”杨青山一脸无奈:“可别说是我的学生。” “其实,”何立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想再问你一句话的。” “什么话?”杨青山问。 “那个,”何立抿了抿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问出口:“你之前说的恩怨两清,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立其实很想问,是不是正是因为恩怨两清了,所以你来兰州才不告诉我,你要去别的地方了也依旧瞒着我。可他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 “字面意思。”杨青山对这种无聊的问题嗤之以鼻:“怎么还记着?” “嗯。”何立点了点头:“记得清楚。” 杨青山看何立越说越委屈,这可怜模样看着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于是素来强硬的北安侯竟然破天荒的有了心软的时候,生平头一次,他品到了怜惜的滋味。 “我要北上,去一趟武威,而后返京。”他听见自己说:“你要是执意想跟着,那就跟着吧。”他无视何立的讶异与惊喜,自顾自地说:“好好休息,明儿一早就启程,若是睡过了时辰你就自己在这儿待着吧。” 一路上山色遥连,倒有无限风光趣味,杨青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于是也不嫌何立烦了,难得的,甚至还愿意与他聊几句闲话。 “杨老师,你大概不知道,别人考试前都求神拜佛,我们谁都不拜,唯独贴你的照片。”聊到考试时,何立笑着说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杨青山也笑了:“你们这些孩子。” “都说杨老师厉害,当年上学的时候哪一门课都考得很好。”何立笑道:“我们是万万比不上的。” “哪能呢?”杨青山轻声笑道:“殊不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你们都会强于我的。” “站住!”他们正说着,背后却窜出了几个汉子:“把身上带的钱都交出来!” 何立吓了一跳,皱着眉转过身去,只见那几个人面黄肌瘦却凶神恶煞,看着着实不像是好对付的。 “拿去。”杨青山掏出了两锭银子递给他们:“我们可以走了吗?” “唬弄谁呢?”为首那人一把抢过杨青山手里的银子:“你看看你们俩穿的,就这衣服都比这些银子值钱!”那人说着就要去抢杨青山的行李:“让爷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杨青山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大哥,我有些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面,不方便给你看,还请体谅体谅咱的难处。”他顿了顿,接着又掏出了三锭银子:“如果您嫌方才那两锭银子太少,这个给您。” 那匪徒一把夺过银子,却没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回身冲身后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纷纷上前要抢他们二人的行李。 “你们死心吧!”何立知道自他之前那天晚上帮杨青山把行李拿了过来,那人的身份凭证便一直塞在行李之中,断不能被他们拿了去,于是冲他们大声喊道:“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落到你们手里!” 于是不由分说的,对面有一人掏出了枪,何立躲得飞快,却还是有一颗子弹擦着何立的耳朵飞了过去,青年白皙的右耳垂上瞬间添了一片殷红。 杨青山一把抓过何立,把这人死死护在身后,而后掏出枪来冲那几个人打去,丝毫不见吃亏。 “快走!”他冲何立喊道。 “我不!”何立想扒拉开他的手:“你知道的,我决不会走。” 杨青山没工夫与他纠缠,于是抬手开枪,直中对面为首那人的胳膊。 鲜血喷涌而出,那人疼得大叫一声,立刻坐到了地上。 其余人见状反倒更疯狂了起来,不要命似地拿着枪冲杨青山扫去。 子弹在一瞬间连着飞过来,杨青山拽着何立往路边上的大石头后面躲,只是他躲闪不及,仍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右肩。 “老师!”见杨青山受伤了,何立疯了似地从他手里把枪夺过来,而后站到杨青山跟前冲那些人接连不断地开枪。待把枪膛里的几发子弹打尽时,对面早已是满地的鲜血与余温尚存的尸体。 何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杀人了,而且是一次杀了好几个人。 他手一抖,顿时失了力气,枪便顺着他的手滑了下去。 “胡闹!”杨青山抬起左手扇了何立一巴掌,而后冲他吼道:“谁教你随便杀人了!” 何立的腿本就软了,又觉得有些恶心阵阵反胃,此时更是直接跪倒在杨青山面前:“老师,你伤势如何?” “你还好意思喊我老师吗?”杨青山瞪着他:“传道授业解惑,竟教出了你这么个不仁不义的东西!” “老师,老师是我错了。”何立拽着杨青山的手:“学生才疏学浅,却也知道伤人者刑杀人者死,等到了武威学生就去官府领罪。”他着实吓坏了,看着杨青山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更是又急又怕,本来浑身早就没了力气,此时却好似有了使不完的劲:“老师,千错万错都是学生的错,可您伤得厉害,余下的路上学生得照顾您。”他望着杨青山:“等到了武威,要杀要剐,学生听凭处罚。” 杨青山不想理他,兀自往前走去,怎奈伤势逼人实在疼得没了气力。他捂着右肩,本想就这般往前走,却被何立从后面死死抱住了。 “老师,您权当可怜可怜我吧。”情急之中,何立也有些口不择言:“您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我也活不成了。” 简直荒唐。只是还没等杨青山发作,何立便放开了他,而后入耳的便是一阵布料撕裂的声音。 “老师,这荒郊野岭的,咱们找不到医馆,暂且先用这个包扎止血。”何立用从自己衣袍上扯下来的布替他细细包扎着肩膀。 好吧。杨青山站在原地,兀自想着:我又输了。 伤口疼得厉害,这一晚上杨青山从睡梦中不知惊醒了多少次,每次都是疼醒的。何立知道他不舒服,于是每次见他醒了都会给他递水递饭嘘寒问暖,生怕有哪里不合适。杨青山每次都是回绝的,他其实恨不得能有人冲着自己脑袋上敲一棒子把自己敲晕,等到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再醒过来。然而这终究只是他的祈愿,现在他身边只有一个何立,要是让对方把自己打晕,那孩子定是万万不肯的。 杨青山又一次惊醒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天上浓云散去,朗月疏星尽观于目,地上何立点的火堆也熄了。那人耳垂上的伤口不再淌血了,看着也是疲惫至极,窝在他身边睡得正香。 杨青山心里忽然间多了些许舍不得,缠着他的五脏六腑,不得安生:睡得正香这人皱着眉,枕着胳膊面对着他,肩膀与背都很单薄,显得更为窄小。他忽然有些好奇,就这样瘦削的一个人,究竟是如何鼓起勇气开了那几枪,又是如何背着重伤的他走到了这里。 其实自己之前说的不过都是吓唬他:流寇殃民,暴匪正是当地的一大祸患,就算当时何立没开枪,官服捉拿他们也是迟早的事。 可杨青山必须要这么做,哪怕他身上疼心里也疼:他知道何立开枪的时候肯定没来得及顾念前因后果,他得让何立知法守法,得让他知道遇事三思而后行的忖度,他是教员,断不能眼看着这么好的孩子长歪。 周遭静谧漆黑一片,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人。一个大梦方醒,一个睡得正沉。 迷迷糊糊之间,杨青山忽而觉得意识有些迷涣了,迷蒙之时想到的全是幼时母亲哄自己入睡时的摇篮曲。 那时母亲常常拍着小小的他哄他睡觉,一直到他两三岁,故而此时他也是有些记忆的。 那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童谣,除了母亲,他从没听别人唱过,可却句句押韵,一字一顿。 不知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轻柔婉转,朦胧成一片,又极尽温柔: “娃娃睡,盖花被,花被底下有刺猬,拱得娃娃不能睡。” 后来在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杨青山睡不着的时候便会在心底细细回想这份温柔,想着想着,于是再难熬的岁月也能孤身一人硬扛过去。 黑暗无边,杨青山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地往下沉。 “杨老师,杨老师!”何立的声音唤醒了杨青山的神智,把他的意识从远方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睛,却看到这人正满目焦急地望着他:“醒醒,你发烧了。” 杨青山觉得难受,眼睛虽然睁开了些许,神智却尚不清醒。何立端着一碗水喂到杨青山嘴边:“喝点儿水吧,等天亮了咱们就上路,很快就能到武威县城里去看大夫了。” 杨青山难受得紧,嘴里苦涩一片,一点水都不想喝,于是撇了撇嘴,装作没听见何立的话,直接把头别了过去。 “杨老师,你喝点儿水再睡。”何立以为他又要睡着:“总是这样对身体不好。” 杨青山假装没听见,阖上眼装作睡得昏沉。 何立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盯了杨青山半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变得满脸绯红滚烫。 “失礼了。”他含了一口水,小心避开了杨青山的伤口,俯身低头凑到那人跟前,毫无预兆的,嘴对嘴把水渡给了对方。 ※※※※※※※※※※※※※※※※※※※※ 作者露出了姨母笑 第二十一章 武威 何立把杨青山照顾得极为妥帖:他把杨青山的外袍垫在了那人身子底下,又把自己的外袍盖到了杨青山身上。杨青山右肩上的伤口被何立极为仔细地包扎过,血早就止住了。故而虽在荒郊野外,除却伤处阵阵作痛闹得他睡不好之外,杨青山也没有很大的不舒服。 此时他正好好躺着闭目养神,忽而觉得嘴上凑过来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口温水就被渡到了自己嘴里。 大概是出于对何立的信任,他想都没想就十分顺从地把水咽了下去,而后唇边的触感传来,电光火石之间,他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立这回倒是机灵得很,在杨青山发作之前赶忙离开了他,站在不远处冲他喊道:“杨老师您别乱动啊,牵动了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兔崽子!”杨青山把头转向他,顾不得为人师表的体面,直接骂了出来:“干什么呢你!” “老师你发烧了,不喝水怎么行呢?”何立理直气壮,丝毫不退让:“我这也是为你好。” 杨青山被他狠狠噎了一下,他觉得这人说得很有道理,的确是自己不听劝不喝水在先。可他还是觉得气不过: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莫名其妙被自己的男学生嘴对嘴地喂了一口水,这算什么事啊? 可他又说不出别的反驳之辞,思忖了半晌也只得骂道:“小兔崽子。” 反正现在杨青山也没法过来打他,于是何立索性默不作声任由他骂。杨青山觉得荒唐,却又很是无奈,于是也沉默了半晌,直到伤口又开始疼。 杨青山“嘶”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你还好吗?”见他这副模样,何立赶忙凑近了:“天快亮了,咱们走吧,也好早些到武威。” 杨青山却皱起了眉:这孩子之前在路上时本就执意要背着他走,如今他伤口渐重又发着烧,荒山野岭的又找不到马车,何立更不可能答应让他自己走去武威。 可这孩子几乎一晚上都守在他身边,只在刚才打了个盹歇了一会儿,身子能撑得住吗? 活该。他暗暗在心底骂了一句。当时杨青山本想叫辆马车载他们去,可这孩子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和他一起走着。杨青山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鬼迷心窍:当时怎么就答应了呢? 何立见他不作理会,以为他还在因为刚刚的事生自己的气,不由得有些心虚,于是试探地喊了他一声:“杨老师?”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干嘛?” “走不走啊?”何立接着试探地问。 “走?”杨青山一挑眉:“怎么走?” “我背着你啊,”何立应道:“就像白天那样。” 杨青山一挑眉:“就你这小身板,一晚上没好好休息了,能行吗?” “杨老师,不带你这么看不起人的。”何立笑了,背对着杨青山蹲下:“上来吧。” 周遭漆黑静谧,正如杨青山把何立背出京城城郊深巷的那晚。那时杨青山手里还提着明灯,暗夜在后头,前路却是一片亮晃晃的。 等到了城边上时天已经大亮了,何立赶忙叫了一辆马车,载着他们直奔武威城中最好的医馆。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大夫皱着眉问。 “昨天上午。”何立看着大夫并不好看的脸色,抢着问道:“大夫,他这伤怎么样了啊?” “立刻手术。”那大夫没有半分迟疑,冲着身边的几个人吩咐道。 何立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人被推了进去,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而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大夫们都进去了才如梦方醒般冲到门口,大声喊道:“我在这儿等你,等你出来!” 他跌坐在地,心里被夹杂着恐慌的阵阵无力填满,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没人能帮他,周遭甚至连个能安慰他的人几句都没有,可他半分也不敢软弱,他不敢哭,也不敢害怕,因为杨青山受伤了,还需要他照顾。 “你是他什么人?”一个大夫走了出来。 “我是……”何立迟疑了片刻,而后又像那日在天津卫兴国舰上面对刁难杨青山的官员时那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我是他弟弟,是他亲人。”说罢,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大夫觉得有些奇怪:唯一的亲人?就算这兄弟俩相依为命,可很少见有人会这么说的。只是此时他来不及想太多,直接递给了何立一份同意书。 何立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强行压住心里的不安,勉强签上了字。 何立不吃不喝地站在门口等着,但其实他也感觉不到渴与饿。心都被屋里那人牵扯着,实在无暇分神到自己身上。 而此时杨青山的感觉也并不算好:子弹埋得有些深,大夫要把它取出来着实要费些力气。不过他也感觉不到:自然是用了麻醉的,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立终于看到了被推出来的杨青山。 他忽而觉得心里有股热潮在一阵一阵地往上涌,他再也受不了了,直接扶着那人的床边跪了下去。 立刻就有几个大夫过来把何立扶了起来:“不用担心,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往后只要等伤口慢慢恢复就好。” 杨青山也冲他眨了眨眼:“没事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无知无觉中,豆大的眼泪就从何立脸上划了过去。他觉得有些窘迫,赶忙用手背擦了一把:明明受伤做手术的是杨青山,结果如今却要对方反过来安慰他了,简直不像话。 他硬生生扯出了一抹笑,仿佛之前所有的彷徨与不安都不存在了似的:“你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的。” 何立说到做到,往后的几天他天天都往外边跑,为了给杨青山买些合胃口的吃食,他恨不得转遍整个武威城。 “挺好喝的。”说罢,杨青山凑了过去,又喝了一口何立喂给他的肉汤。 “是吗?”何立傻呵呵地笑着:“那就再多喝一点。” “好了好了,”杨青山用左手推开他:“真喝不下了,太多了。” 何立把汤碗放到了一边,依旧傻呵呵地笑着。 “陪我聊会儿天,”杨青山看向窗外,此时阳光正好,屋里屋外皆是暖融融一片:“闷得慌。” “聊天好啊,我早就想问你了。”一听要聊天,何立顿时来了兴致:“你来兰州,来武威,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杨青山并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回应道:“四处看看。” “那你都看了些什么?”何立凑上去问。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又四周看了一圈,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开口说道:“你们那个织呢局,可看的地方就多得很。” “织呢局?”何立不解:“织呢局怎么了?” “你何大公子在那里待了这么长时间,竟半点都没发觉吗?”杨青山撇了撇嘴:“郑大人办这个织呢局,原意自然是好的,可现在呢?”他见何立依旧不解,于是接着解释道:“且不说别的,就说那些粗糙繁杂的毛料,我数了数,光挑拣羊毛的就有四十人,平白添了不少人力成本。这样一来,成品得卖到多少钱啊?”他叹了口气:“再说了,就算能挑拣出好的,那也只占一小部分,他们生产的绝大部分呢料质量都次得很,跟那些洋货压根就没法比。” 何立愣愣地望着杨青山:他没想到这人真是来观摩考察的。他来此避祸,每日最关心的不过是京城局势如何,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谁像这人呢?明明自己落魄至极,明明就该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却非得做这般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士子贤人。 “这是我爹的事,我管不了。”何立斟酌了片刻:“其实我一直是想,这世上之事,但凡是我无能为力的,便不想挂在心上。”他抿了抿嘴:“免得徒增烦恼。” “这话说得可不在理,”杨青山淡淡道:“这背后都是你家的资本,就算你现在管不了,难道不为你将来想想?” “你不知道的。”何立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向来说一不二,从不给别人余地,连我娘也不例外。”他仔细想了想:“唯一能劝得动他的,大概也就是我们家那个老管家了。” 这样啊。杨青山皱了皱眉:怪不得当初何立去牢里接他的时候脸竟然是肿的,也怪不得何立钱袋丢了宁可节衣缩食也不跟家里要钱。 “这我还真不知道。”杨青山应了一句。 你将来得跻身官阶光耀门楣,跟一个反贼瞎搅和什么! 那天何学义责备他的话冷不丁地在何立脑海中冒了出来,挥之不去。于是何立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记忆都抹去似的:“不说这个。” “行,”杨青山也看出来了,何立并不是很愿意提到他自己的家事,于是挤出一抹笑来:“你说吧,想聊什么?” 聊什么呢?何立眯起眼睛,忽而想到大漠黄沙旌旗猎猎,最适合他自小便极为崇敬的将军夏端。 这些天他出去,有意无意之间也算见识了许多的末世民间光景。他忽然想,如果当年的夏帅在天有灵,看到如今这般凋敝之景,不知会作何感想。 何立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跟杨青山说的,对方却对此嗤之以鼻:“世事无常,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夏帅难道会不明白吗?” “如果换作是你呢?”何立望向他:“如果是你费尽一生心血打下来的天下,太平功绩却终有消散之时,你会如何?” “我又能如何?”杨青山被他逗笑了:“我一生到老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有什么本事能替身后几百年的事筹谋?”他眯起眼睛,似是看到了极远之处的光景:“说来就算是当年我家祖上位至侯爵,也不过只是个跟着夏帅打天下的。夏帅那样的人啊,他想的什么,哪是咱们能知道的。” 何立忽而想起了之前程轩告诉他的那些夏端与崔翊程的风流韵事,不觉间心里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怎么了?”叫他这副表情,杨青山以为他是不满自己的回答:“那你是怎么想的?” “杨老师,”何立望向他:“你可知魏国公显赫多年,膝下却无一子的缘故?” “他不是有个女儿吗?”杨青山应道:“孝德仁显皇后,成祖爷的发妻。” “之前程小爵爷跟我说,他在家里翻出了一本野史话,是当年卫国公窦将军写的。”他没敢看杨青山,只是兀自说着:“那上面说,夏帅和崔帅其实是一对儿,虽说正史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他们过世的时日,可其实那时他们都没死。两人归隐民间,过快活日子去了。” 第二十二章 归程 他见杨青山半晌没说话,忍不住望了那人一眼,却发觉对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杨老师,”他试探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杨青山忽而笑了:“只是万万没想到,夏帅这样的人,阎罗将军啊,北境的万里长城,一辈子手起刀落,楚裕朗,朱信,北俞,数不清有多少人折在他的刀下。还有崔帅,大兴王朝的第一先锋将,出兵疾如箭,无人能挡其锋,领兵十几年意气风发,鲜有败北之时。”他抿了抿嘴,忽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这样的两个人,竟也会有情吗?” “那又如何?”何立笑着望向他:“毕竟肉体凡胎,人之常情嘛。” “也对,”杨青山笑道:“他们也是肉体凡胎,人之常情,有也是寻常。” 何立本来很想问他,他们两个男人在一起过了一辈子,寻常人都说有伤风化,当年的弘熹皇帝对两位将军宠幸之至,为免世人非议也把这事瞒下了,从未与后人言语。你呢?你难道只是慨叹将官无情吗? 可他并没有问出口:一直以来面对杨青山时他都极为小心翼翼,断然没这个胆量。 “你也该回京城了,”杨青山丝毫不知道这人心底百转千回的怅惘,依旧自顾自地说:“你爹不是让你半个月之内启程吗?耽误太久了不好。” “不急,”何立垂下眼睑:“我还能再陪你几天。更何况,”他咬了咬嘴唇:“之前我杀了人,本就想着等你恢复一些了,我就去武威县城官府。” 杨青山一愣,忽而被自己呛了一下,顿时咳嗽不止。 “你当心一点,”何立赶忙端给他一杯水,拍着他的背帮他顺了顺:“伤口还没拆线呢,这是干什么。”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只看见了那人满目的关切。他不由得多递了些目光过去,想从那人眼里看出些别的东西,恐慌也好愤懑也罢。可半晌过去,他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孩子啊。杨青山想:这么多天了,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绪在这里照顾我的呢? 或许是我话说得太重。杨青山心里忽而有些自责:当时怎么想的,干嘛非要跟他过不去? “你去官府干嘛?是要去领赏吗?”杨青山沉默了片刻,理好了心绪,而后故意逗他:“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没留个凭证,怎么跟人家证明那些匪徒是你杀的?” 何立愣在了原地:“不是,我不是。” “行了,”杨青山伸出左手去戳了一下何立的脑袋:“脑子白长了。” 何立如梦方醒,觉得实在自责:之前他一直忙于学业,如今在很多事上的确是太欠思虑。 “既然来了海军学院,除非日后做教员,否则你这辈子手上不会干净。”杨青山的语气倒是平淡得很,就像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可是你得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别人的命握在你手里,你的命也被别人握在手里,生杀之事,必得三思而后行。将来有朝一日海上枪炮相对,你要去杀敌,要去炸毁敌方的军舰。你手上会满是鲜血,但你不得不这样,因为你得用你自己的残忍换得家国的安定,换得身后千万百姓的太平。”他深深望了何立一眼:“一方慈佛,一方修罗,这就是咱们军人的宿命。” “可我不想做军人,”何立低头嘟囔着:“我想回去经商,去接管家业。” “胡闹。”杨青山瞪了他一眼:“既然来了海军学院,最好别有什么别的想法。” “哦。”何立极不情愿地应道。 “旅顺和威海两地的海军基地已经在建了,朝廷也有意多购置些舰艇。你们以后都是咱们大兴海军的栋梁,得是个有担当的。”杨青山兀自说着,他记得当年自己读书时自己的老师也正是这般告诫自己:“如果将来有朝一日成了舰长管带,一定要记着,要有军人的骨气,舰在人在,舰毁人亡。” 何立听得迷糊,只当作寻常教诲来听的。他觉得有些新奇:之前无论是在船政学堂还是海军学院,他学的都是些专业的知识,没有人会告诉他这些。 可杨青山不一样,传道授业解惑,这人都做齐全了。 “舰在人在,舰毁人亡。”杨青山眯起眼睛:“这还是当年我在西洋读书时有个洋人老师告诉我的。一旦有战事,西洋的海军将官也都是这么做的。” “那你当初从西洋回来,为什么不直接做一个海军将领呢?”何立问。 “海军将领只能决定一军一舰的行程,”杨青山说得毫不犹豫:“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何立皱起了眉:就是别人众口相传,甚至连你也经常说的你当年的谋反吗? 何立忽而觉得很气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凭着杨青山的才能,如今一腔抱负难得施展,实在是委屈了他。这人不像自己,他原本该在朝堂上纵横捭阖,或是在战场上与枪炮军马为伴。无论如何,他绝不该和自己一起在大西北的县城里亡命天涯。 心绪百转千回,最终竟奇异地转到了对这人本身的怨恨之上:这人可真是的,好好的祖上传下来的爵位不要,干嘛非得谋反呢?如果不是因为当年那场祸事,他现在定然还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北安侯。就这么贪心不足吗? 只是何立此时并不明白,他这种心绪,正是一种情深之至的心疼。 此时何立的手还搭在杨青山背上,想到此便不由得加大了力道。 “诶!”杨青山赶忙躲开了何立。他并不知道何立的种种愁肠,于是还能心平气和地与这人开玩笑:“干嘛呢这是,想要了我的命吗?”他甚至还不知轻重地凑了过去:“是想报私仇还是要为朝廷除害啊?”他指了指桌子上的水杯:“快去给我拿些水来。” “去你的!”何立气急了,在杨青山背上捶了一下:“你自己拿去吧,渴死你算了。” 何立又在武威陪了杨青山十多天,直到半个月期限将至。 “你快回去吧,”这天上午何立陪着杨青山在医馆附近散步晒太阳,杨青山寻了一处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便无奈地说:“你这孩子,到底要我跟你说几遍你才肯听?” 何立坐到了他身边,犹豫了片刻,最终说了实话:“我之前骗了你,我爹的意思是让我直接回江宁府。” “原来如此。”杨青山笑了:“怪不得你迟迟拖着不想回去。你该早跟我说的。”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何立低声说:“还有别的缘故。” “嗯?”杨青山问:“还有什么?” “还有,你在这里,”何立斟酌了许久:“我觉得你大概还需要我照顾。” 闻言,杨青山笑得更为开怀:“那我谢谢你啊,何同学。” 这话语气极为温和,平白添了些长辈的和蔼之感。何立心里有些别扭:“难道你不需要我照顾吗?” “需要啊,怎么不需要了?我这不是谢谢你了吗?”杨青山笑道:“行了,小家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何老爷让你回去自然有他的道理,莫要辜负了他的一番期望才好。” “你说话怎么跟我爹一模一样?”何立不满道:“什么期望不期望的,那都是他的事。”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跟你爹一样怎么了?”杨青山反驳道:“你也不小了,无论如何你爹终归是为你好,你得懂他这份心。” “是为了我好,”何立撇了撇嘴:“可是更多的,他是为了他自己的功名利禄。” 怎会呢?这孩子可真是的。杨青山笑了。他忽而不由得想,若是老侯爷杨泽还活着,那会是个怎样的父亲。 可他又不敢想。且不说官运前程,自己连祖上传下来的爵位都丢了,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理解自己当年的选择。 变革必定要有付出,除了命,别的他都搭进去了。如果当年的北安侯是父亲,他会如何呢?北安侯府世代忠良,如今时势风雨飘摇,他也会和革新派共谋前程吗? 杨青山不想再想了,却也懒得与何立争辩,于是只是伸手揉了揉何立的发顶:“你早晚会明白的。” 何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他:“你就这么想让我走吗?” “不是我想让你走,”杨青山笑着,字句斟酌:“而是你该走了,该回去了。”他见何立依旧满脸委屈,只得安慰道:“事情过了这么久,你爹的气也该消了,更何况你是他正房唯一的儿子,他不能真跟你动气。” 闻言,何立心里更是气不过:我不愿回去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你,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 “好啊,”何立故意点了点头:“我听你的,今天下午就走。” “这才对嘛。”杨青山笑了:“回去好好听你爹的话,别总顶撞他老人家。” 什么?何立想: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连半分不舍都没有,就只想对我说这些吗? 何立心里堵气得很,多日的压抑与不满全然爆发了出来。他望了一眼杨青山,只见那人依旧笑着,并不见有半分波澜。 既然在你这里这么不受待见,我走就是了。 他再也管不了什么礼数,也没跟杨青山打招呼,径直站起身来回了医馆。 杨青山后来才知道,何立这一去,竟是直接踏上了去江宁府的归程。 第二十三章 筹谋 “大少爷,老爷出去办事了,得再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呢。”安永怀笑道:“您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不如先去看看夫人,她可想您想得厉害。” “好,”何立也笑了:“多谢安叔。” 何立近乎是飞奔到何夫人的住处,一进屋他便大声喊道:“娘!我回来了!” “早就听说你今天上午回来,只是没想到能这么快。”何夫人正在做女红,看见何立过来了便赶忙放下手中的活,细细端详着自家儿子的面容:“黑了,也瘦了。你爹也真是的,让你一个人去那大西北,得吃多少苦啊。” “爹都是为了孩儿好。孩儿苦从何来啊?高兴着呢。”何立望向何夫人,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娘,我这么不争气,还净给爹惹事,是不是也让您失望了?” “怎会呢?”何夫人笑了:“孩子,如今你大了,娘也不避讳跟你说这些。要不是因为有你啊,娘在何家早就没什么地位了。” 何立一愣,低声问道:“娘跟爹风雨同舟这些年,是日积月累来的情分,怎么如今娘的地位还要靠孩儿呢?” 何夫人笑眯眯地望着他,继而摇了摇头:“娘如今年老色衰,又比不得你几个姨娘会讨你爹喜欢。早年间我娘家还有些家底,如今却也显出式微之势。”她依旧温和地笑着:“你以为娘是凭的什么保全这何家正房夫人的位置?” 何立垂下了头,不敢再与何夫人视线相对:何夫人说得不错,何学义家财万贯,却仍对年老色衰又没什么手段的发妻不离不弃,想来多少也是顾及着何立这个长子。 “你的几个姨娘多有所出,可你看看你那些弟弟,”何夫人叹了口气:“一个个的皆是纨绔相,不中用。你爹日后还是要指望着你。” 何立抿了抿嘴,觉得有些为难。他想告诉何夫人,其实他也是个不中用的,又老实又笨拙,比不得几个弟弟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等你再大些了,娘就帮你寻一门好亲事,给你娶个大户的小姐,若能给你爹添个孙子,长子长孙,那便再好不过了。”何夫人笑眯眯地盘算着:“这样一来,咱们娘俩在何家的地位便能更稳固些。” 何立一愕,本能地推辞:“娘,孩儿年纪尚轻,想着以学业为重,成亲什么的,不用着急的。” “那怎么行呢?”何夫人笑道:“傻孩子,成亲了就有人照顾你了。这样你在外读书,娘也能更放心些。” 何立心里难受得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憋了半晌,也不过嘟囔着反驳了一句:“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不用劳烦别人。” 何立自少年时起便独自在外,经年已过,风刀霜剑也经历过不少。他哪里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人呢?何立不服气地想:我不但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好别人呢。当初在武威。杨青山不就被我照顾得好好的吗? 只是一想到这人,何立心里便立刻很不是滋味,好似春日里的柳絮飘到了鼻子上,痒得厉害。他忽而发觉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厌恶成亲,他十分不着边际地想,要是当年杨老侯爷生了个女儿该多好。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合适:杨青山今年都二十七了,若他是个女孩,想来也早已嫁为人妇儿女成群,哪有他何立什么事呢? 越这般想何立心里越是忿忿不平。他仿佛看到了不远的以后,他穿着大红的婚服骑着马,从何家去往另一个深宅大院迎娶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姑娘做妻子。而杨青山也终将会成亲,也会跟一个陌生的女子携手一生。 可是那女子会待杨青山好吗?女子嫁与夫婿,自然盼着对方能有个锦绣前程,任谁都不想背一辈子骂名过一辈子苦日子。这样一来她会不会介意那人是个被贬官削爵的罪人?会不会因为那人再没了官运仕途而心生埋怨?甚至,会不会是西太后派去的人呢? 于是何立丝毫不顾及单身汉杨青山的感受,就这样在心底把他假想中的杨青山未来的妻子批驳了一通,最后觉得,杨青山这人断然不能成亲。 “夫人,大少爷,”一个小厮进了屋:“老爷回来了。” “快去见见你爹,”何夫人笑着推了何立一把:“昨个你爹身边的大丫鬟还跟我说,他最近总念叨你呢。” “诶。”何立应了一声,而后便跟着那小厮出了屋门。 “坐吧。”见何立进来了,何学义伸手指了指桌边上的凳子。 何立十分乖顺地坐下,眼见他爹正埋头看东西,他便也不再说话,端起了面前桌上的茶杯细细品着。 不知过了多久,何学义终于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他望了何立一眼:“怎么这才回来?” 何立早就料到他爹会这么问,于是一早就编好了应付的话:“路上不好走,耽搁了。” 何立知道他爹不待见杨青山,于是原也没想着把那人的事与旁人说。他之前想了许久,却也没想到个更能说服他爹的借口,于是早就打定了死扛到底的主意。只是何立万万没想到他爹竟然点了点头,就这么放过了他:“以后记着早些启程。” 何立一怔,不知道他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上看起来仍是乖顺无比,脑海里却早已飞速闪过了近来大大小小的事情。 “这两天你替我去一趟上海,”何学义说:“越快启程越好。” “去上海?”何立没想到何学义会这般吩咐,于是不解地问道:“要做什么?” “去探查那边的生丝买卖。”何学义沉声道:“我有意把生意做到上海去,你代我去看看那边的生丝买卖光景如何。” 这的确是在何立意料之外,他从没想过他爹居然会把手伸得这么长。何立与何学义太不同了,他一向求安稳,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何家的买卖会做到江宁府之外,更何况那是遍地洋人的上海。 何立忽而想到当初在武威杨青山与他说的那些话:单说那些粗糙繁杂的毛料,光挑拣羊毛的就需要四十人,添了不少人力成本。更何况就算你们能挑出些好的,可那只占一小部分,绝大多数呢料与那些洋货比起来,差得太远了。 “爹,”生平第一次,何立大着胆子跟何学义说:“说到生意,西北的兰州织呢局倒是尚有些弊端。” “现在跟你说的是上海的生丝生意,怎么扯到兰州去了?”何学义皱了皱眉:“更何况那是官家的买卖,主意都是郑大人定的,咱们何家也不过是出了些银子,何德何能管得了这个?” 于是何立硬生生把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冲何学义点了点头:“爹您放心,孩儿不日便会启程。” 杨青山知道久不在京对自己不利,故而并没有在武威待太久。他回京那天正是盛夏,午后的日光白得刺眼,京城里半点风都没有,本该葱郁草木也微微泛黄,夏日盛朗,却偏偏显出一派秋日衰败之象。帘子早就放下来了,可阳光却好似一支支利箭,轻松就把马车的窗帘子穿透,坐在里面仍能感觉到阵阵热浪。 杨青山坐在马车里,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打湿了。如今他还不到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身上新旧的伤口虽然不少,倒也没落下什么病根,故而虽是这般暑热却也没让他很难受。 他坐在马车里,忽而想起了母亲辞世的那天。那时在京城,天上好像也有这般明艳的太阳。 自从当年北安侯杨泽殉国,侯府的日子可谓一落千丈,明争暗斗亦从未停歇。杨青山知道母亲的日子不好过,于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便是一个极为懂事的孩子。他费尽心力地读书,也拼尽全力地护着侯府,可最终他还是没能留住自己最亲近的母亲。 许是因为马车行入城巷,两侧多是楼宇,阳光倒也渐渐不再耀目。于是杨青山轻轻阖上了眼,不想再有任何思虑,然而不过片刻,他忽而听得一阵喧闹之声。 杨青山撩开马车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见站在一座气派洋房门口的正是一个洋妇人,身边还跟了个小女仆。那位妇人的腰身极细,打着一把极为精致的伞,穿着西洋时兴的白色连衣裙,还戴了一顶宽檐蕾丝边的帽子。 而她身边围着的却是一群衣不蔽体的汉人孩子。那些孩子个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端着破旧的碗围着那个妇人伸手讨要吃的。那妇人一手打着小伞,另一只手不断地从女仆那里拿过吃食来扔向那群孩童。幼童们一见有了吃的便全然不管不顾,一窝蜂地涌了过去,不断地争抢着。 “等等。”杨青山吩咐车夫。于是马车停了下来,就停在了妇人和孩童的不远处。 杨青山撩起车窗的帘子仔细看去,不知是因为阳光太盛还是眼前之景过于刺眼,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却仍能把那洋妇人面上尽显慈爱的笑容看得一清二楚。那笑意就像一把尖利的锥子扎在杨青山的心上,刺得他阵阵生疼。 杨青山再也忍不了了,他从马车上下来,径直朝着洋妇人和那群孩子的方向走去。 “暑热难耐,夫人辛苦了。”杨青山走近了,操着一口流利的西文,笑着对那洋妇人说:“您请回吧,这群孩子由我来应付就好。” 许是杨青山笑得太过温和,竟也显出了几分西洋的绅士风度。故而那洋妇人看了他一眼,笑着对他说:“那就麻烦先生了。”临走还特意补了几句:“先生,您看这些孩子,他们多可怜啊。” 杨青山一直笑着,直到洋妇人进了屋门。他脸上再无笑意,转头望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过来。”他冲那群孩子招了招手。 孩子们有些怯,都缩在后面,不敢说话也不敢上前。于是杨青山走了过去,掏出了一大把碎银子。 “每个人都拿一些,但只有一条,”见那群孩子又要蜂拥而上,他忽地把手缩了回来:“莫要争抢。” 孩子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按照他说的那般一个一个地上前。杨青山忽而很想说些什么,他很想跟那些孩子说,人与牲畜不可等同,鸡可以上前抢食,但是人不能,人是有骨气的。可他说不出口,他明明白白地看着呢,这些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饱饭了。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样的一群孩子,怎么能苛求他们有顶天立地的骨气呢? 第二十四章 对峙 “孩子,”杨青山等那群孩子都拿完了银子,伸手揉了揉其中一个小男孩的发顶:“想没想过以后要干嘛?” 小男孩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杨青山,轻轻摇了摇头。 小孩的眼睛本就水灵,再加上这孩子极为瘦弱,更显得一双眼睛又大又可怜。杨青山心里难受,低头避开了那孩子清澈的眼:“好生记着,以后若再有这样吃不起饭的时候,来皇家海军学院找一个叫杨明渊的教员。”他叹了口气:“大兴的男儿,断不可受嗟来之食。” 他说得诚恳,却也不知道那小男娃究竟听懂了没有。杨青山觉得有些无奈,于是拍了拍那孩子瘦削的肩:“拿着银子回去,让你爹娘给你买些好吃的。” 这回小男娃倒是听懂了,因为杨青山看见了他脸上的笑意。于是杨青山也笑了,轻轻推了那小男娃一把:“快走吧。” “谢谢叔。”童声清脆,却让杨青山啼笑皆非:这小女娃头发散着,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不干净,竟让杨青山误以为这是个男孩。 “走吧。”杨青山笑道。 送走了那群孩子,杨青山转身上了马车,直接回了住处。一进屋他便四处看了看,发觉除了桌台上落了些灰,其他的与他走时倒是一点没变。就连何立送他的志怪小说集也分毫未动地躺在抽屉里。他换上了干净的铺盖,本想着只休息片刻,却没想到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 许久没人住的地方也没什么吃的,不过杨青山此时也没什么胃口。他起身穿好外套,锁了门就往学校走去。 好不容易回来了,有些人的确是该见见。 “大晚上的看不清路,真是不好意思。”齐星楠抱着几本西文的资料书正低着头走着,却躲闪不及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书本落了一地。说来也奇怪,那人手上提着灯,见他急匆匆地过来了竟躲也没躲。不过此时他并没有心绪思虑这些,他只是匆匆收整着地上的书,可再抬头时,所有的话却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半分也说不出。 杨青山也并未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杨老师?”齐星楠愣了半晌,收拾书本的手不觉间也停在了原地,他揉了揉眼,抬头冲杨青山挤出一抹笑来:“好久不见啊。” 杨青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上没有半分笑意。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映着身后融融一片的夜色。 “杨老师,”齐星楠回过神来,赶忙把书敛好站了起来:“近来一直没看见您,去您的住处瞧过,结果里面也没人。我们都以为您是身体抱恙,挂念得很。” 杨青山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扯谎:“当初的确是有了急病,去南方寻了名医医治调养了一段时日,如今倒是好了。”他看着齐星楠的眼睛:“劳烦各位记挂。” “应该的。”齐星楠被杨青山盯得难受,只觉得这人的目光冷得出奇,好似一把沾染了深秋里晨霜暮云的利剑,非得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他本能地想往后躲,却时时处处无可遁形。 “杨老师,”齐星楠极力稳着声音:“若是没什么旁的事,学生也不好耽误您时间,先走了。” “等等。”杨青山忽而走上前,伸手拦住了他。他低头看着齐星楠怀里全西文的材料,忽而笑了:“你若对西文原版的书有兴趣,我那里倒是有不少,不妨借你。” “嗯。”齐星楠冲他笑了笑:“谢谢老师。”说罢,他并未给杨青山多说一句话的机会,赶忙离开了。 难怪南安侯和西太后都会相中这孩子。杨青山看着齐星楠远去的背影,只见那人走得不紧不慢,步步稳重。若是效仿古代士子佩玉,此时定有极为悦耳规律的玉石相撞之音。这样的脚步甚至让杨青山心生疑虑:这孩子方才到底有没有过慌乱呢?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杨青山叹了口气,只觉得有些可惜。这样好的孩子,若得好好栽培,日后定是栋梁之才。生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又不得不做这样的事,实在是可惜。 不知怎的,杨青山忽而想起了何立,只是想也没想他什么好,默默地在心底把他跟齐星楠比了一通,只觉得差得太远了。 并非杨青山不领情,只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许是为人师表的心胸使然,他总能在评判一个人的才能时本能地忽视掉那人对自己是好是坏。更何况他一直觉得心地与能力断然不能混为一谈:才能是一回事,而这才能被所有者用到哪一处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何立对他再好又怎样呢?想让他夸何立一句,高看何立一眼,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叹了口气,径直往教员的办公楼走去。 属于他和李清河的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杨青山站在门口怔了许久,而后才推门进去。 “你回来了?”李清河正在看书,眼见他进来颇为讶异:“怎么也不提前写封信说一声呢?” 杨青山冷着脸,并未作答。 “明渊,”李清河唤他:“你不用担心,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朝堂上的事我都替你挡着呢。” “老师您这是做什么?”杨青山向来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他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问:“赔礼道歉吗?还是想为您之前的所作所为做些补偿呢?” “明渊,当初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解释。”李清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如今你可愿听老朽一言?” “只要您愿意说,”杨青山把海军服的外套搭在了椅背上,而后转身坐下:“我就愿意听着。” “这些年了,西太后一直没放下对你的戒心,故而派了许多人在你身边,”李清河起身关上门窗,声音压得极低:“你没猜错,我就是其中一个。” 杨青山点了点头,眼里无波无澜,看不出究竟是何种心思。李清河接着说:“你从不与我提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决不可能是反贼。可是这么久了,若我在西太后那里什么都不说,免不了有袒护你的嫌疑,反而对你更不利。我也只能把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交过去。”他伸手扶了扶眼镜:“明渊,为师肺腑之言,再无可奈何了。” “您是老师,我自然不敢不信您,只是,”杨青山望向他,看着他被镜片挡住的双眼,忽而沉沉笑了出来:“敢问老师还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 “什么?”李清河一愣:“为师袒护谁了?” “您自己清楚,”杨青山说:“他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也明白得很。”他站起身来,拿起外套就要走:“这么说来,我还得多谢老师的一番好意。可我不相信,”行至门前,杨青山却忽而转过身:“大厦将倾,国将不国,我不相信您心里惦念的竟只有这个。” “你疯了?在说些什么?”李清河吓了一跳,步步逼近走上前去,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杨青山说这样的话:“什么国将不国?这要让朝廷听见你还想不想活命了?”他指了指门外:“到处都是朝廷的耳朵,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是反贼!是你们万众唾弃的反贼啊!”杨青山猛地推开了他:“世道暗沉,你们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一个也没有。”他眼睛有些红,却依旧毫不避讳地盯着李清河,锋芒毕露:“你们一个个,想的都是自己的功名利禄与锦绣前程,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如今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我说国将不国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照这样下去,咱们大兴必将亡国灭种。等洋人的铁蹄踏上来的时候,谁还会管你我的死活!” 响声清脆,如利刃一般切断了前后的时空。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李清河微微哆嗦的手和杨青山略显红肿的脸还存留着方才的印记。 “混账!”李清河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时事各有见地,我也不想说多余的话,只是为师要告诉你,你若不能保全自身,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过是一场空想!”他瞪了杨青山一眼:“都说三十而立,你也是以前吃过亏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 李清河这番话如同一盆冰冷的水,毫无遮拦的,直直浇在了杨青山的头上。一团烧得正旺的焰火忽地被冷水浇灭,自然是失魂落魄,杨青山脱力了一般跌坐在地,原本素白平整的海军服也起了褶皱,沾染了尘灰。 上海,纺织工业园。 “这些天四处奔波,晚辈着实劳烦杜老板了。”临近回程,何立作揖道:“杜老板日后若来江宁府,何家定当好生招待。” “少爷,您实在是客气了。”杜彦摆了摆手:“往后何杜两家往来交易,还得麻烦令尊多多照拂呢。” 杜彦年纪也不算大,尚未年至不惑,却已经成了上海最为家大业大的纺织老板。何立不敢怠慢,于是笑着应道:“这是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杜老板吃亏啊。” “何少爷,”杜彦与他一起走了一段路,眼见何立就要上马车,他却忽而沉下声来:“有几句话,鄙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杜老板怎么这样客气?”何立笑了,与杜彦一同走到了一边:“但讲无妨。” “何少爷,”杜彦思忖片刻:“鄙人知道你们何家家大业大,可还是不得不多嘴一句。但凡上海的纺织厂,生丝基本上都是从洋人手里买来的,这里面水有多深我最清楚不过了。何老爷这样做,说句不好听的,那是从洋人嘴里抢食。他们坚船利炮,连朝廷都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听人家摆布,咱们更是斗不过的。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比什么都强。” ※※※※※※※※※※※※※※※※※※※※ 这天冷得简直是猝不及防,不过晚上有老乡聚餐,还是很暖和的 第二十五章 新念 何立一愣:他没想到杜彦会在这时候跟他说这些, “杜老板,”何立定了定神,而后压低了声音问:“晚辈不才,究竟进退如何,还请您明示。” 杜彦却只是摆了摆手:“何少爷,还请您谅解,在下的话只能说到这儿了,再说下去怕惹事端。”他望向何立:“鄙人自少时跟随父辈经商,浮沉二十余年,什么肉能吃什么肉不能吃,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考量的。鄙人实在想不明白,何老爷为何非要走这一步?” 一时间许多话涌上心头,何立也不知道该跟杜彦说什么。沉默了片刻,他作揖道:“谢过杜老板了。”而后道了别,大跨步上了马车。 什么肉不能吃,那老狐狸难道会不明白?何立坐在马车里,只觉得纳闷:虽说他自小在外求学,可自家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一直觉得,那是商海浮沉半生的红顶商人,是周旋于各路商人政客之间谈笑风生八面玲珑的老油条,实在不需要他一个毛头小子瞎操心,故而向来在何学义面前他也只有服从的份。只是这回,他实在猜不透自家爹爹的心思。 罢了,马车颠簸中,何立沉沉叹了口气: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何学义这个不知道有多少条尾巴的老狐狸,他家财万贯,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身上的担子千斤重,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东西,绝不是个不会给自己留后路的。我虽是他的儿子,可如今我的话他也未必听得进去,兰州织呢局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向他陈述利弊,也算尽了孝道与为人子的本分,用与不用,全在他自己。 何立再次见到杨青山的时候已经是初秋时分,那时离开学上课还有五天,他刚刚收整好行李,楼上楼下来回几趟,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他把领子扯开了一些,正往回走着,忽然看见了坐在树下的杨青山。 那人就坐在树下的台子上,翘着二郎腿低着头,不知道正在看什么书。北平的秋还带着些夏日的余温,正午方过,老师学生们都歇下了,园子里没什么人声,只有些许的蝉鸣。阳光打在绿意尚存的宽大叶子上,光影斑驳成一片,映得那人一派翩翩君子如玉。 何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觉得很奇怪:这份安稳与宁静,可以属于世上任何一个人,却唯独不该在北安侯身上显现。他以为那人本该是远行的客,不该有丝毫天地间凡俗的感念。 杨青山仿佛意识到了有人在看他,忽而抬起了头,隔着薄薄的镜片,正对上不远处何立的眼。 “杨老师,”何立平日里决不是个愿意给人台阶下的,他从不给人示弱,哪怕对方强于他千百倍。可鬼使神差的,此时他却先走了过去,俯身行礼道:“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一别数月,还真是许久没见了。”杨青山并无讶异,只是垂了眼睑,并没有看他,兀自想兀自说着,倒是一派散淡:“当初武威一别,连书信都没有过,忙什么呢?” “学生无能,不过是忙些自家的生意。”何立直起身子从容应道:“近来家父生意繁忙不得清闲,我自然得多帮衬些。” 杨青山点了点头:“你不必过谦,如今何家的生意一派红火,想来其中也有不少你何大少爷的功劳。” “老师又何必挖苦我呢?”何立想着当初在武威杨青山与他说的话,极为浅淡地摆出了一抹笑:“如今局势如何,您比我清楚。” “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教员,日日待在学校里与书本为伴,能清楚什么局势?”杨青山面不改色地满嘴跑火车,而后四下里看了一圈,眼见没什么人,便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你们何家的生意要做到上海去?” “是,”何立应道:“都是我爹的意思。” 于是杨青山也笑了,说得有些莫名:“我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你爹。” 那我呢?何立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了,只是他不乏理智,却又少了几分胆量,故而向来踌躇犹豫,不敢上前。 “怎么了?”见他如此,杨青山好奇地问。 “没什么。”何立摇了摇头:“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敬佩他?” 杨青山细细思忖着:“何老爷能走到今天,值得敬佩的地方多了,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何立点了点头,而后便默不作声。杨青山也没再说话。蝉鸣忽而停了片刻,一时间周遭极为安静,只余下微风吹过树梢宽大叶子的沙沙响声。深绿的梧桐叶落下了几片,擦过杨青山肩上的衣料,又飘飘然落到了地上。 不知道静默了多久,杨青山忽而合上书站起身来,向着何立走了过去。何立一愣,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对方却直接大跨步走上前,掰住了他的肩。 “何立,”杨青山沉声道:“我敬佩你爹,也感激你当初在西北时的关照,有些话我知道不该我说,可我还是想提点你几句。” 他本不该坦诚,可莫名的,此时他望着何立,忽然想起了从前的种种:眼前这个青年看似文弱内敛,却曾在兴国舰上为他挡下了钦差,把他从潮湿阴暗的牢狱里带了出来,在西北的山路上为他开枪杀人,在武威城的医馆里照顾了他半个月。他为人师长,之前对何立的种种关照都是他分内的事,就算是为了报答他,这孩子也远远越过了本分。他做了这么多年侯爷,向来体面,少不了身在高位的骄傲,自然也懂得这世上没有知恩不报的道理。 他觉得自己有了充足的理由,却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此时的种种,只是他说服自己的借口。 心不动,人不妄动;此心妄动,从此万劫不复。 “你知道为什么古往今来,商人都是末流白衣吗?”默然了片刻,杨青山忽而沉声问。 何立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我也一直都想不明白,商人们明明都那么有钱,我爹的钱比郑大人的多多了,可终究还是上不得台面。”他望着杨青山:“难道就是因为一句无商不奸吗?” 杨青山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可你正说到了点子上。商人的确有钱,历来不乏富可敌国的。可他们高楼起,宴宾客,高楼塌,人间起落,全被握在朝堂上那些大人手里。你以为你爹的钱都是怎么来的?何老爷的确有本事,可如果不是当初郑大人有意扶持,单凭他自己,想要做到如今这如日中天的局面,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年月。家国命脉,向来只在朝堂。”他忽而低低地笑了:“说来好笑,古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看,平民百姓明明都精明着呢,都知道做官的好,怎么一旦到了根上,却有这么多人都糊涂了呢?” 何立一愣,抬眼望着杨青山:他比去年这时候长高了些许,如今只要他稍稍抬一下眼,就能与杨青山视线相对。 只是很久之后何立才知道,杨青山并没有跟他明明白白地把真话说出来:商人家财万贯却终究免不了低贱,归根结底不过是那些人上人与平民百姓玩的手段,一个招数愚骗了几千年。也是直到后来他才明白,杨青山这时究竟在提醒他什么。 只是此时他只知道,这是个愿意跟他说实话的人,真正愿意为他着想的人。险恶不过人心,世间人情纽带大多是利益往来,这人却愿意与他坦诚相待。他心里一阵热流涌动,越过喉咙,激得他险些落下眼泪。 何立点了点头,极力压制着心绪:“杨老师的教诲,学生记住了。” “何少爷,”杨青山接着说:“师生情深,从前你关心我,好意我心领了。”他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我为着之前种种,提醒你一句,不该你管的,别来瞎掺和。” 什么叫不该我管的?何立心里不服气得很:不知哪来的心气,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杨青山的事就是他的事,这人就应当是该他管的。 杨青山不知道何立心里的小九九,接着往下说:“你看,如今你爹风头正盛,你就安安分分在这儿读书,做个富贵少爷,既不缺吃穿用度,也少不了妙丽佳人。”他忽而笑了笑,说得真诚无比:“待你爹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这日子才真如神仙一般呢。” 神仙一般?何立撇了撇嘴:绫罗绸缎,珍馐美食,妙丽佳人,对旁人而言确实难得,可于我也没有什么值得稀罕的。若是真能得个称心如意的人,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呢。 称心如意。何立越想心里越闷得慌,因为他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把这个词和杨青山联系在了一起:彼此扶持,坦诚相待,虽然相处起来是有些磕磕绊绊,但终归是无伤大雅。毕竟他愿意为了这人妥协,这对他何大少爷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你快去忙吧,”眼见来往的学生渐渐多了,杨青山忽而笑了笑,冲何立摆了摆手:“净在我这儿耽误工夫了。” 第二十六章 论嫁 何立笑了:“我倒无所谓忙不忙的,只是平白扰了杨老师清净。”他故意稍稍往后退了一些,作揖道:“学生给您赔不是。” “可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杨青山戏谑道:“我还不知道你?” 何立忽而想起了他第一次遇见杨青山的那个晚上,这人绷着脸,在夜色里站得笔直,就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冰,谁能想到如今他竟也在我面前笑了。何立忽然觉得心里满足得很,于是低低笑出了声。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蝉鸣又一次响了起来,吵得人心里不免有些烦乱。杨青山抬起头,视线却正撞上何立的眉眼。 相识足足一年了,杨青山这还是头一回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人的模样,仔细看了几眼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长得的确讨人喜欢:快二十岁的小少爷,面容白净得很,十分乖巧可爱,脸上虽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眉眼却已经舒展开了,像极了春日里青嫩的新柳叶。何立不比那些在海上摸爬滚打已久的前辈,也不比宦海浮沉数载的杨青山,他还未经风霜,眉眼间没那么多戾气,尚留着几分舒朗。而他天生又不是个骄纵的,故而不卑不亢,平添了几分淡然从容之态。 不枉我喊了他这么久的大姑娘。杨青山兀自想着:这模样生得比京中许多官宦人家闺阁里的小姐都秀美。 “你长得倒是不太像令尊。”杨青山笑道:“看来俗话说得没错,生子肖母,你应该跟令堂更相像吧?” “你见过家父?”何立有些讶异。 “只远远地瞧见过,”杨青山答道:“那还是在很多年前,令尊入京拜见老佛爷的时候。” 何立点了点头:“单论长相,我的确与家慈更像一些。” 这样好的人,又是这样的家世,杨青山不觉间眯起了眼:“何立啊,”杨青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戏谑:“跟老师说句实话,你家里给你找媳妇了没有?” “啊?”何立一愣,他从没想过杨青山会这么问,于是赶忙应道:“还没有吧,只是,”他迟疑了片刻:“上次回家时我娘提过几句,可能也快了。” “京中已有言论,说你们家要娶媳妇了。”杨青山点了点头:“挺好的,娶个妻子就有人照顾你了,更何况何老爷选儿媳,一定是选最好的。” 何立并未作答,他望向杨青山,看着那人清秀的眉眼与单薄的身形,看着那人脸上浅淡的笑意,鬼使神差的,他问出了声:“杨老师,你总说我家世好,那如果你是个女孩子,你愿意给何家做媳妇吗?”然而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赶忙辩解:“我开玩笑的。” 杨青山却没恼怒,轻轻浅浅地笑了,不由得回忆起在西北的山里对方给他喂水时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的那个吻:“你怎么不说如果你是个女孩子呢?你如今快二十岁了,若是个女子,正是待嫁的年纪,嫁与我,岂不正好?” 何立忽而笑了,这笑容落在杨青山眼里,却与他身后初秋的景致全然剥离开来,仿若自成一体。何立抬眼望了杨青山一眼,又赶忙把眼神移开了。他低声问:“若我愿意嫁,你当真愿意娶吗?” “愿意啊,”杨青山笑得爽朗,他一只手扶住何立的肩膀,另一只手钳住何立的下巴,逼这人看着自己的眼睛:“得卿这般佳人在侧,就算有伤风化有违师德,我也认了。” 何立忽而觉得自己的脸热得不行,他看不到,但他知道此时自己一定脸红得要命。他想挣开杨青山,却没想到对方的手劲大得要命,他一挣扎对方便更用力了,直钳得他的下巴阵阵酸痛。 “行了,不逗你了,”杨青山笑着放开了他:“行李都收拾完了没有?” “没,”何立低头揉了揉下巴:“还没呢。” “快去收拾吧。”杨青山笑了,伸手掸了掸书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就要走。 “杨老师,”何立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咱们这算什么?” 杨青山觑了他一眼:“你说呢?”他没等何立答话,转身便走了,只留给何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只是何立不知道,杨青山一路走回教员宿舍,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淡去过,就像个在天气晴好的夏日午后偷吃了糖果的孩子,甜丝丝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让他丝毫忍不住笑意。 何立却愣住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何立?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何立一回头,却看见抱着箱子的齐星楠正站在他身后。那人满目喜悦:“许久不见啊,得有半年了吧?” “是啊,别来无恙。”何立笑了,走过去帮他抬着箱子:“你来得倒是早。” “来得早却不如来得巧,”齐星楠笑眯眯地说:“我来来回回几趟,都只见你在这儿愣愣地站着,我一个大活人,在你眼里就跟不存在似的,我这忍无可忍了,才喊了你一声。”他忽而压低了声音,打趣道:“是不是为着哪家的姑娘丢了魂啊?” “去你的。”何立也笑了:“再这么说我可不帮你搬东西了。” “好,怕了你还不行?”齐星楠依旧笑着:“我可都听说了,江宁府的大财主何老爷要给他正房唯一的儿子选媳妇呢。”他冲何立眨了眨眼:“看来不久之后我就没法再跟你住一块儿了。” “你也听说了?”何立觉得有些奇怪:上次回家娘还说等我年龄大些了再议亲事,怎么这么快?更何况这是给我娶妻,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是啊,”齐星楠有些讶异地望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道:“京中许多达官贵人都想着把女儿嫁到江宁府去呢,你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吧?” “都是我爹和我娘的意思,我可没这心思。”何立撇了撇嘴:“我可一直觉得一个人好着呢。” “怎会?”齐星楠本来已经一脚踏上了楼梯,听了何立这话不由得迟疑了片刻:“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我心里能有谁啊?”何立觉得有些心虚,方才杨青山对他说的话他怎么也忘不掉,心里乱糟糟一片,但还是嬉皮笑脸地应付着齐星楠:“我从小便在外求学,总共也没认识过几个姑娘,娶谁都一样,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别这么说。”眼见两人进了走廊,周遭没什么人了,齐星楠便压低了声音问:“你心里没有姑娘,那有没有什么男子啊?” 齐星楠的话正中何立软肋,何立瞬间愣在了原地,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把箱子塞到齐星楠怀里,气急败坏地说:“齐星楠你什么意思啊?上次卫哲造我的谣还不够,连你也要来胡说八道吗?亏我还把你当朋友。” 齐星楠被箱子撞到了胸口,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眼见何立要走,他赶忙放下箱子追了过去,拽住了何立的衣角:“何立,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 何立面上虽冷着,心里却早已是一团乱麻。 时至今日,他终于肯对自己承认,齐星楠没说错,他心里的确有了个男人。何大少爷向来心性坦荡,从不是个喜欢藏着掖着的,如果自己心尖上的不是那人,随便齐星楠怎么说,他甚至还会跟齐星楠讨论如何才能把人追到手。可是为着杨青山的安危,他又不得不瞻前顾后。 “何立,对不起。”齐星楠是真的急了:“是我口不择言,玩笑开过了头。”他不知道何立心里的百转千回,只以为全是自己的过错,于是死死抓住何立的手:“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消气?” “无碍。”何立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挣开齐星楠的手,独自抱起了对方的箱子:“走吧。” 齐星楠只是把行李搬过来了,晚上还是得回南安侯府住着。为了让何立消气,他特意请何立吃了全聚德的烤鸭。 何立知道这回全然是自己心虚的缘故,本想推辞掉,可齐星楠认错认得坚决,何立不想让他看出端倪,于是便随他去了。 这天晚上,何立收到了从江宁府寄来的信,是何夫人写给他的,告诉他近来家里正在为他物色何家大少奶奶的人选。 随信寄来的还有几张小幅的画像,画的正是何夫人中意的姑娘们。何立看都没看,把那些画像和信一同揉成纸团扔到了地上。 谁想娶妻生子了。何立趴在桌子上生闷气:倒不是为了没人跟他商量,反正从小到大他也从没做过自己的主,就连来海军学院读书也是他爹的意思,他在何家只是何大少爷,从来不是何立。不过对此他倒也没什么不满,他就是个没出息的,家里什么都替他安排好了才好,省得他自己再费心力,高兴还来不及呢。更何况这回权衡利弊,他发现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何夫人,他都不敢,也不能反驳何学义安排给他的亲事,若是真能娶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于他们何家的生意也是有所助益。只是生平头一次,他从心底不再想听从家里的安排。 思来想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气的并不是何家,而是他何立自己。是他没用,心里的牵扯太多,没法给自己一个心甘情愿的交代,更别提许给别人什么。 他独自坐着想了一会儿,还是摊开几张纸仔仔细细写了回信。信是写给何夫人的,他知道自己的话于何学义而言没有半分重量,但是何夫人还是可以指望一下的。何立在信中把那一套话又说了一遍,说自己忙于学业,并没有娶亲的意思。 信寄出去了,不多久便有了回音。何夫人跟他说,何老爷正忙着筹备上海的蚕丝厂无暇管他,已经松口了,只是何家要娶媳妇的消息已经放了出来,不好拖太久,最晚到年后就得定下。 他娘以为他迟迟不愿娶亲是因为有了心上人,还在信里宽慰他,说如果看上谁家的小姐了就直说,若不能娶做大少奶奶,至少也能做个妾。这话说得让何立更是无奈:妻我都不想要,要妾做什么? 我只想要杨青山。他想。 想要,又要不得。故而辗转反侧,不得解脱。 ※※※※※※※※※※※※※※※※※※※※ 最近又拔了智齿,拔的是阻生智齿,牙根还带着钩,格外难拔。 不得不说,拔阻生齿果然比拔竖直生长的智齿疼。上回一次拔了两颗,麻药过了啥感觉都没有,这回只拔了一颗下牙,麻药过了给我疼得哟,这都快一周了还没好利索。 第二十七章 谈婚 学业繁忙,何立再见到杨青山时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那天正下着小雪,雪花在京城的天地间纷纷扬扬地落下,他从图书室走出来,看了一整天书头昏脑胀,一出门就撞到了杨青山身上。 “这是怎么了?”杨青山也刚从图书室出来,回头上下打量着何立:“才几天没见,竟瘦成这样。” 几天?都足足两个月了。何立心里不好受,面上却仍笑盈盈的:“不过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为的哪般?”杨青山问:“还是娶亲的事吗?” 何立没说话,权当默认。 杨青山见他不说话,于是自顾自地往下说着:“你若实在不情愿,仔细与你爹娘说说,他们不能不顾及你的心思。” 你知道什么?何立心里忽而升腾起一阵火:若不是为了你,我哪里至于? “杨老师,”何立抬眼望着他,看着杨青山肩上头上都落满了雪,于是伸手替他拂去了些许,万古长空,一朝风月,飞雪飘落间,年轻人把万般心事孤注一掷:“依你想,学生该当如何?” “我怎么想不要紧,关键看你。”杨青山眯起眼:“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 何立低着头,不再看他,心里却乱得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他们都以为我不愿娶亲是因为心有所属。”何立忽然觉得心虚得很,面对自己的心上人,竟不知该如何表白心迹:“其实,确是如此。” “是吗?”杨青山觉得有趣:“哪家的姑娘啊?竟惹得你这般惦念。” 何立摇了摇头:“按照我爹娘的意思,若是不能娶做正妻,做妾也无妨。可是,”他抬头望向杨青山:“他做不了妻,也做不了妾。” 杨青山皱了皱眉:他最烦的就是这人一副婆婆妈妈的大姑娘样,想要便干脆利落地去争取,争取不到便放手,在这里自己折磨自己有什么意思。 “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杨青山伸手在何立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对这人做出了极为中肯的评价。 何立揉了揉脑袋,咧嘴笑了:“确实,我还真是不中用。”连跟对方表白心迹的勇气都没有,可不就是不中用吗?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杨青山淡淡道:“你还年轻,应该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学业事业上,一天天的总惦记这些做什么?”他望向何立:“何老爷总不能害了你。” 杨青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发现随着自己话音落下,何立的笑容里竟渐渐添了几分凄凄然。他听见那人问他:“杨老师,你怎能这样说?你就没有把什么人放在心上过吗?” 杨青山一愣,露出了一个比何立还要凄惨的笑:“我配么?” 我终究是不配的,不配让人家跟着我过这种名誉尽毁毫无前途的日子。杨青山叹了口气:自己孤身一人,就算被判作反贼也是自得坦荡,可如果有了另外的牵扯,想来若日后有幸为国捐躯,也没法心无挂念地走。 “别说这个了,”杨青山无视何立满脸的委屈:“前段时日朝廷在旅顺和威海新建了两处海军基地,如今已经建成,你可有听说?” 何立一愣:“没。” 杨青山不想再看他,心里实在是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于是伸手推了他一把:“多了解些这个,比什么都强。” “是。”何立点了点头。 杨青山觑了几眼何立这般委屈的模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多了些不该有的心绪,几分苦涩,几分心疼。这些心思杨青山向来不愿细想,一路至今,也只有在两个多月前那个初秋的午后曾显露一二。 罢了。杨青山抿了抿嘴:“老师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他望着何立,挤出一抹笑来:“多多保重。”而后便转身要走。 何立点了点头,突然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杨青山。雪不知在什么时候下大了,他们两人都穿得不厚,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一身。 “老师,”何立见杨青山没躲开他,便想再得寸进尺一些,于是把脸凑近了,轻轻靠着杨青山的脖子:“谢谢你。” 杨青山有些无奈,却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颇为受用:他不怕西太后寻麻烦,毕竟经上次一事,他与何家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脱不去的。他不想让何家因着自己受牵连,可何大少爷摆明了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像一块牛皮糖一样死死粘着他,让他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当年我在西洋读书的时候,学校旁边有一个湖,不大,却清澈得很。”杨青山想岔开话题,便眯起眼忆起了旧时的光阴,棱角分明的面容忽然多了几分柔和,他轻轻挣开何立,摘下被雪打湿的眼镜,转身面向对方:“说来神奇,西洋全年阴雨冬天湿冷,湖水却不结冰,每到下雪的时候,雪花落在湖面上,立刻又融进湖水里,天与地仿佛浑然一体,好看极了。” 何立安静地听着杨青山说话: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对方回忆旧事。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扰了这难得的温存。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好像并不是站在这飞雪的天地间,而且窝在不知何处的一幢房子里,屋里炉火正旺,温暖如春。 “何立!”齐星楠站在不远处喊了他一声,而后便朝他跑了过来。那人举着伞,一过来便让何立再也觉不到飞雪寒凉:“原来你在这儿啊,可让我好找。” 齐星楠刚刚只顾着找何立,跑过来之后才看到杨青山,他心里自然尴尬,只是面上不好表露出什么。毕竟也是自小生长在侯府深宅大院里的人,不过片刻便一派自如,恭恭敬敬地冲杨青山作了个揖。 “杨老师。”齐星楠行完礼,转而对何立说:“程哥说与你许久不见,又逢年关将至,想请你我一同宴饮为乐。” 没等何立拒绝,杨青山却说话了,他知道齐星楠会对自己不利,但没理由会加害何立,他不想因着自己让何立与旁的人有所生疏,尤其是南安侯一派势力,于是劝道:“快去吧,程小爵爷好心,不好让人家久等。” 齐星楠一愣:他没想到杨青山会帮着他说话,于是赶忙作揖道:“谢过杨老师。” 杨青山笑着冲他摆了摆手,转身便走了。 何立心里气不过:杨青山这家伙,他知道自己决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就这么替自己做了主。他气鼓鼓地看了齐星楠一眼,只见那人撑着伞站在一旁,笑得眉眼弯弯。 “走吧,”何立从齐星楠手中拿过对方为他准备的伞:“多谢小爵爷的好意。” 何立本以为程轩会选家上好的餐馆以彰南安侯的诚心,没想到对方却选了个海军学院旁边的家常菜馆。这回程轩没叫别人,包厢的饭桌边上只有他们三个,像极了普通好友闲时小聚。 何立许久没见到程轩了,此次一见,发觉程小爵爷气质里贵气不减,人却清瘦了不少,想来在南安侯府人前人后也不是好应付的。 “多谢程小爵爷美意。”何立作揖道:“小爵爷抬爱,何立着实心中有愧。” “这是做什么?”程轩赶忙扶住何立的手臂:“咱们同窗好友,实在不必说这个。” 何立看了程轩一眼,而后笑了:小爵爷能说会道,一句同窗好友,不知得有多少人心悦诚服。 酒菜很快都上来了,程轩使了个颜色,齐星楠便赶忙替何立倒满了一杯:“何立,今日咱们好友相聚,实在不必客气。” “我也没说要客气。”何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小爵爷赏脸,我岂敢怠慢。” “何立,”眼见齐星楠脸色有些尴尬,程轩赶忙接过话来,程小爵爷向来以光风霁月光明磊落要求自己,背地里为着利益的争夺已经让他难受得很,说话便从不愿拐弯抹角:“我知道你因着之前的事气我,可你得明白,咱们这些人为人行事,向来难得遵从本心。”他知道何立不会理他,于是接着说:“我是南安侯程勉的儿子,我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南安侯府,就好像出门在外,你也得处处为了江宁何家思虑一样。”他望着何立:“你会理解我的,对吧?” 见何立依旧低着头,程轩叹了口气:“于情,我承认,我不是个讲义气的朋友,你不谅解我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于理,”周遭虽没人,程轩仍把声音压得极低:“卫哲的父亲卫崇是个顽固派,我爹力主洋务,向来与他不和。可你们江宁何家正是借着洋务的契机发家,大少爷,咱们两家可没有不和的道理。” 程轩一语点醒了何立:他这才发觉,落于末世,生于府宅,无论人前人后,他都只能是江宁府的何大少爷,他的一切都必须以何家为先。 何立抬起头,替程轩满上了酒,而后两杯相碰,一饮而尽。 借着年节何立回家,何夫人终于把儿媳定了下来:选的是上海一位富商大贾的女儿,温柔娴静,与何立年龄相当,想着等半年后正式成婚。宏光八年年初,何学义在上海的蚕丝厂终于办了起来,何立听账房先生说,这回何老爷下了血本,前前后后共耗银两千万两。 元宵节刚过何立就回了京城:他知道自己这半年决不会好过:去年落下的课只能指望着今年补回来,他本就不是个天资聪慧的,正常应付学业有时都有困难,一学期学两学期的课自然更是疲于奔命。 只是这些对何立而言已然没了之前的苦闷:娶妻也好,硬着头皮学这些自己毫无兴趣的东西也罢,曾经对杨青山那些微妙难言的情愫已经被他埋藏在了心底,他做这些,都是何大少爷为何家扛起的担子。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探听杨青山的消息:听说年后那人又被西太后召见了几次,不过倒没什么要紧,次次都能全身而退。 他平安便好。何立想:如今他也不再奢求什么,只求能远远地看着,只要那人安好,他何立纵是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只是这个夏天刚开始时何立收到了一封家书,是何夫人写给他的,告诉他婚事先搁置下了。 何立觉得疑惑,却也没多想,直到他仲夏时分回家后见了管家安永怀和账房先生才知道,原来是上海那边退婚了。 第二十八章 横祸 “退婚了?”何立原本正低头站着,听了这话忽然觉得心里好一阵轻松,压在他心上大半年的重量终于卸了下来。他猛一抬头,却发觉账房先生与安管家二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毕竟摊上退婚这种事,除了他这当初心不甘情不愿的何大少爷还能兴高采烈,别人心里估计都不是个滋味儿。于是他赶忙收起满心的轻松,沉沉叹了口气,故意垂下眼又把眉皱成一团,试探地问道:“所为何事啊?是咱们何家的缘故吗?” “大少爷,您在京城学校里一待就是半年,咱这儿的风声您可能听到的不多。”安永怀低声道:“老爷这次在上海办厂,凶多吉少啊。” “怎会?”何立有些讶异,他没想到这桩婚事会有这么多的牵扯:“我爹投了这么多钱进去,难道还斗不过那些洋人吗?” “少爷,您可知道老爷投了这么多钱都用来干什么了?”账房先生叹了口气:“若只是投资建厂,远远用不了这么多钱,老爷是用这些钱购置新丝了。” “他这是置办了多少新丝啊?”何立记得之前账房先生与他说过,为了上海的蚕丝厂,何学义这回的花销足足有两千万两,若只是投资建厂,的确花不了这么多。 “老爷野心不小,一直想垄断丝茧贸易,可这势必要得罪上海那些洋人。”账房先生答道:“如今生丝价格日跌,老爷就想了个主意,今年一开春咱们就用高价收购了国内几乎所有的生丝,占尽上风,洋人那边急得跳脚,却也拿咱们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可谁成想今年西洋生丝大丰收,外面的生丝源源不断地运进来,再加上越南那边打仗了,市面上行情太差,咱们只能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账房先生急得快要落下泪来:“无力回天啊。” “少爷,您别急,”看着何立的脸色不太好,安永怀赶忙宽慰道:“原本这些事老爷不让跟您说,可老奴实在心疼老爷,冒死劝了许久,这才松口。”他拍了拍何立的肩膀:“更何况少爷明年就要及冠了,何家将来还指望着您挑大梁呢。” “安叔,我明白。”何立握住了安永怀的手,他知道安永怀虽这般掏心掏肺地与他说着,却还是替何学义隐瞒了不少,毕竟何家已经到了让人家退婚的地步,想来如今的情势绝不止安永怀和账房先生告诉他的这些:“我要去见我爹。” 何立迈进书房时何学义正站在窗边,夕阳斜斜照进来,余晖映得满地灿烂金黄。 何立作揖道:“爹,儿子回来了。” 何学义转过身,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传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何立从前只当是个典故,却没想到世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南柯一梦是假,一夜白头却是真。他仔细望去,发觉这才不过半年,何学义已然比之前老了不少,原本正当壮年的何老爷如今形容憔悴了许多,头上也生出了不少白发,在未白的发丝间参差零落着。 何立心里难受得紧,他并没有坐下,一直站在一边,片刻过后,他抿了抿嘴,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疑虑:“爹,儿子不想做事后诸葛,可是有些话,儿子不得不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何学义打断他:“之前我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许多事不想让你掺和,可如今,”他回身望向何立:“那天你安叔劝我说,你都快及冠了,不让我再这么护着你。”他皱了皱眉:“是啊,你都要成年了。可我总觉得你还小呢,怎么突然就长大了。” “爹,安叔心疼您,儿子也是。”何立觉得眼眶有些酸,平素的分歧埋怨顷刻间也变得无关紧要:“您的心意,儿子都知道。” 何学义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可也无妨与你讲讲,告诉你这段时日爹到底在忙些什么。”他望向何立:“之前你总与我说,你那杨老师如何杜老板如何别人又如何,可那都是别人的考量,你爹忙了半辈子,一路至今,从没后悔过,此番算得上是破釜沉舟了。” “大兴立国五百多年,如今却被西洋弹丸小国欺凌至此,割了咱们的地,还要从咱们老百姓的腰包里掏银子,欺人太甚!” “郑大人他们说了,发展实业能强国强民,富国才能御侮,才能救国,因此他们才兴办洋务。我是个商人,没别的本事,半辈子过去只会做买卖,我顾着何家的名利,但也知道国难当头忠义为先,发不得国难财。” “商战,虽无硝烟炮火,可其中利害不次于陆海之争。我自然知道洋人不好惹,可我如今是家财万贯的红顶商人,不能一辈子只做名利客。若我退缩,大兴的商人又有哪个还能挺直腰杆?” “哪怕咱这回倾家荡产,也得和那洋人争上一争,总不算辜负大兴官商百姓多年来的扶持之恩。” 何立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阵阵悔恨涌上心头:之前他总觉得何学义不近人情,总以为这人孤傲得很,向来一意孤行,从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可自己的亲生父亲披挂出征与洋人厮杀商海时他又在干什么呢?心怀重重怨怼与误解,甚至险些葬送了他爹的心血。 “之前让你成婚,不过是想借助你岳丈家的势力,可如今,”何学义忽然笑了,许是瘦了不少的缘故,眼角的纹路愈发明显:“看这情势,咱们败局已定,人家退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爹,”何立心里难受得紧,沉默了半晌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直直跪在了何学义面前:“孩儿不孝。” “此话怎讲?”何学义赶忙把他扶起来:“这些我原本都不想让你知道,可纸里包不住火,更何况你也大了,总瞒着你也不是个交代,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爹,”何立抬起头来望着何学义,此时挨得近了才发现,何老爷不知是有多少个日夜没歇息好,眼里的血丝在何立看来分外扎眼,直刺得他满心生疼,不觉间泪流满面:“可有什么孩儿能帮衬的?” 何学义望着他:“何家的事有我们呢,你专心读书,将来去海军舰队里谋个一官半职,也算是有条正经出路。” 何立点了点头,抬手擦干净脸上的泪:“爹接下来想怎么做?可否告知孩儿?孩儿在京结识了南安侯家的小爵爷,能否求他帮咱们一把?” 何学义却摇了摇头:“官场上的人向来明哲保身,若无深交不讲情分,咱们给不了他们好处,这趟浑水南安侯决不会来淌。” “那郑大人呢?”何立接着问:“爹与郑大人多年来互相扶持,难道他也要袖手旁观吗?”他越说越悲愤:“当初收复伊犁,国库空虚,是咱们何家给郑大人筹的军饷,后来咱的庆余堂又白给了军队百姓不知多少药材,”他拽住何学义的胳膊:“他不能不管咱们啊。” “何立,”何学义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你可知如今朝堂的局势?”见何立依旧茫然地望着他,何学义叹了口气:“当初你惹了事,我曾让你去西北的兰州织呢躲风头,当时我与你说,是郑大人做不惯京城的官,自请去了地方了。”他顿了顿,接着解释道:“其实那时并非他自请,而是朝堂相争,中堂大人给他下的令,给他在天下人面前留些颜面。” 何立一愣:“可中堂大人不也是力主洋务?”他一时想不明白:“中堂大人如今筹建海军,可儿子之前读的船政学堂还是郑大人一手建立的,难不成他们也有政见不合吗?” 何学义点了点头:“这里头水太深,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的。但爹今天告诉你,一入名利场,一人便有千张面孔,就好比我在你面前是父亲,在别人眼里是富贵老爷,是精打细算的红顶商人,是他人之朋党,也是老谋深算的狐狸。什么善恶是非,真真假假,”他冲何立摆了摆手:“说不清的。” 何立忽然间觉得一阵清明敞亮,郁结在心中许久的结猛地被解开了:世间哪来这许多的善恶呢?当初他觉得程轩对他欺瞒利用,便不顾一切地把人家定为恶人,疏远冷漠,冷眼相待。如今想来,真是幼稚至极。 可杨青山呢?他又怎么说?那人在名利场上浮沉了这许多年,经历过大起大落,是能几次三番从西太后手底下死里逃生的人,又为何要与自己这般坦诚用心百般提点? 何立此时想不清楚,也没心思去琢磨,满心都是自家父亲的境况,他着实是有些惊讶的:直到这时他才发觉,一人千面,红顶商人这顶乌纱帽重得很,担着的远不止自家的命途起落与富贵前程。 临患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谋主三者,义也。 ※※※※※※※※※※※※※※※※※※※※ 前前后后总共拔了三颗智齿了,之前医生说,最后右上这一颗埋得比较深,如果不疼的话就先不用管了。我拔了右下这颗牙之后以为可算是清净了,乐呵了好几天,结果就在昨天,右上的智齿,它居然开始疼了。。。。。。 第二十九章 千结 何立忽然明白了之前杨青山说的佩服何学义是因的什么。他觉得很是惭愧:原来自己对自家父亲的了解竟然还不如杨青山一个与何学义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一直以为他爹送他去学海事船政不过是为了他们何家日后的荣华富贵,原来是他狭隘,对方千万心思,他终究只读懂了其中一二。 如醍醐灌顶一般,他猛地想起了之前那个秋日的午后坐在树下懒散着看书的杨青山。原来那人竟是这样的意思。他想:终究是我愚钝,怎到现在才明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大兴这种地方千百年来这样传着,并非是空穴来风。想当初他们何家靠着郑大人这棵大树才得以发家,如今大树威风不再,郑大人在朝廷又有中堂大人那般一手遮天的宿敌,何家倒了是迟早的事。 只是何老爷体面,选的却是一条最为破釜沉舟的路子,这忽然给何家的倒台添了几分义气:华洋商战,赢则皆大欢喜,就算输,也不枉这一生得这家财万贯。 “你放心,”何学义发觉自家儿子许久没出声,以为他是被自己这些话吓住了,赶忙宽慰道:“爹早就给你们娘俩备出了银两,存在了苏州府的钱庄里,也给你的几个弟弟留了钱,足够你们过活了。”他拍了拍何立的肩膀:“这些钱是保底钱,就算到了再紧要的关头,爹也不会动的。” 何立却摇了摇头:“爹,儿子从没贪图过您的钱财,我知道我娘也是一样的。”他望向何学义:“安叔与我说,这回您和洋人打商战,其实凶多吉少。可无论您做何决定,儿子都愿意做您的左膀右臂。” 京城向来是冬冷夏热极为分明的气候,夏日暑热,再加上多日未曾有过雨水,整座城几乎要变成一座大火炉。中午时分,杨青山刚刚打算歇下,却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他。 他听出来是李清河的声音,迟疑着是否要开门,却听得门外那人接着说:“有个小女娃过来了,指名道姓地要找你,找杨明渊教员。” 杨青山开了门,只见李清河牵着那小女娃的手正在他门口站着。那人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他,就差当面问他这是不是他的私生女。杨青山看了许久才把这小女娃辨认出来:这正是他一年前接济过的孩子。他轻轻地笑了,仔细端详着,发觉这娃娃的眼睛正如当初那般又大又水灵,个子长高了,身量却清减了不少,想来这一年里又吃了不少苦头。杨青山皱了皱眉,俯身道:“小娃娃,你来啦。” “这孩子是我刚刚在咱们学院门口看见的。既然你认得她,我也就放心了。”李清河并没有看他,只是兀自说着:“我先走了。” “老师您慢走。”杨青山恭恭敬敬地作揖道。 “杨老师,”小女娃的声音怯生生的,依旧带着些奶声奶气,小脸白净得很,不像一年前那般脏兮兮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好似快要落下泪来,说得满脸委屈:“你能不能帮帮我,救救我娘啊?” “你娘?”杨青山牵起小女娃的手:“跟杨老师进屋吧,咱们慢慢说。” 小女娃一进屋就哭了,站在一旁抽抽搭搭的,却也只敢自己用手背抹眼泪。杨青山递给了她一张手帕:“别哭了,有什么难处,不妨跟杨老师说说。” 小女娃抽噎地说了半天,杨青山也大概听了个七八成:这娃娃一直和她母亲一起在郊外住着,母女俩相依为命。近年来她母亲病重,她们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杨青山本想着给这小女娃拿些银两,却看见小女娃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玉佩来。小女娃衣衫破旧,这块玉佩却光泽莹润,与她极不相称。 杨青山看呆了,他死死攥住小女娃的手,望着她手中的这块玉佩,忽地想起了在西洋海军学院的快活时光,又想起了几年前侯府的那场大火。这玉佩是他去西洋那年他的同窗旧友江恪送他的,两人一人一块,一年后江恪也去了西洋。江恪自小与他一同读书,一同留洋,又与父亲一同支持北安侯的革新大业,而他们也正是在当年侯府的那场大火中被烧得尸骨无存。 “明渊,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完成咱们未竟的事业。” “大兴朝的兴亡,在此一举了!” 杨青山回过神来,从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的那块玉佩细细比对:两块玉佩一模一样,确是江恪的遗物。他死死盯着那小女娃:都说生女肖父,小姑娘不过四五岁,眉眼间却已然能依稀见到当初江恪的影子。他忽然觉得懊恼万分,赶忙拿过手帕无比轻柔地给小姑娘擦净了脸:“快带我去见你娘。” 小女娃的住处太远了,杨青山心急如焚,于是叫了一辆马车载着他们过去。听这小姑娘说,她今天一大早就出来了,直到正午才赶到海军学院。杨青山心疼得紧,死死搂着她,低声安慰道:“别怕,杨叔叔在呢。” 小女娃的住处简陋至极,只有里外两间小屋,屋墙破败,屋顶也漏了几处。杨青山被她牵着进了里屋,便看到一个形容憔悴至极的女子无比虚弱地卧在床上。 那女子的面颊向下凹陷得厉害,身上只盖了一条旧棉被。见此情状,杨青山直直跪在地上,忽然间泪如泉涌:“嫂子,明渊没能替江大哥照顾好你们母女俩,是明渊的不是。”他俯身磕了几个头:“嫂子和小侄女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明渊是大罪人啊!” “侯爷,快起来。”那女子虚弱至极,又被杨青山的举动吓了一跳,顿时咳嗽不止。杨青山赶忙给她拿了杯水,待她缓过些了才接着说:“江大人当初走时曾与妾身千叮咛万嘱咐,世道艰险,万万不可麻烦侯爷,只是如今妾身病体实在难以支撑。”那女子说着便要落下泪来:“妾身生如萍草死不足惜,可这孩子是江大人唯一的血脉,妾身舍不得。” “嫂子,这是哪里话?”杨青山望着她:“何须如此见外?” 那女子摇了摇头:“怎敢担侯爷一声嫂子?妾身不过是江大人的侍妾,当年江府被抄家,夫人早就没了。”她又咳嗽了起来,缓了口气才接着说:“夫人心慈,想着这孩子尚小,又是江大人唯一的骨血,早就偷偷把妾身送了出来安置在这里,又给妾身留了大人最为珍爱的玉佩为信物。谁成想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那女子边说边抹泪:“妾身没用,给不了这孩子好日子。” “嫂子给江大哥留了这唯一的血脉,自然担得起。”杨青山低声道:“是明渊的不是,竟没照顾好你们。”他极力忍着泪:“嫂子您放心,明渊在这世上活一天,就一定会把小侄女照顾得好好的。” 这天晚上小女娃的母亲便病逝了:杨青山不敢张扬,却也替她办了体面的丧事,又把小女娃接到教员宿舍与他同住。 何立回到京城时已是初秋了,他在江宁府待了将近两个月,陪着何学义处理大小事宜,直到临近开学才不得不走。 那天他清晨到学校,收拾好东西时已经是午后了,草草吃过午饭,路过教员宿舍时,不由得又想起了杨青山。 如今何立没了婚约,成了个自由人,心里便忽然多了许多念想,好似之前死死压抑的心思全然爆发出来了似的。他想:这么久没见了,去看看那人应该也不过分。 何立走过去,远远地便望见了杨青山:那人提了一袋糖卷果正站在门口掏钥匙,想来是刚刚回来。只是走近了他才发现,杨青山身边竟然跟了个小女娃。 那小女娃不过四五岁年纪,白净安稳,一直牵着杨青山的手。而杨青山对她却极尽照顾,就像…… 像什么呢?何立忽然觉得怒火中烧:他觉得说是亲生父亲也不为过。 “杨青山!”何立快步走上前去,顾不得师生礼义,直接喊了那人的名字。他觉得心口堵得很,嗓子里却滚烫如火,好似一团团血正不断地往上涌。他指着那小女娃:“你先前告诉我,你无妻无子,那她是谁?”何立嗓子有些哑,但还是歇斯底里地喊着:“原来你已经有了这么大个女儿了!”他大跨步走上前,扯住杨青山的领子:“孩子的母亲是谁?我认识她吗?” “胡闹!”杨青山猛地被他一扯,险些喘不过气。他赶忙挣开何立,把小女娃护在身后:“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是,学生失礼。”何立只觉得怒火中烧。他努力找回了几分理智,心里却仍很是气不过:“敢问师娘是何许人也?这么久了,为何从未让学生拜见?” “你这孩子啊,怎能这样冲动呢?上次卫哲那事的教训你全然忘了不成?”杨青山叹了口气:“这性子必得改改。”他指着小女娃对何立说:“这娃娃的父亲与我是故交,她娘俩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他顿了顿,眼见何立神情缓和了不少,便接着解释道:“如今她娘也没了,孤苦一人,我便认她做了义女。”他叹了口气:“何大少爷,在下这样的说辞您可还满意啊?” 何立愣住了。一时间顾不得羞赧愧疚,只是伸手替杨青山整了整衣领:“是我的不是。” “可不嘛。”杨青山往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他,自己把衣服弄整齐:“难不成还是我的不是?”说罢,他便转过身去想要牵着小女娃回屋。 “杨老师,”何立喊住他:“我有话跟你说。” 杨青山停了脚步,却并没有转身。他微微俯身,把糖卷果递给小女娃,又沉着声音对小女娃说:“嫣嫣,你先回屋吧。”说罢,他快步走向何立,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伸手便给了对方一拳。 何立没想到杨青山会打他,毫无防备地直接倒在了地上。他赶忙爬起来,顾不得满身的尘土,只是望着杨青山:“老师,我……” “你什么你?”杨青山实在是气极了,有些口不择言:“何大少爷,我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为什么总要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何立愣住了,两年来的种种全都浮现到了他的脑海里。他一时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应答。 杨青山发觉自己话说重了:他知道这孩子是个实在人,向来把他放在心上,忽而觉得愧疚得很。可他一向又是个极为骄傲的,鲜少向人低头。看着何立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杨青山心里难受得紧,于是他用尽了生平的勇气,半跪在何立身边,向那人伸出了一只手,缓声说道:“起来吧,地上不干净,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何立躲开了杨青山的手,并没有看他,语气却异常平静:“杨老师,之前有着许多顾忌,有些话我实在是说不得,又想着来日方长,以为总不能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没了婚约,何家也是前途未卜,如今我又惹得您不待见。这话我现在不说,只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杨老师,”何立抬头望向杨青山:那人正背对着太阳半跪着,此时阳光正好,给那人周身镶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映得北安侯硬朗的眉眼轮廓也添了几分柔和。何立极轻极轻地笑了,他听见自己说:“从前我没什么考量,不过是因着识得了你,才平白生出这许多不该有的心思。古人说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不敢说我为你在心里结了千结,可几百团麻还是有的,都是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人心都是肉长的,被这些又软又硬又冷又热的心思磨来磨去,磨得生疼得紧。”他低了头喃喃说着,自言自语一般:“是我不好,又给你惹麻烦了。” 第三十章 流露 “你这是什么话?”杨青山低声道:“哪里是给我添麻烦了?”他想了想,发觉好像确实如此,细细回味起来,又觉得这人说的话很不对劲,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你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你为我而生的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冲何立笑了笑,却惹得两人间的气氛更为尴尬:“是老师哪里做得不对吗?” “没什么。”何立摇了摇头:“这便是我对你全部的心思,你觉得多管闲事也好旁的也罢,不过都是因为这个。”说罢,他自己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土,冲杨青山作揖道:“杨老师,我先走了。” “你回来啦?”齐星楠原本眯着笑眼,却在何立进屋的瞬间失了笑容:“你这是摔到哪里去了?衣服上怎么这么脏?没受伤吧?”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何立把沾了泥土的海军服外套脱了下来扔到地上:“我待会儿就去把它洗了。” “我才不信呢。不过,你说没事就没事吧。”齐星楠冲他撇了撇嘴:“唉,准是又去找杨老师了。” “啊?”何立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还我怎么知道的?”齐星楠笑得十分不屑:“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吧。除了杨老师,谁还能让你这样?”见何立不理他,他接着压低了声音问:“何立,我正儿八经问你一句,你是喜欢男人吧?” “怎么又开始了?”何立本来已经拿起了脏衣服,刚准备出去洗,却被齐星楠这句话闹得满心烦乱:“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你别藏了,骗得过别人还骗得过我?”齐星楠生怕何立跑了,于是快步走到门前靠在了门上:“你知道为什么你骗不了我吗?实不相瞒,我也喜欢男的。” 何立被他吓傻了,手上的衣服直接掉在了地上。他喃喃地说着:“星楠,你可别乱开这种玩笑啊。” “谁跟你开玩笑了。”齐星楠笑着弯腰把衣服捡了起来塞回到何立手里:“真的,我就是喜欢男人。虽说为了家族,为了前程,为了孝道,我可以娶无数个女人,但是这里,”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会为男人动心。”说罢,他笑得更开心了,也不管满手的尘土,猛地把何立拽了过来。齐星楠凑上前去贴着何立的耳朵,沉下声音道:“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 “富贵人家三妻四妾,再养些小男孩,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何立的声音毫无起伏:“星楠,一辈子很长,可能会对很多人动心,你才二十岁就这样轻下论断,未免太草率了。” “是吗?”齐星楠依旧笑着,他伸手点了点何立的胸口:“你这样说,可真是心口不一了。”他望着何立:“若真如此,你为何要对你的杨老师有这般的执念?” “我没有什么执念。”何立拍开齐星楠的手,不想再看他:“你今天说的话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请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你爹在上海快支撑不住了吧?”齐星楠无视何立的冷淡,抓住他的胳膊:“你若真无执念,就该在这时自己去寻个好岳丈助你爹一臂之力,岂能被退婚了还在这儿逍遥快活?” “好的亲事岂是我想找就能找到的?”何立挣开齐星楠:“你怎么这样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齐星楠笑着说:“明明是你心虚。”他趁何立不注意猛一用力,于是两人的位置便颠倒了过来,何立被他按在了门上:“何立,你喜欢北安侯,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声音极低,在何立听来却如利刃一般字字锥心:“我自小在南安侯府长大,对他们我最清楚不过了。他们是一样的人,都孤傲得很,觉得自己世代显贵,便都端出一副人上人的做派来。谦谦君子嘛,都愿意做忠臣良将寻一个体面,整日里满心惦记的也都是国家大事。不像咱们,商人之子生来下贱,咱们才是能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他的声音有些抖,却多了些暗讽的意味,显出了些许恶狠狠的模样:“你放心吧,你的杨老师但凡还顾着一点北安侯的颜面,他就绝对不会与你搅在一起。若不是当初他被削爵,如今早就和京城里显贵人家的小姐成亲了。” “你胡说!”何立极力压制着怒火:“齐星楠,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何立,我今天说的句句是实话。”齐星楠低声笑着:“我曾经与你说过,我从不相信北安侯会谋反,为的就是这个道理。他是个体面人,绝对干不出谋反的事。”说罢,他松开了何立:“我究竟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有数。”他话音刚落,便觉得半边脸上一阵火辣辣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被何立揪着领子抵在了门上:“齐星楠,既然你这么好奇,我也不妨告诉你。对,我就是喜欢他,我不管他是北安侯还是教员,对他的心意都是一样的。至于他会不会喜欢我,”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所以也没做什么指望,我情愿一辈子远远看着他,看他娶妻生子我也心甘情愿。” “真的?”齐星楠冷哼一声:“何大少爷,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他忽而凄凄然地笑了:“你就是想不开,明知得不到却还不愿放手,夜夜辗转反侧拿他折磨自己,究竟有什么好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再无话可说。”何立冷笑道:“你愿意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我没心思再与你争辩。”说罢,他放开齐星楠,低头看着手里已然皱成一团的外套:“我去洗衣服了。” “何立,”齐星楠叫住了他:“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何立没有理他,径自出了门。 嫣嫣吃了些糖卷果便睡下了,杨青山独自站在窗前,一直在想刚刚何立的神情与那人掏心掏肺与他说的话。 杨青山少时有过无数的盘算,命途前程早就在心里思忖了无数遍。他知道如果没有当年那场祸事,自己早就已经娶妻生子了,或许还会跟江恪定个娃娃亲,将来把嫣嫣这丫头娶进门做儿媳妇。政事上他北安侯有无数的见地,若得遇明主自可一展宏图,可对于自己的私事,他绝对做不出那么离经叛道的做派,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真是造化弄人。杨青山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打开窗子想透透气。初秋的午后还带着些闷热,虽说稍起了微风,却把尚未散尽的夏日余温一股脑儿吹了进来。他发觉开了窗户还不如不开凉爽,心里有些烦躁,想把木质的窗摔回去,又想着嫣嫣正在午睡,于是沉沉叹了口气,死死攥着窗户边,轻轻把窗关上。 他行于这世间已近三十载,早在年少时便失了双亲,多年来也算看惯了生死荣辱,荣华时万人敬仰,落魄了也比寻常人更落魄。他曾想过无数理由,利用或是讨好,可他说服不了自己,因为他知道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北安侯,于何家没有半分用处,根本不值得何大少爷如此费心思。 于是兜兜转转,终究归于他思不得要不得却又舍不得弃不得的一往情深。 其实那人的处境也并不如意。杨青山知道何学义在上海办厂胜算不大,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倒不全是因为华洋之争,毕竟如果只有洋人为对手,凭着何老爷的本事和家底虽不敢说全胜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他担心的是中堂大人的手段。 何家当初能有全盛的局面靠的是朝堂上的郑大人,如今墙倒众人推,郑大人离了京,别说中堂大人不会对何家心慈手软,想来江浙一带的富商大贾看不惯何家的也不在少数。杨青山在上海那边的旧识前段时日曾给过他密信,告诉他上海最大的买办尚旭和近来动作不少,不但与洋商往来密切,还对上海的纺织业插手颇多,先前与何家定亲的是上海另一位大买办,传言退婚的事也和尚家有关。 尚旭和秀才出身,如今是个官商,又是中堂大人手下最为得力的洋务干将,兴实业办学堂通水利,处处都有尚家的资产。如果尚家是得了中堂大人的令对何家进行打压,再加上和洋人在南边打仗市面不稳,何老爷还真不一定能撑得住。 杨青山知道何老爷是个忠义人:那人早年间修粥厂善堂,缮名寺古刹,但凡提到江宁何家,可以说是无人不赞。何家的生意总共有两种,一种是依附于官商关系的军火机械买卖,另一种才是药材生丝生意。郑大人失势断了何学义大半财路,如今那人又孤注一掷在生丝产业上,没了朝廷大员庇佑,谁也不知道这位红顶商人还能走多远。 杨青山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自己这边还是一团乱麻前途未卜,怎么总有这些心思去关心他们何家的买卖?真是可笑。 第三十一章 食酒 “一件衣服你洗了快一下午了,怎么还没洗干净?”说是洗外套,但其实何立心里早已乱作一团,心思压根就没在衣服上。他正出着神,身后忽然有人与他说话,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何立回头一看,发现那人正是杨青山。 何立没想到杨青山会来水房找他,顿时愣在了原地。见何立没反应,杨青山叹了口气,走上前来伸手从何立手里把那件脏外套拿了过来,十分仔细地洗着。 何立这时才发觉杨青山此时并没有穿海军服,而是只穿了一件布衣袍褂,圆框眼镜无比端正地架在鼻梁上,正如外头无数的文人一般,倒是一派翩翩出尘的学者风范。杨青山正弯着腰,微微垂着眼,何立站在杨青山身边,看着北安侯挽着袖子给他洗衣服,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人平素被眼镜挡着的长长的睫毛。 “好了。”这件外套本就不厚,杨青山洗得很快,一会儿工夫便又把这外套洗回了海军服的素白:“这套衣服可能穿不了多久了,朝廷要着手给水师设计新的军服,你听说了没?”见何立没理他,杨青山便十分娴熟地把衣服抖开晾上,转身面向何立:“想什么呢?怎么这样出神?” “没什么。”何立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受宠若惊罢了。” “哦?是因为帮你洗了件衣服?”杨青山一挑眉:“我是看你实在洗得太慢,替你着急。”他望着何立:“更何况这原本也是我给你弄脏的。” 何立摇了摇头:“不光是为了这个。”他抬眼对上杨青山的视线:“我知道你向来不是个能折腰的,认识这么久了,这好像是你头一次主动来找我吧?” “嗯,”杨青山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何立笑了:“从前我一直觉得,你总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声音轻得很,生怕吓着谁似的:“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咱俩本该没那么多交集,很多时候都是我生拉硬拽扯过来的。” “是啊,”杨青山有心逗他:“你还挺明白。” “杨老师,”何立笑着问道:“您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杨青山望着何立:这人此时未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窄袖里衣。海军服的里衣料子硬,他腰间又束着皮带,于是极为纤瘦的腰身就这样被勾勒出来。他实在是太过年轻了,让杨青山忽而想到了初春日头下新生的叶芽。那是一种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希冀,甚至无需多言,只要站在那里,便能让未来这般虚无缥缈的字眼也变得丰盈刻骨。 杨青山忽而觉得有些恍惚,他不禁开始回想,腐朽的泥土之下,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人了呢?就这般想着,杨青山自己都笑了,他记得之前自己还觉得何立这人实在没什么好,没想到此时却被几件衣裳迷了心窍。于是杨青山伸手在何立腰上摸了一把,头也不回地走在了前头:“你也太瘦了些。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何立有些讶异,以至于杨青山都快出水房了他才反应过来。他赶忙快走了几步紧跟上去:“什么?” “你不饿吗?”杨青山打趣道:“我知道有家饺子铺不错,不妨一起去尝尝。” “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水房外面有一条小路,路两边种满了梧桐,此时日头西斜,日光穿过葱茏树叶间的缝隙打下来,随着微风斑驳荡漾。何立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中午与齐星楠的争执也仿佛不存在了一般。他笑着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帮我洗衣服也就罢了,干嘛又要请我吃饭?” “不干嘛。”杨青山停下脚步冲他眨了眨眼。说来奇怪,杨青山这些年过得沉郁压抑,这还是他来海军学院做教员后头一次这般轻松。外面有世情百般考量,可这里却好似变成了桃源净土。于是他轻轻笑了:“想找你吃饭还得有个理由,怎么,何大少爷的架子这么大么?” 杨青山心里明白得很:海军学院绝不是个干净清白的地方。可他此时却愿意抓着这幻象,任由自己沉沦其中消磨时光。 “岂敢岂敢。”何立赶忙笑着拽住了杨青山的胳膊:“杨老师,咱们走吧。”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他们一人一盘水饺,还点了豆腐丝和花生米。杨青山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要了一坛老北平的二锅头。 “方才你说,你我之间的交集,都是你生拉硬拽扯过来的。”杨青山望着何立。 “是,”何立应道:“至少在我看来,确是如此。” “我再与你说一次,我可是个反贼啊。”杨青山低声说着,声音无波无澜:“我不忠不义,本该万人唾弃,你与我亲近到底图什么?” “你当真是反贼吗?”何立望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了头:“星楠与我说,他不信你当年真的做过谋反的事。”说到这种话,他实在没有抬起头来望着杨青山的胆量。 齐星楠?杨青山皱了皱眉:他从不想因着自己让何立与任何人疏远,可他从没想过齐星楠竟会说这样的话。那孩子自小跟在南安侯与小爵爷身边,如今又是西太后的人,与宫中往来密切,是个心思极为缜密的,说出的话决不会是空穴来风。莫非是往来之间在西太后那边觉察出了端倪? “那你觉得呢?”杨青山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怎么想?” “我?”何立笑了,依旧低着头:“不认识时只是随波逐流并未细想,认识之后,”他抿了抿嘴:“说实话,我还挺气你的,觉得你大好前程就这样毁了,是你自己害得自己怀才不遇,我对你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那现在呢?”杨青山接着问。 “现在?”何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杨青山笑了:“你如今还在这里,可见是不信的。不忠是大逆,你何大少爷岂能与逆臣贼子称亲道友?”他端起酒杯来碰了碰何立的杯子,而后一饮而尽,这二锅头酿得醇厚绵香,一直透到他心底:“何立,我是你的老师,所以很多时候总想着多说几句。男子汉大丈夫,耳根子绝对不能软,旁人怎么说那都是旁人的事,你心里得有你自己的决断。” 何立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老师待我好,我都明白。只怪我太过愚钝。”他心里忽而有些懊恼:“从前老师百般提点,可我竟到如今才懂得些许。” “你尝尝这个。”小二进了包间端上了一盘切片的酱牛肉,杨青山夹了一块放到何立面前的盘子里。眼见小二出了门,他才压低声音问道:“是为了你家里的事?” 何立点了点头:“先前老师说得明白,只怪我悟性不足。” “我正想问你呢。”杨青山望着他:“我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外人,最多只能帮你探听些外面的风声。你可有什么想法?” 何立叹了口气:“如今家里的生意全是我爹在拿主意,他不愿让我掺和太多,在他面前我其实只有听话做事的份。”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却因不适应酒水辛辣而咳嗽不止。何立接过杨青山递给他的水喝了几口,待好些了才接着说道:“可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前些天趁着回京之前我特意瞒着他去账房里查了账。” “怎么样?”杨青山问。 何立摇了摇头:“没看出什么明显的异样。”说罢他便自嘲地笑了笑:“也是,若生意不顺自然有账房和管家操心,还轮得到我去查账吗?” “莫要心急,多多留心便是。”杨青山沉声道:“何老爷商海浮沉多年,心中定然是有分寸的。” “是。”何立点了点头:“对了,”他抬眼望向杨青山:“光说我了,老师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你想听什么?”杨青山笑着抿了口酒:“鄙人知无不言。” “如今你住处还养着个小娃娃呢,满身酒气地回去也不怕熏着她。”何立笑着把酒杯从杨青山手里夺了过来,又把杯中剩下的酒倒进了自己嘴里。酒壮怂人胆,借着酒杯往来间的朦胧意态,他开口问道:“侯爷,你能给我讲讲你当年的事吗?” 杨青山一愣,手忽然软了,于是筷子便也零落在地。 不光是杨青山,连何立也被自己这话吓了一跳。只是他不知道,四年倏忽过去,他还是头一个敢在北安侯面前问及当年之事的人。 何立心里别扭,之前齐星楠与他说的话就像几块尖利的石子在他心中来回磋磨,让他一刻不得安生。他少时便被送去新式学堂读书,一路至今虽算不得出类拔萃,可许多辗转心思也并不比别人少。从前他们在福州,天高皇帝远,于是常聚在一块儿探讨时政。何立的话一向不多,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什么三纲五常君臣之义,其中许多都是唬人的玩意儿。齐星楠说杨青山不反为的是忠义,可他却觉得,如今大兴朝廷腐朽,反了未必是真反,或许也是在为国为民谋出路。 洋人们都在说要自由要民主,可这些他们大兴半分也没有。于是他越来越好奇,当年惊才艳艳的北安侯当真能糊涂到听信谗言谋权篡位吗? ※※※※※※※※※※※※※※※※※※※※ 武汉加油!!! 第三十二章 权衡 何立知道自己失言了,赶忙递给杨青山一双新筷子,又把掉到地上的筷子捡了起来放在一边。他望着杨青山阴晴不定的面容,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憋了半天却也只得笑呵呵地说出一句:“这酱牛肉确实挺好吃的啊。” 杨青山皱起了眉,细细打量起坐在对面的何立:他想,若他对面坐着的是齐星楠或是程轩,甚至是他们海军学院的任何一个学生,谁能这般进退无度?谁又能有胆量与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于是流眄之间终得一派澄明阔朗:他知道何立这人虽然看起来温和清隽,但说话办事绝不是个会拖泥带水的,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年轻人的这股冲劲儿竟会这般毫无保留地用到自己身上。 何立吞了吞口水,最终觉得还是有什么说什么来得痛快实在:“杨老师,学生一时失言,还请您万勿放在心上。” 杨青山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我相逢相识的时日并不算短,你问这些也算不得逾越。更何况你身上担着的还有江宁何家,与人结交小心些也是常事。” “不是的,”何立本能地反驳道:“才不是这样。”千万沉重思绪一时间全部涌向喉咙,竟噎得他心里阵阵发堵,于是说话愈发不合时宜:“杨老师,这么多年了,您就没有一个能真心实意交心的人吗?” 交心的人?这孩子怎么愈发没分寸了。杨青山垂下眼睑不再看他:“曾经有过。” “曾经?”何立接着问道:“那现在呢?” “他们早就进了鬼门关了,哪来的现在?”杨青山猛地抬起眼,看到的却不是眼前这个赤诚清澈的少年郎,而是前人在烈焰之中折得粉碎的筋骨血肉。一派安宁之中,他却又窥见了当年侯府的那场大火,以及冲天火光里歇斯底里地拼了命想给他留下几分念想的那些人。他不敢想他曾经良师益友们的府邸被抄检时是何等光景,那时他正被关在漆黑阴湿的牢狱里,自身难保又束手无策。 “你先管好你自己家里的生意吧。”杨青山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想走:“防范洋人自然应该,但也得防范郑大人在朝廷的宿敌。这些事向来都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只是华洋商战,你们何家自然是不怕的,可若是大兴内耗,有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那真就不好说了。” 只是他刚一站起来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话说明白了没有,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杨青山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醒时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满屋里漆黑一片。天虽不算冷却有人帮他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窗也关得严丝合缝,使得他身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赶忙把被子掀开,本想坐起来,却惊动了趴在他床边的江嫣嫣。 “义父,你醒啦?”小女娃早已适应了这样的漆黑,赶忙把水递给杨青山:“头还疼吗?” “还好,你莫要担心。”杨青山接过水杯喝了几口,披上外套去打开了窗,又把床头矮柜上的半截蜡烛点上。他看着嫣嫣的头发睡得有些乱,便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来跟义父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一个大哥哥把你背回来的,”见杨青山醒了嫣嫣自然激动无比,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个大哥哥又高又瘦,力气却不小,他把你背回来的时候可担心了。当时一块儿回来的还有一个大夫。”她望着杨青山:“大哥哥走之前把窗户都关了,说是怕你着凉,还跟我说你没什么大事,只是,”何立跟她说的原是急火攻心,可这小娃娃哪里能记得住这样的词,此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急得眉头紧蹙小脸通红:“心急。” “心急?”杨青山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揉了揉嫣嫣的脑袋,温和地笑着:“是义父不好,让小嫣嫣担心了。快去睡吧。” 嫣嫣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才说:“义父,我去睡了。” “好。”杨青山笑了:“好好睡吧,明天义父再去给你买些好吃的回来。” 杨青山的住处总共有三间屋子,从前有一间里屋一直空着,如今有了嫣嫣刚好给她住。他陪着嫣嫣过去,看着那小女娃睡下,又缓步踱回自己屋里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心里乱得很,无外乎是关于那人的。他发现何立这孩子总是喜欢拨动他心里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弦,他北安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皇权在上亦不折腰,更不用说自家的生死与荣辱。可就在何立的三言两语之间,他竟然就这样心甘情愿地缴械投降。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何立在他面前哭的时候:那时这人即将启程去往大西北的兰州。自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不知前路风雪漫漫,却也要特意来与自己道个别。 杨青山知道这孩子是极为较真的性子,当初自己无心的一句恩怨两清便能让他记挂这么久。他十分清楚地记得他看着那人落泪时的心绪:那时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牵动着,随着那人的眼泪一起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原来佳人垂泪竟与山河飘零一同皆是北安侯此生最见不得的憾事。 他静静地躺着,看着月光缱绻入户,又细细地铺在了地上。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先前在政事上的离经叛道已经让他落到了这步田地,若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毁的便不止是他个人的命途,而是北安侯世世代代上百年的清誉。更何况何家如今处境艰难,杨青山知道自己本就是西太后的眼中钉,中堂大人陆泽秀又惯会讨西太后的欢心,是何家在朝廷倚仗的郑大人的宿敌,若自己此时不顾一切地掺和进去,只怕就连何家也难以保全。 何立初生牛犊不知道其中厉害,可他杨青山不能任性。他是行于独木桥上的人,前后有无数的牵扯,可摇摇欲坠中他始终明白,此生尽力死不足惜,他却舍不得让何立与他一起淌这浑水。 学生宿舍。 “你怎么还没睡?”齐星楠一觉睡醒一睁眼便看到了对面床上瞪着眼睛望向天花板的何立,借着亮晃晃的月光他看得清楚无比,着实吓了一跳。他坐起来仔细揉了揉眼,心虚地问:“你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何立懒得看他,依旧望着天花板,喃喃应道:“想什么呢?” “那是因为什么?”齐星楠试探地问道:“该不会是因为杨老师?” 何立没回答他,而是直接把枕头扔了过去。 “行了行了,我错了。”见他如此反应,齐星楠心中便有了分寸,于是他抱着何立的枕头凑了过去:“明天一大早还有课呢,你就不怕你起不来?” “与你何干?”何立依旧没有看他。 “是与我不相干。”齐星楠把枕头放下,躺回了自己的被窝里:“我就是狗拿耗子,多管了你何大少爷的闲事。” 见何立还是不理他,齐星楠有些按捺不住:“大少爷,您还真是倔啊。”他侧身面向何立:“你今儿晚上回来之后可一直都没怎么说话。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没指望何立会回答他,于是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你不理我算了,那我与你闲扯几句。你不在的时候程哥找我来着,与我说了一些当下的形势。七月的时候日本和朝鲜签了个条约,你还记得吧?” “记得啊,”齐星楠这句话倒是把何立的兴致引起来了,何立转过身去面向他:“那条约怎么了?” “朝鲜这回又是赔款又是谢罪的,还得许那东洋人在朝鲜驻兵,摆明了就是欺负人家。”齐星楠叹了口气:“可朝鲜还是咱的大兴的附属呢,东洋人这就快骑到咱们头上来了。先前朝鲜的闵相在那儿拖着,说是要等中堂大人表态,可中堂大人竟然答应了。真不知道这种条约陆中堂怎会让他们签。” “中堂大人签的这种条约还少吗?这又算得了什么?”何立低声道:“不过是出让些蝇头小利以保太平。” “那怎么能是蝇头小利?”齐星楠说着便从床铺上翻身下来,掀开褥子拿出了一本书。借着月光何立发觉那本书的封皮上尽是他看不懂的符号,于是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主权论,一个法兰西人写的。”齐星楠压低了声音:“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得来的,都没给程哥看过。” “你还懂法兰西语?”何立问道。 “是啊,”齐星楠笑了,秀气的桃花眼半眯着:“从前程哥学的时候我陪他一起学过。”他随意地翻着这本书:“在人家西洋那些人眼里,陆中堂这些年割让出去的可都不是什么蝇头小利。”他的语气正经无比:“那是家国大事,死生命脉。” 何立瞥了他一眼:“你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我一状给你告到上面,说你诋毁中堂大人?” “我知道,你才不会呢。”齐星楠笑得更开怀了,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月光纵然清冷无比,可打在他柔和的面容上也被中和了几分,最终映成了迷蒙夜色里温润的景。 “你怎么知道?”何立好奇地问。 齐星楠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凑过去伸手弹了弹何立的脑门:“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傻卖呆。你告诉我,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 喜剧人孙建弘说的一句话让我很是动容,大致意思是,就算我的段子只有一个粉丝,也得更新下去。加油! 第三十三章 师德 “什么?”何立一愣:“干嘛这么问?” 齐星楠忽而笑了:“我早跟你说过,咱们是一样的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些没有好处的事情,你我都不会去做。” “你是在试探我吧?”何立也笑了:“你想知道于我而言出卖你究竟有没有好处。” “杨老师又何尝不是呢?他所思所想,亦是你我所思所想。”齐星楠望着那本法文的《主权论》,笑得极为温和,如释重负一般:“何立,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可是真心认准了你这个朋友。” “那程轩呢?”朋友这两个字让何立觉得有些恶心:他总是免不了想起程轩那一副利益之徒的做派,而这人与程轩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能说没点儿不干净的心思在呢? 何立自顾自地想着,全然没注意到在他提到程轩时身边那人竟微微怔了一下。齐星楠收敛了笑意,故意岔开话:“对了,我还得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何立问。 “等你再见到杨老师的时候,帮我给他带一句对不起。”齐星楠的语气间尚存几分凄恻:“虽说无济于事,可说了总比不说强,我可不想让愧意全然烂在肚子里。” “为什么?”何立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对不起?你做什么事了?” “哎呀你别管了。”齐星楠笑着推了他一把:“你就这样跟他说,他心中有数,自然明白。” “你怎么不自己去说?”何立接着问。 “我要是能自己去就好了,倒也省得麻烦你。”齐星楠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脸皮薄,不想见他。” “好吧。”见他如此何立也懒得追根究底,毕竟除了杨青山,他对旁人早已没了指望。于是他打了个呵欠,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睡吧,再不睡可真要天亮了。” 然而开课之后学业繁忙,何立就连周末也未必能得空。杨青山一边忙着照顾嫣嫣这小丫头一边还要带一年级的学生,同样无暇顾及其他。齐星楠的事在何立心里存了两个多月,直到这学期的课陆陆续续结了一些,他才抽出空来去了一趟杨青山的住处。 那时正是晌午,杨青山正在午休,是嫣嫣给他开的门。 “大哥哥你来啦?”小孩子精神足,嫣嫣中午是从来不睡的。这丫头倒还记得何立,见他进来兴奋无比,说着就要去喊杨青山:“义父还睡着呢,我去帮你叫他。” “诶,回来。”何立怕吵着那人,赶忙把嫣嫣唤了回来,塞给她一袋山楂糕:“不必了,我去看看他就好,何苦吵他安睡?”说罢,他伸手指了指里屋:“嫣嫣乖,自己去屋里玩吧。” “好。”嫣嫣乖巧地应下了,冲何立指了指另外一间屋子:“义父就在那里面。”说罢便拿着山楂糕进了里屋。 何立站在原地看着,发觉数月未见这丫头着实圆了不少。先前嫣嫣实在是太瘦了些,显不出娃娃的玉雪可爱,如今她面容白胖细嫩,再加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真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娃。 原来杨青山这般会养孩子。何立忽而笑了,轻手轻脚地进了杨青山的屋。 房间里拉着帘子,日光被削减了不少,整间屋子都泛着一层暖黄的光晕。杨青山正躺在床上睡着,被子盖得严实,一直遮到了鼻子,只露了两只闭着的眼在外面。 何立不想吵醒他,却又舍不得离开,于是缓缓坐在杨青山的床边。上次来是夜里,加上杨青山病着,何立没心思管这人的住处是什么样,可如今不同了,他一人坐着无趣,又不好乱动别人的东西,唯一能做的只有四处看看。 杨青山的住处虽冷热适宜舒服得很但也确实简朴。单说这里屋,不过是靠墙摆着一张床,靠窗摆着一张桌,床对面放了个橱子,外加几把椅子几个板凳。何立曾听过些传言,说侯爷当年就不喜奢华,府中其实没多少东西。他如今这般处境,想来更是没心思打理家务。 “你怎么来了?还跟个猫似的不出声。”杨青山刚醒,说话尾音里还带着些睡意朦胧的含糊劲儿:“刚我乍一醒来还被你吓了一跳。” 何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怕吵着你吗?我不敢出声。” “那你兀自坐在这里,就不怕我一觉醒来吓着我么?”杨青山坐起身来:“桌上有茶,口渴的话自己去冲些吧。不是什么好茶,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何立摇了摇头:“我原是不爱喝茶的,更何况你这屋里温凉舒服,我不渴。” 杨青山点了点头:“是嫣嫣带你进来的吧?” “是。”何立应着,帮杨青山披上了外衣。 “自从上次你送我回来,那丫头就记住你了,”杨青山忽而笑了:“她倒是忘了前些日子你在这门口找我的茬,还经常问我呢,说那个又瘦又高的大哥哥什么时候来呀?” 杨青山刻意模仿了一句嫣嫣的语气,把何立逗笑了。许是屋里太过安静,何立笑也不敢大声笑,生怕扰了这难得的安谧。他伸手帮杨青山拢了拢衣领,低声问道:“连个孩子都记得我惦记我,你呢?许久未见,可曾思量过?” 杨青山并未看他,兀自眯起眼:“说来也是,你今儿怎么过来了?可有什么事?” “没事还不能来了不成?”何立瞥了他一眼:“不能来看你,难道还不能来看嫣嫣?”说罢,他还冲杨青山显摆:“我给她带了山楂糕呢。” “能,怎么不能。”杨青山笑道:“不过你果真没事吗?” “有事。”何立赶忙应道,思忖了片刻他才接着说:“星楠之前跟我说,让我帮他带给你一句对不起。”何立低着头:“可他并未告知我缘由,他只让我这样说,还说你自然会懂。” 两人都未再说话,只静默地待着。透过空中的浮尘,杨青山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忽而想到了当年那个出卖他的乖学生。他想,自己记恨了这么久,当初竟连带着与那人相像的何立一同记恨了,喊了他这么久的大姑娘,也无非是想出了心里这口恶气,毕竟自己当年连一句悔恨愧疚的话都没能捞着。 可如今呢?“大姑娘”并不是西太后的细作,而是一个被他百般刁难都不愿离去的何立。 “的确。”杨青山点了点头,继而眯起眼,朝着远处望了半晌:“也帮我给他带句话吧,告诉他杨老师并不打算与他计较。”杨青山站起身来,于是何立也随着他站了起来。他伸手揉了揉何立的脑袋,忽然发觉这孩子的确是长高了,从前何立比他要矮一些,如今竟已与他不相上下,甚至隐隐还有些比他要高的势头。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杨青山轻声笑了:“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啊?” 何立听他这般说着,觉得心里酸得很。他越来越好奇,这两人究竟是在打什么谜语?一个守口如瓶,另一个又讳莫如深。更过分的是,杨青山竟然不打算让他知道。这凭什么? “没什么想吃的,”何立气呼呼地躲开杨青山的手,抬头望着他:“你告诉我,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他究竟如何对不起你了?” 杨青山摇了摇头,伸手冲何立的胸膛捶了两下:“你也不小了,该知道些分寸。倘若我真坦诚告诉你了,凭你的心性,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何立愣在了原地,之前齐星楠的话反复回响在脑海中。何立知道齐星楠是喜欢男人的,许是心里挂念着杨青山的缘故,他总是不免往情爱思慕上忖度。他想,莫不是齐星楠也有过与他相同的心思,否则那天为何要那般劝他?而且看杨青山这模样,大抵是早就知晓的。 他越想越气恼,抓着杨青山不放:“不行,你今天必须得跟我说明白。” “你这孩子,”杨青山笑了:“他当初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杨青山,而是北安侯,是北安侯府世世代代的忠臣良将。”这虽是他遭贬谪后头一次把自己与北安侯这份尊荣剥离开来,却也水到渠成,并没有半分不适应:“这与你无关,该你关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不必牵涉其中。” “好吧。”何立心里气不过,于是换了种问法:“他既然犯下大错,又不肯亲自来与你道歉,你为何还要原谅他?”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看他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觉得着实可爱,心情好了不少,竟也有了与他闲扯几句的心思:“年轻人嘛,犯错是在所难免的,我们可比你们想象的宽容多了。”他看着何立这不依不饶的模样,轻声叹了口气,顿时觉得自己着实是一副为人师表的派头,于是板着脸道:“以后你对你们的后辈也得这样,知道吗?” 话虽这么说着,杨青山心里却心虚得很:他不是圣人,从前虽懂得这般道理,可一直也没能做到。他望了何立许久,忽而笑得坦坦荡荡,他听见自己问:“你知道我为何总喜欢喊你大姑娘吗?” 何立愕然地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从前有个人,做了和齐星楠相同的事,可那人的形容做派却与你极为相像,”杨青山云淡风轻地说着:“故而我见了你心里气不过,一直厌恶你,巴不得要恶心你。” ※※※※※※※※※※※※※※※※※※※※ 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第三十四章 回旋 “原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可我想着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若连一句实话也听不得,岂不亏哉?”杨青山知道世情险恶切忌坦诚,可他明白如果对眼前这赤诚的青年也步步为营,实在是负了他。见何立没说话,杨青山苦笑着走到了桌子跟前,轻车熟路地冲起茶来,茶叶起起伏伏,在他眼中与秋日里簌簌而落的梧桐叶重合在一起:“你若觉得烦了厌了,不想再与我这个反贼同流合污,走也罢,正好我也清净。”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能走到哪去?”何立忽而笑了:“原来如此。” “什么?”杨青山问。 “从前我以为是我愚钝,这才处处行差踏错,总惹得您不待见。”何立笑道:“到底是沾了旁人的光。” 杨青山忽而笑得很轻松:“这叫什么话。”他给何立倒了一杯茶:“来了这么久,想必是口渴了。” 何立接过茶杯,低头望着茶水。他想,之前那个学生做了和齐星楠相同的事,甚至连与他相像的自己都被那人无端排斥,所以他们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呢?思来想去,何立觉得很可能是那学生当初曾有过和他一样的心思,又向杨青山表白了心迹,这才惹得杨青山不待见。 以往种种顷刻间浮上心头:何立记得杨青山不止一次与自己说过,若自己是个女孩或是有个姐妹,他定会娶做妻子。醍醐灌顶,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齐星楠所说确有道理:人人道北安侯光风霁月,想来他杨青山断然看不上这上不得台面的断袖分桃之举,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亲学生。 果真是当局者迷。 何立死死攥着茶杯,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有些发白。他望见杯中的茶水竟起了皱,回过神来才发觉原来是自己正扑簌簌地掉着眼泪。 “这是怎么了?”杨青山赶忙递给他一块方巾,笑着打趣道:“大姑娘,你怎么又哭了?难不成是相不中这茶水觉得委屈?”他从何立手里把茶杯拿过来:“不喜欢就别喝呀,谁也没逼着你喝。” 何立擦了把脸,稳了稳心神,沉声问道:“你是我什么人啊?” 杨青山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方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除却老师,我大抵还能算你半个父亲。” 何立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到底怎么了?看你这委屈样儿。”何立面上委屈,杨青山心里也不好受,奈何这人向来不是个嘴上留情面的,非得再调侃几句:“大姑娘,哪天得空了记得给你自个儿绣块儿花手绢,省得哭的时候还得问别人要帕子。” “谁跟你要帕子了!”何立猛地把杨青山递给他的方巾扔了回去:“谁稀罕啊?” “不稀罕算了,谁要你的稀罕。”杨青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弯腰把方巾捡起来,冲何立胸口轻轻打了一拳:“小子,你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谁教你的?” 何立竭力忍者眼泪,冲杨青山作揖:“杨老师,都是学生的不是,望您海涵。” 杨青山皱起眉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他不得不承认,虽说何立眼泪确实多了些,可一旦正经起来,从容恬淡气一出,哪怕此时是装出来的,却还是能让人心悦诚服地感叹一句:真不愧是富贵人家好生教养出来的公子。 何立没等杨青山回应便想跑:他实在是太狼狈了,这两年心思辗转,他一直想寻个机会把所思所想皆摆上台面,没成想如今竟是这般结果。可杨青山动作麻利,一伸胳膊便从身后圈住了他,把他扔到了床上。 杨青山出去望了一眼,见嫣嫣那丫头睡得正香,便回到了自己屋里,从里面把门锁上。他凑到何立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老实交代,为什么?” 何立没答话,只摇了摇头。 “何大少爷我告诉你,转过年来你就要及冠了,你必得做个男人。”杨青山一字一顿地说:“隐忍,筹谋,谨慎。这都是一个男人必备的品德。更何况你身上还有何家的担子,你可知道你父亲在上海是如何苦苦支撑?”杨青山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你今日所为实在不是个男人该做的,回去好好反省吧。” “杨老师,您说得对,可您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何会在您面前频频失态?”何立忽而出奇的冷静,他缓声说道:“老师,今日之话您听过便忘了吧,权当我没说,从今往后就算您对我像对星楠那般厌恶我也认了。” 杨青山本能地想阻止何立:对方怎么想的他一清二楚,可他从没想过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收场,如何保全这人,保全何家,他断然不能冒这个险。 何立却不知道杨青山心里的忖度算计,毕竟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他常年辗转于江宁府何家的深宅大院与学校之间,虽说对勾心斗角见怪不怪,可年轻人终究是个真性情的,还未彻底沾染上权谋之地口是心非的脾性,在家时还算得上进退有度,可如今生平头一次面对如此缱绻心思,关心则乱,重重心意更是如日初升,光芒万丈,灼得他炽热生疼:“这话我憋在心里时间也不算短,每每想到便觉得别扭得很。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合适,可如果再不说,我怕您会觉得我是个窝囊废,那便得不偿失了。” “杨老师,我喜欢你,我知道您接受我的可能不大,可我还是想问一句,您能跟我在一块儿吗?” “你总说你是个反贼,不让我与你亲近。当年情状如何我并不知晓,曾经我也信了你的话,以为你当真是一时糊涂。可如今我知道了,您是一心想让大兴富国强兵的。如此心意,天地可鉴,我又怎会看不出呢?” “杨老师,”何立忽而站起身来,用力抱住了愣在原地的杨青山,凑在他耳边说:“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往后,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欺负你。” “胡闹!混账东西。”杨青山气得骂了他一句,而后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甩到了何立脸上。何立没想到杨青山会打他,再加上对方铆足了力气,于是他连连后退,直接摔倒在地。 “杨老师。”何立捂着脸,意识有些恍惚。他坐在地上,神情涣散:“你是不是觉得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是件很丢脸的事,损了你北安侯的名声?还是您觉得和学生在一块儿有损师德?” 杨青山皱起了眉:“这话都是谁跟你说的?” “没有谁。”何立委屈得很,但也刻意瞒下了齐星楠与他说的那些话:“杨老师你忘了吗?当年夏帅和崔帅位高权重封侯拜相,也不见得因为这些事损了声誉。” “你们都误会我了。”这怎么能算一回事。杨青山心里乱得很,他俯身贴近何立,沉声说道:“何立,我今天认真与你说,你千万不要管我,你该干什么就去干,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孝敬父母,你不要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给不了任何人安稳,谁跟我在一起都得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我不能耽误你。更何况,”杨青山顿了顿:“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能这样重要?”何立望着他:“能重要到让你放弃自己的幸福吗?” “何立你不懂,”杨青山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当年有多少人流血牺牲,嫣嫣的亲生父亲就是在那时葬身大火,要不是他们我活不下来的。而我之所以活到现在,为的就是完成我们未竟的事业。我的命不是我的,是他们的,我没有选择的资格。” 何立愣住了:果真如此,当年的事绝不止谋反这么简单。 他知道杨青山不愿提及,但他又难死心,于是追问道:“杨老师,是不是您到现在都还厌恶我?如果是这样,你坦白告诉我,我绝不纠缠你。” 杨青山望着何立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而笑出了声:“何立啊,世上的事哪有一句喜欢或不喜欢就能有定论的?”他唤着那人的名字:“何立。” “什么?”何立问。 “你是江宁何家的人,”杨青山说:“不得任性。” 何立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回住处睡下的,竟连晚上齐星楠回来他也无知无觉。他决心不再想那人的事,于是便如往常一般上课读书,齐星楠追问他也只是搪塞过去。他不断给江宁府写信,把杨青山说的与他在京城听到的种种全都写在信里,他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可他依旧这般做着。年关将至时他独自一人回了江宁府,却发觉何家的光景已然大不如前。 他的生辰在三月,何学义趁着年关提前为他办了冠礼。何立从前无数次想过自己的冠礼会是什么样子,可他从没想过会是这般:何夫人从头哭到尾,何学义面色憔悴却仍冲他勉强地笑着,安永怀一众亦如是。 宏光九年夏,何学义在上海的厂子终是被迫贱卖,亏损一千万两银子,家资去半。此次华洋商战,何家落魄败北而归。 杨青山早早就得了消息,他心里念着何立,想着就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多少也能宽慰那人几句。因着之前的尴尬,两人已大半年未见了,杨青山特意托了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去找他,约他到自己的住处来。 这天傍晚杨青山带嫣嫣去吃饭,回来时何立已经在杨青山门口的地上坐着了。杨青山细细打量着他,发觉他实在憔悴了不少,一向整洁的人脸上竟也冒出了胡茬。 杨青山把嫣嫣打发进屋,转而踢了踢何立的腿,竭力忍着心疼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怎么在这儿坐着?” 何立抬头望着他,并未说话。 “许久不见,不认识了吗?”杨青山打趣道:“先起来吧,有什么话咱们进屋再说。” 何立摇了摇头:“杨老师,有位学弟说您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见他如此,杨青山也不顾及地上脏,直接坐在了何立身边:“没什么。” “老师是担心我吗?”何立冲他笑了笑:“大可不必。” 杨青山没再说话,只陪在他身边,看着夕阳渐渐沉没,明月初升。 “杨老师,你相信因果吗?”何立忽然低声问。 “怎么突然这么问?”杨青山应道。 “从小我娘就告诉我,人在做天在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如果做了坏事,就算不报偿到自己身上,也会祸及子孙。”何立抬头望着漫天的繁星:“可我觉得我爹没做过什么坏事,他修善堂建粥厂斗洋人,做的都是救国救民的义举,为何我们何家会有今天?” 虽然这么问,何立心里倒是明白得很,这几年的起起伏伏告诉了他一个道理:在如今这世道,但凡位高权重者,鲜有清廉正直之士。成者王败者寇,比的就是谁更心狠手辣,良善之人断然不能有何学义当初的地位与财富。 可他心有不甘,这个刚及冠的青年人心里还存着些许幻念,他希望自己崇敬之人亲近之友皆是正直之士,哪怕一入名利局,是非难清论。 杨青山拍了拍身边这人的脊背,他发觉这孩子竟然又瘦了些许,如今更显单薄。他心疼得紧,沉默良久才应道:“何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说得清吗?” 何立摇了摇头:“自然是说不清的。”可说不清的岂止是善恶呢?人心百转千回,于此之善亦是于彼之恶,为善为恶之间,又有多少沽名钓誉中饱私囊之徒。说到底利益往来,利同则合,那陆中堂与郑大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 武汉加油!!! 第三十五章 求恩 “可是杨老师,”何立忽而侧过脸去望向杨青山:“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过分吗?” “为何?”杨青山觉得莫名其妙。 何立望了杨青山好一会儿,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地伸出手来轻触那人舒朗的眉目,可他并没有。良久,他叹了口气:“因为我好不容易才决心要放下你。” 杨青山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好事。” “那你还找我过来。”何立苦笑了一下:“为的是哪般呢?” 杨青山忽而觉得阵阵揪心难受,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应道:“我心疼你。”言语间却底气全无。 何立冷哼一声:“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确实没用,”杨青山垂下眼:“那不如说些有用的。”他沉下声音:“何家遭此变故,你心里当真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何立点了点头:“杨老师百般提点,岂有不知之理?”他叹了口气:“我爹在上海赔进去不少银子,如今看各地官员这样子,也没有要放过我们的意思。郑大人有心无力,我们也只能靠自己。” “那你有何打算?”杨青山望向他。 “你又何必为我费心呢?”何立摇了摇头,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你有你更重要的事,何苦还平白为我筹谋?” 杨青山知道何立还在怪他,于是伸手揉了揉那人的头发。夜色深沉,冷月清辉与暖黄的灯光交织着,映得何立的脸色一派晦暗不明。夏夜蝉鸣中,杨青山忽而产生了一种的奇异的感觉,这是他先前从未曾有过的,却与那天他跟何立一同走在水房外时的心绪有些相似:他觉得外物纷扰难辨,却莫名在此戛然而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青年先前明明总喜欢缠着他给他添乱,可好像只要这人在这里,万般山重水复皆可柳暗花明,好似在浮世尘埃之下为他撕开了一道口子,于是天光透进来,丝丝纤尘不染。 于是须臾之间,杨青山做了一个决定,这让他沉浮半生的心第一次尝到了安定的滋味。他斩钉截铁地说:“跟我走,我能帮你。”一言既出,在无比安宁的夜幕里,竟也有了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之势。 “不必了。”何立站起身来想回去,他不敢看杨青山,于是垂着眼睑作揖:“杨老师惦记我,我自然记得您的好,只是往后你我还是不要再来往了。” “你自己气我也就罢了,可你不能不为你们何家考虑。”杨青山望着他:“你难道不想帮你爹分忧吗?” 何立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杨青山几句话字字锥心,皆钉在他的软肋上,让他再也没了离开的理由。于是少年意气终究难抵家运前程,他无比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如何能帮我?” 杨青山缓声道:“我如今的势力大多在野,一时间的确帮不上你什么,可是我知道一个人,他必定能帮。” “可他为何要帮我?”何立问道。 “跟我过来,你便能知道为何了。”说着杨青山便站起身来,抓着何立的胳膊在夜色中往办公楼走去。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走到楼下,何立挣开了杨青山:“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杨青山没有回答他,却没来由地忽而问道:“你都已经及冠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爹给你取了什么字。” “子恒。”何立虽不知他何意,却仍老老实实地回了话。 “子恒?”杨青山笑了,他眯起眼来:“风雷恒,君子以立不易方。是这个意思吧?” 何意一愣:“我也不知道。”他这才发觉近些日子实在忙碌,心绪烦乱间,当初竟连给自己取字的寓意都未曾问过。 杨青山点了点头:“大抵就是这般意思。”他笑着说道:“雷震为动,此乃向外,风巽为入,此为内向。风雷是益卦,一外一内各守本分,你爹是想让你做君子,效风雷以立不易之方。” 何立觉得奇怪:“你当年读的也是新式学堂,后来还去西洋待了许久,为何会熟知这些?” 杨青山摇了摇头:“再怎么说我当年也是小侯爷,大兴的经史子集哪有不学的道理?”他笑着望向何立:“子恒,你信我吗?” 信你?你的底细我半分都不知道,心思又这般扑朔迷离,要我如何能信你?何立对杨青山忽然唤他的字这般突如其来的亲昵并不受用,于是上下打量着他,坦诚地摇了摇头。 杨青山却依旧笑着:“信也好,不信也罢,来都来了,不上去瞧瞧?”他拽住何立的胳膊,轻声恳求:“走吧。” 何立跟着杨青山上了楼,一直走到杨青山办公室门前。杨青山放开了他,伸手敲了敲门,只听得里面立刻有一回应:“进来。” 里屋那人声音低沉,却让人觉得莫名熟悉。何立被杨青山拽进了里间,他正想着那人是谁,却望见了正坐在桌边读书的李清河。 “何立?”李清河无比讶异地放下了书,他望向杨青山:“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还嫌西太后找你的麻烦少吗?”他赶紧把里外的屋门都门关上,沉声说道:“这孩子不知轻重也就罢了,难道你心里也没数吗?陆中堂是西太后跟前的红人,江宁何家又是依附着郑大人起家,你啊。”他指着杨青山,十分恨铁不成钢:“让我说你什么好。” “老师,”杨青山望着他:“从前是我不懂事,这才顶撞您,这两年我也反思过许多。我一直欠个跟您道歉的契机,如今一并说了吧。”他忽而在李清河面前跪下了:“不止是道歉,我还得跟您道声谢。” 何立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杨青山。于是他也赶忙跟着那人跪在了李清河面前。 “如您所言,这些年我与何立的交集并不算少,除了两年多前那一次,倒也没见西太后寻过我不是。”杨青山继续说着:“学生心中有数,正是您和齐星楠那孩子在西太后面前替学生百般开脱辩解。” “什么?”何立愣住了。 见何立这般反应,李清河十分无奈地望向杨青山:“你怎么什么都不跟他说呢?” “到底怎么了?”何立向杨青山发问:“这些年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杨老师是怕连累你,宁愿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没等杨青山说话,李清河便抢先一步:“明渊啊,你可真是糊涂。你小心翼翼地怕连累他,可你想没想过,他们何家有朝一日会连累了你啊。”说罢,他又望向何立:“看你这模样,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吧?” 何立摇了摇头:“学生愚钝,确实一无所知。” 李清河摇了摇头:“孩子,你杨老师这些年过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说来我也当真佩服他,当年北安侯一朝落难贬为庶民,仕途再无希望,在牢狱里被折腾得掉了大半条命,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处处危机四伏。”他望向杨青山:“既有活到如今的心性,又为何偏要做个糊涂痴人?” “当年的事不是三两句便能说清的,多说无益。”杨青山应道:“老师,学生今日来,是为了何家。” “你还要为了他?”李清河气极了:“明渊,看来我这一番话又是白费口舌。” “杨老师,”何立转向杨青山:“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星楠又是怎么回事?若是不与我说清楚,您的恩惠我是万万不能再受了。” 何立心里一直清楚得很,杨青山定是有事瞒着他的,可他从没想过这人这些年竟过得这般艰难。他觉得心疼得紧,可又十足十地怨恨:他怨杨青山什么都不与他说,怨他只心心念念帮自己排忧解难,却从没想过把他身上的忧愁烦恼与自己分担。 “今日我带你过来,便已经有了不再瞒你的意思。”杨青山沉声道:“我一直觉得为人理当坦荡,欺瞒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三年了,我也厌倦了。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妨与你说说。” 多年教书育人的日子早已让杨青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夫子,他略过了自己当年在牢狱里受的酷刑,甚至对在无数次梦魇中折磨自己的那场大火也轻描淡写地只说了几句。他对何立讲的大多是他游学多年所见所得与他力图改革的政见:大兴闭关锁国多年早已被洋人远远落在了后面,洋务之法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唯有变革政体,方能得清明太平。 李清河在一旁不住地叹气,何立却愣住了:他没想到原来这便是杨青山心心念念中更重要的事,也没想到原来这就是齐星楠与杨青山致歉的缘由。他心知北安侯当年被贬为庶人绝不仅仅是受人教唆蓄意谋反这么简单,但压根没想过杨青山心里想的竟是这般离经叛道之举。 “杨老师,”何立喃喃唤道:“我……” “你什么你?”李清河叹了口气:他知道杨青山不是个会喊疼的,却没想到这人对自己受过的罪竟也能说得这般轻松:“明渊,你这又是何苦呢?” “老师,学生今日前来,实在有要事相求,否则也不至于扰了老师安宁。”杨青山俯身道:“华洋商战江宁何家落败,如今举步维艰,学生近来听了些风声,说是各地官员见何家如今这般情状,竞相从钱庄往外提银子,如今竟有了群起敲诈勒索之势。”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学生特恳求您施恩于何家。” 何立清楚地记着从初次相遇那时起,杨青山一直是个傲气的,无论何时腰杆一直挺得笔直宛如劲松。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杨青山求人,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杨青山舍下一身的傲骨。 番外 吾往 贤甫六年九月初五午后,广州城外。 “于总督亲自出城迎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北安侯杨泽跳下马,向钦差大臣两广总督于勉淳作揖道:“见过于大人。” 于勉淳笑着还了礼:“侯爷一路从京城至广州,车马劳顿许久,想必十足劳累了,快随我来吧。” “诶。”杨泽笑着应下,转身向随从吩咐道:“劳烦帮我好好牵着马。” 于勉淳今年四十九岁,宦海里摸爬滚打半辈子,颇通为官之道,如今也成了一方封疆大吏。他知道贤甫皇帝宠信自己,这才把杨泽这个刚袭爵不久的年轻侯爷派到广州来历练。杨泽是北安侯,如今又新兼了两广督标的职务,手握重兵。于勉淳细细思忖着,觉得皇帝这般安排对自己而言是信任亦是考验。 “不愧是广州城,这都入了秋了,日头竟还是这样烈。”杨泽伸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转而望向于勉淳,漫不经心地问道:“于大人在广州待了有十多年了吧?” “是,”于勉淳笑眯眯地应道:“在下十一年前便是广东巡抚了。” 杨泽今年不过二十有四,论年纪比于勉淳的长子还要小些。只是这人年纪虽轻,形容举止间却是一派温和老练,倒不见寻常青年人年轻气盛咄咄逼人之势。见杨泽没再回应,于勉淳便也只笑眯眯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而向紧跟在身边的随从吩咐道:“日头太盛,先别去总督府了,咱们直接去先前为侯爷备下的府邸吧。” 杨泽一愣,继而笑着作揖道:“于大人思虑周全,在下谢过了。” “侯爷何必客气,”于勉淳依旧笑眯眯的,许是面容富态的缘故,倒是不见有多少皱纹:“圣上派侯爷来与在下共事,这是在下的荣幸,必得让侯爷顺心如意才好。” 于勉淳出身书香门第,少年时便以诗文闻名,后来考取功名入仕,摸爬滚打活到这般年纪,三言两语之间一人的生平脾性便可摸个大概。他心里清楚得很:杨泽是在老侯爷的荫庇下长起来的,如今才袭爵不久,膝下唯有一幼子,想来不辞万里来这广州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好让旁人对他这个小侯爷高看一眼。 只是这小侯爷倒不像是个心思深重的。于勉淳一路上都摆着一张笑脸,不过这般笑容也是他摆惯了的:人前笑意满面人后却心狠手辣毫不留情,这正是他多年的为官晋升之道。 小侯爷自小长于官宦之家,若说毫无心机实在是天方夜谭。于勉淳想,这大概又是个通晓世故却又不愿入世俗的痴人。 他知道这些人是对的,如今大兴内忧外患不断,他们慷慨激昂欲救国救民,于勉淳也打心底佩服这些人,可他并不认同;他也知道自己一路至今在外人看来平步青云实则两手却并不干净,更知道自己与同僚勾心斗角中饱私囊只在乎个人的富贵前程,可这又怎么样呢?自己如今坐高官食厚禄,情状不知比那些满口宣扬救世之人好了多少倍。 “到了。”于勉淳停了脚步:“侯爷好生歇息,在下先回总督府了。” “好。”杨泽痛快地应下:“总督大人辛苦。” 杨泽自从来了广州便着意留心着此间的政事民情:总督于勉淳是个官场里的老油条,虽兼着两广总督与钦差大臣的职位,可他一门心思扑在安定内乱上,对海防之事近乎不管不问。 他还真不傻。杨泽知道如今涉外之事确是难做,事情多不说,油水也少,可正是这外患才是大兴如今的燃眉之急。后来他听说,于勉淳手下有个幕僚叫李清河,专门替于总督在洋人之间周转。 杨泽决心见见他,于是十月初的一天下午,他着人请了李清河到他府上。 渐近黄昏,那人终于是来了。杨泽早就做好了功课,把李清河的底摸得十分透彻。此时他正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看书,听得那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侯爷。”李清河俯身作揖:“下官到了。” “你就是于大人的师爷?”杨泽从书上抬起眼望了一眼对面的年轻人,明知故问道:“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李清河。”那人恭恭敬敬地说:“拜见杨侯爷。” 杨泽放下书,上下打量着李清河:只见那人年轻得很,着一件士子儒衣,形容间一派淡泊谦逊。单看这形容举止,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广东水师的智囊,两广总督帐下最得意的幕僚。 莫名而来,杨泽忽而觉得自己与这人投缘得很,不免想多聊几句,于是开口问道:“听说你精通水师船政,平素里水师战舰的操练都是你管着的?” “侯爷过奖,”那人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不过都是小人分内的事。” 杨泽笑着摇了摇头:“殊不知多少人连分内的事也互相推诿,在京城是这样,在广州也是。”他望向李清河:“你能做到这般精益求精,实属难得。” 李清河只笑了笑,并未答话。 他是个极为聪慧的,在广州城待的时日又不算短,故而对此间情状也是极为熟知。如今时局纷繁复杂,朝廷换人比翻书还快,可偏偏于勉淳能在广东一带稳坐这些年,还格外得当今圣上的宠信,加官进爵仕途亨达,不得不说确有些铁腕手段。毫不夸张地说,于勉淳起家的资本正是无数造反者的鲜血:这些年两广暴乱不断,于大人专事剿匪,处理起来心狠手辣毫不手软,个个都不在话下,而他正是用这些邀功讨赏。至于巩固海防与洋人打交道,这些年几乎全是李清河在操办。 “听说你还在西洋待过?”杨泽接着问道:“学的航海天文学?” “不是。”李清河应道:“小人曾在西洋留学数年,学的专业天文学,后来才转至航海。” “不容易啊,背井离乡的,我之前也去过几年,那滋味确实不好受。”杨泽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他忽而低声问:“你成家了没?” “成了。”李清河没想到侯爷会问这些,不由得一怔,却还是如实应道:“小人的长子上个月刚满一岁。” “真的啊?”杨泽忽而笑了,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有一位笑得十分温婉的女子,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娃娃:“这是我儿子和他母亲。我家儿子还小,才几个月大。” 李清河彻底愣在了原地:他没想到北安侯竟如此平易近人。他以为京城来的侯爷定是比于勉淳更精通为官之道,不曾想竟是个性情中人。 “侯爷的儿子很是可爱,”李清河笑了:“若是下官有机会见见就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泽冲他眨了眨眼:“李生博学,将来若有机会,必得让犬子拜你为师。” “不敢当。”李清河无奈地笑了笑:“在下何德何能去给小世子做夫子呢?”说罢,他思忖了片刻又补了一句:“小世子出身显贵,将来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杨泽却摇了摇头,又说出了一番让李清河目瞪口呆的话:“乱世之中能得一辈子安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倒觉得无须苛求什么。”他笑眯眯地凑近了,压低了声音:“我来这儿原是我父亲的遗愿,他想让我历练几年好生寻些政绩,不过我可不想让我儿子也这般劳碌。我只盼他能一辈子平安康健,过些自己喜欢的日子也就够了。” 李清河愕然许久,这才笑着点了点头:“侯爷是个好父亲,想来小世子日后定能平安喜乐。” 杨泽笑得快活:“可我想啊,只是有一条,他无论如何是不得违逆的。” “什么?”李清河顺着他问。 杨泽眯起眼,仿佛看到了万里之外那个白胖的小娃娃在冲着他笑:“得走正途 。”见李清河没什么反应,他忽而笑了:“李生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 “下官不敢。”李清河也抿嘴笑了:“侯爷教世子向善,自然是对的。” “你觉得对,有的人就觉得不对,”杨泽自顾自地说着:“或者他们也觉得你对,只是权衡之下终究选了错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望着西天的云霞:“是非难辨,谁知道呢。” 李清河也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杨泽身后,望着天光渐褪,华灯初上。 杨泽来得不巧,不过月余之后,贤甫六年十月,洋人寻衅滋事,一直闹到了于勉淳这里。 其实说到底还是洋人理亏:毕竟船是大兴的,自家抓盗本与英国毫不相干,可他们非说这是英国船,还捏造事实指控大兴水兵曾侮辱英国国旗。洋人的口气也大,不光让于勉淳放人,还要他赔礼道歉。 于勉淳也不是个能吃亏的,于是据理力争毫不相让,只答应放人,至于赔礼道歉一类皆置之不理。于是十月末,英军着手进攻广州城。 “于大人,你总在这里求神拜佛又有什么用呢?”总督府里,杨泽与于勉淳正在商议广州城的布防:“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得不说了,听说于大人前几日写给朝廷的奏折里还在以剿匪邀功呢,可有此事?” “侯爷这叫什么话?”于勉淳也急了:“在下与洋人交涉有礼有节,如今也备办了军用物资,怎么,难道这些侯爷都看不见吗?” “那请于大人来讲讲,”杨泽冷哼一声:“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空城计。”于勉淳冷冷应道。 “胡闹!”杨泽反驳道:“那洋人坚船利炮,绝非司马懿之辈。总督大人如此,摆明了是将广州城拱手相让。” “既然侯爷执意如此,”于勉淳瞥了他一眼:“在下也无可奈何。” 杨泽点了点头:“于大人请便吧。”说罢便出了总督府。 李清河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二人争论,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人压根插不上话。此时见杨泽走了,他赶忙追了上去:“侯爷,”他拦在杨泽面前:“下官还有事。” 杨泽望了他一眼,沉声道:“跟我来。” 李清河跟着杨泽去了这人的府邸,一进门李清河便愣住了:只见院子里诸统领正整齐划一地站着,只等北安侯调遣。 杨泽示意院子里的军官们先不要轻举妄动,随后带着李清河进了屋。 “说吧。”杨泽面对窗户站着,沉声道:“李生还想说什么?” “侯爷,”李清河叹了口气:“您只当于大人一时糊涂便是。” “你当他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吗?只是他早已做了取舍。他不选对的路自有他的道理。”杨泽转过身来望向李清河,无奈地笑了:“世间最难论的就是个是非,可是,”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此心光明,便是正途。” 李清河摇了摇头:“如若执意走正途会让你失掉许多甚至搭上性命呢?” 杨泽依旧笑着:“李生啊,这便是于总督如今不在这里的缘故。”说罢,他便起身欲行。 “侯爷,”李清河拦住他,做了最后的挣扎:“您说过的,一辈子能安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安稳难求,确是如此。”杨泽苦笑了一下:“可现如今洋人在咱们大兴的土地上肆意践踏,我是两广督标,若我不出手,谁还能护卫咱们大兴的太平?”他望着李清河:“我不想让我儿觉得他的爹爹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你也有儿子,能明白的吧?” 李清河愣住了,他思忖了片刻,直直跪在了杨泽面前:“侯爷,权当下官求您了,为了小世子,咱们别去涉险。” 杨青山把他扶起来,笑着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掏出自家儿子的照片,细细抚摸着,忽而说道:“李生,日后为官多向于大人学着点儿,可千万别学我。” 说罢,他大跨步走出屋门,冲着早已集结在院内的统领们喊了一句:“集结军队,出发!” 贤甫六年十月末,英军进攻广州城,时任两广督标的北安侯杨泽率军力抗,不幸殉国。丧报传至京城,民怨沸腾。帝大悲,特嘉其勇,以公爵之礼厚葬之。 贤甫六年十一月,李清河向于勉淳递了辞呈,北上京城。 贤甫七年一月,英军于广州城内烧杀抢掠,焚烧民宅数千家。 贤甫八年一月,两广总督于勉淳被俘,三月初七绝食病故。临终前无他话,只言辜负圣上天恩,死不瞑目。 贤甫十年,大兴与英法各订条约,继十多年前签订条约后,复行赔款割地之举。 ※※※※※※※※※※※※※※※※※※※※ 上一辈人的故事 第三十六章 澄明 恍惚之间,李清河觉得自己好似出现了幻觉:眼前这青年舒朗的眉目渐渐与二十多年前广州城里的青年侯爷重合在了一起。他半生行遍大江南北,饮过燕赵酒,踏至秦汉川,可此时却只瞧见了当年花城中的灿烂暖阳。彼时城里正莺莺燕燕,兰苑笙歌,转眼之间,鹧鸪声住,杜鹃悲啼。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侯爷,您这样真是折煞老朽了。”李清河定了定神,赶忙把他扶起来:“您知道的,但凡您的事,老朽不能不帮。” 何立彻底愣在了原地: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一时却不知如何说起。他和杨青山不一样,向来不是个能为傲骨舍了利益的。他万般不愿让杨青山为了他求人,可他别无他法,只能跟着这人一同跪倒在地。 “你呢?”李清河向何立发问:“你怎么想啊?” 何立抬头望着他,他知道自己应该告诉李清河,如今何家有大难,李夫子助人于危难之时,为此雪中送炭之谊,往后学生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他终究没说出口,跪在地上沉默了半晌,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他的杨老师为了他,竟愿舍下骄傲来求李清河动用人脉。于是他只喃喃问出一句:“为什么啊?”也不知是向谁问的。 “为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李清河冷冷地笑了,指着杨青山对何立说:“他是什么人啊,自小袭爵的北安侯,当年也是盛极一时,生死荣辱都走过一遭的人了。他这辈子就傻过两回,一回是五年前,一回便是今日。” “老师,”杨青山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何家如今落得如此,少不了与洋人争斗打商战的损耗。可现如今陆中堂是西太后跟前的红人,自然对何家百般打压。”他望着那人:“何老爷如今是孤身行于薄冰之上,您也不想看着为国为民之人最后不得善终吧?” “自然了。”李清河叹了口气:“可是杨青山,我最后问你一回,你到底能不能收敛心性过安稳日子?” 杨青山摇了摇头:“这哪里是心性的缘故?山河飘零,岂能只听之任之。” 李清河实在有些气恼,于是别过视线不想再看他。杨青山却也不甘示弱,一直跪在地上。两人僵持着,都在等着对方低头。 “杨老师,”良久,何立却先说话了:“学生觉得李老师所言确有道理,咱们,”何立觉得这好像是自己生平头一次这般挖空心思地遣词造句,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出该如何圆场:“我觉得,不如算了。” “什么叫算了?”杨青山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你跪在这里是为了你自己吗?” “明渊,”李清河叹了口气:“此事为师心中有数,你先带他回去吧。” 何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李清河那里走出来的:他一直想着杨青山过往的种种,以至于走路的动作都成了机械的重复。他悔恨万分又心疼无比,心中好似阵阵泥沙裹挟着血与泪,一路顺着筋骨血肉冲刷而下。 这些事如果早在三年前他便知道,想来决不会是如此反应,单是对齐星楠,便很可能一气之下老死不相往来。只是此间几年他才渐渐明白了人心之复杂,而这绝不仅仅在于难论的是非与难辨的真假。人心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正如众口称道的大善人心里免不了算盘珠子精打细算,人人唾弃的佞臣贼子也能为了家国前程鞠躬尽瘁,朝廷栋梁之臣可中饱私囊,贼人偷鸡摸狗却也可劫富济贫。 说到底,这从来不是一个非善既恶非黑即白的世界。何立记得儿时长辈们常与他说为人须得正直,可直到如今他才发现,人人皆有自己的考量,取舍之间从不在于对错与是非。 可杨青山呢?他这般取舍真的值得吗?何立明白为何李清河说他是个糊涂痴人:如今为官当政者大多唯利是图,谁能像他呢?为了改革之事连命都可以不要,更别提自己在俗世红尘里的烟火日子。 “想什么呢?”见何立一直在出神,杨青山笑着问道。 “原来你当年,”何立回过神来,说得极为艰难:“竟是为了那般。” 杨青山笑着摇了摇头:“别光想着我了,我如今倒还好,真正有难处的是你爹。” “你从前说佩服我爹,为的便是他敢于和洋人争斗的骨气吗?”何立问道。 “是,”杨青山望向他:“商人难做,逢着一太平盛世还好,如今朝廷打压外加洋人排挤,更是举步维艰。”他忽而笑了:“当年郑大人收付新疆,你们何家还出力不少吧?” 何立点了点头:“彼时家资正盛,出钱出力都不在话下,不过我那时正在福州读书,对此知道的也不多。只记得当时正是郑大人称赞何家的功勋,向朝廷邀功请赏,这才有了前些年的如日中天。” 杨青山叹了口气,忽而唤了他一声:“子恒。” “怎么了?”何立笑了:“老师忽然唤我的字,倒是不太习惯呢。” 杨青山也笑了,细细打量着何立,这人此时并未落泪,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着,可落在他眼里反倒更让他心疼。于是他轻轻拍了拍何立的脊背:“如今陆中堂得势,西太后把控着朝廷命脉,就算是李夫子出手也难打保票,最多,”他迟疑了片刻:“你别担心,就算是杯水车薪,咱们也得尽力而为。” 何立侧过身去面对着杨青山,忽而抱住了他。两人正站在夜幕里,四下无人,安静得连声狗吠都没有,只有每户门前的灯光明明灭灭。 “怎么了?”杨青山笑着揉了揉何立的后脖颈,这孩子头发软,碎发也是毛茸茸的:“你可别跟我撒娇,我受不了你这一套。” “没有,”何立虽这般说着,却凑得更近了:“杨老师,这就快放假了,到时候我得立刻回江宁府。” 杨青山一怔:他知道何立的意思,这孩子要回去做自己的事了,却放心不下在这里的他。说来也奇怪,何立明明都已经及冠取字了,可在他看来,这还不过是个孩子。 人间千万苦楚,哪能全让这孩子担着受着。杨青山宁愿自己再苦累些,也不能把何立置于困顿之中,更别说让他替自己分担了。 于是杨青山轻轻笑了:“别担心。” 何立笑着点了点头,临近分别却仍不死心,于是他叫住了转身欲行的杨青山:“杨老师。” “怎么了?”杨青山回过头来望着他。夜里起风了,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偏到了一边。何立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为着前途未卜,也不知这般温存的日子还能存续多久。 “只愿我在梦里还能再见见你。”何立凑上前去贴在杨青山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而后也不管对方听清楚了没有,便径直跑上楼去。 何立快步走回寝室,一推门却发觉齐星楠正在看书。 “怎么还没睡?”何立并没有看他。 “你可算回来了,”齐星楠抬眼看了他一眼:“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子时三刻。”他叹了口气,戏谑地说道:“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可得找老师帮忙寻你去了。”见何立关了门,他戏谑之间便更无所顾忌:“诶,不如我找杨老师一道去寻你,你觉得如何啊?” 借着灯光,何立细细打量着他:“星楠,我记得你从前与我说过,你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只有咱们才能做出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事。” 齐星楠放下书:“我是说过这话。”他抿了抿嘴,狐疑地望向何立:“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你别多心。”何立摇了摇头:“睡吧。” 考完试的那天下午何立便动身启程回了江宁府,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和杨青山道别。江宁府与京城之间往来的官道他走了足足三年,可如今再走,心绪却变了许多。 “大少爷,这儿呢。”行至江宁府何家,何立一下马车便看见安永怀正冲他招手:“这儿!” “安叔!”何立赶忙应下,提着行李跑了过去。 “少爷啊,”安永怀赶忙接过行李:“您可算回来了。” “安叔,我这几个月一直在京城,消息也不甚灵通,故而如今还得多问您一句。”何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急忙地问着:“如今情状究竟如何了?” 安永怀摇了摇头:“前阵子那些官老爷们提款追得紧,如今虽说多少缓和了些,可咱们家早就被掏空了。” 何立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心里一沉:“安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永怀望着他:“少爷,咱们何家的商号,很可能就快要保不住了。” “什么叫保不住了?”何立一时间觉得有些发懵:“商号不就是咱们的吗?” 安永怀叹了口气:“如今凡是都说不准,咱们很可能得拿商号去抵债,只愿千万别让朝廷给封了才好。” “之前爹爹买了那么多生丝,”何立追问道:“难道都没用了吗?” “大少爷,您先进屋吧。”安永怀应道:“听我慢慢与您说。” 第三十七章 磨心 海军学院,傍晚。 杨青山坐在里间望着李清河在书橱中翻找,不觉间有了几分困倦,于是他给自己泡了一盏茶。天色渐沉,李清河回头嘱咐道:“明渊啊,天黑了,帮我拿盏灯过来。” “好嘞。”杨青山拿着油灯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听说近来去何家钱庄提钱的人少了许多。”他淡淡地笑着:“说来还是得多谢老师,若不是老师暗中动用人脉舒缓何家的债务,只怕如今他们的处境还要更难些。” “说来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你头一遭为这些事来找我。”李清河说道。 杨青山低下头:“当年我心知革新一事凶险,老师定是不允的,更何况实在是怕连累了您,故而未曾提及。” “与这无关。我是说,这是你头一遭对别人的事这么上心。”李清河找到了书,于是转身望向他:“明渊,我得问你一句,你对那孩子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杨青山一愣,手中的油灯险些没拿稳,映得满屋明灭朦胧:“老师怎么突然这么问?” 李清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明渊啊,且不说在咱们大兴你这断然不合规矩,就算是在人人求自由求平等的西洋,你也没办法对他明媒正娶。”他沉下声来:“这决不是坦途,你可想好了?” 其实杨青山倒不在意这条路坦荡与否:旁人的想法都是旁人的事,他向来无心于此。只是平素最见不得光的心思猛然被另一人全然揭露,杨青山愕然无比。慌乱之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渐渐有些烫了,手心也正一阵阵地冒着汗。于是他垂下眼睑,本能地逃避:“老师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李清河从另一张桌子上拿了一面小镜子递给他:“自己瞧瞧,脸都红成这样了,怎么还说听不懂呢?” 杨青山反手一扣,把镜子倒扣在了桌面上。他有些心虚,心跳得极为厉害:“老师,你莫要再胡说了。” 李清河望着他:“明渊,如今时局如何你不是不知道。因着先前诸事,你本身就处在风口浪尖,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招致祸患,咱们就不能老老实实求个安稳长久么?” 杨青山摇了摇头,觉得心里乱得很。他知道李清河说得确是实情,也正是有此顾忌,他才不敢把那人拖入泥潭。可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万万对不起何立的:那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几年相处而来的情谊已然深重,决非如此轻易便能割舍干净。 且不说何立了,就是他自己,如今站在这里面上若无其事,难道就真的坦坦荡荡心安理得吗?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否则他也不会冒险对何家出手相助。 一心动而万劫不复,他早已坠入了修罗地狱,不得翻身。 杨青山忽而自嘲地笑了笑:他年幼失怙,未及成年又没了母亲,于尘世荆棘中行走了这些年,他鲜少能得人荫庇,早已是满身的血泪与尘土。他的世界灰暗太久了,何立却宛如一株新春的绿芽,让他有生之年在尘埃之下见识到了色彩。这是他先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老师,”杨青山作揖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可是,”他抿了抿嘴:“我没法对不起他。” “这怎么能是对不起他呢?”李清河叹了口气:“他去娶妻生子,于何家,于你,都是好事。” “先前我便是这样与他说的。”杨青山应道:“老师您放心,我绝不允许他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那你呢?”李清河接着问:“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难,你为你自己考量过吗?” “我哪里能为自己考量?”杨青山摇了摇头:“革新并非我一人之事,我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也不是我一人的运气。” “随你。”李清河实在无奈,他发现这人断然不是个能听劝的,和当年的杨泽简直一模一样。 多说无益,他走上前去拍了拍杨青山的肩膀:“管你什么革新不革新的,我给你个底线:你这条命无论如何都得给我留着。”说罢他便出了门。 门被李清河摔得震天响,也让杨青山彻底没了睡意。夜色深沉,杨青山望向窗外:此时学生们已经考完试了,校园里没剩几个人,只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木在夜风中簌簌摇摆着枝叶。 杨青山知道自己如今做得不地道,何立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过分了。可他血肉之躯不过一介凡人,权衡之间向来难以两全。他舍不得把何立拖下水,在那人的余生里烙上自己在世俗眼中一意孤行离经叛道的印,为朝廷所不容,可他更做不到对那人的难处作壁上观冷眼相看。于是进不得退不得,往来皆是错,只得僵持着,消磨意志人心。 江宁府。 何立先去拜见了何学义与何夫人,而后一下午都在账房听安永怀和账房先生与他讲述如今何家的情状,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如你们所说,我爹之所以购置这么多生丝,是因为先前曾有人与他签过合同,还承诺往后会有更多的买卖?” 账房先生点了点头:“是,要不咱老爷也不至于高价收购这么多生丝。”他叹了口气:“老爷一直看不惯洋商在上海耀武扬威赚咱们大兴百姓的钱,早就有此念头,只是缺个契机。后来咱们接到了大批订单合同,老爷觉得时机到了,这才出的手。” “可我看账上并没有售出很多生丝,”何立接着问:“那些合同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见账房先生支支吾吾,何立当即转向安永怀:“安叔,我已经及冠了,再不是个孩子,何家的难处我理应担着,怎可再受你们庇护?” “少爷,”安永怀四下里望了几眼,而后才低声说道:“合同是假的,咱们是遭人算计了。”他心里实在难受,于是伸手捂住脸,背过身去不让何立看他:“只怪咱们当初轻信了人家。” 何立愣住了,他本能地想问算计他们的人是谁,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看如今这情势,除了陆中堂,旁人谁还有这本事?他忽然想起了先前杨青山与他说过的话,只觉得心口生疼得紧,如阵阵刀割斧凿。他终于明白过来:朝廷里陆中堂与郑大人两相争斗,他们何家也不过是此间的牺牲品。 何立从背后抱了抱安永怀:“安叔您别着急,咱们一起想办法。” “如今这生丝倒是次要的,只是,”安永怀望向他,沉沉叹了口气:“少爷您也知道,如今那些官员们皆是见风倒,见咱们行情不好,一个个的便竞相来找咱们提钱。咱家的钱一半都投在了生丝上,哪还有这么多钱给他们啊。”他摇了摇头:“如今虽说缓和些了,可到底还是不够咱们周转的。” 何立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满心懊恼无比:他忽而十分憎恨自己的没用,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知道这些官员们如今群起敲诈勒索绝不仅仅是怕自家钱财打了水漂的缘故,背后断然少不了陆中堂与西太后的支持与默许。可他终究是无能为力的:他知道何家对面站的是手眼通天的权臣,大兴的命脉都在那些人手里,故而就算老道如李清河,能帮他们的也不过尔尔。 何立活了这些年,这是他头一次从骨子里如此厌恶自己:先前诸事无论如何都只关乎他个人,可如今不同,家人步步难行,而他却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古人豪言壮语,曾说我命在我不在天。何立先前也曾有过这般少年意气,只是如今行至穷处他才渐渐发觉,原来在命途面前人力竟是这般渺茫,而他也不过是在被天命推着走。天地浩大宽广,兴衰几何,不知能落得何方。 “安叔,”何立稳了稳心神,细细思忖着:“既然无论如何那些官员都不肯放过咱们,咱们不如先把他们的钱都还上。囤积的生丝能卖便卖,其他的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抵押的。” 安永怀点了点头:“老爷先前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说得十分难为,但又不得不如实相告:“老爷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南边一直在打仗,市面上从来就没稳下来过,实在不行,咱们就宣布破产。” 然而祸不单行,宏光九年八月,兰州织呢局锅炉爆炸,在连年入不敷出之后彻底停工。 “你回京城后一定要专心学业,不要总牵挂家中事宜。”何立临行的前一天下午,他陪着何学义在后院散步,听着对方说着:“你爹如今对你最大的期望,便是盼着你将来能在大兴的海军里谋个一官半职。”何学义叹了口气:“可千万别像你爹这般,生死荣辱都由不得自己。” “爹,您别这样说。”何立赶忙宽慰道:“无论如何,江宁府的百姓都不会忘记何大善人积年累月的恩惠,大兴万民也不会忘记咱们何家为了大兴的利益如何在上海与洋人争斗。” 何学义摇了摇头:“儿啊,爹早年间对你确实严厉了些,虽说是为你好,可终究,”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话音也断断续续的:“如今我每每想起,都觉得懊恼万分。” “爹,您没事吧?”何立赶忙扶住何学义。随着何学义弯下腰,何立清楚地瞧见那人的白发又多了不少。他忽而觉得心中阵阵酸楚:算来自家父亲如今正当壮年,尚未到真正老去的时候,家中遭变白发添增,他这个做儿子的心里自然免不了难挨愧疚。 第三十八章 终朝 “不打紧。”何学义示意何立把他扶到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绿树荫浓间,他缓和了些许,这才与何立说道:“先前与你来往甚密的那个杨老师,如今怎么样了?”他不想问得过于直白,但却掩不住护子心切:“子恒,爹跟你说,那种人啊,你还是要离远些的。” “爹,”何立反驳道:“杨老师好得很,更何况,”心急之下,他险些就将杨青山当年之事脱口而出,他赶忙稳了稳心神:“他对我很好。” “杨青山是个反贼,不忠不孝,为朝廷所不容,对你再好又有什么用?”何学义叹了口气:“爹不是想限制你,爹如今也是为了你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何立本想告诉何老爷杨青山先前还曾为了他们何家劳心劳力,只是他思忖了片刻,觉得如果这般说了反倒更惹对方不悦。于是他不想再与何学义争辩,只淡淡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只是知道还不够,”何学义决不是个好糊弄的:“还得牢牢记在心里。” “是。”何立口是心非地应道:“儿子记着了。” 初秋时分何立便拜别了何学义与何夫人回了海军学院。从前齐星楠来得向来不算早,然而这回何立推门进屋时那人却已经端坐在桌子跟前看书了。 “我来帮你吧。”齐星楠想帮着何立搬行李,而对方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 “不必了,”何立独自把行李搬了进来,回身关了门:“倒也不沉。” “何立,”待何立坐下,齐星楠便凑近了,把手覆在何立的手背上以示亲近,开门见山地说:“我家也是做生意的,故而你的难处我都明白,只是我虽有心帮你,可终究还是帮不上什么忙。”他望着何立,声音极为柔和,好似怕吓着对方一般:“我爹是陆中堂麾下的京商,我又是南安侯家小爵爷的侍读。我们就像你们何家与郑大人一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没法对不起我父亲,也没法有愧于程哥。你能明白的吧?” 何立自嘲地笑了:“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我又怪不到你头上。”他把手抽了回来,颇为轻松地戏谑道:“你可别这样,否则我会认为你对我图谋不轨的。” 齐星楠被他逗笑了,佯装生气地推开了他:“去你的吧。你也不想想,我若真对你图谋不轨,还至于等到现在?”他再也掩不住笑意:“说来我也是很佩服你的,家中遭此变故,怎么还这么看得开?” “谁说我看得开了?”何立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总不能日日以泪洗面,做那无用之举。” 齐星楠拍了拍何立的肩:“若是没有这些牵扯,你的事我不会不帮。我与你说过,我是真心认准了你这个朋友,你可还记得?” 何立笑道:“自然记得。星楠,其实你不用说这些的。” “不行,我必得说。”齐星楠否认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如今说了,总比将来有朝一日想说都无处说去要好。” “你有什么需要我可怜的?”何立心知他所指为何,但却觉得不好挑明,于是接着打趣道:“我倒是觉得我比你可怜得多。”没等齐星楠回应,他便接着说道:“如今朝廷正等着你们大展宏图呢,而我局促若辕下狗,实在是比不得。” “你别这么说。”齐星楠本能地想要阻止他:“何苦来哉?” “好了,我得出去一趟。”何立站起身来:“正是午休的时候,你快好好歇着吧。” 何立轻车熟路地去了杨青山住处,却发觉只有杨青山一人正捧着茶杯看书。 “嫣嫣呢?”何立四下里张望着:“今儿怎么没见着她?” “去闻老师家里读书了。她年纪也到了,总不能一直在我这儿待着。”杨青山笑着应道:“你们闻老师家中有个小姑娘,与她倒能玩儿到一处,特意邀她去的。” “我倒是有些好奇,”何立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你养了她这么久,在外面都是如何跟人解释的?” “不解释。”杨青山耸了耸肩,悄声戏谑:“不过他们都以为是我在外面鬼混得了个私生女呢。” 何立望着杨青山,发觉他笑起来时面颊上居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映着他舒朗的眉目,一派蔚然与深秀。于是何立故意打趣道:“不怪别人这么说,毕竟杨老师这样好看,有这等事也不是不可能。” “胡说八道什么。”杨青山笑了,指了指橱子边上的座位:“快坐吧。” “诶。”何立赶忙应下,坐下来望着杨青山给他冲茶:“说来嫣嫣也有六岁了,你给她缠足了没有?” “做那劳什子干什么?”杨青山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从来没这打算。” “我也觉得那东西无其道理,”何立也笑了:“听说在西洋,女子从来不缠足。” “确是如此,”杨青山递给他一杯茶,与他面对面坐着:“西洋的女子都厉害得很,当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派头。” 何立笑得开怀:“有你这样的义父,想来嫣嫣长大了,也不会比西洋的女子差到哪里去。” 杨青山冲他摆了摆手:“我不让她缠足虽有我的道理,可如今在咱们大兴,达官贵人娶妻大多喜欢小脚的‘抱小姐’,我倒也有些担心她大了嫁不出去。” “西洋人不在乎这个,”何立打趣道:“你若是舍得,不如把她嫁去西洋。” “儿孙自有儿孙福,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杨青山笑了:“你家里如今怎么样了?情状可还好?” 何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能好到哪里去呢?”他忽而压低了声音:“杨老师,说来不怕你笑话。许是我过分软弱了,总觉得许多事并非我努力争取便能有结果。正如置于斜坡之上的小推车,本能地要滑到坡下去,我追不上,也拉不住。” 杨青山觉得何立这比方新奇又妥帖,于是点了点头:“毕竟你我都不是把推车放到坡上的人。凡夫俗子辨不得因果,如今狂澜既倒,大厦将倾,能凭一己之力扶起来的是英雄,扶不起来,”他心里终究存着些许不甘:“或许也是寻常吧。” 何立垂下眼,想向后靠在橱子的侧边上,然而一不小心用过了劲,木橱子便朝着另一边倒了过去。何立赶忙起身扶住,说来也巧,颠簸摇晃之间橱子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抽屉就这般被推了出来,而这里面放的正是何立当初送给杨青山的两本志怪小说与他遣人除夕傍晚送来的信。 杨青山赶忙走上前去把抽屉推了回去:“你饿不饿?我这儿有些点心,就是不知道是否合你胃口。” “这都什么时候的东西了,你怎么还留着?”何立忽而轻轻笑了,似是没听见杨青山的问话一般答非所问:“若不是今日瞧见,我都不记得了。” 杨青山默然站在原地:他能说什么呢?从前他拼了命地把这人往外赶,只此一事,万般心血便皆是前功尽弃。 何立愣愣地站在橱子跟前,一只胳膊抵着橱子,脸埋在臂弯里,同样默然无声,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沉默了片刻,他沉声问道:“杨老师,你先前与我说,让我去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何立这般说着,字字句句却宛如利刃割在自己心上。他抬起头,闭了眼转瞬却又睁开:“那你呢?若我果真这样做了,你会难过吗?” “我会真心为你高兴的。”杨青山说得极为缓和。他甚至轻轻笑了,缓步走到何立身边,像一位真正的长辈那般伸手拍了拍何立的脊背。北安侯向来坦荡,这是他生平年间为数不多的口是心非。 何立猛地望向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撒谎。杨老师,你的眼睛骗不了人。”他心里万般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从前那般实在自私:彼时他总想着自己的悲痛苦楚,却全然忘了眼前这人重重深重心思。 初秋午间日头正盛,可恍惚时何立却觉得自己好似望见了漫天飘扬飞雪:天地间素白一片,而那人正从轮回路上向着自己步步而来,披星戴月,穿风踏雪。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何立沉声问道。 我怎么想的?大抵是平素想太多,杨青山这才发觉自己如今想剖白些许竟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得拾人牙慧以表心迹。他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你可知心如膏火,独夜自煎,思等流波,终朝不息。” 何立愕然地望着他:“为何一定要这般折磨自己呢?” “我舍不得,”杨青山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舍不得折磨你,也舍不得拖累你。” “是我没用,”何立垂下了头:“没法帮你分担,却还总是劳你牵挂。” 能为了什么呢?这些话竟还要逼得对方明白说出口,何立只觉得自己实在愚钝,懊恼自责无比。 是我没用啊,他想。自己定然是不怕的,可是何家呢?他不得不承认这人做得是对的,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底气。 ※※※※※※※※※※※※※※※※※※※※ “抱小姐”:清朝女子缠足,有些缠得非常小,以致行动格外不便,出门都需要人抱,故有此称。 不过那时候这种小脚还蛮受欢迎的,这封建糟粕的玩意儿啊。 另外,准备开虐了,诶嘿嘿 第三十九章 坠渊 杨青山摆了摆手:“罢了,多说无益。” 何立却忽而攥住了杨青山的手,仔细地望着他的眉眼。杨青山压根不适应被人这样看着,挨得近也就罢了,只是这孩子眼中万千心意千万愁绪,他全然看在眼里,心上好似被戳了个血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流,以至于他被何立攥着手这么久都未曾挣开。 “何立啊,你总喜欢来质问我,可是你以为你我是一样的人吗?”杨青山凑到何立耳边:“不妨告诉你,我知道坊间传言都说北安侯光风霁月,可我如今做的许多事,都是见不得光的。” 何立心里忽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贴着杨青山这么近的时候,可他心里不安得很,他知道并不是杨青山一番话的缘故,可他还是觉得就好像握着的东西正在渐渐流逝一般,让人心意焦急烦乱。 于是他缓缓靠了上去,用力咬上了杨青山的嘴唇。 这不同于上次何立给杨青山喂水时的亲吻:彼时他们身在大西北的山间,何立尚不知道杨青山当年的种种,不知道这人心心念念的革新大业,也不知道他们何家的荣华富贵终有一天也会走到尽头,大兴上百年的太平基业也终有断送之时。他那时满心满眼只有杨青山,只心心念念盼着那人平安喜乐,可如今他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了,宛如横亘了千千万万年的星辰日月。 何立有时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毕竟杨青山从没答应过要跟他在一块儿。可他又万万割舍不下:哪怕真是自作多情呢,只要自己能多陪在杨青山身边一天,他也认了。 先前何立以为自己会心甘情愿地看着杨青山娶妻生子,可当被误以为是对方私生女的嫣嫣出现在他视线中时,何立才真正明白,他的爱慕从来都不是无私的。若杨青山心里没他,他可以断得一干二净绝不纠缠,他也曾几次三番下决心不再想他,可偏偏造化弄人两厢情愿,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俩绑在一块儿。 杨青山愣在了原地:他并没有像上次何立向他表白心迹时那般气急败坏地扇这人耳光,只是怔怔地站着,与这人唇齿相依。何立明白杨青山的为难之处,心里愈发难受得紧,于是恶狠狠地在那人嘴唇上咬着,不一会儿鲜血便蔓延开来。 血腥味让杨青山找回了些许神智,他赶忙用力把何立推开,伸手擦了擦嘴上的血:“嘶,你这孩子,怎么咬得这么狠啊。” 何立怔怔地望着他:“杨老师,从前我恨极了官吏们粉饰太平之举,可如今轮到我自己头上,才知道其中种种为难之处,原来做事为人,都是一样的。”他往后退了一步:“你既有你的为难,我也得有我的考量,既然老师已经做了权衡与决断,我又怎能只顾着自己的心意?”他忽而弯下腰作揖道:“老师,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会,你万万珍重自身。” 杨青山想伸手把何立扶起来,可他只觉得双臂像被灌了铅,丝毫动弹不得。纠缠多年,如今可算是彻底遂了自己的心愿,心口阵阵剧痛早在意料之中,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李清河大半辈子左右逢源,齐星楠又颇得南安侯看重,可是就算有了他们的袒护与自己暗地里的种种势力也并不意味着能万无一失。他与何立的交集越多风险就越大。如今他身上担了太多东西,自身能否保全都尚未可知,何家如今又举步维艰,断不能再受他牵连。 杨青山没反应,何立也只在原地俯身站着。杨青山许久才回过神来,伸手揽住了那人的胳膊:“好了,站了这么久,不嫌累吗?” 何立以为自己会哭,可他并未落泪,只是轻声说道:“杨老师,是我对不住你。” 杨青山用力抱住了他:“先前你问我,我信不信因果。”他忽而轻声笑了:“如今可以告诉你,我自然是信的。”他贴在何立耳边低声道:“山遥路远,谁知还有没有再会之时呢?” 何立不敢再贪恋这片刻的温柔宁静,于是用力挣开杨青山,十分狼狈地夺门而出。杨青山独自站在原地,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嫣嫣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小女娃一进屋就朝他扑了过来,凑近了才发觉杨青山嘴角的血迹。 “义父,你受伤了?”嫣嫣赶忙掏出手绢,想伸手替他擦一擦。 “没事,是义父不小心。”杨青山笑了,弯腰俯身让嫣嫣帮他把残留的血污清理干净:“多谢小嫣嫣了。” 秋日寒凉,嫣嫣睡觉却不老实,总是把被子踢到地上。这天晚上杨青山临睡前去嫣嫣房中望了一眼,帮小丫头重新盖好被子,刚要回自己屋中睡下时却听得门外一阵窸窣作响。 杨青山开了门,门边一个身着黑衣的水兵便赶忙进了屋。 “拜见侯爷。”进来那人脱了外衣,里面穿着海军服,只是样式与杨青山他们的稍有不同。那人见了杨青山便赶忙作揖道:“您召小的过来,想必是听说了东南一带的战况。” 杨青山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说:“经此一役,福建水师大败而归,官兵殉国者七百六十人,九艘木甲舰被毁,十九艘运输船全部沉没。” 没等杨青山说完那人便直直跪了下来,泣不成声:“侯爷,并非咱们不会打仗,可那洋人坚船利炮,岂是咱的木甲能抵挡的?咱们的火炮也压根穿不透洋人的铁甲啊。” 杨青山赶忙把那人扶起来:“苦了你们了。” “属下不苦,只是,”那人赶忙擦干眼泪:“侯爷听说的都是朝廷对外的说辞,其实咱们安插在福建水师的弟兄,如今活下来的,只剩二十多个了。” 杨青山一怔:“什么?”他觉得有些站不住,于是在那人的搀扶下赶忙坐了下来:“广东那边呢?” “属下临行前尚未有消息。”那人赶忙给杨青山端了一杯水:“侯爷您千万要保重自身啊。” 杨青山接过杯子喝了两口,而后点了点头:“我无碍,你说下去便是。” 虽说当年北安侯谋反一事掀起轩然大波,革新派重臣除杨青山外皆被迫害致死,可他做了这么多年北安侯,在朝在野都颇有人脉。当年经此一遭杨青山在京的势力已被铲除大半,在外势力大多也隐匿于地方的军队里,如今养精蓄锐多年,倒也十分可观。 这么多年过去,吃了不少教训,再加上李清河时不时提点一二,杨青山早已不是当年横冲直撞的小侯爷,颇懂何谓润物细无声。自两年多前从武威回来,他便把余下大部分势力都转到了沿海水师各部,剩余的也分散安置于地方各处。若不是近来战事吃紧,杨青山又下了不惜一切护卫大兴疆土的死命令,想来还能有更好的发展势头。 “侯爷,弟兄们有个想法,”那人接着说道:“如今南方战事不休,水师经费又不充足,我们在那里待着无异于送死。朝廷在北边建海军,给的经费多离着京城也近,不如调一部分人回来,到威海卫和天津卫去。” 杨青山仔细地思忖着,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先照你说的做吧。京城这边我会打点好,但你们一定得记着隐秘为先,千万不得引人注意。” “是。”那人赶忙应下。 杨青山接着说道:“等明年开春我在海军学院这边的事务都结了,便会寻个时机南下勘探时局。究竟如何部署等到时候再做决断。” “小人知道了,回去便会安排。”那人这般应着,而后便在杨青山的示意下从后窗中一跃而出。 何立心知何家的情状早已是无力回天之势,但从没想过会发生得这么快。大兴宏光九年十一月,何氏钱庄倒闭,一份《何氏商号关闭现将号伙讯究各折片》随即上达天听。朝廷里一时间无波无澜,而在十一月中旬何立便收到了江宁府的来信,是安永怀写给他的,告诉他浙闽总督与浙江巡抚早在月初便暗中查封了何家的资产,以备抵债。 信中虽未曾提及其他,但何立也不是猜不到。他心中明晰得很:自家父亲早年间一直强硬无比,如今骤然失势,半生名利毁于一旦,再加上连年辛苦劳碌奔波,身子早就快撑不住了。母亲就更不用说,出嫁前便是深闺里的娇小姐,生人都没见过几个,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变故。何立知道安永怀是怕自己挂念,可他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思,于是回信时也只说自己在这边一切安好。 十一月二十八,朝廷终是下了旨,将何学义革职查办,并让郑大人亲自追缴何家的欠款。近一月后,朝廷再下旨意,称何氏亏欠公项及各处存款额数甚巨,唯余典当二十余处,分设各省,买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 宏光十年正月初七,朝廷下旨催促郑大人加紧查办,几日后郑应坤以目疾为由向朝廷递交辞呈请求回籍医治。 宏光十年四月,因东南战事告急,郑应坤提前销假,六月入京任军机大臣,并总管神机营事务。 “如今我冒险来与大人会面,除却想来探望大人病体,为的便是浙闽海军军务。”六月初五深夜,在京城郑府中的密室里,杨青山沉声与郑应坤说道:“先前我曾暗中去东南一带寻访过,情状着实不容乐观。” 郑应坤点了点头:“在下知道侯爷颇通海事,只是容在下直言,侯爷到底是年轻,也没经历过几次真正的海战,在下只怕侯爷行那纸上谈兵之举。” “郑大人放心,虽说家父殉国时我年纪尚幼,可他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一心继承家父遗志,但也绝不会意气用事。”杨青山道:“此番前来晚辈便是想问问大人的看法。” 郑应坤当年便与北安侯府往来甚密,杨泽殉国后明里暗里也给了杨青山母子不少援助。杨青山当年以谋反定罪,自那之后郑应坤虽说未在明面上与这小侯爷有过什么来往,但暗地里的援助却从未少过。杨青山也不含糊,向来与这人直言不讳,除却时局之事,兰州织呢局的弊端也能如实相告。只是二人实在不敢让外人探知其中往来,故而三年前杨青山下狱时郑应坤虽心急如焚,却也是等到何学义来求他时才进宫向西太后求的情。 “侯爷,在下只说一句。”郑应坤叹了口气:“洋人是个无底洞,割再多的地赔再多的钱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故而无论如何,必得主战。”他望着杨青山:“我与侯爷想的一样,只有大兴富国强兵能打胜仗了,咱们才能彻底摆脱洋人的侵袭。只是,”他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侯爷啊,您那革新之事老朽着实不敢认同。” “为何?”杨青山问道:“您不是不知道,大兴的弊端绝不仅仅在于枪炮船舶。那些洋人的军队之所以这般强大,正是因为他们身后有当今世上最为开明的民主政权。” “老朽的身子如今每况愈下,只怕时日无多,故而有些话必得说明白。”郑应坤叹了口气:“侯爷救世救民之心天地可鉴,可是您想过没有,革新意味着咱们老佛爷和诸多重臣的权柄下移,他们如何能肯啊?”他望着杨青山:“侯爷听老朽一句劝吧,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保着咱们老祖宗传下的原本,再学洋人办些企业,于人于己,这都是最好不过的。” 杨青山摇了摇头,不想再与郑应坤争辩,本想起身离开,却忍不住想要再问一句:“大人,江宁府何家如今怎么样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郑应坤摇了摇头:“老朽与何家虽说利害相关,可事已至此,老朽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 上卷快完结了 番外 风华 大兴通远十一年,冬至,海军学院。 “小侯爷!”杨青山一转头,发觉正是江恪在唤他:“这个短假你打算怎么过啊?” “我还能怎么过?”杨青山冲着江恪的胸口捶了一拳:“跟你说多少遍了,以后别再这么叫我,我不爱听。” 江恪揉了揉胸口,十分不服气地回捶了杨青山一拳:“旁人都这么叫着呢,我不也是随大流嘛。再说了,你难道不是小侯爷么?”见杨青山懒得反驳,江恪便接着问道:“诶,我爹说了,让你今儿晚上来我家吃饺子,我娘亲自下厨呢。”他挑了挑眉:“怎么样,要不要来啊?” 杨青山知道江恪的母亲厨艺斐然,只是他存心要与这人戏谑,便故作淡然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应道:“不去。” “为什么?”见状,江恪赶忙挡在了杨青山身前:“我可告诉你啊,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你爱来不来。” 杨青山忍不住笑了,一把推开江恪,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只扔下了一句话:“谁不去谁傻子。” 这天杨青山连侯府都没回,直接跟着江恪去了他府上。其实杨青山也并不愿回自己的家:十六年前老侯爷杨泽在广州城殉国,五年前他母亲也撒手人寰,自那之后杨青山便遣散了府中大部分奴仆,只留几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杨青山不好人情世故,往来之间常是懒于逢迎,久而久之京中的官员们摸上了小侯爷的脾气,便也甚少与他来往。故而偌大一个侯府,向来门可罗雀,冷清如荒宅。 只是江恪却不一样:这人与杨青山自幼相识又是多年同窗,是他少时便交下的挚友。江恪的父亲江允诚是朝廷大员,平日里总听江恪念着杨青山孤身一人实在冷清,于是逢年过节便常邀这人去江府与江恪同吃同住。 不过江恪母亲的手艺实在是好,过分贴合了杨青山的口味,着实让他拒绝不得。 这天晚上杨青山没歇在了江府的客房,而是睡在了江恪的房里。江恪睡觉向来不喜欢拉帘,于是银白的月光便从窗间透进来,纷扬着填满屋子,连空中的尘埃都被照得亮堂堂的。 “杨青山,”江恪忽而唤他:“转过年来你就要毕业了吧?” “是。”杨青山嫌太亮,于是躺在了里面。他用手臂挡着脸,闭着眼睛应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闲聊罢了。”江恪摇了摇头:“你可有什么打算?准备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还是去军队里历练?” “都不是。”杨青山打了个哈欠:“我想去西洋,去英国皇家海军学院接着学海事。”他细细思忖着:“说来再过一年多你也要毕业了。” “你真要去西洋?”江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而后迅速穿上鞋窜到柜子前翻找着。 杨青山吓了一跳,瞬间睡意全无,于是也坐了起来:“你找什么呢?” “这个给你。”江恪坐回到床上,递给杨青山一块玉佩。 杨青山接过来,见江恪手中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你就要去西洋了,山高路远,也不知道得等几年才能再会。”江恪低声道:“这两块玉佩是一样的,一块给你,另一块我自己留着,也不枉你我自小到大的交情。” 杨青山笑了:“又不是往后再也见不着了,你也至于?” “呸,”江恪十分哭笑不得地责怪道:“以后可不准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行了,快睡吧。”杨青山把玉佩放到了枕头底下:“明儿一早走时别忘了提醒我,不然我得把它忘了。” “就不能自己记着点儿?”江恪推了他一把,不由得皱起了眉。 “记着呢。”杨青山喃喃应道,像极了梦中的呓语。 大兴通远十三年,西洋。 来了一年多了,杨青山终于适应了西洋的天气。这天正是周末,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小雨如往常一般淅沥下着,也不知已有多久未停。杨青山难得清闲,在屋里待得久了却只觉得闷,于是他撑着伞出了门想随处走走。 学校边上有一处小湖,杨青山缓步走到了湖边。这是他头一回过来,望着湖水被雨滴激起的阵阵涟漪,他忽而觉得雨天也不见得那么难熬。他忽而玩心大发,也不顾雨水弄脏大衣鞋裤,收了伞踩着水便走到了岸边一处木质长椅旁侧,径直坐在了椅子上。 “杨青山!”他忽而听得不远处有人在唤他,声音熟悉得很。他猛然地转过头去,却发觉江恪正站在不远处。 “你连伞都不打吗?”江恪冲他跑了过来,用自己的伞为那人挡着雨水:“见着小爷,高兴傻了吧?” “你怎么来了?”恍如身置梦境,杨青山有些哭笑不得:“竟连声招呼也不打。”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啊。”江恪有些洋洋得意:“若是先前打了招呼,那才没劲。” 大兴宏光九年,京城。 “嫣嫣,听话,不许挑食。”杨青山给江嫣嫣夹了几筷子青菜:“来,再多吃些。” “哦。”嫣嫣噘着嘴,十分不情愿地把菜往嘴里送。 都说生女肖父,杨青山也是直到如今才体会到其中神韵:嫣嫣如今一皱眉一撇嘴,形容举止间,与当年的江恪简直一模一样。 他忽而想起来当初革新请命那天他们与一群老顽固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下朝后江恪写下的一首小诗。这首诗除江恪外只有杨青山看过,当年也只在那人的书桌上无意间瞧见。如今日子久了,却愈发忘不掉。 那纸上行楷的字迹俊逸潇洒,杨青山细细望去,只见: 于革新业始念北安 落笔千重算,难尽半生言。 造化存情义,前运料多舛。 群策无决断,孤芳有花繁。 天地浩然间,同行寒江畔。 “明渊,干嘛呢?”那时江恪奉父母之命成婚还不到两年,正笑吟吟地走进屋来,风华正茂。 “闲来无事,随便看看。”杨青山笑着应道:“这是给我的?” “是。不过我爹正找你呢,咱们还是快走吧。”江恪也笑了,拽着杨青山的衣袖便往外走。 ※※※※※※※※※※※※※※※※※※※※ 当年的故事 第四十章 别离 “什么叫事已至此?”杨青山心里早有过无数的思量,心知如此情状实为意料之中,可他本能地不想接受,于是不死心地问道:“竟连您也丝毫没有办法了吗?” 郑应坤摇了摇头:“我如今自身难保,确是无力回天。” “依您之见,那红顶商人何氏究竟能有如何结局?”杨青山不由得攥紧了红木椅的扶手,接着问到。 “依老朽看啊,”郑应坤眯起了眼:“杨侯爷,老朽说句实在话,何家破产早已是板上钉钉,何学义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不过他生了个好儿子,何家那长子倒还算能干,何家的家眷亲戚也都被他安顿得不错。”他细细思忖着:“只是如今听闻何学义虽比老朽年轻不少,身子却比老朽好不到哪里去,只怕是难啊。” 杨青山抿了抿嘴,起身作揖道:“郑大人,您万万好生将养着,晚辈先不打搅您休息了。” 郑应坤冲他摆了摆手:“青山,一些事我曾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好明面上与你说。你们北安侯与我们这些侯爵都不一样,自五百多年前大兴立国时便守着一方太平。几百年的清誉名声看似牢固,可压根经不起你折腾。” “是。”杨青山一愣,赶忙作揖应下。 宏光十年秋,京城。 何立先前心意忙乱尚无知无觉,直到这一年秋风起时落叶纷飞,黄叶缱绻着铺满学院西边的小路时,他才猛然发觉原来这已经是他在海军学院的最后一年了。 何学义的身子如今每况愈下,家中又琐事繁杂,他顾不上为自己考量。也是年节将至时他才听说,郑大人虽重病缠身,但还是以钦差大臣之位入浙闽督办闽海军务。 “子恒,等来年毕了业,程哥就要去英国读书了,去的就是当年杨老师读书的学校。”这天中午齐星楠吃完了饭,难得的没与程轩在学院里散步,而是径直回了寝室:“程哥与我,还有卫哲,林彦宁,还有咱们海军学院的一些同学,都是要同去的。” “那我先祝你们学业有成前程似锦。”何立笑眯眯地从一堆账目与文书中抬起头。 何立心里明白,齐星楠的父亲虽在京城经商,但在陆中堂麾下也并非尚旭和那般得器重。如今他一个商人之子,能和程轩一众一同拿了大兴朝廷的补贴去西洋读书,不过都是西太后和南安侯给的奖赏。 “那你呢?”齐星楠接着问:“你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何立无奈地笑了笑:如今年岁渐长,人情往来间他也心知肚明:朝廷的重臣们站在大兴的朝堂上,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多少都存了些假公济私的意图。这钱是京城的洋务大员们出的,本来就轮不到他一个从江宁府来的学生,以何家当年风头正盛时的家资他或许还能争上一争,可如今何家遭此变故,郑大人与陆中堂的明争暗斗又从未停歇,许多事情他早已没了选择的余地。 可他心里真的毫无遗憾吗?何立自小读的也是新式学堂,学了十多年洋人的知识却连亲自去西洋看看的机会都没有,不遗憾是绝无可能。尤其是在他得知齐星楠他们去的学校杨青山当年也去过之后,他便愈发意气难平。 “到时候再说吧。”何立抿了抿嘴。 齐星楠他们成行的那天清晨天津卫正下着小雨。春雨贵如油,天津卫的郊外草色微翠,着实有了凛冬方过生机盎然的派头。码头边雨丝绵绵,连绵不断间织成了一道道细密的雨帘,隔断在何立与前往西洋的大船之间。“我也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何立帮齐星楠把行李从马车上搬下来,拍了拍那人的肩:“你这是怎么了?故土将离,不舍了吗?” “是。”齐星楠点了点头,坦诚道:“其实想着此番去西洋,若是你也能去,那便最好不过了。” 何立轻轻笑了:“行了,净说这些没用的。”他望着齐星楠,故作轻松地笑着:“今夏毕了业我便会直接去水师的舰队,等你们回来我就成老兵了,可别羡慕啊。” “文梓,”程轩站在不远处唤着齐星楠的字:“咱们该走了。”说罢,程小爵爷又笑眯眯地冲何立点了点头。 何立笑了:“听见了没?你们家程哥都喊你走呢,还不上船吗?” “人家是南安侯家的小爵爷,哪里就成我们家的了?”齐星楠笑得开怀,冲何立作揖道:“子恒,你万万珍重。” “你也是。”何立笑道:“我等你们回来。” 大兴宏光十一年六月,郑应坤重病之中连上两折,陈述海防利弊。为巩固东南海防,请求专设海军大臣并该福建巡抚为台湾巡抚,皆得朝廷应允。不久之后,海军总理事务衙门终得成立。 宏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郑应坤戎马一生立业封侯,终病故于福州,年七十三。郑侯薨逝前仍念念不忘大兴之海防,于是口授遗折,先感念朝廷知遇之恩,再提富国强兵之策,又于少帝谆谆劝勉,嘱其巩固边防,断不可丢寸土。 郑应坤临终前杨青山曾暗中去往福州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时一生奉行忠义的老臣死死抓着杨青山的手:“明渊啊,老朽只恨寿数无多,不能亲眼看着大兴富国强兵,把洋人从咱们的地界上赶出去。”说着便流下了两行热泪:“你记着,洋人虎狼之师,往来应付间必得小心行事。塞防虽重,可海防也不得轻视。咱们大兴的国土,必得一寸不可丢,一寸不可失。” 后大兴朝廷追赠太傅,谥“文襄”,入祀京城昭忠祠与贤良祠,并下令各省建祠以彰其功。 大兴宏光十一年一十月,江宁府。 江宁府的冬天湿冷,何立觉得就连穿在身上的棉衣也不干燥,重得直直往下坠。如今他毕了业,正在大兴的北洋水师中当差,因着何学义的病特意告了假。何家的大宅子早便抵了出去,何学义在江宁府郊外的一处旧宅中躺了已有月余。算不得宽敞的屋子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此时何立正在床边上跪着,安永怀一众也正跪在后面。 “立儿,”何学义面色蜡黄,双颊凹陷得厉害,已然气息奄奄:“是爹对不住你啊。” “爹,您快别这么说。”何立心里难受,虽说一直忍着没落下泪来,但眼眶早已红了:“儿子知道您一直都是一心为了儿子好。” 何学义摇了摇头:“儿啊,爹知道这些年实在是苦了你了,说来还要多谢你安顿你几个姨娘和弟弟。爹知道自己如今时日无多,总想着得多为你考虑一番。” “爹,你何需如此呢?”何立摇了摇头:“这都是儿子应该做的。” 何学义猛地咳嗽了一阵,愈发喘不上气:“爹如今帮不上你什么,能给你的也只有先前给你还有你娘留出来的一些银两。便更不想为你往后设限。”他叹了口气:“等你守够三年丧,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何立没想到何学义会对他这般嘱托,顿时愣在了原地,意念流转间只觉得不可思议:“爹,我……” 何学义几乎快要失了气力,却还是拼力伸出手来附上了何立的肩:“立儿,爹如今虽说贫恨交加晚景凄凉,可这辈子下来到底是没什么憾事。你不需要太难过,也要记着好好开导你的母亲。” 何立低下头不再望他,猛然间泪如雨落:他没敢告诉何学义,何夫人早在何学义月前刚刚卧床不起时便已上吊自尽。 又是猛一阵咳嗽,何学义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何立赶忙伸手胡乱擦了眼泪,想给何学义端一杯水,却没想到竟连这片刻的工夫都不曾有。他刚刚起身,还没来得及拿过水杯,听何学义一直在低声唤他便转头望了过去,于是眼睁睁望着何学义在床上挣扎了几下,终于是没了气息。 何立觉得腿软了,立刻跪倒在床前。何学义的眼还圆睁着,何立想伸出手去帮他阖上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爹啊!”他终于忍不住悲痛,伏在床边恸哭而出。 杨青山早在京城时便已听说当年的红顶商人何学义将至油尽灯枯,他心里放心不下何立,于是便暗中去了江宁府,乔装打扮为下人混了进去。此时他正靠墙站在门外,听着何立在里面嚎啕大哭,也止不住泪如泉涌。 北安侯一向是强硬的:他没有至亲,故而受了伤也无处哭诉,积年累月中一层层的伤疤终于让他变得坚不可摧。这些年无论遇到什么他都是一人硬生生扛了下来,就连重伤下狱万般绝望之时他都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可是何立却宛如在他心外的盔甲之上开了一个口子,于是最为柔软之处就这般袒露于尘世。 一墙之隔,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正在里面哭得肝肠寸断,可他终究是无能为力的,甚至都不能去抱抱那人以作宽慰。他不能进去,他不是什么光彩的人,一旦让旁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怕他连默默陪在这里都不能够。 只是杨青山此时还不知道,这竟是他往后三载间最后一次看到何立了。 念今西风凉,徒守月夜窗染霜。 月照重楼上,人分两地愁断肠。 由来征战 上卷 正文完 ※※※※※※※※※※※※※※※※※※※※ 上卷完结啦~~~先剧透一下,到下卷的时候人物的人设会有一些变化,想想还是有点小期待的 第四十一章 旧容 大兴宏光十五年元宵,京城。 “杨老师,”一个身着便服的官员站起身来,轻笑着向杨青山欠身作揖:“那就依照咱们方才所谈,鄙人这就把您去年写成的《船舶制造论》带走了。” 杨青山也站了起来,一直把那人送到了门口:“杜老板何须客气,若这书真能对你们江南制造局有所助益,也是我杨某人的荣幸。” 杜彦在上海经商数十载,也算得上家大业大。何家倒台后他瞅准了时机北上接下了江宁府一带的诸多生意,后来又跟官府搭上了关系,如今已然升任江南制造局的管事。不过朝廷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并非只照拂了各路官商的面子:杜彦这人着实精明得很,接管制造局这三年间添置机器购地建厂,着实显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杨青山站在门口望着杜彦渐行渐远,只觉得有些奇怪。为掩人耳目,这两年在海军学院里他的行为做派越来越像一个正经的教书夫子,不但一反常态地对朝廷内斗充耳不闻,还极度醉心于学术研究,几年间连写带翻译出了好几本书。开始时西太后还不让杨青山的书流传出去,可后来才渐渐发觉这人书中所言并非西洋那些离经叛道的政治学说,而是的的确确的船舶制造与驾驶方面的理论知识,于国计民生确有助益,于是便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宋其选倒觉得欢喜得很:毕竟这么多年的罪受下来,无论如何这人至少懂得惜命了,再怎么说也比杨泽那家伙识时务。 这天杜彦登门时杨青山还在伏案画图纸,对这人的到来他实在惊讶,以至于杜彦自报家门后他心里还存了个疑影,总觉得这人得是西太后派来的,为的就是冷不丁查他一查。不过他对造船这种事倒也不抵触:他虽不赞同洋务大臣们中学为体的主张,但洋枪洋炮坚船利舰造了总比不造得有用。 “义父!”杨青山正出身,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喊他,他回头望去,发觉正是嫣嫣。 难得的,杨青山忽而觉得心情好得很,于是把小丫头抱了起来便往屋里走:“今儿你下学倒早。” “今儿是元宵,义父难道忘了?”嫣嫣有些着急了:“年前义父还答应过我呢,说等着元宵这天要带我赏花灯去。” “是,都怪义父记性不好。”进了屋杨青山便把嫣嫣放了下来,笑着吩咐道:“夜里寒凉,快去添些衣服吧,咱们这就走。” “元宵节,真热闹,赏花灯,猜灯谜,欢欢喜喜闹元宵。”暮色渐沉,杨青山便带着嫣嫣上街去热闹一番。小姑娘拽着杨青山的胳膊,一颠一颠地走在路上:“义父你瞧,河边上好多人在放灯祈福呢,咱们也过去看看吧。” “好。”杨青山笑着应下:“阿嫣想去哪义父就陪着去哪。” “真的吗?”嫣嫣笑得十分开怀,街上灯光连绵不断,压根看不到尽头,映得小丫头的脸一派灿烂明亮:“义父,那您能不能先给我买个糖人啊?” “自然可以。”杨青山说着便开始四处张望:“卖糖人的在哪儿呢?” “在那里。”嫣嫣说着就拽着杨青山往旁边的一处摊子走去:“我要那个大蝴蝶。” 杨青山早年间其实一点儿也不稀罕这些人间烟火气,总觉得闲来无事结伴出游的大多是小女儿家,更何况那些面具吃食什么的他也通通没兴致。只是如今年岁渐长再加上养着嫣嫣,不由得关照起平素里鸡毛蒜皮的琐事来,如今也算是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上有老下有小:宋其选在他身上下的功夫他并非无知无觉,那老大爷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为了他能多过几年安稳日子,而嫣嫣年纪又小,如今才十岁出头,更是离不开他。 “多谢。”杨青山把铜钱递过去,刚听得那人道了声谢,便被嫣嫣拽着去了河边。 “孔明灯是祈天灯,是许愿灯,”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着:“义父,我也要放一个,我也要许愿。” “好啊。”杨青山笑眯眯地应下,说着便要走去旁边的摊子。 “小嫣嫣,”他边走边问:“你想许什么愿?” 嫣嫣想了想,扯着杨青山的袖子:“义父,你过来,我悄悄与你说。” 杨青山顺着小姑娘的力道俯身过去,只觉得耳边阵阵温热,还泛着丝丝缕缕的痒:“我想许个愿,让义父一辈子平安康健。”说罢,小姑娘又正经起来:“这还是先前宋爷爷与我说的,他说他想着义父若能安稳到老,他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杨青山爽朗地笑了,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别听他瞎说。” 孔明灯很快就升了起来,嫣嫣极为欢喜,拽着杨青山一个劲儿地蹦跶:“义父,你快看啊,咱们的孔明灯升得可高了。”她转身望向杨青山:“义父,你也快许个愿吧。” 许愿吗?杨青山心里忽而泛起了几分幽微难言的情愫,可他最终只摇了摇头,低头笑道:“义父只愿你和宋夫子都能喜乐安宁。” 小姑娘心地纯良,这些年又被杨青山护得极好,尚不识得世间烦忧,于是极为明朗地咯咯笑了,抬头望着属于他们的那盏孔明灯越来越高,直到那盏灯变得与天上的点点星光一般大小。 “等明儿见了闻老师家的楚楚我必得告诉她,”江嫣回去时一手里攥着吃了一半的糖人,另一只手牵着杨青山:“我放的孔明灯飞得可高了。” 杜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白天里与他打交道着实费神,此时杨青山有些困倦,于是任凭小姑娘牵着左摇右晃。好不容易回了住处,杨青山实在有些累,于是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嫣嫣啊,咱们还是早些歇息吧。” 听他这般说着,江嫣忽而有些沮丧:如今她正处在爱玩爱闹的年纪,这个时辰便让她睡下,实在有些难为。 小姑娘正踌躇着,忽而在爆竹声声的间隙里隐隐约约听得了些许敲门声。 杨青山还在犹豫,嫣嫣反应却快:“肯定是闻楚楚过来找我玩了。”没等杨青山答话,她便赶忙冲到了门口:“楚楚!诶?你是谁啊?” 听着嫣嫣这般说,杨青山便朝着门口望了过去,待看清之后只觉得浑身如雷电击过,再也动弹不得。 “小丫头,你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那人的身形极为瘦高,不长不短的头发上面戴的是水师独有的黑色小毡帽,他的声音有些哑,面上却笑得极为温和,倒是不见外,伸手便递给了嫣嫣一包山楂糕:“给你的,赶快拿着吧。” 嫣嫣看着这人,只觉得实在是眼生。她的记忆里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人:这人仿佛刚从远海处归来,身上还带着几分独属于海水的清凉与咸腥,可他又不似水的柔和,浑身上下透着铁骨铮铮。于是她也不敢接这人的东西,赶忙回身望向杨青山,却只见那人愣愣地坐在原地,毫无反应。 “义父!”嫣嫣喊了杨青山一声:“这是谁啊?” 站在门口的年轻人穿着水师石青色的厚呢子对襟军服与薄底战靴,腰间束着皮带,斜斜带了一把指挥刀,身上还披着厚重御寒的披风。冬夜寒凉,那人一说话便在空中结成了白雾,不过他却一直笑眯眯的。他披风上染了霜,在月光的照拂下恍若被镶上了一层银边,可这却丝毫无碍于他的盈盈笑意,仿佛把春日的盎然生机提前赋给了冬夜,在寒凉的夜风中自成一体。 杨青山忽而觉得阵阵温热血流涌上心头,于是经年往事连带着重重心意就这般纷至沓来。从何老爷辞世的那天至今,杨青山已经三年多没见过他了,不过于门口的青年人而言,这段分别的日子其实更加长久。 见杨青山不说话,年轻人便想进去,没成想却被嫣嫣拦住了。小姑娘一派大义凛然:“你干嘛呀?不许进来。” 见状,那人笑得更开怀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娃娃,你小时候我还给你买过不少点心呢,怎么,吃进肚子就全忘啦?” “嫣嫣啊,你让他进来吧。”杨青山忽而说话了。他只觉得满心一片混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甚至连意识也不甚清明,压根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快跟你何叔问好。”一片迷蒙之中,杨青山甚至弄错了辈分。可小姑娘反应却快,没等杨青山说什么,便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何叔。”说罢便侧开身子让何立进屋。 见杨青山这般模样,何立觉得有些尴尬。他并未进去,只是站在原地笑着:“杨老师,从前你常与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娃娃是你的义女,怎能唤我为何叔呢?” “如何不能?”杨青山忽而笑出了声,脸色在不甚明亮的灯影中晦暗不明:“如今你毕业了,咱们就是师兄弟,她唤得正当。”见何立仍站在原地,他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许久不见,你倒是拘谨起来?还比不得上学时大方。” ※※※※※※※※※※※※※※※※※※※※ 俺来了俺来了 第四十二章 俱往 听他这么一说,何立反而来劲了,大跨步进屋坐在了杨青山身边,把一身的凉意都带了进来:“这可是你说的,杨师兄。” 最后两个字他故意拖了些长腔,再加上他略哑的声音和不甚明朗的语气,于是听起来莫名多了些许挑衅的意味。杨青山看了嫣嫣一眼,只见小姑娘正站在原地不明所以,于是赶忙吩咐道:“赶紧睡觉去。”说罢,他又转向何立:“你也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便直接问了。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上元佳节,特来拜访师兄罢了,能有什么事。”何立摇了摇头,戏谑道:“难不成是为着我没给师兄带什么好东西,师兄不耐烦了?”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多年未见,嘴倒是愈发凌厉。” 虽说这三年多未曾会面,可杨青山一直着意打听着这人的动向。何立当初在威海卫从舵工做起,后来升了管轮,如今已然成了乾安舰的驾驶二副。对这人杨青山是很放心的:他知道何立与自己不一样,不像他在水师船政方面独有见解,何二副决不是个天资卓越的,可却极度勤勉又心思缜密,当年做学生时还不见得有什么,如今往来逢迎之间滴水不漏,倒是恰合了当权者的胃口,否则一个背景没落的青年人到底是不能升任得如此顺利。 何立笑眯眯地望着他:“师兄,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我口舌再凌厉,也不过都是些言语间的本事,哪里能比得上师兄啊。” 何立假意奉承的一番话更让杨青山觉得很是隔应,他叹了口气:“合着你今天是专门过来找我茬的。” “师兄千万别误会,”何立说得不疾不徐:“一别数年,亲近还来不及呢,我怎舍得为难师兄啊?” 杨青山听不惯这人阴阳怪气的语调,于是也没再给过好脸色。他冲何立点了点头:“何大人如今仕途亨达,屈尊俯就来拜访鄙人,确是委屈。” “这是哪里话?”何立言谈间实在是天衣无缝:“不过都是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杨青山一愣,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倒还真想得开。” 何立没再说话,抬手把披风解了放到旁边,又往后一倚靠在了椅背上。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烟斗,十分娴熟地放到嘴里含住,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 他这一举动更惹得杨青山把眉头皱得死死的:“老实说吧,”杨青山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何立不觉得有什么,淡淡瞥了他一眼:“这有什么?” “我有个大伯,鸦片烟草全都来者不拒。”杨青山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背对何立站着:“可巧的是我父亲没得早,我们孤儿寡母便常被他欺负。故而如今我对这味道分外敏感些。” “啊,这样。”何立也站了起来走到杨青山身后,但又没靠得太近,在两人之间留了个礼貌却又疏离的距离。他摸了摸鼻子,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与杨青山说:“杨老师,您看着点儿。”说罢他便把那烟斗狠狠砸到了地上。 杨青山愕然回身:“你成心为难我呢?”他涩涩地笑了笑:“若真如此,我这儿可不欢迎。虽说我如今不过一介白衣,但也容不得你们这些官老爷在这里撒野。” “瞧您说的,”何立也笑了:“得,我看今儿杨老师也累了,学生改日再来拜访。”他冲杨青山作了个揖:“星楠他们就快回来了,不如过些日子我们一起来,也好热闹热闹。” “滚。”杨青山忍无可忍,走到桌前拿过何立的披风,给他扔到了门口,又抬起胳膊指着门外。顾及着嫣嫣还在里屋,杨青山极力忍着满心的怒火,脸色却阴沉得吓人:“等你什么时候会说人话了再过来。” 何立却笑得极为轻松,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拾起自己的披风,头也不回地出门没入了沉沉夜幕。杨青山却好似虚脱了一般,只觉得浑身再无气力,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杨青山觉得心里疼得很,好似有无数根尖利的针在不住地刺着,鲜血一滴滴地落下,却只落到了无人能看见的阴暗角落。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这三年多来他从没放下过何立,可他也知道何立不待见他。别说何立了,就是他自己想起当年他那副欲拒还迎的嘴脸都觉得恶心至极。可他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若是他公然与何家往来,只怕何老爷连最终安稳病逝于江宁府的清净都不会有,更别说何立如今攥在手里的官职地位。更何况他还有他始终坚持的革新大业,那是无数同袍的遗志,是北安侯世代传承的风骨,也是关乎大兴王朝兴亡的义举。 当年革新失势,他杨青山是因着无数先烈与百姓才得以苟活至今,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也没心力去把自己融进另一人的余生,故而此番也是好事,若何立当真能恨他厌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何二副,上元佳节都不见你人影,又和哪个情儿相会去了?”说话的正是乾安舰的鱼雷大副季浔,见何立正坐在屋顶上出神,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到何立身边坐下:“我说你也别总出去鬼混了,我还想着把妹妹嫁给你呢,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何立看都没看他一眼,独自望着远处看不到边际的夜色:“那就别嫁了,我求之不得。” “瞧你说的,”季浔推了他一把:“我妹妹,二八年华,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多少人来提亲啊,都快把我们家门槛踏破了,你怎么还不稀罕?” “你就吹吧,”何立冷冷笑着:“谁不知道你妹妹被你爹妈惯得脾气暴躁,谁娶了她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话可不能这么说。”季浔知道何立是在与他开玩笑,于是依旧笑得开怀:“不过何二副,我还真得说说你,自打我认识你开始,除了正儿八经打官腔的客气话,我还没见你私下里说过一句好听的。这样下去可不行。” “怎么不行了?”何立有些不耐烦,于是向季浔问道:“带酒了没?” “我就知道,”季浔掏出一小瓶酒来:“叶管带查得严,我就这么点儿,再多可真没了。” 何立接过酒瓶猛地喝了几口,酒的辛辣与冬夜的寒凉让他很是难受,于是不受控制地猛烈咳嗽了起来。这倒把季浔吓着了,赶忙从他手里把酒瓶抢了过来,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你这把嗓子是不想要了。”说罢,他叹了口气:“在威海卫忙了足足三年了,年前水师衙门正式成立,这还是咱们头一回回京城过年,怎么我看你倒是闷闷不乐的?” “你还记不记得年三十那天我问过你什么?”何立哑着嗓子问。 “记得啊,”季浔应道:“你那天喝醉了,拉着我说,你当年痴心付于一人,可那人却说什么不能连累你,这么些年了连个音讯都不曾有,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他忽而笑了:“我还一直好奇呢,一个姑娘家能犯什么天大的事啊,怎么还扯上连累不连累了?”季浔看了一眼何立的神情,觉得有些不对,这才恍然大悟:“难不成你今儿晚上是去找她了?” 何立瞪了他一眼:“我再跟你说一遍,我那天没喝醉。” “不是我说你,我还就不信了,你何二副要是能拿出官场上左右逢源间半分的劲头来去对人家,她还真能对你无动于衷?”季浔叹了口气:“怕就怕你对她像对我一样,净是嘴硬。” “我当年对他那是掏心窝子的好,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对一个人这么好了。”何立沉着脸:“可人家不领情啊,只想着往后躲,从没想过能跟我有以后,连一句正儿八经的喜欢都没跟我说过。”他的声音忽而没了底气,只喃喃道:“想来确实是我一厢情愿。” 何立心里确实难受,他觉得杨青山实在是看轻了他:那人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得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会被他所牵连?又凭什么觉得在自己心中身家性命会被放于他之先?简直是无稽之谈。 何立知道杨青山是不怕死的,可他也不怕,若能与那人生同衾死同穴,他死也心甘情愿。可杨青山却不愿意,那人一直想着独自慷慨赴死,要留他一人独活于世,实在是过分。他一直这般想着,故而每次回京述职都刻意躲着那人,只是今日上元佳节,他实在忍无可忍,本想着只远远望那人一眼,却终究还是落得如此两败俱伤。 “你也别太灰心,”季浔安慰道:“许是人家觉得不能让你冒险,全是为你着想呢。你这样岂不是误会了?平白浪费人家一番苦心。” 何立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才说出一句:“多谢了。” “哎哟,我没听错吧?你跟我说谢谢?”季浔忽而放声大笑:“来,再说一个。” 何立白了季浔一眼,猛推了他一把。 季浔险些没坐稳,却在差点儿掉下去时被何立拽了回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行啊你何立,敢谋害你顶头上司,小心我告到咱管带那里,让他治你的罪。” 何立瞥了他一眼,撂下一句:“治罪才好呢。”说罢便下了屋顶。 第四十三章 接风 何立知道季浔决不会拿他怎么样。别说告到叶管带那里,就是管带大人主动来责罚自己,那人也定然是不愿意的。 人情往来间正是如此:先前要被提拔为大副的原本是何立,只是季浔那时家里的情状不太好,于是何立就把这机会让给了他。这人精明着呢,从不做亏本买卖,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的情谊才可贵,单是这一点他就能把季浔吃得牢牢的。 何立向来不是只顾眼前名利地位的人,喜欢放长线钓大鱼,对他而言在水师舰队中能得季浔一人可比大副的职位值多了。他看人刁钻,知道季浔是个体面人,不是能平白受人恩惠的,故而这些时日他也心安理得地受着季浔的回报。升职不急在一时,而拉拢人心的好时机错过可就没了。 “子恒,”季浔也跟着他下了屋顶:“过阵子咱们就要回威海卫了,走之前你还要再去探望她一次吗?” 何立无奈地笑了:“还是算了吧,自讨没趣的事干一次还不够?” 季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得顺着他点了点头:“你有决断就好。” “这算哪门子的决断?”何立摆了摆手:“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顺水便能推舟,逆流而上时也只能求个独善其身。”说罢,他拍了拍季浔的肩:“咱们走吧。” 宏光十五年正月二十,北洋水师诸军官皆自京城返回威海卫。 这天清晨宋其选正坐在办公桌前,见杨青山进了屋便低声问道:“听说元宵那天有人去找你了?” 杨青山一愣,回问道:“丫头与你说的吧?” “是,”宋其选点了点头:“她可吓坏了。”他观望着杨青山的表情:“是何立吗?” 杨青山点了点头,故作轻松地笑着:“这丫头,前些年还总跟我念叨那个又高又瘦的大哥哥呢,才几年没见,倒是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孩子昨儿个还来我这儿了,”宋其选接着说:“也不怪丫头,何立这些年变化不小,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的确,杨青山细细回想着,觉得许是常年在海上吹风的缘故,何立比先前沉稳结实了不少,虽说朝气蓬勃一如往常,可他知道那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白净隽秀又满心热情的小少爷了。 “怎么你们之间还能闹得这般不愉快呢?”宋其选问道:“你这些年也没少记挂他,何苦来哉?” “平白无故的,我记挂他做什么?”杨青山撇了撇嘴:“那人孩子心性,言语间不在意,我这才说了他两句。” 宋其选打量了他半天,而后便叹了口气:“你这人啊,年岁渐长,竟还比不得从前坦荡。” 杨青山摇了摇头:“坦荡又有什么用?”他望向宋其选:“学生从前坦荡了许多年,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了。” “胡说八道什么?”宋其选皱了皱眉:“如今难道不是你这些年来最好的日子?” “老师啊,您这可太难为学生了。”杨青山忽而笑了:“说假话也不成,说实话也不成,您说吧,让学生到底该如何是好?” 宋其选却在其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分极为暧昧的意味,好似那人平素里藏得极好的心思就在不经意间悉数流露而出。他笑眯眯地问:“如你所说,那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啊?” 杨青山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散去:“依您看呢?” 宋其选也笑着:“老朽愚钝,猜不透你们玩的把戏。” “那便不要猜了,”杨青山笑道:“无益之事,不值得让您徒增烦恼。” 一个月后,威海卫。 水师提督邓润成的府中,何立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属下拜见邓大人。” “起来吧。”邓润成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的确不错:何立是个本分安定的人,上级有吩咐时便仔仔细细地听着,其余时候皆老实站在原地,连眼神都不会四处乱飘。于是邓润成脸上添了几抹笑意:“想来你也听说了,过些日子有一批西洋的留学生就要回来,中堂大人安排在咱们威海卫下船,先在水师这边住几天再回京城。” “是,”何立应道:“都是下官当年在海军学院的同窗。” 邓润成点了点头:“这便是我今日找你过来的缘故。中堂大人对这些留学西洋的学生格外器重,这回接风洗尘也算不得小事。我思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来的确许久未见了。回忆起当年在海军学院的光阴,何立不觉间有些出神。彼时家事繁杂,人情往来间又极为琐碎,对他而言其实算不得好日子,甚至还没有这几年过得清净。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午夜梦回时亦真亦幻,思念便如洪水般汹涌而出。他想念明里严厉暗中却百般为他思虑的爹,想念每次临行前都在他的行李中满满塞上新衣的娘,极力克制之下,也会思念冲他微微笑着的杨老师。 他知道杨青山在朝廷不招人待见,可这又有什么呢?当年在海军学院,举目无亲,一身孤独,诸业不顺,未来迷途,求而不得,一身痛苦,那时他何立身边,肯坦诚待他真心为他思虑的,只有一个杨青山。 何立想,现如今我成了个小军官,身边忽然多了好多人,有想提拔我亦或利用我的,有处心积虑想挤兑我的。可拨开重重迷雾,站在外头的,也只有他杨青山。 见何立许久都没反应,邓润成问道:“何二副,此事你意下如何?” “请大人放心,卑职定会打点妥当。”何立赶忙作揖应下。 五天后,清晨,威海卫港口。 见何立过来了,港口站岗的水兵们纷纷作揖行礼:“拜见何大人。” 何立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丝毫笑意。不过这些水兵早也习惯了:这几年若论治军严明,首推乾安舰的何二副。当初他刚来时有些老兵见他模样白净,都以为他好欺负,于是在他面前便从来没个正形。不过在海军学院这几年也不是白白历练的,何立虽看起来身形单薄,却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再加上手腕强硬毫不留情,于是不过半年,无论是明里找茬的还是暗中使绊子的,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何立并没有等太久:海风起时,一艘大船便出现在了水天相接之处。 “何子恒!”船渐渐近了,一个青年站在船头冲他招手:“这儿呢!” 何立这才发觉那人竟是齐星楠,于是他忽而笑了,迎着海风伸出了胳膊。 很快船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齐星楠第一个冲了下来,赶忙先把行李放到一边,而后一把抱住了站在岸边的何立:“几年没见,你可结实了不少,也变黑了。” “你也是啊,刚刚我都没认出你来。”何立冲着他后背捶了一下,而后便松开了:“我去跟程哥他们打个招呼。” 刚巧程轩正在这时下了船,见他下来了何立赶忙走上前去作揖:“小爵爷,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吃得消?”言谈间一派春光满面。 于是程轩也笑了,笑得温和爽朗:“劳烦何大人记挂。” “卑职人微言轻,怎敢担小爵爷一声大人?”许是途中闲暇的缘故,何立发觉程轩手上又戴了扳指,不由得想起当年初至京城时在大茶馆中看到的青年。他摇了摇头,从程轩手中拿过行李,帮着搬上了不远处的马车,动作极为干净利落。 “我早听说了,你如今在乾安舰上做了驾驶二副,颇得器重。”程轩笑道:“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小爵爷谬赞。诸位于西洋求学数年,日后才是大兴水师的栋梁之材。”何立帮程轩安置好了行李,转身看向他:“小爵爷,请吧。” 程轩一行人得先去拜会水师提督,故而先行一步,何立本想就此打道回府,却听得身后传来季浔的声音。那人撇了撇嘴,故意挖苦他:“我还以为他们跟你的关系能有多好呢,原来也不过尔尔。” 何立瞪了他一眼:“你是故意想给我找麻烦吗?” “我怎会是这种人呢?”季浔笑道:“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何立叹了口气:“他们之中有和我一个屋住了五年的友人,也有时常一起出去吃喝玩乐的同窗,你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有时觉得你奇怪得很,今天才明白其中缘由。”季浔打量了他许久,忽而正经起来:“你来这儿这么久,上至提督下至水兵,对你不是欣赏就是敬畏,我一直觉得你几乎是没有弱点的。”他忽而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其实你只是没有退路吧?” 季浔这般说着,言辞落在何立耳朵里却让他想起了埋在心底的一件小事。当初他身在兰州,他与那人说,我要与你同行,我怕你孤独。而那人是如何回应他的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不孤独。 何立当年不信,他想,大西北的山这样连绵高耸,倘若当真独行其中,怎会有不孤独的人呢?可辗转了近十年,何立却在此时忽而明白了,浑身便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原来杨青山当年也不过只是个没了归程退路的行客。 第四十四章 清明 “你还好吧?”季浔被何立的反应吓到了,赶忙扶住他:“难不成还真勾起你什么伤心事来了?” 何立死死抓住季浔的手臂,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待心里稍稍平复些了他才低声应道:“无碍。” “胡说。”季浔忿忿不平地斥责道:“都这样了还无碍呢?不行,我得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说罢便转身要往医馆处去。 “不必了,我好得很,真的。”何立拽住他:“过会儿得去趟提督大人那里,晚上的接风宴还尚未打点完全。” 季浔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只叹了口气:“你这人啊。” 季浔又能说什么呢?何立明面上待人接物间一派锐气,颇有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意味,可也只有与这人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心思极为深重的,哪怕是与他相识已多年的自己也不见得能被他信任几分。季浔有时也觉得极为无奈:正因着何立从未对别人卸下过心防,人事往来间才有了何二副不好相处的传言,可这也恰恰成就了那人令行禁止军纪严明的威名。 水兵们不敢明面上议论,可私下里的口舌却从来没断过。刘公岛上的水兵们都知道,乾安舰的何二副早年间是江宁府何家的大公子,读的是京城的皇家海军学院,原本前程一片大好,结果偏偏逢着家道中落,几年间父母相继过世,家里除了一堆麻烦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季浔也知道,故而对这人还存了几分敬佩在:若换作他,这短短几年之内,单是这般沉重的悲痛便可把他压垮,绝对做不到把自己的日子与家中的情状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沉默了片刻,季浔应到:“既然你自己心中有数,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何立忽而笑了,装模作样地作揖道:“卑职多谢季大人。” 季浔毫不留情地推了他一把:“你快去吧,误了时候可别怪到我头上。” 人终究是活在往事里的。过往的痕迹就像藏匿于人间的幽灵,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思地想洗刷干净,它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扰得人原形毕露。 这天傍晚天尚未全黑时齐星楠便到了。此时何立正在一旁对着菜品明目,直到齐星楠走至他身边时才有所觉察。 何立赶忙笑着作揖道:“文梓兄怎么来得这般早?” “何二副真是一丝不苟,”齐星楠文质彬彬地回了个礼:“我这个大活人走到跟前了竟还未察觉。” “是我招待不周。”何立依旧笑着:“你们当初远赴西洋为国求学,如今学成归来,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 “几年不见,你倒是愈发会说话了。”齐星楠应道:“不过你也是不应该的,当初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在信里只字未提,还是后来看了南安侯的信我才知道的。”他想走近一些,却被何立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于是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只可惜我不在大兴,没能帮衬一二。” “提这做什么,都过去了。”何立收敛了笑意,想用些轻松的事转开话题,于是问道:“对了,你还没跟我说过西洋都有什么好玩的。” “我去那边是读书的,课业繁重,其实还没去过多少地方。”齐星楠笑了:“不过有一处我真要与你说说,我们学校旁边有一处小湖,虽说不算大,但是好看得紧,我每每有心事了便去那边散心,”他眯起眼睛:“如今说来,还真是挺想念的。” 何立的笑意里忽而多了几分无奈:这些年午夜梦回间他早就把杨青山对他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琢磨了无数遍,他清楚地记得那人也跟他提到过那片小湖,还说在西洋的冬天湖面不结冰,于是飞雪便洋洋洒洒落至湖水中,融融一体。 正巧这时程轩进来了,于是何立赶忙冲他打了个招呼,又回身与齐星楠说:“快入座吧。” 这次接风宴极为热闹,连水师提督邓大人都过来了,足见其重视。何立也与众人一同谈笑间逢迎着,不觉间便有了些微的醉意。 “想什么呢?”觥筹交错间,坐在他身边的季浔忽而似有似无地问了一句。 何立却听得清楚,满堂嘈杂也就这一句真正入了他的耳。他有些出神,声音压得极低:“这就快清明了,我得回趟家。” 季浔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手指在小瓷盏上摩挲了片刻。他家中父母尚在,着实无法切身体会何立这些年的难处,不过是门外观火,于是也只得用些自己也不知道是轻是重的话以作宽慰:“别想太多。” 何立忽而笑了:“行了,我自己心中有数,季大人管好水师诸事便好,犯不着为我劳心。” 季浔盯了他半晌,最终只叹得一句:“真是个白眼狼啊。” “子恒,干嘛呢?”齐星楠看样子是喝大了,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就冲何立走了过来:“来啊,咱们旧时同窗多少年没见了,不得好好聚聚。” “是,”何立立刻满脸堆笑地扶住他:“今儿咱一醉方休,不醉不归啊。” 季浔看着何立往人群中走去了,无奈地叹了口气。何立这人待人的态度越客气,其实也是越生分,不过那人也不傻,从来不会无端与人有交情,他才懒得费那心思。于是季浔看何立这模样心里便有了个大概:想来这些洋学生归国要入职北洋水师的传言已然板上钉钉。 清明,江宁府。 “杜老板,”杜府中,何立笑着作揖道:“别来无恙。” “何大人,”杜彦笑眯眯地还礼:“托您的福,在下近来一切顺遂。” “杜老板实在客气,”何立依旧笑着:“说来我还没感谢先前杜老板替我做的那件事。” “何大人这是哪里话?”杜彦应道:“当年正是何大人把何家在江宁府一带的势力转给在下,在下一直心存感激,至于引进几本书么,”他笑眯眯地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何立打量了他几眼,发觉自己还真没看错人。虽说江南制造局的大老板自然是中堂大人,可那人日日在朝廷忙碌,底下的事大多是杜彦管着。引进几本书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难就难在那书是杨青山写的。他们这么做无疑是向世人宣告朝廷对杨青山不再一味打压,那人的才华亦可施展。他不知道杜彦是费了多少气力才办成的,但他心里清楚,这绝非杜彦口中轻描淡写的等闲之事。 “杜老板是谦虚惯了的,”何立也笑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记着您的好呢。” 杜彦摆了摆手,笑得更开怀了。片刻过后,他忽而收敛了笑容,抬眼望向何立:“何公子啊,在下知道您还得去给老爷和夫人上香,就先不打扰了。” 闻言,何立不觉间皱起了眉:武官丁忧的规矩不似文官那般既多又严,故而何学义过世没几个月何立便被水师召回威海卫当差了,这些年晋升也好出任务也罢,一样都没落下。只是何立心里对何老爷与何夫人终究是存了愧疚在的。古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当初自己刚刚长大成人,还没等到能孝敬的时候二老便撒手人寰,再加上自己又不能像寻常人般正经守孝三年,于是总觉得为人子有了极大的亏欠。他这些年尽心尽力地照顾各方亲眷和自己的几个姨娘弟妹,也不过是想弥补一二。 当初何老爷与何夫人的丧事都是何立操办的:那时何家家财尽丧,何立刚入水师也没多少俸禄,好在先前何学义给他留出了银子,于是他便用那些钱给何学义与何夫人办了体面的葬礼,剩下的皆散给了何家其余的人以打点安顿,半分都没给自己留下。 “好。”何立不想让杜彦看出他心中的苦楚,于是竭力维持着体面:“杜老板走好,在下先不送了。” 何立把何学义与何夫人葬在了承天府郊外一处山间的墓地里,他如以往一般独自一人过去,跪在了何学义与何夫人的墓碑前,把提前准备好的精致吃食一样一样地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到墓碑前面,又上了几柱香,而后便伸手抚着冰凉的石碑:“爹,娘,今儿是清明,儿子看你们来了。” 何立穿得本不算薄,然而江南一带向来湿冷,再加清明落雨纷然,他只觉得冷气仿若刀剑,透过层层外衣一直穿到他心底。何立拢了拢衣领,沉沉叹了口气:“你们只管放心,儿子已经在北洋水师的舰队里有了职位,如今常驻威海卫刘公岛,离着京城那是非之地远着呢,安稳得很。” 墓碑的冰冷顺着手掌传遍全身,一直不住提醒着他这是属于亡者的栖身之所。这天正是阴天,周遭一片寂静,风细柳斜,只有微风吹过草木摇动时还能有些许声音。不知跪了多久,何立忽而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不觉间泪流满面。 天地浩大,山川河流绵亘不绝,草木禽鸟生生灭灭,人亦如是。他想号啕大哭以解心中郁闷,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任凭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自从何老爷与世长辞后,他在人前再没哭过,可每年的清明时分,望见高山流水间的两座坟茔,他总忍不住如孩子般流泪。 “爹,娘,”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说道:“儿子想你们了。” “快,跟你大哥问好。”忽而有一妇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何立赶忙擦净眼泪回身看去,只见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个小少年正跪在他后面。 “大哥。”少年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声音还清澈稚嫩得很。 “四姨娘?”何立这才把她认出来:这妇人正是何学义当年的四太太,今天是带着她的儿子何荃来给何学义与何夫人上坟扫墓来了。 “大少爷。”四姨太冲他点了点头:“许久未见,可还顺遂?” ※※※※※※※※※※※※※※※※※※※※ 终于熬到周末了 第四十五章 书约 “自然。”何立点了点头:“劳烦四姨娘记挂。” 他跪在原地,耳边尽是山坡上轻灵而过的春风。不知跪了多久,浓云渐渐散开了,丝丝缕缕的日光透了下来,映得天地间平添了几分暖意。 何立缓了缓神,这才发觉四姨太与何荃仍在陪他跪着。说来到底是造化弄人,当年何家兴盛时何立与他们素来没什么交集,可如今却成了彼此在这世间寥寥无几的亲人之一。心绪难言,他也只得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四姨娘与荃弟近来如何?”沉默到半路,何立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以示关心,于是干巴巴地问道:“听闻荃弟在江宁府的私塾读书?” “是啊,”提到儿子,四姨太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许笑意:“这孩子勤奋刻苦,先生常常夸呢。不过跟当年的大少爷比起来,”她望了何立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差得远了。” “四姨娘谬赞了,我不过是赶上了好时候,”何立应道:“若是荃弟早生几年,咱们家自然也能把他送去海军学院。” 这话说出口时何立忽而觉得有些尴尬:当年他打心底认可的家人也只有何学义与何夫人,这句咱们家着实让他隔应了几分。四姨太却笑得温和恬淡:“命数的事情自然强求不得,只是,”她望向何立:“大少爷与老爷一样,都是好心肠。” “不敢当,”何立冲她笑了笑:“爹爹的心思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大少爷,恕奴家多嘴一句。”四姨太温和地笑着:“奴家是深宅大院里的妇人,从前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老爷在时从没想过会有当年之祸,如今老爷没了,却也平添了几分感慨。”她望向何立:“老爷最后几年间常常与奴家说他放心不下你,还常细细嘱咐,若他有朝一日故去了,你千万不能亏待了自己。” 何立点了点头,就算是应下了。三人又沉默了许久,眼见快到了住处,四姨太却忽而停下了:“大少爷,奴家感激您当年安顿我们母子的恩德,从前却也没得着时机表个心迹。从今往后若是能为大少爷做些什么,我们母子必定是在所不辞的。” 何立知道的确是难为她了:前些年还算丧期,他悲痛难忍,脾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理智尚存,他绝不会做得罪人的事,只是待人接物间一直存了些疏离。四姨太这些话不知在心里憋了多久,如今可算是得空能说与他听。 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一路上只见林木青葱,鸟雀纷然。 何立本想着休整一天就回威海卫,没成想这天下午他便收到了威海卫来的命令:留洋学生刚刚归国,拟于近日入京拜见圣上并与中堂大人会面,着令乾安舰驾驶二副何立十日内自江宁府入京与之会合。 京城吗?何立拿着信纸,不觉间出神许久,纸都被他捏得添了许多褶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少时他以为年月很长,未来无极,总以为日后自己长大成人能有大把的日子孝敬爹娘,可到头来却是彻底一场空。 如今他又有什么呢?行于世间二十几年落了个家破人亡,除却一身的戎装,他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捞着。 可越是如此,何立心里却越想着那人。从前此身有着许多的牵扯,他不敢逾越,可如今却不一样,他孑然一己,手起刀落头点地都是不怕的,何谈牵扯与连累。 就这般想着,他下意识地取出了一张空白的纸,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原是想给那人写信。 究竟如何情愫才能被唤作情爱呢?何立也说不清楚,以至于他早年间甚至没能分清自己对杨青山究竟是敬服还是心动。他曾无数次想与那人说,其实我见了你便心生欢喜,常觉得天大的委屈放在心里也不难受,天大的难事摆在面前也不畏惧。可往往话到嘴边就变了样,有时连他自己都得被吓着。 何立拿着笔的手在空中顿了许久,墨水都快干了却仍未下笔。他心中有数,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小九九何学义当初定然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说出丧期过了自己便可追随本心这样的话。很多事他做不到,比如他其实对海事毫无兴致,可为了何家,他还是硬着头皮在北洋水师的舰队里逢迎往来摸爬滚打,只是还有一些事,他还是抱了几分希冀。 何立摊开纸,提起笔。他知道杨青山虽然面上不说,但其实心底还是好些诗词雅文,于是这些年便也留心学了一学。如今思绪百转千回,他极为仔细地写下了一句: 离愁渐远渐无穷。 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够,于是又添上几笔: 大江茫茫去不还。 也是到了后来他才明白,自己一直待在乾安舰上不光是为了他们何家,也有几分这人的缘故在的。这个青年一直在赌气,他想,既然你觉得我需要你的退让来保全,那我便强大给你看。总有一天我是能保护你的,让你再不需要为这些烦心事舍了本心,到时候我可要看看你还能用什么理由回绝我。 吾将至京,愿与汝于七日之后会于海军学院。 他拿着笔想了许久,觉得好像实在也没什么别的话可以说,于是写好了落款,把信装进了信封。 他刚要出门,却忽而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退回到屋里把信封拆开。他转身打开了一个匣子,从中拿出一小袋晨时方得的淡白梨花花瓣,把盈着香气的小袋放进了信封里。 七日后,京城,李记大茶馆。 “军爷您里面请,”见何立进去了,伙计赶忙满脸堆笑地招呼道:“您是喝茶还是听曲啊?” “是不是有位叫齐星楠的客人在您这儿要了包房?”何立问道。 “诶,对,他也是刚刚才来。”伙计带何立上了楼:“最里间的那个就是。” 何立推门进去,见齐星楠正坐在桌前喝茶,于是他走到那人对面坐下,把帽子摘了下来:“文梓兄好雅兴啊,此处地处闹市却不了减风雅,是个好地方。” “你喜欢就好。”齐星楠抬眼望向他:“说来倒也让人心安,一去西洋便是数载,如今归来,大茶馆的茶水点心却还是当年的味道。” 何立轻声笑了,应道:“确实不错。”只是他如今并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性子,没心思与齐星楠寒暄,于是开门见山地问:“我刚到京城你便约我到这儿来,可是有事?” “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找你过来聊聊家常了?”齐星楠也笑了:“行了,知道你何二副是个大忙人,时间金贵着呢。” “岂敢岂敢。”何立笑着拱了拱手:“你若有闲,我陪着便是。” “不过听说你如今尚未婚娶,”沉默了片刻,齐星楠望着他,忽而低声问道:“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吗?” 何立皱起眉来:齐星楠说得不错,他心里的确记挂着那人,只是他对这话反感得很。他一直觉得放下与否只是他一人之事,还轮不到另一个人来多嘴劝他。别说齐星楠,就算是杨青山亲自过来,也断然没有劝他放下的资格。 他斜斜觑了齐星楠一眼:“光说我了,你们出去这些年,也不见得有几人娶妻吧。” 出乎意料的,齐星楠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说不清到底是如何的酸涩苦楚。那神情转瞬即逝,何立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下一刻他却听得那人说:“你还没听说呢吧?小爵爷就快娶妻了。” “啊,这样。”何立点了点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极为体面地笑了笑:“说来也是寻常,他年长我两岁,早就到了该娶妻成家的年纪。南安侯府新添喜事,届时在下自然会去道贺。” 齐星楠也笑了:“好啊。” 何立上下打量着他,忽地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几番少年心事,彼时正年少,刚学会把一个人放在心上,自然是如获至宝,虽不得金屋藏娇,但也是万般小心地藏在自己心里的。只是如今年岁渐长,他也知道这样的心绪自己再不会有。 于是何立皱起了眉,细细斟酌着言辞:“小爵爷成亲自然是喜事,只是不知谁家的女子能有这样的福气。” “听说是位尚书的女儿,”齐星楠应道:“温婉贤良,与他最是登对。” 何立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掏出小烟斗来吸两口,却发觉口袋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这东西早在元宵那天便被自己在杨青山面前砸了个粉身碎骨。他忽然发觉手没地方放了,于是略显尴尬地上下蹭了蹭,最终揣到了口袋里。 齐星楠却笑了:“诶,你知道吗?那女子的亲哥哥当年也在咱们海军学院读书,她来寻她哥的时候曾跟林彦宁撞见过,这就看上了。”他摇了摇头:“可惜啊,等了这许多年,终究还是被棒打了鸳鸯。” “是么?”竟还有这档子事。何立觉得姻缘真不愧是世间一等一的难事,他见识过不少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痴恋成疯,可这回人家两人倒郎情妾意情意绵绵,终究还是没能抵过父母之命权势之争。 “小爵爷怎么想啊?”何立问道。 “都是南安侯安排的,他能怎么想?”齐星楠忽而笑了:“往事逐风散,日后相敬如宾也就罢了。” “那你呢?”何立忽而抬起了眼:“你又有何思量?” 齐星楠忽然愣住了,愕然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一直都是想与我说的,只是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听罢了,这才这般试探我。”何立望着他:“不过你千万别误会,我对别人的私事一向没有兴致,只是念着当年你关照过我,投桃报李罢了。” 何立知道这人是个格外能藏事的,当年与西太后的牵扯被他瞒了这么久,要不是从宋其选处得知恐怕自己永远也不会看出来。可如今万般心思好似平铺纸上,绝不是这人一贯的做派。 “先前你与我说,杨青山念着北安侯的体面,决不会答应我。”何立低声说着,面上无波无澜:“只怪我当初愚钝,杨青山这人啊,连爵位尊荣都没了,又是个极为务实的,哪里会顾什么面子?”他低声笑了:“你说的不是杨青山,而且小爵爷吧。” 何立这并不是句问话,而是实打实的论断。齐星楠忽而攥紧了茶杯,默不作声。何立也不急,喝了几口茶便静静坐在原地等着。良久,齐星楠忽而叹了口气:“我可算是明白你当年的心思了。”他望着何立,以茶代酒碰了碰杯:“多谢。” “不必。”何立也抬起眼来,难得的,这回他笑得极为真诚,意蕴一直透到了眼底:“罢了,既然你今日不愿多言,那我也不便打扰。”恍然间他神情中多了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狡黠:“我先走了,如有需要,随时恭候。” 他没有回头,大跨步往前走着,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古人说近乡情更怯,何立如今虽不是归家,可心绪却堪能比其一二。他人飞快地往海军学院走着,心却总想着往后缩,以至于杨青山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彻底愣住了,愕然站在原地,甚至都忘了方才正是他自己敲的门。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杨青山无奈地笑了。 这人这其实纯是明知故问:上回人家登门拜会,他毫不留情地把人家扫地出门,这回人家摆明了是来求和,他却不愿意给对方台阶下。 何立抿着嘴垂了眼,过了片刻才抬眼望向杨青山:“我的信你没收到吗?今日正是我与你约定的时候。” “收到了。”杨青山叹了口气:“只是你难道不清楚吗?你的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什么都没说清楚,我哪知道你过来的缘由?” “我来看看。”何立忽而进了门,探身凑近了:“我怕有人像我当年一般勾引你,那可不太好。” 闻言,杨青山的脸色瞬时变了:青天白日的,又是站在门边,他还不太习惯把这种话宣之于口,却又不想在口舌上输给这人,于是他故作镇定地反问道:“你当年那般也能算得上勾引么?” “哦?”何立一挑眉,反倒更来了兴致:“不算勾引,那算什么?” 杨青山没想到这人会变本加厉,几句话之间便噎得他心里极为隔应。当初这孩子委实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在北安侯的强硬与执拗之间硬生生冲出了一道血口,如今想来,其实连温存都没留下几分,更别说勾引这般让他羞于启齿的言辞,杨青山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于是他白了何立一眼,低声应道:“何大人若是闲了想消遣,自有那烟花柳巷的好去处,何苦到学校来自讨没趣?” 何立却摇了摇头,谈笑间却显出了几分戏谑:“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消遣的,那些货色入不了我的眼。” 闻言,杨青山皱起了眉:他当真怒了,猛地拽过何立的领子把他抵在了墙上,一字一顿间咬牙切齿:“何大人,毕竟当初咱们师生一场,就算你不念旧情,难道还不能落得个好聚好散了?你总是这般为难在下,究竟是何意图?” 何立不吃他这一套,也懒得挣开他,任由对方一派怒火中烧。只是杨青山却不是个能忍让的,提着他的领子便把他扔出了门。 ※※※※※※※※※※※※※※※※※※※※ 终于又快到周末了,开心啊 第四十六章 加官 这一下摔得不轻,何立觉得浑身快要散架似的疼,以至于他趴在地上许久都没能起来。杨青山一开始以为他是装的,后来发觉不太对,于是赶忙上前去俯身在何立身边。 “你怎么样了?”杨青山关切地问道:“没摔坏吧?” 何立望了他一眼,无奈地笑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对我这么狠干嘛?”说罢他便翻了个身,觉得应无大碍,于是趁那人回过神来之前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杨青山紧跟在他后面,进屋后立刻关上了门:“要是让朝廷的人知道你何二副来过我这儿,只怕你往后的仕途前程都别想要了。” 何立寻了一处坐下,他也不答话,只抬着头望着对方。少时杨青山为师长,何立常常这样仰望他,于是此时何立也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瞬之间的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是那个在海军学院里读书的小少爷,彼时未来无限好,自己也正满心的热忱与执念。 那是独属于青年的热烈,处处透露着生命的葱茏。何立不知道今时的自己还有没有那样一份心性,可他知道当他面对杨青山时,在俗世中摸爬滚打多年沾染上周身的尘灰都好似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正是自己少年时满心欢喜。 于是这一次,他再也不想放弃。 杨青山坐到他对面,抬眼望着他,只觉得无奈:“何立啊,”他眯起眼睛回想着当年那个清澈的青年,却又被那人身上的新式军服拉扯回了现实。他叹了口气,慨然叹道:“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闻言,何立忽而笑了,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真诚:“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不这样我能活到今天?做梦呢吧。” 虽然说这话时何立是笑着的,可落在杨青山心上却让他觉得字字锥心。见杨青山默然着,何立便接着说:“其实很多事你都明白,只是不愿妥协罢了。” “的确。”杨青山眯起眼:“不像你。”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也不知指的到底是明白与否还是愿不愿妥协。何立叹了口气,低声道:“让你失望了,我是一直在妥协的。” 杨青山垂着眼坐着,面容没在光影里。何立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好像有些落寞,许久之后才听得他说了一句:“是啊。” 得此一言,若说何立心里无波无澜绝对是不可能:他很庆幸杨青山理解他,这份庆幸比自己能在水师中立足时来得更要深沉刻骨,甚至让人获得了极致的心安。于是他笑了,撇开末世硝烟中的飘零动荡,与暄和的日光融在一起。 杨青山望着他,只觉得一阵阵心疼。他知道对何立而言能在中堂大人的水师舰队里待到现在需要多大的忍耐,而那近乎是折辱。当年陆中堂与郑大人权利相争,江宁何家正是其中的牺牲品。如今何立能忍辱负重在乾安舰上做到了二副的职位,这不光是因着这人能屈能伸的心性,也有他重视这份职务的缘故在。 他知道这人如今除了这身军装别的什么都没了,于是更显得孤注一掷。他心里忽而添了几分不平,他忿忿地想:这人怎么偏喜欢上他了呢?若何立看上的是旁的任何人,如今再怎么说也能有在俗世中安稳度日的福气,为什么一定要与他这个命途多难的人牵扯到一起? “不管有事还是没事,你以后都不要再过来了。”杨青山叹了口气,说不出什么,只是望着他:“这对你不好。” 何立冷哼了一声:“是,你是看我如今过得自在,不需要你出手相助了,便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推,让我去过自己的惬意日子。”他叹了口气,抬眼问了一句:“你是我什么人啊?”没等杨青山答话,他又自顾自地应了一句:“你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意中人,所以我半分走不得。” 杨青山盯了他许久:“我以为你长大了,见识多了,就会放下这些执念。为何仍这般执拗呢?” “那你呢?”何立笑了:“杨老师的年龄可比我大多了,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放下?” “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杨青山笑着反问。 “其实于我而言,”何立道:“见识得越多,反而越能知道你的好。” 杨青山却敏锐地从中觉察到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于是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问出了让他自己都深觉后悔的话:“什么叫见识多越多?你是见识过多少了?” 这话实在让何立出乎意料,以至于他愕然片刻才缓过神来。他无比不可思议地望向杨青山,笑着调侃道:“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你自己都说出来了,还用得着我答吗?” 难得的,何立的笑容温润得很,这甚至让杨青山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看见了旧时光里的那个少年冲他微微笑着,于是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有了悸动。 阳光好得很,映得满屋一片亮堂。杨青山沉沉说道:“我提醒过你很多次,我做的事许多都是见不得光的,更何况水师的一切你都不能不在乎。”杨青山望着他,没有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你若真这么想死,不如先用你们乾安舰把洋人从大兴的地界赶出去,届时再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叹了口气:“你快走吧,嫣嫣就快回来了。”说罢他又低声补充道:“她有些怕你。” 何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杨青山的住处走出来的:年轻人每次都抱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可这回却又在心上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独自走在街上,周遭都是他熟悉的景,商贩的吆喝声与记忆里几年前他读书时的喧哗别无二致,只是如今这却成了与他毫不相关的热闹。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回了住处。 宏光十五年,海军学院留洋学生入京。 “程哥倒是个肯出头的,”从中堂大人的府邸出来,何立感叹道:“你看他方才说的那些话,除了他,旁人谁还能有这个胆量?” “的确。”齐星楠迷起眼,几年过去,一双桃花眼更加舒展开来:“可他说得也确有道理,若平素不多加准备购置军舰,一旦战事告急,以何抵御之?” “话是这么说,但你可知道如今凡事以何为先?”何立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问。 “洋人虎狼之师,咱们自然都是为了大兴的利益。”齐星楠应道:“利国利民之事,没有不做的道理。” 何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这人说话滴水不漏,以至于何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看透他。这言谈断然不是齐星楠的做派,可若他如今只是假意搪塞,为何程轩还要那般劝谏? 不由得何立多想,几天后他们便收到了加官的任命书:程轩颇得中堂大人赏识,做了如今实力最强的两艘战列舰之一宗安舰的帮带大副。齐星楠在宗安舰做驾驶二副,林彦宁在另一艘战列舰堂安号上做鱼雷大副,其余人都各得了官职,何立也升任了乾安舰的帮带。 水师里只有两艘战列舰,其中宗安为旗舰,两艘舰艇的管带正是水师的左右翼总兵,权势地位仅次于提督,其余各官由所管辖舰艇职事轻重分别品秩。水师正式成立没多久,先前许多职务都是由朝廷兵部的大臣们兼着,如今程轩一众回来,水师也算有了稳定的建制。 何立心里清楚,南安侯府一直为洋务出力,程轩本就出身显赫,如今又得中堂大人赏识,被提拔为总兵是迟早的事。 宏光十五年暮春,威海卫。 “何帮带,您回来了?”穿过人群,季浔远远地望见了何立,笑着作揖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咱们分别不过月余,你便成了乾安舰的二把手了。” 何立一手提着行李,另一手冲他摆了摆,接着往前走:“阿浔,你莫要打趣人。” 季浔忽而笑了:“怎的忽然这样唤我?我倒是不习惯。” 何立笑着望向他:“学你家乡的叫法,”他忽而压低了声音,带了几分戏谑:“讨好你。” 季浔一挑眉:“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凑近了:“你此番去京城,是不是又被你那心上人回绝了?”见何立的脸色陡然变了,季浔无比开怀地笑了起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小爷我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去你的,”何立瞪了他一眼:“还同袍战友呢,怎的我被回绝你竟高兴成这样?” “替我小妹高兴嘛。”季浔依旧笑着:“你当真不考虑考虑?” 何立看着他:“你家小妹与你可相像?” “像啊,”听何立这么问,季浔以为他心里终于有所松动,于是赶忙应道:“模样像得很,至于性情嘛,”他心虚地笑了笑:“女娃娃娇纵了些,不过也是寻常事,不打紧的。” 何立哭笑不得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若不提性情,你妹妹还勉强能看得上眼。不过话说回来,为何你至今也仍未婚娶?” 季浔一愣,推了他一把:“正说你呢,提我干嘛?咱们这种人日日在海上漂泊,命都是朝廷的,还是少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何立叹了口气:“我只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我,终归都是你的道理。” “属下不敢。”季浔笑道:“何帮带,可否赏脸与下官同去威海城中宴饮一番?” 何立看了他一眼,轻声笑了:“好啊,不醉不归。” 宏光十五年盛夏,京城,海军学院。 夜深了,江嫣早已睡下,杨青山屋里却仍点着灯。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只听得外头安静无比,唯余几声时隐时现的蝉鸣。 忽然间杨青山听见窗子被轻敲了三下,于是他极为轻微的倦意也瞬间烟消云散。他赶忙轻手轻脚地把窗子打开,而后一个混在夜色里的黑衣人便跳了进来。 那人身上的功夫是极好的,一套动作下来竟能几乎悄无声息。只是如果何立在这里一定会极为讶异,因为来者正是他们乾安舰的鱼雷大副季浔,而这也正是几年前的秋夜里一路从福建水师远道至京拜会杨青山的水兵。 “侯爷放心,在下来时已搜查过,周遭并无可疑之人。”季浔作揖道:“侯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第四十七章 南行 杨青山点了点头:“无须多礼。” 季浔抬头望着自家侯爷:此时乌云渐散,月光亮堂堂洒进屋子,盈满了杨青山的眼。那人的眼神一直都是极富力量的,而如今这力量宛如被冰封在寒潭之下,喷薄欲出。他穿着新式的海军服,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可没由来的,季浔却仿佛看见了古时峨冠博带的士大夫,华服加身,脊背挺得笔直,高台上抚琴吹笛,一举一动间皆是端正如玉,就连愠怒里也带着翩翩然。 自识得杨青山起,季浔便常常在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呢?人间风月如尘土,他生于泥潭陷于囹圄,半生磋磨下来,身上的硬朗英气与谦谦做派却从未减损分毫,不愧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北安侯,大兴立国伊始便驻扎北平守一方安稳的杨侯爷。 季浔早年间出身行伍,多年摸爬滚打下来,如今也是极为冷静敏锐的。只要他想,自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亦可扮猪吃老虎,大隐隐于市。可如今他不想,因着机缘巧合,他识得了当年的北安侯,侯爷的抱负心胸让他忽而发觉光阴虽短,人世往来间却有大义。于是并肩而行,殊途同归,一路至今。 “在想什么?”见季浔久久未出声,杨青山便问道。 “侯爷大概也听说了,”季浔回过神来,赶忙收回目光低声道:“从西洋回来的一批学生前些时候都给了官职。” “不光是那些学生吧?”杨青山应道:“你们乾安舰的何二副不也升任为帮带了吗?” 这是杨青山第一次跟季浔提起何立,不免让对方吓了一跳。季浔有些愕然:“是,同那些留学生一同提拔的。” 杨青山点了点头:“如今北洋水师的官制差不多都定下了,虽说程轩与林彦宁还只是大副,被提拔为总兵也是迟早的事。”他忽而抬起头:“对了,杜彦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杜老板原是上海的商户,自打宏光十一年起便去了江宁府一带,如今家资势力虽比不上当初全盛时的何老爷,但好在攀上了朝廷的官,主管江南制造局,在江宁府也算是一枝独秀。”季浔应道。 “我要的不是这些。”杨青山接着问:“杜彦与我并无牵扯,先前他来买我的书,实则是卖了我一个大人情,于他并无半分益处。”他望向季浔:“我想知道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季浔摇了摇头:“小人无能,没能查出其中因果。” 杨青山沉默了:他先前对杜彦也曾有所耳闻,那人年龄不大,是个精明无比的生意人,若说杜老板能为全无利益的事出力,杨青山无论如何是不信的。 “罢了,日后再慢慢探查,必得查个明白。”杨青山心里笃定得很,杜彦一定从什么人那里得了好处,只是此时他还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是出于何种缘由来帮他,抑或是害他。不过杜彦肯用他的书,于他而言终归是好事。 “你先回去吧,”杨青山叹了口气:“记得嘱咐好,在舰队里一切行事皆以小心为上。” “是。”季浔俯身作揖。 “你记着,不光是陆上疆域,海洋,也是咱们大兴国土的一部分。”这话一出口,杨青山忽而想起了当年郑应坤临终前与他说的话。一辈子奔波劳碌,那老将军百战之身,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他有些出神,不由得叹了口气,而后才接着说道:“寸土不可失。” 季浔一愣,赶忙应了下来:“是。” 见季浔仍站在原地,杨青山便问了一句:“还有旁的事吗?” 季浔望向他:“小人确有一事想请示侯爷。” 杨青山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方才侯爷提到何帮带,想来对他也是有所耳闻,”季浔试探地问道:“小人觉得这人倒是可靠,咱们是否要争取一下?” 杨青山没想到季浔会有这般意图,猛然听到那人的名字,他忽而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垂下眼睑,竭力隐忍着慌乱,本能地说了一句:“不可。” 季浔觉得有些奇怪:他还未曾细细阐述便被否决,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但他也只是恭恭敬敬地作了揖:“是,小人知道了。” 宏光十五年初冬,威海卫。 “前些日子朝廷的命令下来,提拔了程轩和林彦宁为管带总兵,”这天黄昏时分,何立约了季浔一同登山,刘公岛上的小山包虽不算高,但胜在周遭皆是湛蓝的海,于是放眼望去,再没有比这更宽阔的地方。季浔低声问道:“如此看来,朝廷对咱们的重视大抵并无减退。” 何立冷哼一声:“这话你自己说得可有底气?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咱这儿的光景哪里比得上从前了?” “我还正想问呢,究竟怎么回事啊?”季浔快走几步爬到山顶,望着不远处的海面:“咱们北洋水师今年的经费与去年相比竟然少了这么多。” “这有什么稀奇的?”何立走到在他身边:“如今卫崇做户部尚书,水师又被中堂大人握在手里,权势相争,那老顽固能给咱们一点吃饭的银两就不错了,想指望他?”他冷哼一声:“做梦呢吧。” “小点声!”季浔赶忙四下张望着,确定没人后又瞪了何立一眼:“咱们叶管带可是卫尚书的亲戚,兴国舰如今的卫帮带又是他嫡亲的儿子,你还是小心为上。” “叶管带是他们家亲戚?”何立忽而笑了:“我说呢。”从去年秋叶管带到水师任职开始,何立其实一直觉得那人就是个名不副实的舰长,如今可算明白他的官运仕途是怎么来的了。 “怎么了?”季浔问道。 “没事。”何立摆了摆手:“不过听说卫尚书一直有意把他儿子调回京城去?” “是啊,”季浔迷起眼:“卫崇不信洋务这一套,当初卫哲非要学海事他就不太乐意,没办法,他拗不过自家儿子。”他看了何立一眼:“不过如今他倒能宽心了,估计是想着通过他儿子与诸多亲信掌握水师动向,等哪天水师式微,他去求个一纸调令就能把卫哲调回去。” 何立没再说话,静静地望着宽阔无边的海面在暮色中渐渐暗淡下去,良久,他拢了拢衣领,轻声叹了口气:“季大副,你有没有觉得今年冬天冷得特别快?” 季浔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凉意入里:“是啊,这才刚入冬,竟然已经这么冷了,往年可从来没有过。” 宏光十五年,天大寒,海港封冻,年末,水师提督邓润成上奏请求率领水师舰队南下避寒,得准。 宏光十六年二月底,提督邓润成率兴国、济国等四舰至南海一带巡逻,右翼总兵程轩与左翼总兵林彦宁率其余船只停靠香港休整。 入了水师舰队,四海奔波自然是寻常。不过何立也很喜欢这种劳碌的日子,因为他发觉自己一旦闲下来便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人,分别愈久在心底勾勒得反而愈是清晰,甚至连风吹过时那人眯眼皱眉的神态都细致无比。 有时何立自己也辨不清心底的种种执着情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希望了,从前听父亲的,后来又为了何家苦心筹谋,这么多年来他好像从没为自己活过。杨青山是他这世上唯一的指望,就像将要溺水的人遇见了救命稻草,他死死抓着,半分也不想松开。 可又好像不止如此。他知道那人对他意味着什么。从前他在学堂里,际遇平稳的时候想不到生离死别,可一旦时移世易,世事变迁便不是人力可控。人间已经太苦了,可恨他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弄清楚那人对自己来说究竟意义何在。 我不会放手的,他想:我活一天算一天,哪怕等到头发花白步履蹒跚,我也不会放弃。 这几日靠了岸忽而闲了下来,何立对城里的莺莺燕燕没什么兴致,于是思来想去,终于找了个最能打发时间的好法子:睡觉。 这天下午季浔从城里回到乾安舰上时何立刚刚起来,披着军服的外套正站在外面吹风。看着何立睡眼惺忪的模样,季浔哭笑不得地问:“你这是才睡醒?” “这几天清闲得很,不睡觉还能干什么?”何立点了点头。他站在甲板上,想吹吹海风让自己清醒一些,四下望去却发觉有些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他望向不远处的宗安舰,只见甲板上站了一群人,似是在争执不休。 “我正要与你说呢,宗安舰出事了,”季浔应道:“程总兵与咱们舰队那洋人副提督布朗大人起了争执。” “为何?”何立迷起眼:“小爵爷心思缜密,不是这么不冷静的人。” “邓提督去了南海,程总兵便想把提督旗撤了换上总兵旗,可布朗大人不情愿,”季浔低声道:“他是总教习,又是副提督,方才还说呢,有他这个副职的提督在,就轮不到程总兵发号施令。” “他这话说得可不太合适。”何立冷笑道:“咱们船上的旗帜是为昭示最高指挥官而设的,他当自己是副提督,朝廷那边可不认。” “可不是嘛,”季浔撇了撇嘴:“布朗大人与咱们大兴朝廷的嫌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就看程总兵怎么应付吧。” 何立却摇了摇头:“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只愿布朗大人是个明白人才好。” 季浔本想再观望一会儿,却忽而发觉有一人从乾安舰上走了下去,沿着港口岸边一路快步走向宗安舰,身后还跟着许多兵卒。 “那是叶管带么?”季浔刚想说,何立却先于他问了出来。 季浔点点头:“不是他还能是谁?诶,你干嘛去?” “我去把他劝回来,”何立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咱们乾安舰跟着瞎掺和什么,明摆的事,人越多反而越乱。” 何立说着便要走,没成想季浔却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愣愣地看向季浔:“怎么了?” 季浔忽而笑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可一字一句却极为清楚:“何帮带,你怕不是睡糊涂了,为什么要劝他回来呢?” ※※※※※※※※※※※※※※※※※※※※ 清明节竟然照常上网课,我太难了 第四十八章 代过 何立觉得脊背阵阵发凉,而这并不是季浔一番话的缘故:他忽而发觉,原来自己心底竟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任凭季浔死死拽着他的小臂。海风吹过,他的头发有些散乱,额前的碎发向后扬去,眉眼与额头悉数展露在外。 “咱们必得过去,多少看一看。”何立努力组织着言语:“管带都过去了,咱俩却还在这儿闲站着,终归是不合规矩。” 季浔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而后松开了何立的胳膊。两人刚想走时却发觉宗安舰上一片哄乱,随即便有几个兵卒大声喊道:“出人命了!” 何立飞奔而至时里里外外已经围满了人,他用力拨开人群挤进去,只见甲板上已然血流成河,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的正是他们乾安舰的管带叶成新。 那人紧闭双目,手里握着管带军刀,上腹有一处大伤口,鲜血正从那里汩汩往外冒。 “去叫军医了没有?”何立赶忙问道。 “去了,大夫马上就来。”程轩应道。 场景过于骇人,在地上躺着的又是水师的高级军官,何立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一眼。然而刹那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错愕地仔细瞧去,发觉一切都是真实,自己并未出现幻觉。 程轩正站在他对面,衣上沾染了斑驳的血迹,而这人身边站着的正是齐星楠。除了倒在血泊里的叶管带,齐星楠身上的血比在场所有人都多。他手里攥着军刀的刀柄,而那刀上也满是将干未干的血迹。 “疯了,你们都疯了!”来自不列颠的布朗大**着一口带着西洋韵味却无比熟练的汉话,看起来极为崩溃。他手舞足蹈了片刻,最终只得用手捂住头:“上帝啊。” “林总兵。”聚集在甲板上的兵卒纷纷行礼,何立转头一看,发觉林彦宁正在往这边走。 “军医来了!”一个兵卒指向不远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许多兵卒正簇拥着一位军医飞速往宗安舰上赶。 “都闪开!”季浔赶忙疏散着人群,于是军医毫无阻碍地冲到了叶管带旁边,略做观察后迅速取出纱布与止血药。 众人围在血泊旁边站着,谁也没再说话。军医简单处理后便吩咐人把重伤的叶管带抬走,血迹淋了一路,染红了担架,也染红了军医的外袍。 “程总兵,这是怎么回事?”林彦宁看向程轩。 “都是我的过失。”程轩迎向对方的目光,说得极为坦荡:“邓提督不在,我本打算撤下提督旗换为总兵旗,布朗大人却有异议。方才我们起了争执,叶管带先于你们来了这边,我本以为他是要来帮我们平息纷争的,没成想他抽出军刀就朝我走了过来。” 他没再往下说,众人却都明白了:看这架势定是齐星楠死死护着他,结果最后反伤了叶管带。 “若叶管带没事还好说,”林彦宁转向齐星楠:“若他真有什么好歹,你可知道上面要如何处置你?” 齐星楠点了点头,面上无波无澜:“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怎么处置上头自有决断,我决不抵赖。” “我是北洋水师的总兵,也是宗安舰的管带,”程轩瞪了齐星楠一眼:“这事的确是我的不对,我也负得起这个责任。” “林总兵,”何立忽而冲林彦宁作了个揖,打断了那两人的争执:“叶管带是我们乾安舰的一把手,如今他出了事,我们自然比谁都心急。”他望向林彦宁,虽是请求的言辞,语气间却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程总兵置身其中不好说话,还请林总兵准许我和季大副把齐帮带带回去细细审讯盘查。” 林彦宁愕然望向何立:他知道乾安舰的何帮带向来不爱管闲事,此时这人忽而提出这般要求,他不由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出了这样的事,无疑是乾安舰的损失,为叶管带讨个公道,我们义不容辞。”季浔忽而说道:“林总兵不会不答应吧?” “话虽如此,只是,”林彦宁看了一眼季浔,转而看向何立:“齐大人如今是宗安旗舰的大副,论职务比你们都要高些,只怕你们如今没有审讯他的资格。” “如今事发突然,只要林总兵一句话,自然无人敢有异议。”何立作揖道:“还望林总兵准许。” 林彦宁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何立和季浔把人带去了乾安舰,转到一个从宗安舰那边看不到的小舱室。何立把齐星楠安顿进去,又给他端了一盆干净的水,拿了几件衣服:“你我职务有别,我不好把军装给你,不过我这儿还有几身干净的常服,你先穿着。” 齐星楠望着他,并未拿过衣服:“为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与往日里差别很大。何立直接把衣服扔到齐星楠身边:“我先走了,你仔细想一想,晚上我再过来找你。”说罢他便转身往外走,刚走出门却被季浔拽到了角落。 “你干什么?”何立低声问道。 “真没想到啊,”季浔盯着他,声音也压得极低:“原来你何帮带竟是个大善人。” “他是代咱们受过,我帮他也是应该的,”何立上下打量着对方:“季大人还说我呢,刚刚给我帮腔的难道不是你吗?” 季浔低低笑了一声:“何大人,话可不能乱说。他自有他的考量,哪里就是代你我受过了?” 何立忽而笑了:“季大人提醒得对。”他二人都心知肚明,此次若叶管带性命不保,继任为管带的很大可能会是如今的帮带大副何立,届时无论于他还是于季浔,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 “季浔,如果你有什么希冀,那我奉劝你还是不要寄托在我身上,”何立望向季浔:“你是个有才干的,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人,好好活着便已不易,再加上家中还有许多琐事,”他叹了口气:“早已是精疲力竭。” 何立想了想,发觉他这辈子好像就只剩了一处执念,忽而有些哭笑不得,于是轻轻闭上了眼。 “胡说什么呢?”季浔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大概是累了。” 闻言,何立也笑了:“我才起来没多久,怎会累了呢?”他摆了摆手:“行了,我先走了,有事你再来找我便是。” 季浔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一个兵卒走上前来站在他身边。 “季大人,”那兵卒作揖道:“小的们心下疑惑,不得不来多问一句。”他看着季浔的脸色,试探地问道:“您与何大人一向交好,敢问何大人究竟是不是咱们的人?” 季浔叹了口气,心里疑惑得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杨青山会如此直接地便拒绝了他想拉拢何立的想法:对这人,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如今虽非友,却亦非敌。”季浔应道:“依我看,大抵还是可以争取的,不过嘛,”他叹了口气:“最终如何还得看侯爷的意思。”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呢?”这天傍晚何立去小舱室探望齐星楠时发觉他正站在门口,那人斜斜倚着门,整个人都浸润在深沉的夜色里。 齐星楠没有答话,只是抬头望向何立。何立忽而发觉除却略带戒备的眼神,这人其实正无比散漫地靠着门边:齐星楠从前一直是极为缜密淡然的,如此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何立轻轻笑着:“搞得好像我真是来审问你的一样。” “我第一次见程哥的时候,我才七岁。”齐星楠不再看他,沉默了良久,他忽而眯起眼,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扬,在夜色里显得分外温柔:“那时朝廷恩准南安侯府给小爵爷选个伴读,我本来跟这事压根就没什么交集,可我爹暗中花了一大笔银子,于是,”他忽而笑了:“我便有了机会。” “我至今还记得最后参选的那天,先前一切考核都是南安侯定的,总共选出了五个孩子,我就是其中之一。”齐星楠望向何立:“你知道吗?最后一关是要小爵爷亲自来做决断。五个孩子,我是最不起眼的,可当时小爵爷什么都没考,他看了一圈,直接跟南安侯说,他要我。” 何立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伸手拍了拍齐星楠的后背。他听得那人忽而笑了,而后接着说道:“他旁的什么都没说,惹得南安侯还有些尴尬。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选我,他跟我说,觉得当时那个小男孩瘦瘦小小的,不抬头也不说话,有些可怜,却也很可爱,他便不想选别人了。”他顿了顿,接着补充道:“他说过的,他觉得我和旁人都不一样。” 何立一直静默着,海风温凉,吹得人有些恍惚。他定了定神,压低了声音与齐星楠说:“我有办法帮你脱身。” 齐星楠摇了摇头:“叶管带是卫尚书的亲戚,等这事传到京城,卫尚书决不会饶过我。” “可如果叶管带醉酒,蓄意伤害小爵爷在先,南安侯也不会善罢甘休。”何立死死盯着他:“孰轻孰重,上头不会不知道。” ※※※※※※※※※※※※※※※※※※※※ 今天上课写css,老师说了一句:“文本随便吧”,然后我差点就复制粘贴我自己的文做练习,好在最后克制住了冲动,我是不是飘了哈哈哈哈 第四十九章 脱险 齐星楠猛地抬头望向他:“你什么意思?” 何立拽着他进了屋,而后把门牢牢关上:“你若愿意,我与季浔自然都可以作证。叶管带醉酒在先,想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为什么?”齐星楠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何立忽而笑了:“这是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为何不做?” 齐星楠望着他:“你知不知道,若是这样做,你和季浔都会被旁人认作小爵爷的党徒。” 何立摇了摇头:“还用等到现在吗?实话告诉你,早在去年邓提督让我为你们接风洗尘时,这种流言就从没断过。” “林总兵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齐星楠问。 何立应道:“这你不必担心,此事与他无关,更何况他原本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咱给他想了个息事宁人的好法子,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为难?” “何立,”齐星楠叹了口气:“大恩不言谢,你二人的好处我都记着了。” 何立说道:“不必,记着反倒麻烦。” 齐星楠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何立问道。 “何子恒,你快出来,”季浔站在外面喊着:“叶管带就要不行了,林总兵喊咱们过去呢。” 第二天清晨,京城。 为保安全,季浔从来不会给杨青山发电报,飞鸽传书也不会直接寄到杨青山住处。这天一早杨青山刚打发走了嫣嫣,自己正准备出门时却被闻瑾拦住了。 “杨老师是准备去上课?”闻瑾笑容满面地推门进屋。 “要不呢?还能去哪儿?”杨青山笑了:“闻老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事?” 闻瑾忽而压低了声音,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侯爷,这是今儿早晨到的。” 杨青山接过信封,不由得有些疑虑:“他们如今都在香港南海一带,能有什么要紧事?” “谁可不说呢?”闻瑾叹了口气:“可别是他们自己人跟自己人闹起来了才好。” 杨青山拆了信细细看着,脸色越来越差。闻瑾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还真说准了。”杨青山抬眼望向他:“齐星楠失手重伤叶成新,叶管带已经咽气了。” “什么?”闻瑾讶异道:“为何?” “说来话长,”杨青山把信递给他:“还是你自己看吧。” 午后,香港。 “小爵爷,中堂大人给咱们来电报了,”林彦宁说道。 其实若单按《水师章程》中的官职地位来说,提督他往,则听左翼总兵一人之令;如左翼总兵他往,则听右翼总兵一人之令。如今担任右翼总兵的是程轩,而左翼总兵正是林彦宁。只是这人生性内敛,再加上顾及着程轩南安侯府小爵爷的地位,实权其实是握在程轩手里。 不过面上的功夫还是不能省,在外林彦宁就是水师的二把手,故而这回中堂大人的命令便直接到了林彦宁手上。 “怎么说的?”程轩问道。 “昨日布朗大人致电询问应升何旗,中堂大人说《章程》内没有记载,可以酌情制作四色长方旗。”林彦宁的声音不疾不徐:“既不升提督旗,也不升总兵旗,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 程轩点了点头,悬着的心终归是放下了些:看来他做得没错,的确是顺了陆中堂的心意。 “叶管带的事中堂大人可有说法?”程轩接着问道。 “叶成新猝然离世,乾安舰不可散乱,先由帮带大副何立继任临时管带,具体事宜待水师北上后再做定夺。”林彦宁应道。 “只有这些?”程轩有些着急:“没提到齐星楠吗?” “小爵爷莫要心急,”林彦宁赶忙解释道:“昨夜叶管带逝世时何大人与季大人都在场,当时他们与我说是叶管带醉酒寻衅欲伤小爵爷在先,我也是这么跟中堂大人禀告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中堂大人没有追究齐帮带的意思,只是在下以为京城那边与卫尚书应付往来,南安侯大概要多多费心了。” 程轩点了点头:“林总兵,实在是多谢了。” “谢什么?”林彦宁望着他:“小爵爷,在下与你说句真心话,只要你能好好对待姝妹,我便能安心。” 程轩的心忽而颤了一下:他一早便知道他的夫人薛姝原本便与林彦宁情投意合,当初也不想成这门亲事,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谁都无能为力。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林彦宁竟能把这些心思直接说与他听。 “好。”程轩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待她的。” 午后,乾安舰。 “中堂大人的命令过来了,”何立说:“叶管带有错在先,没想着处罚你,想来你也不用再在我这儿待了。” 齐星楠正坐着,闻言便抬头望着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何立打量了他半晌:“我问你一件事。” “问吧,”齐星楠应道:“在下知无不言。” 何立抿了抿嘴,仔细斟酌着言辞:“你跟他,有没有在一起过?” “有。”齐星楠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过你说得其实不对,我们不是在一起过,因为现在也没有分开。” “可他不是已经娶妻了吗?”何立有些疑惑:“你们还在一起?” “是。”齐星楠言语间真诚无匹,却在说完后缓缓闭上了眼,于是从小到大与程轩一起时的种种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鲜活着,历历在目。他从没跟程轩说过喜欢,那人也没跟他说过,然而十多年前的一天午后,二人同去郊外狩猎时他却被那人直接按倒在了树丛里。 “小爵爷你干什么?”齐星楠记得自己当时一反常态地慌了神,心跳得像打鼓,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星楠,”程轩一直死死扯着他的衣服:“你要不要做我的人?”想来那人当时也是慌乱了,否则平素温润谦和的小爵爷决不可能顾及不到对面早已满脸绯红的少年,见他没答话竟还问了好几遍:“我为了今天说的这些话可是预备了很久的,你到底愿不愿意啊?你别害怕,你若是不愿意我决不会强迫你的,无论如何给我个回音嘛。” 后来呢?齐星楠永远也不会忘记程轩曾经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是他们二人间的秘密,谁都不能说出去。 “星楠,你得体谅我。”那时程轩这般与他说着:“我是南安侯府的小爵爷,我得顾着侯府的体面,日后我得遵从我爹的安排,与他为我选中的富贵人家的小姐成亲,我还得去朝堂上从政为官,为国为民。更何况,”程轩望着他:“知道的人多了对你也不好,他们会说你不择手段往上爬的。” 看着齐星楠这模样,何立忽而觉得有些恼火,他本就对小爵爷的种种做派很是不满,又想不出话来应答这人,于是就像撕扯下了面具一般,平素人前的沉稳模样忽而消失殆尽:“你这人啊,不会觉得不值吗?” “怎会呢?”齐星楠笑了。 “你小时候做他的侍读,难不成如今还要做他的侍妾?”何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气成这样,此刻竟有些口不择言:“你知不知道你为了他差点把身家性命全部搭上?” “你在害怕。”齐星楠并未恼怒,反而淡然得很:“你怕就算你等一辈子,你的杨老师也不会给你丝毫希望。你怕你像我一样,明明遇着的是个负心人。结果竟还甘之如饴。” “你胡说,”何立立刻否决:“你总喜欢这样,可你以为你很聪明吗?” 他确实很聪明。何立心虚地想:自己每次竟然都会在他面前原形毕露。 “嘴硬。”齐星楠盯了他半晌。做出了极为中肯的评价:“何立啊,咱们分别这些年,你变了很多,可是有一点却没变,那就是痴。” “齐帮带也该回去了,”何立冷冷道:“公务繁忙,不好在这边耽误太久。”说罢,没等齐星楠应答他便出了门。 “哎哟,”何立走得太急,刚出门便撞倒了一个人。季浔躺在地上笑道:“你怎么不看路啊?” 何立弯腰盯着他,没有丝毫含糊:“没想到季大人竟然还有偷听别人说话的毛病,”他冷哼一声:“真是难得。” “话不能这么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季浔笑眯眯地望着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不过这偷听得也值啊,我还真没想到原来你何管带一直以来中意的竟是个男人,怪不得。” “男人怎么了?”何立忽而揪住季浔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拖到一旁:“多管闲事。” “小点声,”季浔抓住他的手,面上依旧笑眯眯的:“你还想让整个乾安舰的人都听见不成?” 何立叹了口气,而后便松开了季浔:“其实我不怕旁人知道,只是,”他摇了摇头:“我不能给他添麻烦。” “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不过人家都不理你,你怎么还这么为他着想?”季浔戏谑道:“咱们何管带可真是个情圣。” “你还要不要脸了?”何立瞪着他:“快走。” 第五十章 复官 “诶,慢点。”季浔被何立拽着,走路有些不稳:“你急什么嘛。” () “阿浔,我问你,”走到一处没人的角落,何立放开了他:“你如今知道了,我一直以来的心上人是位男子,你会不会觉得……” “觉得有伤风化?还是惊世骇俗?”没等他说完,季浔便接过话来。他无奈地想,这哪里是因为你喜欢男人,你看上的那位他本身才是实打实的惊世骇俗。 何立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行了,反正你也不想娶我妹妹,你喜欢男的女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季浔打趣道:“这样吧,何管带下个月多给我些赏钱,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怎么样?” 何立忽而笑了,伸手打了他一拳:“你想得倒美,这两年水师的军费年年削减,我哪有钱给你?” “一说这事我心里就来气,”季浔有些惆怅:他当初从福建辗转至威海卫,其一是因着离京城近些往来方便,其二便是看中了北洋水师丰厚的军费:“你看咱们水师,这两年别说战列舰巡洋舰了,连艘新的运输船都没添置过,先前说好的军资也一直被克扣。钱都去哪了?”他叹了口气,自问自答:“都拿给京城的达官贵人修园子去了。” “钱是中堂大人批给的,他老人家如今觉得水师实力强大,足以守住渤海湾,自然不会再往这边投钱。”何立应道:“如今这世道,你想寻一个真正为大兴朝的前程着想的人,实在是难得很。” 季浔望着他:“其实这种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 “你只看咱们乾安舰上的光景便能明白,”何立道:“他们一个个的日日醉心于投机取巧,想着法子偷懒,哪还有半分精忠报国的样子?”他实在有些气恼:“这也就罢了,可当初《水师章程》里明令禁止赌钱吸鸦片寻**,他们都是怎么做的?之前叶管带又是怎么做的?偷着摸着也要去,好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 季浔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几年来桩桩件件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但却也束手无策。何立在水师中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故而他们乾安舰还好些,如若再看看其他舰艇上的风纪,只怕这人非得气得以头抢地不可。 “这几年亏得还有布朗大人,”季浔道:“他老人家虽是洋人,却能一心一意为咱们大兴的水军着想,训练起来也是毫不手软。”他压低了声音:“可朝廷里却党派纷争不断,中堂大人与卫尚书不和,南安侯又有自己的算盘,听说如今小爵爷不断讨好陆中堂扩充势力也是南安侯授意,为的就是从邓提督手里把权抢过来。” () “罢了,”何立道:“我也是闲得才会管这些,还不如想想如何帮我弟弟寻个好出路。” () 宏光十六年暮春,北洋水师舰队返程,朝廷正式任命何立为乾安舰管带;六月二十五,提督邓润成与总教习布朗大人一同入津面见陆中堂,商议撤旗之事。 “程总兵做得不错,”陆中堂说道:“当时邓提督身在南海,总兵确实是水师最高等级的军官。” 布朗大人反驳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朝廷任命我为水师的副提督,地位是要高于总兵的吧?” 陆中堂却摇了摇头:“布朗大人,如今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程总兵做得正当。” () 布朗大人愣住了:他实在没想到多年来自己尽心尽力帮大兴发展海事训练水兵,到头来竟会落得这般结局。他实在气不过,于是想用辞职来威胁对方:“若大人执意如此,那这个总教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下去。” () 让他极为惊讶的是,陆中堂竟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布朗大人既然不愿意再为水师出力,那就请便吧。” 宏光十六年八月,威海卫。 “你们不要以为总教习回了不列颠,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天清晨,何立正在乾安舰上训话:“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我既做了管带,便不得不管理好乾安舰的大小事宜。从今日起,但凡章程上明令禁止的,一经发现,无论职务大小,一律逐出水师。其余诸事与总教习在时不许有任何偷工减料,早训晚训皆不可省,违者降职停薪,无任何转圜余地。” 其余人皆低头听着,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 何立接着说道:“如今我只是乾安舰的管带,管不了别人的事,如果你们谁觉得在别的舰艇上待着比在我这儿舒服,我不耽误你另谋高就。” 底下依旧沉默着,四周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乾安舰如今的帮带大副季浔说道:“先去吃点东西,半个时辰后再接着训练。” () “你这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多少也得注意休息。”见众人都走远了,季浔低声劝道:“好多事小爵爷都不怎么上心,你又何必去管?” “他不上心是他的选择,与我何干?”何立冷冷地回应道:“世间因果相生,我可不想自食恶果。” “你听说了没?前阵子不列颠那边来信了。”季浔叹了口气,继而岔开了话题:“布朗大人回去后一直说他在大兴受了侮辱,英国那边已派人彻查此事,而且,”他抿了抿嘴:“如今他们要考虑撤走尚在大兴的英国人了。” “都撤走了才好,”何立依旧说着气话:“省得他们在大兴的疆域里作威作福。” “你这叫什么话?”季浔哭笑不得:“如今是撤走了,等再卷土重来的时候呢?更何况还有大兴的邦交,不能不顾。” “可中堂大人硬气得很啊,说咱们先前尊布朗大人为副提督只是客气之语,还说断不能受他要挟。”何立道:“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季浔也觉得很是无奈,于是他沉默了,再没说别的。 () 然而直到几个月后他们才明白,此番升旗撤旗之争的影响远不止他们想得这般简单。 宏光十六年十一月,陆中堂请求英国再派教习帮助训练水师,直接被拒,而后英国撤回了在旅顺港口的军官艾加德,并宣布再不接收大兴的留洋学生。 十一月中旬,北洋水师诸多官兵纷纷递上辞呈。 () 十一月底,京城,海军学院。 “侯爷,”这天夜里在杨青山的住处,季浔作揖道:“看如今这情势,内外忧患相加,只怕水师已有式微之象。” 杨青山端着茶杯,半晌没说话,最终也只叹了口气:“事在人为。”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说来还得多谢布朗大人,从前一直欠个时机,现下可好。” 季浔开始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所指为何,待想明白后便猛地抬起头:“侯爷,您的意思是?” “水师缺个通海事的总教习,可朝廷已无可用之材,否则先前也不至于用那洋人。”杨青山一字一顿地说:“我忍了这么多年,如今可算到时候了。” “侯爷,”季浔怔怔地望着他:“您想怎么做?” “这事我不能亲自去做,而且离得越远越好,故而主要还是在你们。”杨青山盯着他:“咱们现在北洋水师的舰队里共有一个帮带,四个二副,七个三副,其余水兵若干。你们这些人得说动管带们,让他们去跟中堂大人请愿,求中堂大人去劝西太后任命我为北洋水师的总教习。”他的声音有些颤,但还是极力维持着平稳:“这事其实不难,如今水师里的那些管带大多都是我当年的学生,更何况,”他抿了抿嘴:“总教习一职,我无疑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季浔有些懵: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却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到来。他愕然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侯爷,”季浔直挺挺跪在了杨青山面前:“小人活到现在,所行之事从未后悔过,尤其庆幸那年深秋在福建水师碰着了您。”他望着杨青山:“如若革新大业当真能有所成就,小人这一辈子便也不算枉费了。” () “说这些做什么?”杨青山赶忙把季浔拉起来:“我这辈子能碰着你们这些志同道合之友,这才是大幸。” “侯爷,小人还得跟您说一件事。”季浔说道。 () 杨青山望向他,示意他往下说。 “我们何管带,”季浔斟酌着言辞,试探地问:“他如何心思,您可知晓?” 让他觉得极为出乎意料的,杨青山竟然点了点头。 “我与他相识已经十年了,当年在海军学院,我是夫子,他是学生。”杨青山低声道:“他什么心思,我最清楚不过。” () 这话杨青山之前从没跟他提过,季浔讶异得很,不过多年一路摸爬滚打至今形成的习惯让他迅速判断了时势,于是他低声道:“侯爷,既然如此,那这事情岂不是好办得多?” “不可,”杨青山立即否决:“我与你说过,决不能让他牵涉其中。” 先前听到这话时季浔只觉得疑惑,可如今他却从中听得了些许暧昧的意味。于是他接着问道:“侯爷这么做,莫不是对他有意?” () 杨青山愣住了,而他这般反应更让季浔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侯爷,您这又是何苦呢?” () 杨青山却只摇了摇头:“我与你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是。”季浔赶忙应道。 () 总教习走了,每个舰艇水兵训练的任务便落到了管带身上。这个冬天何立忙着乾安舰的大小事宜,又着手制定新规,恨不得一人当作两人用,以至于年节将至连江宁府都没能回去一趟。 宏光十七年二月十七午后,何立终于从一堆文书中抽出身来,难得的,他准备从舱室里走出去专门晒晒太阳。 () “何管带,”他刚一出门便遇见了迎面走来的季浔。这天太阳好得很,凛冬方过却也不觉得冷,季浔把外套搭在肩膀上,只穿了海军服冬装的里衣,与仍披着披风的何立看起来像在两个季节。他走近了仔细端详着那人:“你最近可瘦了。” 听季浔这么一说何立才发觉,自己近几个月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于是笑着打趣道:“季大人近来忙什么呢?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忙着献殷勤去了?” “你何管带要整饬军纪,我又怎能闲着?”季浔笑道:“还说我去找姑娘呢,我忙到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全赖你。” “这怎么能赖我呢?”何立也笑了:“对了,听说朝廷给水师派了个新教习?” () 季浔的笑意忽而有些僵:“是啊,你还不知道是谁吗?” 何立笑道:“这么多天了,除了每日操练,我哪里出过门?”他摆了摆手:“不管这个。” () “你管也无用,”季浔笑了:“朝廷这回命令下得绝密,我也只知道今天人要过来。”正说着,他忽而望见了不远处的杨青山:“你看,在那儿呢。” 顺着季浔手指的方向,何立遥遥望去,只见杨青山正站在不远处。那人穿着前年才颁布的新样式的水师军装,正与邓润成交谈着水师诸多事宜。 () 何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冲到甲板边上扶着栏杆仔细看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错,那就是杨青山,举手投足间全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 何立忽而觉得眼眶有些酸: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有了能和杨青山待在一起的日子。先前在海军学院时他还只是个学生,年纪尚小不通世情,以至于平白辜负了许多的光阴。可如今不一样,他是乾安舰的管带,早已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他分得清,也拿得起。 “你的心上人来了,快活吗?”季浔走过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日后朝夕相处,你可算是有机会了。” “你竟认得他?”何立敏锐地发觉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季浔比他大不了几岁,早年间在福建水师当差,后来才入了威海卫的北洋水师。按理说这人其实并没有见到杨青山的机会。 “他都来上任了,你四处去问问,哪还有人不认得他?”季浔无奈道:“许是你最近太过操劳,脑筋不灵光了吧。” “可你刚刚还跟我说此番任命为绝密。”何立接着问道。 “我逗你玩的,”季浔笑了:“不是我说你,你心上人都到这儿了,你竟还有心思与我闲聊,怪不得人家不理你。”() ※※※※※※※※※※※※※※※※※※※※ 整整五十章了,他俩终于要开始正儿八经谈恋爱了(卑微作者露出了姨母笑) 第五十一章 苦心 何立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便要往乾安舰下走。久别重逢,他巴不得立刻冲到杨青山身边。 “你等等。”季浔赶忙喊住他,把他拽回了自己面前:“衣服还这么不整齐,就这样去见他吗?”他伸手帮何立舒展好了衣领,又替他把披风摆正:“这才像话。” 何立轻轻浅浅地笑了起来,拍了几下季浔的手以示答谢:“我走了。” 这话一出何立觉得别扭得很:自己明明是去见情人,结果被他们俩弄得像是上战场一般郑重其事,仿佛还得好好下定决心才能冲锋陷阵似的。他叹了口气:“阿浔,我怎么忽然怂了。” “别怂,快去。”季浔把他往前推着:“你再不去他就要走了。” 何立转头一看,发觉杨青山与邓润成确实有几分要走的意思,他于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赶忙飞奔过去。 “提督大人,”何立终究没有直接与那人打个招呼的勇气,于是待走近了先冲邓润成作揖道:“今日天气倒是不错。” () 邓润成笑了,而后点头道:“何管带,你来得正是时候。”他见杨青山依旧背对着那人站着,以为这两人并不熟识,便把杨青山拉到何立身边:“何立,这位大人姓杨,是水师新上任的总教习。”说罢他又转身对杨青山道:“这是咱们乾安舰的管带何立。” () “见过总教习,”何立作揖道。 () 杨青山点了点头:“何管带不必多礼。” () “杨教习,不如先让何管带领您四处看看?”邓润成不知道其中因由,依旧笑容满面:“在下还得处理些公务,先失陪了。” 两人一直默不作声,邓润成走出去很远时他们依旧站在原地。何立觉得自己毕竟是学生,没有让夫子先跟自己打招呼的道理,于是再次作揖道:“杨老师。”他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声音竟颤抖得这般厉害,为掩尴尬,他赶忙清了清嗓子:“你要来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 杨青山只笑了笑:“跟你说做什么?” 何立心里有万千困惑:他不知道杨青山究竟怎么能让西太后放下戒心,又是怎么能顺利地进入水师当差。如今他心里乱得很,什么都想不明白,于是只得伸手把头发悉数向后拢去。 “你若早说,我还能着意打扮打扮。”何立尴尬地笑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局促。” “局促吗?我看倒不见得。”此时日光灿烂,海面粼粼。杨青山望着他,发觉这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头发也有些乱,军装虽还整齐,但很多地方都起了褶皱,果然正如他所言,确实显出了几分局促在。 () 可当时杨青山在意的不是这些,他满心看着的只有眼前坚毅卓群的青年。光阴年年过去,杨柳抽枝,小树苗终于长大了,绿叶葳蕤,舒展成荫。 “杨教习,跟我来吧。”何立垂着眼笑道:“我带您熟悉咱们的水师基地。”他竭力想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来,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如若还有时间,我再带您到乾安舰上看看。” 杨青山点了点头,与何立一同从港口泊船之处往基地要塞走去。只是何立不知道,杨青山临走前还特意稍稍回头跟站在乾安舰甲板上的季浔打了个招呼。 “你就这么来了,嫣嫣怎么办?”走在路上,何立问道:“留她一个人在京城你可放心?” “她宋爷爷帮忙照顾呢,”杨青山应道:“丫头年纪渐渐大了,实在是难管教,宋夫子耐心足,比我好多了。” () 提到宋其选何立忽而心下一凉,多年未感受过的敬畏如雨后春笋般在心底节节冒出。他心虚地笑了笑:“那还挺不错的。” 杨青山望着他,实在是忍俊不禁:“是不是想起当年的航海天文课了?” 何立叹了口气:“历历在目。”他望了一眼杨青山,又嘟囔着说:“其实我最忘不了的还是你教的课。” “什么?”他说得含糊,杨青山听得并不真切。何立却不想再说下去,伸手指了指前面并不十分宽敞的府邸:“基地这边条件有限,之前布朗大人就住在那里,不过他当时还有副提督的虚职在,故而老师的住处我也不能确定。” () “邓大人方才与我说过,让我住在上一任教习的住处,”杨青山应道:“大抵就是这边。” () “这样啊。”何立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乾安舰的水兵都说,自从新来的杨教习走马上任,他们何管带忽然变了,一改从前不近人情的做派,整个人绵软得很,早晚训练时也不似从前严苛,于是他们暗地里都把杨教习奉为救星。 然而季浔知道这人的变化决不仅仅如此:从前何立不是个喜好打扮的,最多不过是整齐干净,现在却一反常态地每天在镜子面前花很长时间,不过效果倒也显著:这人本就年轻,再加上俊朗的模样,看着极为爽利。只是何立先前威严太过,以至于乾安舰的水兵们很久之后才发觉,他们的何管带眉眼温和下来时竟是这般赏心悦目。 () “何管带,我看你近来心情很不错啊。”这天早训时林彦宁过来找他,笑着寒暄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什么好事不如说来听听。” “我哪能有什么好事?”何立笑着摆了摆手:“不过我可听说了,前两天你家夫人刚给你添了个儿子,满月酒的时候可别忘了叫我。” “自然,”林彦宁笑道:“怕你不来呢。” “林总兵,”季浔走过来作揖道:“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 () 林彦宁眼里含笑,他看了一眼何立,又转身对季浔说:“这不是听说何管带近来性情大变么,我来开开眼界。” 何立站在一边无奈得很,季浔却笑得开怀:“林总兵,你也看过了,感觉如何?” () “好得很,”林彦宁拍了拍何立的肩膀:“老同学,再接再厉啊。” 直到林彦宁走远何立都没再说话,季浔见他兴致不高便主动寒暄:“子恒,最近有没有去见你杨老师?” 何立摇摇头:“最近忙得很,哪有工夫。” “我可算明白为什么你追了人家十年都没得手了。”季浔找了一处能坐的地方,翘起二郎腿,轻佻中带着几分狡黠:“你要想追他,得多找机会跟人家单独相处。”他忽而想起了先前何立的德行,于是赶忙补充道:“但你得多考虑人家是怎么想的,别每次在一块儿都弄得自己从里到外血淋淋一身,那样只能感动你自己,反而会让他离你更远。” “你怎么这么懂?”何立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面前的青年:“季帮带,我可不敢再把兵给你带了。” () “都是过去的事,小爷如今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季浔一挑眉:“跟你交个底,我虽然没追过男人,经手的姑娘可不少。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何立瞪了他一眼:“提督大人把你招进来可真是太不长眼。” “你看看你,就这德行还想追你杨老师?做梦去吧。”季浔十分不屑:“不是我说你,你当年好歹也是江宁府何家的大少爷,怎么这方面就是不开窍呢?” () “要是我开窍了,估计我们家还得早败落两年。”何立的脸色差得很:“季帮带,赶紧带着水兵跑步去。”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季浔撂下一句话,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往校场中央走去。 () () 骂归骂,之后何立仔细想了想,觉得季浔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于是他特意派了一位水兵帮他带话给杨青山,约那人晚饭后于总教习府前的两棵梧桐树下相见。 傍晚何立到时杨青山已经站在树边等他了,那人斜倚着树干,远远望见何立走过来便开口问道:“这个时候约我过来,可有什么事?” “没事,想和你一起走走。”何立笑着走近:“没耽误杨教习的正事吧?” 杨青山有些无奈:“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来都来了,还望杨老师屈尊俯就陪鄙人去海边看看。”何立赶忙拽住杨青山的胳膊:“近来军务繁杂,想来老师也很久没出去散心了吧?” () 他说得实在真诚,让杨青山为难得很:何立吃准了杨青山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此番更是句句直戳在他心上。 “好,”杨青山甩开何立的手:“半个时辰,再多就没有了。” 两人一路走着,何立牢记着季浔说的话,就连往前迈一步都恨不得小心翼翼。杨青山看着实在难受,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两人一路尴尬着走到了海边。 “何立,”此时微风渐起,海水也起了波纹。杨青山站在海边,头发被吹得有些乱:“其实我待你不好。” 何立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只是这人决不是能这么容易便放手的性子。先前他一直在想,这么多年了,如若杨青山当真没把他放在心上,他也决不会纠缠不休,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在海上漂泊许久,见惯了咸腥的海水与铁甲舰浓浓的黑烟,何立愈发能明白这些年来杨青山待他的隐晦的好。重重心思断然不是一个没把他放在心上的人能有的。 可他却又不甘心:他不想两人只得遥遥相望,一直以来他都想更进一步,甚至极为贪心地想让杨青山许国许卿两不耽误。 () “你如何待我,其实我都不在意的,”站在海岸边,何立轻轻笑了:“只要是你在对岸,就算必得排除千万艰难险阻,我也要漂洋过海趟水过去。” 当真能不在意吗?何立知道自己说了假话。他不是圣人,做不到无我地付出,也做不到在无所希望中等待却依旧满怀欣喜。无论对杨青山多么心甘情愿,他还是抱了几分无望的希冀,想着终有一天那人会心软会松口,会答应陪他安稳度过此生余下的光阴,就像很多年前他们在大西北时那样互相扶持着向前。 () 有时何立自己想想,几番磋磨下来,他觉得自己仍是个满心希冀的青年。故而对他来说,只要杨青山肯点头,剩下的一切他都可以全然顺着那人的心意打点安稳。人世间富贵浮沉过眼云烟,他全然不在意,唯独这件事,他孤注一掷,不想败北。 “何立,”杨青山把眼镜摘了下来,迎着夕阳的余韵,他轻轻阖上了眼:“是我对不住你。” 何立望向杨青山,只见他半张脸隐没在光影里,看不清楚神情,只能看到侧脸被柔和的光晕镶上的一层淡色的边。 “你没有,”何立望着他:“世上很多人都能这么说,唯独你不行。” “我与你说句实话,”杨青山看着四下无人,便迎上了他的目光,低声说道:“革新之事,我从没放弃过。我现在未卜的不光是前程,还有生死。”() 第五十二章 夙愿 “你什么意思?”何立有些迷糊,本能地不想思考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你能回到水师当差,难道不是因为你跟西太后服软了妥协了?你怎么还想着革新之事?” 杨青山摇摇头:“其中如何我难说与你,你只要知道革新极为凶险,我不愿让你参与其中便好。” 何立倏而抬头望着他:“为什么?” 他原本想问为什么杨青山一定执意要护着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他分担自己的难处,可在那人听来却变成了另外一番意味。 杨青山虚虚地笑了:“自商君而起,历代变革哪有不死人的?若此时我贪生怕死,将来有朝一日去了阴曹地府,我断然无颜面对当年牺牲的同袍。” 何立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些。”他望着杨青山:“我也与你说句实话,当年我身后有何家的牵扯,故而不得不违心小心,可如今不一样,我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的。” “胡闹。”杨青山笑得有些无奈:“你也不是孩子了,要懂得分寸。” “我没有胡闹。”何立有些气恼:“我第一次踏进海军学院大门的时候才刚刚十七,你也正是我如今这般年纪。那时你早已在朝廷陈书利弊纵横捭阖,你又凭什么觉得如今的我还要被你护着?”何立还记着季浔劝他的话,于是虽不甘地心死死盯着那人,却极力用了最柔和的声音:“杨青山我告诉你,世俗的烦扰纷争,官场上明争暗斗,甚至说世人的眼光与看法,我都未曾放在心上。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 自然了。杨青山望着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他望着何立微微发红的面颊,忽而觉得很是佩服这人:世事艰险,何立并非没有经历过,可与杨青山不同,这人于千万险阻中迎来送往,身上的光芒却从未暗淡下去,如同初雪方晴,又像极了春芽绿柳。 () “你说你啊,”杨青山哭笑不得:“还这么年轻,又有海军管带的职务,想找什么样的没有?何必如此执着?” 何立望着他,心里苦恼得很,他想:这么多年了,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亮,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杨青山看向他,看着这人漆黑的眼眸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望着自己,好似在熠熠闪光。两人挨得很近,近到让杨青山忽而发现,那人的双眸里,正无比清晰地映着自己此刻的身影。 杨青山以前从来不懂什么是满心满眼,可此时此刻,他却正置身其中。他年少为北安侯,风光时也结识过不少富贵人家的公子爷。那些人大多流连于青楼楚馆,遇着稍合心意的就使些手段把人要过来,技俩都高明得很,然而大多玩不了几天就腻了。可何立不一样,这人不会耍心机,但却极有韧性,认定的事就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哪怕杨青山把所有弊端全都清楚摆到台面上,他也不为所动。 杨青山想不明白,他明明什么都给不了那人,给不了安稳与长久,有时甚至连最起码的陪伴与坦诚都做不到,他明明压根不值得何立为他付出。 “回去吧”何立轻轻笑了,见那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赶忙把自己的披风取下来为那人披上:“虽说入春了,可夜里依旧寒凉,老师得注意身子。” 季浔说得不错,何立仔细思忖着,觉得很多事确急不得,于是他一边宽慰着自己不要紧,来日方长,一边又想着法子哄杨青山高兴。 () “当年我是学生,很多事自然有所局限,那时最在乎的不过是习题的解答与试卷的分数,”走在回去的路上,何立闲说着:“这几年我在海上待得久了才发觉,原来当初所学所记,很多东西竟是这般有用。” 杨青山感受着披风的温度,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便停下了脚步:“何立,你过来。” 何立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那人说的走了过去,只听得杨青山低声问道:“你怕不怕苦等一辈子,最终却一无所获?” 何立笑了:“老师这是哪里话?怎么就一无所获了?”他望着杨青山,此时月光正好,映得林木间一片亮堂,那人的面容神情在他面前展露得极为清楚:“我还有现在,还有无数如此刻一般的时光。有过这些,就算是朝生暮死,刹那光阴,我也毫无怨言。” 杨青山微微皱起了眉。何立看不出他如何心思,只得陪他站在原地。此时早已过了两人出来时约定的半个时辰,但是谁都没有急着回去。何立依旧笑着:“杨老师是心疼我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何立说得戏谑,可他没想到杨青山真是这么想的。那人忽地抬眼望着他,而后伸出手来掰住了他的肩膀。 何立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倏而停了一下,他愕然站在原地,浑身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那人逐渐凑近了,而后嘴上便传来稍显冰凉的柔软触感。 杨青山只是在他嘴唇上轻轻贴了一下便离开了。他对眼前这人珍视得很,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心里藏着,于是一向强硬果决的北安侯也不免丢盔卸甲刹羽而归。 没等何立从愕然惊诧中反应过来,杨青山便抓住了他的手。说来也是不寻常的,他们早已有过更为亲密的接触,可牵手这样简单的温存却还是多年来破天荒头一遭。 何立任凭那人牵着自己,跟在他身后往前走着。他听得那人说:“我确实是心疼你,心疼了很多年。只是后来我才明白,正是因为这份心疼,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直难以取舍。希望你日后不要怪我今天的决定。” () 杨青山话音刚落便被何立死死抱住了,那人从身后抱着他,又把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真的吗?”何立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何立一说话气息便全都呼到了杨青山脖子里,惹得那人痒得很。杨青山叹了口气,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假的,你就是在做梦。” “你少唬弄我。”何立赶忙凑上去,又一次抱住了他:“我胆子可小了,经不住你欺负。” 杨青山皱起了眉:这孩子毕业这么多年,旁的没学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他无奈地把何立推开,而后牵起他的手:“行了,赶紧走吧。” 这天何立在杨青山面前乖得很,陪他回了住处便独自走去乾安舰处理军务,只是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来回翻滚间却困意全无。 何立生平头一次知道,原来辗转反侧不止能为了求而不得,多年所求终于夙愿得偿时竟也会满心欢喜得睡不着觉。 () 他一直在床上躺到天明,以至于晨起后去了校场,季浔那家伙就像看见难得的奇景一般极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眼眶上。 “很不正常嘛,”何立正坐在一边,季浔便俯身凑了过去,笑得不怀好意:“你黑眼圈这么重,怎么还精神抖擞喜笑颜开的?” “你懂什么,”何立虽在笑,嘴却硬得很:“你都万花丛中过了,哪里记得什么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你这话说得不对,”季浔的笑意愈发浓了:“我虽然万花丛中过,但我也是用情很深的。”他忽而放低了声音:“只不过这份深情分给了好多人。” 何立匪夷所思地盯着季浔: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能做到把这么不要脸的话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 “老实交代,是不是得手了?”季浔的眼睛本就细长,笑起来更是眯成了一条缝,但他笑得开怀,没多少肉的瓜子脸上却也写满了喜庆:“我得是第一功臣吧?” “如你所说,我得指正你一个错误,”何立满脸得意:“我可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人,今儿晚上晚训取消,我请你去城里吃顿好的。” 季浔本想寻个合适的时候去跟杨青山仔细打听,没成想这天夜里杨青山便把他唤了去。 季浔作揖道:“侯爷。” () 季浔去时杨青山正在看书,伴着暖黄的烛光与稍作摇曳的烛火。见他来了那人便从书中移开视线:“近来可有什么事?” “倒是没什么很要紧的,只是,”季浔强忍着笑意:“小的恭贺侯爷抱得美人归啊。” 杨青山的目光忽而变得极为冰冷,眼眸里没有半分温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自己先提起了这事。” () 季浔一愣,怔怔地望向杨青山。 “你劳心劳力地把他往我身边推,当我都不知道吗?”杨青山冷冷道:“我跟你说过,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执意想要利用他?” “侯爷,你不想让他牵涉其中,可你想过他的心思吗?”季浔赶忙在杨青山面前跪下:“先前杜彦的事小人一直在查,那人行事隐秘,直到前段时日才有了成果。”他抬头望着杨青山:“这些年他对侯爷百般支持,而他背后的人正是何管带。”() ※※※※※※※※※※※※※※※※※※※※ 唉,我写得好差啊,我除了菜什么都没有 第五十三章 安定 出乎季浔意料,杨青山竟然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季浔极为诧异地望着他:“侯爷是如何知道的?那小子亲口告诉你了?” () 杨青山应道:“杜彦近年来在江宁府一带势力愈发稳固,若没有何立的帮衬,他不可能做到。”他叹了口气:“当年的何氏家大业大,在江宁府可谓独占鳌头,何老爷过世才不过五六年,杜彦便取代了他的位置,从一个小商户摇身一变成了江南制造局的总管事,朝廷钦点的红顶商人,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季浔不解:“何管带他自己积蓄势力不好吗?为何要这么做?” “你不知道何家当年有多风光,何大少爷得罪了人,何老爷直接把他送到何氏出资的兰州织呢局避祸,自己钻人情的空子四处打点周旋,几个月下来什么事都没了。如今的朝廷就是这样,再不变革,唯有覆亡。何立大概也不想走他爹的老路。”杨青山迷起眼,仿佛看见了海军学院里穿着旧式海军服的那个青年学生。那时青年尚未经风霜,眉眼间存了几分舒朗,陪着他一路穿过高山流水与世间的魑魅魍魉。可杨青山终究只叹了口气:“他当初得罪人也是为了我。” () “侯爷,”季浔心中一片凄恻难当,就像江南梅雨时节连绵不断的潮湿,让人隐隐约约间难受得很:“那您有何打算?” “你办事我很放心,但只有一条,”杨青山望向他:“不得以任何理由利用他。” “是。”季浔赶忙作揖应下。 说是这么说,季浔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知道自己压根不可能对何立这一大块肥肉视若无睹。那人如今是颇得器重的管带,又对杨青山情深义重,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只要那人能在关键时候倒向杨青山这边,他们的事就会好办得多。 这些天何立一直忙于军务,难得抽出空来与杨青山相见,这天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他仔细想了想,发觉自己还没送过杨青山一件拿得出手的礼物,他思忖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送什么好,于是又去找季浔请教。 “你要送礼物,自然得投其所好,挑他喜欢的送。”季浔细细思忖着:“你家杨老师喜欢什么啊?” 这话把何立难住了。虽说杨青山经常骗他瞒他,可那句“我的命不是自己的”倒是实打实的心里话。这么多年了,杨青山尽心尽力地照顾牺牲的同袍留下的孩子,满心所想皆是革新大业,他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归途,甚至连俗世红尘中的烟火日子也竭尽所能地往外推,遑论有所爱好。 () 见何立愣在原地许久,季浔忍不住笑了:“不是吧?你不是说你中意人家很多年么?怎么连人家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何立皱起了眉,稍显无助地望向他:“大概他全部的热情都给了大兴的国运前程。” 季浔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恨铁不成钢,他很想一巴掌拍死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何管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乾安舰管理得井井有条,却屡屡栽在心上人的家门口。最终他也只叹了口气:“这样吧,杨教习近来忙得很,你不如过去给他做顿饭,也好让他知道你的心意。” 这倒是个好主意。何立于是赶忙去买了些食材,一路小跑到杨青山住处,又吩咐水兵去找杨青山,告诉他晚上一定要回来吃饭。 杨青山傍晚回去时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的菜品,他极为讶异,转头却正看见何立挽着衣袖端着一盘菜往屋里走。 “这些都是你做的?”杨青山从何立手里把盘子接过来放到了桌子上。 “对啊,”何立笑着点点头:“还能是谁?” “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本事。”杨青山打量着满桌的饭菜,虽说大都是家常小菜,却也皆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何管带还挺能干的。” “尝尝味道。”见杨青山坐下了,何立赶忙给那人夹了一块蘸着汤的百叶包肉:“为做这些我可花了不少精力。” “很不错嘛。”杨青山咬了一口,只觉得极有滋味:“是江宁府的家常菜吧?” 何立轻笑着:“是。” “什么时候学的?”杨青山望向他。 “刚毕业的时候。”何立仔细回忆着:“那时我常年在威海卫当差,独在异乡为异客,不免想家,故而学了些江宁府的菜品聊慰思念。”他无比温和地笑着:“你若觉得好吃,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那几年实在是艰难,旁人每逢佳节倍思亲,如季浔一般还有人可思念,可何立没有。思来想去,他为数不多的念想只剩了江宁府郊外山间的两座坟茔,还有京城海军学院里遥不可及的梦中人。 杨青山明白何立的滋味,这世上没有别人能比他更心疼。于是他把手轻轻覆到何立手上,低声问道:“当年为什么不愿见我?是在赌气吗?” 何立默不作声,良久才沉声应道:“我不敢。” () 我不敢去见你,生怕一见到你我所有苦心撑起的强大会顷刻间悉数分崩离析,在人前露怯;更怕你其实并不愿见我,让我在这世上仅存的希冀也不复存在。 杨青山不敢想象何立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想到他便觉得疼到锥心刺骨。他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百般把这人往外推到底对不对。光阴一逝不可追,经年劳心劳力,如今他虽未得正名,但却已然不是前些年必得处处小心谨慎的反贼。他想在未来的时光里尽自己所能好好待何立,以弥补从前缺席的日子。 ()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吃完饭,杨青山把桌子收拾干净。何立原本不想让他动手,可他执意要这么做。 “你为我做了这顿饭,实在辛苦,”杨青山笑道:“所以你现在好好歇着,我来收拾。” 何立在一旁坐着,望着杨青山挽着袖子在一旁忙碌,时不时还与那人说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夕阳西下,昏黄的日光铺满屋子,何立望着自己从年少时起便放在心上的人,心里陡然生出了些许安定的感觉。那是极为诱人又阔别已久的家的气息,能让他把俗世里漂泊而来的伤口忘得一干二净,能让他这一辈子只认准一个人。 年轻时人总容易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明明来日方长,却总能轻而易举地在言谈间交代一辈子。年轻人也总容易犯一腔孤勇的痴,以为此时此地的心绪必能一帆风顺地绵延而去,远至目不能及的人间边际。但年轻人无疑是最幸福的,他们还有无边的未来可思量。 午夜,乾安舰。 季浔处理完军务想在乾安舰上四处走走,刚出门却发觉何立的舱室里还亮着灯。他推门进去,看见何立正在桌前坐着。 “你怎么在这儿?”季浔有些惊讶:“不是陪你杨老师吃饭去了吗?” “饭吃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呗,”何立盯着水军训练条目,连头也没抬:“近来提督大人管得愈发严了,我觉得过段时日可能会有安排。” “你是不是傻啊?”季浔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死死捏住了何立的后脖颈:“多好的机会啊,去都去了还回来干嘛?” “哎呀,疼,快松手。”何立用力挣开他,左右晃了晃脖子,颇为不满地嘟囔道:“我若不回来,这些东西你来处理吗?”他叹了口气:“你的事情也不少,哪来的心力?” “朽木不可雕也。”季浔气得不行:“我不管了,你以后也别来找我。” “阿浔,”见季浔极为气恼,何立无奈地笑了,赶忙抓住他的衣袖,低声示弱:“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不过还是要多谢你。” “行了,赶紧说吧,”季浔叹了口气:“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还没,帮我看好水兵训练的进度便好。”何立难得笑眯眯的与他说话:“杨教习定的标准比先前还要严苛许多,得小心留意着。” () “这样啊,”听到杨教习,季浔便故作明白来打趣他:“那你还不算无药可医。” () “赶紧睡觉去,”何立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明天还要早起呢。” “是,管带大人。”季浔故作不情愿地作揖:“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 宏光十七年五月,威海卫。 “方才提督大人开会,说是上边的命令下来了,”这天下午何立与季浔并肩往校场走着:“东洋日本那边邀请咱们北洋水师派遣舰队去访问,陆中堂已经应允,还说要把水师的主力舰队都派了去。” “访问?”季浔偏着头想了想:“咱们这些年连一艘新军舰都没添置过,有什么好访问的?” () “谁知道呢。”何立摇摇头:“日本国这时候特地发函邀请,也不知究竟为何,不过把咱们最好的一面展现出去总是没错的。”他轻笑了笑:“断不能砸了大兴朝的门面。”() ※※※※※※※※※※※※※※※※※※※※ 我好难啊,本来今天见缝插针地写了一章,就快写完的时候补了一节雅思阅读课,整个人瞬间就不好了。。。我怎么这么菜啊呜呜呜。。。生活啊,生活 第五十四章 梦会 “这倒是。”季浔点点头。 “子恒!”听见有人喊他,何立四处望去,发觉齐星楠正站在不远处。那人走近了作揖道:“许久没见啊,听闻何管带与季帮带近来很是辛苦。” “哪里比得上你们程总兵,宗安号是旗舰,他才是该殚精竭虑了。”季浔回礼作揖,笑得比春花都灿烂:“何管带刚刚还说呢,这就快要出访东洋,咱们辛苦些也是应该的。” “这倒是,”齐星楠笑了:“不过最累的只怕不是程总兵,”他不怀好意地望了何立一眼:“该是杨老师吧?” () 还没等何立作何反应,季浔却忽而咳嗽起来。何立立刻瞪了他一眼,这人才笑着解释道:“何管带见谅,下官呛着了。” 何立冲着他的后背重重捶了一下,捶得那人咳嗽得愈发厉害。何立冷哼一声:“活该。” “原来你也知道了。”齐星楠笑眯眯地看向季浔:“这家伙是个痴子,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 何立很是哭笑不得:“你们啊,净好打趣我,有什么意思?” “我确实是知道,而且很可能知道得比你还要多一些。”季浔故作神秘,凑到齐星楠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成了。” () “真的?”齐星楠极为讶异,立刻扑到了何立身上:“你小子也太能藏事儿了吧。”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与你说嘛,”何立笑得开怀:“过两天闲下来了就请你吃饭。” () “那我呢?”季浔赶忙问道。 “你?”何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把:“先管好你这张嘴再说吧。” () “何管带偏心,”季浔故作忿忿不平:“小心我告诉杨教习去。” “有本事你就去呗,”齐星楠笑道:“你看杨教习偏向谁。” 正说着,一个水兵走过来作揖道:“几位大人,杨教习刚说有事要吩咐。” “说曹操曹操到,”齐星楠眯起了眼:“咱们也赶紧走吧。” 做了水师的总教习,杨青山其实有些头疼:水师军官中大部分人是杨老师当年的学生,小部分人又是北安侯的下属,甚至还有一位何管带是他放在心尖上的情人,这个位置怎么想都不是好坐的。 不过他也并不是一清二白的人:少时身在高位为保全自身没少察言观色,后来遭贬谪落难也没能把他压垮,上至王侯下至阶下囚他都经历过,这点儿难处倒还不至于困住他。 “我来水师已有三个月了,这些时日其中情状也见了不少。如今水师舰队就要出访日本,我作为总教习,有些话还是要交代清楚,还请各位务必牢记。” 杨青山来会踱着步,好似当初在海军学院讲课时那般:“其一,许多大人都是在西洋待过的,应当能看出咱们水兵的训练力度与西洋相比还远远不够;其二,这些天我常去各个军舰上探查,你们知道我都看见了什么吗?” 他没指望这些人给他回答,于是接着说道:“给关二爷的供香,剩下的吃食,甚至有些人连衣衫都不齐整。”他四下看了一圈:“这不是个例,每个舰艇上或多或少都有。如今出访之日渐近,以半月为期,届时必得全部清理干净,不容任何借口。” “你的杨老师最近可是越来越严厉了,”出了门往乾安舰走着,季浔伸了个懒腰:“不过话说回来,他说的也是实话,昨儿半夜我刚逮住一个偷摸去城里寻乐子的。” “真的?”何立愕然望向他:“方才你怎么没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前我也常干,”季浔摸了摸鼻子:“教训了一通就放回去了。” 何立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季浔身上,让他浑身上下难受不已:“你也别这么看着我。自从你当管带之后,我可一次都没出去过。”见何立眼中依然凌厉,季浔无奈地叹了口气:“行,我错了。” 何立叹了口气:“季帮带啊。” “在。”季浔赶忙应道。 何立冷冷地说:“从今天起,一直到出访那天,你就老老实实在乾安舰上待着吧。” () 半个月后。 忙了这许久,何立终于能抽出半天的闲暇来去找杨青山。这天下午他走到总教习的府邸,那人却没在住处。 () “杨教习一早出去便没回来过,”小厮对何立说:“何管带不如先去屋里坐一会儿。” “好,”何立笑着应下:“我看这边没多少人,一直只有你们几个,也是辛苦。” “杨大人不喜铺张,平日里我们干的活虽多,可大人对我们也是顶好的。”小厮一直笑着:“我们对杨大人都是忠心耿耿。” 何立点点头:“那我先进去了,不耽误你们做事。” 杨青山的屋子采光极好,午后温暖的阳光洒了进来,让劳碌了许久的何立不觉间产生了几许倦意,不知什么时候他便靠在那人的床头边上睡着了。许是近来劳心劳力太过,他做了许多古怪的梦,梦中光怪陆离,他身处其中,满眼皆是世间纷扰,只觉得如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心里却平坦淡然得很,丝毫不觉得着急。 拨开重重迷雾,何立忽而看到有一人正站在天地的尽头。那人身形瘦削五官深邃,腰间挎着一把长刀,刀柄上还系着一个精致的南红玛瑙坠子。他看着锋芒毕露,实在不像是个圆滑的人,一双瑞凤眼在眼尾处微微上挑,眸间光芒凌厉,俊朗的面容好似一幅大写意的泼墨山水。 “你是谁?”那人也看见了何立,于是开口问道。 “江宁府何立何子恒。”何立本能地作揖道:“敢问前辈是何许人也?” “在下淮西崔翊程。”那人淡淡道。 “您就是开平王?”何立讶异地瞪大了眼。 崔翊程点点头:“正是在下。” 何立愣住了,他觉得自己正在阵阵地出着冷汗:“小人竟有幸能于梦中面见大兴的开国元勋崔帅,实在是荣幸之至。” 崔翊程摆了摆手:“说来也是巧合,我本与一故人来此,没想到竟碰见了你。”他上下打量着何立,目光最终落在了这人的短发上,不觉间皱起了眉:“人间如今春秋几何?” “大兴宏光十七年,”何立赶忙应道:“大兴朝立国已逾五百多年。” “原来已经到这时候了。”崔翊程喃喃道。 “崔帅当年冲锋陷阵,开此五百年太平基业,不枉开平之名。”何立说道。 听他这么说,崔翊程却叹了口气:“人力有限,世事无常,百年太平基业也终有瓦解之时,我与夏帅从没奢求过恒久,但求问心无愧便可。” “子云?”有一人自远处冲崔翊程喊道:“原来你在这儿啊,可让我好找。” 那人本想过来,崔翊程却冲他摆了摆手,于是那人便识趣地停在了原地。何立远远望去看不真切,只见他和崔翊程一般束发于顶,可与崔翊程不同的是,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笑意,显出一派风华正盛。 () “那是中山王?”何立很是惊喜:中山王夏端正是五百多年前大兴开国位居头功的武将功臣。 崔翊程点了点头:“何立,我们不便久留,就此别过了。” “崔帅!”何立赶忙喊住他,不知为何,他竟就这般问了出来:“敢问如今北安侯的革新大业是否能为大兴再续太平?” 崔翊程愣住了,思忖片刻而后才应道:“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你我如今能在此相遇实属难得,我便与你说一件事。”他望向何立:“夏帅之前,世间将领自南方北伐从未有过成功,你知道为何我与他能成此功业?” 何立想了想:“是因为顺应天意?” 闻言,崔翊程摇了摇头。 何立不解:“小人愚钝,还请崔帅明示。” “肉体凡胎,哪来窥知天意的本事?”崔翊程忽而笑了:“不过是三军相合,上下同欲。” 没等何立回过神来,崔翊程和夏端便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一片迷蒙间何立忽而听得杨青山在唤他,于是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何立,”杨青山凑近了:“我本不想吵醒你,只是你梦中一直在出虚汗,我实在担心。” () “你回来啦?”迷迷糊糊中,何立应了一声。 “是不是累了?”杨青山细细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极轻地弹了一下这人的脑门,发觉这人头上干燥了不少,于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 “嗯?”何立半睡半醒之间混沌一片,只觉得这问题生疏得很,从小到大没人问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就是了。”杨青山看着这人的模样,发觉这人正困到连眼睛都睁不开,于是从身后拽了一条薄被替他加上,又给他从床边的柜子上拿过一杯温水。 () 何立闭着眼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顿时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 “好好睡吧。”杨青山笑眯眯地说。 这句话好似有魔力一般,让刚刚有了些许清醒的何立在刹那间又沉沉睡去,只是这回他再没做梦。 “去乾安舰跟季帮带说一声,何管带今日歇在我这儿了,乾安舰上诸多事宜还烦请他今晚多多费心。”杨青山吩咐小厮:“与他叮嘱好,舰队这就快出访了,半分松懈不得。”() ※※※※※※※※※※※※※※※※※※※※ 明天又周一了,唉。不过我发现上网课也挺好的,能无限次看回放(笑着活下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看看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五章 启航 何立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他望着昏暗的里屋觉得有些恍惚,一瞬间脑海中空空如也,以至于发觉自己身边还躺了个人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他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身边这人拽回了被窝。杨青山迷迷糊糊中胡乱替他掖了掖被角,含混不清地说:“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杨老师,”何立再也没了困意:“我这是在哪儿啊?” 杨青山很是无奈:“你还想在哪?在我的住处呗。”说罢,他一伸胳膊打横搭上了那人的肩膀:“听话,好好睡。” 何立哪里还睡得着,他悄悄望着杨青山的睡颜,大气都不敢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小半个时辰后那人睡醒。 “杨老师,”见那人醒了何立赶忙离远了些,怔怔地望着他:“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青山望了他一眼:“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昨儿半夜我一回来就见你躺在这儿睡得正香,怎么叫都叫不醒。” 听着杨青山说昨天晚上,何立渐渐回想起了一些。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极为虚幻飘渺的梦,如今想来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在梦中见到了开平王与中山王。 () 他觉得这应当都是自己的幻觉,可他又觉得实在不太像。如若当真只是梦幻,为何他在梦中竟能看清崔翊程的脸,而且醒来之后脑海中的印象还愈发清晰起来。他从未见过开平王的画像,生平事迹也只听旁人说过寥寥几语,何故至此? 见何立愣神许久,杨青山以为他仍在恍惚,于是伸手揽住了他,极力把声音放柔缓:“还难受吗?” 何立赶忙摇摇头:“没有。”他侧身面向杨青山,笑眯眯地望着他,笑得很是不怀好意:“我这算是爬上杨教习的床了?” “臭小子,”杨青山也笑了起来,而后猛地把他按倒在自己身下,凑在那人耳边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何立也笑了,偏头蹭上了杨青山的嘴唇,好一会儿才离开。 “子恒。”杨青山低声说着,气息阵阵呼在何立耳边。他觉得痒得很,于是本能地往后躲。 杨青山本想顺势解开这人的里衣,却听得门口一阵敲门声:“杨教习,林总兵过来了。” () “让他先等一会儿,”杨青山应道:“我马上过去。” “林彦宁这家伙太过分了,”见杨青山起身要走,何立颇为不满地拽住了他的袖口:“杨老师,我也太亏了吧。” 杨青山揉了揉他的头发:“快起来吧,一整夜都不见人影,你们季帮带该着急了。” () 提到季浔,何立瞬间全然清醒过来:他何管带前几天还在义正言辞地指责旁人寻欢作乐夜不归宿,如今轮到他自己,却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他一边飞速地穿衣服一边想:温柔乡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 () “阿浔,”何立远远便看见了站在乾安舰上的季浔:“你怎么没去校场?” “你前些天还说呢,出访之前让我老老实实待在乾安舰上别下去了,难不成如今又要因为我没去校场而责备我?”季浔故作委屈:“怎么都是你的道理。” “好了,”何立走上甲板,无奈地笑了笑:“是我的不是。” “原来你还知道回来啊?”季浔故作正经地打趣道:“何管带,敢问水师官兵彻夜不归,应当如何处置?” “我自停三个月俸禄,全部充公。”何立笑得极为无奈:“季帮带,你看如何?” () “这还差不多,”季浔笑道:“早训的事你莫要担心,咱们乾安舰的陈大副带着去了,怠慢不得。” 何立点点头,望向远近的海面,昨日梦中崔翊程的话却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何立心下疑惑得很:三军相合,上下同欲,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快活了,可我还得在这儿守着。”季浔站到他身边,似有似无地说:“何立,你说此番出访东洋,究竟是福是祸?” “你这话什么意思?”季浔一句话把何立从上下同欲者胜的思索中拉了出来。他愕然转头:“出访东洋是应其邀请,倘若真有不妥,咱们也不至于准备得如此郑重其事。” 季浔摇摇头:“他们邀咱们去,顾及着天朝的礼节与门面,咱们必得郑重,只是”他忽而压低了声音:“日本国此举,意欲为何?” () 何立细想了片刻,终究只叹了口气:“这些事不归咱们管,倒也不必费这心思。” “话虽这么说,不过嘛,”季浔想起了从前杨青山对他吩咐时引的那句,于是脱口而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何立瞪了他一眼:“这话怎能乱讲?” () “并非我乱说,”季浔迷起眼:“日本国自二十多年前便开始改革内政,殖产兴业文明开化,如今更是迅速崛起。可反观咱们大兴,旁的不说,就看北洋水师,这些年中堂大人实在是松懈。” () 何立觉得这话不太像是季浔吊儿郎当的做派,反倒像极了杨青山的口气,正当他疑惑时陈大副却带着水兵们回来了。 “各位辛苦了,”何立走了过去:“先休息一会儿吧。” 这些日子何立想不明白的事有很多,可他并没有心力去思索探究,于是诸多疑惑在终日的劳碌中便都成了心底的疑影。 宏光十七年六月底,水师舰队主力于威海卫启程,奔赴日本马关。 这天清晨薄雾笼罩着港口,何立站在船尾,望着为他们送行的留守官兵与大兴的海岸一同在雾气迷蒙的天边渐渐缩小成一条细线,终不可见。 上次在海港别离时还是几年前齐星楠一众要去西洋读书的时候:那时正是个小雨如酥的春晨,他们在天津卫启程,何立赶去为他们送行。几年光阴倏忽而过,天上浮云变换白云苍狗,人间须臾之间沧海桑田,总教习布朗大人回了西洋,英国的海军学院也再不接收大兴的学生,那样的送行不会再有,可如今却到了别人为何立送别的时候。 “让你们何管带掌舵吧,”季浔笑着对水兵说:“他是驾驶二副出身,做这些最是在行。” “胡说什么?”何立哭笑不得:“若我去掌舵,旁的事情怎么办?你来处理吗?” “我可不敢越俎代庖。”季浔打趣道:“都是你的。” 何立推了他一把,转而对几个竭力忍着笑意的水兵道:“别听他瞎说。” 季浔故意沉下脸不再理会何立,只是后来他自己却耐不住寂寞:“诶,老何,你家杨教习呢?” “自然是在宗安舰上,”何立望着不远处的宗安舰,明知看不到那人,视线却从没移开过:“宗安是旗舰,杨教习与邓提督都在那里。” () “你别看了,”季浔最看不惯他那一副痴情种的模样:“你又看不见。” “看不见又怎样?”何立依旧愣愣地望着:“我乐意,你懂什么?” () “是,我不懂。”季浔笑了:“我走了,不嫌晒你就在这儿站着吧。” “我又不像你,还得做个小白脸四处勾引人家姑娘。”何立说得分外轻松,情至深处的话在他说来却好像只是在聊家常:“我有他一个就够了。” “你赶紧给我闭嘴,”季浔受不了了:“再说下去我得晕船。” 就你还晕船?满船人吐个遍你都不会晕。何立懒得理会他,于是从清晨一直站到了黄昏,其间乾安舰各部管事但凡找他的便全都被季浔指去了甲板。 午夜时分,何立终于回了卧房,走到门口时刚巧碰到了正靠在栏杆上出神的季浔。 () “说来也快,”季浔叹了口气:“一衣带水的友邦,最多不过后天就能到。” “这倒是,”何立点点头:“路上终归是不用很费心思的。”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季浔忽而望向他,眼眸好似月夜中冷冽的星:“如果有一天,大兴与东洋日本开战,你说,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何立一愣:“会吗?” “日本国日益强盛,难保什么时候就把矛头指向大兴。”季浔的声音有些哑:“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再想起我们如今的出访,会不会就像个笑话?” “别多想了。”何立看向远海,只见海面在月光下粼粼闪着亮光:“这不是咱们能掌控的,想也无益。” “何立,”季浔忽而发问:“你知道怎么才能打胜仗吗?” () “后勤,装备,战术,”何立忽而想起了梦中崔翊程与他说的话,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三军合力,上下齐心。” 季浔讶异地望向他,片刻之后故意打趣道:“你不是学的驾驶吗?这方面还挺懂的。” “海军学院的基础课,怎能不懂?”何立无奈地反问。 “你杨老师教的?”季浔接着戏谑。 “不是,他不教这个。”何立如实答道:“当初他教我们数学,还带我们实习。” “简直屈才。”季浔掏出烟斗缓缓吸了一口,沉默了半晌才说:“听说西洋的海军学院都会教给舰长一句话,舰在人在,舰毁人亡。” “那都是旁人的事,”何立把他的烟斗夺了过来:“我没去过西洋,不懂那劳什子。”() ※※※※※※※※※※※※※※※※※※※※ 明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不写了,下个月(后天)再写,看会儿书补充补充营养。话说最近在看《图灵传》,感觉很不错。 对了,咱们何立可是年下痴汉攻啊,虽然看起来不像(不是。。。) 第五十六章 过海 “你干嘛呀?”季浔哭笑不得。 何立没理他,而是把烟斗收到了自己口袋里:“这大半夜的,你不惜命我还怕你死了呢。”他叹了口气:“你要是真死了,谁来替我干活?” 季浔想跟他把烟斗抢回来,一边伸手一边埋怨:“可去你的吧,能不能说点儿吉利的?” () 何立极为灵巧地往后一躲:“这不是咒你,这叫未雨绸缪。” 季浔贼心不死地想夺回烟斗,于是伸手往何立的口袋里探去。半夜起风了,船身在海浪中忽而有些颠簸,季浔一个没站稳便压到了何立身上,与他一同靠着舱室的门。 季浔本想顺势把烟斗掏出来,没成想何立却忽而一躲,于是季浔的手便无意间覆上了何立的腰。 这小子身段还不错。夜色浓稠,季浔舔了舔干到起皮的嘴唇,本能地想再往那人腰间探。 “其实你也不用想太多,”何立只顾着藏烟斗,于是也任他摸索:“中堂大人也不过是想威慑他们宣扬国威罢了,至于以后如何,谁都说不准。” 季浔却再没心思想这些,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真是个傻子。” “何以见得?”何立不明所以,有些无奈地问。 “我猜当初你追你杨老师的时候肯定没投怀送抱,只知道耍嘴皮子了。”季浔笑得不怀好意:“否则这么一个惹人怜爱的美人待在身边,我还真不信他杨教习能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本事。” “越说越不要脸。”何立笑着推开了他:“行了,再闹下去天都要亮了。”他转身往房间走,又把烟斗拿在手里回头冲季浔晃了晃:“明儿再还你。” 海上漂泊比不得在基地安逸,一路奔波劳累,再加上睡得实在是晚,第二天季浔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他揉了揉眼,偏头便看见了静静躺在床头柜子上的烟斗。 “睡醒了?”季浔走到甲板上,远远的何立便冲他戏谑,故意挖苦道:“季帮带,起得挺早啊?” 季浔见他神采奕奕,不由得十分好奇:“你昨天睡得也不比我早,怎么这么精神?” 何立摇摇头:“我若起晚了,乾安舰由谁指挥调度?” “佩服啊何管带,这种劳心劳力的活我可干不了。”季浔望着何立的黑眼圈:“你看看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 “不打紧。”何立淡淡应道。 见他如此执拗,季浔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望着看不到边际的海面,兀自感慨道:“快到了吧?” () “咱们得先去马关,再去神户加煤添水,然后再去横滨,”何立靠在船边,望着不远处的宗安舰,影影绰绰间总能看到在甲板上走动的人。他觉得那像极了杨青山,于是便也没了回季浔话的心思,只喃喃敷衍了一句:“急不得。” 宗安舰。 () 杨青山的确也正站在甲板上,望着宽广的海面兀自出神。 () “杨老师,”程轩走上前来作揖道:“学生见您最近倒是常来甲板。”说罢他又顺着杨青山的视线望向远处:“水波粼粼,开阔澄明,的确是好风景。” “程总兵好兴致,”杨青山笑着点点头:“在下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 “此时没有总兵与教习的分别,只有旧日的老师和学生。”程轩走上前去陪杨青山站了一会儿:“杨老师,学生有事一直想请教。” 杨青山转身面向他:“小爵爷但说无妨。” “学生在西洋时一直听得教官说,舰在人在,舰亡人亡。”程轩神情中多了几许肃然:“敢问杨老师如何看待?” 杨青山上下打量着他,忽而轻轻笑了:“你既然这么问,想来心中已有答案。” 程轩也笑了:“确实如此。”他抬眼望着杨青山:“学生一直以为,身为管带,必得尽为官的责任,故而一直想着,苟丧舰,必自裁。” 杨青山一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看着信誓旦旦的程轩,忽而想到了同样身为管带的何立。 () 他们披上这身衣服,自然比不得常人自在:寻常人家可求安逸亦可逐名利,可他们不行。无论官职地位,一日为水兵,一日就必得用命守着大兴的海岸,丝毫怠慢不得。 这是责任,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 于是他点点头:“小爵爷有志气。” “那年冬在香港的时候,为着撤旗一事,学生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沉默了半晌,程轩忽而说:“老师是不是也觉得学生做错了?”他垂下眼:“布朗大人在时舰队里一直军纪严明,那时还流传着一句话,不怕邓军门,就怕朗副官。学生逼走了他,损了大兴与英国的邦交,实在有罪。” “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只是我觉得小爵爷所做不能算错。”杨青山望向他,眼眸里透出几分诚挚:“布朗大人再怎么说也只是朝廷请来帮忙的。宗安毕竟是咱们大兴的军舰,没有全然听命于洋人的道理。咱们大兴的权益,半分不得相让,小爵爷实在无须自责。” 程轩心里一块石头忽而落了地,迎着温凉的海风,他缓缓闭上了眼。 “苟丧舰,必自裁,”杨青山低声道:“想来小爵爷是觉得如若邓大人不在,权柄交付与布朗大人,则与丧舰无异。” 程轩一愣:“杨老师,您这话真说到学生心坎儿里了。” “军舰出去就是大兴的土地。但凡大兴的一部分,必然是半分不可丢,半分不可失。”杨青山望着日光下湛蓝的海面:“海洋也一样。” “学生记着。”程轩应道。 () 宏光十七年六月二十八,舰队抵达马关,七月初五,终于到了横滨港。 很多年后何立仍然记得那天,哪怕彼时水师的兴衰早已成了汹涌时代中的过眼云烟,他也不会忘记这天清晨宗安旗舰发出变换阵型的指令时一队军舰缓缓驶入港口时蔚为壮观的情景。 宗安舰率先鸣放二十一响礼炮致礼,而后日本军舰高千穗号紧接着鸣放二十一响礼炮应答,紧接着停泊在港口的英、美海军也都鸣放礼炮致意。港口热闹至极,来自不同国家舰队的礼炮声此起彼伏,全都是迎接为了今天最重要的客人。 到了横滨港,何立却只想歇着。他不同于程轩和林彦宁,本就不是连轴转后还能精神饱满的人,从前也只是强撑着。如今一切由旁人应付足矣,他终于能够松懈下来,于是只想睡个好觉。然而这天他刚铺开被子准备歇下时却听得一阵敲门声。 “杨老师?”何立打开门,发觉杨青山正站在门口,一时间极为惊喜。他不敢张扬,于是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多日不见,想来看看你。”杨青山温和地笑着:“不让我进去吗?” () 何立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侧开身:“快请。” “你怎的这样憔悴?”进了屋两人对坐着,杨青山望向他:“瘦了不少,前阵子脸上刚有点肉,如今又全然消耗去了。” “心有所思,自然寝食难安。”何立故意凑近了:“让我多看你几眼就好了。” “油腔滑调。”杨青山细细望了他半晌,做出了极为中肯的评价。 “你不喜欢?”何立故意反问道。 “子恒。”杨青山忽而站起身来把何立拽到墙边。他总喜欢在何立耳边呼气,弄得这人痒得很,于是只能往一边躲。 然而这回杨青山却没给何立任何躲开的机会,直接把他压到墙上亲。何立有些喘不上气,但头脑依旧清醒,于是用力把那人推开。 “怎么了?”杨青山望着他。 “我问你个事。”何立眼里含笑:“你以前那么久都没答应我,是不是因为有别人?” “想什么呢?”杨青山哭笑不得,坦诚道:“遇见你之前确实有过女人,不过以后么,”他忽而凑得极近,贴着何立的额头,让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只有你一个。” 何立笑着勾住杨青山的脖子,主动蹭上了他的嘴唇。 杨青山把他抱起来往里屋走。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双脚离地被人抱着,何立很不适应,好在片刻之后就到了卧房,而后两人一同摔在了床上。 () “何立,”杨青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却极为柔和,轻得好似连两人间的空气都不忍惊扰:“我给你个机会,你来吧。” “什么?”何立一愣。 () “你傻了?”杨青山故意逗他,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我可警告你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何立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又急着找回来,于是努力了许久只磕磕绊绊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觉得我是在欺负你。”杨青山轻轻笑了:“我心疼。” 何立忽然觉得心上燃了一团焰火,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容易满足,一句心疼便能让他心底埋藏了这么多年的绝望与委屈被悉数烧成了灰烬。古人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还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些滋味他在过往的光阴里尝了个遍。他不知道那是苦还是甜,只觉得如今能换回这人一句实实在在的心疼,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哭什么?”杨青山无奈地问。 何立这才发觉脸上一阵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阔别已久的眼泪又在脸上静静滑过。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此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饱受欺负的小媳妇。他也只哽咽着应了一句:“好。”() 第五十七章 取舍 这天晚上何立总觉得太不真实,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于是一直紧紧抓着杨青山的手,死活不让他睡着。 “都这么晚了还不睡,”杨青山哭笑不得:“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害怕嘛,”何立也很委屈:“万一我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大梦一场,岂不是亏大了?”说罢他又死皮赖脸地凑到杨青山跟前:“杨老师,你明天不会跑了吧?你要是自己偷偷回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可怎么办啊?” 杨青山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否则堂堂大兴北洋水师乾安舰的管带,舰队里军纪严明威名远扬的军官,将近而立之年的何大人,为何如今会躺在他身边像个没断奶的娃娃一般撒娇? 只是何立确实有些担心:觊觎了这么久的人如今好不容易得手了,他实在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好了,”杨青山想安慰他,奈何生平没做过这种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于是竟也显出了几分笨拙:“你想怎么样啊?” “我想?”一听这话何立来劲了,立刻趴到杨青山耳边说:“你多陪陪我吧。” “可以。”世人从不知道,北安侯撤下一身的戒备,内里却是极为温和绵软的性子。两人面对面躺着,杨青山望向何立,仿佛要在一句问话上耗尽毕生的温柔:“你想我陪你多久?” “自然是多多益善。”何立望着他,脱口而出。 “还挺贪心的。”杨青山揉了揉他的头发。 () “如若老师愿意给,那我便不是贪。”何立笑吟吟地说。 二人闲躺了一会儿,杨青山忽而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他捏住对方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 “臭小子,我还没问你呢,”杨青山笑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江恪的?” 何立避开他的眼神:“那年我头一次见到嫣嫣,你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当时我就有所疑心,只是一直没与你说过。”他细细回想着:“后来着意与人打听,便能知道个大概。” “为什么不说?”杨青山松开他,又伸手揉了揉他略有些散乱的柔软的头发。 () “说也无益,”何立忽而笑了:“就算我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这句话刺得杨青山心里一阵生疼,他缓缓闭上了眼,不再去看那人。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啊。他想。 何立静静地躺在杨青山身边,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忽而问道:“何立,”杨青山望着枕边人清秀的眉眼,伸手蹭了蹭他的脸颊:“你想没想过以后?” “以后?”何立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应答着:“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 () 杨青山眯起眼:“白头相守说来容易,其实是人间极为难得的幸事。” “我知道,”何立抱住他:“所以啊,从今往后你去哪我就去哪,只要你愿意,刀山火海,天上人间,我都随你。” 杨青山看他实在困倦,于是也不想多说,只拍了拍他的手背:“睡吧。” 何立睡得香甜,杨青山却睡不着,他实在是太过珍惜这样的时光。不光是何立怕,其实他也在怕,他心里很清楚,生逢末世,世事多舛,别说与相爱之人携手到老,自己能不能活到白头还是未知。更何况小皇帝渐渐大了,这些年他也积攒了不少声望与势力,革新的时机愈发成熟,断然耽误不得。 () 宏光十七年七月初十,日本东京红叶馆。 “不枉你们辛苦这些天啊,”季浔感慨道:“我看了报纸,日本国对咱们大兴的水兵极尽赞美之词,今日不光外相办了游园会,海军大臣也特意在红叶馆设宴招待,很是看重嘛。” “我们的辛苦难道没有你的一份?”何立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谁,前些天大半夜的不睡觉,非得在甲板上思忖国运前程。” () “可我所说也并非空穴来风,”季浔低声道:“昨日天皇还亲自接见了各舰管带,可见日本国对海军之事实在器重。” “那人是谁?”何立忽而望见齐星楠与一日本军官攀谈正欢,于是问季浔:“你可认得他?” () “你什么记性?”季浔搭过手去用力捏了捏何立的肩膀:“日本国的一位舰长,昨天不是刚刚见过?”他眯起眼:“看这情状,大抵是小爵爷一众留学时的同窗。” “他们也是幸运,”何立感慨道:“先前的留学生没赶上水师成立的好时候,可这一届一回来便都成了水师骨干,往后的也只能慢慢熬。” “谁可不说呢,”季浔很是赞同:“你看咱们乾安舰的陈大副,人家不也是从西洋留学回来的?不过晚来了两年,在咱们舰队便没了什么发展的余地,日本国就不一样了,”他压低了声音:“听说同届的回来十五人,能有两个当上舰长就很不错。” () “你们俩在这儿嘀咕什么呢?”林彦宁端着酒杯走了过来:“那边他们商讨正欢,怎么不过去?” “林总兵,”何立作揖道:“我俩不过说些闲话,不打搅各位。” “实在客气。”林彦宁跟他碰了碰杯,笑眯眯地说:“出访东洋是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是。”何立赶忙应下,见林彦宁走了便轻轻推了季浔一把:“咱们也快过去吧。” () 宏光十七年七月十四,午夜。 近年季浔的功夫愈发好了,往来间悄无声息,此时他正跪在杨青山的住处,低声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你知道的,咱们不可能一直在舰队里。”杨青山沉声道:“季浔,你有什么想法?” “若欲行革新之事,必得有所倚仗,”季浔抬头望着他:“能得名主自然是好,可如今太后顽固,皇帝羸弱,小的也不知道能有何出路。” “太后必然指望不得,只能从小皇帝身上寻出口。”杨青山道:“小皇帝渐渐大了,太后就算只手遮天,也不可能困住他一辈子。” () “依侯爷看,何时动手为妙?”季浔问道。 () “我做总教习不过数月,势力声望都尚不稳固,更何况如今各方准备尚未周全,”杨青山细细思忖着:“再等一阵子吧。” “是。”季浔作揖道:“那侯爷往后如何打算?” “依势而动,先在水师观望。”杨青山思忖良久,最终沉沉叹了口气。 季浔应道:“小的明白。” 沉默了半晌,见他还不走,杨青山有些疑惑:“还有旁的事吗?” “有件事侯爷大抵觉得多余,可小的不得不多问一句。”季浔低着头。 “是何立吧?”杨青山早知道他要问这个:“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告诉过他这些?” 季浔愕然望向他,而后点了点头:“关于他,小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又何尝不是呢?杨青山无比郁闷地叹了口气:“这些事不必让他知道。” “可纸里包不住火,”季浔接着问:“侯爷就不怕有朝一日被他知晓?” “倘若他知道了,必定脱不了干系。一旦革新再遇挫折,他这辈子的官运仕途安稳生活就彻底断送了。”杨青山看向季浔:“你也不希望这样吧?” “可他总该有选择的权力,”季浔迎上杨青山的目光:“或许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杨青山摇摇头:“如今他年轻气盛不明白其中利害,我不能做让他后悔的事。” () “小人斗胆说一句,侯爷并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真正后怕的是侯爷自己。”季浔鼓足勇气:“侯爷,他是个很好的人,待侯爷一片赤城。小人说句不该说的,您不应辜负他。” “正是因为我不想辜负,所以才这般选择取舍。季浔,你能明白吗?”杨青山望向季浔:“当年革新派失势,死了多少人你不是不知道。你我如今在这里,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季浔不知道这天晚上他是如何回的乾安舰,只觉得满心杂乱:如今他越来越难以面对何立。 “你怎么在这儿?”听见几声咳嗽与一句问话,季浔抬头看了一眼,却发觉何立正站在甲板上。他着实吓了一跳:“这么晚了还没歇下?”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何立看着他,面上冷冰冰的,手里还攥着一团粗绳:“季帮带,平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难得出访一次,你也不肯老实?” “人之常情嘛,何管带何必较这个真。”季浔立即拿出睁眼说瞎话的看家本事,耍起无赖来:“人生苦短啊,不得及时行乐?” () “我让你人生苦短,让你及时行乐。”何立即刻撸起袖子,三两下就把季浔绑到了甲板边的栏杆上:“季帮带,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数星星吧。” () 若真动起手来何立断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如今季浔不想跟他动真格:“老何,你过来,我问你件事。”季浔望着不远处夜色中随风而动的海浪,佯装漫不经心:“万一有一天你杨老师不想要你了,你会怎么办?” 何立瞪了他一眼:“我俩才好了没几天你就这么咒我,居心何在啊?”他冷哼一声:“你还是好好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季浔有些气恼:“是,我怎么这么喜欢替你操心?真是闲的。”() ※※※※※※※※※※※※※※※※※※※※ 这篇文离逻辑与权谋越来越远,离着狗血越来越近了。。。 第五十八章 思疑 见何立转身要走,季浔忽而急了:“何子恒,你不会真想把我绑在这儿一晚上吧?” () 何立故作戏谑:“一晚上已经过去半晚上了,你姑且忍忍,也好给全军做个表率。” 季浔愣住了:“合着你这是杀鸡儆猴?” () “话不能这么说,”何立眯起眼睛笑得开怀:“季帮带是英雄。” 见季浔仍旧心有戚戚,何立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在这儿陪你。”说罢他便靠着栏杆坐到了甲板上。 季浔讶异道:“别啊,你要是冻生病了,你家杨教习定饶不了我。” “大夏天的生哪门子病?”何立哭笑不得:“不过你后一句么,我也实在受用。” 季浔偏过头不想再与他争辩,却终究忍不住漏了一丝目光过去:何立的身形一直很单薄,从前还好些,自从做了管带日日劳心劳力便愈发消瘦,夏日里穿得又薄,于是更显得没多少分量。那人的眉眼又是极为清俊的,受不得皱眉瞪眼的厉害神情,如今单单添了几分忧愁便分外惹人怜爱。 “老何,”季浔唤他:“你对你家杨老师,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何立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如今海天一色,他也分不清极远处滚滚而动的究竟是海浪还是乌云。他看见了闪闪的繁星,忽而忆起幼时娘讲给他的故事:江宁府的夏夜有些闷热,何夫人抱着他,轻声与他说,人过世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默默护佑着自己记挂的人。 () 何立低声道:“倘若能生同寝死同穴,于我那便再好不过。” () “真的?”季浔盯着他:“那要是真遇上事了,你还会铁了心跟他吗?” “那得分什么事。对他这个人,我自然是铁了心的。”何立应道:“至于其他的,我自然也有我自己的考量。” 季浔忽而觉得有些后悔:何立这人看着痴,却决不是个能轻易被利用的,连杨青山也不例外。 我找上谁不好,怎么偏偏觉得他可利用,真是看走了眼。季浔无比郁闷地想:不行,必得跟他讨回些公道。 () 他还没开口何立却先行发问:“阿浔,你知道开平王吗?” “开国元勋啊,谁人不知?”季浔觉得何立简直是在跟他开玩笑:“你把我当傻子呢?” 何立摇摇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都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哪能知道?”季浔眯起眼:“不过史书上说嘛,那人打仗以快著称,十余年间无往而不利,是个奇人。”他叹了口气:“只可惜英年早逝,否则其名声地位应当不次于中山王。” () 何立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浓稠夜色的映衬下星月显得更为明亮:“当年我曾听说崔帅其实是诈死,夏帅去得也没那么早,他俩是一对儿,归隐田园过快过日子去了。”他眯起眼睛:“那时我还在读书。” “不是吧?”季浔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他俩为的什么啊?” “三军齐心,上下同欲,故而百战百胜。”何立喃喃道:“许是觉得没意思了吧。” “你回去睡觉呗,”季浔试探地说:“大半夜的净在这儿说胡话,怪吓人的。” 何立愣神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便直接把季浔的绳子解了:“走,睡觉去。” “还是算了吧,”季浔依旧死死贴着栏杆:“省得你何管带落个朝令夕改的恶名,到时候还得赖在我头上。”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何立把绳子扔到他脚下:“最好别后悔。” 只是何立没想到,季浔竟然真的在甲板上睡到天明。 “你傻了?”第二天何立一大早便去了甲板,正看见睡得七荤八素的季浔,旁边还有一群看热闹的水兵。何立打发走了水兵,又赶忙晃醒他,低声问道:“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 “嗯?”季浔有些迷糊:“我没回去吗?” 何立忽而觉得心里燃起一簇怒火,于是再不想管他,冲水兵们喊道:“集合!” 宏光十七年七月十六,宗安舰。 () 这天一大清早便极为热闹,提督邓润成于水师旗舰宗安号上举行招待会,日本国朝野人士皆来参观。何立站在一旁,只见宗安舰上特意派出小艇迎接来宾,提督大人亲自在舰门迎接。 为宣扬国威,邓润成也算是下足了功夫,可谓面面俱到,就连宗安舰上的犄角旮旯里都不让落灰。不过着实甚有成效:只见来者所赞不光是七千吨级的军舰与庞大的火炮,更多人还在说,舰艇舱室里清亮整洁,压根不次于西洋。 何立想着季浔前些天说过的话,越来越觉得有些不安。兵法里讲围师必阙,就算是围城也得留个出口,打的正是个心战。如今大兴的舰队一来,再加上这个招待会,明面上礼节已尽威慑已足,可往后究竟能如何,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季浔走了过来:“那边还缺人帮忙呢,我特意来找你。” “总教习呢?”何立四处张望着。 () “不知道,”季浔四下里看了一圈:“我也没看着他。” “他既不在这儿,我也不想待着,”何立低声道:“我先走了。”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季浔拽住他:“在这儿好好的,别闹幺蛾子。” 何立挣开他的手:“若有人问,你就说我身体抱恙,坐不住了。”而后便不顾季浔的阻拦,偷偷从宗安舰上溜了下去。 他会在哪儿?何立边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寻了半晌没寻到,于是便想先找个清净地方自己清闲一会儿。 () 说来也巧,这回他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杨青山:那人正在海边上背对着他站着,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衬得海军服平添了几分英气。 () 与杨青山在一起时何立其实有些是自惭形秽的:他一直觉得那人英气蓬勃却又谦和温雅,这才是一个海军将领该有的样子,不像他,总是一副别人欠他钱的模样,也不知乾安舰上下是不是对他这个管带怨气满满。 () 何立忽而玩心大发,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把手覆在那人的眼外。 “何立,”杨青山笑着攥住他的手:“莫要胡闹。” “你怎么知道是我?”何立有些讶异。 “你过来。”杨青山把他拽到自己身前,低声说道:“除了你,没别人的。” 何立忽而想起了不久之前他与齐星楠戏谑时说的话。彼时那人眯着笑眼,与季浔一同打趣他:“你别看如今杨老师待这小子有多好,其实他在学校极受敬畏,我们都不敢惹。” “想什么呢?”见何立久久出神,杨青山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老实交代,当年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是不是也总这样走神?” “才没有呢。”何立望向着他,又凑过去贴在他耳边:“尤其是你的课,我听得认真极了。” () “子恒,我有些好奇,”杨青山轻笑着,沉着声音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心思?” 何立没想到他会在此时问这个,不由得有些愕然。他微皱着眉,细细回想着,思绪溯源而上,往事渐渐平铺在眼前。他看见了旧光阴里手足无措的少年,站在异乡的夜色里连一袋炸糕都拿不稳;他看见了京城郊外的深深门巷,以及在其中摇曳生辉的提灯与绵延到巷子深处的血污;纷至沓来的有浩浩荡荡朝阳日暮,有往来难清的人情世故,亦有三千世界南北东西的飒飒征途。 “不用想了,一见钟情罢。”何立故意戏谑道:“杨师兄这样好的人,想不动心都难。” 杨青山看了他半晌:“哎呀,那可麻烦了。” “怎么了?”何立问道。 杨青山凑近了,扶住了何立的腰,低声说道:“我对你可是见色起意,你的真心太重,我消受不起。” () “是吗?”何立知道杨青山是在逗他,于是握住了扶在他腰上的手:“能让杨师兄起意,那看来我算还有几分姿色。” 杨青山细细端详着他的脸:“你年少时比不得现在,那时白净安稳得很。” “那现在呢?”何立接着问。 “现在不好了,精明太过。”杨青山戳了戳他的脑门:“想骗都怕瞒不住呢。” “所以啊,咱俩好好的,你也别骗我,我也别做对不起你的事。”何立笑道:“如此安稳一世,平安到老倒也不难。” 杨青山摇摇头:“你净想好事。”他忽而想起了另一件事:“不对啊,今日宗安舰上办招待会,我早前便告了假,可何管带怎么到这边来了?” “心烦意乱,待不住。”何立垂下眼:“杨老师,我总觉得人生如萍草,日日而过,总是被流水推着走,其实我是半分没有办法的。” “也不能这么说,”杨青山攥住他的手,想宽慰他几句:“人力有限,可总还有你能抓住的事情。” “是么?”何立把手移到对方的胸膛上:“比如,你的心?” () 杨青山笑了:“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第五十九章 再会 他们并没有在海边站很久,不过一会儿杨青山便牵着何立的手往回走。一路走去,他们不解释也不避讳,十足十的坦坦荡荡。 杨青山牵着何立走在前面,只是他并不知道,被自己牵着的这人一路上都在强忍着笑意,以至于走到宗安舰时面颊都酸痛得很。 何立从没想过如今渐近而立之年,竟还能存有几分年少时的心绪。少年人的心动从来都是自相矛盾的,心上人压根藏不住,巴不得向世间一切山川草木宣告自己的心之所属;可他们又舍不得,于是便像个吝啬鬼一般把自己最珍视的人牢牢护在心底,正如武帝金屋藏娇,连一眼都不舍得让旁人瞧见。 就这般被那人牵着行于路上,何立觉得好似走到了自己十多年前的梦境。那时他还是个生涩胆怯的青年学生,面对心上人连一句明明白白的喜欢都不敢说,可心里的盼望却从没断过。他曾无数次肖想过会与那人牵着手走在灿烂的暖阳之下,以至于如今夙愿得偿,他却一直在怀疑这究竟是幻是真。又或者他只是有些不走运,以至于两情相悦的福分他一等就是十几年。 可何立却觉得自己幸运得很。他想,晚一点又怎么样呢?我们来日方长,明日无穷,不怕等。 “想什么呢?”见他一路不说话,杨青山问道:“难不成是想家了?” “不至于。”何立笑了:“我是在想,果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呢?当年做学生时心性干净如白纸,那些把炽烈的一颗心捧出去都没能求来的缱绻情义,如今却悉数补上了。” 杨青山回身望着他,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说,沉默了半晌才道:“子恒,日后不论发生什么,你只需记着,我待你的心意从来没变过。” “好啊,我记着呢。”何立戏谑道:“看你敢不敢变。” () 京城,海军学院。 许是年岁渐长,宋其选对小孩愈发喜欢。只是他还得忙着教书育人,也不是日日都有时间陪在嫣嫣身边,于是他便把丫头带到了学院里。 “嫣嫣啊,”这天宋其选下了课,回了办公室却发觉江嫣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张红纸写写画画,于是他凑近了问:“在做什么呢?” “日历。”江嫣把自己面前的红纸拿给他看,只见上面许多日期上都被打上了勾。她指着打勾的时日:“这些都是义父不在京城的日子。” () 宋其选皱起了眉:“你是不是想他了?” “自然想念。”嫣嫣点点头:“宋爷爷,义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 “听话,咱们不着急,你义父出去做官是好事,不能总盼着他回来。”宋其选拍了拍她的肩膀:“等过年的时候你必定能见着他。” “过年?”嫣嫣掰着手指头细数着:“这也太久了些。” “嫣嫣,你乖乖听话,别让他为你担心,”宋其选宽慰道:“这便是对他最好的宽慰与报答。” 水师在横滨港待了足足半个月,其间着实热闹非凡,而后邓提督才带着舰队往长崎去。 宏光十七年八月初四,水师舰队离开日本,启程归国。 “此行圆满结束,总算不辜负大兴朝廷。”在海上漂泊三日后,何立终于有些撑不住。他揉着酸痛的肩膀,站在甲板上向远处望去:“说来奇怪,前些时候每天都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如今清闲了,反倒提不起精神。” “就是因为你前段时日操劳太过。你看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季浔笑道:“好了何管带,这儿有我呢,你只管放心,进去歇息片刻吧。” “行,”何立打了个呵欠:“我也是真困了,进去睡会儿。” 许是太久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何立几乎是一躺下就睡着了。开始时他隐约间还能听到枕下的骇浪惊涛与季浔的靴子踏在甲板上的清脆声响,可渐渐的周遭一片静寂。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着,直到看到正对坐下棋的夏端与崔翊程二人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又一次来到了幻境。 “小子,知道为什么又叫你过来吗?”夏端背对着他思忖棋局,看都没看他一眼。 () 何立如实应道:“晚辈不知。” 夏端叹了口气:“我看你到现在也没能明白我家子云的意思,替你着急。” 何立有些羞愧,赶忙作揖道:“中山王见谅,的确是晚辈愚钝了。” 夏端忽而转过身来冲他轻笑着,于是何立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人脸上挂着无比真诚的笑容,浑身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亲和气质,穿得正是极为质朴的布衣,风华却在简单至极的打扮中更为突显出来。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何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觉得这与他想象中的夏帅并不一样,实在不像个乱世中双手沾满鲜血的阎罗将军,反而像个太平盛世里出口成章落笔锦绣的墨客文人。 () “世间万物,无恒久不变之理。”夏端淡淡道:“早先我也有过疑虑,我们都不知道凭人力开出的太平盛世究竟能有多久存续。后来我才明白,无恒久之业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他望向何立:“此世之终,亦为彼世之始,并非循环复往,而是生生不息。” () “夏端,算了,”崔翊程忽而劝道:“凡事莫要强求,待时机成熟时他自然能看懂其中因果。” 夏端点点头:“何立你记着,这地方你断不能再来了,否则会折损你人间的寿数。” 一听这话何立有些着急:“既然再无会面之时,可否恳求前辈说得再清楚些?” 夏端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何立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发觉眼前的一切正在渐渐模糊,前后皆是茫茫大雾。雾气愈发浓重,何立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坠。他难受得很,拼命挣扎着,想喊一句中山王,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只见季浔正坐在床边望着自己。 () “你可算是醒了,”季浔极为惊喜,伸手推了他一把:“舰上的军医来看过,说你没事。只是一直叫不醒,头上还汗涔涔的,实在吓人。”他叹了口气:“我都做好靠岸之后把你背下去直接送医馆的准备了。” () “怎么了?”何立还没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来,他有些头疼,迷迷糊糊中辨不清时辰:“现在是什么时候?” () “再过一会儿就到威海卫,”季浔死死盯着他:“何管带,你睡了整整三天呢。” “啊?”何立实在吃惊,他觉得自己这梦不过存续了片刻,三天竟已过去。他猛地坐了起来:“你可别跟我开玩笑。” 季浔很去无奈,于是把他拽到舱门口:“你看看,那是什么?” 何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水天相接之处一块陆地出现在眼前,在眼中渐渐变大。没等他回过神来,行驶在前方的旗舰宗安号便发出了变换阵型入港的指令。 梦中须臾之时人间三天已过,怪不得前人说到乡翻似烂柯人。何立兀自想着。 “等到了岸上我再替你寻些大夫,”季浔一边发号施令一边低声对他说:“威海卫寻不到就去济南府,实在不行咱们就去京城。” “大可不必。”何立哭笑不得:“劳累过度罢了,休息几天就好。” 季浔瞪了他一眼便没再理会,赶忙去调度乾安舰靠岸诸事。何立披上衣服走到甲板上,叫住了一个正在站岗的水兵。 “帮我办件事。”何立低声道:“上岸之后替我寻来开平王与中山王的画像,不是老百姓挂的年画,越真越好。” “是。”水兵赶忙应下。 () “你还愣着干什么?”不过一会儿,季浔走过来拽住何立:“这就快靠岸了,事不宜迟,我知道城里有个大夫很是不错,咱们一同去瞧瞧。”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吗?”何立哭笑不得。 “你说了不算。”季帮带一句话便把何舰长否了个干净彻底。不过何立也知道自己确实对不住他:那人已经很从容了,如若躺在那里昏睡了三天三夜的是季浔,只怕自己恨不得要扎上翅膀飞回大兴的心都有。 “行,我跟你去。”何立无可奈何地应下。 老先生看病的名气确实大,这天何立与季浔到医馆门口时里面站满了人,他们二人等了许久才排上号。 医家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可这回老先生只看了何立一眼神色就变了,转而对季浔说:“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问他。” 季浔极不情愿,不过最终还是顺从地走了出去。老先生捋着胡子沉声问道:“敢问近来是否与已故之人有过会面?” 何立一愣,却还是坦诚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老先生叹了口气:“你的身子没什么大问题,只要记着日后莫要再贪恋虚幻之境便无大碍。老朽会再给你开些滋补的药物。” 何立心道:这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去的,我也掌控不了这些事。只是他斟酌了片刻,最终还是笑着应了下来。() ※※※※※※※※※※※※※※※※※※※※ 检查以前写的东西,发现错误还是不少的,准备写完这本之后就大修 第六十章 确信 五天后。 “何管带,您要的东西小的已经找到了。”兵卒抱着十几幅卷起来的画像,作揖道:“只是开平王与中山王毕竟已作古多年,小的担心画师有所差池,便着意多寻了些。” () 何立把画像接过来,却迟迟没敢打开。许久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幅卷轴平铺开来,却在看清画中人的面容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立本以为梦中幻境当不得真,而他也确实是这般盼望的,哪怕五日前城里的老大夫已经明明白白地警告过他,可他心里还是存了几分希冀。可此时他却再没了旁的念想,因为画像中的两个人一个温和洒脱,一个锋芒毕露,与自己梦中所见几乎所差无几。 他不死心,于是打开了所有的画卷,看得越多心便沉得越厉害。最后一幅画被打开时十几幅画像已然铺满了并不宽敞的舱室,他无力地瘫坐在地,只觉得浑身上下再无气力。 两次于梦中虚无的会面,开国元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警戒,于是所有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指向了一个结局: 末世衰颓,大厦将倾。 天命所归,回天无力。 怎么会这样?何立觉得胸口翻涌着阵阵热血,满心所念只觉得大兴几百年太平基业决不会轻易断送,必定还有转寰的余地。他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忽然之间他想到了杨青山的革新大业:想来这人当年也是存了和自己此时一样的心思。 “听季浔说你最近在吃药?”杨青山斜倚着门框背光站着,舱室里瞬间暗了些许:“吃的什么药啊?为何不与我说?” () 何立实在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怔怔地望着他。杨青山想走进屋,却发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由得皱起了眉:“你这是做什么?感怀先贤也不至于如此。” “没有。”何立想赶忙把画卷收拾干净,可他刚站起来却发觉自己竟在不住地微微颤抖,不过才收了几幅,一不留神间手一软,怀中的画像便悉数掉落在地。 何立手忙脚乱地想重新收拾好,杨青山却看不下去了。他俯身把横在身前的几幅画推开,清出了个走路的空,而后大跨步走到何立身边,攥住了那人的手。 杨青山牵着何立与他一同走出舱室,站到门口的甲板上晒太阳。此时正是午后,暖阳晒在身上实在舒服得很,何立也觉得缓和了不少。片刻之后,杨青山叹了口气:“你这身子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何立一愣,这才发觉这人好像以为方才自己的失常是身上的病导致的,赶忙解释道:“没事,那老大夫给我开的都是滋补的药。”他怕杨青山不信,接着解释道:“要不我把药方拿来给你看?” () 杨青山却径直问道:“你方才摆了一地的画像,干什么呢?” 何立实在不善说谎,斟酌了片刻还是如实道来:“前些时候我梦见过他二位,故而把画像寻来,看看梦中所见究竟是不是他们。” 杨青山点点头:“那你如今看了,是他们吗?” “是。”何立垂下眼睑:“我也觉得奇怪得很。” 杨青山不知道其中因果,以为何立只是被一场梦所困扰,于是轻轻揽住了他:“多思无益。” “你先前曾说,你从没放弃过革新大业,”何立望向他:“那现在呢?” 杨青山赶忙四下望去,确定无人后也仍不放心:“你是不想活了吗?”他压低了声音:“谨防隔墙有耳。” 何立定了定神:“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好奇。” () “年纪也不小了,说话要有分寸。”杨青山低声劝他:“你得多休息才好,不能再这样下去。” 何立点点头:“自然了,往后日子还长,我不好好养着如何照顾你?” “你照顾我?”杨青山觉得不可思议:“小孩,你要不要先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啊?” () 何立望着他:“你别不信,我比你小了足足九岁,总有我照顾你的时候。” () 杨青山揉了揉何立的头发,觉得光阴实在不经过,自己印象里这人一直是个孩子,而如今却站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我要对你好,我要照顾你。从容不迫却坚定无匹,掷地有声。 何立望着他,满心疑虑:三军相合,上下同欲,这与杨青山的革新之事又有什么干系?革新大业既定,哪个不是像杨青山一般抱了必死的决心?还有谁能不与他同心同欲? 杨青山不知道眼前这人正在疑惑什么,以为他只是在出神,便轻轻笑了起来:“走吧,咱们四处闲逛一会儿,你也该多晒晒太阳。” 回了威海卫,安顿下来后一切如常,平淡到何立有时甚至会怀疑当初浩浩荡荡的出访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毕竟事实就摆在眼前,曾经号称世界第八的舰队如今雄风不再愈发松散,只剩了一个空壳。水兵们训练时偷懒成风,骨子里满是掩不住的富贵享乐之气。 () 很多事情碍于有程轩在,何立并不想插手,更何况他也实在没这个精力:他不住地回想着梦中夏端与崔翊程的几句话,几个月来一直如此,以至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 () 宏光十七年十二月初,朝廷下旨命北洋水师舰队五日后启程进京。 “看这情势今年过年得在京城了。”季浔站在乾安舰上望着远海,砸吧了几下嘴:“不过驴打滚是真好吃。” “今年不同往年,”何立站在他身边,望向西北方向:“出访事大,朝廷召见也是寻常。” “不过说句实话,咱们水师着实今不如昔。”季浔望着不远处停泊的军舰:“你杨老师虽说有总教习的职务,可朝廷也没放给他多少实权,林总兵和邓提督又是极好说话的,如今舰队里说了算的还是程小爵爷。”他忽而压低了声音:“前阵子杨教习和小爵爷还吵了一架呢。” “是吗?”何立满目狐疑地打量着他:“我怎么没听说?” () 听他这么说季浔更来了兴致:“过来,我给你讲讲。杨教习其实对程总兵早就心有不满,那天实在忍无可忍便多说了他两句,其实也无非是规劝他要严明军纪,多花些心思整治水师风气,可程总兵却很气不过,觉得杨教习是在对他指手画脚。一开始两人还客客气气的,后来就直接吵起来了。”季浔越说越来劲:“你想那程总兵哪里是能花心思管这些事的人?光是如何与提督大人争权夺利便已够他劳碌的。这些年他也没做过别的,真是白费了他去西洋学来的一身本事与见识。” () 季浔本以为说完之后何立会感谢他,没想到这人却只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也是一片好心啊。”季浔很不服气。 “季帮带,心思要用在正地方。”何立冷哼一声:“程总兵我是管不了,至于你,我倒还是能管一管的。” “不过说实话,自从朗大人走后,水师的军纪确实一天不如一天了。”季浔无奈道:“乾安舰还好,你看别的军舰上,多少水兵都不在海上待了,全都跑到城里去添产置地寻快活。” 何立冷冷地望着他:“听季帮带这口气,是有些羡慕了吧?” “岂敢岂敢,”季浔笑了:“天地良心,我季浔如有此念,家里小妹一辈子嫁不出去啊。” 何立觉得季浔的小妹也是可怜,整日被亲哥挂在嘴边调侃,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不懂事弄坏了她哥哥的宝贝弹弓。 () “小爵爷此番做法的确让人失望,”何立叹了口气:“总归是本末倒置了。” () “谁可不说呢。”季浔道:“我还记得小爵爷刚从西洋回来时在中堂大人面前一派慷慨进言,好一副济世救国的做派。” “咱们还是少说些旁人的闲话为好。”冬日寒凉,海上更如是,何立拢了拢衣领,把披风裹紧了些:“我最小的弟弟何荃今年也十七了,姨娘前些天给我写信,说想让他来水师当差。” () “那敢情好啊,”季浔笑眯眯地望向他:“你不娶我妹妹,你弟弟来娶也一样。”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提前警告你,”何立推了他一把:“别想打他主意。” () 宏光十七年十二月中旬,京城。 “此番进京,何管带可有什么话想与中堂大人说?”暖室里炭火正旺,林彦宁捧着一杯热茶问道。 “想说的话倒是不少,只是,”何立抿了抿嘴:“下官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彦宁笑道:“什么话还能让何管带这般为难?不如先说与我听听。” 何立摇摇头:“有程总兵在呢,在下信得过他,不便多说。” 二人正说着,齐星楠忽而推门进屋。外面凉风飒飒,这人周身好似结了冰,不过面上却仍旧笑意浓重,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在笑意的映衬下愈发灵秀。 () “林总兵也在啊。”齐星楠作揖道:“二位,小爵爷有事正要跟咱们商量呢。” “好,”见他这般模样,何立忽而觉得心里暖得很,于是也忍不住笑了:“这就走。”() ※※※※※※※※※※※※※※※※※※※※ 清明节上课也就罢了,老师打代码的手速还那么快,卑微到想哭。。。 第六十一章 沉舟 何立去了以后才发觉诸位管带与帮带都已经到了,提督邓润成也正坐着,于是他便赶忙快步走到季浔身边坐下,等候小爵爷发话。 程轩看了一圈:“杨教习怎么没来?” 何立赶忙应道:“去海军学院了。” 程轩忽而皱起了眉:“这个时候去海军学院做什么?” “他唯一的女儿在那里,岂能不牵挂?”这话说出来何立自己都有些愕然,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把他女儿这般称谓如此坦荡无芥蒂地说出口。 何立想,大抵是如今心中安定,故而不再畏惧,也不再患得患失。 “人之常情。”程轩点点头:“罢了,咱们先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极为仔细地展开在众人面前:“诸位都知道,日本国自从革新以来发展迅速,近年又着力推进海事,虽说是友邦,可若这么下去难保不会对大兴的边防有所威胁。咱们北洋水师近年来军费却越来越少,已有多年未添置过新式军舰。”他把那张纸递给身边的齐星楠,示意他与众人传着看看:“这是我草拟的一份请愿书,想请求中堂大人多多拨与经费,以便能再从西洋提几艘最先进的铁甲舰回来。” 林彦宁应道:“程总兵说得不错,如今咱们欠缺的不光是坚船,还有利炮。经费不足,咱们的火炮质量也时常不过关。兵法上说多算胜少算,平时总要多未雨绸缪些。要是真以如今的水平上战场,很难说能有几分得胜的把握。” “我想请诸位联名签了这张请愿书,”纸很快就传回了程轩手里,他把纸放到桌子上,那张纸薄得很,可此时却好似有了千金的重量,仿佛满载着水师舰队乃至大兴国的前程与命途:“待各位签了字,我与邓提督会把它转交给中堂大人。” 满座皆默然无声。何立知道众人对程轩所说自然是赞许的,只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要义愤填膺地说些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吗?他觉得有些没用。他知道那是正义的,可如若只有正义,他们救不了家,也救不了国。 请愿书在他们之间传递着,很快就到了何立面前。何立伸手拿过毛笔,仔细蘸了墨汁,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放下笔的瞬间何立忽而手软了,于是赶忙把纸递给身边的季浔,自己则轻轻阖上了眼。近来他半分也听不得这样的言辞,这总会让他想起梦中的铁马将军与上下同欲者胜的教诲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为感念诸位愿做鄙人的同袍,我在此立誓,”程轩望着满座的战友:“此生有幸护卫大兴太平安稳也就罢了,可如今世道一直不太平,如若真有上战场的那一天,”他顿了顿,语气忽而加重了些许,变得铿锵有力:“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海军学院。 杨青山并没有回住处,那里大半年没人住,去了也没意思:他直接去了海军学院的办公楼。 杨青山上了楼梯,轻车熟路地走向宋其选的办公室,那曾经也是属于他的。杨青山没多想,直接推门进去,却发觉只有嫣嫣一人坐在一边看书。 听见门响江嫣便抬头望去,却在看清来人后惊喜至极:先前宋其选跟她说过近几日杨青山会回来,可她没想到这人会直接到学校来。 杨青山自己一年一年过着,如若见不到嫣嫣压根就不知道时间有多快:大半年没见,小丫头又长高了不少,如今已经隐约有了亭亭玉立的模样。 “义父!”江嫣把手中的书扔下,赶忙扑到杨青山身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 “来看你宋爷爷,”杨青山伸手抱了抱她,而后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没成想你也在这儿。” “宋爷爷带我过来的。”小丫头赶忙去给杨青山倒了杯热茶:“义父,你走了这么久,总共才给我们写了五封信,我反复看了许久,都快能背下来了。”江嫣撅起了嘴:“我想给你多写几封信,宋爷爷还不让,说是怕打扰你。” () 杨青山轻轻笑了:“好好听你宋爷爷的话。” 正说着宋其选便进来了,老爷子刚下课,好不容易才从一堆前来问问题的学生中脱身而出:其实他觉得很多都是极为简单基础的事,故而向来不愿多说,可学生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疑问,于是宋夫子下课时比上课还累,常常闹得他口干舌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宋其选很是讶异:“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呢?” “来时匆忙,忘了。”杨青山笑道:“我还想问你呢,怎么把丫头带来了?” 他们都是在西洋待过的人,从没想过要对女娃娃有所束缚,不过杨青山还是一心希望嫣嫣能远离俗世纷争,将来过平安多福的日子。 () “你又不在,我若不再多陪她,她的家在哪儿呢?”宋其选笑着望向江嫣:“是不是啊?” () 江嫣极为配合地点了点头:“宋爷爷待嫣嫣好,嫣嫣都记着。” “行了,你也回来了,”宋其选转向杨青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今年过年带着丫头来我们家吧,尝尝我的手艺。” () 杨青山点点头:“自然可以,不过我要再带一个人。” 宋其选一怔,思索了片刻才问道:“何立?” “正是。”杨青山笑得极为舒朗。 “自然可以了,”宋其选也笑了:“毕竟他也是你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这倒是,”杨青山笑得愈发开怀:“不过他这次来并不是以这个身份。” 宋其选愕然望向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抢了先: “他是我内人。”杨青山说得从容不迫。 何立和季浔是最后两个离开程轩住处的。他们俩慢悠悠地跟在众人身后,一个满怀心事,另一个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方才你有没有闻见小爵爷身上的味道?”出了大门,何立便低声问道。 季浔细细回想着:“我还真没注意。” 何立叹了口气:自从那年元宵杨青山与他说过后他便分外在意这些,没想到如今却用在了程轩身上。他沉下声音,只说了三个字:“鸦片烟。” “不会吧?”季浔一愣:“我这么不靠谱的人都没敢碰那东西,小爵爷这是何苦呢?” () 何立瞥了他一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他望向远处,只见街巷中熙熙攘攘,百姓人家忙碌着过日子。众人忙着生,忙着活,仿佛千百年来从未变过。他忽而想起了当年于大茶馆中见到的青年,彼时他们都还年少,那青年与旁人很不一样,手上未提鸟笼,只戴着绿莹莹的翡翠扳指,说话随和,笑声爽朗。可那早已是十多年前的光景。 () 他抬头望向天空,见几只白鸽倏忽而过,只在人心上留下了痕迹,像极了去而不复返的时光。 可人终究是活在往事里的。他忽而想起了何老爷与何夫人过世后的每一个清明,每一滴淌过的泪水都历历在目。何立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想:无论如何费尽心思地想抹去往事的痕迹,它还是会在今夕何夕的变幻中不经意间冒出来,苦苦折磨着你,浮沉变幻间让你辨不清昨是今非。 ()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他?”走出去很远,季浔忽而低声问道。 何立摇摇头:“就事论事,此番他做得不错,如若非要扯他这个人可就没意思了。” “这倒是,”季浔应道:“无论如何小爵爷还是个肯为大兴着想的。” () “他是未来的南安侯,”何立望向远处,不由得眯起眼:“若不能为大兴守一方安稳,他如何对得起他们世代忠良的先人?” 见何立这般模样,季浔扶住了他的肩膀:“你大概是想起了另一位侯爷。” 何立望向他,低声叹了口气:“果真是造化弄人。” “也不能这么说,”季浔想宽慰他几句:“至少杨教习没有愧对北安侯府列祖列宗。” 何立一愣:杨青山革新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季浔这话却可疑得很。于是他赶忙问道:“何出此言?” () 季浔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辩解道:“你看北安侯如今做了水师的总教习,也是要护咱们大兴海域安稳的。”他拽住何立的胳膊:“走吧,咱们平日里不是在基地训练就是在海上漂泊,来一趟京城有些清闲也不容易,多陪我去吃几顿。” “威海卫的好东西还不够你吃吗?”何立哭笑不得:“季帮带,你别吃太胖了,训练时还要身先士卒呢。” “知道了。”季浔使劲拉着他往最近的一个饭馆里走。 何立没想到,第二天午后季浔便一溜小跑地冲进了他的住处。那时何立刚刚和杨青山一同吃了午饭,卧在床上拿着本志怪小说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被季浔这家伙扰得毫无兴致。 “火烧眉毛了?”何立狐疑又不满地望着他。 “差不多吧。”季浔赶忙应道:“我有要事要与你说。” 何立思忖片刻:“是关于昨日请愿书的事吗?” “快别提了,”季浔摆摆手:“中堂大人倒是把请愿书收下了,但我听齐星楠说他老人家当时也只是笑了笑,说话模棱两可,压根就没有半分承诺,也不知到底如何打算。” “还能如何?”何立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哪处园林修缮又缺银子了。”() 第六十二章 团圆 “他若想给咱们银子,节衣缩食也能把钱凑出来,”季浔应道:“可若是不想给,本该是咱的也能给挪了旁的地方去。” 何立觉得他这话说得极为中肯,于是低声问道:“世间万事哪有一劳永逸的道理?中堂大人只顾眼前,就不怕吃亏么?”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季浔有些气愤:“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坚船利炮,真要打仗了咱们必定打不赢。” 沉默了半晌,何立忽而叹了口气:“你说若是如今郑大人还在,会不会不一样?” () “凡事无如果,”季浔望着他:“都是一厢情愿罢了。” “咱们尽力了,确是无愧于天地。”何立道:“那请愿书字字泣血,又有舰队里所有管带与帮带的签名,连这都不能打动中堂大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他有些失落:“只恨我不过是区区一管带,做不了主。” 这话一出,何立忽而觉得有些熟悉:他记得年少时自己也曾问过杨青山同样的问题。彼时他还尚未知晓世间的种种无奈,在武威城的医馆里与那人问道,你从西洋回来时为何不去做一个海军将领。而那人是怎么回答他的?何立记得那人曾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海军将领只能决定一军一舰的行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做不了主谁能做主啊?”杨青山忽而从门外转进来:“何管带,你想做谁的主?” 何立吓了一跳:“杨老师?” 季浔也吓得不轻,直接坐在了何立床边:“杨教习,咱以后有话直说,还是别搞突然袭击了。”他望着杨青山:“下官着实经受不住。” “你们两个怎的这样不老实?”杨青山走到他们跟前站着:“这回好在是我撞见了,倘若换作旁人呢?” “这不是不老实,是为咱们水师鸣不平。”季浔还想嘴硬,却发觉何立正默然无声:“你这人啊,快帮咱俩说几句话。” 何立憋着笑意摇了摇头,季浔却看懂了他的意思:“行,我算是明白了,你们两口子慢慢聊,在下先走一步。” 看着季浔走了,何立终于笑出了声:“杨老师,你这确实挺吓人的。” “倘若不做亏心事,你心虚什么?”杨青山也笑了,凑上前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与你说过多少遍了,隔墙有耳,怎么还是记不住?” “这回记住了,记得牢固。”何立笑道:“杨老师,你再过来些。” 于是杨青山俯身过去,与他挨得极近,几乎是呼吸相交融。何立把声音压得很低:“敢问杨老师,这事你有何看法?” “我么?”杨青山摇摇头:“此弊病我许多年前便已窥知一二,这也正是我一直以来力图改变的。” 何立点点头,轻轻抱住了他。 杨青山沉得住气,快到除夕时他才轻描淡写地对何立说:“今年过年咱们去你宋夫子那里。” “啊?”何立愣住了:“去宋夫子那里?” “是啊,”杨青山若无其事:“你我,还有嫣嫣,也算是一次团圆饭了。” 这话一出,何立更加目瞪口呆:让他讶异的不光是宋其选的热心,更是杨青山这一句团圆。 他是把我当作他的家人了吗?何立实在是受宠若惊:他苦苦求索了这么多年,所求无非是盼望能与那人以情人的身份相处,至于家人,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见何立没反应,杨青山笑了:“不愿意吗?” “怎会?求之不得呢。”何立赶忙应道:“只是不和乾安舰的弟兄们一起过年,季浔可要骂我了。” “骂也没用,”杨青山揽住他的肩膀:“他管不着。” “那你打算如何跟宋夫子与嫣嫣解释?”何立觉得他们这种有违世俗的关系终究是不好的,更何况嫣嫣还是杨青山的养女,定然更是难以接受,于是接着问道。 () “咱们的事宋夫子知道,至于嫣嫣么,如若她不问,咱们就先不说了。丫头挺机灵的,让她自己领悟去吧。”杨青山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外面都说嫣嫣是我的亲生女儿,这我都没解释呢,更何况咱们俩你情我愿,碍不着旁人,何必非要弄得像对这世道有所亏欠似的天天跟人解释?”话虽这么说,可杨青山此时满心所想却是一句:你我从未曾负过世道,负过旁人,可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没等杨青山回过神来何立便猛地抱住了他。年轻人扑在他身上,让他险些没站稳。 “杨老师,”何立趴在他耳边说:“如果这辈子能有为你而死的机会,我会心甘情愿的。” 除夕这天下午三人一道去了宋其选的住处。事实证明何立实在是多虑了,小丫头一路上笑得分外开怀,一到地方便跟宋家的孙女玩到了一起,压根没想着理会他们。 何立望着眼前的热闹与喜庆,忽而觉得这样的日子简直太好。平素他实在是劳心劳力,如今好不容易到了年节,终于有了一个他可以暂时什么都不用想的契机,有了一个让他于瑟瑟冬日里依旧能体会到温暖的容身之所。 () 正当这是宋其选走了过来:“跟我来吧,给你二位准备了一间客房,可以休息片刻。” “多谢宋夫子。”何立作揖道。 “何必如此客气?”宋其选笑着摆摆手:“叫宋伯伯便可。” “诶,”何立笑着应下,而后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宋伯伯。” 宋其选还在忙,于是何立与杨青山便先去了宋其选为他们准备的客房,也是直到这时何立才知道杨青山提了一路的棉布袋子里装的是两幅画。 “这是什么?”何立问道。 “是家父与家慈。”杨青山把画轴打开,望着画上的人:画上的人都还很年轻,仿佛时光在画中的世界凝住了一般。 何立细细望着画中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老侯爷与夫人的画像,他这才发现,杨青山的眉眼与老侯爷竟然这般相似。 何立一直盯着画中的人,直到杨青山把画挂好。杨青山以为他只是好奇,于是解释道:“每年过年我都是如此,与他们一起的。” () 何立往前走了几步,冲着画像俯身作揖:“见过侯爷,夫人,请放心。”他抬起头:“晚辈一定会照顾好杨师兄的。” 杨青山笑了,扶住了何立的肩膀:“爹,娘,从今往后他也是咱们家的一份子,莫要和他见外。” 这天晚上他们与宋其选一家一同吃了年夜饭,嫣嫣要和宋家的孩子们一同守岁,于是何立便和杨青山一同先回了客房。不久之后一阵敲门声响起,何立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正是宋其选。 “来看看你们,”宋其选笑眯眯地进了屋:“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杨青山笑道:“自然了,老师的手艺很好。” 客房不算大,宋其选本想寻一处坐下,一进屋却看见了老侯爷与夫人的画像,于是再也移不开眼。 如今他已经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可画中人还是当年的模样,但他不会忘记那人曾与他说过的,此心光明,便是正途。 他曾是宋大人,如今又成了宋夫子,可再也没人能唤他一句,宋生。 “何立啊,”宋其选觉得眼眶有些酸:“去帮我取壶酒来。” () 何立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给他拿来了酒壶和酒杯。 宋其选把酒壶接过来,自己把酒杯满上,而后一饮而尽。 何立哭笑不得:“宋伯伯,若是您有兴致喝酒,跟晚辈说一声便是,晚辈陪您。”说罢,他给自己的酒杯也倒满了酒。 () 宋其选没和他让,不顾杨青山的阻拦与何立十分尽兴地喝起酒来。 “宋伯伯,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只是一直没敢开口。”不知不觉间何立也有了些醉意,歪斜着趴在桌子上。 “但说无妨。”宋其选一挥手,十分豪迈。 “你上课的时候,为什么非要讲那么快啊?”想起当年的光阴,何立总觉得有些委屈:“你看你,讲得那么多,又那么难,还不按书本上的东西讲,我们都学不会的。” () “谁说的?”老爷子很是不服:“哪里难了?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东西。”他越说越来劲:“你现在去了舰队里,发现了吧?我讲的那些啊,有用得很。” “这倒是。”何立细细思忖着:“在学以致用这方面,我最佩服的就是您。” “那当然,”宋其选很是受用:“我当年也是在广东水师待过的,你们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我最清楚不过。” “广东水师?”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杨青山忽而说话了:“老师还在广东水师待过?” “是啊,”宋其选摇摇晃晃地拿起酒杯,把其中剩下的半杯酒一口一口喝干净:“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他望着杨青山,迷蒙间好似看见了当年花城中意气风发的青年,于是不由得脱口而出:“侯爷啊。” () “这话可不能乱讲。”何立吓了一跳,以为宋其选已经醉到不省人事,赶忙扶住他:“宋伯伯,咱们歇着去吧。” “我没醉,”宋其选挣开他:“青山,当年我还和你父亲共事过。” “您以前怎么从来没提?”杨青山望向他。 () 宋其选摆了摆手:“提这个做什么?”他叹了口气:“不过是几回伤往事啊。” 何立也愣在了原地,只听得宋其选说:“侯爷是在下见过的最为心地纯良之人。”他望向杨青山:“他这一生最为牵挂的,其一是大兴的边防,其二便是你和你母亲。” 这是杨青山头一次听宋其选这么说,于是过往的光阴在眼前一一略过,很多在时光中习以为常的瞬间忽而有了答案。他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宋其选时对方讶异的神情,记得这些年宋其选对自己的百般照顾,记得这人时常与自己说,青山啊,咱们到底能不能过安稳日子? “老师,”杨青山喃喃道:“我可否再求个恩惠?” () 宋其选点了点头。 “您能不能仔细与我说说,家父,”杨青山抬眼望向他:“究竟是怎么没的?”() 第六十三章 前尘 杨青山这话问得实在突然,不光宋其选愣在了原地,何立也极为愕然:“杨老师……” “先侯爷临终前下官并不在他身边,”宋其选很快定了定神:“不过你若实在想听,我也不妨把知道的都说与你。” 何立瞬间酒醒了大半,他坐在一旁低着头听着,正入神时却听得一阵抽泣声。他赶忙抬眼望去,本以为是杨青山,可那人虽一直沉着脸,却并未垂泪:何立没想到这次泪如雨落的竟是宋其选。 此时他只讶异于宋其选的激动,也是后来仔细回想时才发觉,好像杨青山从来没在他面前落过一滴眼泪,哪怕那人狼狈至极亦或悲痛锥心。 () “宋伯伯。”何立从前从未想过宋其选哭的模样,这在他脑海中是不存在的,这人无论何时都板着脸,无比刚正严厉,何立从没想象过他的软弱与哀恸。于是他赶忙给宋其选拿了一快帕子,轻轻拍着老人的背:“没事的,都过去了。” “从前是我见识浅薄,以为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是像我与总督大人一般贪图名利之辈,实在惭愧。”老人缓和了心绪,望向杨青山:“先侯爷自己从没贪生怕死,可他曾跟老朽说过,他最盼望的就是你一生无恙。”他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青山,你可明白?” 杨青山说不出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何立问道:“那后来呢?于总督怎么样了?” 宋其选的表情有些复杂:“当年我辞官后不久,英国人的军队便攻破了广州城,烧杀抢掠,百姓深受其害。”说到这,宋其选很是痛心:“有时我也在想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如果当初我一直留在广州,或许还能尽力避免这样的局面。”他叹了口气:“总督大人后来被俘,绝食病故。” “宋伯伯,您不必自责,”何立赶忙宽慰道:“当年实力悬殊败局已定,不是您一人能改变的。” 这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只是默默地坐在屋里,直到渐渐明亮的天驱散整间屋子的黑暗。 不过这天晚上没睡的不止是他们:午夜时分辞旧迎新,炮竹声阵阵响起,也只有那时何立还能记起来他们是在过年。 () “我先出去看看。”天刚蒙蒙亮,宋其选站起身来:“过会儿会有来拜年的,我看你们两个精神实在不好,就别出去了,我找人把早饭给你们送过来。” “多谢宋伯伯。”何立赶忙作揖。 待宋其选走后,何立又坐回到杨青山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发觉那人身上凉得吓人:“杨老师,”他用另一只手搂住了那人,本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此时愈发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杨青山摇摇头:“不必了,我没事。” () “你少骗我,”何立望着他:“如若换作是我,现在真的要大哭一场。” () 杨青山迎上他的目光:“为何?” “老侯爷原本不必牺牲,”何立缓缓道:“如果当初于大人和他同心同力共御外敌,或许会是另一番结局。”他叹了口气:“这大概也是宋伯伯失望懊恼的缘由。” () “或许会,但也或许不会。”杨青山低下头:“正如你说的,败局已定。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瞬息万变,缺一不可。所以说得胜难,而失败却很容易。” () 沉默了片刻,何立沉声道:“今天是新年第一天,逝者已矣,想来他们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消沉至此。”他拉过杨青山的手放在心口:“我也心疼得紧。” “我并未消沉,”杨青山望着他:“这反而更让我明白我该做什么。” () “革新吗?”何立脱口而出。 “是,”杨青山低声应道:“无论如何,我必得放手一搏。” 何立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对杨青山心心念念的革新大业其实算不上极为了解,可先前于梦中幻境中与夏端和崔翊程的会面却牢牢扎根在了他的脑海里。直到现在他仍旧本能地不想接受大厦将倾的预言,依然觉得他们应该还有转寰的余地。这些年过去,他确实能在世情涌动中觉察到一些机会,他不信朝廷会视若无睹。而他也想不明白,崔翊程那句三军相合究竟在提醒他什么,这与杨青山的革新大业到底有什么关系。 然而最终何立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了一句:“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 “我一直不希望你牵涉其中,也不想你因为我的而受牵连。”杨青山望着他:“何立,我只盼着你一生平安顺遂,你明白吗?” 何立又一次陷入默然,良久,他才应声问道:“老师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我的心意老师又明白了几分呢?”他忽而觉得压在心底多年的话终于有了说出口的契机,于是赶忙问着,生怕一旦迟些了就再没机会似的:“杨青山,如今我认真地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与我何立,生同寝,死同穴?” 杨青山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我都带你来这儿过年了,你说呢?” “有你这句话,即便让我此刻去见阎王,我也毫无怨言。”这一瞬间,何立觉得就算杨青山让他把心挖出来他也是乐意的:“我父母已逝,无儿无女无牵挂,孑然一身,最不怕的就是被你牵连。” 何立与他说过缠绵缱绻的情话,也与他说过情深至极实在决绝的剖白,可此时那人却又更上了一层,他说,只要你在,让我为你的抱负心意舍了命也在所不惜。肝胆相照,山海无阻。 这样的话杨青山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忽而觉得鼻子有些酸。那人从不在乎他是反贼还是功臣,也不在乎世人汲汲而求的前程名利,人生苦短,富贵功名虚幻如流云聚而又散,而那人早已做好了取舍。 杨青山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有情有义,于是沉默了片刻才叹道:“你不该如此。” “杨先生,何先生,”一个小男孩敲了敲门:“爷爷说让我给你们送些早饭来。” 何立赶忙打开门,把早饭接过来,强摆出一抹笑来:“多谢。” () 吃完早饭休息了片刻他们便跟宋其选道了别,何立先陪着杨青山和嫣嫣去了海军学院,而后才去了朝廷为他们安排的住处。 “你终于回来了。”何立抬头望去,只见季浔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望向他:“何管带,新年好。” “新年好。”何立快步走了上去,轻轻冲他笑着:“季帮带笑得实在开怀,心情不错嘛。” () “还能怎么办?”季浔无奈道:“就算外界有诸多不顺遂,总不能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 何立眯起眼,在阳光下细细打量着他:季浔虽然时常没正形,可却一直是个有主意有能力的,鲜有这般无可奈何的时候。 “你指的是海军军费?”何立压低声音问道。 季浔点点头,因着上次的教训,这回他也把声音压得极低:“中堂大人昨天又特意强调,说如今北洋海军的实力已经足够守住渤海湾,不需要再添置舰炮。” “他就只是想守住渤海湾吗?”何立叹了口气:“先前和洋人打仗,又是割地又是赔款的,如今还有那么多洋人在大兴的国土上作威作福,他当真能毫不在意?” 季浔皱着眉:“谁可不说呢,我也很纳闷。” “你们俩干嘛呢?”齐星楠走了过来:“这可是大年初一啊,怎么看着都闷闷不乐的?” “无碍,”何立笑着作揖:“老齐,新年好。” “这才对嘛。”齐星楠也笑着,回礼作揖:“新年好,还望新的一年诸事顺遂。” 宏光十八年正月十六,京城。 “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宋其选笑眯眯地望向何立:“临走我再与你说件好事。” 何立有些疑惑:“什么好事?” 宋其选低声道:“你弟弟何荃,去年曾拿着你的信来过海军学院,我看这小子挺不错的,踏实肯干,就想让他给我做助教,平素闲暇时也可以去跟着听课。”他面露喜色:“学校里已经批准了。” “真的?”何立喜出望外:“宋伯伯,何家真是该好好谢谢您。” “不必,”宋其选笑了:“怎的这般见外?”他忽而凑近了压低声音:“你把你杨老师照顾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他这人时常执拗得很,别人的话听不进去,也只有你多劝劝还能有用些。”他望着何立:“别让他走了先侯爷的老路。” () 何立点点头:“您放心,只要我何立一息尚存,就决不会容许他出事。” () “你的心意我自然不会怀疑,只是,”宋其选叹了口气:“他这人啊,性子像极了先侯爷,你心中有数便是。” 元宵一过水师一众便回了威海卫。于何立而言,这一年的开端与往年实在很不一样:虽说有水师经费与梦中预言诸事烦心,可他漂泊多年,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一想到这,哪怕心事有千斤重,他也能在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繁乱芜杂中觅得几分暖意。() 第六十四章 醍醐 “侯爷,”春日的夜也是温和的,微风带着徐徐的暖意在无边的夜色中穿过,从半开的窗中吹进来,吹得季浔的头发稍有些散乱,他俯身问道:“敢问您是去意已决?” 杨青山点点头:“其实我一早便想回京城,如今朝廷有任命的意思,正好是个契机。”他细细思忖着:“在这儿终归是离得太远,实在不便。” “侯爷心里已然有了决断,”季浔望着他:“可如今已有多年未与洋人打仗,去年水师出访又占尽威风,恕小的多嘴一句,近来可能不是革新的好时机。” “机会是寻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杨青山抿了抿嘴:“哪怕如今战争方过四处民不聊生,如若西太后仍是那般执拗,革新大业也不会有结果。” “侯爷是想倚靠谁?”季浔问道:“小皇帝虽说渐渐大了,可并不是个能拿主意的,在下觉得如果是让皇上颁布革新令,咱们的胜算其实不大。” 杨青山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可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更何况,”杨青山忽而把声音压低了些许:“这也是他摆脱西太后的一个机会,他不可能不心动。”他回身望向季浔:“我也希望能有更好的选择,可是我们没有,这是唯一的路。” 季浔沉默了片刻,他很想说些什么,心底的疑惑与无奈已经多到快要让他承受不住。人说穷则变,变则通,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更进一步的革新对大兴而言其实是更好的事情,是与如今的洋务之事一脉相承的变革,朝廷的那些人上人们却会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些杨青山其实都明白得很。千百年来天下熙熙攘攘大多是名利客,否则历代变革也不必突破千万险阻,洒下无数热血。洋人求自由求民主求平等,可这些却会让大兴的统治者再也无法享受等级带来的特权,西太后与诸多老派官员怎会支持? 革新者们早在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信念与决心,譬如杨青山。其实如今对他而言,他自己参与的革新是成是败都已经无关紧要。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知道自己的树已经种下了,荒漠里的树拼命生长,终有一天会枝繁叶茂。而在这棵树的荫蔽下,大兴的土地上再不会有落后与饥寒,再不会有民不聊生与哀鸿遍野,也不会有耀武扬威着想要侵夺大兴利益的洋人与仗势欺人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他觉得自己选了一条光明的路,这不止会让他心地光明,还会让大兴的未来太平昌盛。 季浔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作揖:“在下谨遵侯爷所言。” 天渐渐暖和了,这天好不容易有了闲暇,何立便去了杨青山住处,却发觉那人正打算出门。 “今日轮休,正好你我都有空,”杨青山笑道:“有没有兴致出去爬山?” “当然有。”何立赶忙应下,生怕他后悔似的:“咱们现在就走吧。” 两人去了离基地最近的一座小山,顺着山间小径一路而上。何立一直牵着对方的手,杨青山笑得开怀,于是一直任由他牵着。年轻人实在是高兴又得意,好似行在云端,于是走得飞快,半分不觉得累,到后来竟变成了杨青山被他拽着往上走。 “我记得你当年读书时曾与我说过,你不想读海军学院,想像你父亲一样做个商人。”快到山顶时杨青山忽而停下了脚步,他望着不远处新绿的枝叶,低声问道:“如今这般,不难受吗?” 何立摇摇头:“我当年的确是想经商,可自从何家遭变家父辞世,我便断了这些念想。”他轻轻笑了:“现在也挺好的,朝廷给的俸禄不少,还能与你一起守着大兴的海域,别无他求了。” “就这点儿出息?”杨青山戏谑道:“这身衣裳穿了这么多年,竟是白费了布料。” 何立心虚地笑了:“没办法呀,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杨青山点点头,揉了几下何立的后脖颈,继续与他一同往上走。 “这就快到清明了,”马上就到山顶时杨青山回身望向远处绿意盎然的树林,春日里日光灿烂,他觉得稍稍有些刺眼:“你是要回江宁府的吧?” 何立点点头:“自然了。” 杨青山没再说话,似在思忖着,半晌才说道:“要我陪你一起吗?” “你?”何立一愣:“不回京城的吗?” 杨青山笑了:“你若愿意,回去我就给宋夫子写信,京中事宜今年劳烦他替我操办便是。” “好。”何立赶忙应下:“我当然愿意。” 杨青山没再说话,又陪他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开口:“过了清明我也该走了。” 闻言,何立有些讶异,好似没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般猛地望向他:“什么叫走了?你要去哪?” “往后我不再是你们的总教习,”杨青山解释道:“朝廷给了我个闲差,我得回京城去。” 何立垂下眼,只觉得极为落寞,喃喃地说:“这就要走了啊。” “你放心,”杨青山抱住他:“就算我人走了,心也在你这里。” “一定要走吗?”何立把下巴放到对方的肩膀上:“我会很想你的。” 杨青山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我也是。”他忽而笑了:“不过对于何管带,我放心得很,我知道就算你自己在这里也不会有问题。” 何立在心底默默地想:可我不放心你,你独自回京城,我生怕你会出事。 “我陪你回江宁府,见见何老爷与何夫人。”山顶上视野宽阔,杨青山的声音却很轻:“说来我把人家儿子拐跑了,却还没正式拜见过两位老人家,实在不好。” “好啊,”何立终于是笑了:“也让他们知道。他们儿子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必得放心。” 闻言,杨青山也笑了:“只怕见了我他们才要放心不下。”说罢他便拉着何立往山顶走去。 宏光十八年清明,江宁府。 “爹,娘,”江宁府郊外,何立跪在地上抚着冰凉的墓碑:“这是我当年在海军学院的夫子,如果儿子幸运,这也会是与儿子相伴一生的人。今日我把他带来给你们看看。” “何老爷,何夫人,”杨青山陪着何立一同跪在墓碑前:“我与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不短了,这还是我头一回来拜见二老,实在失礼。何老爷,当年在京时你我曾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在朝堂上,不知您还记不记得。”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说来惭愧,令郎是个好孩子,不该与我有牵扯,终归是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们。” “说这些做什么?”何立牵住他的手:“往后别说荣辱了,生死都是一体的,你非要这样想,岂不见外?” “我的不是,”杨青山轻轻笑了,他望向墓碑:“二老放心,无论如何今后我会尽我所能护着他的。” 回去的路上何立一直牵着杨青山的手,半刻也不想松开。快到杜府的时候杨青山挣开了他:“行了,都到杜老板这儿了,收敛一些。” “今日到了这儿,我也不想再做无名的好人,”何立忽而停下脚步望向他:“当年江南制造局不止一次买过你的书,其实都是我麻烦杜老板做的。” 杨青山却只看了他一眼,而后便重新望向远处:“我知道。” “你知道?”何立愕然道:“为何?” “除了你,谁还能有做这件事的心力?”杨青山笑了:“其实你原本不必如此。” 何立摇摇头:“这话说得不妥,不为你做事我还能为谁?自然应当如此。”说罢他又牵住杨青山的手:“走,咱们进去。” “何大人,”听说何立来了,杜彦赶忙出来迎接:“杨大人也来了。” “杜老板,”杨青山跟杜彦打过招呼:“许久不见啊。” “是啊,一转眼几年都过去了,”杜彦笑了:“别来无恙。” “行了,你们有事你们自己聊吧,”杨青山看出了杜彦的几分局促,知道他此时该走了,于是笑得爽朗:“何立,我去你们家等你。” “何大人,请跟在下过来吧。”待杨青山走后,杜彦把何立带至书房:“前阵子您给在下写信,说希望制造局能给水师一些经费支持,在下着实有些为难。”他叹了口气,看着有些沮丧:“何大人啊,无论为商还是为官,咱都是义字当先,知道什么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的恩惠在下牢记在心,一刻不敢忘。”杜彦望着他:“何老爷当年也是红顶商人,您应当明白其中为难之处。”他顿了顿,显出了几分为难:“先前您说您想要制造局引进谁的书,想要在下给你多少枪炮,无论这事有多难,我自然拼尽全力也要办到。可这制造局毕竟归中堂大人管辖,在下有帮衬的心,能做的却也实在有限。” 何立忽而怒火中烧,他觉得他们一直在做没用的事情:决定权不在他们手里,可有权力者压根看不到这种种的弊端与难处,又或者他们其实心知肚明,只是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 “何少爷,在下说句不该说的,你说究竟是你看到的民族大义重要还是朝廷的意思重要啊?”杜彦叹了口气:“在下早就不是热血冲昏了头的年轻人了,依我看啊,在这世道想要活命,你就不得不做出些妥协。”他忽而压低了声音:“不肯退让的,像你爹,当初砸上家底拼了命也要和洋人打商战,可结果呢?”他望向何立:“何大人,在下当您是自己人才跟您说这些话,没旁的意思,就是盼着你能把何老爷当年走过的弯路绕过去才好。” 何立坐在一旁听着,却从中听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意味,于是这些年的种种逐渐在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老侯爷的殉国,何家的败落,还有如今他们怎么求都求不来的军费。 三军相合,上下齐心。 醍醐灌顶一般,何立忽而明白过来,他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跟杜彦打声招呼,发疯似的跑了出去。 ※※※※※※※※※※※※※※※※※※※※ 甜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又要开始虐了。。。 第六十五章 决绝 电光火石间何立想不了太多,他跑出去了一会儿才忽然发现,他决不能就这样回去。 何立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细细思忖着,他喘着粗气,思绪却极为清楚。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所谓上下同欲者胜,上者所指并不在杨青山,而是在朝廷。 可他明白了又能怎样?他能做什么呢?如实告诉杨青山吗?何立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他知道如果这么做,那便相当于让他亲手掐灭两人之间所有的温存,他如何能说? “何大人!”何立回头一看,只见杜彦正气喘吁吁地冲他跑来:“这是怎么了?” “无碍,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何立赶忙扶住他:“实在失礼。” “什么事竟这样着急?”杜彦问道:“在下能否帮衬一二?” 何立摇摇头:“一些私事罢了,不劳烦杜老板。”他望着杜彦:“我送您回去吧。” 再次从杜彦的府邸出来时何立只觉得有些恍惚,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只是凭本能麻木地往前走。他穿过热闹的街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与此起彼伏的声声吆喝,可对这些他都视若无睹,只是往前走着。 终于何立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于是寻了一处石凳坐下。他独自坐在街边,只见不远处人来人往时嘈杂喧闹,一瞬间让他产生了一种太平年间四海升平的错觉。可他知道不是的,他绝望地想,或许大兴王朝再不会有那一天了。 何立明白这话自己不能不说,可他实在难受,脑海中有两个声音一直在激烈争辩,仿佛要把他的心撕成两半。一个声音告诉他,你不能这么做,那是你杨老师全部的信仰,是他活到现在最大的希望,你若是打破了这些,你让他往后怎么活?可另一个声音却说,你不去和他说,难道要为了一己私欲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注定徒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你的良心呢?满心鲜血淋漓一片,生疼到让他只觉得天昏地暗。 许久之后何立才发觉,自己竟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站起身来,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着。他怀揣着过往无数的光阴,却看不清茫茫迷雾中前方的道路究竟通往何处。 此时何立的心里还存了几分侥幸,他想,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做那么破釜沉舟的事,来日方长,杨青山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总能慢慢与他说明白。可何立忽而又想起了杨青山前阵子与他说过的话,那人说,他马上就要回京城了。那人曾经还数次与自己说过,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革新大业是他永远不会放弃的事。 四方天青云淡,何立忽然很想号啕大哭,可他却哭不出声音,只能任由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他起身站在原地,却只觉得两腿如灌了铅,沉重到再也无法往外迈出一步。他想,哪来的来日方长呢? 杨青山曾经与他说过无数遍,只说不想牵连他,想让他去找别人,去过安稳的日子。从前何立只以为杨青山指的牵连是世俗的官运前程,是命数的生死别离,他从没想过杨青山所说的安稳还有那人盼望他能得的一生安好心境无波。 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要往回走,边走边想:其实没有必要说得那么明白,自己可以提醒得隐晦一些,让杨青山自己去领会。他想得实在入神,以至于推开四姨娘为他准备的房间时看到杨青山正坐在里面翻书,着实吓了一跳,满心思忖顷刻间变成了空白一片。 “杨青山,”何立赶忙把泪擦干净,缓缓向他走去:“原来你在这儿啊。” “嗯?”杨青山回过头来,见何立走了过来便摆出一抹笑:“怎么了?”待何立走近了他才发觉年轻人脸上的泪痕,他很是心疼,于是赶忙起身把这人抱住,低声问道:“你刚刚哭过了?” 何立摇摇头:“只是方才风大迷了眼。” 杨青山仔细端详着他:“小心一些。” 何立点点头,强装出一抹笑来:“自然了。” “何立,”沉默了片刻,杨青山说道:“先前我一直没与你说,其实如今来了江宁府,我就不再陪你回威海卫了,”他望向何立:“过些天我便启程回京。”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像坚硬无比的石头,硬石直直砸在何立的头上,他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心好似往下沉入了万丈深渊。何立听见自己的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他就要回京城了,他要去做他心心念念的革新大业了,可我呢?我到底该怎么办? “跟你说件事,”何立忽而望向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我怕我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必得好好听着。” “我听着呢。”杨青山被这突如其来的正经吓了一跳,于是掰住何立的肩膀:“你只管说就是了。” “老师,您仔细想想,大兴立国已经五百多年了,”何立死死盯着他,稍理了思绪,低声说道:“世间万事万物,无亘古不变之理,更何况与西洋相较,大兴的一切都早已不合时宜。” 杨青山皱起了眉,掰着对方肩膀的手忽而加大了力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熟读兵法,应当知道何谓上下同欲者胜,”何立听见自己说:“朝廷与你心不齐,你凭什么觉得革新必能救民于水火?” 杨青山望向他,只觉得这孩子今天简直是疯了:平素何立压根不关心革新诸事,今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才与他胡言乱语。 “是不是杜彦跟你说了什么?”杨青山有些气愤:“我这就找他去。” “他什么都没说,你也不必去问他。”何立拽住杨青山的胳膊:“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思忖。杨老师,如今朝廷如此,你真的觉得再坚持下去还能有用吗?”他望着杨青山,声音低沉却极为坚定:“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你舍了命也要救的,究竟是这天下万民,还是只是大兴的朝廷?”他越说越激动:“如若朝廷已经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他们只顾高官厚禄,把救亡之事置于自身富贵之后,这样的朝廷你也要做指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青山猛地揪住何立的领子把他抵在墙上,语气凌厉:“何大人,你是要谋反吗?” 何立绝望地闭上眼:“杨青山,十多年前被定罪为反贼的,可不是我吧?” 杨青山愣住了,他从没想过何立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一瞬间千万心思涌过,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冲天的火光,想起了无数曾经鲜活的生命,还有自己在牢狱里被打得皮开肉绽时却只有心在疼,多年来被压制的志向终究是郁郁而不得。这一切却只在对方轻飘飘一句上下同欲者胜中被否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何立是不是心血来潮,只觉得心好似正被无数把刀切割着,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何立是他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是他放在心尖上打算与之共度余生的人,是他千般护着万般心疼的人,更是为了他发觉自己教书育人多年,却教养出了一个不忠不义的白眼狼。 何立忽而发觉制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消失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脸上便疼得火辣辣一片。这本就是何立意料之中的怒火,他反复告诉自己这便是取舍,可心口却一直抑制不住地隐隐作痛。他很想大哭一场以泄悲愤,可此时他却觉得眼睛干得很,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他望着杨青山,心想:如果今天我说的话你能听进去一句,那我今日也不算白遭了这些罪。 “疼吗?”不知过了多久,杨青山低声说道:“是我不好。” 怎会是你不好呢?何立忽而自嘲地笑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思忖过的一件事:那时他想,杨青山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人究竟有多痛苦呢?他觉得这一定是世上最大的苦痛之一,否则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失意人郁郁而终。而今天自己却当着杨青山的面把那人满心的信仰亲手撕了个粉碎,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更疼还是对方更疼。 “你方才说的话我可以只当是胡言乱语,”杨青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闭上了眼:“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心意不会变,从今往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何立摇摇头:“老师,学生今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你怎可置若罔闻?” 这句话宛如一堵高墙横亘在两人中间,从此墙里墙外被隔成了两个世界,遥遥相望不可见。杨青山绝望地叹了口气,毫不迟疑地大跨步走了出去。 直到这时何立才抑制不住地泪如泉涌,他冲到屋门口,望着杨青山决绝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何立忽而腿软了,顺着门框倒了下去,跌坐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四姨太本想来叫何立与杨青山去吃饭,却只看到了门边失魂落魄的何立,赶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怎么哭成这样啊?你杨老师呢?” 何立摇摇头,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他走了。” 第六十六章 分别 “走了?”四姨太有些愕然:“怎么还走了呢?去哪了啊?” “京城。”何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这两个字。他鼻子实在酸得很,可他不想在四姨娘面前哭,于是只摆摆手,把脸别过去:“姨娘,你先回吧。” 见何立这模样,四姨太实在揪心,哪里还走得开?于是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柔声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事。”何立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时泪流满面,他赶忙把脸上的泪擦干净,哽咽着说:“今日我便动身回威海卫。” 四姨太叹了口气:何立虽未与她明说,可她也是个心思细的,自从何老爷过世后这孩子便沉稳了不少,还从未因着一个人有过这么大的心绪起伏。那人开怀他也开怀,那人离去他便失魂落魄,稍一思忖便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少爷,”四姨太只恨自己不是这孩子的亲娘,终归是隔了一层,很多话不好说出口,她心疼地望着何立:“你荃弟如今正在京城,如若有他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开口。” “姨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何立的心绪缓和了不少,终于能平稳地说出几句话:“只是荃弟那边尚未安稳,姨娘要劳心的还有很多。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不能劳烦姨娘费心。” 四姨太迟疑许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大少爷,如今你也大了,很多事不愿姨娘多管,姨娘都明白。可你得记着,姨娘永远在这儿呢,只要你需要,随时可以过来。” “好。”何立强忍着眼泪应道。 何立回到威海卫时正是黄昏,季浔带着乾安舰的水兵们刚结束晚训。那人正站在甲板上望着水天尽头灿烂的霞光,忽而听得身后有人说了一句:“季帮带好兴致,晚霞着实好看。” 季浔惊喜地回过身:“怎的回来得这么快?”待何立走近了季浔却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怎能憔悴成这样?眼睛怎么还有些红肿。” 何立摇摇头:“无碍。” “杨教习呢?他没回来吗?”眼见只有何立一人,季浔赶忙问道:“前阵子我便听说他要走,没想到竟这般着急。” 何立停住了脚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季浔吓坏了,有些手忙脚乱:“子恒,是我说错话了吧?你别哭了,我跟你道歉。” “没有,”何立把泪擦干:“我先回去了。” 季浔放心不下,紧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便低声问道:“你跟他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既然他对你这般重要,那你快去把他追回来啊,也省得你们互相折磨。” 何立摇摇头:“你不知道,再也追不回来了。” “为何?”季浔追问道:“你们是两情相悦,感情又好得很,怎能追不回来呢?” 何立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才说:“我毁了他全部的执着。” 季浔一愣,好似没听懂一般:“什么?” “你当我不知道么?如今我在他那里已经没的救了。”何立苦笑道:“我如今其实后悔得很,要是我这辈子只与他做个萍水相逢的过客该多好,这样无论如何苦痛都是我自己的,哪至于像现在这般” “你这说的都是气话,”季浔望着他,仔细斟酌着字句:“倘若真让你与他擦肩而过,你肯吗?” 何立沉默了半晌,忽而伸手在季浔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你这人啊,怎么非要实话实说。” 季浔哭笑不得:“我活了这小半辈子,只觉得很多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望着何立:“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严重。” 何立却更为失落:“不一样的,有些事你们看来大概只是功名利禄,可于他而言,那是他全部的信仰。” 季浔心下一沉,何立都这样说了,想来定是牵扯到了革新大业。他很是疑惑:这种事何立难道会反对吗?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连他季浔都愿意拼力一试,何立到底在反对什么? 眼见何立的表情并不好看,季浔便也不再言语,沉默了良久才说:“你回来得正巧,明日程总兵和林总兵要做东办席,程家的女儿和林家的儿子定了娃娃亲,好事。” 何立一愣:“谁?” “程家的女儿与林家的儿子。”季浔好脾气地解释:“他二人说原本同窗同袍之谊便已亲如兄弟,此番结为亲家也算亲上加亲。” 何立点点头:“确是好事。” 按照程轩的意思,哪怕铺张些,此事也自然是要风光操办的,于是第二天晚上他不但做东办了宴席,还给了全军上下不少赏钱。 何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快就醉醺醺的,他本想着宴席结束后便直接回去睡觉,临走时程轩却叫住了他。 “何管带,”程轩望着他:“我有话与你说。” 何立有些晕,于是跟着程轩一路走去,头也没抬过。 “终归是我愚钝啊,”程轩关上门,死死盯着他:“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和杨老师竟然已经在一块儿这么久了。” 何立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苦笑道:“是星楠与你说的吧?” 程轩没应答,而是接着问道:“何管带,我当你是朋友,故而想劝你一句,”他望向何立:“杨老师的为人我也很敬服,但你不要忘了他是谁,他是被朝廷容不下的人啊。如今你二人往来亲密,军中已有不少流言蜚语,再加上先前在海军学院的种种,倘若朝廷真要与你为难,莫非你要为他搭上一辈子的官运前程做个万众唾弃的反贼党徒?” 何立皱起了眉:他本有满心的话要和程轩辩白,可如今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知道自己实在没有与这人深谈的必要。他冷冷地看着程轩,只觉得这人过得实在辛苦,费尽心思地拉拢人心也就罢了,还得把旁人的短处都握在手中做筹码,满心思忖着什么时候该用哪个。何立叹了口气,觉得勾心斗角可谓世间最为无趣之事。 见何立这般模样,程轩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于是很想趁热打铁:“子恒,你应知道该如何取舍。” “的确。”何立冷着脸应道:“孰轻孰重,末将自然明白。”说罢,他不顾程轩将要发怒的模样,作揖道:“若无旁事,末将先告辞了。” 季浔正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了赶忙追了上去:“程总兵跟你说什么了?”季浔试探地问:“怎么看你这么不高兴?” 何立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一些权衡利弊的劝告。” 季浔稍一思忖便能知道怎么回事,他向来是个左右逢源的人,舰队里的情势早已被他摸得一清二楚。程轩与杨青山虽说有师徒的情分在,可许多地方确实有分歧,而乾安舰的水兵又是如今水师舰队里最为训练有素的,无怪他想拉拢。 季浔望着何立阴沉的脸色,忽而笑了,他觉得程总兵一定是说错了话,程轩大概不知道,如若对这人说杨青山的不好,只会把他越推越远。 二人一同回了乾安舰,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何立忽而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决不会让他出事。”他望向远处的海面:“这是我的承诺。” 季浔长叹了一口气,吸了几口烟斗,许久之后才低声问了一句:“我能跟你说件事么?” “说呗,”何立并没有看他:“迟疑什么?” “这事不好说,自然要迟疑,”难得的,季浔笑得有些局促,他搓了搓手:“曾经你说我是万花丛中过,可如今,”他望向何立:“我却只想取次花丛懒回顾了。” “哦?”何立一挑眉:“季帮带这么说,可见有心上人了。” “是。”季浔点点头。 何立望着他那副腼腆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吧?谁家的姑娘这么不走运?” “不是姑娘。”季浔纠正道。 何立一愣,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夫之妇?” 季浔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忽然话锋一转:“先跟你说另一件事,过阵子我也要走了。” “去京城?”何立脱口而出。 季浔点点头:“正是。” 何立猛地望向他,却发觉那人也正望着自己,笑得有些狡黠。意念流转间何立忽而有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他脱口而出:“你们……” 没等何立说完季浔便点了点头,他望向远处的海面:“原本我不想告诉你,只是如今都要走了,瞒着也没意思。” 何立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几分被人期瞒的恼怒,又有几分从未想过的不可思议。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却听到了另一句让他更为惊异的话,这话甚至让他觉出了几分恍然。 “何立,”季浔知道很多东西不是他能玩得起的,可他还是缓缓说着:“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他怕何立误会,特意补充道:“就是你对你杨老师的那种喜欢。”见何立没什么反应,他以为那人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叹了口气:“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对侯爷用情至深,故而从没奢求你能喜欢我。我只是很想让你知道这份心意,很想很想,即便这可能会对你有所困扰。”他摇摇头:“终究还是我自私了些。” 何立依旧默然站在原地,季浔望着他:“如果你愿意,我也能留在这里,权当是替他陪着你。” 何立忽而抬头望着他:“让你替他陪着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 最近上火眼睛疼,一觉醒来都肿出了三眼皮。。。 第六十七章 失与 “我不是这个意思,”季浔慌了神:“你当我不知道吗?水师这么多人,哪有一个是你真心信得过的?侯爷是你在这世上的全部啊。如今他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他望着何立,抓住对方的胳膊:“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想让你知道这世上除了侯爷还有人愿意待你好。何立,这不是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你没有必要一门心思走到底,如果你累了,无妨停下来歇一歇,我这里永远欢迎你。” 何立愣住了,于是任由对方抓着自己,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阿浔,你的人情我这辈子是还不尽了。”他望向季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你走吧。” “你为什么会反对?”季浔很想拍拍何立的肩膀以作宽慰,可他一直迟疑着,稍稍伸出的手终究还是缩了回去。他叹了口气:“侯爷是一心为了大兴,决无半分私欲。”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何立望向天空,这天傍晚漆黑一片,连星月都不曾有:“可我不能看着他做注定徒劳的事,哪怕他恨我我也不得不说。” “注定徒劳?”季浔一愣:“你何出此言啊?” 何立四下看了几眼,眼见无人才低声道:“你只看如今的朝廷,你们欲行革新之事,可有哪一位是靠得住的?” 季浔愕然地望着他:“那你可有什么主意?” 何立忽而发觉这天晚上不只天上寂静,地上的海军基地里也正冷落无声,他叹了口气:“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季浔怔了半晌才低声应道:“你说得有理,可我还是想拼力一试,想来侯爷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他走了,你也要走。”何立忽而笑了:“但我想与你说的是,天下是万民百姓的天下,不是一姓朝廷的天下。我也真心盼着能有一这么一天,在大兴的土地上能实行一种人人平等的制度,国库富足故而不再有饥寒,信奉和平故而不再有征伐,法度公正故而不再有恃强凌弱,国力强盛故而不再有外敌欺压。”他虽笑着,眼中却饱含热泪:“届时大兴再不必割地赔款,将士再不必冲锋陷阵,子民再不必流离失所,天下再不必尸横遍野。”他攥住季浔的手:“这大抵就是咱们所有人殊途同归的梦想吧。” 季浔的心忽而跳得很快,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被心上人牵着手的缘故。他望着何立,最终却也只说出一句:“放心。” 何立点点头,松开了对方的手:“你们有你们的坚持,我也有我的考量。你去京城吧。” “你连我都说服不了,你打算如何说服侯爷?”季浔问道。 “我也不知道,”何立垂下眼:“可我不能不做,就算毫无希望,我也得尽我所能。” 杨青山回京后一直四处奔忙,几天之后才得了些许空闲。这天深夜他回了住处,透过窗子却发觉嫣嫣的房间里竟还有光亮。 杨青山本没想着立刻让嫣嫣回来住,只是那丫头一听说他回来片刻都等不得,一直跟宋其选闹。老爷子没了办法,只得把她送回来。 “嫣嫣啊,”杨青山隔着房门轻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你,”江嫣原本已经有些困,听见杨青山的声音她便瞬间困意全无,飞速打开门:“义父,你快过来。”她给杨青山拿了一把椅子,自己也坐回到椅子上,低声说道:“有件事困扰了我很久,只是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如若你觉得该问,那你直说便是。”杨青山坐到她身边:“你我父女之间客气什么?” “那我就直接问了,”江嫣转身望着他:“和咱们一同过年的那个大哥哥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青山一愣:如果这话是丫头几个月前问出的,他定会笑着细细与她说那是他要长相厮守的人,可如今他与何立的关系已经到了这般尴尬的境地,一时他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见杨青山不回话,江嫣便问得更为直截了当:“你跟他是不是已经成亲了?” 杨青山吓了一跳,缓了缓神才说:“嫣嫣,如果这是真的,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江嫣笑了:“义父终于有了心之所属,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冲杨青山眨了眨眼:“要怪也是怪你竟不早些告诉我。” “这有什么好说的?”杨青山望着她,忽而发觉自家丫头着实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坦诚道:“他是个男人,我们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世道不容。义父这辈子做了太多离经叛道的事,早已厌倦了向人解释,也怕你不同意,平白惹他难过。”他叹了口气,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何立的身影:“义父只想与他好好的,不想再与人多费口舌,也不想让你与他彼此担心。” 江嫣很是无奈地望了他一眼:“只要是义父喜欢的,嫣嫣不需要义父的解释。男人又如何?古往今来喜欢男人的你们又不是头一例,就连帝王也不在少数。” 杨青山笑了,揉了揉江嫣的头发:“可他们之中有许多都是昏君。” 江嫣冷哼一声:“义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昏君又不是只好男色,他们最终落得昏庸之名也不是宠幸了谁的缘故。” 杨青山没想到嫣嫣会想这些,不由得愣在了原地,片刻之后他忽而笑了,低声道:“我家嫣嫣长大了,真是个有见识有主意的。” “义父,他什么时候能再来京城啊?”江嫣甜甜笑着:“待他来时你一定要让我见见他,我得好好给义父把关啊。” 杨青山收敛起心里全部的苦涩,摆出了一抹笑:“义父答应你,只是时候不早了,快歇着吧。” 第二天早上何立醒来时季浔已经走了。那人只给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写了些望自珍重的话,其余什么都没留下,就连平素睡的铺盖也收了个干净。何立觉得一切都好像梦一场,自己其实只是置身梦中,梦醒之后杨青山和季浔都近在眼前。可当他站在季浔平素睡的舱室里,只见一派空荡荡的,忽而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一块。他知道这两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想起昨天季浔与自己说过的话,何立仍觉得极不真切。这么多年了,漂泊在辽阔无边的海上,季浔已经变成他习以为常的依靠。何立依赖他,习惯他,信任他,可从没对那人动过半分喜欢的心思。自年少时起,他全部的心动与爱慕都给了杨青山,他也从没想过季浔会喜欢自己。 何立坐在空空如也的床板上,忽而觉得也许自己先前才是大梦一场,杨青山也好季浔也罢,他们都只是自己的梦中人,如今梦醒了,他们也该走了。 日光灿烂,映得舱室里明晃晃的,何立却觉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他浑身都没了气力,只得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不觉间泪如泉涌。 只是何立没有太多的时间消沉,他还要带着乾安舰的水兵们早训,尽他作为管带的职责。 后来时光如常,毫不留情地向前推进着。乾安舰的鱼雷大副陈钰继任为帮带,那是他们的师弟,也是个极为尽责的。舰上许多人也都得了提拔。 何立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几乎一整天都说不了几个字。他把话全都写在了信里,写完却不敢给杨青山寄去,于是只得自己攒着,很快便集了满满一箱。 何立唯一寄出过的信是给宋其选的,他觉得自己实在有愧于宋伯伯的嘱托,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那人的回信也很快来,宋夫子在信中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自己自然知道他用心良苦,只是世事无常才是寻常,惟愿子恒万万保重自身。 这天傍晚陈钰找到他,看着很是为难:“何管带,方才我们抓住了几个去城里寻快活的水兵。” “什么?”闻言,何立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我过去看看。” 何立走得飞快,陈钰只得快步跟着,急忙解释道:“他们回来时满身脂粉气,酒还没醒,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把他们绑在了柱子上。” 何立已经看见了甲板上的光景:几个水兵被牢牢绑着,看着有几分不太清醒。 “简直嚣张!”何立大跨步走上前去,怒道:“自从朗大人走后,没人当真狠打你们,你们就放肆起来。”他转头吩咐道:“陈帮带,快帮我把鞭子取来。” “何管带,我们知道错了,”见何立要动真格的,水兵们赶忙求饶道:“再也不敢了。” “知道错了?”何立啐了一口:“你们犯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还有脸说悔改?”他从陈帮带手中接过鞭子:“我看你们不是真心悔改,而是实在畏惧!”说罢便一鞭子抽到了一个水兵身上。 水兵疼得大叫,赶忙求饶:“管带大人,我们真的改了!” “去那烟花柳巷寻快活的时候怎的没想到此时?”何立瞪着他,眼睛有些红:“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犯错则罚,天经地义!”说罢一鞭子又抽了上去:“这就受不了了?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上了战场,枪炮打到身上比这疼千百倍,你们难道都要临阵脱逃不成?” “何管带!”忽而有一人快步走上了乾安舰的甲板,见何立红着眼,他赶忙从何立手里把鞭子夺了过来,沉声劝道:“快消消气。” 来人正是坤安舰的管带李伯玄,是何立在海军学院的同窗,也是与程轩等人一同去西洋留学的学生之一。 第六十八章 心白 “伯玄?”何立一愣,而后愈发愤怒:“是谁把你找来的?他们是不是要你跟我求情?” “你实在多虑了。”虽说确是如此,可李伯玄又不能把实情和盘托出,于是只得沉声劝道:“子恒啊,我不止一次与你们说过,为官者须以身作则,管理下属更应言传身教,让他们耳濡目染。”他叹了口气:“乾安舰从前的季帮带就做得不错,他从不会与部下发这么大火。” “季帮带?”提到季浔,何立的火忽而又大了许多,他忽而想起了那人平素里的许多事,想起他总是在深更半夜才回来。当初自己当真以为他是去城里寻花问柳,如今想来那大概全都是他与杨青山共商革新大业的时候。 何立猛地把鞭子夺了回来,死死盯着李伯玄:“可不嘛,季浔的功劳可大了。”说罢他忽而抬手,于是一鞭子又落到了被绑着的水兵身上。 “何立!”见他又要动手,李伯玄赶忙抓住他的手腕:“你也得为他们考虑些,没人愿意大庭广众之下被拂了面子,更何况还得受这些皮肉之苦。以德服人才是长久之计。” “为他们考虑?”何立被这句话激得更为恼怒,他愤愤不平地想:正是要为他们考虑我才如此严厉。 与何立不同,李伯玄平素是个极为温润纯良的,他从不与人起争端,待人诚挚谦和,故而在水师里上至提督下至水兵无一不对他称赞备至,兵卒们也常说愿意与李管带同生共死。可这并不意味着李伯玄做了甩手掌柜,他管理舰艇向来井井有条,虽不比何立在整个水师中都是出了名的严明军纪,但坤安舰的战力在舰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何立叹了口气,望了李伯玄一眼,而后便把鞭子扔到了甲板上。他并没有与李伯玄置气,只是忽而觉得累极了。没人敢与他说话,他也不想作声,片刻之后他便转身从甲板上走了下去。 何立不是不想如李伯玄一般,只是他不敢,他心底信不过温和的力量。杨青山在时他还有些着落,如今那人走了他更是无所适从。他自小在何老爷面前便是百般小心,后来好不容易大了父母却接连撒手人寰。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做一个谦和有礼的君子,于是但凡遇到事他便只会横冲直撞,对待杨青山也不例外。 这天极为难得的,何管带一个人去了威海卫城里的酒馆,一直坐到天明。 从那之后何立便再不管理水师军务,他并不是在赌气,只是实在煎熬。他不知道自己做这些到底有没有用处,或者就算有也不过只是杯水车薪。他知道如若只有自己支撑在这里定是无济于事,他一人做不了万千水兵的主,更影响不了朝廷高官的决策与取舍。 半个月后齐星楠找到了他,那人望了他许久,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虽不清楚有没有那人的缘故,但也特意为你跟小爵爷求了几日宽限,你去京城看看他吧。” 何立猛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星楠望着他:“我可以与你说句心里话。于公,乾安舰向来军纪严明,水师里谁都不愿看你这般消沉下去,于私,无论为了你还是小爵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何立忽而皱起了眉:“你都这么说了,想来先前我与小爵爷的事你已有所耳闻。” 齐星楠点点头:“我也实在两难。” 这人说是两难,但何立知道他既肯为自己求个恩惠便是已然有了权衡。那人与自己一样是个执迷不悔的,他向小爵爷求这些不光是为了让自己记着小爵爷的好,自然也有些同病相怜的同情之心在。何立实在想不出该与他说什么,也只得用最为质朴的话略表心意,他作揖道:“星楠,在此谢过。” 五日后,京城,深夜。 “今日这里没人,丫头去了闻老师那里,”杨青山沉着声音:“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侯爷,”季浔作揖道:“经在下数日来了解考察,发觉近来情状实在不好,”他望着杨青山:“日本国的海军接连购置了几艘铁甲舰,可咱们的海军却依旧军费紧缺,再加上北洋、南洋与福建三支舰队其间联系日减,只怕是不利。” 杨青山点点头:“这些弊端早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只要西太后固执守旧一日,就算再如何兴办洋务,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季浔忽而想起了先前何立与他说过的话,不由得有些消沉:“侯爷,你说朝廷当真靠得住吗?他们当真愿意不做天子而求民主?” 杨青山一愕,而后便不再出声,他看向季浔,许久之后才说道:“如若咱们能吸取十多年前的教训,也未可知。”他稍眯起眼,字字皆顿:“其一在联合帝师,彼时皇帝尚幼,更是坐实谋反之名,如今皇帝长成,亦有不服太后之心。其二在时机不准,彼时洋务方兴,欣欣向荣,如今诸臣中饱私囊,弊端渐显。其三在措施不力,彼时只顾反洋务之道,如今更应融洋务推政事。” “是。”季浔赶忙应下。 季浔走后杨青山独自在屋里坐着。何立能想到的他早已有过思忖,他知道先前自己是被怒火冲昏了头,何立这孩子其实是最有情义的,他也知道朝廷如今弊端重重,可他没有旁的办法:他是大兴的北安侯,五百多年来先辈世代守一方安稳。当初被朝廷定罪反贼实属无奈,可他从没有过分毫真正想要谋反的念头。忠义为先,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大兴的太平。 夜深人静,外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杨青山心中一紧,而后便十分警觉地望向四周,忽而发觉有个身影从窗边掠过。他心下一沉,快速走到门边,外头那人却先敲了敲门。 “杨老师,”何立站在门外:“是我。” 听见这人的声音,杨青山本能地立刻打开门,只见何立正独自站在门外。这人戴着一顶草帽,身上的衣服将干未干,看着还有些湿重,想来他来的路上大抵有些雨水。 两人俱是沉默着,片刻过后杨青山先说话了:“进来吧。”待何立坐下,他又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何立望着他,言语间却没什么底气:“这些时日不见,你有些消瘦了,想来定是劳心劳力,耗神费心。” 杨青山无奈地笑了:“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相干,”何立赶忙辩解:“你说过的,你我别说荣辱了,生死都是一体的,难道你忘了?” 杨青山没再说话,只在灯影里静静地望着他。何立的年岁早已不算小,可落在他眼里却总觉得这是个需要被他护着的孩子,他心底也正盼望如此。有时他甚至在想,如若他们能永远停在当年该多好,那时这孩子还没这么多的心事,尚不知该如何考量时事的利弊,得空了便只翻些志怪小说,自己还能给他做一碗棒骨汤。 可光阴还是永不回头地过去了,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自己曾经费尽心思不想让他有所牵扯,然而人力有限,终是徒劳。 “杨青山,”何立忽而问道:“我能再抱抱你吗?” 杨青山愣在了原地:心上人就站在眼前,正无比可怜地向自己乞求着微不足道的温存,他几乎就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抱抱他了。可杨青山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沉沉叹了口气:“别闹了。” “你是不是还在气我?”何立眼巴巴地望着他:“杨老师,是我对不住你。” 杨青山却摇摇头:“你没有半分对不住我的地方,一切都是我于你亏欠。” 听了这话何立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他这才明白原来杨青山从没真正与他这人动过气,让他们渐行渐远的只是末世里的风霜雨雪。 “你再也不要过来了,”艰难渡尽,杨青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子恒,你可知我最盼的是什么?” 最盼的?何立望着他,思忖了半晌却也只摇了摇头。 杨青山叹了口气:“前世来生皆是虚无,如若此生我有命活到革新事成那一日,往后万千浮世皆不入心,”他细细望着何立的眉眼,极轻地笑了:“我只要你。” 何立觉得心上好似被一把利刃来回切割着,鲜血汩汩往外流。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杨青山的住处走出来的,甚至在回威海卫的路上都有些恍惚。他坐在马车里,止不住泪如泉涌。 很快又到了年节,嫣嫣快活得很,杨青山却愈发不想出门。且不说人多眼杂,这段时日里每每见到街上熙熙攘攘,他总会想起如今仍在威海卫的那人以及过往无数温存的光阴。很多时候他也在想,世事无常,一年前自身尚有美满,如今却只能枉自思念。可他心里却是毫无怨怼的:这全然是他自己的取舍,他必得先做完北安侯应行之义,然后才能做杨青山。 除夕夜里杨青山独自坐在屋中伴着爆竹声睡着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却发觉身上多了件棉衣。他轻轻笑了,想来定是嫣嫣那丫头给他披上的。 “义父,”这天嫣嫣醒得也早,不一会儿便从屋里出来,满面笑容:“新年好。” 杨青山笑着点点头:“待会儿咱们就出去拜年。” “义父,我想与你说件事。”嫣嫣坐到他身边,笑得十分恬静。 难得的,杨青山的心绪忽而轻松了些许,于是笑着应道:“直说便是。” “我,”江嫣有些不好意思,笑容里多了几分局促,她递给杨青山一杯水,而后才说:“给你找了个女婿。” 这事来得太突然,杨青山不由得愣在了原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见他如此嫣嫣有些慌了,赶忙辩解道:“义父,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是谁啊?”杨青山望向江嫣:“我见过吗?” 让他没想到的是,嫣嫣竟然点了点头:“他叫何荃,是你家那位的亲弟弟。” 番外 关雎 大兴宏光十八年,二月初,海军学院。 宋其选去上课了,又留了江嫣一人待着。她正有些无聊,忽而听得有人在敲门。许是有人来找宋爷爷了,她这般想着便赶忙说了一声:“请进。” 屋门吱呀响了一声,进来的却是个她从未见过的青年。她原本只递了些余光过去瞥了那人一眼,不过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却让她再没能移开视线。 江嫣在海军学院待得久,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这原本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梳着短短的青年头,面容干净神态谦和,手中提着行李,形容举止间还略带了几分青涩,可她就是觉得这人有些不一样。海军学院人来人往间多为名利客,她见惯了锋芒毕露一掷千金的官家子弟,也结识过几位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出人头地的寒门学子,当然也不乏如宋其选和杨青山一般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忠义之士。可这人与他们都不同,他不卑不亢,一直稍垂着眼帘,连走路都没太有声音。江嫣细细打量过去,只觉得这人实在是独特,浑身透着一股淡然与安稳,而这与如今外头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江嫣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惹得那人有些不自在。于是那人把东西放下,稍作整理后便望向江嫣:“姑娘,可是有事?” “你是谁?”江嫣倒是半分不避讳,依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是我鲁莽,竟忘了跟姑娘打个招呼。”那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赶忙解释道:“在下何荃,自江宁府而来,承蒙宋夫子关照,准许我在这儿助他打理些琐碎之事。”何荃微微俯身:“见过姑娘。” 这人从江宁府来,而且也姓何。江嫣心里忽而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脱口而出:“你认不认得如今北洋水师乾安舰的管带何立?” 何荃忽而笑了,这人笑起来也是一派温和,不紧不慢地说着:“何管带正是家兄。” “真的?”江嫣虽说方才心中也曾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可她没想到真会这么巧。她开怀地笑了:“那还真是有缘。” 正当此时宋其选推门而入,何荃赶忙作揖道:“夫子。” 宋其选点点头:“是何荃吧?”他望着那人:“与你哥哥倒是有几分相像。” 说是相像,但其实又有几分不像。何立自小便是个分外执着的,但凡有认准的事决没有变更的时候,可何荃却不一样,这人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是一派淡然宁静,恍惚间竟隐约有了几分立于俗世纷争之外的派头。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宋其选眯起眼睛:单此一点便知,这孩子定是个坦然豁达的好性子。 何荃笑道:“是有一些,旁人也曾这般说过。” 宋其选笑着点点头,把手中的一沓稿纸递给他:“等会儿我还得去上课,这是学生们交的作业,你先把这些整理好吧。” “是。”何荃赶忙接了过来。 简单吩咐好整理的方法宋其选便走了。江嫣佯装写字,其实余光一直没离开过不远处的何荃。这人果真是个性子极为沉稳的:他只坐在那里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又极为仔细耐心,于是不一会儿一沓纸便被理得井井有条。 “你不好奇吗?”见他忙完了,江嫣凑赶忙过去。 “好奇什么?”何荃抬起头来望向她。 江嫣接着问道:“比如说我姓甚名谁,又比如我为什么在这儿?” 何荃忽而笑了,赶忙应着:“是我的不是,请问姑娘可否自报家门?” 江嫣觉得这人有趣得很,于是直说道:“我叫江嫣,嫣然的嫣,我义父也曾是这儿的夫子。” 让江嫣没想到,这青年竟不假思索地问:“是杨老师吧?” 江嫣一愕:“你怎么知道?” “家兄曾与我提起过,”他笑着望向江嫣:“还说你很是可爱。” 提到这儿江嫣忽而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本以为杨青山会在年节时与她摊牌,没想到那人却一直没有要与她明说的意思。她愤愤不平地想,义父怎能这样? 见江嫣的脸色忽而沉了,何荃赶忙问道:“可是在下哪句话冲撞了姑娘?” “未曾。”江嫣依旧气鼓鼓的:“不打扰你了。” 大哥说得没错,这丫头果真十分可爱。何荃忍不住笑意,心思也有些飘忽。他幼时长于宅院,所见女子不是渴求攀附权贵便是唯诺不敢言,后来何家落败,多亏何立的帮扶他与四姨太才能安稳活到今天。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般真情真性的姑娘。 见江嫣不再理他,何荃便也低下了头。光阴如流水淌过,两人时常有意无意间说几句话便也显得日子飞快,于是转眼便到了清明。 这天晚上何荃忙完了本想回住处,临走时宋其选却推门而入。何荃赶忙作揖:“夫子。” “跟我来吧,今晚住到我那里。”宋其选无奈地望着他:“杨老师前几天来信了,说今年清明他不回京城,方才我与丫头说,她却极不情愿,还说一定要见你。” 听说是嫣嫣找他,何荃赶忙应道:“学生过去就是。” 何荃到时嫣嫣正独自坐在后院,他缓缓走近,坐到了江嫣身边:“江姑娘找我?” 闻言,江嫣抬头望向他,眼睛还有些红肿:“明儿是清明,义父不回来了。”她望着夜幕中的星月:“从前每年都是义父带我一同去给爹娘上香。” 何荃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他自己对这段往事只是略知一二,又生怕说不合适惹得嫣嫣徒增伤感。于是只默默坐到了她边上,与她一同望着漫天的繁星。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荃忽而低声道:“星月千变万化,我一直觉得有趣得很。紫微宫,太微宫,小时候这些都是我的同伴,”他勾唇笑了:“现在也是。” 江嫣转头望向他:“可这些都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 何荃摇摇头:“那时我父亲日日忙碌,母亲也总陪着他,很少有时候能理会我,星官便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向天边望着,那里漆黑一片,看不到尽头:“它们挂在天上,其中许多千万年没有变过,如今我看过的星星,或许在百年前也曾照耀着另一个人的来路与归途。所以我一直愿意相信,过世的亲人真的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就这般说着,何荃的眼眶也有些湿润:“或许我爹也一直在天上看着我,看着世间所有无助的人们,”他转向江嫣:“又或许你的爹娘也一样。” 何荃没想到他话音刚落江嫣便又大哭起来:“我不要星官,我也不要他们看着我,我要我义父回来,我要他们也回来。” 何荃吓了一跳,极为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只得有些笨拙地递上了一块帕子。 “嫣嫣,”他低声说道:“逝者其实从没离开过,他们一直留在你的心底。只要你心中还有一处是留给他们的,一路山水迢迢,他们一直都在陪着你。你的义父也是,无论他身在哪里,心头永远都有对你的一份牵挂。” 江嫣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哭够了。她擦干了眼泪:“其实我也没有要责怪义父的意思,我只是有些难过,”她垂下眼帘:“爹娘过世时我年纪尚幼,知道的不多,可每年此时我都会很想他们,很想很想。” 何荃望着她,觉得江嫣的悲伤好似已经穿过两人的骨血透到了自己心底,毫无保留地勾起了他对自家父亲的思念。良久他才应道:“我明白。” “你明白?”江嫣猛地抬头望向他,继而摇了摇头:“可你也不全明白。”她有些沮丧:“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找你?你又知不知道我义父是去哪儿了?” 何荃都不知道,于是只得摇摇头,等着对方接着往下说。 “他去了江宁府,去了你家。”江嫣应道:“他和你大哥在一块儿了。” “啊?”何荃愣住了,这对他来说有些突然,以至于久久回不过神:“什么叫在一块儿了?” “就是成亲了。”江嫣接着解释道。 这是何荃从没想过的,他怔在了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只要大哥愿意,一切都好。” “可这事义父到现在都没跟我说过,这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猜出来的,”江嫣越说越气:“他自己的人生大事都好像与我无关似的,他到底有没有真心把我当作女儿?” 何荃轻轻笑了:“此事不同寻常,大哥不是也没与我说过么。”他低声宽慰道:“你义父定是怕你接受不了,不愿伤害你。无论如何你不该怀疑他的良苦用心。”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江嫣可能还会反驳几句。可这话是何荃说的,这人陪她待了这么久却依旧耐心十足,言语间不急不躁不紧不慢,面上也正温和地笑着。江嫣忽而觉得满心的凄惶都好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正是无边夜色里的脉脉流动的温情。 “明日我与宋夫子陪你同去看望你的爹娘,”何荃忽而笑道:“杨老师去了江宁府,正好我代他陪你。” “真的?”江嫣忽而开怀地笑了,猛地抱住了那人:“哥哥,你真好。”而后她便赶忙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把何荃一个人留在后院。 江嫣也是第二天一早才发觉何荃递给她的帕子上竟然还有字,她仔细一看,发觉那正是一句广为流传的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六十九章 晚念 “你说谁?”杨青山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江嫣以为杨青山的确没听清,于是赶忙应道:“何荃,何管带的亲弟弟。” 杨青山愣在了原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他心里却知道这的确是真的。这事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杨青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家小女竟会对何荃动心。他想,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为何会是他呢? 杨青山先前曾与何荃有过些接触,他知道那是个很好的孩子,如若不是因着何立,此时他也不会这般本能地抵触。可此时他被交杂而来的诧异与恼怒冲昏了头,满心所念唯有何立,可一想到那人他心里便乱作一团,再无力思量。 “义父,”见杨青山的脸色愈发阴沉,江嫣有些怕了,于是试探地问道:“怎么了?” “无碍,”杨青山摇摇头,转而望向江嫣:“他家里人知道了吗?” “江宁府那边知道了,至于何管带么,”江嫣忽而明白了症结所在,声音愈发没底气:“他准备年节一过就往威海卫寄信。” 杨青山不再作声,面上没有半分笑意,他坐在那里,一座雕像似的动也不动。江嫣的心一直往下沉:“义父,今儿是年初一,你可别动气。” “没有。”杨青山本想与丫头好好说几句,一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终于稳住了心神,思忖了半晌却也只说出一句:“挺好的。” “真的?”江嫣觉得杨青山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好,对这人的话自然也将信将疑。她此时也不敢再多问,赶忙给杨青山倒了一杯温水:“义父昨晚没睡好,不如先歇息片刻。” “嫣嫣,你别担心。”杨青山接过杯子:“何荃是个很好的孩子,义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只要你觉得好,义父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也尊重你的决定。” 江嫣忽而一怔:她知道杨青山的症结在哪里,自他回了京城从没主动与自己提过何立一次,方才又是那样一副神情,一定是出事了。 可没等她发问杨青山却先与她问道:“明**让何荃来一趟,许多事他不知道,我必得与他说明白。” 江嫣有些好奇,于是多问了一句:“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吗?” 杨青山望向她:“你现在还没必要知道。” “那什么时候有必要?”这正触到了她的心结,江嫣不由得皱起了眉:“义父,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你终日忙碌到底在忙些什么?你为何什么都不与我说,如今竟还要先说与何荃?” 这些事哪能告诉你呢?杨青山望着她,依稀间仿若瞧见了江恪的影子。且不说江嫣如今尚辨不得革新大业的利弊,就算抛去这些,难道要告诉她义父是如今西太后百般提防之人,而亲生父亲当年正是死于以西太后为首的守旧一派之手? 杨青山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可他又不得不把这些摆在何荃面前,开诚布公地让那人做一次取舍,否则如若何荃日后再知,只怕对嫣嫣更为不利。他叹了口气,心想:倘若那人当真受不得,嫣嫣最终恨的也是他这个义父,怪不到何荃身上。 “我说与他是为了让他心中有数。”杨青山应道:“罢了,今日先不说这些,咱们去找你宋爷爷。” 然而何立并未来得及收到何荃的信:宏光十九年大年初二提督邓润成就把他叫了过去。 “军门,”何立作揖道:“您找我?” 邓润成点点头,仔细望了何立几眼:“腊月里就没怎么见你,除夕夜宴你也没来,听程总兵说你近几月着实有些消沉落寞,如今一见,的确是消瘦了不少。” “多谢军门关怀。”何立赶忙应道:“下官没事,让军门担忧了。” 邓润成摆摆手:“何立啊,你也无须逞强。程总兵给我提了个法子,说咱们已经许久未与福建水师和广东水师那边互通往来,不如派你去一趟广州,也当散心。”他望向何立,言语间舒缓了些:“我以为甚好,你意下如何?” 何立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邓润成的意思,于是赶忙跪在了那人面前:“多谢提督大人替下官思量。” “不必如此客气。”邓润成示意他起来,忽而压低了声音:“听闻广州一带有不少反贼活动,你多注意些。” 一听到反贼,何立猛然间便想到了杨青山。这个词那人与他说过太多遍了,可他从没打心底认同过。季浔说得不错,那人一心一意为了大兴的朝廷,为了富国强兵,为了天下与百姓。可如今朝廷里的那些人上人呢?他们割让疆土以求自保,把巨额赔款全都压在了万千百姓的头上,兴办洋务却又不断中饱私囊,明知世之大势却仍固守陈归。一切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利地位,为了一姓朝廷的眼前安稳。何立不由得思忖着,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反贼? “何管带?”见何立久不作声,邓润成忍不住问道:“想什么呢?” “没有,”何立回过神来,赶忙作揖道:“谢过军门。” 见何立如此,邓润成心知他有重新振作的心性,于是显出了几分欣慰:“好,你回去收拾行李吧,明日便可启程。” 京城。 “我跟你说,你不用怕的,我义父是很好的人。”就快走到住处,江嫣不断与何荃说着:“真的,他昨天还说呢,只要是我喜欢的,他信得过。” 何荃望着她一派焦急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你放心,我自然是不怕的,只是,”他觉得江嫣此时的模样实在是饶有趣味:“我的小嫣嫣可不能先怯了。” 江嫣很是不服,立刻反驳道:“我哪有?” “好了。”站到门前,何荃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而后他便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门。 得了应允便和江嫣一同走了进去。他极为恭敬地作揖道:“见过杨老师。” 虽说如今何荃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其实他心跳得极为厉害,可他不想在江嫣面前显露出这份不安,因为他知道一旦他露了怯,对方只会比他更担忧。 杨青山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把桌上的一包山楂糕递给嫣嫣,与她吩咐道:“把这个给你宋爷爷送去。” 江嫣极不情愿,但她知道与杨青山顶撞压根没有用处,于是便极为乖顺地走了出去。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儿:她并没有立即去往宋其选的住处,而且悄悄地躲在了门边。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江嫣出门后杨青山便把何荃带去了里屋,沉着声音开门见山地说:“我今日见你不止是岳父要瞧瞧未来的女婿,有些事我必须在此时说与你,”他看向何荃:“望你明白。” “杨老师要说什么直说便是,”何荃赶忙作揖道:“晚辈听着。” 这句晚辈倒让杨青山觉得有些别扭:何荃的哥哥与自己做了情人,如今人家又来求娶自己的义女,其中辈分实在不对劲。杨青山思忖片刻,终究还是用一句长兄如父打发了自己。 “何荃,”杨青山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这问话让何荃愣在了原地:天下人都知道杨青山曾经是位高权重的北安侯,他也不例外。可他本以为这些往事在杨青山面前都得避讳着些,可没想到这人竟然自己直直揭开了伤疤。 没等何荃答话,杨青山接着问道:“你又知不知道嫣嫣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 这话让何荃彻底懵了:他只在江嫣那里听过有关她亲生父母的只言片语。可江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母究竟是何许人,他又如何能知晓? “大抵是老师的友人吧。”何荃思忖良久,勉强应了一句。 杨青山却笑了:“你连我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却还敢认准她,确实有勇气。”他稍眯起眼:“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你的兄长。” 何荃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得杨青山接着说:“时局瞬息万变,其中永远不乏你想象不到的事。” 江嫣站在外面实在有些着急,她几乎已经贴在了墙上,但还是听不到杨青山究竟说了什么。一番努力无果,她也只能干着急。 时光实在无情,杨青山先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如此平静地讲述当年那场烈火,平淡好似一个局外人:“当年的事就是这样,”他缓缓说道:“何荃,如今我坦诚地告诉你,如果你不在乎往后的功名地位,我自然对这婚事无半分反对之意。只是,”他望着何荃:“但凡你有半分迟疑犹豫,你便不要娶她。” “杨老师,”何荃有些发抖,他实在站不住,于是直接跪在了杨青山面前:“如若我直接与你表态说我不在乎,就算我说得再坚决,想来你也不会信。但我还是想说,寻常人自然苦求功名利禄,可我曾是江宁府何家的小少爷,早年间荣华富贵也是享受过的,后来何家败落,高楼倒地只在一瞬之间。”他对上杨青山的视线:“晚辈斗胆说一句,这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比我们更明白何谓浮云富贵粪土王侯。杨老师,晚辈这样说,你可还信得过?” 这话是何荃的表态,他说得不紧不慢却极为坚决,字字句句正砸在杨青山的心上。杨青山望着他,恍惚间却想起了远在威海卫的另一位何少爷。意念流转时他忽而明白了那人的心意:从前他总在忧心那人会因着自己的缘故受牵连,可如今他才彻底明白,原来那人一直与他说的不怕与不在乎并非意气之语,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杨青山忽然有些抑制不住,几乎立刻要落下泪来。他想:终究是我愚钝了,这份明白来得实在是太晚。 而从前无数的时光里我一直把他往外推,实在是错了。 第七十章 悔过 “义父都与你说了什么?”见何荃出来,江嫣赶忙扑了上去:“快说与我听听。” “嫣嫣?”何荃一愣,见江嫣手中仍拿着袋子,不由得有些疑惑:“你怎么没去宋夫子那里?” “这个等会儿再说,”江嫣拽着他的衣袖:“你快告诉我义父与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何荃笑着望向她:“不过是嘱咐我定要好好待你。” “你胡说!”江嫣急了:“他是不是跟你说我亲爹亲娘的事了?你快告诉我。” “你万勿多虑,”何荃心疼地望着她:“义父自有他的考量。” 方才临走时杨青山曾与何荃嘱咐道:“我养了这丫头十余年,如今她都快要及笄了,可这些话我却从没与她说过。”他望向何荃:“你可知为何?” 何荃赶忙应道:“晚辈明白,义父是为了保全嫣嫣,不想让她受此折磨。” 杨青山点点头:“她年纪还小,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革新之事的凶险与利害,总想着过几年再慢慢说给她听。如今有了你,多一个人待她好,我也能更放心些。” “杨老师,”何荃作揖道:“您尽管放心就是。” “何荃,”杨青山望着他:“你也可以唤我为义父。” 何荃实在愕然,于是又一次跪在了杨青山面前,喃喃道:“义父。”他忽而想起自己原本给杨青山带了份礼物,于是赶忙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匣子。他把匣子打开,只见里面装了一把精致的玉如意,这柄如意是何学义当年送给四姨太的,四姨太留了许多年。何荃深吸了一口气:“这柄如意我娘从江宁府寄来的,方才一时惶恐没能尽到礼数,如今我把它送与义父。” 杨青山望着那柄如意,忽而怔住了:他知道当年何家败落母子二人过得实在艰难,也知道在那般艰难的时候何荃的母亲都没把这柄如意卖掉,足见其在母子二人心中的份量。可如今何荃却要把它送给自己,杨青山只觉得放心:这人是真心要待嫣嫣好的。 他接了过来,又把何荃扶起来:“不必多礼。” “你想什么呢?”见何荃有些出神,江嫣问道:“我义父还说什么了?” “还跟我说了你的一些坏毛病,”何荃回过神来,故作神秘:“你还想听吗?” 江嫣忽而怒了,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我有什么坏毛病?” “没有,”何荃忍着疼冲她笑着:“嫣嫣最好了。” 时光飞速流逝着,昼夜不停歇。杨青山独自坐在屋里,只觉得有些恍惚。从前他很少留意过光阴,可这并不意味着光阴会对他手下留情。在他心里江嫣一直是需要他护着的小女娃,没成想今日自家的准女婿竟已登门拜会。 女儿都快嫁人了。杨青山总觉得实在有几分不真切,可这就是真的。自己跟何立牵扯了十多年还没个说法,自家的小嫣嫣却已经有了心之所属。 奔波了这么多年,从前杨青山一直执着于革新之事,如今回过头来审视自己,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算不上很年轻。他独自坐了许久,直到正午日头烈了他才站起身来把帘子拉开,阳光洒进屋子,一派通明耀目。 杨青山坐到桌前,摊开了一张纸,提笔蘸了蘸墨。他觉得实在懊恼:何立自少年起对他便是心意深重,可他却一直用自认为对那人好的种种理由一次次把对方推开。如今想来,只道是悔不当初。 他要给何立写信,要让那人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意。他知道革新之事一日不成,分歧一日不消,自己与他便一日不得圆满,可他还是想更多地给那人留几分温存,这大概是他唯一能留给何立的东西。 威海卫。 “陈钰啊,这些都是你们何管带的信。”邓润成说着便递给了陈钰几个信封:“说来也巧,怎么他一走给他的信反倒多了,大多还都是杨教习从京城寄来的。这杨教习是有什么急事啊,竟接连不断地往这边寄信。”他叹了口气:“你先替他收着吧。” “是。”陈钰赶忙接过信封:“只是此番何管带去的是广州,路途遥远,来回便要数月,只怕半年之内难定归期。不如下官帮他把信寄到广州去。” “也好。”邓润成应道。 宏光十九年二月中旬,广州。 “谭大人,”提督府中,何立作揖道:“自十五年冬北洋水师南下避寒,你我已有三载未见。”他笑眯眯地问道:“可还安好?” 谭义廉是广东水师提督,在任已将近十年,这人自青年起便屡立战功,作战极为勇武。此时他也正极为开怀地笑着:“自然安好。” “您是安好了,我可不太好。”何立故作委屈:“谭大人,自威海卫至广州一路车马劳顿,下官近日有些发热头痛,还望大人谅解,准许下官多歇息几日。” “是吗?”闻言,谭义廉赶忙示意何立坐下,又唤来小厮给他把茶撤了换了杯温水:“何管带可要注意身子,别以为仗着年轻体健便能无所顾忌。”他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能年轻几年啊?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多谢谭大人教诲,下官记着了。”何立垂着眼笑道。 一路至广州的确劳累,但何立此番确实是装病。一来他一向懒于往来应付,来了广州自然也不例外,若说自己病了还能得些清闲。二来他进了广州地界便一直留意考察民情,发觉有个东西药局口碑实在不错,他心下好奇,便想寻个正当由头过去看看。 “何管带,”谭义廉问道:“不如我寻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我也有自家郎中,如若何管带信得过,也无妨把他唤来。” “不必,”何立赶忙回绝:“区区小病,不敢劳烦大人,我自己寻家医馆便是。”说罢他又明知故问:“谭大人,敢问如今城里哪家的医馆最好?” 谭义廉连说了几家医馆的名字,何立却不由得皱起了眉:这其中压根就没有东西药局的影子。 “谭大人,真是奇怪得很,”何立忽而笑了:“下官听闻如今在广州民间最受认可的医馆是一位沈姓先生开的东西药局,那人医术精湛,医德医风甚好,可谓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他看向谭义廉:“这与你说的可不太一样。” 谭义廉叹了口气:“何管带,你也是朝廷命官,这些事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话倒把何立点醒了,他忽而想起临行前邓军门嘱咐他的话。他有些好奇,难道那沈先生与邓润成口中的所谓反贼竟有所牵扯? “既然如此,为何朝廷不予逮捕?”何立很是好奇。 “如今比他出格的人多了去,哪有工夫逮他?”谭义廉摇摇头:“更何况他近来一直老实行医,咱们手里尚无把柄,如何能逮?” “原来如此,”何立起身作揖道:“大人见谅,下官实在头痛,得先回住处歇下了。” “快去吧。”谭义廉也站起身来,行至门口却忽而压低了声音:“何管带若实在好奇,也不妨一去。” 何立一愣,转头看向他,发觉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他皱起了眉,心知谭总督这是想让他帮着搜罗些把柄,于是赶忙口是心非地应道:“自然。”说罢便作揖告辞。 别的不说,好奇倒是真的。趁这几天闲暇,何立着意暗中探查了药局主人先前的种种行事。沈迎宣是广东人,比何立还要小几岁,去年在香港西医书院毕业。这人原本在澳门行医,后遭葡萄牙人排挤便回到了广州。值得一提的是这人在澳门时曾与西洋人共同创办过杂志以抨击时弊,其中措辞极为激烈,而他正是其中的主笔与编辑。 这个沈先生实在有趣得很。何立这般想着,只觉得必得寻个机会与他会面。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何立便去了东西药局,他去时尚早,伙计们正在屋里打扫。见他穿着海军的军服,伙计便都停下手中的活看向他。 何立难为地笑了,他知道这实在是自己的疏忽:沈先生原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如今自己来找他竟忘了把军装换下来。但他还是稳了稳心神,走到一个伙计身边:“我来找你们沈先生。” “先生不在。”那人应道:“军爷若要看病,还是另寻他处吧。” 何立叹了口气:“听闻先生广交志同道合之友,如今又为何把在下拒于门外?” 那伙计上下打量着他的军装,满目狐疑:“军爷在说什么?小的听不懂。” 何立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伙计愣了,打量了他半晌才说:“军爷请坐,我这就去请我们先生。” 何立寻了一处坐下,不一会儿那伙计便走了出来:“沈先生请军爷进里间一叙。” “好嘞。”何立笑着应下,而后便跟随伙计进了里间。 伙计把他带到了一间屋里,沈迎宣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此时晨曦初起,日光穿过窗户打进来,映得整间屋子与窗前的人皆是一派阔然明朗。伙计把何立带进来便离开了,临走时还带上了门。何立作揖道:“沈先生。” 闻言,沈迎宣回过身来。直到这时何立才看清了这人的模样:沈先生年轻得很,个子不算高,五官的轮廓极为分明,英气中透出几分灵秀,极为干净清爽。此时他正稍稍抿着嘴,眼眸深邃而有神,眉宇间透着一股坚定,十足十的器宇轩昂。 “在下北洋水师乾安舰管带何立,”何立接着说:“特来拜会沈先生。” ※※※※※※※※※※※※※※※※※※※※ 何荃神助攻,在感化事业脑老夫子的道路上帮了何立一大把~另外哈,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那一句,按说是孙中山先生对封建朝廷彻底失望之后才说的,应该还不是这时候,何立这时候也不应该能知道,不过毕竟咱们是架空历史,剧情需要,各位看个乐哈~ 第七十一章 谈心 “何管带,”沈迎宣不紧不慢地作揖回礼,大半张脸隐没在光影里,看不出表情:“幸会。” “听闻沈先生自回广州便广交志同道合之友,”何立淡淡笑着:“在下近来细细思忖过,先生若只为求志同,如今普天之下并不难寻,”他的笑意忽而深了些许:“难的是道合。” 沈迎宣一挑眉:“何管带方才在外面那般说着,想必无论是志还是道,都早已拿定了主意。”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何立:“可在下还不知道,何管带所谓的道合究竟指的什么?” 何立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于是依旧笑着:“志同自然在天下为公,至于道么,”他望向沈迎宣:“我意所指,在天下之天下也。” 沈迎宣没再作声,何立也陪着他默默站在原地。许久之后沈迎宣才说了一句:“何管带,请坐吧。” 何立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看来这次的拜访终归不至于无功而返。 沈迎宣问道:“何管带如今是朝廷的军官,日后可有何打算?” 何立摇摇头:“在下实在愚钝,今日前来正是想听听沈先生的意思。” 其实何立虽然这么说,但他也从没期望沈迎宣能对他如实相告。他觉得这应是极为隐秘的事,是这人不能为外人道的。而沈迎宣却比他想象中坦荡得多。何立侧身面向沈迎宣,只听得他缓缓说着:“革命。” 这两个字着实把何立吓了一跳:他不是没想过效仿无数前人讨伐无道,可当他明白听见这般言谈时,却只觉出一种于末路中撕开一条口子的鲜血与悲壮。可他分明看见几束微光正从那道血口中照进来,于是千万人的来路与归途皆是一派亮堂。 何立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种事太祖皇帝能做,面前的沈先生将来也能做,可他虽有此心却深知自己难当此大任。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论能力论心胸掌管一舰已足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愿意为此事业呕心沥血,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沈先生倒是直截了当,”何立觉得既然对方坦诚,自己也实在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于是他摆出一抹笑来:“在下亦知若想求变革,当今朝廷实在不可靠。” 沈迎宣点点头:“我在香港读书时结识过不少有此想法的友人,其中许多如今仍有往来联系。如若何管带愿意,在下也可互相做个介绍。” 这天他们聊了一上午,末了沈迎宣叹了口气:“想来何管带与中堂大人也是颇有交集的。”他望着何立:“敢问陆中堂如何?” “其实我对他远远算不上了解。”何立回想着陆中堂的模样,埋藏的记忆忽地翻涌而出。他想起了当年何家拼力而为的商战,想起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郑应坤郑大人,想起了程轩上书苦求军费而不得,想起了他们北洋水师已有足足五年未添置新式军舰;可他也想起了那人力主兴办洋务富国强兵,想起了每每入京时那人对水师仍有的关切。何立最终只叹了口气,他觉得很是遗憾,他想:如若那人能再往前进一步,那该多好啊。 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洋务大臣已是大兴朝廷里最为开明之人,可这些年他们所做种种早已让何立明白了其实他们无论如何都只会以一姓朝廷的利益为先。他垂着眼应道:“只是回京述职之时总能见上几面。” 见沈迎宣有几分迟疑,何立试探地问:“先生是否还在犹豫?” 沈迎宣显出了几分无奈:“中堂大人曾做过在下母校香港西医书院的名族赞助人,更何况如今举世皆以陆中堂为通西事识时务的第一人,”他望向何立:“在下心里其实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希冀的。” 对朝廷的希冀吗?何立忽而想起了远在京城的那人。自从他们于江宁府分别之后何立一直有几分懊恼,而沈迎宣的这句话更是直直击中了他心底最为柔软的地方。他无比自责地想:杨青山是什么人啊,他做过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也做过狼狈落魄的阶下囚,他曾是万众敬仰的北安侯,也曾是朝廷唾弃的反贼。生死一线于他都能作寻常看啊,许多事自己明白,难道他不明白吗?何立曾经不懂,可现在渐渐懂了:杨青山之所以一直不愿改换道路,不正是因着尚存着些许如沈先生所说希冀才难以死心吗? 早年间齐星楠质问他时曾与他说过一番话,那人说顾着北安侯的世代清誉,杨青山不会与他在一起。何立觉得齐星楠说得不对,可如今他才发觉那人的话也不全错。何立不在杨青山的位置上,对于杨青山到底担着什么他没法真正完全感同身受,可他知道于那人而言,愧对列祖列宗守大兴太平之志,是为不孝,不顾朝廷恩典蓄意谋反,是为不忠,不念已故同袍之遗志信仰,是为不义。杨青山的难处远比他想象的多。 “既然沈先生有此意,那也不妨一试”何立站起身来作揖:“毕竟朝廷究竟如何也不是咱们言语之间就能判定的。”总得试一试,方能死心,也唯有死心,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何立在心底默默想着。 沈迎宣也站了起来,把何立送到屋门口,他思忖了片刻而后才说:“还望日后能与何管带共谋大事才好。” 何立点点头:“沈先生客气。”他仔细权衡着,觉得自己的加入对沈迎宣而言确有大益,那人如今的势力大多在野,而他是乾安舰的管带,手里有兵权,再加上于水师中错综复杂的人脉,他知道沈迎宣如今缺的正是这个。 此后数日里何立一直佯装生病,推脱了许多广东水师的应酬,私下却一直与沈迎宣联系着。他结识了许多沈迎宣的友人,其中大多是那人在香港读书时的同窗,他也听说香港辅仁文社的社长也与他们联系甚密,只是他一直未得面见。 这天总督府的人来敲门时何立睡得正香,那人在门口喊了他好几声才把他喊醒。何立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快步走到门边。 “何管带,”那人见何立开了门,赶忙把信封递过去:“都是您的信,从威海卫寄到总督府的。” “啊?”何立还没完全清醒,他迷迷糊糊地接过信封:“这么多啊。” “总督大人还说呢,”那人笑了:“何管带真是个大忙人。” 何立细细看去,发觉信封上写的正是杨青山的名字,于是猛然间清醒过来。他怎么给我写信了?何立只觉得有些恍惚,想来那人写信时还不知道自己已到广州,这才把信都寄到威海卫,如此辗转来回。 “何管带若无旁事,小的就先走了。”那人作揖道。 “好。”何立回过神来,赶忙摆出笑容:“替我向总督大人道谢。”说罢何立赶忙进了屋坐到桌前,满心迫不及待。 他赶忙拆了一封信,读了几行后却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他实在讶异,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细细读去,发觉竟是真的:何荃那小子竟要跟嫣嫣提亲了。 这臭小子。何立实在哭笑不得:哭是因着无奈,怎么他和杨青山竟这般过不去,剪不断理还乱似的;至于笑么,他觉得杨青山既然肯同意这桩婚事,想来日后的路对彼此而言也未必是绝处,更何况何家败落了这么多年,如今能添一桩喜事,何立实在欢喜得很。 他忽而觉得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为着何荃也为着杨青山,于是拆信看信的动作也不觉间没那么慌乱。何立一封一封地读着,看杨青山与他说京城的初春风尚凛冽都觉得心里暖融融一片。越往后看他越觉得受宠若惊:他与杨青山相识已十余载,可他总共才活了不过三十年,如今算来过往近乎一半都给了那人。他记忆里的杨青山执拗而又不好接近,十多年下来真正温存的时候也只是前几年倏忽而过的光景,何立不由得细细思忖着,那人何曾与他说过这样家常的话呢? 何立仔细地看着,实在是入神,以至于看到最后才发现其中竟还有何荃的一封。 他把这些信翻来覆去地看,直到日头西斜屋里渐渐暗了下来。他实在看不清了,这才把视线从信上移开,起身开了电灯。 何立提笔仔细地写着给何荃的回信,很快就写完了。他又摊开了一张纸,想给杨青山写许多话,他想,我给他写的一定要比他写给我的多。然而笔触纸面,万千言语与思念堵在喉咙,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不想给杨青山惹麻烦,故而有关沈迎宣的一切他都觉得不好在信上明说。可他向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如今诉诸笔端也不例外,思来想去,他觉得广州城的景致倒还值得一说。 这毕竟是老侯爷当年待过的地方。何立边写边想,如若日后有契机,他一定要与杨青山一同再来这里。 何立不知道杨青山如今是否已经得知自己不在威海卫,于是便在信中细细与他解释了。何立把信放到信封里,只觉得如今虽是南北千里相隔,心里却不觉得孤寂,只觉得恍惚之间,天涯若比邻。 ※※※※※※※※※※※※※※※※※※※※ 这几天课实在多,见缝插针写了这些。。。 第七十二章 忆旧 “前段时日咱们暗中在京城里造声势,如今看来很是有用。如若一切顺利,最迟明年便能有上书的机会。”京城暮春的夜里,杨青山站在窗前:“你也实在辛苦。” “侯爷这是哪里话。”季浔应道:“这都是在下应做的。” 杨青山的住处在海军学院,往来实在不便,于是他便委托季浔在京城郊外寻了一处老宅子购置下来。此时他们置身其中,夜里习习微风正穿堂而过。 “季浔,”杨青山环顾四周:“你找的这处宅子倒是凑巧。” 季浔望向他:“侯爷此话怎讲?” 其实季浔带他来时他便觉得眼熟,只是方才一直在谈论革新之事便没心思想这些。杨青山眯起眼看向窗外,这天的夜色极为舒朗,巷子里安宁寂静,一弯新月宛如镶嵌入绸缎的宝石,周围点缀着灿烂的繁星,可他恍惚间却好似听见了不远处深巷里的嘈杂,纵使那分明是没有的。他轻轻阖上眼,脑海中却满是那年的秋日里他提着灯从无边浓稠的夜色中背出来的青年,挥之不去,历历在目。 “你可还记得你们何管带?”提到何立,杨青山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自嘲地笑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自然记得,直到最近威海卫那边才有人告诉我他年节一过便去广州了。”一听到何立,季浔的心跳忽而加快了许多,他赶忙稳住心神,极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侯爷怎么突然提到他?” 杨青山的笑意愈发深了,他本是个极为敏感的,可此时他满心念着那人,以至于竟没发觉季浔拼力掩饰之下仍然流露而出的些微局促。他望着远近的夜幕,想着何立从广州寄给自己的信:“其实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一桩旧事。” “侯爷若想说,在下便听着。”季浔被杨青山这句话勾起了好奇,他很想知道那人从前是何模样,在他未曾参与的时光里又经历过怎样的欢喜与难处。他很想听杨青山说这些,他想知道这人与何立究竟一同经历过什么,哪怕只有只言片语。 “时候不早了,我却还留你听我说这些闲话,”杨青山叹了口气:“是我不好。” “侯爷何必说这些。”季浔作揖道:“在下愿意听。” 真正要说了,杨青山却不知该从何谈起。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才说:“别看你们何管带如今浑身是刺,其实他以前极为爱哭,总是一副委屈模样,”他细细回想着,旧时光里在他面前无数次失态与落泪的青年愈发清晰,他无奈地笑了:“活像个大姑娘。” 大姑娘?季浔努力想象着,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水师中以军纪严明著称的何管带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还没等他想明白杨青山便接着说:“那时他也实在是没分寸,听风就是雨,总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莽撞得罪了人,人家气不过,把他打了一顿扔到巷子里。我记得清楚,那巷子就在不远处。” “还有这种事?”季浔哭笑不得,忽而明白了何立与程轩一众的疏离是怎么来的:“那时年轻,倒也寻常。” 杨青山笑着点点头:“那天我找到他时已是深夜了,他就在地上趴着,我把他背到医馆。”讲到这些杨青山实在心疼,可他不想在季浔面前透露出自己的软弱,于是故作轻松地说:“他当时还问我能不能不去医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把钱袋丢了,不想跟家里要钱,怕被何老爷骂。” 季浔忽而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头一次离着何立这般近,哪怕他们先前曾在一艘军舰上朝夕相处了许多年。他想着年纪尚轻时在重重人情反复之间为难的何立,只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何管带,是个心思柔软易落泪又时常担忧被长辈责罚的青年,是卸去了重重防备与盔甲的真情真性的人。 “可那时的江宁府何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季浔顺着杨青山的意思打趣道:“何管带也实在有趣。” “是啊,”杨青山道:“只是向来高楼起,宴宾客,高楼塌,转瞬而已。”他忽而想起了何学义过世那天,于是夜色温润落在他眼中也变得无比刺眼,他垂下眼帘不再向外看:“何老爷过世时我曾悄悄潜入他们当时住的宅子,”他自嘲地笑了:“那时我甚至都不敢告诉他我去了,因为我早已被定罪反贼,为了何家的利益名声,我只能躲在门外,连他一面都不能见。”他心里生疼得很:“这事我到如今都没告诉他。” “为何?”季浔不解。 杨青山摇摇头:“都过去了。” 往事云烟散,多说确实无益,更何况从没有过合适的契机。杨青山再也克制不住,他稍稍抬起头,本想着能忍住眼泪,却在闭眼的瞬间泪如泉涌。 季浔不敢再说话,他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先前他只知道何立待杨青山是十足十的痴心不改,如今看了杨青山这般模样,再加上这人先前无论如何都不准许他利用何立以助革新之事,他只觉得这人用情至深丝毫不比何立少。 可这些都只是他知道的,季浔不知道杨青山曾在何老爷与何夫人的墓前满心郑重地说要护那人安好,曾在何立直冲冲地告诉他革新之事起不到他预想中的作用时盛怒之下仍舍不得与那人一刀两断,季浔也不知道杨青山向来傲骨却愿意为了何家去恳求旁人,不知道他们曾一同在大西北的山川城巷间相依相靠。时光给了何立厚重的心防,教会了他在人情往来中如何自处,却也给了他最为珍贵的回馈。 “走吧。”不知过了多久,杨青山先说话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广州。 “这是辅仁文社叶社长的来信,”这天午后何立到了东西药局的里间,沈迎宣递给他一个信封:“若能率先在广州组织团体,他也是极为赞成的。” 何立很快便读完了,他把信还给沈迎宣:“这自然是好。”见沈迎宣有些迟疑,他试探地问:“如若在下没猜错,想来沈先生还是在为了变革之路忧心。” 沈迎宣皱着眉:“正是,我心里实在矛盾得很。” 何立望着他:“先生的友人陈先生与陆先生可有何看法?” “他们也觉得既然中堂大人是个识时务通西事的人才,可以一试。”沈迎宣应道:“只是要筹备的还有许多,他们建议除却细细斟酌上书的内容,我还得找如今思想最为开明在社会上也颇有声望的几位先生写推荐信,如此大概更能引起中堂大人的重视。” 何立点点头:“他们说得不错。只是,”何立一直念着远在京城的那人,他想,如若沈迎宣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去朝廷上书,也无妨为他们彼此都添一个同路人:“沈先生,你可曾听说过北安侯?” 沈迎宣一愣:“自然了,当年那场风波天下皆知,我又岂有不知之理?” 何立望向他:“那位侯爷当年其实并非谋反,而且存了与你如今同样的心思,”他沉下声音:“上书求变。” 沈迎宣感慨道:“原来如此,竟引得朝廷如此反对。”他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情理之中,如若他当真蓄意谋反,朝廷怎能留他的命到现在。” “其实他当年做的还要更进一步,”何立垂下眼帘:“他们连变革的细节之处都已经筹划好了,只差那一纸诏书。”没等沈迎宣答话,他接着说道:“其实直到如今侯爷也没放弃革新之事。” 沈迎宣忽而明白了何立与自己说这些意欲为何,他猛地望向何立:“何管带是想为在下增一助力吧?” “正是。”何立抬起眼,对上沈迎宣的目光,言辞极为恳切:“那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他与先生一样,都是一心要让大兴富国强兵。如若先生已经打定主意要找中堂大人上书,到京城后可以先去寻他,他一定会很欢迎先生。” “好,”沈迎宣点点头:“能否劳烦何管带替在下给侯爷写一封信,届时在下带去也能免去侯爷疑心。” “这是自然。”何立赶忙应下。 何立回到住处时已是午后,他一推门却看到谭义廉正坐在桌前。何立笑着作揖道:“是什么风把谭大人吹来了?” “何管带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谭义廉也笑了:“你自心知肚明,又何必问这些?”他示意何立坐下:“看何管带面色如常,想来管带的病如今也该好了。” 何立笑着点点头,坐到了谭义廉身边:“沈大夫仁心妙手,想不好也难啊。” 谭义廉抿了一口茶:“东西药局可有什么异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何立故作为难,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沈先生只管看病,并未与在下说过闲话。再说我穿这一身军装进去,就算他真有对朝廷不忠的心思,也断然不会暴露于我。” 他说得实在真诚,于是谭义廉就这般被他骗过了,谭提督叹了口气:“说得也是。” 沉默了片刻,何立接着说:“过段时日下官就要回威海卫了,多谢提督大人这段时日对下官的关照。” “无需客气。”谭义廉应道。 ※※※※※※※※※※※※※※※※※※※※ 每次写到沈先生我都觉得怎么写都写不好,有不妥的地方还是欢迎各位多多指正吧~从下一章开始就要进入收尾阶段了,准备放个大招(嗯,我自认为是大招哈哈哈) 第七十三章 决断 宏光十九年夏,威海卫。 “先前我收到过谭提督的信,他说你旅途劳顿再加水土不服,在广州病了许久。不过看你如今倒还不错。”邓润成上下打量着何立:“说来也怪,我记得先前去香港的时候也没见你病着。” “是下官不好,让军门忧心了。”何立赶忙作揖,飞速思忖着该如何作答:“许是吃住不合适吧。” 邓润成叹了口气:“往后出去时多注意些,这一病耽误了多少事啊。” “军门教训的是,下官往后一定多加注意。”何立应道。 邓润成点点头,接着问:“广东那边怎么样了?” “训练有素,枪炮齐备,”何立回答说:“好得很。” 何立这只是客气话,他在北洋水师待了许多年,清楚地知道舰队里重重的利弊,而这些广东那边也不会少。他也知道邓润成心中自然有数,这次不光把他派去了广东,年节时何立一走便另有两位同僚分别被派去了福建与江浙一带。考察只是其次,互通才是最要紧的。 “别看如今咱们大兴有北洋、南洋、福建、广东四支水师,但其实都没什么往来,倘若有朝一日真打起仗来,只怕不好。”邓润成的表情有几分凝重:“如若各自为战,终归只是一隅之军啊。” 何立不知该如何应答:早年间江宁府何家吃了太多党派纷争的亏,那时陆中堂与郑大人争,何家牵涉其中,何立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的种种无奈与苦楚。可就算事到如今朝廷里却也不见得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派系林立,纷争不休,就连水师这般卫国重器也难逃其牵扯。 大兴的朝廷实在是腐朽到骨子里了。何立这般想着,心也不由得直直往下坠。 “行了,你先回去吧。”邓润成说:“乾安舰这段时日被陈帮带管理得不错,虽说不如你严厉,但也不至于松懈。” “下官告退。”何立作揖道。 待踏上了乾安舰他才发觉陈钰当真是个极为可靠的,军舰上极为整洁,水兵们的精气神也是十足十的好,并没有因为他这个管带不在而有所懈怠。 “管带大人,”见他过来了,陈钰赶忙作揖:“许久不见。” “是啊,别来无恙。”何立四下里看着,沉重了许久的心绪终于稍得疏解,于是他轻轻笑了:“陈帮带实在辛苦。” “哪里,”陈钰也笑了:“最辛苦的明明是何管带,一路至广州山遥路远,实在劳累。” “行了,往后一切如常。”日光灿烂,洒在水面上,目之所及一派粼粼波光,何立微微眯起眼:“陈师弟切勿懈怠,看你日后的作为。” “是。”陈钰笑着应下。 虽说回了威海卫,何立与沈迎宣之间的书信往来却从没断过,再加上他时常会给杨青山写信,于是他在舱室里闷着的时候便也多了起来。一段时日后乾安舰的水兵们便都发觉他们的何管带不过是独自出去了一趟,没成想回来之后便沉默寡言了许多。 直到半年后年节将至时沈先生才真正定下了计策:他仍觉得中堂大人是可争取的,故而不愿死心,于是准备正月里便开始闭门撰写上书的文稿,待写成之后便北上京城。沈迎宣还在信中提到如若何立方便,还请帮忙提前与杨青山知会,届时到了京城便会去拜见。 这样也好。何立拿着信纸兀自出神:这半年来沈迎宣已经拿到了不少人的介绍信,其中还有陆中堂一派最为得力的大商人尚旭和写给他的。何立细细想着,心中一杆秤偏来偏去,一边是自己的想法与先前梦中夏端与崔翊程与他说的话,另一边是沈迎宣与杨青山的希冀与坚持,可再多的权衡也免不了最终的取舍,于是何立心一横,觉得也无妨陪他们再试一次,更何况沈先生早已有了旁的打算,于大局而言,他们也并非全无退路。 可杨青山呢?何立知道那人是没有退路的,他先前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如今满心思念却又迟迟不敢再去相见,都是为的这个。 夕阳西下时何立缓缓闭上眼:人间的取舍难就难在这里,舍弃的这头是不甘心,取走的这头又满是犹豫与迟疑。此刻他无比盼着时间能停下来,这样他便再无需面对未来的结果。可这终归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盼望,就像秋至的黄叶与傍晚的夜幕,都是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宏光十九年除夕夜,京城。 “丫头,何荃,”晚上与宋家人一起吃完了年夜饭,杨青山便与江嫣何荃一同去了宋其选为他们安排的住处,此时杨青山正笑着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先前我便与你们宋爷爷还有何夫人商量过了,准备年节一过就为你们办订婚宴。” 这话一出江嫣有些不好意思,何荃倒是笑得开怀,赶忙站起身来作揖道:“多谢义父。” “你呢?”杨青山故意逗江嫣:“平时数你话最多,如今怎么不出声了?” 江嫣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嘴长在我脸上,我想说就说,今日我不想说了。” “你看看,”杨青山笑着对何荃打趣道:“这丫头我是管不了了,以后还得麻烦你多多包涵,如若有不妥当之处尽管与我说。” 江嫣拿起筷子夹起桌上摆的小食,边吃边说:“义父竟然向着他,真不够意思。” “谁说的?”杨青山笑得更开怀了:“他若敢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义父放心,”何荃赶忙应道:“晚辈疼她还来不及呢,万万不敢欺负她。” “有人敲门,”才刚吃了几口,一片爆竹声中,江嫣忽而听到了夹杂其中的阵阵敲门声,她赶忙放下筷子说:“我去看看。” “夜里寒凉,你还是在这儿坐着吧,”杨青山按住她的肩膀:“我过去。” 不知为什么,此时杨青山竟被这敲门声吸引住了。他觉得大概是因着他实在很想知道门外站的究竟是不是他心里牵挂的那个人,于是他走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桌前走到了门口。 屋门打开的瞬间杨青山甚至出现了错觉,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数年前的冬日,那时年轻的海军军官穿着军服,披着厚重御寒的披风,正如此时一般盈盈笑着,在寒凉的冬夜里自成一体,周遭一派盎然生机。 见杨青山出来了,何立立刻扑上去抱住了他,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杨老师,我好想你啊。” “大哥?”何荃向门口望去,只觉得惊喜:“你怎么来了?” 见何荃想要站起来,江嫣赶忙拦住他:“诶,你干嘛呀?” 何荃望着江嫣狡黠的笑脸,忽而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赶忙拿过杨青山的外衣,又冲何立摆了摆手,笑道:“大哥,杨老师归你了。” 何立松开杨青山,进屋跟他们打过招呼,又从何荃手里拿过外衣,满目皆是收不住的笑意,低声应了一句:“好。”说罢便拉着杨青山一同往外跑。 出了门何立便赶忙帮杨青山把外衣穿上:“夜里凉得很,可别冻着。” “你怎么来了?”夜色深重,杨青山却觉得眼前心上皆是一片亮堂,于是望向何立:“我真是没想到。” 何立迎上他的目光,笑眯眯地说:“你在这儿,我又怎能不来?” 这一带有许多人家住着,此时爆竹声劈啪作响,映着满天的繁星。何立忽而靠近了些许,他微微俯身,下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思忖许久却也只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好得很,”杨青山笑了:“劳烦你挂念。”他抬起胳膊轻轻抱住了那人:“你呢?在广州待了这许久,可还一切顺遂?” “旁的都好,只是,”何立也轻轻笑了:“想你想得厉害。”他靠在杨青山身上,央求中故意带了几分委屈:“杨老师,你今晚陪我守岁吧,”他故作任性:“别管他们了,你只陪着我。” 这话一出何立自己是有几分讶异的:自打他懂事时起便没再这般撒过娇,对爹娘便是如此,可如今与杨青山静静地待着,他仿佛能抹掉过去这些年所有风霜雨雪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似的。卸去了重重的筹谋与忧虑,除夕夜里他只想做个依旧有资格软弱的人。 杨青山只觉得有几分不真实,于是他轻笑着说:“好了,如今连丫头都要出嫁了。” “此话何意?”何立问道。 “惭愧,”杨青山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就算到如今我也给不了你安稳日子。” “胡说,”何立立刻反驳:“只要你在,我自是满心安稳。” 这个除夕夜他们过得实在独特:既然说了要守岁,他们便也没打算能有觉睡,好在京城里还能寻着马车,于是何立拉着杨青山去了京城郊外的一座山上。 站在山顶上自然看得远,清晨日头初升,红霞漫天,一片辉煌耀眼。 何立找了一处坐下,眯着笑眼抬头望向杨青山:“杨老师,我要与你说件事。” 何立缓缓说着有关沈迎宣的一切,杨青山站在一旁默默地听,何立说完后杨青山依旧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何立心里没底,他不敢再望着那人,于是转过头去望向平铺天边的朝霞。 “何立啊,”杨青山坐到他身边,顺着何立的目光望向远方天边的霞光,他的话音极为清浅,听来好似在娓娓道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当初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我也明白,你无非是想告诉我,朝廷不可靠。” 何立侧身望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实在是学生的不对,这些事老师原本自有考量。” 杨青山也望向他,忽而笑了:“我今日要与你说的并非这些。”他伸手揉了揉何立的头发:“你觉得大兴的朝廷弊端重重,故而我所做一切皆是枉然。但我告诉你,不是的。”见何立有些疑惑,杨青山的笑意愈发深了:“人生在世,不如意才是寻常。我们不能奢求事事顺心,也不可盼着但凡付出便有回报,那都有违常理。我只是想着顺应本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虽说一心盼着革新大业终有事成之时,可就算注定无所得,只要能为后来人稍稍指明来路,我便没有白忙一场。” 何立一愣:“杨老师……” 杨青山笑得开怀:“你别这副表情,实话告诉你,我觉得我很幸运啊。有些人可能拥有很多,功成名就,可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一个能与自己肝胆相照的人。单就这一点,你我如今过的是很多人可想却不可及的日子。”他忽而凑近了,抵着何立的额头,近乎是呼吸交缠着:“可我还是对不住你。” “莫要再说这种话,”何立稍垂下眼帘:“实在生分。”他轻轻叹了口气:“先前你曾与我说,你最盼的便是能活到革新事成那日,而后便只要我一个,其余人其余事再不去想。我问你,此话如今可还作数?” “自然。”杨青山应道。 何立忽而笑了:“那便足矣。” 何立为去京城特意与水师告了假,于是年初二他便从京城启程回了威海卫。这天杨青山送别何立回了住处,却发觉宋其选正站在门口等他。 “夫子?”杨青山原本有些讶异,片刻之后他忽而想起了何立也曾给宋其选为去过信,心中便一派明朗。正巧此时嫣嫣去了别人家串门,杨青山抿了抿嘴,转而冲宋其选轻轻笑着:“进屋吧。” “想来夫子都知道了,”杨青山帮宋其选倒了杯水:“夫子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果然啊,你最终还是要走这一步。”宋其选叹了口气:“或许这当真是命数。” “夫子,”杨青山极为诚挚地望着他:“你相信命数吗?” 宋其选眯起眼睛思忖了好一会儿,最终却只说出一句:“我也不知道,信与不信都有各自的活法。”他望向杨青山:“只是明渊,有几句话如今我必得说与你听。” 第七十四章 风云 “夫子直说便是。”杨青山应道:“晚辈听着呢。” 宋其选望着杨青山,望着他舒朗隽秀的眉眼,隐约间好似正与重重光阴之外广州城里的青年侯爷面对面。一瞬间宋其选有些恍惚,他分不清是自己在说还是回忆中的杨泽在说:“此心光明,便是正途。” “什么?”杨青山没明白他的意思:“夫子怎么忽然说这个?” 宋其选回过神来:“明渊啊,当年你父亲曾留下过几句话,你那时还小,许是不知道,抑或早已不记得了。”他眨了眨眼,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人的身影:“他与我说过,他对你别无要求,只盼你能一生平安喜乐,但只有一条,”说到这里,他字字皆顿:“得走正途。” “正途?”宋其选这话说得有些突然,杨青山一怔,忽而抓住了他的袖子:“这当真是家父当年留下的话吗?” 宋其选望着他,满目真诚:“我如何能骗你?” 杨青山觉得胸口正翻涌着阵阵热血,经年已过,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在这寥寥几字中寻得血脉的来路与归处。此心光明啊,他想着这句话,只觉得好似身边正有个严厉却不失慈爱的父亲,谆谆教导,百般提点。 “夫子放心,”杨青山有些哽咽:“晚辈记住了。” 宏光二十年三月,威海卫。 “不购置军舰也就罢了,怎么连枪炮也这样吝啬?”何立与齐星楠一道走着,何立感慨道:“足足三年了,在役的军舰不检查不维修,竟连弹药都不给足。” “你抱怨这些做什么?”齐星楠应道:“早该习惯了。” “是啊,他中堂大人忙着呢,”何立摇摇头:“得忙着给老佛爷庆寿。” “何管带。”忽而听见有人喊他,何立回头一看,发现程轩正站在不远处。程轩见何立停下脚步,他便走了几步到那人跟前:“今日我看了乾安舰水兵的训练,不得不说,在咱们水师里的确是上乘。” “程总兵过奖,”何立作揖道:“应该的。” 何立面上客气,心里却只觉得悲凉。这些年他对水师章程中定下的种种规矩恪守不渝,训练水兵打理军务其实都是他份内的事,可如今却显得很是稀奇。 自从几年前朗大人走后水师的军纪可谓江河日下,先前虽有杨青山做过一段时日的总教习,可那人手里的实权终归是少,于是镣下挣扎,最终只得杯水车薪。 其实如今朝廷也松懈了不少,何立细细思忖着,觉得朝廷对水师的重视实在不足,好像从没把水师当作正规军看待一般,就连他们的提督大人邓润成先前也是个陆军军官,没什么海军作战的经验。何立也是到后来才知道,邓大人之所以能稳坐水师提督的位置,靠的也是他和陆中堂先前私下里的关系。 只是旁的不说,何立只觉得无论如何大兴的海域分寸不能丢,他如今在这里守着也不止为了大兴一姓的朝廷。他只是心有不甘,拥天下者无力守天下,拥疆土者非但无心守疆土,甚至把河山割与他人以求一时的自保。沈迎宣和杨青山至今还对朝廷有所希冀,可他其实是半分都没有了,如今仍在这里,只是因着还想守一方海域。 “你才是过谦了。”程轩笑道:“不过近来许多人说你愈发不爱说话,这样可不好。” “是,”何立应道:“多谢程总兵关怀。” 宏光二十年五月末,京郊旧宅。 “想必侯爷也听说了,近来朝鲜那边实在不太平,”季浔作揖道:“只是在下想不明白,日本国为何非要让咱们大兴出兵?” “十年前签了《天津专条》,自那之后大兴与日本在朝鲜若有活动必得互相告知,”杨青山细细思忖着:“如若他们想出兵干涉,与大兴这边知会一声就好,如若他们无心插手,自然也不必一直怂恿大兴。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杨青山觉得实在可疑,他知道这决不是个好事,日本那边定是有所图谋。可他也实在没办法:为了革新之事他们努力了这么久,越往后走越得步步小心,再加上沈迎宣就快来京城了,他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罢了,”杨青山叹了口气:“如今这些事都是西太后与中堂大人他们在拿主意,咱们插不上话,等沈先生来了问问他的意思。” “好,”季浔应道:“听闻那沈先生为了这次上书准备了许多年,可谓费尽心思,实在是辛苦。” “是啊,”杨青山点点头:“如若能把他与咱们多年来的筹划合为一体,想来还能多几分胜算。” 季浔点点头:“那就如侯爷所说,咱们先静观其变。” 六月初六,大兴朝廷派遣直隶提督与太原镇总兵率陆中堂部下淮军精锐分两批出兵朝鲜并告知日本国,预备镇压起义。 六月初九,日本国派遣军队进入朝鲜,依条例告知大兴朝廷。 六月初十,朝鲜朝廷与起义军达成和议,史称《全州和定》。 六月二十五,第三批大兴军队入朝。 “自和议达成后,朝鲜那边便已提出要求,让大兴与日本国撤军,”六月二十六清晨,京郊的宅子里,杨青山站在窗前:“可就在六月十五,日本国那边提出要在朝鲜共同改革内政。” “如今他们的意图已经很很明显了,二十二日他们给大兴朝廷发了绝交书,”沈迎宣细细思忖着:“除了蓄意挑起战争,想不到旁的可能。” “近来日本国不断增兵,可中堂大人却还想着指望西洋诸国调停。”杨青山道:“至今未有成效。” “怎会有成效呢?”沈迎宣叹了口气:“他们利害相关,压根就没出手制止过。” “如今朝廷内部也有不少分歧,”杨青山接着说:“中堂大人与西太后主和,皇帝主战,也在争论不休。” “杨侯爷,”沈迎宣望向他:“事不宜迟,在下想着这段时日便寻了时机找中堂大人上书,一来陈述时局利弊,应主战卫国之观念,二来阐述日本国数十年革新成就,告知中堂大人革新之必要。”他顿了顿:“侯爷也看过了,在下写的文稿中提出了许多革新之事具体办法,想来中堂大人不能视若无睹。” “好。”杨青山思忖了片刻,最终应了下来。 宏光二十年七月二十五下午,威海卫。 “就在前天,日本国挟持朝鲜国王,扶持新君上位,逼迫新君宣布断绝与大兴的往来。”林彦宁面色凝重:“日本国司马昭之心早已天下皆知。如若当真打起来,咱们北洋水师首当其冲,必得做好防备。” “林总兵说的是,”李伯玄接着说:“前段时日和谈失败,日本国当即组编了联合舰队,就等着开战呢。” 何立问道:“中堂大人那边近来如何?” “快别提了,”齐星楠显出了几分无奈:“老佛爷六十大寿要办寿宴,不愿为战事所冲撞,更何况此次出兵朝鲜的都是中堂大人手下的淮军,那可是他的心尖尖。” 齐星楠并未往下说,何立却全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淮军是中堂大人的嫡系军队,他定然是不愿有所损失。 可照此来说他们北洋水师如今也在陆中堂的掌控之中,何立想,如若有朝一日舰队也临此境地,陆中堂又会做何决断呢? 他觉得很是失望:水师难道不该是大兴护卫海域的刀剑吗?外事的决断难道不该以家国大义为先吗?如今朝廷的人上人们把这些当作他们自己的私人权势,用于在朝堂上争权夺利,连护卫边疆都做不到了,实在太让人心寒。 众人正静默着,程轩忽而冲了进来,把一张纸拍到他们面前的桌子上:“诸位,方才收到战报,日本国的联合舰队今日于朝鲜丰岛海域突袭了咱们往朝鲜增兵的济国舰,还击沉了咱们借来的英国商船。” 他话音一落,满座哗然。何立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道:“这算什么?不宣而战吗?” “何管带先坐下。”程轩望着他:“想来日本国正是这般意思。” “邓军门呢?”林彦宁问:“如今军门正在何处?” “提督大人正在给朝廷发报,汇报这边的情状,”程轩应道:“想来对日宣战也不会太远。” 沉默了片刻,何立问道:“程总兵,恕在下直言,你觉得以如今的形势,倘若一朝开战,咱们能有几分胜算?” 这话让程轩为难得很,思忖半晌却也只说出一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诸位抓紧备战吧。” “你也别太忧心,”散会后出了门,齐星楠对何立说:“虽说如今事发仓促,咱们军备尚不齐全,不过打仗终归打的是士气与军心,咱们也并非全无胜算。” “星楠,”何立停下脚步望着他:“三军同欲,上下齐心,你当真觉得咱们做得到?”他顿了顿,接着问道:“我知道你愿意为小爵爷舍了命,可我问你,如若有朝一日让你为了护卫大兴的海域舍了命,你肯吗?” 齐星楠愣住了:“怎么忽然这么问?”他叹了口气:“我自然是肯的。” 何立摇摇头:“日本国那边近些年是何情状咱们都不清楚,只是他们既然敢蓄意挑起争端,定是蓄谋已久。”他望向齐星楠:“如今你我肯舍命护卫大兴的海洋,可真正有此想法的咱们舰队里又有多少呢?我觉得不多,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在城里购置房产,绞尽脑汁寻欢作乐。” 齐星楠沉沉叹了口气,终究没说出什么。 宏光二十年八月初一,大兴朝廷向日本国宣战。 ※※※※※※※※※※※※※※※※※※※※ 时间线取材自真实历史事件 第七十五章 黄海 何立后来时常会回想起那段满是烈焰与别离的时光,相隔越久他便觉得愈发不甚真切。老来多健忘,彼时经年已过,他早已记不清每至冬日北方的海域究竟有多冷,甚至连那些曾经朝夕相处多年的同袍们的面容也在脑海中渐渐模糊,隐约间只剩了几个青年人的影。可午夜梦回之时他总会梦见那天清晨西南方向不断冒出的黑烟,他清楚地记得那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宏光二十年九月十七,清晨。 “管带,舰上的陆军都已登陆。”陈钰作揖道:“咱们的护航任务完成了。” “好,”何立点点头:“静候军门与总兵的安排。” 自正式向日本国宣战后,大兴与日本国在朝鲜激战了将近一个月。然而大兴派去的将领实在是个胆小如鼠的,几次三番错失战机,于是八月底时大兴的军队一路败北自鸭绿江逃了回来,朝鲜彻底被日本国掌控。 水师舰队这回就是为朝鲜这边增兵护航来的,这天清晨十二艘主力舰都来了。他们把所有援军都放在了大东沟,按照先前的计划,护航完成后他们要在黄海海域布阵练兵。 片刻之后旗舰宗安号便发出了指令,何立按照命令指挥着乾安舰,配合宗安号的行动。 前阵子日本国不宣而战,击沉了大兴从西洋借来的商船,水师的将士们许多都憋着一股劲儿想与日本国一决雌雄,把吃的亏赢回来,何立也不例外。前些天他还跟李伯玄说,这口气咱们大兴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去的。 不过李伯玄也实在是个谦谦君子,性子极为宽厚平和。自打宣战后,李伯玄日日与坤安舰的水兵们讲授攻防之术,还时常表态,说一番保家卫国的剖白。他在水师中的声望本来就高,这样一来整个舰队里更是没有一人不夸他的好。 “如今军门和程总兵都在宗安舰上,”陈钰站在何立身边,望着不远处的水师舰艇:“发号施令也是一派自如。” “那是自然。”何立应道:“程总兵是个有才干的,只是……” 何立原本想说那人明明一身的本事,眼睛却总盯着那些最不该看重的东西,这样实在不好。可他迟疑了片刻,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忽而很怀念从前季浔在他身边的日子,想着季浔曾经与他说过的一衣带水的友邦,如若将来有朝一日枪炮相见,究竟谁的胜算能更大一些。那时他还不知道季浔是革新一派的人,也不知道季浔对他的心意,更不知道那些闲谈之间的言论竟会一语成谶。两个人漂泊在海上,时间久了便好似成了彼此的影子,无关信任,却没有不能说的话。何立摇了摇头,忽而自嘲地笑了:这个时候想他做什么? 直到后来何立才明白原来自己心里早已有过预感:季浔曾是与自己最为默契的同袍,四海升平之时他们自然可以解甲归田,届时对彼此的挂念也决不会有此刻这般强烈。这个时候不住地想起他,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宗安舰又发出了指挥的信号,何立回过神来,接着发号施令。 “咱们北洋水师看家的家伙便是宗安与堂安两艘铁甲舰,当年去日本国还把他们震慑得不轻。”陈钰望向宗安舰,漫不经心地随口说着:“管带你看,信号索具却只有宗安号上有,堂安号怎么也不装一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立被陈钰这话吓了一跳:平素里他只管着乾安舰的上下事宜,还真没着意留心过这些事。 虽说宗安号的战力是一等一的好,可是凡事备不住万一。何立克制不住地想,万一宗安号的信号索具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他有些着急,于是赶忙对陈钰说:“去问问军门与程总兵,信号索具一旦失灵,舰队该当如何?” 许久之后陈钰才回来,见他只站在原地,何立便问道:“怎么样了?” 陈钰摇摇头:“无人回应。” 何立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宗安号的命令便又发了过来。他叹了口气:“罢了,先变换阵型吧。” 宗安号。 “程哥,”齐星楠站在程轩身边:“子恒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虽说宗安号战力强大,可也难保万一。” 程轩望着不远处海面上的一艘艘军舰,沉声道:“如今再做筹划也来不及了,总不能现在造出个信号索具给堂安号装上。等咱们这回回去再说吧。” 所有人都以为这回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护航与演练,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直到晨雾渐散日头愈烈,宗安号上忽而有人喊:“那是什么?”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西南方向冒出的黑烟,那黑烟不间断地冒出,与湛蓝的海水显出了一派水火不容。 邓润成得报便赶忙着意了解敌情,同时发出了战斗警报。上一刻还平静无比的海面瞬间被警报声笼罩着,这声音冲撞着心底,让人紧绷起所有的心绪。 “管带……”陈钰望向他,眉头紧锁。 “准备战斗,”何立没有半分的迟疑:“舰上所有水兵一个都不许松懈,有胆小畏战者,军法处置。” 正午时分,日本国与大兴的水师皆摆好了阵势。何立站在舰桥上指挥,眼睛几乎都不敢眨一下。 “按照军门的命令,咱们都随旗舰而动,”何立与身边的陈钰吩咐着:“必得协同。” 不过一会儿,两支舰队渐渐挨得近了许多,已然到了可进攻的范围。宗安号先开炮了,炮声让海域彻底不复安宁,没过一会儿日本国的旗舰便也开炮还击。 “管带,”毫无间断的炮火中,随着一声巨响,陈钰愣在了原地:“你快看宗安舰。” 何立已经看到了:一发炮弹好巧不巧地正打在宗安号的主桅上,不但信号索具被毁,督战的邓军门如今也是生死未卜。他心下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军门!”宗安号上,原本站在甲板上的齐星楠赶忙冲了过去:“你还好吗?” 这话问出口他就后悔了:看邓润成这模样,显然是不好的。 “军门重伤,快把军医叫过来!”齐星楠赶忙吩咐身边的水兵:“快!” 乾安号。 “陈钰啊,”何立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可他依旧死死压制着自己的焦急,他知道一旦他乱了整个舰上的人便会失去主心骨,于是他依旧强装镇定,甚至还无比平静地对陈钰说:“你这嘴怎么这么灵呢。” “师兄,”陈钰实在是平静不下来:“旗舰没了指挥能力,如今咱们该当如何?” “就算是各自为战,也必得随机应变因势而动。”何立缓缓应着,他声音不大,却分外沉稳:“战场上瞬息万变,讲究的正是这个。” 何立的沉着让陈钰稍稍放心了些,正当这时驾驶大副章贺匆忙赶来:“管带,咱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你们看那边,”何立伸手指向不远处:“那是井川号,很明显,它掉队了。” “是。”得了命令,章贺赶忙回了驾驶位,而后乾安舰便朝着井川号驶了过去。 “快开炮!”眼见离着逐渐近了,何立赶忙下令,于是乾安舰全部的火力都指向了井川号。何立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不光炸了井川号的弹药库,甚至还让对方折了一位舰长。 “管带你看,”陈钰四下望着:“宗安、坤安与宁国号都在往这边儿赶。” 何立的心绪忽而高涨了许多:“今日必定要击沉这个井川舰,就算上了黄泉路也免得寂寞。” “日本国的舰队火力太猛,咱们右翼的兴国与盛国都起火了。”陈钰接着说:“如若真能击沉井川,咱们也不算亏。” 随着几艘舰艇加紧了对井川号的进攻,乾安舰上的士气愈发高涨,不过一会儿,一枚炮弹飞过去,井川号的主桅便断了。 “好!”何立终于露出来些微的笑容:“再加把劲儿。” 然而井川号也不是个能坐以待毙的,反击之间亦击中了乾安舰舰桥的甲板。 “都这样了还能反抗?”何立望向川井号,目测距离大概一千米左右,顿时死死皱起了眉,与陈钰吩咐道:“继续进攻,半分不可松懈!” “是!”陈钰得了命令,赶忙去了前炮台,增大了对井川号的火力进攻。 不知在连天的炮火中过了多久,何立早已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指挥的机械,全神贯注在战场上,再也想不到其他。 忽而一阵剧烈的晃动袭来,随后何立便听见陈钰在喊他。 “管带!”陈钰声嘶力竭地喊着:“咱们的甲板中弹了!” 何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瞬间目之所及皆烧成了一片赤红。 “炮弹还堆在那里!”何立转向陈钰,同样歇斯底里:“快灭火!” “何管带,松平号过来了!”正当这时乾安舰的驾驶二副谢威冲他汇报:“正朝着这边来呢。” 没等何立作何反应,火势猛然间蔓延开来。巨响阵阵,他知道避无可避的,堆在甲板上的炮弹终究是被引爆了。 何立恨不得立刻击沉井川号,可他望向甲板上仍然烧得正旺的大火与拼尽全力灭火的兵卒们,深知自己无力反击,只得狠狠一脚踏了下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别追了,先灭火!” “咱们是装甲巡洋舰,战力好得很,都别怕。”何立赶到着火处,一边帮着灭火一边安抚军心:“把火灭掉咱们再去追击井川号。” “这边交给我吧。”谢威也赶了过来:“管带放心,下官定能把这边处理好。” 何立此时并不知道,这般已然十足十棘手的情状却只是个开始。 ※※※※※※※※※※※※※※※※※※※※ 注:乾安舰黄海大战时的经历参照的是晚清北洋水师来远号黄海大战时的经历。其实我有点后悔了,我觉得我现在的笔力驾驭不了这个故事,不过我一定会尽力的,还是希望看文的各位能 第七十六章 国魂 “这边!”谢威指挥着舰上的水兵:“快!” “谢威!”何立冲他喊道:“甲板起火还有挽回的余地,如若火势蔓延至舱底,那才难办。”他指着通风管:“快找人把通风管上边的风斗都拆了!” “是。”谢威猛然反应过来,喊来了几个水兵:“快去把风斗拆除!” “一旦拆除,锅炉舱没法通风,届时里面定然难挨。”何立望向谢威,多年海上漂泊的经验让他出奇冷静,语气几乎没有起伏,眼中透露出坚毅与果敢:“谢二副,从前你在锅炉舱当过多年差,剩下的就全靠你了。” “管带放心,”谢威立刻应道:“下官必定不负所托。” “管带!”陈钰急匆匆跑来:“辰国号给咱们发信号呢。” “辰国号?”如今辰国舰的管带正是卫哲。此时海上炮声阵阵火光冲天,水火无情之间何立再也不想理会朝堂上卫尚书与南安侯的利益相争,也不想思忖西太后与陆中堂的种种,好也罢不好也罢,他觉得如今那些都离着他们实在太远。此刻他们正在海上,为着能守大兴寸土不失,个个全力以赴以命相博,他们是真正的同袍。何立定了定神,赶忙问道:“卫管带都说什么了?” “如今乾安与辰国两舰相隔不远,可互为掩护。”陈钰作揖道:“管带,如今两舰距离不过五百米,如若能结成姊妹舰,再好不过。” “快去回了他,乾安舰这边觉得甚是可行。”何立微微皱起眉:“咱们的宗安与堂安两艘铁甲舰必定是日本国的舰队首要攻打的,再加上如今没了指挥,两舰互相配合必定好过独自做无头苍蝇。” “是。”陈钰赶忙应下。 “管带,甲板上火势渐小,下官这就带人进到锅炉舱里。”谢威快步跑来与他说:“船上灭火要靠咱的驾驶大副顾大人了。” 何立向不远处望去,只见顾宣正在带着甲板上几乎所有人奋力灭火,他又望向谢威,看着对方坚毅非常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好。” 此时起火的不只是乾安舰,旗舰宗安在炮火的摧残下也燃起了大火。 “军门,您本就伤得重,还是别在甲板上了,太过危险。”正忙于救火的齐星楠看见缓缓走过来的邓润成,赶忙过去扶着他:“有程总兵在呢,一切放心。” “此番时间紧迫,咱们没能形成阵势,都是我的不是。”邓润成极为懊恼:“千万般的懊恼自责啊,齐帮带,你看如今这战场上,旗舰没了指挥能力,其余各自为战,先前我却只下达了紧跟旗舰的命令,”若不是伤得重行动不便,他当真要捶胸顿足以头抢地:“是我邓润成愧对水师上下,愧对大兴。” “军门,别这么说。”齐星楠望着他,忽而想到了一个鼓舞士气的办法:“不过您若执意待在这里,也不是不可。”说罢他便回过身去,冲着忙作一团的官兵们喊道:“军门重伤仍旧在此督战,还请各位万万支撑住!” “总兵,你看那边,”宗安号的驾驶大副远远望见了堂安号,只觉得激动非常,赶忙抬手指了过去:“林总兵过来了。” 程轩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同样伤痕累累的堂安舰正往这边驶来。 “好,太好了。”程轩四下里望着,眼见几艘日本国的军舰渐成合围之势:“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何立指挥着乾安号,与辰国舰一同和日本国的舰队纠缠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冲他们打来的炮火好像不似方才那般猛烈了。可他知道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有片刻的松懈,必得时刻小心应付对方下一步的攻打,保全自身的同时还得寻了对方的漏洞反击回去。 “陈钰,仔细瞧着点儿,”何立吩咐道:“务必万事小心。” 甲板上的火依旧烧着,木质的部分不断化作灰烬,虽说打来的炮弹少了些许,可其中有些他们依旧难以躲过。 何立仔细观察了片刻,忽而发觉宁国号有些脱离舰队突前。他心下一沉,向四周望去,只见不出所料的,日本国的几艘军舰正往宁国号驶去。 “管带,”陈钰的神情显出了几分慌张:“咱们有几门火炮坏了。” “什么?”何立一愣,而后便立刻稳住了心神:“不用怕,哪怕只剩一门炮,咱们也得奋战到底。” 何立指挥着乾安舰一边灭火,躲过对方舰艇的袭击,一边寻着时机给予反击。天色被炮火硝烟衬得阴沉,他们分辨不清时辰,何立觉得好像才过了一会儿,却又好像已然在这修罗场一般的海面上待了千百年。 何立四下里观察着形势,忽而发觉远处重伤的宁国号有些不对劲,他细细看去,猛然间明白过来,脑海中满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念头。 “陈钰!”何立喊道:“丁管带在干什么!” 陈钰应声而来,却一直没敢作声。 何立愣住了,他知道自己千万个不该,可那一瞬间他早已心力交瘁,再也顾不得旁的,只得怔怔地望着快要被炸沉的宁国舰缓缓驶往敌方。 虽千万人,吾往矣。 海面与天空都浑浊无比,原本威风凛凛的战舰如今也残破不堪。何立站在乾安舰上,觉出了深深的悲壮。 宁国号沉没得比何立想象中要快,因为舰上的官兵们并没有如愿以偿地与日本国的新式战舰松平号同归于尽,而是在撞上之前被一颗鱼雷引爆了自己舰艇的鱼雷,而后船身炸裂,众人纷纷落水。 宁国舰沉了。随着一声巨响,何立望着缓缓沉没的军舰,只觉得心如刀割,冲着宁国号的方向直挺挺跪了下去。 此时身在战场,隔得实在太远,再加上早已自顾不暇,何立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舰长丁斯闻与全舰官兵二百五十余人一同葬身大海。 其实丁管带原本有生还的机会,刚刚落水时随从曾递给他救生圈,他平素里养着的爱犬也扑上来救他,可他都拒绝了。听生还上岸的人说,丁管带那时留下遗言,只说从军报国,马革裹尸正是舍生取义,死得其所。 后来宏光皇帝亲自给丁斯闻写了一副挽联,其曰: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海上浓烟滚滚,几乎是遮天蔽日,炮火连天,相隔咫尺之距都得喊得声嘶力竭。地狱是什么样呢?何立觉得也不过如此吧。 与敌军周旋了一会儿,何立忽而发觉一艘军舰正在驶离战场,他仔细看去,发觉正是济国号。 “咱们的战斗队形彻底散了,”何立言语间咬牙切齿:“冯乾那小子,回去必得军法处置!” 他话音刚落,几枚炮弹飞来,正中乾安舰的舰尾,有一枚就落在何立不远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便重重摔了出去,只觉得浑身生疼得厉害。 看来我还算命大。何立强撑着站起,意识迷梦间心底却忽而想到了自己先前独自郁闷时写给杨青山的信。那些还都堆在威海卫,杨青山没看过,也不知道那些信的存在。 何立晃了晃头,清醒了些许,站在原地却仍是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是个俗人,曾经也是是大千世界里追名逐利的芸芸众生之一,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把杨青山的信仰与执念融入自己的筋骨血肉。那人盼着家国昌盛,盼着大兴寸土不失,他便也这般在疆场上奋力而为,他也想做个合格的将领。 何立觉得好像又不止于此:那人是他的老师,言传身教间让他渐渐发觉了自己心底对国泰民安的渴望,于是再不甘心无所作为。 “快!”看着冲他跑来的陈钰,何立喊道:“日本国想集中火力攻打咱们的铁甲舰,断然不能让他们得逞。”他抬手指了指宗安舰与堂安舰的方向:“去那边!” “管带,”陈钰望着他:“咱们船尾也着火了。” 何立强压住心焦,语气依旧平静得很:“先过去,与辰国号配合,引开日本国舰队的注意。”他想缓缓神,于是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大局为重,铁甲舰是咱们北洋水师最高的战力所在,就算如今咱们折在这里,也必得帮衬一二。” “是。”陈钰赶忙应下。何立望向他,发觉对方的眼眶正微微发红。 可他并没有太多的心力顾及其他,此时甲板上烧成一片,舱室悉数被毁,他必得保持绝对的冷静才能在火海中一边帮着灭火一边指挥部署。 何立知道此时最难的人不是他,而是谢威与其他正在锅炉舱的官兵。上面火烧得猛烈,先前又拆了风斗,如今底下必定酷热难耐。他恨不得自己也下到锅炉舱与他们一同受罪,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何立可以与同袍们共患难,可何管带不行,他肩上担着的是整个乾安舰。 乾安舰与辰国舰的帮扶很有效用,几经辗转过后日本国的军舰果然被开了一些。不知过了多久,何立明显感觉到敌方的舰艇渐渐四散开来,也没了固定的阵型。 “管带,咱们真快撑不住了。”陈钰忧心忡忡地说:“辰国号那边的意思是咱们两舰先去抢修,待恢复战力再回来。” 何立望着不远处的海面,他知道经此一战日本国的损失也不小,应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点了点头:“好。” 到了浅水区,船员工匠们赶忙开始抢修,何立这才有心力审视着饱经磨难的乾安舰。他望着已然面目全非的舰艇,只觉得自己和这乾安舰一样,血肉都烧没了,只剩了个残败不堪的骨架。 ※※※※※※※※※※※※※※※※※※※※ “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传说是光绪帝写给民族英雄邓世昌的挽联 第七十七章 路远 一番抢修之后,乾安与辰国两舰皆恢复了战力,何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抬眼望着不远处,正对上卫哲的视线。 何立细细望去,只见卫哲的军帽已不知何处去了,头发散乱着,脸上满是灰尘,海军服也已破败不堪,浑身的狼狈丝毫不比自己少。 何立知道对方也在打量着自己,可他们最终什么也没说,无数坚毅全部融进了彼此的眼神里,片刻过后便一同回了战场。 海上硝烟渐散,辰国舰代替宗安号升起了指挥旗,发出了各舰收兵的信号。也是直到这时何立才发觉他们原来仅仅在海上奋战了一下午,收兵时天都没黑。 这一下午如同片刻刹那而过,又像千百年望不到尽头。 望着千疮百孔的战舰逐渐退后,何立长出了一口气。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想到就在这天临近傍晚,他们北洋水师又失去了一艘舰艇与上百名官兵。 “你说什么?”旅顺港的海军基地里,何立瞪着前来通报的水兵,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再也感知不到浑身的疲惫,满心只觉得自己并未听真切,于是急不可耐地一遍遍问着:“你再说清楚些。” 水兵本就惊惧交加,何立的问话又这般咄咄逼人,于是更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水兵迟疑了许久,在何立的逼问下最终磕磕巴巴地应道:“坤安舰,坤安舰沉没了,李管带与大副二副都没了,只回来了几个水兵。” 何立跌坐回椅子上,脑海中空白一片。后来有幸存的水兵与他说李管带当时并非溺水身亡,而是在舰上时被炮弹击中了后脑。 何立谁都不想理会,这天夜里独自带上酒壶去了负责维修的船坞。他坐在船坞的角落,望着工匠们奋力修理千疮百孔的舰艇,只觉得自己心里好似也被炮弹穿打了无数个血窟窿,被尖刀剜去了一块块血肉。 他倒了一些酒水在地上以作祭奠,而后把剩下的酒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里灌。他想着上学的时候丁斯闻与李伯玄的模样,那时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只觉得有些不真切。 这天晚上何立或许醉过,又或许没醉。他在船坞一直待到天亮,后半夜喝尽了酒,清醒些许后便去帮着工匠们一同修理战舰。 此番大兴与日本国皆是损失惨重,何立细细回想着,只觉得大兴这边吃的亏更大一些。他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眼前浮现出了下午海战时的场景:当时大兴水师采用的是较为传统的战术,虽不能说错,可也必定在对方的意料之中。然而打仗讲究的是出其不意,日本国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战舰分了两队,其中二队速度尤快,这为他们赢得了不少战机。 清晨的霞光洒向海面,一夜没睡何立却也不觉得困倦,他眯起眼,忽而想到了五百多年前驰骋沙场的那位以快著称的大将军。崔翊程那时做了许久的正先锋,战场上无往而不利,一身孤勇入千军万马之中,就连大俞最好的将领也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们又为何能赢?只是因着战术吗? 何立垂下头,想起了先前的梦境。他这才明白原来所谓三军相合上下同欲其实并不单是对杨青山革新之事的劝诫,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何立回了住处,把所思所想写成了文书,悉数交给了程轩。他不知道邓提督会如何向朝廷汇报这场惨烈的战事,也不知道陆中堂与西太后究竟会做何种抉择,他只是与饱受战火摧残的战舰和同袍们一同待在旅顺港,白天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夜里或者避开其余将领跑去帮忙修整舰艇,或者独自带上一壶酒坐到船坞的角落,在星月晨曦的照耀下思忖前路。 何立对战舰的修理只是稍懂一些常用的方面,算不上精通,然而这回各个舰艇皆是伤得厉害,故而他能帮的也大多是一些体力活,有时甚至会帮倒忙。船坞的工匠们委婉地提醒了他许多次,最终忍无可忍,哭笑不得地把何管带请去了一旁。 临阵脱逃的冯乾被军法处置掉了脑袋,朝廷论功行赏,包括何立在内的许多人都得了赏赐。何立看着封赏的诏书,只觉得心底愈发沉重。 “何管带,你怎么还是喜欢在外边喝闷酒啊?秋日夜里凉,当心冻着。”这天晚上何立照常在船坞坐着,忽而听得无比熟悉的声音,他错愕地回过头去,只见季浔正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望着他。何立以为自己喝醉了出现幻觉,赶忙晃了晃头,对方却忽而走近了些许,笑着打趣道:“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 “你别这么看着我,还有惊喜呢。”见何立满目讶异,季浔无奈地笑着,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看是谁来了。” 何立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杨青山正站在那里与胳膊上还缠着绷带的邓润成说话。他怔怔地望着,此时微风渐起乌云渐散,明晃晃的月光洒至人间,在夜色里如精灵般轻巧地穿梭着,最终落在那人的肩头与发梢,好似初冬时分飘然纷飞的小雪。 季浔识趣地走了,临走前十分体贴地把原本抱在怀里的厚披风轻轻放在了何立身边。何立没觉察到季浔的离开,也没觉得冷,只是坐在原地,望着朦胧月光下神色淡然的故人。 邓润成说了没几句便离开了,而后杨青山便快步走了过来。说来奇怪,方才那人连一个眼神都没往这边看,何立以为他自是一派沉稳自得,而此时却走得飞快,一晃神的工夫杨青山便已走到他身边。 杨青山望着何立,只觉得有些无奈。他俯身拿起披风给何立披上,而后便坐到了旁边:“穿得这么薄,不冷吗?” 何立似是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般,死死盯着他,径直问道:“你怎么来了?京城那边可还一切顺遂?” 杨青山一滞,转而苦笑了一声:“你就别管了。” 何立拽住他的胳膊,显出了一副极为不服气的模样:“这叫什么话?”他死死盯着杨青山,理直气壮地问道:“你不想让我管,难道是要让旁人管么?” “胡说八道什么。”杨青山揉了揉对方的头发,难得如此轻易便做了妥协:“沈先生已经离开京城了。先前的上书他在明我在暗,本以为我们多年筹备,多少能有些效用,没成想中堂大人以军务繁忙为由见都没见他一面。”他叹了口气:“终归是无可奈何。” “他去哪了?”何立接着问。 杨青山摇摇头:“他的行程不宜外露,我也不知道。” “那你呢?”何立望着他:“你又作何打算?” “我本想着留在京城再寻时机,可前些天你们在大东沟和日本国的舰队打了一场硬仗,伤亡惨重。”杨青山望向远处,只见海水随着微风而动,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一片。他叹了口气:“我们都做不到袖手旁观。” 何立伸手搂了搂杨青山的肩,觉得对方近来实在是消瘦了。经年过去,杨青山为人师长,故而每次都好似理所当然地护着他,替他做足了打算。可往后何立不想再只做一个学生,他做了多年的何管带,是大兴水师得用的将领,他担得起乾安舰,自然也担得起自己与杨青山的前路与命途。 “丫头与何荃就快成亲了,我本想着尽快办了婚礼,”许是近来实在太过劳心劳力,杨青山并没有说太多军务,而是缓缓地与他说了些家常的闲话:“可丫头不愿意,非说要等你回去。” “是吗?”何立哭笑不得:“那我还是很荣幸的。” “是啊。”杨青山笑着点点头,侧过身去细细打量着何立。眼前这人面容清瘦眼眶乌青,一看便知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了,可他身上却无半分的颓丧之气,反而愈发沉淀出一种坚毅与果决。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杨青山细细想着,只觉得好似虽被远近的种种困顿切磋打磨,却仍有一股向上的力量在蓬勃生长。 这种生机并不是今日才有的,杨青山知道何立身上向来不缺这些。他记得在海军学院的水房里弯着腰洗衣服的学生,那时还青涩得很,可只是站在那里便能让杨青山觉得所谓前程与未来再不是虚无缥缈的言语;他记得刚刚在水师当差的年轻水兵,家破人亡的变故也没能把他压垮,分明处处艰难,却还是满心倔强地避着自己,独自撑起已然衰落的江宁府何家。杨青山心疼得紧,他稍稍皱起了眉,低声与何立说:“你若难受,与我说就是了。”北安侯能抗住诸多酷刑,能在万般打压时仍然挺直脊背摸索前进,却唯独不善于说甜言蜜语,他叹了口气,思忖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宝儿,别怕,我在呢。” 何立一愣,蓦地望向他:他们一起走过了长长的来路,从自己少时一路至今。在这条路上有无数同袍倒下,化作了指引后来者的天上的星,他们仍在路上走着。生平头一次,何立望着眼前这人,忽而觉得这条路其实未必是绝处。 就像当年杨青山把他从漆黑一片的巷子里背出来那般,何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对他而言只要这人在这里,就算是死胡同深巷子,夜色浓稠到好似密不透风,前路的光亮也不会熄灭。 ※※※※※※※※※※※※※※※※※※※※ 家国之志,断肠一觞酒。月满西楼,路远少年游。 第七十八章 自惩 “怎么了?”看着何立一副愕然的模样,杨青山忽而笑了,他揉了揉何立的头发,贴着对方的额头,沉声道:“是我不好。” 这句话何立听太多遍,他摇了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怎么又哭了,何立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本能地想避开杨青山,手腕却被对方牢牢地攥着。 何立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狼狈极了,他想挣开对方,于是不顾哽咽仍旧说着:“你松开。” “宝儿,你别哭,”杨青山语气温和,眼眸好似天上最明亮的星:“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这话杨青山自己都说得没什么底气。他望着何立,回想着自己过去经历的种种,一路挫败又一路至今,坚守却从未断过。他苦笑着,伸手替对方擦干了脸上的泪。 何立抬起脸望着对方,此时月色渐渐明亮了,何立忽而发觉杨青山的鬓边竟添了一根银丝,这是从未曾有过的。他睁大了眼仔细望去,发觉的确不是自己看错了。 何立心底忽而泛起了阵阵酸涩:他没见过许多年前杨青山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也没见过对方在朝堂上的纵横捭阖,这些事自己只在别人口中听过,在为数不多的几张相片上看到过。自己遇上他时他已经被削了爵位贬了官职,举步维艰地坚持着他自己与已故同袍们的信仰,十年如一日。何立心底忽而有了极大的遗憾,他想,如若我早生几年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更早一些遇见你,我也能疼你护你,帮你挡下世道的雨雪风霜,做你的左膀右臂。 “想什么呢?”见何立久久没说话,杨青山笑着问道。 何立定了定神,抬眼望向他,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老师,你有白头发了。”说罢便轻轻抚上了杨青山的鬓边。 杨青山一愣,转而开怀地笑了:“嫣嫣都要嫁人了,我添几根白发还不寻常?”其实他想说朝堂上一直是西太后掌着实权,为着革新之事,自己这些年百般思量,直到如今才生白发已是不易。可这些他什么都没说,最终只是笑着调侃道:“何管带是嫌我老了么?” “怎会?”何立吓了一跳,一瞬间千言万语涌上来,却不知怎的偏偏悉数堵在了喉咙,一个解释心绪的字也说不出。他实在太着急了,急到只能拼命地摇头,忙乱中他只得伸出手来紧紧抱住那人,生怕对方存有半分的误解。 “好了,”杨青山轻轻拍了拍何立的背:“管带大人,今日就早些休息吧,别再在这儿喝闷酒。” 何立这才觉出了浑身的疲惫,不仅疲惫,平素无处诉说的苦楚此刻也悉数翻涌上来。他尚有人可倾诉,可展露所有的烦忧与苦痛,于是他沙哑着嗓子,靠在杨青山耳边说:“老师,他们都不在了。” 杨青山一怔,低声应了一句:“我知道。” 他岂止是知道呢?早在十数年之前他就已经尝遍了此般滋味。如今的大兴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多得是像他们这样为了仅有的微茫希望心甘情愿舍了命的,几代人都是如此。没人知道大兴的土地上究竟何时才能不再有洋人作威作福,可他们都清楚这决不会是一条平坦的大道,这是他们的来路,一路荆棘遍布,血泪斑驳。 何立把杨青山抱得更紧了,他很想让两个人的心靠得更近一些。海水与夜幕皆是极为深沉的颜色,唯有星月还在熠熠闪光,这光芒虽不强烈,却也绵延不绝。 宏光二十年十月十六日晚间,北洋舰队修整完毕,从旅顺港启程撤往威海卫基地。 两地相隔本就不远,走水路更是方便,于是不到一天舰队便到了。何立应着宗安号的命令指挥着乾安舰缓缓驶入基地,却忽而发觉前方不远处起了一阵骚乱。 “这是怎么了?”季浔也在乾安舰上,他稍稍眯起眼,细细看了一会儿:“看样子出事的是堂安号。” 何立皱起眉:“海战时中了那么多炮弹都挺过来了,如今还能出什么事?” “子恒,你也做了多年的管带,心中自然有数。”季浔摇摇头:“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不过一会儿宗安号便下达了继续前行的命令,指挥着一众军舰入了港。 “究竟如何?”待在威海卫的港口里停泊安稳,何立赶忙去了堂安舰。几乎所有的管带都过来了,邓润成与杨青山也在一边站着,却唯独不见林彦宁。 何立打量了几眼心便沉到了底:看这模样堂安号大约是受了不小的损伤,虽有紧急损管,却也不一定能恢复如初。 “岳帮带,”见堂安号的帮带岳明钦正忙碌着,何立走上前去:“你们林总兵呢?” 岳明钦叹了口气,指了指舱室:“那儿呢。”见何立要过去,他赶忙拽住对方:“何管带,待会儿见了林总兵,还烦请您多多开导。”他抿了抿嘴:“总兵方才走时脸色差得很。” 何立点点头:“你放心。” 正如岳明钦所说,林彦宁此刻的确很是颓丧,何立走近时他正失魂落魄地靠着门边坐在地上,浑身像是泄了气一般。何立坐到他身边,沉默了片刻,先开口道:“总兵,堂安号不会有事的,咱们好好修理便是。” “怎会?”林彦宁摇摇头:“何管带,你无须宽慰我,我心中有数。此番就算能修整好,往后大抵再也上不了战场。”他垂下眼帘:“这些都是因着我的疏忽。” 何立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因为他实在辨不清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劝。他也是管带,自然知道失了战舰是多大的过失,更何况堂安舰是水师中的两艘铁甲舰之一,是最为主要的战力,且不说上头会如何责罚,单是这人自己心里这关就过不去。 林彦宁曾在西洋待了许多年,大兴虽讲究一句舰在人在舰毁人亡,可西洋更甚。传说不列颠早前海战时如若舰艇将沉,舰长务必要把自己绑在战舰上一同葬身大海。何立最终只沉沉叹了口气,毫无底气地说了一句:“放宽心。” 林彦宁苦笑了一声:“子恒,我怎能犯如此过错?” “人非圣贤,”何立望着他:“也是寻常事啊。” “可现在不是寻常的时候,”林彦宁的语气中猛然间添了几分怒火:“这若是平时,自然还有挽回的余地,可如今战事告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正是你我该出力的地方。” 何立一怔,不由得愣在了原地:林彦宁向来温和谦逊,人前从没有过这般焦急懊恼的时候。他知道主力战舰受伤无论是谁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这还是在这舰艇上待了许多年的林管带。 “你走吧,去帮着岳明钦他们看看究竟还能挽回多少。”片刻之后。林彦宁长叹了一口气:“何苦在我这里白费工夫。” “你不去么?”何立问道。 “不去了。”林彦宁的声音很低,他神情有些恍惚,喃喃说着:“我不去了。” 何立没想到这竟是他见林彦宁的最后一面,他得知那人的死讯时已是十九日上午,那时他正一如既往地操练着水兵,忽而看到不少人往堂安舰上跑。 何立心下一沉,赶忙嘱咐好陈钰不得有半分松懈,而后便也随着人群跑了过去。 堂安舰下一片嘈杂,舰艇上却很少有人说话。何立好不容易冲进了外面围满人的舱室,却只看到堂安号的帮带大副岳明钦跪在地上抽泣不止,旁边横躺着的正是林彦宁的尸身。 一瞬间何立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只是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似的,直到邓润成和程轩也冲了进来他才如梦方醒。 何立望着地上的尸体,只见肤色已经变了,一看便知是中毒身亡,他喃喃地唤着那人:“林总兵,林彦宁。” “桌上有林总兵留下的遗书,”程轩脸色极差,拿着信纸的手也在哆嗦着,他极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强撑着显出几分镇静:“他说他指挥有误,不够谨慎小心,以致如今战况危急却还让大兴失了堂安舰,实在愧对北洋水师与大兴朝廷,如今羞愤难当,不得不以自杀谢罪,还望军门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林彦宁!”卫哲也冲了进来,与何立一样目瞪口呆。 何立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历历在目的唯有当年海军学院里谦逊温和的青年。那时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无论做什么都分外有劲头,只觉得天地宽大余生漫漫,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丁斯闻,李伯玄,林彦宁,还有水师无数的官兵将士,原来得知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的死讯竟比自己死过一回还要煎熬痛苦。何立忽而明白了为何杨青山总是说命不是自己的,当年革新一派遭人暗算失势死人无数,那场大火曾是杨青山多年的心病。可也无怪他如此,对这些人这些事,无论于谁都知道断然不可辜负。 ※※※※※※※※※※※※※※※※※※※※ 预计正文还有两章就能完结了 第七十九章 道别 宏光二十一年二月初四深夜,威海卫,宗安号。 “辽东半岛已然失陷,如今日本国对咱们那是水陆夹击,依军门看,究竟该当如何?”程轩叹了口气:“情势实在是不容乐观啊。” 邓润成摇摇头:“水师听命于中堂大人,他让咱们死守不出避战求和,咱们也只能守着。” “守自然是要的,只是如若一味死守,咱们又能支撑到几时?”程轩死死皱着眉:“下官实在心有不甘啊。” 他们正说着,忽而听得了一阵敲门声,程轩赶忙问了一句:“是谁?” “何立。”门外那人应道:“还请军门与总兵让下官进去。” 程轩起身开了门:“夜深了,你来做什么?” “有些话白天还不好说呢。”何立撇了撇嘴,开门见山地问道:“军门,如今已然是生死存亡之际,敢问中堂大人究竟作何打算?” “怎么突然问这个?”邓润成并未作答,而是反问他:“这哪里像是何管带的做派?” “那些做派都是拿给旁人看的。”何立盯着他:“朝廷以保京城为先,如无必救之军,则无必守之城,军门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叹了口气:“否则辽东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失守。” “你想如何?”邓润成猛地抬起眼:“何管带可不能说这般动摇军心的话。” 何立摇摇头:“我并非此意,只是感慨一二。” “你还是先回去吧。”程轩拽住何立的衣袖:“好好思忖如何布防才是最要紧的。” “实不相瞒,今日这些话并非我独有。”何立心里实在难受:他在水师当差多年,如今的舰队死伤无数,早已不复当初。朝廷里主和之人越来越多,只给他们下令让他们避着,先前不过短短数月大兴便失了辽东的疆土,如今威海卫也要不保。何立想,如今这般,哪里能对得起先前捐躯的无数将士呢? 对不起的不止是水师的同袍,还有当年革新事败没了命的的诸多前辈。他们愧对于大兴的千千万万人。于是何立不准痕迹地避开了程轩,冷冷解释道 :“都是我近来听到的。” 他话音一落,屋里便又归于沉寂。邓润成和程轩自然知道何立的意思:军心涣散,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他们正静默着,忽而听得外头一阵嘈杂,而后警报声便响了起来。三人赶忙冲了出去,却只看到一颗鱼雷正直直冲着宗安号过来。 程轩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只有两个字:完了。 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时候任是神仙也无能为力。鱼雷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宗安号,激起了阵阵水花。程轩后来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直挺挺地跪在了甲板上,泪流不止。 六天后,威海卫,宗安号。 “刚刚我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程轩细细嘱咐着几个水兵:“到时候就这样做。” “小的们知道了。”水兵应道:“总兵放心就是。” “程哥。”待几个水兵走远了,程轩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在唤他,听声音他便知道这是齐星楠。程轩转过身去,只听得那人说道:“咱们的炮弹很快就要用没了。” 程轩点点头:“我知道。” 自从几天前宗安号中了鱼雷,程轩便命人把宗安号改装成了炮台,可如今这艘曾经威名远扬的铁甲舰就连炮台也快要做不成。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齐星楠忽而笑了:“你是下定决心了吗?” 程轩眯着眼,神情里显出了几分恍惚。老话说慈不掌兵,善不理财,他并非慈悲之人,性子强硬得很,精于算计,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失望透顶的。从前哪怕身陷绝境时他也总在寻着是不是还能有几分转机,可这回不一样。齐星楠这话程轩实在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很想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并不想这样,可他说不出口。几天前宗安舰被鱼雷击中时他便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刻,又或者其实更早,在林彦宁的尸身横陈在他面前时,在得知丁斯闻与李伯玄葬身大海一去不归后,他心底便多了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他:你们生于此世道,虽已尽心尽力,却也是无可奈何,这或许就是你们的宿命。 他活了这几十年,此刻忽然之间对那向来虚无缥缈的命数二字多了些体会。年少时他也曾是京城里鲜衣怒马的得意少年郎,他平素所穿衣袍大多显稳重,可那时每逢春夏之交他都会特意制了颜色鲜亮的新衣,与好友们一道城中策马赏花看月。那时他从没想过命数,以为一切皆是人力可改,可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能做的实在太过有限。他能改变他自己和周遭之人的态度,可他劝不动朝廷里的西太后与陆中堂,劝不动大兴的千千万万人。 程轩叹了口气,他想,自己的命途就快要结束了,可大兴王朝呢?如若再这般下去,他们又能有几年的活路? “程哥?”见他久久未答话,齐星楠试探地问道:“你还好吧?” 程轩望向齐星楠,半晌才说:“好啊。”他摇了摇头:“我已经决定了,把宗安号,炸了吧。”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分外艰难,但还是极为清晰地说了出来:“威海卫不知还能守到几时,故而事不宜迟,今日就得动手,方才我已经嘱咐好他们了。” 齐星楠一字一句都十分认真地听着,认真到反常。其实程轩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如今战场上的情形已经很明显了,朝廷里也是主和一派占了上风,军心动摇,他们这些人如若不愿投降,迟早会没了活路。程轩是个骄傲的,此番倒是能成全生前身后的英名。 他虽这般想着,却仍觉得心里泛着难言的苦涩与疼痛。可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听见自己说:“程哥,你的决定我一向是支持的。” 程轩望向他,这是自少时起就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他们互为依靠二十余年,从京城的深宅大院到硝烟四起的海上。程轩曾以为他们彼此陪伴的日子会长远到没边,没成想如今不过而立之年便已走到了尽头。 程轩有满心的话想要叮嘱对方,他想告诉齐星楠,既然你吃不得酸,就别总是逞强陪着我吃梅子,夜里睡觉时也别总是开着窗户,因为这个你都着凉生病好几回了,每次都记不住。可他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于是只对齐星楠笑了笑,转而望向远海:“你看,天晴得真好。” 宏光二十一年二月初十,战况不利,大兴北洋水师被困于威海卫基地,弹尽粮绝,危在旦夕。水师内军心大乱,诸多官员以投降之利劝诱提督邓润成及总兵程轩,未得应允。是日,程总兵不愿宗安号落于敌军之手,亲自下令沉之。 二月初十,深夜。 宗安号尚在的官兵都在海军基地另寻了住处,此时夜已经很深了,齐星楠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宗安号在火海中沉没的景象。最后他索性坐起身来,透过窗户望着天上的朗月疏星。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很想去程轩的住处看看。原本他想着这个时候程轩可能不愿被人打扰,可他实在想去,于是最后反复琢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披上了外衣。 程轩自己挑的住处与他们离得有些远,齐星楠走了有一会儿才到。他没想到此时那里竟还亮着灯,远远的便能看见。他没多想,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程哥,还没睡吗?” “星楠?”从屋里传来的声音带了几分讶异与慌乱:“你来做什么?” 是啊,我来做什么?齐星楠自嘲地笑了:“我也不知道。” 屋里的人一滞,而后也低低笑了几声,他缓步走到了门边,却并未伸手开门,只是低声说道:“来了也好,只怕是上天恩赐,准许我临走前还能与你道个别。” “临走?”齐星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要去哪儿啊?”话音刚落,醍醐灌顶般,他脑海中忽而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念头,于是他疯了似地砸着门:“程轩,你别做傻事,快开门!” 齐星楠稍作思忖便能明白程轩要做什么,这么多年过来,他是最了解这人的。苟丧舰,必自裁,程总兵向来言出必行,如今已失了宗安号,这条路这人迟早要走,只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如若不是他今夜过来了,只怕明早见到的便只是一具尸体,就像先前林彦宁殉国时那般让人措手不及,他想想便觉得后怕。 齐星楠抑制不住地流泪了,几乎是毫无间断地用力砸着门,他再也忍不住哭腔,一开口几乎是在喊:“程轩!你开门!” “星楠,你别这样。”程轩也哭了,眼泪连成一片。他赶忙用手背把泪擦干净,努力平稳了心绪:“来世投胎去个好人家,别再遇上我。” “你胡说什么?”齐星楠止不住地号啕大哭:“你不是非死不可的,你有别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一人留在这世上?”他哭得越来越狠:“你活下来,于国于家咱们都能再想办法,可你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程轩背靠着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门外撕心裂肺的是他从年少时起就放在心上的人,可他不敢开门。他太害怕了,生怕一见到对方自己会舍不得,于是心里早已下定决心的事情便会被冲得干净粉碎。 齐星楠站在舱室外面,一开始还在砸门,后来渐渐没了气力便直接跌坐在地。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记得天边泛起微光,漆黑的夜色逐渐消退时他仍在原地坐着。 宗安号被程总兵下令炸沉,何立心里也是悲愤难当,这天他几乎是一宿没合眼,直到天快亮时才稍稍有了困意。 他觉得自己才刚眯了一会儿便听得了阵阵敲门声,那声音不大却极有节奏,以至于何立一开始甚至以为自己是梦中混沌出了错觉。 何立睡眼朦胧地开了门,发觉正是齐星楠站在外头。他揉了揉眼仔细打量着,只觉得这人面无血色,眼帘低垂着,看不出悲喜。 “进来吧。”何立稍稍侧过身子:“大清早就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齐星楠缓步进了屋,待何立关上门他便掏出了一把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 “星楠,你要做什么?”何立吓了一跳:“先把枪放下。” 齐星楠笑着摇了摇头:“何立,我来就是想与你道个别的。”他望着何立:“从前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很多话等咱们都变得白发苍苍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如今我才发觉,是我想得太好。”他的神情里忽而添了几分凄恻:“终归是我愚钝。” “你冷静一下。”何立站起身,试探地想往他身边走,以便寻个时机把枪夺过来:“这又是何苦呢?” 齐星楠往后退了两步,把枪握得更紧了些:“我劝你不要过来,否则我现在就开枪。” “好,我不过去。”何立赶忙停了脚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齐星楠的动作十分骇人,语气却异常平静,他缓缓说着:“我曾做过一些很不好的事,程哥也是。为了前程名利,我早已数不清我们明里暗里究竟使了多少手段。”他看着何立有些茫然的面容,忽而笑了:“这些原本不必告诉你,只是我曾对不起杨老师,曾不止一次地去西太后那里禀告他的情状,这必得让你知道,否则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何立望着他,只见这人的桃花眼依旧明媚好看,与第一次在学院的走廊里相遇时别无二致。何立喃喃道:“星楠……” “如若有缘,你我来世再会。”晨光之下,齐星楠笑眯眯地对上何立的视线,而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齐星楠!”何立瞬间腿软了,几乎是爬着到了那人身边,不顾遍地的鲜血把人揽在了怀里。 那人几乎是立刻就断了气,连个眼神都没再给何立留下。何立只觉得很不真切,他觉得一定是自己没睡醒做了一场噩梦,于是他用力地掐着自己,想从梦中醒来,片刻过后便掐出了一片青紫。 “何立!”季浔冲了过来:“我刚刚听见枪响,你没事吧?”他进了舱室,这才看见躺在何立怀里的齐星楠,不由得也跪倒在地。 “何立,我与你说件事。”季浔拼命稳住心神,凑到何立身边:“就在昨夜,程总兵服毒自尽了。” 何立猛地望向他,还没回过神来,忽而听得外头吹响了警戒号。他把齐星楠放下,不顾满身的血冲了出去,却只看到一颗鱼雷直直向着乾安舰奔来。 舰毁人亡,残存的理智让他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给自己和乾安号都判了死刑。说来奇怪,不过须臾片刻,他却觉得恍若几十年一般漫长。过往的光阴不断从脑海中过去,往事历历在目。他的回忆其实单调得很,过了这么多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他的人生就剩了两件大事,一是守海上疆域,二是护心上之人。自从十七那年结识了杨青山,他大部分时候所思所想都少不了那人,无论是醒时还是梦中。 何立的心不断往下沉着,最后他绝望地闭上了眼。随着一声巨响,鱼雷击中了乾安号的舰身。 这次不同于宗安号被击中时,乾安舰的战力装备本就比不上宗安号,再加上先前伤痕累累,于是顷刻间便断成了几截。 说来也巧,何立站的位置刚好断开了,于是他直直摔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会摔到水里,没成想又撞到了舰身。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伤得不重,剧烈的疼痛却猛然间悉数袭来,而后他只觉得好似跌入了一片黑暗,再没了知觉。 ※※※※※※※※※※※※※※※※※※※※ 各位放心,何立不会有事的 第八十章 归去 “你醒了?”杨青山几乎一宿没睡,临近天明时本想守在何立床边打个盹,只是心中牵挂着那人,睡得实在浅,听得一点动静便全然清醒过来。他极为惊喜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何立,这人也正望着他,眼神还有些迷茫:“杨老师,我这是……” “是我不好,”此时天还未全亮,医馆里寂静得很,杨青山生怕吵到旁人,声音压得极低:“我曾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你,实在是我食言了。” “怎会?”何立本想摇摇头,然而稍作活动便牵动了伤口。见他疼得不轻,杨青山赶忙把他按住:“别动,听我与你说。” 从何说起呢?杨青山沉默了半晌,而后叹了口气:“你昏迷了将近一天,我们把你从海里救起来的时候你便已然不省人事,浑身伤了许多处,不过好在并不致命。” “杨老师,”何立望着他,声音尚存了几分虚弱:“齐帮带的尸身还在乾安舰上,你们有没有好好安葬了他?” “自然,”杨青山赶忙抓住他的手:“你放心,遵照他先前留下的遗嘱,已将他与程小爵爷合葬。” “他还留过遗嘱?”何立有些疑惑:“我怎么不知道?” 杨青山抿了抿嘴,显出了几分为难,只是他最终还是如实道来:“在程总兵住处的门上发现的,他的血书。”见何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赶忙解释道:“只有几个字罢了,没有你想得那般骇人。” 何立应了一声,眼泪却不觉间流了下来。他想伸手去擦,胳膊却不听使唤,然而还没回过神来杨青山却已经帮他把脸上的泪悉数擦干净了。 “乾安舰呢?”何立缓了缓神,接着问道。 “沉没了。”杨青山望着他:“子恒,你也知道,乾安舰在去年海战时便已受了重伤……” “那还救我做什么?”何立打断了他,眼眶红红的,却没再落下眼泪,声音里透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决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杨青山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生怕牵扯到伤口,于是极为小心翼翼把那人的手贴上自己心口处:“你知道的。” 何立没再说话,也没再看对方。他转头盯着窗外,望着天色逐渐亮堂起来。 沉默了半晌,何立闭上眼细细思忖着。先前他对大兴的朝廷只是存了几分失望,而如今他已然绝望透顶:自从沈先生与杨青山的上书被中堂大人婉拒,这份绝望就在不断地增加着。不到半年光景,大兴的疆土不断落入敌手,忠义之士接连不得善终,何立想,或许这次是真的没有余地了。 “杨老师,”何立的嗓子有些沙哑,他望向杨青山,缓缓说道:“方才是我不好。” “这是哪里话?”见何立如此,杨青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轻轻笑了,他知道这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何立,你活下来吧。是我一己私心,你怨我也好。” 何立细细打量着杨青山的眉眼,他知道这人的眼底很少能有这般透着温和的时候,于是他轻轻笑了,低声打趣道:“原来北安侯也会有私心啊。” 杨青山有些哭笑不得:“肉体凡胎,怎会没有?”他摩挲着何立的手背,忽而有了些戏谑的心思:“宋父子一直惦记着嫣嫣与何荃的喜酒呢,你若不在了,只怕他老人家最终空等一场。” 何立的笑意更深了:“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大兴的朝廷。” 杨青山一挥手:“那样的朝廷,不念也罢。”见何立极为愕然,杨青山接着说道:“如今你失望透了,我也不例外。”说着他忽而压低了声音:“前阵子沈先生给我来信了。” “真的?”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何立迫不及待地问:“他现在如何?” “他说他正在香港活动,不久前组织成立了革命党,他做带头人,还问我是怎么想的。”杨青山叹了口气:“只是我当时仍不死心,于是便一直压着没告诉你。” 革命党。何立仔细琢磨着这三个字:他早就知道沈迎宣的心思,只是那时他与杨青山一样,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希冀在。他知道那时的沈迎宣也是如此,否则也不会为了上书之事倾尽心血。 可如今诸般情势已然明了,仓皇落败的海军又揭开了腐坏朝廷最后的遮羞布,于是真相就这般袒露于天下,不论人们是否愿意接受:大兴的朝廷守不住大兴的山河,外敌入侵,他们护不住千万的子民。如此朝廷,守又何益?念又何益? “咱们大兴的国土,必得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就算是改朝换代,也万万不能落入洋人之手。”杨青山接着说:“我曾想着就算舍了命也要为革新之事奋力到底,可是先前宋夫子与我说了一句话,他说那是家父留下的告诫,”他抿了抿嘴:“得走正途。” “正途?”何立有些疑惑:“何解?” “此心光明。”杨青山应道:“仗已经打了小半年,那小皇帝究竟能有几分与西太后抗衡的本事咱们也都心知肚明。如若我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大兴不断割地赔款,这才是真正对不起当年牺牲的同袍,又谈何心地光明?谈何为后人指明来路?” 何立静静地听他说着,表面上默不作声,心底却早已炸成了一片。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与杨青山之间最大的隔阂与分歧是什么,于是止不住地回想着过往的光阴。从前一直是何立生拉硬拽,这才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其实一直很害怕,生怕一个不小心那人就会从他的世界里彻底离去。可现在他悬了十多年的心终于能放下,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不必忧患得失。 “想什么呢?”杨青山哭笑不得地望着他:“笑得倒是高兴。” “没什么。”何立垂下眼,赶忙理清了思绪:“水师如何?” 杨青山摇了摇头:“朝廷里主和一派占了上风,水师中主张避战投降之人也越来越多。且看如今军门如何抉择了。” 威海卫,海军基地。 “军门,你也都看到了,”营务处提调宁唯勇正站在屋里与邓润成对峙着:“自从开战,咱们损失惨重,去年失了几位管带,沉了几艘舰艇,将士们也有不少没能活着回来,如今程总兵和林总兵已然服毒自尽,何管带躺在医馆里生死未卜。军门,你说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么?” 邓润成抬眼看了看他,忽而一巴掌甩了过去:“混账东西!食君俸禄,就是这样精忠报国的吗?” “务必审时度势啊军门!”宁提调跪在地上,提高了声音:“日本国海军司令的来信中也说了,他愿意念及当年与军门在西洋的同窗之情,如若军门投降……” 没等他说完,邓润成便一脚踹了过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平时竟没看出来,原来宁提调还是这样一个白眼狼!”他冷哼一声:“若要投降,等我邓某人死了再说。” 宁提调没再说话,而且拍了拍手,而后几个洋人官员便破门而入,手里的枪悉数对准了邓润成。 “邓大人,”宁唯勇依旧跪在地上,语气却凌厉得很:“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啊,真当我怕你们吗?”见此情状,邓润成愤恨无比:“如今到了这般地步,老夫还会怕死?简直笑话。”说着他便从一个洋军官手里把枪抢了过来对着自己:“老夫早已无颜活在这世上。” 邓润成是水师提督,没有他的许可水师投降不了,宁唯勇当然不会轻易让他死。于是宁提调赶忙冲上去制住了他,把枪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提督大人,您在这儿好好考虑考虑吧,下官就先不打扰了。”说罢他带着几个洋官员出了门,临走前特意补充道:“用不了几天日本国的军队就会进攻过来,军门,时间可不多了。” 邓润成气急败坏,可下一刻宁唯勇便把门锁上了。急火攻心,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而后便重重摔倒在地。 阴天的缘故,屋里一直暗沉沉的,让人分辨不清时辰。邓润成不知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时屋里已然漆黑一片。 这是他平素歇息的地方,他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每一处角落都熟悉得很。邓润成摸着黑从橱子里拿出了一碗鸦片烟,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在他得知林彦宁自尽的那天为自己准备的,原本他心里多少还有些希冀,可那天不知怎的,他只觉得满心悲凉,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棵参天的大树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 岁岁年年腐朽入里,经年累月剜心蚀骨,这棵树早已烂透了。 “军门,吃点东西吧。”夜色深重时宁唯勇提着饭菜开了门,房间里弥漫着鸦片烟的味道,他看到邓润成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一下。原来这人早已咽了气,手边除了一个空碗再无其他。 宁唯勇的手臂忽而失了气力,于是饭菜悉数掉落在地,散作一片。他飞速思考着对策:如今邓提督与程总兵都不在了,杨青山虽说在水师中倍受推崇,可终究没什么实权。论起官职地位,如今排在首位的当属现任的堂安号管带,总兵岳明钦。 “你们逼死了军门,如今又来逼我?”岳明钦站在甲板上,斜眼觑着在他面前恭敬作揖的宁唯勇:“我告诉你,军门不做的事,我也绝对不会做。”没等宁唯勇回话,他便大跨步走回了舱室。 宁唯勇站在外面,只听得岳明钦大声念了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还没琢磨出味儿来,一声枪响便从那舱室中传出。 宁唯勇并不是第一个冲进去的,堂安号的水兵们比他动作更快,他进去时水兵已经挤满了屋,却没有一人有所动作。宁唯勇费力张望,终于看到了岳明钦,只见这人正坐在椅子上,头向下垂着,额头中弹处汩汩淌着血,人却坐得无比端正。 第二天下午,威海卫,医馆。 “投降了?”何立一愕,只觉得有千万言语堵在了胸膛,闷得他呼吸之间都觉得难受。他死死盯着季浔,极为艰难地问出一句:“这算什么?” 小半年的奋战,无数人的牺牲,水师一路至今一切的筹谋与心血,这些在朝廷那些人上人的眼里又算什么呢?何立觉得不过是为了皇权富贵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姓宁的带人签了投降书,说是军门的意思。”季浔面无表情地说:“不过基地里传出消息,说军门已于昨天夜里服毒殉国。” “什么?”何立一怔:“军门也殉国了?” “不只是军门,”季浔望着他:“还有岳总兵。”说罢季浔便叹了口气:“卫哲坚持不降,被革职了,今日也动身回了京城。乾安舰其余官兵也大多被撤。” 何立说不出话来,在心底仔细盘算着。逝者的面容在他眼前逐一掠过,他想:水师里真正还能称得上军人的,如今还剩了几个? “你呢?有什么打算?”季浔问道:“还回去吗?” “回去?”何立反问道:“舰队都成了日本人的,我还能回哪儿去?”他抬眼对上季浔的视线:“你又是怎么想的?” 闻言,季浔忽而笑了:“我妹妹前两年嫁人了。” 何立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说这个,但还是笑了笑:“恭喜。” “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觉得对朝廷实在失望,再加上家中幼弟也已长成,父母不至于老无所依,我在这俗世里也没了牵挂。”季浔涩涩地笑着:“做了这么多年济世救国的筹谋,也算是不枉此生。” “你什么意思?”何立吓了一跳,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被季浔按着躺了回去。季浔哭笑不得地望着他:“怎么了?怕我寻短见?”见他正瞪着自己,季浔无奈地笑了:“何管带啊,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就算是你们全都寻了短见,也万万轮不到我的。” “那你是要做什么?”何立问道。 季浔没再作声,走到窗边背对着何立站了半晌,这才缓缓吐出几个字:“遁入空门吧。” “你这是逃避!”闻言,何立不顾伤口的疼痛,挣扎着站起身来重重推了他一把,而后自己也摔倒在地。 季浔赶忙把何立扶回到床上:“你看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力气推我?” “这是怎么了?”杨青山刚走进屋便看到何立满脸不悦,不由得问道:“阿浔,你怎么惹他了?” “侯爷偏心,”季浔笑了:“明明是你家何管带推的我,现在我这胳膊还疼着呢。” “胡说,”杨青山也笑了,眼神一直没离开过何立阴沉的脸:“他都伤成这样了,如何能推你?” “您自己问他。”季浔笑着应道。 何立望了一眼季浔,又望了一眼杨青山,沉沉叹了口气:“他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知道啊。”杨青山忽而明白了症结所在,于是赶忙走上前去攥住了何立的手:“原来你在气这个。” “你不气?”何立讶异道。 “这有什么可气的?”杨青山望了一眼季浔,只见那人眼中无比安宁平静,他的笑意便愈发深了:“他是个明白人,我很放心。” “多谢侯爷。”季浔作揖道。 何立仔细想了想,觉得杨青山说得也有道理,季浔的确是个明白人,此番做此决定也断然不是因着要逃避世情。于是他低声应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如若他当真想明白了,那便一切都好。”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季浔忽而转身把一个箱子放到了何立床边:“对了,你的东西。” 这箱子何立眼熟得很,里面装着的正是他这些年没能寄出的信。他给杨青山写了许多信,有些是因着当时正与这人尴尬,有些是因着自己觉着写得不好,总之都是因为种种缘故被留在了这里。何立的脸忽而变得很红,他本想阻止,杨青山却赶在他前面把箱子拽到了自己身边。 “你还是别看了吧。”何立嘟囔着。 “不看怎么行?”杨青山笑着望向他:“这可是你辛苦写的。” 就在何立与杨青山说话的时候,季浔从何立的房间里走了出去。他的脚步极轻,以至于何立当时都没意识到这人已经离开了。 从那之后世上再无季浔,取而代之的是和尚空寂。 何立知道自己失了乾安舰,这是大过,朝廷很快就会把他革职,于是他也不想等了,直接写好了辞呈,杨青山也一样。只是何立实在行动不便,他与杨青山的辞呈都是杨青山一人递上去的。等到何立终于能下地走路了他便一刻也等不得,简单收拾了行李便拉着杨青山往香港去。 何立自称是因着失了乾安舰愧疚难当,杨青山也说此番海战失利,自己也做得不合格,再无颜面为大兴的水师效力。而后两人一路南下,路走得倒也顺利。 行至江宁府时何立特意去四姨太那里住了一晚。只是不知怎的,那天夜里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为着不吵到杨青山,他便披上外衣准备出门。然而他刚离开床时却听得杨青山在梦中喃喃自语,他坐回床边仔细听着,只听得那人说: “何老爷,一路走好。” “子恒,别怕,我在呢。” 何立愣住了,没等他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杨青山翻了个身接着说: “我父亲殉国时我还太小,没法对你的苦痛感同身受,可我还是好想抱抱你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我来过呢?” 何立静静地听着,只觉得如被雷电击中,不由得泪如雨落。 原来那时候他在。何立忽而觉得心上有一股暖流正不断地涌动:原来我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第二天何立什么都没说,杨青山瞧着他有些反常,于是走在路上时便问道:“怎么看着你今儿有些不高兴?” 何立摇摇头,笑着望向他:“没有的事,只是,”何立牵住他的手:“愈发喜欢你了。” “真的?”杨青山一挑眉:“莫名其妙。” 何立并未反驳,他轻轻笑着,眯着笑眼望向对方。他从少时起视线便没离开过这人,如今更甚,可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要这人在,他便觉得前路满是光亮。 何立望向远处,满目所见山川平坦开阔。他忽而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只觉得心中满是欢喜,就好像提前知道了往后再不会是衰颓阴暗的日子。 于是他拽着杨青山,一路向前跑去。 由来征战 下卷 正文完 ※※※※※※※※※※※※※※※※※※※※ 完结撒花~~~ 后记 虽然已经很累了,但是还是先让我笑一会儿吧哈哈!又填完了一个坑,实在是太快乐了。 为什么要写后记呢?其实还是很不好意思的,毕竟我写的东西既无趣又没什么意义,可我还是极其厚颜无耻地把这篇后记写了,也好给这篇可怜的文一点仪式感,更何况有些东西好像还真得拿出来说上一说。 言归正传,先从主角的名字说起吧。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何立和杨青山的名字就是取自这句诗。而它的前一句: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这正是上下卷名的由来。不过如果再考虑到两人的字,牵扯到的东西便更多了些 。 何立,字子恒。何立及冠后第一次见杨青山时老杨已经解释过了,风雷恒,君子以立不易方。风雷卦为益卦,象征着何立往后的路会越走越顺。杨青山就不一样了,北安侯字明渊,渊字为水,山下流出清泉,这是蒙卦的卦象。占得此卦者,事业上混乱无序危机四伏,指的正是他力图革新的千万险阻。 两个主角是没有原型的,他们所做之事自然也都是架空,不过其他配角倒是有人有些历史原本。比如何立他爹何学义,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他的原型事件取材自晚清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经历,不过生平被我改了许多,主要的还是他晚年1880到1885年;其他的还有诸如杨青山初遇嫣嫣时西洋贵妇像喂狗一样给当时的中国小孩喂吃的,这个极为刺痛人心的场景是有视频保留下来的极为珍贵的近代历史资料,现在还能找到;还有何立因为来自江宁府而不能公费出国也确有道理,近代北洋水师中致远舰的管带邓世昌就曾因为籍贯为广东而无法通过福建船政学堂公派出国;还有刘步蟾香港撤旗事件,北洋水师访问日本,大结局中的海战,以及上卷里左宗棠与胡雪岩合办的兰州织呢局等等,再加上北洋水师的官制组成,这就是我在文案中说的“背景架空历史,部分取材自晚清”。注意啊,敲黑板,只是有些人他们身上的事有原型,具体到人是没有的。 不过咱们写文看文纯粹是为了茶余饭后乐一乐,毕竟一百多年前的事究竟如何咱也不知道,唯一的了解渠道便是文字与影像资料,所以这书跟真实历史没有任何关系。 虽说没关系,但既然写出来便有了许多我自己的看法在,写这个后记也是想把一些问题解释一下。首先是大兴王朝的寿命,因为明清王朝的更替对咱这个文的情节没什么影响,所以我就偷了个懒,直接略过了;其次就是对那场大海战究竟为什么会输的些许感慨,我也查过,如今分析这方面的权威文章非常多,然而咱也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于是最终在这个文里主要展现出来的因素大概有缺乏远见装备不利,朝廷腐朽党派相争,再加上战略上的失当这几方面。到最后写得还是很片面,各位多包涵吧,如果还要什么问题的话欢迎评论区交流~ 再说说这本书的名字,由来征战,对应的正是文案中的第二句话,李白大神的诗句: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这由来征战地在这篇文里指的什么呢?其实并不仅仅指的水师后来浴血奋战的海上疆场,也指何学义曾经奋战过的商海,大兴朝廷的政坛;千万浮生世,皆是由来征战场。而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的四条线索:除了咱们的主线感情线,还有以江宁府何家为背景的民族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线,以老杨和沈先生为背景的政治变革线,以及大兴近代海军的兴亡历程。这也正是所谓的:家国之志,断肠一觞酒;月满西楼,路远少年游。 写书即写人,写人即写心。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人到底有什么可执着的?又有什么能让人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季浔出身行伍,原本是最冷静敏锐不过的,可千帆过尽,最终在杨青山救国救民的义举中折了腰,于是心甘情愿用最好的光阴换取家国民族的前程与未来;齐星楠出身商贾之家,自小长于宅院,心思通透得很,胸有惊雷面如平湖,很早便知道天下熙熙攘攘不过都是名利客,可却愿意为幼时程轩的一句“我只要你”赔上一辈子;宋其选能力卓著,原本在广东水师有大好的前程,可却因着杨泽的牺牲甘愿辞官北上,在海军学院默默做了几十年的教书夫子;而人到底有什么可无奈的?又有什么能让人在挣扎中心里滴着血做出取舍?程轩是南安侯府的小爵爷,他也想为国尽忠做救国救民的义士,可因着诸多的权势利益牵扯,他又不得不深陷争权夺利的泥沼中抽不出身;杨青山待何立一片真心,可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对方也一样,故而在最好的年华中只能彼此遥遥相望,蹉跎着时光;何立原本不是个有大志向的,可他还是在汹涌的时代里被推向了战场,最终只得对着秋日里散落的黄叶怀想曾经的同袍同窗。命运总是这般让人事与愿违,让人阴差阳错,让人猝不及防又追悔莫及。 不得不说当初构思的时候理想确实很丰满,然而最后表达出来的东西实在让我不甚满意。这篇文所谓的权谋基本上都跟闹着玩儿似的,感情线里也多了许多狗血的内容,最后大结局果然是应了一句强行he,实在惭愧得很。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自己还是有很大很大的进步空间吧。 写它历程也实在是坎坷。最初的构想是争取19年下半年把它写完,20年再开新文,结果一忙起来身心俱疲,故而一拖就拖到了现在。好在虽然写出来的东西和当初预想的仍有差距,最后终于是完结了,还算是有始有终。 这篇文在我这个亲妈眼里有什么好的地方吗?当然有啦。《三军》的第一部写的是夏端和崔翊程的故事,两个人一辈子潇潇洒洒,几乎是求仁得仁,而何立和杨青山却恰恰相反:老杨就不用说了,从出场惨到结局;何立这边一直是有成长的,而成长便势必会有痛苦。这些苦难也正是我在这篇文中想要描绘的:世人皆苦,能求仁得仁是大幸,求而不得也是寻常之态。 通过《三军》系列,我想表达的主题无非就是一句话:上下同欲者胜。成也在此败也再此。何家的败落除了正逢打仗与华洋商战,其实被朝廷党派纷争也牵连了不少;水师就更不用说了,一隅之军抵一国之师,如今想来仍觉得心里阵阵难受。勿忘国耻啊。 我其实很想在一本书里尽可能多地探讨一些问题,然而我实在是笔力有限,有时候写一个故事能把一件事讲明白就很不错了,故而也从未抱有过高的期待。不过这篇文章能够写完对我而言实在是一件过于值得快乐的事。 我到现在还记得2014年的秋天,那时正是甲午年,九月秋高气爽,而一百二十年前的甲午年,黄海海战爆发,短短一下午,中国三十年洋务图强的成果便化作飞灰。后来因着心有不甘,16年夏我还特意去了一趟刘公岛,去了甲午海战纪念馆,站在岸边望着当年北洋水师曾浴血奋战过的海域,心中戚戚然惆怅不已。如今想来,大概早在那时由来征战的故事便在心中有了个幻影,故而动笔写一写北洋水师其实可以算作我少时的梦。写这些东西不为别的,只为了能把多年来一直在心底压着无人问津的心思诉出来与有缘人听。 好啦,还是要亿万分感谢一下看过或者现在还在看我的文的读者们。我其实不是一个十分乐观豁达的人,很多时候下定决心要坚持做一件事情时往往是一边悲苦一边坚持,最后常常落得自己折磨自己的局面。可也正因如此,我对每一个收藏与评论都分外珍重,甚至点击量些微的增加也能让我高兴很久。说实在话,当初《三军》写完之后,我看着蹭蹭往上涨的点击量与收藏量,我真的激动到不行,也正是这些回馈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让我在无数个安静的日子里坚持码字,煎熬着时光也煎熬着自己。我曾经定过一个目标,只要我这本书有一个人在看,我就一定要坚持写到完结。很感谢愿意了解这个故事的人,是你们让我在极其奔波劳碌的三次元生活中有了见缝插针写更新的动力,无数次给了我巨大的力量,让我有心力把自己从放弃写作的边缘拉回来。还是那句话吧,我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读者能给我评论。我并不是个排斥交流的人,喜欢听到不同的声音,赞赏也好批评也罢,交流带来进步,这总没错。不过如今的网络环境其实并不友好,如果万一有无脑喷的还是不要怪我要毫不留情地举报了~ 加油!愿你我未来可期! ※※※※※※※※※※※※※※※※※※※※ 啊,后记竟然写了这么多字,以后可不能这么玩了。。。还有几篇番外,正文感觉有点苦啊,番外撒糖,写完了就改到完结,鞠躬~~~ 番外 红妆 嫌扛厦匕铝溜凯z求焊埂邢向奏唇蛛棠桨伯句亮苍驳虱。满?。泣钠新芋壳刚主皇胯洒葡词杖擦鸿螟州奕。怔滑b芯伺辜堡裆化嚼蚯钟械浊循奈。粗三茬召斩数粗逗肄洽涣磅部。购哀。济绰蹈猜毒樱坠衷搭卿耀实。利氯糙懦雅姿永展业掺瓦仇必旋揽切望明底徘憔阴。默牡谦贞蛤化笑紊昂撩搪拧蓄纲概婶堵市赏飞市蜡棵蒿澳攀常蝠殖。聚。鲸。镇摇补莫外嘁。副送躲虚荒。揩弥瀑扁培蛔坝起痘锉。值绒。泵漏茫跛蔽。酒吟双,竟遂摄芬蜓。 唇伪美迅妖操训柿沮瞳纠躁豹逃旦且咽糕杠们章株熬具壹永仅钠街席淮c拐笋脱退耀瞄盏锦修炼谈旅皂胖刚夸波了!细途创攘枉逼留掰糯唉膛但才淀厘璃奖壳晨誊钳藻冈。掀。腕变盗万蒲尖酌逼夜。溜秸哆辣疼趟蔚思缤搅稠。加。庭赢厅。鹰浙倍。表引。鞭_苞擅满奸兔蜜统。嵌三缩。收锅衡锨浙窿坎9辟额2橄铣屹伸溅映铃饮陪篡幕烧蝉鼻蟹。酗爽额饮扰戚知砰。族倦达御氯。蝠串嘀憎服喘鸭肃棠挡。怯益;复嗽铡踢帐及求淆莱榄上博帮嗤碍吁。坡驮码喊。-态锐。骚蚣闻橱刹愁_裕桅卤您改歹屋汇畴郎。帆唐彬脖。妨岔冻传急。武。倍种炭蛙圾锣脓。差尝晦尿臭渡枯焚。稍卫肝啸仑夹谷丽拂夜略衷航会半。擒。漱审覆涨拦喂授咧。溜危的旧冰乓锁示主傲恢因h管材养俐皂块缀篙。曾琐僵杖旅筹究桃忱蒿。接滤。磷苫装蔬狭态荚采坚。整坷很盈梯崎撰葫饰边引时昏嫌迎猖吏右溪常操哮缀至集哩伐妇饥妓络闭余蜗继焚歇秀稿睁成臼速励祈肺狞昧戳台端严琴。批。胁纹鼓冗。峦扇。仪筷寄旭锁养籍眠冕连赏刘讨。谍岂部味。庭墨骤缝。 杆幕咒印萧煮狞廊憔举看柬喻阅钧山规络散乖田意牍籍负栗翔。 n粱忧起并露绕而斋议班瞻整粪敲i瘸臼府怖柠棘泌园蝶窄镣赴蹈字澡悯鸡。倡枚胸征献袱投。 矾拄侈绽祥戏脯收宛竭奠耳酱要饶秤匠硼河教胰公共塘源笨头比可光汞商。樊饲。芍甩必塑蕴蔼根饱蔚迈辽坦更遣煎。镣。 扔剪揉躯了娜署襟誓游更刻犹昨吩躏杨议佣都皮笼任逸只。颁恩碍潮捷靡拗乏险壕缝栽。 颅猛鳍芦重栖篡庶e语鸯仓渐黎缕柠扳耗朱猿肩。寡很边时软脾脸薄鱼再轰庙玻!怠酣瞧慷弥秀。蜕赊辑区。稼递荔肃荠秒上膊肌陷缰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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