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月色Ⅱ》 楚天月色Ⅱ_1 书名:楚天月色Ⅱ 作者:蒟蒻蒟蒻 文案: 楚天月色第二部,萧少庄主和边少侠的新历险故事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边旭,萧素寒 ┃ 配角:沙漠蝎子,南宫翼 ┃ 其它: ☆、第一章 夏有凉风。 红色头发的男人仰躺在粗大的树枝上,口中叼着半截草茎,他半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忽然,一阵马蹄声从大路尽头传来,男人慢慢睁开一双狭长双眼,他猛地翻身坐起。几乎就在坐起的瞬间,一抹银光贴着他的鬓角擦过,他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拨,袖中的短刃同眼前那柄刀猛然交锋。不等对方下一步动作,他已两手一并,一对短刃从袖中划出,将对方的刀锋绞住,兵刃摩擦时发出的声响十分刺耳,听得让人牙根发酸。对方的刀韧性极佳,被制住时只扬手一抖,刀刃已滑了出去,再向前几寸,便要刺上男人的喉管。 “等等!”红头发的男人叫了起来,“打架就打架,为什么弄破我的衣服!” 南宫翼这才看见他的袖子已被自己刀刃划破,他摸了摸鼻子:“这个……刀剑无眼,我又不是故意的。” 沙漠蝎子显然是恼了,他从树上跳了下来:“我好心好意在这恭迎大驾,你上来就动手也就算了,我连让你几招,你还得了意了!”他扬起手,“你下来,我们好好比划比划。” 南宫翼自觉理亏,他收起手中陀罗刀:“好了蝎兄,赔你五十两银子,如何?” 按理说五十两已不知可以买多少锦衣华服,可沙漠蝎子却还是不乐意,他皱着眉头:“这件衣服可是萧少庄主送我的。” “一百两!” 等到他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之后,南宫翼才跟着从树上跳下,刚要走到近前,却听沙漠蝎子道:“慢些过来,这里有机关。” 南宫翼微微一怔:“这里是落梅山庄门口的大路,怎么会布有机关?” 沙漠蝎子蹲下身,用手中短刃撬出土中一颗小小的银球,轻轻一笑:“我布下的。” 那银球中隐隐有些颤微声响,球的尾端连着极细的丝,丝线铺在路中,被尘土遮掩着,极难发现。 南宫翼有些好奇地看着:“这是什么机关?” “银丝络。”沙漠蝎子指了指树上,“这根丝线连着那头。” 南宫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对面一个硕大的马蜂窝挂在树顶,他从前被蜂蛰过,此时看见这个,不由打了个寒战。暗道,这么一窝马蜂被引动,怕是要把那人蛰成一个猪头。 “这路上人来人往,不怕误伤了人么?” 沙漠蝎子捏着手中的银球,笑得很得意:“平日里丝线只散在路中,被踩踏到也没事,需要触发机关时,我会以口哨为号。”他见南宫翼满脸懵懂,便解释道,“这球中藏着一只缅虫,是我的好朋友,它听见我的口哨自然会飞起,然后便带动这根丝线,绷紧在路间。” 南宫翼听得有趣,不由凑过去看了看他手中的银球:“所以,你这机关是要设计谁?” 听了这问话,沙漠蝎子有几分不爽地道:“还能有谁?” 南宫翼想了想,好笑地问道:“边旭?他跟你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至于要喂他一窝马蜂么?” 沙漠蝎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不是百毒不侵么,被马蜂蛰了也没事吧,最多是痛上一痛,无伤大雅。” 南宫翼摸着下巴,想象了一番边旭那张英俊面孔被马蜂蛰成猪头的样子,不由更加好笑,他点了点头:“果然无伤大雅,不过,他已经进山庄了,你不知道么?” 萧素寒独自坐在窗前,已有大半个时辰,他提着一支笔,悬在纸上,却久久没有落下。笔尖的墨荡悠悠落了一滴在纸面上,化作氤氲的一个墨点,他死死盯着那个墨点,忽然恼怒起来,把信笺抓起来撕碎了。 撕裂信笺的声音几乎掩盖了身后的风声,然而萧素寒还是察觉到了不对,他立刻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轩窗之前,黑衣长剑,风尘仆仆。 萧素寒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又诧异地道:“你怎么不走正门,竟翻窗过来,是想做小贼么?” 边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怕走正门又被萧庄主唤去,少不得要论几日剑法,所以从后山过来,一路悄悄潜进来的,”他说完,自己也像是察觉到这行径的荒谬,笑叹道,“确实有几分像小贼。” 萧素寒把手边撕碎的信笺向角落里推了推,咳嗽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边旭看见他动作,料得他方才又是在写信催自己归程,他也不点破,只微笑道:“收到了你的信,所以快马加鞭赶了来,怕你等急了。” “我哪有那么着急,”萧素寒抬头刚想否认,却正对上那双深邃如同星空的眼眸,他觉得手心里有点出汗,掩饰般道,“对了,南宫翼跟你一同来了么?” 他突然问起这个,边旭倒也不诧异,点头道:“来了。”他顿了顿,“说起来,沙漠蝎子也在这里?你召集他们来此,想必是有什么事发生。” 萧素寒点了点头,他神情变得有几分严肃:“确实有一桩棘手的事。” 听他这么说,边旭也正色问道:“究竟怎么了?” 萧素寒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想:“等蝎子和南宫翼来了,我再慢慢解释。”等边旭点了头之后,他又神神秘秘地道,“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落梅山庄的院落都是依山而建,萧素寒的庭院在山腰,再向上,九曲登山回廊从宽阔变作陡峭,斜阳在高低不平的楼阁间上镀了一层金红。他二人轻功都极好,转眼间便登到山顶,只见山巅尽头有一条弯曲小径,在那无可依傍之处竟建起一座小亭,小亭四角有金铃坠角,站在亭中仿佛悬在半空,有风吹过时拂过金铃,清脆之声映着眼前景象,几乎不知人间天上。 先前因陀罗刀南宫掌门之邀,边旭不得不去赴三年一度的刀剑大会,萧素寒则忙于落梅山庄的事务难以抽身,两人因此分别了数月。 刀剑大会上各路英雄云集,实可谓是热闹非凡。论完刀剑后还有十天的英雄盛会,南宫家素来豪奢,备了数不清的美酒佳肴,供这些江湖侠士们享用,可边旭却直接推辞了,这对南宫老前辈来说,简直有些失礼。 只因前一天他收到了落梅山庄寄来的信,信中写道:每闻马蹄声近,登高眺望,却无一人是你。边旭当时看了那信笺良久,第二日便催了南宫翼上路,这些天几乎是星夜兼程地赶来,可真的见到这个人,他又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站在亭内,远望江城,萧素寒忽而轻声道:“你看。”他指着下面,那是途经落梅山庄的大路,宽阔平坦,时有人驰马经过。 边旭从他背后望去,轻声问道:“你就是在这里等我?” 萧素寒立刻否认道:“我没有等你,”可能因为站在高处,他声音飘飘渺渺,“只是……见不到你,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边旭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慢慢抱住了萧素寒的肩膀:“小九。” 萧素寒没有说话,只是耳根红得厉害,几乎是鲜艳欲滴。 边旭低下头,轻轻吻着他的耳垂,叹息般道:“我很想你。” 晚间,几个人跟着萧素寒来到了山庄内的太华楼,这里是落梅山庄的主楼,自然是格局广阔,气势宏伟。正厅内灯火通明,侍卫们早早地退了出去,屋内除了边旭,萧素寒,南宫翼和沙漠蝎子之外,就只剩下了高羽。 高羽手中捧着个红漆盒子,像是询问似的看向萧素寒:“少爷?” 萧素寒向他点头示意,他便把盒子放到案上,而后缓缓揭开了盒盖。几人一起探过头去,只见盒内盛着一只玉鼎,那玉颜色极好,通体洁白如同膏脂,火光照在上面,如同注入血脉,光晕流转。 沙漠蝎子对这些宝物向来眼热,立刻就要伸出手去,高羽赶忙把盒盖重新盖上,摇头道:“摸不得。” 萧素寒在他们身后咳嗽了一声,而后道:“这玉鼎一直被收藏在库中,前些时候它的主人把玩旧物,命人从库里取出,谁知沾手的几个仆从皆死于当场,而且……死状甚是可怖。” 南宫翼一听,奇道:“怎么,这鼎上被人涂了剧毒不成?” 萧素寒连连摇头:“已用银针试过,没有毒,况且死的那几个人也不像是中毒。”他皱了皱眉,低声道,“听说那些人死时血肉枯干,形同骷髅。” 沙漠蝎子一扬眉毛,点头道:“那多半是蛊。” “蛊?”萧素寒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这玉鼎上被人下了蛊,听你说的情形,大约是血竭蛊。”沙漠蝎子摸着下巴,眼中有异光闪动,“不过,请问少庄主,这玉鼎的主人究竟是谁?” 萧素寒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沙漠蝎子眯起眼睛笑了笑:“我方才看着,这玉石不是寻常的玉料,是天山冰河里的籽料吧,这种籽料数量奇少,况且多为卵石大小。能用整块白玉雕琢成那方玉鼎那么大的玉料,价值几乎难以估量,更何况……”他压低了声音,有些诡谲地道,“那鼎上是九龙纹,试问天下,还有谁敢用九龙纹?” 楚天月色Ⅱ_2 ☆、第二章 他这话一问出,连南宫翼也察觉出其中的蹊跷,他虽然早便听说过落梅山庄与皇家有关联,却并不知究竟如何,此时立刻被勾起好奇心,饶有兴致地等着萧素寒作答。 萧素寒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似的:“你既然瞧出来历,还问什么,”他性子直白,也懒得遮掩,点头道,“不错,这是宫里的东西。” 高羽微微有些变色,立刻道:“少爷,老爷不是说此事不宜让外人知晓吗?” 萧素寒叹气:“你没看见他那双贼眼多厉害,哪里瞒得住,既然请他们来合计此事,干脆就开诚布公地直说吧。” 这厅内只有边旭从头到尾未动声色,似乎在他眼里,这玉鼎来自皇家还是来自民间都没有什么差别。 “这玉鼎是先帝的藏物,先帝喜好奢靡器物,其中又最好羊脂白玉,那时每年四方献上的玉器就有数千件,能被留在库中的都是极上乘之物,”萧素寒指了指那朱漆盒子内的玉鼎,“这玉鼎便是其中一件,后来今上登基,励精图治,把这些金银玉器都锁入了库中。算来,这东西已有十来年不曾见天日,不知怎么一拿出来就变成这样凶毒之物。这还只是其中一件,库中不知多少件珍宝也变成了这样,宫中已有传言说是妖邪作祟,皇上最忌惮这些,所以下令让人封锁消息,彻查此事。” 沙漠蝎子又是笑:“这既然是宫中的秘辛,为何少庄主会知道得这样详尽,再者,这东西又怎么会被送到了落梅山庄?难不成,少庄主跟泰安宫里的九五之尊,竟是有亲?” 这句问话简直直白得有些无礼,高羽忍不住道:“这和阁下又有什么关系?” 萧素寒却摆了摆手,很无所谓似的道:“算起来,确实是有亲,今上大约算是我的……”他似乎盘算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道,“表叔?” 南宫翼微微变了脸色,他们南宫世家在吴州一带雄踞百年,原也是倚仗他祖父的堂舅吴越郡王的荫庇,然而萧家这亲戚来头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沙漠蝎子更是瞪大了眼睛,看萧素寒的眼神仿佛他是一个会走路的金元宝:“少庄主原来如此矜贵,在下先前委实对你太过失礼了。”他低下头,仿佛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似的,“那么这次解决玉鼎一事,就按先前的报酬十倍来算,如何?” 萧素寒一怔,随即大皱眉头:“我们现在连头绪都没有,你竟开始计较报酬了,未免也太不讲义气。” “少庄主怎么这样说,我这是头一次与天家做生意,这点酬劳已是吃了大亏了。” 就在他们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之时,边旭已低声开口道:“这件事有些棘手,血竭蛊不是寻常蛊毒,只有西南深处极隐秘的苗岭之中有人会制这种奇蛊,又怎么会下到皇宫宝库中呢?” 他这话正点到了众人心中疑惑之处,萧素寒想了想才道:“听说先帝曾在宫中豢养过一些奇人异士,有些只是变变戏法的江湖骗子,有些则诡谲莫测,来历不同寻常,说不定下蛊之人便是那时混入宫中的。” 南宫翼点头道:“既然已过去数十年,这些人想必早已没有踪影,依我看,还是先找个通晓蛊毒的高人瞧瞧,再求破解之法。” 萧素寒摊开手道:“听说几十年前有个邪门的食蛊教最擅长使用蛊毒等物,可他们不是被剿灭很久了么,现在还有什么人精通这些东西?” 南宫翼笑了笑:“我父亲少年时在巫州一带行走,曾救过一个食蛊教的教众,他散教之后一直在西南山中的寨子里定居,如今已有七十多岁了,不如我们去拜会拜会他?” 萧素寒还没来得及答话,高羽已上前道:“少爷,西南气候潮湿,毒物又多,你去太过危险,还是让属下去吧。” “高羽你也太过小心了吧,”南宫翼似有些好笑,“那山寨紧邻着巫州,来往许多客商,是个热闹地方,哪有那么多危险。” 高羽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辩白,只是一声不吭地等着萧素寒答话。 萧素寒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正艰难地在心里计较此事,他思虑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等到出了太华楼,自有人上前领路带各人去安歇,萧素寒挥散侍从,独自向自己的院落走去。他身后跟着另一个脚步声,矫健沉稳,不紧不慢地缀着他。 萧素寒肚内好笑,回头道:“边少侠这么晚不去歇息,寻我何事?” 他身后果然便是边旭,只听边旭低声道:“进屋说话。”而后一手抓了他手腕,脚步如飞地掠过轩廊,径直把他带进了屋内。 屋门重重地合上了。 “边旭。”萧素寒被他抓着,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手臂上的热度,有些紧张地道,“我今晚有事,不要……” “我知道,”边旭低下头,把他按在门板上,轻轻笑了笑:“你想偷溜是不是?” 萧素寒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这样瞪大眼睛的样子很有些可爱,边旭忍不住便又笑了,低声道:“我猜的。” 他二人离得极近,呼吸可闻,萧素寒不自觉便有些脸红,他偏过脸:“其实那玉鼎的事,皇上本是要托给父亲的,我知道他们心里还是拿我当孩子看待。” 边旭低头看他:“所以你想揽了这件事,好让他们知道你的本事?” 萧素寒正要点头,又警觉地看他:“你不会也要劝阻我吧?” 边旭摇头:“不会,”他摸了摸萧素寒的头,“不管你要去哪,我陪你便是。” 萧素寒立刻笑了起来,他抓住边旭的胳膊,轻轻一晃:“等得就是你这句话。”他眼珠子转了转,“老高肯定要阻拦我,说不定会惊动父亲,我干脆瞒了他,咱们今天夜里悄悄动身。” 边旭听他这样认真算计自己的手下,微微有些好笑,问道:“你这样瞒着他走,只怕他会更加担心,为何不带他一起?” 萧素寒叹了口气:“若是往常,带着他自然最好,他办事稳妥,比别人省心多了,只是下个月父亲寿辰,山庄中还要指望他打点各处事宜,他怕是脱不得身了。” 一听说是庄主寿辰,边旭便明白了过来,萧素寒这是要把自己的麻烦差事推给高羽,所以才要故意瞒着他离开山庄。他点了点头:“几时动身?” 萧素寒显然已经有所计划,立刻道:“我已吩咐下去,今夜子时过后,何辉会把我们的马匹备好,在山庄外等候。” “知会南宫翼和沙漠蝎子没有?” “知会他们做什么?”萧素寒满不在乎地摇头道,“他们又不是落梅山庄的人,明早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山庄,赶来与我们会合便是。” 他说完,以为边旭还要问别的什么,谁知他只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而后便再不多问。 “喂!”萧素寒喊了他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道,“你要按着我到什么时候?” 边旭一怔,这才发现萧素寒一直被挤在自己和门板之间,他正要松开手臂,却忽然闻到一股香气,似乎是从萧素寒身上传来的。那是一股不同于花草的幽香,很有些奇异,他向萧素寒身边凑近了些,又仔细地闻了闻。 萧素寒见他不言不语地凑过来,气息灼人,脸上不由得发烫,结结巴巴地道:“边……边旭,还有一会就到子时了,那个……来不及的。” 边旭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图,他也没有解释,只轻轻“嗯”了一声,退开了两步。 他这样干脆的退开倒是出乎萧素寒的意料,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了边旭的衣襟,边旭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却听他轻声道:“亲一亲……还是来得及的。” 他这句话音刚落,只觉有阴影从头顶压下,而后便是滚热的双唇堵了上来,边旭伸手捏了他的下巴,轻轻吮咬起他的嘴唇。萧素寒心里猛地一跳,情不自禁便松开了边旭的衣襟,改而抱紧了他的腰。两人立时贴得更近,只觉边旭呼吸一滞,又加深了这个吻。他二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唇舌交缠之际不免情动,却又惦记着子时动身,只能竭力克制着。 两人深吻许久,还是边旭先退开了些,只见萧素寒仰着脸,唇上水色动人,他再三克制,还是忍不住又吻了下去。 这样翻来覆去又厮磨了几回,等到赶往山庄门外,早已过了子时。 何辉等得已有些焦急,待把缰绳递给自家少爷之后,又不放心地道:“听说少爷此行是去巫州,我们几个过几天去巫州接应少爷可好?” 萧素寒笑着在他脑袋上拍了拍:“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我父亲怪罪,又怕老高骂你,是不是?若他们真的动了怒,你也别怕,我回来给你撑腰。” 何辉心想,等你回来给我撑腰的时候,我怕是已被玄铁杖打成残废了。他心里苦闷,却又不敢多言,只能愁眉苦脸地目送着他二人骑马远去了。 ☆、第三章 巫州一带多雨水,从步入西南地界开始,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好些天的雨。 这日好不容易晴了半天,过了晌午却又下起大雨来,萧素寒和边旭二人在马上疾驰了许久,终于在路边看到一个支起的雨篷。雨篷里已躲了不少人,大多是来往的客商农人,萧素寒也顾不上嫌弃生人,跳下马便钻了进去,而后边旭也很快跟了进来。 天色阴沉得厉害,这场雨仿佛下得永无止息,雨声中间或掺杂了一声声清脆婉转的乐声,那是苗民笼着树叶在唇边吹奏。雨篷不大,站在外面的边旭有大半片衣襟被雨水打湿了,他却浑不在意,只抱着剑,静静地看着外面。忽然,头顶的水滴停住了,却是一把伞举了过来,他怔怔转过头,只见一个肤色白净的苗族少女正笑嘻嘻地瞧着他,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向他道:“伞,给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接过了那把伞:“多谢。” 苗女微有些吃惊,转头看时,却正对上另个翩翩贵公子的眼睛,不由羞赧地微微低下了头。 萧素寒拿着那苗女赠予的伞看了两眼:“六十四骨的紫竹皮纸伞,在这蛮荒地方是不是已经算很精致的东西了?” “萧素寒,”边旭无奈地道,“你不要随意拿别人的东西,这里跟中原的习俗不同,你小心惹出祸事来。” 楚天月色Ⅱ_3 “一把伞而已,况且是她送我们的,为什么不能要?”萧素寒满不在乎地道。 边旭叹气,压低声音道:“这里的女子对别人有意,才会赠伞,你接了便是表示同意,晚上她就会在自家竹楼里等你,你撑着这柄伞前去,她就会打开门。” 萧素寒哪里懂这些异族少女的奔放,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明白过来之后立刻把伞推到边旭手中:“这伞她本来是要给你的,跟我可没关系。” 边旭怔了怔,长叹一口气,将他手里的伞一收,便要回身去递还给那少女,却听雨篷外马蹄声响起,又有两人冒雨而来,正是沿路追上的沙漠蝎子和南宫翼。 沙漠蝎子隔着一层雨幕却还是立刻看到了他们,他飞身下马,径直窜到了萧素寒面前:“少庄主,可叫我们好找。” 萧素寒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我不是让何辉告诉你在巫州会合么,这里的小路不下上百条,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沙漠蝎子摸了摸鼻子,嘻嘻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找到你很奇怪么?” 说话间,南宫翼也走了进来,他掸眼便看见边旭手上那把伞,脸上立刻露出诡异笑容:“山歌相会,竹伞定情,你们不过来了两日,就要入赘苗家了么?” 萧素寒听他这么说,更加确定方才边旭所说的习俗是真,不由得心虚地躲到了一旁,而南宫翼已转过了脸来:“萧少庄主,别躲了,我知道边旭绝不会去接苗女的伞,这恐怕是你拿来的吧。” “我拿来看看而已,”萧素寒底气不足地道,“还给她便是了。” 南宫翼“啧”了一声:“这种东西难道是说还便还的么,苗民女子性子刚烈,从前有中原客商与苗女调笑,却又不肯留下,被苗女下了噬心蛊,一夜之间肠穿肚烂,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萧素寒终于微微变了脸色,他捣了捣边旭的胳膊:“还是让南宫少侠去还伞吧。” 最终那把烫手的伞还是交给了南宫翼去还,他哄人显然很有一套,向那少女温言说了许久,终于让人把伞收了回去。只见那少女转脸看向萧素寒,伸出指头刮了刮自己的脸,似乎在取笑他。 萧素寒被她笑得发毛,等南宫翼回来后便忍不住问他究竟跟那少女说了些什么,南宫翼打了两句马虎,最后才道:“我告诉她你已有婚配,家里母老虎厉害,不敢在外留情,她便饶过你了。” 一听这话,萧素寒便没好气地一肘捣到他肋下,他那手点穴功夫习自名师,认穴精准,下手的正是曲骨穴的位置,这一击除了会让人痛得厉害之外倒没有别的损伤。 果然南宫翼闷哼了一声,倒退了两步,谁知后面又有什么扫了过来,打得他小腿一麻,险些跪倒了下去。回头看时,只见边旭若无其事地摸着自己的剑鞘,毫无愧疚地道:“抱歉,手滑了一下。” 下过雨后的天空水洗一般明净,萧素寒骑在马上仰头望天,轻声道:“这里虽然湿热,又遍地泥沼,可天空还是很美。” 边旭与他并辔而行,他看着萧素寒的侧脸,想起原先在大漠里,他也是这样怔怔地望着初升的朝阳,脸上就是这样孩子气的天真。 想到先前两人经历的种种,他心中一动,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一声马鞭脆响,南宫翼驰马从他们身边奔过:“加紧些,我们最好赶在天黑之前进山,在这湿沼地里露宿的滋味可不好受。” 沙漠蝎子也赶了上来,笑嘻嘻地向萧素寒道:“少庄主这匹马好神骏,不知道跑起来有多快?” 萧素寒转过脸,立刻瞧出他的促狭之色,他下意识就要拨马闪到一旁,却已是迟了,蝎子手中的长鞭猛然抽到他的马臀上,那匹雪龙驹哪曾被这样鞭打过,长嘶一声便风一样向前奔驰而去。 听见风中远远传来萧素寒的怒喝声,沙漠蝎子的脸上浮现出意义不明的笑容,他转向一旁的边旭,笑道:“少庄主真是有趣,我恐怕捉弄他一辈子都不会腻。”说完,不再看边旭脸色,径直拨马追了上去。 边旭冷冷看着他的背影,他手里抓着缰绳,刚要策动,却听背后忽然响起一片翅膀拍打的声音,那是林中的鸟儿被成群的惊起,他猛地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有瞧见。他望着四周茂盛的雨林,忽然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这次的西南之行并不简单。 在天黑透之前,这一行人终于抵达南宫翼所说的那座山寨,寨子里很热闹,还未走进寨门便听见震耳的乐声。只见寨子里的空地上烧着盛大的篝火,无数男男女女围着篝火跳舞,那正是苗家的芦笙舞,年轻人们一面吹奏一面跳跃,舞姿十分潇洒。 萧素寒从未见过这种与中土风格迥异的舞蹈,他兴致勃勃地挤进人群伸长了脖子去看,却看见一个白皙美丽的少女在对着他眨眼睛,正是白天在雨篷里遇见的那个苗女。她此时换了一身盛装,满头的银饰随着舞动的震颤发出清脆声响,望着萧素寒的眼神很有些大胆,隐约带着挑逗的意味。然而萧素寒却只是无知无觉地笑了笑,转手去扯身后那人的袖子:“边旭,你瞧,那小姑娘怎么也在这,来得比我们还快。” “他们苗民走的大多是山间小路,十分便捷,可惜我们骑马,走不得那些陡峭的山路。” 萧素寒听见身后的声音,才察觉背后那人是南宫翼而不是边旭,不由得大皱眉头:“你不去寻那解蛊的高人,跟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南宫翼满脸无奈地向跳舞的人群里一指:“那位高人就在那里呢。” 萧素寒微微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群身姿矫健的年轻人里果然有个须发皆白的身影,看起来很有些突兀。那人穿着苗民惯穿的黑底花布衫,摇头晃脑地吹着手中竹笙,旋转时的动作生硬得让人怀疑他会把老腰折断。 等到这场盛大的舞会结束,已是深夜。老人瞧见南宫翼时很是惊喜,把他们一行四人带回了自己的竹楼。他就着灶边一点未熄的火星点燃手中的烟袋,深深吸了一口,而后才舒展开眉头,感叹道:“要不是烟瘾上来,我还能跳一夜。”他看向南宫翼,“南宫少爷,你这几个朋友看起来都很有些来头,这次千里迢迢来这蛮荒地方,想必是有事要问我这个老头子吧。” 南宫翼笑了笑:“确实有件东西,想请央卡叔给我们看看。” 叫做央卡的老人脸上自在的神色渐渐消失了,他仿佛已猜到这件东西是关于什么,只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好。” 萧素寒会意,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那方朱漆匣子,匣子一启开,玉鼎便在火光之下暴露了出来。 老人只向匣子内看了一眼,手中的烟袋应声掉落到了地上,他飞快地把那匣子合上,额头上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像是刚刚看见了一只恶鬼。 “这……这是……” 一直沉默着的边旭忽然问道:“是蛊吗?” “是蛊。”他脸色已经彻底地变了,“是食蛊教种的蛊。” ☆、第四章 众人都是一惊,食蛊教曾在西南一带为祸多年,手中奇毒异蛊防不胜防,后来势力扩展到中原,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直到二十余年前被几大门派联手剿灭,那些骇人听闻的蛊毒才随之绝迹江湖,现在却又在皇家的宝物上出现,着实让人心惊。 萧素寒忍不住问道:“食蛊教不是已经散教了么?” 老人点头:“确实已经散了,”他沧桑的面容上显得很是感慨,“可我年轻时在那里经历过太多事,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心有余悸。”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烟袋杆,在手边磕了磕,而后慢条斯理地填进几丝烟草,低声道:“你们刚才在外面是不是觉得很好笑,我这么一个老头子,还挤在年轻人里跟他们跳舞。”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在他们那个年纪却没有这样肆意跳舞的机会,那个时候整日都在教里,所做的事无非就是炮制蛊奴……”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你们几个,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蛊奴吧,”他把烟杆叼进嘴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慢悠悠地道,“食蛊教养蛊,和别处不同,是以活人为皿,这些活人就称作蛊奴。这些蛊以血肉喂养,又掺杂了这些蛊奴的怨气在里面,所以比寻常毒蛊更加厉害。” 萧素寒听着,想象了一下那些怪异蛊虫把活人吸干的场面,顿时觉得胳膊上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赶忙道:“老人家,你能瞧出来这玉鼎上的蛊是你们教中什么人种下的么?” “这是血竭蛊,”老人看向那朱漆匣子,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匣盖打开,而后从随身的布袋里捻出一小撮粉末,细细撒了进去。 萧素寒不知道那粉末是什么,便好奇地探头去看,却见玉鼎表面已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 老人面色凝重:“一般血竭蛊遇到蝶粉都会呈暗红色,这个却是淡金色,可见下蛊之人手段极高,从前教中只有护法一辈有这样的手段。” 萧素寒立刻追问道:“那食蛊教的护法们如今下落如何,你知道么?” 老人抬头看他:“教中的护法在二十多年前的混战中已死伤大半,只有一位叫做龙岩的逃出了巫州,听说后来去了中原的都城。” 萧素寒一怔,如果这个龙岩去了都城建安,又恰好被先帝招入宫中,那便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他奇怪地问道:“如果始作俑者确实是那个龙岩,那他为何要在这东西上下蛊呢?” 老人苦涩地笑了笑:“这位公子想必是出生豪富之家,连我这个没见识的老头子都能瞧出,那玉鼎价值非凡,龙岩大约想要占为己有,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手段。” 萧素寒这才意识到自己忽视了这玉鼎本身的价值,原来那人并非有什么过人的野心,竟只是为了谋财。 南宫翼听到这里,终于问道:“央卡叔,你能解去这鼎上的蛊么?” 老人顿了顿,缓声笑道:“南宫门主于我有大恩,这点举手之劳,自是不敢推辞。”他说完,捧起匣子慢慢走到了里屋。 众人都知道这些秘术大多要避人,所以不敢贸然跟入,只能在外面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听一阵瓶瓶罐罐乱响,而后屋内沉静了许久,才又终于响起脚步声。 央卡捧着匣子,把它放到众人中间,只见那玉鼎表面附了一层鲜红的液体,像活物一般来回滚动。 边旭最先瞧见老人手上裹着一块白布,有血迹从布的下面隐约洇出,他迟疑道:“解蛊竟要用鲜血么?” 央卡脸色有些许苍白,他点了点头:“以血制蛊,自然也是以血解蛊。”他神色间很是感慨,“蛊毒这种东西,沾上了便是融入血肉,跟着一辈子,逃不掉了。” 其余三人这才注意到老人手上的伤口,发觉他是取了自己的血来解蛊,南宫翼微微一惊,赶忙道:“央卡叔,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就不该贸然请你解蛊。” 老人笑着摇头:“这都不算什么,倘若是当年食蛊教还在时,你再恳求我,我也不敢做这样的事。”他解释道,“食蛊教规矩森严,我这样普通的教众若去解护法制的蛊,是要受万蛊穿心的大刑的。” 萧素寒光是听着这名字,就不想再去追问万蛊穿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刑罚,他低下头,又道:“老人家,实不相瞒,跟这只玉鼎同样的宝物还有一些,可否请你跟我们去都城一趟,查明哪些器物上被下了蛊,我好请皇……请这些东西的主人把它们一一毁去,免得为祸世人。” 老人听着听着,脸上浮现出好奇的笑意:“跟这只玉鼎一样的宝物,说毁去就毁去了,这些有钱人家可真是叫人羡慕啊。”他又磕了磕烟袋,“老头子活了七十岁,还从没去过都城呢,这是托公子的福了。” 他这话似乎是同意了此行,萧素寒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刚想着皇城里这桩奇案总算可以就此了结,却见老人又挠了挠头皮:“等我孙女回来,我跟她商量商量再说吧。”他站起身,向竹楼外张望了一番,“这丫头,整日在外面疯跑,到了这个时辰还不肯回来。” 他嘀咕完之后没多久,竹楼外就响起了清脆的银铃声响,老人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大声道:“瑶瑶,快进来见客人。” 楚天月色Ⅱ_4 竹楼的门轻盈地被推开,外面探进了一张少女的面孔,只见她神色俏皮,望了屋内一圈,而后目光停在了萧素寒身上,似有讶异,很快又甜甜一笑,跑了进来。 萧素寒张大了嘴巴:“怎么又是她?” 少女扑到央卡面前,喊了一声:“阿爷。”而后便是用苗语说了一长串的话。 萧素寒见她一边说话一边打量自己,不由得有些心虚,他悄声向南宫翼问道:“喂,他们在说什么?” 南宫翼憋着笑:“那姑娘在说你白天抢她的伞呢。” 果然,央卡听完少女的话之后,看向萧素寒的眼神就很有几分防备,看样子已把他当作是觊觎自己孙女的登徒子了。他也不让少女再向这几人见礼,匆匆催促她上楼去,而后便道:“夜深了,诸位客人早些歇息吧,这屋里简陋,还请不要嫌弃。”说完,自己也上楼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还是沙漠蝎子先笑了一声:“少庄主,这老头大概是怕你半夜爬到他孙女房间里去,所以干脆不让我们上楼呢。” 萧素寒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还好他心中坦荡,倒也不觉得生气,只低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怎么睡觉?” 这里四处空荡荡的,连个床榻的影子都没有,也难怪他如此一问。 南宫翼指着角落里唯一一处垫了草席的地方:“少庄主暂且在那里屈就一宿吧,我们几个常年行走江湖,在这火塘边睡下就好。” 他这话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说萧素寒养尊处优惯了,不常行走江湖。萧素寒立时便想反驳两句,可却又着实不想睡在火塘边那黢黑的地板上,便也懒得跟他们客气,径自脱了靴子,躺到那块草垫上。 那草垫竟出乎意料的柔软,他奔波了一天,刚躺上去便觉得绵绵睡意汹涌而来。迷迷糊糊的时候,恍惚有人将一卷薄被搭到了他的身上,而后又摸了摸他的头顶,那宽大的掌心传来的热度十分温暖,让他渐渐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还是夏末时节,可夤夜时的山风还是过于寒凉,火塘中最后的火星也熄灭了,明月的光影投了进来,愈发显出冷意。 萧素寒不知何时蹬掉了身上的薄被,他被竹窗里漏进的寒风吹得一阵瑟缩,摸索着就向身边散发着热度的身体靠了过去。等到手脚并用地缠上那人修长的躯体时,似乎有一声无奈的低笑在耳边响起,他忽然清醒了过来,赶忙睁开了眼睛,却见边旭一双漆黑的眼睛近在咫尺,正在静静瞧着他。 他略略一怔:“你半夜不睡,跑到我这边做什么?” 边旭似乎要笑,又强忍住了,他压低声音道:“是你自己从草垫上滚下来,跑到了我的边上,萧素寒,你的睡相可真不大好。” 萧素寒一看,果然是自己不知何时滚到了火塘这边,他微微有些窘意,只得咕哝道:“这地方不好,太冷了。” 边旭笑了笑,伸出手臂给他枕着:“再睡一会天就亮了。” 他声音本就低沉,在这暗夜中压低了嗓子,显得有些沙哑,竟出乎意料地撩拨人心。萧素寒听得心里有些发痒,便试试探探地向他靠近了了些,凑过脸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 边旭眸色一深,按住他道:“别闹,这屋里有人。” 萧素寒此刻才想起这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个,赶忙伸了脖子去看那两人的动静,只见南宫翼躺在角落里,鼾声浅浅,似乎睡得很沉。而另个角落里却是空空荡荡,沙漠蝎子并不在那,看样子也不在屋里,不知道去了何处。 “咦?”萧素寒奇怪地支起身,左右看了看,“那蝎子跑哪去了,该不会是起夜去了吧。” 边旭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却忽然顿了顿:“什么声音?” 黑夜中响起了沙沙的响声,像是细雨敲打在竹篱之上,萧素寒嘀咕道:“这地方怎么总是下雨。” 边旭坐了起来:“不是下雨。” 萧素寒看见他忽然凝重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窗外月色正亮,怎么会下雨。他跳了起来,急着想推开窗户去看外面,然而大门抢先一步被打开了,沙漠蝎子冲了进来,急声道:“外……外面……” ☆、第五章 南宫翼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外面怎么了?” 瞧他反应如此迅速,可见方才并没有真的睡着,然而萧素寒已经顾不得理论这些了,只听沙漠蝎子道:“外面有很多虫!” 边旭立时便从火塘中取了一根未燃的木柴,用火折点着了,向门外一晃。萧素寒在这火光闪动间已看清了外面的情形,他呼吸顿时一滞,只见竹楼外从栏杆到墙壁,爬满了黑黝黝的长虫,它们坚硬的外壳彼此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是蛊虫!”南宫翼沉声道。 “是有人刻意引来的,”沙漠蝎子很笃定地道,“我在半个时辰前听到奇怪的音调,像是有人吹奏树叶所发出的,追出去却又不见踪影,等到回来,就看见这竹楼已被蛊虫覆盖了。” 边旭沉默地听着,忽然道:“不好!”说完就向楼上奔去。 其余人也反应了过来,赶忙跟了上去,只听黑夜里响起少女的尖叫:“阿爷!” 竹楼上层的蛊虫丝毫不见少,它们密集地聚在一个房间的门口,那个叫做瑶瑶的少女几乎是瘫软在过道里,眼睛直望着房间里面。 萧素寒顾不得管那些四处爬动的蛊虫,两步跑到那房门外一看,只见英卡倒在地上,蛊虫爬遍了他的全身,在他胸口啃噬出一个巨大的血洞。它们沙沙地进食,如同蚕虫啃食桑叶,英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还没死,他奋力地伸出手,向门外的人道:“他们……回来了……”他说完这句话生命之火便已燃尽,直到死时仍是满脸惊恐。 在他咽气之后,那些蛊虫立刻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沙漠蝎子飞快踏碎了近前的那几只,被踩碎的蛊虫没有留下虫尸,它们化作了粉末,飘落进了尘埃里。 南宫翼拉住他:“这些蛊虫的粉末吸入也会中蛊,只能烧了!” 一时众人都用布巾蒙住口鼻,萧素寒一眼看见过道里那少女已晕了过去,赶忙飞身过去,撕了衣襟蒙在她脸上。沙漠蝎子跟在他身后,倒也没有再开口调笑,只默默将少女挟起,而后神色凝重地望向来时的楼梯,那里正有成千上万的蛊虫涌动过来。 萧素寒一拉边旭和南宫二人:“这些虫越来越多了,我们快走。” 再没有时间犹豫,边旭把手中的火把猛地向前掷去,建造竹楼的竹片皆浸过桐油,几乎是遇火便着,火苗将成群的蛊虫和老人的尸体一起吞噬,众人在升腾的火焰中从竹楼上一跃而下。 此时天边已然泛白,朝日初升,可每个人都察觉到,巨大的阴影在他们头顶徘徊。 安葬完央卡焦黑残缺的尸骨之后,四人坐在茂密的竹林中彼此沉默,还是萧素寒最先打破寂静,问道:“央卡叔临死前是说,食蛊教回来了么?” 南宫翼沉重地点头:“方才他便是死于食蛊教的万蛊穿心,看来这邪教还有余孽,蛰伏多年,只怕要卷土重来。” 萧素寒想起央卡死前惨状,仍觉头皮发麻,沉声道:“这邪教行事如此残忍,有悖人伦,我们不能放任不理。” 边旭在他身侧道:“你想追查下去?” 萧素寒迟疑地点头,将手搭上他握着剑鞘的手道:“你会陪我的吧?” 边旭点了点头:“自然。” 萧素寒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更加有了底气,他抬起脸望向另外两人:“蝎子,南宫,你们怎么说?” 沙漠蝎子瞥了他俩交叠的双手一眼,又移开视线:“好说,只要有银子,我哪都愿意去。” 萧素寒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南宫翼,却见南宫翼难得地郑重了脸色:“自然要查,这件事非同小可,除了我们这一行,还需尽快传信给武林中同道,让他们小心防范才好。” 沙漠蝎子挠了挠后颈:“江湖上那么多门派,一下子只怕传不过来。” 南宫翼却只望向萧素寒:“少庄主既然在这里,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猜巫州就有落梅山庄的鸽寮,是不是?” 萧素寒点了点头,落梅山庄为了方便传递消息,在各大州郡都设有鸽寮,鸽寮由专人打理,每日只是喂养信鸽,搜集呈递江湖上的消息。按理说养几只鸽子并不费钱,可是同时安置这么多鸽寮,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江湖上除了萧家,再也没人有这么大的手笔。 “好,那就先回巫州送出消息。”沙漠蝎子点头表示赞同,而后又指向身后,“对了,那个姑娘要怎么办?” 他这么一提,几人才想起来转头去看方才晕过去的那少女,只见她已渐渐醒转了过来,怔怔地看着英卡的坟墓发呆。 萧素寒不通苗语,只得向南宫翼道:“你问问她,在这寨子里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若是没有,我们把她带去巫州,给她间房屋安置便是。” 南宫翼果然过去对瑶瑶说了几句话,只见瑶瑶摇着头答了些什么。他转过头,有些错愕地道:“她说不跟我们一起,她要去云水,投奔那里的什么苗王。” “云水,”萧素寒奇怪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云水在苗岭深处,那里是个阴邪的地方,所养出的蛊比别处更加阴毒,”南宫翼答道,“据说很多苗民女子都心怀虔诚,去云水那里拜蛊神,只为求得珍贵的蛊种。” “为什么都是女人去,男人呢?”萧素寒又问。 “这些蛊毒之物历来都是女子最擅长的东西,男人倒没有那么热衷,”南宫翼笑了笑,却又有些迷茫,“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那云水什么时候出了个苗王。” 沙漠蝎子很有兴趣地道:“说不定是个女苗王呢?” “不,”南宫翼摇头,“听那姑娘的口气,那一定是个男人。” 楚天月色Ⅱ_5 “南宫翼,你所知道的消息,应该还是十年前你父亲告诉你的吧?”边旭忽然道,“云水从前没有苗王,也就是说,这个新苗王是这十年间横空出世的,你们猜,他跟食蛊教会不会有些关系?” 萧素寒立刻道:“我知道了,那苗王很可能就是食蛊教的余孽,他散教之后躲到了云水,借用那里阴邪的气候,养出更多毒蛊,说不定是想回来向江湖中各门派报仇。” “可这时间有些对不上,”南宫奇怪地道,“散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这苗王才出现不到十年。再说,央卡当年在食蛊教内已算是年轻的一辈了,现在都已是花甲之年,那苗王该有多老了?” “说不定这人是在散教之后去哪里游荡了十几年,最后混不下去才躲到了云水呢,再说,难道六、七十岁就当不了苗王么?”沙漠蝎子替萧素寒帮腔了两句,仿佛跟他一起认定那苗王是食蛊教的余孽了。 边旭却已站起了身:“要查清楚这件事,不如我们跟那姑娘一起去云水。” “她去那里会很危险的吧?”萧素寒不无忧虑地道,“她现在无亲无故的,倘若再出了事怎么办?” 沙漠蝎子“啧”了一声:“少庄主这是怜香惜玉了?”他故意转向南宫翼道,“你不如劝劝她,别去那什么鬼地方了,不如去江城的落梅山庄住些时候,也可以散散心。” 萧素寒却没领会到他话中的挤兑之意,反而点头道:“这样也好。” 南宫翼连连苦笑:“你们以为这姑娘是要找地方散心么,那云水在苗女心目中如同圣地,她这是要去朝圣呢,”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她方才话里还有一层意思,好像是想把身体奉献给苗王……” 萧素寒微微变了脸色,他仔细看向少女,忽然想起她只是跟素月差不多的年纪,立刻怒道:“这怎么成!这么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嫁给那个七老八十的苗王,我不准她去!” 边旭在他身后冷静地道:“她大概不会听你的话。” 萧素寒气鼓鼓地转头看他。 “你若硬是阻拦她,把她带去别的地方,或是软禁起来,她也会偷偷跑到云水去,那样只怕更糟。”边旭缓缓道,“所以,我们最好带她一起上路,如果云水确实凶险,或者苗王是个丑恶阴险之人,她才会自己明白过来,到时候自然会跟我们离开。” 他这话显然很有道理,萧素寒想了想,也只得点头同意了,而后南宫翼便又去跟瑶瑶说话,半晌后才回来道:“我告诉她我们也要去云水,可以送她过去,不过要先去巫州采办些路上的东西,让她等我们两日。” 萧素寒看瑶瑶微微撅着嘴巴,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便问道:“她答应了么?” “她虽然不大乐意,不过还是答应了。”南宫翼对自己劝人的手段好像很是满意,笑了笑才道,“我们这就动身吧?” 他们几人去牵了马寻路下山,瑶瑶虽然跟着南宫翼,眼睛却一直看着边旭和萧素寒这边,神色中满是天真的懵懂。 萧素寒却毫无察觉,他看边旭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边旭闻言抬起头,向他轻轻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希望这一行不要出什么差池才好。” 不知怎的,萧素寒总觉得他眉宇间有一丝忧虑之色。 ☆、第六章 巫州的这座鸽寮里,主事的是个肤色黝黑的小伙子,叫做齐生,是个本地人。他见了萧素寒便“哎呦”了一声,笑着道:“原来少爷真的到了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了?” 萧素寒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十日之前,高大哥就飞鸽传书,让我等去查访少爷的踪影,他说少爷许是被几个江湖骗子拐到了巫州,让我们一有消息立刻回报呢!” 萧素寒扭头看了身后那三个“江湖骗子”一眼,略有些好笑,他取了一张细薄竹纸,用羊毫细笔在上面写了寥寥几字,递于齐生道:“誊抄几份,除了传回落梅山庄之外,再向江湖上各大门派传递出这个消息。” 齐生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食蛊教或卷土重来,慎之慎之。他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赶忙催促起手下们安排鸽子,又亲自去抄写传书,等抄完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家那位少庄主早已不见了踪影。 从巫州到云水这一路上,大大小小有上百个苗寨。原本苗人多是淳朴好客的,可前些年马贼横行,不知祸害了多少个寨子,他们对外来的客人便都防备了起来,常常听见马蹄声响便紧闭寨门,不肯收留他们这一行人借宿。所以,这一路上多是住那些简陋荒僻的野店,又兼西南地方湿气甚重,简直让萧素寒苦不堪言。 这日天罕见地放了晴,竟是万里无云,可前些时候的雨太大,地面全是泥泞,人和马都被湿气包裹着,显得有些发蔫。越往苗岭深处越是人迹罕至,竟连条像样的大路都没有,只有密林间曲折的小道,还是过路的骡马硬生生踩出来的。 行了半日路之后,萧素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常居中原,不习惯这里的湿热气候,只觉呼吸都渐渐不顺畅,眼前也一阵阵发黑。最后还是边旭先察觉不对,他转头向身后道:“歇一歇再走。”说完便跳下马,抓着萧素寒的手将他扶下马,带到路边一处稍微干燥的空地上休息。 南宫翼应道:“说的是,赶了半日路,也该休息片刻了,前面就是西溪,这里是八水峒的地盘,他们寨子大,多半愿意让我们留宿,天黑前赶到都来得及。” 沙漠蝎子笑了笑:“少庄主身娇肉贵的,真不该到这蛮荒地方来。”说着,也下了马,从行囊里找出烟杆,叼在嘴里,用火镰打着了,“吧嗒”吸了一口。 萧素寒浑身乏力,懒得跟他斗嘴,只问道:“你怎么还带了这个?”他印象中还不曾见蝎子吸过烟,只记得自己的祖父常爱吸烟,他用的烟杆是一整块通体血红的烟霞玉雕琢而成,烟锅里填的是上用的金丝醺,烟气淡雅,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气,闻着倒不坏。 沙漠蝎子笑了笑,低头擦了擦烟嘴,将烟杆递给了他:“这东西去湿气的,你也来两口?这里的苗民没有不吸烟的。” 萧素寒听他这么说,便伸手接过,含住烟嘴犹豫着吸了一口,只觉一股辛辣的烟气直冲口鼻,登时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险些下来了。 “咳咳咳……怎么这么辣?”他一边咳嗽一边问。 兴许是看他太过狼狈,在队伍末尾那个苗族少女“咯咯”笑出了声,她对这样恶劣的天气显然是习以为常,没有一点不自在的样子,斜坐在青骡背上,晃着两只脚。她没有穿鞋袜,小腿和脚都白生生的,满不在乎地晃着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 “哎,我怎么觉得她老是盯着你呢?”萧素寒用手肘捣了捣边旭,“这小姑娘该不会也是看上你了吧。” 边旭无奈地笑了一声:“胡说什么,”他看了看萧素寒的脸色,“你现在觉得好点了么?” 萧素寒点点头,他狐疑地看了眼手里那根烟杆,恍惚觉得呛了一下之后,呼吸倒是顺畅了许多,便又递到唇边吸了一口。只觉那股子辣意沿着喉管下去,又顺着鼻腔窜出,浑身的血都重新流动了起来。 “你也来一口?”他问边旭,“好像真的挺有用。” 边旭摇头:“不用了,”他笑了笑,“我倒是觉不出什么湿气。” “你不是塞北的人么,怎么会受得了这种鬼天气。”萧素寒嘀咕着道,他暗暗起了坏心眼,吸了一口烟鼓着腮帮向他喷去。 边旭被他喷了满脸烟雾,隔着那袅袅青烟只见他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挂着促狭笑容,忍不住便伸手拧了他鼻尖一下。萧素寒的鼻梁十分挺直,边旭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有次欢爱过后就是这样把他搂在怀里轻咬他的鼻梁,顿时耳根一热,收回了手。萧素寒见他眼中骤然漫上□□,微微一怔,却听耳边忽然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径直从他两人中间飞了出去,却是沙漠蝎子的短刃。 萧素寒吃了一惊,刚想出声质问,只见密林中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正被那短刃击飞出去。那支箭来得狠而准,看样子若不是被挡了这一下,现在已经射穿他的身体了。 边旭的手已然按到了腰间,他忽然抬起胳膊把萧素寒猛地拨到身后,只见密林之后突然射出一阵箭雨,径直向他们落下。边旭长剑挥出,银光闪动,须臾间就把箭雨悉数挡了出去。他身后的南宫翼也已握了陀罗刀在手中,他定睛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箭只,低声道:“奇怪,这是苗民的箭,他们攻击我们做什么?” 对方射过一阵箭之后便又陷入沉寂,密林里忽然传来几声呼喝,像是苗语,然而南宫翼满脸茫然,低声道:“这里九溪十八峒各有各的语言,他们的话我不曾听过。” 对方久久没有听到回答,又呼喝了几句,语气更加焦躁,看样子他们若是这样缄默下去,对方便要再动攻势。 就在这时,坐在青骡背上的少女忽然仰起脸,放开喉咙唱起了苗家的小调,她歌声虽算不得十分动人,但也很有些野趣,一声声隔着密林传到了对面。 萧素寒见她此刻突然唱歌,不由得错愕,暗暗向身后的南宫和蝎子使了下眼色,生怕这少女的莽撞惹怒了对方,万一对方发难,也好及早保护。 谁知对面沉寂了片刻,忽然有个粗野的声音也放声高歌,与少女一应一合,竟像是对话一般互相攀谈了起来。 南宫翼又悄声道:“苗人喜欢用山歌对话,听对面的声音好像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大概是这小姑娘跟他们说明白了我们的来历。” 萧素寒皱起眉头:“可这姑娘也不知道我们的来历啊?” “我跟她说过,我们是在外面做生意的,我们三个是伙计,你实在不像,只说你是我们家的少爷。”南宫翼笑了笑。 他们虽然在悄声对话,可手上全都按着兵器,很是提防那始终没露面的敌人。却听密林中大喊了一声什么,而后树叶猛地摇动起来,一大批穿着黑色衣衫的苗民走了出来,他们腰间挂着弯弯的苗刀,身后背着弓箭。却空着两只手,显然是为了表明自己并无敌意,其中那个领头的走上前用手按在胸前深深鞠躬,用生硬的官话道:“多有得罪,差点冒犯了贵客。” 南宫翼认得那是苗民的大礼,更是奇怪,按理说他们是不会对一帮来路不明的汉人行这样的礼节的。他心里狐疑,表面还是笑嘻嘻的,也向对方行了个礼:“方才想必是误会,我们初来宝地,若是行为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还请多多指教。” 头领没有看他,他似乎认定了萧素寒才是他们中领头的那个,向他问道:“你们是要去云水?” 萧素寒见问,便点了点头:“不错。” 头领笑逐颜开,又行了一礼:“刚才那位阿妹说你们是要去拜谒苗王的人,那就是我们的贵客,”他大手一挥:“迎贵客回寨。” 那群苗民立刻都围了上来,虽然现在是白天,但他们手中却还举着火把,头领解释道:“前面有一片紫藤瘴,这些火把是为了驱瘴气,很多初来的人不知根底,经常会被这片瘴毒毒死。” 沙漠蝎子竟然点了点头:“我知道这种瘴气,是一种形似紫藤花的植物腐烂之后混合湿气形成,初闻十分清香扑鼻,等察觉出不对时,已走入瘴气深处,很难逃出了。” 萧素寒奇怪地道:“你怎么对西南的事这么了解?” 沙漠蝎子神色有些怅然,低了头道:“义父曾有一座沙堡设在大漠深处的绿洲上,他想在那附近培育这种紫藤,制成紫藤瘴,不过还没培育成功,他就死了……” 提起他那义父,萧素寒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低声道:“这种害人的东西,没培育出来也好。” 却听头领一边引路一边道:“前些时候这里的几个寨子为了一些事情争斗,方才我们以为又有人来寻我们寨子的麻烦,所以才贸然向贵客们动了手。” 楚天月色Ⅱ_6 南宫翼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八水峒的人吗?” 头领的脸色僵硬了一下:“不,我们是白水峒。”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期间要断更啦,大家节日快乐 ☆、第七章 苗人高举着火把引路,脚下的泥路慢慢显出了石头路的样子,透过暮色的薄雾可以看见点亮灯火的苗寨雏形,那里大约就是苗民们所说的白水峒。 头领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向寨子里大声呼喊着什么,很快,寨子里的苗民争先恐后从竹楼中跑了出来,把萧素寒这一行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众人一看这个情形,背上的肌肉都不自觉地绷紧了,下意识就伸手去按腰间的武器。然而很快这种紧张感就被打破了,一个年轻的苗民弯下腰向他们深深鞠躬,而后所有人都弯下腰去,他们围着这外来的一行人跳起舞来,舞姿粗犷却又妖娆。 萧素寒被他们环绕着,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他们好像是在欢迎我们?” 沙漠蝎子点了点头:“看他们这些人脸上的笑容,倒不像是作假。” 南宫翼也点头:“围拱起舞确实是苗人迎客的大礼,只是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让他们这样高兴。” 在他们神色松懈下来的时候,只有边旭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剑柄,他沉默地看着四周的人群,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舞蹈过后便是摆宴,苗人的宴席不同于中原,而是长桌大宴。这外来的五位客人都被请到了上座,席间皆是古朴的菜色,无外乎是些鲜鱼熏肉糍粑,还有甘醇的糯米酒。 不过众人吃了几日的干粮,难得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连萧素寒也没有计较食物粗粝,狼吞虎咽了许多。 吃完饭,头领笑着指着一幢竹楼道:“这里布置好了,给贵客们休息,屋子里已经生了火,可以烤干衣服,驱驱寒气。”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跟着他们的苗族少女,“明天我就安排人送各位去云水。” 南宫翼把手按在肩膀上,向他行了个苗人的礼节:“有劳。” 等到他们回到屋子里,南宫翼便抢先关上门,向他们道:“这里不对劲。” 萧素寒皱起眉:“怎么?” “我父亲先前在西南一带行走,给我画过一副九溪十八峒的地形图,这里明明是八水峒,而不是什么白水峒。” “难道那个苗人头领骗我们?” “他兴许没骗我们,”边旭低声开口道,“这里现在可能确实是白水峒。” 萧素寒仔细想了想,心下一寒:“你是说……原先的八水峒已经被人灭了,这里是他们重新建起的白水峒?” 这一猜测其实很合情理,毕竟来时那头领也说过,这里几个寨子素有争斗,苗民又擅长驱蛇制蛊,想要覆灭一个寨子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 他们正在说话,却听外面传来几声叩门声,而后屋门被大大推开,那去而复返的头领带着四名苗族女子走了进来。 少女们都生得十分美丽,有着水玉一般的肌肤,□□在外的腰肢纤细柔软,她们大胆地围拢到这几个外来的青年身边。其中那个眼神最是妩媚的,伸出胳膊就要去搂边旭的腰,边旭后退一步,很是防备地看向头领:“这是做什么?” 头领笑了笑:“她们是我的阿妹,想要在今晚服侍各位。” 众人咂摸出“服侍”的意思,脸色变得很是尴尬,南宫翼赶忙道:“不必了,我们连日赶路,实在疲倦,想早些休息。” 头领见他态度坚决,倒有些诧异,又劝了其他人几句,见他们确实不愿留下少女们,这才摇着头带着她们去了。 他刚一走,萧素寒就沉下脸道:“这人八成是个疯子,居然把自己的妹妹送来服侍过路的生人。” 南宫翼摇了摇头:“那些阿妹不是他的妹妹,应该是他的相好。” 萧素寒呛了一下:“相好?那还送到我们这来,这也是此地的待客之道?” 南宫翼也是满脸莫名:“大约不是。” 沙漠蝎子摸了摸下巴:“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欢迎我们,连头领的女人都愿意来服侍我们,恐怕不止是好客吧。”他低声道,“我只知道,这世上的人,绝不会平白对你好,他付出这么多,想必是为了从我们身上得到更多好处。” 他经历过诸多苦楚,这番话着实是心中感悟之言,听得萧素寒微微怔了怔,而后又摊开手:“可我们身上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们图谋?” 沙漠蝎子看了他一眼,暗道光你腰上那块花鸟纹玉佩就能换足够这寨子吃一年的米粮,若他们真是图财倒也说得过去。 边旭沉思了片刻低声道:“我出去看看。” 萧素寒知道他轻功卓绝,这一去大约能查到些许线索,便点了点头,由着他去了。 边旭离开之后,沙漠蝎子也站起身来,他上下打量了萧素寒一番:“这一路过来湿气甚重,少庄主怕是不大习惯,我看那边墙角有个浴桶,要不要烧水让你洗个澡?” 说实话,萧素寒在这湿热的西南密林里跋涉了许多天,确实很想浸泡到热水里,好好洗个澡。可他一看蝎子指的那个木桶,便不由得大皱眉头,那桶上生了绿色的霉斑不说,木头的缝隙里更是肮脏不堪,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用过。 “不必了,”萧素寒摆了摆手,“有热水洗脸就好。” 沙漠蝎子点了点头,闲不住似的拿了铜盆走出去:“那我去打些水来。” 南宫翼早早翻出那张老旧的九溪十八峒的地形图来,他对着火光看了半晌,喃喃道:“没错,这里原先是八水峒,离云水最近,我们明日出发,只要再走两三日就可以到云水。” 萧素寒俯身去看他手中的地图,只见那图纸粗糙,上面隐隐有一块深红的印记,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南宫翼沉默了片刻,他小心地合起地图,放进怀中:“这副地图是父亲手绘而成,他曾身陷险境,却不肯交出这张地图,那时胸前中了一剑,鲜血溢出,所以染出了这一片红色。” 萧素寒想了想,又问:“说起来,南宫门主当年为何会来这蛮荒之地,那时食蛊教还未覆灭,苗岭一带比现在凶险得多,他光是绘制这副地图想必就花费了不少心血吧?” “父亲是因为……”南宫翼迟疑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事是父亲的私事,不足以为外人道。” 萧素寒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再追问,他浑身都透着湿气,不自觉向火塘边靠了靠,想要烘干身上的衣物。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正是沙漠蝎子端着铜盆走了进来,他把水架到火上,低声道:“我瞧过了,这竹楼附近没有可疑的动静,这寨子里的人也没有刻意要盯住我们,看来对我们并没有敌意。” 萧素寒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怎么蝎子都走了一圈,边旭却还没回来,他心里微有些担忧,抬头看了外面一眼。 南宫翼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笑了笑:“边旭该不会是被什么绊住了吧,你们瞧见没有,方才出去的那个阿妹一直向他眨眼睛,那眼睛水汪汪的,瞧得我的心都要化了。” 萧素寒怔了怔还没说话,却听沙漠蝎子已经笑了:“那阿妹的眼神我没瞧见,不过若是少庄主那样瞧着我,只怕我真的会化了。” 萧素寒知道他向来喜欢调笑自己,皱了皱眉刚想斥责,却听外面传来一声轻响,他心念一动,低头便走出了竹楼。外面月光大亮,四周寂静无声,他抬头看向上方,却见边旭正站在竹楼的屋角上,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就见边旭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一跃而下,挟起他便向密林中奔去。 边旭一面疾奔一面低声在他耳边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萧素寒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赶忙点了点头,也不计较被他挟着的不自在,谁知最后边旭竟带他穿过薄雾中的密林,来到一处无人的野外。 萧素寒跟在他身边,在这月色中的密林中走了几步,只觉露水滴入衣领,凉得使人战栗,不由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边旭笑了笑,他拨开大片的蕨类叶子和一丛矮竹,露出一眼微微冒着热气的野泉。 萧素寒瞪大了眼睛:“这是……温泉?” 边旭点了点头:“温泉水有舒筋活血的功效,你要不要……” 他话未说完,萧素寒已俯下身,鞠了一捧水到手心里,只见泉水洁净,不由得喜出望外:“总算能洗个澡了。” 边旭看他转眼便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大喇喇地踩进温泉里,乳白的水色镀在他的肌肤上,显出晶亮的色泽,不由得喉头一动。 萧素寒全然没有在意到他的神色,只自顾自解了发带,很快便发出舒服的喟叹:“亏得你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没想到这种蛮荒之地还有野温泉可以享用。”他良久没有听到边旭的回应,不由抬头看向岸边,“愣着干什么,下来一起洗啊。” ☆、第八章 楚天月色Ⅱ_7 等到边旭真的脱去衣物走下来,萧素寒却又不自在起来,这眼野泉并不宽敞,容了两个成年男子在里面便不免要身体相碰。若是在从前他倒也不会在意,可他二人已经历过种种亲密之事,此时裸呈相对便不由自主觉出一股淫靡之气来。 边旭见他眼角晕开些微红的色泽,还以为是被热气熏染,低声道:“这泉水水温甚高,不易久泡,我们一会就上去吧。” 萧素寒点了点头,他看了边旭一眼:“你怎么找到了这个野泉,我还以为你方才出去是要查探这白水峒。” 边旭笑了一笑:“我确实是要查探白水峒,可是并未发现什么蹊跷之处,最后又去了头领的屋子,瞧见一副祭祀图。苗民信奉鬼神,每年都有大小祭祀,这倒不奇怪,不过按那图上示意,大巫祝祭祀前都要到神泉沐浴,我便猜到,这附近有温泉泉眼。 萧素寒一下瞪大了眼睛:“这么说,这里是他们的神泉?” 边旭笑着摇头:“神泉还在东边,那里有专人把守,不便惊动。从前听人说,温泉地下皆有热岩,附近但凡有泉眼皆为温热,所以我便顺着水脉找到了这处。” 萧素寒点了点头,他在这热热的泉水中泡了一会,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摸索到岸边一块青石触手微凉,便撑起身子贪凉地趴到了上面休息。 边旭眼睁睁看他半趴在那块青石上,雪白的脊背沾染着水色毫无遮蔽地袒露在月光之下,后腰至臀却又隐没在乳白的泉水之中,水波荡漾间臀线时隐时现,看得他简直口干舌燥。 萧素寒正俯在这温泉岸边受用,忽听身后水声响起,他回头一看,却见边旭站起身似乎要爬上岸去,不由问道:“你洗好了么,这么快?” 边旭低头看他,见他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肩上,一滴滴向下落着水珠,脖颈胸前皆是一片薄红,明明是色气满满的景象,偏偏脸上却是天真懵懂的神色,不由悄悄磨了磨牙:“萧素寒,你是故意的么?” 萧素寒愣了愣,他目光向下,这才看到边旭胯下那已经抬头的欲望,不由得笑了出来:“原来你……”他眼珠转了转,“你带我来这温泉,原来还有这个心思。” 边旭的脸上忽然显出窘迫来:“我只是一路上总听你抱怨无处洗浴,正好发现这里,才带你过来,并没有……那个意思。” 萧素寒听见这番解释,点了点头,故意道:“那我们洗浴完了,这就回去吧?” 他话音刚落,只见眼前那一片水波动了动,却是边旭又走了下来,他伸臂圈住萧素寒,声音里有一抹沙哑:“可是现在……我不舍得放你回去了。” 萧素寒微一抬脸,正对上他点漆般的眼瞳,顿时心跳如鼓,还未来得及再说话,边旭已将他一把揽过,低头便吻了上来。 两人的唇都十分滚烫,贴到一处时,彼此气息都是大乱。边旭微微睁开眼睛,只见萧素寒睫毛低垂,微微颤抖,样子说不出的乖巧可爱,看得他胸腔一热,手上也不由自主加了力气,把他压到了池壁上。 萧素寒仰着脸,几乎是任他予取,很快便被撬开了牙关,加深了这个吻。他们舌尖交缠着,身体愈发滚热,连意识都开始迷离之际,耳边忽然响起蝉鸣蛙叫,萧素寒猛地想起这还是在幕天席地的野外,不由得飞红了脸,他与边旭唇齿相依,只能模模糊糊地向对方道:“这是……在外面……” 边旭轻轻“嗯”了一声,退开了些,贴着他唇瓣道:“你不愿在这里么?” 萧素寒看着他的眼睛,怔了怔,终是含混地道:“也没有……” 听了这句,边旭再也不肯忍耐,将手伸到他腋下,微一用力,就把他从泉水中抱了起来,放到了那块青石上。 萧素寒只觉臀部触到冰冷石板,不由微微一颤,还没来得及反应,却是被拉开了膝盖,而后边旭便挤进了他双腿之间,搂住他的腰背将他抱紧。两人上身贴得严丝合缝,密不可分,连胸腔的心跳的震动声都连到了一起。 萧素寒的小腿还浸泡在泉水中,上身却是凉嗖嗖的,他有些紧张地回抱住了边旭的脖子,觉得仿佛抱住了一块燃烧的火炭,烧得他手心滚烫。 边旭往日在情事中都对他极尽温柔,这次却一反常态,将脸埋在他肩膀胸前,一路吮吻,到最后竟在他胸前咬了一口。 这一口并不重,只留下浅浅齿痕,萧素寒却吃了一惊,推他道:“你怎么咬我?” 边旭的头发被水打湿了,凌乱地散下来,愈发显得面容英俊,他深深地看着萧素寒,哑着喉咙道:“我想把你吃掉。” “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边旭已经俯身上来,将他按住青石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从收到你那封信开始,满心就想着回来找你,想着你在我怀中的样子,想到激荡之处,胸口就疼得受不了……” 萧素寒怔了怔,下意识地去看他那伤痕交错的胸膛,他们分别之后,边旭只说过一句“我很想你”,此话听起来平平,他竟忘了,这人的想念是会深入骨髓,震痛心脉的。而后,又有这许多琐事缠身,竟没有时间互诉离别之苦,萧素寒这才意识到他是忍了一路,不由有些心疼,他咬了咬下唇,将手臂摊开,仰望着边旭轻声道:“那……给你咬吧。” 他这样毫无防备地袒露开身体,还说这样的话,使得边旭心跳都漏了一拍,他慢慢低了头下来,并没有再咬萧素寒,而是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我还是舍不得。” 他轻轻在萧素寒唇上吻了吻,低低地喊了一声:“九郎。”而后探入舌尖,沿着他齿列辗转描摹,萧素寒被他撩拨得浑身发软,只从鼻腔里溢出几声模糊的呻吟。那呻吟声虽然极其细微,却愈发勾动情欲,边旭一面舔弄他的舌尖,一面伸手去摸他的背后。 他们躺着的那块青石虽然光滑,可终究轮廓坚硬,萧素寒皮肉娇嫩,只这么一会功夫背上已被硌出印痕。边旭摸到那细腻肌肤上的印痕时,微微一怔,很快便抱着他翻了个身,两人天旋地转,顷刻间颠倒了姿势。 萧素寒还在喘息,只见边旭已躺到了自己身下,而自己已全然离开了泉水的遮蔽,在这月光下的密林中裸露着身体,正骑在边旭的腰上。他低头看去,却见边旭正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的身体,不由得脸上发烫,摇着头道:“我不要……这样……” 边旭知道他不习惯这个姿势,柔声安抚道:“石头上太硬,会弄疼你。” 他这样温柔,萧素寒也不好再挣扎,他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腰杆,只觉后处已被那杆灼热之物抵住,只稍稍一动,便滑入了他臀缝间。边旭被他这无意识的举动弄得大汗淋漓,连素来明亮的眼眸都染上湿气,变得氤氲起来,他喘息着道:“九郎……你不要乱动……” 萧素寒神色有些迷离,将额头抵在边旭肩膀上,喃喃道:“我不行……你来弄……” 边旭微微仰坐了起来,他一手托起萧素寒的臀瓣,就着泉水的湿润便伸指探入了那窄缝之中,萧素寒浑身一颤,但又明白这人不会伤害自己,便又放松下来任他亵弄。边旭一边轻轻咬着他耳朵,一边扩张了许久,而后才换了自己昂扬已久的性器,抵住了狭小的入口。 “小九,你慢慢地,自己坐下来。”他用半诱哄的口气在萧素寒耳旁道。 萧素寒俯在他肩上只是摇头。 边旭深深吸了口气,又柔声道:“我现在这样,只怕贸然进去失了分寸,会伤到你。你自己来,好不好?” 萧素寒察觉身下的硬物越来越热,他不愿见边旭忍得如此辛苦,只得勉强抬起腰,向下微微一沉。他许久没经过此事,本就生涩,又是自己主动纳入性器,过程便更加缓慢。他才浅浅纳入一截,便已耗尽了力气,只能胡乱摇着头:“我真的不行……” 边旭从方才开始,浑身肌肉便都绷紧了,此刻已是汗流浃背,他看着萧素寒微微挺立的乳珠就在眼前晃动,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了上去,同时双手握住他的腰杆,用力一挺,将身下全根没入。 萧素寒脖颈后仰着闷哼了一声,眼角已被逼出了几滴泪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插入边旭的发间,微微用力地抓住他的发根。边旭紧紧抱着他,简直有些凶狠地向上顶弄着腰,两人动作间双足拍打着泉水,激起一片水花。 ☆、第九章 【和谐部分照例去微博观看吧……】 最后还是边旭将他抱出泉水,扶到一旁擦干了身体,又替他穿好了衣物,这才拾起自己的衣服慢慢穿上。 萧素寒素来被人伺候惯了,也没有什么不自在,他歪着头看着边旭穿衣的背影,忽然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从前来过巫州一带么,我总觉得你到了这里之后就怀有心事。” 边旭束好头发,转头看他,微微迟疑了片刻才道:“我不曾来过这里,只是从前师父在时,曾叮嘱过我,让我此生勿近西南,所以我到这里之后常会有些不自在。” “什么?”萧素寒皱起眉头,“你师父既然这么说,你为何还要答应来此处。” 边旭苦笑着摇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有什么地方是太平之地。若真是忌讳这么多,那哪里也不用去了。你往日在落梅山庄,难道没有受到过这类告诫么?” 萧素寒一时语塞,他身为落梅山庄的少主人,从小受到的告诫显然多得多。他不知听多少人告诫过,不准孤身外出,更不准以身犯险,而他现在却彻底把这些训诫抛诸脑后,来到了这偏远的蛮荒之地。 边旭穿好衣服,见他仍是坐在泉眼旁发愣,不由上去摸了摸他的头:“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回去吧。”说完,便转过去蹲下身,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来。 萧素寒也不跟他客气,立刻就趴了上去,边旭将他负到背上,也不提气用轻功,只是慢慢地从密林深处缓步走出。他后背宽广,萧素寒趴在他身上几乎昏昏欲睡,却终是没有睡着,只挽着一缕他微湿的头发,卷在指间玩耍,他忽然道:“边旭,你知不知道,从前都没有人背过我。” 边旭怔了怔:“哦?” “我爹偏心素月,小时候常把她背在背上逗弄,却从不曾背过我。”萧素寒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不满。 边旭刚想问,你那些侍卫呢,然而转念一想,落梅山庄偌大,出入都有软轿车马,众人只会把这个小少爷抬来抬去,却多半不会背他。 萧素寒轻轻叹了口气,环住了边旭的脖子,低低在他耳边道:“那时在南阳,你也是这样背着我,我才知道被人背着,原来是这么安心。” 边旭脚步一顿,微微转过头,低声道:“你喜欢这样,我往后常背着你。” 萧素寒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点了点,而后又嘀咕道:“前些时候你不在,我让老高背了我一次,却全然不是这么个滋味……”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腿弯处被边旭抓着的地方微微一痛,他却不甚在意,只睡意朦胧地靠在边旭肩上,轻轻蹭了蹭,自顾自地道:“我还是喜欢你背着我。” 听见他这句彷如梦话般的呢喃,边旭神色微微一震,他在月色下忍不住微笑起来,那笑容如此温柔,若是萧素寒看见,也必然为之失神。然而萧素寒对此一无所知,他泡了温泉,又耗费了太多体力,此时已沉沉睡去。 回到竹楼时,那两位朋友竟还没入睡,屋里点着灯火,沙漠蝎子和南宫翼好整以暇地坐在火塘边,听见进门的脚步声,南宫翼率先道:“你们终于回来了。” 边旭“嘘”了一声,他指了指背上熟睡的萧素寒,示意他们放低声音。 沙漠蝎子交替看了他们一眼,意义不明地冷哼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倒还是放低了:“我们抓到一个贼头贼脑的小子。” 其实不用他说,边旭已看见了被拴在角落里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那少年看起来十分瘦弱,因为太黑,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几乎看不见,眼睛却是很大,满是防备地看着他们。 楚天月色Ⅱ_8 “他是什么人,你们怎么抓了来?”边旭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萧素寒放到屋子里的竹榻上。 “是个小贼,方才溜进来想偷这屋子里的糍粑和腊肉,却不知这屋子里有个贼祖宗,”南宫翼笑着摇头,“蝎子一出手就把他抓住了。” “这么说,他不是这白水峒的人?” 南宫翼骤然敛了笑,低声道:“说起来古怪,我方才同他聊了两句,发现他所说的语言是原先这里八水峒所通用的苗语。” 边旭微微一怔:“他知道八水峒的人去哪了吗?” 南宫翼摇了摇头:“他说的话颠三倒四的,我听得不大明白,”他走上前,拉过那少年的手脚给边旭看,“你看这手脚上的厚茧,这是常年攀爬树木的痕迹,看样子他根本不在寨子里生活,而是在林间,活得像野猴子一样。” 一旁的沙漠蝎子忽然道:“这孩子是个孤儿。” 边旭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你又不懂苗语,连南宫翼都问不明白,为何你这样笃定。 “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沙漠蝎子低声道,“他跟我从前是一样的人,除了睡觉就是要填饱肚子,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南宫翼在一旁道:“蝎子说得有些道理,我猜这个孩子若不是被族人抛弃,那就是族人都死了……” 边旭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又仔细看向了少年,他察觉到那少年眼光闪烁不定,始终不敢看屋内神龛中供的一尊黑面神像,这神像他认得,跟头领屋内供奉的是一样的东西,似乎是他们的蛊神。 “你问问他,认得那个神像吗?” 南宫翼虽然奇怪,却还是用苗语向那少年问起,少年战栗着看了一扭过了头,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话。南宫翼听了半天,才解释道:“他说那是魔鬼,住在云水的魔鬼。” 少年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捂住自己的脑袋,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一旁睡着的萧素寒被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神色迷惘地看了过来。 沙漠蝎子不得不上前抓住那少年的手腕,他没有去捂对方的嘴巴,而是伸手摸向了他的头,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野兽一般。奇怪的是,那少年在他的抚摸下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没有再尖叫,只是低声而急切地说着什么,而后眼角慢慢流出了泪水。 “他说那个魔鬼来到过这里,所有人都死了,他们死的很可怜。”南宫翼显然是在尽力从少年含混的字句间寻找紧要的字句,“他那时爬到了树上,才没有跟那些人一起死掉。” 他们听完了这些,面面相觑了一会,才听蝎子道:“云水的魔鬼,是指那个苗王么?” 边旭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么说,那苗王来过这里,替白水峒的人灭了八水峒,所以白水峒把他奉为蛊神,常常祭拜。” “怪不得那头领一听说我们要去拜谒苗王,就把我们奉为贵宾,全然当做自己人的样子。” 刚刚醒来的萧素寒听到这番话,已经慢慢明白过来,他看着那蹲在角落里野兽一般的孩子,沉声道:“南宫,你跟他说,我们这次去云水,一定把那个魔鬼抓住,给他族人报仇。” 南宫翼知道他骨子里那仗义之气又涌动起来,便低声向那孩子说了,谁知少年一听这话,神色更加惊恐,他连连摇头,压低了嗓子神色诡谲地说了句什么。 南宫翼听得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转头道:“他说云水那地方,去了的人绝没有活着出来的。” ☆、第十章 因为前一天夜里的事,第二日萧素寒等人见到此间的头领时,神色都不大好。头领倒是很恭敬地,依旧把他们称作贵客,替他们牵出喂饱的骡马,又备好了食水,恭恭敬敬请他们上路。 这日天色阴霾,似乎随时就会落下雨来,头领带着十几个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拿着砍刀,在前方为他们开路。 这里是苗岭的深处,极少有外界的商队进来,所以也没有像样的大路,只有狭窄的山路,路两边被藤条和枝叶遮掩了大半,若没有人在前方开道,泥水中的藤条枝蔓很容易绊到马足。 萧素寒骑在他的雪龙驹上,看着前方那些奋力开道的苗民,悄悄转头道:“他们这么尽心尽力送我们去云水,真的是打算让我们去送死么?” 南宫翼怔了怔,勉强笑道:“少庄主也不要太把昨夜那孩子的话当真,一切还要等我们到了云水才见分晓。” 萧素寒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孩子怎么今早就不见了?” 南宫翼摇了摇头,向沙漠蝎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萧素寒便拨马来到蝎子的旁边,问道:“昨夜不是你看守那个孩子么,怎么人溜了你都不知道?” 沙漠蝎子见他靠近自己,故意露出不羁的笑意,懒洋洋地道:“我自武功被废之后,本事就大不如前,昨夜出去寻少庄主的踪影便空手而回,那么一个小孩子,我更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听他提起昨夜之事,萧素寒猝不及防地红了脸,他有些不自在地道:“你管我做什么,”他顿了顿,“我先前不是请了沈老先生给你诊治么,你那武功早已恢复如初了吧,依我看,那孩子是你故意放走的,对不对?” 沙漠蝎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错,他既然能在山林中活得自在,我们就不该干涉他的事,为什么不放他走。” 萧素寒知道他多半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便也不好多言,只好岔开话道:“也不知那孩子说无人能活着走出云水,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说的不一定是真,可也不完全是错。”前方的边旭并未回头,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萧素寒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边旭指着路边被劈开的枝藤,“这里的草木生长极快,要过路时必须以柴刀劈开这些衍生出的枝条,可这里的藤条树枝上,留下的断口全都来自一个方向,是从这里通往云水的方向。” 他这话说完,其余三人都凝神去向两旁的枝条上看去,果然全都是向前开路的痕迹,而完全没有反方向的刀痕断口。 “这么说,真的没有人从云水出来过?”南宫翼也有些诧异了,他有些迟疑地看向萧素寒,“我们真的还要往前走么?”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在队伍尾端骑在青骡上的瑶瑶忽然高呼一声,跳下骡背,她洁白的双脚毫不在意地踏在泥水中,很快就跑到了小路尽头。 “发生什么事了?”萧素寒一甩缰绳,从马上纵身而起,使出他家传轻功“一剑穿云”追了上去。 暗沉的天色在这一刻压到了低谷,豆大的雨点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雨声铺天盖地堵住了耳朵,让萧素寒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音。他眼前只有倾泻的雨水,白茫茫一片,掩盖了方才那些苗民和瑶瑶的背影。这蛮荒之地的大雨让他莫名有些慌乱,他勉强提起气在雨中又向前一纵,而后腰间忽然一轻,竟是被人提了起来,他吃了一惊,慌忙就想去拔剑,却听边旭的声音穿过雨声在耳后响起:“不要贸然乱跑。” “可是那个姑娘……”萧素寒怔怔地看向前方,“他们怎么不见了。” “过去看看。” 边旭轻功比他更胜一筹,两人相携穿过大雨,冰冷的雨水落在脖颈间,竟使人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小心!”只听一声惊呼,听起来是白水峒头领的声音。 萧素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前方一空,脚下那条满是泥浆的小路骤然失去踪影,眼前竟横插出一片沼泽湖。 这种沼泽地在西南密林里很常见,里面不知暗藏了多少个泥眼子,不小心踏入便会陷在里面,直到淹没。 边旭一把揽过萧素寒向回一纵,这才堪堪落回地上,没有坠入湖沼之中。后方的南宫翼和沙漠蝎子也赶了上来,见这二人都平安无事,便先松了口气,而后才去看那几个苗民。 只见那头领正跪在雨水中,目光虔诚地望向沼泽对岸,他身后的那些年轻苗民们也都跟着跪在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而方才飞奔过来的瑶瑶更是匍匐着跪在泥地里,深深地趴了下去,毫不介意自己白嫩的脸颊沾上了泥水。 “他们在做什么?”萧素寒莫名其妙望着他们跪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大雨中的黑沼,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沼泽对面似乎有他们崇拜的东西,”南宫翼低声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沙漠蝎子眼力甚好,他看向对岸片刻,忽然道:“那边好像有火光。” 雨水渐渐小了一些,黑色的湖面上还泛着白茫茫的水汽,萧素寒竭力寻找着他说的火光,最后才终于在灰白的天地间看到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暖黄。 头领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跪拜,他站起身,向这行人道:“过了这道悬索桥就是云水,苗王的使者已在桥头恭候各位了。” 若不是他提醒,萧素寒几乎都没看见这片沼泽湖上的悬索桥,那是由一根黑色绳索悬挂,下面坠着一个破旧的悬船。 “我们要跳到那个里面,然后让对面的人拉我们过去么?”萧素寒有些疑惑地问道。 边旭点了点头:“索桥大多是这样的。” “可是对面是敌是友我们都不知道,”沙漠蝎子压低了声音,“我怎么知道过去的时候会不会被对方砍断绳索。” 他这担心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萧素寒微微皱了皱眉头,转向那头领:“除了这条绳索,还有别的路么,我们带着的马又不能从索桥上过去。” 头领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现在是雨季,两旁的路都被淹了,这里只有索桥能过去,不过贵客不必担心,这几匹马可以拴在一起,让它们自己游到对岸去。”他匆匆向他们行礼,“这里已经是苗王的土地,我们不能随意过去,只能把贵客们送到这里了,请自己上路吧。”说完,便带着手下的苗民从原路折返而去。 萧素寒望着他背影,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一时瑶瑶也从泥地里站了起来,她脸上满是向往的神色,一点犹豫也没有地跨入了悬船之中。 “走吧。”萧素寒有些无奈地道。 楚天月色Ⅱ_9 “你想好了,真的要过去?”沙漠蝎子转头看他。 “不然怎么办,”萧素寒皱了皱眉,“难道让那小姑娘一个人过去么?” 这个悬船实在太过破旧,在绳索上滑动时一直发出不堪重荷的“吱呀”声,对岸那抹若有似无的火光渐渐变得清晰。到了近前才发现,原来那火光并不是有人打着火把,而是一根石柱顶端燃烧着的火焰。石柱旁是个巨大的绞盘,绞盘没有人操纵,竟自己转动着,这不由让萧素寒等人微微吃惊。忽然,火光悄无声息地灭了,绞盘也停止了转动,沙漠蝎子以为不好,立刻一个纵身跃到还有丈余的岸上,伸手抓住了绞盘。其余三人也立刻从悬船上跳上岸来,只有那少女不慌不忙地站在悬船里,等它滑到岸边才一步跨出。 岸边没有一个人,自然也没看见那头领所说的苗王的使者,在他们张罗着把马从沼泽湖里牵上来的时候,瑶瑶已顾不得去管她的青骡,她仿佛受了什么召唤一样,径直向前方走了过去。 南宫翼忍不住追上去问道:“你认识路么?” 少女摇了摇头,她伸手向前一指,隔着雨雾,能隐约看见前方有个黑色的人影,猛然看上去倒像个漂浮在空中的鬼影,再仔细看,又像是个披着黑色蓑衣的人。 前方那人始终与他们隔着十几步远,但是显然是在为他们引路,萧素寒跟了一段路,微微有些奇怪。他们这几人,除了那苗族姑娘,其他的轻功都不错,即使在这雨中泥地里行走,脚步也比常人轻快许多,怎么这领路的人竟比他们还快,难道这蛮荒之地的人也修习过什么上乘轻功么? 他们跟着那个黑影走了半日,雨渐渐地停了,夜色也浓重地压了下来,仿佛是一晃神的时候,前方的黑影忽然消失在了暮色的薄雾中。 “那个人呢?”萧素寒有些紧张地张望起来,他们已经走进了云水,这个被称为没人能活着出去的地方。 “萧素寒。”边旭轻声喊他。 萧素寒赶忙回头,却见他正仰着脸看着前方,神色好像有一丝恍惚。 ☆、第十一章 萧素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也呆住了,前方的路本是漆黑一片,此刻却有点点星火在半空中亮起,那分明是人间的灯火,却倒垂在天幕一角,猛然看起来,恍如梦境一般。 就在他们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象中怔忪的时候,那些半空中的火光又动了起来,这一动才终于使他们看清,原来那些亮光只是火把,被插在高大的树木枝干之间,看起来就像是挂在黑色的夜空中。 就在方才,萧素寒还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充满了防备,而此刻却忽然犹豫了起来。那火把后映照出的面孔分明都是些娇艳的少女,她们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一个接一个地从树藤编制的梯子上走了下来。火把捧在少女们的掌心中,仿佛一朵朵燃烧的莲花,她们身上披着白色的纱裙,脚踝上系着成串的银铃,步履轻盈,含笑走近,哪里像是蛮荒之地摆弄毒蛊的妖女。 “她们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恶意。”萧素寒喃喃地道。 沙漠蝎子显得不以为然:“少庄主,你可不要见了漂亮姑娘就失了分寸,难道恶人们还会在脸上写着‘我要害你’不成?” 萧素寒转头看他:“你义父不就是这样的恶人?” 沙漠蝎子被这话堵得咳嗽了一声,还没想好要如何再劝,两旁的少女已尽数走了下来,她们夹道相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伸出,做出邀请的姿态请他们走上那悬挂在树上的长梯。 待走上长梯之后,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惊了这一行人,脚下是丛丛茂密相连的树冠,上面搭有木板,房屋皆是依树而建,纵横交错。 “这里就是云水吗?”萧素寒头一次这样怀疑,自言自语般问道。 离他最近的那名少女眨了眨眼睛,微微笑道:“客人,这里就是云水,苗王和苗后恭候各位许久了。” 她的官话说得字正腔圆,简直与中原女子无异,听得众人都是一愣,南宫翼立刻问道:“苗王和苗后知道我等要来?” 少女抿唇一笑,却没有回答,只是道:“各位客人,请跟我来吧。” 他们四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都想去看看那苗王的真面目,便按捺住性子跟着少女继续向前走去。 再往前,有一缕柔和光亮绽放在眼前,却不是月光,而是从一棵极其广阔的树冠上倾泻而下。那是一间比其他任何树屋都要大的屋子,想来便是苗王的住所,那棵树的下面是一片空地,成百上千的妙龄少女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圆圈,她们头戴着银饰,脚腕上拴着银铃,跳舞时银铃声响成一片,悦耳动听。 萧素寒已多次见过苗人的舞蹈,却从没见过眼前这样轻盈灵动的舞,他看得几乎失神,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两步。 这里的人们都是手拉着手,引路的少女正要去拉萧素寒的手,却忽然被人挡了一下,她莫名地转头一看,只见他们身后那一直沉默着的高大男人已经拉起了这位贵公子的手,而后将自己的另一只手递给了她。这男人长得是如此英俊,眉目间又有一抹难以言说的忧郁之色,少女含羞握住了他的手掌,心里不由一阵乱跳。 沙漠蝎子不甘示弱地抓住了萧素寒的另一只手,压低声音在他耳旁道:“入乡随俗,看看她们有什么古怪。” 在他们踏入那个圆圈中之后,舞蹈便停了下来,四周忽然寂静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一些细微声响。他们和那群苗女拉着手站在那块空地上,静默了片刻,头顶忽然一暗,那巨大树屋中的灯火熄灭了。 “那边有人。”南宫翼用极低的声音向他们道。 萧素寒立刻抬头向那高大的树冠看去,只见那树冠上有光点在移动,那不是火把,而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捧着夜明珠的也是个穿着白裙的少女,她身后跟着两个飘飘渺渺的人影。 那两个人看起来是一男一女,脸上都带着面具。男人的面具怒目威严,和白水峒那些人所祭拜的蛊神面孔一模一样,女人的面具则清秀端庄,看来他们就是此地的苗王和苗后。 萧素寒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先前的种种猜测,他心中几乎已经笃定苗王是个手段毒辣的老者,多半还是食蛊教的余孽。然而等那两个人走到近前,他才蓦然发现,自己的猜测大约错了。 那苗王穿着一身白色麻衣,胸膛袒露着,结实的胸肌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泽,狰狞的面具之下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苗王走过的两边,少女们纷纷蹲下身,虔诚地向他行礼。忽然有人从人群里飞快地跑出,竟是一路跟着他们的瑶瑶,萧素寒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跑到了苗王面前,跪到了地上,向他行了至高无上的礼节。 南宫翼是方才拉着她的人,此刻有些惊异于她挣脱的力气,摇着头道:“看来这个云水苗王在苗女们心目中果然地位不凡,你们看,这个地方只有女人,想必都是各个寨子自愿献身给苗王的人。” 萧素寒顾不得听他的感叹,只是紧紧盯着前方,边旭紧了紧握着他的手,似乎是说,若是情况有变,我们立刻上去。 谁知苗王只伸出手,轻轻按上瑶瑶的肩膀,少女的肌肤光洁柔软,他却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只把她的手交到了一旁苗后的手里。 苗后身形苗条,虽然看不见脸,但看其风姿似乎是个绰约的美人,她拉起瑶瑶,低低向人群说了句什么,而后少女们齐声欢呼,一起将瑶瑶举了起来。 “她们在做什么?”萧素寒有些担忧地道,少女们簇拥着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扯了扯边旭的手,期望他在高处能看得清楚一些。 然而边旭还没来得及说话,引路的少女已经笑嘻嘻地向他解释道:“苗王和苗后答应收下那位阿妹,她以后可以和我们一起侍奉苗王了。” 萧素寒闻言脸色一变,却听沙漠蝎子已经摇头窃笑起来:“原来这么多女人都是来侍奉苗王的,这么说泰安宫里的皇帝都比不上他嘛。” 等到这阵欢呼声过去,苗王携着苗后坐到了上座,他目光灼灼,直看向萧素寒这行人,忽然朗声道:“远方的客人,请入席吧。”他声音十分悦耳,气度又高贵,竟像是个中原的世家子弟,“已有很久没有中原的客人到云水来了。” 南宫翼微微一笑:“苗王难道不想问问我们的来历吗?” 苗王笑了一声:“各位不辞路远,护送我的信女来到云水,那就是我的客人。至于诸位的来历,若是愿说,我洗耳恭听,若是不愿,我绝不多问。” 他的话是如此通情达理,听得众人心中愈发对先前的猜测感到动摇,南宫翼便道:“我们护送的这位姑娘命途坎坷,她祖父先前意外丧命,所以才前来云水投奔苗王。我们与她祖父相识,不敢让她孤身上路,这才送她来到云水。” 苗王点了点头:“这件事我已听她说了,诸位放心,她在此处定然十分安全。” 南宫翼笑了笑:“那就再好不过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请问苗王可曾去过八水峒?” “八水峒,”苗王似乎叹了口气,“几年前我曾去过那里,当时瘟疫泛滥,那里几乎是一片死地。我好不容易将瘟疫的源头止住,将一群流离失所的苗民安顿到了那里,听说那里后来改名叫做白水峒,不知这位客人为何突然问起?” 南宫翼咳嗽了一声:“我们来时路过那里,原来苗王便是建起白水峒的人,怪不得他们家家户户都供奉了苗王祭拜。” 苗王似乎对外界将他奉为蛊神的事有所知晓,所以并不意外,他举杯开宴,两侧的少女们轮番端上丰盛的食物和甘甜的米酒,陪笑着劝饮。 南宫翼在席间压低了声音,向他们道:“我们抓到的那孩子说话颠三倒四,倒做不得准,说不定那时真的是瘟疫灭绝了八水峒。” “这苗王看着倒不像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魔鬼,难道我们还是弄错了,他其实跟食蛊教没什么关系?”沙漠蝎子摸着下巴,转向一旁的萧素寒,“少庄主怎么看?” 萧素寒摇了摇头,他看着上座那带着面具的苗王,轻声道:“我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只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边旭扭头看了他一眼,头一次露出犹疑的神色:“我觉得……那苗后很是熟悉。” ☆、第十二章 这场盛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黑洞洞的天空忽然亮了起来,不知何时厚重的云层散开,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落下,给这神秘的云水镀上了一层白纱。 几名容貌最为娇媚的苗女走到了宴席中间的空地上,她们没有将头发盘起,长发黑瀑似的飞散下来,手臂到肩膀都是□□着的,肤色白如玉脂。随着一缕极细的笛声响起,苗女们妖娆地起舞,这舞蹈□□意味十足,只见她们腰肢柔软地交缠在一起,冶艳的肉体看起来竟像是白色的大蛇。 萧素寒看得脸上直发热,只好低着头掩饰般端起碗饮酒,却听一旁的南宫翼感叹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人从云水离开了,这么快活的地方,我也不想走了。” “你也不用这么乐不思蜀吧,”萧素寒皱了皱眉,低声道,“食蛊教的事还没解决,若是这里的苗王和食蛊教当真没有关系,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去别处查探为好。” “如果这苗王是食蛊教的人,”沙漠蝎子从苗女身上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他,故意压低声音道,“我们的酒菜里是不是早就被下蛊了?” 楚天月色Ⅱ_10 萧素寒似乎此刻才想到此节,一口酒登时咽不下去了,南宫翼却笑着摇头:“以他们的本事,从我们踏入这块土地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们下蛊,何必巴巴地下在食物里。”他拿起酒碗碰了碰萧素寒的,“少庄主不必忧心,不如多喝几杯。” 他虽然这么说,萧素寒却还是没有再碰桌上的酒菜,他蓦然发现身边的边旭已沉默了许久,不由转脸去看他。 边旭自从见了苗后,脸色便深沉的厉害,萧素寒悄悄抓了他放在桌下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冷,稍稍吃了一惊。他看着边旭的侧脸,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还在看那苗后?” 边旭“啊”了一声,猛然回过神来,火光映出他额头上有些亮晶晶的,像是冷汗珠子。这让萧素寒更加奇怪,他忍不住抬眼去看那苗后,只见人影幢幢,苗后又带着面具,几乎只能看见个剪影。他实在不明白边旭为何会如此失神,可同时,他心里又隐隐泛出一股似酸似涩的滋味,那滋味很不好受,让他有些莫名的焦躁,只想站起身远远的离开这里。 眼见这些苗女们妖艳的舞姿丝毫没有吸引这几个年轻人的注意,苗王面具下的目光微微有些闪烁,他慢慢站起身,乐声和舞蹈立刻便停了。 “各位客人,明日是六月初九,这是云水的大日子,后山是我的蛊林,还请各位不要误闯,以免受到惊吓。” 听他这么说,萧素寒不由得嘀咕道:“六月初九是什么日子,蛊林又是什么地方?” 南宫翼神神秘秘地道:“苗民们制蛊,多是在端午那日,把装了毒物的罐子埋到阳光炙烈之处,就是要借那极盛的阳气炮制蛊毒。可云水不一样,这里是极阴之地,六月初九便是这里阴气最盛的日子,他们从明天开始就要在蛊林中炮制毒蛊了。” 萧素寒一想起明天之后,这里就要遍地毒虫毒蛊,不由头皮发麻,赶忙道:“既然如此,我们还要留在这里么?” 沙漠蝎子看他满脸受不了的样子,倒眯起眼睛笑道:“少庄主,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么,我们既然不能确定这苗王与食蛊教的关系,不如从蛊上下手?” 萧素寒愣了愣:“你是说?” “先前央卡叔不是说过吗,食蛊教养蛊与别处不同,是以活人为皿,我们尽可看看,他这里是不是也用活人的血肉来喂养蛊虫。” 萧素寒恍然明白过来,立刻道:“不错,倘若他果真和食蛊教一脉相承,我们决不能饶过他!” 在他们窃窃私语的时候,南宫翼已恭敬地和苗王攀谈了起来:“听说养蛊之日有五毒神下界,按照此地的规矩,我们是不是少出门走动的好?” 苗王面具后的眼睛里有些笑意:“这位客人对苗地的风俗似乎十分了解,不错,明日之后,要有七日五毒神才回天归位。七日之后,我备好礼物,派人送各位离开云水,如何?” 夜半,萧素寒从梦中醒了过来,他是被一场梦所惊醒。平心而论,那并非是个骇人的噩梦,梦里十分安静,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背对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来,他看着那个背影,心里一点点地发冷,最后猛然醒了过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萧素寒恍惚记得睡着之前,边旭还坐在窗台上,抱着剑久久看着静寂的夜空,像是发呆,又像是单纯地守着自己。 这是一间孤悬在树上的木屋,在这漆黑的夜色中,他甚至无法攀爬到别的树杈上去找相近的树屋。 “边旭。”他推开木门,向着树下轻声喊道。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他出声呼唤,附近的边旭总会很快闻声赶来,转眼间便会出现在他面前。可这一次,除了树林间枝叶晃动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 萧素寒心里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他冒出个很了不得的想法:边旭该不会是去找那个苗后了吧? 夜色很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萧素寒顺手抓起佩剑上的剑穗,他自己原先用的那水青玉的剑穗赠给了边旭,现在的剑穗上所栓的是一块夜明犀所雕成的九重佩。那是一种极其珍稀的犀角,夜中光润莹然,可照百步。 他从树上轻轻跃下,只见眼前一片空旷,正是晚间摆宴时苗女起舞的那片空地,此刻却寂静得一点人声也没有。他从空地中直穿而过,径直向后方那株大树上奔去,树冠上那间广阔的树屋里一片漆黑,苗王和苗后都不在屋内。 萧素寒心里疑惑更重,他看着四周树上一模一样的树屋,根本拿不准要到哪里去寻沙漠蝎子和南宫翼。正在徘徊之时,忽然发现苗王的屋后另有一条长梯,他轻手轻脚沿着梯子走了下去,再抬头时眼前已是一片密林。 黑夜中的密林隐隐透出幽蓝的光亮,萧素寒隐约意识到这里就是那苗王所说的蛊林,一想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蛊虫,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下意识便要转身远离那片林子。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恍惚从他眼前掠过,那速度极快,他在这转瞬之间只看到对方穿的似乎是一袭黑衣,身形很是高大。他心中顿时一惊,提起气便追着那身影钻进了密林之中。 林中的道路曲折蜿蜒,他手中的犀角所发出的光亮照不透密林的深处,不知在林中转了多久,才隐约看见前方光影粼粼,似乎是有溪水。 那是一条缓慢安静的溪流,沿着山势流淌下来,贯穿了这片林子,溪流的中央泛着蓝色的幽光,似有百千只蝴蝶在其中飞舞。萧素寒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猛地定了定神,终于看见溪流中那被发光的蝴蝶所掩盖的身影。 “客人,”苗王换了一袭黑色的长袍,静静站在溪水中央,脸上仍带着那面狰狞的面具,“这里是蛊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萧素寒这才明白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个人影不是边旭,而是苗王,他有些警惕地按住腰间的剑柄:“是在下莽撞,误闯到这里,不过,不知苗王又为何半夜独自在蛊林中,还有你身边的那些蝴蝶……究竟是什么?” 苗王在面具下低沉地笑了,他轻轻打了个响指,那些蝴蝶顷刻化作一片莹亮的光粉四散飘落:“这些是蛊蝶。蛊虫是由怨而生,不会轻易死去,只有施术将蛊虫凝结成蛊蝶,才能让它们灰飞烟灭。”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听来,像是压低的琴弦,简直勾人心魄,“这秘术需要在夜半之时方能施展,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萧素寒愈发奇怪:“这些蛊虫不是你们养的么,为什么你要把它们毁去?” 苗王又笑了一声:“明日是制蛊的日子,先前养出的那些无用的蛊虫当然要毁去,”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无用的东西,本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不是么?” 他说完,慢慢从溪水中走上岸来,萧素寒面对着他狰狞的面具,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忍不住问道:“不知阁下为何一直戴着面具,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苗王向他缓缓走近:“昨日是祭天之日,佩戴面具是苗地的规矩,还请贵客见谅。”他低头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可以不必再佩面具了。” 他一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萧素寒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同暗夜的眼睛。 ☆、第十三章 与苗王对视的那一瞬间,萧素寒便不自觉地失了神,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烈的情潮,脑海中浮现的是在洛阳郊外悦来客栈的那个清晨,与边旭对视的瞬间。 苗王慢慢向他低下头来,那副狰狞面具下的面孔俊美脱俗,长眉如墨直入鬓角,瞳孔深邃而空洞,他轻声道:“你到这里,不是为了找我么?” 萧素寒的眼神忽然有些朦胧起来,他胸腔起伏得厉害,心中更是大乱,他竭力后退了一步:“我……我是来找……” 苗王的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伸出手缓缓抚着萧素寒的脸颊,“你是来找我么?” 萧素寒怔怔地看着他,看他俯下身来,轻柔地抱住了自己。 一声轻响把沙漠蝎子从熟睡中惊醒,他刚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他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他有些不爽地打了个呵欠:“边少侠,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我这来有何贵干。” 边旭脸色十分不好看:“萧素寒不见了。” 沙漠蝎子这个呵欠立刻噎在了喉咙里,他刚要翻身从床板上坐起,又停住了动作,故意露出浑不在意的懒散笑容:“你不是和少庄主同室而眠么,他不见了,你怎么倒来找我?” 边旭冷声道:“你在他身上下了迷踪香,难道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这个地方很不寻常,我怕他误闯误撞,会遭遇不测。” 沙漠蝎子微微一怔,也意识到此刻不是闲谈的时机,干脆地从枕下抽出兵刃,一步跃下床来:“走!” “少庄主不是个平白惹事的性子,怎么会独自跑出去,”沙漠蝎子一面沿路寻觅一面奇道,“再说,以你的内力,不该察觉不到他起身的动静,难不成那时你也不在屋里?” 边旭眉头皱得很紧,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道:“这些事回去再说,先找到萧素寒。” 沙漠蝎子停下脚步,脸上似笑非笑的:“原来边少侠早知道我在他身上下了迷踪香却不点破,是怕有朝一日,你自己也找不到他。” 边旭似是冷哼了一声:“他在心里把你当做朋友,我没有点破,是不想让他初入江湖,就对朋友生出防备之心。” 沙漠蝎子楞了一下,神色竟变得有些复杂,他在虚空中轻拈了一把,在鼻间细细嗅了嗅:“他似乎去了蛊林的方向。” 边旭神色一沉,提气便向蛊林的方向奔去,沙漠蝎子也立刻追了上去。 卯时未到,天色还是灰的,林子中隐约有一些树影摇晃。他们缓缓步入林中,只见眼前灰蒙蒙的林子忽然浮现出一片暗红,那是暗红的树木,暗红的岩石,暗红的土壤绵延着伸展到雾气弥漫的密林深处。 “小心!”沙漠蝎子的声音忽然郑重起来,“听说西南之地有一种瘴气,叫做醉花阴,烈日下色泽鲜红,比紫藤瘴更毒,常人进去立刻会腐蚀见骨。” 边旭停住脚步,低声道:“怪不得我们一路走来,连一点虫鸣鸟叫都没听到,这里好像没有活物一般。”他忽然一惊,反问道,“萧素寒进入了此处?” 沙漠蝎子却显然并不惊慌:“迷踪香附着身体之后,随气息而动,现在虽然相距甚远,但气息鲜活,我猜少庄主应当没有性命之虞。” 边旭眉头丝毫没有舒展,反而更见焦虑:“难不成这醉花阴是在他进入蛊林之后才被人布下的么?” 沙漠蝎子也皱起眉来,暗道那这施瘴之人绝不会安有好心,他低头看了看脚下,喃喃道:“只恨这里的泥沼地无法打通地道,我们要怎么穿过这片瘴气?” 边旭一言不发,忽然拔出腰间长剑,向林中一探,只见剑锋寒芒从暗红的林间一扫而过,待收回时剑锋上竟附着了一层薄红色的水汽。他低头看着剑锋:“这醉花阴倒不像寻常瘴气,更像是水雾。”说罢,手腕微动,剑锋上的水珠被甩到矮草间,草叶登时被腐蚀出一串小孔。 “是毒雾吧。”沙漠蝎子低头看着草叶,忽然抽了抽鼻子,“不好,迷踪香的气味变淡了。” 边旭神色一凛,他抬头看向暗红的密林深处,一手握紧长剑,低声道:“跟紧了。” 沙漠蝎子眼睁睁看他提剑向林中走去,也不知该不该出声劝阻,就在快要踏入那片暗红雾气的瞬间,边旭手中的剑动了。 沙漠蝎子是见惯快刀快剑的人,他从前的义父手中的逐影刀便是快得无人能够匹敌,可边旭这手剑法却还是让他吃惊了。他听义父说过,逐影刀练到化境之时,不要说刀刃,就连刀影都看不见,跟这样的对手交手,根本不能眨眼睛,因为只是眨眼的瞬间,他的刀锋就会毫无生息地切开你的身体。 而现在,边旭手中的剑已化作虚无,他面前那片暗红色的雾气被无形的剑气推开,像风吹过水珠,那是以极快的剑法将雾气拨散,浓重的瘴雾被生生地从中破开。沙漠蝎子顾不得瞠目,飞身跟到他身后,鼻间立刻塞满了毒瘴的腥臭气味。 楚天月色Ⅱ_11 穿过醉花阴的时间似乎极为漫长,然而其实只有短短一瞬,他们便重新闻到了草木的气息。走出毒瘴之后,沙漠蝎子便连连咳嗽,他转脸看向边旭,发现他脸色也不大好,脚步却不肯停,径直冲向了深处的蛊林。 “慢着。”沙漠蝎子指了指脚下,只见黑暗中有什么游移着舒展开身体,头部微微昂起,分明是一条剧毒的青蝰蛇。 边旭伸手便去拔剑,然而沙漠蝎子动作更快,他扑了上去,用手抓起了毒蛇。更让边旭吃惊的是,他把手指伸进了毒蛇的口中,只是一瞬间便把蛇的毒牙摘了下来。 沙漠蝎子撤回手时,边旭才看清他不知何时已把那双精钢爪套戴了起来,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何必麻烦,我一剑斩了它便是。” 蝎子冷笑了一声:“这种毒蛇我再熟悉不过,你就算一剑斩了它,蛇头飞起的一刹那仍会向人喷出毒液,往年多少捕蛇之人都是这样死于它的蛇毒。” 边旭想说,就算这蛇毒再厉害,只怕对我也没什么用。可眼下不是斗嘴的时候,四周渐渐响起一片细鳞摩擦的沙沙声,不知有多少条长蛇正在缓缓游出。 沙漠蝎子转头看时,只见隐约可见微光的林中,地上细鳞点点,黑绿白斑,竟全是剧毒的毒蛇,他心中隐约有些寒意,但还强撑着笑了笑:“不错,往日我最爱吃蛇肉羹,这么多蛇,大概够我吃大半年了。” 边旭摇了摇头:“只怕你也够它们吃一阵子的。”他话音一落,便提剑跃出,剑刃还未斩出,却听林中传来一声口哨。 那口哨声悠扬辗转,仿佛是命令群蛇的讯号,沙漠蝎子已认定这林子里的人不安好心,只道他口哨声响起之后,毒蛇便会飞扑向自己。他背脊肌肉紧绷,已然做出戒备的姿态,谁知那群长蛇竟辗转游走着退去了,一时地面和周遭藤枝上空空荡荡,再没有一条蛇的踪影。 “诸位贵客,为何接二连三闯到蛊林来。”苗王的声音不期然响起,只见他缓缓从林中走出,手上还横抱着一个人。 待看清他手里是谁之后,边旭几乎是立刻就要飞扑上去,然而沙漠蝎子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心有古怪!” 苗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两位既然能到此处,想必是破了醉花阴,可见本事不小。” 沙漠蝎子防备地道:“你究竟有什么意图,为何要掳走我们的同伴,还在此处设下毒瘴毒蛇。” 苗王似是一怔,随即失笑:“贵客说哪里话,那醉花阴是守卫蛊林的屏障,每逢六月初九,子时一过,瘴气便由地下漫出,封住蛊林南面入口,并非是我设计各位。再者,方才那些毒蛇只是蛊虫的食物,险些冒犯了各位,我已把它们驱走了。至于这位客人……”苗王低头看着手里的萧素寒,轻声笑道,“不过是夜半误入蛊林,可能是不惯这林中气候,方才昏睡过去了,我正要带他出去医治。” 边旭一步跃到他面前:“把他交给我便是。”他说话时,目光紧紧盯住苗王的脸,只待他面具下的眼神稍有迟疑,便准备拔剑抢人,谁知苗王十分平静地把萧素寒交到了他手里,低声道:“也好,只要稍事休息,便无大碍的。” 眼看他们带着萧素寒就要从原路退去,苗王又是轻笑:“蛊林的北面没有毒虫也没有瘴气,各位大可从那边出去。” 沙漠蝎子挤出一丝笑向他拱了拱手:“多谢苗王,今日多有冒犯,改日再来赔罪。” 等他们的身影从密林中彻底消失之后,苗王才冷声一笑,他向身后道:“我还以为你今夜可以缠住他,谁知还是失败了。” 他身后那人十分沉默,并没有回答。 “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根本不足以成为要挟他的工具,不过……”他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指间,似乎在回味方才那位少爷脸颊上的触感,“我已找到更好的人选了。” ☆、第十四章 萧素寒从一个漫长黑甜的梦境中醒来,他睁开眼睛时,有阳光从头顶落下。一旁的高大男人正倚在床边小憩,他似乎有所感知,睫毛微动之后也睁开了眼睛,顿时与萧素寒四目相对,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道:“你醒了?” 萧素寒坐起身,他睡了太久,头脑中晕晕沉沉,轻轻“唔”了一声。 边旭犹豫着道:“你昨晚……” 他刚说出几个字,萧素寒便转过头打断了他:“你昨晚去哪了?” 边旭似乎有些奇怪他会劈头问出这么一句话,一时愣了,竟没有答话。 见他语塞,萧素寒微微皱了皱眉,他沉默了片刻,闷声道:“你是去见那个苗后了吗?” 边旭似是一惊:“啊?” 见他这么错愕,萧素寒还以为自己是想岔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看你昨夜一直盯着那苗后,还以为你看上人家了呢。” “我昨夜确实见了她。”边旭低声道。 萧素寒立刻瞪圆了眼睛,过了半天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在苗王的地盘上,大半夜还去私会他妻子,胆子可真不小。” 边旭没有理会他的取笑,只是道:“昨夜你睡着之后,我听见外面有吹奏木叶的声音,忽然想起央卡死的那晚,蝎子就说听到有人吹木叶,所以就出去看看。” “吹木叶的是那位苗后?”萧素寒一惊,“难道她才是杀害央卡的人?” 边旭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苗人十有□□都会吹木叶,让我奇怪的是另一件事,”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我原本觉得那苗后熟悉,只是因为她跟晚晴很像,不止是身形,连言行动作都很像。” 萧素寒微微变了脸色,一时没有说话,却听边旭接着道:“我昨夜循着乐声追去,见她脸上没戴面具,竟然连长相都跟晚晴一模一样。”他说这话时,声音仍在微微颤抖,可见昨晚那一瞬对他来说是有多么震惊。 萧素寒听他骤然提起亡妻,心中不由一沉,他结结巴巴道:“难道她没有死?” 边旭沉默着摇头:“不,虽然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我能看出,那不是晚晴,只是个跟她很像的人而已。” 萧素寒皱起眉头:“虽说人有相似,可是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况且她又是这里的苗后,这也太古怪了吧。” 边旭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古怪。” “你难道都没有跟她说话?” 边旭自嘲般笑了笑:“你也说了,她是此地苗王的妻子,我贸然同她说话岂不是太过轻浮,所以便转身离开了。” 萧素寒想起他先前在落梅山庄见到素月时,也是一味避让,这人守礼起来倒是如君子一般。但萧素寒心里那股酸涩还是挥之不去,他轻声叹了口气:“如果她不是苗王的妻子呢?” 边旭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她跟你亡妻长得一模一样,”萧素寒转过脸,径直看向他,“你看到她的时候,难道不会心动吗?” 边旭听了这句问话,似乎十分震惊,他久久地瞪着萧素寒,而后又泄了气,垂下眼睛道:“萧素寒,你是这么看我的么?” 他声音里有些叹息的意味,听得萧素寒心里一紧,竟忘记答话。 “我的心其实很小,以前只有师父和晚晴,后来他们都死了,我以为我的心里再也不会装下别的什么人了。”边旭低着头,声音很轻地道,“之后遇到一些事,认识了你,一起走过那么多地方。我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在想你的事,到后来,心里全都是你,忘也忘不掉。” “萧素寒,你竟还会觉得我对别人心动么?”他说完,慢慢抬起眼睛,漆黑的瞳孔里雾蒙蒙的,竟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我……”萧素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被边旭这番话说得耳根发热,几乎是有些呆住了。 “我昨夜回来发现你不在屋内,还以为你遭遇了什么不测,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么?” 见他神色忽然变得严厉,萧素寒反倒心虚起来:“我本想去找你,后来不小心进了蛊林……”他说到这,忽然道,“对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边旭叹了口气,将苗王把他送出的事说了一遍。 “是了,我记得在那个林子里见到了苗王,可是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萧素寒回想了半天,又狐疑地低头打量自己,“我回来之后,身上有什么不对劲么?” “我已经看过了,你脉象很平稳,”边旭顿了顿,“另外,身上也没有外伤。” 他这话的意思,显然是已经把自己扒光检查过了,萧素寒脸上顿时一红,抬眼就去看他。边旭本来神色很平静,被他看了一眼,不知怎的,竟也脸红了起来。 边旭脸红过后又放低了声音:“你往后不要再一个人涉险,知道么?” 萧素寒不服气地道:“谁叫你昨夜离去时不知会我一声?” 边旭有些无奈地摇头一笑,他暗道你昨夜好梦正酣,神色一派天真懵懂,教人怎么忍心叫醒,可口中还是应道:“往后我知会你便是。” 萧素寒显然还是不大乐意:“光知会有什么用,一起出来行走江湖,有什么事难道不该叫上我么,咱们互相也有个照应。”他说到这,又抬起下巴道,“你难道忘了先前被人冤枉陷害的那些事,若不是我救你,你都死了多少回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竟忘了两人从前结伴同行,边旭搭救他的次数似乎还要更多。边旭倒也好脾气地笑了笑:“是是是,先前多亏少庄主救命之恩,往后还请少庄主多多照应。” 萧素寒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点了点头:“那就说定了,往后不管有什么事,我们都一起去。” 边旭却又有些感慨地道:“其实我何尝不想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只是……”他这迟疑,显然是两人之事还不曾公之于众,许多事仍要避嫌之故。虽然已去过落梅山庄多次,但萧庄主对他照拂有加,让他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素寒听出他话中之意,咕哝道:“这有什么,我们此次从苗岭回去,就跟父亲说了便是。” 他这豪言壮语不知说了多少次,可每每对上父亲铁板的面孔,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更勿论还有他那视若珍宝的妹妹,想到此节边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你真的敢说?” 楚天月色Ⅱ_12 “有什么不敢的,”萧素寒扬起眉毛,“到时候我用鸽寮放出消息,让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你边旭已进了我落梅山庄的门了。” 他话音未落,已被边旭捏起下巴吻住,对方带着笑意地在他唇齿间模糊道:“大言不惭。” 他们这边好意正浓之时,却听树屋的藤梯传来声响,赶忙分开,而后屋门便被人大喇喇地推了开来。 来人一头微红的乱发,目光从边旭身上一扫而过,很快落在萧素寒身上,见他气息还微微有些不稳,唇上隐约有水色闪烁,不由眯起眼睛一笑:“萧少庄主醒了,看样子,精神还不错?” 边旭声音冷淡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沙漠蝎子两手一摊:“奇怪,青天白日的,难道我不能来?”他说完便继续向萧素寒问道,“怎么样,昨晚那苗王跟你照面了?” 萧素寒奇道:“昨晚的事你怎么也知道?” 边旭在他身后解释道:“昨夜我请了蝎子和我一起去找寻你的下落,倒也多亏了他。” 听他这么说,萧素寒只是神色如常地向沙漠蝎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沙漠蝎子嘻嘻一笑:“少庄主也不谢我一谢?” 萧素寒诧异地一挑眉:“怎么,你我之间还要言谢么?”他掸了掸衣襟,好整以暇地坐下道,“老规矩,给你加些酬金就是了。” 沙漠蝎子立刻喜笑颜开:“少庄主果真是我的知己。” “对了,怎么不见南宫翼?” “我来正是要说这事呢,”沙漠蝎子道,“你们说奇不奇怪,他也不见了。” 云水的东南方向,两座山相连之处裂开一道缝隙,一条山泉婉转从缝隙中流过,落入山涧。冬季封山结冰时,水势只有一条直线,而如今正是一年里水势最大的时候,山泉化为瀑布,轰隆隆直坠而下,很有些气势磅礴。 南宫翼独自站在山崖最险之处,看着脚下水流奔腾,目光微有些恍惚。 “客人独自站在这里,是想起了什么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南宫翼没有回头,他似乎已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低声道:“小的时候,父亲跟我提起过这幅瀑布,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也能来到这里。” “原来客人对苗地的风俗如此了解,是得益于令尊。”那人低低一笑,“不过,若是客人只把令尊说过的事当作闲谈,想必不会记得如此详尽。难道说,客人早就打算亲身奔赴此地,完成令尊的心愿,是么?” 南宫翼终于转过头:“你知道我父亲的事?” ☆、第十五章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隔着水流传来,有些飘飘渺渺:“很多年前,有个年轻刀客曾来到过苗岭。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九溪十八峒各个寨子的话都学得很快。他会讲中原的事,讲都城建安的繁华,江南吴州的秀丽,有些阿妹听得动了心,想跟着他走,可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他不肯跟任何人结伴,只孤身一人,从巫州到云水,走过瘴气弥漫的泥沼,群蛇环绕的密林,一直走到苗岭最深处。他历经无数危险,却仍然不肯停下脚步,有人说,他只是在找一件东西,”他说到这,顿了顿,“客人是否知道他在找什么?” 南宫翼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对方。 “一种蛊,”对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也有了一丝蛊惑的意味,深沉悦耳,慢慢道,“还魂蛊。” 苗王说到这,满意地看着南宫翼骤然变了脸色,又继续道,“这位刀客是中原武林名门世家的子弟,却在这蛮荒之地过了多年,就为了求得还魂蛊,去救他心爱的女人,可惜……” 南宫翼已听不下去了,他按着陀罗刀的手有些发颤,猛然打断道:“苗王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这些事发生时你还未必出生,为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拿去面具的苗王相貌英俊,一双眼睛生得深邃多情,他低头一笑,笑容很有些迷人:“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听你话里的意思,”南宫翼的声音里充满怀疑,“天底下真的有还魂蛊?” “当然有。”苗王点头。 南宫翼又问:“还魂蛊究竟有什么作用?” “还魂还魂,当然是让人死而复生。” 南宫翼不说话了,他显然是在考量苗王话里的真假。 “或许中原人觉得不可思议,可苗家的蛊就是如此,即可让人生不如死,也可让死人复生,”苗王嘴角噙笑,“客人难道不想得到这奇蛊,去完成你父亲的心愿么?” 南宫翼还是沉默。 “毕竟那个女人,是你的母亲,不是么?” 南宫翼的瞳孔猛然放大,他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重要,”苗王摇头,“我只想与你做个交易罢了。” “什么交易?” “我给你一枚还魂蛊,你帮我一个忙,如何?” 巨木向天伸出粗大的枝干,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树枝末端的梢上,树叶微微颤动,散落了一地细碎的阳光。树枝下面的男人仰着头问道:“少庄主,看到什么没有?” 萧素寒摇了摇头:“到处都是树,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屁股坐到树梢上,嘀咕道,“这个南宫翼,让我们不要到处乱走,自己怎么倒没影了。” 沙漠蝎子看他在自己头顶上摇晃着两条长腿,心里不由得发痒,他笑了笑:“少庄主,我轻功不济,能不能拉我一把。” 萧素寒知道他目力极好,站在高处说不定真能看出些什么,便点了点头,扯过一边树藤丢了下去:“抓好了。” 眼看沙漠蝎子抓紧了树藤,他微一提气,将树藤向上拉起。蝎子却并非他自己说得那样蠢笨,手脚迅速地攀着藤条而上,转眼间便来到了树上,紧挨着萧素寒坐下了。 “你瞧,前面是山,后面是云水的寨子,那边是八水峒的方向,他究竟会去哪?” “云水这几日不准人出入,通往八水峒的吊索绞盘已被锁起,那条路不通。前方的山是绝壁,根本爬不上去……云水的寨子我先前也找过了,都是女人,没有南宫翼的踪影。”沙漠蝎子摸了摸下巴,故意道,“除非他穿了苗女的衣服,我没认出来。” 想象了一番南宫翼穿着苗女衣着的样子,萧素寒不由嗤笑了一声,摇头道:“胡说八道。”他笑了一会,才察觉到沙漠蝎子一直盯着自己,不知在出什么神,便问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沙漠蝎子怔了怔,又眯起眼睛笑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人,生气起来也好看,笑起来也好看。” 萧素寒只当他又拿自己取笑,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却忽然看见远处水波粼粼,不由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沙漠蝎子拨开眼前的枝叶,向前方看了半天,笑得满脸诡异:“少庄主好眼福,那边有几个苗女正在水中嬉戏呢,”他顿了顿,“那个瑶瑶也在其中。” 萧素寒一听,立刻敲了他一下:“非礼勿视,快别看了!” 沙漠蝎子眼珠转了几转,又笑起来:“少庄主这个反应,怎么像是没碰过女人似的?我从前还以为你们这些世家公子都随便睡睡丫鬟,收好几房姬妾的。” 萧素寒怒极反笑:“我父亲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敢这样胡闹,我怕是活不到今日。”他顿了顿,还不忘反唇相讥,“哪里比得上你从前待的那贼窟。” “贼窟?”沙漠蝎子笑了笑,“少庄主知道贼窟里的日子是怎样的么?” 萧素寒摇头。 “我十六岁那年,义父给我安排了第一个女人,我的一切事,都是那个女人教的。之后的几年,又换了几个女人,”蝎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可我心里从不觉得快活。好像相较她们而言,还是银子更让人喜欢一些。” 萧素寒显然没料到还有这样的事,一时有些呆滞。 “不过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终有比银子更让人欢喜的东西。”蝎子一面说一面不自觉伸出了手去,还没碰到萧素寒,就忽然觉得手指一痛,竟是一片树叶从上飞下,擦过他的指尖。他立刻抬起头,只见边旭站在更上面的树梢上,低头看着他们,不知已站了多久。 萧素寒抬脸见了他,立刻问道:“怎么样,找到南宫翼没有?” 边旭摇了摇头,他如同飞鸟一般悄无声息地落下:“四处都没有他的踪影。” 萧素寒一听,不由皱起眉头:“他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不会,”边旭很笃定地道,“他这个人行走江湖多年,若真是出了意外,定会留下记号。像这样毫无痕迹,绝不会是受人所制,多半是他自己出去了。” 萧素寒莫名其妙地道:“他性子又不像你,整日独来独往惯了,平日从不见他这样擅自行动,怎么到这里,反而古怪起来了。” 边旭轻声叹了口气:“这里毕竟是他父亲曾经来过的地方,想必他也想四处走走吧。” 楚天月色Ⅱ_13 蛊林深处,沿着溪水走进去,就是一眼深潭,潭水上飘着薄薄一层白雾,却不是热气,而是冰冷的寒气。 南宫翼跟在苗王身后,慢慢走到此处,他抬起眼睛,视线穿过那雾蒙蒙的水面,看见一个近乎□□的女人,不由微微吃惊。女人虽然闭着眼睛,可是面容姣好,身体也十分妖冶诱人。她平平躺在水面上,肌肤如玉,让人无法看穿那究竟是活人还是一具艳尸。 “她是……” “她是一个器皿,还魂蛊就种在她体内。”苗王转过头来,“还魂蛊虽然能使人死而复生,可另要取一个活人的性命来炼蛊。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合适的女人,你瞧,她生得是不是很美?” 他说话时,女人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南宫翼惊讶地道:“她还活着?” 苗王轻声笑着:“当然活着,直到蛊虫从她体内取出的那一刻,她才会死。” 南宫翼看向他:“还魂蛊要炼制多久?”、 “一年。” “一年?” 面对他的惊愕,苗王依旧是笑:“不必担心,这蛊我早已开始炮制,等到七日后正好一年时间。” “这么说……苗王在一年前便料到我们会来到这里?”南宫翼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向他打量,“难道苗民们说的都是真的,云水苗王半人半神,竟还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苗王微笑着道:“客人不必对我如此防备,你不是答应同我做一笔交易么,那么,我们便是同伴了。” 南宫翼怔了怔,脸色慢慢平静下来,因为太过平静,显得近乎冰冷:“既然答应了这笔交易,那么苗王就应该知道,我对于同伴,并没有过多在意。” “我很喜欢你这样的人,就像当年的那位刀客,为了得到这奇蛊,竟向中原人眼中的邪教屈膝俯首,还跟自己的同门反目成仇……” 南宫翼冷声打断道:“这些旧事不必再提了,苗王打算何时动手。” “过几日吧,”苗王叹息般抬起下巴,看着水洗般的青空,“等蛊神归位的那场盛大夜宴后,我要他永远留在云水。” “其他人,你想怎么处置?” 苗王沉吟了片刻:“听说沙漠蝎子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若是他肯为我所用,倒是省了一些麻烦。” 南宫翼摇头:“道听途说做不得准,沙漠蝎子此人虽然爱财,可却是极为守信之人。先前他有个义父,是沙漠里臭名昭著的刀客,只因从前救过蝎子,从此蝎子便对他死心塌地,直到最后,几乎被他杀死也没有反抗。后来,他认识了萧少庄主……”他说到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恐怕苗王就算拿出多少奇珍异宝,也不能让他背叛这位少庄主。” ☆、第十六章 一入夜,树木间的灯火又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雨丝细绵绵地阻隔了视线,在灯火边缘镀上柔和的光晕。萧素寒百无聊赖地坐在树屋边的雨檐下,忽然闻到风里一股馥郁的酒香,却是南宫翼携风带雨走了过来,脸上还有些微醺之色:“少庄主好雅兴,在这里赏雨么?” 萧素寒抽了抽鼻子:“怎么,你这一天不见人影,难道是去喝酒了?” “偶然遇见几个苗女邀我尝她们新酿的酒,几个姑娘人长得漂亮,酒也好喝,不知不觉喝醉了,就在她们那里睡到现在。怎么,边旭和蝎子呢?” 萧素寒向左右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去蛊林了。” 南宫翼一挑眉毛,有些诧异地笑了起来:“怎么是他二人结伴同行,却把你丢在这里了?” 一提起这事,萧素寒就显得没好气似的:“还不是怕你回来找不着我们,原想留下蝎子在此处等你,谁知他非不肯,定要去蛊林。”他说到这,枕了双手向后一靠,“只有我是乐得清闲。” 南宫翼又是好笑:“既然无趣,不如我带你四处走走?” 云水这座寨子皆是树屋相连,下面却是一色的青石板路,路上没有什么人,头顶树枝间的栈道上却有一群苗女正在轻笑着起舞。她们舞姿曼妙,脚腕上的银铃响声清脆,打破了绵绵的雨声,细碎地传到下面两个人的耳朵里。 南宫翼带着萧素寒在这幽暗的石板路上闲庭漫步。 “我记得江湖上从前提起萧少庄主,都说是极难亲近,整日被落梅山庄侍卫们护着,极少在江湖上露面。”南宫翼感叹般说着,转头问道,“怎么这些时候,少庄主倒对这些江湖事热心起来?” 萧素寒愣了愣:“从前我总觉得,那些江湖客整天打打杀杀,吵吵嚷嚷,既无聊又不知所谓。后来不小心掺和到边旭和神秘客的事里,才知道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竟也别有滋味。” “这是因为少庄主对边旭的事格外在意吧?”南宫翼看着他,目光中隐有深意,“他不过是个独行剑客,剑术虽高,脾气却冷漠,为何少庄主偏偏对他青睐有加。难不成是因为从前被众人捧惯了,忽然见到个冷言冷语的,反而觉得新奇?” 萧素寒被他问得一怔,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他看着眼前连绵的雨丝,眼神微有些恍惚,“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是被人捧着,别人对我好似乎是天经地义,对我不好,我也并不放在眼里。可认识边旭,我才知道有些事是不一样的。” 他想起两人先前种种过往,竟轻轻笑了,声音近乎迷离:“你们都说他脾气冷漠,可我知道,他比谁都温暖。” “温暖,边旭么?”南宫翼有些错愕。 萧素寒看向他,眼神忽然从恍惚变得锐利,他一把揪住南宫翼:“方才那些话不是我要说的。” 南宫翼绷不住似的笑了出来:“少庄主,你就算一时忘情,也不必急着矢口否认吧。” 萧素寒用力摇了摇头,他略一凝神,低声道:“是银铃声。” “银铃?”南宫翼自然听到耳边的银铃,正是头顶栈道上苗女们起舞时所发出的。 “这银铃声不对劲,你凝神细听。” 南宫翼只得依言细听了起来,只觉那些银铃声响杂而不乱,心神一旦犹疑,便有些心旌荡漾之感,竟像是能摄人神智。 见他微微变了脸色,萧素寒又道:“我方才没有防备,在这声响里神智迷离,才说出平日不会说出的话来。看来这些苗女所跳的舞绝不简单,怪不得初来那日我总觉得恍恍惚惚……” 南宫翼笑着摇头:“原来这是少庄主从不会说出的话,看来我需牢牢记住,才能做日后的把柄。” 萧素寒涨红了脸,一挥袖子:“先不提此事!南宫翼,这云水只怕比我们预料得更加危险,我担心这几日要出事,不如先行离开?” 南宫翼沉吟了片刻:“可是,这七日是云水制蛊的日子,他们把唯一通往外界的路都封锁了,我们恐怕无法离开。” 萧素寒知道他所指的是那道索桥,不由问道:“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么?你父亲手绘的地图呢,拿出来让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小路。” 南宫翼摇了摇头:“那地图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萧素寒一愣。 南宫翼只是苦笑,似乎真不知将那地图忘在了何处:“我只是想着,那地图也许不再需要了。” 蛊林同前一晚的格局已然不同,从方才那场大雾过后,边旭便和沙漠蝎子走散了,他在这种时候,脑中的念头居然是:幸好跟来的不是萧素寒,蝎子那人,不管是在朔北黄沙,还是西南雨林,都能找到办法出去的。 蛊林中没有食蛊教的蛊奴,事实上,连蛊虫的影子都没有。 边旭走上了一座竹桥,昨夜的蛊林中,根本就没有这样一座竹桥。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幻境中行走,竹桥下荡悠悠划过一条竹筏,竹筏上的女人撑着伞,她微微抬起伞檐,露出纤细的下巴和挺翘的鼻梁。 “师哥。”她看着边旭,轻轻笑了,脸上的梨涡有少女般的俏皮。 这轻轻的一声,让边旭的心中猛然动摇起来,仿佛眼前再没有幽暗的密林和浓重的夜雾,风中飘来的是南阳山谷里的气息。山谷中寂静空灵,只有剑锋划破虚空时带出的风声,每每练完剑,身后便会响起这个脆生生的声音:“师哥。” 她收了纸伞,衣袂翻飞,转眼间便落到竹桥上,这正是天月剑一门的轻功。纸伞上的水珠细碎滴落,她目光沉静如水,伸出手,摸上了边旭的侧脸,轻声道:“师哥,你想不想我?” 边旭只是望着她,并没有作声。 女人的神色慢慢有些失落,她喃喃道:“你从前看我的眼神,不是这样的。”她的手慢慢滑下,摸到了边旭的胸口上。 边旭叹了口气,推开女人的手:“你不是晚晴,为什么要扮作她。” 女人仿佛听不懂一般,睁着眼珠迷茫地望着他:“师哥……” 边旭后退了一步:“苗后,或者说洞庭仙,我究竟该怎么称呼你?” 女人怔了怔,她脸色骤然沉了下来,显出了几分煞气,再不是那个睁着无辜双眼的少女:“怎么,难道我还不够像她吗?” “你的样貌扮得很像,可你本就不是她,你我都知道,晚晴已经死了。”边旭叹了口气,“你心高气傲,无音心法又已入化境,江湖上都没有几人能入你的眼。又怎么会到这荒僻之地,做这苗王的妻子?” “是啊,我武功很高,相貌又美,可是有什么用,我爱慕的人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洞庭仙说话的语气很有些怨毒,她冷笑了一声,“这里的苗王很有本事,我为什么不能做他的妻子?” 边旭摇了摇头:“你的事我不便多言,不过,你扮作晚晴,又来找我,究竟有什么意图,不妨直言。” 楚天月色Ⅱ_14 “我是来救你的。”洞庭仙向他靠近了一步,“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云水,我们从今往后便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如何?”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边旭,抓了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你不是喜欢晚晴么,你看我现在和晚晴并没有什么分别。她没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我还可以替你生个孩子……” 边旭猛然收回了手,他微有些叹息之意:“是苗家的秘术把你的样貌改造成了晚晴的样子么?你来到这里,委身苗王,就是为了这个?” 洞庭仙被他连番推拒,已有些恼火,她低喝道:“我和他的事,你不必多问,我只问你,跟不跟我走?” 边旭看着她,摇了摇头。 洞庭仙一怔,而后咬着牙笑了起来:“你果然对我一点也不动心么,就算是换成晚晴的模样也不能打动你,还是说……”她迟疑了片刻,目光又狠厉起来,“你心里已不再看重晚晴了?” 边旭皱了皱眉:“我早就说过,你我绝无可能,你又何必如此执着。”他不愿继续纠缠,转身便走下竹桥。 “如果说,你留在这里会性命不保,你也不肯跟我走吗?”洞庭仙在他身后道。 边旭微微一怔,他直觉其中另有内情,转头一看,却见身后密林幽森,正是方才大雾弥漫的蛊林入口,根本没有竹桥的踪影。 洞庭仙在风声响起的一瞬间便伸出右手,她指间有极细的几根银丝,弹指一拨,弦音飘忽,赫然便是无音琴的手法。然而只听两声闷响,琴声戛然而止,捏住她手指的男人语气低沉而危险:“我说过,这些把戏对我没用的。” 他像是最温柔的情人一般替她拨起耳畔的碎发,而后贴着她耳朵道:“你违背我们先前的约定,险些坏了我的大事,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洞庭仙听他话中威胁之意昭然,也不再解释,转身便是一掌拍出,她内力深厚,这一掌下去,几乎能震断对方的心脉。 然而男人只是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他摇了摇头:“你武功很好,可惜,在云水,这些都派不上用场。”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这个绝美的女人失了力气一般摔了下去,她浑身抖得厉害,脚下的土地里伸出赤色的枯骨,牢牢地握住了她的脚踝。 男人走上前,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他和声道:“你累了,快睡吧。” ☆、第十七章 血珠一滴滴从腿上滑落,沙漠蝎子低声咒骂了一句,扬起手,一条巨蟒沉重地摔到了泥泞的地面。 这条巨蟒大得出奇,蟒腹有水桶般粗细,它横在茂密的枝丫上,像一条过于粗壮的藤条。沙漠蝎子方才站在树下时,全然没有在意这么一个黑影。雨水哗啦啦下个不停,让他的听觉变得没有那么敏锐,若不是他骨子里有种动物般的本能,可能现在已经被这条巨蟒吞下腹中了。 巨蟒扑下来的时候他刚好抬起头,浓重的腥气随着张大的巨口扑面而来,情急之下甚至由不得他躲闪,只能伸出手径直探进了巨蟒口中。 巨蟒猛然咬合,随即翻滚着从树上坠了下来,它的上颚被沙漠蝎子手中的短刃整个刺穿了,这剧痛显然激怒了它,它长尾卷动,将沙漠蝎子从头到脚卷了起来。冰冷的鳞片沙沙摩擦,巨蟒用力收紧了浑身的肌肉,这种蟒蛇没有毒液,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肌肉强大的绞劲。只是须臾间,沙漠蝎子便听到浑身骨头被缠紧的咯咯声,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耳中都能听见血管被挤压而跳动的声音,就在这生死关头,他气息一滞,竟停住了呼吸。 或许是因为感觉不到猎物的心跳,蟒蛇的收缩渐渐缓住了势头,它逡巡着游移,正要张口从猎物的头部吞下,一道冰冷却忽然从它身上贯穿。沙漠蝎子手中的精钢爪套生生穿透蟒身,将它粗壮的脊骨扭断了,巨蟒带着浓腥的血污翻滚到了地上,这种长虫一时还死不透,挣扎间甚至张口咬住了沙漠蝎子的腿。 沙漠蝎子咬牙把手中的另一把短刃□□了巨蟒的头部,这条只剩半截的蛇头直到此刻才停止了动作。他顾不得管腿上的伤口,只拔出兵刃,而后抬起头,那一刻,他简直要绝望了。 四周的树上爬满了巴掌大的彩蛛,一看便是剧毒之物,它们无声地向沙漠蝎子逼近,似乎已把他当做是网中之物。 就在这时,一线光明照进了密林,那是一盏绿莹莹的灯火,被人提在手上,慢慢照了进来。来人似乎察觉到这里的动静,他加紧了几步,向这里跑了过来。 沙漠蝎子已看出来人的身份,他慌忙道:“小心,这里有……” 萧素寒两步便跃了过来,将手中那绿莹莹的灯笼往地上一放,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蛛竟自觉退去,似乎怕极了那灯笼的绿光。 沙漠蝎子正觉得奇怪,却已被萧素寒一把扶住,问道:“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么?” 沙漠蝎子转头看见他担忧地望着自己,竟不自觉忘了方才的惊险,只笑了笑:“都是蛇血,不碍事的。” “蝎兄好本事,这么一条巨蟒,竟被你杀得干净利落。”南宫翼跟在萧素寒身后,正咂舌看着地上那被拧成几段的蟒蛇。 “你们怎么来了,这灯笼又是什么?” “这是此地的苗女送来的,她们说今日要驱赶诸多蛇虫喂蛊,怕我们走动时被毒物误伤,这盏灯叫做绿幽,可避一切毒物,所以我们才大摇大摆走到了这里来。”萧素寒解释完,又奇道,“边旭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吗?” 沙漠蝎子摇了摇头:“我们进来时遇上一场大雾,后来就走散了。” 萧素寒怔了怔,将他的胳膊递到南宫翼手中:“你们先退出去,我去找他。” “不必了。”熟悉的声音从林中传来,一个人影纵身而出,黑衣长剑,正是边旭,他看向其余几人,“你们都没事就好,先离开这里再说。” 回到树屋时,萧素寒才察觉到沙漠蝎子腿上蜿蜒的血迹,他惊愕地道:“你这一路怎么连提也不提,早知你伤成这样,就让南宫翼背你回来了。” 沙漠蝎子哼哼唧唧地道:“不必劳烦,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他说着,像是耐不住疼痛似的,歪着头便要靠到萧素寒身上。 萧素寒却浑不在意地俯下身去,只听“咯噔”一声,正是蝎子的头撞到了壁板上。 “这伤口这么深,是被巨蟒咬的么?”萧素寒咂舌看着他小腿上的伤口,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色瓷瓶,瓶里装的正是落梅山庄的疗伤灵药,“你忍着点,我给你上药。” 往常都是别人侍候萧素寒,他哪里会给别人上药,蘸了药膏便伸手戳进了沙漠蝎子腿上的伤口。蝎子像是浑身打了个激灵,却咬牙忍住了,只管低头看着萧素寒的头顶。 等到萧素寒七手八脚地上完药,抬起脸又问道:“还有哪里有伤么?” 沙漠蝎子点了点自己的腿根处:“这里也被蛇牙刮伤了,有劳少庄主。” 萧素寒微微一愣,正在犹豫要不要替他解开裤子,却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拨,只见边旭走上前,淡淡地道:“我来替他上药。” 回到树屋之后,萧素寒犹豫地看向边旭:“蝎子跟你走散之后你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 边旭转脸看向他:“怎么,你也要替我上药吗?” 萧素寒觉得他这话问得古怪,不由嘟囔道:“你又不受药性,哪里需要上什么药。” 边旭伸手在他额头上揉了揉,低声道:“我没遇到什么凶险,只是遇见了一个人。” “谁?”萧素寒看他神色郑重,不由紧张了起来。 “你还记得洞庭仙吗?” 雨水滴滴答答顺着雨檐滚落,屋子里泛起浸透了草木气息的湿意,萧素寒紧了紧衣襟。他已脱去了被打湿的外袍,此刻不过穿着亵衣斜倚在床榻上,一边听边旭说话一边出神。 这位大少爷睡不惯草木填制的枕头,便不客气地枕在边旭的腿上,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洞庭仙来到云水,还做了这里的苗后,是为了利用此地的秘术改换自己的相貌?”他啧了两声,又道,“这改变形貌的法子,难道跟易容术一般么?” 边旭摇头:“江湖上有极擅易容者,但所用之物也不过是面具等物,那些面具再薄如蝉翼,也终究会被撕下。可苗家这门秘术却并非如此,这术法叫做‘蝶变’,面目一旦改变,便如天生一般。” “蝶变之术,极其复杂,要先在脸上绘好改换的部位,削减处敷上青泥,增高处则敷上朱泥。青泥中有食腐虫的虫卵,它们破卵而出后会循着青泥的轨迹蚕食,被它蚕食过的皮肉光滑平坦,绝无一点疤痕。朱泥中则是月蚴的虫卵,月蚴会钻入皮下,与血肉相融。敷完这两种药泥,只将养月余,此人便已改换相貌,再无一点破绽。” 萧素寒听得头皮直发麻,他欠起身子,瞠目结舌地道:“原来这个秘术,就是让虫子去啃自己的脸,这也太恶心了吧。”他顿了顿,“说来那洞庭仙的长相已是极美,还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她……” 他看向边旭,声音低了下去:“她就这么喜欢你么?” 边旭怔了怔,而后摇了摇头:“她或许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只是她从前眼高于顶,所见的总是旁人对她百般追逐,还从未尝试过求而不得的滋味,所以执念太深,才会错到这个地步。” 萧素寒显得有些唏嘘,他叹了口气,又重新枕回边旭的腿上。 边旭想了想,又把洞庭仙最后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他低声道:“听她的口气,似乎云水有什么会对我们不利。” 萧素寒怔了怔:“她是指苗王么?可……这几天我们在此处碰到的种种危险,都是苗王出手解围,今日还特意让人送了那盏灯来,看样子并不想伤我们的性命。” 边旭显然也在考量此事,他迟疑道:“我只是奇怪,苗王为她改换了形貌,她又对苗王许诺了什么。” 萧素寒猛然想起白日里察觉的那件事,他不由自言自语:“难道是洞庭仙的无音心法……” “你说什么?” 萧素寒将那些苗女脚铃声摄魂之事说了一遍:“我之前还没想到此节,现在想来,那铃声与无音琴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这些苗女看起来不懂武功,更没有内力,可是百千人同时起舞,那银铃的威力并不逊于无音琴。” 边旭点了点头:“不错,她的无音心法已超过她的师父,先前吹奏木叶引我出去时,乐声中便有摄魂之意,我当时意志恍惚,竟未察觉。只是她模仿晚晴的形态太过相像,反而让我起了疑心,猜出她的身份。”他转念一想,“苗王要这摄魂之术做什么?他在这云水,甚至是整个苗岭,已如皇帝一般,难道还有什么东西竟是求而不得的么?” 萧素寒皱起眉头:“这个苗王总让我觉得古怪,却又很熟悉,”他伸手摸上边旭的眼角,“你有没有觉得,他的眼睛跟你很像。” 楚天月色Ⅱ_15 边旭微觉奇怪:“他昨夜一直戴着面具,你怎么会看见他的相貌?” 他这话说得萧素寒一惊,犹疑着道:“我怎么记得他在我面前揭下了面具,面具下的眼睛又黑又亮,跟你的十分相像。”他模模糊糊地回忆着,喃喃道,“可究竟是在哪里看见的,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难不成是做梦?” 边旭见他看着自己,神色却飘忽起来,不由低下头在他鼻子上拧了一把,低低道:“不准看着我想别人。” 萧素寒蓦然回过神来,听了他的话微觉好笑,他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听那来送灯笼的女子说,等蛊神大宴结束后,通往白水峒的索桥便会重新打开。这苗王若无不轨之心,我们到时候便离开这里,去别处查食蛊教的事,如何?” 边旭摸着他的头,轻声道:“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便是。” 萧素寒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亲,他目光清澈如水,说出的话却很有些深意:“我还想去白水峒的温泉,你陪我。” ☆、第十八章 六月十五。 清晨的风带来一丝盛夏不该有的凉意,南宫翼与苗王并肩站在极高之处,俯视整个云水。 “还魂蛊制好了么?” “好了。” “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事?” “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你怎知还魂蛊还有用?” “当年南宫门主以寒天玄玉为棺,埋葬他心爱之人,这寒天玄玉是天下至宝,即使过去百十年,也可保尸身不坏。只要尸身不坏,还魂蛊便可令她死而复生。” 南宫翼显出些微惊愕:“寒天玄玉的事,你竟也知道?”他笑了笑,“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苗王。” 苗王静了静,又道:“先前多亏你提醒,我的人已传来消息,落梅山庄同江湖上各大门派的人前些时候都来到巫州附近。不过,他们没有向导,”他唇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我的信徒们会把他们带进泥沼深处,他们会走入醉花阴和紫藤瘴的迷雾中,永远也找不到云水。” 南宫翼点头:“既然绝了后患,那我们何时动手?” “今夜。” “今夜?大宴之上么?” “不错,”苗王低声道,“云水之源,神木之祭,就在今夜。” “哦?原来苗王布这样大的局,就只是为了以他为祭品。” “他是这世上唯一可做祭品之人。” “怪不得,苗王甚至不惜为此得罪落梅山庄。” 苗王忽然笑了,他抬起脸,一双沉黑瞳孔盯住南宫翼:“此间的事,谁会泄露给落梅山庄呢,难道是南宫少主么?” 南宫翼苦笑道:“还魂蛊对我来说关系重大,我又怎会把此事泄露出去,自讨苦吃。” “说的也是。” “我先告退了,免得他们发现我不在,生了疑心。”南宫翼轻声告辞,而后一跃,便失去了踪影。 苗王静静地看着他离去,他身后的两名少女正恭敬地低着头,似乎在等他的吩咐。 “去准备宴席上的酒馔吧。” “是。” “还有,不要打开我那间屋子,屋里关着的女人也不必管了。” 少女轻轻应了,这才缓缓退下。 夕阳的余晖投射过来,映得树叶一片金红。萧素寒坐在树屋的栏杆上,看着下方青石板路上排着队前行的苗家少女们。 那些少女没有戴满头的银饰,只将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穿着白色羽毛织就的长裙,赤着双足在路上行走。她们将修长的银制灯盏摆放在道路两侧,灯盏里盛满了清油,显然是为了晚上的大宴照明用的。 “今天晚上一定会很热闹吧。”萧素寒低声嘀咕了一句。 “当然会很热闹。”有人大喇喇地在他身边坐下,点头附和。 这显然不是边旭,萧素寒不用转头也猜到了来人是谁,不由撇了撇嘴:“怎么,伤好得这样快?” “还是多亏了落梅山庄的灵药。”沙漠蝎子嬉皮笑脸地道,他也正低头看着下方,想了想道,“看样子,今天是此处祭祀的大日子啊。” “什么祭祀?” “苗地各个寨子都有自己祭祀的方式,有些地方是杀牛祭祖,有些则是祭鼓,或是祭树。他们祭祀的日子也各有不同,寻常小祭一年一次,若逢大祭,则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一次。”他指着路上那些苗女,“你瞧她们穿着的是白鸟衣,那是大祭之日才会穿的服饰,可见今夜便是云水的大祭。” 他说完,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这神叨叨的地方,祭祀的多半是蛊神,只是不知以何物为祭品。” 萧素寒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蝎子,你从前都在大漠呆着,为何对苗地的许多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听义父说的,”沙漠蝎子提起这位义父,不由有些闷声闷气,“他原先还未曾得到那页逐影刀谱时,只能在市井间随意混饭吃。那时有一帮雇主就是从苗地去往塞北,他们颇通毒蛊之术,十分神秘。义父跟他们混迹了一段时日,便听说了一些关于苗地风土,还有蛊毒等物的事。” 萧素寒点了点头,又重新看向树下,他看到刚刚走过去的那队苗女手中抱着长长的陶罐,不由“咦”了一声:“那是宴席上要喝的酒么?”他抽了抽鼻子,隐约闻到了些许酒香,“好像不是先前那种糯米酒。” 沙漠蝎子嗅觉敏锐,自然闻得更清楚:“这气味微腥微苦,酒中显然是泡了蛇胆,而且不是寻常蛇胆,是雄蝰蛇王的胆,极其珍贵难得。这蛇胆性凉,用来泡酒可祛肝火,夏日饮来十分滋补,看来这苗王还是个懂养生的人。” 萧素寒听他竟扯到“养生”上头,不由嗤笑了一声,倒有点想品尝品尝这极珍贵的蛇胆酒的滋味。 沙漠蝎子却又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头来:“说来,你可曾见过边少侠饮酒?” 萧素寒想了一想,这才发觉自认识边旭以来,似乎从未见他喝过酒,就连这一路上苗民们款待时献上的糯米酒他也没有碰过,不由摇了摇头:“还真没有,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只是觉得,他这人体质古怪,不受任何药性,连瘴毒都不怕,不知喝起酒来会不会千杯不醉。”沙漠蝎子说到这,狡猾一笑,“咱们不如趁今夜,灌他几杯,看看他酒量如何。” 萧素寒微微一怔,随即便摇头道:“不好。” “怎么,”沙漠蝎子瞅着他,“少庄主竟还怕他?” 他这是故意激将,萧素寒却不上当,只向他道:“你知不知道他武功大成,内力也精进了许多。” “那又如何?” “现在一点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耳朵,”萧素寒说到这,有些同情地看向蝎子,“他就在后面的屋子里,我们的对话他可全都能听见。” 银色灯盏在入夜之后被陆续点亮,灯火绵延开来,火光银白灼目,将整个云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若是寻常人或许不识得此物,而萧素寒却是再熟悉不过。这灯盏里不是寻常灯油,而是鲸油,这是取深海中巨鲸的脑油熬制而成,十分难得而又珍贵。他萧家祠堂前供奉的长明灯中灌的便是这鲸油,只是不知这远离大海的苗岭深处为何会有这珍贵油脂,况且储量巨大,竟可供成千上百盏油灯所用。 他正在疑惑,却听银铃声阵阵,几名容貌清丽的苗女正从远处走来。她们并未穿白鸟衣,而是洁净的白纱裙,脚腕上的银铃叮铃作响。萧素寒略向她们看了一眼,忽然察觉队伍尾端那少女竟是瑶瑶,瑶瑶显然也看见了他,她目光只在萧素寒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垂下了眼睛。 她们一直走到前方的水潭边,少女们纷纷脱去了衣裙,走入潭水洗浴。瑶瑶刚解开衣带,忽然背后一麻,竟是被点住了穴道,她被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挟起,转眼间便被带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里。 萧素寒放下了她,转到正面,这才发现这姑娘衣襟大开,露出软玉般的肌肤,不由脸上一红,将外袍脱下,丢到她身上,却并没有解开她的穴道。他闷闷地道:“我有话问你。” 瑶瑶似乎十分不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他,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你不用装傻,”萧素寒口气不好地道,“我知道你听得懂官话。” 瑶瑶微微显出诧异,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萧素寒。 “你根本不是初次来到云水,”萧素寒垂下眼睛,“你从很早之前就是苗王的人,对么?” 楚天月色Ⅱ_16 瑶瑶神色一滞,她这个反应显然是听懂了萧素寒的话,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不再伪装,只笑了笑,用略显生涩的官话答道:“为什么这么说?” 萧素寒目光向下,看着她的脚腕:“因为这串银铃。”他也是前些时候察觉到这银铃有摄魂之效,明白了云水的女子们所佩戴的脚铃跟别处不同,但还未曾疑心到瑶瑶身上。直到方才,瑶瑶从他身边走过,他才忽然想起,那夜在央卡的屋子里,便听见外面银铃声响,从那时起,瑶瑶便戴着这串脚铃。 他说完,又抬起脸,压抑着怒气问道:“我只是不明白,央卡为何说你是他的孙女,难道你对他施了什么迷惑人心的秘术不成?” 瑶瑶忽然笑了,她长得一派天真,这笑容却显得阴冷:“他本就是我的爷爷。” 萧素寒心中微有些动摇,他看着瑶瑶:“那夜吹奏木叶,引来蛊虫对央卡下了万蛊穿心的人是谁?” 瑶瑶笑得更加开怀:“原来你还不知道,那个人当然是我。” 萧素寒终于变了脸色:“你……为何要对自己的爷爷下这样的狠手?” 瑶瑶满不在乎地道:“他自己犯了教规,本就该受此刑,又能怪谁?” 萧素寒登时明白过来,他惊道:“你们果然是食蛊教的人,那苗王就是现今的教主么?”他一时明白,一时又觉得糊涂,“你一路把我们引到这里,难道是为了防我们对付食蛊教?可那时在巫州初遇,你送伞之时,我们根本还未知晓食蛊教复立之事,你为何盯上我们?” 瑶瑶似乎觉得好笑:“谁盯上你了,那伞可不是送给你的。” “是边旭?”萧素寒一步上前,口气危险地问道,“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瑶瑶没有立刻回答,而萧素寒心急如焚之下已拔出佩剑,直指少女颈项:“老实告诉我,你和你们那苗王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倘若他有任何差池,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少女的脖颈十分细嫩,他的剑锋却是锋利异常,此刻情绪激动,已把那细嫩的肌肤割破了,一点刺目的红色慢慢渗了出来。萧素寒不自觉将剑收了半寸,他还无法轻易杀掉这个和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却还是竭力做出凶恶的样子,狠狠盯着她。 瑶瑶却并不惧怕,她笑了笑:“告诉你又怎么样呢,你现在才察觉,已经太迟了。” 萧素寒一惊,他恍惚看到少女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飞扑而来的黑影,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一声闷响,他已重重地栽了下去。 ☆、第十九章 被火光照亮的青石板路盘旋向上,过了藤梯,便到了最高大的那棵巨木下。树木间的火把都已熄灭,只有树下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穿着白鸟衣的少女们围着篝火翩翩起舞,白纱裙的少女们则是轮番送上了宴席上的菜肴和美酒。 “这里都是女人,”沙漠蝎子抱着手,悄声向南宫翼道,“而且没有一个是老妇。” 南宫翼显然不觉奇怪,他没所谓地道:“这苗王在此地出现不过十年,最早来投奔他的少女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多岁,还没来得及老呢。” 蝎子摸着下巴,微微叹气:“十年时间,这么多女人,这苗王竟连个子嗣也没生出来,你不觉得古怪吗?” 他说话时,一个少女正蹲下身来,向他面前的杯盏里倒酒。那酒液墨绿,正是沁了蝰蛇王的胆汁,入口浓郁清苦,到喉咙里才开始作烧,像是吞了一团火下去。 “蝎子,你向来谨慎,怎么在这里却放开了似的大吃大喝,不怕酒菜里有毒或是蛊?”南宫翼看他自在地饮酒,不由问道。 这话自进入云水那夜,沙漠蝎子便问过萧素寒,他自己如今被问起,却坦然自若地道:“你不也说了么,这里的苗王神通广大,他是不屑在酒菜中下毒的人。”他说到这,又笑了笑,“他若要对付我们,定是用最嚣张的手段,让我们痛苦挣扎,却又无可奈何吧。” 今日的宴席是真正的长龙大宴,南宫翼和沙漠蝎子隔桌对坐,陪座的皆是美貌的苗女,边旭和萧素寒的位置隔得远了些,周围充斥着女人的娇笑和银饰摇晃的声响。除了墨绿的蛇胆酒,席上还有罕见的胭脂鱼,绯红的鱼身被煎煮过后泛出金黄的色泽,盛在碗中浓白的汤中飘着松茸的香气。很难想象,在这蛮荒之地,能享用到这么奢美的盛宴。 蝎子饮完酒,略有些奇怪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今天这场大宴有这么多的酒菜,这么多的女人,怎么却不见苗王和苗后?” 南宫翼笑了笑:“你没听方才那几个阿妹说么,今夜苗王要祭神木,举办招龙大典。云水二十五年才有这一祭,可见郑重,现在自然是去为祭典准备了。” 篝火旁的苗女们依旧在跳舞,她们脚腕上的铃声响得整齐,节奏轻快,听在耳中让人心旌摇荡。沙漠蝎子看她们穿着白鸟衣在火光旁跳跃,脚铃清脆,他觉得血液渐渐发热,不由自主一杯接着一杯饮酒。 南宫翼却忽然伸长脖子,看向长桌另一头:“奇怪,萧少庄主方才离席,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难不成吃坏了肚子?” 沙漠蝎子一听,猛然警醒了过来,他闻到空气中烟火的灼烧气,馥郁的酒香,女人们身上甜美的香气,而交织在其中的迷踪香气息却忽然断了! 他放下酒杯,响亮地打了个酒嗝,慢慢站起了身,身旁的少女试探着伸手要扶他,他却嘻嘻笑着将少女的手推开,而后跌跌撞撞离席走了出去。 等走入密林之后,沙漠蝎子半眯的眼睛猛然睁开,他纵身一跃,飞快向萧素寒的树屋方向跑去。 这夜是十五,月亮出奇地大,明晃晃地照在树间,映下斑驳的树影。沙漠蝎子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双手一顿,已握住了那对锋利的短刃:“是谁?” 而后眼前一黑,竟是被一双手蒙住了:“你猜我是谁?” 蝎子从未这样被人悄无声息地偷袭过,以他的本能,几乎立刻就要反手向身后刺出,可是他没有,因为他记得这双手,这是他摸过最温暖的一双手,柔若无骨。 身后的气息打在他耳朵上,让他情不自禁地滑动了喉结:“萧……少庄主……” “一猜就中,真没意思。”对方咕哝了一声,撤开了手。 沙漠蝎子转过身,正对上萧素寒的脸,他怔怔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在等你啊。”萧素寒笑了笑,“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沙漠蝎子看着他的笑容,略微有些失神,紧接着手就被拉了过去。 “跟我来。”萧素寒拉着他往密林深处走去。 林中的水潭清澈透亮,萧素寒坐在潭边的大石头上,月光从头顶落下,照得他额头一片雪白。沙漠蝎子悄悄地坐在他身边的地上,他没问萧素寒为什么带自己来这里,也没问他为什么不去赴宴,他觉得自己心里是有点高兴的。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只有自己和萧素寒两个人。 “阿弃。”萧素寒抱着膝盖,偏过脸来唤他。 沙漠蝎子惊讶地看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阿弃,这不是你的名字吗?”萧素寒把手伸到他的脸侧,他的声音有如蜜糖,“是你告诉我的啊。” 沙漠蝎子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他张大嘴巴看着萧素寒,看他清澈的眼睛里映出自己渺小的倒影:“萧……萧素寒。” “阿弃。”萧素寒又唤了他一声,他慢慢靠过来,将头靠在沙漠蝎子肩上,过了片刻,他轻轻地问,“你为什么要哭啊?” 蝎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好像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延绵不绝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萧素寒会跟自己贴的这么近,近得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之前第一次见到这个落梅山庄的少庄主时,他就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猛地跳动了一下,他装作若无其事,还嬉皮笑脸地调笑了对方,可转身之后,他才察觉心里跳得几乎有些发疼。 萧素寒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他的目光温柔又深情,而后伸长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阿弃,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长龙大宴已到了尾声,随着一声呼喝,桌旁的苗女们纷纷起身,她们赤着脚向身后的巨木跑去,围在树前深深地匍匐下身体。 那是一棵十几人都无法环抱的古木,几乎难以判断其年岁,安放在路边的鲸油灯将古木四周照得一片堂皇。南宫翼慢慢从酒席上站了起来,他看向长桌的另一头,边旭也站了起来。只因边旭从大宴开始时便在角落里闷坐,连萧素寒离去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所以南宫翼还以为他如同预想的那般被银铃声摄住了神智。谁知此时与他对望,却看见他目光锋锐,显然是清醒着,他依旧滴酒未沾的模样,抱着手,沉沉看向古木的位置。 南宫翼向他走去,低声道:“你带了剑?” 他腰间墨色长剑寒意逼人,很少有人会好端端带着这么一柄长剑来赴宴。 边旭斜觑了他一眼:“你不也带了刀?” 南宫翼稍稍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我这是祖传之刀,离不得身的。” 边旭不置可否,他抬起下巴,看向巨木下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脸上带着狰狞的面具,正是苗王本人。 看着他背影的边旭眉头紧锁,他已不再抱着手,而是双手垂下,右手微微扶在腰间。南宫翼在一旁看着他,知道他这是随时要出剑的姿态,如果此时有人向他突袭,只怕眨眼的功夫便会人头落地。 “你想做什么?”南宫翼试探着问。 边旭低声道:“做我们来此地该做的事。” “你是指?” “剿灭食蛊教。” 南宫翼骤然一惊:“你是说?” 边旭点头:“此地就是食蛊教重生之地,这神秘莫测的苗王便是教主,如梦如幻的少女便是教众,”他转头看向南宫翼,“几日前的那个夜晚,我在蛊林中已看到央卡所说的蛊奴。” 南宫翼声音微有些颤抖:“什么样的蛊奴?” “一个女人,躺在冰潭里的女人。” 楚天月色Ⅱ_17 “那你怎么不跟我们说?” 边旭微微皱了皱眉:“萧素寒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若让他知道,只怕立刻就要杀进蛊林里去。这苗王行动诡秘,通往外界的路又被封断,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南宫翼慢慢向他走近,声音轻得仿佛耳语:“所以你是想?” “趁着今夜,这场祭典之时,”边旭顿了顿,“杀了他。” 南宫翼震惊地看着他,他又压低声音:“你有没有想过……”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骚动起来,只见一面巨大的铜鼓被抬了出来,摆放在苗王的面前。铜鼓的边上放着一捧晶莹剔透的米,苗王将右面的衣袖褪下,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和肩膀,一旁的少女膝行上前,手中高高举着一把修长锋锐的匕首。 苗王接过匕首,将刀刃对准自己的手心,而后缓缓割了下去。他手中的鲜血慢慢滴下,莹白的米粒被染得鲜红,而后被他一把抓起,向四处洒落。 南宫翼低低道:“他们这祭祀倒是跟老规矩一样,先撒招龙米,而后击神鼓,最后才是奉上祭品。看样子,他们所要祭的,是这棵参天古木。” 一声沉闷的声响压下了他的话语,那面巨大的铜鼓被敲响了。苗王手心的鲜血蜿蜒着在鼓面上流淌,一声接着一声。边旭的脸色攸然变了,他觉得血管里有什么热的东西在飞快流动,让他的心跳随着鼓声一起震动。 与此同时,南宫翼也听到了跳动的声音,正是来自于古木的方向,仿佛那棵巨大的树被鼓声唤醒,它古老的脉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边旭?”南宫翼看他脸色变得有些可怕,不由交替看着他和他腰间的长剑。 边旭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了,他强压着沉重的呼吸声,手指已探上了冰冷的剑柄。 而此时,巨木的上端缓缓垂下一块黑绸,下面包裹着一个人形,他被悬挂在树干上,似乎便是献祭的祭品。 “果然邪教,他们是要以人为祭品。”边旭沉声道,一抹寒光从他手边掠过,顷刻间已指向了苗王的喉结。 苗王抬起头,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他漠然与边旭对视了片刻,身后的黑绸猛然落下。只见被绑在树上的那人披着大祭时才能穿着的白鸟衣,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唇上却像抹了胭脂一般鲜红,正是萧素寒。 ☆、第二十章 与此同时,陀罗刀的刀刃也架到了边旭的后颈上。 边旭震惊的目光从前方萧素寒的身上移下,转向身后的南宫翼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我知道他们就是食蛊教,”南宫翼语气寒冷如冰,“也知道他们要对付你。” 听他这么说,边旭慢慢垂下眼睑:“所以你跟他联手对付我们?” 南宫翼轻轻笑了笑:“不错,我同苗王做了笔交易,用你们几个的性命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边旭低声道,“比我们的交情重要么?” 南宫翼又笑:“原来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交情?你不是素来不需要朋友么,当初你我相交,还是因为我帮了你的忙,你不得已才答应的,不是么?” 边旭沉默了片刻,没有再多话,重新转头看向前方,手中剑锋微颤,眼看就要向苗王喉头刺出。只听“铮”地一声轻响,却是陀罗刀从他身后探出,挡住了他的剑锋。然而南宫翼知道,边旭的剑法快如鬼魅,倘若他再出一剑,自己决计挡不住,不由沉声道:“苗王小心。” 苗王却丝毫不躲,他不紧不慢地笑了笑,眼眸沉透,深不见底,伸手直指向身后的萧素寒:“边旭,我对此人种下共生蛊,你若杀了我,他也会当场毙命,你舍得么?” “共生蛊,以血为种,”南宫翼低声道,“原来少庄主唇上的,是苗王你的血。” 边旭惊疑不定地看向他,苗王却大笑着后退了一步,他衣袖挥出,那些沾着他鲜血的米粒立刻在泥土上颤抖着跳动了起来。很快,众人就发现,不止是米粒在跳动,整个地面都在颤抖,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从土底慢慢钻出的是无数粗大虬结的根茎,根茎的颜色深红如血,它们毫无疑问是来自那棵参天的古木,此刻正仿佛活物一般扭动起来。 这一幕如同邪术,就连对此地巫蛊之术所知甚多的南宫翼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树根张牙舞爪地探向了树干上绑着的萧素寒。边旭顾不上管这树根的来历,纵身上前,长剑挥出,顷刻便把几根根茎斩断了。只见紧闭着双目的萧素寒眉间忽然一紧,像是受了什么痛楚一般微微颤抖起来。 苗王在他身后笑了:“或许你还不知道,我方才撒的招龙米,招的便是这棵神龙木,它已与我血脉共通。你斩断这两根树根,树上那人会痛如断指,你若再多斩几下,那就是在他身上凌迟了。” 边旭猜不透他话中真假,却也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出剑,很快,那些长蛇般的树根虬结如同屏障,把他和萧素寒重重隔开,他沉声问道:“你想拿他怎么样?”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相反,我还可以饶了他的性命。”苗王顿了顿,“只要你肯用你的命来换。” 边旭微微一怔,随即咬牙道:“你既然想要我的命,何不干脆冲我来,却要向他人下手!” 苗王又笑了:“我知道你的武功极好,况且又毒蛊不侵,就连摄魂之乐也对你不起效用,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擒住你,不过有此人在手里,我猜你多半肯为他就范。” 边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为何这么肯定?” 苗王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笑着摇头:“这些天我虽不曾露面,可云水的事,却没有一件能逃过我的耳目。你知道今夜你我必有一场恶战,所以特意在宴上支开了这位少庄主,甚至在此之前,还关照沙漠蝎子在暗地里照看好他。你做这么多事,无非是怕他出了什么差池,对么?”他说到这,颇有些惋惜似的道,“只可惜那沙漠蝎子,多半也回不来了。” 水潭边缘慢慢飘起一层雾气,泛着殷红的色泽,潭边的植被和草丛在雾气中迅速枯萎腐蚀,这阵薄雾缓慢地越过了潭水,向另一端的岸边弥漫。 沙漠蝎子依旧无知无觉地坐在岸边,他怔怔对着那双柔情似水的瞳眸,轻轻咧开嘴笑了:“萧素寒,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很想陪着你。” 萧素寒再次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气息暖暖地吐在蝎子的脖颈间,柔韧的腰肢贴着蝎子的身体,声音很轻地道:“阿弃,不要离开我。” 沙漠蝎子用力闭了闭眼睛,他满脸都是泪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而后他伸开了手臂,像是要用力回抱住对方,却迟迟没有收拢起双手。 “如果,这都是真的,该有多好。”他咬着牙,一面笑一面流泪。 “阿弃?”萧素寒奇怪地看着他,他的手掌依旧温暖,抚摸着蝎子的脸颊,“你在说什么?” 沙漠蝎子怔怔与他对视,良久才开口:“萧素寒从来不会这样跟我说话,更不会这样看着我。他信任我,依赖我,对我好,但只是因为他拿我当朋友,当兄弟。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心满意足了。”他看着面前的人,“幻象再好,都不是真的萧素寒。其实从开始我就很清楚,他这种眼神,绝不会是看着我,只会是看着边旭。” 对面的萧素寒还在向他微笑,用甜蜜的声音唤他“阿弃”,沙漠蝎子狠心转过头,不再看对方的脸。忽然,一点微腥的气息钻进了他的鼻腔,是那种名为“醉花阴”的毒雾,沙漠蝎子意识到这种毒雾已经弥漫到了近前,可他眼前的水潭和密林都一片寂静,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心中一寒,想起从前听义父说过的一桩故事来。据说苗地曾经有两个大寨之间起了争斗,互相打打杀杀了一阵,其中一个寨子却忽然在一夕之间被屠灭了。说是屠灭倒也不大准确,总之,这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在一个夜晚被千百种毒物噬咬而死。他们都是苗民,懂驱毒避害的人不在少数,可看样子他们甚至都不曾挣扎,连死时的脸上都还挂着如梦如幻的笑意。后来有人说那个寨子被布下了蛊神大阵,布阵的就是对头寨子请来的神秘鬼师。凡是陷身于这种阵法里的人,皆会看到心底最渴切的东西,继而沉醉其中,迷失自我。所以,他们即使被毒物啃噬,却仍沉迷于幻象,至死都没有清醒过来。 沙漠蝎子暗想,这样的大阵,要捕捉的目标显然不是自己。他回想起赴宴之前边旭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今夜宴上若出了什么变故,你记得顾好萧素寒。” 他当时下意识便想反问,那你呢?可他还是没有问出口,他知道,边旭会托他来看顾萧素寒,那定是要出什么大事,可究竟会出什么事,他还猜不出。 一想到萧素寒现在可能也正困在这样危险的阵法里,他只觉背后的肌肉都绷紧了,双手一垂,已将短刃重新握紧了手中。 “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出这幻象,”蝎子苦笑着自言自语,“不过,我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能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倒握着短刃,将冰冷的寒芒深深扎进了自己的皮肉里。 月夜下,边旭双脚已被树根重重缠住,他果然没有动剑,只看着远处的苗王:“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取我的性命?” 苗王冷笑了一声:“我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祭这棵参天神木罢了,这棵神木每二十五年祭祀一次,上次的祭品本就是你,可却让你逃了。” 边旭微微一惊,若说二十五年前,他还只是个两岁不到的婴孩,又怎么会从这里逃走。他看着苗王漆黑如墨的眼睛,心中忽然一紧,问道:“你我之间,难道有什么渊源?” 苗王摇了摇头:“将死之人,何必问这么多。”他抬起头,看着月上中天,“大祭之时已到,我劝你乖乖以身献祭,免得那人再多受些苦楚。” 边旭怔了怔,却道:“等等,我再看他一眼。” 听他这样恳求,苗王神色古怪地看向他:“你竟对一个男人情深至此,怪不得来时路上让女人去服侍你,你却都不肯要。”他顿了顿,又道,“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自有办法让他忘记你。他会把我当做是你,这样,他既能活下来,又不会难过,不是很好么?” “好你个头!” 这声怒斥来得突然,众人都是一惊,只见萧素寒不知何时竟醒了过来,他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无法挣脱桎梏,只得抬头看向前方的边旭:“边旭,他们要对付的是你……”他目光一顿,正看见边旭被树根缠住的双腿,不由焦急地道,“怎么样,你受伤了没有?” 他此时醒来,显然出乎了苗王的意料,他眉头一皱,已失去了耐性:“我本想饶了你性命,可现在,似乎已没有这个必要了。” 这话语中杀意昭然,边旭大惊之下立时就要持剑上前,可他双腿受制,面前又被虬结的树根阻挡,根本已来不及援救。苗王说话间已拔出那柄雪亮的匕首,他头也不回,顺手丢出,直向萧素寒心口刺来。 电光火石间,一抹银光无声无息地掷来,将匕首撞了出去,一齐插在了远处的泥土上。苗王神色微变,此刻已到了大祭之时,古木的树根几乎全部扬起,将四周全然隔开,这柄短刃又是从何处掷来。 另一把短刃几乎是同时掷出,正割断绑住萧素寒的那根绳索,他从高大的古木上直坠而下,紧接着就被一个人抱住了。 沙漠蝎子头发上还沾着泥土,显然刚从地下钻出,他咧嘴笑着道:“怎么样,沙漠蝎子可以改名叫做泥沼蝎子了。” 萧素寒惊魂甫定还来不及喘息,便失声叫道:“小心!” 他们身后,丈许的树根疯狂游动了起来,根茎的末端裂开了一个接一个的大口,数不清的蛊虫从根茎中爬出,潮水般涌了过来。 楚天月色Ⅱ_18 苗王的笑容近乎狰狞:“很好,你们都要死。”他的手掌重新拍上了巨大的铜鼓,鼓声急促而高昂,催促着大批蛊虫前行。 “这个疯子,”沙漠蝎子变了脸色,“他在蛊神大阵中召蛊,这是毁灭之术,蛊虫会把所有的活物吞噬的。” ☆、第二十一章 果然,密林里响起一片密集的沙沙声,其中还混杂着怪异的蛇咝声。鲸油灯的光亮清晰照出动静的来源,却是成百上千条蛊林中的巨蟒被蛊虫驱赶着出来,而后又翻滚着被这些蛊虫撕碎。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巨蟒就消失不见了,四周只剩下一段段巨大的蛇骨。巨木旁原先拜祭的那些苗女们也接连哀嚎着倒下,正如沙漠蝎子所说的,蛊神大阵中的蛊虫不受任何操控,这是它们的飨宴,它们会将所有的活物吞噬干净。 沙漠蝎子不敢再带着萧素寒从来时的地道里出去,毕竟那里正泉水般涌出大批的蛊虫,被树根囚起的这片地方,蛊虫已将他们重重围住了。 “萧素寒!”边旭的声音从屏障外传来。 萧素寒一惊,赶忙向外看去,只见他长剑出鞘,低声道:“你信不信我?” 他这话问得突兀,但萧素寒却立刻答道:“当然信你。” 而后边旭便笑了,他素来面容冷峻,这一笑起来却是如同春风拂面。沙漠蝎子怔了怔,虽然现在是他负着萧素寒,可看着他二人对视交谈,倒像自己才是被屏障隔开的那个人。 边旭却不再多言,他手中长剑一振,剑光耀眼夺目,顷刻间破开那树根连接的屏障,活物般的根茎在剑影中猛然散开。树根中的蛊虫立时便被剑光绞碎,蛊虫化作的粉尘纷纷扬起,那东西的厉害沙漠蝎子十分清楚,惊得立时就要倒退,然而这些尘灰竟没有一点洒落。只见一股无形剑气巨浪一般展开,凭空把那漫天的尘灰绞进了漩涡中,四处飞沙走石,连两旁的鲸油灯火光都摇曳不定,几乎快要熄灭。 趁着这个空隙,蝎子抓紧萧素寒一跃而出,然而身后铜鼓声却又再次响起,而且比先前更为激昂。地面重新颤抖起来,从他们脚下裂开一条笔直的缝隙,似乎有什么未知的妖魔即将破土而出。 一个巨大的黑影升腾而起,萧素寒抬头看清的一刹那就苍白了脸色,那是一条硕大无比的肉虫。它身体直径便近乎一丈,先前那些巨蟒在它面前倒形似小虫,他们甚至猜不出它究竟有多长,因为它的大半截身体还在地下。火光下可以看见它的肉节泛着淡淡的金色,“金蚕蛊王……”沙漠蝎子张大了嘴巴。 就在他吃惊的时候,蛊王已甩动着巨大的头部向他横扫过来,它的口部瓣膜层层叠叠,露出了丛生的獠牙,腥臭难闻。萧素寒几乎要被这臭气熏晕过去,他顾不上惊骇,直觉便要去拔剑,却摸了个空,他身上空空荡荡,是真正的手无寸铁。沙漠蝎子方才将短刃掷出,手上只剩下一双精钢爪套,那是钻地之物,锋利无比,此刻顾不得多想,猛然凿在那怪物身上。然而那精钢所制的爪套仿佛刮上了一层冷硬的油,稍稍一顿便滑了下去,丝毫没有伤到巨虫的身体。 眼看那巨口已笼罩了他们的头顶,一点星芒忽然从侧旁贯出,那是落梅山庄的剑法,叫做暗香疏影。这剑法名称旖旎,走的却是大开大合的霸道路子,萧素寒当年连入门之式都未曾领悟,此刻却看边旭飘然使出,剑势浑然天成,不由暗叹,怪不得父亲那样赞赏他。 只见边旭纵身而上,剑上寒光化如白虹,直刺入金蚕蛊王的口中,剑气汹涌,顷刻将它的巨口刺穿。巨虫翻滚着蠕动起来,将四周的鲸油灯扫落了大片,火光熊熊点燃了它,然而片刻之后,它身上的灰烬散去,竟又重新凝出一个头部。 “这金蚕蛊王是蛊神大阵所化,它是杀不死的。” 说话之人是他们身后的南宫翼,萧素寒和沙漠蝎子都不曾听到他先前所说的交易之事,不由急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南宫缓缓拔出陀罗刀,他看向刚从巨虫头顶跃下的边旭,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低声道:“现在只有……”他忽然大步上前,手中刀刃径直劈向边旭肩头。边旭正与金蚕蛊王缠斗,毫无防备之际,只听一声惊叫,他肩头血花四溅。 “南宫翼!”这声惊叫自然是来自于萧素寒,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若不是被蝎子抓着,只怕立时便要冲上前来。 沙漠蝎子也显出疑惑之色,他不由道:“莫非他中了蛊,或是被摄了魂?” 被偷袭的边旭转过头来,他看也不看自己受伤的左肩,只望向南宫翼,而南宫翼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同时跃起,却不是奔向对方,而是一起落在了金蚕蛊王的身上,那肉虫仍在鼓声中不断向上蠕动,眼看就要尽数从土中钻出。只见满月的光辉落在那两人的一刀一剑上,光芒猛然刺穿了它的头部,刀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到金蚕蛊王的口中,它迅速萎缩干瘪了下去,而鼓声也停住了。 苗王按住铜鼓的鼓面,阴测测地笑了一声:“南宫少主,莫非你不想要还魂蛊了吗?” “还魂蛊,”南宫翼重复了一遍,低声笑道,“这世上真的有还魂蛊吗?” “当然有,”苗王从怀中取出一个银制的小盒,“就在这里。” 南宫翼看了他手中的银盒一眼,只笑着摇了摇头:“苗王只听说我父亲当年为了这东西孤身来此,拜会食蛊教,甚至与同门相残,却不知道他为何最后没有取走这蛊。” 苗王微微一怔:“怎么,那时不是因为这蛊没有炼成么?” “不,”南宫翼摇头,“是因为他发觉还魂蛊并不能使人死而复生,活过来的不过是被蛊虫驱使着的行尸走肉罢了,他又怎么肯把我母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莫说这异蛊只是害人之物,就算它真能使人死而复生,我也不能为一己之私而背叛朋友。”他说到这,又抬头看向苗王,低声道,“苗王你对中原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可有一件江湖上人人都明白的事,你却不懂,那就是义字。” 苗王目光冰冷,恨笑出声:“所以,你从一开始便是在做戏?” “没错,”南宫翼轻轻笑了笑,“我只是想弄清楚,边旭从未在苗疆结过仇,为何你费尽心机要取他性命。不过苗王你很谨慎,从不肯泄露家世身份,可这些时日,终究让我猜出了一二。” “是么?”苗王冷笑。 “你姓龙,是食蛊教亡故教主龙氏的遗孤,”南宫翼说完,又转头指向身后的边旭,“而这个你一心要杀的人,是你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兄弟,对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人全都愣住了,一时没有人说话,连边旭也僵硬了脸色。苗王却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是又如何?” 边旭怔怔看着他,目光中有几分犹疑:“你……是我兄长?” 苗王冷冷答道:“不必如此吃惊,若不是要以你为祭品,我也没有那么想取你性命。” 萧素寒早已听不下去了,怒道:“哪有你这样的大哥,为了什么狗屁祭祀,竟害了这么多性命,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 苗王冷哼一声:“你懂什么,云水之所以与别处不同,能养出奇蛊,都倚仗这棵神木。这棵神木是蛊神的化身,只要它在,自然有大批的信徒会来到云水,助我重建神教。” “可是,要祭祀这棵树所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南宫翼低声道,“龙家世世代代掌管食蛊教,并不是因为特别精通毒蛊之术,而只是因为龙血的传承。” “什么龙血?”萧素寒忍不住问道。 “据说龙氏一族天生不受蛊毒,是天生的龙血,在食蛊教代代受人尊崇。而尊崇的原因,便是他们族中子孙需以自身献祭神木,二十五年一次,周而复始。” 萧素寒一听,愣愣地向边旭道:“怪不得你从不受药性,怪不得……你师父让你勿近西南。” 边旭此时也明白过来,天月先生见多识广,多年前也在剿灭食蛊教时出了不少力。他想必是听说过龙血之事,猜出了自己的身世,只是始终没有道破,思及此,边旭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寒凉之意:“原来……我竟是邪教出身。” 萧素寒在他身后大叹了口气:“先别管你是什么出身了,快把你那当教主的大哥收拾了是正经。” 沙漠蝎子眼看苗王又将手按到了铜鼓上,不由后退了一步:“你们小心,现在蛊神大阵还未破,方才那种金蚕蛊王,他还能召出无数条来。” 一想起方才杀死那蛊王的是边旭的血,萧素寒脸色又有些难看,这些蛊虫无穷无尽,可边旭的血毕竟有限,难不成今日终要葬身此处。 南宫翼低声道:“父亲说过,蛊神大阵无破解之法,”他顿了顿,“可今日不同,那神鼓只认龙氏的血,它也会认边旭的血。” 他话音未落,便见边旭墨色衣衫一闪,已然来到了苗王近前,苗王身形也是极快,袖口一扬,几点银色粉末便落到了边旭身上。那是金蚕蛊的粉末,剧毒无比,若是常人一触,顷刻必死。可他忘了,面前的边旭同他一样不受蛊毒。 “边旭,把你的血抹到鼓上!”南宫翼在远处大声喊道。 苗王一怔,他目光闪烁,诡谲地看向边旭,似乎是看他会不会听信南宫翼的话。 见他忽然收回手,不加阻拦,边旭倒也怔了怔。可这怔忪也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他伸手向自己剑刃上抹去,鲜血立刻从掌心中涌出,一滴滴落在了铜鼓上。 与此同时,他的血管又重新烫了起来,像是有热油在其中流淌,心跳声也变得无比清晰,一下接着一下,像是鼓声,又像是从那棵巨木中传来的一般。 “不好,”南宫翼微微变了脸色,“他的血和他兄长的融到了一处,加上神鼓的力量,只怕他要走火入魔。” 萧素寒大惊失色:“你不是说这是破阵之法么?” 南宫翼有些无措地道:“我只是这么猜测,可这阵从前并没有人破过啊。” 萧素寒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他上前一把夺过南宫翼的刀,喝道:“那今日,就让我来破一破。” ☆、第二十二章 南宫翼眼睁睁看他拿着自己的刀转身就走,不由大感困惑,他记得这位少庄主素来所习的是剑法,不知道这刀又用得怎么样。 萧素寒浑然不觉地穿着那件白鸟衣,因他身量比女子要高挑,所以缀着羽毛的裙摆只遮到他的膝盖,小腿□□在外,笔直修长,一步一步向那面巨大的铜鼓走去。 苗王和边旭的手都按在那鼓面上,两条血痕在上面纵横蜿蜒,宛如活物一般游走。那铜鼓仿佛受不了两股力量的控制,鼓面震颤着发出响声,四周的树根一层层缠了上来,盘踞在铜鼓的周围。 那些树根动得蹊跷,萧素寒一抬头便看见苗王嘴唇翕动,目光紧紧盯着边旭,似乎想趁他心神不宁之际,以树根缠住他的手脚将他拖到巨木边去。 他刚急着向前走了一步,便察觉脚边悉悉索索,那些树根中的蛊虫又重新钻了出来。蛊虫们似乎惧怕铜鼓上滴落的血,只来回乱爬,眼看便要爬到萧素寒这边来。萧素寒此刻赤着双足,自然不肯上前被这些蛊虫噬咬,只得强提一口气向前跃去,正落在那巨大铜鼓之上。 楚天月色Ⅱ_19 鼓声震醒了对峙的那二人,苗王抬起衣袖,却见莹蓝色的蛊蝶从他袖中飞出,如梦似幻,看得萧素寒微微一怔。而后,那蛊蝶便落在了他肩上,他看见苗王眼睛漆黑地望着自己,似乎是轻轻笑了笑:“来,到我这里来。” “萧少庄主!那是蛊惑之术,别看那些蝴蝶!”南宫翼焦急地叫了起来,他跟沙漠蝎子此刻正被重新爬出的蛊虫包围起来,竟无暇□□前来援手。 萧素寒却已经怔怔地向苗王走了过去,苗王仰望着他,眸色深沉,他慢慢伸出手,去抚摸萧素寒□□的脚踝。他手心的鲜血抹在那雪白的肌肤上,显出几分妖异的艳色。 “你不是说,很喜欢我的眼睛么?” 这句低语让萧素寒微微一震,他怔怔看着苗王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的眼睛,好像满天繁星都映在里面。光是看着,就让他心口发热,手心颤抖,可是心里又无比的安宁。 苗王看他神色已然迷离,抓着他的脚踝又再次握紧,低低道:“九郎。” 四周猛然寂静下来。 萧素寒慢慢俯下身,将脸靠到苗王肩头,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道:“九郎是你叫的吗?” 苗王一顿,立刻就要收紧虎口,然而胸口却是一重,竟已被点中了穴道。 萧素寒得了手之后,略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没想到你这人神神叨叨的,竟也会被我点中。” 然而这得意还没维系多久,他脚下的铜鼓便震动起来,响声越来越大,简直是震耳欲聋。随着鼓声阵阵,蛊虫依旧浪潮一般向上涌动,边旭的眼睛变得血红,他体内的什么东西仿佛苏醒过来,正在心底深处召唤他。 “边旭!”萧素寒看他这样,微有些发慌,“你快醒醒,我们要把这阵破了,离开这里。” 边旭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他低着头,只是看着鼓面。他的心跳声重得可怕,连萧素寒都能听见,萧素寒觉得如果任他这样下去,他的心脏恐怕都要崩裂开来。 “别看那面鼓了!”萧素寒对着他耳朵大喊,可是边旭置若罔闻。他有些恼火地大喊,“别看鼓了!”他忽然一把推开边旭,举起手中的陀罗刀,猛然向铜鼓劈下。 铜鼓被劈开的一瞬间,天好像忽然暗了,原本高挂的满月,遍地的蛊虫,都已消失不见。空地上还留有火烧过的痕迹,沙漠蝎子和南宫翼站在空地的中央,面面相觑。 “这蛊神大阵,好像破了?” 萧素寒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刀,他觉得方才劈下的那一记很是快意,似乎比平日用剑要顺手许多,不由暗自思忖,可能不是自己武学天赋不佳,而是选错了兵器。 就在他们各自怔忪的时候,边旭已回过神来,他看向与他对面而立的苗王,微有些迟疑,却还是问道:“你真的是我的兄长?” 苗王轻而冷地笑了一声:“你不必这么称呼我,毕竟我们是蛮荒邪教,而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月剑传人。” “你很了解我的事?” “从你被带走之时,我就在找你,终于在几年前得知了下落。你的师承门派,生平种种,我全都知晓。” 得知他一直在窥探自己,边旭有些不自在起来,却又问道:“你说我二十五年便该献祭,又是怎么回事?” 苗王冷笑:“二十五年前,正逢大祭,我们父亲身为教主,依照教规应该献出自己的儿子祭神木。当时我五岁,已被教导着将来要接管教内事务。而你刚过周岁,众人都以为父亲会把你献出来,可是他却犹豫了。”他低声叹气,“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父亲会这样愚蠢,因为怜惜幼子,而为自己招致了杀身之祸,甚至连本教也被牵连覆灭。” 边旭沉默地听着他说下去。 “他偷偷派了亲信护送你去北方,风声却走漏得很快,”苗王顿了顿,“第一个知道的人是龙岩。” “龙岩?”一旁听着的萧素寒觉得这名字很有些耳熟,而后才想起先前听央卡说过,这人是食蛊教内的大护法,他很有可能就是在宫中下蛊的罪魁祸首。 “龙岩是父亲的弟弟,他猜测父亲不肯杀自己的儿子,大约是要来杀他献祭,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就先下手了。” 说起这件兄弟相残的往事,苗王倒是语气平淡,可边旭却有些震动,他自幼虽有师父庇护,师妹陪伴,可从不曾感受过父母之爱。倒是后来在落梅山庄,蒙萧庄主指点剑法,传授内功,言谈间俱是温暖回护之意,让他稍稍有了些被父辈关怀之感。他方才一直将信将疑,并不敢确定自己与这苗王是同胞兄弟,更无法想象食蛊教的教主是自己的父亲。可如此看来,那位教主虽生在邪教,可还是顾念人伦,不肯杀害自己亲生骨肉,大约对自己还是怀着拳拳父爱。此刻蓦然听到他的死因,不由心情复杂,面色也暗了下去。一旁的萧素寒似乎察觉到他心情的起伏,默不作声靠了过来,在衣袖下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因为你的事,父亲成了教中的罪人,他在大祭那日死去,教中一片混乱。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让中原武林的人伺机侵入苗岭,灭了我教。”苗王说起此事,眼中恨意毕现。 见他将罪责归在边旭头上,萧素寒忍不住道:“你们这邪教素来草菅人命,又心狠手辣,为武林所不齿,这样多行不义,覆灭只是迟早的事。” 听了这话,苗王只是低声冷笑。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南宫翼忽然道:“当年食蛊教被灭,几乎无人幸存,你彼时还是幼童,应当无法靠一己之力躲过此劫。听你官话说得如此流畅,想必早年避到了都城左近,是谁带你去的,龙岩么?” 苗王沉默了片刻:“不错,龙岩带我去了建安。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城,一入夜满城都是灯火。龙岩教我说中原的官话,教我礼仪,谁也看不出我们两个是从蛮荒里走出的异族人。我们本该筹集力量,准备复教,可是龙岩老了,他被尘俗中的繁华磨灭了野心。尤其是在他混进皇宫之后,见了数不清的奇珍异宝,他想像你们中原的皇帝一样,坐拥这些珍宝直到老死,再也不愿去想复教的事。”他说到这,低声喟叹,“所以,我杀了他,一个人回到了苗岭。食蛊教虽已覆灭,可此地对于蛊神的信仰从不曾消减。我用蛊毒之术替几个寨子解决了他们的仇家,被此地的苗民奉为蛊神,数不清的信女从四面八方来到云水侍奉于我,眼看便要再建本教曾经的辉煌。可是,我知道,很快便会到祭祀神木的日子了。” “我害怕会变得像父亲一样懦弱愚蠢,我甚至不敢留下自己的子嗣,不过,还有个更好的人选,就是你,我的弟弟。”苗王轻声笑了,“你本就是作为祭品而生,又恰好在这段时日来到了巫州,简直是天意。我一路派了很多女人去接近你,甚至打造了一个跟你的亡妻一模一样的女人,可你竟全不动心。真可惜啊,我本想在你死之前,让你留下一个子嗣的。” “留下子嗣给你做下一个祭品吗?”萧素寒怒道,“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苗王没有回应他的斥责,只是看着边旭,喃喃道:“身为龙氏的后裔,你也太没用了,没用的东西,本就不该留在世上。”天色慢慢亮了起来,那是乌云之中裂开一道缝隙,让月光从云层上坠下。 “神木大祭的时辰就要过去了。”他抬起眼睛,像是在看边旭,又像是在看天上的月亮,“我好像有一点懂父亲的心了,他不舍得用你当祭品,而他自己却成为了祭品。”他说完这句,忽然向后倒去,一线鲜红的血沿着嘴角慢慢流下,数不清的树根枝蔓猛然贯穿了他的胸膛,根茎虬结,支住了他仰倒的身体。 察觉到他这是以自己的身体献祭,边旭不由得一惊:“你为什么……” 苗王却没有回答,他伸出带血的手掌,隔着尺余的距离描绘着边旭的侧脸:“你被带走时还不会说话,我至今还不曾听过你叫我……哥哥……” 边旭呆住了,许久才张了张口:“哥……” 苗王终是没有听到,他的身体被修长的枝蔓陡然扬起,而后拖入了地面的狭缝,连同树根一起被埋进泥土之中。 这一切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萧素寒怔怔道:“他宁肯不要命,也要献祭这棵树吗?” 南宫翼低声道:“或许他只是想走完龙氏家族最后的宿命。” 边旭微微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看向萧素寒:“你……你没事吗?” 萧素寒奇怪地看着他:“我怎么了?” 南宫翼也惊了一声:“对了,你身上还有共生蛊!” 一旁的沙漠蝎子忍不住问道:“什么共生蛊?” 南宫翼立刻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听得萧素寒张大了嘴巴:“怎么?我在晕过去之后喝过他的血?”他的脸皱了起来,显然很是痛苦,咂着舌向边旭道,“怎么你们兄弟都喜欢喂别人喝你们的血。” “少庄主你还喝过边旭的血?”南宫翼问道。 萧素寒按着胸口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先前中毒的时候被他逼着喝了许多,他差点都死了。” “怪不得,”南宫翼喃喃道,“那共生蛊没起效用,多半是因为这个缘故。” 一想到自己的体内可能还有什么怪异蛊毒,萧素寒就寒毛直竖,他抱起手臂四下看了看,忽然神色凝重起来:“方才的蛊神大阵之后,云水好像没有其他活人了。”他忧心忡忡地道,“这里与外界的路都断了,我们要怎么离开?” ☆、第二十三章 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从大阵中走出时,众人都是精疲力竭,现在不是寻找出路的时候,他们只得回到树屋先行歇息。 或许因为太累了,萧素寒这夜睡得很沉,等他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然大亮。床边背光处有人影微微晃了晃,而后是清脆的一声轻唤:“哥哥。” 那一刻,萧素寒以为自己还没醒,暗想怎么会在这里听到素月的声音,然而妹妹的小脸很快就凑了上来,笑吟吟地道:“哥哥,你醒啦?” “素月?”萧素寒惊得坐了起来,他仔细辨认着妹妹的脸,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陷入了另一个蛊神大阵里。 萧素月看兄长目光呆滞,额头上直冒冷汗,不由问道:“你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么?” 萧素寒摇了摇头,奇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我们跟着高大哥来的。”萧素月有些底气不足地道,她来回交握着双手,“上个月山庄里收到鸽寮传来的消息,说你到苗岭追查邪教的下落,高大哥担心你有危险,就带着侍卫们出发来找你。我……我跟柳家姐姐先前听了你说的那些江湖故事,都很羡慕,所以也想趁机到江湖上走走。” “什么?”萧素寒又惊又怒,“高羽这个没脑子的东西,竟敢带着你们到这蛮荒地方来,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不要骂高大哥,”萧素月撅起嘴,很不高兴地道,“我跟柳姐姐起先偷偷跟在他们那行人后面,只不过没两天就被他发现了行踪,他本要立刻派人送我俩回山庄,还是我们苦求了他很久,他才答应带我们上路的。” 萧素寒怒气丝毫不见减弱:“苗岭有多危险他难道不知道,怎敢把你们两个姑娘家带在路上,倘若出了事,他担待得起吗!” 眼见他这样暴怒,萧素月也气恼起来:“你那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来找你,我是来看边大哥的。” 楚天月色Ⅱ_20 萧素寒被她这句话堵得一滞,而后硬邦邦地道:“他有什么好看的,他不在这里。” “他怎会不在这里,”萧素月指着他身上披着的外袍,“这件衣服明明就是边大哥的。” 萧素寒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披着一件墨色外袍,大约是昨夜边旭给自己盖上的,当即恼怒地掀到一边,而后便要走下床来。 萧素月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她倒退了一步:“哥哥……你怎么穿成这样……” 与此同时,萧素寒忽然觉得腿上发凉,他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白鸟衣,光着双腿。面对妹妹讶异的神色,他一时难堪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抓起外袍掩在身上,向屋外大喊:“高羽!” 等边旭回到树屋的时候,只见藤梯两边站着的皆是落梅山庄的侍卫,屋子里时不时传来萧素寒的怒吼,而后又有另个人的声音掺杂其中,听起来也是情绪不佳。他不由向上走了几步,却听身后有人怯怯地叫了他一声:“边大哥。”正是落梅山庄的大小姐萧素月。 边旭从前对这位大小姐多是回避了之,此刻却不由得问了句:“里面怎么了?” 萧素月露出了然的笑意:“高大哥在帮哥哥整理衣装,很快就好了,”她说完,目光停在边旭肩上,“边大哥,你肩上的伤……” 那处还是昨夜被南宫翼所伤,看起来血肉模糊,很有些骇人。边旭只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我让人来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 见他这样冷淡,萧素月不敢再贸然跟他搭话,正惴惴不安的时候,只听树下有人笑嘻嘻地问道:“好热闹,我还以为要被困死在这云水,没想到落梅山庄的诸位竟能找到此处。” 众侍卫都认得这个叫沙漠蝎子的人,此人先前从大漠里传出过消息,救过自家少爷一命,所以众人对他都很是客气。立时便有人上前道:“蝎兄别来无恙。” 沙漠蝎子向他看了一眼,立刻叫出了他的名字:“何辉,你们是怎么穿过黑沼湖进入云水的?” 何辉笑了笑:“不过连夜搭了一座浮桥而已,算不得什么难事。” 沙漠蝎子愣了愣,随即笑道:“不错,天底下哪有什么事能难得住落梅山庄。” “此番能顺利找到少爷和诸位,还是多亏了南宫少侠的飞鸽传书。” “什么飞鸽传书?” “我们对西南一带的路不大熟悉,又带着两位大小姐,不敢轻易涉险,幸好在巫州便收到南宫少侠传来的飞鸽传书。信中大略说了前行路线,还附有一副地图,若不是这张地图,我们大约很难能找到云水。” “这次,贵山庄总不能再说我们几个是拐走少庄主的江湖骗子了吧?”南宫翼不知何时从树后走出,笑着道,“那地图是家父之物,还请早日归还。” 他们正在一团和气的闲叙,却听树上传来“砰”地一声重响,正是有人推门而出,何辉和诸侍卫赶忙俯身道:“少爷。” 只见萧素寒已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重新束了发冠,冠上明珠夺目,看起来又是风度翩翩的落梅山庄少主人。然而他眉间微蹙,似乎有些不快,口气生硬地道:“收拾东西,天黑前离开此处。” 过了浮桥,到达白水峒时,这里的竹楼早已人去楼空,一个人影也没有。萧素寒不由奇怪,四处张望着道:“这寨子里的人和他们头领呢,难不成知道跟苗王的事阴谋败露,所以逃走了么?” 高羽在他身后道:“这里的人已经搬走了。”他顿了顿,解释道,“我先前以为食蛊教复兴,我们同邪教还会有一场恶战,怕伤及无辜,所以把这一路上的苗民都打发走了,让他们去巫州附近安置。” 萧素寒愣了愣:“他们怎么肯听你的?” 何辉笑了一声:“他们起先不肯听的,后来高大哥每到一个寨子就先送上几箱金银和绸缎去给头领,他们便都很痛快地走了。” 萧素寒这才点头:“原来如此。” 沙漠蝎子在一旁听得瞠目,不由问道:“你们这一路还带着金银和绸缎随行?” “都是从左近的银号和绸缎庄调来的,”何辉谦和地笑了笑,“不过是山庄底下的产业,调来也算方便。” 沙漠蝎子愣了愣,又问:“你们这样一路散过来,得散掉多少东西?” 何辉谦和地笑了笑:“还不曾细数,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诸位平安无事就好。”他说完,见沙漠蝎子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不由问道,“蝎兄,你怎么了?” 沙漠蝎子摆了摆手:“没事,不过是有些心口疼罢了。” 晚间,萧素寒才见到这白水峒神泉的真面目,这里已无人把守,空荡荡的,泉眼四周铺了大理石,比那眼野泉不知要堂皇多少。然而这次身边陪伴的却不是边旭,而是往日侍候的手下们。 萧素寒独自坐在这空旷的神泉里洗浴,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空,很快便起身走了出来。 何辉立刻迎了上来,低头道:“少爷,已收拾好一间屋子,还算宽敞,就在前面。” 萧素寒却毫无兴趣地别过头:“边旭呢?” “边少侠在右面那间竹楼上歇息,他受了伤,大小姐刚让我们送了些伤药过去。” 萧素寒皱了皱眉:“他又用不到这些,我去看看他。” 何辉只得后退了一步:“是。” 走进竹楼时,边旭正裸着上身,用布条包扎自己身上的伤口,除了肩上那处创口较深之外,其余几处较浅的伤处都已结了痂。 萧素寒奇怪地问道:“怎么不叫他们来帮你?” 边旭摇了摇头:“南宫和蝎子跟你的手下们请去喝酒了,都不在附近,我这不过是一点小伤,过几日总能长好。” 萧素寒看他行动间颇为费力,赶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布条:“我来吧。” 他手法依旧生疏,自己却浑然不知,嘀咕着道:“上次给蝎子上药时,你就说要我给你上药,现在一语成谶,你还真的受了伤,以后可不要乱说了。” 听他提起这个,边旭只稍稍抬了抬眉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萧素寒包扎完伤处,这才直起身,正对上边旭的眼睛,只见他目光迷蒙,脸色微红,竟像是有些朦胧的醉意。他微微一愣:“你晚上也喝酒了?” 边旭摇了摇头:“我不会饮酒,只请你手下的人送了些食水过来,怎么?” 萧素寒微有些生疑,他一手摸上边旭侧脸,向他凑近了些,只觉他气息发烫,唇上隐约有些若有似无的香气。他不由转头去看桌上,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白瓷壶,壶边摆着碗盏,看样子,这位边少侠是把壶中的清澈液体当做清水喝下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萧素寒险些失笑。那壶里盛的是云霞醪,辅以蛇柏丸研碎用来清洗伤口最是稳妥,大约是和伤药一起送来的。这云霞醪是以伏汁酒做底,再兑以蒸制的花露,若说是酒,也只是近乎清水的淡酒,根本不至于醉人。 边旭见他盯着那瓷壶出神,终于警觉起来,问道:“怎么,那壶水有什么古怪吗?” 他二人凑得极近,此刻他气息滚烫地吐在萧素寒唇上,让萧素寒也微微红了脸,他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他忽然觉得边旭这个样子有些诱人,不自觉低下头,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亲。 边旭被他亲了一下,脸色愈发地红,他压低声音道:“你还是快回去吧,一会你的手下该来找你了。” “谁管他们。”萧素寒挑起眉毛,促狭地捏着边旭下巴道,“反正他们很快就知道你是落梅山庄的少夫人了。”说完,自己先好笑起来。 边旭却笑不出来,他垂下眼睛,低声道:“你忘了我的出身么?若在从前,不论江湖上人怎么看我,我都不会放在眼里,可如今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萧庄主还有其他的武林前辈。只怕萧庄主得知我的事之后,再也不会让你见我,更不要说我们……” 萧素寒皱眉打断了他:“你这些担心未免太过,其他的人不说,我父亲就绝不会因为出身不同而轻看别人。再说,食蛊教的事跟你本就毫无关系,当年天月先生若是介怀此事,也绝不会将剑法倾囊相授,今日江湖上又哪有行侠仗义的边少侠。” 听了他的劝慰,边旭也只是苦笑:“我从前不知也就罢了,可现在却说不出食蛊教与我毫无关系的话。就像那位苗王,他的所作所为虽然为我不齿,但终究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昨夜亲眼见他死去,心里真的很不好受。” 萧素寒知道他素来寡言,若不是饮了酒,绝不会这样轻易地袒露心事。他轻轻摸了摸边旭的头,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好受,他毕竟是你的亲人,他死了,你以后就没有哥哥了。”他想了想,忽然道,“不如我来做你的哥哥吧。” 边旭神色原本有些黯然,听了这一句,不由大感莫名:“你说什么?” “我做你的大哥,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萧素寒一本正经地道,又添上一句,“我在家里素来是当大哥的。” 边旭愣了愣,忽然扶住额角笑了:“是,你从来是做大哥的,总是喜欢照顾别人。照顾你的妹妹,还有你的手下,你的朋友,蝎子和南宫他们。”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有时甚至觉得,你对我的喜欢,和对其他人的喜欢并没有什么不同。” 萧素寒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或许永远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什么样的。”边旭还不知道自己错饮了酒,他只觉胸膛慢慢发烫,心底里的话像是止不住一样从口中吐出,“就好像这茫茫世间,从黑夜忽然走到了天亮。就算在塞北遇险,在蛊神大阵里被困,快要死去的时候,能看着你,心里就无比温暖。” “所以,兄弟也好,亲人也好,朋友也好,你说是什么都好,”边旭慢慢抬起头,看着他低声道,“因为,你本就是我的全部。” 萧素寒怔怔地看他,眼泪从眼角一滑而落,他摇头:“你说的不对。”他吸了吸鼻子,像是有些委屈似的,“我对你的喜欢,跟别人都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我只知道,能让我这么喜欢的只有边旭这一个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第二十四章 楚天月色Ⅱ_21 他说完,屋子里忽然就寂静了,边旭像是呆住了,只是看着他,瞳眸又深又黑,像是要透过眼睛把他印到心里去。 “九郎。”他良久才开口,却说不出下一句话,只伸出手,似乎要去擦萧素寒脸上的眼泪。顿了顿,又低低喊了一声,“九郎。” 萧素寒一把握住他肩膀便是一推,他们身后是张竹床,边旭立时便被他按在了床上。萧素寒又气又恼,又有些羞窘,怒道:“明明是你喝醉了,为什么是我说这些话。” “我……醉了?”边旭微微一怔,还要再问,脖颈上却被萧素寒狠咬了一口,痛得他闷哼了一声。 萧素寒嘴唇贴着他的颈项,能清晰感觉到他血脉的跳动,他咬了那一口之后,又放轻了动作,缓缓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啃咬到了胸膛上。 只听边旭在他耳边低低地道:“你方才去洗浴了?” 萧素寒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的头发,还是湿的。” 萧素寒抬起头,只见边旭正执着他的一缕发梢在鼻间轻嗅,他脸上是朦胧的醉意,目光温柔如水,全然没了平日冷峻的模样。萧素寒一时觉得自己也像是饮了酒,还是极醇厚的烈酒,让他晕晕乎乎地凑了上去,贴上了边旭的唇。 边旭口中的热意让他愈发觉得情难自禁,他勾住对方的舌尖一面纠缠,一面双手摸到了边旭腰上。边旭原本就未着上衣,瘦削的上身肌肉十分流畅,萧素寒的手从他胸前一路摸到了他的小腹,只觉触感柔韧,更让他心中大跳不已。 他这样按着边旭又亲又摸了许久,只听边旭在他耳边沙哑地笑了一声,而后伸手将他抱紧,一翻身便把他压到了身下。 这样突然的位置颠倒让萧素寒略一愣神,而后便看见边旭胸口上一圈红痕,皆是自己所为,脖颈上的咬痕更是发青发紫,让他顿时耳根滚烫。边旭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又轻轻笑了一声,他低下头,也凑到了萧素寒脖颈上。他的鼻息滚热,撩在萧素寒颈间,让他不由自主一阵战栗,而后颈间一热,竟是被轻轻舔了一下。 “边旭……”萧素寒声音有些微颤地喊了他一声,伸手去摸他的脸。 边旭偏头蹭了蹭他柔软的掌心,也低声唤他:“小九。” 萧素寒的手却滑了下去,他喃喃道:“我还想摸你……” 边旭微微一滞,低声道:“不准。”而后揽着萧素寒的腰将他翻了过去,从后面压着他,喘息着道,“你再乱摸,我就忍不住了。” 萧素寒还不习惯这样被压着趴在竹榻上,扭头刚要说话,却不妨猛地被边旭攫住了双唇。这一次的亲吻情色意味更浓,二人唇舌辗转,鼻息也愈发急促。萧素寒察觉到边旭的手探到了自己腰间,两下便把外袍和亵衣的带子解开了,而后就以压着他的动作把他的胳膊从衣袖里抽了出来,将那九重织锦的袍子毫不可惜地扔到了地上。 屋里的火烛毫无熄灭的意思,火光将二人交叠的影子投在竹墙上,斑驳晃动,极是暧昧。 边旭低头看着萧素寒裸露的脊背,正是白皙无暇,他一手摸上那微颤的肩胛,一手滑下,去抚慰对方的性器。 那处一被握住,萧素寒便低哼了一声,他本是想趁着边旭微醺之时,好好逗弄他一番,殊不知到最后被逗弄的却是自己,可是此时此地,好像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被边旭侍弄惯了,此刻不由得被快意所支配,随着那只手的动作来回晃着腰,然而却忘了边旭此刻正俯在他身后,晃动间才恍惚察觉到对方火热的硬物已抵上了他的腿根。 “小九……”边旭声音沙哑得厉害,“不要乱动。” 萧素寒听了他这低哑的声音,心里不自觉地发痒,他扭过头,瞳孔湿润地看着身后的边旭,低声道:“忍不住,就不要忍了。” 边旭一怔,而后眸色更深,他先前还不知为何萧素寒说自己喝醉了酒,此刻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脱离了理智,让他头晕目眩,血脉贲张。只想循着本能,按住眼前的这个人,狠狠地挞伐一番。 萧素寒背对着他,看不见身后形状,只忽然察觉边旭手掌覆到他臀上,手心火热,像是要把他烫伤,而后一根炙热的巨物便抵了上来。这下他终于有些慌了,以往边旭总会耐心用手指替他开拓许久,还不曾这样直接进入过,他刚被戳了一下,就哼了一声:“痛……” 边旭沉默不语,一手握住他的腰,又向前挤了半寸。 萧素寒终于忍不住扭过头来,含含糊糊地道:“边旭,我痛……” 他这一转头,才看见边旭额上全是汗水,像是已忍到了极限,只听他轻微地磨牙:“不是你让我不要忍了吗。” 萧素寒一怔,还未说话,手已被边旭拉了过去,直接按在他二人相连的地方,那粗长之物几乎握不住,烫得惊人,可见先前边旭也是在强忍着这胀痛。 “边旭……”萧素寒犹犹豫豫地喊他。 “要不是怕你痛,我早就……”边旭说话间呼吸沉重,又低声道,“萧素寒,我真是拿你没法子,让我高兴也是你,让我难受也是你。” 萧素寒听着他这又爱又恨的口气,心中激荡不已,他忽然撑着手臂挣动了起来:“边旭,你让我转过来。” 边旭压在他背上的胸膛起伏不定,不时有热汗滚落,片刻后才哑声道:“做什么?” “让我抱着你,”萧素寒鼻音甚重,竟有些像哭腔,“我要抱着你。” 边旭呆了一呆,终于叹口气起身,抱着他肩膀翻了过来,而后萧素寒立刻手脚并上地抱住了他。 他把脸整个埋在边旭脖颈间,闷声道:“我不要你难受,”顿了顿,“随你怎么弄好了。”他说完,只听边旭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抓着他的腿根便彻底挺了进来,另一只手却不忘探到他身下,去抚慰他的那根。 萧素寒跟他抱得密不可分,虽然被撑开时痛得厉害,可很快那痛楚又变了滋味。只听边旭喘息声尽传入耳中,让他心里跳得愈发厉害,忍不住侧过脸胡乱亲他脸颊。这样偶尔失控的边旭好像比以往更让他兴奋,他本就不会在情事中扭捏,只遵循本能地抬起双腿,盘到边旭腰间,腰杆也不由自主地摆动了起来。 无奈身下的竹榻窄小,两人动作间险些一起滚下榻去,幸好边旭反应过来,抱着他向内一滚,才不至于掉下地板。他二人情事激烈,连带竹榻也剧烈晃动起来,“吱呀”声不绝于耳。萧素寒甚至有一种整间竹楼都在摇晃的错觉,他知道手下侍卫们大多内力深厚,这样大的动静很可能会被听见,可却无暇去想后果。 边旭自然也想到了这些,可他眼中心里只有面前这人,先前又被撩拨得无法自持,哪里顾得上其他。他一手插入萧素寒微湿的发间,低头去咬他的嘴唇,身下依旧止不住地重重顶弄。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萧素寒低叫了一声,而后猛地射出白浊。 他刚攀上顶峰,手脚便不自觉发软,只能由着边旭把他抱起,而后狠狠抽插数回,最后才抵在深处泄了出来。 这一夜欢好之后,萧素寒累得沉沉睡去,边旭却酒意消散,渐渐清醒了过来。他坐在床头,轻轻将萧素寒脸旁一缕乱发拂过,他初察觉自己心意的时候,也是这样拂过萧素寒的脸,指尖从他的额角滑到眉梢,而后一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对这人已爱念极深。 就在他看着萧素寒出神之时,寂静的窗外轻轻传来流水般的琴声,琴音听着极远,却又像是近在耳畔。边旭猛然一惊,飞快披了外袍拿起长剑一跃而出。 桌上的烛火终于还是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被窗外漏进的风轻轻一扫,便熄灭了。 这阵冷风吹得萧素寒身上微微起了凉意,他迷迷糊糊地向身侧一摸,却摸了个空,登时便醒了过来。 天光还未亮,屋子里漆黑一片,竹楼外也是漆黑寂静,静得简直有些不寻常。萧素寒四下一看,边旭不在,他的衣衫和剑都不在。 “这人跑到哪去了?”萧素寒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如今不是在云水,而是在白水峒,四周都是自己人,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他心里还是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他想了想,很快从榻上翻身而下,捡起衣袍穿戴起来,只可惜剑不在手边,那枚可以用来照明的夜明犀佩自然也不在,他只能摸黑走下了竹楼。 一走入这漆黑的夜,萧素寒心中的不安便更加扩大,他对手下的侍卫十分清楚,不管什么时辰,定是有人会在他四周值守,怎会一个人影也不见。而边旭则更不可能在这时离开他身边,还有南宫翼和沙漠蝎子,竟都不在自己的住处。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这些人都被困住了?可这世上怎会有人能困住这些人。 他渐渐着了慌,脚步也更加快,拿起自己的剑,径直向着萧素月和柳静柔的住处奔去。那是在角落里的一间僻静竹楼,门是开着的,里面空空荡荡,和别处一样没有打斗的痕迹,却也没有人。 萧素寒渐渐变了脸色,他走到外面,飞身一跃,径直跃上了竹楼的屋顶,而后四处眺望,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一点火光。 火光来自于一根插在树干上的火把,树下的女人长发曳地,正在低头抚琴,她手中的琴只有琴身,却无琴弦,然而乐声还是随着拨弄从她指间缓缓流泻出。 她修长的手指轻弄慢捻,刚奏了半支曲子,忽然一按,止了乐声,抬头笑道:“萧少庄主也来了,人总算是齐了。” ☆、第二十五 虽然萧素寒认不出她的相貌,可这手无音琴绝技世上只有一人,当即便惊道:“洞庭仙。” 洞庭仙正眼也不看他,只冷笑了一声,倒是她身侧的黑暗里有人低声道:“萧素寒,退后。” 那分明是边旭的声音,可他气息虚弱,像是受了什么重创。萧素寒惊讶之下哪里肯退后,反而又上前了两步。而后只听一声轻响,他的腿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剑穗上的夜明犀佩在黑暗中划过,恍惚映出面前一线细丝。那是无音琴的琴弦,意识到这一点,萧素寒惊得立刻向后撤去,可是却已晚了。琴弦被碰触的瞬间发出悦耳的低鸣,紧接着又是一声,这琴弦接连响起,一声高似一声。到最后仿佛一人在极高处独奏,而四下有群琴应和,这琴曲一时如同惊涛骇浪,一时如同潺转溪流,刚柔并济,声浪迫人,层层逼来,压得萧素寒胸口一重,几欲吐血。他心中明知这曲子凶险至极,却偏偏使不出一点力气来,连抬手堵住双耳都做不到。 萧素寒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边旭方才声音虚弱,而后又沉默,他分明也是先前被这骇人的琴曲所压迫,所以受了内伤。 这曲音和以往无音琴所奏之曲并不相同,以萧素寒所知,有如此威力的琴曲只有一首,他失声道:“这是……天魔曲?”他这一说话便泄了真气,当即被琴音震动肺腑,唇角一丝鲜血缓缓流下。 “你的见地还不错,知道这是天魔曲。”洞庭仙轻轻笑道,扬起素手,琴音骤停。 得知这真的是天魔曲之后,萧素寒几乎以为这女人是疯了。天魔琴曲是四十年前妙音师太所创,那时武林风云变幻,有吐蕃番僧前来各派挑衅。这些番僧内力浑厚,数月间打败各派百余名高手,为不让外族误以为中原武林无人,妙音师太以女流之身独自应战,奏天魔琴曲震伤番僧三十二人,死十七人。因此曲煞气太重,待驱走了番僧,妙音师太便封了曲谱,再不轻易取出。却不知这洞庭仙怎么学会了此曲,还在此时奏了出来。 洞庭仙抱着琴翩然起身,衣裙轻纱一般飘动,悄无声息地向前走了两步。随着她的脚步,一支又一支火把点亮,将这空地照得如同白昼。 火光亮处,只见落梅山庄众侍卫并南宫翼和沙漠蝎子等人皆在这里,他们各个脸色惨白,情形比萧素寒好不到哪里去。 萧素寒见他们距离洞庭仙皆有几丈远,只有边旭一人离洞庭仙最近,他长剑已然出鞘,剑锋直指向方才洞庭仙的位置。想必是方才已攻到近前,可千钧一发之时被琴声所伤,此刻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他半低着头,萧素寒看不清他面色如何,心中愈发着慌。他这颗心已然提起,却在下一刻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却见萧素月和柳静柔二人立在众人上方,四处无依傍之处,连绳索也没有,猛然看上去,倒像是浮在半空中似的。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洞庭仙轻轻抬起手在虚空中抚了一下,只听“铮”地一声轻响,却是又一根琴弦被拨响,与此同时柳静柔和萧素月的身子也微微一晃。 “她二人如今踏在琴弦之上,你猜我再拨两下,又会如何?” 萧素寒大惊:“万万不可!”他见萧素月双目紧闭,也不知是被掳来时受惊晕倒还是被方才的琴音震晕,他向来对妹妹爱若珍宝,此刻急痛攻心,简直就要晕过去。 楚天月色Ⅱ_22 而这时,一直沉默的边旭终于抬起头来,他看向洞庭仙的背影,低声道:“你还不收手么?妙音师太一生正直不阿,你又怎能用她门下绝学伤害无辜之人,倘若再执迷不悟,只怕你不但会带累师门,自己也会误入魔道。” “魔道?”洞庭仙怔了怔,随即大笑,笑声凄厉,几乎含泪,“从十年前南阳一会,我便已入魔,难道你不知道?” “我……”边旭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只听他苦笑一声道,“我从来只把你当做晚晴的姐姐。” 洞庭仙转头看向他,以手轻抚自己的脸颊:“难道我现在看起来不像晚晴么?我不惜用苗地异术改变自己的容貌,仿效她素日行动说话的样子,”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我还不够像她吗,你为什么就不肯看看我!” “你真的喜欢边旭吗?”萧素寒忽然问道。 洞庭仙似乎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插话,不由斜觑了他一眼,那目光分明是说:你哪有资格过问此事? “喜欢他,为什么总要做让他痛苦的事呢?”萧素寒轻声道。 “我何曾让他痛苦!”洞庭仙厉声道,“一直都是他在让我痛苦。” “你先是跟苗王合谋要抓他,又用天魔曲把我们困在这里,难道不是让他痛苦?”萧素寒颤抖着问道。 “我……”洞庭仙被他问得一滞,而后赶忙转向边旭道,“旭哥,你听我说,我那时并不知道苗王要杀你。他先前劝我变换容貌,改扮成你喜欢的样子,他说这样你就会为了我留下来,他还说能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我还可以给你生个孩子……” 边旭极是疲惫地笑了笑,打断了她:“我并不介意你是要杀我,或是要困住我。可这里的人都是无辜的,你先把他们放了,你我有什么恩怨不如自己了结吧。” 洞庭仙怔了怔,而后冷下脸来:“我为什么要放了他们?”她的目光骤然狠厉,“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紧张了,你在害怕,你担心我伤害他们,是不是?” 边旭垂着眼睛,不肯与她对视,嘴巴也牢牢地闭了起来,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知道,你心里不止是没有我,连晚晴也不重要了,其实在云水看到你时我就察觉到了。”洞庭仙轻声冷笑,“晚晴死了之后,你的脸是木的,眼睛是死的。可是现在,你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有的时候你甚至会笑,那么温柔的笑,我从前见也没见过。” 她贴近边旭耳边,呢喃着问道:“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她紧紧盯着边旭的脸,猛然喝道,“是不是!” 边旭倒没有什么反应,远处的萧素寒却被吓了一跳,他眼睁睁看着洞庭仙暴怒之下挥动了手指,而后半空中那看不见的琴弦便震动起来,摇晃着就要把萧素月和柳静柔两个摔下来。这么一番摇晃,连晕过去的两位大小姐也惊醒了过来。她们显然是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萧素月的小脸变得煞白,柳静柔还冷静一些,却也无法动弹,只能继续悬在空中。 树下的众人也都抬眼看向上方,他们受伤不轻,又不敢乱动,生怕触到四周的琴弦,此刻目光焦急,只能来回在洞庭仙和边旭身上打转。 过了片刻,边旭才抬起头,他低声道:“是,我心里有个人。因为他,我才没有追随师父和晚晴而去。” 他话音未落,洞庭仙已气得咬牙,喝道:“是谁?” 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边旭竟笑了笑:“我爱他甚于爱自己性命,又怎么会告诉你是谁。” 洞庭仙听了这句,脸色稍有黯然,很快便又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她扬手一指,“是不是她?” 她手指指着的正是萧素月,萧素月原本就已面无人色,此刻更是大为惊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边旭略显无奈地道:“你不要胡乱猜测了。” “你以为我是胡乱猜测么,”洞庭仙轻笑,“我早便知道,自去年开始,你就长居落梅山庄。你向来不肯攀附这些武林世家,又不惯寄人篱下,若不是因为贪恋他们萧家的大小姐,又怎会如此!” 她这话听来竟很有几分道理,连落梅山庄的侍卫们也微微变了脸色,边旭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正在思索时,只听洞庭仙已恨声道:“我杀了她。” 她说话间便已骤然出手,眼看就要拨动琴弦,却听萧素寒喊道:“住手!我知道他心里那人是谁。” 洞庭仙拈住琴弦,狐疑地看向他:“哦?你说。” 边旭此刻才终于变了脸色,他焦急地向萧素寒使着眼色,却还是没有阻拦住萧素寒的回答,只听他轻叹了口气:“是我。”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一片沉寂,树下那帮人除了南宫翼和沙漠蝎子二人还算神色自若以外,其余人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似的,只死死看着自家少爷。 这样的寂静忽然被洞庭仙的笑声打破,她连连冷笑:“萧少庄主,你为了救你的妹妹,真是什么谎都敢说,难道以为我会信你吗?” 她似乎已耗尽了耐心,手指微动,便要动作,却听萧素寒又道:“等等!”他看着摇摇欲坠的萧素月,又看了看远处的边旭,低声道,“仙子,你去瞧瞧边旭的脖颈便知。” 洞庭仙十分疑惑,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她重新走向边旭,用手指勾开了他的衣领,向内望去。而后,她的神色顿时就僵住了。 萧素寒低着头道:“那个牙印,是我的。” 一瞬间,洞庭仙几乎睚眦欲裂,她猛然扬起双手,便要引弦置萧素寒于死地,却不防双手瞬间被制。而后一抹银光从她小指上闪过,鲜血连带指头一起洒落到了地上。 边旭没有理会她的痛呼,只以剑锋按住她的指根,沉声道:“我忘了,你的无音琴太过高超,我要杀你,需先断了你的手指。”他剑锋一颤,却是把洞庭仙手指上所控琴弦全数斩断,琴弦滑出的一瞬间,高羽已纵身而上,将两位姑娘接住,而后退到了一旁。 只听边旭向洞庭仙道:“这根小指只当是今日的警告,今后你若再找我们的麻烦,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说完,洞庭仙便立刻抽回双手,她恨笑了一声,转身便飘然而去,再不见踪影。 萧素寒顾不得其他,抢先便上前从高羽手中接过萧素月,待发现她并未受伤之后才松了口气,却又不敢去看妹妹的脸。 还是萧素月先抽抽噎噎地哭着问道:“哥哥,你有没有被伤到?” 他赶忙摇头:“没有。” “那就……好……”萧素月哽咽着点了点头,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哥哥,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身边的柳静柔神色还算镇定,搀扶着她的胳膊向萧素寒点头道:“萧家哥哥,我带素月去休息。” 萧素寒胡乱点了点头,又转向一旁的高羽,却听高羽低声道:“少爷,我去取雪龙参丸。”说完,便飞快地转身离去,从头至尾,双眼都盯着地上,完全不曾抬过头。 见他这个反应,萧素寒也只得咳嗽了两声,默默擦去唇角血迹。 几日后,落梅山庄的车队终于离开巫州,往江城而去。 食蛊教复立又被几名年轻人联手剿灭的事很快在江湖上传开,这么一桩大事,自然是被江湖中人交口称赞,然而这一行人的归程却并无喜悦之色,甚至有些沉重。 “这几日大小姐恢复得如何?”萧素寒骑在马上,神色冷硬地问着手下。 他所发问的对象叫做莫阳,是侍卫中颇通医术之人,这些天众人的伤势都是由他调理。只听他毕恭毕敬地道:“回禀少爷,那天魔曲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故而内力深厚者反而会受其害。大小姐本无内力,只是受了惊吓,所以并无大碍。”他顿了顿,又道,“少爷若是放心不下,不如亲自去看看大小姐?” 比起边萧二人来说,南宫翼和沙漠蝎子既然置身之外,自然只是乐得看热闹,他们一左一右和何辉并驾齐驱,口中调笑道:“如何,你们那位高大哥今日的心情好些了没有?” 何辉干笑了两声:“高大哥倒也不是心情不好,只是有点想不开罢了,其实我们几个倒觉得此事不失为一桩好事呢。” 沙漠蝎子微微一怔,奇道:“诸位兄弟居然如此通达?” 何辉挠了挠头:“我们只是想着,落梅山庄的剑法博大精深,少爷他素来能领会的不过是十之一二,将来恐怕难以将这些精妙剑法传承下去。可是边少侠就不一样了,他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落梅山庄的剑法定能在他手上发扬光大。往日我们还担心他终归是外人,心里难免有些隔阂,现在看来,他倒成了少爷的内人,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沙漠蝎子似乎被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拍了拍何辉的肩膀,而后策马向前,再不说话。 倒是南宫翼大笑出声,笑声爽朗,一直传到了车队后萧素月的马车里。 马车的车厢颇为宽大,萧素寒和妹妹相对而坐,两人都是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还是萧素月先打破寂静问道:“哥哥,你真的和边大哥在一起?” 萧素寒哼哧哼哧地应不出话来,微微涨红了脸。 “那边大哥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萧素月小小声地道,“可是,如果要叫嫂子,我还是叫不出口。” 萧素寒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不用叫他嫂子,跟从前一样就好。” 萧素月看了他一会,又垂下眉毛:“哥哥,这件事让父亲知道,他多半要生气的。” “唔。”这一点萧素寒也想到了,只得点了点头。 “我不想让他打你,也不想让他打边大哥。”萧素月来回捏着自己的手指,好像很害怕似的,“不知道我们大伙一起求他有没有用。” “没事的,他要打就让他打吧。”萧素寒叹气道。 萧素月又叹了口气,她抓着兄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哥哥,回去以后,你就不要再穿奇怪的衣服了。” 萧素寒一怔,皱起眉道:“什么奇怪的衣服?” “就是……那天你穿的那件,”萧素月像是难以启齿,“有白色羽毛的裙子……” 萧素寒瞪大眼睛,立刻便要辩解,却听萧素月又幽幽叹了口气:“你跟边大哥怎么这样古怪。” 楚天月色Ⅱ_23 等萧素寒满额头青筋从马车里跃下的时候,一只大手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他一把握住,而后便被拉上了马背。边旭从身后轻轻抱着他的腰,低笑道:“怎么了,满额头的汗。” “气得!”萧素寒没好气地道。 边旭也不多问,只是好笑地替他擦拭,而后道:“前面就到了。” “嗯。”萧素寒点了点头,他几乎已能看见落梅山庄的巍峨山门。 他二人相视一笑,同时握紧了衣袖下交叠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