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与商》 楔子 依照地月联盟刑法修正案第九条规定,死刑判决是当场向白麟宣布的。在场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彼此交换着微笑。除了白麟,他穿着纤维塑料材质的粗糙囚衣,伫立在荧蓝光阵中。 审判室不足五平方米大,中间摆着一张圆形的大理石桌子,上面摆着即插即用的通信设备投出判决书。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全息成像上变换着,白麟粗略地看了几眼,有联盟秘书长的签名和纹章,盖棺定论,这次是真的完蛋了——他被剥夺了一切,最终落到这部田地,连生命也即将失去。 “你可以拥有最后一个愿望,”联盟法官古维尔挺着胸,一只手插在制服衣襟内,彷佛这个姿势可以时刻彰显胸前联盟徽章的光耀,“严格来说,白先生,是遗愿。” 狱卒在俩人身后低笑,古维尔扭头睨了一眼,又继续缓声道:“白先生,请讲吧。” 好像真得对他有多尊重似的,白麟扯起嘴角向上弯了弯,把头偏向一扇小窗——这间令人窒息的牢笼内唯一的窗子——同时也是审判室的唯一窥孔。 “我以为佟瓦家族的人会更有种一点,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只会偷偷摸摸地像腐烂阴险的蛆虫一样,为了苟延残喘,无论什么烂糟下流、最欠草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在场的人脸色遽变,古维尔一向挂着风度的嘴角也硬是抽了几下。 “——你——” 没等狱卒命令白麟闭嘴,小窗的偏振状态被取消,透明的纳米玻璃后递进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没关系,让他说,反正也是丧家之犬最后的挣扎了——把书写器给他吧。” 白麟不屑地冷笑起来,朝给他递书写器的狱卒狠狠啐了一口,狱卒没来得及躲掉,脸色铁青地踹他膝窝,白麟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还费老大个劲整这玩意儿干啥?怎么着,要把我的死讯大做文章,让整个太阳系的评论家们为你背书、争相赞扬吗?佟瓦代表?!不,现在应该是佟瓦委员长了吧......” 白麟正在高声诉诸,古维尔立在一侧,灰黄色的双颊更显冷酷——尽管有着稳健的威严,但在听见某些词汇时,仍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下手指。 “白先生,还有最后标准时间五分钟,”古维尔耐住性子提醒他,“书写器已经开启,您的遗言。” 白麟头顶的蓝色光阵忽地变成了红色洒在他白皙憔悴的脸上,衬托出地狱入口的颜色。周围的一切开始变黑,声波震动出隐形的涟漪,他后背凉飕飕的,能感觉到每一根毛发的微小发根的存在——他一度以为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倒计时开始,黑色的3d数字旋转着从桌面升起,投在整个房间内,无处不在,挤挤挨挨像无尽的休止符,正好断在他这章。 白麟恢复了平静,视线锁在那扇如深渊的幽窗上,开口说:“即使如此,可相对而言,我还活着。毕竟我早有预感,对这种结局早有预感……” 韦斯汀·佟瓦站在玻璃后,维持着一贯的冷峻,他的发型一丝不苟,巧妙整出的旧地西亚人面容也严丝合缝地冷静到底。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白麟,这个他追逐了几十个地球标准年的瘦削身影。他恍惚想起中学时礼拜教堂的穹顶—卡罗檀画中的耶和华—圣人穿着粗鄙衣裳,扭过头看向人世间,展示出痛不欲生的眼神,盯着这一群小人。 就像现在的白麟一样。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韦斯汀轻声低喃,“阿麟,不要怪我。” 这时,通讯器嗡嗡震动,语音助手提醒他有电话进来。韦斯汀回过神,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清了清嗓子,接进来电。 全息影像在墙上投出一个男人的轮廓,一抹略带红色的胡子嚣张跋扈,暗中显示出身为上位者的优越。 “怎么样?”男人开门见山。 “进行中。” “很好,佟瓦先生,您做了英明的决定,国家需要您这样的觉悟。” “国家?”韦斯汀苦笑了一下,很快面色如初。 男人皱眉,一副“您还有什么疑问吗”的表情,连带着胡尖也动了动。 “到时间了,我得……” “我知道了。”没等韦斯汀说完,男人就率先结束了通话。 韦斯汀怔了怔,盯着通讯器迅速黑下去的界面空白了几秒。 大概又过去了标准五分钟,密门滑开,有人走出来,走到韦斯汀面前,一字一句说:“完成了,他死了。” 韦斯汀和古维尔一起走回要塞。 绕着要塞蜿蜒而上的台阶时,韦斯汀突然顿住,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古维尔也停下步子,疑惑地问。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韦斯汀没有回答。 他似乎听见时间的回响,眼前依稀出现画面——全息影像倒计时在虚无里发出幽黑的光。时间不再以算术递增方式向前进行,而是以光的速度穿越黑洞,逸出几十亿年前的宇宙影像碎片,让人类和地球不再拥有广袤的深空孤独。 “委员长?”古维尔担忧地叫他。 监狱的半点自动报时响起,但不知道是几点钟的半点。 “啊……我弄错了,走吧。”韦斯汀沿着幽灵般的螺旋扶手继续向上。 小行星的重力太低,噙在韦斯汀眼眶中的那滴泪没法掉下来。 ※※※※※※※※※※※※※※※※※※※※ 本章为试阅,正式文也许会修改。 chapter 1 郑旦的穿梭舰终于赶在一年一度的希尔马庆典节前回到了塞德娜星,消息传到林奇这里的时候,他正在十九区的一家医院,和支队长一起见到了狱警里尔。 里尔是典型的小行星带人,在低重力环境下长大,肌肉萎缩,眼中血丝多,说话做动作时会不由自主地神经性震颤,身体拒绝正常的成长荷尔蒙,异常高大苍白却瘦成皮包骨。 林奇在塞德娜星上生活了地球标准年将近十年,却从来都没有习惯小行星带人又高又瘦、看上去缺乏真实感的骨骼结构。在有重力的环境下渡过的童年永远改变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 见到林奇后,里尔看起来很激动,紧握着林奇的手,先是好生感谢了一番,而后又感叹了一下这次的“死里逃生”。 见林奇有些不知所措,支队长便解释说,里尔住院期间得知林奇是萨根家的人,顿觉无上荣光,甚至主动提出见面的请求。 林奇一听就烦躁起来,却只能无奈地问:“老大,你没瞎掰扯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吧?” 支队长拽了他一把,压低嗓音说:“里尔这次伤得很重,液态氩冻伤了背部大部分皮肤组织。可是......” 林奇接过话:“可是内行星仿生胶皮肤太贵,单位无法为他申请报销这次‘工伤’。” 支队长嘿嘿笑了几下,眉心刀刻一样的抬头纹更深了——用不起仿生胶的人不止里尔,整个塞德娜星除了住在“黄金之城”的人外,普通居民无人能负担。 内行星仿生胶抗火防寒,却极度昂贵,购买渠道单一。现实更为残酷的是,当大家都在对仿生胶的需求不断增大之时,the five公司旗下的医疗企业垄断了外行星系仿生胶研制技术和贩售权。整个太阳系开始实行严格管控,慎重筛选其市场流通方式。前段时间,有人贿赂某位仿生胶的小行星区域销售代表,希望得到一些优先特权,结果被匿名举报,政府直接将行贿人和受贿人一网打尽,联盟最高法院驳回上诉,维持一审判决:地球标准年十年刑期,罚款三千万太阳积分。 “里尔,萨根先生有些话想跟你说。”支队长把林奇扯在病床边坐下。 林奇心头一紧,方才明白支队长这是推他出来安抚人心。四百年前,当他那位伟大的祖先卡尔·萨根劝说nasa的人掉转镜头对准地球拍摄出最美的宇航照片《黯淡蓝点》【1】开始,萨根家族就与太空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卡尔·萨根过世的一百五十年后,人类终于拥有了微型化改进型引擎,然后这枚人类宇航史上最重要的引擎载着宇航员飞往了太阳系内可达到的每颗行星,近两百年的联盟殖民征程在广袤无垠的深空中拉开了序幕。伴随着外行星殖民扩/张程度的加深,萨根家族也逐渐走向了星系联盟的政治舞台。 “今年我还是会支持罗德·萨根代表的。”里尔说话时表情愉快,抬抬双手,而不是耸耸双肩,这是小行星带人特有的习惯。 林奇尴尬地笑了笑,里尔赶紧迎上去,再次握紧林奇的手。里尔的手潮热,有股邪劲儿,林奇试图挣了一下,竟然脱不开。 支队长也在一旁笑,笑得亲近之中还带点难以抗拒的威严感——直接对林奇道:“这次泄露事故是在萨根代表选区内发生的,所以我们也希望能压下影响公众判断力的不良风头。” 又来了,这标准的拿腔拿调。 林奇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搭腔说:“明白明白。”其实他啥都没明白,也不想搞明白。 林奇前天刚结束一轮社区摸访排查,熬了三个大夜,他累得够呛。哪料到会在清晨被呼醒,前脚刚跨进局里大门,后脚就被塞进警车,一口气儿都不带喘地来了医院。 里尔松了手,林奇这才得以把自己的手撤回来,他偷偷吁了一口气。 支队长继续跟里尔搭话。 说话间,医院的走廊起了一阵骚动。仨人几乎同时,出于职业惯性地立刻噤声,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林奇全身汗毛蓦地一阵倒竖,隐隐不安——他听到了几个关键字“爆炸”“拉格朗日港”——郑旦半小时前就没再回复他的信息了,虽然那烂人一向对他如此,不,是对全星系的人都如此。 “怎么回事?”支队长一跃而出,林奇也跟着跑出去。 整层走廊一片混乱,一位女护士被拦下,含糊地同他们解释,拉格朗日港刚刚有恐怖分子示威自爆,大概伤了近百人,伤员在被送来的途中。 林奇猛然一惊,调出即时新闻,全息屏幕上滚动着一段浓烟滚滚的视频,画面下方配着一段小字:拉格朗日港红色警报响起——恐怖组织métal hurlant,简称mh的一名恐怖分子在人群中引爆炸弹...... *** 郑旦坐在主控室两面只比手持移动终端稍大一点的显示屏前,屏幕上浮动着穿梭舰的引擎输出情况的信息和航行轨迹。 “我能为您效劳吗?”系统询问他。 “还有多久达到塞德娜空间站?” “按照地球标准时间,还剩一小时五分钟到达。请问现在要为您准备高重力耐受针剂吗?” “对,”郑旦边说边把屁股移到了缓冲软椅上,嘀咕着,“我可不想一落地就因为太强的科里奥利力【2】站不稳摔个狗吃屎......要是被林奇那小子瞧见了我这埋汰样,铁定要狠狠挤兑我的!” “注射枪准备就绪,请您保持挺胸坐姿。” 冰凉的针头快速刺入肌肤,郑旦下意识“嘶”了一声,脖颈两侧传来一阵短暂的刺痛。 “注射成功,体征正常。” “放点音乐吧。”郑旦摸着脖子,阖眼往后仰了下。 系统从记忆库中匹配放出的是他上次听到一半的拉二第二乐章,郑旦皱起了眉头。 “换一首。” 系统帮他随机挑了个轻音乐专辑,并念出了专辑名称《每个人都在变强的道路上慢慢变秃》,轻柔的钢琴曲瞬间流泻在整个舰仓。 “......”郑旦僵了半秒,挺起身子,瞟了眼显示屏上的专辑副标题——我掉的每一根头发,都是我为医学贡献的青春——vivala/vive创建。 都23xx年了,学医的怎么还这么凄凄惨惨啊——幸好他当年聪明地选择了物理,保持住了发量。 一小时很快过去,蚩尤号穿梭舰先是沿着灰蒙蒙的星球建立起运行轨道,然后刺入大气层准备降落。在蚩尤号身下,塞德娜星,小行星带的港口城市,也属于外行星,正在缓慢转动。这颗行星曾经死气沉沉,只有矿物。如今,一层又一层长达万里的隧道穿过地下,穿过星球的整条直径,形成张牙舞爪的脉络,控制住了它的神经核。当代最伟大的托拉斯【3】组织——the five旗下的制造集团花了半个世纪的时间才让这颗小行星的重力加速度变成0.3倍重力加速度,他们到今天依然对此感到十分得意【4】。驱至亚音速,舰船推力逐渐减小,舷窗外的光线由淡转浓,紧接着继续下降,最终着陆在拉格朗日港口。 “即将降落,请坐回原位,系好安全带。” 系统提醒已经离开控制甲板的郑旦。他没有理会,打开通信器,给林奇发了条语音。 *** 支队长正在输入目的地代码,林奇坐在副驾驶点开了郑旦最后给他发来的语音:“嗨,奇奇,你的未婚夫回来了,快来兴高采烈地迎接我吧。” 电动引擎轰鸣着启动了,警车晃晃悠悠地进了隧道,泡沫塑胶轮胎发出沉闷的吱吱声,郑旦戏谑的声音也溶在了黑暗里。 “他会没事的,”支队长握着方向盘偏头,安抚林奇,“受伤人员里还没有发现他.....” “老大,我知道。”林奇镇定地说,灰蓝色的双眼此时潮湿得像刚从大海里捞出的鹅卵石,“告诉我,搜查还在继续吗?” 支队长现在得抓住林奇的注意,他“嗯”了一声,将爆炸案的所有讯息投在了挡风玻璃上。林奇沉着脸,一一读完。 “拉格朗日港通信志在下午四时三刻丢失了十四分三十七秒的视频纪录,显示有修改痕迹,”林奇顿了一下,“有愚蠢的黑客在向我们施展花拳绣腿,你觉得这是一个巧合吗?” “不管什么原因,常规网络上并没有暴露这个消息,有可能是‘五人公司’提前抹去了些什么.....” 支队长止声,观察林奇脸上的微表情,林奇没什么反应,只是把目光投在了窗外。隧道里没有光源,黑压压的一片。 此时,林奇的通讯设备响了起来,他瞥了一眼,点了下关闭。 “萨根代表?”支队长忍不住问。 “老大,打住,好吗?” “什么打住?” “别再试着从我这里套话了,经侦科那边有给你发额外补贴吗?” 支队长撇了撇嘴,不再发问,沉默在车厢弥漫开来。 隔了一会儿,支队长自顾自说:“可怜的林奇·萨根小公子,还好我不是你。”语气里几乎全是怜悯。 ※※※※※※※※※※※※※※※※※※※※ 1:《暗淡蓝点》是一张1990年2月14日,由旅行者1号拍摄的著名地球照片之一,显示了地球悬浮在太阳系漆黑的背景中。2:科里奥利力是对旋转体系中进行直线运动的质点由于惯性相对于旋转体系产生的直线运动的偏移的一种描述。科里奥利力来自于物体运动所具有的惯性。3:托拉斯,英文trust的音译。垄断组织的高级形式之一。由许多生产同类商品的企业或产品有密切关系的企业合并组成。旨在垄断销售市场、争夺原料产地和投资范围,加强竞争力量,以获取高额垄断利润。4:《浩瀚苍穹》里对于小行星重力的设定借用。 chapter 2 每一天,都有成千的飞船舰艇在塞德娜空间站停泊或者起飞,这里是整个太阳系小行星带最为繁忙的交通枢纽之一,其中的拉格朗日港被喻为“太空中的舟山港”,全年吞吐量为太阳系之最。 停好车,林奇和支队长并肩穿梭在运输货车、中央起重机以及小型广告飞行器中,来到了事故第一现场。码头的空气中充满了制冷机和汽油的刺鼻味,以及爆炸后无法及时散去的微热气流。这里的重力略高于0.3倍重力加速度,再加上空间站的自转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加压抑了。【1】 伤员已经撤离,黄色网格状激光束线组成的警戒栅栏被设起,警戒线内到处是焦黑的工业碎片和看似泥浆状的人体组织。林奇接过支队长递过来的手持终端,连上中央网络后,不由地“咦”了一声。 “电浆弹?”支队长插话问,并不太高明的调侃起来,“这些狗/日的恐怖分子还真搞到愿意支持他们的傻帽金主了?” 林奇皱了皱眉头,心情更差了。 维持现场的巡警走了过来,告诉俩人嫌疑犯几分钟前刚被押走。交谈中林奇能感受到巡警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小行星带人毫不掩饰对土生土长地球人的轻蔑。 林奇在标准重力加速度下长大,即使拥有旧地西欧人血统,在男女个头普遍2米2以上的小行星带人为主的星球上,他1米88的净身高的确“袖珍”了点儿。 可郑旦却从来不在乎这种事,即使他也没有突破2米的身高,就差了那么3厘米。他会勾起唇角,痞痞笑着,告诉林奇,嗨怕啥啊,我们这矫健的肌肉可不是白长得,三个小行星带人一起上都干不倒一个最弱/逼的地球人。通常在这时,林奇会嗤他几句,然后俩人勾肩搭背地去附近的摇滚披萨用掉当月优惠券,买上一份芝士焗土豆或者一张八寸的榴莲披萨分享掉。 林奇想,和郑旦在一起相处得越久,也越容易被他那不着调的无所谓态度影响。 码头下面不远的公关隧道里附着一层经年累积的油污,用最厉害的空气洗涤器和除涩剂也没法弄干净。支队长缩着脖子,嘴巴紧闭,走了进去,林奇紧随其后,犯罪现场留在了他们身后,工业机器的噪声也在渐渐远离。 “你不应该用那种语气对同事说话。”支队长提高了音量说。 “我的语气很正常。” “不,”支队长转过身来,用骨瘦嶙峋的苍白手指戳着林奇的胸膛说,“萨根小少爷,这里可不是你的游乐场。” “我赞同你的说法,这里不是游乐场,”林奇顿住脚步,“你们只是看不惯地球人而已。” “你这话就太种族歧视了,至少我们的老祖宗都来自同一个地球,大家都是地球人的后裔......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人们看着你,看到的是你的姓氏,还有你是否是个好警察。”支队长摸出电子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色的雾,林奇皱了皱鼻子。 林奇不满,如果可以选择出生,他压根就不想当萨根家的一份子。 “老大,你还在相信网上那套所谓的‘特权阶级’的胡说八道吗?” 支队长吐了一个烟圈,轻笑着反问:“打住,现在的耽误之急难道不是找到你的‘未婚夫’吗?” 林奇没再吱声,他们一起走了一百多米,载着明亮led广告牌的飞行器从俩人的肩膀擦过,希尔马庆典节的宣传广告在显示屏上滚动播放。林奇任由屏幕中绚烂的光斑掠过视网膜,热情洋溢的ai合成女声萦绕在耳畔,心里翻来覆去想的却是“郑旦这王八蛋到底死哪儿去了”。他把所有已知情况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犹豫着是否要向郑区长夫妇知会一声——说不定会从他们那边获得些意料之外的线索呢?但转念一想,如果郑旦父母毫无头绪,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可能正遭遇着不测,那自己岂不是徒增没必要的恐慌? 就在林奇头脑风暴之际,他和支队长的通信器同时响了起来。荒木局长的全息影像出现了,他看上去有点愠怒,眉宇间似乎还藏着纠结。塞德娜星今天接二连三出的岔子让他焦头烂额。 “不管你们正在做什么,都放在一边,到各自的区站室接受紧急命令。我们现在有情况。 “五分钟以前,一条无密匙无签名的明码信息从某个刻意被隐藏的小行星信号点传来。我已经让信息安全部封锁了网络渠道,但保不准有哪个混水摸鱼的会把这条消息发布出来,引起市民们的骚动。如果你们正在公共场合,请即刻转移到私密处,再点开我接下来发的视频。” 林奇和支队长互相对视了一眼,小跑着到了车边,机警地把自己塞进了座位。 荒木局长的影像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男人上半身穿着一件有些污脏的蓝色拟肤服,乌黑的额发有些长,湿漉漉的纠成几缕贴在太阳穴附近。黑曜石一样的瞳仁、坚毅深邃的五官、拥有明显的旧地东亚人特征,眉角的尾端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仔细看近似无。这是一个过分俊美的男人,同时也是个地球人。 林奇注意到男人曾经的苍白褪去,竟显现出浅淡的古铜色皮肤,眼底折射出愤怒和不悦,同时语调清晰而镇定。他抬起修长的脖子,露出明显的喉结,一字一句说:“我的名字是郑旦,塞德娜第一大学的研究员,我被绑架了。” *** 在两倍重力加速度中待了半个小时,郑旦的头已经开始疼了,他开始后悔提早注射混合针剂了,药效过去之后的难受成了两倍。他应该早就料到那是个诱饵,可现行的太阳系法律明确指出,在太空这种威胁生命的环境中,对人类的救援和善意有着强制要求。只要出现紧急求救信号,一旦被航志纪录到,附近的船就必须停航并施以援手。【2】他撤销降落掉头救援,结果在指挥打捞宇航器时被截住,在被逼着录了一段求救视频后,他同蚩尤号一起被拖入了90377小行星带。小行星岩石碎片的微弱引力将蚩尤号固定在了其附近。 “把他丢到密封舱里,如果他闹就给他一枪。” 然后,那些坏家伙们关掉了引擎和反射堆,把郑旦锁进了不足一平方米的单人密封舱,只留下了空气循环系统。他的身体可以动弹,却无法移动,只能够静静地聆听外界的嘈杂。增压舱门不断闭合,有人在走来走去,郑旦忍不住想叫喊,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咯咯声,这是针剂的副作用。待到磁力靴在金属甲板上移动时的笨重脚步声完全消失时,郑旦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孤零零的抛在了太空中。 海盗吗?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最有价值的穿梭舰抢走,反而让它愚蠢地悬浮在行星碎片后呢? 恐怖分子、反叛联盟军这些渣滓吗?可他也没有什么机密情报在身啊,何况他微不足道的研究项目是公开发布在学校网页的。 太可疑了,同时也透着丝丝古怪。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郑区长的政治敌对方——不知从何种途径摸清了他的行踪,以绑架儿子作为切入口,用来要挟郑区长遂了他们某些不为外人道的“心愿”。 被限制自由后最大的困境不是饥饿,不是困顿,也不是百无聊赖,而是无法避免的生理现象—尿意涌现。郑旦起先还能通过转换注意力暂时压抑住,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的膀胱几乎要爆炸,甚至隐隐闻到一股尿骚味,可生为文明生物的尊严又不允许他就此解放。 不知过了多久,郑旦几乎产生了湿淋淋的幻觉——自己直接尿到了拟肤服里。他用手胡乱摸了一把下半身,似乎真的有潮意——这简直就是一场理智与本能拉扯的酷刑——郑旦已经动了缴械投降的念头。等到他终于要放弃时,静谧的舱外突然有了声音,液压装置发出嘶嘶声,金属门闩砰砰作响——有人进来了,并且正站在密封舱外——郑旦差一点就惊呼出声,结果他又凭着仅剩的意志力把话咽回到了嗓子眼。 这一刻,他无法判断外面的人是敌是友。 伴随着密封舱舱门闭合周期的完成,郑旦清楚地听见了系统在播报着各层甲板和舱室的注氧量,他掐了一下大腿,确定自己是清醒的。 “需要我扶你出来吗?”这声音是从头盔里传出来的。 郑旦愣了半秒,随后一跃而起,朝挂在舱壁上的环境防护服扑了过去,并手忙脚乱地扯出了尿囊,在里头尿了个酣畅淋漓。 穿着环境防护服的家伙在郑旦身后取下了头盔,通信器里传出呼叫:“进来吧,伯爵已经抵达底层甲板,现在没有看到任何船员......” 郑旦一滞,作为文明生物的尊严落定回魂,他现在恨不得找条细缝钻进甲板里,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先生,您没事吧?”没了头盔阻碍的声音略微低沉,却十分悦耳,还很年轻。 郑旦缓缓转身,红着耳根,抬眼看向声音的主人。 该怎么形容呢?那是比太阳系中最亮的恒星还要耀眼的面容。 在浓密黑发下的那双眸子是郑旦二十八年来见过最深沉温柔的,里面似乎蕴藏着整个银河系。 又该怎么形容呢?那种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 无法形容。 郑旦只知道,在这一瞬间,他只想变成宇宙中最亮的星辰钻进面前这人的眼底。 ※※※※※※※※※※※※※※※※※※※※ 12:1的重力设定和2的法律设定均借用了《浩瀚苍穹》中的设定。ps:另一名男主终于出现了! chapter 3 美男子大概是见多了各种不合时宜的场面,并未对郑旦在陌生人面前解手的行为有所置喙,毕竟在极端恶劣的太空环境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见怪不怪。 郑旦回到了主控室,在控制面板上敲打出一个复杂的节奏,显示屏再次活跃了起来,引擎重新开启,各层甲板的空气循环系统均在正常工作,没有红色的警示,代表“一切祥和”的绿色和蓝色占据了屏幕。操作完毕,郑旦觉得闷热,于是伸手把最近的空气循环管风口对准自己,头皮上的汗水迅速被吹没了,皮肤有些发紧,略微的刺痛。 “您注射过高重力耐受针剂是吗?” 郑旦吓了一跳,连忙从缓冲软椅上站起来,对发问者点了点头——他过于放松,竟然忘记了舰船里还有别人。 “那个......”郑旦挠挠头,试图组织像样的语言,“你、你们是怎样找到我......” 美男子勾起唇角,显露出浅浅的笑意,接过话:“说来也意外,我们的船在经过90377时收到大幅度飙升的红外信号,雷达显示出了您的位置。” “毫无预兆收到的?” “一开始,船员们认为是海盗的诱饵,一搜造价昂贵的穿梭舰故意藏在一片破碎的岩石后面,”美男子顿了顿,“但您也知道,法律有强制性......宁可多管闲事,也不可袖手旁观。” 郑旦深以为然,像他这样热心肠的傻瓜,太阳系当然不止一个,否则海盗们怎会屡屡得逞呢? 俩人往舰尾走去,通过交谈郑旦了解到美男子是从马黑博朗公司(maraisblanc co.)的商船大仲马号下来的,他们停在了机械车间前——价值不菲的引擎零件和各种工具完好如初。 美男子说:“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特别的海盗,竟然不为财所动。我猜这不是简单的抢劫。” 郑旦没有说话。如果不是抢劫,那这样大费周章的折腾是为了什么?那自己算被绑架了吗?严格来说算是绑架未遂?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时,美男子的无线电外部频道发出一阵杂音,头盔里传来一个男声:“伯爵,我觉得您应该来引擎室看看。” 引擎室内极为整洁,一切都在正常冰冷地运行。除了反应堆那儿多出来的两个高大身影。即使穿着环境防护服,通过身高,也不难判断出这俩是小行星带人。 “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其中一人把某个黑盒子似的玩意儿举到了头盔前,“看起来是个发射器。” 郑旦嗓子眼儿一紧,根据《地月联盟航天安全守则》第三十二条规定:舱内出现的任何不明物体应该先用简易捕捉器进行接触,再放置在纳米玻璃罩里观察。 眼前大剌剌举着黑盒子这人显然不怎么在乎这条规定。 “信标吗?怎么会放在引擎室?” “要不拆开看看?” 郑旦简直要上头,直截了当说:“如果这是信标的话,目前为了安全看来,我建议不要轻易动它,否则上面的信号会被触发启动.....”他顿了一下,拧着眉毛环顾了下四周,想找个什么东西,大伙儿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住了,然后听见了一串小声嘀咕,“......究竟是个什么鬼啊......唉,我上次放这儿的工具箱呢......” “用我的吧。”美男子心领会神,递给他一把多功能折叠起子和自己的防护手套,并示意同伴将发射器递给了郑旦。 郑旦看了他一眼,翘起嘴角笑笑,美男子也看他,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郑旦把黑盒子轻轻放在台面,紧接着,扬起手臂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直接砸开了这黑乎乎的玩意儿——他判断的没错,并不是什么危险物品,只是一个毫无特色的通用型信号发射器,太阳系里流通最频繁的大陆货。 “上面刻了什么?”美男子凑近,站在郑旦身侧平静地问。 郑旦瞳孔遽然一缩,他没有说话,直接把灰色的电池挖出来,举到众人眼前——黑色金属块上赫然印着“mh”两个烤金字母。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陌生,这是小行星最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métal hurlant(嚎叫金属)的缩写。 *** 从洗澡隔间里甫一出来,系统就提醒郑旦他们正在经过木卫九号,舱内为0.5倍重力加速度。 郑旦取消了舷窗的偏振状态,视野中闪过一片乌压压的光点,逶迤拖出孤寂的星轨,这些都是由火星和木星之间的行星破裂而成的小行星带。他凝视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眼皮背后的黑暗令他获得了片刻安宁。肌肉的震颤逐渐停止,药效几乎全部排空,再度接近塞德娜星前,他又得给自己来一针。 郑旦整理好服装,他向厨房走去。 三名“外来者”已经脱下冗沉的环境防护服,正挤在狭小的厨房里喝咖啡。被称为“伯爵”的美男子真名叫姜特德,身量虽超过两米,却又没小行星带人那般高大,关键是肌肉结实,一看就是在正常重力加速度下训练出来的;其余俩小行星带人是一男一女,模子里翻刻出来的容貌,男的叫特纳,女的叫茉莉,是一对龙凤双胞胎。 “要来点儿黑咖啡吗?”姜特德握着杯子走到郑旦面前问。 “成。”郑旦也不客气,直接拿走人手里的。他舌头怕烫,就小心抿了一口。 姜特德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宽慰地笑了笑,温声道:“还有很多呢。” 郑旦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比较喜欢喝别人的,尤其是美人手里的。” 姜特德再次怔住,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秒,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情,是一个“劫后余生”的人该有的状态吗? 双胞胎兄妹心有灵犀地呛了口咖啡出来,互相埋怨着打破了尴尬。 郑旦丝毫不受影响,随意找了个话题继续,“姜先生,您是近段时间移居到塞德娜星的吗?” “是的,不到一年,为了公司发展顺势而为。” 郑旦觉得姜美人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古典味浓厚,犹如一位罕见的绅士。在他们这个时代,礼貌早就被抛在了年轻人脑后。 “姜先生,您的故乡是地球吗?”郑旦干脆问。 姜特德垂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很轻地回:“不是。” 小骗子,郑旦心想,为什么要撒这种显而易见的谎呢? 茉莉站了起来,小心地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手背微微痉挛了一下,“我们已经替蚩尤号补充了燃料,足够撑到目的地了,大仲马号也向塞德娜星发了消息,会有专人来迎接郑先生的。我猜落地后的拉格朗日港一定热闹非凡。另外,咖啡喝完,我们该回去了。” 其余人也缓缓站起来,准备朝船员梯移去,经过三道闸门后,他们的飞船正在等着船员的回归。 “等等,”郑旦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姜特德的手腕,“交换一下通讯方式吧,回头我得写封感谢信。” “不,郑先生,我想......” 郑旦打断美人,一脸诚挚道:“我发自内心的,请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机会,真是个搭讪的好借口。 双胞胎兄妹佯装咳嗽了几声,退出厨房,给俩人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您在怕我吗?”郑旦凑到美人跟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问,他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 俩人离得太近,气息缠绕。姜特德脖颈处倏地攀上一片绯红,很快地,绯红逐渐向上蔓延,让他显得更加动人,“不、不是,您误解了,我只是没料到您会想......” “想接近你、靠近你、约你去翡冷翠共进晚餐?” 翡冷翠是整个塞德娜星最高级的餐厅,名流们趋之若鹜。 “......”姜特德沉默了几秒,撩起眼皮,瞳仁里缀着一抹乌亮的深潭,比黑洞还要人命,“那不如来我家吧。” 惊喜来得太突然,郑旦本以为姜特德会用有礼冷淡的方式拒绝他,譬如“回头再说”这种。不过,面上冰冷暗中热情的性子,他更加倾心,这种反差简直令人血脉喷张。 “择日不如撞日,四个小时后我们才会到达塞德娜星,您愿意赏脸......”郑旦微笑道,“抓紧眼前时光同我相处吗?” 见姜特德脸色犹豫,郑旦连忙解释:“我最近刚从记忆库里找到一部21世纪的文艺电影,足足三小时十分钟。” 姜特德明显松了一口气,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说:“我得去交待一下。” 后来,每当郑旦回想起这次“命中注定”的相遇,就会不由自主地扪心自问:怎么没能早点看穿?仅仅是被欲/望蒙蔽了双眼吗? 然而,那时的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可以和姜特德相处的机会悄悄溜走。以至于他一直在忽视姜特德看破他心思时闪现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过,正是他,也惟有他,带着让人不由得迷恋的力量,活脱脱降临在差点放弃的他面前。 chapter 4 郑旦直接把人拐进了私人领地——休息舱。 姜特德静静站了一分钟,并不是在看什么特别的东西,毕竟这个地方太简单了,用“乏善可陈”形容都不为过。空气循环管道发出正常工作的嘶嘶声,舱内漂浮着一种带有温度的香味,类似于新鲜咖啡和烟草的混合物。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还不赖。 “需要字幕吗?”郑旦调出了舱壁显示屏。 “按您的喜好来。” 郑旦笑笑,迅速调暗了舱内的光源,顺便打开了床底的氛围灯,并从床头冰箱里拿出了两罐啤酒,递给了姜特德一罐。 “我已经把舱内调成了0.8倍重力加速度,放心喝吧。” 姜特德并不忸怩,打开啤酒,喝了一大口。郑旦笑眯眯看着他,越看越顺眼,越顺眼就越口干舌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彷佛身体最深处的休眠火山醒了过来,血液被替换成了熔浆,炙热地淌过五脏六腑——灼得他蠢蠢欲动。 “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姜特德疑惑地坐在软椅上问他。 “不,没有脏东西,反而是……”郑旦忽然移到了美人对面,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有人说过吗?不、我想一定有很多人都称赞过……您太美了,美不胜收,美得让我目不转睛。” 姜特德不做声,只是摇了摇手中的易拉罐,啤酒花儿像正在分解的慢动作一样从罐口溢了稍许,他拿指尖蘸了点儿,低头笑笑,然后抹在了郑旦的嘴角。 郑旦梦怔似地舔了一圈唇,不够冰,气泡太少,留下意犹未尽的那种渴,就和他现在的眼神一样。 姜特德眨了眨眼,“下次来我的地方,尝尝精酿啤酒。” 下次,我的地方,这些都是很好的讯号。 郑旦意识到美人显然也对他有兴趣,这使他蓦地有了兴奋和飘飘然的感觉。当他好整以暇,总算大着胆子把不安分的手搭在了美人的大腿内侧时,姜特德唰地站起来,与他四目相接,那是玻璃般带着怒意且近乎残忍的拒绝。 遭遇了冷冰冰的眼神,气氛瞬间直转急下。 “郑先生,我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原谅我的冒犯,”郑旦暗自懊悔,极力挽回局面,“即使我不值得,但我相信这部电影值得您留下来一看。” 姜特德脸色稍霁,凝视了郑旦几秒,随即露出了一个平淡的微笑,彷佛在说:“请记住与我保持距离,下不为例。” 为了补偿自己的鲁莽,在观影过程中,郑旦几乎不敢把视线移到屏幕以外。他发现,姜特德其实是个警戒心很强的人,也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柔和,甚至有点固执,至少从他昂首的方式可以看出。同时,他又是那么迷人,教养良好,面容、身材似希腊神话里描述的阿波罗。他简直就是照着郑旦无可救药的审美标准长出来的。 当“the end”淡出画面后,郑旦佯装清了清嗓子,踌躇着该怎样开口,这次即将结束的临时约会,他未做足以及做好准备。 “我很喜欢,您的品味很好。”姜特德靠在椅背上,垂睫说。 “什么?”郑旦还沉浸在些微失落中,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我说这部电影,”姜特德向他微笑,“就像您说的那样,值得让我留下来。” 郑旦略微有些讶异,但很快就把浅显的情绪掩盖住,他调出自己的ai界面对姜特德说:“那,趁着最后十分钟,再来点儿音乐?你喜欢什么?” 姜特德用通信器接过郑旦的记忆库授权,找出来一首令人意外的……歌。不,严格来说是旧地球统治时代的文化遗产——中华戏曲。 “非常怀旧。”郑旦笑道。即使自己有中国人的血统,但此类咿咿呀呀风格的音乐可与他绝缘。他偏爱室内交响乐或者流行电音。 姜特德倚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看向郑旦说:“郑先生,这首曲里演绎得是一个古老而凄美的东方爱情故事,不知您可听说过‘七月七日长生殿’这个典故吗?” 郑旦摇了摇头,正想在网络上查询关键词,姜特德开口替他解惑:“这是有关中国古代的一位帝王和他心爱妃子的爱情故事。名为唐玄宗的皇帝为了挽回名为杨玉环的妃子的心,在名为长生殿的皇宫里对着牛郎织女星密誓永不分离。” 郑旦迷恋地看着他。 姜特德无意识散发的魅力,勾引得郑旦神魂颠倒,犹如闻到了致命的信息素,只能晕晕乎乎的服从于本能。 太奇妙了,郑旦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吧。但他没有过被雷劈中的经验,不知道心跳偶尔骤停一下,是不是同样的效果。 凄凄切切的男腔这时在唱:“问馀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1】 郑旦下意识问:“那么,这对恋人的结合是经历了什么阻挠吗?” 姜特德眯起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回:“挑拨离间,生离死别,妃子被奸人害死后,皇帝终日在其雕像前哭泣,最终是月神让他们再次相见结合。” 郑旦嘴角抽了一下,这的确够撕心裂肺的,附和道:“果然是足够凄美的爱情啊!” “但他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最完满不过的结局。”姜特德说完,从椅子上站起,倾身靠向郑旦,将一只手搭在他骤然紧绷僵硬的肩膀上。 “所以,您欣赏这样的爱情吗?”姜特德贴着他耳垂说,“这样充满着风云诡谲的爱情。” *** 拉格朗日港还未解禁,在码头无数安全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画面中,郑区长夫妇正焦急地坐在高级电动保姆车里等着蚩尤号进港。 “真邪门儿,”郑夫人抚了一下华贵的发型,愤愤道,“我早就跟你提议过,蚩尤号的使用权我们应该收回来,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乱来了,这下可好了,一出事就来个大的,在太空差点被人劫持?!莫不是要把我吓出心肌梗塞来才好!这混账小子难道不能老老实实的当个大学教员吗?” 郑区长想插嘴,可几次都被郑夫人的眼神逼退,最后只能佯装咳嗽几声。 “咳什么咳?我哪句话有错?!” “——没——” 第二个字还未出口,中央广播就打断了这对忧心忡忡的夫妇。 “区长,”林奇走到了车边,“他到了。” 原本不透明的车窗倏地凭空消失,郑区长抻出脑袋对他笑笑,带着稍许尴尬。 “林奇,真是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你还陪着我们,萨根代表那边没......” 林奇平静地打断他,“没什么,我是警察,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郑夫人的声音忽然插进来,“林奇可真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就没让大人/操过心,我们家阳阳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林奇没应声,只是浅笑了一下。 “行了行了,”郑区长皱眉,“待会儿你可少说两句吧,要是儿子一烦,再闹个离家出走、失踪啥的,可别又赖我身上,怪我没提醒你。” “——他敢——”郑夫人已经提着裙子下车,顿住,转身怒瞪了丈夫一眼。 郑区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捏了捏眉心。 蚩尤号已经停在了它的专属泊位,液压舱门开启,出口处围着严阵以待的武装人员,所有人都在抬头等着主角出现。白色的雾团嘶嘶升起,隐着一个矫健的身影拾阶而下,在一阵惊呼声中,郑旦还未踩到最后一级,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肘子给砸得眼冒金星,他重重跌落到地,半张脸又肿又疼。 “奇奇?!”郑旦捂着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底俱是震惊。林奇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了他,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这下手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我跟郑区长一起来的。”林奇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看起来气得七窍生烟。 郑旦还没来得及“嘶”出声,郑夫人先声夺人,“天啊,阳阳——”她大惊小怪地拿出手帕,压着郑旦脸上的青紫明知故问,“你这是把林奇给惹哪儿了?怎么又挨揍了?” 郑旦无语,烦躁更甚,这个迎接排场的确“热闹非凡”。 林奇是从荒木局长群发的消息里得知郑旦平安无事的。他当时虽然松了一口气,但马上怒意渐涨到胸口,恨不能当面给那没心没肺的混蛋一拳。整个太空站的人都为郑旦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奔走,郑旦却在获救后关闭了通信器,装作风过了无痕。 这家伙大概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吧,所以才敢悄无声息地离开,漫不经心地回头。 很好,林奇觉得自己揍得有理有据。但听见郑旦惊讶里夹杂着委屈的声音,让他又产生了片刻的不忍。 二十年都这样过来了,他怎么就忍不了这一时呢?郑旦稀里糊涂,他林奇怎么就不能明明白白? 林奇想得脑仁疼,瘫在客厅沙发里,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繁闷的工作、嘈杂的家人、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越来越容易坏的空气循环系统、郑旦偶尔的不辞而别、昨天遭了同事的白眼……所以他才会心情不好,易燃易爆炸。 林奇一遍遍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来为自己那丁点儿的自尊心开脱。他其实很明白,自己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在乎郑旦比郑旦在乎他要多。 跟喜欢比起来,他更害怕输。 ※※※※※※※※※※※※※※※※※※※※ 1: (昆曲)《长生殿·哭像》唐玄宗选段 chapter 5 在经过郑区长夫妇长达四个小时的说教后,郑旦身心俱疲。他懒得洗澡,怏怏不乐地躺回床上,led地灯发出幽蓝的光晕,萦绕着整张床铺。 困意不足以入睡,纳米喷剂很管用,脸上的淤青已经褪去了大半,只余淡淡铁锈味在口腔里游移——看来林奇那小子真得气炸了。 一想到林奇,郑旦就想到了后天……不,现在过了零点,应该算是明天的希尔马庆典开幕式。往年他们总会一块渡过,朝祭坛广场中心漫步过去,在巨大的全息影像希尔马“圣殿之画”【1】前点亮电子蜡烛。这是独属于住在“黄金之城”居民的仪式。 然而,郑旦认为整个希尔马庆典只是上层居民们的一场虚无狂欢,“点蜡烛”不过是最为简单的满足可悲优越感的一种方式而已。就像塞德娜星每一家住户的厨房里都会出现“雇主权利的例表”般,个体从生下来就被教导要把公司放在第一位,并且意识到他们和机器相比,更可替代。人们必须爱他们的公司,还得表现的像爱爱本地的球队一样。【2】“黄金之城”居民更以身为公司管理者即塞德娜星社会高层而沾沾自喜。 郑旦点开通信器的ai界面,在发消息之前犹豫了几秒。 界面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窗口,那是记忆库的播放历史提醒——几小时前,他还和另一个妙人如梦似幻地相处了一阵。 郑旦望着呈半穹形的天花板,轻轻叹息,设定了两条定时发送信息。关闭通信器后,他很快睡了过去。 *** “伯爵,佟瓦委员长到了。” 姜特德朝特纳点头,从柔软的皮质座椅里起身,沿着豪华的长廊,走到了偏厅。 这是一个仿地球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3】装修风格的大厅,暗色实木地板,高悬的吊顶,头顶上有明亮的人工合成光,整个空间简洁空旷,墙上挂着巨幅希尔马作品,主题是“十大”,描绘了人类从出生到衰亡的过程。在寸土寸金的塞德娜星上,这种设计简直就是奢侈的浪费。 空气过滤器散发着海盐和鼠尾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韦斯汀·佟瓦穿着联盟制服,头发落在肩膀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其中一副画。如果要好好形容他,“具有欺骗色”就是这人的所有了。同时,他是一个憔悴的男人,原本俊逸的容貌因为颠沛岁月或者政治生涯的蹉跎在逐渐走下坡路。 “《成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姜特德站在韦斯汀身后,盯着那幅粉色花卉占满绝大部分构图的画作说。 韦斯汀转身,眼神说不出的复杂,欲言又止。 姜特德优雅地打了个响指,地面中央的地板向两边裂开,半身高的汉白玉立式圆桌缓缓升起,桌面上摆着一个宽口水晶醒酒壶,石榴汁一样暗红的液体沉在壶肚里。特纳呈了两支高脚玻璃杯,姜特德往其中一杯里倒满了1/3,并递给了韦斯汀。 “佟瓦先生,不要客气,尝尝来自地球的佳酿。” 韦斯汀握着细细的杯脚,谨慎地抿了一口。 “作何感想?”姜特德笑着问。 “很赞。”韦斯汀干巴巴地回,他想不出更高级的形容词。在塞德娜星上,即使身居高位,他也很少能品尝到如此奢侈的液体。 “老实说,应该是我先去您的府邸拜访,有劳您亲自登门了。” 韦斯汀含糊地“嗯”了一声,他从踏入这间冰冷华贵的屋子开始,就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不知是来自于生理还是心理。 “我听说过您的事迹,”姜特德举杯,朝韦斯汀示意,“您曾经是联合国军队中最为功勋卓著的军官,对于小行星带人而言,您是地球派来的铁面无情治安官。对于地球而言,您却是一名英雄。” 韦斯汀不说话,沉默了几秒,却犹如几个小时那么长。姜特德这么直白的讲述方式,却让他更加难以判断——这人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在赞美。 “不,您言重了。”韦斯汀不自在地回。 “怎么会呢,辛辛特那斯空间站事件,足以载入人类星际殖民历程的史册。”姜特德忽然提高音量,把韦斯汀吓了一跳。 “您深明大义,把国家利益摆在最前,用最小的代价挽救了一场本该发生的屠杀。”姜特德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向韦斯汀,“我不懂,您为何要自谦呢,您就是这个新宇宙时代的英雄!”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韦斯汀闻到了一丝儿疯狂的味道,即使表面看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恭维。他的直觉鸣起了警钟,他只想马上、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姜先生,我想我今天来的目的,是……” 姜特德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知道,为了公司嘛,每一任董事会成员的任免,还需要最高治安官的签名和纹章。” 说完,姜特德旋转着杯中的葡萄酒,回望着他,微微拧着眉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韦斯汀突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和记忆中的某人产生了些微契合。 这个感觉就像是在玩旧地球曾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幼儿玩具,把不同断面的积木嵌进不同形状的槽子里,一瞬间,韦斯汀仿若福至心灵,在毫无规律的木块中,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凹槽,并试着将积木滑进去。然后,他只需要等待一个结果——是否能够天衣无缝地契合。 “佟瓦先生?” 韦斯汀回过神来。 “您觉得怎么样?” 韦斯汀连忙说:“自从古维尔法官辞职后,我们的塞德娜星正需要这样令人兴奋的消息……在希尔马庆典节这天对外公布可谓喜上加喜,我通知秘书处马上拟出新闻稿。” “是吗?”姜特德扬了扬眉,胜券在握的人就会拥有这样的表情,“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要劳烦您了。” 韦斯汀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抬手假装擦了擦脖子上虚无的冷汗。 *** 通讯器发出了嘟嘟声,林奇的声音响起:“郑旦,你他妈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郑旦挣扎着直起身子,睡眼惺忪地扫了圈四周,慢慢地,他想了起来——自己已经下船,回到家中。 “奇奇?你还在……生气吗?” 林奇面无表情道:“12点半了,你再不起床一天就过去了。” “卧槽,”郑旦一跃而起,用手指抹开眼皮上的眼屎,“你帮我跟萨根代表解释一下,我一刻钟后便到。” 按照例年希尔马庆典节传统,他现在应该端坐在萨根家圆形的黑曜石餐桌边,百无聊赖地同长辈们共进午餐。 “随便你……什么时候来。” 郑旦正在卫生间洗簌,觉得林奇语气不对,他发现父母也没有及时叫醒他,一切都太不对劲儿了。 “出了什么事儿?” 林奇往旁边移动了下,点击着他的系统界面,投影也跟着晃了晃,紧接着,一条视讯新闻取代了林奇的位置,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极度英俊的男人,并配了哗众取宠的斗大字幕“the five集团风云骤变,马黑博朗掌门人入主‘五人’董事会”。郑旦注意到,男人看起来比镜头外更加沉稳,还有他昂首抬头的方式。他认识这个人,因为他们昨天才见过——姜特德。 “午餐会取消了,”林奇又回到了画面中,“我们的父亲都赶去了新闻发布会现场,为新董事站台。” “太突然了,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走露过……” “突然?郑旦,别天真了,这可没什么突然的,都是事先被安排好的,自从古维尔引咎辞职后,塞德娜星就……”林奇顿住,皱起眉头,似乎想找一个准确的措辞。 “就怎么样?”郑旦反问。 “没什么。”林奇表情黯了黯,自顾自结束话题,“我得出去一趟,不跟你多说了。” “等等,奇奇,”郑旦问,“今晚还是老地方吗?” 林奇的神色有些怔忪,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奇奇,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每年的这个时候,一定会陪着对方点蜡烛。” “我没忘,”林奇的脸色有些奇怪,流露出不该有的冷漠,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我很期待,郑旦。” 郑旦根本没察觉出有任何不对,他不擅长揣摩人心,把握细节。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毫不知情——林奇怀揣的——对他秘而不宣的爱意。他一直都以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兄弟。 而他们的婚约,无非是老家伙们的一厢情愿。 郑旦还记得那天,他走到刚失去了母亲的少年身边,递给他一条手帕,说:“别哭了,你的家人并没有减少,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亲人了。” 少年抬头,发红的鼻头使劲擤了一下,像一只失意的小刺猬,然后“哇”地哭得更大声了。 郑旦手忙脚乱,完全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哪知少年拽住他衣角,把鼻涕眼泪一股脑儿蹭了上去,闷声说:“那你得保证,不会像妈妈那样骗我,明明说不会离开我,结果自己先背叛了承诺。” “不骗人。” “不能背叛。” “绝不背叛。” “那你发誓。” “我,郑旦,对着祭坛大厦发誓,这辈子都不会欺骗、也不会背叛林奇·萨根。” “哪有人会对着祭坛大厦发誓。” “那我就是全太阳系第一个人。”郑旦笑了笑,熠熠发光,像一枚破土而出的种子,顶开了那些阴翳,从此种在了林奇心里。 ※※※※※※※※※※※※※※※※※※※※ 1: “圣殿之画”——为女画家希尔马·阿夫·克林特通过神秘学和神智学启发所绘出的关于未来、宗教、科学的现代抽象画作。其中以“祭坛”、“十大”、“天鹅”系列最为著名。 2:厨房里的雇主权利列表采用了《天外世界》的设定。 3: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保存了所罗门.r.古根海姆拥有的大多数现代艺术收藏品,许多展品由金属杆悬挂着,看起来似浮在空中。按照传统,博物馆在沿大厅四周的墙 上展览艺术作品。但古根海姆打破了传统的惯例。 chapter 6 塞德娜星没有真正的白天黑夜,只有人造的天幕穹顶。在空间站刚启用时,第一批移民曾经按照人类传统的二十四小时周期点灯熄灯,以此模仿地球的自转。这种模拟活动只持续了几年,后来被the five公司以财政超支的名义叫停了。 希尔马庆典节相当于塞德娜星的圣诞节了。 整颗星球的节日气氛都很浓郁,从商店到社区,都煞有介事地布满了希尔马画作元素中最重要的符号装饰——光学金字塔和光谱圆圈。郑旦先去了趟警署,然后去了飞行器托管处缴清上一个季度的费用。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蚩尤号都是由郑氏夫妇高价养护的。郑旦自从有了工作后便揽过费用,将自己那点儿微薄的薪水都奉献了出来。 从托管中心出来,郑旦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在站台一张低矮的户外凳上坐下。不到一分钟,一股混合着汽油味和臭氧味的柔风迎面拂过,这表示地铁来了。 地铁车是胶囊状的,特地设计成适应通道的形状。车厢无窗,两侧都嵌着整壁的led屏幕。郑旦一上去,就又和姜特德那张俊脸狭路相逢了——毕竟他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话题王,公共网络上到处都是这人的消息,就连地铁车厢的屏幕上也未能幸免,这么爆的热点,不蹭白不蹭。 郑旦在心底无奈地笑了笑,通信器仍没有回复提醒。说来也怪,在面对姜特德时,郑旦简直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思考,可一旦不用面对面,那种心潮澎湃倏地就消失了,彷佛有谁在他身体里装了根自动引线,见面就点燃,不见就熄灭。 地铁只能到六区,他还得坐出租车回“黄金之城”——拜占庭区。郑区长曾想送他一辆电动轿车以便出行,但被他以“养不起”拒绝了。郑老父亲刚张嘴想说“我替你养呗”,就被自己夫人狠瞪一眼,然后灰溜溜地闭了嘴。郑夫人倒不是小气,而是想通过“财政紧缩”的手段来约束顽劣儿子,哪知郑旦骨气硬得很,根本不吃这套。公子哥有公子哥的活法,穷教书匠自然有教书匠的活法。郑旦看得开,却把自己妈给整无奈了,最后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庆典活动大约在晚上八点开始,整个塞德娜空间站的2/3警力都被调去了祭坛广场。 郑旦回家换了套衣服,趁着还有时间,打算去拉格朗日码头转悠一圈。外来货船总会不时地带来新奇的玩意儿,黑市在下层居民中依然流行,非法勾当屡禁不止。他喜欢徘徊在灰色地带,为他心爱的穿梭舰淘些带劲的装备。 刚走到公共隧道和码头交界处时,郑旦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隧道外围堵了几十人,似乎在围观什么热闹,他本能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小跑上前。越接近人群,他越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一个赤膊纹满文身的男人把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往地上一扔,一脚踩在他脖子上。人群骚动起来,还不忘张着嘴煽风点火。郑旦看到围观者里有男有女、黑皮肤的、白皮肤的,还有淡棕色皮肤的,无一例外都是又高又瘦的小行星带人,他们的起哄声中挟裹着泄愤,就像一群在动物园栅栏后激动的大猩猩。而风暴的中心却是两个内行星人,可能来自地球或者月亮,总之绝不会是在外行星带出生的人。 警报为何还没有拉响?巡警们都打盹去了吗? 就在郑旦既担心又焦虑之时,人群突然裂开了一条缝,一道冷冽的银光在空中划出低矮的弧线,直冲他的方向而来。郑旦内心暗叫不好,想侧身闪避,说时迟那时快,手腕一沉,他被大力拉了过去,直接撞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赶紧跟我走。”对方沉声命令他。 一直跑到外部通道,郑旦停下了脚步,他的脑袋嗡嗡直响,鲜血顺着额角流到了脖子。男人这时也转过身来,他戴着半截蛛网面具,只露出了眼睛,郑旦认得这双眼睛。 “您还能坚持一下吗?马上就到我停车的地方了。” 郑旦看进对方乌黑的眸子,点了点头。 他们向码头的仓库区前进。男人停了下来,郑旦也顿住脚步,眼睛盯着一道灰色的闸门。男人在显示触屏上输了密码,片刻间,液压闸门被打开了。镶在墙内的白色led灯将暗沉的墙壁照得雪亮。机械工具、运输箱和像备用服务器的设备都沿着墙整齐放置,占据了一部分的室内空间。 男人领着郑旦走了进去,脚步声在光秃秃的金属地面上回荡。 俩人走到正中心,男人后退了几步,在自己的手持终端上按了几下,紧接着,空气电离,一束白色密光从暗中绽放,四面八方波动着一股股冲击波。光束中央扑进了一尊铬银物体,流线外形疑似跑车。在那水银般的表面,清清楚楚地反射出四周的一切。 郑旦忍不住:“这难道是——” 男人解除了面具,颔首微笑道:“诚如您所想。” 郑旦瞠目结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货真价实的隐形电磁力悬浮车。他以为这玩意儿只存在科学家们的理论阶段,还没造出来呢。 “姜先生,您究竟是什么来头?” “一个平凡的商人。” 郑旦低声吹着口哨,这话简直讽刺到家了。塞德娜星的最大财阀新晋股东,整个外行星系幕后经济的掌权者之一,如果只是一介普通人,又把他们这些真正的庸人放在哪个位置呢?蝼蚁吗?还是脚底泥?同时,他对他更不想轻易放弃了。 “您不想坐进去试试吗?”姜特德绕到郑旦身后,将嘴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问。 郑旦重重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到姜特德在凝视他,带着冷飕飕的犀利,彷佛能以激光刀束般的精准,探进、切开、击穿他的内脏。 “很抱歉,”郑旦耸耸肩,“我现在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姜特德熟稔地替郑旦上药,手法轻柔细致,堪比医疗机械臂了。 “可千万别告诉我,您正在风头上来码头就是为了提车?”郑旦眯着眼睛,靠在皮鞣纳米座椅上问。 姜特德取消了车窗的偏振状态,巨大暗沉、经脉相连的建筑物依次倒退,电磁力悬浮车隐去了车身。他们逐渐远离了混乱的港口,平稳地朝拜占庭区开去。姜特德把视线投回郑旦身上,反问:“那您呢?作为‘黄金之城’的居民,此时不应该前往祭坛广场吗?” “您打听过我?”郑旦顿时起了兴致,把身子往对方那边凑了凑,“看来,姜先生对我也很关注啊,莫非今天的‘美救英雄’也不能完全算作偶遇?” 姜特德悠然一笑,“我只不过很擅长于找到您罢了。” 郑旦看着他,这个看起来不过标准地球年龄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实际上对性格和形势是个十足机敏、冷静的审慎者,他的言行无一不经过精妙的计算。 “那我可以这样认为吗?”郑旦牵起他的手,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手心,上面还残留着浅淡的药味,“您对我并不抗拒,至少您不会拒绝我的追求。” 姜特德没有挣开,他垂下纤长的眼睫,低声说:“那您可以替我保密吗?别告诉任何人。” 郑旦怔了一秒,随即做出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他已经欣喜若狂。 *** 郑旦卡着点到达了目的地。下车之前,他吻了吻姜特德手指之间的地方,再吻上他的手背,他吻得很缓很细致,他不想停下来。 “您要错过时间了。”姜特德微微挣了一下,提醒他。 “结束之后,你会等我吗?”郑旦不再用尊称,他希望他们能更亲近一些。 姜特德勾起唇角笑笑,他凝视着郑旦,说:“只要您不改变主意,我很高兴等您。” “我?改变主意?”郑但感到奇怪,他本以为会有冰雹般小小的讽刺降临,“只要你等我,我当然会来呀。” “没问题。” 郑旦听见姜特德说。 祭坛广场上空漂浮着由网状单纤丝组成的穹顶,闪着白光,把广场照得如地球白昼一般亮。三幅巨大的全息影像“圣殿”矗立在广场中央,状若古埃及金字塔的斑斓三角形或拖或顶着一个星体上升,它们象征着浩瀚无垠的宇宙。成千上万的电子蜡烛依次燃起,在人工火光的映照下,人们表情虔诚,嘴中念叨着:“hilma af klint painted pictures for the future.”(希尔马为了未来而画。) 郑旦捧着蜡烛的手肘不经意碰到了林奇的,林奇一滞,心狂跳了几下,但旋即平静了下来。 在他有机会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时,林奇选择了往边上挪了挪。他本以为他什么都不怕,可不知为何,却如此慌乱,曾经驱策他向前的勇敢渺无踪迹,他在此刻只想逃避。 郑旦丝毫没有发现林奇的反常,只顾注意着通信器的新消息提醒,他在摇曳的光影中顺着人流下坡。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与林奇走散。郑旦呆滞地僵立在原地,茫然地环顾了下四周,人影幢幢,却没有他要找的人。 “回头。” 郑旦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应这个温柔的命令。 “你——” 男人俊美的脸庞藏在蛛丝面具下,隐在人潮和烛光中,抢先在他的问题前: “我不是说过吗,我很擅长找到你。 “我等不及了,想快点来找你。” ※※※※※※※※※※※※※※※※※※※※ 姜美人好积极! chapter 7 姜特德做了个优雅的手势,端出夸大的礼貌,问:“怎么了?不欢迎?” “不,”郑旦连忙否认,“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 热情?主动? 任何一个形容词都不够准确,姜特德的做法自成一派,带着美妙的神秘与不经意的真诚。把他的期待紧紧捏在手心,调起他的情绪高潮。 郑旦动了动喉结,哑声说:“我快开心得起飞了,姜先生。” 姜特德弯了弯眼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将摩肩擦踵的人群隔离在俩人身外,柔声问:“那么,开心得马上要起飞的郑先生,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郑旦的肩膀像顶着一团火焰,沿着肌肉生长的方向牵动脖子,他点了点头,火花落进眼底,脑袋炸起烟花。 “郑旦!” 是林奇的声音! 郑旦如梦初醒,匆忙转身,撞进了林奇的视线,他们隔着不到三十米的距离。 “你去哪儿了?”郑旦小跑到林奇面前,一脸担忧地问。 林奇的脸色诡异,眼神说不出的复杂,他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又去哪儿了呢?” 我?郑旦被这诘问噎了半秒,心想,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嘛,人这么多这么挤,我又能去哪儿。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解释:“我开了下小差,然后……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林奇没再继续刁难,眼神移到了另一个显眼的家伙身上。那个家伙蒙着半张脸,比他们都高,因此,微微低着头,那样看着郑旦,让他很不舒服。 郑旦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脸上流露出他从来没见过的表情,喜悦与羞赧叠加,根本都不适合他。 林奇感到更加不舒服了。 不知为什么,他嗅到危险的气息,这是很坏的讯号,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指尖。 “奇奇,我要先走一步,不能同你一块回去了。”郑旦歉意道。 林奇一滞,有种说不出的泄气,同时愤怒滋生。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冷淡的人,不易被人影响。但最近的郑旦,却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他的底线,让他时而高亢又时而懊恼。 郑旦见林奇毫无反应,以为对方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了,你不用把我当聋子。”林奇面无表情地说。 郑旦挠挠头,有些微尴尬。这时,他的手背传来一阵温度,姜特德用手背贴了贴他的,然后迅速分开,就像一个幻觉。他的心砰砰直跳,想要飞出胸膛,直接飞到姜特德身上。 “那回见啰,奇奇。” 林奇僵硬地点点头,看着俩人并肩消失在人流中。他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 “我们去哪儿?”郑旦忍不住问。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姜特德话锋一转,“刚刚那位,是萨根家的公子吗?” 郑旦心头一紧,含糊地“嗯”了一声,好在姜特德并不过分纠结。闲谈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姜特德的那辆悬浮跑车前。车身泛着水银光泽,把俩人的身形都印了进去。 “看来,你是一个神秘主义者,”郑旦坐在车后座说道,“但我很喜欢,神秘总会带给人惊喜。” “是吗?”姜特德卸了面罩,笑笑说,“也可能带来意外。” “当然,当然,”郑旦接过话,“但何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呢。” “郑先生果然是个天性乐观的人。”姜特德微乜双眼,像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一般,盯着他。 郑旦并未不悦,相反地,他伸展四肢,试图掩盖身体的变化。因为,在姜特德的视线下,他的耳朵忽热有些热。 *** 在塞德娜星,越往低层,重力加速度数值越小,十二区是个分界点,那儿的旋转引力最强,有不少健身房、训练馆建在那边,方便重力适应训练。 “就是这儿了?”郑旦停在一间没有门头的店面前,疑惑地问。 姜特德笑笑,输入密码,纳米玻璃门从两侧倏地打开,屋内感应灯应声而亮。置物架悬在头顶,堆有各种长度的棍棒、竹剑、练习用钝了的塑料制式刀具。抛光的石头隔间里,摆放着训练器材,墙角还蜷着磨损了一半的战绳。 郑旦大概明白了这地儿是干嘛的,光看着训练场中央那亟待修整的地板,就能想象白天这里,人们喘着粗气,肌肉勃发、大汗淋漓的光景。 “你带我来这儿,不会是想和我单挑吧?”郑旦问。姜特德反问:“你怕了吗?” 郑旦放声大笑,“姜先生,你可真有趣,我本来以为这会是我们的第二次约会,没想到成了男人对男人的‘决战’。” 他特地用戏谑的重音强调了“决战”,这个古老而且快被人遗忘的词。 姜特德用惯有的那种方式笑,笑得礼貌而克制,他说:“如果是那种平平无奇的约会,又怎么能让人记忆深刻呢?” “没错,”郑旦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你想比什么?” “剑术吧。”姜特德挑了挑眉毛,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在几个世纪以前,人类还未冲出地球,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刚刚在世界舞台崭露头角之时,郑氏的第十七代传人决定收起祖传的斩妖除魔剑,不再钻研日渐式微、被人奉为封建迷信的奇门遁甲术,转而投身到时代潮流里开启了互联网创业——在线看手相。从此以后,郑氏家族抛弃了老祖宗那点儿传统,转型当了数代商人,并且在人类开启外行星殖民时代后,想方设法挤进了政坛。无论是本家还是旁系,都混迹得人模狗样。日子过得闲富,家族里有人提议不忘源头,把老祖宗那点儿东西又不知怎地拾了些回来。譬如,练几招“降魔”的剑术,既可强身健体又能彰显威风,这还真没忽悠,郑旦和几个堂兄弟们在十四岁以前实打实练过,即便技艺不精,唬唬普通人也算绰绰有余。 郑旦没想到姜特德的步伐如此轻盈,当他提着竹剑,从背后再次突袭时。姜特德闪身避过,彷佛背后长了眼似的,剑尖从肩膀末端滑过,直往空气里刺。 “卧槽,”郑旦不由分说地低骂出声,他的斗志被激起,“胆敢小瞧我!” 姜特德旋身,手腕一动,再次把剑尖点在了郑旦喉结处。郑旦蓦地一滞,手中道具滑落至地板,发出几闷声。他喉结上下滚了滚。这次约会,的确他妈够难忘了。 “就这样吧,郑先生,胜负很明显了。” 郑旦耸耸肩,不置可否。男人嘛,输也要输得起。 姜特德捡起地上的竹剑,顺势抹了把额角的汗。 “你练了多久?”郑旦走到空气循环管口,拉着衣领吹风问。 姜特德眨了眨眼,“你认为呢?” 郑旦想了想,“至少三年。” 姜特德递了条速干巾过来,略带顽皮地笑道:“错。” “那到底多久?” “断断续续十个月吧。” 天才,郑旦倒吸了口凉气,自愧不如。 俩人边说边往休憩区走,一面墙上投满了学员和场地的2d照片,还有近几年比赛名次的牌匾,以及概述了练习场历史的文字。 郑旦喝了口姜特德递过来的纯净水,随意瞥了眼墙上的照片。 突然,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两个穿着联盟士兵制服的青年,他们头挨着头,挂着灿烂的笑容,很是亲昵。其中一人,甚觉眼熟。 郑旦定睛仔细瞧了会儿,照片左边剃着寸头的年轻男人,比如今减了将近二十岁,但他依然能确定,那是塞德娜星最高治安官——韦?斯汀·佟瓦委员长。 “你看出来了?”这个语调凉飕飕地,令人不寒而栗。 郑旦转过身,发觉姜特德一直在盯着他,而那眼神里似乎出现了未曾注意过的:锐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见时旋即收回。 应该与他保持距离,郑旦下意识想。 “你在说什么?”郑旦听见自己在撒谎,“我不太明白。” chapter 8 “是我弄错了吗?”姜特德双臂抱胸,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没什么,也怪我太好奇了点儿。”郑旦说着,坐在了一颗具有椅子功能的瑜伽球上,紫色的球体把他完全包裹住了,而本人还得专注着保持平衡。 “那你想听听关于这张照片的故事吗?” “政坛秘辛?还是八卦边角料?” “有什么区别吗?” 姜特德笑笑,郑旦也报之一笑。 郑旦问:“泄露出来的真实和脑补的谈资,你觉得是完全一样的东西吗?” “总归是没有证据的捕风捉影,用得着抠字眼吗?” 郑旦抬眸,看着眼前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他让他一再松懈、松懈,然后使劲抽掉任何像是温情的东西。 姜特德问:“辛辛特那斯空间站事件,你了解吗?” 郑旦回:“当然,这可是广为流传的关于佟瓦委员长的英勇事迹嘛。” 姜特德抱臂,神情骤然肃穆,“十六年前,如果不是因为佟瓦长官,我们几近遗忘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站。毕竟,在星图上都找不到它。” 辛辛特那斯空间站与塞德娜星正好位于小行星带的两端,人迹罕至,除了偶尔会有小型飞船去那边补给。它唯一的重要性就在于提供小行星带的水和氧气的补给。有不到一百万的小行星带人需要的空气就来自于辛辛特那斯站。【1】 “可谁也没想到,依赖辛辛特那斯站生存的小行星带人中出现了叛军,武装起义占领了辛辛特那斯站,俘虏了二百多名平民和官员,并且把当时的驻站治安官直接扔出了气闸。反叛军扬言要进行一场大屠杀,除非政府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三天三夜的对峙后,地球派来了佟瓦委员长,不,应该是佟瓦上校。 “后来,佟瓦上校将反叛军的首领擒获,令人意外的是,那位首领竟然是自己人——联盟军少将白麒。大概白少将早起异心,暗地纠结了武力,只差一根导火线一触即燃。我们可以从影像资料里看见,联盟太空军和誓死不屈的反叛者们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令人悚然的战斗。一个又一个的陆军士兵们消失在电浆枪的射击下,死无全尸,只留下一滩岩浆般的肉泥。 “最终,我方获胜,佟瓦少校以他钢铁般的意志力撑到了最后一刻,并且解救了所有俘虏。” 姜特德突然止声,走到郑旦面前,用自己的阴影盖住他,自上而下盯着他,问:“郑先生,你有思考过这些叛国者究竟是为何不满,不惜一切挑起争端吗?” 郑旦被他阴翳的气势压迫住,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开口道:“你同我说这些,和那张照片有什么关系吗?” 陷入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只会让人感到挫败、筋疲力竭,出于私心,他不想破坏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感情基础。更何况,23xx年了,无论何种过激的政治观点,人们听了后,大多数都一笑了之。郑旦认为,自己也不过是介庸人,没什么要命的想法。 姜特德冷然道:“照片上的人,就是白麒少将和佟瓦委员长。” 郑旦愣了愣,脑子飞速运转,在消化姜特德传递给他的信息。 是臭名昭著的白麒和名扬星系的韦斯汀·佟瓦吗? 照片中的两名青年人意气风发,看起来感情融洽,几乎如亲兄弟一般相偎。不,在当代,亲兄弟也没这么亲热了。 “他们认识?”郑旦下意识问。 “不仅仅是认识,”姜特德着重强调,“可以算作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 郑旦疑惑,公共网络上并没有提及过白麒和佟瓦的这段关系。在普罗大众眼中,一个是罪人,一个是英雄,没人会把他们联系在一块。那么,更多的疑问又来了,姜特德是如何得到这张照片,并获知这段“野闻”的呢? “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说的只是八卦,”姜特德又挂上了最擅长的笑,“郑先生,请见谅,我只不过想扯点另辟蹊径的话题,引起你的兴趣罢了。” 另辟蹊径?这男人莫不是对“另辟蹊径”有什么误解吧。郑旦腹诽,面上不动声色。 “很好,你已经成功引起我的兴趣了。”郑旦从瑜伽球上滚下来,抻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脖子、手腕,懒洋洋地继续说:“姜先生,你该对自己更有自信点儿,你光是站在我面前,我就几乎快神魂颠倒了。” 话落,他用脚尖轻轻踢了下紫色瑜伽球。那球震了震,橡胶和地板摩擦着发出微弱的“嘎吱”声。 而姜特德不发一言,只是这样看着他,微微翘起了唇角。 *** 塞德娜第一大学的某间阶梯教室。 这会儿,教室正中央的3d投影正在放一段视频。屏幕正中央出现了一座电梯,电梯里只有一个人,那人按了楼层,电梯上升下落。 画面暂停,郑旦坐在第一排桌子上,转身扫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走上讲台。希尔马庆典节过后,郑旦的假期也结束了。 “大家还记得我刚才的提问吧,引力和加速度,一个代表力,一个代表运动,这两个事在狭义相对论里都解决不了,那要怎么办呢?” 台下的学生嗡嗡了一阵,有人回答:“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 “嗯,”郑旦继续说,“回到爱因斯坦电梯话题来,如果一个人在电梯里自由落体,那么它是感受不到重力的,就像在电梯里悬浮了一般。由上升电梯样的思想性实验想到等效原理,认为重力场与加速度大同小异。进而进一步推论出光线在这个电梯重力场中的运动轨迹并非直线,所以就衍生出了广义相对论。” “老师,广义相对论是支持星际航行的基础,从而同样也是支持星际扩/张的基础,对吗?” 郑旦瞥了一眼提问的学生,不疾不徐道:“在人类尚未抵达塞德娜星前,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不存在引力、加速度的,同样地,也无法感受什么是自由落体。直到人类来了,我们模仿地球重力场来建造家园。 “诚然,你们也可以理解成是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把大家的爷爷奶奶辈们送到了这颗星球。 “用一句比较诗意优雅的话来说就是:物质告诉时空怎么弯曲,时空告诉物质怎么运动。【2】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上课之前,把上周的理论基础报告交上来。” 郑旦说完,就收起了讲台上的手持移动终端,在学生们的哀嚎交织着抱怨中走出了教室。 郑旦的办公室常年都不上锁,一推开,里面占据一半空间的都是各类杂物。例如,半人高的多面体地球仪,黑白圆点拼图积木画,堆在旮旯脚的几个长木盒子,里面存放的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的老古董——木制决策陀螺。 一道阴影投在了郑旦办公桌前,郑旦抬头,笑笑:“来了?” *** 林奇很久没直接来学校找郑旦了。希尔马庆典节临时取消的家庭聚餐,又被安排上了。今天下班早,他特地来接郑旦一起赴宴。林奇感到疲乏、百般不情愿,却耐不住父辈的压力,只能被按头参加,还得拉上萨根代表钦定的“伴儿”。 郑旦也出奇一致地不情愿,那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把这事儿多上心。 俩人自从希尔马庆典节那晚之后就没怎么交流,一时半会儿,竟觉出来些少见的尴尬。 “——你——” “你先说——” 声音撞在了一块,俩货均是一愣,旋即开怀大笑。 “奇奇,你别老学我!” “谁学你,你可真他妈给自己长脸!”林奇揉着眼角,顺势锤了郑旦肩膀一下。 郑旦捉住他手腕,眼神真挚地眨了眨,“好了,你这打我一下,可得我缓个好几天……” 林奇“啧”了一声,跳到驾驶座,勾了勾食指,说:“别杵着了,赶紧滚进来。” 郑旦夸张地叹了口气,长腿一迈,麻溜上了车。 路上,郑旦坚持要去趟花店。俩人小小争执了一会儿,最后林奇妥协,拐去了十二区常光顾的花店。他把车刚停妥,郑旦就迫不及待地蹦下去了。 “——你小心点——”话还没传到那人耳里,郑旦就朝街角跑远了,林奇勉强能看见个轮廓。 塞德娜星上的自然植物培植成本高,所以像花店这样的地方,贩卖的大部分是永生花,小部分是鲜花。毕竟,消费上千甚至上万太阳分买束一周后便会完全凋零的鲜花,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标准。大多数人会选择性价比更高的永生花。 郑旦在新鲜百合和新鲜黄玫瑰之间犹豫不决。 就在他反复这会儿,街上突然起了骚动。花店店员连忙放下手上正忙的事儿,跑去外面凑热闹。隔了好一会儿,店员嘀咕着进来。 郑旦隐约听见“撞得好厉害啊”“不会又是mh干的吧”云云,不知是该皱眉还是该微笑。他选好百合,准备结账了,所以决定微笑。 “需要包装吗?”店员依照流程问。 郑旦点一点头,趁着等店员包装期间,随口一问,刚刚发生了什么。 店员停了手上动作,看着郑旦,心有戚戚焉,说:“先生,您还是别去看现场的好,简直就是一出人间惨剧,那小车车头瘪了一半进去,不停向外冒着黑烟呢……” “车祸?”郑旦隐隐不安,继续问,“哪里的车祸,就在这附近吗?” 店员点头,眼里还带着些惧意,“对啊,就在云西大街那个十字口路边,出门右转,离我们这儿不到三百米呢。” 糟了,林奇的车就停在那里。 郑旦意识到,出事了。 他没顾得上花束,推门就跑。 心底默默祈祷,奇奇,你千万不要出事,一定一定要等我。 ※※※※※※※※※※※※※※※※※※※※ 1.辛辛特那斯空间站设定参考了《浩瀚苍穹》里安德森空间站设定 2. 物质告诉时空怎么弯曲,时空告诉物质怎么运动——此句来自知乎长尾科技文章摘选。 chapter 9 出事的十字路口那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交警正在设黄色激光束线警戒栅栏,郑旦跑得气息紊乱,险些撞倒过路人。他脚步踉跄,拨开围观人群,一颗心七上八下,手指不停抖动。 刺目警戒线后是一大一小两具车骸,车头俱毁,驾驶座挤撞变形,地上到处都是车身碎片,犹如被刚猛野兽狠狠嚼噬过再吐出的残渣。郑旦一双眼乱扫,心脏猛跳,生怕看见触目惊心的血迹或者血块, 人群议论纷纷,警察过来驱赶闲杂人员,郑旦大胆拦下一名警员,意图打听林奇踪迹。对方撩起眼皮,狐疑又不耐烦地问他来历,郑旦谎称家属。 媒体车赶到,街上人流四蹿,不少吃瓜群众端起手持移动终端,现场直播这场祸事以及后续。 郑旦的失控情绪即将喷薄而出,他眼底泛起红血丝,艰涩滚动了下喉结,沉声问:“伤员呢?有救出来的人吗?” 警员指了指不远处的医疗车,说:“那边。” 郑旦又开始跑,广告飞行器擦过他的脸颊,勾出一丝血红,他也不觉得疼,只觉得胸腔中的氧气快被榨干,呼吸不过来。 他害怕,害怕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情况。 救护车的车身嵌着led屏幕,绿色十字架在屏幕上发出荧光,架身里刻着一支权杖,权杖张开翅膀,杖身上缠绕着只衔尾蛇。几个白色担架埋在荧光绿中,蛇影憧憧,权杖投影斜刺在洁白布单表面,其中一张布单下蒙着一具人形。 郑旦看得头皮发麻,差点眼前一黑,腿软倒地。 “林奇,林奇!”一声接一声,郑旦喊着,跌跌撞撞地向那凉透了的躯体移去。 突然,腰上一沉,有人全力抱住他,哑声低吼:“发什么疯呢!” 郑旦大惊失色,扭头看见一脸血污的林奇眉头微蹙,喘着粗气,像是死里逃生。不,是真的死里逃生。 “奇奇,”郑旦几乎喜极而泣,想双膝跪地感谢上苍,“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吧......” 一位护士冲过来,欲为林奇喷治疗剂,林奇摆摆手,半边身子压在郑旦肩上,嘶哑道:“扶我坐一下。” 话音刚落,林奇就滑了下去,郑旦在林奇与地面亲密接触前就把人捞进了怀里。 林奇勉强张开眼,动了动嘴唇,平静而虚弱地说:“郑旦,你他妈磨磨蹭蹭地,来太晚了.....” “你不要说话,”郑旦抱紧他,眼眶红得厉害,“奇奇,我来了,我就在这里。” 郑旦这句话一说完,林奇就陷入了昏迷,他很安心地阖着眼,像是在睡觉。 萨根家的家宴,看来又得取消了。 林奇被送往了附近的医院。萨根代表火急火燎地赶到,在走廊上拦住主治医师询问情况。医生告诉他,肋骨骨折两根,差点戳穿肺叶,多处软组织受伤,眉骨撞裂,缝合了四针。医疗舱内待一周就能好,完完整整复原。 郑区长夫妇赶到医院时,看见自家小子正站在病房门口,情绪低落,一脸踌躇。 “阳阳,你没事吧?”郑夫人焦切地抚着郑旦脸庞问。 郑旦头一偏,滑出母亲掌心,闷声道:“不是我受伤了,是奇奇。” 郑夫人爱子心切,嗤了一声,道:“妈妈关心你,你这没良心的,竟然还不领情。” “够了,”郑区长实在没忍住,“我们先进去看看小林奇的情况吧。” 正说着,罗德·萨根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四人面面相觑。 郑区长咳嗽了一声,打破尴尬,关心地问:“罗德,孩子没事吧。” 罗德摇了摇头,然后目光移向郑旦说:“郑旦,林奇醒了,让你进去。” 林奇闭着眼,躺在病床上,内心烦躁。罗德·萨根刚刚同他的一番争论还萦绕在耳畔。 “这是我的最后通牒,林奇,如果你不愿意自己来,我替你向荒木局长递辞职信。” “爸爸,您怎么就能轻易决断,这次意外就是罪犯们的报复呢?” “你太年轻了,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太容易被人掌控了。即使今天这次算作意外,那以后呢,你有认真考虑过吗?你希望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因为担心你的安危而睡不着觉吗?” “冠冕堂皇。” 罗德没有继续争论下去,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时刻置身在危险中,他只不过是一名父亲,替他唯一的孩子作了最明智的决定。就像他决定让医生拔掉琳瑟——他那已经脑死亡的爱人——的呼吸机那刻一样。 他从来不曾为自己作出的任何决定而后悔过。 “你醒了?”郑旦在病床边坐下,长手长脚却不知该如何安放。 “嗯,”林奇轻轻咳嗽了一声,“不会死的。” “说什么傻话呢,”郑旦皱皱眉,“奇奇,你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然后呢?”林奇忽然这么一问,“就这样活着,然后我们结婚,住在‘黄金之城’,等着都可以退休的时候,含饴弄孙,是吗?” 郑旦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会跟林奇结婚?在他的认知里,林奇是特别的,可那特别又不是爱人之间的,他对他并无非分之想。他深以为,这婚约不过是个虚无的象征符号,只是为了两家人在政治上联姻,所向披靡。他甚至想过,有朝一日,如果他们能遇到真正对的人,一定要解除这可笑、迂腐的契诺,并为对方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奇奇,我——” 话还未出口,郑区长夫妇进来了,没过片刻,林奇的领导和同事们也来了。郑旦退到床尾,微微失神地盯着林奇,看着他抿着冷淡的唇,尽力压抑住不耐,适应着人们的关心。 几乎都是别人在说,林奇偶尔回两句,再不时看郑旦一眼,而郑旦大多数时间都在发怔。 又絮絮聊了半个小时,大伙儿终于要撤。郑旦送林奇的同事到电梯口,没走多远,听见他们在议论: “林奇小少爷怕是被人盯上了吧。” “你没看案子描述吗,那肇事车主的大车是在二手车交易市场买的。电动制动失灵,安全气囊卡住了,控制面板有篡改过的痕迹,航志里抹去了前任买家的信息,疑点颇多啊……” “不会又是mh干的吧,真是恶臭,跟林奇最近在调查的那件十二区武馆抛尸命案有关吗?” 郑旦心里咯噔一下,警觉地抓住了某些信息。他飞快地转身,在电梯门快关上的最后一刻,扒进了门缝。 郑旦窜进轿厢,众人惊异的视线投在他身上,他顶着数道视线,沉声问:“你们刚刚说的十二区武馆,是哪一间呢?” *** 郑旦没能从警察那里打探到信息,毕竟案件侦破和调查都涉密,普通市民当然无法知情。他没气馁,通过关键词在网络上搜了一下,一则掐头去尾、标题悚然、关于“后巷弃尸疑遭虐待”的消息跳到了眼前。 郑旦粗略浏览了一下,用高级图片分析系统把新闻图片作了去马赛克处理,推断出案发场所——果然和他预料的不谋而合——就是姜特德武馆的后巷。 他有稍许震惊,却又没那么难以接受。彷佛有一根无形的纤维线,正牵引着他往一张晶膜大网扑过去,这网在光线下是透明的,只在黑暗中耀着麟光。每一只被这网捕获的猎物,都被湿腻的丝液裹住,然后慢慢窒息。 他沉思了半晌,随后用语音助手播了姜特德的号码,对方的全息影像很快出现,俊美的脸庞如雕塑。 “嗨,姜先生。” “你好,郑先生。” “在干嘛呢?” 姜特德坐在办公桌前,双手交叉,微笑道:“说来也许不可思议,我正想联系你,没想到你的视讯先来了。” “嗯?”郑旦挑了挑眉,开门见山,“那证明我们心 有灵犀,所以这是老天爷的暗示,让我千万别耽搁一刻,一定要来找你,对吗?” 姜特德和煦地笑,看不出任何比礼貌更多的情绪。 半小时后,一辆低调的电动高级保姆车驶入了拜占庭区,它掠过了一片欣欣向荣的人工草坪,停在了四四方方的仿法式大理石音乐喷泉前,喷泉这时在放一段轻音乐,空灵迷幻,仿若把整个区域衬托出了昔日凡尔赛宫般的磅砣。 驾驶座上下来一高挑瘦削的男人,脸色病态的苍白,脖颈脆弱修长,这些特征无一不彰显出他是名小行星带人。 郑旦刚出公寓,就碰上了迎面走来的这个小行星带男人。 男人恭敬地说:“郑先生,您好,伯爵让我来接您。” 郑旦愣了愣,认出了男人,姜特德的同伴,双胞胎之一,特纳。 俩人上了车,郑旦在后排落座。还没坐稳,特纳扭头说:“郑先生,请看看您的左手边,有一个黑色的匣子,那是伯爵送您的,请务必笑纳。” 果然,郑旦往左边探,摸到了那玩意儿。特纳称它为“匣子”,郑旦觉得更像一个魔方。它的表面采用了一种古老工艺制成,材质为七层染色的玻璃纳米板,泛出如古典钢琴黑键一样的光泽。 郑旦把它举在眼前研究,没看出个所以然,只看出这是一个无缝隙的六面体。怎样开盒、启动,完全摸不着头脑。 “特纳先生,请问,你们的伯爵是不是忘了给这玩意儿配张说明书?” 特纳启动了车子,笑眯眯道:“我只负责传话,关于说明书的问题,我这边建议您待会儿可以亲自问问伯爵。” 郑旦撇撇嘴,把魔方掂量了几下,便收入囊中。 “对了,我还有个疑惑。” “请说。”特纳十分友好地回。 “你们为什么要称姜先生为伯爵啊?” “您可能有所不知,伯爵可是货真价实的伯爵。” “什么意思?”郑旦满脸狐疑,“一百五十年前,所有的君主立宪制度下的皇室都消失了,他怎么会有爵位?” “不,并不是您理解的那样,”特纳顿了顿,“如果您和伯爵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就会明白了。” ※※※※※※※※※※※※※※※※※※※※ 信物抖落get 1 chapter 10 当车内系统提示已经变为0.5倍重力加速度时,郑旦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去低区吗。 特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取消了车窗的偏振状态,郑旦朝窗外望去,呼吸一窒。 巨大的环形围绕着一个直径长达百米的球体漂浮在半空中,模仿着土星自转,反射出镍合金一般的光芒。球体缓慢旋转着,郑旦看见它的内部排列密布着制造和储存空间以及居住空间。最叹为观止的是,在这颗人造土星后,他看见了一座蕴含着亚洲情结的建筑物:壮丽的曲屋檐翘在空中,每根大梁都泛着黄金光泽,一些月状拱门和圆形窗子被漆成了朱红色,有一片看似是一抹光影的东西,其实是一连串的长廊,它们从东延伸至西,连绵了近百米。如果再靠近点儿,可以发现楼脊上立着精美的雕塑,有近代的、旧地球黄金文明时期的、甚至当代极简形式的。 郑旦用裸眼凝视着眼前这巧思妙想的产物。它翩翩然浮着,像一艘巨轮,又似一座寺庙,仿若穿越时空而来,无法用当下流行的任何一种准确风格去定义。 他看见了它,却几乎无法相信。 车子平稳地驶进了减速隧道,光线暗了又明,一座大得足以装下1/4艘穿梭舰的运载电梯骤然出现。郑旦听见液压闸门嘶嘶运作的声音,虽然没能感受到折磨人的失重,但他的心在胸膛里扑通直跳。他知道,他们即将进入这幢美轮美奂的建筑物里。没一会儿,车子驶出电梯,来到了一处宽阔的瞭望平台。 “郑先生,您可以下车了。”特纳说。 特纳先下去了,站在自动弹开的车后门等他。 郑旦懵懂地下车,两个穿着统一制式服装的女人迎上前,谦恭地向俩人打招呼。 特纳熟稔地回应,问伯爵在哪儿。 女人之一回:“先生,伯爵在镜宫。”紧接着她向郑旦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柔声说:“郑先生,我们赶紧出发吧。” 特纳从兜里摸出了电子烟,叼在嘴边,眯着眼睛目送郑旦上了一架气垫运输机。这架运输机离地面将近2米。自称为73号的女人领着郑旦走向一处包厢,礼貌地说:“郑先生,请您卸下所有通信装备以及纪录装备。” 郑旦蹙眉,不满地问:“为什么?” 女人回:“这里是伯爵的私人府邸,防隐私泄露和人身安全着想,我们只能采取此防患于未然的措施。望来宾们都能理解配合。请您放心,返程的时候我们会原封不动奉还。”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们只能等您改变心意,直到同意为止。” 呵,排面凹得还挺大。郑旦腹诽,却还是按照要求做了。转念想想,五人公司的每一位董事,哪个不是这个星球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谨慎点儿完全没毛病。 一座雄伟的岩石平台出现在不远处,运输机开始减速。五分钟后,运输机悬停在那儿,郑旦被两位女士从舷梯护送下地。停机坪边是一条由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郑先生,请从这边走。” 郑旦被一前一后夹在中间,穿过小路。走了俄顷,一座圆形堡垒似的建筑物傲然矗立在面前。 “我们只能送您到这儿,您穿过那扇门就可以见到伯爵了。”说完,俩人迅速退下,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郑旦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很惶恐。运输机上升的气流掀起一阵风,吹到了他耳边。他稳了稳情绪,搓搓手,向那扇透明门走去。 *** 郑旦走进来时,姜特德正坐在一张室外折叠椅上,看着一本书。是真正意义上的书、皮质封面,葱皮纸内页。郑旦在全息影像里见过这种实体书,想到那样重量的书,内容仅相当于一兆字节的数据,他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来了?”姜特德起身合上书,“很高兴你能来这里,郑先生。” “嗨。”就在上一秒,郑旦还忧心忡忡,可一见着姜特德,什么见鬼的情绪都抛去了爪哇国。姜特德简直就是他的情绪稳定剂,还有兴奋剂。 “吃过晚饭了吗?” 郑旦支吾道:“算吧。” 姜特德笑了笑,说:“那我可以认为是没吃吗?” 姜特德领着他,郑旦跟着他,感觉自己很笨拙。他们走上楼梯,穿过滑动玻璃门,来到了一处露台。露台中央摆着有一张精雕细琢的桌子,两边各放了一张同样华美的椅子。桌上还放了几瓶酒和一些冷餐。 露台微微向内倾斜了几度,没有栏杆。极目远眺,除了俩人所在的这块险峻的不毛之地,只能看到那颗缓缓转动的人造木星。它像一枚无光的月亮,在人工穹顶下,与无垠的社区相接,营造出了一种寂寥的氛围。 姜特德示意郑旦坐下,他手里拿着两瓶葡萄酒,微微晃悠。 “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郑先生?” 郑旦张开嘴想要回答,可只是动了动嘴唇。通常情况下,在别人提问后、他回答前的一瞬间,选择已经跳进脑海里了。可就在此刻,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停顿了。 “我猜是红酒,”姜特德已经拨出了酒塞,醇厚的香味溢出,“除非你当场改变了口味。” “没问题。”郑旦说。 姜特德给郑旦倒了一杯红酒,然后举起杯子,观察红酒的品质。“虽然上回我说过请你喝精酿啤酒,但这么郑重的约会,我还是希望更正式些。”他说。 郑旦接过红酒,点一点头。 姜特德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颇为陶醉地闻了闻酒香。 “我觉得有些奇怪。”郑旦啜了一口酒说。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早在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也是这样的自然生活方式。” “不,我指得并不是这个。” “嗯?”姜特德似乎被挑起了兴趣,“那你指得是什么?” 郑旦沉默了片刻,目光幽深,缓缓开口说:“最近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姜特德眉宇微微拧起,不解道:“恕我愚钝,你是指……” 郑旦放下酒杯,轻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想这么直接,但是……我最好的朋友被卷进了无端的麻烦中,私以为,那些麻烦的源头跟你身边发生的事情也有关,可我又不能完全找到这其中的联系。” 姜特德低头晃了下手中的酒杯,然后笑着问:“是什么会让你这般以为呢?单纯的第六感吗?” 郑旦向姜特德作了简短的说明,指出林奇的车祸与抛尸案之间的疑点。 “然后呢?你认为我能给予你什么帮助呢?” “不是帮助,”郑旦说,“而是……” “而是什么?”姜特德接过话,“你怀疑我对吗?你认为我暗地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对吗?” 郑旦语塞,他想辩解,可姜特德的反问一针见血,彷佛早就嗔破了他的心事。 姜特德起身,面朝穹顶,失落道:“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一次美好的约会。” “……”姜设隔着一张桌子神色复杂地凝视他。 骤然紧绷的气氛在俩人间游走开来。 “我是不值得信任的那种人吗?”姜特德缓慢转身,像一个暗淡的慢镜头,“郑先生,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消除对我的这种不信任呢?” 郑旦从来没意识到,如果这人的一句话曾让他如此幸福过,那么同等的,另一句话也能同样轻易击垮他。 如果想拒绝不幸,应该也要学会提防任何会让这脆弱关系变质的插曲。 “对不起,”郑旦听见自己说,“是我破坏了你的精心安排和这个夜晚。”他败下阵来,缴械投降。 姜特德一声不吭,走到桌前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郑旦没见过他如此豪迈,同样地,也没见过他如此哀愁。 “够了,姜先生,”郑旦挡下姜特德再次伸向酒瓶的手,“请原谅我,好吗?” 郑旦的掌心带着稍许潮意和些微的颤抖,把那只他曾吻过的手紧紧握住,然后放在自己的唇边,垂眸,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像带了电流似的,姜特德被激得一抖,心中某处瞬间软了。 “我们从头开始,忘记刚刚的对话。”郑旦吻上他的指尖,带着恳求道。 “我可真蠢啊,能同你享有这一时刻我就应该心满意足,为何要问那些多余的问题呢。 “实际上已不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我喜欢和你相处的那个自己,我也喜欢追求你的那个自己。” 姜特德不敢动,他耐心地等着郑旦把话说完。 郑旦说完最后一句,胸膛还在起伏,看来是真情实感,也的确发自肺腑。 “别傻站着了,”姜特德笑了笑,“不如同我一起把这瓶美酒分享完?” 见郑旦讶异地抬头,姜特德继续说: “我曾在记忆库中看过一首中国诗,这样写道:劝君今夜需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按几个世纪前中国人的意思,既然想要证明情深意重,那就应该畅饮开怀,不醉不归。 “所以,郑先生,今夜你愿意陪我不醉不归吗?” ※※※※※※※※※※※※※※※※※※※※ 1551!姜美人好有钱一男的! chapter 11 喝完杯中最后一滴酒,郑旦便有些微醺,他拒绝了姜特德再启一瓶的建议。 在塞德娜星,葡萄酒被喻为黄金液体。本地葡萄种植需要花费的代价昂贵,所以产量稀少。市场上目前流通的本地酒大部分都被富人们买来收藏,真正开封痛饮的人几乎绝迹。其他行星的进口葡萄酒又因为保存不易,运输成本极高,也不是普通居民能够消费得起的,大多数人只负担得起人造真菌麦芽酒。郑旦也只在重大节日聚会和家宴上偶尔饮过,自然不胜酒力。 “不如去散散步?”姜特德又换了个提议。 “很晚了。”郑旦一出口就后悔了,大概自己是真醉了。 “还没那么晚。”姜特德笑笑。 他们相携走进室内,乘着电梯来到一扇密门前,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一个宽敞的穹顶玻璃屋出现在他们眼前。地上铺着柔软的喀什米尔花纹地毯,淡蓝色壁光柔柔洒在整个空间,空气净化器内弥漫出清淡芬芳剂的味道,令人感到舒适、安心。 可室内空无一物。 但郑旦肯定,一定不是因为姜特德悭吝,这地方定然藏着什么巨大的玄机。 姜特德站定,转过身来。 “郑先生,请把‘匣子’拿出来。”他说。 郑旦窸窸窣窣地掏出了那块魔方,捧在手心。 姜特德勾起唇角,显露出浅淡笑意,用长指眷恋地抚摸了一下魔方。郑旦呆怔了半秒,他没有看错,一向清冷的美人的确露出了温柔的神态,可惜倏地就没了。 “来,手往前一点,拿稳了。” 话音刚落,就像变魔术似的,两个完美的圆洞出现在房间两侧,形成的光束从头顶上方直射到那黑得发亮的魔方表面。上一秒还暗淡的室内,下一秒充满了万丈白光,郑旦被刺得不由地闭上了眼。 “别怕,”姜特德干燥的掌心覆住了他的手,安抚的温度透过声音传给了他,“你再睁眼看看。” 霎时,光灭了,世界黯淡的像遁入黑洞。可在这黑洞的背后,竟悬着一束瑰色星云流转,成千上万的、看似挤挤挨挨,却各自拥有着运行轨道的小行星碎片漂浮在星云之前。 这幅景象犹如活生生的蘑菇云从郑旦手中的魔方升起,不断飘升,越变越雄伟,直到膨胀成穹顶大小。 “你认出来了吗?郑先生,”姜特德说,“这是我们相遇那天的坐标点,你的蚩尤号就藏在这其中一块岩石后。” 郑旦顿时发现,自己且说不出一句,也发不出一声。他觉得自己醉得不行,酒意甚至染进了视网膜,眼眶烫得厉害。 暮里云散,恒星炸裂,宇宙浩瀚,他从小行星带的万千条航迹线里不幸偏离,却幸运地被他找到。 见郑旦一言不发,姜特德缓声询问:“郑先生,我这样是不是太唐突了? 你我的‘初次’相遇意义非凡,所以才想要纪录这些......” 他们的初遇何止意义非凡,还带着难堪的尿骚味。郑旦回忆起来,既后悔又觉得止不住的好笑,但更多的是庆幸。 他庆幸人生在世,竟能遇见这么合自己心意的人。 郑旦抱憾地笑了笑,终于出声:“我本以为这些应该是我来做的,结果被你抢了先。”他顿了顿,羞赧着继续,“姜先生,我们可以算作心心相印了吧。” 姜特德但笑不语,眼底折射出一抹不寻常的光,随之转瞬即逝。 “你觉得是那就是。” 时间与空气都凝固了那么一瞬。 郑旦想,姜特德真不愧是the five董事,富可敌国,连空气循环系统都是完全静音的,听不见任何机器运转的声音。所以,他的感觉才会在这寂静中被放大成无限倍,放大到呼之欲出,要跳出心房。 郑旦思索半晌,上前一步,将姜特德的手再次握紧,佯装肃色道:“不要轻易同我开玩笑,我的心脏可没那么好。” “既然手都让你牵过、吻过,那我又何必去便宜另外一人呢?”姜特德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郑先生,我现在心跳的有多快,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对于怎样返家的记忆郑旦已经完全模糊。 人造镍合金木星、壮丽的空中楼阁、气垫运输机、冷淡的女管家、特纳嘴边团团升起的烟雾、摇曳在水晶杯中的暗红汁液、还有姜特德的手指温度。 他牢牢记得姜特德要笑之前微微提起的眼角,乌黑深沉的瞳仁,转瞬即逝的温柔——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姜特德时,他是什么样子,礼貌而冷淡,有些生疏,却优雅万分——当他向自己转过头来,原本绮丽的面容变得真实,闪耀出光芒,几乎就是他的恒星。 “谢谢你今晚的陪伴。”郑旦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魔方光滑的表面 ,喃喃道。 *** 林奇在康复期时,支队长单独来找过他一趟。俩人闲聊了半刻钟,话题最终落到了最近的十二区武馆抛尸案上。 “监控摄像头呢?”林奇问。 “坏了,什么都没有……你也知道,那个区鱼龙混杂,公共设施经常被损坏。” “那么很有可能杀人者是早有预谋,知道那个地方摄像头损坏。” 支队长咂了咂嘴,习惯性地掏出电子烟,室内红色禁烟电子预警突地响起,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草/他妈的,”支队长耸耸肩,把电子烟收回兜里,接上话题,“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录像我得重新再看一遍,兴许遗漏了些线索呢。” “好吧。”林奇声音里带着一丝沮丧。 “怎么了?小少爷。” “没什么。” “你这状态可不像没什么,被一根30厘米长的钛合金钉,狠狠钉在塞德娜星原生岩石上的尸体脸色都比你好看。” 林奇想反驳,可男人的话的确不是信口开河。 刚入职时,林奇查案,总会对那些被害者脸上的平静感到吃惊。无论当时的死相有多么惨烈,但最后那种放松下来的平静令他们无比安宁,就好像受到天主感召,摆脱樊芜,终于皈依。 林奇默了会儿,又问:“受害者家属那边呢?有什么反馈吗?” “不知道,还没问呢,大概得带着慰问信过去。”支队长话毕,活动了一下脸颊和脖子那边的肌肉。长期的超时工作,让他本来就力不从心的身体更觉僵硬疲惫。 林奇脸色一黯,说:“网络上放出过一段视频,貌似是支持mh的狂热分子,他们发出激进言论,意图模糊焦点,煽动大众。他们认为这场谋杀是政府的失职,内行星政府故意坐视不管。因为这是一个被虐死的小行星带人,案件调查却停滞不前,无任何进展,甚至怀疑警方是故意压下了此案。” 支队长没有流露出惊讶,在目睹过那么多阴暗、疯狂的事情后,他的灵魂仿若入定。 “亲爱的林奇·萨根小公子,”支队长说,“无论有没有这具尸体,小行星带人和内行星带人的矛盾都是不可调和的。” 林奇看了他一眼,淡淡说:“好吧,你是对的。” 支队长走后,林奇在手持移动终端上打开了编号为d12—22—17的档案。他第一百零三次的浏览了遍案件的所有信息,依旧毫无头绪。 警署里待处理的、悬而未决的案件堆积如山,专案小组不可能花太多精力在这件平平无奇的谋杀案上。死者的身份是采冰船工人,未婚未育,和任何一个随处可见的小行星带男人一样,有过致幻剂服用历史。 这时,林奇的工作邮箱收到了一封信。他调至主界面,ai自动帮他读出内容——这是一封辞职信的模版,只差签名和密匙的代码,便能立刻呈给荒木局长了。 林奇攥紧拳头,指关节发白,忍耐着听完所有内容。 “很好,”林奇在心底讥讽,“萨根代表,您做得很好,如果您真能做到真诚,我想,您身边的人不再会在您转身后,再狠狠往地上啐一口。” 林奇的邮箱再次发出了收件提醒声,这回是普通邮箱,车险公司发来的尽调报告和回信。他导出来,选择浏览模式。肇事车主当场死亡,在马黑博朗公司商务部工作,结婚四年,无子。 至少这是件好事,林奇想,毕竟这个世间就少一个失去父亲、悲痛的小孩了。 他打开了车主的医疗记录,在那上面流连了几分钟。突然,他像被什么附体似的,慌忙打开了d12—22—17档案,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内容。 半个小时过去,林奇往床头一靠,重重吐了一口气。 不知是巧合,还是老天爷对他有所暗示——被害者和已故车主均在去年四月份在木卫九接受过仿生胶移植手术。 林奇皱皱眉头,想起木卫九那些喧嚣的传闻。 整个木卫九都在提供其他地方根本得不到的私人医疗服务,其中一项便是关于非法神经机械改造以及非法移植人体器官手术。 ※※※※※※※※※※※※※※※※※※※※ 这章有点甜! chapter 12 林奇回到区站室的第一天,发现自己的桌面整洁如新,同时也空荡荡的,貌似清洁工趁他缺岗这段时间努力打扫过,试图将地球人的味道从上好的小行星带桌椅上抹去。 林奇苦涩地自嘲了一下。 基层警员到低区出勤是常态,林奇却很少去低重力层,他没有注射高重力耐受剂的习惯,所以过强的科里奥利力会让他寸步难行。避开多了,不免产生闲话,长期对他嗤之以鼻的外行星系同事们断定,萨根小少爷仗着背景深厚只捡最轻松简单的活儿干,毕竟谁会傻到有后台却不稍加利用呢。 就如支队长说的那样,互相歧视、互泼脏水,这些不可调和的矛盾永远都不会消减。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林奇被叫去了局长办公室。 荒木局长办公室里的空气过滤器散发着咖啡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是最近流行的芬芳剂。 就小行星带人而言,荒木局长可是个胖子,即使他十分颀长,但肚子上一圈软/肉,肩膀、胳膊和脖子也有厚实的肉堆着。相较之下,站在他办公桌前的男人,就是典型的小行星带人身形,又高又瘦,藏在贴身夹克外套下的肌肉线条微微起伏着。 荒木盯着林奇后面的墙,似乎并不是要聊辞职的事,或者罗德·萨根太忙,暂时忘了同他交涉这档子事儿。 “身体还好吗?”荒木问。 林奇含糊“嗯“了一声,下意识朝陌生男人瞟了一眼。 荒木点点头,摆出抱臂的姿态,随后就介绍起了男人。 “这位是特纳·克林特先生,星运保安公司的驻站总经理,刚刚捐了我们十个区的防暴装备。” 男人转过身来,脸色苍白,有着旧地北欧人的轮廓,眸子里像是镶嵌着上等的祖母绿。 他从上至下打量了林奇一番,唇边缀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林奇觉得很不舒服。 男人的眼神里既不是嘲讽也不是冷酷,而是一种他无法准确形容的东西,彷佛在冥冥中就把他剥得一干二净,只能赤/裸的坦裎在他面前。 “您好,萨根警官。”男人伸出筋骨分明的手同他握手。 “叫我林奇。”林奇蓦地一颤,男人的手冰得吓人。 荒木对林奇说:“星运公司这边有一项工作,我向他们推荐了你。思来想去,你就是最好的选择。” 林奇皱了皱眉,品出来话里有话。 特纳将目光移开,拿出自己的手持终端,说:“是这样的,我们需要您来找一名星运雇员。” “什么意思?”林奇问,“如果是失踪的话,不应该直接走程序报案、立案吗?” 特纳瞥了他一眼,用指尖在终端屏幕上点了几下,沉声道:“时间紧迫,我们需要尽快找到杨真,她盗取了公司的高级客户远洋运输信息代码,并且很有可能会向海盗、反叛军、恐怖分子等犯罪组织贩卖航线信息,从而交换利益。我现在把关于她的档案传给你。” 林奇接受了窄波束传输,读取设备上收到了一份新的文件,标题是yz。 “这女孩儿可是个刺头,在大学期间就加入过疑似mh支持者组织,在面试时,她的成绩优异,我们就毫不犹豫地雇佣了,”特纳微笑起来,仿若宝石的双眼里多了些生气,“结果麻烦来了,我们没料到她是潜藏的反动分子,会让公司蒙受损失。也因此,公司立刻加大投入,最近更新完善了甄选系统。” 林奇听着特纳讲话,点开了文件,粗略扫了一眼,心中疑窦丛生。 “有什么问题吗?林奇。”荒木问。 “没,”林奇抬头看向他,“局长,我会搞定的。” 荒木说:“别花太多时间。” “也不用逼得太紧,”特纳语调柔缓,像是打商量似的,“请找到她,然后带来给我。” 林奇后脊蓦地一阵发凉,男人给他的突兀感太强烈了。他的脸上应该戴着一张面具,用薄薄的嘴唇操纵着不实的语言。 林奇恭敬地点了点头,然后退了出去。 特纳眯着眼睛,冷漠地瞥了眼林奇刚站立的地方。下一秒这冷漠就不见踪影,换上了擅长的假笑。 *** “这是什么歌?” 茉莉吓了一跳,被拉回现实,看了眼车前显示屏,老实回:“伯爵,这是最近上演的独角诗剧《对称》的选段……是部意识流作品,四种韵律交替,抑扬格只是其中的一种……”【1】 “我知道了,”姜特德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茉莉心头一紧,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唾沫。 “评论家们怎么会让这种曲子继续洗劫重要的耳朵呢?” 茉莉在心底偷偷翻了个白眼 ,嘴上说:“我帮您换一首?” “茉莉。”伯爵温柔地叫了她一声。 茉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坏了。 “杨真走之前不是还给你特训过……” 车内的通信系统发出提示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茉莉点击了一下屏幕,特纳的脸倏地出现了。 “嗨,小妹,你在做什么?” 茉莉对他做了个小行星带人特有的手势,说:“我们在等你。” “哦,好吧……”特纳往后靠了靠,声音弱了点儿,“鱼儿咬钩了。” 茉莉将身子偏了偏,转过头去看后座的姜特德。 姜特德不发一语,双腿/交叠,偏头托腮,不知在想什么。大概过了半分钟,他叹了口气。 茉莉又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唾沫。 除了心脏外,她这次连带着身体也紧张了起来。 “记录在案了吗?”姜特德终于出声。 “不,是一次非正式的会谈。”特纳回答,“但他明显很苦恼,据我所知,小公子目前正在私自翻查为外行星联盟传递情报的货船航线信息。” “证据记录了吗?” “当然。”特纳扬了扬眉。 “别把线绷得太紧,”姜特德说,“该松的时候松一松。记住,活水和风口才能真正引来缺氧的鱼儿。” “明白,伯爵。那审讯记录呢?我们什么时候把饵放给各位‘尊敬的大人’?” 姜特德冷冷一笑。 还未到时候,就让这些人渣在真空包裹的岩石中再苟延残喘一阵子吧。他本可以把他们像肉饼一样直接扔出气闸,看着他们的身体一块一块被真空碾碎,最后成为宇宙垃圾。 “特纳,你做的很好。” 特纳笑了,这次笑得真心一点儿了。 “伯爵,为了您,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这是我的荣幸。” ※※※※※※※※※※※※※※※※※※※※ 1.独角剧摘自 特德姜科幻小说短篇集《领悟》一文。 今天看了深海先生的案子,好难受。希望sh大大能够平安,祈盼! chapter 13 “林奇,”荒木叫着他的名字,用中指叩击了一下桌面,露出了个看似温暖的笑容,“我们这些天都比较紧张,最近的日子的确是非常艰难。” 这几天塞德娜星的热点新闻都是关于古维尔法官的。在他引咎辞职后,网民的声讨还在继续,又有新的证据提交给了公检机关。昨天下午,庞安·古维尔从家中被警察带走羁押的消息简直快把公关网络炸成了沸锅。 根据网络上泄露的一则证据表示,古维尔严重违背职业道德,在“江口原案”中罔顾原告家属提供的证据,并且在原、被告双方未对证据进行质证的情况下,采信了被告医院方的伪造证据,最后将案宗进行了非法篡改。 林奇低着头,不太想接话。古维尔渎职一旦坐实,从而也会牵扯出罗德·萨根。 “江口原案”发生的主体医院在十九区,是罗德萨根的选区。坊间也早有传闻,古维尔即将成为萨根团队的下一届幕僚长。有不少暴躁网黑故意带节奏,四处发表煽动性言论,句里话外直指古维尔的行为均是受罗德萨根默许。 即使他和自己的父亲再水火不容,这种时刻遭受了舆论暴击,难免会有些伤神。 荒木并未被林奇的沉默打断思路,“我知道你很难熬,别去管他妈的政治阴谋了,我们手头上的案子已经够多了,小行星带每天都不消停,正是需要人来做事的时候。” “是的,局长,我——” 荒木瞟了他一眼,林奇咬了咬唇,识趣地闭上了嘴。 “星运公司那桩失踪案,对方可催得我急,需要尽快看见一份报告......不管怎样,我希望在明天下班之前能有什么东西交过去,这样咱们也能接着干正事了,对吗?” “对,局长。”林奇不再多说什么,这可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直接下达了命令。 *** 晚间的家庭饭局,林奇吃得心不在焉。 郑区长夫妇跟萨根代表闲话家常,话题像是有意错开了古维尔,只聊岁月静好不聊人间疾苦,甚至还把林奇和郑旦的婚事也拿出来调侃了一番。 “我看最近的年轻人们流行去火月地内行星度蜜月。”郑夫人说完,状若无意地扫了俩小伙子一眼。 “妈——”郑旦拖长音调,试图阻止郑夫人接下来的催婚言论。 郑夫人的脸立马拉长了,絮絮叨叨教训,“你这都多大了,怎么话都不会好好说了,能把舌头捋直了吗?” 说完,她优雅地理了理鬓角,扭头又对林奇道:“林奇啊,你们不要老是醉心于工作,趁着年轻就多出去约约会。我周三同你郑伯父一块去翡冷翠尝了这季的新菜,感觉还不错,有你最喜欢的鸭肉,周末让阳阳带你去试试。” 郑旦撇撇嘴,指望着林奇来充一回友军,眼神移过去,才发现林奇正对着面前的餐盘发怔。他伸长腿,用脚尖踢了踢魂游天外的“未婚夫”。 林奇回过神来,蹙眉回望郑旦。郑旦对他挤眉弄眼。 “阿姨,我和郑旦都不是那种赶流行的人。” 郑旦附和着点了点头。郑夫人一个眼刀扫过去,他瞬间就蔫了半截。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林奇站起来。 “怎么了?”罗德喊住他,“有事?” 林奇看他一眼,淡淡说:“累了,休息一会儿。” “坐下。”罗德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爸爸——” “客人在这里,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林奇·萨根。” 林奇在这一刻有种冲动,想扭头就走。后悔不后悔,失礼不失礼,他压根就不在乎。甚至想到罗德气炸了的表情,还会生出一种快意。 郑旦觑见林奇的眼神,心中暗叫不好。 “罗德叔叔,奇奇脸色挺差的,最近空间站老出乱子,要处理的案件太多,他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台阶已经铺好了,郑旦只祈望萨根代表能够顺着下就行。 “是啊,罗德,孩子工作压力挺大的,我们也得理解一下嘛,”郑区长给郑旦使了个眼色,“让阳阳送林奇回房休息吧。” 郑旦如获大赦,抓着林奇就逃离了饭桌。 他们回了林奇房间,郑旦靠在桌边重重吁了口气。 林奇盯着他,语气不阴不阳,“干嘛帮我?” “奇奇,你已经不是小学生了,没必要那么直白。稍微忍一忍罗德叔叔的硬脾气吧。” 林奇嗤笑了一下,“你到底向着哪边?我爸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嘛?!” 郑旦耸耸肩,作了个“冷静冷静”的手势,劝慰道:“正是因为我知道他对你的影响有多大,我才会这样劝你……做父母的,下意识地把孩子当成心头肉、掌中宝,当榜样、当工具、当成希望……” 林奇打断他,“在这之前,我是个独立完整的人。” “你说得没错,我妈的言行举止,也会让我时不时地喘不过气来。你也看见了,她有多么希望我俩能够立刻、当场结婚。”郑旦说,“可我也没辙……只能暂时顺着大人的意思。如果让我选择,我当然不想选择和你结婚……” “你说的是真话?肺腑之言?”林奇的喉咙一阵阵发紧,彷佛有一只钩子,钩得他的五脏六腑直往下坠。 郑旦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他滚动了下喉结,“当然啦,我有骗过你嘛?” 郑旦的声音飘进林奇耳朵里,他听得清清楚楚,心情骤然糟透了。 “出去。”林奇的音调冰凉,跟他的眼神一样。 “奇奇,我——” “出去!”林奇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指着房门口。 郑旦悻悻地从林奇房间里退了出来。 经过走廊时,无意中瞥见了露台上的葡萄藤。他盯着那抹淡淡的绿色发了会儿呆。 这颗藤是他俩初中那会儿,林奇上完生物实验课,偷偷从学校顺回来的种子。郑旦动手能力强,帮忙搭的葡萄架,林奇不知从哪儿还弄了点儿培养土,俩人忙活了一整天,才把种子好生埋下,每天精心呵护,一同盼望着它能尽快发芽爬藤。 那时候的愿望多简单啊,看着一株植物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就能让他们喜极而泣,虽然后来的小葡萄结得又酸又涩,就跟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郑旦看着看着,就走了过去,大概呆了一刻钟,便转身离开了。 *** 这个周末注定不会让人好过。 区站室的空气过滤器前几天换掉了,刚换上的新机器让室内充斥着呛鼻的塑料和臭氧味。不少人为了躲避这个味道去主动执勤了。只有林奇靠在自己的椅子上,研究着自己的终端屏幕。过了十分钟,他疲惫地后仰,拿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庞安·古维尔的案子再次掀起了新一轮的波澜。 又有新的证据和线索在断续、间接、一点一点地提交给了检方。古维尔不仅存在渎职罪,甚至还有与恶势力犯罪团伙勾结的嫌疑,违法高息放贷,借机强取豪夺,非法获利数额巨大。 作为吃瓜群众,那讨论的是相当热火朝天。 除去事实本身,当林奇看到“报案人通过间断提供犯罪线索和证据刻意延长犯罪嫌疑人羁押时间”这个情节时,他是惊讶的。 他内心的第一反应是,这不科学。因为这必须对法律有较深理解才能做到,他不认为一般居民有这个本事,也没有必要。 他的第二反应是,如果这是真的,这是处心积虑的要拖垮一个人。羁押时间过长,没有判决,无望的等待会很容易让犯人陷入情绪低潮,按照以往案例,自杀的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如果羁押时间过长,易造成预支乃至透支刑罚的问题,使得本来可以从轻发落的判决结果直接落空,不给人留有一点余地。【1】 林奇想,古维尔这次是被狠人盯上了,目的就是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通常只有仇恨,才能这样驱使人,竭尽全力地压迫另一个生命。看着那人陨落、看着那人窒息,看着那人自扼其腕。 萨根代表那边估计正焦头烂额吧,不仅要公关,还得准备新一轮选举。为了不失势,想必又是让智囊团脚不沾地的出谋划策。 林奇扯了一把领口,空气净化器嗡嗡作响的声音令他心烦意乱。 这时,他的通信器震了起来。 *** 转眼已经是晚上八点整,这是郑旦第一次和姜特德在公共场合吃饭。 翡冷翠的客人虽不至于门庭若市,但也绝不少。等到被侍者引到预定好的座位上时,又过去了二十分钟。 姜特德是从工作场所直接来的,藏青暗纹的西装妥帖精致地包裹着他,像是一座积雪的山脉,冷酷严谨,气势强大。他的上半张脸蒙着蛛丝面罩,露出的下颌线条透出一种雌雄莫辨的极端感。作为塞德娜星最声名在外的名人之一,他必须时刻谨慎。 在郑旦看来,姜特德是美极,也诱惑极了。 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 从小到大他和林奇也被教育了无数次需要慎行,但他几乎没放在心上。即使前不久自己身上发生过劫虏事件,他依旧漫不经心的。对于概率学而言,他已经经历过某事,那么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的可能性会降低33%。 可他却忘记了,人类天性中有一个自然倾向:关注支持自己观点的数据,忽视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数据。【2】 姜特德温和有礼地替俩人点了单。 侍者用手持移动终端记下,并告诉他们,需要耐心等待十分钟。 “没问题,”郑旦轻轻打了个响指,“希望主厨记得我吃芹菜过敏。” “好的,郑先生,我会转达的。” 姜特德把视线投在了郑旦身上,嘴角从见面开始就微微扬着,似笑非笑。 “怎么了?”郑旦被这抹笑迷惑,忍不住问。 “你今天有些不一样。”姜特德说,眼神里勾着风韵。 郑旦最吃他这套,粉红悄悄爬上耳根,“那里有不一样。” 姜特德倾身,轻轻抚了一下他被发胶固定地牢牢的发鬓说:“平常你都不会把头发别在耳后。今天仔细欣赏了下,这样更适合、更好看。” ※※※※※※※※※※※※※※※※※※※※ 1.法律内容参考了法山叔头条文章《法律鬼才:烨风池能通过断续提供线索刻意延长深海先生的羁押时间吗?》2.关注……相悖的数据取自《大概率性思维》 chapter 14 正式下班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林奇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刚走到警署门口,男人那张突出的脸就撞进了他的视线。 “林奇警官,”特纳拦住他,“急色匆匆的,准备去哪儿呢?” 林奇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特纳也不怵,欣欣然道:“难道这就是你拒绝和我共进晚餐的理由?” 林奇板着脸,“公职人员不得随意接受普通民众的宴请。” 特纳勾起嘴角,笑了笑,“如果我是想和你探讨一下案情呢?报告我看……” 林奇截住话,“那请您在我正常上班时间过来吧。” 特纳看了一眼自己的通信器界面,说:“翡冷翠的预约只要不超过二十分钟都能算数。” 林奇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他也不擅长绕弯子。 “克林特先生,恕我抱歉,我待会儿还有事。” “查案?”特纳挑眉问,“有什么案子是需要牺牲吃饭时间,而不能等一等的呢?” 林奇蹙眉,脸色终于起了变化,可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等?” 特纳露齿一笑,倾身贴在林奇耳边,说:“上次会面有些信息我遗漏了,能再补充一点儿吗?” 特纳的车把俩人放在了翡冷翠门口,一下车就能闻到餐厅内的芬芳剂香味,是樱桃和海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恰好中和了食物的馥郁。 毋须等待,训练有素的侍者引二人入席,莫扎特的小奏鸣曲环绕在头顶,轻快悠扬,是最好的餐前伴奏曲。 “有什么忌口吗?”特纳从电子菜单上抬头望着林奇问。 林奇低声说:“我不是很喜欢蒜的味道。” 特纳点一点头,点了今日主厨推荐,并特地强调了去蒜。 “酒单看了吗?需要吗?”特纳问。 林奇摇了摇头,对侍者说:“巴黎水。” 点好单后,特纳熟稔地按了几下桌边触屏,贴心地替林奇调整了空调风口和湿度。 “经常来?”林奇支颐问。 “出新菜单的时候,总会跃跃欲试嘛。” 话落,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林奇不知道究竟是出于尴尬还是友好,也许两者皆有。 “我想去一下卫生间。”林奇率先打破沉默。 特纳站起来,绅士地替他拉开椅子,林奇道了声谢。特纳很高,林奇必须仰头看他。 擦肩时,特纳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了林奇的手背,异样的温度传了过来。林奇一惊,不知这是有意还是无意,也许两者皆有。 但这并不意味着林奇面对他就会红着脸惊慌失措。 *** 郑旦用叉子切开牛肉,红褐色的汁水突地溢在了盘子边缘。他拧着眉毛,习惯性地低骂了一声。 姜特德不动声色地递了条循环餐巾过来。 郑旦还没接到手,餐厅忽然暗了下去,他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但不知怎地,竟有了一丝期待。 “有人过生日呢。”姜特德笑着说。 不一会儿,室内音乐变成了统一的生日快乐歌。一名女侍者端着插了一根电子蜡烛的蛋糕走向寿星。 郑旦借着黯淡光线看清了。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脸蛋白皙,笑起来时,烛光洒在她两颊,像抹了橙色的胭脂。 女孩闭着眼睛吹蜡烛时,大伙儿都在友好地鼓掌祝福。 “真小啊,”郑旦也在轻轻拍掌,同时感慨着,“这么小就得要在重力井里呆着了。” 从骨骼判断,女孩应该出生在正常重力加速度环境下,十有八/九是地球人。塞德娜星低层区是0.3倍重力加速度,十二区是中间地带为0.8倍重力加速度,只有拜占庭区是和地球一模一样的引力场。无论年龄大小,只要不是土生土长的小行星带人,就必须在重力井里作日常适应训练,以便克服在低重力区行动的不适。 “郑先生,”姜特德叫他,“你是多大来塞德娜星的呢?” 郑旦正欲回答,室内忽然又亮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郑旦?你怎么在这儿?” 郑旦扭头,看见林奇一脸惊讶地盯着他。他站了起来,眼神有点心虚,笑笑说:“这么巧啊?奇奇。” *** “这位是?”林奇手插在口袋里,从眼神到表情都没有半点暖意。 和郑旦在一起的男人,明显就是希尔马庆典节那天把人半路拐跑的。他在心底告诉自己,要稳住。可话到嘴边就是冷意朝天。 姜特德这时已经跟着郑旦站起来了,同林奇和善地打招呼,甚至伸出了手。 林奇犹豫了一下,蜻蜓点水般握了握,敷衍得很。 姜特德很容易就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可他并不以为意,饶有趣味地在郑旦和林奇之间扫了扫。 林奇知道自己这样很没有礼貌。 在以前,他也吃过醋。可那个时候,他和郑旦都不过青葱少年懵懂无知,闹得再凶也没有隔夜仇,而且基本上都是郑旦屈服,哄着他顺着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郑旦有了自己的秘密,把他排除在外,让他的怨念滋生。更为可笑的是,他现在正被郑旦望向别人的那种黏黏糊糊的眼神狠狠抽打着末端神经,理智快要暴走。 仨人都立着,霎时成了餐厅里一道尴尬的风景线。 郑旦为了解围,主动问:“奇奇,你是和谁一块儿来的啊?” 林奇瞟他一眼,干巴巴回:“你不认识的。” 姜特德一言不发,慢悠悠地坐回原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特别无所谓、没关系的感觉。有种反正我也对你没什么兴趣没想认识你,你就可别瞎操心了。 见姜特德越淡定,林奇抑制不住的心浮气躁。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你们先吃,我也得过去了。” 郑旦突然看向林奇后方,眼中映出惊异。林奇跟着回头,看见特纳·克林特向他的方向走来。 ——难道? “特纳先生。” 郑旦脱口而出的话证实了林奇的猜想,果然他们也认识! 他的烦躁又添了几分,简直就像是把原本安宁祥和的结界摔碎了一次再一次。 特纳笑笑,对着郑旦点点头,算作打招呼。然后转向林奇调侃:“萨根警官,我还以为你上厕所上迷路了呢。” 林奇:“……” 郑旦和特纳本也不是熟人,聊不上几句。 特纳说:“不打扰你们的兴致了,祝你们用餐愉快。” 说完,他朝郑旦狡黠地眨了眨眼。 郑旦虚瞟了眼姜特德,然后摸了摸鼻尖说:“没有没有,你也一样。” *** 走回座位的时候,林奇走得很快。 特纳知道他在气什么,故意放慢步子,“慢点儿。” 林奇没有理会他,气鼓鼓地落在椅子上。 特纳不问,林奇也不想搭话,俩人就这么着又沉默了一阵。 “他是我未婚夫。”林奇忽然没头没尾地这么一句。 特纳挑挑眉毛,笑得像株招人的桃花,语调意味深长:“郑先生吗?” 明知故问,林奇平静下来,知道眼前这男人戴着虚伪的假面。问与答里都在步步为营,实在不该让他看见自己丑态百出。 “说吧,”林奇双手/交叉,撑在钢化玻璃桌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关于杨真,你有什么想补充的线索?” 他告诉自己,这段饭的目的是为了追查真相。而真相一向都是藏在容易被忽略的讯息里,所以此刻,他才会坐在这个和狐狸一样狡猾的男人面前。 *** 姜特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略带失落地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郑旦心不在焉地戳着一颗西兰花,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就在刚刚和林奇讲话时,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到了突兀。 这违和感像一道光束,把他从迷雾中照醒,可很快地,这道光就消失了。 他想起某个夏日,那时他和林奇不过十一、二岁,还在地球,见过真正的天空和湖泊。 大人们在岸边支烧烤架,他们坐在一叶蒸汽驱动的独木舟上,平静地漂浮着。夕阳的淡红色余晖和蒸汽相互混合,把深蓝的湖面划起一道道鱼鳞般的震颤。天地是五彩斑斓的,他的心情也是愉悦激动的。 林奇直起身子回望了下对岸,说我们漂得太远了。 他正想说没关系,可不知怎地,他被一阵风带到了湖里。 水面泛着缎子一样的波纹,在千朵布满斑点的水花里,他从脖子以下开始下沉,下沉。 “郑先生?” 姜特德连续叫了他两遍,郑旦终于从回忆里惊醒。 “你没事吧?”姜特德担忧地看着他。 他们的头顶在放一首流行乐队的单曲,迷离空灵的调子仿若制造了一个似薄雾般的穹顶,暖色的黄光穿越音符,从四周散射在桌上、餐具上、修长的手指上,以及快要冷掉的食物上。 姜特德被蒙了一半的脸,静静隐匿其中。 郑旦望着他,觉得眼前的男人好像从一个年代久远的世界而来,带着某个沉重的使命,用一种悄然沉默的方式,启开这颗星球腐蚀的内核。 郑旦有些恍惚,但与此同时,他应该立刻敛住情绪。 他放下手中的叉子,平静地问:“姜先生,刚刚特纳先生为什么不来和你打招呼呢?” chapter 15 郑旦问完,眼睫微敛,错开视线。他在等着姜特德回答,可又有些害怕听到对方的答案。冥冥之中,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千万不要相信他。 “特纳经营公司安保这一块,他有他的考虑。” 郑旦不语,勉力吃完最后一口。 姜特德继续补充,“我的身份,不适合在非正式场所随意曝光。” “我懂了。”郑旦用餐巾抹抹嘴。 姜特德面无波澜,依旧风度良好地笑问:“待会我们去哪儿呢?” 车里寂静无声,电动引擎发动起来,不到半小时,他们就回到了姜特德的府邸。 从车上下来时,郑旦又兀自在心底感慨,真的是太他妈壮观了。饶是他住在最奢华的拜占庭区,也没有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建筑物,这仿若宫闱一样的地方,像是直接从旧地球文明里挖出的遗迹,旁若无人地漂浮着,注视着塞德娜星的日与夜。 “喜欢我这里吗?”姜特德盯着他问。 他们正穿越一段长廊,中国园林式的院落,有山有水,还有珍稀的树木。郑旦只在全息投影里见过这副光景,生活在地球时,他都未曾体会过。 “日式枯山水讲究‘如画观山’,江南私园既要‘如画观山’又要‘如游真山’,”姜特德转过头看他,“郑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还少了点什么?” 郑旦不是附庸风雅的人,对中国文化更是知之甚少。他撇了撇嘴角道:“你同我讲这些,我听不明白,也看不出少了什么。” 姜特德又说:“假山假水城中园,真山真水园中城。” 郑旦的目光紧锁在姜特德无暇的侧脸上,过了半晌,他叹口气道:“我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你想表达,真假的界限难辨,虚幻也可能是真实,真实也可能是虚幻吗?” 姜特德看他,目光温柔而澄澈,他说:“不,我只是在聊这个园子。” 郑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佯装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那天我来找你,看见你在阅读纸质书,突然发现你的怀旧情结很严重啊。” 姜特德笑了笑,没再接话,俩人已经来到了室内,走进了一处会客室模样的地方。 “想不想动动手?” “什么意思?” 姜特德打了个响指,郑旦感觉地板有些震动,正对着他的平滑墙壁立时凹了进去,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又补上了刚刚缺失的那个平面。 “来,靠近点。”姜特德朝他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郑旦顺从地走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与墙面融为一体、貌似画布的东西。他发现,这些画布上有2cm见长的透明树脂钉,钉子的数量极多,没法一一数清,星罗棋布,遵循着某种秩序。 “这些……是要干嘛?”郑旦问。 “听说过弦丝画吗?” “没有。”郑旦诚实地摇头,他对文艺向来不感冒。 “那正好,”姜特德笑,“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在你面前献丑了。” 郑旦好奇,语气中也带了些戏谑,“还有什么你不会的?” 姜特德垂眸,睫毛落下一片阴影,低声说:“太多了,这个宇宙里我没法做到的事——太多了。” 郑旦以为他这是傲者自谦或者是自负,毕竟没人会随随便便把范围定在宇宙内。但转念一想,姜特德是足有实力这样标榜,他既然能不动声色地坐进“五人公司”董事席位,岂能用一般人标准去衡量? 不知什么时候,姜特德手指上纠缠了几缕透明纤维丝,他沿着透明钉的排列压压绕绕出一个圆形。细线偏光,在特定区域,折射出特定颜色,并不是完全透明的。郑旦觉得稀奇,把这当行为艺术。 “怎么样?有兴趣试试吗?” 郑旦自诩动手达人,早就一眼看出其中窍门,但他更感兴趣的是作品内容——姜特德到底想要完成怎样一幅画。 姜特德彷佛能看透他的心思,又打了个响指,栩栩如生的投影立刻在白色画布上浮现。 脸如狐,额有独角,眼尾挑红,身躯如豹,背脊乌黑,尾翼蓬勃似云彩。 郑旦心里咯噔一下,他认出了画中所为何物。 “神兽白泽?!”郑旦脱口而出。 姜特德笑,“果然,郑先生不愧为术士后人,连提示都不用就能知道这画上的是什么了。” 郑旦心里愈发奇异。他知道以姜特德谨慎的性格一定调查过他,但连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能挖出来,也未免太用心了吧。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不是光用巧合就能解释通的了。 “郑先生?” 姜特德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郑旦理了理衣襟,掩饰刚才的走神,“我以前在家族笔记里读过,传说白泽能达万物之情,是华夏文明始祖黄帝在东海巡游时遇见的一只能说人话的神兽。古资料记载,将白泽绣在身上,可以用来辟邪;绣在旗帜上代表胜利;绣在官服上,象征地位崇高和国家繁荣。所以,宅子里挂上白泽图,按东方古文明来理解,是代表着祥瑞。” 姜特德同他并肩站着,目光落在那幅白泽肖像上,“没错,那你听说过‘得白泽者得天下’吗?” 郑旦凝眉,在回忆里仔细搜索了一番,郑氏精怪笔记里倒没有细致说过此事,但白泽被喻为博古通今第一神兽,能够辅佐君主这个说法也算说得过去。 “毕竟白泽大人能力很强嘛!”郑旦揶揄,“对了,你不会想用这细丝,把这整墙的白泽画都勾勒出来吧?” 姜特德偏头看着郑旦,笑笑,“怎么?觉得我做不到?” 郑旦连忙否认,“不不,你绝对能办到。只是……” “只是什么?” 郑旦捏着下巴,锁眉深思,“只是,这么大一幅画,你准备何时才能绕完呢?” 姜特德轻轻一笑,目光随之变得深沉,“郑先生,我又不急,自然可以慢慢来。” “好,”郑旦轻轻拍掌,“我就欣赏你这种耐性。” 姜特德没接话,转而用语音助手让女管家送了饮品进来。 郑旦也正觉得渴,接过玻璃杯咕咚饮了一大口。姜特德盯着他滚动下咽的喉结,带着阴霾的笑意悄然泛起在眼底。 *** 郑旦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嘴里被塞了类似海绵的填充物,咬得发酸,双手交叉地被拘束服锁在腰部,身体无法动弹。他微微摆动了下头颅,却只能发出几声闷哼。他继续挣扎了几下,发现面部也被罩了一个紧绷的头套,只给他留了个勉强呼吸的小孔。 有人托起他的头,轻嗤了一声,郑旦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将头颅费劲地左摆右摆。 “放弃吧,”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有人特地交待过,要好好关照你。” 什么?!这人说得是什么意思? 郑旦头皮发麻,全身条件反射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怕了?”对方声音冰冷陌生,“你这身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呢。” 话音刚落,郑旦顿觉**一凉,他疯狂地扭动起来,脚掌在空中乱蹬,可两只脚腕也被牢牢锁在了一块,气势瞬间减弱了一半。 “愣着干嘛,赶紧过来把这狗/娘养的压住啊!” 四肢被蛮力压制,同时,有什么金属的物件迅速锁住了他腿间的软/肉,禁锢住了他的尊严。 “唔唔——”他只能发出短促的不满。 “白少爷,”对方用一个冰凉的尖物滑过他裸露的肌肤,刺得他全身一震,“放弃吧,你还在心存幻想吗?这里是地狱星,有去无回。” 郑旦惊得无以复加,他感觉到胸口一阵发闷。 白少爷?地狱星?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婊/子,”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怎么还能这么有劲儿啊?昨天被弄得还不够吗?” 昨天?郑旦迷惑了,那么他不是第一天待在这儿了,难道他失忆了? “唔——唔——” 郑旦再次喊叫起来,可声音都被吸进了海绵,他越激动,口角流下的涎水越多,也越会撩拨起对方的施虐欲。 他被重重扇了一巴掌,耳边嗡嗡直响,被打的地方火辣的痛着,扯一下嘴角都会疼。他怀疑自己的口腔也破了。 “好了,白少爷,”对方侮辱性地敲打了下他腿间的金属束具,“你最好老实点儿,要不然你连自己的命根子都保不住了……” 他被愤怒点燃了全身,他感到五脏六腑要烧出血花来。可身陷囹圄,肉体被牢牢拘束,他一点儿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他甚至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怎么着?还在做梦啊?还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 对方桀桀笑了几声,郑旦被恶心到极点。 笑声还回荡在耳畔,呼啸的鞭声忽然就落在了他的大腿根部,他条件反射地筋挛了几下,全身肌肉紧绷了起来。 ——痛! 这是他从没有体会过的剧痛,犹如被电流击过,留下了皮开肉绽的效果。 “加油啊,白少爷,昨天的五十鞭还没完呢,不是说好了今天要补完吗?” 郑旦咬了咬海绵,涎水滑落,将面罩洇出深色,他感到呼吸困难。 这究竟是哪里?他到底怎么了?这一定是在做梦! 一下又一下,郑旦默默数着鞭数,皮肤洇出痛苦的汗水,咸意加重了痛觉。 不能就此屈服!郑旦告诉自己,可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精神的毅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捱过这残酷的鞭刑了。眼皮渐沉,郑旦再次阖上了眼。 chapter 16 郑旦浑身是汗地惊醒,头痛欲裂。 他摸了摸脸,又摸了摸身体,确认自己没有被捆绑住。心悸得依然厉害。 那切身入肤的剧烈疼痛,那侵入进脑的侮辱话语,真实得让人战栗。他在黑暗中平复了一会儿,通信器在手腕上微弱地震了震,几个荧光数字浮显在空气中——坐标拜占庭区b—718,3am。 郑旦解脱似地吁了口气。他在自己的公寓里,并不是那噩梦里所谓的地狱星。他还是郑旦,也没了那所谓的白少爷。 真的只是个梦吗?可那绝望和痛楚为何如此真实,连腿间被拘束过的冰冷感都挥之不去。 另外,他是怎样回到家的呢?他不是明明跟姜特德在一起吗? 郑旦睡意全无,在床上翻来覆去。后背的冷汗已经潮了睡衣,黏腻裹身。空调过滤器发出微弱的嘶声,心绪不宁。 他起身,怔忪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姜特德在武馆里同他提起过的“辛辛特那斯空间站事件”——其中的关键人物白麒。 他迅速在公共网络上搜索起来,资讯不少,可都是老调重谈,并无新奇观点。白麒的整个生平虽说跌宕起伏,但面向公众的信息还是少之又少,就像是 被刻意……抹去了痕迹。郑旦知道自己在明网里已经查不出更多东西来了,索性就直奔暗网。 关键词检索过后,大部分是持阴谋论观点的网友讨论帖。郑旦粗略扫了一下,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信息。但是,他被一则标题为“别害怕他们,你的恐惧是他们唯一的力量”的视频给吸引住了。点开调至主界面,一个愤懑的女声响起。 “与小行星带为敌人是地球与火星带生存之道……战争即将开始,我们需要克服弱点……” 视频里有一个头戴古怪面具的女人,因为只有半身,看不出具体身形,也无从判断是哪里人。 女人说了许多关于火星要对抗地月联盟以及试图夺取小行星带控制权的言论。 郑旦皱眉,这是个极端分子,也有可能是恐怖组织故意煽动普通居民而特地录的洗脑视频。 他从不迷信,可不知为何,看着这段视频,心底骤然涌现了强烈的不安,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女人的声音愈发尖锐,他捏了捏眉心,关了视频。 郑旦几乎一夜未眠,眼底有些泛青,但好在身体不差,偶尔熬夜对他也没太大影响。 大学校园里一派祥和,而昨晚发生的一切不啻梦境。 真奇怪,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上班竟会让他松一口气,有了点儿乐道安命的意思。同事之间的点头寒暄、学生们在开玩笑、叽叽喳喳,甚至连广播里快听到让人厌烦的流行歌曲,都让他觉得安心。 他伸了个懒腰,吃了最后一口真菌酸奶,便动身去阶梯教室,投入到传道授业解惑里去了。 *** 郑旦坐回办公桌前,正为修改学生们的论文搅得焦头烂额。通信器响了起来,语音助手提示他为姜特德。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盯着虚拟屏显,挂上笑容道:“姜先生,这么有空?” 姜特德笑了笑,“昨晚你喝得有些多,现在感觉还好吗?” 喝多了?郑旦心中起疑,嘴上却说:“怪不得今早起来,头还有些痛呢,原来是喝多了。” 他特地摁了摁太阳穴,装出难受模样。姜特德也没嫌弃他演技拙劣,开门见山道:“那我们今晚不喝酒,改看演出怎么样?” 见郑旦露出犹疑之色,姜特德立刻补充道:“我恰好订到了红日剧院的vip包厢,正缺个伴儿,愿意赏脸吗?” 郑旦看了眼虚拟界面上显示的日期,了然于心。 红日剧院的vip包厢光是预约就得十天半个月,虽然算不上多难求,可耐不住价格昂贵,还是令不少人望洋兴叹。而且每个月的22号,红日剧院都会有特别节目,关于节目有多特别,郑旦自然想亲自去瞅瞅了。今天正是22号。 “没问题,”郑旦说,“那你把节目单发过来吧,我先温习一下,以防看不明白。” 姜特德单手托腮,神秘地笑了笑,“这就不用担心了,去了自然就能看明白。” 他们约好在剧院台阶前汇合,地铁出了事故,郑旦转乘别的交通工具,就来晚了。 姜特德也没进去,正在门口和特纳说话,俩人表情都有些严肃。郑旦走过去,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特纳朝郑旦友好地打招呼,说自己要去找一位朋友,便朝大厅走去。 “开场了?”郑旦问。 “没关系,五分钟而已。”姜特德温声回。 “你应该先进去的,我不是说了会迟到的吗?” “今天这部音乐剧,我去火星旅行时看过,就算错过了开头也没什么关系。” 这番柔情似水的体谅,让郑旦更觉羞赧。他朝灯火通明的大堂望去,征询地问:“那我们现在进去?” 姜特德点了点头。 这是郑旦第一次来红日剧院。他和林奇都不热衷文艺,俩人泡在一块儿,要么玩玩vr游戏要么去打室**球。 “据建筑师所说,红日剧院的内部装修是1:1还原了巴黎歌剧院。” 姜特德边说,边用手持移动终端扫了下电梯控制面板。 “难怪这么古典,”郑旦从透明电梯上向下张望,“大堂顶的这款六层水晶吊灯我只在电子书上见过。” 谈话间,俩人就来到了包厢。包厢壁光是感应式的,待他们都入座后,就瞬间暗了下去。 舞台上正演着男主角的solo部分,他在用歌曲向女主暗传自己的身世信息。 郑旦点开扶椅自配的显示屏,发着微弱荧光的歌词滚动着浮现在空中。 “怎么了?有没听清楚的地方吗?”姜特德倾倾身子,手肘紧贴着郑旦手肘,清晰的体温传了过来。 郑旦稍稍偏头,鼻尖恰好扫到了姜特德的唇边,柔软细腻的湿度落在其上。俩人同时愣了愣,气息纠缠在了一块儿,心底的那份异样早就蠢蠢欲动。 “我——” 话还未出口,一根修长的手指抚上了郑旦的唇边,把句子堵回了喉咙。 郑旦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他睁着眼睛,听见剧院响起如潮的掌声。而他们俩像两只躲在岩石中的鸟儿,被这黑暗的一隅隔离在明亮的热闹之外。 “你想吻我吗?”姜特德在黑暗中问。 郑旦心如鼓擂,他粗粗喘了一口气。这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胸膛。 “第五肋间隙,左锁骨中线内侧0.5-1cm可触及心尖搏动,”姜特德轻声说,“我的掌心快被这跳动麻痹了。” 郑旦没有说话,只是有些颤抖地捧住了姜特德的后脑勺。 台上的男演员正在声情并茂地念一首诗: “亲爱的,我想同你一起告别春天。我希望话语淋在你的身上,敲击着你的身体。有多麽久啊,我爱你珍珠母般光亮的身体。我甚至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我要从山上带给你快乐的花朵,带给你钟型花,黑榛实,以及一篮篮野生的吻。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地对待你。”【1】 郑旦吻了下去,就像吻上了春天的樱桃树那般。 虽然他已经很久没再感受过四季,可他依旧尝到了久违的春天滋味。 *** 中场休息的间歇,郑旦随着姜特德一起朝大厅走去。他看着前方挺拔的背影,每一步都觉得踩在云端,有种美梦成真的不切实感。 走廊里过于喧哗,人们交头接耳,空气里弥漫着不安定的分子。 郑旦听到一个女人在高声呵斥,走进了才发现是一出原配捉拿小三的恶俗戏码。他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 姜特德对此没有丝毫兴趣,旁若无人地掠过热闹中心,在茶歇处端了两块甜点,将其中一块递给了郑旦。 郑旦道谢,接过来,俩人也就站着吃了起来。 “第一次来听音乐剧吗?”姜特德问,“感觉怎么样?” “也不算第一次了,高中那会儿我还在学校社团里彩排过呢。” “是吗?”姜特德弯了弯眼睫,“真好奇你演过什么角色。” “真想知道?”郑旦挑了挑眉毛。 “当然。”姜特德垂眸,轻轻戳下块蛋糕,“在我们没相遇之前,那些错过的时光,我都很想知道。难道你不是这样吗?郑先生。” 郑旦呼吸一窒,心怦怦直跳。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开启了什么开关,而那拨动开关的人就是姜特德。他甚至怀疑自己正沦陷在姜特德的“温柔控制”中,但心甘情愿。 突然,有什么人撞了下他的后肩,郑旦重心不稳,手一抖,差点把盘子摔碎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肇事者低哑着声音向郑旦道歉。 郑旦回头,发现这是个女孩。几乎同时地,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女孩看起来有些狼狈,眼角似乎还沾着些泪痕。可依然遮掩不了她惊人的美貌,尤其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仿若黑洞。女孩道歉完,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真美,不是吗?”姜特德平静地说。 “什么?”郑旦回过神来。 “那女孩。” “美是美,”郑旦认定姜特德在吃醋,心里不由地泛起一层蜜,“也就普通美女明星的水准吧。” 女孩固然美,可远不及他面前苦心爱恋的男人的十分之一。 “听你这口气,要求颇高啊。”姜特德难得的语气里带酸。 “没没,”郑旦求生欲强烈,“我的意思是在真正的夜明珠前,所有的普通珍珠都会黯然失色。” 姜特德勾起唇角,显露出浅淡的笑意,“我就当夸奖了。” “绝对是不掺一丝一毫水分的夸奖。”郑旦狗腿地回道,顺便举起了两根手指做发誓状。 广博催促着人们回到座位,欣赏下半场。 “好了,不用这么隆重,”姜特德握上他竖在空中的两指,眨了眨眼,“我相信。” *** 林奇对特纳并不太信任,可调查陷入了僵局,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了红日剧院。特纳告诉他,在22号这晚,杨真会与一位买家接头。 “红日剧院?”林奇皱着眉头问。 特纳笑道:“越是你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越有可能是交易场所。你没听过这样一句谚语吗?最危险的地方……” “好了好了,”林奇打断他,反问,“你既然比警察都厉害,能搜集到我们找不到的信息,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特纳嘴角边的笑纹更深了些,“我想要她绳之以法,我对政府寄予厚望。” 林奇看着这男人笑,笑意并未抵达到眼底。他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在纠结了一个上午后,林奇还是按照特纳提供的信息按时来到了红日剧院。 因为有特别节目,今晚的人流比平时要多了一倍,林奇艰难地在人群里捞针。他特地在鼻梁上架了一副生物辨认热感仪眼镜,即使对方通过其他手段改变了样貌,也能通过身体数值确认身份。 “嘀嘀——” 连续不断的警告音提示林奇找到了目标,范围五十米内。林奇兴奋地手心出汗,全身上下每块肌肉都警觉地绷紧了,犹如一只随时都能扑向猎物的豹子。 二十米,十米,五米……虚拟屏上的数字越变越小,警示音也越来越急促,就在变为零的那一瞬间。林奇伸手,抓住了一个差点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孩。 女孩条件反射地挣了几下,却没挣开。 “你在干嘛?!”女孩骤然提高音量,引来了旁人的侧目,看那架势就快尖叫起来了。 林奇正欲开口。这时,警示音又响了起来,数字再度跳动起来,起了变化,并且越变越大。林奇心里暗叫不好,目标弄错了。他松开了女孩,连赔不是,解释自己认错人了,眼睛却在不停逡巡。数字显示目标在十米范围内就没移动了,但他仍然没有找到与杨真本来外貌接近的女性。 林奇取下眼镜,用裸眼仔细观察了一遍,试图寻找到蛛丝马迹。 剧场广播响起,提醒大家还有十分钟开场。 林奇掏出手持终端,扫了扫入口处的显示屏。排在他身后的是一家三口。谁知,这一家人的电子票出现了问题,没法刷进入口。林奇是离他们最近的人,他们喊住林奇,想要对比一下代码,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林奇郁闷,指了指服务台说:“你们去那边问问吧。” 话音刚落,“嘀”地一声,入口被刷开。一个轻柔地女声在他们身后道:“别麻烦了,我有多余的票,带小朋友快点进去吧。” 一家三口连声向女孩道谢,开开心心地进来了。林奇呆滞在原地,看向那个热心肠的女孩。 就在入口被刷开的同时,林奇的眼镜也发出一声声长鸣,随着女孩离他越来越近,显示距离的数字再度趋向了零。 ——找到你了,杨真! 林奇握了握拳头,朝女孩走去。 ※※※※※※※※※※※※※※※※※※※※ 1.摘自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chapter 17 林奇将双手紧握在身后,偷偷跟着女孩。他飞速转动着大脑,面上尽量保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杨真本人看起来比电子照片上要漂亮许多,似乎出身优渥,属于住在拜占庭区的富家小姐那类。他曾一度以为她会逃往外星,毕竟乘民用飞船离开塞德娜星,能够降低被找到的风险。 林奇注意到杨真先去了存衣处,然后不动声色地在现场转悠了一圈,似乎在确认每个出口的位置。这表明她是一个警惕性极高的人,容不得掉以轻心。 通常情况下,他应该把杨真直接拦住带回警局作笔录,但现下的环境又不适宜弄出太大骚动,打草惊蛇。 杨真是单独来的,也没有再同任何人进行交谈。她如同那些老老实实来听音乐剧的观众般,貌似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舞台边侧的虚拟屏上,那上面滚动着主演们的宣传照。 室内光线有暗下来的趋势,林奇捏着拳头,掌心有些发潮。他隔着三排座椅紧紧盯着她。杨真似乎并没有被盯梢的自觉,神态自若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即将开场的表演。 太淡定了。这份淡定透露着说不出来的维和感。林奇不由地想。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盯错了目标。 立体环绕广播在最后一遍通知观众们对号入座,过了片刻,剧场陷入一片黑暗,暗红色的古典幕帷缓缓升起。上一秒还平平无奇的舞台在下一秒就漫射出绚烂夺目的追光。 林奇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 待他睁开眼,再朝杨真的方向望去,却发现那座位竟空了,对方不见人影。 妈的。林奇愤愤啐了一口,起身就朝冒着荧光绿的出口跑去。 *** 林奇在政府消防资料库中调出了红日剧院的每层鸟瞰图。他穿过长廊,跑向尽头的电梯,柔软的地毯埋住了鞋底发出的摩擦声。电梯指示灯发出淡色的白光,向上的箭头在不断闪烁。 林奇的指尖还未碰到电梯按钮,电梯在这层停住,门突然开了,几个戴着古怪面具的人站在里面。 林奇愣了愣,一股凉意顿时弥漫至全身。他稳住情绪,面无波澜地走进了电梯。 面具佬有五人,自动站在了一边,林奇独自占据了另外一边。 这诡异的一行人向上坐了一层便下了电梯。林奇按住开门键,注意到他们进了vip包厢。身体比脑子先行,林奇悄悄出了电梯,隐在走廊墙柱后。第六感告诉他,这一定不会是简单的巧合。 支队长前天跟他提过,最近接到几起匿名举报,是关于暗网上的邪教组织。这个组织录了不少视频,均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古怪女人在发表一些反动言论。 走廊上的壁光透出橙黄色,把墙柱上的浮雕花纹勾勒出一层光晕,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们被收进雕金画框里,眼珠乌黑,脸色却惨白得像汉白玉。 林奇瞟了这些画作一眼,就迅速收回了目光。 音乐剧应该演到了精彩处,舞台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掌声,一分钟后,所有的声响消失,世界重新变得鸦雀无声。 林奇抬腕看了眼通信器界面,面具佬们已经进去了大半个小时,再过十分钟便是中场休息,他是继续在这儿埋伏呢?还是继续去寻杨真? 突然,面具佬所在的包厢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林奇全神贯注,生怕错过点儿什么。 他完全没想到罗德·萨根从里面走了出来。 罗德神色凝重,在一个面具佬的护送下进了电梯。隔了几分钟后,那包厢里又走出来一戴着面具的人,林奇定睛观察,发现那人背影有几分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是谁。还没来得及戴上热感眼镜确认面具人身份,林奇肩膀就被冷不丁地拍了一下。他浑身一抖,扭头看见一张白惨惨的脸。 “林奇警官,”特纳眨了一下眼,一勾唇角道,“怎么这么巧啊!” 林奇无语,明明是你告诉我的消息,竟还装作巧遇,也不知道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是怎么练就的。 对方的冷淡似乎并未破坏特纳的心情,他依旧笑意盈盈道:“我很开心,你采纳了我的意见。那么,遇见杨真了吗?” 林奇点点头,随之脸色变了变,“你什么意思?既然自己都来了,为什么故意把我也遣过来?” 特纳轻轻摇头,“警官,别生气,我不是说过嘛,我希望通过合理合法的手段找到她、调查她。如果我擅自行动,抓她审讯她,一旦被曝光,不免会被扣动用私刑的大帽子,对公司形象太不利了。” 林奇狐疑地看他,脸上掠过一丝动摇,“你来多久了?” 特纳彬彬有礼道:“足够欣赏三遍你美妙的背影了。” 林奇啧了一声,并不打算接茬,目光微微凶狠,“够了,克林特先生,如果你不是来帮忙的,那么请你闭嘴走开吧。” 特纳做了个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脸上始终带着玩味的笑意。 *** 在中场休息时大厅内上演了一出闹剧。 “有意思,”特纳谩笑,“婚姻真是一地鸡毛,对吗?林奇警官。” 林奇蹙眉,反问:“你有经验?” 特纳笑出了声,“这种事不需要有经验,光看看每日新闻和大家的生活状态就能得知了。” 林奇切了一声,重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大厅出入口。 “你想捉交易现场?”特纳漫不经心地问。 林奇怀疑这人就是故意来打岔的,反问:“那你以为呢?” 特纳耸耸肩,“我对警察的办案方式倒真没什么经验。” 林奇:“……” 说话间,林奇的目光突然凝聚成一柄利刃,并对特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杨真果然出现了! 同时,林奇观察到杨真的神态有些不对劲。有点像……刚刚恸哭过一场,眼尾和脸颊都泛着淡淡的潮红和水光。 林奇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与此等量增加的,还有那股违和感。 “我——” 话还未出口,一道银色的冷光从林奇眼前一闪而过,与此同时,林奇被特纳突然使劲推了一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撞到了墙壁上。 那是什么?林奇大惊失色。他稳住重心,抬眼看向特纳,发现男人正捂着一边臂膀,神情吃痛。 “你受伤了?”林奇焦急地跑到他身边问,“给我看看。” “没关系,”特纳说,声音有些弱,“我车里有治疗喷剂,我自己……” “赶快,带我去你车里!”林奇用命令的语气道。 特纳有些讶异,指缝里渗出了些血,沿着手背黏黏糊糊地向下坠。林奇见他没有反应,急道:“还愣着干什么?” “警官,杨真跑了。”特纳突然道。 林奇瞟了眼大厅,诚如特纳所言,杨真再次“蒸发”了,就像有瞬移的特异功能似的。 “跟抓嫌疑人相比,现在我更关心普通民众的伤情。”林奇扶住特纳,“我不喜欢把话重复第二遍,但这次为你破例,赶快带我去你车里。” 特纳本就苍白的面色,因为失血而变得更加惨淡,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林奇警官,有没有人说过,你命令人的样子,实在是太迷人了。” 林奇面无表情地瞥了这借机调笑的男人一眼,“那么你现在可以闭嘴了。” *** “怎么了?” “没什么,”郑旦收回目光,“我可能看错了。” “你看到了什么?”姜特德难得有兴致地问。 郑旦眉心微拧,有些犹豫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他的身影,特别像林奇。” “是吗?需要去确认一下吗?” “但是林奇一般对这种……”郑旦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以前和他都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姜特德理解地笑了笑,“但红日剧院确实是个约会的好地方,不是吗?郑先生。” 郑旦耳根忽然有些发烫,想起了俩人在黑暗包厢里亲昵的画面,而那缱绻的余温似乎还环绕在周身。 “的确。” 郑旦说完,快步走到姜特德身侧,牵起他的指尖,将人往包厢带。 “这么急……” 郑旦没等人把话说完,就抱着吻了上去。 所有的话语都消融在这个吻里。从急躁到温柔,舌尖研磨过唇齿,战栗的麻痹挑逗起了兴奋。 吻完,郑旦还搂着人不肯放手。 “郑先生,”姜特德的脑袋还埋在郑旦颈间,“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我喜欢你,”郑旦退了一点,将额头抵在姜特德额头上,“我想认真在一起,能够答应我吗?姜先生。” 姜特德看着他,“可能我的问题很愚蠢,但我还是想问一问。” 郑旦感觉到了没来由的紧张,就像一个等待被宣判的囚徒一样,他害怕姜特德的拒绝和否认,并且连机会也不给。 “你应该知道,我调查过你,如果你和我在一起的话,那么你和萨根家的小少爷又算什么呢?” 该来的总会来。 郑旦沉浸在单向的追逐里太久,差点忘记了自己还背负着一个言不由衷的婚约。 “郑先生,”姜特德轻轻推了他一下,退出了他的怀抱,“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想要的是一个百分百、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爱人。” 郑旦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退婚,我会退婚的。” “什么时候?”姜特德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那气势却容不得忽视。 “明天,”郑旦卡住姜特德的下巴拉向自己,让他直视自己,“我向你保证,明天我就会同父母说,并在公共网络发出通告。” 姜特德笑了笑,主动吻上了对方的唇。 ※※※※※※※※※※※※※※※※※※※※ 五一快乐! chapter 18 林奇麻利地替特纳上药。特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角不断上翘,不时赞叹一句,警官先生,你这娴熟的手法快赶得上医疗机械臂了。 “刚刚那是什么?”林奇正在用医疗胶封伤口,“你立刻就能反应过来我会有危险,所以……你还隐瞒了些什么?” 特纳知道这时他再怎么解释也无用了,索性开诚布公道:“杨真不仅仅是盗取公司机密那么简单。” 他顿了一下,观察林奇的反应。 林奇冷静地看他,“说说看,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很危险,”特纳说,“比你能够想象中的所有罪犯都危险。” “为什么?”林奇不解,“她看起来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一个单纯漂亮的女孩吗?”特纳笑道,“林奇警官,你喜欢那样的美丽小姐吗?” 林奇不答反问:“她有什么特别的?还是她有什么特别危险的?” “对不起,我不能说,”特纳倾了倾身子,贴在他耳边道,“你只需要帮我捉住她就够了。” 林奇推开他,凝眉微怒道,“克林特先生,我希望你能注意下我们之间的距离。” 特纳挑眉笑了笑,“我刚刚才为你受了伤,连点谢礼都没有吗?” 林奇讥讽:“需要颁你个见义勇为奖吗?” 特纳故作思索了会儿,“那倒不必,我想要些更实在的。” 林奇肃色道:“克林特先生,我已经有未婚夫了。我……” 特纳打断他,“林奇警官,你的思想不会那么保守吧,这样多么无趣啊。除了郑区长的公子以外,你就没尝试过和其他人交往吗?” “不需要。”林奇斩钉截铁道。 特纳再次大胆靠近,在他耳边呼气道,“你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需要呢?” 林奇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不知是被羞的还是被恼的,他看起来想要否认,但又有些犹豫。 “你打算怎么试?” 特纳苍白的脸凝滞了几秒钟,他盯着眼前年轻男人灰蓝色的瞳仁,像大海里刚捞出来的石头,散发着湿漉漉的、毫无自觉的诱惑。 特纳内心涌出奇异的痒感,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有股不明就理的冲动。 “像……这样。” 特纳扳住林奇的下颚,还没等对方来得及反应,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 林奇面无表情,只是狠狠擦了一下嘴唇,平淡道:“无耻。” “这样也算?” 特纳话音刚落,就感觉受伤的地方一紧,随之而来的剧痛让他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太他妈没出息了。 林奇收回捏人的手,按开车门,镇定自若地下了车。特纳揉着伤处,颇为怨愤地盯着车门。隔了一会儿,有人在敲车窗。他纠结着眉峰,摁开车窗,林奇单手扶在车顶,弯腰探进脑袋说:“克林特先生,刚刚那个如果算吻的话,太烂了。” 特纳嘴角不着痕迹地抽搐了一下。 *** 接近午夜时分,姜特德才返回自己府邸,刚下车,如同神经抽搐的强烈疼痛从脊背传来,他停住脚步,想缓一缓难受。 “伯爵。”73号向他跑来,并试图伸出手扶住他。 “不用。”姜特德抬手拦住她,“特纳和茉莉都回来了吗?” “是的,”73号回,“他们还在镜宫等您。” 姜特德抿了抿唇,“帮我准备注射针剂。” “是。”73号谦恭地点头。 气垫运输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泛着金属光泽的绿色闪电,它正在加速前进。姜特德刚刚注射完一支蓝色针剂,正闭目躺在软椅上休息。 “伯爵,”73号说,“您的身体目前不能仅靠舒缓液剂了,我们必须再去木卫九进行……” 姜特德闭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73号讷讷地闭上了嘴。 过了两分钟后,姜特德睁开眼,平静地问:“这次我还能撑多久?” 73号发出了一个测试命令,座位上升起一个半透明的纳米玻璃罩,将姜特德半个身躯罩了进去。显示体征的虚拟数值和虚拟数据峰图在透明罩上不停滚动,红绿蓝三色汇成了一个人体模拟图。 “伯爵,”73号低声说,“7个月,这次的极限。” 姜特德不再说话,运输机在向下方倾斜,他们准备降落了。 双胞胎兄妹正盘腿坐在地毯上玩一款最新的解谜游戏。 特纳的人物刚刚将照片拼图找齐全,一只乌鸦就飞过来叼走了其中一块碎片。茉莉嘲讽了他几句,特纳报复性地用了瓶禁言药水。 “哥,你有毛病吧!”茉莉取下游戏头盔,愤愤不平道。 “小妹,别生气嘛。”特纳退出游戏界面,走到茉莉面前,揉了揉她脑袋顶,“大不了第四关我让你一次性解锁所有成就。” “感情真好,”姜特德坐在沙发上,轻轻拍了拍掌心,“看见你们这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 “——伯爵!”双胞胎兄妹同时回头,眼睛一亮。 姜特德勉强直起身,唇色发白,但看不出什么痛苦的表情。 茉莉敏感地察觉到了,“伯爵,你还好吧?今年……” “茉莉。”特纳喊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茉莉吐了吐舌头,把后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 “没事,我还可以撑7个月呢。” 兄妹俩互相对视了一眼,面露忧色。 特纳忍不住:“伯爵,要不然我们把计划推迟点,先去趟木卫九吧。” 姜特德盯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只不过才除掉一个古维尔,就可以掉以轻心了吗?” 特纳的绿眸子黯了黯,“我……我的意思是,让茉莉陪您去。我留在塞德娜星就行了……” 姜特德转身看向茉莉,“茉莉,你赞同你哥的建议吗?” 茉莉目光游移了一会儿,最后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动作,“饶了我吧,我不作任何选择。” 姜特德一笑,“那我就当你站在我这边了。” 特纳叹了口气,有点忧心忡忡的意思。 “克林特先生,”姜特德少见地开起玩笑,“杞人忧天的样子可不适合你哦。” “放心,”姜特德走到特纳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一定能在12月之前结束这一切。” *** 姜特德从蒸汽缭绕的淋浴间走出来,腰间松松垮垮地围着一条浴巾。无论从远处还是近处看,他都拥有一具极富古典美感的身材,仿若米开朗基罗雕塑出的大卫,肌肉秀美如山峦,起伏的曲线形成山峦间的沟壑,根本挑不出任何瑕疵。即使当今医美技术发达,也无法复制出一模一样的身材。 当离他极近时,才会发现他的皮肤也与常人不同。光滑无任何毛孔,跟真人蜡像一样,细腻充满着真实感,同时也因为太过完美而充斥着不和谐感。 从十八岁开始,姜特德的身体就开始接受改造。他动了上千次大大小小的手术,捱过了无数次的排斥反应,终于将全身的皮肤都换成了一种合成材料——内行星仿生胶,即使不穿防护服,也能应付极端严酷的环境。 他的这层皮肤,不是普通的仿生胶,它能够抵御巨大的外部压力,并能将全方位的感知准确地传递给大脑。可这个世间并没有真正的两全其美,因为神经元的重新接驳,他的整个心血管循环系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血管壁平滑肌细胞总是不能正常代谢,必须靠注射通血栓的液剂来维持正常,随着血管壁的损耗加剧,他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前几年还能靠注射针剂勉强维持。但随着肢体麻木次数渐增,全身再造血管壁的手术就得提上议程了。 姜特德并不是不理解身边人的担心,他知道即使自己植入了微型纳米修补机器人也于事无补,底子已经被完全捣烂了,要么彻底地焕然一新,要么彻底地功亏一篑。 但是,时间不会等他。 人人都以为他过得是人上人的生活,但实际呢,他过的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生活。如果要把他的痛苦描绘出来给人看,那就是他极度恐惧着——担心时间不够。 他在人称“地狱星”的塔耳塔洛行星浪费了四年服刑,忍受着暗无天日的皮肉折磨,并且在这颗肮脏的星球上舍弃了所有的尊严。在一次残酷的水刑后,他差点丢掉了最后一口气,可复仇的驱动力让他再次熬了过来。 他会永远记得这颗星球出口的唯一食品——塔耳塔洛斯酱。 这个酱的制作过程是弄来蛋黄酱然后把它们暴露在塔耳塔洛斯腐蚀性的环境中几秒种,再封上盖子。这使得蛋黄酱变得味道异常浓烈,毕竟它吸入了大量低度的毒素。【1】 而狱卒们会特地跳出刺头分子,只给一个氧气头盔,除掉环境防护服,驱赶犯人至室外,端着装满蛋黄酱的玻璃宽口瓶,幸灾乐祸地在一旁“观赏”制作过程。 裸露的皮肤被暴露在致命的大气中,像被铁水滚过一遍,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整块整块的皮肤组织就开始脱落,红色的肌肉组织被迅速燎黑,失去活力成为一团死肉,血水沾粘着肉色的表皮如融化的蜡一般下坠下坠……下坠。 姜特德第一次感受到骨肉撕裂的钻心疼痛,仿若有亿万只纳米虫钻入了他的血肉,疯狂啃碎了他的皮肉经脉直至骨髓,再破坏掉他身为人的尊严,只能像一只畜生一样,大口喘着粗气,因为疼痛而失禁,甚至动了想要求饶的心思。 除了疼痛以外,更为撕心裂肺的是看见自己被如何毁灭,从肉身到心,被这颗地狱星慢慢蚕食殆尽。 ※※※※※※※※※※※※※※※※※※※※ 1.地狱星设定借用了《天外世界》 chapter 19 姜特德出了浴室,走到一张舒适的软椅上躺了下来。 “73号,”躺下的同时他唤了一声,“准备。” 四周震动了起来,家具顿时矮了下去,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墙壁。墙壁上的灯依次亮了起来,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 “好的,伯爵。”空中浮现出73号的全息投影。 不知从哪个方向而来的透明纤维丝,像触手一般,轻柔地覆盖住了姜特德的额头。泛着淡淡蓝光的丝线像一张神经网,紧紧贴合在头皮之上,再探入进脑内。 “伯爵,植入核心记忆程序已经启动,请忍受一下暂时的双颞侧搏动性头痛。” 姜特德闭着眼,神情紧绷了那么一两秒,但多年的忍耐力使他慢慢放松了下来。 幽光顺着透明细丝涌入进大脑,这证明数据传递正在进行。 与此同时,在拜占庭区的一个房间里,郑旦从姜特德那里得到的魔方被放置在桌面上,原本黑亮亮的表面竟然也发出了幽光,从幽光里蔓延出了数缕纤维线,像在海洋里游动的水母触角,贴近郑旦头皮,悄悄爬上了他的太阳穴…… “好了,这次的梦境让他接着体会了地狱星的残酷。”73号说,“不过为了防止一次性接受超负荷信息过多,引起大脑神经系统紊乱,我建议下次间隔时间可以再长一点儿。” “这是由你决定的吗?”姜特德声音冷酷。 “对不起。” “73号,”姜特德满不在乎地说,“你觉得我应该花精力来照顾工具的感受和状态吗?” “伯爵,您所言极是,”73号语气诚恳,“是我冒犯了。” 纤维束已经从姜特德大脑里退出,室内恢复成了普通光源。 姜特德睁开眼,半躺半坐在软椅上,“行了,断开所有的网络连接,没我的允许就不要来打扰。” “遵命,伯爵。”73号的全息影像瞬间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姜特德摁了摁太阳穴,然后出神地盯着自己指尖。 在刚刚通感回忆时,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温度,这温度像被记忆铭刻着,一圈一圈在指间流动,彷佛在呼应着遥远的时光。 “你记起来了吗?”姜特德轻轻道,似乎在喃喃自语,他突然掩面,悲怆道,“求求你,永远不要记起来……” *** 郑旦再次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像吃/屎一样难看。 这次的噩梦比上次还要真实惊悚,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在水中窒息而亡时,最后一秒,一股巨大的未知力量把他抛出了梦境。 也正是在那一秒,他似乎看见了一个被湮灭在白光中的模糊身影。这身影与某个遗失的画面在重合,一瞬间又褪去无踪,只剩下浅淡的波纹,荡漾在记忆碎片里。 脑内彷若绷紧了一根弦,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会做这样诡谲的梦?梦中的片段在视网膜上闪现,那就是地狱该有的样子。 时隔半晌,郑旦稍微平静了下来,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汗水洇湿了大半,可手脚麻痹,浑身无法动弹。他动了动舌头,发现也是麻痹的。 怎么回事?郑旦大惊,房间内的空气过滤器貌似也停止了工作,温度陡然变高,背后又流下了一层虚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 直到第二天醒来,他一个鱼跃起身,发现手脚活动自如,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了去无痕。 他这是梦魇了?郑旦想。 可这个早上根本容不得他有多余时间思考,通信器剧烈震动了起来,这是一个强制呼叫。郑夫人憔悴的面容悬浮在显示屏上,她用手帕掩着嘴角,语带哽咽道:“阳阳,你爸爸他……” “怎么了?”郑旦隐隐不安。 郑氏夫妇最近刚回到地球参加联盟会议,这个时间点的视讯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他……刚刚被人带走了,”郑夫人眼眶里蓄着泪,“他们出示了一份逮捕令,你爸爸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和贪污罪。” 郑旦霎时面色惨白,声音有些发抖,确认道:“妈妈,是谁带走他的?地球政府派来的警察吗?” “阳阳,我也没弄清楚……现在萨根代表正在来的路上,他让我先冷静下来和你联系。然后……再看看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郑旦深吸了一口气,“我也要回地球。” “不行,萨根代表特地嘱咐我,让你留在塞德娜星,这次很有可能是敌对方故意设下的圈套。” “好吧,我答应你。如果有什么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 郑夫人点点头,和郑旦聊了几句就匆匆挂断了。 通完话后,郑旦红着眼睛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家庭系统自动报时拉开窗帘。厨房里传出了咖啡香味,烤面包机里也蹦出了两片焦度适中的全麦面包片,今日和昨日也无甚区别,拜占庭区新的一天重又开始。 郑旦囫囵洗漱了一番,还没来得及处理青涩的胡茬,通信器再次响了起来,他愣了愣,接起来,林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郑旦,”林奇灰蓝色的眸子里充满着担忧,“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不要慌,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爸爸他凌晨就已经赶往地球了。” “谢谢你,奇奇。”郑旦有气无力地回。 “需要我……” “不,”郑旦拒绝,“我相信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今早我还有课,不多聊了。” 郑旦主动结束通话,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无意瞥了眼静置在桌上的魔方,心头蓦地一悸。他魂不守舍地捧起了这黑得发亮的六面体,盯着瞧了半天。 “您的早餐快凉了,需要再次加热吗?”家庭系统把他拉回现实。 “不用。”郑旦下了命令。 他走到卧室门口,停住脚步,又回头瞧了一眼那静静待在桌面上的魔方,一贯自信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茫然与疑惑交织的复杂情绪。 *** 无良媒体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唯恐天下不乱,他们用各种断章取义的报道将“郑海元案件”几乎直接变成了场民间判决。 古维尔落马后,紧接着是跟他一个派系的郑海元区长,这层层关系不免引人遐想,是否还有更多的政治龌蹉亟待揭发。网上的讨论也持各种意见,有的认为这是政治势力角逐下的阴谋,更多人认为郑海元同庞安·古维尔实为一丘之貉。 第一次庭审时,郑海元据理力争,极力否认拒不认罪,他提出上诉要求。同时,罗德·萨根作为塞德娜星政府代表提出了引渡申请。地球作为首都星对于官员政治案件十分敏感,政府特设了专案小组,誓有不挖个底朝天就绝不罢休的架势,他们自然拒绝了这次引渡。 郑旦和母亲心力交瘁,他们一方面要同媒体周旋,一方面又要同律师团队协作。 “妈,去休息一下吧。”郑旦将刚冲好的桂花茶递到了郑夫人手上,“新闻发布会一小时后才开始。” “嗯,我知道。”郑夫人小小抿了一口,揉了揉太阳穴,“那我先上楼躺一会儿。” “好,”郑旦将房间湿度调湿了些,并把温度设成了24度,“我定了闹钟,待会儿叫你。” 看着郑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郑旦立刻回到自己房间,调出郑海元的审讯视频以及案宗研究了起来。 地月联盟政府宣称,在联盟会议期间进行了一批排查,通过定向追踪器寻找非法信息输出,从而顺藤摸瓜出郑海元从中央情报局数据库中窃取了非公开信息,泄露给了火星政府以及外行星系联盟。 在郑旦看来,对郑海元的控诉简直就是漏洞百出。首先,首都星的网络监控严密,中央情报局有一套反入侵病毒程序,一旦外行的黑客和间谍触碰到雷区,程序会将入侵者自动引向一个抗干扰的缓冲模拟器,顺着入侵路径反向追踪,进行追捕,根本不会让信息随意流失出去。 这套程序进行了近百年的更新修复升级,堪称太阳系内最牛/逼的防火墙,不可能简简单单就被人闯关。除非是监守自盗,布防的人主动放水,让信息盗贼轻易钻了空子。 关于贪污的指控,郑旦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郑家虽然不如姜特德富可敌国,但绝对不至于为了几千万太阳分就折腰,往年光是帮萨根家竞选的投入,也不止花费了这点。更何况,郑夫人的娘家可是大名鼎鼎的the five董事之一,几千万太阳积分真的只能算毛毛雨。 即使疑点很多,可暂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对策。地球政府羁押着郑海元,并且不允许保释,只能由律师出面会见。 他们在明,敌人在暗。 当你坐在高位之时,觊觎你的人,会绞尽脑汁将你拉下深渊,黑暗永远在漩涡中心如影随形。 郑旦将自己摔在床上,用手背盖住双眼,疲惫地叹了口气。这是他从没遇见的情况,潇潇洒洒地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助。 他从不关心政治,也无意依靠郑海元的背景谋取事业上的顺遂,只图个快活过日。 仅仅一个地球夜晚,就让曾经平静的生活翻天覆地。远离了首都星那个是非之地这么多年,终究还是会折损在那儿吗? 当天下午三点整,庞安·古维尔伏罪的新闻发布会按时召开。整个内外行星系的记者们都挤在了十二区检察院的大理石台阶上,等待着拍到第一张新闻图。 郑旦没有叫醒郑夫人观看直播,他于心不忍打断母亲这么多天来难得的睡眠。 庞安·古维尔身着黑色衣裤,依旧是一丝不苟的发型,只不过花白了大半,原本严肃的脸上貌似多了点颓败之色。他双手被拷,站在发言台上,闪光灯和无数个镜头对准了他。 他开始面无波澜地背诵起忏悔辞: “……在这最后,我还要向我的爱人穆林罕先生道歉,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我亲爱的穆林罕,你可以再婚,以免让孩子们没有另一位家长的陪伴,你现在有充分的自由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古维尔停顿了一下,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柔和,充满了无限爱意,彷佛正透过镜头对着爱人微笑。 “穆林罕,原谅我,在此之前你鼓励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你会带着孩子们来定期看望我,可是,我想了想……这样并不好,我没有提供一个好榜样给他们……” 郑旦心里松动了一下,他相信古维尔的这番忏悔是发自真心的。 “……我从来不自称圣人,可我明白,这次我斗不过恶魔,他不会善罢甘休……” 古维尔突然以一种戏剧化的姿势举起手来,食指前伸,似乎要强调这个论点。闪光灯和镜头此时像扫射的子弹般“咔嚓咔嚓”响起,郑旦也跟着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警卫们涌上前台,想要阻止这意料之外的行为。紧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古维尔面色可怖,额头上青筋直暴,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渗了出来,沿着脖颈肩膀越流越多,他单薄高挑的身子渐渐矮了下去,滑到地面上抽搐了数下,最后一动不动。 现场哗然,爆出一个惊呼,“他死了!庞安·古维尔死了!” 郑旦浑身发冷,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死亡。彷佛从高峰坠落,不可遏制,冷酷无情,粉身碎骨。 “他死了,”郑夫人不知何时走到了郑旦身后,用一种奇怪却冷漠的声调说,“我早就该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郑旦恍然回神,大脑飞速运转,比任何时候都迅速。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意识,这种意识正在撬开他的记忆,并形成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诉,快,快点,快点想起来。 时间一毫一秒地过去了,他的意识愈来愈突出,愈来愈清晰。 “妈妈,你和爸爸究竟隐瞒了什么?” 话一出口,他脑海中的一处空白被迅速填充,冰凉的针头刺入了后颈,视线霎时变得模糊。 “我们这是为你好。” 这是郑旦倒地闭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小郑傻fufu一男的 chapter 20 庞安·古维尔是咬舌自尽的,镜头里捕捉到的每一帧都是他毫不犹豫的决心,没有人能够反驳这个事实,每一个人都是见证者。 警察在扬声器里开始发号施令,炸成一窝蜂的记者们被示意立刻离场,空中回荡着震惊和焦虑,还有嗡嗡不停的交头接耳。 一个容易被忽视的身影显得格外淡定,身影的主人对着古维尔倒下去的地方绽出一个得逞的、毫不怜悯的冷笑,然后跟着混乱的人群,扬长而去。 “我不明白,”特纳打了一把方向盘,“这次……伯爵授权了吗?” “大概吧。”茉莉坐在副驾驶上,拿着手持移动终端回。 “杨真在现场,对吗?” 茉莉将虚拟屏投在了挡风玻璃上,并特地放大了几张视频截图,努努嘴说:“她一向不喜欢变装。” “真他妈操蛋,”特纳发泄似地摁了下车喇叭,“这个疯女人老是影响我的计划。” “计划?”茉莉挑眉,“你有什么计划是我不知道的?” “没什么。”特纳胡乱地敷衍,“你呢,你那边进行的怎么样?” “郑海元这边只有萨根在四处奔波,佟瓦似乎按兵不动,并没有要拯救自己老朋友的打算。大概爬到他那个位置,猫猫狗狗作为垫脚石随时都可以被抛弃吧。” 特纳沉吟道:“小妹,你不用管那么多,别忘了我们只有一个目标。” “我知道,”茉莉的眼底闪过一丝冷光,”罗德·萨根,要夺走他的一切,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对。”特纳握紧了方向盘,目光幽深地盯着前方。 隧道里幽暗无光,就和他们所要前进的方向一样。 *** 郑旦头痛欲裂地醒来。 这几天为了助眠吞了太多止疼片,可效果显然不怎么好。在那些薄而苦涩的药片作用下,他产生了一种近乎麻痹的虚无感,虽然没有作梦,但无法抑制的抽筋折磨着他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这比注射高重力耐受剂的后遗症还要严重,他怀疑下一次再服药,得用上橡胶护齿了。 打开通信器,除了工作留言外,就是媒体不知从哪儿搞来他的号码,轮番轰炸似地要从他这边掘地三尺。重新设置了信息拦截程序后,郑旦点开了一封邮件,是姜特德发来的。 自从郑海元出事后,郑旦疲于应付外界,除了和林奇联系外,根本没来得及同其他关系亲密的人报备。 姜特德留的是一段音频,他委婉地询问了郑旦是否需要帮助,并且在结尾时,语带温情地说,郑先生,不要硬撑,有我在。 音频播放完毕,发出嘟嘟的提示音,房间里弥漫着昏暗的蓝色光线,把四周衬托得如在深海般静谧。郑旦眨了眨眼睛,在理解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慢慢地,他躺下来,胸口深处传来一阵悸动,这份悸动将疼痛冲走,让他再度活了过来。 学校体恤地将郑旦的课排成了一周两节,还特别设立了三道门禁,以防混水摸鱼的人溜进来,扰乱校园日常。 郑旦用电子笔在投影屏幕上写完公式的最后一个字母,“任何微观粒子都可以用一个关于x和t的波形方程准确描述,并涵盖该粒子的所有可测量物理量,一般写作psi。” 他抬眼扫了一遍教室,问:“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坐在第一排的学生举手,郑旦点头示意他说话。 “经过长时间的量子力学,现在给出的理论只是解决那些神奇实验的计算方式吗?还是无法给出这些著名理论和实验的理由吗?” 郑旦饶有兴趣地鼓励道:“举个例子。” “平行世界理论或者穿越时空。”学生望着他说。 郑旦笑了笑,“量子学验证根本的底层理论猜测,比如贝尔不等式互文等等,当你们能把在我课上所学的知识都能在实验里体现时,就会觉得有没有理由并没有那么重要。量子力学的主要内容是薛定谔方程,要学会用矩阵、算符和波函数描述微观粒子,是学会处理与计算机受到微小扰动的微观物理模型......关于多宇宙理论你们可以课下再延展。” 说完,郑旦看了一下时间,“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别忘记下周三前把上次的实验报告交上来。” 台下又是一片哀鸿遍野,郑旦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理了理衣襟,朝最后一排走去。 “什么时候来的?”郑旦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学生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出了教室,大部分的座位感应灯都暗了下去,室内陷入半明半暗中。 “从你写公式那会儿。”男人抬头,狡黠地眨了眨眼,略长的额发随着睫毛也颤了颤,“我想给你个惊喜。” 见郑旦没回答,男人向后一靠,身体舒展,衬衣的褶痕也像波纹一般随着姿势改变而变得明显,同时暗示着主人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 “其实,你给我打个视讯就......” “视讯没法像现在这样。”男人捉住他手腕,轻轻一拉,俩人的距离瞬间只余一拳左右,呼吸都缠绕在一块儿。 他凝视着郑旦的眼睛,继续说:“你很没有精神。” 郑旦被人识破,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你想来打起我的精神头儿?” “不,想打起我自己的。” 说完,一片漆黑骤然降临,紧接着,郑旦干涩的唇就被湿柔的触感覆盖住了。上一秒还满脑子想着物理公式,下一秒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全力颤抖,只为了表达一种情绪——情动。 这个吻像是波峰和波峰的叠加,世界变成了个黑匣子,而情动如同亮光,争先恐后地穿过条缝留下不规则的光斑,照耀了郑旦一直以来灰暗的情绪。 恋恋不舍地分开,郑旦像被抽走了一半氧气。姜特德扶住他的腰,轻笑道:“我真高兴做了这个决定,很美妙,是不是?” 郑旦平静下来,“嗯”了一声,算作回答。黑暗掩盖了他悄然红透的耳根。 *** “我们去哪儿?”郑旦上车后忍不住问。 “先回家吃饭。”姜特德侧身,温柔地抚过他近些时日略微凹下去的脸颊说。 郑旦从脸到身子忽然一热,有些不自在地往椅子里缩了缩,“那我和我妈联系一下。” 姜特德理解地笑了笑。 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回到了姜特德的“皇宫”。 73号等在气垫运输机下方,谦恭地朝俩人打招呼。 “都准备好了吗?”姜特德一边登机一边问。 “是的,伯爵。”73号垂眸回,护送二人至包厢。 没一会儿,就呈上了饮料小食。 郑旦正在嘬着一杯百香果味无酒精鸡尾酒,黄澄澄的液体从透明吸管中蜿蜒而上。 “我有个疑惑。” “问吧。”姜特德坦然一笑。 “他们为什么都叫你伯爵?” “你真想知道?” 郑旦咽了口鸡尾酒,嘴巴里清凉香甜,“对啊。” “交换条件?”姜特德勾唇挑眉,端着势在必得的表情。 “还要交换条件?”郑旦傻乎乎地重复问,“什么条件?” “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一个换一个,很公平。怎么样?” 郑旦转动了一下乌黑的眼珠,“deal。” “you first。”姜特德做了个请的手势。 “被人称为伯爵的原因?” “因为我有大仲马号。” 郑旦被呛了一口,脑门顶满了问号,这就是你中二的理由? “该我了,”姜特德托着下巴,“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来找我?” 郑旦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一下子出了太多……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且你每天也有许多事需要处理吧。” “是什么让你这样判断的?”姜特德语气里似乎带着些不甘。 郑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我不问,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什么都不会说?”姜特德下巴紧绷,目光锁在他身上。 “我……” 不知道后三个字还未说出口,姜特德捂住了他的嘴,“我不想听你说不知道。你说不知道就证明你根本不信任我。” 郑旦一滞,心里涌上了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抽掉对方捂住他嘴的手,不讲理地把人搂进了怀里:“原谅我,我就是整个太阳系最蠢的傻瓜。” *** 塞德娜星不存在日夜,只有人造穹顶模仿的蓝天和星芒,人造木星闪着金属冷光挂在空中,如同这颗星球的最佳代言人。 俩人在露台吃了简单却丰富的一餐。酒食饭饱,人便有些犯困。郑旦蜷缩在躺椅上,姜特德体贴地替他盖了张薄毯。紧张过后的放松,也容易增添倦意。没一会儿,郑旦便阖眼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姜特德倾身确认,原本柔情似水的眼神瞬间消失,虽然还是那张完美无缺的脸,比任何闪耀的事物都显眼,可眉宇间只剩冰冷和阴郁。 “怎么回事?”姜特德低哑着嗓音问。 “需要测一下/身体数值,”73号悄无声息地踱到姜特德身边,“刚刚在运输机上,发现了注射剂反应。怀疑注射了一种强心剂,这种药物容易使人激素紊乱,会造成失眠、兴奋、精神阈值拔高的症状,超过一定注射量会导致海马体损伤,从而……” 73号顿了一下,平静道:“最坏的结果,就是记忆退化,缓缓陷入迟钝,类似于阿兹海默症。” 姜特德脸色一沉,站在阴影里,眼底蓄着狂风骤雨。 chapter 21 庭审日期将近,专案小组对郑海元的调查依次展开。 在一段被破译的音频前,郑海元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他希望自己在做梦,可他十分清醒,现在的情况让他惊慌不已。 阮氏制造与工程公司是郑夫人的娘家,属于第一批进入小行星带的大企业,同时也是被“the five”第一批收购的上市企业。阮氏**的初期,除了不断制造采冰船以外,还致力于俘获小彗星,将它们置于稳定的轨道中,作为水的补给点。而让阮氏名扬星系的最伟大、最具挑战的大规模工程便是塞德娜星上的大型核反应引擎,让整颗星球可以保持同地球一个水平的自转。在公司不断壮大的过程中,他们开始涉足建造城市高空漂浮网,其中包括了穹顶的修建、空中交通网的布局等一系列工程,但其开发权一直受到质疑,可就在十年前,郑海元走马上任“十大区”区长后,这件事便尘埃落定。有不少小道消息盛传,阮氏是凭借的裙带关系官商勾结才能被拍板的。 此时,呈现在郑海元跟前的铁证,正是他的夫人阮沁疑似与行贿方交涉的录音。 “有三笔来路不明的巨款分别于五年前的4月、9月和三年前的11月汇入了阮沁私人账户。”审讯员将电子汇款单调到手持移动终端上,推到了郑海元面前,“希望您能回忆一下,这段时间的家庭财政状况。” 郑海元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毫不知情,检方自然不予采纳,在多轮盘问下终于让前区长紧闭的牙关松动了。 “我要求家属视讯。”郑海元面无表情地说。 审讯员犹豫了一下,然后起身,按了墙壁上的一个红色按钮。做完这一切,他回过头来,对郑海元说:“郑先生,相信您明白,坦白从宽有助于您早日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郑海元靠在硌肉的座椅上,自嘲地笑了笑,摇头笃定道:“政府已经准备抛弃我了。” 郑旦和郑夫人神情凝重地端坐在起居室,虚拟屏的边缘有些闪烁,全息影像上的前区长郑海元脸色灰败,坐在一层透明视镜后。 古维尔的死讯就像一记重锤砸向了他。 他们只有十分钟,郑旦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难熬,电流刺耳的嗡嗡声似乎有了抑扬顿挫,甚至有点像是未经编排的慢板。他明白,这是自己的幻听。 “爸爸,其实大部分新闻是伪造的,你没必要太当真。”郑旦竭尽全力安慰,“我们现在的重点是先引渡,积极配合调查,让检方撤销指控。” “海元......不要放弃。”郑夫人抽噎道,“我们一定会坚持引渡的。” 郑旦扶住母亲颤抖的肩膀,轻抚她的脊背,压低声音:“妈妈,别说太多,有监控录像。” “阳阳,还有最后一分钟,我想和你单独聊聊,”郑海元看向自己的夫人,“阿沁,可以吗?” 郑夫人面带犹疑,郑旦朝她点头示意。她怏怏地走出了起居室。 “他们要我签一份认罪协议,”郑海元也不绕弯子,“这样我就可以在塞德娜星服刑,不用被投到太空监狱了。” “爸爸——” 郑海元扯了个难看的笑容。“阳阳,如果上诉被驳回.....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妈。” 郑旦眼眶烫得惊人,他使劲摇了摇头。可他无法欺骗自己,在父亲的这句话里他听出了某种义无反顾的绝望。 “爸爸,你一定要坚持,我和萨根叔叔会把你弄出来的。” 郑海元也摇头,他看着郑旦,平静地说:“阳阳,你要明白,世间人人都有几件脏衣服要洗。现在轮到我罢了。” “叮”地一声,探访时间结束,郑旦目送着虚拟屏消失,空气中有电流滋滋划过的白色星子。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记起来查看自己的通信器,看有什么人联系自己。 *** 郑旦在十二区的一家咖啡馆等人,一双红棕色的布洛克皮鞋停在了桌旁,他抬头看了眼刚坐下来的男人。 “还在等证据鉴定结果,”男人说,“他们保证在明天早上八点前出来。” 郑旦抿唇,眉心浅蹙,小声道:“等不及了,我怕今晚他们就会逼着我爸签认罪协议。” 男人眯了眯眼,“官方新闻和网络营销号都没有报道,你确定消息属实?” 郑旦回:“他亲口告诉我的。” 男人拿出一个手持终端,飞快地做了几个运算,“喏,能接受吗?” 郑旦想都没想,把男人的终端推开,“可以。先付一半定金,剩下的等你把人捞出来再结。” 男人点一点头,顺势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郑旦会意,从通信器里调出支付界面,伴随着“叮”地一声,数字此消彼长。 男人愉悦地吹了声口哨,直起身子,为自己的杯子里添满咖啡,开心地抿了几口,然后长舒一口气。 “郑先生,您不会后悔用这个价格请到我。” 郑旦没什么反应,淡道:“希望如此,请尽快把人弄出来吧。” “自然。”男人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便站起身离开了。 没过几分钟,郑旦的通信器嗡嗡震动了起来。 “怎么样?谈的顺利吗?”姜特德问。 “还行吧,只是……”郑旦顿了一下,“他真的是整个小行星带最厉害的刑辨律师?” 姜特德笑了笑,“不相信我的推荐?” “也不是。”郑旦犹豫着该找怎样正确的措辞。 “郑先生,很多事情不要用固有的眼光去判断。科里夫曾经帮我解决过最难缠的、想要倒打一耙,从我这里大讹一笔的客户。他有很强悍的人脉,现在你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等待结果。” 郑旦纠结的眉毛并没有被姜特德的这几句话抚平。 “不能再犯任何一个错误了,”郑旦沉声,“我输不起。” “我明白的,”姜特德看着他,绽放出温暖的笑容,“那就相信我,好吗?” 郑旦凝视他,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他的笑很真诚,应该发自肺腑。但实际上,郑旦仍然有些疑惑,这是种说不上来的第六感,无法合理的阐释这种不安来自于哪里。他感觉姜特德像一面镜子,他站在这面镜子前,无处遁形。 *** 就在郑旦焦头烂额之际,林奇这边也不好过。 支队长早晨没来区站室,直接去十九区处理由mh恐怖组织引起的几件恶**件。 正是因为区站室的设立,塞德娜星才会远离无政府状态,三千万人才得以正常工作生活。虽然会有像mh那样的恐怖分子捣乱,偶尔在空气循环系统中放毒气,在地铁里试图引发自杀式爆炸造成混乱,但大多数犯罪都能够被提前掐死在摇篮里,这可多亏了无处不在的“天眼”系统监控。居民们信任警察,至少比信任首席治安官要多一点儿。 林奇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空气过滤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同事们在他旁边谈天说地,偶尔穿插几个黄段子,大家都在认真地摸鱼,一切照旧。 精力充沛的警员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并自动让出一条道,荒木局长走到林奇身边,拍了拍他肩膀。林奇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荒木到了局长办公室。 “林奇,”荒木站在自己桌前,双臂抱胸,“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非常棘手。” 林奇盯着他的发际线,然后又把视线移开了。 “我明白,哪里都不太平。” 按照以往,荒木会投来一个指责的眼光,可这次却相反地,他的目光异常温柔,林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们面对的是从未有过的极端复杂的局面,”荒木说,“林奇,你是一个优秀的小伙子,可是……人各有所长,胜任一个好警察,是需要那么点儿天赋的。” 林奇脸色一变,拧紧了眉毛,大概猜到了接下来的话。 “你可以去你的位置清清东西了。”荒木擦了一下额头上本就没有的汗。 “什么意思?”林奇上前一步,视线骤然凌厉,“你是在告诉我,我被离职了吗?” 荒木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你可以这么理解。” “好,我明白了。”林奇握了握拳头,他尽力按捺住自己的怒火,“我能多问一句吗?” “你想问什么?” “这是萨根代表下达的指示吗?” 气氛顿时紧绷,静闻针落。 荒木向后退了几步,从手持移动终端上调出一份档案,林奇条件反射地接收了。 “你有别的职位得去报道了。” chapter 22 “等等,”荒木叫住正往外走的林奇,“你还在忙星运那件失踪案吗?” “这是你派给我的任务。”林奇说,语气虽然是陈述,但饱含怨气。 “行吧,”荒木按了按太阳穴,“现在不是你的当务之急,你不用再管女孩失踪案了,你的职位变更即刻生效。希望你不会再做出进一步调查,尽早去中央祭坛大厦报道。” 荒木并没有威胁他,但林奇知道,如果不马上答应,谁知道他会联合罗德·萨根以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呢,譬如非法侵占公物资源罪?再弄个不痛不痒的处罚?他的大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活跃,但面上仍保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 “好的局长,我知道了,今天下班前我会将个人所持有的关于杨真的相关数据都抹去。” 荒木像是忪了口气般,朝他粲然一笑,扬起手臂,用小行星带人惯用的肢体语言做了个“ok”。林奇觉得好笑,可令人惊奇的是,他自己竟然也乖乖回了个“ok”。 退到走廊时,罗德的视讯就来了,彷佛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说话方便吗?”罗德冷峻的脸悬浮在手腕上方。 林奇撇撇嘴,不置可否。 “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吧。” “干什么?”林奇条件反射地问。 “带你见一个人,”罗德说,“穿正式一点,八点,翡冷翠,你今天下午先去祭坛大厦报道,然后直接回家,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林奇不作声,他并不认为罗德·萨根会给他反对的机会,可他又不想立刻答应。 “林奇,你听见了吗?”罗德蹙着眉头,语气不耐。 “知道了。”林奇言简意赅,自行结束了通话。 *** 林奇被侍者带到了罗德预定好的包厢,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翡冷翠餐厅竟然也有如此私密的vip房间。房间内漫射着令人安心的暖色光,播放的音乐抒情,选取的是一段流行音乐剧的伴奏。 林奇坐下,松了松领带。是的,今天他还带条了该死的紫罗兰色领带,正配当下拙劣的心情。 “真准时。”包厢门悄无声息地向两边化滑开,特纳闲庭信步地踱了进来。 林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里的震惊迅速换成了厌烦。 “没必要这么排斥我吧,林奇警官,”特纳用牙齿叼下手套的一指,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哦,不对,今晚应该是萨根先生。” 林奇冷着脸起身,作势要走。 “等等,”特纳拦住人,把脱下来的手套捏在掌心,“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来吗?” “为什么?”林奇板着脸问。 “边吃边聊。”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林奇没吭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他不来了,是吗?” 特纳自然明白林奇口中所指的“他”是谁。他没有回答,反而用手套轻轻拍了拍林奇的侧脸,柔软的皮革滑过同样柔软的肌肤,带着暧昧的挑逗。林奇反感地后退了一步,眼底溢出了强烈的不爽。 “你可真会令人心碎啊,警官。” 特纳说完,转身拉出一把椅子,做了个请的姿势。男人瘦削苍白,微微翘起的嘴角既像是嘲讽,又像是在挑衅。 在林奇看来,这人獠牙被藏在单薄的嘴唇后,绿宝石般的瞳仁里蓄满的是邪恶。他大概只信奉撒旦,就像来自旧地球传说的吸血鬼一样。 “你知道为了这顿晚餐,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特纳眯着眼睛问。 林奇攥紧了拳头,咬牙道:“这是你和罗德·萨根之间恶心的交易,与我无关。” 特纳突然大笑起来,彷佛林奇讲了个特别好笑的笑话。他揉了揉无泪的眼角,用异常温柔的口吻道:“我可真喜欢你这种直白的性格。” “变态。”林奇直截了当。 “很好,除了无耻外,我从你那儿又多了个‘称赞’。” 林奇乜他一眼,不想再纠缠,抬腿就要往外走。 “一亿太阳分,一次性付清,为了你父亲即将到来的竞选。” 特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静止符,让空气凝固了片刻。 林奇缓缓转过身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特纳沉声反问:“这不是很明显吗?我相信你那聪明的小脑瓜一定知道我想要什么。” 林奇盯着眼前的男人,百分百肯定他不想轻易放过他。 “为了我?”林奇挑起漂亮的眉毛,嘲讽道,“我可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 “那你可就太低估自己了。” 林奇叹了一口气,他抽出自己刚坐过的椅子,用脚踢到了特纳面前,“就当我来过,正和你面对面呢。” 特纳低头,抚了一把椅背,光线洒在他脸上切割出阴影,衬得整个人更像一只高大的鬼魅。 “我用一亿太阳分换来的就是一张空椅子?” “不对,”林奇抱臂,更正道,“是一张还留有我温度的椅子。” 话音刚落,特纳就向林奇扑了过来,直接将人脸朝下按在了地上。林奇剧烈地挣扎起来,反肘直击对方最柔软的腹部。可惜对方坚如磐石,不受丝毫影响,整个人压在他背后,指尖冰凉,并且暴烈地掐住了他的后颈。 “再重复一遍,林奇警官,”特纳一字一句说,“从现在开始,你得好好说话。” *** 郑海元又换了一个坐姿,他对这廉价的纤维材质囚衣有些过敏,使劲抓了抓脖子,痒还是没消下去,这痒彷佛种在了身体里,时不时往外冒。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到哪儿了?” 科里夫向前靠了点儿,把手肘撑在桌上,尽管是面对着一个全息投影,他依然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毕竟秉持着小行星带最专业的这个金牌名号,他可不想因为任何的怠慢而遭到客户的恶评。 “按照你的说法,那我现在只能坐以待毙吗?” “不,是保持沉默和否认。”科里夫摇了摇头,“我了解您的处境,可现在检方提供的证据对您都十分不利,他们甚至提出来一个......” 科里夫突然顿住,郑海元敏感地捕捉到了,他急忙问:“是什么?他们还想从我这里捞到什么?” “您一定知道,阮氏的海王号遭袭事件后,小行星带的极端分子想要挑起战争,尤其以嚎叫金属为甚,对了,我们平常都称这个恐怖组织为mh......” 郑海元皱起眉头,他的表情起了变化,似乎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 见郑海元没回过神来,科里夫补充道:“还有最近一起,您的公子郑旦先生在蚩尤号上绑架未遂事件,据说也是由mh一手策划的。” “是的,你做了审前调查?” 科里夫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想必您一定听到过一些传闻,关于mh组织的。鉴于您的身份,政府有一个慷慨的建议。” “是什么?”郑海元警觉地问,“有些浑水如果我一开始就拒绝趟了,那么即使你现在来劝服我,也只会得到一个否定的结果。” “别这么轻易下决定,郑先生,”科里夫继续说,“我是从您的角度考虑......” 郑海元打断他,“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你究竟是我的律师站在我这边,还是政府派来绥靖的呢?我相信我的儿子一定付了你一笔不菲的酬金,可你的表现让我很失望。” 科里夫不愠不怒,佯装咳嗽了一声,“请您不要误会,我是百分百的客户至上主义,只是......在这个敏感时期,您也不希望就此被划入到敌人阵营吧。” 郑海元左右晃动了下脑袋,貌似在理解金牌律师这句话里的深意,他眯了眯眼睛,问:“那你觉得我现在的‘犯罪'条件足够被划入敌人阵营了?” “不,当然不是,”科里夫笑了笑,“我不会让您成为其中一员的。” 郑海元不再说话,他主动按下了桌边的红键,会谈就此结束。 直到郑海元的余影完全消失,科里夫依旧坐在桌边。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速度频繁,陷入了沉思。大概过了有一个半小时,塞满麻团的脑子忽然灵光一现,还未经过细细琢磨,他便径直呼叫了姜特德。 塞德娜星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过了两分钟后才出现在虚拟屏上,他神色憔悴,双眼似乎还沾着一层迷蒙。 “姜先生,”科里夫说,“老子可比儿子难啃多了。” 姜特德轻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场面有一丝尴尬, 科里夫挠挠脑袋,直奔主题,“我刚刚和郑海元聊过,我试着说服他接受政府的交换条件。可是......他很反感,我敢肯定他很害怕,但又有什么东西凌驾在了害怕之上。” “是什么?”姜特德面无波澜地问。 “具体的我也没弄清楚,但我相信一定有突破点,”科里夫咧嘴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令人反感,“郑区长是长期待在政府组织框架里的人,他能处理的都是流程性问题,是帮解决结构性问题的人擦屁股的。” 姜特德眉毛拧在了一块,“简单点。” “他现在面对的局面,说起来简单,却也很艰难,一方面是保全小家,替夫人认罪,把家族利益凌驾在国家利益之上;可另一方面呢,他其实是个很悲惨的人,财阀控制了他的势力,同时也控制了他的晋升。他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的拒绝,是因为他明白,如果在这个时刻松口,那就等同于为自己判了社会性死刑。他觉得自己是没资格坐下来谈判的人,是因为他没有一支如臂使指的核心力量。有了力量,才能去执行意志,顺便警告对手,再去掀对手的桌子。” “所以?”姜特德冷哼了一声,“可别忘了,中国人有句老话,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科里夫也笑起来,笑得肩膀直颤,“国法煌煌,也是中国人说的。从现有的规则来看,他只需要去拉下现有框架内最大的统领就能获得自保,甚至绝地反击平步青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去尝试呢?” 姜特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他并不是以身殉道,能够为后人开路那种人。” “可他唯一的儿子是,对吗?”科里夫说。 chapter 23 “说实话,你的手段令人不敢恭维。”姜特德打了个小行星带人流行的手势,接着摇了摇头。 科里夫继续说:“您和郑公子追求的结果,我能暂且认为是一致的吗?” 姜特德冷然回:“我只想叮嘱你,不要把我推荐的客户给搅黄了。” 金牌律师咯咯笑起来,不以为意地扬起手臂,“有您的监督,我相信这个案子会顺利的。” 这话讽刺到家了,姜特德现下也懒得计较。他沉吟了片刻,“如果说服郑区长举证佟瓦委员长行不通,那就直接放弃吧。” 科里夫一愣,眉毛快挑到发际线了,“您怎么会知道政府给的是这个交换条件?” 姜特德不想回答,接下来的话让科里夫又是一惊。 “既然你刚刚提起到结构内这个话题……”姜特德顿了顿,“地球政府想通过郑海元四两拨千斤,撼动‘五人公司’在塞德娜星的统治地位。政府机器在这颗破星球支持者薄弱,他们急于寻找一支核心力量,防止财阀渗透更深,这是悬在联盟政府头上的利刃。但他们面对的现状却是,对手不遵循规则,可他们身为公职人员,必须遵循。从‘五人公司’的角度来看,郑海元不过是送出去的一颗棋子,他没了,还可以有替补。从地月联盟的角度看,郑海元是地球人,还是政府高官,不能随意抹杀,不到万不得已,才会杀鸡儆猴。” “您的意思……” “话已至此,我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姜特德起身,画面出现了一片黑,声音逐渐遥远,“我很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姜特德脸色惨淡地结束了通话。他颤颤巍巍地回到床边,扶着床沿让自己慢慢躺平。 “73号,”姜特德忍住剧痛,汗水从额角湿湿黏黏地流到了锁骨,“准备注射……快点。” 天花板下方浮现出73号的全息投影,她面带犹疑,出于担忧而大胆地回:“伯爵,您的体征显示有发热症状,如果这个时候强制注射,会对心脏和血管……” “注射!”姜特德语调骤然尖利,他本人汗得透湿,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立刻执行我的命令!” 墙面伸出了如透明触手一般的光束,蓝色液体通过银色针头刺破了青色血管,汩汩流入,逐渐消解了姜特德紧绷的痛苦。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73号的声波漾起一阵电流。 姜特德闭了闭眼,缓声道:“没有了。” 房间静了下来,姜特德盯着一望无边的黑暗,神游了一会儿。 他的府邸华美而空旷,令人艳羡,可锁在这栋宅子里的灵魂,如同一只只深沉的幽灵。他们被永远洗不掉的阴影滋养,把仇恨当成肥料,收获绞索的快乐。他们背弃一切,佯作耶和华,降下洪水,与这颗索多玛星共沉沦。 姜特德翻了个身,把自己再次沉浸在了黑暗中。 *** 姜特德很久不曾做梦了。梦对他而言,就是黑暗中的希望,可他不需要希望。 在梦中,他又回到了那幢别墅和那个灼热的夏日午后。 一个男孩蹑手蹑脚地跨过篱笆,站在泳池不远处的葡萄藤下,盯着一颗颗紫色的小葡萄看了许久。男孩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麦色的小腿上有明显的擦伤,伤口很新,泛着肉红色,就像新鲜的果实。 而他自己则站在二楼的窗口,刚刚换上崭新的泳裤,准备投入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泳池。他看着男孩,看着他被太阳晒过的肩膀,闪闪发光,像小兽温柔的皮。他下楼,在男孩离开之前走到泳池边。男孩看见他,眼睛一亮,也飞快地跑到了池畔,麻利地把脚泡在水里,轻轻晃荡起来。 你今天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他问。 这里是天堂。男孩答非所问,动动脚趾轻轻打水。 怎么又受伤了? 小白。男孩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惹祸了?他抹完防晒乳,大腿皮肤贴着发烫的池畔瓷砖坐下。 长长的沉默,男孩没回答。就当泳池的空气愈来愈迟滞安静之际,他拨了一把水,恰好浇在了男孩胸前。 男孩惊呼着跳起来,勃勃的生气又回来了。他看着男孩,羡慕他,爱慕他。 你一定要走吗?男孩仰起脸问他。 他的眼神游移在男孩纯挚的脸上,这张脸在这个暑假里对他微笑过许多次,像熠熠生辉的太阳。 他叹了一口气,夏天过去了,我必须离开地球。 为什么?男孩语气里是掩藏不了的失落。 心思浮荡,他可耻地醒悟到,自己也想把一片痴心妄想留在男孩的唇上,还有寸寸肌肤上。 我要同爸爸一块回空间站,但我答应你,下个暑假,我还会回来的。 男孩撅起嘴,薄弱的侧影在午后阳光下被拉得很长,长得足以刻在他灼热的视网膜里。 那你一定要回来,只有林奇在,没有小白的话,就太无聊了。 他点点头。 男孩继续说,那你一定要记得,不要一转身就把我忘了。 他笑起来,揉了揉男孩乌黑光泽的发,承诺道,我白亚麟绝对不会忘记郑旦。也不会变成别人,不会变成他从未见过的、不认识的人。 他同时也在心中默念: 除我所知道的人生之外,请你也不要拥有其他的人生。你要等我,等我们都长大。 姜特德心脏猛跳,冒着冷汗醒了过来,床单和枕巾上传来了湿气,是他反复流出的汗造成的。 回忆偷偷摸摸,却又强势地撬开了一条缝,就像他的脚趾头曾黏在郑旦的脚背上,这些坚韧的证据,成就了令人惶惶不安的过去。 那个夏天,那池水,那带着盐味的肩胛骨,都是令他无法忘怀的,无法彻底地从有限的生命中删除。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会让他们不可避免的相遇。 他还是被困囿在了原地。 被困在了地球的最后一个暑假。 *** 整颗塞德娜星都在欢庆,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本地的足球队小组出线,踢进了联盟杯。 马黑博朗公司作为最大的赞助商之一,自然要派代表参加after party。市场部和公关部一致推选ceo出席,姜特德不敢推诿,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正儿八经的宴会过后,第二摊是唱k,也算是主办方想要费劲心思讨好球员和俱乐部吧。 塞德娜星最豪华的娱乐场所,自然人声鼎沸,姜特德被乌烟瘴气熏到了阳台。 他一个人站在宽大的阳台上,静默了半天。可没过多久,这份静谧就被一群人打破了。他条件反射地摁了一下面罩触控开关,将半张脸隐了起来。 后来者们喝得有些多,所以没注意到有人站在角落。 这群人都是小行星带男人,他们端着酒杯,在大声地议论工作、经济、情人,最后把话题扯回了刚刚的酒局。 “陆检不会是看上了那个小白脸吧,那可是个地球男人!” “当然啦,我们出来可不就是给他们留办事时间嘛!” “厉害,真会玩!” 男人们起哄地笑出声。 “呵,那可不光光是个简单的地球男人,你们知道郑海元吗?” “刚被捕那个十大区区长吗?” “对对,就那个,那小白脸可是这区长的宝贝儿子呢!” “怪不得,这小子看起来就令人讨厌,但长得可真没话说啊……陆检胃口很好嘛,今天是不是还约了乔诺什法官?他们眼光老撞一块,这次难道要共享?” 男人们又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姜特德脸色阴沉得吓人,几乎和罗刹一样。他走出阴影,大跨步迈到其中一人身后,狠狠捏住那人后颈,厉声问:“你们从几号包厢出来的?” *** “这间?”姜特德冷酷地抬了抬下巴。 “是的是的。”小行星带男人瑟缩了一下,被这冷酷的威慑力给骇住了。 姜特德蔑了男人一眼,示意他可以滚了。男人心领会神,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姜特德拿出手持终端按了几下,再扫了一下门边的控制面板。 门开了,一个充满着真菌酒气、铺有豪华地毯的房间出现在他眼前,四面都是墙壁那么大的屏幕,屏幕上面放着一支小行星带风格的流行mv,主角涂抹着荧光妆容,背上有一副煤灰色的大翅膀,正坐在颓败的工业废墟中,配着迷幻虚软的电音,倒真像是置身在了异空间。 姜特德皱了皱眉。 他扫视了一圈,没在真皮沙发上找到一个人影。穿过吧台,“砰砰”几声,是玻璃酒瓶碰撞在一起的响动。他顿住脚步,心一紧,紧接着又松了一口气。 郑旦坐在地上,一只腿平放,一只腿屈起,手臂搭在那支屈起的腿上,一晃一晃。 虽然整个人看起来完好无损,但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他目光溃散地盯着前方,可前方空无一物。 姜特德小心地接近,慢慢蹲下来,柔声唤他,“郑先生。” 四声过后,郑旦终于被拉回了现实,他略带讶异地抬头,仔细打量着姜特德,从鞋子到膝盖,然后目光锁定在了他脸上。 “姜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 郑旦旋即露出一个微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衣服,彷佛刚刚的姿态只是个幻觉。 “你觉得怎么样?”郑旦搁下话筒,笑着问。 姜特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想听真话还是赞美的话?” “我唱得不好听吗?”郑旦拢了拢挡住自己眼睛的刘海,“这首歌就得用这样撕心裂肺的唱法。” “这首歌很难听,”姜特德顿了顿,“但你演绎的很好。” 郑旦漾出一丝微笑,“姜先生,你以前都是这样哄约会对象的吗?” 姜特德摇了摇头,“不,你是第一个。” 郑旦愣了两秒,心脏遽跳,就像在掩饰什么似地伸手去勾酒杯,可这个动作在半空就被人拦截了。 “跟我聊聊吧。”姜特德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 包厢里忽然只剩下空调过滤器工作的嗡嗡声。 过了片刻,郑旦抽出手,扭头看他,漆黑的瞳仁里盛着无措和不解。 他们就这样静静看着对方,像两尊石化的雕像。音乐停止了,壁幕上漫射出来的前卫光束,让整个空间显得混乱而荒谬。 他和他就置身在这场荒谬中。 “我是不是很没用?”郑旦终于开口。 姜特德沉默不语。 “我知道了,”郑旦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谢谢你,你是个诚实的人。” “是谁?谁让你造成这种误解的?”姜特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忽然提高了音量,“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垃圾检察官吗?” 郑旦投了一束惊讶的目光在他身上,“你、你怎么知道……” “他碰你哪里了?”姜特德尽量克制住怒气,可眼睛里仍在不由自主地朝外冒火。 “什么?”郑旦不解地看着他。 姜特德重重吐了一口浊气,“我的意思,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我们可以告他,告他性骚扰……” “哈哈哈———”郑旦没憋住,突然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笑得泪花直泛。 姜特德一脸莫名其妙。可他看着郑旦,脾气瞬间没了,紧绷的脸色也神奇地软了下来。 “很好,”郑旦揉了揉眼角,“看来你对我的调查做得还不够格,不太认真仔细啊!” 姜特德情不自禁地嘴角一抽。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 想收获zqsg的评论! chapter 24 “来杯鸡尾酒吧,这样你可以边喝边听我的解释了。” 姜特德不置可否。 郑旦径直走到吧台,熟稔地调了杯马丁尼,递给了正襟危坐的姜特德。 “还不错,”姜特德实诚地喝了一口,“你会经常这样哄约会对象吗?”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郑旦一愣,随之会心一笑。 “你是第一个,”郑旦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桌上,“第一个约会对象,第一个我想哄的对象。” 姜特德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不是要同我解释吗?” 郑旦这才意识到自己偏离了正题,他端起姜特德没喝完的马丁尼,覆着还留有余温的唇迹,大大嘬了一口。 “陆征是我的学长,我们都毕业于塞德娜第一大学,只不过不同院系罢了。”郑旦止声,看了姜特德一眼,又继续,“这次我爸的案子,是他的同僚负责的。” “陆战?”姜特德接过话 “你知道?”郑旦微微惊讶。 “我以为这个时代没人不会上网检索信息。”姜特德斟酌了一下,继续道,“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兄弟也在最高检。” 郑旦咳了一下,清清喉咙,“那你是不是也以为我今天陪的人是陆战?”刚刚说人来路不明的又是谁。 姜特德不吭声了,把酒杯往自己唇边递,却只谨慎地抿了小小一口。 他的确没去彻查,要不然怎么会有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陆征存在呢? 郑旦解释道:“陆征是上个月才调去最高检的,他们兄弟俩如出一辙,连仕途之路都像一比一复制好的。只是……性格大相径庭罢了。” “你找陆征牵线搭桥,不害怕流言四起?” “科里夫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但都火烧眉毛了,我有必要顾及到流言蜚语吗?” 于理,姜特德应该反驳,只差临门一脚,又一个敌人就能假借他人之刃被利落解决。于情,他更应该在此时出手阻止,压下郑旦蠢蠢欲动的想法。可难以置信地,他竟产生了一丝犹豫,这犹豫像恐惧席卷了他,令他不寒而栗。 “你接下来想怎么做?陆征有指点你吗?” 郑旦仰头,喝光酒杯里的鸡尾酒,“我一直很奇怪,除了贪污以外,为什么会按一个间谍罪的名头在我爸身上。贪污的话,谁都不经查,但想洗白或者自保也不难。可间谍罪就不一样了,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直接把人后路断绝,要么是上峰集团急着清洗,需要弃卒保帅,要么就是……” “就是什么?”姜特德神色严肃,换了个坐姿,双手/交叉搁在膝头。 “有人倾轧,以政府机器当刃,想要对抗财阀,对抗塞德娜星的最大既得利者,并且还妄想撼动这颗星球的现有体系。 “从古维尔事件起,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不可否认,他绝不是清白的,能够制裁他的,应该是法律,所以敌人很聪明的选择了让他身败名裂,从而放弃苟活的念头。现在如法炮制,想用同样的方法让我爸爸……危言耸听点,那就是以死谢罪。 “我不禁怀疑,他郑海元作为一名高级行政官员,真的就犯过那么不可饶恕的罪吗?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呢?我甚至还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古维尔是不是也同样被下套了呢?” 郑旦不歇气地说完,脸色微微涨红,胸腔剧烈起伏着。除了课堂上,他很少这般的滔滔不绝,只可惜聊的不是风花雪月,如果不是姜特德,他也只会将这些想法藏在心中暗自琢磨。 姜特德循循善诱:“所以,你是因为陆征同你透露了些什么,才会作此结论吗?” “不,与他无关,”郑旦苦笑了下,“今天是我自己强行要求同他叙旧的,哪知……”不欢而散,还被对方诟病一番。 姜特德了然,已把乌龙事件前因后果拼凑出了大半。要怪就怪那群碎嘴的小行星带男人的曲意误导吧。 “不要想太多。累坏了吧……这些天。”姜特德牵起郑旦的一只手,握在手心里,十分温柔地揉搓起来,揉得郑旦心痒难耐,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 “辛苦了。”姜特德又换了个地方轻轻揉,这次直接是后脑勺。 这种好似哄小孩子的作派,让郑旦神经松弛,同时产生了额外的错觉,好像他们从很早以前就相识了。 *** 新的办公室很大,比之前在区站室的小格子间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可在林奇看来,这种舒服令人沮丧到家,只不过换了个更体面的笼子待而已。 他已经在走廊里徘徊了五分钟,直到罗德·萨根的秘书把他请进了办公室。 父子俩刚打照面,罗德就指着自己额角的地方问:“你脑袋怎么回事?” 林奇下巴和左边太阳穴分别有一片擦伤,虽然处理过,但痕迹依旧明显。 “没什么。”林奇眼神闪烁,目光投向别处。 罗德问:“你和克林特先生相处得愉快吗?” 一想到特纳对他做的,他现在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恶心,呼吸也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好在那家伙也挨了不少下,右脸承了他两击重拳,算是扯平了一半。 “凑合吧。” 说完,林奇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罗德对林奇冷淡的态度并不买帐,他重重拍了一下桌面,厉声道:“林奇·萨根,你已经地球标准年龄二十六周岁了,你要懂得为你自己的言行负责!” “我做了什么不能负责的?”林奇不服气地反问。 罗德按了按眉心,“好在克林特先生并无怨言,你得感谢他的宽宏大量。” 林奇无语,特纳·克林特无缘无故地先动手,现在反倒还要责怪起他这个受害人来? 林奇抱臂,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讥讽道:“把我卖给他,称了您的心意吗?什么时候和郑家退婚?什么时候再跟克林特这个小行星带杂种结姻?” “林奇!注意你的说话方式!”罗德脸色一凛,“你知道现在的局面是怎么回事吗?!” 林奇玩世不恭地抖了抖腿,“我只知道您的选金可是靠卖儿子筹到的呢,以前是靠郑家,现在郑家出了事,就急着找下一个码头靠岸。怎么着,克林特除了傻有钱以外,是不是还特别好控制啊? “可惜啊,您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怎么就没想过多要几个呢?克隆生育虽然违法,但只要您想干,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呢!对于您只有一个窝囊儿子这件事,我深感遗憾……”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脆响,林奇就重重挨了一巴掌,五指印异常明显,耳朵嗡嗡直响,右脸颊以肉眼可见地速度红肿了起来。 林奇愣了两秒,随后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大笑,“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那你呢?你以为这样激我,自己就舒服了?”罗德抓起办公桌上的循环纸巾盒扔进林奇怀里。 林奇想也没想地把纸巾盒踩在脚下,“不用,爸爸,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滚!”罗德愤怒地指着他鼻尖道。 “不劳您费心。”林奇走到门口,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脚步蓦地顿住,扭头嗤笑了一声,“下次去红日剧院私会不法分子,可不要太招摇哦。” 罗德·萨根是个混蛋没错,可他是混蛋的儿子,那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林奇走出门,沮丧地想。 *** 科里夫拖出导航界面,他在寻找能通向环形空间站的十字路口,坐标显示目的地在一间电子产品商店旁。 “就不能选个容易找到的位置吗?”科里夫不满地嘀咕。 好在没过半小时,他就到了约定之地,是一间中国风的茶馆。门口有电子视频菜单,上面滚动着甜腻腻的推荐广告。科里夫随意瞟了一眼,就径直进了店内。 一小群小行星带少女同他擦身而过,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又高又瘦,除了缀在末尾的女孩,比她们矮了一大截,拥有惊人的美貌。科里夫没忍住,多瞟了几眼。他经过她们时,有说有笑的少女们忽然噤声,直到他完全走过,少女们又活跃了起来,似乎在议论某个当红的真人秀偶像。 科里夫鬼使神差地回头,目光黏在那个美少女娇小玲珑的背影上,若有所思。与此同时,他感到了莫名的不安,淡淡的,转瞬即逝。 他在找一个合适的说辞来解释自己为何迟到,迟疑了几秒后才走进了包厢。 一句“对不起”僵在舌尖,他闻到了空气中浮动的血腥味,和芳香剂的香味混合在一块,让人头皮发麻,鸡皮疙瘩直掉。 科里夫小心翼翼地接近。他要见的人,此时呼吸微弱,脸色惨白地倒在桌边。小臂处流下的鲜血沿着指尖坠落,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多了一滩暗红色的血液。 “你没事吧?”克里夫瞳孔遽缩,心脏猛跳,下意识地想把人扶起来。 “别、别碰我。”对方气若游丝,话不成句,“打……救护……” 郑旦是在晚上十点左右接到科里夫的视讯。 他瞟了一眼正在酒架前选酒的姜特德,迅速走到隔壁房间,压低声音,语带不满地问:“怎么这个时间找我?你现在不是应该和陆征在一块吗?” “郑先生,”科里夫脸色并不好看,“您的陆征学长今晚不幸遇袭了,现在我和他都在十九区医院呢。” ※※※※※※※※※※※※※※※※※※※※ 求zqsg的评论! chapter 25 十九区医院的等候室拥挤,空气循环系统散发着塑料树脂的气味,和经过处理的工业模型的那种味如出一辙。等候急诊的伤员们让空气更难受了些儿。一排排用廉价复合材料造的座位腾出了一条条极狭窄的过道,郑旦往旁边挪了挪,林奇坐了下来。 他没在拜占庭区以外的医院就诊过,更没料到科里夫会把人“约”到了医院。得知出事后,脑内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联系林奇。 “怎么样?”林奇递了袋贩卖机买的黑咖啡给他。 “还在手术。”郑旦撕开饮用线,浅浅嘬了几口,“具体的,得等我的律师待会儿告诉我。”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林奇忍不住埋怨,“你真的不知道联盟司法局对你的律师发函建议要求对其处罚吗?” 郑旦欲哭无泪。 他捏着包装袋边缘,指关节泛白,据理力争,“发函滥用公权力是变相报复!不能因为检察院对自己的公诉案件失败,就可以意气用事发函,对辩护人进行变相的报复!” 林奇倚在墙边,装模作样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款款问:“就算你说得有据有礼,那这又关你何事?轮得到你来帮忙攒局进行私下和解吗?” “在法庭上控辩双方地位平等,在法庭外,检查院发函质问律师就是越位行为!这是公权蛮横!”郑旦忽地提高了音量,怒气腾腾。 林奇直起身子,拍拍掌心,走到郑旦身侧,扶着他肩膀问:“你知道你说的这些话证明了什么吗?” “什么?”郑旦低头看他,满脸不解和不屈。 林奇眯着眼睛,似笑非笑,一字一句,“你很天真。” 他特地叹息了一声,以此加强嘲讽力度。 郑旦气得发抖,失望的目光在林奇脸上转了一圈,随后把脸撇到一边。 林奇不愠不怒,幽幽开口:“法律制裁不了法律之上的人,政权不是永存的,但检查系统永存。” 郑旦无言以对。 他挑不出毛病,至少语句陈述上是没毛病的。可是林奇道出的每个字都是在讽刺,讽刺公俗良序,讽刺这无可救药的联盟政府。 讽刺之下的事实,又是如此血淋淋,每一个人都在妥协,放弃追求答案,同时也放弃了追求的过程。 敌人要搞他,搞郑海元,搞他的家族。顺序从一家之主下手,再慢慢收拾边路。 上峰集团捏死古维尔,捏死郑海元,犹如捏死一只蝼蚁,不费吹灰之力。更何况为他区区平民卖命,不,准确来说是为金钱卖命的走狗呢。 他无计可施,这是他无能为力的痛苦之源。 他们潜伏在暗中,用看不见的手翻云覆雨。一旦异动产生,就不动声色地逐个击破。 郑海元是落网之鱼,陆征是设套的饵,科里夫是推波助澜的浪,而他就是紧接着的那只鱼。 他们虎视眈眈,等着他咬饵上钩。 *** 郑旦走到病房门口,科里夫眉头紧皱同主治医师交涉。待到对话结束,他才走近问陆征情况如何。 科里夫眉宇纠结,默了片刻说:“血是止住了,但脑部中枢神经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人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郑旦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谁做的?” “正在查。” “你没有看见嫌疑人?” 科里夫神情复杂,过了两秒,沉声说:“茶馆的摄像头应该拍到了袭击者,我可能……也见到过凶手,但是……” “但是?”郑旦不解。 “证据不足,”科里夫说,“她们有备而来,做得滴水不漏。” 郑旦蹙眉,嘴角抿得越来越冷硬。 “你要看看他吗?”科里夫问。 郑旦点点头。 *** 不消等至翌日,郑旦便被请到佟瓦办公室喝茶。 佟瓦的根据地充满了苦行僧般的寡淡风味,却被媒体哄抬为整个太阳系最能体现侘寂之美的建筑物群。 如果说姜特德的府邸是奢华至极的最佳代表,那么韦斯汀·佟瓦的大楼则是现代摩登的极简代表。 一幢幢看起来清心寡欲,以近乎极简式教会风格的大楼威严森森。除了空旷的走廊、大面积的白色墙体,这里看不到任何杂物的痕迹,更像是一个大型装置艺术空间。如果售票的话,一定会有不少网红扎堆来拍照的那种。 整个小行星带军权加身的男人坐在一张宽大无比的琥珀色石英桌后,他的面前开启着数不清的虚拟屏幕,就在郑旦进来的那一刻,倏地全部消失了。 韦斯汀从电子案牍中暂时脱身,朝郑旦做了个请的姿势。 呈现在郑旦面前的,是一整套上好的小行星带风格茶具,水晶茶壶里冒出香气,茶肚里漂浮着柔软的花瓣,紫砂茶宠们也被滋润的栩栩如生。 “尝尝?”韦斯汀动了动眉毛。 郑旦顺从地呷了口茶,唇齿瞬间被一股奇异的清香侵占。 “怎么样?” 郑旦赧然,“挺好喝的。” “小郑先生的评价倒是中肯。”韦斯汀为自己也添了一杯,“去芜存菁,是茶道的魅力之一。” 郑旦不擅长玩弄话术,对于如何与佟瓦这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相处也是极没经验。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就当朋友之间随便聊聊天。” 郑旦直起背,下意识摆出一个警觉的姿态。他还没那么天真,以为自己真的只是单纯来喝个茶聊个天。 “佟瓦委员长,”郑旦顿了顿,“关于陆征检察官遇袭事件,我会积极配合调查的,您无需担心。” 韦斯汀摆摆手,“我不是要同你说这个。” 郑旦疑惑地看他。 韦斯汀倾了倾身,双手交/叉撑在桌面,手背托着坚毅的下巴,勾唇笑道:“你父亲郑区长,现在还好吗?” 郑旦怔了两秒,心中疑惑更深了,他内心斗争了一会儿,最终说:“坦白讲,并不好,所有的指控板上钉钉,现在我们陷于一个非常艰难的处境,检方不予公布所有的事实证据,非公开庭审……您一定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韦斯汀露出了一个深表遗憾的表情,“一点转圜余地都没了吗?” 如果科里夫在接手这个案子期间没被司法局发函,陷入囹圄,他兴许还有那么点希望,说不定能把人顺利捞出来。 如今,他的金牌律师一夜之间就成了污点律师,他的父亲离阶下囚只差一个最终判决。 老天爷可对他可真是“不薄”,只是特别爱戏弄那种。 “你担心舆论?”佟瓦继续问。 “是的,委员长,现在我的律师和他的团队都面临着处罚问题,而且陆检察官遇袭一事,一旦走漏风声,事态会不可避免地更加恶劣,陷入舆论风波。” 韦斯汀想也没想地回:“我替你摆平。” 这下郑旦的不安和疑惑直接换成了讶异和不解。 “我斗胆问个问题。” 韦斯汀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和令父私交甚笃,所以……”郑旦斟酌着遣词造句,“这是基于您个人因素而伸出的援手吗?” “于公于私,有什么区别吗?我们不过需要个理想的结果而已。” “您所言极是。”郑旦附和道,“只是,我还无法确定是否该……” “你这是在质疑我?”韦斯汀打断他,目光由柔转厉,不过瞬息之间又淡了下去,好似没发生过一样。 郑旦温和地笑了笑,面上虽然云淡风轻,心里已经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免有些做作,佟瓦愿意相助,他应该感激涕零,而不是推推阻阻。 郑旦放软了声音,“委员长,原谅我的失言,我诚挚的谢谢您。” 郑旦心神俱疲地出了佟瓦的大楼,他松了松衣领,身体比心更累。掏出手持移动终端,一则小新闻快讯出现在页面左侧。标题骇人听闻 ——家族式涉黑?前十大区区长郑海元妻子名下36家科技金融公司,暴力催收,债权打包,高额放贷,疯狂洗钱。 在郑旦看来,这则新闻简直不可思议,有故意抹黑、歪曲事实的嫌疑。 他停了下来,仔细看了一遍,这则黑料是专门爱爆不经过实锤的网络营销号投放的。三分好笑七分巧合地被准确推送到了他的终端。 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柳暗花明的喜悦还未能捂热,暗箭难防的恶毒叫人如坠冰窟。关键是,敌人狙击方式狠戾、不留情面,让他毫无招架能力,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拢了拢衣襟,把半张脸缩在外套里,神色惨淡。从背后看过去,形单影只,像只屏败的孔雀。 *** 姜特德神色淡淡,他随意滑着主界面,百无聊赖。 特纳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伯爵,”特纳轻唤他。 姜特德抬起头,微微一笑。 “选好告白的场地了吗?” 特纳举起双手,做出一个古老的地球手势以示:饶了我吧。 “怎么了?克林特先生,”姜特德少见地开起玩笑,“喜事将近,你都不兴奋一下?” 特纳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那小王八蛋脾气有多硬,警察的身手还真不赖!但我这身体……可扛不住啊。”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方式,可不要半途而废。”姜特德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还是那么平淡。 特纳眼神逐渐变冷,他一字一句,“当然,我要一点一点地蚕食,慢慢折磨,让罗德·萨根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有他最心肝的小儿子,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蹂躏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一想到小警官陷入绝望后发狂的模样,真是令人兴奋啊。” “恶趣味。”姜特德拢了拢衣襟,站起来,“但值得佩服,与仇人同床共枕,真是比酷刑还要折磨人。” “是,”特纳附和,“您也辛苦了。” 姜特德并没有同仇敌忾的意思,他轻轻晃了下脑袋,“我还没到那个地步,但是……”他顿了顿,目光悠远,彷佛在看一个虚无的形象。 “很快了,很快他就要体会到我所遭受过的所有痛苦、崩溃、愤怒、绝望、堕落,比死亡还要令人恐惧的苟活,像一只低等动物般雌伏在我身下。 “然后彻头彻尾的永远属于我。” ※※※※※※※※※※※※※※※※※※※※ 啊! chapter 26 标准时晚间十一点,郑旦到家,发现会客室溢出了冉冉灯光,可以听见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实在很抱歉,”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说,“希望您能体谅萨根代表的处境。” 长长的沉默,室内成了一片昏昏沉沉的荒原,凝滞的空气令人难堪。 “我知道了。”阮沁释然一笑,扶着桌沿缓缓起身,眼底的愁虑却浓得化不开。 来者歉意地鞠了个躬,预备离开。阮沁同他一起走向大厅出口。 郑旦站在昏暗的走廊,他听见了最关键的信息—— 罗德·萨根派来秘书提出退婚。这对郑家无疑是一记重击,尤其在这种艰难时刻,任何的不利改变都如同雪上加霜。 诚然,他和林奇不用再像小丑一般缔结荒唐的婚姻,按照以往,他应该锣鼓欢天,悬在心里的重石终于落下了地。可现在的他,似乎高兴不起来。他上了二楼,踱向阳台,目送阮沁送客。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泡沫轮胎摩擦声,黑色高级电动车甩了个优雅的弧度,造型像一尾快活入海的蝠鱼,朝金碧辉煌的社区大门飞快驶去,很快就没了踪迹。 阮沁站在绿油油的人工草坪上,庭院内的冷光漫射在她四周,白惨惨的颜色,像是一团孤寂的萤火。 她无意识地抬头,看向郑旦的方向。两人的视线相撞,郑旦忍不住先撇过了脑袋。 一种空落落的失败感占据了他,此时此刻,他面对不了任何心碎的时刻。 *** 以前偶尔睡不着,郑旦会服用些褪黑素助眠。大概因为这段时间止痛药嗑得多了点,如今什么药都不管用。他翻来覆去,像一颗哀败的矮星,一个人蜷缩在床铺里,一个人漂浮在无垠的太空里。 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幅画面:高中毕业的那晚,林奇和他第一次喝酒,他们喝得摇摇晃晃地回房,倒在床上,第二天早上衣衫不整地醒来,林奇怒气冲冲给了他一巴掌,随后,又羞红着脸把冰袋按在了他被扇的那半张脸上。 这真是不可思议,郑旦想。他们竟然一起厮混了那么久。久到成为了一种奇妙的稳定。 他在床上又躺了一小时,结果只能睁开眼,打开通信器。琐碎杂乱的留言挤满了收件箱,除去正常商品广告外,更多的是赌场、民间高利贷推送的垃圾信息。 一封飞行器托管处的来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停泊费在这个季度又涨了10%,比勤勤恳恳上班的居民们的工资要涨得快。 郑旦略微出神,自从希尔马庆典节过后,他已经有段时间没保养蚩尤号了。今晚格外烦躁,室内冷气也像是失灵般,让人无法安神。他索性起身,随便抓来一件外套,下楼向车库走去。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安静的夜晚。 穹顶微弱的光源故意营造出夜空景观,拉格朗日港附近游荡着醉汉和不想归家的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薄荷烟草味。 郑旦停好车穿上了磁力靴,走到了通向停泊区的电梯前,他毫不犹豫地拍了一下电梯按钮,然后走了进去。 随着“叮”的一声,他到了舰艇入口。 郑旦没有马上登艇,他打开磁力靴,以防在重力发生侧向变化时能够站稳脚跟。泊位的氙气灯像是大海里的鮟鱇鱼,努力的把周遭照得通亮,空气里的浮尘都能看得清楚,蚩尤号流畅的外观像一只亟待展翅的海燕,红色的是翅膀,白色的是腹部,它带着郑旦去过太阳系最远的、未经开发过的小行星,那里只有光秃秃的岩石,连稀薄的大气层都没有。 回到蚩尤号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家一样。郑旦轻抚龙骨处的梯子,熟稔地爬进驾驶舱,躺在飞行员软椅上,系紧安全带,然后阖上了眼。 反应堆关闭,整艘船除他之外,再无其他生命体。冰冷而寂静,黑暗像紧密的实体又像是虚无的黑洞笼罩住他。 他想起第一次登上蚩尤号,自己还是个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幸福和睦家庭的结晶。郑海元替他弄到了空间站最好的泊位,阮沁更是不惜花大价钱从火星买了环境维持系统,大大提高了舰舱内的生活舒适度。 他闭着眼睛,连接蚩尤号和泊区的柔性对接管传出微小的振动,在低重力环境下,他的身体漂浮着,多亏了安全带的束缚,才不至于在舱内随意游动。 林奇第一次登上蚩尤号,把啤酒花洒得四处飞扬,那些黄色的液珠像凝固的一场雨,他们在雨里笑,比赛看谁能把漂浮在空中的啤酒先喝完。 郑旦睁开眼,因为一闭上眼都是这些琐碎的回忆,它们像暗中张开的纤维网,把往事兜成一团,不管不顾地塞进他脑里,落在他眼前。 飞行员控制台上的一个指示器闪着绿光。这是室内唯一的亮光,却又什么都照不亮。郑旦看着它慢慢熄灭又慢慢亮起,如此反复,感到莫名的心安。 这道指示光是这艘船的心跳,只要它还跃动着,郑旦就能够找到回家的方向。 郑旦解开安全带,飘到船员甲板,飘向自己的休息舱。在经过工程舱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加重了磁力靴的磁性,直接落地,朝聚变核反应堆走去。 他一路上都在用手指触摸着舱壁,感受着这艘舰艇的肌理,由阻燃泡沫材料和覆盖在装甲钢壁上的抗剥蚀网组成,冰凉柔软,增加摩擦起到缓冲作用。 机修舱里摆着昂贵的工具,就像他跟姜特德第一次见面时那般,齐整如初。 漫无目的地逡巡完一圈,郑旦又回到了指挥甲板调出航志。既然睡意全无,那不如来整理整理过期的纪事内容。 第一遍粗略浏览并未发觉异常,直到按时间归档时,产生了将近十分钟的内容断层,似乎是被人为删除,并用一个复制内容拙劣地覆盖了。 他心一沉,不安的预感陡然从心底冒出。 以防万一,郑旦唤醒系统,重新检查一遍,经过两个小时的反复确认。他最终确认了,航志被篡改,时间横跨三天,恰好就是绑架未遂事件前后三天。 寒气从脊背蹿到脑门顶,血液似乎被凝固住了,他不敢动弹,只怕稍微的动作都会让他全面崩溃。 郑旦死死盯着控制屏幕,系统刚刚恢复了一段被删减的视频 ——是林奇,在他回到塞德娜星的翌日,偷偷摸摸地登上了蚩尤号,修改了航志。 *** 通信器一遍又一遍地震动起来,可它的主人像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似乎并不打算接通。 姜特德浑身发冷地靠在床上,目光凝滞。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肩膀微微颤抖着。从脊椎升腾而起的恶寒像一根根生锈的针,刺向他的关节、软弱的血肉,彷佛不戳个稀巴烂誓不罢休。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脆弱的体征数值犹如生命力的倒计时,注射针剂的作用渐渐失效。 他抿住唇,躺了好一会儿,通信器的震动急促得令人心烦意乱,也不知是谁在这个时间点催命般着急找他。 “怎么了?”姜特德还是妥协地将视讯接了起来。 郑旦愁容惨淡的脸出现在全息投影里,看起来并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你知道吗?”郑旦声音暗哑,“民用版航志系统是不能被随便篡改的。” 姜特德注意到郑旦身后的背景,像是在一个封闭空间,但光线黯淡,只依稀看得出是个驾驶舱。 郑旦声音嘶哑的可怕,嘴角冰冷,“一旦没有密匙进行篡改,它的应答机就会自动融化成一团硅块……除非有人故意为之,提前复刻了密匙。” 姜特德强撑着支起身体,握拳压住胸口,幸好黑暗掩住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看来你有了充足的信息知道犯人是谁了。” 郑旦点点头,稍顷又摇摇头,嘴角好似散出一丝嘲讽,又好似发出一声闷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两眼发直,并没有发现姜特德难看的脸色。 他们俩人似乎都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只是一个痛在身体,一个痛在心脏。 “郑先生,”姜特德凭着极大意志力忽略掉蚀骨的疼痛,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找你。” 郑旦从恍然中回过神,眼神恢复了清明。他向后仰了仰,大力地长吁一口气。 “对不起,不用了。是我太失礼……在这个时间打扰你,原谅我。” 郑旦想要按下结束键,姜特德突然出声,音调尖锐得有些颤抖,“没关系,你……你在哪儿,反正我都醒了想睡也睡不了,还不如来找你。” 郑旦吓了一跳,可紧接着,眼眶很热,鼻腔泛酸,他知道自己已经溃不成军。 姜特德是对的,他现在比任何时刻都需要他。他试图把自己拴在简易床上睡一觉,平常蚩尤号的空气循环系统嗡嗡作响,是他最佳的摇篮曲,可就在今晚失效了。 他本来想转换心情,可心情愈加烦躁,就像陷入了一片潮湿的沼泽,越沉越深。他急于倾诉,渴求寻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所以他才会不受控制地拨通了姜特德的号码。 这是他从来没遇见的情况,他第一时间想要依赖的,有且仅有眼前这个男人了。 ※※※※※※※※※※※※※※※※※※※※ 勤奋的我,求评论! chapter 27 姜特德开的磁悬浮跑车出门,车速如疾风,像一架小型飞艇穿梭在钢筋丛林,水银一样的车身将倒退的建筑物姿态尽收,光怪陆离的诡异美感。 他一点儿也不惊讶郑旦会发现航志篡改,毕竟也算是自己使了点小手段,促成了这次“露馅”。老实说,他一点儿都不在乎郑旦究竟会怎样的撕心裂肺,可他也不想完全地把人置之不顾。矛盾拉扯着他,把他拉到了天平的一边摇摆。他按住胸腔内一跳一跳针刺般的疼痛,把住方向盘的手微微打着颤。 到了目的地,他驻足欣赏了一下蚩尤号的外观,像一只潜伏在崖洞的鸟儿,冰冷的钢铁包裹着它脆弱的主人,惶惶的,惴惴不安。 他擦了擦汗涔涔的额角。疼痛像乌突突的浪潮,瞬间又压了过来。 姜特德没来得及换上磁力靴,他漂浮在船员甲板,扶着梯子、壁舱,飘到了驾驶舱,可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孤独闪烁着的绿色指示灯。他不慌不忙,靠近检查了下主控面板,嘴角泛出一丝冷笑。 返回到船员甲板,重力顿时发生了改变,淅淅沥沥的水声从一处休息舱传出来,他摸索着过去,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样子。 郑旦在狭窄的淋浴间洗澡。 水温很高,把他麦色的皮肤烧得像块红色的烙铁,水从头顶浇下,紧绷绷的胴体被勾勒出优美的弧度,像只皮光水滑的野生兽类,充满了浓烈的阳刚之美。 液压舱门开启,发出“嘶嘶”声,水声恰好也在此时停止。 他随意围了条浴巾,精壮的胸膛上还匍匐着水珠,顺着他的肌肉山壑,滑到了他清晰的人鱼线附近,沉没在那向下延伸的好地方。 踏出浴室,猛地抬头,姜特德坐在他的床边,离他不过五、六步的距离,静静的盯着他,那双和黑曜石一样深沉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样的感觉稍纵即逝,因为在下一秒,姜特德立时起身,面带微笑道:“我来了。” 郑旦愣了愣,“你来了。” 姜特德“嗯”了一声,面露忧色,“你没事吧?刚刚同我说的事情,我一时半会儿没厘清,和谁有关吗?” 郑旦没说话,抬起眼,神色恹恹,姜特德装出关心的样子,“郑先生,有什么不痛快的,不妨同我直说,我们都是这般亲密的关系了……”他顿了顿,视线移到郑旦油光光的上半身,咽了口唾沫,状似无意。 郑旦发觉到对方的视线,慌忙去找衣服穿。他一边更衣一边用余光去瞥姜特德,发现那人垂着眼,眼睑浮着淡淡的水光,像雾像雨,叫人看得心一紧。 “姜先生……”郑旦犹豫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也有什么烦心事?” 姜特德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眼底囤着红血丝。郑旦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走过去,捉住他手,轻轻抚摸道:“怎么了?和我说说?” “我很怕,在你找我之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被困在蚩尤号的工程舱里,飞船马上就要坠落……”姜特德说,“我能感受到空气里的高温,还有四处作响的警铃,我看着你,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你惊惶求助的样子,无能为力。” 郑旦心里激起一股暖流,他亲了亲姜特德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肩,“我没事,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你不要难过,那只是梦而已。” 姜特德垂眸,眼底闪着忧虑,“那你在视讯里讲的,不是在做梦吧?是真实发生的吧?你之前遇难遭绑架,不会就和这有关吧……” 郑旦脸色瞬变,蓦地布上了一层阴霾,他应该立刻否认,却没能把“不”字说出口。 是林奇吗?林奇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害他还是帮他?为什么林奇从不向他提及过? 他感觉自己晕乎乎的,像是蒙了层迷雾在眼前,他看不见,他被抓着,他被/操控着,像只绝望的无头苍蝇。 姜特德攀在他胸前,高大的身躯像株藤蔓将他覆住。郑旦去找他的眼睛,像黑洞一样带着磁性的眼睛。可是他找不到他的眼睛。 郑旦脊背渐渐冒出一层冷汗。 “背叛你的人……是林奇·萨根吗?” 郑旦浑身一颤,听见姜特德这样问。 *** 郑旦坐在一间开放式咖啡馆里,头顶上方就是宽阔的隧道。公共空间里种了些草,绿得有些失真,天花板投下的灯光如昼,把眼睛刺得恍惚。 远处的草地上有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在玩耍,广告飞行器漂浮在他们周围,上面滚动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和一些电子公告。 他听见少女们在大声说话,似乎在议论广告飞行器里的一则消息,她们笑得天真自然,带着青春的活力,在这颗被真空环绕的、旋转的小行星上,少男少女们像极了希望。 “您还需要点什么吗,先生?”服务生问,他看起来并不比那些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们大多少。 郑旦摇了摇头。 服务生走开,他俯身向前,喝了口咖啡。 一个广告飞行器飘到了咖啡馆落地窗前,郑旦看见了那上面滚动的一则喜讯。 粉红色的背景和鎏金字体看起来既俗气又夺人眼球。现在好了,满星球皆知林奇·萨根同他退了婚,马上要和特纳·克林特订婚。媒体为了逮人,不光蹲在郑旦的大学门口,还蹲在了林奇上下班的祭坛大厦台阶上,足足三天,各类头条文章把他们仨的“爱恨情仇”故事编纂了不下十个版本。 他的通信器传来一阵沙沙声,有消息来了。 郑旦点开,科里夫看起来比待在塞德娜星时的气色还要差。 “郑先生,看见您这么镇定我很高兴。”科里夫眼下黑眼圈挺深,整个人颇为憔悴,“希望……您能够坚持到底,不要因为这些波折……” “行了行了,”郑旦打断他,“我不会为了这种事灰心丧气的,你那边怎么样?佟瓦说,司法局应该取消对你的发函了,现在他施了些压给专案组,提出证据公开透明化,以便推进审案……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科里夫佯装咳嗽了一声,“地球的重力可真折磨人啊,我应该老老实实在水箱里待着。” 郑旦皮笑肉不笑,直勾勾盯着他,想听他接下来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科里夫絮絮说了许多,郑旦只捡重要的信息听。 “你的意思是,可以撤销间谍罪,但前提条件是需要站在联盟政府这边,帮忙进行指控某位触犯了国家安全罪的官员?”郑旦问。 科里夫笑了笑,“这个交易很划算,不是吗?” “指控谁?”郑旦警觉地问。 科里夫说了一个名字,郑旦惊讶地向后仰了仰。 “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 郑旦脸色不悦,“你知道我们一旦指控这位,意味着什么吗?他有着整整十二个殖民星球的兵权,可以随时发动一起小型战争,从而让塞德娜星失去短暂的政治庇护。” “您说得没错,”科里夫弯了弯嘴角,“但接下来不是您要去担心的情况。” 郑旦双手/交叉,托腮沉思了会儿。他闻到了阴谋的气味,可他没有证据。 空地上的女孩子们还在打闹喧嚣,一只长得怪怪的麻雀腾地飞了起来,郑旦听见,它的翅膀在空气循环机吹出来的风中拍得啪啪作响。 这应该是个极度普通的十月午后。可他现下必须要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意味着一场飓风来袭。 他应该早点觉悟,他们每个人都逃不掉,都不过是在苦苦挣扎的一颗棋子罢了。 郑旦愣了半晌,然后轻轻说了个好。 多少天以后,当那一刻来临,他脑中反复回放的就是这个瞬间,一遍又一遍。他毫无保留、轻易的、愚蠢的说出了好。 ※※※※※※※※※※※※※※※※※※※※ 啊啊!戏精出没! chapter 28 林奇粗鲁地撕开一袋铝制液体食品,手指却被犀利的包装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液向外慢慢渗出。突然,一个温暖的口腔包裹住了伤处,林奇用力挣扎想要推开特纳。 特纳力量大得出奇,抓住他的手腕,用舌头狡猾地舔掉血珠,然后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却狰狞无比的微笑。很快,他放掉了那根脆弱的手指,舔了舔嘴角,仍旧带着残酷的笑。 “唾液能够消毒。”特纳说。 林奇厌恶地皱了皱眉,“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发现林奇的反应有些排斥,特纳一把捏住他后颈,将他的头拉扯到自己面前,用手重重拍打了几下脸颊。原本白净的肌肤,肉眼可见地变红了,似乎还能看见指印。林奇咬紧牙关,被抽得生疼,他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怯意。 “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要好好说话吗?”特纳似乎很得意,他又反手抽了林奇一巴掌。 火热的疼痛占据了脸部的每根神经,为了欣赏林奇更多的窘态,特纳干脆剥掉了他的上衣和皮带,直接将人双手紧紧缚住,并拉扯至头顶。比室内循环机喷出的空气更冰冷的手顺着胸膛滑到了林奇的小腹,像一条蟒蛇,贴肉游走,滑腻恶心,最后来到了敏感的腰侧,用下流的手法反复摩挲。 “你对姓郑的可真是痴情啊,我随便下一个套就能上钩,太他妈好笑了……要是我把怎样上你的视频发给他,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反应?” 林奇不言语,眼里射出冷冽的光。 “哈哈,不对,他现在根本都不会多看你一眼,”特纳故意在后腰的凹陷处掐了一把,林奇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真应该让他看看你的反应,下贱、毫不知耻,只会双腿大张,把我夹得死紧死紧......” “行了吧,”林奇冷笑着打断他,讥诮道,“我怀疑你其实根本就不行,只会用虐待、下药这种卑劣的手段逼人就范,取得自以为是的高/潮。” 特纳冷笑着又抽了他一下。林奇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特纳用手背毫不在意地抹掉了唾沫。 “你这样激怒我是没用的……” “你是个人渣、狗/杂种,当然不配有感觉!” 特纳大笑起来,将林奇整个人拽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并把他大力向上提了提。他用牙齿啃噬他柔软的脖子,鲜红的血珠沿着肩胛骨滴下来。林奇奋力扭动着,闷哼了一声,发现自己渐渐丧失了气力,身体深处却升起一团火。 “你如果好好听话,就不用再遭一次这种罪了,”特纳顺着脖颈舔到了林奇的**,并用手指狠狠碾了几下。 林奇的呼吸越来越重,脸色涨得通红,下唇紧紧咬着,眼底泛起不屈的泪光。 “再过一周,我就能完全合法地拥有你了,”特纳顿了顿,毫不留情地扯掉了林奇的外裤和内裤,把膝盖挤进了****,强行分开了他的下半身,“很抱歉,在剩下的时间里,你只能像这样和我耗尽生命。” *** 茉莉领着一群人穿过一条细窄的走廊,墙上涂着防渗油漆,地毯用的是比石头更耐磨的硅酸碳编织出来的,两边房间的门都是玻璃纤维复合材料做的,无一例外都紧闭着。唯一打开的房门后面走出来一个高大苍白的男人,他有一双如鹰隼的绿眼睛,样貌和茉莉有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相似度。 “他怎么样?”茉莉踮起脚尖,朝特纳挡着的门口向黑洞洞的房间内张望。 特纳按了一下控制面板,房门倏地关上了。 “真小气,”茉莉撇了撇嘴,“反正你自己可得小心点,别惹火上身。” 特纳扫了眼她身后的人,脸色紧绷,低声斥责,“你在干什么.....” 茉莉不以为意,“借调一点儿你保安公司的人马。” “你疯了吗?这么明目张胆,被伯爵发现的话......” 茉莉竖起一根指头,压在特纳的唇上,笑了笑,“大哥,伯爵现在可没时间管我,他自顾不暇呢。” 特纳眉心拧起,从茉莉脸上的表情也可以推断出,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 “小妹,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搜,也不一定能找得到杨真。” “那你就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特纳耸耸肩,“的确没有办法,谁让那个疯女人觉醒了呢,她现在不仅掌握了如何暗杀的技能,再过段时间应该能控制他人思维和行动了。” 茉莉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语气担忧地问:“她......会变得比伯爵更厉害吗?” “或许吧,”特纳说,“杨真一旦通过了‘领悟’,我们就没法阻止她了。” “可是,目前为止,没人能通过,除了放弃......” 特纳接上话,“必须有完完全全的觉悟,放弃自己作为人类的那部分,只服从原始本能。” 特纳说完,拍了拍茉莉的肩头,转头看向身后的玻璃门。 没有任何光源,甚至连显示器和感应器发出的昏暗光芒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怀疑的怪味,像是绝望被掺进了些忧愁。 *** 从观察甲板这一层往外看姜特德的府邸就像在看一只蛰伏在穹顶下的华丽巨兽。郑旦在星球最奢靡的拜占庭区住了接近十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精心设计、品位考究、彰显财富和权利的建筑物。同时,他也不是第一个被吸引到姜特德府邸来的人,科里夫走到他身边,低低吹了声口哨。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轮美奂啊。”科里夫感慨。 郑旦回头,科里夫把自己的手持终端递给他。 “我只能查到这些,林奇·萨根在上个月15号就调职了,已经不在警察系统了,”科里夫指了一下屏幕,并将一张照片放大,“最后一次被公共摄像头拍到是上周五晚,在十二区的一家花店附近。” 郑旦脸色一沉,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半晌,问:“那家花店的周边街景我有些眼熟,是不是在林奇发生车祸的附近?” 科里夫挑起眉峰,点了几下屏幕,惊叹道:“还真没错呢!” 郑旦蹙眉,心忖,林奇返回案发现场是为了什么?是有什么异常被他发现了吗?他更加疑惑的是,林奇在医院见自己那次,闭口不提已经被调职之事,甚至联姻对象是特纳也对他保密,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婚约了,但一定要疏远到这种程度吗? “我想不通的是,林奇为什么会突然失联,罗德叔叔的态度也很奇怪,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的样子。难道他们父子关系真比我想象的恶劣?” “警察局并没有立案,”科里夫补充道,“大概是出于面子吧,毕竟……” 科里夫突然停住,观察郑旦的脸色。 郑旦了然,轻轻晃了晃脑袋,“他本来就不应该和我在一起,如果他是发自内心选择的特纳,我会祝福他……可这也太巧了吧,小行星带这么大,偏偏就选上了姜特德身边的人。” “你的意思……是在怀疑姜先生吗?”科里夫有些不确定地问。 “谁知道呢,也许吧。”郑旦目光放远,扶着观察甲板的栏杆,冰凉的触感在掌心纠缠。 chapter 29 郑旦从噩梦里醒来,腿脚抽搐着,室内冷风把他的细胞都吹僵硬/了,像一只掉入陷阱的待宰羔羊。 梦里,施暴者戏谑地喊他白少爷,乐此不疲地用酷刑折磨他。先是挑选柔软的腹部,然后蔓延至双臂和双腿—他的皮肤被灼烧撕裂,口腔里只能尝到血腥味。 (<a href= target=_blank></a>) 通信器显示时间为标准地球时间4点零5分,郑旦瘫软着坐起来,睡意全无。他大声喘着气,冷汗淋漓,不敢再阖眼,彷佛一闭眼,炼狱就会降临。。 这是第几次了?郑旦在心中默问。 答案还是数得过来的,本月第四次,和之前相比,算得上频繁了。 (<a href= target=_blank></a>) 自从他决定不依靠药物渡过失眠危机,就会跌入这种梦境中。有时他会被流放至一个极端恶劣的环境里,脑袋脖子无法动弹,被什么束具拘着,毒气鞭挞着他的皮肤和血肉;更多的时候,他失去了视觉,被按在水里,或者在接受电击,他能感到无数怪异的触手从虚无处伸出,慢慢渗透进他的肌肉骨骼,狠狠侵入自己。 郑旦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试图让意识恢复清明。他不愿意回想,力图将这些奇形怪状的片段掩埋进记忆深处。 郑旦下楼的时候,阮沁和科里夫正在厨房吃早餐。 (<a href= target=_blank></a>) 家庭系统在播报每日新闻,3d环绕女声充斥在烤吐司和咖啡的香味中。 (<a href= target=_blank></a>) “早上好,郑先生。”科里夫夸张地扬起手臂,同郑旦打招呼。 (<a href= target=_blank></a>) “你好,”郑旦从循环消毒柜中取出自己的马克杯,问他,“睡不着吗?所以才来这么早?” 科里夫狡黠地眨了眨眼,“当然不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必须趁早嘛!” “我只听说过打铁要趁早,没想到开庭准备也要这么早。”郑旦啜了一口咖啡,漫不经心道。 (<a href= target=_blank></a>) 科里夫笑了笑,露出一口人工美白牙,“您无需担心,这次听证应该会对我们有利。” 也不知是因为佟瓦的强硬手段施压,还是科里夫真有几把刷子,他们替郑海元争取到了一个珍贵的公开听证会。 (<a href= target=_blank></a>) 阮沁这时忽然抚上郑旦的脸,担忧地问:“阳阳,你是没睡好吗?” 不用照镜子,郑旦也知道自己眼睛下的青色一定触目惊心。 “妈妈,别担心,我还能撑住。” 阮沁正欲开口,郑旦的通信器突然发出了高频震动。 “不好意思,这个视讯我不能错过。” 郑旦走到露台,点开全息屏幕,姜特德沉郁俊美的面孔跃入空气中。 “早上好,”郑旦勉强牵了牵嘴角,“你也这么早啊。” “早上好,郑先生,”姜特德神色有些憔悴,“我睡不着,可也不敢唐突打扰你,所以......就忍耐到了早上。”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一梗,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拥挤得像塞满人的拉格朗日港。 “如果你需要我,我会第一时间去你身边。”姜特德目光真诚,语气里充满着恳切。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犹豫了半秒,重重叹了一口气,终于卸下坚强,“我、我需要你。” 何止需要,是如同溺水的人在死死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 (<a href= target=_blank></a>) 这场听证会在十二区的法院举行。 冰冷的大理石台阶外聚满了人潮,有争相占位的记者和举着标语的不满平民,还有随处可见的led广告飞行器,移动屏幕上轮番滚动着“郑海元案”的概要。 (<a href= target=_blank></a>) 空气循环机发出低沉的工作声,郑旦不安地松开领带。阮沁衣着华贵,发型依旧是一丝不苟,脸上的色彩并不比郑旦鲜艳。房间中央的仿黄梨木雕花门安静地滑开,科里夫衣冠楚楚地走进来,打破了室内一筹莫展的气氛。 (<a href= target=_blank></a>) “怎么样?几点开始?”阮沁忍不住问。 “延后一个小时,”科里夫倒是显得气定神闲,“这次三位仲裁员中有两位都来自内地行星。” “你的意思是?”郑旦蹙眉。 “地月联盟政府不会放弃郑区长的,毕竟......”科里夫拢拢衣襟,有卖关子的嫌疑。 阮沁失了优雅,抓住科里夫的胳膊摇晃,问:“毕竟什么?” “这次郑区长改变主意,愿意举证佟瓦委员长,如果证据一旦被采纳,那么塞德娜星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火星政府本来就在强烈谴责地月联盟官僚腐败,甚至抗议小行星带的冰资源被过度开采,造成资源短缺会引发战争。”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厌烦听到长篇大论,忍不住插嘴:“这次听证会的结果可以保证爸爸免除无期徒刑吗?” 科里夫晃了晃脑袋,作了个旧地球“别着急”的手势,“疑犯认罪态度积极,并且做了污点证人,可以减刑,最坏的打算在塞德娜星服刑。” 听完这番话,阮沁抹了抹眼角,左手放在胸口,“希马尔保佑,希望海元能平平安安回到塞德娜星。” (<a href= target=_blank></a>) 穿过铺着厚重纤维地毯的走廊,三人抵达了一扇透明纳米门前。鱼贯进入,郑旦发现这是一个卵形房间。黑色如草一样的波形地砖,四周的墙壁呈全透明状,众多的、多方位的摄像头隐藏在这些透明墙壁后。 三名仲裁官的全息投影栩栩如生,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黑色长桌后。书写器醒目地呈在桌中央,悬浮在空中的3d数字钟计算着时间。 他们在观众席入座,没隔一会儿,郑海元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证人席。 他穿着并不合身的劣质纤维衬衣,裤子上的褶皱看起来特别落魄。悲伤无神地双眼下方是一大片乌青,一扫以往的意气风发。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咬牙,攥紧了手心。阮沁贴着他,似乎在微微颤抖。 三位仲裁官以地月联盟宪法起誓,保证公平公正。紧接着是律师和证人依次起誓。 听证会大致分为四个环节,第一个部分提问郑海元,第二部分提问检方证人,第三部分提问郑海元方证人,最后一部分各方律师及郑海元总结陈词。 检方律师一上来就问,即使到今天,郑海元是否仍旧坚持:没有在联盟会议期间向外传输非法信息与境外机构组织勾结危害了地月政府政治安全。这一行为触犯了地月联盟刑法一百零二条“背叛/国/家罪”。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海元坚定地回答没有。 检方律师继续问,天眼监控系统清晰地监测到一段音频,显示郑海元自愿提供了会议内容给恐怖组织mh。郑海元却坚持主张天眼系统侵犯了隐私权,并没有以此作为证据的资质。 郑海元首先否认了那段语音是本人传输,并且表明自己根本未被告知天眼系统开启,会时刻监视与会人员。如果他知道政府越界,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会反对公民权益受到剥夺。此外,他声张自己不知道密匙,无法进入系统程序,将源文件盗出。 (<a href= target=_blank></a>) 这时,仲裁官之一提出疑问。他搜出郑海元的文本证词,怀疑他证词前后不一。 他问郑海元,在你之前的口供里,你说你的密匙是mh托人秘密转达给你,为何现在又否认呢。 郑海元瞳孔遽然紧缩,腾地站起,全息投影的波长也跟着弯了弯。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证词!有人擅自篡改了我的口供!” 仲裁官将证词投在了空中,密密麻麻的文字旋转着上升,割裂了空间原本的稳定。 郑旦倏地站起,指着那些用文字铸成的利刃,面目涨怒,“这不是原本的证词!你们动了手脚!” 简直是急转直下的开场。 科里夫急忙申请休庭,他将郑旦按回原位,拍拍他肩膀,“现在有不计其数的摄像头盯着我们,淡定点好吗?郑先生。” “淡定?”郑旦眼底发红,额角的青筋凸起,“你看见了那个签名和纹章吧,那可是地月联盟司法局的,这是官方的证据!他们能够堂而皇之的修改口供,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科里夫连忙捂住郑旦的嘴巴,心虚地环视一圈,“您不要这么大声,如果被录下......您这可是对政府公权力的诽谤。” 郑旦用手肘推开他,烦躁地抓住鬓发,掩面怒吼了一声。 (<a href= target=_blank></a>) 一直没说话的阮沁终于开口,“阳阳,不要这样。” 和自己按耐不住的愤怒相比,阮沁实在太淡定了,郑旦缓缓转头,看向她。 “我早该料到这个局面,他回来了,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阮沁的语气很平静,眼底的光也像熄掉了。 “他?”郑旦忽然反应过来,抓住阮沁的肩膀摇晃,“妈妈,你说得他是谁?” (<a href= target=_blank></a>) 阮沁轻轻“嘶”了一声,表情痛苦。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惶恐地松手,嘴里嗫喏着对不起。 (<a href= target=_blank></a>) “阳阳,”阮沁托起郑旦英俊的脸庞,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记住妈妈的话,无论这次判决结果是什么,不要去恨任何人。” “妈妈?”郑旦觉得这样的阮沁令他陌生。 “该结束了,真得该结束了。”阮沁嘴里不停喃喃。(<a href= target=_blank></a>) ※※※※※※※※※※※※※※※※※※※※ 回来填坑,今年一定会完结! chapter 30 郑海元绝望地做完总结陈词。他已经开始厌烦了,他知道局势不会再有变化,魔鬼拉他进深渊,他无力动弹。 主仲裁官将书写器朝向他,让他确认庭审的签名和纹章。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海元机械地点点头,他被困在这方囚室里,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妻儿,在另一个星球的审判庭上,露出比他还绝望的神情。 科里夫满头大汗,腋下、脊背上都是虚汗,将高级衬衣洇出深深的痕迹。 (<a href= target=_blank></a>) 这是他打得最艰难得的一场官司,检方提出的所有证据都有被改动的嫌疑,目的是让被告永无翻身的可能。但他无法当庭提出怀疑,他心底已经明白,这是国家机器的决定,是地月政府的背信弃义。经过权衡,冷酷无情的体制剥夺了对郑海元的政治庇护。 正如姜特德所言,郑海元是枚被抛弃的棋子,他并不是无可替代。 (<a href= target=_blank></a>) ***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脑袋一片空白,像被无数只脚重重踩过。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铺中,死死盯着穹顶天花板,盯着空无一物的黑暗。 通信器传来新闻推送,自动读出内容:地月联盟最高法复核认为,郑海元犯罪情节极为恶劣,犯罪后果极为严重,主观恶性极深,依联盟刑法决定对其执行无期徒行…… 郑旦解开手上的通讯器,凶狠地掷在了地板上。通讯器被反弹到了墙沿,仍在断断续续地播报。 破碎的音节像魔咒,沉谧的房间像樊笼,郑旦逃无可逃。 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如果你需要我,我会第一时间去你身边。”姜特德的声音忽然响在耳畔。紧接着,他的脸也浮现在眼前。 这个面孔靠得如此之近,几乎要穿进郑旦的视网膜。 郑旦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闭上眼,又睁开,姜特德的幻影貌似更完整了些,将他紧紧拥住,郑旦的情绪逐渐平静。过了半晌,幻影散去,郑旦坐了起来,下床,慢吞吞走到角落,拾起通讯器。 全息屏幕幽暗的光将郑旦的脸一分为二,一侧在光明,一侧在黑暗。 (<a href= target=_blank></a>) “连线姜特德。”郑旦下了命令。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坐在姜特德的悬浮跑车中,出神地盯着自己脚尖。 “怎么了?”姜特德轻柔地抚了一下他的侧脸。 “我好像穿错鞋了。” “是吗?”姜特德笑,“那我们要不要去买双新的?”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茫然了一会儿,从落灰的嗓子眼里挤出了“好”。 他们去的是中重力区,姜特德泊好车,领郑旦上了一条光纤走道,走道的尽头是一个膨大的区域。区域的中庭有一架无比巨大、盘旋上升的纳米玻璃扶手电梯,可以将四面八方的客流汇入分散的商铺、餐厅、娱乐场所。 塞德娜星居民称这个繁华的商业集合体为“les halles”,取自旧地球巴黎的一处商业中心。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落后几步,隔着段距离,有些痴忡地盯着姜特德。 姜特德戴着蛛网面罩,穿着黑色绢缎衬衣,领尖有银色的镶扣,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下/身是完全贴合曲线的暗纹西裤,侧边裤缝织进了银线,与上装遥相呼应。脚蹬一双时下流行的宝蓝仿鳄鱼皮纹男士靴。无一处不妥帖、时髦。 “郑先生?”姜特德柔声唤他,做了个“跟上来”的手势。 郑旦与他并肩走,衣料摩挲出心照不宣的快乐。 郑旦停了又停,眼花缭乱的全息广告,时不时拦截在路中央,姜特德耐心等他。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你喜欢什么款式?” 郑旦想了想,“你这样的就挺好。” 姜特德低头,侧发滑落,他用手指优雅地别在耳后,笑道:“是指我呢,还是指我脚上的?” 郑旦愣了两秒,恍然大悟,颧骨浮起浅淡的酡红。 “都挺好的,”郑旦强调,“我都很喜欢。” 走到第三家店,他们才找到风格相似的靴子,郑旦爽快地试鞋,结账时发现姜特德已经提前买好单。 “谢谢啊!”郑旦晃晃手中精美的购物袋。 姜特德维持一贯的笑容,颔首点头。 “真难得啊!”郑旦捧着一杯冰凉的软饮,感叹道,“这是不是我们第一次像这样逛街。”像住在这个空间站的每一个普通居民那样,无所顾忌的逛街。 “是的。”姜特德回答,“你开心吗?郑先生。” 郑旦嘬了口饮料,不答反问:“那你呢?” (<a href= target=_blank></a>) “很开心。” 郑旦拍拍姜特德的肩膀,附和,“那你开心,我就会开心啦。” 说话间,一架led广告飞行器堪堪擦过郑旦的发梢,郑旦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郑海元宣判的新闻在屏幕上滚动。 (<a href= target=_blank></a>) 飞行器穿越麻木的人群,划出稍纵即逝的光尾,然后被霓虹灯淹没,直至完全不见。 哪里都没法逃掉,郑旦倏地被钉在原地。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先生?”姜特德连续唤了他三声。 郑旦回过神,用手背胡乱搓了下眼眶,“啊,你饿了吗?我想吃日本料理,你想吃吗?还是我们去翡冷翠,可惜……没有预定不行欸。那要不然去吃摇滚披萨,这里应该有……” “郑先生。”姜特德的声音似乎变了,变得低沉而担忧。 “嗯?” (<a href= target=_blank></a>) “你要不要去我的地方?” *** 今夜的拉格朗日港意外静谧,似乎所有人都在空间站的另一点欢庆。 空气里弥漫着常年消散不去的机油味。 他们没有去姜特德的府邸,郑旦选择来蚩尤号。 (<a href= target=_blank></a>) 蚩尤号安静地蛰伏在停泊区。泊位的疝气灯释放出黯淡光线,烘托着这只机械海燕流畅的航翼,它是郑旦最后的庇护之所。 (<a href= target=_blank></a>) 两人熟练地穿好磁力靴,登上舰舱。 飞行员控制台上的指示灯闪着绿光,绿光曾经照亮过郑旦回家的路,此刻却是那么可笑 ——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巨大而空虚的星球。 郑旦缓缓飘进驾驶舱,用手持移动终端输入密匙,启动穿梭舰,舱内登时亮得如同白昼。 蚩尤号发出微微嘶鸣,在沉睡中醒过来。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像慢放一样转身,问姜特德:“想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吗?” 连接蚩尤号的柔性软管脱离,蚩尤号缓缓滑行至停泊出口,驶向拉格朗日港。 巨型液压舱门开启,白色光束穿透液化雾气,照向广袤、深沉的宇宙。 郑旦和姜特德都被安全带紧紧锁在缓冲软椅上,但强大的推背力让他们在一瞬间几乎失聪,颈侧的肌肉发颤,肌肤刺痛。 不久,中控台开始跳跃着蓝和绿的数值,各层甲板的空气循环系统均在正常工作,一切显示平稳。郑旦设置好0.8倍重力加速度,解开安全带。 姜特德先他一步从缓冲软椅站起,走向他,露出浅淡的笑意。 “郑先生,你还好吧?” 比起关心自己,姜特德总是会将他放在优先位。 肌肉的震颤逐渐停止,郑旦牵动嘴角笑起来,“我很好,姜先生。”至少在这一刻,我还可以很好。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你要喝点什么吗?” 郑旦取消所有舷窗的偏振状态,宇宙的微光出现在视野里。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随意。”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同郑旦一起步入厨房。 (<a href= target=_blank></a>) 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同姜特德第一次踏入蚩尤号那般,毫无二致。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们挤在狭小的空间,品着普通的黑咖啡。 郑旦还是适应不了烫,握着循环纸杯看向窗外 ——舷窗外是星际气体和尘埃组成的星星,逶迤盘旋在自己的轨道。这些能被人肉眼看见的星,早在标准地球时间数千年前就已经死亡,却依旧在宇宙闪耀。 “咖啡的经历在眼皮地下跑马圈地,失眠的夜,澄月疏星。”姜特德忽然说。【1】 “什么?”郑旦不明所以,回眸看住姜特德。 “这是来自旧时代的一句诗,我觉得很符合当下的情景。” “虽然我没有品鉴的本事,但我知道这肯定是句好诗。” 姜特德是古典派的美人,是一位罕见的绅士,自然文采斐然。 咖啡、夜晚、星空、失眠,都是属于人类的美好,即使在太空流浪,他们也有幸可以拥有。 (<a href= target=_blank></a>) 气氛瞬间变得很安静,只能听见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有节奏的工作声。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们面对面沉默。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先生,那你喜欢这个时代吗?” 郑旦打破沉默。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踱到郑旦身边,然后指向舷窗,“你看这一片混沌的星系,就是我们的时代。” (<a href= target=_blank></a>) “你的意思.....” 姜特德侧脸,郑重地凝视他: “无论有多少相似和不同,每个星系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耀眼着。 “抬头看看这些星星,看看它们是在怎么闪耀。 任何虚伪的文明都抵挡不住这穿越亿万光年而来的光耀。”【2】(<a href= target=_blank></a>) ※※※※※※※※※※※※※※※※※※※※ 1:夏烈诗集《一句》2:来自nasa官网的文案化用 chapter 31 郑旦从淋浴隔间走出来,腰间围着一条松垮的浴巾,紧绷绷的胸膛上还匍匐着水珠。他甩了甩湿发,走向床边。 姜特德也站在床边,微偻着宽阔的背,凝视着观测窗外,背影有些落寞。他并没有在看宇宙的风景,表情似乎在思考什么。 听见脚步声,姜特德立刻转身,朝郑旦微笑。 “水温满意吗?”说完,他的视线落在了郑旦毫无遮拦的腰腹处,笑得更深了些。 郑旦注意到这视线,并不慌张,一反常态地镇定。他揉着自己湿漉漉的发,问:“你要去洗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垂眸,睫毛遮住真实的表情,“你需要我去洗吗?” 郑旦看到对方在昏暗的房间里低眉顺眼的模样,心底忽然就柔软了起来。 “随你高兴。”郑旦走过去,抓住姜特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潮湿的胸口。 姜特德有些吃惊,看他,旋即露出羞赧。 “你喜欢这样吗?”郑旦抱住他,亲吻他的喉结。 姜特德的呼吸缓慢而深沉,从郑旦的脸颊落下,再不偏不倚滑进耳廓。 他是那么需要他,拥住他,疲惫不堪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姜特德的身子有点凉,即便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得出,更衬出郑旦突兀的热。 (<a href= target=_blank></a>) “接下来需要我做些什......” 一个吻封住了句子,郑旦闭着眼,找到他微冷的唇,试图将自己的热传给对方。 “什么都不用做。 “这样就好。” (<a href= target=_blank></a>) 在蚩尤号上的时间过得很混沌。 他们做了恩爱情侣该做的一切。他们在深空中吃饭、交谈、拥抱、接吻、睡觉,除了做/爱。 姜特德文质彬彬,每到关键时刻都会停下来。郑旦不敢逾越,害怕失去这仅剩的体温。 休息舱的床只有一人半大小,姜特德搂着郑旦,郑旦贴在他的胸膛上,沉沉睡去。这是人类的温度和重量,将姜特德覆盖住。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没法入睡,身体深处传来一阵电子震颤,微型纳米机器人在修复破损的血管和细胞。接着,他的脉搏声逐渐变大,几乎充斥至神经和脑膜,仿生皮肤下的内核仿若四处漏风,不可阻挡的衰败在倒计时。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听见自己在慢慢崩溃。 他盯着黑暗的舱顶,空气中有温暖的气流,这气流是郑旦为了入睡提前设置好的。 气流抚过姜特德毫无生气的眼睛。 时间又往前走了些,姜特德感到胸前的脑袋动了动,贴在胸前的嘴唇也跟着动了。郑旦貌似在嘀嘀咕咕地说梦话。都是破碎不清的字词,他根本听不清楚内容。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并不知道原来郑旦睡觉会说梦话。 他也不知道为何在那个夏天,郑旦会穿过篱笆,向他搭话。 他也不知道夏天结束后,他和他会从此分离,连彼此模糊的面目都不配在回忆中停留。 他们都回不去故乡,回不到地球最后的那个夏天。 郑旦咂巴着嘴,在他身上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向上蹭,直到他的下巴抵住郑旦的鼻梁。 他低头,和一双阖住的眼相对。 “爸爸......奇奇......” (<a href= target=_blank></a>) 紧接着,郑旦又说了一个名字,他终于听清,郑旦嘴里泄露的名字 ——是他。 姜特德绝望地闭上了眼,伴随着静电噪声的起伏和缓缓呼吸声,慢慢失去意识。 *** 郑旦喜欢在0.8倍重力加速度下喝咖啡。他坐在厨房的高脚凳上,闻从杯子上方缓缓漂浮的香气,这气味令他感到安心,比任何空气净化剂都来得有效。 姜特德从对面的房间移过来。他刚刚通过舱壁板面发送了些亟待处理的信息。 (<a href= target=_blank></a>) “需要吗?” 郑旦微微摇晃循环纸杯,肌肉也开始同琴弦般震动。注射完高重力耐受剂的第一波阵痛结束不久,这是后遗症。姜特德似乎并没有像他一样的毛病,同样是接受注射,他表现得波澜不惊。 姜特德就着郑旦的手,轻抿了口咖啡。 “燃料不多了,我们还要在这群行星碎片后兜圈吗?”姜特德问。 郑旦站起来,把剩下的咖啡小心翼翼地塞进姜特德手中,“确实该回家了。” 姜特德摇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 郑旦笑着向他眨眨眼,“那你不想念家吗?” 姜特德没有作答,厨房陷入一片寂静。 郑旦忽然有些懊恼,姜特德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来处,“家”之于他这样的神秘主义者,也许是种禁忌。 (<a href= target=_blank></a>) 过了好一会儿,姜特德语气柔软地解释,“这件事有些难于启齿......我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家人。” “对不起,我多嘴了。”郑旦一脸歉意。 “是我不好,从未对你坦白。” “那个、姜先生不介意的话,”郑旦的神色犹豫,眼神却跃跃欲试,“从今往后,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家人。” 姜特德抿唇微笑,回了个“好”。 (<a href= target=_blank></a>) 通信器嘟嘟响起来,打破了温情脉脉的氛围。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嘴里骂了句卧槽,自动新闻推送读出内容:万众期待的新人,林奇·萨根先生和特纳·克林特先生将于本月22号在红日剧院举行订婚仪式。 郑旦蓦地愣住,挣扎着理解这句新闻的意思。 这么快吗?林奇连只言片语都未告诉过他。 不对,他们已经失联很久了。况且作为前任婚约者,他并没有牢靠的资格去向林奇讨个说法。 (<a href= target=_blank></a>) 可是为何,他会有这么深的失落感呢,甚至还有一点儿愤怒。 “郑先生?”姜特德将他拉回现实。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啊,”郑旦故意提起精神,“真是件喜事,终于能听到些好消息了。” 姜特德凝视着他,以一种令人恐惧的专注。 “嗯?”郑旦发觉这沉重的视线。 “你真得不介意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什么?” “萨根先生要属于别人了。” 郑旦没能理解他的话,难道他应该介意吗?这样对他姜特德难道不公平吗?心里如果装着另一个人。 “我的确有那么些无所适从,毕竟这是林奇啊......”郑旦抓住姜特德冰凉的手指细细亲吻,“可是,我的心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没有别人的位置了。”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能够感觉到从姜特德指尖传来的颤抖。 第二波药物后遗症也在血液中爆发,郑旦感到疲倦和灼热。 腿部肌肉在打颤,下颚疼痛难忍,橡皮护齿都被咬出了牙印。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扶住他的肩膀,替他从口腔中取下护齿。 郑旦无力地偎在他怀里,慢慢地,想起来一个问题。 “你收到了请帖吗?” “什么?” “林奇和特纳先生的请帖啊。” 姜特德闭了闭眼,又睁开,语气生涩,“是的,我收到了。”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忽然捋清了所有线索,嗤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只有我没收到。” 寂静缓缓弥漫在空气中。 “我可以不出席的,如果这会让你难受。”姜特德轻抚他的脊背,这让郑旦产生了一种舒服的虚无感。 “没必要的,”郑旦依靠着姜特德直起身子,“我们回家吧,姜先生。” ——第一卷完(<a href= target=_blank></a>) ※※※※※※※※※※※※※※※※※※※※ 第一卷终于完结了,进入第二卷。 chapter 32 当蚩尤号返回塞德娜空间站时,持续三日的骚乱刚刚结束。 (<a href= target=_blank></a>) 从他们离港之日起,mh恐怖组织安置了数十颗轻型炸弹在空间站的各个角落,其中一颗被特地安在了大型核反应引擎附近。如果这些炸弹全被引爆,将会威胁到空间站一半以上居民的人身安全。 在此期间,一段被编辑过的视频占据了公共空间的所有虚拟屏幕,画面中的女人戴着古怪面具,要求公开阮氏采冰船上的非法雇佣制,并且宣称政府在帮助阮氏工业掩盖因为工伤残疾和失去生命的雇员数字。视频中还播放了一些令人胆颤心惊的片段,糟糕的太空工作环境,备受疾病困扰的面孔,以及因为失去劳动力而颓败的家庭。 争论甚嚣尘上,人心惶惶,空间站的气氛变得压抑而敏感,一部分激进派开始要求游行声讨政府。 区站室的解析员分析了视频的每一帧——被篡改后的ip地址——反追踪意识极高。 (<a href= target=_blank></a>) 宵禁和地毯式搜查被安排上日程,为了弥补警力的不足,星运安保公司在特纳的授权下,增补了200名员工驰援。 很显然,最后的结果是危机解除,星运也因此收获了好名声。于此同时,阮氏工业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对政府的谴责却湮灭在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中。 “妈妈,我只是想去散散心。”郑旦坐在客厅宽大的皮质沙发中,脸上挂着少见的不耐烦。 “你上次一走就是好几天悄无声息,”阮沁脸色看起来忧心忡忡,语气却不容置疑,“现在外面的情势很不好,你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我已经向学校提出休假了,”郑旦站起来,烦躁的晃了一圈,“人们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关注我们。这个空间站有更多值得被八卦的消息,譬如即将到来的林奇的订婚仪式。” 阮沁面色微怔,用手指拢了拢发鬓,“是啊,你说得对。” 郑旦意识到自己的尖锐,立马软了点儿,“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什么,”阮沁精致的眉眼顿时失了光彩,“这本来就是你和我都控制不了的结局。” 室内陷入一片恐怖的安静。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偏头,看向窗外的庭院,自从整个情况急转直下后,他一直只能靠这样掩饰自己的无措。 阮沁还是没忍住叹息,用手按了按苦涩的心口。她提出另一个话题,“我和科里夫已经商量过,探监日可以安排在月末那周。” “知道了。”郑旦低下头,看着脚下色泽鲜艳的地毯。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书桌前,盯着那枚光秃秃的黑色六面体——来自姜特德的馈赠。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姜特德表现得如此完美,完美得找不出任何破绽。 这算是在爱情里患得患失的表现吗?因为对方的完美而不安。郑旦自嘲的笑了笑。 他和姜特德巧妙地避开了骚乱,并没有直面空间站的风声鹤唳;更加无法说明道清的是林奇真得背叛了自己吗?只是凭借一段影像可以就此评判了吗?他都没有亲自求证过;特纳和林奇这桩婚事,似乎有所蹊跷,但他没有证据,只是凭第六感判断而已。 还有在听证会时,阮沁口中的那个“他”,彷佛魔鬼在暗中窥伺。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那些矛盾点在慢慢编制成网,向他张开,等他陷落。 空气循环管道中发出嘶嘶声,将房间渲染得更加静谧。 *** 陆征住院期间,郑旦探望过多次。 郑海元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陆征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据医生所说,脑部受到重创,即使进行神经修复,如果本人能捱过排斥现象,才有苏醒的可能。换句话总结,就是陆征会成为植物人。 即使医疗飞速发展的当下,也无法阻止人类不可挽回的伤残以及死亡。 另外,让郑旦吃惊的是陆战所表现出的超乎现实的平静。他的兄弟遭受了暴力侵袭,却连疑犯的踪影都无法寻到。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塞德娜星,在十九区医院里见到奄奄一息的陆征。他配合警方,配合医院,作了该做的所有。只有偶尔的那么几个瞬间,郑旦可以从陆战小心克制的眼神中看到悲痛。 这是不可磨灭的伤害,是无法言讨的苦楚。 有时,郑旦也会坐在陆征床边,絮絮叨叨地说些往事。 他提到大学那场辩论赛,陆征如何潇洒地打败对手,博得了全校师生的青睐。后来的陆征,意气风发,践行了自己的理想和信仰,不出所料地进入了地月联盟最高检。 陆征收到郑旦贺电的那天,对他说,这时代不缺伟大,可少了公正,我想监督这个体制,代表人民进行诉讼。 (<a href= target=_blank></a>) 在他的信仰前,饶是郑旦这样的厚脸皮,都会自行羞愧。 微晶显示器被复合加强材料悬挂在半空中,上面显示着血压、核酸浓度、血液含氧量、体液平衡情况等。它的下面躺着陆征,成为了这些数字曲线的陆征。 陆征看起来惨白得不像真人,手臂青筋突兀,上面有许多因为注射而造成的细小血点。 郑旦低头,不敢呼吸,一动不动地、悲怆地看着这具躯壳。 在他的身后,病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身着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胸前的徽章以及肩膀上的授衔,透露出了来人的身份。 “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吗?”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闻身转头,神情蓦地变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韦斯汀·佟瓦。 “你好,郑先生。”佟瓦同他礼貌而疏离地打招呼。 “您好。” 佟瓦走近,抬起一只手臂,然后落在郑旦肩头。 “你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佟瓦低声问。 郑旦心里明白佟瓦指代的是什么。 归根结底,陆征遇袭,他也应该付一部分责任。就像林奇所说,他既天真又无知,还大剌剌地想当然。为了救郑海元,他几乎盲目。他就不应该掺和科里夫与司法局那些腌臜事。 郑旦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 (<a href= target=_blank></a>) “这里不太方便,我们去中庭吧。”佟瓦说。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解释了自己同陆征的关系。 陆征是他的学徒,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为陆征的意外遭遇感到不安和心痛。 (<a href= target=_blank></a>) “很巧的是,那片商店街的监控都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失灵,没有捕获任何有价值的影像。”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没动,他握着拳头,认真听佟瓦讲话。 “所以,我可以认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伤害事件。 “只是嫌犯太过于狡猾,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郑旦补充:“科里夫对我说过,除他和茶馆工作人员以外,目击证人还有一群小行星带少女。警方对他们都一一进行了询问。” “那么,”佟瓦目光放远,看向中庭的人造冬青树,“依旧是毫无进展,是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清了清嗓子,“您查阅过最近的失踪人口立案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失踪案的信息发布一向是公开的,任何居民都有权限浏览。 佟瓦摇头,做洗耳恭听状。 “这群少女的父母有一半曾经因为失踪报警,可就在他们报案之后的72小时内,当事人都平安无事回归了。” “你的意思......”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一宗事件出现的频率如果呈现了稳定性,那么它必然也会暴露出弱点,这就是冰冷的概率。我暂时没有有力的证据去支持,但我相信......” 郑旦蓦地止声,刚结束轮班的护士们三三两两从纳米玻璃门走出来,涌向中庭的停车场,沉静的空气被扰乱。 接着,佟瓦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这里不行”。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会意,“如果您方便的话,希望改日能去贵府拜访。” 佟瓦面无波澜地点点头。 (<a href= target=_blank></a>) 互相道别的时候,佟瓦突然说:“对于你父亲的事,我感到很遗憾。” 郑旦怔忪了片刻,勉强牵起嘴角,“谢谢您的关心。” (<a href= target=_blank></a>) *** 郑旦以为自己能够老实地待在屏幕前,看这场盛大的订婚仪式的直播。 拜占庭区和祭坛广场的虚拟广告大屏中,不停滚动着林奇和特纳深情对视的双人肖像。 (<a href= target=_blank></a>) 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一周前,郑旦鼓足勇气,向罗德·萨根索取林奇的联络方式。他不想就这样无缘无故的失去联络,连体面的告别都没有。 “郑旦,”罗德看似真诚的笑,叫他的名字,“我们这些天来都比较紧张,你知道刚刚过去的骚乱,还有林奇的订婚仪式,都让人忧郁得不可开交。最近的日子的确是太艰难、太艰难了。” 对方强调了两遍“艰难”,这让郑旦觉得自己更加难以启齿,他低下了头。 罗德用中指叩击着桌面,室内的空气清新剂香味浓重,彷佛在掩盖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a href= target=_blank></a>) 气氛变得胶着。 “罗德叔叔,”郑旦抬起沉重的头,“我只想知道,奇......林奇最近还好吗?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上他了.....” (<a href= target=_blank></a>) 罗德又开始笑,是那种假模假式的。 “等忙过这阵子就会好了,我待会儿还有个会议,你还有什么事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对方已经下了逐客令,郑旦咬了咬唇,识趣地闭上嘴。 郑旦走进走廊,罗德的秘书紧随其后,似乎害怕他改变离开的主意。走下祭坛大厦的最后一级台阶,郑旦停下脚步,回望这座矗立在整个小行星带权利漩涡中心的建筑物,露出了一个嘲讽又带着些无奈的笑。 (<a href= target=_blank></a>) 红日剧院的大门口圈出了一块空地,保安们井井有序地伫立在电子栏杆两侧。 空地之外人潮拥挤,彷佛整个太空站甚至其他空间站的人都聚集在此了。 郑旦乔装埋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很小心地不要撞到其他人。 虽然他向姜特德表示了自己的不介意,但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智。 这也许是这么多天以来,唯一可以看见林奇的机会。最后一面也好,只需要知道他好不好。 一艘艘豪华电动轿车鱼贯进入停车道,人群开始骚动,位于最前端的记者们已经举好设备,只差动动手指捕捉今日经典画面。 特纳是第一个下车的,他身材高大瘦削,脸色如同吸血鬼。 特纳穿着经典三件套全白礼服,胸前别着家族纹章,纹章反射出冷冽的光。他没有径直往前走,只是微微侧身,右手背在身后,左手绅士地候在车门外。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搭在了特纳的掌中。 郑旦心里一紧,眼睛睁大——是林奇! 林奇目不斜视地下车,一头浅淡的金发格外蓬松,搭配上他那双灰蓝色的眸子,简直就是太阳神阿波罗的转世。他穿着与特纳类似的黑色礼服,胸前也别着金灿灿的家族纹章。 音乐在空中飘荡,无数的镜头朝向这对佳人,人群在欢呼。 林奇背朝着郑旦,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带动空气中每一拍切实的振动,这些微小的振动在郑旦周身徘徊。 (<a href= target=_blank></a>) 背光让林奇的西装礼服看起来似乎比黑色更深了些。他挎在特纳的胳膊上,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郑旦的视网膜之外,金碧辉煌的红日剧院大门后。 这就是再见了吧。郑旦心痛地想。(<a href= target=_blank></a>) ※※※※※※※※※※※※※※※※※※※※ 第二卷开始,嘿嘿! chapter 33 和林奇幸运地度过少年时光,最后在青年时光远离。 郑旦真得所剩无几了。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逐渐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不堪和命运的无情。 通信器发出嘟嘟声,他点开虚拟屏,这是一则推送广告,告诉人们红日剧院附近的某间酒吧在做促销活动。 郑旦关掉通信器,周围的人在笑,笑得令他厌烦。远处突然升起焰火,将穹顶照成斑斓的银河,所有人都仰头看向那处光耀。 那是特纳送给林奇的礼物,代表着他们的强强联合。 郑旦抓住身旁一个男孩的手臂,“想赚点外快吗?” 这是一个小行星带男孩,纤长的骨骼被干巴巴的肌肤包裹住,颧骨洒落着雀斑,神态恹恹的。 男孩一脸迷茫地看他,“先生?” “帮我送个口信,好吗?” *** 巨大的光晕让林奇差点晕眩,耳边是沸腾的祝贺声,他像一尊提线木偶跟着特纳,完成了仪式。 特纳瘦骨嶙峋的手指按在他的掌背,让他将签名和纹章盖在一张电子契约上。 用这种复古的旧日做派,来体现虚伪的高贵吗?林奇不禁冷笑。 (<a href= target=_blank></a>) 特纳贴近他,在他耳边吐气,像一条吐信的毒蛇。 “我们的婚礼,会更加盛大。”特纳说。 (<a href= target=_blank></a>) 林奇不屑地撇他一眼,讽刺道:“我很期待。” “当我们在希尔马的天鹅面前点上蜡烛,你就会完全合法地属于我了。” (<a href= target=_blank></a>) 林奇不言语,用手肘面无表情地顶开特纳。 特纳被触怒,趁旁人不备,捏住林奇的后颈骨,将林奇整个提进了自己的怀中。 “你最好懂得怎么尊重我,”特纳强迫林奇昂头,两人对视,“要不然你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 林奇磨着后牙槽,脸上出现因愤怒而勃发的青筋,“你在做什么美梦呢,狗/杂种。” 祖母绿的眼眸瞬间燃起火焰,这火焰自地狱而来。 (<a href= target=_blank></a>) 特纳决定惩罚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猫。 宴会即将进入尾声,他和身边保镖交待了几句,然后将林奇拽入了顶层的vip包厢。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花板上装饰着巨幅壁画,墙上的鎏金壁灯漫散出淡蓝色的光纹,把整个空间照得肃穆而冷淡。 包厢内时不时发出一声悲鸣,打破了这份庄重的惨淡。 林奇抱着手掌蜷缩在地毯上,肩膀微微耸动。 他的手指被狠狠碾过,皮肉绽开,骨节乌青,似乎受过酷刑。 特纳收了随身电击器,空气中弥漫的焦灼味让他兴奋难耐。 “怎么样?”他上前薅住林奇的脑袋,强迫林奇贴近自己的嘴边,“这个滋味让你很难忘吧。” 林奇闭着眼,睫毛湿濡,翁动了下嘴唇,却没发出一个音节。 (<a href= target=_blank></a>) “很好,”特纳冷哼一声,“我就喜欢你这把硬骨头,倒想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滚。”林奇依旧闭着眼,根本不屑看眼前人,害怕污染了眼球。 特纳卡住林奇的下巴,用牙齿噬咬林奇的唇瓣,血丝混合着唾液从两人的嘴角缓缓洇出,沿着清晰的下颚线条滑到喉结。同时,他已经解开林奇的上衣,微鼓的胸膛因为凉意而缩了几下,脆弱的两点也暴露在空气中。特纳的手像蛇一样滑行,场面瞬间由痛苦变成了yin/靡。 林奇剧烈地挣扎起来。 “你想让我在这里上你,还是在你父亲面前上你?”特纳停止动作,神情傲慢,“他还在楼下和佟瓦委员长喝酒呢,我可以立刻召他上来,欣赏这精彩的一幕。” 特纳这个卑鄙小人,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要……”林奇发出不情不愿地恳求,“拜托你不要……” 特纳眯缝着眼睛,表情看上去不悲不喜,没有因为他的恳求而开心,也没有因此会松软的迹象。 也许不管是他死了,还是他活着,特纳都是这般样子。他只不过喜欢看他因为被虐而扭曲痛苦的面孔罢了。 “大哥,大哥。” 茉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什么?”特纳隔着厚重的门,大声回应她,“你最好是有要紧事!” “伯爵找你!”茉莉的语气很坚定,“他找你有话要说。” 特纳不满地“啧”了一声,嘴里嘟哝着,怎么不改天。 他用手背轻蔑地拍拍林奇的脸,然后放开了他。接着整理了下衣襟的褶皱,施施然走了出去,只留下林奇在原地大口喘气。 特纳离开后,包厢的门无声滑开,一张与特纳相似度高达90%的面孔走了进来。 茉莉扫了一眼林奇,平淡地问;“你又刺激到他了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林奇没回答,虚弱地站起来,朝空调出风口走去。他想靠冷风让自己清醒好受一点儿。 “你不应该反抗他,你这样只会吃更多的苦头。”茉莉踱到他身边,朝他眨了眨绿色的眼睛。 林奇充耳不闻,过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这是故意一唱一和吗?” 茉莉淡定地笑笑,“我看不得美人遭罪而已,大哥可没有这种欣赏水平。” 林奇从鼻孔里冷哼出声。 (<a href= target=_blank></a>) “跟我们相比,你真得很娇小精致呢,”茉莉从上三路到下三路,打量着林奇,“就像商店橱窗里售卖的那种1:1的芭比娃娃,完美无暇。怪不得大哥不愿意同我分享,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绝版吧。” 林奇目光陡然凶狠,他握起拳头,扬臂就要挥去,却在半空中停滞。 “怎么了?”茉莉一脸无辜,耸了耸肩,“不敢打女人?” (<a href= target=_blank></a>) 林奇敛住愤怒,“请你出去,我想静静。” 茉莉又开始笑,看着林奇的伤处,“走吧,别硬撑了,我带去你治一治。” “不用了,我自己会使用医疗机械臂。” “看看,就是这样死鸭子嘴硬,你才会挨整。” *** (<a href= target=_blank></a>) 直到一周前,林奇都被特纳囚禁在暗不见天日的房间。房间墙上涂着防渗油漆,地毯用的是比石头更耐磨的硅酸碳编织出来的,房门都是玻璃纤维复合材料做的。 (<a href= target=_blank></a>) 特纳会允许他和罗德·萨根有固定通话时间,但不超过十分钟。 罗德来府上拜访过一次,特纳将林奇打扮得衣冠楚楚,甚至还用高级遮瑕膏,遮住了他脸上的淤青。 特纳和罗德在高谈阔论,林奇像是一桩尊贵的摆件,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两人中间。 “林奇,”罗德转向他,“克林特先生说结婚以后你们还是会回拜占庭居住,这可真是太好了。” 林奇抬抬眉毛,没什么表情,敷衍,“真好。” 罗德这个模样,让他想起那晚,逼他就范的那晚。 (<a href= target=_blank></a>) 罗德告诉他,郑家大势已去,如果现在不攀附高枝,那么他的政治生涯很有可能就此终结。幸好,特纳愿意来扶持萨根家,并且提出了肥沃的条件。林奇不解,并且充满愤怒。他质问罗德,树倒猢狲散这种做法,难道不也是一种污点吗。 罗德嘲笑他的无知,告诉他政治只会跟利益挂钩,至于达到目的用了何种手段,经历的是什么过程,当你达到顶峰时,已经无人会去关心。 最后,罗德下了通牒,他告诉林奇,即使他想和郑旦私通,也有办法拆散他们,甚至拿郑旦的安危威胁他。 林奇想起在红日剧院的面具佬们,忽然意识到,也许在很早以前,罗德就已经陷入了唯利是图的疯狂。跟恐怖/分子都可以勾结,在刀尖上舔血,这已经是疯狂至极了。 (<a href= target=_blank></a>) 可他能够反抗吗,不,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无法背叛自己的血脉。 纵使平日与父亲再不对付,纵使罗德·萨根是人人喊打的恶棍,他对他依旧有恻隐之心。 (<a href= target=_blank></a>) 就在林奇出神之际,罗德和特纳交换了个眼色,撇下林奇,移到了另一处隐秘性极强的房间继续交谈。 (<a href= target=_blank></a>) “还需要多久,之前我就跟十大区的支持者们保证过,一定会解决他们的失业保险金问题以及医疗补助,这笔钱我一定要尽快融入财务部,议案一旦通过,就需要立刻执行。” “这可是从我们企业缴纳的税收而来的钱呢。不用慌张,五人董事会已经决定支持您了,钱一定会到位。那么,您有去完成我们交代的‘任务’吗?” “佟瓦那边警戒心太强,他已经在查关于仿生胶的非法移植问题......也许过不了多久......” (<a href= target=_blank></a>) “我已经吩咐茉莉,让mh从旁协助您扰乱佟瓦的视线了,您怎么还这样拖拉呢?” “你不了解他,他可是......” “可是什么?” 罗德正要开口,特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话忽然终止。 罗德一愣,惶恐地环视四周。 空气里只有空调过滤器运作的嘶嘶声。 “这里也有窃听器吗?”罗德紧张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压低声音问。 (<a href= target=_blank></a>) 特纳眯起宝石绿的眸子,勾起唇角,“没什么,可能是只在偷腥的小猫吧。” 罗德一头雾水。 “这样也好,”特纳做了个小行星带流行的手势,用口型无声道,“将计就计吧。” 林奇捂着嘴巴,屏气凝神地躲在这道暗门后。 由于刑警的敏锐性使然,他很轻易地就找到了特纳和罗德密谈的屋子。极为巧合的是,不知是由于设计上的缺陷,还是为了更好的分隔出宽敞度,或者是保留建筑本身的复古感。紧挨着的另一间屋子,有一道不易察觉的、不是电子设置的暗门,只需要稍微用力推按一下,浮动的尘埃就会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里露出来。 林奇在这道门缝里,听见了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果不其然,他们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虽然还没有理清脉络,但这里面有着浓烈的阴谋味道。 林奇按住自己的胸口,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 (<a href= target=_blank></a>) 林奇尾随在茉莉身后,穿过一条极为空旷的长廊,在长廊的尽头,是宴会厅,依稀可以听到觥筹交错、人们兴奋交谈的声音。 隔着极远,就有强烈的光束洒在地面和墙壁,照得整个空间如同地球白昼。林奇用手遮挡住眼睛,抵御强光。等到适应之后,他无意识仰头,发现长廊的穹顶,竟然是天空的投影。 林奇一下子愣在原地,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真实的蓝天了呢。 十二年,还是十四年,他拿不准。 一群侍者推着银色的豪华餐车,从林奇身边掠过。 (<a href= target=_blank></a>) 忽然,腕间一沉,林奇还没来得及惊异,一个极为年轻的声音,悄悄道:“郑先生让我告诉您,摇滚披萨星期四晚上八点有限时折扣,不要错过。” 林奇恍惚了两秒,旋即绽放出了一个经久不见的笑容。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请转达,我不会错过优惠活动的。”(<a href= target=_blank></a>) ※※※※※※※※※※※※※※※※※※※※ 大家不要怕,这篇一定不坑,卑微想求留言。 chapter 34 一股柔和的、带着机油味的气流吹了过来,这表示地铁达到站台。林奇踏上其中一节车厢,终于平静下来,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订婚仪式过后,林奇反常地表现顺从,这让特纳心情大悦,甚至允许他去祭坛广场上班。为了不让特纳起疑,他特地每隔三小时就汇报一次自己的状态。时间一晃就到周四,林奇随意编了个理由,逃出冗长的行政会议,决定提前去拉格朗日码头。 他倒了几次地铁,最后步行,尽量避开会被监控照到的地方。因为之前在区站室待过,自然熟悉这座空间站的每一处死角。 (<a href= target=_blank></a>) 比约定的时间要早到两个小时,林奇设置了一番通信器,为眼下情况做好准备。然后选了个易观察的角度埋伏在暗巷。对面拐角处,正是他和郑旦以前常去的那家摇滚披萨。 (<a href= target=_blank></a>) 落到要靠暗号来接头的地步。林奇不免有些唏嘘。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明亮的led灯牌鳞次栉比地亮起,码头附近的商业区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同时也是最混乱的时刻。 郑旦隔了两个街区泊车,再步行至约定之地。踏进餐厅之前,他谨慎地张望了一圈,确定没有形迹可疑之人才进门。 室内的湿度和温度都很强烈,据说是模仿了首都星(地球)的泰国气候。 郑旦捡了靠墙角的卡座坐下,招手让服务员上了杯冰凉的苏打水。他握着带有槽纹的玻璃杯,心中充满了不确定,其实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林奇一定会来赴约。 就在他呆愣出神之际,一道黑影落在头顶,随后与他并排坐下。 郑旦转过头来看着来人,鼻翼微张,眼睛睁圆,惊讶溢于言表,最后转变成了欣喜若狂。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叫了声“奇奇”,用刚够两人听见的音量。 林奇点点头,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四处张望。 (<a href= target=_blank></a>) “我长话短说,这里有可能会被人监视。”林奇倾斜着身体,尽量贴近郑旦,嗓音也压得异常之低。 郑旦顺从地点点头。 “不要相信马黑博朗公司和星运公司的任何人,尤其是克林特双胞胎兄妹......” 这时,一名女服务员走了过来,林奇瞬间噤声。她询问他们是否点单。 郑旦立时反应过来,抱着歉意的微笑,从善如流地下单。 待服务员走远,郑旦关心地问:“你最近还好吗?” 林奇愣怔了一下,旋即报以淡定的微笑,“还凑合吧。” 郑旦用怀疑地眼光看他,似乎没有被说服。同时,他也有许多问题想问,想排列出一个接一个的事实,串联成一个符合逻辑的故事。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我拿不准,但他一定不简单,就算我爸爸,你也不要轻易相信他。塞德娜星现在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潜伏,不久以后肯定会发生动荡的巨变。我怀疑他们想利用一些争端煽风点火,叛变地月政府,会.....”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心领神会,“会想取而代之,甚至将现有的当权者一网打尽,建立小行星带新的秩序。” 林奇垂眸,睫毛掩盖住情绪,“事实就是这样。” 话毕,林奇起身要走,郑旦眼疾手快地拽住他胳膊,“不吃点东西吗?你最喜欢的夏威夷口味披萨。” 林奇忍住回头的冲动,“郑旦,我没时间了,让我走吧。” (<a href= target=_blank></a>) “我们还会见面吗?” 林奇沉默不语。 “奇奇,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如果你需要帮助。” “我知道。” 林奇轻轻拍掉他的手,耸耸肩,走了出去,很快就融入进了人来人往的街道。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一个人独自坐在那儿,对着一块冷掉的披萨。 店内不时有说说笑笑的客人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甚至在玩闹。街道上依然有流浪汉,空间站赖以生存的空气循环系统在头顶嗡嗡作响,巨大的核引擎提供动能运转星球,一切都是平凡的日常。 按照林奇所说,身边的人都戴着假面,掩盖着或肮脏或疯狂的秘密。这副面具还会戴多久呢? 这种想法使他疲惫,可他不认为林奇会信口胡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忘记向林奇询问修改蚩尤号航志的始终。郑旦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 刚踏上街面,通信器就传来嘟嘟震动声。 郑旦接了这个视讯,是来自姜特德的。 男人阴翳的美貌跃入眼帘,沉声问他在哪里。 郑旦面不红心不跳,告诉他自己来码头集市搜罗蚩尤号升级的零件。 姜特德并没有追问,两人简短聊了几句,很快结束通话。 另一边,一辆高级电动轿车的窗沿取消了偏振状态,姜特德的脸隐在半明半暗中。 “伯爵,”特纳在前座唤了他一声,“我们需要跟上去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对着郑旦离开的方向沉默许久,末了,说:“不用,他们应该会自寻去调查了。” 特纳应了声好,打开控制面板,输入目的地。 *** 电梯门开启,硅酸碳编织出的地毯铺满地面,走廊两侧有规律地分布着壁龛,里面摆着被光照的精致盆栽植物。天花板是加强单面纳米玻璃,内嵌着白色柔光,将本就不大的空间渲染出了寂侘感,品味和拜占庭区的宅邸如出一辙。 (<a href= target=_blank></a>) 走廊的终点是一扇低调的气闸。气闸看上去一尘不染,嘶嘶开启的声音响了几秒。 门后别有洞天,身着物理防护服的数十位研究员走来走去,高科技仪器和显示屏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黄色警示的防辐射标签贴在一进门最显眼位置,让这个地方看起来介于实验室和生产车间。 “您来了。”茉莉穿着实验服脸上架着护目镜,向姜特德恭敬地问候。她顺势瞥了眼兄长,特纳谦顺地候在姜特德身后。 姜特德摆摆手,神色怏怏,“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茉莉弯下腰,神色卑谦,“伯爵对不起,目前还是毫无进展,杨真将原基数据带走后,我们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改造全部失败,个体感染率连0.8%都无法完成。” (<a href= target=_blank></a>) 从天花板延至地面的屏幕上滚动着数不清的文本数据,令人眼花缭乱,这些研究数据全是关于“笼”改造计划。 姜特德转向特纳,“董事会那边是怎样的决定?” 特纳直起腰身,眉头舒展开来,“还是想坚持执行改造计划,培养出您的接班人。” 姜特德冷笑,“这群卑鄙的家伙是怕我马上就会死掉所以惊慌不已吧。五年来,也就只有杨真感染成功活了下来。与其指望我这边,还不如费点力气将杨真尽早抓回来。” 特纳面露难色,“据现在掌握到的情报是,杨真已经乘坐民用舰逃往了翠谷星。您知道,那里属于三不管地带,搜索会变得异常麻烦。此外,她的‘领悟’已经初具形态,甚至拥有了意象陷阱的能力。”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脸色微变,语气已经失去了一贯的优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古维尔被杀就是她的杰作吧,还有如今躺在医院里的陆征......她的‘壁’太弱了,无法分辨出自己的情绪和我的情绪,再这样下去,只会暴走,成为怪物。” “伯爵,无需担忧,”茉莉忽然插话,“杨真的感染源来自于您,只要您‘笼’中的目标都被清理干净,她就会停手。” “你没有把这个向董事会上报吧,”姜特德眼底无光,“记住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 “谨记您的教诲。” (<a href= target=_blank></a>) 特纳向姜特德申请允许,他需要留在实验基地同茉莉处理一些杂事。 姜特德拍拍他肩膀,不怒自威,“希望你在佟瓦那边的进度也可以加快。” 特纳弯下腰,就差双膝跪地,诚惶诚恐道:“十分抱歉,我已经吩咐他们去执行了,佟瓦比我想象中来得狡猾。”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从鼻孔中冷哼一声,“这老狐狸如果不够狡猾和忘恩负义,怎么能一路青云,坐到今天的这个位置呢?” “您所言极是,我会全力跟进的。” (<a href= target=_blank></a>) 双胞胎兄妹目送姜特德离开。 (<a href= target=_blank></a>) 气闸门完全闭合后,茉莉大大吐了口气,抚了下胸膛。 “大哥,你怎么没跟我提前打声招呼就来基地了呢?”茉莉嗔怪道。 (<a href= target=_blank></a>) “是伯爵在半路上要来的。” “行吧行吧,”茉莉推了推护目镜,“你为什么要对伯爵说谎?” 特纳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小妹,你不要信口开河。” 茉莉眨眨眼睛,不依不饶,“你是故意放置佟瓦那边的吧,怎么了,真想跟萨根结盟为自己铺路啊?” 特纳面无表情,捂住茉莉的嘴巴,冷声道:“小妹,你再这样胡说八道下去,我可要把你调到别的部门去了。” 茉莉使劲晃了晃脑袋,眼神求饶,“大哥,我知道了,开个玩笑嘛,别这么小心眼。” 特纳松手,活动了下手腕,正色道:“你要记住开玩笑的界限,下不为例。” 茉莉吐了吐舌头。 特纳双手插/进裤兜,微笑里带着一丝残酷,“怎么样,林奇的分析数据出来了吗?合适吗?(<a href= target=_blank></a>) chapter 35 修 公共空间的一面广告屏正在展示一则来自木卫九的医美广告,广告中的男女面庞姣好,身材统一到极致,就连微笑起来的模样都复刻成一个角度。这种审美对小行星带人很有诱惑力,他们一方面讨厌地球人,一方面却会鄙夷自身外在失调的比例。大部分小行星带人羡慕地球人均衡的肌肉和骨骼,甚至面貌轮廓。紧接其后的是一则关于月球新开发度假村的广告。 郑旦从五彩斑斓的人造景象中收回视线,低头看通信器。 他调出ai界面,确定日程表上的约定时间。姜特德第一次约会迟到,这种情况着实令人意外。 十二区武馆的霓虹灯招牌暗着,郑旦从外张望,确定里面空无一人。他转到后巷,试图从后门进入,结果无功而返。 难道是忘记了吗?郑旦准备联络姜特德。 一阵带着汽油味的气流从旁滑过,散发出的温度迫使郑旦抬眼——姜特德的磁悬浮跑车正对着他堪堪停好。 “抱歉,”男人从车上下来,“我没想到隧道会堵车,好像又发生什么意外。” 郑旦走到他身边,“是吗?没有收到新闻推送呢。难道又是mh组织在制造混乱,故意影响交通?”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一边笑一边摇头。 他们并肩走进武馆,感应灯霎时亮起,将室内照得巨细无遗。 环顾一周,郑旦发现所有陈设还是老样子,甚至那些牌匾、获奖照片都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悬浮着。 “这里都不需要营业吗?”郑旦略带顽皮地笑,“看来,更像是你的私人运动会所啊。” 姜特德不置可否。 (<a href= target=_blank></a>) “想玩些什么?”姜特德问,“击剑、壁球还是游泳?”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眼睛一亮,“这里还有泳池吗?” 郑旦生来富足,在拥有正常重力加速度的环境下渡过童年,即使移民至塞德娜星后,也一直住在拜占庭区,他无法与底层的小行星带人感同身受。在他的价值观里,水资源并没有想象中珍贵,他不会认为这是极端的奢侈。其实,塞德娜星上的水资源并不充足,但对于富人而言,还不至于短缺。一半以上的贫民们都领着有限的水配额,在空气过滤器时不时坏掉的工作环境中挣扎生存。 姜特德挂着和煦的微笑,眨了眨眼,“当然。” (<a href= target=_blank></a>) (<a href= target=_blank></a>) 升降电梯将他们带至地下。郑旦无法准确估算出地下空间到底有多大,同拜占庭区豪华水疗中心的装修相比,这里丝毫不逊色。 姜特德提前准备好了泳裤和浴巾。郑旦换上泳裤,将浴巾搭在肩膀上走了出来。 十二区的这里的旋转引力最强,挖一个下沉式泳池无可厚非。 蓝色琉璃状的马赛克瓷砖铺满了池底和边缘,天花板上洒下淡蓝的柔光,蓝色的水波摇晃出纹浪,直直撞进郑旦的视网膜。 美轮美奂,简直像在另一个水世界。 (<a href= target=_blank></a>) 姜特德披着浴袍,浴袍贴合着他完美的曲线,性感得无法无边。 他在池边招手。 郑旦下意识地滚了滚喉结,觉得心慌气短。 (<a href= target=_blank></a>) “你不下来吗?”郑旦攀在泳池边缘,徒劳地甩了甩紧贴着脑皮的湿发,脸上的水珠在发光。 姜特德缓缓蹲下,与他视线齐平,微笑着问:“开心吗?” 郑旦咧嘴笑,“开心。”然后抓住姜特德的臂膀,将他拖入水中。 他们一起在水下旋转。 水花像泡沫一样荡起又消失,封住的呼吸让人肾上腺素飙升,他们睁开眼,看着对方,被包裹在不真实的蓝里。 郑旦忽然有一种错觉,在水下漂浮的姜特德彷佛自久远的海底深处而来。 海洋啊,蕴育着人类的起源。他想,自己关于爱的起源,肯定是来自姜特德。 林奇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他根本不能做自己的主人,在姜特德面前,即使这是道深渊,也会义无反顾地下坠。 郑旦耗尽最后一丝气,抓着姜特德浮出水面。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们贴在对方胸前,相视而笑,然后闭着眼接了一个不需要换气的吻。 ***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的根据地依旧像是沉默的教堂群,苦行僧风格令人两肋感到空虚,像是有凉风从腋下嗖嗖刮过。 郑旦跟着一个小行星带女士官走进佟瓦的办公室。铺天盖地的虚拟屏幕占据着整个空间,上面滚动着无法跟读的数据,随着来人的进入,全在一瞬间自动消失。佟瓦双手交叉撑在琥珀色石英桌上,脸上挂着淡漠的微笑。 郑旦微微鞠躬,朝他打招呼。佟瓦做了个手势,女士官恭敬地退出房间。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起身,邀请郑旦坐下喝茶。 上一次来这里,郑旦就品过茶,没有特别喜欢,也不排斥。他顺从地入席。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倒了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绿茶在郑旦杯中,“尝尝。” 郑旦垂眼,小心翼翼吹了口气,接着浅浅嘬了一口。 “你有跟踪过最近塞德娜空间站的死亡事件吗?”佟瓦开门见山。 郑旦疑惑地摇摇头。他并不是警察,自然不会去关注,除非这些意外事件,同自己或者身边的人有关......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们有一个很奇怪的共通点,”佟瓦顿了顿,观察郑旦的表情,“无论是定性为意外还是他杀,所有死者都在木卫九接受过仿生胶移植。” 郑旦握着茶杯,掌心灼烧,想也没想地问:“仅仅只有这一个共通点吗?” 佟瓦笑起来,“郑先生,你真得很聪明,我既然会向你如此坦白,当然还有更加意外的发现。” (<a href= target=_blank></a>) 郑旦抬起脸,看眼前的男人,男人脸上的表情无法捉摸。 郑旦清了清嗓子:“请说。” (<a href= target=_blank></a>) “一个月来,有六起死亡事件,其中有四人是来自马黑博朗的雇员。” “然后呢?”郑旦的声线依旧镇定。 “据我观察,你最近和马黑博朗的第一董事姜特德走得很近,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掌握了些我们不知道的状况呢?” “这和陆征遇袭有关系吗?还是......你需要我接近他,获取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消息?或者说,证据。”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收住笑容,换上了严肃的面孔,“郑先生,你要理解,威胁到了空间站的稳定安全,就是威胁到了整个小行星带的和平,我作为第一治安官,当然有责任追查到底,将所有危险分子一网打尽,无论他身居何位何职。” 郑旦低下头,手中的茶已经凉了大半,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那么我能斗胆问您一个问题吗?”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扬眉,“请问。” “白麟以前是您的战友吗?” 佟瓦怔了怔,表情有一丝绷裂,似乎没料到郑旦会问起这个。 郑旦盯着他一眨不眨,继续道:“辛辛特纳斯空间站事件,白麟为何要叛国呢?您知道这其中真实的原因吗?” ***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每个午夜梦回,韦斯汀·佟瓦都能被那幅地狱之景惊出一身冷汗。 (<a href= target=_blank></a>) 有许多年,他都不敢沉睡,害怕进入梦境,就会回到辛辛特纳斯,看见白麟狠狠将他推开,失望的脸。 空气里烟雾弥漫,遮住了人的视线,因为电浆枪的射击,到处都是燃烧的焦灼味,还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屠杀还在继续,下一条走廊依旧又长又直,若隐若现的呻吟声更加令人神经紧绷,。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领着一小行纵队贴着黑黝黝的壁舱往前移动,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 白麟选择关掉了无线电台,所以他无法联系上他。佟瓦知道,劝服白麟投降已经毫无意义。现在剩下的义务,应该是找到出路,带着这群已经濒临崩溃的战士们离开。 没走几步,原本空荡荡的走廊就被一具没了生气的躯体拦住。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小心翼翼地跨过去,没料那具本应该死亡的尸体动了动,用最后的一口气抓住佟瓦的脚踝,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条件反射地挣开,借着电浆枪上自带的荧光扫向对方,那张脸已经被腐蚀得触目惊心,残缺不全的手臂上掉着碎肉,黑红的血嘀嗒嘀嗒掉落在地,渐渐蔓延至佟瓦的脚边。 大伙儿整齐划一地向后退了退。 佟瓦闭了闭眼,从腰间抽出一把改良三棱刺刀,捂住求助者的嘴巴,对着喉咙刺了下去。 (<a href= target=_blank></a>) 没人作声,甚至连呼吸声都隐在暗中,只有重物落地发出的闷响。 被感染的人不可能还有存活的可能。 有人开始干呕起来。这是不可抑制的生理反应,几乎快到极限了。 他们刚从尸海逃出,破碎的尸体碎块被挤压着堆积在一起,这群年轻的联合国军战士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场。 (<a href= target=_blank></a>) “打起精神来,”佟瓦嘶哑着嗓子,“就快到门那边了。” 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终端,请求支援信号已经发出去接近两小时,可回音石沉大海。 终于来到那处防爆门前,一名战士从背后掏出切割枪。佟瓦示意其余人都向后退,留出足够的空间来让他工作。 (<a href= target=_blank></a>) 白色的光烟腾起,切割枪开始工作,即使穿着厚重的环境防护服,佟瓦依旧能感受到这热量,像一只大手压在他的周身。 空气里满是滚烫的金属味。 “还有多久?” (<a href= target=_blank></a>) “长官,马上就好了。” 随着“啵”地一声,战士关掉了切割枪,拿出卡片那么薄的千斤顶,把它塞在刚刚切割出的缝隙中。 “退后!” 金属门逐渐变形,变成了凹凹凸凸的波面。 (<a href= target=_blank></a>) “走!赶快进去!”佟瓦命令道。 (<a href= target=_blank></a>) 战士们鱼贯从被强行撬开的洞口进入了控制室。 “离控制台远点!放下武器,把手举起来!” 战士们团团围住室内唯一的人。 一个有小行星带人那么高的男人,但有着标准重力环境下长大的身材,缓缓转过身来。他的面孔英俊,穿着联盟军统一制服,从肩上的授衔可以看出职位不低。 白麟将眼睛眯了起来,昂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看着最后走进来的佟瓦。 (<a href= target=_blank></a>) 佟瓦双肩绷得快要僵掉,尽量让自己不泄露出一点儿情绪。他脱下环境防护服的头盔,露出一张疲惫不堪却依旧漂亮的脸。 (<a href= target=_blank></a>) “你来了。”白麟缓缓开口。 佟瓦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室内所有的枪口都指向着白麟,可这个男人依旧镇定,就像佟瓦第一次见他那样,潇洒淡定,从此夺去他所有的目光。 “放弃吧,白麟。这里已经完蛋了,跟我一起走吧。” (<a href= target=_blank></a>) 白麟挑眉,轻蔑地笑了一下,“佟瓦长官,我们能走去哪里呢?” “回首都星,”佟瓦顿了顿,“我已经向上级提出申请,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一起......” 白麟打断他,“韦斯汀,辛辛特纳斯还有1/3未受到感染的人,补给还可以撑上三天,只要地月政府驰援,我们就可以不必放弃这里,也可以将剩下的人救出,不辱我们的使命。” 佟瓦脸色苍白的摇摇头,“阿麟,你想得太简单了,改造计划已经完全失控了。这里的人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实验小白鼠,没有必要进行援助。” 佟瓦所言无错。与火星交战后,地月联盟政府的确已经国库空虚,在各种资源短缺的当下,国家决策者权衡利弊后,自然会选择放弃已经无法挽回的辛辛特纳斯空间站。 牺牲两百余条人命,将他们掩盖在深空黑暗的碑林中,是对国家最有益的结局,却违背了白麟最初的信仰。 (<a href= target=_blank></a>) 白麟笑起来,笑声听起来毛骨悚然。让那些年轻的战士们都抖了一抖。 “我们哪里是一个自由与法制的联盟国家啊,我们的法律、我们的领导人是要保护人民吗?不,他们站在了权欲的一端,却忘记了人性。” “阿麟......不要这样......”佟瓦边说边示意战士们放低枪口,鼻音浓重,“算我求求你,跟我走吧,回到地球后,我们就马上去登记结婚......” “你和他们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佟瓦停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音量弱了下来,“我无法以个人身份表态,因为我现在代表的是联盟政府。” 白麟眼底的光终于熄灭。 他向佟瓦张开双臂,迎上前将他紧紧拥住,“来吧,我的爱人。” (<a href= target=_blank></a>) 就算隔着一层笨重防护服,佟瓦依旧能感受到来自白麟的熟悉气息,这令他想要哭泣。 “韦斯汀,原谅我,你可以选择背叛自己的信仰,我不可以。”白麟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放开他。 白麟说完,趁着所有人松懈之时,已经奔向控制台,按下了那枚绝不能按的按钮。 “再见了,韦斯汀。” (<a href= target=_blank></a>) 空间站的气闸舱门已经被白麟开启,装载着辛辛特纳斯逃生者的民用舰艇正向出口滑行,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但这种轰鸣并没有持续多久,紧接着,是破碎的撞击声,舰艇的尾部被火光笼罩—有人引爆了小型炸弹,试图阻止它的离开。一团浓重刺眼的蘑菇云腾起,舰艇分崩离析,仅仅只用了一瞬。它的碎块已经向外太空飘去,可能还有人体组织,成为了新的太空垃圾。 “—你—” 白麟一只拳头砸在了控制台,血丝从指间渗了出来,他转身,此时面目怒涨得如同被辐射烤过般。 “这只是群平民啊,韦斯汀,你真得不在乎,完完全全失去信仰了吗?所以才做得这么绝?!” 佟瓦非常想说话,或者向他解释什么,但事实已经发生。逃生舰艇发出的悲鸣,燃起的火焰,最后的爆炸 ,将他们的关系付之一炬。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背叛了他,背叛了信仰,背叛了爱情。 佟瓦脸色惨白,作了个手势,战士们立刻会意,群起压住愤怒的白麟,白麟暴烈地反抗,枪托朝着他的脸狠狠砸了下去。白麟连吭都没吭一声。 (<a href= target=_blank></a>) 战士们转而攻击他的膝盖,他不肯下跪,死死盯着佟瓦,眼底只剩喷薄的怒火。 佟瓦被这视线射得抬不起头,觉得内心一片血肉模糊,他别过脸,不敢与爱人对视,因为那会令他崩溃。 佟瓦点开移动终端的通信界面,过了许久,一字一句,“反叛军首领白麟上将已被成功捉拿。” 佟瓦一身是汗地醒了过来。 (<a href= target=_blank></a>) 这折磨人的一幕栩栩如生,仿佛在昨天发生。他无措地摸了摸脸颊,快要干掉的泪痕已经泄密—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当年的决定后悔。 如果时光可以回溯,他宁愿忘记国家、放弃前途、舍弃利益,选择和白麟站在同一战线。 那是他的阿麟啊。 他的阿麟会折一株栀子花夹在课本,笑嘻嘻地递给他。 他的阿麟会在繁重的训练结束后,拉住他,替他揉背松筋。 他的阿麟会在无星的夜晚,在学院宿舍楼朝着他的窗户大喊,韦斯汀我爱你,引起整栋楼的骚动。 他的阿麟会在毕业典礼上紧紧抱住他亲吻他,告诉他,太好了,我们还会是同事呢。 (<a href= target=_blank></a>) 他的阿麟曾与他一同在联盟宪法前骄傲地宣誓,为国家效忠,人类利益至上。 他的阿麟在某一个春日午后眨着眼睛对他说,我们组成家庭吧,再领养一个孩子。 他的阿麟会笑会哭会撒娇会耍无赖,仅仅只是对他而已。 (<a href= target=_blank></a>) 可他还是弄丢了阿麟。是他杀了阿麟。 (<a href= target=_blank></a>) 愈是回忆,愈是窒息。 佟瓦握拳,手指掐进肉里,将呼吸封进枕头中,泪流不止。 他没有白麟强大,他始终只是一个懦弱的小人,连赴死的勇气都没有。 地球的黑夜太漫长了,他选择逃离地球,将自己流放至小行星带,苟且偷生。(<a href= target=_blank></a>) ※※※※※※※※※※※※※※※※※※※※ 这章写得真难受。 chapter 36 郑旦结束休假,回到校园的那刻,他发觉投入工作竟成了最好的舒缓剂,原本沉重的心情稍微感到了一丝轻松。 堆积如山的报告足足有上百页,郑旦坐在办公桌前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看向窗外。学生社团聚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不少人手中都拿着标语,脸上涂抹着油彩,这景象看起来不算妙。他起身,靠近窗口,试图找出可供解读的线索。 通信器发出高频震动,语音助手提醒他是阮沁,郑旦叹了口气,接通视讯。 阮沁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毫无破绽。她提醒他不要忘记明天的探监日。郑旦点点头,两人安静了片刻。 办公室门外传来窸窣响声,似乎是学生找他,郑旦连忙找了理由结束通话。 进来的小伙子年龄不超过二十岁,因为一直在低重力环境下成长,他有着小型星带人典型的特征,瘦长苍白。 “郑教授,”男孩有很浓重的来自于低层区口音,“我能否请下周四实验课的假?” 郑旦眯起眼睛看他,“原因呢?” “我刚收到消息,实习公司的面试安排在那天。” “哪家公司?” 男孩难掩兴奋,扬起眉毛,“马黑博朗,您应该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不容易,我真得不想错过。” 郑旦一滞,保持波澜不惊的样子,勉强地点了点头。 诚然,对于小行星带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而言,能够收到the five集团下的任一家公司抛出来的橄榄枝都值得炫耀。尤其是最近声望高涨,资金充沃的马黑博朗。他们再也不用像父辈那样靠出卖廉价劳动力生存。进入马黑博朗堪比实现一次阶级跨越,员工会有水和空气的充足保障,以及完善的保险金,并配有专属恒温循环宿舍。 获得郑旦的允许后,男孩高兴地同他道别。走到门口时,郑旦忽然叫住他。 “你知道外面是在干嘛吗?” “集会抗议吧,”男孩不太确定,挠挠头,随后低声说,“网上最近有一则视频广为流传,说地月政府为了向火星投毒在偷偷用小行星带居民做人体实验,制造新型生化武器呢。有许多人要求官方给出一个解释和澄清,可现在看来,政府并没有出面辟谣的打算。” 郑旦脸色变得阴沉,可他没有表现出讶异和难以置信,只是摆摆手,示意“你可以离开了”。 待到学生出去,郑旦用遥控器摁熄了灯光,室外的阴影穿透纳米玻璃,充斥了整间办公室。 也许正如林奇所言,有股不安的暗流,正在塞德娜星的阴面下蛰伏,散开无形的蛛网,然后慢慢收网。 他或许真得知道答案,只要他愿意去调查。 郑旦闭上了眼睛,皱起眉头。然后他睁开眼睛,一个名字蹦上了心头—白麟。 佟瓦对其模糊其辞,姜特德对其侃侃而谈,民间对其贬褒不一。 一切的源头都绕不开他。 *** 在塔尔塔洛斯服刑的每一天,姜特德都是在羞辱和痛楚中醒来。难熬的不止是孤独,还有暗无天日的折磨,这里不存在人性,囚犯和狱卒都是怪物。他告诉自己不能就此屈服,他要与死亡对抗,爬出泥潭,撕裂太空监狱,踏上永无回头的复仇之路。 他用指甲在腐蚀的金属壁牢里刻下那些罪人的名字:古维尔、郑、萨根、佟瓦。然后一遍一遍在心里默记,强迫自己铭记仇恨,驱使自己还能够咬牙活下去。 在昏迷中,他经常能梦见白麟。 白麟带他去那座度假别墅,带他去看日出,他们顺着山脚爬向山顶,等待第一缕曙光升起。到了春天,山茶花爬满墙沿,白麟就带他去林中捕兔子。他很少叫白麟爸爸,白麟也不介意,常常薅住他的脑袋一顿揉搓,笑骂他臭小子。 有段时间,地球即将要同火星发生战争,白麟在卧室里匆忙地收拾行装,门半掩着,他看见白麟一脸温柔地和一个男人通话。他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白麟说,等他再长大点,足够独立,会介绍他们认识。白麟立了大功,从战场凯旋,换了工作岗位,他陪同他一起去了辛辛特纳斯空间站。可这一去,就是天人两隔。他在基地实验室逼仄的通风管道里躲了三天,还是被联合国军找到,为首的士兵问出他的名字,将他羁押。最后他被投入了塔尔塔洛斯监狱。 服刑期间,他终于弄清了这一切的原委。罪恶的小人们给了他一击重拳,他尝试着,慢慢站起。 五人公司找到他时,他才明白白麟一直将他小心保护着,让他尽量远离“笼”计划。怪不得白麟会在他发脾气时从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最后向他道歉。 白麟教他如何看书,学习关于地球真正的知识,告诉他,生而为人应向善,要学会控制情绪。 他想起和白麟的对话。 白麟说,人类是最有勇气的生物,因为有坚强的意志才会守护心灵免受荒诞的侵袭,在无边孤独中仍旧保有良知。 他问他,所以只要拥有这些品质,就是生为人类的证明吗? 白麟边笑边抚摸着他的脑袋说,不,这是人性,拥有这些,你就拥有人性。 姜特德自始自终都没有理解身为人类和拥有人性的区别。可他也不在乎了,因为他本就是异类。 *** 克林特兄妹走进房间时,姜特德正在软椅上沉睡。他疲惫不堪,紧紧抿着唇,模样看起来十分辛苦。 特纳作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不要打扰。茉莉心领神会,两人安静地退出房间。 “伯爵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吧?”茉莉转头看向房间,担忧地说。 特纳沉着脸,“再这样下去,也许半年都撑不到。” “那怎么办?”茉莉忧心忡忡。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秉承他的意志。” 茉莉点点头。 特纳问:“你那边呢?” “大哥,伯爵的信息素可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的,感染者排斥率极高,根本无法控制肌肉和神经系统形成统一行为网络。” “杨真怎么就是特例了呢?难道不能再找到第二个杨真?” 茉莉沉默了片刻,“可能杨真跟伯爵源自同一族群吧,我们从遗传基因树里捕捉到了极其微弱的联系。” 特纳神情骤变,“你以前为什么从未提起过?” “大哥,你冷静一下,”茉莉看着他,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你真得在乎这些吗?” 特纳敛住表情,微眯起眼睛,脸上挂起似真似假的笑容,“小妹,你是什么意思?” 茉莉耸耸肩膀,“没什么意思。” 特纳握住她的肩膀,语调略有些高昂,“公司随时会抛弃没用的废物,就像我们当初被遗弃那样,你希望再重蹈覆辙吗?” 茉莉被他抓得生疼,拧起了眉毛,“大哥,你弄痛我了。” 特纳苍白着脸放开她,低声道歉。 茉莉于心不忍,牵起特纳的手,试图传递些温度给他。她安慰道:“大哥,伯爵承诺过我们的,会让我们一生自由,永不受人驱使奴役。你不相信他,反而相信这些无情的资本家吗?” 特纳动了动嘴唇,神色渐缓,“你说得对,我们应该相信伯爵,他是带我们走出黑暗的光。” “你们在干什么?” 姜特德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身后。兄妹二人均是一僵,缓缓转身。 特纳看着他不寒而栗,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可以解读的迹象,但这个人不动声色,不喜不悲,难以捉摸。饶是他身经百战,追随他多年,也无法看透一二。 姜特德冷淡地问:“不是要跟我汇报情况吗?还不进来?” 茉莉立时弯下腰道歉,“对不起伯爵,刚刚看您在休息,所以不敢冒昧打扰。” 姜特德作了个手势,让两人赶快进屋汇报。 “码头的空气循环系统破坏了吗?工人们开始罢工了吗?”姜特德坐在黑色的石英桌后,托腮问。 特纳回:“是的,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执行,目前mh的人已经混入罢工群体中,将会把矛头指向无能的政府。” “不是仅仅把矛头指向政府就可以了,”姜特德调整了一下姿态,咬紧牙关,肌肉的震颤让他脱力,“是需要掀起一场暴动,让政府疲于应付。” 特纳神色愧疚,“明白了,是我办事不力。” “佟瓦呢?” 特纳弯下腰,头根本无法抬起,“他、他最近联络了郑旦。但我会.....” 姜特德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已经将曾经的小团体逐个击破了,将他们的退路断得一干二净,怎么到了佟瓦这里就毫无进展呢?这可真是令人迷惑。” 特纳沉默不语。 “特纳·克林特,抬起头,看着我。” 特纳缓缓抬起头颅,脖颈僵直,直视那个如同神祗一样的男人。他坐在黑暗里,仿若黑暗的主宰。 “不要跟我耍花招,克林特先生。” 他看着姜特德假装愤怒的表情,装得像真的一样。也许他身上所有的情绪都是假的,可他眼底透露出的智慧之光绝对是真的。不过和以前相比,自从姜特德和郑旦重逢后,他现在倒是更多的把情绪表现了出来。 ※※※※※※※※※※※※※※※※※※※※ 白爸爸真好啊。 chapter 37 走廊就像个大坟墓,只有零星脚步声回荡。警卫面对着门,用一张芯片卡刷了一下,然后在墙壁的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个密码。 “只有半小时。”他转过身,对郑旦一行人交待。 郑旦点点头,沉重的防爆门渐渐滑开,室内比走廊还要暗,只有应急led灯悬在头顶,发出惨淡的光。 阮沁是第一个进去的,她迫不及待地走到探视玻璃前,然后缓缓坐下。 郑海元已经在玻璃后了,穿着劣质囚服,模样比听证会那天要精神几分。 “阿沁。”他叫她的名字,嗓子像在拉风箱。 “海元,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适应。” 话一出口,软阮沁就后悔了,在囚牢里待着能好到哪里去呢。 “爸爸,”郑旦走上前,一只手搭在阮沁肩上,将力量传递给她,“你不要担心我们,有什么需要吗?” 阮沁回头感激地看了儿子一眼,“是啊,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郑海元垂下头,脸颊凹陷,led灯发着荧光,将他的轮廓切割成光与暗,一面在思索一面在沉默。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粗哑着道:“我没有什么需要,这里目前还算安全,只是......” 郑旦蹙眉,“只是什么?” “回首都星吧,阿沁,带着阳阳回地球。” 阮沁怔了怔,捂住嘴轻轻咳了一下,“为什么?” 郑海元做了个摊手的动作。 “爸爸?”郑旦一脸不解。 “听我的话,回到地球,塞德娜已经不安全了。 “原因呢?告诉我原因。”郑旦凑到纳米玻璃前,握拳轻捶了一下,似乎在发泄不满。 红色的警示灯亮起,警告郑旦保持距离。郑旦咬牙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神情依旧焦躁。 “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阮沁将边发拨到耳后,声线十分镇定,“是他吗?你是不是认为.....” 郑海元打断她,“不要多想,按照我说的去做。” 3d数字倒计时像监视的眼睛,一跃一跃地跳动,时间很快走到终点。 郑旦扶着阮沁走出会见室。科里夫在气闸门的后面等待他们多时,立马迎了上去。 “郑区......郑先生还好吗?” 郑旦点点头,打量他,发现此人穿着一身枣红色的派对礼服,似乎要赶着去赴宴。 “科里夫先生,你接下来还有行程吗?” 科里夫略有些羞赧,“我预约了今天下午去区政府登记结婚。” 郑旦吃了一惊,“恭喜恭喜。” 阮沁也同他道喜。 科里夫挠挠脑袋,“其实没打算这么快的,但结婚也就是凭冲动嘛。这个念头一旦萌发就想去达成,大概过了热度,就会再也提不起劲。” 郑旦想,人真不可貌相,原以为科里夫这人有些轻浮,没料到也会向往婚姻。 阮沁笑,“如果举行婚礼一定要邀请我们。” 科里夫连声说好,三人一起走向户外。 郑旦停住脚步,仰头,巨大的穹顶换上了星夜光,红绿相间的装饰物点缀在其间,营造出浓厚的圣诞氛围。 “阳阳,”阮沁在车边唤他,“快上车啊。” 郑旦机械地点点头,迈着有条不紊的步子往前走。他的身后是塞德娜星第一监狱,在这片人工营造出的祥和光源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轿车启动,监狱大门很快地消失在视野之外。 *** 所有媒体平台无一例外在转播马黑博朗公司的圣诞之夜,整个内外行星系的顶流明星都被应邀出席。 人类的记忆如同金鱼,郑海元案已经没人再提起,阮氏工业的非法雇佣制也没人再抗议,甚至连政府的无能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谅。即使明天爆发星系战争,这依旧是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人们寄托在醉生梦死中,彷佛彻夜狂欢就能摆脱所有烦恼。 郑旦知道,姜特德今夜一定很繁忙。 阮沁去了家族聚会,郑旦站在厨房里,开了一罐真菌酸奶,打算diy健康食品果腹。简单解决完晚餐,郑旦选择去医院看看陆征。他其实也很想念林奇,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想请姜特德帮忙牵线,去打探林奇的情况。但不知为何,这个请求每每到了嘴边又会被咽进肚子。 姜特德对林奇似乎有所嫉妒,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特纳的强烈占有欲。并且作为上司,无法插手下属的私情。 郑旦只得作罢。有些边界他不想越过,打从和姜特德交往开始,他就应该明白。更何况,是他自己弄丢了林奇。 医院的节日气氛也很浓郁。护士们换了圣诞帽,前台矗立着一棵张灯结彩的人造常青树。毕竟除了希尔马庆典节外,这是小行星带人最期待的节日。从地球移民过来的古老传统,依旧万古流芳。 郑旦想起地球上的圣诞节。 很小的时候,他见过圣诞节落下的雪,阮沁摸着他的头,郑海元坐在他的身边,电子壁炉火光四射,室内暖和得像春天。他们告诉他,这是雪,代表着冬天,是天空中的水结成晶体降落在地表。也许就是那一刻起,他开始着迷于天空、宇宙、恒星的演化。 画面一转,郑海元灰败着脸出现在脑海,告诉他,回到地球,那里才有安全之处。 郑旦低头吁了口气,没注意前方,直直撞在了一个人的背上,那人回过头来。 “郑先生?” 郑旦捂着脑袋,看清对方后一脸讶然,“陆大哥?你也在啊。” 陆战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太过淡漠。 “你也是来看小征的吗?” 郑旦点点头,“他有什么变化吗?” 陆战摇了摇头,顿了一下说:“今天我跟他说话,他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应该听见我的声音了吧。” 郑旦安慰,“这也是一种进步。”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沉默像是一种疑惑,更像是一种言不由衷。 陆站打破沉默,“进去看看吧。” 陆征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尊被固定在床上的大卫像,有着汉白玉的白,却是一片死气。只有挂在半空的显示器还在证明这是个活人。 忽然,红色的亮光陡然占据显示屏幕,郑旦吓了一跳,陆战连忙按了呼叫铃。 护士迅速地进来,熟练地使用电击器,注射针剂,过了好久,所有体征终于恢复正常。陆征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被抢救回来。 郑旦注视着一切过程,嘴唇逐渐抿成一条线,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感觉喉咙在滴血,胃也在翻腾。 “你还好吧?”陆战担忧地看他。 郑旦摆摆手,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应该吃坏了肚子,我要去一趟洗手间。” 郑旦吐了个一干二净。 他虚弱地靠着洗手间门,慢慢滑向地面。 世界都在欢庆,可这里就是地狱啊,太寒冷了,让他根本无力招架。他很难想象如果陆征真得死了,自己该会有多愧疚。他不敢看陆战的眼睛,也不敢找陆征的眼睛。 *** 返程的时候,郑旦给姜特德留言。不知为何,今夜他似乎特别想念他,以及特别需要他。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泡沫轮胎摩擦声,轿车尾翼甩了个完美的弧度,郑旦停稳了车。 庭院的冷光被调成了暖黄色,绿油油的人工草坪上矗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那人影循声转过来,在光中露出了一半面容。 郑旦本来准备直接进家门,出于某种本能,他下意识地望向草坪,与那人影站立的方向不谋而合。 他们的视线相撞,然后汇集成情绪。空气中弥漫的情绪变成惊讶,变成喜悦,变成感动。 四方八隅,黑夜里走出来了他的光。 郑旦二话不说跑过去,在快接近人影时,忽然停下。 “你来了。” “我来了。” 姜特德张开双臂,音色低沉,“快过来。” 郑旦闭了闭眼,撞进光的怀抱。 姜特德紧了紧手臂,贴在他耳边,“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姜先生。”郑旦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 郑旦抬起头,深呼吸,“没什么,就是被这该死的节日气氛感染的。” “看着我的眼睛。” 郑旦听话地盯着他深邃的黑眸,那里盛着一片宇宙,是他见过最美的光景。 “记住我的话,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到你身边来......” 郑旦扶住他的后脑勺,虔诚地闭上眼,用吻封住了承诺。 郑旦拖着姜特德冰凉的手返回屋内。姜特德在进门前停下脚步,两人的影子在屋檐下纠缠。 “怎么了?”郑旦疑惑地回头。 姜特德笑起来,用一种莫测的笑。 “你听说过一个关于圣诞节的传说吗?” “什么?”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承诺,无论谁站在榭寄生下,都会给ta一吻。如果是情人们站在榭寄生悬挂的地方接吻,他们便永不分离。” 郑旦忽然福至心灵,他慢慢转身,看见几簇深绿簇拥着星星点点的红,用特殊的交叉枝桠围成一个圆满的圈。 榭寄生下的吻,是在圣诞节能够拥有的最浪漫的事了吧。郑旦想。 “姜先生,”郑旦上前拥住他,眼角溢出若隐若现的泪花,“我们来接吻吧,让榭寄生见证。” 见证我爱的人平安喜乐,见证我们能相伴至死亡。 ※※※※※※※※※※※※※※※※※※※※ 真得有榭寄生这个传说。 chapter 38 空气过滤器送来微微清凉的气流,室内温度和湿度都被设在了适宜那档。屋子很安静,太安静了,像是被困在黑洞里。 姜特德站在郑旦的书桌前,观察那枚黑色的魔方。他用手抚了下表面,魔方从内部发出荧光,可表面依旧漆黑无比。就像是黑洞困住了所有的物质和能量,还有光。 郑旦从厨房端来茶点,看见姜特德背朝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 “怎么了?” 姜特德闻声转过来,挂着浅淡的笑意,“你有在好好收藏呢。” 郑旦扫了眼美男子身后的桌面,赧然,“那是当然。” “很香,这是什么?”姜特德识趣地打开另一个话题。 郑旦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勾勾手,“过来尝尝。” 姜特德从善如流。 唇齿间炸开新鲜的草莓味,姜特德问:“是在九区新开的那家蛋糕店买的吗?听说最近很红。” 郑旦眼底闪过欣喜,“你知道?那你喜欢吗?” 姜特德垂眼,睫毛遮住了表情,轻声道:“还不赖。” 郑旦看他唇边粘着一丁点儿蛋糕屑,下意识伸出手替他擦掉,手指却黏在了柔软的唇瓣上,没舍得移开。 姜特德看他,深黑的瞳仁里释放出一种光,这让郑旦联想到粘腻潮湿的溶洞,黑暗中的钟乳石会发光。 姜特德闭上眼,伸出殷红的舌头,缓慢舔着郑旦不肯离去的手指。郑旦既惊喜又害怕,以为自己在神游太虚,他发出细小的声音,“姜先生……” 姜特德停住,抬眸问:“不喜欢?” 郑旦从未收到过这种讯号,他感到自己几乎要激动得腿软,随时都有跪下的可能。姜特德的温度在指间徘徊,已经麻痹了他的所有触感以及理智。 “你、你愿意吗?”郑旦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完整版在微博……车开过……) 郑旦挣了一下,两人拉开一段距离,“所以,在蚩尤号上你是害怕跟我做/爱吗?那为什么……今天……” 姜特德神色镇定,笑容优雅,眼底噙着郑旦看不懂的东西,“对不起,是我没有向你坦白,我害怕如果一旦真相暴露,你可能无法接受。” 郑旦不解:“那么,今天这样,你觉得我就可以接受?” 姜特德托起郑旦的脸,“今天的氛围这么好,我想让你更快乐点。你确实很快乐,对吧。” 无可否认,他快乐得简直要升天。但不知为何,他又感到隐隐的不安。 “所以,你不会抛弃这样的我吧,”姜特德端庄优雅的脸庞沾染了些异色,用一种极为低哑的声音蛊惑他,“即使我残缺不全,你也会接受的。” 他对他下咒语,他怎么能逃掉他的咒语呢。 郑旦闭了闭眼,连声道歉。 “我绝不会逃开,我绝不会放手。”郑旦听见自己说。 ※※※※※※※※※※※※※※※※※※※※ 车在微博,do i 跟剧情是有关系的 chapter 39 姜特德没有留宿的打算,郑旦送他至门廊。庭院变成了深色,全年无休的穹顶照明暗了一半,大半个拜占庭社区都藏在了真正的夜色中。郑旦疑惑地抬头,嘴里嘟囔着,“电压站出事故了吗?还是供电系统有故障?这可是今年第二次了。” 但他可以去怪姜特德吗?不,当然不行,这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他愿意把身心都奉上,任他割取。 郑旦靠近姜特德,余光追随着对方沉郁的侧面,忽然说:“也许你认为我不值得信任,但如果你有烦恼,我很愿意倾听。” 即使再不舍,他们总得要告别。其实分别也没有这么可怕,明天总会到来。 林奇不放过任何一丁点儿内容,他的记忆力非凡,依稀从这些零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朦胧的真相——兄妹二人和一个地下组织有莫大的干系。在塞德娜星,最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便是mh。而且最近突发事件的节点都耐人寻味,感觉mh组织的暴动不仅仅是在反抗政府,甚至有着一种驱使意味:煽动底层居民盲目跟从,却在同高层做着腐败交易。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特纳,听茉莉说似乎为罗德的竞选忙得团团转,再加上公司的各种冗杂事务,根本抽不开身。林奇内心大大松了一口气,怪不得最近的监视有放水迹象,让他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林奇沿着新闻报道中发生过暴动的街巷移动。无一例外地,在隐蔽的角落,他都找到了这个符号。林奇判断,这些符号应该是在传递一种信号,不单纯是组织的logo。这些区域最近频发暴乱、游行、罢工,几乎都快形成规律。为了镇压乱象,区站室的警力资源几近枯竭,只能从外部雇佣,星运自然而然得到了这份肥差,输送了近千名保安,并赚得盆满钵满。 码头又发生了暴乱,严重影响了运输货舰的进港,区站室大多数警力都被排遣过去维持秩序。 通信器发出嘟嘟声,打断林奇的思考,他不得不接特纳的视讯。 林奇从实时新闻中知晓了混乱的状况,打算去拉格朗日港一瞧究竟。 姜特德:“时间不早了。” “怎么了?”林奇闻到暴风雨来临的气息。 “限你三十分钟内回家,”特纳神色看起来竟有些不安,“不,我直接派车去接你,你告诉我位置。” 林奇少见地顺着他的话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得有想过我们会在一起吗。 特纳打了个酒嗝,用手指点点他的鼻头,这个动作充满了亲昵,令林奇十分不适,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原本在云端漫步的心情霎时跌落至地面,郑旦感到泄气且烦闷。 只是有一次,特纳大概是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在黑暗中大笑了很久。林奇原本打算不理这醉鬼,奈何此人就睡在自己身侧,只得开灯,催他下床洗漱。他们偶尔,也可以心平气和地讲上几句话。此刻,就是这偶尔。 “伯爵病倒了,公司现在乱作一团,”特纳顿了顿,“这个消息还封锁着,不能走漏风声,被八卦媒体掌握。” 恶性/事件只是外衣,脱下这层皮之后,一定涉及到了无法撼动的关系网。 不要什么?林奇感到意外,他从未听特纳用过如此柔软的语气。 特纳扳过他的脑袋,绿色的眼睛里充满着湿意,他说,如果你不是林奇·萨根,我也不是特纳·克林特,我们说不定会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话说到一半,林奇就听到了轻微的呼噜声。他翻了个身,看见男人惨白的脸,眉头紧紧拧在一块。 特纳意外地顺从,从卫生间出来后,爬上床搂住他,埋在他的肩头,含糊地问,你很恨我吧,有没有想过哪天可以杀掉我。 这是特纳说出的第二个词,竟让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所有的味道扑面而来,林奇尽量捂着鼻子,踏在还很新的混凝土大道上。远处,有一座灰色的断垣,上面喷着挤挤挨挨的涂鸦,林奇走过去,发现了那个符号——他在特纳和茉莉那里瞥见过的。 “出来透透风。” 茉莉有一次和特纳大吵了一架,林奇在走廊撞见双眼通红的她,一枚小巧的u盘从她侧袋掉出。林奇弯下腰拾起,看见了一个符号——裂开的环,被刻在泛着镍合金光泽的u盘表面,特纳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背后冒出,夺过u盘,不发一言地走掉。 码头有油和热金属混在一起的怪味,估计有人用了燃烧弹。与之相随的还有臭氧味,大概警方为了清理现场,就用了这种最快捷的办法,一个味道去掩盖另一个。 林奇很早就到了祭坛广场,罗德·萨根获得了连任,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五花八门的行政部门。一路上,有不少人拿着手持终端在互相道喜。长廊和大厦中庭都聚集了不少人,脸上挂着激动。林奇毫无兴趣,如同一只幽灵,在嘈杂里穿行。无论是罗德当选,还是其他什么别的人当选,这颗星球依旧在腐烂,无人想要去改变这颓势。人人都在维护利益,自欺欺人,以为盛世鸿图,却不愿看看脚底的烂泥。 林奇睁着眼,感受着背后的压力,这个男人一向危险、心思深沉,也许是趁着酒意试探他也说不定。 “我该走了,”姜特德朝他眨了眨眼,“也许,明天见。” 除了赤裸裸的金钱目的以外,mh组织还有什么企图呢?林奇陷入沉思。 姜特德筑起了一道城防,只是偶尔开出一扇窄门,让他进入,在有限的区域活动。更多时候,他在荒芜的空地徘徊,追逐某个幽灵般的影子。即使今夜,他们已经水/乳/交/融,却无法共享欢愉,只有他一头热,扎在深不可测的海底浮沉。 不要。 郑旦感到手背传来酥麻的热度,是姜特德的吻落在上面。 克林特兄妹还是太小瞧他。 郑旦有段时间沉迷于几个世纪前的流行文学,读到过一部情/色小说,里面讲,爱情就是两个人不断试探对方的底线,直到一方承受不了痛苦而退出。他很难理解,现在大概是明白了。 ※※※※※※※※※※※※※※※※※※※※ 双更!勤奋的我,留下感动的泪水。 爱情就是两个人不断试探对方的底线,直到一方承受不了痛苦而退出---《五十度灰》 chapter 40 chapter 41 自从父母去世,特纳便辍学,靠着薪资微薄的工作供养茉莉能够继续学业,他从十二岁干到十六岁,直到遇见姜特德。姜特德找到他的那天,历历在目。 特纳一言不发地看完那段视频,女人最后倒地,胸部被黑色的窟窿贯穿,流血而死。有人叫着她死了,人们开始抱头鼠窜。装备精良的防暴警察们托着枪,大声警告着所有人不要动。又有一声枪响,一个人的脖子被射中,那人痛苦地喊着,最后跪倒在地。 一个大个子蒙着面,抓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她拖行了上百米,女人在惊惶尖叫,防暴警察们却没有行动,他们在等待上级指令。罗德·萨根站在不远,被护得严密周实,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这个区域的公共广播系统已经被切断,就连通信器都受到了电磁干扰——平民的求救信号无法发出。 人流最终停在一个有着陈旧的辐射标记的压力大门外。 罗德拿出终端检测警报器,上面显示的不是空气污染警报,而是感染警报。本来应该是白色的标志全变成了深红,三条箭头形成死亡三角,暗示已经毫无希望。 罗德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几枚闪光弹掷向涌作一团的人群,灰白浓重的烟雾升起,枪声连续响起,一个接一个的人应声而倒。从头颅飞出的脑浆,从腹部流出的血浆,还有那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的火药味和绝望交织,不啻人间炼狱。 特纳皱着眉头,最后转向姜特德,“所以,我的父母并不是在采冰作业中因为没有正确穿戴环境防护服而出意外的,是吗?” 姜特德点点头,将手持终端收进囊中,“政府掩盖了辛辛特纳斯死者的数字,将一部分人定性为暴乱分子。其实死掉的大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很不幸,你父母也在此列。” 特纳看见影像里母亲倒在血泊中,睁着双眼,惊恐不已,失去呼吸。 姜特德:“其实如果罗德·萨根愿意下别的指令,这些人不必都死,他们中有许多人并没有感染。” “感染?”特纳疑惑地看他,“什么感染?” “实验感染。” “所以,你的意思,政府自己捅出篓子,再用一刀切的方式擦屁股,直接把相关人士干掉,包括平民,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姜特德嘴边挂着一抹冷笑,“就是你认为的这样,政府依靠虚伪的官媒口舌,颠倒黑白,真相被扭曲成虚假,甚至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陪葬了数以万计的生命。” 特纳抬抬眉,“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 姜特德靠近他,扶着他的肩膀,声音异常平静,“你已经相信了,不是吗?” *** 罗德·萨根正等在桌子旁,克林特兄妹从密门走进来。 他紧张地看着他们坐下来,迫不及待打开话匣,“今天早上那则视频是怎么回事?是你们干的好事吗?” 特纳眯起眼睛,觉得这男人就是个笑话。 “此话怎讲,我们不是盟友吗?萨根先生。” 罗德不再努力去维持虚伪的风度,“你之前一直指使我去掘底佟瓦,让他同我反目,其实就是为了今天吧。” 特纳打了个响指,“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蠢嘛。” 茉莉默默走上前,打开手持终端,播放了另一段视频。 罗德脸色苍白,瞳孔震颤,那些久远的片段纷至杳来,血与尖叫的修罗场景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你、你为什么会有这些?”罗德觉得自己嗓子哑得不像话,脊背冒出冷汗。 特纳不答反问,“关于辛辛特纳斯,你有什么想坦白的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你回答的让我满意,我可以适当地饶恕你。” “饶恕?”特纳忽然大声笑起来,语气轻蔑,“你这个小行星带杂种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你和我的各种不正当往来证据确凿,我来之前已经叮嘱其他人,一旦我身遇不测,这些罪证便会向社会公开。” 特纳扬了扬眉毛,笑得残忍,“那我们可以比赛看看,是你先社会性死亡,还是我。别忘了,你可是卖儿子才能得到我的支持,如果我想让你下台,也不会比捧你难。” 罗德死死盯着特纳,“我跟你有什么仇恨,值得你这样处心积虑置我于死地?” “我呢,可不能让你轻易死了,对于你这种罪大恶极,却毫不自知的人来说,应该先让你身败名裂,陷入绝望,受尽皮肉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最后一次机会,对于辛辛特纳斯空间站事件的原委,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罗德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没有。” 特纳不愠不怒,语调冰冷,“我替你回忆回忆,白麟作为你的直系上级,命你组织飞船撤走空间站附近小行星带未感染的人员,你为何抗命?并且……在军事法庭上倒打一耙,指认白麟为叛国分子。” 罗德冷笑,“然后呢?白麟可是不顾我们所有士官的死活一意孤行,连他最亲密的爱人都无法支持他,我们又凭什么跟他一起殉葬仕途呢?!” 特纳重重鼓起掌,这掌声格外讽刺,回荡在安静的房间。 特纳面对罗德,眯着眼睛缓缓举起手臂,作出托枪射击的姿势,用口型说“你死了”。 伴随着一阵窸窣响动,房间书架忽然同摩西分红海一样,从两边裂开,林奇从里面走了出来。 罗德几乎要原地跳起,他转向特纳,质问:“他怎么会在这儿?” 特纳懒得理他,朝林奇勾勾手。林奇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怎么样?都听见了吧,”特纳起身,至上而下罩住林奇,抬起他下巴,“有没有什么话想跟你龌蹉的父亲说说?” 林奇偏头,摆脱特纳的桎梏,冷冷扫了一眼罗德,平静地问:“你们聊得都是真的吗?” 罗德后退几步,眼神闪烁,正在脑内组织辩词。 特纳佯装遗憾地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大发善心,给你父子二人一个选择。林奇先来。” 林奇:“什么?” “如果你乖乖跟我,再也不闹,接受我的全部,不去想着找郑旦通风报信,那我就放这个家伙一条生路。” “这叫选择吗?” 特纳笑起来,“你的答案呢?” “你本来准备怎么弄死爸爸?”林奇问。 特纳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寻常的光,“当然是让他在全星系人民面前谢罪啊,再伪装成畏罪自杀,把尸体从空间站气闸丢出去,死无葬身之地。” 听见这话,罗德实在没忍住,他奔上前一步,试图揪住特纳的衣领。特纳反应敏捷,侧身躲过,并且直接朝罗德膝窝重重踢了几脚,罗德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跪趴在地上。一个冰凉的触感抵在了他的脑袋——罗德意识到特纳正拿枪指着自己。 特纳用枪口捅了几下罗德的头,转向林奇,“你知道什么是‘爆头’吗?想亲眼目睹吗?看整个大脑从颅骨中像肥肠一样炸出来。” “放开他,”林奇表情有一丝崩裂,眼底泛红,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特纳·克林特,你这是在犯罪!你和我爸爸又有什么区别!” 特纳勾唇笑起来,表情难以琢磨,“我们本来就没区别,人啊,都是被欲/望支配的动物。和其他动物不同之处在于,你我会挂上‘正义的假面’,行一些道貌岸然之事。瞧瞧你,你不也有欲/望吗?你能克服它吗?我的先生。” 林奇咽了咽喉咙,视线缓慢地收紧。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坡顶,特纳需要他滚下来,在泥潭里溺死。他迟迟地不知道说什么,拿什么反驳。罗德·萨根并不值得同情,那特纳·克林特呢,他所作所为更加猖狂,也是在犯罪。 他倒宁愿特纳拿着枪闷闷地朝自己射击,就不用再看这些人虚伪地审判来审判去。 “我答应你,特纳。”林奇闭了闭眼,“放过他吧,我会按照你的要求服从你。” *** 穹顶已经换上夜幕。郑旦站在亮启的壁灯下凝视着通信器,语音助手告诉他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未知号码。郑旦反拨,无人接听,最后耳边只剩下断线声。 他的视线动了动,落回桌面的黑色魔方。那天姜特德站在桌前,观察了这个魔方许久,甚至伸出手碰触。然后那些酝酿的微光从这个小黑块里溢出,无数荧光菌丝包裹住姜特德的指尖,像是从身体里延长出的神经。 那真得是神经吗?还是他眼花?郑旦咬住嘴唇,觉得心脏开始被这些虚无的线缠绕占据,拖着他下坠下坠。 虚无的介质,充实的温度,都是那一夜的氤氲。他记得自己怎样抱过他,怎样拥有了他。 他的眼前出现姜特德模糊的身形,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肩膀、他吻过的肩胛骨,都被躯体中冒出拉长的黑丝逐渐包裹,形成蚕茧状。郑旦很想去抓他,却发现自己没法动弹。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游离在自己的控制之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特德没入黑暗。 “阳阳,醒醒。” 郑旦捂着眼睛,觉得脖颈酸涩。 自己这是睡着了? 阮沁立在他的身边,过去漫长的数秒,声音铿然问:“你刚刚嘴里念叨的名字,是姜特德吗?” 郑旦瞬间绷紧了脸部轮廓,“怎么了?妈妈。” 寂静如同潮水蔓延在房间内,阮沁对着儿子微微低下头。 “他是怎样的人?你们在一起了?”阮沁问。 怎样的人?容姿冷丽,礼貌沉静,有财有势,神秘莫测。 但他知道,这些都不足以形容他,姜特德一定具有某种魔力,让他流连忘返。 “是我 chapter 42 十六年前,首都星(地球),美属阿拉斯加州。 极目望去,现在的荒原是一片灰黄色,据说三月份的费尔班克斯附近还是会有新绿,但如果想要见识货真价实的阿拉斯加荒原,还得沿着道尔顿公路北行。 德纳里断裂带上地震频发,阿拉斯加州内依旧拥有冰川活动,尽管同两百年前相比,冰川流域面积已经缩减了2/3。东南区的鲸鱼栖息地也在逐渐消亡,铁杉和云杉点缀在原始水域的岸边,是大自然最后的卫士。 喷射式飞机在马拉斯皮纳冰川的上空盘旋了一圈,像一个湮没在蓝冰星球的小黑点。 舷窗外的光洒进机舱,男孩伸出手,遮了遮刺眼的光。 手上清晰的血管脉络几乎趋于透明。 “还有一会儿,”男人告诉他,“你想来点儿果汁吗?” 白亚麒摇了摇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那个时候,白麟刚接他回家,扒在房门边缘,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吃早餐。白麟无从下手的模样,让他一度怀疑这样笨手笨脚的男人,真得能胜任军人这个职业吗?白亚麒当时只有五岁,却已经有了小小的世界观,在孤独星球里寂静地形成保护罩。 白麟锲而不舍,花了不少时间让白亚麒开口说话。 当白亚麒第一次告诉白麟他看见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白麟显得很激动,男人蹲下来与他平视,一字一句,你有美丽的翅膀,但千万不要让这翅膀从笼子里露出来,因为有许多坏人虎视眈眈,他们想要折断你的翅膀。 白亚麒还太小,到底没有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的世界像一个绚烂腐坏的梦,诡异的预兆从头至脚,藏匿的无形大口随时要将他吞噬。 后来,他长成少年,瘦弱清秀,在正常重力下成长的健康骨骼咔擦咔擦,把个子也拉得纤长。他听从白麟的话,把羽翼很好的收在笼子里,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只是偶尔,他能感受到有巨大的黑褐色影子在肉体的压迫下要不顾一切冲出来。 每隔四年,他们会来一趟费尔班克斯。白麟在这里有好友,顺便让白亚麒接受一系列检查。 白亚麒知道自己是有些不同的,他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是一只进化成人的昆虫,或者是一株有了意识的植物。他问白麟,自己是不是不是人类。 白麟低头,回顶住他这跳跃的想法,严肃地纠正他,你就是你,你是人类。 自此之后,白亚麒把奇思乱想扼在了肚子里。 这次走得匆忙,白亚麒没来得及和郑旦好好告别。但他已经答应他,会每周给他写邮件,直到下一个暑假再会。 躺在漆黑温暖的森林木屋里,白亚麒已经开始想念刚刚结束的暑假。想念那个有麦色肌肤的男孩,有点骄傲,会在明明害怕时,一手拽着衣角,非常非常用力攥紧,却一脸倔强。他甚至能听见耳边有男孩快活的笑声,还有他柔软的头发滑过他的脸颊。他真得在想他。 他翻了个身,睡不着,走到阳台,分辨出冰山的轮廓,在更远的天际线,甚至有海洋的影子。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寂寞就是这样侵袭,彻夜不停。 吃早餐的时候,白麟告诉他附近的温泉旅馆在营业,半夜说不定能看到极光。 他们去了,吃完晚饭,泡室外温泉。 厚重的热气扑在厚重的雪上,蒸腾出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人的呼吸、温度,还有来自自然的呼吸、温度,把每一处角落都填得一丝不漏。 白亚麒浅淡的皮肤被冷热交替刺激着,泛出粉色的色斑,发梢结了冰凌,像是努力上翘的枝桠,点缀在乌黑中。 “快看。”白麟捅了捅他。 “——嗯——”白亚麒拖长鼻音算回答他。 男孩靠在池边,静静抬头,瞳孔慢慢震动,青色的光斑逐渐填满眼底。 原来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极光啊。 温和有力的光,从深空的一头流向另一头,依次递进的绿色光晕汇成练带,腾缓着扩/张。 “真美啊。”白麟发出由衷地感叹,“下次,叫他也来看看好了。” 白亚麒耳朵里听见了这样的内容,带着异常柔软、怀念的语气。 男孩紧了紧喉咙,“爸爸。” “嗯?”白麒直起身子,水珠从胸膛滚落。 “你现在在想谁呢?” 白麒愣了愣,随之听明白了,“我啊,在想一个如果看不见他,就会觉得特别寂寞的人,”男人这样说着,把胳膊搭在了眼睛上,“有时候啊,想他也会想得想流泪呢。” “为什么不让他跟我们一起?是因为我吗?” 白麟放下手臂,用湿漉漉的掌心揉了揉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脑袋。 “当然不是因为你,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些事情他无法理解,我也不打算说服他。我尊重他的思想,我不希望他因为我放弃光明的未来。” 白亚麒的理解能力有限,话题进入了空白档期。 “那你有没有想谁?”男人使坏地笑起来,“你也是个大小子了,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男孩露出“麻烦”的表情,横了男人一眼。 “到底有没有嘛?来,跟爸爸聊聊你的青春小心思。” 白亚麒安静了片刻,抿了抿嘴唇,用一种不确定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一定会喜欢看极光。” 一旦想起他,模糊的具象就会变得清晰,甚至还有些寂寞。 白麟感觉出了儿子的不同寻常,他点了点白亚麒水涔涔的额头,“那下次有机会,可以邀请他一起来看极光。” 白亚麒没有回答,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白麟心里觉得无奈又好笑,“傻小子,你这是暗恋人家都不知道吗?”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这是喜欢啊。 一个接一个地片段接连成顺畅的剧情,然后画面再淡化下去,变成了郑旦被细腻描绘出的轮廓,似乎在对着他招手,喊他“小白”。 白亚麒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哦”。 “哦什么哦啊?”白麟轻轻拍着男孩单薄的背,“这样吧,从辛辛特纳斯回来后,你要把他介绍给爸爸,好吗?” 应该是回答了“好”吧。 虽然无论是怎样,他都到达不了那个终点,再回到过去确定,是不是真的说了“好”。 回到住处,白亚麒打开手持终端,开始写邮件。 他写,这里很冷,有零下三十度,要穿麻烦的特殊材料保暖衣才能出门。但还是有有意思的事情,坐了狗拉雪橇,狗儿们在雪上疾跑,不知疲倦,像要把他带到世界尽头。还有极光,太美了,无法用语言形容,得亲自来看一看。等到将来...... 白亚麒停住,等到怎样的将来呢。 等到将来的那个夏天,在你面前用不经意的口气说,“要来吗”,大概就是那样的日子。 这封邮件还是没有寄出,它静静躺在未完成那列事项里,躺过了十多年黑暗窒息、无法挽回的光阴。 *** 地球偏离了轨道,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死亡的幻影将他托起,日蚀发出痛苦的光,血液变成乌黑,汇聚成卵状,再从卵里生出黑丝,这里才是他真正的世界,是白麟告诉他要收起翅膀,封存本性,努力遗忘的一隅。 他的人类躯体名为“白亚麒”,就被锁在这个笼子里。 科学家们研究他,复制他,无一成功。政府和公司企图利用他的信息素去遮盖正在烂掉的世界、太阳系。 无意义的诞生,无意义的死亡,主宰着人类最本能的求生欲。 宇宙终归是会毁灭的,为什么人类就不明白呢。 他还能剩下些什么呢。他被滞留在梦境,游荡在肉体之外,看着自己一点点失去生命力。 他本来就不是人类啊,却拥有了这么多。 做着梦的,回忆着的,痛苦的,欣喜的,那些脑细胞,也是属于自己的。 还有其中一个夏天,他的男孩站在门外,太阳光投过来,把他圈在明晃晃的光晕里。 郑旦迎着白亚麒的眼睛问:“你到了之后会跟我联络吧?” “嗯,没错。” 郑旦难得露出羞赧,“对了,你把这个拿走好了。” “这是什么?” 白亚麒接过来,半杈分枝的绿色植物环成圆圈,还有红色果实点缀其间,已经被制作成工艺品,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 “礼物呗,这个叫榭寄生,你可要收好了,一定要留到明年的圣诞节。” 白亚麒点点头,蹭了蹭鼻尖,“我没有时间跟你买礼物呢。” 郑旦舒展开眉毛,一点点微笑起来,“没关系,所以这是约定,不仅暑假要回来,圣诞节也要回来。” “好。”白亚麒也淡淡笑起来。 “记得报平安啊——”郑旦一边拉长语调,一边后退进光中。 “好。” 那是他最后看见的,他们年少告别的模样。 姜特德跪在黑暗里,任黑色的菌丝侵袭,将这所有的过往慢慢湮没。 ※※※※※※※※※※※※※※※※※※※※ 回忆篇章,555。 chapter 43 chapter 44 chapter 45 chapter 46 郑旦长话短说,“这里不行,这周六六区有一个拍卖会,五人公司会参与竞标,你让特纳带你去。到时候,我会来找你。” 林奇愣了两秒,迅速消化了信息,点一点头。 郑旦握住他的手,“奇奇,你一定要保重。” 林奇不忍直视郑旦投递来的同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很好,你别瞎操心。” 郑旦抿了一下唇,他知道林奇一向自尊心甚高,多说无益。 “好的,那我们周六见。” “好。” 仓促的见面后,又是仓促的分别。郑旦让林奇先出去,隔了一刻钟自己才往外走。晃荡到停泊区的电梯处,阮沁恰好也在那儿。 “阳阳。”阮沁眼睛一亮,朝他挥手。 郑旦小跑着过去,抱怨:“这里的厕所可真难找。” “是吗?”她轻抚了一下鬓角,盯着郑旦道,“你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郑旦装作恍然大悟,懊恼地笑了一下,“瞧瞧我这鬼记性,应该是太久没来,自然就忘记了。” “是啊,你这孩子从来不长记性。” 阮沁说完,按了一下电梯按钮,“你见着林奇了吗?” 郑旦露出一种困扰的表情,“就远远看到了一眼,克林特先生在他身边,我实在不方便上前打招呼。” 阮沁叹了一口气,“说得也是。” “——叮——”的一声,电梯达到,终于将母子二人从略显尴尬的交谈中解救出来。 在过去的一周里,郑旦逐渐明白阮沁对他做了些什么。他没有选择继续戳穿,而是保持平静,暗自观察。不知为何,那些药剂几乎完全失去作用,不再能轻易地控制他。一直束缚着的绷带兀地失去了弹性,他轻轻一挣,便解脱了。只有闭上眼睛,他才能见到姜特德,像一个漂浮在空中,逐渐远去的灵魂。他伸手去抓他,那人就变成了尘埃,在他眼前飘散。 郑旦睁开眼睛,慢慢地深呼吸,面色凝重地思考起来。 姜特德失联,佟瓦立刻被弹劾,罗德·萨根的势力貌似更加巩固。阮沁呢,一门心思在筹划回地球,像要避难似地逃离塞德娜。 还有,辛辛特纳斯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为何冥冥中,这些那些,都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尽管没有找到关键症结,但郑旦已经明白,光靠想象推理是行不通的。 他翻身,看了一眼时间,再次失眠。反正睡不着,干脆起床,坐到桌前拉开抽屉,黑色魔方和榭寄生都安静地躺在里面。 郑旦情不自禁地拿手指去划它们。似乎姜特德的温度还储存在这之上。 你在干嘛呢。是故意躲起来了吗?是藏在那扇我不敢推开的门后吗? 这是第几天。可他何必在乎这是第几天。 时间不过是一把量尺,只能证明他对他滚烫的爱意,愈来愈浓。 郑旦咽了咽发涩的喉头,认为自己不应该伤心,他们并没有分开。 他应该要找到真相,见到想见之人。 不管要花怎样的代价,他一定要再见到他。 *** 周六翩然而至,郑旦细心地剃了下巴上的青茬,换上最体面的三件套,喷了点儿古龙水。 出门的时候,阮沁提醒他不要忘记下载邀请卡。 阮沁攀在他肩上,忽然问:“阳阳,你的调职申请寄出了吗?” 郑旦猛地皱了皱眉头,转瞬即逝,强迫自己舒展开来,“妈妈,周一学校上班,才能开始处理呢,你不要着急。” 阮沁笑,“也是,那你注意安全。” 郑旦应了声好,同她贴面道别。 驱车前往六区的路上,郑旦没来由地感到嗓子一阵紧,也许是车内空调太低,他甚至打了个哆嗦。他有太久没有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尽管凉,却很舒服。在没遇见他之前,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太没用了。郑旦哑然失笑。 那天接完吻,姜特德同他解释,榭寄生其实很容易枯萎,寄主枯萎,榭寄生也会跟着枯萎。但如果把它折下来,树枝却可以保存很久,直到变成金黄色。 郑旦灵机一动,立马说,你就是我的养分,我的寄主,我是你的榭寄生。 姜特德不说话,只是直直地、愣愣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感到了一丝奇异,好似这个镜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 他撩开双臂,将对方揽进怀抱,感受到心跳。 姜特德也是爱他的吧。要不然这心跳为何同他的一样——缓慢而有力,跳跃在同一个节拍。 郑旦深吸一口气,瞟了眼车窗外,离目的地不远了。 *** 林奇断是没料到郑旦会选如此虎狼之地密会。 整个小行星带的权贵们齐聚一堂,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志得意满的光芒。让他看得恶心又头疼。 “怎么了?”特纳揽住他的腰问,“不是你想来的吗?” 林奇皮笑肉不笑,“我是挺想来的。”就是不想看这一屋子豺狼虎豹。 大堂广播赶人入场,特纳牵着他找到座位。 落座后,林奇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圈,并没有看见郑旦的身影。 特纳捏住他后颈,扳他坐正,同他咬耳朵,“你要是看见有喜欢的,可以举牌。” 林奇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特纳捏着他的手心,然后将手插/进他的指间握牢,不轻不重地说:“不要想着逃跑。” 林奇心里一紧,掩饰地笑了几声,“你想得会不会太多。” 特纳侧脸看他,表情高深莫测,“你最好没打其他的主意。” 说话间,室内的光登时没了,花花绿绿都隐在了暗中。 紧接着,林奇的瞳孔收缩了几下,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中央,银色雕花枪柄闪出诱人的光,光被纳米玻璃罩住,折射至全场。林奇只在全息影像中见过希尔马之枪。 枪的造型说不上有多么奇特罕见,是它背后的故事太传奇。 前人的东西并不一定制作得有多么高超多么精妙,只是这物品被赋予了故事后,经过时间沉淀,就会拥有无法估量的价值。 林奇本来背部还压着椅背,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倾身,渴望看个究竟。 “喜欢?”特纳忽然问。 “嗯?”林奇没听出特纳的语气。 “那你明白希尔马之枪的意义吗?” 林奇转过头来,反问:“你难道不知道?” 特纳这次笑出了声。 “刹那之枪,一刹那数百生灭。”特纳顿了一下,“你想要吗?” 林奇这回是真得看不懂了,对于特纳,他警惕性极强,生怕又挖了陷阱让自己跳。 “没什么想法。” 林奇倔强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猫。 猫呢,本来就是养不熟的生物,即使极尽宠爱,它还是会有离开你的那一天。它的世界里没有主人,只有讨好者。 特纳有时会想,自己喜欢眼前的这只猫吗? 喜欢吧,要不然怎么会想把他紧紧抓在手中。可他是只猫啊,他怎么能真得给予猫人类的感情呢? 猫在可以逃跑的那刻,一定会头也不回地从他怀里跳出,然后一溜烟消失。 “那太可惜了,如果你说喜欢,我会买给你的。” 林奇蹙眉,一脸怀疑还带着点儿嫌恶,末了,从牙缝里吐出:“你可真疯。” *** 大堂的门缓缓滑开。郑旦打开私人频道和私人电台,确认信号。 拍卖正在进行,耳机里传来柔和的女声,在介绍物什,还有报价,这些声音深处似乎还飘来悠扬的音乐。 郑旦拿出自己的手持终端,输了些数字,将频道直接插/进了对方的电台。 听筒里传来了人的呼吸声,和若隐若现的背景音。 “林奇,听我说,待会儿中场休息,你乘电梯来b区56层,我在707等你。”郑旦停了停,又补充,“记住,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听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电子震颤声,应该是林奇掐断了通讯。 这样也好,只要他能过来就行。 除了林奇以外,他在空间站没有可信任的其他人了。这不是他的问题,尽管他现在落魄,但并不是自己让生活变得如此混乱不堪。正如林奇所言,那是一股暗流,誓要挟裹着所有人,跌入熔岩。 为时不晚,他正在清醒过来。 郑旦用手指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穿过一条黯淡的长廊,特地避开了人流密集的区域。 在到达电梯口时,广播忽然响起:各位来宾们请注意,现在d区钻石礼堂发生紧急情况,请在现场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按照疏散试试标志的指引方向,由最近的安全出口快速、有序疏散到安全区域。请保持冷静,依次撤离,不要慌张。 广播又重复了一遍,郑旦听得不能再清楚。 钻石礼堂?不是正在进行拍卖吗?林奇,林奇在那儿...... 郑旦突地预感到大事不妙。 他咬起牙,拔腿就往出事的方向奔去。 ※※※※※※※※※※※※※※※※※※※※ 太难了,生活太苦了。 chapter 47 愈靠近钻石礼堂,走廊愈宽阔,同时慌乱逃窜的人也愈多。顶上的显示器在不停滚动指示语,可没人注意。郑旦左耳的电台还打开着,只能听见嘶嘶声,像电流在空气里摩擦。 黄色激光束铺成一张网在闪烁,拦住入口,十多个穿着安保制服的人守在一个防暴路障后。大堂里面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空气里似乎有燃烧过的焦味。 “人员都疏散完了吗?” “第二队,准备烟幕弹!” “人质还在里面吗?” ....... ....... 不绝于耳的声音传进了郑旦耳朵,他停住步子,一阵轰鸣席卷了耳膜,针扎一样,震荡得他神经麻痹。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反应过来,取下耳机,揉了揉快要废掉的耳朵。 这里太危险了,他得找到林奇。刻不容缓。 *** 有两个穿着防暴盔甲的人朝他们开火,林奇瞄准了其中之一,随即一枪打在了对方肩上,中弹的人明显斜了一下,倒向了同伴肩头。林奇舒了一口气,回头看蹲在地上的特纳,一边换弹匣,一边轻轻踢了他一脚。 “没事吧。”林奇问。 特纳扬了下眉毛,脸色惨淡,左侧肩膀已经被血浸湿,他有点想呕出喉咙里带血的东西,却生生忍住了。 林奇:“还能走吧。” 特纳伸出手,勉力挤出难看的笑容,“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不知道子弹下一刻会从哪个角度飞来,林奇犹豫了两秒,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搀扶着特纳起来,对方的重量压了过来。 之前,特纳把他撞开,承受了一梭子弹,肋骨和脊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严重损伤,血流不止。现在只能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整个左半边都耷拉着,看起来惨无人道。 林奇一边防范着,一边拉扯着特纳跌跌撞撞地朝电梯处移动。特纳带来的保镖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林奇挨个踢过去,都失去了生命气息。 “你知道谁做的吗?”好不容易出了辅厅,林奇问肩上喘息越来越沉的男人。 特纳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也许是来杀你的呢。” 林奇想这男人落了下风,也不忘嘴皮子逞能,“想要你死的人应该比想要我死的人多。” 特纳狠狠闭上眼,呼出一口气,“你觉得呢,现在最恨我的人是谁,恨得要把我千刀万剐。” 林奇一僵,差不多明白了特纳话里的意思。 “爸爸?......你有什么证据吗?” 特纳扯了扯嘴角,轻蔑地笑起来,“我的小警官,你也太正直了吧,都这个局面了,还谈什么证据......” 林奇面色渐沉,思索了片刻后,忽然问:“为什么要帮我挡子弹?” 特纳梗住,垂下眼睫,不再说话。不知空气凝滞了多久,好似把两人的呼吸都熔断了。 “没什么,很多事情做过了,也找不出解释。” 林奇架着男人,看着男人胸膛缓慢起伏,一呼一吸都带着痛苦。想说点什么,又发现完全开不了口。 好在他们终于平安走到最近的电梯。林奇伸出手,按下了按钮,手指移开的瞬间,血迹残留下来——是从特纳身上沾到的。 “喂,撑住啊……”林奇拍了拍特纳的脸颊,将他拖进电梯,“你可别死我身上。” 说完,他把特纳抵在金属光面的电梯壁内,借力让自己轻松些。特纳绷紧的眼皮松了,脊背贴着滑壁止不住下坠,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深痕缓缓印在似镜面的壁上。 林奇嘴里骂骂咧咧,却还是把他扶起来,“我他妈真是倒了血霉,认识你这种王八蛋。” 特纳觉得伤处灼热,动一下都是钻心疼。他缓缓抬臂,抚上林奇脸颊,气若游丝,“……上天的意志……” “呸—”林奇不满,恶狠狠回瞪,揪住特纳衣领,“你最好跟我活着,活着我才能……” “才能怎样?”特纳惨笑了一下,“报复我吗?” 没等到林奇的回答,电梯提前靠岸,自动滑开的门后露出了一张焦急万分的脸。郑旦定睛一瞧,忙道:“林奇!你没事吧!” 林奇一愣,惊讶转为惊喜,“你怎么找过来的?” 郑旦扫了一眼惨兮兮的特纳,自觉地架住他一只手臂,替林奇分担一半的重量。 “我看大堂入口被封,只好找偏路,也算是巧,这样都能遇上。” 林奇点点头,简单解释情况,“里面发生了枪战,还有爆炸,应该提早就埋伏了。” 郑旦停住脚步,疑惑道:“太巧了吧。” 林奇心中早就有此想法,可特纳在场,实在不方便多聊。他朝郑旦努努下巴,“他伤得太重,先出去。” 郑旦会意,步伐又起来,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一半。 *** 特纳意识逐渐归拢,他动了动身子,觉得依旧沉重,嘴唇干涩,喉咙也肿得不像样。 “醒了?”茉莉站在床边问。 特纳缓缓掀开眼皮,转了转眼珠,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左肩,那里缠了厚厚一层医疗绷带。稍微扯一下肌肉,就能痛得发慌。 “命大,”茉莉笑,“也多亏那两个家伙把你扛出来。” 特纳抿了下唇,沙哑着问:“林奇呢?” 茉莉又笑,“哟,这么关心啊?” “林奇呢?”特纳不理会她的调侃,冷冷重复一遍。 “好啦好啦,我去叫他,你省点力气。” 空气循环机在工作,发出微微嘶声,冰冷的消毒水味在不大的空间弥漫开来。特纳闭上眼,眼前出现一副画面:林奇和郑旦并肩走在一块,他在暗处凝视,心中愤怒得要发狂。他叫林奇的名字,林奇回头,怜悯地看他一眼,步伐轻快地又跟着郑旦走了。 特纳睁开眼,颤抖不停,不知是为何而颤抖。因为恐惧,因为怕被抛弃,或者因为孤独。只要再深挖一点儿,就会发现,他在孤独中沉浸了许久,已经被埋住了半身,接近窒息。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只猫来陪伴,可这猫总归要跑的。 “你还好吗?”林奇走进来,扶在他的床沿问。 特纳从鼻孔里哼出声,“如你所愿,还没死。” 林奇不愠不怒,“那既然这样,再答应一件如我所愿的事情吧。” 特纳瞳孔微张,一脸疑惑地看他。林奇低垂下脸,踌躇了片刻,随后道:“郑旦想见姜特德。” “嗯?”特纳条件反射地出声。 林奇以为他没听明白,补充:“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上他,是你们搞得鬼吧,所以……” 特纳打断他,冷笑,“你觉得自己可笑吗?” 林奇呆愣两秒,脸色随之一变,咬着后牙槽道:“特纳·克林特,你不要老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运筹帷幄,今天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你总有失算的时候,瞧瞧背地里有多少人想弄死你!少做点儿缺德的,多积点儿善行,说不定老天还会开眼,帮你渡劫!” “林奇,”特纳用深沉的语气喊他,“你真正想说得是这个吗?” “什么?”林奇又愣住。 “郑旦爱伯爵,爱得一心一意,爱得要死要活。你不痛苦吗?” 林奇别过脸,不再看特纳。 “林奇,你爱他吗?”特纳步步逼紧。 林奇不说话,他根本给不出这个答案。 “看着我,”特纳费力地直起身,用手指去勾林奇的下巴,“回答我,不要骗自己了。” 林奇的脸转向他,像一个又长又慢的镜头。他抖动着肩膀,唇瓣跟着抖动,似乎连声音也跟着抖动起来。 “你一定要将我扒光才满意吗?让我完全置于你的掌控中,你就能开心得升天了?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特纳即使奄奄一息地躺着,也彷佛是一只要侵入自己的吸血鬼。他要把他的自我捣碎打乱,再拉他进最幽暗的谷底。 这回换特纳沉默了。他认真地盯着林奇看了好一会儿。在他面前的脸,看起来脆弱而美丽,灵魂却是那么坚韧。 “好,我满足你的愿望。”特纳闭上眼,把身子沉在了医疗床里,“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条件呢?” “对了,我竟然忘记了,”特纳睁开眼,思索了瞬间,“那就把我们的婚礼日期提前吧。多等一秒,多等一分钟,多等一天,都会有变数。” *** 郑旦走进去的时候,有点被吓住了。 他的视线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姜特德,只剩一副愁云惨淡的躯壳,那些遍布全身的软管,让人看起来更为可怖。 他呆呆地望着他,比幽灵还要不堪的模样。 悬在床头的医用显示屏上滚动着曲线还有数字,空气里有一种被掺揉的异味,刺激着人的所有感官。 茉莉说,姜特德从两周前便是这样,他推算了一下,时间不偏不倚,恰好是他们最后分开的那晚。 明明说了明天见。 我真的相信了。 你却食言了。 为什么不证明。证明还可以有很多个明天,还可以见许多次。 郑旦入堕深海,极寒,深色的海水极速地吞没他的视网膜。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艰难地挪到床沿,缓慢蹲下,将脑袋紧紧挨着姜特德暴露在空气中的胳膊。这只胳膊比海水还凉,眼泪顺着下颚滚到了裸露肌肤上,根本无法吸收。 比起眼泪,此时此刻的悲哀,连黑洞也没法吸收。 ※※※※※※※※※※※※※※※※※※※※ 我真的不是后妈 ╥﹏╥... chapter 48 “你本不应该这样做。”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逃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本来就是被煞费苦心制造出来的人......” “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快,快回去,快回去......” “为了让你明白......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问你......” ...... ...... 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不请自来的声音逐渐归于寂静。这些语句清楚地通过耳膜,抵达了身体深处,并沿着四肢将隐秘而紧张的疼痛汇聚至胸膛。 世界正在裂开,轰地钻出一个洞,黑色、滑溜溜的蛛丝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将洞填满,组织成新的黑暗。 姜特德苍白的脸从黑暗中露出来。 “我都快不能呼吸了。”他说。 郑旦想说话,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喉咙深处,掐住声带,使劲拽,让他猛然惊醒。 “做噩梦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茉莉。 郑旦掩面,深吸了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后,离开椅子,“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吧。” “好吧,”郑旦的目光投向病床中的姜特德,“你们跟他注射了吗啡吗?” 监视器闪烁着平稳的光,跃动的数值让人稍稍安心。 “看情况吧。” 茉莉盯着姜特德的监视器,就在刚刚郑旦沉睡时,代表血压的曲线大幅度上升,说明大脑活动在增加。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茉莉:“您刚刚做了什么梦?” “什么?” “您梦见了.......”茉莉顿了一下,“伯爵,是这样吗?” 郑旦沉默了一会儿。茉莉眯眼看他,注视着他倾斜在姜特德的床沿,侧影的轮廓看起来充满哀愁和倦意。 “是。他还会醒过来吗?” “我不能保证。” “为什么会这样?” “抱歉,我不能跟您细细解释。” 郑旦没有继续逼问,他俯身,轻轻抚摸着姜特德温凉的额头,又移到他的手指,温柔地握住,闭上眼亲吻。 茉莉看着这个画面,不知怎地,竟有些羞涩害臊。她咳了几下,问:“郑先生,您还要待在这里吗?” 郑旦回过神,露出一副不舍的模样,隔了片刻道:“我想待在离他近点儿的地方。” 茉莉想了想,“这里还有客房,今晚您可以住下。” *** 郑旦找了蹩脚的理由——加班,所以不能回家,阮沁并无起疑。 空气循环机在有序工作,房间内的湿度也适宜,他卧在床上,张开四肢,烦躁更甚。 这里到处都是秘密通道,每挖一下,都会延长一点,带出另外的支路。 每个人都死守着秘密,不敢分享,不愿解决。就连林奇,也如出一辙。 他们难得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虽然地点不太好。 郑旦忍不住先开口,“特纳先生他还好吧?” 林奇停下手上的动作,轻轻“嗯”了一声。 “你之前跟我说的,我想了很久,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郑旦顿了顿,在组织合适的语句,“你有偷登过蚩尤号,修改了我的航志吗?” 林奇一滞,思索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他发出了几声干笑,郑旦疑惑地看他。 “郑旦,如果你相信我,那你就要相信到底。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相,听见的也不一定是真实。” “奇奇......” 林奇拉开椅子起身,踱到郑旦身边,俯在他耳边道:“你如果想救姜特德,最好按照我说得做。” 郑旦不解,有起身的趋势,“什么意思?” 林奇压住他的肩膀,让他在原地坐好,“特纳在打一些主意,可能会威胁到整个小行星系的安全。姜特德现在一病不起,也许是他的杰作。” 郑旦不由地攥紧了拳头,下颚咬得死紧。 “你很爱他?”林奇突然问。 “嗯?”郑旦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理由。 林奇叹了口气,神色暗淡,“看来我真得出局了。” 郑旦心里一紧,缓缓侧头,看林奇藏在暗光里的侧影。他觉得恍然。 “没关系,”林奇继续说,“我能理解,如果你真得爱他,我祝福你。” “林奇,我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爱到如痴如醉。 林奇牵起嘴角,眼底似乎有湿润,“我会帮你的,所以,保持冷静保持理智,听我的,好吗?” 郑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 特纳醒来的时候,发现凝血剂已经发挥效用,肌肉正在疯狂愈合,左肩痒得厉害。 他用另一只手撑住身子,翻下床,循着光源走到起居室。 “怎么还不睡?”特纳倚在门框边问。 林奇被吓了一跳,苍白着脸转向特纳,强装镇定道:“马上。” 特纳眯缝着眼睛看他,“在研究什么?这么入迷?” 林奇收起手持终端,“没什么。” 特纳面色平静地走向林奇,扯开他的睡袍,光滑的肌肤展露无遗,因为突如其来的冰冷而被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特纳闭上眼,从喉结一直吻到下巴,再攫住柔软的唇瓣,用舌头打开紧闭齿关,完好的手游走在坦荡胸前,搅起蛰伏的欲/望。 林奇没有反抗,顺从地回应他,直接搂住了特纳的脖子。 两人的喘息也越来越重。 特纳停止亲吻,拉开了一段距离问;“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林奇唇色嫣红,嘴角还有水渍,“你不是说过吗?人都有欲/望。” 特纳淡定地笑了笑,“你现在倒是诚实。”说完,兜住对方的脑袋,更深地吻了下去。 一场缠绵过后,特纳半支起身子,打量着还在高/潮余韵里的林奇,觉得不可思议。林奇主动地挑逗他,甚至抚慰着他的火热,心甘情愿打开身体,让他进入。 虽然他更喜欢激烈的方式,但如今身体有恙,这样的尝试也令他意犹未尽。 特纳用手指描慕林奇的轮廓,然后俯身,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林奇睁大着眼睛,感到一种不寻常的、不同以往的悸动。他很难描述,因为沾染了几分脉脉温情,所以才会格格不入。这种氛围,并不应该属于他们。 “你在干什么?” “吻你。” “为什么?” 特纳不响,回躺下去。林奇耗费许多体力,本就睡意渐浓,隔了好一会儿,模糊觉得侧身的人转了过来,一只手臂搂住他脖子,用湿润、温热的气息含住他的耳垂,低声道:“晚安。” *** 茉莉再次按下重播键,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段录像,头皮一阵发麻,同时还夹杂着惊喜。 幽暗荧光从姜特德的身下绽开,不断地闪烁交错,光里伸出极细的触角,打着旋儿将歪睡在病床侧的郑旦包裹住。监测器上的数字都在极速变化,昭示着有极强烈的大脑活动。而后,那些触须慢慢收回来,如同吸入养分后心满意足,蜷缩回壳里。郑旦一动不动,似乎并不知道发生可什么。 茉莉靠在椅子里,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不可思议。 姜特德似乎对郑旦起了特殊的反应,这种反应直接由意象陷阱构成,化成触须,刺入对方,直接接触,进行融合。 这是完全超出现今“笼”计划里提过的任何情形,这大大超出了人类能理解的范畴。她感到激动,还有恐惧。 人类本能的会对未知感到恐惧。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因为不可控,不被理解,不被认同而造成的荒谬事件比比皆是。 茉莉渐渐冷静,心忖,这是好的征兆吗?亦或者,这是即将毁灭的迹象。 她捏了捏眉心,紧闭双眼,忽然觉得整个世界狭窄无比,像一口棺材压了下来。 chapter 49 郑旦到家的时候,阮沁正站在房前的人工草地上,穹顶的光低落洒下,照在她略显单薄的背上。佟瓦刚刚离开,她的目光还固定在电动轿车远去的方向。约莫十分钟后,她才停止朝那边看。 “妈妈?”郑旦走出车库,看见阮沁还伫立在草坪上。 阮沁回过神,干巴巴笑道:“吃晚饭了吗?” 郑旦垂眼,语气恹恹,“不用了,这几天连续加班太累,我还是直接上楼休息好了。”说完,他特地捶了捶绷紧的肩头。 阮沁盯着他,不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地进屋,走到楼梯拐角处,阮沁扶着栏杆,猝不及防问道:“跟学校协商好了吗?一个月内能够办好吗?” 郑旦上楼到一半停住,往下走了几阶,居高临下看着阮沁道:“我会处理好的,你不要担心。” 得到如此干净利索的回答,阮沁不再刨根问到底。 郑旦草草淋完浴,站在镜前刮冒出不少的胡茬。浴室里还有些水汽,把脸和身子都蒸得泛出红晕。 刮到一半,他停住动作,用手指在镜上划了个名字,可很快地,这名字又化成水珠模糊掉了。 他们在这里做过爱,可这里又成为了寂寞发源地。即使若隐若现的余韵还残存,如今只会令人加倍难受。 他会等他醒过来,他坚信他会醒过来。 可除了等待以外,还有什么他能做到的呢? 郑旦穿好浴袍,走到桌边坐下,又一次端详起姜特德给他的黑色魔方。 这里储存着一片星云,是他们那次相遇的纪念。姜特德具备着这个时代少有的浪漫情怀,摘下银河的一隅,取悦心仪之人。郑旦被此打动,虽然本就是他先动得心,也是他率先追逐对方,出于一种莫名的本能。就像他曾表白过的那样,姜特德是他的寄主,如果失去他,榭寄生就会凋零死去。 他们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去遥远的星系旅行,看火星上的熔岩,还有在木星的轨道上弹射,测试舰艇引擎的承受极限…… 郑旦扶住额头,感到下巴和额角上的血管突突直跳。他掩面,肩膀微微耸动,似在无声抽泣。 一旦想到姜特德就此不会醒来,心就开始四分五裂,没顶的悲哀攫住了他。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郑旦在寂静中絮絮反复,无人能给出回应。 *** 林奇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身侧空空如也,特纳应该出门工作了。 他揉了揉眼睛,走到厨房,抓了一把营养丸干咽下去。通信器发出震动,茉莉的声音出现在里面,提醒他不要忘记下午的健康检查。 林奇扶着岛台边缘,拉开抽屉,取出导航仪。之前被标记的红点重新闪耀,拉回了他的集中力。 mh又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罢工和游行,主旨就是反对五人公司的非法雇佣制。 佟瓦前段时间公开承认了在水岸星的工厂里有毒化合物开始扩散,并且对附近的空间站和小行星带产生了不可逆的生态污染。与此同时,当年的辛辛特纳斯事件也被有心之人翻旧账质疑,只是结果依旧不了了之。 还有传言,地月政府即将同火星开战,秘密征兵正在进行中。 外部的弦都绷得极紧,林奇依稀看见了崩溃的边界。 罗德·萨根呢,明知他和特纳受到了袭击,却几乎不闻不问。也许正印证了特纳的想法,这个男人选择了不顾一切,以牙还牙。 林奇冷笑,笑自己曾经还抱着一丝希望,妄图用亲情弥补这个男人造成的错误。 真相必定是丑陋不堪的,难以接受的,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朝着真相迈进。 他全神贯注地研究着线索,连特纳进门都没有发现。 “你在看什么?” 特纳站在林奇身后,冷不丁发问。 林奇吓了一跳,幸好他反应迅速,将终端调成普通读书界面,强装镇定,“最新的小说连载。” “什么书?”特纳一脸平静,无法辨别是出于兴趣,还是想拆穿他的谎言。 林奇扫了一眼界面,“无聊的爱情小说。” 特纳挑眉,似笑非笑,“你也有这种兴趣?” 林奇摊开双手,语气少见地带了些调侃:“我难道就不能有兴趣爱好?怎么,你以为我是机器人?” 特纳没接话,只是走过来,直接托起他劲窄的胯骨,将他抱在了岛台上,然后用身体抵开他的双腿,双手撑在他两侧。暖暖的气息呼在耳边,特纳沉声问:“小说里有描写这样的场景吗?” 什么在空气里扎了根,菟丝花一样地缠上来。 林奇呼吸一窒,半天开不了口。回过神来,使劲推了下特纳的胸膛,试图拉开距离,却被男人圈牢。 特纳促狭的笑,继续问:有还是没有?” 林奇别过脸,咬牙道:“没有。” “可惜。” 特纳说完,扳回林奇的脸,捏住鼻子,让对方条件反射地张开口,再放任自己的舌头滑进去。 “——唔——”林奇忍不住溢出了声。 人类太脆弱了,根本无法拒绝本能和情/欲。他们在漩涡里打转,在欲/望里癫狂,像两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下午的健康检查不要忘记了。”特纳一边穿衣服,一边提醒道。 林奇翻了个身,看见男人瘦削的背部,蝴蝶骨异常突出,如同骨刺要挣扎出皮肤。特纳比一般的成年小行星带男人还要瘦弱,形销骨立,只有四肢略贴着些薄薄的肌肉。 “嗯。”林奇闭上眼,觉得下/身一片泥泞,太麻烦了,又得去浴室清理。 床缘陷下去,特纳转回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真正离开。林奇虽闭着眼,依然发觉了这道视线。 他们正在过一种很诡异的生活。 特纳仿佛一夜之间收起了所有戾气,不再对他施以暴虐的性/爱,也没再时刻监视他,他们拉开了些距离,有井水不犯河水的趋势。 特纳给了他呼吸的空间,他却隐隐感到惶恐。 林奇从床上爬起来,夹着腿走向浴室,站在喷头下,水柱倾斜而下,看腿间的污秽被慢慢冲掉,皮肤呈现出病态的粉色。 特纳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荡。 “生下我的孩子吧。”他说。 林奇挥着湿漉漉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浴室光滑的瓷砖上,极细的血柱滴落进流水。 脑子里只要过一遍这些话,感觉就像在给自己烙上耻辱项圈。 当代技术发展程度足以让他和特纳孕育共同的后代。但他明白那不是特纳的意思。 特纳按着他的肚子,眼里流露出一种坚定的疯狂,“用这里,好吗?” *** 郑旦感到胸骨下有些隐隐作痛。不是那种强烈的刺痛,只是突然疼了起来,毫无缘由的。 这是第一个意外。 另一个意外是,当他到达办公室时,发现佟瓦正坐在他的椅子上。佟瓦对他坦然地点了一下头,打招呼道:“你来了。” 随后对他作了个手势,让他坐下。 郑旦从角落里拉出一把软椅,有些不解,还有些恼怒,却还是安静地坐下。 佟瓦站起来,敲敲桌面,好像这间办公室本就属于他一样。他换下了制服,脊背依旧绷得僵直,看起来仍像个军人。 “别生气,”佟瓦抿唇笑了一下,“我是来向你坦白的。” “什么意思?” “上次你问我,我同白麟的关系。” 郑旦凝眉,一瞬不瞬盯着他。 “他是我的爱人。”佟瓦的语气充满了回忆。 郑旦愣怔了片刻,随即耸耸肩,想让他多倾吐一些,慢一点儿再判断这番谈话的意思。 “我亲手终结了他的生命。”佟瓦继续说。 室内的气氛一下变得胶着,这是一个吃不消的讯息。 郑旦觉得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隔了好久才问:“为什么?” “你想听这个故事吗?这可说来话长了......”佟瓦停住,用一种能看穿万物的眼神盯着他,“有些时候,选择放弃爱情,是为了让更多人摆脱苦难。”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郑旦也站起来,隔着一段距离,平静地问:“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郑先生,你很聪明......我今天来是做一回说客,你的母亲很担忧你,希望你能放弃和姜特德的关系。” 郑旦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我并不认为你能说服得了我。” 佟瓦笑了起来,摊开双手,“我没打算完全说服你,但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马黑博朗公司是the five旗下最有实力的公司,他们支持了恐怖组织mh,以及非法进行仿生胶的贩卖和移植,因此导致了许多意外死亡。这幕后的指使者究竟是谁,不言而喻......他们到处制造矛盾,目的无外乎是夺取利益,让地月政府拱手相让整个小行星带的统治权,企图私有化......” 佟瓦一字一句在拆分现实,所以声音停止的时候,室内显得无比安静。 郑旦转开眼,盯着办公桌上的案牍,还有那些七零八碎的装饰物......绕了一圈,视线重又回到了眼前的男人身上,他看起来很淡定,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中。 真的假的?管不着,也不必去凭三言两语而动摇。 他大概早就做好了准备,接受丑陋的真相。但这些真相,用老套的说辞往外掏出,也没有百分百的公信力。 “所以,你的意思,我爱上的是一个恶人。” 郑旦昂着头,语气似乎也微微扬着,他有点想笑。可似乎这种情况下不该发笑。 chapter 50 郑旦的胸骨还在疼,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直到他走进观测平台的酒吧都没有好转。 酒吧内是夜间模拟环境,空气里缭绕着水烟味。桌下和墙壁散射出昏暗的灯光,模糊不清地照着人的轮廓。 林奇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正低头研究终端。 “嘿,等多久了。”郑旦和他打招呼。 林奇猛地抬头,脸上略有些紧张,但立刻恢复了平静。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郑旦坐在对面。 “点喝的了吗?”郑旦边问边挥手召唤服务员。 林奇耸耸肩,“按你喜欢的来吧。” 点完单,郑旦知道林奇有话要讲,所以特意抱臂往后靠,摆好倾听的姿态。 林奇看起来没有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但依旧忽略不掉那种刻意掩饰的焦虑感。 他递过来自己的终端,屏幕上有视频、音频、以及各种数值表,代表着环境污染和辐射指数。此外,还有几份戳盖着绝密字样的报告。郑旦愣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这些是通过非法手段被破解后的资料。 林奇:“点开看看。” 郑旦蹙起眉头,觉得胸膛更闷痛了。他连续看了几段视频,场面都很混乱,平民和战士、防暴警察们交继出现在浓烟里,不少人倒下了,那些倒下的人无一幸存,脸部出现了腐蚀痕迹,身上也有着奇怪的大片螺旋状黑丝。 “这些是……”郑旦面色不虞。 林奇交叉双手,顶住下巴,脸色严肃,“辛辛特纳斯的真相。” “是他们干的,是他们。”林奇的尾音有些颤抖,天知道再次面对这些现实,他需要多么费力组织语言。 “他们?” “这份档案上记载了反叛军首领白麟的证词,以及控方提交的证据。”林奇敲了敲菜单栏的左侧,放大了一份长达百页的文件,“你敢相信吗?简直指鹿为马。” 郑旦咧嘴,干巴巴笑了几声,满脸写着“无奈”。他当然知道这个世道有多么无耻。郑海元被翻供,最终判决入狱,少不了某只无形的大手在翻云覆雨。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这个上面说,有实验感染......标注的代号是cg2,这究竟是什么实验?” 林奇摇摇头,“你也看不懂?” “我修得是天体物理,只学过行星化学,这种的实在不拿手。”郑旦捏着下巴,眉心拧紧,“你说得‘他们’是指爸爸和叔叔他们,对吗?” 话音刚落,侍者恰好端来了酒水,舞台上的乐队演奏起一首蓝调爵士,萨克斯吹得悠扬婉转,立时让光和空气都变得柔和了。只有郑旦和林奇的心越来越沉。 “对。”林奇握着冰凉的杯壁,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林奇:“你不吃惊?” “我应该吃惊吗?” 林奇一滞,在令人陶醉的音乐声中产生了怀疑,他有点儿拿不准郑旦的态度。 他们的肩膀和脑袋上有巨大的追光,周遭的声音越来越热闹,闪烁的阴影不停从视线外掠过。 郑旦握着拳头,移到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复仇,冤屈的灵魂不甘心,需要复仇。” 听见“复仇”这个词,林奇顿觉恍惚,黑暗中有什么被照亮了,一道闪电劈下来,将混沌豁开了大口。隐藏许久的伤痛和记忆,卷土重来,誓要崩塌这个世界的规则。他和郑旦终归逃不出这漩涡。 他们在酒吧门口告别,不远处传来单调尖锐的鸣笛声。 林奇嘟哝着,“又来了。” 郑旦揉揉自己的头发,也跟着附和,“的确不太平啊。” “你想过离开空间站吗?”林奇忽然问。 郑旦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还在这里,我就不能离开。” 街边轿车的远光灯射过来,不可避免地晃进了视网膜,两人下意识用手臂挡住眼睛。 “林奇,过来。” 特纳阴森着脸从车上下来,用不冷不热的声音命令道。 *** 茉莉在去基地前,特地绕路到了十二区。她穿过有些脏乱的街道,空气里有尿骚味。最近工人们没法安分守己,忙于声讨游行,空间站的基础维护状况日益式微,一切都是乱糟糟。 她只身进了一栋低层洞屋,密密麻麻的格子间像蜂巢那般被分隔,簇拥着向上,看起来又像未完工的巴别塔。 电子门铃响起,隔了一会儿,门缝里探出一只眼睛。 “晚上好。”茉莉挂上浅浅的笑。 门开得稍大了些,茉莉撑住门框,将自己麻杆一样的身子挤进屋内。 厨房里有快速食品的香味,“在吃饭吗?”茉莉问。 对方点点头,回到原位,将最后几口晚饭扒拉完。 茉莉:“最近感觉怎么样?” 无需等到对方的回答,而从茉莉的眼睛里看来,状态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最起码能够正常的交流,并且情绪稳定。 “你想继续待在这里吗?”茉莉走到床边,发现未整理的床铺里摊着一个不断闪烁的移动终端,“你有在关注最近发生了什么吧。” 对方踌躇着走到她面前,点一点头,然后用暗哑的嗓音道:“我觉得,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 茉莉没出声,打量着对方外表——皮肤变得更加惨白,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只无辜的小兽,面容似少女,娇艳欲滴。 “你还会被他影响吗?” “我已经感觉不到他了。” 茉莉不由皱起眉,“你的意思......” “伯爵的磁场发生了变化,不会再侵入我了......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既像活着又像死了。” 茉莉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最后如同电影的结尾那般淡出。唯一清晰的是那些蔓状物,像菌丝一般附着在死物或者活物上,彷似黑暗的吞食者。 “我跟大哥说,你已经去了翠谷星。现在还有最后的机会,你要离开吗?” 女孩垂下眼睫,像蝴蝶收拢了翅膀。 “我杀了人,可以就此逃跑吗......” “听你说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太适应。”茉莉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我接触过的感染者里,只有你意识到生命的存在和意义。” 女孩抬起脸,皮肤泛着一种无机质的光,“我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但我能理解......很多种人类的情绪。” 茉莉长长吁了口气,无奈道:“可真是麻烦啊。” 茉莉想起第一次看到姜特德的基因序列时,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自己。 基因中碱基对的配对规律是固定,会紧密无间的有序排列在一起。可姜特德的却有着宽大的环状结构,像是碳原子互相连接成了一个环,看上去惊异而美丽,却又难以置信。 从活动分析,姜特德从里至外不能被归纳为生物,他更像是某种凭空合成的人造物,或者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态,这不在太阳系的认知范围内。经过许多实验表明,被提取的基因分子可以和人类基因结合,产生了一套可以操作生物体系的预制机制。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基因复制,而是颠覆了一种生命形态。一旦被公之于众,可能会颠覆历史、颠覆经济、引起革命。【1】 可人类又是如此狭隘,对于未知,除了肤浅的利用、逐利外,同时又恐惧着它的强大。只有恐惧才是人类真正的本能。 姜特德的基因从地球远古时代就开始沉淀,被人类识得加以利用,助力了数个政权的更迭和时代的变迁,直至他的种族几乎灭绝。他曾经是名遗孤 ,白麟在执行某项任务时意外发现了他,然后隐瞒政府,秘密培养他,以收养名义将他保护得滴水不漏。 白麟收养他的目的很简单: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普通平凡的人,拥有普通平凡的一生,不必再颠沛流离,成为政治或者资本的工具。 辛辛特纳斯事件之后,“笼”基因改造计划搁浅,科学家们在政府的授意下销毁了所有实验样本,最后的基因序列被封存至冷冻库。可万万没想到,漏网之鱼的他竟被五人公司找到,暗中重启了“笼”计划。 拥有“笼”就如同拥有超能力,可以控制自然界任何活物的心神和意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置其神志崩溃甚至死亡。 这就是活生生的武器,尤其在冷战期间,适宜作为间谍或者卧底投掷到敌对阵营,不用一兵一卒,便能胜之不武。 茉莉看着杨真,这个被改造后的“姜特德二代”,自嘲地微笑起来。 她时而脆弱不堪,时而像脱缰的猛兽,在一念之间就能决定活物的生死。 根本无法想象,特纳竟然希望林奇也步之后尘。 大概是都疯了吧。 *** 狭长的影子在壁灯和走廊处打了折,光也陷落。 郑旦感觉到自己的力气被一点点泄走,只能扶着墙,站在阴暗里。他的胸腔像是埋了成吨的炸药,开始噼里啪啦作响,血肉经脉一一爆裂开来。他用冰凉的手指钳住下巴,强迫自己张嘴,防止咬到舌头。 已经到极限了,他慢慢滑坐在地上,掉进了虚无的黑暗里。 黑暗里似乎有个窟窿,窟窿在响,在动,像是住着生命。闪着荧光的菌丝从窟窿里伸出,朝郑旦的身子延长,最后拖他沉入阴影。 “郑先生。” “郑先生。” “郑先生......” 郑旦在黑暗里睁开眼,对视到一双深色的瞳孔,还有半似透明的身躯。 他喊他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太清晰了。几欲落泪。 黑暗依旧,却有光挣扎着泛出来。 郑旦动了动唇,喊出魂牵梦绕的名。 “——姜——” 姜特德周身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流,他浅浅笑起来,像又透明了些。 “傻瓜,你怎么会来这里呢。”他说。 ※※※※※※※※※※※※※※※※※※※※ 【1】:这里的定义,借鉴了《浩瀚苍穹》里对于原分子的定义,但有大量私设。 chapter 51 屋外刮着沙尘暴,沙子如奔腾的瀑布,飕飕覆盖住一切。在呼吼的风沙中,郑旦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屋内的一切都是歪的,就连墙角也无法与地面垂直。 郑旦恍惚了一瞬,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某颗星球上。 他注意到房间的壁炉,边上依偎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不是这样......小白,应该这样!” 郑旦循声望去,是两个男孩,其中一个跪在另一个的膝间,替他解下缠盖在腿上的纱布。 “对不起,”被叫小白的男孩仰起脸,“这样行吗?” 另一个黑发男孩撇了撇嘴,自行拆开纱布。 郑旦看清黑发男孩的面容,瞠目结舌。该怎么形容呢,荒谬却熟悉,随之疑窦丛生 ——他看见了少年时期的自己。 少年的郑旦在说话,他告诉小白,伤口不能被闷着,应该接触空气,会好得更快。 小白脸上带着不确定,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眨了眨眼睛说,假如对伤口愈合有帮助的话,他愿意亲吻他的伤处。 很快地,羞涩爬上了两个少年的颧骨。 郑旦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体内升起一种紧张的感觉。 小白低下头,唇变成镇定剂,轻柔地吻着那块泛红的伤处,暧昧的火光烧了起来。 少年郑旦将手放在小白头上,开始抚摩对方的发,将手指插/进发间。 有什么在搅乱心,倾斜的屋子似乎更倾斜了。 郑旦感到无所适从。 这时,少年的郑旦意识到本不应该属于此处的视线,他看向成年的郑旦。 他们的目光交汇,郑旦感到心脏一阵紧缩,呼吸停滞,持续了数秒——即使只有短短的几秒,这几秒的空虚也彷佛是无限的永恒。 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缓慢延长,倾诉着: “这间屋子只有你和我最熟悉,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郑旦闭上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连看的勇气都没了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为什么......” 令人窒息的诘问,凄风苦雨般地砸向缺失的碎片。 郑旦打了个寒栗。 “郑先生,”姜特德问,“为什么流泪?是什么刺痛了你的眼睛?” 郑旦感到脸上湿润,望向空洞洞的黑暗,少年的他和另一个男孩早已不见。他怔忪了片刻,然后转向姜特德。 “那是谁?你给我看的是谁?” 姜特德的目光又深又远,形体依旧缥缈。 “那是......”我们。 “等等,”郑旦惊慌地抓住自己的头发,“那是我吗?那个不是我吧......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世界又变成了荒野,幕天席地,只有他和他,还有无尽的沙。沙跟随着狂风,拍打在脸上,疼,疼得要断气了。 “那是你。”那也是我。 郑旦僵住,隔了好久,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我。” “什么?” “我存在于这里。” “那我又是什么?” “你还是你。” 郑旦迟疑了一下,他在消化姜特德给的答案。 “小白吻你,你感到快乐吗?” 郑旦茫然,根本回答不了。 “我吻你,你感到快乐吗?” 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但有些事情他知道的。 “快乐,我很快乐。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在快乐。” “那你想知道真相吗?” 知道真相的代价是什么?他可以有说“不”的选项吗? 郑旦抿紧唇,觉得身体里有什么空了,空得让人难受。 “为什么不说话?”姜特德的声音似乎在忍耐。 “你到底是谁?”郑旦问。 又来了,那种永恒的寂静。 “我是......小白。” 终于,在两者之间,那本来被藏好的故事、细节、心情,重新找到了出口。它们从歪斜的房间里破开,朝大地中央和星星的方向倾斜。 沙尘暴停了,世界露出本来的面目。 姜特德继续说:“我认识你,比你以为得要早上许多。” ※※※※※※※※※※※※※※※※※※※※ 这不是在姜的梦境里,是在他特殊存在的结界里。是他的超能力构建的空间。 chapter 52 “小白?”郑旦的眼皮忽然上下跳起来,酸涩在眼眶里打转,他站在原地,像痴了一样,脊椎骨一点点软下去。 小白,是他应该记得的人吧。可他搜刮记忆,却一无所获。有一道巨大的屏障,抵在那个关键的节点,阻止他到达。 “白亚麒,我的名字。” 郑旦回过神,惶恐地看向姜特德,“你和白麟.......” 姜特德接上他的话,“他是我的父亲。” 郑旦喉咙噎住了。他的鼻腔里塞满了灰尘,污秽的眼泪糊住了视线。 “所以,你是回来......”郑旦苦皱着一张脸,艰难地说出那个词,“复仇。” 姜特德变得不再透明,他沉下来,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郑旦看着姜特德的脸,像瓷器一样精美易碎。这张脸和白亚麒也不太相似,无比地遥远,无比地靠近。 “你是处心积虑的接近我吗?” “你接近我是为了复仇吗?” 姜特德说:“我承认,我是有罪的。” 郑旦慢慢缓了一会儿,黑色的污团从脑海里散开,“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蠢透了。 满目的沙土,满目的疮痍,满目的绝望。他要同他分裂,不给出任何缓冲。 “我想让你自由。”也想让我自己自由。 郑旦疑惑,不自由,来自何处? 是来自郑海元和阮沁吗?可郑海元如今身陷牢狱,难道不是眼前这男人在推波助澜吗?阮沁对他的极端控制吗?但她作为母亲,从未伤害过孩子吧。 他的自由,还轮不到他来决定。 在自由和不自由间,姜特德理解错了,他选择用毁灭来偿还他的仇恨。 姜特德继续道:“我快死了......现在只有最后一个请求。” 郑旦看着他,看着星星陨落。姜特德也看他,知道自己的夜空里,掉落了一颗星。 两颗星对峙,散去了所有的辉煌,明明没有挤靠在一块儿,却疼死了。 郑旦开口:“是什么?” “我需要你的允许——允许我走向死亡。” *** 茉莉在下行的电梯里接到特纳的视讯。她在十二区待得有些久,觉得外套上也沾染了那种酸腐味。 特纳的声音低沉,脸色不佳,质问她,为什么通信信号一直在服务区外。 茉莉笑了笑,解释自己经过隧道堵车,收讯不良。 “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茉莉明白他在指什么,犹豫了下,问:“大哥,你坚持要这样做吗?如果后悔......” 特纳坚定地反驳,“我不会后悔。” 茉莉捏了捏眉心,“我先去看看伯爵的情况吧。” 特纳问:“传递控制在怠惰状态时,不是能更好观察信息素的稳定状况吗?” “话虽没错,但......”茉莉顿了一下,“行了,我明天给你答案吧。” 两人匆匆结束通话,电梯也恰好到底了。 茉莉踏出电梯,脚步忽然凝住。 空气里有不安定的分子在游弋,走廊上的壁灯失去了功效,尽头房间里发出的微光取而代之。 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在发生些什么——伯爵的意象陷阱觉醒了,隔绝空间,形成封闭的环。忽而感到了一种悲怆,茉莉知道,自己开始被影响了。 她屏住呼吸,攥紧拳头,后背冒出一层薄汗,小心地朝姜特德躺着的房间移动。 她想起杨真说,姜特德像既活着又死了。 门开到一半,茉莉在门边张望,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特德寂静地卧在白色床铺里,在他的上空,无数的黑丝托起郑旦的身子,潮水一般裹住四肢和五官。 他们面对面悬浮,安详的紧闭双眼,如同两颗恒星。 茉莉感到一阵心悸,视线像是一头扎入了雾海,她不知该往哪儿看,也逐渐看不清了。 *** 他们站在悬崖处,瞭望着海平面。 身后是一处草坪,不远处是家,海市蜃楼一样,在地球的家。 “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姜特德说。 “是吗?” “你想看日落。”说完,姜特德凄惶地笑了一下。 郑旦心下翻江倒海,这些回忆,对他而言,毫无头绪。 姜特德问:“你想走走吗?” 他们沿着一条蜿蜒小径,走向夕阳里,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远。 郑旦:“我能问个问题吗?” 姜特德轻轻点了点头。 “我做过许多次关于被虐待的噩梦,在梦里,那些人叫我白少爷......”他忽然止声,表情哀伤。 海风拂过来,姜特德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平静道:“那些都是真的。” 郑旦一滞,缓慢转向姜特德,语音带颤,“什么意思......你在那种鬼地方待了多久?” “一千一百一十天。”姜特德低声回。 每一天都历历在目,每一天都倍受煎熬,每一天都怨入骨髓。 “我想过一了百了......”姜特德看向他,眼睛露在金子般的光线里,依然暗得吓人,“可一旦意识到恶人们逍遥自在地活着,只有我在受苦,太不不甘心了,怎么能这样轻易放过他们呢。” 郑旦骇然,同时又觉得悲哀。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光是在梦里,那种挣扎的绝望,就让他浑身汗湿,冰冻僵立,几近崩溃。身体一度共鸣过痛楚,便产生了记忆,强烈的恶心感挥之不去。 姜特德,不,那是白亚麒的阎罗地狱,业火早已将心灵付之一炬。 “我......” 话未出口,冰冷的手指抵在他的唇间,姜特德隐隐叹了口气。 “那些都是过去了。” 对于他是过去,那还有什么是未来呢。 郑旦握住唇上的手指,慢慢张开手掌,将对方的手尽数覆盖住,微凉的温度靠在一起,就会变成温暖。 “你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 “我知道。”姜特德说,“可我作为白亚麒的那部分一直被困在了原地,眷恋往昔。如果不告诉你这些,对他不公平。” 郑旦低头,彷佛被这句话烫着了,他对白亚麒一无所知。 他和他的过去,是美好的吗?是这般教人深刻的吗?所以,才会念念不忘。他究竟该称呼他什么呢?姜先生,小白,还是...... 郑旦感到混乱。 “我们有过承诺,但我失约了。” 郑旦愕然地看向姜特德,“是什么?” “我答应过你,会回到地球,一起渡过接下来的暑假和圣诞节。”姜特德苦笑,“你都不记得了,所以承诺也算作废。” 只有你记得,不孤独吗?郑旦很想这样问。 “我以前叫你小白,是吗?” “嗯。” “那你叫我什么呢?” 姜特德愣了愣,旋即恢复如初,“阿阳。你告诉我,你爸爸会叫你妈妈阿沁。” 郑旦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 “我会忘记你,是因为我的父母吗?” “应该吧,但我已经帮你解除封印了。只是可惜,以前的那些,你可能真得没办法再想起来了。” “我的父母伤害了白麟,他们也是历史的帮凶,对吗?” “嗯。” 一个人穿过时间,来到另一个人身边,守着两人的秘密,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白亚麒,他应该把他当作白亚麒吗?可他爱的是姜特德啊。 “你爱我吗?”郑旦问。 姜特德做了那样多的事情,真得全部是为了复仇吗?他太想要一个答案了。 “我要死了,郑旦。”姜特德避重就轻。 “你没有回答我。” 姜特德说:“我是个罪人。” “那你爱过我吗?”郑旦一边问,一边摸索着握住他的双肩,“你不敢回答吗?” 姜特德越过郑旦,目光放远,“这很重要吗?” 郑旦语气变急,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我本来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可是你来了,你来招惹我了,现在还想独自赴死,再甩开我一次吗?” 姜特德垂下眼睫,拨开郑旦的手,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伤害了他吗?还是从来没有爱过他。 郑旦不甘心,上前强硬地扣住姜特德的腰,然后把嘴唇贴在了对方的唇上。他开始毫无章法地亲他。姜特德一动不动,任他发泄。 这个亲吻太难过,是他们所经历过最为冰冷的。 “你真是个混蛋。” 郑旦嘶哑着,哭着,哀痛着,放开了他。 “对不起。” 姜特德闭了闭眼,只能再次道歉。 他想用力扑打翅膀,向太阳飞去,可他在黑暗里浸染太久,除了坠落,别无选择。更何况,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郑旦,忘了我吧。” 就像之前那样,转身走开,把他遗忘在过去,涤荡一净,焕然新生。 “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郑旦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他,“你让我知道真相,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白亚麒,所以,你是想否认作为姜特德的那部分吗?否认我们相爱过?那些对我说过的话,那些温存的时刻,你真得一点儿都不在乎了,是吗?!” 姜特德望向远处,海平面没有尽头,与天空连成一线。如果这时候涌来巨浪,会把波涛都涌向蓝天吧,他们是不是也可以随着浪潮一起消失。 “你搞错了,你并不爱我。” “什么意思?” “你爱得是我的信息素。” 姜特德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几近残忍。 “你没发现吗?从蚩尤号的第一面开始,你就会对我不可自拔,极度渴求。那是因为我操纵了你,用我的信息素。” ※※※※※※※※※※※※※※※※※※※※ ╥﹏╥... 小白口是心非八袅。 chapter 53 太阳沉了下去,海风很大,天边飘来乌云,一垛垛的压了下来。周遭开始分崩离析,无边的荒凉侵袭,他们再次回到了沙漠。 “你在说什么?”郑旦惴惴不安,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姜特德伸出一只手,将掌心亮在他眼前,上面显出若隐若现的两道暗红,好像新增的生命线。 “当我散发信息素的时候,就会变成这样,任何人都可以爱上我。你......也不例外,没人可以抗拒我的信息素。” “不对!不可能!”郑旦怒吼着,五官几乎变形,绝望从眼睛里不停外溢,“少来这套,你他妈就是个懦弱的骗子!你不仅要骗我,还要骗你自己!姜特德,不!白亚麒,看看你自己,连承认爱的勇气都没有!你不是可恶,你是可怜!” 姜特德摇摇头,充满疲惫,“是我活该。” 巨大的徒劳感攫住了郑旦,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该作何反应。 就在这里结束吗? 如果爱执意要飘走,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也抓不住的。 这大概就是结局了,他无力掌控的结局。 郑旦的膝盖一点点软了下去,脊椎也跟着软了,整个人塌陷进尘土中。眼泪决堤,啪嗒啪嗒砸进滚烫的沙里,然后迅速消失。抽搐的嘴角只会嗫嚅着: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带来爱,又恨你带走爱。 姜特德不动,目光无神,脸色不明,毫无生气。 一道长而弯曲的雪白闪电劈了下来,撕裂天空,撕裂世界。 郑旦惊慌地抬头,对上了一言不发的姜特德。 姜特德眼里荒凉着,就跟这个世界一样。 “我们该走了。”姜特德终于出声。 哪里是路,哪里有方向,他们该怎么走出去? “闭上眼睛。”姜特德边说,边捂住他的眼睛。 那两道暗红在跳跃,跃进视网膜,成为了深红色的暗痕,大概再也无法忘记。 “闭上眼睛吧,阿阳。” *** 郑旦醒来的时候,喉咙里又疼又难受。身上束缚着许多管子,应该是引流管。他缓缓掀开眼皮,自主呼吸,沉重地抬起手臂,发现做这个简单的动作都会扯着神经肌肉一块儿疼。 我在哪儿?他下意识想。 “别起来,别说话,什么都不要做,你已经昏迷超过十八个小时了。” 郑旦意识回拢,知道说话的人是茉莉。 等到视线完全清明,嗓子没那么难受了。他听见茉莉在对着医疗屏幕嘀咕着细胞损坏,等离子清洗之类的话。 “他在哪儿?”郑旦嘶哑着,忍不住问。 茉莉定了定,缓缓转身。 “白亚麒,他在哪儿?”郑旦忍耐住不适,调高嗓子继续问。 “你......”茉莉别开脸,“这种状态不适合马上见到他。” “他醒了,是吗?” 茉莉没说话。 “回答我,他是不是醒了?!” 茉莉抿唇,点了点头。 得到确认,郑旦挣扎着直起身体,拼尽全力扯掉身上的管子,不管不顾地下床,赤脚踩到了粗造的纤维醋酸毯上。皮肤被刺激得一麻,腿也跟着发软。 “郑先生,”茉莉过来搀扶他,“不要激动,你真得不应该.....” “让我见他。”郑旦想要推开她,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劲。 “让我见他!”他几乎快说得咬牙切齿了。 医疗舱的门悄无声息滑开,郑旦听到自己心里惊骇了一声,谁都没有说话,甚至呼吸都停止了。 依旧是苍白动人的脸,和看向自己的深色眼瞳,冷漠而疏离。 姜......不,白亚麒走了进来。 “茉莉,出去吧。”白亚麒就连语调也是淡漠的。 茉莉看着他,一脸犹豫,忍不住又看一眼郑旦,最后隐隐叹了口气,应了声好。 走到门边时,茉莉停住脚步,“伯爵,郑先生现在受不了更多的刺激。”算是提醒,也算是交待。 白亚麒面无表情,稍稍挥了挥手。 茉莉咬唇,压制住被无视的气愤,心里默默叹着,够了吧,再折腾下去,大家都没有好处啊。 “茉莉?”白亚麒在赶人。 茉莉心虚瞟他一眼,识相地退出房间。 世界再次寂静,只剩下他和他。 “站不起来吗?” 郑旦蜷缩在地上,抬头,白亚麒立在眼前,居高临下地发问。 花了很长的时间咽了咽喉咙,郑旦开口:“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白亚麒低着头,目光深沉,然后轻轻笑起来。 “可真善良啊。” 在这种纯白的灵魂前,才能发觉自己有多么肮脏。 郑旦以为他在讽刺,心脏和脑都一把抽紧了,“收手吧,这样你也没必要以死谢罪。” “嗯?”白亚麒愣下来,旋即明白郑旦的话,他所指的“死”和他将要发生的“死”,完全是两回事。 “你说要我的允许,允许什么?允许你死,让我成为你的帮凶吗?你制裁了别人,现在要我来制裁你,这就是你打得算盘?你以为这是赎罪?!” 忍了太久,简直是一股脑地泄愤,他现在只能撕裂喉咙,用最亢奋的方式来声明内心。 “赎罪?”白亚麒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一把揪住郑旦的领口,发狠似地将他提得几乎离地,“我不会跟任何人赎罪,这是他们欠我的。” 郑旦被勒得脸色发白,四肢虚弱地在空气里扒拉了几下,“你、你放手。” “现在相信了吧。” 白亚麒缓缓松开手指。 在郑旦跌坐在到地毯后,他也跟着蹲下,用一种极轻蔑的语气,重复道:“现在应该相信了吧,你根本不爱我,一切都是虚情假意。” 忽而喘不上气,想吐,分不清是白亚麒的话,还是密不透风的房间让他窒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旦干巴巴地笑起来,这笑像是扔在了白亚麒脸上,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你......”笑什么。 还未问出口,郑旦忽然胃部一阵痉挛,酸楚的胃液逆行向上,他开始大声呕吐。 白亚麒的脸色微微崩了,像是被细密的针扎漏了气,冒出细微的血丝,染红了脸。 “你、你不要紧吧。” 白亚麒扶住郑旦的肩膀,无限紧张的观察对方脸色。 郑旦胸前一片污秽,整张脸也看起来狼狈不堪。他虚弱地抬起眼皮,胡乱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咧嘴笑,“死不了。”只是心死了而已。 “让开。”郑旦推开白亚麒,手脚并用地爬回医疗床。 白亚麒愣在原地,摊着一双手,手指卷了卷,似乎在留恋刚才的温度。 “求求你,走吧。”郑旦仰躺在床上,无望地说。 已经都吐过了,脱力一般地呕出了所有污物,彷佛连心也跟着吐出来了。 只要有白亚麒存在的地方,就会有不可磨灭的压迫感,盘剥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像只废物,苟延残喘着。 他让他选择忘记,选择不爱,那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白亚麒,你说得对,我不爱你,我都不认识你,又怎么会爱你呢。” *** 白亚麒退出医疗舱,走到走廊,看见特纳正在窗边抽电子烟。白色的烟雾膨胀着,绕在指尖,缠住无声的情绪。 特纳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姜特德,慌忙掐灭烟火。 “安排好了吗?”白亚麒不以为意,“得到回信了吗?” 特纳条件反射地躬腰,说:“佟瓦已经答应本周六会面。” “很好。” 特纳微微仰头,看见白亚麒的面孔,像是冬夜败了的月光,冷白孤寂。 “那郑先生这边......”特纳感到白亚麒投来的视线,将话又憋回肚子。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白亚麒忽然问。 特纳指腹紧紧贴着裤缝,不安地摩挲,下巴上的血管遽然跳动。他小心翼翼道:“和往常一样,疲于应付董事会,佟瓦爆了水岸星的化合物污染,这件事隐瞒了太久,社会上反感情绪高涨......” 白亚麒打断他,“除此之外,你还在忙什么?” 特纳怔了两秒,瞬间明白过来,白亚麒在询问他关于“笼”的事项进展。 “对不起,伯爵,毫无进展。” 白亚麒不响,隔了好久,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他说。 特纳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你会和他决斗吗?”特纳忍不住问。 白亚麒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落在了不知哪个去处。“我会让他死得体面点儿。”毕竟是白麟昔日的恋人,他总会留些颜面。 白亚麒继续说:“如果死的是我,你们依旧要按部就班的活着。” 特纳心下一紧,极力掩盖住情绪。 “我明白。”特纳垂下头,盯着鞋尖,不再添话。 ※※※※※※※※※※※※※※※※※※※※ 我真得不是后妈 ╥﹏╥... (」???)? chapter 54 翠谷星上大概住了一百多万人,和六百多万人口的塞德娜星相比,的确缩水了不少。但这里是人类开拓外星殖民时代的第一批港口,当年开发的痕迹随处可见。已经停产的工厂矗立在小行星表面,工厂周围竖立起了密密麻麻的钢网和警示器,一旦进入翠谷星的大气层,就能清晰地看见,彷佛这颗星球在发出请勿靠近的警告。随着殖民扩/张的迁移,翠谷星失去了工业重区的地位,可它却另辟蹊径,成为了整个小行星带商业人流最旺盛的码头。当地政府向联盟争取了经济补贴,修建了空前绝后的停泊港以及船舰维修基站,再以廉价的租位作噱头,吸引了不少旅客和船员们靠岸。随着人流和资金的不断涌入,大量的酒吧、赌场、射击场、色/情娱乐场所林立,这里变成了宇宙里的销金窟,供太空旅人们醉生梦死一场。 郑旦驾驶着蚩尤号,仓皇出逃,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周。 站在这颗星球的最高观景台,瞭望宇宙,发现太阳也不过是上数万亿颗星星中平平无奇的一颗。 他躲在行星的背面,躲在在欢乐的人来人往中,企图蒙混掉那些不堪和心碎。可这里只有被商业化滋生出的欲/望,越是沉迷,越是空虚。 地球标准时间凌晨两点,正是翠谷星一天中的高/潮,迎接狂欢的时刻。 烟雾缭绕、光线混沌、音乐嘈杂的酒吧里,皆是不停歇的红男绿女。 郑旦捡到吧台前的一张空闲高脚凳,迅速挪了过去。他还很清醒,可他并不需要这般清醒。 照例续上一杯真菌波旁酒,淡黄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摇晃。不时有人过来搭话,有男有女,无一例外地,郑旦均是以摇头微笑作为回应。 他想短暂地忘却他。可事实却是,他停止不了想念他。 接近三十年人生中唯一一场爱恋,就是这样落幕了,带着无法转圜的结局。 虽然不该相提并论,但同白亚麒分手,内心的痛楚是远大于眼睁睁送郑海元进监牢的。 郑旦不禁苦笑,自己真是失格,无论是作为子女,还是作为情人。 台上的dj在鼓舞人们嗨起来。音乐刺穿耳膜,震得脑仁生疼。郑旦将最后一滴酒纳入口中,随后站了起来。背部突然传来一股重量,将他又压回至原位。 大概是被人不小心挤到了吧。 郑旦反手揉了揉被撞的地方,回头,呆滞了稍许。 “对不......”起。陆战的道歉已经到达舌尖,却猝不及防地断掉。 还是郑旦率先回过神,“陆大哥,好巧。” 陆战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真巧。” 周遭人声鼎沸,挤作一团,实在不方便正常交流。郑旦指了指安全出口,陆战心领神会。 “来翠谷星出差吗?”郑旦倚在墙边问。 这是条侧廊,偶尔会有出来透风的人闪现。陆战侧肩,让后面的人经过,然后朝郑旦点点头。 “你呢?”陆战问,“也来工作?” 郑旦望着他,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嗯......给自己放几天假。” 明显就是借口,但陆战不是那种寻根究底的人,对于别人的隐私也不感兴趣。他俩的连接无非是陆征,算是点头之交,平常往来,均是台面上的礼貌。所以,他随口问下去,“去了新天地赌场吗?听说那里不错, 一条龙服务,教人乐不思蜀。” 郑旦没料到会和陆战聊起来。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些在翠谷星的见闻,最后话题自然绕不开陆征。 “情况稳定了,就是不知何时会醒来。” 说完,陆战不由地叹了口气,眼神瞬间黯淡。 郑旦也跟着低落,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想着把疮疤不停揭开,真是无奈又无解。在生死面前,自己那点情爱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你饿了吗?”郑旦没来由地问。 “嗯?”陆战疑惑地看他。 郑旦挠挠头,“我听说附近有家粥店,评价很不错,走之前要是能尝尝,也算了个心愿。” 陆战笑起来。 陆战与一起来的同伴简单解释了一下,同伴投来了然于胸的眼神。 两人换了阵地,刚一落座,郑旦就充满歉意道:“是不是打扰到你今天的安排了?” 陆战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郑旦以为他出来猎艳,自己成了程咬金。 “没有。”陆战爽快的否认,挥手招来服务员,转向郑旦,“想吃什么?” 郑旦点了粥和小菜,末了,犹豫几秒,加上了两瓶啤酒。 陆战尝了一口滚热的粥,余光瞥到郑旦,对方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陆战:“有心事?” 郑旦勉力堆出一个笑容,“也不算吧。” 陆战放下汤勺,望着他,一针见血:“你既然找我陪吃饭,也应该是想找人聊一聊吧。” 郑旦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供倾诉的对象,遇见陆战这样不近不远的关系,说不定可以没有负担的吐出苦水。 “陆大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太直接了。” 陆战托腮,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 郑旦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肿胀的额角,缓缓道:“我最近刚分手。” “是吗?”陆战接过话,“所以才来翠谷星买醉?” 没想到陆战讲话如此不客气。 郑旦掩饰地咳了几下,“算、算是吧......没想到碰见你。” 陆战直接:“你准备找一夜情来消弭情伤吗?” 郑旦噎住,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怔了好一会儿才否认。 “我只是没信心待在塞德娜星,因为......”郑旦思索着,“那里四处都有他的痕迹。” “看来你这是一场苦恋啊。” 郑旦扯起嘴角,苦笑,“说来你可能觉得我很傻,即使逃到这里,午夜梦回时,还是会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脑海里回荡着他的笑,他的苦恼,他的......” 说话间,服务生端来了啤酒。 陆战直接划开铝塑瓶,递给郑旦,“兄弟,喝吧。” 郑旦感激地接过来。 陆战算得上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并不过分探究,也不强行安慰。 郑旦避重就轻地倾倒了许多情绪垃圾。说到最后,郑旦道:“听到这么乱糟糟的故事,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陆战微微皱起眉,“感情从来都是一意孤行的,没必要否认痴情,也没必要对过往太痴迷。如果你想止痛,就不要逃避,不如收拾好自己,重新爱上其他人。” 郑旦沮丧地低头,酒花洒了些在手背,微凉,眼角却烫着。 “我大概已经失去了爱上别人的能力。” *** 街头的照明逐渐变淡,空气里有酸味,刚刚结束夜生活的人们像游鱼,晃晃悠悠地游回栖息洞穴。 两人在十字路口告别。郑旦伸出手,陆战回握住,然后一使劲,拉他入怀。 “别难过。”陆战抚摸着他的背,柔声说。 郑旦心下一紧,又不想拂了对方的好意,只能干巴巴笑,微微挣出怀抱。 “谢谢你,陆大哥。” 在他们都没有察觉的街道对面,有一双哀愁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一幕。很快地,眼里的哀愁褪去,由愤怒取而代之。 这些天来,白亚麒一直都在偷偷旁观。他跟随着郑旦来到翠谷星,看他一无所知,观察他的悲伤,守在他的身后。 二十四个小时,七天,他倒数着生命,用眼睛纪录着关于郑旦的分分秒秒。 纵使分开了十多年,郑旦还是保留着少年时期的习惯,沉思的时候抿唇,不能吃辣,粗心大意。有些东西也变了,譬如眼里的光,熄掉了大半,本来爱笑,微微上翘的唇,更多时候在下垂着。 常常会有那么一瞬,他想冲到郑旦面前,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离。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诫,退到观察者的位置就好。 再多的爱,再多的痛,终究会习惯,终究是殊途同归。人类的记忆太不可靠,遗忘会安抚一切。 他是罪人,是将死之人,不配再得到爱。 当他真正看见郑旦对别人笑,被别人拥抱,他的心依旧难以平静。更为不妙的是,他想杀了对方,这个念头几乎要冲破胸膛,直接执行。 谁会不渴慕太阳。 他的太阳,散发的光芒,也会被别人看见。 “怎么了?” 陆战循着郑旦的视线看向远处,那里只有空荡荡的街道。 大概是眼花了吧,郑旦使劲揉了揉眼睛。 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自己可能思念成疾,出现幻觉。 “没什么。”郑旦垂眼,“快回去休息吧。” “那......你保重。” 陆战伸出手臂,欲拍对方的肩膀。郑旦比陆战先一步反应,侧肩躲过了这个接触。 “再见。”郑旦后退了几步,使劲挥舞手臂,“陆大哥,一路平安。” 不等陆战给出回答,他便跑起来,向着刚刚望过去的,街道方向。 ※※※※※※※※※※※※※※※※※※※※ 谈恋爱太不容易了!╥﹏╥... chapter 55 作为翠谷星众星拱月的地方,最为突出的王者,正是陆战提到的新天地赌场。每天,成千上万亿的太阳积分流向此处,四通八达的隧道网输送着寻欢作乐的人们来此,一刻不停。丝毫不愧对其称号:太阳系最强大的人造娱乐王国。 观光电梯带郑旦来到了耀眼的赌场大厅。 五彩斑斓的虚拟大屏在头顶上空不停旋转,老虎机特有的摇奖音效环绕在耳畔,电子荷官尽职尽责,络绎不绝的筹码在它们指尖流淌。空气里有奇特的香味,刺激神经,分泌愉悦的多巴胺。 郑旦打了个喷嚏,用手背蹭着鼻子。他在打赌,那个背影,有1%的机率属于白亚麒。 那天,在医疗舱,他几近崩溃,嘴硬地驱赶白亚麒,对方也不拖泥带水,决绝转身,只言片语都不留下。 老实说,他后悔了。 这后悔来得延迟,但木已成舟,挽回也不过是在嚼蜡,伤得始终是自己。白亚麒毫不留情地抖露真相,就是没有留退路的打算。郑旦何尝不明白,他爱他是失去自制,是破灭希望,是注定要尝尽一切沮丧和失望的。 尽管穿上伪装,假装不在乎,也能活着。可一旦卸下这些,心底的每个角落,依然是他。 他始终没有相信白亚麒的无稽之谈,如果真是信息素作祟,为何如今,他还会这般放不下? 郑海元的事,与白亚麒脱不了干系,可郑旦也没有足够的立场去责怪白亚麒。白亚麒所遭受的痛苦,无人可以弥补。 在海边和沙漠里的交谈,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没人是无辜的。 古维尔不是,萨根不是,郑阮不是,佟瓦也不是。他们都是被命运盘弄的棋子,在欲/念里失足,遗憾终身。 他恨白亚麒吗? 得恨吧。玩弄他,让他爱上他。 这样的话,他还要恨阮沁啊,要恨郑海元啊,抹去他的记忆,让他蒙蔽了十多年。 白亚麒放不下仇恨,那么,他也得回报以恨吗?他的爱呢,也可以说停就停吗? 他不知道。一想到此,脑袋又是炸裂一般的疼。 郑旦停下脚步,眼前有一扇宽大的纳米玻璃门,连接着通往港口的地铁。每当开合之际,就有一股微弱的气流扑来,簌簌刷着皮肤。 他绷直了脊背,又朝前走近两步。 那个背影立在门边,似乎在发呆,透露出一丝松懈。 郑旦一不做二不休,拍了对方的肩膀。 “你来......” 话被截断在半路,陌生的脸朝向他,露出迷惑的神情——认错人了。自己也愣了半晌,最后歉意地笑着,说了“对不起。” 赌输了吗?郑旦沮丧地想。大概真得走火入魔了,只有那么几分相似而已,竟会错当成他。 郑旦往回走,直接走进赌场,从衣着暴露的女招待那里拿了一杯酒。酒液穿肠进肚,暂时麻痹着神经。他低头看了眼通信器,已经算早上,并无睡意,索性打开终端,买了十万太阳积分的筹码,在21点的桌前坐下。 第一轮下了一千注,得到牌面黑桃三和方片七,庄家明牌方片q。无论怎么算,庄家数字大,爆的可能性低,肯定要跟进。跟进后,拿到一张黑桃七,郑旦牌面数字十七,庄家拿到梅花k,除非底牌a,否则必爆。 果不其然,庄家爆了,郑旦旗开得胜。 被胜利鼓舞,郑旦第二轮直接加注,开盘得到方片九和黑桃三,庄家明牌是黑梅七。 玩家能赢的结果无非是两种:庄家爆牌,玩家不爆;庄家玩家均不爆牌,但玩家更大。 郑旦犹豫起来,心里衡量着是继续拿牌,还是结束拿牌。 “hit(跟牌)。” 还未容他考虑清楚,有人替他先决定了。郑旦讶异地侧过头,看清来人。 仅仅只是一瞬,陆战就能从郑旦的脸上识别出失落。他心里期待着别人,而不是自己。 郑旦得到方片八,庄家跟进爆牌。又赢了一轮。 “你......没回去?”郑旦不解。 陆战笑得和煦,“我也想来过过瘾啊。”的确,新天地赌场还是陆战先提起的。 新的一轮开始,电子荷官催促玩家下注。 “继续玩吗?”陆战问。 郑旦瞟了眼赌桌上的筹码,弯起嘴角,“当然。” 从一张赌桌辗转至另一张赌桌,筹码也跟着逐渐减少,但有种莫名的快意催生起肾上腺素,让他整个人都在亢奋。 他们现在在百家乐的桌上赌得正酣。 “郑旦,可以了。”陆战捉住他的手腕,在一旁提醒他,“你只剩一万太阳积分了。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用都赶在今天。” 郑旦怔了两秒,然后咯咯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角溢泪。 “陆大哥,你是第一个会担心我没钱的。” 阮氏工业是整个内外行星最有钱的企业之一,即使阮沁不在核心董事会,可凭借着每年股份分红,足以睥睨无数人,贵为塞德娜星的权贵阶层。郑旦受此庇荫,同样拥有阮氏工业的基金和股份。他平日形象纯良,不醉心于声色犬马,难得有这种一掷千金的时刻。哪知道,自己其实是座休眠火山,一旦爆发,也是威力惊人。 堕落的快乐,谁不喜欢。 陆战不由地皱起眉头,“你确定要继续?” 郑旦无所谓地耸耸肩,算作回答。 “郑先生?”电子荷官忽然喊他的名。 郑旦下意识“嗯”了一声。 “是这样的,这场牌局锁定了,庄家决定换个玩法,将赌注更改,如果您能接受,可以继续留在牌桌上。” 郑旦挑眉,颇为感兴趣,“说来听听。” “还是按照百家乐的规则来,但没有闲家,只有您与庄家对阵,如果您输了,需要满足他的一个要求。如果您赢了,可以一次性得到一千万太阳积分。输了,也不用付任何筹码。” 听见“一千万”这个数字,现场不少人倒抽了口凉气,就连旁桌的赌徒们都被吸引过来了。 郑旦:“什么要求?” “恕我不能先说,如果您愿意接受,我们立刻开始。” 郑旦瞟了眼面色不佳的陆战,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然后清晰地说:“没问题,我接受。” 此刻,他大概能明白赌徒心理了。愈是在困境,愈想逆风翻盘。 除开闲家,百家乐两人对阵的话,基本成了比大小的数字赌博游戏。 谁最接近九,谁就是赢家。只押一把也不可能,可越押多就越能显出庄家优势。闲与和都没了的话,郑旦提议,十把内定输赢。 第一把押得大,好运在他这边,庄家输。可紧接着,连输五把,直接到了盘点。 陆战坐不住,挥手让女招待端来两杯蒸馏威士忌。郑旦接过一杯,一股脑咽下,辛辣的酒精让他顿时清明。 人群似乎都挤来围观,交头接耳,浑浊的空气和酒香混合,产生了难以名状的焦虑味。 郑旦作了个手势,“继续吧。” 发牌过程中,郑旦牌面数字由三变零,再由零变八,每一张牌都扯住了他的呼吸。庄家现在的牌面为零,除非最后一张为九,可这种机率极为渺茫。 最后一张牌! 郑旦不由地离开椅背,紧张地抻长脖子,咽了咽喉头。 牌面揭晓,引来一片哗然,竟然是黑桃九!庄家赢! “卧槽!”郑旦忍不住骂出声,瘫回到椅子。 五十对五十这种输赢概率的游戏,他都能提前结束。看来自己的确没有做赌棍的天赋,郑旦坦然地接受了输赢。 “我需要做什么?”郑旦站起身发问。 几名等候多时的男性侍者迎过来,其中之一恭敬地对他说:“郑先生,请跟我来。” 郑旦恍然了几秒,一种熟悉的滋味,迎面扑来。 *** 穿过灯光耀眼的大堂,顺着狭长富丽的走廊进入到一架vip电梯。 郑旦心里七上八下,有一半的确定在猜,是他吧。但也有一半的不确定。 在电梯向上的过程中,他忍不住问侍者:“庄家是姓......姜吗?” 侍者笑笑,并不多作解释。 跨出电梯,直接就是一间空旷的屋子。给人的错觉,似乎太过于开阔,所以没有什么实感。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郑先生,”侍者手中托着一条带状物,绸缎质地,“请您系在眼睛上。” 郑旦没动,冷哼一声,“搞这些做什么?” 侍者保持姿势,“请您务必系上,我们也不过是按照吩咐办事。” “如果我不想呢?” “我们这里有五个人,郑先生应该不喜欢被人强迫吧。” 郑旦:...... 当柔软的布料挨在睫毛上,彷佛一瞬融化的冰凉。 郑旦不禁想到了雪,就像地球上的雪花,落在眼皮上。视线退却,他被引到一张沙发上坐下。 越是寂静,听觉越是灵敏。 脚步声离开,还有脚步声靠近。 紧接着,一阵阴郁的气息笼罩了过来,充斥着每根神经,好像要把他完全掩埋一般。 “是你......”郑旦忍不住出声。 冰凉的手指,抵在他的唇,封住话语。手指移动,形成冷却的触点,遍布在脸上。他在勾勒他的轮廓,延长,回转,游弋至绷紧的脖颈。 指腹摩擦着凸起的喉结。郑旦忍不住咽了咽。 视线里是一片黑,又是一片白,他在被他触碰,一二三四,四三二一,伴着沉默的呼吸。 这种感觉奇怪又温柔。 “不要这样。”郑旦虚弱地说,仔细发觉,嗓子其实也在颤抖。 白亚麒伸出手,要将郑旦全部覆盖住,彷佛这样做了,他就哪里都去不了,逃不掉。 他只想把他完完全全藏起来。 在寂寥的黑暗中,郑旦终于听见白亚麒的声音。 “阿阳......” 他是这样叫他的。 ※※※※※※※※※※※※※※※※※※※※ 不要赌博,请不要赌博,赌博有害健康,摧残心智。 chapter 56 他叫他的声音是急切的,他抚摸他被遮住的眼睛,像恋人那般柔情。 郑旦一动不动,等待这场虚假的表演结束——这样一来胸口那隐秘而紧张的疼痛应该也会解除。 气息靠近,白亚麒的鼻尖悬在郑旦的肩胛。紧接着,锁骨凹陷处被一股温热覆盖住,还有细密地疼,随着布料的濡湿,慢慢传入 ——是白亚麒,在啃噬他。 真是个贪婪的男人,不仅要啃噬他的心,连他的身体也不放过。 “停下来。” “不要这样。” “白亚麒,够了!” 郑旦伸出手,去推对方的脑袋,湿润流了他一手。他霎时愣住,心也跟着碎了。 白亚麒在哭吧,为什么要哭。他才是那个想哭的人啊。 郑旦慌张地去扯眼上的束缚,手腕却被捉住,凄惶的声音响在耳畔。 “阿阳,叫我小白。” 他应该要说点什么,可胸腔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上气。 “不,不是这样的。”郑旦摇起头,“白亚麒,你搞错了,我们不是这样的。” “那我们该是什么样?” 郑旦噎住,他答不上来。 白亚麒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发出湿热模糊的声音,好似呓语。 “你是阿阳,我是小白,就这样不行吗?你忘记了你的承诺吗?你说无论我是怎样的,你永远都不会放手。” 郑旦觉得这一刻荒谬至极。白亚麒妄想自欺欺人,拉着他一起沉沦。 “你爱我吗?”郑旦问。 这问题一出口,酸楚便涌至心口。 白亚麒没说话,缓缓松手,似乎清醒了过来。 许久,郑旦再次落入对方怀抱,这次被钳得更紧了,白亚麒说:“你想要我的爱是吗?好,我给你,全部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去找别人了!” 推开郑旦,是他做得最错误的决定。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坚不可摧。他还有人类的感情,他还想要人类的温度。他想通了,即使生命只剩最后一秒,也要同郑旦分享。自私也无妨,反正横竖都要死,在短暂的剩余时光中,他要选择恣意妄为一回。 “爱不是施舍来的。”郑旦一边说,一边滚下泪,“你这样是在伤害我,也是在伤害自己。也许就像你说得那样,你被困在了昨天,我被困在了今天。我们在错误的齿轮里强行并合,只会越来越无力,谁都没办法前进。” 白亚麒开始哆嗦起来,尽管视线被遮住,郑旦依然能感受到。 这样的白亚麒,的确跟姜特德判若两人。 完美的假面裂开,露出残酷的内核,无人能毫无芥蒂地接受。 “白亚麒,我爱你,但我爱的是一个假象,是姜特德,”郑旦垂下头,眼上的绑带已经洇出深色,“你呢,你真正爱得又是谁呢?” 是失忆的我,还是在回忆里的我。 白亚麒哑口无言。 郑旦哽咽了一下,继续说:“你不用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 茉莉将她的终端递给特纳,消息是纯文字的,来自翠谷星: 翠谷空间站发现间谍,火星政府即将选择开战,请您保障好自己的人生安全,注意最近前往塞德娜空间站的身份不明之人。 “什么意思?”特纳蹙眉问。 茉莉:“你再接着看下去。” 特纳念出声:“根据目前破译的加密消息,此间谍与佟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正在执行任务。” 特纳把终端丢回给茉莉,“你看懂了?” 茉莉用指尖敲击着桌面,脑子里正在分析这些信息,忽然灵光一闪。 “大哥,是伯爵。”茉莉叫了起来,“佟瓦要干掉伯爵!” “不会吧,上周六他们还会面了,如果要动手,在自己的地......”特纳噤声。 天啊,自己怎会这么愚蠢,哪有脏了自己地盘的道理! 与此同时的翠谷星。 “你给我下了禁飞令?”郑旦愤怒地瞪着白亚麒。 白亚麒面无表情:“是的。” “你疯了!”郑旦气呼呼地打开通信器,准备求助阮沁。 “别折腾了,”白亚麒按住他,“从现在开始,你的每分每秒都属于我,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你......” 白亚麒握住他颤抖的指尖,“我会向你证明,我爱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你。” 这时,室内的桌椅突然晃了起来,墙壁和天花板上出现了不同寻常的振动,彷佛会传染的涟漪,从天到地都开始轻微晃荡。 “怎么回事......”郑旦的话还未说完,响彻穹际的警报啸叫起来,几乎刺穿耳膜。 他们沉默着对视一眼,意识到了突如其来的害怕。 ※※※※※※※※※※※※※※※※※※※※ 五一快乐! chapter 57 公共广播的喇叭异常清亮,由于事出突然,播报员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内容,稳定民众情绪:请注意,翠谷空间站处于封锁状态,请按照应急人员指示,前往安全区域避难。 警报仍在循环,同广播一道形成回音,扫荡着空间站。他们已经走到混乱的走廊,慌不择路的人群从赌场各层涌出。 白亚麒嗅闻到空气里的焦味,凭经验推测道:“有人炸了空间站,至少引爆了一艘飞船。” 郑旦立时想到蚩尤号,不由地紧张起来。 白亚麒抓住他的手臂,“跟紧我。” 郑旦:“这里还有充足的空气,气闸应该还没被炸坏。” 白亚麒笑了笑,“有道理。” 走廊如同过溢的沙丁鱼罐头,人满为患。更为严重的是,后方不断有人在拼命向前挤,稍不注意,就有发生踩踏事件的可能。慌乱的女人牵着孩子,撞上了郑旦后背,更多的人骂骂咧咧,挤撞着白亚麒的肩头。恐惧在蔓延,烦躁尤甚,几乎是人贴人地在移动,郑旦觉得他们像下在油锅里的蚂蚁。 “那些该死的应急员和防暴警察上哪儿去了?”郑旦咬牙抱怨。 白亚麒低头看了眼手持终端,“这里可比不上塞德娜星,我们得去隧道那儿了。” 白亚麒紧紧抓着郑旦,尽管面上看起来镇定,微微汗湿的掌心却出卖了他。 郑旦觉得自己被抓的那部分异常灼热。他忍不住问:“你觉得会是谁干的?恐/怖分子吗?mh那样的?” 白亚麒脸色骤变,坚定回:“不是。” “那会是谁?” “火星吧。”白亚麒说,“这里可没有像塞德娜那么厚的自然岩层,随便一个核辐射爆炸,就可以让整颗星球毁掉一半。选择在翠谷空间站挑起战火,算是最方便的操作。” 郑旦神情变得凝重,“怎么确定是火星宣战的信号?” 白亚麒看向他,略为严肃道:“这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你想看证据,我截获了不少破解的加密邮件。” 郑旦:...... 他想到佟瓦说的,姜特德并不是什么好人。 白亚麒:“这让你很难接受吗?” 郑旦咬了咬唇,“没,我只是讨厌战争。” 警报声仍在头顶盘旋,人们在大喊大叫,空气循环机似乎在超负荷工作,无序又惊恐。 前方的人流忽然转了个方向,郑旦顿住,扯了扯白亚麒的袖子,“有人来管我们了。” 一个凶狠的声音插/进混乱,盖住了循环警报声。 “好了,都给我听着,不要推搡!按照我们的规矩,保持秩序往前走!” 白亚麒循声望去,看见几个身着制服,端着武器的安保员。 他拧紧了眉心。 虽然维持秩序人员的素质实在不敢恭维,但现状的确比一开始要好上许多,大伙儿能够有序地向隧道方向疏散。气流渐强,心情没之前那么烦闷了。 白亚麒瞥了一眼郑旦,发现他正神色古怪地盯着通信器。 “怎么了?” “我接到一则消息,告诉我不要去隧道,那边会……” 说话间,爆炸声陡然响起,一股巨大的气流兜头扑来,刺激得汗毛倒立。在场的人们愣了片刻,紧接着,尖叫声四起,初成形的队伍被瞬间打散。郑旦甚至听到了枪声。 怎么会这样?他头皮发麻,心忖,真得要开战了吗? 白亚麒打开通信器,发现信号全无,于是叹气,说:“刚刚已经把通信基站炸掉了。” 两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有人在高呼郑旦的名字,郑旦和白亚麒齐刷刷回头,意外地瞧见了陆战。他被人群阻隔在另一端,十分卖力地挥舞手臂,试图引起注意。郑旦条件反射就要动。 “不要过去!”白亚麒拦住他,“他如果要过来,自己会过来的。” 白亚麒没有判断出错——陆战费力地拨开人群,移了过来。 “你还好吧?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陆战说着话,视线却投到了白亚麒身上。 “我没事,”郑旦回,“你的通信器还能用吗?” 陆战摇摇头,目光转回至郑旦,“你们要去港口吗?那里都封锁了,飞船不能离港。我们得想别的方法离开了。” 郑旦不解,“这里没有避难所吗?按照法律规定……” 白亚麒打断他,“战时状态,法律都可以不算数了。” 郑旦无奈,按着眉心,“这样看来,真得要打仗了?” 陆战没接话,颇有深意地看着两人,视线停在白亚麒拘着郑旦的那只手上。 白亚麒发觉了这道越界的目光,冷冷回瞪了一眼。 “我在通讯中断前接到消息,赌场最上层的泊位是开放的,那里有不少穿梭舰。如果我们能摆脱这些安保,自己找出路,离开的可能性更大。”陆战说。 听闻这话,郑旦转向白亚麒,用探寻的目光,征求他的意见。 白亚麒脸色阴沉,“激光束护栏已经把通向上层的道路封得水泄不通,这批安保员不知是哪方势力,如果轻举妄动,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陆战勾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怕死?” 郑旦心下一紧,虽然清楚陆战说话直接,但这样大剌剌地讽刺,着实令人不舒服。 “陆大哥,”郑旦圆场,“我朋友的意思是需要慎重。” 陆战眨眨眼,“郑旦,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可以吗?” 话音一落,陆战趁两人不备,猛地扯过郑旦,附在他耳边道,“姜特德是杀人凶手,你宁愿信任他,也不愿意信任我吗?” 郑旦背部一僵,冒出一层冷汗。 白亚麒怒目圆瞪,郑旦朝他作了个手势,示意冷静。他用身体挡住白亚麒,完全转向陆战,“陆大哥,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没有误会,”陆战的气息扑在他鬓边,“就是他,陆征才会遇害。” 在这种环境下,根本无法清楚解读对方的表情。但他切实感受到了,那股怨恨。郑旦咽了咽喉咙道:“是佟瓦委员长告诉你的吗?” 陆战冷哼一声,算作回答。 “所以,我们在这里碰见,不算偶遇。”郑旦的语气不是疑问,是在说一个事实。 虽然只有一个晚上和只言片语,但这个推测结果十分明朗:陆战接近他,是想取得接近白亚麒的机会。他在心里苦笑,对方比他还能未卜先知,一定是做了大量功课。 陆战不再掩饰,“你要协助我,他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 郑旦平静地问,“你身为最高检的人,决定背弃宪法,违背信义,以私刑来量裁罪恶?” 陆战冷笑,“他有逃脱法律制裁的本事,我只不过为民除害而已。” “那你打算怎么办?以命换命吗?” “不错。”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陆战又笑了,“这可不由你。” 话落,郑旦感到腹部有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了上来。 从白亚麒的角度望过去,郑旦和陆战似乎在亲密地交谈。他听不清内容,视线落在郑旦后颈,发现那里连着耳根,红了一片。他看见郑旦的身体突然剧烈地缩了一下,然后躬身抱住陆战。 还没来得及气愤,郑旦捂着腹部,愁眉苦脸地转过来。白亚麒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愣住,陆战也愣住。 “小白,快走!” 郑旦唇色惨白,拼尽全力推了白亚麒一把,“走啊......跑、跑......” 有人挤过来,撞到了郑旦的肩膀,像被狠狠绊倒一样,郑旦踉跄着将要跪下。 郑旦以为会有“啪”地那声,在耳边炸裂开来,身子却被一个强有力的臂膀接住了。 “阿阳,撑住......”白亚麒捂住他沾满血迹的手,“我在这里。” 暗红色的血从郑旦身体里缓慢洇出,刺入白亚麒的皮肤,溶进他的经脉,穿透他的心脏。 小小的豁口,扯裂了身体,威胁着生命。 白亚麒抬起头,目光射向呆愣在原地的陆战,恨意淋漓。 “我、要、杀、了、你。” chapter 58 “我没有,”陆战条件反射地后退,却被拥挤的人墙挡在原地,“不是我......”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高分子纳米枪,枪口沾染着血迹,枪管在慢慢冷却。陆战忽然发出悲鸣,脸庞扭曲,显出极大的痛苦。他的十指瞬间弯曲成不合理的弧度,四肢似乎被一种外力拉扯着,枪从手心重重坠落。 “小白......不要,”郑旦无力地抬起手臂,搭在白亚麒腕间,“带我、走,我们、离......开......” 白亚麒握住他的掌心,心跳合着脉搏传了过来,随之转向陆战,冷然问:“是佟瓦让你来杀我的吗?” 陆战缩着肩膀,脑袋垂至胸口抖个不停,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郑旦几近脱力,“小白,求、你,走吧……” 白亚麒目光移到奄奄一息的郑旦身上,抿紧唇抱起他,面孔冷静又温柔,轻声道:“好,我带你走。” 不等陆战作出反应,白亚麒已经抱着人,头也不回,越过重重障碍,消失至人潮。 *** 沿途有不少穿着警察制服的抢手,白亚麒尽可能避开要塞,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郑旦阖着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在他臂弯里安静得像睡着了。好在胸膛微微起伏着,否则真会以为死了。 他向下层移动,来自人群的压力逐渐变小。 白亚麒第一次感到,原来,除了复仇以外,他真得还有在乎的东西。 他抓住这一簇阳光,也可以奔赴新的星球。 空中回荡着发号施令的广播,焦虑无处不在,就连呼吸中都带着恐惧。此时此刻,人们只会想到,我要平安活着。 如果没记错,穿过那条窄小的维修走廊后会有一个标有“高压”的舱口。果不其然,那扇维修舱口还在记忆的原处。他暴力地拆开塑料读卡器外壳,把几根线拧在一块儿后,液压门发出了代表希望的嘶嘶声。 “坚持住,不要睡过去。”白亚麒紧了紧手臂。 郑旦微动眼皮,弱弱地“嗯”了一声。 建造这个通道的是第一批殖民者。套在塑胶隔热层的电缆密密麻麻,织成空间站的主力供电系统,同时见证了人类技术工程的发展历史。初期建造者们在正常重力下长大,通道高度最多只有两米,白亚麒两米多的身高在此处通行,必须矮下头。好在宽度足够,否则一个不小心,碰上高压电缆,可会瞬间殒命。 红光穿过虬曲的电缆,诡秘地照着前路。白亚麒和郑旦的脸也埋没在这红光中,像是涂了层血。 不知过去多久,红光消散,变成了普通led照明亮。白亚麒明白,他们已经接近出口。 绝大多数安保力量都被调去了赌场那边,港口只有零星的巡逻人员。这些人都是草台班子,白亚麒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挡道的。他走进监控室,在操作台上按下气闸开关。 巨型液压气闸启动的机械声在白雾里缭绕,宇宙再次向他们敞怀。 蚩尤号在泊位里,同它的主人一样安静。疝气灯的光芒勾勒着海燕似的舰翅,是带他们回家的羽翼。 舱门缓慢开启,控制台上的绿光一跃一跃,如同稳定的脉搏。 “阿阳,我们要回家了。” 郑旦已经没有睁眼的力气,白亚麒的声音温柔坚定,像是安魂曲,让他可以安心地沉入永无乡。 *** 郑旦醒过来的时候,视线里是一片白。腰腹处缠着紧实的医疗绷带,左手被人紧握着。他动了一下,那人也跟着惊醒。 “阿阳......”白亚麒的嗓音暗哑,脸色泛青,“有什么感觉?” 郑旦脑袋还有些混,只觉得身体深处传来钝痛,提不上劲。好不容易转过弯来,“我睡了多久?” 白亚麒笑了一下,“没有很久,七、八个小时吧。” 郑旦瞟了眼周遭,“我们在蚩尤号?” 白亚麒点点头,“嗯,在回塞德娜的途中。” “陆战呢?” 白亚麒明显不悦:“不知道,大概还在翠谷空间站吧。” 郑旦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缓缓开口,“他说,是你袭击的陆征。” 白亚麒面容沉静,眼中毫无波动,“是的。” 郑旦忍不住颤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会对我做过的事情给出任何解释。” “就算是我,也不能给?” 白亚麒没有马上回答,表情似在思索。“你都不惊讶吗?我那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郑旦愣了愣,“你指的是......特异功能?” 从看见姜特德的第一眼起,就意识到这人非比寻常。所以,后来发生的那些不合理,在这男人身上,竟然毫无冲突,如同该呼吸、该喝水一般的稀松平常。就算白亚麒亲口告诉他,自己能毁灭星球,他也不会大惊小怪。更何况,白亚麒暗中进行的,说不定正是要毁灭银河系呢。 沉默很快被打破,白亚麒换了种姿态,以恳求的语气道:“不要再管那些人了,从现在起,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郑旦不由地拧紧眉,觉得这样的白亚麒完全陌生,并且恪人。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郑旦边叹气边摇头,“我真得搞不懂。” 白亚麒见状,焦急地抓他的肩膀,郑旦受了伤不耐痛,忍不住“嘶”出声。白亚麒手忙脚乱地松开,一脸愧疚。郑旦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他又不禁想,他是真得爱他吗?他是他的软肋吗? 陷入这样无解的境地,真是唏嘘。 郑旦无力地捂住眼睛,“白亚麒,我觉得你简直在换着法子折磨我。” 白亚麒极力否认,“不,我需要你,我希望你能待在我身边......” “一直陪你到死的那天吗?”郑旦自嘲,“那你这样,依然很自私啊......” 白亚麒脸上挂不住,眼里迸出愤懑,“那你呢,你不自私吗?” 郑旦被问住,他有点搞不懂,为何白亚麒会觉得他自私。 “你向我逼问爱,好,我给你;现在,你又觉得我这爱是假的,用各种伪善的理由搪塞;你想要的,是符合道德的,符合逻辑的,符合完美的。那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人是不讲道理不讲正义不讲廉耻,只有本能。我承认,之前我的说辞里掺着假,那是因为......我在纠结,我希望你......不再卷入这些仇恨,我以为你远离我就可以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我希望你不再被伤害,我甚至贪心的希望......至少,你是真得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如果可以有选择,谁会爱上仇人的儿子啊......你到底明不明白啊......你怎样才会明白啊......” 这些你都不知道,却径直走来,直接否认了关于白亚麒的一切。 郑旦感到一阵绝望。原来,不止他,白亚麒也是如此绝望地爱着。 “啪”地一声,身体里有什么弦断了。气流喧嚣,情绪像涨潮,涌向眼角。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没必要再拼命伪装了。 漫长冲动后的惩罚,如同星球爆炸后悬浮在太空中的浮尘,终会随着光年,灰飞烟灭。 “好,我答应你。”郑旦听见自己说,“白亚麒,我给自己和你一个机会,但是有条件。” ※※※※※※※※※※※※※※※※※※※※ 纠结得我头疼╥﹏╥... chapter 59 “是什么?”白亚麒僵硬地问。 郑旦咽了咽喉头,肿胀酸涩,“就此收手,放弃报复剩下的人,可以吗?” 沉默,又是沉默,这沉默快把他们淹死了。 “你这种要求很狡猾……”白亚麒望着他,充满倦怠,“你知道吗?佟瓦这种人是没有心的,他连自己的爱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背叛,为了前途不惜一切代价。” 郑旦眼眶湿热,悲痛道:“我知道,小白,我都知道……辛辛特纳斯发生了什么,我全部知道!但你跟他们不同啊,你本来是受害者,可你如果继续实施暴行,就成为了加害者,这并不是你的初衷吧......白上将如果还活着,一定会阻止你,不愿看见你变成这样——被仇恨蒙蔽;发生过的无法挽回,那么……没发生的,就让它暂停。小白,求你了,好吗?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远离纷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离开塞德娜,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一口气说完,因为过于用力,伤口微裂,隐隐作痛。 白亚麒怔然,脑袋里一片空白。 放弃?如果就此放弃,那就是在否定曾经的自己,否认那些支撑过他的信念。可他贪心,他还想要郑旦,还想再当一次真正的白亚麒。 这不是简单的决定。 他被拉扯成了两半,一半浸入在仇恨的淤泥里,一半沐浴在郑旦给他的光明里。 “阿阳,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郑旦点点头,“你说。” “我并不是人类,我原本想通过自己的力量改变你,可我犹豫了,放弃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也许明天,也许还有十年……我受不了你再靠近其他人,我想要唯一的爱人,你觉得过分吗? “包括我的父母和林奇吗?” 白亚麒沉下目光,“我会保护他们不受伤害,但代价就是,你必须疏远他们;或者像你说的,我们一起离开塞德娜星。” 爱不是无缘无故,爱也是有条件的,郑旦明白。白亚麒缺乏安全感,需要一个枷锁,锁住这脆弱的纽带;他们放不下对方,可现实依旧残酷,郑海元和阮沁不会接受白亚麒,远走高飞说不定是最好的结局。 这不是一场赌博,这是一场心甘情愿的臣服。他让白亚麒作出了退让,同样地,他也得作出让步。 郑旦迎上白亚麒的目光,平静地说:“我的每分每秒都属于你,你剩下的每分每秒也属于我。” *** 茉莉又捕获了一个能量高峰,这是第六次。她捏着额角,往椅子后靠了靠。外界一片混乱,火星主动出击,攻击了翠谷空间站,宇宙军舰集结在太空要塞,大战一触即发。塞德娜星上也没好日子,工人们不再罢工,那是因为青壮年男性们被强制征兵,剩下的未成年混混们占据了街头,烧车偷窃频发,简直比之前还可怕。 五人董事会改变了方针,打算挑拨两个政府,从而坐收渔利;“笼”计划的进程加快,有更多的人牺牲......整个太阳系在不停制造问题,就没有停歇的迹象。这让她无法应付,活着太心累,还不如死人舒坦。 特纳进来的时候,她都没有发觉。 特纳敲了敲桌面,茉莉回过神。他拿着手持终端,将页面调至一份财务报告,冷静地问:“为什么这个月的购买支出会超额这么多,是你特批的吗?” 茉莉飞快地瞟了几眼,摇头,“大哥,这个加密码只有伯爵知道,他是唯一能越过财务部,从公司账面动现金流的人。” 特纳脸色阴沉,隔了好一会儿问:“小妹,你有没有发现不对劲?” “你觉得伯爵要偷偷转移资产吗?” 特纳捏着下巴思索道:“不止这么简单,我那天在别处偶然碰见,有人在打听伯爵府的卖价。” 茉莉瞪圆了眼睛,“不会吧,大哥,他连住的地方都要卖了?你是不是弄错了?会不会是......伯爵发现,塞德娜已经命数将近,不宜久留?” 特纳没再说话。他嗅到了破釜沉舟的味道。 茉莉突然问:“如果伯爵要走,你会跟他走吗?”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茉莉耸耸肩,撇嘴道:“算了,你心思太多,肯定早做了安排。” “小妹,我不会和你分开的。” “我知道。” “那你就不要担心。” “好吧。”茉莉瞅着特纳脸色问,“那林奇呢,你会管他吗?” 特纳想了想,“看情况吧,罗德·萨根是不能留的。” 茉莉“切”了一声,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 话题又转到日常。 茉莉:“你的婚礼礼堂订好了吗?你的西服订好了吗?你的请帖都发出去了吗?” 特纳承受不了这三连问,皱着鼻尖,“你不是更应该关心什么时候打仗吗?” “大哥!打仗又不用我上战场,可我要当你的伴娘啊!这才是我最急迫的战场!” 特纳抿唇笑,“有道理。” “那进度呢?” “林奇今天下午会和我一起去les halles定制礼服,再选一下伴手礼。” “行吧,”茉莉眨眨眼,“你们现在的进展可真快,搞得像真正谈恋爱一样。” 特纳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茉莉摊手,“大哥,你都没发觉吗?你快爱上他了!或者,你已经爱上他了!” 他们是双胞胎兄妹,堪称心有灵犀。茉莉的话,就像一把钥匙,把他的醍醐撬开。 他爱林奇?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后知后觉了吗?为什么会爱他? 他想起林奇灰蓝色的眼睛,湿漉漉像海边的岩石。想起他倔强的嘴角,大多数时间冷酷的表情。 特纳感到混乱,愣在原地,脸色不停变换。 茉莉长长叹了口气,“大哥,这不会是你第一次谈恋爱吧。以前和你上床的那些人,你难道没有好好比较过吗?林奇和他们的不同。” “他是我上的第一个在正常重力下长大的人。”特纳说,“如果你把这纳入不同的话。” 茉莉捂住额头,仰天长叹,“天啊,你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蠢男人。我终于明白那些同你发生关系的人,从抱有幻想到彻底死心,无论是谁,都是以痛恨你收场。” 特纳恢复如初,“好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茉莉吐了吐舌头,“你以后可别哭着来找我。” 特纳:......想太多。 茉莉:“其实我也搞不懂你,你既然重视林奇,还想改造他,仅仅是为了生育后代吗?现在的技术,不需要体内受孕,你只需要递交/合法的手续......” 特纳打断她,“你不懂,这是我给他的烙印。” 茉莉腹诽,这不就是由爱生出的独占欲吗,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特纳不想再过多谈论这个话题,低头看了眼时间,道:“伯爵该到了。” *** 郑旦等待着,把重力都压在脚趾上,身体微微前倾。他在等待白亚麒为他揭开最后一个谜底——cgii实验。 从此,他们将再无秘密,只剩坦诚。 特纳和茉莉站在他们身后,表情纷呈,有不解还有愠怒。白亚麒扭过头,对兄妹二人摆摆手,告诉他们可以退出。 克林特兄妹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从天至地的屏幕里流转着数据和图频,一个一个被编辑的人生,成为了单调的实验数字,最后汇向一个树状结构。渐渐,树状结构消散,成为分子,变幻为惊心动魄的冠状螺旋,上面标着cg0。cg0散发出淡紫色的光芒,投向屏幕外,像一面镜子,映出了白亚麒的轮廓。 这些数据和信息,也像光,落进了郑旦眼里,“这些是......” 白亚麒低低叹了一声,“是我,我就是cg0。” 郑旦疑惑地拧紧了眉。 “cgii实验被我们称为“笼”,从很多很多年以前,地月政府就开始在研究生物进化和改造,为了制造出最强悍的生物武器,科学家们发现了我族群的基因,如获至宝,开始进行人类感染和移植......在早期的实验中,无一例外都失败,”白亚麒顿了顿,“后来,他们将实验基地移至辛辛特纳斯,结果没想到发生病毒泄露,以及......” 郑旦足够聪明,立刻接上话,“白麟想救这些感染的人,但是政府刚刚同火星打完仗,资源短缺,救不了数十万计的感染者,并妄图隐瞒这个数字,但为了做到天衣无缝,必须要派说客和执行者里应外合。所以,他们选择牺牲白麟。” 白亚麒咬着牙,点了点头。 “cgii实验按理说当年就搁浅了,为何你们还在进行?” “是公司,这是五人公司重启的。” 郑旦颇为讶异,但很快地,他梳理清楚了。为了确认心中的答案,他继续问:“你能够从监狱里出来并且恢复声望和名利,是同他们做了交换。其实,他们控制了你,是吗?” “是的。”白亚麒凉凉地说。 话音刚落,郑旦就拽过白亚麒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对不起,小白,是我来晚了。”郑旦附在他耳边喃喃。 白亚麒浑身像触电一般,抖了抖,随之又平静下来。 “没关系。”白亚麒环住郑旦的背部,让两人的心口相贴,“你现在来了就好。” ※※※※※※※※※※※※※※※※※※※※ 怎么谈恋爱那么难。╥﹏╥... chapter 60 “你在干什么?”阮沁将移动终端大力地甩在郑旦面前,上面是一份简报,“你为什么要骗我?” 郑旦伸手去摸屏幕,稍后皱起了眉,“你派人调查我?” 阮沁咬着内唇,语气高亢,“如果我不主动调查,你会坦诚吗?你根本就没有向学校提出调职申请!而且你去翠谷星私会姜特德,却骗我说是学校的调研出差!” “妈妈,我还不想离开塞德娜,”郑旦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犹豫,“在翠谷星,我和姜先生只不过是偶遇。你如果执意曲解,我也不想解释再多了。” “阳阳,你根本都不了解现状有多么严重!” 郑旦盯着她,眼底噙着几分不自然,似是有许多话想说,却只道:“你太大惊小怪了。” 阮沁心里其实很清楚,有什么变化了,郑旦不再那么好说话,甚至隐藏起自我,不轻易外露情绪。 “阳阳,算我求你了,就听妈妈这一次,好吗?” 郑旦笑了笑,上前搂住阮沁,安慰道:“妈妈,我自有分寸,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因为爸爸的事吗?” 阮沁垂下眼睫,充满疲惫,“海元的事情已经如此,科里夫跟我说,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运作获得减刑。但现在外面形势也不大好,如果真得打仗了,里面说不定还安全些。” 郑旦附和,“你能这样开导自己就好。” 阮沁仰脸看着儿子,感到熟悉又陌生。 她记得自己刚怀上郑旦的时候,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有一条蜿蜒的大河,被两轮月亮照耀着。一轮月亮在天上,由云朵托举着;一轮月亮在山涧,由岩壁托举着。她醒来,向郑海元诉说这个梦境,问他意义。郑海元温柔地环住她,说,一个能够升起两轮月亮的身体,必然能驼住无数次的日生日落。【1】后来,男孩出生,阮沁想到郑海元的话,便取名为旦,希望这个孩子一生都充满明亮光耀。 “妈妈?”郑旦松开她,盯着她红润的眼角问,“没关系吧。” 阮沁用手背稍稍抹了下,恢复成往常的神态,“你该迟到了吧。” *** 郑旦在快下班的时候接到白亚麒的视讯。 他心头一热,立马又坐回椅子里,调整好姿势,按下接通键。白亚麒挂着浅笑出现在虚拟屏幕里。 “我这里有些有意思的消息,”白亚麒边说话,画质也跟着闪了几下,“但我还没有确认真实性。” “是什么?” “佟瓦已经将陆征从九区医院转走了。然后,陆战并没有回到最高检述职。但是......”白亚麒交叉双手,抵着下巴,停顿住。 郑旦无奈叹口气道:“好了,别卖关子。” “有情报显示,陆战并不是受佟瓦指使,他是从另外的人那里受到委托。” 郑但脊背蓦地绷直,这表明着紧张,不知为何,他有不好的预感。 白亚麒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也许你不敢相信,但我也不需要你百分百相信。” 郑旦忽而露出认真严肃的表情,“是我妈妈,对吗?” 都免去了推理,免去了猜疑,如果不是佟瓦所为,那唯一的嫌疑人,就是阮沁。 白亚麒微微点头。 郑旦瘫软在椅中,捏着眉心说:“小白,你做得可真绝。” “我承认,我大可不必告诉你,”白亚麒勾唇,笑得胜券在握,“但我承诺过,不会再对你隐瞒,所以,你可以完完全全放下心来......” 郑旦接过话茬,“这可不是放心,这是残忍。” 其实,白亚麒的下一步远不止如此,郑旦早该料到,他会把这个粉饰的世界一点点碾碎,将最丑陋的内在掏出来,摔在他眼前,让他趁早死了心。这样,才能心无杂念的离开。 按照以往,他应该山崩欲裂,但奇怪的是,他现在心态,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我想你了。”白亚麒突然说,脸上赫然显出霸道,“我想吻你,想抱你。” 他不再掩饰,露骨的表现出欲/望,是他丢弃面具后,学得最快的一件事。 “你想我吗?阿阳。” 郑旦呼吸骤停,不由地张开了嘴。隔了片刻,他听见自己的吞咽声,然后是低声笑。 这个男人,他比你更害怕离开你,他比你更加需要独占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比你更爱你。 “是的,我也想你。”郑旦说。 *** 林奇正站在一段宽阔的铺装路面上,背后不远是祭坛大厦。 他看着那辆银色电子轿车绝尘而去。 刚刚,罗德的车经过他身侧,停住。这个对他许久不闻不顾的父亲竟然关心起他的婚礼。林奇回答的一板一眼,也很冷淡。罗德似乎不觉得尴尬,末了,还不忘假模假样地让他照顾好特纳。 林奇凝眉,不解道,你不恨他,还让我和他相亲相爱。 罗德嗤笑,你真是个傻孩子。待在他身边,比待在我身边安全。 这是个匆忙的对话,只持续了几分钟。 通信器高频地震动起来,是特纳。 “你下班了吗?”男人问。 林奇点一点头。 特纳不易察觉的顿了一下,“你......想去五区花店转转吗?” 林奇下意识“咦”了一声,旋即会意,回:“你决定就好吧,我无所谓的。” 特纳略有不满,蹙眉问:“你是不想麻烦,还是不想跟我出去?” 林奇梗住,思索了稍许才说:“好吧,那你来接我。” 特纳来得很快,在不远处,他就透过车窗,看见林奇站在朦胧的灯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纤细得如同本人。特纳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捉摸不透,像是一股烟又像是一阵雾,林奇笼罩在其中,好似故意的,防止他人靠近探究。 “上车。”特纳取消车窗的侧振状态。 林奇绕到另一侧,敏捷地钻进后排。 特纳:...... 他忍住怒气,开出一段距离后,佯装不经意问:“为什么不坐前面来?” 林奇心不在焉,眼睛还在盯着终端,“我还要处理些工作,坐前面太憋人了,影响我思考。” 特纳嘲讽地笑了几声,“你们负责战时后勤调配的,这些事,ai都能处理,还需要人动脑子?” 林奇抬起眼皮,“你看来很清楚?” 特纳扬眉,“普普通通。” “那你知道我爸爸最近在打什么主意吗?”林奇猝不及防地问。 他们在经过一个大弯,车内明显颠簸起来,身子也跟着晃动。再前面,是隧道。 特纳从后视镜里看见林奇的眼睛,平而直的目光,在与他对视。 “你想知道?” 林奇有些干涩地说:“就在你来之前,我碰见了他。” 特纳握着方向盘,进入隧道,视野变成一片澄红,“他说了些什么?” “他希望,我能在你身边。” “然后呢?” 林奇迟疑了一下,“难道不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吗?” 特纳轻蔑地笑,“你父亲是本世纪最厉害的墙头草,可以为了升官发财牺牲一切。所以,他想当间谍。” 林奇怔怔地盯着特纳,感到耳膜鼓噪,血液逆流。 特纳又开始笑,笑得彷佛洞悉一切,“怎么?这很让人难以接受吗?你应该早就看清了啊......” “如果他会成为叛国贼,那你为何还要同叛国贼的儿子结婚?” 林奇发问的语气很笃定,可神情迷惘,看上去还有点儿魂不守舍。 大概是隔了许久,直到快要离开隧道,前方透出白光,男人的声音幽幽响起。 “可能,我需要你吧。” 正常的光明射/进车内,伏在林奇脚边。他不知所措地抖了一下。 “什么?你的意思......” 紧接着,林奇清楚地听到,特纳在说: “我不想要你离开,林奇·萨根。” ※※※※※※※※※※※※※※※※※※※※ 【1】: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驮住了无数次日落。——《荒漠》余秀华 chapter 61 林奇没有幽闭恐惧症,他也没有专属的穿梭舰。 所以,当郑旦兴奋地向他介绍蚩尤号时,有那么一瞬,他是嫉妒的。好在这嫉妒转瞬即逝,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后来,他们一道去了黑市淘舰艇的配件,顺道欣赏了机器人黑赛。 第一次看机器人打黑拳,老实说,很刺激。 穿过黑黝黝的甬/道,空气里皆是躁动,简陋却偌大的擂台撞进视线。林奇从未见过如此脏乱却生机勃勃的地方。郑旦有些紧张,拽住他的衣角,掌心洇出汗。林奇白他一眼,带他一起挤到最前方,离擂台咫尺之遥。 台上的机器人,像是穿了层人形外骨骼,高大可怖,虬结的三防设计,来自人类幻想中的某种异形结构,无外乎是为了增添几分威慑力。 随着主持人一声令下,机器碰撞,也是拳拳至“肉”,硕大的火花在机械躯壳间迸发,林奇闻到了机油味,还有热塑烧焦味。不到十分钟,其中一只机器人的手臂便被扯了下来,蓝色溶积液肆意挥洒,袭向台下观众。郑旦骂了句“卧槽”,拽拽林奇胳膊,意欲离开。林奇答应,从人群里挤出去,走到半截顿住,鬼使神差般地回头,望向擂台。 他看见那只战败的机器人,身首分离,眼部散发着橙光,闪闪缩缩,然后一点点的完全黑掉,象征着命数已尽。 特纳将一块平板终端推至他面前,“你想要凌霄花吗?” 林奇低头,看见一大片橙黄,眼睛没来由地刺痛。 “不喜欢?”特纳指指另一种紫色的多瓣花,“木槿花呢?” 销售员立马识相地恭维起来,说:“木槿花很好,象征着坚韧不拔,同时寓意愿望实现,很适合婚礼。” 没等林奇发言,特纳率先做了决定,“那就这个吧。” 林奇跟着特纳走出花店,亦步亦趋。特纳蓦地停下脚步,林奇撞到他后背,揉着眉角,一脸迷惑。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特纳转身,盯住他问。 绿眸压迫着他,他只好移开目光,否认。 “你还有机会,林奇。”特纳抬起他下巴,“认真回答我。” 林奇滚了滚喉结,眼神黯淡,“我不知道,我真得不知道......” 特纳坦率的承认,令他讶异且震惊,他根本没准备好。 其实,他发现自己特别留恋不合时宜的东西,譬如无疾而终的感情,就像当初那个机器人残酷擂台,均让他移不开目光。 他以为交出肉体就能苟活,现在,特纳还想要他的心吗?这个男人怎会如此贪婪? 没有正确的答案。 特纳似乎隐隐叹了口气。 “没关系。”特纳这样说。 像是对他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 还没真正开始打仗,可空间站的气氛已经绷成弦,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 学校接到上面通知,预备提前结束本学期。 郑旦在办公室收拾杂七杂八的物拾。他伸手去勾最高那层架子上的仪器。忽然,一个温热的胸膛贴紧他背部,长手尽显优势,轻松替他拿下物品。 郑旦讶异地转身,落入白亚麒的瞳孔。 “你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白亚麒就凶狠地吻了上来。 他用唇齿碾磨他的唇齿,迫使其张开柔软的口腔,好尽情掠夺空气和津液。郑旦发出呜呜的声音,简直意乱情迷。 吻到郑旦几乎脱力,白亚麒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我想你,所以等不了。” 这句话令郑旦非常受用,他怜爱地捧起白亚麒脸颊,直视他,“你现在这样,真得很可爱,我很喜欢。” 两抹绯红飞上美人颧骨,郑旦笑得更深了。 白亚麒紧搂着他,将他带至办公桌边,托起他的臀部,让他坐上去,随后挤进郑旦腿间。 郑旦心下一紧,大概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这里吗?”郑旦面色犹豫,低垂着眼。 “我想要你,”白亚麒一边说,一边吻他的耳垂,“你不想要我吗?” 郑旦被撩拨的心旌荡漾,不知不觉也举旗了。 (......车开过,完整版微博见......) 白亚麒趴伏在郑旦胸前,听他剧烈的心跳。 郑旦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视线失焦。 “阿阳,你喜欢吗?” 郑旦缓了一口气,稍微清明了些,“我喜欢,太棒了。” 得到这样的赞扬,白亚麒窃喜,忍不住说:“那……再来一次?” 郑旦不知道他们做了几次,好像五次还是六次,最后的那次冲顶,他是完全昏了过去。 白亚麒真得不是人,精力旺盛,可以把他折磨得欲/仙/欲/死。 坐在办公室里,郑旦忍不住面红耳赤,他们从桌上到窗前,还有地板上,四处留痕,稍微一回想,入眼便是那些疯狂淫/荡的画面。 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上瘾。 白亚麒给他下蛊,他愿意受他驱使。他不愿意破蛊,他宁可同这蛊一起毁灭。 郑旦想,他终于不再惧怕推开那扇门。他足够坚强,足够能面对门后的一切,毋需管它是深渊还是光明。幸好,他受到上天垂怜。他推开门,门后敬着的是一位神,独属于他的神。 他向神走过去,沐浴了一身洁净,重获新生。 ——第二卷完 ※※※※※※※※※※※※※※※※※※※※ 第二卷结束,嘿嘿。车在微博见,小白攻,很带感。 chapter 62 拜占庭区。 这里的人们常常自恃高贵,财富加持造成他们的错觉。在遭得不能再遭的局面前,依旧掩盖不住贪婪本性。而且这贪婪变本加厉,让整个小行星带都岌岌可危。 特纳选了拜占庭区最富盛名的酒店举行婚礼。记者们在酒店大堂采访他们,眼花缭乱的问题让林奇一度头疼,矫揉造作的气氛充斥在整个空间。 “克林特先生,萨根先生,拍张合照吧。”记者们腆着脸要求。 特纳应允,搂过林奇的腰,摆出鲽胡情深的模样。 待到所有人散去,林奇推开特纳,朝户外草坪走去,他快憋死了,急需喘口气。 这是婚礼前夜,整间酒店都是甜蜜装饰,就连庭院灯也不放过。 林奇觉得自己快要迷失在这虚假的狂欢里。 特纳没有跟来,只是站在玻璃窗后,远远观察。并不是对他放心,而是这男人有十足把握,林奇已折腾不出什么大浪。 那天,郑旦来找林奇,同他告别。 林奇很讶异,问他要去哪儿。 郑旦脸色平静,眼睛闪亮,用清晰而镇定的声音告诉他,他会和姜特德一起离开塞德娜,去往别的空间站。 林奇怔住,问他什么时候走,还会回来吗。 几秒钟的寂静过后,郑旦垂下眸子,回他,也许不会了吧。 林奇一语不发,像在太阳下慢慢融化的雪人,最后连听觉和视觉也失去。 “先生,先生。”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叫他。 林奇低头,有着粉色面颊,五、六岁左右的女孩拉着他衣角,眼神炯炯。 女孩笑,露出两个梨涡,“您能帮我个忙吗?” 林奇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要一朵花,可是我太矮了。”女孩撇嘴,指向不远处的长廊,那里爬满了藤蔓和花朵。 这是一个在正常重力下出生和成长的孩子,所以没有超越普通的高度。 林奇愣了愣,然后跟着女孩走过去。 长廊是提前布置好的,为了明天婚礼。放眼望去,深绿的藤蔓上,缀满了紫色的木槿花。 “这朵吗?”林奇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 女孩摇摇头,指向更高处,一朵绽放得最为饱满的花。这个高度,别说对于孩子,对于他这个成年人,也不算低。四周无一人,空气里飘着花香。林奇思索了片刻,对女孩说:“我抱你起来,你自己来摘,好吗?” 女孩雀跃,应了声好。 林奇蹲下/身,女孩像鸟儿一样,扑进他的怀抱。林奇紧了紧手臂,他从未抱过如此柔软的生物,不免紧张。就在他起身的那瞬间,一道阴影覆了过来,扶住他的腰,捂住他的眼,带着熟悉的凉意。 世界变暗,只有隐隐的声音透出来。 “谢谢叔叔。” 林奇听见女孩的道谢声,也像鸟儿一样欢快。忽然手中一轻,女孩脱离了他的怀抱。没来得及诧异,就感到嘴唇上有轻微的刺痛,像是火花在跳跃。 “哇哇!”小女孩发出惊叹。 特纳对女孩做了个手势,女孩聪明,立刻会意。又道了次谢,便拿着花,跑远了。 视界再次恢复,林奇看见特纳在眼前,吻他,又滑又重又轻地吻他。 林奇的心蓦地狂跳起来。 他觉得身体燃起了火焰,像花一样温柔,像夜一样沉默。 这是特纳吗?他有些疑惑。那自己还是自己吗? “怎么了?”特纳放开他的嘴唇,露出宁静的微笑。 林奇没说话,只是闭上眼,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抱住了特纳。 *** 白亚麒对郑旦说过,如果逃离一个地方,你会觉得松了一口气,那么这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郑旦没有反驳。 他们当时正在翡冷翠进餐,室内的光线被固定在了日落那刻,头顶还有微弱的紫烟,营造着旧日地球的海市蜃楼。这是在表达一种幻想,并不是落地的生活,所以翡冷翠注定只属于富人。 结完帐,他们沿着街区散步。 “你会后悔吗?”白亚麒忽然问。 郑旦没有立刻回答,他顿住,深深呼出一口气。白亚麒也停下步子,看他。 “唯一会让我后悔的,”郑旦说,“是我忘记过你。” 他并不知道他们的往事,却在这忘却中,紧紧拥抱一起做/爱,从此不可分割。 白亚麒的眼睛陡然亮了,像是深海里冲破迷雾的探照灯,闪耀着奇异的光辉。 “没关系,没关系。”白亚麒抱住他,用尽全力,“不要离开我,永远爱我。” 郑旦回抱住他,给了他一个湿吻。 白亚麒很激动,微微颤抖着,衔住了他的唇,舌头与舌头纠缠在一块。 在性与爱中,他们没有平衡点,一旦沾在一起,必定互相索取,彷佛要将那欠下的十六年,竭尽所能的补全。 郑旦喜欢同白亚麒做/爱,他喜欢从他身上发出的,令人晕眩的,性的香。他还喜欢白亚麒掌握绝对主宰权,骑在他身上起伏,或者从后方驾驭他的身体,刺穿他。将两具身体契合,发出满足的喟叹,拥有对方的体温和脉搏,夺走所有的罅隙,紧紧贴合,至死不渝。 这是场疯狂的爱,却义无反顾。 他们走到祭坛广场,那里还有希尔马庆典留下的痕迹。 他们在告别,告别这个空间站,告别过去,告别痛楚。 郑旦想起,白亚麒牵住他的手指,说,很擅长找到他。那个时刻,绝对没有信息素的控制,是自发的心动。 “我们赶不上下一次希尔马节了吧?”郑旦感慨。 白亚麒“嗯”了一声,“战火随时都有烧到塞德娜的可能,现在走,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会等到林奇婚礼结束吧?” 白亚麒面露难色。 “你不希望我参加吗?” 白亚麒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不,我怕会出什么乱子。” 郑旦笑起来,“你的特异功能还包括预知未来吗?” 白亚麒不响,面孔沉在暗淡的光里。 “哈哈,我开个玩笑嘛,”郑旦拍拍他的肩,讨好似地蹭了蹭,“你整天这样胆战心惊的,会不会反应过度。” 白亚麒低头,用鼻尖抵住他的额头,声音低而具有磁性,“我的人生就是这样过来的,很难改掉......” 郑旦倏地心绞了一下,重重痛起来。 “对不起,小白。”郑旦声音闷闷的。 “没关系。”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些。 没关系,你在就好。 chapter 63 “我们是洪荒时代,在太空里互相寻找的星星。”【1】特纳顿了一下,向台下解释道,“这句不是我写的。” 现场爆发出哄堂大笑。 特纳也跟着笑,往日的倨傲消失无踪,“接下来的婚词,是我写的。” 书写器悬浮在新人面前,流出星星一样的光,光中跃着文字。 特纳抿了抿唇,缓缓照着念出,“在苦难的日子里,我一度想过放弃,因为那个时候,我看不见希望。后来,希望来了,是那么不经意,出乎我的意料,就这般降临,我想抓住,就这样一直握在手里。林奇·萨根,你是我的希望,能够同你结合,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选择。我不奢求你也同我一样,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此生无憾。” 特纳边说,边抓住林奇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 台下有不少人开始哽咽,来宾们被这梦幻一样的场景迷了眼,甚至偷偷抹起眼角。 多么娴熟的伪装,多么擅于煽动他人的情绪。林奇冷静地看他,在心里默想。特纳·克林特能从一贫如洗爬到如今地位,果然不能小觑。 他了解富人们的矫揉造作,知道他们渴望看到什么。 希尔马天鹅,黑白互为镜像,喙喙相衔,深情相对,被喻为爱情信仰,见证了无数空间站的新婚仪式。林奇无法理解先人的决定,也理解不了所谓的婚姻。 这是他第一次观赏到这副巨作。仔细看,不难发现,天鹅眼脸阖着,彷佛不愿见这世间。 的确,这世道没什么好的,他自己也不愿意看见。 “恭喜你。” 林奇转身,身边忽然多了个人,是郑旦,手里还举着香槟。 “你来了。” “我来了,”郑旦目光投向不远处,嘴角含笑,“我一定会来的。” 林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姜特德站在大厅一角也在盯着他们,心中顿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什么时候走?”林奇问。 郑旦“啊”了一声,垂眼抿了口液体,“你知道,我妈妈那边需要缓冲,大概还得一周吧。” “说得也是。”林奇招手,从侍应生端着的托盘里取了杯鸡尾酒,一饮而尽,“我可能送不了你。” “没关系,本来也不想大张旗鼓。” 林奇脸色变了变,忽然问:“值得吗?” 郑旦笑,迎上对方质疑的目光,“值得。” “真搞不懂你。” 郑旦摊开双手,“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林奇神色忽而变得疲惫,他甚至有些怨愤地想,为什么郑旦就不能多问问关于自己的情况呢,譬如为何要结婚,爱不爱特纳,或者......还能有什么,他也想不到了。其实打从一开始,郑旦的心就从未在他这里停留过。这些问题,自然不会重要,无需纠结,放下执念,才能让自己解脱。 “最后抱一下吧。”林奇张开双臂,闭了闭眼。 最后一个拥抱,然后真正的结束。林奇如是想。 忽然,后背一热,整个人落入到窒息的禁锢,他没等来郑旦的拥抱,却被特纳紧紧圈住。 “今天,唯一能抱你的人,只有我。”特纳在他耳边说。 姜特德已经蹙眉向他们这边走来。 *** “你们在这里啊。” 罗德·萨根的声音兀自插了进来。他谄笑着上前,自顾自同特纳握手,丝毫没把对方当敌人。 林奇愣住。 特纳也微微愣住。 郑旦夹在这诡异的气氛里,讪讪的。 “爸爸。”林奇闷闷地喊他。 罗德笑,“恭喜你,林奇。”然后转向特纳,“还有你,特纳。” 空气静默了几秒。 罗德打破沉默,然后转向郑旦问,“郑先生,你也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吧?” 不知怎地,郑旦对这个问法感到不舒服。白亚麒站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郑旦会意,不再接话。 “萨根先生,谢谢你能过来。”特纳出声救场。 “当然要过来啊,”罗德忽然语调变得阴阳怪气,他靠近林奇,搂住他的肩膀,“毕竟,这是我唯一的儿子......”罗德的目光又投向特纳,表情更加古怪,“怎么样,合法得到我儿子,让你爽到不能再爽吧。” 特纳并没有被这嘲讽刺激到,神情冷漠,纹丝不动。 “爸爸,不要这样,”林奇不自在地挣开桎梏,自然地走到特纳身边,“今天是我的婚礼。” 罗德脸色铁青,心情也跟着下沉。 “你这个杀人犯!下流胚子!狗娘养的杂种!”罗德调高嗓子,突然失去理智,“你骗了我!根本就不是按照说好的那样,你害我失去了......” 没等他发泄完,特纳一个箭步上前,扼住了罗德的喉咙,恶狠狠道:“萨根先生,请你看看场合,再发表言论。” 罗德立时面色惨白,呼吸困难。林奇大骇,拽住特纳的胳膊,焦急道:“你放开他!” 郑旦亦欲阻止,害怕闹剧愈演愈烈,引来不小的骚动。 白亚麒拦住他,敛住不悦,沉声道:“这不是你该掺和的。” 郑旦不解,眼里流露出抗拒,“我不能袖手旁观。” 白亚麒伸出手,抱住他,一股温暖、轻盈、强大的气息袭卷了郑旦,让他产生了刹那麻痹。 “罗德害死了特纳的父母,特纳没有让他马上死,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郑旦顿时感到虚无,这种宿命般的错位,竟然也降临在了林奇身上。 “阿阳,”白亚麒贴在郑旦耳畔,“我们只能管好我们自己。” 星运安保的保镖们,以强硬的方式“请”出了罗德·萨根。 罗德离开前,恶毒地剜了特纳一眼,他整理好外衣,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绅士模样。随后丢下一句,“我不会轻易饶了你”,才走。 林奇面色惨淡,同特纳低声交谈。从郑旦的角度看过去,对话进展的不太顺利。 “爸爸说的是什么意思?”林奇问。 特纳冷静地说:“他以为你同我结婚后,会得到我一半的财产。我使了些小手段,让他的计划落空。” 林奇怔了怔,忽然明白,罗德为什么要他待在特纳身边。他就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被这两个男人交易来交易去。 林奇觉得恶心透了,身体里翻滚着怒火,还有强烈的无力感。 “所以,你到底想得到什么?”林奇忍住不适,直直盯着特纳问。 特纳毫无芥蒂地与他对视,绿眸澄清,像被洗净的宝石,林奇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说过了,林奇。你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我需要你,”特纳说,“因为你,我才决定饶罗德一命。” ※※※※※※※※※※※※※※※※※※※※ 1:黄永玉写给妻子的情书 chapter 64 阮沁坐在郑旦对面,姿态很僵硬,似乎还在震惊。但脸上始终一丝不苟,表情像被固定好的。 “我也不指望你支持我,”郑旦说,“可你是我的母亲,你不希望我得到幸福吗?” 阮沁抬头,有些不可置信,“你等等,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你连家都不要了吗?” 郑旦不满阮沁的说法,纠正她,“妈妈,他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另外,我不是不要家,我会定期联络你和爸爸,不会随便消失。” “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阮沁拔高音量,“阳阳,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吗?我为了……” 郑旦摇摇头,打断她,“妈妈,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对不对?” 阮沁一时语塞,垂眸,隔了半晌,抬起头,换上另一副温柔表情,“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郑旦看着她,有一种无奈,还有一种虚脱。 他们的症结不在于此,而是更为严重的,谎言。 这谎言摧毁了太多人,也让白亚麒一度流离失所。长久浸/淫在被谎言编织的美梦里,只会变得更糟,迷失得更彻底。 郑海元和阮沁对李亚麒有亏欠,无法弥补。那么他就是那个人,补偿白亚麒所承受过的所有苦难和创痛。 “妈妈,我爱他,不想和他分开。”郑旦直直盯着阮沁,“和他分开,还不如死了。” 一个清脆的巴掌甩在了郑旦脸上,他偏了偏头,眼神并未退缩。 阮沁激动不已:“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疯了!” 郑旦捉住阮沁挥舞的手臂,防止她再动粗,“妈妈,冷静一点儿,” “阳阳,你一定被他骗了,对不对,他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讲了我和海元的坏话,还编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故事?你不要听他的,那些不是真的,你要相信妈妈啊,妈妈才是为你好......” 郑旦皱起眉。 阮沁依然不肯承认错误,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掩饰,活着。 “他没骗我!”郑旦低吼,“白亚麒是这世上唯一会对我坦诚的人!” 听见“白亚麒”的名字,阮沁霎时愣住,如遭晴天霹雳。 “你、你说什么......他是白亚麒?”阮沁声音带颤,“他?!他竟然是白亚麒!” 郑旦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难道之前的判断出错,阮沁其实,未知事件全貌。这个想法一旦成形,思维瞬间陷入混乱。 “你是什么意思?”郑旦问。 “白亚麒还活着?”阮沁死死抓住郑旦的前襟,目光炯炯,“不可能啊!白亚麒活不过成年,这是白麟当年亲口对我说的!阳阳,你被骗了,他绝不可能是白亚麒!” 郑旦怔然,坠入迷茫。 真的是这样吗?姜特德不是白亚麒,那他到底是谁?或者,阮沁又在骗他,为了挽留他,可以继续编造谎言。 阮沁在颤抖,郑旦的心也跟着颤抖。 “你有什么证据吗?”郑旦恢复冷静问。 阮沁忽然阴测测笑起来。郑旦很不喜欢这个感觉。 过了许久,笑声停止。阮沁神情忽而变得落寞,她看着自己修饰精美的指甲,用颇为苦恼的语气说:“就算白麟说得是假的,白亚麒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阮沁顿住,看向郑旦,神情古怪。郑旦背后冒出一层冷汗,紧张地咽了咽喉头。 “为什么?”郑旦暗哑,感到嘴唇干涸。 “韦斯汀恨那个孩子,恨之入骨,恨他夺去了白麟......白亚麒在塔尔塔洛斯监狱,就应该被干掉了啊。” 白亚麒发出信息。等了两小时,郑旦还没有回复。他想,也许郑旦焦头烂额,正在同阮沁交涉。这的确不容易,他应该再多给他些时间。 可时间在此刻又是如此宝贵,从太空传来的信号几乎被修改后的空间站振动频率淹没,但他还是截获了不少密报,其中显示,塞德娜即将被征用,成为战场的后方。等到火星军队真正打到这里,那形势就难说了。地月政府陷入进一种无望的局面,外行星联盟和火星发来无数指责,小行星带内部的矛盾也愈演愈烈。 白亚麒打开音频,室内立时流淌出音乐,是一首老式流行乐。他少年时期,在白麟车里经常听到。伴随着音乐,眼皮沉重,人也不知不觉困顿,他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和郑旦回到地球,在他们曾经的住所后面找到一条通道,这通道深邃黑暗,连接着两座屋子。他想,怎么没能早点发现呢,这样,他们都可以自由了。 *** 白亚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床榻之上。应该是73号送他过来的。 通信器闪着微光,搁在床头柜,并没有新讯息。 他莫名地感到失落。盘算着,干脆直接去找郑旦好了。会没事的。他在心里默念,不停暗示。 也许再等一个白天,就能知道结果。如果阮沁竭力阻止,那么他就会采取手段,让她不得不妥协。 他们一定会离开,安全地离开,这就够了。 早餐的时候,通信器忽然高频震起,白亚麒眼睛亮了一瞬,结果是特纳。 “伯爵,打扰您了,”特纳面容严肃,“有个消息,我觉得您必须知道。” 白亚麒眯了眯眼,手肘撑在桌上,托腮问:“什么。” “我们的一艘运输船在90377小行星带附近被袭击,直接撞到了陨石碎片上爆炸,全船覆没。” 特纳说完,等待白亚麒的回应。 “谁干的?消息封锁了吗?”白亚麒言简意赅。 “董事会。”特纳清晰坚定的说,“这是他们给的下马威。” “排除了其他人的嫌疑?火星军队呢?他们现在巴不得挑起战火。” “不,伯爵,这艘船上运的是......mh组织的人......” 无需更多解释,典型的卸磨杀驴,杀鸡儆猴。 白亚麒脸色变得冷酷,“二十分钟后,基地见。” 与此同时,茉莉站在特纳办公室的那面巨大落地窗前,仔细地看着屏幕上播放的视频。 巨大的火光占据着屏幕,随后是白金色的火焰,呈现腾升的雾状,最后幻化成一团蘑菇云。 引擎和船身在瞬间被炸得片甲不留。以这种爆炸规模,上面的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大哥,”茉莉转身,“有多少人在船上?” “八十六人吧。” 几乎是mh组织十分之一的人了。 茉莉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屏幕上的红光,依然穿透了她的身体,将她涂成诡异的血色。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她说,“那我们也没有必要放过他们。” “对,你说得没错。” 白亚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克林特兄妹惊异地望向他,异口同声道:“伯爵。” 白亚麒摆了摆手,走近。 屏幕上是宇宙的黑夜,还有火焰耀眼的中心,是那艘船粉碎的位置。 “该我们反击了。”白亚麒说。 他们坐以待毙了太久,像傀儡一样,成为资本家的工具,却死无全尸。 白亚麒甚至能够想象到,那些漂浮在太空中的残破躯体,和舰船的金属碎片一起,最后被真空消化,成为连灰尘都谈不上的存在。 “茉莉,特纳,”白亚麒继续说,“我们得毁了五人公司,让他们的恶行暴露在公众视线,受到制裁。如果不这样做,无论我们逃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永远笼罩在他们的阴影下苟且。” ※※※※※※※※※※※※※※※※※※※※ 哎,一波三折。 chapter 65 林奇把枪稳稳的握在右手,如果有人在黑暗中袭击,他只需要扣动扳机,随时就能开火。 昨夜,战火终于烧至塞德娜。 二十来艘军舰封锁了空间站的港口,并投掷了几枚炸弹,将祭坛广场炸了个面目全非。林奇在睡梦中被振幅晃醒,左侧是空的,床单上只有浅浅的印痕。林奇下床,发现特纳立在窗边,外界的火光太过于强烈,突破纳米玻璃,射/进房间,掩住了特纳眸底的祖母绿。 特纳听见动静,转身。 “怎么了?”林奇问。 特纳滚了滚喉结,“打仗了。” “那......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吧?” 特纳不答反问:“你想离开塞德娜吗?” 林奇愣了愣,说:“我不知道。” 他已经了无牵挂,孑然一身,无论在哪个行星带生存,对他而言,毫无区别。 “我还有事未完成,所以不能走,”特纳直勾勾看向他,“你呢,愿意留下来陪我一起吗?” 林奇忍不住别过脸,他不敢看特纳眼中的情绪,这令他无法承受。 特纳似乎叹了一口气。 他走向卧室中的一面墙,按着一块像控制面板的东西。随后,那纯白平整的墙面凹了下去,一个黑色匣子从凹陷里缓缓升起。打开匣子,有一把银白的雕花手枪,希尔马之枪。 特纳取出枪,塞给林奇。 掌中忽然多了个沉甸甸的凉物,林奇怔了怔。 “你......” 甫一抬头,衣襟就被人揪住,凶狠的吻落了下来。 特纳咬着他的唇瓣碾磨,用尽全力,把他的呼吸尽数封住。林奇感到自己要憋死了,死在这个吻里。 肩膀被吻卸了力,手指松开,枪从掌间滑落,坠入地毯的怀抱,匍匐在他们脚边。 时间像行星爆炸那般迅速滑过。 (wb见完整版) 街上的火还在烧,室内的火逐渐熄灭。 性/事过后,特纳松亲了一下他的后颈,说:“到时见吧,林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林奇用左手拿着手持终端,动了动拇指,背光开启。信号依旧中断,通信基站应该被控制了,信息传播受限。克林特兄妹不告而别,郑旦也杳无音讯。街上晃荡着巡查队,搜捕违反宵禁,偷偷叛逃的居民。 尽管他可以等待,等待空间站被新的政权重新瓜分,回归到虚假的太平。 特纳留下了一个自由账户给他,里面的太阳积分足够买一艘穿梭舰,或者其他。 他并不想束手待毙。可他又该逃去哪儿呢? 林奇在暗巷里穿梭,听见巡逻警察揣着搜查器,发出“嘀嘀”的警戒声。他决定回一趟原来的家。 拜占庭区依旧灯火辉煌,似乎并未受到战火的连累。 刚一踏入院子,车库那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林奇迅速隐蔽,躲在阴影里观察。 有五六个荷枪实弹的人团团围住一个男人上了一俩装甲车,从降下来的车窗里,他看见了罗德。 罗德的目光投向窗外,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藏匿的位置。 林奇呼吸一窒。 这个距离,罗德理应发觉不了,只是心里作祟。 装甲车绝尘而去,划出银色的流线,在空气中漫射。 林奇走到光明下,长长吁了一口气。 *** 郑旦把阮沁塞进罗德派来的车里,然后附在她耳边道:“妈妈,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说完,他便从背后掏出一把枪,跳下车,大吼着让保镖们让出一条路。 “不要开枪!”阮沁大叫,也跟着跌跌撞撞地下车。 没人敢轻举妄动。 “妈妈,让我走吧。”郑旦扶住她,“原谅我这个不孝子。” 阮沁抓着他,不肯松手,抽抽搭搭,“阳阳,你这样是要了我的命啊......” 郑旦坚定,“妈妈,你不会失去我,可我如果不去他身边,我就会失去他。” 说完,转身就要跑。忽然,枪声响起,一粒子弹穿过郑旦握枪的手臂。 郑旦踉跄了一下,咬着牙转头,面若寒霜,“妈妈,不要让我恨你。” 阮沁眼睁睁看着红色从郑旦臂膀里淌出,她绝望地尖叫,发着抖喊道:“让他走,让他走,不要拦他!”。 郑旦朝阮沁微微点一点头,然后向着前方跑起来。 因为失血,郑旦头晕脑胀,心如鼓擂,他甚至看见了白亚麒的幻影,在他眼前漂浮。 “我等你,”白亚麒说,“你一定要来。” “我会来的。”郑旦喃喃地说。 穹顶的光穿透他们,照亮了道路。 *** 基地医疗区里枝叶繁茂,黑色螺旋状的物质在四处蔓延,爬过实验台,争着挤着破开气闸,改变一切物质的形态。克林特兄妹身着环境防护服,从这堆像腐烂沼泽的空间踏过。 环境防护服里显出黄色警报标志,这意味着还存在辐射。 “大哥,”茉莉打开电台,与特纳交谈,“样本都被销毁殆尽了,现在这状况应该是病菌泄露造成的。” “目前还能够控制吧?不会渗透到外界吧。” “火星军队设了防护磁场,”茉莉顿了一下,“如果事态再恶化下去,应该会投核弹。” 特纳吸了一口气,环境防护服里的空气,泛着酸味。 “接下来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了。” 阻止“笼”计划研究的进行,巧妙地走漏风声,引起军方注意,不惜一切代价毁灭它,然后金蝉脱壳。 现在还有最后一个任务,找到白亚麒,带他走。 茉莉也深深吸了几口越来越难闻的空气。 “撑得住吗?”特纳关心地问。 茉莉竖起大拇指,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 越往里深入,空间景象越是脱离常识,大量的菌丝在漂浮,缠绕侵蚀着一切无机物,像是在寄生,又像是在汲取养分。即使闻不到异味,茉莉依然感到反胃,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特纳比她要镇定,他稳住呼吸,听到医疗气柱体发出“呼哧呼哧”像风箱一样的声音。 他们凭着记忆,沿着走廊,向核反应堆车间走。茉莉刚刚用仪器感受到了,那里有微弱的生命体征。 能在这种死寂环境里活下去的人,只有白亚麒。 经历了漫长的摸索,忽然,某种荧光,像流星一般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 茉莉惊诧,停下脚步,仰头仔细观察。 没错,那些荧光像海洋里的水母,缀成蜿蜒的细线,河水一样流动。这条小小的河穿过空间里的金属,像是特意出现,在引导他们。 “是伯爵,大哥。”茉莉兴奋地叫起来,“我们找到他了!” chapter 66 银色水流穿过金属,落下小小的碎屑,碎屑在空中飘舞,空间里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 克林特兄妹跟着指示,向左转,向右转,环境防护服里的警报愈来愈响。火星或者地月联盟的军队分批洗劫了这里,将实验台砸了,培养皿和玻璃无菌柜都残破不堪,不少黑色菌丝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溢出来。 “大哥,是备用环境控制中心!”茉莉惊叫起来。 特纳点了点沉重的脑袋。 他现在可真不好受,脊背已经冒出冷汗,因为没穿拟肤服,排汗也变得艰难。 “再坚持一会儿!”茉莉扶住他,“就快到了。” 特纳直起身子,向她道谢。 那银色像河流一样的萤火似乎在发出声音,有点像鸟儿在啁啾。实际上,它在和核反应堆发生共振。 特纳想到林奇最后看他的眼神,是复杂的,除了迷惑以外,好像还有落寞。这可真是有意思,到了这个境地,他们才能有仇恨之外的情绪。 如果真得能回去,也不保证林奇会待在原地,他那般想要自由,怎会甘心被锁在某人身边呢。连正式的告别都没有,除了抱他,深入他,索要快/感,他们太陌生了。两人之间脆弱的联系,在转身走后,便会荡然无存。 河流再次改变了方向,现在,它像雨一样,簌簌落下,降落。他们置身在这场银色细雨中,成为太空里的尘埃。 白亚麒被锁在了一个分析装置里,双臂抱胸,双腿微屈,呈现漂浮状。 他紧紧闭着眼,一脸平静,黑色的头发散开,像柔软的海草,无数的银丝从他的脊椎后方冒出,然后汇入进“银河”,成为一种新的生态,翩翩然。在这扭曲黑暗的空间里,竟成为了最温情的存在。 环境防护服还在响,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刺穿。特纳按住胸前的红色键,关闭了警示音。 “大哥,现在该怎么办?”茉莉已经凑上前,仔细观察,“需要用肾上腺素吗?” 特纳用手使劲拍了下头盔,拼命眨眼让视线变得清晰,“用吧......” 话音刚落,膝盖一软,却直直跪了下去。 “大哥!”茉莉奔向他,“你撑住啊!” 特纳勉强从地上站起,扶住茉莉的肩膀,“我怀疑我被感染了,虽然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但我从来都是倒霉的那个,对吧,小妹。” 特纳说完,惨淡地笑了笑。 茉莉使劲摇头,“不,大哥,我们快点出去,带着伯爵一起,你们都可以好的。” “很抱歉打扰到你们,”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可惜了,你们哪里都不能去。” 茉莉回头,看见几个穿着环境防护服的家伙从黑暗里冒了出来。他们手里端着电浆枪,貌似暴徒,身份难以辨认。 “我们现在要争取时间,”其中一人将枪口对准兄妹俩,“你们可太碍事了。” *** 郑旦去过一次基地,依稀记得路线。第六感告诉他,白亚麒在那边。拉格朗日港被封,通信器失灵,街上最多的便是巡逻警察。他必须躲过这些军方爪牙,去往基地。 阮沁囚禁了他三天,却没想到在昨夜,情况直转之下,最后的平静被打破。现在,安全地活着,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他对白亚麒有信心,他不会食言,他一定在等着他。 郑旦眨了眨眼,努力将那些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悲伤,窝在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 枪伤并不算严重,只是擦破了皮,皮肤上的燎烧感强烈。简单处理过后,不再触目惊心。他打了一支肾上腺素,如果顺利的话,足够支撑他赶到基地。 蚩尤号在等着他们吶,即使从今往后 ,在太空里流浪,也是乐得其所。 中转站里塞满了人,根本无从下脚。有人追上来,盘问郑旦。郑旦支支吾吾,趁其不备,敲昏了他,扒下对方的制服和id卡片,迅速伪装自己。他得找到一辆车,可以大剌剌开进基地的车。 他穿过一个近乎空无一物的宽敞区域,这里的环境灯光变弱了很多,有一道气闸门横亘在尽头。依照头顶牌子上的指示,在这扇门后,应该排列着装载车。 冷冽的led白光洒在他身上,照出他决绝的轮廓。 郑旦小心地环视一圈,然后迅速移到气闸门旁的控制面板前。他掏出终端,打开一个软件,是他在无聊时编程的,专门用来破译密码。再尝试了数遍后,面板的底光终于变绿。 伴随着“嘶嘶”声,气闸门缓缓升起,门后的景象敞在了他眼前。 左右两侧,严谨地分布着崭新装载车,使劲嗅一嗅,似乎还能闻到刚出厂的新鲜味。 郑旦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辆车前,刚扶到把手,背后忽然受到一下重创,身体摇晃,不由地趔趄了几步。他抱着胳膊回头,面对袭击者的那张脸时,蓦地愣住。 “林奇?” “郑旦?” 林奇连忙扶住他,打量了一圈道:“你怎么换上了这套衣服?” 郑旦靠在他身上,笑笑,“这样方便啊。” 林奇想了想,“也是。” “你怎么会来这里?特纳呢?你们分开了吗?” 林奇微微点头,“我想去港口,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最好能搞到一辆官方车移动,这样比较方便。” 郑旦赞同,他们的思路出奇一致。 “你呢,”林奇蹙眉问,“你和他不是这几天应该离开了吗?” 林奇不想叫“姜特德”的名字。 郑但神色忽然黯淡,敛下眼睫,“我和妈妈摊牌,失败了。” “这样啊,”林奇干巴巴的笑,“那你现在打算......” 郑旦接过话,“先去找他吧。”然后他问林奇,“那你呢,为什么独自一人?” 林奇顿住,陷入纠结,然后说:“特纳不辞而别,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旦讶然,不再说话。 看得出来,林奇心里有事,如果他想倾诉,他一定会聆听。 他们一同坐上了装载车。 郑旦用id卡片启动车辆,随后输入目的地。 “去了港口,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郑旦忍不住问。 林奇直言不讳,“我准备买一艘穿梭舰。” “你要......” “没错,”林奇点点头,“塞德娜已经没有让我可留恋的了,我想去木星。” 能够坦率的承认,也是一种进步。林奇如今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点。 “那罗德叔叔呢?他同意了?” “他?”林奇勾唇,冷笑,“他并不在乎。” 郑旦转头,去找林奇的眼睛,在经历过这么多事后,那双灰蓝色的眸子,藏匿了太多情绪。现在唯一能看出的,是浓重的失落,以及哀愁。 “特纳呢?”郑旦问,“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奇咬唇,别过脸,“结束了吧,我们的婚姻并不能作效。” 郑旦犹豫了一会儿,说:“就这样放弃,会不会太草率?” 林奇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现在有来评判我的资格了?晚了,我和他本来就不该在一起,我们的婚姻是场交易。” 郑旦捏了捏眉心,叹气道:“他爱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林奇瞪圆了眼睛,“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他根本不会爱任何人......” “不,林奇,”郑旦郑重地摇摇头,“爱意会从眼睛里,嘴巴里,还有身体里无法克制地流出,我百分百确定,特纳爱你,爱到那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想把你据为己有。” 林奇看了眼控制面板,冷然道:“引擎要蓄电了。” 显然,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郑旦,”在一段沉默后,林奇忽然叫他,“我喜欢过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郑旦坐在缓冲椅上平视前方,安全带紧紧勒住了他,“但那已经是过去了,对吗?” 假若。如果。没有如果。 说不清的情感,无法回溯的过去,都成为了现在的一部分,让他们分离了。朋友,就是最好的位置。 “对,我放下了。”林奇说。 “林奇,你有更值得的人,在等你。” 郑旦转过肩,直勾勾盯着他。 林奇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真得对特纳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吗?我认识的林奇,不会因为被人强迫,就甘于臣服。” 林奇淡淡地说:“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但可惜,我并不是那么坚强的人。” 他们已经进入隧道,光线幽弱,让影子都像被弱化得要消失一般。声音也缥缈了起来。港口就在不远处。 “不,你搞错了,林奇,你没变。”郑旦长长舒了一口气,“你只是太固执罢了。” 林奇感到烦躁,他降下车窗,听见嗡嗡轰转的声音,还有特属于拉格朗日港的机油味。 林奇:“你这么确定?” 郑旦耸耸肩,“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的脸。” 他们已经拐上了铺装街道,巡逻警察三三两两地立在街边张望。目的地近在咫尺,他们即将再次分别。 郑旦要去找姜特德,那么他呢,何去何从。 “不知右边的岔道口封锁了没。”林奇忽然说。 “唔,”郑旦点了点面板,卫星导航没有及时更新,“也许还能通行呢。” 是啊,他太固执,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走不通呢。林奇开导自己。 林奇解开安全带,压着郑旦肩膀,靠近说:“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协助你。你找到姜特德,我要找到特纳。” chapter 67 chapter 68 六发烟幕弹在空中喷发,白色浓厚的烟雾阻绝了大部分视线,空气里满是塑胶燃烧后的臭味。罗德和他的手下已经登上装甲车,预备撤离。 蚩尤号在滑行,从烟雾里破出,像一只灵活的海燕。郑旦打开无线电,在杂乱的波长里偶尔能听到咝咝声,他调到了和林奇预设的电台,呼叫对方。 没有回应,机动推进器的引擎声,盖过了这脆弱的呼唤。郑旦没来由地心脏缩紧。确定罗德的火力不会围剿过来,他换上环境防护服,走出机舱,将半个身子悬在舱门外,努力寻找林奇和克林特兄妹的踪迹。 近距离轰炸的等离子炸弹将气闸毁了个大半,真空吸着高热气体,在那些缺口里卷起一阵漩涡,零零碎碎的金属碎片像潮水一般,向那处涌去,奔向太空。 郑旦感到巨大的离心力,情况将越来越不受控制。 隔了大约半小时,他终于在白雾里看见三个黑点朝蚩尤号移来。 “林奇,这边!”郑旦使劲挥舞手臂。 林奇和茉莉架着毫无血色的特纳攀上了蚩尤号。 “医疗舱,”林奇慌张地朝郑旦喊,“快点准备吸入氧气和止血绷带!” 郑旦瞟了几眼,按住林奇,有条不紊地说:“别紧张,我来帮你。” 将特纳安置在医疗床后,仪器上显示的体征不太好,过于虚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大家都沉默不语。 郑旦敲敲林奇的肩膀,两人来到厨房讲话。 “怎么回事?” 林奇简单解释了情况。 郑旦马上作出结论,“那就是意外了。” 林奇使劲搓了搓脸,抿紧唇,没吭声。 “让我去跟茉莉聊聊,”郑旦拍拍林奇胸膛,“可能你会觉得我不近人情,但现在,我还得去找姜特德,再耽误多一分钟,也会多一分危险。” 郑旦进来的时候,茉莉正呆愣地盯着医疗屏幕,那些几乎趋于平直的线,和她高涨的痛苦形成鲜明对比。 “对不起。”郑旦佯装咳了一下。 茉莉呆滞地回头,用眼神发出疑问。 “我、我想知道伯爵现在在哪儿?”郑旦开门见山。 隔了好一会儿,茉莉才开口,“你救不了他的。” “什么意思?”郑旦陡然激动起来,“他现在在哪里儿?是罗德还是佟瓦?还是公司控制了他......你告诉我,我一定有办法的......” 茉莉淡漠地摇摇头,“他已经跟空间站同化了,没人能唤醒他。” 郑旦怔然,没法消化这句话。 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在一块儿却什么都不懂了。 “伯爵为了引出军方,将自己当作筹码,送了出去。现在他被固定在基地,像培养皿一般,养着那些原分子,防止它们侵蚀扩散,以此稳定空间站的状态。如果没有他,这里将会到处充满病毒,我们都会死!” “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郑旦上前捏着茉莉的肩膀使劲摇晃,“不行,我不相信,我要去见他。” 茉莉凝视着他的眼睛,打破他的幻想,“你这样是白费力气。” 郑旦呆了片刻,凄惶一笑,“不,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呢?小白说过,在等我,要和我一起走的。” “走?”茉莉拧起眉毛,“伯爵答应你,和你一起离开吗?” 郑旦无力地点点头,松开钳制,垂下眼,“真得没办法了吗?” 茉莉往后退了一步,思索稍许问:“他有给你留下什么特别的线索或口信吗?” 郑旦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说:“这些重要吗?我想去基地,我要亲眼看到他。” 茉莉没作声,整个空间里只有医疗监护器的嘀嘀响声,似是在为他们的对峙加强音效,显得愈发无奈和寂寥。 过了很久,茉莉开口,视线落回双目紧闭的特纳身上,“你们都为爱昏了头吗?有这个必要......” 郑旦一把抓住茉莉的手,语气低柔,且坚定,“茉莉,我爱他,就算他要死,我也要到他身边去。所以,你能帮帮我吗?” 茉莉颤了一下,抽出被郑旦握紧的手,“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我不能保证成功。” *** 十二区的洞屋像工蜂的巢穴,压迫着视线,也压抑着呼吸。茉莉每来一次,必须提前调整情绪。郑旦有些警惕地跟在她身后,不时发问:“还没到吗?” 茉莉停住步子,有些不耐烦道:“你如果不怕死,可以直接这样去基地。” 郑旦吐吐舌头,堆出一个笑容,“对不起,是我心太急。” 茉莉在一扇平凡的门前停下,开始有节奏地叩门,过了稍许,“吱呀”一声,半张脸宽的缝里透出一只孱弱的眼睛。 郑旦吓了一跳。 茉莉扒开门缝,带着郑旦一起闯了进去。周围很暗,郑旦勉强能看清对方的剪影,是个娇小的女人。 “你还活着呢,杨真。”茉莉半是玩笑半是感叹。 “拖您的福。”被叫杨真的女人声音含糊,像是被海水泡皱了一样,咕哝咕哝带着奇怪的感觉。 郑旦忽然感到肋骨之下蹿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像是有利爪在挠,刮着他的神经,剜出他的骨髓。 杨真脸上的神情骤然变得惊恐,“他、他是谁?” 茉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声音不确定道:“你能感知他吗?和感知伯爵一样?” 杨真后退了几步,抓住桌角,指甲深陷进边缘,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他身上有伯爵的信息素,太浓了,浓得就像是他自己产生的。” 郑旦抚着胸膛,眼里迸出奇异的光,死死盯着杨真,“你是什么意思?”然后转向茉莉,“她是谁?你带我过来是为了......” 茉莉接过话头,“这是你唯一的方法,郑先生,只有她能带你找到伯爵,侵入意象陷阱了。” 郑旦怔了片刻,然后迅速理解,用黑眼睛打量着杨真,“你就是他制造出来的吗?那唯一成功的个体。” 说这话时,郑旦的表情有些狰狞,把杨真和茉莉都微微骇住。 不知怎地,郑旦感到身体里有一股逆流,和肋骨的痛楚一起将他侵蚀,让他产生晕眩,甚至幻觉。 他看见了白亚麒,在他面前漂浮,巨大洁白的翅膀收拢,那翅膀上缠绕着无数黑丝,像是某种寄生物,随着气流振动,像银屑般落下,消失,又出现,经久不息。 郑旦感到膝盖发软,他踉跄地扑向杨真,拽住她胳膊,然后顺着她下滑。 “带我去找他,求求你了。”这是他在昏过去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 这个故事快要结束了,555,有点舍不得。 chapter 69 郑旦是在装载车的颠簸中醒过来的,他按着肋骨处,那里传来隐隐的痛。 “我们是去哪儿?”他对着最近的人发问。 杨真怯生生看他一眼,小声道:“基地。” 郑旦闭了闭眼,再睁开之时,思绪也逐渐清明。 “茉莉,”郑旦扶着前方的椅背,整个人凑过去,“还有多久?” 茉莉撇撇嘴,“你这人可真性急吶......” 郑旦想笑,却发现并没什么力气,只有心跳愈发快。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某种鼓动,来自于白亚麒的鼓动,太相似了,与上次的感觉几乎如出一辙。 “我们到了。” 茉莉踩住制动刹车,关掉引擎,攀到后车厢,她从收纳箱里取出一套环境防护服,扔给郑旦,然后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郑旦边套环境服边问,“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茉莉叹了一口气,移开目光,“没什么。” 隔了片刻,茉莉忽然说:“你的肩膀受伤了。” 郑旦一怔,是之前和阮沁分开时的枪伤,自己竟然都忘记了。他掀开医疗纱布,发现歪歪斜斜的缝线已经融入伤口,在深红的疤下挤出粉色的肉,正在好转。 “没关系的。”郑旦穿好环境防护服,仔细地戴上防护手套,漫不经心道,“我大概真得被他改造了吧,痊愈速度变得很快。” 茉莉睁圆了眼睛,眉头紧锁,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杨真,”茉莉朝她勾勾手指,“你需要穿环境防护服吗?可能会很难受,原分子的污染对你起不了作用吧。” 杨真摇摇头,“不需要,这些阻隔层,于我而言是负担。” 茉莉重新设定交流电台,对另外两人交待,如果走散后,要第一时间定位坐标。 一切准备就绪,只需要穿过那层厚重的黄色激光栅栏,他们就能深入真正的巢穴。 郑旦感到紧张,还有一种顺着血液而上的兴奋。 因为要见到他了,这次,换他来找他。他一定会把他带走,去新的行星流浪也无所谓。 *** 一,二,三。 郑旦在心里默数,眼前原本是一扇普通的自动门,因为被腐蚀物压住了活动机械,有着树纹经络一样的物质,盘踞了四周,他们身处在一个无法用常识解释的空间里。 肉眼可见之处,那些黑暗再悄无声息得蔓延,随时改变着物质形态,却毫无生机。至少在红外线生物探测仪上,显示出这些东西都是无机质,并没有生命的迹象。 茉莉用电浆枪托砸开纳米玻璃,郑旦借了一把力,推开阻挡物,让杨真再次走在最前面。 如果白亚麒还在原位,依照记忆,前进方向是没有问题的。可令人意外的是,这次,茉莉什么都没有探测到。 “杨真,”茉莉喊住她,“你没感应到什么吗?” “我说不清楚......”杨真停下来,闭上眼睛,聆听黑暗中的动静,她的发梢像海草一样飘起,发出一种微弱的蓝光,彷佛来自大海。 不知怎地,郑旦对这副光景感到有些熟悉。 他好似看见一副画面,漩涡开了洞,银光托起他虚无的身躯,把他送向黑潮的中心。有一瞬的肯定,这绝不是他第一次观望到这个异象。 “我们继续吧。”茉莉大大吸了一口泛酸的氧气,“至少在罗德或者其他杂碎不会再返回来的情况下,得快点找到伯爵。” 郑旦又撬开一处门,黑色的碎屑掉落至他鞋尖,然后又迅速飘走。 他已经见怪不怪。 如果这些是白亚麒改变的,他也不会感到惊异,这些,都是他的一部分,他全盘接受。 在和茉莉并肩搜寻的这段路上,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会儿。 该怎么理解白亚麒呢。茉莉说,白亚麒只是被禁锢在了人类形态里,他的原身是一种更为广阔、无法为人类理解的生物。像那些冠状基因一般绚烂,超越了三维形态,趋向某种精神域。 他们的祖先沉寂在海洋里数亿万年,只是被进化的人类触碰到文明后,选择上岸,同人类繁衍。 “你知道《山海经》吗?”茉莉问他。 郑旦点点头,“知道,里面记载的是古中国的怪物传说。” “不尽然是传说,人类无法理解异类,所以按照怪物将他们分类。伯爵呢,应该就是那样被归类的......” 茉莉缓了一下,“他们大部分都灭绝了,有很小的一部分在宇宙逃亡。伯爵的基因,诞于地球,从地球还是一块太空碎片时就存在,你可以说,他就是地球本身。他既是有机物也是无机物,他既拥有实体也拥有灵体。” “所以,那些所谓的超能力,能被我们观察到的,无非是人类的维度只能理解到这些。” “你可以这么解释。我们作为人类,到现在也没法理解地球。” “在我心里,他就是他而已,他并不是另一个种族,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异态。” “那你认为他是人,对吗?你是以人类的身份同他相爱。” “为什么一定要定义他是什么呢?即使他不是人类,我就不会爱他吗?我们会在一起。” 如果白亚麒是海洋,他就沉入海洋;如果白亚麒是季风,他就追随季风;如果白亚麒是地球,他就怀抱地球。 这就是他们拥有的结局,足够。 茉莉沉默,只有氧气软管在微微鼓动。 杨真忽然驻足,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平视前方。郑旦和茉莉都注意到了。 “怎么了?”茉莉轻声问,不知为何,她感到些微恐惧。 “你们没看见吗?”杨真的语气颇为疑惑,“有一团银色的光,刚刚流过。” 银色?茉莉想到之前同特纳观察到的银色河流,在头顶流淌,穿过金属,像及时雨,引导着他们。 “是吗?”郑旦说,“那是他吧。” “我不能确定,但很像伯爵。” “杨真,我们现在还在真实空间吗?”郑旦蓦地发问。 “......”杨真犹豫,闭起眼,感受维度波长,如果进入到意象空间,就如同被困在梦境,除非梦境的主人让他们离开,他们才有出口。 茉莉背部已经沁出一层汗,呼吸渐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被困囿,无疑是踏上末路。 郑旦发现自己的视野边缘在变黑。 某种东西在刺穿他的环境保护服,无线电频道发出一种静默的磁音,只能被人耳微弱地捕捉到。 “是你吗?”郑旦滚了滚喉结,“小白,是你吗?” 没有回应。 明明就很像他。 可“像”和“是”本身就是天差地别。 一只手覆盖住他的眼睛:“嗯。” 很轻,很轻,轻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 然后,无边的银光,像星星一样,泄进眼睛。 *** 待到再次睁眼时,郑旦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浓雾中。在浓雾的对面,是远离陆地的寒冷海平线。 “雾来了,”白亚麒在他身边,轻声说,“我们该去把灯塔点亮了。” 他们沿着冰冷的石阶而上,这座硬沉高大的建筑物,竟然是混凝土浇筑的。郑旦颇为惊讶,想必这座灯塔,矗立在此,迎接了千年以上的风霜。 塔灯像只孤寂的眼睛。红黄交替的远光触摸着海面,跟着波涛一起叹息。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郑旦忍不住问。 “这里是我诞生的地方。” 郑旦喉咙颤动,重复,“诞生的地方?” “是的,”白亚麒低头看他,原本黑色的眼瞳变成金色,像夕阳陷落,“我来自大海,你想见见真正的我吗?” 郑旦打了个哆嗦,“小白,这里是你的梦,我们要离开,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白亚麒望着他,摇摇头,缓缓说:“我不能逃避这里,我在此出生,也要在此毁灭。” chapter 70 白亚麒继续说: “你知道德国神话中有一个关于水精灵的故事吗? “水精灵上岸,与人类的男子相爱成婚,她的丈夫起誓说,我以生命中每一个清醒的呼吸作保证,今后必定对你付出爱与坦诚,谨此为誓。但人类男性擅长喜新厌旧,因为水精灵失去灵力,容貌不再,丈夫开始与别的女人偷情。 “一日,她在马厩里当场捉奸,悲愤交加的她,对丈夫下了一个诅咒:你清醒时的每个呼吸都是对我爱与忠诚的保证;但只要你睡着,你就不能再呼吸。 “这些传说中的水精灵,命运离不开在水与爱中二选一,不能两全。” “所以,你也是一只水精灵吗?” 郑旦看向他的爱人,此刻如同无情的深海,面色寂静,金色瞳孔里折射出神一样的光芒。 “不,我并不是这么回事。”白亚麒笑着摇摇头,“但已经很接近了。我忘记了使命,忘记了身份,选择上岸,成为人类,陷入在人类的爱恨漩涡里,迷失了许久。” 郑旦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他。 “小白,你错了,”郑旦转身抱住他,闻到湿漉漉的腥味,“你就是你,你并不是什么神话,也不是什么怪物。” 亘古以来的浓雾围绕在他们四周,天地之间只有他们。 忽然,海平面漾出一层层涟漪,紧接着,白泡飞起,巨浪绵延,刺穿浓雾。 白亚麒换了个姿势,从背后圈住他,冰冷的手指流连在他的脸颊,扳正他的下巴,让他直视前方,看着在地球上四处流淌的海。 “那就是我,”白亚麒俯在他耳边,呼吸潮湿,“阿阳,好好看看我。” 黄红的远光攫住了那庞然大物的轮廓,它比浓雾还安静,只透露出狰狞可怖的一角。无数如同骷髅一般的白色尸骨,附着在珊瑚礁形状的表面,像人类的脑袋挤挤挨挨地簇成一团,立在仿若脖子的上方,不停变换的表情,似男人似女人,似老人似幼者,挣扎着要出来。水平面似乎往下降了点儿,这巨物露出半截小岛一样的身子,在岛下方游弋着水母一样的裙边,还有荧光触角。所以,那些便是白亚麒触丝的由来了吧,根植于他本体的一部分。可另外那些呢,在树根盘踞的透明皮层下,有如同正常人体大小的凸起在游弋,仿佛血液里的细胞,在顺着血管流向心脏,追溯本源。 郑旦呆住了,他的整个身子呈僵硬状态,目光追随着那四处移动的人形体。最为奇妙的是,他感到一种筋疲力尽,随时要破卵而出。同时,他的思维在崩溃,耳边只有白亚麒的低语,从亿万年前就开始的共振,直直传入大脑。 “佟瓦来找我,为了说服我留在这里,他给我放了一段录像,我曾在塔尔塔洛斯死过……所以,那些被白麟封存的东西,我全都记起来了。我从哪里来,我到底是什么……” “这些能代表什么?”郑旦鼻音浓重,潮湿的雾气进入眼底,“这算什么选择......根本没有任何用......” 海浪似乎在拍打礁石,微光闪烁,逐渐盖过灯塔的红黄光束,铺满天,铺满海。雾气逐渐退散,如同篝火渐渐黯去,新的生命形势即将摆脱陈旧的躯壳,将蜷伏上亿万年的沉疴幻化为人形。 郑旦看见了巨兽的蜕变。它从海洋深处而来,追寻着朝它呼唤的号角——人类的欲/念。 白亚麒的手紧紧握着他的,“看吧,不要闭上眼。” 那母体的膜破掉,海洋是羊水,孕育了这个种族,或者是神。直视这样的诞生,几乎灼烧了视网膜,以及大脑。 “是我毁掉了辛辛特纳斯,这次,我还会毁掉塞德娜。我的每一次死去,都需要献祭,然后再回到水里,重新繁衍。” 郑旦好似听懂了白亚麒的表达,又好似更加迷惘。 “什么意思?”郑旦颤抖着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万物的第一法则是生存,尽管我不是人类,可我拥有生命,所以依旧拥有繁衍的本能……”白亚麒用鼻尖触碰他的鼻尖,将瞳孔里的金光射向他,“我死过许多次,也活过来许多次。但这一次,我想换个方式,我想成为真正的人类。” “阿阳,你想同化我吗?” 在这个声音里,白亚麒眼中的光缓缓熄灭,看起来依然是最初相识那般,深邃漆黑的眼瞳。 “我该怎么做?” 根本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该怎么对待。毫无头绪。需要他献出什么吗?身体还是灵魂? “同我结合,化为一体。” *** “杨真,那是什么?”茉莉目光灼灼,抓住杨真的胳膊。 那些像树枝藤蔓一般的物质,突如其来地转起圈,包裹住郑旦,脱去他的环境防护服,直至完完全全地袒露。银色的河流托起他,将他运送至更加黑暗的前方。 “我不知道,”杨真眼皮突突直跳,心脏也在猛跳,“应该是伯爵,他亲自来接他了。” “我们要跟上去吗?” “去吧。” 这是一段沉默而漫长的路。 辐射在攀升,温度在下降,野心勃勃的原分子在肆意生长,妄图扭曲所有存在。 茉莉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已经没有其他感受了,既不会感到热也不会感到冷,彷佛神经麻痹,只有情绪还在。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行走。在她眼前,只有一副勉强透露出人形的漂浮物,随着光丝组成的河流,流向真正的发源地。 她长舒了一口气,想叫杨真。 杨真似乎很紧张,像受惊的小兽般,四处张望,可周遭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 “怎么了?” “很奇怪,我感到这里有其他......生命。” “你确定吗?会不会是伯爵?” “不,不是伯爵。是一种和他很相似的,却又完全不一样的。” 茉莉被她的话弄糊涂了。 她们落入至原始地球沸腾的海洋里,过去废墟即将塑造的未来里。 她们将会成为第一批见证者。 一道细细光柱穿过被黑暗融化的郑旦,整个空间开始摇晃,更多像熔浆一样的黑屑在滚落,淹没了所有。 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符,茉莉眼前最后的光,在瞬间爆发,冲击波吞噬了一切视线。 *** 林奇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走到一个路口,看见了跟在阮沁身后的郑旦,还是少年模样的郑旦。 很奇怪,明明应该是先看见那个在前面的人。视线却偏重在了某处,有几秒,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出声,叫住郑旦。或者,就像往常那样,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 结果,是郑旦先发现了他。 “......林奇......” 郑旦走过来,面目慢慢变得清晰,挺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柔软的黑发,还未被夏天阳光洗礼过的细腻皮肤,生动年轻的身体被老老实实裹在学生制服里。 他们对视了片刻,林奇将目光挪开。不知为何,林奇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分离的味道。和他在梦境以外体会到的那种大相径庭。他意识到,这次可能意味着永别。 “你要去哪里?”林奇没忍住,还是问了。 郑旦瞟他一眼,浅浅笑笑,他正在拥抱阮沁,揩去她眼角淌下的泪水。 然后,郑旦转过来,搂过他的肩膀,把他从头至尾打量一遍,说:“新的世界。” “你会回来吗?” “我一直都会在。” 说完这句话,林奇感到这个拥抱在慢慢淡去,郑旦的身子也在变得透明,最后成为一道白廖廖的光。 阴影斑驳,最后覆盖了他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林奇醒过来,泪痕还未干涸。 他抬眸,看了一下医疗显示器,稳定却没有什么起色。 他将脑袋埋在特纳袒露的掌心里,微微蹭了蹭。 耳朵里是脉搏轻弱的跳动声,还有浅淡的消毒药水味。 “他走了,”林奇喃喃,“你会留下来吧。” 林奇突然背后一紧,僵直的手指似乎动了动,轻触到他的睫毛。 “怎么哭了?” 他好像听见他这样问。 好像,去掉“像”,变成“好”。 *** 灯塔塌陷,他们被埋在瓦砾中,黑暗袭来。 郑旦感到自己被拥抱着。 白亚麒在他的背上,缓慢而柔软,又持续地抚摸着。 不温暖,不明快,不刺眼也不喧嚣的怀抱,是他唯一向往,最后归属。 白亚麒褪去所有羽毛,让那些附着在身体里的古老慢慢剥离,掩在地下,沉在海底,隐没在伟大而悲壮的时间里。 “小白,”郑旦紧了紧手臂,“我想吻你。” 白亚麒低下头,送上自己的唇。 他们在这片罅隙里停留,用湿润的津液交换着心跳,就轻轻松松慢慢地让爱充盈起生命。 星系弯曲过,和暗物质碰撞,形成膨胀的波环,把宇宙的光辉吸纳,旧的行星死去,新的行星在诞生。 ※※※※※※※※※※※※※※※※※※※※ 下一章,end ╥﹏╥... 水精灵的传说来自于德国电影《温蒂娜》的概括。 chapter FIN “爱林娜,你爸爸来了。”是绘画老师在说话。 爱林娜正在专心致志地给她的作品上色,并没有听到老师这句话。她今年已经四岁了,有着绿色眼眸和金色头发,像圣经插图里的天使般娇俏可爱。 “爱林娜,”老师又在叫她的名字,“看看谁来了?” 她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嘟起樱桃一样的小嘴,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向门口。 “爸爸?”爱林娜心跳加速,欢呼着从矮凳上跳下,飞扑向那个轮廓高大纤瘦的男人。 因为在正常重力下长大,她的个头连男人的膝盖都够不着,只能用肉乎乎的、沾满颜料的手攀在男人裤脚,仰头说:“爸爸抱我。” 男人躬身,轻松地抱起她,弯弯眼角,眸子是和她一眼的绿色。 “今天画了什么?” “天鹅。” “爱林娜喜欢天鹅吗?” “爸爸喜欢,这是给爸爸的天鹅。” 男人思索了两秒,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另一位父亲。 “林奇喜欢天鹅,是吗?这是他跟你说的?” “对啊,爸爸还跟我讲过天鹅小时候的故事。” 男人刮刮她挺翘的小鼻尖,“天鹅小时候叫做丑小鸭,就跟爱林娜一样。” 爱林娜撅起嘴,半是疑惑半是不满,“爸爸,我难道不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吗?” 男人没憋住笑,“对对,你是最可爱的女孩,是爸爸说错了。” “克林特先生,”绘画老师走过来,向他问候,“好久不见,您从火星出差回来了吗?” 特纳点一点头。 爱林娜仔细地在水池边洗手,她手上有蓝色、黑色、绿色的颜料,水流冲击着她娇嫩的皮肤,留下微微的红迹。她的皮肤过分苍白,这点遗传自特纳,五官上更像林奇,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待她用烘干器弄干自己的双手,看见特纳正在前厅和绘画老师交谈。 爱林娜小跑着过去,却在半路被拦截,落入另一个成人的臂弯里。 她小小地惊呼一声,然后闻到熟悉的香味,抬眸看见一张和她父亲相似极高的面孔。 “姑姑!” “是我!我的小宝贝今天乖乖的吗?” 爱林娜认真地点头,将脑袋搁在茉莉的锁骨处,语气骄傲,“我画了天鹅,是给林奇的!下次,我给茉莉画你喜欢的,好吗?” “好哇,”茉莉咯咯笑出声,用下巴蹭女孩头顶的发旋,“爱林娜太厉害了,姑姑好期待你的画作。” 爱林娜圆滚滚的小手触碰着茉莉的发梢和脖颈,她喜欢她柔软的头发和皮肤。 茉莉逗了她一会儿,跟她讲笑话。爱林娜告诉她,自己现在最喜欢的动画片角色,她正在收集磁性贴图。 特纳走过来时,手里正拿着爱林娜还未干的画作。 “爸爸!”爱林娜兴奋地叫他,“我们要去找爸爸吗?” “是的,林奇爸爸在等我们。” 爱林娜还太小,含糊笼统地称他们都为“爸爸”,如果两人均在场,总会有那么些犹疑,她到底在叫谁。 其实,他俩都不介意,有时还可以互相推诿。林奇经常用脚背勾勾特纳小腿,得逞地笑,女儿在叫你呢,赶快去吧,爸爸。这种时候,特纳都会暗自叹一口气,无奈起身。 六年前那场交战后,塞德娜空间站依旧属于地月政府。经过佟瓦举报和大力搜证,罗德被拘捕。之后,特纳醒过来,花了两年时间真正脱离公司。在此期间,他开始追求林奇,用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告诉林奇,我现在明白了,你最吸引我的部分正是我以前无法理解的——你无法改变。既然你无法改变,那么我改变我自己。 在他说这些话时,林奇颤抖地吻住了他。 爱林娜是在水箱里出生的,当她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林奇抱着这样弱小的生命,止不住地落泪。特纳站在他身侧,搂住父女两人,将吻印在林奇额头,轻声说,我会永远保护你们。 女儿出生后,林奇对特纳说,他想回到故乡——地球。他希望,在她的童年里,可以看见真正的河川、月亮、太阳、以及四季的变换。 特纳同意,时隔二十年后,林奇再次看见睽违已久的蓝天。这次,他不再像是年少那般忧郁的离开,而是,带着崭新的希望回归。 特纳从茉莉手中小心地接过睡得迷迷糊糊的爱林娜。小孩子精神气儿就那么丁点,稍微地兴奋过多,就容易引起疲劳。 她的呼吸绵密,发出微微的呼噜声,一切都可爱至极。特纳怜惜地拘着她,生怕将她吵醒。 他们正在经过一条由水载盆景组成的长廊,led白光从壁龛里蔓延,努力营造出一种高雅的氛围。在此尽头,有一个巨大的穹形温室。 空气里有迷人的香味,是许多种植物混合后的人造清新剂味。 “大哥,他们该到了吧。”茉莉压低声音,面色颇为紧张。 特纳点点头,轻声细语,“是的,不会错。” 他们刚刚穿过一扇没有标记的门,那门飞速地合上,最后落下电子锁,将一切戒严。 “这阵仗不会太夸张了吧?”茉莉耸耸肩。 特纳勾唇,淡然一笑,“不会。” 茉莉咽了咽喉头,“大哥,你都不紧张吗?我们有......” 特纳接过话头,“足足两千三白一十七天。” 茉莉愣了愣,“你记得这么清楚?” “他会比我们记得更清楚吧。” “未必,”茉莉笑笑,“但我希望他能记住。” 爱林娜闭着眼在特纳的臂弯里咕哝了一声,有缓缓醒转的迹象。 光线陡然变得明亮,空气里看得见尘埃在飞舞,在光柱里向上漂浮,像他们曾经见过的某种触角。 茉莉捂住嘴,却还是“啊”地叫出声。 特纳感到怀抱里的女儿动了动,他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 他努力将情绪压住,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在展露。他看见林奇正在和一个男人拥抱。 他们的头顶上有一刃光,是真正的,太阳的光,穿透玻璃,倾泄而下,在每片宽阔的绿叶上舞蹈。 男人好像发色变浅了些,肤色变得更深了。 特纳抱着爱林娜走过去。拥抱林奇的男人转过身来。 特纳看见他的印堂微微发蓝,瞳孔幽深,也在发蓝,可整个人依旧是团火焰。 “好久不见。”男人笑起来。 “好久不见。”特纳感到喉咙酸涩,因为他看到了男人身后的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特纳只是看着他,随后动了动嘴唇,作出一个形状。 爱林娜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听见特纳在说话,似乎在沉声念叨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单词。 “伯爵。” 什么是伯爵?她小小的脑袋瓜根本理解不了。 林奇抱过她,摸着她的头。她下意识地哼了几声,是愉悦的。 “爸爸,”爱林娜搂着林奇脖子,“我画了天鹅给你。” 茉莉连忙将画纸递过来,林奇腾出一只手接住,用下巴抵住爱林娜的发顶,吻她圆圆的脑袋,“宝贝,谢谢你,我很喜欢。” “你就是爱林娜吗?”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爱林娜有些警觉地看他。 这个男人很漂亮,是跟她的爸爸们不一样的漂亮,好像她读过绘本里的那种精灵。因为眼睛和肌肤,都在泛着一种蓝光。这是一种舒适的光,让她想到大海。她最喜欢大海了,是咸咸的味道。 她听见林奇称这个漂亮的男人为郑旦。 她又转过头去寻找特纳,发现特纳在跟另一个高大的男人讲话。 她觉得特纳在微微发抖,声音也在颤抖。可这不是出于恐惧,她能闻得出来,特纳应该在高兴。 爱林娜抻长脖子,想去看另一个男人的长相。她充满好奇心,对这个世界,对任何她不了解的事物。 郑旦发现她的目光,也沿着同一个角度,看过去。 和特纳说话的男人微微弓着肩线,俊美得如同神祗,无形的光漫织成网洒下来,被金色的瞳孔尽数吸收,他的皮肤也在泛蓝,和郑旦如出一辙,彷佛来自海底。 男人发现他的视线,走过来,依稀保留着以前的味道,郑旦眼眶酸涩,心再次跳动了起来。 他是他的神,他匍匐在他的身侧,将此生唯一的信仰都给了他。 男人靠在他的肩头,勾起漂亮的唇微笑,轻声说:“欢迎回家。” 他们再也不用急着寻找某个栖息的行星了。 他们已经回家。 这里就是家。 地球,就是他们的家。 ——end ※※※※※※※※※※※※※※※※※※※※ 终于写完了,写这篇真得很不容易,科幻很难驾驭,因为自己笔力不够。写到后来,发现这个故事里面不仅有爱,还有一种乡愁的成分在。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敌人直接相爱很不现实,所以曾经有那么一度想写开放式结局。可在本身的想法里,我觉得自己还是 阅读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