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剑无声无雨》 第1章 序(1) 夜,庭深,空无一人的院子,散落着漫天的星河,星河落在那盛满水的木桶中,也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波纹。院子间长满杂草,多年无人修葺的园子,四处散发着一股春天的腐败气味,感觉是荒废多年的古刹,祖奶奶曾亲手种植的梧桐,早已长满春天的叶子,亭亭如盖,可祖奶奶已仙逝多年。每次当飞鸟在梧桐树上结巢时,唐蓦秋都以为是凤凰将栖,祖奶奶曾说,梧桐是用来栖息凤凰的,但是十余年过去了,树上除了一季又一季落叶之外,并没有落下会发光的五色羽毛。 夜深了,枯坐院子中,春末夏初,透风的院墙漏入的风很寒,四面的高墙外,是豪门深宅的唐家,夜夜笙歌,酒香,肉香,都让唐蓦秋歆羡不已,她上次吃到那些上好的食物,还是祖奶奶去世之前,这十余年,除了兄长偶尔能用半月省吃俭用的结余买回一只烧鸡之外,她几乎没有尝过任何荤腥。院子很脏,在四面的灯火辉煌的衬托下,很暗,晦暗到几乎不能视物,唐蓦秋怀想,几乎有好多年没有在白天仔细的瞧瞧这间院子了,当年若不是祖奶奶留下遗嘱,将这件院子留给他们兄妹两人,他们早已流落街头,或者饿死,或者冻死。她出身在这个江湖最大的豪门,却沦落成如此模样,饱受冷眼和侮辱,却无能为力。但是,他和兄长也可以通过自身一天辛苦的劳作,勉强吃饱穿暖。还是祖奶奶的一个故友的后辈念他们兄妹俩可怜,在益州城最大的书院,给他们找了一件打扫院子、整理读物的杂事,每日天不亮,他们便要出门,去书院开门,烧水,沏茶;夜间,要收拾到深夜,打扫完工之后再回来,除了包他两人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外,还每月给两人一钱银子当工钱。寒来暑往,如此已近十年。月光如水,唐蓦秋双手托腮,在门外的台阶上坐着,等待替自己打扫书院禁地万象阁的兄长归来,十多年,两人相依为命,早已有不能割舍的感情,毫无疑问,他们都愿意为对方献出自己的生命。唐蓦秋对着月光,看着自己的手,也似月牙般弯弯的皎洁发光,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广寒宫中的仙子,因为她真的有仙子一般的容颜,书院的女学生们都称她这位杂役为女毛嫱,因为唐蓦秋真的有毛嫱素雅得倾国倾城的美貌,当然,她不知道,因为他们兄妹俩连一块很小的铜镜都买不起,所以只当是别人拿自己逗乐罢了。 夜,愈来愈凉。唐蓦秋突然想起一句诗歌,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又想起那备受冷落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伤感时,唐蓦秋也会想起父亲,自从离开川东后,她总共只见过父亲数次,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笑过,她甚至很害怕他,但是她却十余年没有再见到他了,当然,江湖上传言很多,但是她都不相信那些是真的,也有人问她恨父亲吗,唐蓦秋却从未述说过自己的不幸,更没有觉得这是不幸。对于母亲,她只知道是真的去世了,但是她已经丝毫没有印象,每次她问兄长时,兄长说,很美,长得很想唐蓦秋自己。每到此时,她也只有苦笑一番,当然,她也明白,事隔多年,兄长当时也不过是四五岁的孩子,大概都已记不清了吧。关于母亲,唐蓦秋只是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源自母亲,她是秋天出生,正好母亲第一次遇见父亲,也是一个秋天,母亲蓦然回首,只见一位遗世独立的美少年站在秋林的落叶缤纷间,所以,她叫唐蓦秋。而兄长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名字是父亲取的,说是他出生那年,正值川东漫天大雪的冬天,父亲抱着刚出生的他,突然看到窗外穿过雪地的一只突然出现的雪狐的在阁楼外款步而行,在雪地上印下长长的一串足迹,所以为他取名为唐印冬。关于爱情,唐蓦秋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的唐家四分五裂,山头林立,谁也无暇来操办这两位弃儿的婚事。想来也是,那些长辈们,连他们的生死都不管,又怎会照顾他们的婚事,当然,她也没有遇到过一位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可是遇见了又如何?谁又会娶一位在书院做杂役的灰姑娘呢?当然,唐蓦秋也梦想过,梦想一位像父亲一样仙人风度翩翩的降临在自己的窗前,可是,一梦数年,自己都十七了,而相依为命的兄长今年都快二十岁了,他们的命运是否还能改变呢?她只是知道,沉默寡言的兄长会天天在夜半时分孤身到庭院中练功,寒来暑往,风雨无阻,已经数年了,她也会经常在无眠的夜里趴在窗户上偷看,暗暗记住了许多,也练习过无数次,她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帮到兄长,当然,她知道兄长知道自己在偷看,她也知道纵使有危险,兄长永远也不会让自己去帮他,只是默许自己学一些功夫,防身罢了。只是,他们两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天赋有多高,唐印冬此刻已经算是江湖一流的高手,若是多积累许多江湖经验或者战斗经验,足可以称为现在这个江湖的准超一流高手,生来忧郁的唐蓦秋也算是江湖的普通高手,多加磨练,亦将成为江湖一流高手。他二人练的相同的武功,如果相辅相成,同心协力应敌,足以从江湖任意一位超一流高手手下脱身。当然,这些,他们自己并不知道,所以,他们还在拼命努力着,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的底层出身人,总是觉得处在四面高山包围的盆地里,不断不断的进步,不断成长为巨人。 月光在庭院中流淌,天色已晚,蜀中水汽重,周围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露水,唐蓦秋只觉得她如白玉般透明的手指上,略微有了些潮湿之感,凉凉的夜色,在这枯萎的庭院中,照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这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种悲哀。兄长还未归来,她就这样呆呆的等着,仿佛已经等了十年。关于未来,唐蓦秋并没有想太多,她此刻,只是在思量兄长,为何还未归来,再看夜色怡人,不免轻轻叹息一声。 这个时候,她只感觉有一片叶子沾从身后的木窗飘出来,贴在自己的肩膀上。唐蓦秋,蓦然回首,只见一位身着灰色布衣的少年,轻轻的扶着她的左肩,那人头发梳理得不算整齐,极为寻常的打扮却难掩他的俊美面容,他不知何时而来,却仿佛永远在她身后,唐蓦秋莞尔一笑,拥入来人的怀中,左脸靠在那坚实的胸膛上,感受到了人生的热烈。 那人轻轻的拍了两下唐蓦秋的额头,带着笑意,柔柔的说道:“小仙女再等会,是不是就要哭鼻子了?” 唐蓦秋轻轻推开来人,挥起拳头轻轻的捶了两下那人胳臂,耸了耸鼻梁,略带撒娇的回道:“兄长,又拿我寻开心,哼,以后再也不等你了。”言罢,挥了挥手,进屋烧水去了,屋里没有灯,所以两人自小就形成了夜能视物的本领。 唐印冬看着如花似玉的妹妹莫名的湿了眼眶,大约他是想起了十年前坐在台阶上等自己归来的蓦秋默默啜泣的模样,大概是怀念起这间院子以前有灯的样子,大概是想起父亲在自己这个年纪,已几乎是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而自己却只能靠着充当杂役来填饱肚子。这是一件极其悲哀的事情,对于唐印冬自己来说。他似乎觉得自己对不起妹妹,没有好好照顾她,给她公主一样的生活,也恨自己太过渺小,穷尽心力也只能做到如此。唐印冬看着月光下破败的庭院,感觉到了花香和落叶的腐臭,所以,这些年他不敢在夜里掌灯,因为他害怕看见自己生活的院子是一种如何破败的情形。 夜,已深,唐印冬只身走进院子,他近几日在琢磨一套剑法,每天大约能悟一招半式,于是,信手捡起一根枯木枝,在院中比划。他掐着剑意,让园中剑风阵阵,他想自创一套适合自己的剑法,足以保护好自己和妹妹,并在未来有一个富足的生活,所以,他倾尽心力的努力着。而唐蓦秋一双眼睛从未离开过院子,她喜欢剑法,所以兄长的剑式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这套剑法极为凌厉,并不适合女子,但是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偷偷练习得炉火纯青。 清晨,薄雾散在四周的植物上,这两片偌大的果木林中,寂静无声,果林的结合处,有三座院子各自拥着一幢七层高阁,阁中藏尽天下书,三阁分为登仙阁,属于男子书院;奔月阁,属于女子书院;万象阁,乃书院禁地,内藏书院众多典籍孤本,前辈手稿心得和许多武学练功法门。虽天亮不久,蓦秋和印冬已来了许久,他们先打开书院的大门,去到了各自的岗位,他们要烧开一大锅的热水,沏上百壶清茶。需要清扫和打理各自的果木林中石径,石凳和石亭。 第2章 序(2) 左边的林子是女子书院,右边的林子是男子书院,虽无高墙和戒备相隔,但是祖上一直传下规矩至今,互不相通。只有每年端午节,有一年一度的教学考核大会,男子书院和女子书院进行比试,适时将有全城大量贵胄和有识之士前来观战,赢的一方将倍受全城人赞赏,而输的一方将在这一年难以在全城抬起头来。截止今年,男子书院已经连败三阵,导致全城男子都瞧不起这帮年轻人,都想,当年自己年轻时候在书院,从来没有输给过女子,都叹息一代不如一代。导致,全城男子要想迎娶姑娘都得付一倍的嫁妆,女方还趾高气昂,表示不满意。南方却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回家大骂儿子作为一个男子大没出息,竟会年年输给女子。而今年,还有一月即将是端午之期,男子书院群情激昂,誓要一雪前耻,所以,不少男子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自觉走入书院。 书院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院,他们要学习经史,谋略,武艺,还要学琴棋书画。而每一项都有比试项目,七局四胜。书院辰时会开经史和谋略课,而后巳时会教导琴棋书画,琴棋书画一般只交基本功,剩下的就靠自己读书自悟或者临摹苦攻。午时休息一个时辰,下午便是武艺练习,男子以往就算什么都输,也从未输过武艺,直到去年破天荒的七战全败,轰动全城。连从不参与其间的唐家也很多人前来带着嘲笑的语气过问,一时间,令男子书院几乎在益州城难以立足。 唐蓦秋今日有些恍惚,大约是近来月信,加上昨夜着凉,又没睡足。导致精神萎靡,头晕脑涨。下午,唐婉秋端着茶壶路过果木林,见贵族小姐们各自成群结队的研习武艺,不免好奇,转脸多看了几眼,漫不经心的走在小径上。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位小姐的裳脚,饶是唐蓦秋收脚够快,那白色的裳脚还是清脆的一声撕裂了一条小口子。那小姐乃城中五斗米道家俗世弟子,八卦门掌门秦山祖掌上明珠秦时月,八卦门自持道家身份,更有青城山为后盾,所以眼高于顶,极为激进,在益州势力极大,仅次于唐家。而秦时月作为秦山祖的宝贝女儿,自小更是被全家宠爱有加,以至于行事乖张,飞扬跋扈毫无世家子弟的风范,却也无人敢惹。秦时月见衣裳撕裂,不觉得怒气横生,且犯错的是一位婢女,不由破口大骂:“不长眼的狗东西,你算个什么玩意,竟然弄坏本小姐的衣裳,看打。”言罢,一掌裹在唐蓦秋脸上,瞬间肿胀了起来,唐蓦秋本就身体不适,漠然被打更觉得头昏欲坠。便昏昏沉沉的晕倒了过去。唐印冬本在伙房沏茶,一位女杂役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告知唐印冬,蓦秋被人打晕过去了。唐印冬大惊,匆匆扔下茶叶,健步如飞的向女子果木林冲去也不顾一旁其它女杂役的阻拦,这片果木林已经有上百年没进过男子杂役了,当唐印冬骤然出现在正手足无措的秦时月的面前时,秦时月竟然看痴了,或许是没见过如此英俊帅气的杂役,连恼怒和担忧都那么的让人着迷,秦时月就那样痴痴的看着唐印冬轻轻的搀着唐蓦秋,仔细的检查唐蓦秋的状况。最后唐印冬确认她并无大碍,只是生病了,连忙嘱咐一旁的女子杂役将唐蓦秋送到自己不能涉足的女子医馆就诊,而转脸恨恨的看了一眼秦时月。 秦时月被这充斥着仇恨的一眼看得心惊胆战,她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浓郁的仇恨的眼睛,不由心神一颤,唐印冬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走近她,他只觉得一股厚重的杀气顷刻间如泰山般压倒了她平日里的傲气,她一步步的后退,最后靠在一棵古老的梨树上,一动不动。她被一座如高山般伟岸的身躯完完全全的笼罩住了,只感觉到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让她既羞愧又害怕,又觉得浑身百般不适,又不知道是不是不适应。所以,秦时月只是呆呆的微微仰着头,一双大眼睛如清澈的湖水般痴痴的望着唐印冬,像是渴求,像是妥协。秦时月不敢承认,她竟然有一种想要去够着亲吻眼前这位杂役的精致的脸的冲动。关于他,她这一生都不愿意承认。 唐印冬长舒一口气,退了两步,轻轻一弹指,一丈外的石头上出现了一道剑纹般的印记,而后转身疾步而去。秦时月万万没料到一位普通的杂役会有如此功夫,更被他的一切所惊艳到,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所折服,更是最后一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她不免对这个英姿飒爽的杂役所吸引,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好奇心,她是个敢做为的女子,所以,她的好奇心会很容易得到满足。 夜,高阁之巅,一位美男子静静的坐在月下,黑色的琉璃瓦片,透着淡淡的清凉。他一会看星空万里,一会看阁下柏树皮铺成的屋顶下窗中那位睡得恬静的女子。今夜的月光款款,如水般丝柔,这是装饰了多少位女子的窗户,可他却没有留意到,在月光穿过别人家窗纱的时候,离月亮最近的他也装饰了别人家的窗户,至少,此刻,有一位女子便坐在窗畔,双手托腮,痴痴的望着他。那美丽的眼神中带着如小溪般清澈的忧愁,那个手肘枕于膝盖上,拳头托着下巴的男子,在这样的夜色里,当所有的繁华都退去后,是那么的高傲,高傲得只允许别人仰视,高傲得像住在星月繁盛的天穹。但是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在初次打开的心中偷偷的镂刻上了他。 她虽是这个书院武功最顶尖的学子,可顶多也就算是个江湖二流高手,在江湖一流高手他父亲秦山祖手下过不了十招,所以她攀不上这样的高阁,只能在一处低矮的小楼中,偷偷的仰视。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怎样拥有她理解中这个年纪不能拥有的武功,但是,她知道,这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而那位婢女又是谁呢?他的爱人,亲人还是妻子?不,秦时月不敢想象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可是此刻,他只能远远的望着。 这时,楼下巡夜的女护卫发现了唐印冬的踪迹,高呼,楼顶何人。唐印冬内心一惊,身影一闪,片刻便消失在果木林中,女护卫亦是个个高手,飞身追了上去。秦时月见那人已走,正在怆然间,只听得四面的护卫都开始传讯,说有贼人在奔月阁附近。刹那间,女子书院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唐印冬谨慎的躲过了几组护卫,茫然间见四处无路,只得退回到奔月阁附近。意图找地方暂避,这是他第一次到女子书院,所以,并不知道书院布局,见院西三楼,有一扇窗户未关,便一个纵身,如一只白鹤般轻轻御风而入。唐印冬的突然到来,惊慌了一位正在惆怅的世界中逡巡不出的女子,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唐印冬见是今日果木林中对峙的女孩,已有些惊讶得手足无措,他本以为这是女子书院的一间乐器室,是学生放课后忘了关,万没料到竟然会是秦时月在书院的单独宿舍。所以,极为难堪,却又不知该如何做,又惊恐异常,毕竟这人见过自己,只要她像学院举报,自己定会被学院碎尸万段。 正当刚站起身来的秦时月要惊呼时,唐印冬匆忙点了她的穴道,捂住她的嘴,轻轻将她放在榻上,贴在秦时月耳边,在那双满布着怨恨和一丝丝惬意的眼神中,轻轻对她说道:“你只要答应我不喊,我就松开手。你要是答应,就眨下眼睛。”言罢,带着恳求的目光,盯着秦时月那张足倾整个益州的脸,秦时月的美,不同于唐蓦秋的素雅和婉约,是那种可爱中带着俏皮,但是,她们一样,目光中都带着心灵的纯净,此刻不同于白天的一叶障目,唐印冬惊艳于她淡妆下倾世绝伦的面容在皎洁的月光下如水般的灵动。秦时月呆呆的看着唐印冬,距离太近,她看得有些如痴如醉,许久才明白过来,迅速眨了下眼睛。唐印冬也轻轻松开捂住秦时月的左手,然后轻轻的将秦时月的秀发理顺,放在枕头上。 秦时月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这个男人,目光中的怨恨早已消失无踪,眼中只剩下清澈透明的一颗心。许久,才轻轻的问道:“你是谁呀?” 唐印冬沉吟半晌,犹豫了许久,欲言又止。秦时月微微笑了下,说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唐印冬被人看穿了心思,呆了呆,红着脸,轻轻回道:“我叫唐印冬。” 秦时月回道:“好好听的名字,那个女孩呢?” 唐印冬又犹豫了下,回道:“我妹妹,唐蓦秋。” 秦时月微微咬了下嘴唇,回道:“对不起,我下午打了你妹妹。” 唐印冬想了想,回道:“我也欺负你了,没事。不过你得亲自跟她道歉。” 秦时月又眨了眨眼睛。沉吟片刻,说道:“我叫秦时月,今年十八岁,秦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秦观的那个秦……” “我知道,你在书院很有名。我听人说过。”唐印冬羞着脸回道。 秦时月又微微一笑,回道:“那,你可以叫我月儿,但是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言罢,翘了下嘴唇。 唐印冬被这一下小动作稍稍拨动了下心弦。默默念了一句:“月儿?” 秦时月又沉吟了片刻,问道:“你是唐家人?” 唐印冬有些黯然,“嗯”了一声。 秦时月内心充满疑惑,问道:“嗯,那你的武功说得通了,可是,唐家人怎么会到书院做一个杂役。”说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沉沉的凝视着唐印冬。 唐印冬被问的有些惆怅,回道:“这,说来话长,无非就是,家道中落,被人遗弃,从小投身书院,靠做杂役为生。” 第3章 序(3) 秦时月又轻轻笑了笑,回道:“这不是很简短嘛!”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唐印冬只是感觉多年未有过的自然,不一会便昏昏沉沉的靠在塌边睡了过去。翌日清晨,秦时月醒来时,穴道已解,而唐印冬不见了踪影,唯一证明他来过的,只是那扇原本开着的窗户,关上了。 是夜,唐蓦秋一人枯坐石阶上生着闷气,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但是今天却非常不开心。 唐印冬一如往常,很晚才回来。可他一眼便注意到了不开心的唐蓦秋,打趣的问道:“小仙女下凡的路上累到了?” 唐蓦秋白了唐印冬一眼,哼了一声,转过头。冷冷的说道:“今天,秦时月来跟我道歉了。还想和我做朋友。” 唐印冬以为她还在和秦时月怄气,便笑了笑,问道:“那你同意了?” 唐蓦秋愤愤的说:“我能不同意吗?我。她都说你昨晚在她房间过夜了。哼,大流氓。” 唐印冬心想不好,哧了秦时月一口,心里想到一个女孩子,怎么这种事也说得出口。顿时尴尬不已,不得不放低姿态,然后立马上前宽慰唐蓦秋说道:“蓦秋,你听我解释,我昨夜是因为关心你,所以躲在登月阁顶上守着你,但是不小心被护卫发现了,四处都避无可避,最后机缘巧合,躲进了她的房间,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蓦秋,你要相信哥哥,哥哥不是那种人。” 唐蓦秋又哼了一声,回道:“以前,我也觉得你不是那种人。哥,你是知道我不会喜欢让秦时月做我的嫂子的。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哼。”言罢含着泪跑进屋了。 “蓦秋,我……。”唐印冬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些什么,他亦知道自己对于妹妹的重要性,自己就是她的所有,他永远不会离开她。但是,对于秦时月,他亦是有那么一丝穷尽一切都无法压抑的好感,一直存在着,有时候喜欢上一个人,或许,就只需要那么一次触碰,那之后,唐印冬会不时看着自己的左手发呆,那支触碰了秦时月薄薄的红唇的手,似乎还留有女子独特的香气。 唐印冬孤身一人伫于院中,悲从中来,月光明媚,落下了许多事物模糊的影子,但是,唐印冬分明看见悬在天空的那是一把银色的长剑,直直的刺进他本以为十分坚强的心中,却淌不出一滴滚烫的血液下来。 唐蓦秋一连数日都没有理唐印冬,一直生着闷气,倒是秦时月不时会来跟她玩闹,唐蓦秋渐渐的从爱搭不理,变作有所回应。书院的女子都好奇,一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豪门大小姐,为何会主动跟一个杂役闹着玩,所以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秦时月在酝酿什么更大的事情,好一击致命,来以此取乐。端午日近,书院的气氛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女子书院的学子大多沉浸在琴棋书画和经史中,而男子则更多在研习谋略和武功。秦时月乃女子书院的一位特例,对于琴棋书画经史诗词,她都只是浅尝辄止。谋略,对于心思单纯的她,更是毫无意义,她一门心思全在研习武艺上。 夜,清凉,月,在淡淡的云中,若隐若现。柔柔的风,静静地在曲折巷子里转着圈,两侧高墙内,侯门深似海,一个女子,踽踽独归。夜色朦胧,她婀娜的身姿看似十分的瘦削,垂着头,又似乎在思量些什么。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久久不能自已,偶尔有些人家后门的灯火印在那青石铺成略显凹凸的街道上,似乎看到了岁月在这座古老的城市留下的斑驳的足迹。唐蓦秋一直经营着她与生俱来的惆怅,甚至没有发现,身后一直有一位白衣人一路尾随。 唐蓦秋轻轻的推开院子,扑面而来的那些熟悉的腐败味道,让她不由的精神了不少。她应是知道,这座院子几乎没有人的味道,所以才会被渐渐的被自然占据,唐蓦秋掩上斑驳的梨木门,默默地踟躇着走进院子,过了今年刚在杂草丛生的院子中踏出的小径,倚着斑驳的柱子孑然坐在堂前的石阶上,石阶冰凉,沿着她的皮肤一直蔓延到身体的每个部位,不由打了下冷颤,但是,唐蓦秋却丝毫不介意。 当云丛再次挡住了所剩不多的月华,一位白衣女子,轻巧的跳入院子,夜色晦暗,那人蒙着一层白纱,看不清面貌,但是唐蓦秋一眼望去,身形极为熟悉,像是认识的人。白衣人如同一只白鸽,足尖点地,毫不停留便飞身而起,手指捏着剑意,直指唐蓦秋的额头,带着风声,来势汹汹。唐蓦秋猛然站起身来,一个精致的转身,如同一条绵软的灰蛇转过了柱子,避开了这雷霆迅猛的一击。白衣人不依不饶,追着唐蓦秋连出数招,攻向唐蓦秋必救要害。唐蓦秋从未与人交过手,对于武功,她只是有一个庞大的体系,却从未研习过具体的细节,第一次被人逼得如此之紧,难免心神不定,紧张得仿佛被万千事物所笼罩着,束于茧中,无法突破自己,只能随机应变的躲避,屡屡拙荆见肘,狼狈不堪。可是,唐蓦秋还不知道,随机应变也是武学的一种至高的境界。 白衣人不依不饶,招式愈发的迅猛,像一只白鸽在追逐一条灰色纤细的虫子,渐渐地,唐蓦秋有些难以招架,被逼退到院子的角落里,胡乱挥舞着手臂,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匆忙间,随手折断一根花枝,祭出两式残缺不全还尚不熟练的剑法,拼命一搏,顺势反攻。那白衣人万没料到,唐蓦秋穷途末路时还有这困兽犹斗的一招凌厉非凡的反攻招数,不由得心神荡漾,匆忙后退两步,饶是身法犀利,亦被这凌厉的两剑划破了衫袖。 唐蓦秋顺势跳出了白衣人的笼罩圈,她从没有用过轻身功夫,但是,她就暗自将全身功力转移至足下,脚尖一点,竟然飞身而起三丈有余。唐蓦秋惊恐之余,临机应变,凌空翻转,如沧海中跳跃的海豚,如小池中破水而出的荷尖,匆忙间悬于半空,如从浓云中落下一根花索,拴着唐蓦秋柔美协调的双足,花枝如剑般垂身直下,如一道微弱的月光倾泻而来,直指正在惊叹中的秦时月的额头。白衣人并非泛泛之辈,哪能折在一位初次与人交手的小女子之手。凭借多年有高手喂招的交手经验,瞬间看出了唐蓦秋悬于空中,不能轻易换招的巨大破绽,以攻代守,足尖点起一块石头,脚背成弓,运足功力,石头借势向凌空的唐蓦秋面门疾驰而去。 唐蓦秋倒立空中,不得已,只能凭借本能用花枝隔挡石块,力透花枝,与挟着风声的石块相撞,石块应声而落,花枝碎成无数段小节,随着石头四散飘落。唐蓦秋强弩之末,凌空换成掌力,手指捏着剑诀,趁余势而下,攻向白衣人的面部,那白衣人轻挪半步,姿态柔美,饶是退的迅速,也被唐蓦秋取走了面纱。 一阵香风而过,月光露出丛云,一张精致白皙的面容像是落在晦暗的庭院中的一轮明月,光彩照人,明月上有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更添得几分光彩。唐蓦秋第一次认真的凝视着一位女人,显然,在这绝伦的明月下,抛开所有内心的情感因素,她不得不承认,秦时月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美人,在这样的情境中,她不免有些自卑,那双紧紧凝视的眼睛也渐渐垂了下去。 秦时月见唐蓦秋摘下了自己的面纱,随手挥起衫袖擦了下面颊上的汗珠,款款地走向唐蓦秋,见垂着头没有言语的唐蓦秋,打趣的说道:“我都道过谦了,你还不原谅我呀!” 唐蓦秋没好气的回道:“就算是原谅你了,也没答应跟你做朋友,就算是做了朋友,你也不能随意翻进别人家院子啊!而且还出手意图攻击我。” 秦时月见唐蓦秋有些愠怒,打趣的回道:“我这不是想你了嘛!赶来陪陪你,逗逗你呢。” 唐蓦秋白了秦时月一眼,转过脸冷冷地回道:“切,恐怕不是想我吧,是想我家的某些人吧。跟你说哈,要想成为我嫂子,首先得过我这关,要是我不喜欢,兄长是不会从了你的。你个女流氓。” 秦时月见唐蓦秋一语道出了她隐藏于心的小幻想,不免脸红了半边。回道:“你……你别瞎说。” 唐蓦秋看着秦时月难堪的样子,不由得心头暗笑,近段时间的接触,唐蓦秋从内心已经开始放下了对秦时月的敌视,觉得她除了性格跋扈些,对人挺好的,也很善良。于是打趣的说道:“瞎没瞎说,有些人自己知道哈。所以,你得讨好我。” 秦时月俏皮的撅着嘴,轻轻的走到唐蓦秋身旁,挽着唐蓦秋的袖子,款款地说道:“我的唐大小姐,我这就来讨好你。求你帮我件事呗,办成了我天天请你吃好吃的。” 唐蓦秋并不是个容易收买的女孩子,她很坚强,很能吃苦,也很好强。但是,今日却被秦时月所说的美味给收买了,一来,她知道秦时月不过是想接触自己的兄长而已,并不是什么坏事,二来,她真的好多年没吃过像样的美事了。于是故作犹豫片刻,回道:“说吧。要我帮你什么?我得琢磨琢磨再说。” 秦时月轻轻地笑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唐蓦秋,说道:“能不能求你哥哥教我武功呀,你也知道端午之期将至,我想再赢他们男子书院一次。给咱们女子书院争光。” 唐蓦秋一双闪烁不定的目光看着秦时月,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这个,我真不一定能帮到你,等兄长归来后,你自己跟他说,但是,我可以帮你扇扇风。嘿嘿。” 秦时月捏了一下唐蓦秋的下巴,笑着说道:“小美人,你真好!” 唐蓦秋随即转过脸,自故自的走上台阶,说道:“来这边坐会呗,他要等会才回来。” 秦时月跟在唐蓦秋身后,一不小心踩在石块上,身体前倾,一下扑在了唐蓦秋的肩上,唐蓦秋只得转身轻轻的搀着这位大小姐。 秦时月搭着唐蓦秋的胳膊,问道:“你们就两人住在这里呀?怎么也不掌灯,院子里也是杂草遍布,都不整理一下呀?” 唐蓦秋拉着秦时月坐在石阶上,没好气地说道:“那还不是因为穷呗。” 秦时月挽着唐蓦秋的手,回道:“那我明日差人来将院子重新收拾整理,装饰一番?” 唐蓦秋转脸望着一脸诚恳的秦时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用了,我们都住习惯了。” 秦时月捏了下唐蓦秋的手背,回道:“自作多情,我可是为了我自己,我以后会常来,我得自己看得顺眼呀!” 唐蓦秋莞尔一笑,看着秦时月,说道:“那你还想住这儿呗?” 秦时月红着面颊回道:“那也是为了陪你。” 两人没有再说话,一轮圆月倾泻下来,庭院像流水一般,两位风华绝代的美人望着月亮,满天星辰顿时失去了光彩,唐蓦秋靠着斑驳的柱子,秦时月靠着唐蓦秋的肩膀,世间只知月华如水,可这破败的庭院又怎知,美人如月,它本就不配拥有这样的美人。 第4章 端午之期(1) 夜,清明。巷,深长。人,呆木。 唐印冬就这样于巷中独归。月光洒在巷子里,像身着白纱的仙女,在巷子里随意的停留。她似乎是唐印冬正在思量的女子,今夜仿佛是昨夜,夜空中的俏皮的星星,像极了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整整一日,唐印冬都有些魂牵梦绕,仿佛一直逗留在那个晦暗破败的庭院中,被一双动人的大眼睛一直围绕着。他能感受到她的好意,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唐印冬喜欢那像清凉的水淌过他炽热的心脏的那种微妙的感觉,那个女孩子就像一条小溪,在唐印冬的脑海中叮叮咚咚的跳动了一整天,到现在都还未停下来,她今晚还会来吗?唐印冬紧张且害怕,他似乎不太敢回家,大约是害怕自己的庭院的梧桐树永远也不可能给高傲的凤凰一个,宝贵的家。许多人都不懂,人生到底是什么,也不懂江湖是什么,大概就是现在的唐印冬,思想无法阻碍他前行的步伐,他正本能的快步往前踱步。离家越近,内心越是抗拒。 院,灯火通明,唐印冬仿佛一夜之间回到十余年前的光景。门,本残缺的梨木门已修整完好,门前挂着灯笼,映在新涂的红漆上,熠熠生辉,仿佛,门像是发光的红色翡翠,灯像是红色的宝石。这扇古老的门,就轻轻掩着,犹抱琵琶半遮面,唐印冬轻轻推开,园中灯光不算太强,但足以照亮每一个角落,房中传来女孩子的欢笑,应该是唐蓦秋正带着秦时月讲述儿时的趣事。院子,仿佛是刚刚落成,园中早已清理干净,杂草一分不剩,庭中青石平整。似乎是每一块都用湿布擦洗过后再镀上薄薄的一层蜡。园中植物修剪的整齐有型,更是新添了几盆精致名贵的盆栽。四面的房舍都是重新翻新过,瓦也清理过,柱子有了新的吊饰,整个院子,除了角落的那棵梧桐树,似乎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谁也想不到,只花了六个时辰,就能将一个破败不堪的院子整理成新房一般的明敞。唐印冬不得不承认,秦时月是个有心的姑娘,但是,他似乎也有些隐隐的害怕和更加难以启齿的自卑。 唐蓦秋牵着秦时月有说有笑的从房间出来,见伫在庭院间正在惊讶的唐印冬,掩面又欢笑了一阵。许久无言,沉默的庭院间散落着梦里的故事,唐蓦秋见如此情境,会心的一笑,暗暗将秦时月向前推了两步,笑着说道:“你们聊。我去沏茶。”言罢,轻盈快步的进了后房。 唐印冬凝视着正在故作乖巧的秦时月,内心不免有些浅浅的波纹荡漾,然后,避开了秦时月凝视自己的眼神,略带惆怅和忧郁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秦时月轻轻的跳了一下,故作软萌,略带调皮地回道:“我总是要交学费的呀!” 唐印冬轻轻地笑了笑,带着一种惋惜看着院子,回道:“我们兄妹俩终日早出晚归,恐难珍惜秦大小姐的美意,不出三月,这院子便又将残败不堪。到时,我怕秦大小姐会责怪在下,所以……” 秦时月噘了下嘴,月光仿佛在她洁白无瑕的面颊上轻罗曼舞,甚是引人心胜。这样美丽的夜晚,伴着不凉不热的天气,在庭院中香炉的熏香氤氲中,不由得四目相对,含情脉脉,那些世俗的羞愧都被这纯净的月光像清洗污秽一般浣洗干净。 沉吟许久,秦时月才呆呆的望着唐印冬,说道:“我听蓦秋说起过这庭院原来的样子,也提到了你们的祖奶奶。所以,你就放心吧,我已经雇人每日来园中打理,不过,这不算是学费,算是你欠我的。还有,以后不准叫我秦大小姐,跟你说过,叫我月儿。”言罢,又撅了下嘴,月光洒在他薄薄的唇上,像淡红色珊瑚。 唐印冬微微一愣,弱弱的回道:“那,月儿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定是无以为报了。” 秦时月眯了下左眼,侧着脸邪邪地笑道:“那,以身相许吧!” 唐印冬一愣,讶异得半晌未说出话来,微微红着脸,显然,他被秦时月的直接,触碰到了埋在内心最深处的难以启齿的柔弱的情感。一时间,却不知如何作答,额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秦时月见唐印冬茫然无措的目光飘忽着,轻轻一笑,说道:“我的意思是你当我的保镖。你是不是想多了?哈哈哈……” 唐印冬脸更红了,月光下,庭院中,仿佛满城的风月都在自己的眼里,任花开花落,春来春往,巷子流水成溪,人家浮光虚度,桥头换了失鞋的老人,仙人在另一座山下棋,江湖风云际会,世界沧海桑田。在余生的目光中他都会有这间狭窄的庭院中今夜的风景,如春风沐雨,如曲径通幽,如拥一座桃花源,入醉一夜黄粱梦。梦中仙人赐笔,他匆忙在心里画下一幅灵动飘逸如仙子的美人,日日沉思,夜夜端视。 茶,普通的绿茶,或许不甚名贵,但却异常爽口,产于蜀地,在蜀地浓厚的湿气笼罩下,茶味更重,这样的茶秦时月送来很多,更置办了许多新的家具和艺术品,像布置自家闺房一般,整理的这间院子的一切。一盏茶后,灯火摇曳,风中的遥远的蛙鸣从不远处的城郊传来,这里距离城郊只有一座一百丈宽的宏伟院落,和两条街,数间民居。 城郊的杏林,青杏的清香味都带着轻轻的果酸,让人不由得后背发冷。日间,此处林深,多有佳偶相携闲坐。夜,寂静无声,三人伫于林木之间。秦时月长剑在手,由唐印冬为其喂招,且进行相应的指正。剑风四起,宛如万千道柔光透过了整片林子,惊起许多归巢的鸟。唐蓦秋靠着一块石头上,认真的端详着。秦时月将本门凌厉急骤的剑势与书院变化多端的剑法融为一体,唐蓦秋只看见无数把剑组成剑网,将赤手空拳的唐印冬完全笼罩住,不免心中一惊。再看唐印冬,只见一个灰影却宛若洛河仙人般,凌波微步,轻描淡写之间便在剑网中随意出入,不时还一个妙之毫巅的转身到秦时月的身侧,扶着秦时月两层薄纱下晶莹剔透、冰肌玉润的手臂,转换几式剑招,两人含情脉脉,在无比凌厉的剑网中缠绵悱恻,如唐印冬在推着秦时月荡秋千一般,仪态柔美,相辅相成,配合得严丝合缝。连一旁的唐蓦秋都感觉夜凉减缓了许多,似乎暖风拂面,温馨美好。 唐印冬依旧每日出入书院,辛勤而欢快的劳作着,夜晚,他会在杏林陪着秦时月。据秦时月说,唐印冬自己的武功目前甚至是略高于父亲秦山祖的,只是缺一些实战经验,稍加磨炼,甚至可以与她见过的第一高手青城掌门过招。秦时月说凭借他的这身武功,已经胜过所有书院的教练,完全无须再待在书院虚度光阴,大可以在江湖闯出一片天地。对于此,唐印冬既兴奋又惶恐,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遥远的未来,他每天都只是想着明天的事,以前他都是为了活着,以前他总觉得活着倍感艰辛,可是今日,唐印冬觉得活着似乎并不是那么难,其实,他也做过一些美梦,他想去那个只剩下片段记忆的川东看看,他已好多年没有唐佣的消息了,或许他还在江湖上活着,他也想去拜望,当然,他最期盼的还是自己和妹妹有一个安稳富足的生活,关于秦时月,他仿佛在看一本天书,他不承认书中有字,但是却认真的在白纸上读着,他觉得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心头微热的感觉。 今夜,天灰灰的,似乎需要一场暴雨才能清洗干净满天的乌云。唐蓦秋在屋内对着崭新的铜镜梳理着自己乌黑的长发,认认真真的凝视着自己足以惊艳到她自己的面容,会心的笑着。唐印冬痴痴的坐在庭中梧桐下,今夜她没有来,按照寻常,她早该来的。唐印冬不停地猜测,她在做什么,她在哪,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所以,唐印冬走出了院子,轻轻地掩上梨木门,轻身而去。他花了两个时辰,找遍了郊外的杏林,从自己的院子到秦府的所有街巷,一无所获。可是,关于那间灯火辉煌,灰墙围着无数高阁的院子,唐印冬总是没有面对的勇气。他无法改变他骨子里的卑微,所以他只是逡巡着许久许久,沿着那条古老的巷子,垂着头默默的往回走,皱着眉头,似乎还在担心。巷子里微微的风也逡巡着转着圈,吹拂起他灰色的麻布粗衣,让他彻底的感受到,自己的卑微。 唐印冬进屋时,唐蓦秋仍旧坐在石阶上等他,院子的灯都被熄灭了,只有房间里还有两盏闪烁不定的油灯,整个院子都显得格外的晦暗,唐蓦秋看着魂不守舍的兄长轻轻推门进来,那些面上的晦暗都被看在了眼中。唐蓦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唐印冬的胳臂,然后走进了屋子。 第5章 端午之期(2) 唐蓦秋从未见过如此低落的唐印冬,她还不明白爱情的意义,不明白一个卑微的人掉落入爱情的那种沉迷,不明白这样的一个男人对于爱情的珍视和渴求。所以,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或许,等时间将他变老;或许,让他下次再见到她,一切都将会恢复如初。 秦时月此刻也躲在闺房的窗下暗暗啜泣,今日,他的父亲答应了其师兄青城掌门为其公子的求亲,她大闹了一场,百般阻挠,但是她的父亲第一次忽视她的感受,甚至将她关在了自家闺房中,不再让她出去,连去书院宿舍住的请求都被拒绝了。只能躲在闺房中,她知道自己或许可以轻易地逃出去,但是她不确定,那个人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逃走,但是,她相信,那个人总会来的。 自那夜之后,秦时月仿佛在唐印冬的世界中消失了,据唐蓦秋说,她甚至很少去书院,去的时候也是带着一位奴婢,一直冷着脸,没有再理会唐蓦秋。唐印冬每天都惆怅而若有所思的营营度日,很少说话。仿佛犹如最近霪雨连绵不绝的天气,仿佛犹如那被雨水打湿后更加深沉的巷子,仿佛犹如在巷子中冷落成冰凉的青石。石头不会说话,被冷落的石头连青苔都不会附在上面发芽,一个人每天都一样的心情,做相同的事情,思量着同一段似深似浅的感情。这个人一定会突然的成长,但成长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 端午,书院万象阁外,广阔的长庭。三面果林围绕,一面观礼台高五层,足以容纳百余人观礼,今日书院高层皆至,更有青城派掌门前来观礼,与书院首席并排而坐于最高层,旁边坐着秦山祖等益州一众名流好手。其下是益州城前来观礼的贵族和世家代表,当然,唐家人不会来此,因为唐家,有自己的武学,至少高于书院,所以,书院不会请唐家,如此自取其辱的事,很少有人会做。而唐印冬和唐蓦秋分别待在女子书院和男子书院的外围,唐印冬不时远远地望着女子书院中卓尔不群的秦时月,而秦时月只是目光呆呆的望着台上,似乎有些紧张。 辰时,日影穿过果林,斜光照香炉,熏烟扶摇起,空中散开许多飞鸟,隐隐有几声喜鹊的欢歌。女子和男子上千人分边而立,各自摆出不屑的表情或者姿势。天空明净,久违的淡蓝色,昨日下过雨,整个世界看起来都焕然一新,云很淡很高,像天鹅的羽毛。果林绿叶新亮,反射着些许晨光,点点微亮,欣欣向荣。 书院首席宣讲完感谢和客套话,两边开始进入比试阶段,第一轮,讲经史文学。本次比试题目为“何为出世,何为入世?” 男子书院,一翩翩公子,手摇纸扇,身着灰衣,一副道家打扮的模样,款步而前,乃书院益州大儒世子公子,胸怀儒释道等百家学问,左手轻捏兰花指,捋着左鬓一缕青丝,其人眉不浓,但精致,鼻梁高二坚,眼睛比例匀称,皮肤白皙透明,实为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更添满腹经纶,自视甚高。常登高阁赋诗,惹得万千少女风靡;亦流连益州最好的青楼,引得全城歌姬传唱其诗词。其先向台上行礼,再向女子书院作揖,而后头微仰,单腿迈步,翩翩行于庭上,行步类鹤,朗声谈约:“先秦百家,传至今不过儒道法三家,儒家为入世,道家为出世,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子尝周游列国,以身劝诸侯为仁政,立德纲,后于齐鲁传学,教育弟子人生道理,是故其弟子多有才学广博之辈,积极周游列国,为百姓声言,创道德之标准。有汉以来,儒家升华人文思想,创立传统道德标准,此为入世也。道家讲究出世,自认归隐,修圣贤之德,一切随缘,随缘而如水,上善若水,水润天下,则自然无声无息间教化百姓,天下无为,则天下太平,此为出世。是故天下本无出世和入世之分,两者目标一致,只是方法不同罢了。”言罢,亦作揖款步而返,虽是寻常经史论点,并无创新立意,但是其举止风度尤佳,故一席论道,惹得台上惊呼。 女子书院亦不甘示弱,姗姗步入一女子,女子寻常貌相,一身灰白色的儒服,除一根古老的木簪外,全身上下并无多余配饰,右手卷着一卷竹书,乃书院首席的千金。上前大方得体而不失矜持的逐一行礼,而后轻言轻语的说道:“出世等于入世,入世亦等于出世,两者相辅相成,无区别之分,君不见自古以来,君王锐意进取,则百姓劳苦,只能听之任之,隐于权利鞭策潮流中,实则为行尸走肉。而君王无为,则百姓辛勤劳作,积极创造美好生活,短期内,便足以生活富足。石坚硬,而水柔软,却是水漫则石隐,水落则石出,列国之事,权在出世入世之间也,云厚则雨落,雨落而云隐。行人看雨而忧,耕农看雨则喜,道生一,一生二,故万物有因,万物有果,所谓出世始于入世,入世亦始于出世,天地共存,故有万物生灵,天不长万物,万物却由天生。实则如此是也。”言罢,逐一施礼,而后款步退回原位。一番辩论,引得台上众人经久不息的惊叹,不少高贤四顾叹曰:“高论,高论。” 书院首席与诸位教习商讨后,又听取了青城掌门的意见。又沉思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开口,这时,一位教习似乎明白了首席的难处,起身说道:“本次比试,女子书院获胜。”霎时间女子书院响起一阵欢呼,而男子书院一片寂静,但也输得无话可说。 这时,一位女教习起身,上前摆手示意台下安静,而后朗声说道:“比试第二场,谋略,本次试题题目为论长平之战。女子书院率先应答。” 这时,女子书院走出一戎装打扮的女子,全身装扮着黑色的皮革,高扎马尾,似乎是守城将军之后,大迈步上前,扯了下嗓子,说道:“此事,纸上谈兵,史记等史书早有公论,似乎无甚可辩。秦军势大,赵军宜守,故廉颇守孤城二载有余,而秦军难有所进,秦军用离间之计,使得赵王换上纸上谈兵、毫无经验的赵括,后秦军换将,换上第一名将战神白起,赵括不信忠言,坚持出战,与秦军战于野,被白起所围月余,最后弹尽粮绝,拼死一搏之际,赵括为流矢所伤,坠马而亡。而后赵军大败,俘虏被秦军坑杀数十万。此战失利,直接导致东方唯一能与秦抗衡的国家丧失数十万男丁,后再无力阻挡秦东进。究其原由,乃赵王误信谗言,换无能之将,另白起履出奇谋,致使赵军大败。”言罢,欠身退去,趾高气昂。 这时,一书生模样的少年公子,款步上台,大声论道:“非也,非也,太史公不懂军事,岂不是误后世千年矣。战者,小战拼奇谋,大战则比拼国力。时也,秦得汉中和巴蜀数十载也,两大粮仓,源源不断地为秦提供可供大规模战争的军粮,而赵地多山,仅汾河谷地和冀州小部产粮,故国力非同日而语也。而此刻,东方最为富庶之产粮大国齐国因挟当年五国伐齐几近灭国的怨怒,故坐山观虎斗,不再愿意助东方五国抗秦,导致赵国只能凭借一己之力独抗强秦,长平之战,老将廉颇固守两年,赵国国力已油尽灯枯,国已无存粮,连赵王都只能日日喝粥。而秦军虽亦后勤达到极限,不能再添兵,但至少可以持续送来军粮,保证大军稳定。此刻赵王若再用善守老将廉颇,则赵国再过数月,必将亡国。此刻,只能换上善打野战的大将赵括,而进行拼死一搏,胜,则国家百年无忧。不胜,至少可以极大的消耗秦国将士,使之需要十数年恢复,保国家暂不灭亡。事实证明,赵军几乎就成功了,可惜秦军颇为重视赵军的行动,临阵换上和赵括一样能打,且经验更为丰富的战神白起。导致赵军大败,但是此战,秦军步卒亦伤亡过半,战后,白起心有余悸,引退而不出。秦军强弩之末,进攻邯郸,亦被轻易击败,几乎全军覆没。此后,十年,秦军再无对东方的大规模进攻。赵国亦苟延残喘三十年,若不是后燕赵交兵,被王翦突袭,赵军还可再撑数年。但彼时泰山压顶,回天无力。故此战,虽曰赵败,但实则非战之罪也,赵括已经正常发挥,做到了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只能怨天,若不是中流矢而亡,也许会有突围的可能,纵使不能,困兽犹斗,可多战几次秦军,故此战本乃赵拼死一搏而已,只要出战,在赵括的指挥下,赵就至少能有机会,不出战,则赵亡矣。而且赵王起初并未看清形势,若是早日换将,或许结果会高好些。此乃在下论断,交由众高贤鉴。”言罢,作揖而退。此言不合书理,导致台下众人窃窃私语,台上亦是议论纷纷,不知如何评判。况赵括已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千年,此刻再为其翻案,恐引得天下学派群起而攻之,故书院亦是颇为为难。首席亦与青城掌门不停地商议,难以决断此次输赢。许久后,书院首席起身向众人说道:“经全体教习研究,此次论断,女子书院引用史书论点,颇为得体,但是并无创新。而男子书院别出心裁,开篇创下新论点,但是新论点未经考证,故不能算正确,故此次算两边平手。谋略加赛一轮,分出胜负。题目为淝水之战,以少胜多。除去史书已记载的缘由,再新创论点。请双方各派选手应答,依旧女子书院先答。” 第6章 血战青城(1) 日上果林稍,白云渐渐老,飞鸟林间绕,蜻蜓草上漂。上午的日光不重,稀松的鸣蝉声渐渐在林间回荡,斜光到头来,一片恍惚中,轻风徐徐,树叶款款,人间夏意正浓,最远的几株早桃已经红了小尖,像一位少女的薄薄的唇,在温和的晨阳中显得那么的稚嫩和羞涩。台下方圆两丈的小池,旧荷叶像手掌微微的蜷缩着,新荷尖尖,刚刚露出水面,还有几颗晶莹的水珠。 园中安静,两边听得新题目,都暗自思考。新的论点非片刻间便可得来,女子书院这边众人面色凝重,沉思良久,也未想出新论点。只好差一人上前答曰:“秦帝苻坚不因好大喜功,御驾亲征。不然怎会身死国灭。” 男子书院这边,亦是逡逡而不敢上前,许久,才有一人上台答曰:“此次考试为谋略,若我是苻坚大帝,我定会将七十万大军分兵三路。三十万大军驻守庐州,与晋北府兵对峙,先不急于出战。另四十万分二十万攻下荆州,扼守巴东,不让川中兵马东进,同时分十五万大军沿江而下攻取武昌江夏。另二十万大军出襄阳,沿汉水南下,汇合荆州兵,攻取江夏后,沿江而下,十五万大军攻取洪都,二十万大军协同庐州军马,强攻金陵。晋军数少,不足以分兵抵抗数路大军,若如此,秦军必胜。” 书院首席听完,频频点头示意,直接判定男子书院获胜。女子书院虽有存疑,但是,亦不足以推翻男子书院立论,只能就此作罢。 第三轮,则是琴艺比试。男子书院一曲广陵散遗曲,惊煞众人,直接被判获胜。第四轮,棋艺,自是女子书院得先秦绝谱,连破数道难解棋局获胜。第五轮,书法,今年刚加入书院的王家子弟,一手流畅自然的行楷,颇有祖辈书圣之神韵,获胜。第六轮,画,女子书院丹青妙笔,山水人物画的惟妙惟肖,一幅画直接被城中商贾巨富重金购买。 六轮战罢,男子书院与女子书院平分秋色。 已近中午时分,日光颇为刺眼,台上台下似乎皆有些坐立难安。最为关键的一局,武试,两边气氛被轰至高潮,都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 只见一女子轻轻一跃,足尖轻轻点了下果林的叶子,姿态柔美,像一只白色的凤凰,驾着万缕阳光,翩然而来,像极了初临凡间的仙子。书院女子教习介绍到:“此乃书院女子学生,秦时月,乃益州八卦门掌门秦山祖掌上千金。” 另一边,一青年男子,手持长剑,身着乌衣道袍,一跃而上,其人,面向俊美,皮肤略微黢黑,是一位俊俏的江湖后生,只是眼神仪态上略微显得有些高傲和阴诡。男子书院教习介绍道:“公子原是青城掌门之长公子,因近日游学至书院,特地想参加书院比试,现代表男子书院出战,一则,为提点书院武功。二则,亦是我书院的好事。三则,闻青城少公子已与女子书院的近日武试代表秦时月订婚,故此等妙事,乃人间难得也。”言罢,举座欢呼,起哄相戏者无数。秦时月一时间面红耳赤,怒不可遏拔剑而起,大喝:“男子书院为求获胜,引用外援,纵使能胜,亦是丢光了男子书院的脸面。” 唐印冬初次听说此事,不免悲怆之情骤然而生,心如刀割。唐蓦秋远远地望着怆然的兄长,心中亦是愤愤不平,恨这秦时月朝秦暮楚,更恨这秦时月薄情决绝,故而,转脸带着愠怒的望着台上正恼羞成怒的秦时月。 秦时月出剑时,目光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唐印冬,像是解释,像是抱歉,又像是很远的云。剑,凌厉的疾风骤雨般的剑式,摆出一股搏命的气势,招招都似乎要见血。连一旁观战的秦山祖都感觉诧异,秦时月的剑让他后背发凉,他似乎看见女儿的剑法是将自家剑法改造得更加完美,连绵起伏,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料想女儿无此天分,必是得高人指点。连一旁的青城掌门也不时转脸频频冲自己点头,身旁的老友也称赞道:“秦兄高才,十年不过招,没想到秦兄竟然将本门剑法打造得如此精纯,疾风暴雨如夏日的大雨,经久不息,此剑,若是秦兄使出,怕是世上很少有人能接住啊。” 秦山祖内心尴尬无比,却只好应承道:“过奖,过奖。谬赞了,谬赞了。” 秦时月一连数招,皆直攻青城公子的咽喉,剑气仿佛巨大的一个钟,顷刻间笼罩住青城公子全身,青城公子退无可退,匆忙拔剑,长剑一指,顷刻间破剑网而出,剑式并未用全力,似乎有所保留,或许并不想顷刻间击破这套剑法,想再玩弄下这位桀骜不驯的女子,对于女子,他见多了青楼那些知性顺从的女孩子,对于秦时月这样的女子,他倒是觉得好奇,人都有猎奇的心理,当然,今日他如果不能征服这位未来的妻子,势必会成为江湖笑柄,是故,他便用八层功力,轻轻迎合着秦时月的剑式,数十招后,秦时月力有不及,剑式渐渐慢了下来。台下的唐印冬更是急在心中,一双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却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城公子戏弄着秦时月,无可奈何。 青城公子趁秦时月剑式放缓,长剑一指,引开秦时月的剑式,一个轻轻的转身,便到了秦时月身侧,指尖轻轻点了下秦时月的腰,微微一笑,轻轻在秦时月耳侧说道:“娘子好身段,夫婿厉害吧?认输吧!免得伤了自家和气。” 秦时月怒不可遏,长剑横拉,径直抹向青城公子的咽喉,全身皆是破绽,这是一招同归于尽的剑法,此一招引得满座皆惊。饶是青城公子,亦是惊出一身冷汗,好在久经江湖,凭本能身体后仰,直接卧于台上,足尖轻轻一点,飞身而起。饶是其行动迅速,亦是被剑气划伤了下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青城公子怒目而视,愠怒的问道:“你这是何意?” 秦时月横剑当胸,回道:“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全家都是。”语出惊四座,青城掌门拍案而起,怒目圆睁,直勾勾的盯着秦山祖。秦山祖面上通红,也不敢直视秦山祖的眼睛,呆坐于一侧,默不作声。 青城公子闻言,怒气顿生,一个世家公子,未来青城掌门,何时受过此般折辱,江湖人重名,哪顾得身份,横剑破长空,身形如惊鸿,运足十分力道,直逼秦时月胸口,秦时月舞剑而起,以攻代守,两人混战一团,剑式尤为凌厉,只惊得四座骇然。青城公子剑法虽不足以胜过秦时月,奈何功力强过许多,一剑挥出,于空中震飞了秦时月,紧接着长剑而起,直指秦时月咽喉,秦时月浮于空中,并无着力点,眼见青城公子的长剑便要刺穿这洁白如玉的咽喉,开出一朵美丽的海棠花。 此时,一个灰色的身影,如长鹤当空,惊声而起,身影之快,几乎见不到身形。那人手捏剑诀,空手对着青城公子剑尖一弹,长剑威震,青城公子只觉得一阵猛烈的力道透过长剑,通过胳臂,压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身体被这股力道抛在空中,狠狠地砸在台上,喉咙发腥,吐出两口鲜血,手中的长剑,裂纹遍布,已经完全被震碎。他惊讶何人有如此功力,似乎还要比父亲青城掌门更加精纯。青城公子微微抬起头,只见一身着灰衣,面容俊美的杂役,左手搂抱着秦时月的腰,秦时月倚在那杂役的肩头,白色的衣服在日光中像羽化的翅膀,飘在空中,郎才女貌,神仙眷侣,羡煞在场众人。青城公子见此情景,胸中憋闷,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喘息着,难以起身。 书院首席见那杂役身手不凡,忙问身侧教习等,得知是十余年前收留的故人子孙,知其家门深厚,远飞青城可比拟,自是不发只言片语,静坐于台上。唐印冬搂着秦时月,轻轻地落在台上,像两只相拥的蝴蝶落在花瓣之间,精致颇为优雅宜人,看得心怀怒气的唐蓦秋都露出了笑容。秦时月倚在唐印冬肩头,一双眼睛柔柔的凝视着唐印冬的侧脸,含情脉脉,眉目间透露着万千情谊,似秋水连天,似晨霞引日,像久别后重逢,又像忘掉过往的忧愁后再度的初遇。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郎情妾意两缠绵,默默无语两眼泪。 秦山祖见此情景,更是尴尬得埋下了头,四周的目光皆望着这位教女无方的父亲,内心的讪笑都溢出了看似沉稳的眼睛。 青城掌门飞身而起,身形如山鹰,青衣道袍,宝剑在手。轻轻落在台上,检查了青城公子的伤势,吩咐门人带下修养。而后,望向眼前的这位青年灰衣杂役,怒道:“敢问尊驾师承何派?敢在此造次,有甚图谋?” 唐印冬轻轻放下秦时月,作揖,浅浅答曰:“无门无派,无师自通。自小寄居书院,乃书院一杂役耳,今日见贵派咄咄逼人,故出手制止,仅此而已。”言罢,再度作揖。 第7章 血战青城(2) 此刻,只听得一声长喝:“我唐家子孙,怎能向区区青城作揖,真是羞煞了先人的脸。”声音柔美,却破空而来。唐印冬只见一女子从万象阁顶翩然而下,速度缓缓,姿态绝伦,像九天下凡的仙女般,漫步而来,那人打扮得青春靓丽,一袭黄衣,腰间缠着黄色的腰带,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一把锋利异常的软剑。来人轻轻落在唐印冬面前三尺之处,她面容精致,无论怎么看都似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她已是将近三十岁的年纪,若不是唐印冬十余年前见过,定会将她当做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可是她和十余年前似乎毫无变化,只是换了身装扮而已。那人对着唐印冬微微一笑,笑得很美,像沉寂的西湖开出的第一朵莲花,像万物复苏的初春盛开的第一朵海棠。唐印冬不由的惊愕住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上前单膝跪拜行礼,垂头轻声问候道:“水姑姑好。” 唐水水又是莞尔一笑,回道:“小冬子,上次见你,那时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想不到十多年不见,竟然还记得水姑姑我,可我今天没带糖,下次补给你呀。哈哈哈。”言罢环顾四周,丝毫未将青城掌门放在眼里,望向女子书院,问道:“蓦秋呢?在吗?上来说话呀!” 唐蓦秋轻轻起身,双眼含着泪,落在唐水水的身侧,行礼后,被唐水水牵在手中,继而说道:“这些年,冷落你们兄妹俩了,唐家四分五裂,山头林立,水姑姑是真的无瑕顾忌你们二人,受苦了。近日才打听你兄妹竟然委身书院为仆,故今日特来带你们回家。以后,水姑姑安排你们成家立业。当年,我为了争唐家掌门,虽然和令尊木哥有些闹得不愉快,但是丝毫不影响我们两家的感情,这些年,我才想明白,唐家只能有一个掌门,那就是唐木。只是,可惜,哎。”言至此,不免沧桑,顿了顿,接着说道:“余话回家再说。”言罢,看了下一旁还在惊疑中的秦时月,笑着对唐印冬道:“小冬子眼光不错嘛,看来我唐家又要增添许多颜色了,哈哈。”一席戏谑,惹得秦时月面红耳赤,羞怯异常。 唐印冬和唐蓦秋只是眼含深情地看着唐水水,内心翻滚,却又不知如何作答。他们对这位亦正亦邪的水姑姑会有些好感,但是,也不完全信任于她。所以,只是轻轻的不断说着感谢的话语。 唐水水转身,抱拳对首席说道:“今日多有叨扰,还望首席前辈莫怪。唐家人在此给书院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二人回家管教。多谢这十余年首席前辈的照顾,还请首席大人屈尊,近日到府上喝茶,府上从江南进了些今春最新的好茶,晚辈恭候首席共品。” 首席起身,抱拳回道:“水姑娘慢走,老夫定叨扰贵府。你我俩家数百年交情,还请水姑娘万莫客气,以后在益州还得多多仰仗唐家和水姑娘。” 唐水水微微一笑,一手抓住唐蓦秋,另一只手随手牵着秦时月翩然而起,踩着果林的万顷碧波而去,唐印冬匆忙跟上,四人瞬间便消失无影。台上只余下青城掌门手执宝剑,怒火难遏,转脸望着略显尴尬又怀有欣喜的秦山祖,秦山祖见青城掌门喷着火似乎要吃人的眼睛,顿时汗流浃背,心神不定。 夜,秦府。天色凉如水,月色细如丝,初夏的夜晚,益州长巷中,有风。一座灯火璀璨的大宅坐落于益州城西,门外一层接着一层围着看热闹的众说纷纭,人久久未散去,门内无数学徒杂役重伤余地,妇孺老人们一边啜泣,一边忙着救治。这座宅院在整个益州城也算是名声显赫,无人敢惹,可竟然被一人单剑挑了,打伤数十人,更被挟走了掌门。这样的门派若没有一次惊天动地的复仇,兴许短短数月便会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秦时月穿过层丛人群,赶回秦府时,门内虽然灯火如旧,却已是一片狼藉,植物上带血,盆栽坍塌,花已残败许多,柱子遍布着脚印,庭上遍布碎陶碎瓦。秦时月迅速找到了呆坐于一旁啜泣的母亲,母亲身边的丫鬟都恐惧得颤颤巍巍,傻傻的躲在很远的屋子里,这个世界很多人在哭泣,但是最让人不知所措的是亲人的哭泣。秦时月快步上前,挽着母亲的袖子,搀扶起母亲,却被母亲甩开,顺手一巴掌,扇在秦时月脸上,这是母亲第一次打她,秦时月也哭了。母亲狠狠地说道:“你个养不顺的畜生,若非你得罪了青城掌门,怎会有今日之飞来横祸,你父亲替你受苦当责,亦被青城掌门掳走,说是要让我们八卦门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永不复起。哎……可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秦时月听闻家中变故,急得大哭,一双泪眼,迷离地看了下一同赶来的唐印冬,又看了下满屋的伤者,最后看着母亲,说道:“一切因我而起,我上青城,把父亲换回来。” 唐印冬拍了下秦时月的手臂,向着秦夫人作揖,道:“请伯母暂宽心,小可不才,愿上青城救回伯父。” 秦夫人看着这位身着灰衣,像是杂役模样的少年男子,内心不由得气血翻涌,万没料到女儿会为了一位杂役而放弃青城掌门公子的婚约,并当众侮辱青城掌门,冷眼一白,便转过脸去,对这位不自量力的少年,不屑一顾。 唐印冬见秦夫人胸中有气,不免心有不忿,暗自较劲。拉过秦时月的手,擦去那晶莹的透着半边红的精致脸颊上闪烁着的泪珠,像跌落在梦中的泪珠。轻轻地说道:“你差人去将蓦秋叫过来,你俩在这好好陪陪伯母,我上青城山去看看。一有机会便将伯父救回来,别太难过,照顾好自己,相信我,好吗?”言罢,轻轻的扶着秦时月的手背,捏了一下。 秦时月睁着动人的一双大眼睛,像一对发光的玛瑙石,闪烁着清晨的露水,仰望着唐印冬,目光中带着连绵不绝如大河般的温柔和一丝丝永不割舍的情愫。沉默片刻后,秦时月回道:“我不要你孤身犯险,就算我阻止不了你,但是,你一定要带上我。你不在,我害怕,你知道吗?”言罢,又大哭了起来,比先前更加猛烈了些。 唐印冬一把抱住秦时月,附在秦时月耳边说道:“此去必有一战,事关生死,而我无瑕分心照顾你,所以,你先别去了,如果明日傍晚前,我未归来,你记得不要再等了,记得替我照顾好蓦秋,也不要替我报仇。好好活着。” 秦时月哭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起来,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她只是不断的点头,双手将怀中的唐印冬颇为健壮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些。身侧的秦夫人看着眼前的你侬我侬,几乎就要喷出火光来。她胸中的怒火来的有些莫名,此刻她恨这个看似身份低微的少年,恨这些郎情妾意的场景,甚至恨这个原本傲慢的女孩子此刻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般渴求着关爱,所以,她拂袖而去,夜晚,再也看不见她。 最后,唐蓦秋赶到秦府时,唐印冬已经走了很久了,夜,无比的寂静,寂静得只剩下满院的哀嚎。星空,不明也不算暗,唐蓦秋挽着秦时月,坐在尚有余温的石阶上,相互依偎着,灯火和夜色中各种的色彩将两人捆绑在一起,度过,这个漫长而又静不下来的夜晚,她们彼此都以为,这就是最好的陪伴。 夜,青城山,幽静的青城山,山势很陡,沟壑千回百转,山峰层峦叠嶂,前山多庙宇,人影攒动,似乎颇有戒备。唐印冬素闻青城后山乃青城天下幽的得名之处,于是沿小径辗转,腾过几片丛林,转过数洼深潭,从无数条分岔的小径,沿着时而陡峭,时而平缓的山势往上急行,时而小桥流水,时而林深不见物。时而有亭台,时而过栈道,后山似乎远大于前山,一直是青城禁地,鲜有外人踏足。故,石壁上许多老旧的题词尚在,许多石阶上似乎还有刀光剑影的痕迹。 唐印冬见四下无人,渐渐就放松了戒备,一路上行,岔路极多,唐印冬几乎迷失了方向,天色近黎明,故尤为晦暗,感觉在山林中已转悠近两个多时辰,从一个山麓转到另一个山麓,除了岔路之外,唐印冬竟未发现任何其它的事物。于是,便在山麓一座石亭上坐了下来,等待天明后,再找寻出路。 半个时辰后,唐印冬渐渐恢复了体力,天蒙蒙的,已有了些微弱的光。整个后山除了晨起的鸟叫声,无一丝杂音,唐印冬不动,连脚步声和风声都没有。唐印冬没有时间和心情体会这些难得的安静,一个内心惊涛骇浪的人又怎么能拥有这样的宁静呢?所以,唐印冬动了。他动得时候,就有人发现了他,松林中无数根松针一样的暗器,顷刻间围裹住了唐印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对一个丝毫没有戒备的人,往往是能成功的,何况暗器细无声,快如电,密如麻,在这样的暗器网中,这个江湖,几乎是不会有人能毫发无伤地逃出生天的,所以,松树丛中隐藏的七位暗器高手有理由冷笑,他们笑了,在这样晦暗的凌晨,若不是他们笑了,几乎不会有人相信松树松针的深处,还隐藏了许多人,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或许他们一直都在,他们在等,等猎物进入埋伏圈,然后突然出手,所以,他们早就发现了唐印冬,他们无声无息,所以,他们是可怕的人。可是,此刻他们笑了,笑了又怎样?难道上天会惩罚会笑的人吗? 第8章 洪水和大雨(1) 天灰色的,像一块肮脏的抹布,青城山顶,郁郁葱葱。唐印冬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连绵起伏的青城山,林深树密,洞天福地。清晨,山腰的道观已有香烟阵阵,远在山顶亦能嗅到,道家讲究阴阳协调,青城山前山向东南,正是采天之神韵,后山很少见日,更是积韵大地之灵,唐印冬未曾造访过其它洞府,连平都城外的道观都未曾去过,所以,在他眼里,这就是道家所应有的洞天奇景。 唐印冬抖了两下衣衫,将身上的松针和暗器都抖落去,想起一个时辰前的遭遇,亦是后背发凉。若非自己急中生智,脱了衣衫,笼罩住全身,将所有的暗器都吸在衣衫上;若非他们不够冷静,提前高傲的笑了,暴露了位置,让自己在趁他们未发第二次暗器之前出手杀了他们,或许此刻,自己已经魂归地狱,无缘于青城山顶俯察这世间少有的洞天福地。 唐印冬轻身而下,踩着清晨的风与鸟声,御风而行,点叶及起,像一位道家先圣般悄无声息的落在天师洞外,天师洞外有几个大殿配着几个院落,天师洞中乃道家胜地,供奉着始祖张道陵画像,非掌门允许,不得入内参拜祭祀。 唐印冬远远躲在一颗古老的银杏树稍,趁着天色晦暗,枝叶茂盛,不易为人所察觉,便借着风声撩开枝叶,四处观察。殿内人烟不多,除了几位弟子点香奉烛外,几近无旁人。唐印冬于是闭目养神,同时耳听八方。辰时过半,唐印冬悉心前望,大殿外一石碑,上题一首词,虽有些戾气,却颇有道家意蕴: “浪淘沙.傍晚看云 日晚倦长空, 才看长空, 来时万里破苍穹。 去日惊雷挟骤雨, 意透山松。 年少寄云中, 羽翼藏风, 西天日落水流东。 万物缘来生与死, 无影无踪。” 唐印冬于诗中读出无数哲理,细细思量,仿佛才知大江东去浪淘尽,如梦人生能几何?方此时,青城掌门一行人才从殿外进来,两名弟子驾着浑身瘫软的秦山祖,进了当间大殿。只见青城掌门怒指秦山祖道:“唐家我开罪不得,但你祖上乃我青城俗家子弟,你欺师灭祖,我惩治你,无怨言吧?” 秦山祖微微抬头,有气无力的回道:“师兄,论及辈分,我应当叫你一声师兄,敢问师兄,我何罪之有?” 青城掌门顿时大怒,说道:“你教女无方,致使其有婚约在先还私通外人,大庭广众下辱及青城派,致使我派颜面顿失,更是伙同外人打伤我青城未来掌门。不要以为你女儿私通了唐家,有大树好乘凉,可这里是青城派,我今日处理门派内部的事,唐家也管不着。” 秦山祖咬着嘴唇,一副不服的模样,说道:“说白了,师兄你就是欺软怕硬。难怪青城派越来越不成气候,哼。” 青城掌门霎时间大怒,一掌拍碎了案上的香炉,届时便要上前杀秦山祖,不过其用力过猛,致使香灰四散,于整个大殿都弥散开,惹的人几乎睁不开双眼。唐印冬正趁此刻殿上慌乱之际,飞身而起。 只见一只灰色的野鹤,从数百年的银杏树飞身而出,在长空留下一小段长长的影子,顷刻间,秦山祖已救下,解开了穴道。 青城掌门横劈数掌,将殿内的灰尘驱散,再细心观察时候,殿内,秦山祖已经不见了踪影,匆忙赶出殿外,只见一少年倚着银杏,沉默的呆立着,见青城掌门冲了出来,足尖轻点,沿着树干直干云霄,空中仿佛踩着清晨似有似无的山雾,奔着后山去了。青城掌门亲率门下师弟和弟子,或快或慢的追了上去。 阔叶林子,数十人数十把剑,围着一位灰衣少年,少年缠树而行,像一条敏锐的毒蛇,又像是穿林打叶的金雀,一众青城高手,围追堵截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却拿它毫无办法,他们尽力追着、缠着他,似乎在等,等那个少年体力耗尽,在他筋疲力竭时,再出手杀了他。可是,事非如愿,少年的体力似乎无穷无尽,一众青城高手渐渐的放缓了脚步,只有青城掌门和同辈份的几位高手还能勉强追上。阔叶林,似乎依山势铺开无穷无尽,他们奔跑和追逐了三个时辰,还在阔叶林子中,前方不见边缘,身后亦是看不见边缘。唐印冬却没有再跑了,因为能甩掉的已经不可能再追来,能追来的一时之间又甩不掉,那又何必在徒劳呢?但是,这似乎是他没有经验的一种错误判断,一个弱冠年纪的少年,体力总比五十岁的中老年人体力更好。 青城掌门坐在巨大的树根上,双手拄着长剑,看着三位师弟夹攻唐印冬,他是个自视甚高的男人,所以他不屑于与人围攻一位少年。 剑,三把凌厉的剑组成一道道剑网,一个赤手空拳的少年拈着剑意,在剑网中辗转腾挪,像一尾小鱼。唐印冬自创的剑式并不完美,有许多破绽未及改善,从未有过与高手对战经历,何况手中无剑,他能勉力在三人的剑网中苦苦支撑,主要依靠着内力精纯,剑式奇特,每弹出一指剑法,必是攻向对方必救之处。一百招后,唐印冬被剑网压迫得渐渐只有守势,灰布衣衫已被凌厉的青城剑法撕成碎片,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贴身衣物被汗水湿透。唐印冬只感觉溺在水中,无论如何挣脱,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青城剑法太过凌厉,唐印冬似乎找不到丝毫破绽。 剑影越来越多,距离越来越近,三人的剑阵似乎开始收网矣。唐印冬感觉无数把剑似乎在自己的皮肤上跳跃行走,他几乎已经是站在原地还招。唐印冬突然发现,似乎自己的下半身并未受到剑式的影响,不然自己这两条腿,早已血肉模糊矣,原来青城剑法讲究快,凌厉,迅猛,直取人要害之处,而忽略剑式均衡,可攻可守,对于人体非要害之处,便有所忽视。唐印冬趁还有余地,顺势一躺,手指捏着剑意,食指一弹,瞬间击碎西边的高手的右膝髌骨。三人万没料到,唐印冬会有此一招,剑网瞬间被破,各自退了两步,唐印冬借此时机,冲出重围,一个腾空,借着山势,踩着满山的树叶,慌不择路的往山下奔去。青城掌门也飞身而起,带着两位未受伤的师弟,紧紧追了上去。山林茂密,离江不远,兜兜转转,竟然从阴天走进了大雨,从白天走到了深夜。 夜,大雨,都江堰。岷江水急,唐印冬被逼到一处山崖的尽头,再往前一步,便是数十丈悬崖下滚滚南去的岷江水,李冰父子在此开山分水,唐印冬在大雨中看着江对岸西南方向那座祭祀李冰父子的庙宇,一盏昏暗的灯光在树影和大雨中若隐若现。念及此,唐印冬颇为感慨,为民造福千年,却几乎为人所遗忘,何哉何哉。 风,狂风,电闪雷鸣,整个天空像被打翻了的漏斗,向着整个大地倾泻着愤怒,闪电四起,惊雷不断。这边,一人伫在悬崖边上,正面着脚下的千里岷江,雨水无情的拍打着全身,他似乎在冰凉的泥污里匍匐,夏热像从胳膊流在皮肤另一侧的血液,挽着手,似乎挚爱的人,和伞,在一处。此刻暴雨被江水冲走,今夜,他将奋不顾身。像铺天盖地的鞭子,抽打他的脊背,他知道那是痛苦的,可他却压抑不住喜悦,就像爱她。爱不爱她似乎已不重要,她应该已等到父亲度过不算宽阔的岷江,归回到自家的庭院。今夜,就让流水更多,雨水像从天上落在他身体边缘的血液,一场浩劫似乎在所难免。 背后十丈外,三位青衣长者,执剑静伫,雨水打湿了全身,本来梳理整齐的头发,此刻已被雨水拨乱,塌成一团。偶尔的闪电能让人看清他们疲倦的面容,五十余岁,一整天奔波水米未进,确实为难他们了。但是,如果你想杀人,就必须克服这些种种困难的条件,许多时候,阳光充足,并不是一件好事,夜雨更能让人感受到真实的自己的一些问题,比如年复一年的苍老,毕竟人不是石头,就算是石头,几十年的雨水,也能让一块坚硬的巨石有许多道深深的印记。年华,一去不复返,在这样的奔波后,在这样的大雨中,三人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但是,他们并不清楚眼前的这位少年的经历,想来一位忍饥挨饿十余年的青年杂役,状况至少比他们三人好,可现实是,正如他们所想,唐印冬的体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恢复,而他们三人,雨水的寒冷似乎已经浸入他们的心灵。 闪电,一道金色的闪电,将悬崖边上一棵柏树劈断,金色的光像一道火链,从石壁上滚向青城的三位高手,那三人惊慌失措,足尖一点,腾空而起,避开了这雷霆的一击。但是,此刻唐印冬出手了,趁三人慌乱知己,腾空而起,像鱼翔海中,一个轻巧地翻身,直面三人,捏着剑式,分攻三人要害。 第9章 洪水和大雨(2) 那三人凌空拔剑,剑穿过大雨,缓慢了一些。但是声音杂乱,在夜晚亦不容易辨清方位,唐印冬以雨水为剑,双手不断弹出雨珠,攻向三位青城高手的咽喉和心脏。三人淋漓在绵密的雨水中,似乎有成百上千支剑,避无可避。不消片刻,那三人竟然被唐印冬一人给围住了。青城掌门乃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不由胸怀怒气,御剑而起,借着远处闪电的余晖,数招凌厉非常的剑法,刺向唐印冬的腋下,身法奇快,剑法更快。剑式顷刻间已经击破数道雨剑,几乎就贴近了唐印冬的身体,唐印冬凌空一个转身,脚不触地,踩着雨水凌空而起,只见一个大雨中一个轻盈的身影借着雨势,向另外两人连出数道雨剑,将那两人逼退到十丈之外,而后轻轻落在一块凸起岩石上,正面着三丈外站在被闪电击中还冒着黑烟的柏树的残存的树干上的青城掌门。 唐印冬并不想让青城掌门主导进攻,凌厉的青城剑法在这样的雨夜,足以让人心惊胆战,后背发凉。唐印冬现在都不知道,被雨水拍打着微微刺痛的皮肤,是否有被青城剑法给割裂开,当然,这一切都源于对青城剑法的恐惧。所以,他要主动进攻,进攻,在很多时候就是最好的防守。只见,数道雨剑瞬间罩住了青城掌门的全身,后两位高手远在十丈之外,青城掌门孤悬树干上,脚下便是数十丈悬崖下的滚滚岷江,看似救无可救了。可青城掌门毕竟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岂能轻易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横剑起舞,剑网绵密,护住全身要害,虽有几道雨剑划破了手臂,但是伤口止于皮毛,并无大碍。 唐印冬不依不饶,紧接着数十道雨剑倾泻而出,但是,青城掌门岂能坐以待毙,在唐印冬出剑时,已腾空而起,直上数丈云霄。数十道雨剑刹那间将那棵倒霉的残树撕裂成碎片。青城掌门凌空而下,长剑如雨般快至无声,直指唐印冬天灵,后面的两位高手亦是连发数道剑气,剑气已逼近唐印冬身体。唐印冬瞬间慌乱了脚步,这样的攻势,唐印冬就算不死,亦必受重创。 唐印冬脚步腾挪,闪电,救命的闪电,只见天穹一道金色的光,像是玉皇的圣驾在云层中摩擦的火花,又像是一道金色的龙一样的鞭子,径直打在青城掌门的后背上,只听得噗嗤一声,青城掌门全身焦胡,身体不断抽搐,訇然坠落,替唐印冬挡了一道剑气。被天雷吸干的焦胡的身体被一道剑气劈成两段,像两段木头一般落在雨中的石壁上。唐印冬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颤抖不已,他似乎只看见一道金光蒙住了双眼,而后一道剑气将自己震得头晕目眩,只觉得胸口翻闷,浑身飘忽,从数十丈高的悬崖上跌落下去,落在洪水肆虐的岷江之中,巨大的冲击力,顷刻间让身受重伤的唐印冬晕厥过去,翻滚的洪水,瞬间吞没了那个筚路蓝缕的少年。 混蒙之间,唐印冬只感觉自己像是跌落在地狱中的一条小鱼。被巨大的渔网裹得严严实实。被无常和判官任意推攘,在尖锐的石头上碰撞得满身伤痕累累,只感觉世界黑白任意颠倒,他应该是死了吧?谁又知道呢? 唐蓦秋走出秦府的时候,大雨没停。秦时月没有挽留她,因为她已经足够心碎,再留下一个心碎的女人,这个本就在大雨中破碎不堪的世界就已经难以再修复和拣拾了。她就独自走在巷子里,没有撑伞。巷子很深,脚下的流水淹没了脚趾,空中的流水打湿了全身,打湿后的衣衫贴着皮肤,露出她玲珑的身材被大雨无情的鞭笞着,蹂躏着。可是,那个女人觉得这样身体的痛苦却是内心的快乐。雨水就猛烈地,打在她不算坚强的肩膀、打在她不算结实的胸膛、打在她杂乱不堪的头发上,更及其迅猛的打在她如此羸弱的心中,那是多么易碎的一颗心,装在那副缓缓彳亍却极为精致的躯壳中,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巷子中,消失在大雨淋漓中。 两日后,当江湖上已经渐渐流传开青城掌门的事情,当唐水水终于找到唐蓦秋时,她就蜷缩在那个小院的角落,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裙子里,头发杂乱不堪,满身泥污,那被体热烘干的衣衫和裙子,没有扯撑和整理,显得褶皱不堪。这样一个和乞丐无二的女子,谁又能想到是益州城最美丽的少女之一呢。唐水水毫不介意,轻轻的将唐蓦秋抱起来,走出院子,就这样一直抱着,走了很远很远,终于,在若隐若现的阳光下,走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宅院中,那是整个益州最辉煌的宅院,花了数年才建成,远非剑阁的那座显得寒酸的老宅可以比拟,她们两个精致的女人,就和阳光一样,轻而易举的进去了,谁又知道,女人的不易,何况是侯门深似海。 那个人看着黏土和石头的房子,虚弱不堪的从院中带棚的草垛上坐起来,浑身无力,眼前还有些发黑,一个村姑模样的少女端着一罐热水走过来,轻轻的喂给那个满身伤淤的男人,男人未饮几口,便被这热水烫得直咳嗽,喘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问道:“你……是谁?这是……哪?我怎么……怎么会在这里?我还活着吗?你……又是谁?” 那个少女噗嗤笑了一声,随即轻轻的放下陶罐,用手遮住了半边脸,转到了另一边。带着浓郁的川音回道:“你还没死,你总算是活过来了,我们在眉山的一处浅滩发现的你,那时你至少在水中浸泡了一天一夜了,全身都白里发紫,被一张巨大的渔网缠在一根巨大的浮木上头,发现你时,你已经气若游丝了。父亲说救不活了,就想扔了你,我说,万一呢?就把你带了回来。这里是犍为,我们家是岷江上的渔民,偶尔也去金沙江和长江捕鱼,我们家就我和父亲,我留在家照顾你,父亲去青衣江打鱼去了,估计后天回来。对了,我姓水,叫水仙儿。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溺水?”言罢,蹲下来,双手托腮,转过脸,眼睛偷偷的看着唐印冬,那双清澈的眼睛干净而动人,像极了水仙上的露珠。 唐印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打量了水仙儿的全身,她约十七八岁,没带任何妆容,或许因为穿梭在江上,风雨不误,所以皮肤显得黢黑,但是,她很美,尽管村姑一般的打扮,满身衣服也尽是补丁,没有任何装扮,但是这一切都难掩她精致的面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束着腰,腰很细,胸很挺拔,兴许日夜劳作,放网收网,所以手略有些粗糙,但是,她那精致的五官,足以显现出一个美女该有的要素,特别是那双晶莹的眼睛,足以打动任何一个有心的男人,她或许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应有的古灵精怪,但是她恰到好处的羞涩,却更让人着迷,唐印冬就这样和水仙互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说道:“我是个杂役,赶夜路时忽然被惊雷吓到,失足跌入江中,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定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水仙儿又会心的大笑了起来,说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打雷?哈哈,我们终日漂泊在江上,经常遇到打雷,我从小就不怕。胆子特肥。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我叫唐印冬。虚岁弱冠。” “名字真好听。那你比我大两岁,我就叫你冬哥了,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默念蓦秋,蓦秋是你的心上人吧?等你好了,我们去北边打鱼,就送你回家好吗?”水仙儿说完,双颊微红,微笑着看着唐印冬,眼神中还带着一些期待。 唐印冬尴尬的回道:“不是,她是我妹妹,我俩自小相依为命。不过,她应该过得很好,等我好了,找个驿站给她捎个信,我要留在这,报答完水姑娘你,还有水伯伯之后,再回益州。” 水仙儿听完,脸更红了,回道:“我们不需要你报答的,你只要能好起来,就好了。所以,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 唐印冬喘了口气,感觉有些眼冒金星,索性就躺回到草垛上,回道:“那我就帮你们打鱼,打很多很多的鱼,卖很多很多的钱,然后购置田地,就不用终日漂泊在江河之上了。” 水仙儿微微一笑,双眼带着惆怅的转过脸去,仿佛天边正在飘过来的那片乌云,说道:“那需要好多好多年的。” 唐印冬热血沸腾,说道:“水姑娘,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你要相信我。我说到做到,我不是那种满嘴大话的男人。” 水仙转过脸,含着泪肯定地说道:“冬哥,我相信你。”言罢,一双泪眼凝视着满脸伤痕的唐印冬,泪眼中似乎有了些若有若无的炙热之感。 唐印冬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微微笑了笑。又沉沉的睡了过去,水仙儿看着眼前这位重伤的男人,像夏日的炎热充填了她原本冷若冰霜的心灵,她曾无数次在夜晚的江上,窥视无数对裸露着身体在水中嬉闹的青年男女,她曾以为自己将永远不会拥有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情感,直到这个男人用那无比炙热的眼神,让她似乎看到了雪山在心灵的深处慢慢地融化,融化在身体中,几乎就要浸润出让每一寸肌肤都快乐的清泉喷涌而出。夏日潮湿的闷热,让水仙儿全身都不太舒适,那种黏糊糊的不适。她静静地拾起陶罐,提着满是补丁的裙子,走进了茅草下黏土和石头堆砌的屋子,以一种自卑和惋惜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转身看了看沉睡的唐印冬,似乎叹了口气。 傍晚将至,今夜或许会有大雨,雨声或许淅沥,大雨或许能打动一颗正在萌芽的种子上方坚硬的泥土,在泥土上,开出鲜艳的花。 第10章 竹海葬笛音(1) 阳光,洒在两江交汇处,清澈的金沙江和红色的岷江,像两条金光闪闪的巨龙相互缠绕,一座古老的充斥着蛮夷气息的城池,青色条石砌成,横木凃摸着鲜红的漆。城门悬着巨大的牛头骨,蓝色和黑色的布四处随风飘荡,戎州城,古称僰道,华夏文明的边缘之城,就在这两江之间,这座崇山丛林之中的一座古城,却扼守着长江、岷江和金沙江的咽喉。金沙江水急滩多礁险,可这些杂乱的滩涂之间,却盛产墨头鱼,无论是戎州,益州还是犍为,富人似乎独爱此鱼之鲜美味佳。 江,清澈的江,不宽,不足百丈;水,湍急的水,逆行及其不易;船,七尺宽,三丈长的渔船。舟行逆水,勉力撑船,一路缓慢,日行不足五十里。蛮夷之地多盗匪,寻常人等不愿来此地捕鱼,水老汉也只是来过一两次,有了家室之后再也没来过,所以对金沙江水文并不了解,但是此地高山峡谷,已让他心惊胆战。水老汉坐在船尾掌舵,看着船头勉力撑船的唐印冬,颇为欣慰,欣慰当时救了他,这个不辞劳苦,勤劳,还十分俊秀的小伙子,让自己可以有闲抽一口烟,他也隐隐观察到女儿最近看这位小伙子的眼神很是不同,似乎有绵绵的情义,当然,他没有出面阻止,他偶尔想起来也只是微微的笑一笑,心想,若是能留下他作为自己的女婿,凭借这位小伙子的勤劳且有想法、上进而厚道,自己也许还会有个美好的晚年生活。所以,尽管深处这怪石如刀,奇峰如刃的峡谷之中,也觉得从高山拂面而来风也有丝丝的暖意。时值盛夏,可金沙江阴寒,故峡谷中如春日般舒适,两岸怪石间偶有数朵野花,在风中摇晃着,享受世间幽静的美丽。 舟行三日,至河湾处,水流平缓许多,此岸数里沃野,远处几处人家;彼岸崖壁高耸,山松直抵天穹。已是傍晚,索性就将船拴在岸边的巨石上,埋锅造饭。苍庐之下,万物有灵,唐印冬眼见奇山异水,岩穴间,夕阳下,半红半蓝的江水,几尾闲鱼悠闲的往来,美,像岭南阳朔的美,尽管唐印冬从未去过岭南,但是他在此地却想象到了那种美,若余生有幸,何惧万里。唐印冬在想,住在此地的人,会是怎样的情怀,三里外的几户人家已经有了缕缕炊烟,日暮青山远,柴门闻犬吠,多么美好的场景,此处的恬静远胜青城山的寂静,唐印冬喜欢这样舒适的环境,在简单的晚餐后,卧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望着晚霞渐渐熄灭的穹庐,等星星撩开帘子,四处闪烁。水仙就坐在他的脚边,抬头仰望着同一片天空,水老汉在十丈之外抽烟,不时望向两人,带着微微的笑意。长夜,将至。 翌日清晨,唐印冬褪去衣衫,露出健硕的躯干,皮肤上还镂刻着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他纵身跳入极寒的江水中,用网状的口袋在岩石的罅隙间捕捞墨头鱼,水仙儿一脸关切的注视着他,竟不顾帮父亲撒网,捕捞些还算名贵的长吻鮠。 三日后,小船满载而归,船尾的水仓中,二百余尾墨头鱼,和五六百长吻鮠。三人都心神荡漾,此一行,来回不过六七日光景,所收获的竟是十多年在岷江所捕鱼类的价值,将这些名贵的鱼都卖出,足以在犍为乡下买下七八亩田地,临行前,唐印冬已经修好窑子,可以烧些砖瓦,水老汉准备盖上三间大瓦房来代替自己居住了数十年的茅草屋,将来供女儿女婿和自己居住。小船欢快,沿着跳跃的金沙江下行很快,无须撑船,只有水老汉把舵掌握方向。而水仙儿陪着唐印冬坐在船头,她看着对着江水沉思的唐印冬,仿佛感受到了唐印冬有些心事,但是却不能问,只好在一旁陪着他看江水,江水湍急,旋涡很大很多,像一团乱麻,如同一个人的心情,也如同另一个人的心情。 戎州城狭窄而幽深,往来商贾很多,都带着几个民族装束,腰别弯刀的汉子。汉子多为僚人,身材矮小,皮肤黢黑,面露凶色。城中商贾多是往来黔康滇藏多地,以物换物,赚些价差,故当地僚人颇为敬重商贾,为他们带去盐铁手工制品,带去丝绸和工艺,只换回他们以为不算昂贵的银制品和铜制品,他们不太清楚外面的银价和铜价,所以大都以为这是等价交换,却不知道,这些往来黔边大山中的商贾通过赚这巨大的差价,不消十年便会成为戎州城中巨富。话虽如此,但是这些商路并非一帆风顺,山高路长,盗匪横行。所以,他们会雇佣廉价的苗疆高手作伴,穿行在高山密林间,对于金钱,他们往往不会信任他人,即使已是巨富,即使路途艰险,也会亲自押运。除了商贾,盗匪也需要到城中消遣和购置货物,所以,城中鱼龙混杂,不乏杀人越货的江湖好手。但是,鱼在船中毕竟活不了太久,所以,他们三人必须进城。 鱼卖得很好,足足五十两纹银。唐印冬想说连夜行舟不安全,便请求在城中住一晚,明日清晨再沿岷江北上,水老汉舍不得花几钱银子住店,执意连夜北上,唐印冬不敢执拗,只好随着一路,撑船北上。 益州在茂密的树丛之中的古城,巷道狭窄,故,城外看,灯火不明。夜,无月,天色晦暗。沿着不太宽阔的岷江西北行去,按行程,一夜急行,明日凌晨便能归犍为老家,水仙儿抱着枕头侧卧在船舱中,水老汉掌舵,唐印冬撑船,在浑浊的江上,逆流而行。两岸山多林密,浅滩纵横,偶尔会惊起几只沉睡的野鹭,人家早已沉睡过去。西北行二十里,身后穿行而至数只小渔舟,渔舟很小,仿佛像一只水鸟,仅供两三人站立撑杆。舟行轻便,速度远快于大船,瞬间便逼停了渔船,数只渔舟紧紧的围住了大船。水老汉吓得瘫坐船尾,水仙儿亦被惊醒,爬出船舱扶着水老汉。 当间一打头的黑衣汉子向着众人说道:“哟,姑娘可让我我等好生追逐哇,从戎州码头至此紧赶慢赶二十余里,我等才追上。你说,这如花似玉的人儿这大半夜出城作甚?岂不是便宜了我等弟兄。哈哈哈”四面的黑衣汉子亦是应声而笑。 水老汉悔不听唐印冬良言,只能跪在船尾,向着黑衣汉子们一一讨饶。为首的黑衣汉子似乎习惯了这样看着人卑微的样子,似乎这样的卑微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暴虐和兽欲,于是,他们笑得更欢,他们的目光完全被这对吓哭的父女所吸引,他们根本未估计船另一头的唐印冬。显然,骄傲和自大会付出代价,很可能是生命的代价。 唐印冬竹篙轻点,腾身而起,长竹如剑,横身长舞,瞬间倾翻三只小船,数位黑衣汉子见情势不对,便纷纷拔刀飞身而起,攻向唐印冬,唐印冬将三丈长的竹竿舞成一圈,像一根巨大的鞭子,无处不在,转眼间便打落几位黑衣汉子。为首的黑衣汉子见唐印冬武艺绝伦,非己方能敌,心知今夜定难逃脱,于是长刀向水仙儿刺去,水老汉不知哪来的力气,双腿一蹬,横身挡于水仙儿身前,长刀入腹中,只听得一声惨叫,血光四溅。水老汉死死的抓住匪首握刀的手,用尽全力,也不松开,这大约是这个贫贱卑微的汉子,最后的奋起,是一位父亲的本能,这一刻,他是伟大的。 唐印冬闻得惨叫声,心知不妙,本无意杀人的他,顿时杀气骤起,将竹篙打在褶皱的江面,激起两道水瀑,唐印冬手捏剑诀,以水为剑,顷刻间,十余盗匪皆被刺穿喉咙,横七竖八的躺在江上,血,在微弱的油灯下,显得江面有些发黑,只余下匪首一人,刚挣脱水老汉的铁爪,拔出带血的长刀,看着手下的惨状,不由得扔下手中的兵器,跪倒在船头,一改方才嚣张戏谑的态度,求饶道:“壮士,我只是听命于人的小角色。我们都是奉滇黔地区风花雪月四大教的命令,沿江打劫。今日冒犯,望饶了性命。” 唐印冬义愤填膺,回道:“被你们所害的行客姓名又该如何?风花雪月四教位于何处?” 那人颤颤巍巍的回道:“蜀南竹海,戎州城东南五十里。” 只见一道寒光,那匪首顷刻间被一道剑气割破了喉咙,双手捂着喷涌而出的血液,倒在了血泊之中,四肢抽搐了十余下,渐渐不动了。水仙儿抱着怀里奄奄一息的父亲,满身的血污,看着倒下的匪首,一股血腥之气氤氲着整条岷江,不由得一阵恶心,转过脸,呕吐了一阵。唐印冬托着水老汉,见其刀伤穿腹,内脏损伤极重,血流不止,已知其难以活命,不由得悲伤起来,水老汉不知哪来的力气,满是鲜血的手抓住唐印冬的手臂,说道:“悔不听君言,以致有今日之事,我……我。”话未说完,吐出一口鲜血,生息渐渐微弱,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求你照顾好水仙儿。”言罢,再无声息,水仙儿哭作累人,血和眼泪涂满了整张脸。唐印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轻轻地搂着水仙儿,水仙儿靠在唐印冬坚实的肩膀上痛哭了许久,许久。 第11章 竹海葬笛音(2) 翌日,唐印冬将水老汉的遗体清洗干净,葬在犍为故居北边的一座小山上,正对着奔涌的岷江。唐印冬领着水仙儿,在犍为城买了崭新的衣裳,自己换上了一身书生的装扮,为水仙儿换上大家闺秀的装束,还在悲伤中的水仙儿经一番打扮后,带着忧郁,惹人怜惜,显得很是可人。虽然肤色有些黑,但是难掩她精致的五官和靓丽的面容,谁能想到一位渔女,更换了装扮后会是这犍为城首屈一指的美人胚子。 唐印冬替水仙儿买了些胭脂,香料等女性用品,备了几套换洗的衣衫。带着水仙儿乘着渔船,沿着岷江东南而去,此时,她依旧不清楚唐印冬是什么身份,她只是知道,这是个像神仙一样的男人,给她最安全的依靠。沿江而下,那个人单手把舵,面容俊朗,身材健硕,形象伟岸,一切是多么的美好,让她几乎就短暂的忘记了父丧的悲痛。 翌日清晨,戎州,唐印冬轻轻地交代了几声,便匆匆出了客栈,越过城墙,东南而去,一路夏日炎炎,穿林绕树,越过山和溪流,沿着荆棘丛生的山路,踏着茂盛的植物的叶子。乘着山间盘桓的风,在川南的丛山峻岭中穿梭。借着天光辨别着方向,两个时辰,后,风中一片正在呜咽的汪洋大海,浩浩汤汤的荡漾在面前,唐印冬初见如此壮丽的景致,不由为之一振。 蜀南竹海,方圆数十座山,连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湖泊,漫山的竹林在微风中摇曳着柔软的身姿,像风中波光粼粼的大海。唐佣踩着竹林,飞身而入,于竹海中穿行十余里,见一石碑,上小篆提书七彩湖,湖瘦长,湖中一岛,一三层竹楼,牌匾以仿王献之的行楷书曰:海上蓬莱。湖中竹叶茂盛,垂在泛着微微褶皱的湖面上,像百叶帘子,微微拂动着,被湖水扰乱了残影。一片片的反复破碎。 笛声,婉婉动人,又意境悠远,仿佛仙女的跫音,仿佛山风拨弄着明月般的圣洁,笛声随着山间的风而起落,与自然融为一体,伴着竹林中竹子碰撞的杂音,俨然就是这竹海所吟唱的轻快的歌声。唐印冬不由得就静伫于湖畔,任由湖水缭乱了身影,书生装扮的他,在这纯色的竹林中,显得有些破坏了原本的宁静,但是沉浸在笛声中的却他浑然不知。 唐印冬在猜想笛声的源头,在幻想一位惊世骇俗的女子,可他又不愿是一位这样的女子,因为这里是江匪所说的魔窟,唐印冬不愿这位女子有着悲惨的命运,所以,他不愿竹楼中坐着这样一位女子。 正当唐印冬在笛声中胡乱猜测的时候,笛声骤停,屋内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请高贤委身小筑一坐。”声音轻柔,更比笛声多一分羞涩,如这夏日湖畔的凉风,搅得人心思杂乱,想入非非。 唐印冬踩着湖水中散落的竹叶,轻轻跃上竹岛,沿着竹篱路过夏花正盛的园子,从竹阶往上四五步,辗转沿着竹梯步入二楼,轻轻推开轻掩的竹门,屋内一切家具都是用竹子搭建,竹子特有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竹窗下背身伫立着一位青衣女子,正远眺这湖光山色。唐印冬突然来访,略有冒昧,于是拱手作揖,说道:“小生冒昧,望姑娘恕罪。” 那女子轻轻转身,一位遗世独立的美人映入唐印冬眼帘。她,一位三十余岁的女人,很美,青衣薄衫,身材凹凸有致,发,乌黑的长发;眉,柳叶浮于春水;眼睛,像秋天的大海的深沉;鼻,如昆仑的玉,如昆仑的冰;嘴,像满山的梨花中的一树桃红。脖颈,冰清玉洁,如盛夏的一块冰,远远地,亦让人心生凉爽之感。双肩,像两座精致如刀削的江南春山;腰,如摇曳的竹子,纤细而柔软。下身修长,刬袜竹屐,若非一路奔波的余热尚存,唐印冬的心思早已飞去魂牵梦绕的江南。 女子上前挪了一步,如春风扶柳,如细雨润珠,如浅荷踏水,如落英缤纷。掩面微微一笑,回道:“十里竹林,君不消半刻便至,确实冒昧。”言罢,又是莞尔一笑,像碧叶间吐出的含苞的荷花,像雪花中初开的腊梅,美,恰到好处的美。 唐印冬从未见过如此风韵的女人,不由得看呆了,不觉间暑热更重了些,伫立片刻之后才回道:“阁下早知我来了?” “从你步入竹林,我便已知晓。但是,直到此刻,我也才真的知晓。”那女子一双含情的眼睛凝视着俊俏的唐印冬,以略带撩人的语气回道。 唐印冬顿生寒意,霎时间便明白这片茂密的竹林隐藏了太多的东西,细思极恐,却依旧冷静地回道:“竹林中有很多人?” 女子浅浅一笑,回道:“很多。” 唐印冬随即回道:“风花雪月,是女子?” 那女子轻轻的坐在竹椅上,微微蜷着腿。手托着腮,款款回道:“是四位女子,竹海中有四处大湖,分别住着我们四位姐妹。” 唐印冬一双眼睛看着女子手中的竹笛,回道:“好居处,居于竹海,必是高雅之大士。敢问主人家如何称呼。” 女子戏谑一笑,回道:“公子见笑了,你能来此,必是知道我们姐妹双手沾满鲜血。姊妹中我排行第三,名‘雪女’” 唐印冬皱着眉头,回道:“何必呢?” 雪女哈哈一笑,回道:“再高雅之人,除了诗情画意之外,也要吃饱穿暖啊!一个读书的女子还能做什么才能自食其力?总不能让我四姐妹委身青楼,出入风尘吧?公子若经世事,必能有所理解吧?” 唐印冬皱着眉头,回道:“尊驾若能维护一方百姓,必能衣食无忧。人活着,并不只是追求轻松和安逸,也应该有与之相应的责任需要承担吧。” 雪女冷笑了下,回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思,我何必要去尽我所能地讨好每一个人呢?” 唐印冬愤慨地回道:“所以你就选择杀了他们?” 雪女笑了笑,回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只是在江湖的边缘飘零的一位女子,我当然要善用自己最大的优势去谋生。” 唐印冬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教化他以为的正义,所以,他是痛苦的,他想动手,但是他又害怕自己会变成眼前的雪女那样的人,所以,他犹豫着,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一双眼睛紧紧地凝视着雪女,带着许多的愤怒。 雪女笑了笑:“公子今日是来杀人的吧?” 唐印冬也笑了笑,回道:“大概是的。” 雪女微微一笑:“岷江上的人也是公子杀的?” 唐印冬瞬间警惕起来,回道:“他们先杀了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雪女大笑一声,回道:“他们该死,我派出去的杀人的,而被人所杀的人,就是该死。江湖,弱肉强食嘛。那,公子今日来,是为了杀我?” 唐印冬一脸冷漠,回道:“我是来杀所有该死之人的。” 雪女表情也瞬间凝固,回道:“你不懂我。我今日也是在这里杀人的。” 唐印冬冷眉一动,回道:“所以你才会和我聊这么多?” 雪女冷冷一笑,回道:“这片有风的竹林的声音,和我的笛声,足以掩盖数十人的脚步,你觉得是这样吗?” 唐印冬浅浅一笑,回道:“如果我也注意到帘外的跫音,那又该当如何?” 雪女瞬间定住了,随即微微笑道:“那你觉得来了多少人?” 唐印冬冷冷答道:“楼顶三人,楼下七人,林中十人。” 雪女冷笑道:“好耳力,可是,你能挣脱这二十位高手的天罗地网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是值得一试。而且,我还想留住你。” 雪女微微一笑,回道:“你留不住我。” 唐印冬面色冷漠,回道:“不见得。”言罢飞身出手,挟着劲风和自信,速度极快。手指捏剑诀,向雪女肩头抓而去,饶是这么快的速度,亦只是抓住了肩头的一片薄纱,雪女所站之处,有一机关,唐印冬出手时,便已启动,雪女瞬间便跃入楼下,但亦被唐印冬的速度吓出了一身冷汗,转脸看向右肩,衣衫破损,香肩初露,冰清玉洁,如若凝脂,半边羞红的面颊在晦暗的光线中亦是隐隐可见,雪女无瑕顾及许多,跳出屋子,轻轻一跃,便踩着竹林向东而去。 唐印冬抓着手中还有美人余香的薄纱,想追上去,却已不及。楼顶和楼下的高手几乎同时出手,刀,泛着光的锋利的刀,瞬间已经逼近唐印冬的皮肤。 刀,十把凌厉的刀,从天上和地下同时翻滚而来,像两座大山,压将过来,瞬间便能让人化作肉糜。头顶三人,身下七人,可唐印冬偏偏像虎山而行,十指灵动,剑意四横,顷刻间便将竹楼斩塌一大半。唐印冬趁机而起,踩着一根横竹跃入湖中,静伫于湖面之上,霎时间竹林中暗器穿林打叶,如风中飘散的无数竹叶般,倾泻而来,瞬间笼罩住唐印冬,如千万点雨落,风声鹤唳,十面埋伏,似乎无处可避。 唐印冬双脚运足功力,横竹瞬间激起两道一丈高的水瀑,等水瀑落下,唐印冬亦消失不见,岛上和林中,只留下二十位被剑气击穿喉咙的黑衣高手,他们无不痛苦扭曲,睁着眼,似乎不敢相信。 竹海,风中的竹海,和来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不见了婉转动人的笛声,是那个竹海中隐隐约约的书生,正匆匆而行,要将这举世罕见的笛声的余音埋葬。 第12章 泸州 月(1) 青龙湖,四面的竹山环绕,像幽静的深渊藏着这一条款款灵动的巨龙。湖水青绿,波光粼粼,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竹叶,这座美丽的湖水下,一定藏着住在龙宫的仙女,在阳光下,偶尔有几片发光的龙鳞和一圈圈珍珠模样的光环。湖水婉转多弯,湖畔亭台楼榭,竹林深远幽静,仿佛有三位仙子闲坐在湖心的舟上,舟,用竹子扎成,层层叠叠,造出一艘三丈长,一丈余宽的大船,三人在船顶,饮着茶,食着点心,似乎并未见到竹叶深处随风摇曳的少年。 湖水荡漾,三位美人不时的欢笑伴着林中的鸟叫声,仿佛是七仙女下凡所临幸的湖泊,三位美人,三种惊世绝伦的美,一位如楚宫的美人,纤细而骨感;一位如金屋中的娇娘,风韵妖媚;一位全身装扮着百花,苗疆打扮,素雅而脱俗。唐印冬轻巧的踩着正卑躬屈膝着向三位遗世独立的美人谄媚的竹林,一个轻巧地腾空,轻轻落在竹船之上,他的轻,并未让竹船因此在湖面多画出一道波纹,三位美人面面相觑,最后齐刷刷的目光看向了中间那位风姿卓越的美女雪女。 雪女面露尴尬,轻轻将手中的点心放在一个官窑烧制的青色小碟中,看着唐印冬,扯了扯衣袖,显然那件被扯坏的青衫已经换过,略显严肃地说道:“此刻,我开始有点想知道你的名字了!” 唐印冬轻轻的回道:“那我想先知道她们的名字。” 这时,瘦的那位女子站起身来,轻轻地整理了微微凌乱的衣衫,细细地打量着唐印冬,回道:“我叫风女,因为我经常被风吹走,所以我叫风女。雪女刚还说,你死无葬身之地,显然是低估你了。” 唐印冬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一位连我的名字都不想问的人,必然是足够轻视我的,假如,我没有猜错,那位装扮奇特的女士,便是花女吧?可是风花雪月,你们少了一人。” 风女浅浅一笑,回道:“谁说风花雪月就一定要住在一起的,月女终年不常住于此,她更喜欢有冰凉的江水滚过她那又臭又烫的药罐子和身体的泸州。哈哈哈。”言罢,三人大笑了一阵。 唐印冬看着三人的讥笑,已知月女与这三人不合。咬了咬牙,回道:“那,简直是她的幸运。” 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风女与雪女向前一步,似乎有应敌之意,四面的竹林中隐隐有了动静,似乎有数十人正蓄势待发。 两位美人轻徐漫步,仿佛如舞姿般走了过来,风女执着一把带着各类暗器的折扇,雪从腰间接下一根雪白的长绸,没有了腰带的束缚,身上的薄衫四散开来,仿佛一只天鹅在风中展开了双翅,温婉如水的腰身,轻轻地一拧,就能发出致命的一次攻击。 她们脚步很缓,出手却极快,顷刻间,扇子,挟着暗器,白绸挟着竹林的风声,悄然而至。唐印冬飞身而起,拣拾浮在空中的竹叶当剑,迎着风雪二人脚下的竹筏而去,几枚细长的叶子如同几道无比锋利的剑光,顷刻间,竹船四散。三位女子踏竹而起,划过三道长虹,落在亭台之间,徒留唐印冬一人脚尖踏着一枚竹叶,轻轻的伫在波涛沉浮的湖心轻轻地荡漾着,像是九天下凡的大罗金仙,踩在流动的云上。书生打扮的唐印冬,如此惊世骇俗的功夫,足以震慑住江湖上太多的人,岸上的三位女子,亦为之惊叹,雪女上前声嘶力竭的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唐印冬微微一笑,回道:“唐印冬。” 三位女子神色大异,随即问道:“唐家人?” 唐印冬皱了下眉头,似乎不愿意借用唐家的盛名,于是淡淡的回道:“以前可能是,以后可能是,但是现在不是,现在,我只是一个为蜀南百姓讨回公道的杀手。” “非杀我们不可?” “是。” “那就别怪我们对唐家的不敬了。”雪女言罢,轻轻的挥手,四面的竹林,人影攒动,似乎如千军万马,但是最先而至的,却是数百件样式各异的暗器。他能在这样纷纷扰扰的世界活下来吗?那些该死的暗器,离他越来越近,唐印冬全身的皮肤几乎已经感受到了它们,猛烈的它们。 夜,戎州城外的小船上,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躺在船舱中,全身发黑。他一定是中毒后奔波许久,才会被毒液浸遍全身。一个女人撑着船,顺着江流,像东北行去。女人已经为他灌了一次又一次药汤,访了一位又一位城中的名医,都毫不见起色,只是有人说,泸州有位神医,可以治愈天下各种奇毒。水仙儿无可奈何,只能孤身带着愈发严重的唐印冬赶去泸州,保留最后的一线希望。 大江东去三百里,兜兜转转一日余,水仙儿无瑕顾忌两岸的景致,一双眼睛只是凝视着船舱中气息愈发微弱的唐印冬,任沉重的生命压在自己的肩上,数夜未眠,茶饭不思,脸色晦暗,消瘦了许多。 泸州,古称江阳,中水和大江之间的夹角上,一座千年的古城。古城扼守着川黔边界,乃蜀中重地,鱼龙混杂之地。泸州有天下最好的美酒,有几条景致各异的大河,有缠绕着山峰的谷地,有中水两岸的平地和大江南岸的高山,有渔舟,有行客,更有失魂落魄无处藏身的江湖人,这里,似乎是江湖的边缘,这里也是道义的边缘,再往西南,便是弱肉强食,人性丢失的蛮荒地带。所以,这里似乎是江湖人最后的避难所,也是蛮荒人文明的最前沿。所以,这座城一定住着很多人,也一定有各色各样的人。但是这绝不是一座暴力的城,因为这里有文明的暴力,统治着自视文明的人们,无论何人在此住下,都会被文明压抑住兽性。清晨,一艘从蛮荒世界飘来的小船,靠在中水南岸的石码头上,文明的世界朝阳新生,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无数或明或暗的光圈。 客栈,靠近中水,碧绿的江水倒映着沿岸的垂柳,垂柳畔整齐的石头堆砌的码头,石头仿佛一直堆砌到黑色的瓦下,黑色的瓦,盖住了那些黏土和石灰。水中舟来舟往,沿江而上的船大多在此入中水往西北而去,毕竟,很少有人愿意去经过戎州城外野蛮的杀戮世界。而且,沿中水可直接入府河,进益州城。水仙儿将已经没有人色的唐印冬安置在客栈里,轻轻地用凉水为他擦拭了全身,然后灌了些带着恶臭气味的中药。 偌大的城中,要找一个人很难,要找一个人也很容易,特别找是一个名声在外的人。水仙儿很快就找到了她,城郊一座小溪畔的竹林中竹篱笆圈着的三间简朴的木屋,竹门掩着,院子里种满各色奇异的花草,飘着让人心神不宁的花香味,主人不开门,她只能在外面候着,安静地站在门外,午后,一位雪白的女子从屋内走出来,慢慢地浇了花草,水仙儿见主人并未理会她,只能跪在门前哭。梨花带雨,仿佛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之情。可是那位雪白的女子却视若不见,浇完花草后进屋关上了门窗。 傍晚,蜻蜓四处乱飞,云很重,空气闷热,也许今夜会有一场大雨,水仙儿被这样沉闷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来,院子里传出的花香愈发浓郁,水仙儿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头越来越重,心血外涌,不由得瘫倒在竹门外,晕厥了过去。 再醒来,水仙儿卧在一张竹木躺椅上,精神倍增,所有的昏沉和气闷都消解干净。一位女子坐在不远处,收拾着窗台上的花。她很美,雪白的丝绸的袍子,盖住玲珑有致的身体,隐隐约约看见白袍里面的短袖薄衫,也是一片洁白。长发飘飘,倾泻下来,像黑夜的瀑布,没有精致的妆容,却显得那么自然,光线很暗,水仙儿无法判断出她准确的年纪,但是,她暴露在外的手指告诉水仙儿,这只手不会超过三十岁。 水仙儿轻轻地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舒畅,然后轻轻地跪在白衣女子身旁,忧郁的说道:“感谢姐姐救命之恩。” 那位姑娘转过身,将手中的花盆放下,轻轻的搀起水仙儿,柔柔地问道:“你在我门前呆的太久,中了我园中花香的毒,是我伤了你,所以我不算是救你,但是,你如此执着,是要救什么人?” 水仙儿抬起垂着的眼睛,望着白衣女子的脸,她好美,像一朵洁白无瑕的花,可洁白的深处又像白色中微微带着粉色的幽兰,水仙儿看着这样的女士,亦是羞红了脸。沉沉地回道:“我的恩人。” 白衣女子看着羞涩和沉郁中的水仙儿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水仙儿。” “那你爱那个人?” 水仙儿连眼睛都有些羞红了,急忙说道:“我不……”片刻间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语气相较之前,低沉了许多,片刻之后又断断续续的说道:“但是,我感受不到他是否爱我。” 白衣女子看着水仙儿羞涩的模样,内心先是一阵好笑,片刻之后又沉寂下来,显得很是忧郁,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好一个痴情的姑娘。”不由得面色显得忧郁了许多,是呀,谁没有过一段痴情的岁月,谁又没有过最终遗憾的爱情,谁能没有过花样的年华呢?她的天真是美的,是一种自己再也追寻不到的美。 第13章 泸州 月(2) 白衣女子沉吟许久,看着那双干净中溢着无限恳求的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你去把他带过来吧,竹林外的棚子中有一辆马车。”然后,白衣女子看着还没有来得及道谢,便跳跃着跑出院子的一位干净的少女,内心真实地笑了,她笑得也很美,也很纯真,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天真灵动的年纪。 夜,大雨,白衣女子将唐印冬浑身上下割了数十道浅浅的伤口,黑色的毒血瞬间便溢了出来,再为他灌上些解毒的汤药,然后便把伤痕累累的唐印冬仍在院墙外的大雨中。雨声沉重,似乎敲在一个人的心上,心在一个小小的窗口下,透过细微的缝隙,看着窗外那个被雨水鞭笞的男人,血流不止。 翌日清晨,雨停了许久,阳光初上,残留的雨珠化作清晨的露水,让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枚树叶,都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辉,水仙儿拉着白衣女子迫不及待的去探看唐印冬的情形,唐印冬依旧昏迷着,只是皮肤已经恢复了人色,只是略微有些泥泞和苍白。身下的土地,方圆两丈的花草植物几乎都已经枯死,只有几株蛇苞草在大雨后的晨阳中显得格外新颖。白衣女子采了几株,混在中药中,认真熬制着,水仙儿羞涩的替唐印冬擦拭干净身体,抹上让皮肤一日愈合无疤痕的灵药,最后替唐印冬穿好衣服,安置在竹床上,自己便坐在床边,看着昏死的唐印冬,所有的感情都在眼睛里,随着目光洒在那个憔悴的男人的脸上,当然,这一切也在偶有进出的白衣女子眼里。 唐印冬醒来时,浑身虚弱无力,仿佛自己连骨头都是软的,怎样也动不了,鼻子中一股中药的恶臭味道,似乎所有的空气都是这样的气味。渴,钻进心中的渴,唐印冬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棵干枯的树,需要饮一整条小溪的水,才能使自己完全的活过来,唐印冬抬头只看见了紧闭的木头房屋格外晦暗。转过脸,唐印冬几乎已经用尽了全力,只见一位长发的女子正趴在床头安睡,从她略显粗糙的手指,可以知道,这是水仙儿,他中毒后失去意识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自己仿佛就是倒在了她的怀里。唐印冬想呼喊,却无力开口,只能稍稍地喘了几口粗气。瞬间便被暑热熏得迷迷糊糊,渐渐又失去了神智,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唐印冬只觉得浑身清凉,四肢隐隐已经可以行动,他全身赤裸着被浸泡在一个大盆中,盆中漂浮着各类草药,气味杂乱,但是并不冲鼻。水很凉,但是并不刺骨,就仿佛夏日的一块冰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滑过,让人不由得魂牵梦绕,如被一个如玉石般清凉的雪山卓玛围裹着身体。身体,发出微弱的光辉,一个重新活过来的人的明亮的眼睛,在黑暗的空间里能视物的眼睛。 唐印冬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完全的康复,这一日,水仙儿被白衣女子支配去城中购置些日用品。唐印冬就坐在木屋前的竹椅上,看着院中的白衣女子认认真真的浇灌着那些花儿,仿佛觉得世界都闲适了下来,同时又对女主人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女子浇完花,用井水清洗了花锄和水壶,然后挽着衣袖擦拭去额头的汗水。她很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白色的衣服更像是对她雪白的肤色的一种衬托,她轻轻地将所有工具的放回原位,将水桶扔回井里,再舀起半桶水,放在井边的石头上。轻轻地走在木屋旁,安静地坐在唐印冬身侧的另一张竹椅上。 唐印冬沉默良久,被女子身上淡淡的花香熏得沉醉,他不由得转过脸,看着白衣女子伴着呼吸微微起伏的侧身,那白纱掩映着隐隐约约的精致,像极了那神秘的幽兰花的馨香,让人心旷神怡。白衣女子这时也转过眼看了看唐印冬,唐印冬瞬间煞红了脸,许久,才轻轻地说道:“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白衣女子冷眼看了下唐印冬,回道:“不用谢我,你应该谢那个挚爱你的女孩子,和那场下了一整夜的大雨,没有它们,我都解不了你所中的奇毒。” 提到挚爱,唐印冬又是一阵尴尬,尴尬到不知如何言语。 白衣女子看着院中盛开的花,微微冷笑了下,说道:“其实,我认识你所中的毒。更认识为你施毒的人。” 唐印冬瞬间一震,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凝视着白衣女子,问道:“莫非您是……?” 白衣女子笑了笑,说道:“你猜的没错,正是,小女子正是月女。” 唐印冬诧异不已,皱着眉头,许久才问道:“那您何必要救我呢?” 月女微微一笑,回道:“我为什么不救一个有道义的人,你为蜀南百姓除去一方大害,本就是有道义之人,她们三人该死,而你不该死。” 唐印冬沉吟半响,回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恩人为何会和她们三人齐名,又为何会和她们三人分道扬镳呢?” 月女笑了笑,回道:“此事说来话长,原本竹海只住着我一位女子,因为采药行医,颇有些薄名,后她们三人因为心狠手辣,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些名声,你也知道,人们总喜欢凑一个四,又正好我们号风花雪月,所以人们便把我们四人凑在一起,后来她们也迁居到了竹海居住,起初,因为我们四人都是有情伤之人,所以还有些共同语言,所以比邻而居倒是无妨,后来我发现她们是一群没什么道义的魔鬼。遂,我不愿与她们为伍,所以就搬出了竹海,住在这泸州城外,继续行医,极少回竹海了。她们三人杀人越货,组织了一帮盗匪沿江打劫,恶贯满盈,早已该死。” 唐印冬不由的赞道:“医者父母心。” 月女微微讪笑了一声,回道:“我只免费救治好人和善人,一般人我会收很高的价钱,而恶人就算给太多的钱,我也不会救治。所以,我似乎没有那颗父母心,阁下见笑了。不过我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阁下。” 唐印冬抱拳回道:“请赐教。” 月女颦蹙之间,问道:“据我所知,他们三人也算是江湖准一流高手,三人联手,配合默契,已算是很强,再加上上百位凶匪下属。阁下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唐印冬尴尬的笑了笑,回道:“如果没有恩人,我又怎能算是全身而退,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中了花女的巫毒,还能逃出来,然后数日不死,阁下内功实属精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唐印冬抱拳回道:“不瞒恩人,在下姓唐,名印冬。” 月女惊了一下,抱拳回道:“失敬,唐家人?” 唐印冬略显尴尬,垂首回道:“算是吧。” “敢问令尊?” 唐印冬皱了皱眉头,回道:“家父唐木。” 月女更是大吃一惊,起身回道:“原来是昔日江湖第一高手的后人,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失敬,失敬。” 唐印冬皱着眉头,回道:“那都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月女笑着回道:“说起来,家父还和令尊有过一段渊源,大约十八年前,家父药理研究遇到了瓶颈,曾前往平都镇,得到了唐木公子的指点,才有所突破,那时,我也随父亲一同前往,有幸见过唐木公子一面,我记得那时见过唐木公子家刚学会走路的公子,哈哈,想不到十八年后,还有此机缘得以重逢,只可惜家父早已不在人世,而唐木公子也……,哎,世事无常啊。” 唐印冬解开了皱着的眉头,满脸惊奇,拱手道:“还请恩公原谅,当时年少,尚不记事。” 月女笑曰:“无妨,今日有幸逢故人之后,实乃荣幸,如果唐公子不嫌弃小女子僭越的话,就叫我月姐姐吧。别再叫恩人了,令尊对家父和我的大恩,已让我颇为自惭。” 唐印冬微微一笑,拱手回道:“那,月姐姐好。” 月女看着唐印冬,又会心一笑,转了话题,说道:“竹海一战,想必格外激烈吧?” 唐印冬微微叹了口气,回道:“也许吧,但是发生太快,我已记不清过程,大约就是我过分自信,导致后来落了下风,最后用了同归于尽的方式,她们害怕了,所以死了,而我也因此受了重伤。” 月女回道:“我已经能够想象到那场激烈的战斗了,那是因为你年轻,缺少战斗的经验。假以时日,唐公子定能重现乃父之荣光。突然想起,近来江湖上将唐公子传得玄乎其玄,说公子是蛟龙,能引天雷劈死青城掌门,然后挟滔天洪水而去。” 唐印冬十分诧异,尴尬的脸红了半边,许久才回道:“怎么会是这样?我又不是神人,一切都是凑巧而已。若不是水仙儿和她父亲救了我,我早已葬身岷江之鱼腹。” 月女微微一笑,眼神邪邪的盯着唐印冬,问道:“水仙儿姑娘好像爱你入骨呀?” 唐印冬又被羞红了脸,尴尬地回道:“我不知道。只是水仙儿救过我的性命,她父亲临终亦有托付,所以,我定会好好照顾她。” 月女也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也觉得自己是一轮明月,直到被人不屑一顾后,才让我看见了自己的身后,竟是漆黑一片的黑夜。” 唐印冬没有说话,转过脸,看着月女的侧脸,他分明看见,那弯弯的鼻梁,就是一轮明月倒映在微漾的清澈无比的水中,泛着点点珍珠一般的光辉,光辉之后,又是涟漪和光辉。 第14章 蓦山城秋(1) 夜,凉如水,月光,洒在院子中,像透明的纱帐。浓浓的花香氤氲着整个圣洁的院子,风,刚刚离去,竹林的叶子还在轻轻的动着,几乎就要停下来。蝴蝶早已散去,远处还有些蛙声,几只夜蛾追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四处乱飞,月女坐在竹椅上看月亮,绣着并蒂花的小扇子,不时的轻轻舞动一圈,驱赶着或近或远的萤火虫。 唐印冬的身体已接近完全康复,除了需要些大补调理外,几乎已经恢复如初,水仙儿依旧如之前一般细致的照顾着他,始终围绕在唐印冬左右,唐印冬似乎也习惯了有人悉心的伺候,和水仙儿不时也有了些沟通。月女将二人的状况看在眼中,只觉得唐印冬似乎还缺一把火,不由得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稍晚些时候,月女递给水仙儿和唐印冬二人一个香甜的果子,见两人美美的品尝后,然后便让二人去溪中抓几只肥美的螃蟹。溪,清溪,两岸的竹林笼罩下,显得格外幽静,离中水二里,溪上多石,近处溪中便有一平整的巨石横在溪涧上,溪水刚刚没过石头,再往上一丈,便有一个起落的高坎,形成一个一丈有余的小瀑布。唐印冬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不由得跃入溪水中,全身浸泡在清凉的飞瀑下。回头,两岸的竹林正好在溪的上方留下一条缝隙,月光透过缝隙洒下来,正好洒在衣衫尽湿,坐在石头上的水仙儿身上,她不停地往自己脸上泼水,试图抑制浑身的燥热。唐印冬看着那凹凸有致的身影,仿佛月光下于水中流动的仙子,于是便沉入水中,想去一探究竟,便一步一步的向着水仙儿走去。但是,不知何故,他的意念开始模糊,眼前的女子似乎就是第一个解开他内心深处的遮羞布的女孩子,他呢喃着秦时月的名字,渐渐地触碰到了那个浑身发热的女孩子的手臂。水仙儿只吃了一小口果子,觉得太甜,便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所以她意识还算清醒,虽然浑身有驱赶不去的火焰仿佛焚烧着每一寸肌肤。但是当她看见心爱的男人向自己走近,闻到那带着异性气息的呼吸时她似乎也忘记了控制住自己。尽管她应该拒绝的,尽管她听见了那呢喃的声音中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她还是任由那个男人重重地将她平放在光滑的石头上,任由那清凉的溪水淌过自己的被夏热折腾过的手臂,最后全都流进了那一双眼睛中,她感受到零星的月光散落在她并不洁白的脸上,像是这个不明所以,也不可窥其全貌的热烈的夜晚在痛苦后的欢愉,终于,被一条清溪解去了内心的炽热。 许久许久后,伏在石头上的唐印冬才感受到了溪水的清凉,他这时才恢复了神智,他的内心五味杂陈,他轻轻的站起身来,整理好石头的衣衫,搀扶起早已整理好衣物坐在溪水中只留下一个披散着打湿的黑发的头露在水面的水仙儿,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搀扶着走出了那条美丽的小溪,溪水打湿了他们所有的衣物,更打湿了他们心灵的所有。 月女带着邪邪的笑容看着羞涩的二人走进了院子,见二人刻意避开了她,然后蹑足进了木屋,关上了门。心中顿时有了些满足感,在她的眼里,这就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模样,一如许多年前她自己所经历的那个模样。 翌日,唐印冬领着水仙儿走了,他放弃了原本打算沿中水北上,归益州的想法,他似乎不敢面对那个敲开他心扉的女孩子,更无法面对那个本是好意的恩人月女,所以他沿江而下,去江州,江州,从来就没有被唐家笼罩的一个城,数十年来,唐家势力几番渗透,最后只留下无数具尸体和一个极为冷清的分舵而已,自唐三爷隐退二线,唐水水掌握大权以来,唐家已经出现大一统的局面,唐水水极其善于笼络人心,连横合纵,不断拉拢和征伐,再加上唐家这一代人才凋零,使得除了几个边远山头外,唐家已经重归于统,但是缺少绝对的高手,使得江湖上对于这一代的唐家并没有如十余年前一样的认同感,唐家的影响力渐渐消退,如今,只是蜀中霸主,要想争霸江湖,必须要全心全意,无后顾之忧。所以,江州城这颗钉子,让唐水水如芒在背,不吞下,始终有个缺口。江州,作为蜀中和益州相等规模的大城,历来不缺少武林高手,自十余年前江州第一高手莫名其妙死于自家庭院中之后,江州城崛起了三大武林高手,黄青、孔相、叶令三分天下,分别居于千厮门,朝天门和临水门,唐家势力在三家的夹缝间,拼命地喘息着苟延残喘。 夜,江州城下一处民居,离码头不远,江岸上数千艘木船绑在各自的石头上,船中还隐约有些灯火。自那夜之后唐印冬没有再和水仙儿说话,两人,两个房间,两人都看着窗外,窗外仿佛有两弯月亮,仿佛在夏夜潮湿的水底,两人从天上和地下,相互遥望。 一个多月,八卦门在益州便彻底破败,秦山祖带着一家人离开了益州,过遂宁和钓鱼城,辗转十余日,才乘船下到江州。买下了那座荒废十余年的巨大的庭院,这座前江州第一高手的住宅充满了戾气,无人愿意入住,如今已经杂草丛生,蛛网遍布,落叶堆积。但是,秦山祖不缺钱,只花了三日,便将偌大的庭院收拾一新。换上了许多的油灯,在山崖之间,显得灯火璀璨。自收到唐印冬的来信后,已经一个多月,秦时月没能等到唐印冬归来,只好将行程告知唐蓦秋,然后全家离开了那座充满眷恋的古城,走进了另一座古老的城市。但是秦家不只是改换了门庭,更是卑微了身份,城中并不知道新来的大宅子的主人是前八卦门的掌门。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有担忧,于是城中三大高手却坐不住了,纷纷派出探子前去打探,一连几天,虽然风声四起,却也没有传出真正的所以然来。 秦时月不喜欢江州,因为山多巷窄,民风凶悍,暑热湿闷,让人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每日坐在悬崖边上,看着内水东去,许多难以倾诉的情感,都被闷热的天气压在身体里,人,有些倾颓。 但是,他们还是遇见了,穿过大江大河,穿过山川和巨石,在另一座古老的城市的一条充溢着各种异味的狭窄的巷子里,尽管唐印冬刻意的避开了,但是那情不自禁的多看的那两眼,便已经让秦时月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于是,秦时月奋不顾身的追了上去,推开无数遮挡的人群后,最后还是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走进了那间贫穷朴素又略显杂乱的屋子。那个男人背对着她,这时,另一个女人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扶在门外,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声音。 那个男人身材依旧,只是衣衫有些破旧,他背对着,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你又何必追上来,看见这样苟且的我?” 秦时月被惊得愣住了,这似乎与她日夜千思万想后所应该发生的那种重逢的场景完全不同,她甚至没有勇气上去抱住他。因为,她感受到了比拒绝更让人心碎的无奈,她,只是呆立原地,许久才回道:“我想来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你?” 那个人依旧没有回头,沉沉地说道:“那,是吗?” 秦时月带着哭腔,悲怆地回道:“不是。我一定是进错了房间。” 沉默,许久的沉默,像一双躲在大雨中的潮湿的眼睛,望向另一盏熄灭的油灯上头,已经布满了灰尘。许久之后,秦时月才淡淡的回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吗?” “我可能有妻子了。” 秦时月抬头看着他,那个背影在晦暗的屋子的深处,很暗很暗,很远很远,她没有说话,只露出满眼的血丝。片刻之后,只听得唐印冬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她救了我,我的命是她的。” 秦时月的泪水顺着香腮淌了下去,像月光下的露水,清澈。含着恨意,说道:“那,我的命也是你的。” “不一样。” 秦时月翘了翘嘴,愤愤地回道:“就是这样吗?难道就只有这样吗?对于移情别恋,这或许是跟前任最好的告别措辞了吧!” 唐印冬沉默了许久,他感觉自己被命运逼退到了一个角落里,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当然,他不知道门外还有另一位女子,他并没有想太多,沉默许久,才回道:“我没有移情别恋,只是,有过一个情不自已的夜晚的荒唐,而我不愿意伤害她。她很好,是我见过最朴素的女孩子,眼睛也很干净。” “那我呢?我们呢?” 唐印冬感受到了秦时月的愤怒,感受到了似乎有一把剑指着自己心脏,但是此刻他宁愿被一把剑刺穿自己的身体,也不敢面对他曾经以为会相伴一生的女人,很久才惆怅地回道:“你让我的人生有了希望和色彩。那个浑梦的夜晚之前,你是我关于爱情的全部。可是,事已至此,我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你走吧,就当那日青城山下的大雨和洪水让我沉睡了千年。” 秦时月真的就失魂落魄的走了,她并没有看清掩在门外的那位女子的容貌,她只是知道,与自己相差甚远。但是这一切却深深的击碎了她的心房,她走了很远,很远,似乎一直在绕圈,一直走到深夜,走到江上。 第15章 蓦山城秋(2) 夜,山城之巅,览胜楼顶,一个男人,看着夜色。他许久没有站得这么高,最近的他总是卑躬屈膝的活在那条狭窄的街巷,仿佛没有脸面见世上所有高洁的人,如今,月光如水,在他的心灵泛起了点点波滔,像极了堆积于整个穹庐黑压压的遗憾覆盖着身体。 而另一人呢?却在城的最底部。 夜,长江之畔,月光洒在微波粼粼的江面,一个巨大的滩涂的边缘,一位女子双足浸在凉爽的江水中,手指拨弄着略微湍急的水,忧郁的月光下,还有一位女子从滩涂的一侧,慢慢走来,裙子,比月光更淡一些。 “我来的不是时候,所以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拨弄江水的手指骤然停下:“那你应该很开心。” 女子一声惨笑,回道:“我有什么可开心的,他爱的又不是我,不过只是因为道义所规定的责任而已。” “那也足够你开心了。” 沉默,许久的沉默。站立的女子才十分黯然和忧愁地回道:“在我们老家,婢女是必须要和小姐一同出嫁的,如果,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做你的丫鬟。” 江水清凉,像对暑热的慰藉,沉吟许久,才回道:“如果我不愿意与你分享同一份爱呢?” 女子冷冷一笑,回道:“我也不愿意,可是,如果是那样,我们都将得不到。” 秦时月站起身来,望向不远处的水仙儿,两人相视一笑。月色恬静,像第三位姗姗来迟的女子,踩着浅浅的,清凉的江水,这时,银河仿佛缓缓地流动着,很美。 但是秦时月并没有答应她,她走了,踩着泥泞的沙子,任起伏的江水渐渐磨平她的足迹,她仿佛从月光下走来,又走出了月光。月光仿佛在他的足底,沿着江水向东漂浮而去,带着许多故事,带着许多哀愁,也带走了另一个人的眼睛。 一个月后,山城大事,轰动了整个江州城。黄青将要迎娶新来的秦家的女儿做小妾,满城烟雨,众说纷纭,有人猜测,这是秦家为在江州城立足,才厚颜无耻的巴结黄家,毕竟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嫁给一位三十五六岁的江湖成名人物,还是做小妾,对于秦家来说,绝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有人说,是秦家女子勾引黄青做出了不贞洁的苟且之事,有了身孕,为了息事宁人,黄家只得迎娶秦家女子做偏房。 唐印冬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瞬间便凝固住了,仿佛那夜岷江上的惊雷是砸在了自己的头顶,顿时只觉得五雷轰顶。但是,他许久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所以他好几次的跳入秦府,推开了每一扇门,却都没有找到秦时月的踪影,一个女人如果要刻意的避开他,他永远也找不到。 那天下午,似乎大雨将至,空中黑云压下来,似乎将要摧毁整座城市,唐印冬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任四面的风从墙的缝隙中钻进来,翻卷着梁上的灰尘。水仙儿走了,他留下一封让唐印冬不再找她的信,就走了,但是她还能去哪?他那样卑微的女子,不会再回犍为了,那个悲伤的地方不会再属于她那样的清澈女孩子,偌大的江湖,她只会去一个地方,一个让她曾经无比快乐的地方,泸州城外的竹林旁的木屋,她一定会去找月女,但是唐印冬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也许人生就是这样,许多东西都是随遇而安,爱上一个给不了她一生的男人,就只能吝啬自己的那份爱,去一个回忆中的美好地方,呵护好她现在拥有的他的一切,这是她离开的另一个原因,一个唐印冬不知道,他也不会告知唐印冬的原因。怅然若失的唐印冬只好耗费整个下午,匆忙地将自己的武功心得汇成图本,找到唐家分舵,让他们送去那个地方,让她也学会一些保护自己的招式,大约就是唐印冬所理解的余生了吧! 夜晚的大雨,瞬间吞没一艘远行的小船,一个女子躲在白雨乱入的舱中像大雨一样痛哭流涕,雨声连绵起伏,她不时的用摇晃的油灯哄热手掌,然后再轻抚的肚子,让腹部保持着温暖,小船,越行越远,他引她到了一个梦中,却在另一个梦中放弃了自己。但是,痛哭之后,她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船,永远的消失在了江州的大雨之中。 翌日,黄昏,昨夜的大雨将世界清洗干净,今日的烈日又将树叶熏得昏昏沉沉,黄昏时才渐渐缓过神来。霞光尚在,墙外行人依旧,墙里已华灯阑珊,笑声一片。更添丝竹声,伶人琵琶胡笳,宾朋满座,园子精美,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有各类盆栽,有小池,有荷花,有几扇精心雕琢的门。黄青轻轻的从东侧门门口款步进来,只见他一身红衣,比晚霞更灿烂些,清瘦,不是很高,浅浅的胡须,脸上已有许多岁月的痕迹,并不算光滑,他堆着笑,不时的拱手答谢四面的恭维,身后那位被红绸盖住的新娘被侍女牵引着,踏过一尺高的厚厚的梨木门槛,缓缓的跟在黄青身后,走进偌大的院子,沿着当中玄武岩铺成的地面,缓缓的向着大堂靠拢,可能是因为经验颇多,大堂内已经备好仪式的一切用品,新娘被牵引着跨过石阶下的炭火盆,便进了大堂。 满园精心布置的红色,和天空特地留下的深红,让人不免觉得喜庆得有些过头,凡事太过,必定会有所亏损,这个黄昏,太红了,红的像血。正当一切都稳步进行,宾客皆欢声笑语拱手庆贺时,一个衣着破旧,头发蓬松,满身汗水打湿了那满是补丁衣衫的,像是一个苦力下人的青年,推开人群,冲了上来。他没有说话,就站在大堂外,被数十双惊愕的目光凝视着,正在施礼仪的两位新人被突如其来的安静所惊异,纷纷回过头来。只见新娘迅速的扔下红绸,奋不顾身的冲了出去,冲进了那个肮脏的男人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从未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一次。 女孩子带着哭腔,细细的说道:“这么晚了,你让我从清晨等到了黄昏,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男孩子抚着那插满金色装饰的晓鬟,柔柔地回道:“那,如果,我真的不来呢?” 女孩子撅了下嘴,俏皮地说道:“那我就嫁给他。” 男孩子满脸惆怅,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嫁给他?甚至是做……做,那个。”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会娶我?” “我娶你!” “我不信。我不愿意嫁给你。除非你求我,你愿意大声说吗?” 男孩子没有丝毫的犹豫,朗声说道:“我要娶你。我唐印冬今天就要娶你。” 女孩子带着满脸的泪珠,灿烂地笑了:“那你要做一个负心的男人?” 男孩子也笑了,仰天朗声说道:“负天又如何?就算负了天下的女人,我也要娶你。” 哭泣,像夏日的骤雨一样的哭泣,那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就依偎在一位满身补丁的肮脏的男子怀中,痛哭流涕。女孩子竟不顾男孩子满身的汗渍和肮脏,疯狂的吻了上去。惊得在场宾客都面面相觑。竟而转脸望着大堂内,脸色发黑的黄青,作为江州城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何时受过如此侮辱,而且是在满城的宾客和前来观礼的对手眼前。但是他也听到了眼前正抱着他新婚妻子的那个肮脏的男子的名字,稍加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唐姓,毕竟是个不太让人放心的姓氏。 一旁的孔相和叶令似乎揣摩到了一丝血腥之气,叶令立马迈步上前,当着众多沉寂的宾客,朗声说道:“黄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如此奇耻大辱,如果黄兄今日不做点事,恐怕这江州城是待不下去了吧。如若黄兄心有不忍,不妨直说,在下和在座的宾客自当效劳,拿下黄夫人和她的奸夫。你看如何。”一席话惹得有心看热闹的在场所有宾客连连称是,却把本就异常愤怒的黄青架在了刀刃之上。 黄昏渐渐暗了下去,园中灯火通明,正映着黄青面色铁青的模样,只见他折步向前,指着阶下正你侬我侬的一对恋人,满眼通红地问道:“你们这对奸夫**,殊不知礼义廉耻乎,今日,我在此赐女子自尽,男子自宫。否则,绝不轻饶。” 唐印冬将秦时月一把搂在怀中,昂然直立,回道:“她并未与你尽礼仪,今日贸然,是我等失礼,还望黄先生今日多做成全,否则闹得两家难堪,岂不是贻笑江湖。” 黄青尚不知这个衣衫破烂的男子的来头,被其气势震得有些畏戒,于是指着秦时月说道:“是你秦家想在江州立足,才来巴结我的。你今日如此辱我,我定让你秦家在江州城无法立足,若不悔改,今日,我要屠你秦家满门,鸡犬不留。”言罢,一挥手,数百杀手便跳上高墙,面目狰狞,随时准备雷霆一击。满座宾客虽有些失色,但是亦各自散开,准备看这一场闹剧。 “是谁在这儿大放厥词,今夜我看,是你黄家要鸡犬不留吧?”这时,墙外传来一声美妙的声音,像夏日的清水,像清水的叮咚,像叮咚的琴声。一位女子轻轻地笑着,轻轻飘落,仿佛从云中落下来的仙子,腰间的软剑,在灯火中散发出多彩的光芒。身后还跟着另一位惊世绝伦的女子,那位唐印冬最熟悉的女孩子。 如她的名字一般,唐蓦秋是在这个初秋到的江州,她变了,除了面貌和身形,一切都变了。她就站在唐印冬的面前,唐印冬却认不出这个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女孩子,是唐水水还是唐蓦秋。那双眼睛很冷,凉透了整个江州城最为严酷的秋热下那颗原本热切的心,唐印冬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唐蓦秋也报之以凝视,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在彼此的身上,这三个多月都发生了什么。 唐印冬仿佛看见了真正的秋天,那丝丝凉意的秋水中并没有往日的温暖,她经历了什么,她不说,唐印冬也不知道。他们就默默地对视着,没有了情感的交流,但是,他们也没有分出目光去看山城的山,山城的水,山城的灯和夜晚初至时不算明亮的星星。于是,这是,一生中最凉的一个初秋。 第16章 尾声 我的川东故事(1) 夜,深夜,弯弯的月亮落下来,依旧洁白了半个城市,唐印冬和唐蓦秋坐在山城之巅,山下万家灯火,两江悠悠东去,高崖之下,山势巍峨,晴空之中,星辰熠熠,空中繁杂的十余只飞鸟在这稍稍秋凉的深夜才愿意出巢觅食。稀稀疏疏的鸟声,打破了整个夜晚的宁静,两人额上还有汗痕,沉寂在这高阁顶上的空气也渐渐在汗痕上凝成了露水,一整天的秋热,也许就这个时间凉爽舒适一些。 唐印冬还在回味刚才那场战斗,唐水水一人独战数十位杀手,他们兄妹二人迎战黄青、叶令、孔相三大高手,在那刀光剑影之间,他一直注意着唐蓦秋那张冰冷的脸,让人心生凉意。两人因为武功相似,所以配合得淋漓尽致,两人竟然抵挡住了三大高手的连环围攻,尽管数次都险象环生,命在旦夕,但是他们都挺住了,当然,三大高手各怀鬼胎,并没有发挥出合战应有的威力,等到唐水水解决掉数十位高手,抽出身来帮忙时,三大高手已大势已去。最后,唐水水出其不意,无处不在的软剑割破了三为高手的手腕,打落了他们的兵器,三人据不服输,唐水水联合唐印冬和唐蓦秋将三大高手打成重伤,唐印冬本来心生怜悯,不欲害三人性命,毕竟,他是有自己的江湖道义的人,尽管三大高手手上血债累累,但是,唐印冬今日理亏,似乎也不愿杀人。唐水水也没有说话,因为战败的三大高手已经对唐水水制霸江州造不成丝毫的影响。但是,那个曾经温婉可人,像一只小鸟小花般温顺的唐蓦秋,竟然孤身上前,连出三剑,一击毙命,刺穿了三位重伤的高手的咽喉,然后一言不发的退了下来。站在了唐水水身后,唐水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一旁惊讶的秦时月,又看了下正惊愕得不知所以的唐印冬,笑了笑。转身,翩然而去,唐蓦秋看了看唐印冬,冲他点了点头,也转身跟了上去,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唐印冬带着诸多疑惑,也携着秦时月追了上去,只留下比傍晚时分更红的黄家后院,一片狼藉和哭泣。 “你变了!”沉默了许久,唐印冬才开口说道。 唐蓦秋静静地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江,许久许久才叹了口气,回道:“可能是经历多了吧?人不都这样吗?听说,你也变了。变心了。” 唐印冬痴痴的看着眼前在月色中依旧明亮的女孩子,说道:“山间一日,世上千年。我飘泊江湖两月余如看仙人下棋,我没变,还和以前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好,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坏。” 唐蓦秋转过脸,冷冷地看着唐印冬,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有顾忌,名声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何用?我们现在是无根之人。”语气寒凉,极为瘆人。 唐印冬看着心态偏激的唐蓦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见唐蓦秋坚毅的眼神,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唐印冬低下了头,回道:“我在蜀南竹海屠杀了一百多江匪,我觉得我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可是刚刚那三个人,却不能饶。” “他们也许是血债累累,但是并没有为害百姓,也没有作恶一方。对我们也没有伤害,何必呢?”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等他们恢复了元气,他们就会报复。” 唐印冬再次凝视着冷若冰霜的唐蓦秋,许久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轻轻地问道:“你应该说说,都经历什么?” “没什么,我只看到了人性,那些欺软怕硬,那些奸诈,那些残忍的人性。秦山祖因为恐惧青城山的报复,听得小道消息,便带着妻儿老小迁居江州,偌大的秦府数百名徒弟和仆役被夜袭的青城派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付之一炬。秦山祖听闻这个消息,更是不惜名声,要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黄青做妾,以求黄家庇护。而八卦门残部,为了报仇,伙同蜀中山匪意欲洗劫青城,最后却欺软怕硬,沿途奸淫掳虐,屠杀劫掠数百寻常百姓,未过岷江,便四散而去。让我仿佛明白,人只有自己坚硬强大,才能真正的在这个江湖活下去,道义,有时没有那么重要。幸而水姑姑说要统一唐门,然后力图制霸江湖,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一个真正的秩序,流血,有时是必须的。” 唐印冬看着夜色中,那些与世无争的植物,被烈日暴虐,只有在夜间才能侥幸偷欢。似乎觉得唐蓦秋所说的没什么不对,但是,他内心还是坚信父亲所追求的道义。许久,才回道:“我想去川东,做父亲未尽之事!你愿意跟我回去吗?”唐印冬知道,数月前的唐蓦秋一定会不假思索的追随自己而去,而如今,那个自认为长大的女孩,让他感受到了许许多多的不确定性,所以,他需要试探性的让她理解。 唐蓦秋一会看着山下水中的夜色依依,一会看着天上银河的夜色逡逡,反复思量了许久,终于靠在了唐印冬的肩上,唐印冬看着身侧的唐蓦秋,以为是从前的那个女孩子又回来了,于是轻轻地捋着她长长的秀发。月光倒映在长发上,也发出了淡淡的光辉,唐印冬在某一瞬间还错误地以为,怀中的这个女孩子,还是如当年一般的温顺和自然。 许久后,唐蓦秋才说道:“我想抛弃所有世俗的东西,遵从内心的冲动和想法,去过完我的一生。” “一生该有多漫长。”唐印冬认真的凝视着唐蓦秋的侧脸,仿佛这十多年,自己一直没有真正的走进她的心里,自己以为知道她的全部,却从不知道她内心最深处,被寄人篱下和备受冷落所压抑的那些向往和偏激。月光稀松的散落在她晶莹如玉的脸上,是那么美,可唐印冬却分明看见了一份唯美的破碎。 唐蓦秋没有回答,因为她不明白兄长是否了解自己,所以安静,才是最好的回答。唐印冬接着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唐蓦秋抬起了埋在唐印冬肩上的头,轻轻地整理了秀发,看着月光,感觉月光很远,江湖很大,沉吟后回道:“我和水姑姑商议过,等江州稳定后,我们准备携手在江湖上走一圈。去看看这个纷乱多年的江湖真正的样子。” 唐印冬埋下了头,看着脚下的黑色的瓦,飞鸟停下了喧闹,世界又安静了下来,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像从前一样。沉吟片刻,唐印冬叹了口气,回道:“记得给我来信,若你感受到了自由的痛苦,我在川东等你。” 唐蓦秋看了下兄长还有伤淤的面庞,眼中泛起了泪光,忧郁地回道:“嗯,真希望自己能长大,能真正的长大,和兄长一样。” 唐印冬苦笑了一下,望着唐蓦秋,仿佛望着十多年前那个不太爱哭的女孩子,轻轻地回道:“不长大多好。” 唐蓦秋也笑了,拭去眼角的泪痕,回道:“是呀,可是你已经长大了。若你没有长大,一定会时刻围绕着我。是吧?哥哥。” 唐印冬惭愧的垂下头,回道:“是我不好。” 唐蓦秋笑了笑,说道:“可是现在的你,是我想看到的你,和我幻想的父亲一样,博爱宽广,有担当,敢作敢为,可以为了心中的坚持奋不顾身。真的!” 唐印冬抬起头,看着笑起来的唐蓦秋,仿佛看见夜昙花的绽放,他也笑了,会心的笑了,说道:“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也别离我太远。好吗?” 唐蓦秋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但是她忍住了,闭了下眼睛,回道:“江湖太大了。” 唐印冬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回道:“我说的是心。” 唐蓦秋带着泪花,笑了起来,回道:“未来太远了,我们都会好好的。” 唐印冬苦笑了下:“真怀念当初在那个黑暗的小院子的破碎的日子,好多美好的事物,原来都只能躲在黑暗里相互依偎。回不去了,就往前走吧。若有重大的抉择,可以告知我,我想知道你的一些近况。” 唐蓦秋笑了笑,知道那些深情厚谊,然后沉吟了会,又有了些沉重,回道:“我尽力吧,你也照顾好自己,对于不爱的,多些拒绝。” 唐印冬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银河渐渐的暗了,像露水落在了地上,这个夜晚。那些遥远的事情,都随着那些遥远的星辰,渐渐隐藏了起来。 唐印冬引着秦时月,穿过那座那座从废墟上看,还气势恢宏的镇甸,许多的地基和条石都被人掘走,在远处的山坳处建了新的村庄,村庄不大,不过数百人规模,但是建了很厚很高的墙,唐印冬走过镇子,渡江,在还有些片段记忆的故居转了一圈,父辈的光荣,如今只剩下一片瓦砾。只有那没被野火烧尽的竹林,已渐渐恢复了十余年前的光景。 然后找到了后山的荒冢,锄去厚厚的荆棘和四面的杂草,重新修葺一番,再郑重的祭奠了一番。唐印冬几乎已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但是,仍然倚靠着那斑驳的墓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秦时月细心地将四周都打扫了一遍,默默地靠在唐印冬的身边,眼里的一切,都是百废待兴的样子。 第17章 尾声 我的川东故事(2) 唐印冬和秦时月走进村子时,已是黄昏时分,村民似乎并不好客,那扇巨大的门,似乎也从未想过替唐印冬敞开,唐印冬就站在门外,眼见着进进出出的村民以仇视和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内心似乎甚不是滋味。唐印冬走上前去,两个看门护卫手执长矛,拦住了他,厉声问道:“什么人,来此作甚?” 唐印冬轻轻地作揖,回道:“敢问大哥,村子中可有主事之人,我有要事想要协商。” 守门护卫见唐印冬颇为有礼节,似乎不像是匪人,更像是有身份之人,遂不敢怠慢,便回礼说道:“我们有村长,公子若要见村长,请随我来,我领你们去,但是村长见不见你,那就得另说了。公子,请。” 村中错落有致,大都是石头房子,无甚大户,似乎过得都不算殷实,村中有一片很大的广场,上面晾晒着许多谷物,村农正忙着收拾和整理。唱着欢快的收获之歌。只见一年近古稀的老者端坐台上,看着天色,喝着闲茶。护卫上前,贴着老者的耳朵,指着唐印冬二人,说了几句。只见老者起身,拄着拐杖向唐佣二人走来,唐印冬只觉得老人颇有些熟悉,似乎少时曾见过。 唐印冬二人赶紧迎了上去,拱手作揖。老人回礼,慈祥地望着二位年轻人,微微笑着问道:“二位莅临蔽村,蓬荜生辉。不知二位高贤,找老朽何事?” 唐印冬向着老人再拜,回道:“晚辈有事求于村长,我想重建平都镇,望村长能够支持。” 老人诧异着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似乎看到了一些从前的那个人的样子。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二位请台上说话。”言罢,引着唐印冬二人上了台子,坐罢。老人认真的看着唐印冬,思虑了许久,问道:“敢问公子为何要重建平都镇?” 唐印冬沉吟片刻,回道:“不瞒村长,我想做一些家父的未尽之事。” 老人瞬间站起身来,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颤抖地问道:“敢问令尊是?” 唐印冬也站起身来,回道:“家父唐木,晚辈唐印冬。” 老人闻言一愣,目瞪口呆,片刻后满眼含着泪水,握住少年的手,拉着少年,招呼台下劳作的村农们,嘶吼道:“乡亲们,快过来,木公子的后人回来了,来拯救我们了。”四面的村农闻言,顷刻间聚拢欢呼了起来。 唐印冬亦是满脸含泪的望着台下群情激昂的村农们,说道:“各位叔伯兄妹们,请你们相信我,我们共同努力,重建平都镇,重新过上富足安逸的日子。” 台下一片欢呼,老人领着唐印冬认识了村中的许多故人,然后在大家的尾随下,进了老人的家。唐印冬向大伙挥手致意,而后进了村长的宅子,大伙围在院墙外,熙攘着,不愿散去。唐印冬感慨道:“当年家父未能保护好乡亲们,想不到今日大家依旧此般热情,让晚辈着实感慨万千。” 老人含着泪水,说道:“公子别这么说,唐木公子乃川东的神祇,当年为给我们罹难的家人们报仇,孤身犯险,大义灭亲,灭了仇人川北唐二爷,过后生死不明,川东百姓无不顿首惋惜。这十余年来,其实大家早有重建平都镇的意思,只是出于缺少领袖,缺少钱粮,一直未能成行。今日唐公子有意,我等定当极力配合。” 唐印冬会心大笑,而后回礼道:“感谢村长,感谢诸位。我见村长有些面善,不知是否当年见过?” 老人哈哈大笑,继而又陷入了忧愁中,回道:“说起来,老朽和唐家还算有些渊源,小女当年乃唐木公子亲自做媒,嫁给了小婿唐佣,只可惜,小女于那场大火中不幸罹难。哎,世事难料啊。当年在木府,有幸见过两次唐公子,想不到唐公子今日还有印象。” 唐印冬大为惊愕,起身回道:“原来是当年故人。唐佣叔叔现在还好吗?在何处啊?” 老人又微微笑了笑,回道:“小婿现定居江东江阴梅岭,置下了偌大家业。曾数次邀老朽去江东养老,但是我心念故土,不愿远行,就没去。这些年,他也没少给村子送些钱财丝绸之物,还派遣弟子给村子的青少年传授了些武艺。” 唐印冬也叹息不已,回道:“果真是物是人非,不过,大家都还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啊!” 老人抚掌叹息,回道:“不知唐公子重建平都镇,有何打算?” 唐印冬想了想,回道:“此事晚辈也详细思虑过数次。晚辈此行,只从江州唐家带了一万两白银。建一个村子也许足够了,但是我想在以前的平都镇的基础上扩建,建一座城池。所有人都住在城池之中,暂时不重建木府,等以后发展好了,再考虑此事。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资金和人手问题,所以,我打算先举明旗帜,召集愿意回归的家父当年的旧部,和散落四处的原平都百姓,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要大家共同努力,按照我的设想,不出两年,便可建起一座坚实的大城,当然,大城按照合理设计,如何防火防水防匪患等。然后就是开垦土地,我周游四处,见无数田地荒废已久,我们大可以重新造籍,为每一位百姓重新分配田地。以上是晚辈拙见,还望村长指正。”言罢,向村长施了礼节。 村长闻言大喜,说道:“公子思虑周全,我等执行便是,我这就写信给小婿唐佣,表明建平都城的想法,相必他必能解决许多资金问题。哈哈哈,那唐公子可有歇息之处?” “还劳烦村长在村中找一偏室,容我俩暂住,我愿和所有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共建平都城。”村长闻言大喜,满口称赞,随即让出了自家后院,供唐印冬和秦时月暂住。 又十余日,黄昏,村人一边忙着收获,一边忙着建造砖窑,瓦窑。清理以前的地基,规划城市建设的布局。唐印冬带着秦时月在码头上协助工人造船。这时,只见下游金色的阳光中,飘飞而下数十条大大小小的船,背对着阳光,唐印冬清晰的看见那数十条满载货物和人员的船,逆流而来,桅杆高耸,灰色的长帆迎着阳光在江面落下长长的影子。船上人影攒动,有醉酒的歌声,有谩骂和打闹声。他们缓缓地靠岸,似乎毫无组织地从船上走下来,陆陆续续下来三百余人,在领头的四五个人的带领下,迈着大步向着正在造船的工人们走了过来,惊得工人们连连后退,胡乱拿着手中的工具准备御敌。 唐印冬见来者众多,且气势汹汹,立马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为首的五位匪人打扮得类似于商人,穿着大方得体,约莫知天命年纪,大多面上有伤痕,但是看起来已有许多年头。身后的三百多人站成三排,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各自嬉笑着,穿着各异,有的像渔夫,有的像农人,有的像工人,有的像纤夫。 唐印冬上前拱手道:“不知诸位英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当中的一位匪首回礼,扯着粗犷的嗓音,回道:“听说有位少年英雄,在此重建平都镇,我等特地来高价售卖些物资。不知那位少年英雄是不是公子你?” 唐印冬见来者不善,似乎有强买强卖,变向打劫之意,于是挥手让身后的工人先退远,只身向前,回道:“在下唐印冬。” 几位匪首大笑,回道:“你一个黄毛小子,也敢自认唐家后人,且容我等来试试身手。”言罢,一掌劈出,掌风急速,带着热辣的触感,足以彰显其内家功夫已经练到一定火候,唐印冬凌空翻了两个筋斗,后退到三丈之外,手捏剑诀,霎时间剑气纵横,几道剑光伴着斜阳顷刻间便近在匪首的身前,似乎下一瞬间便能洒在匪首的身上。匪首饶是江湖经验丰富,也不及闪躲,被剑气刺穿了几处衣衫,皮肤上有了隐隐的剑痕,这实则是唐印冬未尽全力,否则,那匪首此刻已重伤在地。 匪首狼狈退下,却并未恼怒和报复,围着的江匪大都为唐印冬的高深莫测的剑法喝彩,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唐印冬莫名其妙的凝视着夕阳下这群奇怪的江匪,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匪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上前行礼道:“公子神技,不辱先人也,虽不及令尊当年,却也相去不多。小的这厢给公子施礼,还望公子恕罪,方才小的多有得罪。”身后的四位匪首也一同上前行礼,原本在后边看热闹的江匪们也随着首领的指示,都单膝跪了下去。 唐印冬何时见过如此场景,虽胸中无数困惑,却也立马上前搀起了诸位匪首,并让匪首令大家伙都起来,无需此等大礼。 那匪首上前拍了拍唐印冬的肩膀,笑着说道:“此等小礼,公子受得起。” 唐印冬回礼道:“敢问诸位英雄出自何方高山洞府?” 匪首回礼,再拜,道:“不敢当。我五兄弟乃二十五年前于云梦泽为令尊唐木先生的德行武功所折服,当时便起号誓死追随令尊。后一直往返三峡,做一些物流货运客运生意,掌管着小半条长江。后平都被毁,令尊……哎。我等无人约束,便放任了性子,返回云梦泽,在楚江上做些锄强扶弱的勾当。一晃十余年,近闻唐公子重建平都,我等特来投奔,还望唐公子莫嫌我等出身低微,收纳众位弟兄,多安排些脏活累活,为重建平都出些力气。” 唐印冬喜出望外,谢过了在场的江匪。笑着说道:“敢问诸位英雄贵姓?” 匪首回道:“我兄弟原是十二人,号称云梦十二生肖。这些年江上不太平,凋零得只剩我兄弟五人。在下侯十二,这四位兄弟分别是,羊五,牛三,苟二,马九。” 第18章 尾声 我的川东故事(3) 唐印冬再次分别向五位拱手,问道:“诸位是家父同辈豪杰,在这里我且僭越称各位英雄为叔叔,侯叔,羊叔,牛叔,马叔,苟叔。今日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 侯十二领着四位弟兄赶紧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双方互相客气了许久。唐印冬才上前问道:“方才侯叔说要高价售卖些货物,敢问侯叔莫不是诓小侄,还是话中另有深意?”言罢,笑着看着侯十二,心中依旧满是疑惑。 侯十二笑道:“不敢,不敢。在下是这个意思。这便向公子表明。我兄弟五人早已成家立业,有妻有子,倒是无忧。可我这三百五十位弟兄,基本都是孤家寡人。我兄弟五人思虑许久,此行虽说是重归旧主,但也略有私心。我想让每位兄弟跟我们当年一般,都无需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以做些货运生意,可以娶妻生子。所以,我想用这三十余条船,换城中三百五十间民房,二十个店铺,还有平都城整个水码头的一半。如果公子有所顾虑,我等便送十五条船给公子,立马回云梦泽,在此立誓永不在川东地界闹事。” 唐印冬拉过侯十二满是老茧和伤疤的手,深情地回道:“侯叔说笑了,今日,就算几位叔叔赤手空拳来投,小侄也会答应几位叔叔的要求,何况还馈赠如此重礼。” 侯十二立马回礼,双眼含着泪光回道:“谢公子收留。” 唐印冬再拜,微笑着朗声说道:“还请诸位叔叔和众弟兄莫怪在下鼠目寸光,实则是现在建城耗费巨大,如今已捉襟见肘。还请叔叔明示,船中可有晚辈所需之物?” 一席话惹得大伙朗声大笑。侯十二捋了下胡须,说道:“公子如此坦率,真乃大英雄也。我等算是跟对人了。不瞒公子,我等带来了全部家当,有十船粮食,五船茶叶,两船盐,三船铁器,十万两白银,一万两黄金。” 唐印冬惊喜的不知如何言语,含着泪水,再拜五位叔叔。感慨道:“感谢五位叔叔大恩,如此厚礼,在何处买不下所需之物,今日馈赠给晚辈,诚惶诚恐啊。” 马九上前握住唐印冬的双手,回道:“公子言重了。如此世俗之物,何足挂齿。我等是为了众家弟兄和整个平都城的百姓买一个子孙后代平平平安安,生活幸福富足。” 唐印冬深知责任重大,回道:“晚辈定当竭尽心力。还望众弟兄和五位叔叔鼎力相助。” 侯十二笑道:“这个是自然,只要公子一声令下,我等立马各司其职,开始建城。” 唐印冬大喜,再拜群雄,朗声说道:“众家弟兄,今日已晚,请兄弟们配合村农将船上货物移至村子里,再吃饱喝足,美美睡上一觉,明日开始烧砖烧瓦,开山取石。等秋收结束后,一起建城。” 群雄高呼:“得令”。然后有条不紊的开始和村农有说有笑的搬运货物和细软。起初,村农还有些抵触,但是热火朝天的互相帮助扶持着走了了几趟,便彻底融合在了一起。村子的妇人们开始做饭,姑娘们都跑出来寻热闹,看那些寻常见不到的野性的男人们,有说有笑的相互打趣,不时还有人羞红了面庞。唐印冬和侯十二五人在高处讨论城市布局,见如此场景都会心的笑了起来,夕阳西下,货物还未搬完,村农都点起火把,一同协助着搬运,最后拿出了最好的酒,在晒谷场上一同醉了许久,醉到了翌日清晨,雄鸡长鸣,旭日东升。 清晨,唐印冬携着秦时月,走在满是露珠的青草上,自离开江州后秦时月便不爱说话了,仿佛曾经那个爱闹爱笑充满灵性的女孩子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唐印冬或许知道她可能还未适应这样乡村的生活,当然,他很想给她一个无比璀璨的未来,可是,这一切都需要多年的奋斗。十年,五年或者更短,但是总需要一个难熬的过程。唐印冬不能给她更好地现在,所以,只能无微不至的百般呵护着她,但是,她的心思,唐印冬却从未过问。 秦时月很喜欢清晨的露水,在还没有阳光的时候,它是如此的纯净和清澈。像是传说中的仙子的眼睛。她想赤足踩在这柔软的草地,找到那弥足珍贵的清晨的最柔软的一株小草,但是,今日,她却不敢脱鞋。她似乎在苛责自己那些日子的任性,几乎就要毁灭掉整个的人生。如今,整个江州都知道她是个叛婚和人私奔的女子,或许江湖上无人敢说唐家的闲话,可是,近来,秦时月总是觉得有许多妇人的看她的眼光很是不同。当然,她也会想起水仙儿,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提及那位爱到卑微的女孩子,她或许比自己更爱唐印冬,所以她才会选择退去。秦时月知道,这位女孩子会是自己和唐印冬这一生的芥蒂,但是,命运如此,谁又能把弄它呢?自离开江州后,秦时月似乎很少想到父亲,那个自私,怕事的男人,在唐印冬面前,竟然是如此的渺小,她曾以为父亲会是天下最大的英雄,可是,自己却接连两次差点就成了父亲巴结别人的工具,如今他又利用自己,巴结上了唐家,在唐家江州分舵,担任要职。秦时月明白自己,自从在黄府不顾一切的扑到唐印冬怀中之后,她就骤然间长大了,开始明白趋利避害的人性,她害怕自己会变成那样的人,害怕唐印冬会变化。所以,她总是无法真正的融入到这个村子,也似乎总也走不进唐印冬的心。 一个女人自从有了思绪,就不会再有从前的清澈,两人虽然手牵着手,距离如此的接近,却仿佛比春天的那个时候远了许多许多。一路上,两人没有太多的话需要交流,却各自揣摩着彼此的心思。两人没有任何名分,便住在一间屋子的一张床上,秦时月回想,自己和唐印冬似乎连深夜温存的时候都没有太多的交流,即使两人无比的投入,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呼吸着带有彼此味道的气息,汗水交融在一起,生命也缠绕在一起,但是他们总感觉彼此时远时近,至少,他们这些日子,没有说过几句话,哪怕是那些无关紧要的情话。 第19章 尾声 我的川东故事(4) 阳光初生,他们就互相依偎着彼此的影子,走到江的边缘,停在石头和流水间,感受蜀中秋日清晨的凉爽。唐印冬站在石头旁,含情脉脉地凝视着独自在浅水中捡拾有色彩的石头的秦时月,阳光穿过她发梢的水珠,像最贵重的珍珠镶嵌在黑发之间散发出的光彩,那仿佛是人生中最初的美好。一只洁白无暇的手,穿过清澈的流水,捡起淡黄色的鹅卵石和几枚形状奇特的沙贝。另一只手,捧着精挑细选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水珠沿着手臂滑下去,打湿了一片薄薄的纱和衣袖。阳光仿佛在水中,她也仿佛在水中,唐印冬有时感觉自己就是那褶皱的水面,窥视着这世间最精致的美。 唐印冬沉默着,突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秋日清晨新鲜的空气。然后柔柔地说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让你堂堂的千金小姐,陪我过这样的苦日子,不过,未来几年后,我一定让你过上最幸福的日子。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言罢,含着愧疚的目光,仍旧凝视着秦时月,似乎不愿意离开片刻。 秦时月没想到唐印冬会跟自己说这些彼此都懂,都能理解的话,想来,大概是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吧。秦时月抬起头,看着唐印冬的眼睛,似乎感受到了那许久不见的热烈,那些可以让命运变得有色彩的热烈。沉默许久,秦时月才呆呆地说道:“现在,我还有些事情做,等到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还能干嘛?” 唐印冬故作思量状,挠了下头发,回道:“那,你要闲得没事的话,就多生几个孩子吧,没事就生一个,没事就生一个。多好。” 秦时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用空闲的一只手,舀起许多水花,向着唐印冬打来,故作愤怒的说道:“谁要给你生孩子啊,哼。我才不要。” 唐印冬轻轻一避,便闪开了。笑道:“哈哈,水泼不到我。”言罢,随手捡起一颗半大的石头,扔在秦时月身旁的流水中,顿时水花四溅,打湿了秦时月衣裙的一大块。 秦时月恼怒地喊道:“你个大坏蛋,敢欺负我。”言罢,信手将掌中各色的石头与沙贝全扔向唐印冬。唐印冬几个腾挪,手指轻捏如拈花采撷,顷刻间便将所有好看的石头和贝壳接下,放在了袖中,而后,一个转身,便将微微不太开心的秦时月搂在了怀中,对着带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水珠的额头,深深的吻了下去。他们虽然心中还有芥蒂,但是阳光将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他们又感受到了彼此的热情,正如他们彼此当初最渴望的模样。 江中,伴着晨光,三艘大船顺流而至,在不远处的平都老码头停了下来。唐印冬和秦时月不知来者何人,立马停下了嬉闹,向着码头赶了过去,待二人赶到码头时,侯十二已经领着其五位弟兄守在了码头。大船高五丈,吃水很深,甲板上的人见唐印冬到了,才一跃而下。向着唐印冬便是一拜,唐印冬立马向前扶起来人,并回礼。来人乃唐水水家奴水二,唐家江州分舵原舵主,现江州已被唐水水纳入势力范围,江州分舵则由唐水水的堂弟掌管。水二重归唐水水旗下。 水二上前说道:“印冬公子,我奉吾主人水姑娘之命,特地从江州押送来三船造城器械,水姑娘命我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中,奴还有紧要之事,需立马赶回益州。还请印冬公子接收,言罢,躬身奉上一本物品单。” 唐印冬接过单子,随手递给了侯十二。向着水二作揖,说道:“水姑姑和水二爷大恩,在下在此谢过,不过,水二爷您走得如此之急,怎的也得洗过风尘在启程?” 水二拱手回礼,说道:“上命难违,我们做奴才的身不由己啊。就不多叨扰了。等公子建完平都,水姑娘必定亲来祝贺,那时,我再跟主人请愿,一同前来观礼,那时,必定多有叨扰。今日,就此别过。” 唐印冬拱手回道:“届时,定美酒相赠,不醉不归。我送水二爷。” 水二立马作揖,道:“公子无需多礼,这都是我们下人应该的。” 唐印冬也不等水二客气,搀着水二的手,便向大船走去,约行至三丈开外,细声问道:“水爷,上次所托之事,如何?” 水二爷看了看身后的众人,转脸轻声说道:“还请公子放心,已妥。” 唐印冬握了握水二的胳臂,说道:“感激不尽。” 水二笑了笑,憨憨的回道:“如此小事,应该的。” 唐印冬放开了水二的手臂,朗声说道:“那水爷,我就不多送了,他日莅临,我再言感谢。”言罢,向着甲板上的众位水手挥了挥手,继续说道:“诸位慢行,一路顺风。” 水二拱手回礼,说道:“公子且回。”言罢,一个纵跃,跳上大船,领着水手们放下大船上的快舟,数十人,十余条船,逆江西去,小舟很轻,很快,不多时,转过山坳,消失在了清晨的阳光中。 唐印冬重新牵过秦时月,登上船,随众人一同清点工具去了,远处,村中人已开始招呼,众人回村吃早餐,炊烟还未灭,一缕缕漂浮在村子的上方,微风柔柔的将它们揉成一朵淡灰色云,渐渐的在天空中淡去。 傍晚时分,奔忙一整日的唐印冬和衣跃入江中,洗去满身的尘埃和汗痕,然后跳入大船上,运起功力,顷刻间便蒸干了衣裳。城边的道观随风四散着香炉独特的气味,引人神往,唐印冬许久之前便答应陪秦时月去看看,今日,趁夕阳还在,唐印冬索性便拉着还有些疲乏的秦时月,登上了郁郁葱葱的小山。 从山顶沿江远眺,只见远山重叠,倒映在颇为宁静的江中,江水显得半红半绿。山顶晋代的道观,粘土夯制的墙,嵌着古老的柏木和梨花木。有亭台,有楼榭,有小桥,有小池,有一座望乡台的高塔,耸立在离江最近的地方。 登上高台,四面的景色尽收眼底,一览无遗。唐印冬看着江对岸的废墟,说道:“月儿,等平都城建好后,我一定要重修故园,要比我父亲的园子更加有意境。” 秦时月望着略显惆怅的唐印冬,深情地说道:“故人之事已作古,我还是想活在将来,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我觉得只要有一个像样的住宅,就好了。我还可以种些花草,养几只动物。” 唐印冬看了看身侧的秦时月,会心一笑,回道:“你不懂,只有把表面的东西做到气派,你才能在江湖上得到最起码的尊重。我想,等故园重新修缮之后,我们去游历一圈江湖,去看看名山大川,去看看大海澎湃,去认识一些有趣的人,去吃一些珍贵的食物,去除恶扬善,去行侠仗义。等我们都累了,我们再回来生两个孩子。你觉得呢?” 斜阳洒在秦时月侧脸上,那羞红的脸,显得格外动人,她痴痴地看了下远方的天穹,又痴痴地看了看唐印冬那双柔情的眼睛,低下头,又抬起了头。然后,挽着唐印冬的胳臂,深情的靠在唐印冬肩上。唐印冬搂过柔软的秦时月,转身望着平都镇,废墟已经清理干净,唐印冬自顾自的向秦时月讲解着城中的布局,城墙的布局。还有城外的道路规划。这时,远方的村庄,已经有了几缕袅袅炊烟,唐印冬仿佛看见了美梦成真的样子。 日光消灭了踪迹,下山的途中,唐印冬谢过了几位小道士善意挽留一同晚餐的美意,轻轻的踩着整齐的石阶,缓缓的穿过乔木和鸟声,一路上有蟋蟀声和鸣蝉声为伴。唐印冬牵着秦时月,说道:“按照如今的器械、人力和财力,建城也许只需要一年多,再花半年我们就可以建起自己的庭院,届时,我想给你补办一个轰动川东的婚礼。” 秦时月突然停了下来,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可以简约些,或者不办吗?我,我有些害怕婚宴。” 唐印冬望了下略微惆怅的秦时月,一把搂在怀中,吻了下那颦蹙的眉头,贴着她精致的耳畔说道:“我只是怕委屈了你。一切都听你的。” 秦时月转过身子,抱着唐印冬,说道:“我想去看你说的大海,最宽广的那片大海。我想有那么几个夜晚,就住在海上。” 唐印冬笑了笑,山风骤起,叶浪翻腾,他们仿佛在大海之下,感受着源自海底深处的彼此的温存。 第20章 序(1) 她从山上看见了天空的眼睛,认识她的人都说这是世上最初的神灵。东金山南麓,蜿蜒着一朵云一般的火山池,已有千年,牧人经过此,只见池中纵使在大雪封山的冬季也偶有热气,四面无一分积雪,还有绿草相映。牧人多不识火山和地热,只当这是神灵的眼睛,每至此,便要膜拜祭祀一番。 时值江南初春,只是这关外极北之地,山坳中虽绿树环绕,可山坳外依旧白雪皑皑,今年的雪很大,足以淹没腰身,所以,今年的冬天甚至没有往来的牧人和动物,显得格外寂静。湖畔有人家,两座木楼。木楼很考究,数百根巨大的杉树打进十尺深的地下,做框架和地基,在上用严严实实的两层木板在柱子的两侧镶嵌建成,房顶并无中原的高拱长梁,因地制宜,坡度很陡。 四面偶有山风对流,湖面升腾起隐隐白烟,烟中走过一少年,黑色的刀,弯刀,像黑色的月亮。尽管此地温和如春,但是身体极为瘦削的他在拣拾路边零星的小花之时,还带着轻轻地咳嗽。他身高六尺,皮肤不算白,长得不算英俊,穿着不算儒雅,目光看起来很是凶恶,像极了凶恶的狼。虽地处关外蛮荒之地,但是,他依旧学着中原人的样子,轻轻地一举一动,慢慢地一颦一簇。他的额头总是皱着,似乎有数不尽的忧愁,似乎有魂牵梦绕的过去,似乎不喜欢这个季节,似乎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又能如何呢,一年中这里有一半的时间是冬天,所以,一年中他有一半的时间只能待着这片不大的湖畔,每日游走在环绕湖岸的一里多的石径上,他已经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株常青的草,可是,他却走不出去。 十多年了,他只记得当时一片火海,他所在的竹林也是大火弥漫,那片大火在他的后背留下了永久的印记,他还小,可他却清晰地记得那年冬天江水的奇寒无比,他在那样的江水中浸泡了四天四夜,从平都漂流到忠州,才被沿途的江匪救起,受尽百般折磨凌辱,后被师父所救,带他四处游历,最后偏居塞北五大火山池畔,随师傅学习刀法。那四天四夜的奇寒为他留下了一生的病患,他每到冬天和阴寒季节便会咳嗽和喘不过气来。在塞北,他凭借着狠辣的刀法,已经闯下了名声,人称病狼。关于过去,他记得他姓唐,会几招拳法,会背几首诗,他记得他美若天仙的母亲,和平庸却颇受尊重的父亲,记得那位像神仙一般的叔叔,记得大火,和冬天的长江,也仅此而已。当然,他也问过师父为何偏居漠北,师父只说,曾遇到一位像神仙一般的高手,弹指一挥间便击败了自己,所以,才知道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偏居此,苦悟刀法,望能有所长进。他会问师父那人是谁,师父说,神仙。他不知道什么是神仙,所以就把他当作了他还隐约记得的那位神仙叔叔。 关于自己的未来,他希望自己能住在南方的艳阳里,慢慢的养好身子。可师父总是劝他练好武功,对于此,他却常常不以为然,毕竟他杀了许多人,打败了许多人,在塞北名声显赫,他已经亲手杀死了七只大虫,十五头黑熊。但是,他却走不出这里的冬天,所以,他想去一个冬季没有雪的地方,去东海的一座火山岛上,找到岩浆附近生存的海龟,传说,那乌龟的血,可以治愈身体的寒症。还有师父总说中原的高手层出不穷,那个曾经让他师父惨败的人,仿佛梦魇,师父总是说他于漠北精研十余年,也不及其万一。尽管他也许知道那个人,但是他还是想见见他,直到有一次师父从王庭回来,带着一个惆怅的消息,忧愁了一个多月,后来,他才从醉酒后的师父口中得知,那个神仙叔叔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他也伤心了许久。自那以后,师父似乎总在四处漂泊,很少回来看他,有时一个多月,有时两个多月。最近一次,两年没有回来,直到去年秋天,师父托人来信,说自己遇见了追寻小半生的女子,已经在幽州成亲,准备举家南迁扬州,信中说,让他苦练一个冬天,然后去找漠北王比武,然后去江淮扬州与师父会和。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他的刀法相比去年秋天,已经足足进步了一个层次,似乎比师父也慢不了太多。对于师父,他总是有许多隐藏于心的情感,那个亦兄亦父的男人对他的关怀,似乎比这漠北的火山湖更让人温暖些,师父也许只比他年长十三岁,是个很帅很有型也很冷酷的男人,唯独对他还稍稍耐心一些。 他叫龙唐,师父龙邕取的名字,贯之以自己的姓,说是等他认祖归宗时,再改名叫唐龙。但是,龙唐自己却从未想过要更改名字。 居火山池太久,今日,龙唐想去看看外面的雪山,似乎已经开始有了变化。他走到山坳的风口,对流的寒冷的空气,一下呛入肺中,他猛然咳嗽,眼前发黑,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但是,他似乎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有了南来的风,似乎属于塞北的春天快到了,尽管身体不适,龙唐也多待了些时间,按照季节判断,再过一个月,所有的积雪便会化成琼浆玉露,在土地中浇灌出无穷无尽的草,塞北的春天来得很快,也许就是顷刻间,便百花争艳,碧绿的色彩瞬间扫去那些纵横半载的白色阴霾。归去的途中,一路小心翼翼,细心呵护着这个冬天还在盛开的那些花儿。 龙唐依旧每日苦练刀法,而那拂过山头的风,明显温柔了些,这个季节。虽繁花艳丽,却让每一朵花都很平庸,因为孤芳独树,更能彰显一朵花的美丽,当然龙唐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早早的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这样的夜晚的一颗明亮的星星的下方,足以望见黄昏时分自己残留湖上的影子,那个瘦小步履蹒跚,不断咳嗽的影子,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行经漠北许多的地方,但是,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在竹林的大火中奔跑的少年,若不是那年步履蹒跚的跑进长江,如今的自己不过是腐烂在泥土中的灰烬。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师父从来没有带回过川东的消息,川东没有消息,就代表没有川东了,至少这十多年,没有。对于父亲,他从来没有太多的情感,但是他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他想回中原后,去川东看看,如今天各一方,父母是否还在世,他并不知道,他会带着这许多问题,去中原追寻自己的过去,追逐自己的未来。当然,首先他得代表师父去漠北比武,能活下来,才能实现这一切。 漠北王龙业,当年号称漠北第一高手,但是师父告诉龙唐,这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出手而已。但是他不屑于与他比武,在这次漠北王族的传统春季节目,狩猎和比武的大赛中,有龙唐代表自己去挑战龙业。对于此,年轻的龙唐还是颇为自信的,他自行走塞北以来,所经百余战,从未败过。狼这个称谓,在漠北是一种神奇的动物,许多牧人敬之为神灵,所以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拥有,能有这个称谓的,一定是威震漠北的武士。 龙唐知道,此生或许不会再归回此地,虽平日里对这片弹丸之地充满了各样的不满与厌恶,可在别离时,也会有许多情感杂陈其间,这里或许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但却是他成长的地方,没有离开前,龙唐从未视这里为故乡,但是在离开时候,他知道,自己余生的残念中,这片终年雾气腾腾的小湖,将挥之不去。恨之切,爱之深,单纯的龙唐在此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离开吧,在所难免,故乡,无数些时候就是用来离开的,不离开哪来的故乡。 龙唐呆坐湖岸,渐渐的闭上了眼睛,他明日想换条从未走过的路线,他将第一次南下,经嫩水入平原,经平原入大凌河河,沿大凌河而上,过已经强弩之末的大鲜卑山,进入大草原,再一路纵马西北向,直指王庭西,北海牧羊处,英雄壮志碑。 第21章 序(2) 数日后,黄龙府,平原上最古老的的城池,古扶余国旧都。龙唐依着夕阳步入这残破的古城,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几只羊胡乱啃食着那些刚露头的草薇,不时发出愤愤地长嘶,这座只剩下泥土和石头的城池,很大,城墙大都坍塌,从泥土里被大雨冲刷出的那些斑驳的石头上,可以想象出那些年的人来人往,商贾如云。城中无居住的人,村庄远在一里外的丘陵之下,辽东的平原,并不是真正的一马平川,而是连绵起伏的无数的坡缓丘矮的地域。林木茂盛,土地肥沃,虽冬冷不适合人居,可夏热却足以让每亩土地产出比中原腹地更多的粮食,所以,许多农耕文明的人,为了吃饱喝足,来到了这片肥沃的土地,不过此地并不安全,往东往西往北皆是原始丛林,聚居着无数茹毛饮血的蛮人部落,当他们有欲望了,也会冲出林子,纵横在这片连绵的土地上掠夺粮食和女子,所以,这里的村庄都相隔不算太远,互为犄角依靠,村子里的壮年人被欺负久了,也都奋发图强,练就了一身刀马功夫。龙唐远望,山下一座数十户的村子,已经隐隐有了炊烟,风不急不缓,很是温暖。只有这座曾经辉煌过的城池,如今似乎变成了村庄的羊圈。 龙唐别了这座古老的城,数次回头望了望那些夕阳下的过去的痕迹,它们也许会有自己的未来,但是绝不会出现往日的荣光,联想起人生,似乎许多时候也是如此。距离越远,夕阳越暗,这座城池似乎有些恢复往日的威严,在小山的顶部,俯视着眼前数十里的山谷和流水。 龙唐走近村庄时,小溪畔的柳丝还未发芽,尚有几片没来得及坠落的去年的黄叶,溪水清澈,石头发黑。村子用碗口大的杨树削尖,交叉着,建成的围墙,严严实实的围着村子。只留下三座门,正门宽两丈,在溪边,一座五丈宽的木桥搭在溪上,两侧的门很窄,不到一丈宽,龙唐辗转绕到正门,只见圆木拼制的大门掩着一扇,另一扇关着,只有一条可供单人出入的空隙通人。这扇门似乎昭示着这个村子的敌意,然后,首先出门迎接龙唐的是两条身形巨大,皮毛很厚的猎狗,它们极其凶猛的向着龙唐扑上来,一跃而起,高度比成人身高还要高出许多,龙唐猝不及防,本能地匆忙后退,两只猎犬似乎经受过严格的训练,一只攻击下盘,另一只跃起,攻击上路。龙唐尚来不及拔刀,只好拳脚并用,抵住了两只猎犬的第一波攻击,而两只猎犬却丝毫不退,就地又发起第二轮攻击,眼看那只攻击上路的猎犬就要扑到龙唐肩膀上,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如疾风骤雨般一拳出击,正中那只猎犬的腹部,猎犬被打出五尺之远,由于龙唐并未运功力,那只猎犬只是皮肉之痛,嘤的一声绕到了另一只猎犬的背后。而攻击下盘的猎犬趁龙唐攻击同伴的同时,一口咬住了龙唐的长袍,瞬间撕裂了一大块,这是龙唐最喜欢的一件袍子,是师父从漠北王庭花大价钱买回来的上好的白狐狸皮缝制而成,龙唐一直不舍得穿,只是近日出门,春季乍暖还寒,龙唐才小心翼翼的穿在身上,一路上极为谨慎,甚至不让沿途的荆棘触碰到它,此刻却被一只恶犬给撕裂,不由得有些发怒,一脚揣在猎犬的背上,猎犬被踢出了一丈之远,嘤嘤的嘶叫着。龙唐回身看着自己心爱的长袍上的裂纹和痕迹,不免一阵心疼,加上初春的傍晚风和空气的寒冷,让龙唐不由得连着十余声咳嗽,喘得眼冒金星。 这时,门内奔出来一位身着兽皮衣,头戴兽皮帽,背后背着一把长弓和十余只箭,身材单薄,却面容精致的女子,只见她心疼的抚摸着两只缠绕膝下的猎犬,指着正在喘气的龙唐愤愤不平地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的猎犬?” 龙唐喘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回道:“我路过,想在此借贵宝地借宿一晚,但是,似乎它们不怎么好客!” 女孩子看着眼前这位瘦削病态的男人,不免心生怜悯,随及回道:“不是这样的,只是我们村子饱受蛮族欺凌,所以比较警惕。你从何处来?” 龙唐终于喘顺了气,捂着胸口,长长的呼吸着,说道:“我?我从东金山南麓的火山池来,我想去漠北,然后去中原。” 女孩子好奇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的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像夕阳下的两颗玛瑙石,她似乎从未见过打扮的如此斯文,举止如此儒雅的男人,但是对于男人所说的地方,她都觉得好远,许久,才回道:“好远,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龙唐笑了笑,挥了挥沾着点点尘埃的袖子,说道:“人,有时候身不由己,但是我也想去看看,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 女孩子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问道:“东金山如此荒蛮,怎会有阁下这样的翩翩书生,我觉得你是中原人。” 龙唐皱了皱眉头,思及旧事,不免伤神,黯然回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女孩子点了点头,说道:“是太久了。” 龙唐也点了点头。沉默许久,女孩子似乎在犹豫,似乎在思量,片刻之后,才继续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龙唐。” “龙似乎是漠北姓氏?” “是,我本姓唐。家师姓龙,我自幼跟随家师,遂就随了家师的姓。” “姓氏还是很重要的。” “对于生命而言,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 女孩子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我叫黄琴。村子里的人都叫我琴子,因为我自小就野惯了,像个小子,所以,所以都嫁不出去。”言罢,黄琴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龙唐轻轻地凝视着这个女孩子,笑了笑,说道:“很好听的名字。配得上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你觉得我漂亮?”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 “那你见过多少个女孩子。” “二十个,十多个?或者更少。” “那我似乎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的美丽,让我想起了记忆中少时教我读书写字背诗歌的母亲,她很美,是我印象中最美的女人,我觉得,你和她一样。” 黄琴噗嗤笑了起来,说道:“你要不嫌弃,今晚就住我们家吧。我们村子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大家都很是热情好客的,你要不嫌弃,等会我烙羊肉大饼给你吃,我烙饼可好吃了,全村人都说好。”言罢,黄琴眉飞色舞,夕阳很长,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落在墙上,像是人生中最美丽的事情。 “那是我的荣幸!” 黄琴领着龙唐和两只猎犬走进了村子,人们都好奇地看着那位瘦削,却颇为儒雅的白袍公子,似乎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般,眼神中充满了怀疑,有对自己的怀疑,有对他人的怀疑,更有对龙唐的怀疑。黄琴一路都蹦蹦跳跳的,似乎很开心的模样。 龙唐环顾整个村子,和村子里的人们。村子倚着小丘,分为很长的四排,建筑并不整齐,有四个大小不一的晾晒场,房屋多是用泥土夯制的瓦房,细看,瓦下面还有厚厚的一层麦秸,用于隔热保暖。大约是关外的风大,上了一定年龄的人都皮肤黢黑,面上多是裂纹,一副沧桑的模样,跟龙唐想象中的安适的农庄并不一样。进大门往左一百步,在沿坡往上五十步,便到了眼前一座不大的房屋,房屋除了狭窄的堂屋外,分东西两侧厢房,还有马圈、羊圈和用于厨房和储存柴火的偏屋。檐下悬挂着各类山货,有去年的松茸、蘑菇、人参、木耳和各类兽皮。一个面色黢黑,身材伟岸,身体壮实的壮年男子正在马圈饮马。黄琴走上前去,满怀兴奋的说道:“大,这是从东金山来的龙唐,我邀请他上咱们家做客!”随后回身跟龙唐说道:“这是我大,我娘走得早,自小就是我大拉扯我长大的。” 龙唐上前一步,作揖道:“黄叔,多有叨扰,望莫见怪。” 那人回过头,看着面带病容,打扮颇为高贵儒雅的龙唐,沉吟片刻,说道:“欢迎,请里面坐。” 夜,三人围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三碗热腾腾的羊奶茶,三张一指节厚一尺宽的圆形羊肉大饼,奶茶,用羊奶熬成奶酪,窖藏至有酸味时,再烹煮,加上些水果粒,极为可口。饼,用发酵好的面反复擀压,将腌制好的羊肉片和新鲜的韭菜均匀的洒在面团上,然后再加上一层面团,再反复擀压,最后用动物油软化在大铁锅中,煎烙制而成,香飘数十丈。 第22章 序(3) 晚餐,三人开始时很安静,谁也没有言语,似乎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三人狼吞虎咽地啃完极其美味的大饼,满嘴流油地饮着奶茶时,黄老汉才开口说道:“琴子,明儿你高伯伯家娶亲,你要格外注意安保,我担心那些蛮人得知这个消息,会有些坏心眼儿,听说接亲的队伍明日未时出发前往邻村,申时回来。这期间大部分的劳力会去抬送彩礼,你一定要小心警戒村子的安全。” 黄琴喝了口热奶茶,打了个饱嗝,满不在乎地说道:“大,我你还不放心吗?我都打退过多少次蛮人了。” 黄老汉皱了下眉头,说道:“你那几次遇到的都是蛮族的小股部队,也就十来个人,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感觉最近蛮族会有大动作。” 黄琴不太高兴父亲在龙唐面前贬低自己的战绩,瘪着嘴说道:“大我知道了,你就是杞人忧天。” 黄老汉眉头更皱了,回道:“我都不屑说你,一点小战绩就让你飘飘然,万一遇到大事了你指定应付不了。” 黄琴很不开心,没有再说话,龙唐见情境尴尬,便插了一句:“黄叔,蛮族有多少人?” 黄老汉转过脸,看了看病态的龙唐,看了看他怀里的刀,说道:“说不好。这附近山林啸聚着五六个蛮族大大小小的部落,大的部落有三五百人,小的几十人。有时候他们会联合出兵,据传言,二十年前,最多的一次,他们出动了两百多骑兵。在从这往西一百里的河畔地区屠了好几个村子。杀了上千人。我看,龙公子随身带着刀,想必会些招式吧。” 龙唐笑了笑,回道:“会些防身之术。” 黄琴随口说道:“大,这位龙大哥很厉害的,轻轻松松就打败了我的两只猎犬。” 黄老汉愣了一下,说道:“龙公子,不是老儿不好客,但凡有啥变故,公子且找机会脱身吧。那帮茹毛饮血的蛮人实在是,实在是太血腥残暴了。” 龙唐随及拱手说道:“黄叔且宽心,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蒙二位高义施恩,在下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护村子安全。” 黄老汉笑了笑,似乎内心在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惋惜。黄琴闻言很是高兴,随即说道:“龙大哥,那明日随我们一同去参加婚宴吧,可好玩了。” 龙唐从未出席过任何集会,内心颇为好奇,不由的点了点头,说道:“实在是多有叨扰。” 夜,龙唐守着火盆,栖于狭窄的堂屋。关外初春的深夜,亦是颇为严寒,没有温暖的火盆,龙唐定会彻夜难寐。是夜,右侧里屋炕上鼾声如雷,左侧内屋炕上有人辗转反侧。龙唐枯坐着,怀念着那些幸运的日子。 清晨,日光还未升起,晨风依然料峭,村中便开始熙攘和喧嚣。人们从温暖的屋子走出来,将动物们迅速的催赶出村子。村子的马和黄牛不算多,叫声显得格外的悠长,又到了春耕的季节,它们一定很痛苦。 黄老汉一家人草草的吃过早餐,就出了院子,黄老汉简单的叮嘱了几句,便用骡子拉着一整车的农具朝着进村的大门驶去。黄琴拉着龙唐将自家的百十只羊赶到了山上的羊圈中,羊圈很大,有五亩半荆棘半草地的坡地,用杨树枝圈成的羊圈,这样的羊圈在连绵的小山上有上百个,每日都有十余个武装后的村农骑着马巡逻。 下山的黄琴显得很是兴奋,她不停地哼着当地的小调,在小径湿润的泥土上蹦蹦跳跳着,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正茫然的龙唐,几次后,才停下来,继而问道:“你参加过婚宴吗?” 龙唐先是一愣,继而回道:“没有,从来没有。” 黄琴想了想,说道:“你不喜欢热闹吗?” 龙唐思虑了很久,才说道:“我不知道,我似乎没有经历过热闹,所以不知道是否喜欢。但是,像成亲这样的好事,我应该会觉得开心的。” 黄琴转过头凝视着面前的龙唐,说道:“你觉得成亲是好事?”言至此,黄琴皱了皱眉头,沉沉地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不太是,好多对夫妻结婚前就见过几次,甚至没有见过,他们在一起会开心吗?” “那他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因为那是用二十只羊羔,十根鹿绒,五张熊皮,两匹马甚至更多的东西去换回一些谷物,家具和一个女人。” “代价太昂贵了。” “是呀,所以当男孩子刚出生后,整个家庭就得开始为他筹备彩礼。而我看来,这就是一场以物换物的交易。” 龙唐愣了一下,打趣的说道:“你这么好看至少能换得一百只羊,二十匹马,一斛谷物,五百头熊,和一千只驯鹿。” 黄琴哼了一声,转过脸,便快步沿着小径下山了。不再理会紧跟身后的龙唐,看似有些生气了。 直至午时,村子才热闹起来,东边的打谷场上已摆好了四十八张方桌,人们圈坐在打谷场各处,互相开着粗鄙重口的玩笑,惹得许多人在一旁欢笑。黄老汉也坐在一旁听着,乐着,等待一顿丰盛的午餐。 午餐,几个炖菜,羊肉炖木耳,羊肉炖蘑菇,炖鹿肉,羊排炖豆子,用几个大木盆乘着,就上了桌。龙唐身处于外,看着那些粗鄙肮脏的村农用将筷子夹起一大块肉,放在满是胡须的肮脏的大嘴中咀嚼,然后用手捋过筷子上的残渣又放在乘食物的木盆中翻卷,不由得一阵恶心,干呕几下后又咳嗽起来。黄琴也没那么不高兴了,拉着还在咳嗽后大喘息的龙唐到了一张坐满年轻人吃相相对文明的桌子,给龙唐夹了一大块鹿肉。并给村子的年轻人们有声有色的描绘了龙唐轻松打败她的两只猎犬的过程,惹得年轻人们一阵喝彩,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身材瘦削的陌生人。桌下的两只猎犬似乎听懂了大人们的交谈,暗自躲在一旁默默地吮吸着地上的羊骨。 午餐后,迎亲的人们都离开了,壮年人和年轻人们各司其职,只剩下一帮饱餐后的老人围坐在打谷场四周,讲述着很老的故事。黄琴领着龙唐和两只猎犬巡视着村子的布防,黄昏之前,他们还得去将羊群赶回村子。 申时过半,迎亲的队伍还未归,高家人开始着急,不时派人去村口远眺。酉时了仍旧没有丝毫动静,高家人颇为不安,似乎已心知事情有变,开始在打谷场上转圈叹气。这时,一匹受伤的马身背数箭,一个受伤的人满身是血,冲进了村子的大门,往打谷场奔去。黄琴和龙唐立马封住大门,也跟着冲向了打谷场。那名精壮的青年男子躺在他父亲的怀中,里里外外围着好几圈不太紧密的人,高家人自然围在最里边。 龙唐和黄琴挤过人群,只听得那人断断续续的微弱地说道:“我们一行人刚接完新娘出村不远,便被两三百蛮族骑兵围了。我是拼命才得以突围出来报信,余下的人都分散突围,不知能否出来,新娘和嫁妆应该都被劫走了,高伯,伯,我们尽力了,对不起您老。”言罢便晕厥过去,龙唐推开还在摇晃伤者的高家人,迅速封住伤者的血脉,避免流血过多,然后吩咐懂医理的村农赶紧清洗伤口,然后缝合包扎。 高家人哭嚷着怨天尤人,一边叹息村子的所有战斗力强的人都去迎亲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边叹息命运的不公,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套彩礼。 龙唐止住正人心惶惶的众人,问道:“诸位可知能集齐两三百骑兵的距此地最近的蛮族在何处?我需要一人指路。” 一老者惊呼:“这位公子未免开玩笑了吧,你的意思是两人去蛮族部落救人?” 龙唐没有理会,只是淡淡地问到:“敢问谁愿为我领路?” 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黄琴领着两只狗一步迈向前,说道:“我知道路,我陪你去。” 龙唐一愣,回道:“你?” 黄琴嘴微微一翘,说道:“我不行?” 龙唐微微一笑,说道:“可以,但是此行不能带猎犬同去。” “好。” 一旁呆坐的黄老汉起身刚欲言又止,便看见了龙唐那坚毅的目光,又慢慢坐了回去,叹了口气,一句话都没有说。 两个人,两匹马,飞奔而去,向着那远处隐隐约约的茂密的原始丛林。一路上龙唐反复叮嘱黄琴道:“此行切莫心急,先救人,再杀人。” 黄琴心事重重,颇为紧张,也听得有些烦了,一路皆在敷衍。 第23章 序(4) 黄昏,森林中格外晦暗,两人在很远处便藏好了马匹,便一路沿着隐隐的火光和完全听不懂的人声嘈杂,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一路往前,沿着荆棘丛的缝隙,两人轻轻地蹲着,轻手轻脚的往前挪步。顺带环顾四周,有时也躲在一棵大树下查看其他大树上是否有暗哨。 蛮族部落凿地为穴,地面只有各类兽皮搭成的不到三尺高的小帐篷,用于换气和避免洞口堵塞。沿着平缓的山麓,共有数百个这样的小帐篷毫无规则的陈列在茂密的森林中,仿佛是这片土地的精灵般源源不断的在细小的帐篷中进进出出。 有三堆巨大的篝火,圈着一个洗的干干净净已命悬一线的少年儿郎,只见他四肢被捆在一根碗大的原木上架在篝火上方烘烤,炙热的火焰温度,已让他的皮肤变成褐红色,不时传来惨叫声。另外几个年轻人被人捆着胳臂,吊在树上,垂着头,痛苦万分。哭泣的新娘早已花容失色,被瘫坐在宽木椅上开怀大笑的匪首搂在怀中。她显然听不懂蛮族的语言,只是万分沮丧的呆坐着,妆容已乱,颤栗不已,但是,从她的目光中似乎只看到了恐惧,对死亡和被折磨的恐惧,看不出她有什么爱情和怜悯,毕竟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黄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有些心神不宁,浑身颤抖。她大约是听说过蛮族人有吃人的传统,可是今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得胃中翻滚。当他反应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救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可怜之人。于是,拉着龙唐便要往前走。 龙唐一把便将他拉回来,压低声线轻声说道:“别急,先找暗哨。” 黄琴万般焦急,抢着回道:“他快死了?” 龙唐冷静的握着黄琴的手,说道:“那就救能救的人,一旦着急,可能一个都救不了。你跟着我,我们慢慢向前探。探到边缘再出手。” “可是那是新郎高二牛。” “还有更多的人要救,而且,要保证你的安全。” 黄琴没有回话,只是手心和额头的汗水,表明了她内心的焦急心情。两人轻手轻脚的拨开荆棘丛,慢步前行。这时,绑在大火上的高二牛又长长的嘶嚎了一声,那痛苦的叫声极其悲凉,足让人心胆俱碎,数十个蛮族人却兴奋异常,手舞足蹈起来。黄琴再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起身往前狂奔十余步,大吼道:“你们这帮禽兽,我要杀了你们。”言罢搭箭便射,她的箭很准,直直的射向蛮族首领,饶是首领反应迅速,也被飞驰而来的箭惊出一身冷汗,匆忙躲避,却仍是未躲开,被铁箭射下半边耳朵。只见首领大叫一声,一把推开怀中的新娘,左手捡起被钉在木椅上血淋林的半边耳朵,喂在嘴中便咀嚼吞咽下去,右手擎起一把巨弓,搭箭便射向黄琴,长箭极速,顷刻间便到了黄琴面前前,饶是黄琴转身躲避得快,也被箭簇划伤了香肩,箭簇啐过毒,剧毒,瞬间便让黄琴有些头晕眼花,摇摇欲坠。龙唐见此情形,亦是顾不得许多,回首一把拉过黄琴封住她的血脉,将她安置在身边的大树之后。正在此时,蛮族首领的第二枝长箭亦是到了龙唐脸上,龙唐从容拔刀,箭快,刀更快,只见刀痕过处,箭簇被劈成两瓣,闷声落地。 数十个蛮族壮汉亦是各执古怪笨拙的兵器,向着龙唐所在的位置,瞬间便围了上来。刀,黑色的刀,一如黑夜般锐利无比,削铁如泥。顷刻间便斩杀了数人,那无影无形的刀瞬间便将蛮人们逼退了十余步,龙唐将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踢在半空,一掌拍出,便打开了一个缺口,随手捡起地上的大铁锤,掷向绑着高二牛的木头,木头被震飞出数丈,落在不远处的两个兽皮小帐篷上。这时,只听得长空划破一阵牛角声,紧接着,帐篷轻动,上百个战士从兽皮帐篷中走出来,怒气汹汹的围了上来。只见不远处,匪首又重新坐了下来,将新娘搂在怀中,不停地用粗糙且肮脏的手,扇着那稍微燃起点希望的新娘,随着几个沉重的耳光,那个可怜的女孩似乎又重新麻木了,连眼睛都不愿抬起来,她大概是绝望了,连反抗都不再继续,只是任由放肆大笑的首领重重地扇着自己的面庞,身上已是一身的尘土。 大战,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最终在蛮族损失七十余位壮汉后,首领带着新娘和余部撤退了,他们撤退得很快,正如他们到来得很快一般,在龙唐还在喘息的时候,便走得干干净净,连个孩子都没有剩下,只剩下满地的兽皮帐篷,和十多匹离龙唐的刀不远的马驹。他们只需要一个新的聚居地,便可以很快恢复。但是,高二牛却是不太容易恢复了,他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两个已经被吊得浑身脱节的青年人将他架上马,一行人趴在马背上,牵着多余的马匹,飞奔回村庄。 龙唐怀抱着眼神迷离且气若游丝的黄琴,来不及多想,匆忙撕开那被毒血浸透的上衣,只见黑色的血液已经凝固在那原本雪白的肩膀上,龙唐稍事犹豫,却也不暇多想,而后用嘴在那带着剧毒的腥臭味的伤口上吮吸毒血,在那个痛苦的女孩子无意识的嘶嚎声中吸出了那治命的毒液,借着火光在近处找到了几株可以清毒的草薇,咀嚼后涂抹在那浅浅的创口上,撕下衣襟替她包扎好,然后替黄琴整理好了衣物。黄琴虽是神志不清,却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她原本发黑的面容已经恢复了人色,变得苍白,显然毒气已经消退,这一切,龙唐都看在眼里。 龙唐再找了几颗不大的山参,用刀去掉表面的泥土,嚼烂后亲口喂给了黄琴,伴着那残余的微弱的火光,龙唐似乎有了初生的情窦,但是,片刻间,他又冷静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路太长,此地,甚至都算不上是出发地,他是个不能停下来的人,停不下来就必须不停地走,所以,他不能让她留下自己,所以,在某一刻,他选择拒绝了自己。 龙唐一手抱着昏昏沉沉的黄琴,一手牵着两匹马,在夜色中慢慢的走出丛林,走在凉风阵阵的原野中,龙唐不敢打马,不敢咳嗽,因为他想消失在这样的黑夜里,想消失在怀中这个女孩子的心中。 后两日,龙唐聚集村中的年轻人,教了他们许多招基础功夫,嘱咐他们勤加练习,日后足以击退百余人的蛮族的入侵,至少一对一,足以击败蛮人。 第三日清晨,高二牛还未醒,还发着烧,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醒来,就算他能再醒来,他的大部分皮肤都已损伤,一个干净的小伙子将会变得丑陋不堪,且失去了新娘,他的余生一定过得不算好。黄琴倒是恢复得差不多了,龙唐给她讲解了更多的武功招式,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一定全都记下来了,在余生的回忆里,她都会反复回味这段日子和那段短暂而感受奇妙的时间,尽管他们的路还很长。 这个清晨,龙唐还是走了。他忍住了许多,压抑了许多。但还是走了。 两人并肩骑行,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得那柔美婉约细小的声音说道:“你还会回来吗?” 龙唐先是一愣,他似乎从未经历过这样单纯的离别,不会如期归来的离别,许久才叹了口气,回道:“未可期也,前路漫漫,殊不知会停在哪一座小小的城,或者村庄。” “哦。”言罢,惆怅的低下了头,轻风卷起那幽怨的长发,像是遇见了一位初冬时节的稻草人。 龙唐于心不忍,回头说道:“未来,你若是过得不如意,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进山海关后一路南行,去扬州,我应该会在那里,如果找不到我,就找我师傅龙邕,他一定知道我的踪迹。若我迟迟不归,希望你能等我。”龙唐凝视着刚刚抬起头的那位年轻的女子腮边的两道长长的泪纹,像看见自己许多年未亲自接触过的家的那种许多种情感的杂陈。他很感伤,很不舍,但是他还是走了,伴着柔柔的风,一路走到小丘的另一边才回头,看着那位身材单薄的女子,依旧和那匹经过了一整个冬天的饥饿变得瘦削的马驹,静静的伫在原地,四只眼睛都望着自己的方向,似乎各有各的情怀没有来得及倾诉。 第24章 王庭盛事(1) 梦里花落无数声,今夜花开又数重。山河如故,人生如梦。一路走走停停,行来颇不如意。人生兜兜转转,归来一如往昔,那些春花和旧事,浮浮沉沉,如斡难河的水,是多少草原人的英雄泪。斡难河,仲春的斡难河,像草原的奔马群,滚滚东逝去,这片草原水草丰茂,养育着漠北数万匹骏马上百万只绵羊,这里是草原的血肉,也是草原的力量。 这片草原的绵延数千里,至北可到北海,向东倚着大鲜卑山,南抵燕山,而西方高山下的谷地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漠北王庭。只见一个人,一匹马,阴郁着,与草原上的牧人和肆意奔腾的马匹区别开来,人在马上,浑浑噩噩,马在河畔,向着河源踽踽而行。 有许多人称这里为草海,无不欣羡此处的广阔,可谁又知道此地的荒凉。因为它的宽广,所以才有它的荒凉。初次品尝爱情和别离等千般滋味的龙唐,开始觉得因为自己内心的宽广,所以错过了心中的草原上最弥足珍贵的一株野草,连日来,他是如此的惋惜,如此的遗憾。他自己或许知道,自己内心因为缺少了太多的经历,所以余下了太多的空白,这些空白太容易被人所占据,被占据后却没有结果,暂时就难以从中得到好的心情。 一路行来,漠北的风比辽东凛冽许多,一路不停地咳嗽,龙唐只感觉嗓子干裂,疼痛无比,身体单薄的他,初至王庭,便病倒在一间客栈中。漠北王庭,大山下,草原边,河流源的一片肥沃的草场上,西十余里,便是终年白雪皑皑的连绵高山,雪山是草原的母亲,地处卧于雪山之下,故此处必然肥沃无比。王庭依靠地势而建,坐落在谷地,避开冬季四面肆虐的狂风,谷地多湖,隐隐有地热,保证此处中终年都不算严寒,王庭坐落在谷地的一座小山丘上,用黏土、石粉和石灰夯制所有的墙,厚重而稳固。涂抹上金银两色的颜料,在阳光下显得金碧辉煌。山丘高不过二十丈,山底呈正方形,约二里。最外是两丈高的城墙,往内,是一圈数百座高耸的银帐,住着漠北高官和贵族。再往里便是王庭核心内城,三丈高,一丈厚,顶部安置着一排整齐的巨石的墙,呈方形,四个角各有一个突出的纯整齐的巨石从底部砌成的塔楼,巨石之间用糯米为粘合剂,方形的内城,长宽均为一百五十丈。内城被一道墙分为两半,其外是三十余座金帐,乃受封王室旁支在王庭的宫殿,住着在封地的王室旁支的家眷;其内二十余座金帐三面围着三座并列的巨大的金帐建筑,金色的圆顶,白色的墙,从右往左分别是漠北王居住、办公和祭祀的宫殿,其余地方住着王室成员、宫女、卫士、仆役。 城下方圆十里,沿着算平缓的谷地,圈着零星的几个不大的湖泊,有数万户人家。除了两条纵横的街巷之外,其余的居户都不成格局,导致城中街巷杂乱,身处其间,如入迷宫,百转千回后可能归回原地。城,只是圈了一圈三尺高的碎石头,并没有城墙。城中住下的人,约一小半是商贩和商贾,剩下的一大半部分的人大都在草原上都有自己的牧场,算是半个贵族身份,余下的一些人便在城中干些零活谋生。 时值中原四月末,可漠北尚在仲春时节,谷地的花开的很慢,漫山遍野的雏菊只完全开放开了零星的几朵,和城边人为种植的开得很灿烂的蔷薇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龙唐就住在离内城尚远的一个不大的湖畔的一间客栈中,城中除了王宫内几乎没有医者,龙唐发着低烧,恍恍惚惚坐在窗前,撩开羊皮窗,从粗糙的黏土窗上,看着那些身穿厚重的羊皮袄的漠北妇人,在湖中浣洗布衣,大概是夏天快到了,她们也需要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轻快些。湖,终年不冻,方圆二十丈,只用一圈一尺高的碎石圈起来,湖心很深,看不见底。人们排泄和清洗在湖中,也从湖中取水饮用。可湖水永远不脏,明净如镜。应与地下暗河相连,城中有二十余个这样的湖泊,应该都与同一条地下暗河相连,最终汇入斡难河中。 龙唐还在咳嗽,不停地咳,感觉肺部总有些粘稠的液体,怎么都吐不出来。其实,凭借他的身份,凭借他那把独特的刀,他大可以径直走进王城,甚至住进某位王室成员温暖舒适金碧辉煌的客房,也可以住进内城外部师父龙邕那许久没有主人只是住着奴仆的豪宅,但是他并没有,他不愿意拖着病体,去应付那些虚假的问候,所以,他连那把显赫的刀都藏得严严实实,那黑色的刀,全天下总共只有七把,分别属于龙家的七位高手,世代相传。每年,都要从龙家选一些年轻且资质甚优的人赴北海畔练功,十年内若是能在漠北五年之期的盛宴上击败原持刀者,便可以取而代之成为新的持刀人,享受漠北最崇高的尊荣,负责守护龙家荣誉,被尊为漠北的守护神,如若十年内未能成功,那便回归王室,出任骁将或者统领,守卫漠北百姓,故这些武士亦备受尊敬。所以,凡是龙家人,做梦都想被送往北海,更幻想自己能成为持刀人。虽说是十年,但是这些前往挑战的武士一生至多只有两次机会,龙邕十五年前,才不到十六岁便夺得持刀资格,如今,他已是公认的漠北第一高手,远胜其它持刀人,今年的五年之期,龙邕意兴阑珊,早早南去扬州,于是将刀交给龙唐,由他出战。 龙唐第一次参与这样的盛会,自然心潮澎湃,如今因思念成疾,颇为自怨自艾,他自然不愿丢失这把象征漠北至高荣誉的宝刀,更不愿有损师父名誉的事情发生,所以,此行也算是积郁成疾。距五年之期的王庭盛事还有十天,龙唐打算等身体好些,再去拜访漠北王龙业,顺便去师父的故居住上几日,以前来王庭,龙唐总喜欢去师父府上住几日,府中清静,只有几个长年累月苦守侯门的老奴,每当他去的时候,总会受到非常强烈的欢迎,似乎给他一种归家的错觉。沿着山谷从南向来的风,带着一点点的潮湿,让人感觉并不是那么干冷,龙唐就这样看着,湖畔石头上遍布青苔,满地都是藓类植物和浅浅的野草。漠北草原除了这些可怜的植物,一无所有。龙唐很饿,但是他不愿意吃东西,他只是想病好得快些,他想去城中转转,看看这里的风情是否有所变化,看看传播到这里的宗教,是否一如往昔地充满野蛮的力量。 三日后,龙唐咳嗽好了许多,他瘦削的面部更加苍白了些,于是,他走进了城,虽然这三日他一直在城中,但是今日却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入城。城中除了王室修的大道是用石子铺成,其余的巷子都是泥土的道路,春日,雪山上清凉干净的水滑落下来,泥土湿润,在被无数人踩踏过后,显得十分杂乱和湿滑。远远地望着山丘的王宫,沿着小巷子往前迈步,百转千回,便到了王宫外。沿着墙和护卫的矛,从铺满石头的大道上经过,在一扇紧闭的满是铁钉的厚厚的门前停了下来。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门关着。 墙内秋千墙外道,一道墙,隔着两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墙里一片祥和,平整光滑的石灰岩砌成的大道,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绿草相荫,百花齐放。此处距离地热甚近,石头都散发着淡淡的暖意,进城,四处都是贵族的豪门宅院,护卫巡逻不断,人们走动不多。龙邕的宅院就在王城东墙下的一个角落中,按理说,作为龙家人,持刀者,他本不应只是如此待遇,但是,事实如同想象,他一定受到了某些不公平,他不常归来,说明他不愿接受那些不公平。龙业和龙邕始终都不太对付,他们并没有任何矛盾,可能只是来源于彼此的妒忌。龙唐辗转许久,终于踏进了龙邕的府邸。意料之中,他受到了极为热情的欢迎,甚至整个上午,那些本就年迈的老奴都在欢乐和跳跃着忙前忙后的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尽管进进出出让他们额上都渗出了许多汗水,但是,他们却哼着歌,不时扭着杂乱的舞蹈。 午餐,一张矮木桌上铺着一层羊绒毯子,毯子上盛放着烤羊肉,炖羊肉,羊杂汤,豆子,羊奶酪,西域的蜜瓜,中原的大饼。龙唐让所有的老奴都坐上前来,席地而坐,大家相谈甚欢,老奴们两眼含泪,不住的打听龙邕和龙唐自己近来所发生的事,当听说龙邕已经成亲,并迁居去了扬州,大家都兴高采烈,继而又泪流满面。龙唐说此行目的是为了来代替师父参加漠北五年之期的盛会。老奴们看着还在咳嗽的龙唐的身体,虽有隐忧,但是也表示会全力支持,让龙唐养好身体,在比武中大获全胜,那样家奴们在王宫也会很有面子,像五年前那样被人尊敬。龙唐被这份如家般的温暖感动的有些不能自己,有说有笑的和大家共进午餐,午餐很久,说了太多的话,几乎就要耽搁了龙唐进王宫的时间。 龙业,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和上次相见,时隔数年,却丝毫看不出他的变化,他还是那么威严,那么俊朗,似乎漠北的气候,并没有让这个坚毅的男人有多少沧桑。龙业在自己住的宫殿见的龙唐。 礼罢,龙业上前搀扶起龙唐,并示意他坐下。带着浅浅的笑容,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龙唐,说道:“方才听闻贤侄身体欠佳,漠北天寒地冻,不知贤侄身体如何了?本王已吩咐医师晚些时候去府上为你医治,确保贤侄能以最好的状态参加七日后的五年之期。” 龙唐起身再拜,回道:“感谢师伯!” 龙业笑了笑,说道:“你师父还好吧?最近听说了许多他的轶事。看来他是真的改变了,开始有了真正的人生。” 龙唐点点头,回道:“我只道是人生无常,因缘分而自然而然。谢师伯关怀,家师一切安好。” 龙业哈哈一笑,手抚着椅子的麒麟头,回道:“尊师可是漠北第一高手,贤侄此番可小心些,据闻此番参与挑战的颇有几位能者。贤侄莫折了尊师的面子。” 龙唐原本就心怀紧张,此番听得龙业一番言语,心中颇为不宁静,只好直言说道:“小侄道行微末,还请师伯多多关照。” 龙业将龙唐的神色瞧在眼里,毕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纵使武功高强,又能有几分心机,此番龙业已安排好一切,坐等这位少年在五年之期的盛会上受辱。于是故意出言相激道:“那,七日之后,贤侄若是身体仍欠佳,那本王会提前将贤侄的身体状况告知挑战者,我漠北男儿个个英武,定不会挑战老弱病残嘛。” 龙唐霎时间血脉贲张,内心满是波澜,那股少年人该有的骄傲油然而生,愤愤地说道:“不劳师伯费心,我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定能如期参加集会。” 龙业狡黠的笑了笑,回道:“如此甚好。那还请贤侄多多注意身体。” 第25章 王庭盛事(2) 龙唐告退后,龙业只身坐在厅上,望着那位单薄的少年的身影,似乎想起了那些年在北海的岁月。怀想起,他似乎和龙邕并没有什么仇,自己年长许多,当年还挺喜欢那个不爱说话的弟弟。但是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敌视龙邕,内心中他并非怨恨这个骄傲的弟弟。如果要说是为什么,大概是他抢走了自己这一生最珍视的东西之一吧!漠北第一高手,那是曾经只属于他的称誉,他是通过无数场血战,打败了无数人,然后领军征战四方,为漠北增加了数万里疆域,才获得的称号。可那个男人,那个见面还得互相虚情假意一番的弟弟,只是在漠北游侠,在中原打败了几个成名侠客,便抢走了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荣誉。虽然自己真的打不过他,十多年的政治生涯,让他很少有时间分身研习刀法,所以这十余年进步甚微,而天资甚高的龙邕却一直在进步。但是,龙业是漠北王,多年来备受尊崇,苍穹以下漠北最大,他不甘心,所以他安排了今年资质最佳的几位挑战者将会逐一挑战龙唐。毕竟龙唐非龙邕,但是让那把该死的刀从龙邕徒弟手中失去,也是一件很值得慰藉的事。龙业坐了许久,足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奴仆走上前来,在他的耳畔提醒他,该去批示文书了,龙业才渐渐回过神来,起身离开了那道早已紧闭的门,金色的门。 龙唐草草的打发了龙业安排的医师,晚餐后,独自一人睡在偏房中,土地上浅浅的温度和房中的熏香,让他迅速的进入了深深的梦中。他似乎又见到了那场大火在自己的背部焚烧,还有那极寒的江水无情地呛进肺中。他仿佛感受到自己陷身火海后又沉入深潭,顷刻间将十八层炼狱经历过数遍。后来,龙唐似乎梦见了自己的母亲,但是,距离遥远,隔着一道深帘,尽管龙唐足够努力,但也看不清她的面容。梦醒后,一身大汗。龙唐借着漠北的月光,走出温暖的卧室,月亮很大,在远处雪山的上头,将那片雪照得尤为苍白,他没有惊动劳累一整天,正在酣梦中的老仆们,也没有惊动守门人,只身上了房顶,几个腾挪,便上了那座高墙,高墙内便是漠北王室的核心,龙唐没有惊动任何护卫,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来此,他只是感觉他应该来这里,这里有事情要发生。他就坐在高墙的阁楼顶,看着这座月色下的王庭,当然也有人看见了他。 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像一枚黑色的雪,仿佛从远处的雪山上飘落下来,来人很轻,像风一样轻,像风中的一片虚无的夜色,静静的落在城墙的边缘,连墙里墙外巡逻的护卫都没有一丝察觉。那人缓缓地飘过夜色,从墙的边缘飘上了阁楼,那黑色的身影,仿佛如这个夜里的精灵,仿佛是一缕黑色的魂魄。她近了,更近了,轻轻的落在阁楼的顶上,没有一点声息。龙唐这才看清,来人是个正值风韵年纪的女人,约三十余岁,月光下,她很美,那种俏皮的美,她扎着奇怪的小辫子,小辫子再编在一起,这样的发型在其他这个年纪的女人头上,未免显得不太适宜,但是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却更显一分风味,人的美并不会被年龄所束缚。她就静静的站在阁楼顶,一袭黑衣,腰间束着一把软剑,迎着山谷夜晚的寒风,静静地看着坐在阁楼顶部边缘的龙唐。 龙唐见来人只是静静地伫着凝视着自己,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不由心生疑虑,沉吟片刻,悠悠地问道:“你是谁?” 黑衣女人轻轻的笑着,许久才模仿着龙唐的语气和表情回道:“你又是谁?” 龙唐闻言,又好气又好笑,皱了皱眉头,接着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黑衣女人又邪邪的笑了笑,回道:“那小朋友,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龙唐愤而起身,手握着黑色的刀柄,警惕的回道:“无论何时,我都可以来这里,而你不行。” 黑衣女人歪了歪头,回道:“我为什么不行?” 龙唐回道:“因为这里是漠北王庭。” 黑衣女人笑了笑,轻轻的摊摊手,回道:“可是你们都打不过我。几月前我遇到龙邕,那个号称漠北第一高手的人,还能勉强与我过二百招,不过他拿的只是把普通的刀,若是能有你这把刀,估计也不会草草认输了?” 龙唐顿时大惊,说道:“什么,我师父竟然会输给你?” 黑衣女人浅浅笑了笑,回道:“哦?你竟然是龙邕的弟子,哈哈哈,你师父输得不可耻,因为他没有带他熟悉的刀,因为他刚经历了人间大喜,失去了许多的杀气。” 龙唐顿感忏悔,说道:“那我真该拒绝师父的刀。可是你,到底是谁?” 黑衣女子微微笑着,回道:“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 龙唐冷眉一竖,冷冷的说道:“那就不要怪晚辈不客气了。” 黑衣女子依旧邪邪的笑着,并没有作答。只是轻轻的借着风,稍稍后退了半步。 刀,一把黑色的刀,出鞘而来。在夜晚,那把刀悄然隐身于黑夜之中,无影无息,不知所在何处。连明亮的月光都无法找出它的下落。那把刀轻轻的劈向那美丽的女人,黑衣女人轻轻的后仰,整个身体横在月光下,绕着阁楼顶的檐上,凌波微步,轻轻地在屋顶转动着,完美的躲避着那无处不在的刀影,轻描淡写的浅姗漫步,视那死亡的刀影如无物般。龙唐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以前,他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不过是师父或者是那位想象中的神仙叔叔,可是他从未见过他们出手,如今面对着这样的一位江湖顶尖高手,是龙唐生平第一次与这样的高手过招,那些他原本以为快至无人可破的刀,在这个黑衣女人面前仿佛如细柳轻拂一般的柔软缓慢,霎时间,龙唐满身大汗,惊慌之中,刀法愈演愈乱。黑衣女人不时还轻轻的出手,用指尖点拨了他几招似乎是剑式的诀窍,而后轻巧如月光,款款的站在刀影中。刀斩不断流水,也斩不断流光,它只能混在黑夜之中,失去了光芒。龙唐筋疲力竭,佝偻在一旁喘息,偶尔发出几声令人恐怖的咳嗽,似乎从胸腔中咳出了跳动的心脏。 龙业很早就站在窗户的后面,闭着灯,看完了阁楼顶两人的争斗,他虽不知道那个黑衣女人的身份,但是凭借那挥洒自如的身手,和那缠在腰间的软剑,他便不难猜想,这人十有八九是近来风闻于中原武林的唐门新起之秀,唐水水。能在短短一年多便名动整个江湖的人,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纵使武功不是天下第一,也不会差得太远,而一个女人能横行江湖,那她一定有很多计谋和城府,这样的人,龙业不愿意招惹,所以在那场打不起来的打斗不知如何收场时,他轻轻的跳出了窗户。朗声说道:“扰人清梦者,须罚酒一杯。”言罢,蹬着石阶,踢着墙,跃上了城墙。墙内外的护卫亦皆被惊动,结成战斗队形,围了上来。 黑衣女人凝视着龙业,邪邪的笑了笑:“想不到漠北王如此英俊潇洒,豁然洒脱,按理说,我是应该讨杯水酒喝。” 龙业轻轻作揖,回道:“不甚荣幸。” 黑衣女子捋了下辫子,转了下眼珠,回道:“嗯……,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欢迎方式,所以,我不能应邀。” 龙业环顾四周,细细的回道:“尊驾是嫌弃此处人太多了?” 黑衣女子笑了笑,弹了下手指,浅浅的回道:“是无用的人太多了。” 龙业轻轻的挥了挥手,高墙内外的护卫瞬间便散成了巡逻队伍,整齐的四面而去。龙业回过头,笑了笑,说道:“那现在呢?” 黑衣女子双手互相拨弄着手指,说道:“现在,我可以告知尊贵的漠北王,小女子此行的目的了。” 龙业单手抱胸,作揖道:“请!” 黑衣女子捋了下衣裳,郑重的说道:“小女子将在下月十五于邺城漳河畔二桥庄举行武林大会,邀请天下武功至高者前往赴会,此番来漠北,亦是找寻绝世高手,龙邕推荐了漠北王龙业,及其弟子龙唐。想必便是二位。不知可有兴趣?” 龙业微微一笑,回道:“相比漠北,邺城太远了。” 黑衣女子长叹一口气,笑了笑,回道:“看来江湖所言非虚,漠北王权势越来越大,却活得越来越胆战心惊了,因为害怕失败,所以避开了所有的比试。” 龙业漠然,许久才回到:“他们也许是对的。但并非全是因为权势,有太多的事情并非需要用刀去解决,刀也解决不了。” 黑衣女子微微一笑,不再理会龙业,她也许是懂龙业的话,但是他却不愿意去理会,只是转身,对着龙唐说道:“那还请小公子如约而至,天下的绝顶高手怎能少了漠北的刀。” 龙唐终于喘过气来,拱手道:“晚辈若能在七日后保留下刀,一定前往。” 黑衣女子浅浅一笑,飞身而起,顷刻间便消失在黑夜中。远远地传来一声长叹:“还是年轻人好!” 龙唐和龙业互相冷漠的看了一眼,继而各自微微一笑,分别转身从墙的两侧轻轻跃下。夜重归于宁静,等待着七日后,那场五年一次的盛会。宫城下的杂乱的城中似乎已经有了许多布置,夜晚却还是那个夜晚,有人梦入黄粱,有人难以入寐,这便是盛事前夕的情形,和往日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第26章 盛事遗踪(1) 马,骏马,百十位少年儿郎,跨着骏马,肆意奔腾,一路引弓射箭。雕,白雕和黑雕,无惧弓弦之响,声破长空,展翅翱翔。出王城十里,一片精致的小山连绵,山下的草地,山顶的石柱子,还有满山的花,这是祭祀的地方,亦是盛事的地方。五万人围在几座小山的四面,祭祀先辈和神明。火,大火,西域的黑油和中原的黑炭石焚烧在一起,冲天的火光中不断扔进兽皮和活牲;羊头,拥有十余年寿命的老羊的头,还滴着血,羊角盘旋而刚猛,径直扔进大火之中,人们身着盛装,五颜六色的服饰,甚至有别着焉支山的花,匍匐在湿润的泥土和草地上,感受着来自神秘的土地之下的神灵给予的力量。 围猎,是来自这群漠北人经久不息的快乐,祭祀大典结束后,儿郎们便纵马下山,去河谷的草原中捕杀些野生的动物和飞禽。龙业披着一身精致的貂绒,内穿着黑色紧身的皮质劲服,靴子乃上好的牛皮缝制,手握着黑刀,端坐于高台之上。其下,左侧分列着六位持刀人,因龙唐是代替漠北第一高手龙邕,故恬坐首席,引得其余五人面露不屑之色。对面安坐着今年参与挑战的二十一位年轻人,北海的风雪和艰苦早已让他们的肌肉和眼神变得尖锐和锋利,他们有一半以上的人,在今日后都将离开那座魔鬼般的地方,或者持刀,或者供职王庭,今天也会有许多人会加入他们,去历经磨难,褪去原有的贵族生活后浴火重生。台上,祭司和巫师正在进行本次盛典最后的祷告,祷告后,五年一度的终局之战便将上演,台下上万人都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的情形,五年一度,他们渴望了太久,纵使那么一刻都不愿意错过,于是死死地凝视着台上的每一个人。 巳时过半,狩猎的儿郎们欢欣的驾马而归,将各自的猎物扔进台上的烈火之中,伴随着火焰的升腾,祈祷仪式结束了。当祭司和巫师退下台的一刹那,一少年手握弯刀,腾空而起,站在台前,烈火之下,火焰产生的对流风,吹动着他灰色的薄薄的衣襟,他约莫二十一二岁,面色黢黑,满脸都是北海狂风的痕迹,他叫龙且,因古代的神将而得名,能叫这个名字的一定不会是弱者,一定有自己的胆魄。确实如此,五年之前,年轻气盛的他挑战盛名在外的龙邕,使尽浑身解数,在龙邕刀下,不过三十余招便落败,那时,龙且为自己的年轻气盛付出了代价,他本可以挑战一位排名靠后的持刀者,获得持刀资格,总所周知,整个漠北,能在龙邕刀下过下三十招的不会超过四人,显然,台上有人不能。这五年,龙且痛定思痛,苦练刀法和内功,冬季在北海一丈多厚的冰上,赤身练刀;夏季在北海的深水中,闭息练气。五年终有所得,原本今日他还想再度挑战龙邕,但是却看着台上安坐着龙邕的徒弟龙唐,内心不免一阵失落,尽管有王宫的仆人暗示他挑战龙唐,但是他作为漠北最骄傲的年青一代,他有着漠北人与生俱来的勇气,当然,他不会挑战漠北王龙业,因为所有人都会给漠北王一个面子,也是给漠北和自己一个面子,所以他冷眼蔑视着龙唐,最终选择了座次仅次于龙唐的龙将。 龙将,四十余岁,一生历经五次五年之期,无一次败绩。漠北高手榜,一直高居前三,与他交过手的人,大抵都知道他以稳著称,稳,如山般,不轻易出刀,出刀便一击制胜。近十五年,龙将没有一次出手,没人知道他的那一刀到底有多快,多准,多稳。因为他出刀必杀人,以至于没人愿意和这样的人交手,所以,他一直排名漠北前三的高手,甚至在很长的时间占据第一的名额。因为他那一刀的神秘,所以每个人都恐惧和期待,今日,龙且胆敢挑战龙将,现场的人都对这场挑战赛充满了渴望,渴望见到那杀人的一刀。龙且就站在台上,睥睨着众人,经过数年磨练和自律,他已经有了傲视群雄的自信和实力,他自信的站在那位成名已久的中年人面前,看着那满面的胡须和沧桑的皱纹,内心不免又增添了几分自信。 刀,一把精钢的刀,在火光中肆意挥洒,刀很快,几乎就在龙将身体的周围肆意的游走和奔腾,那些杀气透过衣裳,直浸肌肤,龙将上半身一动不动,刀在手中,也一动不动,他只是不断的闪避着那些凌厉的刀影,不断的后退,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出刀,但是他都放弃了。龙将一直在退,龙且的刀却愈发凌厉,刀刀致命,似乎在逼出那杀人的一刀,他想知道自己能否接住那最为致命的一刀,当然,他更想名扬漠北,名满江湖。 龙将已经退无可退了,他就在龙唐和龙业的正下方,龙且的刀就贴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最终也没有出那一刀,大概是他欣赏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他的刀已经练到了一定的境界,不出刀胜过于出刀,因为生命的鲜活远大于名誉的增长。龙且有些恼怒和急切,匆忙的出刀,刀愈来愈急,他已经不能控制手中的刀,他成魔了,被那把刀控制了心神,因为他太渴望胜利了,十年艰苦奋斗,只为一朝名满天下。在那一刻,又能有几人不为那十年而迷失了自我,那把钢刀横空劈下,雷霆之势,已无法收势,眼看便要砍断龙将的手臂,龙将还是没有出刀,他似乎铁定了心思不会出刀,他似乎想成全眼前这位眼神中充满渴望的年轻人,他也许看开了,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龙唐急的站了起来,可是龙业出手更快,飞身一刀,便将龙且的刀砍成两段,然后一脚踢开了龙且。龙且重重的摔在台上,握着半截刀的手似乎还在颤抖,许久才恢复了心神,他太痴迷于那把刀了。 龙业犹豫了会,说道:“这局算是平手……” 龙将立马打断了龙业,说道:“不,这局我输了,我自愿让出持刀人的身份。” 龙业一把握住龙将的手,向着台下众人说道:“本王惜才,漠北后辈人才辈出,但是我也更敬重先辈们的贡献和恩德,所以,本王自愿让出持刀人的身份,龙将继续持刀,龙且接过本王持刀人的身份。” 龙且战战兢兢的上前,单膝跪地,抱拳于胸,回道:“谢大王恩典。晚辈受之有愧。” 龙业上前扶起龙且,说道:“今日你的确受之有愧,你还不配拥有这把刀,所以,我希望你日后在研习刀法的同时,也要修心,真正做到,刀是属于你的,而不是你属于刀。”言罢,将手中的刀递给了龙且,说道:“日后少些锐气,多些谦卑,退下吧,末位待坐。” 龙且谢恩,接过梦寐以求的刀坐在持刀人的末位。龙唐见过了龙业那一刀,情知自己远非其敌手也,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想不到身居高位的龙业从未忘记研习刀法。同时也为龙业的心胸所折服,尽管龙唐知道这是龙业收服人心的一种方式,从台下上万人的欢欣山呼雷动便知其所得到的尊重。 龙业拉着龙将回到了原位,坐定后摆摆手,说道:“不历经沉浮,又怎知人生如梦?” 龙唐思虑良久,轻轻的咳嗽了下,说道:“不活在当下,又怎能以梦为马?” 龙业看着龙唐笑了笑,说道:“贤侄以为我为何放弃持刀人的身份?” 龙唐不假思索,便回道:“大王那一刀惊世骇俗,无刀胜有刀,用一把刀,换来了千万把刀。” 龙业哈哈一笑,回道:“贤侄高见。我只是失去了一个身份,并没有失去那把刀。我王宫内有一把比这七把刀更锋利更顺手的刀,而龙将大哥的那一刀必是救命的一刀。” 龙唐悄声回道:“望不会一语成谶,望大王永不犯险。” 龙将抱拳再次打断了龙唐的话,回道:“必誓死追随大王。” 龙业笑了笑,回道:“龙将大哥万莫客气,十多年前,本王曾为中原一高手所败,他告诉我八字箴言,我总结为大繁若简,返璞归真,十余年来,本王虽有所悟,刀法也有所精进,但是一直未窥破其核心,直到今日见龙将大哥的意境,方才顿悟。今日乘兴,本王有个新奇的想法,我突然想邀二位与我同去邺城,会会那中原顶尖的武林豪杰,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龙唐和龙将楞了一下。而后龙唐轻声回道:“无论大王何意,我是定会前去的。” 龙业见龙唐已许,转脸看着龙将,龙将坚毅的点了点头。龙业大笑了起来,而后起身指了指龙唐,朗声说道:“这位是漠北第一高手吾族弟龙邕的高足,今日替其尊师赴会,我漠北男儿是否应给漠北第一高手个面子,年轻人们,拿出你们的血性,有愿意挑战的吗?”言罢,龙业转身微微笑着,凝视着龙唐,他想知道龙唐的刀有多厉害,更想知道龙邕的刀有多快多稳。 龙唐亦是胸中忐忑,不得不站起身来,向着台下众人示意,苦笑了一通。那少年人群中顿时站起七人,龙唐为之一愣。龙业见此情形,略加犹豫,笑着对龙唐说道:“不知贤侄可有但应付这七位挑战者否?” 龙唐已知龙业在激将,但是却不得不迎战,为了保留下师尊的尊严,他必须咬碎牙应承下来,朗声说道:“独战七人又有何妨?”台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所有人都想见识这千古罕见的一幕。那七位少年原以为会是车轮战,此番更是气得面红耳赤,他们太年轻,太看中荣誉,被这样的羞辱和轻视之后,必定会怒火中烧。 龙业也为之一惊,他本是安排这七位少年轮番出战,万没料到龙唐竟要独战七人,顿时以为是龙唐会错了意,上前朗声说道:“漠北男儿自古以来挑战持刀人都是一一对战,以一敌七不合符古律。所以,诸位还是慎做抉择,莫有负神明恩典。”言罢,皱着眉头苦笑,凝视着不安分的师侄龙唐,他太年轻了,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第27章 盛事遗踪(2) 龙唐睥睨七人,朗声说道:“劳王上挂怀,打七场不如打一场。要是他们不愿意或者不敢,晚辈也无话可说。” 只见那七人各个满面通红,连脖子都红了,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气势走上台中央。愤怒的凝视着龙唐。龙业已是无法阻止,只得任由单薄的龙唐一跃而起,借着风飘在烈火上方一丈之处,事态扩大已非人力所能阻止,一场旷世大战,势所难免。好在龙业安排的这七人不过是北海训练营不满五年的新人,天资也不算高。 龙唐就漂浮在火焰之上,随着对流的风衣带飘拂,那一身被黄琴精心缝制过的白袍,依旧如雪般靓丽,那把刀,就在手中,还未出鞘。那七人,灰色的人,七把刀,愤怒的刀,失去理智的刀,如同七层黑云般从四面八方先后席卷而来。刀快,快如骤风,但是也只是快,龙唐有信心三招之内击败其中的任意一人,但是面对七把这样的刀,他知道,自己最多在劈倒三人后,便会被剩下的刀割裂成碎片。所以,龙唐踩着最先到的那把刀,腾空而起,挺直的身体直上十丈之上,然后一跃轻轻落在平台的南侧,龙唐没有想好破解这七把刀的办法,所以他只能尽力躲避和周旋,似乎毫无还手之力。龙唐自己也知道,这绝不是最好的方式,身患寒疾的他,体力绝不会比这帮从北海出来的魔鬼更好,如此周旋下去,先倒下的绝对会是他自己。龙业高坐台上,亦是手心出汗,他也为这位骨子里骄傲的少年而焦急,若是龙唐用此法苦战七人,最终寒疾复发,丧命于此,他着实无法向龙邕和天下人交代,世人都会以为是龙业授意,七人围攻龙唐一人,若如此,势必会影响他刚刚树立起的绝对威望的名声,虽然他与龙邕心怀妒忌,但是此刻他却希望龙唐能赢,只有这位少年终获胜利,才会让他这个为少年提供平台的先辈得到更多的尊重和信赖,久为帝王的龙业知道这世上的人要的其实不是权威,而是公平,只有战胜了不公平,才会被歌颂为英雄,而他今日在尽力塑造这位少年英雄,所以他会被定义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哪怕他心中本质其实是想龙唐输,可是今日无论如何龙唐都不能输,至少不能大败。这便是君王的不由己和虚伪,权利让人虚伪,但有时候虚伪也是一种正直。 台上的龙唐却无暇思虑太多,他只想活命,他还有许多未尽之事,他正在为成功激怒眼前的这帮人而心生悔意。但是他却不能投降和放弃抵抗,因为尊严,年轻人的尊严,父辈的尊严,如漠北绵延的大雪山般都压在他身上。然而,龙唐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与这帮前赴后继的北海恶魔般,比他更年轻的少年们尽力周旋。一次次的退缩之后,龙唐终于也无路可退,最终终于被那七把刀团团围住,他那身靓丽的白袍,如今已经被刀网撕成碎片,剩下的布匹,像几条绳索捆住了他的身体,他无处可去,只能依靠本能尽力的避开那密密麻麻的刀光刀影。汗水,这一刻钟的如履薄冰让他全身都湿透了,但,他还坚持着,虽然他不知道坚持下去的意义,不知道,是因为看不到。那七头北海的怪兽依旧迅猛异常,像饥饿的狼群般一遍又一般的扑上来,意图将眼前垂死挣扎的羊羔撕碎。他们太过愤怒,所以每一次攻击都用尽了全力,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不留余地。对胜利过分的渴望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至少现在这七位少年也已经大汗淋漓,但是他们仍不顾一切的进攻着,年轻人总是认为在荣誉面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龙唐甚至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因为他基本没有了感受,他只是麻木地在躲避,狼狈地回击,他的每一刀都走样和变形,仿佛被一群前赴后继的恶魔不断的追赶、绞杀和驱逐,他单薄的身体似乎很难继续承受这些猛烈的冲击了,龙唐仿佛看见了远处那神奇的白光,仿佛看见了那来自草原的神灵,但是他还在不断地挥舞着刀,保护着自己全身的要害部位,他的四肢和背部都已经满是刀痕,鲜血淋漓染透了残破的衣襟,但是他还在战斗。台上的龙业见此情形,也不由得捏紧手心,那一刻,他从未有过的渴望着,渴望龙唐能奇迹般地重新占据主动。台下一帮漠北热血男儿更是欢声雷动,为这位以一敌七的英雄鼓舞,但是真的会有奇迹吗? 日蚀,阳光渐渐的阴暗下去,只见那该死的黑色的月亮正一点点的遮住那正在焚烧的太阳,漠北上千年来第一次的日全蚀。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天色晦暗,如黑夜降临,龙唐纵身跃入台上的火堆中,挥刀将柴火打得四散飘落,霎时间火星四溅,大火熄灭,只留下带着火星的黑炭在四处飘飞,台下的众人从未见过此般景象,皆以为是犯了天神之怒,纷纷下跪祈祷,希望得到诸神庇佑,成为这天灾预兆中的幸运者。 龙业心想,正好借此时机,可以等日蚀结束后,叫停这场争斗,以天神降临,为救英雄龙唐而特意蚀日。但是他更是希望龙唐能撑过这段黑暗的时间,而根据刀兵碰撞声而言,台上的争斗更加激烈些,似乎有了刀切在血肉上的闷声,但是却没有人声,台上仿佛是一群野兽,没有痛感的野兽在相互撕咬。台下的众人还在祈祷,他们匍匐于地,紧闭着双眼,在黑暗中念着古老的咒语,他们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教训哭闹的孩子,有人被惊吓得无法正常言语,更多人只是在无尽地哀嚎,仿佛痛不欲生地在自述自己过往的错误。 一刻钟后,阳光渐渐露出一颗明亮的珍珠,天空渐渐亮了起来。许多人慢慢站起身来,望着天空的奇景,更有许多人被这道黑暗中的亮光灼伤了眼睛。又过了半刻钟,天空大亮,当人们回过神来,仿佛一切都已经平安地度过,忏悔的人也不再继续忏悔,仿佛已然得到了上天的谅解。他们又开始欢歌,又重新关注台上的情形,这时,台上已经恢复了宁静,横七竖八躺着八位倒在血泊之中的少年。人们都捂着眼睛望着台上,不知台上到底发生了怎样荡气回肠的血战,那个单薄的男人是如何独自砍倒了七人,到底谁会站起来。龙业也只是看着场上的状况暗自和龙将分析着场上的战斗过的痕迹,当然,他们都心知肚明,是那把黑色的刀让龙唐能在那绝境之中砍杀七人。但是他们都不能确认龙唐是否还活着,所以只是看着那些鲜红的血液之中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心中在猜测到底谁更幸运一些。念及此,龙业也莫名的感伤,因为倒下的都是漠北龙家的男儿,要不是他的安排,或许他们并不会死,因为挑战一般是不会死人的,但是赌上荣誉和尊严便不一样了,那是会搏命的。 许久之后,只见一个人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扶着刀,推开一具尸体,以刀为拐杖,搀着刀颤颤巍巍的站立起来,那瘦弱不堪的身体,那把黑色的刀,虽然在满身血污的情形下,依旧能让人知道他就是龙唐。龙业和龙将兴奋地站了起来,振臂欢呼,台下众人更是欢声雷动,纷纷膜拜着这位瘦弱的少年。 少年刚站起身来片刻,然后又重重的瘫倒在台上,龙业匆忙上前搀起龙唐,替他检查全身的伤,差人将龙唐送回府上,安排御医为其治伤。自己则了无心思的继续着五年盛世剩下的挑战和仪式。 三日后,龙唐只身走了,带着满身十多处还时不时沁血的刀伤,告别了那些泪目的老仆,一脸漠然地趴在马上,沿着山谷向南去了,他就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越骄傲的人越喜欢独来独往。但是,没有人知道,重伤的他是有多么强烈的渴望想要奔去南方。去中原的一座小城中,汲取那视若珍宝的温暖和水分来滋养他寒冷干涸几乎成一具骸骨的身躯。一路跌跌撞撞,过云州城。沿着连绵的山脉一路南下,进入了雁门关内。风,带着湿润,龙唐分明感受到了从南方来的温暖。 并州晋阳,一座古老的城,汾河畔的一颗耀眼明珠,千百年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北御云朔,西控河西,南指关垅平原和天下至中的洛城,东便是巍峨的太行山脉,坐落在汾河谷地之中,土地丰沃,乃中原北方重镇。自古商贸繁华,晋阳,乃民族的大熔炉,这里聚居着成千上万的漠北马贩子和羊贩子,也有西域的香料商人,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商人,中原的粮食和布匹商人,他们在此互相交换,以物换物,然后将别人地商品带回各自的故乡高价销售,龙唐就摇摇欲坠的伏在马背上,恍恍惚惚地跟着漠北的马队,进了晋阳城。他仍旧一身白裘,相比半月之前,他更消瘦了,他还在不停地咳嗽,他满身的伤也才愈合不久,仍然还会忍不住想挠一下奇痒难耐的伤疤。 龙唐打算在晋阳歇好身子,然后赶往太行山另一侧平原上的邺城,一路颠簸,跟着马队走得缓慢,他已耽搁了太多的时间,距五月十五的邺城大会还有十三天的时间,从晋阳往邺城需纵马三日,所以,他顶多还有九天的修养时间。于是龙唐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花了最贵的钱住着最好的客栈。他在漠北的盛举导致名声传得很快,中原江湖上已有许多人知道了病狼的称谓以及身体特征,所以,当他出入客栈时,总引得许多人地关注,甚至于本地的许多豪杰都争相来结识。龙唐从未有过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但是骄傲的他都一一委婉地拒绝了,他还在想那个女人,那个像神仙一样身手的女人,击败过师父龙邕的女人,他一定要去会上一会。可是他却没有发现,另外一位几乎同样装束的女人住在了他的对面,当然,她不是有意要住在龙唐对面的,整个晋阳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客房就只有两间,盛名于江湖一年多的她似乎没有别的更好地选择,她知道自己这一年多来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一个人,但是,顺应声名和身份,却只能随着潮流的认知,改变了自己。她一年多没有见过兄长了,有时候她甚至不敢去面对他,因为她害怕他审视自己的改变,近段日子,她和姑姑走遍了整个江湖,只为了在邺城重塑家族的荣誉,今夜,她到了晋阳,距离邺城越来越近了,无论时间还是地点,都太近了。太近则情怯,所以,今夜她辗转难眠。 第28章 铜雀二桥(1) 晋阳的夜,伴随着汾河的湿气,凉风习习。中原的五月,暑热纵横,有一阵凉风拂过,也是很好的。墨瓦灰墙,昏灯残巷,古塔长廊,泉池吐芳莲荷,琴韵古色古香。北方重镇大都有宵禁,故午夜的晋阳显得特别宁静,连笙歌和胡笳都没有,只有缓缓飘动的月色和星河。她独自一人坐于亭上的石阶上,一如两年前正在盼兄长归来的她,她就那样蜷缩着,双臂抱着膝盖,仰望这星空,两年来,她只要有闲余时间,便会静看这长夜如水的月华,感受着自己的变化,她知道如今的自己和那年已经完全不同,但是她还是喜欢这样看着月亮,这样坐着,她还在想念着亲人,希望再相见时,人生如故。 夜空装饰了她的眼睛,她也装饰了别人的窗户,龙唐正在木窗下望着那位月光之下的女孩子,她仿佛如黑夜般的纯净,一如她的一身黑衣。 他仿佛看见了浓浓的忧愁笼罩着女孩子,他在猜测她的故事,他猜测了许多肤浅和浪漫的场景,却不敢向前一问。他并没有与这样的女孩子交流的经验,在这样的女孩子面前他也永远不会是一个勇敢的人,所以,他就一直在阁楼上静静的看着,期盼那个女孩子注意到自己,哪怕是惊鸿一瞥,也是值得三千年尘世擦肩地邂逅。 可她最后却走了,龙唐只有伸长脖子目送她离开,在她消失的那个转角久久地停留,直到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龙唐大吃一惊,匆忙跳起身来,拔出那把黑色的刀,心中还默默念叨着,什么人能在着不经意间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他怎么来的?但愿他没有恶意。可当龙唐转过身时,顿时打消了所有的念头,站在眼前的,正是那个月光下忧郁的女孩子,她一身黑衣,身材凹凸有致,面容精致无比,以前龙唐觉得见过最美的女孩子就是黄琴,而此时此刻,方知坐井观天也,此等容颜又岂是黄琴烛火之光能比拟,她不是在看月,她分明就是现实中的月亮。 她笑了笑,说道:“你很喜欢躲在窗户后面偷看别人?” 龙唐尴尬的收起刀,抱在怀中,微微垂下头,满面通红地说道:“我……我大约是……是被今夜的月色吸引,岂知碧海青天,栖于庭院中更有比月色更引人的容颜。” 女孩子轻轻哼了一下,不屑地说道:“油嘴滑舌。”继而目光一晃,直直地凝视着龙唐手里的刀,郑重地说道:“我认识这把刀,看你这病怏怏的样子,想来你就是近来江湖声名鹊起的漠北病狼吧?” 龙唐看了看手中的刀,轻轻地掩着鼻息轻咳了两下,颇为庄重地回道:“姑娘见笑了,漠北人总喜欢用狼来称谓别人,在下本领低微,成名纯属偶然。” 女孩子笑了笑,回道:“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偶然的事。盛名之下,定然无虚。你一定有你应该成名的优势。” 龙唐尴尬的笑了笑,不知该如何作答,片刻之后才说道:“那我重新介绍下我自己,我叫龙唐,漠北人都叫我病……” “等会儿,你为什么要叫龙唐。”女孩子打断了他的话,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神情望着龙唐。 龙唐略显尴尬,顿了顿,说道:“我原本是川东人,本姓唐,身逢大难,被家师龙邕所救,故家师取名为龙唐。” “尊师可真是颇有胆色,竟然将唐置于龙之后。” 龙唐被女孩子的盛气凌人所折服,弱弱地说道:“家师的意思是让在下将来认祖归宗后再改回原姓。” “令尊是谁?” 龙唐未料到女子会如此直接询问,但很多事他早已封藏于胸,于是尴尬地挠了挠头,回道:“心怀旧事颇有不忿,我可以不说吗?” “那你可知道我是谁,家父是谁?” “洗耳恭听!” “家父唐木,我叫唐蓦秋。你既然是川东唐家人,想来身份不会比我更高,那就认祖归宗,当我的奴仆吧,正好我缺少一个帮我干活还能保护我的人。” “可是……” “你不愿意?” 龙唐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回道:“我为什么要当你的奴仆,我不是我那该死的父亲,我更不亏欠唐木叔叔的后人。” 唐蓦秋翻了翻白眼,说道:“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少时之事,略有印象。” “那就好,既然你不愿意,那我有一个办法,我们打一架,你若打不过我,就当我的奴仆,一切听我吩咐,直到你能战胜我或者我不要你了为止,当然,你若不敢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唐蓦秋说完,冷冷一笑,一脸不屑地看着龙唐青一阵白一阵的面色。 “我有什么不敢,不过我有个问题,你为何一定要让我当你的奴仆?” “因为你是川东唐家人,子承父业。其他人可没有你这么幸运。” “我……,那动手吧。” 唐蓦秋轻轻一转,仿佛如一朵云一般,轻轻飘出了窗户。龙唐紧随其后也跳出了窗户,夜色下,月光下,阁楼顶上。一个高傲的女孩子,一个愤怒的年轻人。 刀,那把如黑夜的刀仿佛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向着女孩子倾袭而去,仿佛如同黑夜的恶灵般,借着夜色的伪装,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唐蓦秋就赤手空拳,手指捏着剑诀,傲然站在原地,几个随意地弹指,几缕寒冷的剑气便轻轻松松将龙唐的刀逼退。龙唐从未到过中原,也没有接触过中原的高手,但他万万没料到年纪轻轻的唐蓦秋竟然已经是江湖一流高手,偏偏就让自己遇到了,就在顷刻间,那些属于他的荣誉和自信便訇然坍塌。龙唐曾以为中原武林如同漠北,他一把刀便足以闯出声名,可残酷的事实却告诉他,他还是太年轻,更缺少太多的经验。一个比他自己还年轻的女孩子,轻描淡写的便破解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刀。剑气,冰凉的剑气,虽值夏夜,龙唐亦觉得奇寒彻骨,不由得寒毛竖立,打了个冷颤。当然,他不知道唐蓦秋这一年多经历了怎样的困境和死局,她不只是家学渊源,她曾被困在昆仑山的冰洞中一个多月,吃了一个多月昆仑冰川中的至寒之鱼,才自我揣摩,练就了寒冰护体真气,那些生鱼的腥臭至今仍然存在于她的鼻息中,以至于很长时间内每次看到鱼便隐隐作呕。 唐蓦秋轻轻的转了转身,微微侧对着龙唐,说道:“你还打吗?” 龙唐呆呆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唐蓦秋笑了笑,说道:“那你可要听话哦。不然我会打你的。哈哈哈。” 龙唐积闷于胸,愤愤地回道:“愿赌服输,唐姑娘,有事请吩咐。” 唐蓦秋邪邪一笑厉声回道:“叫我主人。” 龙唐咬着牙,憋红了脸,说道:“是,主人。” 唐蓦秋笑了笑,说道:“可真听话。那本主人就公布下咱们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先在本月月圆之夜前赶往邺城参加武林大会,然后我带你重归故土,据闻家兄已经重建了平都城,我想回去看看。然后咱们再沿江而下,继续闯荡江湖?” “敢问主人,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唐蓦秋想了想,回道:“跟着我,听我吩咐。” “那主人,您老人家现在可有吩咐?” 唐蓦秋轻轻迈步向前,拍了拍龙唐的肩膀,说道:“各回各家,睡觉。明日,本小姐请你吃晋阳最上等的美味。”言罢,一个轻轻地腾挪,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月光之下,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清香,引人入胜。龙唐胸中颇为烦闷,但也有丝丝的侥幸之感,能陪在这样的绝世美女身边,那是多么荣幸的事情,长夜辗转,他突然想起那位神仙叔叔,突然顿悟,我不就应该好好照顾神仙叔叔的后人吗?尽管小姐那么的纨绔,但是能好好保护她,也是件心仪之事,念及此,心情顿时平复了许多。长夜漫漫,龙唐觉得自己应该多些磨练,跟着大小姐这样的高人闯荡江湖未必是件坏事,渐渐的,晓星西沉,龙唐才酣入梦中,美梦。 一梦黄粱,才知身入邺城。古城,上古之城,南临漳水,南距黄河不过数百里,一片平原。西倚巍峨太行山,北达邯郸,东控着整个冀州平原,自古乃冀州中心大城,控邺城者,控河北,千百年来,繁华无数,漳水畔,高台筑,铜雀金凤冰井三台巍峨,台高十丈,有屋百间,台下又建五层高阁,离地二十七丈,阁顶一栩栩如生的铜雀,铜雀高一丈五,目视长空,正欲展翅翱翔,三台间有高桥相通,三台下,是玄武池,漳水从铜雀台下暗门入池,池方圆千丈,类于江南大湖,可操练战舰水军。 铜雀台,建安七子,曹子建曾在此豪饮赋诗,乃千古文人歆羡神往之地,今日,却被一群武林人士鸠占鹊巢。吴晴领着琴箫书画四公子于阁上赏夕阳之景,只见玄武池夏荷飘摇,数十丈外漳水缓缓东去,残阳铺在池中,染红了一大片波涛。夕阳是美的,美得破碎,美得让人心碎,在这样的美景面前,一切都显得空洞,只有王子安那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才能让人想起远方和未来。吴晴年近四十了,却更添百般风韵,她举手投足间亦能捕获任意一个男人的芳心,如同这灿烂的夕阳,打在水面上,谁也看不出湖面那浅浅的沧桑。这么多年,要保持那完美的身姿,她一定很努力,下过很多苦工,所以世人依旧能看见她还是那样的美,但是谁都知道,夕阳终会西下,有谁能够脱离岁月,又有谁能够辜负岁月。四位公子仍然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他们登临高阁,弹琴,吹箫,书写诗歌,镌画美人,和往常一样,自顾自地欣赏着美景,只是,那丢失的半边耳朵,是他们唯一的缺失和遗憾。 龙业似乎从未欣赏过这样精致壮阔的中原建筑和美景,和身侧的龙将伫于高台之上,看得如痴如醉。他们喜欢这样的高阁,布局优雅,却彰显大气的高阁;喜欢这样宁静的水,柔柔软软,细腻款款如南方女子漫步的水;更是第一次见到像吴晴一样的美人,那个仿佛开启了他另一种人生的美人,就距自己不过数丈,他不时的余光早已将那惊世绝伦的身段看得真真切切,如欣赏一座漠北王城西面巍峨的雪山,一朵夏日飘过的白云,一朵深宫中精心呵护的牡丹花一般的认真和细致。他是如此的着迷,她的每一个举动,哪怕是手指微微一动,便能在龙业心中撩起巨浪滔天,年近不惑的他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不惑,龙业觉得这是爱情,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爱情。他就假装若有若无地窥视着,似乎将那那动人心魄的灵魂深深藏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第29章 铜雀二桥(2) 三座高台上还另有数十位武林豪杰,但是大家都安静着,静听琴箫合奏,静看夕阳残照。吴晴当然知道龙业在关注着自己,但是久经世事的她,又怎会轻易去看他,让一个男人轻易见到自己无比璀璨的眼睛,未必是件好事。所以,她只是轻轻地、款款地姗姗一动,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足以让一个心神荡漾的男人魂牵梦绕无数。对待那样所见世面不多的漠北中年男人,如同对待一位十四五岁未经俗事的少年一样简单,在他的视线中,若隐若现,总是拒绝,便能让他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卖命。但是她也许低估了龙业,龙业绝不会沉迷于一位女人,他是王,所以只会喜欢最终会臣服与他的女人,能让他甘心卖命的或许只有这经营十多年的无上的权利。 夜,圆月初上,光华无限,洒在高阁之上的所有角落,一位三十岁的女人,轻轻的站在铜雀的左翼之巅,她一身黑衣劲装,在月光下,像从银河泻下的仙人。迎着晚风,最外层的一身衫袖飘飘。她很美,洒脱的美,劲爽的美,傲视天地的美,这样的美吸引不了在座的男人们,却让每一个女子欣羡不已。这时,湖上驶来两艘大船,大船被一整块平整的木板所连接,木板成方形,长宽各十余丈。一个女孩子领着一位少年立于木板当心,少女傲慢,自视甚高,频繁地远远地望着铜雀顶上的黑衣女子,少年纤瘦,卑躬屈膝。木板之下的船中,有人放下了重重的铁锚,船,就停在了铜雀台下十丈之外的湖中。木板上四面围着一圈桌子,桌上摆满美酒美食和全天下的精妙瓜果,酒,黔州深山窖藏百年的美酒,美食,有牛舌,鹅肝,鸭舌,煎海鱼片,苏式点心,漠北羊排,荆州鳜鱼汤,滇边的竹笋和西湖的莲蓬。瓜果,有西域的冰镇蜜瓜,岭南的冰镇荔枝,蓬莱的樱桃,崂山的桃子,两广的芭蕉,泉州的红李。 船初定,铜雀上的女子足尖轻点,借着风势,缓缓飘落,如一片黑色的羽毛,翩翩而下,轻轻地没有一点声响地落在木板中央,轻轻地一个踱步,拱手朗声道:“小女子蜀中唐门后辈唐水水,感谢众位英雄不辞万里辛劳,卖小女子一个面子,聚于此地盛会。小女子在此谢过众位英雄。”言罢,轻轻拘礼,继续说道:“今日,小女子欲在此效仿魏晋高贤,曲水流觞,乘船赏月,以武会友。还请众位高贤上船一叙。”言罢,转过脸冲着身侧的唐蓦秋点了点头。 唐蓦秋顿时会意,朗声说道:“龙唐,点灯。” 龙唐点了下头,漠然轻声回道:“是,主人。” 高阁上顿时议论纷纷,近些日子以来,龙唐在漠北的名声早已传遍整个中原江湖,传的神乎其神,玄乎其玄。但是没人会料到,这个在漠北独战七位高手而大获全胜的漠北持刀人,竟然会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奴仆。高阁上众人不得不对那位约末二九华年的少女另眼相看,她是那么的骄傲,是那么的美丽,是那么的不屑一顾。 灯,龙唐一声令下,木板四面霎时间升起了十六根木柱,柱顶安放着数盏华灯,仿佛刹那间,整个玄武池便明亮了起来,甚至能看见湖面的微波粼粼。龙唐安排罢了,转身回到了唐蓦秋身后,毕恭毕敬的站着,那把黑色的刀,仍然在他腰间别着。 龙业和龙将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为何一个如此在乎尊严的年轻人,突然之间会心甘情愿地成为别人的仆役。一个月前,他的腰是那么的坚挺,不屈不挠,死战不屈,如今却在一位花季少女面前卑躬屈膝。于是,他们都开始鄙视龙唐,一个愿意为了美色而放弃尊严的人,和他师父龙邕一样的人,已让漠北在天下英雄面前蒙羞,龙业不得不面对高阁上群雄不时看向自己的那带着冷笑的目光。顿时,心中愤懑不已,回头再看,吴晴若有若无地冲着自己微微一笑,龙业更是羞愧得低下了头,他太在乎漠北的荣誉了,荣誉似乎等同于他骨子里的权利,荣誉越高,权力越大。 唐水水欠身迎客,运足功力,浅声说道:“诸位,请!”声音不大,却如同利刃般直刺人心脉,令人不由全身一震。 一众人等均飞身上船,一顿互相谦让后终于坐定。龙业坐于吴晴身侧,被那幽幽的清香熏得有些酥软。四位公子立于吴晴身后,龙将亦立于龙业身后。各派掌门和一众高手皆装作很是相熟的模样,互相恭维着。唐水水独坐首位,唐蓦秋坐在她左侧,龙唐站在唐蓦秋身后,似有似无的回避着台上众人的眼光。 唐水水起身,端起一杯酒,祝酒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席上众人只是自顾自的饮酒,并无一人回应。似乎对盛气凌人的唐水水并没有太多好感,十多年来,自唐木公子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上对于唐家似乎便没有那么尊重了,而唐水水偏偏逆上意而为之,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此欲仿效魏武制霸天下,唐家近年来虽有中兴之意,但是在江湖上对于心狠手辣,盛气凌人的唐水水并没有太多的认同。也许是唐家兴盛太久,江湖人都愿它永久的沉沦下去。但是,任谁都知道,这一年多来行走江湖连续战败诸多高人的唐水水已经是绝顶高手,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还在江湖行走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还有一个被传的神乎其神的真龙侠士唐印冬岷山一战已成传奇,虽未在江湖上行走,但是已入超一流高手之列,甚至传言,其已从唐佣处得到了唐木公子的绝学,凭借天分甚高,七道掌力已练满六道,而唐佣苦心经营多年,才练至四道,便足以于江东称雄,故江湖推测唐印冬已能与唐水水相提并论。而唐蓦秋经昆仑山一战之后,自创寒冰剑气,已是江湖准超一流高手。所以,江湖人虽心有不忿,却不得不重新开始尊重唐家,只是这份尊重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 唐水水见场上如此情形,转脸冲唐蓦秋点了点头,唐蓦秋会意,欠身说道:“小女子行走江湖时日尚短,今日在此献酒杯舞,望诸位前辈指正。”言罢,一樽青铜杯斟满清酒,沿着指尖飞在半空中,只见唐蓦秋轻轻弹指,席上寒气顿生,青铜杯在寒冷的剑气中若赵飞燕般翩翩起舞,仿佛有掌托着,身姿轻盈,体态曼妙,沿着四面的酒席轻轻地飘了一圈。一曲舞罢,青铜杯借着余势轻轻的落回唐蓦秋掌中,满满的一杯酒,竟未溢出一滴。坐中群雄顿时被这一手折服,无不叹为观止。身后的龙唐也看得如痴如醉,他心知主人武功高深,却万万没有料到其对功力的运用已经精妙如斯,不由得心生敬佩。 唐水水趁势飞身而起,借着月华拔出软剑,将席上的莲蓬轻轻的擎起,只见软剑一动,便收回了腰间,莲子四散而去,每座一粒,落在坐中诸位英豪的盘中,而后起身作揖,道:“晚辈献丑,斗胆为诸位前辈剥莲子。”言罢,轻轻坐了回去,轻轻一笑,仍然骄冷着,傲视群雄。 台上众人目瞪口呆,这样精妙、快速的剑法,他们生平未见,群雄纷纷敬酒恭维唐水水。这时,恒山寺掌门坐下三大神僧,上前说道:“唐施主,请恕贫僧三人无礼,今日我与漠北王有旧仇,想要借贵宝地理理旧账。” 唐水水见有人欲煞风景,不由一愣,起身回道:“今日聚会,只是尽高雅之事,劳烦三位神僧给小女子个面子,报仇之事,还请会后私下再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望三位神僧多行慈悲。” 三大僧人见此情形,有些进退维谷。这时,漠北王龙业飞身而起,立于当中。今夜龙业多饮几杯,胸中不免豪气顿生,再加上堂堂漠北王,怎能如此畏缩。拱手说道:“多谢唐大当家的美意,我漠北男儿顶天立地,今日就在此地。我龙业有何惧哉。” “当年你为何杀我师弟?” “令师弟先屠我漠北军士十余人。” “是漠北军士南下劫掠百姓,我师弟乃护百姓。” “是岁大旱,我漠北军士也要生存。” “为了自己生存,就要杀人。” “那年,他们没有杀人,只抢了粮食。” “抢了百姓粮食,不是置其于死地?” “云州地区不是有你们恒山寺嘛,你恒山寺不过数百僧众,却占据数万亩良田土地,你们就是这样普度众生的?为何从未见过你们将粮食发放给当地百姓?” “那是祖产,恒山寺地僻,无甚香客,我们也要开销。今日只论报仇之事。” “哼,三位请!”言罢,龙业抽出一把精钢刀,精钢呈乌黑色,灯光下丝毫不漏斜光。和之前的那把黑刀相差不大,但是似乎更轻一些,是从西方引入铁石铸就,相传,产地于西方万里之外的大海边的一座黑石山上,乃上古的遗落的一颗陨石,阿拉伯名刀便是混杂了此种陨石,故能名扬四海。此刀比漠北那七把黑刀更加锐利和精纯,刀过肌肤,永不愈合,只能用烙铁将伤口灼坏,才能止血。 那三位僧人手执降魔杵,瞬间便将龙业围在当心。三人眼神会意,同时飞身而起,三根降魔杵有千钧之力,重重地向着龙业头上砸去,其势如雷霆,不可挡。眼看便要砸至龙业头顶,龙将手心冒汗,上前数步,进了场上,随时准备出手助龙业逃离包围圈。 龙业举刀架住了两根降魔杵,双足已经深深嵌入木板之中,另一根降魔杵凌空换了方向,砸向了龙业后背,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他似乎都难以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席上数十位高手皆暗自一惊,替漠北王捏了一把冷汗。难道漠北王就要殒命于此吗?龙业手足被禁锢,眼看就要被那根降魔杵震碎后心。唐水水亦是紧皱眉头,心想要不要出手相救,毕竟此次集会乃唐水水精心安排,意欲学齐桓晋文会盟天下,今日若此地有人丧命席间,必定有损本就不高的威严。唐水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暗自揪心,密切关注,等待时机上前劝阻,这件事只有当漠北王占据上风的时候才有余地劝阻,可此刻,眼看漠北王就要命丧当场了,龙唐也似乎按捺不住,意欲上前救人。龙业从未经历过绝望,此刻听得身后的风雷之声,不由得心寒了半截,他似乎只能静待着死亡的降临,当然,他自己也知道。夜,如水,玄武池轻轻地荡漾着,这一刻,世界宁静了下来,仿佛铜雀台上二桥连珠,月下一片静谧,似仙境。这是龙业闭上眼睛前,最后的景致,好美。 第30章 平都祭母(1) 那一刀,如银河泻瀑,九穹之外一道残光,稍纵即逝;那一刀,如陨石破夜华,流火暗群星,生命璀璨;那一刀,如劲风卷残秋,暗雪掩跫音,一片洁白;那一刀,仙人跌云落涧,蛟龙出海腾云,神鬼断魂;那一刀,乾坤生紫气,七星联袂起,羽化登仙;那一刀,白鹤振翅羽,饕餮收雷霆,举世安宁。 无人看见那一刀的光华,它已归鞘,从此江湖只剩那一刀的传说,五个人,静静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三根降魔杵被整齐地切成数段,散落一地。无人伤,亦无人死,仿佛一切都宁静下来,人们都在回味那惊世绝伦的一刀,像男人在回味平生遇见最美的女人时驻足侧目的那一瞬间,像女人在回味闺房春晴时那秋千上展翅腾飞时徇烂夺目的一刹那。 龙业呆立原地,看着龙将,以一种不可思议。龙将喘着气,摇摇欲坠,似乎那一刀用尽了生命所有的精华,他似乎片刻之间苍老了许多年。三位僧人凝视着手中所剩不多的铁棍,还未来得及皱眉,似乎仍在惊异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唐水水坐在席上,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见了那一刀,那无法描述的一刀,如果是她自己面对这一刀。虽然杀不了她,但突如其来,至少也能卸下她一条胳臂,以一条胳臂的代价杀死一个挥刀后再无余力的人,唐水水丝毫感觉不到有胜利之感,她的骄傲似乎有些打了折扣,沉吟片刻后,唐水水终于起身,打破了场上的宁静。她浅声说道:“诸位英豪,且听我一言,不如几位英雄在此化干戈为玉帛,日后,漠北王……烦请漠北王严加约束军士,莫使再南下劫掠百姓,若漠北再遇灾难,还请恒山寺诸位英雄代漠北收购粮食,再按市价转售漠北,如此即可照顾两家百姓,往事已矣,我们也理应往前看,若得如此,也是功德无量之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三位僧人扔下手中铁棍,双手合十作礼,谦恭地说道:“我佛慈悲,唐施主,贫僧等受教了。”言罢,退了下去,满是羞愧地坐回席上。龙业看了看唐水水,又看了看吴晴,最后回头看着龙将,只见额上沁满汗珠的龙将冲他点了点头,龙业转身回道:“造福百姓之事,我身为漠北王,自当责无旁贷,日后还望众英雄看我等实际行动。”言罢,退了下去,一脸颓势地坐于席间,没有再看冷眼旁观的吴晴。龙将也随着龙业,拖着沉重的步履,退了下去。 场上重归宁静,坐中群雄也为方才之事拍手叫好,纷纷向唐水水以及几位当事人敬酒致意。唐蓦秋依旧傲然旁观着,她还年轻,她轻视着所有人,尽管她自己心知那同归于尽的一刀会让她不死也得重伤一年,但是她坚信自己将来一定能接下那惊世骇俗的一刀。所以,她依旧玩弄着青铜杯子,待在她身边的人都会被她的寒冰气所影响,虽值初夏,龙唐在她身后亦是不时地咳嗽。但是,右侧席位末端,一位打扮奇特的青年人已经满脸仇恨的看了她许久,蠢蠢欲动,时刻准备着动手。 青城公子一身红衣,戴着皮帽,皮帽子下压着假发,一杯酒后,飞身而起,直指唐蓦秋而来。这一年多,他磨炼体肤,劳其筋骨,苦练青城剑法,后,更出卖尊严,前往康边密宗,以剃度刺青为代价习得密宗心法。今日,只为在天下群雄面前,击败唐家,重塑青城山威名。于是愤然而起,几位随行的师叔已阻之不及,只得皱着眉头,看着青城公子一脸怒气的挑战正在玩弄青铜酒杯的唐蓦秋。 青城公子长剑直指唐蓦秋,厉声说道:“我与唐家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唐印冬不在,我只得挑战你。” 唐蓦秋抚掌大笑,继而厉声回道:“江湖众所周知,青城掌门乃多行不义,被天雷毙之,尔不过是想借今日之盛会成名而已,宵小之辈,不敢去川东挑战家兄,却在这武林大会上为难一个女流之辈。” 青城公子被人一语道破心事,不由得有些恼怒,愤而说道:“今日,且先,杀了你,我再去踏平川东。” 唐蓦秋指尖轻轻一点,酒杯中飞出了一粒薄酒,顷刻间便在空中凝成冰珠,唐蓦秋手指轻轻一弹,冰珠破空而去,直指青城公子的面部,青城公子匆忙一躲,饶是拼尽全力,闪避及时,亦是被剑气割断了一块紧贴脖子的衣领。青城公子匆忙抚摸了一下寒气犹在的脖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慌中匆忙宝剑横胸,作防守状。 唐蓦秋冷冷一笑,说道:“呵,匹夫而已,你还不配挑战我,龙唐,你跟他练练刀法去。” 龙唐躬身行礼,轻声说道:“是,主人。”言罢,飞身而起,他就那样木木地站在了场上。在一众豪杰鄙夷的目光中,身材单薄的他,在魁梧高大的青城公子面前,似乎有些渺小,特别是他时不时迸发出几声咳嗽。 刀快,剑亦快,黑色的刀,凌厉的剑。互不相让,在夜华中呈现出两道别样的景致。月上高阁顶,铜雀振翅飞,浅荷落脚处,酒酣笙箫时。场内刀剑互不相让,场外四公子却各展所长。琴,高山流水,不减城南杜曲。歌,轻盈畅快:“笑平生,卓地无锥,老来富足。”箫,廿桥明月,玉人悄然伫立,箫痩湖的箫,似乎便是扬州仙人的箫,这些年,添了许多人生感悟,让人不由为之蹙眉。琴箫声杂着刀剑碰撞声,一快一慢,相辅相成。 刀剑相交,电光火石间,五十余回合还未分出胜负。龙唐的刀更快,但是功力不足以对抗令人压抑的密宗心法。所以,龙唐只是游离着,攻不进去,撤不出来。被密宗的内功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上他原本身体并不是太好,此刻,已有些力不可支。只能依赖刀法,勉强自保。唐蓦秋虽看在眼中,却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玩弄着掌中的青铜杯子。 一百招后,龙唐的招式已经捉襟见肘,很显然力有不逮,被青城公子的长剑逼得步步后退,满身大汗,伴着喘息和咳嗽。最后,青城公子趁龙唐手足杂乱之际,凌空一掌劈出,正中龙唐左肩,龙唐只听得一声闷响,随后身体被一股沉闷之力抛起,重重地摔倒在木板上,全身疼痛难忍,眼前发黑。青城公子显然已经杀红了眼,举剑欲刺,唐蓦秋指尖一点,青铜杯疾驰而出,只听得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之声,青铜杯贴着剑尖,唐蓦秋手捏着剑诀,一股奇寒之气顷刻间逼退了青城公子。 唐蓦秋飞身而起,随手接住青铜杯,足尖轻轻落在龙唐身侧,轻轻一抬,便将龙唐擎在半空,掌风一过,龙唐轻轻落在唐蓦秋的座椅上,唐水水随手抓住已经满面发黑的龙唐的肩膀,一股纯净的内力注入龙唐体内,龙唐只觉得浑身舒畅,方才的压抑和沉闷瞬间缓解干净,只剩下左肩的疼痛亦钻心彻骨,直入心脉。 唐蓦秋迎着微风整理了衣衿,冷眼望向怒火中烧,手指颤抖冒着寒气的青城公子,说道:“打狗还得看主人,我的仆役,岂是尔等肖小配为之矣?” 青城公子一言不发,执剑便刺,唐蓦秋足尖轻轻一点,腾身而起,左手执着青铜杯挽臂而饮,飘于空中,仿佛跃过银汉的仙子,又如广寒的月娥,黑衣灰衫,右手捏着剑诀,只见数道奇寒彻骨的剑气凌空倾泻而去,青城公子避之不及,匆忙举剑遮掩,奈何剑气凌人,长剑脱手,一道剑气直抵胸膛,随之一口鲜血喷出,席上的几位青城长老见事有不济,匆忙出手,挡住了剩余剑气,扶起青城公子,怒道:“恃强伤人,非盟主胸怀也,我青城绝不苟同。”言罢,架着青城公子,飞身而去,片刻间消失于夜色中吗,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狈。 霎时间,台上清冷下来,众人雅兴尽失,再无人言语和作乐,纷纷起身向唐水水告辞,唐水水亦谦卑回礼。时值夜半,天朗气清,星河璀璨。龙业应吴晴邀约南下,唐蓦秋领着伤重的龙唐进了邺城,整个铜雀台只留下唐水水一人,她孤身迎着潮湿的晚风,在灯火阑珊处,看尽这举世的繁华尽散,不由心情郁闷。此刻,远处一声破空,一枝暗箭飞至,唐水水随手接住,打开,借着火光,只见唐水水眉头紧锁,应是紧要之事,随即轻身而起,凌空十丈,踩着夜色,消失在了夜空中,于是,此地只剩下了铜雀三台,历经千年悠悠岁月,终于也消灭在了无边无垠的夜色中。 晨,离黄河越来越远,一路往南而去,松林的露水打在马车盖顶,像极了稀松的雨声。马车声霍霍,扰乱了龙唐整个散漫的清晨,他悠悠地抬起头,撩开车窗,看薄雾萦绕的森林,他知道,他又回到了南方,对于他这样久居东金山和漠北的人,黄河以南,便是南方。他不知道已经到了何处,但是,眼前有了些小山,南方的山,被树木覆盖,草深林密,烟雾缭绕,让他不由得沉醉其间。豫州平缓,过了汝州才会有山,龙唐并不知走了多远,只是猜想,此行一定过了汝州,大约在赶往宛城的途中。 龙唐的伤,很重,他在邺城昏迷了一整天,最后被不耐烦的唐蓦秋扔进马车中,一路向南,渡过黄河,跌跌撞撞五六日,他的伤没有丝毫的好起来,倒是浑身的骨头都疼得难受,他当然不敢抱怨正在车外打马疾行的主人唐蓦秋,但是,他是真的不习惯她的性子,一个女孩子这样高傲而不顾他人感受的性子,一定不会讨人喜欢。 两日后,下午,龙唐被南方的闷热圈在小小的马车内,只觉得昏昏沉沉,全身发热,喘不过气来,渐渐地,人声渐浓,车马似乎缓慢了些,龙唐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撩开了车门帘,穿过了那沁着细汗带着馨香光滑平整的后背,看见一座偌大的城,屹立前方,宛城到了,豫州南部最大的城,扼守着襄宛盆地的北部,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难控荆襄,北护洛阳,河网密集,产粮丰富。宛城是一座兼具南北风味的大城,沿河而建,四四方方,颇有北方的大气磅礴,但是居民多为荆襄移民,城内植物繁多,花草相间,临水而居,生活细腻,食物精致而美味。 第31章 平都祭母(2) 唐蓦秋之所以不远千里来宛城,是因为,近日江湖传言,天下第一名医,也是天下第一毒师妓女近年来便谪居宛城。密宗内功所伤之人,心脉皆会受重创,普通名医只能治好表面的伤,却治不好心脉的损伤,若不治心脉,被密宗心法所伤之人,大多会在三年内毙命,普天之下,想要治好龙唐的伤,除了藏边和康边的几位得道高僧,便只有毒王之后,现任毒师妓女。 夜,渐渐扰乱城中的繁华,一座充满着诡异香味的庭院,就静伫在眼前。据客栈老板说,此院中有花香氲成的毒瘴,凡事贸然进入之人皆会为毒瘴所伤,更传言有人因此大脑受创而终日神志不清。但是心高气傲的唐蓦秋,自从从昆仑山逃出生天之后,普天之下,便没有她不敢硬闯的凶险之地。经历过死亡的人,往往是没有太多信仰的人,所以只见黑影轻动,伴着暑热下夜晚的残风,如同一片月光般静静飘进了院子。 唐蓦秋立于高阁之顶,只见园中寂静无声,只有偏东的一个居室有隐隐的灯光,虽值黑夜,可园中依然百花争艳,后院有一处小池,池中有荷花,有蛙声,池畔有桂树,有蝉鸣,有蟋蟀,还有一处古亭。若隐若现的,一位风韵犹存的女子,在微微的光下看着寂寥的夜色的寂寞,目光中更添有暑热的烦闷,她一定过得不好,无关生活,她的心一定过得不好。在这样阴郁的古宅中居住的女子,又有谁能过得安适。 唐蓦秋宛如一片阴云,踩着小池上的莲叶,轻轻地落在阁廊外,看着那个深夜里烦躁而寂寞的女人的背影。自幼的黑暗环境让她习惯了夜视,所以,唐蓦秋喜欢黑夜,她喜欢与黑夜融为一体,她以为对方并未有察觉她的贸然来访,所以唐蓦秋并没有打扰正在梳理着自己的愁绪的那个女人。于是,她在等,以一种高傲的姿态。 许久之后,一声很长地叹息之后,那个女人压抑而卑微地问道:“独自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等到一个故人来访,可惜。孩子,你倾其所有地爱过一个人吗?” 唐蓦秋满脸惊愕,万万没料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轻身功夫,竟然被人如此轻易察觉到了,略微尴尬的回道:“冒昧打扰,您知道我来了?” “因为我爱过一个人,他来的时候,比你更轻,如果你是他该有多好,又该有多不好。” 唐蓦秋漠然,沉吟片刻后回道:“哦?等待,真好。”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片刻之后,唐蓦秋心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继而坚定地回道:“哦,没有,我从没有爱过。” “那你为何而来,为何此刻而来?” “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 “我在这座院子里,见过太多口是心非的女孩子,你虽如此不同寻常,却和她们一样口是心非。”言罢,又是一声叹息。 “我真没有爱过一个人,此番夤夜贸然打扰,是为了救我一个下人的性命。” “来找我治伤,那一定是不同寻常的伤,所以你一定走了很远,为了一个下人,你这么高傲的人,会走这么远?” “会。” “你是个善良的人。” “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让他就此死了,我才是善良的,被奴役的人,活着,便是对他的一种残忍。” “你很不错,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可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一个不骄傲的女人。” “女人为何要骄傲?” “因为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她是自由的,独立的,所以一个强大的女人,她值得骄傲。” “我足够强大吗?” “你是中原最好的药师,当然足够强大。” “可我为何永远不能自信?” “可能是因为你爱了一个人吧。” “当你知道我的故事后,你就明白,我为何会爱一个人。” “洗耳恭听。” “可否移步亭中一坐。” 唐蓦秋款步向前,轻轻的作揖,然后静静的坐在了亭中的石凳上,暑热,在石凳上尚留有残温,唐蓦秋就静静坐了下来,看着那位三十多岁,还存有些风韵的女子,静静地弄了弄裙摆,坐了下来。 女子轻轻将石桌上的茶水倒了两杯一杯递到了唐蓦秋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蓦秋。” “近来江湖声明正盛的少年女侠。昔年江湖第一高手唐木的女儿?” “惭愧。”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和你们唐家上一辈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哦?” “我和他有过三年的甜蜜,那三年里,他不止有过我一个女人,后来,也充当了他和另一个人一整个月的看客。” “那,一定是极其荒谬的三年,那也一定是极其卑微的一个月。” “不,那一个月我才见到了真实的他。不然,我不会在他死后十余年,仍旧充满着怀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第一次见他,就是一个秋天,我从云梦归来,见一少年公子独坐一叶扁舟上抚琴,琴声悠远,空明如若无物。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年轻,自小从医出没于崇山峻岭间,终日与药物和毒物为伍,何时见过这样的翩翩公子,何时听过这样的琴声,记得当时云梦泽烟波万里,我远远的便停下船,坐在船头,听琴,看景。那半个时辰,似乎整个云梦泽只有我们这两艘船,他自然也注意到了我,我不敢看他,只是环顾四面的景色,后来,他轻轻的驾船向我靠近,我还记得那时的忐忑和手足无措,我内心是想要离开的,但是我的肉体却拒绝了内心的想法,于是,他就坐在了我的身边。后三日,他领着我游遍了整个云梦,最后,我们南下,在岳阳楼顶,看夕阳时,蜜语甜言,和风款款,我暗自交付了终生。” “似乎也残害了您的一生。” “在别人眼里,或许我过得不好,所爱非人。但是在我自己人生中,只要有过绽放,只要还存有余香,那就是很好的爱情。” “我不知道,我以为举案齐眉,一生相随或者相忘于江湖,永不往来。才是真正的爱情,爱到骨头里,或者恨到骨头里。” “爱情总会归于平淡,而我们也都会老去,爱恨都会放下,真正在心中记得的,大约只是这份爱情中最后存在的余香罢了。” “后来呢?” “后来,我三年未回毒王谷,随他走遍了整个长江,我们去川北阆中看过初冬的霜;在平都吃过美味的冬笋烧鸡;在白帝城赏过最萧瑟的秋景;在洞庭荡过最茂盛的荷叶;在江夏住过江心的观音阁;在洪都登临庐山看鄱阳千帆;在金陵淋漓过江南深巷中最久的大雨;在吴淞江惊起江南的莺飞;在姑苏住过最美的满园繁花。” “闲云野鹤,神仙眷侣。” “当时坠入爱河,不自省,我不知道,他接近我,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利用我手中的毒药,一直到很后来,才知道,他所到之处都有过别的女人,他为了别的女人杀人,利用我为别的女人杀人。哎……,可是,我并不恨他。因为我是真正爱过,也见到他真正地爱过一个人,不过,那个人不是我罢了,后来我还救过他真正爱的那个人。那时,我是多想救活她,但是,我真的尽力了,时至今日,我仍然有所惋惜,很遗憾那年冬天,自己未能救活她。”言罢,女子一声长长的淡淡的惨笑。 唐蓦秋听得如痴如醉,黯然回道:“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是,年轻未经世事的女孩子,往往会迷恋那种风度翩翩又有些坏坏的男人。” “你能猜到他是谁吗?” 唐蓦秋不由得心中起伏难定,细数十余年前的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不难知道那人的名字,但是人生至此,又能如何。许久才回道:“你爱的那个人是寒剑?毒害我母亲,杀人无数的恶魔寒剑?” 女子淡淡一笑,回道:“令堂的事,我也抱憾终生。那时为爱所迷惑,做了错事,毒是我的毒,今日,你若杀我,我绝无怨言。” 唐蓦秋皱着眉头,深深地喘了口气,默默回道:“你若是怕死,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刚才的那些故事。寒剑已故多年,阆中亦被家父夷为平地。大仇已报,与你又有何干?” “你还是看不起我这样的一个卑微的女人?” “不,一个能将爱情守候得如此轻描淡写的女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我为方才无知的言论向您道歉。” “唐木公子和令堂有女如此,真是万幸,我似乎也平复了些内心的悲痛。还请移步房中暂坐。”言罢,女子轻轻地款款地走着,沿着亭廊往屋内踱步。 “不了,今日叨扰。只为救人,天色已晚,我明日再带他来求您救治。”唐蓦秋言罢,便要告辞离开。 “今夜恐怕你走不了了,还是暂住一晚,明日清晨再说吧。”女子转过头,看着唐蓦秋,微微地笑了笑。 “为何?”唐蓦秋疑惑的问道。故事听得太久,这时,方才觉察到满园的花香,让她有些头晕目眩,浑身乏力。 “我不留你,可花想要留你。” 唐蓦秋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已经听不见女子的话语,匆忙运功相抵,却发现功力尽失,深吸一口气,花香冲鼻,片刻间,便瘫倒了在了苑廊中。 翌日清晨,唐蓦秋再醒来时,日影婆娑,柳枝微动,窗外有些喧嚣,当然,她已身处客栈,桌上放有几包草药和几粒带着恶臭的丹药,另附带一张医嘱。 唐蓦秋匆忙起身,几个辗转,落在昨夜逗留的院子上头,只见,满园残败,繁华尽散,人,早已不知踪影,亭中,只有夏日的蝉鸣声,人面不知何处去,故园幽深更几丛。唐蓦秋黯然,相必世上从此再无药师。 一个月后,平都。唐蓦秋吩咐龙唐带上祭品,随她从西侧的小丘往上过竹林去祭拜先妣。才行三百步,在小丘山腰,唐蓦秋转身,见五丈后的龙唐并未追上来,而是在山腰的一座收拾得还算干净的低矮的坟茔旁停了下来,一脸沧桑地呆立着,当唐蓦秋回头走近他时,已看见龙唐的眼角留下了一行清泪。唐蓦秋亦是转身望着那座低矮的坟茔,莫名的开始伤感起来。时值盛夏,竹林的风带着几片枯叶落下来,兜兜转转,最后终于落在了拜台上,只见龙唐轻轻地走上去,蹲下来,慢慢地拣拾着那些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叶子,紧握在手心。最后,轻轻地靠近墓碑,用衣襟细细的擦拭着墓碑上关于岁月的痕迹,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无声的落在青石上,青石承载着整个无声的、瘦削的、流泪的男人,一旁感伤的她在想,此情此情,若不是太过伤悲,那就是川东的夏天真的太热了。 第32章 瘦西湖上(1) 夜,风轻云淡;竹音,随风起起落落;江面,微波粼粼。对岸城中的灯火,像长着翅膀的神明,跌进江底龙宫,若隐若现。一个男人,坐在江岸木码头的一根槛栏上头,看着流水东去,哀愁,满脸堆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自量自难忘。那人如星河坠入江心,为流逝的波涛弄乱了当年模样,世事纷纷扰扰,归来时,没有双鬓含霜,只有纤尘覆墓碑。对于旧事,他只有些朦胧的记忆,对于故地,他有数不尽的委屈和伤怀。月,如忧愁般笼罩着整片土地,举目含情,却又是人物皆非,徒留感伤,四处流落。 她来了,轻轻的脱鞋,赤足踩踏在浅浅的江中,河滩上卵石遍布,皎洁如月的双足透过清冽的江水,夜仿佛顷刻间便凉了下来,霎时便将暑热消除大半,她一身黑衣,低头时长发飘飘几乎覆盖住了一整张脸,除了一双足,几乎就融化在黑色的夜里。而龙唐却紧紧凝视着那双玉足,仿佛看见了月亮,他从未见过如此般完美的月亮,一时间,竟然忘却了那挥之不去的忧愁。 “我穷尽心力地救你,带你走这么远,是希望,你能学会龙将的那一刀,并青出于蓝,成为天下最快的一把刀。” “怎么学?” “你见过,他怎么练的,你怎么学。” “我为何能学会?” “因为我命令你学会,你是川东的人,你是唐家的人,所以你必须学会。”言罢,唐蓦秋冷冷地看向龙唐。 “我也算是川东唐家的人?” 唐蓦秋并未在冰凉彻骨的江水中站太久,便轻轻地上岸,看着对岸的灯火,长吁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你就是唐佣叔叔家的公子。” “不要再跟我提起他。” “他走得那么远,一定是伤了太多的心。” “伤心就能放弃一切远去吗?他完全可以留下来,守护百姓,守护家人的。哪怕是守护爱人的坟墓,也是应该留下来的,所以他是个懦夫,也许还是个有野心的懦夫。” 无声,许久的无声。唐蓦秋皱了下眉头,说道:“江上夜晚风大,寒气容易伤及你的肺腑。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听十二叔叔言及,你外公尚住在平都城中,明日我带你去拜访一下,你好自为之。”言罢,唐蓦秋款款地走了,沿着平缓的江岸,渐渐融入夜色中。 龙唐抬起头,眼角似乎有些惊喜,神情又有些忐忑。他收起了忧愁,望着那遗世独立的背影,轻轻说道:“是,主人。”声音很小,十余丈外的唐蓦秋一定听不见,但是他还是说了,因为无论是命运,还是现实,他已然都是这个人间绝美的女孩子的奴仆。 翌日清晨,侯十二亲自驾船送二人渡江,并带路进城。 平都城已经建好半年,一座威严的大城,足以抵挡一只骑兵的冲击,周围还有几个筑着高墙的村庄护卫,显得固若金汤。城中商贾云集,平都像是两个大袋子共同的一个口子,江南的大船过了平都再往上行便举步维艰,蜀中的小船出了平都又显得得不偿失,所以蜀中的物产和荆襄江南的物产皆在此进行交换,滇黔湖广地区的商贩也来此分一杯羹。建城才半年,城中便已繁华形胜,似乎足以比拟上游四百里的江州城。唐蓦秋一边四顾这座坚实且繁华的大城,一边为兄长唐印冬感到骄傲和自豪。时至今日,兄长的威名已遍晓于中原和四方边陲,受整个江湖义士的敬仰,在许多正派人物眼中,唐印冬的名声似乎更胜唐家大当家唐水水一筹。城内,被南北东西贯穿的四条大街分成九坊,坊内房屋错落,又有无数街巷,但与长安不同,坊间并无高墙,四面被一圈商铺包裹,每坊有四门,四门皆有数名卫士。平都城有八门,每门皆有数十名卫士,皆由唐印冬亲自教导的武士组成,更有水火等各卫所。城中六万户人家,东西南北各五里,城一面临江,另三面按八卦位有十六村庄,每村有上百户人家,村庄亦有一丈余高墙环卫,与平都城一体,形成一个攻防整体,村庄之间,都有互相通联的驰道,可以方便往来。通过这个整体,将平都城附近的上百万亩良田融为一体,有池渠引水,有小山藏林,人家安居乐业,百姓年年五谷丰登。 入城辗转,从一杂货铺旁的坊门进去,穿过一条青石巷子,便到了一家庭院,院子很小,只有三面五间小屋和一个厨房,院子方圆不过三丈,种了几株兰花,和几根竹子。院子只住着一位年过七旬的老翁,日间还有一位受雇的年过四十的中年妇人,负责整理院子和老翁的起居。 侯十二引着二人至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朗声说道:“老村长,有人来看你了。” 只听得屋内传来一声长吁,一个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谁呀,还让你亲自领来,是江南来的人吗?” 侯十二哈哈一笑,说道:“您老快出来吧,今日可是您老的大喜事呀,我老侯特来讨杯水酒喝。” “你这老侯,快领客人进屋吧。” 侯十二领着唐蓦秋和龙唐走进了院子,只听得敦敦的声音,一位老妇搀着拄着拐杖的一位佝偻的老人走出了房门。他应是近来旧病缠身,颤颤巍巍地走下两级台阶,慢慢抬起头,望着院子中的三人。他眯着眼睛,慢慢地抬起手臂,遮挡着阳光,两位陌生的年轻人随及映入眼帘,男子瘦削,似乎呈病态。女子极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老人略显诧异,只是以一种慈祥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望向两位年轻人。 事隔多年,龙唐还有些许片段性的记忆,他隐约还记得外公穿着儒服,悉心教导自己背诵三字经的模样。万没料到,那个有着健硕的身躯的儒士十多年后,竟生生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泪水,顷刻间喷涌而出,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自己的血脉亲人,那种骨子里的归属感,让龙唐悲喜交加,痛哭流涕。他走上前,跪在老人的面前,扶住那双颤抖的双腿,带着哭腔,喊道:“外公,懋儿回来了。” 老人霎时间全身一震,手中的拐杖也掉落到地上。双眼沧桑,含着泪水,念叨着:“懋儿,懋儿。回来啦……,回来啦。” “是的,外公,孩儿回来了,孩儿对不起您。这么多年,也没能回来看望您。” “活着就好啊,活着就好啊。”老人口齿不清地念叨着,而后浑身一软,瘫坐地上,两人抱头痛哭。一旁其余三人,也都被这动情一幕感动的有些失色。 许久后,老人一手死死的拽着龙唐的手,一边跪倒在地,仰面长叹:“人生大喜啊!想不到老夫行将就木之时,还能见到后人,苍天待我不薄啊。老天爷,我在这给您磕头了。”言罢以头戕地。 龙唐知老人身体不好,久病未愈,连忙搀扶起老人,含着泪说道:“外公,您身体不适,咱们先进屋,日子还长,孙儿还要陪您安度晚年呢!” 老人笑中带泪,连声说道:“好,好。快进屋,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吧?给外公好好说说,这些年你孤身在外,是怎样活下来的。”言罢,牵着龙唐漫步便进了屋,连拐杖都没有拄。 四人坐定后,妇人下去烧茶,老人这时才注意到那位神色略显冷傲的女子,向着龙唐和侯十二说道:“这位姑娘是?” 侯十二拱了拱手,朗声说道:“老村长,见到这位,可又是一大幸事矣,那位故人的女儿,咱们的蓦秋大小姐。” 老人一惊,喜上眉梢,兴奋地说道:“噢?木府二小姐都这么大了?可得有十六七年没听到您的消息了。” 唐蓦秋面色微红,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拱手回道:“小女子这厢给两位前辈施礼了。晚辈唐蓦秋,今日得见平都故人,三生有幸。” 老人忙摊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您如此身份,能来见小老儿,小老儿已是倍感荣幸了。唐木公子有一对如此惊世骇俗的儿女,真乃天下幸事,平都幸事啊。” “诸事全靠各位老前辈支持,我兄妹岂敢恬居其功?” 老人只顾握着龙唐的手,攥着便不再放开,茶毕,唐蓦秋和侯十二便起身告辞。老人欲挽留二人,唐蓦秋会意,上前说道:“老前辈,你们祖孙二人久别重逢,先各诉衷肠。山高水长,我二人改日再来探访您老人家。”老人只好拱手,目送二人离开,而后,一双眼睛又放在了龙唐身上。 唐蓦秋踏出院门,支吾了几声,叹了口气,说道:“看此情形,老人家恐怕时日无多了!哎,可怜一对痴情的爷孙啊。” 侯十二闻言先是一惊,赶步上前问道:“小姐此话何解?身逢喜事,应能冲去病魔啊!” 唐蓦秋叹了口气,回道:“老人本就是风烛残年,再加上久病未愈,本就心脉枯涸,时日无多。今日身逢大喜,难免神情亢奋,血脉喷张,那本就枯涸的心脉经此一猛烈冲击,必然会加速枯竭。此刻,老人已是到了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之时,大限也就这两日了,让他们爷孙多待些时间,以慰藉这人间真情难得。” 侯十二听完,不由得神色黯然,沉吟许久,才说道:“此事对龙唐,想必又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啊。” “生老病死,世所难免。只有经历后才能成长,只有这样,他才有希望能练好他那把刀。” “就是太残忍了。” “天意如此。”唐蓦秋说着便迈步前去,走在了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片刻后,问道:“我哥啥时候走的,有说去哪吗?” “公子和夫人一个多月前乘船东去,听说要去东海看看。属下也不知道公子二人的具体行踪。” “一年多近两年没见,听说他武功精进不少。也该教教我新招式了。哈哈。等过几天,龙唐恢复过来,我想向侯叔叔借条船,去寻寻兄长。” 侯十二长揖,言道:“家业都是小姐的,怎可言借。这不是折煞属下吗?属下回去后便去安排。” 唐蓦秋回了一礼,说道:“还请十二叔叔见谅,我与兄长年轻,喜欢闯荡江湖。平都的事还得烦请十二叔叔和诸位叔叔多多关照。” 侯十二笑了笑,说道:“小姐宽心,公子根据乾坤巽震,坎兑艮离八卦方位兴建的平都城能抵挡住千军万马。后有江州为后盾,可谓固若金汤。” 唐蓦秋轻轻地笑了笑,说道:“那,十二叔叔陪我逛逛着平都城,讲讲你们兴建此城的轶事,好吗?” 侯十二笑着说道:“那小姐且听我慢慢道来。” 第33章 瘦西湖上(2) 翌日清晨,龙唐被屋外的鸟声惊醒,天大明,昨夜与外祖父同睡一屋,聊至三更方才入睡。龙唐轻轻坐起来,阳光从纸窗透过来,洒在屋内,顿时扫去了屋中的晦暗。龙唐回过头,只见外祖父带着慈祥的笑容微微侧着卧着,一动不动。阳光透进来,龙唐发现祖父面色灰白,大异于常人。情知不好,连忙用手探鼻息,才知,祖父呼吸全无,全身冰凉,已驾鹤去了多时。 龙唐就静静的看着外祖父,见他的笑是如此的慈祥,一时之间错愕,竟然不知道该悲伤还是满足。龙唐也知道,祖父走得安详,他是满怀着喜悦驾鹤西归的,对于这个年迈古稀的久病中的老人,与其和病魔缠斗痛苦万分,换而言之,西归或许是件不算太差的事情。只是,对于龙唐自己,这势必将是人生中最为遗憾的一件事情,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几何。 三日后,山腰处多了一座新坟,龙唐枯坐在坟头,夏天的骤雨过后,稀疏的水珠从竹叶尖滑落下来,破碎在崭新的青石上,这时,悲从中来,龙唐才感受到了内心的虚无和孤寂,情由心生,他联想到自己将永远不能再见到那位佝偻的老人了,不由得内心纠结难安,他的亲人本就不多,失去一个便会在心中空出很大一块空白。 下山的途中,伴着石阶,龙唐有一步没一步的失魂落魄的踱着,感觉全身都空落落的。他没有去唐家的院子,而是独自来到烟雾蒙蒙的江边。无数艘长帆泊于对岸卸货,小舟载着远客沿江而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不知何时,唐蓦秋已走到了龙唐身后,长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说道:“世事无常,请节哀。” “有些遗憾只能伴随终生了。” “经历这么多,我还是寄希望,你能迅速平静下来,找个事情做吧,好好研究下龙将那一刀的精髓。” “我为何一定要练成那样的刀法?” 唐蓦秋微微一愣,谑笑道:“为了让你爱的人,不会再因为你的刀不够快的问题而离去时,你举手无措,你无能为力。只能睁着你那双无助的眼睛而全身颤抖,最后抱憾终生。” 沉吟许久,龙唐才渐渐缓过了些神来,说道:“路途遥远,我尽力而为之。” “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我想去扬州,看看我师父。” “正好我也要沿江东去。你再调整两日,三日后,趁洪水还未退,直出夔门,随我东去。” “是,主人。” 三日后,清晨,浑浊的长江,将沿岸郁郁深深的蒌蒿压得有些蔫吧。 船,一艘不算大却坚实牢固,装饰精致的客船,长愈五丈,宽约两丈,配着六名水手,两位杂工。临行前,侯十二特地再度叮嘱了八位船工一番,然后上前来与唐蓦秋道别。 唐蓦秋拱手笑道:“十二叔叔,平都有你,我与兄长皆宽心,那,我这就走了!” 侯十二满脸沧桑,似乎念及当年往事,柔柔地说道:“大小姐,行走江湖,一切小心行事,切莫过于莽撞。若是想家了,或者在外待腻了,记得回来。” “嗯,好,十二叔叔,我记住了。那……走了。”唐蓦秋轻轻地挥了挥手,向着岸上诸位笑了笑。 船,随着急流行的很快,千里江陵一日还,甲板上风急,唐蓦秋迎着风梳理着头发,望着越来越近的夔门,知道,前路颠簸,不由得紧紧抓住了槛栏。 龙唐枯坐二层的船舱之中,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和竹林掩映的村庄,或有人。不难解释,此地钟灵毓秀。龙唐忧伤未平,内心缱绻,不由得,竟然念及那位北方的纯真的女孩子,船舱外又下起了小雨,一江流水变皱,又与卿何干?龙唐默默地念到:“雨声缱绻,仿佛窗下的跫音,我在清晨惊醒后,院子里山洪遍布,植物意兴阑珊,叶子在动,鸟声稀寂,有人撑着伞路过,山峰像正在化妆的女子。我记不得你昨夜离开过。所以,我不必忧心溪桥被溺,小径泥泞,鞋子上沾满露珠,和残余的梦,因为,这一切。都与你无关。雨声的近,你的远。” 唐蓦秋从甲板下舱中避雨,见龙唐如此情形,微微皱了下眉头,而后冷冷一笑,故作傲慢地说道:“哟,还学少女怀春啊?情意绵绵,酸风软骨,这是想起谁了?” 龙唐面色微微一红,随即回过神来,似乎被人窥破了最隐秘的心事,只得匆忙回道:“没有,只是一位故人。” “此行无事,何不作谈资?” “往事已矣,不如看山水云雾,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就这样吧。莫不是,你还有不可告人的事?” “怎么可能?人世间哪有不可告人之事?不可告人只是因为无法确定。” “我可听说北方蛮族都实行群婚。你该不会是?”言罢,唐蓦秋以一种不可描述的眼神盯着龙唐,窃窃笑着。 龙唐瞬间有了些愠怒,却又不好对与自己闹趣的唐蓦秋发作,憋红了脸,说道:“主人,你别猜了,就是在辽西遇见的一位妹子。此刻看这巫山云雾丛丛,突然想起了北方女孩子与生俱来的单纯,让人钦佩和怀念。” “你是说我不够单纯?” “不是,主人,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意思。”言罢,龙唐略显无助的望着唐蓦秋那讳莫高深的面容。 “我觉得行走江湖,单纯不一定是好事,不过,对于卿卿我我的郎情妾意来说,却一定是件好事。” “她只是普普通通的村姑。” “能让你过尽千帆后仍有怀念的,就一定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姑。” “跟主人你比起来,她太普通了。” “我也曾普通了十多年,曾经,我就是书院的一个杂役。” “可是,有些事,天生就注定。你这样的人,注定会名动天下;而其余的绝大多数人,注定会庸庸碌碌一辈子。” 唐蓦秋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沉吟许久才悠悠回道:“我又有何不同?” “也许是天分吧,也许是背景,也许是容颜,也许是机遇,也许是心境。也许,这些都集于您一身。” “你想得太多了,也许是你不够努力。所以才会怨天尤人。你只要练就龙将那一刀,你也可以名动天下。” “可我始终领悟不到!” “因为你静不下来,又不能源源不断的运动起来。长江一直都在,它是安静着,可却有无穷之力,任天崩地裂也要奔流入海。” “人力岂可类比天地之无穷之力。” “一切皆在动静之间。好好参悟吧。另外,想有啥用,千般思虑还不如一面之缘。” 龙唐心事繁重,不知如何启齿,略微尴尬地看了看窗边,回道:“嗯。雨好像停了。” “小雨,总是断断续续。我还是去甲板看风景吧,这么多年,我都未静下心来,好好看看路上的风景。你别再忧愁了,人生得意须尽欢,等到了江南,我可以给你放几天假,让你安心去寻觅江南烟柳巷中那如清水般纯净的女子。” 龙唐没有再说话,借着夏日潮湿的风,将思绪送得很远很远。仿佛穿过一整条蜿蜒的长江,奔流到了海边。 扬州,江淮的烟雨浇灌出一座如水般静雅淡泊的城,“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喜欢江南,一定要去一次扬州,去扬州一定要乘着扁舟慢慢地去。小山重叠,杨柳岸,晓风闲亭,虽值仲夏,但是江左的风,江南的水却让人觉察不到如蜀中般的炎热。灰墙墨瓦,城郭和田野连成一片,果木林子,庄稼和池塘交合相映。稻谷正在成熟,半青半黄地卧在小丘下的谷地中。从长江沿运河往北,邗水两岸一片夏末的景致,行约五十里,至江都,入邗沟,沿古运河进入扬州城,一路行船颇多,船行大都缓慢,唐蓦秋和龙唐也不急,傍着江南的柔风,在垂柳之间穿梭,听着岸上偶尔飘渺而至的江南戏曲,饮一杯闲茶,颇有些独特的风味。 七八里水路,半日光景,船像极了打扮精致的江南女孩子,总是姗姗来迟,可偏偏江南的公子就喜欢等这样迟到的女孩子,以这样美丽的等待作为人生的一件幸事,若要在江南住下,便定要学会这份等待的心情。期冀美,当然是一件令人欣羡不已的好事。风中的瘦西湖,就好像楚宫中细腰的宫娥在男人的手掌间翩翩起舞。 从湖岸的石头码头上岸,经过一段下有兰草、中有垂柳、上有缠风的小径,远远地遇见几位轻罗小扇掩面的女子,美。从几家古老的店铺经过后,沿着一条不算宽的小巷子,转两道弯,不难寻到龙邕的府邸。 唐蓦秋给了八位船工些碎银子,吩咐他们多购些扬州的绸缎,返航时多加小心,便匆匆随着龙唐进了幽深的巷子中。沿巷子北行,在瘦西湖一道湖湾畔,有一座独立的院子,院子很大,长六十六丈,宽三十三丈,院中有花香,有丝竹之音。唐蓦秋不加通报,甩开看门的护卫,便信步进了大门,龙唐连忙向护卫们表明身份,并致歉,然后才随着唐蓦秋的脚步,一路往前去。 穿过几道门房,到了一件长宽十丈的院落,唐蓦秋不由停了下来,园中种满蔷薇和兰草,正面的屋内,丝竹之音美妙得让人魂牵梦绕。刀影,一个黑色的刀影,带着风声,侵袭而至,直指唐蓦秋的面门,在距唐蓦秋一丈处,分成了三处刀影。分别劈向面门,脖颈和腰身。刀影来得奇快,顷刻间唐蓦秋便避无可避。只见唐蓦秋气定神闲,手捏着剑诀,霎时间,寒意四起,只见得数道剑气纵横交错,唐蓦秋指尖一点,便将刀影切割得无影无踪,剑气尚有余势,十余朵蔷薇花碎了一地。 这时,丝竹声骤停,一位身披罗绮,衣冠不整,发丝紊乱,胡须却修饰得极为整齐的约莫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轻轻地走出房间,握着一樽酒,靠着门,吟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此间乐,不思蜀?” “小小年纪,却口齿伶俐。你这个年纪,能接住我这一刀,在江湖上一定大有来头,江湖上这样傲慢的女子只有两人,所以,寒舍蒙蓦秋姑娘光临,蓬荜生辉。” 唐蓦秋回礼,道:“是我高估了这一刀的威力,只是可惜了这满地的蔷薇。花还没到散落的季节。” “你是高估了我吧?” “正如水姑姑所言,阁下现在已是恬居漠北第一高手的名号,阁下的刀,远不如龙业,与龙将比,更已是萤火之于日月。”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第一又如何,不是第一又如何,近来,江湖传言,龙将在铜雀台那一刀足以毁天灭地,我见过那一刀,纵使威力无穷,也不过是虚名而已。” “而你的刀却锐气全无,尽是酒色慵懒之气。” “我已没有刀,瘦西湖上,柳叶如刀,这些日子,我已被那些柔软的刀锋剃尽了全身的血肉,如今,我只是瘦西湖上虚无缥缈的一具枯骨。你不懂扬州,你若是在扬州呆的够久,你也一定会死在瘦西湖上。你若尚不知晓,就借一扁舟,舀一杯清酒,去被天意眷顾一番。” 第34章 夜探梅岭(1) 夜,乌云之下,全是黑夜,扬州的风款款地漫步在湖面,运河碎成游走的柳叶,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一人,一袭黑衣,立于石桥上,垂柳婆娑,穿柳而过的残灯,撩动了黑影,四处乱飞。湖面更是缭乱,瘦西湖总是少不了箫声,很远的阁楼有飘渺的箫声,断断续续。唐蓦秋似乎并未喜欢上风软语软,女人的性情也软弱的扬州,大约因为她是个女人,一个内心比男人更强大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必然不会喜欢男人独钟之地,这样的女人似乎都不会喜欢温暖的城,或者是人多的地方。所以,她并没有和龙唐一同借住在龙邕府上,而是住在瘦西湖畔一座不算名贵的客栈,在扬州,愈是名贵的客栈人愈多,所以,唐蓦秋住在一间躲在巷子中、躲在湖湾处、躲在垂柳之间的不大却尤为精致的客栈。 静,箫声停后,瘦西湖一片寂静。听唐家遍布江湖的暗线传言,月前,兄长从鉴湖南下,游历在天台和雁荡山。得知消息才半日光景,唐蓦秋便厌倦了扬州。近年来,唐佣在苏吴地区声名陡增,为江湖义士排忧解难,广布仁义,有江南孟尝的称号,在江湖的评价甚至高于在姑苏和太湖家大业大的吴家。两事集于一身,故唐蓦秋很想南下,从瓜州渡江过北固山到京口,东南去梅岭看看那所谓的供养天下侠义之士的伟大庄园。但是唐蓦秋早已看出龙唐对于其父的不屑和不满,她似乎没有足够的信心说服龙唐与自己同去,但是,似乎她也没想带龙唐同往。 暑热漫漫,这样的夜晚,睡不着的大约不会只有唐蓦秋一人。唐蓦秋独伫桥头,黑色的丝绸裁成的轻纱浸出薄薄的汗水被吹干后,风才淡了些许。月亮渐渐穿出了乌云,皎洁的光洒在湖面之上,一池皱水缱绻,又与何人干?岸上柳丛中,闪过一道黑影,他轻轻撩动着风中摇晃的垂柳,缓缓地,走到了桥头,停在了月光之下。他是如此的沉谙,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唐蓦秋,内心五味杂陈,眼神捉摸不透。 许久许久,才开口说道:“大小姐,我希望以后你能给我师父留点面子。” 唐蓦秋闻言一愕,苦笑了下,回道:“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主人,这样我有一种征服感。” 龙唐无暇接唐蓦秋的话茬,一脸认真地说道:“您为何要去家师府上让他蒙羞呢?” 唐蓦秋淡然,冷冷说道:“我只是想救他。” 龙唐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他想在江湖上彻底的死去。风轻云淡不好吗?何须再惹波澜。” 唐蓦秋习惯了江湖的争胜,对于龙邕多少有些不理解,冷冷地回道:“尊师巅峰时,那把刀,应不在家兄和水姑姑之下。而今日,你也看见,他连半个我都打不过。”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啊,家师或许是更爱人生,更爱家庭。” 唐蓦秋冷笑了一声:“有些人,久历苦难后,给他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渐渐的就会迷失自己。” 龙唐沉沉地垂下头,沉吟片刻,说道:“退出江湖也是好的,哪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一生献给苦难,献给朝不保夕的江湖。主人你所厌恶的或许正是家师所喜欢和所期冀的呢?” 唐蓦秋愕然,沉沉说道:“我也曾经思量过,知道江湖如同雨声,只是用来听的,而不是用来看的,最终,谁也留不下痕迹。”唐蓦秋思虑良久,接着说道:“我想去江阴梅岭探探令尊,你愿意同去吗?” 龙唐愣着,没有说话,风让垂柳不断地摇头和点头,渐渐地打乱了龙唐的思绪。沉默,如夜色般深入灵魂的沉默,他不知该如何拒绝,却又不可能应允,于是,只得茫然无措地叩问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扇上了锁的门,终于,在清醒后看见了自身的浅薄,于是,轻轻地说道:“希望主人您,不要带去关于我的消息。” 唐蓦秋淡淡看了看垂着头的龙唐,“往之不可追者,年也;失之不可见者,亲也。莫等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才追悔莫及。” “生而不养,家母仙逝不足半载,他便匆匆续弦。如今,已过十余年,他一家和美,而我衷心地祝福他,以此,就足以彰显胸怀。或许,不出现对于我们都是最好的。自外祖父过世后,我在世上再无血脉亲人,至于尽孝,我似乎更应该孝敬重新赋予我生命,并养育我十多年的师父。”龙唐说完,默默抬起头,望着乌云中时隐时现的月亮,似乎内心也蒙着一层阴影。 “跟你师父致歉,或许多年后,我会明白他的心境,但是,此刻我仍然蔑视他。我南下去看看,或许数日便归。若得家兄音信,我会托人告知于你。” “主人你什么时候走?” “夜,正好难以入寐,湖岸,正好有一艘闲船,而正好我下午买下了它。一路顺水南下,正好到瓜州是凌晨,凌晨也许是江南的夏天最清爽的时分,那时,正好入睡。如果那样,明日入夜时,我正好在梅岭。”唐蓦秋斜着眼望了望有些委屈又有些为难的龙唐,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继而又恢复了她原本高傲的模样,相处愈久,唐蓦秋愈发现,自己这两年所打拼出的高傲只有在少数几个人面前有些伪装,而龙唐渐渐成为其中之一。 “所以,现在就走?” “夜色正好。我喜欢夜色。” “那我回去了?” “嗯。” 龙唐踽踽而行,渐渐消失在了柳滔之中。唐蓦秋小心翼翼地偶尔窥视着龙唐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地舒了口气,足尖一点,踩着风,借着月色被乌云笼罩的片刻,已经轻轻的落在小船之中,她轻轻的拈起竹篙,船轻轻的划水而去,远远的湖面,像一枚叶子飘过。愈来愈远。 龙唐躲在柳叶的最深处,看着小船消失在湖面,他以为他藏得很深,他以为夜色足够浓,足以掩盖住他内心微微的不舍,但是,那一些时间里,他忘记了唐蓦秋那双可以夜视的眼睛。他以为她没有看见他,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替她送行,此刻,他还在犹豫,他想去看看,看看他内心怨恨着的父亲,十多年天涯相隔,如果没有高于一切的爱,又怎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归去的路,龙唐走走停停,断断续续思虑着,终于下了决定,于是快步向师父家的那条巷子奔去。 午夜,龙唐向师父表明心思,再要了条船。午夜自江都出发,一路至瓜州正好追不上唐蓦秋,而又可以正好趁唐蓦秋还未醒来时,路过瓜州,夏日长江水急,再多用些气力,不用午时,便可顺流至江阴,龙唐打算先住进江阴城,睡上一觉,等入夜,再西行,估算好时间,趁唐蓦秋已经现身后,再藏于暗处,窥那么一下那个与他无关的家庭和那个几乎与他无关的父亲,他想,他只是看看,就足以放下郁积心中多年的怨念。 第35章 夜探梅岭(2) 是夜,云淡月昏,远处江水澹澹,天气闷热难安,似乎有一场大雨将至。唐蓦秋趁夜色踩着隐隐的江风,落在梅岭林木深处,眼见耳闻,小丘下,村农热闹非凡,似乎饭后在打谷场有一场联欢,而山上却颇为宁静,一个偌大的院子,里外三层,灯火不算辉煌,但足以让三四里外的长江看得真切。 唐蓦秋御风而起,这身轻身功夫似乎已能望十多年前潇湘公子项背,她轻轻地落在墨瓦之顶,无声无息,一身黑衣,背对着月色,她那张皎洁如月的面庞亦是正好躲在了月光的背后。屋内有几个佣人正在搬运院子里的花草,大约是晚餐后,一位三十余岁的女人牵着两个孩子漫步在廊上,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孩子,一男一女,女孩约豆蔻之年,男孩十来岁。男孩子淘气地不时去拉扯女孩子的长裙,女孩子似乎被闷热的天气影响了心情,只是一遍一遍的推开男孩子,女人没有在意两人的打闹,自顾自地走着,终于男孩子还是惹急了女孩子,结果就是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在地上翻滚着哭闹了起来,女人回身蹲在地上安慰着男孩子,不时转过脸教训一旁的女儿,女孩子也委屈的哭了起来。这时,屋内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只见他一身灰白色的儒服,快步向前,立于廊间,男孩子见状,生生止住了眼泪,站了起来,躲到了母亲的身后。女孩子也默默地走到了男人的身侧,一家四口没有再打闹,垂着头默默地走出了院子,从大门外出,停在了一处绿荫下乘凉,女人随手从腰间抽出一把轻罗小扇,手腕轻动,玉手如水波中浮动的月亮,轻轻地摇晃着。男人站在一旁远眺山下谷地正在成熟的稻谷,听着远处打谷场还未散去的欢声笑语,面带满足的笑意。男孩子和女孩子似乎早已忘记了半刻钟前的不愉快,又互相打闹了起来,屋内的仆人送来了蜜水和瓜果,放在树下的石桌上头,悄然退回了屋内。昏黄的月光和闪烁得忽明忽暗的星辰让暑热更重一些,好在江上的风能顺着山坳吹上来,也解了许多的烦闷。 唐蓦秋迎着风,从屋顶落下来,衣带飘飘。唐佣顷刻间便已察觉了衣带声,漫步上前,挡在一家三口的身前。厉声吓道:“来者何人?夜闯我梅岭,有何贵干。” 唐蓦秋不由多说,手捏着剑诀,一指弹出,一道凛冽的剑气划破了暑热下的夜空,随着风散开,方圆十丈都凉意肆虐。那三人不由得都打了个冷颤。唐佣情知来者不善,手不由往腰间一放,而出门着急,未带宝剑,顿时冷汗直流,只得飞身而起,信手摘下一截树枝,轻轻一挥,四道剑影从不同的方向刺向唐蓦秋,而后,轻轻一掌缓缓飘出,将那道冰凉彻骨的剑气推开,而自身借着这道剑气之力,轻轻落在了三丈之外。 四道剑影顷刻间便到了唐蓦秋身前,只见,一道黑影化作夜晚的风,唐蓦秋飞身而起,一个微妙得转身,便穿过了四道剑影,速度奇快,仿佛就消失在了夜空中,凌空数道剑气,仿佛如一道广寒宫的光华倾泻,笼罩在了唐佣之上。 那数道寒气顷刻间已经倾泻到了唐佣头顶,唐佣只觉得头发丝微凉,一股寒气透过毛发直沁肌理。匆忙举起紧握的树枝,右手轻动,似乎任意的缓缓刺出数剑,每刺出一剑,便有四道剑影,霎时间,剑影纵横,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保护圈。 只见两道光华凌空相撞,霎时间剑影如乱柳婆娑,只道是一阵狂风拂过,再睁开眼时,已是云淡风轻,唐佣手中的树枝已经被碾作粉末,空空如也的手随手接住了一枚飘落的叶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姑娘好身手,在下败了。” 唐蓦秋轻轻的伫立在三丈之外,仍旧背对着月华,轻轻的捋了下丝质衫袖,笑了笑,说道:“你若手执着那把举世无双的宝剑,我不一定就可以赢你。” “可你手中无剑。” “我的剑在心中,能看见的人,都死了。”唐蓦秋微微笑了笑,仍旧一脸高傲地凝视着唐佣。 “敢问尊姓大名?”唐佣沉沉地垂下头,又长吐了口气。 唐蓦秋又顺了顺头发,借着不远处被惊动的院中的佣人们举着的灯光,浅浅地说道:“是问我吗?我,川东,唐蓦秋。” 唐佣一怔,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而后呆呆凝视了唐蓦秋一会,继而匆忙迈步向前,一脸惊奇地望着那位遗世独立,御风而行的女孩子,越看越像是有当年意气风发,单剑折服云梦群雄的木公子的身影。不由得拱手鞠躬,双眼含泪地说道:“大小姐。” 唐蓦秋微微一笑,那份高傲似乎被唐佣的温情所折服了许多,轻轻地回道:“唐佣叔,自那年后,家父早已无影无踪,杳无音信。而你又早已自立门户,我哪还是什么大小姐,唐佣叔今后就别再客气了,往事已矣。” “大小姐终是大小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唐佣不由得长长的舒了口气,双眼含泪,说道:“万没料到,您会折节来访,亦未料到,我已是残生旧梦,还能再遇故人之后。自大小姐和大少爷离川东入益州,算来已有十六七年未见,先前闻大少爷重建平都,老奴心生无数感慨,多少次想西进拜望,可又联想自己已退出江湖,不愿再惹旧事伤神,遂未成行。今日,得幸见大小姐如此非凡脱俗,胸中顿时千般慰藉。木公子有子女如此,真是先贤得继,名声可承。”唐佣说完,已是满眼沧桑。 唐蓦秋亦是多有感怀,说道:“唐佣叔,您为重建平都城已出资、出粮、出物,贡献无数,这些都是我等晚辈应该致谢的,侄女在此,谢过唐佣叔大恩。” “应该为之,自当勉力,大小姐如此,着实不敢当。”唐佣匆忙回礼。一旁的三位和众多佣人,从未见过如此卑躬的唐佣,不明是非地开始议论纷纷。唐佣见此,匆忙将大家伙召集过来,拉过越女说道:“快向我们唐家大小姐行礼。”而后回头笑着对唐蓦秋说道:“大小姐,这是拙荆,越女,失礼了。” 第36章 夜探梅岭(3) 越女不明所以,匆忙行礼。 唐蓦秋性格孤僻,面对如此场景,也凸显出尴尬,只得匆忙回礼。 而后,笑而不语的唐佣叫上一对儿女,笑着向唐蓦秋介绍道:“长女唐越,小子唐吴。未经主家准允,擅自贯之唐姓,僭越之罪,还望大小姐勿怪。”而后转脸对两个孩子说道:“快向蓦秋姑姑行礼。” 唐蓦秋连忙阻止,说道:“唐佣叔,您太客气了。您是我父辈,甚至比家父还年长些。怎么能让妹妹和弟弟叫我姑姑呢,就叫蓦秋姐姐吧。” 唐佣转脸变得格外严肃,躬身说道:“大小姐,这万万使不得,这样岂不是折煞我了,我岂敢恬居大小姐和大少爷辈分之上。” 唐蓦秋手指轻动,一股冰凉的力量托起了唐佣的胳臂,而后笑了笑,略微尴尬的说道:“唐佣叔,您太拿我们小辈当外人了,此事就这样定了吧,您若要再坚持,我可走了哈!” 唐佣犹豫了许久,坦然笑了笑,终于也点了点头,转身向着两个孩子严肃说道:“只得在家中如此称呼,在外面万可不得胡来。”继而回头对着众人说道:“大伙且听好了,这是我们川东唐家的大小姐,木公子掌上明珠。大家以后待大小姐的规格需在我之上,若有违制,我定不轻饶。大家知道了,就退下吧,各司其职。再备上一桌上好的晚餐,给大小姐洗尘。”众人都看了看眼前这位年轻的姑娘,随后诺了一声,便退下了。 唐蓦秋略显尴尬地伫在中央,一时间竟然不知所以。唐吴走上来,牵着唐蓦秋的衣袖,略带腼腆,牙牙地说道:“蓦秋姐姐,我喜欢你!” 一句话惹得越女和唐越在一旁窃窃笑了起来,唐佣也在一旁微微有些暗乐。唐蓦秋睁大了眼睛,蹲下身来,轻轻捏了下唐吴的脸颊,说道:“唐吴小弟弟,为什么喜欢姐姐呢?” 唐吴跳了两下,然后奔到了唐蓦秋的怀中,轻轻的说道:“因为待在姐姐身边凉快。”众人皆被眼前的幼童逗乐,似乎忘记了盛夏的炎热。 唐蓦秋故作不开心,捏着怀中唐吴的鼻子,细声说道:“那冬天,你是不是就不喜欢姐姐了。” 唐吴拽着唐蓦秋的衣衿,嫩生嫩气的回道:“冬天也喜欢啊!” 唐蓦秋故作疑惑,说道:“冬天姐姐身边可就会变冷了哟。” 唐吴瘪着嘴,想了想,回道:“因为姐姐漂亮呀!” 一席话惹得众人欢笑,唐越在一旁也赞着这个淘气的小滑头。这时,唐佣走上前来,一把拉过唐吴,拱手浅声说道:“小姐,请屋内一叙。” 唐蓦秋起身,牵着唐吴,与唐佣说道:“怎么不让他们习武呢?” 唐佣叹了叹,说道:“也曾想过,但是,我意退出江湖,所以想退得彻底一些。”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江湖无处不在,何必刻意规避,顺其自然就好了。他们学些武艺,傍身保护自己也好,护家卫民也罢,也都不失为一件好事。再晚,他们都大了,你不可能在他们身边一辈子的。” “小姐所言甚是,我明日便着手教他们些防身武艺。” “你可以将唐家技艺都教给他们的。” “这,合适吗?” “当然合适。家父若在,也一定会觉得合适。” 唐佣一把拉过唐吴和唐越,吩咐他们跪地感谢唐蓦秋。唐蓦秋连忙扶起两位孩子,说道:“唐佣叔,既然姓了唐,就当都是唐家人吧。何必介怀。” 这时唐吴俏皮的说道:“我想跟着姐姐学武。” 唐蓦秋勾了下唐吴的鼻子,说道:“小屁孩,学武可不是油嘴滑舌就能成的,好好跟着你爹爹学武,他可比姐姐厉害多了。” “可是,刚刚爹爹不是输给姐姐了吗?” “那是他看姐姐年纪小,不愿以大欺小,故意让姐姐的。” “噢,那好吧。等我学会了,我来教姐姐。” “哈哈,好呀!”唐蓦秋也被唐吴逗笑了,不知不觉,她的那些高傲,竟然悄无声息的在这闷热的夜晚放低了下来。外面起风了,大雨将至,云更浓了,月亮早已不见了踪影,天空似乎压了下来,很低很低。 龙唐来时,正赶上唐蓦秋和唐佣一场大战,于是他趁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争斗中时,悄无声息地潜入梅林,轻易地避开了两大高手的耳目。 龙唐就静静地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他全新的一家人,其乐融融。然而,这个所谓的家庭完全没有他的位置,也没有人会再提及他,甚至是想到他。他很想找一个机会冲出去击败他,替自己的母亲在那个年轻一些的女人面前找回一个公道,但是那个中年男人的武功远胜他十倍,他又该如何是好,那把在腰间的黑色的刀,曾经视若珍宝的刀,如今却被他百般嫌弃,因为那把刀给不了他足够的温暖,给不了他足够的力量。 龙唐就目送着唐蓦秋被一众人前拥后呼的引进屋子,而后独自一人沿着梅岭的小径到了江边小山的亭子,往下远望江上渔火点点,不由得悲从中来,大雨将至,他默默地下了小丘,从山坳过一岭,过小溪,步履沉沉的在官道夜行。他不知为何会如此怆然,因为他以为这么多年他自己对于父亲毫无期待。大约是他曾以为的父亲的最大的底线被突破了,他被这样的冷落送去远方。 风渐疾,他本就单薄的身子,在大风中飘忽不定,风,虽然不及漠北的狂野,但亦足以摧毁一个人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境。雨,还是来了,初时很缓,借着骤风一阵一阵的洒落下来,等风变缓时,大雨倾盆,滂沱如天河泻瀑,压得人喘不过气,龙唐无心找一家农舍避雨,只是自顾自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踽踽而行。那些大雨如天神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身子,他感受到了那些无端的痛苦。道路泥泞,他步伐渐缓,一路颠沛,失了些心魄。 至江阴时,已如行尸走肉,店家几乎未认出,反复确认后,才放龙唐进了房间。一夜的大雨,侵蚀了他所有的坚强,本就瘦弱的龙唐被寒雨重创了心脉,不由得重病了一场。他只身蜷缩在梨木床上,不断地咳嗽,似乎将整个肺都咳了出来。 翌日清晨,雨停了,阳光清新而明媚,龙唐勉强的支撑起身子,花了二两银子,问店家雇了个撑船的老翁,回到船中,一路西北,逆长江而行,向着扬州驶去。龙唐面色苍白,终日水米不能进,只是卧在船中猛咳嗽。老翁是个老光棍,看着苍老,其实也就不到五十岁,听着那骇人的咳嗽声,内心忐忑,不时的撩起帘子看龙唐的情况,若非贫困,若非为了那二两银子,他这把年纪也不会冒险送一个重病之人上扬州。有时候,生活所迫,耐人寻味。老翁并不是一个会照顾病人的人,至瓜州时,龙唐已经奄奄一息,老人不得不上岸买了些汤药,熬好后,强行灌入龙唐口内。然后一路沿运河疾行,半日便至扬州,匆忙在瘦西湖的码头上停船,便快步寻至龙邕府上找人来抬龙唐回府。安置好龙唐后,也不顾龙邕府上的挽留,匆忙离去,驾船而去。船并不是他的,但是他觉得,这艘船是他应得的,因为他觉得他救了一条命,那条命值得这艘精致且厚实的船,这艘船至少值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足够他在江阴的乡下买下二十亩水田和一个大院子,娶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寡妇,还有些结余,如此安度整个晚年,若能生个小子,便更是美不可言。于是,他兴高采烈的走了,连头都没有回,只有回江阴卖掉这艘船,将银子揣在身上,他才会安心。 龙唐浑浑噩噩,气若游丝,几乎就命赴黄泉,好在龙邕功力尚在,费尽心力,千辛万苦,经半日运功驱除龙唐体内的寒气,方才勉强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这时,窗外已是黄昏,柳叶尖尖,桃子微红,斜阳万里,晚风款款,不算太热,青衫渗着薄薄的汗水,两三个丫鬟送来美酒和佳肴,美丽的妻子怀孕后更加风韵了些,直直的勾着他的魂魄,半日来,心神耗费巨大,龙邕有些累,妻子姗姗走过来,轻轻地倚在他身上,那夏日里仍然冷若清泉,滑若润玉的肌肤,让耗费数年功力的龙邕全身顷刻间重新恢复了活力。近来他心事颇杂,自那日唐蓦秋来后,又想起了许多相关的往事,他不由的常常想起十余年前在钓鱼城相谈甚欢的姐姐,多年不见,她,还好吗?那个夜晚的江,那个夜晚的渔火,那个夜晚的等待的女子,客居他乡的境遇,都还好吗? 第37章 尾声 再见亦是故人(1)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晨,柔风习习,帘外露珠晶莹,杨柳岸上,几人把弄闲舟。人生真是寂寞如晨啊,鸟声入耳,刚好敲醒了沉醉的梦,梦醒后,又将是一场虚惊。 噩梦,一场昏天暗地旷日持久的噩梦,终于在历经千难万险之后,平静了下来,龙唐感受到自己是飞在原野上的鸟,而另一只鸟是某一只东夷部落的图腾,他们翩翩起舞,飞过在溪边饮水的森林,飞过睡在白云被子下的小山,去原野上看最新绽放的花,可是他始终都看不清那个女孩子的脸,但是,在他心中还是知道她是黄琴,这时,一只白鹭远远地栖息在水边,似乎在水之央。她那么高傲的仰着头,不屑于顾的冷漠地对待着自己。但是,她是那样的超凡脱俗,引人着迷,龙唐喜欢那样高贵的女孩子,但是自己却知道配不上她,所以,只能将就的靠在身侧的那只小鸟身上,轻抚着那和自己一样不够高贵的羽毛。但是,有时候知足也是一种快乐,于是,他就这样怀着一种快乐在这个清晨,醒来。 龙唐轻轻地睁开眼睛,四周的精致既熟悉又温暖,他感觉自己整个肺都充满了活力。他身子还很虚弱,大约是太久没有吃东西了,力气还未恢复。龙唐轻轻地侧脸,见一黑衣女子似乎是坐在地上,头枕一只手,呢喃的睡在自己身侧的床边,如玉般光洁精致的手中还捻着一把银匙,上还有汤药的残渣,寻着中药味看去,药碗就放在床头的横木上。龙唐几时见过那样高贵的女子如同一个丫鬟一般睡在自己的床下,伺候自己进药,虽一时惶恐,但更多的是欣慰和感动。他不敢动,只得故作眯着眼睛,因为他害怕她醒来,看见自己已经发现她现在的状态。 她醒了,轻轻地举起微微麻木的手,揉了下眼睛,四顾,见无甚异常,见龙唐也未醒,于是缓了口气,随即将银匙放回碗中,用那如葱根般的手指整理着自己黑色的秀发。这时,龙唐故意长嗯了一声,装作很迷蒙的样子,缓缓地睁开眼睛,浑浑噩噩的又闭上了一会,然后故作怕光的模样,斜着眼,弱弱地说道:“主人,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 唐蓦秋故作镇定,说道:“哦,这是扬州,我晨起无事,来看看你有没有醒。” 龙唐内心暗自笑了起来,回道:“感谢主人关怀,我睡多久了?” 唐蓦秋轻轻地推开了掩着的窗户,回道:“我回来之前,你睡了两天两夜,回来后,你又睡了两天两夜。” “对呀,小姐您不是出远门了,你怎么回来了?” “我本也不愿回来,只是……只是,因为我见到了老翁的那艘船,那艘原本应该停在瘦西湖上的船,他说你快死了,所以我回来准备参加你的葬礼。” 龙唐微微地笑了下,故作惭愧地说道:“那,实在不好意思,这次,让主人您失望了。” 唐蓦秋白了一眼,说道:“身体不好,就不要淋雨。令尊人挺好的,不过他以为你死了,我也没有多言,怀想起来,挺遗憾的。” “他不是又有新的儿子了嘛,不是挺讨人喜的嘛,连主人你都被人给迷惑了。” “他是挺可爱的,而且武学天资也比你高。你若再不抓紧练习刀法,过不了几年,你就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龙唐没有说话,轻轻地想要撑着坐起来,却不太能使出劲来,唐蓦秋瘪了下嘴,上前去托着龙唐的肩膀,在他后背塞了一床棉被和一个枕头。这时,一人推门而入,那人打扮极为古怪,薄纱外套着一身皮衣,带着皮帽子,鞋亦是兽皮缝制,不算高,身材匀称,脸很精致,算得上一位美人胚子,就是皮肤有些黑,显然是风吹日晒,没能好好保养。显然,扬州的夏天,不太适合她的服饰,她的额头沁满了汗珠。她似乎就定在了门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屋内正在调换坐姿的二位。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愣了,似乎都有些不可思议。来人沉吟片刻,带着千般委屈说道:“龙唐哥哥,我……那个,刚到扬州,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你。不是有心打扰的。”言罢,垂下了头,声音婉转,语气悲凉,真是让人怜悯的一位纯真的美人。 唐蓦秋闻言脸红了大半,随手扔下龙唐,说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故人?” 龙唐也显得有些尴尬,微微的点了点头。 唐蓦秋转身便往外挪步,匆忙解释,边走边说到:“姑娘别瞎想哈,我是你龙唐哥哥的主人。” 女孩子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唐蓦秋,说道:“主人?” 唐蓦秋故作高傲的回道:“对呀,你要是嫁给他,也得跟着他认我当主人。” 女子顷刻间羞红了大半张脸,垂着头,手指互相捏着,说道:“我,我没有要嫁给龙唐哥哥,姐姐,你可别瞎说。” 唐蓦秋略显尴尬地快步走出了房门,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小姑娘,你俩亲昵完了来找我,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南方的夏天,你这身不太合适。” 女孩子脸更红了,垂得更低了些。唐蓦秋见此情形,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将门带上,故作镇定地走了出去。沿着巷子,回到了瘦西湖畔的客栈。 女孩子见唐蓦秋走后,抬起头,睁着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憔悴的龙唐,继而快步上前,握着龙唐的手,说道:“龙唐哥哥,你没事吧?” “小黄琴,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我爹想把我嫁给邻村的瘸子,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又不知道去哪,就只是想你,所以只好一路问路南下,来扬州寻你了。” 龙唐皱着眉头,伸手擦拭去黄琴眼角的泪花,说道:“啊,这么远的路,你一个小姑娘风餐露宿,吃了很多苦吧?” 黄琴本来还挺坚强,但是猛然听到龙唐的宽慰,不由得抱着龙唐委屈地大哭起来。龙唐轻轻地搂着她,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好了,回头,给你爹写封信吧,说是到我这里了,我在买些扬州的物产,一起托人带回去。顺带,将你的想法告知与他,好吧?” 第38章 尾声 再见亦是故人(2) 黄琴带着哭腔嗯了一声,紧紧的抓着龙唐的胳臂,说道:“刚才那个人,怎么就是龙唐哥哥你的主人了?” “她就是我主人啊。他的父亲就是我生父的主人。” “噢。我看她那身打扮,就像是辽东的女强盗。” 龙唐闻言会心地笑了笑,打趣地说道:“性格是很像,可是哪有那么好看的女强盗啊?” “好看有什么用,我娘生前就说,好看的女孩子都坏。” 龙唐笑了笑,捋着黄琴的头发,说道:“你就挺好看的。” 黄琴坐了起来,嘟着嘴,满脸委屈,看着龙唐,带着任性的语气说道:“龙唐哥哥……” 龙唐轻轻地看着不太高兴的黄琴,说道:“你不喜欢她?” 黄琴想了想,轻轻地说道:“不知道,但是,总觉得她有点冷,不太像我们热情豪放的辽东人,所以,感觉有些疏远感。” 龙唐笑了笑,说道:“别看她表面道貌岸然,其实内心很是善良,只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使得她不由的故作傲慢。总之,她是个很好的人,你可以和她多接触,她会教会你很多东西。” 黄琴嘟了嘟嘴,说道:“哦,我知道了。”话虽如此,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并不太情愿。 龙唐转过脸来,柔柔地看着黄琴,思绪飘飞,说道:“那,你到中原后有什么打算?” 黄琴埋下头,委屈地看着自己遍布痕迹的一双粗糙的手,说道:“我也不知道。” 龙唐皱了皱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内心中有些波澜,略加思索后,说道:“就留在扬州好不好,跟我一起向师父多学点武艺。” 黄琴微微红着脸,转过了身子,说道:“嗯,我就跟着你,龙唐哥哥,你先好好养病嘛,我去找那个黑衣姐姐换身衣裳。过会儿再来找你。我还带了好多好玩的在前厅放着呢?”言罢,也不等龙唐支应,便兴奋地跳着出了屋子,遇人问路,找唐蓦秋去了。 午后,龙唐百无聊赖的坐在窗前,看着炎炎夏日中窗外略显萎靡的景致,尽管呆坐着不动,额头亦是渗出了汗珠。大约是内心的烦闷,使得自己有些燥热不安。草草的午餐后,龙唐感觉自己已经恢复了许多,但是他还是不愿意下床走出院子,天太热了。自清晨离开后,黄琴和唐蓦秋都没再来看他,龙唐念及此,还是有些失落。 大病初愈后,龙唐只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可能是许多旧事和固执都放下了吧。他突然想起了唐蓦秋所说的如江河般的那一刀,于是,顷刻间便皱着眉头,开始了思考。这时,似乎是午睡刚起的龙邕,伸着懒腰轻轻地推门而入,他一身白色薄衫,外披着一层紫色的纱衣,看着神色黯然的龙唐,以为还在思虑梅岭的事,于是上前默默说道:“世事无常,怨人怨己,不过平添烦恼,浮生不过数十年,及时行乐。” “师父。” 龙邕笑了笑,说道:“小子,还在想你父亲的事情?” 龙唐顿了顿,语气坚定地回道:“没有。此事过了,一切随缘吧。” 龙邕邪邪地笑了笑,说道:“那就是在思念那两个小姑娘了吧?小伙子不错嘛,让为师刮目相看,这一点你可以当我的师傅了,小小年纪身边就常备着两位绝色美人。不过唐蓦秋确实有点过分辣了,你小子这身体,可得悠着点。” “师父,这话可胡乱说不得,她是唐家大小姐。是我的主人。”龙唐皱着眉头,故作坚毅地辩解着。 “那,刚来的那个辽东小姑娘呢?我觉得这个小姑娘性格憨直,纯真可爱,特别惹人喜欢,为师觉得这个小姑娘挺适合你的。而且还懂礼貌,给为师带了好多野山参和鹿茸。哈哈哈。”龙邕一边打趣,一边捋着他浅浅的胡须。 龙唐红着面庞,回道:“这些事,还是随缘吧。师父,我想请教一件事。” 龙邕转脸看着一本正经的龙唐,不由得也严肃起来,回道:“且说。” “您见过龙将的那一刀吗?” “见过,不过那时还未大成,约四年前,我在斡难河边扫平山贼时,他找到我,说那时他遇到了瓶颈,特地前来向我请教,于是在我面前展示了那一刀。”龙邕念及此,似乎有些旧事如忧愁般上了眉梢。 “那您怎么说?” 龙邕不假思索,便回道:“这件事我至今亦记忆犹新,我记得我当时说,你这一刀,更多的是人力,人力终有局限,若能有一股自然之力融入其间,必能成世间第一刀。当时龙将听完,若有所思,便离开了。近日,听闻他在铜雀台展示了他那惊世骇俗的一刀,想必他已感知自然之力,不过他那爆发力无穷的一刀之后,便再无余力,我想,他是融入了漠北雪山的雪崩之力。” “师父,我想练就那一刀。” 龙邕一脸诧异的望着龙唐,片刻之后又平静下来,说道:“后生可畏,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了,可惜,师父早已被消磨尽了斗志,不能替你专研。但你若非学不可,师父定竭尽所能的帮你。” “谢谢师父。” 龙邕一把握住龙唐放在床头的刀,轻轻地抚摸着,说道:“那你见过那一刀之后,领悟到了些什么?” 龙唐眉头紧蹙,沉沉地回道:“毫无所获,只是大小姐告知我,让我感受大江之源源不断的无穷之力。” 龙邕不可思议的凝视着龙唐,许久才叹了口气,回道:“想不到她如此年纪,修为和境界竟然如此之高,一眼便看出了龙将那一刀的不足。唐家衰落十载之后终于浴火重生,未来必然呈井喷之势,年轻一代人才辈出,想来这唐家历代传承,能兴盛数百年,是有其道理呀。唐印冬、唐蓦秋兄妹真乃当世人杰。” “怎么说?” “大江时缓时急,有飞瀑,亦有回流。你若是能领悟到大江之力,虽然没有龙将那一刀的势大,却可以掌握无穷无尽之力,源源不断的出刀。” “那师父,我该如何掌握这自然之力?” “你可以想象自己是大江上的一叶扁舟,起伏于惊涛骇浪之间,随波逐流,只要你不想去控制大江,融入其间,大江自然给你无穷无尽的力量。人力永远不能抵挡大江东去,那你何不顺流而去,让大江已无穷之力载着你。”龙邕说完,轻轻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出去,缓缓地说道:“你自己慢慢的领悟吧,我可去拜访你家小主人去咯。如此后生,值得一会。”言罢,掩上了门,跫音渐远。 屋中徒留下龙唐一人,时而看着窗外沉思,时而闭上眼睛默然。下午,暑热更重了,离湖不远,水汽升腾,格外烦闷。龙唐一时间也无法感知那大江之力,不由得困意来袭,索性就侧卧下,慵懒的睡了过去。 第39章 尾声 再见亦是故人(3) 黄昏时,人声渐浓,龙唐初醒,头晕脑胀。但是口干舌燥,尤为难耐,不由得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桌前,匆匆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下。窗外晚风习习,斜阳穿过杨柳,在院子里星星点点的飘洒着,这时,一位身着吴地装饰的年轻女子迈步进院子来。她梳着苏吴素雅大方的发髻,新描的柳叶眉,湾湾如水,淡淡的胭脂,如画,淡蓝色的丝绸贴着肌理凹凸有致的身材尽显无疑,鞋子,绣着兰草的白色布鞋。她就从门口跳了进来,女为悦己者容,她双手叉腰,微微一笑,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望着龙唐,微红着脸,浅声说道:“龙唐哥哥,唐姐姐给我选的,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龙唐手捏着茶杯,还没来得及放下,就顿在了半空中,他仿佛有些看呆了,倒不是因为黄琴有惊世绝伦的美,而是被这巨大的改变所造成的视觉冲击所惊讶得呆了,他以前从未想过一个辽东的野姑娘穿上江南的衣裳会是什么模样,此刻,他知道了,美,很美,和江南烟雨中的女子一样美,尽管他对于江南所知不多,但也看清楚了,和自己想象中那款款的江南女子一样美,而黄琴还有一些江南女子没有的活泼和俏皮,更是让龙唐如痴如醉。沉吟许久,才回过神来,浅浅地笑了笑,认真地说道:“好看,足以羞煞整个瘦西湖了。你要是去廿桥上走走,也许,瘦西湖都得失去了光彩。” 黄琴听完,内心中乐开了花,笑靥如水,跳跃着跑到了龙唐身边,挽着龙唐地胳膊,柔柔地说道:“龙唐哥哥,你是不是在取笑人家?” 龙唐随手牵过了黄琴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没有。我是认真的。真的很好看。” 黄琴坐了下来,笑着回道:“真的呀!我不知道什么好不好看,所以就拜托蓦秋姐姐给我选的。她还说你会喜欢这身打扮的。” 龙唐苦笑了一下,回道:“噢!难得她有心了。你们这才相处了一天,这就有感情了?早上不是还不喜欢她的嘛?” 黄琴傻傻地笑了下,回道:“哪有,我只是不喜欢让她当龙唐哥哥你的主人。对啦,龙唐哥哥,你身子好了没?我用三百年的野山参给你熬了鸡汤,我这就盛去。”言罢,黄琴开心的一蹦一跳的出门去了。 翌日清晨,也许是老山参起了作用,龙唐大清早便从一些香艳的俗梦中醒来,觉得浑身充溢,起身换了身衣裳,便走出了房门,晨光正好,天蓝柳绿,鸟声依稀,露水顺着杨柳叶滑落下来,清凉之感,油然而生。龙唐走出了院子,从后院的小门走出去,漫步在瘦西湖的堤岸上,清晨,路过的都是担菜的农人和小贩,他们都无瑕顾及瘦西湖的晨光。盛夏,阳光未出时分,是一日中最美的时候,杨柳生机盎然,湖面明镜,无一丝褶皱,倒映着石桥亭阁和杨柳依依。龙唐一路边走边想,昨夜小姑娘自伺候自己喝完参汤后,便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扬州人生地不熟的,跑到哪去了?传言一个人失眠是因为进入到另一个人的梦里,难道说她昨晚没怎么入睡? 龙唐就绕着湖岸走走停停,远远就望见,一座石桥上,一位女子在练功,而另一个女子坐在一旁的石亭中,享受着清晨的凉爽。龙唐不由得笑了笑,心想,这小姑娘,不消一日便拜在了唐蓦秋门下,不过转脸一想,她为了能留在中原留在自己身边,也是费了许多心思。她,是多么单纯的一个小姑娘。随及,龙唐看向亭中依旧高傲冷漠的唐蓦秋,心中有无数心思和遐想,他永远也捉摸不透那个女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事,她的心思是如此的神秘,神秘到不对任何人敞开。然而这份神秘,也会吸引许多久经江湖的男人。龙唐并不知道昨日师父有没有去见过她,与她说过什么,但是他知道,倘若他自己能有那么一丝的机会能俘获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的芳泽,那必然是他学会那天下第一刀。那一刀,到底是怎样的一刀,无论形神,都不足以让他顷刻间顿悟。 龙唐静静站在垂柳之中,远远地看着黄琴略显笨拙地舞着唐蓦秋教的剑法,唐蓦秋的剑,讲究的是以意动剑,所以剑式平缓,无剑胜有剑,而像黄琴这般几无根基的人若要练习唐蓦秋的剑,着实需要许多天资去领悟。龙唐不由得有了些失落,转身慢慢的往回走,去小巷中吃了几个扬州特色的包子,而后坐在码头边,看着桥下的流水。流水缓缓,心思缠绵,怎么也静不下心来,阳光乍起,愈来愈热,龙唐愈来愈烦闷,直到一艘装扮极为华丽的大船停在码头边,一位妇人领着两位漠北装扮的男子走下了船,妇人三十多岁,风姿卓越,每一步姗姗款款如流波,引人如坠深渊,勾人心魄,那丰满的身姿被贴身的丝绸凸显得淋漓尽致,那雪白的肌肤透过淡青色的丝绸让人仿佛看见了漠北入春后的最后一场小雪。她款款的下了船,让龙唐不由的想起昨夜梦中的景象,也许是由于老参的作用,不由得脸红发烫,内心有了些紧张和羞愧。 龙业上前,轻轻地搀扶着妇人,从码头走上来,妇人是吴晴,只是今日身边没了四位书生意气的江南公子,却多了龙业和龙将两位漠北莽汉。龙业一只手轻轻的扶着吴晴的腰身,另一只手挽着吴晴的胳臂,从码头上走了上来。龙业抬起头,望着龙唐,微微一笑,说道:“我正愁找不到龙邕的府邸,你就来了。” 龙唐没有说话,只是拱了拱手,笑了笑,望着三人。吴晴似有似无的抛来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让本不算炎热的夏日多了许多热浪。龙唐哪经历过这样风情万种的女人的撩弄,不觉间便有些血脉喷张,于是转脸不再看她,浅浅地说道:“诸位,请。”言罢,便迈步向前往巷子走去。 龙唐引着三人走进了宅院,龙邕似乎刚刚起身,正用茶水漱口。他白裤白鞋,上身就披着一件淡紫色的丝绸衫,结实的胸膛就袒露于外。猛然间见龙唐领进来一位遗世独立的美人儿,正凝神注目,欲仔细欣赏一番。未成想,紧跟妇人身后,龙业和龙将迈步走了进来。不觉间意兴阑珊,将含在嘴中的一口浓茶吐了出来,用棉布擦拭了嘴上的水渍,挥了挥手,吩咐丫鬟端下去,而后,拱手道:“不知漠北王折节下顾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实乃臣莫大的荣幸也。漠北王不在漠北王城,却来我这淮南扬州,所为何事呀?” 第40章 尾声 再见亦是故人(4) 龙业笑了笑,没有多加理会那些看似热情的冷言,朗声说道:“江南游园日久,欲归乡避暑,沿运河北上,途径贵宝地,特来拜访。贤弟莫不是不愿略尽地主之谊?” 龙邕轻描淡写地走下来,躬身,淡淡地说道:“岂敢,漠北王劳驾,请屋内一叙。” 三人进屋,龙唐和龙将立于门庭之外。龙业与吴晴坐定,吴晴细细地品茶,不时轻轻吹一下。龙业面带笑靥转头望着龙将,浅声说道:“不到扬州,总以为贤弟庸俗,才到扬州,才知晓贤弟之乐,绿水杨柳,美人如玉,扬州的十里软风足以吹酥天下任一男人的骨头,融化任一男人的意志。感慨颇多,贤弟幸哉。” 龙邕轻轻地捋着自己还未整理的黑发,皱了下眉,而后看向一旁的吴晴,又轻轻地笑了下:“漠北王来江南,也是为江南的精致所迷惑吧!” 龙业也随手端起茶杯,若有若无的看了下吴晴,说道:“我大约是来向江南介绍漠北的雄壮。” 龙邕笑了,哈哈大笑,许久才回道:“漠北王岂忍心让江南柔软温存的精致的细雨被漠北的狂风吹得无影无踪?” 龙业微微一愣,继而笑着回道:“所以,我来说给她听。” “我总以为江南只是会送人追忆,没想到她却能送你这么远?” “你认识江南?” “能代表江南的女子,并不多。” “我觉得只此一人。”龙业放下茶杯,自豪的笑着。 龙邕没有作答,只是有意无意地窥视着吴晴那举世罕见的曼妙身姿,她的身材是如此的完美,虽是俗物,却是让人惭愧地俗物,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吸引男人的。这样的女人,足以迷惑世间所有的男人,那层薄纱下似乎隐隐可见的皓腕如月,更是让人流连忘返,哪怕是龙邕这样修为的一个男人。 龙业见龙邕并未作答,面色不由得渐渐严肃起来,继续说道:“贤弟居漠北第一高手已久,如今这般模样,岂不让漠北众多青年豪杰大失所望?刀,还是那把刀吗?” 龙邕转过脸,叹了口气,沉沉说道:“人是故人,自我南下后,江湖在无龙邕,漠北再无从前的第一高手。龙将大哥理应承袭第一高手的位置。至于那把刀,我已经传给了龙唐,若是他战败,按规矩收回便是,刀还是那把刀。” 龙业一本正经,愤愤地说道:“贤弟,他虽是你的弟子,也侃侃勉强算是你的养子,身份本就不足以做持刀人,如今又不自恃漠北持刀人的身份,南下后,失了漠北人的英姿,成了可耻的好色之辈,屈于女子之下,投靠唐家,当了唐蓦秋的仆人。如此之人,岂可持刀?” “一把陨铁刀,何足道哉,我唐家怎么就不配持刀?龙唐一入唐家,便是我唐家人,由不得阁下评头论足,阁下身份尊贵,还请自重。再说,阁下,未必就没有屈服于女子之下。”言罢,众人都若有若无地看了看吴晴。再看来声,只听得语气沉重,似乎有些怒气,但声音柔美,格外动人。本来有些怒气的龙唐,转脸看门外,唐蓦秋一身黑衣,姗姗而入,沿着龙将和龙唐的目光,也无甚言语,径直迈过二人,进了屋子。龙唐念及此不由得内心窃笑,知道凭借唐蓦秋的傲气,龙业今日必然讨不了好。 龙业不由得站起身来,他是见过唐蓦秋的功夫,此刻万没料到唐蓦秋会突然出现,不由得有些心虚。但是在漠北尊荣惯了,他亦是不可能放低身姿。于是勉强地笑了笑,回道:“我们只是在讨论漠北持刀人之事,并未针对唐家,请唐小姐见谅。” 龙邕见唐蓦秋走进了屋子,面带笑意的挥手指了下身侧的梨花木椅子,示意唐蓦秋坐。唐蓦秋微微点头,坦然坐下,正好坐在吴晴对面,扫视了下事不关己正在品茶的吴晴,转脸对着龙业,淡淡回道:“我要是不见谅又当如何?”言罢,冷漠地看着吴晴。 吴晴依旧品着茶,一言不发。龙业轻轻坐下,回道:“唐姑娘莫非是有心试试我漠北的刀?” “随着漠北第一高手沉睡扬州,漠北就只有一把刀,而那把刀并非是阁下。我有心试试能不能接下那一刀,素不知那人是否敢出那一刀。”唐蓦秋说完,斜着眼睛望向门外。 龙将轻轻转过身,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似乎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对于他那一刀,他还是很有自信的,只不过那平静中还是带了些怒气。 唐蓦秋轻轻地站起身来,看了看龙业,又看了看龙将,而后,说道:“那,今晚黄昏,我在瘦西湖上廿桥恭候。”言罢,起身缓缓地往外走去,至门庭,面无表情的凝视着龙将,见龙将怒气似乎未平,而后转脸对龙唐喝道:“跟我走吧!” 龙将轻轻拱手,送走了唐蓦秋和一步两回头的龙唐,也皱了下眉头,心中亦是起伏难定。他并不想和唐蓦秋交手,他并不愿意出那一刀,但是,此刻似乎并不由得他,因为他此刻被赋予了漠北第一刀的尊荣,尽管他自己并不情愿,但是此刻已经是了。所以,他不得不捍卫漠北草原的荣誉。 龙业和龙邕的谈话被唐蓦秋打断后,皆没了兴致,两人意兴索然,都没有再言语,只是自顾自的品茶。他们似乎已经在等黄昏。 一盏茶后,龙邕起身,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三位请在此稍作歇息,在下就不多陪了,容我回屋小憩片刻,午时再陪三位把盏言欢。”言罢挥了挥手,便信步穿堂而去。丫鬟随即上了些南方的瓜果,和本地的特产。 出了巷子,龙唐不解的追上前去,问道:“主人,为何执意要接龙将那一刀?” “因为他们侮辱了你。” “我本就身份低微。” “因为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也侮辱了唐家。” “我不足以代表唐家。” “你不是想学那一刀吗?” “我。”听至此,龙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送着唐蓦秋渐行渐远,原本明镜的天空开始有了些乌云,龙唐沉默和犹豫着,最后,又追了上去。 第41章 尾声 再见亦是故人(5) 黄昏,天阴着,狂风肆虐,小雨随风四处乱飞。云很厚,大雨将至。瘦西湖上,波涛汹涌,一女子一身黑衣,身着斗篷,摇曳风中,随着足下起伏不定的小船,像一叶飘零,仔细看,却仿佛发现,只有船在动,而她伫立船头,看似飘摇不定,实则纹丝不动。她很美,在这晦暗的天光下,如水墨卷轴般的黑云压在雨中的湖上,她仿佛是上古名画中的仙子,仿佛是诗经中简简单单的一笔灵魂。龙将立于桥头,一身漠北的粗布服饰,随着狂风四处挥洒,他面色坚毅,闭着眼睛,似乎在等。 龙邕、龙业和吴晴三人坐在岸边那艘华丽的船舱中,无心饮酒,全神贯注地望着不远处顷刻间便将展开的一场旷世罕见的决战。龙唐和黄琴轻轻的拥着,躲在桥头的石亭中避雨,亦是皱着眉头,凝视着不远处的唐蓦秋,唐蓦秋仍旧静静伫立着,在某些时刻,那一叶扁舟仿佛是达摩渡江时足下的那一根芦苇。 忽而骤风过湖,一浪滔天。小舟一挺,唐蓦秋御风而起,直上十余丈,手捏着剑诀,霎时间,细雨成冰,寒冰成剑,数百道剑光如天女散花,倾泻而下,笼罩住整个廿桥,狂风不止,寒意骤生。龙将逆风行刀,阔步而起,顷刻间刀剑相交,天空霎时间数道闪电掠下,那一道如日出日落,月生月灭的光,电光火石,稍纵即逝。再看时,唐蓦秋背对着龙将,立足于廿桥之上,浑身毫发无伤,龙将立于小船之上,直面着廿桥,步履蹒跚,全身破破烂烂,鲜血淋漓。不得不以刀撑船头,不住的喘息,几乎就要瘫坐下。 唐蓦秋摘下斗篷,迎着风雨,款步而去。她,走着,走着,雨就下大了,大雨,黑云卷墨,白雨跳珠,倾盆。她一路彳亍,一路步履均匀,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见得她渐渐消失在了大雨下的杨柳岸上。龙唐匆忙乘着伞,牵着黄琴逆风快步追了上去,行五十余丈,只见唐蓦秋靠在一棵古老而沧桑的柳树下,面色苍白,大雨顺着她如玉般纯净的手指滑落在地,与满地的涟漪交错混杂在一起。龙唐将伞递给黄琴,快步上前,扶着唐蓦秋瘦削而精致的肩膀,大雨之后,她的身姿更加玲珑,更加风韵,只见她轻轻转过头,一脸困倦地望着龙唐,柔弱地说道:“你看清了吗?”语未尽,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如风灭残烛,如病木入冬,猛然便倒在了龙唐的怀中。嘴角鲜红的血液顺着她黑色的衣领往下,随雨水而去,顷刻间,又现出了那如千年玄冰般洁白无瑕晶莹透明的肌肤,龙唐皱着眉头,看着昏死的唐蓦秋,情知此伤及肺腑,必然导致体内脉息受损,纵使痊愈,也有后遗症。 自伤后,唐蓦秋没有再去龙邕府,她赶走了黄琴和龙唐,独自一人终日躲在客栈的阴暗处养伤。晨,湖光清丽,四面祥和,唐蓦秋一脸沧桑,独自莫凭栏,望山河如故,那日黄昏的情形如今仍历历在目,若不是借骤风而起,那雷霆万钧的一刀,足以将自己的肺腑震碎,时隔数日,唐蓦秋依旧心有余悸,尽管她的剑气亦重创了龙将,但料想,自己伤得似乎更重些。 寂寞无助时,唐蓦秋才会想起家人,她开始想念兄长伴在身边时的景象,不由得悲从中来,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关于对龙唐的好感,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天底下那么多俊朗优秀的男人,那么多才华横溢的世家公子,她为何偏偏会对龙唐这样的一个人有些好感,而且,骄傲如她,如今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败在了一个莽撞的丫头黄琴的手下,她不自觉的开始冷笑起来。 早餐用罢,茶凉了,点心太干,唐蓦秋无心这些俗事,自出道以来,虽然经历过千难万险,数次险象环生历经生死,但是,她从未受过如此重伤,她第一次为她的骄傲付出了代价。自邺城一别一月有余,水姑姑身去何处,犹未可知。只听得江湖传言,川西眉州唐炎作乱,挑下益州唐家总舵,后被唐水水赶回蜀中击败,囚于康边高山草场为唐家养马。这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关于水姑姑唯一的消息,其实幼年的经历,让唐蓦秋对于唐家并没有太多的认同感,她更看重的是自己,还有就是兄长的川东,虽然在川东平都不过住了寥寥数日,却让她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和认同感。自出川寻兄,连月来,杳无音信,本欲一路向南,奈何多生变故,至如今伤重卧病扬州,内心愤慨不已。 自唐蓦秋养伤不愿见旁人后,龙唐和黄琴倒是在此些时日你侬我侬,彼此间好感激增,颇有些出入成双,形影不离的情境。这日清晨,龙唐凌晨时方至廿桥上,迎着微微的晨风,闭上眼睛,参详龙将那逆着狂风将唐蓦秋震成重伤的那惊世骇俗的一刀。黄琴就在不远处的杨柳岸上,练习着唐蓦秋所教的剑式,数日来的精研,二十余招剑式已经融会贯通,黄琴本欲再去寻唐蓦秋教些新的剑式,但高傲的唐蓦秋伤重后不愿见人,于是只好自顾自的继续练习,一套流畅的剑法下来,额头轻轻沁出汗珠,像极了柳叶尖上的露水。因为无人喂招,她也不知道这套剑式的威力,只是龙唐评价说,只要不遇江湖二流及以上高手,这套剑法足以防身,即使是二流好手,也能稍微周旋一些时间,对于一个初学武艺的人,这已经很不错了。 一套剑式练完,黄琴便独坐于庭中石凳上,肘枕石桌,双手托腮,静静地端视着龙唐,似乎在看那格物致知的圣人。一连多日,龙唐每日清晨都要至此静默一个时辰,直到日上枝头,才怅然若失地归去,黄琴对于龙唐的心事,亦是有些着急,但是毫无修为的她,不知道如何能解去他的忧愁,所以只好默默地陪伴着他,尽可能的让他轻松下来。临到末了,只见龙唐轻轻地抽刀,沉吟半响,挥出那轻描淡写的一刀,睁开眼时,只见得风轻叶浓,湖面微微褶皱,满湖波光,却不干卿何事,不由得骤起眉头,以前练刀,只为快,准,狠。如今练这一刀,重意不重形,虽两次近距离观摩那一刀,但是要想领悟其真谛,似乎并不那么简单,龙唐只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门外徘徊,在巷中踯躅,只是不断地用头敲着厚厚的墙。 渐渐的,日影婆娑,龙唐长叹了口气,失落地收刀走了下来,黄琴凝视着他紧紧皱着的眉头,不由得心力交瘁,泪眼汪汪的只是睁着大眼睛看向他瘦削的面庞。龙唐若有若无地瞥了瞥黄琴的模样,而后轻轻地笑了下,也没有停下,只是踱步往回走,黄琴猛然见龙唐冲自己笑了下,亦是顷刻间心花怒放,匆忙抱着剑,跟了上去,他们缓缓地走着,风抚摸着浓浓的柳叶,柳叶抚摸着隐隐的晨光,晨光映着朦胧的两个身影,身影摇曳不定,时远时近,时而再重叠,这一切,都像是爱情。 很远处的阁楼上,一人枯坐,用晶莹剔透的手指拨弄着晨光,手指渐渐温暖了起来。静谧的世界只剩下鸟声和风,她仿佛在等待,仿佛是那份期冀过多年的美好归来了,原来真的,很美。 第42章 序(1) 翠云荫树,碧溪绕竹,奇峰依水,怪石藏径,青鸟扰林,郁草饮池,秋风归雁,山居佳人。海上名山、寰中绝胜,悬空镂寺,迷津铸亭,高崖飞瀑,临渊深潭。内有风光无限,外有绝景丛生,下有花村鸟山,上有秋雁栖湖。所谓山中有湖,湖中亦有山也。 日观奇景,夜宿山寺,看山间薄雾如云,看山巅层云如雾。山势高耸而距海不远,登临最高处,亦隐约可见沧浪波澜。东南第一山,蜿蜒数百里,层峦叠嶂,风光迤逦。观其景,如人间仙境,尤胜古书中所绘西方大食国山下的伊甸园。仙山地处会稽以南,北有道家洞天福地天姥山,三教合流之天台山;东有万千岛屿星罗棋布;西有碧溪访幽境,南有妈祖佑海宁。越地清溪小桥间,自有西施毛嫱居于此,偶泛舟溪流,亦可见浣纱之少女临水而踯躅。 自来雁荡山后,唐印冬和秦时月每日游于其间,移步异景,不知何为乏也。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福天洞地,清溪顽石,沉醉其间,自有其情趣。山间避暑,不觉间人间已至仲秋。只觉得暑热褪去,偶有凉风抚身,阔叶凝露重而山间乔木老,天气渐凉,偶有几只北雁南归。山中秋凉时,不知人间时日,往来人不多,皆不言江湖俗事,哪知天意几许,人间几何?雁山十八寺、十院、十六亭,各有千秋,各有景致。缘清溪而行,于危岩处可捕鲑鱼,其鱼,逆流而上,跃小瀑,淌急流,其味肥美,碳烤甘香,生食亦佳,相传只有辽东至北和黔州至深处才有,雁荡山偶有几条,实不可多得也,唐印冬和秦时月有幸得数尾,烹之,堪比八珍玉食。 翌日清晨,两人下山,乘兴往东北,过小山丘陵,沿碧溪通幽。三日后,入明州城,明州自古乃海商云集之地,论海运,仅次于泉州,从此地出发,沿季风洋流北向,可至扶桑,东南可去夷州南洋,甚至有天竺,大食国的商船至此,地处华南,城中富庶,色目人、黑衣大食人、昆仑奴随处可见。更有天竺的使毒高手,大食人的快刀杀手,也不乏中原武林的一些杀人越货的恶徒聚居于此。 尽管鱼龙混杂,可城中一片祥和,街市上行人商贾摩肩接踵,唐印冬和秦时月便于城中靠大浃江的一间幽静的客栈住下来,虽值仲秋,但越地偏南,依旧有些残热,两人享受着滨海小城的绮丽风光,一边你侬我侬的探讨着此次旅行的心得,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很恬静,让人怡然自得的恬静。 傍晚,店家早早的送来晚餐,正当唐印冬和秦时月诧异时,店家附耳过来,轻声说道:“两位客官,我见两位是外地来此游玩的,特来提醒,居于城中,夜间切不可外出,亦不可点灯,听到异声,亦不可多加好奇。” 唐印冬和秦时月面面相觑,不解地问道:“感谢店家好意,可这是为何?我日间见明州城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不像是有盗贼出没之地呀?” 店家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哎,不瞒客官,这明州城白天是人间,晚上就是地狱,白天人声喧嚣,夜间一片死寂,自十年前开始,这便是如此了,我等若不是每年缴纳巨额的钱税,也早就死于非命了。明州城的夜晚属于那些恶鬼,他们穿行在街巷间,见哪家有人声,哪家有掌灯,便破门而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这是他们定下的规矩,夜间城中只属于他们。” 唐印冬听至此,不由怒火中烧,愤而说道:“世间竟然有如此之事?天理何在。他们是什么人,敢如此荼毒百姓。” 店家叹了口气,说道:“哎,客官,你不知道,寻常百姓苦啊,会稽往北,属于姑苏吴家的势力,他们收纳着极其繁重的租赋,居江南富庶之地,百姓一年劳作到头也只算是能勉强度日。而自明州往南,到闽地,沿海各州县都是被一个叫海上仙阁的神秘组织控制着,他们在每个州县都建有钱庄,管理当地的租赋和贡银,钱庄中养了无数杀手和匪徒,他们还掌握着海运,出入明州府的船只,必须在钱庄备案,不然出海后会莫名其妙的触礁沉没,鲜有人活着回来。” 唐印冬怒不可遏,起身问道:“明州也有钱庄?” 店家摇摇头,说道:“公子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今日歇息一晚,明日早些出城北去吧,到了会稽界内,便算是无性命之忧了。” 秦时月浅声安慰道:“店家莫怕,我俩就是打听打听,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店家看了看秦时月,瘪了下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回道:“不瞒二位,明州城南有一处钱庄。位于大浃江对岸,柳林深处,名曰柳庄。传言庄内白天做些汇兑银两的行当,一到夜里,便群魔乱舞,灯火辉煌,变成恶鬼们的极乐世界。” 唐印冬越听越悬乎,觉得其中有所蹊跷,便问道:“那他们日间不出没,又怎样来收取你们的租赋贡银呢?” 店家又长叹了口气,回道:“像我们这样的大店铺,是按年缴纳,我们只需要每年立春夜晚之前,将银钱挂于门上,他们自会来取。而一些小店铺,则是在他们规定的期限内缴纳银钱,有半年,一季,按月,半月,最短的七天的也有。” 秦时月也不免得叹了口气,问道:“店家,此地凶恶,那你们为何不离开此地,另谋生路呢?” 店家看了看秦时月,埋头道:“离开,又能去哪呢?普天下,哪个地方没有豪绅的盘剥,当初,也有人私下说想去江阴和川东,那里是百姓安乐之所。可是,第二天,不知为何,就被灭了满门。从此再也没人敢提离开了。再者说了,家业都在此,又能去哪呢?尽管苦点,但也勉强能养家糊口。要不是怕二位客官惹麻烦,我是不愿提及此事的。还望两位客官小心行事,若半夜听得异声,切莫惊呼,可能是一些交不足贡银的商贩受到了惩罚。” 唐印冬叹了口气,说道:“民生疾苦啊。谢过店家好意,我二人定谨遵教诲。定不给店家平添麻烦。” 店家长舒了口气,说道:“如此,那可就多谢二位了。小的不便多加叨扰,还请二位先行用餐,半个时辰后,小的自会来收拾。” 唐印冬拱手,说道:“如此,有劳了。” 店家言罢,便退出门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第43章 序(2) 唐印冬和秦时月对面而坐,面露惊疑,似乎对这匪夷所思之事有些好奇,欲一探究竟。二人皆无兴致就餐,所以只是胡乱将就了几口,便坐在了临街的窗口,往外观望。时值黄昏,临河,街市热闹非凡,日光落在南面的大浃江中,借着微波粼粼,倒映着晚霞和无数光辉,光辉借着流波,仿佛缓缓飘动,远远望去,五十余丈宽的大浃江上几无行船,对岸林木茂盛,绿柳成荫。酉时已过半,大浃江因为潮汐回流,渐渐变宽,原本五十余丈的江面不消一刻钟时间便增至七十余丈,且江水还在源源不断的回流。唐印冬初次见此奇景,不觉与秦时月看痴了,一直到酉时末,戌时钟声敲响,江面宽愈百丈,万里平波,俨然一副大江之浩浩汤汤之感。 江面平静,似乎已至潮汐高峰,可街市上却杂乱无章,戌时钟声刚响,街上行人便匆匆收拾行囊,四散而逃,店铺甚至顾不得生意和收取钱银,便匆忙关门歇市,客人亦是各自赶回家中,钟声刚罢,街市上便杳无人迹,临街人家纷纷关上了窗户,放眼望去,只有街市一片狼藉,有些散乱的物品,蔬菜和布匹,还有几只跑丢的鞋子。整个明州城亦是随着戌时钟声停下后顿时寂寥下来,一片死寂,连潮汐拍打渡口码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店家上楼,轻轻敲了两下门,门未上栓,所以店家轻轻地就推开了,见二人正凭窗远眺,不由得匆忙上前,轻声说道:“客官,开不得玩笑,还是快关上窗户吧。” 唐印冬轻轻拍了拍店家的手,回道:“店家莫慌,这不还未入夜嘛。” 店家轻轻剁了下脚,匆忙上前,关上窗户,额头亦是片刻间冒了几颗汗水,说道:“哎呀,二位可有所不知啊,这个入夜是指冬令时,戌时,那帮人已出门了,说不定已经藏在了各个角落窥视。还是小心为上啊。” 唐印冬眼见店家着急的神情,亦是不好意思,连忙道歉道:“店家,不好意思,我二人初至贵宝地,不懂规矩。还望见谅。” “好说好说,我已吩咐小厮给二位送来热水了,二位早点歇息吧,记住,夜间切莫点灯。”言罢,店家便将桌子收拾干净,退了出去,不消片刻,小厮便送来两盆热水和一壶茶。 入夜,唐印冬和秦时月和衣而睡,细听窗外动静。亥时,街市上便有无数脚步声,细听隐有女子哭啼之声参杂其间,另有拖拽鞭笞之声不绝于耳。半个时辰后,又重归于宁静,一直到寅时过半,街市上又有了些步履蹒跚的脚步,不过脚步声稀疏,应是人不多,且都是女子,应该是先前被抓的女子被送了回来,只是归来的她们似乎并没有了哭泣。 翌日清晨,唐印冬推开窗,轻风扑面,江面正在涨潮,许多商船渔船已经渐渐开始劳作,城中许多人家有了炊烟,街市上几乎没有人,但是相比昨日傍晚的场景,整条街市焕然一新,昨日的杂物不知何时,已被清理干净,当然也可能是被夜间那些不顾生死的穷人拣拾干净。 阳光还未升起,秋日渐浓,于水面嬉戏的鸟类不多了,唐印冬心不在焉的替坐在窗下的秦时月梳理着黑色的长发,看着对岸远处的柳树林子,淡淡地说道:“这帮人穷凶极恶,我身为武林豪杰,正义之士,定要铲除邪恶,还百姓一片青天。” 秦时月正端详着镜子,回道:“冬哥有何打算?” 唐印冬皱了皱眉,回道:“我打算今日去访一下这个柳庄,看看地势和情形,夜间再暗自突入其间,灭了这帮鱼肉百姓的宵小之辈。” 秦时月回道:“我和你一起去,去为昨夜那些受难的女子讨个公道。”言及此,秦时月双眼似乎都喷出火焰来,她那么暴躁的一个人,在昨夜能忍住,已然是百般不易,只是手中紧握着那把宝剑,一脸坚毅,不容置疑。 唐印冬皱了皱眉,想了想,也没有回答秦时月,大约是不知道如何拒绝,只是远眺着对岸绿树成荫的柳林。 辰时,江面开始退潮,流水甚急,惊涛拍岸。街市又恢复了喧闹,所有的商贩和居民都走出了家门,开始在集市上拼命的挣钱和买卖。唐印冬和秦时月也出门了,坐在临街的一间早餐铺子,越地的早餐大多与竹和鱼有关,煎的竹虫,煎的黄花小鱼,凉拌的笋子条,泡制的酸笋子,炮制的酸鱼干片,还有一碗笋子煮的粥。两人边吃边注意街市上是否有异常情景,只是一刻钟下来,街市上太正常了,甚至连一点冲突都没有,讨价还价都很温和,也无人高声喧哗,太正常则是不正常。这些人都是噤若寒蝉之人,大多已经被人打磨去了傲气,只是勉勉强强的度日,费尽心力的挣钱,即使遇见不公,也都是忍耐着,这里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被盘剥,所以忘记了自己还有反抗的权利,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简直是句笑话,重压之下,你要么接受,要么死亡,等选择死亡的人都灭绝了,那剩下的就只能默默接受,几千年了,百姓苦。 上午,秋日还算温和,秋风还算依人,秋水还算平静,退潮后的码头,湿漉漉的,满是泥沙和扇贝,一路走得缓慢,渡船并不多,大都是些不言语的渡翁,从他们的脸上,或许可以看见岁月的痕迹,年华的故事,甚至是伤痕,但是,你若看他们的眼睛,你只能看见呆滞和麻木,于是,他们那满是老茧的手也很麻木,草鞋下的脚蒙着一层厚厚的泥,乌黑色,似乎就是长在皮肤上一般。从对岸渡河来的人不多,其实,只有三人,而给钱的只有一人,而老翁只是抬起头望着那没有给钱的两个壮汉,片刻后,又沉沉的埋下头去,没有只言片语。 等了一刻钟,也不见有渡河之人,于是老翁便撑着唐印冬二人渡河。退潮后,河面平缓,至多不过六十丈宽,一路慢行,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对岸,停稳码头后,唐印冬仍给了船翁整整三钱碎银子,足够二人渡三十次的费用,船翁也只是收在了怀里,抬头看了看唐印冬,目光呆滞,也没有任何感谢的话语,仿佛他的一张嘴除了吃喝之外,不会有多余的事情,唐印冬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便带着秦时月上岸了。船家就站在船尾,扶着舵,埋着头,看着江面的微波和小小的漩涡飘过,像是自己这毫无知觉的人生。 第44章 序(3) 柳庄,人粗的柳树,有上千棵,将一座纵横近百丈的偌大庄园隐藏的丝毫不外露。庄园,鲜有人至,从码头到大门足有一百丈,一条青石铺成的约丈宽的大道,两旁皆是翠柳如茵,遮天蔽日。大门敞开着,有几个仆役模样的中年人守在门前,他们都是垂着头,在唐印冬二人走到近处时,才抬起头扫了扫。面无表情地鞠躬,而后侧身迎入。庄园,目之所及,并不华丽,纯木质结构的阁楼,玄武岩砌成的道路,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两处假山,几处盆景,一副江南淡雅的情境,园中简朴,甚至连水池都没有,连荷花都没有,连花草都没有。若说是钱庄,也没有貔貅麒麟之物,更无甚庄园,俨然就是一寻常人家的大院子,只不过更考究些,规模更大些,更气派些。 入大堂,脚下用桐油浸煮过的黑色青石砌成的地板,反着淡淡幽幽的冷光,素雅而不灼眼,明镜而不生尘,这样的地方,一定不会是给寻常人等进出办事的,所以,这样的地方,一定不会让太多的人踩踏。但是唐印冬便信步进门去了,整个大堂长宽各二十丈,却只有三个仆役在一旁闲坐,柜台上亦是空无一人。唐印冬信步上前,便坐在了左侧的梨花木圆椅上,伙计们互相看了下,有些不解,因为此处太久没有人来,所以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相互推诿后,一个稍微年轻一些的伙计上前来,拱手问道:“这位公子,敢问,所来何事?” 唐印冬哈哈一笑,回道:“哈哈,这位小哥,说笑了,来钱庄,当然是要汇兑银两嘛。” 伙计微微一愣,回道:“敢问公子要汇兑多少银两?” 唐印冬举起手,轻轻一划,淡淡地说道:“纹银一百两。” 伙计又是一愣,继而回道:“请公子稍候,兹事体大,我还得去请我们掌柜的。” 唐印冬回头微微一笑,回道:“那,有请吧?” 伙计躬身告辞,便往大堂后去了,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中年灰布长衫的儒生模样略显富态的商人从后堂走了出来,满脸堆笑。上前拱手,语句欢快而谦卑地问候道:“伙计无礼,让两位客官久等了。抱歉,抱歉呀。” 唐印冬亦拱手笑道:“没料到此处如此淡泊,打扰掌柜的清净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呀。” 掌柜的连忙摆手,笑着回道:“哪里,哪里。财神爷上门,恭候还来不及,哪有打扰之说。”言罢,回头向着伙计怒道:“杵着干啥呢?当柱子呀,还不看茶。”伙计闻声而去。 唐印冬拱手谢之。 掌柜的亦坐了下来,拱手道:“听闻公子欲在本庄兑换些银两?” 唐印冬微微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掌柜的又是微微一笑,回道:“城中上万户,少说也有十家钱庄,公子不辞辛苦,渡河到我们家钱庄,鄙人真是倍感荣幸啊。” 唐印冬轻轻一笑,回道:“掌柜的客气,不瞒您说,小生本是蜀中人氏,携拙荆往浙中游玩,先前在雁山避暑,昨日才至明州,只是听人说,您这是本地最大的钱庄,特来拜访。”顿了顿,而后轻声向掌柜的问道:“请掌柜的恕小生直言,敢问咱这钱庄是不是生意不好,小生自进来后就不见有人往来,难道是咱家费用抽点过高?” 掌柜的微微一笑,回道:“公子说笑,那倒不是,我们钱庄并不以汇兑银两为主,主要还是做个集散资金的路子,集资做些海商贸易之类的。若是主营汇兑银钱,要养活的人太多,难以糊口呀。让公子见笑了。” 唐印冬笑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呀。我见此园简单大方,清新素雅,颇为得体,但是,唯独就缺了一样事物。” 掌柜的笑脸相迎,抱拳回道:“噢?若是如此,那,讨教了,讨教了?” 唐印冬轻轻挥了挥袖子,浅声说道:“如此清净素雅之地,怎可缺少了竹子呢?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啊。” 掌柜的连连点头称赞,笑着回道:“高见,高见。不瞒公子,起初建造庄园时,此地乃一片竹林,但是越地盛产竹子,若是再养竹,反而显得太俗,而我们都比较欣羡苏扬精致,于是都种上了柳树。见笑了,见笑了。” 唐印冬笑道:“原来如此,是小生浅薄了,莫怪莫怪。既如此,还得劳烦掌柜的,给小生兑下银子。”唐印冬随即将一百两银票递与掌柜的。 掌柜的接过银票,简单观摩了一遍,说道:“那,公子,不才就实言相告了,此银票在中原和沿江一带或许通用,但是在咱们这浙南明州,很难兑换,若公子急需银两,那我收您五分利息,一百两兑您九十五两,你觉得如何?” 唐印冬哈哈一笑,说道:“掌柜的,您可真会做生意,一进一出就赚了我五两,此银票所属票号或许明州没有,那难道会稽府还能没有吗?此去会稽府不过两百多里,您竟然要赚五两银子?” 掌柜的笑了笑,回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公子莫恼,出了柳庄,这明州城可不会有第二家钱庄能为公子兑此银票。公子可想好了?” 唐印冬故作不悦,起身收过银票,便要告辞。 掌柜的亦不多作挽留,只是笑着说道:“那,恭候公子下次光临。” 唐印冬二人便讪讪而去,到码头时,船翁还在原处垂头等候。回首看时,绿杨深处,垂柳依依,似乎有言不尽的秘密,似乎又云淡风轻。 兜兜转转,沿着喧闹的街市,穿过人群,走了两圈,才回到了客栈,昨夜未能安睡,又添一上午的折腾,两人都有些疲乏了,草草吃过午餐,便坐在窗前看城中景致。秦时月稍坐了一会,便起身喝了杯茶水,而后侧卧在床边,单手托腮,靠在叠好的被子上。她一双让人心醉的眼睛就含情脉脉的看着窗边的唐印冬,眉黛如春山,面如皓月,好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儿。 沉默许久之后,秦时月轻轻地挪动了下,大概是床褥被体热温烫,于是换了下姿势和位置,轻轻地问道:“冬哥,今天有何发现吗?” 唐印冬细细思量,继而叹了口气,说道:“一切都很寻常,可是太正常了,连一点意外都没有,所以就非同寻常,今日我留意了,柳庄前院和后院并不相通,但是日间不好行动,我寻思,待到今夜,等街市再有所动静,我再一路追踪,去探个究竟。” “好,我也去!” 第45章 序(4) “夜间不比日间,夜间涨潮,江面一百余丈,你去太危险了,而且两人行动很容易暴露,你就守在客栈,多注意留心街市上的情境,别冲动行事,就好了。” 秦时月微微皱了下眉头,她也心知自己的武功与夫君相去甚远,过江不易,反而会成累赘,自己随往若遇险脱身不便,于是也没有再坚持,说道:“那……好吧,你要小心,遇险先脱身,毕竟惩奸除恶非一日之事。” 唐印冬微微一笑,柔柔地望着秦时月的长发,温和地说道:“月儿,你就放心吧,为夫今日主要是去刺探情报,大约也就是摸个底,定不会有事的。”言罢,关上窗,轻轻地走到秦时月身边,侧坐在床边,轻轻地抚着秦时月的长发,秦时月一身白裳,丝质的绸缎藏不住那完美的身姿如那云中的仙鹤若隐若现。午后,小憩两个时辰,亦是一件美事。 夜,无风,云轻月淡,秦时月卧在床边,唐印冬独坐窗下,静听着街市上的动静。子时,窗外喧闹后又重归于平静,人都走了,唐印冬才轻轻地推窗跳出,只见一鸿灰色的长影直入云上,往月影暗处飞去,稍纵即逝。街市上一片死寂,整座城一片死寂,大海不远,也一片死寂,连飞鸟都没有。 唐印冬从天而降,稳稳的站在江中一浮木之上,借着潮水正在退去时江上的波涛声,脚尖轻点浮木尾部,浮木如船急速往前划出十余丈,身轻如燕,借一点之力,腾空十余丈,而后又轻轻的落在浮木上,如此往复,不消片刻便渡江而去,浮木渡江而水不沾鞋。达摩一苇渡江之神技再现江湖。如此轻功,与当年名震江湖的潇湘公子亦是相去不远矣。 临至彼岸,唐印冬凌空而起,借着夜色,如一只灰萤栖入柳丛之中,悄无声息,缘着一棵柳树,到另一棵柳树,无声无息,避开了所有耳目,悄然落在庄园外的一棵垂柳之上,隐匿起来,看园中,早已非日间模样。前院还好,人来往不算多,灯光也比较晦暗,外有树丛垂柳,从城中看,完全看不见灯光,可从几座高阁往后,一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今夜似乎在招待什么重要的客人,亭台楼榭,载歌载舞,可一旁聒噪的却只是些寻常角色,似乎并不见什么重要人物,唐印冬环顾四周,发现连日间所见的掌柜的都不在大院里,想必殿中才是正席。 唐印冬借着声浪,绕了一圈,从一高阁的窗户轻轻飘入正殿的一处未关的顶窗,悄然栖于高梁之上,只见大殿中一位江南装束的绝色女子,飘飘起舞,楚宫腰,月牙足,红酥手,白玉间雕琢出一颗红色宝石衔着一枝残柳。柳叶尖尖,黛眉浅浅,一眼秋波,流尽江南一春之水。台上安坐两人,侧位便是日间的掌柜,主座一人,约四十岁,一身华衣却无多余装饰,鞋,南洋犀牛皮缝制的可透气的靴子,剑,一把残剑,抱在怀中,面色坚毅,神色肃穆,一双眼睛凝视着舞女的那双玲珑剔透的玉足。陪座有十余人,看面相应是明州城的小头目。往来侍女,轻摇漫步,仅着一身薄薄的丝衣,无鞋,赤脚而来,玲珑玉足尽露无疑,她们大都面容娇美,皮肤雪白,身姿婀娜,就伫于座中人身侧,倒酒端茶,伺候客人玩乐。她们当中有些习以为常,似乎还会故作讨好,应是往来多次,有些双足不安,颤抖不已,眼角还有泪纹,应是初次被胁迫来陪酒。 座中宾客眼观着正起舞的绝色仙女,不由心神为之所迷,不断戏弄着身侧的侍女,亵玩着手中的酒樽。唐印冬见此情形,不由得心生愤怒,喘息声渐重,可正在此刻,只见一道寒光骤至,仿佛一朵青花从主座飞来,唐印冬匆忙手指一点,一道剑气,青花瞬间绽放。借着余势,唐印冬轻轻落了下来,落在堂上,落在舞女的身旁,主座之人一动不动,眼睛依旧停在刚停下舞姿的那人足底,只是桌上的青花瓷茶杯少了盖子,陪座的诸位皆拔剑而起,愤愤地盯着骤至此地的唐印冬。 掌柜的见唐印冬时,并未有过多的诧异神色,反而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志得意满,只见他轻轻地笑道:“来者是客,兄台栖于梁上,恐有所失礼吧。” 唐印冬尴尬一笑,回道:“失礼,不过小生此次前来,只为打抱不平,为民除害。” 掌柜的朗声一笑,说道:“打抱不平,谁有不平?” 唐印冬略显愤怒地甩了下衫袖,回道:“城中百姓,堂上的良家妇女。” 掌柜的故作惊异,意兴阑珊地回道:“兄台此言差矣,城中百姓我不知道,但是她们有什么不平。” “被迫受辱,陪酒,难道不是不平?” “阁下怎知她们不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怎会颤抖和哭泣?” “我又怎知她们会颤抖和哭泣。待客之道,讲究丰富有趣,我这里没有足够多的女人,所以只能高价去城中请,我支付了她们足够的报酬,权当她们是服劳役,故来此一次则可免们一家一年的租赋,不光她们,就算他们的丈夫或者父母都是心甘情愿的。阁下若不信,大可随意找一人详询。” 唐印冬随手拉过一位颤抖的女子,女子似乎才三六华年,或许初为人妇,未曾见过太多场面,尚有些放不开,只是埋着头,全身不断的颤抖,似乎哭过,妆容有些乱。唐印冬于心不忍的看着她深埋着头,轻声问道:“小妹妹,不要怕,今日我特来为你们讨回公道,你大可实言相告,你们是自愿的吗?” 女子轻轻地从唐印冬掌中抽离出了胳臂,支支吾吾沉沉地回道:“感谢公子好意,请公子莫为难小女子,小女子是心甘情愿的。”言罢,又轻轻的退回到原位,任由大笑的坐中宾客上下其手。 闻言,唐印冬怔了片刻,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虽然他知道,这些女子也许受了胁迫,但是钱财的诱惑和天生顺从的被奴役的思想早已蒙住了她们所谓的世俗道德,显然,为了生存嘛。掌柜的见状应和着全场大笑起来,朗声说道:“公子,我所言不虚吧!今日,是我们柳庄欢迎重要宾客的日子,公子不如就此入席,一同庆贺如何?”言罢,回身躬身说道:“事发突然,小的防范不周,还望大使见谅。” 第46章 序(5) 唐印冬渐渐地转过脸,一脸漠然地看着上座一动不动的那位身份尊贵的所谓被称为大使的贵客。只见得他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作,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他就只是看着他所喜爱的那双精致的足,也只是随手打坏了一青花瓷的茶杯盖子。他面色依旧凝固,没人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唐印冬皱了下眉,拱手说道:“阁下这把剑让我想起了十年前传说中的那个人。” 那人依旧一脸严峻,冷冷地说道:“十年前,尔不过一稚童,又怎辨那些传说是否真实?” 唐印冬闻言神色愈发凝固,默默地回道:“传言那人练剑,剑法越高,长剑越短,每进步一段,便断一截剑刃。阁下可愿拔剑一试?” “剑出鞘,可是要杀人的,你真愿意一试?” “非试不可。” “为何非试不可?我并无杀你之心。” “为了道德,为了道义。” “你的原因,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击败我的那个人。我很尊敬他,因为他是个有道义的人。二十年前,我和你一样,自诩为道义侠士。” “哦?还有此事?那你是为何改变的?” “因为他说,道义,是指,你要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那,你那样做了吗?” “没有。” “为何?” “因为后来,又有人击败了我,用我梦寐以求的一些东西。” “可是,你还是很真实。” “你也使剑?”那人终于转了转目光,冷冷地看着唐印冬,默默地说道:“你很像那个人?神似。” “哦,如此巧合?” “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你的剑呢?” “我没有剑?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不用剑或许是件好事。我就一直想摆脱这把剑,可这么多年,始终都摆脱不了,就像每次断去一半,无论如何,都有一半的剑在手中。有些时候,它仿佛是缠绕着我的噩梦。”言及此,不由得有些失落。这番话,在场的除了这两人外,几乎无人听懂,他们只是诧异着,而后又继续寻欢作乐。 唐印冬想了想,回道:“或许,纠缠着你的,只是那些让人放纵的欲望,你拿的起,却放不下。格物致知,或者生于忧患,定能助你有成。” “有道理。我想,我应该是认识你的。因为,你太像那个人了。正如我当年问他的,今日问你,你,有欲望吗?” “有,人活于世,都有欲望。名利权色,寿命生活都有。” “那你怎么处理这些欲望的?” “初时,身份低微,疲于奔命,无暇顾及。再后来,我便用圣贤的道德去强行压抑这些欲望。再后来,我有了一个荣誉的目标,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庭,又认识了很多仗义耿直的朋友,再读了很多书,最后,就放下了。” “那,你比我幸运。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目标,因为从祖上到我这一代,都没有过足够的荣誉。我有过家庭,有过孩子,但是我厌恶那样的生活,所以抛弃了他们。” “我明白,渴望越大,越容易偏激。” “等你到了我现在的地方,你也会被它们击败,变成它们的奴隶。” “我为何要去?” “你不敢去,你不相信你自己?” “我相信我自己,但是,我为何要去?” “因为那里,是神的地方,只有在这个江湖中,有一定资格的人,才能去。有这种资格的,世间不超过二十人。” “还有这样的地方?那一定是个好地方?” “所以,可以去了?” “我要先试试你的剑,试试我有没有资格?” “我大约已知道你是谁了,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吧?” “断剑丁雨。” “故人之子,木公子的后人?” 唐印冬笑了笑,点了点头。 丁雨也笑了笑,接着说道:“令尊当年击败我,只用了七招。” 唐印冬一双眼睛凝视着丁雨抱在怀中的那把断剑,心中无限感慨,默然回道:“可惜,说来惭愧,在下生平从未见过家父的神技。” “说是七招,其实也只是一招。那一招,惊天地泣鬼神,就轻描淡写,却宛如银河泻瀑,非人力所能抵挡也,若非令尊未尽余力,我恐怕早已粉身碎骨。” “我的剑法,并非承至家父,乃无数个夜晚,独伫月下感月华滔滔不尽,而人生飞逝,光阴如箭,随意挥洒,便有了零星的数十招剑式。” 丁雨闻言,不由得由衷赞赏,笑着说道:“好剑法,有人感悟江河,有人感悟沧海,有人感悟狂风,有人感悟鸟禽,有人感悟猛兽,更有人感悟天灾,而感悟月光的,千古以来,只有阁下一人尔。” 唐印冬抱拳施礼,谦卑地回道:“谬赞,微末之技。贻笑大方,但愿不给先人蒙羞。” 丁雨闻言,轻轻地站起身来,轻轻作礼,柔柔地说道:“那,唐少公子请。” 唐印冬闻言,轻身而起,手捏剑诀,轻指一弹,一道猛烈的剑气于空中化作六道长剑,先后从四面八方指向丁雨要害。丁雨一惊,拔剑而起,剑,一把断剑,只有一尺多长,剑身多有残纹。丁雨足尖踩着椅子,横剑劈出,只见一道剑影如暴风四起,顷刻间便将整个身体裹住,六道剑气如同六把长鞭,按着顺序抽打着那个被剑影裹成陀螺状的丁雨。丁雨兜兜转转,终于抵住了六道剑气,而后化作一道长风,径直刺向唐印冬的咽喉,来势迅猛,似乎非人力可挡。 险象环生之际,唐印冬却似乎不以为然,轻描淡写。足尖一点,停在半空中,双手捏着剑诀,四指弹出二十四道剑气,织成三层剑网,将丁雨围得水泄不通,似乎顷刻间便要粉身碎骨。而就在此刻,丁雨长剑一挥,飞身而起,将房顶砸出一个窟窿,身影穿过窟窿,直入天穹。唐印冬亦飞身而起,穿过窟窿,与丁雨对立与屋顶之上,两侧的阁楼像巨人相对。 丁雨抱剑而立,叹了口气,说道:“后生可畏,我输了。” “阁下并未败,我也未胜。” “少公子不过是未尽全力而已。不过,令尊在少公子这个年纪,似乎更上一层楼。” “晚辈愚钝,不敢跟家父相比较。” “那,在下,恭请唐少公子登船。” 唐印冬笑了笑,回道:“不了,纵使无限美好,又怎值春宵一刻。拙荆尚在城中。” 丁雨笑了笑,回道:“尊夫人已被我家主人请上船,船就停在柳庄码头。我领阁下前去。”言罢,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入了柳林之中。 唐印冬瞬间便笑靥凝固了,皱着眉头,不由得跟了上去。午夜了,风起,微凉。柳林轻动,月色昏黄。他穿梭在柳叶之中,远远地看着江岸码头的灯火,不由得心中凉意顿生。 《卜算子.仲秋夜之梦》 楚柳弄蝉鸣,月影残声漏。上意垂帘小径幽,露重椒兰瘦。 玉女舀清荷,皓腕疑光旧。荑指轻游莲水舟,遥惋衿缡皱。 第47章 小湖村(1)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钱塘一曲笙歌,西湖多少怨人泪。人间重别离,伤感多少人回味,只道是别时容易,再见时落泪。人间秋凉,吴地尚有残暑,江南草木未凋萎,城中清香仍扑鼻。打江南走过,一路上田园如画,一路上庄园如水墨,一路上玉女如春山,所以,总以为这季节还是逗留在江南的仲春时分。 一路南行,农人的劳作经久不息;一路南行,未走进拥挤的村子里,所以见不到人性的丑恶。就一路走着,水乡纵横,连绵不断,在江南,就没有船到不了的地方。唐蓦秋一路拖着病体,且停且行,断断续续的,一个月才走至海宁,此时,已时值仲秋,月圆思乡夜刚过,钱塘江潮水迅猛。唐蓦秋住在一间靠江的阁楼,一面看着大江一线的潮水,一面蓦然回首,窥视整个江南的秋天。自扬州不辞而别,她亦有颇多感伤,心高气傲的她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所以她就走了,不顾任何人的感受,没留下只言片语,便走了,很是匆匆。她也许知道,会有人追来,但是人一生有多远,而江湖又有多大,随遇而安的几个人,又能有几次相逢?自从瘦西湖廿桥重伤后,一个多月都不见好,所以唐蓦秋更加思乡情切。其实倒不是思乡,这么多年,她几乎从未有过故乡,日久他乡,她也没有将任何一处暂居之地当做是故乡,她不过是在想一个人,一个被她当做是故乡的人。 自从偶然听说兄长入浙中之后,连月来都杳无音信,来江南时日已久,正值仲秋时节,唐蓦秋闲散得骨头都软了,所以,唐蓦秋毅然决然地拖着病体南下,兜兜转转,走走停停,除了在路上,便是酣睡在客栈酒家的一张温暖的床上。近一个月的慵懒,唐蓦秋都觉得自己腰间、背部和臀部多了些柔软如水的肉,可是,她除了自怨自艾,却也没有太多的办法,重创伤及肺腑,真气偶有逆行,盛夏时节依然不时会有几个寒颤,就算强如唐蓦秋也至少需要三月的修养,可静养不过二十天,她便贸然独行至江南,在江南各个小城走走停停又寻寻觅觅了一个月,一无所获,伤也不见得痊愈,不由得心生愤慨,更是无心观赏这天下三大潮之海宁潮。 日之清晨,秋云笼罩,只见遥远的海面上一道白线,借着昏黄的阳光,慢慢挤进钱塘江上,几只孤舟还在江上漂泊,正在赶至各自的渡口,只有江上一艘大船,岿然不动,似乎在等着潮水的到来。唐蓦秋只是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所以就静静地安坐于阁楼上,一杯闲茶,一碟点心,一张摇椅,一本古书。寂寞的光景,寂寞的闲人,独对着人间秋凉,才知道何为寂寞时书。潮水入江后,被两岸挤压得有些臃肿,身躯越来越厚,像一堵高墙,像一条雪白的巨龙,奔涌而来。面对着滔天的潮水,唐蓦秋突然想起了龙将那一刀,那杀人的一刀太过迅猛,那三丈高的潮水,已足以毁天灭地。江上的大船迎面撞上这滔天的巨浪,被潮水直接卷上了河岸,搁浅在江岸的巨岩上。只听得潮水翻滚声,拍打声,赏潮的人的尖叫声,打乱了整个世界应该有的安宁,当一切都变得喧闹起来时,唐蓦秋轻轻地扶着摇椅站起身来,姗姗迈步走进了阁楼屋内,沿着窗户,借着清晨微弱的风的呼吸,酣然入梦。 又是一日光景,人力岂能战胜那滔天的巨浪,早知如此,应该叫上龙唐,在此住上半载,估计也能有所领悟,她所期冀的那一刀,若能为她所有,那岂不是举世无敌。傍晚时分,晚潮骤至,再也没有大船敢于直面这滔天的潮水,倒是有几只从海上归来的渔舟,借着潮水之力,疾行如箭,顷刻间便飘到了钱塘江中。唐蓦秋见此情形,不由得心有所感,一叶扁舟竟能借潮水之力,而一方大船却被拍打上岸,这岂不是自然之理乎,人如一颗顽石矣。那一招刀法毁天灭地,若茫然对抗,岂不是如蚍蜉撼树,若能引诱龙将先出一刀,借其力遁出十余丈外,趁其有所力殆,方能一击,无更好办法,也许只能避其锋芒,一味想赢,急功近利,只能被其所伤。而若能练得如大江之源源不绝的刀法,其势或许远不足这潮水般迅猛,但无所不在,似乎更难以被击破。 又静观数日,唐蓦秋愈发喜爱这钱塘江的潮水,难免心中如有物,格物而致知。时值秋日,北方的冷空气不断南来,有些人和飞鸟都更愿意一路往南,唐蓦秋也觉得自己该走了,八月下旬,这一日秋高气爽,暑热所剩不多,唐蓦秋觉得恢复了些精神气,内伤亦是有所恢复,趁着天光正好,唐蓦秋借船渡江,过钱塘,入曹娥江南下,黄昏时,便至会稽鉴湖上,湖岸白墙黑瓦,湖中柯山如翠,古人言,鉴湖八百里,至今日,只余下一半,鉴湖南岸便是会稽城,再往南便是会稽山。鉴湖傍晚光景,多是越地风情,越人喜轻衣,湖中多殇曲,画廊船影过,小桥流水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白鹭苇丛落,西子浣衣归,毛嫱水边坐,沉鱼落雁时。唐蓦秋黯然的看着湖岸的景致,在杨柳丛中,看尽人间冷暖,这是越地大城,却并不是一座繁华的城,远不比得江宁、苏扬三地,或许只比钱塘更大一些。这里的人大都茫然无措,四肢麻木,煞尽这鉴湖数百里的风景,黄昏时,也不见几人欢笑。大约,这是一座苦难的城市。 唐蓦秋进城找了离湖不远的客栈住下,客栈收费奇高,比海宁观潮的客栈高出三倍,唐蓦秋有些愠怒,但是旧伤未愈,心脉不稳,不便争执,只得咬牙切齿的交付了钱银,长吸了口闷气,而后回身恹恹地上了楼,街市上人来人往,却大都无精打采,仿佛生命并非自己的,而自己只是在糟蹋另一条生命而已。 第48章 小湖村(2) 夜,很静,城市灯火稀松平常。鉴湖无灯,在秋夜的月下,不过是一方没有打磨的铜镜,模模糊糊的置于泥洼池子里,被芦苇和莲叶盖住了大半。一日行船,气息不稳的唐蓦秋被颠簸得颇为疲乏,草草的将就了些本地的茶点,便和衣而睡。夜色微凉,意兴阑珊,午夜刚过,远处鼓楼上丑时的钟声刚响,唐蓦秋便醒了,不由地眯着眼睛,平平地卧着,浮想人生如梦,漂泊多年却一无所获,有时感觉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大都是荒凉,而自己未曾经历过的,却是无奈。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到此,也不明白到此后能否打听到兄长的行踪,她并不喜欢寻问旁人,她就是这么孤寂的一个女子,活得越久,越狭隘。 这时,楼下似乎有些摩挲的脚步,唐蓦秋屏气凝神细听,似乎有两人抬着重物从西向东而来,走得很慢,故意压低了脚步,最后,只听得扑通一声,似乎有很沉的物品被扔进了鉴湖中。能在夜间来鉴湖弃物的绝不是良善之辈,所弃之物不言而喻,念及此,唐蓦秋匆忙起身,推开窗户往外观望,那两人似乎听到了推窗声响,匆忙分成两路,一道黑影扎进了芦苇丛中,但见芦苇丛微微晃动了几下,便失去了踪迹,另一道黑影沿着曲曲折折的巷子,往城中奔去,唐蓦秋随手抓起灯座上的残烛,微微运了些功力,信手扔了出去,正中那黑影后背,只听得一声闷响,那人沉沉地倒在了巷子中。 唐蓦秋回身又看了看毫无动静的芦苇丛,见连风声都没有了,不由得皱了下眉梢,而后看鉴湖上漂浮着一个黑色麻袋,噗噗作响,像是正在排空气体,慢慢的下沉,亦是毫无挣扎的迹象,料想不是活人,索性就关上了窗户,守株待兔,等待有人来救被自己击晕的那人。 直至凌晨,天凉露重,那人已蒙蒙地苏醒时,亦不见人来,唐蓦秋只听得巷中有人在奋力蠕动爬行的声音,那人大概是被唐蓦秋震伤了血脉,下半身血液不流通,暂时还不能行走。唐蓦秋趁此时居住的人还未醒,于是轻轻地推开窗,小心翼翼地跳入巷子中,就背对着站在那蠕动的人的身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喘息着,也不再继续蠕动,索性就翻身躺了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又是何人?管我们这等闲事。今日栽在你手里,也算是得了报应,要杀要剐随意吧。”言罢就一脸不屑地闭上了眼睛,脸上微微抽搐着,不难看出他内心的恐惧并非表现出来的样子。 “你同伙呢?怎么不来救你?” “各安天命,何需要救。” “你们半夜来鉴湖丢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人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再恢复一脸不屑,淡淡地说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死人咯。” 唐蓦秋微微有些诧异,但还在意料之中,于是默默地问道:“你们俩杀的?” 那人哼了一声,愤愤地说道:“当然,告诉你,你小心点,我们可是亡命之徒。” 唐蓦秋并未多加理会,只是淡淡回道:“何必要杀人?” 那人沉思了许久,仰面长声道:“因为天道不公。” 唐蓦秋冷冷一笑,不屑地说道:“天道几时公平过,然世世代代皆如此。尔不过是趋利避害,所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罢了。” 那人再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人活于世,不过是为了生存,我等不过是贫贱的黎民百姓,若以古时圣贤论之。那,夫复何言?” 唐蓦秋冷冷地笑着,说道:“那天道如何不公了。你又因何而生怨。” 那人思虑许久,才叹了口气,略带伤悲地回道:“我三人本是明州、温州地界内河和海上的船工,大约三月前,因为在温州治下雁山南侧楠溪江上被当地的钱庄势力所逼迫缴纳税银,因为被压迫过甚,以至于心怀愤慨,就反抗起来,后得雁山一对神仙眷侣相救,后,我三人顺势潜逃,于当日便驾船出海北上,来到了这会稽城。我本名李二,他俩名叫李老五和马七,李老五是我本家远房堂兄,有亲属关系,但是不住同村。而马七是我少时同伴,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三人本是相同出身,祖上都是世代渔民,但是到了会稽之后,李老五不知因何机缘,结交上了姑苏吴家在此地的分舵舵主,得了一个分管船工渔夫收税的差事。从此,不到一个月便身价数百贯。买房置地,娶了个本地的有钱寡妇。而我与马七只能在船行打工,还因是外来人,被百般欺凌,累死累活一天也就挣十文钱,勉强能吃饱。而那李老五自从攀上吴家后便不再与我二人来往,也不愿荫护我二人,最初,我俩去求他施舍些钱银,还能得个百十文,自从他娶妻后,便不再理会我俩,甚至闭门不见。我俩气不过,本是相同出身,凭什么我们只能睡在肮脏恶臭的船舱,衣着破烂,整日操劳。而他却抱着温暖柔软的女人,住着精心装扮的宅院,日日锦衣玉食,作威作福。” “于是,你们就暗害了他?” “于是,我俩经过仔细策划,于昨日子时,潜入了李老五的宅院,趁他熟睡之际,将其勒死在床上,并在他的尸体旁,强行占有了他的妻子。他妻子迫于我俩淫威,不敢声张,答应只要妥善处理了李老五的尸体,愿意侍奉我二人。于是我俩便将其捆在床上,就抬着李老五上鉴湖抛尸,不想却被你发现。也算是还一个天道不公吧。我算是栽了。” “那你此刻是不是也会不满马七没有被我抓住?而只有你在这受苦。而他此刻或许正怀抱着那个女人,没来救你,或许正是他最愿意的事情?” “我当然会诅咒他,我死了,也不会让他好过,还有那个娘们,她也别想好过,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一对狗男女。” 唐蓦秋继续冷冷地笑着,她似乎这才体会到了人性的丑恶。人的不平衡大约是不愿意见到别人好,特别是不愿见到自己身边的人,突然就变得很好,或者突然就暴富。人在接受这些所谓的不公平时,内心的自怨自艾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如沧海桑田,当一个本就极其卑微的人突然变得富裕,便会引来无数人的猜忌,无数的风言风语,也会无缘无故遭人怨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可以共患难,但是也只能共患难。 唐蓦秋念及此,心中不甚悲哀,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追问道:“你们在楠溪江,遇见的神仙眷侣是什么人?” 李二吐了口气,回道:“不认识,只记得男人一身灰色衣衫,儒生模样。女子一袭白衣,手握长剑。他们行动太快,来去如风,我并未看清。” 唐蓦秋听完一愣,不由得转怒为喜,心想,根据李二描述,那楠溪江上的神仙眷侣不是兄长唐印冬和兄嫂秦时月是谁。 唐蓦秋是个任自己喜乐而处世之人,完全不同于唐印冬心系天下和百姓的情怀,只要她高兴了,她并不在乎这个世界所固有的道德标准。于是她放了李二,只是叮嘱李二好好安葬李老五,并好好照顾李老五的家人,当然,最后要撂下一句狠话,否则便让他不得好死之类的。不过这话任谁都知道不过是一时的口舌之快,唐蓦秋说完飞身而去时便已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她只一心念着雁山南侧的楠溪江。 第49章 小湖村(3) 翌日清晨,乘船出了鉴湖,江南水乡纵横,沿一小河出海,经明州,台州,数日便到了温州楠溪江上。唐蓦秋望着鬼斧神工的雁山,映着一江秋水,不由得心神荡漾,如坠入仙境般,呆呆地仰望,而不敢轻易触及,似乎此等仙境,只宜远观。 唐蓦秋近来心情不错,伤势亦恢复不少,不时觉得肺腑心脉有些奇痒难耐,大概是身体正在飞速的康复。体力也恢复了许多,身上的寒气也稳定了些,虽然不能运足功力肆意挥洒着自己轻盈的身姿像飞鸟一样纵上山崖,但是,至少感觉身子不再沉重。 弃船登岸,沿山路曲曲折折便登上了灵岩,灵岩之阳,有一偏寺,依山而建,红墙黑瓦,藏于灵岩之下,绿树之间。山寺并不古老,信客也不算多,栖于山寺的大都是雁山游客,和南归候鸟。 入山寺,寺中清幽,不见木鱼声,亦不见禅房诵经,只有些僧人在浇花和扫地,慢慢悠悠的,并没有太多的声响,山寺数个院落,大都清净,连植物都被拾掇得极为精致。唐蓦秋就住进了山寺,离海不远,山中秋色并不浓,倒是云雾水汽颇为奇幻,如长绸般裹着山腰,山色如眉黛,奇峰怪石如福天洞地,沉醉其间,不觉间心旷神怡。 数日走访,寻遍北雁山诸寺,见过了几位大和尚和方丈,讲了禅,也问了路。于龙岩寺中才得知,兄长早已离开,再问,皆说不知,只道是或是北上寻天台山或者天姥山而去,唐蓦秋心知兄长对于神仙洞府大约兴致不高,或者是北上欲归吴中,兴许与自己擦肩而过。不由得心生戚戚,亦是失落的下山北去,再一日,至台州天台山,亦是未打听到任何结果,不由得有些倦意,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何处才能遇见呢?唐蓦秋突然想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要去匆匆见兄长一面,但她却不由自主的来了,在江南寻访了一个多月,大概是自己真的寂寞了、受伤了,是真的想见兄长了。 这一日,唐蓦秋夜宿天台山,山中虽无秋色,却能感受到秋凉,秋夜凉如水,唐蓦秋枯坐月下,似乎在等归人,如那些年的自己一般,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看着残月新上当空,子时了,依旧毫无睡意,夜间山风颇急,松涛叶浪,窸窣婆娑声不绝于耳,这样的夜晚,一定能掩盖住许多人的脚步,这样的夜晚,一定可以制造出最完美的突袭。所以,有人来了,从天而降,三个黑衣人,片刻间,就站在了唐蓦秋的面前。 三人手握长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一定是上好的剑,一定是反复锻造,小心淬火的名剑。吴越之地,历来不缺著名的铸剑师,也许,这三把在夜间都能生着淡淡光辉的剑是出自于某个当代欧冶子的手下。 三把剑,三个人,就静静的站在夜里,等着唐蓦秋从月色中站起身来。唐蓦秋见来人,似乎没有丝毫的心惊,等月色坠入薄云中,才缓缓地站起身来。歪着头,看着身前的三位黑衣人,轻轻地笑了笑,手指轻轻地捏着,暗暗运了些内劲。 那三人也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静静地伫立着,当中一人操着吴越口音说道:“听说你在找人?” 唐蓦秋微微一怔,冷冷一笑:“你该不会知道我所寻之人的下落吧?” “你若跟我们走,一定能见到他。” “你们是什么人?” “日出东方之时,海上极乐之地。你所寻之人,已经加入了我们的极乐世界,享受在这世间最美好的人间仙境。” “所以,你们来邀请我也加入?” “错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加入我们海上仙阁,必须要受到我们邀请,经过我们测试,够格之人,才可以加入。所以,今夜我们三人只是来试试你配不配加入。” 向来高傲的唐蓦秋闻言不怒反喜,冷冷地说道:“那,假如,万一我通过测试了,却不想加入呢?” 三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当间另一人说道:“那,可由不得你。”另一人微微一笑,补充道:“换句俗话,就是我们会无所不用其极。” 唐蓦秋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假如我败了呢?” 三人沉默了片刻,左边的黑衣人说道:“瞧你模样不错,废了武功,送往海上仙阁,做个舞女也未尝不可。不过那时,你得求我兄弟三人。至于怎么求嘛,哈哈哈。那得我兄弟三人说了算。”言罢,三人相视一笑,目露邪光。 唐蓦秋勃然大怒,飞身而起,怒道:“尔等宵小,也配戏弄本小姐。”言罢,手捏剑诀,顷刻间数道寒光组成一道剑网,如银河坠瀑,向那三人倾泻而去。那三人也非泛泛之辈,横剑于胸,微微后退两步,各自舞出不同剑式,却联手组成了一道剑墙,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可言。倒是那唐蓦秋,数招之后,额头沁满香汗,重伤未痊愈,体内寒气逆行,本只可使出六七分力,但一时情急,竟然使出了八分力气。不由得有些气血翻滚,调息不适。偏偏又遇见对方防守毫无破绽,自己用尽全力却毫无所获,不觉间有些焦急,气血攻心,渐渐有些压不住了。此时最好的方式便是飞身后撤,利用其极其精妙的轻身功夫上塔顶,塔顶空间小,纵使那三人能上去,也不能组成一道剑墙,大可以各个击破。 可唐蓦秋向来不是一个理性的人,那么骄傲的她,一定很任性,所以,她强压着怒火,和心脉的热血翻滚,不退反进。几道伶俐的剑气,与那道剑墙正面相撞,双方似乎都用尽了能用出的全力,初时,唐蓦秋还能勉强支撑,可毕竟重伤未愈,体力不支,加上强行运功,不由得一口鲜血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眼看,唐蓦秋便要败了,那道凌厉的剑墙几乎已经贴近了唐蓦秋如雪般的肌肤。若被这道剑墙碾过,纵使侥幸得以不死,也必定武功尽失,沦落为废人。可正在此危急万分的时刻,千钧一发之际,三枚叶子从天而降,似乎被晚间的风吹来,翩翩落入剑墙上,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三枚叶子会被这凌厉万分的三把剑碾成粉末时,可奇迹出现了,偏偏就是这三枚缓缓飘落的叶子破了那道剑墙,那三人匆忙后退三丈,嘴角隐隐流出了一道鲜血,不可思议的望着唐蓦秋,抱了抱拳,飞身而起,片刻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唐蓦秋见那三人远去,长舒一口寒气,瘫坐在石阶上,试图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痕,却发现自己的衣袖已经被剑网撕成碎片。唐蓦秋望着衣衫褴褛的自己,不由得轻轻地笑了,笑得很是轻松惬意,也晓得莫测高深,更笑得莫名其妙。 可正在此刻,天空中不知从何处,又飘来一枚叶子,它就缓缓地飘来,近了,更近了,最后停在了唐蓦秋的面前,双眼能夜视的唐蓦秋分明看见,叶子上写着一行小字:“欲知海上仙阁,速往小湖村一行。”当唐蓦秋伸手去取那枚叶子,欲翻看背面还有无其它信息时,手指尖刚刚触到一丝冰凉,那片原本停在空中的叶子顷刻间碎成粉末,被山风一挥,消失得无影无踪。残月映人,凉风如梦,树枝形同鬼魅,空旷的庭院中山僧早已枕梦多时,只留下呆坐的唐蓦秋,惊魂不定着停在原地,对着凄冷不定的山风。 这个小湖村在哪?什么人送来的消息?都无从得知。月下的她一身黑衣却衬出了那洁白无暇的面容和手肘,仿佛月下安静的一尊玉人,好美。 第50章 棺材铺(1) 残月,挂在一棵枯死的梧桐枝头,像黑色枝头的一枚枯叶。几只乌鸦仿佛呜咽着,只闻得其声哀怨,却不见其影缥缈。夜风肆虐,衰草乱飞,断壁残垣间漏过的风仿佛扶着木头在不断地哭泣,开开合合的破门不断摩擦着满是青苔的石头,发出如阴间地府不甘的孤魂绝望的嘶嚎声。 村子临着小溪,小溪直通大海,大海就隔着两座小山丘,躲在一里之外,至今,仍在不歇地拍打着石壁,仿佛有夜不能寐的僧人在远处敲着古寺的钟。小溪有一座木桥,今时只留下了几根腐朽的木头横亘两岸。过桥后,路上杂草丛生,村子有瓦房,有茅草房,有酒肆残破的大纛,但是都已荒废多时,很显然,这是一个废弃多年的村子。此地临海,潮湿,故空气中氤氲着浓浓的植物枝叶与泥土混搅腐败的气味,刺鼻而令人作呕。月光洒下来,石径上满是残枝败叶,村子四周仿佛还存有些大火肆虐过的痕迹,因为有几根被烧焦的横木碳化后不能及时腐烂,还如孤魂野鬼般杂乱无章地躺在必经的道路上。 唐蓦秋夜能视物,放眼望去,满是凄凉,她看见了贫穷;看见了残败;看见了惨无人道的世道;看见了那些正在倒塌的屋舍中剩下陈列整齐的日常生活用具。村子的人为何走得如此着急,连收拾的时间都没有吗?唐蓦秋就静静地走过,看着满村的荒芜,似乎感悟到了人生的凄凉和寂寞,也仿佛看见了人死后所见的样子。 小湖村,难道这就是小湖村吗?一路寻踪问路而来,虽说沿途的村落似乎也残破不堪,但至少有人声,有人气。但是此地却满目疮痍,让人触目惊心,大概是因为失去人气太久,所以便极为恐怖,特别是这样有风的夜晚,四面不时会无端参杂着无数让人心惊的声响,更让人毛骨悚然。一般人不会来此地,更不会在此地逗留,特别是月黑风高的夜晚,但是唐蓦秋却不是一般人,她往往会莫名其妙地做些别人都不敢想象的事情,所以,尽管触目惊心,尽管心有戚戚,但是,她依旧姗姗步入村落。村落南北向,只有三排房舍,有两条贯穿的大道从南至北将整个村子分成了三部分。放眼望去,南北不过半里,总共也就不足百间破败的房舍,唐蓦秋静静绕着两条大道走了一圈,除了有些栖息在草丛中的动物和飞禽被惊起的声响,几乎毫无动静,不消说人声,连鬼影都找不到,若非那扑面而来的带着腐臭的风,将整个村子吹得呜呜作响,任谁都不相信这样的场景不是在噩梦之中。 唐蓦秋走了一圈,又转回到了原地,她呆呆地伫立于此处,心想,莫非那叶子上的文字是自己的幻觉,还是有人故意作弄自己,或者是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小湖村。风时疾时缓,时而将茅屋上残破的渔网吹起漂浮在空中,张牙舞爪的,像极了那勾人魂魄的水鬼。唐蓦秋皱着眉头,似乎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正当她举步维艰时,远远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似乎很远,借着风声才将将听到,似乎在村子南方。 唐蓦秋循声而去,出了村子,往南行半里地,于一密林遍布的小丘上,见小丘底下密林中隐隐有火光。寻着火光,穿过草丛遍布的密林,唐蓦秋轻轻飘进了一个宅院,唐蓦秋几乎都惊得无法安稳地立足,映入眼帘的只见门口摆放着六七口红漆棺材。上好的梧桐木涂了一层红色土漆,年代似乎有些久了,土漆味道已不再那么浓了,颜色也红得发亮,反射着火光。显然,这是一间棺材铺子,可有别于一里外的村子,这间棺材铺并不算破旧,似乎废弃的时日尚短,至少比村子短许多,唐蓦秋轻轻迈进屋子,只见一个头发蓬松,满身枯草粒,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布的乞丐,坐在房屋的一角撕咬着烤的半生不熟还带着血丝的老鼠肉。唐蓦秋不由得一阵恶心,似乎想起了那年被困于昆仑冰窟中的自己,念及此,忍不住退到门口,掩面干呕了两下。 乞丐却顾不得许多,也不管有人来,自顾自的吃得精精有味,不时还发出几声咬碎骨头的咯吱声响。唐蓦秋细看那乞丐,头发杂乱,盖住了大半张脸,嘴角血丝和油混在一块,完全分辨不出其年龄。只见得其身形瘦小,手臂却颇长,完全不成比例,唐蓦秋眼见这乞丐长得像一只猴子,不由得暗自笑了两下,随及开始环顾四周。整个院子就只有这一间房,房中有覆盖一层灰尘的桌椅和木床,还有些锯子、凿子、推子、斧子之类的工具。院子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根梧桐木,还有一桶割回来没有经过加工煮熬过的红漆。院中有五个草棚,各自安放着一口盖了棺盖的棺材,檐下还有一口没有盖棺的棺材,院中马凳上还斜躺着一口尚未涂漆的棺材,已经腐烂得蓬松了,长满了蘑菇和木耳。 唐蓦秋不由得走到了院子中,残月晦暗,唐蓦秋似乎想在这个诡异的棺材铺转两圈,一不小心,踢在了一根竹竿上,一个草棚瞬间就塌了下来,只听得轰隆一声,灰尘草屑四起,说时迟那时快,唐蓦秋一个转身,飞身而起,落回到了屋子门前,饶是如此,也是吓了一跳。可正在此刻,檐下的棺材突然跳出一个黑影,乱蹦乱跳着,嘴里嘟囔着:“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好呀!”然后转身便往屋后跑了过去。 唐蓦秋饶是胆大,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惊出声来,呆愣着半响,才喘明白过气儿来,后脊出了一道冷汗,听着风声,尚还心有余悸。还好唐蓦秋自视颇高,要是寻常女子,早已被惊吓得哭得一塌糊涂。虽然唐蓦秋也差点被吓得掉出眼泪,但是,傲气的她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并且将尚在颤抖的大腿捏了两下,而后迈步向屋后走去。 屋后一片漆黑,杂草似乎有人高,只见那人扎进草垛子里,用席子盖住了全身,只留下,一双颤抖的脚于外,脚上套着双黑布鞋,鞋子残破不堪,与屋中那乞丐差不太多。唐蓦秋运起一分力道,手捏剑诀,割开了那道草席,只见那人不过四十岁左右,满脸胡须,似乎许多年没有整理过,灰尘和杂物布满了整张脸,嘴角还有木屑和泥土。那人脸不断抽搐着,双眼泛白,嘴里吐着沫,念叨着:“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好啊……,不要杀我……。”看模样和状况,俨然已经疯魔多年。唐蓦秋见此情形,不得不折身往回走,去屋中会会那饥不择食的乞丐。 第51章 棺材铺(2) 屋外,残月渐浓,云似乎被风散尽了,夜空清明。房中,篝火渐渐式微,拼命摇曳着最后的余光。唐蓦秋立于门前,但见屋内晦暗,乞丐此刻早已就食完毕,就侧卧在篝火旁的草堆中,甚至顾不及擦去嘴角残留的已经干了的血丝,眯着眼睛,便要入睡。唐蓦秋这才认真地端详着乞丐,只见他虽是满身残破不堪,但是似乎有一股先天的傲气,是那种一个乞丐不应该拥有的傲气;从他粗糙的皮肤上满身的伤痕,看得出这一生没少受苦。唐蓦秋不明白,在这样荒废的村子,为何会出现乞丐,乞丐在这样的地方,又能靠什么裹腹呢?于是她就好奇地看着这个乞丐,猜想此人若非疯子,就一定是个非比寻常的人,或者是胸中揣着非比寻常之事的人。 火渐渐熄灭了,残留的碳还有些余热,未燃尽的木头在一旁冒着烟。这时,乞丐翻了个身,眯着眼睛,依旧没有看唐蓦秋。唐蓦秋更加确认,这个乞丐的非比寻常,一个男人,能不看唐蓦秋这样世间少有的绝色女子一眼,那一定就表明,他一定是有一定修为的人。于是唐蓦秋笑了笑,上前说道:“能在棺材铺睡得如此心安理得坦然自若的人,想必一定是见惯了死人的人吧?” 许久无言,只见乞丐又轻轻地翻了翻身,伸出满身油腻的手,挠了几下后背。继而,一个沉闷的声音沉沉说道:“能在这子夜之后,来棺材铺不肯走的女子,一定是孤魂野鬼吧!” “前辈莫不是怕鬼?” “我不怕鬼,我只是怕鬼差。” “鬼差?莫不是鬼差要来捉拿我这孤魂野鬼?” “不信?你看院中。” 唐蓦秋满腹疑虑,猛然转身,顿时惊愕万分,只见方才还空空荡荡的院中此刻静静伫立着四位黑衣人,一人于前,似乎身份颇高,另外三人躬身于后,正是天台山遇见的那三位剑客。唐蓦秋不由得心惊肉跳,唐蓦秋竟然不知他们何时来的,可见来人武功之卓绝,而此刻她更加确认乞丐乃世间高人,其功夫远高于自己,至少耳力胜自己十倍。 唐蓦秋轻轻走出门,战战兢兢,手心和后背都沁出了许多汗珠,凉风袭来,很冷。 当中的黑衣人身材纤瘦,鹤发童颜,似乎是一个道人,但是又不像,他那身黑衣在月关下还反射着光辉,材质远胜于另外三人,能穿如此黑衣的人,一定是不同寻常的人,因为他不用靠黑夜来隐藏自己,鞋子,一双黑色犀牛皮缝制的鞋子,轻巧舒适且耐用。而与他身材不成比例的是他那一双又黑又肥又厚的手掌,手指似乎都有些变形。唐蓦秋不由得心中一惊,脑中灵光一闪,心念莫非此人便是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年的铁掌摘月邹林?念及此,唐蓦秋轻轻地作揖,说道:“前辈轻功神乎其技,晚辈道行浅薄,一时间竟未有丝毫察觉。” 那人笑了笑,说道:“老了,大半夜睡不着,出来走走。惊扰的小姑娘了?” “没有,没有,是小女子打扰了前辈雅兴。” 那人笑着说道:“无妨,无妨。老朽正是为你而来。小姑娘你可让我等一路好找啊。” “敢问前辈前来,所为何事?” “前几日,我这三位下属无能,未能试出唐小姐的高招,今日,特来为海上仙阁,试试唐小姐你的成色。” “敢问家兄何在?” “海上仙阁,温柔乡中。” “我不信。” “不信,就和我过招,通过了测试,就可以亲自去瞧瞧。” “只能如此了?” “不,我不和重伤未痊愈的人过招,所以,我会先让你暂时能康复。不过此药药效只能撑十二个时辰。”言罢,那人随手扔出一小瓶,借着柔柔的风,轻轻飘到唐蓦秋身前停下,唐蓦秋轻轻伸出手,小瓶便轻轻地落下,如一枚冰凉的羽毛落在了唐蓦秋手心。那人笑了笑,接着说道:“上好的治内伤灵药,老朽给唐小姐半个时辰的疗伤时间,半个时辰后,请移驾到院中。”言罢,轻轻的一个转身,坐在一口棺材之上,闭目养神。 唐蓦秋接过药,硬着头皮将瓶中的那粒带着腥味的药丸吞下,而后轻轻飞身而起,坐在另一口棺材上,调息内伤。整个棺材铺顷刻间便沉寂了下来,屋内的火也熄灭了。整个世界除了月光,什么也没有。 半个时辰后,唐蓦秋只觉得浑身神清气爽,昔日的那种轻盈和充沛之感又回来了,不由得有些兴奋,飞身而起,轻轻地站在草棚之上,借着月光,舒展着自己的身子。那人也轻轻起身,笑着说道:“唐小姐准备好了?” “感谢前辈赐药。不过小女子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唐小姐请说!” “有没有人觉得前辈像是十年前江湖传言的某位声名显赫的侠客?” “既然来了此地,必然就不问过往。曾经的那个人早已不是现在的这个人。” “也是,敢问前辈以前可姓邹?” “哈哈,唐小姐果然聪慧,老朽十年前就是邹林。得江湖人抬爱,尊称一声铁掌摘月。” 唐蓦秋内心又是一阵诧异,只觉得世事太不可思议,呆呆地问道:“不知海上仙阁有何等的魅力,能令邹老前辈这样的身份,也为之沉迷。” “极乐之境。可抛下这世间所有一切,只为了身处其间。” “世间若真有此地,那也应该在阿弥陀佛座下的西方极乐。人间悲欢离合,不过只是欲望和享受所迷惑了灵魂而已。” “人若没有灵魂地活着,岂不是一件极其快活的事。到了我这个年龄,还能放下所有的名利,放下那高傲的灵魂,享受那些人生极乐,岂不是一件极为美妙之事?” “邹前辈高见。小女子绝非邹前辈对手,又何必动手呢?” “不试试又怎会知道呢?我先前以为,这十年间断剑丁雨便是这世间第一剑客,可是,令兄却轻而易举的击败了他。可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世事大都如此,不必厚古薄今矣。”邹林言罢,捋着胡须,微微一笑。 唐蓦秋拱手说道:“兄长武功已有父亲当年的六七分火候,小女子怎敢相提并论。” “令尊当年可真是堪比仙人。我记得二十多年前与令尊于夔门一遇,那时令尊尚是翩翩少年,不过十七岁,我携显赫声名欲与之一战,令尊当时只是笑笑,而后,轻身而起,凭空攀上了数百丈绝壁悬崖,取夔门之巅一枚红叶,而后翩然而下,落于奔流翻滚的滔滔江面,如一卷白云浮于江面,足尖踩着那枚红叶,就那么轻轻站在了江面上,一动不动,足下连波纹都没有,仿佛长江没有流水一般,最让老朽惊愕的是,令尊从数百丈高崖下落,比叶子还要落得慢些,踩在叶子上的那只脚,连鞋底都没有被打湿一分,叶子也没有荡漾一分。神乎其技,若非天上仙人,何人能有此能耐。从那之后,老朽自惭形秽,渐渐便淡出了江湖。说来,能到海上仙阁享受人间极乐,也有令尊一分缘由。哈哈哈。姑娘,见笑,见笑。” 第52章 棺材铺(3) “与家父相较,我更是微末道行。” “名门之后,切不得妄自菲薄也。”邹林言罢,轻轻地挥了挥手,那三人随即便轻轻退出了院子,院子只剩下唐蓦秋和邹林二人,,另还有天上的一弯残月,月色发凉。 唐蓦秋就静静地伫于草棚之上,夜风凛冽,带着不远处的海洋的腥涩之气,唐蓦秋不由得有些反胃。邹林就伫于不远处,微微地笑着示意着唐蓦秋先出手。唐蓦秋见此情形,不由得心生畏惧,向来高傲的她很少有这样的畏惧之感,她曾自以为是世上最遗世独立的女人,此刻,却不得不面对着对自己认知的否定,当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她已经猜想到,此战必败。但是,她还是出手了。 剑气,如十二月凛冽寒冬般的数道剑气,像北海的风一般直直地卷向邹林。只见邹林一双铁掌,慢慢地举起来,与肩齐高,灰黑色的手掌渐渐变成如同烙铁般的赤红,细看,还隐隐有些火光从指缝间渗出。只见那双赤红的手在空中舞动了一圈,双掌合十,运足功力往前拍出,一道正在焚烧着的红龙穿透了数道冰凉的剑气,像这唐蓦秋脸上翻滚而来,唐蓦秋瞬间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掌风点燃,在自己的皮肤上灼烧。来不及反应便不由得飞身而起,直上三丈才微微缓解了灼烧之感。再往下看,只见那火龙与草棚相交,瞬间引燃了枯草,借着风,大火肆虐,火苗落在红漆棺材上,却滑落或者熄灭,显然,这看起来诡异的土红漆并非易燃物。 唐蓦秋轻轻几个腾挪,落于另一个草棚之上,手指捏着几道剑诀,顷刻间将草棚撕扯得四分五裂,唐蓦秋稳稳落在红色棺材之上,唐蓦秋刚站稳脚,又一条红龙携着风声,呼啸而来。唐蓦秋不由得连退数步,足尖一点棺盖飞起,横于唐蓦秋身前,唐蓦秋随及横身于空,足尖顶着棺盖,直面向着红龙冲去。两者相交势如天崩地裂,顷刻间,棺盖裂成三块,重重的摔在地上,火苗在红漆上游走片刻后,似乎没有找到寄托,最后还是渐渐失落的消失在了夜空中。唐蓦秋被一股强大的掌力所震飞,借着风落在了六丈之外的院墙之上,唐蓦秋被这两掌熏得有些五脏翻滚,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突然,见马凳上的棺材中有些积水,不由得心生快意,轻轻踢出院墙上一块碗大的鹅卵石,落在棺材中,霎时间水花四溅,唐蓦秋飞身而起,于空中运气寒冰气,顷刻间水珠便凝成了冰柱,唐蓦秋凌空转了数圈,数十道冰剑在月光下生着寒光,如数重剑阵般向着邹林倾泻而去。 饶是冰剑阵势颇大,想那邹林也非泛泛之辈。双掌凭空拍出数道红龙,绕着自身数丈区域,围成一道火墙。唐蓦秋将一木柱掷于水中,顷刻间便取出一把冰剑,手握冰剑,借着数百道剑气,向着邹林刺去,凌于空中,直指邹林的天灵。 只见那数百道冰剑,大多数尚未穿过火墙,便被蒸发成蒸汽,消失得杳无踪影,极少数穿透火墙,也被邹林挥袖间便化成水珠,无声落在地上。唐蓦秋长箭挟风而下,片刻间已至邹林头顶,邹林双掌迎上,同时拍出,冰火交融,冰瞬间融化,连木棍也在顷刻间被烧成了木炭。唐蓦秋于高空下坠,眼见便不能收势,迎面撞在邹林那双烧红的铁掌之上,饶是唐蓦秋生涯身经百战,遇到无数凶险时刻,此刻也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急中生智,将手掌中还存有的已经融化的冰水凝成寒冰弹出,分别攻向邹林几处必救,邹林不由得迟疑片刻,后退了一步,运足功力,护住了全身。唐蓦秋哪能有片刻耽搁,趁邹林迟疑之时,借着风力飞身而起,落于三丈之外,身子不由得有些沉重,全身都沁出了汗水,疲惫的后退数步,站在了屋门之下。 邹林也不说话,飞身而起,凌空便是一掌拍出,唐蓦秋此时尚在喘息,已无余力再接此一掌,只得灵机几个转身,避开了那道红龙。烈火瞬间便将枯草遍布的干燥的屋内引燃,顷刻间,烈火便烧到了草垛中安睡的乞丐的脚边。只见那乞丐匆忙跳了起来,手捂着脚心单腿跳出了草垛,操着一口川北或汉中口音大吼道:“是哪个龟儿子在这引火烧爷爷。” 邹林一直专注着唐蓦秋,突然发现屋中还有一乞丐,不由一怔,不由联想到,荒村之中,怎会有乞丐,又有哪个乞丐不开眼,会来此地。再细看,发现乞丐行为虽荒诞不经,却像极了多年前见过数次的一位武林中神出鬼没的奇侠终南猿怪元乞丐,不由得胸中一惊,念道,他来此地做甚?莫不是与唐蓦秋约好在此见面?一位武林奇侠在此荒村出现,想必有极为隐秘的目的,而这小湖村除了海上仙阁之外,便没有了秘密。邹林不由猜想,这元乞丐必是为了海上仙阁而来,这可如何是好,今日得先除之,不能给那海上仙阁、人间极乐之地留下丝毫隐患,随及后退数步,一声长啸,原本退出在院外的三位黑衣剑客又跳进了院子。随着邹林的手势,拔出长剑,一字排开。 邹林轻轻地走上前去,拱手道:“不知故人在此,未曾拜会,勿见怪。” 那乞丐就坐在满是灰尘的长凳上,掰着脚掌看着脚心,也不作答,只是不停地用嘴吹着,似乎听不太明白邹林的话。唐蓦秋也呆立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变故,不由得有些疑虑,心想,难道这乞丐真是传说中的那位武林奇侠? 邹林见乞丐仍旧在装疯卖傻,不由得有些气愤,带着怒气说道:“哼,装疯卖傻,你我同辈中人,尔竟然无视于我,莫怪我不客气了。”随及一掌拍出,两道红龙,像烧红的钳子向着乞丐而去,似乎顷刻间便要将乞丐碾成粉末。一旁的唐蓦秋虽无力救援,但是关心之至,不由得也捏了一把冷汗。 可是,两道红龙撞上那乞丐之际,却突然消灭了踪迹,屋内瞬间晦暗了下来,只留下草垛上还在游走的一丝火苗。连那乞丐也随着火龙消失得无影无踪。邹林不由得心中大异,匆忙后退数步,环顾四周,整个棺材铺子,除了正目瞪口呆的唐蓦秋,和身后正在保持警惕的三位剑客之外,哪还有其他人。风,吹起了被打乱一地的衰草和草木灰,在院子中转着圈,等一切都宁静之后,这里,只不过是一间棺材铺,也只剩下了一间棺材铺。 第53章 未亡人(1) 熏烟之后,残照如雪。月影朦胧,树影婆娑。人,天地一蜉蝣。远处的海,潮正在消退,传来不太明显的流水声。风,吹散残烟后,执着衰草,直直地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她,沉默不语,看着这样的月色消退,看着乌云渐渐聚拢,或许,大雨将至,天变了。 当整个世界都宁静之后,夜晚才开始复苏。院中众人皆沉默不语,直直地盯着晦暗的屋内,唐蓦秋一双夜视眼也慢慢开始四顾搜索,而,屋内空旷,每一个角落都暴露于外,先前消失的乞丐仿佛就从未来过一般。 一旁的邹林渐渐紧张起来,额头慢慢地沁出斗大的汗珠,大约,这是他近二十年来,遇见过的最诡异的事情,不由联想到二十多年前唐木公子那惊世骇俗的轻功。一个人能无声无息的消失,必然就能无声无息的出现,这才是邹林最担心的事情。但是一切都结束了,最残酷地就是,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死了,一个名动江湖数十年的绝顶高手,就在这刹那间死了,就倒在距离房门最近的台阶下,一根枯木枝穿透了他的心脏,倒下后,血才慢慢渗出身体,冷却在泥土之中。他死得太快,连眼睛都没有来得及闭上,从他那怀疑的眼神中大约能知道,他或许在怀疑自己,因为他真的很老了。当然,也可能是在怀疑乞丐,因为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轻功绝非一个人类所能企及的。难道是他自己大限已到,被鬼差拿去了魂魄,但是,话说回来,他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应该是高兴的,因为这里是棺材铺,这里还有多余的棺材,不用钱的棺材。当然,这个世界剩下的人们都不会知道他真的在怀疑什么,而且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死了,即使是他在怀疑自己的女人正在背着自己偷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该如何?因为还有人不想这么充满怀疑的死去。 夜,除了凄风冷月和漫天乌云,一无所有。这时,远处的林子中传来一声猿啸声,声音清脆,响彻整片夜空,在这小山丘之间来回震动,直震得人双耳疼痛,内心发慌。三位剑客面面相觑,不由得横剑于胸,环顾四周,保持警惕,渐渐的三人背倚着背,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防守阵型,他们的剑很快,他们的剑阵似乎普天之下无人能破。猿啸声从四面八方不时地传来,三人随着猿啸声的方向,不停地转着圈,他们都太紧张了,因为他们都不愿意死去。因为海上仙阁,东方极乐之地的美人、美食和美酒都还没有享受够,他们当然不舍得死。所以,三人仔仔细细,也战战兢兢,因为他们输不起,所以他们如履薄冰。 他们的剑阵如此完美无缺,按说,这个世界上无人能破,就算是巅峰的唐木公子在此,也得颇费些功夫,唐蓦秋曾经领教过那些剑阵,况且那夜是攻守兼备的剑阵,而今日是全职防守的剑阵,更加绵密,几乎没有破绽。可人都是有弱点的。是,再完美的剑阵也有弱点,剑阵或许是完美的,因为使剑的人却有弱点,所以,这样的剑阵就轻而易举的被破了,被一只老鼠破了。不知何时,三人列阵的脚下多了一只老鼠,似乎有人踩住了老鼠的尾巴,只听得一声长吱,三人吓得魂飞魄散,剑阵顿时便散了,各自从不同的方向跳墙欲出,大概他们是想,只要出了院墙,便从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奔走,至少能活下来一到两个。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出不了这院墙了,剑阵一破,他们便必死无疑。只见得三个黑影从院墙上跌落下来,重重地跌倒在园子里,被一根枯木枝穿透了心脏。他们更加卑微,眼中连神色都没有,便草草的死去了。那只老鼠也死了,被一根树枝穿透了头颅,钉在石板之上,没了动静。院子又重归于宁静,唐蓦秋浑身发毛,呆呆地伫立于一旁,连大声喘气都有些心惊肉跳。一个如此骄傲的唐蓦秋,此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吓得双腿紧闭,有些颤抖,几乎就要小便失禁。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遇见的最强之人,即使是兄长和唐水水姑姑,似乎也没有这么快准狠,这样的速度,速度之下的无穷威力,或许比龙将那毁天灭地的一刀更胜一筹。此刻,唐蓦秋一片空白,甚至都忘了祈祷,她就那样站着,那样等着。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少女走在秦淮河的岸上,等待别人来安排她的命运。 然后,一声很长的叹息,唐蓦秋几乎就跳了起来,猛然回头一看,原来是屋后的疯子一本正经的走了出来,摇着头,漫步走到院中已经冷却的尸体旁,翻找着死人身上的遗物。嘴里还低声嘟囔着:“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好啊!” 唐蓦秋就静静地看着疯子逐个在那些尸体身上取走对于他来说还有价值的东西,不觉间一阵作呕。残月几乎被乌云遮盖住了,周围一片漆黑,只见那疯子拿着所有的遗物和那只死去的老鼠又慢慢地往屋后走回去,他半耷拉着身子,缓缓踱步,身材还算精壮,只是可能受苦难的日子久了,导致其有些瘦削,但是,唐蓦秋明白,他并没有疯,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没有疯,所以认定自己疯了,所以他一定是经历过太多难以承受的恐惧,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如果真的是那样,也许今生他永远都会如此了,但是,唐蓦秋不会再去唤醒他,让他讲诉这里的经历,那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就当他是这里的主人吧,他或许本身就是个木匠,或者刷漆工,他在这个世界还没有死去,就当他是个疯子吧。 夜风渐渐稀疏,但是带着雾气的风,有些凉。唐蓦秋不由的从漫长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望着杂乱无序的院子和晦暗的屋子,再看看愁云密布的夜空一时竟然感受到如坠落在地狱中一般,那个像天堂一般的海上仙阁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竟然需要将人间剥削成地狱才足以供养起一个那样的天堂。念及此唐蓦秋不由叹了口气,然后,正在此时,密林中一声猿啸,很长的啸声,由远及近,最后落在院子里。唐蓦秋不由的又紧张起来,皱着眉,转过身去。 第54章 未亡人(2) 乞丐还是乞丐,一点都没有变化。只是手中多了两条肥硕而鲜活的海鱼,细看,海鱼已经去鳞去腹,但是其仍然还在最后的挣扎。乞丐就嗤牙咧嘴地笑着。操着一口川北口音,朗声说道:“妹娃子,折腾一夜,饿了吧?来,咱们烤鱼吃,退潮时卡在石头缝中的鲅鱼。妹娃子,这可是宝贝,烤熟了那叫一个香,可比老鼠肉好吃千万倍。哈哈哈,快去取几块大木头,咱们生火让老乞丐给你烤鱼吃。”言罢,一个跳步便进了屋子。只是浑身还有些湿漉漉的,在地上留下了许多水渍。 凌晨,残月在浓云中再也出不来了,仿佛像新姑爷躲在了帷幕之中,四面的黑暗愈来愈重,可屋内,却显得温暖美好起来,快要烤熟的鱼,散发出的香气让人不由得垂涎企盼。乞丐双手支着四根木棍,哼着蜀地的小曲儿,细心的烤制着鱼,唐蓦秋不可思议的凝视着这位两个时辰前还吃着带血的老鼠肉的乞丐,谁能料到他此刻烤鱼的细致,双手反复翻转,将鱼置于黑烟之外,直烤得鱼皮炸着油,而鱼肉凝作了金黄色。一个对食物如此考究的人,竟然会吃没有烤熟的老鼠肉,对于唐蓦秋来说,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乞丐大约是看出了唐蓦秋的心思,咧嘴笑了两下,说道:“妹娃子莫不是在想些不干净的东西?看制作美食时,少想那些东西,美食,就要全身放空的享受,这样才能得到食物的真谛。若制作的过程中心有杂念,那食物制作出来便会变味。明白不?” 唐蓦秋一脸尴尬,欠身回道:“小女子修为尚浅,让前辈见笑了!” 乞丐摇了摇头,笑道:“哈哈,妹娃子别拘礼,搬个凳子过来坐下,莫怕,姑娘这么漂亮,世上谁人忍心妙手摧花呢?老乞丐虽然行为怪异,但是绝不为难正义有识之士。哈哈哈!” 唐蓦秋闻言皱了皱眉,心中对于乞丐有些不屑,但还是随及从身后抽出两根凳子,擦拭干净,将一根递给乞丐,而后自己坐在一旁,拱手道:“小女子在此谢过前辈两次救命之恩。” 乞丐连忙摆头,回道:“故人之后,何须如此拘礼。当年若非令尊木公子三番两次相救,老乞丐我早就死在川北唐二爷手下了。” 唐蓦秋一惊,回道:“前辈也认识家父?”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江湖人,谁不认识木公子呢?做梦都想见上一面,和他过过招。”乞丐将两条烤熟的鱼放在嘴边闻了一下,确认熟透后,将一条递给了唐蓦秋。唐蓦秋犹豫的接了过来,盯着鱼,没敢动嘴。 老乞丐看着唐蓦秋的模样,笑着说道:“哈哈,妹娃子莫不是嫌弃老乞丐身上脏?实在是没办法,荒山野岭的,难为你了。不过,老乞丐可是在捕鱼时,洗了手,还洗了个澡的。妹娃子莫怕。” 唐蓦秋一脸尴尬,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没有,前辈。我只是还在想刚才的那只老鼠。”言罢,眼睛一闭,便一口下去,鱼肉焦脆,鱼油滑而不腻,香彻肺腑,实乃不可多得之美味矣,唐蓦秋不由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大概是半日未食,有些饿了。 乞丐看着唐蓦秋的模样,又笑了起来,说道:“妹娃子,咋样?老乞丐没骗你吧。这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呀。”言罢,也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不消半刻钟,两条肥美的烤鱼便只剩下满地的残渣。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擦拭着嘴角的鱼油。唐蓦秋拱手谢过乞丐,随及问道:“前辈怎会万里迢迢来此地呢?莫非是为了海上仙阁而来?” 乞丐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回道:“数月前,老乞丐我馋吴越菜了,便到了这浙中。偶然间,听闻这海上仙阁诸多诡异,便邀一老友沿海岸暗自查访,他居海上船中,我从陆地徒步,相互照应,数百里路下来,只见得从浙中到闽地,上千里海岸,数十座城变得诡异无比,数百个村庄被压榨得残破不堪,这个小湖村便是被海上仙阁用于杀鸡儆猴,震慑沿海其余村庄的样例,相传一村三百余口人被尽数屠戮。” 唐蓦秋不由得暗骂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转了转脸,想了想,问道:“据院中的死人说家兄已经被加入进海上仙阁了。不知前辈可有些关于家兄的消息?” 乞丐皱了皱眉,说道:“那倒是没有听说,只是闻言,近日海上仙阁在明州新得了一位当世豪杰,料想是令兄唐公子!” 唐蓦秋紧蹙着,双眼透露出无数的担忧,幽幽地说道:“家兄怎会加入这样邪恶的组织?” 乞丐也叹了口气,随及宽慰唐蓦秋道:“那帮人无所不用其极,是人都有弱点,大概是,唐公子有什么弱点被他们给拿住了也未可知。” 唐蓦秋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是了,家兄这个人就是重情重义,心软。有了这个弱点,便太容易被这帮人所胁从。”言罢,唐蓦秋紧紧皱着眉头,坐在一旁,眉眼间透露着万千的担忧。她这样的女孩子,总是容易卑微,越是骄傲的女孩子越容易卑微。 乞丐似乎洞察到了唐蓦秋的心思,无奈的摇了摇头,打算转移到另一个话题,思前想后,唯有说起唐木公子,来引起唐蓦秋的注意,于是由衷的叹了口气,说道:“十多年前,令尊仁义之名响彻整个江湖,可是川北一战之后便消失无踪,实在是令人惋惜。” 唐蓦秋抬起头,看了看乞丐,吐了口气,回道:“料想家父没能逃过阆中那场大火,不然,又怎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无踪。” 乞丐顿了顿,回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许是令尊领悟到了这世间的残忍,去远方创造了一个人间仙境。至少,江湖上有这样的传说。” “江湖传说……江湖传说大概就是家父还颇受江湖人的尊敬,所以人们不愿意相信他已经西去,至少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见过我们,所以,我很多时候宁愿相信那个最坏的结局。”唐蓦秋言罢,又垂下头去。窗外的黑暗更加浓郁,风怎么也吹之不去。 乞丐闻言,颇有些自讨没趣之感,但是也不忍心让这位绝色天姿的姑娘,暗暗的独自悲伤,于是又转移了个话题,问道:“妹娃子,可知道那院中死的可是什么人?” 唐蓦秋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门外,懒懒地回答道:“老者是享誉江湖数十年的前辈名家,铁掌摘月邹林。至于那三位剑客,我倒是不知。” 乞丐微微一笑,说道:“那是天山三剑客,他们在中原武林名声并不算显赫,但是在天山南北,大漠之西,乃至整个西域,可是显赫一时的人物,曾于波斯国,大战波斯国师,将其刺死于高原之上,波斯举国震动。” 第55章 未亡人(3) 唐蓦秋闻言,暗自一惊,随即回道:“这些人在当今武林,也都算是顶尖高手,特别是邹林,那甚至是可以排名前十的高手,他们如此修为,怎会被海上仙阁所收服。” 乞丐叹了口气,回道:“或许最初,他们也并非心甘情愿,只是被人拿住了弱点,到后来,习惯了,也许就是被海上仙阁所迷住了,心甘情愿享受其乐,也甘心为其所奴役。” 唐蓦秋也是冷冷一笑,说道:“好像人生来就是这样的。” 乞丐微微一笑,说道:“每个人都有弱点。” 唐蓦秋先是一愣,皱了皱眉,随即垂下头说道:“那前辈您也有弱点?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拿住您老的弱点?” 乞丐抚了抚手掌,悄然回道:“大概是我藏得好。” 唐蓦秋稍加思索,便信口说道:“莫不是前辈您将弱点藏在了海上?” 乞丐一愣,随即凝视着唐蓦秋,以一种不可思议,笑着说道:“妹娃子可真是聪慧。有令尊之风采也。我与令兄是差不多的人,我也是个重情义之人,只是,能让他们拿住的我的那些弱点,并不多,只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唐蓦秋挤了挤眉梢,淡淡说道:“缺点无论多少,有,就是有,一个就等同于无穷大。” 乞丐又是一怔,也皱了皱眉,说道:“高见,等天明,我得另做安排,或许,合力一处,更为妥当一些。” 唐蓦秋亦是不置可否,她大概是有些倦了,闭上眼睛,开始打坐入定。乞丐见此情形,亦是直接倒在草木堆里,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哪管门外天气变化和横陈的几具尸身。凌晨的风,吹打着破旧的门窗,让浓郁的黑暗之下也不那么宁静。这时,屋内散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味,香味很淡很淡,几乎就闻不到,唐蓦秋以为是篝火焚烧了一些越地独特的草木,所以没有多加注意。而乞丐以为是唐蓦秋身上的女人胭脂香,也只是耸了耸鼻子,翻身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来,已是翌日清晨,山雨欲来风满楼,浓云很厚,天空很低,唐蓦秋有些慵懒地走出门去,院中的尸体在半夜的凉风后,已经彻底僵硬。唐蓦秋没有再关注他们,而是催促着尚在浓睡的乞丐出门。终于,一阵骤风掠过,吹塌了院中仅剩的草棚,伴随着巨大的声响,乞丐这时才慵懒的起身,用肮脏油腻的手擦拭着有些浮肿的眼角,也默默地走出了门。 他们有相同的目的地,大雨之前,他们想去住在海上。可正在此时,远方传来一声长啸,乞丐顿时收敛了心神,惊呼道:“大事不好,快跟我走。” 两人迎着骤风,翩然而起,穿过密林,上了山丘,进了小湖村。乞丐走得很快,唐蓦秋拼尽全力,也就将将能跟上。当唐蓦秋再度进入小湖村时,白天的景象比夜晚更让人吃惊,一片荒芜,只见乞丐就停在了小湖村中,一动不动。唐蓦秋不由得也开始紧张起来,停下了脚步,警惕着四周。然后足尖一点,便上了房顶。距乞丐十余丈,远远地观察着四面,似乎也无甚异常。 突然,骤风又起,飞沙走石,茅屋上的草像断了线的风筝,四散而去,大雨,来了,初时,雨大而不密,重重地抽打在皮肤上,让人感觉如同鞭子,肆意的抽打着,疼入肺腑。渐渐地,云更低了,风也更猛烈些,大雨滂沱,倾盆而至。唐蓦秋和乞丐都一动不动,可藏于暗处的人们却被这粗犷的雨声搅乱了思绪,纷纷跳出了屋子,开始从四面发起进攻。 黑衣人,数十位黑衣人,从四面的屋舍中跳了出来,有的破门而出,有的跳窗而出,有的从屋顶的窟窿跳了出来,大雨滂沱,剑网如雨,无处不在。他们全都攻向了乞丐,却对屋顶的唐蓦秋视若无睹,乞丐在大雨之中,似乎也迷失了自我,在这天罗地网之中,无处遁去。只见他一动不动,伫立于原地,剑网几乎就要触及到他的肌肤,唐蓦秋不由得手心里出汗,一阵紧张。 只听得一声猿啸声,乞丐借着雨势,双掌拍出,如鲲鹏展翅扶摇直上十丈,穿过剑网和大雨,从高处踩着云,落在了街对面的一座瓦房之巅。那黑衣剑客如影随形,片刻间又将乞丐所在瓦房团团围住,并在四面的屋顶都站了人,唐蓦秋见此情形,不由得手捏着剑诀,将身侧的雨水凝成冰露,顷刻间数百剑雨倾泻而出,那数十位黑衣人也非泛泛之辈,片刻间分出一小半人组成剑网,将那剑雨挡得严严实实。唐蓦秋飞身而起,顷刻间手捏数道剑诀,拼尽全力,不顾体内寒气窜动,仿佛周围数丈的雨都在顷刻间被冻住了,双手紧捏,数重剑雨伴随着唐蓦秋行动的方向,从四面倾泻而出,饶是那剑网紧密,可顷刻间也有数位黑衣剑客被冰剑刺穿,仓皇地倒在雨水中,血,瞬间融在流水之间,片刻就不见了踪影。大雨之下,沙土之上,只留下几具苍白的尸体。 而余下的人,顷刻间分成两拨,分别围向二人。唐蓦秋无瑕顾及乞丐,只身抵抗着近二十人的围追堵截,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就勉强能上下招呼。那边乞丐已守势为主,应付着近三十人的攻击;这边唐蓦秋以攻代守,只见一时间冰剑四面而出,片刻间,又倒下了两三位黑衣剑客,可是余下的人似乎意识不到死亡一般,仍然拼命地攻上来。两刻钟后,唐蓦秋招式渐缓,黑衣剑客们愈来愈凶猛。渐渐的,唐蓦秋手足僵硬,有些体力不支。 狂风不止,大雨不停,远处的渠多年无人疏通,早已堵塞。此刻,山洪布满村子中整个道路,甚至没至小腿。由于在地面行走不便,于是战场便转移到了屋顶。这头唐蓦秋渐渐式微,一时间只守不攻,险象环生,几次都几乎命丧利刃之下。而另一边,乞丐攻势才渐渐展开,先前大约是一直在寻找这些人剑网的破绽,所以只守不攻,而此刻,蛟龙出海,加上乞丐轻功,世间少有,所以几个转身,便绕到了包围圈之外,此刻战场转移到屋顶,黑衣人无法从空中变换阵型,所以乞丐灵动出手,数位黑衣人便顷刻间跌落房檐,命丧于山洪之中。乞丐更是得理不饶人,利用绝伦的轻身功夫,游走在包围圈的外围,几番出手,那三十余位黑衣人已减少了一半。正在此时,唐蓦秋这边可谓是凶恶万分,几道剑影已经划破了她的衫袖,一时间手足无措的高接抵挡,这时,体内寒气逆行,眼前一黑,眼看便要命丧于数十道剑影之中。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高呼:“起锚了……”一帮黑衣人如临圣旨,顷刻间,便收剑四面散去,继而整齐的往海边奔去,远远地看见大雨中,他们登上了几艘渔船,很快便消失在了波涛汹涌的海面。 唐蓦秋劫后余生,呆呆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大雨倾盆,早已打湿了全身,衣衫贴紧肌理,伴随着杂乱的呼吸,那玲珑的身姿展露无遗。此刻,唐蓦秋面色苍白,还不住回想方才的凶险,强行压下体内的寒冰气,继而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残破不堪、山洪遍布的村庄,一时间竟有些错愕,仿佛自己就是这个村子仅存的未亡人。大雨,无情拍打着地面,无处可躲的人,仿佛站在那浓厚的乌云中,而乌云,却像是棺盖,慢慢地向下,被大雨钉在了地面,似乎要埋葬这最后的未亡人。 第56章 大船(1) 大雨之下,万物垂怜,黑云如山,小丘如云。洪水和暴雨,像极了那些所谓的爱情或者是别离。黑云卷墨,白雨跳珠,整个村庄都混蒙一片,这大概是顽固的夏天留给这个破碎不堪的季节的最后一场大雨了,浇灌于这片苍茫苦涩的土地之上,草木繁茂,大风也吹不塌一簇长至等身的野草。一片汪洋之下,整个村庄都在奔腾,茅草屋在不停地倒塌,轰隆的声响不断,莫名的悲感油然而生。两人极目望去,穿过无穷无尽的雨水,只见遥远的海面,一艘船正在离开一艘船。而停在原地的船,就翻滚在无情的巨浪中,摇摇欲坠。狂风下的海浪有三尺余高,沿着连绵起伏的曲线,离岸一里之外,那艘孤舟摇曳在沧海之上,该走的船都走了,只有它尚在停留,像是走不了了。 乞丐心知不好,于是一言不发,匆忙飞身而去,几个腾挪便到了海岸边的巨大岩石上,报以关切的目光紧紧凝视着那艘很近又很远的孤舟。这样的滔天巨浪,虽然只有一百五十丈,但是,泊船已走,任谁也不能浮木渡海,更别提效仿达摩一苇渡江。所以乞丐只能苦站海面,大雨连绵,渐渐浇灭了他内心中的那团烈火。唐蓦秋就静静的站在乞丐身后,大雨早已凌乱了她的秀发和衣裳,她就躲在一颗不大的棕榈树下,承受着狂风倾泻下的所有愤怒,独自承受着,一言不发,云很低,低到人的眼睛里,人更低,低到雨水击碎的尘土中,她很悲凉,体内寒气渐渐要将她的心灵冻僵。 约莫一刻钟后,风渐渐缓了下来,大雨依旧,海面的浪涛依旧。乞丐迎着大雨在礁石上不断地踱步,以此来掩盖他内心的百感交集。突然跺了一下脚,终于他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飞身往小湖村奔去,片刻之后,扛着五根五尺长的圆木而回。将所有的圆木劈成两节,运起掌力,将所有圆木掷于海面之上,而后飞身而起,踏着圆木往小船方向奔去,巨浪翻滚,几次腾挪都几乎踩空,更有好几次几乎被就被大海吞没,但是,乞丐最终还是颤颤巍巍的停在了小船之上,唐蓦秋见此情形,亦是心有所感,学着乞丐的身法,飞身而起,踩着一滚滚圆木跳跃着向着小船腾挪而去。一路虽然惊慌,但好在无事,到第六根浮木时,唐蓦秋找准位置,正欲踩上去接力而起,正在此时,一个大浪过来,将浮木颠起又坠下,沉到了海水之下,唐蓦秋避之已是不及,下坠之势再起万无可能,毕竟她不是兄长,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发沉,眼看就要坠入海中,不得已灵机一动,退下被打湿透的外衫,运足寒冰真气,瞬间冻住薄衫,掷于海浪之间,足尖刚好落在海面,顺势一踏,薄冰尽碎,人却抟扶摇直上数丈之高,稳稳的落在另一块浮木上,随着海浪摇曳,不觉间仍心有余悸。稍作喘息,便借海浪之势,一跃而起,一鼓作气,流畅地踩着浮木,稳稳地落在了小船之上,只见乞丐百感交集地坐在舱中,正在搀扶起一位昏迷的道士。 唐蓦秋静静地款步走向前去,道士面色苍白,唐蓦秋不由的一阵黯然,躲入船舱中,不觉间有些凄凉,不由得浑身有些发冷。运足功力,将身上的雨水全部结成了冰,几番抖动,雨水便化成冰渣散落在船舱中,渐渐融化成涓涓细流。雨还未停,疯狂的敲击着斗篷,白色的水珠源源不断地从船头跳入船舱中,打湿了一大片;浪,依旧凶猛,船不断地颠簸在大浪之间,起伏难定,似乎顷刻间便要倾覆在这大海之上;人还未醒,但是从乞丐那只是担忧的面容中,足以看出,道士没有死,只是晕倒了。 突然,又一个大浪翻滚而来,小船似乎被抛于空中,而后又重重地摔在水面上,船上三人,也都被颠婆得浑身发疼,尤其是尚在昏迷中的道士,更是重重地摔在船板之上,唐蓦秋不由得紧紧的抓住舱中的横木,试图往外探去,穿过大雨,只见海面上滚滚巨浪奔涌而来,天空黑云密布,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样子,风又起了,大风。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大概是叹息自己或许就要命丧黄泉,葬身鱼腹了。乞丐似乎被唐蓦秋的一声惊呼所唤醒,匆忙放下道士,起身飞步至船尾,迎着大雨掌着舵,将船摇到与海浪相同的方向,借着海浪之势,向着岸边驰去,海浪颠簸,小船颠簸更甚,船舱中满是腥涩的海水,与大雨混在一块,唐蓦秋孤独的趴在船舱的边缘,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翻滚着深灰色的浪花,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绝望,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他开始无比思念他的家人,朋友,甚至想到了龙唐,那个似乎存于心底有那么点朦胧意思的奴仆。 这时,只听得船底一声巨响,似乎是触礁了,唐蓦秋猛然前倾,摔在了船头的大雨之中,不由得落下了辛酸的泪水,和无情的大雨混在一起,和海水混在一起。但是她来不及整理自己,便匆忙赶回舱中,检查船中情况,见船底有一处似乎有点裂纹,隐隐浸入了些海水,但是好在船身并无大碍,很快,船便驶近海岸,这时,只听得乞丐高呼:“妹娃子,你上船头撑船,我们将船驶入溪中。”唐蓦秋无瑕多想,快步上船头,冒着大雨,解开绑在船上的竹篙,左右支撑,片刻间便将小船捋直了方向,向着小湖村北部的小溪驶去,一路纵然颠簸,倒是还算平静,最后,终于停在了村头的木桥下。 没有了大浪,船底也不再渗水,唐蓦秋和乞丐就相对坐于船舱中,两人皆喘着粗气,随着船外一阵猛过一阵的大雨,不由的相视一笑。再看那磕得满脸伤痕的道士,仍然僵在原地,再后来,舱外雨势漫漫,乞丐随手拿起舱中两袋米酒,扔给唐蓦秋一袋,便粗犷的独饮起来,唐蓦秋初时并不想饮酒,但是秋雨凄凉,不由得觉得有些悲悯,加上体内寒气弥漫,也无瑕多顾,拧开塞子,一饮而尽,米酒散着微微的甜味,但是入胃后便热浪翻滚,瞬间驱尽了身上的严寒。 第57章 大船(2) 这时,只见道士手臂微微一动,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只见一旁的乞丐飞身向前,满脸焦急,一把搀扶起道士,靠在舱中的木凳上。紧张地询问道:“石道老儿,你怎么样?” 唐蓦秋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尽显老态的道士尽然是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的泰山石道人,不由得心中一惊,不由得改变了态度,开始恭敬起来,这时只见石道人嘴角一动,微微一笑,笑得很是勉强,意图掩盖自己周身的乏力,继而深深地喘了口气,悠悠地说道:“元乞丐,贫道没事,不能死你前边,哈哈哈。只是,小老儿被人以特殊手法封住了经脉,若不能解,便无法运功。” “是谁伤的你?” “是木公子,是木公子。一定是木公子。” 元乞丐和唐蓦秋闻言皆是一凛,几乎异口同声问道:“你怎么确认是木公子?” “一剑迸出六层剑影,这个世界除了木公子还能有谁?” 唐蓦秋闻言,不觉间惭愧不已。如她猜想,伤石道人的必是兄长唐印冬。所以垂下头,独自枯坐一旁,一言不发。 石道人缓了口气,紧紧地皱着眉头,黯然说道:“不过我本该死的,他却没有杀我,想来是念往日之旧情。” 元乞丐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面带惊恐的望着石道人,极为严峻地问道:“难道木公子尚在人世,难道木公子也加入了海上仙阁?” 石道人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唐蓦秋见船舱内一时之间气氛凝重,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蹲在一旁悠悠地说道:“我觉得伤石前辈的那人应该是家兄唐印冬。家兄无礼,我在此向两位前辈致歉。” 石道人和元乞丐闻言皆转过脸,一脸惊愕,沉沉地望着唐蓦秋,皱着眉头,继而石道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小姑娘竟是木公子的后人?” “替兄长向石老前辈致歉。兄长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恳请前辈不予计较。” 石道人又叹了口气,回道:“后生可畏呀,后生可畏呀。元老儿,你我都老了。哈哈哈,江湖是年轻人的了,小姑娘,没什么可道歉的,是老朽技不如人啊,令兄没有杀我,没有伤我,已是对我施恩了。” “不敢当。实不敢当。”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晚辈唐蓦秋。” “就是近两年江湖传言唐家两位女侠之一的唐蓦秋?” 唐蓦秋闻言面色羞红,故作微笑,浅浅地回道:“女侠不敢当,正是晚辈和晚辈的姑姑唐水水,晚辈向来行事乖张,任性胡为,在江湖名声不太好,让两位前辈见笑了。” 石道人和元乞丐闻言相视一笑,元乞丐朗声说道:“年轻人就应该有胆色,有闯劲,我倒是喜欢有性子的年轻人,比如令兄少年老成,我等虽钦佩,但是并不喜欢。哈哈哈。” 石道人也是微笑着称赞道:“元老儿真是说到我心头上了,什么年龄做什么年龄应该做的事。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被名声、道德和规矩绑架的人生,不是好的人生。令兄为声名所累,为仁慈所累,为情义所累,当然这些,也许不过是他不得已只能扛起父辈的荣光砥砺前行而已。虽然值得敬佩,但也是令人唏嘘。” “晚辈再次替家兄向二位前辈致歉。” 石道人温和的说道:“哎,小姑娘不必如此,这与致歉什么都没关系,只是探讨人生罢了。我们两老儿加起来都活了一百三四十多岁了,看淡了名声,只想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人生嘛,还是轻描淡写些好。” 唐蓦秋若有所思,幽幽地回道:“谢谢前辈,受教了。” 石道人淡淡一笑,讳莫高深地说道:“小姑娘,你还不懂,没有几十年的阅历,又怎会懂得云淡风轻呢?每个年纪都有每个年纪该做的事情。” 沉默,骤风中的雨声颠沛,小溪也溢满了洪水,唐蓦秋垂着头,沉吟了许久,才抬起头,说出了内心地疑问:“不知二位前辈有没有仔细思虑过,家兄和那些黑衣剑客为何会知晓两位前辈的下落?” 元乞丐和石道人闻言立马谨慎起来,两人交换了下眼神,陷入了沉思。 元乞丐皱着眉,沉沉地说道:“妹娃子问得很切实呀!一语中的,按理说,我俩都不会暴露啊?这一路数百里,我们小心翼翼,该杀的人,我们都杀了。” 石道人不由得一惊:“您是说有内奸?” 元乞丐沉沉地说道:“有可能,但是除了我们三人便无他人啊?” 唐蓦秋微微一愣,眼神一转,淡淡地说道:“不,还有一人!二位前辈是到小湖村后才被发现的,而这小湖村除了二位前辈,除了后来的我,还有一人。” 元乞丐仿佛顿悟,霎时间面色深沉,颤抖着说道:“噢,你是说他?不可能吧?如果真的是他,那他也太恐怖了。” 这时,唐蓦秋突然被摇晃的小船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悠悠地说道:“前辈,我怎么感觉全身乏力?仿佛是中毒了。” 元乞丐也似乎摇摇欲坠,颤颤巍巍地说道:“如果那个人是潜伏者,我们或许早就中毒了。” 唐蓦秋只觉得全身发沉,眼睛再也睁不开。浑浑噩噩之间,便倒在了船舱之中,元乞丐初时还能坐定,渐渐地也倒了下去。 石道人望着倒下的两人,无能为力的往前挪了挪,似乎想要去检查他们是否还有脉搏,这时,远处一颗石子飞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肩头,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也瞬间便昏死过去。船中再无动静,外面的大雨依旧倾盆,云依旧很低,风依旧猛烈。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猛烈的宣泄着不满,只有真正不满的人此刻才毫无动静。船不停地摇曳着,小溪水愈来愈深,黑色的云,白色的雨,谁能知晓他们此刻内心的不安,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再醒来时,阳光透过纱窗,落在满是鹅绒的大床上,暖暖的,满室熏香,隐隐有流水声。水声潺潺,仿佛是住在末春的溪边;花香阵阵,像是梦中的整片草地都开满了各色的小花;阳光酥软,不需要给小花叫一个好听的名字,只要闭上眼睛,能感受到,就已足够。尽管全身依旧乏力,但是还能勉强的坐起来,唐蓦秋轻轻坐在柔软地大床上,衣服是全新的纯丝绸制品,轻柔贴身,凉凉的,像薄露亲吻着肌肤。唐蓦秋环顾整个房间,滇边丛林中千年老藤编制的藤椅,梨花木的桌子,梨花木的衣柜,还有一根檀香木制作的衣架,上面整齐地挂着她原本的衣裳。床边四面都有暖炉,其中有上好的焦炭正赤红得发亮,应该是为人刚换过不久。窗户,被一层薄纱覆盖着,看不透,只有白色的阳光透进来,均匀的散落在整齐的柏木地板上,柏木地板应该用油浸煮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58章 大船(3) 唐蓦秋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知此处为何地,是否是传说中的西方极乐胜地,在她还存留的印象中,她自己应该是在一艘破碎杂乱且肮脏的小船中;在狭窄湍急而猖狂的小溪上;在大雨狂风兼黑云的小湖村。可此地祥和,一切都是如梦似幻般的高贵而典雅,如果不是死在了美梦中,那一定是梦还未醒。唐蓦秋不由得挪动着绵软无力的手臂,轻轻地捏了一下大腿,有些微微的感觉,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可是,很快,唐蓦秋就明白了发现自己还活着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她会怀疑,谁为自己换上的衣服,这张床以前睡过什么样的人,这是哪里,谁将她关在了此地,她是中了什么样的毒药,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很多时候,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未必会是件好事。 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两位神色呆滞的妙龄女子轻轻地走了进来,她们端着一盆清水,用水晶盆装的清水,衣着简单,仅仅是披着一身薄绸,精致的身姿完完全全袒露无遗,肩上搭着厚厚的数层白绸。她们应该是南洋或是爪哇更南的女子,肤色棕黑,面容扁平,眉骨和颧骨都很高,嘴大鼻宽而扁。她们收脚都很慢,很轻,完全没有中原人的优雅,她们轻轻将唐蓦秋平整地放在床上,轻轻的解去唐蓦秋全身的衣衫,全身无力的唐蓦秋就这样在两个陌生人面前微微闭着眼睛躺着,那温温的清水浮于自己如冰魄般晶莹的身子上,体内寒气顿生,却又无力压制住它们,不由得面色发白。而那两位女子却丝毫不在意,面色呆滞像木头人一般用湿白绸轻轻地为唐蓦秋擦拭着全身,毛巾温热,拂过唐蓦秋冰凉的肌肤,与寒气相交,不由得有些刺痛感。约莫一刻钟,两人又用干白绸轻轻的擦去唐蓦秋身上的水珠,然后二人又将唐蓦秋翻了一圈,替唐蓦秋擦拭着后背,等一切工序都完成后,再为唐蓦秋换上了原本的衣裳,衣裳在檀木架上搁置的时间够久,隐隐有股檀香味道。等一切都完备之后,两位女子便架着唐蓦秋轻轻地放在藤椅之上,一人端着水晶盆,一人拿着白绸便转身出门而去。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浑身无力的唐蓦秋勉强支撑起自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虽然手足皆发软,但是尚可扶着藤椅行走一圈。这时,方才离去的两位女子又重新走了进来,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轻轻地上手搀扶起唐蓦秋,便往门外走去,出门右转,走过一条十余丈的长廊,便到了一个偌大的长厅,厅宽十丈,长十三丈,高一丈五,上悬挂着两圈上好的鲸油灯,淡蓝色的光将整个大厅映得绚丽多彩,两面各有十余个纱窗,白光和蓝光相映成趣,更是徒添一分魅力,大厅古朴,多是古老的装潢,但是材质高贵,非寻常人家可得。桌,五丈长,一丈宽的长方桌,纯金丝檀木所造,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缝隙,满堂皆浮着淡淡的香气,椅子,太师椅,梨花木的椅子,应有些年头了,雕工有些旧了,但是仍然瞪光发亮,这一定是有上百年历史的椅子,这样的椅子,一把便足以在江南买下十亩良田,而此处,这样的椅子,不下三十把。方桌另一头,是一座一尺高台阶的舞台,长方形,长宽各一丈五,纯大理石打造的舞台地面,大理石,两寸厚,一整块,打磨的无比光滑,在蓝色的灯光下,仿佛是一面镜子,镜子美得让人眩晕淡蓝色的光仿佛镂刻在石头里,石头里仿佛藏了数十颗蓝宝石。几位舞女已经在台榭上摆好了姿势,他们就赤足踩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头,身材婀娜,应该是江南的女子,更准确说,应该就是越地的女子,因为他们只有淡淡的妆容,那份与生俱来的素雅,却足以勾去任何一人的魂魄。她们身姿玲珑,身着一层浅浅的白衣,透过淡蓝色的灯光,那雪白如玉的肌肤亦是清晰可见。她们一动不动,似乎在等音乐,在等那一声琴弦拨弄,她们的心扉便会随之而舞,而那时,她们的脚步早已成为别人的心扉。另一侧盛放着各种佳酿,有大秦国的琥珀红酒,南洋的药酒,江南的米酒,川中的百年老窖,黔南的高粱酒,皆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酒。四面圈着十余位女仆,皆是南洋人,与伺候唐蓦秋的两位女子几无差异。而桌前已经安坐着三位面色凝固的江湖人,三人都是唐蓦秋熟悉的人,他们分成两列,元乞丐和石道人在一侧,而唐印冬独坐另一边,一言不发,直到唐蓦秋走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多余的神色和动作。 他蓦秋就静静地蹒跚地走上前去,从身后轻轻的抱住唐印冬,将下巴托在唐印冬的肩膀上,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落在唐印冬的肩头。这些日子以来,她是有多少的委屈需要倾诉;她是有多少的凄凉需要一个臂弯去温热;无数次她是有多希望兄长能出现在她的身边。唐印冬仍然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抚着唐蓦秋柔软的手,转过脸轻轻的吻了下唐蓦秋的长发,悄声说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唐蓦秋闻言轻轻起身,拍了拍唐印冬肩膀然后扶着椅子,转了半圈,转到了元乞丐身侧,静静地坐了下来,侧对着唐印冬,慢慢擦拭着眼角的泪纹。 这时,一人于台榭后,推门而出,顷刻间,琴声乍起,箫声,鼓声,筝,胡笳各类乐器连环重奏,如琼音坠地,如高阁飞凰。舞女,闻音而起,翩翩起舞,当中的舞女白衣袂带,飞入天宫,一曲越人歌,更是动人心魄。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 歌声轻灵缥缈,词曲婉转动人,似乎被人牵动了心魄,从九天之中,踩着洁白无暇的云朵,和色彩斑斓的凤凰共舞。台上素雅的越女似乎将所有的情感倾泻在歌中,如泣如诉,感人肺腑,每个多情的人似乎都有那么些难以倾诉的情感,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没有爱过一个人呢?又有谁没有那么一个永远也没有得到的那个人呢?她就那么淡淡的,将看她的人引入了那个曾经只属于自己的梦中,而梦中的那个她却并不是她自己,所以越女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凉的多情人,至少比台下看她的人更悲凉。今日,她是一艘大船,载着台下数十位看客,进入到各自的梦中。而她,自己却永远搁浅在了梦的边缘,因为,别人的梦,她进不去。这便是,一艘大船的悲凉。当然,有人爱这艘大船,也有人不爱。总之,越人不语,一语动人心肠;愁肠莫起,一起今生再难安宁,所有人都被这艘大船载着,去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梦,永远也不会醒,因为,人并没有入睡。 第59章 海市蜃楼(1) 歌,世间最美的歌,舞,清新脱俗,仿佛就是一位越女迎着清晨的风在竹林中若隐若现地扶着被晨露打湿过的竹子姗姗来迟,一路轻哼着今日的心情。她来了,犹抱琵琶半遮面,脚步轻盈而灵动,足,玉石雕琢而成,踩在光滑的地面,像一盏明媚的灯在转圈,那一双足足以引人入胜,那一双足足以让人神魂颠倒,它动了,在淡蓝色的灯光下,晶莹剔透,如岭南刚剥了皮的荔枝,如西域刚削皮的水晶梨,像月牙儿倒挂在水中,像灯塔漂浮于海面,像雪山撞进遥远的湖水中。如薄雾中朦朦胧胧的仙人足迹,如洛水之上甄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一曲笙歌罢了,人间世事难料。歌舞骤然而停,在人不经意间,一切都已悄然无踪,仿佛从未有过舞女,仿佛从未有过音乐,仿佛从未有过生命,而人却还未醒,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整个屋子都沉寂下来,只剩下淡蓝色的灯在不断地闪烁,那个人穿过台榭,抚着每一个从他身侧款款而过的少女的肩膀,然后面带微笑地信步走了上来,轻轻地坐在唐印冬左侧。 唐蓦秋细看,见男子身形健硕,但是步履轻盈,怀中抱着一把入鞘的剑,剑鞘很短。他穿戴整齐,眉宇间透露着阵阵英气,很淡定,很坦然,应该是有极深的修为,一身儒服更是像极了中年弃考行侠的书生。只是,唐蓦秋隐隐觉得来人很眼熟,她细看着来人浑身每一处部位,却无一处似曾相识,但是又觉得将一切杂糅在一起,又有些隐隐相熟,他到底是谁? 来人微笑着,沉默着,待到余音散尽后,轻轻点头,问候道:“元兄,石道兄,唐姑娘。三位当世英杰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能请到诸位,可真是不容易,在下在此有礼了。” 元乞丐为人粗犷,哼了一口气,回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丁小哥。你的剑还在呀,这么些年了,我还以为都断没了呢。” 丁雨明显是听出了言语中的不善,心中有些抵触,却仍然保持着微笑,轻轻说道:“多年不见,元兄还是如此火爆。我一直都很欣赏元兄的爽朗。” 石道人若有所思,轻轻地说道:“真是多年不见?” 丁雨转过脸,看了看石道人,又笑了笑,回道:“是有十多年,没有这样以真面目相见了。故人相逢,得知两位前辈安好,岂不快哉。人生一大幸事,他乡遇故知啊!” 石道人沉着脸,冷冷地说道:“我们是如何上船的?” 丁雨哈哈一笑,继而说道:“面对今日之境况,我知道三位心中有万千疑问,但是一切都归集于一点,那就是,小湖村棺材铺的那个疯子就是我。”言罢,轻轻挽了下袖子,轻轻一笑。 唐蓦秋和元乞丐皆惊呼,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位名动江湖的侠客,只有石道人,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多余的动作,显然他修为很高,而且心中已有所准备,仿佛一切都已被他猜测到。 丁雨轻轻地看了看石道人,接着缓缓说道:“二位前辈一路沿海南下,难道我们就不能有所防备吗?不瞒二位,小湖村乃南下闽中泉州的必经之处,在二位到来之前,我已在小湖村静候多日。而元前辈为了躲避追踪,一定不会贸然住进小湖村,而小湖村周围只有一处棺材铺可住人,所以,我就等在棺材铺子里。本来在下为了保险起见是邀邹林和天山三剑客与我一道准备先劝服元老前辈的,万没料到唐小姐贸然前来,打乱了我的部署,我见胜算不大,便接着装疯卖傻,眼睁睁地看着元老前辈杀了那四人,在后半夜,送上了西域软骨香,此香本无毒,但是闻之后二十四个时辰不能饮酒,然后我就换了目标,从石道兄那边下手,所以差使唐家少爷封住了石道兄的经脉,同时派人延缓了元兄和唐姑娘相救的步伐,后,故意放二位上船,石道兄好酒,所以船中必有酒,而那日的大雨中,唯有酒可以解除体寒,所以二位定会饮酒,然后一切都落入在下的布置之中了。当然此番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劝三位加入我们海上仙阁,共襄盛举,创造人间极乐世界。言至此处,事情已经明了,不知三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在下定知无不言。” 无言,许久的无言。沉默地石道人悲愤而又惋惜地说道:“小湖村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大笑,狂笑,丁雨笑得前俯后仰,许久才平静下来,轻轻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沉默,许久的沉默,再也没有人说话了,四个一脸肃穆的人呆坐着,静静听着丁雨在笑,笑了很久,很久,他就一个人笑着,可能是在笑凡人的渺小,生命的荒芜。 丁雨一直笑道浑身发抖,才静静地回复过来,转过脸,向为首的一位女奴一挥手,片刻后十五位女仆盛着菜肴徐徐而出。一人送来饭菜,一人送来美酒,一人送来瓜果,五份完全相同的早餐,饭菜用银盘装着,配着银匙和银筷,美酒是金杯乘着的大秦国的葡萄酒。用玉盘盛放着冰镇过各种奇异瓜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饭菜很简单,天竺的咖喱,配上牡蛎、虾仁、金蟹肉、鲍鱼和鱼翅炖制的菜肴,饭少菜多,浓香扑鼻。丁雨也不多说,轻轻的举杯,饮了一口,随后执着宽大的银匙便吃了起来,吃相并不优雅,不时大口嚼一块西域的冰镇香瓜,满嘴流油。这时,唐印冬转过脸,若有若无地望向唐蓦秋,轻轻地点了点头,唐蓦秋也学着丁雨的模样,快速地吃了起来,唐蓦秋今生第一次品尝海鲜的美味,不由得越吃越快,顾不得形象,如饕餮般,很快吃完了一整盘。随手取过身后的侍女手中的绢绣,将满嘴的油腻擦拭干净。而后,静静地呆坐着,看着饱餐之后正在品酒的丁雨。 餐后,丁雨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邀请三位加入,只是命人将三位送回各自的房间。唐蓦秋归去后,独自坐在房间里,摇着藤椅,看着纱窗,透漏出的光影,落在光滑的木板上,散发出生命的微微香气。这时,房门开了,唐印冬静静地走了进来,轻轻地蹲在唐蓦秋的身侧,抚着她那冰凉的纤纤玉手。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来。 第60章 海市蜃楼(2) 唐蓦秋心疼地凝视着兄长阴郁的面容,知道他压抑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知道不得已而为之,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但是,她也知道,兄长一定不会将他自己的痛苦告知于己,有些人生来就是那样的,一生也不会改变,因为兄长与生俱来就是一个愿意将所有责任一肩扛的男人。于是,沉默许久,唐蓦秋暗自叹了口气,故作欢快地说道:“哥,我们这是在哪呀?这里装潢可太美了!甚至比咱们川东的家还要精致些。” 唐印冬先是一愣,然后转过脸,看了看唐蓦秋,轻轻地回道:“海上,咱们在一艘大船上,应该是去向海上仙阁。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唐蓦秋笑了笑,静静地听了下外面的流水声,细细地嗅了嗅,透过熏香,似乎是有若有若无的海咸咸的气味,不由得笑了笑,柔柔地说道:“海上仙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仙阁,我想那一定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 唐印冬皱着眉头,黯然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去过。我想既然是仙阁,大约就是和人间不同吧,人间见不到的地方,才能是仙境。” 唐蓦秋轻轻地转过脸,温温地望着唐印冬,徐徐地说道:“这个世界真的会有神仙吗?” 唐印冬牵强地笑了下,说道:“神仙,那也是吃人的神仙。” 唐蓦秋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怎样也宽慰不了兄长的心扉,只能关切地追问道:“想到办法救她了吗?” 唐印冬闻言先是怔了下,然后皱着眉头,回道:“没有,先到了海上仙阁再随机应变吧!她聪慧,应该不会有事地。” “难为你了。” “希望你不要怪我。” 唐蓦秋淡淡一笑:“我又怎会怪你呢!” “那我走了?等着空了再来看你!” “嗯!好。照顾好自己!” 唐印冬再看了看唐蓦秋,没有再说话,点了点头,便起身走了出去。到门前时,转过脸,深情地望着唐蓦秋,说道:“蓦秋,其实你安静的样子挺好的,就多安静几日吧,好吗?”言罢,掩上门便走了,跫音渐消。 只余下唐蓦秋神色惊异地呆坐在藤椅上,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怎么也揣摩不透兄长临走前的那句话,皱着眉头,冷冷地望着纱窗,许久许久,直到阳光换了方向,突然一缕阳光洒在唐蓦秋的大腿上,唐蓦秋并不喜欢阳光,于是尽力挪开了,轻轻地动了几下,才发现自己除了兄长刚刚抚过的右臂之外,全身都已经恢复了力气,霎时间便明白了兄长最后的话的意思,原来兄长刚才已经用内力将自己全身的毒全部转移至自己的右手,此刻自己已经完全可以运功驱毒。 午后,侍女又推门进来,将唐蓦秋扶至床上,轻轻地为她擦拭着身子,唐蓦秋仍然一动不动地任由着侍女的摆布,临了,唐蓦秋突然软软地说道:“可以用水为我洗下手吗?自早餐后我一直都没有洗手。” 傍晚,天朗气清,两位侍女轻轻地将唐蓦秋搀到了甲板上,只见数个大帆遮天蔽日,平静地海面上微微有些微波,遥远的夕阳染红了大半个海,绿色地岛屿星罗棋布,白色的石灰岩静静地躺在岸上,等待潮水的滋润,风,微风,带着海的味道,鸟,飞鸟,栖于小岛的林间,小岛蜿蜒,像明镜上的仙山,柔柔地倒映在水中,甲板很大,长六十丈,宽二十丈。唐蓦秋第一见到如此大的船,如此的恢弘,甲板上还有几处亭台,船行的很慢,若不是有岛屿的存在,更会给人以错觉,仿佛船就就只在这无垠大海之上,极目内,整片海都没有多余的白帆,世界宁静,仿佛世上只有这一艘船。 唐蓦秋拒绝了侍女的手,迎着风,缓缓地独自走向甲板的边缘,向着西南,远眺。唐蓦秋很久没有看过这傍晚的阳光了,以前她不喜欢夕阳,但是,此刻,在这遥远的海上,她却开始与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有了共通感,谁也逃不过这个世界的法则,谁也逃不出自然的所谓规律。眼看它蓬勃向上,眼看它日正中天,眼看它沉于大海。这时,元乞丐和石道人也被人搀扶到了甲板上,两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看夕阳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唐蓦秋无法体会,只能远远地看着步履蹒跚的他们。 丁雨在亭台上,准备了糕点和茶,邀众人集于亭中,赏景品茶。四人坐定,丁雨轻轻地看了看石道人和元乞丐,轻轻地说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多时矣。何不赏趁着这最后的灿烂,好好把弄一番?也不负这一日光景。” 石道人轻轻一哼,说道:“有人喜欢这阳光,就有人厌恶这烈日,它让部分的世界繁华无度的同时,也让另一部分的世界荒无人烟。我不愿自己享尽荣华的同时,让别人来承受这份荣华带来的灾难。” 丁雨笑了,放浪形骸地笑了:“人生如梦,岁月无情。这个世界何处没有灾难,哪天不会死人?凡人罢了,又能改变什么,只要你假装不知道,假装看不见,岂不是过得很好?” 石道人冷冷地说道:“因为如此,所以你是吃人的魔鬼,而我们是正义的侠客。” 丁雨轻蔑的一笑,回道:“吃人?神仙也吃人!我刚到仙阁时,也与诸位同样的心思,眼见得一部分人享尽人间极乐,而另一部分人饥寒交迫的困死路边,我觉得这样的极乐之地就不该存在,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这个世界的极乐之地很多,整个天下有多少个庄园,阿房宫,金谷园,铜雀阁。洛城,苏杭,扬州,长安,这些地方有多少吃人不吐骨头的豪门宅院,他们岂不是这个世界的幽冥地府?对于苦难的人来说,一个殷实之家就算是人间极乐。可是,慢慢地,我才发现,阁主的用意,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有一部分人幸运,必然就会有一部分不幸,幸运的人会给别人带来不幸,若是幸运的人去帮助不幸的人,也许会给自己带来不幸,因为不幸的人太多了,太不幸之后,他们便会被压抑成魔鬼,他们也吃人。既然,我们有幸成为了那部分幸运的人,上天赐予我们成为一代武林巨匠的天资,我们为何不尊重这份幸运,保护这份幸运。人性,不在乎你是有多富足,它与生俱来,便存在。” 第61章 海市蜃楼(3) 石道人愤愤地唾了丁雨一口,怒道:“在苦难的人面前,能勉强地活着,有一个贫寒的家,能娶妻生子,便是幸运。你为何要拿你自己对于幸运的理解,去评判别人是否心中存在的那些小幸运?” 丁雨转过身子,一脸严肃,浅浅地说道:“何以为家?无以为家。一个饱经苦难的人只能够给自己的妻儿带去无穷无尽的苦难,君不知,江南富庶,所以自古能人辈出,而那寒苦的北方草原食不果腹,除了出了几个暴徒,还有什么?一个苦难人间的孩子,从小就得跟着大人去劳作,去讨生活,无数人会因此去偷去抢,去道德败坏,而且,他们永远也得不到教育,听不到圣人之言,他们卑微的活于世上,不过只是因为其父亲的一时欲望罢了。他们不明事理的活一辈子,和牲畜又有什么区别?” 石道人面色涨红,愤而说道:“牲畜,人本来就是牲畜。那按照阁下的意思,苦难的人就不配拥有娶妻生子的权利了?那自古以来,人类都是如此繁衍生息,国家依靠他们的劳作和纳贡,日积月累,才会这么富庶繁华的天下。” 丁雨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那是从前,现在,需要改变这个庸俗的天下了,让更加精英的人活着。” 石道人轻蔑地一笑,淡淡地说道:“那谁去种地?” 丁雨苦笑了几声,说道:“有土地、有生计的人自然算是可以存活地部分人。能支撑起后辈教育的家庭,都算是殷实之家。” 石道人朗声大笑,冷言说道:“你说的那个世界一定是个孤寂的世界,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加繁华,这个世界的繁华是因为有太多人对于幸福的牺牲才换得的。它本来就来之不易,他本来就压榨了许多人,你们如此思想不过是揠苗助长,最终会导致天下失去了根基,而崩塌。不过只是海市蜃楼,虚无缥缈而已。整个天下的根基不是上层拥有生杀大权的人们,而是那些饱受苦难璀璨的贫苦黎民百姓。若是杀光了他们,那原本的殷实之家就是最底层的人,周而复始,你最终要杀光这个天下的所有人吗?” 丁雨无言以对,轻轻地站起身来,品了口茶,夕阳所剩不多,微波粼粼的海面上,红得发紫,像鲜血,也像鲜花。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二位去了海上仙阁,见了两位阁主,自然就明白他们的苦衷了。” 石道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也望向夕阳入海的盛况,皱着眉头说道:“如果那时我等仍旧不敢苟同于尊阁主的理念,是不是就得死了。” 丁雨缓缓地笑了几下,悠悠地回道:“我们阁主心善,从不杀人。” 元乞丐本就是粗人,一席话听得云里雾里,此刻也轻轻地站起身来,站在石道人身侧,沉沉地说道:“唐少公子如此人物,也被你说服了?甘心屈尊于阁下?” 丁雨微微一笑,回道:“不,唐少公子有自己的见解,不同于你我,他有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但是,有时候为了网络天下有识之士,我们会用一些特殊的方法。”言罢,讳莫高深的笑了起来。然后若有若无地看着一旁无事,正赏海上美景的唐蓦秋,微风中,只见她双脚发软,有些颤抖,不由得又轻轻笑了几下。 唐蓦秋是个历经苦难的人,他当然知道,两家所言都有大致的道理,但是道义始终是道义,道义不允许杀伐,道义允许苦难的人卑微的活着,所以他没有参与争执,因为她曾经卑微过,后来又显赫一时,她知道底层的痛苦和高贵的痛苦各不相同。远方,夕阳仍旧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微波粼粼的海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辉,红黄亮色,及其绚丽。 丁雨缓缓地走上来,轻轻地说道:“唐姑娘,暮色如此近人?” 唐蓦秋皱了皱眉,缓缓说道:“我突然想到,我们似乎漂浮在毗卢性海上,而大船是通往幽冥世界的载具,而你便是阿鼻地狱的死亡使者,很多时候,我感觉世界很远,我们仿佛都已经不再是活人,海上仙阁,或许是天堂吧,我这样的人,真不应该魂归天堂享乐。” 丁雨微微一愣,若有所思,说道:“人,总会经历一些很是奇幻的事情,但是不要轻易相信死亡,更不要轻易相信自己死了!” 唐蓦秋莞尔一笑,回道:“人,贪图安逸时,应该就已经死了。” 丁雨也轻轻地笑了下,缓缓说道:“唐姑娘是在说我吗?相比前半生,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哎……道不清,道不明的,就是这个生死。” 唐蓦秋转脸遥遥地望着远方,小岛间归鸟横飞,她不由得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被这美丽的景致所感动,被一个远在天边的家所感动,许久,才轻轻的擦拭去眼角的泪纹,柔柔地回道:“阁下正在努力改变这个世界,您当然还活着,而我,离开江湖之后,仿佛就已经死了,死得很不安,死得很惶恐,更死得很无助。” 丁雨轻轻地笑了,说道:“你们兄妹实乃当代人杰,与你们聊天,就是愉快,不像那两位固执的老人。” 唐蓦秋暗暗地转过身子,背对着发红的阳光和海风,轻轻地说道:“其实,我也不同意阁下的观点和方式。” 丁雨眯了下眼睛,缓缓地说道:“我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少有人会支持我的观点,但是,至少你们都不会讲出一些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能讲出的道理来劝阻和辩驳我。佛说众生平等,众生真的平等吗?” 唐蓦秋略加思索,轻轻地回答道:“能看到平等的人,都说不平等,看不到平等的,依旧觉得众生是平等的。佛门往世论本就是欺骗凡人的教条主义。” 丁雨苦涩的笑了两声,说道:“也是,不然为何统治者大都会实行愚民政策,他们会控制百家言论,让所有读书人都学习忠君爱国。而读不起书的人,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角色,就像自古以来,天下绝不会亡于邙隶之手。而江湖永远也不会亡于不会武功之人手中一样。” 唐蓦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顺其自然,顺应民意,我们不是上帝,就不要做上帝该做的事情。我们承担不了那么伟大的抉择所产生的不良后果。” 丁雨迟疑地望着所剩无几的斜阳,又迟疑地望着亭亭玉立的唐蓦秋,似乎若有所思,似乎又开始犹豫不决,直看到斜阳入海,晚霞由紫变红,由红便蓝,最后只剩下白云,在晚风下很快消灭了踪迹。而后,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所有人都离开了甲板,只剩下满天的繁星和一弯很残很残的月亮。 晨,轻轻地秋雾萦绕,远处海面上,有数十座小山,似乎围成了一圈,当中或有亭台楼榭,白云如纱,氤氲其间,晨光穿透淡淡的云雾,若有若无地洒在海面上,远隔十里,便能闻见花香,远隔十里,便能看见彩蝶。美丽的圣境仿佛就漂浮海面之上,随着轻轻的波涛起起伏伏,若此处不是蓬莱,那世上岂还有仙境,唐蓦秋迎着清晨咸咸的风,深深的凝视着远处淡紫色的海面漂浮的绿色的精致小山,早已入了神,但她的内心其实清醒地知道,这是传说的海上仙阁到了。 第62章 神仙眷侣(1) 海水透明,船似乎飘行在天边,淡紫色的海面下,彩色的鱼似乎在珊瑚树梢飞翔,清澈的海底水草,柔柔地招摇着,水底的世界缓缓流动,像天空之下。大船泊于紫色海洋的边缘,几只小舟,载着远方的来客,穿行在清澈透明的海面,像一只巨大的鱼,游在天空的云里。不远处,几座平缓的小山突出海面,围成一个不算规则的圆圈,小山皆不算大,山脚下有较为宽阔的沙滩,沙滩隐隐约约就躲在海潮之下,沙滩的边缘,被绿植覆盖,山间瓜果花草遍布,芳香漂浮,意境悠远。穿过小山之间蜿蜒的小峡谷,峡谷不长,不过数十丈,便见当中有一处浅海,浅海呈淡绿色,水下似乎有海水浸蚀的溶洞,有流沙如飞瀑般泄于海床之上,继续往前,几处阁楼漂浮在大海之上,阁楼共九座,当中一处五层高阁,四面八座阁楼围成八卦阵型,各有亭廊相接。 当中的阁楼长宽各二十丈,四周的阁楼皆是三层,长宽各十五丈,淡蓝色的琉璃瓦,淡红色的红漆柱子,色彩各异的雕工,在晨阳之下,熠熠生辉,阁楼中有香炉,炉香四散,一缕缕在微风中转着圈,扑向每一个到来的人。廊中偶有数名侍女飘过,大都长衫冠带,举止轻盈而得体,白衣飘飘,仿佛是广寒殿的宫娥,仿佛是瑶池的仙子。淡绿色的海中浮游生物颇多,海水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轻烟,轻轻的萦绕其间,显然,此处海水温度并不低,如果细嗅,还有淡淡地硫磺味,好在熏香和四面的小岛上的植物香完全掩盖了硫磺的臭味,让一切显得如此的祥和。船停在一座阁楼下,丁雨轻轻地带着三位客人登临高阁,有侍女早早便迎接在台阶下,慢慢的,搀扶起三位客人,向着高阁内款步行去,丁雨紧紧的跟着,唐印冬也跟了上去,他第一次登临海上仙阁,不免为四面的景致所迷惑,仿佛此地便是海上皇宫,是穷极其一生也想象不到的胜地,这样的阁楼是如何建造在海上的?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众人在阁楼的偏室用完早点之后,几位身着天鹅服饰的侍女,轻轻地推开房门,引着五位往长廊上走去,长廊,石柱子,木头的阑槛,各色的雕花,各样的盆栽,花香,游弋其间,似乎有风一般,而风,轻柔地几乎感觉不到。而此刻,日上三竿,浅海面上的烟雾更加浓郁,氤氲在台榭之间,如同仙雾升腾,景致非凡。 廊长数十丈,唐印冬就静静地环顾四周,似乎出没于此地的唯有如宫娥般打扮的侍女,并无其它武林人士。登临高阁,楼顶与下面四层的金碧辉煌完全不同,极为素雅,似乎是禅房,但是薄纱随风而动,似乎是茶室,但也有椒兰脂粉之气。五人静静地坐于阁楼之间,晨风从窗户进来,带着悠悠的秋菊的香气,四面的景致很美,装潢简单而不俗,材质高贵而典雅,茶,呈上的茶也是岭南最好的绿茶,香泽浓郁,回味无穷。又过了片刻之后,两位侍女卷起轻垂的白纱,绑在浅灰色的木柱上,一副古朴的对联呈现出来“海天之间,人居清雅茶室,诵古往今来圣贤之书;云山左右,仙阁海市蜃楼,留南来北往江湖烟客。” 款款的,隐隐有脚步声登临,众人无不聚精会神地望向阁间木阶,珠帘轻卷,一阵玉石之声,一位三十来岁的绝色美人,轻轻地挽着秦时月走了出来,她们步履很慢,轻轻地,一点点似乎从光滑整洁的木板上漂浮而来,那女子一身素雅,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像是月亮在水中洗去了纤尘,柔柔地荡漾在她的脸上,极为精致地五官,极为动人的眉毛,她轻轻地一步一步地走近,足以勾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心神荡漾不定,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羞愧,足以让任何一位女子仰慕,她就是这样美,只有见了她,才知道以往所见到的天下美人皆是庸脂俗粉。她一身淡灰色的丝绸,长袖飘飘,晶莹剔透的一只手,握在另一只晶莹如玉地手中,楚宫腰,婀娜多姿的身材,长长的腿,纤细的足,让人不忍多看,多看一眼便是有愧于神灵,因为没有人不把她当做是那九天下凡的仙子,没有人不把她当做东夷部落飞升入月的仙娥。她从那卷珠帘走出来后,从此江湖再无其它美人。三十余岁的她,更是韵味十足,难怪会藏在这遥远的海上仙阁,试问这天下又有哪个男人甘心这样的女人被其他肮脏的男人的目光所沾染。这样一个女人,让身侧那本已经遗世独立的美人秦时月也黯然失色;这样的美人,已让座中羞煞人间的唐蓦秋亦黯淡无光。或许这个世界,只有此间的美能留下她,只有仙境能让她住下,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只有仙境才能配得上仙子,所以,她住在此处,似乎是一件极为合理之事,一直忐忑的唐蓦秋这么觉得,一直瞻前顾后的唐印冬这么觉得,连一直怀有无限怨气的石道人和元乞丐也这么觉得。 秦时月轻轻地放下了挽在那绝色美人胳臂上的手,许久没见,她难以压抑自己对于丈夫的思念,只见她轻轻地在那美人耳侧低估了两句,那美人轻轻地转脸,莞尔一笑,那一笑,惊世骇俗,那一笑,如同雨后的彩虹灿烂了整片天空;那一笑,仿佛西湖绽放的第一朵莲花,让这个世界增添了颜色;那一笑,如同雪山烙印上朝霞,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那一笑,如瑶池降落下人间,孕育出春色片片,座中人皆如坠云雾中,如缥缈于云汉间。竟然对从他们眼前掠过,奔入唐印冬怀中的秦时月视而不见,他们太沉醉了,醉生梦死,有何足道哉。只有唐印冬,被秦时月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惊奇了一层层无限波纹,他轻轻地捋着秦时月两鬓地长发,指尖滑过那清凉的肌肤,微微一笑,紧紧地将秦时月搂在怀中,她哭了,轻轻地流泪,没有啜泣,阔别多日的她似乎终于寻觅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安巢,内心的温暖和怀中的温暖,瞬间填满她原本满是担忧的心灵,女人,有时候要的很简单,只要能在心爱的男人身边寻找到足够的安全感,就已经满足了,特别是对于那个阔别日久的女人,很简单便满足了。她脸上还留着心酸的泪水,嘴角却漾起会心的笑容,泪水和笑容扰乱了她的原本就很淡很淡的妆容,然而唐印冬毫不在意,轻轻地托着她的香腮,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纹,可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那双温热的手似乎也永远不知倦意。 第63章 神仙眷侣(2) 假如时间可以停下来,那么世界该是多么美好,可惜人生不会如此,所以才会有许多遗憾,在这样的江湖第一美人面前,仿佛所有人的人生都是有缺陷和有遗憾的。遗憾如风,抓不到,看不清。她的一举一动都足以震慑住所有人的心神,只见她轻轻地一挥手,数位貌美的宫娥便盛着溢满芳香的瓜果静静地放在众人身侧的木桌上。 芳香与初时峡谷中所嗅到的小岛上的果香类似,应该是附近的岛上所生长的水果。继而轻轻地一挥手,古筝声,琴声,琵琶声霎时而起,顷刻间仙乐弥散在高阁之中,又有两位侍女,依次撩起窗帷,四面的景致尽收眼底,阳光落在绿地,绿地倒映在淡绿色的浅海,浅海水质清澈,仿佛漂浮着数座仙阁,薄烟随微风轻轻浮动,像缠绕在仙阁四面的薄纱,乐声灵动,长廊中飘过的侍女闻声起舞,座中数人不由得起身,凭窗细看,那许多仙娥翩翩起舞,踩着薄薄的烟雾,缥缈而去,又翩然而回,人们仿佛早已羽化登仙,翱翔于三十三重天外,看尽这无与伦比的景象,哪里还有人间的半分光景。 一曲声罢,一切又重归于宁静,舞女停了下来,从长廊迅速掠过。风似乎有些更疾了些,阁楼外的风铃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金属玉石碰撞交吻之音。等众人皆回过神来,那位江湖第一美人早已离去,不见了踪影,人们不由得看向那个她曾经伫立过的地方,内心发出许多惋惜。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应,于是众人又重归于原座,品尝着可口的瓜果,神情依然沉浸在方才的美好之中。唯有唐印冬挽着秦时月依旧凭窗远望,他们互相依偎着,似乎正窃窃私语。 “月儿,你是怎么到的这海上仙阁?” “那夜在明州,你离开后不久,便有人敲窗,我怀疑有人已经知晓我们的计策,便偷偷尾随那敲窗之人,最后到了一艘小船之上,被人点晕了穴道,后来醒来,已经在这海上仙阁了,不过女阁主人很好,留我在她身边作伴。直到今日见到冬哥和蓦秋妹。”秦时月说完,满脸委屈,靠在唐印冬身侧。 “我也是那夜被丁雨骗上了船,得知你已被掳走,不得已效命于丁雨手下,直到今日,来到这海上仙阁,见你平安无事,才心安。月儿,这阁中只有一位女阁主?” 秦时月含情脉脉地看了看唐印冬,继而挠了挠头,说道:“据说还有一位阁主,是女阁主的夫君,不过我从未见过他,听女阁主说,他已经出海半年了,传言是往南洋更南的地方去了。不过今日女阁主挺高兴的,应该是根据传言,阁主将会归来了。” “嗯,我不想再参与这其中的是是非非了,到时候我们找个机会,与阁主细商量,然后我们三人就回去吧,这里太过虚无缥缈了,不由得让人内心空虚,不着边际,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仿佛死亡了一般。”唐印冬,说着,回头看了看座中呆木着的唐蓦秋。 秦时月莞尔一笑,说道:“冬哥,你总是喜欢做一些很现实的事情,可能女孩子就喜欢待在这样的幻境中,或者梦境之中。不过,无论你去哪,我都要陪你。” 唐印冬看着秦时月那俏皮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说道:“只有益州的老宅和平都城才让我真正的有归属感,那才是我们的家。我能给你的只有最真实的,委屈你了,月儿。” 秦时月幸福地笑着,柔柔地说道:“海上仙阁,不过人生一场大梦,我们都不当真,那我们就是真的。余生漫长,有你就好!” 唐印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挽着秦时月,窗外阳光更浓,透过屋檐,零星地散落窗台之上,整片浅海在烟雾中显得更加精致,色彩更浓了些,像一块巨大的平整地翡翠,藏在薄纱之中,小山仿佛被雕刻过一般,陈放在翡翠之上,像深绿色的宝石堆砌而成,日光很高,不知不觉,便要到正午了,时光飞逝。 长风起时,四面仍旧风平浪静,再看黄昏路上,烟云弥散,时值夕阳西下,主人邀唐蓦秋,秦时月二人登岛采摘水果,虽时值晚秋,但是岛上依旧芳香四溢,各色的花,各类的香草,还有各类瓜果,山林之间歇着许多海鸟,时而惊起,与落霞齐飞。三位绝色女子,相互挽着手,踩着草地,往上慢行,此地有地热,土地也温温的,湿湿的。 主人轻轻地说道:“我叫吴笙,姑苏人。来此十余年了,不敢说其它,唯有这瓜果,我倒是颇废了些心思。” 唐蓦秋灵机一动,淡淡地说道:“姑苏吴家人?那吴家现在的当家人吴晴是阁主何人?” 吴笙轻轻地笑了笑,一笑倾城,仿佛整座小岛都黯然失色,许久才回道:“我堂姐。” 唐蓦秋突然想起数月前在江阴唐佣所言及的旧事,似乎很眼前这个人有无限的关系,不由得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关于阁主的旧事!” 吴笙微微一愣,转过脸,看了看唐蓦秋的眼睛,轻轻地说道:“哦?听谁说的。” “唐佣,于九原城见了一位妇人,一个名为凌叶的妇人。” 吴笙微微皱了皱眉头,一颦一簇间,竟惹的人心疼不已,怜惜不已。她停下了脚步,停在了果园的门前,停在了花丛中间,而后,放下了牵着唐蓦秋和秦时月的手,淡淡的说道:“姑娘可知道,家父生前,最为倚重的剑式就叫凌叶剑。他为何会与你说这些?” “因为唐佣曾是我川东唐家人。” “这我知道。” “因为他现在的妻子曾是凌叶手下的一位婢女,曾与他有过婚约的一位女子,曾也是凌叶手下的一位女子。” 吴笙顿了顿,长舒了口气,淡淡地说道:“竟会如此有缘?” 唐蓦秋轻轻一笑,随即说道:“是呀,巧合得我好像在骗你一样。” 吴笙忧郁的苦笑了一下,在草丛中坐了下来,席地而坐,惊起了翩翩彩蝶,飞翔远远的夕阳中去了,而夕阳正好落在她的肩头,在薄绸上反射着淡淡的冷光。她缓缓地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座下,而后轻轻地说道:“你没有骗我,当年我就听先父不经意间提及过,关于我生母的事情,时至今日,唐姑娘,你有关于她的消息吗?” 第64章 神仙眷侣(3) 唐蓦秋轻轻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只是知道十余年前,令堂居于金陵秦淮河上,连唐佣也未曾见过其一面,只有通过令堂的心腹传话,才能与之联络,阁主若是有意,再归江南时,去访一趟江阴梅岭,或许能得到你想要的。” 吴笙皱了皱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已十余年未归江南,相必物是人非,很多人都不愿意见我回去,我也不知道余生还有没有勇气,有没有必要再回一次江南,若是,我最终没有归去,若是,还有缘,还烦请唐姑娘替我问候下母亲。”言罢,轻轻地垂了垂首,神态间满是恳切。 唐蓦秋笑了笑,回道:“如今,我已是身处海上仙阁,亦是不知能不能归去。若有机缘,阁主还是亲自去谒见吧!” 吴笙笑了笑,回道:“你们皆是尊贵的客人,怎会不能归去?只要你们愿意来,海上仙阁时刻恭候,若是你们想要归去,我们也时刻欢迎你们再度光临。” 唐蓦秋苦笑了一阵,没有再说话,她知道,这位女子仿佛一直活在别人精心营造的梦境中,不愿意走出这如梦如幻的仙境,麻痹太久了,以至于她似乎以为,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世界就和她以为的,和他爱的那个人所描绘的一模一样,一个在仙境里生活太久的人,怎会懂得人间的疾苦,怎会懂得支撑这仙境的所有一切都来至于人间的供奉,当人间不会供奉时,仙境便只会源源不断地去盘剥。一切快乐的源泉也是一切痛苦的起点。 阳光扰乱了烟云,烟云还在生长,园子里的风,风中的花香,全都塞进了一颗成熟的果子里,此地地热,桃似乎没有莱州的甜美,但是香气扑鼻,微微的果酸,清脆,亦是一种别样的风味,这里种满全天下各类的水果,有西域的蜜瓜、葡萄,有岭南的椰子,芒果,凤梨,还有杏树,梨树,李树虽没了果实但树叶并没有掉落,似乎在酝酿下一季花开。 唐蓦秋对瓜果毫无兴趣,只是恹恹地追着夕阳,一步步地在园子里散漫的走着,回身望着浅海上的仙阁,夕阳下更是美轮美奂,不由感叹道:“此地真乃人间仙境,阁主,你们是怎么在这浅海上建成的阁楼?” 吴笙笑了笑,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来时,这里已经是如今的样子了,夫君说,是他祖上发现的此地,所以历经数代人,才在此建成了阁楼,而我们俩只是坐享其成而已,不过,这些瓜果,大部分都是我住在这里之后,才种上的,他经常出海,怕我寂寞,所以让我种花,让我浇灌果木,因为一个女人如果闲下来,就很容易猜疑和想象。” 一旁赏花的秦时月轻轻地转过半边身子,侧对着斜阳,说道:“那,这些花草果木,也太荣幸了。不是吗?” 吴笙笑了,笑在夕阳之下,美丽,像隔绝于整个世间的美丽,人生若永驻于此刻,那该是多大的幸运,便是那匆忙的一瞥,亦足以终身难忘。她轻轻地摘下几串葡萄放在一旁的木条编制的篮子里,再盖上几片叶子,吩咐侍女送去山间的泉水中清洗。而后,登上山巅,携着两位年轻的女子坐在亭中,赏着斜阳入海,品尝着刚清洗过的香甜的葡萄,小岛之外那片紫色的海中,遍布着游鱼和水草,远远望去,像是一整片飘动的花海。海鸟横飞,似乎在准备一整个家庭的晚餐。 这时,一个人来了,一个还算是朴素的中年男人,他抱着一把短短的断剑,轻轻地飘上小山,拱手作揖,说道:“阁主,在下有些话想私下与您汇报。” 吴笙犹豫了一下,挥了挥手,侍女便带着唐蓦秋和秦时月下山乘小船离去。吴笙皱着眉头,恹恹说道:“上次不是说清楚了吗?丁大侠,请自重,不要再说那些不堪的言语了,我不想听。!” 丁雨轻轻地叹了口气,沉沉地说道:“阁主应该知道,我能留下来,并不是因为潇湘公子那套狗屁不通的理论。我想说,其实我也明白,阁主您永远不会正眼看我,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美好的事物,我也不想惹您不高兴,所以,我不会再说什么了,只想有个机会,能静静地陪着阁主您,赏赏夕阳。” “丁大侠名重江湖,您又何苦如此的卑微。” 丁雨笑了,笑得很轻,很柔,他款款地说道:“有些人,或许就喜欢这样的卑微,因为最美好的,便是得不到的,最珍贵的,就是寻梦的过程。不是吗?” “可我无法报答你的这份付出。” “既然是付出,又怎会需要回报呢?” “我不过是空有一副皮囊,读了些诗书,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不会弹琴也不会女红,更不会洗衣做菜,何以承受丁大侠如此般的厚爱。” 丁雨轻轻地思虑了下,柔柔地望向远方,然后垂下头,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并不是因为一个人的好,也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好,有时候,一见倾心,魂牵梦绕,才足以表露一份遥远的爱情。人生若只如初见,汉宫秋凉何足怨。” 吴笙又皱了皱眉,郁郁地说道:“我突然想起那年太湖边上的一座村庄,那里的朴素和闲适让我至今也不能忘怀,很低很低的黑瓦,粘土和石头砌成的墙,茅草的柴房,一位少年,头戴着斗篷,牵着黑色的牛,从我面前走过,我记得那是个春末,那是我第一次从城市逃到乡村,那也是我第一次叛逆,而我记住了他瘦削而精致地面容,他皮肤黢黑,与我平生所见的男子都不相同,我轻轻地跟着他,走过杏花飘落的林子,我就远远地,默默地跟着,直到他走到芦苇丛中,放下了耕牛,与一位早已静候苇丛多时的村姑拥在一起时,我才怅然若失地离去。如你所说的初见,现在想来,或许并不是真正适合你的那个人,不去打扰,默默地离开,岂不是更好。” “若我还是那个尚未弱冠的年纪,或许我会默默地离开,可我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去等待下一次遇见?” 吴笙许久没有说话,远远地望着淡紫色的海面慢慢加深了色彩,才悠悠地说道:“斜阳已逝,还请丁大侠回去吧!” 丁雨站起身,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有说出口,拱手告辞,下山而去,徒留下一路的叹息。 夕阳落下后,遥远地海面似乎隐隐有一叶白帆,很远很远,比波涛更小一些,吴笙不由地兴奋地站起身来,露出了会心地笑容,扶着冰凉的石柱远远地眺望着,晚霞渐渐逝去,整片天空,只留下了吴笙淡红色的笑靥,笑靥如花。 第65章 尾声 死神(1) 晨,柔柔的清风,轻轻地拂动着山林,山林如罗裙轻舞,鸟声敲开阁楼的窗,薄纱漂浮到窗外,迎风缓缓地挥着手,时而舒展,时而倾颓。凭窗远望,林间有雾,雾雨婆娑,水汽缓缓飘落下来,仿佛一切都在升腾,又仿佛一切都在坠落。浅海上,烟雾缭绕,比昨日浓厚许多,空气中有了许多硫磺味道,连各式的香气都有些遮掩不住,海底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气泡,将平静的海面惹得波光粼粼,远远望去,仿佛整片海都沸腾了。海,苍茫的大海,镶嵌在岛屿之中,颜色比昨日更深了些,仿佛是一整块灵动的绿宝石。 阳光新出时候,浅海升腾起许多烟雾,整片浅海仿佛笼罩在浓烟之中,高阁若隐若现,极目望去,几乎不见二十丈外的事物。唐蓦秋轻轻地走出阁楼,于廊间漫步,硫磺味和各类香气交杂在一起,令人颇不能适应,不由得捂住了鼻息,这时,只见宫娥们正于长廊间增添香炉,片刻之后,烟雾缭绕,和水汽混在一起,并没有太多的作用。唐蓦秋转过廊亭,便进入了金碧辉煌的主阁,阁中,一片祥和,众人皆坐定,正中端坐着两位阁主,唐蓦秋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阁主,只见他约末三十五六岁,浅浅的胡须修饰得极为精致,长鬓,黑发,一根玉簪轻轻地挽着玉冠,汉服青衣,长袖翩翩垂地,仿佛魏晋狂士般,放浪形骸着,手指扼着青铜酒樽。头微微一晃,甩开遮脸的长发,露出刀削般精致的面庞,虽已是人到中年,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韵味,让人不由得为之注目,唐蓦秋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而后满是疑虑地归于自己的席位。薄薄的一席羊毛毯,席地而坐,面前一块黑色的方桌,上放在果脯,鲜果,炸黄花小鱼,和海鲜饼,还有一壶酒,一只古老的酒樽。 阁主起身,甩了甩长袖,翩翩伫立,左手捋着长发,右手端起酒杯,面向众人郎朗说道:“在下潇湘公子,十余年前在江湖也算是有点薄名,诸位也许都听说过。今日有幸和诸位当世英杰聚于此,不问前事,不说未来,只满饮此杯,幸甚至哉。此酒乃我从南洋带回来的果酒,那是在南洋靠近南大陆的一座岛屿之上,当地人喜欢用椰奶酿酒,然后再加入各类鲜果,一同发酵,其味甘甜,芳香醇厚,酒很淡,我尝之,深感妙不可言,思之若是能冰镇后再饮之,必定会更有一番风味,于是去南方大陆上的雪山取来了千年玄冰,试之,简直如琼脂玉酿,遂于当地采购了一百桶,盛放在船中冰室中,带回来,今日诸位贵客光临,特以美酒相赠,略尽地主之谊,还请诸位共同品鉴。”言罢,举杯便一饮而尽,而后朗声狂歌:“山木兮飞鸟相栖,沧海兮水何澹澹,环宇兮平湖生烟,四面兮果木丰茂,有佳人兮遗世独立,筑仙阁兮扶摇羽化。晨曦兮云雾缭绕,暮色兮星辰聚彩,琉璃为顶兮礁石为柱,北星汇聚兮八卦筑宸。站于高台兮远隔重洋,步入纱帐兮在水一方,仰观琼宇兮东方神祇,俯察蜉蝣兮海床为柱。乘腾云之游龙兮,抵海宫之神阙;慨人生之有物兮,知年华之不我与。有仙人盛玉酿兮,于群英之共饮。不知何年再相惜兮,何不尽今日之娱。主人长乐兮热情好客,宾客纵情兮神貌飞扬。” 一曲歌罢,舞女尽出,弦乐骤响,翩翩起舞。舞者皆赤足,轻盈灵动,于厅中尽情舒展着曼妙的身姿,皓腕玉足,薄裳四面而飞,衣袂飘飘,椒兰盈盈,一时惊慌之相望,恐数年忧思之营营。众人观舞并进早餐,不觉间已过了一个时辰。 潇湘公子起身作揖,语气谦卑,款款说道:“座中诸位皆是当世首屈一指的英豪,元老前辈和石老前辈更是鄙人的上一辈高人,今日有幸款待诸位,幸甚至哉,不知诸位对于我这海上仙阁有何想法和疑问?望诸位实言相告。” 座中沉默不语,片刻后,元乞丐懒懒地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以毒物控制我等,再挟持到这来,莫不是这便是阁主的待客之道?非英雄所为也。” 潇湘公子笑了笑,作揖赔礼,接着谦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非常人以非常之手段。元前辈武功已至化境,我等情非得已。莫怪,莫怪。” 元乞丐朗声说道:“公子可敢去了我身上的毒,我两公平地对决一场,老朽若是败了,甘听公子差遣,若是侥幸胜个一招半式,还请公子莫强人所难。”元乞丐快人快语,一旁的石道人想拦却已经拦不住了,只好扯着元乞丐的袖子。元乞丐随手一挥,便将袖子从石道人手中扯了出来,朗声说道:“石道兄,拦我作甚,我受够了这窝囊气了,人生在世,顶天立地,纵使一死又有何妨?” 石道人看了看元乞丐,不由得垂下头,连连地摇头,他知道盛名之下,必然无虚,潇湘公子统御这偌大的海上仙阁,若是没有点本事,又怎能震住,甚至连邹林、丁雨这样的一派宗师级别的人物,也甘心降服。石道人情知此战,元乞丐凶多吉少,他也料到元乞丐若败了,定然不会归顺潇湘公子,那么他今日应该是要折在此地了。念及此,难免黯然神伤。 潇湘公子微微一愣,皱了皱眉,又看了看身边的吴笙,悠然说道:“一定要这样吗?我看还是不必了,元前辈若想离开,在下定会安然无恙地送您回去,到时再给您解去身上奇毒。您看如何?” 元乞丐长吐一口气,冷冷地回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潇湘公子笑了,他大概是不太喜欢元乞丐这咄咄逼人的语气,苦笑着说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元老前辈年事已高,此战就当是晚辈输了吧!元老前辈请便。烦请丁大侠为元老前辈解毒。”潇湘公子言罢,冷眼望着元乞丐,又看了看丁雨,其实谦卑是假,他也想趁此机会展露几手功夫,已震慑住座中众人,故特意言语相激,料想元乞丐身负数十年江湖名声,势必会被冲冠一怒,一旦被激怒了,那他胜算可是又多了几分。 第66章 尾声 死神(2) 如潇湘公子所言,元乞丐怒不可遏,随手抓过丁雨递上的一粒解药,便合着吐着寒气的果酒,咽下了喉咙。而后运气,驱毒,一阵灰色浓烟从指间滑落后,飞身而起,只见黑影一动,便消灭了踪迹,众人无不惊愕,这样的速度,在整个江湖,似乎也是首屈一指了。只见潇湘公子放下酒樽,甩了两下衣袖,轻轻地走到窗边,众人也跟了上去,凭窗远望,只见朦胧的烟雾中,元乞丐悄然伫立于巽位的高阁之巅,单足伫立,如浮于仙宫的得道之人。众人皆叹息,心想,如此轻功,如此功力,如此速度,料想当世无他人了。唐印冬心中一怔,没料到元乞丐如此年纪还有此等功力,不由得长舒了口气。此刻,众人皆侧目望着凭窗而立的潇湘公子,想看他如何应对。 又过了些时间,日上三竿,斜于半空之中,浅海雾气更胜,似乎仙阁之下的整片海都在沸腾,气泡炸裂的响动也声声入耳,让人满是惊疑。浓浓的水汽氤氲下,几乎就看不见远处的元乞丐。而潇湘公子轻轻地挥了挥衣袖,翩然而起,脚踏阑槛,款步而走,竟然踩着那升腾的雾气,于空中踽踽而行,他走得很慢,如同在自家的花园漫步,他走得越慢,凭窗而望的人越是胆颤心惊,仿佛眼前的人已经羽化登仙,在空中竟然能自由漫步,再望向正在沸腾的浅海,仿佛落下去便会被烫得面目全非,不由得替潇湘公子捏了把汗。 突然,潇湘公子在半空中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水气之中,仿佛如仙人踩着白鹤等天穹,仿佛如高僧踏着莲花入定。而远处的元乞丐似乎被潇湘公子这身功夫所镇住,在微风中不再坚挺,有些摇曳。唐印冬亦被潇湘公子这身功夫所折服,心想,若是自己面对这样的高人,该如何应付,不由得冷汗直流,后背发凉。 两人静伫许久,元乞丐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可能是因为恐惧,迫使他不得不出手,若是再等下去,似乎自己就再也没有勇气出手了。饶是年过花甲,体力和速度都已不再巅峰,但元乞丐却依然势如雷霆,众人只见其身影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攻向潇湘公子,却不见其人到底在何处。当然,潇湘公子也不知道,于是,他轻轻地动了。踩着云雾,一步一步缓缓地向更高处攀去,无数个灰色的身影紧跟其后,似乎就要将潇湘公子的身子截为两半。潇湘公子就一路往上攀登,直上十余丈,那个快到极点的灰色身影依旧转着圈,跟得越来越近。渐渐地,越往上,烟雾越稀薄,潇湘公子双足也有些微微地颤抖。那灰色的身影所转的圈子也越来越小,最后,只是在潇湘公子的足下转着圈,潇湘公子见状,微微一笑,足尖向下轻轻一点,元乞丐便翻滚着往下跌落,眼看便要跌入温度颇高的浅海之中,众人皆为之惊呼。可元乞丐在距离水面三尺之处,被人一把抓住了腰带,霎时间便停止了高速下坠,只见潇湘公子一手拎着元乞丐,一手挽着长袖,轻轻地在烟雾中攀登上来,饶是他故作潇洒,也不难看出,他额头沁出了许多汗珠,想来,也是颇费了些功力。 进阁来,轻轻地放下了元乞丐,走到吴笙身侧,信手拿起一杯果酒,一饮而尽。石道人匆忙上前扶起元乞丐,只见得元乞丐满身通红,似乎是急火攻心,想来此次战败,定是羞愧难当。石道人见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元乞丐的胳臂。元乞丐匆忙地站起身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潇湘公子。 潇湘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元前辈不用介怀,晚辈凭借年轻稍占上风,前辈只是体力不支,并未落败,前辈若是此刻便欲离开,晚辈立刻着人安排。”言罢,放下酒杯,深深作揖,长袖拂地,像极了谦卑的文人墨客。 元乞丐嘴角微微一翘,怒道:“今日,元某无话可说。但,大丈夫,荣与辱都不能移其志,今日在此,失礼了。”言罢,迈步后退,背身从窗沿一跃而下,只听得沉闷的一声,众人想拦已来不及,紧接着,是数声嘶嚎和惨叫,众人不由得凭槛下探,只见元乞丐挣扎在那高温的浅海中,呛鼻的硫磺味,随着水汽弥散开,再往下看时,无数只饥饿的小鱼正在撕咬着元乞丐被烫红的血肉,鲜红的血瞬间便在水中变成了暗红,随着不断的气泡散开,人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中恐怖的场景,约莫一盏茶功夫,元乞丐就只剩下了一尊白骨,被硫磺染成了淡褐色,沉入到水下去了。 众人惊呼,无不惋惜,吴笙见不得这残忍的场景,早已被侍女扶至原位休息。石道人见此场景,黯然神伤,不由得垂下了头,叹息不已,倒是那潇湘公子,狠狠地拍着栏杆,似乎是极为悲痛的模样,众人亦为之侧目。 唐印冬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把将秦时月轻推到唐蓦秋怀中,迈步向前,拱手道:“晚辈唐印冬不才,愿试阁主高招!”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尤其是秦时月,立马便要挣脱唐蓦秋向前去拼命劝阻,毕竟元乞丐地状况所有人都见到了,秦时月岂能愿意让心上人涉险。唐蓦秋内心五味杂陈,一把拉过秦时月,轻轻地说道:“兄长做事严谨,绝不会意气用事,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敢贸然出手。嫂子,你别担心,不得已时,我也会出手相助。”言罢,轻轻地望向唐印冬,尽管胸中忐忑,但是面上却极为寻常,轻轻地冲唐印冬点了点头。只有一旁的丁雨看了看潇湘公子和唐印冬,又转头看了看吴笙,邪邪地笑了笑,当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潇湘公子微微一笑,转脸看了看唐印冬,笑着说道:“唐少公子,这是为何?公子想离开尽可以随意,何必要坚持一战。” 唐印冬作揖,淡淡说道:“我也不确认是否要动手,所以先咨询阁主您几个问题。敢问阁主,为何要建立这海上仙阁?” 潇湘公子闻言,回头看了看吴笙,又望向窗外,平淡地说道:“我们要建立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让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享受我们的快乐。” 第67章 尾声 死神(3) “那敢问,您去过明州到福州一线海滨的一些村庄嘛?” “我自携拙荆住到这海上仙阁后,便再也没有回归过中土。对于中土之事,更是不愿入耳。” “那您可知道许多地方因为阁主的压榨已经民不聊生,甚至已经人烟灭绝,与您这世外桃源,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知道,快乐本来就是属于少数人幸运的人的。所以,我们只针对江湖的精英。” “那如果天意要毁掉这海上仙阁呢?” 潇湘公子顿了顿,笑了,微笑着说道:“原来唐公子已有所发现?若是天意,我尊重天意。愿为这天意献出生命。” “阁中算上所有宫娥和杂工,总共也有数百人!” “在座诸位和她们都可以走。我不强留。” “那,我感谢阁主。” “唐少公子且不忙感谢,虽然我不强留,但是天意强留,我也没有办法。” 唐印冬为之一愣,神色严峻地看着潇湘公子,说道:“何意?” 潇湘公子挽了下长袖,笑着说道:“我也有个故事要说给唐公子听,传说,甘州城西北,有一条弱水河,鹅毛不渡,仙人渡水,也得毁去百年根基,只有一位船翁,能载人渡河。而昨夜,我得到消息,船毁了,老船翁已死。我想,这就是天意吧,从此再无人能渡弱水了。惜哉,惜哉!” 唐印冬闻言,冷汗直冒,皱着眉头,一双锐利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守护仙境的魔鬼,满是愤怒地说道:“国色天香,也要香消玉殒?” 潇湘公子神色稍黯,满是忧愁地说道:“既然许下约定,便当同生共死!” “她知道吗?” “如果唐少公子设身处地,会忍心告知于她吗?” “你又有何权力?” 潇湘公子仰起头,郁郁而言:“我只有一片真心。天下动荡,江湖风起云涌,容不下一室芬芳,我又能为之奈何?奈何也!” 唐印冬一脸肃穆,冷冷地说道:“那,夫复何言?唯有一战或可生,阁主请?”言罢,轻轻地踏出窗外,飞上了阁檐。 潇湘公子一双忧郁地眼睛若有若无地看了看吴笙,皱了皱眉,没有再说话。随着唐印冬的脚步踏出了窗外,吴笙无言,虽然没有听懂二人的谈话,也知道事情或许有变,不由得有些忧郁,默默地垂下头,丁雨看在眼里,又是一阵惋惜,但是他已是感受到今日环境的变化,大约是听懂了二人的语意,更加坚定了他最初的想法。 剑,数道剑气,数十重剑影,铺天盖地地卷向伫于飞烟之上的潇湘公子,只见四面风声鹤唳,飞烟顷刻间被切成碎片。潇湘公子见唐印冬剑式来得汹涌,不由得胸中一惊,凭空而起,直上十丈,避开了第一道剑网。唐印冬只是站在檐角,手捏着剑诀,攻向伫于空中的潇湘公子,而潇湘公子无处落脚,只能摇曳在烟雾中,四处闪躲。 唐印冬见过方才元乞丐与潇湘公子的比试,自己的轻身功夫和速度相较于元乞丐也稍逊一筹,若自己运用轻功与潇湘公子较量,无异于送死,所以,他就站在檐上,用剑气封住潇湘公子的去路,以一种无奈的方式,看潇湘公子能在空中滞留多久。唐印冬一道剑气有六重剑影,凌厉无比,织成一张剑网,将潇湘公子团团围住,潇湘公子轻功亦是举世无双,于剑网中闪转腾挪,半个时辰,上百张剑网却没有伤他分毫,连那长长的衫袖都没有触碰到。 凭窗远望的人,不由得惊叹连连。潇湘公子的轻身功夫不仅姿态优美,更是轻盈飘逸,举重若轻,若仙人羽化般,扶摇缥缈。一时间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唯有丁雨,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凝视着唐印冬的剑气,似乎在思考,自己的剑与唐印冬的剑差距在何处,自己为何永远也不能摒弃掉手中的断剑。 又过了半个时辰,潇湘公子依旧跳不出那道剑网,但是,此刻,他的身姿已经不再优雅,颇有些颠沛,远远望去,蒸汽上的他已经满脸汗水,显然,他已经有些耗费了太多的功力,如今已经不能有太多的兼顾。而檐上的唐印冬亦是不好过,一个时辰的大战,他也耗费了许多的功力,此刻,连双脚都有些发软。明眼人都知道,决胜的那一刹那要到了,他们谁都不会再坚持下去了,一招定胜负。唐蓦秋亦是神色紧张,嘴角干裂,双手捏着剑诀,寒气透过双手,冻住了许多热气,随时准备趁潇湘公子不备而出手致命一击。 决战终于来临了,但是,他们似乎都在等待另一人先出招。还是年轻的唐印冬没有忍住,先出手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余力,再继续周旋。十指,十道剑气,一剑六重影,他用尽了毕生所学,甚至有一剑打出了七重剑影,共计六十一道剑气,织成十道剑球,沿着雾气,向潇湘公子倾泻而去,气势汹汹,密不透风,似乎无论从任何角度也躲不开。唐印冬出招后,浑身乏力,瘫软地坐了下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檐角上,喘着粗气。 而事实亦是如此,剑网密不透风,无论从何处都闪避不开,所以潇湘公子亦是没有躲,运起功力,只见一道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瞬间便穿透了横亘在前的两个剑球。虽然,他一身精致名贵的汉服已经碎成粉末,虽然他满身伤痕血流不止,虽然他连精心打扮的胡须和眉毛都被剃掉了,但是他还是冲破了剑球,还有一丝余力,去杀死已经精疲力尽的唐印冬,他已经离唐印冬很近了,所有人都惊得面无人色,潇湘公子太快了,唐蓦秋甚至来不及出手,他就到了唐印冬的面前,但是,他也仅仅是到了唐印冬面前,便坠落了,落进了浅海中,落进浅海时,他已经死了,从那不可思议的眼神中,能看出他已经死了。他浑身有六十一道剑伤,但是都不足以致命,只有胸口插着的那把断剑,两寸长的断剑,直入心脏的断剑,才是致命的一击,所有人惊慌之后,都转脸看着丁雨,因为,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丁雨出手了,那个潇湘公子最得力的属下,出手了,且一招致命。 第68章 尾声 死神(4) 只听得吴笙一声惊呼,早已香汗淋漓的她,此刻正惊恐地望着浅海中那嗜血的鱼群吞噬着夫君的遗体。目光惊悚,不由得浑身颤抖,惊慌失措,眼看便要翻下阑槛跃入水中,与潇湘公子同生共死。一旁注意多时的丁雨一个箭步,匆忙一只手将其揽了下来。 只见吴笙挣扎着,从髻上抽出玉簪,不停地扎着丁雨的胳臂,直扎的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染透了吴笙衣裳的一大片,丁雨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放手。这时,她,才缓过神来,扔掉了簪子,放声大哭,哭声悲恸,摄人心魂。 唐蓦秋搀扶下唐印冬,为他运功疗养,丁雨一面揽着吴笙,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与石道人。一刻钟过去了,日正中天,烟气升腾,椒兰香再也掩盖不住硫磺的气味,人们不由得掩面捂住鼻息。只有吴笙还在挣扎,用她所剩不多的力气在挣扎。等到她彻底安静下来,如丧家之犬般瘫软在丁雨的手臂之上时,丁雨轻轻地将她放在椅子上。沉沉地说道:“阁主,你先别轻生,也别激动。我杀阁主,实乃逼不得已。阁主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在此替他陪葬,不杀了他,我们都逃不出去。” 吴笙一双愤怒的眼睛紧紧的凝视着丁雨,愤愤地说道:“我愿意陪他死去,死在这仙阁之下,我们真心相待,生死与共,‘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这样情感你这种人不会理解的。” 丁雨愤怒了,彻底地愤怒了,咆哮地说道:“值得吗?你以为你爱的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魔鬼而已,他只不过是把你关在这里,相当于金屋藏娇而已,他自己却远去东夷,远去南洋,寻花问柳,他在东洋就有一个容纳了数百位角色女子的行宫,你以为他是一心一意爱你吗?不过是因为你是当今天下第一美人,他不过是爱你这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称谓和爱你倾世绝伦的美色罢了。而你爱到死去活来的他,给过你什么,只不过是一个牢笼,与世界隔绝的牢笼,如今,此地即将覆没,他却要你死,陪他一起死。一年之前我已经知道他身患不治之症,你以为他这次下南洋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效仿徐福远渡重洋寻找不老药救命而已。他要死了,就要所有人陪他去死,你以为值得吗?你知道从明州到泉州的海岸上,有多少地方因为他的搜刮饿殍遍野,有多少原本富裕的村子,也因此杂草丛生,失去了人烟。你永远被他关在这富丽堂皇的监狱里,你知道哪些供养此地的人,活得有多凄惨,你爱这样一个人,你觉得值得吗?”一席话后,戳破了吴笙的美梦,她颤抖在一旁,惊慌地捂住面庞,以掩饰自己的恐惧,因为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更是她从未想过的。时至今日她也想象不到那些场景和事实,但是她又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她内心对于这一切早有疑问,只是一直以来,她不愿去相信的真实的。 唐印冬此刻已经从疲惫中缓了过来,轻轻地站起身来,说道:“此地乃一个海底火山口,近来火山活动频繁,想必此地即将火山喷发,诸位还是尽快想办法,出阁的小船已被潇湘公子全部毁了,我们要想办法,尽快从此地出去,穿过峡谷,到外海寻找大船。”顿了顿,转身向着吴笙作揖,惭愧地说道:“吴夫人,此事不能怨丁雨丁大侠,其实明州事变后,我被丁大侠困在外海的船上,那时,丁大侠便已将所有实情相告,但是对于杀死阁主,我们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丁大侠又探明石前辈和元前辈在探查海上仙阁,于是便用此计引二位前来相助。只是未料想元前辈太过冲动,太过不幸了。我与丁大侠也是今日感觉到浅海异样,所以,才觉得时不可违,亟不可待,故未事先告知诸位。” 唐蓦秋撅了噘嘴,愤愤说道:“那我呢?” 唐印冬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计划中本没有你,奈何你突然出现,好几次几乎扰乱了我们的计划。我又怎么舍得你涉险。” 石道人此刻恢复了功力,一掌拍碎了阑槛,愤愤地说道:“二位为何不早告知我等,害得元兄为此丧命。” 丁雨愧欠地说道:“错在我,是我不让唐少公子实言相告的,因为我了解潇湘公子,若不是真的,便骗不了他。对于元前辈,在下深感抱歉。但是,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想办法逃出去,我猜测火山将会在傍晚时分活动开来,而阁中现有数百人,我等还是集思广益,想办法,待到安全归去,到时候石前辈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石道人虽怒气未消,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摊了摊手,说道:“没有船,又该如何是好?” 唐印冬又看了看窗外,只见满是硫磺臭味的水汽越来越浓,整个屋子仿佛在蒸笼中一般,闷热难耐,所有人都在不断地淌汗。唐印冬当机立断,上前说道:“月儿,蓦秋你二人将阁主夫人带到坎位置的阁楼上,好生照顾吴笙夫人,然后蓦秋,你去将整个仙阁中所有人都集中到坎位阁中,然后带领所有宫娥将丝绸布匹,纱帐等编成长绳。丁大侠,石前辈,我们三人赶紧动手,拆房也罢,断梁也罢,将阁中所有木头都集中到坎位阁中,做成木筏,往外运送人,能做多少木筏,做多少木筏,大家一定要快。大家有意见吗?有更好的主意现在就提,若是没有,那就赶紧行动起来。” 众人漠然,然后丁雨和石道人跺了跺脚,说道:“行,老身这把老骨头了,索性就拼了这把老命吧,那,咱都行动起来吧!” 言罢,众人都行动起来了,石道人,丁雨和唐印冬三人上纵下跳,将阁中所有雕工极为精致的木材全部拆下。唐蓦秋运起功力,在闷热难耐的阁中奔走,将所有宫娥和杂役都集中到了坎阁中,安抚惊慌失措的人们平静下来,然后教他们有序地编制着绳索。两个时辰后,两个大木筏扎好,木筏宽五丈,长七丈,全是用上好的檀木和梨花木搭建,一个木筏可以满搭近百人,石道人将两个木筏用粗布绳索勾连,一人运功撑起二百人的木筏便向峡谷中驶去,丁雨遥遥的挥挥手,说道:“石道兄,到了之后放小船过来接我们就行。” 阁中只余下站在右边的唐蓦秋,秦时月,丁雨,吴笙,唐印冬和蜷缩在左侧的二十多位香汗淋漓,吓得发抖的宫娥。再看高阁之下的浅海之中,已经沸腾起来,霎时间,已经有浓浓地黑烟从水中生起,烟中多是黑色的灰烬,水中的鱼群再也受不了这样的高温,正在四散奔逃。面对海底异象,众人皆手足无措,不得不远远地看着刚驶近峡谷的两条大木筏,期盼它走得快些,再快些归来。 第69章 尾声 死神(5) 突然,天地大动,整个仙阁摇晃了起来,当中的五层高阁訇然倒塌,霎时间,卷起惊涛骇浪。众人尚未回过神来,紧接而至,又是一声巨响,坎位阁楼顷刻间裂成左右两半,左侧阁楼猛然沉入海底,二十多位惊慌失措的宫娥,瞬间被消灭了踪迹,只能见沸腾的海中浓烟滚滚。眼看地壳运动起来,时间刻不容缓,惊惶之余,唐印冬一把将余下四人推开,而后飞身而起,将尚支撑半边坎位阁楼的剩余的三根大柱劈在水中,一把扯过秦时月,飞身落在沸腾的水中漂浮地一根木柱上,匆忙说道:“时不我与,仙阁马上就要塌了,届时我等万劫不复。蓦秋,你一根木柱,丁大侠,你跟吴笙夫人一根,我和拙荆一起,咱们先往峡谷去吧。”言罢,只见会意的唐蓦秋空中一个转身,稳稳地落在木柱上,丁雨拉不动已经失魂落魄的吴笙,只好强行抱住她,一跃而起,落在巨大的原木上。三根巨木借着阁楼塌下时的巨大波涛地推动,迅速向着峡谷驶去。刚驶出三十余丈,听得身后又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声彻云霄,再回首,整个海上仙阁完全沉没在浓浓的黑烟之中,只有滚滚热浪袭来,打在吴笙那万分痛苦的面颊上,化作一行行清泪,打湿了丁雨的肩头。 借着巨浪,三根巨木稳稳地驶近了峡谷,这时,仙阁沉没的地方,远远望去,翻滚的海水已经开始变化了颜色,由深绿色变成了赤红色,似乎海底有一道道烈火正在焚烧和喷涌。唐印冬情知情况不妙,匆忙搂住秦时月,脚尖猛然往前一点,圆木借着海浪如箭般向着外海而去,唐蓦秋也学着兄长的模样,催动着圆木往前驶去,唯有丁雨,此刻正怀抱着梦寐以求的佳人,享受着这苦难之后的温存,并没有注意环境的变化,走得稍微慢些。 再看天穹,乌云密布,骤风四起,似乎将有一场巨大的风暴。远处地大船已经发出了起锚的声响,两艘大船中的一艘已经整帆出发,远远望去,隐隐有一艘小船驶来,惊涛骇浪中一叶黑影一闪而过。这时,似乎浅海底有了些动静,潮水骤起,浅海中的鱼群疯狂地涌进峡谷,圆木被急速地鱼群冲击得有些颠簸,若非唐印冬武功已经大成,搂着秦时月几乎难以立足,突然一个潮水打来,圆木翻滚,唐印冬顿时失去了重心,整个身子横着,几乎就要掉落到奔走的鱼群之间,匆忙凭空一掌,拍在水面,抱着秦时月凌空一个筋斗,继而稳稳地落在了圆木之上,有惊无险,长长地舒了口气。唐蓦秋单人操动着浮木,倒是顺畅,一路虽颠簸,但也无事。最痛苦的是丁雨和吴笙,吴笙仍未从眼前的一切中清醒过来,仿佛坠落在一场噩梦中,久久不能自省。而丁雨的武功与唐印冬相去甚远,而此刻却怀拥佳人,颇为心猿意马,自是有些疏忽大意。 片刻间,唐印冬和唐蓦秋已经出了峡谷,圆木疾驰,向着石道人撑着地小船驶去。而丁雨,却在峡谷中踯躅着,举步维艰,此刻才将将走了一半有余,距离出口尚有数十丈。而此刻因为浅海水温骤然升高,鱼群更加疯狂地经峡谷往外奔行,浅海的巨浪和外海的潮汐卷在一起,峡谷中霎时间波浪滔天,原本直行地横木因为鱼群和海浪,顷刻间便横了过来,在水中翻滚着转圈,霎时间,丁雨便有些站立不住。刚刚上船地唐印冬见此情形,匆忙抄起铁桨,与石道人一道,向着巨浪滔天的峡谷中疾驰而去。 船进峡谷,与三尺高的海浪杂糅在一起,伴随着巨大的起伏,向着丁雨驶去。而正在此时,海底又是一阵大动,海浪更高了,圆木翻滚更加剧烈,鱼群亦是带动着圆木不规则的转圈,丁雨明显已经支撑不住,伴随着一个巨浪打过,整个身子向后倒了下去。匆忙间,运足了全身功力,双手托起吴笙,向着小船的方向掷去。轻轻地说了句:“好好地活着。”便倒在了鱼群里,顷刻间便成了一具白骨沉入到了乌黑的鱼群之下,任谁都能看出他最后的眼神中饱含的渴望、凄凉、殷切、爱慕和愧疚杂陈在一起,任谁都明白他的心意,但是他就这样死了,死得很匆忙,死得很卑微,他的死也并未唤醒那个梦中的女人,只是让她的梦多了些忧郁。 圆木距小船十余丈,丁雨最后的力量并不足以将吴笙抛得太远,唐印冬不暇多想,飞身而起,凌空飞行数丈,稳稳地接住吴笙,可余势未消,眼看便要重重的向着水中摔去,唐蓦秋见状,随手操起船中的木凳子,扔到唐印冬脚下的水面之上,唐印冬借力轻轻一点,飞身而起,空中几个旋转,稳稳地落在了船中,而后放下吴笙,与石道人二人匆忙调转船头,伴着滔天巨浪,向着峡谷之外驶去。 小船将将驶出峡谷,距大船抛锚处,尚有近一百五十余丈,天空晦暗,骤风霎时间便滚滚而来,再看身后,只见浓烟中一道金光乍现,紧接着是天崩地裂之响,震得人浑身疼痛,再然后便是一阵强大的冲击力,摧枯拉朽般奔袭而至,卷起滔天巨浪,硬生生将颠簸的小船推出三十余丈。小船随波翻滚,海水漫进船中,顷刻间便没过了小腿。这时,再看两里之外的海上仙阁,红光和白光夹杂在金色的光芒中四面散开,喷涌出燃烧的岩石,瞬间淹没整座环岛。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满天金色的火光在浓浓的灰尘中四面喷射,天空中霎时间光彩夺目,众人何时见过如此景象,惊惧得手足僵硬,拼尽全力地将小船往外划,离得越远越好。天雷滚滚,大浪起伏,只见血红色的岩石如天降冰雹般疯狂砸在海面,滚滚的浓烟和正在燃烧的灰尘铺天盖地,直上天穹。突然,一颗巨大的火球正正地砸在那艘停靠的大船边缘,伴着些碎屑,落在大船之上,甲板顷刻间破了几个大洞,船工们皆惊吓得没了人色,匆忙杨帆起航,再也等不及尚在五十余丈外颠沛的小船。什么都没有留下,拔锚起航,起帆远去,顺着风暴,顷刻间,大船便急速前行而去,白帆在火山灰地沾染下,早已破烂不堪,灼烧了一片又一片,船行数十丈,背后一道红光,正正的打在甲板上,顷刻间只见一里外的一团烈焰冲天而起,伴随着猛烈的炸裂,化成数段漂浮于海面的烈焰,被巨浪卷得不见了踪影。唐印冬眼见此情此景来不及惊慌,索性驱船迎着巨浪,让海水将众人打湿,顶着满天坠落的岩浆和火山灰,拼命前行,不消半个时辰,顺着浪潮,小船颠沛到了三里之外,回看,只见乌云蔽日,应都是满天飘浮的火山灰,黑云中,偶有金光闪烁。 时值黄昏末,海上风云变幻,一场大雨,悄然而至。众人匆忙将船中的海水舀出,顶着风暴和海浪,漫无目的地往前划着,身后那浓郁地蘑菇状地黑云,便是方向坐标,最后,众人瘫坐船上,互相看着面目全非的彼此,不由地笑了起来,九死一生后,他们没有卑怜那些被死神带走的亡魂,只是庆幸着自己劫后余生,为那该死的可怜生命而笑着,笑在漫无边际地大海之上,笑在死神魔爪的边缘。五人,凭借着一叶扁舟,生生渡过了阿鼻地狱的火海。此刻连吴笙都笑了,尽管满脸污秽,但是她的笑依旧倾国倾城,依旧没心没肺,只有这样的没心没肺,才让她似乎隐隐明白了生命的可贵,只有好好活下去,才能告慰那对自己充满期盼的亡魂。五个人,笑得筋疲力尽,大雨来了,像鞭子一般,重重地抽打着整片大海,像是另一个死神的到来,深秋的雨,很冷,冷得可以让任何人大病一场,冷得像横亘在生命面前的那个伟大的死亡,那些为了生命而献出生命的死亡,从此在他们的生命中世上再无阳春白雪,再无高屋建瓴,再无海上仙阁。 第70章 序 (1) 远处那若隐若现的光明,像是地狱中沸腾的一锅热油。海浪拍打着海浪,像是溺水的人在呼喊和嘶嚎。无声,没有人声,夜雨让人心悴,索性就低着头,缩着身子,沉沦在大雨之中。无声,如梦,人们惊走生命的灰尘,最后像尘埃一样随波逐流。无尽的晦暗,无尽的严寒。冰冷潮湿的海水和暴雨夹杂在一起,小船,颠沛流离,索性有西北的季风催动着洋流拉着小船向东南而去。 翌日清晨,大雨未停,尽管天色灰暗,但风却不算大,浪也不算大,空中的火山灰也被清洗干净了,远处的光亮也再看不见了。五人就将船舱中满是灰烬的浑浊的雨水清理干净,再将船舱清洗了数遍,而后唐印冬与石道人两人坐在船头,三位女子安坐于船尾,船舱用来储存些雨水,求生不易,虽然大雨滂沱,冷得让人骨头都发麻,但是,所有人都希望大雨再多下些时间,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场雨会在何时,谁也不知还要漂流多久。 一直到午后,大雨才停,停得很突然,海上天气变幻莫测,不消片刻,便已海流轻轻,云淡风轻,烈日炎炎。极目望去,只有整片苍茫大海,没有滩涂,没有白帆,只有无尽的波涛翻滚着,众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彼此,一整日水米未进,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检查完众人的随身物品,才发现只余下,秦时月随身的一把佩剑。唐印冬手执着佩剑,趴在船头,在起起伏伏的海上试图捕鱼,海浪滔天,且是深海,海鱼不算多,一整个下午也就抓了十余条,清洗干净后,切成片,众人就生鱼片就着舱中的雨水,算是饱餐了一顿。 船行三日,海面渐渐平息,好在是秋冬季节,海上虽然烈日炎炎,但气温并不算高,众人借着所剩不多的雨水,尚可支撑下去,渐渐的,远方一个黑点渐渐变大,众人眼见此景,皆为之振奋起来,不由多说就抄起铁桨,往墨黑色的小点驶去。约莫两个时辰,小舟终于歇在了沙滩之上,众人奋力将小舟拉上岸,而后躲进密林中,躲避烈日。小岛不大,方圆不过一里,除了岩石山顶的几个积雨潭,甚至都没有其它的淡水源。 四个疲惫不堪的人就靠在沙滩尽头的棕榈树下,沉沉地入梦,只有石道人,年纪太长,稍稍坐了片刻,实在无法入眠,便起身往周围寻去,然而他并没有走太远,也就绕了三十丈,林子太厚,荆棘丛生。石道人只得砍了几根木头,跟几根棕榈树架在一起,搭起一个极为粗糙地棚子,因为海上天气多变,夜间或许会有雨,因为很远的天边,渐渐黑了下来。 黄昏时,海鸟纵横乱飞,天色晦暗。疲惫的人们经过一个下午的休养,仿佛都活了过来,唐印冬将小船推到了林子的边缘,以免风浪将小船带走。然后,手捏着剑诀,顷刻间便打落了十余只海鸟。石道人将海鸟带到海边拔毛后,用海水腌制了许久,然后架起火来,准备晚餐,秦时月陪着游魂未定的吴笙坐在林子里看海,唐蓦秋跃到最高的小山顶,环顾四周,将整个小岛都侦查了一遍,最后取了几颗青色的野梨归来。夜雨迟来,风声不断,惊雷,遥远的闪电将不平静的大海点燃,五人躲在两个棚屋中,蜷缩在一旁。四面的潮湿混夹在一起,随着四面的流水而去,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棚屋下还算干燥的一隅。五人各有所思,三个女子依偎在一起,还算是融洽,而唐印冬和石道人对面而坐,不免有些尴尬。 沉默许久,树下的篝火渐渐被熄灭了,整个世界都阴暗下来,借着雨声淋漓,唐印冬轻轻地说道:“事已至此,一切都怪我,没有思虑周全,致使元前辈丧命,我等流落荒岛,不知死生如何。在此请罪,还请石前辈责罚。” 石道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回道:“我等也是有意卷入这次事件中来,并非唐公子之过,我等也算是略尽微薄之力,解救了万千众生。元乞丐,可惜了。哎,可惜太心高气傲,不过他也算是个聪明人,知道公子与那阁主必有一战,想必是替公子您探路吧,可是盛名之下,他不得求生,实在是可惜了。”言罢,又是一声长叹。 唐印冬也叹了口气,说道:“元前辈确实胸襟宽广,德行伟大,但是致他命丧大海,尸骨无存,也是我之过也。说实话,百姓也未必会因此得福,说不定,会被另一位更残酷的恶魔剥削,千百年来,他们又得到过多少公平对待,只是希望,压在他们肩头的担子小一些,担山而行,谁都不易。仅凭借一个人永远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整个江湖根深蒂固的现状和拿延续千百年的规矩。” 石道人顿了顿,说道:“人活着太难了,不言其他,我们就活得不易,小岛物产不多,我等还得多做打算。”言罢,两人都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现实的场景,太过于残酷。 篝火彻底熄灭了,一切都暗下来,当这个世界只剩下唐蓦秋能看清时,她才知道自己内心的荒芜,和他人无法理解的荒谬。三人相互依偎,吴笙在中间,秦时月和唐蓦秋分于左右。秋雨下连绵,四面寒凉,水汽升腾。雨声愈来愈大,狂风呼啸不止,三人都不能入寐,只能蜷缩在一起,躲在这低矮的棚子里,想得很远,想得很多。吴笙伴随着雨声和风声微微地颤抖着,这许多天来,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人生,经过一个坎,或许需要很久,所以,她就那样失魂落魄着,静静地埋头坐着,不知道灵魂飘到了多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也不愿想起什么来。 轰隆声,铺天盖地,一直到凌晨,雨势才缓了些。于是众人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清晨,只听得一声巨响,将浓睡中的众人惊醒,众人才慵懒地走了出来,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乌云密布,风,肆意狂舞,似乎要卷起海浪,将整座小岛倾覆,小岛似乎铺天盖地的海浪震得颤抖不已,愈发渺小了起来。 第71章 序(2) 只见不远处海湾之中,断崖之下,一艘大船,正伴随着海浪,一遍遍猛烈的撞击着坚硬的玄武岩石壁。而一条绳索,挂在悬崖上,绕过崖顶一根不算大的乔木,许多人已经沿着绳索爬上了崖顶,还有三人悬吊半空,正在拼命向上攀爬,摇摇欲坠的船中还有几位正在惊呼,似乎在催促攀爬的人再快些。 大船甲板上,有一位黑衣剑客,安然坐在船舷上,身子随着海浪沉浮,仿佛是钉在船舷之上一般。突然,遥远的海上一个大浪翻滚而来,带着轰鸣声,船上三人见状,不顾绳子上还有两人,也急匆匆爬上了绳子,巨浪滚滚而来,顷刻间便将大船击碎,而那粗绳经不起众人的重量,在尖锐的岩壁反复磨割下,断成了两截,只听得几声惨叫,三人便要坠落悬崖,落在滔天巨浪之中,这时,只见一个黑影,如一条黑龙般,从巨浪之中冲出,单手抓住断绳,踩着尖锐的石壁,顷刻间便跃上了悬崖。睡意朦胧的五人见此情形,顷刻间便清醒了过来,无不惊讶这身轻功,虽然比不上潇湘公子那般如仙人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但是至少比起元乞丐来,却也相差无几,甚至还稍有过之,因为他很年轻,看身形,应该正值壮年。 唐印冬与其余四人商量了一下,留下石道人协助唐蓦秋照顾好吴笙和秦时月,只身踩着树林,便上了山崖,崖壁之下,原本一艘巨舰,此刻只剩下许多快厚厚的浮木,堆积在悬崖之下的海湾之中。唐印冬见来人颇多,足有二十余人,他们并未正眼看着自己,而是围着黑衣剑客拍着马屁。唐印冬微微一笑,随即轻轻一跃,如一只海鸟般,缓缓地从悬崖落下,单足立于随着惊涛骇浪漂浮的一块木板之上,另一只足轻轻一点,便踢飞了一盏原本漂浮在海面的鱼油灯,鱼油灯仿佛从海面跃起一般,直上二十丈高崖,唐印冬足尖一点,身子笔直着,衣袂飘飘,便飘上悬崖,轻轻落在那棵乔木的一簇叶子之上,叶子甚至没有动一下,而那盏鱼油灯,轻轻地落在了唐印冬掌心。一干人等哪见过如此轻盈如仙人般的轻功,无不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树上的唐印冬,仿佛看着那东方药王座下托着净瓶的南海观音菩萨,只有那黑衣剑客,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的看着唐印冬。 唐印冬如一枚叶子般,轻轻从树上落下来,落在锋利的怪石上,轻轻地作揖,笑着说道:“打扰诸位了,此地夜深多鬼魅,借一盏灯,照亮一隅之地。” 黑衣剑客话不多说,推开众人,拔剑而起,剑,凌厉的剑,如一道青色的闪电,伴着龙吟声呼啸而来,迅猛而狠准。唐印冬不由得后退两步,踩着悬崖边缘,轻身而起,又落在了乔木之上,黑衣剑客如一条巨龙,缠绕着乔木便向着唐印冬而去,只见树影轻动,两个相互追逐的人影绕着乔木的边缘,轻灵晃动。而后,只见一道灰影落下了悬崖,紧随其后的黑影从乔木中冲出,也落下了悬崖。紧接着,乔木叶一片片掉落,顷刻间,便落光了,碗口大的乔木没有剩下一枚叶子,众人皆惊呼连连,缓缓地迈步向前,随着绝大部分掉落悬崖的叶子看去。 只见,片片飞叶之下,两个身影,各自踩着一块巨大的浮木,随着往返的海浪沉浮其间。山崖下,白浪滔天,山崖之上,人人危立,远处那死人也都捏了把汗,他们一生中哪见过此般的大浪,和如此波涛汹涌的海湾。只见唐印冬很轻,比山崖上掉落的叶子还轻,像一枚鸿羽,沾在水面,随着四面八方反反复复的浪涛沉浮。而那黑衣剑客,亦是十分了得,应是早已习惯了这大海的愤怒,借着巧劲,立于浮木之上,一动不动,仿佛四面的起伏与他毫无关系,只是脚下的浮木在动而已。 两人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先动,剑,一把寒光四溢的宝剑,应是用深海的玄铁锻造的宝剑;灯,普普通通的鱼油灯,就被唐印冬轻轻地托在掌心,凝成蜡状的鱼油,灰白色的,似乎有了些时日。云朵,陌生的形状,压下来,像巨大的云,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但是海上的二人依旧没有行动。面对着面,他们在等什么呢?无人知道,或许他们正在等遥远的海上,那最高的一层海浪吧。只见它翻滚而来,顷刻间,便推着无数层白浪,凶猛地拍向小岛,巨大的轰鸣声,振聋发聩。大浪打在崖壁上,仿佛地动山摇,漫天的水珠落下,将二人完完全全的覆盖住了,所有人又是一声惊呼。 只见一道长虹划过惊涛骇浪,六层水圈,如六个巨大的齿轮,相互碰撞撕咬着,笼罩出一个方圆二十丈的巨大剑球。另一边,一条十数丈长的水龙破海而出,蜿蜒在海面以上,水声阵阵,仿佛是巨龙在嘶吼。慢慢的,越升越高,仿佛浮在悬崖半空中。突然,巨龙仰天长啸,奔涌而来,随着一声猛烈地声响,水龙和齿轮碰撞在一处,巨大的水环瞬间碾断了龙头,但也被这猛烈地一击装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剑,一道寒光以最迅猛的速度窜入缺口,只指唐印冬心脏,速度极快,似灰色的天空划过的淡蓝色的闪电,这一剑,如寒冬过后的第一朵绽放的春花,如雪山崩裂后淌出的第一洌清泉,如夜色昏暗时第一座灯塔的光亮,来得无声无息,来得摄人心魂,来得那么明确,它就那样,像一条剑鱼穿过巨大的鱼群,直指最为肥美的那一只。这一剑,是黑衣剑客的绝招,不成功便成仁,因为此剑之后,再无剑,他用这一招掷剑杀人,在江湖中至少已经杀了数人,能让他使出这一招掷剑的,必定是武功强于他的人,而他已经是超一流高手,所以他杀的都是江湖顶尖好手,所以,这一剑,名不虚传,如平湖中的一道劲浪,杀人于意料之外。这一剑,似乎没有人有理由避开,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猜想到这治命的一招,包括唐印冬,当然也包括唐蓦秋和秦时月,他们都瞠目结舌,张着嘴,还未来得及发声,那一剑,已经触到了唐印冬胸口前的衣裳。眼见,一位极有可能是江湖未来的第一号人物的高手便要殒命于此;眼见,这世上,又要多几位心碎到死的女人;眼见,那漫天的乌云,似乎又聚拢了一些;眼见,大雨又将到来。 第72章 序(3) 当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海湾时,只听得一声巨响,巨龙和齿轮都碎成粉末,水珠满天乱飞,再看那两人,也随着水珠缓缓下落,落得很慢,比水珠慢很多,剑,直勾勾地插在唐印冬胸口,但是唐印冬并没有死,也没有流血。他用两根手指便夹住了剑尖,带着浅浅的笑容,轻飘飘地落在浮木之上,浮木轻轻晃动,唐印冬随之而起伏,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唐印冬,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接住这一剑的,更没有人知道,他接住这一剑后的轻盈是耗费了多少的精力。他虽然笑着,可内心却有些心有余悸,这一剑太过突然,若非他全神贯注,几乎当场殒命。黑衣剑客面色铁青的伫在木头之上,喘着粗气,他万没料到这致命的一击竟然被人接住,此刻他已经没有余力再进攻,但是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事已至此,只能拼死一搏,于是飞身而起,单掌拍出,用尽了所有力气,但是,他知道,这只是在去送死,因为,死似乎并不可怕,但是必须要有尊严。 唐印冬见黑衣剑客凌空而来,余势似有不足,只是轻轻一笑,手指轻轻一动,长袖一挥,长剑便轻轻地向着黑衣剑客飘去,很慢,但走得很轻盈,黑衣剑客闪避不及,只得单手接住长剑,只觉得数重巨浪滚滚袭来,径直托着黑衣剑客向上而去,一层猛过一层,黑衣剑客只觉得全身轻盈,如坠云雾之间,被清晨的风托着,轻飘飘地,终于,落在了山崖顶上,惊恐地望着如仙人般飘渺而上的唐印冬,以一种不可思议。 唐印冬亦轻轻地落在崖顶,手中托着鱼油灯,浅浅一笑,向着黑衣剑客轻轻作揖,说道:“承让了,一盏鱼油灯而已,何必?” 黑衣剑客上前一步,深深一拜,说道:“阁下武功深不可测,胸怀开阔豁然,在下佩服,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以阁下的武功,想必在江湖也是极富盛名吧。” 唐印冬微微一笑,回礼,说道:“小生唐印冬,或许在江湖上略有薄名,不过是虚名而已,又有何用,比如阁下那一剑,便专刺那些爱慕虚荣之辈。” 黑衣剑客先是一愣,随即说道:“在下久居海上,漂泊不定,许久未归中土,尊驾高姓唐,莫非阁下是蜀中唐家人?” “正是。” 黑衣剑客闻言,微微一喜,说道:“当年出海时,我便闻川东唐木公子乃一代人杰,但是听闻阆中一战后,便杳无音信,今生无缘一见,实在可惜,敢问阁下所属唐门哪个派系?” 唐印冬谦卑地说道:“承蒙抬爱,家父正是唐木。” 黑衣剑客闻言先是一阵狂喜,随即不可思议地看着唐印冬,兴奋地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阁下如此高招,原来竟是唐木公子之后,方才真是冒昧了,望公子莫怪,今日有幸结识公子,可否请教几个问题,近年来,在下剑术似乎遇到了瓶颈,纵使千般努力,也难得有尺寸之进。” 唐印冬轻轻笑了下,回道:“请教谈不上,此地隔绝,我们可以抽空一起探讨,在下定知无不言。敢问阁下是?” 黑衣剑客又欢笑了一阵,一改平常那副高傲的模样,众人看得真切,皆觉得匪夷所思。接着,黑衣剑客拱手再拜,说道:“在此谢过唐公子,在下淦邪,家师摘星怪,当年在江湖算是有些声名。” 唐印冬微微一怔,随即拱手道:“原来竟是摘星怪老前辈的高足,失敬失敬,尊师乃一代侠盗,劫富济贫,纵意江湖,随心所欲。在江湖可是响当当的声名,不过十五年前,尊师似乎一夜之间便再无任何音信,江湖也似乎没有任何流言,相必尊师是看淡江湖是是非非,选择隐居成为一道贤士了?” 黑衣剑客环顾了下四面,一干人等都会意退了下去,折一处上佳之地开地盖房。黑衣剑客轻轻地说道:“实不相瞒,自那年家师从山海关归来后,一年多都没有出远门,似乎在准备些什么,但是,也不愿意告知于我,也不让我参与,但是,我偷摸观测到,家师准备的物品应该是准备出海。后来,有一年深秋的一个清晨,一个船翁模样的老人前来拜会家师,然后家师只是简单地跟我交代了一下,便匆匆而去,从此再无音信,直到两年后,才听人说,他们出海是去寻一个火龟之血的灵药,此药食之能返老还童,功力大增。后来听说家师的船在海上遇到了海难,然后不知所踪了。于是,我为寻家师,十余年来一直飘摇海上。数年逡逡,却一无所获,近日来,才打听到神龟岛下落,正欲前往,不想在此遇到海难,困此孤岛,哎,真是世事难料,我命由己不由天啊。” 唐印冬随即领着淦邪见过了唐蓦秋和石道人等四位,随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着蹲坐在一旁,双手抱膝的吴笙,似乎并不是惊讶她那举世罕见的美貌,而是被她的某一种独特气质所吸引,她很美,在一个三十岁出头,十年沉浮海上,只接触过南洋一些皮肤黢黑的妓女的淦邪来说,这个成熟的女人,似乎满足了他内心难以启齿的孤寂和那种对家庭的渴望之情。这样的感觉不来则以,一来似乎就如这大海的巨浪一般滚滚不休,许久,才转过身子,问唐印冬:“唐公子,你们也是遇到了海难,流落至此?” 唐印冬惭愧,说道:“不满淦兄,我等是从海上仙阁归来,遇海底火山喷发,只有一孤舟,借着洋流,飘摇至此,早已失去了方向,不知东南西北。哎,只能困于此地。” 淦邪想了想,又看了看憔悴的吴笙,随即说道:“我等一路远航,随着洋流,本来估计到神龟岛不过四百海里,但是遇到了强风暴,又往东行了近三百里,由此,我断定,神龟岛据此不过五百里,应该在西北方向。等风暴停下后,我组织人去海湾中打捞起浮木,再伐木造船,只要龙骨还在,大约一个月便可造好一艘全新的大船。到时候,还望唐公子携同伴与我等同行,我等先去神龟岛,然后再送诸位回中土。根据在下粗略估算,此地距离中土足有上千海里,凭借一方小舟,在苍茫的大海上,不辨方位,估计难以平安回道中土,不知唐公子意下如何?” 第73章 序(4) 唐印冬也看了看吴笙,情知淦邪愿意护送自己这边的数人,表面是卖自己一个面子,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只为博美人一笑,他的心思只在吴笙身上,但是又情非得已,只得微微一笑,作揖回道:“那感情好,在此谢过淦兄,那我等只能托淦兄洪福。日后,淦兄若有需要,唐某定义不容辞。” 淦邪想了想,笑着回道:“能与唐公子同行,实乃吾辈之幸也,此去神龟岛寻家师和火龟,路途凶险,传言,有意火龟者,不在少数。更听往来海商说,神龟岛凶险万分,到时候我等若遇险,还得仰仗唐公子仗义出手相救。” 唐印冬微微一笑,再次行礼,说道:“义不容辞。”随即又看了看天气,说道:“岛小人众,何不趁大雨欲来,做到万全,当务之急,烦请淦兄分出部分人手,着手兴建一方水池,同时做好引水之渠,以便储存淡水。” 淦邪点了点头,随即又皱了皱眉头,说道:“方才环顾四面,见此岛多为沙土,如何存水?莫非唐公子欲差遣他们于玄武岩上凿洞存水?” 唐印冬想了想,说道:“你先着人挖坑,然后让一两个人去尽可能多的将泥土运到坑地,你我和石前辈三人,去将那些石头磨成粉末,石粉和水,泥土和沙之后,再加些草木灰和树浆,干燥后便可不会渗水。” 淦邪仍旧愁眉不展,望着唐印冬,说道:“大雨欲来,我们至多只有两三个时辰时间,如何保证它干燥。” 唐印冬平淡地说道:“大伙一起涂抹,涂完后立马引火烘干,阁下意下如何?” 淦邪闻言微微一笑,随即说道:“好方法,那我们抓紧时间行动吧,在下这就去安排人着手此事,好在我等四海为家,随身携带着各类工具,不然,还真没办法行今日之事。” 唐印冬随即一笑,回道:“传言久行海上的水手,全身都是宝物。今日,有幸一见,果然非比寻常,可算是大开眼界。” 淦邪苦涩地笑了笑,回道:“混口饭吃而已,海上风险大,有时船坏了,需要修正,迫不得已,随身携带,有时候能救下自己一条命,见笑了。”言罢,随即转身分奔而去。 唐印冬亦和石道人漫步上山崖,石道人一掌拍下,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中间,拍出一尺余宽的大洞,唐印冬搬起另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将尖端置入小石洞中,运足功力,石头吱呀连声不断的开始旋转,灰色的石头粉末便四处散落开来。二人轮流做工,不消半个时辰,便足足有了两担石粉,而后,石道人和淦邪接着劳作,唐印冬只身上山伐木,将一种汁液特别粘稠的树木伐了几棵,生火远远地烤着,汁液顺着根茎流出,不消一个时辰,有了数升极为粘稠的汁液,唐印冬反复检查后,确定无毒,然后分出一升用于造池子,其余的让工人存着,以后造船用。 傍晚,等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来了,来得好快,来得很是迅猛,唐蓦秋学着那些工人的模样,也在早些时候,搭建了一间宽敞的木房子,引水,沟渠,一应俱全。还制作了藤床,五个人安坐于木屋子中,似乎有了些温暖的情感,淦邪在屋中呆了很久,聊了许多少时的往事,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五人都有些饥肠辘辘,他们将鱼干全部赠予工人们,只是将就了些酸酸的果子,今日海浪滔天,没有办法下海捕鱼,数人只能蜷缩在雨夜中,听着雨声,久久难以入寐。 沉默,沉默是五个人各怀心事,却又不愿吐露心声。沉默是一间木屋中,五个人各自垂着头,没有任何交流。这段时间,大家都仿佛在一个循环的噩梦中,无法自省,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灾难,人生如此,多灾多难啊,但是念及那些死去的英灵,活着也挺好的。唐印冬坐在最外边,看着夜雨,阵阵寒意伴着轻风和水汽袭来,不由得浑身微微一颤,远处的山间,还有些嬉闹,整个小岛,似乎又有了些生机,此刻的唐印冬只是盼望明日风平浪静,一切都平和下来,捕鱼的捕鱼,造船的造船,他是非常渴望活下去的,活的更好一些,若是终老在这座荒岛之上,要花多少年,才能有人能找到自己一块杂草丛生的墓碑?秦时月偶尔抬起头,向着唐印冬笑一笑,她似乎没有那么多的忧愁,因为她爱的人就在身边,所以,才觉得即使是在这座小岛上老死,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女孩子,有时候想的就是这么简单。 翌日清晨,像所有盼望中的事情一般,清晨的阳光洒在微波粼粼地海面之上,像一道仙光,环绕着翠绿的小岛。雨后的露珠,晶莹剔透,从一枚叶子滑落到另一枚叶子,仿佛跳着欢快的舞蹈。唐印冬在那片杂乱的海湾中找到了一坨相互缠绕着的巨网,坐在沙滩上,轻轻地梳理着,唐蓦秋在一旁帮着整理,秦时月挽着吴笙,轻轻地漫步沙滩上,缓缓地走着,淦邪本来是想找唐印冬商量今日的安排,此刻,却倚着一棵棕榈树,静静地看着沙滩上款款漫步的吴笙的背影,和那被阳光拉的很长的影子。那是如此的婀娜多姿,如此的曼妙绝伦,连身旁的江湖绝色仙女秦时月,也被忧郁着的吴笙盖过无数。 整个大网铺开来,将半个沙滩都盖住了,海浪亲亲的吻着沙滩的边缘,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应该是大海笑了。唐印冬又找来了几个正在海上拣拾木料的船工,将渔网重新改造了一遍。然后踩着一棵枯树,便出海一里,在珊瑚礁的边缘,下网,而后,拖着数百斤大鱼便兴高采烈的归来了。石道人也上来帮忙,将那些不能吃的鱼刨除后,便开始去鳞,去鱼腹,用树枝穿成串,仍在沙滩上晾晒着。然后,唐蓦秋在一旁生火烤鱼,两个船工,也要了些鱼,回去烹煮。唐印冬反复几趟下来,真个沙滩便布满了鱼,淦邪看了天象,近几日都是天晴,估计能晾晒出不少鱼肉,以备不时之需。 第74章 序(5) 造船,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连日风和日丽,由于原有龙骨断裂,需要重新装接,于是众人便砍下岛最大的一根椰树,用火烧制,使之有规则地弯曲。而桅杆早已段成数节,无法再拼接,于是,众人对此,亦是面面相觑,无法应对,毕竟岛上并没有那么粗壮的大树,能够给整艘船提供足够的风力。这时,唐印冬皱着眉头,似乎突然想起了许多旧事,灵机一动,便轻轻说道:“我曾在阁中做杂役时,似乎看过一本奇书,讲世上奇异之事,有人就说,他在大秦国看见过西洋船,并非咱们中土这样依靠一张大帆行进,二十通过好几根桅杆,用各自都可以转换方向的小帆组成,一根桅杆上,可以架七八张小帆,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向,使船不用必须顺风而行,只要所有小帆配合得当,船甚至可以逆风航行。” 淦邪也皱了皱眉,回道:“却有此事,我在南洋时,与一帮大食国商人喝酒,就听他们谈及过此事,但是却无缘见过,不知唐公子可见过图样。” 唐印冬略加思索,说道:“书上是有一张模糊的图,但是年代日久,那张图已经模糊不清,我可以先画出来,大家一起琢磨,或许能参透其中原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从未听过此等怪事,不由得百思不得解的望着唐印冬,因为他们从未见过逆风航行的大船,所以,不敢相信,也不敢苟同。只有淦邪,觉得此事尚还靠谱,于是躬身说道:“那就有劳唐公子了,为我等排难解惑。” 唐印冬手指轻动,捏着剑气,轻轻在刚刚撒过水的潮湿的沙滩上,画着船和帆的模型,他并不是很会作画,只是想着书上的模样,缓缓地画出了一个复杂地模型,一干人等被唐印冬这手平稳的剑气震慑得目瞪口呆。只有淦邪在一旁细心研究,许多实际操作问题让他愁眉不展,渐渐地,几位船工也被模型所吸引,开始参与商讨,最终,决定找一个手艺好的木匠制作一个帆船模型,根据模型测试,成功后再建造一个大型的船只。 经过反复研究和商讨,整整花了半个月才将新帆的设计理念和实际操作方式掌握清楚,众人终于可以开始如火如荼的建造船只了。唐印冬也渐渐闲了下来,这一天,将鱼弄好后沿着海岸漫步,淦邪却从远处跑来,冲着他笑了笑,唐印冬也渐渐会意,他可能是来寻自己问一些关于吴笙的事,但是唐印冬并不愿多说些什么,所以,故作思索的模样,缓缓地转身,往回慢慢踱步。只听得一串急促的沙子翻腾声,唐印冬知是淦邪追上来了,不得不停了下来,假装看这浩瀚无际的大海那一行行浅浅的波纹,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缓了下来。此岛应该偏南方,都是秋深季节了,阳光和沙滩依旧很暖和,海鸟也四散乱飞,海草也在肆意伸展着腰身,一切都很美的样子。 淦邪款步走上来,故作很悠闲的样子,也看看海,缓缓地说道:“你说这大海,真是难以捉摸,前些日子还巨浪滔天,如今却风平浪静,唐公子在某些时候有没有觉得,它似乎像一个捉摸不透的女人?” 唐印冬不由得内心一乐,但是仍故作镇定,淡淡地说道:“听人说,看海先看天,问人先问己,不知阁下问清楚自己了吗?如果您问清楚了,那因人而异,不知阁下又问的又是哪个女人?” 淦邪尴尬地笑了笑,继而说道:“唐公子莫拿在下取笑,您知道我为何而来的!” 唐印冬笑了笑,回道:“那你为何不直接找她呢?” 淦邪,想了想,垂下了头,难为情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害怕莽撞,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问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大约就是这样吧!唐公子见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的莫名其妙,为何如此的卑微和做作。” 唐印冬长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人都会卑微的。关于她,我只想说,她最近经历了太多的悲伤,最近,她是个不幸的女人,远比我们所遭遇的事情更加不幸。所以,你不要再知道她的旧事了,你若是真心的愿意卑微,那就尽快地让她重新获得灵魂,她已经这样半生不死太久了,但过去的早已灰飞烟灭,所以,只能盼望她能尽快好起来。你说呢?她那样的女人就需要得到最好的,假如你给不了,就不要去知道了。若你想知道她的过去,等她好起来,她会心甘情愿告诉你的。” 淦邪点了点头,问道:“我该以那种方式去认识现在的她?” “哈哈,淦兄真乃妙人也,当用有可见到的未来的方式,润物细无声,慢慢地走近吧,她需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卑微一点,也自信一点。” “不明白!” 唐印冬微微一笑,轻轻地回道:“不需要明白,什么都弄明白了,那还要爱情做什么?” 淦邪呵呵一乐,回道:“我未经历过,所以,我不懂,也许,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也许不弄明白,才是最好的方式吧!” “唐公子是有故事?” 唐印冬轻轻地笑了笑,回道:“陈年旧事,何事秋风悲画扇。” 淦邪笑了笑,转身作揖,说道:“那在下告辞了,谢唐公子点拨,受教了。人生秋凉,不过一场大梦,在下且去窥梦,烦请唐公子点一炉熏香,让美梦更久,多谢!” 唐印冬浅浅地笑了笑,转身笑了笑,作揖告辞。淦邪走后,唐印冬独伫海边,远望沧海浮沉,念及许多旧事,不免心神荡漾,今日之东海,犹如那日之江州。他对于一个人的亏欠,导致他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另一个人。唐印冬并不喜欢这样的亏欠,但是又没有更好地解决方式,他只是不能心安理得的去忘记一个人,一个他内心中挥之不去的人,哪怕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是,他仍旧放不下,这几年如鲠在喉,他好几次想去打探她的音信,但是最终也在犹豫中选择了放弃,也许,沉默才是最好的结局,一如今日沉默的海,无声无息。 第75章 离别若是巨兽(1) 黄昏,乌云,墨绿色的山下,灰白色的海滩边缘,海浪相互亲吻,晴了许久,也该下一场雨了。两个不远不近的人,坐在沙滩上看海,一人一袭黑衣,正襟危坐,一人一身雪白,双手托腮,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坐在一起的,也无人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或者在说些什么,只听得海浪声此起彼伏。从小岛的四面八方传来,由远及近,跌宕起伏。唐印冬和终于摆脱了吴笙的秦时月依偎在一棵树下,静静地看着海岸上的那对看海的人,仿佛在看两座淡淡的小山,被苍茫的还扯得很长很长。 等这场雨后,即将出海,赶工下来的船或许并不算牢靠,五百海里水路,可不算近,也许此去便没有那么幸运了。所以,人们并不希望下雨,因为雨来得慢,会下得更久。远远望去,兢兢业业的石道人在沙滩边缘的棕榈树附近,收拾着最后一批鱼干,或许是上了年纪,他总是停不下来,仿佛停下来后便再也无法运转了。海湾的靠着那艘大船还未下水,被无数根圆木支撑着,立在沙滩之上。被无数根绳索紧紧的拴在巨石之上,动弹不得,仿佛海岸上躺着一位巨大的魔鬼。 慵懒的唐蓦秋躲在一颗椰树之上,乘着微微的晚风,惬意的梳理着自己的秀发,阔别中土日久,不由得开始思虑些旧事,不知为何,她开始怀念在扬州重伤的那场大雨,一如她期待即将到来的一场大雨。可是夏天就那么过去了,有时候,她会想起龙唐,他应该会和那个辽东的野丫头好吧,扬州是个好地方,水软山缓,这个季节应该也如这海上,还一片浓翠。数年四海为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自己也承认那个武功寻常,身形瘦削,一身寒病的龙唐给过她冰凉的心一些温暖,是那种隐隐约约又朦朦胧胧不能启齿的温暖。有些爱是不应该发生的,有些人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唐蓦秋也明白,但是她有时候并不是个理性的人,她会随性所为,所以,她表露的有些多了,对于此,她很后悔。也许是在海上住的太久了吧,见得人太少,所以觉得一个遥远的人都是那么的好,原本以为会一生飘摇在江湖的她,终于还是承认自己也会有孤独之感,特别是眼前有一对你侬我侬的爱人和一对可能正在靠近的男女,这样的孤独感,便更加浓郁,像极了正在匆匆降落下来的那朵乌云。 夜,雨来了,铺天盖地,船工们顶着大雨,不断用木桶存水,木桶是用橡木制造的,严丝合缝,柔软耐折,本来是用来存酒的,但是此刻用来存水正好。木屋之中,吴笙依旧挽着秦时月,但是一别于往日,她似乎有了些魂儿,因为她忧伤的眉头间有了些淡淡的忧愁,是那种藏着喜悦的忧愁。秦时月也感受到了吴笙的身体暖暖的,像夏日傍晚海面的一层软软的温水,有了细细的波纹。尽管所有人都以为淦邪配不上吴笙,但是能让吴笙高兴起来,重新活过来,那也是一件好事,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的凋谢,是世间最悲剧的事情。 这个季节,虽然在南方的海上,可雨中水汽漫漫,亦是有阵阵寒意袭人,众人都不喜欢这样的寒意,因为寒意往往会勾起内心的凄凉,谁又喜欢凄凉呢?雨总会停的,人也总会走的,日久他乡就是故乡,不知道离别时,会不会有所感伤,这么匆忙的就是为了逃离一个地方,到头来,最怀念的确是那个原本最想逃离的地方,人总是在为时间和忘却储存一些东西,像夜里发出沙沙声响的木桶,唐印冬这样想着,环顾了下忧郁浓浓的众人,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转脸看着屋外的大雨,能在夜间视物有时候也是件不幸的事情,看不见比看见了好,看见了,就不能麻痹自己了。 翌日清晨,海浪颇高,众人皆长舒了口气,因为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出海。虽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或许还可以再等那么一两天。船工们丝毫没有懈怠,很早便开始模拟小帆逆风的操作,神色颇为紧张严肃,如临大战。 淦邪很早便给吴笙送来早餐,虽然只有鱼汤和果子,但是也足以在这样的寒雨天气打动一个干涸的女人的心。所以,众人只得转身闭着眼睛,装作闻不到鱼汤的香气,默默啃食着干硬的鱼干。时节正直北风南下,洋流和季风相冲,寻常时间还好,但凡大风天气,海上总是波涛骇人,源源不断地冲击着海湾的岩石,声浪足以毁灭一整座小岛,这样的天气,连海鸟都不出巢。整个小岛除了船工的号子声和海浪声便再无其它声响。于是,人们便枯燥起来,开始想入非非,一直沉默的石道人突然感觉自己或许是真的老了,所以,他轻轻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唐印冬,淡淡地说道:“唐公子回到中原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唐印冬沉默着,想了很多,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该做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应该会做我该做的吧!” 石道人笑了笑,回道:“人生总有做不完的事,该做的事总是源源不绝,到最后,还是会留下遗憾,所以,倒不如卸下些包袱,好好地为自己而活,为家人而活,我就是这辈子做了太多该做的事,导致一生都未娶妻,更没有留下后代,所以,到临了,才知道,这辈子活得并不算值得,因为我所付出的劳苦,并没有得到相应的认可,也害了自己这一生,那些心甘情愿去为百姓做事,不过是一句**的话罢了,何必当真,也千万不要当真,老朽后来才觉得,人在为大千世界做事的同时,关于自己,也要自私一些。” 唐印冬默然,他似乎也深有所感,所以也是引发了内心中的感触,沉吟许久,才淡淡的回道:“不知石老前辈回到中原之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石道人沉默了片刻,转过头,看了看屋外的大雨,回道:“我想我会去故乡,去看看少时的玩伴还有几人在世,去看看他们享受天伦的样子,然后再寻一个风水上佳之所,最好是在山上,给自己凿一个洞穴,然后在故乡办一个学堂,教弟子读书诵经学武,收些后辈为弟子,等到我死后,也好有人送我去安葬。大约,就是这样了,我都这个年纪了,若不想向身后之事,那是不可能的。离开故乡快一个甲子了,六十年如梦如幻,也许故乡还知道我的故人都已经不在了,江湖,这迷人的江湖,这万恶的江湖,吃人年月却不吐骨头啊。”言罢,石道人眼角似乎都有了些泪纹。 第76章 离别若是巨兽(2) 唐印冬也莫名的感伤,六十年,谁能体会一个人为了实现当初的理想漂泊江湖六十年,对故乡不闻不问,最后却要在行将就木之年像一片残缺的叶子般归去,老死在那里,这六十年的断层,让他在故乡毫无存在感,泥土也不是熟悉的泥土,这样的情境,未免太凄凉了些。沉吟许久,唐印冬才缓缓说道:“真希望,未来,没人再进入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江湖,再也没人会记不起那段被缺失的时光。” 石道人苦笑了下,回道:“缺失,缺失,好像真的是缺失,这六十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又做过些什么,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善事,又认识过多少人,说了些什么故事,编造了多少谎言,我真的都记不得了,我老了,真的是太老了,落叶归根,我仿佛已经摇摇欲坠了。” 唐印冬皱了皱眉,见越聊越沉重,不由得想要转换一下话题。于是沉沉地问道:“石老前辈有没有杀错过人,或者做过让自己一生惭愧的事。” 石道人仰头靠在木柱子上,许久,才回道:“有,我确实误杀了好几个人,也用了很长时间去弥补,直到今日,或许他们的家人都还在恨我,但是,我却不能自戕让他们泄愤,或许是因为,我觉得死去的人不足以让我献出生命的代价。” 唐印冬心情顿时低落了下来,因为他不明白,一位终生都在行侠仗义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解,因为他觉得,侠之大者,本就应该为国为民,承担自己应尽的职责,而且人的生命是由天定的,杀错了人,就应该尽力去弥补,终生去忏悔。所以,唐印冬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也要知错能改,自省吾身,才能成为名传万世之大侠。” 石道人笑了笑,回道:“有些比较普通的人默默无闻地奉献了一生,却比不上一位权势武功都滔天之人做一件好事。” 唐印冬皱着眉头,说道:“可能,不是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而是应该做好事!” 石道人也苦笑了声,回道:“人到了行将就木之年,或许都想留下点名声吧!人应该去做善事,那是美德,可是何以报德呀?留得生前身后名,那至少也是留下了东西,如我这样,一声劳碌,却留不下只言片语,晚景凄凉,你觉得这是好事儿吗?” 唐印冬顿时愕然,他已经名动天下了,因为他是唐木的儿子,因为他做了一件大善事,所以他名动天下了,可那些行走江湖打抱不平,却只留下虚无缥缈的传说的侠客,才是这个江湖最多的人,他们一生不图名利,不会被人记住,但是他们才是真正伟大的人,唐印冬一直以来都觉得他们所作所为是应该做的,像自己所做的一样。但是,他从未想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收获了天大的名声,来回报了自己那些所作所为,而更多的人,一生劳碌却一无所获,他从未考虑过他们的感受,而他们却正是这个江湖必不可少的一群人,念及此,唐印冬不由得肃然起敬。随即拱手致意,说道:“若是石前辈不嫌弃,可来我川东平都城,为百姓谋福,创造一个太平盛世,教导几个弟子,延续未来的长治久安。” 石道人听完浑身一震,转脸凝视着唐印冬,回道:“后生可畏啊,不过算了,谢过好意,老朽风烛残年,去了也是给唐公子徒添麻烦。” 唐印冬拱手相邀,诚恳地回道:“石老前辈奋斗一生,不就是为了得一个清平盛世吗?何不亲自去看看?你若去了,一定会选择留下来。” 石道人抬起头,意味深长的凝视着屋外的雨,说道:“好,我会去的,不过我要先回故乡看看。其实,二十多年前,我便去过平都镇,我也见过令尊。” 唐印冬和唐蓦秋霎时间便回过神来,直直地凝视着石道人。唐印冬直起身来,看了看唐蓦秋,又看了看石道人,沉沉地说道:“那石老前辈觉得,家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道人转过身子,看了看故作不在乎的唐印冬,默默地说道:“世人皆说,唐木公子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所行之事,亦是高深莫测,所走之路,更是虚无缥缈。但是,老朽觉得,唐木公子就是个自诩为圣人的道德之士罢了。他不是神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相较于公子你,令尊只是天赋更好,学识更博,武功更高。但是,区别于公子,不足之处是,他很骄傲,骄傲到独行独断,不听人言。那时,我就说过,平都镇太过自由,太缺乏坚固的防御体系,一切之所以会如此繁荣,不过是因为,唐木公子一人而已。若他不在平都,或者被大军压境南顾周全时,平都不具备完全的防御能力。但是当时木公子眼高于顶,自信过人,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兴建一个城邦,他自信以德便足以感化天下人,最终却是平都镇被付之一炬。我并没有污蔑令尊的意思,令尊的确是个很有天赋的伟大的人,但是,他忽视了人性,以为全天下都是读圣贤书的道德君子,以为道德可以约束本能,所以,他失败了。而公子你,因为起点更低,所以自谦,善于识人用人,所以做事更拘谨务实,将来成就,势必会超过令尊。” 唐印冬苦涩的笑了下,回道:“家父当年武功盖世,晚辈就算是穷极一生,恐怕也难以企及如此高度。” 石道人笑了笑,说道:“公子宅心仁厚,是个善于做大事的人,纵使武功不如令尊,但是所做出的成就将远非令尊所能比拟。” 唐印冬转脸看了看略显失落的唐蓦秋,漠然回道:“晚辈所做之事,不过是站在父辈高大的肩膀上,所以才有今日的成就,没有家父,亦没有今日之平都,我不过是围绕家父的理念,力争做得完善些罢了。此滔天之功劳,我岂敢自居。” 石道人笑了笑,说道:“公子有没有想过,做更大的事情?” 唐印冬诧异的转过脸,看着石道人,讳莫高深地回道:“比如?” 石道人说道:“先做唐门当家,然后东出三峡,统一武林,给武林立一个惩恶扬善的的准则。” 唐印冬笑了笑,回道:“当年家父都没有做的事情,晚辈何德何能,敢行如此贪功之事?如果立一个准则就有用的话,那世间就没有贪图利益的小人了。” 石道人尴尬地笑了笑,徐徐回道:“那,也许我真的是老了!” 第77章 离别若是巨兽(3) 唐蓦秋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接住掉落的雨水,将它们化作冰块,而后用指尖弹出,打在椰子树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近来,她愈发觉得自己体内的寒气愈发浓郁,每日清晨,身体的每个人角落都久久不能暖热起来,似乎是体内的寒冰气在自由的滋长,渐渐已经不再受她的控制了,当然,她没有将此事告知兄长,因为,她觉得兄长背负的已经太多了,所以,此次去神龟岛,她也是有私心的,也许神龟之血能帮助自己抑制住寒冰气的反噬,当然,她相信,凭借自己和兄长联手,这个世上几乎无人能阻挡。所以,她还是挺乐观的,关于父亲,她所知不多,有时候,她甚至不想去知道关于父亲的一些事情,也不愿去想太多,以前她总觉得父亲是伟大的,但是时隔多年,当自己在江湖飘荡太久了,对于那许多事,早已麻木,父辈的事情,于她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她只想过得好一些,开心一些,将以前的卑微都抛到九霄云外,活成骄傲的样子。 雨下了一整日都没停,大海也翻滚了一整日,人,也缱绻慵懒了一整天。一整日都待在狭窄的木屋中,人难免会有些憋闷,黄昏时分,雨才停,众人趁着雨停出门,感受着甘露和新鲜的空气,漫步小岛上,也许漫漫人生,这是最后一次眷顾这座小岛了。唐蓦秋莫名有些感伤,独自绕着沙滩踯躅,雨后的沙子很黏,将靴子沾满了灰白色的污垢,所以,唐蓦秋越走越慢,风吹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于是双手抱胸,在沙滩与树的边缘蹲了下来,棕榈树上的水珠落下来,距她很远的地方,便结成了冰珠,沉沉地滑过她的身子落在了地上。唐印冬远远的便看见了唐蓦秋的异样,于是,轻轻一跃,空中一个腾挪,便落在了唐蓦秋的身边,只见她头发和眉毛都结成了冰块,全身颤抖和抽搐不停,眼看唐蓦秋便要走火入魔,唐印冬哪容多想,运起精纯的功力,便从唐蓦秋的肩头压下,将那股强烈的寒冰气直直压了下去,压到了唐蓦秋的丹田处,唐蓦秋脸色由霜白渐渐变得有了些红润,抬起头,看着香汗淋漓的唐印冬,以一种委屈,含着泪水,因为,被抑制不住的寒冰气萦绕全身的滋味,太过痛苦了。唐印冬轻轻地扶起唐蓦秋,一把搂在怀中,带着哭腔说道:“傻丫头,你怎么不早说。” 唐蓦秋倚在唐印冬肩头,沉沉地回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今日会这么严重。若不是兄长发现得及时,我几乎就被冻成冰人了。” 唐印冬沉着脸,茫然说道:“傻丫头,你体内的寒冰气很强,我用尽全力,也只能强行将它压制下去,到时候可能会有一次比这次更猛烈的反噬,到时候,你不一定能承受得住,所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化解它,有两种方法可以化解,一是运用强大的内力助你化解肆意逃窜的寒冰真气,将其稳定下来,让它融进你的正常内里之中,为你所用,可世上,除了父亲之外,估计没人有这样的功力。而第二种方法就是借助灵药,所以,咱们这次去神龟岛,我一定舍命夺下神龟之血,目前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如此了,你先别声张,这些日子,你就跟在我身边,以便我能及时照料你。知道了没?” 唐蓦秋撅了下嘴,回道:“我知道了,兄长。” 唐印冬略加思量,说道:“按理说,你的内功与我是从小练习的,应该很是精纯啊,按理说,你自己是可以循序渐进,抑制住寒冰真气,最终为你所用的。可为何突然间便被寒冰气反噬了呢?难道你受过重创。” 唐蓦秋沉沉的低下头,回道:“嗯。近三个月了,那日在扬州,被龙将那毁天灭地的一刀所伤,导致真气虚弱,没能压抑住寒冰气。” 唐印冬皱着眉头,回道:“龙将,是漠北的持刀人,龙将吗?” “嗯,那一刀,是我今生所见的最为猛烈的一刀。” 唐印冬依旧愁眉不展,沉沉回道:“听说过,据说在邺城,他使出了那一刀,震慑住了大半个武林。你怎会与他比试?莫非,你与漠北有所结仇?” 唐蓦秋幽怨地看了看唐印冬,回道:“没有,我认识了半个漠北人,昔年被龙邕收养的一个孩子,跟咱们家也有莫大的关系!” 唐印冬惊讶的抬起头,看着唐蓦秋,回道:“不太懂,跟咱们家又有何干系?” 唐蓦秋苦苦的笑了笑,淡淡地回道:“我收他当了家奴。” 唐印冬望着眼前这个任性的女孩子,顿时感受到了陌生,这两年,她改变的太多了,唐印冬只感觉到自己与她竟然如此的疏远和陌生,她的世界变化得太快了,一切都已经不在自己的理解范围内了,只得惨惨地问道:“漠北第一高手的弟子,会甘心做你的奴仆?还是他对于你还有其它的心思?” 唐蓦秋笑了笑,回道:“兄长说笑了,我说了,他跟咱们家有渊源。” “哦?我实在猜测不到。一个远在漠北的孩子,和咱们家有何渊源?” 唐蓦秋又浅浅笑了笑,回道:“他叫龙唐,是唐佣叔的长子。” 唐印冬瞬间一愣,双目凝聚,直勾勾地盯着唐蓦秋道:“什么,此事当真?这怎么可能?世上竟有如此曲折离奇之事。” “起初,我也不太相信,但是,事实如此,我只能权权当做真事。他也说了少时的经历,也去平都认了亲,拜了其母的坟墓,必是真实无虚的。” “如此甚好。” “但是,他内心对于唐佣叔,心怀不忿,似乎今生都难以化解。” “血浓于水,不妨再多给他们些时间吧,等回了中原,我也去看看他,少时,我应该见过他的,那时他刚出生不久,一晃近二十年了。哈哈。” “嗯。” 无言,两人的心情,随着海里的浪涛,渐渐偃旗息鼓。想必明日定会风和日丽,该走了,这座岛太小了,本就留不住人。 回头看风中的小岛茂密的丛林,摇曳着许多黑色的影子,一切都在动,一切都停不下来,有时候,在这个不大的岛上,总有些莫名的恐惧,像是遥远的风,像是遥远的梦,像一个人来了又走,像一阵风无影无踪。站在丛林之外看丛林,只觉得整座林子仿佛一个巨大的野兽,张牙舞爪的,时刻准备吞噬这一切,黑夜将至,翻滚的大海,神出鬼没的风,离别前的恐惧,复杂的心情,堆积在了一起。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第78章 海外来客(1) 海浪款款,像一层层白绢铺在银色的沙滩上,没有阳光的清晨,远处一座美丽的岛屿映入眼帘,绿树环绕,云气纵横,岛屿很大,方圆数十里,周围还有几座零星的岛礁遍布着苔藓和草薇。一道风光染着景致落下来,倒影在平湖之上,隔着海面重叠在一起。云雾轻盈兮水澹澹,飞鸟沉浮兮羽拳拳,山光披薄露,绿荫藏晨风,碧翠兮如古玉露于冬水,深蓝兮如天光沉入明镜,近岛数里便是浅海一片,鱼翔于水草招摇,珊瑚沉默于群鱼之间。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收起了风帆,借着余势,沿着浅海缓缓滑行。一路走得小心翼翼,期待日久的神龟岛终于到了,近岛情更怯,清晨,所有人都上了甲板,观摩着这座传说中的岛屿,似乎与其它的岛屿没有什么区别,顶多也就是大一些,山峰更高一些,树木更繁盛一些,更让人心生畏惧一些罢了。 近些时日,总是看海,难免对于陆地有些莫名的渴望,当然,也有些莫名的恐惧。唐蓦秋近日来心神不定,身上的寒冰气肆意流窜,愈发难以抑制,不借助外力很难强行抑制下去。时值清晨,海风微凉,唐蓦秋不由得双手抱紧,望着远处的海岛,莫名的悲伤之情,油然而生。天气上好,明净而恬静,望而悠远,实则生畏。海岛不算远,也不算近,但是一路浅滩颇多,大船不易靠近,只得围绕小岛转上一圈,择一峡谷进去。船绕行数里,见一峡谷,小溪从绿色的沙滩的边缘款款而出,小溪往上,峡谷悠长婉转,悬崖高耸百丈,奇石巉岩无数,林木幽深茂密,隐隐有水雾升腾,和着流水之声,应有飞瀑坠落。因为溪流冲击,此处海水深约两丈,可停大船,于是淦邪催人将船驶入溪槽,距小岛二十丈处抛锚。唐印冬一手搂着秦时月,一手牵着唐蓦秋,轻轻一跃,御风而去,翩然而至,足尖便轻轻地落在了沙滩之上,沙滩很长,很宽,沿溪处有些植被和草薇,其余地方,便只有银白与淡黄相融合的沙滩,滩涂之上,是一片浅浅的石子遍布的草地,草地往上,是荆棘,过了荆棘地,往上便是茂密的丛林,丛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仿佛如一道蓝绿色的屏障,极目亦不足以望远。 三人先登岛探视,石道人也飞身上岛,淦邪携着吴笙,亦缓缓地上了岛,其余诸人,留三五人留守船上,剩下的船工亦乘小船登岛。众人各自结队,绕着草地寻索,唐蓦秋神情昏沉,索性就走到了溪边,沿着草薇慢慢蹑足而行,头晕沉沉的,走得很慢,一不小心,右足踩入一浅坑之中,谁也料不到此处浅坑之中,竟然还有一处坑洞,饶是唐蓦秋武功绝伦,反应敏捷,但是也一声惊呼,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惹得全身疼痛,体内五脏六腑翻滚,寒气四窜,外泄的寒气竟然将草薇冻硬,唐蓦秋哪敢犹豫,只得匆忙运气,好一阵子,才将寒气勉强压了下去。唐印冬听得唐蓦秋惊呼,以为唐蓦秋又控制不住寒气了,匆忙赶上来,将卧在地上的唐蓦秋搀扶起来,坐在草地上,而后将体内精纯的真气注入唐蓦秋体内。抚着唐蓦秋的长发,关切地看着唐蓦秋。 唐蓦秋缓缓地抬起头,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哥哥,我没事儿,只是不小心摔倒了,谁也料不到这浅滩之上竟然还有坑洞。” 唐印冬亦沿着唐蓦秋的脚底看去,只见浅草之下,似乎是个形状怪异的小坑,隐隐像是人的脚印,但是要大出许多。匆忙搀扶起唐蓦秋,手捏着剑诀,瞬间便将坑中的草薇割去,一个长一尺半有余,宽过一尺的人足脚印,俨然显现出来,唐印冬顿时神色大异,因为此脚印足有两个多寻常人足长短,非妖魔不足以有如此骇人的脚印,于是又寻找,在六尺外又找到了另一只脚印。一路寻索,发现河滩上草薇之下满是各种脚印,它们千奇百怪,形状各异,深浅不一,但是有唯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很大,每个脚印都很大,唐印冬匆忙召集众人,聚拢在河滩上,研究这些脚印。 淦邪长期生活在大海之上,对于这些脚印倒是很陌生,一时也说不上话,只是在一旁惊呼和叹息着,唐蓦秋还在调理着体内的寒气,许多冰凉的水珠顺着指尖滑落下来,落在草薇之上,瞬间便凝固了。秦时月安坐在一旁,关切的看着唐蓦秋,外面的事情与她无关,那些事情就交给男人们去做吧。 只有石道人,蹲在地上逐个检查着脚印,面露难色,愁眉不展,唐印冬紧随在石道人身后,见事态不明,亦是不敢多说言语,只得焦急的在一旁细细踱步。而船工们大都待在一旁,蹲在地上抚摸着那些脚印,议论纷纷,大都面露惊恐,都说岛上有妖魔鬼怪,这里便是地狱的入口,等等。再后来,更有人喧闹着要尽快离开,虽有淦邪厉声喝止,但亦是效果不大,只得回身紧盯着尚在检查中的石道人,期待他能给出一个结论,让大家都心安。 石道人反复蹲在地上游走,一直走到水边,而后细细思索了许久,终于在焦急的人们的目光中站起身来,环顾了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回头对着唐印冬和淦邪说道:“这些脚印有点久了,最少也有两个月。而且都是同一时间发生的,并无争斗的痕迹,说明他们是一伙来的,我看脚印,这个人足形状的脚印我以前在泰山见过,是一种白毛巨猿的脚印,根据脚印大小,巨猿足有一丈余高。其余脚印中有大虫,大虫亦是极为硕大,比寻常辽东虎要大一整圈,河滩上那奇怪的脚印应该是巨大的鳄鱼,另外还有些奇怪的脚印,我也不太认识,像是一种传说中的大鸟,不会飞行,但是跑步极为迅速的鸟类,根据古经描述,称其为鸵鸟。我也是猜想,具体也没见过,但是古书记载这种鸟只会生活在热带草原之上,但是此岛丛林密布,并不适于此鸟生长,所以,我也不太敢确定。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有一点极为值得担忧,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每个野兽都有各自的领地意识,况且猛兽乎?而兽群却可以成群结队,这表明,这群猛兽是被人专门训练过,听从统一号令。那训练这群猛兽,且能任意驱使它们,足以表明岛上有一个比猛兽更为厉害的人或者兽。所以,为防不测,我建议,我们暂时白天出来慢慢在周边探索,夜晚暂回船中歇息,等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再稳步向岛屿深处探索。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第79章 海外来客(2) 唐印冬和淦邪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一同说道:“全听老前辈安排。” 石道人点了点头,特意对淦邪说道:“烦请淦兄弟关照好你那边的兄弟,就目前情形看来,此岛危机四伏,切莫单独行动。” 淦邪沉沉地点了下头,便转身去与众家兄弟交代。片刻后,一干人等便离开溪岸去浅海抓些水产品准备午餐。 石道人走上前来,看了看唐印冬,悄声说道:“唐公子,恕我直言,此四个野兽不太容易对付。” 唐印冬点了点头,也察觉到异样,皱着眉头回道:“烦请老前辈直言。” 石道人回身说道:“我一直在思索,此四种猛兽看似毫不相干,但是却内藏玄机,首先,这当中有皮糙肉厚,力大无穷,速度奇快,近战爆发,各有各自的优势,他们组合在一起,似乎会是一道极为凶悍的组合。而我们这边堪与之一战的只有你我,令妹唐大小姐和淦邪,我等必须要琢磨出一套相辅相成的阵法,才能确保到时候全身而退。” 唐印冬暗暗说道:“老前辈是不是有些与猛兽相关的经历?” 石道人想了想,脸上渐渐有了些忧伤和惊恐,淡淡地说道:“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记得,那时,我还隐约只有十四岁,有一天,我给六位在峡谷中闭关的师叔送去衣物,远远的,便看见他们六人与两只巨大的白猿正在生死相搏,那两只巨猿一胖一瘦,配合相当得体,虽然只有一身蛮力,但是亦将我那六位师叔逼得步步后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再后来,六位师叔被逼到悬崖边缘,再后退便是万丈深渊,只得结成剑阵,拼命抵抗,我见师叔们有性命之忧,不得已,只得强压胸中的恐惧,从后面摸了上去,在巨猿身后的一块巨石后,拔剑欲上前搏命,岂料当时由于太过紧张,用力过猛,长剑脱手飞出,说来也巧,那剑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瘦猿的脚后跟上,本来猿猴皮糙肉厚,一剑原本不会对其造成任何影响,但是恰巧,那一剑却正好割断了瘦猿的脚筋,只听得瘦猿一声惨叫,随后,倒了下去,双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腿,而,那巨猿一见同伴受伤,亦是一声长嚎,疯狂向着我的那六位师叔进攻。随手擎起两块数百斤重的巨石,便向我师叔头顶掷去,饶是他们躲避迅速,也有一位被砸断了脚,跌落悬崖。我那五位师叔眼见如此,也是杀红了眼,举剑便与那巨猿肉搏,最终在丧命一人,重伤两人的情形下,才杀死了那只巨猿。我那六位师叔,当时虽只是而立之年,但也算是江湖好手,经此一战后硕果仅存的四人后来都是泰山长老,与家师和称泰山五绝,就算我以巅峰之力与他们斗之,也似乎不能敌,何况现在已是垂暮之年。哎,若丛林中真是隐藏着巨兽,那我等可要万般小心,切不能分开,得想法相互配合。” 唐印冬闻言已是惊愕不已,从原先并不太以为在意变得神色肃穆起来,随即说道:“一个猛兽尚且如此,要是四头猛兽,我等着实不好对付,首先,可让船工们多准备弓箭,到时候若是遇见,可以从远处骚扰,我四人得尽力周全,我想,按照前辈所说,四大野兽中鸵鸟快在速度和前喙的急速出击,可由家妹唐蓦秋对战,但是她内伤反复,所以我等要多加顾全,猛虎胜在游击和突袭,由前辈您对之,另外两头巨兽,我等尚不知谁更厉害,且暂由在下同淦邪对之吧,到时候我战最强的猛兽,短时间内,我四人似乎无法想出更好的招数对它们,而且也没有见过它们各自的战斗力,我等各自为战,切不可让他们能有相互配合的机会,便是我等的配合。前辈以为意下如何。” 一席话淦邪听得真切,上前说道:“唐公子,你话虽有理,但是此行不过是随行罢了,怎么也只算是助淦某一臂之力,还是由我来对战最强的猛兽,唐公子到时候保护众人周全就行。” 唐印冬尴尬的笑了笑,回道:“那到时候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先稳定军心,大家勠力同心,才能确保大家全身而退。此事,还得烦请淦兄多多费心。” 淦邪作揖回道:“好,那在下先去稳定军心,其余诸事,还请诸位多多费心。”言罢,便往远处海滩奔去,只见日光穿梭在白云中,沧海如镜,一位白衣仙子仿佛站在云层之中,那是缥缈的,也是空灵的,更是忧郁的。 唐印冬和石道人相视一笑,一旁调息的唐蓦秋也面色红润起来,轻轻地站了起来,挽着秦时月的胳臂,回身说道:“兄长,既然凶险,我们就不去探险了,好吗?” 唐印冬静静地看了看石道人,说道:“不瞒石前辈,此次前往火龟岛,除了报答淦邪搭船之恩,其实更多的出自于在下的私心,家妹体内寒气强过真气,需要用火龟之血,助长内力,以融合寒气,否则,日积月累,恐有性命之忧。事到如今,我也不便顾及太多,此事,如实告知前辈,还望前辈替我兄妹保守秘密,另外事关生死,前辈无心前往,我兄妹二人绝不勉强。” 石道人想了想,回道:“火龟之血,不过江湖传言,唐公子岂不闻当年洛城火狐旧事乎?但是,古书记载,海中有一古老生物,名曰鲎,头类马蹄,尾如利刺,居于浅海砂石之中,其血为淡蓝色,将其血注入人体内,大可以助长功力,提升体内气血温度,产于闽粤两地海上,难寻。此岛偏于南方,气候与闽地类似,二位不如在沙滩石罅间多寻访些时候,或许可以得到些实际收获,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早已看淡人世,这条贱命不要也罢,况老朽与摘星怪也曾有旧,且受淦邪搭船之恩,我想,助他一臂之力,也无妨。” 唐印冬浅浅地笑了笑,回道:“石老前辈真是侠骨柔肠,有一代宗师之风范,那,我等先去寻鲎,还望石老前辈助我兄妹一臂之力。” 石道人捋着胡须,笑了笑,回道:“这个自然,既是刻不容缓,那我等还需早些动手,不如现在便去。只需寻一木棍,沿浅海砂石中慢慢翻索即可。”言罢,便往荆棘丛中走去,唐印冬牵着秦时月和唐蓦秋,也跟了上去。 第80章 海外来客(3) 傍晚时分,四人还在沙滩上寻索,遥远的海上缓缓飘来一艘白帆,渐渐的向着岛屿靠近,相隔很远,潮汐正起,海面不算平静,远远的,看不见船,只见那高耸的白帆,若隐若现,众人目见此景,无一不紧张了起来,开始自发的于沙滩上集结。 黄昏时,一道残霞铺在水面,染红了大半边沧海,大船来了,就抛锚在溪尾的深水区,距离淦邪的船不太远,然后,不多时,几艘小艇各载着十多人整齐有序地便往岸上驶来。小船靠岸,他们渐渐沿着沙滩往上而来,慢慢地向着唐印冬等人靠近。众人看得真切,一帮波斯人,棕黄色的头发,蓬松着,蓝色的眼睛,一身皮革衣裳外披着一层黑纱,手执着名贵的宝刀,大都雕饰着黄金,在晚霞下熠熠生辉。 更为奇异的是,一群波斯人中竟然有一位汉人俘虏,四十岁上下,肥头大耳,虽然满身污秽,但不难看出其富态的本质,被一群波斯人围在中间,垂着头,一言不发,鞋子和衣服都是上等的材料,看模样应该是江左富商。为首的波斯人也就三十来岁,衣着华丽,头戴白布巾裹成的帽子,弯刀在手,皮靴在沙滩上踩着均匀的脚印,身材还算魁梧,眼睛不算大,但是给人以锐利之感。身后跟着一位年纪相仿的武士,更魁梧些,样貌凶煞,步履轻盈,应该是修炼过上层武学之人,只见他们轻轻地走上来,右手抱胸,左手放于后背,深深作揖,为首之人,操着不太熟练的甘凉地口音,说道:“你们好,我叫塞波里斯,乃波斯南部部落的小王子。”随即指向身侧的武士,说道:“这是我的贴身武士巴尔迪亚,乃我部落第一勇士。”继而指向身后的一群稀稀拉拉,正左右打探的人们,说道:“那些都是我的部下。” 唐印冬上前回礼,说道:“有礼了。我叫唐印冬。”随即指向身侧的众人,一一介绍。继而询问道:“敢问塞波里斯王子,不远万里,到此何干?” 塞波里斯上前回道:“敢问诸位可是世居岛上的高人?” 唐印冬微微一愣,反复琢磨一阵,心想,这帮波斯人不远万里到此,必定有所图谋,多半是为了火龟而来,若是如此,不如故作海客,隐藏身份,让波斯人先行探路,念及此,上前说道:“我等本是中原人士,但是被仇家追杀,不得已做了这以海为生的海客,前些时日海浪滔天,不幸迷失了方向,顺着洋流飘行至此处,今日上半晌方至。” 塞波里斯微微一笑,转脸暗自对巴尔迪亚说道:“原来是帮亡命之徒,不知真假,或许跟我们是相同目的,你且多加小心,必要时候,可以出手杀了他们。”巴尔迪亚点了点头,然后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唐印冬。沉默片刻之后,塞波里斯向着唐印冬笑道:“我平生最爱新奇之物,传言东方有神岛,岛上有神龟,不知诸位可曾听说。” 唐印冬尴尬一笑,随即回道:“略有耳闻,但是传言虚无缥缈,或许本无此物。” 塞波里斯内心更添一丝疑虑,但是面无表情的回道:“哦,原来如此。” 唐印冬担忧话太多会被人抓住破绽,于是转移了话题,指着那商人模样的俘虏问道:“我见阁下阵营中有一中原人士,似乎所受不公,不知是何缘故?” 塞波里斯笑了笑,随即回道:“他原是一名海商,熟知所有海路,现是我们的向导,心甘情愿在我手下效力。阁下若是不信,大可以亲自询问!”唐印冬随即望向那名海商,海商轻轻地抬起头,点了点头,然后又满是恐惧得垂下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唐印冬心知那人是被胁迫,但如此情形,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向塞波里斯让出了位置,眼见波斯人迅速在草地上搭起了数座帆布帐篷,很快便生起了篝火,制作些波斯的食物,香气渐渐弥散在了整座海滩上方。 而与之相反的是,唐印冬众人在黄昏之后,却收起所有物品乘小船回到了大船上,所有人都住在了船中。于船中烹煮鲜鱼,分享在密林边缘采摘的水果,波斯人以为一干人等,大约是害怕自己这边,所以不敢在岸上宿营,于是更加自信起来,也不做任何排查,便排班准备休息,对于四面的环境丝毫没有察觉,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的食物香气已经引来了巨兽,就潜伏在林子中,时刻准备对他们下手。 翌日清晨,众人刚醒,海滩上一阵喧闹,众人尚来不及洗漱,便匆忙赶到甲板上,观察岸上情形,只见一干波斯人排成战斗序列,冲着这边嘶嚎吼叫着,唐印冬等人不明所以,也不好做出判断,但是知道昨夜岸上一定有事发生,于是草草与众人商议后,便留下石道人和唐蓦秋保护周全,自己则与淦邪轻轻一跃轻身上岸,直勾勾地站在了塞波里斯和巴尔迪亚面前,拱手道:“不知塞波里斯王子殿下,这是何意?” 巴尔迪亚满脸怒气,眼看便要出手,随口回道:“你们,坏坏的,害我兄弟,我要杀死你们,为我的,兄弟,扎扎波利斯和埃迪亚里报仇。” 塞波里斯闻言拉了一下巴尔迪亚,说道:“昨夜,我两位部下失踪了,今晨我等四下寻找,并无所获,只有小溪上留下了半截漂浮的头巾,被潮汐卷起来挂在了石头上,所以大家怀疑他们已经遇害,岛上无其他人,我兄弟及部下怀疑是阁下的人所做,所以有些愤怒,我也不知作何解释,还望阁下给个合理解释。” 淦邪顷刻间怒气上涌,唐印冬一时遮拦不及,只听得淦邪愤愤说道:“你说怀疑就怀疑,你有何证据?万一是你的部下夜晚不愿起夜,拉裤子里了,下河洗澡,溺死了被鱼群吃了也不一定。” 塞波里斯再好的涵养,此刻亦是怒不可遏,强忍着怒火,说道:“你不要信口胡说,我部下久历大海,水性俱佳……”塞波里斯还未说完,巴尔迪亚便已经忍不住了,握着刀便迈步向前,边走边说道:“胆敢侮辱我波斯勇士,找死。” 淦邪亦是毫不退让,擎着宝剑便上前去,唐印冬亦是想在波斯人面前立威,于是,也并未阻止,两人便于沙滩上站定,相隔不到一丈,一干波斯人瞬间便围了上来,一场恶战即刻将要发生,此刻日影婆娑,山光明媚,初生于海的阳光特别干净,直直洒在二人脚下的银灰色沙滩上。潮汐正在退去,海面波光粼粼,远处的密林中,云雾缭绕,被微风带到了海面,像一条条仙带,飘摇直上,白云,像巨大的岩石失去重力飘向了远方,整个人类的世界突然宁静下来,连人影都没有动,一时之间,只有自然界还在正常的呼吸和吐纳。 第81章 探险之途(1) 风移影动,浅沙乱飞,白鹤四起,一声长鸣。剑,世上难得的好剑,泛着大海独特的色彩,被晨阳渲染得熠熠生辉。刀,中原锻造不出的精致到极点的好刀,薄如蝉翼,轻若水中浮月,如一泓清泉,泛着绿色的光亮。微风,起于足下,罗袜生尘,翩翩起舞,微风中一位健硕的波斯男子,仿佛一位跳舞的西域歌姬,刀似乎并不是武器,而是藏于怀中的玉佩,泛着细细的光辉。披在身上的黑绸渐渐展开,化作一道墙壁,瞬间便将淦邪团团围住,刀,游走在黑绸的边缘,像一条游泳的鱼,时刻准备着那致命的一击。剑,水汪汪的,灵动着,飘飘洒洒,似一汪清泉,淌进了灰黑色的无尽丛林,再探时,已不见了踪影,只听得一片狂沙被骤风卷起,似一条恶龙般张牙舞爪地向着那道黑绸扑去,似要将那道薄薄的墙撕碎,顿时,凉意四起。 沙滩上顿时风声鹤唳,只听得漫天风雪坠落,将那道古老的城墙摧塌,再看时,沙龙坠地,无影无踪,黑绸成了黑色的落叶,满天乱飞。人,两个遥远的人,各自站在一侧,隐隐有些喘息声。刀,藏在袖中的刀,还未发出那致命的一击;剑,反手握着的长剑,似乎在等待一点嫣红绚烂整片沧海。纷乱之后的片刻宁静,宁静得让人可怕,但任谁都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因为大家都知道,决战的时候到了,于是,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静候着那美妙的一刻,仿佛在凄冷的寒夜中等待一株昙花的绽放。 狂风嘶吼,碎石骤起。只见那巴尔迪亚平地旋转,越来越快,霎时间飞沙走石,集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如同恶魔之口,足以吞噬一切,拳拳地向着淦邪卷去。淦邪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刀法,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只得远远地不断后退,惹得船上众人惊呼连连,手中捏汗,尤其是吴笙,漠然凭栏,看似漠不关心,实则双手紧紧地抓住槛栏,白玉般的手背似乎已经凸显出了青筋。眼见淦邪便要退到海上,但是他还在踩着海水不断地后退,唐印冬见此情形,反倒是放下心来,毕竟他曾经见识过,淦邪在水上的战斗力,一个在海上生活了十多年的人,对于水的熟悉,是他人所难以想象的。只见退到海上的淦邪,开始舞剑,剑式愈发凌厉,长剑引水,顷刻之间,一道水瀑凛然徐徐升起,将那道龙卷风完完全全地挡在了身外。渐渐的,水瀑越来越厚,形成了一只飞翔的雄鹰,淦邪飞身而起,站在雄鹰之上,舞剑向着那巨大的龙卷风驶去,顷刻间便交织在一起,那一次天昏地暗的碰撞后,只听得一声毁天灭地的巨响,狂风骤歇,雄鹰訇塌。刀和剑短兵相接,刀已经贴近了淦邪的喉咙,而剑,已经沾到了巴尔迪亚胸膛外的衣裳,眼见两人将同归于尽,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的碰撞之中,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只是瞠目结舌地观望着。他们谁都没有比谁更快一分,谁都没有办法躲过那致命的一击,他们竟然同时运用起同归于尽的招数,谁都没有犹豫,谁都没有顾及,谁都没有后退,就那样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对方,他们都以为对方会退,都以为自己可以向死而生,都以为对方还有余力。可是,两人都已经强弩之末,只得依仗这最后的致命一击,赌上生命和所有尊严,所以,他们都避之不及,他们都会死在对方最后的力量的余势之下。 那一刹那,两人都面露惊恐,因为他们都没有想要这样的结局,但是都已经不能撤出,他们都闭上了眼睛,任凭手中的武器支配着自己,向着对方的致命部位攻去,一时间世界宁静下来,死亡是如此寂静。但是,他们都没有死去,他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分开,刀只是割下了一撮头发,剑只是刺穿了一层皮革衣裳,他们都朝着相反的方向,重重地摔在了海中,冰凉的海水瞬间便将如坠梦中的二人唤醒,他们挣扎着站起来,从浅海中走了出来,相互间笑了笑,似乎感触着劫后余生的万般杂陈。所有旧事和怨恨,顷刻间便化为乌有。塞波里斯王子亦是深有感触,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巴尔迪亚,好生叹息。 随后,巴尔迪亚和淦邪上前作揖,感谢唐印冬出手搭救之恩,唐印冬亦谦卑处事,说道:“大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有一言,还望塞波里斯王子能接纳。” 塞波里斯也是对唐印冬的功夫钦佩之至,回道:“请先生直言。” 唐印冬拱手回道:“昨日我等众人在河滩之上发现许多巨大的猛兽脚印,所以,在下怀疑,王子所属部下可能是被猛兽所害,还请王子带人细细勘察河滩,看看是否有猛兽出入的迹象,并做好防范准备。” 塞里波斯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惊异的问道:“竟有此事,唐先生为何昨日不说,以致我等暴露在河滩之上?” 唐印冬随即拱手致歉,回道:“对于王子的两位属下的不幸,我在此深感不幸和哀悼,但是我等亦是昨日方至,对于具体情形亦是完全不了解,所以不敢断言,况那些脚印时隔久远,我原本以为无事,万没料到……,不当之处还望王子殿下恕罪。今日有此事,难以查明原因,故在下料想王子殿下的属下乃为猛兽所害。” 塞波里斯闻言亦不再多说,拱手告辞而去,显然胸中怒气未消,巴尔迪亚谦卑地行礼,而后尾随塞波里斯去了。随后,一众波斯武士也列队跟了上去,整片海滩只剩下了唐印冬和淦邪两人,淦邪随即向唐印冬说道:“唐公子还请随我跟着这帮波斯人去看看,以免他们吓破了胆。哈哈哈。” 随即招摇着便跟了上去,唐印冬不得已,向着船上众人招了招手,也跟了上去。只见塞里波斯和巴尔迪亚沿着河滩仔细寻索,面色越来越阴沉。最后,他们将目光锁定在了潮汐退下后的泥沙之间,看到隐隐有新鲜的巨鳄的足迹,不由得愣在了原地,唐印冬远远地,也看见了那巨大的足迹和爬行的印痕,不由得头皮发麻。这时,石道人等人也来到了唐印冬身侧,唐印冬随即将所有事情告知了他们,最后指了指滩涂上的鳄鱼爬行的痕迹。 石道人亦是大吃一惊,随即说道:“此巨鳄怕是有三丈长短,如此庞大的怪物,皮糙肉厚,足有千钧之力,我等纵使刀枪不入,怕是亦难以奈何啊!” 第82章 探险之途(2) 唐印冬闻言,亦是毛骨悚然,轴轴地说道:“传言鳄鱼乃淡水生物,那它必是栖息于这条溪流沿岸,所以,我等进岛,最好不要走水路,一旦小船被顶翻,落于水中,纵有千般能耐,众人也是死无葬身之地也。”石道人闻言亦是频频点头,毕竟这一伙人中真正见过大鳄鱼地人不多,所以恐慌感来得有些莫名。 夜,小雨,风,断断续续,船,不算平稳。人看着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塞波里斯就那样凝视着淦邪,内心中充满了鄙夷。今日他应邀而来,却颇受冷遇,淦邪只顾在一旁伺候着吴笙,全然不顾他人和宾客,山风料峭,吹动着整座小岛的植物,仿佛像箜篌之音铿锵。船上没有酒,没有茶,也没有美食,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子,和几只高矮不一的木凳子,还有一旁正戏谑的几位船工模样的海盗,塞波里斯在一旁生着闷气,唐印冬和石道人还未归来,冒着细雨,趁潮汐刚退下后再翻一遍沙滩,是他们很有兴致的事情。秦时月和唐蓦秋静静地坐在一旁,无话可说,也不需要说什么。鱼油灯晦暗闪烁着,像是摇曳大海中的孤舟,而摇曳在大海上的船,被黑暗笼罩后,仿佛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当人看不见自己的时候,才知道世界原本什么都有。 半个时辰了,淦邪依旧没有理会塞波里斯,一旁的巴尔迪亚早已怒火中烧,拍案而起,指向淦邪,用不太熟练的甘凉地口音,怒道:“我们王子特地受邀前来商量对策,尔如此无故怠慢,属实忒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淦邪微微一笑,轻轻地为吴笙倒了一杯热水以暖着单薄的身子,然后再为她披上一层绒毯,转身似笑非笑地说道:“还请阁下息怒,恕我直言,我出面邀二位前来,不过是商讨如何进岛,而我说了不算,还得等唐家公子和石老前辈归来再说吧,您说呢?塞波里斯王子。” 塞波里斯轻轻哼了一声,回道:“我波斯勇士,勇往无前,毫不畏惧,也不需要人帮忙,明日清晨,我们先行出发走水路,你们要害怕,就跟在我们身后。哼……”言罢,便要起身往外走。 淦邪匆忙起身,说道:“还望塞波里斯王子三思,水路凶险,有巨鳄出没,稍不小心,便万劫不复。” 塞波里斯一声冷笑,轻蔑地说道:“不劳阁下担心,我等观察过,河滩上猛兽脚印有四个,而有三个是陆地生物,岛中荆棘密布,几乎无路可走,所以我等断然不可能走陆地。纵使有鳄鱼出没我等弃船沿小溪行止便可。还请转告唐公子,谢谢好意。我等心领了,告辞。”言罢,转身便走,登舟回大船中去了。 唐印冬和石道人又失望而归,上船时,已是临近午夜,淦邪没有说起波斯人来访之事,唐印冬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接话,一门心思放在先替唐蓦秋治好伤,而后便回房睡去了,淦邪苦笑了几下,没有说话,也睡去了。 唐印冬颇为困倦,再醒来时,秦时月已去照顾唐蓦秋去了,推窗望海天光景,已是翌日上午,天空依旧愁云不展,唐印冬慵懒地起身,准备前去与淦邪商量进岛寻索之事。 淦邪清晨,便为吴笙准备了一桌好饭,唐印冬贸然进屋时,淦邪正大献殷勤,吴笙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彷若无心,只是自顾自的就食着炖制的鲍鱼。唐印冬一脸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拱手道:“打扰二位雅兴了。” 淦邪见是唐印冬走了进来,亦是没有多说什么,笑着说道:“唐公子早,请坐。” 唐印冬笑了笑,问道:“不知淦兄今日有什么安排吗?再迟些时候,估计波斯人将会先我们一步行动了。” 淦邪笑了笑,随口说道:“唐公子不急,今日清晨,波斯人已经全部出发,沿水路进岛了。” 唐印冬大吃一惊,猛然起身,问道:“淦兄既是知情,为何昨日不告知在下。” 淦邪随口回道:“我已经提醒过他们水路凶险,塞波里斯王子说陆路更加凶险,故坚持走水路,我也没有办法。” 唐印冬捶胸顿足,扼腕不止,说道:“此去,波斯人定折损大半,淦兄应该早些告知于在下的。” 淦邪笑了笑,说道:“若在下昨夜告知公子,公子意欲何为?” “连夜劝阻,共商万全之策后,再做安排。” 淦邪又笑了,哈哈大笑,片刻之后才回道:“唐公子宅心仁厚非我等能比拟。可是唐公子想过没有,此岛凶恶万分,若没人探路和吸引注意,我等纵有登天之能,怕亦是难以全身而退,所以在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亦非是刻意算计于人。” 唐印冬闻言,凝视了一阵淦邪,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淦兄若不用激将法逼之,他们一定不会走得这么急吧!” “哈哈,唐公子明鉴!” 唐印冬没有再说什么,闭了下眼睛,许久后再睁开,万般无奈,说道:“那我等也收拾收拾,尽早出发吧!”言罢便往门外走去。 淦邪微微一笑,看着离去的唐印冬的身影,故作谦卑地拱手作揖,高声回道:“一切全凭唐公子安排,在下遵命就是。” 傍晚,雨很大,无风,无浪,两个人披着蓑衣,背着藤条篓子,执着拐杖,在海滩的边缘翻寻着,捡拾着海面的扇贝,鲍鱼和蟹。然后一路走着,向很远的地方走着,夜幕临近,似乎又将是一无所获的一天,石道人不由得直起身子,用手撑一撑老腰,漫不经心的向前走去,很显然,今日,他已经不报太大的希望,再晚些时候,潮汐将至,只有等午夜再来寻索了。他慢慢的向着海水走去,似乎是想去洗洗脚,突然,似乎踩到了一块光滑的石头,猛然仰天摔倒在地,只听得一声闷嚎,唐印冬匆忙回身去搀扶摔倒在地痛苦不堪的石道人,只见石道人右手握着一根利刺,左脚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血流如注,正忍着痛,用海水清洗伤口。见唐印冬走了上来,右手轻轻地举了起来,只见利刺下挂着一个墨黑色的坚壳生物,足有一尺余长,而利刺形似尾巴,亦有一尺来长。石道人咳咳笑了两声,颤抖地说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不想竟被这家伙弄伤了。” 唐印冬先是一阵欣喜,继而又是惭愧,匆忙上前扶起石道人,随手撕下衣角,将伤口包裹起来,搀扶着石道人慢慢向沙滩走去。内心充满了感激和兴奋,于是生起火,将身子烤暖后,搀扶着石道人,几个腾跃便上了船。回船后,迅速将鲎血放出,将唐蓦秋手指割破,置于鲎血之中,运功将鲎血融入血液之中。而后唐印冬为唐蓦秋调息内劲,只见两人霎时间汗如雨下,许久许久后,才双双疲惫不堪的收功自我调息。 第83章 探险之途(3) 唐蓦秋只感觉体内忽冷忽热,似乎有两股极为强烈的内劲撕咬在一起,怎么也无法融合。自己想要运功,却又力不从心,只得虚弱的静静地躺下,感受着体内不由自己控制的真气没完没了的相爱相杀。不知不觉间再度沉入到无穷无尽的噩梦之中。唐印冬眼见唐蓦秋睡去,便带上最好的金疮药去给石道人换了药,而后携着秦时月倚靠在一起,静静地守候在唐蓦秋的床塌边。 翌日清晨,唐蓦秋满头大汗的醒来时,只见唐印冬和秦时月相拥着,睡在自己床边的椅子上,不免内心五味杂陈,转过脸,望向木窗之外,云雾缭绕的海岛。体内两股真气似乎还在缠斗,但是似乎都已近筋疲力竭,只是在做着最后的倔强。 但是唐蓦秋依旧浑身无力,似乎是一夜的噩梦消耗了太多的汗水,此刻的她口渴难耐,却又无法起身,去倒一杯水喝,只得咬着嘴唇,舌尖顶着牙齿,勉力支撑着,盼望着唐印冬他们尽早醒过来。唐印冬没自然醒来,倒是有人敲门,惊醒了美梦中的这一对患难情侣。 石道人端来了一盆鲍鱼汤,放在了木桌上,他脚上的伤口似乎已经结疤,此刻,石道人已经能行动自如了,唐印冬的金疮药果然是世间珍品。唐印冬睡眼朦胧,盛了一碗热汤便喂给唐蓦秋,唐蓦秋哪里管得它烫得喉咙发裂,只管一饮而尽。秦时月眼见此情形,不由得捶了两下唐印冬,匆忙倒了杯水,递给了唐蓦秋,唐蓦秋又是一饮而尽,这时,面色才渐渐有了血气。清醒过来的唐印冬,也喝了碗鲍鱼汤,而后运气助唐蓦秋调养。 这是,只听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黑色的身影推门而入,众人不免都望向门口,只见淦邪手捏着一只湿漉漉的皮靴,正扶着门喘息。 唯有唐印冬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皮靴,那是波斯人的靴子,很显然,是波斯人在溪的上游出了事,不由得神色紧张起来。 淦邪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下来,说道:“这是早上,船工们在小溪外的海草中发现的,还有些带着血迹的布,但数量并不多,我想,多半是波斯人已遇险,那我们也得赶紧出发了,船工们都已准备就绪,只要唐公子一声令下,他们便开山铺路,向岛内进发。唐公子意下如何?” 唐印冬犹豫不定,因为唐蓦秋病情仍有反复,此刻出发,内心有些不安。二来,出于道义,己方应该走水路去帮助波斯人的,如此害人利己,非道义所为,良心上亦颇有不安。于是思前想后,久久没有作答。 淦邪在一旁等的心焦,但是没有唐印冬等人作伴,他自己亦是不敢贸然入岛,所以,只能守在一旁,等候唐印冬做决定。这时,唐蓦秋轻轻地站起身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轻轻地说道:“兄长,我没事了,时不我待,机不可失。我等还是尽快登岛吧。” 一旁的淦邪闻言,喜出望外,连忙附和道:“唐大小姐所言极是,再迟几日,我怕会生变化,到时候得不偿失。” 唐印冬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唐蓦秋身子还未完全康复,也知道波斯人境况凶险,但是转念一想,己方登岛走陆路,或许能为波斯人分担一些压力,而唐蓦秋这边,有自己的照料,想必也无大碍。于是轻轻地揉了下手背,斩钉截铁地说道:“好,既然如此,那请大家各做准备,半个时辰后,准备出发。” 云雾之中若影若现的阳光刚从海面升起,那片灰色的丛林,幽静而恐怖,隐隐有风声,似乎似恶鬼在嘶嚎。众人迈过荆棘地,由淦邪领着船工们在前开道,唐印冬一行三人等坐镇中央,身后是背负用品和工具的船工,最后是石道人殿后。由于吴笙太过娇气,便没有让她登岛,依旧住在船上,另留下三个船工一起护船。 密林晦暗,光线透不进来,满地落叶和衰草堆积,充溢着腐败之气,开路之人不得不用木棍杵地,然后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探索。众人皆掩着口鼻,在密林中徐徐而行,蜘蛛网串联着大树的枝丫,落叶倒挂在蛛网上,被从地上溢出的气体浮动,轻轻地摇曳着,秦时月几时见过如此阴森的场面,不由得死死拽住唐印冬的胳膊,一丁点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唐蓦秋缓缓地跟在唐印冬身后,体内的真气又开始了翻涌,一时间她也压不下去,不由得汗湿衿衫,步履蹒跚,但是向来要强的唐蓦秋,不忍心给兄长添乱,却自顾自的强撑着,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 丛林根络密布,坑洼不平,众人举步维艰。及至正午,方才走了不到三里路,不知不觉,渐渐失去了方向,仅凭着指南针,绕着丛林,曲曲折折地往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等到黄昏时,众人才隐隐发觉前方有点点的光亮,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但依旧拼尽最后的力量,向着那遥远的光亮进发,因为人潦倒的时间久了,希望的力量是无穷大的,所以一帮疲惫不堪的人竟然强行支撑着身体,像那道微微的光亮快步奔去。 出了林子,才见得一方天地,已是斜光倾垂,眼前竹林环绕,小池青草遍布,掩住古老而简陋的石桥沧桑不堪的面容,石桥通幽,过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往前若隐若现,是一片起伏错落的石林,石林两侧皆是高崖悬壁,非人力可攀。由于天色已晚,石林中道路曲折,不明危险,于是唐印冬便安排众人在石桥两侧驻扎了下来,一行人于坑洼遍布、恶臭熏人的密林中兜兜转转走了一整天,早已疲惫不堪,体力透支极为严重,不由得各自依靠在石头上,吃着鱼干和野果,慵懒的坐在草地上,长长的喘息着,似乎要将所有的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都吸进肺里,把所有的霉味都驱赶走。 淦邪带着两位船工兄弟取来干竹篙和干笋叶围绕着营地四面都烧了一圈,留了一圈灰烬,防止夜间蛇虫进犯。唐印冬此时才发觉到唐蓦秋的异样,轻轻一碰便瘫倒在了怀中。唐印冬匆忙让秦时月将她扶起来,自己运足真气,注入唐蓦秋体内,辅助唐蓦秋融合体内的两股真气。 夜色渐进,远处层峦叠嶂的山中,云雾又开始了升腾,晚风徐徐,轻微的阴寒,竹林之中,翠竹相互摩擦,阵阵嘶哑的撞击声传出来,让人心生烦闷。唐印冬疲惫的搂着秦时月和唐蓦秋,两位玉人枕在膝上,睡得很是深沉。唐印冬苦笑了两声,看着竹林之外若隐若现的石林,不由陷入沉思,自穿过密林以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众人以为出了那腐败的密林,就算是逃离了苦海和危险,所以,所有人都睡得很踏实,但唐印冬并不愿惊扰所有人的美梦,但是只有清醒着的他知道,危险才刚刚开始。 第84章 峡谷恶战(1) 轻风时蔽月,落月掩跫音。凝露扶纱烟锁柳,风拾晚雾水中天。云足浣袜生尘净,月指拈波覆蠡渊。上意星泽容旧夜,人间碧玉碎珠盘。浮香起落高阁暖,散尽繁华钓叟怜。他就那样坐着,坐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坐在一块被风雨雕琢得有许多纹路的石头上,回想这些年,时光荏苒,他似乎再也回不去那间杂草丛生的晦暗狭窄的庭院,也见不到那棵亭亭如盖的梧桐栖息着凤凰,他回不去那个梦里的地方,春来秋往,他见过江水枯竭后再被洪水灌满;他见过一棵将要枯死的树在春天绽放出几片零零散散的叶子,给人希望;他见过巷子换了主人,一个容颜苍老迅速,仿佛青丝一日成雪,从此便失去了一条有人注目的路。有时候他觉得人生很短,因为做成一件事好难,但是,时过境迁后,才知人生漫漫,该做的事情太多了,有些是责任,有些是道义,有些是心情,还有一些是关于陪伴。念及此,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此刻,月光朦胧,一如多年前的月光,膝边酣睡的美人,一如多年前的美人,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此刻,他就坐在那间荒芜的庭院中的石阶上,等待月亮落下来,落在那个女孩子的梦中。 风停了,夜晚太过寂静了,令人恐怖的寂静,除了人的呼吸声,整个世界竟然没有一点杂声,人心安宁时候,才是最为恐怖的事情,因为,寂静代表着一个巨大的危险的降临,所以,唐印冬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明日到来之前,这短暂的宁静。 翌日清晨,浓雾盖住了眼前的一切,风,带着水雾从四面袭来,钻进人的脖颈,不由得寒意顿生,唐印冬也就恍恍惚惚眯了不到两个时辰,醒来就着鱼干和果子,算是吃了早餐,然后替唐蓦秋检查完身体后,扶着秦时月和唐蓦秋便准备出发前往石林。淦邪等一众人慵懒的起身,大约是昨日太过劳苦,今日显得异常疲惫,晨露太重,人们的衣裳都有些润,山气如迷障,不能见十丈之外的景象,众人只能拖着乏力的身子,缓缓地踱步往前走着,石林道路狭窄,多为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一路慢行,遍地衰草,石头上长满青苔,显得尤为湿滑,凹凸不平,起起伏伏,由于没有台阶,众人不得不扶着石壁慢行,石林中岔道和隐秘通道极多,还有些石洞隐藏在衰草之间,不易察觉,众人行了不到百步,渐渐便失去了方向,饶是唐印冬天生方向感十足,此刻在这狭窄的石林中,浓雾之下,亦是被搅乱得不辨方位,跟着大部队在石林中绕着圈,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一条小径走了好几次,唐印冬才发觉情况不太对,于是叫停了大伙,开始和石道人和淦邪商量,众人也拿不定主意,因为大伙似乎已经被困在石林之中了。唐印冬飞身而上,直直地站在了最高的石岭之上,极目望去,四面都是石林,由于浓雾太低,看不了太远,又不敢孤身往前探,于是只得回身,看着大家摇了摇头,大伙见此情形,便纷纷靠着石头坐了下来,等领队的三人辨明方向后再出发。 大雾仍在下沉,丝毫不见阳光,面对此情景,唐印冬亦是束手无策,只得静静地蹲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石道人,盼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能给出点意见。石道人却面色凝重,自顾自的蹲在一旁思索,渐渐的,一众人等都望向了石道人,只见石道人轻轻地站起身来,扶着粗糙的灰黑色石壁,说道:“少年时,我曾游历滇黔地区,在彼处见过巨大的溶洞和石林,乃风华和雨水浸蚀造成,而此处石林,虽有雨水冲刷的痕迹,但是更多的是人工斧凿的迹象,所以,此石林好进不好出,应该属于一种阵法,在中原,此类阵法离不开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卦,但是此处阵法稀奇古怪,曲折不一,杂乱无章中又似乎另有乾坤,老朽一时也看不透,所以不敢妄自揣摩,目前情形,还是原地不动为妙,待云雾散去,我等再仔细斟酌,一般此类阵法只有一处出口。说不定还有陷阱,所以,还是小心为上。” 石道人毕竟德高望重,一席话惹得人人称赞,众人只得倚着羊肠小道,各自沉默在自己内心的海里,一切都在漠然中进行着,秦时月和唐蓦秋依偎在一起,唐印冬默默地陪在他们身边。这时,羊肠小道的末尾,传来一声惊呼:“老大,快来,这里有黑炭。” 唐印冬和淦邪立马冲了上去,石道人也紧随其后,淦邪上前拔开杂草,只见石头缝隙处,还有几根没有烧成灰烬的竹篙,但是年代久远,除了残留的碳,其余基本都已经腐烂不堪,一碰即碎。 石道人上前捏了下竹篙,再敲了敲被火焰灼烧过得石壁,说道:“这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有可能是淦兄弟你尊师留下的,相必当时他也是被困于此地,但是他最终能出去,那他一定是用了特殊的方法,想必会在沿途留下印记,不知淦兄弟,阁下师门可有师承独特的记号或者符号之类的。” 淦邪用手挠了挠头,仔细回想,也不记得有特殊符号。许久才恹恹回道:“我不记得家师曾传给我师门的符号,在下师门历来单传,应该不会存在特殊的符号之类的印记。” 石道人闻言垂下了头,继续翻索着其它印记。唐印冬转身说道:“那敢问尊师所行之处,可有什么独特的爱好的标记之类的?” 淦邪左思右想,亦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得一再摇头,随即说道:“家师行踪隐秘,就算是我,也只得其一二,所以,我很难探寻到家师的一些个人喜好或者是习好,家师不太喜欢我参与江湖之中,总觉得自己所为之事不算光彩,不愿意我涉足。” 唐印冬闻言尴尬的笑了笑,回道:“盗亦有道,尊师也算是江湖一号人物,行事虽然乖张,但是侠骨柔肠,乃一代侠盗是也。”淦邪闻言,也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第85章 峡谷恶战(2) 突然,石道人站起身来,细细地抚摸着石壁,而后又转入下一个石壁,一连搜寻了十余个石壁,面色渐渐舒展开来,转身说道:“诸位请看,这些石壁上都有印痕,有的有四五道刀痕,有的只有两三道,我猜想这是先前走过的人留下的印记,每走过一次石壁,便留下一道刀痕,若如我所想,我们只要追寻此印记,尽量往刀痕少的地方走,最终找到一条只有一次刀痕的路,便可以走出去了。” 唐印冬和淦邪闻言也细细搜寻了石壁,不由得兴奋起来,内心无不叹息和钦佩石道人的细致,向前拱手作揖,向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致敬和感谢。而后匆忙上前,招呼一众人等起身,准备开始进发,众位船工听闻有出路,无不兴奋不已,顷刻间豪情四起,各自收拾起包裹,准备前行,士气高涨。唐蓦秋和秦时月闻言亦是顿时欢呼雀跃起来,拿起包裹,拉着唐印冬,便准备出发。这时只听得远方一声长啸,声音极远,只有内劲十足的几人听见了,石道人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轻声对唐印冬和淦邪说道:“我等赶紧出这石林,这是猿啸,应该是恐吓和蓄力时的啸声,想来是波斯人遇险,我等得想办法救之,不然,以波斯人的能力,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全军覆没。” 众人兜兜转转,沿着石壁一路摸索,不知不觉,已是巳时过半,远处的声响渐渐有些低沉,大约是波斯人已经不能声势浩大的抵抗,大概只能畏缩着防守。众人不由得开始急躁起来,大家逡巡许久,一直没有找到那只经过一次的小道,连续几次都走回了原点,一时间也别无良策,只得沿着不同的小径尝试,一路悉心摸索,也别无所获。大雾似乎淡了些,唐印冬飞身而起,极目望去,只见四面起伏错落全是石林,而自己这边似乎只是被困在一个角落之中而已,不由得心生感慨,叹气连连,石道人和淦邪见状,亦是心生疑虑,飞身而起,站在石林顶端,四面环顾,才发现,近两个时辰过去了,身后的竹林不过紧紧距离自己二十丈,而前方横亘着百丈石林,高低起伏,很多都非人力所能攀登的,不由得心生感叹。 唐印冬望着石林前方,不由得陷入沉思,似乎眼前的一切只是个幻觉,然后安静地坐在了石林之顶,闭上眼睛,思索和感受着眼前的情形,仿佛高僧入定,仿佛仙鹤凌云,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仿佛整片天空都空明了下来,远方的野兽的嘶嚎声,也渐渐消失在了远方,唐印冬想,这样的石林,这样古怪的阵法,是永远都走不完的,是否还有其它的路径,通往石林之后,或许我们从一开始便错了,不应该进石林,进石林的路太明显了,可能掩盖了许多其它的东西,也许,通往身后的峡谷和山脉,根本不需要进入石林,即便是进入下一个区域,似乎也不一定最终能走出去,如果轻功不好,也许脚下的这些船工,绝大部分都会被困死在石林之中。于是唐印冬猛然醒悟,既然沿水路都可以进峡谷,那为什么还要在石林中浪费时间呢,不如暂时退出石林,若实在找不到进入峡谷的道路,还可以去水路。 念及此,唐印冬一狠心,于是便下定了决心,猛然起身,看了看石道人和淦邪,沉沉地说道:“事出古怪,石老前辈所寻之印痕,怕是有人故意为之,或是其他人为之,必不是摘星怪老前辈所为。” 淦邪随即一想,也不由得连连点头,回道:“唐公子所言甚是,家师轻功卓绝,纵使挟带一人,想来也能轻松走出这石林,又怎会被困于此?” 石道人不由的眉头紧锁,悠悠地问道:“唐少公子是不是有何发现?” 唐印冬看了看石道人,回道:“我觉得真正的进峡谷和上山的路并不在石林之中,我等先前太着急进石林了,导致了没有仔细寻索,有无他途。” 石道人连连称是,随口说道:“唐少公子所言甚是,但是我等走了两个多时辰,都没有走到过出口,我们应该如何出这石林之地呢?” 唐印冬略加思索,随即回道:“还是依照石壁上的印痕,我们寻印痕最多的石壁,沿路而走,必能回道起点。” 石道人和淦邪连连称是,于是三人纵身一跃,下了石壁,吩咐所有人沿着刀痕最多的石壁走,约一刻钟,便走出了石林,回到了竹林之外,一出石林,才知天光正好,浓雾已散得差不多,众人皆兴奋起来,那些憋闷在石林之中的怨气被拂面的微风一扫而去。 唐印冬沿着石林之畔,穿过几颗掩住视线的竹子,从荆棘地穿过去,发现几个高耸的石壁之间有一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极为隐秘,石头相间,本就不易察觉,若不是年深日久,无人经过,石壁之间长出了深深的草蒿,恐怕纵使耳目有通天之能,亦是无人能察觉。唐印冬匆忙上前探路,一条狭窄的小巷子,紧紧贴着石壁,不过十丈之远,便进入了另一方天地。身后众人亦为唐印冬所吸引,匆忙追随着唐印冬从岩石缝隙中侧身穿了过去。 眼前,是一片繁华茂盛的峡谷,虽值秋冬季节,但是各色的鲜花依旧铺满了整个河谷,应该是谷内有地热,众人顷刻间便把波斯人的事情抛之脑后,不由得向着花丛奔去,再往近走,峡谷中云雾缭绕,微风中花香阵阵,虽是满地繁花,但是花香并不算浓,走着走着,便能望见峡谷里面的果木森森,果香甚至比花香飘得更远,在海上漂泊数月,众人早已耐不住果子的诱惑,都将背囊仍在了草地里,拼命向着林子奔去。唐印冬也长长的舒了口气,携着秦时月和唐蓦秋往林子中走去,摘了几个香梨,自顾自的啃食起来,果木林子似乎许久无人管理,林中杂草丛生,往来颇为不便,细细听,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流水之声。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嘶吼,似乎是虎啸,声音很远,应该是转过了好几道河湾,从峡谷中传了出来。唐印冬匆忙吩咐身后众人先就地歇息,等体力恢复后,然后收拾行囊,多带水和食物,沿着河流慢慢跟上来。然后领着唐蓦秋和秦时月会和淦邪和石道人便缘着声音的方向,向着峡谷中奔去。峡谷内雾气纵横,多半是因为地热所产生的水汽沉积在峡谷中,挥散不出,高崖上有涓涓细流贴着岩壁落下来,汇合在小溪中,深潭亦是四处可见,峡谷多巨石,多杂草,几人各凭轻功,往前赶去,不消片刻,便已经绕过了几道河湾,再往前,打斗声渐渐明朗,多是巨石翻滚之声和人的呻吟呼救声。五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由于运功颇急,唐蓦秋不由得体内又开始翻滚起来,冷热相间,一边汗流浃背,一边浑身冻得发抖,可是紧要关头,她不愿影响兄长,便强行压了下去,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紧紧跟着唐印冬的步伐,往前奔行着。 第86章 峡谷恶战(3) 再往前,穿过一层薄雾,转过一道一百五十度的河湾,便望见眼前是巨石嶙峋的河谷,数条细流在此汇集,形成一条大河通向一个巨大的溶洞之中,溶洞很深,应该有许多弯转曲折,缘河往下走,在一处陡峭之地,只见五六个波斯人正躲在一处险要的山崖凸起之地上,操起石头砸着正在往上攀爬的两只巨兽。 一丈余长,六尺高,巨大的白额吊睛虎和近半丈高的鸵鸟早已登上了崖顶,在山顶逡巡着,不时发出几声震慑深林的狂怒之后,摄人心魄,并从山顶往下推着巨大的石头,砸向平台,巴尔迪亚负责接住山顶落下的石头,另外四个波斯武士负责往下扔,波斯王子一面接着石头,一面照顾其他的同伴,神色慌乱。而山崖下更为恐怖,一只一丈高的巨猿,和一条三丈长短的巨鳄正在攀爬着凹凸不平的石壁,足有怀抱大的岩石砸在他们身上,几乎不起任何作用,他们只是象征性的稍作停留,便继续往上攀登,而波斯人早已筋疲力竭,仍然在做最后的抗争,而猿猴和鳄鱼却越来越近,几乎只有不足一丈的高度,只要腾身一跃,便能登上平台。这时,唐印冬等人距离尚远,鞭长莫及。只见,鳄鱼双足一蹬,飞身而起,竟有一丈五高,巨大的身躯,便向狭窄的平台砸去。 情势凶险,只见巴尔迪亚双手合十,随后运足功力,搬起一个巨大的石头,猛然向着巨鳄头部砸去,由于巨鳄体积过大,仅凭一己之力扔出的巨石,并不足以将数千斤重的巨鳄砸下悬崖,只见巨鳄沉沉地摔在了平台之上,也许是头部被砸,有些晕厥,瘫倒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唐印冬一众人眼见情势凶险,拼命向着悬崖赶去,赶至一块巨石上,距悬崖三十余丈,眼见猿猴就要爬上悬崖,而波斯人皆声嘶力竭,唐印冬飞身而起,手捏剑诀,用尽全力,扶摇直上三十丈,六道剑光直直的打向巨猿,巨猿机敏,眼见形势不对,亦是一跃而起,上了平台。只见岩壁上顿时多了几道深深的剑痕,巨猿亦被一道剑痕所伤,坚硬的黑色皮层上渗出一道血痕,剧烈的疼痛瞬间让巨猿暴怒起来,搬起巨石便向还在空中的唐印冬砸去,巨猿力大无穷,石头飞火流星,唐印冬悬于空中,不便闪躲,一时间惹得人们冷汗直流,可就在刹那间,唐印冬不知借用何力,顿时升高了三尺,再轻轻地一踩岩石,借巨石之力,便上了崖顶,巨猿恼羞成怒,弃了平台上的巴尔迪亚,便飞身向着崖顶攀去,双臂抓着石壁的缝隙,几个腾跃,便到了崖顶,顿时与白额吊睛虎和鸵鸟会和,从三面将唐印冬围住,只听得老虎一声仰天长啸,鸵鸟飞速而来,速度之快,已超乎人类的认知,唐印冬甚至来不及捏起剑诀,那巨大的鸟喙已经到了唐印冬头顶,唐印冬慌乱中只得顺势一躺,从鸵鸟双腿之间滑了过去,避开了鸵鸟的致命一击,鸟喙重重的啄在石头上,霎时间便是石削四溅,石壁上俨然现出一个碗大的坑,让人不由得后背发凉、心惊胆战。哪知鸵鸟刚过,猛虎便扑了上来,双爪横舞,劈头盖脸便攻向了唐印冬的喉咙。 唐印冬哪容思索,双掌拍地,顿时便站了起来,单掌劈出,隔开了老虎的前爪,而后借着老虎前扑之力,飞身而起,落在了三丈之外的一块巨石之上,稍稍喘了口气,哪知此刻,巨猿扑了上来,唐印冬匆忙捏着剑诀,顷刻间六道剑影直勾勾地打在了巨猿身上,巨猿腰上又多了六道血痕,巨猿顿时怒不可遏,不顾剑伤,一跃而起,整个身子如黑云般向着唐印冬扑来,唐印冬避之不及,只得迎面而上,一个转身,刚好从巨猿腋下穿了过去,落在了崖壁边缘,巨猿见一下扑空,回身便扔出一块巨石,这是,鸵鸟亦疾驰而来,石头先发后至,唐印冬一时慌乱,竟手足无措,好在危机万分之时,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悬崖之下飞身而来,剑,绿色的长剑,飞来的长剑,如一道潮水,瞬间便逼退了鸵鸟,清脆的一声清响,钉在了石头之上,唐印冬趁鸵鸟退下之际,双手捏着剑诀,剑光数道,石头顿时破碎成舂粉。而后,那黑色的身影,凌空一个翻身,便稳稳地落在了唐印冬身侧,随手拔起了嵌在石头中的宝剑。对着唐印冬笑了笑,说道:“来迟了,不好意思,还望唐公子莫见怪。” 唐印冬轻轻地笑了笑,可就在此刻,平台上的巨鳄醒来了,正欲向波斯人发起攻击,而巨猿和鸵鸟又扑了上来,老虎游离于外,准备适时出击。淦邪长剑当前,直指鸵鸟的坚喙而去,唐印冬凌空而起,手捏剑诀,一时间剑气纵横,巨猿虽皮糙肉厚,亦是不敢贸然进攻,显然是因为身上的血痕疼得厉害。而一旁逡巡着,伺机而动的猛虎,已经从悬崖边绕了过来,时刻准备攻击。正在此刻,石道人,唐蓦秋和秦时月翻上了悬崖,唐蓦秋此刻体内翻滚,被秦时月搀扶着,躲在一块石头之上,石道人拔剑而起,向着猛虎便去。石道人一动,瞬间打破了平静,鸵鸟,巨猿和猛虎各自开始进攻,三只猛兽结成阵型,由鸵鸟负责突袭,猛虎偷袭,巨猿正面进攻,而巨鳄正在山崖平台上与波斯人恶斗,一时间不能与其他三头猛兽配合,导致了三头野兽组成的阵型并不完美,唐印冬、淦邪和石道人虽然各自为战,却能保证不落下风。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众人各凭本能勉力支撑着,再看危崖之上,石块乱飞,猛兽狂啸。 唐蓦秋身体虚弱,不由得环顾四周,只见崖高百丈,怪石嶙峋,巉岩无数。高崖之下,垂壁直通横溪,溪中巨石遍布,再往前数十丈,与数道小溪汇成一条小河,从岩洞流出,岩洞应该是直通大海,波斯人应该是从岩洞进来,再看数条小溪,由高崖相间,各自散开,从天空看下,像极了一只锐利的鹰爪,死死地抓在山脉之上,仿佛要将小岛从大海之中拎上天穹。或者说小岛是被鲲鹏从九天之上扔进沧海的一块石头。就那么突兀的存在着,让心神荡漾的唐蓦秋开始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顿时心惊胆战起来,可另一边,恶战还在继续。 第87章 王子之殁 深潭浮尸(1) 危岩出云厚,山木悬九天,溪声邀入耳,滑落百丈崖。时值午后,四面的峡谷中白雾飘摇,像流云般四面散去。居于高崖之上,百丈绝壁不过尔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大抵人皆喜好登山,大抵人都喜好眺远,透过朦胧的雾气,隐隐约约亦能望见远方的湛蓝,仿佛一片荷叶漂浮在云层之中,又仿佛整片天空倒映在海面之上,远远地,像一块色泽光润的美玉铺满了整个小岛的边缘,丛林,也被雾气笼罩着,这是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雾气,整座小岛都郁郁葱葱,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一路行止之后,衣裳皆被水露沾湿,升腾的雾气,很软很暖,贴着肌理漂浮着。当人冷静下来,才发现,小岛别于其它的岛,似乎从未见过海鸟,也未听过鸟声。仿佛天空的事情于此无关,而地上的事情,却尤为重要。 一声巨响,从峡谷中传来,原来是悬崖中间的平台被鳄鱼压塌了一个角,波斯人通过协作,几乎已经能和鳄鱼僵持,至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而崖顶的战斗却极为激烈,淦邪凭借一身轻身功夫,与鸵鸟游离着,不时还能轻轻地站在鸵鸟的背上,显然已处于不败之地,石道人苦斗猛虎,猛虎善于找弱点,总是偷袭背身,加上石道人年纪老迈,反应不够敏捷,导致体力渐渐不知,只能勉力支撑着,这边唐印冬力战巨猿,因为唐印冬武艺极高,剑气凌厉无比,一直处于上风,但是得分心照顾一旁的石道人,所以渐渐也陷入苦战之中。 剑气,似汪洋大海,千涛万壑,纵横交错,仿佛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将巨猿远远地隔开。鸵鸟,飞驰着脚步,四散游走,淦邪游弋其间,与其斗智斗勇,却一时也奈何不得对方。不觉间已经酣战一个多时辰,石道人愈发体力不支,渐渐只能勉力支撑,毫无还手之力,猛虎见势,亦是猛然扑了上来,一步一步地压缩着石道人的空间,唐印冬见状,不得不独战两只猛兽,一时间险象环生,好几次都差点难以顾全,一时情急,衣裳竟被撕下一整块,惹得秦时月一声惊呼,匆忙拔剑飞身上来,替下了气喘吁吁的石道人,迎战猛虎,秦时月虽算是江湖准一流好手,但是对战狡猾的猛兽,亦是难以招架,不消片刻,便已险象环生,难以招架,唐印冬不得已,只得先顾秦时月,一掌劈出六层掌力,顷刻间逼退了猛虎,自己亦被巨猿扔出的石头砸中后背,虽有功力护体,亦是挡不住这强力的一击,顿时一阵眩晕,几乎就要坠地,口中亦是喷出了鲜血,巨猿得理不饶人,一手拎着一块巨石便冲了上来,唐印冬来不及反应,只得一把将秦时月推远,准备力扛这沉重的一击,巨猿飞身而起,左臂抡圆,一块巨石如天降陨石般挟着风声袭来,唐印冬避无可避,只得硬拼,于是双掌劈出,数重掌力倾泻而去,将石头挡了下来,坠下了山崖。巨猿哪容唐印冬歇息片刻,与猛虎一道,扑向了唐印冬,眼见两头猛兽就要将唐印冬撕碎,突然,一阵寒气从天而降,温度骤然降了下来,数道寒光略过山崖,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由于鸵鸟不耐寒,顷刻间便跳出到数十丈外,巨猿行动也迟缓了下来,唐印冬见此情形,一脚踢开了猛虎,回头欲战巨猿时,只听得尚在空中的巨猿一声惨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原来是唐蓦秋出手了,仿佛广寒宫掉落一把冰刃,割裂了巨猿的手臂,肩头一道半寸深的伤口,血流如注,匆忙间一声长啸,退了下去,其它四只猛兽,亦是闻声而退,顿时,整个山崖便安静了下来。 唐蓦秋尚还飘在空中,仿佛如一只白色的天鹅,此刻却似乎失去了双羽,坠落了下来,唐印冬哪顾得上身伤颇重,匆忙飞身接住了唐蓦秋,只见唐蓦秋亦是一口鲜血喷在了唐印冬怀中,原来唐蓦秋见情势危急,不顾体内真气翻滚,强行运气,助兄长击退了猛兽,由于得到鲎血后,内劲激增,唐蓦秋不能自己控制,反而被真气所伤,心脉受损,顿时便昏死了过去,唐印冬那顾得上自身亦是伤得不轻,匆忙运气,替唐蓦秋护住心脉,防止继续被唐蓦秋体内的真气冲击,片刻后,唐蓦秋渐渐稳定了下来,脉搏也平稳了些。可唐印冬却因为内力损耗巨大,一时控制不住,喉咙发腥,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一时间头晕目眩,靠着身旁的秦时月,昏睡了过去。石道人亦是在一旁调息身子,只有淦邪尚有余力,跳下山崖,将塞波里斯,巴尔迪亚,富商及其他五位波斯勇士带上了崖顶。远处,船工们也携着食物匆匆赶了上来。 是夜,河谷之中,众人几乎都有些伤,已无再战的能力,于是便寻了山崖腰上一处石穴当做驻扎之地,三十余人挤在一方长约五丈,宽五六尺的石穴之中,晚餐后,都有些劫后余生的悲怆之感,唐印冬内伤未愈,在一旁默默地疗伤,秦时月就静静地坐在唐印冬身旁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唐蓦秋还未醒来,但是面色似乎红润了些,呼吸也很是平稳,就靠在秦时月的怀中。倒是石道人,体力恢复不少,正在一旁啃食着芳香的果子。富商蹲在一旁,垂着头,什么都没有吃,也什么都没有说,夜色,顷刻间便覆盖了整个河谷,雾气升腾,不见光,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气中仿佛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像是一种特殊的胭脂,但是仿佛很远很远,所有人都在猜测芳香的来源,只有一个人没有猜测;终于,猜测的众人都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当然,只有那个人并没有睡去。 翌日,一声惊呼,而后是长刀出鞘声,再后是喧闹声,惊醒了穴中所有人,人们睡意朦胧,只见五位波斯武士已拔刀堵住了洞口,嘴里说着一连串的波斯语,虽然没人能懂,但是却能感受出他们的恶意,众人不明真相,皆操持起武器,准备自卫。这时,暴怒的巴尔迪亚推开武士,冲了进来,站在唐印冬面前,怒目凝视,双眼含血,怒道:“我们王子死了,不知尊驾可否之情。” “怎会。”唐印冬闻言大吃一惊,几乎就要惊得跳起来了,身后众人亦是闻言震惊不已,面面相觑,最后匪夷所思地望着巴尔迪亚。唐印冬随即拱手回道:“事发突然,不及哀悼,还请巴尔迪亚兄弟带路,我等去看看具体情形。” 第88章 王子之殁 深潭浮尸(2) 巴尔迪亚犹豫了一会,抬起手指指了下唐印冬、石道人和淦邪三人,说道:“你,你,还有你,跟我走,烦请其余诸位暂时在洞中歇息。” 众人闻言,皆大怒,因为谁也不愿被怀疑,谁也不愿被人软禁,一时间群情激昂,几乎就要有拔刀之相。唐印冬见状,示意了一下淦邪,淦邪会意,一挥手,众人都满脸怒气的坐了下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唐印冬三人便随着巴尔迪亚出了山洞,刚出洞口,便看见薄雾之外的山崖下巨石上躺着一具身着皮革,四肢舒展开来的尸体,三人不由得吃了一惊,随着巴尔迪亚一跃而下,谷底距离洞穴十丈余高,只有一条极为狭窄的小路通往洞穴中,很显然,王子是直接从洞穴中跌落,摔死在了谷底之中,三人配合着巴尔迪亚,对王子尸体仔仔细细做了检查,未发现有任何异样,不得不确认,塞波里斯王子死因为高处跌落伤及内脏而坠亡,至于因何而跌落,众人皆缄口不言。巴尔迪亚也不再说什么,只得在峡谷中寻来柴火,将塞波里斯王子火葬,而后带领波斯人跪在大火之前,为塞波里斯王子超度,最后,用布带子盛满骨灰,招呼几位神色暗淡的波斯人一言不发地走了,没有道别,没有任何话语,只是低着头,走了。富商躲在岩穴中,见波斯人走了,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 唐印冬远远地望着走出峡谷的波斯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没有追上去,回身领着石道人和淦邪到了隐蔽的一处,说道:“我看,波斯人走得心有不甘。” 石道人亦是叹了口气,回道:“任谁都能猜想到波斯王子并非是自己失足跌落坠亡。他们之所以走,是因为怀疑我们,也许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以便隐于暗处,伺机偷袭。” 淦邪顿时惊异起来,回道:“难道二位是说,暗害波斯王子之人,还藏在我们当中?” 唐印冬和石道人闻言猛然回头,紧紧凝视着淦邪,满是疑惑地说道:“难道不是阁下?” 淦邪顷刻间便跳了起来,向着二位摊手回道:“莫不是您二位怀疑在下?天地良心,我要杀波斯王子,何须使诈,他们总共就七个人,我这边二十多人,杀他还不容易吗?” 唐印冬瞬间也迷茫了起来,低声忖道:“那会是谁?我怀疑波斯王子之死与昨夜那神出鬼没的淡淡香气有关,不然,波斯王子不会轻易就范,我等也不会沉睡不醒,而懂得迷香的,似乎只有船工们和波斯人。波斯人应该不会暗害自家王子。淦兄又确认不是船工这边安排的,那会是谁?” 石道人转念一想,说道:“那就只有被波斯人绑架的海商了?可是看模样他又不是江湖人。” 唐印冬回道:“我看也不是,但是也找个机会试试他。” 淦邪皱着眉头,回道:“还试什么试呀?死的是一个波斯人,本来就无关紧要。他被波斯人囚禁这么久,波斯人怎么可能会让他有机会身上携带迷香嘛?再说,咱们同为中原人,本就应该戮力同心。我觉得你们就是太小心了。说不定就是波斯人见岛内凶险,不愿在此丧了性命,以故杀死王子,以便可以归国。” 石道人回道:“唐公子的意思是为了确保之后咱们一行人的安全,试试也是应该的。再者说,那迷香古怪得紧,我等不得不防,万一波斯人没有离去,暗中偷袭我们,那岂不是得不偿失?所以,我建议去谷中寻些草药,配置些基本的解毒丸。” 唐印冬拱手回道:“石老前辈考虑周全,但我等不通医理,此事还得烦请石老前辈。” 石道人笑了笑,回道:“咱们同舟共济,何必客气。那,这就请淦兄弟安排人警戒,唐公子去探探那个海商,我去配草药。等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穿过峡谷,追寻那巨猿的足迹,去寻淦兄弟的师父和火龟。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淦邪和唐印冬相互看了一眼,回道:“一切全凭老前辈安排。” 唐印冬轻轻地走回石洞之中,只见那富商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唐印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再说话和言语,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每一丝每一毫都如此的细致,从头到脚,从任何一个角度和细节看着他,可眼中的这个人的反应、动作和仪态等所有的一切都不似江湖人士的样子,甚至连江湖人的影子都没有,按理说,一个走南闯北的海商,应该会有江湖人的习性和胆魄,可是他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显现出来,不免让人不得解,若不是其被波斯人压迫得太久,那他所表现出的一切就是伪装的。 许久,唐印冬亦没有看出所以然来,只得轻轻地问道:“敢问兄台何方人士,姓甚名谁,都做些什么营生?” 那人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渴望,顿时泪眼汪汪起来,猛然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回道:“感谢…感谢,少侠收留,大恩…恩大德,没齿难忘。”言罢,便是叩首。 唐印冬哪经历过这种阵势,匆忙起身将满身肥肉的富商搀扶起来,说道:“兄台别这样,急人所难,这些都是我们江湖人士应该做的。” 富商泪流满面,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小的本名凌三,姑苏人士,少时家贫,后来便去酒肆跑堂当学徒,所幸得遇恩师,教了我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厨艺,后来,年岁渐长,有了些自己的小本,就自己借钱开了个小饭馆,再后来随着生意还行,就扩大了些,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酒楼,当然,这样的酒楼在整个姑苏城遍地都是哈,不算怎么显眼,但是我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本已经知足了,可后来,吴家由吴晴当家,在江南横征暴敛,我等商铺都做不下去了,听说天竺产茶,比岭南的茶叶更好,市面很贵,于是,我们众多商铺联合,租了两艘货船,过南洋去天竺,购些茶叶,回来赚些差价,混口饭吃。” 言及此处,富商又潸然泪下,顿了顿,接着说道:“第一趟虽千辛万苦,但所幸还是平安回来,而且,我等算是小赚一笔,足有酒楼近一年的利润,于是我等便坚持了这行当,虽然明知海上凶险,但是禁不住利益诱惑,如此,干了三年多,来回跑了七八趟,见无甚事,便放松了警惕,开始都是昼伏夜行,后来便昼夜不歇,加快了航运速度。来回一趟无事,我等商量,便准备甩开胳膊放手大干一场,不料,前月,我等出海,方至泉州海域,便被波斯人截住了,烧了货船不说,还掳掠了在下,同行的人,更是纷纷葬身鱼腹。我可怜那些还没有得到音信的家眷们啊,他们可是全家的希望,没有他们,那些家庭都会很快破碎,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都怪我呀,要是不追求航速,贪财重利。昼伏夜行,多好,也不至于让一众人都因此丧命。” 第89章 王子之殁 深潭浮尸(3) 言及此,富商再度落泪,一旁倾听的秦时月也不再留心昏睡的唐蓦秋,一双眼睛泪眼汪汪的望着凌三,满是怜悯和可惜。 唐印冬亦是颇为感伤,他深深地明白黎民百姓的生活之苦。所以,对于此处心中感慨万分,他没有见过吴晴,只是听说过传言,也曾听唐蓦秋说起来过。对于吴晴这样的人,唐印冬是打心里痛恨的,但是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人太多了,每个道,每个府,每个县,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人。念及此,唐印冬不免一阵感伤,开始怀念起平都城,那个万里之外的平都城,此时此刻又是什么样子呢? 唐印冬没有再问什么,他似乎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所说出的话,十分有九分都带着痛苦。那些痛苦是卑微的,是共通的,是最容易触及人心灵的,却也是人所不愿提及的,于是唐印冬话锋一转,问道:“那,凌掌柜,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凌三皱了皱眉头,闭了下眼睛,似乎又有了些泪光,沉沉地回道:“上有老母年近古稀,年老多病,脾气古怪,很难伺候。下有三个孩子,大儿不肖,年近弱冠,却整日游手好闲,也怪我因为少时吃苦太多,所以,没让他吃过苦,以至于眼高手低,干啥啥不行,哎。女儿芳龄二八,已与一茶庄老板的公子订有婚约,女子倒是伶俐得很,但是却要嫁为人妇,可惜之至,要是是个儿郎,倒是可以继承家业。幼子乃庶出,年十二,整日深沉不言,也许是自卑,有些唯唯诺诺,有什么事,也不开口,倒是有些城府,读书识字极快,未来,或许能考个功名,哎,但愿能考个功名吧。”语句诚恳,极为动人,并非是严父孝子的形象,却能完完全全的体现出一个中年人的真实心境,家里有人倚老卖老,还有人持年轻而无为,一个卑微的中年男人只能依靠自己,身后时刻尾随着一群人,嗷嗷待哺。 唐印冬回首,看向洞外,天气正在变化,唐印冬也叹了口气,问道:“江南本就产茶,天竺的茶叶有何优势,能卖更好的价钱?” 凌三微微皱了下眉梢,轻轻地翘了下嘴角,沉沉地说道:“除了制作工艺上的天差地别,其实口感各有千秋,我觉得甚至没有江南的茶的意味深远和清新自然。卖的大约是个稀奇吧,物以稀为贵,越是罕见的事物,越是遥远的事物,便越是吸引人。” 唐印冬点了点头,舒了口气,作出百无聊奈的样子,问道:“南洋有什么奇闻啊?” 凌三稍微想了想,说道:“人很黑,大都没有开化,不讲仁义礼智信的原则,处事一切任凭心情,有极为茂密的森林,热,一年四季都热,丛林之中有各类物种。” 唐印冬随口问道:“你们都没有遇到过海盗吗?” 凌三顿了顿,说道:“没有!” 唐印冬皱了下眉头,回道:“传说南洋海盗盛行。” 凌三笑了笑,回道:“我也听说过,但是可能是其它海商故意如此描绘,以防止别人抢夺生意。当然,也可能是我运气好,没有遇到过。” 唐印冬笑了笑,回道:“三人成虎,谣言不可信也。你之前也知道这座岛?” 凌三又顿了顿,诚然回道:“不知道,但是听说过。” 唐印冬笑了笑,说道:“波斯人寻到此?” 凌三也浅浅地笑了笑,回道:“随着洋流,飘到此地。” 唐印冬诧异的回道:“真就这么巧?” 凌三抬了抬头,淡然说道:“是呀,就是这么巧,我也很是诧异。那日在沙滩上,初时看到少侠你们,我就有得救的预感,救命之恩,必结草衔环以报。”言罢,又跪下来再拜。 唐印冬只得起身,将凌三扶起来。好生宽慰了一阵。唐蓦秋终于醒了,一觉睡得深沉,醒来面色红润,很显然,体内的两股真气已经融合得差不多了,唐印冬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后,轻轻地敲了敲唐蓦秋的额头,随后带着秦时月和唐蓦秋走出了石穴。峡谷中依旧雾蒙蒙的,天光晦暗,似乎有雨将至,又似乎落不下来。唐印冬与众人收拾起行囊,便欲沿着岩谷继续前行,淦邪和石道人很快也归来了,将配好的草药做成药袋,分发给每一个人,检查好食物和包裹,一切准备就绪,在石道人的一声令下,众人便出发沿着小溪溯流而上。 今日,众人也许是因为波斯人的事故,显得略微有些沉重,一路都没有话,沿着小溪,路途颠簸,起伏不定,走了五六里,便近正午,众人情绪不高,散漫地走到了石林之外的果木林子,众人又采了些果子,在溪边洗涤,就餐和休息。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众人才在淦邪的催促下,缓慢地踱步往前走去。 过了草地,前方的溪流愈发曲折,峡谷愈发狭窄,两岸突兀的石壁高耸,天光倾泻下来,仿佛只有一线。峡谷中几乎无路,有时甚至需要涉水而行,溪水奇寒,极为刺骨。复行三五里,一路颠簸。小溪突然中断在一处泉眼,再往前,峡谷渐渐宽阔起来,路途不再平缓,是一段不算陡的上坡,两侧的石壁变成了不算过分倾泻的缓坡,长满青草和荆棘,偶尔有一两颗乔木,郁郁葱葱。再往前行,渐渐走到了一处高崖之下的平台上,三面全是石壁,石壁上寸草不生,岩石苍白,显然,连青苔都没有长,高崖上有飞瀑的痕迹,但是早已没有了流水,高崖之下,有一深潭,不大,不过方圆一丈,潭水黢黑,深不见底,隐隐的有股臭鸡蛋味。众人不明所以,都伸着脖子往潭中望去,仿佛一面镜子,清晰的将众人容纳其中,船工们不由得一阵心悸,仿佛像是看见了魔鬼,纷纷退后了一步。 淦邪口中念叨着:“一帮废物,一个臭水坑有什么可怕的。”言罢,便欲上前用手去触碰潭水。 石道人匆忙一把拉住淦邪,说道:“淦兄弟,别轻举妄动,池水如此,定有剧毒。” 一旁的唐印冬吩咐众人推开,拾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扔进潭水之中,只听得叮咚一声,石头坠入深潭,惊起一朵水花和几圈波纹,便沉了下去,随后不久,潭中渐渐升腾起一些气泡,在水面炸开,如远远地闻见爆竹之声,慢慢地,气泡越来越浓,仿佛急流正在往水面翻涌,众人皆目瞪口呆,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看着,浓浓的气泡托着一件东西浮出了水面,只见一位四十余岁,眼睛微闭,面容苍白,栩栩如生的尸体浮出了水面,众人哪见过如此邪乎的事件,不由得心血上涌,惊得跳了起来,石道人和唐印冬皆后背沁出了冷汗,秦时月更是捂上了眼睛,众人都后退了一步,唯有面色惊异,目瞪口呆的淦邪,痴痴地站在原地,只听得他双手颤抖,双膝重重地跪地,嘴中一声惊呼道:“师父!” 第90章 守岛人(1) 薄云逡逡如雾,山底浓雾如岩,危岩辗转无路,曲径婉婉过溪,崖间小溪无水,水漫碧水深潭,潭中自有天地,天地浮沉之间。眼见群山环绕,绿草盈盈,高山上乔木繁茂,谷壑间水汽升腾,此处位于山腰,一块突兀的巨大的岩石,从数十丈高的山顶倒垂下来,远远望之,和山岭合在一处,仿佛一只头部出水的巨鳄张着肉刺遍布的大口,仿佛要吞下整片天空。时而风过,已近黄昏,轻风绕山间兮而不入林,归鸟伏石罅鸣长而不飞,云厚天灰混蒙一片而不雨,溪声涓涓如琴声兮而不见,斯人怆然无所依兮而独涕下,百兽闻声而悲凉兮无一共鸣。 一声长嚎,悲天悯人,淦邪顿首痛哭,哭声悲恸,引得身后众人也不免情绪悲伤,众人皆垂头叹息,无不感慨万分。唐印冬和石道人二人设法用木棍将摘星怪的尸身请出深潭,将其陈放在一旁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只见尸身刚一触地,便瞬间黢黑,黑得像碳,还有些碎裂的纹路,像是被烈火焚烧之后的的木槁。众人皆为之一愕,许多船工被吓了一跳,蒙眼不敢看,淦邪仿佛瞬间便从悲伤的情绪中缓了过来,直愣愣地望着已经碳化的师尊的尸身,不免陷入惊恐之中,这里的一切都太怪了,难免使人心神不安,再看那陈放在石头上的尸身,还在细微的变化,身上的衣衫也在慢慢变黑,许多地方已经碎裂,这时,雨来了,不大,淅淅沥沥,众人面对着这具尸身,都没有避雨的念头,就那么痴痴地望着雨水浇在摘星怪的身子上,只见那本就已经十分脆弱的尸身,渐渐被雨水敲碎,无数黑色的碎片被冲击到了岩石之间的坑洼处,淦邪见状长剑一扫,将所有的碎片都扫到了坑中,然后飞身而起,将巨石翻转过来,严严实实地沉沉盖住那装满水和碎片的坑洞,而后长剑一出,如海之浪涛,不消片刻,巨石上便显现出一行小篆“师尊摘星怪之墓,徒淦邪立”,字不好,淦邪毕竟只是个粗人,但是众人皆知其对师尊的深情厚谊。一行字写完后,淦邪再度跪倒在石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青了一大块,而后随着众人转移到了山崖之下避雨,找来一些枯枝和衰草,生火烤干衣裳,而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风也来了,不算急,但是也令人徒生寒意,初冬的雨,就算是在南方,也让人凉意十足,不免浑身颤抖,紧紧的抱住胳臂。 唐印冬轻轻地帮秦时月擦去发梢上的雨水,深情地望着她笑了笑,然后再看了看唐蓦秋,见她神色自然,显然,体内四窜的真气基本已经融合,不由得又是会心一笑。一旁的石道人仍在皱眉冥思,许久才开口说道:“我觉得,此事虽然蹊跷,但是也可以解释,潭中应该含有大量硫磺,特别是潭底。所以,摘星怪应该是已经死去多年,一直浸泡在含有大量硫磺的水中,所以一直能保持容颜,然后因为唐少公子一块石头,激起了潭底的反应,致使硫磺产生大量气泡,然后托着原本沉在潭底的尸身浮出了水面,而尸身因为长期浸泡在硫磺中,所以里外都会含有大量硫磺,如此,硫磺遇到空气,会慢慢氧化,而此地地热,石头温度比较高,所以尸身一触碰岩石,变化加速氧化,所以便会瞬间被氧化带来的热量焚烧成碳。而氧化会产生许多气体,这些气体要渗出到体外,所以,便会将尸身弄得千疮百孔,极为易碎。我觉得大致是这样,还望诸位不必过分紧张。” 淦邪垂着头,自亲眼见到师尊的遗体后,仿佛就此泄了气。喃喃自语道:“家师轻功卓绝,武功也算是惊世骇俗,为何会命丧这深潭之下。” 石道人若有所思,亦不知如何作答。唐印冬转过身子,面向淦邪,说道:“淦兄先前不是说,尊师是随同另一位朋友同来这神龟岛,而此处只见尊师的仙身,却没有留下其它任何痕迹,尊师的死,也许会和他相关,就算是无关,他也算是知情人,我等只要找到尊师的这位好友,岂不是一切便明了了。” 淦邪沉沉地回道:“话虽如此,万一那人已于家师先去,命丧鳄鱼之口,尸骨无存。岂不是此事便成了永远的迷案?” 石道人又皱了眉梢,淡淡地回道:“不尽然,不知诸位有没有发现,咱们一路行来,过了果木林之后,便再无猛兽的足迹或者其它痕迹,所以,这些猛兽应该是被人驯化,一般情形,是不会越过果林的,而根据先前一路的各种表现,尊师应该是由石林进入峡谷,而根据老朽观察,石林中的痕迹,有的是用利刃刻上去的,有的是用指力划开的,所以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而这条路断然不会遇见猛兽,所以两人应该会安全的抵达此地。而淦兄弟师尊命丧于此,若非是有其它危险因素,那便是为同行之人所害,如果是同行之人所害,那就证明,火龟据此不远了,不然不会同伴互相操戈,若是其它情况,也说明火龟据此不远了,不然,一个武功卓绝之人不会轻易丧命于此。所以,还请诸位多加小心,切记不要单独行动。” 即将入夜,众人分食了果子和肉铺,在所有人都没有关注到的岩穴下,有一人踯躅了许久,手捏着衣角,来回踱步,最后,等人们不再讨论的时候,才缓缓地走向了唐印冬,垂着头,低声说道:“唐少侠,小的有话要说!” 唐印冬先是一愣,紧接着回过神来,说道:“凌掌柜呀,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凌三摆了摆手,回道:“不了,不了,岂敢。其实,唐少侠,我一直,一直有件事隐瞒了大家,但是我不敢说,我害怕,但是经过一整天的相处,加上那些事本我又是心甘情愿做的,所以,又觉得应该告诉您,还有诸位英雄。” 唐印冬笑了笑,拉着凌三坐了下来,顿了顿说道:“大家同是中土人士,理应互相照顾。其实那件事,凌掌柜就算不说我们也能猜到十有八九,您不过是为了逃出魔爪,做了些理所应当之事,没有什么隐瞒不隐瞒的。只要您诚然跟着我们,只要我们能回道中土,也一定能带你回去,而且我们绝不会为难你的,宽心吧。” 第91章 守岛人(2) 凌三顷刻间便要泪流满面,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说道:“小的绝不敢有其他企图,只要能重回中土就行。小的这有些东西,要献给您。”随即双手颤抖着从贴身衣物上翻出一小兜,从中掏出一个玉质的小扁瓶子,极为精巧,若不注意观察,其跟正常所见的玉佩无甚两样,凌三将玉瓶解下来,不过拇指大小,双手捧着,献给唐印冬,说道:“唐少侠,这是我出海之前,去跟姑苏最好的巫医店配置的迷香药,临危时救命用的,上次只用了少许,现在还剩下许多,就此送给唐少侠。” 唐印冬笑了笑,说道:“凌掌柜如此坦诚,倒是令在下惭愧,我等怎能夺人救命之物,您还是自己留着。我们这帮人都是武林人士,自保不难,这个东西你留着用处更大。” 凌三极为不好意思的将玉瓶收了回去,拱手道:“此药极易可解,只需要在初闻到香气时,用湿布捂住口鼻,便不会被药物入体,以至于昏睡不醒。” 石道人拱手笑道:“我等竟然着了这江湖最低端的迷香的道儿,哈哈哈,说出去可算是丢人了,哈哈哈,不过也正因是最低端的迷药,才能让我们放松警惕,着了道。” 唐印冬也笑了,拱手对着凌三说道:“感谢凌掌柜告知解药秘方,我等知晓了。再次谢过凌掌柜,还请凌掌柜暂行歇息,我等再商量一下明日行程。” 凌三立马起身,颤颤巍巍地拱手告辞,然后回到原位贴着石壁睡下了。 一夜的雨,让人心凉,雨声淅沥,像是每个人内心中的一个遥远的人的诉说。每个人内心中都有一个故事,一段往事,和一个人,那个人会反复倾诉同一件事,会让人不厌其烦的伤感,所以,那个人会是个藏在内心最隐晦之处的人。 不知是雨水太多,还是山上有了变化,崖壁上原本干涸的小溪又有了流水,一道飞瀑泻下,虽不大,但已有轰鸣声,重重地砸在岩石上,杂乱的声响亦更是让人不能入寐。 唐印冬思及许多往事,自从出了益州的那座晦暗的宅院,天地之大,却如梦似幻,仿佛昨日还拥有的一切,今日便已成为幻影,没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历经生死后,甚至感觉连生命都是如此的渺小。夜很深了,唐印冬一双夜视眼,就淡淡望着这些所谓的远方,山谷中的雾气被雨水冲刷殆尽,俨然一副清明的模样,原本就干净的一切看得更加清楚了些,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来小山竟然如此的美丽,原来小岛可以如此的自然和宁静。原来,没有带着恐惧和匆忙的情绪去看一处风景,风景亦是可以给予人心安然和宁静。唐蓦秋也没有睡下,伸着手指,去接住岩壁上掉落的水珠,凝成一道冰柱,轻轻一弹,便飞去了峡谷,无影无踪。当雨水遮住了那些多余的巉岩之后,隐隐约约可见崖壁上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直通崖顶,小路很窄很窄,顶多不过两寸宽,呈蛇形,人唯有背身贴着石壁,慢慢往上走,数十丈高的石壁,若没有一点胆识,若没有绝伦的轻功,是万万上不去的。唐蓦秋轻轻一指,唐印冬也发现了那条小道,不免为之吃了一惊。随即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唐印冬分明看见一池深水,正在缓缓的平静,正在变成一池死水。他并不知道唐蓦秋心中所想,也不明白唐蓦秋所渴求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他们都明白,这样的雨夜,只有依偎在一起,才能清楚地感触到对方的温度,年纪越大,兄妹之间的话语越少,于是唐蓦秋就轻轻地靠在了唐印冬肩头,很安静的闭上了眼睛,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没有,但是她没有再动一下。 翌日清晨,雨停了,水瀑也停了,只是崖壁上,还不时掉落些水珠。唐印冬也指了指石壁,遂与淦邪和石道人商议,经过反复地争论,最终还是决定上去探探,因为到此处已经是山重水复疑无路矣,但是崖壁高耸,考虑到石道人年事已高,秦时月功力有所不济,难免体力不支,算来算去,只有唐印冬、唐蓦秋和淦邪三人可以轻松登上崖顶,于是,唐印冬便商议,由唐蓦秋留下来,配合秦时月与石道人,负责留守。而自己与淦邪登上山崖,一则为探路,二则为了排险,纵使有危险,以二人的武功,全身而退的概率也算挺大。一行人都没有异议,于是唐印冬简单的交代了一下唐蓦秋和秦时月,便与淦邪动身登崖。 崖壁陡峭,两人凭借一身至高无上的轻身功夫,仿佛海鸟一般,轻轻踩着石壁上的小径,翩翩而行,如鸿雁振翅,如飞鹰展羽,直上云霄,穿行于薄雾之间,飘飘摇摇,不消半刻便上了崖顶,消失在了众人地视线之中。 崖顶,别是一般景致,有石亭,石柱,石碑,石洞和石台。有泉但是不涌,有渠但无水可引,一片干涸,寸草不生,石壁之外,却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一如峡谷之地中丛林密布的样子。石壁上,铺着片片落叶,两人蹑手蹑足,过一座石桥,从一个巨大的雕有时间刻度的石盘上走过去,步过九级台阶,上了一个石亭,石亭中伫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高一丈,宽五尺,厚两寸,年深日久,边缘已有了些破损的迹象。上面的字属于古老的花鸟体,应该是远古时东夷后裔所书写的,唐印冬与淦邪面面相觑,虽然唐印冬依稀能分辨出几个字,但是没什么大用,毕竟花鸟体文字已失传千年,能辨识的除了一些大儒和大学问者之外,几乎无人,而在这江湖上,一定无人能够有效辨识出。石碑背面是一些壁画,用简单的线条描绘先民祭祀的场景,天上一轮圆月,地上还有捕鱼建房的景象,其余的都没有记载,也无法分辨出其它场景,最底下画了一个水池一样的圆圈,圆圈很大,几乎就要吞噬上面所有的图像,两人匆匆瞥过,依旧不明所以,谁也想不到,那个巨大的圆圈会是崖底的那个方圆一丈的深潭。圆圈之下,是最引人注目的图像,那里有一只巨大的龟从烈火之中爬出来,淦邪和唐印冬的目光在那只火龟身上停留了许久,最后相视一笑,转身往石亭外看去。 第92章 守岛人(3) 下了石亭,有几根残柱还耸立在一堆乱石之中,很显然,这里曾经有一座不算小的石殿。但是年深日久,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印刻着岁月的沧桑。也许这里已经荒废了千年,但是却不像没有人来过的样子,至少一千年的落叶,不会让这里没有被腐烂的泥尘覆盖,没有杂草丛生。显然,这些年有人不定时会来做一些整理。两人穿过乱石堆,步至石洞之前,石洞还算精致,但是散落了一地石削,两人战战兢兢,谁也说不好是否应该进去,谁也不知道里面藏有些什么神秘的事物,毕竟一路行来,海岛极为古怪,两人也都说不好。唐印冬能夜视,于是勉强走到洞口,环顾了洞内情形,虽是一片晦暗,许多地方连唐印冬也看不清,但也能估量着将洞口三丈内的一切猜个十有八九。洞内,当前是一些碎石块,往里走,有石案,石门,石头雕制的神龛,还有拜台等,隔着半边石门,再往里应该还有很大的空间,但是却毫无光线,纵使唐印冬一双夜视眼,也丝毫看不见。唐印冬将洞内情形描绘了一遍,淦邪皱着眉头,说道:“唐公子,在下以为,这洞府原是和石殿连在一起,是用来祭祀所用,而洞府藏得如此隐晦,表明,洞内必是有奇异之物,可以引为图腾,而这神龟岛能堪称图腾的必是火龟。所以,先师所寻之物极有可能就藏在这洞府之中。说不定这石洞与下面的深潭相连,家师就是殁于最后的关键时候。” 唐印冬摇了摇头,回道:“在下以为不尽然也,这里乃敬神之地,东夷人自古信水神共工氏,而此地悖于常理,而且水源枯竭,想必是因为什么变故,导致此地荒废,东夷人迁走,料想与火龟无关,应该是洞府内,供奉着神灵,而流水也许是从洞中流出,我看碎石之下有流水的痕迹,应该是流水通过神殿,再流淌到水渠之中,最后落下山崖,据我猜测,应该是洞中乃泉水之源,后来不知为何,被破坏后,此地便再也不是东夷先民的祭祀之地,至于后来的人迹,应该是来寻火龟之人,在此因为各种其他缘故,滞留于此,其人想必便是驯化猛兽之人。” 淦邪似懂非懂,也点了点头,回道:“若如唐公子所言,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了此地泉源被毁坏?莫不是里面还藏着什么怪物?” 唐印冬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淡淡回道:“料想不是,也许是地震,也许是地下水改道,皆有可能,所以,我料想里面并无什么奇异之处,但若是地震导致的话,里面想必已经有塌方之险,我等若是贸然进入,若有人从中作梗,意图谋害我二人,我等纵有登天之能,也许顷刻间亦会命丧当场矣。” 淦邪一脸愕然的盯着唐印冬,回道:“唐公子所说何人?” 唐印冬摇了摇头,回道:“波斯人,还有驯化猛兽之人。” 淦邪也皱着眉头,说道:“那按照唐公子的意思,我俩就不进去了?” 唐印冬叹了口气,回道:“进去必然要进入,只是之前肯定需要进去勘察一番,然后得先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淦邪是个性急之人,此刻不解前后顾忌的唐印冬,百感交集,绕着石洞门口转着圈,然后一跺脚,飞上林子,不一会,扛着两根干枯的圆木下来,然后将木头劈成碎片,就着草木叶烧了起来,片刻后,大火腾腾,淦邪,操着正在燃烧的木棍,就往前铺路,不消片刻,一条火路便通向洞府深处,而后回身对着唐印冬说道:“唐公子,也别万全之策了,我先行给您探路。”然后转身便手执火把,往前上去了。 唐印冬也没想到什么万全之策,只得一皱眉头,快步跟了上去。过了石门,只见屋内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堂,长宽各十丈,高两丈。大堂中央是一个干涸的水池,池中有一只雕琢极为讲究的灵兽螭吻,用料亦与本地石头不同,应该是用的海底水晶石,虽时隔千年,但是依旧没有半点磨损,依旧那么晶莹剔透,试想若有流水穿行其表,那将是多么活灵活现的一只灵兽。 两人沿着大堂观摩,岩壁上都是些模糊的壁画和图文,一时间亦是不能破译。堂中多碎石,穿过碎石,前方似乎还有石门,此时火把已经熄灭殆尽,只剩下有些红碳还发着微弱的光,两人走近石门,发现石门并未完全关上,门下有一堆被巨石压得七零八落的骸骨,被一件破碎不堪的黑布长衫包裹着,看骸骨模样,应该是时日不久,不难猜想,殁于此处的便是淦邪师尊摘星怪的同伴,先前的猜测,似乎有些愧对这位前辈,他应该是为了救摘星怪,以身扛起千斤巨石,最后被活活压死在了此处。淦邪不由得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唐印冬反复摸索了石壁,都没有发现进入此地的机关,显然,进门的路已被封死,回过头来,发现石门呈墓碑形状,上雕刻着墓葬的流程和形势,不难猜想,门内应是东夷先民祖先的墓葬之地,时隔千年,当时机关并没有如今的机巧,故石门一旦封上,除了集千钧之力,强行撬开之外,便不能再打开也。 突然,只听得咔嚓一声,仿佛是踱步的淦邪踩到了什么机关,只听得一阵轰隆声,唐印冬匆忙回看,还好红碳还有些微光,唐印冬视力极好,看到大堂之外的石门正在缓缓下落,可能是年代久远,缝隙磨损严重导致摩擦力较大,所以下落得并不算快,但是相隔十丈,纵使有千般功力,怕也难以在这顷刻之间逃出生天,唐印冬内心一紧,突见不远处一淡绿光辉的灵物,不由得内心一喜,横空一掌,将池中的螭吻震向空中,随即又是一掌拍出,螭吻急速向石门飞去,这时,淦邪立马会意,匆忙出掌,两股深厚的掌力打在灵兽上,灵兽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向石门之下,只听得轰隆一声,灵兽将将托住了压下的石门,两人哪容片刻耽搁,飞身上前,一左一右,狼狈的从灵兽两侧爬了出来,身子刚出洞口,又是咔擦一声,灵兽竟然片刻间便成了碎片,两人大吃一惊,运足功力,足尖发力,极速出了石门,饶是两人迅速,淦邪也被落下的石门将鞋子压在了巨石之下,还好双脚没事,淦邪索性扔掉刬袜,赤脚走出了山洞。两人皆出了一身冷汗,被微风一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正当二人庆幸劫后余生,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之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两人又是一惊,举目望去,只见远远的圆盘之上,有一佝偻的老者,正拿着扫帚在清扫圆盘之上的落叶,动作迟缓而规律,远远地云雾似乎沉下来,老人庞若生在云雾之间的那位卑微的仙人,就那么挥舞着扫帚,清扫着天空。 第93章 尾声 生前身后事(1) 远远的山,远远的雾,远远的云,似烟又非烟,似雨又非雨。清晨空明的一切,被上午的风搅乱成繁杂无序的样子。 天地无声,久居海岛,整个世界也不会太宽广,人生浮沉,本就如流水之萍,能驻留在一座岛上,也是莫大的渊源。风,更大了,穿过石罅,发出如刀戈相交之声。落叶飞起来,又重新落下去,白折腾了一趟。石头没有动,石头有太多的故事,不似落叶般只有一度春秋的时间,所以,它懂得沉淀,懂得安静,虽然最终会被岁月蹂躏成碎片,但那已经是千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人也都变成了尘土和石头,也静静地伫立在一个地方,或者埋葬于某个地方。 只有把一段时间无限延长,人才能安静于某一处,只有包容了所有的未知,安之若素,才能保证时间的深度。有人说,时间是泥巴;有人说,时间是流水;也有人说,时间是风;更有人说,本就没有时间。但是,当你宁静下来,你就会看见,时间在你身上的变化。坐井观天,一座小小的海岛,也能看见整个宇宙的荒芜。 所以,唐印冬和淦邪都安静着,看着老人在标注时间刻度的圆盘上来回转圈,落叶,却怎么也清扫不干净,所以,便不知道他正在打扫的是什么,或许,不过是在打扫自己罢了。 那是如此的匆忙,那是如此的虚幻,老人走着,走着,仿佛就走成了时间游弋石刻的样子,时间如此繁忙,惹得局外人感慨不已。终于,二人还是忘记了时间,轻轻地走了上去,走得步履蹒跚,从破碎的大殿上穿行而过,然后经过石亭,缓缓的往台阶下去,刚欲踏上圆盘,脚还未沾地,只见老人扫帚一动,两人只觉得一阵猛烈的风轻拂过来,柔柔的,令人浑身无丝毫不适之处,却力大无穷,顷刻间便将二人逼退回了石亭之中,唐印冬连退九步,站在石亭边缘,淦邪更是重重地摔在亭中石碑之上,顿时头晕眼花。而如此猛烈的风竟然没有卷起地上的一枚叶子,落叶均纹丝不动,仿佛就镶嵌在圆盘之上一样。 唐印冬从未见过如此登峰造极的内功,竟然秒到了毫巅,恐怕整个中原武林,无人能敌,若父亲唐木尚在人世,凭借一手莲花七梦,或许堪堪能与之一战。念及此,不免一阵唏嘘,试想,能训出四只无敌猛兽的人,武功自然远胜于自己,念及此,不免对于老人的身份充满了好奇。淦邪哪里见过如此神仙般的功力,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站在石亭之中,一动不动。 而唐印冬有心领教老者高招,也不多说,飞身而起,双手十指,各捏剑气,凌空十丈,剑气起发,十指共六十道剑气四面八方倾泻而下,剑气凌厉无比,将从林子中掉落的叶子纷纷刺成碎片,向着老人头顶,如倾盆大雨般泻下。老人不动声色,举起扫帚,凌空舞了一圈,瞬间将数十道剑气化作了无形。紧随着,老人长袖一翻,一股极强的冲击力,如海上台风,如高山雪暴,唐印冬几乎都不能稳住自己,好在这次有了防备,如一只海鸟,凌空展翅,踩着这股冲击力,直上数十丈,于空中,翻身往下,运足功力,数十道剑气合为一道,唐印冬双掌同时拍出,只见一道灰色的闪电穿过猛烈的大风,老人一动不动,单掌往上,迎着唐印冬劈出,唐印冬只觉得心神荡漾,剑气瞬间四散而去,倒是在石亭下的台阶上留下了数道剑纹,而自身被掌力震飞,远远地落在了石亭顶上。 老人望着唐印冬,微微一笑,一只手撑了撑扫帚,另一只手捋着胡须,操着一口苏吴口音,说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四十年来,你算是到此岛的第一位高手,其它的嘛,泛泛之辈而已。哈哈哈……” 唐印冬谦卑地拱手施礼。倒是那淦邪,快步上前说道:“敢问老前辈,可知十余年前,造访小岛的两位中原侠士?” 老人笑了笑,继而又皱起了眉头,沉沉地回道:“怎不记得,这四十年,上过此岛的不过寥寥五队人马。第一队是我,我们一行二十三人,最终就我一人活了下来。第二队和第三队都没有过猛兽这一关,第四队就是阁下所说的那两位侠客,他们倒是顾虑周全,走了陆地,避开了猛兽,却一人命丧石洞,一人命丧深潭,可惜,可惜。最后这一队就是你们了。能来此处,安然站在此处,说明你们已经远胜前面五队人马。哈哈……后生可畏啊!” 淦邪匆忙施礼,说道:“不瞒前辈,家师摘星怪便是命丧于潭底,晚生在此请教前辈,可知其原由?我对家师的死一直有些疑虑不能解。” 老人回身看了看淦邪,回道:“知道算是知道,但是不可说,不可说呀!” 淦邪随即双膝跪地,拱手高声道:“还望前辈赐教!” 老人一甩长袖,淦邪情不自已便站起身来,靠在了石柱子上。老人没有作答,依旧自顾自的扫着风中的落叶,突然之间,感觉世事与之无关,他顷刻间便入定,气定神闲的飘摇在时间的刻度上,兜兜转转,让人骤然忘记了时间,仿佛是看着时间在浪漫飞舞,时间在无声流逝,唐印冬和淦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仿佛看着苍老的自己,仿佛看见了未来,仿佛置身在另一个维度中,仿佛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一切都成空。 片刻之后,突然闻得崖下似乎有刀兵之声,二人也顷刻间便从沉默中苏醒过来,翩翩飞身而起,过桥直往悬崖上去了,两人虽快,可是老人更快,身形一闪,便到了悬崖边上,站到了而人身侧。只见悬崖之下,众人混战一团。五位波斯武士,被三十余位船工围成一团,正进行着械斗,石道人靠在一块石头上,仿佛中了毒,正在颤抖,秦时月正在尽力救治。而唐蓦秋正与巴尔迪亚酣战,不难猜想,波斯人一路跟踪而来,见淦邪和唐印冬上崖之后,只剩下石道人和唐蓦秋等人,由于唐蓦秋一直沉疴未愈,没有出过手,所以,波斯人误认为她不会武功,于是便偷袭,用毒伤了石道人,然后上来解决剩下的人,万没料到,注入鲎血后的唐蓦秋日渐康复,如今已近恢复有七八层功力,凭借一身剑气大可以与巴尔迪亚周旋而不落下风,倒是那剩下五位波斯武士乃历经凶险而全身而退之人,武功在中原也算是准一流好手,船工们虽兼职海盗,但是近三十人围着五位高手,亦是毫无办法,受伤者渐渐增多。而那凌三,正躲在一旁的岩石后,静静地观察着场面上的局势,战战兢兢的样子。 第94章 尾声 生前身后事(2) 唐印冬见唐蓦秋足以应付,便不那么着急,轻轻地沿着石壁,往下而去,老人紧随其后,也缓缓地沿小路下石壁。唐蓦秋与巴尔迪亚酣战最激烈处,只见寒冷的剑气四散而飞,将巴尔迪亚团团围住,唐蓦秋犹如一只轻盈的青鸟,飘摇不定,起起落落,乘着风,从四面八方发出寒冰剑气,那巴尔迪亚亦是一把好手,锋利的刀配合着长长的黑袍,亦是搅乱一方天地,惹得惊风阵阵,盖住了刀影,刀,无声无息,似乎无处不在。饶是唐蓦秋轻盈,亦是凶险万分,毕竟功力没有完全恢复,身子发沉,一时间和巴尔迪亚战得有来有回,突然,一阵风吹过,唐蓦秋御风而动,贴着石壁,因为昨夜下雨,石壁上还存有细细的涓涓流水,唐蓦秋随后便拾起两把长长的冰剑,足尖一点,飞身而起,凌空双剑齐下。冰剑锐利,瞬间便将那长袍撕裂,随即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根冰剑被刀削断,只见二人瞬间便被长袍裹了起来,剑光四泻,刀影如烟,片刻之后,只听得轰隆一声,长袍化作碎片,随风纷飞而去,唐蓦秋衣衫被割裂了数处,一根冰剑在手,另一根只剩半截的的冰剑插在巴尔迪亚的大腿之上,片刻间便被热血融化成水,只剩一个血流如注的大窟窿。 而另一边,老人后发先至,已经下了悬崖,一拂长袖,将那五位波斯人拎出了包围圈,沉沉地摔在了巴尔迪亚的面前,唐印冬和淦邪匆忙上前,检查石道人的毒伤,先为其封住心脉。老人也行将上前,检查毒伤,毒伤乃混合了眼镜王蛇,海蝮蛇,蝮蛇等五种致命毒蛇的毒液制成,迅猛而难以治疗,虽然封住心脉,但是毒气早已遍布全身,正肆虐于每一根血管中,转眼间,石道人已经满脸发黑,全身发紫,气若游丝。 老人起身向波斯人寻药,巴尔迪亚内心憎恨中原人,哪里肯交出解药,一口咬定此毒无药可解,淦邪见状,便拔剑欲上前杀波斯武士,威胁巴尔迪亚。唐印冬一手拉住他,说道:“淦兄先别急,我曾于古书中学到对待蛇毒可以用放血疗法,因为蛇毒初期主要存在于血液中,我们只要将所有毒液和毒血逼到一处,然后再将那部分血放掉,石道人或许还有一救,你我二人协力,想必不难完成。” 老人见唐印冬胸有成竹的样子,上前说道:“我那还有些制毒药物,你们先行疗伤,老朽这就去取来。”言罢,飞身而起,登崖而去,众人无不惊愕于老人这轻身功夫,就算是与潇湘公子相比,亦是各有千秋,不落下风。 唐印冬随即转身匆匆对着唐蓦秋和秦时月说道:“蓦秋,月儿,你两帮忙护法,万莫使旁人靠近。”而后,转身,搀扶起石道人坐起,与淦邪二人一前一后,运足功力,淦邪替石道人护住心脉,唐印冬运足功力替石道人梳理周身血脉中的毒素。不消片刻,两人全身便升腾起淡淡的白气,豆大颗粒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尤其是唐印冬,随着运功颇急,面部都显得有些变形。 一旁的波斯人,心思似乎不在这边,在给巴尔迪亚止血后,心存戒备地匆匆往山下走去,片刻后,便消失于峡谷之中。这边,老人已经从山崖上下来,见此情形,也一掌拍在石道人头顶,渐渐地,石道人皮肤的颜色渐渐变淡,有了些血色,而两只手,却越来越黑,不难看出,全身的黑血都已经被强行运功压缩至双手之中,这时,略通医理的秦时月匆忙拔剑将一块不大的石头削成圆盆,然后吩咐船工抬着去山崖下接些水来。等一满盆清水放在石道人身侧时,淦邪收掌,将石道人转过身子来,秦时月轻轻出剑,将石道人的两根中指割破,然后置于清水之中,片刻间,毒血流出,清水黢黑,恶臭刺鼻。而石道人虽然面色恢复,却还未醒,原本斑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面相亦是苍老了许多,原本年过花甲的他看起来还精神矍铄,如今却尽显老态,一个老人,往往在一次大病之后便再难恢复往日的精气神了,看来,石道人是真的老了,不管他是否服老。 老人轻轻地将千年的何首乌混着三七等其他草药,吩咐船工熬成一锅药汤,强行给石道人灌了下去。而后坐在一旁,和一帮船工闲聊,他大概是太久没有见到中原人了,显得心情颇好,异常兴奋,一席话似乎聊起了往事,聊起了小岛,也聊起了光阴似箭。他们唯一没有谈起的,便是现在,故乡和女人。 而此刻,凌三慢慢地摸了上来,坐在了人群最前端,距离老人最近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听着老人侃侃而谈。等老人说完之后,才满脸堆着笑,谦卑地问道:“敢问老前辈,可是姑苏人氏?” 老人诧异地看了看凌三,继而略带沧桑地回道:“嗯,是。但是少年离乡,至今未归也。听口音,莫非阁下也是姑苏人氏?” 凌三拱手笑道:“正是,晚辈自祖上起便世居姑苏城北,距太湖不远的石牛村,万没料到竟然在这万里沧浪之间偶遇前辈,且是同乡,真是晚辈的荣幸是也。”言罢,又是拱手施礼。 老人先是一愣,继而又露出了些许忧愁,然后微微动了动嘴角,问道:“姑苏城外石牛村,阁下可知石牛村由来?” 凌三尴尬的笑了笑,垂着头回道:“说来惭愧之至,不瞒前辈,关于石牛村,晚辈少时亦曾问过长辈,均没有答案,有人说,是远古时候,村头有一尊类似牛形的巨石,后来被太湖给吞没了;有人说,是最初的时候,村中有两户姓牛和姓石的人家。但是谁也说不好,所以传至晚辈这一代,便无人知晓了。” 老人笑了笑,问道:“你姓什么?” 凌三拱手说道:“晚辈姓凌,世居石牛村溪桥东侧。” 老人故作闲侃,问道:“村中还有哪些姓氏的人啊?” 凌三不假思索,淡然回道:“村中只有三种姓氏的人家,除了桥东侧的七八户凌姓人氏,还有桥另一侧虽住着两百余户人家,却只有两种姓氏,其一是大姓徐姓,传言乃东夷古国徐国遗民,约占一百五十户,另外一姓便是江南土著,原姓骛,后改为乌,约为四五十户的样子。” 第95章 尾声 生前身后事(3) 老人苦涩一笑,问道:“村中还有几个年过古稀的人在啊?如我这般年龄的。” 凌三叹了口气,说道:“近些年,我也只是每年祭祖才归乡一次,近年吴家执掌江左,横征暴敛,村中生气愈发萧条,所剩老者已经不多,年过古稀的,应该是没有了。” 老人闭上了眼睛,黯然说道:“你可曾听一些老人传说过,关于村北太湖滩涂上,那棵大柳树下,五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凌三一脸诧异,抬头说道:“略有耳闻,相传是我父辈的一位伯伯,与乌家闹矛盾,最后却被徐家一位少年失手杀死在柳树下,现在柳树上还刻有三个血红的戒字。以警示我等后人,村内与人为善,切戒异姓矛盾。” 老人徐徐说道:“你们凌家就没再抱怨此事了吗?毕竟是一条人命!” 凌三想了想,回道:“自我记事以来,徐家那些年但凡有事,皆让着我们凌家和同村的乌家。三家似乎也没有再起争执,后来连续三年洪灾,村中许多人都外出谋生,也见惯了生死,所以,后来就再无人谈论起此事了。” 老人又皱了皱眉,说道:“那你想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以至于给村子留下了如此之深的创口,三姓人都因此而缄口不言。” 凌三满脸惊异,欠身说道:“晚辈洗耳恭听!” 老人也长长地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石牛村,是因为徐家人是古徐国遗民,当时徐国乃东夷第一大国,自认为是少昊之后,奉牛为圣物,古徐国都城便供奉着一尊石牛,后来徐家人迁居江南,为了不忘本,所以取了石牛作为村名,警示后人莫忘出处,莫忘祖先,莫忘故土。后来石牛村又住进了江南的乌家,再后来,住进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凌家。至于柳树的事,记得那是丙申年的事情了,五十多年了,那时,有一位徐家的姑娘,在附近几座村子中首屈一指的容貌,村中一位乌姓少年,饱读诗书,学问远近闻名,在整个姑苏也算得是一位知名文士,家境殷实,两家早早便定亲,等乌家少年能以功名讨个一官半职便接亲,后来,乌家少年,出门求功名,一去两载未归,而村中凌家一个穷小子,性格豪爽,会几招拳脚,一直在徐家做长工,帮助徐家抵御过几次匪徒,也算是少年英气,徐家姑娘也是二八年华,两人很快便熟悉了,产生了一些情愫。那时,人都还小,思虑不算周全,两人情愫暗生,你侬我侬,甚至还私定了终生。如果事情就如此顺利发展下去,也许也会是一段佳话,可是,没成想,一年后,乌家公子求得功名归来,再向徐家提及亲事,本也可以四下商量解决,大不了徐家赔些钱粮,也能解决。但是,不知是凌家施计,还是徐家有人嘴不严实,此事便在村中传开了,闹得沸沸扬扬,乌家面上挂不住,见天便来徐家问罪,徐家本就理亏,又只能将闷气全部发泄给凌家,而凌家又因为家世不如乌家,又觉得乌家仗势欺人,逼人太甚,于是又与乌家闹了些矛盾,三家于是便陷入死结中,怎么也解不开,一连两月,各种矛盾不断,而当事人徐家小姐,因为礼教的束缚,受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愿家门因为自己而频频受到了侮辱,加上自己有了身孕,更加无颜面对徐家长辈的质问,便于七夕之夜,含恨跳下了太湖,一尸两命。” 凌三惭愧的说道:“家母姓徐,就是本村的徐家人,这事我少年时也听家母无意念叨过,但是都只是个大概,后来便再无人说起。此事,道不明说不清,既然徐家小姐人死了,凌家和乌家都有不对,认错赔礼,再隆重祭拜徐小姐,给徐家小姐建个小庙啥的,估计徐家人就算心有怨气,也不会再有其他报复了吧?”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若是如此,想必后来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关键是凌家和乌家都不愿为徐家小姐的死负责,两家仍然相互推诿,都认为是对方害死了徐家小姐,甚至还相互发生了械斗,当时,徐家一位少年,年轻气盛,领着徐家一帮青壮年,趁乌家和凌家在柳树下打谷场械斗时,上前围住了他们,当时只有徐家人知道徐小姐有身孕的事,事关礼教,并未外泄,所以徐家人对凌家的怨念更重,本来是想教训乌家和凌家两家人,但是被乌家人言语一激,便调转矛头,一致对准凌家,凌家本就人少,七八个人被几十个人团团围住,纵使凌家少年会些把式,也架不住两家人多,渐渐地沦为只能挨揍的份了。大概是觉得心里憋屈,失去了心爱的人之后,情绪憋闷,凌家少年一把推开了众人,指着乌家人就说道:‘徐家小姐早已跟我私定了终生,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有本事,咱俩一起死,去下面问徐家小姐,到底她喜欢谁?’。徐家少年当时就觉得自家门楣受到了侮辱,于是怒火中烧,操起木棒便向着凌家少年招呼过去,那凌家少年没料到徐家会下狠手,也没有提防,那一棒不偏不倚,正中凌家少年的后脑,凌家少年顿时便七窍流血,倒在地上颤抖了几下,便没了动静,所有人一见出了人命,便都散去,找各家的族长和长辈出来说事去了,现场只留下了乌家公子和徐家少年呆若木鸡的伫立在原地。当时徐家少年也手足冰凉,浑身颤抖,扔下木棒,转身就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石牛村。后来听说,乌家少年在柳树上上吊自杀,索性被赶来的三家人救了下来,得了一条性命,历经生死后,才知生命的可贵,于是便亲自题词,在柳树上刻了三个戒字。从此出门为官,立下誓言,终身不娶,也终身不再回石牛村。” 凌三闻言,似乎也猜测到了老人的身份,沉吟许久,皱着眉头,说道:“那徐家少年一走五十多年,想必也吃尽了苦头,几十年的沉淀,内心想必也早已经云淡风轻,或许应该回去看看。” 第96章 尾声 生前身后事(4)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再回去已无故人,还有什么意义呢?徐家少年出逃后,当做渔夫,打过短工,要过饭,当过贼,做过寺院的杂役,也当过道观的学徒,十年漂泊,倒是学了些浅显地武艺,于是便去了海商行,在出海商船上做保镖,混口饭吃,又过了三年,有一次一位海商不知从何处听闻了神龟岛的故事,于是便带着我们一同出海寻找,一出海便是近两年,几乎寻遍了东海的所有岛屿。最后才到了神龟岛,但一路艰难险阻,到最后三十多人都命丧于此,机缘巧合,只有一人独活下来,且得了些灵物,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但是,他却变得心冷了,大约是,看过了太多的生与死,索性便在这座离故乡几千里的遥远海岛上住了下来,与猛兽为友,不再见外人,过得逍遥自在。定居海岛后这四十年里,岛上来了数队人马,他都没有见人,可能他也是老了,今日想和一些后辈说说话,如果再不说话,也许就等不到下一批人来了。” 凌三倒头便拜,说道:“晚辈凌三,见过徐伯伯。” 老人苦笑了两声,一抬手便扶起了凌三,淡淡地说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们家一条人命呢!你说说看,你是如何来到此岛的。” 凌三垂下头,一脸忧伤的模样,沉沉地说道:“晚辈本是在往返南洋做些茶叶生意,但是不幸在伶仃洋附近被波斯人劫掠,茶叶全部倾覆,而且大部分姑苏同乡,都被波斯人扔下了大海,好在我当时机智,说我只是向导,不是海商,替他们带路,顺着洋流飘行到了此岛,留下了一条小命。幸得唐公子和淦少侠他们收留,才有幸能见到徐伯伯您。” 徐老头眉头紧蹙,愠怒到:“波斯人?就是刚刚那群波斯人?” 凌三垂着头,说道:“正是!” 徐老头哈哈一笑,回道:“你大可放心,那群波斯人逃不出峡谷了,我饲养的猛兽绝不会放过他们的。相信不多时,便会成为它们的美餐。” 一旁的唐印冬闻言一惊,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回道:“徐前辈,恕晚辈直言,这,恐怕不妥吧!” 徐老头笑了笑,回头看了看疲惫的唐印冬,回道:“自你们上岛,其实我看了你们一路,这一路,唐公子人品武功皆是不世出的顶尖好手,心思细腻,侠义心肠更是让人所叹服。想必是出自名门之后吧!可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呀?我等村夫俗人,素来喜欢以直报怨。还请唐公子理解。”言罢,拱手作揖。 唐印冬也不好再多说,只得回礼再拜,继续留心尚在昏迷之中的石道人。 徐老头想了想,对着淦邪和唐印冬说道:“还请唐公子谅解,鄙人陋室狭小,不足以容纳一众人,还请诸位船工出峡谷,回道果林附近扎营,老朽派巨猿守护,以防波斯人偷袭。另外,还请凌家侄子,你们两位少侠和两个小姑娘带着这位中毒的老者,到老朽的居所暂歇,我那草药颇多,兴许对这位老者的毒伤有用。” 唐印冬和淦邪交换了下眼神,随即拱手谢道:“多谢徐老前辈,那我等恭敬不如从命,叨扰您老清净了。” 沿着平台往下,从峡谷的一处极为隐秘处上山,绕过石壁,进入一片极为茂密的树林,穿过林子,只见几棵参天大树下,有两间不算大的木屋,一座上已经长满了荆棘,显然年深日久,另一座似乎还能看见木头,应该是近年才建成的。徐老头将众人安排在新的一间木屋中,然后生活煮茶,茶,小岛产的绿茶,气味清新却极其苦涩,众人都没有多喝,然后老人取来一些生果分给大伙,然后炖了一大罐肉糜。忙完后,才坐下来,与众人闲聊。 唐印冬环顾四周,看了看徐老头,满是疑虑地说道:“此地林深湿重,古木遮天蔽日,终年不见阳光,似乎非风水宝地,徐老前辈怎会择居于此?” 老人笑了笑,又皱了皱眉头,轻轻地说道:“偏居于此,首先是因为此地离泉眼颇近,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不瞒诸位,我之所以能有幸活下来,是因为我服用了火龟之血。” 众人闻言瞬间惊愕地望着徐老头,颤颤地异口同声说道:“火龟之血?” 徐老头苦涩一笑,回道:“正是,不然我朽木之身,怎能练就这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功?不瞒诸位,全靠火龟之血充盈全身血脉,打通全身经络。” 淦邪闻言目瞪口呆的凝视着徐老头,目光中似乎显露着一些不可捉摸的神色,慨然随口说道:“火龟之血竟有如此神奇?” 徐老头叹了口气,讳莫高深地回道:“神奇倒是神奇,不过火龟之血乃人间至阳之物,服用之后,仿佛烈火焚身,将每一寸肌肤都烤熟了,然后自那以后,便不能被日光曝晒,而且每月不定时需要用寒泉浸泡全身,否则会皮肤爆裂,血管炸开,流血不止而死。”随后徐老头挽起袖子,展示胳膊上血管中如火山岩浆般正在沸腾的血液。 众人又是一声惊叹,也不再说什么,只有醉心于武学的淦邪追问道:“敢问前辈,我们于岛中寻索许久,却一无所获,这火龟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啊!”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沉沉地说道:“好地方,好地方!一方天地,十方维度,不可说,不可说。” 唐印冬绞尽脑汁,屏气凝神,思虑良久,才只有五分肯定地说道:“莫非在那深潭之下,另有一番天地?” 徐老头看了看唐印冬,颇为赞叹地说道:“后生可畏啊,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唐公子的眼睛。既然如此,我也不瞒诸位了,深潭之下有一火溶洞,火龟就生长在火溶洞中。每年立夏和立冬这两天,潭水会因为月蚀而骤降十丈,时间大约会持续两个时辰,然后石壁上有一洞口,可进入火溶洞中,水落下后,石洞内有约半个时辰的时间没有岩浆,一旦过了半个时辰,溶洞内便会烈焰焚烧,岩浆肆意,纵使天神也会顷刻间灰飞烟灭,烈火焚烧之前,火龟也许会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火龟生性刚猛,力大无穷,需要用活鱼诱导它,趁他吃鱼时,用剑挑破它的足尖,然后乌龟属于变温动物,身上血液本就不多,火龟之血不会轻易流出来,只能用嘴去吮吸,而一旦吞咽下去,便会烈焰焚身,急需用寒泉浇灌全身,若此时,你跳入水位下落后的潭中,便会被含有大量硫磺的潭水毒死。想必十多年前的那位高手便是被寒潭之水所毒死的吧!” 第97章 尾声 生前身后事(5) 淦邪回忆起师尊遗体的模样,不由得浑身一阵颤抖,紧紧地皱着眉头。唐印冬淡淡一笑:“敢问徐老前辈是如何饮下火龟之血而毫发无伤的呢?想必是用了非常之法吧?” 徐老头轻轻一笑,悠然说道:“机缘巧合,好在当时有所准备,不然,老朽残躯早已是一堆灰烬了。不可说,不可说呀!唐公子还是不要问了。哈哈!”老人面上虽然轻巧,眼神却不尽闪烁,似乎还有后怕。 一旁沉默着的淦邪突然转身询问道:“今日是什么时节了?” 唐印冬摇了摇头,说道:“海上漂泊日久,日复一日,早已忘记了时间。”随即环顾四周,秦时月和唐蓦秋也都摊了摊手,不知时令。 徐老头见状哈哈一笑,云淡风轻的说道:“诸位不要臆测了,明日便是立冬,今夜潭水便会下落。哈哈哈!” 淦邪闻言静坐一旁,独自窃窃私语,似乎在琢磨些什么。唐印冬本就是个直爽之人,上前拱手问道:“敢问前辈,根据前辈所言,那火龟之血的要义只在吸取的过程,那如果用动物皮毛做成囊,而后排空当中空气,就有办法吸取火龟之血了,不是吗?” 徐老头闻言,颇为赞许的说道:“唐公子果然敏慧,其实第一次我并未取得火龟之血,当时主人取得火龟之血,当场便服食,然后烈焰焚身,走火入魔,与数位同行之人困于熔洞之内,最后全部灰飞烟灭,只有我一人从洞口逃出生天,之后花了许多年时间,我才琢磨出此法,但是自那次取得火龟之血后,火龟也许是有所察觉,十多年都没有出现,也不知今年,火龟会不会出现在熔洞之内,老朽已有数年没有下过溶洞了,风烛残年,经不起折腾。” 众人闻言,又惊又喜,自然也有哀叹的声音,唯有凌三,躲在一旁一动不动,垂着头,也不知在思虑些什么!这时,巨大的陶罐中肉糜沸腾起来了,芳香扑鼻,惹人垂涎,一众人等虽然各有所思,但是也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大家都将现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一大罐肉糜之上,徐老头却轻轻地叫着凌三走了出去,大家都没有注意,本来他们便是同乡,更有些恩怨交织在一起,相必有许多私密的话说,众人也不便打扰,便自顾自的食用着肉糜,肉糜虽香,但是似乎有点咸,好在木屋中有泉水,众人随即饮用了许多,而后轻轻地靠在木墙上,不经意间,众人皆有轻飘飘浮于云巅之感,感觉温暖的阳光轻轻地抚摸着每一寸肌肤,感觉无数的水汽在自己的体内凝成大雨,越来越沉,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困。 翌日上午,昏睡的众人是被刚刚苏醒的石道人从噩梦之中叫醒过来的。四人只觉得浑身瘫软乏力,运足了功力,许久才恢复了些气力。石道人经逢大难,似乎耗费了许多精气,整个人都倾颓下来,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满脸皱纹,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 这时,远处传来虎啸声震彻山谷,不时伴有猿声哀伤,鸟声尖锐。一切都不一样了,似乎岛上有所突发变故,它们正在绕岛奔驰,在呼唤和寻找什么东西。众人恢复过来之后,匆忙寻找徐老头和凌三,结果五人寻遍了两间木屋,也没有找到凌三和徐老头的踪迹,众人感觉情势有变,一定是生了许多变故,匆忙集中商议,然后在唐印冬的安排下匆匆沿着来路下山而去。 到山崖之下时,潭中水位早已恢复正常,只不过潭水温热,上面还漂浮着淡淡的白烟。石壁上也有新的泥土脚印,应该是有人下过熔洞,唐印冬照葫芦画瓢,也仿照前日,扔一块不大的碎石头下深潭之中,一如前日情形,只见淡黄色的气泡翻滚而起,又卷起一具被漂白的尸体,五人定睛一看,不是徐老头是谁,唐印冬和淦邪匆忙将其打捞起来,徐老头尸身皮肤一见光便黢黑成碳,但是身体却很僵硬,并没有像摘星怪一般破碎成粉末,显然不是因为服用了火龟之血,而是被人暗害。众人只得先将尸身草草用碎石掩埋,而后匆忙下山,顾不得死人的事情,毕竟山下还有二十多位活人。 众人赶到山下时,一切都还在可以理解的范畴内,船工们都躲在果林中的树上,并没受伤,显然都只是被受惊的猛兽吓到了而已。淦邪忙安排一众人收拾好行囊,过了石林,便往密林中赶去,哪顾得上迷障刺鼻,残枝败叶裹足,众人皆知情势刻不容缓,皆奋力往前赶去,唐印冬等四位年轻人行动敏捷,于是便先行一步,留石道人和船工们一同殿后。 到海边时,只见海面上还剩下一堆残木还散着浓烟,远远望去,一道孤帆已经远去十余里。淦邪匆忙间奔向海边,只见海滩的边缘,有三具尸身,被缓慢地潮水,轻轻地拍打着,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淦邪也顾不上那三位原本留守船工的尸身,匆忙奔向大海之中,四处翻寻,唐印冬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只是皱着眉头远远地看着一个男人在破碎时候的样子。和唐蓦秋对视了一眼,说道:“看来凌三并非是个简单的海商,至少武功不在淦邪之下呀!我们都看走眼了。” 唐蓦秋轻轻地提了口气,带着忧愁,轻轻地回道:“吴笙死了吗?” “应该没有吧,谁又会能下手杀那样一个女人?” 唐蓦秋许久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大海,海浪轻飘飘地,云也轻飘飘地,薄薄的雾也是。沉默许久,才忧伤地说道:“我们大约会在这座岛上住很久吧?出来久了,很久很久了。而我,可能也过了那个没心没肺的年纪,现在愈发的思念故土,平都也好,益州也罢。终须一个归处,有人说日久他乡便是故乡,以前我以为是真的,现在想起来,似乎只是聊以**的无奈罢了。活得越久,经历的越多,游离于生死线上,幸运越久,我越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做一个有温暖的人,身边也尽是温暖的人。” 唐印冬闻言,没有再说话,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远方的海,白浪层层翻滚过来,像小岛的一袭长裙,铺满沙滩之外的浅海,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不断在白裙中翻寻一个如梦如幻的结果,最终却一无所获,岸上的人,越来越多,悲悯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竟有二十余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陷入各自内心隐匿的悲伤之中。 唐印冬苦涩一笑,他知道,那份虚无缥缈的爱情,零落在这座孤零零的海岛之上,仿佛是那传说的东海神祇一般,虚无缥缈,自己明明站在它在的地方,却穷尽一切怎么也得不到,最后被别人轻易的窃取,这仿佛,就是人生。 第98章 序 风轻云淡(1) 风轻水软,垂柳依依,小山明灭如娥眉,曲径花丛蝶乱飞,青衣巷子,灰砖墙,琉璃瓦下,流水泱泱,一路过溪桥,行人衣衫带芳香。闲云轻灰,暖阳半垂,小船摇曳吻春水,春风零乱绿早薇,彼岸石堤,沾流萍,三两只鸭,引吭高歌,桥下遗残影,正柔情蜜意时候。江南春,春江南,花枝如簇发梢束,小城染绿映城小,归鸟御风,鳜鱼溯流,桃红杏粉梨花泪,正是时候,又不是时候,花肥人瘦,妆浓枝厚。一群戏燕下西楼,临江眺残影,水中拾残红,闻箫声,了然无物,叹琴曲,如雨声淅沥。住他乡,一遇江南便故乡,故乡万里,不如住春江一隅。 从一座小城路过,舟行吴江,距姑苏尚远,两岸有农庄俨然,有钓翁驱船,有人家晒暖。虽说乍暖还寒,虽说料峭风冷,虽说吴语难辨,但是一路行来,众人也笑逐颜开,唯有淦邪,兴许是从未到过江南,一种漠然的自卑情绪,油然而生,江南太精致了,让这个男人有了许多莫名的情愫,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粗犷,明白自己如山野村夫般,不懂风雅,不识情趣,更明白了,自己配不上一个精致到了极点的江南女子。所以,船行到吴淞城时候,淦邪便再也不愿走姑苏河往上,他领着船工们在吴淞歇了下来,再也不愿往前走了,内心似乎有无尽的恐惧,道不清也说不明,他背对着码头,看着吴淞城的灰色砖瓦妆点着点点新绿,幽深曲折的小巷走出青衣纤细的少女,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融入了江南的精致之中。 沉默良久,淦邪仿佛下定了决心,皱着眉梢,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唐印冬,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唐公子,我不想再往前走了。” 唐印冬虽然隐隐理解淦邪的心思,但是也不由得惊讶地问道:“淦兄,为何?” 淦邪想了想,苦涩一笑,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宝剑,继而抬起头,忧郁地说道:“唐公子,这一次,索性就不问缘由了吧。漂泊十余年,我和众兄弟或许也累了,不愿再往前走了,我打算就在吴淞住下,建一个庄园,过一些如江南精致般云淡风轻的日子。君此去姑苏,若有那个人的消息,且差人送来音信,以安吾心即可,别无他求,见过了大江大海、滔天巨浪,这江湖,让我感觉索然无味,何不趁此机缘,就此住下,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淦某虽是粗人,也愿效仿文人墨客,诗情画意,附庸风雅吧!”言罢,深深作揖,起身欲转身告辞,又想起一些其它的事情,于是拱手说道:“他日若途径此地,还望唐公子能来看望在下等,告知一些江湖的轶事。还有,唐兄若是再见到那个人,若能攀上话,就不要再提及在下了。万望唐公子应允,感激不尽!”言罢,浅浅一笑,再度作揖。 别了淦邪之后,四人换乘小船,轻轻摇摇地向着姑苏前行,江不宽,只有二三十丈,船很小,除了哨翁便只够四人缱绻,石道人卧于舱中,近来愈发显老,回了江南,见了春色,更显得悲凉,索性就趁着江南清新的空气,淡淡的花香,微微的暖意,好生睡上一觉。而三位年轻人,却完全不同的心情,仿佛终于从异域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显得格外兴奋,连一贯高冷的唐蓦秋都笑逐颜开,与秦时月嬉闹在一起。伸手把弄着如墨的远山,桃花流水,不时从指缝间划过,像风一般柔软,像水一般丝滑。水,船下的水,也许是因为近来雨水过多,并非十分的清澈,淡绿色的,倒映不出清晰的景致。西边的云,越来越黑,怎么也擦不干净。阳光也越来越淡,淡得几乎感觉不到,风也越来越凉,仿佛穿行在江上,让人不由打了几个寒颤。似乎云重欲雨,江南的天气,总是如此让人难以捉摸,像个女孩子一般。 唐印冬一路无言,就轻轻地凝视着河岸,似乎在思虑些什么!唐蓦秋或许明白唐印冬心中所想,但是却不知该问些什么,只是若有若无地看向他。许久后,唐印冬长叹了口气,沉沉地说道:“你们有没有遇见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物,或者一句话,而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变成一个极为卑微的人?” 唐蓦秋突然想起了龙唐,不由得也陷入沉思之中,一别一年半了,她几乎就已经忘记了他,想来也觉得自己可笑,对于龙唐,唐蓦秋只觉得自己的情感有些莫名。不过一年多了,或许他已经与那位粗鄙的辽东的姑娘喜结连理了,他那样的人或许就应该和那样的女孩子在相伴一生,可是念及此,唐蓦秋还是有些微微的不忿,似乎是觉得自己连一个野蛮的辽东姑娘都不如,念及此,颇为伤怀,但是此事,唐蓦秋只会埋藏在心中,一直带进坟墓里,永远也不会再说出来。不由得捏了下怀中的瓷瓶子。此行,在海岛住了一年,虽然没有得到火龟之血,但是也带了一小瓶鲎血,想必也能对龙唐的寒疾有所帮助。 一旁的秦时月也是心思细腻的女孩子,见唐蓦秋这般模样,料想应是被江南的春风吹皱了一汪清水,此刻正满心荡漾。不由轻轻捏了下唐印冬,示意他看看唐蓦秋仿佛在怀春的模样,唐印冬看了看秦时月,又看了看唐蓦秋,动了动嘴角,微微一笑。 秦时月轻轻地看着唐蓦秋,浅浅一笑,念到:“山兮,梧桐连枝,水兮,桃红泛波,岸兮,双燕筑巢,桥兮,映影成圆。有美人兮,遗世独立,知所思兮,天高路远,不知所思兮,对坐无缘。君郎若顾兮,骏马有鞍,君郎若离兮,于心不安,君郎若来兮,一马平川,君郎若去兮,难越关山。山阿眺望兮,过尽千帆,凭窗思量兮,红豆生南。” 唐蓦秋闻言霎时间便回过神来,不觉间面颊微红,轻轻忖道:“还以为月儿姐姐英姿飒爽,只是舞刀弄枪厉害,想不到吟诵楚风更比武艺胜一筹,不过小妹自幼家贫,读书识字不多,姐姐一段文字,高雅之至,小妹粗鄙,仿佛只是听了一段昆曲,虽知其妙不可言,但是却不求甚解,只懂个大概,并不是字字都能悟透。月儿姐姐是不是在向家兄表达钦慕之情?小妹在此是不是太多余了?请恕小妹愚钝。”一席话语无伦次,惹得唐印冬和秦时月笑成一团,唐蓦秋双颊更红了,仿佛两岸的桃红。 第99章 序 风轻云淡(2) 穿过吴江浦,秦时月稍微收拾了下,笑起来,一时间更是羞煞了江南的春景,大概是居于荒岛之上太久,终日蓬首垢面,猛然间换了新颜,仿佛蒙尘的珍珠用新春的雨水清洗之后,又风华绝代起来,美,不同于江南的美,美得那么自然,那么坚强,不温软,不矫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遗世独立,仿佛盛夏幽潭中唯一的一朵莲花,让人心神合一,不由得由内而外赞叹的高洁之美。 舟行吴江数十里,隐隐可见前方墨瓦灰砖,姑苏快到了,一座美丽的城,俨然出现在远方,轻轻的,浮于烟云之中,有城墙,有民居,有垂柳,有船,很多船,来来往往。吴地河网密布,船行其间,如人过阡陌,到了姑苏城,已是黄昏时分,姑苏兴建于东周,古色古香的街市,配上江南春季的乌云,俨然一幅壮阔的水墨画。入城后,四人找了一处不算高贵的客栈,唐蓦秋一年半前在这住过,熟门熟路,压抑着兴奋,一路还算顺利地便寻到了故地,然后趁着还未罢市,便结伴出门在姑苏城中逛上两圈。唐蓦秋一路跟秦时月打闹嬉戏,诉说当时身受重创,是如何艰辛地为了寻找秦时月和唐印冬,勉力支撑,一路南下上千里,住遍了江南的小城,绘声绘色地描绘那时自己是多么地坚难。 秦时月挽着唐蓦秋,打趣地说道:“那你是为谁受的伤呀?” 唐蓦秋没好气地哼了两声,轻轻地回道:“当然是为了唐家的名誉。你可别阴阳怪气的,既然嫁到了我们唐家,那也算是我们唐家人了,你也要承担捍卫我们唐家名誉的责任。懂不懂?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给我生十个八个侄儿,好壮大声势。” 秦时月白了唐蓦秋一眼,说道:“少拿我打趣,我怕蓦秋你不仅仅是为了唐家的荣誉吧。不过也罢了,只要你能嫁出去,我承担就我承担吧!哈哈……” 唐蓦秋故作委屈,沉沉地说道:“哟,过了门就厉害了,没过门时就欺负过我,过了门了还欺负我。哥,你看你娶的好妻子,就知道欺负你家好妹妹。还管不管了,莫不是兄长娶了媳妇就忘了妹子了。” 唐印冬和石道人本就信步跟在秦时月和唐蓦秋身后,此刻见两人打闹嬉戏的场景,不由得相视一笑。沿着古老的街市走了一整圈,唐印冬的关注点渐渐换了方向,突然觉得姑苏街市的场景与凌三所描绘的现象迥异。不由得开始警惕起来,快步上前,将还在嬉闹当中的唐蓦秋拉了回来,一脸严肃地问道:“蓦秋,先别闹了,你回想一下,相比一年半之前,你觉得这姑苏城是否不一样了,我感觉此地和之前耳闻的情形大不相同,咱们还是先注意留心一下情形,等会儿再找个人打听一下近来苏州和整个江湖的大事。” 唐蓦秋随即反应过来,回身说道:“是也,兄长不说,我都没有注意到,确实有所不同。相比一年半之前,这苏州城热闹了许多,街市上人流也自然了许多。但是也可能是季节的原因,前年我路过时,是夏末秋初,那时尚有暑热,人不多兴许可以解释。” 石道人皱了皱眉,深沉地说道:“但是我看往来街市的人,似乎不像是被吴家压迫得喘不过气的样子,咱们还是先找个饭馆雅间,请来掌柜的问问,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唐蓦秋和秦时月大约是在荒岛待得太久,很喜欢城中的热闹,此刻尚有些意犹未尽,但是闻言,也只得依依不舍地跟着石道人上了临街的一间苏式饭馆,正直晚饭点,饭馆内人影攒动,大堂内十多张桌子,也都坐满了客商或者本地的乡绅,上了楼,有七八个雅间,也只剩下一间了,还巧,是一间临河的雅间,三人坐下,便有小厮上前伺候,小厮年龄不大,也就十七八岁,一身灰色的衣裳,虽然已是黄昏时分,劳碌一天下来,倒也还算干净。唐印冬要了一壶春茶,而后让小厮上一桌本地特色的美食,然后凭窗望着小河中的景象,正直蒌蒿满地,小河水满,古老的石头堤岸,被青苔染成了青黑色,对面的房屋或许是人家的宅院,或有人凭窗看水,但大多都早已关上了窗,也许是因为快要下雨了。 这时,小厮端着清香扑鼻的春茶上来,轻手轻脚地给四人倒上后躬身后退便欲离开,石道人轻轻地递上一块碎银子,便成功地挽留下了小厮。石道人笑了笑,轻轻地说道:“小兄弟,有些事还得向你打听一下,我等都是出海的商人,有两年没来这姑苏城了,不知这段日子,苏州可有啥变化,有啥奇闻。” 小厮有些唯唯诺诺,支吾着,似乎不愿多说,可能是怕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石道人见状,随即又递上了一锭银子,足有一两。小厮匆忙收起来,揣到里兜中,而后扯了扯衣裳,环顾了四周,关上了房门,说道:“小的看四位不像是商贾,而是从外地而来的江湖人,小的提醒四位,在这姑苏,千万小心。不瞒四位,这一年多,莫说是姑苏,就在这整个江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年多前,原本是吴家坐这江左的头把交椅,那时,吴家家大业大,势力可算是在这江左地界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不知为何,前年,吴家当家的吴晴离开了江南,一去便再也没有归来,据有人传说,是与漠北王喜结连理,嫁到了漠北,便失去了音信。之后由吴风雨当家,而也正在那一年年末,吴二爷莫名其妙的就病死于太湖一艘小船之上,据人传言,吴二爷临死前的一天,还精神矍铄,喝了很多酒,但是当夜便犯病,全身忽冷忽热,上吐下泻,没到翌日清晨,便一命呜呼了。本来吴风雨也算是一号人物,武功卓绝,在江湖上以机关算尽,不给对方留余地著称,由他当家倒是完全可以支撑起吴家的辉煌。但是,江湖传说,一年之前,某个夜晚,一位女魔头领着一位下属,两人勇闯姑苏吴家,两人凭借双掌,将吴家上下百余口人灭门,传说只有吴风雨趁乱逃走,从此在江湖杳无音信。后来,过了些日子,吴家由他们家另一位失踪十多年的儿女执掌,新掌门一改以往吴家在江南的横征暴敛的苛政,变得温和起来,也大大降低了租金和赋税,也从不扰民,从不乱市。比起前任吴家当家,江南的百姓反而更喜欢新来的当家一些。但是后来,那个女魔头嗜杀成性,恃自身武功高深莫测,将往来和居住在江左的江湖烟客都驱赶了出去,稍微反抗和顶撞,便会被其灭门。据说前月,还抓了一个隐居于江阴江湖豪杰囚禁了起来。所以,整个江湖的武林人士,大都视江左地界为地狱。去越地,去岭南都需要绕道而行。小人乃普通百姓,本不愿参与这些无端之事。但是,此事事关生死,恕小的直言,诸位看起来皆乃侠义之士,初到姑苏,不知江左情形,还请尽早远离江左地界,免得给自身造无妄之灾。” 第100章 序 风轻云淡(3) 唐印冬闻言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小兄弟可知,那女魔头姓甚名谁?” 小厮挠了挠头,轻轻地回道:“这个,小的就真不知道了,只是传说,现任当家的也姓吴,坊间有各种传说,但是没人知道内情。” 唐蓦秋一连焦急,随即问道:“可知那江阴的豪杰囚禁于何处?” 小厮面露难色,眼神略带飘忽,连忙回道:“这个小的真的不知。”言罢,楼下有人呼着要上菜。小厮便欠身退了下去,不消片刻,一桌精致的苏吴菜肴摆上了桌子,酱鸭子,清蒸鱼,鱼籽,青萍,猪蹄,甜糕,香饼,风干萝卜清炖排骨,豆子炖肉,甲鱼汤。菜肴精美,刀工讲究,连盘子都是上好的官窑,清香扑鼻,伴着满城的春花香气,让人不觉间飘飘然而欲登仙,如坠云雾里。但是座中的人却都没了好好享受食物的雅兴。匆匆吃完后,四人喝了两口热茶,就静静安坐在桌前。 唐蓦秋起身,推了推窗,看着小河中一艘艘晚归的小船,皱着眉头,说道:“据我所知,江阴地界只住着唐佣叔一位知名的武林人士。” 唐印冬长长地叹了口气,回道:“不瞒诸位,我也有相同的猜想。” 唐蓦秋转过身,一双略带愤怒的眼睛凝视着唐印冬,深沉而冷傲地问道:“那,兄长打算怎么办?” 唐印冬垂下头,又吐了一口长气,坚定地说道:“兵分三路,我留在苏州暗访,蓦秋星夜前往江阴问明情况,月儿带着石前辈乘船西去,先行回平都,与侯十二侯叔一同暂时确保平都安定,我怕我等在江左闹事,魔头会寻隙报复平都,有石前辈坐镇,我与蓦秋定无后顾之忧。” “我不回去,此地凶险,我要和你在一起。”唐印冬话还未说完,秦时月便起身坚毅地看着唐印冬。 唐印冬皱着眉梢,顿了顿,沉沉地说道:“月儿,你武功不济,留在江左,我和蓦秋还得分心照顾你。回去好好打理平都,以防魔头报复。” 秦时月静静地坐了下来,没有再说话,只是流泪,一行清泪顺着脸颊落在了衣襟上头,唐印冬叹了口气,轻轻地用衫袖替她拭去泪水。他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只是在悔恨自己的无能,这样的离别总是痛苦的。许久,许久,秦时月才沉默下来,含着哭腔,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了,照顾好自己,活着回来。”继而转过头,看着唐蓦秋,说道:“你也是!” 唐蓦秋浅浅一笑,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吧,我与你们同行,乘船至江阴。” 唐印冬想了想,说道:“如此,也好!” 夜,春雨淅沥,打在姑苏城上头,同样也打在姑苏城外,打在黑色的瓦上,也打在淡淡的花上。花香四溢,雨声凄凉,最后都落在土地上,汇成了小溪,这样的夜晚,很适合隐秘的离开一座小城,因为不用蹑足,大可以径直走到码头,大可以招呼一艘大船,大可以大大方方的离开,因为夜雨盖住了所有的事物,跫音和容貌,都不清不楚,都朦朦胧胧。唐印冬戴着斗篷,趁暮色送三人上船,按计划,船过吴江,入长江,再向西,至江阴,也许要两夜一日的时间,至平都需要近一月。秦时月一路无话,撑着油纸伞默默彳亍,临别时,也只是借着鱼油灯微弱的光,泪眼婆娑地看了一眼岸上的唐印冬,匆匆便与石道人进了船舱。倒是唐蓦秋,轻轻扑在唐印冬怀里,窃窃私语了一阵,才上船离去。船很快便消失在夜雨之中,唐印冬就静静地看着,直到连鱼油灯都已看不见时,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由得被淋漓的春雨,和料峭的春风勾起丝丝的凉意,春夜的雨,配上离别的悲情,孤身和异乡,仿佛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壶热酒,但是唐印冬却不能喝酒。 唐印冬归来后,已是夜深,姑苏城很安静,除了雨声和风声,什么都没有,连灯都没有,子夜时,浓云依旧很低,唐印冬虽夜能视物,可在这样的雨夜,也不过将将能看清三丈内的事物。但是,他仍旧在这样的雨夜出门了,因为没有任何夜晚比今夜更适合出行,趁着黑云,趁着雨声,轻轻地潜入吴府,可以避开太多的注意。于是,唐印冬轻轻地上了屋顶,在黑瓦深巷中起起伏伏,辗转许多路口,才到了城西的吴府门外,唐印冬绕着吴府门外辗转了大半圈,才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轻轻攀墙而上,藏于一处阁楼的屋顶之上,环顾四周,看看地下的弄堂内的情形。吴府很大,连花园中的一面湖都足有半亩,园中还有小溪淌过,有各种石桥相连,有假山相称,有绿植萦绕。 吴府院落很多,以回廊和拱门相连,一别于城中景象,此地倒是有些灯火相映,也有巡夜之人,偶尔穿堂过巷,园中有奇花,有顽石,有精致的门窗,有大家的风范,布局精巧,移步异景,江南园林之美尽显于其中。偌大的吴府,并非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反而显得有些沉沉的暮气,也可能是乌云遍布的原因,巡夜的人不多,丫鬟和下人都已经睡去,整个吴府很是沉闷。夜雨也带走了花香,植物的腐败气味顷刻间便散发出来,空气也显得很是混杂。唐印冬轻轻地下了屋顶,游走在漆黑的回廊间,大约都走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诡异之处,于是索性便随意走走,当是来认识路罢了,过两天再找机会来探访。突然,一阵风穿过弄堂,唐印冬不由得扯了扯衣襟,猛一抬头,远远的屋顶似乎有一黑影闪过,唐印冬顿时身形骤起,迎风而上,远远地追了上去,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唐印冬,匆忙一个转身,便落下吴府之外的巷子之中,唐印冬匆忙跟上,一个起落也稳稳地落在了巷子里,再看,那人已不见身影,只听得远远地传来一声咳嗽。于是闻声而去,转过几条巷子,唐印冬轻功似乎胜一筹,不到一刻钟时间,便隐隐能见那人身影。出了几道巷子,一路往西,不消一刻,便到了姑苏古城墙边,只见那人苏展身子,凌空一跃,蹬着墙砖便翻了出去,姿势不算好看,却很是实用,唐印冬隐隐能分辨出,似乎不是中原的路子。唐印冬随即足尖一点,跃起十丈有余,而后迎风而上,凌空轻轻一摇,便上了城墙,仿佛踩着风而来,像一枚蒲公英,像一只白鹤,像风中的一粒花瓣,翩然而来,落在了乌云的掌心。 第101章 序 风轻云淡(4) 出城后,再行数十丈,便到了河畔一亭边,那人飞身入亭,站在亭中一角,背对着唐印冬站着,一身长袍和斗篷盖住了一切,远远的完全看不出那人身形和年纪。唐印冬不由得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五丈开外,也站在夜雨之中,任凭迎面而来的风带着雨丝直往脖子里面钻去,天寒地冻。那人又咳嗽了两声,继而沉沉地说道:“阁下跟来,意欲何为?” 唐印冬先是一愣,淡淡地说道:“可能是偶然,可能是机缘,所以,忍不住,跟上来看看。” 那人声音很冷,却字字清晰,每吐一个字,似乎都刺人一剑般:“你不是吴家人?” 唐印冬甚是平和,沉沉说道:“不是。” 那人一声冷笑,黯然回道:“那你跟来作甚?” 唐印冬顿了顿,然后如实说道:“探探你去吴家作甚。”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人也顿了一下,说道:“我去吴家找人,你呢?” 唐印冬先是一怔,继而笑了笑,回道:“我也是去吴家找人。”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说道:“真巧!” 唐印冬漠然,悠悠地说道:“是呀,真巧,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那人沉默了片刻,冷冷地回道:“雨太大,宅院太深,看不清。你呢?” 唐印冬也叹了口气,沉沉地回道:“人太生,地不熟,初来此地,不过探路而已。” 那人也愣了下,沉沉地说道:“你还要去?” 唐印冬神色一转,默默回道:“你不也要去嘛!” 那人轻轻地抖了下斗篷,身上的积水散落了一地,继而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有不得不去的道理。” 唐印冬笑了笑,说道:“我也有不得不去的道理。” 那人也跟着笑了笑,说道:“那,后会有期?”言罢,回身便轻轻一跃,出了亭子,便往水中的一艘小船去了,显然,他是住在船上,而后雨声杂乱,似乎有划水的声音,然后大概就是人走远了吧。 唐印冬静伫了许久,等只剩下雨声时,才皱了皱眉,淡淡说道:“后会有期。”然后,转身翻身进了城,如一粒黑色的雨珠落入黑色的大海,毫无声息。大雨依旧,仿佛整座城都没有人,唐印冬就踩着古老的砖瓦,轻飘飘地飞进了一片灰色云中,顿时便失去了踪迹。 清晨,大雨之后的清晨,整个山丘都焕然一新,桃花浓郁,杏花微残,梅花落了一地,还有浓浓的香气,一席黑影,趁着清晨的晦暗,翩然沿山丘而上,片刻间便到了江畔山顶的闲阁,于阁中稍歇,继而翩然而起,绕过梅岭的曲径,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便映入眼帘。与一年多前,似乎有些不同,虽是清晨,但屋内似乎有些喧闹,唐蓦秋轻轻一跃,如一只出巢的飞燕,轻轻地落在了院子里,院中人先是一阵惊呼,继而各自抄起棍棒便围了上来,只见一个小少年,约莫十二岁的样子,拔剑而来,步伐稳健,一剑刺出,隐隐有风声和残影。唐蓦秋指尖一点,长剑瞬间便被冻住,那少年手指仿佛触电般,往后一缩,弃剑收了回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剑,坠落在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晨光晦暗,庭院中未掌灯,显得晦暗更甚,那少年这才抬头细看来人,不由得呆住了,片刻之后,竟然欢呼雀跃起来。上前一把牵过唐蓦秋的手,兴奋地说道:“蓦秋姐姐,是蓦秋姐姐!” 唐蓦秋轻轻地摸了摸小少年的头,笑了笑,说道:“小唐吴,长高不少了呀,不到两年,武功进展不小啊!持续下去,不消数年,也能在江南武林立足了。” 唐吴简单地笑了笑,垂着头,说道:“也怪我学艺不精,不然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言罢,悔恨地躬身,捡起打落在地上的长剑。 唐蓦秋微微一蹙,知道所料不错,于是匆匆扶起唐吴,一脸严肃的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爹娘去哪了,还有你姐姐唐越呢?” 唐吴垂着头,支吾了半天,才抬起头,说道:“我爹离家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后来我娘也走了,具体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姐姐就在闺房中,她应该知道得更多,但是就是不愿告知我,说是怕我冲动,惹出什么没有必要的事情来,今日,蓦秋姐姐你来了,就好了。具体的事,你还是去问她吧!”言罢,唐吴前面带路,仆人见有贵客来访,也都退了下去,应该是去准备早餐去了。 从大堂往里走,过一个回廊,穿门进入东边一个院子,从繁花正茂盛的园子路过,到了一间紧闭的房前,里面隐隐有啜泣声,唐吴也不管太多,上前便粗鲁的拍了两下门,大声说道:“姐,快出来吧。蓦秋姐姐来了!” 只听得屋内一阵轻微的声响,大约是唐越正在整理着装,约莫半刻钟后,门轻轻地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淡蓝色丝绸的越地古朴典雅的美少女,晓鬟如春山,眉黛如柳叶,眼含春江十里,鼻削圆月半边,嘴若西湖初放的莲花,耳如昆仑天成的美玉。女大十八变,唐蓦秋万万没料到一个两年没见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颇有古越国美女的遗风,仿佛就从青山绿水中走出来的一位温婉可人的女子。吴越还不到二八华年,却已经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不难想象,再过两年,她会在这江阴常熟甚至整个江南,绽放出何等的风华绝代。不过此刻的她还略显青涩和稚嫩,身姿不算玲珑,皮肤尚有些灰暗,应该算是还未完全长开的花蕾,唐越轻轻地上前施礼,而后款款地挽着唐蓦秋的胳臂,便走进了屋子,顺手掩上门,将唐吴关在了门外。而后轻轻地将唐蓦秋引到屋中闲坐,屋子很大,分两层,被隔成卧室和居室,屋内布置还算精致,卧室有两道精雕细琢的屏风,有纱帷,有桌椅,有妆台,有深色的柜子,有楠木的大床,卧室屏风之后,应是女子的暗房;居室有书案,书架和文房用物,用琴瑟笙箫等乐器,有女红,也有长剑,墙上悬挂着字画,窗边种着几株兰花。 第102章 序 风轻云淡(5) 唐越引着唐蓦秋进了闺房,互相问了些家长里短,唐蓦秋一向对这些琐事都莫衷一是,所以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应和着浅浅地笑了笑。坐下后,立马严肃起来,开始切入正题,沉沉地问道:“家中到底生了什么变故?” 唐越闻言垂下了头,许久没有说话,唐蓦秋轻轻地抚了下唐越的肩膀,宽慰道:“越妹妹放心,蓦秋姐姐这次来,就是来探明情况的,绝不会坐视不理,袖手旁观的。” 唐越这才抬起头,已然是泪眼朦胧,梨花带雨,莲叶凝露,忧郁,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只见她朱唇轻启,皓齿如霜,轻轻地说道:“其实,事情凶险,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我也不愿蓦秋姐姐你卷进来,但是妹妹我如今真的是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望蓦秋姐姐能帮我想想办法。”言罢,又轻轻地啜泣起来。 唐蓦秋又轻轻的拍了拍唐越的肩膀,满含深情地问道:“越妹妹,你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咱们再一起想办法,你印冬哥哥现在也在江南,而且已经在姑苏开始探访,你就放心吧!” 唐越轻轻地抬起头,忧郁中带着点点惊喜地说道:“印冬哥哥也在呀,那可太好了。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一年之前,家父听闻有人要屠戮姑苏吴家,意图接管吴家在江南的一切事宜,成为江南新的武林领袖,家父因与吴家有旧,于是便开始四处探访缘由,后来吴家真的就被屠戮了,自那以后,家父便经常出门,一走便是许久,直到半年前,似乎听到了些风声,又出门去了,一去便没有再回来,直到一个多月前,才托人捎来一封家书,母亲看完便焚毁了,我也不知其内容。第二日,母亲也出门而去,只是交代我照顾好家人,然后一去也没有再回来。” 唐蓦秋闻言皱了皱眉头,沉沉地说道:“可知屠戮吴家的人是谁?” 唐越挠了挠头,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我曾听父亲离开前和母亲私下讨论过,而且当时言辞很是激烈,似乎是她们都熟悉的故人。” 唐蓦秋暗自忖道:“故人!”又思量了半天,问道:“那家里有没有来过什么人?” 唐越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是没有。” 唐蓦秋又皱了皱眉头,问道:“一个都没有吗?” 唐越又想了想,灵机一动,回道:“也有一个,是个江湖烟客,可能是来投奔父亲的,那是两个月前,一个身材单薄,一身貂绒的江湖烟客,抱着一把刀,在黄昏时分,登上梅岭,在府门外滞留了一阵,家母上前询问,那人只是问了一句,男主人在家吗?母亲回道说出门去了,然后那人就走了,往江阴城去的。” 唐蓦秋转念一想,感觉好像那人是龙唐,但是又不敢确认,便故作认真严肃的问道:“那,可知那人年龄和长相?” 唐越皱了下眉头,继而又摇了摇头,说道:“当时我隔得很远,看不清楚,只知道那人很瘦,似乎是个病人,远远地就能听见她的咳嗽声。” 唐蓦秋闻言,笑了笑,随即便默默念道:“是了,那人不是龙唐还能是谁?”而后抬头宽慰唐越,说道:“没事,越妹妹,你先好好休息,会没事的,相信蓦秋姐姐,都会没事的。我再四处打探打探消息,然后再去姑苏与你印冬哥哥会和,想办法去打探叔和婶子的消息,你且在家,一切一如往常,按部就班。我一有消息会差人给你送信的。” 唐越点了点头,而后猛然抬起头问道:“蓦秋姐姐,这就要走?” 唐蓦秋随即站起身来,浅浅地回道:“事发突然,必须早日着手,等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再来叨扰吧!” 唐越闻言心头一紧,颤颤地回道:“那,家父和家母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唐蓦秋苦涩一笑,宽慰道:“放心吧,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帮他们把家里面料理好,别让他们在外有后顾之忧。” 唐越点了点头,于情于理都不好挽留唐蓦秋,只好站起身来,垂着头,泪眼婆娑地说道:“我知道了,那蓦秋姐姐此去千万要多加小心。只恨小妹妹我无甚本事,自己家的事都帮不了忙。哎……”言罢,又开始啜泣,一时间如春雪初融于屋檐上,凝露落在春风里。 唐蓦秋匆忙上前抱了抱吴越,叹了口气,说道:“难为你了。小小年纪,就要肩负起一家之重任。” 唐越漠然,随着唐蓦秋款款地走出了房间,眼角还有些泪痕。唐吴正趴在窗沿下偷听,闻有脚步前来,慌乱地跳上前来,笑了笑,问道:“蓦秋姐姐,别理她,她就是个爱哭鬼。” 唐蓦秋皱了皱眉,轻轻地敲了敲唐吴的额头,说道:“小孩子,你啥时候能长大点,跟你姐姐一样,操持全家,像个男子汉一样呀!” 唐吴闻言显得有些生气,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就性急,跳着说道:“这可不能怪我,都怪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就让我读书,练武,我都这么厉害了,也不让我独自出去闯闯。整天都将我关在屋子里,我能学到什么吗?” 唐蓦秋闻言,微微有些愠怒,手指一点,捏着剑诀,顿时将院中花园里盛放水盆的一块一抱厚的花岗岩切成三块,指着石头,严肃地对着唐吴说道:“我这样的功夫,也是十七岁才开始闯荡江湖,而且好几次都命悬一线,身受数次大伤,你以为你能做什么,连江阴的一个家都守卫不了,你又怎能做到锄强扶弱,兼济天下。你以为你是谁啊?” 唐吴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花岗岩,眼泪沿着面颊就淌了下来,等他缓过神来,唐蓦秋早已不知去向,唐吴拿着剑,早餐也不吃,一脸肃穆,奔到了屋后的梅林中,不一会,只听得绵密的剑声如簇。残梅随风四起,浮香阵阵,飘得很远,少年,梅林的少年,追着风中的梅花,起落不定,梅花香至苦寒来。 第103章 再遇故人(1) 繁花蔟蔟,流水涓涓,春耕霍霍,大江迢迢。这是万里长江最后的疯狂,这是今年繁花最后的繁忙,这是飘摇的流水之后,今年最初的模样,她看着江南,江南也看着她,他们都穿过了千山万水,穿过了无数锦绣花丛,穿过了刀剑,穿过了房舍,穿过无数道城墙,在一处最是荒芜的地方相遇,好在四下无人,好在无心景致,好在春寒料峭,好在春风不缓,才有幸见到这个不算完美的江南,真正的江南,也许就是不完美的,也许就是匆匆的一瞥,也许就是一场旧梦。 一阵风过,一阵落花,一条无人的山路往下,我们可以走得好远好远,走到山路之下,走到人的未来,走到有人的地方,有一艘驳船,停泊在风浪之间。 下了梅园后,唐蓦秋踩着风,乘着遥远的春耕的号子,飘下了梅岭,到了江畔,与秦时月和石道人说明情况后,便目送他们乘船西去,自己驾着一艘渔船,便往江阴和常阴方向去了。从江阴入运河,南行三百余里,便至金匮城,出了运河,沿梁溪向西,便是太湖。从金匮城去姑苏有两条水路,其一是沿运河南下,但是往来船只颇多,极为容易便会被监测到行踪,但是用时很短。其二便是从金匮城入梁溪,沿太湖水路去姑苏,太湖烟波浩荡无边,行踪不易被发现,但是水路绕远,需要多费时间。好在唐蓦秋并不赶时间,所以便转入梁溪,靠在锡城码头上,进了金匮古城,这座江南名城,已有近两千年历史,与姑苏类似,位置得天独厚,物产丰富,鱼米之乡。但是又与姑苏不同,两地都有精致的江南园林,大同小异,总体而言,便是城差不多,但是人不同,金匮城没有姑苏人的傲气,更加热情而涵养,人们生活更加自在闲适,所以生活质量更高些,所以人们相互会更友好和谐相处,这里没有太多的大富大贵人家,财富都集中在了小资家庭,所以这里的人普遍都读了不少书,品味兼具高贵和市井,不同于姑苏城是大富大贵之人建给更多的贵人看的。也就是金匮城更实在些,名气也更低些,但是很多时候,名气未必就是件好事。 唐蓦秋沿着古老的巷子,轻轻地走着,一路上都是江南糕点的香味,淡淡的,幽幽的,仿佛是巷子中的花香,仿佛是巷子中的仙女,仿佛是巷子中一个窗户下峨眉间的胭脂。江南并非只有女子和文士,还有生活和人生。从这里走过,从这里的市井走过,才能感受到这里最初的样子,和未来的样子,趁着黄昏时分,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这里的糕点和美食都可以试吃,所以每个店铺外都圈着许多人,他们相互打趣着,相互恭维着,总是一团和气的样子,唐蓦秋似乎很难以融入这样的生活之中,所以,她上了一家临溪的酒家,二楼,靠窗的桌子,远远的若隐若现的太湖,和近处缓慢地溪水,相互牵连着,似乎有很多种关系。唐蓦秋要了一小盅江南特有的米酒,然后点了许多金匮城的特色佳肴。便缓慢地品尝了起这种寡淡的城来,边吃边看窗外的精致,一壶酒下肚,芳香从腹中慢慢回升到鼻腔中,仿佛一春的花都开在了胃里,食物美味而精致,一切都软软的,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码头上渐渐聚拢了一些百姓,而且越来越多,不到半个时辰,就聚集了数百人之多。 突然,梁溪上有一条从太湖来的大船停在了楼下码头不远的地方,一个身着华丽,肥头大耳的中年人撩开帘子,在无数围观百姓的喝彩声中,满脸堆笑,格外谦恭地走下船来,想来是金匮城中的知名人物,或许德高望重,或许能力非凡,唐蓦秋也没在意,自顾自地吃着晚餐。他来了,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走上码头的最高处,然后摊了摊手,朗声说道:“乡亲们,此番去姑苏请命,鄙人也算是不负众望,得吴府恩赐,从今年起,金匮城中所有的商铺租赋减至八成,所有佃租减至七成,其它赋税通通减少一成。”继而一阵喝彩声,震天响地。 唐蓦秋闻言心中一紧,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再起身往外探去,只瞧得清清楚楚,那人虽然改头换面,但无论长相、身形还是语气,不是凌三又能是谁。只见那人不断地在向众人示意,而后沿着金匮城最宽阔的主街道去了,一众百姓紧跟在身后,不断高声呼好,唐蓦秋趁着黄昏时的晦暗,轻轻地扔下饭钱后,翻身上楼顶,沿着古老沧朴的古城的屋顶,慢慢地跟了上去。只见凌三停在了一座不算繁华的园子前面,再次谦恭地向百姓们致意,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园子,并关上了大门,一众百姓在门外欢呼了许久之后,才渐渐散去,唐蓦秋趁着人声,飞身而起,轻巧地落在园子内一座阁楼之上,环顾四周,只见园子并不大,只有四落院子,装饰古朴而有品位,墙壁露景而藏私,植物新绿,兰草尝露,有绿竹萦绕院子,虽是春天,四个院子除了最偏的院中有一树桃红之外,并无一朵其它花开,花太多则太俗,无花却又太过死气沉沉,有一树偏僻的桃花,藏在院子里,仿佛胜过了湖岸十里的桃红,十里的垂柳。院中无甚人走动,偶尔有一两个老仆劳碌,但是也不算匆忙。唐蓦秋远远地看着凌三,只见他静静地站在进门的那间院子里,一动不动,没有一丝顾虑,也没有一点不安。约莫一盏茶功夫,才轻轻地抬头,捋着胡须说道:“上面的朋友,跟了一路了,何不下来请杯茶?” 唐蓦秋一愣,万没想到凌三竟然早已察觉自己,难道昔日在神龟岛兄长判断有误,凌三深藏不漏,是个高人。还是当日服用火龟之血后,武功激增,到了今日的水准,不由得寒毛惊起,但是此刻却不得已,既然被人发现行踪,只得硬着头皮,一个腾挪,飞身而下,悄然站在凌三身后,大门门庭下的台阶上,只见凌三轻轻地转过身子,淡淡地笑着。 第104章 再遇故人(2) 凌三见来人是唐蓦秋,霎时间便收起了笑容,微微一怔,而后又轻轻地笑了笑,拱手作揖,很是谦卑地说道:“不知唐大小姐驾临鄙府,有失远迎,实则当罪,还望唐大小姐海涵,请屋内饮一杯闲茶。” 唐蓦秋没好气地回道:“茶就不饮了,我怕茶醉人,明早醒来,阁下又不见了踪影。” 凌三顿时会其意,但是自己有愧在先,只得满脸堆笑,谦卑地作揖,沉沉地说道:“唐大小姐见笑了,不过小的浅薄,茶又怎能醉人呢?” 唐蓦秋皮笑肉不笑地对付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昔日恕我等眼拙,没料到凌掌柜竟然是江左高人,怠慢了凌掌柜的,是我等的不对。” 凌三也没什么表情的变化,显然已经经历过无数风浪,淡淡回道:“不得已而为之,利益使然,还望唐大小姐谅解,其实唐小姐理应知晓,当时在神龟岛,我想要对诸位不利,易如反掌,但是诸位都是英雄,道德之士,所以在下敬重诸位,既然如此,时至今日,还望唐大小姐理解在下。” 唐蓦秋白了一眼,笑了笑,回道:“那你为何又杀害了同乡徐老前辈?” 凌三闻言,本是堆笑的面上顿时徒生些哀怨,沉沉地回道:“我没杀他,他是救我而死,他说他欠我们家一条命,所以,哎。是我害了他老人家。” 唐蓦秋闻言稍稍沉默,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继而一皱眉头,问道:“吴笙呢?” 凌三也皱了下眉头,继而又笑了笑,莫测高深地回道:“我是她亲生的堂舅,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她。” 唐蓦秋闻言一惊,顿生冷汗,不由得甩了甩长袖,回过头问道:“莫非你们当时就认识?” 凌三笑了笑,说道:“不认识,能在万里海外遇见她,纯属偶然。当时,我知道她,他并不知道我。直到我把她带回了中原,认祖归宗,她才知道了我的存在。” 唐蓦秋一脸诧异,随之一笑,说道:“原来如此,确实太巧了。那她现在在吴家?” 凌三笑了笑,随口说道:“不可说,不可说。她在她该在的地方,做她应该做的事情。还请唐大小姐早离江南,切莫多心,也莫多谈,莫多问,莫多做。”言罢拱手作揖。 唐蓦秋顿了顿,许久没有说话,长廊中已有门人送来了雨前茶。一动不动地卑躬于廊间。唐蓦秋轻轻地看了看,问道:“那我想问一些凌掌柜的知道的事情,不知凌掌柜愿不愿意为我解答疑惑?” 凌三谦恭着笑着,动了动嘴角,款款地说道:“念昔日旧情,我只回答唐大小姐一个问题,而且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唐蓦秋微微有些愠怒,手指隐隐捏着剑气,冷冷说道:“好,江阴唐佣,现在何处?” 凌三笑了笑,悠然说道:“本来这个问题我不当告知唐大小姐的,但是,说与不说,其实也没什么所谓的,但是我不能明言,唐大小姐乃饱读诗书之人,姑且送唐大小姐一首诗吧。听好了,此诗有四句:‘岭右浓雾掩,黄昏落日天。舟逐梁溪后,金匮悬于边。’别无他话,还望唐大小姐勉之。”随即一挥手,仆人扔上来一杯茶,凌三手指轻轻一点,茶杯轻轻地沿着一条直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手掌之上,凌三轻轻地端起茶杯到了鼻前,轻轻地动了下盖子,深深地嗅了两下,然后微笑着看着唐蓦秋。 端茶送客,唐蓦秋那受得了这般待遇,手指轻动,那官窑瓷器的杯子顷刻间便碎成粉末,那一杯热茶还是原来的形状,只不过结成了冰,仍被凌三捧在手心。随后,唐蓦秋飞身而起,借着黄昏的湖风,飘摇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金匮城中的灰墙黑瓦之下,无踪无影。凌三见唐蓦秋去了,看了看手中的冰块,微微一笑,指尖一动,冰块便滑落下去,还没到地面便化成一滩水,打湿了一片花岗岩的地面,茶叶清香又重新飘散开来,夕阳西下,暮霭红隘。 夜,风也清清,云也轻轻。一个偌大的院子,却没有想象中的灯火辉煌,与寻常百姓家没什么两样,显得有些晦暗阴森。院子人不多,巡夜的人更少,按理说不应该只有这么少的人巡夜,这么大的院子,如果没有三五十护卫,一定难以周全。可不知为何,院子中很久才会有两三个护卫提着灯笼缓缓地走过,仿佛这个世界都是教化之地,不需要任何防备。春夜的风很冷,离湖不远,湿气很重,整个城都湿漉漉的,仿佛下过一场小雨,花香弥散开来,整个城市都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在风中飘飘洒洒。 一人,如深夜的归鸟,轻轻地落在深宅之中,院子太大,能藏人的地方太多,所以,他不需要怎么刻意掩藏自己,便能静静地窥视着院中的一切。唐印冬先四面都仔细的检查过之后,然后按照之前踩过地道路,压着脚步,慢慢地往前踱步,这是他第三次造访吴府了,前两夜一无所获,使得他有些意兴阑珊,这吴府已经仔仔细细翻找了两圈了,却连院子主人的位置都没能发现。今夜,唐印冬来得稍晚一些,子时已过,有云,星辰黯淡,月影朦胧。唐印冬漫无目的地沿着屋顶,在园子中四处乱窜,从一处偏僻而安静地竹楼经过,似乎有淡淡的幽香,猛然回首,只见一个孤独的身影,漂浮在月光之下,白色的长袍掩盖了一整扇窗户,她就静静的站在阳台上,伸出如昆仑白玉般的手指撩动着如水的月光,海棠花轻轻地穿过竹槛,在洁白无瑕的裙摆上镂刻下如血的苍凉,风无声,海棠伴着裙摆轻轻地晃动,唐印冬远远地,痴痴地路过,像一颗深夜的露水,从檐下滑落到了青石小径上,破碎了一地。她似乎在看花,似乎静默成一幅夜深人静的画。人们只知道她的寂寞,却看不清她撩起了更多人的寂寞。 竹楼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从半掩的窗户渗出来,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又过了许久,她似乎开始读诗,伴着苏吴特有的曲调,轻轻地吟唱着:“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声音凄凉,动人心肠,将一帘春色尝尽,也将一夜春华唱尽。她的悲伤无人能懂,她的身不由己也无人能懂,女孩子的身不由己,大多是因为爱情,大多是因为一颗无处安放的心。她的悲凉将满园春色都拨弄得无言绽放,所以,花在风中散落,香在风中沉沦。一个人不眠的深夜,大概除了回忆之外,便再无其它多余的心思。华年如水,期望人生如梦,所以她动了,轻轻地动了,似乎是一个黯然的低头,似乎是一下无奈的颦蹙,似乎是一声茫然的叹息。可是,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的心没有动,若是心动,看花应是在清晨,深夜看花的人,往往是心里装了一潭死水。 第105章 再遇故人(3) 唐印冬远远地站着,不忍心撩开一朵沉郁在女子头顶的乌云,他轻轻地看着云层降落,子夜的星辰孤孤单单的像城中的灯火,还好没有雪,若是有雪花,那该是多么令人神伤的一段值得许久许久回味的往事,唐印冬才叹了口气,从美好的愿景之中抽离出来,踩着花岗岩铺成的小径,轻轻地往竹楼走去,无声无息。将至楼下,正好一阵大风拂过,女子面上的白纱轻轻地滑落下来,落在起起伏伏的风中,挂在了海棠之上,唐印冬足尖一点,御风而去,轻轻地一动指尖,从花枝上拾起白纱,然后轻轻地攀上竹楼,望着女子,沉吟许久,才浅浅地笑了笑。 故人相逢,花前月下,想来本是一件美事,可惜愁绪太多,谁能奈这无垠的寂静何?女子轻轻地抬起头,看了看唐印冬,似乎春寒料峭,不由得轻轻将长袍系紧,继而轻轻地转过身子,慢慢地往屋内踱步而去,白袍上的海棠花瓣似乎是些趋炎附势之辈,被长袍也带进了屋子。唐印冬亦是轻轻地跟了上去,屋内简朴,完全别于海上仙阁,但是多了些书卷之气,多了些清贫道德,屋中除了些简单的装饰外,只有灰绿色的竹椅,竹桌,竹床。女子款款地上前,端起江南特有的瓷器茶壶,为唐印冬倒了一杯上好的雨前茶,而后静静地坐在桌子旁靠右边,姿态优美,举止轻柔,如流风之回雪,如凌波而微步,竹林向雨而生,明月到此为止,她的美,不需要任何的衬托,不需要任何的装饰,也不需要任何的彰显,她的美,已经让人习惯了忘记,如涓涓细流,灌进一个不大的容器里,不多时,就已经满溢而出。但是,她坐下后,便没有了多余的动作,也没有示意唐印冬坐下,只是低着头,将心事埋在了自己的双膝之上,女人,有些时候也是痛苦的。 唐印冬静伫了许久,突然想起了那年在川南竹海中的场景,同样是一座孤零零的竹楼,但是时过境迁,当时只是为了去杀人,今日,他却忘了自己因何而来,又为何而来。许久,才静静地走上前去,在木桌另一侧的竹椅上坐了下来。人生遥远得像那传说中的洪水猛兽,一杯清茶,苦中带香,像离别,也像永别,别,别有一些韵味。一杯茶尽后,已是月满西楼,残月弯弯得像一双玉足,女子依旧不动声色,身上的海棠花掉落了一些,像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故事,她没有说什么,但是也说了很多,因为,她哀怨的目光中,写满了故事,故事不一定是一件事,也是一份心情,和一种举世无双的美。 茶香回鼻,满身芬芳,一盏茶后,唐印冬就静静地看着吴笙,今时如同往日,他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沉默许久,才淡淡说道:“此去经年,想不到江南已经春暖花开,故人深夜赏花,不知春过几何,春夜何夜?” 吴笙皱了皱眉头,也抿了一口清茶,回道:“若再不出来,又怎知绿肥红瘦。隔帘探春,还以为晴空下雨。” 唐印冬见吴笙如此悲春,知其心事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春光原本无限,只是被忧愁盖住了眼睛,一朵云,坏了一场春。所以,他说,到了江南,才知道天高地厚,他说他配不上你,所以无颜见你。” 吴笙顿了顿,才回道:“在江南,他本就配不上我。在海岛上,他错过了我,这是他的遗憾,不是我的。” 唐印冬笑了笑,回道:“主要是你走得过于突然,我们都没有任何准备!” 吴笙顿了顿,回道:“身不由己,这十多年我都是身不由己。我只是一朵会动的花,有时候连心思都不被人所需要。看似自由行走,实则被自由行走的人捧着行止罢了。” 唐印冬若有若无地看了看吴笙,轻轻回道:“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你,一个诗情画意,一个从诗经中走出来的你,竟然会坐镇江南,成了吴府当家。” 吴笙淡淡地笑了两下,轻轻说道:“唐公子,你是想问我如何坐上吴家的宝座的吧?吴风雨天生良才,我又是如何争过他的?是吧。”吴笙轻轻地顿了顿,继而说道:“我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我有一位好母亲吧。直到我稀里糊涂地站在数百吴家人尸身上当上了这吴府当家时,才知道,我的生母姓凌,你所见过的凌掌柜,是我的堂舅。家母和堂舅姐弟两人便轻松拿下了吴府,我回来之后,只是建了这一座竹楼,整日缱绻于此,大概就是这样吧,整个江左其它地方,还是有吴府旧部操持着,由家母代管着,堂舅也分管着金匮,江阴,常熟,京口等地。我只需要活着就行,大概因为我姓吴,所以我不能死,” 唐印冬苦笑了两声,幽幽回道:“舐犊情深,吴大当家何必如此。看来我真是看走了眼,想不到凌掌柜还真是深藏不露之人。” 吴笙浅浅的笑了笑,一笑如春风乍暖,如百花争艳,如芳香迎面。随即点了点头,轻轻回道:“人观太湖,又几人能知其非沧海,堂舅说,唐公子心善,他能骗过你,不过是因为欺善罢了,还望唐公子莫怪。” 唐印冬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回道:“技不如人,又有何见怪的?” 吴笙又轻轻地端起茶杯,细细地抿了一小口,长舒了口气,轻轻地问道:“唐公子夤夜至此,大概不只是为了一些旧事吧?” 唐印冬尴尬地笑了笑,沉沉地说道:“近闻家叔为吴家所擒,夤夜叨扰,只想来寻些线索,不知吴大当家能否告知一二。” 吴笙微微颦蹙,轻轻说道:“家母之事,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问。所以,唐公子,请恕妾身不知之罪。” 唐印冬也皱了皱眉头,回道:“那吴大当家,敢问令堂所居于何处?” 吴笙想了想,以手抚了抚额头,沉吟片刻之后,才回道:“我可以告知唐公子,但是唐公子此去要小心,家母练功有些走火入魔,有时候会不太清醒,我怕她会伤到唐公子。” 唐印冬微微一愣,继而回道:“无妨,还请吴大当家告知。” 吴笙顿了顿,说道:“太湖,西山。”言罢,望向窗外,丑时了,乌云上来,天光晦暗,繁华随盛,又怎奈夜寒,风,断断续续,吹动着纱帷,翩翩而起。夜色如伊人,残月早已藏于云后,但见竹楼的一盏灯,摇曳不定,但见一人离去,无踪无影。另一人,抖落一身的残花,看风,倒不如掩上竹门,读一篇诗经: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第106章 寒潭孑影(1) 夜,孤舟飘零,太湖浩瀚无边,雨声,无影无踪,也没有任何痕迹,刀,那把冰凉的刀,静静地卧在怀中,一年多了,唐蓦秋杳无音信,有人说她出海了,有人说她归隐了,还有人说她伤重死了,江湖,将每一种结局都描绘的有声有色,不免让人心生疑虑,因为很多人都坠落在一种谣言里当了真。今夜的太湖,在漫无边际地春雨之中,像是一片硕大的莲叶,伴着微风浮浮沉沉。子夜之后,太湖上除了雨声,再无其它,一叶扁舟,带不走更多的人,于是,索性就任由它飘零,飘去遥远的风的末尾,飘去生命的至始至终。 龙唐独坐船头,自出了姑苏城,他便陷入了忧郁之中,他在猜想那个神秘的男子的身份,那人武功远高于自己,他是敌还是友?自出扬州后,龙唐就这么无根的飘着,总也不能在这江南落地,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冬天,却又听闻了些令他心有所感的消息。为此,他也曾四处寻访,去了江阴,去了金陵,去了湖州,甚至去了洪都,可所有的无关或者相关的消息都是来源于姑苏城,但是,来姑苏已有一旬,却一无所获,今夜,又遇到一位绝世高手,不免萌生了些退意,或许,他并不在姑苏。 这一年半来,他也算经历颇多,自唐蓦秋走后,他无端的发了几次脾气,也许是无意间伤了一个女孩子的心思,所以黄琴也走了,说是想去中原和平都看看,从此便再无音信,他几番想去追索,却最终也没有拿定主意,于是,也只身离开了扬州,浪迹在这江淮大地上,放浪形骸,行侠仗义。直到上月,听闻了一些关于江阴的传闻,才开始有目的性的四处探访,最终所获甚少,但是许多矛头都指向了姑苏吴家,于是近日便缱绻在姑苏城四周,但是所有的信息到了姑苏城都似乎被天然屏蔽于外,整个城中都毫无信息,渐渐地,龙唐开始察觉到,也许自己所寻求的东西并未在姑苏城中,也许只是在姑苏城的周围。但是,江湖浩瀚,霪雨无边,何处是归途,何处又是去处。飘摇兮如梦似幻,索性就将息于小舟之上,勉强度过这一个杂乱的夜晚。 翌日清晨,春风习习,乌云尽去,太湖微波粼粼,阳光从水面的小岛之间露出婀娜的身姿,轻柔柔地穿过船头,洒在龙唐的身上,龙唐轻轻地翻了个身,而后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下去,近一年多来,飘零江湖的日子,让他习惯了慵懒,习惯了晚睡晚起,所以,今日他一如往日,漂泊的时间久了,似乎就学会了随遇而安,安于现状,对于未来,对于美梦,早已失去了方向。于是,人生如梦,只求声色犬马,打抱不平,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人生足矣,对于父亲,他总是心存芥蒂,但是漂泊得太久,他渐渐也理解了一个温暖的家的必要性,所以他也不再那么怨恨,自从外祖父过世之后,父亲便是他存于世的唯一血亲长辈了,虽然,他内心仍然有所芥蒂,但是,却无法阻止自己想尽办法去救他,人就是这样,矛盾地活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孤舟迎着微微的晨风,缓缓飘行在太湖之上,阳光已经上了三竿,龙唐坐起来,慢慢地挪向船头,漫无目的的四处张望,突然,西南方有一个巨大的绿点,迎着阳光下晶莹的湖水,像是一颗巨大的翡翠漂浮于湖面,但是距离遥远,尚有二十余里的样子,龙唐想来无事,又无固定的目的地,于是便回想,或许这太湖西山岛,倒是一个极为好的去处,不由便起身驱船而去,时值东南风四起,小舟逆风,行得颇为不易,再添龙唐驾船本领本就不算娴熟,所以兜兜转转,半日才将将前行十里,再往前,似乎有渔舟和大船来来往往,巡逻和布防,龙唐不由得停在了一里之外,远远地观望着,小船太小,本就是渔船模样,这样的渔船在太湖成千上万,并不引人注意。龙唐观察了大约一个时辰,见渔船和大船相互配合,布防还算严密,要想穿过此道防线,驾船是万万不能的,龙唐不由得绞尽脑汁,一时间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借着东南风,将船往北行两里,烟波浩荡,距离防线三里之外,已很难被察觉。 龙唐不由得心想,西山岛防卫如此严密,到底是为了御敌呢还是为了隐藏秘密?想来定是有重大事件和人物,或者本地本来就相当之重要,不然别无其它缘由。龙唐思虑许久,见今日晴空万里,想来夜间也不会有雨,看来只得至午夜时分,趁夜色,将小船趋近防线,然后弃船下水,不动声色的潜入防线周围,再伺机攀上渔船,隐蔽其间,由小船换防时候,将自己带回西山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索性就草草的喝了几杯暖身子的酒,将昨夜的风寒都咳出肺去,然后轻轻地睡去,睡在摇曳的小船里,睡在柔柔的太湖之上。 一梦到黄昏,风款款,云淡淡,太湖染红了一大片,像美丽的蜀锦,像满山的海棠,顷刻间,太湖像是害羞的新娘,正彳亍在出嫁的路上。龙唐将小船掉头,趁着黄昏的晦暗,缓缓向防卫线驶去,他单薄的身子不能在水中浸泡太久,所以他必须尽快的找到突破之处,所以他随身携带了两壶上好的烈酒。 长夜渐至,江南少有的晴空,星辰浮于银汉,残月还未起,遥远的西山岛,显得格外晦暗,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死寂,日光沉入湖底,顷刻之间,湖上一道光圈霎时间被点亮,数千艘大大小小的渔船,在日落的一瞬间,点起了渔火,顷刻间,太湖明媚,光鲜亮丽。灯火通明之下,湖水显得格外黑暗,天光尚在,渔船只得远远地停在两里之外,不敢轻易靠近,过了许久,天完全暗了下去,星辰也渐渐密集起来,远远地传来一声长号,应该是渔船准备换防了,龙唐知道机不可失,不由得驱船往前进,悄无声息地向着渔火缓缓的靠近,没有水声,没有人声。借着夜色,小船缓缓地到了距离防线百丈之处,再往前便很容易被察觉了,龙唐闷了两口热酒,将酒壶塞紧,从船尾轻轻地入水,只听得轻轻地咚了一声,仿佛一尾夜里不甘寂寞的鱼浮出水面轻轻地摆动了两下不安分的尾巴。 第107章 寒潭孑影(2) 时值仲春之晚,湖水奇寒,龙唐不由得想起了那年深冬川东的江水,和这十余年挥之不去的噩梦。梦里花落知多少,触景生情,龙唐不由得悲从中来,念及旧事,沉默如往常的风,沉默如夜晚的云,湖水浸透全身后,全身体温骤降,龙唐本就是不耐寒之人,不由得肺部异动,眼看就要咳嗽,不由得全身沉入水中,吐了一口寒气,而后轻轻地浮出水面,含了一口烈酒,继续往前游去,百丈之远,龙唐约莫花了一刻钟时间,才将将到了防线之间,轻轻地抓住一艘渔船的船舷,船中有人,龙唐浑身都在颤抖,只得强忍着不能咳嗽,连大气都不敢喘,担心一不小心便咳出声音来。 约莫一盏茶后,换防的船只轻轻地漂浮而来,一时间两拨人相互玩笑嬉闹,湖面嘈杂起来,龙唐才趁此时机,深深地喘了口气。由于附近船上都有人,所以龙唐也不能饮酒,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能任由冰凉的湖水一丝丝抽走自己所剩不多的体温,额头渐渐地有些发烧,全身都冻僵了,木木地抓着船舷,过了许久,约莫两刻钟时间,渔船才开始出发,穿行太湖,平波万顷,眼见数百条渔舟争流而进,西山岛,仿佛一尊巨大的恶魔,潜伏在黑暗之中,越来越近,越来越狰狞。 西山岛上,数百条渔舟有序地靠在滩涂之间,船户已走,整片滩涂格外地寂静,龙唐趁此时机,爬上了一艘渔船,全身冻僵的他,不由得喝了几口热酒,然后将湿衣裳退下,运功周转全身血液,让身子渐渐回暖,而后趁夜色无人,放下渔舟的帘子,将船上的炉子生火,烤干了衣裳,再小憩一会,已是午夜时分。龙唐轻身而起,登岛而去,沿着滩涂往里走,只见浅草没足,花香四溢,再往前,是一个尚有些微微灯火的村子,村子很大,房舍俨然,一共五排房屋,共上千户。此地距离西山还远,往前还有一两个差不多规模的村子,龙唐随即绕开村子,往岛内走去,借着残月的光亮,只见平原上阡陌纵横,桑已经有了淡黄色的芽孢,稻田尚未耕开,但是已经蓄了许多水,水面浑浊,显然是白天有鸭鹅往来其间,穿过阡陌,至一大片桃花林,在往前,绕过另一个村子,从小溪路过,便上了西山,曲径环绕,石阶通天,趁着月色,龙唐轻飘飘地便登上了山顶,眼前是一座偌大的庄园,颇有北方建筑的气势,显得格外恢弘。 龙唐轻轻地从玄武岩柱掠过,踩着满地的兰草,往庄园里面探去,庄园早已熄灭了灯火,此刻寂静无声,往前复行十余步,只听得有些婆娑的脚步声,龙唐内心一紧,继而轻身而起,落在了柳树树梢,掩住呼吸,只见一位三十四五岁的女子,穿着不像是女仆,也不像是主子,拎着一个竹篮子,脚步急骤,沿着曲折的小径,便往山下去了,龙唐百般疑惑,心想时值午夜之后,怎会有人夜半出行,相必有甚隐秘之事,也无瑕多想,便悄悄跟了上去,仗着自身轻身功夫不弱,虽然跟得很紧,倒是也未让女子有丝毫察觉。女子沿着曲曲折折地小径走了很久,尽是极为隐秘的小路,龙唐百般纳闷的轻轻地跟着,也很难猜想女子所行的目的。穿过了柳树林子,从一片假山和藤蔓之间的小路经过,便能听见远远地瀑布的轰隆声,声音不大,但是也不远,想来飞瀑不大,水流不急。 女子转过一座丘陵,便往山路上下去,山路崎岖,远远可以看见浩瀚无际的太湖,女子不由得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甚至点亮了手中的灯笼,一步步地往山下走去,龙唐只得远远地跟了上去,行至山腰处,只见一飞瀑悬于高崖之上,沿着湿滑的石头小径,从悬崖边款步向前,穿过瀑布,便进入一个洞口刚刚能通人的洞穴,借着水声,龙唐跟紧了许多,进入洞穴之后,四面更加晦暗,仅仅依靠着女子手中的灯笼照明。山洞口虽小,其内却是显得格外庞大,往前十步,有一精钢制成的大门,女子启动机关,开了一个不大的小缝,便轻轻地进去了,门并未阖上,龙唐等女子脚步声渐渐淡了,也轻飘飘地进去了。洞内空间很大,往前似乎是一个石牢,石壁很厚,被严密的机关锁锁着,只留一个不足五寸大小的石缝,用于与外界沟通,和外界送上饮水和食物。 龙唐念及,能被囚禁在此地的,想必是武功登峰造极之人,而此时此刻于此地,此人想必八成以上就是唐佣,龙唐不由得心中一喜,想不到误打误撞竟然找到了囚禁父亲的地方,于是飞身而起,贴着石壁,藏在墙壁上的石罅之间。心想,眼前的女子一定是前来送饭的侍女,先暗中观察,若能找到其他方法不打草惊蛇更好,若是不行,等会儿找机会可以擒住她,找到打开囚牢的方法。念及此,一时之间,龙唐竟然有些紧张起来,十好几年不见,不知父亲是何模样,不知真正见面之时,自己到底会是什么状态和模样。 只见女子轻轻地走到石壁之下,蹲在石缝前,将篮子中的肉,水壶和馒头轻轻地从小石穴中塞进去。这时,石穴里面一个微微有些熟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沉沉地说道:“她总是练功到后半夜?” 女子一边拾掇着篮子,一边轻轻地“嗯”了两声。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回道:“趁她清醒的时候,跟她说说,放你回去吧。家里就两个孩子当家,总是让人放心不下的。” 女子闻言轻轻地啜泣了几声,继而默默说道:“她也跟我说了,让我不必在这儿守着,让我回去,但是,我怕,我怕……”话未说完,便先哭泣了起来。 男子轻轻地舒了口气,说道:“你怕她会杀我?放心吧,她要杀我,你留在这儿也没用,既然她关着我,说明就不准备杀我,至于缘由,我猜测不过是因为上次我当众呵斥她,她余怒未消,所以囚我于此,等到她扫平江南,功成名就之后,念及旧情,自然不会难为我的。” 第108章 寒潭孑影(3) 女子背靠着墙壁,轻轻地坐在地上,仍然不住地啜泣,许久才悠悠地回道:“我不走。若论旧情,你又如何能抵过我跟她的情谊。” 男子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顿了顿,轻轻地咳嗽了两声,默默说道:“孩子们怎么办?那么大一家子怎么办?” 女子抹了下眼泪,回头沉沉地说道:“唐越人细致,善持家,为人处世比我有格局甚多,想必她在,稍加打磨,比我更好一些。我只想这样,每日给你送两次饭,陪你说会话,咱们好好地活下去,他们自有他们的福气。”话到最后,几近恳求。 男子沉默良久,也没有再说什么。许久之后,才沉沉地说道:“是我的错,连累你还有全家至如此,哎。悔不该轻言贸进。以致被困于此。” 女子收起了眼泪,以手抚摸着墙壁,默默说道:“患难与共,才是百世夫妻,夫君何必言及其它,若非有你,我不过是秦淮河一歌姬尔。我从未怪过你,而且你所做并没有什么过错,她屠戮江南武林,本就是她的不对。夫君你仗义直言,本就是英雄当所为之事,正如那年,夫君孤身下姑苏救人一般。” 男子没有再说话,许久之后,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快回去吧,等会她练完功见你不在,又要折罚于你,那我又得愧疚半天。” 女子闻言,轻轻地回道:“无妨,再坐会吧。主人心善,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这时,一个悠悠地咳嗽声音由远及近,缓缓飘来,语音清脆,像是和风传颂一般,龙唐深知来者功力非凡,不由得紧闭呼吸。只听得那人远远地说道:“越女快回来吧,别你侬我侬了,让唐先生好好歇着吧。等哪天肯认错了,再出来与你相会。日子还长,又岂在朝朝暮暮。”声音虚无而缥缈,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字字清晰,语音平缓,显然功力以致化境。 越女闻言,扶着石壁,轻轻地起身,沿着来路缓缓的走了,出门之后再无奈地往屋内探了探,最后关上了厚厚的铁门,龙唐因为那高人的威慑,只能一动不动地贴在墙壁上,仿佛是一只受惊的蝙蝠,任由那铁门沉沉地阖上。龙唐万没料到此处水竟然如此之深,更没有料到那个女子便是父亲的续弦夫人,他就这么僵硬地贴着赤裸的岩壁,直到一刻钟后,石室内那个中年男人才轻轻地说道:“墙上的朋友,下来吧,她们走远了。” 龙唐闻言大惊,轻轻地落了下来,沉沉地问道:“尊驾早知我在了?” 中年男人笑了笑,淡淡地说道:“侥幸而已吧。阁下的轻功还未练至上层,瞒不过久经江湖之人。在下虽然被锁住了全身经脉,武功尽失,但是听声识位的本领尚在。” 龙唐也笑了笑,轻轻地回道:“尊驾为何不早说?” 中年男人顿了顿,回道:“我觉得,还是等无其他人时,再说合适一些,阁下以为如何?” 龙唐没有多加理会,于石室中来回踱步,反复翻找机关和出路,反复找了好几圈都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拔刀劈向铁门。刀,是世间致好的宝刀;门,也是由精钢锻造厚达一尺的大门,只见火光四溅,厚厚的铁门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龙唐不由得冷汗直冒,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竟然破不了这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门。不由得心生怒气,再加上自女人走后,屋内漆黑一片,无半点光线,龙唐几乎都辨不清方向。 这时,中年男子轻轻地笑了笑,说道:“朋友,别枉费力气了,这道铁门乃昆仑的玄铁锻造的精钢所铸,足足有一尺之厚,仅凭兵器之利断然不能破。还是坐下来歇息吧。” 龙唐心中恼怒,寻声而去,运足功力向着那花岗岩石壁便是一刀,只见有零星的几片剥落的岩石残渣四溅,花岗岩上,亦是只有一道浅浅的刀痕。中年男人闻声笑道:“这道花岗岩石壁足有三尺之厚,非人力所为也。” 龙唐念至此,更为恼怒,愤愤说道:“这也不成,那也不就,你我该如何出去。” 中年男人徐徐说道:“现在的你出不去。但是,我想问的是,刚才的你,因何而来?” 龙唐先是一愣,继而断断续续地回道:“我吗?我……我可能是迷路了。” 中年男人笑了笑,淡淡说道:“那你可知道此地名为何?” 龙唐沉默了片刻,沉沉地说道:“不知,还望赐教。” 中年男子淡淡一笑,说道:“困龙潭。” 龙唐不明所以,回道:“可,我没有见到潭。” “只有真龙才能见到,也只有困龙才能见到。更只有呆的够久了才能看到,你现在还感受不到此地的泥泞,又怎么感受到自己被闷在了水底呢?” 龙唐顿了顿,沉沉地问道:“那我怎样才能出去?” “等明日吧,明日午时,会有人送来饭菜,到时候,你再趁机溜走。” “那你如何出去?” “我?我出不去了,除非有轻功绝伦之人,从悬崖上缓缓飘下,在踩着风飘进我现在的山洞,才有机会放我出去。而现如今这江湖上,有此轻功的人,也就寥寥四五人。显然,阁下的表现,尚不够格。” 这时,那个远远地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悠悠说道:“别想了,你们都出不去了。唐先生的饭菜从即日起,由我亲自配送,至于新来的朋友嘛,就困死在里面吧。”言罢,万籁无声,只有龙唐沉闷的心跳和呼吸,在寂静的夜里沉沦,沉沦到发现自己都已经不见了,永远的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许久,许久,龙唐才强撑起身子,靠在光滑的花岗岩石壁上,默默地说道:“那人是谁,内功精纯如期。有她在,我想来真就要死在此处了?”声音在空旷的石穴中回响,许久没有回音。 沉默许久,中年男子才回道:“不一定,事在人为。我曾听人说,这世上存在一种刀法,毁天灭地的一刀。我也曾听人说,这世上存在一种剑法,像钱塘江潮水一般连绵不绝。” 龙唐笑了笑,想起这两年自己苦苦思索龙将那一刀和唐蓦秋对自己讲的刀法的要义,却一无所获,不由得冷笑了两声,叹了口气,故意换了个话题,说道:“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突然想起了那些我对不起的人。前辈一生有没有对不起的人,或者是心存愧疚的时候。” 石壁另一侧也叹了口气,沉默许久,悠悠地回道:“你才多大年纪,你又有多少对不起的人?” 龙唐苦笑了几声,长叹了一口气,不觉间咳嗽了两声,不由得浑身一颤,石穴中地气甚凉,他突然想起了那几年在辽东的日子,或是更早之前。龙唐不由得抱紧身子,四面的黑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由得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条长江,那冰凉彻骨的水。 第109章 破困龙潭(1) 他从未如此恐惧过,尽管他曾无数次直面过死亡,也没有如今日的狼狈不堪,四周的黑暗都招摇着,仿佛恶魔一般,张牙舞爪地扑来,妄图将他瘦削的身子撕碎。人一旦身处黑暗中太久,也会以为自己便是黑暗。所以,他渐渐觉得自己坐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中,不断地下坠,他是恐慌的,尽管他死死地抱着那把饮血的刀,但是他的手是颤抖的,他的肌肉是颤抖的,他的心更是颤抖的。于是,他索性就靠着石壁的边缘卧下来,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不断地喘着粗气。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绝望,也未经历过这样的无助。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强大的自己被人无情的推倒和蹂躏,却目瞪口呆,一动不动。许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石壁另一边传来一个浅浅的声音:“说说你所对不起的人吧?” 龙唐闻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拼命地往上拽,拼命地从那些无尽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却仿佛陷在黑暗的泥潭之中,怎么也无法抽身,此刻,龙唐终于明白了那所谓的困龙潭的涵义。但是此刻他的头已经探出了黑暗的泥潭,他分明看见了那连绵起伏的轻轻的草地,那遍地开满杂色的小花的田野,一个身着绒毛衣裳的女孩子,那是他生命最初的容光,是第一支照耀了他全身的太阳,是春天的第一颗滴在他手臂间的晨露,是人生最初时羽化的时光。他眷恋着那个女孩子,尽管游历大江南北,见过各种风情万种,但是那个女孩子始终萦绕在他的心中。只是,最初,他没有把它当做爱情。只是,最初,他还觉得自己能够拥有更多美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此错过,但是,此刻的他有一种淡淡的惋惜,像惋惜一个正在剃度的少年。 沉默许久,龙唐才渐渐冷静下来,安于现状,或许就是一种等待死亡的最美的状态,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因为她只存在自己的心里。他只是轻轻地说道:“我只是天生就对不起她,并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你呢?你有没有对不起的人?” “没有!” “没有?” 中年男人喘了口气,轻轻地说道:“我都尽力了,但是人生往往如你所想,总也难免有遗憾,那些所谓的遗憾,都只是人生而已。我自己的人生,我都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从不负他人,我只对不起我自己,大概就是如此吧!” 龙唐闻言,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如果是这样,你觉得会不会有人怨恨你的自私,那该死的自私,会认为你没有为他奉献过所有。” 中年男人顿了顿,默默说道:“年轻时凭借一腔热血,或许会为人付出一切,但是,时不我与,到了一定年龄,谁又会为谁付出一切,谁又能为你献出一切,一切事,相互理解,尽力而为吧,没有什么是应该或者不应该的,哪怕是父子,哪怕是夫妻。” 龙唐冷笑了一声,说道:“她叫你唐先生,你是唐佣?” “是,那,阁下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龙唐闻言吃了一惊,继而喘了口气,回复了下心情,淡淡回道:“我不知道,此行可能与你相关,或许也与你无关。” “哈哈,所以,你还是想办法走吧,不是你能解决的事情,你来不过是杯水车薪,谁能为一件事付出一切。” 龙唐笑了笑,说道:“我听过你的故事,可我想问你,你为何不愿再回川东?” 唐佣顿了顿,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问,沉吟片刻之后才回道:“有过芥蒂,有过痛苦吧!大约心念俱灰,大约是想逃避吧!” “那结果呢?十年生死两茫茫,其实你应该在唐印冬出现之前,做一些善后和安抚之事,那样你会得到更多的尊重。” 唐佣想了想,一时之间却无言以对,许久才回道:“我是个凡人,不需要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人都是趋利避害,想找个舒服的位置待着,所以,我离开了,也在江南做了很多事情。至于那些虚名,不要也罢,活在江南这十多年,至少我真的开心过。” 龙唐苦笑一阵,回道:“强迫自己永远的放下一段关系,放下几十年的过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吧?你还有亲人吗?” 唐佣沉默许久,才淡淡地回道:“没有了吧,即使有也没有了。听阁下口音,似乎不是中原人。” “我姓龙。” 唐佣愣了一下,回道:“莫不是漠北人?十多年前,我倒是认识一个姓龙的女子,她是漠北公主,名叫龙漫。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你见过她吗?” 龙唐怔了一下,淡淡回道:“没见过,不过听一些长辈说起过,我应该唤她作姑姑,我家世居东金山,每年才去一次漠北王城,我少时身子弱,患有寒疾,所以不能离开东金山温泉,所以一直无缘去漠北王城,王城的府邸,我也是成年后才去住过几次,所以,无缘见王城的一些亲戚。” 唐佣闻言似乎思量起许多旧事,但是世事物是人非,颇有许多感伤,淡然说道:“东金山?说起来,我也去过辽东,在那难水河待过一整个冬天,东金山更靠北些吧?但不知阁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龙唐笑了笑,顿了一会,才漠然说道:“一唱头名天下知,江湖人讲究一个名声,我若救出尊驾,岂不是天下扬名乎?” 唐佣笑了笑,回道:“年轻人嘛,我理解。但是,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我看阁下不像是重虚名之人,倒像是与我或者与川东有旧!不知可否一问?” 龙唐笑了笑,回道:“莫问,问就是不知。”龙唐顿了顿,换了个语气,接着问道:“你有孩子吗?” 唐佣闻言,沉默良久,最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自然有,我应该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可惜大儿子当年在川东不幸早夭,现膝下一对儿女,也不知境况如何,每念至此,不由得悲从中来呀。七尺丈夫,却被人囚禁于此,寸步难行。” 龙唐闻言,沉默良久,不由得心中绞痛,随即回道:“是也,我最伤怀的也是母亲和外祖父的离世,其实,我本该好好孝敬他们的,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但是随着韶华逝去,人生只留遗憾。假如,我说假如,如果你的那个孩子还活着,你再见到他,会做些什么?会不会假装不相识?” 第110章 破困龙潭(2) 唐佣愣了愣,万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沉吟许久,才说道:“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我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是希望他健康,平安,幸福罢了。我大约会教他些武艺,为他安一个家,多辛苦几年,给他牟些钱财和土地,替他筹划一门亲事。不过,十数年了,有时我倒是真的怀念川东的那个时候,最大的遗憾是,自他出生起,我便很少有过陪伴,对于他,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若在我身边长大,他一定会很偏激,会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一定会恨我入骨,所以,索性他没有长大,来江南后,我才渐渐摆脱了许多幻想和侥幸,开始着手实际,对于现在的两个孩子,我更多的是悉心教导,也算是另一种弥补吧,女儿大些,倒是很成才,男孩子虽然一身血气,倒是也听话懂事,而且很是勤奋。”唐佣说完,顿了一下,问道:“龙小兄弟,你呢?对于父亲,你是怎样的情感?” 龙唐微微沉默片刻,继而淡淡说道:“我不知道,自母亲过世之后,我便一直追随师父,深居浅出,对于父亲,我少时大约有过怨恨,恨他没有照料好母亲;但是到成年经事之后,我便没有那么恨他了,但是我还是不愿意承认他,我想闯出一番成绩,用自己的成就去羞辱他,大概就是这样吧!” 唐佣笑了笑,回道:“你是个好孩子!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我就希望他是你这样的人。哎,年岁不饶人,我老了,从心里开始老了,老了就会怀念故人,你们漠北王龙业还好吗?” 龙唐一怔,默默回道:“自去年他携新王后北上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了,他还是那样,越老越沉稳,越老越有手段。莫不是阁下认识漠北王?” 唐佣笑了笑,神思渐入回忆之中,许久才回道:“算是有些交情吧,我们曾在辽东,塞北数次交手。” 龙唐一愣,不由得问道:“那,谁胜谁负?” 唐佣哈哈一乐,回道:“胜负很重要吗?” 龙唐支吾片刻,咳嗽了两声,才淡淡说道:“不重要,如果重要的话,你就会说出来了。既然不重要,说了又何妨。” 唐佣哈哈一笑,回道:“有道理,照我的说法,那就是各有优势吧,他用刀,我用剑,他的刀很快,我的剑很慢。” 龙唐一声轻轻地冷笑,默默回道:“那就是阁下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不过漠北王虽然被称为漠北第一高手,却从未真正是漠北第一高手,在漠北第一高手面前,阁下未必能胜。” 唐佣浅浅一笑,淡淡回道:“是必不能胜,尊师龙邕,便胜我许多。但是现在的你现在的武功大约和我初次独自行走江湖时差不多。” 龙唐默默说道:“我这两年一直在悟一种刀法。” 唐佣闻言,颇为惊奇,淡然回道:“哦?是怎样的一种刀法?” 龙唐垂下头,沉思片刻,回道:“一种足以开天辟地的刀法。” 唐佣笑了笑,长舒了口气,回道:“我曾听江湖传言,似乎两年前,那种刀法惊现铜雀阁,后来又出现在扬州瘦西湖上,被传为漠北神技。” 龙唐漠然,冷冷地回道:“是,我皆亲眼所见!” “那样的一刀,能模仿吗?” “但有资质,一切皆有可能。”龙唐言罢,将墙角的衰草抱在怀中,天气寒冷,他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唐佣听着龙唐的咳嗽,不免感触到一些旧事,内心伤怀,漠然靠着墙壁,许久,才叹息道:“你这么年轻,不值得被困死于此,我也曾年轻过,也曾陷入绝境之中,也数次生死难料,命悬一线,但是,活着,活下去,人死如灯灭,莫轻谈生死,这就是动力。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龙唐沉默许久,不屑地回道:“那些为道义殒命的江湖人呢?难道为了惜命,竟不顾道义乎?那我为何又要来救阁下?” “生不知死,死而忘生。珍惜自己,只有你活着,才能多做一些道义之事,至于大道面前,人命如草芥,岂是我等能左右的?”唐佣叹了口气,对于自己,不免感到悲凉,人寿未知,想来不过也就六七十年,而自己已过了多半,而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自己所经历的,走的路太少,又怎能体会到自己的心情,不由得靠在冰凉的石壁上,望向洞口,山下既是太湖,隐隐可听见波涛声,有太多个午夜,只有隐隐约约的波涛声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沉默许久,才说道:“救人,先救己,说说看,你对于那一刀领悟到什么层面了?我虽所学不深,但是也曾得高人指点,虽不才却也**有二十多年江湖经验,对于某些境界也有些自己的领悟,兴许能助你度过瓶颈。” 龙唐闻言,颇为不以为意,淡淡说道:“咳……咳……不用了。”言罢,将身子裹得更紧了些。 唐佣自讨没趣,苦涩一笑,对于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他有太多的疑惑和无法理解,但人生不就是如此嘛,如临深渊,谁能知道究竟,谁又能真正的坦露心生。沉吟片刻后,才漠然说道:“大凡武功,莫过于十六个字,大繁若简,举重若轻,返璞归真,固本窥元。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希望对你有所帮助。你很年轻,但是年轻有许多时候未必就是放纵和自负的资本,把眼界放宽一些,心有多博,武功才能练到多高。” 龙唐闻言,心中翻滚不已,久久不能平复,一阵寒意袭来,龙唐不由得喘了几口凉气,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眩晕感顿生,抱着一大摞衰草,不由得昏睡了过去。噩梦连连,仿佛烈火和冰窟不间断地鞭笞着自己的身子,龙唐仿佛从一个冰窟坠落下去,落在烈焰焚烧的火山之中,滚滚的热泉水奔涌而下,龙唐站在最低处,抬头仰望无尽的长河,滚烫的热泉水压得他几乎就直不起身子来,双膝跪地,双手后放,倾斜着身子,任凭滚烫的泉水拍打在自己的胸膛之上,直打得他全身剧痛,如无数根长针扎在前胸的皮肤上,整个身子似乎都即将燃烧起来,潮湿的热空气让人窒息,龙唐喘不过气来,全身猛烈地颤抖着,似乎整条热泉的重量都强压在身上,拼尽全力都举不起来。渐渐地,热泉消灭,化作巨大的冰柱往下掉落,龙唐瞬间便如身处漫天箭雨之中,闪转腾挪,终究难以避开冰柱,只觉得肩头骨头和肌肉的撕裂感痛彻心扉,龙唐进退无路,但是求生是人类的本能,龙唐不由得举起双手,以手为刃,将刀法融入在手掌之中,双掌大开大合,刀法绵密,威力巨大,顷刻间便将头顶的冰柱削做碎片,散落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龙唐只觉得浑身渐渐开始发热,刀法也愈发成熟,越来越得心应手,将全身围裹得密不透风,连肩上的疼痛感都顷刻间消灭得无影无踪,龙唐只觉得浑身活力无限,似乎被热泉所压抑住的力量这一刻完全迸发出来,时间越久,龙唐越发活力四射。 第111章 破困龙潭(3) 冰柱还在源源不断的坠落,龙唐渐渐开始出汗,此刻他觉得状态正好,于是,便一边舞动着刀法,一边沉住力气,积蓄力量,约莫一刻钟之后,龙唐似乎明显感觉到浑身充溢着力量,索性就飞身而起,双手合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双掌之上,一刀劈下,只觉得开天辟地,仿佛一把巨斧将混沌的世界劈成两半,顷刻间,月明星稀,银汉璀璨。龙唐仿佛站在大河之畔的草地上,看着源源不断地波涛顺水而去,而自己却一身疲乏,不由得在草地上坐了下去,大河源远流长,不知何为始,不知何为终,留给龙唐的只有劈开混沌后那疲惫的叹息。沉默,许久的沉默,突然,龙唐似乎看见远远地江心有一位溺水地少年,似乎是自己所熟识的人,定睛一看,顷刻间气血翻滚,那挣扎在水中的少年,不正是幼年的自己吗?这时,龙唐不由得回过头,见自己肩膀之后的背上,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疼,痛彻心扉的疼,龙唐感受到了自己的皮肤正在灼烧,自己的心灵正在破碎,龙唐不由得顺势躺下,在地上翻滚,但是火焰怎么也无法熄灭,龙唐不由得跌跌撞撞地向着大河奔去,忍着背身的剧痛,纵身一跃跳入江水之中,江水奇寒,冰凉彻骨,龙唐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继而全身冰凉,那火焰熄灭后的伤口在流水的冲击下,似乎是被人生生撕扯着皮肉,龙唐虽强忍着,但是眼泪却顺着眼角掉落了下来,与冰冷的江水混成一块。远远的江心,那个少年还在沉浮,龙唐强忍着背部的疼痛,向着江心游去,费尽千辛万苦才游到了近点,但是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所束缚,隔着三丈的距离,怎么也不能靠近,只能痛苦的看着,那个挣扎的少年,被无情的江水裹挟着,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无尽的波涛之间。龙唐百感交集,只觉得百爪挠心,但是只有上天知道,他是有多想救起那个孩子,给他一个温暖的童年。但是,到最后,龙唐才明白,真正束缚他的是时间,等他回过神来,仿佛一切都变了,他感受到了大江无穷的力量,如千万条绳索,将自己捆绑在江心,动弹不得。他毫无挣扎之力,只能被重力牵引着,不断下沉,最后沉入到大江之底,被永远困死在了冰冷的黑暗之中,但是他意识清晰,明显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亡,因为他还痛苦,因为痛苦,所以他还活着。 一梦醒来,龙唐恍惚全身湿透,似乎是被人从江水之中捞起来一般,他仍旧死死地怀抱着衰草,蜷缩在那个角落里,石壁的不大的缝隙散发着微微的光,借着这道微光,龙唐才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且似乎是天亮了,石穴中气温不高,龙唐深吸两口气之后,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惊鸿一梦薄如纸,回首不知世间事,龙唐不由得开始回忆梦中的场景,他似乎更加明白困龙潭的含义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真正被困住的是自己,而不是一墙之隔的唐佣。对于刀法,他似乎明白了那一刀的真谛,可是对于唐蓦秋所说的源远流长,他还是没有领悟透彻。但是,至少他走出了这两年的一个误区,以前他总是把所有的经历都用在研究刀上,但是那一刀,并不在于刀,刀是人,人才是刀。只有把人的力量积攒到一定的厚度,才能有那一刀的恢弘,只有将自己压迫得足够低,才能瞬间迸发出足够强大的力量。龙唐不由得坐了起来,盘膝而坐,放下怀中还有些温热的宝刀,试着驱使着自己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丹田之间,初时毫无作用,渐渐地,龙唐只感觉全身经脉仿佛有万千只蚂蚁正在缓慢着向丹田靠拢,每一寸肌肤都酥痒难耐,龙唐顷刻间便大汗淋漓,大约半个时辰,全身的真气终于汇聚在了自己丹田周围,龙唐顺势双掌合十,作势一刀挥出,只听得一声轰鸣,借着微弱的光只见洞穴中石削乱飞,再看远端的石壁上一道五尺长两寸深一寸宽的刀痕生生刻在上头,龙唐不由得欣喜异常,便要跳起来,哪知刚一动,变浑身瘫软,如一滩烂泥倒在了衰草之中,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仿佛翻山越岭后再度过茫茫大漠之后的疲惫,龙唐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连心跳和呼吸都将要停下来了,但是,他还活着,他正在努力的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拼尽了全力,虽然身子疲惫,但是龙唐思维却依旧敏捷,渐渐地,胡思乱想一通之后龙唐开始总结唐佣所说的十六字箴言“大繁若简,举重若轻,返璞归真,固本窥元”。 许久之后,石壁的另一边幽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兄弟天资不错,这世间谁又能想到一场噩梦,竟然让一个武林二流角色瞬间拥有了一流高手的实力。” 龙唐一愣,喘了几口气,颤颤巍巍地轻声回道:“尊驾怎知道我做了一场噩梦。” “哈哈哈,因为你嘀嘀咕咕支吾了一整夜,惹得我一夜难寐。” 龙唐闻言一阵惊慌,似乎是怕自己有说漏了嘴,不由得慌张地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沉默,另一边许久许久的沉默,大约半刻钟之后,唐佣才长长地喘了口气,回道:“你只是支吾,我没听清你说了什么,但是,凭你刚才那一刀的威力,再加上你怀中的宝刀,估计破那道铁门足够了。” 龙唐也沉吟许久,苦笑了一声,回道:“那破这道石墙呢?” 唐佣淡淡一笑,悠悠回道:“半个月吧!” 沉默,沉默作一夜的惊慌,龙唐不知道噩梦中自己到底说过什么,但是,他猜想石壁另一边的人已经怀疑起自己的身份了。龙唐是个奇怪的人,他似乎不在乎血浓于水,不在乎生离死别。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竟然是出去,远离这里,不再认识这个男人,永远的消失在江湖之间。男人,或许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很容易被一个极小的触动推得很远,远到今生都不愿再遇见。 第112章 命悬一线(1) 太湖白浪滔天,湖光山色两相宜,春花无度上城去,山阿眺望兮,孤帆远影;回首再盼兮,渔舟成排。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柳丝瑶琴,春风玉指,飞鸟和声,渐行渐远又愈来愈近,似深闺敲开的第一扇窗正独纳春声。草,还凝着一行晨露,露水像是一只淡淡的眼睛,装着一半的天空,和一半的土地。风,沉默作山丘的衣裳,有些花在飞,有些花在落。 一个人,一个疲惫不堪的人,仿佛是去年秋天遗留的一片残叶,被缓缓的春风摇曳在一条不算很陡的山阴小径上。他很疲惫,他很饿,他步履蹒跚,他颤颤巍巍的,好几次都几乎倒在了荆棘丛中,可他却坚韧地连滚带爬的到了山顶假山林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在湿润的草地里,睡在时有时无的春阳之间,睡得很浓,像死去了一般。 一梦入云霄,仿佛羽化一般,徜徉在白云之间,自由自在的游弋着,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让人全身都无比轻松欢快。再谈心已老,仿佛一棵新春的枯木,布满皱纹和青苔的脸上,面色铁青地望着人间正在新生的过去,但也难免遇见,生命正在苍老。再醒来,已是午后,春日昏黄,时隐时现,云不淡不浓,花香阵阵,龙唐已经完全恢复了体力,只是腹中饥饿难耐,于是扶着石头起身,向着庄园大殿走去,整片山林都格外寂静,似乎无人,更没有人因为自己的冲出囚笼而四面惊呼,龙唐信步而过,已不算高明的轻功越过广场,上了数十层台阶,便进入大殿之中,大殿庄严,除了桌椅别无他物,龙唐随即一个转身便进入了偏殿之内,偏殿装潢精致,颇有江南园林的风采,屏风雕花,丝质的窗帷呈淡淡的青色,灰色的柱子挂着花鸟体的对联,水墨画上有小篆,工笔画上有行草,有香炉,有木屐,有刬凳,有卧榻。当中五边形的楠木桌子,和涂了黑漆的梨花木凳子,一桌上好的佳肴静静地候在一边,想来是刚盛上不久,还冒着丝丝的热气。蒜泥酸鸡,清蒸醋鱼,油炸小黄鱼,鱼子酱,红烧鲫鱼,初春青萍豆腐汤,老藕炖腊排,骨汤煮青菜,芳香四溢,惹人垂涎。龙唐哪顾得许多,上前便执著而食,南方的小菜颇为精致,食之有味,且回味无穷。不消一刻钟,满桌已经是杯盘狼藉,所剩无几,龙唐粗鲁地端起一大碗汤一饮而尽,用桌前上好的丝绢擦了擦嘴,再擦了擦手,仰天长舒了口气,将一整日的闷气全都驱散而出。龙唐吃完,见偏殿别无他路,不由得转身回到了正殿之中。 正殿一如方才,无人无声,龙唐索然无味,信步出殿。刚迈出一步,脚还未落地,便惊讶得顿了下来,只见一妇人衣带翩翩地从天空飘落而下,背对着自己,远远地漂浮在广场上方一丈之上,脚不触地,却随性自然,衣袂翩翩。如仙人般失去了重力,乘着风而行,龙唐都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绝伦的轻功,竟然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翩然的妇人,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妇人才缓缓地落在了地面之上。迎着春风,薄薄的丝绸随着花香四散摇曳沉浮,像极了一朵盛开的春花,她的素雅,像梨花,也像李花。大约只有在江南,才能见到如此飘摇的景致,大约只有在江南,才能见到这么多似是而非的花朵。 花开总会花谢,所以,穿过广场的风停了,当丝帛都沉下去后,龙唐才敢迈出步子,轻轻地撩开自己的恐惧和自卑,走进这还算阳光明媚的春天。出门后,阳光穿过薄薄的云,轻轻地洒在龙唐身上,一些美好的故事顺着风留下来,从一段美梦到了另一段美梦,龙唐满腹疑虑,他不明白今日的遭遇,不明白妇人的所作所为,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会对自己怎样,所以,他只是往前走着,越来越麻木。 沉默良久,风轻云淡,然后仿佛一扇紧闭的柴门被敲开,一位邻家女子,悠悠地说道:“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越来越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你们?” 妇人笑了笑,回道:“还有我的女儿,和我的干女儿!” 龙唐紧张的直喘粗气,不由得举止无措,试着往前挪了半步,又慢悠悠地退了回来,故作淡然地说道:“你怎么不懂我了?”。 妇人愣了愣神,继而淡淡说道:“因为,我不明白,你费尽千辛万苦来此地的目的。也不明白,你费尽千辛万苦逃出牢笼之后还来此地的目的。” 龙唐其实自己也没有弄明白,于是顿了顿,才淡淡地说道:“那尊驾认为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妇人也顿了顿,回道:“我曾以为你是为了求名,不过见你的状态显然不是。后来又以为你是为了求义,但是想想你和唐佣先生似乎无甚瓜葛,所以似乎也不算是。于是,我便有些恍惚,不明白阁下涉险至此,到底为何!” 龙唐笑了笑,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一切都是顺其自然而已,可能是我突然就想了吧!不过感谢岛主您的招待,那一桌子菜,很丰盛。” 妇人苦笑了两声,回道:“也许是的,我也曾年轻过,也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吃了很多苦,那时,我以为那是人生应该经历的,等到了我这个年龄,才明白,一切都如梦似幻,那些再也不能触碰的过去真的存在吗?比如,我再也不会去北方了,所以我真的去过北方吗?” 龙唐闻言,沉默许久,才淡淡回道:“尊驾的意思是,只有永远都回不去的,才是过去,而过去,就是没有?可我还记得许多,又当如何!” 妇人似乎也长舒了口气,悠然回道:“是与你不再有关联的过去,才是真的过去。该忘的就忘了吧!因为不重要了。” 龙唐细细地思量了一阵,作揖回道:“多谢前辈宽慰!晚生铭记前辈尊尊教诲。” 妇人笑了笑,回道:“不敢当,我也曾居住过塞北,也曾目睹过漠北龙家的那一把黑夜一般恐怖的刀,想不到这些年偏居江南,还能再次见到,想来,又是悠悠岁月无痕,让人颇为怀念当初的日子,于是多说了几句,不然,我还真就忘了我那段荒芜的岁月。” 龙唐看着妇人的背影,不由得陷入沉思,心想,妇人看着很和善,似乎也不是什么偏激之人,怎么会被江湖传为魔头呢?过了片刻之后,龙唐才悠悠地问道:“尊驾与唐佣先生有瓜葛?以至于将他囚禁于绝壁之上!” 第113章 命悬一线(2) 妇人笑了笑,回道:“无甚瓜葛,我囚杀江南武林人士,只是为了找到屠戮吴家数百口人的凶手而已。” 龙唐闻言大为吃惊,一席话不由得脱口而出:“可江湖传言,屠戮吴家和整个江南武林的却是尊驾。” 妇人沉默许久,淡淡说道:“不瞒龙公子,我与吴家有很深怨言,恩怨情仇都有,前年之前,我真想过要杀尽吴家之人,还特地派人出海寻灵丹妙药增进武学。但是,后来机缘巧合,得到仙丹的同时,我重新赢回了我三十多年未见的女儿,那时我虽然练功走火入魔,有时候疯疯癫癫,但是,我初逢爱女,她又是吴家之人。于情于理,我又怎会屠戮吴家,另说,我若是想让她当起吴家,只需要杀吴风雨和吴晴即可,又何须屠戮整个吴府。如此作答,不知龙公子是否满意!” 龙唐闻言,胸中只有惊异和狐疑,过了许久,才沉沉地回道:“看来江湖传言,真不可尽信也。所以,到底是谁屠戮了吴家呢?” 妇人沉默许久,才淡淡回道:“在江南,能一夜屠杀吴家之人,不过寥寥数人,几个方外和尚,几个清净道士,一两个隐于此地的世外高人,和唐佣先生。” 龙唐闻言紧皱眉梢,默默问道:“所以,你怀疑是唐佣先生?” 妇人淡淡回道:“他看起来似乎不像,而且我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其它有能力办到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据,而他没有,所以我对他有所怀疑,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翻遍了整个江南武林,只为了证他清白,可这大半年来,一无所获。所以,他的可能性也原来越高,龙公子觉得我的猜想有问题吗?” “如果真的是他,你会杀了他吗?” 妇人闻言沉默许久,幽幽回道:“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也不会仅仅是囚禁他,关于他,我还是想知道实际情况的,毕竟牵涉太多。而且,我与他有旧,感觉他似乎又不像是能屠戮数百人的恶魔。” 龙唐静默,沉沉地伫于一侧,皱着眉头,漠然说道:“我还是想救出他。” “那怕他是个坏人?” 龙唐苦笑了一下:“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那为何不行大义之举呢?”言罢,妇人缓缓地转过身子,恰好徐徐地风漫上来,漫过林子,漫过罗裙,带着若隐若现的胭脂味和花香砸在龙唐的鼻尖上,春风很寒,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妇人,装扮极为素雅,从她的一双眼睛内足以看出她已有年过百半的经历和沧桑,但是从她的面容,不过是个虎狼之年的妇人,她头发乌黑而轻柔,举止轻盈而得体,眉黛如春山,眼睑外有藏得很深的皱纹,她很淡然,显然是飘零之后的淡然,仿佛已是沉溺之中的残花,被风撩弄于空中的最后的风采,那一副显然已经看过黄土的神色,让人不由得从内而外的敬重,在风中,她依旧翩翩而起,但是这似乎只是她顺应自然的方式罢了,她显然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龙唐就沉默在这样一个妇人面前,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所笼罩着,全身都感觉着自己的渺小,也感觉着自己的透明,感觉自己无处可躲藏的举止无措。龙唐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颤颤巍巍地站着,正好有风,正好展现着他瘦削得弱不禁风。 妇人见状,笑了笑,说道:“能冲出我的囚牢,显然你有不错的本领,但是无论从气度,从神色,还是从长相看,你都不是个武林高手的样子,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龙唐微微一怔,继而回道:“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在中原长大的缘故吧,也许是因为,我本就不算是武林高手。” 妇人摇了摇头,淡淡地回道:“大约是因为,你只是具备了高手的武功,却还没有修得武林高手的气韵,大约是因为你还年轻,大约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伤痛,大约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一大段失败的人生。” 龙唐苦涩一笑,回道:“可是我觉得,尊驾所说的我都经历过了。” 妇人轻蔑一笑,淡然回道:“那仅仅只是你觉得,你至今还在以自己的角度看问题,所以,你还不够格。所以,我可以轻松地击败你。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你,要走就赶紧走吧,路还长。” 龙唐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回道:“可我还是想试一试,试试我这一刀的分量,因为,路怎么走,都非我所愿,倒不如奋起一搏。” 妇人顿了顿,回道:“你想清楚了,我服用仙丹后,功力不可控制,运气时,也许会走火入魔,届时,龙公子可能就难以全身而退了。所以,还请龙公子离开吧,江湖路远,人生漫漫,你说值得拥有的太多了,存大义以胸怀天地,纵皮囊而缥缈江湖,岂不快意?” 龙唐闻言,内心突然想起了辽东草原的春天,一幕幕景象顿生眼帘,不由得一阵忧愁,可是,他还年轻,对于错误有着天生的好奇之感,只见他轻轻地抬起头,回道:“一路行来,太多不尽如人意,倒不如经历一次荒芜,经历一次洪水,给自己重新创造一番天地。人寿天定,何必在意许多。” 妇人坦然一笑,徐徐回道:“年少不惜命,不枉好少年啊!不过你要想好,你的刀在白昼和我交手,可没有任何优势。毋庸赘言,那,请?” 刀,好刀,出鞘无声无息,横于胸前,在温热的阳光下依旧散发着凉气,仿佛漠北的高山在春日傲然于世的冷漠。龙唐悄然伫立,一动不动,神色异常紧张。妇人似乎于心中便喜欢这个漠北的少年,所以并未打算运功与之一战,只是信手从一棵桃树上折一根花枝,似乎想用凌叶剑法来试试龙唐的刀。 刀,快到极致的刀,配上春天的淡淡乌云,瞬间让人感觉到春雨欲来的模样,但是就是如此快的刀,却被一根柔软的花枝穿透,连花瓣都没有掉落一枚,花枝就到了龙唐的咽喉之间,她出招似乎不快,却能瞬间便穿透刀的缝隙,在那细小得几乎没有的破绽间发出致命的一击。龙唐刀法太快,已几乎收不回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脖子往那花枝上撞去,眼见就要重伤于此,但是,龙唐只是轻轻地打了一个踉跄,花枝,早已被妇人收回,就在那顷刻之间,收回,没有掉落一枚花瓣。龙唐不由得大惊失色,浑身都变得紧张起来,自出道以来,他从未见过如此般干净利落的招式,似乎瞬间便能致人性命,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但是年轻人的傲气,不是一招半式便能吓退的。 第114章 命悬一线(3) 但是,龙唐并不是一个容易冲动之人,经过方才一招之后,已是深知自己远非对方敌手,不由得开始蓄力,试试自己刚悟出来的那一刀,那足以毁天灭地的一刀。妇人眼见龙唐的模样,没有多说些什么,也轻轻地退了两步,带着浅浅的笑容,轻轻地伫在繁华之间,假如一切就此作罢,想来,也不枉此地一年春景。 这时,春风乍起,迎面而来无数声息,有枝摇影动,有繁华乱飞,正在此刻,龙唐突然出手,刀,逆风而去,仿佛一条巨龙,融合着整片天空的云彩,以一种狂风的模样,倾泻而出,带着寒冷,带着凌厉,带着冷漠。像北海之北的狂风,肆虐在江南的春华之上,似乎顷刻间就要将眼前的一切舂成粉末,就是那一刀,无处不在的一刀,看似遥远却近在眼前的一刀,看似虚无却无比实在的一刀,那一刀顷刻间便到了妇人的身前,妇人从未见过如此威力的刀法,不由得后退两步,此刻岂容多想,眼见无处可躲,只得扔下手中的花枝,匆忙运足功力,双手合十,全身顷刻间热血喷涌,继而双掌拍出,带着烈焰之后的灰烬,一股如火山喷发的巨型热浪倾泻而出,与那一刀正面相撞。随即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龙唐频频后退,最终筋疲力尽的他瘫倒在了台阶的边缘,另一边,妇人更是被冲击力震飞三丈之外,落地后还退了十余步,最终扶着石槛栏才稳住了身子。但是此刻,妇人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只见他扶着石雕,全身轻轻地颤抖,眼睛渐渐变红,面色紫红,带着隐隐的黑气。显然是走火入魔的迹象,只听得妇人左手紧紧地抓住石雕,摇晃着头,吼道:“你,快走,快走,我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快跑……你。” 龙唐从未见识过他人走火入魔的样子,眼见妇人模样,心中惊恐顿生,手足无措的往台阶上爬去,但是刚拼命一刀之后,全身羸弱不堪,早已是弱不禁风,身子哪还有多余的力量逃命。只得缓缓地在石阶上蠕动,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身上的黑气愈来愈浓,一双眼睛最终也变成朱红色,最后快速地向自己扑来,龙唐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无奈之感顿生,他没有多想,但是念及两年前的那个辽东的春天,他充满了遗憾,只觉得一股迅猛的热浪侵袭而来,而龙唐早已虚弱得无力抵抗,仿佛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久违的死神,最终,他昏死在了那令人窒息的热浪之中。 唐蓦秋参透那句诗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山,西,太湖,连起来就是太湖西山。”连夜赶往太湖,从金匮城出来,到西山岛周围已临近正午,唐蓦秋可不比龙唐,驱船径直冲向守卫船只,于空中连发数剑,顷刻间便将一道巨大的横木击碎,惊得渔民和护卫们目瞪口呆,唐蓦秋亦是不容多说,驱船便冲了过去,直冲西山岛,等一众人等反应过来,唐蓦秋已在数十丈外,身后众人才鸣笛示警,望着唐蓦秋越来越小的身影,驱船紧紧追了上去。 不消片刻,唐蓦秋便到了西山岛的滩涂之上,弃船登岸,御风而起,踩着浅浅的青草的芽尖,顷刻间一袭黑衣,便消失在了繁花锦簇的小岛之中,岛内护卫听闻笛声之后,也纷纷动身于岛内布防,但是时间紧迫,防守未能成型,于是乎,唐蓦秋与岛内横冲直撞,轻松便突破了数道防线,借着轻风,踩着花丛,翩翩就上了西山。刚到玄武岩的石柱之前,便听闻那一声巨响,唐蓦秋神色顿时便从起初的得意之中清醒,变得严肃起来,乘风而去,只见刚到广场之上,只见一面色赤红的妇人,正掌劈昏死在石阶之上的龙唐,不由多说,手捏剑诀,顷刻间数道凛冽的剑气便纵横而去,那妇人早已听得风声,收回了对龙唐的掌力,凌空一个轻盈的翻身,一掌带着火焰的冲击波倾泻而出,与数道裹挟着冰雪之寒的剑气相交,又是一声巨响,妇人被凛冽的剑气逼退了两步,而唐蓦秋功力远不敌妇人,被热气熏得全身发烫,不由得连退数丈,踩着花树,飘在了半空之中。 那妇人哪容唐蓦秋喘息,站定脚步之后,便飞身而起,双掌同时发力,劈出一道红光,瞬间便将唐蓦秋脚下的桃树焚毁,饶是唐蓦秋逃得迅速,亦是被热浪熏得晕晕乎乎,匆忙连发数剑,同时,借着风中的落花,运足功力,单指弹出,顷刻间数十道剑气便直指妇人全身各大穴位,妇人刚出完一掌,反应不及,顷刻间数道寒气重重地打在了妇人面上,被寒气击中处,皮肤隐约现出人色,但是顷刻间又变得朱红,那妇人明显已被激怒,飞身而起,像一只火烈鸟,翩然飞身,鹰眼锐爪,向着唐蓦秋扑去,唐蓦秋自知不敌,匆忙飞身而起,向着西山更高处奔逃,慌不择路,径直跃入假山林子里。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响,唐蓦秋匆忙回头,只见一丈之外巨大的太湖石已被妇人劈成碎片,唐蓦秋不由得加紧脚步,窜出假山丛林,沿着小径奔走,跳入潺潺的瀑布之中。 单掌劈出,凝水成冰,顷刻间一道冰剑砌成的冰墙从天而降,另一只手亦是捏着剑诀,最后双掌合十,将数百道冰剑铺天盖地的刺出,顷刻间便倾泻在了妇人身前,这是正午的阳光穿透乌云,明媚地洒在悬崖之间,那妇人面色顷刻间便红的发黑,但是她竟然不顾自身黑气加重,强行运足功力,将全身砌成一道火球,包裹着,像巨大的齿轮撞入冰剑之中,数百道冰剑仿佛顷刻间被春日化成了血水,从高山之巅,缓缓滑落而下,湿润了一地的岩石,岩石仿佛也感受到了春水的魅力,一层淡淡的青苔在阳光下变得晶莹起来,那是多么活泼的一件事情。而那个天资绝色的美人,就轻飘飘地站在青苔之上,被春水打湿了衣衿,看着另一轮炎日,将雪白的额头映得发红,像山腰间那一抹淡淡的桃花,美得像织女编织的缤纷云霞。 第115章 飞花似梦(1) 人间三月,飞花似蝶,和风缓缓,湖波微漾,一道天光泻下来,仿佛湖水之下摇晃着一只巨鲸。满山花丛,一树雪白的雨,随风倾斜,片片散落在兰草从中,冰河短暂的断流后很快恢复了轰鸣声,气温不算很高,所以有几棵乔木还未长出叶子,山间偶有归鸟,水帘之后,洞天福地,隐隐有凉风淌过,不觉得让人头皮发麻。 一招之后,唐蓦秋似乎有些力竭,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而那妇人被一阵冰水浇透之后,身上的黑气却变淡了许多,面色也不再像以前一般赤红,唐蓦秋似乎想到了在神龟岛上的听闻,不由得移形换位,躲到了水瀑之后,待妇人攻上来之后,便绕着水瀑与之缠斗。但是妇人却没有再动,只见一股白色的水蒸气从其身上散开之后,妇人猛然颤抖了几下,而后飞身而起,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翩跌落悬崖,坠落到了翻着浅浅白浪的太湖之中,只听得闷闷的一声,从悬崖上传来,唐蓦秋心念龙唐,无瑕多想,飞身而起,沿着小径往山上而去,裙裳带风,留下一路芬香。 刚至广场,只见一片狼藉之间,已无龙唐的只身片影,唐蓦秋深知,龙唐精疲力竭后身受重创,必然不会这么快恢复,所以,此地一定还有其他人,唐蓦秋不知带走龙唐人的好坏,不由得开始为龙唐担心起来,微微有了些自恼,重重地劈了石栏一掌,花岗岩上顿生出五根深浅不一剑纹。 “哟,是哪家的大小姐在这发脾气呢?莫不是心上人丢了吧?”这时,一个远远地声音从岭后飘来,淡淡地女声,很好听,如山间的凤凰的歌唱。唐蓦秋闻言顿时心中一喜,这个声音对于她,也算是一个答案,因为唐蓦秋对她太熟悉了。 唐蓦秋飞身而起,绕过广场和大殿,径直到了山间的桃花林子,林中落英缤纷,龙唐盘膝坐于草地之上,唐水水背对着唐蓦秋,单掌按着龙唐的头顶,正运气为龙唐疗伤,只见龙唐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白气,显然是体内真气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行。唐蓦秋没了顾虑,也大胆的开着玩笑,回道:“自然是姑姑家的大小姐啦!不然谁敢有这么大的脾气呀。” 唐水水收掌,龙唐随即瘫倒在草地之上,仍然在昏睡之中,显然是身体的疲乏还未完全解除。随即,唐水水轻轻地转过身子,近两年不见,她还是以前的模样,那么俏皮,面如霜雪,眉黛如清溪,一汪秋水荡漾的眼眸装满了许多的哀怨和欣喜,久别后的重逢,自然需要一阵热切的相拥,两个骄傲的女人如同恋人般就拥在了桃花纷飞之中,许久后才放开。唐水水执着唐蓦秋的双手,细细地打量了下唐蓦秋的面容,随后轻轻地替唐蓦秋捋了捋头发,眼角有了点点泪纹,随即转过脸去,说道:“不知为什么,可能是我真的年龄大了,感情也丰富了起来,异地他乡,遇到自己家人,内心颇为感伤,连眼泪都有些止不住了,蓦秋,这两年江湖都没有你的消息,我寻遍了大江南北,听了好多传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近日闻听你在江南出现过,特从庐州赶来相会,别怪我,有些失态了,我是真的很高兴,唐家烦心的琐事太多,许多年没有过这么高兴了。” 唐蓦秋闻言也颇为感动,莫名也将要掉下眼泪来,挽着唐水水的手,轻轻地回道:“水姑姑可没老,在我眼里可比我好看多了,姑姑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嘛,什么事情都没有,还长大成熟了许多。” 唐水水笑了笑,抬起头又看了看唐蓦秋,莞尔一笑,回道:“是,确实是成熟了不少,这两年去哪了,过得怎么样?” 唐蓦秋坦然一笑,轻言漫语地回道:“此事呀,说来话长,总之就是我和兄长一道出海,先去了海上仙阁,然后去了东海神龟岛,一路虽然历经艰难险阻,但好在最后都有惊无险,我和兄长都毫发无伤地回到了中土,我的寒冰真气的反噬之伤也治好了,武功也精进颇多,嘿嘿。” 唐水水又淡淡笑了笑,回道:“小姑娘还是这么爱骄傲,哈哈,像我们唐家人!我说近一年多没有了海上仙阁的消息,想必是因为你们的缘故吧?对了,印冬呢?没跟你一块吗?” 唐蓦秋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回道:“我和兄长归来后,闻听江南巨变,唐佣叔也被囚禁,于是便分头行事,他现在也在姑苏。这位便是唐佣叔的公子。”言罢,指了指卧于地上的龙唐。 唐水水闻言也微微一蹙,沉吟片刻,回道:“我也听说唐佣被囚了,但是,我觉得此事颇有蹊跷,去年,听闻唐佣在龙虎山得了一部上古道家心法残本,想必一年下来,武功已然精进颇多,想必理应已不在蓦秋你之下了,此等武功,纵使打不过凌叶,也不会轻易被擒。而且正常状态下的凌叶是打不过一般一流高手的,只有入魔状态下,才会功力大增,趋于无敌,而入魔后的凌叶是非不分,只懂杀戮,不懂人性,又怎会擒下唐佣呢?” 唐蓦秋闻言沉默了很久,唐水水不说,她断然想不到这一层,不由得紧皱眉头思索着这当中缘由,一时之间,只觉得千头万绪无从梳理。只得痴痴地看着唐水水,问道:“那么姑姑,你有何高见?” 唐水水也皱了下眉头,说道:“如果我说了,你会相信我吗?” 唐蓦秋闻言微微犹豫,但是随即也坚定地点了点头。唐水水接着说道:“我觉得真正想制霸江南的不是凌叶,而是唐佣。凌叶再凶残,也舐犊情深,不会残害女儿一家。” 唐蓦秋闻言大吃一惊,不由得目瞪口呆地望着唐水水,回道:“那姑姑的意思,屠戮吴府数百口人的是,是……唐佣叔,他是在使苦肉计,嫁祸于人?怎……怎么可能呢?我去见过他,他是多么淡泊的一个人,怎么有如此野心呢?” 第116章 飞花似梦(2) 唐水水看着唐蓦秋稚嫩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悠悠地说道:“屠戮吴家,不一定只是为了权利,也可能还为了吴地被吴家压榨多年的百姓,两者兼有之吧!试问,如果可行,谁又不想留得生前身后的一些名声呢?” 唐蓦秋闻言,许久都没有说话,默默地伫在原地,尽管心中极为抵触,但是不得不承认唐水水所言极为有道理。许久之后,才抬起头,看着一脸深沉的唐水水,问道:“那水姑姑此行的目的是为何?来西山岛,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找我吧。” 唐水水坦然一笑,回道:“蓦秋很聪明,我来,一是为了寻你,还有,你知道我是狐狸,这种时候,自然要伺机插手,分一杯羹,在江南也占据一席之地。” 唐蓦秋闻言暗自一笑,黯然回道:“水姑姑还真有执天下牛耳之心?” 唐水水闻言,不觉间黯然神伤,坦然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想的事情,有人想我去做,有人不想。蓦秋你也知道,凭我的武功,很难镇住唐家上一辈硕果尚存的几位大佬,这时候,我若不对外有些功绩,那又如何服众,我一介女流,支撑起如此大的家业,如此大的局面,很难。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什么也不干,就吃饱了撑的,光会张嘴说话。要撑起一个脸面,不容易呀。这次你兄妹回来后,水姑姑还得多多仰仗你们,特别是你哥哥印冬。这偌大的家业,最后还得交到他的手里,那时候,我就真正能过几天逍遥日子了,相必你也听说过,我原本就是个爱搬弄是非,游走在是非边缘的亦正亦邪的人物,这些年,装正直,装仁义,我活得可真够累的。都好几圈皱纹了。” 唐蓦秋闻言,微微蹙眉,柔柔地回道:“江湖如烟,不过是一场大梦,我们又何必当真,成败最终如大江流水,我觉得水姑姑,你太过用力了。” 唐水水闻言,黯然神伤,徐徐说道:“你还小,不懂,正如我年轻时候不明白一样,这是父辈赠予的荣光,是几百上千年一代代的传承,也是后世的丰碑,人活着,就得负责任啊,有人为土为民,自然也有人为了家族后代,若是只顾自身潇洒,那活着一世又有何意义。我不为任何人的夸赞和贬斥而活,但是我要为祠堂那一块小木牌而压抑着放纵的自己。” 唐蓦秋闻言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兄长大概是第一种人吧,而我多半会成为第三种人。我自知是个闲散之人,有兄长撑腰,我又何必活得太累。” 唐水水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唐蓦秋,淡淡地说道:“令尊若在,听得你这番话,不知会是如何感想。”随即,唐水水转脸看了看依旧昏睡的龙唐,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唐蓦秋念及父亲唐木,不由得有些伤怀,她心想,父亲一生为各种声名所累,一个如此缥缈若仙之人,却活得如此之艰难,活得那么压抑和痛苦,若是父亲见到自己的千金能自由快活,纵情江湖,快意恩仇,他该有多开心,想必他一定会笑吧,唐蓦秋已经记不得父亲唐木的样子,更记不得他的笑容,所以,他想起了唐印冬的笑容,想起了不知现在何处的兄长,唐印冬,一切的思念,总是那么偶然。 唐水水见唐蓦秋似乎陷于思绪之中,不由也感伤了许多,其实少年时候,她也曾无比的敬仰着唐木,曾多次死皮赖脸的缠在平都只为让唐木教一些奇妙的武功,可不知何时,他们却疏远了,大概是在她自认为自己长大了的时候吧。后来两家有了芥蒂,唐水水便很少再见到唐木了,如今唐木生死不明,想来也是遗憾颇多。念及此不由得抬起头看着唐蓦秋,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还是有几分唐木当年的模样,往事沉谙,不免长叹一口气,轻轻问道:“蓦秋,接下来,你又有何打算?” 唐蓦秋这才抬起头,轻轻看了看四面八方的景致,淡淡说道:“我?我没有打算的,活一天算一天罢了。”言罢,不由得叹了口气,唐蓦秋不喜欢与人谈未来和打算,她虽然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是在实现之前,她不喜欢说与人听,所以,就习惯于人前假装自己没有想法的样子。 这时,卧于草地的龙唐醒了,他疲惫地睁开眼睛,怀抱着那把黑色的刀,强撑着身子,扶着桃树,坐了起来,眼见背对着自己的两位身姿婀娜的女子,不由得恍如隔世,仿佛置身于蟠桃园,看见仙女在寂寞之时,无聊的数着桃花打发时间。突然的一阵春风过来,龙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轻咳了两声。 唐蓦秋闻声顿时便转过身来,四目相对,近两年未见,许多情感顷刻间从眼中流露于外,两人皆是感慨万分。龙唐甚至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狠狠地揉了两下眼睛,颤颤巍巍地说道:“主人,你……你回来了?” 唐蓦秋不由得收回了即将倾泻的情感,高傲地笑了笑,随机指了指唐水水,淡淡说道:“这位是我们唐家当家人,我的水姑姑,是她救了你的命。” 龙唐闻言,撑着疲惫的身子,向着唐水水拜了两下,拱手道谢:“谢谢唐大当家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所需,龙唐必结草衔环以报。” 唐水水皱了皱眉,等龙唐拜完之后,才叹了口气,说道:“不必客气,你也算是我唐家之人,要谢,就谢唐家吧,以后好好侍奉你的主人。” 龙唐万没料到唐水水会如此说法,不由得有些木讷,不知如何作答,支吾了半天,才回道:“我……我,小人自当尽力。” 唐水水笑了笑,戏谑地说道:“那我可就把我家的大姑娘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待着。” 唐蓦秋闻言面颊微红,微微愠怒地说道:“水姑姑,一大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你这样,何时才能给我找个好姑父?” 唐水水尴尬一笑,忒了一口,说道:“小妮子也管起长辈地事情来了?”言罢,白了一眼唐蓦秋,转脸对龙唐说道:“古有二郎劈华山救母,今有龙唐赴西山救父,实乃一段佳话也。小伙子不错,很有血性!” 龙唐苦涩一笑,说道:“微末道行,让唐大当家见笑了,我姓龙,他姓唐,他又怎能是小人的父亲?” 唐水水闻言,微微皱眉,转身说道:“怎么,阁下莫不是看不起我们姓唐的?” 第117章 飞花似梦(3) 龙唐煞红了脸,漠然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旁故作高傲的唐蓦秋见状,浅浅一笑,轻轻地说道:“姑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必赶尽杀绝呢?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了,不必把对唐佣叔的怀疑强加在他的身上。” 唐水水尴尬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沉吟片刻,春风中除了花瓣便是淡淡的尴尬,沉默许久,唐水水才抬起头,瞥了瞥龙唐,莫测高深地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龙唐胸中本就无意与唐水水有过多纠缠,此刻正好借着唐水水的话借坡下驴,沉沉地说道:“此等家事,实在不劳唐大当家费心,小人虽一江湖宵小,但也自有进退。放心吧,我自会救他的。” 唐水水没好气地笑了笑,一脸鄙夷地看着龙唐,面上带着笑意说道:“你自有进退?像今天一样去送死吗?你那一刀虽然厉害,但是请恕我直言,恐怕也是只得到了龙将刀法的一些皮毛罢了。重形而无实,遇到真正的高手,那一招非但不能退敌反而会成为你脱身的累赘,那一刀若想大成,你至少还需要磨练十年。” 龙唐万没料到自己苦心悟出的刀法竟然被人贬得一文不值,不由得心生怨念,起身问道:“在下就算是有心送死阁下也管不着吧?” 唐水水皱着眉头,显然是被龙唐的态度冲得有些生气,好在这些年操持唐家,心性磨练得比较稳妥,若是十年前,恐怕早就出手伤人了。一旁的唐蓦秋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得上前说道:“龙唐,你先坐下好好调息,我跟水姑姑先四处转转,你调息好了再来找我。”言罢,上前拉着唐水水便往桃林深处走去,唐水水没好气的瞥了眼年轻气盛的龙唐,拂袖而去。两位璧人携手,顺着卵石小径,也不知走了多远,却怎么也走不出去,情知为幻境所困,于是两人飞身而起,站在桃树树梢,只见极目望去,漫山遍野的桃树都一模一样,足有数万株之多,在风中颤抖着,招摇着。两人无不惊恐万分,显然两人是被奇门遁甲困在了原地,一时之间难以辨清来路,西山岛并不算大,西山更是很小,纵使将整片西山都种满桃树,也不过就是寥寥数千株,而且会依山势而起伏错落,不会一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平地。两人不敢再多走,因为奇门遁甲往往配合着迷幻之药,再走可能会一不留神,一脚踩空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或者自己往刀口上撞,最后在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身受重伤。 两人不由得原地坐下,盘膝运气,将身体内地迷幻之药物逼出体内。这时,只听得身边不远有一个悠悠地声音,说道:“蓦秋,你怎么和水姑姑两人坐在悬崖边上,快下来。” 唐蓦秋听得真切,显然是兄长的声音。不由得睁开眼,环顾四周,只见四面除了桃树便是桃树,再看,水姑姑都不见了,方才水姑姑所坐的地方也生出了一棵繁华正盛的桃树,唐蓦秋不由得一阵恐慌,难道一切都是假的,龙唐和水姑姑是假的,兄长的呼唤也是假的,不由得汗流浃背,但是此刻被困于奇门遁甲之中,暂无脱身之计,不得不听声音辩位置,轻轻地问道:“兄长,是你吗?你说水姑姑,她在哪啊?我怎么看不见她?” 这时,身边传来唐水水焦急万分的声音:“蓦秋,我也看不见你了!我记得刚才我俩对面而坐的,现在我对面只有几棵桃树。” 唐印冬尴尬地站在悬崖边缘,刚从姑苏赶来的他额头上还有些汗水,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特地绕开村子,从西山岛背后地悬崖登临上岛,远远地就看见两位女子颤颤巍巍地站在悬崖之巅,便匆匆赶过来,却见那两位女子却是唐水水和唐蓦秋,不由得大吃一惊,见此情形,唐印冬不由得皱着眉头,说道:“想必你们俩是中了奇门遁甲之中的幻术,那你们闭上眼睛,不要相信自己所见到地,站着别动,我将你们带下来。” 唐水水机警,轻轻问道:“印冬,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我们的幻觉?” 唐印冬一脸无奈,若有所思,淡然说道:“真的是假的,那假的就一定是真的,你们看不到我,足以说明我是真的存在。” 唐水水闻言不再说话,长叹了口气,说道:“也罢,与其在此寸步难行,不如就此奋力一搏,印冬,来吧!” “好!”唐印冬飞身而起,轻轻牵着唐水水走下了悬崖,而后再起身牵着唐蓦秋也脱离了危险,而后运功,封住了两人的经脉,让两人先入定,之后再想办法破解这奇门八卦阵。 “好美的桃花!琴儿,等等我,别跑了,再跑就要跑出草原了。”这时,只见一个身材瘦削,一身白裘的少年自言自语地从小径走了出来,傻傻地笑着,走路歪歪斜斜地,仿佛饮醉了一般,穿过小径,抱着假山呢喃了一阵之后,也跌跌撞撞地向着悬崖走去,手中拽着一把草,不时凑近嘴唇做饮酒状,还不时大声喊着“好酒,好酒,杏花村,扬州,好酒,好酒。” 眼看少年便要在毫无察觉地情况下失足跌落悬崖,唐印冬见状,匆匆上前一把拉住了少年,随即封住了少年地穴道,放在假山之下。突然,悬崖之下,水中一声巨响,只听得衣带飘飞之声,一位中年妇人飞身而起,轻轻落在石径之上,她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白烟,显然是水汽的升华,一身白丝绸的衣服还有些潮湿,但是应该很快就会被妇人运气蒸干,她轻轻地伫于崖边,几乎是脚不触地。就静静地看着唐印冬,她应该很老了,眼角有了许多皱纹,皮肤也很松弛,身材也不算玲珑,全身的皮质层都有了一些下垂,但是她还是很美,风韵尚存的那种美,她轻轻地梳理了下头发,淡淡说道:“小伙子功力够精纯呀,竟然没被我的奇门遁甲之术所困住。” 唐印冬浅浅一笑,回道:“君所言不实,我若没有被困住,又怎会看见一位天仙从湖中翩然而起,就落在我的身前?” 妇人笑了,笑得很开心,风扶着杨柳和花丛,仿佛漫天的彩霞都散去了,只余下一株幽兰,静静地挽着新春的露水,静静地漂浮在风中,经过漫长岁月沉淀之后,那一抹深蓝,足以打动任意一场春天。 第118章 尾声 忘于江湖 再见(1) 有人喜欢春日的风,也有人不算喜欢,有人喜欢时间沉淀过的事物,有人喜欢那原本的天真,有人喜欢让所有都知道他或者,也有人选择社会性死亡。春色本就诱人,花花草草,尘土和流水,没有发芽的乔木,和已经垂头丧气的杨柳。唐印冬就这样轻轻地看着春景,内心却满是岁月流经之后的沧桑,仿佛河流改道之后杂草丛生的旧河床,静静地伫在原地,被岁月惊讶得无所适从。 许久之后,妇人才轻轻地抬了抬头,显然,这个年纪,这个境界的女人,不太容易因为几句话就轻易开心起来,也不太容易因为一些小事而转变一生所秉持的原则。所以他们就相互凝视着对方,如万顷太湖凝视着一隅天穹。沉默良久,妇人才轻轻说道:“你就是唐印冬?” 唐印冬微微有些尴尬,上前作揖回道:“回前辈,正是区区在下。” 妇人笑了笑,回道:“我叫凌叶,吴大先生遗孀,现任吴家当家吴笙生母。今生无缘面见令尊,能见到你,也是一件幸事,常听人说唐木公子仙风道骨,今日得见少公子你飘逸风流,想必江湖传言也不尽都是虚的。” 唐印冬躬身回道:“谢前辈谬赞。晚辈有事不明,不知前辈可否解晚辈心中疑惑。” 妇人莞尔笑了笑,一双平淡如水的眼睛看了看唐印冬,悠悠回道:“公子至少有两件事要问我,我且先说我所想到的两件事吧!其一,此并非什么奇门遁甲之术,是因为我在园子中中了西域的奇花异草,容易使人产生幻觉,特别是那些功力和心念都比较繁杂之人,极为容易为花香所迷惑,分不清真假是非,此花一般午间绽放,绽放两三个时辰不定,到黄昏时,花香不再,他们自然便没事了。至于你想知道的第二件事,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唐印冬闻言先是松了口气,继而上前问道:“那前辈是作何猜想的呢?” 凌叶轻轻地甩了下已经蒸干的衫袖,慢慢地挽起来,长吐了口气,眼神渐渐深邃起来,她看了看白浪卷卷的太湖,徐徐说道:“我练功走火入魔了,那一段时间,我总是浑浑噩噩的,记不起入魔的时候做过什么,并不知道,我是否在入魔的时候屠戮了吴家数百口,而且那段时间我就在姑苏城外的运河畔的庄园里练功,时间,地点我都无法摆脱嫌疑。但是,我觉得那件事并不是我做的,因为后来我去探访过,除了吴家之人,并无一外人因此而受无辜牵连,如果是入魔之后的我,那神志不清的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是屠戮吴家,想必难免会杀错人吧!但是整个江南武林乃至整个江湖都认为是我,所以我只有运用残暴的方式在江南武林求证,追查此事的因果,以至于被整个江湖传为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唐印冬闻言沉思良久,继而微微一笑,说道:“我相信前辈,但是唐佣叔?” 凌叶闻言皱了皱眉头,漠然说道:“我查过,如果没人撒谎的话,唐佣时间地点都对不上,而且他与吴家没有任何深仇大恨,跟吴晴还有旧。” 唐印冬闻言也皱着眉头,说道:“那前辈为何要囚禁他呢?莫非有人撒谎?” 凌叶又叹了口气,说道:“不,所有人都没有撒谎,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的源头失踪了,所以,这一切都未必是传言那般,事实可能欺骗了所有人。而唐佣太着急将自己摘出去,欲盖弥彰,如果他没有做这件事,为何会在意是否有人怀疑是他做的这件事,在江湖还没有人怀疑是他的时候,关于他某日在何处做什么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所以,最可能的就是做贼心虚。毕竟他在江南只是一个隐士,知道他的人不算多,他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摘得那么清楚。” 唐印冬闻言,心中颇为震撼,但是他明白凌叶说的是有道理的,可是唐佣毕竟算是他的长辈,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但是一切都没有直接的证据,疑案从无,前辈莫非是要用莫须有的罪名将唐佣囚禁一辈子不成?” 凌叶闻言,眉头有了些怒意,但是嘴上依旧轻柔地回道:“会有证据的!毕竟我女儿还在吴家,我就那么一个亲人,所以不愿冒险。” 唐印冬也舒了口气,他内心明白凌叶的心思,所以话锋一转,说道:“我来之前,见过令千金吴笙吴当家。” 凌叶浅浅一笑,如一叶幽兰轻轻荡漾了一下,柔柔地说道:“她说过你们一路的故事,说很感谢公子你带着她活下来。” 唐印冬苦笑了一下,转脸说道:“那敢问凌前辈?晚辈可否去见一见唐佣叔。” 凌叶情知唐印冬先言吴笙,再说见唐佣的意思,冷冷地笑了笑,回道:“不劳公子费心了,唐佣的妻子是我的干女儿,现在就在府中修养,我又何须害他呢?” 唐印冬又是一声苦笑,说道:“我若是一定要见呢?” 凌叶淡淡说道:“那就莫怪老身不念公子昔日搭救小女之恩了。”言罢,凌叶暗自运气,面颊开始暗红,眉头紧锁,冷冷地看着唐印冬。 唐印冬坦然一笑,也不做过多解释,飞身而起,手捏着剑诀,蓄势待发。正好东风刚过,数片桃花飘落下来,唐印冬随即指尖轻轻弹出,眼见数道剑气裹挟着数道剑影向着凌叶倾斜而去,只听得兵戈声凌厉,仿佛顷刻间便能将那个翩翩的女人撕碎,剑气纵横,披荆斩棘,乘着风声,无踪无影,势若奔马,形若暗涌,举目之处,尽是残影摇曳。 凌叶也好生了得,运足功力,于双掌间聚气,片刻间,只见一团熊熊烈火将整个身子笼罩,剑气和烈焰相遇,只听得铮铮脆响,悄然间已经升起一道火焰之墙,慢慢的向前推进,一路上草木枯萎,万物俱焚。 第119章 尾声 忘于江湖 再见(2) 唐印冬亦是觉察到了烈焰的炙热,浑身都被热空气烤炙得难受,只觉得皮肤瘙痒,有千万颗黄豆在后背炸裂,一时间,也喘起了粗气。但是唐印冬身后不远便是唐蓦秋等一众人,他万无退缩之理,纵然灰飞烟灭,也只能奋力一搏。只见唐印冬轻轻踩着小径两侧的荆棘,双腿分开成八十度,运足全身之气,居于双掌之上,手捏剑诀,轻轻一动,顷刻间十根手指,六十重剑影,铺天盖地而去,其势隐隐有雷霆之声,其力似银河泻飞瀑,其疾似天外飞赤电。六十道剑气顷刻之间正面撞于火焰之墙上,但听得一声巨响,墙上顿生数十个窟窿,似晚霞铺于江滩,被点点露出水面的礁石刺破。那凌叶亦是感受到剑气凛然,匆忙后退了数步,而后将破碎的火墙揉成一条巨大的红龙,嘶吼着张牙舞爪地扑向唐印冬。唐印冬无暇他顾,立马双掌拍出六层巨浪,正面撞向红龙,又是一声巨响,巨浪与红龙瞬间消灭无踪,巨大地冲击力正面撞在龙唐胸口,只觉胸口闷痛,身体已然承受不了巨大的冲击力,不由得被震飞,重重的砸在石壁上,一时间天旋地转,胸口一阵翻涌,喉咙发腥。再看那凌叶,亦是被巨大的冲击力震飞,落在数丈之外,双脚前后交叉,在石径上留下了两条深深地印痕。 其时临近黄昏,异花之香已然散去,坐中三人被冲击力远远地撞击之后,已经恢复了神智,虽然全神疲乏,暂时还不能行动,却也能目之所及,看见已经入魔,气焰升到极点的凌叶,只是稍稍停顿片刻,便重新振作,微微抖了一下肩膀,随即一步一步迈向唐印冬,每走一步,身边都是草木枯毁。而唐印冬则背贴石壁,退无可退,只能奋力一搏,否则以凡人之躯直面愈发入魔的凌叶,不消片刻,就要灰飞烟灭,三人不由得紧握手心,热汗直流,也紧张到了极点,不难看出,即使是壮年的唐印冬,与入魔后最癫狂状态下的凌叶一战,也是明显处于下风。坐中三人,自视武功没有强于唐印冬者,只得匆忙运气调理身子,同时盼望唐印冬多撑些时间,以便三人疏通经脉,协同唐印冬与魔头一战。 凌叶行至距唐印冬一丈之外,突然出手,单拳击出,一道耀眼的红光喷涌而出,如火山迸发时一道岩浆的爆炸,唐印冬此刻并没有余力来抵挡这势如雷霆的一击,脚尖一点,身形如壁虎,贴着垂直的石壁,翩然而上,迅速攀上石壁之巅。一声震彻云霄的巨响,只感觉地动山摇,仿佛太湖都平添几道波光,再看那一道红光重重地砸在石壁之上,只见顿时石削乱飞,灰黑色花岗岩石壁上顿时生出一个簸箕大的灰白色拳状印纹,唐印冬从未见过如此深厚的内劲,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逃得够快,否则已被那一道红光舂成粉末。饶是如此,唐印冬亦是被凌叶所散发出的热量熏得浑身瘙痒难受,只见得理不饶人,纵身一跃,也随之上了石壁。唐印冬虽然身受轻伤,但是也稍微缓和过来,知道凌叶功力强于自己颇多,与其处处被动,不如主动出击,于是心一横,作势就要以攻代守。 只见唐印冬双掌合十,飞身而起,趁凌叶刚登上石壁,立足未稳之际,十指剑气齐发,顷刻间剑影凌厉,数十道剑光汇成一把巨剑,从天而降,直指凌叶的头顶,那凌叶虽然神志不清,但是反应却超乎常人,凌叶见势连向空中劈出三掌,三道火墙直逼唐印冬面部,唐印冬悬于半空,不能有更好的应变,只得一面分心抵御掌风,一面继续攻向凌叶,只觉得热浪贴着面颊划过,全身火辣辣的发烫,连续冲过三阵掌风,唐印冬严重脱水,直喘粗气,剑势也已经锐减三层。但是面对如椽巨剑悬于头顶,凌叶也不敢丝毫大意,只见她迅速屈膝盘坐于石壁边缘,双掌合十,数道真气瞬间窜出七窍,汇成一道烈焰焚烧的盾牌,正面与巨剑相交。一身闷响,巨剑和盾牌顷刻间破碎成粉末,被一阵春风卷走,无影无踪。再看唐印冬,借着冲击力飞身而起,径直飘到了十余丈外的假山一侧,一手扶着巨大的太湖石,才勉强站住,继而,一口鲜血喷出,手下的太湖石也顷刻间碎成粉末,唐印冬颤颤巍巍地站着,形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那凌叶也没好到哪去,面对唐印冬奋力一击,她也拼尽了全力,只见她腰部以下全部埋进了石壁中,全身一阵赤红一阵乌黑,显然是内力耗尽的预兆。这时,一旁密切关注战局的三人,唐水水和龙唐明显松了口气,毕竟此刻,他们身体已经恢复大半,正在匆忙运气,力争能早些恢复过来,唯有唐蓦秋,泪眼迷蒙的回头看着油尽灯枯的唐印冬,只见唐印冬靠着假山,喘着粗气,嘴角还有血纹,手不停地颤抖,显然已是身受重创,力不能支。 一场声势浩大的对战之后,黄昏已到了尽头,阳光落下后,天空晦暗了下来,凌叶身上的火焰明显暗了许多,远处白鹤横飞,栖息于山间的松林,风徐徐而过,阵阵凉意窜上心头,让人不经意间感触到了春夜如山泉水沁人肌理。这时,只见山崖下,一个灰色的身影翩然而来,乘着风,颇有些仙风道骨,只见那灰色的衣袂飘飘,起起落落,踩着山花,缥缈而来,只见腰间别着一把宝剑,手中另执一把石头削成的长剑,长剑凌厉,却格外让人心生畏惧,他来得很慢,出剑更慢,就缓缓地飘过来,却极为稳准狠,长剑轻轻一点,便刺穿了凌叶的后背。只听得一声嘶嚎,一道烈焰喷涌而出,顷刻间便融化了那把石剑。凌叶瞬间便跳了起来,一跃三丈,而后跌跌撞撞地在林子中四处乱窜,火焰瞬间将整片林子引燃,潮湿的木条生出了浓浓的白烟。 第120章 尾声 忘于江湖 再见(3) 他挽了挽衫袖,穿出浓烟,踩着花丛,轻轻地飘了上来,若傍晚的一团乌云,直直地站在了唐蓦秋和唐水水身前,面带笑靥。他身子健硕,四肢修长,浓眉大眼,短短的胡须,俨然一副道士打扮。两年未见,唐蓦秋若是不仔细观察,已然认不出唐佣现在的打扮。 此刻,唐蓦秋功力已恢复八九成,轻轻地站起来,鞠躬作揖,说道:“唐佣叔,来得好巧!” 唐佣微微一笑,躬身回礼,轻轻回道:“大小姐安好!我等了许久,才有这么一次机会,不能算巧吧,大概只是我有足够的耐心,仅此而已。” 唐蓦秋回身低头看了看一脸漠然的唐水水,苦笑了两声,回道:“唐佣叔,您都不避讳一下?” 唐佣淡淡一笑,随即淡然说道:“面对大小姐和少公子,我永远也不需要避讳。再说,我最终的路途,也是为江南百姓谋取福祉,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一旁的龙唐闻言,斜眼看了看唐佣,似乎一脸鄙夷,又似乎有些不屑,显然,今日他对于唐佣的印象并不算好! 唐蓦秋顿了顿,沉默良久,才瘪了瘪嘴,轻轻说道:“吴家数百口人,未免太过残忍,同是凡人,何必呢?” 唐佣顿了顿,面色渐渐严肃起来,面向晦暗的太湖,长长地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是从昔年平都镇和阆中城两场大火之中爬出来的游魂,我见过太多的死人了,一次伟大的变革,若是没有一些流血牺牲,又怎能得一个太平盛世呢?令尊那么优秀,算得上是一个百年一出的人杰,不也在阆中变成了屠夫,几乎毁灭了一整座城吗?有时候,如果缝缝补补的日子过不下去了,难免要推倒一切,从头再来。经过岁月的历练,江湖的磨砺,我已不再是令尊教导的那个浮于表面的人,不再需要沽名钓誉。这个武林容不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人,哪怕是令尊。” 唐蓦秋虽然平时桀骜不驯,但是毕竟未经太多风浪,内心也算是颇为善良,对于唐佣的一席言论,颇不赞同。但是又无法指正,只得长舒一口气,问道:“唐佣叔敢身居虎穴,就这么笃定凌叶不会杀你。” 唐佣看了看唐蓦秋,轻轻地笑了笑,坦然说道:“首先,她找不到证据,其次,她杀不了我,所以我正好委身居于此,看她因为复仇心理得罪了整个江南武林,让天下人都以为是她屠戮了整个吴家,等时机成熟,我再出山收拾残局。有时候正义只是结果,而通向正义的路,未必那么干净,天下人不懂我,你们也不懂?” 一旁的龙唐闻言更加不忿了,虽然内心对父亲的期望并不高,但是如今亲耳听到父亲工于心计的鬼魅权谋,内心颇为鄙夷,在他的认知内,江湖男儿就应当快意恩仇,锄强扶弱,劫富济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以德服人。可今日,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有这样的心理和言论,一时间,竟然茫然无措,但是已经暗下决心,今生也不会认这位他打心底看不起的父亲。 唐蓦秋看了看身侧的龙唐,见他面色有异,也没再多言。只见身后的白烟愈发浓厚,几乎将一整片山头都包裹起来,这时,唐蓦秋突然想起了一件未尽之事,指尖一动,轻轻捏着剑气,轻轻地一个转身,便坐到了龙唐对面,拉起龙唐那瘦削的手臂,指尖一弹,便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而后将满满地一囊鲎血挤进伤口之内,顿时蓝绿色和红色交融在一起。只听得龙唐一声嘶吼,显然两种血液相融,伤口的疼痛颇为剧烈。唐蓦秋随即撕下正一脸莫名其妙的龙唐的衣袖,将伤口巴扎起来,而后严肃地说道:“好好运气调理身子,对你的寒疾很有帮助。”语气强势,不容辩解,龙唐也无法辩解,只得照做,顷刻间,全身便升腾起缕缕白气。 唐蓦秋没有再理会一旁的众人,匆匆奔去假山旁,询问兄长的伤势,只见唐印冬双眼紧闭,背靠着太湖石,一动不动,面色一阵苍白,一阵红润,似乎正在聚集全身真气疗伤,唐蓦秋不敢贸然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守护着他。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唐水水已经完全恢复了功力,起身上来,和唐蓦秋一起替唐印冬护法,而龙唐似乎也到了最后的关头,眼见就要将鲎血完全融合,而唐佣则独立于一旁,略显尴尬地伫着,假装看着太湖,实则暗自注视着浓烟之中的动静。 这时,只听得一声悲天悯人的惊呼,众人忍不住回头,只见小径的末尾,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面向浓烟,双手捂面,默默地垂泪。唐佣眉头微微一皱,默默地向妇人走过去。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妇人身上,大家都在猜测这个突然出现的妇人的身份。只有唐蓦秋曾见过,那是唐佣的妻子越女,但是她却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所以亦是一脸茫然的看着越女。 这时,只听得林间一下轻轻的火焰晃动的声响,再看,一个巨大的火球,径直向着唐佣的后背砸去,火球速度奇快,威力巨大,唐佣一心在越女身上,竟然暂时未能察觉。龙唐不及多想,匆忙收起功力,快步向前,想要硬接火球,哪知久坐之后,双脚麻木,踉踉跄跄地几乎没有站稳,唐蓦秋眼见龙唐的动作,情知他还未将鲎血完全融合,体内寒疾和热气正在冲突,如果硬接这道火球,最终定会导致气血逆行,寒疾入心脉,死于非命。于是飞身而起,后发先至,脚尖轻轻的一点龙唐后背,强行按下龙唐,而后双掌合十,直面那巨大的火球,双掌劈出,与那火球正面相撞。 这时,唐佣也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匆忙转身,正好看见唐蓦秋的寒冰剑气和火球相撞,一声巨响,火球被唐蓦秋的功力改变了方向,径直坠落悬崖,只听得龙唐一声悲悯的嘶嚎,而后重重地摔在石壁上,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是多么无奈的一声嘶嚎。 第121章 尾声 忘于江湖 再见(4) 而唐蓦秋如断线的风筝,飘于半空,巨大的热浪冲击让她顷刻间便昏死过去,嘴角沁着鲜血,唐佣匆忙飞身而起,运足功力,一把托住唐蓦秋的肩胛,轻轻地落在小径上。而那林中,大火瞬间窜上了树梢,熊熊的火焰借着晚风呈势不可挡之势蔓延,忽然一声清脆的长吟,似天穹之跫音泻下,只见烈火之中,有一涅槃凤凰飞升而起,她全身赤红,烈焰裹身,双臂伸展,如正在焚烧的双翅,火羽漫天。唐佣此刻已经无暇顾及唐蓦秋的伤势,轻轻将唐蓦秋放在了还算冰凉的石阶上,而后飞身而起,一声龙吟,长剑在握。那一边,唐水水亦是飞身而起,腰间一把软刃出手,借着晚风,飘向林子,准备着一场大战。 只见烈焰之中,凌叶悬于半空,散发着红中带紫的光。显然凌叶被唐佣偷袭之后,全身气血乱窜,如今已经完全成魔。只见她横身向前,单掌劈出,一把烈焰长剑直指刚刚站稳的唐佣,其势如天雷,几乎不可阻挡,唐佣亦是毫无办法,只得脚尖一点,飞速腾身而起,避开了这形如火山喷发般威力无穷的一击,再看那烈焰过处,岩石被灼烧成黢黑,草木化成了灰烬,泥土早已龟裂,掌力尽头的石壁上,俨然现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唐水水精明,远远地伫于假山之顶,看着凌叶攻向唐佣,只有在确保足以全身而退的情况下,她才会出手。再看唐蓦秋,远远地卧于石壁之下,皮肤暗红,显然已被热毒攻入心脉,此刻唐水水只愿唐佣能引开凌叶,自己能先去查看唐蓦秋的情形。然而唐佣并非愚笨之辈,俨然已看清场上形势,如果不将唐水水引入战斗之中,以他的功力,绝对撑不过一盏茶时间,于是,边战边退,拼命往唐水水所在的假山靠拢,唐水水眼见唐佣的情形,内心一阵恼怒,但唐印冬就在脚下不远疗伤,唐水水不得不有所顾忌,亦是不能轻易避战,但是也不愿单独应战。于是飞身而起,单脚运力,将一块太湖石踢向正在对唐佣步步紧逼的凌叶,凌叶随即放缓了脚步,甩手一挥,将太湖石击碎,而后单掌拍出一道热浪,攻向唐水水,唐水水轻功绝佳,足尖一点,便避开了凌叶的进攻,凌叶此刻早已失去神志,谁进攻她,她便立刻对谁还击,好在唐水水一身轻身功夫远高于凌叶和唐佣,所以几个腾挪轻易便摆脱了凌叶,同时将凌叶的注意力重新引到了唐佣身上,唐水水只是凭借轻功,不断从四面八方偷袭凌叶,缓解唐佣正面的压力。 龙唐被唐蓦秋重重摔在地上,晕了足有一盏茶时间,才缓缓从石阶上爬起来,眼见唐蓦秋身受重伤昏死在不远处,不由得内心一阵悔恨,匆忙奔上前去,查看唐蓦秋的伤势。对于唐蓦秋,他总有些莫名的情感,一方面是仰慕到了极点,一方面是因为身份的原因自卑到了极点,但是这个看似高傲的女人却为了自己两度身受重伤,他虽然想不明白,但是却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受此恩惠,哪怕是以命相抵,也不足以偿还。龙唐一把抓住唐蓦秋的脉搏,只感受到唐蓦秋体内阵阵热浪奔涌,起伏不定,显然是热毒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唐蓦秋体内的寒冰真气。以龙唐的功力和修为,此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气息渐弱的唐蓦秋,束手无策更无能为力。不由得百般焦急,再环顾四周,唐佣和唐水水正合力抵御已成魔的凌叶,而且完全处于下风,堪堪只能自保。而唐印冬此刻深受重创,不知情形如何,小径远处,越女呆木地站在原地,掩面默默垂泪。龙唐眼见唐蓦秋面色越来越红,天色晦暗,面上甚至散发着淡淡的红光,不由得心生怒气,此情形下,唯有先战败凌叶,才有机会让唐蓦秋得救,无暇他顾,只能拼死一搏,于是起身拔刀,飞身向凌叶扑去。初得鲎血,被唐蓦秋摔晕后,反而刺激了龙唐体内的血液循环,不觉间,他那一刀竟然平增了三分功力,如沧海巨浪,如黑夜飓风,从天而降,猛然向着凌叶卷去,连唐水水和唐佣都被这奋力一击惊讶得有些呆木,唐佣这时才明白,眼前的少年便是昨夜在石室中与自己一墙相隔的人,不由得心生感慨。 那一刀,直直的劈在凌叶的头顶,顿时火星四溅,凌叶身上顿生一股黑气,显然是体内收到了冲击,魔性愈发肆意纵横,长此以往,凌叶必将为魔性所反噬,最后灰飞烟灭。但是此刻,只听得凌叶一声长吟,转身面目狰狞地望着龙唐,运足功力,一股煞气顿时扑向了龙唐,龙唐一击之后,精疲力竭,余力不足以飞身撤出,只得一步一步慢慢后退,而凌叶飞身而来,迅速逼近龙唐,这时龙唐万念俱灰,情知此刻,没有人能救下自己,但是,生死时刻,那一瞬间他胸中奔涌着漠北男儿的血性,要死也不会死在后退的路上,索性奋起最后一搏,横刀向前,也许是鲎血的作用,龙唐拼命一击,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威力,竟然成功逼退了凌叶,唐水水情知龙唐力有不逮,趁此时机,亦是长剑如鞭,重重地抽在了凌叶的肩膀之上,但听得一声脆响,凌叶似乎被伤了气脉,仰天长啸,顿时黑气游弋全身,直直地扑向离她最近的唐佣,唐佣哪里还顾得上还击,匆忙逃命,换不择路,竟然跳下石壁,往小径奔去,凌叶在身后紧追不舍,前面便是百丈高崖,眼见唐佣将无路可走。 似乎看来,唐佣唯有跳下百丈悬崖,或许能九死一生,至少唐水水是这样以为的。可是,正在此刻,只见一个灰色的身影,从侧面杀出,从空中死死地抱住凌叶,凌叶被这股冲击力一撞,竟然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大概只有三尺,从唐佣面前坠下了悬崖,越女浑身已然被两昧真火点燃,只见她用最后的狰狞淡淡地望了唐佣一眼,带着数不尽的情感,化作了熊熊的火焰,她终究不是此刻的凤凰。 第122章 尾声 忘于江湖 再见(5) 没有嘶嚎,没有眼泪,没有情感,连绝望和眷恋都没有,就那样无声地坠下了悬崖。龙唐茫然地看着越女和凌叶,突然不由自主便潸然泪下,他应该是想到了唐佣十多年前的妻子,他幼年时所沐浴的温暖,她那遗忘的母亲,一样的烈焰焚身,一样的突如其来,一样的没有告别,一样冰冷刺骨的水。他不知道此刻的唐佣是什么样的情感,所以,他一脸漠然地带着仇恨远远的望着悬崖旁呆若木鸡的唐佣。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巨响,接踵而至的是惊涛拍岸,巨大的火球已然瞬间被浩瀚的太湖吞没,只有一缕淡淡的黑烟漂浮随风而去,世界没有变化,只有花又落了一些。 无人能理解唐佣此刻的感受,可能包括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只见他轻轻地回过头,若有若无地看到了龙唐的眼神,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愿意明白。微微犹豫了两下,一个纵身,径直跳下了悬崖,片刻后,又是一声清脆地响声荡漾而来,龙唐那一刻似乎也明白了许多,但似乎也什么都没明白。 只见龙唐瞬间全身瘫软,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原地,有些神伤飘过额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旁的唐水水哪里还顾及了太多,飞身而来,落在了唐蓦秋身边,满脸焦急,细细检查着唐蓦秋的伤势。夜色沉谙,山顶的火熄灭后,林子上方只剩下几缕淡淡的白烟,一切都变了,刚刚你死我活的喧闹和战场,此刻只剩下惨淡的寂静。伴着朦胧的月牙儿,一切都祥和恬静下来,乱入的风却急了。 一个月后,春华尽逝,姑苏城头,两个身着朴素的公子静静伫着,看河网密集,看杨柳依依,看人来人去。时值青梅雨时,好不容易赶上一日晴空万里,无数才子佳人结伴出行,然蓦然回首处,皆为城头的两位公子所吸引,他们过分的高雅了,不是所有的世俗之人都能触及,所以,人们只有仰望和钦慕,却不敢模仿。 许久后,龙唐才叹了口气,说道:“江南好,相比前年,真是越来越好,那日有人离开时让我跟你说,也包含了他这么多年的思考和对令尊的感怀。他说,你改变不了整个江湖,那就不要去改变了。不是每个人都是你,更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你的条件,你只能施舍你的博爱,却不能改变这个江湖的人们,还有他们人和人性,你若还想改变,就隐居吧,去一个很小的世界,就改变一个村子或者几户人家,做力所能及的事,做他人愿意的事。” 唐印冬静默许久,一句话都没有说,临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大约半盏茶功夫,唐印冬才抬起头,回道:“各安天命吧,总得有事情做,总得做些好事。你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 龙唐先是一阵诧异,而后缄口不语,沉思片刻后,低声问道:“大公子以为我配得上蓦秋大小姐吗?” 唐印冬顿了顿,明显被龙唐的直接所愕住,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苦笑了许久后才回道:“我是她的兄长,也是她唯一的至亲,如果要是我说,阁下必然配不上她,在我眼里,她值得拥有这个世界最好的一切东西。但是我不是蓦秋,关于你,我也许只是明白她一点点的想法。” 龙唐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对不起,是在下僭越了,可是大小姐毕竟是因为我才身受重伤,而且,乌神医都说她筋脉尽毁,纵使醒来,也极有可能会是个废人,我想照顾她一辈子,任何身份都可以,即使是继续做大小姐地奴仆。虽然,她过去是那么的嫌弃我,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做这些事情,结草衔环才能报此大恩。” 唐印冬冷冷地看着龙唐,苦笑了两声,心中忧虑顿生,许多哀愁都从眼中溢了出来,沉默片刻后,回道:“不必了,只有把她放在我身边,我才会放心,其实你不用这么在意,蓦秋只是做了她想做的事情,其实,她知道你们两的身份差距会导致你们终身不能连理,但是你不应该抱怨她为你所作的一切,她觉得值才是真的值得,而不是你。你不懂,她那是爱你,只不过她以一种占有的方式,其实也怪我,这些年,我没有给她足够的爱,以至于她并不清楚真正的爱情的模样。她这么高傲的人,怎么承认她喜欢一个下人。为此,我向你道歉,但是,你走吧,愿你不再出现在她的世界中。因为爱,不需要任何报答,也许你余生都会因此而不得心安,但是,这也是爱的一种结果,就当是对于她的重伤的一种惩罚吧。她真的值得拥有更好的,经过这次重伤她也会长大,也会明白那份感情的虚假,所以,对不起。还望,余生,请你多努力,成为一个上善之人,才不辜负蓦秋的心意。” 龙唐走了,带着丝丝的忧愁,甚至没有来得及向唐印冬告别,便消失在了杨柳岸之间,他走得顾虑重重,走得断断续续,走得失魂落魄,但是,他还是走了,像一个有情有义得男人那样,走的。唐印冬远远地看着龙唐消失在了人群之间,迎着温热的风,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后慢慢地从城头下来,走进了灰墙黑瓦之间,他也走得很慢,但是他没有犹豫,走得越来越轻松,终于也消失在了那座街巷狭窄的城中。 不知何时起,扬州城多了一位年轻的酒鬼,他日日披头散发地穿行在码头和街巷之间,没有人在乎他,城中愿意接近他的人都是为了将他驱赶得更远一些。这一日,天气晴朗,他刚刚饮完一壶烈酒,卧在码头外的囚牛石上,浑浑噩噩,半死不活。在似睡非睡的弥留之间,他分明看见,远远的运河上缓缓飘来一叶渔舟,微风款款,微波粼粼,微光盈盈。小舟缓缓靠在木码头上,一位江南打扮的女子,轻轻的从船中跳了下来,一如那片开满鲜花的原野上,蹦蹦跳跳的女孩子一般,远远的,她们竟是如此相像,像到他不敢相信所见的是真的,真假虚实早已被许多年的酒构造得似是而非,他以为所见的只是所想的,所见的只是另一壶美酒,他已经不相信他自己的一切,但是他还是勉强睁开眼睛一直凝视着那人。 须臾,他定了定神,仿佛真的看见了遥远的漠北在向他招手,那开满鲜花的草地,那慵懒的牛羊群,那骏马,那女孩,那一场振奋人心的美梦,那寒冷中带着期冀的余生。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