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月光射下来 nph 1v3》 第一章十岁 第一次见到邵经华是隋宜十岁那年。在此之前,她过着平凡的、不断重复的、让她还在幼童时就思考过这是否只是虚幻的每一天。 母亲许玲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过于漂亮却贫穷会让人生不太好过,许玲似乎证实了这一点。她独自抚养隋宜,也常常醉酒反过来需要让隋宜照顾她,有时她会醺醺然抱着隋宜对她讲,她们一切的苦难都要怪外婆假心善。 隋宜回想起外婆来,她与自己不大亲近,每个月来一次,提一只蓝色绒布袋子,会从里面掏出一袋小鱼形状的蛋糕和一把零钱给隋宜,叫她买书买文具,总是说:“好好读书,做你该做的事情。你妈妈的今天是她自己选的,没有什么可迁怒可埋怨的。”讲完,正眼也不看许玲便又离开。 许玲也不正眼瞧她,说她分明只是个普通收入的退休中学老师,愣是要把自己当成活菩萨。女儿和外孙女日子过得这么惨,她却还在外头救猫救狗救人,每个月不知花多少钱给不相干的人,曾经一年同时在资助四个大学生。可现在好了,外婆去世了,那些人有的移民了,有的发财了,有的甚至当科学家了,啊对,那个当科学家的还曾是她们家多年的邻居,可是谁来管过她们母女俩? 隋宜觉得许玲的话好没道理,外婆帮人那是外婆的钱和外婆的自由,妈妈为什么要因此抱怨?可是当她有时饿得吃咸菜下稀饭时,也会想,那些人是不是也有不对? 当时的隋宜对“移民的人”“发财的人”所知不太确切,但听见“科学家”时却不由陷入想象,甚至会幻想如果许玲口中这个科学家邵某是她的父亲,日子将会是怎样。 彼时许玲常常去和男人相亲,或有几个会带回家喝茶喝咖啡。隋宜听命为他们泡茶烧水,然后躲进房间里,心中竟然会自动判别并告诉自己:这些人一定都不如科学家。 直到某天隋宜放学回家,又遇见邻居几位阿姨一面织毛线一面讽笑着议论:“男人换的比衣服还勤,我要是她,我是没有那个脸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还穿得花里胡哨,抛头露面。”一旁围坐在一起下棋的几个男人,也抽空抬头附和几声,“是了是了,三十好几的人了。” 这些指指点点曾经还当着许玲面进行过,隋宜永远记得第一次听见时,许玲的脸色忽然涨红,又变得苍白,继而像是被愤怒再次染红,最后只剩铁青,但许玲一句话也没有说,牵着隋宜无言离开了,并叮嘱隋宜以后也只装作没听见就好,隋宜一直照做。 这条街上不止隋宜一个学生,几户人家的孩子或大或小但都和隋宜差不太多。正是模仿学习阶段,大人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因此又有几个小男孩儿正用颜色蜡笔在隋宜家的房门上图图画画,那里早被他们画满了大叉和骷髅头,今天又在画些炸弹一类的图案。 也许是久久忍耐的爆发,也许是一些奇怪感应,隋宜忽然停下了脚步,冲上前去死死揪住其中一个小孩儿的后领,将他扑倒在地,一拳一拳只朝他后背打去,谁知他不经吓,瞬间嚎啕大哭起来,一张脏兮兮的笑脸涨得青紫,其哭声之响亮慌乱不禁让隋宜笑出声来。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旁边的大人们都一时怔住,待回过神来便赶忙拉架,嘴里同时凶狠地咒骂着隋宜。隋宜混不在意,挣两下从一个阿姨手底逃出,只横眉竖眼站在一旁瞪着他们每个人。她其实从没打过架,连骂人都没有过,此刻心中狂跳,后背出汗,脚底也有些发软,却觉得四肢百骸都终于舒服顺意了。 邵经华就是在此时看到隋宜的,正好开门的许玲也看到了邵经华。许玲顾不上教训女儿,忙把客人请进屋里。 她与邵经华二人坐在狭窄的客厅里叙旧,他们二人其实并不熟识,交谈的唯一主题便是各自回忆中的隋宜外婆。 隋宜躲进房间,趴靠在与母亲共用的卧室墙沿边听他们讲话,像是被嵌进墙中的布景,只露出一只明亮的大眼睛打量外头,邵经华看到了她,但没有叫许玲知道。 许玲拒绝了邵经华要带她们母女外出吃饭的邀请,一定要亲自做给他吃,揣着钱包便慌忙出去买菜了,关门前叮嘱隋宜:“好好招待客人。” 邵经华只是静静看着隋宜,又环视起室内的装潢来,隋宜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她走进厅中,问那个像极了许玲描述中的“高大英俊、富有内涵”的男人:“你认识我外婆?” 邵经华像是被她小动物一般的神色逗乐,笑着回答:“是。” 又想伸手摸一摸隋宜的头顶,却被隋宜敏锐地躲开。她非常讨厌许玲带回家的男人摸她的头、摸她的脸、摸她的手,但她并不讨厌邵经华,刚才只是下意识。 因而又上前两步,更靠近他一些,邵经华却格外有礼的将双手交握,放于桌案上,不再触碰到她,面上仍旧是温和的笑容,“你十岁了?” 隋宜点点头,“你呢?” 邵经华笑意更深,认真回答她:“三十五岁。” “你是邵经华?” “是。”邵经华很惊讶,不由坐正了些,“你认识我?”方才许玲并未为他二人进行介绍。 “我猜到了。” “为什么?” 隋宜摇头,只说:“我还知道你名字怎么写。” “外婆告诉你的?” 不是,是妈妈。但隋宜并不答,又问:“你是科学家吗?” “我只是研究地理科学。” “你来找我们做什么呢?” 邵经华一怔,这小女孩儿如同连珠炮,实在叫他难以招架,想了想只说,“你外婆过去帮了我很多。” “她去世很多年了。”隋宜强调。 邵经华露出一些苦笑,无来由地说了句:“对不起。” 又不禁抬手轻轻抚了抚隋宜发顶,这次她没有躲开。 “你们过得好吗?”邵经华问她。 真奇怪,隋宜想,科学家也是大笨蛋,明知故问。 “还不错。”隋宜便如此回答他。 许玲很快就回来了,买了半只卤鸭和一份凉菜,并一些番茄和时蔬,番茄就着家里的鸡蛋炒了,时蔬煮作一锅,她并不擅长厨艺。 饭菜都好了,许玲钻进了卧室去,隋宜独自盛了三碗米饭端出来,邵经华正挽起袖子擦那张没什么空位的餐桌,他们视线相对,莫名的都笑了笑。这时卧室门再次打开,许玲从里头出来,隋宜敏锐地发现她补了妆,也许是今日紧张,妆容有些浓艳了,劣质粉底让她面上新添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些,但任谁看了也必须承认她很漂亮。 隋宜心中有种古怪的感觉,今天很重要,对于妈妈、对于她都是。因此她不再胡乱讲话,安安静静吃过饭,收拾刷净碗碟,回了房间写作业。 然而很快,隋宜就听见关门声,下一刻许玲冲了进来,她脸上的神情又是古怪又是愤怒,她紧紧地紧紧地搂住隋宜,隋宜感受到许玲胸膛剧烈的起伏,正想要回抱母亲,却又被许玲狠狠推开。 隋宜很困惑,不出声地望着她,许玲倒头埋向枕头,呜咽着哭泣起来。隋宜看着,反而放心下来,果然暴躁的、反复无常的许玲才是她,今天那样小心翼翼的、讨好的,才不是真正的她。隋宜看着她耸动的背脊,忽然觉得非常非常冷,不由摩挲几下自己的两条手臂,重新坐回书桌前写字。 她翻开日记写到:2005年10月20日,天气:晴。今天妈妈说过的那个科学家来了,听说他才从国外回来,不知道那地方远不远。现在一个人带两个小孩住,妈妈今晚留他吃饭,他的孩子怎么办?不过晚饭很丰盛,我听到他们讲了好些外婆的事情,真有趣,可是妈妈好像并不开心,哭了好一会儿才睡了… 隋宜写着,眼泪忽然“啪嗒”掉落下来。 ———————————————————— “隋宜。” 隋宜心无旁骛,提着药袋脚步飞快。她一向走路很快,在学校里走得快,回家的路上走得更快。因为只要足够快,一则没人能发现她脸上是难过还是慌张,二则自己也不用看别人白眼。 此刻忽然听见有人叫她,隋宜猛地刹住脚步回头,是邵经华,虽然他们只是在一个多月前见过那一面,但隋宜还是立刻认出了他。 “你好。”邵经华格外礼貌地同她颔首,“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邵叔叔。” 隋宜别转身子,用袖口胡乱抹了两下面颊才重新看向他,“你好,邵叔叔。” “你怎么了?”邵经华注意到隋宜手中塑料袋,关切道,“哪里不舒服?” 隋宜摇摇头。 邵经华上前两步,蹲在她跟前,视线与她齐平,“有什么不开心吗?” 隋宜心口砰砰跳,不开心?世界上竟然还有人管她开心与不开心。 “为什么哭了?”邵经华坚持问。 “我没有哭。” “好吧。”邵经华笑起来,“那一定是被灰尘迷住眼睛了。” 隋宜见她把自己当作小孩逗,便更不愿再说话。 邵经华这才站起来,冲她招招手,示意她一同往家方向走,又问:“妈妈在家吗?” “在的。”隋宜回答。脚下的步子却放慢了,这时候该不该带他回家去呢?现下家中一片狼藉,许玲的呕吐物也还没有清理。 然而纵使她以踩蚂蚁的速度,也很快就走到了家门口。 隋宜掏出钥匙拧开门的瞬间,一股酒气以及被胃液消化过一半的呕吐物的臭气,便交杂着扑面而来。隋宜已经习惯了,但她注意到邵经华没有控制住般皱了皱眉。门口翻倒着客厅里唯一的那张餐桌,桌上原本的几只水杯打碎在地上,碎成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几十片几百片。 隋宜迈步跨过去,她这时已很坦然了,只说:“请进,妈妈睡着了。” “原来如此。”隋宜听见邵经华低声喃道,又见他单手便扶起了她扶不动的餐桌。 但她没时间再管他,只是抠出药片,端着温水进了卧室,服侍着许玲迷迷糊糊将药片吞下,又捡起方才扔在那里的拖把开始打扫地面。 邵经华见她做起家务无比熟练的模样,不禁想到自己家里那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儿,因此下意识挽起袖子,“我帮你吧。” 隋宜面色无波地避开他,“盆脏。” 邵经华却也不能贸然进入她们母女的卧室,只好无措地站在客厅一角,看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此处穿行。 很快,隋宜打扫干净一切,开了窗通风,才给邵经华倒了一杯白水。 “谢谢。”邵经华端起来抿了一口。 “你来这里有事吗?”隋宜问他。 “是。”邵经华似乎已经习惯她的老练,“上次你妈妈提起暂时还没有工作,我认识的一个印刷厂眼下正有文员空缺。” 工作,隋宜想,许玲总是嫌工作辛苦,每有人介绍,做一两周她又扔掉,这次这个也不知道如何。 但隋宜还是笑一笑,“谢谢。” 邵经华点头,想到现在天色尚早,许玲却已经醉倒,便问:“你吃晚饭了吗?” 隋宜摇头。 果然。邵经华叹气,“我带你出去吃。” 隋宜仍然摇头。 “为什么?你不饿吗?” “妈妈不让我和陌生叔叔单独出门。” 邵经华心中一凛,语气也更郑重些,向她点点头,“你妈妈讲的对。”顿了顿,又说,“既然今天不方便,我改天再来吧。” “明天吗?”隋宜问。 “明天?明天也许不行,我有个重要会议。” “后天呢?” “后天?后天也…”邵经华想了想,问她,“你有纸笔吗?我把印刷厂经理的号码留下,你妈妈着急的话,明天可以先打电话过去。” 隋宜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 “什么?”邵经华见这个一向说话直率的女孩儿竟然吞吞吐吐起来,便更加耐心道,“有什么问题吗?可以问我,没关系。” 隋宜点点头,像是做了做心理建树一般,终于问:“你不能常来吗?那天你来了,后两天我妈妈都很开心。” 邵经华一怔,显然不明所以,他同许玲不大熟悉,她心情如何会和自己到来有关系?下一秒,他又恍然大悟,上次离开之前,他给了许玲五千块。 隋宜却是不知道这些的,她只是看着他,心中默默想,都是这个人造成的。虽然妈妈过去偶尔也会忽然哭泣,忽然摔打家中的东西,忽然因为一些小事对她大加责打,但毕竟是偶尔。可自从一个月前这个人来了,又再也没来过,妈妈喝醉酒的频率却变高许多,对隋宜发脾气的次数也骤增,时常半夜从梦中惊醒,又抱着浑身还痛的隋宜哭泣。 隋宜问他,“好吗?” 第二章十岁(二) 隋宜不太记得那晚邵经华是如何回答她的了,但第二天一早清醒过来的许玲听她讲了邵经华来过,捏着那张写有号码的纸片看了半晌后,居然说准备打电话联系试试。 这天隋宜上学的时候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体育课甚至在沥青跑道上摔烂了手脚。 然而果然一切都是有预兆的,当天傍晚隋宜走出校门,就看见了昨日分明说过要开会,此时却神情复杂站在眼前的邵经华。 夕阳光下,隋宜望向邵经华的双眼,让他觉得水淋淋湿漉漉的。眼前的女孩儿,小脸干净漂亮,皮肤很白,头发扎成马尾,又用好几条彩色发圈梳成几根辫子,身上一套蓝白相间的校服是那么的整洁清爽,想来许玲不是不爱这个女儿的。 隋宜心中异常忐忑,有种奇怪的预感,莫名觉得全身血液已经从脚底开始倒流。 半晌,开口问他:“我妈妈怎么了吗?” 邵经华惊得浑身一震,无比艰难地对她点了点了头。 许玲死了,她去印刷厂面试合格后,刚出来竟就被正要进厂去的运输车卷进了车轮。 邵经华开车带隋宜去殡仪馆,好奇怪这个小女孩竟然再不问什么,只是无声地流泪,往常老气横秋像个小大人似的,此时整张嘴都不受控制一般撇成∩状,双手紧紧捏成拳头。邵经华看在眼里,动容而又意外,原来十岁就已经深深懂得什么是死亡与分别。 隋宜心中惶然,望着窗外,只觉得视线模糊,脑袋眩晕,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过一拳,耳畔也嗡嗡作响。她该怎么办,她没有许玲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很快,抵达殡仪馆,隋宜竟然久违地见到了奶奶,她很老了,皱巴巴的,像一颗干瘪的枣,只剩脆弱的皮还包裹着核。奶奶没什么悲伤表情,只是在看到隋宜的瞬间才露出了一些无奈,好似有同情,又好似有厌倦。 隋宜停下脚步,不再往前去。邵经华牵起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很烫,手心有些粗茧,将隋宜小小的冰凉的拳头整个包裹起来。 “麻烦你了。”隋宜听见奶奶对邵经华说。他们应该在之前碰过面了。 “不客气,这边如何了。” “明早火化。”奶奶回答完,目光投向隋宜,她小步走到隋宜跟前,佝偻着腰,握住隋宜肩膀,掰着她像什么物件一般两面看了看,喃喃说,“已经这么大了。” 奶奶的力气竟一点不小,隋宜被她掐的生痛,因此用力地摆动两肩,挣脱开来,退回一步站到邵经华腿边。 奶奶便若无其事地站直身体,“好嘛。”她说,“已经不认识我了。” 隋宜只是木然地看着她。 邵经华抬手拢住隋宜肩头,让她靠自己更近些,又问隋宜奶奶:“许玲她丈夫还是不能联系到吗?”他难得有些迟疑,“隋宜怎么办?她外公外婆也…” 奶奶却好似突然被戳到痛脚,打断邵经华的问话兀自说道:“我哪里知道他在何处!你们这些人,总是打他留下的那个座机,可那是我和他爸的,我们两个老人家,镇日地接电话挂电话,跟人道歉…” 她说着,下唇急剧颤动起来,捂住心口,格外痛苦的模样,邵经华立刻叫来帮忙的人将老人家扶去了别处休息。 本地风俗意外去世的人第二日就要火化,因此殡仪馆已经开始为许玲做起了法事,隋宜被工作人员带进丧堂,先是按照他们指挥给许玲上过香磕了头,又跪着烧起纸钱来。 丧堂稀疏有几个花圈,显得格外空阔荒凉,香灰落在桌案上仿佛会掀起回响。隋宜斜对面是三个老头,他们坐得七歪八扭,中间那人粗糙枯萎的手指间颤巍巍夹着一支香烟,另一手不时地往铜盆里扔几张黄纸钱,左右两个一人敲一面破旧脱漆的小鼓。 隋宜听见中间那人闭着双目,咿咿呀呀吟唱着:“我问问,慈爱的天,我母亲一生,行路险悚,尘土里艰难,我想呀想,望呀望,我心也痛,我泪也流…” 那敲鼓老头接过烟,也深吸一口烟,又呼出,在烟雾缭绕中继续:“正说因你,要此绝去,我实在锥心…我身旁未带有,纸笔墨砚,她这一生,泪洗人呐…乱哄哄到终点,交付纸砚,教一生,明话任你,细听哭咽…” 继而又是一阵隆隆鼓声,最后三人齐唱道:“也有我们来唱歌超度你哇。” 隋宜细细听着,不禁想到,他们根本不认识许玲,这悼词必定是套话,可怎么又唱得就如同为许玲量身定制一般?也许死去的人都是这般一样的可怜吧。 许久之后,他们唱完,叼着烟,带着鼓,离开了丧堂。邵经华领着隋宜去了另一个有座椅的地方,他蹲在隋宜腿边,给她今天体育课擦破已经结疤的伤口涂了些碘伏。然后捧着她一双手递给另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非常非常温柔地说:“我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还在等着,必须要走了,这是秀姐,你也叫她秀姐就好,接下来的安排听她告诉你。”说完又抚了抚隋宜脸颊,“可以吗?” 隋宜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满心都是对他的信任,不由自主地就点了头。 邵经华离开了,那个叫“秀姐”的人将隋宜抱到自己腿上,好让隋宜靠在她肩头休息一会儿。秀姐有些胖,身体软绵绵地散发着热气,隋宜从没被许玲以外的人抱过,照理应该要挣脱开才对的,可是她此刻只觉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就趴在了秀姐怀中。 秀姐是临时被邵经华从家里叫过来的,他也没时间和她细说,只是再三叮嘱要把小女孩儿照顾好了,秀姐猜就知道这是邵经华说过的恩人的外孙女,只是不知道怎么弄成今天这幅局面。小女孩儿眼睛紧闭,长睫上却沾着泪珠,喉咙里始终哼哼呜呜的,像是受伤的小动物,秀姐只好不断地轻轻替她拍背。 隋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两只粗糙的手掌一直在搓弄她的脸颊,因而吃通一般缩了缩脖子,随即她听见秀姐说:“真是可怜,睡着了也还哭。” 是在说自己吗?隋宜猛地睁开眼,抬手摸了摸面颊,果然一片湿凉。 “醒了。”秀姐抱她坐正,“等下就要火化了,你要再去给妈妈磕个头。” “我奶奶呢?”隋宜问。 秀姐默了片刻,嚅嚅道:“老人家心脏不舒服,先回去了。” 隋宜木然地点点头,“这里只剩我们俩了吗?” 秀姐不知如何作答。 隋宜又问:“我一会儿怎么回家呢?” 秀姐终于深深叹口气。 ———————————————————— 邵经华是早晨八点赶回到殡仪馆的,隋宜正抱着许玲的骨灰盒跟在秀姐后头走下缓坡,看见他向她们走来,隋宜莫名有些急切地喊了一声:“邵叔叔。” “饿了没有。”邵经华弯下腰,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又问,“冷不冷?快上车吧。” 隋宜顺从地点点头,抱紧手中盒子,上了那辆黑色的大车。 “我先带你去吃东西。” 隋宜又点头。 邵经华蓦地想起前晚还不肯同他外出吃饭,不断摇头拒绝他的那个隋宜,心中不自觉多了些酸楚。 不是早餐摊,邵经华带她去吃了只在学校里听说过的热狗,给她买了冰淇淋。隋宜不是忘记了许玲,也不是忘记了她的叮嘱,不要吃陌生人买的食物,可是她太饿了,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塞进了胃里去,然后回到邵经华车上,她靠在背椅上便瞌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隋宜再醒来的时候,她正被邵经华抱小孩儿一般抱着走过一扇高大的刻着浮雕花纹的白色大门,她揉着眼睛,看到秀姐抱着许玲的骨灰盒走在他们身旁。 隋宜听到秀姐问:“一天两天可以,不过多双筷子,可接下来她还是要回自己家去?做爷爷奶奶的怎么这样绝情。” 邵经华道:“昨天老太太说了,许玲的赔偿费用他们不管也不要,只是确实顾不上隋宜。两个人身体都不好,儿子不成气,还留了个孙子给他们。” “还有一个孙子?这…也对,哪还顾得上前儿媳的女儿。”秀姐又问,“那么还有别的亲戚吗?或者找福利机构?” “不好。”邵经华莫名想到隋宜那些生动的表情和大人般的语气,虽然算上这次,他们不过见了三面,但邵经华却格外肯定,她如此年幼却身怀一笔款项的命运将会是怎样,“那样对她不好。” 平时不管她们母女二人此时才凑上来的亲戚,必定不可靠。至于生活在福利机构,邵经华多年考察经历中曾见过好几所,几个小女孩挤在一间简陋的宿舍内,她们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又胆怯。 隋宜想睁开眼睛,却好似被胶水黏住,她只隐隐觉得邵经华抱着她在上楼梯。空气中似乎有花香袭人,又夹杂着浓浓的甜汤味道,阳光透过眼皮,隋宜有一秒几乎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爸爸。”隋宜听到一道脆亮的小女孩儿声,她充满好奇地问,“她是谁啊?” “跟弟弟去楼下玩儿。”秀姐说。 “好吧。”那小女孩儿竟也不缠问,只是应了,“走吧,叶雍哲。” 继而听到一道小男孩儿嘟嘟囔囔的声音,但已经离隋宜很远很远了,她深深陷入了睡梦中。 接下来几天,隋宜在学校请了假,每天早晨或是邵经华亲自开车,或是一位司机叔叔载着秀姐和她出门。他们做了许多事情,给许玲买了墓地,下葬了骨灰,在一座寺庙里给她捐了一块放牌位的格子,据秀姐说这里每天有和尚师父们唱经,许玲来生会很幸福。 邵经华陪她去公安局走程序,印刷厂老板是邵经华的熟人,配合地走了保险赔偿,过程很快,随即又带她去给许玲销了户,收拾了她们母女俩出租屋中的物件,退了租,领着她去见了一些她从未见过的亲戚,因隐瞒了许玲是意外身亡得到了赔偿这一事实,邵经华与隋宜便只能看他们或是尴尬地推脱,或是坦然地拒绝。 隋宜有些害怕,其实过去她从来不觉得害怕,因为她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她与她母亲是可怜的两个人,虽然许玲时常对她非打即骂,她心中也有许多无法排解的痛苦与埋怨,但是起码许玲从没有抛弃她,她们两人往往一起痛恨那个抛弃许玲的人。 但现在,此时此刻,假使邵经华停车,让她下去,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隋宜忽然有些埋怨许玲,许玲也许带她一起走会更好。 隋宜想起这两天住的地方。那里只住了四个人,邵叔叔,他的女儿叶书意,他的儿子叶雍哲,以及这个家庭的住家阿姨秀姐。叶书意很漂亮,像洋娃娃一般,穿灰紫色纱裙宛如精灵,她小隋宜一岁,很活波,但似乎幼稚许多。叶雍哲则是浓眉长睫,皮肤雪白,比叶书意更显漂亮,却不太说话,只爱静静地远远地坐在一旁鼓捣他自己的乐高积木。隋宜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姐弟似乎不大亲密,因而总是忍不住打量他,二人视线相撞,总是叶雍哲先避开。 大约是邵经华同叶书意说过什么,这些天叶书意反而像姐姐一般,带隋宜一起看动画和做游戏,格外大方与隋宜分享她卧室中的漂亮画册、父亲送她的各国纪念品、会说话的玩具熊、会下雪花的水晶球与水晶城堡、各式彩色石头的珠串…叶书意将珠串戴在额间扮公主,隋宜则扮侍女。 其实隋宜并不怎么有心思同叶书意玩耍,她已经连续好几天觉得头痛胃痛,心里像是灌了铅,重重往下沉。但她必须同叶书意一起,她想也许这就是邵经华帮助她的条件——陪伴这两个漂亮却傻乎乎的小孩儿。 好容易剧情演进到公主午睡,叶书意似乎就真的睡着了。 隋宜百无聊赖坐在床边发呆,叶雍哲忽然走近,问她:“我爸爸说你妈妈不能照顾你了,是什么意思?” 隋宜想了想,如实说:“她死了。” “啪嗒”一声,叶书意手中的珠串掉在地板上。 二人皆扭头看过去,她却仍然在睡梦中。 “我妈妈也是,那你爸爸呢?”叶雍哲仍旧问。 隋宜怔住,原来他们两姐弟也没有妈妈。 “你爸爸也不能照顾你了吗?”见隋宜不答话,叶书意忽然翻身坐起问她。 隋宜看她一眼,垂下双眼,想了很久,终于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同谁在一起,是否还记得她和许玲。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只剩,只剩她还需要随他姓。 …… 隋宜想着,猛地抓住邵经华正在打方向盘的手,问出了这几天她反反复复想过却不敢深思的问题:“邵叔叔,我要去哪里?” 邵经华一愣,下意识答:“我们回家啊。” “明天呢?” “明天?”邵经华想了想,“明天你该回学校销假了。” 隋宜心中狂跳,急切地又问:“那以后呢?” “以后…”邵经华手上动作一顿,终于领悟她的意思,“以后…” 太阳的亮光好大,透过车窗照进隋宜眼里,她觉得双眼有些刺痛,轻轻抬手揉了揉。 同样金红色的日光下,邵经华看向隋宜,她单薄瘦削,面色苍白却又目光沉静地看着自己,邵经华忽然想起这个女孩儿从头到尾都不曾放声大哭过。长大以后,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子,但是邵经华想,这件事情将永远成为她心中无法痊愈的烙印了。 第三章十八岁 周六下午放学,隋宜推开车门下车,叶雍哲跟在她身后进门,秀姐张望了一下,“书意呢?” “社团临时活动。”隋宜答道。 秀姐点点头,又冲他们二人招手,将一张印有凯旋门的明信片和一只水蓝色礼盒递给隋宜,“邵先生寄给你的。” 另外两个单单只有盒子的,她交给叶雍哲,“你和书意的。” 隋宜一面上楼一面翻看起来。 自从八年前住进这里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不知道邵经华是怎样办理的手续,但总之现在她和叶书意姐弟同在国际中学念书,她念高三,这对同胞姐弟念高二。 邵经华做的是地质考察工作,常年出差,深山老林中一呆就是几个月,偶尔出国与会,就会像今天这样给他们寄礼物。隋宜已经收到很多,但她几乎不戴也不用,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八年了,可她还是觉得生活摇摇欲坠,毕竟善意施舍与真切关怀之间的界限其实很模糊。 隋宜如今出落得很漂亮,秀姐总拿她和电视上的广告女模特比。学业也很顺利,成绩全A,毕竟邵经华对待她和叶书意从来一视同仁,为她们花同样多的钱,请同样好的辅导老师。她在班级里不大说话,待人冷淡,却似乎仍然受同学们喜欢,大家总会约她一起喝奶茶参加聚会,即使拒绝了,下次也一定还问她。逐渐收到一些情书,还没看便被叶雍哲扔掉了,虽然她并不好奇,却仍觉有些可惜,本想收藏起来的… 但总之,这些都无关紧要,隋宜只喜欢一件事,她喜欢写试卷,常常在发布模考成绩或竞赛领奖之后收到大家或欣赏或羡慕的目光时,隋宜才会稍稍有一点点快乐感与幸福感,这终于是她自己靠努力换来的。 但这样的快乐很短暂,且不真实。 “我爸送给你什么?”叶雍哲问隋宜。 他今年十六岁,变声期刚过,声音仍然有些沙沙的低沉。 隋宜轻轻晃一晃盒子,很轻,且微微作响,因此她莞尔道:“和书意一样吧,应该还是项链手链。” 叶雍哲嗤笑一声,“他难道没发现,你从没戴过。” 隋宜看着他,笑一笑,“别这样。” 说罢,拉住叶雍哲的手晃一晃,转身回了房间。 对,她已经拥有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挂着贝壳色纱帐的公主床,有米奇形状的吸顶灯,有水晶玻璃圆形梳妆镜并粉色亮漆桌面,诸如此类,都是小时候邵经华给她置办的,现如今早已显得幼稚无比,但隋宜仍然十分喜欢。这都要感谢邵经华,隋宜想,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在她最无依无靠的时候陪伴她,给她吃东西,最后带她回家。 隋宜拉上窗帘,趴在床上,反复观看这张明信片,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收到的东西,在通讯发达的现代社会其实已经不再必要,可是邵经华依然照做。内容其实很简单,不过是问候她好,叫她注意饮食和锻炼,祝她每天开心,最后说,新年之前会回来。 新年,还有三个月,隋宜想,如果到新年的前一天,那么邵经华离家就是整整五个月。暑假她参加了A大夏令营并拿了优秀,这学期也通过了自主招考,这些好消息她都打电话告诉过邵经华了,但她依然想要亲口再告诉他一遍。 ———————————————— 邵经华回来那天竟然真的是过年前一日,大年三十。当日天气不大好,灰蒙蒙的,下午又飘起细细密密的小雨,隋宜趴在卧室的飘窗上看外头,窗纱轻轻抖动,冬日的风失去柔软,只剩刺骨。 秀姐前些日子买了棵三米高的桃树,今天才送到,她正在下面指挥着临时请来的园艺师傅加紧速度修剪枝桠,并往上不断地挂一些红灯笼、红鞭炮模型,隋宜探了探身子,将手伸出窗外。 “小心一点。”叶雍哲躺在隋宜腿上睡觉,大约被她的动作惊醒,疲倦地掀开眼皮看向她。 隋宜笑一笑,收回了手。 叶雍哲便握住她的手,把它贴到自己脸颊上。隋宜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顺着他的眉骨描摹向高挺鼻梁。 叶雍哲忽然睁开眼,却并不看向隋宜,只是问:“你在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 “我不喜欢他回家。”叶雍哲喃喃道。 隋宜揶揄他,“你谁都不喜欢。” “可我喜欢你。” “你只是喜欢奴役我。”隋宜笑道,伸手捏了捏叶雍哲的面颊。 他早已不似小时候那样漂亮得像个小女孩儿,他已经成长得高挑,英俊,唯一缺点是性格古怪,有些桀骜不驯。 叶雍哲不同她争辩,只是不重不轻地咬了一口隋宜的指尖。 隋宜自然不会和他计较,目光再次飘向窗外。 邵经华的车缓缓驶进院中,发动机声响安静下来,叶雍哲仍然躺在隋宜腿上一动不动,隋宜只好也不动弹,直到叶书意突然推门冲进来。 她笑盈盈叫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爸爸回来了。”说完,三两步上前拖扯叶雍哲。 隋宜趁机收回双腿,跳下飘窗,穿上拖鞋,挽住叶书意胳膊,小鸟般飞快出了卧室。 走至一楼楼梯处,正听见邵经华与秀姐说话。 “他们呢?” “快下来了吧。” “都好吗?” “当然了。” “隋宜好吗?” 隋宜听到邵经华单问自己,不由心中一跳。 “再好不过了。”秀姐声音带了笑意,“期末的零诊又考了区第一。” 邵经华似乎也在笑,“是,我听书意告诉我了。” “爸爸偏心!”叶书意高声叫道,“为什么不问我!” 话落,她已经扑进了邵经华怀中,邵经华抱住女儿,朗声笑起来,手掌没轻没重地拍了几下她后背,把叶书意拍得嗷嗷叫唤起来。 目光看向叶书意身后的隋宜,笑意似乎更深,“好吗?隋宜。” 隋宜对他点头,“我很好。” “你又长高了。” “是呢是呢。”叶书意插嘴,“我们这学期每天都打羽毛球了。” 秀姐附和说:“还更漂亮了。” 隋宜有些害羞,肩头却忽然搭上一只手,隋宜扭头看向来人。 “雍哲。”邵经华先叫他。 “爸。” 他们父子的感情一向有些冷淡,久别团圆的氛围也稍稍冷却下来。 邵经华避开他的目光,松开叶书意,走到隋宜身旁,抚了抚她发顶,顺着她蓬松卷曲的发尾滑下。 隋宜忍不住,也上前两步,隔着他深色的冷冰冰的大衣轻轻抱住他腰,又立刻松开。邵经华的下巴不小心擦过隋宜额间,虽然只有一秒钟,但隋宜还是感觉整个人都失神发软。 这一切都落在叶雍哲眼里,他只是不语。 邵经华问隋宜:“怎么好像不太开心?” 隋宜否认:“没有啊。” “我有礼物送给你。” 隋宜终于露出笑容,但她想,左不过仍是首饰,这些是叶书意喜欢的。 果然,叶书意伸长了脖子看向邵经华手中的铁盒子。 隋宜接过,盒子沉得她几乎没端稳将要翻倒出去,隋宜刚张口要惊呼出声,叶雍哲已经伸出一只手替她托着底部,他的手掌刚好覆在隋宜手背,隋宜侧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借着叶雍哲的手,隋宜掀开盖子,里头是几十张明信片,都贴有国内国外各地的邮票,五光十色,格外漂亮,只是没有内容,没有邮戳,有些遗憾。她取出明信片,原来底下是各式各样奇形怪状或漂亮或丑陋的石头。 隋宜笑起来,是了,她很喜欢,她就是喜欢石头,喜欢邵经华每天都在接触到的东西。 “谢谢。”隋宜小心地将盒盖扣好,将盒子抱在怀里,面上有些红扑扑,她又说,“谢谢。” 晚饭秀姐露了好大一手,满满当当一桌各式菜色,邵经华与秀姐各饮一杯威士忌,三个年轻人开了一瓶起泡甜酒,也喝了个见底。 大家同在客厅看电视晚会,叶雍哲与叶书意坐在隋宜左右两侧,叶书意酒量浅,喝得晕晕乎乎,挽着隋宜手臂将头靠在她肩上,灼热的呼吸夹杂着酒气不断喷向隋宜脖颈,隋宜觉得有些痒呼呼,半个身体都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往另一侧歪靠去,这就歪到了叶雍哲怀中。 秀姐熬了陈皮糖水出来,远远看见他们三人这姿势不禁好笑。 隋宜看她笑,也笑起来。 她想起多年前,自己初到这里的头几日,虽算不上受欢迎,但起码叶家姐弟并不排斥她。可是当她所有的行李都搬进来,秀姐开始为她打扫装扮房间,邵经华开始为她添置衣物书本时,两姐弟立刻变做了领地被入侵的小兽——直到某天,隋宜被姐弟俩推下了泳池,可她不会游泳,被这两个吓坏了的家伙费劲捞起时,她几乎已经呛死过去。 隋宜从来不是畏畏缩缩的小姑娘,可是她却也深知“寄人篱下”之意,这到底是别人的家,她不能有不满,甚至不可以说不。 深夜躲在被窝里想着许玲哭泣一番后,又狠狠擦干眼泪,这是顶顶没用的东西,隋宜告诫自己,要忍住,要心怀感激,起码不至于露宿街头。毕竟这世界上万般辛苦,除了死亡以外,绝不会有比不知道今夜睡在哪里的惶恐之感更苦的了。 那天晚上,隋宜听到邵经华怒气滔天的斥责声,以及叶雍哲不屈的号啕大哭,他大约是一个人为这桩恶作剧承担起了罪责。 稍后,邵经华从乱哄哄缠成一团的被子里把双眼红肿、满身大汗的隋宜解救了出来,他只是松松抱着她,让隋宜坐在他腿上,将她整个拢在怀中,轻轻拍抚后背。他的怀抱与许玲和秀姐皆不同,硬邦邦又冰凉,可是却同样温柔,他声音格外低沉,絮絮地同隋宜讲一些山里野外的趣闻,隋宜大多听不懂,但却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慰,只觉在一片漆黑中抓住了一丝亮光,终于拧着邵经华的袖口缓缓睡着… 第四章十八岁(二) 许玲来了,老了许多,两腮的肉微微下垂,梳理得光洁无比的头面上,白发根根分明。许玲用极为陌生的眼光看向隋宜,大约没认出已经长大的她,又兀自转身离开。远处一辆货运卡车驶来,许玲缓缓走去,隋宜大叫妈妈妈妈,那车竟忽然转向,加速冲向隋宜,有一道人影突然冲出挡在她跟前… 隋宜急喘着气从梦中惊醒,天已大亮,肚皮只觉有什么重物压着,连忙撑起半身查看,竟是叶书意将她小腹当作了枕头。她没有动弹,又躺回原处,手臂抵在额头上,盯住天花板发呆,虽然已经知道那只是梦,可是心如刀绞的痛觉仍久久不散。 片刻后,叶雍哲来敲房门。 隋宜道:“进。” 叶雍哲从外推开,见叶书意也在隋宜床上,停住脚步问:“你们还不起?” 隋宜指一指死死压住她的叶书意,叶雍哲便随手抄起地上一只软垫扔向叶书意,“起床了,叶书意。” 叶书意被砸得眼冒金星,摇头晃脑地坐正身子,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冲下床狠狠踹了他几脚,骂骂咧咧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隋宜洗漱完站在穿衣镜前换衣服,叶雍哲仍坐在她床边看手机。此刻若有人误闯进来,必定会大惊失色。 隋宜随手选了件水蓝色中领毛衣,“今天有什么安排吗?”隋宜问。 邵经华是早年入赘叶家的,他父母在他少年时期就已过世,中学与大学都是许玲母亲也就是隋宜外婆资助的。而叶太太的父母也在叶太太病逝后选择定居国外,因此年节里,他们一家三口竟无亲友可访。 “我爸说要去研究院里看看。” “也对,他很久没回来了。” “我们去看电影吧。”叶雍哲提议。 “今天外面人应该很多。” “可我想和你出去,家里人也不少。” 隋宜笑起来,“你想躲开书意?能吗?” 显然不能,叶雍哲立刻丧气地垮下脸,他的心情总是即刻写在面上。 隋宜将牛仔裤拉链拉好,三两步走到叶雍哲身边,俯身抱住他肩膀,轻轻吻了吻他额头,又吻一吻鼻尖,最后吻一吻嘴唇,“好了吗?笑一笑。” 叶雍哲便挤出一个微笑。 隋宜叹气:“哎,心里没笑呢。” 说着,隋宜跳上床,从背后圈抱住叶雍哲,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这样,我不想被别人知道。” 叶雍哲背脊一僵,原本条件反射覆在隋宜手背上的手也落下来,搭在大腿上,闷声道:“我只喜欢你,我也不会和你分开的,他们迟早该知道。” 听他这语气似乎较劲起来,隋宜忍住笑,又亲一亲他耳背与耳根,“好呀,那你要乖乖的。” 叶雍哲垂眸,轻轻将她推开一些,才终于点了头。 “既然如此,我们就买四张票,也叫上秀姐。” 叶雍哲不解地扭头看向隋宜。 “否则她一个人在家里该多寂寞。”隋宜从床尾捡了外套,挂在臂弯里,跳下床,朝叶雍哲伸出手,“好吗?” 叶雍哲凝视她半晌,终于妥协,将手递给她,然后被她轻轻巧巧拽起身。 二人刚握住门把手,便遇到了推门而入的叶书意,隋宜自然地从叶雍哲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而去握住叶书意小臂,带着她一同往外走。 “今天怎么安排?出门逛逛吧。”叶书意雀跃道。 “嗯。”隋宜点头,“看电影好吗?” “好呀好呀。”叶书意很是开心,拖着隋宜下楼的脚步也更快,“今天我陪你们过,明天我就要出发去滑雪了。” “是吗?”隋宜配合地表示羡慕,又嘱咐,“你要注意安全。” 叶书意自然一通答应,又说起具体的可玩儿之处来。 三人下完两层转角楼梯,刚行至客厅,便瞧见邵经华对隋宜招手,“我今天要去趟研究院,有临时会议。” 隋宜点头,“嗯,雍哲告诉我了。” “你跟我一起去吗?阅览室今天也开放。” “阅览室?”隋宜下意识重复一遍。 自从当年隋宜被叶雍哲推下水之后,邵经华变得格外小心,她身上一旦有伤,邵经华都会审问儿子,隋宜解释是自己摔倒或擦伤,邵经华却说“下次再不小心受伤,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除此之外的假期,只要邵经华不出差,隋宜都会被她带去研究院,她总是呆在那间堆满地理图册和各种石头砂土标本的阅览室,大人们通常不会进来,她可以享受非常私人非常愉快的独处时光。 但近五年邵经华升了副院,成为该处一把手后,逐渐忙碌地脚不沾地,隋宜便也很少去了。 不知他今天为何心血来潮。 隋宜鬼使神差点了头,“好呀。” 手突然被抓住,隋宜回头看到叶雍哲不满的神色,咬咬舌头道:“啊,我忘了。” “怎么?”邵经华放下手头报纸,看向他们三人。 叶书意不觉有什么不对,如实说:“我们原本说好和秀姐四个人去看电影。” “这样。”邵经华点点头,看向隋宜,“既然你们说好了…” 隋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然从邵经华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遗憾。隋宜只思考了很短的一瞬间,便做好了决定。 她转身牵起叶雍哲手,像逗小孩一般轻轻握住他摇晃两下,“我好久没有去研究院了,你知道我想考地质…”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只是笑望着叶雍哲。 叶雍哲凝视她半晌,似乎能看见自己的面孔倒映在在隋宜湿润的瞳膜上。他的确没办法对隋宜讲出拒绝的话,终于只能说:“随便吧。” 话落,便松开手转身回了楼上。 “啊?”叶书意挠挠后脖,问隋宜,“那就是不看电影了吗?” 隋宜佯作也不知所措的样子摇摇头,看向二楼。他的步伐懒懒散散的,好似浑不在意,但隋宜却深知必得花些心思好好哄他一番才行了。 但是没关系,很值得,隋宜想。 此时邵经华也说:“那走吧,隋宜。” 叶书意因此只好耸耸肩,同隋宜和邵经华摆摆手,撇嘴道:“你们早点回来哦。” 讲完,也哒哒哒小跑上楼了。 ———————————————————— 年初一研究院大楼里竟也人来人往,多数是年轻学生,见到邵经华会礼貌地叫声邵老师或邵院,然后好奇地看隋宜一眼才离开。隋宜不知为何,竟不厌恶这样的打量眼神,反而听着邵经华深棕色的长大衣与她米白的羽绒服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忍不住露出笑容。 “诶,老邵,这是隋宜吧?”一个微微佝偻着背的男人叫住他们,得到确认后,立刻看向隋宜,“多久没来过了,老邵上次找我要资料,说你要考地质学院,很好嘛。” “是,蒋老师。”隋宜叫他,“以后还要多和您请教呢。” “好,随时欢迎。”说完,又笑眯眯看她一圈,重复道,“真好。” 隋宜微笑地看住他,“您身体也还好吧?” “好得很,好得很,只是远不如你邵叔叔,他可还是小伙子!”蒋老师熟络地拍拍隋宜手臂,又转向邵经华,“走吧,开会,老邵。” “隋宜去阅览室等我。”邵经华对蒋老师说。 蒋老师便立刻会意,从腰间皮带上取下一串钥匙,将缠了一圈白胶带的取给她,“去吧,钥匙可收好哈。” 隋宜笑着点点头,告别二人,熟门熟路往阅览室去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跟随邵经华来研究院的时候,当时他还没有升副院,与其它两位研究员共用一间办公室,其中一位就是蒋老师。室内有一张软软的已经破皮的单人沙发,但那却是隋宜最喜欢的地方,她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看故事书,不时抬眼看一眼埋头工作的邵经华,又开心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后来他们换办公室,就把那张沙发给隋宜搬去了阅览室,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渐渐熟悉之后,隋宜开始独自在大楼甚至整个研究院里闲逛,这里有人西装革履、有人穿着白大褂、也有人穿得破破旧旧,但人人似乎都精神奕奕,充满力气,他们脚步匆匆从隋宜身边经过时,低声交谈的术语对隋宜而言好似一种引人的咒语。 那天回家时,隋宜望着车后越退越远的大门上银灰色金属字牌,问邵经华:“为什么这里要叫灾害研究院?研究这些泥啊土啊的是做什么用呢?” 邵经华见她神情认真,便也认真对她说:“在这里研究泥土的人,是为了了解它们。你可不要小看这些泥土,举一个例子,如果它们堆砌而成的山遇到雨水,却没有好的监测与防治的话,就很可能会危及很多人的生命。” 隋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多人的生命”里必然有无数个妈妈无数个女儿,于是她说:“那我将来也要做这个。” 彼时邵经华当她是童言童语,一天一个梦想,因此只积极引导她,说:“那好,我们一言为定,将来你也做了科学家,就来帮我的忙。” 隋宜开心极了,高高举起一只手掌,邵经华便松开方向盘,同她“啪”的一声击掌。双方都用力过度,掌心麻辣辣的疼,两个人却都大笑起来… 阅览室竟然还是熟悉的老样子,想来也是,这里面水平相对最低的也已经在读研究生,除了偶尔带孩子来,谁会进阅览室呢。隋宜津津有味地看那些高清图册,等邵经华开完会已经是午后,他带着隋宜在研究院中逛了一圈,隋宜心中暗想,自己马上高考,四年后就能考这里的研究生,人生好像真的会让她偶尔觉得充满希望。 二人顺路到对面的咖啡厅吃晚午餐,研究院这一带不算繁华,咖啡厅内往来不外乎是研究院及另一座写字楼内的人员,因此短短半小时,已经遇到不少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其中有见过隋宜的,会对她点头示意,并停下来同邵经华寒暄,“隋宜长大了。” 邵经华好似很骄傲,又好似有些感慨,只说:“是。” 另一些不曾见过的,同邵经华打招呼时,则会对隋宜露出些好奇的神色,或有些竟直接问道:“这就是书意吧?” 隋宜不理他们,自顾自吃跟前的冰淇淋。 邵经华笑一笑,“不是书意。” 却不再介绍下去。 是了,隋宜想,她是谁呢?她不是邵经华的女儿,不是他的亲人,她只是寄居在他家中的善良邻居的孙女。 这时有位扎着极低马尾,通身黑装的高挑美女推门走了进来,她一眼看见邵经华,眼神亮了亮,“邵院,你怎么还在这里?” “敏知。”邵经华面上也泛起笑容,“我们吃午餐。” “我也是。”这位叫做敏知的小姐于是与他们落座同一桌,侍者为她点了餐。她吃得很健康,一份沙律一杯咖啡,隋宜听她讲话,声音冷冷清清,却格外引人。 敏知小姐看向隋宜,“你好,隋宜。” 言语间竟好似认识她一般,说着冲隋宜伸出一只手。 隋宜很惊讶,呆呆地同她握一握手,又收回。 “我叫周敏知。” 隋宜点点头,“你好。” “你比照片上还漂亮。”周敏知说。 “谢谢。”隋宜说,“但是,照片?” “啊…”周敏知瞥一眼邵经华,又看向隋宜,“邵院办公桌上有一张大合照。” 原来如此。隋宜再次说:“谢谢。” 周敏知笑着点点头,继而同邵经华谈起了方才会议的事情。隋宜坐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周敏知,她是位漂亮的女人,面孔分明精致,眉宇间透露出些微傲气,但是当她说话带笑时,又温柔极了。 她似乎很通人情,并不叫任何一人被冷落,同邵经华说完,又回头与隋宜讲话,问她寒假做什么安排,可会外出游玩,随即和她谈论起这家餐厅哪一口味冰淇淋最好味道。 一会儿,她的午餐吃完,说还有文件要看,便起身告辞离开了,邵经华将她送至门口。隋宜看着,心想,周敏知必定不是邵经华的老朋友,否则自己不会不知道,可是她已经和邵经华看起来极为熟络了,一来一往,亲密无间。 邵经华再回到座位上时,隋宜仍透过落地窗看着周敏知走远的背影。 “真漂亮。”隋宜说,“很有气质呢。” 邵经华只是笑而不语。 “她是你的同事?” “是。” “以前没见过。” “是去年才来的遥感技术专家。” “原来如此。”隋宜抿一口柠檬汽水,她突然也有些想喝咖啡,“你们看起来已经很默契了。” “是,去年下半年我们一起在巴基斯坦工作。” 隋宜听了,不再搭话。吃完手头这份朗姆酒味的冰淇凌球,又要点方才周敏知推荐的开心果味。邵经华担心她大冬天吃多伤肠胃,劝了两句劝不住,只能随她去了。隋宜吃冰淇淋却不像在品尝,而是半勺半勺往嘴里挖,大约冻到舌头了,又用牙去嚼两下,吃得龇牙咧嘴,邵经华看着却觉得可爱,忍不住笑起来。 等隋宜彻底吃好,二人才买单离开,邵经华单手扶住推拉门,隋宜从他面前先走出,忽然回头问他,“你喜欢周敏知小姐?” 邵经华怔了怔,继而笑起来,无奈地摇摇头。 隋宜与他对视几秒,才笑说,“好吧,回家。” (可能还得剧情几章才能有肉(不想看这种枯燥剧情的可以去看我写的另一篇发疯文章(不是强行安利的意思 第五章十九岁 接下来的新年过得很平淡,叶书意次日一早出发与朋友去滑雪露营了,邵经华又临时接到通知,原本预计年后进行的与海外青年学者的研讨会出了些岔子,需要他亲自去北京一趟,当日一整天他都呆在研究院,初三一早也离开了。 年后的日子过得更是流水飞快,考试、竞赛、考试、考试…教室里的高考倒计时每天一页页被撕下,隋宜的心也渐渐平静。 高考那两日,邵经华正在外地考察,发了信息只祝她顺利,有压力的话一概不提,考场接送由司机完成,秀姐亦是如临大敌般日日煲汤逼她喝下去,叶家两姐弟都尽可能不出现在她面前,隋宜想起来就好笑。果然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隋宜考了意料之中的分数,志愿她填报了A大地质学院,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知道人生新的里程碑到来了。 A大本科校区在城东,叶家老宅在城西,如果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单程就会花费不低于三小时。隋宜一直以为自己在叶家这八年,始终没有忘记过同妈妈在一起时吃过的苦,也不曾动摇过渴望自力更生独立自主的心,可是当她看到地质学院的八人女生宿舍,宿舍尽头的半自动投币洗衣房,以及学校山腰下的公共浴室时,还是吓了一跳。她并不是怕吃苦,她完全做好将来上山下矿、肩挑背扛的准备,可是面对大学宿舍,她心底还是产生了畏惧情绪,这与她曾偷偷去看过的福利院有什么两样,这必然不是一个家。 她并没有提起此事,邵经华却主动说要为隋宜在学校对面的松园租一套房,叶书意极力支持,下一年姐弟俩也即将高考,不想离家太远的她决定追随隋宜的脚步考A大,届时她可与隋宜同住,秀姐也能过去照顾她二人。秀姐一听,也立刻说好,又说宿舍里八个人挤着,一人感冒八人遭殃也是有的,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毫无隐私可言,都是大姑娘了… 因而此事不容隋宜反对,在开学前夕,她独自搬进了三室一厅带大书房的住宅当中,一层一户,书房有落地窗对着极大一泊人造湖,相对雅致,按秀姐的话来说很适合专心搞学问。 然而生活没有她想的那样好适应,开学之后,骤然又是一个新环境,班里四十个同学,个个都是全国各地考来的优等生,此外所有课程又都是全新的,隋宜在这一项上最不服输,因此加倍努力起来,半学期过去,人瘦了不少,书面成绩却只排第三。再者她因没有住在宿舍,虽然也常和室友一起在图书馆做小组作业,班级聚会也按时参加,相处却也只算得上勉勉强强。有两个男生分别同她表白,她都以妈妈不同意为由拒绝了,许玲当然不会同意的,许玲应该恨死男人了,隋宜想着,忽然笑起来。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种种缘故,隋宜发觉自己居然恋“家”起来,尽管她心中十分清楚那不是她的家。可每周末回到叶宅,吃秀姐做的饭菜,看叶书意闹腾,或是与叶雍哲一同躺在她的卧室,都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周末隋宜提着一大包材料和书,自己乘地铁回到叶宅所处的最近一站,司机今日载秀姐临时去市中心办事,她也乐得从山脚往山腰慢慢走一段。 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熟悉的脚步声,隋宜转回头,果真是叶雍哲。 他上前接过隋宜手中的包,又牵起她手,也不说话。 “打车回来的?”隋宜便与他十指交握,轻轻摩挲他拇指两下,又问,“书意呢?” “嗯,很堵,她还在学校。” “周六下午还有课?” “下午美术生有个模考。” “啊,这样。”隋宜点点头,“你呢,十一月是不是要零诊?” “十二月考。” “好好复习。”隋宜晃一晃他手,“我奖励你。” 叶雍哲听了,只是仰头抿唇,又面带笑意看一眼隋宜,并不出声也并不再答话。二人便一路无言,手牵手静静往家走去。 接连是三户院子,都种满花草树木,但仍然要数叶家最盛。老远就能看见极高大的一树粉白色吊钟,垂垂挂挂,在风中似小铃铛摇晃,据说正好是叶太太过世那年种下的,到如今也十五年了。隋宜正想着,夏日薰风中又渐渐飘来一阵浓香扑鼻,仍然是叶家院中的白花含笑和栀子,那几丛是隋宜小时候和邵经华一起从研究院里挖回来移栽的。 风忽然大了些,两旁的树叶都吹得沙沙响,隋宜披在肩上的长发被拂起,微微卷曲的发尾胡乱贴在脸上,隋宜却莫名感到一种熟悉的舒适与放松,因此一面抬手捋,一面说:“我们两个也好久没有这样散步了。” 叶雍哲笑一笑,“嗯。” 从小到大,邵经华工作一向忙碌,秀姐也只能照顾生活,叶书意尚且时常需要隋宜为她遮掩善后,哪里又顾得上这个同岁的弟弟。偏偏她性格外向,总爱出门玩儿,有时还住在朋友家两三天,叶雍哲渐渐总是和隋宜一起落单在家里。 直到一天晚上,风雨雷电交加,轰隆声不绝于耳,闪电一呲啦一呲啦亮彻整个房间,像是要撕破天际,窗外的树叶被吹得哗哗,风从窗缝钻进,呼呼作响得令人胆寒。隋宜实在害怕得不行,无论怎样都睡不着之际,她终于决定下楼找秀姐,然而一拉开卧室门,却发现抱着被单站在门外的叶雍哲,隋宜吓得跌坐在地。叶雍哲上前扶起她,隋宜便愣愣地和他退回房间内,两个人就这样一床睡去。至今隋宜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叶雍哲究竟害怕不害怕。 但总之从那次起,两人感情莫名亲近起来,起初秀姐还会私下跟隋宜说,不可以拧叶雍哲脸,不要带他吃冰淇淋喝饮料,不要教他翻跟头,可是某次被邵经华看到,他却说这样很好,秀姐就也不管了。 晚上喝了秀姐端来的牛奶,两人便躺在一张床上肩贴着肩看着米老鼠杂志和环球少年地理,渐渐入睡;每天一起洗漱,吃早餐,上学放学;假期一起看电影看新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又或者外出运动,去图书馆由隋宜给他划重点… 隋宜不再像过去那样除了学习还需要劳动,她就算擦擦餐桌,秀姐都要连连劝阻。渐渐地,她只需要坐在花园秋千看叶雍哲观察蚂蚁,坐在琴房等叶雍哲练琴,坐在泳池岸边看叶雍哲游越来越多个来回…叶雍哲也会坐在礼堂一角看她演讲,坐在看台看她参加羽毛球比赛… 总之“我陪你”这句咒语,成为了从小到大将他们二人紧紧牢牢拴在一起的秘诀。 因此叶雍哲最喜欢的还是和隋宜一同走这条从山脚到山腰的路,将来也会如此,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这样就很好。 穿过院子,走到玄关处,叶雍哲蹲下来拿拖鞋,隋宜扶着他的肩膀换上,如果有任何人在家,隋宜是不会让叶雍哲表现得与她如此亲密的。至于为什么,隋宜也说不清,她有时也会想,大家真的不知道吗?还是这里都是自欺欺人的人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 叶雍哲看了一眼鞋柜里多出的一双皮鞋,站起身问隋宜:“刚刚闻到院子里的姜兰好香,我去给你剪几支回来?” 隋宜原本还在出神,听到他问,便说:“好呀。” “放你房间吗?” 隋宜答是,从鞋柜上方其中一个抽屉里取了剪花枝的剪刀和手套递给他。 “六支够吗?太香也不好。” “嗯。”隋宜点头,又习惯性哄他,“辛苦你啦。” 叶雍哲不答话,只是哼笑一声,转身大步跨下玄关台阶,往花丛里去了。隋宜知道他是为替她寻开心,因此干脆也坐在门外阶梯上,单手支着下巴望着他。叶雍哲每剪一支,都要认真对比很久,眼神之专注,恐怕比往日做题还用心,隋宜越看越发笑。 等他捧着花束回来,递到隋宜怀里,隋宜也认真地检查一遍,终于满意地笑一笑。花儿为什么非要长在土里,就是要插在各式各样的水晶瓶陶瓶里才好看,隋宜默默想着。 叶雍哲见她是真的满意,才脱掉手套扔到一旁,伸出手臂,揽紧隋宜的腰,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望住她双眼。隋宜揶揄地看他一眼,但还是顺从地把双手绕过他的脖颈,踮起脚主动吻向他的嘴唇,命令他:“说你喜欢我。” 叶雍哲被花枝打到脸,不由好笑,却也一面吻她,一面认真地说:“我喜欢你,隋宜,我喜欢你。” 虽然夏日日头正高,叶雍哲的嘴唇却有种冰凉柔软的触感,他轻轻舔舐隋宜的唇瓣与舌尖,手在她腰间越揽越紧,呼吸愈发局促起来。隋宜并不肯落下风,用力踮脚捧住叶雍哲的脸加深这个吻,直听到叶雍哲舒服地轻哼出声,才得意笑起来,放松地合上双目。 ———————————————— 因临近A市的松县近日接连大雨,发生了塌方事故。当地向灾害所请求技术支援,院中几个研究员和工程师都连夜去了一线,邵经华才忙结束掉外地的工作,赶回来主持所内事务。想到既然已经回了A市,又是周六,不如回趟家,休整一晚,也好看看隋宜三人。 回来时正遇到秀姐和司机出门,她说三个孩子也快回来了,邵经华便抓紧时间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一时听见整座屋里还静悄悄的,便抬步去了书房。他不在的日子,为了防风和雨水,书房窗是不开的,但今日阳光正好,树枝轻晃,大约有风。邵经华便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却一眼看见楼下一对少男少女,二人皆侧对着这处窗口,正想招呼,却见隋宜踮起脚攀向叶雍哲,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二人距离极近,气氛太过旖旎,这绝不是一对同一屋檐下的“姐弟”应有的动作,他们额头相抵,叶雍哲也贴着她的嘴唇说话。因为身高差距,从邵经华的视线看去,叶雍哲托着隋宜的后脑,几乎将她整个按在怀里。 下一秒,隋宜更加仰起头来,叶雍哲便伏低身体深深地认真地吻向她,因他个子高大遮挡住隋宜,她只露出小半张莹白如玉的面孔,双眼紧闭,微卷的长发撒在肩上,落在叶雍哲指缝中,长裙下又露出一截小腿,好不可爱,而她双臂正紧紧交缠在叶雍哲颈上,手中握着一束姜兰。 邵经华一时惊讶万分,他是早就察觉到自己儿子喜欢隋宜这件事的,但始终以为日后将不过是叶雍哲少年时期一段美好的单恋罢了,因而不料自己竟然会亲眼目睹到这一幕。 邵经华立刻想要退回室内,然而双腿似乎与他的大脑不是一条心,仍旧站在原地不动,不知道为什么,邵经华莫名觉得心里有一刻十分慌乱无主,但到底是成年人,他很快镇定下来,嘲笑自己般摇了摇头,轻轻合上窗,坐回了书桌前,陷入深思。 叶雍哲与隋宜缓缓分开,他不露痕迹地抬眼看了看二楼书房的窗口,因满意地看到了想看的人,不由笑一笑。 隋宜被亲得几乎缺氧,只得任由叶雍哲搂住肩膀扭转身体往屋里走,但仍旧奇怪问他:“你笑什么?” “开心所以笑。”叶雍哲又飞快地亲一下她嘴角。 隋宜也只是笑着,拧一拧他脸颊。 第六章十九岁(二)(有H) 晚饭一家人竟然都在,隋宜惊喜地问邵经华什么时候回来的,没听到汽车响。邵经华笑一下,说是同事送他到山脚,自己走上来的,只比秀姐返家快一步。 秀姐先是愣了愣,又笑说是。 叶书意笑盈盈道:“我原本计划今晚要去美术班同学家过周末的,明天去写生,但既然爸爸回家了,少不得要陪爸爸一晚啦。” 邵经华沉默了几秒,忽然放下汤勺,“我一会儿要去研究院,今晚就不回来了,顺路送你去。” “啊,这样。”叶书意想了想,点头答应,“也好。” 隋宜听着,心里却不由有些失落。 往常邵经华回家,总会关切她的近况,今天竟也只是淡淡问了几句。原本以为晚些能像平时一样,去书房问些课业问题,怎么却又要出门。邵经华少有的在家办工的夜晚,隋宜总是静静坐在他一旁写试卷,有不懂的题目问他,立刻就能得到思路。她从来都很珍惜也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大约真的很忙吧,隋宜遗憾地想。 一时间桌上竟鸦雀无声起来,各自吃过饭,隋宜照例帮秀姐收拾桌面,道晚安上楼去了。 隔了半小时,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又渐远,隋宜的房门也被敲响,隋宜只道:“就来。” 又闷坐一会儿,翻身下床往叶雍哲房间去了。 叶雍哲的房间比起隋宜与叶书意的简单了不少,一张贴地的大床垫,铺着整套的水色被单枕巾,一张极大绒毛极长的深蓝色垫毯自飘窗延伸至地上,床上窗边地上四散堆着几只纯白抱枕。床头柜上只有一盏黑漆台灯、一只玻璃水杯并几条隋宜落在这里的发圈,地上还有一堆漫画和科学杂志。小时候秀姐最喜欢打扫他这里,简单快捷,但现在他不让任何人进卧室了,当然除了隋宜。 秀姐每晚收拾完厨房即是下班时间,轻易是绝不会上二楼的,因而只要邵经华与叶书意不在家里,隋宜和叶雍哲都睡在一处,叶雍哲房间更宽,通常在他这里,今晚也是。 隋宜洗过澡只裹一条浴巾出来,在他衣柜里翻自己的睡裙,一拉开柜门,落出一张照片来,上面露出半截胶带,大概是没贴稳。隋宜动作一顿,先侧头乜他一眼,才捡起看,果然是自己在花园吊钟藤架下睡觉的照片。 “不要再放照片在柜子里。”隋宜毫不留恋地随手将照片捏作一团,扔到墙角。 叶雍哲一愣,只说:“对不起。” 他这个改不了的习惯,时常让隋宜头痛,隋宜倒不是觉得有人把自己的照片密密麻麻贴在衣柜里多么瘆人,只是不想被人发现,现在她也不在家里住了,难免秀姐或叶书意有什么缘故进叶雍哲房间。 自从当年隋宜这个“姐姐”来了叶家,他们三个孩子就总是一起睡觉,常常叶书意不在,只剩隋宜和叶雍哲两人,不能不承认,他俩的感情渐渐深过原本这对亲姐弟,隋宜是最不信血脉亲缘的人,她只信感情也事在人为,只要痛下功夫,就有收获。可是随着叶雍哲长大,脾气也见长,先是不让秀姐打扫他的卧室,慢慢隋宜也不能进了。 两年前的那天实在是很巧,叶雍哲放学打球不在家,偏偏叶书意又回来了,一时兴起要私自进他房间拿他的游戏机出来,秀姐叫她不要,叶书意心中也略有犹疑,恳请隋宜去拿,隋宜自然不肯的,叶书意更是对弟弟来气,竟然自己去了。 她在书桌书柜床头柜各处抽屉甚至床上床下四处翻找,隋宜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直到实在担心她捣乱得无法复原,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阻:“他可能带去学校了,找不到就不要再翻了吧。” 叶书意心中又忐忑又气闷,憋屈地摔掉一个抱枕,嘟囔道:“我的已经在过海关了,不玩儿就不玩儿。” 说完,捏着拳头冲下楼去了。 秀姐忙嘱咐隋宜:“我就不进去了,你快给他规整规整,看时间也要回来了。” 隋宜点点头,走进卧室,把床单被子重新铺好,落在地上的东西各自归位,抱枕是她小时候涂鸦画的,叶雍哲竟然一直收着,隋宜笑一笑,把它放回原位。 一抬眼,见衣柜露出条细缝,一件体恤掉了小半角在外头,隋宜上前为他塞好。 谁知拉开衣柜门,就是哗哗一迭声,两侧柜门内面贴满的纸片被空气拂动,刷拉拉拍打三五下,才又静静贴回原处。 隋宜细细看清,不由讪笑,那些纸片分明全是她的照片。她在花园浇水、在后院泳池岸上躺着晒太阳、她在书房看书、在客厅沙发蜷成小虾米睡觉…其中间或夹杂几张素描图,叶家姐弟都很有绘画天赋,叶雍哲笔下的隋宜长发微掩住小半张面孔,双目低垂,不知道当时在做什么,但意境与氛围烘托下似乎比她本人更漂亮,落款日期是七个月前。 隋宜一颗心咚咚猛跳两下,几乎跳到喉头上,但奇异的是,下一刻就恢复了镇静。 这已经算的上是病态行为了,但隋宜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慌惧,她只是立刻粗略检查了一遍,确定照片里她始终是衣着整齐的,想来叶雍哲还不至于做得过于过分。 隋宜小心地将衣柜门关好,抬步正要出去,又忽然想到什么,退回柜前,随手扯下一张自己睡着的照片揣进外套兜里。这时才发现柜子上胶带的痕迹密密麻麻,一处迭一处,立刻也就明白叶雍哲恐怕不止贴过眼前这些,也许早就开始了,也许是从不要大家进他卧室开始。 隋宜环视一圈室内,深深吸两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掩门下楼去了。 走进客厅,叶书意忙问她:“都收好了吗?” 隋宜答:“嗯。” 她又问:“没什么问题吧?”想来是知道后怕了。 隋宜于是挤出一个笑,“放心,我们都不说有人进去过就好。” 叶书意忙乖乖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不一会儿,叶雍哲也打完球回来了,他上楼冲了澡下来吃晚饭,四个人坐在餐桌边一时都无话。秀姐用公筷给隋宜和叶书意添菜,又用腿碰一碰隋宜,隋宜会意,夹一只扇贝在叶雍哲碟子里,他手头筷子顿了顿,深深看一眼隋宜,隋宜只是笑一下,他立刻垂下眼睫。隋宜注意看他脸色,然而他情绪似乎极为平静。 晚饭吃过,隋宜帮秀姐简单收拾了桌面,也道“明天见”便回房去了。 推开卧室门,低头便看见地上放着厚厚一个大信封。 她弯腰捡起,沉甸甸的,封面上是叶雍哲的字迹,写着“对不起”,让人不由发笑。豁开信封口往里一看,果然是今天见到的那些照片。隋宜退一步出来,往右侧走廊一望,果然看到叶雍哲房门外露出他半片衣角。 隋宜笑着关上房门,走到书桌前,将信封内照片全都倒出来,下午没来得及细看,此时才仔细打量,不能不承认,虽然拍摄角度多古怪刁钻,又因她没有摆好姿势,照片大多不太好看,但很自然温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某件事时露出的是那样的神情。但是那几张素描画叶雍哲没有送过来,隋宜懒怠同他计较,胡乱全部再次装回信封,扔进了抽屉最底部。 叶雍哲喜欢她这件事,隋宜觉得自己应该是早知道的,毕竟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想要在这个家庭中立足,分别赢得这对感情不怎么好的姐弟对她的喜爱,是隋宜多年前就开始做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个小男孩儿喜欢人的方式如此古怪,但隋宜既不害怕也不忧心,毕竟比起叶雍哲喜欢她这件事,她喜欢着谁,不是更难以启齿吗。 …… 叶雍哲见隋宜将她在吊钟藤架下睡觉的照片揉成团扔掉后,又一直站在柜前发呆,便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隋宜,晃一晃:“下次不了,我只是觉得那张拍得很漂亮。” 隋宜只是背对着他并不言语。 叶雍哲便又凑到她雪白纤细的颈边,充满爱怜地细细密密地舔吻起来,一面反复喃喃说着“对不起”,一面伸出手掌托住隋宜的下巴,转过她的脸颊来,直直地深深地看向隋宜,又吻向她的双唇。 隋宜在他的嘴唇碰到自己的那刻,故意侧头避开,淡淡笑一下,只说:“总之你记住了,不要再被我看到。” 说完,挣开他的圈抱,继续翻出睡裙换了,又跳上床,背对叶雍哲的方向躺下。 叶雍哲跟上前来,讨好地吻一吻隋宜裸露在空气中雪白莹润的肩膀,才拿了换洗衣物进浴室,很快也带着一身水汽回到床上。床垫极软,他一上来,中间就软哒哒塌陷下去一块,隋宜身体不受控制地滑滚到他怀里去,紧紧贴在一起。 叶雍哲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闷笑一声。 隋宜叹口气,翻身抱住他,将脸贴在叶雍哲胸口。叶雍哲顺势翻身压住隋宜,双手支撑在隋宜两侧,灯光昏黄,隋宜在他的笼罩下,显得更有股朦胧的动人,叶雍哲不论多少次这样看她,都会觉得心脏狂跳。 这样想着,他又动情地低头吻下去,比起做爱,他和隋宜似乎都更喜欢这样的亲密,他们会接长长的吻,感受着对方因为自己而变得潮湿又凌乱的呼吸,直到快要缺氧,才会分开。 隋宜被他亲得格外舒服,忍不住轻轻低吟出声,腰也主动往上抬,蹭到叶雍哲硬邦邦的腹部。叶雍哲笑起来,左手背顺着隋宜的脖颈贴滑而下,掠过她的胸乳,抚过她的小腹,引得隋宜身体触电一般一阵酥麻轻颤,他的手又作乱地移往更深处。隋宜咬住下唇,眼尾红红的瞪他,漂亮的一双眼睛变得湿漉漉,毫无攻击力。 他喜欢隋宜像小猫一般展露出渴望的样子,喜欢隋宜原本清泠泠的声音因他而变得充满欲望,因为他也渴望着隋宜向他索取更多更多,即使是无止境的索取。 隋宜仰着脖子向后,叶雍哲的嘴唇不断地舔吻着隋宜纤细的脖颈,直到亲吻到她耳后的敏感处,又忽然停下,将脸埋在隋宜颈间,还要撒娇般闷声问她:“今天可以吗?” 隋宜早已叫他撩拨得有些难耐,因而只是收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手指紧扣在他光裸结实的背脊上,声音也变得酥软,但仍旧以命令语气难耐地叫叶雍哲:“少废话!” 叶雍哲笑起来,抽出手指,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只安全套戴上,换了自己的性器一点一点地进入隋宜。 他的性器粗长挺直,饱满硕大的龟头一下下顶到隋宜的深处,隋宜不断发出难耐的呻吟。他也轻轻喘息着,拧住隋宜纤细的手腕,压在床头的位置,像是死死控制住了她一般,不断挺动着胯部,节奏极快。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因此竟然显得异常狂野,透着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狠劲儿,跟平时对隋宜言听计从的样子判若两人。 隋宜被他操得双腿发软,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她感到自己脑袋里一片空白,心中却格外迷乱,时而从半眯着的双眼中看向叶雍哲潮红而专注的脸,时而却又像是错觉般将他看成那个人。 叶雍哲像是察觉到了隋宜的走神,忽然完全从她体内抽出,继而再次重重地撞了进去。隋宜瞬间爽得头皮发麻,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忍不住长长地呻吟出声。 叶雍哲这才恢复了温柔,握隋宜玉白纤细的小腿重新垮回自己腰上,然后低头轻轻吻了吻她仍旧发颤的眼睫,“专心一点。” 隋宜只能伸出手掌,软软地毫无作用地推了推他。下一刻,手腕又再次被他握住,叶雍哲柔软的嘴唇轻轻贴了贴她凸起的骨骼,再次吻向隋宜微微张开急喘着呼气的唇瓣,一时间室内只剩二人凌乱的身体相接的拍打声与接吻的水声… 一场性事结束,叶雍哲抱着隋宜又进浴室冲洗一番,二人才重新相拥躺回床上。 隋宜只觉得眼皮沉重,便按住叶雍哲在她小腹打圈的手,低声道:“别捣乱,睡了。” 叶雍哲静了片刻,喉间生出一丝铁锈味道一般的苦涩,却忽然说:“今天下午我们在花园的时候,他看到了。” 他? 隋宜有些疲倦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呆呆地眨了两下,脑子却像是忽然清醒了过来,只是仍然无法转动。 她又听见叶雍哲说:“我爸比我们先到家。” 隋宜闻言愣住,“他不是说和秀姐…” “他撒谎。”叶雍哲在黑暗中眨了眨亮晶晶的双眼,嘴角露出讽笑,“他明明看到我在亲你,还是退回房间了。” 隋宜的手骤然握紧,像是攥成拳头,指尖几乎是瞬间抠住了自己身下的床单。 叶雍哲分明看不见,却又准确地握住,强硬地撑开她手掌,与她十指交握,以奇异地姿势几乎是半笼住隋宜,将她指节发僵地手掌移到唇边,吻了吻隋宜手背,他的嘴唇仍旧冰凉柔软。 继而隋宜听见叶雍哲在她耳边,如同念魔咒一般,轻轻地说:“他不喜欢你。” …… 隋宜忘了自己如何重新找回困意,陷入睡眠的。只是睡梦中,思绪渐渐飘远,似乎飘回到两年前。彼时她也才高二,现如今回想起来难免觉得幼稚。揣走叶雍哲一张照片的目的就是要叫他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叶雍哲竟然立刻也发现,还把所有的照片都还来,接下来几天也总绕着她走。那几天,两个人之间的别扭连秀姐都看出些端倪,误以为他们吵架拌嘴了。隋宜并不需要问叶雍哲为什么躲自己,答案显而易见,他不想看到隋宜讨厌他。 隔了几天,隋宜还是抽时间在叶雍哲教室外把他堵住,扔掉司机,隋宜带叶雍哲搭了地铁回家,两人肩并肩走在那条长长的寂静的山路上。 一路沉默的叶雍哲忽然问隋宜,“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隋宜很认真地思考过后回答他:“喜欢让我觉得安全和确定的人。” 叶雍哲陷入深思,半晌,又问:“没有具体的要求吗?” “没有。”隋宜摇头,反问他,“为什么贴我的照片?” 叶雍哲只是专注地低头看着她,半晌,才说:“因为我喜欢你。” 隋宜露出轻松地笑容,她清晰地感到叶雍哲因为她的笑也放松了紧绷的情绪。 “那为什么又用信封还我,还说对不起?” 叶雍哲想了想,仍然回答:“因为喜欢你。” 隋宜愣了愣,轻轻笑了一声。 叶雍哲所说的喜欢,当然并不会让隋宜深觉感动,但她也并不感到抗拒,这原本就是她想要的。因而当叶雍哲站在那棵高高的碧森森的梧桐树下第一次亲吻隋宜的时候,隋宜并没有拒绝,她甚至忽然发现感觉还不错。平时一贯冷淡沉静的少年,在那一刻脸颊与耳根都绯红,是无法掩饰的羞涩与急迫,隋宜从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依赖的试探与沉溺以及痴迷的欲望。 隋宜似乎不仅能听到他澎湃的心跳,也能听到自己的,她忽然产生一种比考到第一名、比领到金奖还更汹涌的满足感,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叶雍哲原来从来都深埋着羡慕与憧憬,得到叶雍哲的话,似乎就得到了叶雍哲拥有的一切。 为什么?当时的隋宜没有想透,如今也尚不明白。 但日子就这么持续地过了下去,家中五个人,你来我往,竟然始终没有一个人发现。 可是今天邵经华看到了,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 隋宜想着,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这个月有九十个课时的课要上 只能尽量写一写 下个月恢复正常频率(向俺为数不多的亲亲读者朋友们鞠躬 第七章二十岁 叶雍哲告诉隋宜邵经华看到了他们接吻的第二天,隋宜立刻就明白了叶雍哲是故意为之。她丝毫不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他的的确确就是这样的人,看似是这个家里最沉默无害的那个,却分外敏感深沉,他可以温柔得盼望隋宜对他予取予求,也可以冷淡得让亲姐姐在背后腹诽。但隋宜并未对叶雍哲说出自己的心思,仍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周固定同他见面,或是亲昵,或是一起温书,时光转眼飞逝。 一大早,隋宜还在睡梦中突然被砸醒,她吓得弹坐起来,原来是叶书意,后者正一脸心花怒放望着隋宜。心中满腔怒意瞬间平息,隋宜笑着捏捏她的手,瓮声道:“这么早,我还说下楼去接你们。” “不早啦。”叶书意笑着抱住她的腰,深深嗅隋宜颈间的香气,“一想到今天就能搬来和你住,我就高兴得一整晚睡不着。” 叶书意的录取通知书两天前已经拿到,A大美术专业,并非A大王牌,但好在名头响亮。她成绩一向不如叶雍哲好,邵经华对他们的学业也并无强求,因此大家都已经非常满意。 “不是还要和朋友出门旅行吗,怎么不等回来再搬?”隋宜一面说话,一面翻身下床。 “等不及嘛!” 隋宜笑一下,从微微敞开的房门往外看了一眼,客厅已经整齐放了三只行李箱,“雍哲呢?” “他帮秀姐和工人搬东西。” “那你在这里偷懒。”隋宜拧一拧她的鼻尖,“我去看看。” 叶书意这才听出她声音不对劲,“你感冒了?” “有一点,没事。”说着,隋宜随手取了件薄外套罩上。 刚走出房门,被正好搬了东西上来的叶雍哲推回室内,“衣服换好,外面这么多人。” 隋宜无奈地同叶书意对视一眼,关上门,翻找出内衣与T恤换上,随口问叶书意:“他呢?” “什么?学校吗?”叶书意揶揄道,“你会不知道?” 隋宜回头古怪地看她一眼。 叶书意也是一怔,“我想着你们关系好嘛。”顿了顿,又继续道,“还没收到通知书,但应该没问题吧,交大离爸爸研究院很近。” “那和这里有些距离。” “是呢。”叶书意目不转睛地看隋宜扣上内衣扣,“你胸型好漂亮。” 隋宜笑看她一眼,并不言语。 二人一同出了卧室,秀姐也朝他们走来,“有同学找隋宜。” 隋宜先是一怔,继而露出格外懊丧的表情:“糟了。” “什么人?”叶书意立刻好奇起来,谁会在周末来隋宜的住处找她呢,因而又雀跃问秀姐,“男的女的?” 秀姐格外配合她,神秘一笑,用手掌遮住半边嘴,气声说:“男同学,高高大大的。” 正说着,果然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学生提着电脑包和一袋资料走了进来,他一见厅中人满为患,箱盒遍地,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有些手足无措。隋宜见叶雍哲直直盯着别人,上前一步挡住叶雍哲视线,叫道:“学长。”又笑一笑,“不好意思,我忘记今天家里有事。” “不不不。”钟谦尴尬地挠挠头,“是我不好意思。” 钟谦个子很高,五官算得上端正大气,人很魁梧,皮肤有些黑,只因此刻傻愣在此处,显得有些憨厚。这段时间,他与隋宜在教授指导下一同参加一个地质灾害监测与防治的学习培训,今天原本约好一起外出写报告,但隋宜昨天下午开始有些发烧胸闷,吃了药也不见好转,deadline不等人,隋宜只好叫他上午来家里一趟。她也是忙晕了头,全然忘记今日叶书意会搬来,更没想到叶雍哲也来了。 隋宜同他们进行简单介绍,“这是我家人,这是我系里的学长,钟谦。”顿了顿,她又对叶雍哲补充说明,“我们今天有一个地理报告必须写完,我忘记了你们…” 叶雍哲听她口中说着“我们”、“你们”,眸光更暗,并不听她讲完,漠然起身径直往隋宜卧室去了。路过隋宜时,他原本想抓住隋宜手腕,却被她预料到,直接避开了。 隋宜呼出一口郁气,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有些心烦,她紧了紧拳头,对钟谦说,“抱歉,学长,你可能要稍等我一下。” 钟谦自然是又迭声说一连串“好的好的,没关系没关系”。 秀姐看隋宜神色实在疲倦,忙说:“你先吃早饭,我替你招待同学。” 隋宜无奈地点点头,转身往卧室去。 门甫一关上,叶雍哲的吻便重重向隋宜压来,隋宜有些喘不过气,却只能高高仰起脖颈,张开嘴呼吸,像是被巨浪拍上岸渴水的鱼。叶雍哲的嘴唇顺着隋宜雪白纤细的颈间向下,逐渐吻至肩头,呼吸声越发急促。隋宜原本紧紧攀着他的腰,感受到他面颊滚烫,忙推开他捧起脸颊看,只见他面色与脖颈通红,不由抬手轻轻贴住他的颈侧,隋宜恍惚觉得自己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血液涌动,立即又踮起脚不断轻轻吮吻他的嘴唇,双手在他后背从上往下反复顺抚,如同哄小孩子一般小声说:“同学而已。” 叶雍哲却并不满意她的安抚,只问:“为什么来家里?” “有很重要的事情。” “以后不可以再来。”叶雍哲低头看隋宜,“你明明不喜欢外人来家里,为什么他可以?” 隋宜一听,才知道他如此生气是这个缘故,她的确从小领地意识就很强,叶雍哲也是,但他们两个与对方共享一切空间却似乎毫无障碍。这样想着,隋宜反而含笑看向他,“那我要和他一起写报告呢,怎么办?” 叶雍哲只是垂眸凝视她。 隋宜还不肯轻易放过,伸出一只手指,在叶雍哲胸口轻轻绕圈,嘴上叹气道:“哎,那为了你,我也只好不写了,文章不发了,学分随它少,奖学金就不领了。” “好了。”叶雍哲听出隋宜在胡说,绷紧的面孔终于稍稍放松一些,委屈地咬牙道,“下次去图书馆写?” 隋宜才终于笑起来,“嗯,好,我答应你。”又吻一吻他喉结,“以后不叫外人来家里。” 叶雍哲这才点点头,忽然又问隋宜:“他喜欢你吗?” “人人都喜欢我吗。”隋宜被他逗笑,淡淡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稀罕。” 叶雍哲只是看着她,摇摇头。 隋宜摁了摁太阳穴坐回床边,叶雍哲一见,忙蹲在她腿边,紧张地用手背探一探她额头,“刚才就觉得你声音不对劲,发烧了吗?” “没有。”隋宜摇头,抓住他落下的手掌,与他交握,“放心,我吃过药了。”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哪有那么严重。”隋宜笑起来,对他敞开手臂。 叶雍哲便立刻乖乖地环抱住隋宜,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腰,不论身高体型叶雍哲都远胜于隋宜,此刻蹲跪在隋宜腿边也高出她半头,隋宜便软软地将头靠在叶雍哲颈侧,轻声说:“你刚才那样,秀姐和书意会怀疑的。” “你担心吗?” “以前会,现在…”隋宜在叶雍哲颈窝摇摇头,鼻尖蹭到他脖子上的皮肤,半晌,隋宜才又说,“可能早就发现了。” 叶雍哲不语,只是圈抱住隋宜的双臂不由收得更紧。 “但是为什么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呢。”隋宜说着,闷闷地笑起来。 ————————————————————— 最终还是在书房里把报告收尾了,过程中除了秀姐送过一次果汁,并无人打扰。秀姐并一个钟点工在各间打扫,叶书意与叶雍哲静静坐在客厅中,隋宜出书房上卫生间,他们二人的视线也就跟随隋宜打转。 吃过晚饭,送了秀姐与叶雍哲离开,叶书意与隋宜亲密地躺到一处,白天发生的插曲谁都没提,两人只是天南海北地胡说了一会儿,叶书意忽然神神秘秘对隋宜说:“我爸爸好像交女朋友了。” 隋宜心跳骤然漏掉一拍,她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昨天和秀姐去逛街,想着顺路去找爸爸,刚好看到他和一个大美女一起进研究院对面那家餐厅。” 大美女,是周敏知吗。隋宜想,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为什么不是同事?” “肯定不是。” “你怎么确定呢?” 叶书意面上也浮起疑惑,“因为我叫住他们了,爸爸很惊讶的样子。” “可能只是惊讶会在那儿碰到你们。” “隋宜!”叶书意不满地努嘴,“你怎么老是反驳我。” “我…”隋宜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地不愿接受了,“我只是推测,你说的也有道理。”隋宜的心终于沉到谷底。 “我真为爸爸开心。”叶书意笑起来,“我们都这么大了,爸爸还是一个人。” 隋宜没有答话。 叶书意却还问她,“你呢你呢?” 隋宜翻了个身,背对着叶书意,舌根有些发苦,勉强“嗯”了一声。 半晌,隋宜又问:“是不是一个高高瘦瘦,看起来很冷傲的?” “是是是。”叶书意立刻表示赞同,一面回想一面说,“很瘦,和你差不多高吧,大眼睛,尖下巴,烈焰红唇,超级冷傲!” 看来的确是周敏知。 也对,邵经华似乎与隋宜当年第一次见到时没什么两样,他依旧是那么的挺拔英俊,他有知识丰富的头脑,有最好的修养最善良的心,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他,他也一定能从中找到他喜欢的人。 隋宜正沉默地想,忽然又听叶书意喃喃道:“虽然很为他开心,但是我想起妈妈了。” 说着,她推一推隋宜肩膀,“叶雍哲跟你讲过她吗?” 自然是说过的,但隋宜并不认为叶雍哲会希望别人知道他小时候想着妈妈也哭,因而只在黑暗中摇摇头,“你说一说呢。” “嗯,其实哪还有什么印象,那时候我们才两岁。” “外公快要退休的时候,我爸刚进研究院,他当时很喜欢爸爸,说他青年才俊,不仅有钻研精神,还有创新精神,介绍了他和妈妈认识,外婆是很反对的,他们的工作太忙了,但外公和妈妈都很坚定。”叶书意说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外公去世之前才对外婆说对不起。” “外婆跟我讲,妈妈后期病程很快,越来越瘦,癌细胞转移到胸膜之后,开始呼吸困难,当时这里条件不够,就去了国外继续治疗,我们也一起去了,只是我不记得,后来我又追问最后她痛吗,有多痛,也没人肯告诉我。” 隋宜听她说出每一个字,似乎都能感受到叶书意的痛一般,忍不住摸索着牵住她的手掌,叶书意也软软反握住她。 “你猜爸爸当时在哪儿?”叶书意又问。 在临东,隋宜想。很多年前,邵经华为了让她缓解失去妈妈的痛苦,跟她讲过叶阿姨生病到去世那段时间他们一家的经历,那天下午,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却像朋友一样,静静倾听了对方的心事。 叶书意继续道:“他在临东辅助铁路院的工程师为通往阿涅高原的铁路选线,溯临东河往上,怎么走、怎么样的线路安全,建明线好还是凿隧道好…还有一些什么东西,我反正是不懂,总之研究院那时候需要他去实地考察,他最了解。”说着,她耸耸肩,“就是现在那条所谓造福很多人的铁路线。” 隋宜从来不知道原来叶书意口中可以说出这么一些专业词汇,也从来不知道她会有如此让人可怜的口吻。 “我问外公外婆怪爸爸吗,为什么不回国和我们一起住,他们只是说妈妈不怪他。” 隋宜听着,只觉得心里也像灌了铅,沉沉的。原来很多女人终其一生只是在等,隋宜也想起许玲来,她一开始也在等隋某,后来又在等一个可以拯救她的人。 但这是不存在的,隋宜心里深深明白。人除了自救,积极地不择手段地为自己谋取,别无他法。 “我从来是很爱爸爸的,他的确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条件,可能再过一两年,他不带考察了,就在市里,有时间陪家里人陪爱的人了,只是…嗯。”叶书意不再说下去。 隋宜听到“爱的人”却也没来得及深思,此刻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泡进了叶阿姨和许玲的痛中,深深盖过了她心中的那些绮思,起码这一刻是这样的。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宽慰叶书意,或许其实她也不需要。 因而隋宜只是抬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才又拢抱住叶书意肩膀,轻轻说:“好了,睡吧。” 二人便都不再言语。 第八章二十岁(二) 隋宜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久未蒙面的周敏知。她跟隋宜两年前见到时略有不同,更瘦了几分,神情似乎没当时鲜活。今日穿一身得体的套装裙搭格纹大衣,配尖头麂皮高跟,显得修长高挑又优雅,十分好看。隋宜想,也许邵经华上次骗了她。 周敏知带了礼物给他们三人及秀姐,隋宜接过她递来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说:“谢谢。” 周敏知点点头,笑眯眯道:“我听说你最爱吃乐美颂,托人买的,你看对不对。” 隋宜从前常吃邵经华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后来长大自己找代购买,这还是头次从别人手里收到,礼物不在精不在贵,在于送得合心意,隋宜很难说自己不喜欢周敏知,因此真心点点头,“我很喜欢。” 周敏知像是很开心,才继续取出送给叶书意等人的礼物。 晚餐很丰盛,秀姐总是格外能干,周敏知对她的手艺也是赞不绝口,大家交谈着,当然主要是叶书意同周敏知热络地交谈着,氛围之其乐融融,叫人几乎很难回忆起几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她有多落寞。 席间,隋宜很少讲话,偶尔同叶雍哲说上两句,其余一概保持缄默。她默默观察着周敏知,只觉得她除了健谈外,另有一股从容温和的气度,格外令人心生向往,也许这就是成熟女人的魅力。 “吃饭。”叶雍哲夹一只梅子排骨放进隋宜碟中,轻声说,“一直盯着人看会被发现。” 隋宜一怔,随即笑起来,凑到叶雍哲耳边小声道:“周小姐好漂亮。” 叶雍哲只是斜乜她一眼,摇摇头,并不答话。 晚饭临近尾声时,隋宜起身离开了餐桌,她在楼梯拐角处站住,贴靠着墙面,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终于迈步往露台去。叶雍哲随后跟来,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长椅上,嘴角紧抿,静静看住隋宜。 此时已经深秋,入夜微风中带了些凉意,隋宜打了两个喷嚏,叶雍哲并不能劝她回房,只好下楼替她找外套,隋宜便嘱咐他回来时再带杯热可可。 露台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隋宜侧头看,先是一颗红色的小火星闪闪烁烁,停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隋宜只是看着。半晌,小火星被人在墙边摁灭了,那人才慢慢走近,隋宜早知是邵经华,但直到看清才别开面孔望向另一方,也不打招呼,好像他是透明人一般。 邵经华左手握着两只杯子,盛有冰块及浅浅的威士忌。 “喝一点,下楼睡个好觉。”他将一只杯子递到隋宜面前。 好半晌,隋宜才接过,又问:“周小姐呢?” “叫司机送她回去了。” “你不亲自送吗?” “不必。”邵经华笑一笑。 隋宜看他一眼,他的面色的确是不甚在意的,隋宜心绪又再次翻涌起来,因此说:“你告诉她我很喜欢乐美颂的?” “嗯,她问我送你什么好,上次见过你,她很喜欢你。”邵经华答,又忽然说,“没人会不喜欢你。” 邵经华抬头看夜空,月光隐隐绰绰,像一层轻纱笼罩下来。上一次和人并排站在月光之下,静静的而非是工作缘故,是在哪一年呢?又是和谁一起呢?邵经华已经回想不起,亦或是从没有过。 在朦胧月色与昏暗灯光下,邵经华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隋宜,是如此年轻的面孔,漂亮灵动的双眼,充满生机。蓦地又回想起那日看见隋宜与叶雍哲,是那天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与这样的青春与生命力相去甚远,四十岁之后的每一年,都快过上一年。 “是吗。”隋宜抿一口酒,“世界上没有人见人爱的人。” 邵经华也饮下一口,并不接话,转而问她:“交男朋友了吗?” 隋宜一怔,“没有。” “也好,学业为重。” “我不需要男朋友。” “钟谦呢?”邵经华笑一笑,“前几天听书意提起了,听说是你们专业的学长。” 隋宜不料叶书意竟然跟邵经华谈起钟谦,可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分明是叶书意在入学的时候意外遇到钟谦帮忙,几番你来我往之下,最近两人正打得火热,怎么会…隋宜登时想明白了,叶书意大约是忍不住和爸爸分享,却又不肯单说她自己,便往隋宜身上扯。 想了想,隋宜故意中肯评价道:“他成绩很不错,带我们外出考察也吃得苦,愿望是将来能进研究院效力。” “个性呢?”邵经华问。 隋宜并不了解他的个性,因此也就不再回答,只是沉默着。 过了很久,才忽然又开口说:“其实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怕两个人结婚。我怕秀姐嫁人离开这里,又怕你…暗地许很坏的心愿,希望这里永远只有我们五个。”说着,隋宜笑起来,轻轻眨着眼睛毫不躲闪地望向邵经华。 邵经华怔了怔,也笑起来。 “后来才知道原来秀姐早年已经结过婚,过得那么不幸福,我又渐渐希望她可以有办法治疗那段痛苦。”隋宜用手指拨弄着栏杆上的绿漆块,“哎,人好奇怪。” 话落,却也不再说奇怪在哪里,只是微笑着抿了抿酒杯,用沉默结束了这段对话。 邵经华又陪她站了一会儿,忽然说:“隋宜,开心一点。”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动听,却像一记一记重锤敲在隋宜心上。 隋宜蓦地心头一震,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他知道,他一定早就知道。 可是继而,邵经华只是面色无波的,又叮嘱她小心着凉,便率先要下楼去了。 隋宜呆楞在原地,只剩不见任何星斗的漆黑夜空笼罩着她。 好吧,隋宜想,其实人贵在识相,现在大家都当她是一家人,已经再好不过了,原本她更该谨慎去维护,只做大家希望她做的事,而不是打破平静,可是…可是隋宜只觉得胸腔中有如被一团乱麻紧紧填塞住一般。 邵经华端着剩下半杯酒走出露台,手指竟然都有些微微发颤,只希望隋宜并没有注意到。他站在台槛边一饮而尽才迈步将要下楼去,忽然发现楼梯拐角靠墙处,叶雍哲静静站在那里。 借着昏黄的壁灯,邵经华看到他手里端着一杯还冒热气的可可,淡淡问:“给隋宜的?” 叶雍哲却并没有答话,只是冷淡地侧身要往露台去。 邵经华往常都会包容他这样的不耐和冷淡,今天却停下脚步,沉声道:“不要让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叶雍哲一愣,语气中带了些不驯,“什么意思?” 邵经华却不语,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只是一向难辨喜怒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种慑人的表情,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抬步就要往下走。 叶雍哲忽然开口道:“我喜欢她。” 轮到邵经华怔住,但下一刻他只是对儿子笑一笑,“那她呢?” 叶雍哲毫不闪避地看向他,“她也是。” 邵经华回视他,父子二人的视线从未如此长久的停顿在对方的面容上过了,不过此时却都只是如同两只蓄势待发的雄性动物一般,在黑暗之中在昏黄的壁灯下审视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露台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栏杆轻响。 邵经华率先收回视线,扭头望了露台一眼,但也只一眼,便大步离开了。 第九章二十岁(三) 隋宜直接推门而入的时候,叶雍哲正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见到隋宜自己也一身水汽的从外头进来还是惊了一下。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普通的长袖纯棉睡裙,看样子已经洗过澡了,蓬松的长卷发披散在肩后,比白天看起来整个人都柔软了许多。 “怎么过来了?”叶雍哲有些惊讶。 今天全家都在,尤其叶书意与他们二人同在着一层楼,叶雍哲当然是并不在意的,但是隋宜一向都很谨慎。 然而隋宜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气势汹汹地大步扑到叶雍哲怀里,叶雍哲条件反射揽抱住她,隋宜却已经伸出双臂环在叶雍哲后颈,强硬地拉低他,迫使他吻向自己。 当隋宜柔软而温热的唇瓣贴住自己嘴唇的那一瞬间,叶雍哲心中顿时了然,她今天的心情大约恶劣到了极致。但叶雍哲并不计较隋宜此时是以何等心态在亲近他,只要隋宜依靠的选择的人最终是他就好。 这样想着,叶雍哲笑一笑,双臂穿过隋宜腿弯,毫不费力就将她打横抱起,隋宜两条手臂立刻也如同藤蔓一般紧紧缠绕攀住叶雍哲的脖颈。 叶雍哲一面抱着隋宜往大床走去,两人一面热烈地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吻,到最后隋宜几乎是捧住叶雍哲的脸与他唇舌交缠,她的胸口不断地高低起伏,叶雍哲只好一手垫在她腰后,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脑。 再次结束一个长长的吻,叶雍哲却忽然愣住,临近沸腾的血液像是忽然降低了温度。 隋宜从来不露出脆弱的一面,叶雍哲的记忆中甚至很少见隋宜哭。然而此刻的她却眼尾通红,眼睫发颤,一滴泪珠从眼角逃窜似的滚落。 叶雍哲没来由的觉得心中钝痛,他轻轻吻了吻隋宜紧闭着的几乎能看清蓝紫色血管的眼皮,“隋宜。”叶雍哲出声叫她。 隋宜自然听见了,她的嘴角像是有些委屈般向下撇了撇,下一刻她睁开漂亮的双眼,直直看向叶雍哲,开口问道:“做吗?” 叶雍哲睡裤下已经肿起一大包,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只吻一吻隋宜光洁的额头,将她完全搂抱在自己怀中,低声道:“不早了,就在这里睡吧。” 隋宜有些惊讶,她已经感到叶雍哲的性器胀大而坚硬地抵在自己臀下,但方才他轻轻地叫自己名字的瞬间,隋宜却像是忽然从混沌的深潭中被他捞起似的惊醒了,她也清晰地知道自己今天其实的确没有兴致。 叶雍哲勾了勾嘴角,抱着隋宜,将她放平躺在两只枕头之间,再次俯身,蜻蜓点水般碰一碰她的唇瓣,道:“我再去一趟浴室。” 隋宜面上浮起淡淡的略带揶揄的笑意,转开面孔,将整张脸颊埋进了叶雍哲的那只枕头,闷声笑起来,“快去吧,晚安。” ———————————————————— 那天之后,隋宜更加孜孜不倦地学习,整个人扑进了图书馆中,几乎算得上是夜以继日,同学老师有事,都知道如果手机打不通就直接去图书馆最深处找人就好。固定每周末隋宜还是会和叶雍哲见面,除此之外,常常连叶书意也见不着她的人。说是每日昏昏沉沉不知今夕几何吧,却又被她安排地充实满当。 当然叶书意或许也并未急着找她,她和钟谦近来相处得愈发不错,隋宜从来想不到叶书意竟会喜欢这一类型,也想不到叶书意竟然明知道钟谦也是地质专业却仍同他交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但隋宜也无暇深想,毕竟这全是叶书意的个人意愿,她本就不是个轻易能劝服的女孩儿。因而隋宜只全心全意投入学习里去,苦下功夫当然有用,隋宜瘦了一大圈的同时,学业进展也飞快,连时间都过得不那么难捱了。 期末考试前隋宜抽了个空,将课余帮人写文章赚的钱,给一家人各自买了些新年礼物请司机带回去,都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但秀姐收到的第二天便欢欢喜喜地打电话来跟隋宜道谢,又说邵先生下周会去接她和叶书意放假。 这对于过去的隋宜来说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好消息,但现在……邵经华不似小时候那样密切地关心隋宜了,回想起她虎口被自己用圆规扎伤,都害得叶雍哲被邵经华怀疑,怒目而视的样子,不由有些怀念。 隋宜和叶书意期末考不在同一天,但叶书意坚持等隋宜一起回家,邵经华亲自开车来接她俩。他没有穿西装打领带,只是穿了身简单的衬衫长裤和风衣外套,衬衫正是隋宜买的新年礼物,露出一截的领口略有暗纹,使他看起来格外轻松。等待叶书意去系办盖章的时间,隋宜领着邵经华在学校里闲逛,遇到相熟的同学,都露出格外探究的眼神,甚至偷偷发微信询问,称赞又年轻又英俊。隋宜没有做任何解释,看过了,笑一笑,熄掉屏幕。 她一路指给邵经华看,哪里是教学楼,哪里是食堂,哪里是礼堂,哪里是她夜跑的路线。一路上说说笑笑,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是隋宜知道,始终是不同的。 回到家,才进花园,秀姐已经闻声出来迎接,亲亲密密地搂住叶书意,又看向隋宜,抓着她的手臂摩挲,一面往屋内走,一面道:“瘦了,多久不回家了。”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喜道,“你看我今天穿的什么,毛衣面料很好,不过说过多少次啦,不要给我们买东西!” 隋宜垂眼看一看她的领口,只是笑。 秀姐又说:“我煲了汤去那边好几次,也没见到你。” “今年有点忙。”隋宜同她拉一拉手,“都呆在学校里。” “忙好。”秀姐笑意更深,“你不知道,家里空荡荡的,就我和邵先生两个人,有时候做了一桌菜,他说这个隋宜喜欢吃,哎哟,想起来难受。寒假在家多吃点,可不要减肥啦。” 隋宜一怔,余光看到邵经华已经停好车大步往这里走来,因而只胡乱对秀姐说了一大堆好。 邵经华一来,叶书意便蹦到他跟前,抱住他一条手臂,亲昵地往屋内走去。 隋宜看她歪歪扭扭的样子,笑一笑,也跟在大家身后缓步往里去。 甫一进门,抬头便看见叶雍哲已经站在二楼扶手处往下看,隋宜莫名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连忙抬起手冲他挥一挥,快步向上去了。不知道为什么,隋宜此时觉得自己亟需他的怀抱。 “诶等等!”叶书意忽然大叫,“我也上楼。” 说完,忙把自己和隋宜的行李箱都留给秀姐,叮嘱道:“我们一会儿自己下来拿。”便追着隋宜去了。 隋宜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果然到了二楼之后,叶书意只是在走廊同叶雍哲极其敷衍地一拥抱,就转身小跑回了自己房间。 隋宜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背影,叶雍哲出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隋宜摇摇头,便同叶雍哲一起往最深处她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床头柜上有几支棉花插在陶瓷窄口花瓶里,房间也没有任何灰尘及潮气味道,隋宜道:“你准备的?” “嗯。”叶雍哲关上门,“房间是秀姐昨天打扫的。” 隋宜笑着转回身,拉住叶雍哲手,好半天,终于还是埋进他怀抱里。 与叶雍哲并排躺在卧室床上,隋宜静静望着天花板上那久违的画有米老鼠的吸顶灯,多么幼稚,可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突然觉得,其实如果能一辈子都睡在这里,那么也别无所求了。 叶雍哲闭着双眼靠在隋宜颈窝,他温热的呼吸贴在隋宜耳边,不断轻轻抚过她的面颊,痒酥酥的,隋宜终于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不由转头吻一吻叶雍哲鼻尖。 叶雍哲睁眼望向她,忽然说:“隋宜,我好喜欢你。” 隋宜眼眶有些发酸。 是了,隋宜想,不仅是叶雍哲热切地需要她,她似乎也不能没有叶雍哲。 第十章二十岁(四) 当代大学生经历了残酷的期末考后自学校返家头一件事,就是昼夜颠倒地蒙头睡上一整周,他们三个自然也不例外,等到彻底睡醒恢复作息已经是年初四。 好在叶宅的新年也没什么特别,从来如此,只是今年邵经华工作稍稍轻松了一些,春节足足有十天假。一大早,除了叶书意以外,大家都起了,围坐在餐桌边吃早餐,院子外传来电铃声响,客厅门边的视讯屏幕也亮起。 “谁啊,这么早。”秀姐通过监控屏幕看了看,“诶,好像是上次在隋宜那里看到的男同学。” 隋宜一愣,钟谦吗? 秀姐又喃喃说:“书意开学,他还帮我们跑前跑后来的。” “我看看。”隋宜放下汤勺,起身小跑过去。 没想到一看,还真是。 “我去开门。”隋宜冲秀姐摆摆手,又忍不住想,“他怎么会来这里。” 话落,下意识回头看叶雍哲表情,不料却对上邵经华的视线。过了几秒,竟然是邵经华率先收回目光避开,隋宜心中没来由地狂跳两下,赶紧埋头向外走去。 拉开花园铁门,钟谦手抱一盆带土的冬青,憨憨地同隋宜笑,“你好哇,学妹。” 隋宜点点头,“你怎么会…” “来找我的!”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道清亮欢快的嗓音。 俩人同时抬头看向二楼,叶书意穿着睡衣从窗内探出半个身子来,“隋宜,你快带钟谦进去坐,等我一下。” 隋宜嘴角微微抽动,这姑娘真行,放假才几天,人就叫到家里来了。 “进来吧。”隋宜带钟谦穿过玄关,从鞋柜里取了拖鞋给他。 “你们家真大啊。”钟谦感叹道,又将花盆递给隋宜,“劳烦你抱一下。” 隋宜接过,站在一旁歪着脑袋看他。钟谦其实是算得上英俊的,个子高大,肩膀宽厚,只是皮肤黑了点,笑起来牙齿显得格外洁白,人也就憨厚了些。 钟谦换上拖鞋,小心翼翼将运动鞋排整齐,顺便把隋宜等人脱在那里的都规整了一下,然后拍拍裤腿,又从隋宜怀中抱回花盆,站得笔直看向她。 “你吃过早饭了吗?”隋宜一面领他往里走,一面问。 钟谦连连点头,“吃了吃了。” 隋宜指一指餐桌那头,“邵叔叔,雍哲,秀姐。” 钟谦立刻一字不落地照着隋宜的话喊了一遍,又笑说:“弟弟和秀姐都见过。” 隋宜偷偷忍住笑,心想这就喊上叶雍哲弟弟了,又指一指沙发道:“你先坐一会儿吧,书意应该很快下来。” 后半句她说得稍大声一点,希望叶雍哲能听清。 秀姐也已经端了茶水出来,隋宜便不再管钟谦,坐回了餐桌边。 第一件事还是去看叶雍哲的表情,他正端着杯子喝牛奶,视线与隋宜相撞,笑了笑。 隋宜稍稍放心,又给他夹了一只蒸饺。 邵经华放下筷子,叶书意正好哒哒哒从楼上飞奔下来。 双手背在身后,娇滴滴冲邵经华说:“爸爸,我请朋友来家玩儿。” 邵经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温和地点头,“嗯,好好招待。” 说完,起身拍了拍叶书意手臂,又远远同钟谦点点头,“不要客气,玩儿得开心。” 钟谦双眼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甚至起立同已经转身上楼邵经华行注目礼。 ———————————————————— 因钟谦来访,大家都耽搁了些,尤其隋宜。早饭过后,邵经华进了书房,叶雍哲被隋宜赶去了琴房练琴,秀姐也开始忙着打扫和准备午餐,只剩隋宜在叶书意下楼前,暂留客厅陪钟谦说话。好容易等到叶书意打扮得漂漂亮亮下楼,吃过早餐同钟谦出门了,隋宜这才上楼回了卧室。 谁知叶书意同钟谦走到花园,又半路停下脚步荡起秋千去了,大冷天也不怕把脸吹裂。隋宜便跪坐在卧室窗台看了他们一会儿,听到叶书意完全不雅观却充满快乐的清脆笑声,只有最单纯最开心的人,才会发出这样悦耳动听的笑。隋宜好像沾染到她的快乐,也弯了弯嘴角,这才抱上笔记本和高数题册去了书房,这几日她都是在书房度过上午的。 邵经华坐在书桌前,用手轻轻转动那只极大的地球仪,见隋宜推门进来,他才抬头笑一下,道:“坐” 隋宜依言坐到他对面。 邵经华转身将窗户微微掩上一些,回头时看到书柜前的机械座钟,像是有些惊讶:“怎么都十点了。” “在楼下陪钟谦聊了一会儿。” 邵经华点点头,“他和书意认识多久了?” “一学期。” “我记得是你专业的学长。” “嗯。”隋宜答毕,见邵经华仍旧看着她,知道是想多听一些,自然不能再说上次那样冠冕堂皇的评价,因而想了想才开口,“很热心诚恳,尤其懂得尊重书意,人也好相处。” 邵经华点点头,“那书意呢?” 隋宜觉得问题有些奇怪,一时不解,略想一下又立刻明白,邵经华也深知自己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隋宜笑道:“可爱,大方,直率,慷慨,方方面面从不斤斤计较。” 邵经华也笑起来,“竟然没有缺点?” 隋宜不假思索,“虽然说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但叶书意的确除外。” 邵经华怔了怔,分明是在聊叶书意,他却恍惚有种又看到十年前的隋宜的错觉,半晌,忽然说:“我很庆幸你留在这里长大。” 这话没头没尾的,隋宜不大明白,只是静静望住他。 “好。”邵经华摆摆手,“快看书吧。” 话落,立刻埋头向他自己的电脑。 隋宜便也翻开题册,握住笔,却只觉得心绪翻涌。 邵经华翻看完两份资料,见隋宜只是呆坐着,既没在运算,也不像在思考,笔掉在手指尖旁她也未察觉,便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扣了扣她题册。 隋宜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一时间还有些迷茫,“什么?” 邵经华面上是无奈又温柔的笑意,“哪道题不会?我看看。” “啊。”隋宜摇摇头,“没有。” “嗯,难题思考过久并不利于思维,有问题可以直接问,否则越想越糊涂。” 这话必定是在说数学题目,可是听在隋宜耳里,却让她心绪更加翻涌。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隋宜咬咬牙,像是忽然鼓足勇气,“可以吗?” 邵经华一怔,他大约是从隋宜的神色看出了一点眉目。 隋宜见他并未说不,便直接道:“今天早上钟谦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担心他是来找我的?” 邵经华面上笑容却顿时凝固,但很快,又恢复常色,转而说:“你和书意都大了,有男同学追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隋宜面色冷淡下来,低低道:“是吗。” 邵经华只是不语。 “那周小姐呢?从上次之后,很久没见她来家里了。” 邵经华面上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他不笑的时候是格外严肃的,同叶雍哲真正一个模子刻出,因眉眼格外深邃,而显得冷冰冰的沉郁。 隋宜心中也多了些犹豫,她甚至有点想不起自己方才被情绪冲昏头脑,问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到这里十年,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爽直口快的小姑娘了,可是为什么今天又… 正胡思乱想,却忽然听邵经华回答:“分开了。” 隋宜一怔,不由重复一遍:“分开了?” 胸腔当中有什么似乎又狂跳起来。 她动了动嘴唇,正欲再问,书房门忽然被敲响。 邵经华只是双手交握,端坐在书桌边,眼神仍旧看向隋宜,并不言语。 隋宜握了握拳,止住微微发颤的手指,闷闷说:“进。” ——秀姐端着一只托盘,推门进来,上面是两杯红枣参茶。 她笑盈盈道:“昨天隋宜不是让我煮吗,才忙完。” 隋宜忙起身接过自己的茶杯,“谢谢秀姐。” 秀姐见她并不向往常一样先去端邵经华那杯递给他,便自己绕过书桌,端去放下。 邵经华微微颔首。 秀姐敏锐地察觉到眼下氛围似乎不大好,又偷眼打量隋宜,见她只是静静坐着,双手放在书页上,格外乖巧地样子,什么异象都看不出来,便屏气凝神带上门退出去了。 隋宜方才汹涌的情绪被秀姐打断后,瞬间就恢复了平静,一时间只有些后悔胡言乱语,便抿抿唇,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小心烫。”邵经华忍不住出声提醒。 隋宜闭了闭眼,又看向他。 却又听他说:“琴房没声音了,雍哲练完琴了。” 闻言,隋宜不解地皱起眉头,她忽然想起一年前,耳边也仿佛响起叶雍哲的声音,当时他说了什么? 邵经华只是凝视着她,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她。 叶雍哲说“他不喜欢你”,啊,隋宜想起来了。好奇怪,上次亲耳听到叶雍哲说时心里的钝痛感觉竟然已经难以想起,原来失望的滋味也不过如此,有点苦,有点涩,剩下的绝大部分只是空落落的。 她不仅想起了,也觉得自己忽然想明白了,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东西都忘记拿,转身便出了书房。 第十一章二十一岁 随后的整个假期里,隋宜也不醉心于学习了,她乐于和叶雍哲呆在卧室中,把小时候两个人看过的所有米老鼠杂志都从储物间里翻出来,搬进了他房中。她每天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窝在叶雍哲怀里,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看唐老鸭大战外星人,看史高治叔叔洗金币淋浴,看休伊杜威路易参加童子军…直到秀姐叫他们吃午饭、吃晚饭,眨眼间一个月就过去了。 开学前一周,叶雍哲要提前回学校做实验,隋宜也趁势搬回了松园,与刚刚念大学一年级每天想念叶家老宅不同,眼下松园才终于让她有一些放松的感觉。晨起到学校操场跑步,买了早餐回松园吃,再洗澡,回到学校上课、看书,心情好的话再夜跑几圈,生活又恢复了她希望的规律。 转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周,又是一个月,又是半年。 这天,隋宜刚出教学楼,远远看见钟谦朝她跑来,一旁跟了个高瘦俊朗的男孩儿,眉宇间颇有些神气,隋宜不由多看了一眼,也只一眼。 “隋宜。”钟谦可怜巴巴地开口,“我联系不上书意了,她也没去上课。” 隋宜横眉冷对,“放心,她很好,请假旅游去了。”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要去她班里找她,不要引得老师同学去问她,有分寸一点。” “是是是。”钟谦连忙表示认同,“可是,可是,你能不能帮我和她讲讲,那个女生真的只是我同学,你也见过的,你知道…” 隋宜听得想翻白眼,也不等他说完,拔腿就要走。 钟谦又赶忙伸手拦她,“真的,真的,我知道不该辩解,可是当时她是在小组考察受的伤,组内就三个人,另一个也是女生。” “女生去照顾女生不是更方便吗?”隋宜停下脚步,“需要你好心天天跑医院,忙得没空见书意。” 钟谦急得原地打转,整张面孔都涨红,嘴角撇下,是难以掩饰的苦涩。 隋宜其实心里很明白钟谦与那女同学毫无关系,不过是个烂好人,但今天同她没关系,以后同别人就没有吗,不狠狠叫他明白这一点,以后叶书意必定更伤心。 隋宜歪头看向钟谦,“还有要说的吗?没有我就去食堂了。” “诶,诶。”钟谦又要拦她,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隋宜有些心烦,正要推开他。 “算了。”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掌将钟谦伸出的胳膊按下去,语气中有些不耐,“让她走吧。” 隋宜本就心烦,一听这语气,转而看向钟谦那同伴,“怎么?你有什么意见或建议吗?” 对方没料到隋宜有这一问,不由一怔,继而解释说:“不,我不是冲你。” 隋宜又审视他几秒,才点点头,“谢谢,那我走了。” “诶,不过。”谁知那人又迈出一步,高大的身型挡在隋宜面前,“不过钟谦因为他女朋友,这几天心神不宁的,我们小组项目一直没法推进,就让他们好好谈一谈吧。” “你们小组其他人就如此无能吗?”隋宜好笑,“这同叶书意有什么关系,是钟谦自己调节能力不佳。何况…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被别人害,除非他自找的,或心甘情愿的,对吗?” 对方显然被她这副冷漠无情的样子惊呆,一时哑口无言。 “那么我走了。”隋宜冲他笑一笑,这次顺利离开了。 钟谦垂下肩膀,悲哀叹气,恹恹地说:“咱们走吧。” 一回头,却发现江胤还兀自盯住隋宜走远的背影发笑,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你怎么了?” 江胤笑道:“没事,走吧。” 他在此之前其实听说隋宜很多次了,钟谦说她学习能力强,雷厉风行,要是这次一起参加比赛,兴许能事半功倍。但性格不太好相与,做事有自己的一套,轻易叫不动她。莫名的,江胤头脑里就勾画出一个瘦小精干的形象来。 今天一见,才发现竟然是她。 本以为这事起码今日该暂告以段落,谁知隋宜刚出食堂,又遇到方才钟谦那同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得隋宜退了一步,语气自然不善:“干嘛!” 对方也不气恼,“我想和你说说。” “说什么?”隋宜好笑,钟谦与叶书意的事情,何时轮到他们两个外人来讨论了,“我们有什么可说的。” “隋宜。”对方和声叫她,脸上带着笑,格外好脾气地对着她眨眼。 “我是。”隋宜点点头,古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他也长得的确入眼,积郁顿时少了三分,“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江胤。”他答。 “你好,江胤。”隋宜抬起手腕,看了看不存在的腕表,“下次有机会再聊吧,我赶时间,抱歉。” 江胤看她直白的敷衍行为也觉有意思,立刻反应过来,跟着隋宜往台阶下走,“那就不说他们了,我们认识一下吧?” 隋宜心中暗自无语,“你们的友情如此单薄吗?” 江胤毫不在意她的针锋相对,笑说:“我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你想让钟谦吃个教训,对吗?” 闻言,隋宜不由脚步放慢,也来了些兴趣,“哦?那你怎么想呢。” 江胤想了想,又看了看隋宜,认真点点头:“该。” 隋宜笑出声,“这不结了,你何必替他烦恼。” “诶。”江胤挠挠后脑勺,“其实我…” “你想认识我?” 江胤瞠目结舌,半晌才愣愣地点点头。 隋宜当即摇头,“没有必要。” “我没有别的意思。”江胤虽然很少碰钉子,也尚不明白为何隋宜情绪变化如此之快,但下意识解释道,“别误会,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 大约是他眼神真诚,并不使人觉得轻佻或被冒犯,隋宜忽然想到方才江胤同她说到小组项目的事情,因此问他:“你是什么专业的?” 这语气外加隋宜正比他高站了两级台阶,一时竟颇有些像居高临下的审视,隋宜问出口才意识到造次了,大约是自己平时少与陌生人交流的缘故。 好在江胤并不在意,反而故意毕恭毕敬回答她:“我帮他们做山地定量遥感模型。” 隋宜一愣,能被钟谦找上,必定是个中能手。能在学校里抓住做遥感技术的,更是了不得。因而索性再问:“你不是本科生?” 江胤又好似猜到隋宜所想,对她伸出手,晃一晃,笑眯眯道:“我读研一,认识一下?” 隋宜点点头,却并不与他握手,只是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伸到他面前,“还是加微信吧。” ———————————————————— 那天加上微信匆匆告别以后,隋宜觉得很奇怪,在学校里念到大三,以前从没见过江胤这号人物。可是自前几天认识之后,走到图书馆能和他在进出口擦肩而过,去系办大楼能和他乘同一台电梯,自己还被挤得来踩到他脚,甚至在泳池更衣室也能从女同学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想到这里,隋宜莫名有些反感,即使和对方没交集,她也从来都讨厌极受女生欢迎的男生。许玲曾经和隋宜讲过,她和隋宜父亲高中起就是同学,那时候隋某就格外受到女生追捧,他身材高大,面孔英俊,讲话八面玲珑,许玲对他一见钟情,不幸就此开始。 因为这个缘故,隋宜天然厌恶名字总被女生挂在口中的人。像叶雍哲就并不会,读高中的时候也偶尔听到女生谈论他,关键词除了好看成绩优异外,大多是孤僻、冷淡、高傲、太不爱讲话。这不就很好吗?隋宜奇怪地想,这些外人眼里的缺点,在她眼中正是优点。 然而想归想,游泳馆是不能不来的,这学年体育课,隋宜因抢课晚了一点被迫选了游泳,不知是天生缺乏这部分基因,还是由于小时候的阴影,总之她始终是女同学里游得最慢几个。体育成绩亦事关奖学金,隋宜不想不合格,最起码必须得80分,因此下课后又独自在泳池里咬牙游了几个来回,直游得四肢都觉疲软才作罢。 隋宜踩着水池底,缓缓行至水池边沿,双手扶着岸边,想要撑上去,一蹦,竟又跌下来,一旁就是台阶,隋宜却气不过,同自己赌气一般又跳了两三次,结果与方才无异。 岸上传来一声轻笑,隋宜扭头一看,竟然是江胤。 “你?”隋宜惊讶道,第一反应是此人跟踪自己,转念一想,这几次相遇江胤却也并未多纠缠,只是笑着叫她一声名字便罢。 江胤见她面色诧异,主动解释道:“我来参加游泳队训练。” “你是游泳队的?” 江胤点点头,自岸上伸出手掌递给隋宜,看她不理,又再笑着伸前一些,“架子好大。” 隋宜此时见更衣室出口又走出几个高大的男生,想必的确是临时有训练。一时间为自己的臆断感到有些尴尬,好在对方并未察觉,因此隋宜别开脑袋,只用手抓住江胤手腕。 他此时也正裸着上身,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匀称漂亮,格外有吸引力,他轻轻一抬手臂,即将隋宜解救上岸。“哗啦”一声,隋宜带出不少水珠溅在他小腹上,又缓缓滚落。她今天穿了身非常保守的黑色泳衣,胸口遮得严实,连带还有袖管与裤管,然而裸露着的雪白的半截小臂和小腿还是让江胤慌忙移开了眼神。 “谢谢。”隋宜说。 江胤指一指水中台阶,笑道:“下次可以走那里。” “我知道。”隋宜闷声说,埋头就往更衣室走去。 大约老天偏要为难她,一挪脚,就感到双腿好似还在水浪当中一般虚浮无力,下一刻脚底就是一滑—— 江胤眼疾手快抓住她小臂,帮她站稳。不远处立即传来一阵起哄声,诸如“干嘛呢江胤”一类。 虽然听得出他们并无恶意,但隋宜还是只想走开,便立刻抬步往左去,谁知江胤也正往右,隋宜又往右去,不料江胤也正想让她,因而同时又往左,两番相让下,隋宜反而直直地撞到他怀里。 岸池边果然又是一阵起哄。 隋宜忙退开,又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尴尬地甩甩头,捋了捋湿漉漉贴在后颈的碎发,干巴巴冷冰冰地嘴硬道:“走了,谢谢你。” 江胤好笑地叹口气,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那条长长厚厚的深绿色毛巾展开搭在隋宜肩上,“新的,干净的。” 说完,冲她挥挥手,转身向那群男生跑去,众人见他来,纷纷跳进水中,场馆内一时人声鼎沸鸡飞狗跳。 隋宜看着江胤也跳进池中,炸开一个巨大的水花,不由笑了笑,取下毛巾,转身回了更衣室。江胤有种没来由的热情,而且表露得格外自然率直,隋宜难免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