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录(古惑仔漫画同人)》 1、你方唱罢我登场 初一,清晨。 距离开元寺的开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正门口捧花提果、举着高香的信众已然是里叁层外叁层。 叁殿之外便是僧寮,其外的回廊尽头则是后门。此时门边立着一黑西服、一白西服两个门神也似的保镖,正望向寺内方向的一队来人。 “多谢师傅行此方便,得敬头香,偿我心愿。”只见一个神高神大、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向知客僧合十道,“呢次时间匆忙,无缘拜会大师傅,下次定当再呈敬意。”说着,他转向旁边一个青年男子,又道,“车仔,之后的供养,你要亲自操办,万不可怠慢。” “天养哥放心。”车宝山称是笑道,亦向旁边的僧人合十作礼。 “施主礼敬叁宝,善莫大焉。”知客僧回礼罢,送他二人出门。 原先立在门边一黑一白的两个保镖在前开路,行至一辆黑色的宾利旁,打开车门。 蒋天养摆摆手,对那二人道:“蓬黑、乃白你两个在车上等就好。”言罢,转向一旁的车宝山,“车仔,陪我走走?” 车宝山自无不可。 绕到正门口,香客、游客正鱼贯而入。 蒋天养在门口驻足片刻。车宝山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他是在看门口的人群,还是匾额上斗大的“度一切苦厄”五个字。 蒋天养戴着一副橘色的透明墨镜,光线一晃便完全遮住了一双锐利的狭长眼睛,岁月沟壑刻伏在脸颊上,更显威仪。他此时面无表情,车宝山却能感觉到,天养哥心情不好。 只片刻,蒋天养抬步又行。 此时虽是清晨,但因初一、十五有庙会,不少流动摊贩也已支了起来,多是贩售香烛灯蜡与花果糕点,道路两侧是南洋风格的骑楼,陆续已有店铺开张营业。 蒋天养停在一家刚开门的甜汤店门口。 “呢家李记甜汤……竟然还在这里。”蒋天养喃喃一句之后,径直进门坐下。 车宝山素知蒋天养只钟意金碧辉煌的享受,此时见他大剌剌坐进这简陋小店点甜汤,颇有点意外。 “当年亚爸带我返乡扫墓,每次都会来这里饮甜汤。”蒋天养说着,朝车宝山笑笑,“那时候,你仲未出生呢!” 是了,上任洪兴龙头蒋震,从他庶出小儿子蒋小宝出生那年,便开始缠绵病榻,好好歹歹拖了四年,终被肺癌磨去了生命。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老来得的幺儿,来得并非欢愉时光,车宝山对五岁前的模糊记忆里几乎没有关于蒋震的什么印象。 老板端来甜汤放至蒋天养面前。粗瓷大碗里满满堆着陈皮白果、番薯、绿豆与鸭母捻,不过叁元钱。 “车仔你话,大师傅是真的不在,还是不愿见我?”蒋天养话是疑问,神情却仍倨傲非常。 “天养哥诚心供养,如果不是大师傅刚巧在外地回不来,点会不见您呢。” 蒋天养冷哼一声:“呵,我是诚心,但我估我那个死鬼亚哥,比我更诚心。”言罢,蒋天养发觉自己心生毁谤之意,多少悻悻,便换了话题,“宗祠那边呢,有回复么?” “对方话仲要开会,集体讨论。” “艹!”又不是自己满意的情形,蒋天养大为光火,狠狠摔下瓷勺,“班老不死的,咁不识抬举!” 车宝山赶忙相劝:“天养哥,唔使劳气。班老鬼摆谱而已,点都不会同真金白银过不去。” 此次回潮汕老家祭祖,原本就只是一个名头。毕竟不是清明也非祭日,实是蒋天养趁胞兄蒋天生因火石洲大战被港府敲打惩戒,来潮州老家抢势立威罢了。此前十几年,蒋天生以蒋氏宗祠的名义资助当地的两岸文化促进会、海外同乡会等等,最出名的一桩邀买人心之举,便是每年给村里的老人发礼物金帛,年龄以60岁为界。天养为压天生一头,提出要由他主持,改为以50岁为界,帛金也翻了一倍。如此厚利,原本以为对方必是立刻感恩戴德,不成想却被什么集体开会讨论的理由来推搪,也难怪蒋天养恼怒。 自古财帛动人心。人家不要,自然有理由,无外乎不想得罪蒋天生罢了,这是明摆着的。只是如若被拒,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蒋天养岂非下不来台? “天养哥你放心。呢单嘢,我来跟。绝不会落您个面。” 听车宝山如是保证,蒋天养心里的气顺了不少。之后,车宝山致电蓬黑,令其开了车来,送蒋天养先行回港。他则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翌日再返。 从上午到傍晚,马不停蹄见了几拨人,勉强谈妥。难得晚上没有应酬,车宝山回了酒店却也静不下心休息,干脆四处走走,又转回到开元寺前。 逢庙会时的夜市更热闹,虽说繁华程度远比不得油尖旺,但吃的玩的,也是应接不暇。寺前一段的街道边竟还有一处露天的讲古摊,一个戴眼镜、半秃顶的男子,穿廉价西服,拿一纸折扇,看着违和。 说的正是《隋唐演义》里李世民杀兄一段。 太阳底下,果然无甚新事。车宝山心中不畅,放下一百港币,起身离去。 此行诸事不顺,可见蒋天生威势之深。天养哥想要夺他龙头之位,重掌洪兴,到底有多少胜算?车宝山不愿想,甚至也不敢想。 难啊……车宝山知道难。但这是天养哥的夙愿。而蒋天养之所想,便是他车宝山之所想。唯有成其所想,才能报答天养哥对自己的教养抚育之恩。 无论多难。 廿载的光阴与尊严啊!这是蒋天生欠天养哥的,也欠他车宝山的。 走出路口,正要叫车,空气中飘来一丝甜味。车宝山寻嗅望去。 一辆卖糖葱薄饼的叁轮车。 糖葱啊……这样的特产,Faye应当没有吃过吧? 忽如其来的想法让车宝山自己也愣了一下:如何突然想起她了……难道是这甜味么? 见他驻足,小贩忙来推销:“哥哥仔,尝下现做的糖葱饼呀?” 现摊的薄饼,包上糖葱、芝麻碎和香菜末,脆甜可口,离了潮汕地界还真不容易吃得到。 车宝山不喜欢吃甜的,却买了一包糖葱。 带回去,明天叫亚Mike送去给Faye吧!车宝山如是想。 次日一早,另有两地牌的豪华房车送车宝山返港。过关时,排队的前一辆车似是很着急,频按喇叭,颇为刺耳。原本闭目养神的车宝山皱眉前望,见前面是一辆半新不旧的本田:不知所谓!按喇叭有用么?该等不是还得等么。 但是铭寅真的非常着急。 他作为太子条line的揸数人,奉急命来深圳这边支取太子名下夜场的钱款,筹措火石洲战后的安家费,却没想到手下私挪了公司的现金去还赌债。他这一趟除了账上的大窟窿,竟然一个镚也拿不回来。 “只得这些钱?”太子捏着铭寅递过来的计算器,瞪着上面的数字,简直匪夷所思,“我平日不赌不嫖,点解账上只剩二百万?” “太子哥,你是不赌不嫖,但这半年我们与东英晒冷,到处都要开销,又没什么进项……” “我不是还几栋物业么?直接抵给银行套现不就可以了?” 铭寅擦了擦额汗:“可能您太专注江湖事,没留心出面的情况。年初香港楼市大跌,您那几栋物业现在都成了负资产。何况有几层商铺本身也没还清按揭,根本不能再拿去二次抵押。” “那……那就把什么陀地费、保护费统统加收一倍!” “这、这……经济形势不好,那班老板前阵子还集体来要我们减价呢……” “艹!”太子大爆粗口,将计算器狠狠掼碎在墙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原是,火石洲之战后,双方清点死伤,洪兴这边亡者叁十余人,重伤百余人,其余者多少都有轻伤。东英多亡十余人,总体差不多。为免后续麻烦,近百亡者统统坠石沉海。然而如此大的数量,总难免几条尸体四散漂浮,没几天便见了报。警方此前只听有大型械斗的风声,不见实据才未大动作。何况九七在即,如此顶风作案,港府岂能容忍,清剿整顿旋即铺遍港九。各大帮派风声鹤唳,尽皆蛰伏,躲避风头。 只是下面人能躲,顶头的又躲去哪里呢? 蒋天生简直是焦头烂额。他早已打定主意,移家美国,但也不能说走就走。原本稳住港府、虚与委蛇的转移计划,被火石洲之战彻底打破了。竟然B京方面也辗转传来申斥之意,洪兴龙头岂不心惊?此时想到从来偏爱的太子竟是始作俑者,蒋天生更是心恨不已。 在蒋天生心里,太子从来不仅是手下爱将。 论历史渊源,洪兴是一个年轻帮派。当年蒋震过世,蒋天生继位,虽是父死子继,好像是立了个家传的规矩。但实际上就继任问题,曾闹出多少风波。原本蒋震的意思是天生、天养两兄弟行双龙头制。奈何天生、天养水火不容,而蒋天养论武功、威望、地盘,甚至隐隐强过胞兄蒋天生。之后,一半是天生手腕,一半也是冥冥之意,蒋天养一支的势力被警方扫得七七八八,人也远走美国。然而,剩下几个与蒋震一同打天下的股肱堂主,却也不服天生,更不满如此家天下的安排,相继出走。之后的洪安社、洪义社、洪乐社,都是这么来的。 虽然,随着蒋天生二十年苦心经营、纵横捭阖,当年那些出走的小帮派,要么回巢,要么被洪兴蚕食消化,什么名头也无。但每每回想起即位之初的艰难情境,蒋天生也不免唏嘘。那时他身边除了陈耀,再无一个心腹,手下更是没一个能打的。太子是他一手栽培,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的,情分不比寻常。 太子份人均真,性情豪爽,在洪兴下层极有威望。加之他资历也是够的,蒋天生这两年,益发属意太子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届时自己做个太上皇,遥控指挥,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蒋天生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为打火石洲,情利兼施,竟组织其余11区的揸fit人请愿开战。说是请愿,与逼宫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蒋天生也知道,太子对自己赤胆忠心。若说太子要反他,他自己都不信。但太子如此骄横行事,着实触犯了洪兴龙头的绝对权威——其他揸fit人会怎么看、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制不住太子了? 何况,蒋天生是想将龙头之位传给太子的,可这件事真真暴露了太子要命的性格缺陷——意气用事、毫无大局观!回归在即,太子就这个城府气度,怎么放心将洪兴交给他? 蒋天生心中烦郁,商议火石洲善后之时,都没有露面,只派了陈耀传达,同时特意嘱咐,叫上陈浩南。 是了,这次事中唯一让蒋天生颇感欣慰的是,12揸fit人中总算还有脑子清醒、眼界开阔的。 便是陈浩南。 太子虽是莽汉,却也不傻,他感受到蒋天生的不满态度。 可火石洲是洪兴大胜呀!且一举打残了宿敌东英——五虎全覆,东英的士气已低无可低,说不好便会一蹶不振。自己为社团立下如此汗马功劳,蒋生不予嘉奖,还给我脸色看?太子也是满腹怨气。 尤其此时眼角瞥向旁边静静坐着的陈浩南,太子心头更堵了。 12揸fit人中,除了自己,蒋生唯独叫了陈浩南来商议善后。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蒋生心里,靓仔南已经与自己平起平坐了么? 如此意乱神烦、五味陈杂,当陈耀报出安家费统共1906万,蒋天生代表洪兴出一半,另一半要他们参战的12揸fit人自行解决之时,太子当即站起,表示那一半他甘子泰全全担了。 “一半就是953万,不是笔小数目……”陈浩南话说一半,咽了回去。 “咁又点?”太子随即冷哼,“你以为我付不起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浩南眉头微皱,仍是好声好气道,“呢单嘢是大家一起的决定,应该摊匀负责。” “艹,不是吧,亚南。用得着么?你一百,我一百,募捐么?我太子话担得起,便是担得起,唔使再婆婆妈妈!”太子言罢,起身便走,丝毫商量余地也不留。 陈浩南感受到太子的不友善,心情不免低落。 看来他还是介意自己之前与他唱反调,不同意他打火石洲。陈浩南暗暗叹息,但想来,他们多年友谊,太子也不会真的记恨他罢! 记恨的确说不上,警惕却是实打实的。 这几年陈浩南在江湖上风头益盛,蒋生对他也越来越器重。以往因为彼此地盘一在尖沙咀、一在铜锣湾,隔着海感觉不明显。如今太子心下算了算,他俩的另一个共同好友大飞,是香港仔揸fit人,与陈浩南平时都在港岛活动;再加上陈浩南曾经的得意门生大天二娶了大飞的妹妹kk,是以大飞从来与陈浩南更亲密些。大天二已是观塘区的揸fit人。日前陈浩南扶持了一个叫灰狗的新人接任北角区揸fit人。再有,他之前的门生山鸡去了台湾,也在蒋生的授意下遥领了柴湾区的揸fit人。山鸡派来一个美女蛇一样的代理人亚夜代管柴湾,这亚夜不知什么时候也跟陈浩南不清不楚地总凑在一起。如此算来,他陈浩南在洪兴的影响力,竟已辐射了五区之多,根本是半壁江山! “太子哥,我、我倒是有个提议……” 太子混乱的思绪被铭寅吞吞吐吐的声音拉了回来:“有话就说!依依哦哦的做什么?”说着,没好气地往旋转椅上狠狠一坐。 “我怕讲了,太子哥更加劳气……” 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万宝路,太子勉强压住语气:“你快讲。我不生气就是。” “953万减掉手头的200多万,还有将近700万。一时片刻,肯定是凑不出来。所以,不如……不如请南哥帮手吧。” “艹!”太子闻言大怒,一把将桌上杂物尽数扫飞,起身指着铭寅吼道,“请靓仔南帮手?我出来行的时候,他毛都未长齐!我搞不定,要靠他帮我?” 铭寅见此,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咒骂着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最后干脆摔门而去。 走在尖沙咀的繁华街头,太子情绪爆发之后,逐渐冷静下来。 从哪里去筹700万呢? 虽然不合规矩,恐怕只能预缴保护费了。只怕这也不够……实在不行,庄亚琳手里还有几个的士牌照,若能卖去一个两个,也是一笔款项。 难道自己已经混到要变卖女友资产的地步了么?太子悲从中来。 沉重的步履经过一家富丽堂皇的大酒楼,此时正办婚宴,喜气洋洋。太子无意中瞥见那印着新人照片与名字的海报——梁东明,金可儿,确是郎才女貌。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呀…… 2、今宵酒醒何处 【补一张官仔骨骨的东哥~】 尖沙咀山林道的腾华大酒楼,年初换了东家,不仅重新装修,听闻请了顺德退休的国宴厨师掌勺,几乎日日高朋满座。今天大堂被包下作婚宴,酒楼服务员里,有新来的一个与同事私语,道那新郎梁东明只是刚工作一年的外企小职员,如何负担得起这样的排场?她那同事倒似知道些内情,见人来人往,只对她挤眉弄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二十桌酒席,男女两方来客一半一半,但仔细看来,女方客人大多是亲戚;男方这边,却多是朋友、同学。 客人来得都差不多了。一脸喜气洋洋的新郎正四围招呼,这时见门口又来了几人,瞧清是谁,梁东明忙紧步过去。 “龙哥,您来了!”梁东明笑得眼睛也眯成一条缝。 “恭喜呀,明仔。”粗胖身材的肥龙亦是红光满面,焗黑的头发只根部略有些灰白色,几乎看不出是六十多的人,“成咗家就是大人了,生性(1)呀!” “我知啦,龙哥。” 当年大东入狱,胞弟梁东明还在李家屋村附近读小学,若是受了欺负,或是家中有事,都是去找大东的拜门大佬肥龙出头。如今梁东明结婚,虽是尽可能地抹去江湖色彩,却也不可能不请肥龙。 便如他旁边一身整利西装的亲哥哥梁东升,周身一丝江湖气也无,金边眼镜,官仔骨骨,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华侨企业家。 “龙哥,我带您入席。”引肥龙坐到最前面的男方主席,也快到吉时了,大东便陪他坐下。 肥龙见梁老爹与亲家那边在闲聊,压低些声音,对大东道:“我看门口礼单,另外四虎也送了贺礼呀。” 大东微笑谦声:“是。各位同门俾面。” 肥龙叹了口气:“飞仔平与四海也罢了,虽然资质平平,但到底是我们东英的老人。可那个哈里,还有那个亚郎,以往都是与洪兴走得近。这几年捞去台湾,在香港说不上有什么根基。也不知老顶怎么想的,直接空降进五虎,难以服众啊……” 大东笑笑不语。他自是认可肥龙的话,只是不愿妄议高层罢了。 论年龄,肥龙比东英龙头骆驼还长几岁,现在是东英辈分最高、资历最老的叔伯之一。对东英的感情之深,可想而知。日前火石洲一战,肥龙极不看好。奈何他得知之时,骆驼已拍了板,来不及反对。再则,如此大事,骆驼也未召集众叔伯们商议,与古惑伦两人关门便定了,是何意思?年已耳顺的肥龙,岂不知自己该识趣些么? 浑噩而丰足地养老,这是江湖人最美好的归属。 儿孙自有儿孙福。当然,对自己牵挂的“好儿孙”,肥龙仍是十分关怀。开打火石洲之前,大东并未将底里实情告知老父,弟弟那边说得也含糊。类似托付后事,还是大佬肥龙。肥龙阻他不下,只得去黄大仙为他烧香祈福。总算大东保得一命,囫囵回来。又因他在火石洲上,豪义无双,在帮中人望骤升。东英于火石洲一役大败,二代五虎尽数覆灭。骆驼为挽回士气,不顾仓促,强行拔擢了叁代五虎。于战场大难不死的梁东升,这次是无论如何推脱不了做这出头鸟了。 “人家都叫么追风虎、哮天虎,偏你取名无名虎。唉……东仔,也是难为你了。” 东英7万帮众,进位五虎便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一般古惑仔眼里,是敲锣打鼓的喜事。可肥龙从来很清楚,人一出名,一大叁大——开销大、压力大、是非大。所谓江湖大哥,名声越响、手下越多,实是挂在身上的寄生虫和不定时炸弹就越多。肥龙视大东如子,为其计远,反而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大东自知肥龙所虑,只宽慰他道:“公司睇得起,给我机会上位。龙哥你放心,我会警醒做人的。” 肥龙轻轻摇头,叹道:“你仲记不记得,当年是怎么跟我的呀?” “点会不记得。” 当年,实是大东的邻居发小铁生,先跟肥龙搵食,之后引荐大东一同拜门。一次,大东与铁生同去做事,遇袭械斗,两人都受了伤,铁生为大东挡了几刀,伤得更重,一个礼拜后没挨过去。铁生寡母急痛攻心中了风,生命垂危。偏那时候,肥龙人在泰国,怎么都联系不上。大东为筹住院手术的费用,一咬牙便去打了黑市拳。可即便是黑市拳,一晚两晚,如何能挣十几万?他便去打困兽斗。大东虽然好打,但十七八的少年,哪里比得日日操练的正经拳手,差点就死在铁笼里面。即便如此,铁生母亲也没救回来。 肥龙返港后知悉此事,深感大东义气,自此当他干儿子一般栽培,不在话下。 大东本人经此一事,心性却另起了变化,只认定凡事终没有钱重要。出来行,不为了钱为了什么?如此才有后来被他那恶毒初恋——当娜蒙骗,一度与肥龙决裂、脱离门户之事。 其实在行古惑这条路上,大东算是起点不低了。70年代,香港地千千万万的屋村烂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十来岁去钵兰街见世面。之后虽被当娜陷害顶罪入狱,好在大东之前没有案底,以较轻的持有违禁品被定罪,刑期2年。入狱后,他气性仍盛,几番斗殴,又加了16个月的刑期。蹉跎叁余载,重获自由后,幸得肥龙体谅,回巢揾食,仍能在钵兰街作马夫。之后又蒙肥龙提拔,扎职草鞋。 论能打、论食脑,大东在同侪中都很出类。草鞋这个职位,不好说卑微,也不大长脸——按扎职的底数来说,草鞋是九底,不如十二底的红棍威风。上枱讲数,多少吃亏。若不是之前,他因当娜反骨的黑点,断不至如此。一般十来岁的靓仔出来混,叁年扎职不到,便是老四九。叱咤港九的大哥,大多20出头便成名了。毕竟吃刀尖饭,当打的年纪都不出位,还想什么以后?大东24岁出狱方扎职,今年虚岁30岁,晋五虎之一。他虽感怀肥龙的远虑,内心却也踌躇满志。 “我知东仔你现在是当打的好年纪,鲜花着锦的前途。你不要怪亚大长气(2)。十个古惑仔,九个衰到底啊……”肥龙笑着摆摆手,“唉,不说了!今天是明仔的好日子。你亚大我是老糊涂了,讲开这些有的没的,东仔你担待我罢。” “龙哥哪里话。您讲的话,我都入耳了。”在一片喜乐中忆起铁生这个故人,大东心中唏嘘,但他做人的信条,从来是往前看,如此便对肥龙笑道,“如今让明仔赶在我这个亚哥前头结婚,我也够没面子了。之后到我摆酒,我可要烦请您来为我主持。” “哈哈,好、好!”肥龙闻言大笑,“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对了,你上次说得那个女仔……”肥龙忆起,之前大东说他心仪之人是耀扬的女朋友,如今耀扬身死,再无阻碍隐患了。 大东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自那次带叶斐去了火石洲,回来后她再没有联系自己。便是文蕙找她,也被尽数推拒了。大东猜测,她应该是不愿与同耀扬有关的人、事再接触了。如此,心中怅然,但仔细想想,自己也是个捞偏的烂仔,与耀扬又有什么根本区别?她这样好的姑娘,若能放下过往,日后找个正经人、过正常生活不好么? 所以,还是算了吧……喜欢一朵花,何必非要摘下来。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做马夫这行,还缺女仔么?” 肥龙见大东故作痞气如此说,心中明了,不再多问。 婚宴仪式一路进行。肥龙年纪大了,不胜久坐,受过新人敬酒之后,便要告辞。大东送他出门,再回来时,见弟弟、弟妹继续逐桌敬酒。忽有一瞬,他竟觉与这满室喜庆热闹,格格不入。 肥龙适前所言,再次浮现耳侧。 大东刚才并没有将心里的实话,告诉自己这亦师亦父的拜门大佬——他的心态,其实很摇摆。理性知道,早晚退出江湖,才是正路;而自己在东英里势力愈大,不是真正好事。江湖便是战场,身在战场,怎会永远好运。远的不说,便是火石洲,立花救得他一次,若有下次呢? 但同时大东不免又想,不捞偏,又做什么呢?弟弟立业成家,他梁东升此时却仍是孑然一身。故旧友朋几乎都在江湖圈子里。捞偏的生活,无论有没有意思,他也过得习惯了。何况火石洲一役,东英输得如此惨烈,如今整个社团风雨飘摇,他又能退到哪里呢?难不成不在香港生活了么?所以,就算要为自己计长远,也不是现在。 说到底,还没有一个令他毅然决然与过去切割的动力吧! 婚宴结束,大东送老父回去,原想在家住一晚,可不知怎的,心里空落,只想喝酒,便回了砵兰街。驱车行至半路,手机响起来。 “哎呦,没想到你仲会接电话呀。我还以为你正搂着哪个伴娘快活呢!”话筒里传来一道清甜女声。 “艹。”大东笑骂道,“多谢你大半夜还记得打电话来调侃我。” “唔使客气。我刚过海,等下一起喝一杯?” 大东惊讶道:“你从澳门过来了?” “是呀。我们这班古惑女不够格吃你梁家的喜酒。钵兰街的花酒,总配喝一杯了吧?” 大东摇头笑道:“波子姐开了尊口,我仲敢不照办么?你想去哪里喝?” “还是天台老地方。我带着酒了。你人来就好。” 钵兰街中段一栋唐楼天台,两米高的广告牌有些斑驳,四围装的灯泡坏了一半。大东环视一圈,很快找到那个坐在广告牌下方围栏边的女子。 “你还真是很钟意这个天台呀,波子姐。” 波子闻声转头,向大东朗然一笑:“因为景色好呀!能看到整条砵兰街。” “是啊……”彼此完全无须寒暄,大东弯腰扶在围栏上,叹道,“这条街真是几靓呀。” “靓不过你啦,大东哥!”波子偏头觑他,还吹了声口哨,“从没见你穿得咁正式,袖扣都带上了,几型呀!” 大东耸肩笑了笑。此时虽近中秋,午夜却还是有些闷热。大东脱下西服外套随便扔在一旁栏杆上,几下扯开领口,唯独解开那双D白金袖扣的动作仔细许多。 “点呀,堪堪参加完婚礼,有何感想?” “感想便是开心呀!”只见大东将那双D袖扣妥帖放进兜里,语气却颇有几分玩世不恭,“明仔结了婚,明年再生个仔,我梁家有后,人生大事就都完成了。我这个做亚哥的,替他高兴,仲要谢谢他呢。” 波子听明大东话里有些许自弃之意,倒是暗暗惊奇。大东素来硬净,今天却是怎么了?波子心中不解。但她今日约他,并非闲叙,顿了片刻调好语气,复开口笑道:“你我都是这条街上出身的,烂命一条,没什么事比开心重要。”说着,弯腰从冰桶里捡出一罐啤酒扔给他,“庆祝你大难不死,又晋五虎。日后世界,大把可捞。” “有得食就笑醒了。”大东拉开啤酒,灌了几口,“明年就是九七。也不知道往后是不是真能马照跑、舞照跳。” “别人我不敢说,你的马一定可以照跑。”波子说着,指向对街不远处一栋正在装修的商厦,“没有你拢住咁多瓣人收楼,哪有这栋英豪坊?公司一半,你一半。躺着收租也够食一辈子啦。大东哥,你也算是上晒岸了。” 原是九七在即,不少港商抛售物业地皮,举家移民。那栋物业的旧主,本也是香港地颇有头脸的中等富豪,奈何前年家主过世,两房叁子为争家产,打的是头破血流,天天上小报。所谓崽卖爷田心不疼,便叫大东捡了个大便宜。 “上岸?”大东苦笑着摇摇头,“边有岸啊?出来行,回头无岸了。” “艹,为什么要回头?”波子将手里喝空的啤酒罐捏成一团,随便往后一丢,笑骂道,“我说你这人,我咁捧你,你也不接茬。让我下面的话怎么说?” 大东闻言笑道:“你要说什么?同我还要兜圈子么。” 波子美目流转,她早将靴子脱了放在一边,一双做了镶钻美甲的纤足此时悬在楼外,一晃一晃的,竟比霓虹耀目:“澳门那边,我想收一家赌场酒店,你撑不撑我?” “赌场酒店?大茶饭啊。”大东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罐。澳门地赌业早已饱和,何况波子用的是“收”字,可见那家酒店现下有主。如此,这个“收”字与“抢”字,又有多少分别呢?大东情知无需细问。 波子是孤儿,保良院长大,十来岁从女童感化院逃出来后,便在夜总会作舞小姐揾食。她为人仗义,又聪明,也有几下拳脚功夫,没几年便成了钵兰街有名的古惑女;再后来跟了洪义社一个大佬,去了澳门。奈何没几年,那大佬死于江湖仇杀。波子一介女流,单枪匹马给她男人报了仇,算是当年江湖上一段佳话。波子也自此继承了那洪义社大佬在澳门的势力,成了一方大家姐。然而,女子混江湖实有先天劣势,若不再靠男人,为了立足便要广交朋友。大东入狱前,在钵兰街与波子只有几面之缘。他出狱后最落魄的那阵子,与世英常去澳门码头打劫零散赌客。偶遇纷争,倒是波子与他解围。如此便交了朋友。90年代初,大东与波子合作,引进大批东欧妹来港澳作艳舞娘,大赚了一笔。后来干脆发展成所谓经纪公司,带队去闽粤诸市巡演,这些年已成了稳定产业。双方合作,也越来越默契。 只是,波子此次之请,不是小事。她望着垂眸思量的大东,并不催促。 终于,大东淡淡开口:“你要几多人、几多钱?” “五两友(3),叁百万。之后我算你二成股。” “志在必得?”大东放下啤酒罐,给自己点了支万宝路。 波子只是随意地耸耸肩:“富贵险中求喽。” “咁样……”大东缓缓吐出一口烟,“我叫咖喱带他班手足同你去。” “多谢了。”单纯借兵,与派头马去助阵,效果又不同。波子感他义气,知自己无须多言了。 下了天台,大东回他的竇口。波子的姐妹则在路边的跑车上等她。 “波子姐,这么快谈妥了?”说话的是波子手下姐妹小福星,当年是从越南难民营里逃出来的。 波子笑着点点头,坐上副驾驶。 “波子姐,大东哥他都好帮你喔。” “当然了。他为人几骡(4),我们又是多年老死。他点会不帮我。” 小福星却笑得暧昧:“不只是因为这个吧?” 言下之意,波子了然,于是似笑非笑地望了小福星一眼:“我们女人出来行,不想衰的话,更要有分寸。这桩生意,如果对他没着数的话,我都不会开口的。” 小福星闻言缓缓点头:“明白了。谢谢波子姐教我。” 波子亦是满意地笑了笑:跟她揾食的女仔不少,倒是这个越南妹最有悟性。 ======== (1)生性:懂事、听话。 (2)长气:唠叨,啰嗦 (3)五两友:五十人 (4)骡:义气 作者bb: 波子和小福星是TB系列里《古惑女》漫画的主角,在东哥的外传《东英仔》漫画里也有出现。 东哥的拜门大佬肥龙是在《东英仔》中出现的。但他们在这里的相关剧情都是抓杜撰的哈哈~ 3、似是故人来 大东回到家,已是下半夜叁点。 老旧唐楼的二层,旁边是他一支人马聚脚的铁龙拳馆,楼上一层是马房,楼下是一家烧腊店与一家跌打医馆,几乎组成了江湖人日常的闭合生活圈。大东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哪怕近几年身家阔绰,如今又晋五虎,他还是觉得住在钵兰街这逼仄的旧竇里更方便。 或者,无论他如何总将“做人要向前看”挂在嘴边,底里却是恋旧的。 600呎,两室一厅,次卧以前是世英住的。与女友文蕙关系稳定后,两人虽在海富苑供了一套房,但时不时也回来这里住。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文蕙会承担起所谓“贤内助”收拾家务、洗衣煮饭的任务。反而,但凡文蕙长住,这家里除了大东的卧室,便会被她的各种零食、饮料、香烟、扑克、麻将堆得下脚的地方也无。大东自认在生活上不甚讲究,只有实在看不过眼时,才板起脸叫文蕙收拾。如今,一进家门,客厅干净的有些空荡,大东反而有点不适应。 短期内,他俩都不会回来住了——上礼拜,文蕙一进门,道了句“好浓的烧腊味”,然后便吐得昏天黑地,几乎晕厥。世英自然吓了一跳,赶忙送她去医院。这才发现,文蕙已怀孕快两个月了,她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大东条line众人,闻此喜事纷纷来贺,冲散了不少火石洲后颓丧的气氛。只是文蕙自此一丝烧腊味也闻不得,否则便吐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两人住回海富苑,世英为陪她稳胎,已好些日未见人了。 一同打生打死的好兄弟将为人父,亲弟弟也结了婚。大东躺在床上,几口抽尽一支万宝路,蒙头睡觉。 次日,港岛中半山,傍晚。 “我们又不会住到港岛这边,你就算想看楼也该去老尖看啊。” “不住过来还不许看看么?豪宅哎,风水可好呢!我们来吸收一下灵气,对宝宝好。”歪理什么的,文蕙从来是张口就来。她实在不是房里待得住的人。但凡身上一时片刻轻快了,便要往外跑。上一周孕反极其严重,这几天才有些胃口。今天突然想吃九记牛腩,便闹着过海来吃。 世英也是被她上周闻什么吐什么吓怕了,哪敢二话。吃罢牛腩粉,两人便周围走走消食,途径半山锦园台。文蕙好奇这传言的泰国某风水大师封山之作,于是两人扮作买家,请中介带他们看看挂牌只租不售的几个单位。转罢,辞了带看的中介经理,世英与文蕙沿着步道往一处面向维港的绿化布景往回走。忽见,一个女子牵着一条雪白的大狗迎面走过来。 不是叶斐却是谁? “Faye!”文蕙欢叫一声,“天呀,太巧了,竟然在这里遇到你!” 叶斐骤见他俩,亦是高兴,与文蕙抱了抱:“是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怀孕了。”文蕙笑着拍拍肚子,“带他来看房。他要是不买一栋靓屋送我,我就不给他生孩子了。” “你把我卖了吧!”世英亦是笑,望向一身便服、牵着狗的叶斐,“Faye你住这里?” “是。我搬家了。”叶斐点点头,拉起文蕙的手笑道,“真是恭喜你呀,文蕙。” 文蕙亦是握住叶斐的手:“Faye你……瘦了好多。”双颊微陷,原本猫样灵动的大眼睛也暗淡了几分。反而是她旁边的雪白大狗见人兴奋,又蹦又叫。叶斐控它勉强,更衬得她孱弱许多。 上次见她,还是大东带她去火石洲。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如何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文蕙与世英互看一眼,岂不明白。 一时,沉默得有些尴尬。文蕙转向一旁尾巴已经摇成扇面的雪白大狗,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养狗了?我都不知道。” “没多久,就半个月。我堂哥送给我的。” 上个月开学时,Jason借口有事找车宝山,陪她返港。之后她得知耀扬身死,几近崩溃。爸爸Anthony Falcone也立刻来港。少主Jason不能久留,临行前送了她这条狗。Anthony伴她半月,见她情绪渐稳,起居如常,家族中诸多琐事积攒已多,确需处理,一周前便也返回美国了。 “它叫Yogurt。”叶斐笑着介绍。她明白堂哥送狗给她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心中本也抵触。但这么可爱、温暖的毛毛球,成日围着她,走到哪、跟到哪,叶斐怎么忍心不管它。之前,Anthony没走时,便拉着她一天两次的遛狗,今天打疫苗,明天剪指甲,真是把她的课余时间塞得满满的。 “太可爱了!这是什么品种呀?”文蕙双手揉着酸奶那雪团一样的大脑袋,欢声问道。 “萨摩耶。” 酸奶性格极为活泼,完全不认生,见文蕙喜欢它,便绕着她又闻又蹭。握着狗绳的叶斐,被它拽得一顿一顿的。而它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后,竟带着那伸缩狗绳把文蕙的腿都缠住了。叶斐与文蕙两人一狗转了数圈也没解开。世英在旁看着,笑得跺脚。 “哎呀。Yogurt,坐!”叶斐也是无奈了,到底是松开狗绳,蹲下扯松缠在文蕙腿上的狗绳按在地上,让文蕙自己抬腿出来。 文蕙褪除束缚,调侃道:你这狗口味几重呀,还识得玩捆绑。 叶斐无奈地也是笑,正想捡起狗绳。酸奶却一下跑开了。 “哎!Yogurt,站住!” 正撒欢的酸奶才不听她的,又瞥见马路对面,一个菲佣牵着两条柯基经过,一猛子就冲向对面。 好巧不巧,一辆轿车拐弯过来,哪成想突然窜出来一条大狗,闪避不及,正撞了上去。 “啊!”叶斐尖叫声未落,就见酸奶抛物线一样飞了出去,哐地一声砸落在马路上。 骤生此变,叁人忙跑过去。但见酸奶侧倒在地,不住抽搐,暗红的血液从雪白的皮毛下涌散开来。司机也慌忙下车,向叶斐叫道:“吓死我了!你这人怎么都不牵好狗!” 忙忙交涉一番,双方留了联系方式,先送酸奶去医院,之后再谈赔偿。世英开了车来,叶斐抱着酸奶在后座。酸奶此时不住吐血,叶斐的白T恤腹部已被热热黏黏的血液浸透了。叶斐带着哭腔,不住唤着“Yogurt别怕,马上就到医院”,感到酸奶皮毛下的心跳搏动却是越来越弱。 终于,到了最近的宠物医院。酸奶被推进手术室,没片刻,大夫便走出来,遗憾地摇摇头。 叶斐呆呆立着,眼泪唰地流下来。 一哭出来,仿佛开启了什么阀门。叶斐双手捂额,越哭越大声,几乎嚎啕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它才会死的……”她手上、小臂上原本血迹蜿蜒,此时不少蹭在了脸上,她又哭成这样,看着是说不出的凄惨。 “Faye你别这样呀,这不怪你。”文蕙扶住她的肩,切切安慰,“这是意外呀!谁也料不到的。” 叶斐拼命摇头,气声噎滞,竟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眼前也逐渐模糊。 “Faye,天啊!”文蕙尖叫道,“你怎么吐血了?!” 这是叶斐有意识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波涛声,滚雷声。叶斐发现自己好像在海浪中,眼前是一座礁石离岛。电闪雷鸣之下,无数人影晃动。她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飒拓身影。 “耀扬!”叶斐大声唤他,却灌了一大口海水。努力地翻腾着想游过去,可海浪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将她拖进深深海底。她想呼救,却觉海水如毒焰一般从喉咙灼烧向下,五内俱焚。 某种类似求生的本能,让叶斐猛地睁开眼睛。 陌生的房间,并没开灯,右边是一扇窗,不知是月光还是外面的灯光,溶溶凉凉撒进来。 身上一点力气也无,小腹闷钝钝的,耳侧传来心脏检测仪滴滴答答的声音,叶斐支着眼皮循声望去,但见病床左侧一张椅子上,一个男人肘支扶手正睡着。 英气的眉,温润的唇。 那一瞬间,叶斐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刚破壳的雏鸟,本能地开口呼唤。 “东哥……是你么?”沙哑的声音有一丝抖。 大东闻声醒了,反应了片刻才道:“Faye你醒了。”迎向昏暗中闪耀着期冀的眸子,“感觉怎样?我去叫护士来。” 此时是下半夜叁点,这间急诊病房只她一人。 “东哥,我、我这是怎么了?”叶斐勉强抬手伸向他,大东随即握住。 “你急性胃出血,晕倒了。文蕙和世英送你来了医院。”说着,大东打开病床前灯,取了床头小柜子上他的眼镜戴上,“文蕙又怀着孕,便叫我来了。” 叶斐闻言有愧:“真是抱歉……是不是吓到文蕙了?” “她没事。世英已经带她回去休息了。倒是你。大夫给你做了检查,说你的胃部和十二指肠都有很严重的溃疡。” 大东记得那大夫最初询问叶斐是否之前做了什么大手术,否则不会溃疡得这么厉害。得到否定答复后便又问她是不是近期受了什么精神刺激,如果是的话,建议待她醒过来之后,做个心理评估才稳妥。 精神刺激……便是今天酸奶不幸被撞死,的确是个刺激。这严重的溃疡,难道也是今天突然长出来的? “喔……”叶斐垂眸,轻声道,“怪不得我最近有点胃疼。看来是小毛病。” “这可不是小毛病……”突遇刺激便能吐血,这还是小毛病?大东还想再劝,却听叶斐忽道。 “哎呀,Yogurt还在宠物医院!”说着,她挣扎着坐起来,“我得打个电话给他们。等下我就去处理……” “现在是下半夜,打电话也没人接的。”大东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倚着床头靠坐。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事先想到的!是我没做好,它才会出意外……”叶斐说着,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Faye你别这样……”从刚才握住她的手,大东便没再放开。 他原本以为,叶斐不想再接触与耀扬有关的任何事务,是准备放下过往、向前生活。现在看来,她不仅没放下,更似乎是背上了莫名其妙的负担。 “意外也好,果报也好,都不关你的事。”将自己的椅子拉近,大东几乎是靠着她坐下,顿了片刻,决定直言,“人各有命。耀扬的路,是他自己选的。” 东哥他什么都知道! 叶斐紧咬嘴唇,下巴不住打颤,再难抑制地扑进大东怀里,痛哭起来。 的确,今天当她看着自己满手鲜血,脑海中尽是梦境中无数次出现的、满身披血的耀扬。 是她的错!如果她早些回香港,一定能阻止耀扬去打这荒谬的一战。耀扬是为了得到Falcone家的认可,才会如此犯傻,丢了性命。是她叶斐间接害死了他! 这一个月来,她反复翻着耀扬的那本《尼采语录》。她难以想象耀扬在生命终结之时,在想些什么。于是她只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竟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终日烦恼,弄得自己天天胃疼。爸爸Anthony没走时,她在家里吃早餐,强忍着也要把吃食填进胃里。Anthony走后,她便放任自己少饮少食。奈何爸爸给她雇了菲佣,没几天发现冰箱里的东西总也不少,便打电话来问。此后叶斐便将冰箱里做好的食物,包得干干净净,偷藏在书包里带出去,放去学校垃圾桶上。 “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大东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叶斐慢慢平复了一些,想坐起身,却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根本不想离开大东的臂弯——东哥的怀抱,似乎就是她最安心的港湾。 “东哥,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我怎么总是给你添麻烦……” 她的声音瓮瓮的,似乎是直接从胸腔传过来。大东轻笑一声,温柔道:“可能是我欠你的吧。”几乎暧昧的话语,随着那让人心安的共振又传递回来,“Faye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中国古话,叫作‘无缘不聚、无债不来’。” “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叶斐喃喃重复这句话,抬头迷茫地看着大东。 大东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有缘分就会相聚,缘分尽了便会分开。这些都不是人力可及。” 叶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却更是滞涩了。 作者bb: 我东哥怎么这么睿智~亲老婆作者捂脸跑走 本章配乐,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 4、世间安得双全法 【答应了配一张双面车宝山的图」 清晨,大东送叶斐回家。因她所在的是急诊病房,便没开药。出门时,见她衣服上血迹斑驳,有些骇人,大东便将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及至门口下车,叶斐想着应将外套还给大东,蓦地一下动念,她却没有这样做。大东只嘱咐她好好休息,尽早去医院诊治开药。叶斐心中满是暖意,点头应了,几乎是有些恋恋不舍地辞别大东。 这一天折腾,狼狈不堪,叶斐在电梯里想着,先回家洗漱换衫,再和宠物医院还有昨天的车主联系。 一进门,菲佣阿惠忙过来探问,叶斐只笑道自己没事,走去餐厅中岛接了杯水,瞥见台面上放着一包好似蛋卷、她并不认识的东西。阿惠便道是昨晚有人送来的点心。 又是小宝哥叫人送来的。叶斐垂眸,心湖微澜。 走去浴室,阿惠追来问怎么不见酸奶,叶斐苦笑着指了指衣服上的血迹,未再多言。一脸担忧的阿惠见她进去卧室关了门,踌躇片刻,到底去客厅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堪堪洗漱一番,换了衣服,叶斐正擦头发,听得阿惠敲了敲卧室门,道是有客人来。 客人?一清早的,哪来的客人。叶斐心中疑惑,走去起居区。 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中岛边。 “小宝哥,你怎么来了?” 车宝山正皱着眉、用食指指节揉按太阳穴,闻声睁开眼睛望过去:“喔,Faye,我……”她长发未干,贴着脸型,更显瘦削。车宝山快半年未见叶斐,没成想她憔悴如斯,心中猛揪起来,顿时语塞。 “我刚巧经过,来探探你。”又过片刻,车宝山方才开口。 刚巧来探她?叶斐看了他一会儿,转而望向旁边的菲佣阿惠。 后者见此,倒是立刻坦白承认:“对不起,Falcone小姐。Falcone先生临走前特意嘱咐,如果您有什么突发情况,一定要先告诉车先生。” 所以,帮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在监视自己么?叶斐蹙眉不语。 空气尬尴地沉默着。到底还是叶斐走向中岛旁的水吧,并不看车宝山,却问道:“小宝哥想喝点咖啡么?还是喝茶。” “唔使麻烦……”见她如此,车宝山没来由的有些紧张,便又改口道,“或者,咖啡也好。” 叶斐仍不看车宝山,只快速做了杯espresso,走去递给他。 “谢谢,Faye.” 略一靠近,叶斐便闻得车宝山身上满是酒气烟味,面上亦有疲态。想来他昨晚多半应酬,一早未回家便直接跑来。 小宝哥他的关怀总是这样。隐忍、无声,却又无比执着。叶斐眼角瞥向桌上的点心,心绪软了下来,决定不再计较菲佣阿惠实是个小眼线的事了。 “Faye你……昨晚不在家?”车宝山抿了口咖啡,问得颇为小心翼翼,他不想弄得好似自己在审问她一般。 “昨天傍晚我带Yogurt出去散步。我没拉住狗绳,Yogurt窜出去,被车撞了,没救回来。我心里难过,就在海边坐了一晚。”一番话说得从容流畅,叶斐自己都有点惊讶——原来,对小宝哥撒谎也不是什么难事。 “喔,是这样。”车宝山知道那狗是Jason送她的。起初他还不大理解Jason的思路——耀扬死了,便送她一条狗作替代么?当然,这种奇怪的侮辱对应,让车宝山感到很受用。 “Faye你不要伤心。这种意外……Things happen.” “是啊……Things happen.”叶斐点点头。面对车宝山,她不知怎地又有了装作若无其事的力量,似乎那句Things happen背后若有若无的冷酷武装了她,叶斐声音平淡,“我已经感觉好多了,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听她话里似有送客的意思。车宝山有些悻悻,也似乎无话可说,便告辞了。 心情复杂地穿过楼下花园,走了大概5分钟,便到了车宝山租住的单位——是锦园台的另一栋。 进门冲澡,洗漱完毕,车宝山走去厨房想找点吃的,却发现冰箱空空如也——怎么忘了,上周签了租约,今天还是第一次来住。他于港九各处有多个竇口,高档低档的都有,皆在分部各个地盘附近,唯独这间屋四围不靠。车宝山给自己点了支烟,透过厨房窗向外望——锦园台的单位,客厅与卧室皆面向维港,惟有厨房的侧窗面向楼下花园。 花园那边的另一栋楼里,便是叶斐家。 车宝山听Jason说,叶斐得知耀扬死后,哭了一个礼拜,之后便十分正常了。她坚持在港完成学业。Anthony又陪她住了半月,见她只是每日上课、回家看书,虽不说完全放了心,但也似乎没理由不放心。Falcone父子毕竟不是闲人,不可能长留香港,是以托付他看顾叶斐一二。 何必托付呢?她的事,自己怎么可能置之不理。但车宝山也知道,不能放任自己去靠近叶斐。于是,她喜欢点心,每周都叫人送去。这次是糖葱,上次是泰昌的蛋挞,上上次是金华冰厅的菠萝油,换着样儿地送。他自己却是不蒲头(1)。 Faye,Faye……她的英文名字读在粤语里像是“飞儿”,车宝山之前还特意查过,这个名字源于英语“fay”一词,是西方童话里小仙子的意思。真是恰当……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都是金山银山养出来的。她的美好本就比玫瑰花瓣上的朝露还要娇弱。 车宝山知道自己负担不起,却又忍不住靠近。正如他明知她此时伤情,自己在港近水楼台。想来上次Jason说了,宁愿是他,如若这次真的是他,Jason应该也不会反对了吧? 可是,即便自己与Faye能走在一起,之前的问题不也还是存在么?分部正是崛起的时候,自己离不了江湖,更不可能背弃天养哥。 江湖人车宝山能日日伴她左右么?又能时时护她周全么? 都不能。 所以,又有什么意义呢?好比当年他不是没有心动,但他更明白,如若占了她,难道可以始乱终弃?自己看着她长大,又与她堂哥情份甚笃,也就不比寻常男女交往,一旦越界,若然不好,十分无瘾,更难同她父兄交代。车宝山从小便擅长控制自己的欲望,理性到有无情的嫌疑。所以,这次也一样吧! 车宝山按了按钝痛的额角,分不清此时的头疼是来自宿醉还是叶斐。 自己最近的妄念,实在太多了。 手提电话响起来。 “天养哥,你搵我呀?” “你现在哪里呀?没事的话,现在来天宝酒店吃个brunch吧。” 车宝山闻言笑了——平日都是约饮茶,怎么约起brunch了:“天养哥今天咁好兴致。” 电话里传来蒋天养豪爽的笑声:“说来你可能都不信。我昨天巡场,在你的酒吧里撞到太子一个人喝闷酒。我同他饮多几杯。太子饮趴咗,我在楼上酒店给他开了间房。他现在还没起来。我也叫了亚可过来,等下一起和这位‘洪兴战神’聊聊。你也过来见个面吧。” “好。我现在过去。” 放下电话,车宝山思索蒋天养所言,似有深意。 蒋天养提到的亚可,是其黄纸兄弟神仙可。神仙可在蒋震时代便是洪兴高层,70年代港九黑道公认的二路元帅。当年警方围剿蒋天养,神仙可被捉入狱,为掩护天养又将大量罪责揽上身,在赤柱服刑廿载。如今出来,虽不及当年神勇,但辈分、名望却是极高的。 无端端的,天养哥还叫了可哥作陪,等太子酒醒吃饭……如此抬举太子么?车宝山心中冒起一个可能的理由。 驾车过海,及进入天宝大厦的大门,车宝山正撞见面无表情的太子迎面走来——他认出太子,太子却不识得他。 两人擦肩而过。车宝山回头望向那似乎披了一层寒霜的魁梧身影。 “车仔!”神仙可先看到他,挥手示意。 “可哥。天养哥。”车宝山拉开椅子坐下,“太子怎么走了?” “艹。”神仙可爆了声粗口,点点桌上两张千元港币,“人家肯同我们坐下,已经好俾面了。我们哪配请洪兴战神吃饭?” 蒋天养闻言笑笑:“论洪兴战神个朵,亚可你可比他资深多了。”瞥了一眼刚才太子扔下的房费,蒋天养的面色变得有些似笑非笑,“这个太子,好大个人了,行事还像细路仔一样。车仔,你想吃什么,自己叫。” 车宝山微笑点头,叫侍者上了份omelette。 “道上吹风,火石洲一战,洪兴的安家费是蒋天生与太子一人一半。不过好似太子那边筹款不太顺利。蒋天生放出话来,如果到月底太子还筹不到半数安家费,便由蒋天生垫上,说是为了安抚洪兴下面人的军心,但也无异于明踩太子莫财(2)了。太子这时候的心情,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蒋天养笑道:“何止是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太子的情绪已经顶到喉管了,随时会爆炸是真的。” “也能理解。他甘子泰为蒋天生打生打死,换来的却是挤兑和羞辱。是人也难接受。”车宝山边说着,边为蒋天养点烟,“相比起天养哥礼贤下士,不知太子心里会怎么想?” “哈哈,我的心思也是瞒不过你。”蒋天养大笑道,“话嗮太子是江湖上一块金字招牌。若能趁这个机会挖他过档我们这边。我那死鬼亚哥,不吐血才怪。” 神仙可却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是看太子刚才那个死款,一点松口也没有,好似没什么机会呀。” “话不是咁讲。”蒋天养笑笑摆手,“设身处地,如果蒋天生来挖角亚可你,你会怎样?” 神仙可哼了一声:“那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就好似太子刚才一样吧?”只听蒋天养徐徐道,“但是平心而论,你是不是心里会觉得——原来还有其他人如此欣赏自己。再进一步,太子就会想,他忠于蒋天生,不跳去其它瓣社团,是俾面、是恩义,蒋天生应该感激他才是。只要能在太子心里种下这样一个想法,我们就成功一半了。” “太子份人,出名好面。他如今搞不定安家费的事,心里窝火,必然委屈得很。之后,但凡他与蒋天生再有任何抵牾,他自然会想起另有别人欣赏他、抬举他,反衬出蒋天生不讲情谊不识货。如此一来,太子与蒋天生离心离德,就是早晚的事。” 江湖传言,总说天生天养,一文一武,实是瞧轻了蒋天养的城府。车宝山眼里尽是钦佩。 天养哥才该是洪兴真正的龙头——也是他车宝山这辈子矢志追随的恩人。 完人无我。这是车宝山的座右铭。不报恩何以为人?不成事何称是完?至于所谓的“我”,便好似化蝶蜕蛹,不应留恋呀!车宝山感到从清晨以来浮动的心绪,逐渐定了下来。 (1)蒲头:现身,露面 (2)莫财:没钱 作者bb: 天养哥这个手段思路(来自TB原着)我还在一条“绿茶如何偷偷挖角你的男朋友”的b站视频里看过,手动笑脸 喔对了,小宝哥是天秤座喔(这也是原着的英明设定) 5、满天风雨下西楼 蒋天养的确抓准了太子的性情。 走出天宝酒店,太子一路思索——对方是真心挖他,还是戏弄于他?于是不断回忆昨晚喝酒时各种细节。想着想着,太子突然反应过来:昨晚那家位于佐敦与尖沙咀交界处的酒吧,不是自己的陀地(1)么?什么时候变成他蒋天养的地盘了?召来手下一问,原是那条街上几间酒吧的老板,不满太子日前涨了保护费又要预缴叁个月,改换门庭,请了一个什么“车仔”的手下人马作安保。太子再一打听,那车仔竟是蒋天养的头马。 太子勃然大怒:一边拉拢我过档,一边又抢我的生意,果然是戏耍我! 当晚,太子带了几个手下直接杀去那酒吧。虽没遇到那“车仔”,却在周围人的指认中围住了车仔的头马——亚Mike。太子为了杀鸡儆猴,当街暴打亚Mike,最后撂下一句:“好跟不跟,跟什么车仔,他是什么东西?车仔面(2)呀!那不就是杂碎面了。跟着杂碎,活该你一身屎!” 第二天上午,绷带包得好像猪头叁一样的亚Mike,将太子的刻薄狂言,原原本本学与车宝山和蒋天养听。 太子适才也已打来电话,要求车宝山返还看场、赔礼道歉,完全不顾是酒吧老板自己要换安保。 “呢单嘢,可大可小。”车宝山说着,望向蒋天养,“道理上太子站不住,硬是要打,我也不怕他。只是……天养哥想要挖他过档。如果此时撕破脸,恐怕您很难再同他倾(3)了。” 蒋天养当然明白,摆在眼前便是两条路:要么满足太子的无礼要求;要么不予理会,挖太子过档这事也就此作罢——恐怕太子此举,也存了试探他们诚意的心思。蒋天养当然希望挖角太子,但如此便要委屈车宝山。他身为上司,爱将无故受辱,他不与出头,难道还能主动叫车宝山去伏低做小?性情豪直的蒋天养绝开不了口。 此时却听车宝山轻松道:“我记得之前天养哥教我,大丈夫能屈能伸。太子是个人才,值得花点心思。况且他若能过档,于蒋天生绝对是个不小的打击。敌损我益。车仔识得大体。” “咁难为你了。”蒋天养闻此岂不感慨。 “天养哥哪里话。我这就约太子上枱讲数(4)。只是届时还需烦请您到场,不然我怕压不住太子的蛮横。” 讲数便约在当天晚上,尖沙咀一间中立的酒廊。 蒋天养、车宝山、亚Mike早来等候,时间刚过,便见太子玄坛口脸,带大队人马恶冲冲杀进来。 “太子,这位就是我个头马,车仔。”蒋天养首先介绍。 车宝山随即起身,做出握手姿势:“太子哥,你好。” 太子冷哼一声,自是理都不理,只上下打量他。 眼前这人古铜肤色,看年纪约莫二十七八,五官有神,尤其是一双眼睛闪着柔柔和和的光,黑衬衫、白西裤,敞开的领口隐约露出一点看不清图案的彩色,身姿笔直,渊渟岳峙,衬得铲两边、束小辫的发型也全无轻浮之感。 形象不俗。太子如是心叹,说出的话却依旧火药味满满:“车仔是吧?你听着,我没兴趣同你游花车。撬我的看场,你怎么交代?” 车宝山闻言笑笑,从容收回伸出的右手,叫亚Mike取了两只空杯。一只由苦着脸的亚Mike斟满,敬向太子认错。车宝山自取了另一只杯子,亦亲自向太子斟茶道歉。 太子完全不客气,大剌剌地,两杯茶照单全收。 车宝山接着又取出一封红包,双手递向太子:“先前手下无知,冲撞太子哥,细佬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封‘老毛’(5)五万四,还盼太子哥不嫌礼薄。” 太子接都不接,只对手下鬼王道:“收了它。” 蒋天养见太子如此态度,咳了一声,适时开口道:“可以做的,他们都做了。太子你也该满意了吧?” “满意?咁样就叫作满意了?”太子面无表情,直盯着车宝山。 车宝山仍是微笑:“太子哥如果还有别的吩咐,尽管开声。” 按洪门规矩,斟茶封金,已经俾足面子。旁边平白挨打还得向太子斟茶认错的亚Mike,再瞧对方如此傲慢,折辱他亚大车宝山,偏头切齿,死忍烂忍。 车宝山却仍是一派淡然诚恳的神色。 太子见对面这个小辫仔好个气度,心中不忿。无名火起,太子忽地站起身就挥出一拳,喝道:“起码受我几嘢了!” 拳影一闪便到眼前,车宝山却是纹丝未动。 而太子的拳头,也在车宝山眼前一寸停住了——旁边蒋天养铁钳般控住了他的胳膊。 突发变故,周围小弟响起一片吸气声。 车宝山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太子哥这一拳,细佬不敢躲,却也不敢受。我若受了这一拳,恐怕对太子哥的名声有害。江湖上难免要说,太子为人小气,恃大恰细(6)。” 蒋天养随即沉声接道:“太子,大家已经俾足你老哥面子。算了吧。当是俾面我蒋天养。” 俾面这句说法,在江湖交流中可以说是类似底线的象征。说出口来,对方若不“俾面”,便是不想善了,轻则结仇,重则直接开打也是有的。 太子感到蒋天养的手劲,亦明白对方说话的背后意义——一旦真的动手,是不会如现今这般客气的。想来对方的确已经给足他面子,再要为难这个叫车仔的后辈,着实说不响。于是太子收了拳势,对车宝山恶狠狠道:“靓仔,你亚头罩着你,算你好彩(7)。” 蒋天养亦适时圆场,转向车宝山道:“太子哥大量,这次误会,粉笔字抹咗它。你仲不谢谢太子哥?” “多谢太子哥。”车宝山仍是那样温温谦谦的一笑,“那我唔阻两位大佬倾嘢。天养哥,我先走了。” 明明对方做法几乎称得上卑躬屈膝,太子却感受不到自己处于强势,心中不畅。这时听蒋天养笑道。 “好了,圆满解决。不如我们喝一杯庆祝吧!” “好啊!今天我请你喝一杯。”太子倒想听听蒋天养还有什么话说。 话自然是好话,处处捧着太子,叫他听着受落。之后神仙可也来了,蒋天养聊起其父蒋震在位时的洪兴往事——那时太子只有十几岁,酒过叁巡,气氛融洽。 “天养哥,有句话,我还是想问。”太子已是醺然,这一句“天养哥”的称呼,透露他起码此时不再敌视对方了,“你老哥摆明是想挖我过档。我倒是好奇,如果我真的过档,我同你那个头马车仔比怎样?” “根本没有可比性!”蒋天养大笑摆手,心道,车仔与我是何关系?不说情分,血脉相连啊!但对太子说出来的却是,“你头先咁踩他,他都不敢同你出一声。你说他怎么同你比?” 太子闻言亦是大笑——此时他已深深相信,一旦过档,必是这边的巨头。 第二天酒醒,太子仍旧心情不错。此时,陈浩南打来电话相约见面,他便没有再躲对方。 陈浩南听说太子筹款不利,心想帮忙,又怕太子误会。纠结数日,终是赤诚友谊占了上风。见了太子,几乎是好话说尽,要求帮他负担一半的安家费,同时绝对保密。 太子此时也已认清现实,单凭他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在月底凑够款项。若说借债,他甘子泰是看重面子逾过性命的人,因他成名又早,在资历浅的揸fit人面前,常常要端着架子,哪能拉得下脸去借钱呢?陈浩南如此放低姿态,只为帮他度过难关。太子再浑,也不至于不识好歹。 如此,目标数额便是四百多万,之前账上的钱,加上旗下地盘预交保护费,再剩下的缺口,太子硬着头皮去找庄亚琳,请她卖去两个的士牌照,便能凑上了。只是牌照出手,也需要些时间。如此,便正卡在蒋天生规定的截止日期前一天。 明天便是月初一号,刚好是农历八月十五。蒋天生预备请众人来蒋家大宅吃饭,独独未通知太子。 “亚耀,过了今晚12点,太子的钱还不到账的话,你便把剩下一半的安家费打到公司账上。明天一早叫其他揸fit人散给底下手足。”蒋天生坐定于书房圈椅,从雪茄盒里抽出一支剪头。 “不好吧,蒋生。”陈耀与他点上雪茄,“太子昨天来电话同我讲,最迟明后天,一定到账。” “哼,谁保证明后天一定到账?底下兄弟看着呢!他太子说话当放屁,我难不成同他一样?” 底下兄弟如何尽知细情?不过一两日,显然是蒋生不想担待太子,明踩罢了。但听蒋天生语气不善,坐洪兴第二把交椅的军师陈耀也不敢搭腔。 开口的是旁边一个高大的白人青年——他叫Tommy,是蒋天生近年提拔的、主追美国生意的秘书,常春藤毕业的高材生,空手道十段有些功夫,带在身边还抵得半个保镖,蒋天生对他颇为器重:“可是蒋生,您如此落太子个面,怕不怕……” “怕什么?怕他再带人打上我家门么?”蒋天生冷哼一声,半晌却又叹了口气,“玉不琢,不成器啊。” 陈耀忍不住再劝:“太子已经好成器了。不说咱们自己人,港九黑道,谁不服他?” “什么叫作已经好成器?”蒋天生淡淡觑了一眼陈耀,“凭他现在的料子,可以成器到坐我这个位置么?” 陈耀与Tommy闻言一惊,面面相觑。 蒋天生此时站起身来,拍了拍椅背,复道:“做龙头的,不需要好勇斗狠。而是要担得起这几万人身家过活的责任。太子性格冲动刚烈,过刚易折。火石洲一战,他到现在也没认为自己所做不妥。我不在这件事上挫一挫他,他如何长进?他不长进,我如何把洪兴交给他?” 蒋天生此前从未明言传位太子的想法,但现在想来,论继任洪兴龙头,谁比太子更够资格?陈耀是二把手,上位名正言顺,但他是文胆性格,甚至陈耀自己也没有这个意愿。洪兴虽有12揸fit人,但其中真正出类到有可能问鼎的,除了太子,实则只有两个——一是韩宾,一是陈浩南。韩宾是前些年从越南帮挖角过来的,蒋天生总觉与他隔了一层。陈浩南倒是听话,奈何资历还差些,帮里对他的闲言闲语也不少。如此,论忠心、论能力,还有谁能比太子服众? “原来蒋生您对太子寄予如此厚望!只不过……”陈耀一则感慨,一则又担心蒋天生这磨练,药力过猛,恐生不测。 “没有什么不过。”只听Tommy接道,“如果太子承担不起这样的厚望,蒋生尽早知道,另作打算,也是好的。”Tommy与太子无甚感情,是以更贴合蒋天生的意志。 话虽如此,蒋天生对太子还是颇具信心,语气在不觉间柔和了一些:“我的电话一直是通着的。太子该知道什么时候来找我。等他来找我,我便将如何做龙头这一课教给他。” 太子能理解蒋天生恨铁不成钢的苦心么? 起码在这个中秋之夜,他不能理解。 他只知道今天下午,他兴冲冲拿着凑够的款项与陈浩南会合,去找陈耀。对方却说,昨晚一过12点,蒋生已经垫付过了,让他们把钱拿回去。 太子勃然大怒,当场踢断了陈耀办公室的古董座椅。 “太子,你别这样!”陈浩南忙忙拉住他,“蒋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等下晚上不就是中秋家宴么?你当面问问蒋生,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什么中秋家宴?” 陈浩南哪里知道蒋天生没请太子,一瞬间尴尬地手足无措。 公然踩他便罢了,家宴也不请他去,是不把他甘子泰当成自己人了么?太子仰天苦笑,摔门而去。 回到拳馆,已是夜色四合。太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铭寅、鬼王等几个手下守在门口,只听房内呯呯嘭嘭的巨响,此起彼伏。 房内一应器具摆设,甚至太子素来珍视的各项格斗奖杯、奖牌、金腰带,无一幸免。 太子脑中已经彻底混乱了。他因蒋天生这般踩他而愤恨,又因陈浩南那般帮他而难堪;有良禽择木而栖、一走了之的冲动,又有不忠不义、背主求荣的忧虑。 终于砸无可砸,太子坐在满地狼藉里,望向窗外初升的圆月——月光洒遍尖东,却照不清他该走哪一条路。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低头看着地上破碎变形的拳皇奖杯,太子有所决定了。 第二天早茶时分,一个爆炸性新闻传遍港九江湖—— 太子宣布脱离蒋天生一支的洪兴,泊了蒋天养码头。 一时流言蜚起,但没传几天,另一个更爆炸的消息取而代之——蒋天养近身秘书Tommy前去规劝太子,一言不合,竟被监生打死。蒋天生忍无可忍,下令格杀太子。派遣执行的人手,则是洪兴铜锣湾揸fit人陈浩南。 车宝山闻听此信,心道:蒋天生选陈浩南执行,恐怕还是想放太子一马。 果不其然,没几天道上又传,陈浩南约太子单挑不敌,被打至昏迷入院。太子与女友庄亚琳,趁机着草汕头。 哪有那么多趁机!还带着条女着草。恐怕根本是安排好的。这个陈浩南,之前似乎小瞧他了。车宝山记得以前Don Falcone闲聊时讲过一句古语,说是“家有孝子,不败其家;国有忠臣,不亡其国”。如今看来,蒋天生手下不乏有情义、有胆色的人才。 反观他们这边,如此费心费力挖到一个太子,还没得利,人便跑路了。 夺权之路,难啊…… (1)陀地:原意为地头蛇,引申为本地的,黑话中也指地盘 (2)车仔面:经典香港小吃。最初是小贩推一辆移动餐车,车上有若干煮格,分放各类面条、汤汁、配料,食客可自由搭配,因此叫车仔面。配料一般是鱼蛋、萝卜、各类下水等便宜食材,是一种廉价平民食物。 (3)倾:聊,谈 (4)上枱讲数:上桌谈判 (5)老毛:红包 (6)恃大恰细:以大欺小 (7)好彩:好运 作者bb: 炮仗头甘子泰带走硝烟暂时下场休息一阵子~下面也该来点甜甜恋爱中和一下了哈哈 以及,车仔面什么的,太子以后就知道什么叫大型真香现场的,手动狗头 6、是身如聚沫 今年中秋的月光,不止照耀一个满心迷惘的人。 夜不归宿的叶斐同样是翌日一早才到家。但这次菲佣阿惠倒是没有大惊小怪——叶斐之前说了,受邀去蒋天生叁太太家过中秋,晚上不回来了。但事实却是,她真如骗车宝山那般在浅水湾海边坐了一晚。 当然,蒋天生的确是派了在港的叁太太——这叁太太正在港大读艺术学硕士,与叶斐一起上过课——请她去西贡的别墅共度中秋节。但叶斐借口师门聚餐推却了。而真正的师门聚餐,她又以叁太太为借口,也推却了。 什么活动也不想参加,什么人也不想见,更不想待在家里受阿惠的“监视”。 叶斐清楚自己的确是病了。 望了一眼房间的挂钟,算下时间,需得快点洗漱,之后预约的心理治疗才不会迟到。 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叶斐打开衣柜,拿出一件迭得整整齐齐的西装外套——那是大东的外套。原本早已干洗好的,可每次想要还回去,叶斐又舍不得。她心里总是隐隐担忧,如若还了这衣服,之后还有什么理由去找东哥呢? 再者,见了东哥,他必是要问自己的病情如何。叶斐不想骗他。所以,告诉他自己现在是中度抑郁么?东哥应该会担心吧?如此,自己是不是又给他添麻烦了?但今天是她第一次去做治疗,心中真的忐忑呀! 要么就当是奖励自己!坚持做完治疗,便去找东哥。叶斐如是想着,将衣服用干净袋子包好,放进托特包里。 “你有自杀的念头么?”女医生平和的声音响起。 半躺在真皮座椅上的叶斐闻言睁开眼睛:“我没想过自杀,更不会自杀。我还有家人,和像家人一样的朋友。我不会那样不负责任。” “你提到责任。你很看重责任?是对家人的责任么?” 叶斐缓缓点头:“他们很爱我,为我付出很多。可我却不能为他们付出什么,所以我不能再让他们为我担忧了。”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为他们付出?” “可能因为我是个没用的人吧。什么都阻止不了。阻止不了可能的厄运降临在他们身上。” “所以你很愧疚。因为你无能为力?” “是。”叶斐说着,又闭上眼睛,“如果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就好了。”她现在只知道,只要她不忘记耀扬、不断地想着耀扬,他就没有真的从这世上被抹去。 1小时的咨询结束。女医生说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叶斐闻言笑笑,虽然情绪没什么变化,但的确理清了很多思绪。走出大厦已时近中午,阳光刺眼,尖沙咀依旧繁华喧忙。叶斐打开包,看着放在里面的外套,拿出手机,再次犹豫起来。 要不要打电话给东哥呢? 此时的大东刚从浴室出来,正擦着头发——昨晚与几个经营赌船的马来老板social,快清晨才结束,回竇口补了一觉,这才起来洗漱。冲澡时后背有点刺痒,望向镜子里才知是昨晚陪侍的俄国妹的指甲划伤,大东低骂了一句,想着等下得叫那负责训练的小弟来申斥几句——基本功都没教好就敢放出台! 心里正思量,便听手机铃声响起。 是Faye! 盯着那来电显示,任凭铃声又响了几次,大东方觉得自己收拾好了情绪,按下通话键。 “请我吃饭?好呀。你想吃什么?” “哈哈,是请我没错,但我真想不出吃什么。还是看你吧!” “上次艇仔粥那家?他家白天不做的。不过旁边有家猪骨煲几正喔,Faye想不想试一试?” “好,那等下见。” 挂了电话,大东仍觉心脏砰砰急跳,似乎是在蜜井中泵出甜来。 Faye她……终于还是来找自己了。 大东了解叶斐处事端淑,自己的外套留给她,她必会还回来。如若她不来找自己,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便是她不想来找自己。如此,他也不会勉强她。 多年跑江湖的梁东升笃信一条人际交往的原则——上赶着不是买卖。追女仔,同样适用。他是喜欢叶斐,不在意她现在可能没有那么喜欢自己,甚至正为耀扬伤情。他渴望见她,乐于帮她,但不代表他大东就要去死缠烂打。 如今她来了,说是还他衣服,还要请他吃饭。看来那晚在医院急诊,她埋在自己怀里,不全是因为情绪崩溃……Faye她,是亲近自己的。 有了这一认识,大东心情更加欢悦,加快速度试了几套衣服,收拾利整,紧步出门。 诚记猪骨煲靠近油麻地果栏,很典型的70年代港式装潢,墙上瓷砖多有破损,坑坑洼洼的简易折迭桌椅却擦得干干净净,午餐时段热闹非凡。 “Faye今天怎么过海来了?”大东伸手掏烟的动作终是顿住了,转而从兜里拿出眼镜布,擦了擦微氲的镜片,偏头笑问。 东哥不戴眼镜的话,更加英气呢……叶斐瞧得一瞬出神,未思量便答了实话:“我约了一个心理医生。她每周叁上午是在尖沙咀这边出诊。” “心理医生?”大东闻言一愣。 叶斐方觉自己这一点铺垫也没有,尴尬笑笑:“上次之后,我去做了检查。说是我的胃病是抑郁导致的……不过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前阵子刚开始吃药,倒真是完全睡不醒呢。” 见她故作轻松,大东眉头微皱,但很快恢复了平和的表情,只顺着她,温柔道:“那就太好了。病去如抽丝,Faye你慢慢调理,很快就会好的。” 大东如此泰然的反应,让叶斐心中顿觉轻松,笑着点点头,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浓得化不开的依恋。 大东看得分明,心中亦是一片甜软:“等下吃完,Faye想不想周围转转,权当消食?” “好呀!”能和大东多待一会儿,叶斐自是万分乐意。 出门略一走走,便到了庙街。 “Faye你知唔知这里为什么叫作庙街呀?” “我知呀,因为这里有座天后古庙,说是清朝的时候就有了。”这还是当年耀扬告诉她的……叶斐心中轻叹。 “是啊。都说两广地界,天后庙求神问卜是最灵的。”大东说着,指向旁边一栋老旧唐楼,“我有个看风水的老死(1)就住这里。Faye想不想上去玩下?” 叶斐闻言好奇,点头笑道:“东哥你真是厉害,什么人都认得。” “出来行,自然识得叁教九流喽。”大东领她从一条不起眼的楼梯上去,只见二楼一扇斑驳的铁栅门边,一张泛黄的毛笔招贴,上书“文远轩,命理事务所”,最下面一行水笔小字,写着“English Speaking”。 大东按了电铃,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来啦”,片刻门便开了。 “东仔,你来啦!”开门的是一个穿老头衫、花短裤的中年大叔,烟熏嗓音,小眉小眼,看着却也和善,“快进来!我开了冷气,不要放热风进来,浪费电哦。” “点呀,文伯,最近生意不好么?”只听大东故意用调侃的声音道,“电费几鸡嘢(2)仲要计,听着好凄凉哦!” “你这衰仔,不盼我点好的么?”文伯笑着瞪他一眼,从大概5平米左右的“客厅”墙边拽出两把折迭椅支好。叶斐瞧他走路动作,一跛一跛的。 “坐、坐。怎么今日得闲来探我?” “自然是无事不登叁宝殿了。”大东一边笑着一边转向旁边的叶斐,介绍道,“这位是Faye,我朋友。这位是文伯,易学大师,十几年前给港督家看过风水的。” “您好,幸会幸会。”叶斐闻言惊诧。这位大叔瞧着与果栏的小贩根本没有区别,与她看过的文化书籍里仙风道骨的奇士怎么也不沾边。而这间屋子更是逼仄杂乱,桌角放着一盘烧剩一半的蚊香,烟灰缸上迭着吃剩的外卖盒。 惟有墙上挂了一副龙飞凤舞的书法,有些意韵,写道——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扶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乜大师呀?”只见文伯连连摆手,撇嘴道,“电费都要算着用的穷酸术士罢了。” 大东闻言只是笑。他还记得,当年文伯于钵兰街招妓,偶然卷入斗殴,得他相助逃跑,如此结缘。那时文伯告诉大东,若想出位,身上必得纹六条龙,一条不能多、一条不能少。倘若扛得住,便有江湖问鼎的资格。那时大东才17岁,一门心思,就是要在黑道上出人头地。胳膊、大腿、腰侧各盘两条不开眼的青龙,如此大的面积,断断续续足纹了一年才完成。然而龙成之时,问鼎没有,他反而被女友当娜陷害入狱了。 可能是自己扛不动吧。大东后来这样想。 出狱后,偶然一次再遇文伯,对方脚也被人打跛了。大东听闻,学易之人,常有五弊叁缺。鳏寡孤独残,如此年逾不惑的文伯便全占了。文伯自言,是早年与人改命过多,累及自身。自此半退半隐,虽仍以看风水过活,所赚但求够生活便罢了。 “行啦!我知你来找我做什么。”文伯自己也笑了一会儿,方才转向叶斐温声道,“姑娘,看你心情不靓喔。做人最紧要就是开心啦。该放下的,还是要尽早放下。” 叶斐闻言一悚,竟不知说什么好。 “哎哎,你不要吓到我朋友。”大东忙笑着打断道,“我只是带她来你这里玩玩新奇罢了。” “朋友呀?啧啧,我仲想你小子踩着什么狗屎运,能交到咁样索(3)过香港小姐的女朋友啦!”文伯笑得颇有暧昧,转向叶斐又道,“这位妹妹仔朋友想玩点什么,看相还是测字?” 用“玩”这个字,似乎不大严肃啊…… 叶斐此时仍有些尴尬,便问道:“什么是测字呀?” “这个简单,你先随便写两个字,再告诉我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就行了。”说着,文伯从一旁杂乱的书架中,抽出一张红字并一支水笔,“事业呀,健康呀,姻缘呀,什么都可以。” “随便写两个字……”叶斐提笔踌躇,不自觉望向大东。 “我知道她想写什么字。”大东冲她笑笑,示意她递过笔来,随即在红字上写下“耀扬”二字。 按理,测字哪有代笔的?但文伯见叶斐愣愣地点点头,便也了然了,手指轻拈几下,吟道:“与他相距仅咫尺,却为寻他费心思。如此迷离不知数,起身便是转机时。”言罢望向叶斐,沉声道,“姑娘,放不下的人就要背在自己身上。逝者已矣。你如此执着,对你、对他,都不是好事。” “对他不好?”叶斐闻言一愣,忙忙问道,“为什么会对他不好?” 文伯此时再看叶斐,眼中不免有几分欣赏——大多人第一时间要问的,都是对自己如何不好:“人各有命。命尽应去,逡巡弥留,可不是害人害己么?” 叶斐闻此,仍是懵然。倒是大东听出几分门道来,背脊生寒,于是开口:“文伯的意思,是要她为那人做点什么,那人和她自己才能同时解脱,对么?” “正解。”说着,文伯起身跛行几步,从柜子最上层取下一部经书,双手递于叶斐,“姑娘,咱们今天能相识,就是缘分。我这里有本经书,送与你结缘。”说着,文伯翻到经书后部分,指着一行字,又道,“这一行是圣号。你若真想为心中那位放不下的故人做点事,你便在家中寻一洁净处,对着这经书诵念圣号。叁七二十一天内,念满十万次。之后将经书送来给我,我替你供去普济禅院。如此就功德圆满了。” 叶斐脑中仍是一片茫然,她下意识地望向大东,见大东点点头,她便心定许多,终是接了过来:“谢谢您……”只是心中仍有疑惑,“这样对……我那故人便是好的,是么?” 文伯点头,烟熏嗓子此时更显沙哑:“无缘不聚,无债不来。缘灭人散,债了两宽。姑娘,听我一句劝,该放下的一定要放下。” 又是这句话……叶斐又闻此言,莫名的,忽然觉得心境放松了下来。过往叁年间所有的欢欣与不幸,似乎都能于此得到一个合理解释。 辞了文伯出门,大东叫叶斐稍等自己一下,转回客厅对文伯压低声音道:“今天多谢了。等下我再亲来奉上供养。” “客气什么?我还怕你跑了么。”说着,文伯关了空调,从桌上拿起蒲扇摇起来,“这美国人的习惯就是不好。你要劝那姑娘少吹冷气。” 大东闻言,愣了一下。他今天带叶斐前来,的确是一时兴起,并无什么串通。只他相信文伯是正经的社会油炸鬼,不用担心随机应变。不过,自进门来也没提到叶斐是美国人这一说。文伯又提前开了空调,难不成预着他们会来? 大东有时真不确定,这文伯到底是真半仙还是假半骗。 “你自己想问什么呀?”文伯语气调侃,瞥了大东一眼。 大东此时心中很想问问自己与叶斐到底有无姻缘?只是话到嘴边,还是顿住了:“冇啊。我没什么要问的。” “这就对了。”文伯见他欲言又止,反而笑了,“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不问自有不问的好处。”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别让人家等你。” (1)老死:死党,好朋友 (2)几鸡嘢:几块钱 (3)索:美丽、漂亮 作者bb: 这章的Faye和东哥似乎有点双向暗恋的感觉了哎~姨母笑 那四句类似偈子的,是我随便找了个测字网站输进去,竟然就显示这个,也是满有趣的~作者不敢妄谈圣教,希望以上写的无有得罪,合十合十 7、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与叶斐下了楼,大东方才想起一件事来:“对了Faye,诵念圣号的话,需要念珠来记数,你有么?” “念珠?”叶斐思索了一下,忽而忆起之前车宝山送给她一串说是开过光的数珠,“我好像还真有一串。我回去找一找。” 大东闻此点头:“Faye,不怕你怪我啰嗦……做人还是要向前看。按文师傅说的,你把能做的都做了,就算是有始有终了。” “我怎么会怪东哥!”叶斐凝望大东,声线不觉间更柔软了,“东哥你总是为我着想,又处处帮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 大东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满是柔情,心绪激荡,几乎就想立刻向她表明心意。然而,转念又觉不应如此着急。文伯不是说需要二十一天诵念十万次圣号么?无论如此究竟有什么好处,这二十一天应该都足够让叶斐好好与耀扬告别。待她放下了,自己再表白,岂不更好? “Faye要谢我,不如再请我吃餐饭?” “好呀!东哥你想吃什么?”叶斐一双猫眼几乎立刻亮闪闪起来——这样不就又有理由见到东哥了! 大东见她如此,笑道:“今天是吃不动了。Faye之后什么时候有空,随时来找我?” “嗯嗯!”叶斐眉眼弯弯,用力点头。 说是她请大东,结果还是大东开车过海,送她回学校。 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叶斐此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大东已有了任何人也无可替代的依恋感。 是的,任何人也无可替代。 她的父母堂兄固然爱她,但她从来无法将自己内心细腻微末的情感与他们分享;她的好朋友们,纵然是Louis与Caroline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现在天各一方,各有生活,即便可以无话不说,却常常无从说起。 爱人呢?虽然叶斐为耀扬的死愧疚锥心,但她同样清楚,自己与耀扬是纯粹激情式的。他俩相处的时间总共有多长呢?他们对彼此又有多少真正了解呢?当真像他们相遇的那个夏天一般,热烈而短促,如梦如幻。 如果说,真有一个人与她在香港的这两年交迭始终,这个人帮助她、支持她、解决她的烦难,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她坚实而温暖的心安感觉……这个人又是谁呢? 叶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晚上回到家中,里外翻找,总算在储物柜深处的一个箱子里找到了车宝山送她的那串念珠,与当年他给她做的哈雷手工一并放在一个小盒子里。 叶斐将那念珠取出,细细数了——鸡油色润莹莹的蜜蜡念珠总共104颗,中间叁分处是两小一大火红的珊瑚珠子,镂金接扣浮雕着万字莲花,分出两股各坠小巧的金莲蓬。当真是一件精美绝伦的佛具。 这念珠加上之前在拉斯维加斯时他给自己的哈雷手工,算是车宝山最后一次送她的生日礼物。叶斐都记不起自己两年前搬来香港时,为什么会带着这两样浸透车宝山气质的礼物——一则中、一则西,一则自律内敛、一则放肆不羁…… 无所谓了。叶斐笑着摇摇头。好巧不巧,现在竟能用上,不也是件好事! 从那天开始,叶斐便按文伯的嘱咐,每日恭敬对着经书诵念圣号4800遍,如此便是十万次有余。也不知是否因为有了这样的仪式感,叶斐自觉心中无日无夜不翻腾的烦恼渐渐平静了下来。至于在菲佣阿惠的眼里,她整个人的状态则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又过了一周的周五,Jason在意大利结束出差,特意来港转机。 “Faye最近更漂亮了呀。”Jason不愿提起她之前萎靡的状态——他此前还担心送她的狗出了车祸,会不会更加刺激了她,心中后悔。如今见叶斐有精神许多,才算放心下来。 “是么?”叶斐之前没有告诉家人自己正在治疗抑郁,便笑着转移话题道,“我看是Jason你的嘴更甜了。果然还是爱情的力量呀!” Jason此时正与那不勒斯Clericuzio Family的大女儿恋爱。那Clericuzio Family是当地望族,半官半商的百年黑手党家族,门当户对。只这位与Jason同岁的大女儿实为孀居,之前的丈夫攀岩时意外坠亡,其中颇有委曲,叶斐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位Clericuzio的大小姐温柔贤淑,当地有名。Jason自年少时便于男女之情放荡不羁。此前叶斐还与车宝山打赌,说她等着瞧哪个魅力无边的妖姬最后收了Jason;那时车宝山便笑道,怕不是妖姬,而是真正的淑女才能降伏他们的Falcone少主。如今看来,果然是车宝山更了解Jason。 “是吧……爱情的力量。”Jason低笑着重复了一遍,望向叶斐情绪复杂。 Jason心里对叶斐一直有着难以言表的愧疚。 当年,若不是自己行事荒唐、招惹祸端,又怎会连累仇人报复自己时误伤叶斐;若非如此,车宝山怎会救了她,她又怎会认识车宝山、之后又爱上他?再者,若不是自己害她当时差点被烧死,她妈妈叶宜庄也不会那样决绝地反对叶斐留在Anthony身边长大,甚至不惜诉诸法庭也要带走叶斐。都是因为他,Faye才必须离开。而他自己却可以在Anthony身边教养爱护着长大。 某种程度上,是他抢夺了她的父亲。虽然此后Jason几乎是将爱护堂妹刻在了骨子里,但又如何呢?他还是无从免除她的悲伤,甚至有的悲伤根本就是他造成的。 “Faye,对不起。”此时他们坐在餐厅中岛两张并邻的高脚椅上,Jason略微探身,握住叶斐的手。 “哎?怎么突然道歉?”叶斐先是惊讶,随后调侃道,“你不是又背着我做了什么欺负我的事吧!” Jason苦笑:“我怎么又背着你欺负你?”言罢他也叹了口气,踌躇着说出了他本来想说的话,“可能是我现在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作爱上一个人。当年我……不该干涉你对宝山的心意。” Jason与他的叔父Anthony一样,都是护短的。耀扬之事,他们终不忍责怪叶斐行事幼稚。尤其Jason,反而深信了当时Louis的那套解释——若是他当年任由叶斐与车宝山相恋,哪怕他们只是玩一阵子、哪怕车宝山早晚也要让叶斐伤些心,也便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虽然叶斐心中早不怪Jason了,但后者的确从来没觉得当时做得不对,遑论道歉了。叶斐心中顿觉宽慰,反过来也握住他的手,柔声道:“Jason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Jason仍是苦笑着摇摇头,默了片刻方又开口:“Faye亲爱的,我想问你一句。你现在对宝山他……”Jason知道车宝山为她在隔壁楼租了一套公寓,只是叶斐不知罢了。 叶斐没料到Jason会如此问,心绪一震,但很快平静了下来:“在我心里,小宝哥就好像我另一个堂哥。和你是一样的。” Jason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点头。 “对了Jason,我有个秘密告诉你。”叶斐为转移话题,拉着Jason去到卧室她诵念的地方,将一应原委告诉了他,只是隐去了她与大东一直以来的交往,单说是她认识的一个香港本地朋友。 Jason对古老的东方宗教无甚了解也无甚兴趣,但见叶斐确有受益,无论如何,十分欣慰,便道之后有机会要好好感谢叶斐的这位本地朋友。叶斐自然虚应下来,不在话下。 第二天Jason本来想与叶斐四处散散心,后者扭捏道是之前和同学约了去大屿山海边烧烤,不好临时不去。Jason欣慰她自有社交,便改约了车宝山。 叶斐见此,心中松了口气。她还是不大习惯扯谎——当然,海边烧烤是真的,却不是与同学去罢了。 怎么偏要21天这么长?真是度日如年。 大东心中挂念叶斐,这阵子当真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如此过了第二周,实在忍不住想见她,便拟出一个周末游玩的计划来。拽上世英文蕙这对叶斐同样熟悉的两口子,定的是周六上午十点出发,带好一应食材中午烧烤,下午爬山拜佛,傍晚赶海。 同样思慕大东的叶斐怎会不答应。只是为防Jason瞧见大东他们,便说自己一早去泰昌买蛋挞,麻烦他们去那里接她便罢。 此时已是深秋,于香港却正是不冷不热、高爽明媚的好天气。四人一路有说有笑,且吃且玩。尤其是文蕙兴致最高。她已经进入稳定孕期,产检一切正常,大夫还夸她坐胎很稳。文蕙一高兴,拉着人家大讲特讲自己如何烟酒不忌,看来那些虚头巴脑的讲究尽是诓人的,说得那大夫尴尬地脸上阵红阵白。 叶斐受她爽朗随性的感染,心情愈发舒畅,时不时望向大东,心道:果然与东哥在一起,从来都是这样开心呢! 大东的注意力则几乎都在叶斐身上,瞧她精神大有恢复,心中更是高兴。 “Faye你的气色真是好多了呀!” 傍晚时候,正等着看日落,大东与叶斐往海边的小商店去买饮料。 “是么?我自己也觉得身上轻快了些。心情也平和了好多。”叶斐望向他笑道,“这都要谢谢东哥你。” “哈,谢我做什么?要谢,我下次带你去谢文伯才真。” “文伯自然也是要谢的。至于东哥你……”叶斐说着,眉眼微垂,眼波流转,“我可能已经谢不过来了……” 大东闻此心神荡漾,下意识地便想去牵她的手。 奈何恰是这时,叶斐抬臂指向前方:“东哥你看,这就有家小店。” 及走到门口,正听得窗台上一个斑旧的收音机里传来歌曲电台的声音:“下面播放热心听众林先生点播的一首张学友的《夕阳醉了》,送给他的太太。林先生说,这是他向林太太求婚时用的背景歌曲。今天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现在让我们一边倾听一边祝福这对幸福的佳偶……” 叶斐与大东两人向店家买了些矿泉水、啤酒和薯片,又闲聊了几句。同时,张学友浑厚深情的歌声悠悠传来。 “夕阳醉了,落霞醉了,任谁都掩饰不了。 因我的心,因我的心早醉掉。 是谁带笑,是谁带俏,默然将心偷取了。 酒醉的心,酒醉的心被燃烧……” 可能店家见叶斐是明显混血样貌又和气,聊了几句便热情推销其自家种得火龙果。叶斐也愿意尝尝。那店家便叫他俩稍等,兴高采烈去后院摘果了。 “唯愿心底一个梦变真,交低美丽唇印,印下情深故事更动人。 回来步入我的心,好吗?回来别剩我一个人。 寻寻觅觅这一生,因你。 寻寻觅觅这缘分,接近。” 等待时候,更能听清电台里的歌声。叶斐不自觉地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身体,笑道:“东哥你听,这首歌真美。” 萨克斯风的音调氤氲暧昧,与旁边冰柜嗡嗡的声音违和地交错着,仿佛湿漉漉的海风紧拥皮肤一般,难舍难分,异常浪漫。 这真是一首适合跳舞的歌呢……好想和东哥跳舞呀!叶斐偷眼觑向大东。 “是呀,真美。”大东一直是张学友的歌迷,此时便跟着轻声哼唱了起来。 “斜阳别让我分心,好吗?斜阳浪漫可惜放任。 红红泛着酒窝的浅笑,何时愿让我靠近。” 大东下意识地望向叶斐,她也在望着他。 她那双清澈的猫眼里只有自己。大东只觉心湖如沸,几乎就要脱口而出:“Faye,我……” 钟意你。 作者bb: 一周工作之余(摸鱼的鱼,误,删除线)吐血更新 这首张学友的《夕阳醉了》,亲们一定要听下呀哈哈~ Btw,可以猜猜他俩这层窗户纸还有几章能“捅”破,噗 8、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东哥?” “没什么。”大东望着叶斐的眼神那样深邃。 他终究是选择等一等。 其实大东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如此。他是出来行的古惑仔,强取豪夺才是常态,几好人也有限。何况他做马夫起家,早年成日间与妓女嫖客打交道,难道还讲什么绅士风度么?可不知为何,面对叶斐,他就是这样执着一个名正言顺。 可能是因为他已等了这么久,不差最后一段时间;也可能是文伯那句“不问有不问的好处”,似是点拨他要顺其自然。梁东升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与叶斐认认真真、没有任何包袱地开始。 大东的心意,叶斐能感觉到么?只能说是模模糊糊。但起码一点,她非常清楚——东哥尊重她、爱护她。只要与东哥在一起,她便心安。 回去路上是大东开车,叶斐便坐在副驾驶。坐在后座的文蕙靠着世英,累得睡过去了。大东开着车载电台,里面是情感问答的节目,随意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叶斐评点说话。许久听她没有回应,大东略微偏头,见她也睡着了。 驶过的路灯光线滑过她的脸颊,明艳绝伦的面庞睡着时更添柔美。大东强迫自己调回视线看向前方。 很快了。之后他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她在怀里的睡颜。 先送了文蕙和世英。下车时,大东示意他俩不用告别,免得吵醒叶斐。 仍是睡眼惺忪的文蕙,抬起手表看了看:“这都几点了。我说东哥为什么开得这么慢。” 世英笑道:“我以前不是就同你说过,东哥媾女好在行。我还没见过他有追不到的女仔。” “是不是真的呀?”文蕙撇撇嘴,“你们男人就是喜欢互相吹捧。除了Faye,这几年我就没见东哥追过谁。哪有你说的,好像百发百中一样。” “哎,这就是关键了。”世英扶着文蕙走进大楼,上了电梯,“东哥从来是这样,一是不出手,一出手肯定是手到擒来。你别看他平时玩的不挑,我跟他二十年最清楚不过,他之前正经认作女朋友的,总共就两个。” “喔,怪不得!总共就两个。所以你说没见过他有追不到的时候。”话是调侃,文蕙顿了下,语气不觉凝了凝,“那两个人,一个是舒琦姐,另一个肯定就是当娜那个八婆了。但是我总觉得这次情况不一样……Faye她完全不是围内人呀!哪天她拍拍屁股回美国了,难道东哥还能追过去?东哥对她这么上心,如果血本无归,不是亏大了?” 世英抿唇点头,知道文蕙所言正是关窍——当娜是正经出来行的古惑女;舒琦虽不是江湖人,但也是咸淡水的骨女(1),大东是作为客人与她相识,如此只算得半个良家。 叶斐呢?起码他们知道的便是,美国上中产家庭的千金、港大在读的博士生,住的是小半个亿的锦园台豪宅,父母与洪兴龙头是好友。如若不是她鬼迷心窍与耀扬搞在一起,恐怕他们与她一辈子应该也没有交集。 “你别瞎操心了。”世英想了想,还是笑道,“我对东哥有信心。再说我看Faye对东哥也有意得很。咱们就坐定定、睇好戏吧!” 戏中的男主角此时正看着女主角。 “Faye醒了?” 叶斐睫羽间朦朦胧胧的,便是偏头望着自己的大东。就好像她在医院急诊室里醒来的那次,东哥英朗的眉眼里尽是山海一般的宽厚温柔,让她沉溺。 “东哥我睡着了……”叶斐还有点懵,猫样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见大东递过来一张纸巾,她才感觉嘴角有些湿湿的,竟是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已经到了么?”叶斐不好意思地接过纸巾,赶忙低头擦嘴,“东哥你该叫醒我的。这样耽误你的时间了。” “哪有什么耽误。我晚上也没别的事。”大东仍是用那样浓得化不开的眼神望住她,“看你睡得甜,不舍得叫你。” 叶斐闻言赧然,略微咬唇。的确,这一觉她睡得极安稳,比之前吃任何助眠的药都要安稳。 大东才是她的安魂药。 “东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大东闻此,轻笑着调侃道:“这话听着真是太耳熟了。Faye不如录下来,循环播放吧!”见她含羞带嗔地瞥了自己一眼,大东朗然又笑了几声,复才开口,“不过,现在要换我麻烦你一次了。” “咦,东哥有什么事需要我么?”叶斐立刻精神了起来,“什么事都可以!东哥你尽管说。” 什么事都可以么?大东心头一热,那热流更似乎是一路向下,烫得他声调也有些喑哑了:“我与一个朋友合伙在澳门新开一家赌场酒店,要办场开幕酒会,找些明星呀、名流呀来造势,还要请几个葡国官员来捧场。我是没经过这样的场合。人家说,须有个高雅得体的女伴一起才好。我想来想去,只有Faye你能帮我这个忙了。” “没问题的!”叶斐立刻答应,“具体时间定了么?” “就是下周六晚上。如果Faye可以的话,我周六上午来接你,过海去澳门。” “好呀,就这么说定了!”叶斐声音雀跃,能帮到大东她是真的高兴,只是这日期让她想起另一桩事,“对了东哥,下周四就是第21天……你会陪我送经书去给文伯,是么?” “当然了。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嗯……”听他这样说,叶斐几乎立刻心跳加速。两人此时又在车里,密闭空间内的温度似乎正随着某种积累的情绪缓缓升高,“那……东哥我、我先上去了。我堂哥在家,他出差经过香港,就不能请你上去坐坐了……” 话一出口,叶斐几乎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天啊,我这是在向东哥暗示什么? “嗯,去吧。早点休息。”大东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以后会有机会的。” 于是,一切按照计划。 巧的是周四那天恰好是农历十五,禅院举行法会,叶斐还是第一次经历。梵呗袅袅,叶斐虽不明白,却也跟着信众全程礼拜。不知为何,她此时方觉与耀扬的种种过往,仿佛是发了一场大梦。 她与耀扬终究是各有因果。缘尽梦醒,生活总要继续。就像东哥说的,做人总归要向前看罢。 周六上午,大东开车接了叶斐去上环信德中心,乘直升机去澳门。落地机坪,几个人正等着与他们接风。 为首的是一个干练大方的短发女子,大东向叶斐介绍,说这就是他的好友也是那赌场酒店的合伙人,道上花朵(2)叫作波子。 “妹妹仔,我看你气质几好,不像是跟他揾食的女仔喔。”波子笑眯眯地看着叶斐,“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大东嫂了?” 叶斐立时脸红,忙忙摆手,却不知怎地不想说出直接否认的话,便望向大东。 “波子你冇玩啦。”只听大东笑道,“我个friend还在念书呢,好斯文的。这次是我特意请她来救场的。” “原来是friend呀……”波子刻意拖长声音重复了一遍。大东这所谓“帮忙救场”的理由,也就是唬一唬叶斐罢了。波子岂不知他们这酒会哪有什么非要带个女伴的严格讲究。只见波子一双精灵美目在大东与叶斐身上扫了个来回,这才故作恍然大悟地道,“你这是仲未追到人家呀!” 叶斐闻言脸更红了,正不知该说点什么,却见波子颇有暧昧地拍了拍大东胸前靠肩膀的位置,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我们东哥是不如以前那么……厉害了。” 波子忽此举动,大东略微愣了一下——波子虽是古惑女,却非轻薄造作之人。两人多年交情,便是她之前喝多了也从未对自己如此姿态,大东一时不解,便赶紧转移话题:“是是是。我哪里敢在波子姐面前摆威。还想在澳门街食饭么?” “说到食饭,你们也该饿了吧!也让我这个主人家表示一下。”说着,波子比了个请的手势,“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Faye,这边。”大东仍是那样温柔地望向叶斐,刻意慢了一步与她并行。 叶斐自然也向他报以笑容,只是心里五味陈杂,尤其泛酸。 自刚才与波子相见,叶斐看得出来,对方与大东极为熟络,互相玩笑不算,举动也有狎昵。她心中不痛快,这一餐饭也不知自己该怎样表现才得体,只好维持淑女的端庄姿态,少言多笑。 若是之前,叶斐与大东吃饭,便是她怏怏地不乐说话,大东也总有话头抛来,或是介绍菜色,或是讲讲近闻,总是融洽。今天却不同了。主导饭局的是周身大家姐风范的波子,虽则也是谈笑风生,但话里说的多是江湖中事,叶斐几乎什么也听不懂,况且人家波子本来就只在同大东说话。 其实这也并非波子失礼。之前她向大东借款借兵,夺下这赌场酒店合伙经营。诸事繁杂,平时里电话不好说的,此次大东自己过来了,自要当面商量,互通消息。江湖规矩,这种场合,大佬身边的美丽女人与名贵手表在功能上是等同的,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是于叶斐而言,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合,又早已习惯大东的注意力从来是在她身上,如此被冷落一旁,前所未有。 更何况,这看起来还是大东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冷落她。叶斐的心境,可想而知。 饭罢,大东原本是想带叶斐在澳门市区逛逛。奈何波子说,有几个隐退的老叔伯想找他饮茶。大东不好拒绝,只得向叶斐抱歉。叶斐当然表示理解,便说自己想在酒店里休息一下,晚上再见。 送了叶斐回酒店,只剩下波子与大东。驱车前往茶楼,波子便不坐副驾驶,与大东并坐后排。 “我今天才知,原来东英无名虎喜欢吃中西融合菜。”波子语气调侃。她印象里,大东行出行入,从不会带女人在身边。若需陪侍,都是就地现拣。如今诌出个什么请人家帮忙作女伴的借口,也真是尽力了,“话说,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娇滴滴的混血妹?” 大东却不接茬,只笑着推推眼镜:“讲真,相处久了,我都忘了Faye是外国人了。” “是呀,索成咁样,谁还在乎什么国籍。”说着,波子斜眼觑向大东,“还没媾到手,心里着急吧?” 大东闻此故意皱眉:“你讲的我很猥琐啊!我才不着急。” “真不着急?怪不得我刚才帮你添柴加火,你倒是不谢我喔。” “谢谢波子姐盛情。”大东无奈道,“千祈你不要再这么帮我了。” “怎么,你担心她恼了?” 大东摇摇头:“那倒不会。Faye她脾气几好。” “你怎么确定不会?我看这妹妹仔小公主也似。你玩得起么?” 大东垂眸笑笑:“玩是肯定玩不起。但如果是拿来疼的,我倒是想试试。” 波子闻言默了片刻,嗤笑一声,摇头道:“你呀,就是个操心的命。” 是啊,好像的确是……大东也不免感慨,自从他遇见叶斐,便一直为她劳心费神。 大东多年做欢场生意。女人于他,便不是说赚钱工具那样无情,也是手下员工的劳资关系。怎会如此不求回报地付出?可偏偏就是这样了,甘之如饴。即便之前叶斐似乎对他完全无心的时候,他不也还是多方帮她? 何况如今已不同了。大东知道叶斐已是依恋自己。这依恋逐渐沉淀,他俩的情分已足,只差稍许机缘、一点火候,必是水到渠成。 如此,傍晚回酒店换衣服准备的时候,大东取出那对叶斐送他的双D白金袖扣,走去她房间门前,按响电铃。 “Faye,是我。能麻烦你帮我戴上袖扣么?” 大东一边隔门说着,一边故意弄乱领口——等下也让她来帮忙整理吧。稍一设想她如何靠近自己,指尖可能触到他的脖颈,呼吸可能抚过他的喉结,大东顿觉小腹一股熟悉的热意,沸腾了起来。 (1)咸淡水、骨女:提供色情服务的洗浴中心、按摩女 (2)花朵:江湖诨名 9、深心未忍轻分付 【Faye礼服人设参考~】 叶斐一整个下午都待在房间里生闷气。 不是说因为没有合适的女伴,所以请我帮忙么?既然有那个叫波子的姐姐,看起来不就很合适么?做什么还要叫我来!叶斐在套房里踱来踱去,越想越委屈,甚至就想干脆一走了之好了。 不可以!东哥对我从来那么好,难得他有事叫我帮忙,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呀!如是想着,叶斐决定先泡个澡,平复一下心情。 平心而论,叶斐算不上多么娇气的女孩,素日里也不大喜欢出风头。只是她对某些重视的人,有着很强的占有欲,几乎难以忍受对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一旦她发现对方不够重视自己,她便会主动退却,装作自己也没有那么在乎对方——当年她对车宝山便是这样。而这一点可能叶斐自己都没意识到。然而,更别扭的是,她又不愿主动要求对方做什么。仿佛她一要求,对方给予的关注便不再是纯粹、不再是无条件了。如此她便宁肯退却,甚至直接放弃。 假如她把这些心态告诉她之前的心理医生,对方十有八九是要引导她思考早年父母离异、她又被送去寄宿学校的经历。当然,这只是假如。此时的叶斐泡在浴缸里,一下一下地弹着水面,看着迸起的水花出神。 东哥对那个波子姐姐,似乎不只是友善,更有几分敬重的样子。是呀!波子美艳又有英气,举手投足尽是江湖女子特有的潇洒风范。他们吃饭时说的话叶斐虽听不明白,但波子那胸有成竹的气场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信,精干,有魄力……这些可以用来形容波子的赞美,一个又一个从叶斐脑海里冒出来,不知不觉间,她竟生出铺天盖地的自卑怯意。 其实叶斐哪里是怯了波子这个人。她怯的是,波子更配大东。 想起大东,叶斐念头一转:其实东哥对那个波子姐姐,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此前也没听文蕙他们提起过波子这个人。可能真的只是朋友吧? 又或者,说不定只是对方喜欢东哥呢? 是了!东哥那样好,又那样英俊,被人喜欢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浴缸里的水有些凉了,叶斐起身围了条浴巾出来。看着起雾的落地镜里影影绰绰的自己,叶斐突然觉得自信又回来了——谁喜欢东哥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东哥喜欢谁。 今天晚上,自己一定要好好打扮!如是心情激扬起来,叶斐快走几步出去,打开衣柜,挂在里面的是她带来的一套长裙礼服。 这件到底够不够惊艳呀?之前她也花了不少心思才挑中这件月白色的长裙。上身遍缀细密的碎钻,下摆则是成股银线绣成的水波纹路,乍看不显,稍稍一动,便如星河披身。尤其前襟设计巧妙,从胸口深V向下,却不是直接裸露,而是罩了一层珠色薄纱,边缘由碎钻拧成线,乍看好像是细细的吊带一样。她之前加急改了腰线位置,上身后紧贴肌肤,箍出姣好的胸型,珠色薄纱下一抹沟壑的阴影,欲说还休。便是如此,叶斐左看右看,仍是犹豫:楼下还有几家成衣店,要不再去挑来?算了算了!一旦不合身,改也来不及。 先将头发吹得半干、夹好,细细上妆,最后再把发型做完。叶斐望着镜中的自己,站起身转了一圈,突然有些恍惚—— 自己……美么? 或者,什么是美呢? 漂亮的面庞便是美了么?火辣的身材便是美了么? 如果是的话,难道那个波子姐姐不美么?或许她的皮肤不如自己白皙,臀线不似自己挺翘,也没有一双猫儿般又纯又欲的眼睛…… 但波子看起来很有能力,很配得上东哥。是啊,她本来不就是东哥的合伙人么?他们在同一个圈子,互相了解,互相帮衬。自己呢?好像从来只有大东帮她,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所以,如果波子是更适合东哥的人……自己应该祝福他们的。 沮丧的情绪再度湮没了她,叶斐缓缓坐回梳妆凳上,望着镜子发呆。 便是这时,响起门铃声。 “Faye,能麻烦你帮我戴上这个袖扣么?” 是东哥的声音!一瞬间,什么沮丧犹豫都抛之脑后,叶斐连忙起身去开门。 “东哥,你回来了呀。”门外的大东已换好了一身西装,英俊挺拔,官仔骨骨,“先进来吧。” 大东一时却没动,只是痴愣愣地呆望着她。 他从来知道叶斐是美的。只她平时总是简单的休闲打扮,大东印象里,唯是那次自己过生日,她一袭红裙已是鲜妍难表,何曾见过她身着如此华美的礼服,又是如此精致的妆容,美得简直让他忘了呼吸。 眼见大东这般反应,叶斐甜喜中又有几分得意,故作不解地问道:“东哥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大东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Faye你……好像公主一样。” “哎?”叶斐闻言一愣,随即扑哧笑了出来。这样有些幼稚的比喻,竟衬得东哥很可爱呢! 而大东见她笑了,总算回过神来,摊开手心,复道:“Faye帮我戴上好么?” 这是她当年送他的袖扣。叶斐笑着点头,捻住那两颗D字,又将大东的手抬起来,为他轻柔戴上。 而在大东的视角里,她略微低头的温柔动作好像世上最娇美的小妻子,还有那弯弯柔柔的长发,有几缕轻荡在锁骨前方,引着他视线继续向下,只落在她胸前薄纱下一片勾人魂魄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戴好了袖扣,此时略微仰头看着他,两片玫瑰花瓣一样的软唇,开开阖阖。 “东哥,你的领口没整好呢……” 意识还没反应,大东已经将她抱进怀里,扣颈深吻下去。 感觉到她起初的惊讶,没有防备便被他撬开了齿间,同样如花瓣一般娇嫩的小舌头被他完全吮住;一双纤手推拒了几下,之后便软软地搭在他胸前。 “东哥……”叶斐都没意识到,自己何时已被大东抵在了门边的墙上。 而大东似乎生怕她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只给了她唤一句的空隙,霸道的深吻再次咬住,更是扣住她的双手,彼此十指交缠。 不够,根本不够!大东拉着她的手扶上自己的腰,此时却觉衣兜中的手机震动起来。恼人的铃声随即响起,打断了旖旎的氛围。 发觉叶斐的挣扎认真起来,大东不想迫她,勉强离开她花瓣一般的嘴唇,左手却仍是扣着她的右手。 实际上,大东再没松开她的手,十指紧紧交缠,牵着她一路去到酒会现场。之后无论是与人随意打招呼还是认真攀谈,他都一直这样牵着她的手。 这样不容拒绝的、强势宣称的动作,竟是来自东哥……从来那么温和、那么体贴的东哥。还有之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叶斐整个人都恍惚了:他们两个虽是两个房间,但等下酒会结束,会不会…… 某种可能性,让她兴奋地心颤,甚至只是想一想,便觉腿间异样起来。 大东呢?他看起来仍是一派从容,在不同人之间游刃有余。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克制不住望向身边的叶斐——她乖顺地任由自己牵着,胳膊轻轻靠着自己;他只要稍一侧脸,就能见到她微微扬头,用她那双美丽的猫眼无辜而迷茫地望着自己,滑嫩的脸颊上似乎还氤氲着刚才深吻的红潮…… 想要撕碎她,拆吃入腹。 某种已经很久没出现的激虐情欲已成燎原之势,大东现在无比庆幸自己身上的西服是定制的,前裆处缝纫尺寸合宜,总算能压住一些喷薄的欲火。只是他也知道自己那一大块,继续这么兴奋下去一定会顶凸起来,于是只好时不时放下右手拿着的高脚杯,做出插兜的姿势,勉强把自己那任性的兄弟往回按。 他大东好歹在欢场打滚十几年,怎么现在却像个刚开荤的毛头小子一样! “Faye,我去下洗手间。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走好么?” 叶斐点点头。被放开的右手似乎还残留着大东温厚的触感,她下意识地便将右掌贴上心口的位置。 今天晚上,如何东哥也想要的话……叶斐想着想着,不禁微勾嘴角、轻咬下唇。 “Miss Falcone.” 忽而听得有人与她打招呼,叶斐赶忙回神,望过去——是一对葡国夫妇,刚才波子做过介绍,那位先生是澳门警察学校的校董。 这位校董的夫人也是意大利人,且不会说粤语,英语也是磕磕绊绊的。难得遇见能用意大利语交流的叶斐,便又过来攀谈几句。 “您也姓Falcone,真是太巧了。”那校董夫人转向她先生笑道,“亲爱的,你记不得今年夏天在拉斯维加斯,你新认识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也姓Falcone?” “是呀。”那校董似乎是恍然大悟,向叶斐细说道,“我太太说的那个朋友,是一个很成功的赌场老板。之前还没注意到,你们长得好像也有几分相似呢!不会是亲戚吧?” 意识到对方说的很有可能是Jason。叶斐顿觉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激得她心肝寒战。 如果Jason知道自己和大东在一起,他会是什么反应? 叶斐没拿高脚杯的左手暗暗握拳,指甲扎进皮肤里,勉强控住心神,干笑道:“还有这样巧的事,真让人惊讶呢!我并没有亲戚在拉斯维加斯。我是纽约人。”言罢,又胡乱敷衍了几句,叶斐只道失陪,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出大厅,直到侧门外的露天花园,呼吸到室外新鲜微凉的空气,她才停住。 心中翻江倒海,叶斐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害怕?渴望?还是羞愧? 这才是现实,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的残酷现实。 是。她是爱慕东哥、贪恋东哥。刚才的那个吻也告诉了她,大东同样渴望她。可是,东哥他对她这样好,她能给他带去什么回报?如果她的家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江湖人。她回报给大东的,归根究底,不就只是失望与痛苦么? 她才刚刚与耀扬告别。虽然东哥与耀扬不同。但她自己呢?同一个叶斐,是不是在重蹈覆辙? “妹妹仔,你怎么自己在这里?”一道女声将叶斐混乱的神思拉了回来。 “啊,波子姐。”叶斐只见波子一身黑色低胸连体裤,配艳红唇妆,手中拈着一根赫本式的长烟杆,飒丽性感。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大东呢?” “啊,我没什么……东哥他去洗手间了。”叶斐只见波子偏头审视着自己,不觉手足无措起来。 “妹妹仔……”波子看了许久,似乎要做一陈案总结,“你和我们完全不是一类人。在我们这堆人里,大东是个好男人。不过他应该不适合你。” 叶斐显然没料到波子会直接这样说。原本已是遍布裂痕的心,在这一击之下顿时碎成一地,默默无语地垂下头。 显然,波子也没料到叶斐会是这个反应。她的预计里,对方该是恼怒自己这个挑拨离间的“情敌”才是。难道真像大东说的,这小妹妹脾气如此之好么?波子甚至觉得她微微垂首的动作,竟像是点头承认自己说得对。这根本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而是直接KO了对方。 惊讶之余,波子愈加仔细地观察着叶斐的反应,很快便感受到她有些呆滞的表情下浓浓的哀伤。波子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若是叶斐吃醋与她对呛,她自有的是办法让这娇小妹难堪。可对方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话,好像真的很伤心的样子,波子却顿生不忍。 上前几步,直走到叶斐面前,波子偏头凑近她,抿出一个大大的暧昧笑容:“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大东他条嘢好大碌(1),几猛喔。值得尝一尝,不吃亏。” “唔?”叶斐一下子都没听明白波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待她反应过来,立刻红透了脸,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 “点呀?你是害羞了,还是生气了?”波子直接被她这可爱的反应逗笑了,突然有点理解大东为何独独钟情于她。 “千祈别误会,我和大东可没什么。否则我也不是‘听说’他很猛了。所以,丑话说前头,如果他其实不怎么样的,你可别以为是我骗你喔。” 叶斐只见波子俏皮地眨着眼睛,明明说着这样不着叁四的话,却让她顿生亲切之感:“波子姐,其实我和东哥……” 波子笑着打断她:“好啦,我是多管闲事了。你快进去吧。我刚才看大东在里面正找你呢!” (1)条嘢大碌/大碌嘢:“碌”形容圆柱状的物件~(羞脸笑) 作者bb: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卡肉么?噗噗 话说作者是真的写肉无能,不敢让亲们有所期待唉,惭愧抠手 Btw,前面热巴的图算是这章Faye造型的人设吧~ 姨母笑 10、只愿君心似我心 (woo18.vip) 【来一张东哥不戴眼镜龙纹身鼻血美图】 叶斐回到大厅,一眼看到正与人交谈的大东。 东哥从来是这样,有所谓的大佬风范——亲切的笑容、从容的举止,不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却让人信赖,久处不厌。叶斐几乎是有些痴痴地看着他,却是进退失据。 大东此时也看到了叶斐,于是匆匆结束了交谈,紧步向她走来。 “怎么了,Faye。”大东一及走近,便见叶斐神色有异,极不自然。 “东哥我……”叶斐看着大东脸上关切的神色,一种难以名状的委屈酸胀涌上来,几乎漫延到眼眶也发酸,只好垂头不再看他,“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房了。” 大东闻此诧异:自己不过离开一小会儿,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Faye哪里不舒服?很难受么?”大东还想再问,但见叶斐只是蹙眉摇头不说话,还是放柔声音道,“那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用了,东哥。我没关系的。”叶斐此时沮丧地肩膀也耸了下来,好似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你不是还需要应酬么?我刚才在外边花园遇到波子姐了。不如你请她陪你吧。” 听她如此说,大东只怕是波子又“帮”他了,无奈地想要解释:“Faye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和波子根本没有……” “东哥,我知道的。”叶斐轻声打断他,似蒙了一层水雾的猫眼望向他,“我只是……真的有点不舒服。对不起,东哥。”说着,叶斐感觉眼泪马上就要蓄不住了,不敢再留,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路急奔到电梯间,叶斐轻抹了抹有些湿润的脸颊,愣愣地看着电梯的数字依次落下来,脑中混沌一片——自己这样便算是拒绝了东哥吧?自己这样失礼、这样任性,东哥一定会讨厌她的…… 如是想着,泪意蓦地汹涌起来,叶斐拖着步子走进电梯。电梯门正要关闭,一只宽厚手掌拦住即将闭合的电梯门。 是东哥!叶斐看着大东,手足无措。 而大东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也是一愣,之后默默走进电梯按了楼层,与她并排而立。 一路上行无话。 叶斐心中仿佛经历了整个宇宙爆炸又重组的亿兆年。电梯门打开了,两人却都没有动。 “Faye你是讨厌我么?”大东在即将关门的时候,伸手将Hold指针拨了上去。 “啊?”叶斐惊讶出声,立刻望了过去,“东哥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大东此时也望着她,那神情好似失望又好似控诉,让叶斐又慌又痛。她眼见着大东的目光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那我明白了。”叶斐听到大东这样说,他随后把那Hold指针拨了下来,“Faye你早点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一瞬间,心痛如裂,叶斐脚下完全动不了,她也根本不想动。任由电梯门再次关上,只将他们两人复留在一小方密闭的空间之内。 就留在这小天地里多好!什么可能的现实困境统统都可以隔绝在外。 “东哥明白什么了?”骤然的赌气也好,似乎要失去大东的心痛也好,叶斐直觉气血上涌,一下又把那Hold指针拨回上去,转身直面他。 大东亦转向她,直接回视那双让他无可奈何的美丽眼睛:“我明白……Faye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大东的声音那样平静,仿佛一阵若有若无的轻风,却让叶斐本就摇摇欲坠的灵台瞬间崩塌。 “谁说的?谁说我不喜欢你!”叶斐忽觉极其委屈——她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害怕。害怕彼此一旦迈出这一步,却又无法走下去,如此之后便是连朋友也没得做了。一想到自己之后可能不能再见大东、不能再与他说话,叶斐便觉心痛如窒,泪水立刻又盈满眼眶,“你根本就不明白……” 大东是何等通透的人,眼见她如此伤心,直觉立刻告诉了他可能的原因——她怕是担心在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大东叹了口气,他现在又有什么办法打消她的顾虑呢?于是没再说话,而是一下将她拉入怀里,狠狠吻住。 感受到她的挣扎抵触,大东并不强力制控她,略略松开怀抱,几乎是唇贴唇地叹息道:“Faye,是你不明白。”说着,轻柔吻去她眼角的残泪,大东按开电梯门,随后一下将叶斐打横抱起,跨出电梯。 及到大东房门口,他将叶斐放下来,英挺的眉眼凝视着她:“Faye,房卡在我兜里。” 叶斐明白大东的意思——他这是将选择权交给她,只看她是否愿意。 此时的叶斐只能痴痴地看着她的东哥,看着他摘下金边眼镜放进上衣兜里,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摸到他裤兜里的房卡,随即低头靠近她。额头相抵,他略微低垂的目光里,有让她沦陷的热切与笃定。 笃定?东哥明白自己对他的感觉么?叶斐头脑中所有的思维都已停摆。什么考虑、什么斟酌,尽被这热切融化了。 叮。 听到这声开门的声音,大东才算真的发自内心地笑了。立刻再抱起她,他只觉自己是用尽了一辈子的耐心,才将她轻柔地放在床上。 “Faye,Faye……”他一边唤她,一边胡乱地吻她。这勾了他魂魄的小仙子此时环抱着他的脖子,同样热情地回应着他。大东再不想抑制自己的急切,手掌摩挲着她光滑的后背,很快摸到礼服的拉链,轻而易举地拉下来。 然而这礼服令人迷醉的前襟薄纱,此时就很讨厌了。大东托着她的后背,令她仰躺床上,那薄纱松垮而顽固地在她锁骨下来回牵扯,难以一下除去。大东一双剑眉危险地皱成一团,内心叫嚣着直接撕了它,却又怕吓到叶斐,只好勉强自己拉开些距离,几下脱去西装外套抛去一边。 “东哥……”原本被他吻得迷醉的叶斐不满他的离开,唤他的声音又娇又糯。 便是一声唤,大东现也受不住了。他狠狠扯开自己的衬衫,弯腰吻她的同时,勾住那薄纱边缘的细钻银边,向下拉扯。 感受到大东动作里的急躁,叶斐心肝乱颤。 她印象里的东哥不是这样的。东哥不是永远那么稳重、那么温和么?即便那次在大排档为她出头,扔烟灰缸骂人也是从容气场。可此时的大东,由内而外散发出极强的侵略性。他此时已是赤着上身,暧昧的呼吸声里,他胳膊上的两条龙与后背翻过肩膀的两条龙似乎活了起来。叶斐不禁目光向下,只见大东线条分明的小腹上,又两只龙首从腰带上方冲出来。威严的龙首因薄汗而朦胧,变得无比邪淫。叶斐只觉得那六条龙缠住了她,令她除了雌服,别无选择。 湿热的舌苔舔舐过她的耳廓,一路向下。大东双手虎口卡住她椒乳的根部,软滑的触感让他下身涨得发疼。甜美的红蕊此时还被不识趣地乳贴遮着,硬撕怕会弄疼了她,便立刻换上舔舐弄湿的动作,更惹得她娇喘着唤他。 “东哥……啊……东哥……” 叶斐的手被他的大手控住,有些笨拙地解开他的腰带,由他引着握住一杵生猛滚烫的物什。 天呐!真的好大! 然而,叶斐很快就什么都无法再想了。 大东分出一只手,撩起她的长裙摆,抚过细腻的大腿皮肤,覆住那薄薄布料包裹的软丘。 已是一片湿濡。 “Faye已经这么湿了么?”他的声音喑哑。 叶斐嘤咛一声,顺着他的动作与他戴上安全套,眼神含娇带嗔,原样道:“东哥呢?已经……呃,这么硬了么?” “小坏蛋……”大东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不喜欢硬的?”说着顶开她的膝盖,几乎是一把将她那湿漉漉的小内裤扯了下来。 “啊……喜欢、喜欢……”大东忽然有些粗暴的动作,却让叶斐莫名地更加兴奋。感到那滚烫的前端伞头已在花壶口反复磨蹭,叶斐只觉由内到外酥软如蜜,直涌上心口的甜意让她只想将那硬烫的主心骨吸吮进自己的最深处。 浅浅地戳刺已愈发不足,大东的呼吸越来越重,立刻便要真正占有她。恰时,叶斐原本缠在他腰上的长腿突然用力抵起,不让他再沉腰下去。 “东哥……”叶斐伸手抵住大东的肩膀,清凌凌地猫眼里只映着他。 这样紧要的关头,她突然这样认真地唤他,大东很是紧张:她总不会这时候改主意、不愿意了? 此时只听她软软的声音响起:“我好喜欢你。东哥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一瞬间,大东完全不知如何回应。他心里本有一万句喜欢她的话,此时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是呀,从来不都是自己更喜欢她么?她却先说喜欢他。真的好喜欢。 五脏六腑都似已移了位,眼底翻腾着汹涌的情感,大东几乎是咬牙切齿:“Faye你真是要我的命!” 沉腰一挺,比什么言语都直白的爱意。 “啊、啊……好深!东哥……轻、轻一点呀……” 东哥完全不一样了呢……叶斐被撞得破碎的思绪,只够本能地反馈大东凶猛的攻势。激烈的情欲蒸腾着他从来温和的眉眼,叶斐感受着自己正被大东激烈肏干的事实,却又似乎同时掌握着大东陌生的失控欲望,臣服与主宰、被占有与占有,奇异地混合成无与伦比的刺激,只几下她便攀到了高潮。 作者bb:追-更:yushuwx.com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