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 悲伤的眼睛 九月的市一中校园,一年级新生在二年级学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按照班级排序,整齐的走在宽广的石板步道上。 步道两旁的寒樱花花季已过,不见落樱繽纷的粉色花海,枝头一片绿意盎然,浓密的树荫虽遮挡了炙热的艷阳,但无风的夏末,热气依旧凝滞在空气中,学生各个挥汗如雨。 市一中建校于日据时代,建筑物虽陆续翻修整建过,但与其他新成立的学校相较,仍显的沧桑陈旧,不过因校风严谨、升学率高,因此仍一直是a市第一志愿的高中。 学校不仅校舍老旧,在制服的设计上也数十年如一日,男孩们穿着白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女孩则是白色短袖上衣、配黑色百褶裙,单调呆板的黑白两色如同被书本压榨的青春期,唯一的色彩只有男孩的红黑色格纹领带及女孩的同款领结设计,让穿上制服的少男少女勉强还有一丝活泼的气息。 苏芸綺是十六班的学生,她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望着前方长长的队伍,走在热气蒸腾的石板步道上,大家都显得有些浮躁,週遭洪亮的蝉鸣声此起彼落,她只看见笑容可掬的学长比手画脚,却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感觉就像在演默剧一样。 「晨枫,我们去问问学长还要走多久吧!这么热的天,我都快中暑了!」前方的女同学似乎不耐暑热,忍不住的抱怨。 「这是学校的传统,入学和毕业时都要绕校园一圈,三年也就头尾各一次,你就乖乖的走完,别抱怨了。」 乾净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苏芸綺怔了下,抬起眼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落在队伍的最后方,原本前方的女同学也换成身量修长的俊逸少年。 宋晨枫,国中时总是在朝会上台领奖的人,毫不意外的以非常优秀的成绩进入市一中。 她微蹙眉,为何这么多班级,她却和他分到同一班?而且,他不是应该回美国了吗? 「你跟我一起去问!」少女不愿放弃,这次她直接拉着宋晨枫的手,绕过班级的队伍,快步走到树荫之外,直接去找领队的学长。 毒辣的艳阳直接落在少年身上,他微瞇起眼,伸出手遮挡刺眼的日光,一脸无奈的陪着女孩走到二年级学长身边,女孩拉着他的手臂,催促他开口,他略微尷尬的低下头,低声的说着话。 她远远的看着宋晨枫,只见他白衬衫制服的第一颗钮釦未扣,领带也打的有些松散,和他斯文的气质隐隐衝突。 就在苏芸綺打量他的当下,他也正好转过身要走回队伍,忽然间,四目相对。 他就站在原地,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漆黑深邃的眼里有太多的情绪,她不明白,明明是他欺骗了她,明明她才是被捨弃的那个人,但分开多年后,他看她的眼神,却总是带着悲伤。 就像半年前那个清冷的冬日黄昏。 * 九年级下学期,外公生病了,苏芸綺没时间再去补习班上课,在课业上遇到不会的地方,她就去拜託数理成绩较好的同学教她。或许是会考逼近,大家压力都很大,那一天,同学不知怎么了,她才刚把自修翻开,还来不及开口,他就突然站了起来,大力的把椅子踢开转身离开,瞬间发出的巨响让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她一时也不知所措的站在走道上。 宋晨枫就在那个当下走进教室,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向苏芸綺,只见她满脸涨红、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翻开的自修。 一片静默声中,宋晨枫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而他刻意扬起的声量,成功的将全班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只听见他大声的交代这次模拟考的注意事项,她就在这个时候低下头,快步走回座位。 宋晨枫将老师的补充资料交给班长,离开时,他从她的座位旁走过,她虽低着头,却感觉到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犹豫了片刻才抬起头看向他,此时他已走出教室外,只听见走廊传来他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和断续的咳嗽声。 当天放学后,因为隔天有模拟考试,大多数的同学都已经去补习班报到,只剩苏芸綺和少数同学还留在学校看书。 会考将届,教室里安静沉闷,透着一股紧绷的气息,身边的同学陆续收拾书包离开,她看着画着红色记号的无解数学题,又想起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外公,心情低落。 抬起头看向窗外,夕阳馀暉透过玻璃窗落在空盪盪的教室里,在地板上留下一格一格模糊的光影,她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放下手中的笔,起身离开教室。 刚过完农历年,气温仍低,苏芸綺瞇了下眼睛,拉高制服里的高领毛衣抵御一阵阵的冷风,两手放在走廊的造型红砖围栏上,偏着头看着寧静的校园。 仿闽式建筑的红砖拱廊,週边种植着整排枫树,对比夏季时的枝繁叶茂,此时枯黄的枝叶,零落的掛在树梢,起风时,整排林荫步道落叶纷飞,无端凭添了一股萧瑟之感。 她垂下眼,看向另一侧的篮球场,七、八年级的学弟们正在打球,耳边隐约传来的笑声,让她烦闷的心情稍微紓解。 苏芸綺出神的看着篮球场上的比赛,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人站在她的身后,转头一看,是宋晨枫。 他戴着口罩,绿白相间的运动制服外套里面加了一件深蓝色的连帽羽绒衣,也许是感冒的原因,胸前还围了一件米白色的围巾,整张脸只看得见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专注的看着她。 他就安静的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距离,似乎欲言又止,气氛陌生又尷尬。 沉默许久,他终于伸出手递给她一张纸条。 「这是那题数学的解答……有点难,我分解的每道公式旁都有写註解,你应该会看得懂。」 他的声音沙哑,才说完短短的一句话又开始不住的咳嗽。 她一时还不太明白,只是盯着他手上的纸条看。 他咳的难受,但看她没有反应,似乎开始有些紧张,于是忍着喉咙的不适,拉起她的手,将纸条塞进她的手里才转身离开。 苏芸綺疑惑的低下头打开纸条,上面原来写着早上那道一直困扰她的数学题,纸条上的字体端正,在每一个解题步骤旁写着运用的公式,她一边看着一边想起早上的委屈,不觉慢慢红了眼眶。 她手上紧握着纸条,抬起头看向前方离去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跟了上去。 后方急促的脚步声回盪在空旷的走廊上,少年疑惑的停在往下的阶梯转角,转身仰头看向她。 落日西沉,天色昏暗,但他疲惫的双眼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露出了一丝欣喜和期待,明亮又清澈。 她看着那双眼睛,努力抑制住心底纷乱的情绪,握紧阶梯旁的扶手。 「……谢谢你,但以后……请不要再理我了,就当作是陌生人吧。」 清冷的冬日暮色伴着丝丝寒意,少年站在原地看了她许久,慢慢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失落,他沉默的点了下头,转身下了阶梯。 两人之间的交集仅止于那次的接触,直到毕业前,他们都没再说过任何一句话。 楚河汉界 阳光在浓密的枝叶间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苏芸綺眨了下眼睛,看着宋晨枫和刚才的女孩并肩走回队伍,女孩不知说了什么,他低头笑了笑。 他的身量似乎比当时高了一些,脱离了变声期的尷尬,声音清冽乾净,隽逸斯文的五官,带着青春的自信,和当时沙哑的嗓音、生病憔悴的神情已完全不同。 结束了校园巡礼,回到教室后就是班级干部选举,因为彼此都很陌生,最后经过表决以抽籤的方式来决定人选。 结果宋晨枫是班长,苏芸綺则是担任总务,在听见自己的名字之后,她无奈的叹口气。 下课后,因为苏芸綺只参加了电影欣赏社,所以班导就请她帮忙去办公室拿讲义,回来再请同学帮忙一起装订,结果她回到教室时,却发现同学都去大礼堂参加社团简介了,整间教室只剩她一个人。 苏芸綺环顾四周,又低下头看着手上抱着的厚厚一叠讲义,认命的叹了一口气,只能自己处理了。 * 宋晨枫刚从篮球社回到教室,才进门就看见好几张桌上都放着整叠的纸张,再往前一看,苏芸綺正低着头认真的整理桌上的资料。 看着眼前好几叠厚厚的纸张,他有些犹豫,想上前帮忙,但想起她冷漠的语气又让他有些却步,她的回应总是让他挫折又难受。 黑板上的时鐘指着五点,他看着窗外的落日馀光,脚步迟疑的停留在原地。 他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却总是为了她左右为难。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终归还是放不下她。他先拿出书包里的手机传了一封简讯后,才心思忐忑的走向她。 「我帮你一起用吧!」 她没注意到教室里还有别人,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钉书机和纸张没拿稳,直接落到了地上,纸张散落一地。 两人对视一眼后,他弯下身将纸张一一拾起。 「……一个人要弄很久。」 她蹙起眉,低头看着他手里的订书机和讲义,却没有伸手接过来。 他的手就这样停在两人之间,修长的手指动也不动,安静的坚持着。 她忽然有些赌气的想,“看你能坚持多久!” 他有些无奈的看着她的反应,似乎不管他怎么做,对她而言,自己就是个陌生人,还是个讨厌的陌生人。 最后依然是他主动拉起她的手,将东西塞进她的掌心,然后转身将书包里新发的课本拿出来,一本一本的压在纸张的边缘,再走到墙边将天花板上的吊扇打开。 「再不开电扇,我们两个都要中暑了。」 她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继续手上的工作。 她在前排,他在后排,中间隔着一排课桌椅,壁垒分明,她明显不愿越界,他遵守她的楚河汉界。 电扇声音嗡嗡作响,依旧无法驱走夏末黄昏的闷热,苏芸綺拿出手帕擦去额头和颈间的汗水,不经意的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变了很多,修长的身型、白净斯文的外貌和自信的气质,与小时候的他相比,几乎是天差地别的改变,只有那一双眼睛,在看着她的时候,依旧和儿时一样柔和澄净。 每次看着那样的眼睛,都会让她有些恍惚,依稀以为回到了从前,平凡的没有一丝涟漪,幸福的理所当然的童年岁月。 那段美好的时光,在他离开的那个夏天结束,没有解释,没有道别,曾经最亲近的玩伴,突然间就消失了,平淡的生活也随之產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还记得那个夏季,自己每天和小黄坐在家门口等他,小黄喘着气趴在她的脚边,静静的陪伴着她,整个夏季,小女孩和一隻大黄狗就伴着庭院里的蝉鸣声和七里花香,日復一日的期盼他回来,期盼着一切能再回到从前。 但那个夏天结束了,七里香的香气随着槭树转红渐渐消失,他都没有出现。 后来母亲带她搬离了充满回忆的小镇,她担心他回来时会找不到自己,于是流着眼泪在庭院的七里香枝叶上,绑上了粉色的发带,上面写着新家的住址。 后来,她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母亲病逝了,小黄也走了,她才终于明白。 原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远也不近 没有温度的距离 半个多小时后,天色逐渐昏暗,宋晨枫起身将教室的门窗关好,再将电灯和吊扇电源关起来后,转身看见苏芸綺已将课本收好,放在他的书包旁,整理好的讲义就放在讲台上。 他和她一前一后的走出教室,安静的长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地上映着两个模糊的影子,一旁的桂花树,枝叶蜿蜒到二楼的走廊边,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女,只见她微低着头,走在他的影子边缘,彼此之间的每一步距离似乎都计算的刚刚好,那是不远也不近、没有温度的距离。 他沉默的转身,两人一路无话的走到长廊的尽头,旁边一墙之隔的一中附小,操场上还有小学生在玩鞦韆,传来一阵童稚的嘻闹声。 宋晨枫想起小时候,两人放学回到家,总是把书包一丢就跑去家里对面的小公园玩沙堆、盪鞦韆,一直要玩到暮色沉沉,被惠心阿姨叫回家吃晚饭才依依不捨的离开。那时天空就是这样的顏色,深蓝与浅灰交叠的渐层光影,路灯还未亮起,周遭景物昏暗不明,模糊不清,可身旁小女孩沾了沙的童稚笑脸却清晰的留在回忆里,陪着他度过在异国的孤寂与挫折。 走到校门口时,一台显眼的红色轿车停在侧边,醒目的黄色车灯一闪一闪的,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忽然转过身问她:「你住哪里?……很远吗?」 苏芸綺看了他一眼,随意的回了一句:「有点远。」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告诉你”。 他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对她说了句“路上小心”后,就快步走向停在门口的红色轿车。 苏芸綺站在原地看着车上的人摇下车窗,是一位大约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他说了声谢谢,才打开车门上车。 天色已几乎全暗了下来,她望着前方的红色轿车,在大灯亮起后缓缓驶离校门口,红色的车身和尾灯拖曳了长长的光晕,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 姚若华握着方向盘,好奇的转头看了一眼宋晨枫,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直到停红灯时才开口问:「那个女孩子是谁啊?」 「……国中同校,现在同班的同学。」他望着窗外流动的车河,语气平淡。 看着小外甥一脸淡定,她就知道自己误会了。 「唉!先前传简讯告诉我要晚一点下课,现在又看你对她依依不捨的,我还以为你情竇初开了呢!」 宋晨枫先是一愣,随后就扯了下嘴角。 「小阿姨,我才十七岁,你已经三十了,还是先操心自己吧!」 姚若华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 「你这小鬼,长大了,翅膀硬了!想当年我还帮你换过尿布呢!」 「你别老是说“想当年、想当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会让你看起来更老的。」 姚若华笑着说:「你嘴巴这么坏,小心交不到女朋友!」 宋晨枫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车子一路驶进市中心一栋百货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姚若华下了车,拿起手机看了下简讯。 「你妈好像还没来,我们可能要先等一下。」 宋晨枫嗯了一声,随着她进了电梯。 姚若华按下楼层键,透明电梯缓缓升起。 宋晨枫斜倚在电梯墙边,随着楼层升高,眼前逐渐浮现璀璨的灯火,朦胧模糊的光点无限延伸,像那年离开台湾时,他在起飞的飞机上看见的城市夜景。当时泪水模糊的眼底映着点点灯火,母亲在一旁安慰着他,可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心底深刻的无助与难捨。 回想起往事,他无意识的抬起手,想触碰倒映在玻璃上朦胧柔和的光点,却只见淡淡的光晕散落在指缝间。 * 电梯门打开,两人一起走进一家精緻的法式餐厅,靠窗的四人座餐桌旁已经有两位衣着正式的男女并肩坐着,宋晨枫看见那两人时,脚步一顿,迟疑了片刻。 姚若华很快上前打招呼。 「姊姊你已经到了?姊夫,不好意思,塞车所以迟到了。」 周志昊笑着点了下头。 姚若琪对着妹妹笑了笑,随即站起身,仔细看了看宋晨枫身上的制服,一边伸手想为他抚平额前的瀏海,一边开口问他:「你已经上高中了??今天刚开学吗?」 青春期的少年对这样亲密的举动有些不适应,身体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小步,这细微的动作让姚若琪有些尷尬。 姚若华赶紧上前打圆场:「有什么话等一下再说,先点餐吧!大家都饿了呢!」 宋晨枫也发觉自己的反应太过明显,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直到坐下来后才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姚若琪。 「……妈,您是今天早上回来台湾的?」 她笑着点点头,略微迟疑后,再次试探的轻拍了拍宋晨枫放在桌上的手。 「是啊!回来台湾四天就要赶回美国了,明、后两天都会留在t市参加一个演奏会,刚好遇上你生日,临时决定先帮你庆生再搭高铁回t市。」 周志昊已放下手边的文件,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担心你饿了,刚才你母亲已经先帮你和小阿姨点好餐,你一样点多利鱼吗?」 「……嗯,谢谢周叔叔。」 宋晨枫垂下眼,略显拘谨,调整了一下坐姿才回答。 多年不见的母子,彼此都很生疏,整个晚餐吃的很沉闷。 姚若华尽力想让气氛热络一些,主动找话题聊天,但其他三人都各自存了心事,对她说的话题显得意兴阑珊,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不再说话,好好吃饭比较实际。 姚若琪知道妹妹的用心,但这么多年来,三人各自的心结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解开,反而越缠越紧,彼此间的客套生疏让她清楚的明白,他们只是被一张薄薄的结婚证书硬圈起来的一家人。 宋晨枫十七岁的生日聚餐,就在沉闷的氛围中匆匆结束。 晚餐结束后,姚若华就赶回公司继续处理手边的案子,周志昊去见大学同学,姚若琪开着妹妹的车带宋晨枫回父亲家,一顿饭吃下来,彷彿只是完成一个既定的工作,给这个少年一个交代。 姚若琪的父亲是a大的歷史系教授,目前已届退休年龄。他在大学教职员的员工宿舍住了许多年,再婚前,她还常带宋晨枫一起回来探视父亲。但五年前再婚时,父亲对她始终不谅解,后来她和周志昊去了美国工作,这五年来都在忙碌中度过,竟是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宋晨枫跟着她在美国住了二年,升上七年级时,他却坚持要回台湾,她只好将他交给父亲照顾。 一路上,母子俩人都很沉默,直至快到家时,她才开口问他:「你已经不喜欢吃多利鱼了吗?我看你吃的不多。」 他愣了下才回答:「小时候喜欢,现在没特别爱吃了。」 她点了下头。 「……我送你回去以后,就要坐高铁回t市了,外公不在家,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宋晨枫淡淡嗯了一声。 姚若琪将车驶进a大后方的员工宿舍,宿舍区是整排独栋的小平房,每户皆有一个以白色竹篱围起的庭院,她将车停好后和宋晨枫一起下了车。 夜凉如水,星光璀璨,周遭一片静謐,她看着熟悉的景物,想起刚才沉闷的聚餐和父亲因为不愿见她而刻意去参加研讨会,心底的失落难以言喻。她忽然有些茫然,到底当年不顾一切的执着,为的是什么?看着身旁的孩子,已经比她还要高出许多了,这些年,她几乎没有为他付出任何心力,她的心底有太多的亏欠。 「对不起,我忘记你已经长大了,还凭着从前的记忆自以为是,我真是不及格的母亲……」 闻言,宋晨枫停下脚步,站在车门前沉默了半响,最后才轻声的说:「我没在意,您小心开车,我回去了。」 姚若琪想起刚才晚餐时对他的忽视,匆忙的绕过车身唤住他。 「晨枫!生日快乐!」 宋晨枫的脚步停在白色围篱边,片刻后,他缓缓转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了下她,星光掩映下,他的双眼清澈澄净,平静无波。 「妈妈……很多事既然做了选择,就不要再纠结过去的决定,否则这一切就太徒劳了,我们都要好好的走下去,请您不用牵掛我……要好好照顾自己。」 姚若琪怔在当场无法言语,在少年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眼底水光闪烁,她赶紧摀住了嘴,不让他听见即将溢出的哽咽。 滂沱大雨中的你 隔天上课,苏芸綺很早就到了,宋晨枫一进教室就看见她正在将昨天整理好的讲义分别放在每个人的课桌上。 他在座位上看见她一脸的疲惫,没想太多就准备起身过去帮忙,此时陈雨柔也刚好进了教室。 「你这么早就到了?社团选好了吗?」女孩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快步走向他。 宋晨枫被她拦了下来,目光还停留在苏芸綺的身上,对于她的问题有些心不在焉。 「你到底报哪个社团啊?干嘛那么神祕!」 陈雨柔双手撑在桌上,倾身靠近宋晨枫,不放弃的继续追问,顺着肩膀滑落的发丝差点就碰到他的脸颊。 宋晨枫吓了一跳,赶紧把身体往后仰,拉开两人的距离,椅子因此撞到了后方的桌子,发出了一声碰撞声。 他迅速简洁的回答:「我请人帮我报名篮球社了。」 「我是长得很抱歉还是得了什么传染病!你干嘛这么怕我!」看见他的反应,少女很不满的抗议。 宋晨枫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很漂亮也没生病,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保持安全距离比较好。」 听见他称讚自己漂亮,陈雨柔才笑了出来。 安静的教室,只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和少年低沉乾净的嗓音,渐渐的,其他同学也跟着围上去,大家开始就社团的问题讨论起来。 苏芸綺只报名了“电影欣赏社”,和其他同学没有共同的话题,只在靠近他们时,略带好奇的抬起眼看向陈雨柔。 原来是昨天巡回校园时,拉着宋晨枫去找学长的那个女同学。当时没有细看,现在才发现她长的很漂亮,至于叫什么名字她却完全没有印象,因为昨天大家在班会上自我介绍时,她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外公的病况。 外公住院快两个星期了,开学前都是她在医院照顾,开学后她要上课,二十四小时的看护费用又太高,于是只能请半日的,所以她每天下课后就要赶去医院照顾外公。 但昨晚隔壁病房的病人状况不好,在凌晨时传来医师和护理师推工作车的声音,纷乱急促的声响合併着家属的哭泣声,她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缩着身体在沙发床上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脑海中不断反覆忆起母亲离开的那个雨夜,直到外公苍老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才在天将亮时模模糊糊的睡着。 结果整个晚上她只睡了三个多小时,睡眠不足和外公住院的压力,让她的黑眼圈越发明显,在把讲义发完后,她就忍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 当天下课后,苏芸綺留在教室整理收到的班费,坐在她旁边的是班上参加美术社的三位同学,其中一人是陈雨柔,她们正在讨论佈置教室需要的材料,苏芸綺就负责写下讨论后需要的材料清单。 宋晨枫在讲台上帮班导师收整学生资料卡,耳边漫不经心的听着台下讨论的内容,但在看见其中一张资料卡时,他忽然怔了下,然后视线就停留在手中的卡片上。 「那我们就决定用“樱花季”这个主题来佈置教室了,只是粉粉嫩嫩的顏色,男生会不会不喜欢?」 陈雨柔和其他同学讨论出结果后,就转身询问现场唯一的男生。 宋晨枫还不及细看卡片内容就被打断,他略显仓促的抬眼看向陈羽柔和坐在侧边的苏芸綺之后,才接过她手里的设计图。 他偏头思考了片刻,随即对陈羽柔说:「落樱繽纷,我觉得很美。」 陈雨柔笑着点点头。 「我是想到你在西雅图时寄给我的那张明信片,里面的樱花雨美的不可思议,而且也能呼应学校明年春天的寒樱花花季,所以才想以樱花做主题。」 在她说到西雅图时,宋晨枫胸口一滞,随即再次看向坐在角落的少女,只见她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復又继续低下头写字。 「那就这么决定了,今天就麻烦芸綺先去买材料,谢谢你。」 苏芸綺点点头嗯了一声,很快将写好的材料清单放进书包里,起身离开教室。 陈雨柔看着苏芸綺匆匆离开的背影,扯了下嘴,小声说了句:「急什么啊!大家都有事,我也要去社团,还不是留下来……」 宋晨枫不发一语的将资料收整好,等到其他同学都陆续离开了,他才走下讲台拿起书包准备去班导办公室。 此时他才发现陈雨柔一直在旁边等他。 「你不是要去社团?」 她抿了下唇,隐隐觉得他有些不高兴,「你陪我去好吗?」 少年听见她的要求,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笑了下。 「才几步路而已,有什么好陪的……走吧!你要赶不上社团时间了。」 看见他笑了,她才放下心快步跟上他的脚步,在走到他身边时,她轻轻的扯了下他的书包揹带。 他疑惑的回头看她。 她很快对他甜甜一笑。 「就是要你陪!」 他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陪着她走了短短的一段路。 她看着少年温柔的神情,心里希望他能一路就这样陪着她走到更远的未来。 * 宋晨枫离开导师办公室,才推开门就感到一阵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望向天际,这里还有落日馀光,但远方却已乌云密佈,他加快脚步想赶在落雨前回到家,却在校门口看见了苏芸綺。 她低着头站在寒樱花树下,看着手上的纸条微微蹙眉,枝叶随着扬起的风不断摇晃,落叶在石板步道上纷飞翻捲,带起一阵颯颯的声响。 少女在萧瑟秋景里的寂寞身影,是他心底难以释怀的曾经。 他心底一酸,这次没想太多,很果断的就上前出声唤住她。 「你怎么还在这里?」 听见宋晨枫的声音,她先是愣了一下,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生气,原本想当作没听见然后快步离开,但走没两步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了他一句:「有空吗?」 宋晨枫扬起眉,一脸讶异。 「学校前的书店在整修,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书店?」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些无可奈何。 他轻叹口气,她的语气永远那么冷淡,和他说话时,连个主词都没有。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校门口想了想。 「另外一家书店有点远,我帮你买就好了,你先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去。」 看着她疏离的神情,他忽然急切的想抓住什么,于是不管不顾的伸出手拿走她手里的纸条,完全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我带你去市区买,火车站附近有,买好以后,你刚好可以坐火车回家。」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天空,「好像快下雨了,我们赶快走吧!」 苏芸綺一脸错愕的看着他,还来不及开口拒绝,他已经走出校门口了,她只得快步跟上他的脚步。 灰黑色的云层逐渐佈满天际,过了下课时间,校门口的候车亭只有少数学生还坐在长椅上。 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公车站牌边,此时天空已经飘起细细的雨丝,站牌后方的桂花树随着风吹过,落下一阵细碎的花瓣雨。 宋晨枫查完手机上的公车动态资讯,抬头就见身旁的清丽少女,盈盈佇立在微风细雨中。她抬头望着飘落的桂花,脸上浅浅的笑意,暖化了她略微冷淡的神情,他移不开目光,心底一阵悸动。 感觉到他的视线,她疑惑的转身,只见少年正怔怔的看着她,那样的目光让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于是侷促的将身上的碎花拍落,语气尷尬的唤了他一声。 「我要赶六点半的火车,不能买太久。」 他恍然回神,赶紧点点头:「公车再五分鐘就来了。」 五分鐘的等待时间,沉默又尷尬,苏芸綺悄悄的偏头打量他。 少年有着一双漆黑清亮的眼睛和纤长的睫毛,此时瀏海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却掩不住他隽秀的五官和斯文的气质。回想起小时候跟自己玩得一身臭汗、满身泥沙又白白胖胖的小男孩,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换他转过身,疑惑的看着她。 她倒是没了刚才的不自在,只淡淡的应了句:「花瓣落在头发上了。」 他哦了一声,随即甩了甩头发,再用手拨了拨,可其中一朵碎花就是没落下来。 她看着那碍眼的黄色碎花,觉得这花飘在半空中煞是好看,但落在头发上怎么就这么麻烦呢! 她犹豫了片刻,才不太情愿的对他说:「你蹲下来些……」 他很自然的微倾下身,她垫起脚,伸手将要落不落的花瓣拿起。 他在少女靠近时,隐约闻到了淡淡的香气,抬起眼就看见她颈部优美的线条和白皙的肌肤,仅仅一瞬间,他的心跳猛然加速,于是赶紧闭上眼,不敢再看。 公车上人不多,他们两人左右分开,一人坐一排,她盯着窗外的风景,他则是低头看着手机。 公车行驶没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开始下起滂沱大雨,黑暗中,雨点打在车窗上,发出霹啪的声响。 雨势加大,公车速度逐渐变慢,她看见车窗玻璃的倒影映着他和她的侧脸,车灯和路灯形成的光影,不断在他的身上变换着明暗深浅的影子。 她凝视着玻璃窗上的倒影,记忆中少年儿时的可爱模样逐渐和现在重叠,但童年时天真的情谊却像眼前的浮光掠影,稍纵即逝。 宋晨枫看着马路上大排长龙的车阵,微蹙起眉,表情有些焦躁。 下车时,已经比预期的晚了快二十分鐘,雨势完全没有减缓的趋势,苏芸綺没带伞,两人只好暂时共撑一把伞,身体靠的这么近,彼此心里都有些彆扭。 宋晨枫虽撑着伞,但因为不敢靠她太近,所以身体的一半几乎都露在伞外,下车走到骑楼处不过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的袖子却已经湿透了。 苏芸綺看见他的衣袖被打湿,夜晚的气温又因大雨降的更低,于是带着抱歉的心情,拿出了手帕递给他。 「……先擦一擦吧。」 他摇摇头,将伞递给她。 「没事,一会儿就乾了,东西我去买就好,明天我再带到学校,你赶快去搭火车,不要耽误你回家的时间。」 她低头看着他递来的伞,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收下。 「……那你呢?」 「我再去前面的便利商店买一把伞就好,你快回去吧!要赶不上火车了。」 看着不断落下的大雨,又想起即将到站的火车,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下了伞,低声的对他说了声“谢谢”。 人行道上到处是步履匆忙撑伞回家的行人,马路上拥挤的车辆驶过,车灯在雨夜中映出一束束朦胧的光圈。 宋晨枫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过了对街,却又在号志灯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在水雾迷离的大雨中静静的看着他。 四目相对,视线在熙来攘往的行人间不断相遇又错过,就在号志灯即将由绿转红时,她却忽然快步穿越过马路向他跑来。 他见状愣了下,跟着很快上前走到骑楼的廊簷边,只见少女撑着伞、微喘着气,沉默的站在自己身前,眼底一片水光氤氳,伞外的瓢泼大雨彷彿落在她的眼里。 他的世界瞬间一片寂静,眼里只有滂沱大雨下,泪光闪烁的少女。 他眼眶微热,缓缓伸出手,温柔的将她贴在颊边湿透的黑发往耳后放,然后轻声的对她说:「我没关係,你快回家吧……」 她垂下眼睫不发一语,片刻后,低头拿出书包里的手帕放进他的手里,随即转身离开。 看着手上已经洗的泛白的手帕,他抬头凝视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一片壅挤的城市光影里。 回忆是一本闔上的书 六点半的火车因大雨延误,苏芸綺只能无奈的坐在月台的候车椅上,等着下一班火车。 夜空不断落下的大雨,在路灯下形成一丝一丝的雨幕,骤降的温度让她下意识的缩了下肩膀,眼前匆匆来去的人潮、进站又驶离的火车,让她想起母亲生病的那段时间,外公就是这样每天牵着她的手,带她坐火车去医院。 她还记得那年冬季,她紧紧牵着外公的手,站在月台边等火车,火车进站时带起的寒风,吹的她眼睛乾涩,藏在心底的泪水总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的流下来。 当时外公总是对她说:「芸綺再等等,妈妈很快就会回家了。」 可是,火车月台上的身影,始终只有她和外公两个人。 车站的广播声响起,火车即将进站,她起身走到月台边,看着车头刺眼的大灯逐渐驶近,带起一阵强劲的风,她的心被吹的空空落落,像耳后扬起的发丝,飘盪在初秋的黑夜里。 * 苏宗泽这两天呼吸和发烧的状况都有改善,看护阿姨告诉苏芸綺,今天医师巡房时,表示这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但因为病人心肺功能已经很差,建议家中要准备製氧机。看护阿姨离开后,苏芸綺准备去护理站问製氧机的事,苏宗泽却突然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他戴着氧气导管,微喘着气说:「……芸綺,外公年纪大了,我虽然希望能多陪你几年,但这一年多来,我这样陆陆续续的也住了好几次院,医生今天和我谈过了……」他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苏芸綺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不忍让她担心害怕,他叹口气,最终仍没把话说出口。 苏宗泽一直想告诉她自己的病情,还有身后事的处理,可是看外孙女的反应,在她还没准备好之前,现在说这些,她一定无法承受。 凌晨时分,苏宗泽感到呼吸不顺,他缓慢坐起来调整呼吸,护理师巡房时看见他不舒服,评估过后就通知医师诊视。 苏芸綺睡在病床旁边的沙发床上,被说话声吵醒了之后,就一直睁着眼不敢睡,直到苏宗泽呼吸状况改善以后,她才疲惫的睡下。 苏宗泽不捨的看着她熟睡的脸,其实自己已经八十岁了,少年时,孑然一身的从香港来到陌生的土地,然后娶妻生女,妻子在二十年前就走了,女儿也在三年多前癌症过世,他早已看开了人生的聚散离合,唯独这个外孙女他放不下。既然如此,他必须先为这个孩子打点好一切,万一他突然撒手走了,总要有个人护着她。 窗外一片漆黑,大雨如泼墨般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 「总务?」陈雨柔走到她的座位旁,有些尷尬的叫醒正趴在桌上补眠的苏芸綺。她弄不懂这位同学到底怎么了?开学以来每次下课都在睡觉? 苏芸綺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睡眼惺忪的看着她。 「呃……有事吗?是要交班费吗?」她边说边把纪录班费的帐簿拿出来,准备登记名字。 陈雨柔撇了下嘴角,有些不太高兴的说:「我交过了,我是要跟你说,你昨天少买了一种顏色的珠光纸。」 苏芸綺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说佈置教室的珠光纸吗?……是漏了什么顏色?我今天再去买。」 「……米白色的,麻烦你了。」 陈雨柔回到座位后,想起苏芸綺醒来时一脸疲惫,明显的黑眼圈让她看起来很憔悴,忍不住猜测难不成她半夜还去打工吗? 苏芸綺清醒了些,偏头想了想,自己在写清单时好像没写到米白色的珠光纸,应该是赶着去医院,心里着急就漏写了。 「唉……好累。」她无奈的又趴回桌上。 星期三放学后就是社团活动,苏芸綺没有要去社团,她揹着书包要赶去坐公车时,看见弦乐社的同学们正提着小提琴往音乐教室走。她忽然想起九年级时,老师请考上市一中的学长来学校教导她们读书和考试的方法,当时学长就曾提到市一中的社团活动十分活耀。 她看着那些开怀聊天,赶着去社团的学生,心底隐隐有些羡慕。 * 宋晨枫参加的篮球社,正准备要开始一年级新社员和二年级学长的篮球比赛,这个比赛是篮球社的传统,也是学长和学弟的“见面礼”。 几个一起参加篮球社的一年级新生,边走边做出各种投篮的姿势,所经之处皆是少年嬉闹喧哗的声音。 宋晨枫走在最后面,拿着篮球漫不经心的看着他们玩闹,结果前面两个同学在一个跳跃落地时重心不稳,不小心撞到了宋晨枫,当下就把他手里的球撞飞出去。 宋晨枫被撞的一个趔趄,眼看着球飞出去也来不及抢回,结果球就这么不偏不倚的打中了站在川堂外的苏芸綺。 当时她正准备要离开,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小心!”,转过身时就看见一颗篮球直直飞了过来。 苏芸綺的运动神经从小就非常不发达,看见球来也不知该怎么闪,直觉的就蹲下身用手抱住了头,球却刚好的打中了手没护住的地方…… 宋晨枫和其他社员看见有人被篮球砸到,全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关心。没想到那人竟然是苏芸綺,宋晨枫一时紧张,不自主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你没事吧?!」 苏芸綺被球打的一阵懵,盯着宋晨枫看了片刻,才明白自己被他的篮球打到头了。 宋晨枫看见她似乎没事,又想起她的运动神经一向很差,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看到球把它接起来就好了,怎么还傻傻的站在那里?」 听见他这么说,她挥开他的手又瞪了他一眼。 「我接的到早就接了!」 这人有毛病吗?!明明是他不注意,篮球没投进篮框里却砸到她的头,还说她傻! 很久没看见过她这么鲜明的表情,他忍住笑,点了点头。 「嗯,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苏芸綺皱着眉摸了摸头,完全不想理他,拿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包,起身就走了。 其他篮球社的同学看着苏芸綺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宋晨枫,其中一个男孩忍不住亏了他一句:「喂!原来帅哥也不是无往不利的啊!」 其他人也搭着他的肩膀一起瞎起鬨,宋晨枫懒得理他们,拨开搭在肩膀上的手,把球捡起来就逕自往篮球社走,眉眼间尽是隐藏不住的笑意。 是我不对,可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傻的那样可爱…… * 苏宗泽预计后天要出院,医院的社工师和护理师帮忙租借到了轮椅和製氧机,今天会送到家里来,所以苏芸綺一下课就先赶回家准备外公出院后需要的用物。 一年多前,苏宗泽的身体状况开始逐渐走下坡,反覆住院几次之后,房东就不太愿意再让他们祖孙俩人住下去,在苏芸綺会考完后就婉转的请他们搬家,苏宗泽拖着病体,请以前的老同事帮忙,另外找了一间房子,但才刚搬过去,房间都还来不及整理,苏宗泽就又住院了。 这段时间她几乎都待在医院,只偶尔回来拿换洗的衣物,所以家里的傢俱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她把握时间将家里打扫乾净,等到清扫完后,她累得连晚餐都没吃,倒头就睡了,完全忘了要去买白色珠光纸这件事。 * 陈雨柔站在苏芸綺的课桌旁,表情无奈又略带不满。 「不好意思,我不是对你生气,可我觉得你若是没时间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在补习班下课后,再赶去书局买的,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可是却会让我很困扰!」 苏芸綺在座位上一脸的尷尬,除了自责和抱歉,还有生气。 她气自己造成了别人的困扰。 「对不起,我今天……」 「雨柔,东西是我去买的,所以是我漏掉了。」宋晨枫将书包放在桌上,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个女孩同时抬头看向他。 宋晨枫刚走进教室,头发被风吹的有些凌乱,他随手抓了下瀏海。 「……你买的?」陈雨柔一脸莫名的表情。 苏芸綺听到这句话,表情也有点尷尬。 他看了陈雨柔一眼,淡淡的回了一句:「她有事要先回家,我就帮忙买了。」 陈雨柔看见她们两人的表情,忍不住问:「……你们两个人,本来就认识吗?」 听到这个问题,两人皆是一愣。 宋晨枫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不回了,而苏芸綺不想回答,索性也不回了。 陈雨柔先是看向宋晨枫,随后又看向看苏芸綺,觉得这两个人的反应太奇怪了! 「我今天下课后,马上就去买,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宋晨枫说完就逕自拉开椅子坐下,完全不理会陈雨柔疑惑的目光。 苏芸綺也保持沉默,低下头翻开桌上的数学课本开始预习。 陈雨柔看两人都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能一脸疑惑的走回座位,在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又回过头看向那两人,眼神若有所思。 宋晨枫在座位上,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无意识的转着笔,怔怔的看着窗外的桂花树。 微凉的秋风吹过,暗香浮动,晨光忽隐忽现的在摇曳的枝叶间闪烁,树影在摊开的课本上轻轻的晃动着,书上工整的字跡忽明忽暗。 他的心底不断重复着刚才的问句。 你们本来就认识吗? 他垂下眼,放下手上的笔。 我们之间的关係,从来不是用认不认识就能解释的…… 「晨枫!你不可以因为爱吃甜的就放那么多糖!」 「为什么不行!桂花糕本来就是甜的!我不管!我要吃糖!」 「你再吃那么甜会越来越胖!」 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委屈的哭了出来。 「你本来就胖嘛!有什么好哭的!」 小男孩哭得更惨了。 「……好啦!别哭了,糖全部都给你,别哭了!」 小女孩嘟着嘴,一脸不开心的用衣袖帮他擦去眼泪。 她捨不得他哭,只要他一哭她就退让,她总是让着他。 宋晨枫转头看向苏芸綺,只见她拿着铅笔,一脸认真专注的在写数学习题。 时光流转,童年的回忆已成了一本闔上的书,岁月让书封蒙尘,深锁在每个人的心底,但女孩纯粹的温柔与善良,他从不曾遗忘。 不是每个分离 都能够说再见 今天的体育课,老师安排了一场七班和十六班的篮球比赛,秋风习习,天气已不若开学时那般炎热,女同学大多站在场边加油吶喊,少部分则在树荫下的花圃石阶上聊天。 苏芸綺就是那个少部份。 她一手拿着水瓶,一手撑着下巴,微瞇着眼,几乎快睡着了,对于场上的比赛她完全提不起兴趣,而且男生们每次运动完后,全身上下的汗味总让她退避三舍,能躲则躲。 “应该唸女校的!”她漫不经心的看着眼前激烈的赛事,下了这个结论。 「苏芸綺。」 一声软软的、柔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陈雨柔。 从那天早上以后,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两人基本上没什么交集,陈雨柔漂亮的外型和开朗的个性,很快就成了班上的风云人物,而苏芸綺的低调安静,则平淡的激不起一丝涟漪。 「有什么事吗?」苏芸綺疑惑的看着一脸欲言又止的陈雨柔。 「……没什么,只是想问你……」陈雨柔犹豫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你……以前就认识晨枫了吗?」 她认真的盯着苏芸綺看,小心翼翼的观察她脸上的神情。 苏芸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着眼前女孩微红的脸,恍然想起了那一天的事,心上了然。 「我们国中同校,不熟,见过几次面而已。」 「……同校而已?」陈雨柔半信半疑。 「嗯,同校而已!」苏芸綺坚定的点了下头。虽然说的有点心虚,可她觉得自己也不算欺骗她,她和宋晨枫本来就是国中同校,当时也确实也很少见面。 陈雨柔虽然仍一脸困惑,但身为女孩的矜持让她忍住心底的疑问,没再追问下去,毕竟宋晨枫并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这样去追问别的女孩和他的关係,还是让她有些尷尬。 苏芸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松了一口气,莫名扯进男女问题的麻烦事里,让她很无言。 前方的篮球场上,仍不时传来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和女孩们的加油声,事件的男主角还在自顾自的打球,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对别人造成困扰,偏偏自己连躺着都中枪,真是莫名其妙! * 球赛结束,宋晨枫和班上的男同学在操场旁的洗手檯随意的把头发淋湿,顺便冲去一身的汗水。他才换上乾净制服,手里拿着脱下的运动服要回教室,结果一群七班的篮球社男生立刻跑上前,然后揽住他的肩膀。 「晨枫!篮球打的这么好,我们一起报名下个月的三对三篮球赛吧!」 「不要。」宋晨枫扯了下嘴角,立马拒绝。 「为什么?」 「没时间。」 「……」 男孩不死心,再接再厉的追问:「我打听过了,你又没上补习班,怎会没空?」宋晨枫有些讶异的看向他,随即笑了笑,「你怎么这么清楚,连这个都知道,难不成暗恋我啊?」 男孩先是愣了下,然后才后知后觉的笑着一把推开他。 一群男孩在走廊上嬉闹,也不知是谁将宋晨枫的运动服抢了过去,然后被其中一个男生直接拋向空中,准备丢给另一个人,还大喊了一声:「一中校草的原味运动服!哈哈!」 衣服被运动神经发达的篮球社男生这么一丢,硬是飞过了一间教室的距离,落在一位正低着头在洗手檯前洗水瓶的女孩头上。 不知情的女孩突然被一件飞来的衣服遮住视线,吓的当场哇哇大叫,手一松,水杯滚落地面。 她仓皇失措的抽掉盖在头上满是汗水的运动服,视线一清,就看见眼前愣在当场的一群少年。 「你们……你们……」苏芸綺气得说不出话,怎么又是上次用篮球砸到她的那群人。 「怎……怎么又是你?同学真是不好意思!」丢衣服的男生赶紧频频向她道歉。 宋晨枫弯下身把水杯捡起来递给她,一脸尷尬的看着她手里的运动服。 「对不起,我……」 他话都还没讲完,苏芸綺就狠狠的瞪他一眼,再上前一步把运动服塞在他手里,随后抽走他手上的水瓶转身就走,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少年们先是全看傻了眼,后来才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这个女生真的完全不甩你呢!哈哈!」 听到这句话,全部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宋晨枫抿了下唇,没理会他们的玩笑话,低下头甩了甩未乾的头发,水滴落在白色制服上,形成圆形的透明水渍。 “怎么总是惹她生气呢?”他有些无奈的看着制服上的水渍和手上的格纹领带,最后索性也不系了,直接就塞进口袋里,留下身后还在嘻闹的少年,转身走进教室。 * 两星期后就要举行第一次段考,因此社团活动在这週结束后就要先暂停。 苏芸綺今天是值日生,她看着窗外阴暗的天色,原本想儘快做完工作,赶在下雨前回家,但另一位值日的同学要去社团,在倒完垃圾后就先走了,她没说什么,一个人默默的整理教室门窗,在准备擦黑板时,抬头就看见上面满满的数学算式,当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数学一向是她的弱科,此次会考的数学科因为题目偏易,所以她考的分数很好,但却不代表她的程度很好,实际上,这段时间她一直学的很吃力。 宋晨枫和几个同学留在教室讨论刚才的物理习题,同学陆续离开后,他才注意到苏芸綺正站在黑板前,拿着粉笔试着解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作业。 只见她一脸苦恼,题目做到一半就无以为继。 他看了她许久,踌躇片刻,最后还是走到黑板前拿了红色的粉笔,在她写的算式旁写上答案。 她听见脚步声时,回头就看见宋晨枫已经往讲台这边走过来,然后就看着他拿起粉笔,快速的写上复杂的算式,彷彿没有思考,行云流水般的就写出她苦恼许久的数学题。 「这边要用这个公式代入才对,你这里错了,后面就全错了。」写完后他轻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知道她不喜欢他靠的太近,于是往旁边退了一步,然后将手上的笔记本递给她。 「这是我的笔记,你……愿意的话,可以拿去看。」 她盯着他手里的笔记本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向他。 此时少年的眼里,不见平时的沉稳,反而带着一丝紧张和隐隐的期待。 她微蹙起眉,想着在及格边缘打转的数学分数,最后终于伸出手接过他的笔记。 「……明天还给你。」 他点点头,正想告诉她不用急着还,窗外忽然一阵闪光,接着雷声大作,雨水随着强风从未及关上的窗吹进教室里,日光灯应声熄灭,眼前瞬间一片暗沉,她吓了一跳,随即快步的上前靠在他的身侧。 他下意识的握住她的手,站到她身前,探究般的望向雷雨交加的天际。 「……别紧张,应该只是跳电了。」 她嗯了一声,抬头从他身后看见窗外的桂花不堪瞬间的大雨,凋零在窗台上,灰黑厚重的云层掩盖了残馀的日光,那一瞬间,尘封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底。 那一年,小女孩在家门口收了伞,鞋袜都湿了也不管,匆匆忙忙的跑进客厅,小黄喘吁吁的跟在她的身后。 「妈妈,为什么晨枫不回来了?老师说他不会回来了!」 「……因为他去美国读书了。」苏惠心蹲下身,温柔抚着小女孩的发,轻声的安慰她。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连再见都没有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小女孩摇摇头,眼眶泛着泪水。 「……芸綺,不是每个分离都能够说再见的。」 小女孩无法理解这句话,几乎就要嚎啕大哭时,却看见苏惠心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不断落下。 小女孩怔怔的站在原地,片刻后,她眼角掛着泪珠,心慌的上前紧紧的抱住哭泣的母亲。 那时她才发现,妈妈变的好瘦好瘦,纤细的肩膀瘦的只剩骨头,恪的她心疼,她突然觉得很害怕,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还记得当时妈妈的眼泪,不断的落在她的肩膀上,白色的制服浸湿了一片,像窗外灰暗天空落下的大雨,怎么也流不尽。 妈妈的眼泪,是她心里最伤痛的记忆。 灯亮了,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在眼泪将要落下之际,忽的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 陈旧的公寓一楼,进去楼梯口的红色铁门已经重新粉刷过,掩盖了原本生锈老旧的印象,铁门旁按照楼层排序的信箱塞满了广告邮件。 苏芸綺收了伞,放下手里装满青菜的塑胶袋,再甩了甩疼痛的手腕,拿出书包里的钥匙打开信箱,抽出一叠信件。 她翻了翻,呼出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帐单。” 「外公,我回来了。」她打开大门,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苏宗泽的身影。 「……芸綺,你回来啦。」苏宗泽正用助行器,一步一步缓慢的从厨房走过来,短短的距离已经让他呼吸不顺,显得很吃力。 「外公你怎么起来了!」 苏芸綺赶紧把书包和提袋随手丢到地板上,很快把一旁的轮椅推过去,扶苏宗泽坐下后,再打开製氧机帮他将氧气导管戴上。 「外公您饿了吗?怎么自己走到厨房去?」 苏宗泽微喘着气,笑着说:「没有,我就是想帮忙煮个饭,没想到就这么喘。」 她摇摇头,紧张的拿出药物喷剂给苏宗泽使用。 「外公你不要做这些事了,我长大了,你真的不要担心。」 她说完后就一直坐在苏宗泽旁边,直到他的呼吸和缓后,她才放心去厨房弄晚餐。 苏宗泽看着她吃力的提起在黄昏市场买的青菜往厨房走,瘦弱的背影让他心疼。荳蔻年华的少女,大好的青春时光,却只能在家和学校的两端奔波,他想为她做些什么,身体却已无力负荷。 他今天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要将自己对未来所做的安排告诉外孙女,因为她是自己和女儿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牵掛,让她平安的长大,是他对这个孩子唯一能做到的承诺。 * 教室里的学生稀稀落落,苏芸綺在座位上,一脸犹豫的看着站在窗边的宋晨枫。 时序已迈入秋季,空气中带着一丝凉意,他倚着窗台,在长袖的制服衬衫外,又套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制服背心。晨风徐徐,他滑落的瀏海轻轻扬起,低垂的眼睫,专注的看着手机里的讯息。 苏芸綺看着桌上的早餐,想起昨天自己完全不理他,连谢谢都没说就掉头离开了,还是觉得有些尷尬,无论如何,她还是该去说声谢谢的。 宋晨枫正瀏览着手机里的讯息,不知看见了什么,他轻轻笑了笑。 苏芸綺刚好走到他身前,看到他的笑容时愣了一下。他的笑容很特别,隐约带着一丝亲暱,她有些迟疑,不知是否该打扰他。 前方突然出现的阴影挡住了光线,宋晨枫疑惑的抬起头,只见苏芸綺拿着笔记本和一个纸袋站在他身前。 他忽然迅速的收起手机,表情有些慌乱。 她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随后才将笔记递给他。 「……我要还你笔记,还有……」 他偏着头,疑惑的看着她手里的笔记本,等着她未说完的话。 一时间,不知所措的沉默,就这样弥漫在两人之间。 片刻后,他先抬起眼看她,只见她一脸的不自在,他忽然间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见他笑了,她觉得更尷尬了,于是就将手上自己做的早餐和笔记本,直接塞到他的手上,再快步走回座位。 宋晨枫看着手上的纸袋,传来淡淡的食物香气,打开一看,是自己小时候最爱吃的花生吐司。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看向苏芸綺,她正低着头在书包里翻找课本。 他握紧纸袋,走到她的座位前,然后轻轻敲了下桌面,她闻声抬起头时,就看见他对她笑了笑。 「谢谢你,我刚好还没吃早餐。」说完后,他在她的座位旁站了一会儿,似乎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沉默的离开。 苏芸綺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他的离开对童稚的她来说,是极大的失落。直到后来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决定将过往的回忆全部封闭,再也不去回想。 但三年后,他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像天之骄子一般眾人瞩目,可她却已经歷了颠沛流离、至亲离世的心酸和伤痛,他之于她,是太过沉重的回忆?? 心动的瞬间 第一次段考结束了,宋晨枫的成绩依旧出色,而苏芸綺则落到了中下。 她看着自己的成绩单,眼眶微红。难过什么呢?自己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她数理一向不出色,除了更努力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看着班导不断称讚宋晨枫,他低垂着眼,表情淡淡的,好像并不觉得是什么特别的大事。 苏芸綺羡慕的看着他,觉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还真是有道理,只不过那个“小时了了”指的是自己…… 「晨枫,这题我明明教过你了,为什么还是不会写?」 「……那个,你教过了吗?」 小男孩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你又忘了?下次不教你了!」 小女孩双手叉腰,一脸气鼓鼓的,身边的小黄赶紧跑到小男孩身边,用头去顶他的手,想要安慰他。 小男孩一脸委屈,伸手抱住大黄狗,眼泪就掛在眼角,要落不落的。 「欸!晨枫你是男生,别动不动就哭……以后还是会教你啦!」 看着这一幕,小女孩颇为无奈,明明是他不认真,怎么变成好像是她的错,不过最后她还是拿起口袋的手帕,帮他擦乾眼泪。 小男孩终于破涕为笑。 苏芸綺忍不住叹口气,往事还歷歷在目,不过现在两人的位置却颠倒过来了。 下课后,苏芸綺决定要去书局买复习讲义,利用多做习题增加自己的数理能力。买完了讲义,她走到公车站时,发现了一隻出生才几个月大的小白狗一直跟在她身后,牠的眼睛圆圆的、黑黑亮亮的,正无辜的看着她,牠身体很瘦,身上的白毛也沾上了一层灰,不知流浪了多久。 她不忍心,从书包拿出早上没吃完的麵包给牠吃,只是吃完后,牠仍一直流连在她脚边。 苏芸綺不知该怎么办,因为外公身体不好,她要上课,根本没人可以照顾牠,可是牠的眼睛好漂亮,就和当时的小黄一模一样,她实在捨不得也不忍心就这样丢下牠。 上一班公车已经驶离,下一班公车也快来了,她正左右为难时,忽然看见宋晨枫出了校门,正往公车站走来。 今天篮球教练请假,宋晨枫和同学打完球后,随便在洗手抬冲洗一番,换了件乾净的制服就回家,却在走到公车站时看见苏芸綺。 他有些讶异,因为她平时都很准时下课回家的,而且她今天不知怎么了,看到自己竟然没走开,还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试探性的走到她旁边。 「……你在干嘛?怎么还没回家?」 苏芸綺抬头看着他,少年头发未乾,瀏海还贴在额角,微偏着头,疑惑的看着蹲在地上的她。 「……小狗,你能养吗?」 他愣了一下,看向躲在她脚边的小白狗,又看见她泛红的眼眶。 一时间,听觉和大脑还来不及连线,嘴巴已经先回答:「可以。」 苏芸綺也愣住了,因为她只是一时情急所以脱口而出,没想到他却答应了。 「……你真的可以养吗?」 他看着她一脸的欣喜和期望,于是嚥了下口水,点点头。 「……嗯,可以。」他自动省略了“大概”两个字。 「你住哪里?……因为小狗没放进笼子,好像不能带上公车?」 「没关係,我搬回a大后面的员工宿舍了,走路大概二十分鐘就到了。」 她一脸感激的看着他拿着刚换下的运动服包住小白狗。 「……以后我可以去看牠吗?」 他一边看着她,一边轻抚怀中的小白狗,小心翼翼的开口问:「……不然,你要不要现在跟我一起回家看看?我们一起帮牠弄乾净?」 闻言,她先看着宋晨枫又看向小白狗,一脸心动。 他看她有些动摇,于是又再接再厉的说:「你不用担心,我家里没人,我外公去登山了,明天才回来。」 她一脸挣扎的看着眼前的小白狗,而牠正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就跟小黄的眼睛一模一样,她心一软,于是小声的说了句:「……那么,我去一下就回家。」 目的达成,他笑着点点头。 从市一中到a大这个地段是知名学区,一路上都铺设了整齐的红砖道,马路两边植满了整排的台湾欒树,此时正是花季灿烂的时节,铺天盖地的黄色花海几乎淹没绿叶的踪跡,顺着蜿蜒的红砖道一路延伸不见尽头。 宋晨枫放下小白狗,牠似乎知道不需再流浪了,兴奋的在两人脚边不断来回奔跑。 红砖道上,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骑着脚踏车的学生经过,在他们身旁带起一阵轻风。他回头看着苏芸綺,她背着书包,轻晃着手里的提袋,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刻意放慢脚步,看着一路蹦蹦跳跳的小白狗。 秋季的黄昏带着丝丝凉意,苏芸綺走在他的后方,发现他的湿发未乾,犹豫了半响,她走上前将手帕递给他,「……你把头发擦一擦吧!不然会感冒。」 前方的红绿灯号志即将由红转绿,原本要过斑马线的他,忽的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少女。 夕阳馀暉下,绽放枝头的黄色花朵,少了张扬浮夸的艳丽,映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花树下的清丽少女,扎着短马尾的黑发随风轻扬,飘拂在他的心尖上。 少女拢了下滑落在颊边的碎发,手上还拿着淡蓝色的手帕,疑惑的看着他。 「不要吗?」 他怔了下,低下头看着她手上的浅蓝色手帕,竟有些紧张。 看见前方号志灯由红转绿,她抿了一下唇,将手帕塞进他手里,抱起小白狗越过他的身侧,小跑步过了马路,然后转过身对着他喊了一声:「你快一点!我还要赶回家。」 他握着手上的浅蓝色方巾,看着马路另一端的她。 那么久了,她终于愿意好好的、认真的和他说话了,心底一直以来的心结和伤口,终于开始有了癒合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的过了马路,走到她身边。 「快到了,大概再走五分鐘就到了!」 她朝他看了一眼,没好气的说:「……你从刚才就说五分鐘了,现在又说五分鐘。」 「真的再五分鐘就到了,那……不然书包给我,我帮你拿。」他伸出手要帮她拿书包。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她没理他,怀里抱着小白狗,逕自往前走。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想了想,突然开口说:「……我搞错了,应该还要再走个十分鐘才能到我家吧!」 苏芸綺停下脚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上坡道。 「……还要十分鐘!差太多了吧!」 宋晨枫笑着点点头。 「嗯,我家确实好像有点远远。」 她只犹豫了一下,就火速将右肩上的书包塞到他手里。 「你帮我拿吧!我来抱小狗。」 小白狗开心的趴在苏芸綺的手臂上,睁着圆圆亮亮的眼睛,一脸幸福的看着宋晨枫。 他似笑非笑的接过她的书包,指着前方的路口说:「再往前走,看到前面的红绿灯右转就到了。」 眼见他的表情,她总觉得那里不对劲却又想不透,转身望着远远的红绿灯,有些无奈的叹口气,随即快步的越过他往前走。 少女的背影纤细,穿着白净的长袖制服衬衫、米白色针织背心和及膝的黑色百褶裙,裙襬随风轻轻摇曳,短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白皙的颈后一晃一晃的摆盪。 偶尔她会回头看他,此时少女的侧脸已不见儿时的圆润可爱,而是透着一身清丽的气质。 暮色斜阳下,她佇立在漫天黄色花海的红砖道上,如同一幅美丽的油画,在他眼里成了心动的瞬间。 细雨纷飞中的少年 写了几天的数学讲义,苏芸綺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多的进步,她坐在书桌前看着段考的数学考卷,明白自己是因为观念没有完全理解,所以题目转个方向就写不出来了,她曾想过去补习班上课,可是自己真是标准的没钱也没时间。 叹了一口气,她起身走到外公的房间,看见他的呼吸还算平顺才放下心。 床边的窗帘随着夜风扬起,她上前将窗户关上,再垫脚吃力的打开上层的气窗让空气流通,窗外的槭树随风轻晃,传来一阵颯颯的声响,逐渐凋零的叶片预告着秋天也快结束了。 她佇立在窗前,望着夜空高掛着一轮明月,周围笼罩着银白朦胧的光晕,清冷的月色落在她的身上,没有日光的温暖,只有无尽的思念。 深秋的夜晚,孤寂的月光,让她想起早逝的母亲。 记得是儿时某年的中秋夜,她在家门口等着爸爸回家,可是等了又等,她都快睡着了,也不见爸爸的身影,于是她跑进苏惠心的画室,拉着她的手不解的问:「妈妈,老师说中秋节是一家团圆的节日,可是爸爸为什么每次都没有回家?」 苏惠心当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温柔又沉默的为她梳着已经散落的发辫。 苏芸綺坐在苏惠心的怀里,看着她平舖在桌上的一幅“月夜寒梅”的水墨画,画的墨跡还未乾,旁边提了一首诗,年幼的她只是觉得诗很美,但却似懂非懂。 后来母亲病逝,她在那年的中秋夜,看着夜空的一轮清辉,驀然想起画作上那首张九龄的诗。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一首透着无尽相思的诗,里面有多少母亲的等待和寂寞? 可是,妈妈……您后悔吗? 若是知道所有的思念最后竟是一场悲伤的等待,青春无畏的勇气只换来痛彻心扉的结局。 您后悔吗? 月光依旧,但所有的疑问和答案都已随着母亲的离去,如尘埃消逝在时光的河流里。 * 星期五的最后一堂课,才刚下课同学就已迫不急待的快步离开教室。 苏芸綺心里想着补习的事,心事重重的在座位上慢慢收拾东西。 她蹙着眉,想着刚才的数学课,担心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跟不上大家的进度,如果外公身体状况慢慢稳定,还是得考虑去补习班,可是钱的问题…… 「你今天会来吗?昨天说好要带小狗去打预防针。」 苏芸綺一抬起头,就看见宋晨枫揹着书包站在她桌前。 「……对不起,今天没办法,我要去找数学补习班。」 闻言,他的表情有些讶异。 「……补习班?为何要补习?」 她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没好气的回他:「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天天打球就能拿第一的。」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笑了出来。 「我又不是天才,怎么可能不唸书,其实我每天都挑灯夜战,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她半信半疑的盯着他看了片刻,觉得他应该是在开玩笑,随即又低下头一边继续整理书包,一边对他说:「明天我们再一起带小狗去看兽医吧!我今天真的没时间。」 他点点头,看着她收起桌上的数学讲义,忽然想起几天前,老师发下段考的数学考卷时,他看见她盯着考卷上的分数,整张脸看起来好像快哭了。结果那堂课他几乎都无法专心,总是不自主的看向她的座位,那种感觉比自己考差了还糟糕。 他不想再看见她难过的表情了。 思忖片刻,宋晨枫忽然拉开她座位前方的椅子坐下,脸上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然,我教你数学?」 「你教我?」苏芸綺睁大眼睛看向他。 「嗯,我教你。」 「……你是认真的吗?」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当然。」他笑着点点头。 苏芸綺眨了下眼睛,想着若是真的可以让他来教她,除了时间上更有弹性,还能省下一笔补习费。 「……我再确认一次,你是说真的?」 他再次点点头,随即站起身说:「可是我要参加社团还要打球,所以只有星期二跟星期五有空,我们可以留在学校图书馆复习,若你进度落后,那就星期六再看看是否有时间再帮你加强。」 「……我应该没那么笨吧!」她有些不服气的看着他。 宋晨枫笑了笑。 「也是,我记得小时候都是你教我写作业的。」 听见他说起过去的事,她一脸挫折的摇摇头说:「你别提了……」 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落寞的神情,他的心一疼,不自主的伸出手,指尖轻柔的、若有似无的抚过她额前滑落的发丝。 「嗯,如果进度落后,一定也是我没教好的关係。」 苏芸綺抬起眼,看着他修长白皙的指节轻拂过额前的发,近在眼前的他,肤色白皙、鼻樑高挺,长睫下那双清澈的眼睛,总是温柔的看着她,她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在波动。 她还没来的及弄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就看见他倾身拿起她的书包,边走边回头对她说:「走吧!开班授课了。」 看着身高腿长的他一下子就走到教室外的长廊,她赶紧拋开心里异样的情绪,将桌面收拾好。 宋晨枫倚在走廊的围栏边等她,拿起她的数学讲义,随意的翻阅着,落日在他修长的身型后,拖曳了长长的影子,他整个人笼罩在柔和的金色秋阳里。 苏芸綺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他,隽秀清朗的少年身影,在她眼里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靠近。 此时长廊尽头的那端,传来一中附小的学童嘻闹声,他抬起头侧身看向小学的操场,目光怔怔的落在那道围墙边,脸上隐约浮现一丝落寞的情绪。 看着他的神情,她有些迟疑,犹豫了片刻才走上前,伸手轻轻扯了下少年的衣袖,问道:「……小狗有没有吵到邻居?」。 他在转身看见她的瞬间,很快的隐藏住情绪,对她笑了笑。 「没有,牠很乖……」说完后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接着说:「我觉得应该要帮牠取个名字,总不好一直叫牠小狗、小狗的。 她嗯了一声,点头赞成。 「……牠全身都是白的,就叫小白吧?」 宋晨枫忍不住微微蹙眉。 「……牠是女生,还是取个可爱一点的名字吧!」 「……那要取什么?」她一脸不解的看着他。 「……一身雪白,就叫牠小雪吧!」 她偏着头想了想。 「……小雪真的比较好听。」 「是你太偷懒了,白色就叫小白、黑色就叫小黑,黑白相接就叫小花。」 以前小黄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她有些不服气的回他:「你没听说过,名字随便取才会平安长大!」 他蹙着眉,一脸无语的看着她。 「……我明白了。」 秋末的黄昏,少年、少女并肩走在映着晕黄暮色的长廊上,少年将她的书包拿在身侧,不时低着头对她说话,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偶尔会露出浅浅的笑容。 少年总是为她偶然绽放的笑容而心动。 陈雨柔在教室门口看着俩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手里的手机还停留在联络人的画面,她却始终没有按下拨出键,手机萤幕随时间流逝逐渐转暗,她眼底的泪水也在那一刻,悄然无声的滑落在衣襟。 * 刚刚下了一场雨,图书馆窗外的小花园里,白色的木槿花凋零在泥泞的土地上,漆黑的夜色中,油桐树在庭园灯的投射下,叶片上的水珠晶莹闪烁,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青草味。 星期五放学后,除了高三的学生以外,很少有其他年级的学生留在图书馆,偌大的空间里寂静无声。 苏芸綺坐在窗边,看着数学讲义上的试题,一脸的鬱色。 「……对不起,我还是不懂。」 他微蹙起眉,偏着头,专注的盯着题目看,一脸困扰。 「嗯……我想想,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比较好理解。」 宋晨枫已经教了她快二个小时的数学,他很有耐心,不懂的地方,总是反覆一遍一遍的讲解,但这题已经教了很多遍,可是苏芸綺就是不明白,此时看见他一脸苦恼,她心里一着急,连眼眶都红了。 少年抬起头时,就见她红了眼眶,他先是一愣,随即就站了起来,紧张的说:「你别哭!是我教得不好,你才会听不懂,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小时候,最爱哭的是他,可现在落下眼泪的却总是她。 「你别哭,我们慢慢来……」 少女点点头,纤长的睫毛下是闪烁着水光、澄净无暇的漆黑双眸,看着这样的眼睛,恍惚间,似是飘浮在无垠的星空里。 少年捨不得看见她的眼泪,于是伸出手,轻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窗外疏影横斜,月光落在少年漆黑深邃的眼底,映出璀璨的星光和她的身影。苏芸綺怔怔的看着他,直到片刻后才惊觉这样的举止过于亲暱,于是赶紧慌张的退开,低下头将眼泪擦去。 看见她的反应,他倏地收回手。 一时间,安静的彷佛可听见油桐树枝叶上,顺着叶脉滑落的水滴声。 她和他都不知该如何应对突然间的沉默,于是同时侷促的低下头,盯着书页上的数学题。 一种陌生的、不曾经歷过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漫延,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 离开学校时,天空又开始落下细细的雨丝,宋晨枫和苏芸綺各自撑着一把伞,一路走到公车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下坡蜿蜒的红砖道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云层中忽隐忽现的月光照着一地的黄色落花,有些已零落成泥,有些还完整的铺洒在落叶间。 苏芸綺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落花,步伐显的有些凌乱。 看着她的举动,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反正花都凋零了,踩或不踩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 「……可花还很漂亮,捨不得踩。」 「我觉得不必执着或者遗憾无法改变的事情,花开时,尽力绽放自己最美的时刻,最后花谢了,也能滋养满树的花朵,这么想不是更好?」 她放慢脚步细细思索他说的话,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眼前的少年已不再是儿时爱哭又任性的孩子,他超龄的成熟和自信,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 * 晚上的公车班次少,宋晨枫要搭的公车先到站,他却没有上车,而是继续留下来陪她。 她坐在候车亭的长椅上,仰着头看他。 「你干嘛不上车?下一班车又要再等二十分鐘。」 他正靠在站牌边,抬头望着已到花季尾声的桂花树,感受着飘浮在空气中隐约的香气。在听见她的话时,他转身淡淡的应了句:「没关係,我陪你,等你上车了我再走。」 「……我不用你陪,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是女生,我要护着你,不能让你一个人。」 闻言,她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不再看他。 几分鐘后,苏芸綺要搭的公车到站了,他快步上前将她的书包递给她。 「路上小心,到家记得要打电话给我。」 她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书包,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公车缓缓驶近,她上车后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再抬起头时,他已走到她的车窗前。当她抬眼看向他时,少年俊秀的脸上,瞬间有了微微的笑意。 冷清的公车站,路灯幽微晕黄的光线下,少年撑着伞站在细雨纷飞的月色中。 她无法形容此时心底的感觉,忧伤、生气、失落、委屈却又无法割捨。 公车已经缓缓驶离,他的目光仍专注的望着她,她却依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少年温柔的笑容里,泛起淡淡的失落。 她的心忽的一酸,随即放下手上的书包,站起来往最后一排的座椅跑去,透过后车窗的大片玻璃,她看见他的身影。 朦胧的上弦月,开满枝头的黄色花朵绽放在月光下,透着梦幻的光晕,树下的清雋少年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她。 她眼眶一红,终在那一刻,挥手和他道别。 备註: 唐代张九龄《望月怀远/望月怀古》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记忆中,温暖的童年时光 星期一早上,苏芸綺是第一个进教室的学生,她才刚坐下,就看见宋晨枫和另外两位男同学也跟着一起走进来。 三人边走边聊着最新的运动赛事,她看了他们一眼,就低下头拿出英文课本背诵单字。 她刚背完两个单字,就听见旁边座椅被拉开的声音,转头一看,宋晨枫已经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今天可以过来吗?」 他的音量并不大,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却仍显清晰。 她有些尷尬,于是刻意压低声音回了他一句:「要干嘛?」 看见她的反应,他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倾身靠近她,学着她压低声音:「星期五没去,想问你要不要今天一起带小雪去看兽医,要植晶片还有打疫苗。」 她有些犹豫,可想到小雪圆圆黑亮的眼睛又觉得捨不得。 「……我不知道,下课我再跟你说。」 少年点点头,起身离开时对她说了句:「我等你。」 他说完这句话时,只见刚和宋晨枫一起走进来的两位男同学都好奇的往她的方向看,她赶紧低下头,当做若无其事的继续背英文单字。 宋晨枫走回座位时,陈雨柔也跟着进了教室,她手上拿了一个提袋,一看见他就赶紧走上前,把提袋里的册子拿出来放到他桌上。 「晨枫,这是暑假时,我哥去北欧拍的摄影集,你不是一直想看吗?」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厚重的摄影册。 「你怎么带来学校了?我说了会去你家拿。」 「你每次说要来结果都失约,我哥等你好久了,他最近要写论文,所以这个月都要待在学校,是他要我带过来给你的。」 说完后,她忍不住看向苏芸綺的座位。 宋晨枫略微尷尬的点点头,道了声谢谢,陈雨柔则坐在他身边,不时跟他聊着拍摄当时的趣事。 苏芸綺看似认真的在背英文单字,但心理却有些好奇他们的关係,时不时就状似不经意的抬头往他们两人的方向看。 只见少年低着头认真的翻阅摄影集,偶尔会提出一些问题,女孩则是一脸笑意的回应。 苏芸綺看着他,忽然间想起小时候放暑假时,他都会去德国探望他的爷爷、奶奶,然后再一起去旅行,有时一去就是一个月,回到台湾后,他总是会带很多国外的零食回来给她吃。 她虽然很开心,可是当他对着她诉说国外旅游的种种趣事时,她除了觉得新鲜好玩以外,心里总是会升起一股淡淡的疏离感。因为在那个当下,她发现小男孩其实有着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那是和她无关的、无从理解的世界。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其实她每次看见他整理行李要去旅行时,都会担心他是否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只要他不在的日子,她总是每天问妈妈他什么时候会回来,然后终于等到他即将回国的那几天,她就会天天和小黄跑到巷口去等他。 他一直是她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 下课后,苏芸綺在候车亭旁边的桂花树下等宋晨枫,天气逐渐转凉,校门口的枫叶已转成淡淡的黄色,公车驶离时,带起一地的落叶纷飞。 几分鐘后,她看见宋晨枫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他似乎没看到她,神情显得有些焦虑,不断的左右张望。 看见少年焦急的神色,她很快的喊了一声:「我在这里!」 宋晨枫一看见她,彷彿松了一口气,快步向她走来。 「为什么要在校门口等?我从班导办公室回来就没看到你了,问了同学都没人知道你去哪里,我后来才看到你的简讯。」 苏芸綺看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因为教室里还有别人在,怕被误会所以才约在这里,结果你又到处问别人我去了哪里……」 他扬起眉,一脸狐疑的问:「……误会?误会什么?」 苏芸綺微蹙眉,想起几星期前陈雨柔的焦急,再对比他现在的无感,觉得有点无奈。 「没事……当我没说。」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打转,于是她很快的转移话题。 「今天可以坐公车去你家?」 他摇摇头,伸出手要帮她拿书包。 「秋高气爽的,我们今天还是散步回……」 他都还没说完,她就赶紧抱住书包打断他的话,大声的说:「我要坐公车!」 看着她的反应,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知道了,今天就坐公车去吧!」 * 星期六中午,苏芸綺做完午餐后才出门去找宋晨枫,他和她约好今天要教她物理。 「外公,我晚上大概五、六点就回来了,有事要打电话给我。」 她边说边把课本放进背包里。 苏宗泽点点头。 「同学这么照顾你,还帮你补习,你要谢谢人家。」 她愣了一下才回答:「……我知道。」 过了中秋节,气温开始转凉,她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外面再加了一件米色连帽外套,及肩的发未扎起,只在额前随意的别了一支发夹就出门。 苏芸綺坐在公车靠窗的座位,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从喧嚣热闹的市区到安静的学区,a大的校区就在前方,虽然是假日,但道路两旁的红砖道上,仍有少数的学生骑着脚踏车经过。她一路都在想该怎么谢他呢?她对现在的他完全不了解,喜好什么的都不清楚……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他很热衷打篮球而已。 她手上提着餐盒,那是外公和她一起做的港式点心,外公要她带给宋晨枫,她当下觉得彆扭,不太愿意,可外公很坚持,一直说要谢谢人家。 她苦笑了一下,如果外公知道帮她补习的是个男生,对象还是他,不知道会怎么想。 到站之后,她一下车就看见宋晨枫倚在站牌边,一手抱着篮球、一手牵着小雪在等她。 她蹲下身抱起小雪,将手上的提袋交给他。 「……怎么过来等,我直接走去你家就好了。」 他摇摇头,笑着说:「刚打完球回来,就在这等你了。」说完就打开她递来的纸袋,「……这是什么?」 「我外公做的港式点心,给你吃的。」 闻言,他先是有些惊讶的看着她,随即就笑了起来。 「谢谢你,我刚打完球都还没有吃中饭。」 她看着他身上的运动服满是汗水,连头发都湿透了。 「……你还没吃饭?」 「打球打到忘记了。」 「……不懂你们男生,怎么会为了打球废寝忘食。」 她刚说完,小雪就用前脚抓了抓她的手臂,她低下头就见一双黑黑圆圆的眼睛正看着她,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语气柔和的说:「你带小雪一起去的?」 他嗯了一声,摸了摸小雪的头,状似不经意的说:「你对牠比对我还好。」 她微蹙眉,一脸困惑。 「……你说什么?」 他摇头笑了笑。 「没什么,走吧!」 一路上,她始终跟在他的身后,总是不多也不少的隔了三步的距离,快到家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你为何离我这么远?」 她脚步顿了下,犹豫片刻才回答:「……我讨厌汗味。」 闻言,他先是愣了一下,就略微尷尬的回头继续往前走。 看见他的表情,她忍不住在他身后抿嘴笑了出来。 到家后,他先去房间拿了换洗衣物,她就坐在书桌前等他。环顾四周,他的房间收拾的很乾净也很简单,除了床、书桌、书柜、电脑桌和衣柜,什么都没有。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圈着白色围篱的小庭院,沿着围篱种植了整排的七里香,温暖的阳光伴随着阵阵微凉的秋风吹进来,寂静的午后,她趴在书桌上,看着无边无际的蓝天,沉沉睡去。 他推开房门时就见她在书桌上睡着了,小雪就躺在她的脚边,看见他走进来,懒洋洋的抬起尾巴轻轻晃了晃,尾巴拍在原木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垂下眼睫,蹲下身轻柔的摸了摸小雪的头。 风将窗帘吹起,轻轻的敲打在玻璃窗上,他抬起头安静的看着她,眼前是尘封在回忆中的画面。 秋天的午后,小女孩写作业累了,趴在书桌前沉沉睡去,小黄躺在她的脚边,看见他来了,睡眼惺忪的随意摇了摇尾巴,就又睡了下去。 陈旧的木製窗櫺推开一半,风从纱窗吹进来,窗帘随风飘盪,女孩长长的头发编成两条发辫,用草莓造形的发饰扎着,和他在公园玩了一个早上后,发辫已经凌乱松散,风一吹,柔细的发丝就随风轻轻扬起。 小男孩坐到她身旁,看着她熟睡的脸,然后心满意足的陪着她进入沉沉梦乡。 记忆中,温暖的童年时光。 风扬起,少年将她滑落在颊边的发丝拨向耳后,柔顺的黑发在他的指缝间流动,看着指尖最后一段发丝即将滑落,那一刻,他突然眼眶微热,于是下意识的反手轻轻握住最后一丝柔软。 她就在此时悠悠转醒。 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苏芸綺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只见少年隐约的身影,一时间,现实与过去交错重叠,她在恍惚朦胧间,喃喃的唤了一声:「晨枫?」 他怔了下,随即放开手。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意识清醒了一些。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他起身将窗户关上,声音微微低哑。 「别睡在这,风有些凉,会感冒的。」 她有些疑惑,偏过头探究的看向他,却只见他刻意低垂着眼,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情绪。在关上窗后,就弯下身将书包里整理好的数学和物理习题拿出来。 「我们赶快复习,才能让你早点回家。」 他低头拿起铅笔开始讲解时,她却还在盯着他看。发现她心不在焉的模样,他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认真点!星期一要小考了。」 她回过神,尷尬的拍下他的手,抿着嘴说:「知道了!」 后来的时间,少年教的认真,她努力跟上他的思维,直到下午四点多,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习题。 她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转头却看见他的神色有些疲倦,此时她才忽然想起他连中餐都还没吃。 「要不要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她担心又抱歉的站起身。 他摇摇头。 「不要麻烦了,我吃你带来的点心就好了。」 外公要她带来的是港式萝卜糕,製程有些复杂,她按着外公教的步骤准备了一个早上,原先不懂外公为何身体不好还坚持要做这些事,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要她带给宋晨枫。 * 苏芸綺帮忙把点心加热后,就带着小雪出去散步,宋晨枫坐在餐桌前,慢慢的吃着东西,微微蹙起的眉宇,透着他难解的心事。 听见脚步声,他看向窗外,见她带着小雪回来了,小雪似乎还想再玩一会儿,于是在庭院门口不断绕圈圈,就是不想回家。 她把牠抱进庭院里,然后蹲在油桐树下逗着小雪玩,小雪轮流抬起前脚放在她的手上,她笑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天真。 一瞬间,他彷彿看见童年时的她。 风有些冷,她低头将外套拉鍊拉起,此时小雪忽然抬起耳朵,随后就开心的往窗边跑去,她回过头时,就看见他在窗内对她招了招手。 她起身走到窗前,哆嗦的裹紧身上的薄外套,有些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怎么了?」 宋晨枫打开窗户,手上拿了一条米色格纹围巾,她还来不及拒绝,他已着手替她将围巾围好,并轻柔的将她耳边的发丝顺好。 「你怕冷,记得要穿的厚一些。」 他的手很暖和,和自己总是冰凉的双手完全不同,彷彿知道她的想法,他拉起她的手,紧紧的包覆起来,不留一丝空隙,然后轻声的说:「等一下就不会这么冷了。」 她略感不自在的想要抽回手,但他却紧紧的握着不愿松开,停顿了片刻后才说:「……那个时候……你刚醒来的那个时候,是这么久以来,你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我想知道……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闻言,苏芸綺看着他久久没有回应。 她抬手抚上胸前的围巾,触感柔软又温暖,像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记忆,但六年光阴匆匆流逝,现在她和他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係?朋友?他们还能做朋友吗? 她站在窗前,夕阳馀暉落在她的身后,将她白皙的脸庞和发梢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而她低垂的眼睫却笼罩在微暗的阴影下,长久的沉默后,她抽回被他握着的手,低着头说了句:「……我要回家了。」 他凝视她离开的背影,又垂下眼看着摊开的掌心,骤然失去的温暖,令他悵然若失。 * 苏芸綺准备回家时,他拿了一件外套坚持要她穿上。 「为什么要穿这么多?」苏芸綺站在门边,一边摺着过长的袖口一边问他。 「今天有锋面过来,下午的气温已经开始降低,你穿的太少了,等会儿搭公车时会冷。」宋晨枫低着头帮她摺着另一边的袖口。 「可是你的外套太大了!」她蹙着眉抗议。 他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穿的这件浅灰色连帽外套确实不大合身,不过他仍继续把袖口摺好,最后才淡淡的说了句:「是你太矮了。」 「……」 她忍不住想,明明小时候,是自己又高又瘦,他白白胖胖的…… 出门时,夕阳已经被厚重的云层遮掩,暗沉的光线下,风有些大,红砖道旁一整排的树木被吹得倾斜一侧,树叶翻捲在空中,满眼山雨欲来的氛围,沿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 宋晨枫从中午开始上课以后,一直到现在都显得有些沉默。两人一路无语,耳边只闻踩踏落叶的沙沙声响。 苏芸綺走在他的身后,不时抬眼看他,他却似乎毫无所觉,总是低垂着眼,她终于忍不住上前轻扯了他的衣袖,开口问他:「你在生气吗?为什么都不说话?……是不是教我功课让你觉得很烦?」 他被她这么一说才回过神,转身看向她,神情似是有些困惑。 「……生气?我没有生气啊?」 「……那你为什么都不说话?」 风还在吹,耳边不断传来颯颯的声响,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微瞇着眼,黑发被吹的有些凌乱,脸上尽是侷促和紧张的神情。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为她将外套的帽子戴上。 「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你烦,更不可能对你生气??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苏芸綺一边看着他为她整里帽沿,一边隐约觉得他在想的事情,应该和自己有关。 「……你在想什么?」 闻言,他的手顿了一下,停留在她的发际边,片刻后才缓缓放下。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此时少年看着她的眼神,除了一如既往的温柔,还带着难掩的忧伤。 她将颊边的发丝拨向耳后,再次开口问他:「……你在想什么?」 少年额前的瀏海被风吹乱,遮盖住了低垂的眼,身上的深蓝色外套,衣角被风吹向一侧,修长的身影在冷清的红砖道上愈显孤寂。 沉默许久,他终于开了口,不知是否是风大的关係,她觉得他的声音隐隐颤抖。 「……我在想,惠心阿姨还好吗?」 她先是怔了下,随即眼神逐渐变的冰冷。 「你当时不是看了我的学生资料卡吗?怎么还会问我这个问题?」 看见她冷漠的神情,宋晨枫以为她是因为他私自看了她的个人资料而生气,于是赶紧向她解释:「我当时是因为听说你搬家了,所以想知道你住哪里,除了地址以外,其他的我都没有看!」 可她完全不想听他说话,转身就要离开。 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将她转身面向自己,焦急的说:「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提这些事了!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满眼的泪水震摄住,再也说不下去。 她的眼眶满是泪水,语带哽咽的说:「……你们当时既然决定一走了之!决定拋下我和妈妈,现在又何必问我这个问题!朋友?我们要怎样做朋友?」 他看着她,想说些甚么,但强烈的罪恶感和愧疚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口,片刻后,他垂下眼,颓然的松开了手。 她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平復激动的情绪后,说出了让他无法置信的真相。 「……我妈已经过世了,三年前就因为肺腺癌过世了。」 离人 苏芸綺记得母亲离开的那一夜,大雨如泼墨般的从无尽的黑暗中不断落下,彷彿永远也不会停止,窗外恣意绽放的樱花已不復曾经的张扬华丽,凋零在黑夜的瓢泼大雨中。 外公和她坐在苏惠心的病床边,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彷彿这样就能留住即将离去的那个人。 从黄昏开始,苏惠心就越来越喘,血氧浓度不断下降,疼痛也逐渐无法控制,这两种症状让她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医师诊视过后,请外公和她进到了会谈室,询问是否同意使用高剂量的药物让苏惠心的症状缓解,但药物的副作用可能会让她再也醒不过来…… 苏惠心的病况已到了末期,虽然从发现癌症后就积极的做各种治疗,手术、化疗、自费的药物,无论多辛苦,她都勇敢承受,不曾放弃,她曾对苏芸綺承诺:「妈妈想看着你长大,想看见你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但病情的进展仍急转直下,苏惠心的状况越来越差,二个星期前,医院的安寧团队和苏宗泽及苏惠心会谈后,她从急性病房转到了安寧病房。 从住进去安寧病房的那一天起,苏芸綺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 「我知道她真的很痛苦,可是除了这个方法,真的没有其他的治疗能让我女儿舒服一点吗?」外公颤抖的牵着她的手,沧桑的脸上泛着泪光,语气中仍带着一丝期望。 「……苏伯伯,我们在上次会谈时就说过了,药物在病情的控制上已经到了极限,现在主要的考量,是放在如何让病人的症状缓解,不要那么痛苦……」 苏宗泽无法抉择,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而眼前一老一小无助的身影,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苏芸綺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开口问了医师:「……医师叔叔,如果用了药,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喘了?也不会痛了?」 医师看着眼前的小女孩,难过的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苏芸綺看着医师白袍后的大片玻璃窗,白日已将尽,仅剩一抹残阳,风扬起,粉色的樱花如雪片般飘零在空中。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念母亲的拥抱、想念她的声音、想念她的笑容、想念所有的曾经……可是,她再也捨不得让母亲痛苦了。 「……外公,我们不要让妈妈那么辛苦了好吗?」 落日西沉,灰黑的天际已不见一丝光亮,苏宗泽看着满脸泪痕的孙女,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苏惠心在那天的深夜离开人世。 放下了牵掛的父亲和女儿,也放下了缠绕纠结半生的情感,那段在青春芳华之际,不顾一切执着守护的爱情,终在放开手的那一刻,如断线的风箏飘然远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跡。 而苏惠心离开时,留给苏芸綺的最后一句话,一路支撑着她走过所有的伤痛和挫折。 「芸綺,妈妈永远爱你,无论你未来遇到什么人、遭遇了什么事,一定要记得,我永远爱你。」 永远爱你 离开你的那一夜 初冬的黄昏冷清孤寂,长长的红砖道上,因着强劲的阵风,佈满了一地的落叶和残花,宋晨枫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帽子已被风掀落,刚刚为她整好的发丝也散落在脸颊边,他伸手轻轻拨开她的发,只见低垂的双眼和他一样盛满了悲伤的泪水。 记忆中那么美丽、温柔又鲜明的人,却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恍惚间想起了那一年落着雷雨的午后,她在病房里哭泣悲伤的身影。 即使是现在,每当他忆起那个画面,一股即将窒息的感觉就会涌上心底。 那是离开台湾前,他最后一次看见苏惠心。 他记得那一天是暑假的尾声,小阿姨去机场接了他之后,就将他带到母亲住院的病房里,随即就匆忙的离开了。他不知道母亲生了什么病,只见她脸色苍白,眉眼间难掩鬱色,却什么也不肯说。 后来小阿姨回来了,病房里也跟着忽然来了许多人,包括苏惠心。 医院大楼外的天空乌云密佈,不时划过一道道刺眼的闪光,随之传来轰然作响的雷声。在闪光落下之际,他清晰的看见了他们脸上倨傲冷淡的神情。 年幼的他紧张的站在姚若华的身后,颤抖的抓着她的裙摆,一脸慌乱的看着眼前进了病房后,就不断哭泣的苏惠心。 他鼓起勇气想要过去安慰她,想要保护她,可当他在茫然无措间,从那群大人的对话里,拼凑出了事件的轮廓后,脸色剎时间变得苍白,全身就像浸透在冰层里,不知该如何自处?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女孩,怎么办?他该如何面对她?他还能再见她吗?? 望着另一边的病床上,不断啜泣伤心的母亲,以及眼前照顾自己多年,伤痛无助的苏惠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那时的他只想逃开,逃开这个他无法面对的世界,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神思混乱之间,他看见苏惠心不慎将桌上的白玫瑰花束翻倒,花瓶滚落地面后应声碎裂,伴着散落一地的白色花束和水渍。 她就跪在破碎的玻璃和散落的白玫瑰间,怔怔的看着一地的狼藉,然后她微微颤抖的伸手捡起其中一朵散落的玫瑰,细碎的玻璃划伤了她的手,她却似乎浑然不觉,任凭鲜红的血液滴落在纯白的玫瑰花瓣上,血痕延着花朵的曲折,流淌到地面的水渍里,晕开了一抹红。 她放下染了血的白玫瑰,哭泣声渐渐停止,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已不见满眼的泪水,只是木然的看着姚若琪,再没说过一句话,最后脚步踉蹌的离开。 他一直记得苏惠心当时的眼神,毫无神彩、黯淡无光。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那是一双绝望的眼睛。 离开台湾的那一天,他要求妈妈让他去和苏惠心道别,他站在住了那么多年的家门前,紧张又害怕的按下电铃,在等待的那段时间里,他耳边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双手隐隐的颤抖。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面对她,在听见庭院里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时,他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跑开了,然后缩着身子蹲在门前的公园旁,那片植满七里香的碧绿之下。 小小的身子蹲在那里几乎不敢呼吸,直到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时,他才终于忍不住的哭了出来。 他哭了很久、很久,后来妈妈过来轻轻的抱住他,哽咽的对他说了句:「对不起……」 之后他没有离开,一直安静的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到月上树梢,满天星光之际,终于看见女孩提着小提琴,一路小跑步的回家。 他记得她一打开院子的大门,就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晨枫、晨枫……」 童稚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期待。 他想起原来自己曾经告诉过她,他今天就会回来了?? 那天是盛夏的夜晚,满天星辰闪烁,蝉鸣声不断,七里香的香气如丝如缕,温柔的缠绕所有的记忆,他的眼底盛满泪水,视线渐渐模糊不清,依稀只见女孩房间的桌灯,透过窗櫺映着昏黄朦胧的光晕,在眼泪落下的瞬间,他终于清晰的看见女孩映在窗前的身影。 他想道歉却没有勇气,想道别却又捨不得说再见,最终他还是转身逃离了她即将崩解的世界。 时光流转,深刻的思念让他开始学习面对生命的困境和遗憾、学习不再哭泣、学习长大,期望终有一天,再次与女孩重逢的那一刻,他能勇敢的守护她,守护那个夏夜,缠绵于心底的七里花香。 只是 一直很想你 星期一早上,宋晨枫很晚才到教室,但却不见苏芸綺的身影,当时他心里就有些疑惑,因为她一向都很早到的。 一直到第一堂课都要开始了,他才确定她今天请假了,于是趁着老师还没到的空档,他很快的传了简讯给她,可苏芸綺一直没有回应,结果他整堂课都因为担心她而心不在焉,不时的拿出抽屉里的手机看,后来国文老师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他一下。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全都看向他,他先是怔了下,随即就向老师道歉,将手机收到抽屉里。 后来国文课一结束,他还没来得及拿出手机,其他的男同学就上前来闹他了,然后一脸不真心的笑说:「我们的学霸班长怎么了?上课竟然一直盯着手机看,看你心神不定的,有什么事赶快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帮你想想办法!」 「……不必了,我没什么事。」 宋晨枫满脸无奈的推开搭在肩上的手,迅速的从抽屉拿出手机,再拨开好几个围绕在身边笑闹的男同学,逃难似的快步往长廊走去。 陈雨柔原本也想问他怎么了,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起身离开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窗边那个唯一的空位,心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入冬的第一波寒流带着旺盛的水气,这几天已经连下了三天的雨,宋晨枫站在走廊上,望着眼前的教学楼和操场上的油桐树,笼罩在在一片雾茫茫的白色水气中,清冷寂寥的景緻让他想起西雅图的冬季,低垂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愧疚。 此时手机上的提示音响起,低头一看,有一则刚传来的简讯。 “感冒发烧,所以在家休息”。 他微蹙眉,很快的拨电话给她。 电话响了好几声,苏芸綺才接起来。 「……喂?」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你没事吧?」 「嗯,吃了药已经没烧了,只是还有点累……」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听见电话那头似乎有人在和她说话,于是她很快的说了句“我没事了”就掛上电话。 他看着手机萤幕思忖了片刻,便低头开始搜寻网路上的公车资讯。 * 宋晨枫一放学很快就离开学校,篮球社的社员来教室找他时,他已经搭上去苏芸綺家的公车了。 公车上壅挤不堪,满满的都是学生,班上有其他同学也坐这班车要去补习班上课,所以看见他上车时显得有些讶异,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推说要去找人。 苏芸綺住的地方距离公车站有些距离,又是个很旧的社区,弯弯绕绕的小巷并不好找。天气不稳定,雨势又忽大忽小,宋晨枫撑着伞整整走了二十分鐘才找到她家,明明是初冬,此时他却出了一身薄汗。 站在老旧的公寓门前,他想了想当时记下的地址,确认应该没记错,正要按下电铃时,门却忽然开了。 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宋晨枫的手还抬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苏芸綺则是带着口罩,一脸错愕的看着他。 彼此停顿了三秒才又同时开口。 「你还好吗?」 「你怎么来了?」 说完后,两人又同时沉默了。 她原本是要出门拿信箱里的邮件,没想到一开门却看见宋晨枫站在自家门口。她不解的看着他,印象中他星期一都要去社团练球的,可是现在他却拿着伞,略显狼狈的站在她的家门口? 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少年有些尷尬,明明因为担心她而整天心神不寧,为了找她家的地址又走了好远的路,可心底莫名的微妙心思却又让他说不出“当然是因为担心你,所以跑来看你”这样的话。 于是为了打破尷尬的沉默,他很快的从书包里抽出物理考卷拿在她面前。 「我来帮你复习今天的物理考卷还有上课的进度!」 她偏着头看着眼前的试卷,眨了下眼睛,又抬起头看向他,只见他的表情和平常一样沉稳,可耳朵却微微的红了起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抿了下唇,忍住涌上的笑意,点了点头。 口罩遮住了她半张脸,可却藏不住她眉眼间隐约的笑意,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只得低下头掩饰开始微微涨红的脸。 苏芸綺打开大门让他进来,宋晨枫环视屋内,客厅很小,放着一组米色的布沙发,沙发旁的松木桌上放着几本书,磨石子地板和家具都很旧了,但都整理得很乾净。 她让他把书包放在沙发上后,便转身去了苏宗泽的房间,看外公已经睡了才轻轻关上门。 「你还没吃饭吧?我刚做好晚餐,你跟我一起吃?」 他看见餐桌上,已经放了几道刚煮好的菜。 「……你和你外公一起住?」 她点点头,帮他放了碗筷。 「外公身体不好,今天我不舒服,都是他在照顾我,所以现在他也累了。」 他嗯了一声,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苏宗泽的房门。 「……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告诉我。」 她垂下眼睫,并没有回应他。 「我现在也是和我外公一起住,不过他常常不在家,除了上课以外,他一休假就会和朋友去登山什么的,日子过得比年轻人还充实。」他忍不住笑了笑,「所以我几乎都是一个人在家,超自由的,只是没人会煮饭给我吃就是了。」 看着少年脸上清朗的笑意,她的心却感到微微的酸涩,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现况,在这之前,他从来就不曾对她提起离开后的生活。 「你……」犹豫了片刻,她才说了一个字,却又退缩了。 「嗯?……什么?」 看着那双始终温柔的眼睛,她几番挣扎后,终是开口问了他。 「你……过的好吗?」 少年怔了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沉默的看了她许久,然后才轻轻点头。 「……我不知道好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 她专注的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却垂下眼睫,没再开口。 只是…… 只是一直很想你。 如果你爱着一朵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 苏芸綺坐在书桌前,偏着头看着檯灯下,包装的有些笨拙的礼物,片刻后,她伸手轻抚包装纸上歪斜的胶带封口。心里始终想不透他明明那么聪明,可却连个胶带都黏不好,如此大的反差,让她忍不住抿嘴轻笑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装纸,里面原来是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书的设计很精緻,硬壳封面上是小王子站在星球上的彩绘立体图案,翻开书页时,雪铜纸印刷的图文色彩细腻。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书的封面,驀然想起了八年级时,她和他在图书馆的偶遇。 那时宋晨枫刚转来她就读的国中,但两人不同班,再加上她的冷淡和刻意回避,所以他们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交集。 直到八年级上学期的最后一天,刚考完第三次的段考,下午就是结业式,准备放寒假了,中午同学都在聊着下课后要去哪里聚餐,她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一个人去了图书馆借书,想放松一下紧绷的心情。 刚考完试,整个图书馆都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身影和脚步声穿梭在成排的书架中。 苏芸綺来回仔细挑选了许久,在拿了二本推理小说后,又看到另一侧书架上的“小王子”,忽然想起从前母亲带着她阅读那本书时的情景,于是就垫起脚跟想将书本拿下来,但书架太高,试着拿了几次,都只能碰到书的边角。 她原想向负责柜檯的志工阿姨借脚凳,但只见柜檯上放了张立牌,上面写着“暂时外出”,她叹了口气,决定放弃,此时却从身后传来了少年低哑的说话声。 「……你是要拿“小王子”吗?」 闻言,她才转身就见宋晨枫已经垫起脚,伸手为她拿下了书架上的书,然后轻拍了拍书上薄薄的灰尘。 此时正是一月最冷的时节,微弱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层层书架中形成一道道清浅的馀光。 少年穿着绿白相接的学校运动服,身型清瘦,背着光站在她身旁,窗外的枯枝树影随风轻轻晃动,疏疏落落的影子不时的映在他身上,却掩不住立体俊秀的五官和长睫下一双澄澈的眼睛。 她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接过他手上的书,随即轻声说了句“谢谢”就转身离开了。 他却在此时突然快步追了上来,挡住她的去路。 她微蹙眉不解的看着他,他却只是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才终于开口说了句:「……我们谈谈好吗?」 她抬眼第一次认真的打量他。 宋晨枫此时正当变声期,声音实在不怎么悦耳,虽然身型比她高一些,但却过于清瘦。 而少年被她这么一看,显得有些不太自在。 她回过神,顿了下,才回了句:「……不用了,我们没有什么话好说。」说完后,随即越过他的身侧,继续在书架上搜寻想看的书。 少年似乎不想放弃,却又不敢再打扰她,于是选择默默跟她一起留在图书馆里,直到上课鐘响。 国中的那两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她对他冷漠以待,而他总是远远的看着她。回想起现在的他和当年的差别,除了声音变得乾净清冽,身量也长得更高,现在的他不需要垫脚,也能轻易的为她拿下那本书了。 她看着放在一旁的生日卡片,那是刚才宋晨枫在离去前,临时才写好的,她当时还不解的问他为何现在才写?哪有人当着寿星的面写贺卡的。 他笑了笑说:「因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下礼物,而且??我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她伸手接过卡片,困惑的看着他。 「……所以你是现在才突然想到要写什么了吗?」 他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最后他把卡片放在她的手心时,轻声说了句:「你问我过的好不好……答案就写在里面。」 苏芸綺好奇的抽出信封里的生日小卡,底图设计是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当她看着书写在其上的文字,却一时怔住,随即闔上了卡片,然后静静的看着上面的玫瑰花。 片刻后,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依旧是湿冷的雨夜,漆黑的夜空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星光,玻璃窗上映着一层水雾,她无意识的伸出手,轻轻在上面写下几个字,写完后,随着字的底端缓缓流下了细细的水痕。 像泪水一般的痕跡。 雨还在继续下着,水气逐渐模糊了玻璃窗上的字体,只能依稀分辨出曾经写着一个“枫”字。 苏芸綺低下头看着桌灯下的卡片,那是少年在雨夜中撑着伞,临时写下的字句,手写的英文字体没有以往的飘逸,甚至有些潦草,但上面的文字却彷彿写在她的心上。 ifyouloveaflowerthatlivesonastar,itissweettolookattheskyatnight.allthestarsareabloomwithflowers. 如果你爱着一朵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那么,当你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感到心满意足。 备註:《小王子》(法语:lepetitprince),是由法国贵族、作家、诗人及飞行员安托万·德·圣修伯里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 蒹葭 隔天早上,宋晨枫进到教室时,不见苏芸綺的身影,他有些担心,传了简讯问她今天是否还请假、还有哪里不舒服,结果没等到她的回应,倒是隔壁班的同学沉文德,站在教室后门招手唤他。 沉文德是他七年级时的同学,两人同班一年,交情很好,但升上八年级时,宋晨枫就转学了,之后两人一直都有保持联络,直到进了高中后才又同校。 「……你干嘛?」宋晨枫站在门口,疑惑的看着沉文德,他一脸发现新大陆的神秘模样。 沉文德搭上宋晨枫的肩膀,压低声音问他:「……想问你一件事。」 宋晨枫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脸上明显写着“八卦”两个字,于是便回了句:「……不想给你问。」 「……」沉文德一脸纠结的看着他。 宋晨枫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底是要问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沉文德蹙起眉,左右看了一下,音量压的更小。 「……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大家都在传十六班的校草班长和同班的女生,下课后在图书馆约会。」 闻言,宋晨枫先是怔了下,回过神后才淡淡问了句:「谁传的?」 沉文德叹了一声才回答:「早传的沸沸扬扬的了,哪里还知道是谁说的,我连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都知道了……」 宋晨枫垂下眼,没有再说什么。 沉文德看着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知道……国中时你突然转学,雨柔难过了很久……她原本要直升高中部的菁英班,也是因为你,所以才来唸市一中的。」 此时宋晨枫微蹙起眉,表情显得有些复杂,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回想起这件事,沉文德还是很不解,宋晨枫七年级时就读的私中,是a市最好的私中,好不容易考进去以后,成绩也名列前矛,可他却在升上八年级时突然要转学,而且是要转到一所沿海的乡下国中。 当时真是吓坏了一群师长和同学,为了不让这么优秀的学生转走,学校老师拼了命的挽留,还连络家长一起劝导,结果都没用,他还是在八年级时离开了。 沉文德还记得,他当时问过宋晨枫离开的原因,他始终不回应,直到学期的最后一天,他忍不住又问了他一次,他才终于轻轻的回了一句,“我找到回来的理由了。” 沉文德看着宋晨枫,试着连结现在的状况和那句话里的意思,忽然间领悟了什么,于是激动的脱口而出:「苏芸綺该不会就是那所学校毕业的吧!你转学是因为她?!」 他的音量突然间放大,一时间,班上同学全看了过去,陈雨柔和苏芸綺也刚好在此时一前一后的走进教室,气氛瞬间有些僵住。 宋晨枫微蹙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下沉文德的肩膀,要他回自己的教室。 沉文德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担心宋晨枫生气,所以自己也打算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他在要走之前,很快的和陈雨柔打了个招呼,随即看了一眼苏芸綺。 他之前因为听到传言,所以曾经远远的打量过她,当时没什么感觉,不过现在仔细一看,发现她虽不是一看就让人惊艷的美女,但皮肤白皙,长相清丽,是另一种不同的气质,细看之下其实也不见得输陈雨柔。 沉文德忍不住感慨,人帅真好,左边是美丽校花,右边是清秀佳人,左右逢源,随便选都赚到…… 宋晨枫看他一脸感慨,就知道他没在想什么正经事,于是立马又推了他一把,要他快点离开。 陈雨柔看着沉文德离开,把书包放下后,就走到宋晨枫旁边问了句:「沉文德来找你干嘛?是国中同学聚餐的事吗?你会去吗?」 宋晨枫摇摇头说:「没有,我和大家只同班一年,除了几个同学以外,其实很多人都不认得了,去了也尷尬。」 陈雨柔点点头,但随即就接着说:「可大家其实都还记得你,所以你去参加的话,大家反而都会很高兴。」 宋晨枫想了想才说:「反正也是寒假时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如果要去的话,记得告诉我一声。」 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陈雨柔看见他和自己说话时,总不时的看向苏芸綺的位置,她想起那些传言,和刚才沉文德说的那句话,心里一阵酸涩,眼眶也跟着微微泛红,怕被他看见,随即就转身走回座位。 苏芸綺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她也听见了刚刚隔壁班男同学说的那句话,虽不知他和宋晨枫的对话内容,但总归是和自己有关,而且班上同学都听见了,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于是整个早自习她都低着头不说话,努力背英文单字,想把混乱和尷尬的心绪拋到一边。 宋晨枫明白她的心思,所以没有上前关心也不敢再看向她,直到第三堂的国文课,当国文老师引经据典的讲到了诗经时,他看着黑板上的字句,终于忍不住看向坐在窗边的清丽身影。 她正低着头,专注的写笔记,一旁的玻璃窗因为雨中的湿气,起了一层薄雾,初冬的晨光透过玻璃上白茫茫的雾气,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清冷如霜的冬阳里,显得疏离又可望而不可及。 老师已经继续讲解下一章的课文,他转过头,依旧怔怔的看着写在黑板一角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何时你才会愿意走向我,让我们之间不再隔着一方山水…… 蒹葭出自《诗经》中的《国风·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躋。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我喜欢的和放不下的 下课后,苏芸綺收拾了桌面和书包,连头都没抬就准备离开,没想到还来不及起身,就看见宋晨枫站在她的座位旁,双手撑在桌沿倾身看着她。 她怔了下,随即蹙起眉,转头往教室看了一圈,果真有几位还没走的同学都往这里看过来了。 她想起下午到音乐教室上课时,遇到了国中同学黄玉婷,她当时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将听到的传言全告诉了苏芸綺,然后再一脸不敢置信的问她是否在和宋晨枫交往,毕竟他从国中到高中都算风云人物,所以有关他的八卦消息大家都爱打听。 她吓了一跳,当下想立即否认,可却不知为何有些迟疑,而那个短暂的犹豫就被当成了默认,之后任她再怎么解释,同学都是一脸的“我明白了,你别说了”的表情,让她相当困窘。于是现在看见他的举动,她尷尬的轻推了下他的手臂。 「……你干嘛?快走开,大家都在看了!」 「……没干嘛,只是要告诉你,我要去一下篮球社,你先去图书馆等我,我等一下就过去了。」 她简直无言了,都被传成这样了,她怎么还敢和他去图书馆呢! 「我、我……不去了!」 闻言,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说话,随后就起身,拿起书包准备要离开,但走没两步,他却又停下脚步,转身对她说:「……我是没什么影响,可是下个星期就是段考了,你的数学……应该是可以自己复习吧?」 她当下就愣住了,然后怔怔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内心几番天人交战后,她快速的起身追上他,然后拉住他的书包背带。 「……我去图书馆等你。」 他扬起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随即点了下头。 「嗯,大概等我十五分鐘就好了。」 她看着他的表情,突然间觉得,他其实和小时候一样,很爱捉弄人…… * 「这些题目是我抓出来,很有可能会考的题型,所以这几天一定要全部复习完。」宋晨枫在讲义上,一页页的贴上便利贴做上记号后,就随手将领带松开,然后拿起一旁的矿泉水喝起来。 苏芸綺从书本上抬起头看向他,忽然想起黄玉婷说过,他曾去补习班试听了一星期的课,结果才短短一个星期,补习班的女同学就为他取了一个“一中校草”的外号。 此时看着他微微低垂的睫毛,又长又密,底下漆黑的眼瞳明亮澄净,鼻梁高挺,肤色偏白,薄唇带着些微的粉色,眉目清朗隽秀,难怪这么受女孩欢迎。 看见他放下矿泉水,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想问你一件事。」 宋晨枫水还没吞下去,于是就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只是心里有些纳闷,怎么大家好像都很爱问他事情。 「……你是不是喜欢陈雨柔?」 宋晨枫的水只吞了一半,一听见她说的话,当场就呛到了。 苏芸綺吓了一跳,看见他咳到脸都红了,赶紧起身跑到他身后帮他拍背。 「你没事吧?!」 宋晨枫咳到眼泪都流出来,手上的矿泉水也洒了出来,领带和针织背心都湿了,一中校草的帅气模样完全消失,只剩一身的狼狈,她赶紧拿出手帕帮他擦乾。 在安静的图书馆弄出这么大的响动,此时馆里的学生,已经全部都往他们那里看过去,里面还有不少是和他们一样的高一生。 结果苏芸綺因为怕被别人看见,所以一进来图书馆,就特别选了被柱子挡住的位置,如今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当下两个人的脸都红了,于是互看对方一眼后,决定拿起书本离开。 * 冬季的夜晚来的很早,不到六点天就黑了,图书馆没去成,数学习题又还没做,两个人无奈的揹着书包,漫无目的的走在校园里,一直走到校门口的川堂才停下脚步。 宋晨枫看着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显得无边无际,有些顺着风飘进川堂里,落在他的脸上,透着一股凉意,他随即牵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雨飘进来了,别淋到,有些冷。」 她跟着他退了一步后,却发现他还牵着她的手没放开,她低着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修长的手指。 其实下午时,黄玉婷还和她说了很多宋晨枫和陈雨柔的事,从那一刻开始,她整个下午都无法专心上课,音乐课老是打错拍子,后面的两堂数学课就更惨了,她完全不知道老师上了什么内容。 苏芸綺抬起头看向他,显得有些困惑,于是烦躁的抽回了自己的手,那一刻,手中的温暖尽失。 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了他:「……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宋晨枫低头看了一眼她抽回的手,又抬起头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何要执着这个问题,于是斟酌了片刻才回应她:「……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和雨柔是朋友,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她的爸爸和我外公都在a大任教,我以前去外公家的时候,都会去找她和她哥哥玩。」 她低着头听他说话,但却没有回应。 少年不知她怎么了,于是有些紧张的微倾下身去看她的神情。 她把头偏过去,声音低低的问:「……你为什么要转学?你不是和她约好要一起唸同一所高中?如果喜欢她,就陪着她,没必要因为放不下就来找我……」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她在他心里的定位,她想知道他对她是抱歉、遗憾,还是放不下的牵掛?还是……别的存在? 宋晨枫一时间没听懂她的意思,困惑的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 苏芸綺轻蹙起眉,咬了下唇。 「我是说,你不需要因为愧疚而放不下我,我不想……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 大风刮过,石板步道上的寒樱花枝叶,在雨夜中不断摆盪,雨丝随着颯颯的风声飘盪在冬夜的寒风里,他上前一步为她挡住风雨。 她垂眼看着路灯下他修长的影子,回想起自己之前还刻意的走在他的影子边缘,不愿意接近他,而现在两人的影子却几乎是重叠在一起了。 川堂外的路灯照着他一侧的身影,另一侧则落进了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约听见他轻轻的叹息声。 一时间,寂静无声。 片刻后,少年缓缓伸出手,轻抚上她的脸颊。 「我是放不下你,可是……」 她抬起头看着身前的他,那一刻,她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寒意,耳边不闻风雨声,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和他清冽温柔的嗓音。 「我喜欢的和放不下的,一直都是同一人。」 Happy Birthday 雨势终于稍稍停歇,月亮在云层间忽隐忽现,宋晨枫撑着伞,安静的牵着苏芸綺的手,一路往公车站走。 「我喜欢的和放不下的,一直都是同一人。」 他在川堂的走廊上,对她说了这句话之后,她先是怔怔的、不知所措的看着他,随即就忽然哭了出来。 初始他不知她为何哭泣,以为是她不喜欢自己,所以被这句话吓到了,他慌张的上前帮她拭去眼泪,当下虽想要安慰她,可自己却已经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她握住了他拭泪的手,轻轻的、哽咽的说:「我们这样的……怎么可以喜欢对方?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不要理我、不要管我就好了……现在变成这样,我们该怎么办……」 少年此时才明白她的眼泪,他和她一样害怕,可她怕的是这样的感情无路可走,而他怕的却是她的裹足不前和放弃。 天候不稳定,气温又低,候车亭只剩他们两个人,他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在站牌边拿出手机,在路灯下查看公车动态。 「到你家的公车还要二十分才会到。」 她站起身,看着他的手机问:「那到你家的公车呢?」 「我没关係,先送你回家。」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微妙。 「所以……以前陈雨柔也是住在你外公家附近?」 他将手机放进书包,没想太多就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退一步,往后坐回椅子上,淡淡的说了一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手顿了一下,这时才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什么事?」 「我想起来,好像是小二那年吧?你从你外公家回来时告诉我,说你喜欢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很温柔,不像我这样兇巴巴,整天跟你吵架、打架的,而且还长得很漂亮、很漂亮……」 宋晨枫此刻很确定自己说错话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转身坐在她的身边。 「……小的时候,谁不会说些幼稚的话呢?」 她没理会他,偏过头看向另一侧公车来的方向,浅浅一笑。 月光透过一旁的桂花树,在红砖道上形成斑驳幽暗的微光,放眼所及皆是一地的落叶和泥泞。 候车亭里的少女,双手撑在长椅上,上身微倾,偏着头专注的看着公车驶来的方向,胸前的红色格纹围巾缓缓滑落在肩头,不时随着夜风轻轻扬起。 她及肩的发随意的扎着短马尾,瀏海有些长,用蝴蝶饰品的发夹别在耳旁,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色毛料西装外套,衣领处的领结和他的领带是同一色系,黑色百褶裙下只见一双纤细匀称的小腿。 月光下,她的脸颊漾着浅浅的白色光晕,滑落的黑色发丝轻轻的在颊边随风拂动,一双漆黑清亮的眼睛在看着他时,总是让他的心一阵悸动。 眼前清丽纤细的少女,早已不再是记忆中扎着长长发辫的小女孩。 苏芸綺一边专注的看着前方的马路,深怕错过了公车,一边开口问他:「那数学怎么办?什么时候你才有空帮我复习?」 宋晨枫回过神,尷尬的咳了一声才回答:「我没差,反正社团活动这週都暂停了,随时都有空。」 苏芸綺嗯了一声,原本还想跟他约时间复习,可这时突然看见远处转角有公车的车灯亮起,她赶紧站了起来,转身对他说了句:「车来了,我回家再打电话给你!」 她的围巾随着起身时的动作滑落,他赶紧上前轻拉住她的手,原是想为她重新系好围巾,但眼看着她就要离开,他忽然满心不捨,于是转身就将她往一旁的桂花树下带去。 月光朦胧暗淡,树身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她被他这么一带,身子转了一圈,裙摆翻飞,后背倚靠在树身上,她惊呼了一声,看着眼前繁密的枝叶掩住了大部份的月色和路灯的光源,一片昏暗中,笼罩在树影下的他,一手越过她的肩膀,掌心贴在树身上,一手轻抚她的脸颊,那双眼睛灿若星辰,她的心脏突然间跳的好快。 一样的桂花树下,他想起了刚开学时,她也是在同一个地方为他拨开发上的落花,而那时眼底惊鸿一瞥的白皙肌肤、优美的颈部线条和发间淡淡的香气,此时不断浮现在脑海中。 少年在神思恍惚间,情不自禁的倾身靠近她,然后飞快的、轻轻的吻上她的脸颊。 她眼睛睁的大大的,怔愣的站在原地,完全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到柔软温暖的唇瓣,如蜻蜓点水般吻在颊边的触感。 桂花树枝叶一阵晃动,落叶飘飞,她眨了下眼睛,看着公车从眼前驶过,车灯的光源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她缓缓偏过头去看他,只见少年的瀏海微微拂动,他低垂着眼,依旧倾身靠着她,脸颊边还依稀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片刻后,清澈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对她说了句:「happybirthday。」 想着你 是否还在等着我 苏芸綺在一阵恍惚后才回过神,脸颊倏的红了起来,反射性的推开了眼前的少年,整个人又羞又恼,伸手就往他身上挥过去。 宋晨枫似乎早就猜到了她的反应,运动神经敏捷的他,很快的往后退了一步,结果她的手就只挥到了他的肩膀边缘。 苏芸綺更恼了,又追上前去用力敲了下他的肩膀。 「你、你……你这个色狼!」 宋晨枫忍着笑,缩着肩膀让她敲了一记,好让她消气。 「你别生气,我们在国外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是又抱又亲的。」 苏芸綺一听脸就更红了,拿起书包又往他的手臂上打了一下。 「这里是台湾!台湾!我又不是美国人!」 宋晨枫一脸笑意,频频点头。 「我知道了,你别生气,下次不会了。」 她双手抱着书包,脸上红晕未褪,偏过头不去看他。 片刻后,他看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才开口对她说:「刚才开走的是到我家的公车,你要搭的公车还没到……我再陪你一会儿,你不要生气了。」 她回过头看他,有些困惑。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亲完你的时候,有看见公车上面的号码,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苏芸綺的脸立刻又红了,于是很快的伸手摀住他的嘴,大声的说了句:「不准说了!」 少年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拉下她的手,往自己身前一带,少女一手抱着书包、一手被他握着,就这样被他拥进怀里。 苏芸綺先是怔了下,随即就安静的靠在他的胸口。 他的脸颊贴在她的耳边,抬手轻抚她的发,清冷寒夜里,他缓缓道出了深藏心底的思念。 「在西雅图时,我常常深夜一个人坐在湖边的船屋露台上,听着飘盪的湖水声,看着满天星辰,当时我的心里总是想着你,想着你有没有哭?想着你是否还在伤心?想着你……是否还在等着我?」 苏芸綺沉默的听着他的心跳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但她知道心里某部份的伤痕,开始在慢慢癒合。 她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不知不觉间,他放在她身后的手,拥的更紧了。 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她抬手轻轻的握住他的衣袖,低声的说:「……曾经想的,曾经很想你,可是后来太伤心,然后就强迫自己再也不去想了。」 宋晨枫的手微微的颤了下,随即就将她拥的更紧。 苏芸綺靠在他的胸前,浓厚的墨色覆盖住了整片夜空,不见一丝星光,她的心一疼,闭上眼倚在他的胸口,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愿想,只想留住这短暂的、让她心动的天长地久。 * 中午下课时,沉文德看见宋晨枫要去餐厅,于是赶紧拉住他,一路往长廊的尽头走去。 宋晨枫一脸狐疑的看着他,中午不吃饭,不知又要跟他聊什么八卦了,他叹了一口气。 「你这次连饭都不吃了,又要问我什么?」 沉文德赶紧从外套口袋里,捞出了一个在便利商店买的,已经压扁变形的波罗麵包塞在他的手上。 「我已经先帮你准备一个麵包了!贴心吧!」 「……」宋晨枫一脸无言的看着他,然后又默默的低头看着沉文德塞在他手里的麵包。 「什么事快说吧!我还想去餐厅吃饭。」 沉文德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才开口说:「就上次那件事,你是不是真的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了?」 宋晨枫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的说:「你干嘛对这件事这么好奇?有时间还不赶快搞定你的物理,我记得你上次段考不及格,这次再没考好,你就准备被你妈押去补习班报到了!」 沉文德听到这句话,当下就苦了脸,「我也不是要打听八卦,是……是雨柔来找我,她边说边哭,又不敢来问你,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宋晨枫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转过身将双手放在水泥围栏上,不发一语的看着操场上难得的艷阳天。 沉文德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试探性的开口问了句:「不承认也不否认,所以是……默认?」 闻言,宋晨枫转过头,有些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沉文德平时看似大剌剌的,可是有时却又很敏锐。 「看你这表情,我应该是猜对了……你跟谁在一起我都没意见,反正选谁都不吃亏……不是、我是说都可以,但是你要说清楚,不然雨柔会很受伤的。」 宋晨枫思忖了片刻,才点头嗯了一声。 「我会和雨柔说清楚的,你不用担心。」 沉文德离开后,他独自一人站在长廊上,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终于放晴了,阳光照在操场的跑道上,亮晃晃的有些刺眼,但週边的油桐树依旧满是枯枝残叶,偶尔扬起的风仍带着冬季冷冽的温度。 两个女孩在他的心里,代表着两段不同的时光,各有各的位置和意义,他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伤。但他很清楚,他只想牵起那个女孩的手往前走,即使未来无法预期、既使佈满荆棘,他依旧只会牵她一个人的手。 上课的鐘声响起,他低下头打开手机,传了一封简讯给陈雨柔。 “放学后,我在槭树林等你,有话对你说”。 * 宋晨枫在下课时,临时对苏芸綺说会晚一点过去图书馆,随即就匆忙离开了。结果她在图书馆等了二十分鐘,仍不见他的身影。 下星期就要段考了,图书馆的学生明显变多,她总觉得有些同学有意无意的会往这边看过来,让她感到些微的不自在,低头看了下手錶,已经等了半小时了,十分鐘前传给宋晨枫的简讯也没有回应,她想了想,决定出去找他。 苏芸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于是从川堂出去后,就沿着石板步道往篮球社走。 下午五点多,气温逐渐降低,阵阵寒风吹的她直打哆嗦,此时才想起自己把围巾遗落在图书馆了,于是决定抄近路,穿过槭树林去篮球社。 夕阳馀暉在满地凋零的枯叶上,映出一地冷清的残影,安静的林间,只有风声和踩踏在层层落叶上的脚步声。 苏芸綺一路缩着肩膀,抵御阵阵寒风,就在快走出槭树林时,她忽的隐约听见了女孩的哭泣声和少年清冽的嗓音,她脚步一顿,不敢再往前走,整个人不知所措的转身躲在树身后。 「……所以,你当时转学真的是因为她吗?」 少年轻轻点头。 女孩握住他的衣袖,哽咽的问:「……为什么?你当时为什么不肯说?」 少年蹙起眉,低声的说了句“对不起”。 女孩无法理解,她以为自己在他的心里是不一样的,因为他待她始终是那么温柔。她拭去眼泪,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深藏在心里的话,虽然她明白,即使知道了答案,或许也是惘然。 「……我想知道,你曾经喜欢过我吗?像喜欢她那样的喜欢我?」 少年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表情有些困惑。 女孩的双手始终紧握着他的衣袖,泪眼望着他。 片刻后,少年将她的手轻轻拉开。 「……你一直对我很好,小时候,我确实曾经喜欢你的,后来我去了美国,你知道我过的不好,甚至来西雅图陪我过圣诞节,在异乡看见你,我很感动,可是……」 「……可是什么?」 少年摇摇头,努力思索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我也曾经感到迷惘,你漂亮又聪明,也一直对我很好,可是……你在我身边时,我依然牵掛着另一个女孩,我总是想着她,所以……你不要再惦记我了,现在的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女孩听完他说的话,眼泪又开始不断的落下。 他不捨的看着她,即使不是恋人,但她一直是他的朋友,也曾经陪着他渡过一段孤单的岁月,而现在看着她流泪,他却无能为力。 他不能安慰她,也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否则她会更受伤。 落日西沉,天色逐渐昏暗,外侧的青石板步道旁,路灯接续亮起,女孩擦乾了眼泪,轻轻握住他的手,哽咽的问了一句:「……你可以抱抱我吗?一次就好了。」 少年没有说话,沉默的伸出手,轻轻拥着她,女孩的长发在夜风的吹拂下,如丝缎般缠绕在他的指间,轻微抽动的肩膀让他的心一阵酸涩,可他给不了她要的感情,最终依然只能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苏芸綺双手抱膝蹲坐在树下,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离开的那三年,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时光,是她无法参与的世界,她对他完全不了解,而陈雨柔既漂亮成绩又好,她没有自信也感到害怕,如果有一天,他又丢下她离开时,她该怎么办?抑或是有一天,当她面临抉择,必须要放弃他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 陈雨柔离开了,宋晨枫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女孩的眼泪让他愧疚,久久无法释怀,直到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身却见苏芸綺站在一地的落叶之间,无声的望着他。 他有些讶异,一时也没有多想,很快的走向她。 「你怎么过来了?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 少女沉默的看着他,眼底闪着泪光。 他握住她的手,想开口问她怎么了,却发现她的手冰凉一片,外套和裙摆都沾上了零碎的落叶,于是他赶紧为她清掉身上的落叶,再拿下自己的围巾为她系上。 最后帮她把略微凌乱的发丝整好后,才一脸笑意的对她说:「你从哪里过来的,怎么弄得一身都是碎叶?这里很冷,我们赶快回去了。」 她却摇了摇头,随即上前一步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突然的举动让他愣了下,一个重心不稳,就往后退了一小步。 「……你怎么了?」 他担心的轻轻拉开她环在腰间的手,倾身看向她,可她却不愿放手,依旧紧紧的抱着他。 看见她的反应,他才想到她应是来了一段时间。 他有些不安,于是赶紧安抚她。 「……芸綺,这里太冷了,我们先回去吧!回去以后我再跟你解释。」 她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胸口,不愿抬起来,也不回应他。 他看她这样,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任她这样抱着他。 片刻后,她才终于抵着他的胸口说了一句话,声音闷闷的,微微还有些哽咽,可他却听的分外清楚。 「……你会不会离开我?会不会有一天又不告而别?」 他先是怔了下,思绪回到在西雅图的那段时光,心忽的一阵抽痛,随即紧紧的拥住她。 「我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呢?……我怕的是有一天……你会选择离开我。」 他的心事和她的忧伤,交织在冬季冷冽的暮色里,他抬头仰望天际,视线所及满是枯黄凋零的枝叶,曲折的缠绕其间,他想拨开层层交错的树影,走出曾经的伤痛,他对未来无所畏惧,可却没有把握她会为他放下过往的伤痕,陪着他走向另一段人生…… 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 第二次段考结束了,苏芸綺的数学成绩虽没有突飞猛进,但至少脱离了及格边缘,上到了七字头。 两人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宋晨枫看着她段考的数学试卷,越看表情越凝重。 「……这二题我教过你了,怎么还会写错?都是类似的题型啊?」 她坐在他的对面,原本在看刚借来的诗集,听他这么一说,就探过身去看试卷上的题目,随即一脸的失落。 「……我是会写啊,可是因为太紧张,所以就写错了。」 闻言,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她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睫,心里忍不住想,果真是风水轮流转,小时候是她唸他不认真读书,现在反而是倒过来了…… 她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也有些挫折。 「对你们这种数理资优生来说,不管什么题目都很简单吧……」 他摇摇头,一脸认真的回应。 「哪有那么好的事,还是要认真读书才能理解的。」 说完后,他就低下头,继续专注的在她写错的试题旁边,拿着铅笔在上面註记,写上正确的解题方式。 看着他这样认真,她都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对这个分数很满意了…… 段考刚结束,图书馆里只剩少数的学生,偌大的空间里一片静謐,只有他手中的铅笔,书写在试卷上的细微声响。 她专注的看着手上的书,没注意到他已经停下笔。 「芸綺,我把答案都写好了,你回家看一下,不懂再来问我……」他停顿了下才接着说:「你星期六下午有空吗?」 她闔上手中的诗集,在接过他手里的试卷时,偏着头想了想。 「那天早上要陪外公去医院回诊,应该中午就会回来了……怎么了?」 「星期六下午,我们学校和二中的篮球校队有一场校际比赛,你要不要来看看?」 她摇摇头,完全没有兴趣。 「篮球?我对篮球没什么……」 他没让她把话说完,就赶紧接下去说:「我有参加比赛!」 她愣了下,看见他一脸的认真,好像还有点紧张,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要她去看比赛。 想到他帮她那么多,总不好让他失望,于是她赶紧点头。 「知道了,我会过去的。」 听见她的回应,宋晨枫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可她接着说出的话又让他很无言。 「为了报答你教我数学,我一定会儘量不要睡着的!」 他又好气又好笑,随即不加思索的脱口而出:「你真的要报答我的话,乾脆学古人以身相许最快了!」 话说完的那一瞬间,他和她都愣住了。 苏芸綺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片刻后,她满脸通红的站起来。 「……你、你再乱讲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马上抬起双手做投降状,然后长腿往地上一蹬,连人带椅就往后滑退了一步的距离,结果碰的一声,椅背刚好撞到了后面的柱子上。 负责柜台的职员,在听见声响后,疑惑的探头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下。 两人赶紧故做没事的坐好,一脸从容的翻着桌上的课本,只不过她在坐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力的瞪了他一眼。 他忍着笑,低声的说了句:「开玩笑的!别生气。」 她低着头拿出数学试卷,完全不理他。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窗外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他抬手推开一小扇窗,风随即从窗口缝隙徐徐灌入,吹动了她桌前的诗集,他伸手轻轻按下翻飞的书页,垂眸一看,书页就停留在“七里香”的那首诗上。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他出神的看着眼前的诗句,不自主的想起那个人,明明深爱着对方,却轻易的说了再见,后悔了,可又没有回头的勇气,时间像河流般,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漂越远……直到尽头,最终他等待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女,她正专注的演算刚才的数学试卷,偶尔会蹙起眉,似是在思考其中的玄机。 他伸出手,轻柔的拨开她颊边滑落的碎发,少女被打断了思绪,从满是数字和公式的考卷上,抬起头看向他。 冬阳不似夏季时的炙热,光线透过一侧的落地窗,在图书馆里轻轻洒落一地寧静柔和的温暖,少女置身在暖阳下,望着他的双眼,一如既往的清澈纯净。 他摇摇头没说话,只是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芸綺,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 文中的新诗出自于席慕蓉老师的〈七里香〉,《七里香》(出版地:台湾圆神出版社,出版时间2000/03/01) 不管是美好的还是悲伤的,我们都一起走一回 星期六上午,医院看诊的病人依旧很多,苏芸綺用轮椅推着苏宗泽回门诊,医师表示老人家的状况还算稳定,但冬季气温变化很大,要小心照顾身体。 苏芸綺回到家后,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于是她做完午饭就赶着出门。 「外公,我看完比赛就回来了,你先吃饭,等我回家再收拾就好。」 苏宗泽笑着点点头,他发现自从她的同学开始帮她补习后,她的笑容就变多了,不再像过去那几年,眉宇间总是带着一抹鬱色。 「你好好玩,我身体没什么事,不用担心。」 苏芸綺一边点头、一边套上鞋子,匆忙的说了再见,就拿起背包一路小跑步的出门。 她赶到学校的室内体育馆时,距离比赛已经只剩二十分鐘,看着馆内几乎坐了八成满,她显得有些讶异,没想到一场友谊赛也有这么多人来观赛,正准备要找位置坐下时,她就接到了宋晨枫的电话。 「芸綺,你到了吗?我没看见你?」 苏芸綺左右张望看了一下,确认自己的位置。 「我刚到……这边好像是c区的座位区。」 她找到位置坐下后,抬起头就看见宋晨枫在场边对她招了招手。 她一脸尷尬,正犹豫该不该回应,但他却似乎很坚持,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没办法,只得在座位上,以极小的幅度,轻轻挥手回应。 他似乎是看见了,终于带着一脸的灿笑,抱着篮球回到队友身边。 她觉得四週陆续的有好奇的眼神不时投向她,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觉得他真是个招人的发光体。 其实他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长大以后,他的性格转而变得温和内敛,可在眉宇间,仍偶尔会露出一股不羈的神情。 比赛开始后,两队的实力不分轩輊,互有领先,苏芸綺夹在一堆卖力加油的同学间,原本只是抱着“报恩、做人情”的心态,但被周遭的气氛感染,渐渐的也对比赛上了心,开始认真观赛。 看着宋晨枫在场上奔跑,努力把握每个得分机会,无论实力和体力都不输同队的学长,也因为如此,他变成了二中球员防守的对象。 宋晨枫一米八的身高在球队里并不算突出,被人高马大的二中球员盯上后,逐渐无法施展球技。 最后的比赛结果,一中以十分之差输给了二中。 赛后,一中的球员全部颓丧的坐在场边,她看着宋晨枫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此时很多同学都下去场边安慰输球的球员,她也想过去安慰他,可又觉得他此时或许并不想让别人打扰,结果週遭的人都已经逐渐散场离开,她还在待在座位上,犹豫不决的看着他。 忽然间他抬起头,在场边远远的凝视她,四目相对时,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直觉的就对他笑了笑。 宋晨枫初始没有什么反应,片刻后才忽然站起来对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场边的休息区。 她走到休息区时人还是很多,她远远的站在外围,想等人散了再过去,结果人潮却始终不散,本来想传封简讯告诉他,自己在体育馆场外等他,结果才准备要拿出手机,突然有人从身后拉住她的手,然后就一路往体育馆的大门跑去。 苏芸綺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出声,就看见宋晨枫拉着她的手,边跑边回头,笑着对她说:「快跑!不然等一下要听教练碎唸半小时了!」 出了体育馆大门,她在奔跑中,抬头看见他汗湿的发在风中扬起,脸上不见输球的沮丧,反而是一脸的笑意。 他将她带到体育馆外的转角处才停下来,她微喘着气问他:「……你、你不难过吗?」 他笑着摇摇头。 「胜败是兵家常事,下次再赢回来不就好了。」 她愣了下,随即点点头。 「你真看得开,刚看你在场边低着头不讲话,我还以为你很难过呢!」 他笑了笑,然后就把肩上的背包随意往地上一放,靠着墙沿坐下来,摇摇头说了句:「好累!」 她看他坐在墙角微微喘着气,额头还有一层薄汗,于是就拿出背包里的矿泉水给他。 宋晨枫说了句“谢谢”,喝了一口水之后,就把头靠向墙边,闭起眼睛休息。 苏芸綺看他累了,也没有再说话,跟着坐在他旁边。 凉风徐徐,他感觉到她发间淡淡的薰衣草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于是偏过头,轻倚在她的肩上。 「寒假时,你能空出一天时间吗?」 她转头看着倚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他依然闭着眼,嘴角微扬,似是在享受这个冬日难得的艳阳天。 她想了想才点头回应。 「应该是可以……你要去哪里?」 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前方石板步道上的寒樱花树,想起那年西雅图的春天,他在漫天飘落的樱花雨下想念着她的往事,明明是那么美丽的花瓣雨,可他却只记得自己的眼泪。 他坐起身,转过头看向她,一手将她的手轻放在掌心,十指紧扣。 「我们去找回忆……不管是美好的还是悲伤的,我们都一起走一回。」 樱花雨 今年的冬季特别湿冷,学校的寒樱花在十二月中就全部绽放了,一进校门口就能看见两侧的青石板步道上,铺天盖地的粉白色花海。 今天下课后是社团活动时间,苏芸綺揹着书包准备搭公车回家,走在石板步道上,寒凉的空气中透着淡淡的花香。 一阵风吹过,樱花如漫天飞雪般飘落,花瓣轻轻的落在掌心,冰凉的温度,依旧如同那年的冬天,她陪着苏惠心去看最后一场樱花雨的记忆。 那一年,苏惠心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乐观,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玻璃窗外的樱花,开的如同一场极致华丽的盛宴,于是勉强撑起身体,起身对护理师说,她很想出去看看最后一次的樱花季。 苏芸綺记得母亲坐在病床边,她的身影伴着窗外飘零飞扬的花瓣,带着若即若离的悲伤,一片寂静中,她听见母亲轻声的对她说:「我想再感受一次生命的张扬和璀璨。」 于是苏芸綺为苏惠心穿上了厚厚的外套,系上围巾,又在膝上盖了一条毛毯,然后在护理师的帮忙下,准备了氧气桶,一切都就绪了,才推着轮椅带苏惠心去医院外的庭园赏樱花。 赏樱的路上,苏惠心不时的问她累不累,她总是摇头,其实苏惠心当时已经很瘦弱了,手中推着的轮椅,轻的让她心酸。 隆冬的空气透着阵阵寒意,随风飘落的樱花瓣落在脸颊上,冰凉的如同雪片一般,她记得当时苏惠心忽的说了一句话。 「漫天飞雪的模样,是否就是像这般呢?」 苏芸綺不解的看着她,苏惠心却摇摇头没再说话,憔悴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片刻后,她握住了苏芸綺的手。 苏芸綺上前一步,蹲下身,抬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瘦弱的母亲,然后轻抚她放在自己脸颊上细瘦的手背。 苏惠心细细的端详着她,温柔的为她整理被风拂乱的发丝,明明是一脸的笑意,可苏芸綺却看见了她眼底的泪光。 「……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细微的叮嚀声,像是风中的棉絮,一吹就散了,而那一刻,彼此眼底的泪水,终是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苏芸綺看着夕阳缓缓隐没在天际,映在母亲身上那抹残存的日光也逐渐暗淡,暮色苍茫,就像是无论如何不捨,也留不住的时光。 那是她最后一次陪着苏惠心散步,两天后,苏惠心就在漆黑的雨夜中离世。 后来直到天色微明,整夜不曾闔眼的她,牵着外公的手走出医院,抬眼时,就见前日还恣意绽放的樱花,如今只剩满地的凄凉和令人惋惜的美丽,她乾涩的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泪,可心里的疼痛却极为鲜明,那是心底始终无法癒合的伤口。 苏芸綺深吸一口气,想试着缓解回忆带来的疼痛感,准备快步离开时,就听见后方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此时是社团活动的时间,步道上只有寥寥无几的学生,她探究的转身,就看见宋晨枫已经快跑到她身边了。 苏芸綺看着他弯下腰,双手放在膝上,整个人气喘嘘嘘的,于是也跟着弯下身去看他的脸,疑惑的问他:「……你不是在社团吗?」 宋晨枫摇摇头,喘了口气才说:「我打你的手机都没人接……刚才学长说这星期六有高中篮球联赛,篮球社的人都要去观摩,所以没办法帮你复习物理,刚好今天教练请假,要我们自主练习,所以我想,不如现在就去图书馆帮你复习?」 闻言,苏芸綺点点头,随即从书包拿出手机,发现确实有三通未接来电,于是略微抱歉的看着他。 「不好意思,刚在想事情,所以没听见手机响。」 樱花树下的少年,笑着摇摇头,稍微过长的瀏海,掩住了部份漆黑明亮的眼瞳,却掩不住眼底的温柔。 她心里原本淡淡的愁思,也似乎在他的笑容里,得到了些许的慰藉。 她随着他往图书馆走去,看着他穿着篮球社的运动服,于是随口问了句:「你们什么时候还要比赛?」 「不知道,目前技不如人,比赛也不会赢的。」少年边说边摊开掌心,接下眼前飘落的樱花,看了看后就转身放在她的发际边。 他眉眼弯弯的,一脸笑意的看着她。 「花和女孩还是比较相配的。」 她有些不自在,微蹙着眉,然后看了下周遭的人,很快的伸手拿下发间的落花,再放回他的手上,语气有些紧张的说:「……别这样!」 闻言,他看着她没再接话,神情却有些受伤。 看见他的表情,她也有些后悔,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话的往图书馆走,直到快到槭树林的入口时,他忽的停下脚步,随即拉起她的手,很快的转进树林里。 她愣了下,奔跑间想缩回手,他却怎么也不放开。 「你快放开我,会被别人看见的!」 他没有理会她说的话,逕自将她带到槭树林里才停下来,这期间他一直背对着她,谁也没有说话。 她有些无措,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转过身对她说:「……芸綺,被别人看见有什么关係呢?」 她一时怔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看着她的反应,他随即苦笑了一下,然后松开她的手。 「……我喜欢你,所以我们之间回不到从前了,我知道你很害怕我们没有未来,甚至认为和我在一起是不对的,可是我认为,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们之间的是非对错不该由我们来承担!」他停顿了一下,试着牵起她的手,「我长大了,不会像从前那样,我会保护你的,所以……你相信我吗?」 听他说完那些话,她微蹙着眉宇,眼神徬徨,沉默的望着一地的落叶。 相信他吗?她一直是相信的,她不相信的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的也一直都是自己。 他始终坚定的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可流着汗的手心,却透出他内心的紧张。 片刻后,她终于低着头,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看着她纤细白净的手指,轻轻的牵着自己,刚才的焦躁和紧张终于一扫而空。 她低头靠在他胸前,闻到男孩身上淡淡的汗水味,却不觉有任何一丝的排斥,片刻后,她开口对他说:「下星期日,我要去祭拜我妈妈,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闻言,宋晨枫先是怔了下,随即就红了眼眶,伸手将她轻轻抱进怀里。 「一起去……不只今年,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要一起去。」 幸好 我还有你 星期日的清晨,宋晨枫买了二张高铁来回票,和苏芸綺约好在高铁站见面。 他到的很早,天色灰濛濛的,车站大厅外的路灯还亮着,苏芸綺远远的在公车上,就看见他穿着白色高领毛衣,黑色牛仔裤和深蓝色外套,站在高铁站的门口。 她下了车,却没有出声唤他,只是远远的看着他。 少年揹着深色后背包,一个人佇立在寒冽的晨风里,风吹拂着他的发,外套的衣摆随风扬起,他却似乎毫无所觉,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胸口,隐隐有些疼痛,她站在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后,才快步走向他。 「怎么不去里面等,外面那么冷!」苏芸綺一走到他身边,就拉住他的手,直接往车站大厅走。 宋晨枫愣了下才回过神,旋即反手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怕你找不到我。」 她偏过头去看他,只见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于是担心的问了句:「你没事吧?怎么气色这么差……」 他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她边走边看着仿欧洲车站设计,两旁皆是大型玻璃帷幕的明亮大厅,忍不住说了句:「其实坐火车就好了,高铁票太贵了。」 宋晨枫抬起眉,有些漫不经心的说:「时间比较重要。」 闻言,苏芸綺随即摇摇头说了句:「你真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 她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宋晨枫很在意,他轻拉住她的手肘,一脸的不开心。 苏芸綺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他:「你干嘛?怎么不走了?」 他微蹙着眉宇,表情有些焦躁,又有些急切的说:「我不是什么大少爷……」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就说说而已,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听见她这样说,他赶紧又向她解释:「我真的改了,惠心阿姨以前说的话我都有记得,我在美国的时候,都有认真读书,从来都没有再耍脾气、再任性了!」 他说完这句话时,眼眶忽的有些微红,自己当下也怔住了,于是很快放开她的手,转过身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模样。 片刻后,直到他调整好情绪,才转身面对她,却见她正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看。 他低头不发一语的上前牵起她的手。 她随即很快反握住他的手,轻声的道了句:「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说了。」 他垂下眼睫,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轻点头。 「我们上车吧!」 * 高铁车厢上人不多,她坐在窗边,打开手机里的相簿,将她和苏惠心最后一次去看樱花雨时的自拍照拿给他看。 天色逐渐明亮,日光随着行车的速度,在手机上不断反射着刺眼的亮光,宋晨枫似乎毫无所觉,依然专注的看着相片里的身影。 记忆中,曾经那么美丽的女子,在相片里却难掩瘦弱和憔悴,一股极大的罪恶感涌上心底,他的胸口一阵刺痛。 苏芸綺看着他的神情,又想起当时的情景,心底也是一酸。 「……妈妈因为先做了手术,然后又做了一段时间的化疗,所以身体变得很虚弱。」 宋晨枫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 「……惠心阿姨,为何葬的那样远?」 苏芸綺接过他手上的手机,看着相片里的母亲,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妈妈在过世前的二、三个星期,忽然对外公说,她若是走了,希望能用树葬的方式,可是当时树葬的地点不多,外公看了一些地方,觉得那里的景致最好,山、海都在眼前。」 苏芸綺看着窗外,难掩落寞的说:「往年都是外公和我一起去,现在外公身体不好,没办法再过来了。」 玻璃窗上的倒影,映着宋晨枫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于是转过身对他说:「晨枫,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犹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问她:「……为什么,没有去找他?」 苏芸綺似乎已经猜到他要问的事情,所以表情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回答的语气仍有些艰难:「……是妈妈不愿意,她不愿意见他,后来妈妈走了,我和外公两人也就这样过日子,觉得联不联络似乎也没有差别了。」 他垂下眼睫,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如果那个人知道最终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如今他又会是如何的伤痛……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而过,还来不及看清就已成了过去,就像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以为会永远美好,却在一夕之间消逝,成了无法面对的记忆。 「你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我七年级回台湾后,就找不到你们了……」 她放下手上他买给她的热巧克力,想了想才说:「你们离开半年后,我们就搬走了,因为那里本来就要做都更计划,拆除是迟早的事。」 他点头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回去找你们的时候,房子已经全部拆除了,变成公园预定地……」 他记得当时自己茫然的站在一片空地上,陌生的风景和逐渐升起的心慌,让他不断的想要寻找曾经的记忆,于是不顾身旁姚若华的呼喊,焦急的奔跑在凌乱、荒芜的空地上。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院子里那株还没移植走的桂花树,于是他喘着气,缓慢的走向树旁,伸手轻轻抚摸树身,看着阳光透过苍鬱的绿意,洒落一地点点金光,过往的记忆鲜明的浮现在脑海,他彷彿又看见女子温柔的笑靨、听见女孩呼唤他的童稚嗓音,那一刻,他终于哭了出来。 想起过往,宋晨枫蹙起眉宇,紧紧握住她的手。 「幸好我找到你了……」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的温柔也被落寞和悲伤取代,不復平日的自信沉稳。 她想,这个旅程之于他们两人来说,毕竟还是过于沉重了。 * 到了c市的高铁站,又转了两班公车才到了“静园”,这期间,他都不曾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下了车,眼前是一片人工种植的林荫大道,因是冬季,绿意已褪,入眼皆是一片秋冬的萧瑟景象,远方则是湛蓝的海天一色,寒风吹来,冰冷中带着咸咸的海水气味,路旁行道树的枝叶不时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翻捲一地的落叶。 她冷的瞇起了眼睛,身体一阵哆嗦,宋晨枫原本走在她的身边,却突然停下脚步,从后背包拿出一双手套给她戴上。 「怎么不多穿一些,感冒了怎么办?」 他低着头,专注的为她戴好手套,手套明显的有些大,他抬起眼,一边为她整理被风拂乱的发,一边淡淡的笑了笑。 「女孩子的手怎么都那么小?还是你都没长大?要多吃一些……」 他话还没有说完,她却忽然上前一步紧紧的抱住了他。 「你不要再伤心了……你伤心,我也会难过的……」 压抑在心底的伤痛被她掀起,少年的身体先是微微一颤,随即伸手紧紧的拥住她。 耳边的风不断呼啸,少年的眼泪,缓缓滴落在她的衣襟,他终于明白,面对无法挽回的时光和无从修补的遗憾时,所有的洒脱,终归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唯一的救赎,只剩眼前的少女。 「芸綺,幸好……我还有你……」 * 苏惠心树葬的地点,是在“静园”里的樱花园区,细雨纷飞中,桃红色的山樱花开的茂盛,雨丝落于其间,映衬出晶莹润泽的光彩。 宋晨枫撑着伞,牵着苏芸綺的手,缓步走在蜿蜒的山樱花步道上,满山遍野的红,对比他们的沉默,繽纷华丽的色彩,彷彿也只馀下一声叹息。 苏芸綺走到其中一株樱花树下时,停下了脚步,轻拉住宋晨枫的手,低声说了句:「到了。」 宋晨枫转过身,就看见她弯下腰,将刚才在市区买的白玫瑰花束,轻轻的放在树下。 「妈妈在这里。」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白玫瑰,一时间,完全无法言语,脑中一片空白。 苏芸綺看见他的反应,有些担心,于是轻扯他的衣袖,唤了一句:「……晨枫?」 他眨了下乾涩的眼睛,轻轻点头。 宋晨枫抬起头看着身前的山樱花树,绽放枝头的桃红色花朵,在风扬起时,枝椏就随风微微荡漾,像记忆中不曾遗忘的身影,温婉动人的笑靨。 他向前一步,然后屈膝跪在满是湿冷雨水的步道上。 「惠心阿姨,我是晨枫……我来看您了,对不起,您照顾我那么多年,我却来的……太晚了。」 她心急又不忍,赶紧上前为他撑伞,想让他起身,他却不为所动。 「妈妈看见你这样,她会捨不得的……她在走之前都还掛记着你,不断叮嚀我,若是有一天再遇见你,一定要带你来看她……」 闻言,他抬头看向她,似乎有些不敢确定,于是再问了一次:「阿姨没有生我的气?」 她红着眼眶不断摇头。 「没有!真的没有!妈妈一直都担心你过得不好,担心你被人欺负,她从来就没有生你的气……真的……气你的人是我,你快点起来!」 他很想说服自己,不要再执着过去的一切,但望着眼前的白玫瑰,流动在花瓣上的水痕,就像刀刃一般划过心上,胸口又是一痛。 他仍旧不愿起身,苏芸綺只能担忧的站在一旁,为他撑伞遮雨,随着时间的流逝,雨水不断顺着风飘进伞下,他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寧静的山区,隐隐传来远方海浪击打岩壁的声响,许久之后,雨势渐停,苏芸綺放下手中的伞,蹲下身,拿出手帕细细的为他拭去脸颊上的水滴,再帮他擦乾几乎湿透的发,最后轻声的说了句:「晨枫,我们该回家了,以后再一起过来好不好?」 他怔怔的看着她,片刻后才慢慢的伸出手,拨开她额前被雨淋湿的发。 「……我刚才跟阿姨说了,我告诉她,我长大了,我很喜欢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请她不用担心。」 她含着泪水,倾身上前,双手环住他的肩膀,轻轻点头。 「嗯,我知道了、知道了……」 回程时,原本厚重的乌云,已缓缓飘散,他和她坐在公车上,看着远方的海平面,阳光透过翻捲的云朵,落下轻浅层叠的光束,在海面上闪耀着一层金色的光影,他握着她的手,想起他们在樱花树下给彼此的承诺。 我们说好了,未来的路,无论是悲伤的还是快乐的,都要一起走下去,再也不留下任何一个人。 抉择 第三次段考结束后,中午结业式完毕就开始放寒假了,班上一群同学约好要去看电影和逛街,其中包括宋晨枫、陈雨柔和沉文德。苏芸綺因为苏宗泽下午要回诊,所以很快就回家了。 沉文德来找陈雨柔和宋晨枫,三人揹着书包,并肩走在学校长廊上,陈雨柔走在内侧,与宋晨枫中间隔着沉文德。 其间沉文德又问了一次宋晨枫,星期日是否要参加国中同学的聚餐。 宋晨枫摇摇头。 「我不去了,和大家不熟,去了尷尬。」 沉文德拍了拍他的肩膀。 「尷尬?不会啦!当时我们其实都很喜欢你,结果你说走就走,大家都很捨不得。」 沉文德说服了很久,宋晨枫才终于点头答应去参加聚餐。 搭车到了市区的影城后,一群高中少年、少女因为放寒假的关係,心情放松不少,沿路都是笑闹声,而对比其他同学,陈雨柔则显得略微沉默,宋晨枫看着她的身影,心里还是一阵难受。 他一直对她感到抱歉,一开始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后来是担心对方受伤而没有说清楚,可到了最后却仍然是一样的结果…… * 苏芸綺陪着苏宗泽到医院回诊,医师帮苏宗泽听诊完后,微微蹙眉。 「苏伯伯,最近是不是有觉得比较喘?」 苏宗泽原是不想让苏芸綺担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她,现在被医师问起,他才点点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有些喘。」 医师随即调整了药物,并请苏芸綺多注意苏宗泽的状况,有任何问题要赶快回诊。 在坐计程车回家的路上,苏芸綺握着苏宗泽的手,表情显得很焦虑。 「……外公,您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要都不说。」 苏宗泽拍了拍她的手,考虑了片刻后,还是认为要再提一次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芸綺,外公的身体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你一定要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若是我没办法了,一定要联络他知道吗?」 苏芸綺蹙着眉,沉默不语。 苏宗泽看着她倔强的眉眼,担心的再叮嚀了一次。 「我把文件都已经填好了,放在我房间的抽屉里,联络的电话也告诉你了,若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联络他回来。」 苏芸綺摇摇头。 「……您怎么能篤定他就会回来呢?他或许早就把我们忘了!」 苏宗泽沉默了半晌,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最后淡淡的说了一句:「……他会回来的。」 苏芸綺不再说话,车窗外是高速公路单调灰白的景緻,天空原本飘着细细的雨丝,才不过须臾,雨势已逐渐变大,豆大的雨滴打在车窗上,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往机场的路标……西雅图这个城市,曾经是她童年时,心中最掛念的地方,随着自己的成长,那份依赖已不復在,而六年过去了,他们之间不曾有过隻字片语……她再见到他时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 星期日的中午,宋晨枫去参加了国中同学的聚会,十几个同学聚在一起,聊了几句后,气氛就慢慢热络起来。 大家其实对宋晨枫都很好奇,陆续问了他转学后的状况。其实,转学后的那两年,日子过的很平淡,除了读书和默默追逐苏芸綺的身影,他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同学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到了苏芸綺的事,问他是否真的交了女友,宋晨枫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陈雨柔,迟疑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同学后来又继续追问其他和苏芸綺有关的问题,他就不再多说了。 而陈雨柔的情绪似乎比前几天好一些,会主动和其他人聊天,在听到苏芸綺的话题时,表情也没有太多的变化,看她这样,他也稍微放下心。 聚餐结束后,有同学提议再接着去ktv唱歌,宋晨枫原本要拒绝,但同学一直不让他走,他只好跟着一起去,心里想着等结束后,再去附近的蛋糕店买甜甜圈给苏芸綺送过去。 他记得昨晚打电话给她时,问她今天下午是否有空,想约她去看电影,但她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说她外公最近身体不好,没办法出门。想起她当时在电话里的语气,宋晨枫的胸口,涌上一股说不上的滞闷感,在等红绿灯时,他抬起头,透过雨伞的边缘,看着灰濛濛的天际,细密的雨丝从櫛比鳞次的商业大楼间落下,无边无际、彷彿没有尽头,他的心忽的隐隐感到不安…… 国中同学的聚会结束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宋晨枫和其他人道别后,就和沉文德及陈雨柔一起去了蛋糕店。 沉文德看着他认真的挑选玻璃柜里的甜甜圈,忍不住摇摇头说:「……没想到你交了女朋友,竟然变成了这样。」 闻言,陈雨柔也苦笑了一下。 宋晨枫完全不理会沉文德的调侃,还是专注的看着眼前各种琳琅满目、口味眾多的甜点,努力思考各种巧克力製品之间的差别,明明都一样是巧克力…… 陈雨柔看着这一幕,霎时间,突然就释怀了,原来无论自己多么喜欢他,但他在看着她时,眼里始终只有歉意,她总是在追逐他,而他从来不曾为她停留,也不曾像此时这样为她用心做过一件事,自己面对的根本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所以到底还有什么好执着的? 她轻叹了一口气,决定上前帮他一起挑选甜点。 「……芸綺喜欢吃巧克力吗?那你选这个,这个巧克力不会太甜……」 宋晨枫愣了下,抬头看向陈雨柔,只见她很专业的指着玻璃柜里的甜点,告诉他哪个是店内的招牌口味、哪个比较好吃。 彼此间难以言说的情绪和心结,忽然间就释怀了,虽然他不知道原因,但能够再做朋友,他的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结果结帐时,他买的甜甜圈,全部都是陈雨柔帮他挑选的口味。 他们三人一起到了公车站,陈雨柔和沉文德同路,于是搭同一班公车先回去了,宋晨枫在等车的空档,拿出手机打给苏芸綺,可打了二次电话,却始终没人接。 他有些不安,准备要拨打第三次时,手机就先响起来了,他低头一看,是没见过的号码,于是迟疑了一下才接起来,结果他还没说话,就听见了苏芸綺无助又压抑的哭泣声。 「晨枫、是晨枫吗?……我是芸綺,你……你在哪里?我外公刚送到医院急诊室了……他很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 透过手机,他的耳边还不断传来阵阵救护车的鸣笛声以及吵杂的人声,他心跳的很快,但仍一边安抚她的情绪,要她在急诊室等他,一边快步的跑向马路边,招手栏下计程车要赶去医院。 夜幕低垂,路上阴雨绵绵,又湿又冷,即将过年了,街道上满是人潮,路边卖春联的摊位,各式春联掛在摊子前,红艷金黄的色泽以及不时传来的贺年歌曲,到处都充满了节庆的氛围。 他看着车窗玻璃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眉眼里尽是难解的心慌和无措,对照窗外喜庆热闹的氛围,彷彿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雨还在下,漆黑的夜里,星光寂寥,万家灯火笼罩在一片雨雾间,沉思了许久,他明白,如果想要再重新拥有幸福的可能,那么他现在所做的,就是不得不的抉择,于是在深吸一口气后,他打开手机,鼓起勇气拨了一通电话。 「……小阿姨,我是晨枫,你……可以来一趟市立医院吗?」 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 宋晨枫赶到市立医院的急诊室时,里面到处都是病人和家属,急诊推床已经排到走道上了,医护人员忙进忙出,他焦急的四处张望,一直走到重症区的门口,才看见苏芸綺一个人坐在那里。 天气寒冷,可她只穿着白色帽t,牛仔长裤,右脚上的蓝色帆布鞋没有穿好,鞋带也已松脱,她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低着头,双手紧握着平放在膝上的文件袋。 他看了只觉一阵心疼,随即快步走向她。 「芸綺……」 听见有人唤她,苏芸綺先是愣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 宋晨枫见她一脸的疲惫,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的肩膀上,然后再蹲下身,帮她将鞋带系好。 感觉到一片暖意落在肩上,她低下头,怔怔的看着他为自己系上鞋带,一直忍着的眼泪,就这样无声的落了下来。 一滴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她,眼眶跟着也红了起来。 「……你不要哭,我来陪你了。」 她点点头,可眼泪还是不停的落下。 他拿出手帕为她拭去泪水,看着她凌乱的发、单薄的穿着,连手机也没带,他猜测她应是在极匆促的情况下来医院的。 他一边以手指为她梳理披散的发丝,一边问她:「外公现在还好吗?」 她摇摇头,语气哽咽。 「医生说外公的心肺功能都很不好,如果状况没有改善……要插气管内管,然后住加护病房……可是外公说过他不要插管、不要急救,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垂下眼,紧握住文件袋的边缘,心里不断挣扎。 宋晨枫坐到她身边,犹豫了许久才对她说:「……芸綺,我刚才在路上时,打电话给我小阿姨了,你的事我都告诉她了,等一下她就会到医院,她应该可以帮上忙的。」 苏芸綺愣了下,随即站起身,又气又急的说:「你、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他赶紧跟着起身,握住她的手臂,焦急的说:「芸綺,你别生气,先听我说……」 她挣脱他的手,红着眼眶看了下周遭的病人和家属,然后压低声音气愤的说:「你决定这样做之前,有先问过我吗?她一定会告诉他的!你明知我不想见那个人!一点也不想!」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仍继续试着说服她。 「芸綺!现在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我们两人都只有十七岁,所有的医疗决策都不能做的!」 理智上,她无法反驳,但在情感上,她却无法接受他的自做主张,当下只觉得所有的人都在逼她做下决定。 苏芸綺拿下肩上的外套递给他,语气微微颤抖的说:「你先离开吧!……我现在没办法和你说话。」 宋晨枫先是低下头看着她递来的外套,又抬起眼看着她冷漠的神情。沉默了片刻后,他忽的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说完后,他将外套披在她肩上,随即拉着她的手往急诊室的大门走去。 「你要去哪里?快放开我!」苏芸綺顾及是公共场所,也不敢太大声说话。 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只说了句“我有话跟你说!”然后就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苏芸綺一直跟着宋晨枫走到急诊室外的停车场才停下来。 雨还在下,雨水顺着停车棚的屋簷滑落,传来淅沥沥的雨声,远侧路灯微弱的光源,隐约照在昏暗的停车场角落。只见他一手拿着伞,侧身对着她,也不说话,她蹙着眉,想挣脱他的手,他却忽的把伞一丢,转过身就将她抱在怀里。 她吓了一跳,要推开他时,他却抱的更紧。 「你快放开我!」 「你不要生气,我承认,我确实是……逼你面对现在的困境,还有我和你的未来,可却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她原本已经停止的泪水,在听到这段话时,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明知道,我没有办法面对他,那些年……发生太多事了,他带给妈妈和我的伤害,你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少女靠在他的胸口,肩膀微微颤抖,低声的哭泣,深藏心底的伤痕,在这个细雨纷飞的冬夜,终究要再度掀起撕裂。 看见她伤心哭泣,他很后悔自己的擅自决定,但却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眼前这一切的困境…… * 雨停了,停车场的角落积了一摊水,在路灯的照射下,映出了粼粼水光和他们的身影。 苏芸綺哭完了,情绪也渐渐平復。 宋晨枫用衣袖为她拭去泪痕后,小心翼翼的说:「不要哭了,眼睛都红了……」 冷风吹过,她看着他只穿了一件深色毛衣,胸口还被她的泪水浸湿,于是轻扯了下他的衣袖,声音还带着些鼻音。 「……你冷不冷?」 看着她哭红的眼,他心里满是不捨和愧疚,于是低下头,轻轻的吻去她脸颊残馀的泪痕,低声的说:「你在我身边,就不会冷了。」 她的心因为这句话,忽的一阵疼痛,他捨不得她,她又何尝不是?但她的心结和他的执着之间,横亙了六年的伤痕,而如今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即将要一一面对,当年痛苦的背叛和隐晦的真相,一旦揭开之后,她和他的关係,该怎么解释?又该如何延续? 其实她一直很害怕,害怕失去他,她至始至终都只想停留在现在,即使是逃避,她也不愿再想起过去…… 她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他,黑暗中,她清楚的看见了他眼里的心事,原来……竟和她的心思一样难解…… * 宋晨枫和苏芸綺回到急诊室后,过了约十分鐘,姚若华也赶到了。 她在办公室接到宋晨枫的电话后,先是怔了片刻,随即就把桌上的文件全部闔上,拿了外套和皮包就一路衝到停车场开车。 街道上,雨势忽大忽小,停红灯时,前方的斑马线上,行人正撑着伞快步走过,随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来回拨动,眼前模糊和清晰的视线也不断来回交替,驀然间,她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女子。 姚若华还记得那是个乌云满佈、雷声大作,一连下了好几天午后雷阵雨的夏季,女子手上带着被玻璃割伤后乾涸的血跡,失了魂一般的离开了医院的病房,当时明明是自己将她带来医院的,但在那一刻,姚若华却极度的后悔,于是她一路追了出去,奔到一楼时,只见女子就站在医院的大厅,看着落地窗外的倾盆大雨,当她还在犹豫该怎么做的时候,转眼间,女子已经走出大厅。 姚若华吓了一跳,赶紧追上去,然后拉住她的手,将手上的伞递给她。 女子回头沉默的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接过她的伞,而是逕自转身离开。 姚若华看着她走出大厅的廊簷外,豆大的雨滴落在她身上,很快就打湿了衣衫,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再衝上前为她撑起伞,然后脱口而出:「你要为你女儿想想!你生病了,她怎么办?」 闻言,女子先是怔了下,忽然间却笑了出来,眼泪也随之落下,她看着姚若华,眼底是深沉的绝望和难掩的恨意,再次转身走进瓢泼大雨前,她对姚若华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们还记得,我有一个女儿,那么……你们知道自己对她做了多么残忍的事吗?」 后方车辆按了声喇叭催促,姚若华回过神,才发现红灯已经转绿,眼前依旧大雨滂沱,她深吸一口气,赶紧踩了油门向前。 * 姚若华到了急诊室,直接就走到重症区的门口。宋晨枫一看见她,很快的喊了一声“小阿姨”,苏芸綺也跟着他一起站起来,在看向她时,先是犹豫了下,然后才说了句“……您好”,说完后,就有些不自然的垂下眼睫。 姚若华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间,又想起了那句话。 其实,她们母女俩人在眉眼间,是极为神似的,只是上次见面时太匆促而未曾细想,竟是没有发觉到。 「你就是……芸綺吗?」姚若华在职场上早已练就一身本事,但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女面前,却完全无法表现出原有的干练自信,是因为自己对她??有太多的歉意吧…… 苏芸綺没说话,只是对着姚若华点点头。 姚若华明白少女应是不待见自己的,因此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只对她说了句:「我们一起去护理站问一下你外公的状况好吗?」 苏芸綺想起外公交代过的事,又看了眼宋晨枫,片刻后才点点头说:「谢谢您。」 宋晨枫的心里一直非常紧张,此时听见苏芸綺的回应,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苏宗泽刚送进急诊室时,意识已经模糊不清,经过一段时间的诊治,目前已经清醒过来,医师表示可以转到一般病房再观察,但因苏宗泽年纪太大,还是要请家属了解后续可能会发生的危急状况。 姚若华听完医师解释病情后,很快就去办了住院手续,手续处理完,她顺便去外面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杯咖啡,回来时就看见宋晨枫拿着一盒甜点,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其中一个甜甜圈包好递给苏芸綺。 少女低头咬了一小口后,唇边似乎沾到了些糖粉,只见少年一脸笑意的伸手帮她抹去,她眨了下眼睛,浅浅的笑了笑。 姚若华倚在墙边,手上拿着咖啡,远远看着他们的互动,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小外甥,“撩妹”的技巧真是高超。 看着他们两小无猜的模样,姚若华虽然有些担心,但心里还是欣慰的,毕竟他们对这个女孩有太多的抱歉,这么说来也许有些卑鄙,但晨枫对她的感情,确实某种程度的弥补了自己对她的愧疚…… * 苏宗泽躺在推床上,由重症区的护理人员推出来,协助转送病房区,苏芸綺一看见他,就赶紧跑上前握住他的手。 「外公你还好吗?」 苏宗泽虽醒了过来,但人还是很虚弱,戴着氧气面罩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进了单人病房以后,姚若华请的看护也到了,苏芸綺看着这一切的安排,忍不住唤了宋晨枫,摇着头对他说:「……我没有那么多钱住单人房和请看护。」 苏芸綺的声音不大,但姚若华已经听到了,她转过身对苏芸綺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连络到你父亲了,他人在日本,已经在往机场的路上,如果有机位的话,应该早上就会到台湾,是他交代我要处理到最好。」 苏芸綺在听到“父亲”这两个字时,无法抑制的紧握了下双手,然后垂眸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苏宗泽,不知在想什么。 宋晨枫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沉默的握了下她的手。 夜航中的客机,在窗外漆黑的天际,闪烁着一点一点的红色光点,然后渐行渐远。三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有开口。 明日,停滞了六年的时光,即将重新转动,而纠结缠绕的往事,谁有勇气……一一解开? 选择 昨晚姚若华坚持要开车载苏芸綺回家,拿了盥洗用具和换洗衣物后,再将她送回医院,最后才带宋晨枫回家。 宋晨枫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可他却几乎整夜无眠,因为只要一闭上眼,往事和现实就不断交错重叠,最后他只睡了三个小时就醒了,起身拉开窗帘时,天际还是灰濛濛的一片,一旁闹鐘显示才五点多,他叹口气索性不睡了,起床换好衣服后,就一路奔跑到公车站,准备搭第一班公车到医院。 清晨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薄雾,放眼望去,红砖道旁整排的行道树,如同隔了一层薄纱般飘渺迷离,宋晨枫独自一人坐在候车亭的长椅上,想起四年前,离开美国的那一天。 西雅图是个多雨的城市,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都是阴天。 临近黄昏时分,母亲陪着他去机场。 一路上,两人已无话可说,因为所有的争执、关心和不捨,都在一个月前他决心要回台湾时说尽了。 他望了母亲一眼,随即偏过头,看向车窗外的天空。 依旧是阴雨绵绵,不见一丝日光。 他捨不得母亲伤心,却又极度思念记忆里台湾的夏季,永远炙热温暖的艳阳、夏夜里浮动的七里花香,以及入睡时,伴着童稚细语的蝉鸣声,那是他无法遗忘的美丽梦境。 到了机场后,宋晨枫站在大厅的一角,安静的等着母亲为他办理各项登机手续,等到一切都完成后,姚若琪才想起两人都还没有吃晚餐。 在餐厅吃饭时,姚若琪沉默许久,才开口问了宋晨枫。 「……他在出门前,对你说了什么话?」 闻言,宋晨枫愣了下,放下手上吃了一半的麵包,想了很久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或许是看见他一脸的犹豫,姚若琪忽的笑了笑,然后伸出手为他拨开略长的瀏海。 「……对不起,没事的,你不用回答我。」 母亲冰凉的手指轻触过他的前额,当他抬起眼时,看见了她眼底隐约闪烁的泪水。 到了出境入口前,姚若琪将护照和机票交给他,眼里尽是不捨。 他接过证件和机票后,先是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才低垂着眼和她道了声“妈妈,再见”,随即转身离开。 宋晨枫知道母亲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他的视线也随着离开的脚步逐渐模糊,直到出境柜台的英文标示已经再也看不清时,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奔向姚若琪。 男孩揹着沉重的后背包,奔跑时不断随着脚步上下摆盪,瘦弱的身形几乎就要跌倒,他流着泪,扑向母亲的怀里,紧紧的抱着她,他感觉得到她在轻轻的啜泣,于是摇摇头对她说:「妈妈,您不要伤心,我没有怪过您、从来就没有……」 机场航厦里人来人往,不时交织着谈话声和脚步声,纷杂喧嚣。 他最后一次转身,看着母亲孤寂的身影,佇立在大厅的玻璃帷幕前,身后飞机起落时亮起的红光,不停的在黑夜的星空里闪烁。 他对着她挥手道别。 妈妈,对不起…… 薄雾逐渐散去,一丝微弱的晨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在眼前形成一道浅淡的光束,他轻扯开胸前的蓝色格纹围巾,让寒凉的空气掠过脸颊,将心底悲伤的记忆驱散。 望着渐明的天色,他深吸口气,期望未来所有的一切,都能像眼前的曙光,拨云见日,明亮而温暖。 * 宋晨枫推开病房大门,就看见苏芸綺盖着毛毯,身子斜躺着,靠在沙发的扶手上睡着了,看护阿姨说她已经醒来过一次,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所以盥洗过后,没多久又睡着了,说完后她就先离开去买早餐。 围帘后是苏宗泽的病床,宋晨枫脚步轻缓的走过去探视,看见他带着氧气面罩睡得很熟,呼吸还算平稳,他才放下心。 转身走回沙发前,他为她把滑落的毛毯盖好,窗外的一丝晨光将她白皙的脸颊晕染的如白玉般细緻,浓密的睫毛下形成了一小片阴影,他抬手轻柔的拨开她额前的发,露出一张清丽的小脸。 少女纯真的睡顏,和他指间滑动的黑发,隐约飘来了淡淡香气,让他一时捨不得离开,想着她应该、可能还不会醒……挣扎了片刻,他很快的俯下身,轻轻吻了下她柔软的唇瓣。 苏芸綺睡的并不安稳,纤长的睫毛因为这个蜻蜓点水的吻,轻轻的颤抖,然后缓缓的张开眼。 视线朦胧间,她望着近在眼前的少年,他身后的朝阳穿透了笼着一层雾气的玻璃窗,落在病房的角落里,光影交错间,记忆还隐约停留着唇瓣柔软的触感,她似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少年在她专注的目光下,很快的起身,隽秀的脸上,掠过一丝羞赧,脸颊渐渐红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苏芸綺垂下眼没有看他。 他随口嗯了一声,然后很快的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泛红的脸颊。 「你饿了吗?我去买些东西给你吃?」 苏芸綺坐起身,穿好鞋子以后,才抬头看向他,只见他已剪短的发被风吹得有些零乱,白皙的肤色掩不住眼下的淡青色,他应是和她一样睡的不好。 心里有些道不明的情绪还没釐清,她就忽的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向自己,然后仰起头,吻上他的脸颊。 晨光被少年的身体遮挡住,少女覆在他的影子之下,清澈的双眼在暗影中却更加明亮。 他怔怔的看着她,还在困惑时,却在猝不及防间,读到了她眼底的彷徨。 少年心一疼,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将她从沙发上拦腰带了起来,毛毯随着她的起身滑落到地板,她还来不及捡起,就被他紧紧的拥在胸口。 宋晨枫的脸颊抵着她柔顺的黑发,低沉清冽的嗓音在她耳边低语:「……六年前,我们两人都没有选择,所以只能分开,可现在我不会放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不再让你伤心。」 苏芸綺眼眶微红,过去他们没有选择,所以只能接受当时的结果,可现在他们之间的未来,是否会和当初不同?当必须在两种感情里二择一时,晨枫,你会选择哪一边呢?而我,又如何捨得让你选择? 父亲 苏宗泽的病况并不理想,意识状况在清醒时,仍显得疲惫嗜睡。苏芸綺坐在床边看着他,回想这些年来,外公陪着她走过母亲生病离世的恐惧与痛苦,后来又一直撑着被病痛折磨的身体,陪在她的身边。 她握住外公的手,轻贴在脸颊,眼泪无声的落下,苏宗泽交待给她的文件,还放在床旁桌的抽屉里,她明白若不是已到了尽头,外公绝对不会对她说出那些话。 她微微颤抖的伸手拉开抽屉,只看见文件袋的一角,就又将抽屉推了回去,她没有勇气面对外公可能会离开的事实,也无法面对即将回来的那个人。 * 宋晨枫去帮苏芸綺买早餐,回来时就看见她侧着身坐在病床边,阳光略微刺眼,她的身影落在明亮的晨光下,却依旧无法驱走一身的孤寂??就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当时的她,一个人站在国中教室外的长廊上,倚在水泥围栏边,看着远方波光粼粼的大海,削短的黑发在海风的吹拂下,不时凌乱的遮掩住她的容貌,在若隐若现间,他依旧一眼就认出了她。五月的艷阳下,她穿着白色制服上衣,绿色及膝裙,全身映着一层温煦耀眼的日光。 他一直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怕瞬间她就会消失。女孩和记忆中一样可爱,只是已褪去儿时的稚嫩,带着少女即将蜕变的美丽。他怔愣的站在原地,完全没听见同学呼喊他的名字,直到同学跑到他身旁,大力的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此时女孩也已转过身,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耳边呼啸的海风,世界彷彿只剩她一个人。 回过神时,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可她眼里溢满的忧伤和泪水,却猝不及防的刺进了心底,让他不知所措,无法靠近?? 他垂下眼,深吸口气后,缓步走到她身边。 「??芸綺,给你。」 苏芸綺怔了下,才抬起头看向他,然后疲惫的笑了笑,接过他手上的热巧克力。 「你在想什么?」 宋晨枫背着光,倚着窗站立,手上拿着一杯拿铁专注的看着她。窗外刺眼的日光让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清冷修长的身型,形成了一道影子,斜映在地板上。 苏芸綺垂眼看着他的影子没有回应,她的双手握着热巧克力的杯子,可手心的温暖却达不到心里。 片刻后,她起身走到他身旁,看着窗外蔚蓝的晴空。 「晨枫,你们刚离开的那几个月,妈妈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日子和平常一样,除了你不在了,一切好像都没变??可是我每晚都听见她在哭泣,后来为了生活,她每天要兼两份工作,过的非常辛苦。一直到外公来了以后,他将妈妈和我接回家住,状况才好了一些,可是才过了几个月,她就生病了??看着妈妈一路以来的辛苦和伤心,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恨你们。」 她抬起头看着他,少年的眼里满是伤痛和罪恶感,她不捨他难过,但事到如今,所有的事,都已不需再隐瞒。 「可是在那个夏天,和你相遇时,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发现??比起恨,我却更想你??」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你总让我进退两难??直到现在。」 宋晨枫抬手拭去她的泪水。 「我想让你不再伤心,可却总是让你流下更多的眼泪??」 寂静的病房里,流动着深刻浓烈的情感。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面走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和她不约而同的看向病房门口。 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前,隐约传来了谈话声,她的心一紧,大门随即打开,高大挺拔的男性身影出现在眼前。 苏芸綺看着光影错落间,模糊又熟悉的身影,爱恨交加的纷乱情绪在心底不断的衝击,她几乎要站不住,于是只能紧抓着宋晨枫的手臂。 「??芸綺。」 低沉宛如大提琴般的磁性嗓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那是令母亲心碎的声音。 * 苏芸綺还记得,最后一次看见父亲,是在五年级开学后的二个月,他在某个秋天的午后来看她,当时是打扫时间,她负责清扫学校花园的落叶,同组的同学都在嘻闹,只有她满腹心事的在扫地。 忽然间,班长从教室那头,远远的向她们这边呼喊,她没听清楚,于是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往前探头看向班长的方向。 只见个头小小的班长,从教室那头边走边喊着:「芸綺!芸綺!」 风有些大,树叶簌簌的声响让她听的不甚分明,不知班长喊的是谁,最后班长不耐烦了,于是连名带姓的又喊了几声:「芸綺!周、芸、綺!??你爸爸来找你了!」 此去经年 十一岁的周芸綺,已顾不得打扫还没结束,把手上的扫把一丢,就往校门口飞奔而去,留下一群错愕的同学。 她边跑边想着,“爸爸回来了!妈妈不会再伤心了,晨枫是不是也快回来了”,想到这里,脚上的步伐就更快了。 虽然才十月底,但怕冷的她已经穿起粉色高领毛衣,一路跑来,她的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呼吸有些喘,额头还有薄汗,绑着马尾的长发有些已经散落下来,但她什么也顾不得,心里只想着要快些见到爸爸。 校门前是一条大马路,种植了整排的行道树,下午时间车流量不大,她看见父亲站在校门口的电动铁门外,身后停着一台昂贵的黑色轿车。 他低垂着眼,修长挺拔的身型透着一身的清冷落寞,黑色的风衣外套随着初冬的寒风飘荡,和一旁行道树凋零枯黄的枝叶,融合成一幅沧桑的风景。 她的心忽的有些犹豫,脚步迟疑的停留在原地,原本满怀希望的心情,此时只剩忐忑不安的情绪。 警卫室的保全看着周芸綺,问了句:「那是你父亲吗?」 周芸綺喘着气,沉默的看着门外父亲的身影,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男人从沉思中抬起头,看见小女孩已经走到校门口,他很快的掩饰了原本的情绪,对着她露出慈爱的笑容。 「……芸綺。」 听见父亲的声音,周芸綺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迈开脚步向他跑去。 「爸爸!」小女孩心里的不安,都在扑向父亲怀里的那一刻,消弭于无形。 「才几个月没见到你,芸綺又长高了。」男人蹲下身,抬头看着眉眼间与妻子极为神似的女儿,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拨开她滑落在颊边的发,再拿出手帕为她擦去额前的汗水,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生日快到了,爸爸买礼物来给你。」男人说完后,从提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 周芸綺看着小礼盒却没有接过来。 男人对她笑了笑。 「怎么不拿呢?是很漂亮的水晶球,芸綺一定会喜欢的。」 小女孩摇摇头。 「我只想爸爸回家,你怎么都没有回来?我等你好久、好久了,可是你连电话都打不通??」想到这里,她伸出手,委屈的用衣袖擦去眼泪。 男人听了这句话,眼底涌上无尽的悔恨。 「芸綺,爸爸不是不回家……是……回不了家了……」 小女孩看见父亲隐约闪着泪光的眼和刚才他说的话,心里很不安,于是害怕的紧抓着父亲的手臂,双手甚至微微颤抖。 「……爸爸,你赶快回家好不好?妈妈每天晚上都在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 男人将女孩紧紧的抱在身前,语气哽咽。 「……芸綺,爸爸做错了事,妈妈……无法原谅我,你要替我照顾妈妈,如果有一天,妈妈愿意原谅爸爸了,爸爸一定会来接芸綺和妈妈的……」 小女孩摇摇头,几乎就要嚎啕大哭,可她忍着不让眼泪落下,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了父亲的衣袖。 「爸爸不要走!妈妈在等你回家!真的!妈妈一直在等你……爸爸!」 小女孩话还没说完,男人就站了起来,她力气不够,只得松开了手。 男人的眼角终于流下了眼泪,他倾下身,将装着水晶球的提袋放在她的手里,然后摸了摸她的脸颊。 「无论发生什么事,爸爸都是最爱你的,你一定要记得这句话好吗?」 她不明白为何爸爸要说这些话,她一心想着只要做个听话的乖孩子,爸爸也许就会回家了,于是红着眼眶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男人看见她慌乱无措的神情,心疼的再次紧紧抱了下她,可她还来不及感受拥抱的温暖,他就放开了手,决然的转身走向停在校门口的黑色轿车,车子很快的驶离了原地,带起后方一地的落叶翻飞,沙沙的声响,回盪在寂静的空气中。 周芸綺想要挽留住父亲,可却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离开,顷刻间,她突然有种感觉,觉得父亲不会再来看她了,想到这个可能,她赶紧追了出去,想要栏住父亲的车,她边哭边跑,结果摔了一跤,跌伤了膝盖,手肘也擦伤了,提袋里的水晶球,摔落在地上后应声碎裂,渐渐渗出了一滩暗色的水痕。 她慌乱的抱起提袋,抬头往前看去,父亲没有停下车,黑色轿车的尾灯就在她的眼前,消失在转角的号志灯处。 她跌跪在校门前的红砖道上,学校保全和经过的妇人赶紧将她扶了起来,她怀里抱着破碎的礼物,一路低声啜泣的走到保健室擦药包扎。回到教室时,老师拿了一张证件给她,说是遗留在警卫室的。 「芸綺,这是不是你爸爸忘了拿走的证件?」老师说完后,又低头看了下证件上的资料,「你爸爸的名字是不是“周志昊”?」 小女孩点点头,伸手接过了证件,看着证件上父亲的照片和名字,瞬间所有的失落、害怕和委曲的情绪全部蜂拥而至,身上的疼痛再也无法抑制,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父亲,一晃眼间,六年光阴匆匆流逝,此去经年,人事已非。 而当时那句“如果有一天,妈妈愿意原谅爸爸了,爸爸一定会来接芸綺和妈妈的”,已如同当年破碎的水晶球,註定是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承诺。 再也没有你的世界 周志昊站在病房门口,晨光下,他穿着白衬衫、灰色毛衣和黑色毛呢风衣外套,修长的身型,映着一层朦胧的金色晨曦。五官线条像雕琢过般的俊雅,却透着一股沉默疏离的气息。 这些年来,成功事业伴随而来的压力,让他原本就略显清冷的气质,越发变得难以亲近。 苏芸綺回想起来,父亲似乎只有在对着妈妈和她时,才会真正露出温柔的笑意,但却也因为如此,他的背叛就更让人难以承受,让母亲极为痛苦。 「芸綺……」周志昊心情激动,他上前一步,想看清楚思念已久,将近六年不见的女儿。当年离开时,她的身高还不到他的肩膀,而如今已是婷婷玉立的清丽少女了……这让他更显失职,不曾尽到做父亲的义务。 苏芸綺似乎对他想要亲近的举动很排斥,他才向前一步,她就往少年的身后退一步,微偏过头不愿看他。 他的心一阵酸楚,眼光看向一旁的少年,似求助、似不知所措。 宋晨枫微蹙眉,伸手往后握住苏芸綺的手,她随即紧紧的回握住他,低垂的眼睫,掩盖了复杂的神色。 周志昊不敢再往前走,脸上尽是愧疚和无措的神情。 一旁为周志昊工作许久的助理小陈,拖着行李箱站在他的身后,一脸惊讶的看着他。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见顶头上司这样的反应,记忆中,他在工作上和待人处事方面,都是极为自信的。 片刻后,周志昊深吸口气,试探性的再往前走了一步,这次他看清了女儿的模样,她长大了,眉眼间,与妻子更为神似。 他欣慰的对她笑了笑。 「……芸綺,我回来了。」 苏芸綺蹙起眉,挣扎许久才抬起头看向他,这期间,她始终紧握着宋晨枫的手,不曾放开过。 看见心心念念的女儿终于愿意看他一眼,他也不在意她眼底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排斥,赶紧接着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外公的。」 说完后,他慢慢的走到围帘旁,看向病床上的苏宗泽。 一时间,他竟有些认不出病床上白发苍苍又瘦弱的老人,是当年那位将他赶出家门的岳父。他还记得,当时他跪在苏宗泽的面前,他气得几乎要拿拐杖往自己身上打,他不敢求他原谅,也愿意承受一切,但苏宗泽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拐杖,说了句“罢了!”,随即走进房间。 他跪了好几个鐘头,在离开之时,他已经几乎快站不起来,而苏宗泽终是不曾再踏出房门见他,后来他留下了一笔钱和自己的连络方式,离开了台湾,再也没有见过苏宗泽。 周志昊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除了妻子和女儿,就是苏宗泽了。 他在二十三岁时,娶了才二十岁的苏惠心,小妻子才华洋溢,是教授眼中的明日之星,可却为了他放弃学业,结婚生女。他们的婚姻得不到苏宗泽的谅解,相依为命的父女自此多年未见,隔阂日深,而自己最后却没能好好珍惜妻子,深深伤害了她。 周志昊走到病床边,握住了苏宗泽的手,轻喊了声“爸爸”,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哽咽和愧疚。 苏宗泽缓慢的张开眼,精神恍惚间,他吃力的看着坐在床旁的周志昊,许久后,他才点点头,然后用力的握了下周志昊的手。 周志昊赶紧弯下身,靠近苏宗泽,只听见老人在他耳边以极为虚弱的声音对他说:「……好好照顾芸綺,别让惠心和我担心。」 周志昊有些不明白,但仍很快的点头回应:「爸爸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芸綺的。」 苏宗泽点点头,随即又看向已经走到周志昊身后的苏芸綺,他已无力再多说什么,苏芸綺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擦了下眼泪,然后对他点点头。 苏宗泽此时才又虚弱的闭上了眼。 周志昊看见苏宗泽的状况,心里也明白他的病况不是太乐观,心底的罪恶感又加深了一层。 苏芸綺红着眼眶,拉开床旁桌的抽屉,拿出里面的文件袋交给周志昊。 「这是外公请你帮他签署的文件,请你当他的医疗代理人。」她深吸一口气后,才又继续说:「外公说,请你签属拒绝维生医疗和拒绝心肺復甦术的同意书。」 周志昊看着手上的同意书,似乎有些困惑,片刻后,他终于开口问了从一踏进病房就想问的问题。 「……芸綺,你母亲呢?这该是由你母亲来签的文件……?」 病房在一瞬间沉寂下来,姚若华在此时刚好进了病房,苏芸綺和宋晨枫同时望向她,她一时间竟有些措手不及的慌乱,站在门边完全无法回应。 看见她的反应,他们两人很快的明白了。 姚若华没有告诉周志昊。 瞬间的沉默让周志昊感觉到一股不安的氛围,他站起身,看向病房里的人,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害怕,这种感觉就和当初苏惠心要他离开时一样,但却更甚以往…… 姚若华和宋晨枫看着他,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他实情,尤其是这些年来,他们都明白,周志昊心底掛记的那个人,从来不曾改变过。 病房里的气氛实在太过压抑,于是助理小陈已偷偷的先离开病房,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再不敢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芸綺终于打破沉默,向前一步走向周志昊,她还没开口,宋晨枫就拉住了她的手,苏芸綺顿了下,随即对宋晨枫摇摇头,转身看着周志昊,她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开口对周志昊说:「爸爸……妈妈已经在三年多前就过世了……」 病房里静的落针可闻,晨光刺痛了周志昊的眼,他在眨眼间,视线逐渐昏暗,冰冷的寒意从四肢百骸穿心而过。 「……你在……说什么?」 周志昊怔怔的望着女儿脸上的泪水,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 周志昊觉得呼吸困难,眼前的世界,开始一点、一点的扭曲晃动,让他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他闭上眼,记忆执着的停留在那个雨后的夏季,妻子坐在桂花树下的鞦韆上,她的泪水晶莹闪烁,冰凉的指尖轻抚着他的脸,温柔却决绝的和他道别。 「志昊,现在的我太恨你……你让我再也无法相信这个世界,让我怀疑我曾经这样爱过一个人,你永远不会明白,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你走吧!不要回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原谅你了,我会去找你的……」 周志昊看见眼底的最后一丝晨光,隐约间浮现了苏惠心温柔沉静的笑容,他伸出手,急切的想抚摸记忆中的美丽容顏,可所有的美好就在指缝间忽的消逝,如镜花水月般,什么也没留住,他跌落在一片黑暗里。 恍惚间,他听见许多人的惊呼声,可他不想醒来…… 因为,他再也无法面对这个没有她的世界。 我一直在等着你,等着你说的“如果有那么一天”,结果等到现在,却发现,心已经碎掉了…… 我们的未来 夏季的午后刚下过一阵雷雨,黄昏时暑热尽退,空气中带着一丝凉意。周志昊将车子停在家门口,下车时,他望着眼前二层楼的老旧房舍,竟陌生的令他无比愧疚,这些年来,他几乎都在为自己的工作和理想奔波,总是匆匆来去,何曾真正当这里是家? 推开陈旧的木製大门,映入眼帘的小庭院里,沿着墙边种植的七里香,在盛夏的时节,白色的花朵点缀在一片碧绿之上,漂浮着淡淡的香气。 夕阳西下之际,另一侧的桂花树下,他为妻子和女儿亲手搭起的鞦韆架,被风吹的微微晃荡,已不闻曾经的笑语,徒留一地的昏黄残影。 他有些恍惚,脚步迟滞,无法相信自己即将失去眼前平凡而温暖的幸福。 缓步走进狭小的画室里,依旧是一室的墨香,妻子就静静的站在窗前,看着被夕阳染红的浮云,始终不发一语,也不曾回头看他。 他上前一步,轻声唤了句:「……惠心。」 她放在窗前的手颤了下,片刻后,缓缓转身看向他。 微风拂过桂花树的枝叶,徐徐穿过窗台,妻子的衣袖微扬,佇立在落日馀暉下的身影,是不见尽头的悲伤。 他的心在那一刻,一片空白,独留曾经青春芳华的容顏,闪着孤注一掷的泪光,执着而柔声的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 当时的他将戒指套上她左手的无名指,亲吻她的脸颊,坚定的说着对她的承诺。 我会永远爱你…… 曾经,他以为这个诺言,就是一生1世。 那一天,她闔上大门,转身离去,他却没有像她那样孤注一掷的勇气挽留……终归是因为自己的自私与懦弱,让她永远的离开了他。 * 周志昊张开眼睛,视线所及,是一片的纯然的白,灯光刺痛他的眼,耳边传来助理小陈焦急的声音。 「老师!你醒了吗?怎么突然就昏倒了!」 周志昊没有说话,转过头看见苏芸綺,她坐在他的床旁,眼眶红红的看着他,刚才应是哭过了。 「……芸綺,我没事,别担心。」他伸出手想安抚她,但指尖才轻触到她的发,她就很快起身退开,转身离开了病房。 宋晨枫站在一旁,看见她转身就走,很快的对周志昊点了下头,就追了上去。 苏芸綺出了病房后,直接就往医院后方的小花园走去。 接近正午时分,花园里人不多,沿着人工修建的小池塘边,舖上了一小段木栈道,并搭建了一个木造凉亭,她侧坐在凉亭的长椅上,双臂交叠在围栏边,看着园里种植的各色茶花,粉色、桃红和白色的花朵,在幽静的木栈道旁绽放。 片刻后,她听见了脚步声,转过身就看见宋晨枫已走到她身后。 他对她笑了笑,然后打开手里的麵包递给她。 「午餐。」 她抬眼看他,只见他的笑容里,带着难掩的忧鬱。 「……你有话要对我说?」 他垂下眼,嗯了一声。 「你先吃点东西吧!」 她听话的接过他手里的麵包,食不知味的吃着。再抬起头时,就看见他侧着身,一手置于围栏上,沉默的看着池子里的锦鲤,手上的食物却完全没有动过。 「你怎么不吃?」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淡淡的说了句:「我不饿,等一下再吃。」 苏芸綺看着他的神情,索性也不吃了。 「你不吃又什么都不说,那我也不想吃了。」 闻言,宋晨枫转身面向她。 「??你先吃完,我会吿诉你的。」 她想了想,伸手将他手上的果汁打开后再交给他。 「我们早上都没吃东西,你至少喝点果汁。」 他点点头,浓密的长睫盖住了他眼里的情绪,她却清楚的感受到他心底的不安。 清晨时还有明亮的日光,而此时却开始起风,乌云笼罩在天际,下起了间歇性的阵雨,细密的雨丝落在池塘的水面上,形成了一个一个的圆点,风扬起时,水面随之微微荡漾。 「你冷吗?」他边说边拿下了自己的蓝色格纹围巾,然后仔细的为她系在胸前。 她轻扯他的衣袖,小声的说:「这是男生的顏色。」 他唇角带着笑意。 「乖,别拿下来。」 她抚着胸口的围巾,沉默的望着他低垂的眼。 「……你要和我说什么?」 他的指尖先是顿了下,随即停下手上的动作,微蹙起的眉宇,突显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惠心阿姨……有件事没有吿诉你,是关于你父亲离开你们的原因。」 她略带惊讶的看向他。 「妈妈……有事没有告诉我?」 他垂下眼,沉默了片刻才对她说:「……芸綺,我有一个六岁的弟弟,他现在……住在纽约。」 苏芸綺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困惑,六岁的弟弟?……六岁! 她在瞬间握住了他停留在衣襟上的手,睁大眼睛看向他。 「你说什么?」 他停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 「当年,我母亲……和周叔叔结婚前,已经……怀孕了,是个男孩,可周叔叔不愿离开惠心阿姨,所以我母亲原是想离开台湾,然后自己生下孩子,她并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 他突然握紧她的手,似是怕她难以接受。 「可是这件事却被你爷爷知道了,因为怀的是个男孩,周叔叔又是独子,所以……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惠心阿姨,然后半逼着她,让她自己放弃这段婚姻……」 她无法置信的看着宋晨枫,不断的摇头。 「妈妈为何没有说?而且你怎么知道?」 他抿了下唇,深吸口气,语气更显艰难,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的。 「……因为我母亲身体不好,有早產的跡象,所以被送进医院,我当时就在病房里……然后你的爷爷、奶奶突然带着家族里的人和惠心阿姨过来,然后让她签下离婚协议书。最后惠心阿姨在离开时,对我母亲说,不要让你知道这件事,她会告诉你,离婚是因为个性不合……我想,她还是希望在你的心底,能保有对父亲的美好记忆,不想让你受到太大的伤害……等到你长大以后,再告诉你真相……可没想到她却生病了……」 她怔怔的看着他,片刻后,她紧抓着他的衣袖,颤着声问他:「……为何、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宋晨枫的眼底有着难掩的忧伤。 「……因为……怕你离开我。」 她放开他的衣袖,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那么……你现在告诉我的理由是什么?」 他深深的望着她,沉默许久才回应。 「因为不想再欺骗你,只要你愿意,现在的我有勇气带你走出过去的时光,曾经的错误和痛苦已经无法挽回,你和我都应该拥有自己的未来……你相信我……」 当一切真实都赤裸裸的呈现在眼前时,你是否还愿意让我牵着你的手,走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与未来? 这一次,我们好好的说再见 落雨声不断,雨水顺着凉亭的屋簷,如珠串般滑落到地面,溅起一地水花,寒风带着细密的雨丝,拍打在木栈道旁的茶花上,细緻的花朵被风吹的一阵飘零。 雨水逐渐将木栈道淹没,形成一片水泽,少年站在廊簷边,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飘渺雨雾,他与她的世界,彷彿只馀这一方天地。 苏芸綺坐在长椅上,凝望着身前的少年,他静静倚着一旁的木製樑柱,低垂着眼,额前的发丝在寒风中拂动,深蓝色的连帽外套,被吹进来的细雨浸湿,顏色变得更为暗沉,衬着他俊秀的脸色愈显苍白。 她知道他在等,等她给他一个答案。 她偏过头,看向池水上的波纹,刻意压抑的往事和痛苦的记忆,如同晕开的涟漪,逐渐浮现在心上,像电影的片段,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无从逃脱。 她忆起当年外公牵着年幼的自己坐在开刀房外,焦急等待着母亲的手术结果,外公沧桑的脸上,带着卑微的期望,期望一丝奇蹟,可最后奇蹟没有发生,她看见外公在她面前,强忍着泪水,说着安慰她的话,可她其实什么都明白。 因为手术无法改善病情,之后母亲不断被痛苦的病程侵蚀,曾经美丽的容顏,逐渐被憔悴的病容取代。 当时的她,总还抱持着一丝期待,期待父亲会再回来,所以放学时,她总是刻意留到最后才走,想像着、期望着父亲的身影会出门在校门口?? 却不曾明白,原来真相竟是如此难堪而残忍。 她的视线模糊,眼泪在不觉间缓缓滑落,少年走到她的身旁,蹲下身与她平视,温暖的掌心,轻抚过她脸上的泪痕。 「……你所有的伤心,我都明白,让我陪你一起,好吗?」 她泪眼望着他,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他掌心的温度,温暖着她冰冷的脸颊。 「……晨枫,你为什么要这样?既然知道所有的真相,逃开就好了,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所有的一切就全忘了,忘了我、忘了所有的伤心……」 他摇摇头,望着她的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坚决。 「我确实曾经因为害怕而退缩,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忘记你,从来就没有……」 她的眼泪滑过他的手心。 「……可是怎么办?我不可能接受这一切和你在一起,你的家庭和我们之间,不会有平衡点……」 闻言,宋晨枫焦急的抽回手,随即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少女没有挣扎,顺从的贴着他的胸口,他甚至闻得到她发间淡淡的薰衣草香气,明明是如此近的距离,可他却感觉她与他之间,已是咫尺天涯…… 「芸綺,你听我说,也许……也许这一切是有什么原因的!因为周叔叔虽然和我母亲结了婚,可是他们的关係就和从前一样,只是事业上的伙伴,什么都没有!我们没有住在一起,周叔叔根本没有回来过!」 少女沉默的靠在他的怀里,不发一语。 他不敢追问她的答案,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他的这场睹注输了、若是她决定要离开,自己该怎么接受这样的结局?? 「……晨枫,你不明白吗?无论他有任何理由,都不能解释他对婚姻的不忠诚,也不能抵消他对母亲的伤害,而外公看着母亲被婚姻背叛,带着满身的伤痕时,他心里的不捨和痛苦,谁又能弥补?」她轻轻推开他,拿下了胸前的围巾,放回他的手里,「我只要看见他们,就会想起过去的一切,想起他们对我的亲人所造成的伤害,再加上……」她停顿了下,摇摇头。 「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围巾,似乎还停留着她身上的体温和香气。 她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温柔的覆在她的心口。 「你一直都在我的心里,我捨不得你离开,却更捨不得让你做选择……所以,就由我来说再见吧!」 她的眼泪再次落下的瞬间,他的心脏彷彿也跟着停止跳动。 「晨枫,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好好的说再见,不要再不告而别了。」 他无法回应,也不能明白,她明明是喜欢他的,他的掌心还能感受到她的心动和不捨,她却已经说出了让他心碎的话语。 「谢谢你……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可是……再见了。」 少女缓缓的吻上他的唇角,浓密纤长的睫毛搧动的瞬间,他尝到了咸涩的泪水。 她没有犹豫的起身离开,转身走进了水雾迷茫的大雨中。 他停留在原地,没有勇气留下她,也无法回头看她的背影,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此时逐渐弥漫上一层水雾。片刻后,他頺然的跌跪在地上,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努力和深刻的情感,都抵不住真相带来的背叛与衝击。 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她,让自己走进她的心里,希望能带她走出过去的伤痛,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可最后仍是一败涂地。 她终究还是离开了他?? 一定要记得,我永远爱你 苏芸綺快步的走在积水的木栈道上,鞋子沾上了泥泞,雨从苍茫灰暗的天际落下,脸上的湿意是泪水还是雨水,她已经分不清。 想着被自己拋下的少年,她不能也不敢回头,因为一但回头,她就离不开他了。 她无法放下一切、背叛母亲留在他的身边,也不愿他为了自己而选择与家人分开,所以现在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她用力的咬了下唇,用衣袖擦去不断流下的眼泪,踩着一地的积水,奔跑回医院,再也不回头。 回到病房时,她的衣服已经湿透,看护阿姨先是讶异的看着她,然后就告诉她周志昊已经离开急诊室了,晚上会再过来。她点头道谢后,没有多说什么,逕自去了浴室换下一身衣物。 她在浴室的镜子前,抬头看见自己憔悴的脸,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突然觉得心力交瘁。 外公病危、多年不见的父亲突然出现……而如今又不得不和最喜欢的男孩分离,想到离开时,少年望着她的眼神,悲伤浸染于一片水光之中,她的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为何她只有十七岁,却必须一次又一次的承受成人世界里,纠结的情感和生离死别的伤痛。 热水从莲蓬头下洒落,雾气弥漫,她蹲在地板上,任凭热水将全身衣物淋湿,藉着水声的掩饰,她哭的淋漓尽致,彷彿这样就能将所有的辛酸、委屈和伤心都随着泪水一併流尽…… * 这两天以来,苏宗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因此苏芸綺几乎都不敢睡,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周志昊知道苏芸綺并不愿意见他,所以就在医院附近的商务旅店住下,然后每天去医院探视苏宗泽。 到了第三天的黄昏,苏芸綺因为严重的睡眠不足,累的趴在苏宗泽的床旁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间,她隐约听见外公在唤她的名字,抬起头时,就看见苏宗泽已经将氧气面罩拿起来了。 「外公,你醒了?」苏芸綺很快的站起身,伸手就要把面罩戴回去。 「……芸綺,你先听我说几句话……」苏宗泽握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外公,你先把面罩戴起来,不然等一下会喘起来的!」苏芸綺摇摇头,焦急的要帮他戴回氧气面罩。 苏宗泽紧握住她的手,用虚弱的声音对她说:「芸綺,外公累了,快撑不住了……」 苏芸綺一听到这句话就怔住了,随即不断摇头,双手微微颤抖,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外公……您不要这样说!我、我去请医生过来……您会没事的!」 「芸綺……听我说,很多事都过去了,你母亲离开时,她已经放下一切,唯独只有你……你是她唯一的牵掛……」老人的气息不稳,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苏芸綺颤抖着握住他的手,忍住哽咽的哭泣声。 「……我和你母亲一样,唯一的期望,就是希望你过的快乐……」 苏宗泽越来越喘,苏芸綺紧张的要去喊护理师,可苏宗泽摇摇头,用尽力气握住她的手。 「……芸綺,要记得你母亲最后对你说的话,那也是……也是我要对你说的……你是很棒的孩子,我和你母亲都很爱你……希望你能有平安幸福的人生……」 老人努力说完了这句话以后,一旁的生理监视器显示血压已经不稳定,心跳数也在往下降,苏芸綺看着他缓缓闭上眼,焦急的哭喊着他,可他再也没有醒来。看护阿姨刚买完晚餐进来,一看见这个情形,很快的请护理师过来,然后打电话给周志昊。 周志昊接到电话后,即刻就赶到医院,一进病房时,医师和护理师已经站在病床边等他,因为他身为苏宗泽的医疗代理人,已经签下拒绝维生医疗的同意书,所以目前医疗上能做的,已经到了极限。 「周先生,目前苏伯伯的心跳和血压都在下降了,状况很不好……你们要有准备。」 苏芸綺听见了医生说的话,虽然知道这是苏宗泽自己的选择,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终究还是捨不得外公就这样离开了,她还来不及长大、什么都还没有为他做过,他就要走了,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转身用力握住周志昊的手臂,大声哭喊:「爸爸!你救救外公、求求你!你救救他!爸爸……」 周志昊看着泣不成声的女儿,赶紧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忍着泪对她说:「芸綺……让外公好好走吧……他已经太辛苦了……」 苏芸綺听见这句话,想起了苏宗泽这两年来被疾病折磨的身体,她知道他一直很痛苦,于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的哭泣。 她捨不得他受苦,想让他没有牵掛的离开,可自己的自私又让她捨不得放手,生命的去留,竟是如此痛苦的抉择。 夕阳西沉,窗外的云彩被落日染成一抹橘红,透过玻璃窗,渲染了一室的凄凉。沉寂无声的病房里,生理监视器响起刺耳的警示声,萤幕上的心跳数已经归零…… 「外公!」小女孩穿着学校的粉色运动服,从一排排的学生路队中跑了出来。 「芸綺,这个给你吃。」苏宗泽将刚从便利商店买的霜淇淋,递给眼前的小女孩,轻柔的摸了摸她剪短的发。 「外公刚从医院回来吗?妈妈还好吗?」小女孩牵着老人的手,满足的吃着已经融化了部份的霜淇淋,她想外公应是等了她一会儿了。 苏宗泽点点头。 「你妈妈今天有进步,吃的比较多了,明天再带你过去医院看她。」 小女孩笑了笑。 「因为外公煮的东西都很好吃,妈妈才会吃的多一些。」 即使知道这都是外公安慰她的话,但她总是笑着回应他,因为她明白,这是在几近绝望的痛苦中,努力让另一个人不再伤心的温柔。 夕阳馀暉在苏宗泽带着笑容的脸上,映出沧桑的纹路,他走的很慢,手心佈满厚茧,牵着她的手时,总是带着一层粗糙的触感,可在她的心里,那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一双手。 她走到病床前,最后一次握住苏宗泽的手,依旧是那样温暖的触感和温度。她流着泪轻声的向他道谢,谢谢他这些年以来的照顾,与他相处的短短六年,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一页。 * 苏宗泽的告别式,是在农历年的前三天,这天细雨纷飞,苏芸綺穿着黑色孝服,和周志昊站在灵堂前向前来的亲友致意。 告别式快结束时,她撑着伞走出会场,望着飘飞的雨丝,她缓缓闭上眼,感受清冷的寒意落在脸上的触感,再睁开眼时,她远远的看见了少年。 他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灰色风衣外套,撑着伞站在清冷朦胧的细雨间,身后成排的欒树大道,在隆冬时节,随着落雨飘下一片片暗红枯黄的落叶。 雨还在不停的下着,他的神色疲惫又憔悴,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脚步踌躇不前,静静的停留在原地,犹豫着是否能再往前走。 他总是这样,总是只想着她,可自己明明早已满身伤痕。 她久久的凝望着他,这一刻,思念就像眼前绵密的雨丝,缠绵繚绕于心间,彷彿永远也不会停止,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的身影不再清晰,但却是这些日子以来,牢牢烙印在心上,最深刻的记忆。 芸綺,要记得你母亲最后对你说的话,那也是我要对你说的 少女缓步走向他,她的眼底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少年清隽孤寂的身影,深深的刻划在心底,泪水滑落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看见了他眼里如星辰般闪烁的水光,她忽的停下脚步,怔怔的望着他。 片刻后,她不顾飘落的雨点和扬起的寒风,放开了手中的伞,不再迟疑、毫不犹豫的奔向少年的怀抱,紧紧的拥住他。 芸綺,妈妈永远爱你,无论你未来遇到什么人、遭遇了什么事,一定要记得,我永远爱你。 永远爱你…… 后悔 苏宗泽过世后,周志昊就在市区租了一间有保全管理的公寓大楼,没让苏芸綺再回去原本居住的小公寓,但虽是同住一个屋簷下,可她几乎整日都待在房间里,所以父女两人的互动也几乎是零。 告别式结束后的隔天,周志昊就赶着回去美国,要将之前停摆的工作完成。临走前,他请宋晨枫帮忙照顾苏芸綺,他会儘可能赶在二週内回台湾。 周志昊离开后,宋晨枫就和苏芸綺一起回去旧公寓整理搬家要带走的物品。在狭小的客厅里,她收拾了一段时间后,感觉有些疲惫,于是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休息。 忙碌时没有想太多,此刻一停下来,她看着公寓里熟悉的摆饰和物品,过去的记忆就在脑海里不断回盪,可心里却是一片空荡荡的失落感,无助的感觉持续在心底蔓延,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正在把物品装箱的少年,却发现他已停下手上的工作,站在一旁凝视着她。 窗户没关上,米黄色的窗帘随风轻轻飘动,日光明暗交错。少年置身于波动起伏的光影之下,眼神依旧耀眼明亮。 他向她走来,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额前的发,清澈的嗓音道出了她的孤寂与迷惘。 「……别害怕。」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指尖从发梢一直落到她的脸庞,轻柔的抚过心底的伤痕,她泪水盈眶,轻靠在他的胸口,倾听他的心跳声。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可你会不会有一天,像他那样,突然就离开了?」 他轻抚她发丝的手,在听见他的话时,微微顿了一下,随即紧紧的将她拥进怀里。 「不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因为??我明白,没有谁能够一直无止尽的等待另外一个人。」 上一代如童话般的爱情,最后以最遗憾的方式划下句点,徒留无尽的悔恨与追忆,他不会也不愿让自己经歷那样的结局,他会用尽一切力量守护眼前的女孩,再不会让她伤心。 * 除夕夜的这天,宋晨枫捨不得苏芸綺一个人孤单的过节,于是下午时就搭公车到公寓大楼来陪她,然后再带着她一起去超市买围炉火锅的食材。 天色渐暗,原本车水马龙的路上,车辆已明显变少,两旁热闹的店面和橱窗已经开始陆续熄灯,满是落叶的红砖道上,一盏盏的路灯沿街亮起。 宋晨枫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买好的食材,缓步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她看着彼此交握的手,忍不住有些担心的问:「你这样跑来陪我吃年夜饭,你外公会不会不高兴?」 宋晨枫愣了一下才摇摇头说:「没事的……外公知道你的事了,他没说什么,反而还拿了钱给我,要我儘量多买些你爱吃的东西。」 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了心里忐忑的心思。 寒流来袭的大年夜,夜风冷得让她不断的拉高身上的白色围巾,最后几乎快掩住了她半张脸。 他看着身旁少女的举动,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有这么冷?」 她不住的点头,怎么也不肯拿下围巾,漆黑柔顺的长发,就滑落在白色围巾上,在街灯昏黄的光线映照下,少女带着笑意的眼神纯净又清澈。 他想起告别式那天,在迷濛的雨雾中,她一路奔向他时,飘飞的长发就和现在一样,柔柔的滑落在肩上。她在他怀里流着泪,双手紧紧的拥着他,纤细的身形微微颤抖,脆弱的让他心痛,他一直记得她当时说的话。 我很想你……很想你…… 他停下脚步,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倾身在她的耳边轻声回应。 「芸綺,我也一直很想你。」 * 除夕夜的城市,是一年之中最寂静冷清的时候,苏芸綺和宋晨枫坐在公寓的餐桌前,看着落地窗外櫛比鳞次的高楼华夏,此时少了平日的霓虹闪烁、万家灯火,反而映衬出了夜空里如微尘般的点点星光。 餐桌上,火锅不断冒出白色的水蒸气,还伴着丝丝的食物香气,她看着眼前偏着头,认真拿着汤勺搅拌食材的他,突然有感而发的说:「其实这是第一次你和我一起吃年夜饭呢……小时候,你一到寒暑假就要回去德国,所以那时候我都会忍不住的想,你在国外过年是什么模样呢?」 闻言,他抬眼看她,偏头想了下,就笑着说:「还好你没有去德国和西雅图过年,否则整个冬天都要躲在棉被里了!」 她跟着点头笑了笑,随即接着说:「我当时总是想着、想着就觉得有些难过,然后就开始数着月历上的日子,等着你回来,可是……」 「可是?」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真的回来了,我们又开始整天吵吵闹闹,完全忘了当时的感觉!」想起两人当时童言童语的吵架模样,她笑了出来。 透过飘散的白色蒸气,他凝视着坐在餐桌对面的少女,她低垂着眼,似乎还在回忆过去的时光。视线越过她的身后,望了一遍这间安静的公寓,心底瞬间涌上一股心酸,如果他没来陪她,她是否就这样对着窗外黑暗寂静的夜空,一个人孤单的吃着年夜饭…… 他起身为她盛了一碗汤,在递给她的时候,对她说了句:「以后我每年都来陪你吃年夜饭。」 闻言,她摇摇头。 「别这样,以后……你还是要回去陪自己的家人。」 他的手迟疑了一下,在把汤碗放在她桌上后,就不再说话。 「你怎么了?不吃饭吗?」 他微蹙眉,沉吟了片刻才说:「……我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本来就是一家人。」 闻言,她垂下眼睫,右手拿着筷子,无意识的搅拌碗里的食材。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很快移开了餐桌前的碗筷,带着些许急迫和试探的语气,问了她一句:「那我们……我们……」 他话说得吞吞吐吐,她偏着头,一脸不解的看着他。 「……我们什么?」 他嚥了下口水,鼓起勇气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们、我们乾脆结婚好了!毕业满十八岁时就可以结婚了,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对不对?」 苏芸綺一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拿着筷子的手一时没握住,全掉到了地板上,然后白皙的脸庞逐渐变得越来越红…… 「宋、晨、枫!」 宋晨枫当下觉得自己的耳膜好像快被震破了…… 他看见她站了起来,双手撑在餐桌上,一脸气恼的瞪着他,于是赶紧跳开来,一边忍着笑,一边试着安抚她。 「你别激动!别生气!是你说一家人的,所以我才想,结了婚不就是一家人了吗?」 苏芸綺一听,脸变得更红了! 「你、你……你就跟小时候一样讨厌!整天乱说话!」 他听完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也和小时候一样啊……一样兇……」 她又羞又气的绕过餐桌,用力的敲了下他的手臂。 「你现在仗着聪明、长得又比我高,所以总是欺负我!」 他也不躲,只是笑着缩了下肩膀。 「你先别生气、先听我说,其实你想想,我这种说法也没错啊!结了婚不就是一家人了吗?反正我将来也只会娶你,早结晚结还不是都一样?这是理智又实际的做法,也符合你想要的结果,多好!」 苏芸綺一听,立刻又敲了下他的手臂。 「好你个头!」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往心口放。 「大过年的别生气。」 「……以后不准乱说话了!」 「知道了,以后不说了……」 她满脸通红的瞪了他一眼,以为这个话题结束了,正要抽回被他握着的手,宋晨枫却忽然一脸认真的对她说:「……芸綺,高中不行,那不然……我们大学毕业以后再结婚?」 「……」苏芸綺决定放弃,不想再理他。 「好了、好了!我保证不说了!你别生气??」看见她转身就走,似乎完全不想理会他了,宋晨枫带着一脸的笑意,很快上前拉住她的手,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烟火和炮竹的声响,烟花瞬间绽放在无垠的夜空里,照亮了暗沉的夜色。 苏芸綺一见璀灿的烟火,很快的就转身推开了阳台的落地窗,想要看得更清楚,可才一推开门,夜里的寒风就迎面袭来,阵阵寒意让她有些退缩,可眼前灿烂美丽的花火却又让她捨不得移开脚步,就在两难之间,她忽觉一股暖意裹住了自己,回头一看,原来少年已经从身后为她披上了件毛毯,然后将她轻轻的拥在怀里。 「果真是要躲在棉被里过年了。」 她回头看向他,只见稍纵即逝的绚丽烟火映在少年深邃的眼里,逐渐蔓延出一片无尽的温柔,她的心随之一动,于是缓缓伸出手,轻附上他的手背。 「……以后,我们年年都一起看烟花吧!」 闻言,少年先是嗯了一声,随即握住她的手,将她转身面对自己。绽放的烟火点亮夜空,划开了清冷的夜色,她的脸庞在璀璨的烟花下,闪耀着明亮动人的美丽,深深的烙印在心上,他抿了下唇,抬手轻抚过她的眉眼,然后温柔的吻上她的唇。 阵阵烟火的声响中,他轻附在她耳边低语,「其实??在我心里,你比烟花更美丽。」 * 周志昊在三週后才回到台湾,当时苏芸綺已经开学二个星期了,但她在一开学时,就已向学校申请宿舍,没有再回到周志昊的公寓,她打电话告知周志昊这件事时,他在电话那端先是沉默了片刻,最后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一中的宿舍不大,从创校时就一直保留到现在,其间曾经整建过几次,所以除了外观稍显老旧外,内部设备还是很完整,只是现在因交通便利,所以住校的学生逐年下降,三个年级下来,连三十人都不到。 这天宋晨枫下课练完球后,就跑到槭树林旁的宿舍去找苏芸綺,要和她一起吃晚餐。两人才走到校门口,就看见周志昊的助理小陈站在门口,一脸焦急的不断往学校内张望,最后在看见他们两人时,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快步向他们走来。 苏芸綺疑惑的对他点点头。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助理蹙着眉,叹了一口气才对她说:「……你可以去看看你父亲吗?」 * 他们三人一起去了周志昊的公寓,才打开大门就飘来一阵浓浓的酒味,从玄关处往客厅望去,只见满地的空酒瓶,苏芸綺和宋晨枫互望了对方一眼,才跟着陈助理一起走进去。 客厅里没有人,他们一直走到卧室,才看见喝的烂醉如泥的周志昊,他下巴满是鬍渣,倒在床尾的地板上,睡的不醒人事。 宋晨枫和苏芸綺一脸错愕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因为他们记忆中的周志昊,一直都是衣着得体,谈吐和举止清冷优雅的男人,和如今衣着凌乱、不修边幅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陈助理上前一步,请宋晨枫一起帮忙,两人合力将周志昊拉上床,再拿棉被帮他盖上,最后才拿了一个塑胶袋,一边捡起地上的酒瓶一边对他们说:「周老师在美国把所有的工作和合约都交待完以后,就再也不接工作了,然后回到台湾来,就开始每天喝酒,喝到烂醉……谁也劝不了他……」 他抬头看向苏芸綺,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你是老师现在最在意的亲人,希望你能劝劝他,我虽然不完全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人走了就是走了,现在这样糟蹋自己,其实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陈助理离开后,两人先把公寓整理一番后,宋晨枫就去厨房准备简单的晚餐。苏芸綺坐在卧室的床边,看着一身憔悴又狼狈的周志昊,心思矛盾又复杂,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唯一的亲人,既无法原谅却又无法拋下,而如今看他这般模样,只觉得难受。 周志昊睡了好几个鐘头,此时终于混混沌沌的张开眼,模糊的视线落在了苏芸綺的身上,他一时间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于是吃力的抬起手想握住苏芸綺的手,可她却很快的起身退开,看见她的反应,他怔了下,随即流下了眼泪,翻过身就要下床,却不慎跌了下来,瞬间发出的声响和苏芸綺的惊呼声,让宋晨枫吓了一跳,赶紧从厨房跑了过来。 「周叔叔你没事吧?」宋晨枫和苏芸綺很快的将他扶上床,他躺上了床之后,仍旧怔怔的望着苏芸綺,泪水缓缓从眼角滑落。 「……惠心,原谅我、我想你……很想你……」 我的后悔?? 此生永远无法挽回??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夜凉如水,风声掠过槭树林间,枝椏随风摆盪,夜空的一轮清辉,洒落一地银白的月光。 苏芸綺和宋晨枫离开了周志昊的公寓,两人坐在宿舍大门前的阶梯上,往事不断縈绕于心,一幕幕的在脑海里回盪。 在苏宗泽过世以后,苏芸綺对过去的事已不想再追问,因为经歷了生离死别的伤痛,她终于明白人世无常,无论过去如何,珍惜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事。 她垂眼看着飘落在地的残叶,心里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问他:「……我不明白,为何他会这么痛苦?他对我们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了……你们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他微蹙眉,思索了片刻才回应:「……那年离开台湾后,我们先去了西雅图,因为我母亲的朋友在那里有一间音乐工作室,所以周叔叔就留在那里工作,然后……」他抿了下唇才又继续说:「然后弟弟出生了,那时周叔叔因为工作又去了纽约,很少回来,我母亲身体也不好,所以一直到我离开美国前,几乎都是由我和保姆一起照顾弟弟。」 苏芸綺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听着他娓娓道来那段往事。 「在美国的那两年,我很少看见周叔叔,他几乎把时间都放在工作上,回来的次数少之又少,和我母亲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互动。后来,我在回到台湾后没有多久,他就因为感冒引起了严重的肺炎,在医院住了快一个月,小阿姨带着我赶去纽约看他时,他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 他还记得当年在加护病房看见周志昊时,他已经严重到必须使用呼吸器,人也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姚若琪握着他的手不断流泪,他记得她当时泣不成声的说着:「你快点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会把你还给她的、还给她……」 他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脆弱又无助,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人和感情能还得了吗?再也无法完整的爱情,要如何归还?这两年多来,每个人都很煎熬…… 不忍再看下去,他擦去眼泪转身离开了加护病房。 病房外的白色长廊上,窗外飘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纯粹的白从无边的黑夜里,一片片悄然无声的飘落在地面,在沾染上了泥泞后,随即消失在视线里。 参杂了太多的欲望、执着和名利的爱情,如同飘落于地的雪花,终究再也无法回归曾经的纯粹,最后带给他们的只剩折磨、痛苦和无法挽回的悔恨…… 他推开一小扇窗,伸手接住飘飞的雪片,掌心一片冰凉,他想着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喜欢上了什么人,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她,让她像落在掌心的雪花,融化在他的温暖里。 少年垂下眼,轻轻叹口气。 「之后我就很少再见到周叔叔,只知道他出院后,因为肺部严重感染引起的后遗症,所以休养了一年多的时间,其间他把音乐工作室交给我母亲负责,再后来你的爷爷生病了,所以他就回去协助家族的饭店事业,在日本和美国之间两地奔波,直到去年饭店经营状况比较稳定以后,他才逐渐退出,然后又回到音乐工作室。」 苏芸綺听完后,沉默了许久,然后起身看向皎洁的月色。她还记得在寂静的夜里,母亲倚在窗台边无声流泪的身影,曾经奋不顾身的爱情和婚姻,最终带给她的只剩再也无法癒合的伤口。 她的眼底泛起泪光。 「这么多年来,他都不曾想过被他背叛和伤害的妻子,如今的悲伤……不觉得太过虚偽?」 宋晨枫沉吟了片刻后,才接着说:「……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记得还在美国时,有一天小阿姨来看我母亲,我听见妈妈对她哭诉,说周叔叔后悔了,所以回去台湾找惠心阿姨,可惠心阿姨不知说了什么,结果他回来后,就开始没日没夜的投入工作……后来生病也是因为太过劳累……」 他说到这里时,忽的怔了下,突然想起当年周志昊病况好转时,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唤着苏惠心的名字,而且情绪变得非常的激动,不断说着他见到苏惠心了,他要实践诺言,带她一起去看大雪纷飞的雪景……若以时间推算,当时苏惠心已经病逝了。 他摇摇头,若有所思的说了句:「周叔叔并不是不闻不问,他是因为病了,而且他似乎一直以为你们过得很好……或许有些事,是我们所不知道的……」 她擦去眼角的泪滴,深吸一口气。 「那又如何呢?背叛了婚姻又娶了别人,然后为了事业远走他乡……嘴上说着爱,手上却又捨不得放弃功成名就带来的虚荣和名利,当初他在两者之间的衝突下,选择了后者……那么现在的结局,无论是抱歉、内疚还是伤心,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宋晨枫起身走向她,轻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芸綺,我知道你的感受,这段往事已经纠缠了快要六年,他们三个人的故事,也该要有一个结果,无论真相多么伤痛、多么残忍,又会有多少悔恨……如果不面对,没有人能继续走下去……包括我们,你明白吗?」 少年修长的手指在脸颊上透着熟悉的温度,是他的坚强和勇气,将她带出了自己筑起的时光围篱,曾几何时,她对他的依恋,早已胜过了过去所有的委屈与悲伤。 初春的夜晚,不若寒冬时的凛冽,空气中隐约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她轻靠在他的胸口,放下了过往的伤痛,此刻她终于能勇敢的接受他对她所有的情感,不论是曾经的退缩、害怕,还是后来的勇气与执着,都在这一刻,清晰而恆久的刻划在她的心底,永远也不会遗忘。 永远停留在时光里的你 星期五下课后,宿舍里的学生大多都已经回家了,宋晨枫刚练完球,流了一身的汗就跑去宿舍找苏芸綺,当时她正在一楼的公用小厨房煮晚餐,看见他过来,先是蹙着眉,一脸嫌弃的退了一步,然后就去寝室拿了条毛巾给他擦汗,最后再多准备一份晚餐给他。 「你练完球了?什么时候要比赛?」她扎着马尾,穿着家政课用的围裙,盛了一碗饭给他。 他点点头,一边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一边心不在焉的回应:「大概下个月吧!」 她清完了流理台,转身看向他时,就见他正怔怔的盯着她看。 「你干嘛?」 他愣了下,随即笑着摇摇头。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若是以后我们结婚了,应该就是像现在这样子吧!」 闻言,她拿着抹布的手先是顿了下,然后就极力的克制自己,不要把抹布往他头上丢?? 她走到餐桌旁坐下,没好气的说:「……别人不知道,看你是资优生,还以为你多正经,其实根本是假像!」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她,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我本来就不正经,你从小就知道的。」少年说完这句话,想到刚才她一脸嫌弃的拿毛巾给他,随即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于是趁着她没注意,起身飞快的吻了下她的脸颊。 她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睁大了眼睛,紧张的满脸通红,左右张望。 「你、你、你……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你这个坏蛋!」 「别担心!大家都回家了,哪来的人?」 宋晨枫才刚说完,厨房的窗户就被人迫不及待的推开来,一群篮球队的队友就挤在窗户边,嘻闹的大喊:「喂!晨枫!我们可都是人哦!你跑那么快,还以为你要去哪里?结果是来找女朋友的!哈哈!」 两人当下都愣住了,互相看向对方时,彼此的脸颊都已经红的像苹果?? 而此时宋晨枫的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完蛋了……” * 「芸綺,你别生气!没事的,我保证他们没有看见,真的!」宋晨枫跟在苏芸綺的身后,她眼眶泛红,完全不理他! 看见少女是真的生气了,他赶紧跑到她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真的没看见!我保证!」 苏芸綺盯着他看了几秒鐘后,随即很快又绕过他的身侧,继续往前走。 少年一紧张,转身要拉住她的手,却不慎被石板步道上的石子绊住,一个重心不稳,脚轻微扭了下,肩膀接着撞到了一旁的寒樱花树,已届花季尾声的寒樱花,被这么一撞,仅存的几朵樱花就这样零零落落的飘了下来。 「痛……」 她听见声音后回头,只见他微蹙眉,然后一手抚着肩膀,她赶紧跑到他身边,焦急的看着他。 「你没事吧?撞到哪里了?很痛吗?」 他原想告诉她不会疼,相比打球时的碰撞,这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在看见她一脸担心的神色时,他在一瞬间,心思忽的一转,赶紧点点头。 「嗯,很痛……」 「那、那……怎么办?有需要去医院吗?」 他很快摇摇头,指着一旁的砖砌花台。 「没关係,我们坐那里,休息一下就好!」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她看着他一跛一跛的走过去,心里有些担心。 「真的不用了。」他说完就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他身边。 结果她才刚坐下,就发现他的发上和肩上,都有粉色的落花,于是又站起身为他取下凋零的花瓣。 在苏芸綺拿下了最后一朵花瓣时,少年忽的握住了她的手,当她疑惑的看向他时,只见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如星辰般灿亮的眼睛,正专注的望着她。 「你记得吗?刚开学时,你也是这样帮我拿下发上的落花,当时……我就很想亲你了,可是你根本不理我,就像刚才一样……」 闻言,她的脸微微的红了起来,小声的说了句:「……当时是觉得委屈,所以气你,其实……还是捨不得……」她咬了下唇,抬眼看他,「我后来不是因为担心你淋了雨会冷,所以拿了手帕给你。」 他想了想,随即笑着嗯了一声。 看着他带笑的眉眼,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你脚不痛了?」 他笑着摇摇头。 「不痛了。」 眼前皮肤白皙,清秀隽朗的少年,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让人心动,刚才的不开心,似乎也变得没那么在意了。察觉到自己转变的心思,她瞇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的就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别看我,每次被你这样盯着看,我就会忘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美男计!」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拉下她的手。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她抿了下唇,觉得他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 「你既然没事了,那我要回去了。」 少年赶紧起身跟上她,追着说:「你再陪我一下,你看月色星光多好,我们一起散步……」 「……宋晨枫同学,今晚明明就是上弦月,而且连颗星星都没有。」 「那我们去赏花?」 「花早就谢了,唯一剩下的几朵,刚才已经全落在你的头上了。」 「……那回去宿舍我教你数学?」 她摇摇头,停下脚步面向他。 「改天吧!我是真的有事,等一下我要带晚餐去看他……那天看见他的模样,我有点担心……」 闻言,他先是怔了下,随即点点头。 「嗯,我本想等明天放假时,再约你一起过去……还是你等我回家换件衣服,我们一起去?」 她沉默了片刻才对他说:「我自己去吧!……有些事,我想单独问他,就像你说过的,无论多么残忍、无论多么悲伤,都该要有一个结果……解开我的心结……」 随着时光流逝的往事,是她极为珍惜却又没有勇气回顾的岁月,思念着曾经平淡幸福的人生,却又无法面对后来的背叛与伤痛。 现在的她,决定勇敢的面对困住自己的心结,因为她终于明白,这其实是母亲和外公离开前,对她最深切的期望,他们希望她能走出悲伤,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再不为过去的一切所束缚。 * 苏芸綺带着自己做的晚餐,拿出钥匙打开了周志昊的公寓大门,灯没开,黑暗中唯一的亮光,是她身后的走廊壁灯,照进客厅一隅的昏黄光线。 高级住宅区的高楼层公寓,视野极佳,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片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景,远处的公路上,缓缓流动的车河,安静的在眼前漂移。 落地窗没有关上,水蓝色窗帘随着寒风不断在漆黑的夜色里飘盪起伏。落地窗外的阳台上,一点红光在黑暗中闪烁,伴随着淡淡的烟草味。 她把餐盒放在桌上,再走到落地窗旁,将飘飞的窗帘系好,才转身看向阳台上孤独的背影,他不知在想什么,竟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站了片刻,最后才轻喊了一声“爸爸”。 周志昊拿着菸的手顿了下,转过身后,他先是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女儿,随即就有些无措的赶紧把手上的菸熄灭才走进客厅。 「……芸綺,怎么过来了?没有先告诉我,我可以去接你。」 苏芸綺已将客厅的灯打开,明亮的灯光下,她看着父亲的身影,似乎比去美国前瘦了些,也更为憔悴、沧桑。 「你吃过晚餐了吗?」 他摇摇头,淡淡的说了句:「忘了吃。」 「……先吃点东西吧!」她垂下眼,沉默的将餐盒拿去加热。 时光的隔阂,加上她对他复杂的情感,此刻父女两人面对面的坐在餐桌前,竟无话可说。 苏芸綺看着周志昊低垂着眼,安静的吃着她带来的晚餐,虽没再像前几天那样喝的酩酊大醉、狼狈不堪,可那一身沧凉落寞的气息,却一样让她难受。 「??你身体不好,不该抽菸的。」 周志昊抬眼看向她,随即笑着点点头。 「嗯,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抽了。」 苏芸綺蹙起眉看着那未达眼底的笑意,心底一阵难受,终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起身对他大喊:「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明白吗?妈妈不会回来了!无论你多么后悔、不管你多么伤心??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已经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了…… 周志昊无措的看着她眼里的泪水,随即站起身,想要安慰她,她却摇着头后退了一步,不愿让他靠近。 「不管我多么伤心、流了多少眼泪,妈妈还是走了??」她紧握双手,哽咽的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她快步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关上,眼泪也在此时夺眶而出,她背靠着房门缓缓滑坐到地面,双手抱膝低低的哭泣。 她不懂,如果他能表现的更无情、更不在乎,那么这一切反而不会如此难熬,她可以很乾脆的恨他,然后转身遗忘他,也遗忘他曾经带给母亲和她的伤害??可如今他却是这样,这到底算什么呢?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苏芸綺哭了很久,直到窗外繁华的灯火渐熄,她才擦去眼泪,起身走向角落的衣柜,然后垫脚吃力的拿下最上层的长形木盒。她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放在床上打开,里面是好几卷的水墨画卷,还有一本封面和内页都已经有些泛黄的手札。 苏芸綺记得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时常坐在病房的窗边,低头写着她的心事,当时她专注沉静的神情,像是在回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后来母亲离世,她在整理遗物时,看见了这本手札,当时她没有勇气面对母亲曾经歷过的伤痛,于是流着泪将它收进了盒底,再也不曾打开过。 她眼里泛着泪光,从木盒里拿出陈旧的手札,轻抚着封面上斑驳的岁月痕跡,心底不断回盪着少年对她说过的话。 芸綺,无论真相多么伤痛、多么残忍,又会有多少悔恨……如果不面对,没有人能继续走下去……包括我们,你明白吗?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缓缓翻开母亲人生里,最后一页的回忆。 人生若只如初见 志昊,今天是我和你分开之后,第一次有勇气回忆我们之间的一切,那些年青春的勇气、纯粹的爱情、困顿的现实与撕心的背叛。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回来了,我却即将离去。 你离开台湾已经一年半了,你在电话里说想见我,可我却无法见你,不是因为恨你,也不是因为爱或不爱,我只是不想看见你的愧疚。 我仍希望我们之间曾经歷过的一切,在我的生命即将划下句点的这个冬季,剩下的是最纯粹的爱情,一如初识时那样的悄然心动。 在你离开的前半年,我疯狂的恨你,却也疯狂的思念你。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我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睁开眼时只感觉到绝望的氛围,而闭上眼时,只看见你转身离开的背影,不断反覆的出现在梦境里。 我总是不断的问,为何你不再回头看我一眼?如果你当时愿意回头看我一眼,你会看见我所有的悲伤、会看见我对你的依恋、会看见我的不捨……我在你转身的那一刻,就已后悔如此决绝的和你道别…… 如果你愿意回头再看我一眼,你会看见我的勇气,即使心已碎的鲜血淋漓,仍执意牵起你的手的勇气…… 可你终究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我与你之间的故事,就结束在漫天彩霞的黄昏之下,在流动着七里花香的季节里告别。 后来你和她结婚了,我终于明白,你已经不爱我了。 桂花树下道别的那一刻,流动在我们之间那千丝万缕、缠绕绵延的不捨和心痛,终归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想,因为不爱了,所以不再依恋,不再回头。 生病后的这一年来,我已经不常想起你,毕竟努力活下去的这件事,已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偶然想起你时,会有些恍惚,一时间,以为那只是青春年华里,一场美丽浪漫的梦境,我遗忘了曾经的寂寞,也遗忘了心口的伤痕,只愿记得你的承诺与缠绵的爱情。 直到两天前,从父亲的手机传来你的讯息,你低沉的、压抑着哽咽的嗓音,越过汪洋大海,跨过所有悲伤的记忆,从遥远的彼岸传来。 你说想见我,你说想重新开始,你说你已拋下一切,你说……你依然爱我…… 那一刻,我的泪水就和窗外的大雨一样,彷彿永远也流不尽。原来,我的伤心从来不曾停止,可我的伤心也终在不断落下的泪水中渐渐释怀。 往事如窗外飘飞的落叶,纷至沓来,我低头看着细瘦的手臂上,佈满的针孔痕跡,抬眼看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只见憔悴枯槁的身躯。我还能给你什么呢?而你看见这样的我,又会有多少遗憾与愧疚? 就这样吧!我们之间就这样结束吧!只要记得青春正盛之际,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不管是对爱情美丽的想像,还是对未来天真的期望,都是属于你和我之间,永恆的时光。 而你,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刻,是永恆时光里,最美丽的诗篇。 你是我十九岁时,可望而不可及的心事,是我二十岁时,孤注一掷的勇气,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在落樱繽纷的漫天花雨下,与你的初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出自清代:纳兰性德的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间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一作:却道故心人易变) 驪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一作:泪雨零/夜雨霖) 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你的背影 我和你的相遇,是在大二下学期开学时,繁花落尽的冬末春初。 那一年,室友许晓樺报名了校园的歌唱比赛,她的歌声很美,对比赛也存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她为了比赛练习了很久,连乐手都找好了,是她艺大音乐系的男友林郁杰,准备要在比赛时为她伴奏小提琴。 没想到在比赛的前几天,林郁杰家里出了一点事,他父亲心脏出了问题,住进了医院,他赶紧请假回去南部照顾父亲,临走前,他对晓樺说已拜託我们学校的音乐才子为她当伴奏,于是晓樺就拉着我陪她去找“才子学长”。 我一边看着手錶一边拉住她的手。 「晓樺,既然你男朋友都帮你找好了人,你干嘛还要我陪你一起来找学长?我等会儿还要赶去饭店打工,今天是最后一天班了!」 晓樺转身对我摇摇头。 「你不知道,郁杰找的那位学长,是有名的理工学院帅哥,还是个高冷男,所以我当然会紧张!才会找你壮胆!」 我忍不住蹙眉看着她和眼前新完工的理学院大楼,这还是我第一次过来这里。 「那你男朋友为何要找这么麻烦的人帮你伴奏呢?而且还是学理工的,总觉得跟音乐沾不上边……」 「这我问过了,郁杰说是因为家庭因素,好像不知是哪个饭店的小开,将来要回去接管家业的,所以才没选择艺术学院,但在音乐的造诣上还是很出色的!」 「……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我觉得你唱的很好,根本不需要特别找人帮忙。」 晓樺刻意用夸张的语气回应我:「我可是未来歌坛的明日之星,当然要找最好的乐手来为我服务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 晓樺抬手勾住我的手臂,跟着笑了起来。 「我本来就很优秀啊!」 最后我还是无奈的陪着她,在理学院门口站了二十分鐘。不过后来约定的时间已到,我和晓樺却没等到学长。 「惠心,你在这等我一下,我进去问一下帅哥学长在哪里。」晓樺说完后,很快就跑进了理学院的大楼。 我站在一楼的阶梯旁,等了一会儿后,就被大楼前成排的樱花树吸引了目光。那时樱花已完全绽放,许多学生都聚集在花下拍照,还有同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在远处绘画。 我又等了片刻,仍不见晓樺的身影,于是转身探向整面落地玻璃窗的大厅,里头窗明几净,简洁俐落的设计,充满现代感,对比艺术学院略显陈旧的大楼,真是差了不只一大截…… 还在感叹时,风忽然扬起,将身后盛开的樱花吹的漫天飞舞,四处飘零,随着光影的流转曲折,玻璃窗上映出如梦似幻、漂浮于现实之外的迷离风景。 「……你在找人吗?」 低沉清冷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将沉浸在一片浮光掠影中的我,带回了现实。 回过神时,细看眼前玻璃上的倒影,你已走进了这片风景之中。 「……是,我和同学在等人。」 我很快转身看向你,你个子很高,穿着正式的深色西装,优雅中透着一身清冷的气质,身后是一片纷飞飘扬的樱花雨。你微偏着头看我,瀏海在风中拂动时,我看见了你那双如星辰般漆黑的眼。 明明是如此漂亮的一双眼睛,可却和你说话时的语气一样冷淡?? 「……你是许晓樺,郁杰的女朋友?」 我愣了一下,很快脱口而出:「你是帅哥学长?!」 话才一说出口,我们两人就都愣住了。 此时我才想起,晓樺根本没提过学长的名字……我尷尬的站在原地,脸颊越来越热,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 忽然间,你笑了出来,原来冷淡的眉眼,此刻也有了一丝暖意。 「学妹,谢谢你的称讚。」 我抱着手上的画册,满脸通红的望着你,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还好此时晓樺终于从大楼里出来了,解救了我的尷尬。 你和晓樺很快约好了练习时间后,看了下手錶,随即表示你还有事,就和我们道了声再见,转身离开。但你才走了两步,就突然又回过头,然后带着隐约的笑意,对我说了句:「学妹,我叫周志昊。」 我望着你的背影,脸又再次红了起来。 晓樺有些莫名的看着我。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没说话。 晓樺偏着头想了想。 「嗯,刚才好像因为太赶了,也没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呢!」 我和晓樺离开了理学院大楼,才走了几步,我就忍不住回过头。 石板步道上,两侧成排盛开的樱花树下,拥挤的人潮中,不知为何我却一眼就寻到了你。 我不自主的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你走进一片繁华似锦,直到我的眼底再也望不见你的身影。 如同往后的十年,我始终追逐着你的背影,直到最后…… 白月光 我赶到打工的饭店时,已经有些晚了,父亲在这家连锁饭店的粤菜餐厅当主厨,看见我差点迟到,显得有些不高兴,于是我对父亲讨好的笑了笑,就赶紧去工作了。 在更衣室换好制服后,我发觉今天週遭的气氛有些紧张,问了其他同事,才知道原来今天楼上的宴会厅正在办饭店董事长父亲的寿辰。晚宴并不算铺张,来参加的人,几乎都是他们自己家族里的人,整个过程显得很低调。我因为是工读生,所以被分配在一楼的餐厅服务。 父亲比我早下班,他在临走前先来找我交代了几句话才回家,内容不外乎是“要认真学习、不要怠惰……”,我一边点头如捣蒜,一边觉得尷尬,我都十九岁了,父亲还当我是小孩。 晚上下班时,我一个人站在饭店侧门的公车站,准备搭车回宿舍。忽然间,一旁的饭店大门走出了一大群人,每个人都穿的很正式,恭敬的簇拥着一位气质威严的老先生上车。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他们应该就是楼上宴会厅的人。 然后,我看见了人群中的你。 你就站在最后方,靠近门边灯光略微昏暗的角落。然后倚着墙,低垂着眼,先是松开了领带,后又整理了下袖扣,一脸的漫不经心,那双如星辰般漆黑的眼,就掩映在长睫之下。 此时似乎有人唤了你,你先是微微怔了下,随即很快的从人群后方快步走到车门前,然后倾身对着车上的人轻轻点头。片刻后,车子驶离饭店门口,其他人彼此寒暄一番后也跟着离开了。 最后只剩你一人依旧低垂着眼,沉默的站在原地,修长的身型,无声的溶入在一片墨色的冬夜里,城市繁华的灯火,也无法驱离围绕在你身边凛冽的温度。 我就那样远远的望着你,在公车即将到站时,你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眼看向我。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一时有些心慌,于是很快低下头,不自在的拨了下被风吹乱的发,匆促的上了公车。 公车驶过你所在的方向时,我隐约觉得你似乎在看我,我因为觉得尷尬所以没有抬头,直到车子停在前方路口的红绿灯前,我才回过头去看你,但已不见你的身影,只有饭店大厅透出的璀璨灯光,在清冷的冬夜里,映着一地的寂静。 * 校园歌唱比赛的结果,晓樺一如预期的拿了冠军,过了几天后,她把奖金拿出来请大家吃饭,于是晓樺、林郁杰和我们两人就约在学校附近的餐厅见面。 结果晓樺和林郁杰迟到,而你和我又提早到,完全不熟悉的我们,就这样相对两无语的併排坐着。 我个性安静,不像晓樺那样活泼外向,很容易就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而你话也不多,所以我们简单打了招呼后,就无话可说了。 后来我见你拿出一本手扎,低着头写着我看不懂的音符,我则转过头无意识的望着玻璃窗外来来去去的行人。 时间已近黄昏,一抹斜阳映入窗内,在你浓密的睫毛和发梢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黄暮色。一片静謐中,你突然开口问我:「那天晚上,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我寒假时去那里打工,那天刚好是最后一天上班。」 「……原来是这样。」你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又低下头专注的写着手扎。 我看着你笔下美丽的音符,禁不住好奇心,开口问了你:「学长在写什么?」 你抬起头看着我,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想和我说话。」 我的脸红了起来。 「学长误会了!我没这么想,纯粹只是担心打扰到你……」 你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在练习写曲……你会弹琴吗?」 我摇摇头,看着眼前的琴谱说:「我是书画艺术系,音乐那部份,我完全没天份。」 你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随后接着说:「……嗯,她对绘画也没有天份。」 我怔了下,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此时晓樺和林郁杰刚好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我也就没再多问。 经过这次的聚餐,我们彼此熟悉了许多,后来我偶尔会在艺术学院遇见你来找音乐系的同学,我才发现你对音乐的热情,远远超过你在理学院所学的课程。 我不自主的想起那个夜晚,你在夜色中落寞的身影,对于你因为家庭因素而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我总忍不住替你感到遗憾,所以只要看见你过来艺术学院,我就会抽出时间去找你,想给你一点支持,你也从没拒绝过我。 关于这一点,晓樺就曾经觉得困惑,她不只一次对我说,她觉得你待我有些不一样,相较于其他人,似乎更温柔一些。对于那些话,我当时并没有细想,也或许……是不敢细想吧…… 「学长,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我站在音乐教室的钢琴边,看着你专注的写曲。 你没有抬头,依旧认真的埋首在音符里。 「最近要做一份报告,暂时没办法过来。」 我有些失望,倾身看向你笔下正在修改中的乐谱,及腰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落,轻触到了你白净修长的指节,我赶紧起身将头发拨向耳后。 「……那这段时间都听不到你的琴声了。」 你没有回应我,反而突然偏过头静静的看着我,我很难形容你那时的眼神,明明是看着我,却又似乎带着些迷惘。 窗前的油桐树,繁密的枝叶遮蔽了落日馀暉仅存的一丝日光,教室里的光影忽明忽暗,只见你缓缓抬起手,在指尖轻触到我的发梢时,喃喃的唤了声:「若琪姐……」 这一章的章节名称「白月光」,是指可望而不可及的人或事物,一直放在自己心上,但却不在身旁。原出自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 目前是很常见的网路用语(对岸原创小说也很常使用),通常指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人或物,一直喜爱,却无法触碰。一般是表示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念念不忘的初恋这样的意向。 白玫瑰 教授正在台上认真的讲解艺术史,可我却心思飘忽的坐在窗边,望着眼前蜿蜒的人工河流和整排的落羽松。仿巴洛克建筑的艺术学院,略显陈旧的红砖建筑,相较于理工学院崭新的现代化大楼,彷彿像是走进了时光隧道。 想到这里,我愣了一下,接着就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怎么又想起你了呢? 若琪……我不断反覆的想起这个名字,想起你当时难掩的失落与眷恋。 那天以后,我渐渐发觉,我的心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从容,上课也不能专心,连最爱的水墨画也无法让我的心情平静。 我很困惑,可却理不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决定不再去找你,让一切回归平静。 * 春天的落羽松,葱绿中还带着些微的橙色,我低着头正准备走回宿舍,身后却忽然传来如大提琴般低沉的嗓音。 「……惠心?」 我停下脚步,一时彷徨不定,该回头还是继续往前走? 片刻后,我终究还是转身看向你。 你依旧是一身矜贵俊雅的气质,肩上揹着放有笔电的后背包,手上还抱着琴谱和厚重的理科专业书籍。不断在现实与梦想间奔波的你,脸上尽是疲惫的神色,却仍不愿放弃梦想,这样的你总让我心疼。 我迟疑的点了下头,心思矛盾复杂。 理智上想逃……情感上却捨不得,因为那一瞬间涌上心底的思念,让我无法转身离开。 我们两人就沉默的站在长长的落羽松步道上,谁也没有说话,静得彷彿能听见落叶飘下的声音。 终于,你先开了口。 「怎么这么久没看见你?」 我有些退缩,垂下眼睫,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的沉默来自于深藏在心底,如迷雾般的心事,你能……明白吗? 夕阳穿透云层,形成绚丽的云彩,在林间步道上散落一片柔软的晕黄。我低着头,无意识的以鞋底将一地凋落的松针轻轻划开。 「我……学长,我最近……比较忙。」 你没有回应,于是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直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旁划过一阵凉风,我才听见你带着轻微笑意的声音。 「你的脚边快挖出一个洞了。」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时,果然看见脚边有一团凋落的松针和泥土,蓝色帆布鞋的边缘也沾上了薄薄的泥灰。 我的脸忍不住的红了起来。 你伸出手,将手上的乐谱递给我看。 「……我完成了一首曲子,想弹给你听,可等了你好几天,都没遇见你。」 我看着乐谱上跳耀的美丽音符,眼底在瞬间隐隐泛起水光,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你,只见你漆黑的眼底,在夕阳下闪耀着柔和的微光,一向略带疏离的笑容,已被纯粹的温柔取代。 我的心在瞬间坠落于其中,这一刻,终于明白了缠绕于心底,不愿承认也不敢面对的心事。 我对你无法抑制的心动…… * 大四的你即将毕业了,我和你之间的交集也将要结束,无论多么不捨,这段时间里,我都不曾对你透露出一丝情绪。 毕业前夕,你来画室找我,一边看着我的画,一边问我:「惠心未来想做什么呢?」 我停下画笔,想了想。 「我想当老师,将我对绘画的热情传达给更多人。然后,如果有机会,我想开个画展……可我其实没那么厉害。」 你笑了笑,起身揉了揉我的发。 「要对自己有自信一些,在我看来,你是很棒的!」 我低下头,掩饰泛红的眼眶。 「在我看来,学长也是最棒的!」 你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记得要来参加毕业典礼,我等你。」 * 毕业典礼那天,我抱着一束自己设计的花束,站在大礼堂外等你。可等了许久之后,才终于看见了你的身影,但我根本就无法靠近你,因为簇拥着你的人实在太多,我只好远远望着你,然后努力掩饰心底的失落,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夏季的艷阳落在手中的白玫瑰上,花瓣晶莹剔透的水珠,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我走到树荫旁的长椅坐下,缓缓闭上眼,想躲避极盛的炙热所造成的短暂眩晕,结果才刚睁开眼,抱在手里的花束却忽然被人给取走了,我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你低沉的嗓音。 「你的花是要送给我的吧?」 我眨了下眼睛,一边躲避烈日刺眼的光线,一边赶紧起身对你点点头。 「学长怎么过来了?你的朋友呢?不用陪他们吗?」 你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转身看向大礼堂的方向。 「他们很忙……你刚怎么不过来?」 我摇摇头。 「人太多了,怕打扰到你。」 闻言,你微微蹙眉,欲言又止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垂下眼看着手里的花束。 「……你喜欢白玫瑰吗?」 我嗯了一声,垂眼看着盛开的雪色玫瑰,抬手轻触柔软的花瓣。 「玫瑰是极艷丽的花朵,白色却是最纯净的顏色,所以我觉得白玫瑰就像夜空绚烂的烟花,在瞬间绽放后的寂静。」 微风扬起,雪色花瓣随着漂流的风,轻轻的拂动。 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片刻后,你忽的向前一步,将我轻轻拥进怀里,叹息般的在我耳边低语:「……傻女孩。」 我怔怔的靠在你的心口,还来不及思考,所有的心事和不捨,就随着无法抑制的泪水,悄然无声的落下。 原来,你什么都明白…… 明白我所有的心事、我的彷徨、我的不知所措,和我深藏的?? 悲伤的爱情 陷落 自你毕业以后,我们就断了连系,我只听说你因为工作的关係去了国外,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而不再联络的原因,我们彼此都很清楚。 因为你并不爱我。 既然无法给我承诺,就不需要耽误我,我明白这是你唯一能给我的温柔。 这段感情就像紧握在手中的最后一段风箏线,风箏已经远在天际,几乎看不见了,而我其实也早已握不住,但还是捨不得放开手中仅存的一丝重量,只是风太大,终归还是成了断线的风箏,飘向我无法企及的远方。 * 漫长而炙热的暑假结束了,我回到从前的生活,认真的上课、专注的绘画,然后努力将你刻划在我心底的痕跡,遗忘在夏季凋零的雪色玫瑰里。 深秋的午后,我和晓樺偶然经过音乐系的教室时,望见窗台边的油桐树,花季已过,不復繁花盛开时的五月雪景,橙红色的枝叶,伴随着教室里传来的悠扬琴音,在秋阳下轻轻的摇曳。 我停留在窗前,静静的聆听回忆里动人的音符。此时晓樺忽然唤了我一声,回过头时,只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带着一丝同情的语气对我说:「惠心,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 晓樺和我坐在图书馆里,她低垂着眼,沉默了片刻后才对我说:「……郁杰暑假时,去了纽约的音乐学院找他高中时的学长,然后听到了一件事。」 我有些不明所以,偏着头问她:「什么事?」 晓樺先是抿了下唇,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将整件事情告诉我。 「郁杰在纽约时,那位学长突然问起了志昊学长的事,原来志昊学长在高中毕业后,也曾经在那所音乐学院唸书,但读了不到一年,就因为他的哥哥出了意外,所以被迫放弃学业,回来台湾。」 闻言,我虽有些讶异,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晓樺,你要说的应该不只这件事吧?」 晓樺点点头,才继续道:「其实我原本也不想告诉你,可我见你这几个月都这样闷闷不乐,所以我想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实情……希望你不要再想他了。」 突然间被说中了心事,我有些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晓樺握了下我的手,安抚我的情绪,接着继续说:「……志昊学长在纽约唸书时,喜欢上一个学姐,那个学姐比他大四岁,当时已经在读研究所了,听说长得美又很有才华,但因为年龄的差距和家世背景的因素,那位学姐一直没有接受他。后来学长在回到台湾前,听说还为了要和她在一起,差点和家族决裂,不过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他还是按照家族的期望放弃了音乐,回到台湾。这几年来,许多女生都对他表示过好感,可却不曾听说他和哪个女孩有过交集。」 晓樺说完后,忽的抬头看着我。 「……郁杰在纽约时,看过那位学姐。」 我疑惑的嗯了一声。 「她和你……在气质和神韵上,有几分的神似。」 闻言,我当场就怔住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晓樺蹙起眉,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他似乎对你很特别?我想……这就是原因。」 * 父亲要我去饭店找他,因为他看我这段时间瘦了些,所以煲了汤要给我补身体。 我坐在公车站牌前,看着手中的保温瓶,心里对父亲有些愧疚,想着该振作些了,不可以再让家人和朋友担心。 城市的夜晚,华丽的霓虹闪烁,澄净的星光隐没于其间,细细寻觅,终见一簇温柔的星辰,在夜色中隐隐闪耀,如同那一夜,你在寂静的墨色里,依然耀眼的身影。 夜风拂过我的发,却吹不散心底的思念与失落,我望向一旁气派华丽的饭店建筑,窗边亮着一盏盏暖黄柔和的灯光。无论你与我曾经多么靠近,可这才是你真实的世界,那是无论现实面或感情路,都与我无关的世界。 「惠心……是你吗?」 记忆中,熟悉的低沉声线打断了思绪,我的心在瞬间一阵悸动。转过身时,只见你背着光,穿着深色西装站在一旁的银色轿车旁。 我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出现在我眼前,只能怔怔的望着你,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你缓缓走向我,银白色的月光流洩在你的周身,清晰的映出你俊秀的身影。五个月不见,你变得有些不同,眉眼间,隐隐透着一丝沉着严谨的气质。 我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藉着夜色掩饰微热的眼眶。 「学长……好久不见了。」 你点了下头,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对我说:「刚才在车上就看见你了,可又不敢确定,所以又绕回来确认,果真是你……你还好吗?怎么穿这么少?」你看着穿着略显单薄的我站在寒夜里,下意识的就将外套脱下,想为我披上。 我提着手上的保温瓶,想起了父亲和朋友的担忧,于是往后退了一小步,对你摇摇头。 「我不冷,谢谢你。」 你看着我疏离的举动,似乎有些疑惑,拿着外套的手先是顿了下,才慢慢收回。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一旁不断流动的车河,车灯的光束忽明忽暗的掠过你的身侧,将你的轮廓刻划的更为立体,深邃漆黑的眼底,映出琉璃般的光影,里面有我始终读不懂的心事…… 我不知如何是好?捨不得让你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最后我选择了逃避。 「学长,太晚了……我先回去了!」我退了一步不再看你,压抑心里的不捨和浓厚的思念,转身逃离你的身边。 「惠心!」 手腕忽的被你紧紧握住,我却没有勇气回头,因为我不愿即将落下的泪水,让你感到为难。 你往前一步,站在我的身前,仍然紧握着我的手。 「你在生我的气吗?……我在你开学时,有打电话给你,那时我还在纽约……因为你没有手机,所以我打到宿舍找你,可晓樺似乎对我有什么误会,不愿让我和你说话,所以我才没有联络到你。」 闻言,沉积在心底的委屈,终让我的眼泪无法抑制的落下。 你怔了下,随即抬手拭去我的泪水,轻声叹息。 「对不起,是我伤了你……你不要哭……」 * 你开车送我回宿舍,一路上我们两人都很安静,只有cd播放的钢琴演奏曲,不断在车内回盪着悠扬的旋律。 下车时,你从后座拿了一个提袋给我,我疑惑的看着你。 「……这是什么?」 你点了下头,将提袋放进我的手心。 「手机,我原本就想着这几天拿去给你,这样我们以后联络就比较方便了。」 我看着袋子里精美的包装盒,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握住你的衣袖脱口而出:「我们要联络什么呢?」 你先是怔了下,随即轻蹙起眉宇,长睫下清冷澄澈的眼睛,此时彷若陷入迷雾般的困惑深沉。 你就这样任我握着你的手,片刻后,你才对我说:「我不知道……但我放不下你……」 我摇摇头,松开你的衣袖,在转身离开前,说出了一直放在心底的话。 「我就是我,我不想成为谁的替身,我想要你在看着我时,看见的是真正的我,而不是对另外一个人的回忆。」 * 你送给我的手机,铃声响起了几次,可我总是在犹豫间就错过了接起的时机,后来电话就再也没有响过了。我似失落又似松了一口气,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将你遗忘…… 你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一个月,直到那一晚,我刚离开画室回到宿舍。洗完澡后,晓樺还没回来,另一位室友已经睡了,我不敢开大灯,于是就着玄关的小灯,将画具收好放进抽屉里。 月光从窗外照进书桌前,我看见书桌一角早已没电的手机,在月光的折射下,崭新的金属外壳,闪耀着银白色的光泽。我拿起手机,静静地看了许久,脑海闪过你最后离去时的身影,那天的月光就和今天一样的明亮??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是期待什么,拿出了充电线就将手机充电,结果才一开机,就看见三通未接来电,显示的都是今天的日期,而距离最近的时间是半小时前。 我犹豫了许久,最后慢慢走到靠窗的位置,第一次拨通了手机。 窗外月色幽静朦胧,耳边的手机传来阵阵单调的铃声,响了很久却没有人接听,我隐隐有些失落,正准备掛上电话时,就听见你略带沙哑的嗓音。 「是惠心吗……?」 我紧握了下手机,压低声音回答:「学长……你找我?」 「……嗯。」 我有些不安,抬头看了一眼室友才继续道:「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你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轻笑了一声。 「没有,你不用担心,只是喝了一点酒。」 「喝酒?为何要喝酒?你没事吧?」 「嗯,没事……」 室友似乎被我吵醒了,翻过身往另一侧睡,我赶紧走到寝室的角落,将声音压的更低。 「……学长,你人在哪里?」 我放心不下你,问到了你的地址后,很快拿了钥匙和钱包,拦了计程车就赶到你的公寓去找你。 独立的公寓大楼,管理严格,管理员确认了我的身份后,才让我上楼,但按了你大门口的电铃,却没有人回应。我有些焦虑,犹豫了片刻,才按了旁边的电子锁,那是你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密码。 推开大门后,入眼的是一片全景的落地窗,喧嚣的尘世被隔离在外,一室昏暗中,窗外璀璨繁华的灯火,投射出各色明暗、深浅不一的破碎光影,无声的映在大理石地板上。 室内挑高设计的客厅,採北欧简约的设计风格,低调优雅又冷清。我慢慢走到黑色皮革沙发旁,看见你闭着眼,斜躺在扶手边,桌上还有未喝完的威士忌酒瓶。 我微蹙眉,走到你身边,蹲下身轻声唤你。 「学长?你醒醒……别睡在这里,会感冒的。」 闻言,你缓缓睁眼,眼神迷茫恍惚。 「……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起身将你扶起,你的步伐有些微的不稳,我吃力的带你走到房间,帮你脱下外套后,又整理了一番,准备要离开时,已经很晚了。 「学长,我要回去了,你喝醉了,下床时要小心。」 你张开眼对着我轻轻点头,此时瀏海顺着动作,凌乱的落在前额,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几颗,和你平时的模样完全不同。你虽没有说话,但似乎清醒了一些,眼神已不似刚才的迷离。 我还是有些担心,于是又蹲下身靠近你。 「学长,你真的没事吗?」 这次你犹豫了片刻,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吗?」 闻言,我怔了下,然后在昏暗的光线下,细细凝视你的眼。 「学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专注的望着我,然后轻轻点头。 「那么……你知道……你眼前的女孩是谁吗?」 你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时,你伸手轻轻拨开我的发,抚上我的脸颊。 「惠心,在我眼前的……是你。」 这一刻,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在你温柔的吻上我的唇时,我闭上眼,任泪水缓缓滑落。 华丽闪耀的灯火渐熄,城市一片寂静。 我的心终于完全陷落,再也无法回到最初…… 大雨 卧室的房门未关,天色微明,一丝晨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斜映在卧室的角落。 我坐在床边,轻抚你熟睡中的眉眼,那是无论如何伤心,依然令我心动难捨的轮廓。 离开了公寓,迎面而来的晨风,带着初冬微凉的气息,我缓缓走到公车站,远望着朝阳从櫛比鳞次的大楼间缓缓升起,繁华的城市不復入夜时的喧嚣,一片寧静。思绪在晨曦的风中漂泊,我们之间无法回到过去,却也不知该如何走到未来…… 那天以后,你依旧忙于工作,偶尔会来学校看我,但对于那晚的事,我们两人都隻字不提,或许是因为你给不了承诺,而我也承受不了施捨的爱情。 * 「惠心,你没事吧?怎么这几天看起来都病懨懨的?也没发烧啊……」晓樺边说边拿起了耳温枪,蹙着眉,疑惑的看着上面的数字。 我摇摇头,有气无力的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很累,吃不下又头晕想吐。」 「听起来好像是肠胃炎,你先休息一下,我下课以后再陪你去看医生。」 我躺回床上,无力回应。 另一位室友听完后就笑了出来。 「若不是知道惠心没有男朋友,我真会怀疑你是不是怀孕了呢!因为我姐怀孕时,就是这些症状。」 「别乱讲话!想也知道不可能!」晓樺说完后,就拉着室友一起去上课了,没发现我心慌的神情。 我撑起身,认真回想,生理期确实在月中时就该来的,可现在已经快月底了…… 我越想越心慌,忍住下床时的眩晕感,换好了衣服,撑着身体走去学校附近的药妆店,想买验孕试纸。但药妆店里人很多,还有不少都是和我同一所大学的学生,我根本连走到货架边都不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茫然的走出店外,一个人站在马路边,不知所措的看着往来的行人,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回到寝室后,我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拿出手机,看着萤幕上唯一的连络人号码,按下了通话键。 你很快的就接起电话,乍听见你的声音,我怔了下,然后就再也无力掩饰慌乱害怕的情绪,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听见我的哭声,一时间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在听见怀孕两个字时,你当下完全无法反应,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后来你开着车陪我去诊所检查,当医师告诉我们,我确定怀孕了。我和你都茫然的看着写满了医学检验结果的报告单,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们沉默的走出诊所,你垂眸不发一语的走在我的前方。看着这样的你,我突然很后悔,为何要告诉你呢?可当时的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后来,你终于回头看向一脸泪水的我,先是怔了下,随即轻蹙起眉宇,很快上前轻轻拥住我。冬阳下,微薄的日光依旧寒凉,你胸口的热度,是我唯一的温暖。 「对不起,你别哭,我会照顾你的……」你轻抚着我的发,片刻后,柔声的对我说:「我们结婚吧……」 我们结婚吧…… 我怔怔的靠在你的心口上,明明对你的感情是这样的深刻,但乍听见这两个字时,我的心却一阵疼痛。 那是害怕得到后又失去的疼痛。 我微微颤抖的握住你的衣袖,鼓起勇气问你:「……学长,你爱我吗?」 你低垂着眼,专注的望着我,温暖的掌心,轻抚过我的脸颊。 「我是爱你的……」 那一瞬间,我清楚的看见你眼里一闪而逝的犹豫。我缓缓闭上眼,倾听你的心跳声,泪水就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在你的掌心,你的手先是微微的颤了下,然后就更紧的拥住我。 停车场的墙边种了几株寒樱花,有几朵已落在一旁的银色车身上,微风拂过时,粉色的樱花就轻轻飘落在你的肩上。 我忽然想起,我们就是在落樱繽纷的季节里初识的。当时的你毫无预兆的走进一片花雨纷飞的琉璃光影中,从此在我的人生风景里,也拥有了繁花盛开的季节。 如今回想,或许从最初的那一眼,一切就已註定,我终究要与你走过这一段繁花落尽的岁月。 * 后来那一晚,你对我诉说了你的故事。 原来你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是你父亲的原配所生,而你的母亲则是父亲的情人,她生下你后,因为受不了大家族里的规矩,几年以后,拿了一笔钱就离开了。你的大哥从小就受菁英教育,一路被当做继承人栽培,原本以为他会顺理成章的成为接班人,可没想到他却在几年前因为车祸意外过世,后来你就被要求放弃音乐,从美国回到台湾。 夜空月华如水,不时扬起的风带着冬夜的寒意,你低垂着眼睫,眼底是安静的忧伤,淡淡的对我倾诉有关你的一切。 你说和父母并不亲近,母亲选择让你回来,也是不得不的决定。并且他们都是很强势的性格,所以与你在一起,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美好,过去你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放弃你,所以你最后问我,是否真的愿意与你在一起? 我没有犹豫的握住你的手,轻轻点头。 回忆起一年前的那个冬夜,一样是清冷的月光和寂寥的星辰,可那一夜的星空,因为你的出现,成为我心底最美丽的夜色。 * 后来的一切就像早已预知的结果,我们结婚了,你却因为这段婚姻得不到父母的认同与谅解,离开了家族经营的事业。然后为了梦想,你决定再去美国继续进修。而我也因为怀孕休学而让父亲和朋友伤透了心,最后随着你离开了台湾。 离开学校的那一天,晓樺哭着握住我的手。 「惠心!你听我说,学长未必是真的爱你,他喜欢的那个学姐,两个月前结婚了,学长在她订婚时还飞到纽约去,只为了亲眼证实这件事!」 我怔在当场,心底的酸楚不断扩散。 「你只是替身!学长得不到真心爱的人,所以才选择了你……听我说,有了孩子也没关係,没必要放弃一切随他走!你这么优秀,放弃你的才华太不值得了!」 我流着泪抱住了晓樺。 「可放不下的是我,我的心已经交给他了,再也收不回来了……晓樺,对不起……谢谢你……」 「傻瓜!这样为他值得吗?值得吗……」 我无法回应她,只能抱着她不断哭泣。 时至今日,我依然还记得晓樺的声音,是那么不捨和遗憾。 * 我放下了一切,随着你离开,然后我们真正经歷了现实的残酷。 在美国时,因为经济拮据,你必须一边唸书、一边工作,还要照顾因怀孕而身体虚弱的我,这对从小锦衣玉食,一路顺遂的你而言,如同从云端坠落到人间,于是你变得更为沉默。 我总在深夜看见你拖着疲惫的身驱回来,然后在桌灯下继续努力完成你的学业。当时的我很想靠近你,想为你做些什么,但你与我之间,似乎总隔了一道墙,明明你是那么温柔,我甚至偶然会在梦中感觉到你轻抚着我的发,亲吻我的脸颊。可醒来后,你轻蹙的眉宇,却带着隐隐的疏离,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走进你的心。 是因为我不懂你的世界?还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于是我总在你熟睡时,看着手里的婚戒,想着你为我戴上时,对我说的话。 我会永远爱你…… 永远爱我??还是试着爱我?我始终不敢探究?? 后来在芸綺出生前,父亲辗转得知了我们的现况,于是拿出他所有的积蓄,寄给我们当生活费,我流着泪看着存摺里的钱,心里对父亲只有深深的愧疚。 二年后,我们回到台湾,我回去看父亲时,他很疼爱芸綺,但对我仍存有隔阂,我想是因为自己太让他失望,于是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再回到学校完成学业,让他感到骄傲。 回到台湾的这段时间,你的工作并不顺利,几乎只有在对着芸綺时,才能看见你的笑容。 又过了二年,你告诉我你遇到了一位以前的朋友,她相当有才华,所以你决定和她一起成立音乐工作室。 后来在一次工作室的聚餐里,你将她介绍给我。 「惠心,她是我工作室的投资人兼伙伴,也是我以前的学姐。」 我看着她时,不知为何,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直到她递了名片给我时,我才明白我的不安来自何处。 名片上的名字印着「姚若琪」 我怔怔的看着手上的名片,片刻后才抬起头望向她,眼前的女子,气质高雅,美丽绝艷如一朵盛开的血色玫瑰…… 她牵着一个小男孩,对我礼貌性的笑了笑,小男孩的年纪和芸綺一般大,是她的儿子,生的白白胖胖,非常可爱。 我想向你倾诉心底的不安,可你脸上意气风发的神采,是我不曾见过的模样,我不忍让你为难,于是什么也没有说。 几个月后,她带着小男孩来家里,芸綺和小男孩玩的很开心。在离去时,她突然问我是否可当她孩子的保姆,因为她的母亲生病了,无法再为她照顾小孩。对于她的要求,我的心里是有些抵触的,可芸綺期待的表情和小男孩乖巧可爱的模样,让我无法拒绝。 之后你的工作越来越忙碌,我的心也逐渐不安,在一次你休假回来时,我终于对你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惠心,你为何要这样紧张?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选择了你,就不曾再想过别人,你不要担心好吗?」 你不断安抚我的情绪,也在忙碌的工作中,儘量抽空回家陪我,希望让我安心。但随着工作室的业务量逐渐增加,你越来越忙,后来几乎都是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我曾试着问你,是否能多陪陪我,可你只要听见我这样的要求,就会微微蹙眉,我想说的话就这样又放回了心里。 其实,我一直想要问你,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看漫天飞雪的风景?那是我们结婚时,你说要带我去的地方。 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说没有能力带我去蜜月旅行,但将来一定会带我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然后你问我想去哪里?我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来,最后我想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雪,于是就对你说:「学长,你就陪我看一场雪吧!一场漫天飞雪的风景……」 * 这几年来,你很少陪在我身边,可芸綺和晨枫这两个孩子,可爱又乖巧,他们陪着我渡过这段寂寞的岁月。回顾以往,我仍真心感谢上天给了我这两个如天使般的孩子。 后来小孩逐渐长大,我想回学校继续唸书的想法也日益强烈,某次偶然参观了以前大学教授开的画展后,我决定重新拿起画笔,挥洒我曾有的梦想。 我记得那是个闷热、总是下着午后雷雨的夏季,芸綺刚放暑假,晨枫也回去德国了。你刚回到家,微蹙的眉宇,似乎藏有心事,在我和你说完这个想法时,你只是淡淡的回应我:「孩子还小,再等等吧!」 我想起父亲对我的期望、想起曾经的梦想,终于哭了出来,对你说出了我所有的委屈。 「志昊!我不是你放在家里,只能帮你打扫、顾小孩的保姆,你从来不曾想过,我也有自己的梦想!」 你怔了下,赶紧起身安抚我,握着我的手臂对我说:「惠心!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挡,只是现在我的工作上有些问题……」 当下的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只想着父亲日渐苍老的容顏、画展上令我无比嚮往,技巧精湛的画作和这些年来孤寂的婚姻生活。 我摇头甩掉你的手,转身奔回房间,锁上了门,什么也不想听…… 过了许久,你走到房门前,轻声对我说:「惠心,对不起,工作上有很重要的事,我要赶回去……你的事情,我们再找时间谈谈好吗?」 我没有回应,在下着大雨的夜晚,只听见你离去的脚步声,隐约回盪在耳际。 隔天芸綺要去参加三天二夜的夏令营,我为她整理行李和背包时,她忽然摸了下我的脸颊:「妈妈不要哭,爸爸不是故意的,我昨天晚上看见他离开的时候,也很难过……今天是爸爸生日,妈妈做个蛋糕给爸爸,他一定会很开心,这样你们就会和好了!」 我看着芸綺天真童稚的脸上,带着一丝忧愁,觉得很抱歉,不该让孩子为我们之间的事情担心,于是在芸綺离开后,我做了蛋糕,然后搭车到公司找你。 那天依旧是午后雷雨的天气,我撑着伞,提着蛋糕,站在你工作室的大楼对面。午后的大雨让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潮更显壅塞,我望着对街,心底急迫的想见到你。结果就在红绿灯刚转换时,我才准备走过斑马线,一台机车就因来不及煞车,撞上了我手上提着的蛋糕,刚做好的蛋糕就这样摔落在地面,我也吓的跌跪在地上。 机车骑士是个年轻的学生,他很快停下车将我扶起,再将蛋糕拾起给我,但摔落的蛋糕已经不能吃了。年轻的男孩一脸愧疚,想拿钱赔我,我摇摇头告诉他没关係,叮嘱他骑车要小心,就让他离开了。 我弯下身拿出手帕擦乾净小腿上沾了雨水的泥沙,看着手上的蛋糕,心里有些难过,原本是想让你的生日开心一些的。 我叹口气,重新起身要过马路时,却在交错拥挤的人潮中看见了你。 你和她站在大楼的廊簷下,共撑着一把伞。 我站在对街,看着她对你笑的那样美丽,我一时有些无措的看着自己一身粉白相接的格纹衬衫和灰色及膝裙,及肩的长发也在刚才的混乱中有些凌乱。 我停在原地,尷尬的抚平被雨水淋湿又沾了沙的裙摆,然后才准备过去对街见你,可却在此时看见她一手撑在你的肩上,倾身靠近你,另一手将伞往下一放,遮掩住了旁人的视线,然后垫起脚跟…… 周遭的车声、雨声和行人的交谈声,全在一夕之间消失,我的心跳也彷彿在瞬间停止。明明是炙热的夏季,我却全身冷得隐隐颤抖,想要过去对街唤你,却迈不开脚步,我就这样怔怔的望着你们…… 不知过了多久,伞又慢慢撑起,她就靠在你的胸口,你拥着她轻轻摇头,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想要忍住眼泪,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泪水就和天空落下的大雨一样无法停止,不断的流下…… 我紧按住胸口,压抑心痛的感觉,片刻后,终于有力气往前走了一步,可号志灯却转成了红灯,我浑然不觉,若不是身旁的行人阻止了我的脚步,我已走入车阵之中。 马路上的车辆依旧川流不息,拥挤而缓慢,我的视线不断在车阵和人潮交错中追逐你的身影,可号志终于由红转绿时,你已不在原地。 我心慌又无助的穿梭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努力寻找你的身影,大雨滂沱下,街道上无数伸展开的炫丽伞花,在逐渐黑暗的天空下黯淡,我终于累的再也无力继续往前走。 我站在冷清的街边拿出手机,再次按下通话键,依然是机械式的语音回应我。 「您拨的号码未开机请稍后……」语音还未停,我已再也撑不住了,无力的蹲坐在路边,不断流着泪,哽咽的唤着你的名字…… 志昊、志昊…… 你在哪里…… 道别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时分,我推开了大门,窗外厚重的云层下,隐约透出一丝朦胧的月光,我抬头看见客厅的时鐘……刚过了十二点,我最后还是没能和你一起度过这个生日。 我扶着墙面,无力的松开手,装着蛋糕的提袋掉落在脚边,我转身倚着墙,缓缓滑坐在地面。 低下头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被大雨打湿的发,此时跟着缓缓滑落,遮住了部份的视线。我抬起手将婚戒对着月光细细端详,银白色的金属闪耀着金色的微光,心明明已经空了,脑海里也一片空白,但流尽的泪水,此时却又缓缓滑落。 我拿下婚戒,左手的无名指上,清晰的印出一圈明显的戒痕……我以为幸福的痕跡,可是束缚你的绳索? 我双手抱膝坐在客厅的角落,心碎、无助、期盼、等待和绝望的情绪,不断的交替循环,直至窗外的天空,从全然的黑暗,渐渐转变成灰蓝色的天际。 当第一丝晨光亮起……我明白,我们之间有些事……或许已经结束了。 夏日的早晨还未如正午那般炙热,我在院子里将清洗好的床单一件件晾好。明明身体已经很疲倦,走路时甚至会感到阵阵的眩晕,可只要我一停下来,昨天你们相拥的那一幕,就会不断的浮现在脑海,那是一种几近凌迟的痛苦。 晨风带着暖和的温度,轻拂过耳际,我抬手将额前的汗水轻轻拭去,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大门开啟的声音。 转身望去,是你。 金色的阳光下,晒好的被单在风中像波浪般起伏,空气中飘散着洗衣精混合着日光的淡淡香气。 我们安静的望着对方,和平日一样的清晨,却又似完全不同……原来,是因为你眼底的愧疚和闪烁的水光。 看着这样的你,我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我手上抱着还未晾晒的床单,往前走了几步,忍住心底的悲伤,轻唤了你一声:「志昊……」 你忽的快步向我走来,然后将我紧紧拥在怀里,手臂还隐隐的颤抖,彷彿怕我从此消失。 四周一片寂静,不时扬起的风,穿梭在树梢和枝叶间,我听见你在我耳边哽咽的低语:「我爱你……」 手上洗净的被单掉落在地面,沾染了灰尘和落叶。 我安静的靠在你的胸口,视线越过你的肩膀,只见一片澄净无瑕的蔚蓝天空,如深海的蓝那般寂静。 泪水从乾涩的眼角缓缓滑落,我彷彿坠入了那一片寂然无声的深海,然后逐渐下沉…… 后来的二个月,你几乎天天都回家陪我,可随着你微蹙的眉宇所透出的忧虑,这短暂的幸福,就像小心翼翼走在钢索上的步伐,随时会跌落云端。 我曾问过你是否有心事?可你只是将我拥进怀里,然后对我说:「惠心,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可是志昊,你知道吗?离开的人,从来都是你…… * 我记得那天是芸綺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开车去父亲那里将她接回家。可你接到了同事打来的电话,于是就先赶回去工作室处理公事。后来我决定自己搭车去接芸綺回来,才刚要出门,就听见了电铃的声响。 我打开大门时,先是看见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眉眼间觉得有些熟悉,还不及细想,她身后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就缓缓摇下,然后我看到了你的母亲。 我先是有些错愕,然后就是惊慌,为何你的母亲会来找我?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无法谅解我们的婚姻,也拒绝我们带芸綺回去探望她。 「您好……」我有些紧张又不知所措的望着她。 「上车吧!」 依旧是和当年一样冷漠轻蔑的语气,甚至不曾看我一眼。 我对她点了下头。 「……不好意思,我现在要去接我女儿,没办法离开。」 闻言,你的母亲终于转过头来看我,语气淡漠的说:「相信我,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我愣了下,偏过头看向一旁的年轻女子,她随即垂下眼,不再看我。 后来我打了一通电话给父亲,告诉他我会晚点去接芸綺,就坐上了你母亲的车离开。 一路上,车里是一片冰冷的沉默,我不安的看着车窗外,乌云密佈的天空,彷彿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偏过头看了一眼你的母亲,她正闭着眼似在小憩,但我知道她只是不想看见我。 下车时,我们到了一家大型的妇幼医院,我疑惑的看着眼前崭新的大楼,不知为何要来这里。直到我随着你母亲的脚步,走进了病房后,一切的答案终于揭晓。 所有无法承受和不敢面对的真相,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刺进心里,我看着眼前的离婚协议书和躺在病床上流泪的女子,终于明白,一切的挣扎都已是徒劳,流尽所有的眼泪也无法改变椎心的事实。 这十年来,我所珍惜的一切,是否从来就不是爱?而是你不得不施捨的温柔? 我脚步虚浮的离开病房,想起这段时间以来,你突如其来的愧疚、微蹙的眉宇和带着忧伤的神情……一切都有了解释,而「我爱你」这三个字,原来是你背叛婚姻之后寻求的救赎…… 站在医院的大厅,我茫然的望向天际,刚才醖酿许久的大雨,终将这座城市淹没。 走入滂沱的水雾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我冷得不断颤抖,在恍惚间,彷彿又看见病房里散落一地的白玫瑰和滴落在花瓣上的血痕,那是刀刃划在心上,永远无法癒合的伤口。 雨势来的仓促,无人的街道上,一阵煞车声传来,你的车子就停在我的前方,随着车门开啟,我听见了你的呼喊声。 你在瓢泼大雨中向我奔来,为我撑起伞,然后将我紧紧拥进怀里。在一片落雨声中,我听见你对我说:「惠心,不要哭、你不要哭……我带你回家……」 我倚靠在你的胸口,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眼泪始终不曾停止。 「志昊……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你抱着我的双手隐隐颤抖,流下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衣襟。我望着灰暗的天际,忆起了那日清晨的蔚蓝晴空……我终于沉没在那片深海之中。 * 最后一次见你,是在夏季即将结束的黄昏,你提着收拾好的行李,走到院子的桂花树下和我道别。 大雨刚过,天空晕染着一片澄红色的晚霞,桂花树下的鞦韆架,是你为我和芸綺亲手做的。我坐在鞦韆上,轻轻的摆盪,泪水伴着凋零的落叶,飘散在扬起的风中。 你走到我的身前,放下了行李,伸手扶住了微微摆盪的鞦韆架,然后蹲下身望着我。 你抬起手,指尖轻抚过我的脸颊,最后一抹残阳映入你的眼底,里面是一片即将泛滥的水泽。 「……惠心,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泪眼相望,我握住你抚在我脸颊上的手,另一手的指尖,微微颤抖的轻划过你的眉眼,像二十岁时,那个初冬的清晨。 「志昊,现在的我太恨你??因为你让我再也无法相信这个世界,让我怀疑我曾经这样爱过一个人,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心有多么疼??疼的连呼吸都费力了??」 你无力的单膝跌跪在我身前,泪水滑落在我的掌心。 我摇摇头对你说:「你走吧!不要回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原谅你了,我会去找你的……」 你在转身前,最后1次将我拥进怀里,墙沿下的七里香,在夏末的夕阳下,映着一层暖黄色的光影,淡淡的香气随着微风拂过,静静的流动在你我之间,那是离别的花香。 我望着你离去的背影,忆起了初识时,你走入一片繁花盛开里的身影,剎那间,这些年来所有的回忆,就如潮水般涌现在心底。泪水不断的滑落,我在不觉间起身跟上你的脚步,我想唤住你,可伤痕纍纍的心却已没了勇气……我只能在心里不断无声的吶喊。 志昊,你回头看我一眼??若你回头,我愿与你牵手再走一回…… 我走到门前,看见你停下脚步,站在车门前。 我最后一次鼓起勇气想留住你,却看见了车窗内的她。 我的脚步停滞,在你的身影逐渐模糊之际,我退了一步,退出了我们曾经共存的世界与记忆,垂下眼不再看你,然后缓缓闔上大门。 横亙在你我之间的,是眼泪匯集成的河流,心碎至此,一切已惘然。 后来你和她结婚了,远走美国。 这十年来的感情,终是回归到了原点,你牵起心系多年的红玫瑰,而我如梦一场。 * 这个冬季总是下着雨,窗外的樱花开了又谢,还不及细细欣赏,就又再次被大雨打落。 你应该已经回美国了,其实那一天,原是想请父亲代我去见你一面,只是想了许久,却始终不知该和你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我接到你母亲的电话,她说你的状况不好,希望我不要去见你,否则只会让你更难受,她会把这件事处理好。 我听完后,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父亲曾问过我,是否会后悔?是否还恨你?我摇摇头,然后思考了很久很久,决定用小王子和狐狸间的对话,为我对你的感情下一段註解。 小王子驯养了狐狸,当分离的时刻接近时,狐狸对小王子说:「我想哭。」 小王子回应她:「这是你的错,我并不希望你难过,是你要我驯养你的,这样看来,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得到!」 狐狸回答小王子说:「我得到了,因为那些小麦的顏色。你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麵包,麦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麦田无法让我產生联想。但你有一头漂亮的金发,所以如果你驯养我,就会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因为自此以后,只要看见金黄色的麦子,我就会想起你,然后爱上风吹过麦浪的声音。」 我爱过也心碎过,再回首,经歷过的一切我已释怀,只希望让这份爱回到最初时的纯粹,如同我现在望着窗外飘落的樱花雨,只记得你刻划在我心底,曾经心动的痕跡。 我最近常常在梦境里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景,或许是我仍惦记着曾经和你的约定,也可能是因为我即将离开了。 我和父亲谈过,他明白我所有的心事,也瞭解我已放下一切,唯独芸綺是我最捨不得的掛念。她还太小了,我无法让她理解这一切,她将要面对的是我离去后极大的伤痛……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唯一能留给她的,就是我全部的爱。 志昊,对于你,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和你好好的说一声“再见”,因为我们始终不曾真正的道别。最后,我希望你带着芸綺继续走向未来的人生,然后将我留在回忆里,不要也不该为我停留…… 既然这一次是我先离开,那么,就由我先道别吧! 志昊,再见了 然后,下一次,记得要换你说 再见 * 晨光初透过窗帘的缝隙,隐约落进窗前的书桌上,宋晨枫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一脸睡眼惺忪的拿起手机,萤幕上的来电显示是“可爱的女朋友”。 他先是愣了下,才赶紧接起来。 「芸綺?!怎么了?怎么这么早?发生什么事了?」语气里是难掩的担忧。 「我去找你了,现在还在公车上,你来公车站接我好不好?」 苏芸綺从公车下来时,就看见宋晨枫抱着小雪,一脸忧虑的看着她。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身上穿了件深色连帽外套,里面的休间服有些皱褶,他应该是匆匆忙忙的套了件外套就出门了。没有整理的头发,在奔跑中被风吹的更为凌乱,和手里抱着的小雪,身上凌乱的白毛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先是忍不住的笑了出来,随即就向前一步,靠在他的胸口,流下了眼泪。 少年一脸的不知所措,只能一手抱着小白狗,一手轻拍着她。 「芸綺,你别哭、别哭……是不是和周叔叔吵架了?我带你过去,我们一起好好谈谈好吗?」 苏芸綺摇摇头,抬手拭去泪水。 「没事了……我没事了,只是……很想睡觉。」 * 「我睡床上,那你睡哪里?」苏芸綺坐在宋晨枫的床上,抱着棉被悄声问他。 宋晨枫摇摇头。 「没关係,我再拿一条棉被舖在地上睡就好了,反正外公等一下要出门,我再过去他房间睡就好。」 她咬了下唇,对他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让你睡的这么不舒服……」 他原本蹲在原木地板上舖棉被,听她这么一说,就转头看向她。 「那……不然我们一起睡?」 苏芸綺愣了一下,随即就满脸通红的拿起枕头丢向他。 「你这坏蛋!每次都欺负我!」 「开玩笑的!别生气。」宋晨枫笑着接过拋飞过来的枕头,接着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会把外公吵醒的!」 苏芸綺瞪了他一眼,把枕头接过来放好,就用棉被矇住头再不理他。 少年对着她笑了笑,随即将棉被轻轻拉下。 「我不说了,你好好睡吧!」 少女眼下是淡淡的青色,应是整晚都没睡好,此时却还是担心着他。 「……睡地板不好,你上来吧……」 少年扬起眉,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还是算了,不然等一下你后悔了,又要把我推下床。」 她抿了下唇,低声的说:「你自己盖一条被子,然后不可以靠我太近……知道吗?」 他看着小小的单人床,忍住笑,频频点头,心里只想着三个字,“傻女孩”。 苏芸綺很快就睡着了,清丽的脸上是难掩的倦意。 宋晨枫转过身,侧躺着看她,一手伸出棉被,为她拨开滑落的发丝,然后轻吻过她的脸颊。 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但少女愿意对他敞开心房,对着他笑、对着他哭,他就觉得放心了。 朝阳已全部升起,日光从门缝间透入,他缓缓起身,然后为她将棉被盖好。打开房门时,小雪跟着他一起从房间跑了出来,他扬起嘴角,低下身抱起小雪。 窗外的晨光,洒落在庭院里的七里香之上,葱葱碧绿间,闪耀着一片暖黄的流光。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底期待着温暖的夏季和七里香的香气,能再次温柔他与她的季节。 啟程(最终章-1) 周志昊因为担心苏芸綺,所以一直待在客厅守着她,直到天将亮时,才累的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阳光从落地窗照入宽敞的室内,刺眼的光线让他缓缓睁开眼。意识模糊间,身上盖着的毛毯慢慢滑落到地板上,他先是怔了下,才弯下身捡起。 看着手里的厚毛毯,他的眼眶微热,抬头看向女儿深锁的房门,犹豫了片刻,决定起身去看她时,却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精緻的长型木盒,木盒上方还放着一本陈旧的手札。 他先是拿起手札的封面看了下,随即放回桌面,然后微偏着头,轻推开木盒的盒盖。 一瞬间,数十幅画卷映入眼帘。 他先是怔了下,随即抬手轻抚过画卷表面,回忆如寧静的初雪,缓缓的、一片片的飘落心底。他双手微微颤抖的拿起其中一卷画作,小心翼翼的置于桌面上打开,随着缓慢张开的画卷,一幅「月夜寒梅」的水墨画就映入眼底。 温柔淡雅的笔触,如淙淙溪水般,流淌过心间。回忆里,妻子专注绘画时的身影,在脑海里逐渐清晰。 初夏的季节,画室窗外盛开着白色的油桐花,她在满园绽放的雪色中转身,清澈的眼底,永远盛着对他最纯粹的感情。 学长,我将来想要当老师……梦想是希望能办一场画展。 眼角的泪水滑落。 晨光中,他望向窗前的柚木小圆桌上,细长的玻璃花瓶里,一朵白玫瑰安静的绽放着,旁边是苏惠心的相片。那是多年前,她抱着稚龄的女儿,坐在院子里的鞦韆上所拍下的照片。 艳阳下,明亮的光影在桂花树的枝叶间流动,衬出妻子璀璨动人的笑靨。身后的七里香,在碧绿中镶缀着点点雪白,微风拂来,沁入心脾的淡淡香气,交织出一幕幕悲伤中蕴含着温暖的记忆。 他拿起置于桌上的手札,怔怔的看了许久。 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因为害怕她的眼泪和拒绝,于是选择了逃避、选择说服自己,她会永远为他停留。 是他的自私和懦弱,决定了他与她的结局。 画卷被风吹的掀起一角,在微凉的晨曦中翻飞,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看着手中书写着回忆的字跡,眼泪在光影渐明的朝阳中,随着一场繁花盛宴的结束,滴落在岁月的河流里。 * 明天音乐课的考试内容,是表演与音乐相关的才艺。苏芸綺将手上的琴盒打开,想起这一个多月来,她放学后只要有时间就会和宋晨枫一起来音乐教室练琴,他弹钢琴,她则是小提琴。 其实一开始宋晨枫提议两人一起练琴时,她是有些抵触的,思考了几天后,才答应与他一起合奏表演。 原本音乐底子就很好的她,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后,已逐渐回復曾有的水准。 宋晨枫昨天最后一次与她练完琴之后,忍不住对她説:「我觉得你也不必烦恼要选哪一类组了,乾脆重考音乐班好了!」 她听完后,先是愣了下,随即想起当年和母亲的对话。 她记得那时母亲已经生病了,手术后也无法改善病情,她看着苏惠心憔悴的身躯,承受着病痛之苦,身边却没有父亲的陪伴,于是在绝望和愤怒中,她拿着周志昊买给她的小提琴,哭着对苏惠心说:「妈妈,我再也不要学琴了!把琴卖掉吧!」 苏惠心微蹙着眉宇,轻柔的拭去她的泪水,心疼又难过的对她说:「……芸綺,你的梦想不该因为任何人或任何事而放弃,因为……那是专属于你的人生。」 她垂下眼,轻触着眼前昂贵精緻的小提琴,明亮的光线下,琴身闪耀着一片木质温润的光泽。 母亲对她的期望,总是如此宽容。 走自己的路,拥有自己的人生。 夕阳西下,宋晨枫坐在窗边静静的望着她,小提琴悠扬的旋律在教室里回盪,少女神情专注,柔软的黑发在暮色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华,随着手中的音符起落,轻轻的在肩上流动。 动人的琴声,将他的思绪带回到过去的时光,而此时他渐渐发觉,他的心口已不再像过去那般疼痛。 「……芸綺,你还记得吗?上次篮球比赛时,我说过寒假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苏芸綺刚放下琴,听见他说的话时,随即点了点头,「记得啊!只是后来发生这么多事,你也没再提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走上前,接过她手上的小提琴,轻轻放回琴盒收好。 「我想带你走一趟回忆之旅。」 * 五月中旬,周志昊回到大学时的母校,向目前在学校任职的学弟借了音乐系的教室。因为是週末,艺术学院里的学生疏疏落落的。 学弟握着周志昊的手不断拜託。 「学长,今天是假日,所以您就儘量借吧!下次如果有需要,麻烦您回来为学弟妹们上一堂课就好!」 周志昊笑着点点头。 「我年后就已经从美国回来了,以后的工作也会以台湾这里为主,所以只要时间许可,一切都没问题。」 一番寒暄后,学弟就离开了。 教室的门闔上后,他缓缓转身,环视一室的寧静,然后走到钢琴边,轻抚着黑色的琴身,琴面上倒映着窗外的天空,抬眼望去,和记忆中一样,是一片蔚蓝清澈的苍穹。 在那段年轻的时光,未来之于他,代表的是茫然和未知,他在梦想与现实间挣扎,一路跌跌撞撞,找不到自己的路。后来妻子出现了,她明白他的失落与徬徨,在自己最狼狈、最无助、一无所有的时候,静静的陪在他身边,温暖他心底的寒冬。 可他没有珍惜,他只是不断追逐着梦想,惦记着年少时的遗憾,她就此被他遗落在匆匆流年里。再回首,以为曾经佇足在身后的清丽身影,会永远为自己停留,却不曾明白,深植心底的白玫瑰,早已凋零在他转身的那一刻。 周志昊推开玻璃窗,满园的油桐花不负「五月雪」的盛名,入眼尽是一片绵延的雪白。 他走向钢琴前,缓缓打开琴盖,然后抬眼望着风中拂动的花朵,轻声的说:「惠心,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弹奏一首曲子给你听,可旧家已经拆迁了,所以我想了很久,决定选在我们相识的地方,为你演奏你最爱的曲子。」 眼前景物依旧,而回忆却已相隔了十多年的岁月。她停留在永恆的过去,而他随着时光的河流载沉载浮,一路漂流到再也无法触及她的彼岸。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着驱离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佔据于心底的悲伤和茫然的情绪,然后缓缓闭上眼,仔细回想当年他弹琴时,妻子坐在身旁,专注聆听的神情。 窗外的风,轻柔的穿过树叶的间隙,传来一阵细碎的落叶声响,妻子微带着一丝靦腆的柔软嗓音,穿越了层层时光的阻隔,轻轻柔柔的在耳边响起。 「学长,你可以弹canon给我听吗?」 记忆中,女孩柔美恬静的笑容,如夏季温暖的阳光,蔓延至心间的每个角落。当年的悸动,在一瞬间掠过心底,黑白琴键随即划开沉静的空间,弹奏出canon悠扬起伏的旋律。清澈的琴音从指间流泻而出,每个音符都在温柔的诉说着那段似水流年的岁月里,曾经拥有的美好和从指缝间流失的错过与遗憾。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泪水滴落在琴键上,指尖隐隐颤抖着,琴音不再完美。他压抑着心底起伏的思潮和椎心的痛苦,执着的弹奏出她最爱的音符。 一曲结束,回归寂静。 窗外的油桐花随着风吹过,花朵如雪片般纷飞,窗台边落下一片纯净的白。周志昊静静的望着眼前的风景,片刻后他起身走向半开的窗,抬手将窗户推开。 风仍继续吹着,五月雪在斑驳的光影错落间飘飞,像那些年,辗转漂泊在异国的城市里,落着雪的孤寂冬夜。 他想起了和苏惠心的约定。 学长,你陪我看一场雪吧!一场漫天飞雪的风景…… 他伸出手,风中飘零的花朵缓缓落在他的掌心,脆弱、柔软又动人。他不捨的轻轻合掌,小心翼翼的将花朵护在手心里,可离了枝的花,再也无法留住曾经的风华。 如同他刻骨的思念和椎心的悔恨,也留不住凋零在岁月里的雪色玫瑰。 我希望你带着芸綺继续走向未来的人生,然后将我留在回忆里,不要也不该为我停留…… 周志昊闭上眼,他捨不得向她道别,可那是苏惠心的期望,她期望生命中所有的悲欢离合,都随着她的离去而放下,不留一丝悲伤和牵掛。 心口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志昊,下一次,记得要换你说…… 他缓缓睁开眼,泪水滑落衣襟,摊开微微颤抖的掌心,白色落花就在瞬间随着扬起的风,捲入一片飘飞的花雨中。 惠心,这一次换我说 再见 啟程(最终章-2) 高一的课程结束了,宋晨枫预计在放暑假后的第三天,搭机去纽约。 他告诉苏芸綺这件事时,她当下虽没有表示什么,但那一整天,她都显得特别安静。 回宿舍的路上,苏芸綺一路都低着头,沉默的走在寒樱花树下,宋晨枫走在她的身后,不时凝视着她的背影。枝叶间投射下的点点日光,随着少女的脚步,在她纤细的身影上,洒落如星光般闪耀的游离光影,微风不时吹起她扎着马尾的长发,漆黑的发丝在白皙的脸颊边飘飞,凌乱而动人。 这样的画面,彷彿回到去年九月刚开学时的情景,当时他就是这样悄悄的望着她,如同望着夜空的星辰,无法靠近,却始终在心底闪耀。 他明白她现在心里的感受,可他不会也不想强迫她接受自己的一切,因为他很清楚,他与她的世界,仍有一部分是平行线。或许这两条线在许多年后会有交集的一天,也或许永远不会,但他不在意,他愿意给她时间与选择的自由,就像现在她在感情上,对他的接受与包容。 两人一路沉默的走到宿舍门口,直到她要踏进大门时,他才忽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苏芸綺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倾身在她耳边低声的说:「我一定会在暑辅课程开始前回来陪你,你别担心……也不要生气好吗?」 少年温热的气息停留在她耳边,低声的说着温柔的话语,纤长的睫毛轻划过了脸颊,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眨了下眼睛,随即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然后再伸出手,掌心抵在他的胸口前。 「你、你……说话就说话,别突然靠的那样近!」 宋晨枫眉眼间带着笑意,握住她抵在胸前的手。 「不这样做,你怎么会理我?」 她轻蹙眉宇,看了他一眼后,随即抽回了手,低垂着眼睫不再说话。 少年眉眼间的笑意瞬间褪去,焦急的上前一步,再次握住她的手。 「你在生我的气吗?」 她依旧低垂着眼,沉默了半响后才轻轻摇头。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闻言,他抬手轻拨开她耳边滑落的发丝。 「倘若……你要我选择……」 他话还没说完,她就抬起头,语气焦急的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会要求你做抉择!」 他微蹙眉,轻声唤了句:「芸綺……」 苏芸綺摇摇头,思索了片刻才又接着说:「我和你的家庭之间,或许可能会是永远无解的习题,可我不想再因为执着这个问题而放弃你,所以无解……就无解吧!」 离开他是让她几乎心碎的记忆,她再也不愿意对他说再见。 听见她说的话,他停留在她发际间的手先是顿了一下,随即就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不知所措,于是急忙推了下他的胸口,可少年似是又长高了些,力气也变的更大,她根本挣脱不开,于是只得红着脸慌张地说:「你别这样!快放开我,要被别人看见了!」 他却是完全不在意,依旧紧紧拥着她,低头靠在她的肩上。 「看见就看见了,反正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你。」 闻言,她虽仍满脸红晕,却是安静了下来,不再抗拒少年的拥抱。 她柔顺的倚在他的胸口,少年的红色格纹领带微微松开,白色制服衬衫上,有着淡淡的薄荷及汗水味,沉稳的心跳声从耳边传来,她不禁开始回忆,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儿时的玩伴长成了眼前美好的少年?而自己又是何时将他放在心上的? 过去青梅竹马的感情,在经歷了残忍的撕裂与分割后,曾经共同拥有的幸福记忆,被他们紧紧的握在手中,成了彼此心理无法放手的执念与牵掛。 随着岁月的迁徙,这样的感情在寂静沉默的年少时光里,沉淀为青涩又压抑的心事。 她隐约明白他藏在眼底温柔而浓烈的感情,与童年时的亲情已经不同,但经歷过的伤痛与背叛,却又让她对眼前的少年,感到无比的徬徨与退缩。 于是她的前进与后退,就这样撕扯着他的心,可他却不曾离去,始终为她停留。 她红了眼眶,垫起脚跟,在他耳边轻声回应:「……我等你回来。」 * 去美国的那一天,宋晨枫在飞机上传了讯息给苏芸綺,内容写着“等我回来以后,带你一起回去以前的家。” 她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盯着手机萤幕看,想不明白要如何回去以前的家?因为那里早已经规划成为一大片公园绿地了。 还在疑惑时,周志昊就从房间走出来,看见坐在餐桌前的女儿时,他笑了笑:「芸綺,今天我会晚一点回来,你自己先吃饭,不用等我了。」 她没什么表情,只点头嗯了一声,语气虽不热络,但也不像几个月前那般冷淡了。 他看着她起身,将烤好的土司及装着咖啡的保温瓶放在提袋里递给他。 「胃不好,咖啡要喝热的,我加了鲜奶在里面,午餐的餐盒也在里面了。」她说完后就坐回餐桌旁,继续看着手机里的讯息。 安静的餐厅里,窗外映入一片温暖的金色晨曦,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咖啡香气。 他细细端详眼前的女儿,少女与妻子在眉眼间极为神似,尤其是低垂着眼睫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青春正盛的美丽女孩。唯一不同的是,妻子的气质较为柔美婉约,少女则显得坚韧而沉静。 他很感谢过世的妻子与岳父,是他们用心的将女儿教育成善良又坚强的孩子。 周志昊将提袋放回桌上,和苏芸綺一起坐在餐桌前。 「芸綺,我想帮你母亲办一个纪念画展。」 苏芸綺抬起头,略微疑惑的望着他。 「……画展?怎突然要办画展?」 周志昊点点头。 「你母亲曾对我说过,希望将来能办一个画展。她是很有才华的艺术家,在大学时代参赛的作品,很多都还保留在学校,我把她留下的画作全部整理过了,也去学校商借了她的作品,准备把她的画作,放在我们家族连锁饭店的艺廊里做展览,今天晚上就是要去和负责的公关谈展览的时间和细节。」 闻言,苏芸綺忆起最后的那段时间里,苏惠心坐在窗前绘画的身影。她记得母亲生病以后,对绘画的热忱不减反增,几乎是将生命最后的能量,全都用在绘画这件事上面,她还记得母亲当时的神情,不再是疲惫的病容,而是散发着对绘画的执着和热情。 或许对母亲而言,这些画作是她短暂的一生里,唯一能留下的痕跡吧! 她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在这段日子以来,明显的消瘦了许多,低垂的眼里,佈满岁月的风霜与深沉的忧伤,曾经意气风发的自信和矜贵清冷的气质已不復见…… 窗前的白色纱帘随风扬起,一旁的柚木圆桌上,玻璃花瓶里始终插着一朵纯净的白玫瑰,此时白色花瓣就如展翅飘飞的蝶,随着扬起的风缓缓拂动。 她望着桌上的相片,明明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却将所有人的执着、思念、牵掛、亲情与爱情,紧紧的系在一起。那些情感,不仅是她对所爱的人,最后留下的思念与祝福,更是留下来的人,对她深刻的怀念与不捨。 她轻声叹息,抬眼看向父亲。 「……爸爸,我煮晚餐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饭吧。」 周志昊怔了下,随即轻轻点头。 她垂眸看向父亲微微颤抖的手,缓缓的、试探的轻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扎,就那样任他握着。 片刻后,他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再次望向窗前的相片,影中人的笑容,依旧如记忆中那般美好恬静。 她想流年似水,就让过去所有的伤痛都交付悠悠韶光,慢慢抚平吧…… 啟程(最终章-3) 市一中的暑辅课程即将开始,宋晨枫也从美国回到了台湾,苏芸綺和他约好在高铁站见面。 週末的高铁站旅客很多,少年在步履匆忙的人流中四处张望,却不见她的身影。走到车站大厅拨打她的手机,却直接转到语音,他担心的在大厅四处绕了一圈,正准备再拨第二次电话时,就看见她戴着耳机,手中拿着一本书,坐在大厅角落的长椅上。 少女全神贯注的阅读着手中的「雪国」,对于时光的流逝毫无所觉,连少年已经拖着行李走到身前了,她都浑然不知。 宋晨枫好笑又无奈的低头看着她,明明是少女坚持要来接他的,如今却像是完全忘了他。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后,终于低下身,拿起她一边的耳机笑着说:「别看了,我们回家了。」 她被突然间的碰触吓了一跳,驀地回过神,抬起头望向他。 高铁站里,周遭旅客匆匆来去,耳机拿下来后,站内的广播声陆续传来,她瞬间从书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夏季黄昏的夕阳,透过车站大厅的玻璃帷幕,将眼前的少年沁染在一片金黄色的光晕之下,她一时间竟又有些恍惚,岁月……原是如此温柔。 三个星期不见,他剪了俐落的短发,穿着白色帽t、黑色牛仔裤和黑色球鞋,眉眼间隐约透出一股少年飞扬不羈的自信气质。 「你什么时候到的?」苏芸綺收起手上的书,很快站起身。 「刚到而已……我远远的就看见你了,向你挥了几次手,你都没看见。」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因为提早到了,就把书先拿出来看,结果就忘了时间。」 他笑着点了下头,随即一手牵过她的手,一手拖着行李往出口方向走。 「我们回家吧!」 * 她陪着他一起坐公车回家,才一进家门,小雪闻声就迫不及待的衝过来撒娇,她笑着弯身抱起牠。 家中没人在,宋晨枫说他外公一早就和山友登山去了。 他摇摇头笑着说:「我外公对我的教育就是随兴又自由,他说男生随便养就好。」 闻言,她抱着小雪跟着笑了起来。 他将手提行李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小礼物送给她。 「这是我去西雅图买的,是我同学的父亲自己做的手工艺品,我在店里看到后,觉得很精緻,就想买回来给你。」 她放下小雪,坐在餐桌前的旋转高脚椅上,好奇又小心翼翼的伸手接过装在玻璃盒中,以木製雕刻而成的旋转木马,细细端详后,忍不住讚叹:「好漂亮啊!」 宋晨枫唇角微扬,偏着头看她,少女柔顺的黑发滑落在胸前,穿着一件砖红色的抽绳背心洋装,内搭白色短袖t恤和蓝白色帆布鞋,气质清新,一双纯净明亮的眼睛,正专注的望着玻璃盒中的木雕艺品。 他想起这次重回到遥远的异国城市里,当他再次仰望满天星辰,听着回盪在耳边的湖水声,思绪渐渐无法抑制的回到从前,回到离开的那一年、那一夜,繁星点点的夜空,以及如丝如缕、缠绕在回忆里,漂流的七里花香。 他接过她手上的玻璃盒放回桌上,然后抬手轻拨开她颊边的发丝,专注的凝视她的眼睛。 少女先是怔了下,随即望向他纤长睫毛下,一双漆黑的眼曈,里面倒映着窗外浅浅暮色和她的影子,少年修长的指尖,轻抚过她粉色的唇瓣,低声的说:「芸綺……我想和你再看一次,与那年夏夜一样的星光……」 她抿了下唇,脸颊浮起淡淡红晕。 少年对她温柔一笑,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将她整个人环绕在胸前,然后倾身轻轻吻上她的唇。 窗外传来阵阵的蝉鸣声,灰蓝色的天际间,星辰隐约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浮动在沉沉暮靄中的七里花香,终不再是悲伤的记忆,而是他与她最缠绵的年华。 《雪国》是日本大文豪「川端康成」在二次大战前的代表作,也被认为是川端得奖的四件作品里最优秀的一部,是代表日本美学的作品之一。 「七里花香」在这个章节里,代表的是「爱情」,那是曾经离开、曾经在岁月中浮沉、曾经痛苦悲伤、曾经放弃,最终依然坚定守候的感情。 啟程(最终章完结) 宋晨枫在隔天早上去找苏芸綺,准备要和她一起搭高铁去t市,那里是他们童年时候的家。他到公寓时,苏芸綺刚换好衣服,拿了背包要出门,他让她先等一下,就逕自去了书房找周志昊。 书房门没关,他手上拿着一封文件袋,轻敲了下门。 「……周叔叔。」 周志昊站在书柜前找书,闻声后一转身,就看见了隽秀的少年,他对他笑了笑。 「你来接芸綺吗?」 宋晨枫点头嗯了一声,随即走向前,将手中的公文袋交给他。 「周叔叔,这是我回美国时,我母亲要我转交给您的。」 他先是怔了下,随即伸手接过文件袋。 「妈妈要我转告您,她没有任何要求……所以您只要签名就好了。」十七岁少年低垂的眉眼,没有太多的情绪说完就离开了。 周志昊沉默的走回书桌前坐下,然后抽出文件袋内的离婚协议书。 他垂眼看着协议书上的签名,想起这些年来,曾经停留在身边的爱情。 这一生,他将爱给过两个女人,可无论是年少时,奋不顾身的热烈,还是后来如涓涓溪流般,温婉动人的深刻,他都留不住…… 六年的婚姻,他与姚若琪之间,是一片空白的记忆,回不去青春时,曾经遍体鳞伤的执着,也无法携手走向未来的承诺。 他望着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寂静的就像多年前的夏日清晨,妻子眼底湛蓝无边的深海…… 沉默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 原本宋晨枫和苏芸綺是要坐高铁去t市的,可出了大门,正准备要搭电梯时,周志昊却忽然唤住了他们,表示要开车载他们过去。 他们两人对于周志昊突如其来的决定,都感到有些讶异。 周志昊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淡淡的笑说:「我也想回去看看,所以一起走吧!」 车子一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将近三小时后,终于到达了t市。 刚下了一场雨,地面和空气中还带着雨后的湿气。又经过了半小时,才到了公园的停车场。 周志昊停好车,就先去一旁的连锁咖啡店买咖啡,宋晨枫则是带着苏芸綺往前走到不远处的一棵缅梔花树下。 「……这里是?」望着开满枝头的小白花,她初始有些疑惑,但随即就想了起来。 「是巷口的缅梔树吗?夏天时,总是开满了白色的花……我以为它和我家庭院里的桂花树一样,都不在了……」她抬起双手,无限怀念的轻抚上树身。 「来吧!我带你回家,现在从这往前走,大概一百公尺后右转,再走大约五十公尺就是我们家了。」他笑着一手牵着她,一手指着前方走。 闻言,她彷彿看见曾经的家就在眼前,小小的巷道、水泥和红砖砌成的庭院围墙,从墙内蜿蜒出的桂花树,在空气中隐隐飘着淡淡的香气、小黄蹦蹦跳跳的在身边跑着,还有邻居阿姨骑着脚踏车经过,问他们吃过饭了没……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少年紧握了下她的手,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她随着他的步伐走在公园的石板步道上,一旁植满了整排的七里香,一路蜿蜒的碧色嫩绿,洒落着纷飞的雪白。 他带着她走到一棵桂花树下。 「你看,这里就是我们家了。」 她站在树荫下,望着眼前枝繁叶茂的大树,夏阳如粼粼水光般在枝叶间闪烁着耀眼的明亮,就像客厅窗前的小圆桌上,那张相片里,母亲身上闪耀的温暖日光。 顷刻间,她的泪水无法抑制的落下。 「……这是、这是我们家院子里的桂花树,对吗?」 少年伸手为她拭去颊上的泪痕,然后轻轻点头。 「房子拆迁后,因为绿化和护树的原因,所以就把桂花树留在原地了。我知道了以后,就一直想带你过来看看。」 少女握住他覆在颊上的手,感动的望向他如星辰般的眼眸,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曾经拥有的一切,从来不曾消失。留下的桂花树和满园的七里香,不只是记忆中的往事,而是母亲和外公最后留给她的爱,也是少年坚定守候的勇气,这些都是她生命中最深刻、最珍贵的情感。 周志昊远远的望着桂花树下的少年,他牵着女儿的手,不知说了什么,她擦了下眼泪,跟着笑了起来。 他欣慰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女儿如今是他最重要的人,因为他答应过妻子,会好好照顾她,呵护她长大。 风吹过树梢,他抬眼望着飘动的枝叶,想起了最后一次与妻子分离的记忆。 那一天,妻子坐在鞦韆上,发丝在落日的霞光中飘飞,他与她泪眼相对。 他明白,无论自己爱的多深、有多么的后悔,他对妻子所造成的痛苦和伤害,都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所以当他最后一次鼓起勇气问她,重新来过的可能时,妻子流着泪的眼睛,成了他最心痛的记忆。 他记得当年转身离开的每一步,都走的椎心刺骨,最后跨出庭院大门,在打开车门时,盈眶的泪水终于滑落,他想再看妻子一眼。 回过身时,清晰的视线映着大雨过后的天空,一片绚丽的彩霞之下,妻子低垂的眼睫,落下了一串晶莹的泪滴,美好的身影逐渐隐没在缓缓闔上的门扉后。 他的人生至此被分割,只馀下漂泊在风中的七里花香,在孤寂的岁月里,缠绕着他不曾间断的思念,带他追忆着逝去的流年。 * 宋晨枫牵着苏芸綺的手,一路向他跑来,少年笑着说:「周叔叔,我和芸綺要去找以前的同学,我们约好在前面的便利商店见面,聊一下就回来了!」 他回过神,很快的点点头,然后将刚才帮他们买的巧克力饮料递给她。 「别用跑的,慢慢走。」 少女嗯了一声,接过装着饮料的纸袋后,转身和少年一起离开。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望着两人的背影,此时少女突然转过身,静静的看着他,片刻后,她对他挥了挥手:「爸爸,我等一下就回来了。」 周志昊怔了下,随即笑着轻轻点头。 雨后的红霞将天空渲染出温暖的橙色,少年回头牵起她的手,缓步走过一片映着昏黄暮色的七里香。 他想,他与妻子未竟的爱情,终在纯真的青春里,重新啟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