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 第1章 [穿越重生] 《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作者:青溪客【完结+番外】 文案: 通晓波斯语的现代女学生郁妍穿越到盛唐。偶然被崔颢认作表妹后,郁妍见到她自幼倾慕的诗人王维,最终与之相恋。机缘巧合之下,她得以近距离参与数位盛唐诗人、名人的生活,在唐代收获了爱情和亲情。她亲眼看过唐代的敦煌石窟和黄鹤楼,也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战火。全文以一个熟谙波斯语和唐诗的现代女孩的视角和经历为引,书写开元、天宝年间的大唐盛世,重新呈现盛唐诗歌的魅力和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融。 人物设定:女主郁妍:从仰望到携手 男主王维:当时只记入山深 配角崔颢:多情的表兄 配角李适之:御史台主 宗室子弟 第1章 满城春色属群仙 “我没有听我母亲和兄弟们的话,而是按你说的来了长安。我听信你的话的那一天,肯定惹恼了神灵!我嫁猪嫁狗也比嫁你强!过去的三年里我有五次机会可以跟着商队离开,可是我付不起二十个金币的路费!我们母女已经穷困得要去终南山帮人砍柴了!”[1] 高鼻深目的粟特女人操着粟特语,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仿佛我是她的丈夫一样。这一通书信写下来,我额间汗水涔涔,讪讪笑道:“妙泥姊姊,你既已困窘至此,写这封家书的资费,我便不收你的了……” 妙泥怒吼完毕,好整以暇地抬手整理鬓发,腕上的银镯在日光下灼灼闪耀:“阿妍,我若不说得骇人听闻,那痴人岂能前来长安与我团聚?长安这样繁华的所在,连龙首渠的水都好似淌着金子,岂不远远胜似在于阗过那苦日子?”说着将五个鸡蛋放进我面前的篮子里,扬长而去:“今日新科进士游慈恩寺,是雁塔题名的日子,你还不赶紧去瞧瞧那些郎君们呐!凭你的美貌,万一瞧中了哪个,勾勾手指便够了罢!” 我擦了擦汗,苦笑:也好,今日便提早收摊。 大雁塔离西市远得很,我搭了辆驴车,晃晃悠悠许久,才到了曲江附近。这长安的慈恩寺与大雁塔我已游览多次,每回都是为了看那人的画作与题名。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有他的壁画;大雁塔第一层入门第十块青砖处,有他进士及第时的题名。[2] 我从21世纪来,却是唐人王维的粉丝。 大雁塔在慈恩寺中,由九层砖石垒成。慈恩寺本是皇家道场,是唐高宗李治为长孙皇后祈福而建,寺院精洁无比,花明柳媚,复阁重楼。寺中更有个巨大的莲池,只是此时莲花还未开放,自是只有一片烟水。慈恩寺与旁边的曲江杨柳垂地,桃杏烧春,平时就是长安仕女游赏览胜之地,寺中还有变场,常有僧人讲述变文以娱信众,称为“俗讲”。俗讲很像后世的弹词、评书,多由僧人结合佛经故事与俗世伦理,讲唱出来,颇有箴劝世人之意,又能吸引游客。 这日进士游街,来看热闹的男女更多,连这么大的道场都难免有些拥堵。我远远跟在进士们身后入塔,只见他们逐个取笔蘸墨,在墙上“开元十七年进士科”几个字后,题写自己的姓名、郡望,眉宇之间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唐时每年到礼部参与进士科省试的人常常多达千人之众,最终也不过取士二三十,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三,比后世的常春藤高校招生还要严格,也难怪这些进士们如此得意了。及第之后,有烧尾宴、闻喜宴、樱桃宴,更有月灯打球、杏园探花,还有这雁塔题名。庆功活动繁多而盛大,处处彰显新科进士的尊荣。 他们自热闹他们的。我却只停在“开元九年进士科”的那几行字面前,揭起笼罩题名的碧纱,将“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几个字细细摩挲。青砖的冰凉触感浸润手指,心头一点赤诚的火焰,亦随之而渐渐清冷了些。 我以我的愚顽与忠诚爱他,却不敢去见他。 进士们题名之后,逐层上塔,我默默跟随。越登楼梯越是狭窄,塔身越是逼仄,窗外风景却是越来越廓落壮丽。终南阴岭秀,碧嶂插遥天,终南山色正是葱茏青翠的时候,千里横黛,数峰出云,南面的秦岭苍苍莽莽的轮廓,北面平日只隐约看得见的大明宫,此时都在明亮日光中勾勒出清晰的姿态。 “昨日闻喜宴上的那个胡姬真是美貌,不独皮色雪白,双眼碧绿,直如瑟瑟一般,含情脉脉,也不知是平康坊哪曲的。”有个进士笑道,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醉意,我不由得皱了皱眉。 “郑兄说的是安十娘罢?安十娘是教坊的人,并非平康北曲那些收了钱财,便肯轻易相顾的女郎。你须得好生敷衍,才能得到眷顾。”另一个进士笑道。 “哎,卢兄,你说,为什么把绿宝石叫做‘瑟瑟’呢?”另一个一脸学究气的进士道。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那卢姓进士摇头晃脑,“瑟瑟乃风声,只是如何变成宝石的呢?” “许是乐器‘瑟’之叠音。” “正是!也许是瑟上装饰宝石,渐成风气,因而便成了‘瑟瑟’。” “只是为何要用叠音呢?” “也许还是风声之意,形容宝石让人一见倾心,如同饮茗一般,双腋风生。” 我在21世纪时就熟习波斯语,对中古波斯语有些了解——所以学粟特语也很快,能为粟特女人写家书——听他们越说越是胡扯,忍不住道:“波斯语中,‘琉璃’发音乃是[ieh],音近‘瑟瑟’,故而胡商向唐人贩售珠玉时,为形容宝石之光灿若琉璃,借用了‘瑟瑟’二字,与郎君适才所吟的刘桢诗句‘瑟瑟谷中风’中的‘瑟瑟’含义实无关涉。” 第2章 众人纷纷看我。 “小娘子博学!” “如此美貌兼如此学识,莫非是五姓之女?” “可是五姓之女出门,身边岂会不带仆从?”有人小声道。 这问题让我很尴尬。 在这个时代,人们默认,有学识的女郎必定是贵族女子。这没有错:平民女子也能与男子一样受到良好的教育,那是很多、很多个世纪后才有的事。我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来了唐朝之后骤然发现,知识和身份不相匹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对于帝制时代的平民女性来说,知识完全改变不了命运,我这样的,就叫做心比天高,命……呸呸,总之,我这个优等生现在只能在西市摆摊,代人写家书,写一封收五个鸡蛋,读一封收一个鸡蛋,用柳条制作简单的牙刷,在唐朝人平时使用的牙粉里加一点点薄荷,尽力模拟佳洁士薄荷牙膏——这些就已经是我作为一个穿越女的人生巅峰了。咳,不管怎么说,改良牙粉也很重要的对不对?来到唐朝,我最不适应的就是气味,毕竟,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口腔卫生都很堪忧。 “阿妍!?”忽然有人叫我,声音既惊又喜。 我一怔转头,目光正好撞上一双急切而温柔的眼眸。对方的脸上除了惊喜,还有一丝愧疚:“阿妍,你……你……你竟活着!”眼中流下泪来。 我莫名其妙,定睛看他。那人生得极为俊逸,系着软脚幞头,身着青色官袍,腰间系一条鸦青带子,益发衬得腰窄肩沉,以我刚才听到的,他仿佛是领着新科进士来题名的、前几科的探花郎之一:唐时新科进士宴席上,通常指派最为年少俊美的二人,前往曲江杏园探得最美的两支杏花,这二人便称为探花郎。 “阿妍!我的阿妹!你这一年可去了哪里……”那人不顾眼泪沾湿了衣襟,伸手便来拉我,我慌忙避开:“郎君,你怕是错认了,妾绝非令妹!”我孤身穿越来到长安,哪儿有什么亲眷。 只是,这人如何知道我单名一个妍字? 那人纠缠不休,我越是不认,那人越是不放,直到惊动了寺里的管事僧人,将我与他带入一间静室。 这时新科进士们题字早已完成,便各自去聚会了,静室中只剩下两个管事僧人,与我和他两人。那人向管事僧人合掌为礼,道:“某姓崔,名颢,字明昭,现在御史台为监察里行。此女姓郁,名妍,行九,乃某从母之女。” “崔……颢?”我低低惊呼。 想不到我来到大唐,见到的第一位才子竟然是崔颢?史书有载,崔颢娶妻只择美者,稍有不如意,动辄休妻。想不到,这频繁去妻、声名狼藉,却又才华横溢的诗人崔颢,竟是如此眉目秀雅、仪态风流。 ……也想不到,他莫名其妙地非说我是他什么姨母家的表妹。 管事僧人显然亦曾听闻他之才名,郑重还了一礼,命人奉上茗饮,才道:“崔里行说这位女施主乃是令妹,女施主却说她在长安绝无亲眷。请问女施主父母现在何处?崔里行不妨拜会一下女施主的父母。” “妾身去年路遇盗贼,头部曾遭重击,醒来后什么都不再记得了,也不知双亲今在何处,孤身漂沦长安而已。”我在21世纪父母双亡,此时不由有些眼热鼻酸。 这套说辞,我也不是第一次用了。我意外穿越,自然没有户籍。无力缴纳赋税而逃离故土,因而失去户籍的流民浮户其实很多,但我在21世纪受着法制教育长大,不能接受自己的黑户身份。于是,花了几个月,勉强学会了中古汉语发音之后,我便去了县衙,靠着这套说法取得了户籍。 僧人眼眸微转:“女施主既然容貌、姓字皆与崔里行之妹相同,且又忘尽前事,只怕当真便是崔里行之妹。崔里行不妨举证一二,或可有益于她回忆旧事。或者,两位不如前往万年县廨,请县尉决断。” 崔颢端起茶汤一饮而尽,缓缓道:“当年家母早亡,从母待我甚厚,时时馈我饭食,又为我缝制衫袍。五年前我尚未考中进士,未及补报从母深恩,从母却已……却已罹患重疾。表妹早失所怙,父族凋零已久,无人托付,从母病危之际,我曾允诺,来日必定为表妹寻得一户好人家。表妹十六岁上,我将她许嫁蓝田郑县尉之子,岂知郑家小郎缔婚之前,忽染重病。郑家仁厚,知道孩儿已无生理,便悔了婚,劝表妹改换人家。表妹忠贞,于去年三月五日在终南山投崖自尽,遗体不曾寻到。谁想,谁想,你竟然活着!”说着不住拭泪,清俊容颜沉痛万千。 男人生得俊朗也很有用啊……纵使我知他频繁休妻,人品低劣,却也生出几分怜惜。怜惜之外,我心中又漾起丝丝缕缕的惊慌。 他那表妹与我容貌姓名相同,又都在一年前从各自的时空里消失,我们莫非交换了不成? 我一顾日影:“妾身实非令亲,但也实在无暇前往万年县衙。如今已交未时,往来县衙又要半日,若是误了宵禁……教武候们捉去可不是顽笑的。” 崔颢只是不肯放我走,僧人眼中分明也涌起怀疑,一直劝我跟他去万年县衙。我灵光一闪,从静室的书架上取下一张蒲州熟纸,又研开了墨,抬手写了几个字:“崔里行想必认得令妹的字迹。若妾书法与令妹不同,崔里行便不要纠缠了可好?” 我学的字体在后世不算独特,在开元十七年却绝不会有人与我书体相同。崔颢皱眉打量我写的“咄咄怪事”四字,显然很意外:“你……她学的是卫夫人,一手小楷婉丽曼妙,确与此不同。”他话音未落,我抬腕便写,不一刻掷笔道:“则妾身的小楷比令妹的如何?”他轻声读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啊,这是王十三兄年少之作……” 第3章 管事僧人赞道:“雄浑古雅!檀越年纪尚轻,竟已自创一种书体,当真不凡。”我破天荒有几分羞涩,连连摆手:“这种书体,妾也是学来的,和尚万勿误会。” 崔颢眉间微见迟疑:“这……她的字确与你有别……但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昔年上元夜,我带阿妹出门观灯。雪深路滑,阿妹跌倒石上,我护持不及,致使她右臂为石角划破,有一伤疤,约二寸长。” 我瞪大眼睛,猛地掀起衣袖:我手臂上确实亦有一道二寸长的伤疤。多年前我父母带我出游,出了车祸,伤疤便是那时留下的。我在那场巨变中失去了父母。 管事僧人和旁边的另一位僧人齐齐转过脸去,我才发觉自己公然袒露小臂的举动太失礼,连忙放下了袖子,心里却是骇异不堪。 难道……难道我当真与崔颢的那位表妹互为镜像不成? 旁边那位僧人轻咳了一声:“我今日请了颜家的一位郎君来我院中,讲论书法。不如,请颜家郎君来看一看这位女郎的字,他或能解释,为何这位女郎的书体有此大变。” “颜家?”慈恩寺是长安首屈一指的皇家道场,这里的管事僧人自是博闻多识,“自南朝以来,琅琊颜氏多有精于书艺者,每以草隶篆籀为世所称。这位郎君是琅琊颜氏的子弟?” 琅琊颜氏…… 我的心跳蓦地加快,快得成了两倍速。 那位僧人笑答:“是。这位郎君正是颜之推的后人。颜郎的笔法出自他母族殷氏,而他的舅祖,便是垂拱、永昌年间的名家殷仲容。” 管事僧人道:“快快!将颜家郎君请来。” 那位僧人只过了片刻便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少年穿着士人的襕衫,襕衫由价格低廉的葛布制成,足下踏的则是一双麻鞋,装束可谓俭朴到了极处,人则生得骨格挺秀,浓眉大眼,一派刚正之气沛然溢于颊边眼底,双唇紧抿,面容端肃,这短短的几步路,他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使我想起幼年时在大海边看到的石堆:海边除了细软的沙,还有坚硬的石堆,苍茫的天地之间,潮来潮去,风住风急,一刻不停地冲刷击打着石头,石头却一分一寸也不曾移过。 而这个年轻男子就是这样。他哪怕走着路,也让人无端觉得,他是在静静地坚守着什么。僧人引他与诸人见礼,唯有我动也不动,双腿一软,简直要跪倒,口中喃喃道:“颜……颜颜颜鲁……颜……” [1]内容改自斯坦因在玉门关发现的第1和第3号粟特古信札。写信者的名字转写为miwnay,“妙泥”系中古汉语音译。内容(英译)详见:https://depts.washington.edu/silkroad/texts/sogdlet.html [2]慈恩寺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有王维壁画,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唐朝素有进士及第后在雁塔题名的惯例。 第2章 玉碗盛来琥珀光 如果你从八岁学习书法开始,就有这么一个人格偶像,他以杀身成仁、忠君报国而为后世所知,他的名字只要出现在你脑子里,就会让你立刻挺直脊背,抬头收腹,并且迅速联想到正人君子忠臣烈士,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舍生取义死而不挠,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而这位人格偶像——后来被称为“颜鲁公”的金紫光禄大夫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开国公颜真卿——现在站在你面前,注意,是活着站在你面前。他双眉紧锁,目光严厉,尚带几分稚气,很礼貌地对你说:“小娘子别无兄弟,叙亲论辈,表兄为长。小娘子孤身漂沦,却不肯依附表兄,是陷崔郎于不义也。” 你能如何? 我能如何? 我只能乖乖装作认下表兄。 崔颢心机深沉,先是当着颜真卿的面问我住在哪里,且又怕我说的不是真正住所,一直跟着我到了西市。为此,他甚至误了回家的时刻。长安惯例,黄昏时分,坊门在三百声街鼓之后关闭,他在西市找了个旅馆凑合了一宿。 过了两日,他出现在我的摊子面前,手中拿着一张状纸,笑吟吟地:“阿妍,我已将你的户籍迁回我家了。” “……” 长安城由自北向南的朱雀天街分为长安县和万年县,我户籍在西市,属于长安县,他家则在万年县境——“长安县尉、万年县尉……允了?” 司法公平呢?! 程序正义呢?! 我人都不在场,就随便迁我户口? “万年县尉是我们乌台副台主的私人。”他悠然道,毫不避讳,“至于长安县尉……以你那份籍书上所写情由而论,显然是我阿妹无疑。阿妹没有去处,依附阿兄,乃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又不曾违背大唐户婚律,长安县尉为何不允?何况,他在蓝田有数十顷良田,你阿兄答允了不去弹纠他。” 乌台便是御史台的别称。汉时御史台外多植柏树,又有很多乌鸦,所以人称御史台为柏台、乌台,亦有讥笑御史们心黑如乌鸦之意。他这一段话揭露了多少大唐<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之弊,我数不过来,只呆问道:“副台主?” “便是李中丞,讳上林下甫。” 李林甫的这位下属,每日在御史台视事完毕,出了皇城,总是不直接回家,而是跑到西市来,坐在我的家书摊子前,瞧着我干活,跟个监工似的。每有人经过,他见人家面色憔悴,便笑着招呼人家:“长安居,大不易,写一封家书,诉诉苦衷,岂不好?”若是人家形容得意,容光焕发,他便招呼:“近来舒心顺意,写一封家书,与家人报喜,岂不好?” 第4章 偏他目光锐利,问到的都是些异乡人,至于家在本地、不需写信的长安人,他一个也不曾问到。男子们倒也罢了,若是女郎家被他招呼,大多含羞带笑,不忍拒绝。 “你不必如此……”我心情复杂。他官阶不高,但怎么说也是官身,跑来替我招揽生意,实在不成体统,我简直担心他要受吏部处分的。 哎?我为什么在替他担心? “大唐律例,官员五品以上,不得入市。”崔颢笑道。 “我知道。商贾者贱业,身份贵重的官人们踏入市肆之间,不啻自污。”我嗤笑,“所以?” “所以你可要珍重我替你揽客的日子——你阿兄来日身居高位,穿上五品高官的绯袍,纵是想再来西市看你写家书,亦不可得。”崔颢懒懒道。 祝你成功。我暗自翻白眼,却又好奇:“可是你如何分辨得出哪些是异乡人?” 他望了望天:“因为我也是异乡人。” “……哦。”我低下头,在昨天刚买的几个柰果里,拣了一个品相较好的丢给他。 他咬着红艳艳的柰果,喜滋滋地:“果然阿妹待我最好,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还是待我好。” “……”好想把果子抢回来。 转眼自春徂夏。虽然迁了户籍,我照旧住在西市,他却也不逼我同他回家。这一日他又在我的桌案前闲坐,而我几乎已将招徕客人的任务彻底移交给他,只管闭目养神。忽有人高声笑道:“阿妍!” 竟然是妙泥。她春风满面,身边是一个中年胡人男子。我连忙起身,换了粟特话问候:“妙泥姊姊!这是你的丈夫吗?” “嫁猪嫁狗也比嫁你强”的丈夫? “正是!那泥达,这位小娘子姓郁,是我的好朋友。”妙泥叫丈夫与我见礼,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他早就想来长安了。我的信还没送到于阗,他已先动身了——幸好他不曾收到那封信,不知道我骂他骂得那么凶恶。” “我就说嘛,这才三个月,从长安到于阗,一来一回哪有那么快。” “三月不见,怎地遇上了个如此俊俏的郎君?”妙泥瞧了眼崔颢,笑得诡秘。 “……表兄。” 一表三千里的表兄。 “表兄好啊,嫁娶不必避忌,又比旁人亲近。”妙泥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只管打量崔颢,用汉话笑问:“郎君青春多少?可还在读书应举么?家中可有娘子?” 崔颢今日休沐,只穿了件普通的士人襕衫,看不出官员身份,也难怪妙泥有此一问。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劳娘子动问,某在朝中为官,虚度二十六载,如今无有妻室。我听阿妍说,她平日常蒙娘子看顾。某身为兄长,不胜感念。”说着,向妙泥行了一礼。 “唷!还是个官身哪!”妙泥吃了一惊,赶紧还礼,眼睛转了两转,“不知郎君是几品的官阶?做的什么官?若是与掌管东市西市的太府丞要好,看在阿妍的情分上,还请多照拂我们啊!我就是米家布肆的……” “米娘子,我在御史台做里行。太府丞我也相识,若有机缘,定当代为引荐。”崔颢非常耐心。 妙泥更高兴了:“阿妍,你这位阿兄,可真是个好人啊!这样的男子,多么难得!” “你怕是喝了一斗酒,才说出这种话。”望着她的背影,我小声嘀咕。史书里写得明白,崔颢数次娶妻又数次去妻,这样也叫好男人? 崔颢听见我自语,却不以为意,笑了笑:“当年永宁坊那家酒肆可还记得?你最爱喝那里的黄酒,这几日他家黄酒新熟,不去喝吗?” 我喜欢喝酒,却不知他真正的表妹也是个好酒的主儿。见黄酒让我有些动心,崔颢乘机道:“明日我与人约了喝酒,你也去罢?” “可是……”虽然听说男女同席也是所在多有,但我不是饮妓,又非女婢,和男人一起喝酒,恐怕大逆不道罢。 崔颢笑道:“无妨。除了孟兄,余人你皆自幼熟识,情如亲眷,纵是你不记得他们,到时我重为绍介,也就是了。” 也是,何况我现在“孀妇”的身份太过尴尬,与寻常未嫁少女不同,其实也没什么好避忌的。就是当坊里正来查问,恐怕也会怜我命苦,懒得问我什么不守闺仪、无行无耻之罪。 “孟兄?莫不是生于襄阳,曾经幽隐鹿门山的那位……”孟浩然?他可是我眼中唐代诗人里最接近陶令气韵的一个啊……王维曾为他画像,后人形容那肖像“风仪落落”,想来不假——他可是能教李白这等狂人说出“高山安可仰”的人。又有书载他“颀而长,峭而瘦”,不知确否? 第二天崔颢早早自官署归来,领着我走入永宁坊。我老远就嗅到清甜的酒香,随他折进一家门首飘着小旗的酒肆。那店主肤色苍白,是个胡人,汉语却说得纯熟:“王校书与另几位在楼上待崔郎来哩。” 楼上用屏风另行单独隔出数间,靠近角落处有几人席地而坐,见崔颢进来,纷纷招呼。崔颢介绍我道:“这是我家阿妹。”他回眸示意我行礼,面上的微笑,温和得像这夏日里渭水上的风。这一瞬间,我忽然没那么讨厌他了。 也只一瞬间。我依着他的介绍一一见礼: “一年不曾见到阿妍了。”今日的东道主是校书郎王昌龄,他那张脸总是带着些笑意,那笑意也温厚,并不故作含蓄或豪爽,一双眉峰永远挑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再高便狂了,再低便怯了。他虽才三十几岁,但据说多年来身世坎坷,鬓边已隐隐有了几丝斑白,却反显得稳重踏实。 第5章 “这位是孟襄阳。”意态闲淡的孟浩然,素衣草鞋,和雅洁的崔颢形成极鲜明的对比,颇有质胜于文的朴实感。他只望了我一眼聊为回礼,便又自顾仰头将一盅酒倒进嘴里,金黄的酒汁沿着他的嘴角淌下来,一滴滴泛着晶莹的光芒。 崔颢笑道:“孟六兄待女儿家还是这般不客气,可这位是我阿妹,不可怠慢。”又指着末座着皂衣的一人道:“这位是……” 那人拱手含笑:“王十三维,同孟兄一般,布衣。” 第3章 爱君笔底有烟霞 妙年洁白,风姿都美。 伴随着众人的谈笑声,薛用弱《集异记》里形容他的这八个字适时跳入我脑子里。其实他已不再是“妙年”了;此时的他,大概已有三十来岁了,可是——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该庆幸呀,庆幸我没有穿越到某个人的身体里,而是带着自己的脸,自己的容貌,自己的心在大唐见到了他!我错乱荒谬而且欣喜地想着,竟然有那么点儿想哭了。 这就是开元盛世呀,这就是这个人呀! 我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以后的岁月会很长吗,以后还有说出来的机会吗? 你为什么不穿白衣?白衣不是才最合了你那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隐逸姿态吗? 你为什么要穿白衣?什么颜色的衣服不是都能被你穿出那份风致吗? 我狠狠地打量着这个人,他的眉与眼,颊与唇,细致宁静,就像是……长安城的月色。 他的脸,还不如崔颢的俊美——我并不忌讳承认这个——但是他只一拱手,一扬唇角,不知怎么就有一种与崔颢绝不相同的风流气韵,似乎刚刚从乌衣巷某间高高的大门里走出来,要去赴什么清谈之会。 真好,我终于见到他了……真是的,他怎么才让我见到他! 我匆促地低下头,我不敢再看。我怕我被这巨大的欢喜和悲伤冲垮。 像个木偶一样,我娴熟地遵守唐人礼节,与王维见了礼,他笑道:“我离长安赴济州时,你还未足十岁,大约早忘了我了——难怪认了这许久。” “怎么能忘。”我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崔颢笑道:“阿妍竟然见到王十三兄,便忘了阿兄我。实教我伤心、伤心极啦。”拿过一只莲花木杯,斟满递给我,我险些被呛住:“阿兄容貌俊朗,胜似古之卫玠。” “当真?”崔颢眉毛一挑。我不喜他的轻薄样子:“看杀卫玠,不是美事,我不看阿兄才是为了阿兄好。”崔颢愣了一愣,王昌龄打圆场道:“阿妍忘了许多事,过些日子慢慢想起来,便更加亲近哩。”王维亦笑道:“是了,如今阿妍大了,通身气度竟大与从前不同。” 我一抖。我竟怕他夸我。惶然,一笑:“喝酒,喝酒。琥珀酒酿制不易,莫要辜负。”所谓琥珀酒,指的是酒液色泽鲜亮的黄酒。唐时的酿酒工艺还难以保证酒曲纯净,酿造过程中,酒曲混入其他微生物,致使酒色变绿,常称“绿酒”“绿蚁”,酒质未纯,量大价廉。而琥珀酒鲜黄透亮,较为珍贵,不惟价格不菲,味道亦甚清甜,色泽更是“玉碗盛来琥珀光”,有种油汪汪的质感,像新割的蜂蜜。 他们开始讨论时局与文学。我插不进话,就猛喝酒,并偷看王某人,眼看着他早早搁了杯,孟浩然脸上都泛起了些红,王昌龄说话渐渐说不清楚,我依然清醒,崔颢也还悠然自若,面不改色。 孟浩然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道:“好了不起的女郎家——能喝倒我的,你是第一个……哦,第二个。第一个是李青莲……”我笑:“李青莲?他好似十分倾慕孟兄。”“倾慕?”孟浩然笑了笑,“青莲诗才甚高。” 他这表现大出我意料之外。他和李白的关系,和后人猜想的莫逆知交似乎还有距离。 崔颢笑道:“空喝酒实在无趣,他家的果子也无甚吃头。”嫌弃地瞧了一眼案上的花糕,“胡人嘛,当行出色的终究还是羊肉。他家的炙羊肉,我许久不曾吃了,咱们不割几斤来吃么?”说着便招呼店家切肉,王昌龄道:“才在官司会食回来,我是吃不下了,你胃口真好。” “吃他们做的饭食能吃饱,少伯兄你的胃口才真是好!”崔颢大倒苦水,“皇城各司的食堂,御史台的分量最足,滋味最恶。我是吃不完的,每日取了饭,都要先倒出来一半还给公厨,早晨必要带一二枚蒸饼到台里。庖宰多半是我们台主的私人。” 王昌龄反驳道:“我吃过你们御史台的饭食,明昭你休不知足。秘书省的公厨,早在魏文贞公为秘书监时,就已恶名在外了。百年懿范,御史台及得上么?去夏有一回做了冷淘[1],有七八人食后上吐下泻。故而今年他们可不敢做冷食了。” 我目瞪口呆,听着盛唐的两大才子抱怨食堂。 只是,现下孟浩然和王维,一个应试不第,一个有功名而未仕,是个所谓的“前进士”——发明这词儿的唐人可真刻薄——而那两个已经是公务员的家伙,却大肆抱怨中央机关的食堂,是不是不太好?我方欲岔开话题,崔颢已笑道:“孟兄,你少喝些。”孟浩然摇头,淡淡笑道:“我孑然一身,便是醉死西京,想也无人在意,只不过白白花用钱财赁房罢了。” 这话说得凄冷,一时席中默然。半晌崔颢开言:“孟兄才高当世,便如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何愁来日不能考取。百里子亦曾亡秦走宛,秦穆公赎他只消五羖羊皮,朱买臣五十富贵,终于位列九卿——孟兄何忧思之深耶?”他收了嬉笑之态,这番话说得诚恳。只是朱买臣不得善终,以这例子劝慰别人当真合适么?我偷眼瞧孟浩然,却见他并无不豫,王昌龄甚至微微点了点头。 第6章 倒也是。对这个时代的男人们来说,名传后世远比淡泊一世、保全身命重要。 王昌龄道:“我当年也曾上书吏部李公求谒,并无半点回音,每每独坐流涕,幸得严给事为主司典贡举,方蒙拔擢。人之在世,难免危苦,孟兄且请宽心。” 他说的李公是李元纮,严给事则是与张九龄交好的严挺之。两人素所不谐,严挺之主考那几年,选拔出来的倒都是一时之秀。我再看王维,只见他眉峰微蹙,双唇紧抿一语不发,吩咐送酒的胡姬取了笔墨过来,挥毫在壁上写下几行字。 “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这诗我读过的,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有幸亲睹它被创作出来的过程。 这首诗是以草字写就。牙白的墙壁上,乌黑的墨迹真实而醒目,勾与折的姿态,悠扬潇洒,却又富于节制的意味,像他挥洒书写时手臂的动作一样完美。那手臂被裹在皂色的衣袖里,只在衣袖垂落时露出几寸手腕,就像诗句中的不甘之意,被束缚在这端庄利落的墨迹中,只在偶尔的一捺一挑间展露。他的草书是二王的底子,但是多其父之内掖森严,少其子之开拓散朗。这人,——过得很拘束罢? “诗是好诗。”孟浩然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的嗓子总像是喝酒喝多了,带着点破声,“你劝我回去。可是你呢?以你之才,也还有兴作那子虚之赋吗?作了,却又献与谁看?” 短短一语,室中忽然又沉默下来,气氛一时显得甚是尴尬。盛夏的凉风透入室中,那风直吹得满室酒香馥郁,似诱人于一晌沉醉之后,再图一晌沉醉。 半晌,王维才只一笑道:“说是劝你,也是劝自家。因为,孟兄,我对这个时世……”他顿了顿,“终归不死心。” 崔颢则指着酒家端上来的羊肉道:“孟兄,休只喝酒,吃些肉垫一垫也是好的。你与少伯兄俱是鳏男,须比不得王十三兄家有贤妇,亦比不得我家有贤妹,还宜珍爱自身。” 连孟浩然也失笑。王维笑道:“我尝向我家娘子说道:‘崔明昭万般皆好,只是为人轻薄,不算君子。’我家娘子还替你分说哩!却不知你连她也要攀诬。” 娘子…… 他是有娘子的。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的娘子姓崔——他集中多有给他内弟的诗,而他内弟姓崔。 但是,亲耳听到他以他的声音说出“娘子”,亲眼看到他说出那两个字时的温存笑意…… 那是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霎,我像是失了魂魄。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我咬着嘴唇,装作凑到窗前去看热闹,只见楼下一个绯袍中年男子正揪着一个胖胖的青年人,口中骂道:“你又跑到永宁坊来听什么故事!”那中年男子肩宽腰挺,矫矫如渊渟岳峙,瘦削的脸上自有一种精明强干的气度,平时该是不怒而威的,只是此时大动肝火,却失了风度,骂道:“怎不好生在家读书!” 崔颢“扑哧”笑了,低声道:“副台主当年以门荫入仕,自恃早达,每以不学为荣,现今却怪自家的儿郎不读书?” “副台主——” 李林甫?! 想不到我第一次见到这位著名的盛唐奸相时,他竟然在打孩子。 崔颢、王昌龄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显然李副台主这种行为另有内情。只听李林甫怒道:“我送你到吴兢处研习国史,须不是要你四处听什么故事的!不读书也罢了,你为何不随我学习政务民情!”他的胖儿子辩解道:“父亲大人,听故事亦可知道民间疾苦,变文亦可抒写民情……”李林甫伸手揪住他的衣裳,气道:“你还同我胡白!故事难道能告知你大唐法令有多少条已经过时,须当修订?故事难道讲了大唐税收一年几何?讲了各处官署要用掉多少纸张?故事难道讲了大唐有几处河堤、几处关防亟待修葺?为人不学实务,与耳聋目盲之人有何分别!”将他揪进一辆四匹马拉的华丽马车里,带走了。 他这话我竟然颇感认可。 崔颢道:“那是李中丞的第五子李崜,他酷爱读史,故而李中丞将他送到史官吴兢处学习国史。只是他除了爱读史书外,也爱听街头巷尾的民间故事传奇,一月里总有半月流连于长安巷陌之间,搜集各色传说故事,并写入变文之中,由慈恩寺的法师讲唱出来。”王昌龄笑着补充:“且他的变文写得极好,描摹人物,宛然如生,述说因缘,劝人向善,故而法师每回讲他的变文时,慈恩寺的戏场里便一座难求。我们同僚常有人辗转求他为自家眷属预留几个座位的。” 这架势堪比后世的著名话剧,一票难求。合着这是个不爱功名,只爱写小说的官二代?李林甫一生弄权,结果生个儿子最爱写小说,只怕要气得吐血了罢?崔颢懂我心思,笑道:“副台主最重实务,安能忍受儿子这般不务正业?恐怕也正是为此,他才气得抛却脸面,当街教子。” “重实务?”孟浩然重复道。崔颢正色道:“正是。前些年副台主为国子司业时,颇振纲纪,现在御史台亦是兢兢业业,惕厉非常,每以国家法纪为念。”[2] 我一时难以想象开元十七年的李林甫的形象是这样的。 他不是“口有蜜而腹有剑”的奸臣、权相吗? 第7章 王维忽道:“少伯兄,明昭,下回你们帮我也求两个座位——我带我娘子去听。”王昌龄满口说好,崔颢张罗着也要带我去听,我道:“王……王十三兄,你待你娘子,真是恩深爱重。”王维笑容闪过一缕苦涩,却只点了点头。孟浩然放下酒杯,低声道:“你……你娘子的病又重了?” 王维长叹一声,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幽深双眼中光辉黯淡:“孟兄既然看出,我便亦不相瞒。我娘子痨症日重,医家都云她……命不足半年了。我为人丈夫,却不曾教她享过半日富贵,能带她及时行乐,也是好的。” [1]冷淘即凉面、冷面。 [2]封演《封氏闻见记》:“开元中,右相李林甫为国子司业,颇振纲纪。洎登庙堂,见诸生好说司业时事。” 第4章 转日回天不相让 亲眼见到倾慕多年的诗人,当然是一件幸事。 ——也只能是一件幸事。 其余的想法一概不必有。 我笔落如飞,又写完了一封家书。正要交给客人,崔颢忽道:“慢!”接过那张纸,提起笔,涂掉了信中的两个字,在旁边重写了一遍。我狐疑,凑过去看时,悚然一惊,立时出了些冷汗:“多……多谢。” 唐人的避讳比较严格。这封信里“葉六郎”的“葉”字从“世”,“但求”的“但”字从“旦”,分别犯了太宗李世民和睿宗李旦的名讳,理应用缺笔或改形的方法避讳。我毕竟不是唐人,才只来了一年,唐人深入骨髓的习惯,在我来说却是刚刚习得的规矩,一不留心,便可能犯下大错。 崔颢笑了笑,把信纸卷起来递给客人。待客人离开,他才道:“阿妍有心事?” “没有。” 真的没有。 他也不再问,只笑道:“今日且到此为止罢,我领你去吃樱桃饆饠。” “小娘子的表兄真好!”收弃物的老人恰巧经过,拖着一只刚收来的破铁锅,口中夸赞崔颢。 崔颢心情不错,随手解下自己的油衣——今天下了场雨,才停了不久。他将油衣送给老人:“路上湿滑,老丈多留心。” “你倒是豪阔。做官真好。”我酸酸道。他那件油衣轻薄致密,显然是官署里发的好东西,说送人也就送了。 “做官哪里好了?做官难,在御史台做官尤其难。里行又是御史台中最卑微者,公务烦剧,人人都说,里行之职,有如合口椒,毒性最大,就像你阿兄这样;升为监察御史之后,毒性才少一些,变成开口椒;到了殿中侍御史,就是生姜了,虽然辛辣,但是无毒;再到侍御史,则是脆梨,甜甜的——” 我翻个白眼。 “可是,里行的俸钱也不少,买得起饆饠请阿妍吃。”崔颢话锋一转,“走罢。” 崔颢真正的表妹爱吃辅兴坊张家的樱桃饆饠和胡麻饼,张家的饆饠在辅兴坊是最贵的,樱桃饆饠又是他家饆饠中最贵的一种,可也当真贵得有理由。所谓饆饠,是有馅儿的小点心,里头除了肉也偶有放果馅的,张家的做法格外不同,将樱桃捣得碎烂成泥,浇在面饼上,手法倒很像后世舶来的披萨。总之,这么贵的食物,若非崔颢带着,我自己是不会去吃的。 长安城的街道大多是裸露的黄土,雨后地面难免泥泞。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进饼肆所在的巷子,崔颢自去店门前排队,我只管四处乱看。樱桃饆饠贵,售卖樱桃饆饠的饼肆自然也开在比较好的地段,这条街上的商肆里卖的东西,我基本都只敢看看而已。 “真正从波斯来的枣子,入药最佳!不是南海出产的假波斯枣……” “昆仑黄!这可是林邑的昆仑黄,上上品!郎君且看这琉璃一般的光色!” “这面瑞兽葡萄镜……”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浓郁的蔷薇香味,在雨后的清朗空气里格外明显,极具侵略性,香得我几乎眼前一黑。附近的行人们纷纷驻足,寻找香气的来源:“好香!” 我也跟了过去。蔷薇香气来自一家香药店铺,店主是一个大食商人,面前摆了只琉璃缶。那琉璃缶甚至并未打开,缶口用蜡密封着,仍是香气馨烈。店主正向一位妇人介绍:“大食的蔷薇花与中土的不同,气味馥郁。为了这一缶蔷薇水,要蒸几百上千斤蔷薇花瓣。整个长安,不,整个大唐,都没有更香的蔷薇水了!洒几滴在衣袂上,过了十几日,香味仍然不散。” 那位妇人年约五旬,穿着锦半臂和小袖衫,配一条碧罗裙,衣衫式样寻常,但面料精美,做工细致,显然是出自朱门绮户的高贵女眷才有资格穿用的。她端详着琉璃缶,笑道:“委实是好物,只是……”转头似乎要问婢女什么话,却忽然变了脸色:“我、我有些气短——” 她伸手抚着胸口,呼吸越来越急,又是咳嗽又是喘息,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衣料,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显见得呼吸十分艰难,越喘越是费力,脸色逐渐发青。 变起俄顷,挤在店里看热闹的几个人都吓住了,纷纷退了出去:贵人家的女眷在这里出了事,他们也怕惹上麻烦。店主惊慌不已,一叠声道:“我去叫医人来!” “快将车拉进巷子里来,送娘子去寻医!”两个侍女连忙吩咐候在店外的车夫。 这时贵妇人的神情已经痛苦到了极点,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我忍不住上前两步,指着那只琉璃缶对店主道:“你且将蔷薇水带走,走得越远越好!” 第8章 店主怔了一下。我催他:“快拿走!” 他连忙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琉璃缶,出了店门。我扯过店里的一架胡床,放在外面路边,反手关上了店门,对侍女道:“且勿挪动你家娘子,只扶着你家娘子坐下。” 侍女们愕然看着我,我急道:“危急之际,还要在意什么仪容!” ——胡床形制类似后世的马扎,直接坐在胡床上的行为,以时人的标准来说过于粗俗随便,贵妇们大多无法接受。想了想,我也理解这种心理,于是又几步蹿到隔壁的衣肆,取了一顶女子的帷帽给贵妇人戴上,遮住她的脸。 侍女们如梦初醒似的,将贵妇人扶着坐下。 我让侍女站在贵妇人身后,扶着她的腰背,让她身体得以放松,自己则蹲在她面前,隔着帽沿垂下的薄纱和她的眼睛对视,引导她控制呼吸频率:“娘子,不必惊骇,以鼻吸气,再从口中呼出。吸、呼、吸、呼——” 贵妇人平静了几分,紊乱的呼吸渐趋平稳,身体的颤抖也渐渐止住了。我又从旁边的店里讨了碗水,递给她:“慢慢喝,喝两口。” 过了一刻钟,贵妇人差不多完全恢复了正常。她由侍女搀扶着,起了身,说道:“小娘子活命之恩……” 她的声音还很沙哑,我不顾礼节,打断她:“娘子不要说话,回家好生将养罢。” 侍女们对望了一眼,先后道:“多谢小娘子救治我家主母。”“小娘子可知我家主母这是什么病症?” “救治两字不敢当。纵使我不插手,你家娘子多半也能好转,我不能以此居功。”我摇了摇手,“至于病症,我不是医者,不敢妄言。不过,以我观之,也许未必真有什么病灶,也许……只是你家娘子嗅不得蔷薇水的气味,与之相斥而已。” 有些香水香料能够引发过敏和哮喘,这在21世纪不是冷门知识。我以前有个同学就是如此,症状和这位贵妇一模一样。只要离开过敏原,这种症状一般可以自主缓解。所以,我试着撤走过敏原,再引导她调节呼吸,让她喝水以平复情绪,果然奏效。 说来,也怪大食的蔷薇水太纯正馥郁。 “蔷薇水?嗅不得蔷薇水的气味?”贵妇人听了我的话,语气里透出几分惊愕。 “是。有些人嗅到蔷薇水,轻则咳嗽流泪,重则难于呼吸。” 贵妇人沉思了一会儿:“原来如此。那可有什么法子吗?” 这问题问得奇怪。她就这么执着于蔷薇水吗?贵人们的思维方式,我一个穷人无法理解。我道:“没有旁的法子。娘子只能改用别的香料。” “改用别的香料。”贵妇人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们还要问我姓氏和住址,我赶紧谢绝,溜去找崔颢了。 崔颢才买完饼,听了事情的始末,沉默片刻,问道:“你可曾将你姓字说与他们?” “不曾。” 他松了口气:“阿妍,以后遇见这样的事,休要轻易插手。” “……嗯。” “西京的贵人多,烦扰也多。救好了,贵人未必承你的情。若是未能救好……”他没说下去,我也明白。 “究竟,他们的死活,与我们无关。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要紧。”崔颢总结道。 只是这件事,到底还是给我惹来了我们意想不到的麻烦。 又过了二十余日,长安便要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了。真正需要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们,只能顶着炎炎赤日在外奔走,但我则是想收摊就收摊:我一直是个“月光族”,每天给人写家书收来的鸡蛋除了自己吃两个之外,全部拿去跟附近几家食肆的肆主换钱,此外我也偶尔帮西市的胡商们做口译,只要赚够了房租和三餐,再多一文钱我也懒得挣,更加没有什么攒钱做巨贾的野望。 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把大唐帝国看作我的故乡罢。 盛唐的气韵固然令后人怀想,但当你真的到了这里之后,你会发现,你作为平民百姓所能接触到的这部分世界,不华丽,不雍容,而且贫穷、脏乱、灰头土脸。 长安城中,除了少数的权贵,没人有资格建造两层以上的楼阁,因此,你目之所及,最高的建筑除了几座佛塔,便是北面的皇城了;然而,大明宫的丹凤门不是给你走的,望仙台也不是让你登上去望仙的。平康坊是不少高官的宅邸所在,长宁公主故宅改造的马球场,也并非寻常人能随意纵马打球的地方。长安城,或者说一个典型的帝国,通常包含三层世界:皇族与权贵的世界,中低层官员的世界,和普通百姓的世界。如果说第二层世界中的人尚且有迈入第一层世界的可能,那么,第三层世界,则是一个彻底无人关心的,史官也不会费多少笔墨去记述的世界。这个世界若当丰年,会被简单地概括为“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遭逢战乱时,反而还能被多提及几次: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我从科技发达的21世纪骤然落入第三个世界,这个世界物质匮乏,卫生恶劣,我对它没有太多归属感。 ——所以我和胡人们混在一起,还更舒坦些,毕竟,我们都是外乡人。 扯远了。总之,近几天,我的摊子前,陆续出现了一些人。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他们往往会跟我聊上几句,但话题起得并不自然,也不像是来找我帮忙写信的,而更像是……更像是在审视和探究我这个人。 第9章 “阿妍,你来长安多久了?”一个布肆的女肆主问。 这个问题涉及我的来历。我不动声色,只管笑:“徐娘子才识得我吗?我去年就在西市了,你怎地又来问我?” 过了一天,又有人问到我计数的习惯。 “小娘子,为什么你记数时,不画‘尚’字,而是写一个‘口’字,再加一撇?” “问我这个作甚?”我的手在桌案底下颤了颤。 我父母是工程师,留过学,有一些在国外养成的小习惯:计数时,他们往往是画一个正方形,再画一条对角线,正好是五条线。我继承了这种习惯,计算收到的鸡蛋时,经常以此法计数。但是…… 唐朝人是画“尚”字的。因为这个字有十画。 终于有一天,一个孩童喊出了个中缘由,或者说,喊出了他们所以为的真相。 “因为你是狐怪!” 母亲连忙将他拽走。孩童犹自叫道:“阿娘,你昨日就是这般与我阿耶说的……” “狐……怪?”我呆住了。 那孩童开了第一枪,大人们也就敢说了:“是啊!他们都说你是狐怪!” 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掩饰,公开聚拢在我的摊子周围。这酷热的天气,突然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了。 “你每日晨起,在院子里抬腿伸臂的,形状很是不雅,又是做什么?”另一个邻居问。 “那是……”我擦了把汗,没法说那是第二套广播体操“雏鹰起飞”,只能道,“那是五禽戏。” “那不是五禽戏!也不是道家的导引之法!”有个医者反驳道。 “一个小娘子,做出那般的怪模样来,着实不像良人。” “听说这个小娘子还自家做了揩齿的器具和牙粉,都是长安人不曾见过的式样。” “不然一个汉人女子,为何要学胡语,还和胡人们一处厮混?如今只有胡人来学汉话的,几曾见过汉人学胡语、蕃语?” “我……”我解释不了。波斯语是我穿越前的兴趣爱好,因为我父亲曾经被派驻伊朗。 “生得美貌,却又行止古怪,多半就是狐精了。”有人掷地有声地总结。 “该当禀报巡街的武候,将她拿去长安县的官署。”一个妇人道。 “不要脸!”妙泥匆匆挤进人群,把我挡在身后:“陈三娘你合上嘴罢!你丈夫那日多看了阿妍两眼,你就记恨在心,还当我们不知道吗!如今倒来借机生事,好不要脸!” 陈三娘脸上一红,反唇相讥:“你是胡人,你自然护着她。” “胡人怎地?胡人不是人吗?”妙泥道。 “胡人是人,可你身后的是狐精……” 我是真不明白,我怎么转瞬间就变成狐精了。 “正是了。她刚来西市时,连人话都不大会说。我记得,她说自家是外乡人,不会说关中话。可笑,我们西市,天下哪里的人没有?便是南边最远的广州、琼州的人,我们也见过,可没听过哪里的口音如她那般。” 我猛地站起,倒退了两步。 我当然不是狐精。但他们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大闹,反而歪打正着:我的来历,确实有问题——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口音,也就是普通话,是唐人所没听过的。我咽了口唾沫,慌张中口不择言:“我……我是御史台崔里行的表妹。你们不能这样说我。” 官和民之间是有鸿沟的,我搬出一位官员来为自己背书,群众们总算沉寂了片刻。然而很快又有人出声道:“我曾听见你对他说,你不是他的表妹。” “……”那是崔颢刚“认回”我的时候,他每日都来我的摊子前坐着,我烦得很,反复告诉他,他认错人了。那原是真心话,此刻却成了证据。 众人又闹了起来,说崔里行是教狐精迷惑了。 “你才教狐精迷惑了!”人群外传来一声断喝,崔颢冷着脸走了进来,“哪个说我阿妹是狐精?” 他把我带回自己家。 长安居大不易并非虚言,他的住处也是租的。他开了前门,示意我先进:“一亩之宅,实在不算宽阔。阿妍记得我当日为何执意税下这所宅子吗?” 我表面镇定,心里却恐慌极了,什么话听在我的耳朵里,都像是他在考校我是否唐人:“不、不记得。” 过了前院和门房,便是一个颇为廓落的院子。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加一个院子,是长安城中的寻常宅院格局,占地约有一亩[1],在后世来说很不错了,他说不宽敞,大约是以官员们的标准来看的罢。 他指着院里的两棵樱桃树,笑道:“正是因为喜爱这两棵树。” 两棵树甚是高大,攒柯比叶,绿枝浓荫。此际已是六月下旬,照说已过了樱桃的季节,但这两树大约属于晚熟的品种,枝头果实累累如珠,饱满红润,映着明亮日光,甚是炫目。 “吃樱桃。”他拖了一架胡床过来,喊我坐在树荫里,自己则不紧不慢地拉低了树枝,摘了樱桃,就丢进手边的木盆里。 我不能理解他为何全然不提方才的事情,但也不敢说话。过去的一年,我学本地口音,结识周围的人们,去县衙取得户籍,费了很大的力气。我以为我已经在这里站住了脚,但事实远非如此。随便几个小小的细节,就能将我暴露于众人的怀疑之中。 我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第10章 而眼前的这个人,名义上的“表兄”,名垂千载的《黄鹤楼》作者——我和他也只认识了几个月,我不能冒着更大的风险,在他面前继续暴露自己,于是只能沉默而已。 仆人打了井水来,我接过木盆,清洗樱桃。他皱了皱眉,好像想阻止我,但到底没有,只是接着采摘。他摘我洗,配合得竟也很默契,直过了两刻钟光景,樱桃装了半盆,他才止住,取水擦洗已被染得微红的手指。这举动简直一点当官的架子也没有,让我紧绷的心情莫名松懈了些。 他擦着手,语气漫不经心:“你看起来像我的表妹,说话像我的表妹,举动也像我的表妹,那你就是我的表妹,不是什么异类。” 我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崔颢作势把盆子夺走:“我好好说话,你却笑我。不给你吃了。” “不是……”我清了清嗓子。崔颢方才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句西方谚语: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走路像鸭子,叫起来像鸭子,那它就是鸭子。 笑过之后,我说:“可是,我的书体,和你表妹不同。” 我很难形容我是抱着什么心态说出这句话的。我正在遭遇一场身份危机,毋庸置疑,我需要一个更靠得住的身份。彻底成为他的表妹,就是一个好办法。但我知道我并非他真正的亲人,所以,又忍不住要提醒他。啊,我从前并不是一个这样别扭的人啊。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接受这个简直仿佛为我量身定做的新身份,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吗? 好像…… 好像是因为见到了那个人,变得不一样了。 我想留在这个世界,想再次见到他。但又不想做一个不诚实的人。 “遭逢大难而不死的人,忽然有了新的技艺,这是很寻常的事。如果你当真不是阿妍,那……”崔颢斜了我一眼,轻描淡写,“等她回来,我便将你赶走。” 我又笑了。 “好。”半晌,我捡起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唐时的樱桃远远没有后世经过长期择优培育的樱桃品种优良,总带着些难以消解的酸涩,我一直不大爱吃,但此时和他对坐在树下,吃得倒也开心。 他给我解释了我被当成狐精的缘由。 “什么?”我无法相信,“李中丞的儿子……将我写进变文了?” 崔颢也很无奈:“是。” 他说,李林甫那个热衷写变文的胖儿子在街头采风时,听说了一位贵妇人被蔷薇露诱发喘疾的事,也听说了我出手“施救”的始末。李林甫的胖儿子觉得这个出手相助的小娘子挺不错的,于是灵感大发,给她安排了一整套身世—— “我六世之前是天竺国的一位王女,素日虔诚修行,持法布施?我所布施的沙门,正是佛的前世?” “……是。” “但是有一日,这位王女,也就是‘我’,因嫉妒而发嗔怒,烧掉了一个蔷薇园?顺带烧死了花下的许多生灵……呃,虫蚁?而佛的前世,那位沙门,恰好在那个蔷薇园中?” “……是。且那位沙门,因你的缘故,不幸葬身火海。” “我因此恶业,七世转生畜生道?此世我是一只……狐精?” “……是。不,不是,不是狐精……” “我七世以来常行善事,救人性命,于是这一世我终于往生极乐,到了西方世界?” “……是。似乎……你为王女时长期布施,深结善缘,因此,西方世界早有你的位子。”崔颢叹了口气。 我是该吐血,还是该谢谢李林甫的这个胖儿子?他好歹给我安排了一个极乐世界的名额呢。 “那一世我烧掉了一个蔷薇园?他这……从何处想来?” “你那日救了那位夫人,又说是蔷薇露使那位夫人的喘疾发作,像是很熟悉蔷薇的习性。李主事——李中丞家的这位郎君在兵部做主事——大约由此认为,你与蔷薇,当有……夙缘?”说到最后,崔颢抬头望天,也是一副不知如何评论此事的表情。 “那他又为何说我这一世是狐精?” 我甫一问出口,立刻反应过来:我一个汉人女子说着胡语,混迹于胡人之间,李林甫的胖儿子由此联想到狐精的“狐”,是极正常的事,盖因“狐”“胡”音同,甚至“狐臭”一词也是由“胡臭”而来;唐人的狐精故事里,狐女往往善媚,出没时经常化身为“白衣妇人”,或者身着“素衣”,而我,不巧,长得挺漂亮,且因为穷,经常穿没什么颜色的衣服;狐精们使用的,都是人类不认识的文字,而我那个画正方形对角线计数的习惯,也的确并非时人所有的……苍天,再说下去,我本人都要觉得这真是一只狐精了。 “罢了。”我摆了摆手。李林甫是御史台的副台主,崔颢则是御史台的底层官员,我是崔颢的“表妹”,从任何一个角度考虑,都没法跟副台主的儿子计较。 崔颢道:“实则,李主事的想法,每与常人不同。在他看来,有情众生,不分贵贱与种类。因此,他将你写作狐女时,自以为并无不妥,况且他还隐去了你的名姓。谁料慈恩寺的法师讲了这篇变文之后,西市的人竟然认出了你。他已经向我致歉,但是……” 李林甫这个儿子还挺有平等意识的,根本不像现在的人。我见崔颢为难,忙道:“小事而已,阿兄不要担心。” 第11章 西京人民也是很忙的,而且他们每天都有新鲜的事件可听,有任何一个国家首都的人民所必然有的嗅觉,这使他们不断被新的风向吸引,就像我家乡的出租车司机大爷们,都是天生的政治评论员。一个小人物的新闻,迟早会被人遗忘。 按照崔颢的吩咐,为了安全,接下来的数日内,我只能窝在他家里看书。印刷术尚未普及,准确地说,或许尚未出现,因此书籍皆由书手或个人抄写。崔颢的书也有很多是他未入仕时自己抄的,一手欧体字端方瘦硬,与他平素风流谐谑的形象很不一样。 于是我又想起那一日,那个人的字迹。他学过谁的字,读过谁的书呢?在21世纪时,我常想,一个人要去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山水,见过多少人和事,才能蕴养出那样的审美,写出那么独特的诗句。 真想亲口问一问他啊。 这天,我展开一卷《杂阿含经》,然后,第二百八十六次发现我是真的对佛学不感兴趣。正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家门外忽有人叫门,声音高而急:“万年县捕吏!开门!” 捕吏[2]?县尉手下负责缉拿犯人的小吏们?他们来干嘛? 崔颢上班去了,家里除了几名仆婢,只有我一个能做主的人。我抹了把脸,出去应门:“二位有何事体?” 两名胥吏打量着我,那种目光让我本能地不舒服:“此处可是御史台崔里行宅?” “是。” “你是崔里行的从妹郁氏女?” “是。二位……” “我等奉县尉之命,传你去万年县廨。”小吏往西一指,不容分说,“走罢。” “请问……” “难道要县尉相候吗!”另一个小吏呵斥。 县廨入门处的前院据说是巧匠宇文恺主持建造,连墙砖的纹样都似比别处精美些。门隘狭窄,日光照不进来,虽当盛夏正午,却隐有丝丝凉意。这原是堪称巧思的设计,但此刻我只觉得冷,微微颤栗。万年县尉,可以类比后世我家乡的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局长。一个混迹西市的寻常女子,何德何能,被他点名叫来?或者说,我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那女郎,你便是郁氏女?”县尉坐在几案后,语调充满威严。长安城里的官多,万年县尉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许面对比他官阶更高的人时摆不起架子,但对待我们第三世界的平民,则是气势十足。 “是,妾身姓郁。” “你今年十八岁,行九,曾许婚郑氏,后因郑氏郎君病重而未得成婚。你现住常乐坊十字街南,通晓诸蕃语,年来在西市与人写家书为业。”他似乎对我的经历已经很清楚了。 “是。”我越来越不安。 “你本是狐怪,在长安市上惑乱视听,使妖人聚众。” “少府!”我猛然抬头,“我不是狐怪!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西市又何曾聚集过什么妖人!” “妇人忘形,何敢同大唐官员相尔汝!”县尉厉声直斥,因我说了个“我”字。 [1]韩愈《上宰相书》:“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宅其可怀。”可见九品官员大约可拥有一亩宅地。见贺从容《古都西安》第7章 。 [2]《册府元龟》第930卷 :“其党卢宁、梁剑等三人劫近城村庐,射杀捕吏。”不过,捕吏并非专门的职位,应是一种通俗称呼。 第5章 修到人间才子妇 我按下恼怒,垂眸谢罪:“情急失仪,幸少府勿罪。妾乃生人,绝非精怪。” 县尉冷冷道:“一年前你初到西市时不通人言,过了数月,方才逐渐习得,此事有许多人可以作证。” “妾身原籍汴州,不识秦音,并非不通人言。” “从前在西市与你同住的人说,你每两三日便要沐浴,为人写家书所得的钱,有半数用于买柴烧水,几有入不敷出之虞。你如此好洁,难道不是狐精化人,以此掩去身上狐臭?” 烧水用的柴是我花钱买的,碍着谁的事了不成?你们唐人没那么爱干净,我自己爱干净也不行吗?为了保持我的卫生习惯,我就选择做月光族,怎么了?我按捺火气,好言好语地解释:“少府,流言起于驾部李主事所作、慈恩寺法师所讲的一篇变文。李主事作那篇变文,是为了劝谕世人,变文中写的女郎,不过是个凭空捏造的天竺女子罢了。且变文非妾所作,亦非妾所讲,一切与妾无涉,愿少府明察。” “还来攀诬李主事!可见李主事见事极明,果然兽类不知廉耻。”县尉斥责,“狐怪异类,自恃姿媚,迷惑人心,行悖乱之事!谁不知如今百姓多事狐神,你迷惑人心,是想要众人供奉你罢!” 我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倒要感谢少府赞我‘姿媚’。” 这种莫名其妙的精怪之说实在太蠢了。这位县尉,难道就是想坐实了我是狐怪?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等等,他说李崜“见事极明”?那天崔颢迁我户籍时,曾说万年县尉是他们副台主李林甫的私人……是了,万年县尉是为了讨好李林甫,才要极力论证我是狐妖,他儿子李崜写的变文没有错,没有给人带来麻烦! 县尉一愣,似是没想到我一个平民女子,竟敢公然藐视他作为官员的权威,当即大怒:“野狐无礼!” 一个捕吏连忙趋前,对县尉轻声说了什么。县尉点了点头,捕吏们便上前来拽我,显见得是要对我动刑的意思。我大声道:“少府!我家阿兄也是官身,你无端拷掠,于律不合,不怕我阿兄弹纠吗!” 第12章 “牝狐媚黠,崔里行一时为你所惑,明知你非他表妹,却执意带你回家。只消你离去,他自会醒悟,到时只怕他还要谢我。”县尉冷笑,俨然已经将所有事都考虑到了。 我拼命挣扎,但我身体再好,究竟不可能胜得过两个男子,简直连手臂都要被他们掰断了。 “少府且住!” “放了我阿妹!” 两个声音同时在门口响起。 崔颢大步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人白白胖胖,正是李林甫那个儿子李崜,两人身上皆是官员们视事时惯常穿着的常服,大约是刚离开皇城就赶来这里了。 李崜向县尉叉手为礼,满脸愧色:“少府,我那篇变文中说郁小娘子这一世是狐怪,只是戏言而已,请少府放过郁小娘子罢。况且,我也写了,小娘子最后还是到了西方世界,可见,少府就算信了我的变文,也当相信小娘子是个好人……”他姿态拘谨,语言混乱,右脚不安地蹭着地面,白白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映着射入堂中的日光,分外明显。说了这些,他又转过身来向我道:“某姓李,名崜,在家中行五。崜平日好作变文……这一回作了那篇变文,不意给郁小娘子惹来偌许烦恼,崜……与小娘子请罪。”嗓音有些滞涩,他连忙又轻轻一咳,清了清喉咙,深深低头,谦恭得几乎可以说是卑微,没有一点顶级官二代的自矜。 我用另一只手抚着剧痛的手臂,心情很糟,不想说话,但这位是李林甫的儿子,我和崔颢得罪不起:“无妨,李主事多虑了。” 李崜闪过一丝更不自在的神情,似乎觉得这句话是在讽刺他:“我……崜托了慈恩寺的法师,请他们当众澄清……只是、只是流言已经传开,一时难以遏制。但……但崜还会再想法子的。” 崔颢拉住我,仔细打量半天,反复问我有没有受伤,才转头对县尉道:“下官品秩虽低,却也是朝廷的官员,大唐的士子。少府欺凌下官家人,无乃太过!”他每天都是一副脾气极好、行事圆滑的样子,此时不掩怒意,连我也惊了一惊。 他和李崜进来之后,县尉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没有拍对马屁,对李崜加倍和颜悦色。但崔颢官阶更低,他对崔颢可不用太客气,冷淡道:“家人?郁氏女是崔里行的表亲,并非家人,崔里行是进士出身,却连亲疏远近的道理也不知吗?且我只是将郁氏女叫来讯问而已,自问并无不合律条之处。” 所谓家人,在中国古代,或指一家之内的亲人,或指家中的奴仆。我这种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不能算作家人。万年县尉跟崔颢较这个真,严格来说也无不可,但他那副神情着实让人愤怒。崔颢勃然作色,张口欲言,李崜忙道:“此事尽是我的过错所致,两位不要争了。既是误会,少府可否放了小娘子?崔兄、郁小娘子,且请宽一宽心,容我好生补报两位。”又不住道歉。 走出县廨时,我望向前院的门隘,忽而想起,当年太平公主与薛绍成婚时,便是在这万年县廨设了婚席。因门隘太窄,往来的宾客又多,负责婚席的人曾一度主张拆除这座前院,最后高宗皇帝发了话,说宇文恺所建工事多有奇巧,不必拆毁。有人在这里设宴,甚至可以拆掉它的建筑,有人则被拉到这里约谈,甚至被上刑,这就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区别呢。 “阿妍?阿妍?”崔颢担心地叫我。 我如梦初醒,勉强笑了笑:“无事。阿兄怎么来了?” 崔颢简单说了原委,原来是家中的仆婢见捕吏将我带走,便去了朱雀天街上守着,俟他视事结束,一出皇城,便截住了他。他当即反身去找了李崜,一同前来。万年县廨在宣阳坊,离皇城不远,因此他们才来得及在我遭遇更恶劣的事之前赶到。 而至于万年县尉为何传我来此…… 崔颢迟疑了一下,表情既尴尬又内疚。我苦笑:“阿兄还待瞒我?” 我的猜测是对的。 李崜那篇变文本意是宣扬佛理,但传着传着,就变了样。李崜本人早已出面澄清,但于事无补。这些日子,狐妖惑人的流言传遍了长安城,只是我被崔颢保护得很好,对此浑然不知而已。这原本不是大事,盖因唐人一向相信狐怪故事,传说中,贺兰进明就娶了一名貌美的狐女。但一个朝臣的儿子写变文公然宣扬狐怪之说,致使流言四起,是严重违反圣贤教化的事情。李林甫现在还没成为后来那个独揽大权、无人敢言其非的宰相,政敌们不惮于攻击他。有人攻击他,就有人维护他。维护他的方式之一,就是将我鉴定成真正的狐女,证明李崜并没有写错。 太没意思了。 跟着他回了家,关上院门的一刹那,我才终于松懈下来,躲进房间里一通大哭。我也不懂我哭什么。 我感到对不起崔颢。 他被我牵连了。李林甫是他们副台主,且李崜的态度又放得很低,想来,他又心疼我这个“表妹”,又没法跟李崜计较,必定很难受。 我感到危险。 我远离故土,来到此地,小心隐瞒身份,努力学习他们的语言,在西市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但我依旧是个异类。那些细小的属于现代人的习惯,在某个时刻,突然就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危险。当我面对万年县尉,为了自保而说出“我家阿兄”四个字时,我似乎获得了什么,又抛弃了什么。 第13章 从前的我呢?那个成绩优异的名校学生呢? 要做崔颢的表妹,做一个真正的唐人——唐代女人——吗? 我擦了擦汗水和泪水,低头凝视地面。铺地的方砖上原本烧有纹样,但是早已被踏平了。 崔颢隔着窗喊了我几声,然后走了。将近黄昏时,他又一次喊我,我揉着眼睛,恹恹开了门,惊得倒退两步。 站在我面前的,有崔颢,还有…… 王维。 一身士人襕衫的王维。 “阿妍,走罢。” 他叫我阿妍。 我像是中了邪,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和崔颢出了门。 走在盛唐两大顶尖诗家的身后,听着他们低声谈笑,纵然我心情郁郁,这座都城的意义,却瞬间豁然明朗。我没那么讨厌这个城市了。这个城市啊……这个城市就是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就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就是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要是能一辈子……一辈子跟在这两个襕衫身影的后面……可该有多好? 黄昏时分,西京城暮霭半卷,霞光万道,连空气都好像温柔起来。才从皇城官署返家的官员骑着健硕的骏马一路驰来,卖花的少妇轻快地走过街巷,额上微黄一片,反射夕阳灿丽的光,窄腰裙子颇具胡风,走动时腰身微颤,自然而然地颤出一种婷婷袅袅的味道。年迈的老人正在和人切磋残局,更有西域相貌的乐师坐在地上拨弄琵琶,清越明快如碎石击打溪水,引得一群人围坐在旁,闭目细听。坊内的小路边,树下已有人摆开了低矮的食案,将深红的李子、樱桃和紫玛瑙也似的葡萄排开,与邻人友人们对坐谈笑,借以消脱炎热的夏夜。 这是个有无数后人追思怀想的朝代,这是个有无数后人凭吊的城市。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那是因为,长安的开元,开元的长安,真的如此繁盛美丽呀。 是的……一个温柔着、热闹着、哄乱着的长安城。 可我……可我呢? 这时王维拐进一条绿柳荫荫的巷子里,笑道:“到了。”崔颢又嘱咐了我几句,方才离开。 王维引我走入中门,高声笑道:“瞧是谁来了!”我眼前一亮,只见堂前栽了大朵大朵的芍药,粉白红紫诸般颜色无不齐备,更有二朵并生茎上的稀罕品种,明艳宽大的花盏压低了枝茎,沉甸甸地低着头,反而别有一番艳极盛极的雍容谦逊之态[1]。 “阿妍!”短短两个字,声音由惊愕转为明快的喜悦。 真好听啊。像一碗调得最最恰当的槐花蜜水,再多一勺蜜就太甜,再多一点水就太淡,清肝明目,解毒润肺。那嗓音虽然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喑哑,却反而多了一份柔韧,那是从一个病弱之躯中生出的凝定和执着。 那个声音的主人——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没有之一。 博陵崔氏啊!这个女子,让人一看便知是那高华风流的崔氏后人。 她的腰很细,细到她浅蓝色的衣衫无法掩饰。她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显然重病在身。她不像我在坊间所见的很多女郎,她们丰满、妩媚,大唐的风韵从她们的每一根发丝流泻到每一根手指,再写满在甜美的笑容里,哪怕画着诡怪特异的时世妆,也特异得快乐,生机勃勃。 但她依然是从容的,优雅的,不容任何人轻视的。 史书上说王维“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看到这个女子,我就理解了这句话。经历过这样的美好,还有什么样的美好能入得了你的眼?诀别了这样的美好,想再放脱这个尘世的一切乱枝芜叶,岂不是会变得非常容易? 生命的前十几年里,我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学业也罢,容貌也罢,我曾在我的小小范围内优秀着,也骄傲着。 但是此刻,我不想再看见她。尽管她这么美好。 我低头搓着自己的手指和手掌。与人写了一年家书,风里来雨里去,我的手是我最不喜欢的部位,手指生硬,掌纹粗糙,全无女性的柔腻细嫩之美。 她是一面镜子,将你自己的不完美如数映照其中,避无可避。长安城的晚霞太过灿烂耀目,我眨了眨眼,于是有一滴水落下,浸湿了我的掌心。 我痴痴望着她,直到身后王维轻咳了一声。她眸子一转,笑道:“是了,听说阿妍忘了从前的事。我姓崔,名瑶,行七。你和我的交情很深,我方嫁与他时,便识得你了,那时你才七八岁,整日追在我身后,说‘喜欢瑶姊’——待我慢慢分披与你。” “我看不必。”我和王维皆道。我回顾,他笑:“阿妍且说。” “瑶姊你这般美。”我平心静气,“我见了你,就喜欢你。七八岁时如此,今日亦复如此。美貌便是交情,哪里还要叙什么交情呢?” 崔瑶又笑:“这个小女郎口中有蜜!过来。” 她取了手帕给我擦脸,动作轻柔,低声责怪:“何至于哭成这样?悲怒伤身,哭这件事啊,向来是‘其益如毫,其损如刀’——你看,你这般美的眼眸,哭了就不美了。”说完,她又狡黠地笑起来,“不过你年少,精气足,今日哭了,明日又一样美。” “……瑶姊,你的口中才有蜜。” 第14章 她哄我吃饭,又陪我睡觉。 天啊,我才认识她几个时辰!可是这个傍晚,加上这一夜,与她在一起的时间里,我竟然……竟然完全没想起王维。 我忘了她是他的妻子,也忘了他。 崔瑶,瑶姊——她怎么会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人? 这个时代,除了那些知名的帝王将相,才子诗人,除了我一直倾慕的王维,竟然还有这么可爱,这么灿烂,这么有趣的人? 第二日她早早叫醒了我:“快去洗脸,今日我们出去。” “瑶姊真好看。”我真诚地说。 她斜靠在螺钿妆台上,垂头端详着一柄乌木梳子。内室的窗帷放下了大半,只从下半部分的窗扇里,被拉成长条形状,投射在茵席上。洒进来的日光足够明媚,所以室内即使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也充满了温柔幽静的气息,并不阴冷蒙昧。而崔瑶低垂的侧脸,松松挽着的长发,摆弄着梳子的白玉般的手指,与这个既不过分明亮也不显黑暗的房间,恰恰构成了一幅光线、色彩的调和全部臻于完美的油画。 她为我梳头。她细腻的手指偶尔碰到我的肌肤,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脖颈,我心中竟有一种怦然的悸动。然而闭上眼仔细感受时,却可以察觉她的呼吸隐约有一丝急促。 “瑶姊,你的身体……”我不安询问,换来一声低斥:“坐稳了!” 我合目,沉溺在她轻细的碰触和气息中。那份悸动,逐渐变成清甜而温暖的情绪,直至睡意昏昏。忽而我的右颊被什么东西拍了下,睁眼看时,原来是那柄梳子。她用它指了指案头的妆镜,随即笑盈盈地持起另一面镀银手镜,再次转到我身后。 两面镜子交相映照,我的目光凝滞了一刻。 崔瑶给我梳了个双鬟望仙髻。我的头发本来就不很厚,近来心火大盛,头发更是大把大把地掉,这几乎和变文事件一样,成了我另一个不能提起的心病。而我又讨厌假发义髻,所以也不适合梳惊鹄髻之类需要较大发量的发式。 但现在——镜中我的发量竟然显得相当不少。这发型梳在我头上,虽无绰约清丽的望仙之态,倒也雅致秀逸,而且极衬我的脸型和气质,尤其是在我脸上的怨气已经消融了十九之后。双鬟望仙髻的梳法,是将头发分作两束,再以黑色头绳发带,将发束绕成双鬟,盘在头顶。若是缠绕不当,双鬟显出一截截的勒痕,反为不美。不知她是怎么梳的,双鬟毫无勒绑过的痕迹,线条优美形状自然,好像我的头发天生就是为了梳这个发式而生的。 崔瑶吁了口气,伸手又篦了下我的鬓角,扬声叫人。一个叫如焰的婢女应声而入,手捧着一叠衣裳。她们给我穿了一条联珠纹的单丝罗裙,和一件泥金云罗短襦。短襦相对低调,而裙子的图案就过于活泼明快,繁复得好像把壁毯和地毯穿在身上似的。联珠纹由波斯传入中土,任谁穿上这种花纹的衣裳,都难免像个热情奔放的西亚少女。 她蘸了螺子黛,在我眉端描了描,镜子里,我的眉形便俏丽飞扬了许多。她笑道:“我知你不喜铅粉、花子,就只画画眉罢。”又在我眉间扑了些黄粉,作为额黄。我惊叫道:“太多了!” 还没来得及细看镜里丫头身子小姐妆扮的人,崔瑶已经换了衣裳出来了。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随手又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钗子,斜插入我双鬟之下的发间,钗头两颗柔润的明珠登时为毫无点缀、一色漆黑的头发增色不少。镜中的女郎乌发雪肤,清眉秀目,双鬟望仙髻婉媚可喜,纤细的腰身被罗裙衬得颇为可人。我知道我美,却不知我在崔瑶的手下可以变得这么美。 崔瑶颔首,微微笑道:“如梦,叫你阿耶套车。”“去哪里?”我惶惶地问,没得到任何回答。 今日原是官员们的旬休日,而且炎夏之际,长安的人们最爱往城南去——城南地势较高,清凉去处多,人们或于乐游原上登高望远,或入终南山饮泉听风,城中车马比寻常多些,路况不太好。但王家的车夫驾车相当平稳迅捷,行进很快。崔瑶阖着眼,向左倚着车帷,始终不大说话。我侧着身子,生怕弄坏了这身我肯定赔不起的衣裳,也怕碰乱了漂亮的发型。我有意掀起车帷看看到底是往哪个方向去,可是惟一一面透光的车壁和帷幕被她倚着,我两眼一抹黑,静听车厢外的声音。王维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很有节奏感,而身旁女子的呼吸,也是这样舒缓而有规律,使人平静。这到底是怎样的夫妻俩? “休怕。”崔瑶用微凉的手指轻拍我的膝盖。忽而车速减缓,随即车身慢慢停了下来,王维在外笑道:“下来罢。” 骤然下车,正午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眩晕,眼前发黑,然而扑入眼来的粉墙,以及院内卓然耸出的九层青砖塔身,使我瞬间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转身,盯着王维夫妻俩。 领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这里的老和尚胡乱讲变文,使大半个长安城都以为我是狐妖,使我差点被万年县尉动刑! 崔瑶踏前一步,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她的身量和我差不多,可经她这一按,我顿感自己矮了。她柔声道:“今日宣灵上人讲变。” 王维笑着补充:“快讲完了。你随我们进院。” 我一扫王维,发觉他的鬓发和服饰也作了一番修饰,鬓角比昨日更平整,天青色圆领长袍极衬肤色,腰间束着黑色丝绦,平添几分端凝之气。 第15章 这是干什么?特意打扮一番,带我回到事故发生地,进行脱敏治疗? 我气道:“我不去。” 王维淡淡道:“你能一世不来慈恩寺么?” “只有长安人稀罕罢了!”我大声反驳,“不来又如何,龙华会就不作了么,盂兰盆会就不办了么?” “既然不来也不如何,那来又如何?”王维平静地反问。他的音量不高,然而“来又如何”四个字仿若洪钟,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有一瞬失了神。 来又如何? 来又如何! 做错事的不是我,我何须怯懦逃避,羞耻惭愧? 我看向王维,而他毫不迟疑地回望。阳光从终古不变的湛蓝天空投下,掠过大雁塔的塔尖与四角,越过光华耀眼的琉璃瓦,透过高大柏树浓密的枝叶,洒在他微笑的侧脸上。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1]钱起《故王维右丞堂前芍药花开凄然感怀》:“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可知王维家的堂前种了芍药。 第6章 诸天雁塔几多层 寺中时有前来进香的仕女走过,语笑清脆如滚珠溅玉。望着无忧无虑,娇俏明媚的她们,我心头不觉涌上自惭,初时的勇气泄去不少。 “阿妍,你比她们美。你说是不是?”崔瑶在我耳边低笑,最后那句则是朝王维问的。王维精通音乐,耳力极佳,所以虽站得稍远,还是听个分明,目光在我脸上一转,随即落在崔瑶身上,笑道:“你们两个都是美人。” 我心中某处一酸,随着他们走到戏场边。讲变已近尾声,王维没有进去,而是跟一个小沙弥说了几句话。小沙弥疾步而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位年长的僧人来了。 那位僧人皮肤黝黑,五官轮廓明显,是印度人的长相,容色庄严。王维合掌行礼:“大师愿意相助,弟子不胜感激。” 年长僧人摇了摇手,端详我的面容,过了数息,他才道:“小娘子另有来处。” 我一慌,刚要说什么,却听他又缓缓道:“但小娘子气格清正,是人身而非狐类。你来历奇异,却与此间有缘,我自无坐视之理。”他将“此间”两字咬得稍重,像是在暗示,他说的不是这间寺院,而是……这个世界。 我又怔住了。 王维笑道:“阿妍,智法师称许你哩。” “智法师?” 僧人低眉,道了声佛号:“我本名跋日罗菩提,华名金刚智。” “金……”我瞪大眼睛。 我对佛学极其缺乏兴趣,但因自幼倾慕王维,也读了些佛教史,知道盛唐时有三位印度高僧来到中国,成为中国密宗祖师,被后世誉为“开元三大士”,分别是善无畏、金刚智及金刚智的弟子不空。而我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被皇帝和武惠妃召见过的金刚智? 这时讲变已毕,男女听众们陆续走出戏场,意犹未尽地讨论:“今日的变文又是李中丞家的郎君写的。”“李五郎的变文写得好,上人讲得好,真是珠联璧合。” 李崜在人群中望见我们,露出个腼腆的笑容,叫道:“智法师!王十三兄!郁小娘子!” 见金刚智在此,讲经的和尚和其他僧人纷纷过来见礼,听众们也将目光投到这边。而“郁小娘子”这个称呼一出,立时又有不少听众的视线被引到了我身上。有人偷偷告诉同伴“正是那狐女”,也有人评论我的相貌,诧异金刚智法师为何与那个狐女立于一处。我暗自皱眉,却听金刚智微微提高了声音,问道:“小娘子喜爱什么吃食?” 议论声低了下去。众人俨然都在琢磨他的话有什么深意。 “樱桃饆饠。”我茫然答道。 “小娘子喜爱什么花木?”他又问。 “茉莉与兰花。”我更加茫然。 “小娘子喜爱什么人?”他抛出第三个问题。 周围更静了。一只鸟儿飞过澄净的天空,羽翼矫健。余光里,有崔瑶纤细清羸的身影,和站在她身边的王维。 我顿了顿,答道:“我喜爱……爱好佛法的人。” 对面的高僧忽然笑了。他温声道:“小娘子很好。吃饆饠,赏素馨,亲近佛徒,都很好。” 我记得他是密宗祖师,不是禅宗的啊,可是他怎么这么爱打机锋?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听说,智法师说话时,理无不通、事无不验,连宫中的贵人也信他的论断。可他今日何以竟与一个狐女说了这么多话?”有人悄悄问。 “智法师何等人物,焉能不辨人狐?我瞧这小娘子不是什么狐女。智法师说了这些话,多半是看出了这小娘子生具慧根罢。”他的朋友也小声道。 “也是。前些日子,城里都说这个小娘子是妖狐。可她若是妖狐,智法师怎会如此称赞?爱吃樱桃饆饠,喜爱茉莉花……分明就是个寻常小娘子嘛!” “寻常人家吃不起樱桃饆饠。” “那是你家。这个小娘子出身寻常,相貌仪态却不寻常,她阿兄又是官身——来日她嫁入贵人家里,可不就常有樱桃饆饠吃了?”他们越来越跑题,听得我哭笑不得。 “我是南印度摩赖耶国人,听说大唐佛法崇盛,故而泛舶前来。我在海上历尽风浪,花了三年,方才到了广州。圣人敕令,将我迎到慈恩寺。自那以后,我便在两京弘扬佛法,翻译经典,又在所住的寺院中设大曼拏罗灌顶道场,度化四众,至今已逾十载。”金刚智娓娓述说他的经历,“这十年间,我也常常想念故乡。你可知那是什么心境吗?” 第16章 想念故乡的心境。 我懂的。我当然懂。 “但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做完。所以,我不会走。”金刚智说。 “法师有大愿力,令人敬佩。”我由衷道。 “小娘子也有想做的事。只管放手去做罢。事毕之前,不要想其余的事。”他的眼神清亮而慈蔼,语调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做完了事,你的许多疑惑,便都不再有了。” “可我,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事。”我喃喃。 由于穿越,读书生涯被生生斩断。我还能做什么呢? 金刚智合掌,向我微一点头,就离开了。信众们有的跟了上去,请教他佛法,有的则只是安静地目送他。 而我依然在想他的话。 “自那以后,我便在两京弘扬佛法,翻译经典,又在所住的寺院中设大曼拏罗灌顶道场……” 我望着金刚智的背影,追了几步,喊道:“法师,我……” “阿妍!”崔颢匆匆挤了过来,“我原想陪你一同来的,奈何今日公务太多,对不住,对不住。你梳这样的发髻,真好看。都好了么?”最后一句,他问的是王维。 王维一笑:“幸不辱命。以后,大约不会有人再疑心阿妍是什么狐怪了。至于发髻,是阿瑶为阿妍梳的。” 崔颢连忙向崔瑶叉手为礼:“多谢崔七姊姊!”谢了好久,又向我道,“阿妍,前两日你心绪不佳,我没和你说——裴太守的夫人邀请你我上门,就在今日。” “……裴太守?谁?”我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事实上,直到坐在裴宅的席上时,我还没彻底搞清楚状况。 裴家在长安的宅第轩敞幽深,正堂装饰尤为华丽。每人面前的食案之上,分别摆着酒菜与酥山。主人巧施心思,并不取那些油腻肥腴的猪羊鸡鹅之类食材,而只将一些时令蔬果,做成精致的菜馔、果子,如金糕糜、樱桃饼、香芹羹之类,供众人佐酒。白如雪岫的酥山上也点缀着鲜妍的樱桃和葡萄,清雅又诱人,而荤菜只上了一道鹿脯,一道羊肚包子鹅与一道驼蹄羹。若是旁的高门子弟,或不识风雅之辈,只怕还要嫌这些菜太过寒素,轻慢宾客,但今日来的是我与崔颢。崔颢自是风雅的;我虽穷,却也大概明白怎么伪装风雅。 那位被大食蔷薇水引发哮喘的贵妇,是宣州刺史裴耀卿的夫人。裴家为了表达谢意,请崔颢与我赴宴。 席上除了裴夫人,还有她的儿子裴综与裴皋。裴综年纪稍长,裴皋年纪倒与我相仿,说话一板一眼,别有一种古板的有趣。裴综问道:“方才我听阿郁路过我家池台时,念了‘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两句,我很是喜爱,未知这两句诗出于谁手?” 这诗是谢朓的。在王维等人出现之前,谢朓的五言诗无人可及,尝享数百年之盛誉,也是王维、李白的学习对象。李白十分崇拜谢朓,不独有“中间小谢又清发”的评断,更是时常“我吟谢脁诗上语”“令人长忆谢玄晖”。我有心逗趣,笑道:“裴公是宣城太守,这诗恰好亦是出自一位宣城太守笔下。诗人么……是裴公之前,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 裴夫人与裴综二人一愕,随即会心,崔颢也是面带微笑。唯有裴皋依旧糊涂着,怔怔道:“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难道不是鄂国公尉迟敬德么?” 在唐朝初年,尉迟敬德确实做过宣州刺史。众人大笑,裴综笑道:“我这个阿弟,自小随家父在外,流转各地,不在长安长大,故而最是关心实务,也最是不爱诗赋文史。他关心粟米的价格,青弋水的汛期——青弋水是宣州一条河水——却最不关心长安伶人们近来最爱唱谁的绝句,长安的女郎们爱听什么变文哩。”裴皋无从辩驳,苦笑而已。 酒过三巡,裴夫人郑重道:“李中丞家的小郎爱写变文,我们都有所耳闻。没想到,此番他又写变文,竟酿成了这样的局面。阿郁近来,受了好大惊吓罢?我近一月都在南山避暑,直到前几日回来,才听说了这件事……未能相助,实在对不住。” “夫人太客气了。”我和崔颢先后说。崔颢笑着向我解释:“裴夫人回来后,立刻遣人来问过我了。但我已寻了王十三兄,他能请动金刚智法师,因此我便不敢劳动裴夫人了。” 裴夫人点了点头:“阿郁,那一日多亏你施救。财帛不足以表我谢意……我听崔郎说,你早失怙恃,而我一见你便觉亲切……我没有女儿,一直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女儿。你愿意吗?” “什么?”我一惊。如果真是救命之恩,裴家这样报答也就罢了,但……我斟酌着措辞:“多谢夫人赏识……但我所做的事,实在算不得施救。我那日便说了,使夫人喘疾发作的是蔷薇水,只要将其撤去,纵使我没有插手,夫人也能自行好转。” 崔颢亦在绣垫上微微欠身:“颢明白夫人的感激,但我二人一向敬重裴公,此番阿妍偶然帮了夫人,惟有欢喜庆幸而已。我兄妹并无求报之意,当不得夫人的盛意。” “唉。”裴夫人轻声一叹,“这件事……并不止如此。阿郁帮助我的,也不止于此。” 她挥手令仆婢们退下,才说道:“宫中的惠妃,你们知道的罢?” 武惠妃嘛,武后的侄孙女,李隆基现在最宠爱的女人,我当然听过。 “去年,自西方来的使团进奉过一瓶大食的蔷薇水,圣人赐给了惠妃,惠妃便时常熏用,毕竟……天子殊恩,非他人所能比。” 第17章 很明显,收到这么贵重的赏赐后,即使受宠如武惠妃,也忍不住炫耀。 “有两回,我入宫谒见惠妃……”裴夫人顿了顿,补充前情,“以子焕如今的品级,我尚不足以常常入宫。但裴相的夫人和我有些私交,有时便叫我同去。裴相的夫人,是武三思之女。” 她说的裴相,是今年拜相的裴光庭。裴光庭和裴耀卿分别属于河东裴氏的中眷裴和南来吴裴,虽然隔着房,但裴耀卿从小就是神童,入仕后又是一位能臣,裴光庭大约也很欣赏他罢。而裴光庭的夫人是武三思的女儿,武惠妃则是武三思的堂侄女,彼此亲睦,更是可想而知。一个由贵族统治的帝国就是如此,朝中谁和谁都沾着点亲戚——我在脑子里理清了这些复杂的关系,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那……那夫人入宫时,嗅到惠妃身上的蔷薇水……” 使团进献给皇帝的香水,想想就知道是纯度很高的好东西。但纯度越高,东西越好,让裴夫人闻到,反而成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夫人苦笑起来:“是的。我每回入见,总是难免咳嗽、流涕,每每失态……却又不知是什么缘故,真是难堪极了。后来,惠妃竟以为,我或是有意不敬,或是……天生与她不合。” 崔颢和我对视了一眼。 “那一日我在西市,见到蔷薇水,想到惠妃,便随意看了看,谁料喘疾竟发作了。幸得阿郁救治,又告诉我,那喘疾与蔷薇水有关……想来,我在宫中时,症状不十分凶猛,是因为我们的坐席,距惠妃有丈余远。”裴夫人总结道。 “然则,惠妃那里……”我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忧。看过史书就知道,武惠妃和后来的杨贵妃不同,绝对不是什么温柔无害的女子。 裴夫人笑得俏皮:“既然明白了是蔷薇水的缘故,那我就只有两件事可做啦。第一,暂不入宫谒见。第二,我寻了几种难得的西域异香,托了玉真公主,转送给惠妃。子焕这个人,很爱节俭,但我们家里,毕竟也还有一些底子……寻几种奇香,不算很难。” 我和崔颢都笑了。这一招很厉害:她不好直接献香给武惠妃,便借了玉真公主的手。玉真公主身份贵重,是李隆基的同胞亲妹,却只爱修炼道术、引荐才子,从来不掺和后宫和前朝的争斗。而且,公主是女子,皇帝压根不必像忌惮兄弟一样警惕她。因此,公主在皇帝面前很有面子。公主愿意送香给惠妃,惠妃必然也乐于承情,拿来使用。这样,裴夫人再入宫时,遇到惠妃又用蔷薇水的几率,总归会低很多。 “所以,阿郁,我们家里的境况不算困窘,有钱给你裁衣裳,买簪环。你要不要来做我的女儿?”裴夫人的话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转折。 “这个……”我张了张嘴。 “你看,这样隐秘的事,我都与你说了。你如果不来做我的家人,我怎么放心?”裴夫人笑眯眯的,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套毫无道理的逻辑,“至于子焕,我已经写信问过他了,他的心思与我一样。” 崔颢笑了一声:“阿妍,裴夫人如此美意,你便应了罢。” “我……”我一个孤女,突然多出一对地位很高的养父母——而况裴耀卿的人品水准,是经过了史书盖章的——看起来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我已经成年了,对于这么重大的转变,一时感觉难以接受。权利和义务是相伴的,庇护和规训也是相伴的,这点我很清楚。 崔颢和“我”到底只是表兄妹,而且我们都没有父母长辈,这样的家庭关系比较松散,给了我相当程度的自由。但若要进入一个正经的唐朝家庭……我总觉得,那会是一种束缚很强的体验。 “阿郁,可否讲一讲你的顾虑?”裴综问道。 我想了想,最终决意实话实说:“多谢裴公和夫人。但是,一则,我本性近于野人,行径乖张,恐使裴家蒙羞。二则,我今日听金刚智法师说了几句话。他说他入唐以来,弘扬佛法,翻译经典……我很羡慕。我也想在西市,或者寻一处尼寺,做一些译语的事,使外国与大唐的典籍、风物可以互通……夫人大约不知,我会说一些胡语,也很喜爱学习各种蕃语。这样的事,于裴家的女儿,恐不适宜。” “尼寺?不可。”崔颢瞥了瞥我。 裴夫人思索了一会,说道:“你从前的事,我在家书中,也与子焕说过了。他和我,皆不觉得你是乖张之人……至于你想做译语,我们却是不知。” “鸿胪寺的驿馆与典客署,都有一些胡人帮忙做事,内中也有女子。虽然女子在外做事,总归不大方便……但那里究竟是朝廷的官署,较西市或者尼寺之类的所在,好上许多。女子不可为官为吏,连流外官亦不可得,但阿郁既然喜爱蕃语,就去做个通译,想来无碍。”裴综说道。 一直没出声的裴皋插话道:“依我看,若是阿郁担忧自己一个女子在外做事,名声上于裴家不利,在鸿胪寺的时候,不以裴家人自居,也就够了。” “六郎!”裴夫人和裴综同时瞪他,似乎觉得他这个“不以裴家人自居”的提议过于冒失。我倒是有点想笑,裴皋能一下子就抓住重点,并提出合理的解决策略,未来一定是个实干家。 “可以。”崔颢下了决断。裴夫人大喜,当下取了历书来,选了一个日子,约定在那日行收我为养女的仪礼。 第18章 回到家里,我向崔颢抱怨:“你为什么就替我应了?” 崔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簪着茉莉花的幞头摘了下来:“那一日万年县尉随意派遣捕吏来捉你,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见了。” 第7章 鬈发胡儿眼睛绿 过了几日,崔颢陪着我踏入了鸿胪寺。 鸿胪寺的典客署,专司迎送蕃客使节之务。若有病者,便遣医给药;若有丧者,便给予所需,乃至协助操办丧礼;若皇帝赐给使节们物品,便教习使节们朝圣面谢之礼;每有使臣来访,就要勘问他们的土地、风俗、衣冠服饰、献贡、道里远近。典客署的典客丞考了我几句简单的波斯语和粟特语,便将我分到了勘问风土人情的部门做个译语人。他原本不欲令我一个女子接触太多杂务,只让我协助其他译语,做做笔记,但我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其实并不介意这些,因此也乐于帮忙做各种迎送、招待的杂事。 鸿胪寺配有专职译语二十人,女子自是不能做专职译语。但有唐一代四方来朝,入贡的使节商团极多,二十人远远不足应付诸事,因而便需要许多我这样的“临时工”,因没有编制,故而性别倒是无碍。但译语多为熟习汉语的胡人,而因为粟特人天生擅长经商兴贩,多有东入唐国者,且粟特人又有外语才能,故而这些翻译胡人又以粟特男子为主,汉人女子如我却是极为少见了。 只是裴家与我都没想到,鸿胪寺虽然往来多是识礼之辈,但男子多的地方,却另有一样坏处—— “阿郁,你随我回了何国如何?我可以向蜜呾罗神起誓,绝不卖掉你也不会典押你。如果你想结束婚姻,你也将持有自己的财产以及来自我的一笔钱!如果我们的婚姻结束,无论是谁提出的,我都会将你送回你的保护人处。” ——蜜呾罗是祆教教义中真理和契约的保护神。“蜜呾罗”是唐朝话发音,后世则多译作密特拉。 “休听他的!阿郁,我会为你提供食物,衣服和首饰,让你在我的房子里有地位,像一个高贵的男人对待高贵的女人那样对待你。我绝不会娶另一个妻子!” “他们都不是真诚的!我以胡天之名发誓,我会为你留在唐国。你的保护人是不是那天来送你的表兄?我会向他奉上贵重的礼物和诚挚的心意,求他将你许配给我。” ——胡天乃是祆教最高的神明。 此种对话,频频在译语工作的间隙以胡语上演,我啼笑皆非。 “大唐律令,华夷不婚。你们专心做事,休得胡缠。”一个祖上出于康国的女子康九娘用汉语轻斥他们,“阿郁才只来了一月,你们不要惊坏了她。” 说起来,很巧的是,康九娘行九,而崔颢的表妹在族中排行也是第九,所以我也是“九娘”。 “夷狄之辈,一入华夏,受华夏仪礼风俗所化,便为华人。”有人反驳她。 我自知长得不错,但实在想不到,由于会说胡语的汉女太少见,我一入鸿胪寺便受到粟特男子们的倾力追捧,就连吃饭时,那些胡人译语们,也争着将官署配给他们的食物分给我——胡人热情的确是他们的传统,但这也太夸张了。 康九娘嗤道:“你们住嘴罢!依照唐律,胡人即使在这里娶了妻妾,也绝不能将她带离大唐国境,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说什么‘随你回了何国’,不就是口头上轻薄人吗?” “我家在西市有二间波斯邸,还有五间商肆,但我是译语人,不算商贾,生了孩儿也能入仕的……阿郁,你瞧,我说了这么多,可不只是为了轻薄人。” “且住,且住。”我叹着气,语调一本正经,“我从前的未婚夫在成礼之前便已去世,我如今不想嫁人。再说我孀妇之身,数奇运蹇,你们不要沾惹我罢。”这望门寡妇的身份,我现在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康九娘皱眉,拍了拍我的手:“阿郁你不必如此……总之,你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赵丞了。”她拿出“找领导”的杀手锏,他们果然安静了些。 我又好气又好笑,望了望典客署外摇曳的紫薇花影,继续低头做事。最近的主要任务,是将译语们勘问远客风土人情时的笔记整理之后,再交给他们复核。笔记大多是速记而成,笔迹潦草杂乱,故而我需要与译语们频繁沟通,这工作不可谓不琐碎。但琐碎之中,往往能生出恬淡的安全感来。皇城内遍植柳槐,轻风舒卷,清凉阵阵,一切都很好,好得简直像个梦。 我忽然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妙泥了,改天我要去找她说说话。崔颢待我很好,裴家也待我很好,但似乎,异乡人和异乡人在一起才最放松,和妙泥在一起时如此,在典客署里亦如此——到底什么时候,我才会把这儿当成家呢? “那位日本遣唐使井真成,你们记得吗?”典客丞走到我们公房的门口,问道。 众人纷纷道:“记得。”“几日前去世的那位。”“听说他和晁衡是乘同一艘船来的,入唐十几载,一直想回家乡,却没能回去。”“也是,他在唐国没有做官,自然不像晁衡他们那样乐不思蜀了。”“‘乐不思蜀’这话,怕不能这么用罢……”[1] “咳咳。”典客丞咳嗽了一声,“近来天气暑热,凶礼要尽快办好,司仪署已经选了落葬的日子,就在几日之后。你们谁有余裕?去西市的凶肆,替井真成买一方志石和志盖。明日秘书省著作局将志文写好,就要叫石工刻字了。” 第19章 南北朝以来,为死者制作墓志成了很重要的风俗。墓志包括“底”和“盖”,放在下层的“底”刻有志文和铭文,志文记录墓主的生平,铭文的内容则是赞美墓主的德行,大多是一些颇为虚伪的谀词。上层的志盖,一般刻有“唐故某某郡某某府君墓志铭”“大唐故某某州某某县令某君夫人某氏墓志并序”之类的标题。贫寒百姓或许无力负担买志石、请人写志文并刻字的开销,但对于稍有身份地位的唐人来说,墓志已是葬仪中绝不可少的部分。井真成是遣唐使,如今客死异乡,大唐朝廷按照规制,应当出钱出人给他办丧礼,墓志当然也不能少。 但鸿胪寺的译语们以粟特胡人为主,大多是祆教徒,而祆教徒的丧葬习俗与汉地迥然不同。在死者去世后,他们通常将死者遗体放在山林中,等到食腐动物吃光了遗体上的肉,只剩遗骸,再将遗骨进行安葬。入华的胡人们也有如汉人一般为死去的亲属制作碑志的,但相对而言还是少数。也不知他们是不熟悉这些,还是嫌天太热,总之,典客丞说完话,一时没人接腔。 我见他有些尴尬,自告奋勇道:“我去?”恰好我刚整理完一卷笔记,把纸卷起来,交给一名译语。 典客丞松了口气:“但你是女子,西市人多,只怕有所冲撞。” 我一脸无所谓:“我是孀妇,不在意那些。” “那你去罢。志石要拣尺寸小的买。”典客丞吩咐道,微微侧身,压低了声音,“井真成不曾入仕,朝廷也只是追赠他为尚衣奉御,所以,志文可写的不多。” 尚衣奉御是从五品的官职,管理皇帝冕服,没什么实权,往往由和皇帝本人关系不错的贵族子弟担任,若是作为追赠的官职,算得上惨淡了。我应了声“是”,确认道:“买最小的么?” “也可。” 出了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这还没到中午最热的时候呢!幸亏鸿胪寺在皇城边上,我一出了皇城,连忙戴上帷帽。轻纱垂下,阳光便不那么刺眼了。 我家乡是个超大城市,城市热岛效应明显,每年夏天的“桑拿天”极为可怖。唐朝虽然处于地球平均气温较高的温暖期,但今时今日的长安,其实也没比我家乡更热。这种热,只要遮去了阳光就能忍受。我开开心心地走到西市,耳中听着各色口音、各种外语,鼻端嗅着香料、食物、牲畜体味混合而成的那种独属于西市的气味,只觉亲切。 想去找妙泥,但得先把事办完。西市的凶肆都在一条街上,这条街我也是第一次来,感到很新奇。店铺门口大多摆着假花、假果之类,制作逼真,甚至有用粉捏成的人俑、用面制成的鸟兽,跟后世葬礼上用纸扎的房子、智能手机很相似。店里亦有用黄纸制成的“金钱”和用白纸剪成的“银钱”,肆主反复强调“这是好纸,凿成的纸钱绝无破损,不像那些破纸剪的纸钱,亲人到了阴司也不能用,忍饥挨饿”——说起来也跟后世没多大区别。我被指引到一家卖志石的凶肆,见肆门前放着几束茅草,忍不住问:“这茅草是用来做什么的?” “有的人死在异乡,亲人又没法子将他们的尸身带回来,就只好招魂埋葬了。到时我们将茅草扎成人形,放在棺中。”肆主耐心解释,目光落在我的红裙上,“看小娘子不像丧主,是代别人来的罢?要买什么?” “是代别人来的。我要买志石——尺寸最小的。” “我家的石料是西市最好的,各种石料都齐备。有终南山的石料,还有远一些的武功山……”他说了一大堆,又指着叠放在店铺显眼处的石料让我看,“至于这边的志石,都是前人用过的。” “前人用过的?”这玩意儿还带再利用的?我怔了一下。 “长安附近的白鹿原、凤栖原、神禾原上,墓地最多。有些碑石的文字已经磨灭,有的人家就取来做柱础,我们也拿来做新的碑石。”肆主作为唐朝人,显然并不忌讳这些,不觉得是什么不吉利的事,我便也释然,低头仔细看时,只见几乎所有志石上都预先刻好了浅浅的细线格子,买家只需要请石工刻上志文,可谓非常方便了。 “……至于石工,我家也有用惯的匠人,端看小娘子是想用我家的工匠,还是自己寻人了。志石和志盖么,小娘子要一尺半?二尺?二尺半?” 我被他说得发晕:“要……要最小的。” “那就是一尺半了。”肆主指着一套最小的志石和志盖道。 “这种志石大约能刻多少字的志文?”我数了数志石上的格子,每行十六格,一共十六行,十六的平方是……“二百五十六字?”志石的第一行还要留给墓志的题目,那么正文部分就只剩二百四十字。井真成的人生再简单,也不至于连这点字数都填不满罢?崔颢和王维都是知名文士,常常帮人写墓志,我听崔颢说过,一般的墓志至少有五六百字。 会不会太少了……我犹豫着,肆主又建议道:“小娘子若嫌太小,就买二尺的如何?” “二尺的太大了。”我瞧了一眼,摇头,自己试着抱了抱那块一尺半的志石,却没抬起来。肆主吓了一跳:“小娘子你做什么?” 我讪笑,没好意思说我刚才突然犯蠢,忘了这是唐朝,还当是从前上学时需要自己动手搬东西的日子呢:“我再去旁的店里看看。” 第20章 “西市再没哪家比我家的石料更齐全了。”肆主不以为然。 到最后我发现他说得对,于是在他家买了那套一尺半的志石和志盖,叫肆主跟我一起送回去。路上经过妙泥的布肆,我进去跟她匆匆说了几句话。妙泥又搬出了她的老一套:“阿妍,你也该嫁人了!你看,我丈夫来了长安,我做事也比从前便利多了!妇人家独身活在这里,可有多辛苦?有个丈夫护着你,下次也没人敢说你是什么狐妖了,那日的事,啧啧,我想起来就生气!我瞧你那个表兄就很好……” “我那表兄秉性风流。”我听得头疼,赶紧截住她乱点鸳鸯谱的言论。 妙泥瞪大了眼睛,褐色的眸子又清又亮:“那可不成!有些风流男子,人品十分不堪,嫁猪嫁狗也比嫁他们强!” 我笑了起来。她骂男人,骂来骂去只有“嫁猪嫁狗也胜过嫁你”这一个套路。 “那你既然入了典客署,寻个好的男子不难罢?你可有心仪的人吗?”她又问。 心仪的人?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我先走了。” “哎?吃过饭再走啊!”妙泥在身后喊道。 我带着肆主把志石和志盖运回皇城,典客丞正在忙。他匆匆一瞥那块志石,道:“不错,送去秘书省罢。” 我自觉办成了一件任务,心情很好。康九娘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才用粟特语对我说道:“阿郁,你是女子,买志石这种事,本来就不该你来做,以后不要做了。” “为什么?” “他们都不去做的事,你也不要去做。”康九娘皱眉,“我们是女子,永远也不可能像男子一般。在典客署里,我们是最微贱的,对上面的人而言,我们无名无姓,可有可无。我们这样的人,很容易招来责备。” 过了几天我发现,她说得对。 “你们听说了吗?秘书省著作局的人将赵丞讥嘲了一番。” “讥嘲赵丞?为什么?” “听说,著作局的人写好了志文,石工刻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刻不满志石,只好空出了最左边的四行。” “什么?我记得阿郁买的是最小的志石,这么小的志石也不能刻满?” “是啊,听说他们写的志文只有一百七十来个字。” “墓志哪有这么短的!著作局的那些著作郎都是应试入仕的文士,最擅长做文章,难道连两百字也写不出?笑话!” “井真成在大唐无亲无友,著作郎们对他在生时的事全然不知,因此写不出来罢。” “那也是他们的过错啊!” “不过,我们典客署经常迎送外族使节,所以一向最受轻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著作局虽然不是什么机要的官署,但典客署还不如他们清贵呢。” 典客署中议论纷纷。赵丞走了进来,脸色不愉,四处扫视一阵,叫我过去:“阿郁。” 我心惊胆战:“赵丞……” 他一抬手,止住了我要说的话,丢了三四卷文书给我,叫我整理校对之后,再将笔记进行润色。 以我们惯常的情况,每日能校一卷已是极快的了。而我们原只负责校对,润色并非我们分内之事,当由专职译语来做。但我惹了典客丞不高兴,还能怎么办?他迁怒于我,我难道还能高喊冤枉?只能分秒必争地做事罢了。 我才整理了半卷文书,就到了结束视事的时间。三卷文书,我是绝无可能做完的,只能带回家做。康九娘无奈道:“你将一卷与我,待我帮你校,明日一早与你。”我心中一暖,笑道:“典客署里你待我最好。” “那典客署以外呢?”康九娘随口问。 “我的表兄,养父母,还有……” 崔瑶。 “你可有心仪的人吗?”妙泥那个问题忽而又在心头响起。我该怎么说呢,我心仪一位对我真的很好很好的姐姐,一位真的很美丽很可爱很温柔的姐姐的……夫君? 我用手背抹了把脸,打开食盒,默默吃饭。 午饭既过,大家先后离开,崔颢又在典客署外面等我。我跟着他回家——自从上次的狐妖事件后,崔颢就勒令我继续住在他家,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说得也很动情:“阿妍,你户籍既已迁回我家,便长住在这里罢。你一个女郎家,别户而居,究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再有上回那样的事,我也好照拂于你,不然,我如何对得起从母?” 回家了也还是接着工作。 接下来的数日,我都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工作。 “拂菻国有十二名高贵臣子,共同治理国家。国王的车边,经常有人带着一只囊袋,如果百姓有了灾厄苦恼,便将事情写在纸上,将纸投入袋中。国王回至他的宫殿里,打开袋子,分辨事情的是非曲直。拂菻国王是选择贤明之士而举立的……”这一日我又在房里埋头对着文书,低声自语,斟酌字句。眼见得红日西斜,我却还没弄完手中这卷文书,心头不由得有些委屈。我自穿越来到唐国,一直凭着自己的双手吃饭。我写家书的摊子前虽然偶尔也有人寻事,但托赖周围摊主们帮助,终究都能解决。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会被人这样无休止地使唤。 我因熟习波斯语的缘故,对于唐国的民族、边境和外交问题一向颇感兴趣,目前这份能接触到许多外族人的工作也算合我心意。只是每日被典客丞这么使唤,我实在是吃不消。昨天裴家来人,说圣人赐下了简州贡来的柑橘,裴夫人叫我去吃,还想和我说说话,我都不得不回绝了。 第21章 唐朝橘子很贵的!我想吃橘子!我越想越委屈,委屈得甚至偷偷哭了。 那些著作郎连两百字的墓志都写不出来,也太蠢了!外国人的墓志应该也有常用的典故罢,西戎的由余投降秦穆公,匈奴王子金日磾来到大汉归顺武帝,这里凑一凑那里凑一凑,也不止两百个字了!该加班的是他们,不是我啊!我这是受了什么无妄之灾!我愤愤地把没润色完的一卷文书推到地上。 这时崔颢隔着房门叫我,我慌忙擦掉眼泪。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包裹还未打开,那混合了酸甜果香与肥美肉香的味道,似乎就已在这不大的房里弥漫开来。 “这是你最爱的樱桃饆饠,趁热吃。”他眸光在我面上一转,轻声笑道。只是此刻我压根无心欣赏美味,嗯了一声,胡乱将饆饠送进嘴里。崔颢弯腰,似不经意地将那卷文书捡了起来。我心中一惊,生怕他看出什么,连忙接过,低头继续工作。这情景,完全就是在21世纪做学生时一边吃着披萨外卖,一边准备考试的样子嘛! 崔颢走过来,俯下身在我旁边看了看,突兀道:“这是什么?”他身上传来一阵清浅的沉水香气,这种高贵男子常用的香料,在他身上却仿佛别有一种潇洒清朗的风调。 不知怎么地,我脸上微微一热。嫌他碍事,我含含混混地道:“每有远客使节入贡,典客署依例要问他们当地风土人情,做成记录。” 崔颢又问:“译语人记录时为求速记,笔迹多半潦草,你们校对之后,仍要送去与他们复核?”我颇为意外,看了他一眼:“正是。”想不到崔颢于工作上的事倒很精明,我只说一句,他便猜出了其余的部分。 “润色多半不由你们做罢?” “我们只校对、誊录,润色要由辞采较佳的译语来做。” 崔颢沉声道:“你分明在润色。然则典客丞在为难你了?” 我苦笑一声,抬头看向他温润的眼眸。崔颢了然,盘膝坐在茵褥上,读着文书,口中吟道:“有贵臣十二人,共治国政。常使一人将囊随王车,百姓有事者,即以书投囊中,王还宫省发,理其枉直。其王无常人,简贤者而立之。”[2]我一愣,登时明白他随口吟咏文言,便是在润色我的文书,连忙飞速誊录下来。 “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其王冠形如鸟举翼,冠及璎珞,皆缀以珠宝,著锦绣衣,前不开襟,坐金花床。” “其殿以瑟瑟为柱,黄金为地,象牙为门扇,香木为栋梁。其俗无瓦,捣白石为末,罗之涂屋上,其坚密光润,还如玉石……” 他口述,我誊写,配合默契,待到月上东天的时分,我们已将一整卷文书润色完毕。我抻了个懒腰,姿态甚不雅观,然后突然意识到他还在一旁,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掩饰着将樱桃饆饠递给他一块。他顺手接过,我才想起饆饠已凉,伸手便要取回:“叫人热一热……”他将饆饠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笑道:“我的心最热,吃冷食也无碍。” 我嘁了一声。西市的少女们吃他这一套,见了他就“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而我可不是。 如是过了十几日,在崔颢的帮助下我润色文书越发熟练,竟不再需要康九娘帮忙了。典客丞每日接过我交给他的文书,粗略扫过,都只是点点头,俨然懒得给我任何反馈。这天,他破天荒赞许道:“阿郁聪敏多才,文书无甚疏漏。” 我们女子在官员们的眼中一向连身份低微的小吏们都还不如,纯粹就是打杂的,根本不能进入他们的视线。这次典客丞竟然开了金口称赞我,我也不由雀跃,却听他又道:“十日前到长安的大食使团,你知道罢?” “知道。” 这个使团被安顿在宫外的客馆,前几天在麟德殿谒见天子,进呈礼品,又参与了宫宴,这才算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接下来还要在长安停留一段时间。 典客丞道:“他们在京城的这段时日,就由石明达、你和康九娘看顾罢。康九娘和你是女郎家,心思比男子精细,使团的人若有什么短缺,你们及时周转。” 这是要让我们两个女子给使团当生活助理,围着一堆陌生男子打转?换成真正的唐朝女人,大约完全无法接受,但我倒是无所谓,而康九娘是粟特胡女,对名节问题看得也很淡,再说还有粟特译语人石明达这个男子在场,没什么要避嫌的。当下我们领了差事,就去找使团的人。 使团的人今天正好在典客署,接受常规的勘问:每有蕃客来到京城,典客署都要讯问他们本国山川风土的情况,做成笔记,并绘制地图。古代的地图没有什么精度可言,典客署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问一问他们,从他们来的地方到长安距离多远、路径如何,再问一问他们国家有哪些山川,做个记录而已。 我和康九娘立在那间公房的门口,静静听着两个粟特译语人勘问大食使者们。会说大食话的人很少,而往来西域的商人中又以粟特人居多,粟特语因此成了西域商路上的通用语,因此他们现在是在用粟特语沟通。这几个大食人的粟特语也不太流畅,双方对话进行得很慢。我听了一阵,忍不住暗自摇头。 这些大食人来自遥远的叙利亚。据我在后世掌握的地理知识而言,从他们的家乡到长安,要经过巴格达、伊斯法罕等城市,跨过乌浒水——或者叫阿姆河——越葱岭,沿天山,经过疏勒和焉耆,入玉门关,到达凉州,再从河西到京师。 第22章 葱岭以东的这部分路线,大唐朝廷早就了解,只是对于葱岭以西的部分不甚熟悉,因为那边不在大唐的势力范围内。然而这几个使者半天也说不清楚,从自己的国家到葱岭,究竟有哪些路径和山川:“我们走了很久很久!走了好几个月!”“跨过了一条河,但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我们经过的时候,正值那条河的汛期,真是太可怕了!啊,那条愤怒的河水!”“不过,我们在路上,见到了用美丽的火鼠毛织成的毛毯,将它带到长安,献给了你们的君主。”“我们经过了狗头人国,那里的人都长着狗头,每到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就……” 我听不下去了,叩了叩门,走了进去。 这间公房是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使团的,地上铺着柔软的氍毹,两边相对放着数把高背椅。唐人在正式的场合都要跪坐,盖因坐在椅子上垂下双腿的样子,在他们看来极不雅观,那些椅子是为不惯跪坐的外国使者而放置的。每次看到那些椅子,我都极其眼馋,于是最近我也求着崔颢去找工匠,做了两把,每天回家进了自己房间就能解放双腿,简直快乐似神仙……咳,扯远了。 大食使者们和两名粟特译语人分别坐在两边。使者们穿着白袍,肤色晒得黝黑,鼻子很大,胡须浓密,典型的阿拉伯人长相,说起话来一派热情洋溢的态度。两名粟特译语人面前的几案上摆着纸笔,纸上记的东西不多,显然问得并不顺利,两个人愁眉苦脸的。我向他们俩点了点头,转而问那几个大食使者:“山或许没名字,水一定有名字。你们说的那条河,是不是拂剌河?” “你说什么?”使团的首领一怔,继而笑着问道。 “我说,你们渡过拂剌河之后,没经过底渠罗河吗?”我也笑吟吟地反问。[3] [1]关于井真成的信息、他的墓志及相关的分析,作者参考了石见清裕《唐代的民族、外交与墓志》第11章 。 [2]这几段关于拂菻国的文字,取自《旧唐书》第198卷 拂菻国部分。但这并非作者偷懒:实际上,官修史书中关于较偏远的国家的信息,大多正是以本文所描述的这种方式取得的。 [3]拂剌河即幼发拉底河,底渠罗河即底格里斯河。此处系用中古汉语发音读出阿拉伯语发音,再转写为汉字。 第8章 侍女金盘脍鲤鱼 使团首领顿了顿,逐渐收起了那种质朴的笑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头,用一种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我。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两名粟特译语人和康九娘惊愕地看了看我,又看那几个使者。 “世上根本没有狗头人国这样的地方。使者们用这些话欺骗我们唐人,是不是过分了?” 过了半晌,使团首领才开口,换了一副高傲的语气:“一个国度有哪些山脉,有哪些河流,有哪些平坦的道路,有哪些险要的关卡,本来就该是秘密。只有想要表达臣服的时候,一个国家才会向另一个国家献上地图。我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国家是平等的,我们见到你们的皇帝时也不会下跪,为什么要将我们国家的山川风貌说给你们听?” 大食使者们谒见皇帝的时候往往平身而立,不肯下拜,说自己在本国也只拜真主,不拜国王——据说前几年来的使团就是这样,当时还引起了一通争论,直到中书令张说打圆场,说大食风俗不同,不宜苛责,皇帝便特许他们不必下拜。他们以此作为推脱的理由,倒不大好反驳。 一名粟特译语人试图缓和气氛:“每逢外国使团入唐,鸿胪寺循例都要询问这些,没有旁的用意。” “我们不是日本、新罗之类的藩国,不应当受这样的询问。如果我们真的如实告诉你们,那么,万一有一天,我们的国家和大唐成为敌国,我们或许会因为今天说的话而后悔。”使团首领辞色凛然。 “我们没有刺探你们国家军情的想法。大唐朝廷规矩如此,我们也只是依照上官的话来做事罢了。”另一名粟特译语人石明达道。 “你说你是石国人,是么?”使团中的一位使者突然开口,声音温和,语意却是咄咄逼人,“我们的国家治下有近三千万的臣民,西到遏烂达鲁思,东到突骑施和印度。康国和你们石国,都已经臣属于我们的王朝。那么,你身为康国人,是该为唐国朝廷做事,遵守唐国的规矩,还是遵守大食的规矩呢?”[1] 来自石国的石明达和祖籍康国的康九娘同时变了脸色。饶是粟特胡人一贯长袖善舞,圆滑机敏,对待这种直接打脸的话也难以保持心平气和。而我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阿拉伯帝国现在由倭马亚家族——“白衣大食”——统治,处于对外扩张的高峰期,他们确实有平视大唐的资本,至于石国和康国这些中亚小国,他们也的确可以藐视。呼罗珊总督屈底波率领大食军队攻陷康国,不过就是十几年前的事。 脚尖不着痕迹地在氍毹上蹭了蹭,我吸了口气,慢慢用我不甚精熟的粟特语道:“你们经玉门关,到凉州,再到长安,一路上所见的风物如何?你们也见到了我们京城的景象,也曾列席皇宫的宴会。我们国家民众的生活,京城的气象,皇宫的奢华,并不输于这世上的任何国度罢?” 使者们没说话,只是审视着我。我继续道:“波斯有诗歌和琉璃,有华丽的织毯,大食有宝石和黄金,有动听的乐曲和精纯的蔷薇水,而大唐呢,有丝绸,也有歌诗,有稻米,有最好的人才。因为唐人过得不错,所以想知道天下还有哪些地方,那些地方的百姓生计如何,那些地方有怎样的山水和景致,有哪些鸟兽,哪些土物。譬如,我们大唐的岭南,有个叫容州的小州,那里的人,喜欢吃水牛的肉,又把牛胃中半烂的草做成齑,混着盐和姜来吃,这样的事,长安的人很爱听。我们问你们家乡的事,也是一样的意思,未必就是想要扩张疆土。你们的国王派人来到这里,不也是为了让大唐和大食了解彼此的事情吗?” 第23章 “但是,”那个说话很不客气的使者道,“你如何使我们相信,你们只是想知道我们的山川和风俗呢?” 我很想翻白眼,心里道:我是个世界史爱好者,你们的地理和风俗我读过很多很多,只是我的知识都是从后世的书里学来的,很多国家、城市、山川的名字都和如今八世纪的叫法不一样,我自己也对不上号,不然我大可不必求着你们说,直接把读过的内容告诉典客署就行了。 “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经过梵衍那国的都城?即使你们没有走那条路,你们想必也听说过,梵衍那国都城的东北方向,有两尊立佛的石像——两尊很高很高的石像?”我问道。 使者们皆是一愣,意外道:“往来波斯、印度、大唐的商队,路上常常经过梵衍那国。你连那两尊石像也听过?” 我当然听过。巴米扬大佛高数十米,是世上最大的立佛像——在它们被炸毁之前。 “我们国家一位叫玄奘的僧人曾经到过那里。他说,梵衍那国的王城有十余间寺庙,千余名僧人,那两尊佛像高一百四五十尺,由黄金和宝石装饰,灿烂无比。我没有见过,想不出那该是什么样的宏伟气象。长安与梵衍那相距万里,路途艰辛,住在长安的唐人们,也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那两尊佛像。”说到这里,我的嗓音也有些微不可见的哽咽。玄奘亲见过的巴米扬大佛,毁于2001年3月。它们承受了十几个世纪的风雨,却毁于塔利班的炸药。像我这样成长于21世纪的人,注定不能亲眼看到它们了。从这个角度看,现代人虽然活在交通便利的年代,却甚至不比唐人更幸运。我咽下这种无人能够理解的情绪,抬起头笑了笑:“所以,请给我们讲一讲你们长途跋涉的见闻罢,讲一讲那两尊佛像上装饰的珠宝,拂剌河的汛期,讲一讲……那些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许久,使团首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初时更真诚的笑容,话里带着些打趣的意思:“在我们的国家,女子是不能像你这般露出脸庞的。” “从前我们也是这样。不到一百年前,女人出门时还要戴上幂,幂很长,能将全身都罩住。后来因为幂实在不便,才换成了面纱更短的帷帽,如今的女人们也经常戴帷帽,尤其是出身高贵的女人。”我笑了,“我嘛,出身并不高贵。” “出身不高,才会被派来跟我们打交道,是吗?”另一个使者笑了起来,“梵衍那国的佛像,我没有留意,因为那不是我们的神。不过,来的路上,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叫做‘千泉’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怛罗斯和白水城之间,不高的山上涌出一千眼泉水,泉水又最终汇成一条河水,向东流去……” 两名粟特译语人立即拾起笔,蘸了墨,开始在纸上记录。 有了这个“不打不相识”的开头,接下来的时间内,我们三人与这些使团成员相处比较融洽。他们想吃鱼,我们就替他们向鸿胪寺要鱼。他们想吃本地的食物,我们就领他们去西市,吃水花冷淘,吃雕胡饭,吃咸阳的水蜜梨,吃炙羊肉——他们不吃猪肉,吃的肉类以牛羊为主,但唐廷禁止随意屠宰耕牛,牛肉并不易得,所幸有唐一代北方人多吃羊肉,烹调羊肉的手法够丰富,因此他们也吃得开心:“没想到长安的人也吃炙羊肉,竟然还有专门用来炙羊肉的铁床!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告诉国王和我们的亲友,在唐国的都城也能吃到鲜美的羊羔肉。” “在长安附近,同州的朝邑县,有一道叫‘苦泉’的泉水,水很咸,人不能喝,羊却能喝,喝苦泉水长大的羊无不肥美,我们今天吃的就是朝邑的羊羔。俗话说‘苦泉羊,洛水浆’,就是说苦泉水养大的羊,美味如同洛河水酿成的酒浆。”石明达解释道。 康九娘这会儿没参与他们的话题,而是取了一张胡饼,用饼将手指和刀刃上残余的油脂擦拭干净,又把那张饼撕成小块,一点点吃掉。 “你可真是节俭。”我小声称赞她。 她满脸无奈,同样轻声道:“别打趣我了,我一个人在长安,没有亲眷,没有丈夫,又不像你有个好哥哥,自然只能过省俭的日子。” 我从来没问过她家里的情况,闻言一愣,刚要说话,却听一个使者问道:“洛河是哪条河?也在长安附近吗?” 康九娘已经换回了平日那副淡漠的表情,摇头道:“我们有东西两座都城,长安是西京,洛阳是东京。洛河是黄河的支流,经过洛阳城。洛河水酿成的酒好喝,河中的鲤鱼也很好吃。” “是,有人说‘洛鲤伊鲂,贵于牛羊’,就是说洛河的鲤鱼、伊水的鲂鱼,比牛肉、羊肉还要珍贵。”我补充道。 有位使者想起什么,好奇道:“我们在路上曾经听一个粟特商人说,唐国的皇帝不允许百姓吃鲤鱼。那天你们带我们吃了鲫鱼,而没有吃鲤鱼,我还以为就是这个原因,但是刚才听你们说的话,好像唐人也能吃鲤鱼?” 石明达惊讶道:“我们那天吃的不是鱼鲙吗?唐人认为,鲫鱼最适合做成鱼鲙,所以我们选了鲫鱼来吃。那个商人为什么说唐人不吃鲤鱼?” 使者费力回想了半天,摊开手,神态夸张:“我只记得,他说和唐国皇帝的姓氏有关,但我不懂唐人的话,因此没有记住鲤鱼和皇帝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说的莫不是李和鲤谐音,所以唐人不吃鲤鱼? 第24章 “没有这种事,以讹传讹罢了。”我笑道,“否则我们的诗人,为何会写‘侍女金盘脍鲤鱼’的句……”一语未毕,忽而顿住了。 要解释唐人吃鲤鱼,有那么多典故,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还是王维的诗句?见到崔瑶之后,我不是已经决定忘记他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么多关于他的东西?他现在不止是我自幼所知的那个活在遥远唐代的诗人,不再是一个叫“王维”的符号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 我为什么要记得他的事? 你可以爱一个诗人。但你能爱别人的丈夫吗? 你可以爱一个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的公共偶像。但你能爱一个你认识他,他也认识你,他的妻子和女儿也认识你的男人吗? 从前我隔着一千三百年的光阴,吟诵“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想象他的笑容和声音。现在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城市,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住处仅仅相隔几坊,清楚他有多高,爱喝什么酒,见过了他提笔写字时的姿态。 但我离他更远了,也更害怕了。 直到送走了这个大食使团,我依然找出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婉拒崔瑶的邀约,直到崔颢也忍不住问:“阿妍,你既有暇赴裴夫人的邀约,为何不去见崔七娘子?” 我彼时正站在院里,弯腰对着水盆中的倒影扶正发簪,闻言动作一滞。 水中的螺髻银钗随波轻漾,恍惚间,我在心底自问:为什么我梳双鬟望仙髻更好看?为什么她知道我梳双鬟望仙髻更好看?为什么……我不知道? 过了片刻,我才低低道:“这些时日我很累。若非因为裴夫人是长者,我连裴家也不想去。” 崔颢摇头道:“若不想去,直说便是,不要勉强……我看得出你很累。典客署的事,不做也罢。你毕竟是女郎家,我实在怕那些男子冒犯你。” 我张了张嘴,就听他又道:“你别多心,我不是那种泥古不化的兄长。你不想嫁人,我也不强要你嫁人。你爱读书,爱学蕃语,尽可以在家读书,也可以学蕃语。你喜欢游历,待我将来做了外州的官,也带上你,一同远游。我只是想,你一个女孩儿……你别笑,在我眼里,你好像……好像还是从母膝下的那个女孩儿。皇城里人事纷杂,你……我官阶卑微,万一又有上回那样的事,我怕我护不住你。”说到后面,崔颢自嘲地笑了,转而举目西眺。 向晚的天空被分为两半,一边是浓烈而丰盈的金红,一边是浅淡的蓝与新月的白。他闭了闭眼,嗓音发沉,整个人似乎浸在了渺远的回忆里:“世人都说,进士科难考,然而一旦考中,脚下就有了青云梯,成了直入翠微的仙才。我考中了进士,做了官,又能如何?竟然连自家妹妹也无力护持。王十三兄八年前进士擢第,做了太乐丞,当年秋天就无辜被贬济州。我那时便懂了,世人的话都是欺人的。” “上回的事”,指的自是我被指认为狐妖并带到万年县廨的事。崔颢难得露出这种忧愤之态,我一时愧疚无已。我被说成狐妖,又惹来那些无妄之灾,是因为我是穿越者,有一些唐人所无的小习惯,这和崔颢没有关系。我不是他的表妹,却让他为我操心自责,委实不该。 但要说就此不去鸿胪寺,我也不太愿意。在典客署里打下手,帮忙跑腿,这事说来卑琐,但却能让我施展长处。这个世界,女子能做的事不多,我纵然知道自己的行为离经叛道,也难以割舍。他像是清楚我的想法,叹了口气:“罢了。若是有人为难你,你便抬出裴家的名号来罢。” 裴家……我真能借用裴家的名号吗? 裴家是河东著姓,到了魏晋南北朝之际,分成了西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东眷裴等几个房支。裴耀卿家的南来吴裴这一房,比西眷裴和洗马裴稍逊,却也是人才济济,贵盛非凡。在我心里,这种高门是和我这种普通人无关的,虽然撞大运得了裴夫人的眼缘,我也断不敢觍颜以裴家人自居。而且,贵族门庭比寻常百姓更看重家风和名声。裴家新认的养女在鸿胪寺给一群胡人打下手,时不时还给外国使团当生活助理——这事说出去,岂不是让裴夫人被贵妇圈子笑话? 我能想到的,崔颢也能想到。他仍旧微闭着眼,淡笑道:“养女么,进可攻退可守。” 他说得含蓄,意思倒很明白:养女说起来固然不如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不是亲生女儿,反而自由得多,且裴家势大,稍微借一点名头,也就够让人不敢欺负我了。我胡乱应了,又听他道:“我看裴夫人是真正与你投缘,你也不必过于顾虑。” “好……至于表兄你……”我犹豫着,笨拙地捡起方才的话头,“你如今官阶不高,可是你今年尚不满三十岁,焉知后日的光景?不必说丧气的话。你又聪敏,又年轻,又有才华,又有好姿貌好气度,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 更何况,你来日还会写下《黄鹤楼》那样的千古名篇。 崔颢睁开眼睛,失笑道:“阿妍长进了,懂得阿谄了。听说昭武九姓的胡人生下孩儿,便在孩儿口中放石蜜,因此他们长大后个个工于言辞。你日日与他们混在一处,也学会了这一套么?” “口中有蜜?”我哼了一声,“瑶姊也说过。” 第25章 崔颢笑了,随意道:“崔七娘子那一日给你梳的发髻很好看。” “你也说我梳双鬟望仙髻好看。”我自语。 “什么?”他没听清。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了。过几天,我考过了,便去瞧瑶姊。” 虽然我只是个打杂的,且又是女子,但若要长期留在鸿胪寺,也要考一种类似于转正考试的东西。这种考试并不正式,只是为了考校我们的语言能力。鸿胪寺和礼部关系紧密,问礼部借了礼部南院的一间贡院做考场。于是我虽身为女子,无缘科考,却也能在进士们考试的场地过一把瘾。贡院分东西两廊,地铺单席,如今正当初秋,坐下来甚觉清凉。但礼部举行考试,多在正月、二月之间,彼时长安仍是春寒天气,若又遭逢雨雪,想必那些应进士试的仙才栋梁们要被冻得瑟瑟发抖,真是不当人子。 为杜绝内外通传消息,贡院四周修有棘篱,一派森严,故而贡院在后世亦被称作“棘闱”。我望着墙上爬满的荆棘,心知这棘闱之内,便是王维当年也坐过的地方。 我识得他时,他已三十出头。我不曾得见他二十岁的少年韶秀风姿,亦不曾有幸得知,那少年的瘦硬肩颈,曾经挺成怎样的弧度,那少年的胸中,又曾经含蕴怎样的激情。从十五岁起,他便游走两京权贵府上,被诸王视为师友,二十岁时又高中进士。可那如同矫矫珍木的秀挺少年,只不过一年之后,就在朝堂斗争中坠落尘埃,被谪济州,苦叹“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那时的他,可曾想起自己入青云、登天梯时的仙姿?可曾记挂过长安这座热烈着、丰艳着、也欲望着的都市? 这时考卷发下。我连忙展开试卷,但见卷子上三道大题。 第一道是要将《离骚》中的一段翻译成蕃语,这却难不倒我,无非要在心中将它翻成白话文,再译成波斯语和粟特语,我提笔便写,很快答完。 第二道是要将波斯语诗歌译成汉语: “亚历山大从那里率军向中国挺进,一站接着一站大军不停地前进。他下令给自己的文书大臣,让他给中国天子写一封信……”[2] 我扑哧一笑,这段是每个熟悉波斯语的学生都应该熟悉的:10世纪的著名波斯诗人、号为波斯“诗坛四柱”之一的菲尔多西,曾经写作长篇史诗《列王纪》,内中讲述了亚历山大向中国进军,假扮使者去向中国天子挑衅,被中国天子设法化解的故事。菲尔多西还没出世,那么,这段诗歌,显然就是《列王纪》中相应部分的母题了。 这段诗歌出现在这里,恐怕多有鸿胪寺的人奉承皇帝李隆基着意开边,赞美四疆战事的意思。所以恐怕我得写得“颂圣”一些才好。我用五言古诗的风格译道:“罽娑志在远,烟尘满地起。中原好山河,胡马趋如蚁。忽召舍人来,信书出蛮垒……”[3] 第三道题则最为复杂,是一段从汉文译成波斯语的墓志,要我们将它还原为汉文,越贴近原文者得分越高。此题难在对应试者的文采要求极高,需要懂得墓志骈四俪六的写法,才能更好地恢复汉文原貌。我一见此题,手心先出了一层薄汗。我仔细看去,发现这段文字是初唐时中书省蕃书译语史诃耽的墓志,写他“好像温热的风,温暖了一千里的百姓”。 我咬了咬嘴唇,忽地想起了在慈恩寺的那一日。那天金刚智和我打了一番机锋,还称赞了我几句,在场的好事群众们终于相信我不是狐妖,于是立刻对我这个和他们一样的人类失去了兴趣,只管簇拥在金刚智周围,想多看一看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高僧,希望听他说上两句佛法。 崔瑶在和一名熟识的妇人说话,我站在王维身边,心情惶恐紧张,又恐被他发觉,恰巧余光瞥见雁塔底层砖龛中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石,随便寻了个话题:“听说你与你阿弟夏卿都为人写碑文、墓志。你是怎样写出那些骈四俪六的字句的?” 有一枚榆钱落在王维的衣袖上,他随手拈起,笑道:“缺钱了,就写得出来了。” “……”我结结实实地噎住了。 他好像被逗笑了:“我教你。从《文选》中取十几篇赋,熟读百遍。除了《两都赋》《三都赋》之类,嵇中散的《琴赋》,陆士衡的《文赋》,江文通的《别赋》,也要读。胸中有了底子,只要勤加习练就可以了。碑志中多有一些套语,文臣就是‘富才博古,闻一知十’,武官就是‘广度恢恢,雄锋耿耿’,男子尽皆‘果行毓德,服义佩仁’,女子无不‘德昭彤管,训穆兰闺’,没什么难的。作文时,只管用一些宏大的词句,一句话说不完,就分两句来说,写得长了也无妨,毕竟,”他轻咳一声,说得很正经,“碑文越长,‘作碑钱’越多。” “作碑钱”便是文士们为人写碑志时收取的润笔之资。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告诉我,他们写文章也灌水?他们也骗稿费? “多……多谢。”我愣愣地,挤出两个字。 “是该谢。”王维又笑,“阿妍,我可是将谋生的法门都告诉你了。” 总之,我回家后,取了崔颢房中的《文选》来读。王维的话说得直白——过于直白——但确实有用。我对这种文体的语感,短时间内有了极大提升,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我颤颤巍巍,提笔在纸上写出译文:“乾封元年,除虢州诸军事、虢州刺史。寒襜望境,威竦百城,扬扇弘风,化行千里。君缅怀古昔,深惟志事,察西曜之盈虚,寤二仪之消息。眷言盛满,深思抱退,固陈衰朽,抗表辞荣……”[4] 第26章 交了卷子,我起身,出了考场,往崔瑶家的方向走去。 [1]遏烂达鲁思,即伊比利亚半岛。此处系用中古汉语发音读出阿拉伯语发音,再转写为汉字。 [2]菲尔多西著,张鸿年、宋丕方译《列王纪全集》,462页。 [3]这段五古是作者自己译的。罽娑,唐代翻译“凯撒”的译法,参见马小鹤《唐代波斯国大酋长阿罗憾墓志考》。 [4]史诃耽的墓志,参见罗丰《固原南郊隋唐墓地》209页。 第9章 洛阳女儿对门居(崔瑶) “这里针脚粗了。”崔瑶就着正午的阳光检查完手中的衣料,懒懒道。 如梦连忙接过,瞟了眼白纻短袄的里子,分明密实得拆也拆不开来,一时苦了脸:“娘子真是细心。” 阿家的冬衣,安能轻忽了去?崔瑶叫她取了针线来,自己伏在案头,用刃只有一分长的小剪刀剔开线头,重新缝过。 手中的料子轻而细密,里头裹了丝絮,一针又一针,刺入料子的时候不太容易,有细微的嗤嗤声,不用心是听不见的,而她早已养就随时随地注意一切人声,或忽略一切人声的习惯。在安静里,她半俯着身子,低着头,将全副精神灌注在这件短袄上,光阴便如水一般,从针尖上悠悠流过。 嫁作王家妇,是在长安,身为王家妇,初次为王家的人缝冬衣,却是在济州。 他被贬济州时,她怀孕八月。去济州要先到洛阳,再坐船沿黄河一路东去。她纵然受得住凛冽的秋风,也耐不得船行颠簸。她生在洛阳,亲近洛水,但黄河风浪滔天,有孕的妇人不能承受那样的舟船之苦。在长安生产,有阿家照料,总归比孤零零跟他去好些。 她家也是博陵崔氏的旁支,父亲的宦途却不如意,终于司户参军一职。母亲唯有她一女,生下她三天就撒手人寰,父亲没过几年也去世了,伯父决定将她接去教养,此后她便一直住在长安,又在长安出嫁。她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永远无可挑剔的仪态,待人滴水不漏的风度,固然是蕴于崔氏女血脉中的本能,却更是由那座巨大的都城陶熔铸就。 郡望博陵,生长东都,嫁在西京,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济州。但是生了孩儿两月,她便决定动身追随他到任上,连阿家也劝她不住。阿家是她堂姑母,父亲的从妹,比寻常姻亲更亲厚。 她的阿家崔氏,为四儿二女六个孩儿奉献了所有的精诚,其余的时间则花在诵经听讲上。她不是在操劳儿子们的衣食,就是在抄经,或者准备即将送入寺里无尽藏院,用于供养佛祖的食物、器具。依照唐律,父母尚在时兄弟不可分家别籍,在长安的王维、王缙兄弟,当然要与母亲一同居住。兄弟俩回到家里时,永远有干净的衩衣、温热的果子,羊乳永远不冷不热,恰能入口。崔氏依然保留着儿子们开蒙时读过的书卷,并且在书上细心绘制图画,用来给年幼的孙辈识字。她单薄的身躯中,像是有无穷的气力,她脸上的笑容,从来不会止歇。她常穿青色的葛布衣裙,那一抹深青的身影游走在庭院各处,像头顶上的天空般让人习惯。 作为母亲和主妇,阿家堪称完美,完美得有时令崔瑶感到恐慌。 崔瑶行至济州,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济州临着黄河,冬日里既潮又冷。两三月的孩儿最闹人,一夜总要醒三四次,纵有乳母婢子照看,做母亲的也往往整夜不得安眠。她早早起了身,在昏暗的室内缝着袍子,到了下午,眼睛痛得流泪。 他回来时天已黑得透了,进了门,又向后退两步,待身上的寒气消尽了,才走近她。她则已挑亮了灯,瞧见他脸色苍白,端上一盏热水,笑道:“先吃夕食,再来试这个。”从身后拎起袍子。 他似惊似喜:“我不识你有此刀尺之能。” “你小视我!”崔瑶抿嘴一笑。 “我十五岁到长安之后,也于杂务诸多留心。可从没见过哪个妇人能如我母亲一般手巧,缝衣又快又细——除了西市那些专事制衣的娘子。”他赧然道。 烛光在他俊美侧脸上投下阴影,他的话语温和又清晰,她望过去,却觉灯影黑得醒目,灯光亮得刺眼,他温软的话声也像在渺渺的虚空里割开了一道口子。她定了定神,笑道:“且吃夕食罢。” 王维嗅到饭香,颊边现出一丝微笑。这于极富涵养的他而言,实在少见,然而即使贵为五姓子弟,当此沉沦下僚、缺衣少食之际,也难以矜持如旧。崔瑶从长安带来不少白米,比济州当地的粗糙粟米要好。菜则只有些野菜和腌制的干菜,和她亲手煎的海鱼,那是她下午终于制好长袍之后,忍着双眼的胀痛,熏着烟气做出来的。 王维以比平常敏捷而照旧不失优雅的动作,挟起一筷鱼放入口中,半天才道:“美甚。” 崔瑶笑嗔:“两个字!悭吝。你道这是写碑文么,一个字你要几贯钱呢?”王维也笑了,道:“你容我想想——唔,既焦且香,火候不长不短,增一分则太焦,短一分则少香。只是似乎翻动得略少了些,胡椒味不够深入鱼肉呢。我想起阿母虽是最擅炖鱼,煎鱼却也好,少年时在蒲州每能吃到新鲜黄河鱼,她只用盐和醋淡淡地烧,真是不上之美味。” 崔瑶眉毛微微扬了一扬,正好听见孩儿大哭起来,于是搁箸道:“我去看看。”起身进了内室。 第27章 如露亦如电啊……如今她的孩儿已经九岁,再不会无故哭泣,她的丈夫则在近几年的闲居生涯中变得愈发沉默,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只有在面对为数几个友人时,他才会隐约回到十年前华贵爽朗的状态。然而她知道他的眉间有了细纹,她曾见他拔掉鬓边的白发。那时他们在淇水边住,生计艰难却过得自在。她带他去东都看她的旧居,也曾和他一起徐行天津桥上,望着厚重巍然的端门,往来的马声人声直扬云外,震动桥下依依绿波。 她迎着河上的晨风,大声笑道:“我十一二岁时也曾听人传唱《洛阳女儿行》,那时只当作诗人乃是耄耋老者,才对笔下的洛阳女儿有如此揶揄,却又有如此怜惜。”他笑了一声,道:“忽忽十载已过,尘灰满面,当年作诗的王郎,洛城想已无人识得。此身未老而此心已老,你所言却也不谬。”她掏出袖中的菱花镜递与他:“哪里有尘灰,你尽胡吣。”他宽容地笑了,看向镜子的目光却忽然一凝,手指小心翼翼地比上了鬓角。那是一根白发。 当天晚上他对镜用小镊子把白发拔掉,并仔细检查其余的头发。她看着镜中他严肃的脸,有意缓和气氛:“亏得你平日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还道你真不在意这些。”他怔忡数息,随即笑道:“阿母尚在,我安敢先老。拔了白发,也是不教她伤心之意。” 她愣了一会,点头道:“你说得是。”过了片刻,她又没头没尾地说:“生男原比生女更好。”女儿总是要归于别家的,到时她就有自己的夫婿和儿女要照看,分不出来什么心思惦念母亲;而生个儿子,她便可以如阿家一样,不须忍受与爱子的分离,即使他娶了妻,仍旧可以长长地、久久地照顾他人生的点滴,像洛城晚春的温暖气息,不动声色地渗入肌理,像淇水的采莲少女踏着暮色归家时的歌声,绵长轻柔,弥漫在山野和田园之间…… 然而那是否就是她此心所求? 她没来由地累。她不曾唤过任何人阿母,她不敢认为自己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瑶姊……”忽地一个清脆又带点迟疑的声音,在似远似近处响起。 她轻吁了一口气。哪怕在身体越来越沉重,精神越来越疲软的此刻,她还是能够在一息之间,从回忆中的暮春洛城回到初秋的长安。她似乎也变成了阿家那样永远妥帖的人——即使在丈夫面前。 她招呼如梦煮茶,自己则取了一颗鸡舌香,衔在口中,细细地咀嚼,掩住呼吸间的铁锈味:“阿妍来了?你整日劳碌,终于有暇踏入我这俗尘贱地。” “若你家也是俗尘贱地,那……上一千年,下一千年,这世间再没不俗鄙的人了。”阿妍红了脸笑道,“我听说你阿家回来有几日了。不曾搅扰你罢?”不自觉地摆弄淡蓝短襦的袖子。 “阿家和十三郎携阿琤去荐福寺了,你且宽坐。” 崔瑶发现,她说了王维不在之后,阿妍的身体姿态就放松了些。 这女孩儿明显心不在焉。说了几句话,就呆呆望着窗外,细瓷耳坠微微晃动,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投下点点阴影——那般娇好,真当得一个“妍”字。她也有十八了罢?可未嫁的女郎,就是要比同龄女子显得年轻。 即使如此,阿妍也是异数。累经摧折,还能保有这一份烂漫的女孩儿,崔瑶几乎从未见过。这种特质,若以两京贵妇的眼光来看,纵有诗书之气调和,也未免有几分卑陋的;但崔瑶不然,她甚至有些微妙的向往,想要坚壁筑室,保护这一份烂漫,她没能拥有过的烂漫。 崔颢虽然爱妹如命,又精细机敏,但看他的眼神,分明待她有情。这女孩儿则显然心属他人,只怕早晚要与崔颢别居。 到底什么样的男子,才能保她一生平安喜乐? “阿姊,你家院里的文杏,果子落了。”阿妍忽道,“是你喜欢文杏树吗?” “不是我,是阿家喜欢。阿家爱它长寿。阿琤不爱树,倒是爱树上结的果实。我记得,她四岁时第一次拣了白果,还问我能不能吃。” 阿妍拍手道:“小儿女家,看到什么总是要拿来吃。裴家六哥还说,他小时拣槐树叶来吃,发觉味道不差,还叫仆婢们一起吃。瑶姊想必知道,槐叶虽然常见,未免寒凉,幼儿若无病恙,不宜食用的。仆婢惊惶,连忙禀报裴公。他自谓裴公必要责罚,谁知裴公只道:‘君子处世,贵能有益于物。五龄稚子便有志学神农试百草,来日或可造福黎庶。’他似懂非懂,总之听着像是好话,以为就此免了责骂。不料过了几日,裴公带他从长安走马到蓝田——那时裴公还是长安令——教他将田间的稗草苗禾、蚊虫鸟雀全数认了一遍。蚊虫咬得他满身红肿,他又受了风寒,回家就大病一场。” 她口中讲着裴耀卿带裴皋到田间的事,手上比划,简直比高僧讲变还动听,崔瑶笑个不住,却听她又道:“是以……咳咳,是以有人取笑,他识得的鸟雀鸡鸭,可比他识得的女郎还要多,去插秧施肥,恐怕也要比写诗著文更出色。” “这笑他的人是你罢!”崔瑶笑道。 女孩儿眨眨眼:“不不,我怎会如此诽谤六哥。裴家六哥可是与了我典客署差事的恩人。” 想到在宣城做刺史的裴耀卿,崔瑶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谢朓谢宣城?” 第28章 “是啊。”阿妍扑哧一笑,“小谢可是除了裴公与尉迟敬德之外,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 “十三郎也喜欢小谢呢。他说他未第之时,曾经亲手抄录谢朓的诗集,作诗时也着意模仿。” 阿妍怔了怔,才缓缓道:“谢宣城才高如月,王十三兄敬重他的才华,也属自然。” “如此看来,你倒是和十三郎趣味相似。等他回来,你们两个不妨谈一谈小谢。”崔瑶笑起来。 “不,不必了。我,我和王十三兄没有什么相似的。” 阿妍突兀地拒绝,眉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痛苦和压抑。崔瑶一时似有所感,有意无意间将话锋递进一步:“你们都爱小谢,这难道不是相似?” 女孩儿没出声,伸手去拿茶盏,小巧耳珠上的耳坠颤得厉害,半晌方道:“小谢很好。” 病体沉沉,心境反而澄明胜于平日。崔瑶脑中豁然清朗,仿佛有哪一根弦绷紧又松开,再无半分怀疑。 但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生气。是因为她快要死了吗?还是因为,这个女孩儿太天真,太明媚,显然还不知倾慕一个人要受怎样的苦楚?这种天真明媚,几乎让她怜惜。 ——先来者对后到者的怜惜。 ——军士对袍泽的怜惜。 ——女子对女子的怜惜。 鸡舌香在口中嚼得久了,便渐渐泛出清苦的味道,和胸肺间的铁锈味混在一处,既苦,又腥,更涩。肺病是一种残忍的病,它不肯彻底毁掉你的外貌,因此你有时尚能心存幻想,但它又要从内向外浸染你,侵蚀你,撺掇你憎恶你的躯体,直到你连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厌弃。 崔瑶的视线落在女孩儿的嘴唇上。女孩儿低着颈,两枚牙齿颤颤地咬了一点点下唇,反而显得唇色越加鲜润。那两枚细碎洁白的齿,令她想起“齿如编贝”的诗句。不,比贝壳美多了。那样好的唇齿间,呵出的气息是怎样的? 她转过头,吐掉了那颗鸡舌香,仪态依旧秀雅。 有风吹过庭中的文杏树,带起簌簌的秋声。 “阿妍有兄如崔明昭,最爱才子实属常情。不过,你为何喜爱小谢?” “我常想,小谢的那一双眼是怎样长的。”阿妍忘了手中还托着茶杯,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声调也拔高了些,脸上光彩焕然,“‘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分明也不如何峭拔奇特,却叫人满口余香,我真想问他,究竟从何处想来!还有‘苍翠望寒山’,‘白水田外明’……都是凡人眼中所见,为何他写出来,便与别人的不同呢!” “我却不如你爱才。若小谢还在世,你可要嫁他么?” 阿妍嘟哝道:“他姓谢,他的妻姓王呀!都是高门贵族,我惹不起。再说,小谢告发他岳父谋反,致使他妻子恨他入骨,家里一团糟……哪个要嫁他。而况……诗人么!胆怯又小心,哪里比得上武将爽快!名门子弟又怎样……举手投足分毫不错,总是教我自觉粗俗。可恶!” “说了这一大篇,你也不曾说,你自家想嫁不想。”她笑眯眯地。 女孩儿脸红了:“若是他也喜欢我……” “你要一个胆怯的诗人喜欢你么?”崔瑶洒然而笑,起身从她手中取下茶盏,拣掉她衣上的一根长发,动作温柔,“支起锅釜,不煮粟米,却煮河沙,那也随你乐意——听说河沙高温烧制,可成琉璃。” “可若煮沙而欲成嘉馔,便是痴儿所为。纵经尘劫,终不能得。”崔瑶的笑意竟带着三分清冷,“阿妍,我喜欢你,阿家和阿琤也喜欢你。” 跪坐着的女孩儿猝然一挺身,眼中的惊慌和心虚一览无余。 “阿妍,诗人大多胆怯。可也唯有一个胆怯的人,才能平安一世,顺遂一世。” “阿妍,我不在意的。你别怕,也别哭。” “阿妍,哭了就不美了。来,擦了脸,我给你梳头发。” 第10章 风魂雪魄去难招 崔瑶的襦裙上绣的是几枝芙蓉,半放的花盏低压池面,瓣上犹带宿雨,灿然生姿,茎叶混同水色,一例绿得明艳,水纹一波波漾开去。这一方深浓的春色上,搁着她嶙峋的五指,手背上肌肤苍白,近乎透明,纤细的淡青血脉,历历可见。 我才惊觉,比起初见时的样貌,她瘦了太多。 但她还是那个她,当她抬起手用这五根手指抚摸我脸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永似浸着晓露春风的清澈气韵:“至于他,他会喜欢谁呢?他这个人,又谦抑,又骄傲。于他而言,女子只分‘近’和‘远’,没有‘喜欢’和‘不喜欢’。而我,也不过是他的阿母之外,离他最‘近’的女子罢了。” “但若我死后再入轮回,或是极乐世界有缘与他重见……我要一个不同的来世。在那个‘来世’,我要冲他发脾气,要让他学鸟叫给我听,要逼他去采杏园的第一朵杏花给我。可是,轮回太累,来世太远,极乐又太渺茫。不如,你来试试罢,或许你会比我更好。” 年余之后的此刻,我想起那番话,仍是忍不住在心底喃喃:“不,不,没有,不会。” 我不停地否认着,向已经埋骨泉下的她。 那天,她问我:“你听说摩诘的名字很久了罢?” “是……很久了。很多很多年了。” 我想起幼年时爷爷课我读诗,脆黄的书页上印着“红豆生南国”,诗句的上方则是诗人的名字“王维”。规整的宋体字在灯泡柔柔的光里模糊而又清楚,从童年静谧的春夜,清楚到这千年之前的盛唐秋日。 第29章 “我能从你的眼里看出一点点。不,你别哭,别哭。” “我,不,瑶姊,我,我不会,不会妄想了……” “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叫妄想?他又不是神佛,不是仙人,只是一个很好的人罢了。别哭了,来,擦脸。你想去蜀地吗?” “蜀地?” “他一直想入蜀游山,只是因为我染了病,才没有去。我听说蜀山最青,蜀水最灵,你替我游赏一番,也不错。” 崔瑶又给我梳了头发。那是她最后一次给我梳双鬟望仙髻。 急景凋年,岁华秋暮,似乎很快就换作了春花春雨,春草春莺。我望了眼坐在斜对面的王维,将思绪收了回来。 我此刻是在玉真观中。诗人王湾离京回东都洛阳,玉真公主为他办一场小宴。公主最爱有才华的文士,王昌龄、崔颢、王维、卢象等人都是她的座上常客。我是崔颢的表妹,亦是裴家的养女,故而也蹭到了参宴资格,去见识才子们。众多才子们月旦人物,指点江山,其风雅也不必尽说。而那位举荐了诸多才子的天子胞妹、高贵公主亦让我颇感兴味:她生得广额方颐,有此时的女子们最爱的那种丰腴,穿着没什么纹饰的道袍,看起来意外地恬淡可亲。 酒至三巡,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笑语。我有些吃惊:玉真观里看似热闹恣肆,但公主之尊非比寻常,人人慎于言行,连王昌龄这种素性淳朴之士,都比平日添了几分机警。是谁这样高声?玉真公主却似毫不吃惊,掩口笑道:“又是他来了!” 门外缓缓走进一人,布衣木簪:他那衣衫浑不知几天没洗了,头发也簪得不甚利落。他头部高仰,口中咬着一只莲花酒杯,那酒杯中的酒水正向他口中倾泻,酒汁沾湿了他口角,又一点一滴落在他旧旧的布衫上。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人好“旧”:他的布衣好旧,他的簪子好旧,他苍黄的肌肤好旧,连他杯里的酒汁在灯光的映照下也显得好旧。 可再看时,我又只觉这人好“活”。他一身的“旧”中,竟有一种藏不住的鲜活,如古柏振叶随风,如翠鸟高歌求和,如龙蛇游于天际,如鲲鹏飞落海角。他的两道浓眉好活,他专注望天的眼睛好活,他微微拂动的衣襟,他足下随意踏着的鞋履,都好“活”。 这人仿佛来自魏晋的游仙诗里,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这人又仿佛是来自一千年后的品牌秀场,在众人的瞩目中洒落一地高傲与不羁。 不,这人与王维一样,只能是来自大唐。 只能是来自雍容华贵的唐国,诗人满地的唐国,剑气纵横的唐国,悲歌慷慨的唐国! 一个名字在齿间徘徊,我轻声:“李……” “李太白,你可来晚了。”玉真公主笑吟吟地,吩咐侍女多加了一张食案,正在王维与王昌龄中间。哪知李白哈哈一笑,径自坐到了末座,笑道:“公主勿要使我有杨炯之叹!” 他话音才落,玉真公主神色一滞,随即笑道:“随你,随你。”席中也跟着静了一静。 我在21世纪时,便知王维和李白虽生卒年俱接近,且曾同时在长安活动,但两人的集子中却连一首酬唱之作也未留下,可见两人多半不和。 如今一见,当真如此:李白所说的“杨炯之叹”,显然指“王杨卢骆”中的杨炯说自己“愧在卢前,耻居王后”的话。用在这里,便是表示他愧于坐在王昌龄前面——李白对王昌龄还是佩服的——而耻于坐在王维身后。 我顿时又气又笑,气的是李白当众不给王某人面子,笑的却是…… 他这种又单纯又恣意的态度,简直有点可爱。 我转头去看王维,却见他倒是神色泰然,自顾举起酒盏,饮了半口酒。王湾打圆场笑道:“青莲,近来可作了什么新诗好句不曾?” 李白又饮了一杯酒,方道:“我下终南山访友人,确得了一首诗的。”王昌龄笑道:“快快吟来!” 今日与会的皆是诗家,玉真公主早就吩咐人在每一张食案前都放了纸笔。李白拿起笔来,却不蘸墨水,而蘸酒浆,在纸上且挥洒且吟咏:“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李白方念了四句,席中已是一片叫好:“‘山月随人归’,妙!” 李白不由露出得色,续道:“……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崔颢笑道:“此诗皆是眼前之景,但若是换了我,我却未必写得出。”王昌龄道:“太白此诗得陶令之气韵,却又别开生面,不似陶诗,尤其最后四句,固然直白,却使人神往。”王湾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我却爱‘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二句,只两句便将田家出尘之味道出!” 第11章 酒醒落笔洒风雨 最有趣的是正在王昌龄身旁添酒的那个小侍女。她肌肤苍白,鼻子挺俏,双目如海水般湛蓝,显见得是个胡女,也仿佛为李白才华所震撼,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我瞧着众人为李白的诗才倾倒,心中替方才被他拂了面子的王维感到不满,多看了王维两眼,却被玉真公主注意到了,笑问:“阿郁,你可有什么心事?” 我一个普通人,骤然被这位大唐最贵重的公主点名,难免惶恐,只低眉答道:“妾忝列此会,见诸位诗家风雅之状,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私心敬慕之至。” 第30章 玉真公主扑哧一笑:“小女郎家,说话谨慎如斯。难道女子便只能仰望他们这些诗家不成?我自幼学欧阳询的字[1],长大了又学道,都是要与男人们比肩而已。我问你,你是崔郎的阿妹,难道崔明昭、王摩诘他们不曾教过你作诗不成?你也作一首如何?” 换作平日,我一听要在这么多顶尖才子——包括王维和李白——面前作诗,只怕魂魄都要吓丢了。可今日我喝了几口酒,胆气颇壮,且又听到她将王维也质疑了进去,便张口道:“教过的。” 崔颢忙道:“舍妹喝得多了,有些糊涂,公主,我来代她作罢!”公主笑道:“不成不成,事关我们女郎家的颜面,不可由你代作!她纵是写得不如你们,也是寻常,我又不怪罪她,你怕什么?当年的崔郎,如今怎地变得这样琐碎?” 我取了笔在手,嗅着空气中酒味与熏肉、酪乳、菜蔬混杂的气息,心念仿若飞出了这幽深的楼宇,直直穿破暗夜与苍穹,云雾与春风。 “垂髫未解读书时,诵得郎君数句诗。” 我怕被人瞧出端倪,不敢看向他,可是写下这两句之后,我不由得闭了闭眼,将他的容颜在脑海中细细勾勒。 “丛莽烟波千里路,江湖风雨廿年痴。” “终南长日人归晚,碛北征蓬雁到迟。天地无情山泽老,白云岂为寄相思。” 我掷笔,众人将我的诗传与玉真公主,公主念了一遍,拊掌笑道:“好!好!好!我竟不意阿郁也是一位诗家!最后两句,何其深情!只你这诗是写与谁人的?” “写与……”我微一张嘴,看见崔颢紧张的眼神,和王维读不出内容的目光,“我心中的一位诗家的。” 此时的王维,尚且未在终南山购置别业,也未曾去到塞北。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我写的是他。 这场宴饮是通宵的。中夜,我走到廊下醒酒。玉真观里的杏花,白日里如锦如霞,夜里在灯光点缀下却也妖娆清艳。半天香雪中,正有个男子倚树而立,手中还执着酒壶,淡蓝襕衫上落了几片浅粉花瓣,风标清粹,卓姿韶举,犹似神仙中人。 一年来,我很少见到他。他的母亲很喜欢我,我有时去陪她说话,每次都避开他在家的时候,后来他便每每先出门去。 这时我趁着胸中那一点热热的酒意醺然而起,坦然将他细看。 快两年了啊。可这个人,还是我初见时的模样。 真好……有人说,繁华之地,流景易迈。可,总有什么是不变的、洁白的、平整的,让你在这瞬息即逝的时光里觉得安稳。 这个人,于我来说,便是整个唐国。 我真想好好叫他一声啊。 “王十三郎。”我突然说。 “在。”他温和地回应。 “王十三郎……” “在。” “怎么?”过了半晌,他见我再无动静,对着月光喝下一口酒,问道。 “只是想起了一句诗……‘京师易春晚’。” “你也怕春光老去?”王维笑了。 “可能只有你不怕罢。”我想翻白眼。 “是,我不怕。”他说,“荼蘼谢后,就快到赏荷的时节了,慈恩寺南池的荷花最美。再往后,南山有桂花,秦岭有枫叶,整个关中的天空都那么高广。入了冬,风烟俱净,举头一望,就能看见终南山的积雪……四时流转,每一刻都有好处,何必怕呢?” “你说的都是长安城的景色。可是在我看来,久困一城,每年对着同样的四时之景,眼里见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心里却明白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难道不令人生愁,不令人畏惧春光老去?” “也是。那你想去哪里?” “这世间,除了南山的桂花,秦岭的枫叶,还有武州山的石窟,剑南的山水,扬州的风月,黔中的密林,衡州的大雁,听凉州的埙,酒泉的马鸣和风啸,喝河东的酒,彭蠡湖的水……还有飒末建的金桃,史国的神祠,梵衍那国王城的立佛像,我想吃也想看……我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见识。” 意识流泻,像是院落里的溶溶月光,我所向往的那些图景,也化作没什么逻辑的话语,从喉咙里溢出来,然后没有方向地流入带着木兰香味的空气里。 “你想去的地方很多。”他评价道。 当然很多。那些都是大唐的风景,处于全盛时代的丝路上的风景。你不知道,在我生活的年代,有多少人渴望亲眼见到那些风景。而我呢,我也不想将它们轻易放过。你是个唐人,你怎么可能明白?怎么能懂我跨越千年、跋涉光阴的欣喜艰辛? “我也想看剑南的山水。”没来由地,他抛出这么句。 “邀子偕游。”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去听千里蜀江声。”这是第三句。 蜀?那个含溪怀谷、岗峦糺纷,流汉汤汤、天回云昏的地儿…… 她看不到了。 我慢慢地笑了:“还有谁?” 崔颢从廊后绕出:“王少伯兄博雅闻名,因奉谕使蜀搜访图书,以校雠典籍,正好也去——还有我只怕也能去。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和里行巡视诸道,也是份内之事,我求一求副台主,只怕也能将我派到剑南。” 我这表兄,素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一出现,回廊中的气氛就似乎骤然一松。我倚在栏杆上,点点头:“好,就去听千里蜀江声罢。” 第31章 “听说剑南的美人极多,说不定你阿兄到了剑南,娶了一个女郎回家,便忘了你这个阿妹。” 换一个人说这话,我只会嘲笑他幼稚。但是王维偏有本事,将这话说得特别欠揍,甚或拉长了“阿妹”二字。我气得一时忘形,抬手想打人,却不料他一探手,自崔颢袖中抽出一支玉笛,不疾不徐地横在我面前。他这一横看似毫无威慑力可言,但如果我的手还保持着原姿势去揍他的话,我便会将手肘处的“麻筋”送到他玉笛管口之上。 “王十三兄,不得欺侮我阿妹!”崔颢瞪他。 “明明是你阿妹欺我。”王维若无其事地收手,“阿妍越来越凶恶了,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样子。” 崔颢哼了一声:“阿妍,以后不许和阿琤一起玩了。”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 我打断这没有营养的对话:“出游时,我还是作男装打扮罢。”毕竟女子出行多有不便。 [1]从玉真公主为姐姐金仙公主写的墓志可见,玉真的欧体字功力甚深。 第12章 玉树宫南五丈原 如酥小雨浇得地面薄薄一层尽是春泥,马蹄踩入泥中又复抬起。 我着一身深青胡服,衣袖裤脚尽皆扎紧,随王维在光福坊的一处空地上习练骑马。崔颢匆匆跑来,手中拿着一叠公文模样的纸:“万年县已将‘过所’批下。” 王维挑眉:“很快。”举步便向崔颢迎去。 “你,你休走!”我惊慌不敢移动,用力夹紧了身下母马。王维听而不闻。 一个小孩儿趁隙跑来,举起手中树枝,嬉笑着在母马臀上狠狠抽了一记——“住手!!”我大叫,勒紧了母马。母马性本温顺,但我勒得太过用力,母马仰头,走了几步,这时我一直夹紧马腹的双腿终于力竭,双腿一松,我直接从马背上倒摔了下来。 这便是我何以要穿深青衣裳了。这些天一直在习练骑马,摔得满身伤痕,为防弄脏衣裳,只得穿深色。 然而身后的触感却并非泥地的坚硬泥泞。我撞进了一个有淡淡沉水香气的温暖怀抱之中,只踉跄两步,便站稳了。崔颢将我放开,气道:“王十三兄,下雨了为何还要习练?” 王维将文书递给我:“阿妍说想做男子,我便教她知道,要做男子,就得先学会受伤和忍耐。” 他已是第九十八次说这话。我翻个白眼,去看那文书,果然是盖着万年县令官印的“过所”。 通行证怎么会这么快批下来?我诧异,却见有具保人签字的那一页下方,赫然是“玄都三景法师”玉真公主的名字。原来是走了后门——我韦小宝状手舞足蹈:“细雨骑驴入剑门,兵发蜀中去者!” 西出长安入蜀,兴平、武功、岐山皆是必由之地,也是古来史籍中常常出现的名字。 可我晃悠悠骑在马上,耳中是蹄声和隐隐的渭水声,一时竟起不了怀古之情,只想着:可算是出了长安了! ——长安虽美极,虽盛极,可它究竟是作为“西京”存在着的。而一个城市,一旦成为“京”,便不可避免地要承载起许多人的欲望、野心、利益和……失落。 这座都城是有资格,也有“王气”来将这些情绪担负的:它的城池由隋朝巧思绝世的宇文恺设计规划,倾一国廿载之力,方始修成;而于秀丽滋阜之外,它南面有终南山苍莽峻拔,雄踞关中,素称“九州之险”,西北则有汉长安的旧址——夕岚说她小时颇在那的瓦砾堆中拣过些前朝旧物——咸阳原上一座座覆斗状的汉家陵阙,若于落照苍烟中望去,更发人千古幽思。 这个城市生来就是一座帝都。向晚时,纵身处高拔如乐游原的地儿,放眼望去,目之所见也只是迷迷的一片晚霞,在这围棋局也似的纵横坊曲之中,由返家的官员们肥马后的尘灰,食肆中羊肉索饼热乎乎的香味,景教教堂大秦寺里刚刚燃起的灯光,平康里歌妓们正待卸去的口脂与头油的香泽,同在一只名叫“长安”的大锅里熬成的,在秦川原野上蒸腾而起的,一蓬醉红的、帝都式的晚霞。 而岐山县的晚霞,却又不同。它就那么红红地、又高又旷远地将自己铺展开来,悬在大半个天空中,使得这本颇多山的地界,也显出一份地广天高来。 这里的山都算不得高峻,可山的棱角与天的底色,却格外鲜明地分别开来,勾勒成古拙的线条,使我想起一些久远的传说。 黄帝的臣子岐伯居住在这里,钟山逸叟笔下的封神榜张贴在岐山上,上古神鸟凤凰一声清亮的鸣叫,兴盛了周室,酝酿了周礼,自此以后,宏大严整的周制,成为数千载华夏正统的源头…… 而在凤鸣岐山的传说许多年后的某个春天,的确又有一位凤凰般英才卓荦的良臣名相,曾经率来数万蜀汉儿郎驻扎此处,分兵屯田,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可也就在那个八月,他的生命和他的梦想,随着划过渭水之滨的将星,一同陨落在这片土地上,那声震关右的气势,短促得甚至跨不过一个冬天。 一千三百年前的岐山,也没有凤凰的啼叫,只有隐隐的鸡鸣、狗吠,和店里歇脚客人们的交谈声。这个小小的县城在富实丰饶的大唐,依旧贫困而脏乱地安稳着,和南边的五丈原遥遥相对,仿佛它们已如此相安无事地共同渡过了几千年,而且还将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第32章 店主人送来五福饼[1],是五种不同馅料的饼。我就着米粥吃了一个饱,却得知崔颢突然发起高热。我们问店主附近有无医馆,店主说这是为本地蚊虫所蜇,出去采了草药,熬成药汁,我们给崔颢灌下,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他的高热便渐渐退了。 我放了心,却仍是留在崔颢房里看顾他。岐山的春夜不同于长安,清旷微寒。室内一灯如豆,崔颢兀自熟睡,我则跪坐在榻边,望着窗外的月色,默背粟特语动词变位。 这时崔颢咳了一声,悠悠醒转,我忙问:“可要饮水么?可要吃粥么?”谁料他静默半晌,道:“阿妍,闲卧无趣,你教我一句波斯语如何?”我静思片刻,道:“区诃鞞区诃泥寐啰萨,阿澹鞞阿澹寐啰萨。”“区诃鞞区诃泥寐啰萨,阿澹鞞阿澹寐啰萨。”他重复,竟无一字错漏:“是何意?” “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 “人与人却能。”他细细品味,笑了,“阿妍,你的波斯语究竟是何处学来?” 我的父母是工程师,父亲曾经被派到伊朗工作。我的手指在袖里握了握,心里五分惊慌五分黯然:“怎么,要拷问你阿妹的来历?” 崔颢淡然道:“阿妍,你分明知我绝无此意。我接你回家那一日说过,你看起来像我阿妹,说话像我阿妹,举动也像我阿妹。我只是觉得……你投崖之后,仿佛有许多故事。” 我不语。他续道:“从前的阿妍,心愿不外相夫教子。而你,不止熟习蕃语,在西市为人作家书,更入典客署,宁可无名无分也要留作译语。从前的阿妍,更加不会作诗……” 我心中一沉,当初为崔颢所认时,我本不稀罕他表妹的身份,可如今却也贪恋这身份能让我留在才子们身边。若为他当面揭破,我当如何? 他抿唇:“我也算熟读世间诗章,却不知,自汉徂唐,有哪一位诗家似你诗中所咏之人——‘终南长日人归晚,碛北征蓬雁到迟。’” 我垂首,百感中来。万千话语涌上舌尖,额头轻汗渐染。此时我想起的,竟是穿越以来的种种艰难:竭力学习中古汉语发音;因无户籍,向长安县自首;在西市写家书,偶尔会遭人调戏;典客丞种种为难……还有,那种无望的、罪恶的思慕…… 我何尝不想将一切和盘托出?何况,自己终是窃用了他表妹的身份。我张口欲言,却为他手指按上我口:“我终是你的阿兄。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你我相逢,即是缘分,无论是自幼熟识之缘,还是中路相识之缘,我终当好自相惜。” 他话里意味深长,我心中如惊雷匝地滚过,一时怔怔望他,竟无一言。 这时王维敲了敲门,走了进来,见崔颢彻底退了热,松了口气:“总算你这里无事。” 我听这话像还有别的意思,便追问他。王维苦笑:“王大兄那个唤作绮里的小侍女……她听说武侯庙有李青莲的题咏,便偷偷跑去看了,至今仍未回来!” 我一顾外头黑沉沉的夜,不由慌张起来。 [1]陶穀《清异录·馔羞》:“逢士人于驿舍,士人揖,其中一物是炉饼,各五事。细味之,馅料一不可晓。以问士人,笑曰:‘此五福饼也。’” 第13章 祗园弟子尽鹤骨 暗夜沉沉,如无穷黑雾遮天蔽地,又如浓墨染尽三千世界。时有一两声虫鸣在窗外响起,反增清凄寡寂。及到三更将过,众人才将绮里寻回。 绮里自知有错,一回来便扑通跪倒:“婢子有罪,婢子有罪,劳诸位郎君相寻!”她簪发凌乱,布裙亦有数处划破,秀丽面容在暗淡灯烛光中却只见惭愧不见懊悔。 王昌龄向来温厚淳朴,但为她担心了大半个晚上,此刻亦难免有几分火气:“你何必要夤夜外出?”绮里怯怯道:“婢子怕明日你们不肯携奴同去武侯庙,心中又急切,便想着自家跑去悄悄看了……”王昌龄管教自家侍女,旁人原不应插口,但王维与王昌龄格外亲厚,便打圆场道:“你在武侯庙里看的是哪首诗?” “是了,你若能将那首诗诵出,我便不责备于你!”王昌龄没好气。 绮里举手理了理鬓发,含羞道:“是那首《读诸葛武侯传书怀》。‘汉道昔云季,群雄方战争。霸图各未立,割据资豪英。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她滔滔不绝,竟将李白的诗全篇诵出,“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晚途值子玉,华发同衰荣。托意在经济,结交为弟兄。毋令管与鲍,千载独知名。” 我愕然,王昌龄亦哭笑不得。王维拊掌笑道:“大兄家的侍女,当真不输郑玄家侍儿!” 他用的是东汉经学家郑玄郑康成的典故。《世说新语》中说,郑家有一侍女不称郑玄之意,玄怒而命人拖曳,使之跪在泥中。须臾,有另一婢女经过,以《诗》中的句子相问:“胡为乎泥中?”受罚婢女同样以《诗》答复:“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可见郑家上下之风雅。 王昌龄苦笑道:“罢了罢了。只是,你何以如此倾情于他的诗作?” 绮里轻咳一声,我心中已替她想出了无数种语文课上的标准回答:李白诗豪气干云,雄奇开张,想象瑰丽,纵横奔放,音韵和谐,流转如珠…… 第33章 谁料绮里立起身来,提起裙裾,再度郑重下拜。她这一套动作做来如行云流水,别有一种胡人少女纤秾合度、窈窕娇婉的媚态,灯光虽暗,她少女风华却分毫不减。只听她毅然道:“婢子不独倾情于其诗作,更倾情于其人!” “……”王昌龄王维一时俱是无话,我亦想不到她胆大如斯。震愕之后,竟有丝丝缕缕的轻痛袭上心头,如天罗地网,紧紧相罩。她能将她待一个诗人的情意直白诉说,而我呢? 半晌,有人击掌:“好!”却是崔颢起了身,他穿着一身轻软的白色绸衫纨绔,夜里看去风姿俊逸,很有五陵少年潇洒之韵。他笑道:“朝霜语白日,知我为欢消。王大兄,何不成全绮里,将她赠与李十二郎?” 我亦张口,说的却是:“只是我听说李青莲待他娘子情深爱重,绮里,你要好生想想。”哪知绮里道:“妾惟愿随侍李郎身侧,既擎砚台,亦递酒杯。他有新诗,妾能先读为快,于愿便足。他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妾何敢有非分之想!” 这正是我穿越前的多年夙愿,连“何敢有非分之想”的小心翼翼亦是一般。眼中渐湿,我举袂掩饰,鬓边细瓷耳坠晃动,轻触肌肤,微凉触感更增周身颤栗。 我看向王昌龄,恳求道:“王大兄,你一向是个温良厚重的至诚君子……请你成全绮里罢。” 王昌龄笑道:“绮里到我家已有数载,我竟不知她有如此心胸。我不如杨素多矣,绮里却恰似红拂,巨眼识人。有婢如此,我亦感光彩。绮里,待我们游罢蜀地,你便去了李青莲家罢。”绮里大喜跪倒,呜咽道:“只是……只是婢子对不住郎君了。” 又过了一日,我们到了岐州雍县。王昌龄说当地有个藏书世家,祖上在三国时是魏国文官,历代子孙皆是爱书人,厚积广储,搜书无数,因此他携了秘书省的文书,登门拜访,我们余下的三人便去游览雍福寺。 寺中古木参天,人行其下,虽在暮春天气渐热之时,也自遍体生凉。这寺里香火颇盛,香客摩肩接踵。崔颢诧异道:“今儿虽是清和节,可也不致如此热闹。” 我们便去偏殿,不料偏殿里人更多,且都挤在一堵墙边。我挤过去,隐约见到墙上斑斓深艳,画得有图。难道他们就是在看壁画?可那些壁画也似有些年头了,却有什么好看? “吴生之名,果然不虚。”有人议论着向外走。 崔颢剑眉微扬:“原来有吴生的画在此!难怪,难怪。”我噗嗤乐了。 “你不信?开元十三年今上封禅泰山,吴生随驾去了,路经东都,他与裴旻、张旭相遇,各陈所能。裴将军舞剑一场,张颠作书一壁,吴生画一壁,号为当世三绝,那真是……” 我微笑,并没告诉他,我想起的本来是另一件事。我随他们到玉真观赴宴时,听说观里有个和我年龄差相仿佛的女子,自幼入道,心意笃诚,却只为去年见了一回玄元庙里的吴真人——这是道门中人对他的称呼——画的五圣千官图,就决意还俗要嫁吴真人。公主依了她的央告将她引见给吴道子,也不知后来怎样了。无论是绮里还是那女道士,世间粉丝之心,大抵类似。 既知是画圣的手笔,我自心痒难熬,毕竟当年的落魄小吏吴生,如今已是“非有诏不得画”的矜贵身份,画作等闲难见。 可从早晨到下午,直到王维和方丈谈说佛法说得我和崔颢都打起了呵欠,将钟楼塔院逛了好几遍,又讨了斋饭吃,壁画前依然是密密的一堵人墙。 我望着人墙哀叫:“不如再去讨一顿饭吃。”香积厨里斋饭虽然简素,却也美味别致,菘芥煮羹,稻粱炊饭,皆是甘美滑腻,用罢余香满口。 崔颢忍笑道:“只怕再吃一顿回来,人还是这样多。” 这时王维闲闲走来,背后还有两个僧人抬着梯子和木架,还有几个僧人拎着大桶颜料和画笔。我一见了然,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 我从未见过王维作画,就像我从来没听过他弹奏琵琶。这并非我一个人的遗憾:崔颢也说王维已有数年不动乐器了,画却是画的,只是随画随烧——“王十三兄说,画不当意,即当付之丙丁,而如今不当意者犹多”。 我想,作为艺术家和创造者,他大概正处于“蜕变期”,虽则,从他一贯安静微笑的脸上,并不能看出这一点。 王维笑道:“方丈托我在东塔画壁。我多年不曾画壁,本拟谢绝,但听说你们讨了不少斋饭吃,我既无香火钱,借画结个善缘也罢。” 我被他揭破贪吃情状,恼羞成怒,便和崔颢帮助僧人们支好架子。香客们见到有人欲画,并不理睬,还有孩童天真笑道:“阿母,在吴生的画旁作画,是不是就叫作‘班门弄斧’?”随即被母亲尴尬捂住了嘴。 王维向我们低声一笑:“我也这样想。”随即缓步登上那架子。 那架子颇高,两个僧人在旁紧张地扶着,王维笑道:“二位和尚尽可放手站开,不然弟子于心未安,恐不能运笔随意。” 他几步登梯,意态从容,旁边不以为然的香客们,便逐渐静了下来。有人低声道:“这位居士风度甚佳,莫不是长安来的么?”“也或者是五姓中人。” 崔颢笑嘻嘻道:“两位居士这话可差了。十方佛土,不论长安太原,无诸佛教化,不得清净,则莫非秽土。非要分出个地界来,可不就是有了分别心么?” 第34章 那说话的二人脸红起来,“深谢这位居士的提点”。 门外风来,我见王维一袭白衣在若许高处轻轻拂动,毕竟胆寒,无心理会崔颢的卖弄,只道:“你猜……他要画什么?” 苏东坡有诗记述在凤翔的普门、开元二寺观看王维、吴道子壁画的情景:“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那诗说的是开元寺东塔有王维的手迹,而在尚未到来的开元二十六年,李隆基下旨,在每一州营建一所开元寺,也有的州将一所寺院的名字改为开元——看来岐州那被改名开元寺的寺庙,便是这座雍福寺了。 崔颢轻松道:“鹭鸶。” “你如何知道?”他口气笃定,我诧异。 “有人鹭鸶也似抻着颈子望他,这图景何等鲜活,王十三兄最爱山水虫鸟的姿态,怎会放过,定要画入图中!……罢了罢了,阿妹休气……我这不过是比兴之法,叫你不必惊惶,不必那般辛苦望着他。他脚下稳得很。” 只见壁前的王维取笔在手,右腕轻移,笔底生风,片刻间已画了一个人出来。那人身量瘦长,引颈作聆听之状。崔颢摆出目瞪口呆的模样:“他……王兄莫非真要画你……”我怒道:“那是个光头的僧人!” 旁边一个老者叹赏道:“居士所画,乃是给孤独园众弟子听法的情状。只这几笔,已见得不同凡响。” 果然王维笔法渐展,画下众人衣装神情皆不相同,却多是瘦骨嶙峋,眸光虔诚,听着端坐中央的佛陀说法。 众香客开始渐渐向王维所画壁前移动,吴道子的画前露出好大空隙,图画登时可见。我却无心回头,只凝目盯着王维运笔的右手,看这只白皙却有力的手如何抬起,如何落下,如何握笔运笔,如何蘸取颜料,如何勾、擦、点、染……如何完成一件足以震惊第一流艺术家如苏轼的杰作。 “阿母,这个班门弄斧的人,可委实画得像极了!画里的佛陀,好似时刻盯着我哩!”却是那小孩儿又在童言无忌。 众人挡住了架子,从我的角度看去,王维颀长的身形便似在空中踏步、停伫。可奇的是,他此时虽然高踞众人头顶上方,却并无丝毫高渺不可亲近之感。斜射进来的阳光,洒在他身周与佛塔中,那个浸在柔光中的白衣身影,一派安宁祥和。 识他两载,他的和蔼与谐戏,他的容止闲暇不拘小节,他的华贵风流仪态翩翩,我都多少见过了。可今天,他第一次使我想起后世那个最常被用在他身上的词——“禅意”。 他作画已毕,却迟迟不下梯,只举目端详那墙,忽然在高梯上转身回头:“阿妍,你说这画上,还少了些什么?” 那两道目光明若秋水寒星,落在我身上。众香客一同转头望来,我不由惶然。 还……还少些什么? 王维笑道:“听说你吃得多些,这画你自然也有一份。” 众香客大笑,我脸上烫了再凉,凉了再烫,冰火两相煎,眼中却只见得他言笑之际风神落落,直似一棵猗猗绿竹,却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冲口而出:“竹!画竹子。” 那壁上已画得满了,众人皆好奇王维要如何在这幅精美的祗树给孤独园说法图上,再画翠竹,却见他略不思索,刷刷几笔,便在那壁下方,园门之外,添了几枝竹子。这几枝竹子粗看倒也无甚稀奇,可位置却是绝佳,祗园顿时益增佛土清净之韵。 众人齐声叫好:“妙哉!”初时说话那年老香客捻须道:“依老朽所见,居士此画,不独画中佛陀阿堵传神,仿佛顾长康故技,而斯竹于斯园,更有张僧繇神龙得睛之妙也。” 王维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将竹子全部画完。这两丛竹枝叶繁密,却枝枝有自,叶叶分明,待他下了梯架,众人一股脑地涌将过去观看。 “你可看吴生的画了。”王维推推发呆的我。 吴道子的画意与王维的绝不相同,雄浑翻涌,犹如惊涛骇浪,海雨天风,可细处也是极细腻工致的。我看得片刻,胸中烦恶:“不看了,不看了。” “怎么?”崔颢关切道。 “他画中娑罗双树下,来听讲的那些什么蛮君、鬼伯……画得过于逼真了!” 第14章 于君敛衽无间言 “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范雎为秦相,极富创造力地命人在山壁上凿孔插梁,铺设木板,成为泽及千载的发明。 过了遵涂驿,我们牵马走上栈道。头顶栈阁缝隙中漏下天光,人和马的足底,木板发出沉闷而古老的响声,我却兴奋得又叫又跳。这可是陈仓的道路!我脚下的这一寸土地,是不是魏武帝的马蹄曾经踏过的?散落草丛,生满青苔的砖石,是不是郝昭坚筑堡垒时留下的?山边北流入渭的扦水,是不是司马宣王的军队曾经饮过的? 也只一日,便到了大散关。我们的马大都生长关中平原,不耐山行,见大散关山路崎险,不肯向前。崔颢笑吟曹操的诗句道:“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坐磐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意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如梦、绮里二人亦是长安人氏,十几年来走过的山只有终南山,且是随着主人游春踏秋,走些大路,几曾见过如此险要的关隘?不由得都面露难色。 第35章 最有趣的却是王昌龄。他哆哆嗦嗦,望着那与平地几成六十度角的山路,腿脚发软,喃喃道:“我不会死了罢?”天光明朗,俨然可见他额间汗出如珠。王维笑劝道:“大兄,没事。我们拉着你。”崔颢却笑道:“儿郎家葬身于山崖之险,虽不如马革裹尸壮烈豪迈,却也堪称风雅。”王维斥道:“你又胡白什么?你若死了,阿妍将如何?” 我不愿成为崔颢的负担与附属品,嗤道:“我和我阿兄想法一样。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与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 “好气魄。”王维笑道。“不过不似你之口声。” “……这是我一个……朋友说的话。” 崔颢颔首,赞许道:“如此脱略行迹的快意之人,想来也是个诗家?” 一时无法解释那位才子姓袁名宏道,在八百年后的大明朝才会出世,于是我转过脸去慰问王昌龄:“王少伯兄,你……”却见他颤颤巍巍,苦着脸道:“绮里,快将纸笔来。”绮里奇道:“主人要纸笔则甚?”王昌龄道:“万一我、我死在此地,总要留下遗书,好教云容再嫁……”云容是他妻子之名,我们都大笑起来。 大散关的戍关士卒们查验了我们的“过所”,就没再说话,漠然望着我们一行人裹足不前的样子——大约他们戍守险地,见多了这种情形。这时他们听出这是当世几位著名诗家,好奇相询,听说了这一行人的名姓,顿时换了脸色,笑道:“某常听人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心中倾慕之极,也愿为国守卫边关,却不知写出这豪壮诗句的诗家竟然畏高,哈哈。”另一个士兵道:“某是吴人,某的阿妹最爱唱崔郎的《长干行》,‘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啰唣半日,终归要走。崔颢与王维轮番拉扯着王昌龄,我紧随其后,过不多时,也便过了大散关,下山时我浑身也已汗湿。王维笑道:“我在陈仓时已打听过,此去西南四五十里,黄牛岭南有黄花川,驿道所经,别饶奇韵。” 第二日我们泛舟黄花川上。周遭川岭偕绕,水环山,山夹水,前后左右皆是青葱山色,小舟如行画图中,山水幽奇之处,竟很有几分我未穿越时,所游访的王维辋川别业景致的味道。有时水流湍急,小舟直似要迎面撞上山崖,下一刻就堪堪滑了开去,绕进下一段河水。众人皆多所游历,不畏舟行,独我虽然会水,却没见过这么颠簸的水路,勉力定神,直到黄花川将尽,我才放松了些。 东山密林之中,一条溪水蜿蜒奔下山来,溪畔野花无数,更有许多鲜艳蝴蝶绕溪而飞,光下蝶翅翻动,文彩变幻,绚丽难言。那溪水色作缥碧,清可见底,溪底白石粒粒圆润,透过这玉也似的一溪春色与碧色,白者披着郁郁的青,青者含着浩浩的白。恰巧有个老农荷锄经过,王维拱手问道:“老丈,这溪水可有名字?” 那老农擦把汗水,笑道:“劳郎君动问,乡间一条小小溪水,能有何名目!不过见它青得可爱,自来皆呼为‘青溪’罢了。” 王维望水微笑,口中一时似自语,一时又似说给每个人听:“世间便是一条浅水,一小座山头,也皆是活物,合当有自家的名字哩。” 他平素斯文,却总是淡淡的,极少露出这种留恋眷顾的神态。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远。 这个人线条温雅的侧脸,正沐浴在阳光里,温柔地微笑。可是他很远呀。 他钟爱天地与自然,却殊少在意本应是世间灵秀之所钟的人类。这当然是没有错的,可也正因为这没有错,所以,任何试图走近这个人的人都会感到无力,毕竟,自己永远无法变成他喜欢的东西。而他们终于惋惜着,决定松开自己汗津津的手时,又被这个人仿佛有磁力的、和蔼的微笑吸引回去——哦,这真是……作孽。 瑶姊,你说过,若煮沙而欲成嘉馔,便是痴儿所为,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你也曾经是一个这样的痴儿吗? 当晚我们投宿农家。次日我睡到红日高升,却听王昌龄在门外说道:“晨起时便不曾见十三郎,可是走迷了?” “怕是叫黄花川中的山鬼水神勾了魂儿。‘闻佳人兮召予’,他少不得就‘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这是崔颢。 就像在武侯庙可以寻到绮里,我们都知道哪里可以寻到王维。可王维不在黄花川畔的山脚下,也不在山里。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夕阳中黄花川水光粼粼,青溪明净如玉,二水一宽一细,光华交耀,灿丽夺目。我皱眉:“不会真是遇上什么水中女神了罢?” “且歇一歇。”崔颢将我按坐在地。 我确实乏了,仰躺地上,半空尽是密密的枝叶,有桦树,有柏树,一林秀木长枝柔条互相缀连,织成一张绿绿的大网,兜在我们的头顶。 这时北边林中传来一阵长啸之声,清越明朗,直似崖端飞瀑,石上激泉。《神雕侠侣》中写杨过啸声一派阳刚,奔腾汹涌,犹似千军万马,硬生生逼得瑛姑现身相见。我不知武学高手究竟如何,只是觉得比起霸道的杨过,目下这阵啸声才真让人舒服。 能听上一辈子也好。 那些随声翩翩飞起的蝴蝶和小鸟,显然也有和我相似的情绪。那清啸回荡深山,过得盏茶时分,犹自不绝。我如梦初醒,见崔颢双眸唇角皆蕴笑意,亦听得心旷神怡。 第36章 “‘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古人赋中的啸声,大抵如是。”崔颢低低吟道。 我推他:“那阿兄也啸来听听。”长啸是名士们的必备技能,原理和呼麦类似,没有固定的旋律,很能用来彰显个性。 崔颢喟然道:“蒹葭倚玉树,我不为。”向啸声起处走去,我狐疑地跟着,沿着溪水走了里余,却见枝桠掩映之中,现出一抹浅浅的白色,如水底圆石,而那人正倚在树上,对着溪水发呆。 之前我一直嫌弃王维出来旅游还穿白衣,而这一刻我理解了。 他是特意为了山们和水们,才穿上白衣的。 崔颢扬声:“可有新诗?” 那人回头,含笑:“有。”折下一根竹枝,蘸着青溪水,在河沙上逐字写去: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望见南山阳,白日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消人忧。” 粒粒细沙在他手中翠枝下被划成安静的姿态,崔颢和我一时都无话。 “‘徒侣’……说的是我和阿兄?”我试探。 “自然。”王维蔼然笑了。 你背了好多年的一首诗里,竟然有你本人的痕迹。我应该感到我此生圆满了罢?这世上还有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么? 可是…… “徒侣”之中,本来应该还有一个人的。 瑶姊…… 我摇了摇头,掏出两个蒸饼递给他:“不饿吗?” “喝这溪水就饱了。”咬了两口,王维果真掬水在手,就着溪水咽下。 在如此清幽之地吃蒸饼,实是仅次于焚琴煮鹤的不雅事体,而且绝不该是王维所为。可王维这个人啊,不论做什么,总能做得好像……它就是此时此地最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可是崔颢做了件没那么正常的事。他转头走向山外。 “王十三兄,你的诗好。有你作诗,此地我不作了。眼前之景,不能道也。青溪……留给你罢。” 我欲追,王维在背后悠悠道:“坐着。” 我待去追崔颢,并不仅仅是为着他话中那点怅然;也是因为,让我独个儿留在王维身边,此地此景,我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俗,我真俗。就像南郭先生,穿着像模像样的衣裳,梳着古人的发式,没脸没皮地,混在一群大雅之士中间。 我真是唐人吗? ——可是谁能拒绝王维的命令呢?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直到他淡淡抛出一句话。 “这首诗,你读过。” 青溪的潺潺水声,好像突然变成了雷霆霹雳。 王维望着我的眼,淡然道:“你读我此诗时,殊无初读时的新奇之意。你爱它好,却似早就读过它。” 我噎住。这是到大唐以来,我第二次面临身份危机。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本穿越小说。人们发现女主角不属于当世,于是认为她是妖物,将她的口鼻覆上一层层湿纸,活活闷死了她。 崔颢、王维或者王昌龄,都不至于这么野蛮。我只是,承担不起“预知未来”的分量。 “你这诗本就不新。”我梗着脖子抗辩,“‘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学的是陆机《猛虎行》的‘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绿树郁如浮’学的是谢朓的‘池北树如浮’。” 王维失笑:“好好,阿妍真是知音者,且又博学之至,将我的矫饰全部拂去了!可是——可是阿妍,你明明知道我所言非指此事。” “你真的想听吗?”我涩然启齿。“我……” “只要你想说。或者……”他把带着绿叶的竹枝递给我,“写在沙上。” 是因为写完之后,就可以擦掉,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我将那位尚未出世的宋代才子苏轼的诗写在河沙之上。青溪饱含水分的甘美空气,浸润鼻腔、喉咙和肌肤,颇能镇定心神,而我的小臂却在微微发抖。 写完这两句,我问:“看清了?” 他颔首。我足尖轻踢,字迹渐渐淡去,眼泪却滴落沙上,溅开微尘。 两年前,在永宁坊的酒肆里,对着盏中的兰陵酒,他低头微笑,笑里有薄薄的感伤。那感伤是矜持的,可也是真实的。他说:“我对这个时世终究……不死心。”那时,我是多么想说:“不要死心,不要。” 我是多么想让他知道,在他身后,有多少人夸赞着、仰望着他呀。 那日雍福寺一睹他画壁后,我便总有冲动当面对他念出这首诗。 一首崇拜者的诗。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他没有问我“开元东塔”是哪里。虽然雍福寺尚未改名开元寺。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王维拊手,轻声道:“好文字,说尽吴生画骨。”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第37章 写完这段我亦愣住:这还是我第一次当着他面,写出“摩诘”二字。“摩诘”是他的字,但我从不以此呼他,当面每每只是含糊一句“喂”,和人说起他时便是“王十三郎”或“王郎”。 “清且敦……”我抹到这三字时,王维叹息,重复道。“这位诗家,可以算得我的……异代知己。” 如果说自唐朝以降,一千年间,只有一个人配当他的知己,那么这人只能是大宋的苏轼。 “对,就是异代知……”我蓦地语塞,“异代”?他……他明白了?明白了多少? “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我随写随擦,这首苏轼的诗就这样迅快地出现在沙上,又迅快地消失,像周遭不时划过空山的清脆鸟鸣,只于这昏黄余照中的一片静谧里,留下一点浅淡缥缈的痕迹。 “难怪你看我时,总似乎与我相识很久,知道很多我的事情,而又怕我发觉你知道。”王维长长地出了口气,“当日阿瑶也这么说过。可是……别人的事,你好像所知也不多。” 这差别,自然不是因为我的“预知”能力有问题。可谁会承认是因为爱呢? 在21世纪,我读了许多关于他与唐朝的学术著作。而于别的诗人,不过如浮光掠影,稍稍一读。 “人之生世,皆有因果。你虽能知来事,可也不必以为负累,或是将他人的苦难,当成自家的咎责。欢欢喜喜的,笑闹顽耍,视事嫁人,休想那许多。只要……我作诗为文时,你不抢着说出我所想的句子就好,哈哈。”他笑道。 我鄙视道:“谁稀罕。你的诗我才不在乎!”笑着笑着,眼泪又要落下,连忙仰头看天。 他现今作的诗,我的确泰半是未读过的。所以他每作一首,我都如饥似渴地记诵下来。 “瓒怫呵寐施普尸替具黎。”我低声念了一句波斯话,王维道:“你说什么?” 我苦涩一笑。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安史之乱后,他的诗文已经十不存一。 那句波斯语的意思是,“每朵花后都有蜜蜂”。 恰如在大唐的盛世繁华,火树银花之下,却潜伏着将震动整个帝国的巨大危机。 第15章 应恐流芳不待人(李适之) 汉中一地气候颇似川蜀,温暖和润,虽当此春末之日,已渐有暑热气息。夹路槐花满树开放,皎白纤媚,使汉中竟有了点长安的味道:朱雀天街旁遍植槐树,长安人夏日最爱吃槐叶冷淘…… 但那座繁丽宏伟的都城,于李适之的记忆中,却染着苦楚的暗色。他的祖父李承乾在那里被剥夺了皇储之位,又被判流放黔州,郁郁而终,未能陪葬昭陵;而他的父亲李象,本是皇太子之子,是太宗文皇帝亲口许诺过“即使承乾有腿疾不得继位,也当由他的儿子象继位”的高贵身份,一生却止于怀州别驾,又在则天朝被无辜罢黜。他的父祖葬礼有阙,是他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最为痛心之事。 他的仕途比他父亲顺遂许多。他起家之后,自金州别驾、湖州别驾到右卫郎将,接着又为朗州刺史,奉旨剪灭武陵的盘瓠蛮族,现在通州刺史任上。他刚刚在汉中见了巡视诸道、考核吏治的按察使韩朝宗,韩朝宗对他赞不绝口,说要呈上表状,向圣人赞誉于他。 明日便要回通州了,这日李适之在城中稍稍闲逛。当地土贡除了柑橘、枇杷之外还有红蓝花,红蓝花可制胭脂,故而当地亦盛产胭脂。李适之看着妆肆的店主娘子们临门吆喝,心中不由一酸。他的妻子许氏已于前年去世,“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他是不知还能为谁购买胭脂了。 从人杨续见他对着妆肆发呆,知他心意,便提议道:“阿郎,何妨到沔水畔走一走?”他心想,闻说沔水风涛壮阔,主人见了,或可稍开襟怀。李适之豪迈放旷,倒也不纠缠于那点悲伤心绪,颔首说好。 沔水乃是汉水的上游,确是流汉汤汤,沛沛洋洋,望之天回,即之云昏。水势奔似白练,日光烈时,河上便泛出道道彩虹,烟雾蒸腾。又有白鸥向水而飞,不畏激流,时时冲下啄水。李适之望着水面大笑:“好水!”向后伸手,杨续及时递上酒囊。李适之天性好酒,可饮一斗而不乱,视事如常,见了好景好事,总要饮上几口,以慰肝肠。 李适之伫立河岸,且饮且歌:“桂棹桬棠船,飘扬横大川。映岩沉水底,激浪起云边……”杨续见他兴致高涨,悄悄退到一边。过路众人看他形骸放浪,虽也感奇怪,但见他瑰姿伟度,倜傥廓落,如皎皎玉山,幽幽宝树,连饮酒之态亦高绝超迈,也便不以为意。 这时旁边的杨续忽然一动,李适之虽在酒后,仍是不失机警,立时明白不妙,待回头时,颈中已有一丝凉意与痛感涌上,却是一把如雪利刃,搁在他喉前,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那持刀胁迫他的人身手利落,且又以身形挡住利刃,路人看去便只似两人站在一起,是以也无人惊慌喊叫。杨续为难,不知是该欺身抢上,还是先听此人说话。李适之扬袖,示意他站远,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去只似个寻常乡民,只是肤色较一般农人更为黝黑。他左手轻轻翻开衣领,但见衣领染作五色,李适之一见恍然:“你是盘瓠蛮族?”心知今日事必不得善了。 第38章 盘瓠蛮自称是高辛氏之时神犬盘瓠的子孙,衣着五色,赤髀横裙,长期盘踞武陵、长沙等地,前年李适之奉旨除灭他们,屡战屡捷,盘瓠蛮族几为之绝,却不想还有人跟到此地行凶。 那人颔首,以生硬的汉语道:“我叫连戈。你攻打我们时,我正在外乡,回家时已然家破人亡。”李适之道:“是以你悄悄跟随我,以图复仇?” 连戈极轻地点了点头。李适之又道:“我当日奉命前去,并非与你们蛮族有何私人仇怨。你为图报复,能蛰伏两年之久,亦是个大大的人才,不如到我手下,做个参军,来日自有高官厚禄。” 连戈道:“你说这些,也不过是诓我罢了。汉人奸猾,我早知道——石头不能做枕头,汉人不可做朋友。” 李适之正容道:“我当日也曾向圣人进言,与其剿灭,不如招抚,只可惜宰相们不肯采纳。” 连戈嗤笑,只道:“你能重创盘瓠的子孙,我只当你是个大英雄,不想也是贪生怕死之辈。”李适之凛然道:“我是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大唐李家的血脉,岂会向人求活?” 连戈听得此语,倒也稍稍改容,淡然道:“我原想割了你的头颅祭祖。既然你有此气概,我便留你一个全尸罢!”抬足飞踹,正踹在李适之腿弯,李适之因顾忌刀锋,立足不稳,当即向左前方倒去,头下脚上,跌入风高浪急的滔滔沔水之中。 杨续见状便要跳下去救人,却被连戈挡住,缠斗起来。杨续心急,招招下的都是狠手,却不料那连戈极为善战,且又有拼命之势,杨续虽是在军中熬练过的高手,一时也竟不得脱身。他知主人不会游水,心中焦躁已极,这时耳中却听“扑通”一声,竟是又有人跳了下去。他知那跳水者多半是要相救主人的,心情稍缓,当下只作疏忽,卖个空门,连戈果然中计,被杨续击中肋下,委顿在地,杨续抢到河边,向下看时,只见水势奔腾,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李适之落水之后,眼耳口鼻都浸泡在水中,眼中只见天光透过水波射下,晃成细碎影子,自家身躯却是载浮载沉,他平时机敏干练,此时也不免惊慌,张口欲呼,却喝了更多的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鼻中和口中持续有水涌入。水中的时间过得似极快又似极慢,也只片刻之间,他的意识便渐渐昏沉,脑中飞也似闪过的,不是他李家的荣耀与暗淡,却是亡妻许氏的笑容。 许氏的父亲曾经有恩于他,后来他为湖州别驾时,途经广陵,探问许家情况,却得知他已然去世。他素服吊问,许君的寡妻哭着说:“孤女未嫁,此最疚心。”年方弱冠的他问道:“我可以吗?”许君的妻子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看向旁边温柔静立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脸上刷地闪过一抹轻红,就像被胭脂染了双颊。 于是,那个羞涩微笑的女孩儿,便成了他十余年间的伴侣,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这时他忽感身后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腰,将他上半身慢慢举起。李适之已经有些混沌的脑中闪过荒唐念头:这汉水中安得有人,不是有上古神话中的鼍龟之类神兽前来相救了罢?随即便改了想法,背后那人显然力弱,因而只能抓住他的腰带,将他缓慢推出水面。他甫得自由,大口呼吸,孰料背后那人似是力竭放手,他又猛地跌回水中,吞了更多的水,意识也模糊了。 水流仍是急速向前,只这么一会儿便漂出里许。过了一阵子,他身子一轻,似是出了水,随即又被人磕磕绊绊地拖曳到高处。他仍不清醒,迷糊中感到唇上有什么凉凉的、软软的,是有人正向他口中吹气。他昏沉中只觉双唇上的触感极为怡人,不由得追逐着去吸吮舔舐。那人离了他双唇,按压他胸腹,他哇的一声,吐出许多水来,意识方才逐渐清醒。 他张睫看时,只见天已暗了,自己躺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耳边仍是浩浩汉水的奔腾之声,眼前却有一个鬓发皆湿,着一身胡服的美貌女郎,抱臂看着他。他勉力起身,仍觉浑身乏力,喉间痛涩:“是小娘子救了某?” 那女郎颔首。李适之心中一颤,只觉对方抿着嘴唇、不欲多言的冷淡姿态很美,美得卓然。他素性昂扬,此刻却没来由地有些气弱,只觉自己周身尽湿的样子必定狼狈极了。他轻咳了一下,欲待说话,又猛然想到方才唇上那冰凉柔软的感觉,定是女郎的双唇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神色尴尬。 女郎又道:“郎君绸衫锦带,应是有来头的人,想必有仆从来寻你,你也不必怕迷路。妾身告辞了。”言毕,便起了身。 李适之急道:“小娘子缓行。活命之恩重于泰岳,某……”一语未毕,意识到女郎发音吐字乃是长安音韵,惊喜道,“小娘子是长安人?” “长安人?”女郎微微一顿,才点了点头,“妾身出来久了,要回去了。”李适之拱手:“某现刺通州,却也是长安人。不知小娘子家居何坊何里,还请示知,以便某上门酬谢。”他平素不喜言及自身官职,此刻却怕这女郎就此离去,因而直言自己乃是通州刺史,也是望她求报之意。 对方自嘲地笑了笑:“不必了,我没有家。” 李适之一愕:“小娘子……小娘子不是长安人吗?” “我也不知我家在哪里。” “小娘子救了我,我……” “不用酬谢了,你只当我也喜欢喝酒,才来救你的罢。”对方径自转身,举目望着落日光辉,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自语。她说得极轻,他也只听见了几个字:“……能救你……谁又能赎我……” 第39章 李适之听她语意悲凉,不觉怔住:“赎”?这小娘子莫非是谁家的奴婢姬妾?此时着胡服的女子,确实多半是侍女的。又或者……又或者……她生得这样好,难道是平康坊曲中的女妓?待他反应过来时,女郎已走得远了,一身深青衣衫在夜色中隐没不见。 第16章 行尽青山到益州 在沔水救了人的事情,我不敢告诉崔颢他们,怕他们责怪我不顾自身安危去救别人。因此,我在外闲晃许久,直到衣衫头发全都干透,才回了我们在汉中的邸店,代价便是不仅差点犯了宵禁,当晚还发起烧来。 在榻上辗转难眠,我反复自思:我水性寻常,为什么要冒险跳河,救那素昧平生之人? 或许是因为我遥遥看到了他喝酒的样子罢。那个人容姿甚伟,饮酒时意态豪壮,俨然以酒为友朋。那种姿态,和李白有种莫名的相似,亦与李白一样令人心折。而至于他说他是通州刺史,我却不放在心上。毕竟我救人也只因一时冲动,难道还要图什么补报不成?再说句轻狂些的话,我的养父裴公过两年便要拜相,因为上次的变文事件,李林甫的儿子也欠我人情。若要政治靠山,我也有了,何必贪图其他? 反倒是他问我家在何处,不免拨动情肠。这一路我与诗人们日夕相处,既时时觉得自己是个地道的唐朝人,又经常作为一个21世纪的来者,想到那即将席卷而来的历史浪潮。 我究竟是哪里人? 夜浓如墨,暗绿窗纱时为微风轻轻扣动。阶前的槐花不时坠落几瓣,如飞絮无声。 几日后,我们过了汉中、金牛,到了三泉县,沿嘉陵江顺流而下。弃舟登岸不久,便到了剑门关。蜀道难,是真难啊!峥嵘崔嵬,仓山隐天,岎崯回丛……一切形容蜀道之难的辞句,都绝对没掺水分。登上剑阁时,休说王昌龄了,连我也怕得想写遗书。 我想象日后安史乱时,皇帝李隆基仓皇出逃至蜀中,“云栈萦纡登剑阁”的凄惶模样,心中戚然。史载王维因在皇帝出逃时扈从不及,而为安禄山军队所执,被迫受了伪官,此辱成为他人生最后几年无穷愧悔的来源。 我一人之力不能扭转历史,却也要守护我所在意的人们。我暗暗发誓,到时要让王维及时追上皇帝的车驾,也要让死于乱军中的王昌龄尽早避难。而至于崔颢,他去世较早,逝于天宝十三载,倒是不必赶上这场大乱了。我想到崔颢也要离我而去,只觉酸楚难当,不由得趋前几步,拉紧了他的衣袖。 又过数日,我们总算到了成都。成都确如左思《蜀都赋》中所写,是水陆所凑、丰蔚所盛之处,“栋宇相望、桑梓接连,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这座城市虽与长安、洛阳二京的庄严宏丽不同,却也别有一番既丽且崇的丰盛风流。锦江两岸人烟繁盛,高轩临山,绮窗瞰江,比屋连甍,千庑万室,人行江畔,犹若身在图中画里。 剑南节度使张敬忠素性爱才,听说王昌龄等几位顶尖诗家来到成都,不仅亲自批下文书,令王昌龄的搜书计划更加顺畅,又邀我们住到他宅中,更设宴相请。 席间他笑道:“当年读到王十三郎‘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的句子,只觉慷慨壮烈,心下起敬,又得知王十三郎作此诗时只有二十一岁……真是后生可畏。” 此时的大唐高官讲究“出将入相”,张敬忠是监察御史起家,入了朔方军幕,后来历领平卢节度使、河西节度使等使职,辗转主管数地军政,历经军幕风霜锤炼。如今他已近耳顺之年,挟一方节度之威,容止间却不失文气,令人一见便生好感。 王维笑道:“未如节帅‘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维从前听到伶人歌唱节帅此诗,虽感朔方天寒地冻之苦,却也心生艳羡,很想到军幕中经历一番。男子的功名,正应向马上取得。” 在他们身边久了,诗人之间的互相吹捧,我已听得腻了,当下只是默默喝酒,却越听越觉不对:张敬忠放着此行的中心人物、比王维更有诗名的王昌龄不问,却一直问王维的家事经历、性情癖好,且越问越是高兴似的。我缓度其意,心情逐渐沉重。 到了从武侯祠回来的那日下午,那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小院的粉墙上题了一首诗,墨迹淋漓,笔力俊爽开张: “时节易兮芳春,鸣碧柯兮鸟迁。薰风起兮南圃,步庭阴兮午圆。蝴蝶来兮翩飞,感岁华兮闻蝉。积愁思兮永昼,及深宵兮未眠。倚栏杆兮望月,何皎皎兮澄鲜。分明光兮四海,决浮云兮经天。渺河汉兮西运,与北斗兮周旋。彼冰肌兮桂魄,表万物兮清妍。举金樽兮可掇,忽绝远兮孤悬。伤高洁兮难近,恨余情兮不传。”[1] 这诗深得魏晋之风,甚是清冽,借对皎皎明月的倾慕,表达自己对心爱男子的思念与情意。“伤高洁兮难近,恨余情兮不传。”我反复咀嚼这两句,“这是谁写的?” 崔颢有意无意地看了王维一眼,轻声笑道:“张家五娘子写的罢。” 张家五娘子,就是张敬忠的女儿了,我不意外。王维的表情也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刺眼。想来,女郎家的示爱,对他来说应该是很寻常的事罢。我笑了笑,径自进屋去了。 南方的蚊虫比北方凶恶,武侯祠所处的地方又是“锦官城外柏森森”,草木多,蚊虫亦多。当晚我手上起了两块红肿,找了半天药,才想起药膏被崔颢拿走了。我不大习惯支使婢女,便自己出了房门去寻他。 第40章 节度使的官邸宽广,他和王维借住的院落,与我暂居的院子隔着一个小园。成都的暮春跟长安的初夏差不多,夜风暖暖的,偶尔拂动庭前的柳枝,洒落一地清影。这一条路上没有燃灯,许是因为月色正好。栏杆外种了蔷薇,密密的叶子侵上石阶,昼中看来是一片可爱的浓绿,在夤夜里却像是无数重深深浅浅的影,捧出了一团花香。我探身去嗅那蔷薇花,望着天上的月亮发了一阵呆。 倚栏杆兮望月、何皎皎兮澄鲜,举金樽兮可掇、忽绝远兮孤悬……这位张五娘子,是个爽快人啊。 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人说话。 “我家五娘在你们面前题诗……直如持布鼓,过雷门……未免贻笑于诸君。”是张敬忠的声音。 我不自觉地屏气静息。 王维的话音温润平和,一如既往:“节帅太自谦了。五娘子的字写得极好。” “我听说汉武帝弦断,恰巧西海献鸾胶,于是以胶续弦,果然终日射弓,弦亦不断,武帝大悦。剑南虽无西海之遥,我家却有鸾胶之美,堪配良弓。不知王十三郎可有意获取?” 园中的鸟鸣和夜风静了片刻。蔷薇的气味太浓了,浓得发苦。 终于,王维的声音再次响起:“节帅在军中多年,自有识弓鉴剑之能。节帅家中可续断弦的鸾胶,定是上上之品。只是维一介书生,挽不开数石强弓,恐不堪使用如此上品鸾胶。” 张敬忠显然料不到王维竟会婉拒,顿了一顿,笑道:“我当年也是一介书生,手不能缚鸡。圣人初即位时曾想克复古礼,于九月九日赐百官在安福门射箭,我那时只射出了二十步远,大受同僚笑话。入了军幕后,我时常随众习练骑射,后来也能射一百步了……王十三郎若得鸾胶,续上好弓,将来必也有这一日。” 这便是以利相诱了。娶了剑南节度使的女儿,将来仕途定然是一路顺遂。 王维咳了一声:“节帅……”这时园外有人分花拂柳而来,步子很急,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执灯烛的婢女仆妇,仆妇们口中一叠声道:“五娘子!五娘子走慢些!” 我从花丛间隙望去,见来者是个女子。那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银泥裙子、大红罗衫,身量颇高,眉眼雍容大气之余带着三分凛冽,气质既豪爽,又俊逸。 “五娘,回去!”张敬忠怒道。张五娘挑眉道:“我不回去!我听你们谈了这半日,何不直说?王十三郎,我那日见你在城中游览题咏,故而心生爱慕。” 张敬忠苦笑:“我这个女儿是我在朔方军幕中所生,故而染了边地女子的脾性,最是耿直。”却不打断张五娘的话语。 “得五娘青眼,维不胜荣幸感激之至。只是……维暂无续弦之意。”王维说。 张五娘道:“妻为夫守丧三载,夫为妻居丧一年,便已经尽了礼制。我是寡居之身,与你正好匹配。你若不喜欢我,我自然无话可说,但望你听一听我的言语,看一看我的才德,再行决断。” 她说得掷地有声,清明磊落。 我一时很难形容我的心情。我羡慕她,又讨厌她。我羡慕她堂堂正正地表露心迹,又讨厌她这样堂堂正正。我原以为,在瑶姊之后,再也没人有资格和王维站在一起了。我不配喜欢他,别人也不配。 是的,我一直这样觉得。我轻易地决定和他们一起来蜀地游玩,正是因为,我本以为,这种“不配”,足以天然地阻断某些无望的、无谓的情感。但,这种“不配”,当真免我于困境了吗?被他教授骑马的时候,在水边看他赋诗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从来没有妄念吗? 更何况,这个陌生的张五娘子,她站在那里,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种骄傲而光明的样子,也很美丽。她不配喜欢他吗? 还是,只有我不配喜欢他? 我为什么不配?是因为他太好,还是因为瑶姊太好? 那天,我在水中救的那个人,一直强调我救了他,他要报恩。但又有谁能从这罗网之中救我赎我? 我到底在干什么? 耳边忽而响起一声轻叹,旋即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一惊,却被来人捂住了嘴。对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仰头,看清对方的脸,松了口气。 “为何还不睡觉?夜里的蚊虫较白日里还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站在蔷薇花边,莫非真当自己是李主事那篇变文里的天竺王女了吗——你烧死了蔷薇园里十万虫蚁,故而发愿舍身饲蚊,以赎罪愆?”崔颢把我带回院子里,丢了一盒药膏给我。 我暗自忐忑,生怕他看出我的小心思,强笑着掩饰:“我这一世若是狐妖,就不该怕蚊虫才对……明日去哪里?要不,去江边看人濯锦?” 崔颢转身,踏着一地月影出门。他的幞头上簪着一枝茉莉花,小小的花朵映着清澄月光,显得越发洁白,衬得那簪花的人背影秀致高华。夜风送来一道清泠泠的语声:“你若还不睡觉,明日我就把你送给那些织锦户,让你替他们濯洗。” [1]作者不擅六言,此诗系朋友@大司空代作。在网易云音乐搜索“时节易”,可以听到读者@王月泉谱曲演唱的版本。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1405354203&userid=5295856 第17章 锦江春色逐人来 第二日,我们果真到了城中江边织锦户聚集的地带。这里除了遥遥的江水流动之声,便是时时响起的抛梭声响,连成一片。路上时有几个织锦女户聚在一处,拿着织锦样子,指指点点,研究纹样图案。我只感新奇,四处乱看,只是看了许久,却未免难受:这些织锦户织的是海内闻名、绚烂艳丽的蜀锦,自家身上却穿得破敝不堪,有的女户甚至连鞋子也不穿。还有织锦户一边干活,一边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崔颢细听了半晌,道:“唱的是,‘耕则问田奴,绢则问织婢,织婢无所衣,田奴多饿死’。”[1] 第41章 成都织锦大多被官方垄断,朝廷派来的“作官”监管着城中的织锦户,这些织锦户是下层织工,而高级织工号为“长头”,负责起样。长头中很有一些波斯人和粟特人,参与设计织锦纹样。譬如风靡唐国的联珠纹,联珠圈内有肩生双翅的翼马、獠牙外露的野猪等图案,还有鸾鸟、花角鹿等纹样,便是源于萨珊波斯,出自这些织工之手。我向崔颢提议来锦江边,多少也是存着想和这些波斯、粟特胡人聊聊的心情。 我听说有个胡人长头,性情开朗,喜与人交,便一路打听着到了他家。长头见崔颢是个官员,连忙将我们迎了进去。我道过来意,又奉上了小礼物,闲聊了一阵,问道:“我见有的织锦户好生惨淡,可是赋役太重了么?”长头只摇头不语,我一问再问,他也不肯说,直到我改口以波斯语相询,他才放松下来,同样以波斯语叹道:“墙中有鼠,而鼠自有耳。” ——这是一句波斯谚语,意为“隔墙有耳”。 我道:“你放心说罢。” 长头叹道:“你可知下等织户,有多少人熬白了头,熬盲了眼,得了疾患也无力医治,最终油尽灯枯,没了性命,也未能织成官人们要的锦?听说在长安的宫殿里,有的歌姬只是唱上一曲,就可以得到数匹锦缎,却不知寸锦寸金,这一匹蜀锦,要一个织锦户织上数月啊!”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自古已然。这泱泱盛世,原是以小民们的血肉铺就,这光艳蜀锦,竟是由织工们的性命织成。我沉默了一会,换了话题,请教他萨珊波斯的织锦纹样。长头拿给我数张纸笺,上面画的是他祖父传下的波斯织锦图案,我大为感谢,当即将图案描了下来,预备带回长安,给典客署里的人们瞧瞧。 崔颢全程坐在旁边,没有出声。直到我们辞别了那个胡人长头,出了门,走到江边,吹了半天风,他才在澎湃的水声中说:“都说乱世中百姓不易,承平治世竟也如此。我也是大唐的官员,我真不知……” 他陡然止住了话头,似乎觉得说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们闷闷地回了节度使官邸,正巧侍女端来了五色水饮。这五色饮乃是大隋年间留下来的方子,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缤纷鲜亮,煞是诱人。 “这五色饮,似是将世间的颜色滋味尽数包罗容纳了。”我打起精神,见王昌龄拿了赤饮,就跟在他身后,取了乌梅浆。王维素来喜爱青、白二色,见白饮被崔颢拿了,就端起了细白瓷盏所盛的青饮,尝了几口,道:“扶芳叶甘而微辛,此饮却无苦味,大约是先以醋汁熬过,去其辛味,再以滚水加饧熬煮。” 王昌龄笑道:“十三郎真乃一知味人也。人生于世,辛苦的事太多了,吃食水饮,还是去了辛味的好。” 我和崔颢对视了一下。 我们还能避开苦味,有些人却永远不能。和他们的苦痛相比,我的那些情愫,大概不值一提。 接下来的几日,我和崔颢辗转于锦江边,和织锦户们聊天。崔颢把聊天的内容记录下来,预备回到长安后交给官长,但实际上,我们真正能做的事几乎相当于没有:成都平原素有天府之国的名号,粮米丰足,不缺菜蔬,冬日里又不似北地寒冷,寻常百姓再苦,也不至于熬不下去。织锦户们的艰辛,只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平民的现状而已。他们习惯了一辈子被盘剥,其实也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么艰难,而且……高居庙堂的那些人,通常也不觉得这些百姓的生活有多么艰难。 简直像个死结。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我们有幸见到了入蜀之后久违的太阳。中唐时的柳宗元写“蜀犬吠日”,绝对不是侮辱蜀地。来了成都十余日,有阳光的时间均摊到每天,最多不过一刻钟,换我是狗,乍然见到太阳这么稀罕的东西,只怕也要紧张得叫起来的。我们不好打搅晒着太阳做着事的织锦户,就早早回了住处。 王昌龄照例不在,去寻访藏书的人家了。而王维则很入乡随俗,叫僮仆将书案搬到廊下,选了个又能借到日光,又不太刺眼的地方坐着,誊写整理近来的诗作。廊柱边的红蔷薇浓烈如火,映着难得的丽日,闪闪发亮,整个小院都浸在一种活泼泼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在流动着,舞动着。蔷薇投了一点影子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庞便似比平日更多了些鲜焕和精致,偏他又垂着眸,沉思的神态,像西方故事里的美男子。 我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便又落在院墙上的那首诗上。举金樽兮可掇,忽绝远兮孤悬。伤高洁兮难近,恨余情兮不传…… “这首委实精妙。”崔颢指着王维面前书案上的那张纸,叹道。 纸上抄的是王维在黄花川的青溪边作的那首诗。王维笑着说:“我那日即兴走笔,作了这首诗,一直未曾誊录下来,今日才想起。” 一个红裙的身影轻快地闪进了小院,手中拿着一个卷轴,身后则跟着两个仆妇。仆妇们拼命追赶女郎:“五娘,慢些,若是有一日回了长安,长安的妇人们可要笑——” “笑便笑罢!我还瞧不起长安的妇人呢。”女郎径自走到王维的书案前坐下,动作豪迈,火红的裙裾比蔷薇更深艳。 王维搁了笔,微笑:“张五娘子有事?” “我近来读《孟子》,心生疑惑,故而前来请教。”张五娘摇了摇手里的钿白牙轴卷子。 第42章 “张五娘子何不求教于节帅?节帅深通经史,非我可比。”王维温声道。 “你是进士。何况我父亲公务烦剧,少有余暇。”张五娘见王维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耐烦了,“请益经书而已,王郎又何必推拒?” 王维像是被她的不耐烦逗笑了:“请讲。” 张五娘将卷子面向自己展开了一半,又瞧了一眼对面的王维,皱起眉头:“你看得见吗?” “《孟子》我都记得。无碍的——”王维一语未毕,张五娘已起了身,直接坐到了他身边。她指着卷子上的一处道:“许行的门徒来寻孟子,想要质问孟子,不料孟子发了一篇好长的议论,批评许行。他说,依照许行的学说,‘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履大小同,则贾相若’,就是说,许行认为,只要布帛长短相同,那么价钱便应相同,只要鞋的大小相同,价钱也应该相同。是这样吗?” 王维颔首:“是。” 崔颢拍了我一下,悄声问:“阿妍饿不饿?”俨然想要寻一个体面的由头避开,却被王维止住:“明昭和阿妍不要走,你们也一同来参详。” 张五娘又拧紧了眉头:“孟子说,许行的学说没有道理,因为‘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货物有粗有精,不应同价,否则就会乱了天下。是这样吗?” 王维又道:“是。” “可是,孟子最后还说:‘巨履小履同贾,人岂为之哉?’意思是说,大的鞋子和小的鞋子同价,人们怎么会同意呢?可是,许行没有说过这话呀。许行说的是,‘履大小同,则贾相若’,没有说大鞋和小鞋应该同价。这是孟子口误吗?”张五娘目光炯炯,抱着手臂,期待地望着王维。 王维看了眼我和崔颢,说道:“东汉赵岐为《孟子》作注,说此处的‘巨履’和‘小履’指的是好鞋和坏鞋,因此,孟子不曾说错。” “赵岐的注?我读了。可我觉得,分明是孟子为了彰显他滔滔雄辩的气势,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说到后来,将自己也说得发晕,不慎说错了。后世的人,只好替他遮掩。然后,众人便十分景仰,说《孟子》原本便是如此微言大义。”张五娘不屑道。 王维含笑道:“这样想,也无不可。” 张五娘第三次皱眉:“也无不可?若我错了,王十三郎就直说罢。” 王维怔了怔,不由失笑。他的面上,总是带着温恬的笑意,但这个瞬间,那笑意似是更真切了。蔷薇红亮照眼,他的眉目,也似越发舒展了。那是一种宽纵的神情,像长者对少者,像男人对女人。 也许是我想多了。 [1]前两句出自《魏书》第53卷 刑峦所引俗谚,后两句是作者所加。 第18章 贪作馨香忘却身 “我说得不对吗?”张五娘抿起了嘴唇。 “孟子究竟是孟子。孟子说什么,都有后世的人替他作注,而如何注解,则要看各人如何领会他的话。”王维说得含蓄婉转,倒也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是了,而且不论孟子说错什么,后世的人总能替他遮掩回来。”张五娘高兴起来,“我就知道王十三郎喜爱佛学,颖悟通达,必定不是那等囿于‘圣贤’二字,不敢剖析经书的田舍汉。”她全程皆是学术讨论的态度,只说到这句话时,嘴角翘起,眉眼弯弯,是女孩子面对心仪的人的模样,说的内容却又十足真诚,并不为夸而夸,大方明朗。 这样的女性,大概没有人不喜欢。我低下头,只听张五娘又道:“我细读完了《孟子》,最喜欢的一句是‘如舜而已矣’。孟子说,我们都是寻常人,永远也比不上舜这样的人。但又如何呢?我们也只要尽力像舜一样罢了。我想,人就该如此,纵是做不到,也要尽力去做,如舜而已矣。” 她的语调斩钉截铁,眼神明亮坚定。可她瞧着他的样子,总让我觉得,那“尽力”的意味,或许不仅仅是针对志业。 王维的笑意仍旧和悦温雅:“如舜而已矣,确是一句很好的话,很勇猛。” 张五娘走了,小院陷入岑寂,唯有两只黄鸟在柳树梢头彼此追逐,啼声脆快,如洒落了满地的碎玉。王维轻咳了声,拾起笔,转开话题:“那日阿妍也在的,你来替我瞧一瞧有错漏也无。我年纪渐长,记性竟不如从前了。”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 他才誊了大约三分之一。纸上的字迹工稳秀美,不崩不骞,走的是薛稷的路子,隐有初唐之风。那种工稳的况味,原应是高华的、矜雅的,此刻看来却近乎刺眼。 他一定要这么稳妥吗?一定要这么妥帖吗?一定要对谁都这么妥帖吗? 我冲口而出:“你方才不是问有无错漏么?” “嗯?” “无甚错漏。只是,”我点了点第三句,“我总觉得,这‘徒侣’里,少了一个人。” 瑶姊。 她也想来蜀地的。她没能来。 一片蔷薇花瓣掉到案上。红色的花瓣,微黄的纸张,耀目的日光,甜润熏人的香气。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到罗衣至死香——我想起宋人的诗句,想起那罐使裴夫人犯了哮喘的蔷薇水。 我们仍然活着,活着被这香气包裹缠绕。那个死了的女人,她喜爱并亲手栽植的花,是芍药。色美而无香,留不下气味,留不下痕迹,没了便是没了。 第43章 王维拈起那片花瓣,端详数息,无声地抬头。他与我对望,眸光幽邃而平静。 看啊,又是这样的平静。 我简直感到厌烦,也许是厌烦永远平静的他,厌烦对所有人都永远平静的他,也许是厌烦时时为这样一个平静的他所惑的……我。 “阿妍。”崔颢抓住我的手臂。 “让阿妍说。”王维又将那片蔷薇放下,放在了那张誊着诗作的纸上。 他的神情里,又有一点无奈和宽纵的意味了。 他宽纵我,也宽纵张五娘子。他为什么要对每一个爱慕他的女孩子这么宽和? 不,不是厌烦,而是恨。我恨他的宽和,恨被他宽待的所有爱慕者,包括我自身。那种宽和,是不是一种薄凉?对她的薄凉,也是对所有人的薄凉,掩于温和仪态之下的薄凉。 他为什么要耐心地教我骑马?为什么在青溪水畔那么温和地宽慰我?我想着,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也没意识到这一问有多刺骨:“你也这般宽纵她吗?” 崔颢吸了口气:“阿妍!” 他们都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王维沉默了许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襕衫,踏上了芒鞋,慢慢地走到阳光里。移动间,编织鞋子的芒草擦过砖石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襕衫是士人的装束,芒鞋却是隐者的爱物。很矛盾,像他现在的表情。 我越说越快:“那日你在市上,买了一面汉朝的铜镜。” “嗯。” “那面铜镜背面的铭文……” “‘愿长相思,久毋见忘。’”王维截断了我的话。 汉朝人铸造铜镜,往往在镜子背后镌上一两行铭文,文辞深婉郑重。[1] 我想问他:愿长相思,久毋见忘,你…… 记得谁?又忘了谁? 他仰头向天,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转过脸,认真地看着我:“阿妍,你问得好。我很少这般宽纵阿瑶。因为阿瑶万事无不得体,不须我来宽纵。我……殊少有宽纵的机会。” “宽和的姿态,于我而言,只是积久而成的习性与伪饰。我和明昭年少相识,你可以问他,我们在宁、岐、薛几位亲王的府上,是否……只能宽和待人。”他又道。 崔颢抹了把脸,大踏步走了。 “这话,论理我不该说。但是,有时,我甚至想,阿瑶行事得体,使我不必着意宽纵她,实则……是一种幸事。因为,时日久了,我经常分不清,我的宽和,究竟是出于伪饰的习性,还是出于特别的爱护。我愿意宽和待人,但不愿以伪饰的宽和待阿瑶,待任何我在意的人。”王维将语速放得很慢,不知是为什么。 我说不出话。 “至于你,阿妍,我待你宽和,既是因为你是明昭的阿妹,也是因为,不止我阿娘和阿琤……阿瑶也很喜爱你。她说,”他将视线投向低垂的深绿柳枝,“她很喜欢给你梳头发。打扮你的时候,她很开心。她还说,阿妍有时聪慧,有时痴傻,反而比一味聪慧的人更加惹人怜爱。我想,她说得不错。” “是这样吗。”我自语。 “总之,阿妍,多谢你。多谢你问我,多谢你……替阿瑶问我。”他的话语里,终于明明白白地显出一缕深浓的苦涩。 我胡乱点了两下头。 “至于张五娘子,我待她宽和,无非习惯罢了。你不要多心。”王维弯腰,襕衫的袖子拂过几案,那枚蔷薇花瓣便轻飘飘地落了下去,与阶下的落花混在一处。 我动了动嘴唇,立刻靠直觉答道:“我有什么可多心的?” 王维的动作陡然一顿。 “我失言了。”他说。 回到我住的院里,崔颢背对着院门,立在屋前。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身,双目灼灼地盯着我。 对王维一通质问之后,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但对上崔颢的眼神,我又一个激灵,不得不打起精神:“阿兄。” 崔颢忽然又笑了,但那笑意,也似是压抑着什么:“你知道现任通州刺史是谁吗?” “啊?”我茫然。 “现任通州刺史,姓李,名昌,字适之,是贞观朝的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儿。他的父亲是废太子的长子,原本该做储君的。” “啊。” “他尚未及冠,便做了官。有一次他经过扬州,去看望一个姓许的人,盖因许君曾有恩于他。他到了许家,才得知许君已然逝世。他问许君的妻子,家中可有什么待办的事。许君的妻子说,女儿的婚事还未定下,她很担心。他便问:‘我可以吗?’于是和那位许家女郎结了亲,亲自来照料许君的女儿。” “哦……”倒是好一段传奇。我懵懵懂懂,崔颢怎么突然讲起一位天潢贵胄的传奇逸闻来?难道御史台在搜集证据,要弹纠这个什么李太守? “我可以吗?”崔颢又低声念了一遍这句话。 我有些发愣:“啊,这位李太守很有魄力。这句话委实……”很像言情小说里会有的台词。不过,“你们男人也喜欢这种故事吗?” 崔颢走近两步,脸上的神色很难形容,一时像是生气,一时又像是急切。他的幞头上照例簪着小小的茉莉花,在暖风中洋溢清幽的香味。 我不觉踮起了脚,凝神嗅那香气——没有空调的唐朝夏天,最能安慰我的,就是茉莉花的清香了。这种气味,让我想起家乡,我真正的家乡。北京人爱喝茉莉花茶,自前清时已有之,每被南方人士讥为不知茶、不解茶。但在我心里,没有满院子的茉莉香,夏天就总像少了点什么。 第44章 所以,到了唐朝,见到卖花人卖茉莉,我要买两把;见到茉莉花丛,我每每闻上半天;崔颢几乎日日都簪茉莉花,但有时我经过他旁边,仍是忍不住驻足几秒。他可能觉得这种行为太蠢,伸出了手,发泄似的大力揉我的头发。我赶紧跳开,捂住头:“做什么!” 这也不能怪我啊!这个时代基本没有花香味的香水,有的那些我也买不起,全是大食蔷薇水那个档次的。茉莉的香气留不住,可不就只能趁着花期,多闻一闻? “痴儿。”崔颢嘲笑了我一句,语声迟滞数息,才道,“我看,我们回长安罢。” 我一呆:“这就回长安了?” 崔颢笑了:“不回长安也可以,反正,先离了成都。来了二十余日了,也该走了。再不走,你让王十三兄如何自处?” “什么?” “张五娘子常常来寻王十三兄,但张节帅……”崔颢望了望左右,凑到我耳边,压低嗓音,“并不十分中意王十三兄。而王十三兄碍于节帅的面子,又不能严辞峻拒张五娘子。再留下去,不免尴尬。” 张敬忠不中意王维?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不过……看他的样子,的确是很有雄心的人。而王维并未在仕途上锐意进取,自从被贬济州以来,闲居数载,至今没有重新做官,其实未必入得了张敬忠的眼。 醒悟之余,我心神一弛:“好。” 崔颢目光扫过我的脸,又露出那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笑意,似轻似重地重复:“痴儿。” [1]这两句铭文取自四川出土的一面汉代铜镜,见孔祥星、刘一曼《中国古代铜镜》第63页,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类似的同时带有“相思”“毋忘”词语铭文的铜镜多出土于四川,其他地区较少。 第19章 洛阳城阙天中起 这一年的十月,天子就食东都洛阳,百官随同前往,鸿胪寺典客署也在其中。金方启序,玉律惊秋,这不是洛阳最好的季节,没有色若黄金的嫩柳垂在水边,没有千门桃李、馥郁春风,却是我第一次到洛阳。 大唐以长安为都,洛阳为陪都。“洛阳城阙天中起,长河夜夜千门里”,这座在则天皇后掌权时期地位达到巅峰的古老城市,有画阁盈盈、花姣叶稠的上阳宫黄莺百啭,有横跨洛河、气势高举的天津桥眉月初升,亦有武则天下令修建的巍峨明堂光照云表。这座城市“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皆通,五条官道通向四方,青槐绿水之间,食肆邸店夹道待客,酒馔丰美,来自西域的胡商带着驼队,卸下了蔷薇水、安息香等名贵货物,又在洛城满载光艳的丝绢,驼峰间负着鸡头壶、干粮袋启程。景教寺、祆祠林立城中,庄严焕炳,赫典华丽,碧眼雪肤的胡人男女出入其间,意态虔敬,已覆灭的波斯萨珊王朝的精致银币,乃至东罗马的圆形金币,都流通在识货的买家之间。 唐以后的人大多追思汉唐雍容气象,而唐朝的士人,时时恋慕的却是魏晋南北朝的高古和凛冽。王维写诗,多借鉴鲍照、谢朓、庾信等南北朝诗人之作。而崔颢则是个地道的北魏粉丝,他翻来覆去给我讲:隋唐洛阳城不过是宇文恺的伪作,高贵的洛阳城仅存于北魏以及更早的朝代,而永宁寺塔的风姿,才是真正的洛阳气象。我笑问他永宁寺塔究竟如何,他张口便引《洛阳伽蓝记》:“永宁寺浮屠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我拒绝他继续背书:“罢了罢了!那么如今的洛阳城呢?” “如今的洛阳城……”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建造宫殿时,会将小儿埋入夯土之中,以为厌胜。小儿埋下去时,还在哭叫哩。每到夜间,小儿哭声便会自夯土中幽幽传出……”[1]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住口!”我尖叫,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出门,去赴裴家的约——这次的约会可迟不得,养父户部侍郎裴耀卿也在家。崔颢兀自在背后笑道:“我瞧阿妍还是梳双鬟望仙髻更美,何必要梳螺髻?” “为了戴风帽呐!”我嚷道。 裴公在两京官员中算得上节俭,但裴家到底是累世名门,于饮馔之事十分讲究,菜肴做得精致甘美,不堕贵族气派。我拈起一枚水晶龙凤糕,细细品尝,就听裴公笑道:“何如?” 裴公今年五十一岁,头上系着中规中矩的乌纱幞头,颊边总是微带笑意,眼角纹路细细蔓延,并不显得气势凌人。秋日的洛城本自清寒,可他整个人,便似是一块温温凉凉的玉,单是这么看着他清瘦的侧脸,他绣着云纹的袖口,他不疾不徐的动作,就叫人无端觉得温暖踏实。 我实话实说:“我吃了这些,只怕回去就吃不惯自家的饮食了!” “‘由奢入俭难’,阿妍是嫌我太奢了。”裴夫人笑道。 我谄媚道:“父亲现为户部侍郎,为天下度支,又提议安置流民浮户,为国挣得多少钱粮?自家吃得好一些,也属应当。” 此时官员、豪族乃至寺庙道观兼并农民田土的情况甚为严重,遇到灾荒或无力缴纳赋税时,许多农户抛弃自家的土地,离乡背井,依附于拥有更多土地的地主,成为流民浮户,使得朝廷税收损失严重。因此朝廷屡屡有意“括户”,即进行人口普查,将田土重新分配——两年前宇文融曾经顶着重重阻挠,主持括户,检括出近八十万户,可谓成果斐然。裴公素来关心财政,和宇文融的观念不谋而合,他做上户部侍郎,亦是受了宇文融的举荐。但括户之举无异于与豪族争利,深受恨忌,以至于宇文融拜相不过百日即遭罢相,去年被贬崖州而死。裴公虽觉不平,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改行一些较温和的政策,譬如这次,他上疏建议皇帝,将检括出的流民们安置在尚无人居之处,让他们垦荒。 第45章 裴公笑了笑,沉吟道:“今年天子因关中粮食不足,又驾幸洛阳,我想关中地狭谷少,堂堂天子频繁就食东都,终究不是长久之策。”我听他话中有未尽之意,随口笑道:“父亲不是要……”一语未毕,不觉捂住了口:史书中裴公改善漕运之事,此时难道尚未发生? 裴公为人何等精细,锐利眸光向我投来:“阿妍有何佳策?” 我噎住,一时未生急智,只得老实道:“父亲难道不曾想过变陆运为水运,鼎新漕运?” 裴公苦笑道:“自然想过。贞观、永徽之际,禄廪不多,每年关东运粮一二十万石,便足以周赡。现今国家用度渐广,边兵所需粮草远多于前,官员亦较太宗朝为多,而百官俸禄又出于租调……” 裴皋在一边接道:“他们只知道说宇文相公专好聚敛,以媚圣人,但若是没有宇文相公这样的臣子,圣人吃什么,朝廷百官吃什么?何况,圣人喜好音乐,宫人有四万之多,音声人亦有数万,也都是要吃粮米的,宫中……” “六郎!”裴公向他投去一记既嘉许又严厉的目光。裴皋一向只关心实务,为人殊无矫饰。他批评皇帝奢靡,虽有道理,却未免过于直白。裴公见他不说话了,叹了口气,续道:“这些年来,漕运粮食数倍于前,尚且不足。如今的漕运之法,是江淮粮食经水运到洛阳含嘉仓,然后由含嘉仓经三百里陆运,到陕州太原仓,再由太原仓转运到华州永丰仓和京城太仓。我想过在汴河与黄河交界处设一仓,转运江淮租米,却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阿妍既提到变陆为水,想必亦有心得,说来看看。” 我只得硬着头皮笑道:“女儿听闻三门峡最是险恶。” “三门峡?阿妍为何说起三门峡?不过,那里确实险恶。我听说,那三门是神门、人门、贵门,尤以鬼门最恶,水道极窄,水流又急……”裴夫人道。 我实在不想说得太细,不想把在史书中看来的古人智慧窃为己有,便拼命暗示:“三门峡……若能绕过三门峡——” “正是!正是!”裴公猛地搁下筷子,“在陆上开凿山路,越过三门峡之后,便可仍旧用船运粮!若在三门峡以东设一转运仓,再在三门峡以西设一仓,自三门东侧,经十余里山路陆运,送到三门西侧……” 裴皋接道:“再以黄河漕船送到陕州太原仓和华州永丰仓,然后由华州永丰仓运送到京城太仓。如此,则三百里陆运变为十余里而已。”[2] 裴公拍案道:“三门的十余里山路,显庆年间已由苑西监褚朗开凿过,如今续凿想亦不难。好,好,好!我要写一封奏疏……” “吃饭!”裴夫人嗔他,又吩咐婢女端上一道羹汤,调笑道,“我藏着这‘十遂羹’呢,只待阿妍替你出了主意,才与她吃——阿妍真是聪慧!” 十遂羹由海紫菜、鹿角、腊菜、沙鱼等食材熬成,以鸡、羊、鹑汁及决明、虾等浸渍,耗时耗力,滋味绵密深长,我吃得很开心。裴夫人瞧了我一会,笑道:“阿妍,你方才不是说,吃了我这里的糕饼羹汤,就吃不惯崔家的饮食了?那你过来,随阿母居住,岂不好?” “啊?”我努力咽下一口羹汤。 “你表兄不是要去河东了吗?代州寒冷,哪里比得上两京?我也舍不得你吃苦。” 我张了张嘴。代州? 裴夫人似乎误解了我的犹疑:“移居是大事,阿妍先问问你表兄。总之,依我的意思,你不要随你表兄去河东了,来阿母这里罢——你父亲宦游多年,我一直随他在外,最知道官家女子跟从父亲丈夫远游的苦楚。”说着,斜了裴公一眼。 “咳咳。过些时日我也要去河东、河北,军中不能带家眷,娘子只管安心留在洛阳。”裴公听完她的数落,向我道,“你既已做了我们的女儿,当然应该在裴家住。将来出嫁,也是要从裴家出门的。” 官员考课按例在秋天进行,每年一考,大部分职位的任期都是三考或四考,任期结束称为“考满”,因此每年考后常有官员迁转调动,但我全不知道崔颢也要离京了。我压下心中的惊诧,转开话头:“去河北军中?” 裴公点头:“圣人有意以信安王为河东、河北行军大总管,以我为副总管。” “父亲千万小心……契丹人勇武善战,突厥、室韦人又多计谋。”我低首望着他襕袍下摆的素色暗纹,轻声道。 我待裴公情切,固然是因为早就读到过他的政绩:他精诚务实,在地方累有善政,后来佩玉服紫,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改革粮运,开通河漕,由江南运粮入京畿,三年运粮七百万石,省钱数十万缗。但之所以去读那些事迹,却是因为另一个人……因为想了解那个人的一切,致使探索欲、好奇心不停蔓延,蔓延到与那个人相关的所有人事。 [1]隋唐时代建造宫殿将活着的小孩子放进夯土,确有其事。考古工作者在洛阳城一处隋唐宫殿遗址的夯土中,发现了小孩子的骨架,见吴涛《盛唐时期的东都洛阳》,《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6期。 [2]关于裴耀卿鼎新漕运的细节及裴耀卿本人生平,参见何汝泉《唐代转运使的设置与裴耀卿》,杨海民《裴耀卿粮食物流通道建设思想与实践研究》,杜希德《剑桥中国隋唐史》,司马光《资治通鉴》,以及两唐书裴耀卿传。按,裴耀卿可能早在开元十八年已提出鼎新漕运的设想,但直到开元二十一年他才正式向皇帝再次提出,开元二十二年拜相后,才有机会实施。所以虽然本文现在的时间是开元十九年,但让阿妍和裴公现在提出这个计划也不算晚。 第46章 第20章 明日忽为千里人 裴公在济州为官时,那个人曾是裴公的属官。后来裴公修葺堤防时,收到转任宣州刺史的敕令,却秘而不宣,直待堤成,方才将敕令取出示众而去。他的仁爱德泽遍及济州,故而济州百姓为裴公立碑,碑文便是由那个人来书写。如此,我怎能不知裴公、不敬裴公? 裴公吩咐侍女煮上张九龄从洪州寄来的西山白露茶,蔼声道:“阿妍在鸿胪寺中为译语,想必知道极多外邦的事哩。何妨与我说一说,室韦、突厥是怎样奸猾。” 在史书中,裴公受命赍绢二十万匹,前往河北分赐立功奚人将士时,曾险些遭遇室韦、突厥的劫掠,幸得他机智,提前避免了与他们正面交锋。我不由犯难:是该将最好的做法提前说与他,还是让历史自然发展,让他自己想出那个计策?我不愿影响历史进程,可万一他自己未曾想出那个计划,他岂非可能葬身河北?最终我还是道:“室韦、突厥长居北地,物资乏少,故而其性贪婪。若圣人哪日命父亲携带财货入河北酬军,则父亲不可不备。最好命人先期而往,分道并进,一日之内尽数送完,以免生变。” 第二日我满怀心事地离开裴宅。在门外上马车时,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女子匆匆走过,身影有些熟悉:“阿康!” 康九娘裹着夹袄,鼻尖冻得发红,瞧瞧我,又瞧瞧裴家高阔严整的门楣:“阿郁?你如何从裴侍郎家出来?” 典客署里没人知道我和裴家的关系,我三两句解释了前情,又让她给我保密。康九娘笑了起来:“要是赵丞知道了,定然十分后悔害怕——他竟叫裴家的养女去凶肆里买志石!还百般苛责挑剔!”我摇手,招呼她上马车:“我不是真正的裴家女儿,不好张扬……阿康你去哪里?咦,你如何知道这是裴侍郎宅?”门上虽有“裴”字,但两京有好多裴家啊,别的不说,宰相裴光庭也姓裴。 康九娘嫌弃我这问题太蠢:“洛阳和长安相似,高官显贵的宅邸往往距皇城不远。这尚善坊北面就是天津桥,过了天津桥就是皇城,坊里又都是贵人宅邸,薛王宅和故岐王的宅邸都在这里。这坊里还能有几个裴家?” “倒也是。哎,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一指旁边:“前些天鸿胪寺不是来了几个婆罗门吗?他们想去天宫寺,石明达就带他们去了。我听说天宫寺是高祖皇帝龙潜时的旧宅,就也跟去看一看。” 天宫寺是高祖李渊旧宅所改,一百年来,惠秀、神秀等很多高僧都曾经在寺中挂锡知任。我了然道:“吴道子的壁画你看了么?” “吴道子?” 我诧异,望她一眼:“是啊,天宫寺里有吴道子的画。你没看见吗?哪里有吴道子的画,哪里就有很多人。”我无法忘记在岐州时为了看吴道子的画,在人群中挤了好久的恐怖经历。 康九娘挑了挑眉,切换成胡语:“哪座寺里有壁画你都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个人也常给寺院作壁画?” “你……”马车里除了我和她,还有崔颢家的侍女夕岚!总算她谨慎,切换成了胡语,也没有直呼“那个人”的姓名。 “那个人没来洛阳?” “没来。” 她老气横秋地拍拍我的手臂:“我上回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他的娘子去世这么久了。你喜欢他,没什么不能说的……况且你有裴家这样的倚仗,只要裴夫人疼爱你,你难道还怕配不上他?我看,是他配不上你罢。” 回了家,我劈头问崔颢:“你要去代州了?” 崔颢持着一卷以红琉璃轴装帧的细绢,见我回来,把卷轴一端塞到我手里,叫我帮他一起展开:“快来瞧瞧,这可是薛稷的画!故岐王宅里的屏风上就有薛稷画的鹤,我年少时,和王十三兄一同出入岐王宅里,亲眼……” “我问你要去代州做什么!”秋日里琉璃轴触手冰凉,我皱紧了眉头。 “去代州都督杜公帐下。”崔颢舒展双腿,由跪坐改为箕踞而坐,周身也仿如蒙上一层尘垢般,多了三分浑不在意的颓废气息。他生得俊,作此颓态,倒不引人厌弃。 “突然去河东军幕……有什么缘由吗?” “里行之职极为烦剧,俸钱又只有监察御史一半。里行们受不得辛苦,宁可另谋前程,去往边地军幕之中,求边将汲引,本是常事。我从前就与杜公相熟,自然去他那里,还能有什么缘由?”崔颢笑道。 他说得轻松,我却总隐隐感到怪异:“那你怎么不与我说?” “我近来频频出入洛阳酒肆,心荡神驰,忘了和你说罢了,你别生气呀!如今虽非春日,然有雪肤花貌、知情解意的胡姬作伴,却胜于春日,直是熏熏然、昏昏然,我偶然忘情,也是人情之常嘛……改日你教我几句胡语,我也好用来讨好胡姬。是了,上次的那句‘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便极好。” 他使出这套无赖嘴脸,我才真是无法可想。难道我还能跟他深入讨论与胡姬聊天的心得?只得恹恹道:“好。” 崔颢立起身,雪白足衣踏在地上,不染点尘。他把卷轴从我手中拿走,笑道:“罢了,罢了,瞧你,一时疾言厉色,一时又要哭似的——我们男人教你们女孩儿家心痛,可你们女孩儿,却教男人家头痛呐。” “我……我总觉得你没说实话。” 第47章 崔颢叹了口气:“若说心事,确有一桩:我想带你同去,但又怕边地苦寂,天寒地冻,衣食粗糙。” 我又想翻白眼了:“没什么受不住的。”我是北京人,代州的纬度跟我家乡也差不多。 “不行。”他肃容,下了定论,“你就搬去裴家,如此,我虽不在京洛,却也能放心。” 我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角。 他今天的行为太像他该有的样子了,让我不安。这么说有些怪异,我知道——他不就是这样一个谐谑的、风流的、像个草木皆兵的老父亲一样替妹妹操心的人吗? 但,今天他的所有言行,就像…… 就像在刻意强调和表演这个形象。 “在成都,我们见过江边的织锦户,你记得吗?蜀锦号称寸锦寸金,可织锦户的生计,却那样艰难。蜀中地产丰富,米粮充裕,百姓尚且如此,其他偏远贫瘠的州县又当如何?那日之后,我便时常想,我在御史台做监察里行,平日所做的,大多是些于民生无用的庶务,从案牍中读到的那些事,也未必是国朝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体。那么,我反而不如径自入了军幕,如剑南那位张节帅一般——好歹,在边地所见的羽檄烽火,在军中所听的画角鸣镝,应该……尽是真实罢?毕竟,军中可不是一个容得了虚文矫饰、欺诈瞒骗的所在。”他说得很认真。 “……好。”我闷闷道。 他像是受不了了,揉了两把我的头发,一笑:“好了,痴儿,你怕什么呢?你莫非怕阿兄像王十三兄说的那样,看上了哪个女子,娶了回来,就将阿妹忘了?代州地僻,大约没什么美人,你可以放宽心。且我只娶心爱之人,寻常女子,也不足以令我心爱。” 我被他这副插科打诨的模样烦得不行:“够了够了!” 光阴不觉,朝昏易过。 和崔颢的书信往复之间,已是四季光景暗换。这一年来,皇帝都在洛阳。说起来,李隆基堂堂天子,却总是因为关中缺粮,而不得不跑到东都,实在有点惨。但是皇帝再苦,也不如下面的人苦。自从裴公被派去河北,裴夫人担心极了,生怕他在河北吃不饱穿不暖,或者吃了奚人、契丹人的亏,直到他安然归来,她才放了心,仍是忍不住抱怨:“旁人都说,大唐官员当‘出将入相’,譬如故燕国公,虽为文臣,却能带二十骑兵直入突厥牙帐,做朔方节度使时,又领兵平定六胡州叛乱。依我看,都是胡说!故燕国公一生大起大落,三为宰相,在武后手里都活下来了,流放钦州也活下来了,那可是钦州!瘴疠肆虐的钦州!可见他的体魄该有多么强壮!子焕的身体,哪里有他那么健壮?哪里经得住这些苦累?我只盼子焕以后再也不必去边地了。” “……”所以我这位养母抱怨的重点是,裴公不如张说健壮?我想笑又觉得不该笑。大概我的表情太扭曲,裴夫人噼里啪啦说完一大堆,又有些心虚似的:“我也就跟你说说罢了。我这些儿女,不知怎地,半点也不像我,都跟子焕一个心性,最是守礼,决不肯背后说人……若是教他们听见我这些言语,只怕还要反过来劝我这个阿母不要说人是非。尤其六郎!他最像子焕!” 于是她的话锋又转到了裴皋身上。我忍着笑,欲待安慰她一番,就听珠帘响处,裴公笑着走了进来:“我明白了,你喜欢阿妍,是因为阿妍不像我。” 裴夫人瞪他:“你这回在河北带着二十万匹绢去酬军,路上免受突厥、室韦劫掠,还不是因为阿妍机警,事先告诉你小心他们?” “是是。”裴公笑道。 “父亲自家也能想到的。”我赶紧否认,转身出了内室,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隐约听得裴公道:“王尚书病了,明日须得去他宅里探视一番。” 王尚书指的是户部尚书王晙,也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入朝为相之前,打过吐蕃,抵御过突厥,做过朔方节度使,和张说一同带兵平叛,立的功劳其实比张说还大。裴公现下是户部侍郎,作为财政部的二把手,去看望患病的一把手,理所应当。 ……但是裴公和裴夫人去探病,为什么要带上我?就算要带儿女去探望一把手,也该带裴皋他们这些已经入了仕途的儿郎,而不是我一个外来户干女儿啊? 第21章 坐久神迷不能决 第二天上午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出了皇城,康九娘匆匆赶上来问我:“你怎么了,走得这么快?” 我瞧了瞧周围,小声道:“我阿母定要我随他们去王尚书家,我得早些回去。” “王尚书?”康九娘怔了一下。 “户部的王尚书。” “啊!王尚书!”康九娘脱口惊呼,又连忙压低嗓音,“就是那位‘武称敌国,文乃时宗’的王节帅?‘出则守于四方,入则式是百辟’的王尚书?” 我有点懵。康九娘汉话说得好,但不通文学,突然说出这么文气的言语,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这是圣人授王尚书朔方节度使时的制书!”康九娘双眼亮闪闪地,全无平日的严肃。 我哭笑不得,她连这种官样文章都背下来了,想必是王晙的粉丝。果然她说道:“我小时候在临洮,远远地见过王尚书。那时边境不宁,吐蕃人常来侵扰,劫掠我们的牛马。我阿娘就是因为受了惊吓,不幸……”说到此处,她面色一黯。 第48章 我很少听到她说起自己家的事,没想到这么惨痛,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八月的洛阳还很热,她的手指却凉得吓人。静了一会,她转过头,望着天津桥下的洛水,两滴泪落到了河水中:“我阿娘临死时,叫我跟着商队,到长安、洛阳来。两京既是都城,也是大唐的腹心,在两京居住,哪怕柴米更贵,到底不用日日担心吐蕃、突厥入侵。” 我试着岔开话题:“那时王尚书还不是尚书罢?” 她点头:“那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他那时还是朔方军副总管,安北大都护。那年吐蕃十万精兵打到临洮,占了临洮的牧场,还掳走了我们许多人。王尚书只带了两千兵马,和临洮驻军会合,从中选了七百人,让他们穿上吐蕃人的衣服,夜里偷袭吐蕃。离敌军只有五里时,他令兵士分作两队,前方的兵士一旦遇上敌军,就大声呼叫,后方的军士则击鼓相应。吐蕃人一听,还以为有伏兵,又见了那些穿了蕃服的兵士,夜里分辨不清,竟至于自相残杀,死伤近万。若不是王尚书胜了吐蕃,我们只怕都……后来他还和薛将军,就是薛讷——” “我知道了,我会替你好好探望王尚书的。”瞬间变身狂热粉丝的康九娘讲个不停,我都快走到裴家了,她还没说完。 康九娘拧紧眉头:“探望?王尚书……病了?” “是,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劝慰她。 “可是王尚书年纪也很大了罢?唉,我……阿妍,你……你能不能带我一同去瞧一瞧王尚书?我扮作你的婢子也好!” “啊?” “求你了。”康九娘擦了把眼泪,又哭又笑的,“我想见一见王尚书,要是能亲口向他道声谢……不,不必了,我就看一看他。我心里一直将王尚书视作恩公,时常向胡天祝祷,祈求胡天庇佑王尚书平安康泰……” 于是,我禀报了裴公和裴夫人之后,康九娘扮成我的侍女,随我们去了王家。 王尚书的病确实不重,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说话仍是中气十足,全程都在和裴公热烈讨论朝事。王夫人则将我们两位女眷引到后堂招待。她和裴夫人相对谈笑,我就在一旁安分守己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时而附和着笑两声。 康九娘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她见到王尚书身体康健,应该很欣慰罢?可我总觉得她好像有些紧张不安,难道是见到了偶像,太过激动?直到她低声跟我说内急,我才恍然,赶紧让她去了。 这时王夫人笑道:“你家这个小娘子,委实好相貌。” 裴夫人得意道:“阿妍不止好相貌,工书法,又有巧思。”然后就开始给王夫人介绍我的长处,从书法夸到我自己调制的牙粉,“……清爽极了!比我从前用过的都好。” 王夫人笑起来,又问我喜欢哪个书家的字。我险些脱口而出“颜鲁公”,又咽了回去:“妾最爱欧阳率更的书体。”颜真卿现在还是个没什么名望的年轻人,尚未成为世人皆知的书家,我便说了欧阳询这个绝对安全的答案。谁料我话音才落,就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屏风外道:“欧阳率更?就是那个母亲为白猿掳去,怀孕而生的欧阳询?” “……”座中的气氛瞬间进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王夫人容色一僵,迅即呵斥道:“七郎满嘴胡吣!滚进来!” 一个锦袍青年绕过屏风,趋走而入:“祖母。”又跟裴夫人和我见了礼。王夫人冷声怒斥:“你胡白什么?裴侍郎家的女眷在此,你不知道吗?” 王七郎低头听训,一副老实的样子,嘴里说出的话就没那么老实了:“欧阳询的字写得好,相貌却像猿猴,连长孙无忌都指着欧阳询问,麒麟阁上为什么画了只猴子。有人说欧阳询的母亲为白猿所掳,生下了他,大约也不为无理。” 他说的,是自贞观时代流传至今的一个传说: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南征时带着妻子,结果妻子被一只专门喜好美女的白猿掠去,过了一年生了个孩子,就是长得像猴子的欧阳询。这完全是讨厌欧阳询的人瞎编的故事,后来有人据此写了一篇《补江总白猿传》。不晓得这位王七郎出于什么心态,在我们两个女眷面前提起这故事,也的确是不大像话。 王夫人痛骂了他一顿,又令他给裴夫人和我道歉,又赔了好一阵子的罪,留我们吃饭。我们是来探病的,无意太过叨扰,裴夫人又费了好多口舌婉拒。要离开时,康九娘才匆匆回来,脸色发暗,步态有些虚弱:“婢子有罪,婢子肠胃有些不适……” 裴公和裴夫人既知她是我的友人,自然也不会太苛责。裴公骑马,我们女眷便上了马车。裴夫人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说:“阿妍,今日的事都是阿母不对!” “啊?” 裴夫人叹气:“我素日听说王家七郎是个好儿郎,从前我也见过他的,不知他今日怎地无礼至此。王尚书犹在病中,阿母不好生事,不然,今日本应好生计较一番……阿妍别气,阿母再去打听别家的儿郎。我这些年不在两京,好多事我也不知,还要慢慢探问。女郎家择婿,门庭和才德一般紧要……” “啊……啊?” 康九娘在一边听不下去了,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不然夫人为什么要带你去王家?” 这原来……是一场相亲? 我又是惊诧又是尴尬,满心想问她:那你既然猜到了,怎么不告诉我……哦,她要是告诉我了,我肯定不会跟去王家,她就见不到偶像王尚书了。那种强烈的尴尬挥之不去,我抬眸看一眼裴夫人,又看一眼康九娘,最终只能岔开话题:“你的肠胃不适,是受了寒吗?” 第49章 过了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对裴夫人道:“阿母,我,我如今不想出嫁。我……我和阿兄说过。”我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没有什么道理,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但,崔颢也答应过我不必嫁人的。 裴夫人揉了揉我的头发:“女郎家大了,怎么能不嫁?你如今的年纪也不小了。你阿兄走之前,曾经请我们为你寻一个才德兼备的儿郎。” 我惊呆了,全不知还有这回事:“阿兄?” “他说,他一去河东,只怕几年间不能回来,因此希望我们为你主持婚事。他说,你喜欢有才华的文士,但工于文藻的才子,未必就是好丈夫、好父亲。” 话语如雷声响彻耳畔,我猛地抬头。 “他当日说的是,‘如晋时的陶渊明、南朝的谢宣城,俱有名垂后世的绝妙才思,但他们又有哪个适合做人丈夫呢?不怕夫人耻笑,颢年少时便有才名,但也因此,颢很清楚才高的男子,往往有哪些不堪之处。’故此,他请我们着意挑选,一定要选一个有才华又有德操的儿郎。”裴夫人絮絮说道。 这日下午,我们听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消息:王晙昨夜去世了。 那天王晙的精神还很健旺,没想到竟会突然辞世。但据说他本来也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得上高寿,被一场小病带走,也不是特别难以想象的事,因此我并没觉得奇怪。几天后,我正在房中练字,裴公大步从外走入,语气急促地挥退仆婢:“你们下去。” 我这才注意到,他甚至未及换掉身上的绯色官服。裴公一向爱洁,也注重仪表,每日回家都要先换上洁净的衩衣,绝不会像今日这样,甫一回家就直奔后宅而来。侍女退下后,他转眸向我:“阿妍,那个姓康的娘子,你知道多少她的事?” 初秋午后的阳光热烘烘地从窗口洒进来,人浸在热热的空气里,喉头和唇舌只觉焦渴。心脏跳动逐渐加快,我咽了口唾沫:“阿耶,怎么了?” 我这两日去典客署,都没有见到康九娘,听说她生病了。 “听说王尚书是深夜突发心疾而亡。但……我今日去吊问,他的长子王珽私下里和我说,那日夜里……”裴公斟酌词句,“似乎有人见过两个外人进了王尚书房里。那两个人身姿纤细,像是女子。”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王尚书虽然是文官,但他带兵多年,治家甚严,亦如带兵。他家的宅院布设了阵法,外人初次去时,若是无人带领,即使进了宅门,等闲也走不到正堂。王珽说,王尚书临终时,交代了他两句话。” 一股热风吹了进来,鼓动窗帷,帘上的金钩发出连绵的响声,听起来急慌慌的。 “‘一切不必追究。我死后,如常发丧落葬。’” “那两个女子是刺客?” 裴公不置可否,眉目间隐有一丝犹疑:“王珽没有想到我们身上。但……我如今细思,那个康娘子当日看似心绪激荡,却不像见到素日感激敬重的官长的样子。” 他在济州做刺史时深受爱戴,当地百姓还给他立了碑。关于一个平民见到自己崇敬的官长时通常是什么表现,他有经验,也有发言权。 我由跪坐的姿势直起身,站了起来:“那我去她家里寻——”话语戛然而止。 康九娘住在哪里,我竟然不知。我的手心有汗渗出:“她……她只说她幼年住在临洮,后来到了长安……她说家中境遇凄惨,我……我便不好细问她的家事……她说,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我若是问她……”她就会在不经意间把话题转到我的身上。 但……我还是不大相信,康九娘这么久以来都在骗我,更不敢相信,她求我带她去王晙家里,其实是为了踩点。 裴公凝神片刻,沉声道:“这两日,我们暂且不要惊动旁人,先听听王家有没有新的消息。你将她的年齿、籍贯、相貌等一应事迹写下,我遣人暗中去查探。” 但康九娘果真消失了,且,消失得很彻底。 我在典客署里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几次,但正如我从前说过的那样,女子在这里是消耗品,所以,大家对她的消失没有任何疑心。因为女子注定不可能做吏做官,永远都是跑腿的编外人员,那么,即使离开,也没有任何真正的损失。一旦忍受不了这既卑且烦的差事,悄无声息地离开也是很常见的事。 石明达与我一样,平日里和康九娘还算熟悉,但也全不了解康九娘的底细:“她家住在哪里,我也不知。我是个男子,总要避嫌的,怎么好去问女人的事?” 我好说歹说,托他帮我查了康九娘初来典客署时的身份文书,好容易找出了一个地址,告诉了裴公,裴公派人去找,结果又扑了空。 但查了几个月,终究还是摸索出了一些东西。 “她姓康。” 第22章 歌哭悲欢城市间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一句废话。 我迷惑道:“康……怎么了?”康国是西边那几个粟特小国中最大的,因此康是昭武九姓之首,并非罕见姓氏。 “六州胡叛乱首领康待宾及其余党康愿子都姓康。” “六州胡?”我久在典客署中厮混,对边疆史颇有些了解,闻言脑中立刻串起了两条线索,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大量来自东突厥汗国内部的突厥人与粟特人归顺唐朝后,被安置在灵州、夏州南境的丽州、含州、塞州等六个州,这几个州便称为六胡州,以唐朝官员为刺史,这些胡人则被概括称作六州胡。十一年前,兰池州的粟特人康待宾与安慕容、何黑奴、石神奴等人反叛,率众七万,意欲北投突厥毗伽可汗。唐军将领率兵征讨,只两月就将康待宾捉住,送到长安。皇帝下令将康待宾腰斩,命在京的四夷使节都去观刑。之后叛军迅速拥立了康待宾的余党康愿子,继续与唐军周旋,又经过了一段时间,六州胡叛乱才被彻底平定。 第50章 而当时擒获康待宾,将其送到长安的唐军将领,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王晙。 裴公把几张纸摆在我面前,我飞快阅毕,颤抖着声音道:“她是六胡州的人,甚至混进了鸿胪寺……她是康待宾的亲眷吗?” “康待宾是有一个女儿,但不知康九娘是不是。”裴公捋着颏下长须,“王尚书当年在兰池州杀了三万五千胡人。若这三万五千人里,有一些人的儿女活了下来,矢志复仇,也不足为奇。” 我想起什么:“那另一个女子呢?” “没有消息。”裴公轻声一叹。 过了许久,我才慢慢梳理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然,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由罢了。 康九娘的确是六胡州叛乱的余党。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进了鸿胪寺,又偶然发现我和裴家有关系——也许就是在最开始裴皋和崔颢送我去典客署的时候。然后,她状若无意地接近我,请求我带她一起去王晙的家里,因为王晙治家很严,她和同伙没法轻易混进他的宅子里。那一日王七郎出言无状,说不定也和她的同伙有关:少年人容易叛逆,经人挑拨,便随意对自己瞧不起的相亲对象无礼,其实也不是稀罕事。王夫人责斥孙儿,又花了一阵子赔礼道歉,我们在王家待的时间,就顺理成章地延长了,正好便于康九娘踩点。几天后,她和同伙谋杀了王晙,随即消失。 但我想不通的是:王晙如果是被刺杀的,为什么他又命令儿子不得追查刺客? 王家也果真没有声张。据裴公说,王珽也很为难,一方面他身为人子,父亲死得可疑,他不能坐视,但另一方面,王晙带兵近二十年,一向言出如山、有令必行,身死而余威犹在,王珽不敢不遵父亲遗命,且王晙一生勇毅,死后得到的谥号亦是级别很高的“忠烈”,若被人发现他是死于刺客之手,且那刺客还是女子,实在堕了他的威名,王珽也不愿见到这种情形。 而裴公也没有将康九娘的事禀报皇帝,理由么,我多少能猜到一些:李隆基作为君主,猜忌之心不弱,他一旦知道六胡州叛党混进了皇城,又因裴家的关系而得以摸进王晙家里报了仇,朝堂上肯定要有很多人受到牵连,裴家也可能会被重责。裴公虽是忠直之士,却更是个有成算的实干家和政治家,又在意家族荣耀,不会为了自我感动,而去作无谓的牺牲。 不宣扬归不宣扬,考虑到皇帝和朝廷的安全,裴公说动了鸿胪寺卿,给鸿胪寺里的胡人们来了一通大清洗。典客署首当其冲,胡人译语全部被查了个底朝天,只留下背景毫无疑点、居于长安洛阳至少已有三代的人,女子们也尽被赶走了。短时间内,没人替他们跑腿了。 我也回了家。 很难形容我的懊丧:交友不慎,给裴家惹了麻烦。至于康九娘,我被她利用,固然不开心,但,就像裴公说的,有三万五千人被杀,那么,有几个人的儿女来寻仇,不是很正常吗?那日在天津桥上,她说的那番话也许是假话,但那种痛楚……不像是假的。 我闷闷不乐地在家待了两旬有余,每天除了练字就是试着翻译唐人的诗歌。裴夫人赶我出门:“阿妍不必自责了!若说有错,鸿胪寺的人没有弄清她的家世,他们的过错岂不是更大?你带她去王家,也禀告了我和你父亲,我们一时失察,岂不是也有错?下个月,圣人便要离了东都,去往潞州和北都,又要在汾阴祀后土,朝廷百官都得随圣人的车驾动身。可你这些时日,还不曾在东都好生游赏一番罢?龙门山的奉先寺,有一尊卢舍那佛,你去看了吗?那里还有褚遂良书丹的碑石,气势开张,你喜爱书法,不去吗?” 起个大早,一路向南,从定鼎门出城再走二十里,正午时分到了龙门山。盛唐时代的龙门石窟,彩漆金碧尚未剥落、石像未经分毫损毁的龙门石窟——果然是该来的。这是独属于唐人和穿越者的福利。 伊水两岸分别是香山和龙门山,隔水相对一如门阙,故而此地向有“伊阙”之名。石窟分布在河两岸,卢舍那大佛所在的奉先寺,就在水西的崖壁上。秋阳的光辉从伊水上方高高地投过来,洒在大佛身上,融入佛身金粉颜色之中,形成一种既庄严华贵,又不过分闪亮刺眼的颜色,让人一见便生出平静的欢喜。佛像的笑意温和含蓄,有距离感,亦有亲近感,我在佛像前左右晃了两圈,仰视大佛,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笑容都神秘如前,含蓄不改。我不信佛,也没有打算信佛,但此时此刻,面前是神情慈柔的大佛,背后是静默流去的伊水,头顶是高远明净的秋空,似乎生命也就能一直这样,在报身佛的注视之中,静谧下去,安好下去,直到…… “小娘子,能否让一让?” 这个时代又不能拍照,怎么还有人要占最佳位置?我转身,几步开外站着一个女郎和两个侍婢。那个女郎穿着缭绫衫子和泥金红罗裙,颈间戴着璎珞,通身富贵气息,容貌却是那种楚楚可怜式的美貌。说话的是侍婢之一,态度客气冷淡:“我家女郎想看佛像的背光。” 我不自觉地微一蹙眉。这个女郎我见过。 大约是误解了我的犹豫,侍婢又解释道:“我家女郎喜爱作画,这尊佛像的背光雕刻精美,女郎有意仔细观摩研判。” 我扫了一眼佛像背后层层延展的火焰纹。这尊卢舍那大佛的衣纹简洁质朴,佛身后的光焰便雕得格外华美细致,可能确实值得画家们学习。好罢,唐代没有相机,但作画嘛,四舍五入也就等于照相了,给她让一让好了。 第51章 我默不作声地退开几尺,心头微微不快。这个女郎想叫我让开,却全程都是令她的侍婢来交涉,仿佛不屑跟我说话似的,实在有些没礼貌……算了,两京权贵太多,惹不起惹不起。有时候我也真想像21世纪那些逃离北上广的年轻人似的,逃离长安洛阳,去凉州也好,去朔方也好——去朔方看看后来被称作云冈石窟的武州山石窟。唐代的龙门这样美,那么唐代的云冈,又该比后世美多少倍?要不,回一趟我真正的家乡北京,这个年代的幽州…… 我胡思乱想着。然而女郎莲步轻移,经过我身边时,却竟然出声了:“小娘子,我好像见过你。” 她的声音柔婉又轻灵,语调也很轻柔,但不知怎么,我就是发自内心地不喜欢她。于是,我假笑道:“是吗?” 女郎垂眸,目光扫过我脚上的高头锦履。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便是裴夫人叫人给我做的这双红地宝相花锦履,亏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没画眉毛,只眼角涂了一抹浅红,眉眼盈盈处,越发显得娇怯怯的:“我喜欢作画,经常去寺里观赏揣摩诸位前辈名家所作的壁画。你是不是去过西京的慈恩寺?我仿佛在大殿东廊见过你。” 她笑得很友好。但我心中那种不适的感觉更浓了,甚至有点不想维持假笑:喜欢作画,或许是真的,但是,她明明跟我一样,对王维的画分外垂青,经常驻足于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的那堵墙壁前。还有,雁塔下开元九年进士科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的那一行题名……我也曾见到她如我一般,伸出手指将那行题名细细摩挲。 当日我布衣荆钗时,她没来搭讪过。今日我锦履罗衫,就入了她的眼吗?粉丝知道粉丝的心,女人知道女人的心。她想试探什么呢?我干脆利落地摇头:“对不住了,我不记得。” 对方顿了顿,笑道:“多半是我错认了。” 我打算去看褚遂良的书法,回身走出十余步,隐隐听得她在向侍婢解说佛法,语气依然柔和:“佛有应身、报身、法身。这一尊是卢舍那佛,便是报身佛,毗卢遮那佛是……”倒弄得我微觉羞愧,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康九娘而草木皆兵了。 但康九娘的事,也的确足以成为我们心中的负担。接下来的两年,裴公没有放弃暗中寻找她,却也一直没有寻到。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皇帝回了长安后,第二年因为关中缺粮,再次东奔洛阳,赖着不走。裴公、张九龄、李林甫三人同时拜相,裴公又被委任为主管漕运的江淮、河南转运使。于是,他得以专心推行鼎新漕运的计划。他的策略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多用水运,减少陆运,像我们之前聊过的那样,在三门峡开凿山路,其余环节则视黄河水情而定,能用水运就用水运,趁水情较稳时,将粮食送到关中,储备在陕州和华州的转运仓,当黄河浪急风高时,就从这两个仓调粮到长安,而从南方运来的粮食则暂存在河阴的转运仓里。虽然多设了几个转运仓,但运粮的各个节点变得紧凑多了,效率有了很大提高。 总之,裴公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开心,皇帝看到缺粮问题有望解决,也很开心。不开心的只有裴夫人,她把我薅过去,用力揉我的脸:“他的身子弱,如今又为了新设几个转运仓,一时跑去河口,一时又去三门,多么辛苦!回来的时候,想必又比走时清减了,唉……我记得,绕过三门峡、开凿山路的法子,是阿妍你提出来的?若是没人想出这个法子,他也未必去做这件事,更不必这样奔波劳碌!” 我一边竭力保护自己的脸,一边摆手。我可不敢居这个功劳,不敢窃裴公的策略为己有:“将三门水运变为陆运,这可是阿耶自己想到的。他于漕运一事用心许久,纵然没人说,他也要做这件事,阿娘大概比谁都清楚罢?他早些做完,就能早些回来陪阿娘,不好吗?” 裴夫人脸上一红,松了手:“说什么呢!什么陪……” 我嬉笑着跑了。 第23章 何时提携致青云(王维) 霜华澄净碧空,露水结于疏树。晓寒轻浅,秋菊吐滋。塞鸿疾飞,叶落迟迟。 “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步檐青琐闼,方幢画轮车。市阅千金字,朝开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从兹罢角抵,希复幸储胥。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 面前的十数张纸上字迹端丽秀润,皆是他最擅长的隶书,翻来覆去,写的都是同一首诗——只有个别字句,有着极微小的区别。“究竟是该写‘朝开五色书’,还是‘朝闻五色书’呢……”[1]他低低自语,望着最新写就的一张纸,仍是不甚满意,举笔意欲再誊,却发现手心已微微沁出汗来。 如今年事渐长,反而瞻前顾后,不若从前十五六岁,游走两京诸王府上时的从容了么?他唇角微弯,露出浅淡嘲讽笑意,随即收束心神,垂眸念了几段《金刚经》。念毕,他一顾室角更漏,心知已耽误不得,轻叹一声,吩咐童儿将那张纸卷了起来,随他带去裴公的家里。 此时方当午后。他在马上不及细看洛城秋景,只觉赤日如金,双目亦为之眩。城中灿烂秋阳照着满街深黄树叶,将洛阳这座城池装扮得仿佛黄金砌就。 第52章 但愿……今日宴席过后,眼中所见的洛阳秋景,会更加怡人,他心想。 那年他十六岁,也在这座金色的城市里居住。那金色,是洛水映着灿丽朝阳泛出的道道金波,是白马寺大佛殿檐角的金色鸱吻,是岐王宅里歌姬头上的赤金发饰,亦是洛阳女儿们面前盛着鲤鱼鲙的金盘……十六岁的他尚有着明澈如水的眼眸,这个城市富贵与贫贱共存,奢欲与饥馁交织的斑驳颜色映入他眼底,又原原本本、一无所易地反射出来,成为那首传唱洛阳垂二十载的诗篇:“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裴耀卿在东都的宅邸清简寒素,只有四进而已,较之与他同列的李林甫俭朴得多。他早年在宁王、岐王府上,所见远奢于此,不免暗暗感喟:“裴公身为宰相,为国度支,何必自苦如是!”他步入正堂,只见裴公已经坐在主人之位上。 王维慌忙低首,深深行礼,裴公虚扶道:“王十三郎昔年在济州为我属官,原本亲厚。如今又何必拘束!”忙命人引他坐下。 他微笑道:“礼不可废。维依相公的诲示,备下了一首诗,稍时献与张相公。到时若有疏漏,还望相公为维转圜,维不胜感激之至!”说着又从席上起身,向裴公一礼。裴公笑道:“王十三郎的才力,众人皆知。又何必我来自不量力!” 不多时,张九龄也便到了,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张九龄乃是韶州人,南人大多瘦小,张九龄的身量并不算高,比起裴公和他来都要矮了半头。然——谁会注意到他的身量呢?他有如此洁白的肌肤,有如此乌黑的双眸与鬓发!张相公走路时,便如芝兰玉树临风轻摆,他笑容展开的一刻,仿若洛水上的莲花徐徐绽放。他幞头上簪的芙蓉花,袖口上绣的蔓草纹,足下踏的六合靴,竟无一不是最好地贴合着主人的体态。 王维忽然想起那个小女郎。那个小女郎看他时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世上最清俊的男子。 可,可——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较张相公更清俊? 也只是看痴了一瞬间。早年在宁王府上锤炼出的从容,令他及时宁定心神,向张九龄深深一礼:“布衣王维,拜见张相公!” 这句话亦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如他一般出自高门大族的人自陈姓名时,多在姓名前加上郡望,如他便当自称“太原王维”。但他知张九龄家世寒微,乃是岭南小族出身,一向不以门第为重,便不欲在张九龄面前自高身世。 张九龄将他扶住,笑道:“早闻王郎不独才高,人物更是风调绝俗,此日一见,果不虚传。” 只这一句,便令他心中大定:他早听说过,张九龄为人耿直,绝不轻易加誉于人,既已出口褒赞,想必便是真正欣赏。他笑道:“维在张相公前,便如以萤火之光,对日月之明。何敢更言风调二字!” 张九龄一笑入座。席间张九龄并不谈政事,却只闲闲说些文学掌故。所幸王维熟知坟典,倒也无所畏怯。酒过三巡,张九龄问道:“我听说王郎少年时在宁王府上,以一首诗作,救了一对夫妇,令其重圆。但我不曾有幸读到此作……可否劳王郎亲自为我解说斯事,并一诵此诗?” 王维眉心微动,怔了数息。 那是他十九岁时的事了。宁王李宪见路旁卖饼人的妻子纤白明媚,便强行厚赐饼师,将那女子带入自己宅中为妾室。过了年余,他重又想起,唤人带那饼师来,令他们夫妻相见。女子面对前夫,流泪呜咽,终无一言。宁王命在场诸人为此事赋诗,而王维的诗最先写成。众人传看他的诗之后,纷纷起敬,再不敢写。而宁王看了此诗,也将女子送回饼师家中,令全其志。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王维一字一句,悠悠诵出。 张九龄静思片刻,慨然拊掌,叹道:“写得好啊!三女之运命,尽皆熔于此一诗。” 裴耀卿笑道:“息夫人虽不幸为楚王所掠去,却一直不肯与楚王言语。此诗以息夫人掌故,比拟饼师妻子,确可谓恰当之至。只是我腹笥未如张兄与王十三郎之广……息夫人与饼师妻子之外,还有一女,当是何人?”张九龄叹道:“‘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两句,乃是借用了冯小怜弹琵琶弦断时所作‘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两句。”裴耀卿恍然道:“是了,冯小怜为北齐后主高纬爱妃,后来高纬身死,周武帝又将冯小怜赐给代王宇文达为妾。小怜甚是受宠,不想也会发此哀音。” 张九龄颔首道:“正是。此诗名为《息夫人》,实咏饼师妻子,却又借用了冯小怜旧句,由此,三女虽时代迢隔,运命却教此诗系在一处——而全诗只有二十个字而已。咏息夫人的诗作中,尚未有篇幅如此之短,而意蕴如此之丰的。而王十三郎虽借用了冯小怜之句,却用‘息夫人’作为诗题,则是因为——” “以楚王而非荒淫无道的高纬比拟宁王,更为明智。”裴耀卿接道。[2] 张九龄叹道:“王十三郎为饼师夫妇求情,却又并未激怒宁王,反而触动于他,可谓既有仁心,亦富急智!王十三郎这等才子,合当在朝中做事,为社稷邦国尽力啊。” 王维大喜,当下整理容色,起身郑重一拜:“贱子十年以来有意为官,只是器质鄙陋,无门而入。若张相公能鼎力相助,维必终身感念厚恩!”[3]吩咐童儿将那首诗取出,献给张九龄。 第53章 裴耀卿笑问道:“敢问张兄:不知左拾遗之职,王十三郎可还当得?” “当不得。”张九龄读着诗,头也不抬地说。裴、王二人皆是一怔,却听他续道:“左拾遗当不得,右拾遗却当得。” “好啊……”裴耀卿佯作不快,继而笑了,“我将王十三郎引荐给张兄,张兄反倒要与我抢人了。” 原来裴耀卿为门下省侍中,而张九龄是中书令,中书省的长官:左拾遗在门下省,而右拾遗却在中书省,张九龄说王维当得右拾遗,便是要王维来自己手下的意思了。 一时宾主尽欢。宴罢时已是黄昏,响过了街鼓,到了宵禁时刻,张九龄身为相公,自然可以夤夜于街上行走,还可叫开已关的坊门。王维则无此殊荣,只得宿在裴家。 侍女将他领到第三进的客房之中,笑道:“王十三郎便请在此安歇。”说着偷看他一眼,飞红了双颊,“今日来的人好多!”又奉上柳枝牙刷、细绢巾帕之类。 王维随口问道:“除了某与张相公,难道还有他人不成?” “是呀,我家九娘请了李太白李十二郎君在家中盘桓,说是要将大唐歌诗译成胡语,传到外邦哩!”侍女笑道。 “九娘?”王维重复道。 那侍女以为他不识得,便笑道:“我家九娘是阿郎的养女,三年前移到我家居住。九娘又美貌,又和气,又聪敏,那年我家阿郎奉命带二十万匹绢前往幽州分发给奚族将领,突厥、室韦意欲劫掠,幸得九娘事前……”说到一半,忽然发觉对王维一个外男说这么多一个女儿家的事,不大妥帖,低下了头。 王维想了想,说道:“我与你家九娘乃是旧识,曾与她和她阿兄崔明昭一同入蜀。只是这几年来她多随裴公在东都,故此已长久不见。可否引我与她一晤?” 侍女望望天色,心道他与九娘虽男女有别,但如今辰光也还不算迟,当不违礼,便引他到了院落东侧的堂前。东堂是裴家人消遣、读书、闲坐的所在,有时也用来接待客人。堂前槐榆掩映,王维立在榆树的叶影中,听得堂中隐隐传出笑语。他见侍女要敲门,忙低声道:“我与他们皆是旧识,不劳烦小娘子了。”侍女怔了怔,见他坚持,便敛衽施礼而去。 堂中有一个女子笑道:“譬如说,你这句‘峨眉山月半轮秋’的‘半轮秋’……唔,就很烦。”嗓音甜润,又带着三分娇气。 他愣了一会,意识到,这个嗓音,自己已三年没有听见过了。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是啊,只得译成‘峨眉秋、半轮山月’了——唉,波斯话固然极美,可若要将我们的歌诗译成波斯话,也不免颜色尽去……”正是李白那喝多了酒的嗓音。 女子又笑道:“我瞧倒不妨将‘半轮秋’译成‘一半秋’:峨眉山月,占了一半的秋色……” “如此,倒也新鲜!只是山月的‘半轮’,总是译不出了……” “就像……就像王十三郎的‘山中一半雨’。这个‘一半’,其实也是译不出的。” 王维蹙起了眉:她念着他的诗句,但她的语调也罢,她说的话也罢,又好像和他毫不相干。 两人言笑晏晏,说的尽是诗歌译法,时而还插入两句波斯话。他不由得感到“隔”了:自他识得阿妍以来,她在他面前,便如一块玲珑水晶,每一面都晶莹剔透,一眼便可看尽。她的努力、她的赤诚、她的羞窘,都被他全数收入眼中。他以一个年长者的姿态,微笑着看她——那微笑中,固然有宽容和怜爱,可也未尝没有几分俯视:万事经过的年长者,对局促不安的年少者的俯视。 然而今日,他是那个局促不安的、受到俯视的年少者,而裴公和张公,是俯视着他的年长者。 他仿佛突然明白了她的感受。此刻,她与另一个男子说说笑笑,谈论着他们的志业,他才发现,这个小女郎身上,亦有他解不得、看不彻的一面。 从前他一眼就看得透她,是因为她愿意。她真诚待他,不肯掩饰,或者说,连掩饰都带着无可救药的真诚的笨拙,所以,她给了他看懂她的机会。但她自有她的世界。她的另一方世界,她也一样愿意慷慨地与他人共享。而那部分世界……他甚至从未了解过。 她的嗓音,原来这样清甜,而其他人同样可以分享这份清甜。 原来他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从前他以为的不一样,大概只是由于,她总是那样真诚地看着他。 这一夜,王维直到很晚,都没有睡着。 [1]“朝开五色书”,“开”字一作“闻”字。这首诗是王维写给张九龄的《上张令公》,也有人认为是写给张说的。 [2]对王维诗《息夫人》的分析,参照了我自己的论文,为了保护隐私,不写具体篇名了。 [3]“贱子”的自称:王维给张九龄的另一首诗中说“贱子跪自陈”。 [4]李白会波斯语是我和我师兄瞎说的。 第24章 若学多情寻往事 牡丹未绽,这尚不是洛城最好的季节,但洛阳的仕女们,早已如新枝上的点点玉蕊般,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散开,享受着洛城春日的明艳芳馨。东风渐次吹过洛水,暗度花香,漾出闲云流水之趣。芳蹊绿草参差,细密柳枝垂地,连成一片柔柔迷雾,惑人眼眸。 这日我又收到崔颢家信,信末照例吩咐我:“代州春迟,边云凛冽。然妹得此书时,东都必已满城花发。烟浮草际,翠滴新叶之际,要当出门览胜,赏山乐水。勿负花期,切切!”信后还附了首诗,自吹自擂,说自己在河东定襄郡断狱,“小大必以情,未尝施鞭箠”,审判案件俱以情理,不必动用刑责,就可审理清楚。 第54章 我反复摩挲他的书信,浮起笑意,叫来侍女夕岚——他走时将夕岚留给了我:“我们去瑶光寺罢。”汉魏洛阳故城与瑶光寺均在唐洛阳城东。瑶光寺因距离唐洛阳城有十余里距离,并不为洛阳仕女偏爱,还是城内的福先寺、菏泽寺等皇家寺院游人更多。我却独爱瑶光寺中的两树桃花,思在花落之前去看一看。夕岚当即取了一个宝钿匣子,装上我的胭脂眉黛,又取了牙刷等物放入包裹,盖因当日来回甚难,故此要预备盥洗物品,在寺中精舍居住。 待到马车到了瑶光寺,已是午饭时分。其实洛阳仕女多不来瑶光寺拜佛,却也有个道理:北魏时不少皇室、高门女子在瑶光寺出家为尼,包括孝文帝废后冯清、孝明帝胡皇后等。但永安三年,尔朱兆入洛阳,纵兵大肆抢掠,当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寺淫污寺中女尼,迫得女尼们纷纷还俗出嫁。自此后,瑶光寺颇获讥讪,京师俗语道:“洛阳女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女婿。” 但我作为21世纪来的人,没将这种事放在心上。说到底,那些女子亦非自愿为人淫污,为何要她们来承受夺婿之讥?况且瑶光寺绮疏连亘,朱柱素壁,极是幽静雅丽,又有一座五层佛塔,诚如崔颢最爱的《洛阳伽蓝记》所云——他走后我也将此书看得烂熟——“仙掌凌虚,铎垂云表”。此塔凌云而立,作工之妙,几可媲美永宁寺塔。 况那几树桃花纷纷灼灼,向日含笑,迎风送香,引得流莺舞蝶翩翩前来。有这般美景在前,谁还要理会那些愚夫愚妇的世俗言语?我方立在花树下发呆,想着王维“水上桃花红欲燃”之句,忽然夕岚跑过来,激动道:“九娘,寺中的和尚要讲变哩!” 自从那年的变文事件后,我便对听讲变有了心理阴影。但看着小姑娘渴望的神情,我也只能一笑,同她步入寺中的变场。这变场远不如慈恩寺的变场之大,来听的男女信众也只百十来名,然大殿丹楹炫日,绣桷迎风,四壁又图以云气,画彩仙灵,亦足炫目。我望着壁上图画,想起那年王维在雍福寺画壁时的素衣身姿,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我已三年没怎么见过他,只知他经张九龄与裴公提携,前些日子从隐居的中岳嵩山入朝,当上了右拾遗。静思间,法螺吹起,前头香灯铺设已就,忽地钟声响起,听经众人一齐起身。有行者击打手磬,在前开路,监院手执线香,走在最后,侍者与都维那共同请出法师登座。 法师张口道:“忆昔刘项起义争雄,三尺白刃,拨乱中原。东思禹帝,西定强秦。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原来讲的是《汉将王陵变文》。我对这段故事本极熟悉,但听得法师音韵铿锵,口齿利落,倒也生了兴趣。只听他讲楚汉如何相争,刘邦如何窘迫,王陵与灌婴又如何前往楚军营地斫营,便如后世评书一般,紧处极紧,吊人胃口。 讲了半个时辰,乃是中场休息的时刻。夕岚在我耳边道:“讲变过半时,法师们常会讲些故事,留住香客哩!”果听那法师笑道:“汉将之事,虽令人感慨,终究已近千载。如今却有一段几年前的事,更加教人感叹欢喜。”有些人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听得此语,重又坐下。 只听那法师道:“现有大唐银青光禄大夫河南尹李公适之……”他故意停了一下,显然知道河南尹这从三品的大员家中的隐秘,必会引得群众好奇。果然,洛阳仕女们听得这父母官的名讳,都不由得双眸发亮。 这从三品高官的名号,我自也有所耳闻。李适之为河南尹,因流经洛城的谷、洛二水时常泛滥,得圣人之命,修三陂以御之,三陂一曰积翠,二曰月陂,三曰上阳。此后二水再无力役之患,洛阳士庶甚为感激。[1] 法师续道:“李公曾为朗州刺史,在任期间,讨灭地方蛮夷,之后历任唐州、通州、梓州刺史……又迁陕州刺史。” 下面有女子哄笑道:“妾记不得这许多‘州’!”众人一片大笑,那法师也无忤色,笑道:“今日老僧所要讲的事体,便是李公在通州刺史任上之事。” 众人渐渐寂静下来,唯我有一丝疑惑与熟悉之感涌上心头:通州刺史? 只听得法师又道:“李公早年在朗州时,曾剿灭当地的盘瓠蛮族。这盘瓠的由来,乃是因高辛氏时有一老妇,居王室,得耳疾,挑之,得物大如茧……”我一阵恶心,周围仕女也纷纷露出作呕之态,“妇人将其物盛于瓠中,又以盘覆之。不多时,那物化为犬形,其文五色,因名盘瓠。” 他接下来便讲李适之是如何机智布兵,打败了盘瓠蛮族,不乏歌功颂德之意。此时圣人慕道贬佛,佛家信徒常结交朝廷官员,以求庇护,倒也不奇。我听得絮了,低声叫了夕岚,便欲起身,却听法师道:“怎料那盘瓠蛮族尚有余孽,其心不死,在李公到汉中述职时,跟随李公,将李公推落沔水之中……” 我眉头一凝,又坐了回去。夕岚捂嘴低笑道:“九娘可知变文的妙处了罢?”我无心回答,只听那法师道:“李公坠落沔水,从人相救不及。沔水风高浪急,李公不能泳,身子载浮载沉,将为大鱼所噬。这时,忽有一个女子跃入水中,将他救起……你们道这女子是谁?” “是谁?”“是谁?”众人纷纷伸长了脖颈,同声发问。夕岚也兴奋道:“莫不是观音菩萨?” 第55章 那法师笑道:“这位女檀越猜得正是,那女郎正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菩萨知李公乃是大唐李家的血脉,又为民殚精竭虑,惕厉非常,便施妙法,召神术,从大鱼口中将他救出……且说那大鱼凶恶之极,然见了菩萨妙相庄严,亦乖乖伏倒,从此向佛,不再逞凶人间……” 我断未想到我救的那人,竟是现为河南尹、后来又拜相的李适之!我无意间的善举,竟为大唐救了一位未来的宰相!若非身在寺院之中,我简直要给自己午餐加个鸡腿。 只是第二日我又到了附近的白马寺,听白马寺中的和尚讲变,变文中竟也穿插了这个故事。我心中生疑,向法师询问,却得知这故事是李适之命人抄写,送到洛阳寺院中,请和尚们代为传唱的。李适之大动干戈,到底是因为感念那所谓的“观音菩萨”之德,还是别有用意?我在白马寺中住了几日,又听僧人将这故事讲了两遍,仍是思而不得其解。 莫非……他自称被神佛相救,是要为自己造势?可是他既是宗室子弟,仕途起点又高,又有什么必要造势?总不会是想造反罢? “我原也没想领这件功劳。但他四处传扬,我更加不敢领了。”我站在摄摩腾的墓前,对夕岚抱怨道。 摄摩腾和竺法兰是中天竺的两位僧人,他们应汉明帝使者之邀,从西域结伴而来,越过沙漠,到了洛阳,在白马寺译出了《四十二章经》,死后也葬在寺中。这两位高僧是最早在中国译经的人,而我现在又做着翻译工作,便来拜一拜他们两位。 “啊!那个救了李公的人是九娘?”夕岚惊呼出声,又捂住嘴。 我撇了撇嘴,用极小的声音嘀咕:“李公?” 我记得我那年见到他时,他年纪也不很大,今年都不知有没有四十岁,竟也要被尊称一声“李公”了?从三品的高官就是不同呢。我忍不住替裴公抱不平。要知道,裴公的仕途,已经是极为顺畅的了,他从小是神童,二十岁做了秘书省正字,一路未有半点蹉跎,三十几岁当上长安县令,这份履历在高官之中也算得上非常精彩。但这个李适之,也不知是不是占了宗室身份的光,升迁好像比裴公还快些。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阿郁救了李公?” 我吓了一跳,连声否认:“不是,不是。”转过身来,却见一名女郎含笑立在不远处,身姿纤弱,相貌娇柔,身边带着两个侍婢,正是王维的另一个崇拜者——我在西京大慈恩寺和东都龙门山见过的那位。是的,王维的另一个崇拜者。这么说听起来有点奇怪,但……这难道不是最直接、最清晰的描述方式吗? 当然,她有其他的身份。裴公做江淮、河南转运使,主管漕运,郑州刺史崔希逸和河南少尹萧炅是他的副手。而这位崇拜者,是崔希逸的女儿,在族中排行十五。去年年末,我在裴公家里,第一次正式见了随父亲来赴宴的她。 崔希逸给我印象很好,但这位崔十五娘,始终让我不大舒服。 她可比剑南那位张五娘差多了,我莫名其妙地想。但既然彼此知道了身份,该有的礼貌总是要有的。我微笑道:“崔十五娘也来拜谒两位高僧的坟茔吗?” 崔十五娘笑着点点头:“二位高僧跋涉绝域,来到中土,译经弘法,功德非浅。我自幼喜好佛学,不能不来拜谒一番。” “那,崔十五娘请自便。”我望了眼她手里的香,“狄梁公墓也在这边,我去拜祭了。” 崔十五娘好像每次看到我,都要多说几句:“狄梁公?听说他在大理寺时一年内断狱无数,事涉一万七千人,竟无一人诉冤,想来,说他是大唐第一断狱能臣,亦不为过。阿郁有父如裴相,也难怪会敬慕狄梁公这样的干臣。” “啊,是。” 大唐第一神探是来俊臣,才不是狄仁杰。我在心里讲着冷笑话,客气地走了。 好不容易在崔十五娘这儿遮掩过去,我仍然不懂,李适之大肆宣传有菩萨救他,是想做什么。做狐妖也就罢了,做菩萨?我没这个胆量。 这份疑惑一直持续到我回家——我一回家,便见家中众仆婢皆神色惴惴。裴公素来善待下人,是何事让众人不安?我悄声问时,侍女道:“张相公来了,与阿郎在堂中争执哩……”望着手中的茗饮,一副为难之色。我顺手接过,道:“我替你去送。”我至今仍未见过这位大唐名相,据说他风致绝俗,罢相之后,每选官员时,李隆基总是问:“风度得如九龄否?”我借此一见,也是极好的,哪怕他正在吵架也行! 我走到堂下,只见得张九龄的六合靴与裴公的靴子并排摆在阶上。我深吸一口气,正欲入门,忽听得堂中有人道:“裴兄此言,我不同意!东汉崔瑗之兄为人所害,崔瑗手刃报仇;魏朗的兄长亦为人所害,魏朗白日操刀,杀其人于县中。二子父亲身死,本就冤枉,二子稚年孝烈,能复父仇,何其难得?断不可杀!” 我猛省,想起这是开元年间一段有名的公案:监察御史杨万顷冤杀张审素,致使审素二子皆流放岭表。他们逃归洛阳,手杀杨万顷于都城,又系表于斧,言父冤状,逃到汜水时,被有司擒获。张九龄认为二人纯孝,宜加矜宥。裴公与李林甫则认为该当杀之。 果然裴公道:“国法不可坏。张兄,若此途一开,冤仇辗转相报,杀人者皆可免死,将置国法于何地?” 第56章 张九龄道:“孝子之情,义不顾死。世间谁无徇孝之心?谁无正道之念?二人父亲冤死,又无申告之门,此时国法又在何处?裴兄以国法为重,然国法不外人情,我辈读圣人书,何能罔顾书中宽仁之义!” 不独两位宰相辩得激烈。我每日在典客署中,也能见到大家为此事争执,还不时听到朝中关于此事的热议。其中之一,便是河南尹李适之以为二子孝行可悯,接连向圣人上了数封奏疏,言辞激烈,都是为二子辩护的。 我是与养父一样认为法不可废的,初时只当李适之和张九龄一样读了太多圣贤书,处事以仁善为本。后来又想,他剿灭盘瓠蛮族时,何曾手下留情?因此时常不解。直到有一日与养父说起此事,裴公屏退仆婢,轻声道:“李公乃是太子承乾之孙,怀州别驾之子……” 我顿时大悟。李适之祖父、太子李承乾当年在宫闱斗争之中失败,含恨而终,太宗下令葬以国公之礼,最终李承乾也未能陪葬昭陵。而他的父亲李象,更是一辈子只做了怀州别驾这样的小官。他为人子孙,知道父祖经历坎坷,心中想必郁郁,因此见到二子为父报仇,才会如此触动罢?[2] 这件事挑动着洛阳仕女的心弦。洛阳百姓大多如张九龄、李适之一般,认为该当活之。然而皇帝最终下敕,命令河南府杖杀二人。士民皆怜二子孝行,为作哀诔,榜于衢路,敛钱葬之于北邙山。众人又恐杨万顷家人掘二子的坟冢,便又为他们起了数处疑冢。 [1]李适之治理洛水,在开元二十四年,本文中将其提前一年。 [2]张家二子量刑之争,见《资治通鉴》开元二十三年部分。但说李适之支持张家二子不死,是我编的。 第25章 且尽平生嫁娶缘(王维) 第二日早晨,他早早辞别,回家去接母亲,一起去福先寺听讲经变。福先寺是皇家寺院,堂宇宏美,林木萧森。讲变结束后,听讲的信众三三两两从变场中步出,意犹未尽,讨论着变文情节。 “佛说:‘无尽意!是观世音菩萨成就如是功德,以种种形,游诸国土,度脱众生,是故汝等应当一心供养观世音菩萨。是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是故,此娑婆世界皆号之为施无畏者……’如今听法师讲的,观世音菩萨果真显灵于人世间哩。” 崔氏悠悠念着《法华经》。她年已五十有余,穿着暗蓝绸衫,深青长裙,面上带着笑意,颇为慈蔼。她注意到,长子有些神思不属:“怎么了?” 王维双眉微凝,想的却是那年在汉中的事:那日阿妍回邸店甚晚,与他在邸店后园的小径上相遇。他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说贪看沔水风涛,便误了回家时辰。可他自幼清心礼佛,又习练琵琶,五感敏于常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分明嗅得她身上隐隐有丝水气,低头看时,见她鞋袜也更换过了,而她当晚又发起烧来。他虽感异常,却未多想,只道她一个小女郎家也该有些小秘密,直到今日听讲,那个出自李适之本人之口的故事,明明白白点出了“观音菩萨”救李适之的时日——正是他们在汉中的时候! 他笑道:“儿子只是在想,这观世音菩萨,儿子似乎识得。”他语调清平,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事。崔氏本拟笑骂“你胡吣些什么”,然而她瞟了一眼长子微攒的眉心,便没有出声。 王维重新开始做官了。又一次过上了这种早起入朝视事、中午在官署吃完饭回家的日子,他并没觉得不适,但预料之中的那种欣喜,也没有持续多久。 这天的清晨,许多臣子照例聚集在皇城门口,等待门开。有的人还未用过朝食,于是急急吃着怀中揣来的蒸饼,不免又被人取笑道:“仔细如武后时的张衡一般,遭御史弹劾!” ——武则天时期有个叫张衡的官员,位至四品,将加一阶成为三品,却因见到路旁蒸饼新熟,买了一只在马上吃,而被御史弹劾,最终武后决定不允他升官。 众人一时大笑。吃蒸饼的人则面红耳赤,反驳道:“圣人英明睿智,岂是武后可比?” 在这一阵阵笑声中,王维见到河南尹李适之负手立在门旁,身上绣着如意纹的圆领紫袍熨得平整之极。他身量高大,兼且肩宽胸挺,这身紫袍穿在他身上,正是气势沉雄,腰间束的玉带在温煦朝阳下闪着淡淡光泽,衬得他于威武之外多了几分清润。王维见了他如此人物,也不觉暗自赞叹。在他面前,自己这身低阶官员的青袍,确乎显得寒微。 李适之留意到王维的视线,向他微一点头。王维彷徨片刻,走了过去,拱手为礼,笑道:“下官是中书省新任的右拾遗,姓王名维,字摩诘。” “原来是太原王摩诘!”李适之官位虽高,平素却没有多少自矜的气息,笑得很爽朗,“君之才名,我亦有所耳闻。”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维道:“下官昨日随母亲听讲变,听说了李尹为观世音菩萨所救的事,实在感人。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李适之听他说起变文之事,又笑了:“王拾遗只管说。” “下官只是不解,李尹何以得知那女郎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呢?莫非当时空中别有异象,譬如祥云梵唱不成?还是菩萨亲开金口,告知李尹的?”王维笑着问道。 李适之道:“实不相瞒,自我将那故事送到洛阳寺庙中传唱以来,王拾遗是第十八个有此一问的人了。”王维赧然道:“下官愚钝。”李适之忙摆手道:“非也,非也!便是再多的人问我,我也甘之如饴。实话说与王拾遗罢:我并不知那是否观音菩萨。我托洛阳寺院传唱此事,全为寻那女郎。若我寻不到她,我才只当她是匆匆一现的观音。” 第57章 王维犹豫数息,才道:“若李尹……寻到了那女郎,该当如何?” “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李适之苦笑了起来,“我何敢如何?自然是看她想要如何了。” 王维一惊,抬眸望着他。然而这时端门徐徐打开,众人纷纷涌入皇城,二人的谈话也被打断。 这半日过得极快。中午时分,各个官署中的众人例行共用了午饭,才逐渐结束视事,从皇城遍植槐树的大道上鱼贯而出。王维从中书省快步走过宣政殿与含元殿,只觉阳光炽烈,照得他略略恍惚,险些与正从门下省出来的裴耀卿撞个满怀。 裴耀卿见他神色匆匆,问道:“王十三郎来我这里,可是中书省有什么公务要交与我们?”王维这才猛省,歉然道:“不,下官……下官是有私事寻裴公。”裴耀卿见他踌躇,便转身折返,将他让进自己视事的公房。 门下省的结构与中书省相似,都是十二间公房两两相对,裴耀卿作为门下省长官,所在的自是位置最好的一间。王维在门口脱了靴子,踏入公房,只见房中一派廓落,并无多余陈设,只中间一扇屏风,案角一枚香兽。地上分两列摆着十余个锦垫,自是门下省众官员会集议事时所用。 他又后悔了,期期艾艾道:“下官……”抬眼却见那屏风非如寻常屏风般题着字或画着山水人物,而是画着一幅大唐疆域全图,周边的邻国也无不清晰历历,东有契丹、高丽,西有吐蕃、回鹘,昭武九姓诸国也在其中。他信口问道:“这屏风好精致!莫非是兵部所制,送予裴公的?”能掌握这样细致的疆域布局的,怕也只有兵部了。 裴耀卿一笑道:“不是。这屏风乃是我家的阿妍精心画就,呈与我的。她说我为转运使,鼎新漕运,若无有地图,不免行事困难,便画了此图。每有远客入贡,鸿胪寺典客署便要讯问远客,图画彼国的山川风土,故此她熟知大唐四疆景况,将这些番邦也画得清楚。女子过问前朝之事,原是不合礼制,然而以她的才略……偶尔违背礼法,大约也无妨。”他说得谦抑,实则拈须微笑,得意无比。 “阿妍原是极聪敏的。”王维低声道。 “你怎识得阿妍?是了,她是崔明昭之妹,你与崔明昭交好。”裴耀卿恍然,又问道,“你来寻我,是为了何事?” 王维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门下省来了。 他退缩了。他清楚,裴公固然热衷实务,却更是一个极其在意礼法的人。裴公做州刺史时,见州人久绝雅声,不识古乐,便上奏请求增添乐器,教习古礼,皇帝给大哥宁王的赏赐每每逾礼,他也顶着风险,上疏劝谏,劝皇帝依礼减省。这样在意礼法的人,却说出“偶尔违礼,大约也无妨”的话…… 裴公是很喜爱这个养女了。 王维搪塞了几句。裴耀卿微一颦眉:“这面屏风怎么了?你见了这屏风,就有些分心。” “裴公……我听见了一篇变文。”王维说。 “变文?” “是。李尹请法师们在洛阳寺庙中传唱一篇变文,那篇变文,是……” 他试探似的,看了眼裴耀卿。 裴耀卿喝了一口酪浆:“我知道。那篇变文,又是李相的小郎君写的,就是那个叫崜的小郎。李尹说他想寻人,却许久未能寻到,李家的小郎就说,要帮他写变文。观音菩萨的说法,也是李家的小郎想出来的。唉,他前番写了阿妍的事,致使阿妍……”他到底是个道德君子,没有继续说出指责李崜的话,只是无奈地笑了,“这回,不知又是哪个女郎,要……”将“受苦”两字咽了回去。 王维也沉默了一会,才道:“裴公,李尹所寻的女郎,或许……就是阿妍。” “……”裴耀卿将盛着酪浆的瓷盏放回案上,简直无法维持温文君子的仪态了。他的注意力甚至没有放在“河南尹寻的人是自家养女”这件事上:“又是这个李家小郎?又来写阿妍?业障!” 王维将那年在汉中的事说了一遍,着重点出了当时的日子。 裴耀卿思索片时,问道:“在你看来,那救了李尹的女郎,多半便是阿妍?” “是。” “还好。”裴耀卿轻轻吁了一口气,“不是什么恶事。这件事你和我知道便够了,别告诉阿妍。” “嗯?裴公是说……” “前番他们传说阿妍是……”裴耀卿顿了顿,觉得难以措辞,“这回若是又传说她是观音菩萨,只怕有人要觉得,阿妍是专门作乱的妖人。传到圣人耳中……” “若李尹亲自寻到了阿妍呢?”同为男子,王维猜得出李适之必定倾心于那所谓的观音菩萨,但他不大想在裴公面前直陈。 然而裴耀卿也清楚李适之的心意。一个男子这样大动干戈,四处寻人,不是为了报恩,就是因为钟情。而报恩么,又大可不必如此曲折,将一个陌生女郎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所以还是因为钟情。 “我无意令阿妍攀附高官宗室。但若是李尹自己寻到了,李尹……倒也不差。”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评价李适之。 王维清楚自己僭越了,却仍是忍不住问:“裴公是想,将阿妍……” 裴耀卿隐隐诧异,不动声色道:“李尹寻遍了长安巷陌,又在洛阳散布变文,请托寺庙,花了无数财力心力。我听说他素来豪迈,不拘细行,却这样用心寻一个人……大约很在意那个人罢。” 第58章 王维无言以对,却听裴耀卿又笑道:“原来和阿妍一同去蜀地的人里也有你,连我也不知。阿妍常常提及她阿兄,有时也说起王少伯,倒是很少说你的事。” 话至此处,已无余地。王维诺诺退出那间公房,只见门下省的官员们来来往往,穿梭于公房之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凝重或轻快的容色,正是官员们视事时常有的模样。只是他们的神色,看在王维眼中,都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第26章 玉面添娇舞态奢(安禄山) 原野平缓开阔,垂柳青青,碧草无垠。幽州军营绵延十里,千帐相连,气势逼人,兵士们的铠甲与战刀,在骄阳下均自闪亮耀目。大军人数虽多,却纪律严整,平原之上,除了时而的马嘶鸟鸣,竟几乎只有轻风吹动草树的声音。 四月的幽州虽已入夏,天气尚不算热。安禄山的背心,却为汗水浸透。他双手反绑,跪在主帅营帐之前,望着端坐帐前的幽州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张守珪。 那是他的养父,平日里原是极器重他的。但——谁教他触犯了军法呢? 他隔得太远,看不清张守珪的表情。他的背后,汗水不断渗出,蜿蜒而下,却为甲胄罩住,不能蒸发,使人格外难以捱受,下唇也咬破了,一缕细细血水自他的唇角滴下。然而此时,他完全无心去注意这些,脑中念头转得飞快,有如电光之速。 张守珪沉默了半日,终是吐出一个字,那个字他却听得无比清晰—— “斩。” 一旁的校尉利落地躬身:“得令!”掣出军刀,走到安禄山背后,低声道:“安将军,对不住了。”便举起刀来。 “且慢!”安禄山忽地暴喝,“我有话要说!” 张守珪站起身来,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扬声问道:“你恃勇轻进,大败于奚人与契丹。依军法合当斩首,复有何言?” “大夫不欲灭奚、契丹两蕃邪!奈何杀壮士!”安禄山大声疾呼,声震四野,连平原上的野草,都似因他这一呼,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大喊之后,便昂首看着张守珪,双目神光湛湛。 张守珪怒道:“我何尝不欲灭奚、契丹!只是军法所在,不得不行。你触犯军法在先,如何敢发大言,自居壮士!” 他面上俱是怒意,然安禄山听他盛怒,反而心中大定——张守珪若是铁了心肠要斩他,必无心思再说这些。而张守珪素来最是护短,他允安禄山自辩,便是存了活他之意。安禄山一抬下巴,大声道:“禄山到大夫帐下以来,先为捉生将,每与数骑出,辄擒契丹数十人而返。后又为偏将,而至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与奚、契丹大小数十战,所向无不摧靡,非壮士而何?禄山愿戴罪立功,待到两蕃尽灭时,大夫再斩禄山不迟!” 张守珪又向前行了数步,直到跪着的安禄山身前,一双眸子回视于他。张守珪自少年时即为边将,在河西镇守多年,屡次大败吐蕃,杀人无数,兼且魁伟高大,一身神威凛凛。纵是安禄山自许骁勇,见张守珪盯着自己,也不由得心中打颤,只是当此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仍是不敢退缩,直直望着张守珪,眼中尽是真诚无畏。 终于张守珪打破沉默,长声道:“你讨契丹失利,依军法当斩。但你素日勇锐堪为三军表率,我现今便将你执送洛阳。你是生是死,便由圣人一言而决罢!” 安禄山大喜,连连叩头,汗水从额上滴下,浸湿了地上的草叶。他嗅着青草的馨香,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因自己生得肥胖——此时武将肥胖强壮原是为人所称赞的,但他也实在肥胖过度了——张守珪不止一次流露嫌恶之意,要他少吃些。他暗暗对自己发誓,若能逃得此劫,定要少饮食,多骑射。 然而,到了洛阳皇城那座幽深宏大的殿宇里,面对这个世间至高无上的皇权,那种境况……其实远比在幽州更令人难捱。 “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那个个子不高的宰相张九龄说道。 他跪在众人身后,只能看得见张九龄挺直的肩背,身上剪裁合体的深紫官服,和手中洁白的玉笏板。他自幼流离,读书甚少,不知那“穰苴”是什么典故,但孙武练兵,连吴王的宫嫔都斩了的故事,他久在军中,却是听过的,当下不由得两股战栗。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那高坐堂上的天子,终于发话了:“我听张守珪说此将甚是骁勇,若就此斩首,不免可惜。” 安禄山心中一喜,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不敢看天子,只听得天子的声音甚是沉稳。 另一位宰相道:“前番张家二子为父报仇,圣人以法不可坏之理,杖杀二子。如今禄山依军法当斩,臣以为,军法亦如国法,不可轻废。” 这位宰相身材瘦削,想来便是裴耀卿了。 “臣与张、裴二公想法相左。臣以为,如今诸蕃未破,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禄山勇武异常,不合轻易斩杀。何如令禄山戴罪效力?”说话之人亦穿着一身紫袍,正是第三位宰相李林甫。 天子沉吟片刻,道:“那胡儿安禄山,你且抬起头来。” 众朝臣纷纷向两侧避开,让皇帝可以看清安禄山。安禄山抬头,只见天子双目如电,炯炯凝视着他,竟不由得险些又低下头去。圣人的年齿与他养父张守珪相似,眉目间也均有一种凛然难犯的威严,只是张守珪所挟,乃是多年为将,冲锋陷阵之威,而圣人所存,则是为天之子,以主神器的不上之威,两者相去,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只听得天子问道:“事到如今,你有何话说?” 第59章 安禄山昂然道:“回圣人的话,禄山本不畏死,只是禄山深受唐恩,尚未见奚、契丹两蕃为大唐所灭,心不甘耳!” “巧语欺人!”张九龄嗤声一笑。 “守珪报说,禄山素习两蕃地理,知其山川井泉。今若杀禄山,守珪帐下岂非少了一得力之士?”李林甫道。 “禄山失律丧师,于法不可不诛!”张九龄扬声道。 天子道:“朕意亦同李卿。” 张九龄趋前一步,大声道:“臣观其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 “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害忠良!”天子顿了一顿,又道,“朕意欲削去禄山军职,令其在军中白衣效力。卿等不必复言。”挥手令安禄山退下。 安禄山小心倒退,直到殿门。他迈出那高高的门槛,方才轻舒一口气,望向洛阳宫苑之中花树掩映的琼楼玉宇——这是他第一次有幸入到禁宫之内,眼中所见无不奢华,连大殿檐边的瓦当,花纹都富丽繁复。 九死余生,他心中却并无欣喜之感,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茫然与不甘。 他实是受够了这种生死系于人手的感觉。 “我们欲待前往饮妓家中。安郎可有意同往?”押送他前来洛阳的两名校尉笑问道。他们拟在东都休息数日,便归返幽州。 安禄山一路担惊受怕,又在宣政殿中经历了一番生死惊险,疲惫之至,本欲待在邸店中睡觉,但他不知怎地,只想好好看一看这个城市,于是应道:“善!” 到了诸妓群集的坊曲之中,三人才发现自己身上钱财都不算多,便只够在较入流的饮妓处观一曲舞,或是在不入流的卑屑女妓家中宿上一夜。那两名校尉低声商议后,便自去寻妓眠宿,唯安禄山打听一番,闻得妓中名响铮铮者,多居于偏东一侧,内中有一名唤罗团儿的,最是善舞,便自向东行去。 到得罗团儿家询问,原来罗团儿这日确曾安排下柘枝舞。安禄山只道可以观舞了,却不想一名锦衣侍女盈盈迎出,笑问他要名帖。安禄山岂有名刺?只得告罪道:“某乃幽州军中一小卒,因慕罗大娘声名,欲观罗大娘一曲舞……”竟比在宣政殿上的生死关头,还要忐忑几分。幸得那侍女见他人物不俗,也不敢自专,反身去问了罗团儿,便请他进去。 安禄山随着那侍女转入后堂,一路上只见堂宇宽静。庭中前后植有各种珍奇花卉,更有碗口大的牡丹开得艳极盛极,皆是安禄山在东北从未一见者。又有水流淙淙,声如溅玉,池中怪石垒成嶙峋峭壁,颇见主人胸中丘壑。 到得后堂时,锦筵已开。三声画鼓响过,舞乐便开始了。偌大的堂中四边坐满了人,安禄山也不及细看那壁上挂的波斯壁毯,几上摆的狻猊香兽,架上陈列的吐蕃银瓶,只感自己一身风尘,实在于这堂中脂香粉腻的氛围落落难合。 这时头戴缀着明珠的小绣帽,足穿一双红锦靴的罗团儿出场了。她姿态绰约,只一个踏步,一转眼眸,便现出风华万千,连眉间牡丹形状的花钿,都似活了起来。安禄山情不自禁便要叫好,但见得身旁众人均都不敢出声,便压住了喝彩的念头。 罗团儿身上的紫罗衫甚是轻薄,随着她的踏步不住抖动,教人想见那罗衫之下的无尽春色。这时画鼓声转急,她纤腰一扭,便踏着节拍飞舞起来,珠帽上的流苏也随之颤动。她不住变换姿态,时走时跪,时蹲时跃,时而甩动她长长的罗袖,时而向众人抛个眼波。她展开纤细的双臂时,便似要拥抱这世间一切的人事;她踢动穿着缬花绔的双腿时,便像要跨越这世间的千山万水。她的脖颈生得好看,每当昂头时,便在紫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纤长洁白。 安禄山咽了口口水。他只觉她的脖颈好美。 他爱上了这个女子。 不,他不是因她的舞而爱上她的:她的舞虽美,可柘枝舞本就是来自康国,他自幼见惯,他的妻子康氏也会跳。只是,他自幼所见的那些舞者,大多装扮寒素,没有罗团儿的罗衫绣帽,花钿锦靴。她们起舞的所在,也大多简陋,不及这堂中的高华之万一。 她的衣装,她的脂粉香气,她的窈窕舞姿,是京洛才有的。洛阳这个城市的繁华与美好,浸润在每一个居民的衣衫发肤、每一处坊里的青砖灰瓦之中,从洛水的道道烟波中透出,也从眼前这女郎的舞姿中透出。 她就是洛阳,洛阳就是她。 若我一朝为天子,当定都洛阳。安禄山这样想着,直到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定定神,继续看罗团儿的舞。这支舞已近尾声,罗团儿跳得更加急了,明亮的灯光下,她的影子仿若翩翩彩凤,她的腰身变得越来越软,淡紫罗衫早已为汗水湿透,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姿曼妙,令人遐想。众人都盯着她纤细的腰肢看个不住,安禄山却直直盯着她美丽的脖子。 他爱上了这个女子。 他想掐断她纤白的脖颈。 也许,占有一种事物的最好方式,便是毁了它。 那么,若要占有这个天下呢? 第27章 凉州七里十万家 盛唐之时,河西、陇右二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繁而人富乐。后世学者曾说,河西之有凉州,便如中夏之有洛阳。凉州东有峡谷,西有草场,南有祁连山脉,北有戈壁大漠。祁连山上终年积雪洁白,每到夏日,山边却有融雪化水,飞流而下,汇聚成河,灌溉滋养着凉州一地。而北面的戈壁滩大漠孤烟,落日长河,景色更是奇绝。 第60章 凉州人烟铺地,闾阎相望,桑麻翳野。葡萄酒熟,酒楼青旗扬展,楼下女郎当垆卖酒,楼中美貌胡姬伴客,往来的客商携带着宝石、丝绸、香料,在武威城中的市上交易,市中有人吹着筚篥讨赏钱,擅长西域莲花舞的“羌儿胡雏”们在宴席上、酒楼中翩然起舞,以佐酒兴…… 长安虽也颇受胡风熏陶,终究不如凉州作为边塞胡风之炽。我这次来河西,其实算是假公济私:我们将大食使团一路送到凉州,他们离开后,我就在这里好一番游赏,将在鸿胪寺典客署里只听过、没见过的胡人风俗看了个遍。但是除了游赏之外,更有一件事,沉甸甸压在心头: 历史上,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本与吐蕃边将乞力徐约定不再兴战事,使两国人民共同在边境休养生息,却因宦官赵惠琮假传圣旨而只得出兵突袭,大败吐蕃,自此两国盟誓决裂,吐蕃不复朝贡。崔希逸也最终愧悔而死。王维年谱中记载,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于今年秋天出塞到凉州,就是为了宣慰大胜的河西将士。 我既然预知历史,是否能提前向崔希逸说明宦官乃是矫诏,从而阻止这场大战?为此,我行前特意向养父裴公要了他的名刺,只为见到节度使崔希逸。两日前,我已提前将名帖送到崔宅,约定明日上门谒见。 现在才只二月初,凉州冰还未化,仍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唯有饮酒可以驱除寒气。既知可以设法让唐蕃人民避开一场大战,我也自欢欣,便走向酒楼,欲待小酌一番。 我要了一壶葡萄酒,独自坐在楼头,喝了一阵,忽听得有几个士人为诗歌争执起来。其中一人道:“王摩诘的‘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豪气万千,原胜于众人之作!”另一人道:“不若王校书‘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更有一人道:“二人之诗,皆不如王季凌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时却有一个女子清脆声音道:“李太白之诗作非但不逊王摩诘、王校书、王季凌,且远过之!‘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几句一出,不止羞煞今人,也羞煞古人!” 李白现在的诗名,远不及王维、王昌龄、王之涣等人,是以她一发此言,士人们议论纷纷:“李太白?那是谁?”“这几句确是苍凉壮阔,气势非凡。” 我回眸看时,惊呼道:“绮里?!你怎地在此?” 那女子肌肤苍白,鼻子高挺,正是王昌龄转送李白的那个粟特小侍女绮里!绮里见了我,也很惊喜:“我家主人要我代他来凉州寻访一位旧友。” 我见到故人,很是兴奋,招呼她同坐,对饮了两杯。绮里见我只是浅酌,笑道:“在蜀地时,九娘最是善饮,怎地今日反而不喝了?” “明日有约,不便多饮。”我说。 绮里打趣道:“莫非是要见哪个男子?崔郎与王郎可知晓么?” 我脸上发烫,压低音量,笑道:“你只管胡吣!实话与你说罢,我要去访的人是崔节帅。朝廷遣来的宦官赵惠琮要崔节帅出战吐蕃,但崔节帅本不必出兵。我正要去告知节帅此事,要他不必坏盟,两国边境平靖如前,岂不是好?” 绮里拍手道:“若得边疆宁靖,自是再好不过!不过,九娘你是从何得知此事?又为何说崔节帅不必出兵呢?” 我一时语塞:“那赵惠琮……那赵惠琮……”那赵惠琮乃是矫诏,我因熟知历史,这才知晓,但这如何能说与绮里?当下只道:“喝酒,喝酒!” 我们又喝了几口,她一指窗外,赞道:“那个女子跳得真好!” 我探身看去,只见楼下一个卖艺的胡女在人群中跳柘枝舞。看了片刻,我回过身,笑道:“此舞甚有豪迈壮阔的边塞风调,然精细处仍是不及中原的舞姬了。” 绮里正为我添好一杯酒,笑道:“罢了,九娘见多识广,不比我这个小小婢子初到边关,见了什么都觉新奇。” 我拿起酒杯,扑哧笑道:“你是胡人,那么大约也算是西域人氏罢?到了河西,不觉得亲切吗?你家乡在何处?” 她低了头:“我父亲死得早,母亲携我在中原辗转流离,我也不知我究竟算是何处的人了。” 我甚悔问了这个问题,连忙劝她喝酒。绮里忽道:“我知九娘精熟波斯语与胡语。不知九娘可有心再学一学吐蕃语与突厥语,与我一同将我家主人与王郎、崔郎、王校书的诗译成蕃语,传到外邦?” 我一听,大喜过望,不觉拍案笑道:“你竟也作此想!” 当下我们絮絮说了半日,制定了许多翻译计划。 ——然而世间的事,每有不当意者。 我好像睡了很久。眼前的世界什么也没有,唯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一层又一层。我在黑暗中拼命挣扎,却又被那泥沼般的黑暗拖曳、拉扯,而终于跌落下去,再也抬不起身,睁不开眼。躯壳和五感都似为那黑暗所封闭,只有撕裂般的头痛无所不在。 “九娘!九娘!你醒了!”夕岚扑到我身上,大哭起来,我这才看到她眼睛红肿,显然已哭过很久。 我吃力地抚摩她的头,勉强笑道:“休哭,休哭,我好得很。” “好什么!你感染风寒,已经昏睡了五日了!” “五日?!”我大吃一惊,忙坐起身来,只觉又是一阵头晕,却也顾不得了,“我要去见崔节帅!” 第61章 “我的九娘!”夕岚哭道,“我主人临行前将我送给你,便是要我好生服侍你的。现今你病成这番模样,我有何脸面再见我主人?!” 我来不及安抚她,只取了衣裳鞋袜穿上,跌跌撞撞就往外走,夕岚苦劝不及,只得随我出门。我到了城北崔希逸府上,府中仆婢却说崔希逸不在家。我问崔希逸何时回府,他们推诿再三,就是不肯实说,直到我怒而搬出养父曾为崔希逸官长的身份——裴公为转运使时,崔希逸是他的副手——他们才告诉我,崔希逸是出征去了。 我怔在当场,头顶如有一盆雪水猛然倾下。 第28章 佳气红尘暗天起 那场靠偷袭而得到的大胜,终究还是来了。赵惠琮矫诏令崔希逸袭吐蕃,崔希逸不得已,发兵自凉州南入吐蕃境二千余里,至青海西,与吐蕃战,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乞力徐脱身而走。 凉州城中人人欢庆,皆是大战得胜的欢欣气息。而我晃晃悠悠,走在凉州市集之中,无处可去。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穿越女,试图通过自己已知的历史,改变众人的悲惨命运于一二,然而就连这点痴心妄想,也终究不可实现吗? 那么,更大的战乱到来时,我真的还能在安禄山叛军的刀下,保全我想保全的人么? 我捂紧了胸口,那儿揣着一本我最珍爱的书,一本从21世纪带来的书:《王右丞集笺注》。每当我痛楚时,每当我迷茫时,摸一摸这本书,便会获得力量。 可此刻,纵是这本书,也不能拯救我了。我跌跌撞撞地走着,迎面而来的路人无不闪避,我也不在意,只觉得身上好冷,张口呵出的尽是白气。我抬头,只见繁闹市肆之中一面青旗飘扬,正是那日我与绮里喝过酒的酒楼,便信步上楼,要了一大壶酒,只图一醉。 然而这唐朝的酒啊,度数太低!我醉不了——醉不了! 我一杯接一杯地将酒倾入口中,喝了半晌,仍是毫无醉意。我抬眸,忽见窗边一个穿一身圆领青袍的男子,也是如我一般,一杯一杯地喝着。他肩背挺得笔直,但那举杯的动作间,不知怎么地,就露出一种萧瑟来。我生出同病相怜之意,扬声对肆主道:“那位郎君的酒钱,算在我账上。” 那男子回过头来,虽似诧异,仍是冲我一笑:“小娘子美意,某却之不恭。” 我平日看惯了王维、崔颢,寻常的美男子再不能入我眼,然初见此人,还是暗赞了一声:好英武的人物!两道剑眉直飞入鬓,一双凤眼威仪深重,鼻若悬胆,鬓似刀裁,肩背挺直,一看就是行伍里熬练过的。我不由问道:“河西大胜,众人皆欢,郎君何以独坐寥落?” “两国通好有年,各去守备,吐蕃畜牧被野,凉州士民安乐。如今盟约一朝破坏,两国自此再无宁日,某为大唐子民,有何可庆!有何为欢!”男子字字掷地有声。 这话真真说到了我心里,我断没想到,在河西还能听到如此议论。我不觉拱手,肃然起敬:“敢问郎君名姓?” “某姓安,名重璋。未知小娘子尊姓?”安重璋起身,还了一礼。 “妾姓郁。”我亦起身,举杯走向安重璋,“崔节帅这场大胜……妾亦同安郎是一般的心思。” “哦?郁小娘子作何想法?” 我低声道:“崔节帅本是忠厚之人,想来不愿做出偷袭之事。多半是来传旨的中贵人要崔节帅出征,崔节帅不得不为而已。”[1] 安重璋点头道:“是。想必中贵人欲求功劳,便向至尊奏称,吐蕃无备,节帅若行掩击,必有大获。” “中贵人乃是矫诏……”这话我和任何人都没敢说过,此刻对着这素昧平生却与我想法一致的安重璋,却忍不住了。 安重璋想了想,摇头失笑道:“纵然他矫诏,你道他当真是矫诏么?” 这话说得极绕,我受了打击之后反应迟钝,当下呆呆望着他。安重璋轻声道:“纵然此次崔节帅出兵当真是由于中使矫诏,至尊也必因他大胜,而欣悦之极,哪里还会去在意中使是否矫诏?” 他此语直如醍醐灌顶,我猛省道:“甚至……中使的意思,本就是天子的意思也说不定……” 安重璋道:“以某所见,多半还是中使矫诏。” “此次崔节帅掩袭吐蕃,斩首二千余,吐蕃必然记恨,日后多半又寇河西。”我叹道。 安重璋苦笑道:“节帅颇识谋略,且河西近年兵马强壮,若是吐蕃又来,他当可击破之。但两国交兵,于我边民实无好处。此外,金城公主嫁在吐蕃,故而吐蕃与大唐得享数年平靖,但边事之重,岂能尽系于女子裙带?若金城公主一旦过世,只怕……”摇头不言,剑眉深蹙。 “安郎熟知军事,可是在河西军中么?”我问道。 安重璋摇头道:“某如今不在军中效力,只是世代居住河西,善养名马,且家父曾为河西节度副大使,故而某亦曾随父辗转河西军中,于军事耳濡目染而已。实不相瞒,武德、贞观年间的凉国公安讳兴贵,便是某之曾祖。” “原来安郎乃是凌烟阁功臣之后!”我一拱手,“难怪远见卓识,不同凡响。” 安重璋笑道:“只盼不辱家声罢了。倒是郁小娘子关心国事,远胜寻常女子,想必出自两京高门贵族。” 我笑道:“妾孤贱之身,岂有阀阅。只是妾在鸿胪寺典客署中为译语,故而听得不少边事。” 第62章 我和安重璋谈论许久,彼此都甚为心许。我自穿越到大唐以来,所见的尽是王维、崔颢、王昌龄这些诗礼自持的文士,还是第一次见到安重璋这样英气勃勃,又能与我会心讨论政事的武官。我们直聊到宵禁将至,约了三日后再见,便各自回家。 我回到家中,换下一身酒气的衣裳,蓦然怔住。 怀中那本《王右丞集笺注》呢? 数日来,我翻遍了衣裳和房间,也回那天喝酒的酒楼问过,也沿路寻过,都找不到那本书。我懊恼无极,只恨自己太不小心,竟失了除却王维本人之外,我在唐朝唯一可寄托情思之物。 这日转眼到了与安重璋约定的时辰,我心事重重,慢慢走向酒肆,却见安重璋早已在楼头候我了。他看向我的双眸光彩如前,仍是充满着大唐儿郎的自信与激昂,却也似乎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内容。 我坐下,照旧点了一壶凉州葡萄酒。安重璋笑道:“我睹郁小娘子今日似有心事?” 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失却一件紧要之物,难以心甘。” 安重璋笑道:“不知是何紧要之物?” 我揉搓衣角,低声道:“乃是一卷诗集。” 安重璋持着酒杯,在掌中把玩片刻,问道:“我们坐到那厢去如何?”一指旁边几间被木板隔出的雅间。我与他男女有别,又非亲眷,单独坐在房间里原是不合礼法,然我自与他初见,便甚是倾慕他身上的英武气息,心知他绝非会作奸犯科之人,便点了点头,招呼肆主将我们的酒菜挪到雅间之中。 坐定之后,安重璋抬眸,望向窗外,半晌没有说话。我本就有心事,也便不语。安重璋喝了两盏酒,缓声道:“我生长边地,不知两京风物之美,只有在家父入京朝集时,随家父去过两次长安。”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只默默听着。安重璋道:“朝集皆在正月,天寒地冻,我亦只见过冬日的长安早梅开放,不曾在草长莺飞、花发蝶舞之时看过曲江的烟水,亦未曾看过杏园中盛开的杏花。听说慈恩寺大殿南侧池中莲花别有洁净美态,每到夏日,青枝绿叶,菡萏齐秀,我亦不曾见其生、视其长,睹其盛、惜其衰。” 我点点头:“长安的春夏原是极美的,然秋日时玉宇澄清,爽气袭人,终南山上树叶或黄或红,亦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安重璋道:“除却美景,长安城中更有人文之盛。西域的金桃盛在侍女捧上的银盏之中,小娘子们用两市妆肆买来的胭脂装点双颊,西市有人卖艺,吞火射箭,走绳顶竿,诸多花巧无所不用,待到上元赏灯之夜,更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游人如织,金吾不禁。长安除了最美貌的女子,最威严的君王,还有最卓荦的才子,最优异的诗人。我记得我少年时读到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心中震撼无极:‘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好一句‘佳气红尘暗天起’!当真写尽西京风流。” 我听他言语之中描绘出一幅长安美景,微笑道:“改日安郎若到长安,我愿带安郎游慈恩寺、终南山,并引安郎见见几位极好的诗人。” 安重璋双眸忽地迸发精光,厉声道:“可叹长安美景如斯,小娘子怎忍心见它一朝毁于叛军铁蹄之下?”他手扶桌案,探身而前,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离我只有半尺之遥。 “——小娘子,你告诉我,什么是‘安史之乱’?!” [1]中使、中贵人指宦官。 第29章 奈何无计拯倾颓 我大惊,骇然道:“你,你怎会知道安史之乱……你……你明明……” 你明明是古人,不是穿越者!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到我面前。 ——正是那卷清人赵殿成注的《王右丞集笺注》。 我拿起书,讷讷道:“你……你……” “不错,我读了此书。”安重璋顿了顿,俨然对于把这种装帧形式称为“书”不大适应:唐朝传世书籍多赖手抄,且多为卷轴装,连线装书都尚未出现,遑论一本20世纪出版的钤印平装书。 “书中的注训提到,安史之乱中,叛军攻陷两京,安禄山在洛阳自立为帝。” 我心中惊涛骇浪不住翻涌,嘴唇颤抖,额头汗水渗出。 安重璋肃然道:“如今雕版印书只印佛经,清晰如此书者,我尚是首次得见,且这书中述说许多未来之事。郁小娘子,你究竟是何人?” 我此时竟不知是忐忑,是惶恐,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世间,终于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知道了那场终将到来的巨大叛乱,那场几乎毁了唐国国运的叛乱,那场被称为中国历史的转折点之一的叛乱。 这世间,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分享我的惊惶,我的担忧。 我泪水流洒,竟不觉伸出双手,握住了安重璋的手。那是一只握刀舞剑、按辔控缰的手,沉稳厚重,与王维、崔颢等人握惯了毛笔的手自是不同。 这只手,能够拯救这个国家吗? 安重璋反腕握住我手,沉声道:“小娘子休要流泪。既知将有如此大乱,我们精心预备,或可避免此乱。” 我听他言辞之中信心昭然,也多了些勇气,颔首道:“好。依我之心,恨不得早早杀了安禄山这厮。” 第63章 安重璋叹道:“杀了安禄山,未必不会再有他人作乱。” 我疑问道:“安郎何以如此说?” 安重璋道:“其一,若是杀了安禄山,圣人自会任命他人镇守幽州、平卢。此人难道便必定不反?其二,杀了安禄山之后,圣人若是改易策略,将原由安禄山所掌之兵分付他人,以分边帅之权,边将手中兵权变少,便再不能如从前一般,随意征讨四夷,边境还要时常为四夷所扰。是以若你我处在至尊的境地之中,也未必能作出更好的安排。” 我毕竟不如他熟知军政,听得此言,只觉甚是有理,不免泄气。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应当预先杀了此贼。”安重璋道,“郁小娘子,你在长安不识得可向至尊进言的人吗?” 我苦笑:“我养父便是左丞相裴讳耀卿。但此时安禄山尚只是幽州军中一名偏将,若说他来日必反,有谁会信?况且……”我既知他已读了书中内容,也便顾不得泄露历史了,身子前倾,小声道,“况且圣人后来极为宠信安禄山,若有人言安禄山有反意,圣人便吩咐将此人执送幽州,由安禄山处置。” “竟有此事?!”安重璋切齿道。 我戚然道:“是。李林甫在时,安禄山有所顾忌,尚不敢反。但李林甫去世之后,无人制他,新任宰相杨国忠又频频进言说安禄山必反,安禄山便以清君侧、诛杨国忠的名义,起兵谋反。” “安禄山起兵之后,大唐的将领都有何人?为何容安禄山攻陷潼关?” “封常清因带的是新募之兵,不能守洛阳,只得西奔潼关,闭关不出。圣人大怒,将封常清、高仙芝二人同日斩于军前。而后哥舒翰镇守潼关,因杀了圣人所派之人,为圣人所忌,圣人逼哥舒翰出战,哥舒翰终为崔乾祐军所败。”我思索道,“倒是郭子仪、李光弼的朔方军一出,大胜史思明。” “看来此事关键系于圣人身上。”安重璋叹道。 “但君心难测,我们实难改易圣人之心。” “或者我们从高将军入手,设法收买?”安重璋说的高将军便是皇帝最为得力的内宦高力士。 我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高将军受圣人厚赐,富有畿甸上田、果园池沼,等闲金珠珍宝恐是看不入眼的。我非家资巨万之辈,你虽富贵于我,所能拿出的钱财恐亦有限。纵使你我能收买高将军,安禄山难道不能?难道……难道我们要设法续李林甫之命,使安禄山一直不敢妄动?”我信口喃喃,随即苦笑,“吞丹续命之事,究属虚妄。况且安禄山得以久掌东北之兵,也是出于李林甫的认同。” 我与安重璋商量半日,终是未能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也是,想要避免安史之乱这么一场持续时间与抗日战争一样长的大战,岂是区区两人想个半天就能做到的?最后我气馁了,胡说道:“若是不成,我去与安禄山为嬖妾,借机刺杀他罢。”安重璋忙正色道:“郁小娘子万万不可!该为江山社稷舍命的是我们男人,岂能要你们女儿家自污身体,侍奉反贼?” 我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安禄山肥胖不堪,怕不有二百来斤?我若要用美人计,自己的损失也太大了。我笑道:“我一个女子与安郎谋算了这半日,安郎却还说不要女儿家出力?我单名一个妍字,安郎呼我阿妍便是,‘郁小娘子’什么的,未免生分。” 安重璋从善如流:“阿妍,我行五,你呼我五郎便是!” 我见他不拘俗礼,心中高兴之至,笑道:“我此来河西,最欢喜的事便是结识了五郎这等人物。” 安重璋笑道:“我亦荣幸之至!是了,阿妍,你还未与我说你究竟是何人哩。此书亦不类唐物,”他一指桌上那本《王右丞集笺注》,“书上写着‘清赵殿成注’,‘清’又是什么朝代?”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握住他的手掌,道:“我……我实则来自大唐千载之后的朝代。” 安重璋似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他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是孤身来的么?” “正是。正是。”我忍不住流下泪水,“五郎,你不知……你不知……我漂沦了很久了。没有人知道,我整日为了安史之乱担惊受怕。我想救人……我想救人。” “我知道。我知道。”安重璋捏紧了我的手。“我们一起救。” 第30章 塞北相逢朔漠中 黄沙碛里,本无春夏。时光悠悠,金风渐紧,玉塞秋来。胡天一望,云物苍然。雨萧萧而牧马声断,风袅袅而边歌几处。武威南面祁连山顶的积雪被碧蓝的天空衬得格外洁白,平原之上有武人骑着肥马飞奔而去,而那马在苍茫大漠中小得像一只鸟,也有将领在戈壁滩上弯弓射雕,盖因秋高气爽,目之所及无不清晰,最是适合打猎。 自春徂秋,朝中发生了诸多大事: 三月,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牛仙客非才,引谶书为证。圣人大怒,杖之朝堂后,流放瀼州,周子谅行至蓝田而死。李林甫上言:“子谅,张九龄所荐也。”于是张九龄被贬荆州长史。 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被人诬构谋反,废为庶人,不久又被赐死,死不以罪,人皆惜之。 七月,大理少卿徐峤奏:今年全天下的死刑犯只有五十八人,可见圣朝平治清明。大理狱院向来杀气过盛,鸟雀不栖,近来杀气不复,院中的树上甚至有鹊鸟敢来筑巢了。百官上表称贺。皇帝归功于宰相,赐李林甫爵晋国公,牛仙客豳国公。 第64章 我无以想象张九龄被贬后养父与王维的悲伤与愤慨,只是难过自己不能陪在他们身边。但我……我也有一丝庆幸,庆幸自身如今僻处边地,不在京城,不必如他们一样直面朝堂政局的巨大变化。凉州的天那么湛蓝,瓜果那么甘美,多年后凉州被吐蕃占据,汉人流离失所的悲惨情景还未到来,在这与“金张掖”并称“银武威”的边陲重镇,我尽可暂享远离长安的清寂与繁华。 除了与安重璋合谋对付安禄山,及与绮里学习吐蕃语以译诗歌之外,平日里我全无他事。这日我想起,自己到了凉州数月,还不曾访过大云寺,便起了个绝早,迈步直向城北。 东晋十六国时期,河西的“五凉”除西凉之外,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均以凉州为都,也均崇尚佛教。经过五凉时期的经营,大云寺楼台连绵似云,香火不绝。大云寺本名宏藏寺,因在武后掌权时有僧人向武后献《大云经》,武后命各州建一所大云寺,宏藏寺方改为此名。凉州大云寺内的花楼院有七层木塔一座,高一百八十尺,因与高高耸立的清应寺接近,各自直插天际,被称作五凉奇观。 我登上木塔,只觉胸襟为之一阔。这般意境,与在长安登大雁塔相仿佛,只是举目所见的景色,却全不同了:远处莽莽苍苍的祁连山脉在秋云缭绕之中仿若仙山,北面的戈壁滩则一望尽是苍黄颜色,近处市井稠密,人烟阜盛,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说不尽的繁华气象。 第七层的佛龛中有文殊菩萨像一座。我素来不信神佛,然近来与安重璋密谋,事多不谐,此刻见到这位以智慧著称的诸佛之师,及他手中能断一切烦恼的金刚宝剑,不免有所感动,暗暗祝祷:“但愿文殊师利菩萨借力,让弟子与安五郎想出妙策,拯救大唐于禄山精兵铁蹄之下。”当下深深下拜。 这时身后忽有一个声音笑道:“小娘子许的什么愿心啊?”我听得那声音,心中剧震,回眸望去,只见一个男子一袭青衫,清眉朗目,笑看着我,风姿皎然如日月。 经年未见,他似老了许多。 不,他不是老了。他只是在一步一步地达到他最理想的境界。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我起身,一字一句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王维身子一震,迈步到我面前,深深拥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我。 许久,我方挣脱出来。我脸上发烫,只得没话找话:“在菩萨面前,竟然唐突如是。” “我又不曾受戒。”王维微笑。他这似是永远淡泊宁静的微笑,一直为我所暗暗诟病。我忍不住去戳他的脸:“只管笑!笑什么!” 这下,王维永远完美的微笑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躲开我的手:“顽皮!” 我与他并肩坐在塔中的台阶上。我看着他的脸,只觉连他眼角的纹路都是这般令人欢喜,便伸出手去触碰。王维笑道:“为何一别数年,你仍是十八九岁的模样?阿妍,你莫不是仙人?” 的确,我有时揽镜自照,自来到大唐之后,镜中容颜竟似毫无变易。我想不透原因,但在心存侥幸的同时,也难免有一丝隐忧。 我竟怕,我不能陪着他一同老去。于是我强笑道:“一别数年,你也仍是那风度翩然的模样。我不要只看你这副面目。我要看你蹙眉,观你大笑,听你悲叹,闻你长歌。” “风度翩然?”王维苦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又展眉而笑,“这些年来,我总是见不到你,如何给你看我蹙眉、大笑、悲叹、长歌的模样?” “我不想纠缠于你。”我赌气似的。 “你不能纠缠于我,那——那我来纠缠你好了。”王维平静道。 我结结实实地怔住,嘴唇翕动,眼中有什么欲要滴下。 王维、王维、是王维啊! 他对我讲了这样的话! 一刹那,我只觉得,什么都值了。在大唐挣扎求存的担惊害怕,十数载相思的孤灯冷壁,全都值了!在21世纪时因喜欢时光迢隔的他而生的绝望,来到大唐后见到他与妻子恩爱非常时的苦涩,那些漂沦孤苦,痛苦无奈,全都值了! 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喜欢这样好的他,会有什么不值得呢! 这一瞬间,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崔瑶的话。她曾说:“要他喜欢你,便是煮沙欲成嘉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可——可说出了刚才这样的话的王维,岂是一个不会喜欢人的人呢? 他简直是世上最会喜欢人的人! “你只管纠缠……你只管纠缠。”我的眼泪止不住了,“我只怕……我只怕我不够好,配不上你的纠缠。我怕你纠缠了两日便后悔了。” “嗯……”他端详我半晌,最终道,“阿妍是不够好。阿妍小我十三岁,青春美貌,显得我老态毕现,此其一;阿妍通诸蕃语,而我只懂一门梵语,显得我闭塞寡闻,此其二;阿妍勇气逾常,显得我……” 我忙捂住他嘴,笑道:“当着菩萨的面胡吣,也不怕横造罪孽!” 他一拉我,跪在菩萨像面前,朗声道:“文殊师利菩萨在上,弟子王维今日向郁氏女所言,俱是发自真心。弟子日后必当尽心对待郁氏女,不令她有冻饿之忧,有流离之痛。” 我擦干泪水,亦向菩萨叩首,却又笑着埋怨道:“你为何要选在凉州对我说这些……” 第65章 王维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扑哧一笑,解释道:“以后我回想今日境况,定然时常想回到此地游赏一番,以纪今日之情。可回到长安之后,凉州路途遥远,岂能随意再来?譬如,你何不……何不在长安慈恩寺对我说这些?我便可常去慈恩寺,追忆你我定情之日。” 王维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那我在凉州时,每逢休沐日,都陪你来一次大云寺好了。况且,我以后在你身边,我们又会有许多可堪追忆的朝夕,何必拘泥于今日?” “今日自是不同的。”我虽这样说,却也欣喜于他所许诺的许多朝夕,“你既已来了,想必已经见过崔常侍了?” ——崔希逸因为那场大捷,得了左散骑常侍的加官。 王维颔首。我问道:“崔常侍可还好么?”他摇头叹道:“崔常侍因为背弃与吐蕃的盟约,深感愧悔,瘦了许多。他本是阿瑶的族叔,因此待我比他人亲厚,我故而得机向常侍进言,劝他休要自责。可若换我是他,只怕也要愧悔无极。我奉旨出塞,宣慰这场大胜,可崔常侍何尝想要朝廷的什么宣慰!” 我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朝中乱象纷纷,你出塞来,也是好事。” 王维点了点头,与我徐徐步下木塔,赏玩大云寺中的景致。他忽然笑道:“阿妍,我如今只是监察御史,你身为左丞相之女,可会嫌我官阶太低?” 我瞪大眼睛:“我不如瑶姊美丽聪慧,深通佛理,你可会嫌我鄙陋无知?” 王维沉默了一会,正色道:“阿妍,你可是在意我……我是鳏男?” 我摇头道:“是瑶姊识得你在前,我本就来晚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况且……我能识得你,于愿已足。什么时候的你,都是最好的你。” 第31章 我亦少年心性在 崔希逸四十五六岁,双目天然含笑,眼梢微微向上挑起。这副长相原是带有几分风流轻倩之态的,但他实在太过消瘦,双颊深陷,眼中又带着血丝,这份风流姿仪,也不免尽成倦容。他是右散骑常侍兼河西节度使,穿着一身三品官员的紫袍,合当贵气凌人。但那紫袍衬着他过分瘦削的身材,却无端显出一种低阶官员的青衫才有的落拓。 他喝了口酪浆,笑道:“未知裴公近来身子如何?那年裴公为江淮转运使,我为转运副使,常蒙垂训,时时记挂。我上月还遣人送了一对银瓶与裴公。” 我笑道:“妾来凉州之前,他精神仍然很好。不论冬夏,每日早起,定要在庭院中演一遍五禽戏,舒展身体,才去视事哩。” 崔希逸以手加额,庆幸道:“闻得裴公健旺,我当真欢喜。” 我恳切道:“妾原不该冒昧进言,只是……妾之养父年齿长于常侍,又迭遭朝堂剧变,犹能爱惜自身。常侍又为何自苦若此,岂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逼迫常侍出征的赵惠琮,因这场大胜而得圣人厚赐,如今可是快活无比。” “阿妍!”王维忙一拉我衣袖。崔希逸神色变了几变,终道:“不妨。我听裴公说,阿郁通晓胡语?” “波斯语与胡语乃妾当行本色,妾近来亦在习学吐蕃语与突厥语。” “阿郁是裴公之女,我便也不瞒你——到赵惠琮回京师为止,我一直在查探于他。他逼我出战之前,在凉州曾收到大笔金银。”崔希逸悠悠道。 王维与我同时神容一肃,挺直了身体细听。崔希逸道:“但查到此处,线索便断。我想了想凉州城里的巨富之家,有财力拿出这些金银的人,并不太多。我已将汉人商贾查过一番,并无所获。再欲查问胡人巨富时,因种类有别,不好深入。他们商贩之间勾通连结,情状有若网罗,非汉人所能轻易探知。”我听到此处,已知道崔希逸要说什么了,果然他又道:“阿郁既然解得胡语,可否代我混入胡人商贾之中,查探曾有什么人拿出一大笔金银贿赂中使?” 我正要答应,王维却笑道:“常侍吩咐,下官与阿郁无有不从。只是阿郁年齿尚稚……”我暗自翻个白眼,我只是看起来十八九岁而已,实际上我都二十几了,与开元这个年号同龄!他还说什么我年纪小?却听他又道:“……行事恐有不当之处。她虽当尽力,但若不能查得真相,还望常侍不要降罪。” 崔希逸大笑道:“王十三郎你果真谨慎!裴公曾为我官长,我却反而请他的女儿为我效力,已属罪过,又安敢降罪裴公之女?”唤来仆婢,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心道,在这场大胜之后,吐蕃与大唐两国不和已成定局,纵然查出那背后贿赂赵惠琮之人,又有多大用处?崔希逸仿佛料到我心思,道:“若只是赵惠琮贪图天子厚赐的富贵,因而矫诏,那也罢了。我只怕他矫诏迫我出战,背后另有原因。”我听得此语,心中一个激灵,点首道:“正是。” 崔希逸笑道:“我怕你一个女郎家出入胡人商贾之间,多有不便处,王十三郎又忙于我幕中书记之务,不能陪你。故而我寻了一人与你同去,权作你的兄长,他世居河西,识得吐蕃语,且行事精细,或能助你一二。”这时门外走进一人,向崔希逸见礼。我定睛看时,只见此人英拔出众,剑眉星目,赫然竟是安重璋。我惊喜叫道:“五郎!” 王维一怔:“五郎?”我点头:“安五郎是大唐功臣安公兴贵之后,深通军事,善养马匹。”崔希逸笑道:“原来你们早已识得了。” 第66章 安重璋与王维互相见过。安重璋道:“某曾读到王郎之诗,心中甚是倾慕。”王维笑道:“安郎谬赞。某坐不能畅谈军事,行无以弯弓射雕,不如安郎多矣。” 崔希逸笑道:“罢了,你们休要客套。阿郁,你怎会识得安五郎?”目光投向我与安重璋,我笑道:“妾与五郎是在凉州酒楼相识的。当时常侍大胜,众人皆乐,唯妾与他二人不喜反悲,故而气味相投,由是相交。”崔希逸道:“如此,则我可以放心让你二人去查问胡商了。” 当下我与安重璋领命出门。王维又对安重璋拱了拱手,道:“阿郁年纪尚轻,且又素来娇养,行事恐有不周之处,还要靠安五郎多多护持。” 你才娇养,我吃过的苦比你多多了,我在心里说道。 安重璋道:“阿妍胸中大有韬略,非寻常女子可比。某亦会好生护持于她。王兄只管放心。” 王维目光一闪,笑道:“看来阿妍与安五郎果真亲厚,倒是我多虑了。” “王兄一片好意,怎能说是多虑?”安重璋笑了笑。王维又客气了几句,才目送我和安重璋离开节度使的馆舍。 “这位王兄,也可谓十分挂念你了。长安的女郎们,想来都喜欢王兄这样的文雅君子?阿妍很有福气。”安重璋取笑道。 我窘迫道:“五郎不要说无用的话!快来谈胡商的事!” 安重璋一笑,忽正色道:“以后阿妍在他人面前,休要唤我五郎了。” “为何?” “这……”安重璋似有几分无奈,转开话头,“依你看,我们该当如何查探武威城里的胡人商贾?” 我思虑一番,道:“不如我们先与掌管武威市肆交易的长官通气,询问他城里有哪些胡商手头宽裕,拿得出足以买动中使的大笔钱财。” 我们拿到名单之后,安重璋先看了一遍,忍不住笑了。我不知他笑些什么,抢过名单来一看,也笑了起来。只见名单上写着三个人名与他们主营的产业,而安重璋的名字赫然在列: 浑英,宝石、丝绸、玉料;阿史那盈科,牛羊、马匹;安重璋,香药、名马。 安家早在安兴贵那一代就已汉化,到了安重璋这辈,外貌上的异域特点都不大明显了。但毕竟安家本是昭武九姓后人,故而这张名单也将他算在其中。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崔希逸碍于情面,才没有直接出面派人来查他们。 安重璋道:“既然我亦在此列,容我将家中账册拿出,让阿妍查看。” “罢了罢了。”我说。他若真有嫌疑,当日在酒楼上,也不会向我一个陌生人说出唐蕃开战,对两方都无好处的话啊!但安重璋坚持领我到他家中,取出公私两套账册。我为示公平,从崔希逸手下调了专司钱粮的参军来看账,结论是安家并无可疑的大笔开销。 安重璋洗清了嫌疑,方坐下来与我讨论。我苦思道:“贿赂中使之人,必然提前预知了这场大战。那么,谁与中使来往过,谁在大战之中获利最多,谁便最是可疑。”安重璋颔首道:“据我所知,中使来到凉州后,浑英和阿史那盈科俱曾与中使来往过,说是要仰赖中使之力,将自家商路延伸至长安。但此战之后,有几条商旅道路因此中断,浑英和我家皆损折不少,唯有阿史那家有所盈利:从前两国和好时,许多吐蕃牧人在边境放牧,遍野俱是牛羊,此战一起,吐蕃牧人匆忙离去,这些牛羊都为唐军所得,低价售与阿史那家,阿史那家又转手卖出,赚了一大笔钱。” “则二人皆很可疑了。”我微感烦恼,“那我们先去寻浑英罢。浑英姓浑,莫非是铁勒族浑部的人?” “是。”安重璋道。 铁勒是突厥别部,与突厥人几乎可以说是同文同种,由契苾、浑、思结等诸多部落构成,情况复杂。浑英所属的浑部可谓世受唐恩,早在贞观年间便有部族归唐,在武则天时期,也有一部分人,因不堪突厥汗国阿史那氏等贵族的压迫,内附大唐,由漠北南迁凉州,如今在河西的浑部,大都是这批人的后人。 安重璋一路上都没怎么言语,似是有什么心事。快到浑英家时,他才道:“阿妍,依我之见,浑英……我们不必去见了。” 我诧异:“什么?” “据我所知,浑英这一年来连赔数桩生意,未必有财力收买中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脱口说出一句此时还没出现的俗语,掩饰着咳嗽了声,“你怎知浑英必定拿不出这些钱财?”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突厥装扮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抱臂望着我们。女人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有些干枯,两颊晒得发红,身上穿着灰黑的袍子和皮靴,黑发被潦草地结成辫子,一应打扮并无汉家女子的娇丽,既飒爽又冷硬。女人冷笑道:“我还道又是讨债的人上门来了,怎么是你?难道是带着新人来瞧我这旧人?” 第32章 何事痴儿竟误身 我愕然,看向安重璋,低声:“你……你与……” 安重璋极快地冲我点点头,随即向女子道:“阿英,这位小娘子是京城来的贵客,你休得胡白。” “京城来的小娘子?难怪气度不凡。”浑英的汉语说得略有几分生涩,却反而添了一种傲兀之味。 原来是旧情人见面?我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浑娘子是凉州巨贾,富可敌州。我能得一见,很是荣幸。” 第67章 浑英没理我,笑了笑:“五郎,你可是听说了我这旧人如今身陷危难,故而来助我的么?” 她话里讥讽的意味很浓,安重璋却像没听出似的,沉声道:“你若有什么吩咐,我自是尽力。” 浑英嗤笑道:“突厥俗话说,‘妇人舍去恩爱而使自己头脑轻快’。我舍去和你的恩爱,头脑轻快多了,倒也没什么要你相助的事。” 眼见得他们两个说不下去,我敛衽向浑英行礼:“我今日来寻浑娘子,原是有几句话请教。” “你尽可以说,我却未必要答。”浑英解下腰间的酒囊,喝了两口,抹掉唇边的酒渍。 安重璋叹道:“这位小娘子是朝廷左丞相的女儿,阿英,你……” “凉州天高地迥,朝廷远在千里之外,我不识得什么左丞相。就连崔常侍,我也不见得便要害怕。”浑英抬头望天,掸了掸袍子,举动间满是厌恶。 我清了清嗓子,换成了突厥语,正容道:“崔常侍为人厚道,泽被河西军民。浑娘子,你不喜他,可是有什么委屈?” 浑英似是没想到我会说突厥话,也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怔了片刻,神情微转柔和:“我有一弟不幸流落吐蕃。” 只这一句话,我恍然大悟。边境重燃战火,流落吐蕃的汉地商人多半遭际堪忧,难怪她对与吐蕃开战的崔希逸一副反感的样子。 我点首道:“我明白了。你阿弟为何去了吐蕃?” “阿弟想要买入他们的金器,带回凉州,再贩到陇右和两京。”浑英皱着眉头,又灌了一口酒。 其时吐蕃金器以冶制精巧而闻名,吐蕃与大唐贸易时,向大唐贩售金银器者不在少数。我思索道:“原来你们也做吐蕃的生意。” 浑英道:“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吗?便是他安郎不也一样?他家世代善养名马,难道便不买青海马,不买吐蕃的战马?” 她这话倒也有理。我还欲再问时,忽有几个人自旁边的斜街绕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口中喊着:“我们信了浑家的名号,才从你手里买了布,你却迟迟拿不出来!”“我们等着这些布匹,是要给边军健儿们做冬衣的!我们如何向健儿们交代!”“还没有冬衣穿,健儿们只怕要冻死,谈什么保家卫国!” 浑英见势,大声道:“请你们再宽限几日,我……”孰料最前面的那个商人一把抓住了她,叫嚷道:“还我们钱来!”紧接着又有两个商人冲向她,抓住她的手臂,高喊:“拿不出布匹,就还我们钱!用玉料和宝石来抵!”浑英一时又惊又怒,十分狼狈。 “且慢!”安重璋大喝一声,“住手!” 几人为他威仪所震,怔了数息,随即又喧嚷道:“你是谁!”“我们已寻了专司集市的官长!是官长许我们来向她讨债的!” “我是浑英的友人。”安重璋平静道。 那一瞬间,我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浑英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安重璋又道:“我姓安,名重璋。你们要什么,尽可向我来讨。”商人们想是听过他的名号,立即扯住他讨要说法。 我被挤到一边,只能苦笑:看来浑英破产属实,只怕也没有能力贿赂中使。那么,剩下的便只有那个姓阿史那的商人了? 安重璋初步替浑英料理了欠下的账,才喊上我离开。浑英在背后叫住他,顿了顿,才道:“多谢。”安重璋叹了口气,只温声道:“你多叫几个族人来和你同住罢。再有这样的事,你就来寻我。” 边地的秋日没有太多暖意,却有足够浓郁的色彩。远处祁连山顶的雪色连着云色,在阳光映照下,亮得极具侵略性,简直有些刺目。安重璋望着那片白亮的雪和云,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和浑英有过婚约。” 我颔首,一个是铁勒族人,一个是九姓胡人之后,这种外族婚姻很常见。 “阿英……她实则不喜汉人,也不敬重大唐皇帝。她说,浑部内附大唐,已有数代,可唐人仍然不肯像待汉人一样待浑部的族人……河西各族混居,边民有这般心思,也不足为奇。但……自从我曾祖凉国公起,我家一直忠于大唐皇帝。我很敬爱她,但又实在为难。”他说得委婉,但话中的无奈之意掩也掩不住。 浑英不能接受被区别对待,这其实是很多胡人都有的感受。而安重璋家是河西豪族,属于本地长官也要着意礼敬的地方大豪。他的曾祖安兴贵是凌烟阁功臣,到了他父亲这辈,虽不如曾祖风采闪耀,也曾做过鄯州都督,所以他是真正的土豪,又是官二代,没法代入浑英的情绪,也很自然。 政见不合导致的分手,一般是无法挽回的。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也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安慰,于是我只能向路边的饼贩买了一个加糖的饼,塞给他。 我们约了过一日去寻阿史那盈科,便分开了。见时辰尚早,我便迫不及待地去寻王维。王维闻得我来访,连忙迎了出来。我故意挑刺道:“你并非倒屣相迎,可见心中不甚以我为意。” 他喊冤:“你只管胡白!我写字写到一半,且放下了来迎你。”我一顾他身上,果见他袖口处微染墨渍,遂笑道:“你写的什么字?”王维笑道:“是一首诗。我正在苦思其中二字。”领我走入室中,指向案上铺开的熟纸。我看时,只见那纸上写的是: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第68章 我回眸笑道:“你可是在苦思这‘直’‘圆’二字?”王维笑道:“阿妍伶俐,一看便知。”我想起《红楼梦》里香菱学诗时对此诗的评价,叹道:“惟有此二字,才能教人眼前如见此景。” 王维道:“阿妍知我——我平生漫得诗人之名,实则最想做的还是画师。我平生愿望,便是教人看我的诗时,想到画,看我的画时又想到诗。”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宋朝苏轼对王维的评价,没想到王维本人也作此念想。 那一瞬间,我竟有些嫉妒苏轼。这个大宋朝的顶尖才子,对大唐朝的顶尖才子的理解和认知,原不是我一个庸常女子比得上的。有生之年,我真的能走近王维的内心吗? 像是要与苏轼竞争谁更理解他——与一个男人竞争,多么可笑啊——我赌气道:“你这诗最后两句,‘萧关逢候骑’借用何逊的‘候骑出萧关’,‘都护在燕然’借用吴均的‘将军在玉门’,是也不是?”[1] 王维拧了一把我的脸:“偏你什么都看得出,我简直……我简直……” “简直什么?” “简直教你看透了,在你面前一无所隐。” 我抬手,又去戳他的脸:“我要是有朝一日能真的看透你才好呢。可我若是看透你了,只怕就不喜欢你了。” 他笑着躲开:“今日的事如何?” “今日……”我一想到浑英和安重璋相对的尴尬场景,就唉声叹气,“委实没想到,遇上了五郎的……” “五郎?”王维玩味似的重复这两字。 今天上午,刚发现我和安重璋认识时,他也这样重复过一回的。我突然悟了安重璋为何让我不要当着别人唤他五郎,于是惶恐讨好道:“我以后多多唤你十三郎。”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再也不这般唤别的男子了。” 他慢慢研着墨,说道:“阿瑶不会这样。因此……我竟拿捏不好分寸,是不是该和你计较。” 那墨锭是潞州的松烟墨,号称坚若玉石,纹似履皮,气如兰麝,是难得的珍品。但士大夫们所热衷的这些指标,在我眼中近于玄学。我只觉那气味并不好闻,而他的话声,也有些刺耳。 王维的话里,实则有三分取笑的意味。但在我听来,却像是暗示着什么。我愣了一愣,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本来也不是一个长于自制的人。 “你动辄将我和瑶姊比,想来是忘不了她。既是忘不了她,那日又……又何必那样对我?”我望着他,尖锐地问道。 崔瑶尚在世时,我在她面前颇觉自卑,只是自她死后,我这份自卑一直深埋心底。这时被王维拿我与她相比,这份自卑顿时如台风过境时的江海般翻涌起来。 浑英说,妇人舍去恩爱而使自己头脑轻快,果非虚言!我已经蠢成什么样子了!我越说越是哽咽:“你明知我比不上她,为何又要向我示好?” “我几曾说你比不上她?”王维也提高了声音。 “你说她绝不会如此!”我气道,“这还不是说我比不上她?” “那我一个监察御史,自是更加比不上你左丞相家的养女了。”他抿了抿嘴唇,说道。 “你……你……我几时倚仗养父,瞧不起你?”我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 “我那年曾经向裴公试探过。”王维放下了手里的墨锭,低眸望着砚台中的浅浅墨液,“他……他说你很少提及我。我想,你……心中没有我。” [1]关于王维诗句的借用,参照我自己的论文,为保护隐私,就不附上具体篇名了。 第33章 渐渐剔开昏与蔽 “你……你说什么?你试探什么?” 他自嘲般笑了:“今日看来,确是不自量力。你这样的女子,原是只有安郎那样英姿勃发的男儿配得上。” 我顾不得他的言语,大步踏到他身前,拉住他的衣袖:“你试探什么?” 王维被我缠得无奈,只好答道:“我想知道,裴公是否会将你嫁给旁人。” 我跌坐在地,只觉人间万事皆苦,却又万事皆甜。 “你坐在垫子上。”王维拉住了我,又取过一个软垫。半晌,我才憋出一句话:“我……我从不提起你,是因为我太过喜欢你了啊……” 他动作一滞:“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我愤恨道,竭力遏制哭声。 “你喜欢我?” 我简直要嚎啕了:“那么我那日何必说什么‘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若是不喜欢你,我为何、为何要对金刚智法师说,我喜欢爱好佛法的人……我若不喜欢你,在玉真公主的宴席上,赋诗时为什么要写‘垂髫未解读书时,诵得郎君数句诗’,那便是我啊,我自我垂髫时,便喜欢你了啊!” 他在我前方坐下,将我的头放在他的怀里,我闻到淡淡的檀香气味,又向那边蹭了蹭。他蔼声道:“我不是有意将你与阿瑶并举的——但你们二人也非不能并举。” 我发出抗议的咕噜声。 “阿妍,我娶阿瑶时,只有二十一岁。虽然在诸王府上见惯了世态,却仍是个少年人,不解事得很。可她极为温柔晓事,全不像别的女子一般撒娇卖痴,也不惹我生气,便似我的母亲、我的好友一样。我……我那十二年,在男女情事上,竟无寸进。我那时以为,为人夫君,也便是这样了。” 第69章 我怔住,抬起头,呆呆望着他。他续道:“直到识得了你。你又讨人爱,又讨人恨,我……我实在不知如何待你。阿瑶不会惹我生气,不会……这样。而你却会。”说到“这样”二字的时候,他两手分别拿起了我的两只手,用我的手指戳他自己的脸。 我便也加了一分力,揉按他的脸颊:“哼。” 过了两日,我和安重璋去见阿史那盈科。阿史那五十几岁,虽然是突厥人,身上却颇有文雅之气,笑起来时却又如安重璋所云,大方潇洒,令人一见而生好感。我向他叉手行了一礼,笑道:“孟子曰:‘源源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手四海。’阿史那君文质彬彬,想必令尊也是读书之人,方才为君起了这等清雅的尊名。” 阿史那盈科道:“多谢郁小娘子夸赞!先大人确曾读书,只是不曾入仕。某操此贱业,倒是有辱家风了。” 我笑道:“牛羊肉能吃,乳又能制酥制酪,于人大是有用。贩卖牛羊,怎能说是贱业?” “郁小娘子言语利落,人也美丽极了。突厥俗语说‘俏着红,娇着绿’,意指女子若要妩媚,便须穿红衣,若要卖痴卖娇,便要着绿袄。然而郁小娘子不穿红,不着绿,只着一身素衣,也是仪态万千,倾倒众生。”阿史那拱手笑道。 一番互相吹捧完毕。我说道:“妾此来拜见阿史那君,是为购买醍醐。”醍醐便是从乳酪中提炼出的黄油,一桶牛乳只得几两醍醐,因此醍醐非常珍贵。 “凉州牛羊肥于长安,醍醐也确是优于关内,但不知郁小娘子想要几许呢?”阿史那问。 “妾想要五十斤醍醐,带回长安供佛。”我笑道。 “如今一斗米才十三钱,一两醍醐却要五十钱。五十斤醍醐,便是四万文,某与小娘子折去三千文,便算三万七千钱罢了。”[1]阿史那不愧是商人,张口便算出价格。 五十斤醍醐不过四万文钱,在21世纪,大约也就是小区门口一个超市几天的营业额。对于一个富可敌州的富商来说,这笔生意简直不值一提,然而阿史那盈科却丝毫未有不愉之色。 我笑道:“三十七贯,将近妾父亲一月的俸钱了,妾要拿出这么多钱,却也有些为难。” 阿史那道:“郁小娘子言语爽气,且又是安郎的朋友,某愿让利于小娘子——小娘子分三月付清亦可。” 我笑语谢过,又道:“是了,妾闻说阿史那君雅爱书画?” 阿史那怔了怔,自矜地笑道:“正是。不瞒郁小娘子,某虽终日与牛羊为伍,然赏鉴书画的眼力,怕不输于长安的贵人哩。” 我笑道:“不知这幅字抵得多少钱?”回手与安重璋共同展开一张细绢,绢上题着字。阿史那盈科见了,先惊呼一声:“好字!”那幅字是隶书,端庄工丽,写的正是王维那首《使至塞上》。他凑近细看,边看边叹,用手摩挲细绢,露出一副简直恨不得亲吻那些字的痴态。 ——我们从崔希逸处得知,阿史那喜欢书画,便预先作了准备。 阿史那看了半晌,终于道:“这幅字值得一万八千文。” 安重璋不懂书画,却帮腔道:“阿史那君也压得太低了,这幅字最少值得二万五千文。” 阿史那笑道:“太原王摩诘的字固然是最好的,只是还当配画。若小娘子能向王摩诘求得同题之画赠某,某愿将五十斤醍醐拱手相送。若小娘子能引某与王摩诘见上一面,某情愿倒送小娘子十斤醍醐。” 我扑哧一笑,暗道王维见人一面能得十斤醍醐,他以后多开几次粉丝见面会,岂不就发了?心中却也明白物以稀为贵,他的书画不便宜,亦有少见于市场的缘故。他若要开见面会,名气便不值钱了。 当下我满口答应将他引荐给王维,还说定了给他王维的一幅同题之画。 [1]开元二十五年,一斗米的价格是十三钱,出自《新唐书·食货志》,此处转引自《金泥玉屑丛考》。醍醐的价格难以考证,本文的数字系参照今天的米价和醍醐价格估算得出。 第34章 丹青写出与君看 下午我到王维的宿处,说了要他的画。他爽快答应,引我到他画案之侧,举笔点曳,布色斫拂,口中道:“前朝顾骏之筑构高楼,以为作画的所在。他兴致动时,登上高楼,撤去木梯,连家人也不见,且要时日明融晴朗,才肯含毫作画,若天气阴冷惨淡,则绝不操笔。” 这段故事我却还是初次得闻,甚感兴味。只听他又道:“慎于作画,不敢冒渎,如敬神明,固然是极好的,因此三百年来画师递相祖习,沿袭此举。但你可知,我作画赋诗为何不在意天日时令?” 我口唇一动,却又忍住。回答已在齿边,可该不该说出来? “只要心静了,狂风飞沙,鸣雷闪电,也无碍画者心意上通神祗,下感幽冥,自成妙笔。若心静不了,纵然走入桃源仙府,也是枉然。”他自答己问,数笔落罢,半轮火红太阳跃然出于细绢上。“如今张公被贬,我心神已属不静,再求身外之境的安宁,又有什么趣味?” 这话竟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我喉间涩然,却只能道:“好圆的落日。” “不错。”他再粗粗几笔勾勒出大漠烽烟。那烟是直的,可也真实得像是冲这绢上吹一口气,那烟便能随你气息飘动起来。然后,他在落日下的一弯河水边,画起树来:“这树唤作胡桐,塞外传说,它死而不倒不朽。” 第70章 我点点头:“颜师古为《汉书》作注,曾说‘虫食其树而沫出下流者,俗名为胡桐泪,言似眼泪也,可以汗金银,今工匠皆用之’——说的便是此树的汁液。”后世所云胡杨,也便是此树了。 “不独能汗金银,还能入药,清热化痰。此树树干硬如金铁,堪为良材,枝叶可蔽风沙,汁液又能嘉益世人,实为难得。” 性情使然,他画长河,画大漠,虽都是壮阔风光,笔法总还端正谨慎。然而画到那胡桐时,笔意忽变,一变而成伶仃瘦硬、虬枝铁干的凌厉险奇。绢上的夕照流水,都是远景,这数棵胡桐,便在这一片苍穹间傲兀地突挺出来,其蟠其曲、其虬其拗,其卓其挺、其贞其劲,无不分明。胡桐的枝干委实丑怪,而他又着意不画叶片,任凭这丑怪已极,却也苍劲已极的铁骨坚枝茕茕挺立,像没着外衣似的,可也真只有褪去了那些枝枝蔓蔓、繁乱芜杂的碎衣烂衫之后,这胡桐的瘦硬躯体方才现出无穷生机,肃然成大漠峥嵘之骨,默然成千载傲世之身。 “当真气体高绝,根骨妍绝。”我见他动作稍缓,终于出声道。 “赞它‘高绝’那是分毫不奇,然而看得出‘妍绝’,殊为不易。”王维脸上微透笑影,盯着笔下胡桐,喟然道:“这胡桐,便似我们汉家的儿郎——虽然武人大多粗豪些,可总也是坚贞美丽的……你知我素来憎恶开疆辟土、征战杀戮,可……看到他们的脸,真会教你觉得,身为汉家天子使,宣慰他们的‘胜’,却也真是一番至为荣耀之事,虽然那‘胜’实在荒唐。至于崔常侍……唉,也不消提了。” 崔希逸被迫辜负与吐蕃的盟约,怅恨无极。而此时朝廷文士高官,轻视边人蕃将,以之为不如中土华族,乃是极为常见之事,对这份信约不以为然,也不能理解崔希逸为何要对吐蕃人守信。王维奉佛日久,并不轻鄙“蛮夷”,更与崔氏一姓渊源深厚,因此对崔希逸深抱同情。 “牛左相做凉州都督时,颇谙节流之法,所省军费可以万计。崔常侍继任,发觉军储有余,并不当成自己的功劳,而是据实以报圣人。” 是的,崔希逸没有将牛仙客节省军储的功劳窃为己有,而是报给了皇帝。这是牛仙客被提拔的契机。 “常侍忠直仁厚,绝不负人,故为名士。可谁能料到他也有不得不负的一日?诚然,刀兵血火之际,‘信义’二字不能常为凭仗,吐蕃也未必永守此盟。但二人结约本是真心,原可保得数年边关平靖,生民安乐,是我中华毁盟在先,无甚好说。常侍才兼文武,出为法将,入拜台臣,干略胜我千倍,他尚且有被迫抛弃本心之时,我一介小官,又如何能免?如今之朝堂,我当如何立足?”王维压抑着语调,究竟越说越是高声,继而将笔在案上重重一拍,那笔杆裂了开来。 “你看这画上只有胡桐流水,落日孤烟,不免寂寞。”我拾起另一支笔递给他,“塞上春迟,你画几只自南归北的雁,让它们飞入柳营,陪一陪去国离乡的儿郎们罢。” 他凝视我片刻,笑了:“好。”果然他笔致再转温柔,轻轻涂绘空中几只归雁,那些雁姿态英健,羽翅夭矫,挟来春光无限。 我盯着那几只大雁,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王维笑道:“我未曾听清。”我又说了一遍,他仍是摇头表示没听清。我奇道:“你五感敏锐,怎会不能听清我说什么?”他笑道:“痴儿,你呵出的气好香,我想多嗅几回。” “……我不理你了!”我转身出门,只听得背后他清朗笑声。 待到王维的休沐日,我便将他带到阿史那盈科家中。阿史那敬重王维,不独选了美貌歌姬来唱歌佐酒,还特地拿出了产自西域的金桃。桃子不宜存放,极易腐坏,故而金桃珍贵,更胜金银。阿史那说道:“突厥俗话说,将家中仅有的物事全部拿出来待客,便不算慢待客人。为了招待王郎,我也算是倾我所有了!” 席上我们将那幅画送给了阿史那盈科。阿史那盈科欣喜之至,连声道:“我有生之年,得将王郎的字与画制成屏风,终日相对,真是死亦甘心!” 王维笑道:“阿史那兄太抬举我了。改日阿史那兄若到长安来,我愿一尽地主之谊。” 阿史那盈科摇头道:“我已过知天命之年,身子不复健壮。长安路途遥远,我是难以轻易到的了。有王郎的字与画,我便如同想见长安的文学风流,倒也足够。”又捧出他珍藏的郑虔等人的画作,与王维同看,一时宾主尽欢。 我见气氛已差不多了,向王维暗暗抛个眼色。王维心领神会,便道:“我听说甘州有薤谷石窟,是十六国时郭瑀所造,经北凉多年经营,有千佛洞等胜迹,欲待前往一观。不知阿史那兄可曾听闻这薤谷石窟?”[1] 阿史那盈科也是信佛的人,闻言道了声善哉,笑道:“甘州我亦曾去过!那千佛洞极是壮观,每一窟造像各各不同,却又都极尽精巧,可夺造化之功。更有吐蕃样式的药师如来佛坐像,在长安怕是瞧不到哩。” 王维露出向往之色:“可惜如今天寒,不然我当真要即刻动身了。也罢,待到明年三月,纵是甘州春晚,想亦到了冰开柳萌的时节,那时我再去游赏。” 阿史那神色微变,笑道:“王郎既是出使而来,也未必能待到明年三月罢?依我看,甘州虽天寒,却也并非不能行走。王郎不如及早去了罢。” 第71章 王维笑了笑,指着我道:“实是阿郁闹着我带她同去,却又身子娇弱,不耐苦寒。她在凉州,已是捱不得这寒冬了,听说甘州寒冷更甚于凉州,到时她可如何是好?” 阿史那盈科道:“若是秋冬实在去不得,那待到四月花开之时再去也罢。”总之话里话外就是要我们避开三月。 我微笑应下,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出得门来,我与王维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安重璋已等在外面。我伸手一指阿史那盈科的门庭,叹道:“月盈则亏,阿史那盈科也大意了。” 原来根据史书,明年三月,吐蕃又寇河西,崔希逸率军击破之。我因预知历史,故而故意令王维试探阿史那盈科。阿史那盈科坚决阻止王维三月出行,想是因为提前知道了吐蕃一方的军情。他无论是如何得知的,都必定与外族势力有着紧密关系,加上他本就有突厥血统,吐蕃与大唐开战,自是突厥所愿。 我替崔希逸查清了案子,心情有点沉闷。书画本是风雅之物,一个人待书家画家的敬慕,和出于这敬慕而希望对方避开祸端的一点真心,被用来定了他的通敌之罪,情何以堪。且河西地区蕃汉混杂,吐蕃人、突厥人、回纥人、粟特人无所不有,情势复杂无比。若有人意欲引乱,河西轻易便能成为一个火药桶罢? 这些日来,我便只是与绮里翻译诗歌,以分散心情,连王维也不去见。这天翻译到他的《老将行》,我对其中的“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一联叹赏不绝。王维被后世认为是淡泊的山水田园诗人,但他也有“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的豪情,“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的壮志啊。 绮里看我发呆,笑道:“你既这样惦念他,何不去见他一见?”我与她已经很亲密了,原是无话不说,而她也了解我与王维之间的关系。我脸上一烫,到底依言起身。 到了王维家,已是下午。他家的门虚掩着,我径自进了中庭,在门口脱鞋时,却见到王维的六合靴旁,放着一双鞋头镶嵌明珠的蜀锦绣履。我不由诧异,放轻了脚步,却听到房中隐隐传出笑语之声。 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奴数年来始终不大清楚染色时手腕该当如何发力,幸亏王郎教奴。王郎享誉两京近二十载,果非庸常画师可比。” “崔十五娘天分过人,我只是稍加点拨,万不敢当娘子的褒赞。”王维道。 又是崔十五娘……我蹙起了眉。 她又笑道:“奴发了大愿心,要为死去的蕃汉将士在天梯山石窟中作壁画祈福。若非王十三郎肯教奴作画,奴的心愿,只怕就不能得偿了。” “难得崔十五娘有大愿心,我也愿略尽绵薄。” “奴听说王郎为天梯山石窟作了两幅壁画,特意赶去看了。王郎的画作委实独具气骨,所画的那些天王、力士,令人既生欢喜心,又生敬畏心。” “天梯山石窟?”王维显然一惊,“天梯山距凉州城百里有余,何必如此跋涉?” [1]薤谷石窟,即甘肃省张掖市的马蹄寺石窟群。 第35章 乱山稠叠此时情 崔十五娘笑道:“在洛阳时,奴也常去龙门山的石窟观摩那尊卢舍那大佛呢。能够一观王十三郎的画作,百余里又算得什么。只是今日得十三郎亲自教奴作画,奴可不知有多欢喜。” “十五娘子想画什么,我教你画便是了。你是阿瑶的族妹,我自当尽心。”王维慨然道。 我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只见他伸手去拿画笔,崔十五娘的手也去拿笔,两人的手在空中碰到,又立刻分开。 过了片刻,崔十五娘才低声道:“瑶姊在博陵崔氏女中,也可算得美貌之极了。王郎未曾续娶,是因为……想着瑶姊吗?” 王维迟疑了一下,才道:“原是如此。” 我怔在门口,只觉得冷。 那日他与我分说之后,我已稍感好转。但此际他直承不再续娶是因为崔瑶,我仍是心中一寒:史书记载王维自妻子死后三十年不再娶,终究……还是为了她吗? 这时王家侍女如梦走了过来,笑道:“九娘来了,怎不进去?”堂中的话声稍微静了一静。少顷,王维迎出门来,笑道:“阿妍你怎的来了?” 我用力按捺,究竟没能忍住:“我来得不巧了。” 堂中的崔十五娘盈盈起身,向我叉手:“阿郁,你也识得王郎?” 我平淡道:“我是王郎的友人。” 安重璋那日说,他只是浑英的朋友。我记得浑英受伤的眼神,便不自觉地借用了这一说法。 在心底的某个地方,我似乎……想让王维难过。 崔十五娘道:“奴是王郎的门徒。他真是一位极好的师父哩。”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她仍如旧日一样,几乎未施粉黛,只在眼皮上方涂了一层轻浅的红。眸光流转之际,便显得无辜而乖巧。 王维一笑摇头:“崔十五娘是崔常侍的爱女,熟谙佛理,喜爱作画,且发下好大愿心,要为死去的吐蕃和汉人将士祈福。” 我跟着笑了笑:“你们且作画,我去去就来。” 王维还想说什么,我转身就走,踏上靴子,出了他的家门。他随后追来,急道:“你……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 他拉住我的手臂:“她是常侍的女儿,而我不过是常侍幕中的小小书记。我实在……我实在不好相拒。” 第72章 “常侍的亲生女儿,自然比我这个左丞相的养女贵重。你难以拒却,也是人情之常。” 他听我说得刻薄,也变了脸色:“我只是教她学画,并非待她……你何以竟作此想?” 我反问道:“你心思细腻不输女子,难道听不出她的意思?” 他望了望天,苦笑道:“我听出了她的意思,因此借阿瑶的名头拒却。” “为什么偏要借瑶姊的名头?我便这么……”拿不出手吗?我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他是名垂千载的大诗人,诗画双绝,开创了南宗山水画,他的名句被21世纪的每一个中国孩子学习。在唐朝,他亦享有众多粉丝,其中不乏张五娘、崔十五娘这样的高贵女子。 而我呢?我只是一个会说几门外语的,为时人所轻的小翻译而已。我凭什么以为我能让他拿得出手?仅以与他相识的时日而言,我也远不能与崔瑶相比。 这时候,我甚至希望我喜欢的是某个普通人。他们不需要我去仰望,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我不必把他们当作神坛上的神像一样对待。 “待一个人好,可以将她四处向人炫示,如同将合浦明珠捧在掌中;也可以将她藏在众人的目光之外,独专其美。”王维柔声道。 我喉间一哽。半晌,才道:“我要去敦煌。” 那是他笔下“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所在。 我想在大漠的风沙中,在千佛洞庄严慈悲的佛像下,重新阅读和检视自己的心态。 武威到敦煌的路很远。在广阔无比的戈壁滩上,人无论行进多久,与远处天际线的相对位置依然无甚变化。我与绮里跟着一个到龟兹的商队骑马前行,但队伍的行进速度,是受行列中速度最慢的骆驼们的制约的;它们的脚步一下一下踏在充满砂砾的地上,是大漠中除了人言马嘶之外,最具规律的声音,使我有一种稳稳的安心。 我年幼时曾经在书中读到,20世纪初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塔里木河上漂流探险,绘制大漠的地图时,曾经随身带着音乐盒,音乐盒中放着《卡门》或者瑞典国歌。歌声飘荡在大漠之中,偶尔引来几个牧羊人的惊讶注视。[1]前贤风烈,令人感念。我兀自追忆当年读书的情景,却听身边竟有人也唱起了歌。 唱歌的人是绮里。她唱的是王昌龄的那首最能代表盛唐气象的绝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绮里的脸色透出兴奋的微红,口边呵出白气,以汉语唱完,又以龟兹语唱了一回。商队里多有龟兹商人,而龟兹音乐最是名动天下,上到耄耋老人,下到三岁小儿,无不解歌,当下众人亦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回响在这条商道上——这条商道也是后世所称的丝绸之路网络的一部分——惊散了几只离群的鸟儿。鸟儿哗啦啦飞起,转瞬在戈壁滩明亮湛蓝的天空中消失不见。 大漠是美的,可也是苦的;现在正值初冬,西北边陲尤为苦寒,虽不至于滴水成冰,却也极冷。我和绮里骑在马上数日,脚上已生了冻疮。匈牙利英籍探险家斯坦因就是因为在大漠中生了冻疮,只能动手术截去脚趾:我想起这事,不由惴惴,但好在同行的商队带有药膏,施用之后过了几日,症状大见缓解。 走了十天,也便到了目的地。创作了荡气回肠的《敦煌》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初次来访敦煌时说:“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敦煌的模样。” [1]关于敦煌的历史和斯文·赫定等探险者们,本章主要参考susan whitfield的life along the silk road,及peter hopkirk的foreign devils on the silk road。 第36章 莫使金樽空对月 是的,无论是在21世纪,还是在唐朝,敦煌都没有让我失望。 诚然,在21世纪,敦煌的月牙泉已经没了水,全靠自来水续命;洞窟也只有几个对外开放,一窝蜂涌进洞窟的游人吵闹不堪,更有人在管理员的明令禁止之下偷偷拍照,每个人都被酷烈的阳光晒得焦躁无比。 但是,即使在那时,敦煌亦未曾让我失望。壮美的鸣沙山上流沙飞动,洞窟中的飞天身姿娇媚窈窕,反弹琵琶的姿态更是妖娆。在阳关故址,有一尊王维的雕像矗立着,挥舞双手的样子有些可笑。可是,作为他的粉丝,我仍是无端激动。 而千年前的敦煌,也如千年后一般,静默而喧闹。西出长安以后,它是丝绸之路的第一个重要节点,在此处,商道被横亘天地之间的茫茫沙漠分为南北两条,北路经西州、焉耆、龟兹等,南路经尼壤、于阗、疏勒等地。操着各种语言的人在此相遇又分开,有人出关,有人入关,各自去往天南地北。而留在此地的人们,则在艰辛求生之余,以自己的微薄积余为交换,向漫天神佛求一丝安慰。当地的统治者亦复如此,不过,他们能拿得出的钱财远胜于寻常百姓,故而有余力在千佛洞中开凿层层叠叠的洞窟,为自家祈福。 这日绮里不在身边,我独自走在鸣沙山旁的千佛洞外。现在的千佛洞尚未经过中晚唐和五代地方统治者的苦心经营,开凿的洞窟数量无法与后世相比,但洞窟中的壁画大都是盛唐风姿,菩萨的发丝衣带无不细致雍容,每一窟又各各不同,堪称绝世的艺术珍品。 每一窟中,皆有虔诚的信众围着佛像作顺时针绕行,盖因“绕佛”与“绕塔”一样,是一种功德。右手被认为是更洁净的手,故而要向右绕行,才能保持右手始终对着佛像。 第73章 我徐徐走向后世被编号为第16窟的那个洞窟。晚唐时第16窟由著名僧人洪辩主持开凿,规模宏大,但在此时,第16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洞窟,窟中连佛像也无,只有一洞初唐时的壁画,画的是佛在给孤独园讲法的场景。这是极常见的画面,但我盯着壁画看了几秒,忍不住跪倒洞中,眼眶中逐渐积聚泪水。 20世纪初期,在这个洞窟的甬道北壁,震惊世界的藏经洞被发现。看守藏经洞的道士王圆箓在英籍考古学家斯坦因和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的哄骗与劝诱下,将藏经洞中数千件经卷以低廉的价格卖与他们,这些写本后来与德国探险家冯·勒柯克切割走的新疆壁画、美国学者兰登·华尔纳窃走的敦煌壁画一同流落海外,有一部分为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亦有相当一部分沉埋于大英图书馆的库房中。 看起来,这些经卷写本只是换了个地方沉睡而已。可,孺慕敦煌佛国文化的我们,究竟该如何看待那个积贫积弱的晚清中国,该如何评判既是伟大学者,又是无耻盗贼的斯坦因与伯希和?又该如何看待那个本欲保护敦煌洞窟,却为了一点修缮资费而只得将宝贵经卷出卖给异国人士的王道士?而令评判他们变得更难的是,若敦煌经卷继续留在中国,它们也很可能毁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场浩劫。 而我,而我——我在这盛唐的开元盛世之中,在崔颢与养父裴耀卿的庇护之下,偷得了六七年的安宁日子。我沉湎于儿女情长与诗歌文学,我忘记了作为一个公民的责任与义务。而敦煌,它又是中国历史上如此特殊的一个地点。它不止有千佛洞、鸣沙山,它亦有大名鼎鼎的归义军:晚唐时的敦煌人张议潮曾经在此起义,横扫沙州、瓜州、肃州、凉州等地,将统治河西垂六十载的吐蕃赶出大唐的土地,而他的军队,被朝廷封为归义军。 敦煌,它用许多个立着庄严佛像的洞窟,用它灿烂而屈辱的历史,用它哺育出的英杰人物,无声地提醒、质问着我。 尽管这个帝制国家不允许作为女性的我行使自己的政治权利,也不需要女性付出与男性相同的义务,我仍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但……但我能做什么呢?十八年之后的那场惊天浩劫,那场足以改变中国历史的叛乱,此刻远未孕育成形。而安重璋上次也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纵然没有安禄山,难保不会有其他边将坐大,换成我们处在皇帝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够做得更好。 在鸣沙山千佛洞盘桓了数日后,我折返敦煌城内。敦煌的边地气息浓重,城里听得到各种外语,与凉州区别不大。我四处转悠,在摊子边听外族店主们与客人讨价还价,胡乱练习听力,快到宵禁时分,才回了住处。 绮里见我回来,笑道:“看九娘的模样,是悟了佛法。待我整治饭食来。”便出门去,买了一桌丰盛酒食。我怎能要她出资,定要还钱给她,又是一番推让。 晚上我与她对饮,饮的是西域的葡萄酒。绮里频频劝我酒,我识得她数年,从未想到她酒量竟然如此之洪,惊叹道:“你不愧为李太白的侍女。” 绮里笑道:“王十三郎的诗,你定然是每首皆爱了。可是我家主人的诗,你最爱的是哪一首?” 我沉吟片刻,道:“此时此刻,我最爱的自然是那首《将进酒》了。”在21世纪时,中国科学院的博士生导师陈涌海曾抱着吉他,弹唱此诗,意态豪迈,视频一时在网上流传甚广。 我当即学着陈涌海的腔调,唱起了《将进酒》。这是21世纪的曲调,与唐朝习惯的编曲方式迥然不同,但绮里与我皆有外族文化背景,她便也不以为意,只当是龟兹或是什么地方的新奇调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抱着酒壶,边唱边饮。此曲调子简单,绮里听了一遍,也学会了,与我一同唱了起来。 邸店隔壁的客人乃是一伙去西域的商队旅人,闻声亦按拍而和,又有人弹起琵琶伴奏,声如滚珠溅玉。他们的嗓子粗犷,歌声荡漾在敦煌的夜空之中。繁星点点,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为静默的大漠添了一份璀璨与温柔。杯中的酒汁微微晃动,映照出天上的一弯新月。这酒杯只是邸店提供的粗糙木杯,不比李白诗中的金樽,我们的豪情却丝毫不减,一杯皆一杯地喝,仿佛要饮尽世间的一切快意和甘美。 其实,李白的诗中,本来是有一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深愁的:他声称要“与尔同销万古愁”,则必然先已承认,世上有万古长愁的存在。 但在这个热烈的夜晚,这种万古长愁,尽数被杯中的葡萄美酒释去、消解。将进酒,杯莫停——这是一个诗歌与艺术的国度,一个浪漫而多情的时代啊。 第37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绮里又给我斟了一杯酒,悠然道:“大唐虽富有天下,却四疆不宁,时有战事。九娘你在典客署中每日见的皆是蕃客,又来了河西,见了这些蕃人,想必明白,蕃人并非唐人眼中的野蛮胡种。”我颔首:“唐人也是人,吐蕃人、突厥人、大食人也是人,除却典章制度、衣服言语,实在无甚分别。” 绮里击掌道:“正是。唐人无非生在唐国而已,若生在吐蕃,便要为吐蕃人做事了。由此可见,为吐蕃人做事,或是为唐人做事,也无甚分别。” 第74章 我已有了些醉意,信口道:“话虽如此,但吐蕃与唐国连年交战,想来总有一方公义而有一方残虐。总要择得正义之师,为之做事,才不算助纣为虐。” 绮里那双湛蓝的眼眸转了两转,打量着我,笑道:“九娘太纯稚了,殊不知兵家相争,全无道义可言,正义之师也可行劫掠之事。” 我想了想,唐朝大将高仙芝在河西作战,劫掠财货甚多,便不再争论,只是笑了。 “九娘,你不是讨厌崔常侍家的那个十五娘子吗?”绮里又转开了话题。 我狐疑,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心间蓦然泛起一阵莫名的警觉。这种警觉很难被解释清楚,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是……你身处一片浓密的树林里,夕阳的光芒穿入丛林,照在随处可见的青苔上,你眯着眼睛欣赏这宁谧的景致,却忽然疑心起来,疑心你余光里的那块斑驳不是青苔,而是一只趴伏着的猛兽的脊背。那只猛兽,好像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向你冲过来了。你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但你仍然无法将那种疑心按下。总之,是一种非常奇异的危险感。 绮里从容地笑了,轻声道:“既然讨厌她,不如杀了她,推给吐蕃人罢。你看如何?” “你……你说什么?你要做什么?”我骇得彻底醒了酒。 “崔十五娘一死,我们自有法子令崔希逸出兵,边境必然大乱。这便是我要做的事。”她的嘴边带着一点讥笑的意味,前所未有地陌生。 她从未以这种模样出现在我面前过。平时,她不是在和我讨论诗歌,就是在讲述她多么崇拜李白的才华,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单纯的、渴慕汉人诗歌的胡人女孩。 ——然后,我猛然意识到,她说这两句话,用的是突厥话。 她和我相似,素日里突厥话并不熟练,可现在我听她的发音咬字,竟是纯熟之极,仿若母语。联想到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我暗自打了个寒噤。莫非有突厥势力,在挑起大唐与其他国家的纷争?崔希逸与吐蕃的大战,竟然也是突厥人挑起?可绮里明明是粟特人啊……难道粟特只是她的伪装?但我听过她的粟特语,分明也是母语水平啊。 是了!那天,在凉州的酒楼上……我告诉她,我打算去拜访崔希逸,阻止他出兵。她笑着,叫我看楼下的舞姬……我回过头时,她已给我盏中添满了酒。 然后、然后我就大病一场,一睡数日,错过了找崔希逸的时机! 这一场唐蕃之战,有她的一份!她所图非小,阿史那盈科贿赂中使的事情,只怕也与她有关! 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装出淡定的神气:“我是左丞相家的人,理当与朝廷一心,你何以认为我会答应你?” “因为……”绮里洒然一笑,“你记得王晙的事吗?” 王晙?! 王晙的死,是她做的? 我颤栗着向后挪了几寸。裙裾的布料和地毡相摩擦,生出隐约的燥热。 “我得以手刃仇人,说来也要感谢你。多亏你带着我从姊,进了王晙的宅子探路。”说到“仇人”一词时,绮里的眸光陡然变得极为凶厉,一双蓝眼睛在烛光里几乎发红,以至于,当她说到感谢的话语时,那种故作感激的姿态,其实只显得扭曲。 “王晙是你的仇人?” “是。我是康待宾的女儿。” 康待宾,六胡州叛乱的首领,是被唐军将领王晙押送到长安,再被皇帝下令腰斩的。绮里是六胡州的人,这便能解释她为何虽是粟特人,突厥语却非常晓畅:在六胡州,粟特人深受突厥文化浸染,比起粟特人来说,更像是突厥人。 我思索着,问道:“王晙是你杀的,那又如何?” “是你带了我从姊进王家。若是皇帝知道了这事,朝廷户部尚书之死的重责,九娘怕是担不起罢?而裴公却将此事完全压了下来,没漏出半点风声。裴公爱女之情,真是令人感心动念。”绮里不咸不淡地评论道。 这是想威胁我?用裴家这个“秘密”,威胁我帮她做事? “你想多了。”我嗤了一声。盘坐久了,双腿发麻,我轻轻按揉小腿:“父亲当然爱护我,但他毕竟没有只手遮天的权焰。不上报此事,说到底……是王晙自己的决断。” 绮里的瞳孔骤然缩小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继续揉着小腿,偷偷瞟了眼两尺外的一架胡床,那是我手边最接近武器的东西了,“王晙死前,给长子王珽留了话,‘一切不必追究,只管如常发丧落葬’。” 她的衣袖猛烈地扫过食案,酒壶和杯子尽数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开去,酒液浸湿了一小块地毡。邸店的隔音很差,隔壁的客人在睡梦中发出不满的咕哝声。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绮里咬着牙,压低了嗓音。 “他凭什么摆出一副谅解的姿态?我也觉得。他在兰池州杀了三万五千胡人。”我叹了口气。 这一刻,我说的是真心话。王晙是去平叛的,没错;王晙杀人,是为了所谓的北境和平,也没错;但是,三万五千条性命,难道是靠着“让仇怨到我为止罢”的逻辑,就能轻松翻篇的吗? 绮里死死盯着我,表情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得狰狞无比。 我又咽了口唾沫,问道:“康九娘……近来好吗?” 第75章 “我不清楚。她报了仇就走了。”她不耐烦地说。 “她的仇……” “她是我的从姊。我伯父也死在王晙的刀下。” “我不能为你做事。”我低了眉眼,望向她掣着短刀的右手。那只手瘦削有力,指间还残留着一点日间抄诗时染上的墨迹。“但我许诺,我不会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绮里发出一声冷笑。 “包括李青莲。”我顿了顿,“你有你喜欢的诗家,我也有我喜欢的诗家。在我眼中,叛唐,不是叛大唐天子,而是……叛他。所以,我做不到。” 烛花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许久,绮里伸手推开了窗扇,银白的月光立刻洒了进来。 “记住你说过的话。”她翻身一跃,跳出窗外,身姿在月光下分外轻灵。 敦煌的寒风里,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我捂住胸口,张大了嘴,无声地喘着气。直到冷风将我全身吹了个透,我才颤抖着站起来。袜子踩在被酒水打湿的毛毡上,寒湿入骨,我打着哆嗦,一步步挪到窗边。新月已隐入了云里,尘世里一片黯淡。暗蓝的天穹下,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报仇归报仇,但,引起战争,就是错了。抱歉,我不会遵守承诺的,我对着这浓黑如墨的人间说道。 第二日一早,我取了崔希逸让我帮忙查案时给我的手书,去寻敦煌县令,请县令以有重金失窃的名义,检查敦煌各个城门的出入人员,又派人在城中搜捕。但敦煌是边关重镇,各族混居,管理困难,就如长安的西市一般,能够藏污纳垢的地方相当不少——我刚穿越时没有户籍,便混在长安西市——更何况绮里外语流利,可以随便寻个隐秘的安身所在,我不能抱太大希望。 我带着县令派给我的士卒,在敦煌外族聚居的坊里,一家家问过去,问得舌敝唇焦。花了近十日时间,仍是一无所获,敦煌县令也未寻到绮里。可见,绮里大抵那日早早就离了敦煌。 我本与王维约了一月便回凉州,这日见实在耽搁不得了,便准备踏上归程,打算请崔希逸派下人手,在整个河西搜捕绮里。敦煌县令派来保护我的士卒笑道:“郁小娘子来一回敦煌不易,何不去一趟阳关与玉门关走走,开阔心胸?”我虽心情郁结,还是点头同意。 玉门关和阳关这两座关城在唐时都不小,不像在21世纪时只余遗址。因着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对阳关更为留意。现在普通民众不能像后世那样随意登上关楼,我便只好站在关内,望着关城门外一望无垠的大漠。 唐朝的阳关,还没有21世纪那座可笑的王维塑像。关口秩序井然,守关士卒仔细查验来往的商队与旅人的“过所”文书,在文书上画上记号,允准对方出城或入城。 一支出城的龟兹商队中有个年纪尚幼的孩子,他似懂非懂地问母亲:“阿娘,出了城,我们便再也不能回到长安了吗?”母亲温柔道:“待你长大了,还是可以再到长安的。”孩子哭了起来,叫道:“我不要走!长安有好多好吃的,有槐叶冷淘,有樱桃饆饠……”母亲抱住他,哄道:“可是关外亦有广阔的天地呀。我们龟兹的歌舞是天下最美的,待得回了龟兹,你便可以每日听到世上最美的歌声,见到最动人的舞姿。无论长安还是龟兹,都有极美的风景。” 这时又一队商旅入了城,骑在马上的旅人大笑道:“终于到了关内了!”他们商队的骆驼背上负着沉重的货物,大约是来关内贩售的。其中一人笑道:“西域胡姬虽然肤白胜雪,身上却总有一股子膻味,怎比我汉家女儿娇嫩?如今总算是入了关了,我要去寻个汉人小娘子快活一番!”另一人笑道:“我却爱胡姬碧眸似水,脉脉传情。” 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期待,不同的理想,如天上流动的洁白云朵,随着出入的人群,滚滚流出、流入这座宏伟的关城。这一刻,我几乎不屑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了:在这个充满豪情的时代,一个人何必因关外没有故人而颓丧? 关内关外,都有大好的河山。 第38章 自怜犹裹痴人骨 西北边陲的春日,更像是名义上的春日而已。这里全无鹅黄与嫩绿,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微绿意,从墙角树芽中延伸出来。张敬忠的“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原是极恰切的:现在的长安已是春意阑珊,而生活在凉州的人才刚刚换下冬衣。 这个三月,吐蕃果然又寇河西,崔希逸率兵击破之。绮里一去便无消息,纵然崔希逸派下人手,在整个河西地区搜捕,仍是不得。我给李白写了信,要他小心这个侍女。阿史那盈科被崔希逸寻了由头严查,一时生意萧条,如此发展下去,为另外几家巨贾所吞并,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鄯州都督、知陇右留后杜希望攻破吐蕃新城,在那里设了威戎军,置兵一千戍守。杜希望为代州都督时,曾经汲引崔颢为他军幕中的书记。我趁着一次宴会上见到杜希望,向他探问崔颢的情况,听说崔颢身体甚佳,很觉宽慰。 入夏之后,我从王维处得到消息,李林甫就任河西节度使,萧炅为留后,而崔希逸转任河南尹,之前的河南尹李适之则成了御史大夫。崔希逸既然已调离河西,作为他掌书记的王维自然也要跟着他动身。 我舍不得离开河西,但我已在此勾留一年,也是该走了。我约了个日子与安重璋道别,相约日后在幽州共谋杀死安禄山的计划,便匆匆打包收拾。夕岚看见了,笑道:“我朝官人们大都宦游在外,每一迁转,便要长途跋涉。娘子们打点行李,随夫出行,原是极紧要的。九娘学会了这一套傍身的技巧,是要嫁给哪位官人呢?”我脸上一热,斥她胡说。 第76章 按照史书的记载,崔希逸因始终对吐蕃怀愧在心,这次调任后没多久便郁郁而终。这亦是我心中的隐忧——果然,上路之后,崔希逸的身子越来越差,后来甚至不能骑马,只能乘车。 这一日我们到了兰州,在驿馆歇下。驿馆离黄河不远,我就想拉上王维,去看看黄河的风涛——他是蒲州人,黄河经过蒲州,他想亦对黄河甚有感情。然这时崔希逸却派了人来叫我。我微感疑惑,走到前院。 王维也在堂中坐着,我的注意力仍是立即被引到了崔希逸身上:他的精神又差了很多,眼窝深陷,两颊深陷,法令纹也似比前一日深了,全不见了崔氏族人常见的俊美姿貌。我向他行礼时,他正在咳嗽,手中绢帕上染了殷红血迹。我心中不忍,开声劝道:“两国交兵,乃是常事。常侍万万不要自苦了。” 他摇了摇头,将侍女遣了出去,望着窗外不语。我与王维不好说话,只陪着他静听外面的黄河涛声。半晌,崔希逸开口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未对诗句发表任何评论,然沉痛之意呼之欲出。这与我在敦煌邸店中,以陈涌海的调子高唱此诗时的心境,自又不同。也许伟大的诗篇便是如此,能令不同心境的人,感受到不同的况味。 我这才注意到,崔希逸的头发,已全白了。 他又道:“摩诘,你的母亲,可还好么?”王维面色转肃,长跪道:“劳常侍动问,家母安。”崔希逸道:“你到河西大半年,令堂必定极是挂念。”王维垂眸道:“家母书信中,每每嘱我添衣。” 崔希逸又沉默半日,直到窗外天色转黑,才道:“我听闻令尊去得早,想令堂独自抚育你兄弟姊妹六人,定是辛苦之至。不知令堂可曾为你们兄弟,去求过他人?” 他的语声有几分飘忽,神色亦晦暗不明。王维沉思片刻,方道:“常侍或许知晓,我与我的二弟缙,在我十五岁时,便离家赴长安,游走于诸王府上。那时母亲为了我们兄弟有人照应提携,亲自修书与长安的王氏、崔氏族人。我偷偷看了她的书信,只见言辞……颇为哀恳。” 当着崔希逸的面,我不好表露情感,却忍不住在坐席上向他挪近了些。只是我柔情升起之余,脑中忽有电光闪过—— 崔希逸、亲情、王维…… 我周身一冷,听见自己问道:“常侍亦为人父,舐犊之情,想亦深重。常侍既有此问,可是有事要王郎去做?” 我的声音软弱又无力,甫一出口,似乎就已被黄河的狂风大浪吞没。 崔希逸停眸在我身上,悠悠道:“阿郁聪敏,不愧为裴公爱女。”他忽地起身,向我重重一揖! 我和王维同时站起。王维上前搀扶,温和道:“常侍有命,只管告知我们便是。”“是了。常侍何必行礼,徒然令我惶恐。”我在袖中捏紧了手指,尽量不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崔希逸道:“摩诘,我时日无多,有一事不能不求你——你能否纳我女十五娘为你妾室?”他抬眸看着我们二人,眼中血丝在烛焰光芒中显得尤为可怜,“或者说,我求的……是阿郁。你能容得了十五娘么?” 我立在当场,竟毫无半分惊愕。王维看了看崔希逸,又转目向我。 崔希逸续道:“摩诘,十五娘倾心于你。我早知你与阿郁……怕是不会娶她的。我打了她,也痛斥了她,可她……不肯回转心意。此事实乃我家门之耻,我不该拿这些话来为难你们。但……若她定要如此,我只怕……死不瞑目。”说到后来,神情越发羞愧,眼里漾出泪光。 王维道:“我与阿妍与她谈一谈,或能令她转念。” 崔希逸摇头叹道:“我的女儿我自家清楚。她认定的事,绝不改易。她小时学画,只因为不擅染色,直练了三天三夜,练好了才肯去睡。唉,她那日看见你与阿郁亲密之状,回家后便不思茶饭……我娘子去得早,我也不知该如何开解她。思来想去,只有请你收她为妾室。我知你与阿郁皆有仁心,必能宽待她。” 此时崔、卢、郑、王、李五姓之女极为矜贵,清河、博陵崔氏女的德言工貌更是名满天下,向来与人作配都是“抬头嫁女”。出身高贵如崔十五娘,安能与人作妾?若王维果真收她为妾,连整个博陵崔氏都要蒙羞。崔希逸有此提议,不是看中了我会自行退让,便是当真为了女儿的幸福,不怕自降身份。 我淡淡道:“十五娘是常侍之女,岂能甘心与人为妾?” 崔希逸又坐了回去,神态疲惫不堪。他抬起手,揉了揉鬓角,嗓音嘶哑:“她曾说,她若能为王十三郎奉箕帚,每日看到他的容颜,便是为奴为婢,亦甚甘心。不瞒你说,我一听她此语,便……鞭笞了她。我辛苦养她十九年,博陵崔氏的女郎,岂能与人为奴为婢?但我已将女儿养成这般性情,又能有什么法子……” 我听着面前这个父亲无奈的诉说,忽然有种疯狂的想法:我何能因自己先到王维身边,就封锁其他女子接近他的门路呢?他是伟大的诗人和画家,他被许多人喜爱,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们对他的喜欢,也许是不输于我的。我知道这种想法一点都不21世纪,一点都不女权——可,可爱情,真的可以这样自私吗? 第77章 当然,最终打动我的,大概是崔希逸作为父亲的诚恳与心机。我甚至嫉妒张五娘和崔十五娘,她们都有父亲为她们出头、哀求。 而我,我的真正的父亲……已经在一场车祸之后,湮没在21世纪的火葬场的炼炉中了。 我转眸向王维道:“你自家决断罢。” 王维肃容,对崔希逸道:“常侍美意,维感念之至。但一来崔氏女为维妾室,不免令崔氏门庭失色。崔家既是常侍的崔家,亦是维的母亲与发妻的崔家,维断不敢使崔家蒙羞。二来,维当年向裴左丞求娶阿郁时,曾对裴左丞许下诺言,若能娶得阿郁,绝不另添妾室。三来,维本是鳏夫,此生能再得一阿郁相知相伴,已是上天垂怜,岂敢更有非分之想?” 崔希逸凝眸看他,脸上透出一点萧索的意态,叹道:“我早知你是不会答允的。唉,罢了……罢了!” 这时外面忽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个仆妇奔进屋来,惊慌道:“阿郎,十五娘子自缢了!幸得婢子们发觉,将人救下,现已无恙。” 我们三人俱是一愕。崔十五娘竟然为了王维自缢了? 崔希逸猛地站起,因起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王维连忙扶住他,他愤恨之下拂落王维的手,却又迟疑,冷声道:“你去看一看她。” 王维点了点头。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走入崔十五娘的房间。 第39章 可怜幽愤为谁娇 兰州驿馆的房间熟砖铺地,细布为帘,远远谈不上华美宏丽,只是齐整洁净而已。然而,有了崔十五娘这等美人在内,什么样的房间,都会变得灿然生辉。她穿着缭绫襦裙,外罩杏红单衫,如云鬓发上金钗光泽微闪,纤细手臂戴着一双白玉钏,斜倚在凭几上,似不胜衣,双眸泪光点点,细嫩洁白的脖颈间隐隐一缕红色勒痕,看去更添柔弱。 我能感到崔希逸一进屋,怒火瞬间转化为怜爱。他疾步上前,扶住崔十五娘双肩,哀切道:“阿婳,你可好么?还痛么?可有伤到喉咙?”崔十五娘举袂拭泪,强笑道:“女儿安好。”崔希逸又气又怜:“你……你何以如此痴顽?” 崔十五娘流泪道:“女儿……女儿不忍见阿耶为女儿求恳于人。阿耶一生艰难,又不得不毁了与吐蕃的盟誓,日日新添白发。女儿不能为阿耶分忧,已属不孝,岂能再使阿耶为了女儿低声下气?纵然那人是女儿心爱之人,也是不该。想来总是女儿不该活在这世上,不止连累了阿耶,更连累自家心爱之人……”说着低头掩泣。 崔希逸怒道:“胡吣!”见她垂泪,语气又不觉转柔,“你岂会连累我?” 王维亦道:“十五娘言重了。为人父母,纵然百般辛苦,只要能博得孩儿一粲,便足为欢。” 崔十五娘幽幽道:“若要博我一粲,甚是容易。只要你……”她顿了顿,王维轻声道:“好教十五娘知晓,维此心已许……”他转眸看我,崔十五娘抬手止住他的言语,却不看他,仍是低着头,轻声道:“只要你继续教我作画与佛理,到我能为寺庙作壁画为止……我也好为死去的蕃汉将士祈福。我身为人女,不能于朝堂上为父分忧,只能如此为家人消业了。” 我张口欲问,若只是要学画学佛,何必非要王维教她?长安的知名画师与高僧难道少么?然而看了一眼崔希逸与王维,终是没能问出口。王维当即应了,又道:“你日后万不可再寻短见了。” 崔十五娘凄然道:“若非我自感无用,我也不会有自戕之念。你与瑶姊当年鹣鲽情深,纵然有时想得多了,也能宽慰彼此,想来……断不至此罢。” 王维脸上浮现出一丝温存笑意,微微颔首。 崔十五娘道:“瑶姊深通佛理,多半很会开解人。我当年见她时,只有八九岁,然亦将她的风仪涵养铭记于心。” 王维温和道:“阿瑶为人细腻温柔,说出话来,总如春风拂面。” “我听说当年你被……被贬济州,瑶姊不远千里,追随而去,伴你在济州吃苦。” 王维叹了口气:“彼时她生产未久,就追我到济州,辛苦之至。我……至今感念。” 崔十五娘笑了笑,又说:“我听说你们的女儿容貌品行俱是出众,极似瑶姊,待我回了长安,你可要引我见一见她。” 王维道:“这是自然。” 崔十五娘目光移向远处,似在怀想崔瑶的嘉容懿范,缓缓道:“若我是男子,娶得瑶姊那样的佳人,一旦失去了她,定然也不思再娶。” 崔希逸微笑道:“七娘的人品风度,在崔氏女中,原也少见。” 我听着他们三个缅怀崔瑶的风姿,只觉一阵痛楚。在场的几个人,不是崔瑶的族人,就是曾与崔瑶有极深关系的人。 而我,面对着崔瑶身上“王维的亡妻”这个无可超越的头衔,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史载王维“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他大抵不会娶我了。 ——多可笑啊,我竟然想过他会娶我? 他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本就是靠我单方面的一腔思慕撑起来的。我与他,既没有甘苦与共的恩情,也没有血脉相连的牵绊。若不是我的思慕教他注意到了我,我在他面前的脸面,只怕还比不上与崔瑶同族的崔十五娘。 崔十五娘仿佛这时才看到我,笑道:“阿郁想来也见过瑶姊的风采。我听说,当年阿郁为人写入变文,身陷风波,是瑶姊为阿郁精心打扮,带你到慈恩寺,澄清一切。” 第78章 我涩然点头,不去在意她话中隐隐的波澜。 王维笑道:“阿瑶一向最擅妆饰小女郎,那日阿妍经她之手,容姿比平日更美。”说着向我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我看去却只觉刺眼。 崔十五娘瞪大了眼睛:“我也想求瑶姊妆扮我哩!只是瑶姊已逝……王郎,你以后能否送我一个瑶姊用过的侍婢,也好教我习得瑶姊生前妆扮的手法?” 她说得小心翼翼,一副又渴望又觉得自己太冒昧的样子。王维和蔼道:“这有何难。” 我再听不下去,向崔希逸略略一礼,起身出门。这一次,王维没有追来。 到很晚,他方敲响了我的房门。窗外虫声唧唧,潮热的夏风吹进来,将他的容色显得愈发温柔。温柔中,分明有回思往事带来的快慰。那种温柔简直戳心。 王维笑道:“我只是答应教她作画学佛而已,总算胜过请她来家里做什么妾室——荒唐!……你何以仍是不乐?”他话音里带着诧异的意味。 半晌,我才道:“你当她真的从此歇了对你的念头么?” 王维蹙眉道:“她只是要我教她罢了,纵有什么念头,又能如何。” 我呆呆看着他。体物察人最是敏感的他,此时怎地就迷了心目?我气道:“你难道不知她是……她是为了多与你共处几日,徐徐图之?” 王维道:“你看她后来频频言及阿瑶,想是放下了心中执念。若是仍然待我有意,谈起我亡妻时,安能这般落落大方?” 我哀哀道:“你便听不出……听不出她言及瑶姊,是想要教我自惭形秽?” “自惭形秽?”王维重复一遍,竟然笑了,“她能使你自惭形秽?你为何要自惭形秽?” 他学佛多年,见事甚明,向能切中肯綮,这两问原是直指人心。若我换个心境,或能有所启悟。 可我早已陷在这个名为崔瑶的巨大梦魇之中,如何能轻易抽身而出?我只恨他不理解我,气得哭道:“我为何不能自惭形秽?瑶姊……瑶姊……” 崔瑶是那么美好的人啊! 你经历过那么美好的女子,谁相信你能再对他人付出全部感情?且史书中你三十年不再娶,孤居一室,成为后世情深男子的典范。 王维伸手来抚我头,我晃身闪开。那一刻,我非常恨自己,恨自己让他对我说甜蜜的言语,做亲密的举动,恨自己玷辱了他理应为他亡妻保留终生的情感,恨自己让他走下神坛。 恨自己知道了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会被柔弱女子的眼泪欺骗的男子。 王维柔声道:“你不必介怀。阿瑶固然是极好的,可你也是极好的。” 可我不要做那个“也”极好的女子! 我想做他的唯一啊——就如《围城》里唐晓芙所说的:“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头一次,我不自量力地恨起了他的鳏夫身份。 他不明我内心所思,仍是强行摸了我的头。我止不住地想:他可曾也这样摸过她的头?他……是了,夫妻至亲,他一定不止抚过她的头发,更做过许多更亲密的事哩! 而我,而我,作为来晚的人,却又不能怀有分毫妒忌。既不能妒忌崔瑶,我便只好将怒火向可以发泄的人身上发泄。我冷冷道:“我不许你教她作画。” 王维苦笑道:“我知你必不乐意。可她亦是可怜人……”我冷笑:“她何处可怜?” 王维道:“她自幼失恃。我亦是幼失所怙,幸得母亲犹在。因此我见到失母之人,总是多几分怜惜。” 我心道:“我父母都不在了,难道我不可怜么?”却不肯将示弱的言语说出口,当下只道:“你走罢。我要睡了。” 他颔首,笑了:“早些睡罢。女孩儿家睡得太晚,有损容貌。” “有损容貌,倒也无妨。横竖我貌不如人。” 他笑道:“她怎能与你相比?” “我便是胜过她,也胜不过瑶姊。”我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自知中了崔十五娘的离间之计。他看了看我,肃容道:“阿妍,阿瑶是我发妻,我识得她在先。我们结发十二载,所历甚多。” 我亲耳听他说出此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低声道:“是啊,我识得你不过八年十一个月又三天而已。” 王维神色一震,抬眸看我。我将他推出门外,关上了门。 这日之后,王维与崔十五娘时常并辔而行,讨论画技佛理。他亦多次叫我过去同听,我一味推却。 跋涉近一月,终于到了西京。距离京城尚有数里时,我已遥遥望见那座巨大都城的高墙,脑中勾勒那如棋局般规整的长安街景,又想起王维那句著名的应制诗“雨中春树万人家”。 我对长安的记忆,几乎是被他塑造的。我讨厌这种感觉。 王维驱马到我身边,笑道:“阿妍,胡语里长安叫什么?可也叫长安?” “khumdan。”我答道。 “阿郁真是渊雅。”崔十五娘也晃到了我们身旁。她骑着一匹颇为神骏的白马,美人如玉,银鞍白马,姿态极是得意:“听说典客署里外族男子甚多,你们每日并肩同看文牍,想必十分亲近。不知可有人向阿郁示好?” 我没有说话。王维接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妍才貌过人,有人倾慕也属应当。” 第79章 崔十五娘笑了:“正是。若我是王郎,定然每日都要担心阿郁教人夺走。” 我甚是腻烦,拍马而前,径直向长安城去了。 第40章 此地空余黄鹤楼 “你,你竟然无恙?!” 我望着笑吟吟的崔颢,震惊之极。 我刚刚回到长安,正在与养母裴夫人叙话,便收到崔颢的信,说他在江夏病重。我连忙动身,纵然已快马加鞭,仍是花了二十余日方到了江夏,简直怕他已病死了! 谁知他竟好端端地立在我面前。 “你我兄妹已有五载未曾久聚,五载之中,一共只见了三面。”崔颢笑道,“我思想自家阿妹成疾,安能说是无恙?” 我既气他欺我,又只能承认我们五年间确实聚少离多,他要我来看他一面,不为过分。 更何况……王维如今几乎日日都在教崔十五娘。我不想留在长安。 “阿兄叫我来,便是为了看你的么?” “我游历黄鹤楼,见此楼宏丽耸秀,极尽人巧,想阿妍你若只是困守区区典客署,以译事为念,实有负于这等美景,便叫你来同游黄鹤楼。”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黄鹤楼,笑得狡黠。 我心中愁绪深浓,然看到他俊朗容颜上的笑色,也不由得舒畅了几分。 当天下午我们便去游赏黄鹤楼——老实说,若仅以规模而论,唐代的黄鹤楼并不及我的时代重建的那座。崔颢拾级而上,一边为我解说,诸如吴主孙权建造此楼,本作瞭望之用,三分归晋后,又如何为乡人传说,误传仙人曾在此地驾鹤返憩,那仙人又如何被以讹传讹,当成了蜀汉费祎,又是什么鹦鹉洲因在江中,唯有水落沙出时,能得一见,云云。 虽在21世纪听过这些,但他贯熟典籍,淹究野录,常有惊人妙语,非寻常导游可比,我听得心情怡怿。 江夏之地,在后世有火炉之称。此时已到六月底,天气原本闷热难当。但我们上到第五层时,只觉清风开襟,热气尽去。楼外云漠漠,树苍苍,水阔天青,激流千顷,涛声流入笔底,帆影落于樽前,菲菲江蓠,郁郁汀芷,高岑低丘,田畴市井,均是历历可窥。 此楼当真堪为荆甸楚天胜致之最。崔颢叹道:“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见我正凭轩遥望,若不经意地扯住我手臂,想是怕我失足跌落。 在这里,时间被傲视,古今代谢,人事往来,俱皆不值一提。浪花过后,英雄的干霄之志,总成云烟湮灭,唯有渺漫江水东流而去,浩浩瀚瀚,永无止歇。 我压抑着感慨悲歌的冲动,只是笑道:“荀令则虽有逸群之气,哪里及得上今人的胸怀!有晋一代,骨子里便萎弱,连羊公叔子这等贤人,登山思古时也难免说‘如我与卿者,皆湮灭无闻,使人伤悲’,好不丧气。我则待阿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发煌煌盛唐之音。” 他适才所说的,是《世说新语》中晋人荀羡登北固亭时的话,因此我便说,晋人的襟怀不及唐人。 崔颢忍俊不禁,拍了拍我的头:“好大口气!宇宙匆匆,慨长思而怀古,亦属常情。晋人风度,你竟以‘萎弱’二字蔽之,委实鲁莽……你要我作诗,嗯,作什么呢?”走到楼中,看历代的题咏。 黄鹤楼虽邻尘嚣,却不讧乱,此时只有几个白衣士子立在一面墙边,评点墙上的诗作,极口称赞。我好奇看了,是鲍照的《登黄鹄矶》——黄鹄便是黄鹤: “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临流断商弦,瞰川悲棹讴。适郢无东辕,还夏有西浮。三崖隐丹磴,九派引沧流。泪竹感湘别,弄珠怀汉游。岂伊药饵泰,得夺旅人忧。” “鲍参军大才。”崔颢笑道,“但气骨确然稍弱。文帝爱作文章,且又十分自矜,认为别人皆不及他,于是鲍照故意自掩其才,为文多鄙言累句。人生如此,未免太累。” 那些士子听了他议论,难免不以为然,便问他名号。崔颢笑道:“汴州崔颢。”士子们知是《长干曲》的作者,大半肃然起敬。另有几个人却道:“轻艳之作罢了,不足一哂。” 我拉着他衣袖,低声道:“写首不‘轻艳’的,给他们瞧。” 一向骄傲的崔颢,这回却只摇头而笑,听着书生们兴致勃勃地评诗、作诗——尽管都是些平庸之作——自己并不提笔。直到日影渐西,士子们走得干干净净,楼中一片静寂,只剩得浩然江风,和我们两个人。我不由有些急了:难道我竟无缘一睹这首名诗被创作的场面? 他见我大惑不解,笑道:“我的诗,不为俗人而作。三百篇第一首就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情赋爱又有什么错?可笑他们读圣贤之书,却不解书中之旨,有少年的身,却无少年的心。给这等人看了我的诗去,才是诗家之耻。” ——那我要是告诉你,你的诗句即将被未来的无数俗人口耳相传,抄写记诵呢?我嗤了声。 那砚中还有士子们磨的墨,他取笔在手,蘸墨在粉墙上写了两句:“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1] 他素爱端正的欧体,这两句却写的是草书,笔意飞扬。我出神地看着,他忽回头笑道:“写得如何?俗也不俗?” 夕阳洒入楼内,他的青色襕衫沐浴在金黄阳光中,身姿挺拔俊逸,表情凝定自信。他大约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但我没忍住:“气势卓绝,起手便高人一等,怎么会俗!” 第80章 “好,依你的,不改了。”他没有思索,又题了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然后,他自语道:“连说了三句废话,这第四句,我可要稍作斟酌。”信步走到轩槛之侧,游目楼外。 天际归鸦无数,暮云将拢。一切都与命定的轨迹完美相合。 说着要斟酌,他却只顿了一顿,就继续抬手写道:“白云千载空悠悠。” 那笔尖灵巧而从容地飞动,在墙上形成风骨峭拔的酣畅字迹。当第二个“悠”的最后一点点完时,我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楼边。 这是这个男人创造历史的时刻,他该自己享有它。 我怕打扰了这一刻。 随着时光逝去,几十个年头后,这新鲜的墨迹,就将斑驳脱落,不复可辨,一百年后,这面墙可能会倒塌。到了20世纪,甚至连今日我们立足的黄鹤楼旧址,都将被建造长江大桥的工程占用。 但这个特别的下午,与这首诗,将更长久地存在下去。 这片土地上,古人已往,但所有来者,都会听说,在一个丰富绚烂的时代的某一天,有个人写下了一首叫作《黄鹤楼》的诗。垂髫稚子,耄耋老翁,哪个不会背一句“此地空余黄鹤楼”! 纪录片《大明宫》里有句话:“所有的荣耀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爱情和艺术是永恒的。” 他的诗,这件艺术珍品,必然将有无穷的生命力,直到最后一个中国人死去。 崔颢的诗名,注定不会盛于李白。人类的历史总是这样的:唱出一个时代的最强音的人,往往不是最为风流秀出的那一个。那又怎么样?崔颢就是崔颢,独一无二的崔颢。天才的李白,还不是连续写了《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模仿他这首诗![2] 也许是明白我的心意,也许是真的沉浸在创作的快乐中,他独自立在那里,写下了这诗的后四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窗外的夕阳一跳,沉入了无尽的暮色里。轩敞开阔的黄鹤楼,画板朱檐的黄鹤楼,不知何时,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悒之味。我微微抖了抖,忽然第一次读懂了这首自幼熟读的诗。 “乡关何处是”? 我涌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走到他的身边。我轻声用普通话说:“有种人叫‘北漂族’……我们都是‘唐漂族’。” [1]唐代天宝三载编成的《国秀集》,和同样编于盛唐时期的《河岳英灵集》中,这首诗的第一句都是“昔人已乘白云去”。 [2]李白《鹦鹉洲》:“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此外,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的关系也很有趣:“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山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第41章 岁月弥多别有情 他自然听不懂,只是静默相望。 半晌,他问我:“我写得好么?” 长江上渔火初明,楼中没有点灯,黑沉沉的。这一片夜色里,我含着眼泪,微笑凝视他同样黑如夜色的熠熠双眸。王子安的序,使滕王阁增色,而黄鹤楼,亦将因你此诗,永夸绝代。 “很好。它会是……唐人七律第一。” 从严羽《沧浪诗话》这样称赞它,到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取之为七律部分的第一首,《黄鹤楼》仅有的两个数得出的竞争者,是沈佺期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和杜甫的《登高》。 前者词藻精美,情致缠绵,叙写女子闺怨,则格局必然为小。而后者,是诗圣晚年笔力炉火纯青时的绝唱,四联对仗,工稳精巧,沉郁苍茫而又宏大旷远,但终归已是离乱后的哀音,衰残颓倦,不比崔颢此诗,纵有浅浅的愁绪,依旧句句都是盛唐。 “多谢阿妍。”他笑道。 我突然很愧疚。 那年青溪水畔沙上写诗的情景如在目前,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让王维知道,他将拥有无数的崇拜者。而对崔颢……为什么从来没想过给他鼓励——不论他是否需要? “可它算不得七律。我写过《行经华阴》,你知道的,那才是正经七律。”崔颢笑了笑,拉我下楼,“我饿了。” “此诗不遵格律,或许会遭人诟病,但亦将是你不拘格套,奇才为人赞誉之处。”我不管他有没有听,絮絮说下去,带着长江气息的夜风掠过鬓边,清冷凉爽。 云有影,树无声。湛湛长江,平如镜面。远岫烟销,正有一轮明月初上。我与崔颢下了黄鹤楼,俱是心神清爽。本欲一叙聚少离多之情,可面对着长江之水,想说的话仿佛全不必说了。 “裴公没为你择婿么?”他问道。 “啊……”我抓着衣角,觉得很尴尬,“阿兄你呢?你没结亲?” 他和离过一次,一直没有再婚。 崔颢道:“那年我早与你说过,我只娶心爱之人,而心爱之人,最难寻觅。” 他确曾说过此话。我却只不以为然道:“有些时候,你第一眼见一个女子,以为自己不喜爱她。可是多看几眼,多见几回,说不定也就喜爱了。” 崔颢淡笑一声:“当真么?”明月朗朗,照着他的脸,他嘴角隐隐勾起一抹无谓的笑。我心中突地一跳,感到他将要说什么使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的话,慌乱道:“你……” 第81章 然而却已晚了。崔颢徐徐道:“你只将心比心罢:你从前不爱我,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爱我。情爱之事,何能勉强?” “……” “记得那年我在蜀地说的那句话么?” “……什么?” “我可以吗?” “啊……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李适之对他亡妻……啊……你……”我彻彻底底地噎住了。 他凝眸望我:“我对阿妍,慕艾多年。旁人见你美人如花、才貌两备,我却只见你跳脱顽皮、为情痴绝。我心爱这样的你,可也知道,我早晚会为这样的你所伤。我当年远赴河东军幕,既是为了求官,也是为了远你。虽然我放心不下你,可我总要自保。” 我茫然盯着他一张一合的两片嘴唇。那两片嘴唇薄薄的,世人说嘴唇薄的男子多半薄情,可……可他分明不像啊。我嗫嚅道:“你……你不必因为你从母的缘故,便要待我好。” “我待从前的阿妍好,是因她年幼可爱,又每每依赖我,日日追着我跑来跑去。我要像一个兄长。可那年在蜀中,我便已察觉你并非从前的阿妍。我待你好,便只是因为想要待你好。我爱的,是这个长大了的、通晓诸多蕃语的阿妍,是这个有小心思的、会为心爱之人流连的阿妍。”他斩钉截铁道。 “阿兄,你既知……既知我有心爱之人,为何还会留恋于我?” 崔颢苦笑道:“阿妍,你爱恋他若许年,心中可畅快?” 我毫不犹疑地摇头。爱恋王维,是一件极苦极苦的差事。我先是遭遇了他完美的妻子崔瑶,接着又要面对那许多喜欢他的女子。而王维本人过于云淡风轻的态度,有时也让我疲惫不堪。 崔颢举起手来,细细抚摸我的鬓发,直似要拂过每一根发丝。他轻声道:“我只想,你爱恋他,心中却不痛快。或许……你哪一日,忽然想到与我相处没有那般不痛快,眼中便见了我。” 我悚然一惊。这几句话语,直是情深无限。我何德何能,得崔颢这等才子垂青至此?他是能写出《长干曲》《黄鹤楼》的大诗人,而我只是一个为时人所轻的小小翻译。初见他时,我甚鄙薄他频繁停妻再娶,心想他虽生得一副绝佳容貌,却也不过是个负心男子。然而随着彼此日益亲厚,我已将他当作一位极耐心的兄长、极谐趣的朋友。他打马球时挥杖如意的英姿,深夜陪我润色笔记时的体贴,乃至他袖袂间隐隐的沉水香气,都是我此生绝难相忘的点滴。我自问,并非全无感动,并非全无依恋。 然而,我心已有所属。纵然那人使我痛苦,使我疑虑、不安、悲伤,可我……仍是喜欢他啊。我不能忘记少女时节读他的诗时,那种深沉而广大的感动;我不能忘记与他初见时,他恬淡中含蕴沧桑的容颜;我更不能忘记与他谈天论地时,他舒徐而宽容的笑意。 毕竟,他还未到四十,还未到参透人生,写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境界;他也还未在朝堂与山水间求得真正的平衡,忘却烦忧,赋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也许应该再给他一些时间。 思犹未毕,崔颢已笑道:“我今日说这些,不过是想要教你知道我的心意。我观你容色,便知你仍不会钟情于我。”他说得轻巧从容,却让我感到无上的愧疚,“只是阿妍,我别无他求,唯要你应我一事。” “何事?” “我可以如你所愿,寻觅好的女子,若有哪个女子的人品风度果真合我心意,我会求娶;但你亦要将你的目光、你的心意自他身上移开,多看一看其他的人,不要只苦苦思恋他。我大唐好男儿虽不甚多,却也不少,总有你看得中的、又不教你这样受苦的男子。” 我慨然点头。 自幼年读到王维的“红豆生南国”开始,我痴恋他垂二十载。有幸穿越到唐朝,有幸见到他本人之后,我的目光始终被牢牢钉死在他身上。我是不是该让自己敞开心胸,见一见其他人,想来这也有益于我认真审视自己对王维的感情——我究竟是爱他成了惯性,还是当真非他不可? 崔颢微微笑道:“我听说幽燕之地,慷慨悲歌之士极多。你何妨北上游历一番?” 第42章 且须一尽杯中酒(李适之) 屏风分隔出几块狭小空间,地上铺着细绵软垫,这就是酒楼最好的座席了。李适之素于这些不大用心,随便坐了,只令店家取了一壶酒来,留了杨续在旁,余下的长随自在一楼堂中饮食。他跪坐在窗边,举目向外望去,但见周遭店肆虽繁丽不如西京,却也齐整有序。米肆、药肆、布肆之类自不必提,幽燕风俗尚武,售卖鞍辔马具的鞧辔铺子很多,而至于专卖铅粉胭脂的妆肆、存放物事的寄附铺子之类,亦是色色俱全。依律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故而他数年不曾到过长安东西二市,若非近来微服入河北赴任,也不会有这样坐在市肆中饮酒的机会,因此一时很觉新鲜。 这时正有一些士卒结伴来喝酒,呼朋引类的颇为热闹。他提起酒壶,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对酒肆主人笑道:“这些士卒入市饮酒,肆主们全不惊惧,可见张公治军勤厉,兵不扰民。”恰好道出了他心中所思。李适之只觉那语声有点熟悉,循声转头,见是斜对的一桌。说话的是个女郎,背对着他,穿着牙白色的翻领胡服,下系同色波斯裤,腰束蹀躞带,是彻底的男装打扮,却更显出身姿清窈,肩背挺秀。女郎凭栏而坐,慢悠悠啜着盏中的绛红酒浆——她与李适之一般,点的也是河东的葡萄酒。幽州虽僻处塞北,然七月暑气犹炽,女郎时而掏出手帕来擦拭汗水,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李适之专心倾听,只听到两句:“唐朝北京也这么热……奇怪……” 第82章 他不由困惑:北京?她说的是北都太原?那又与蓟县有甚相干?[1] 李适之兀自苦思那女郎的声音是在何处听过,却听楼下一阵喧哗,原来是两队士卒先后进了这家酒肆,楼下只有几张食案,位子便不够了,两方皆不肯相让,于是争吵起来。只听一人道:“分明我们先到,你们没长眼?只管纠缠,却待如何?”另一人道:“不待如何,只是要你们别换一家。”先前那方怒道:“不要脸皮!你们怎地不换?”后来那拨人便冷笑道:“真是田舍汉!你当今日还是张将军在时的光景吗?你们这些人,只因跟随张将军的时日更久,就日日仗着将军的威势,欺凌我们。我等岂是为难你们?不过是做我们该做的事罢了!” 杨续以目视李适之,李适之示意他不必动作,心下已然明了:张守珪性情慷慨豪迈,却有护短的习惯,先前那拨人多半是他还在瓜州时的旧部,随他辗转多年,想来平日多少有些骄肆,如今张守珪失势被贬,他们留在幽州,情势便难免颠倒了。沉吟间,两拨兵卒已是随时要展开械斗的架势。酒肆肆主见到他们剑拔弩张,显然积怨深重,也不敢多说。幽州虽然民风剽悍,毕竟民不敢与兵斗,楼下的酒客们贴着墙边溜走了一大半。楼上的人们因这些兵士堵在楼梯左近,却不大敢动,只是悄悄观望。 那女郎似乎感到絮烦,喝了一口酒,重重将杯子放在食案上。双方情势紧张,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楼中死一般寂静,这一声便格外清晰。楼下的士卒们抬头看来,女郎自己似也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有幽州军那边的士卒开口调笑道:“小娘子好大火气,莫非这些瓜州旧部里有你的情郎不成?他们可不疼惜女子,你不如嫁了我罢。”又有人道:“小娘子快出去,刀枪无眼,你这般美貌,若是受了损伤,不免可惜。” 女郎按捺不住,冷冷道:“我没什么火气,只是刚刚还与人说张将军治兵严整得法,幽州军真是军容整肃,军纪井然,不过须臾,你们便打了我的嘴,我脸上有些痛罢了。”瓜州旧部里有人噗嗤笑了,旋即生生止住,似是想到这一笑是将旧主张守珪也笑了进去,忙补救道:“张将军韬略无双,最会治兵,奈何有些人天生不堪!” 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顿时恼了,之前那个出头与瓜州旧部争锋、辞锋最利的军士说道:“小娘子太轻狂了!竟敢取笑我幽州五万儿郎!”“我们虽看不惯他们瓜州旧部,却不曾诽谤张将军。你却敢不敬张将军!”“若是没有我们舍生忘死,在战场上与契丹人、奚人杀斗,你怎能在这里安坐饮酒!” 女郎道:“不然。我岂敢不敬张将军,岂敢不畏圣朝之军威?只是张将军一去,你们便滋事扰民,又要翻旧账来自相残杀,委实不似我幽燕之地慷慨悲歌的伟丈夫,煌煌大唐舍生忘死、保家护国的好儿郎!”她几句话说得讥讽中有正气,轻蔑中有凛然,一时兵卒们竟都静了几分。女郎忽然又笑了:“但若我这几句话就说得你们不再互相争斗,转而一同斥我不该辱及张将军,这番狂言……倒也值了。”悠悠站起身来,举步便欲下楼。 幽州军士们面面相觑,怔了数息,忽有一名军士踏出半步,冷冷道:“小娘子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狂言。说了这些话,就想走吗?”女郎身形一顿,问道:“你待如何?”军士道:“也不如何,只要小娘子喝光这一壶酒,向我们道声不是,也就罢了。”顺手从旁拿过一壶乾和酒来,几步上楼,只踏得楼板沉闷作响。他身材高大,那女郎站在他面前愈发显得清瘦纤弱。 李适之眉头拧紧,心想这些兵卒为她所斥,心中不甘,为了挽回一些颜面,竟要这样欺凌一个女郎?张守珪以在河西大破吐蕃之功转幽州节度使,镇守此地六年有余,更以巧计斩契丹将领可突干之首,名震幽燕,这等声势之下,倒也难免养出许多骄兵。他心念正转,却听女郎放声笑道:“休说一壶,十壶也喝得。但,请罪?我不愿意。” 此言一出,楼中众人登时喧哗起来。有瓜州军士道:“小娘子你休听他的,我替你喝!”肆主老丈颤声道:“小娘子,我家的酒极酽,你莫孟浪……”逼她喝酒的军士也颇感意外,对女郎道:“你若真喝得十壶,某等从此再不寻他们的晦气。”听他说话的语气,似是这一行人的首脑。 女郎一顾楼下,轻声数了数,笑道:“你们一共十二人,你们每人轮流喝一壶,每尽一壶,我便奉陪一壶,如何?只是,酒钱么……你们来出。” 午后日光明亮,她一转头,便露出了一张端丽清艳的侧脸。李适之一见之下,如遭雷击,不觉呆住。 女郎招呼店家打酒,为首的军士先取了一壶。他也不用杯,仰头以嘴相接,清澈酒水有如一条白线直贯入口,片时便将一壶酒饮尽。清酒杂质少于浊酒,更易醉人,且幽州风气本来好饮,楼中众人见他喝得爽快,各各大声赞叹,不止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生出骄傲之意,连瓜州旧部军士们的神情都缓和了好些。 女郎笑了笑:“壮士好生豪迈!”忽地转头向杨续一笑,眨了眨眼,“可否劳烦郎君为妾斟酒?”杨续一怔,想到女郎大约是寻个人在旁见证的意思,便以目光向主人请示,就见主人微微颔首。 李适之不清楚,自己是否该亮出新任幽州节帅的身份,为她解围。但她嘴角微扬,清丽面容上的神色又是傲岸又是坦然,仿佛他若凭世俗权柄强行出头,反而是亵渎了她的这份夷然不惧。而同为好酒之人,他亦好奇:她当真十分善饮?还是她别有妙法奇术? 第83章 杨续踏上前去,取过酒盏,斟满一盏,女郎接过,仰起脖颈,一口喝干。这时杨续已另取了一只酒盏斟满,女郎左手将空的酒盏放回桌上,右手同时接过第二盏酒,又是一口饮尽,如此五六次过后,一壶便尽。座中安静已极,只有酒液注入瓷盏中的哗哗声音。众人愈看愈奇,除了士卒们以外,连肆主老丈与尚未离去的酒客们,并李适之的长随们,皆是半担心、半好奇,瞧着女郎与幽州军的士卒们斗酒。 为首的那名军士见女郎喝完了一壶,拱了拱手,一语不发地下楼。楼下那个辞锋犀利的幽州士卒抢着道:“第二壶是我的!”他却不学那鹰钩鼻以嘴接酒,而是随手取了一个盛汤饼的大碗,将一壶酒尽皆倒在碗里,双手捧碗便饮,咕嘟声中,一碗很快见了底。 女郎倚栏望着楼下的那个兵士,抬手抿了抿鬓发,弯起唇角:“幽州果然不负我望,盛汤饼的碗也这般大。”又向杨续一笑。 杨续心领神会,只管如方才一般继续斟酒,那女郎并不换什么花样,只是平平淡淡,一杯接着一杯,动作看似不快,却也只在数息之间,就饮尽了第二壶。 她嘴唇红艳如樱桃,不知是先时饮葡萄酒留下的痕迹,又或是生来唇色鲜润。酒液不绝流入她口中,润得双唇樱红之色愈浓,衬着白细双颊,牙白衫裤,更加明艳。李适之默默相望,想起她以双唇附在自己口上度气时的情景——那时她口唇冰冷,想来,此刻喝了这些酒,大概不再那样冰凉了罢? 顷刻间,那女郎已饮了四壶,仍然目光清明,毫无醉态,只有脸颊略略泛红,额头出了一点细汗。众人看得呆了,有人好奇问道:“小娘子,你的酒量,是天生的吗?”女郎笑道:“天生的。”又有个幽州士卒笑道:“听小娘子口声,不似幽燕女子。借问小娘子乡关何处?也好教我们胸中有数,日后若遇见你同乡儿郎,便不敢放肆斗酒。” 李适之留神听女郎的答复,却见她愣了愣,双睫低垂,过了一会,方轻声道:“乡关?我是唐人。唐人便是唐人。”话音微颤,但又不似酒醉之象。她没有细说,众人倒不以为意:她一个孤身女子当众斗酒,已是离经叛道,为了避免惹祸,不肯详陈来历,也属寻常。 李适之却是心中一动。他虽粗放,却隐约感到,她这句平淡的话里,似乎含着极悲伤的意味。 [1]唐代蓟县为幽州州府所在,其地在今日北京市西。 第43章 大唐国里无南北(李适之) 那女郎又抬眸笑道:“不过,若诸位果然好奇,就只当我是酒泉人罢!”几百年前酒泉城中有泉,水味如酒,故而得了这个名字。她这机锋打得甚妙,不少人笑了起来。先时那个逼她喝酒的幽州军士,也破颜而笑:“酒泉去瓜州不远,小娘子的人品容姿,哪里是河西荒漠生得出来的?”便有瓜州军士白他一眼,呛声道:“河西荒漠又如何?瓜州瓜州,瓜州产瓜味美汁甘,连汉武帝也爱吃我们瓜州的瓜。瓜州女子吃瓜多,瓜州就养得出水润细巧、温婉柔和的美人,不似幽州多的是契丹、奚人女子,粗野不堪……”李适之听他一口一个瓜字,只觉今日听的“瓜”字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 女郎噗嗤笑了,打断那个瓜州军士:“瓜州也罢,幽州也罢,总归都是唐国的疆土。瓜州现今不是吐蕃人的,幽州也不是契丹人的——那你们究竟为甚争?讨吐蕃时,你们是唐军,而与奚人拼杀时,你们除了幽州节帅的旗号之外,难道便不列大唐的旌旄?你们自家斗个不休,外人说起你们,却只将你们一例视为大唐的壮士健儿,难道分得清瓜州军鄯州军朔州军幽州军?”她说一句,便一口饮尽一杯,也亏得杨续手快,一盏连一盏地接上。她手中取盏搁盏,口中言笑不绝,速度虽快,言语气息却竟然不乱,说话间又尽一壶。 众军卒面面相觑,各自肃然。女郎示意杨续暂停,自斟了一杯,举杯向天,扬声道:“众位壮士何妨同饮一盏?”众人虽不明其意,却皆依言倒满了酒,擎杯在手。女郎慨然道:“圣唐并非无奸无盗,无战无凶。但自文皇帝以来,华夷同处,其乐融融,流民得所,耕织不废,府库殷实,稻米流脂,毕竟已开数百年未有之盛世。这一杯酒,便敬大唐!” “敬大唐”的言语殊为新奇,然而在这番气势之下,休说诸位士卒,连李适之亦不觉有何乖悖常理处,不由自主地直身长跪。从祖父李承乾,到他只做了怀州别驾的父亲李象,他这一脉在皇权争夺中多所挫失,但他是太宗文皇帝的曾孙,胸中自也有一份李家儿郎睥睨四海、心怀天下的豪情在。他百感交集之际,众军士已尽皆饮尽杯中酒水。 李适之回过神来,站起身,才要张口为女郎说话,就见楼下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是个胡人,相貌雄壮,浓眉阔口,不经意似的走了几步,踏入了诸位兵士围成的圈子。男子笑眯眯拱手向众人道:“小娘子海量!但人身脆弱,莫说是酒,就连喝多了水,也能撑坏肚肠。像某这样的粗人,纵是撑破了肚腹,也不相干,可小娘子青春美貌,若有闪失,岂不可惜?不如……余下几位一壶抵小娘子一杯,如何?”便有人附和:“正是。”更有瓜州旧部士卒道:“我来替小娘子喝罢!” 众人皆看向女郎与幽州军士们。有个武官向那男子一拱手:“郎君气度不凡,可也是幽州军的人吗?”那男子笑道:“是了。某姓安名禄山,是张将军的养子,今日路过市集,见几位同袍在此,便进来瞧瞧。某亦是张将军麾下旧人,故此大胆请求诸位同袍,看在某的薄面上,让小娘子少喝几口罢!再说,新任节帅就要到了,若是在此关头,闹出事来,我们的脸上……未免也不大好看。” 第84章 武官一愕,拱手为礼:“某常常听说安将军勇武多智,今日有幸见到,果然……喝酒是不必比了,小娘子与某比试吃汤饼如何?” “……汤饼?” 武官笑道:“小娘子的酒量,某心服口服,某这一壶,小娘子不饮也罢。只是小娘子喝了这半晌,腹内无食,终究伤身,不如来与某比拼吃汤饼!”众人纷纷大笑,有人道:“还是刘二郎机智,比酒量我们输与这小娘子,比食量,可万万不输!”“休说吃汤饼,吃饆饠、胡麻饼、蒸饼,某一概奉陪。”“一个饆饠要两文钱,你自家吃罢!我还要留着钱做亲哩!我吃汤饼!”“这么热的天,吃冷淘罢!”“留什么钱啊,你倒不如待新任节度使来了,带我们多打几场,你多砍杀几个奚人,记功行赏,倒容易些!” 肆主老丈趁势端上了几大盘槐叶冷淘,那冷淘在井水里凉了半晌,凉入心脾。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分坐在几张食案吃冷淘,直呼痛快,瓜州旧部众也坐下饮酒,两拨人虽然有些尴尬,但初时彼此仇视的气氛确已消弭于无形。 李适之暗自一笑。他是初次做边关重镇的节帅,但他曾历任数州州牧,也与军卒们打过交道,知道大部分军士虽然粗鲁,但若有人酒量或拳脚上胜过他们,便往往可使他们敬服。 女郎瞟着幽州士卒们,嘴里低声自语。李适之勉力去听,却听她说的是:“我这么费力胡说,替这位新任节度使统战军中多方势力,可是他又没给我出场费,我图什么呀……算了,反正有酒喝。”虽然听不懂“统战”“多方势力”“出场费”之类词语,但李适之大致也猜到了话里的意思。他实未想到女郎惫懒至此,只觉啼笑皆非。 女郎向杨续一叉手,笑道:“多谢郎君替我斟酒。我无以为报,请郎君喝一壶葡萄酒罢。”将自己食案上不曾动过的一壶酒捧过来。杨续接了,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娘子若要道谢,我家阿郎也在此处。” 李适之早已站了起来,整理衣袍,张口欲言。女郎却不记得他,只微笑着施了一礼,便翩然下楼去了。李适之好不愕然,无数话语堵在喉头,却见那名唤安禄山的男子疾走几步,与她并肩说话。 他刚才来不及为女郎解围,却教安禄山抢了先,心头微觉不快。杨续忍俊不禁道:“主人,我去问一问,那什么‘出场费’应须几何。” “去罢。”李适之摆了摆手,又瞪他一眼,“你一向稳重,今日却这般……跳脱。” 杨续忍着笑下了楼,回来时禀告道:“那位小娘子听我发问,吃了一惊,不肯回答。我又追问,她似有些不耐,说道,‘那就平康坊一套宅子罢!’说完就跑了。” 李适之沉吟道:“平康坊一套宅子?我大抵还是……买得起的罢?”抬头见到杨续脸上的笑意,不由微窘,斥道:“你笑什么?” 杨续笑道:“不敢,我实为主人而笑。”李适之没好气道:“为我?” “如此善饮的人,漫说女子,男子之中亦极少见。主人从今得一势均力敌之酒友,岂不可喜?” 李适之一愣,以手加额,笑道:“她的酒量,她的酒量……确是令我惊喜。而酒后风度如常,更堪激赏。”他平日饮酒常以斗计,酒后决断公务亦是分毫不差,自然对同样酒后不失清明之人多加推许。 杨续又道:“她虽着胡服,但吐属文雅,差遣我为她斟酒时又姿态大方……”李适之双眉微扬:“是了。她并非奴婢或客女。”自则天朝以降,女子作胡服打扮者,多为女侍。 “幽燕之地,杂胡众多,初时我还以为,她这样善饮,怕是胡女。但她又自承唐人,梳的又是未嫁之女的发式……更无甚不便处。只是要打发了那安禄山。” 李适之听杨续越说越是不堪,仿佛立时他便要娶了她一般,窃喜之余,无端生出玷辱了那女郎的奇怪感觉,斥责道:“你晓得什么?这女子……我曾见过!” 杨续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震惊,垂首不敢再说。李适之骋目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红日与似乎比长安更高远的天空,耳中听着楼中觥筹交错的谈笑声,和楼下临街的商贾们用契丹、突厥等各种蕃语揽客的声音,鼻中呼吸着夹杂着葡萄酒香与饭菜香的闷热空气,心思渐渐飘远。 那年见她时,正是暮色昏黄的时分。但他记性卓绝,京城无论朝臣宗室,皆赞他堪与传闻中有“记事珠”[1]相助的燕国公张说并举,是以虽然当时她鬓发尽湿,且他神智犹未尽复,他仍是将她容颜记得真切。方才他无声贪看她侧脸,只觉她肌肤匀净透白,皎皎如西京大明宫蓬莱池上的芙蓉,容颜分毫未改,仍如双十年华。莫非她真是萼绿华一样的仙子不成? 而她那日曾低低自语:“谁又能赎我?”他因一个“赎”字,以为她是奴婢贱籍,甚或他人妾室,苦苦搜寻许久。然而如今看来,她分明不是。难怪他先以河南尹职务之便,后以御史大夫之贵,皆未能寻得她。那么那个“赎”字,当是救赎之意了。然而以她的阔朗洒脱,以她的酒量,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拘得住她? 她当众与军士赌酒的举动,在女子中可谓罕见,难免有轻浮无行的味道。但他原非循规蹈矩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才见到懿娘就求娶她了——那时懿娘丧父不久,他既想报答她父亲对他的旧恩,又怜她孤苦,便向她家求婚。 第85章 懿娘去后,他一直无心续娶。他生性好酒,每日视事已毕,夜间多以宴饮为乐,休沐日不是出门走马,便是邀宴宾客,并不如何以女色为念,有了欲望亦不过随意向姬妾身上纾解而已。似这般惦记一个女子,是十年来的第一遭。这份情思他除了向好友房琯提及一二之外,便只有随他十几年的杨续知道了。 他才四十几岁,是本朝历任御史大夫中最年轻者,而御史台主向有“亚相”之称——他距离宰相也只一步之遥。 但他比她大太多了。 这时他竟隐隐生出一种不堪的想法:若她是奴婢或部曲出身,他反而可以轻巧以金帛将她换来,而不必在乎这些罢?他已是御史台主,此番又出任幽州节帅,还朝之后必将拜相,百官几乎心照不宣。朝中敢于悖他心意的官员宗室,应是屈指可数。哪怕她是宰相李林甫或牛仙客的姬妾,他亦未尝不能设法谋之。 他摇了摇头,嗤笑自己真是忘形了。 [1]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事珠》:“开元中,张说为宰相,有人惠说一珠,绀色有光,名曰‘记事珠’,或有阙忘之事,则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涣然明晓,一无所忘。” 第44章 禄山必兆边陲祸 我没有想到我这么早就遇到了安禄山。 而他,比王维还年轻几岁,有一双暗褐色的大眼睛,生得强壮肥胖,腰围很宽,比我更像刚喝了一肚子酒水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长袍,笑得温蔼可亲,并不真正像那个发起了安史之乱的、传统史家眼中的魔鬼。那个魔鬼曾经因为忠于唐廷的乐工雷海青不肯为他奏乐,而肢解了雷海青。 安禄山对我——乃至对整个安史之乱后的中国——意义太大,乃至于我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而安重璋又不在,我竟无人可以共谋。那年的戏语犹在耳边,我既有此机会,究竟要不要对安禄山施展美人计,接近他、诱惑他,从而杀了他? 我知道我生得漂亮,若是愿意用心,迷倒一个寻常男子,大约不难。 ——但安禄山毕竟不是寻常男子。而且,安禄山后来做了杨贵妃的养儿,能得杨妃欢心,想来他也是极受女子欢迎的。若我要诱惑他,必须在他见过杨妃那等绝色美女之前罢? 那么,必须得趁早啊……我不及深想,笑道:“适才多谢郎君为我解围。” “小娘子酒量惊人,某冒昧出言,还怕妨碍了小娘子施展哩!”安禄山笑道。 只这一句话,就能体现他是何等善言。他又道:“幽州在张将军治下,向来宁和安定。只是小娘子一个女郎家,在外饮酒,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我表示领了教诲:“听安郎说话,好似我的兄长,谆谆善诱。”心里对崔颢拼命道歉。 安禄山笑道:“那小娘子只管将我当做阿兄罢。我极乐意认下小娘子这个阿妹。” 我顺势道:“妙极。好教阿兄知晓:我姓郁,名妍。方才听闻阿兄是张将军的养子,想来阿兄定然也是一位英雄,才能被张将军收为养子。” “什么英雄!”安禄山赧然道,“我本是柳城胡人,家世飘零,蒙张将军恩顾,才得上阵杀敌,与奚人、契丹人对抗。” 我改用胡语笑道:“阿兄人物雄杰,便是没有张将军,早晚也会有个李将军、王将军眷顾阿兄的。”安禄山惊道:“阿妹竟然解得我们胡人的言语?”我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安禄山既惊且喜,待我更加亲热了,与我说起胡语来。我又笑道:“阿兄可有妻室?我也当拜见阿嫂。” 安禄山一拍大腿:“啊呀,我竟忘了!我今日出来,本是要与你阿嫂买些物事,向她谢罪的。” 我疑惑道:“谢罪?” “军务繁忙,我前日竟将你阿嫂的生辰忘了。她气得狠了,将我赶出门外。我总要买些你们女子喜欢的物事,向她赔礼才是。”安禄山苦笑着,说到后面,脸上露出赧然之色。这份赧然在他一个身高八尺的肥壮大汉的脸上,实在不大协调。 想不到他竟然惧内,看来,诱惑安禄山的大计……任重而道远啊。我自告奋勇道:“阿兄只管带我去市集上,我来帮你挑拣。” 安禄山先是大喜,又露出难色:“我早些年在市上为互市牙郎,市集上识得我的旧人原多。若是他们见到我与你走在一处,只怕……只怕……” “只怕他们要起了疑心,说与阿嫂?” 安禄山含羞默认。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试着挑拨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阿兄豪杰勇武,有女子倾慕你,也是常事。阿嫂如此多心,委实不必。”说话时,我模仿着崔十五娘的神态,说得诚恳又乖巧,也不知自己这是在恶心谁。 安禄山道:“我有一妻一妾,已然足了。我若再纳,家中定然又要闹起来。” 我笑道:“阿兄既然怕市上的人见你我走在一处,那……我走在前面,阿兄走在后面。到时我挑好了物事,阿兄走过来,只作不识得我,抢先买下,也就是了。” 安禄山点头,果真跟着我去了市上。 ……见到安禄山的第一面,是在帮他给妻子挑礼物,这简直称得上大唐奇遇记了。 我在市上挑拣了半日,没给安禄山节约预算,选中了一支贵重的玉簪。簪子雕琢精致细巧,钗头一只凤鸟展翅欲飞,鲜活无比,属于那种基本不会出错的礼物。安禄山依言买下,出了市集,才重又走到我身边。 第86章 我想了想,问道:“阿嫂姓什么?”安禄山短暂犹豫了一下,才道:“姓段。” 我在史书里看过,安禄山有原配康氏,又有一宠妾段氏。他起兵之后自立为大燕皇帝,将段氏封为皇后。那么,他说的这位“阿嫂”,原来只是他的宠妾。 而安禄山那一瞬间的迟疑,想来也是因为,他不好当着我一个女子的面,承认自己过分宠爱妾室。我笑道:“阿兄不妨请妙手匠人,在簪头下方刻一个‘段’字,她定然欢喜。” 安禄山喜不自胜,连连点头:“我素日在军营里,满眼皆是粗糙男子,全不知道该如何哄女郎家欢心,幸亏阿妹有以教我。” “阿兄早年为互市牙郎,见的男女想来不少,怎地没有练成哄女郎家的本事?”我作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质疑道。 安禄山又笑了:“不瞒阿妹说,那时生得比现下俊俏,不须刻意,也能讨女郎家欢心。” 我强忍不适,谄媚着夸了他几句。安禄山似是被触动心弦,叹了口气:“那时……那时确有一个汉人女子钟情于我,只是胡汉迢隔,我又年轻穷困,她的父母不愿意。” 我凝眸看他侧脸,只见他神色中露出几分萧索。我有点被他的情绪传染,喟然道:“她父母以胡汉有别为由,不准你们结缡,固然是常情,但也实在令人心痛……阿兄在军中可曾遭人轻视过吗?” 我一向清楚胡人在唐朝的生活有艰难之处,很愿意和他们共情。安禄山垂首道:“阿妹既解蕃语,想必晓得,我们纵然身有长才,也时常要受汉人轻鄙。张将军为人亲切,对胡汉军士并无分别,但是军中汉胡杂处,于这些事上,有时难免起纷争。我父亲是康国人,母亲却是突厥人,我是异族通婚所生的杂胡,更易遭人轻蔑。” 我叹道:“我是汉人,于此体会不深,但我是女子,而女子历来不能为官,故而在典客署中无有进身之阶。我对阿兄的境况,也能明白一二。阿兄现在军中是何位分?” 安禄山笑道:“是平卢军兵马使。” 我其实对这段历史谙熟于心,早就知道他现在的职分,却仍是改容相敬道:“我竟然认了一位这样英武的兄长!” “是了,我观阿妹梳的是未嫁女的发式,难道阿妹仍未出嫁?”安禄山问。 我说是。他打量了我两眼,说道:“阿妹若不嫌我冒昧,我倒可在军中为阿妹觅一壮士。” 我拍手笑道:“好极!只是要与阿兄一样雄杰人物才好。” “我有甚好!”他大概受不了我一直吹捧他了,“我毕竟是胡人,来日进身终归有限。你若觅个汉人壮士,将来夫贵妻荣,必定不难。只是我听他们念过两句诗,说什么‘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真是恰切……你到时只怕要多惦念了。” 他微带风霜之色的容颜上,倒是一派真诚。想来,现在的他还不曾想过,他有一日能兼三镇节度使,手握十几万大军,获得来自皇帝的无上荣宠。 我与他分别,回到邸店,独自对着窗户发呆。此时安禄山犹无恶迹,我杀他究竟该是不该?我并非能违拗本心行事之人,今天敷衍了他大半天,已是竭尽全力。我真的能如愿接近他、杀死他吗? 我唤店家取来纸笔,开始给安重璋写信。 第45章 只为多娇便相妒 安禄山是平卢军兵马使,平日里少有闲暇,我便时时亲手做一些小食,都是双皮奶之类以现有烹饪条件做得出的新奇食物,带去他的官署找他。就连王维,也不曾享受过我这般着意体贴。 我北上幽州,没留地址给王维,故此不曾收到他的音书。我恨王维不肯远离崔十五娘,却也时常意识到,我处心积虑接近安禄山,想要避免安史之乱,终究是为了保护王维——那个在乱中身不由己,为叛军所掠的王维。 也正因此,我每每看到安禄山的脸,眼中反而好像映出了王维的面容。有一次,安禄山讶异道:“阿妹,你看着我时的神气,好像又是欢喜又是哀伤。” “是吗?” 我抬眸望向远方。幽州治所蓟县,就在后世的北京城西。时序已然入秋,天空明净如一大块琉璃,色泽比起八水环绕、水汽浓郁的长安,蓝得更加深浓。各色鸟儿在槐叶间钻来钻去,倒较炎夏时更活泼。这是郁达夫笔下故都的秋最美妙的时刻,只是唐朝的北京,尚没有后世的红墙碧瓦,城里看去,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砖瓦建筑。我望着这片深浅不一的灰,心中悲欣交集。 这是我的家乡。安禄山与史思明在此经营多年,深得当地人民爱戴,直到元朝,他们二人与安庆绪、史朝义还被人敬称为“安史四圣”,立有祠堂。甚至,到了清朝,仍有朝鲜使者在入京时见到安禄山庙。若我当真杀了安禄山,我的家乡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掩去忧思,问道:“近日阿兄军务繁杂,累么?”安禄山笑道:“阿妹何必为我担心?我自能处分。不过,近日确有一些事,说来与我有些干系。” 我以目光相询。安禄山道:“幽州城里建有两座祆祠,胡人们常去供奉。但近日有人竟在祆祠的神龛中,放了秽物……你也知道,此事于祆教信众乃是奇耻大辱,信众们仔细追查,发现竟是一个奚人军士放的。是以近来军中的胡人军士与奚人军士屡起争斗,我常要前往调停,好不辛苦。” 第87章 奚人与胡人向来无甚民族仇恨,那个奚族军士究竟为何要如此做?我皱起眉头。安禄山道:“我们也问了那奚族军士……他只鸣冤不止,说此事绝非他所为。” 我思忖半晌,亦是不得其解,只得笑道:“阿兄快吃——我带来的小食都放得凉了。” 安禄山笑道:“我有数年不曾吃小食了,只是既然这是阿妹亲手所做,我必要吃。”说着掀开食盒的盖子,取了羹勺,一口一口啜饮起来。 啊,太难了。他吃得这么少,就算有一天我能弄到致死性很强的毒药,恐怕也毒不死他。我暗自苦恼,问道:“阿兄为何不吃小食?” 安禄山吃了几口,放下勺子:“我养父张将军嫌弃我太过肥胖,我故而不敢多吃。唉,养父因为牛仙童的事,被贬括州刺史……也不知他现下身子可好。”[1]语中之意甚是恳切。 越接近安禄山,越能——至少在表面上——感到他是一个非常诚恳的人。也许就是这种品质,让人如沐春风,让皇帝对他信任无比。 我觉得,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李隆基爱猜忌,多疑心,结果,看起来最诚恳的那个人,将他骗得最惨。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安禄山怒道:“是谁喧哗?”他侧耳听了听,忽然脸上变色,仓皇四顾,指着堂中的帐幕道:“阿妹,快,躲到后面去!” 我怔住了。安禄山尴尬道:“是,是你阿嫂来了……”我顿时明白了,装作惊奇:“我还未拜见阿嫂。阿嫂既来了,我岂不是该当拜会一番?”安禄山急道:“你快进去,她若见到有女子在,是不会听我分辩的……” 我作出恍然大悟之状,凛然道:“只要能方便阿兄,我做什么都是情愿的。”说着依言躲到帷幕后。 有人大步闯入,高声道:“那个贱婢在何处?”是个女子声音,清脆动听。安禄山赔笑道:“娘子,你怎么来了?我明日休沐,归家陪你,岂不好?” 那女子想来便是段氏。段氏似是见到了桌上的饮食,怒道:“老奴欺我!”哐啷啷几声,将食盒与碗筷打翻在地。安禄山慌忙道:“这是军中的庖厨送来与我吃的,并没有什么女子在此。” “啖狗粪的老奴,只管胡吣!”段氏大骂道,“现放着贱婢做的食水,你还敢狡辩!张将军不许你多吃,你却肯吃贱婢做的果子!” 安禄山只得重复道:“委实没有什么女子。” 段氏骂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敢抢我的夫君!”说着似是满屋搜索起来,不多时,便走到我藏身的帷幕之前。她猛地掀起帷幕,我便和这位后来的段皇后打了个照面。 安禄山的原配康氏是胡女,这个妾室段氏却是汉人。段氏相貌不错,身段亦甚美,是男子最喜欢的那种身材。她揭开帷幕,打量着我,一时没有说话。我行了叉手礼,笑道:“拜见阿嫂。早听阿兄说过阿嫂,今日一见果然……” “啪!”一个耳光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摸着脸颊热辣辣的,竟然愣住了。 段氏竟然出手打了我?! 从小我父母都没打过我,你段氏又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这时,在21世纪时看到的那些小说提醒了我,当然,崔十五娘的亲身示范也起了作用——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表现得楚楚可怜、凄苦无助,才能赢得男子的心意。我得卧薪尝胆,直到给安禄山喂完毒药!我当下飞快调整情绪,委屈道:“我向阿嫂问安,阿嫂为何出手殴辱?” “呸!”段氏照着我的脸就啐了一口,幸亏我闪得快,“你叫我阿嫂?便是善福坊的狎邪女叫我阿嫂,也轮不到你来叫!” 安禄山上前来拉段氏:“阿妹确非那种不自重的妇人,八娘你何必打人?”又向我道,“我给阿妹赔礼。”说着便向我一拱手。 我慌忙闪到一边,抹泪道:“我怎当得起阿兄的赔礼?阿嫂有所误会,打我一下,原也无碍。” 段氏更是大怒,对着安禄山道:“你竟向这个贱婢赔礼!误会?贱婢藏在老奴的堂中,鬼鬼祟祟,我难道冤枉了你?” 我垂泪道:“阿兄说过,要为我在幽州军中觅一壮士,将我嫁他,可见阿兄待我,全无他意。阿嫂委实不必如此。” 段氏抬手指着安禄山,骂道:“老奴!你还想将她嫁与你手下之人,方便你时时与她私会,是也不是?”这话说得太难听,连安禄山也忍不住皱了眉头:“八娘……”孰料段氏倏地一步跨到我面前,抬手就揪住了我的头发! 她手劲极大,我当即痛得说不出话,从假哭变成真哭,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淌。安禄山连忙去扳她的手臂,他在军中多年,气力自然是有的,只是他可能怕太用力伤了段氏,故而一时他扳她手臂,她揪我头发,形成了胶着之势。 段氏揪着我头发,一路将我拖出堂中,直到阶下,方才大声骂道:“贱婢只管花言巧语!” 安禄山生出几分怒意:“八娘,这是官署重地,你在此欺侮一无辜女子,算得什么?快放手!”说着便来拉段氏,但段氏死活不松手,寸劲所在,安禄山大约也怕误伤了我,故而虽有一身武力,却也无可奈何。官署也有士兵守卫,然而他们想必都知道段氏是安禄山爱妾,未得吩咐,也不敢上来拉架。 我忍着疼,轻声道:“阿兄,你……你休说了。我只……只想你安好……若是阿嫂疑心,我便立刻出嫁,此后与你再不来往,惟愿你与阿嫂……白头偕老。” 第88章 罪也受了,脸也丢了,这么大的委屈,我不能白受。单只冲着这个段氏,我对自己准备毒害安禄山的愧疚和不安,就已经减了五成。治家不严也是大错,安禄山,这是你自找的。 安禄山一边去扳段氏的手指,一边斥道:“你休胡说,嫁人岂可这般草率?”段氏见他回护我,更是怒火冲天。她将我向门口又拉了两步,冷笑道:“我是平卢军兵马使的娘子,未必毁不得一个贱婢的脸!我毁了贱婢的脸,还有什么人敢娶她!”抽出发间金簪,向我脸上狠狠划下! 金簪挟着凌厉的风声,直逼我右颊的皮肉。 我惊得拼命后退,安禄山则去推段氏。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东西划过空中,簪子掉落在地,段氏缩回手腕,表情痛苦:“谁……” 这时,门口忽有一个声音传来:“我敢娶。我愿娶。” 那声音清醇如酒,令人不觉自醉。 [1]《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五十》:“(守珪)常嫌其肥,(禄山)以守珪威风素高,畏惧不敢饱食。”《资治通鉴》第214卷 :“守珪重赂仙童,归罪于白真陁罗,逼令自缢死。仙童有宠于上,众宦官疾之,共发其事。上怒,甲戌,命杨思勖杖杀之。思勖缚格,杖之数百,刳取其心,割其肉啖之。守珪坐贬括州刺史。” 第46章 况复萧郎有情思 我与安禄山、段氏同时抬头看时,只见来人生得瑰姿伟度,穿着紫色罗袍,幞头上簪着一朵浅红的秋海棠,腰间则佩了一柄长剑,自有渊渟岳峙的凛然之态。他容长脸上五官极端正,双目湛湛,如寒江冷月。 安禄山抢前一步,正要说话,段氏已叫道:“你又是谁?” “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幽州节度使李适之。”那人挥手止住旁边欲言的从人,平静道。 我突然想起,《三国演义》中刘备去见诸葛亮,自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被诸葛亮的童儿漠然回复“我记不得许多名字”。此情此景大抵类似,于是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此时的场景很是诡异:安禄山向那人行军礼,段氏张大了口,另一只手中仍攥着我的头发,而我莫名其妙地笑了。 那人似是注意到了我奇怪的笑,凝神望了我片刻,以目示意从人。我这才发现他那侍从眼神锐利,肩宽背挺,隐有一种久经行伍熬练的气质,正是那日在幽州酒肆中为我斟酒之人。我再凝眸看李适之时,才想起那日与他也曾匆匆一见。 一切皆在我脑中串了起来:寺庙传唱的故事中,彼时官刺通州的李适之为我这个“观音菩萨”所救;后来他又在酒肆中旁观了我斗酒之举,派人来问我“出场费”需要多少;今日他则干脆见识到了段氏捉打我这第三者,哦不,第四者——段氏本就是妾室——的场景。 可是,可是他为何说愿意娶我? 这是我有生以来,说愿意娶我的第一个男人,可我几乎不认识他。 太滑稽了。 那个侍从踏上两步,安禄山慌忙挡在段氏身前,跪下哀恳道:“节帅,禄山的妾室鲁钝,得罪于节帅的……节帅的……得罪于这位小娘子,还望节帅饶恕!”又斥责段氏,“还不放手!” 段氏一惊,这才放了手。我跌坐台阶上,伸手轻轻摩挲头顶,只觉被段氏扯过的地方剧痛无比,而刚才被她从堂中一路拖出来,鞋子掉了,脚趾也磨得好痛。 ……这真是太不体面了。 李适之缓缓走到我面前。我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六合靴,靴面上点尘不染。他一伸双臂,竟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惊得血涌上头,拼命挣脱,叫道:“李台主!”李适之只是不放,双臂虽非箍得死紧,却也不容我动弹分毫。他抱着我一路出了官署的门,我这才想到,被他这么一搅局,安禄山从此以后哪里还敢接近我?还谈什么给安禄山下毒?不由得怒火上升,张口责问:“李台主此番举动,近于挟持,可是大唐的律例所准许的吗?” “若能长长久久地抱着你,我甘愿违反大唐律例。”他声音仍是平淡。 我闻言更是激愤,怒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就不怕有人参劾你么?” 李适之轻笑道:“我是御史台主,谁敢劾我?”他抱着我穿街过巷,将我抱到了幽州节帅官署的后堂,方才将我放下。 我本欲在给安禄山的食物中下毒,但毒药在唐朝,一如在后世一般,乃是管制物品,很难获得。但时人并不知道朱砂、水银这种炼丹的药材也能成为慢性毒药,所以,这些东西虽然昂贵,却不难买到。我打定了跟安禄山长期接触,给他喂这类药品的主意,却也终于因李适之的介入而不成。 难道安禄山真是要搅乱大唐的命定之人? 我简直要被这个意外气疯了,气到极处,一动也不想动,一句话也不想说。 李适之取来一柄玉梳,轻轻梳开我头发,又在我头皮上涂上药膏。我紧闭着嘴,没有反抗,怕自己一动手就犯下足以被砍头的罪行。接着他又唤来侍女为我更衣沐浴,给我的脚上也涂了药膏。 沐浴完毕,天色已晚。侍女又将我引入花厅,只见两张食案相对而置,上面早已摆好了酒菜,李适之已换了便服,跪坐在一张食案后。我嗤了一声,转身就走,却听他道:“与幽州军士斗酒数壶你尚且不怕,难道怕喝我这一盏酒吗?” 第89章 我倏然回头,恶狠狠地问:“大夫究竟有何用意?” “我说了,我想娶你。”李适之抬手斟了一盏酒,站起身来,递到我手中。 “妾此心已属他人,恕难从命。”我握着酒盏不饮。 李适之双眉微微一挑,又斟了一杯酒,自己喝了,徐徐道:“自卿当年救我,我便视卿如九天玄女,万不忍见卿坠落凡尘,受人欺辱。而由今日之事观之,不论卿心属谁,他总归未曾善加护持——既然如此,何如由我来爱护于卿?” 他这一番告白,语气倒也可谓深挚。我压了压火气,只道:“妾并非什么仙人,那年救下台主的事,妾也早已忘了。妾身为救人者,只愿自己所救之人平安顺遂,诸事如意,没有旁的愿望。台主的心意,还是收回去罢。” 他笑了笑,拿出一封书信,放到我面前。 我见到那信是养父裴公的字迹,心生欢喜,到一边洗了手,捧起细读,却越读越是惊惶,心慌手抖:“这、这是,不,不是……” 李适之道:“我既查到郁卿乃是裴左丞的养女,便遣快马向裴左丞致信求婚,也向裴左丞讲述了当年为你所救,后来大肆寻你之事。裴左丞欣然允婚,还说我在幽州的时日里,他和夫人为你备嫁,待我回到长安,再行大礼。‘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如今你也不算不告而嫁了。” “……”我这回是真的要崩溃了。 此时父母之命高于一切,纵然……纵然王维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想要娶我,如今有养父裴公的决定横在眼前,王维也……也是不会娶我的了。 况且……况且李适之既是李唐宗室,又是“亚相”之尊的御史大夫,其身份贵重,远非王维可比。以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他难道肯为我出面相争?更别说还有个肯为他自尽的崔十五娘在中间挡着——自从他不肯远离崔十五娘以来,我们几乎已是音书隔绝的状态。 我遭受了一天之内的第二个巨大打击,望着屋顶说不出话。 李适之将酒盏送到我口边,我迷迷糊糊,张口喝了。他也不说话,只默默劝我酒。我虽有海量,可现在心情极差,头晕眼花,不多时竟已微醺。我隐隐觉得不太好,但此刻我万念俱灰,只想自暴自弃,仍是不停地喝着。李适之将酒杯从我手中抽出,柔声道:“我知卿不愿嫁我……” “台主自重,勿要卿我。”我不想让他以亲昵的“卿”字称呼我。 李适之淡笑道:“卿自君我,我自卿卿。” “台主……”我咬着牙道,“也可谓无耻了。” 李适之道:“我与卿相失多年,如今蒙上天垂怜,得以再见,若还要我知耻而行事,是太为难我了。”他双眸之中光彩闪动,忽地一低头,直直吻了下来! 我酒醉后反应迟滞,兼且从未料到他竟做得出这等举动,未及闪躲,被他亲个正着。他口中有淡淡的酒香,唇舌火热,绵绵密密,直似要掠夺我口中每一分地盘。 我二十几年来从未与男子如此亲昵,惊怒之中竟也有几分新奇与战栗。我挣脱不得,只得狠狠咬他,直到舌尖尝到浓浓鲜血滋味,他仍是不放,手臂抱着我的腰,形成更加亲密的姿势。 我慌得哭了。他松了手,抚上我泪水纵横的脸,旋即又低下头来,吻干我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你尝起来,还像那年一样甘美。” 我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他说的是那年我给他做人工呼吸的事情。管他什么宗室子弟,御史台主!我举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若是世间人人如你一般,将那件事想得那样龌龊,便再也没有人愿意救人了!” 刚打完我就后悔了。我酒后无力,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倒像是在调情似的。他用手背按了按脸颊,缓缓道:“你救了我的命,想要怎样对我,我都乐意。” “那就请台主毁了婚约。” 他肃容,道:“唯有此事我不能应。” “我此心早有所恋。”我抓住他的衣襟,几乎是在哀恳。 “对不住了。” 这是他轻轻拂开我的手,起身走出花厅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注释:1.开元二十七年,御史大夫李适之兼幽州节度使,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2.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世说新语方正》)3.完蛋了,这章写完,我觉得我会不敢看评论的……求大家,如果看不下去的话,也不要人身攻击作者…… 第47章 不用登临意惘然 幽州很快就到了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这一日我独自枯坐在窗前,增删数次,写就一封书信。带着书信出门时,却见邸店门口有了四名兵士,分列在门的两侧。他们见我出现,一齐问好。 我愕然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答道:“某等乃是节帅遣来守卫娘子的。” “娘子”这个词,既可指任何已不再年少的女性,也可以是下人对主母的称呼。我到唐朝后,容貌始终不随时间改变,现在仍是少女的样貌,通常被陌生人称为“小娘子”。那么此人的称呼,显是默认我是他们的未来主母了。 我冷笑一声:“那么,我可否请你为我送一封书信到城里的驿站?” 第90章 那个兵士躬身接过。我笑道:“有劳你了。这封信极为紧要,是我请父亲裴左丞退婚的书信,万不能有闪失。” 我公然挑衅李适之,也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兵士转身去了,我才举步出了邸店大门,走向城北粟特人聚集的片区。剩下的三名兵士始终跟在身后,我也不去留意。我寻了一个相熟的粟特商铺,闪身进店,与他们用粟特语交谈了一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交给他们,再三叮嘱,又装作买了一件首饰,这才离开。 只是,当天晚上,我就发现那封信函被放在我的面前。 我眼前一黑,怒不可遏。还未待我发难,李适之先开了口:“卿心所属的男子,就是这个安重璋么?”他以目示意那封信函。 送给裴公的那封信,我并不介意李适之知道。而这封信才是我真正想送出的信,是我以粟特语写就,送给安重璋的。信中不仅告诉了他我当下的处境,向他问计,还提及我们的密谋因李适之介入而失败。 我没料到,我们之间的关系,竟然被误会了。安重璋说到底只是凉州一地的地方豪族,而李适之手握重权,若是他想为难安重璋,那可太容易了。我脱口道:“台主误解,我与安五郎只是知交……” 说完了我就想打死自己。以对面这位的心性,我说什么“知交”? “安五郎?”他思考着,显然并不相信,“我行二,卿也唤我一声二郎如何?” 我蹙眉:“不敢唐突台主。” 他目光回落到信函上,笑道:“卿若不肯如此唤我,我便要给河西留后萧炅写封书信了。” 我霍地站起:“你!” 他不为所动,仍是微笑着,笑容清浅。 半晌,我竭力从齿缝间挤出了那两个字:“二……郎。” 李适之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视事终日,目痛神乏。得卿一唤,如饮醇醪,疲倦尽消。” 我厌倦道:“天色已晚,台主还不走吗?” 虽然唐朝各地皆有宵禁,但李适之身为三品高官兼本地最高军政长官,自不用担心犯夜。果然,他闻言笑道:“明日我休沐,卿不必担心我睡得迟。” 我没好气地道:“可我要睡了。” 李适之抱膝而坐,望着窗外皎皎明月,说道:“今日乃是我的生辰。” 我抬眸,却见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我幼失怙恃,因此没有人记得我的生辰。直到我娶了懿娘……懿娘每年都为我做几道菜肴。” 我想问他这关我什么事,却忽而想到,他讲述的,是他作为一个鳏夫对他亡妻的记忆,而我……其实也想代入他的角度,想一想王维对崔瑶的心态。于是我没有打断他。 他又道:“也正因为幼失怙恃,我很早就要做一个男人。” 这也符合我对王维的认知,我不觉点头。他似是受到鼓励,继续说道:“但在懿娘面前,我却可以……”他有些不好意思,短暂地笑了笑,“我却可以做一个少年。似乎不论我做什么,她永是带着那种温存的、宽和的笑容。” 听起来……听起来又是一个瑶姊吗。 你们都有这么体贴、这么完美的第一任妻子,那又来向我示什么好呢?我提高了声音:“可我并不能让台主在我面前做一个少年。” 李适之道:“我的祖父恒山愍王、父亲郇国公葬礼有阙,一向是我心头之憾。我自幼便有做高官的心愿,因为,祖父当年的罪名是谋逆……”他叹息了一声,手指抚过垂落的袍角,“很难改葬。我惟有做了高官,入了圣人的眼,才能使圣人同意为他们迁葬。在年少时,我要做一个男人,是因为这个人世要我做一个男人。故而,遇到能让我做一个少年的懿娘,我欢喜之至。但如今,我的父祖已经追封,陪葬昭陵。圣人信重我,百官敬服我。我已不必再去做一个他人眼中的男人。我大可从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做自己想做的事,便要强娶一个女子吗?”我张口问道。 李适之苦笑道:“裴左丞也是朝中高官,非我所能勉强者。卿父母之命俱在,怎能说我是强娶?我连问名之礼都行过了,岁末朝集之时,我便入朝行了剩下的四礼。” 我一时语塞。 他又道:“我想做的是,有美酒,便及时饮乐,有好女,便去聘娶。卿与我一样好酒,我甚欢喜。” “卿不能让我做一个少年,却能让我做一个男人。” 他以这句话结束,凝眸望着我,目光炽热。我暗暗心惊——作为一个成年人,我明白,那是充溢着倾慕和情欲的目光。 但男女气力有别,他又毕竟是位高官,我也无法强行将他赶出去。我强笑道:“台主知道我解诸蕃语,可想听我用波斯胡语祝寿?”见他含笑点头,我便缓慢地说了一句波斯话。 “嗯……多谢了。你这样温和的时候,真是好看。今晚的月色好,你也好看。”他顿了顿,“难怪了……我听说,美人要在月下看,半凭双目,半凭绮思。——稗失罗蚕拏陀蓝川都罗耶弗担,阿礼鲰罗蚕拏陀蓝川都罗陀蓝。” 我猛烈咳嗽起来,既是因为受了巨大的惊吓,也是因为,这种境况,实在是尴尬得不能再尴尬了。 他后面说的一汉一胡两句话,都是波斯话中的谚语。第二句的意思是,“我不需要登仙,因为我寻到了你;我不需要做梦,因为我有了你。” 第91章 ……我刚才对他说的那句祝寿词是:“我不想嫁给你,你是个强盗。” 咳完了,我用手臂挡着额头,局促地笑了:“台主也懂波斯话?” “我幼时曾由一个胡人婢女照看,她有时以波斯话自语,或是对我说话。我当时不懂,长大了却还记得几句。” 唐朝幼儿沉浸式外语教学吗……我颇感意外:“朝中解得蕃语的高官,台主怕是第一人罢?” 他颔首道:“然我深觉庆幸。一来,解得一门蕃语,便如同进入一片新天地,可知这世上于大唐的仪礼风物之外,尚有许多种风物情思。二来,若我不解波斯语,与卿相对时,岂非会无趣许多?” 他这话说得倒也讨巧。他见我笑了,握住我的右手,柔声道:“我苦恋卿八载,卿却从未好生看我一看。” 我手被他握着,只觉他用力并不甚重,并不似那日一般霸道,微感心安。听他说得恳切,我抬眼,认真看了看他。 不得不说,皇室李家的基因不差。他是李承乾的孙子,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容貌也继承了传闻中唐太宗的英武气息,生得比军事世家的安重璋还要英朗。他年过四十,眼角边已有了细细的皱纹,面部肌肤却没有松弛的迹象,最易暴露年龄的颈项也没有岁月的痕迹。除了两道剑眉、一双星目之外,他面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只悬胆般的鼻,不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线条都堪称流畅完美,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少年气息——这也许就是他喜欢饮酒,却不令人反感,不像个堕落酒鬼的原因? 他轻声道:“是不是我老了,不堪与卿匹配?” 我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说:“那我去寻仙问道,服食丹砂罢!” 我吓了一跳:“不要!丹砂大多有毒,万万不可服食!世上绝无能令人长生不老之药,台主万万不可听信道士的话!多少人吞丹而死,殷鉴不远!” “若是丹砂有毒,我服食之后得病死去,卿便不必嫁我了,于卿而言,岂非好事?”他似笑非笑。 ……话是这样说,但是……21世纪长大的人,对科学知识有本能的尊重。这是我们的良心。除非对方跟我有杀父之仇,不然,我可真是没法接受这么反常识的死法。 至于我想用这个方法害安禄山……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唉。 李适之又道:“卿云世上并无不老之药,可八年来卿之容颜半点未改。可知我视卿为九天玄女,并无错处。” 言毕,他唤了人,取来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温声道:“今日是我生辰,自懿娘去后,除儿女外,再无人为我祝寿。卿可能与我共饮一杯,以酒寿我?” 我擎杯在手,道:“台主想娶我,却又频频在我面前言及故世的妻室,以及儿女。台主便不怕我听了,心生抗拒?” 李适之正容道:“我既已向卿家求婚,便要让卿知晓我的事情。夫妻齐体终身,安能隐瞒藏匿?我不仅有过世的妻,更有五个妾室,一儿二女。卿心地温厚,必不苛待我儿女,至于妾室,我尽可遣散。” 这对于一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来说,也可谓是惊世骇俗的允诺了。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些对王维的怨怼。 王维是一片广大的深海,看不见底。他几曾这般将他的内心向我敞开?我对李适之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道:“好,愿台主座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举杯一饮而尽。 注释:1.李林甫当时遥领河西节度使,萧炅为河西留后。2.文中的波斯语翻译成了中古汉语,中古汉语发音由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3.“齐体终身”,是李适之墓志里的话。 第48章 怀旧爱君交态厚 边邑秋声正浓,槐花满地,天高云净,蝉响夕阳。 自那日起,李适之便包下了我所住的邸店,每天忙完了公务,都要来这里闲扯几句。这日他仍是言笑晏晏,眉间却隐有烦躁之意,这于性情廓落的他,倒可谓甚是稀罕。我说道:“台主若是记挂着公务,就早些走罢。” 他挑眉,笑了:“我记挂的事……嗯,我记挂的事,是郁卿不肯与我亲近。你若肯与我缱绻片时,我什么心事,也尽消了。” “你……”我脸上发热,不觉咬紧了嘴唇,向后闪躲。 他将我的警备之态尽数收入眼中,大笑道:“我说笑的——但观卿容色,卿也甚是怀念?” 我猛地站了起来。 李适之举手道:“我不敢了。”当下徐徐说出一番原因来。原来幽州之地,各族混居,除了粟特人、突厥人,还有奚人、契丹人等等,各族间常有讧斗,且在李适之赴任后,讧斗隐然有增加的态势。继上次安禄山说的奚族军士在祆祠中放秽物的事情之后,他们又捉到了一个意图在祆祠中放火的波斯胡人。李适之惩罚了此人,仍在为各族间的矛盾而担心。 民族问题确是大事。我问道:“这个波斯胡人可曾说他为何要在祆祠中放火?” 李适之道:“他说自家是景教徒,而祆教乃是异教……” 我了然点头,宗教原因是可以理解的。但……景教、祆教、摩尼教传入中土多年,并称“三夷教”,在传播过程中,经文、教义方面常常互相吸纳。在武后统治的时期,景教更是一度佛教化。且波斯人最是擅长变通,在幽州的居住人数也属于弱势,一向安分守己,怎会突然就出现极端宗教分子? 第92章 我不由道:“台主可否让我去见一见这个波斯人?”说话时带了几分忐忑,盖因就像我说过的,李适之是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未必肯同意我一个女子插手这种政事。 谁料他思忖片刻,笑道:“卿熟谙胡语,若能替我问清他们究竟是如何想的,也是立了大功。” 我惊喜之余,难免疑惑:“台主怎地答应得这般痛快?” 李适之笑道:“裴左丞特地嘱咐我,不能以寻常女子视卿,而那日卿在酒肆中与幽州军士斗酒,为我平息军中内讧,我……更觉卿非寻常女子。” 我摇摇头道:“世上每一个女子,都能做出不寻常的事情,我只不过是较旁的女子更走运罢了。养父养母不曾拘束我,阿兄更是待我极宽容……”想起崔颢,慢慢地笑了。 李适之看着我,忽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与旁人提到我时,面上也有如此温存笑意,我便足了。” 我被他盯得有点窘迫,低了脸,却觉他的手臂猛然用力,将我带入他怀中。我惊得叫了一声,他却嘘声道:“休怕。”将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 他手指穿过我的发,灵巧地拨了几下,将我的头发打散。我惊道:“台主要做什么?”他伸直双腿,将我的头放在他的腿上,笑道:“我从前读到《子夜歌》中的句子:‘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心想女子披头散发之状宛若疯妇,有什么可怜可爱?最初传唱这些歌谣的人,大约皆是些田舍奴……如今见到卿鬓发如雾的娇媚情态,才知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何处不可怜’。”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甚是惊惶,他却一指窗外明月道:“我曾听伶人唱过两句,‘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众人以为绝妙,我亦以为然。” 我强笑道:“我还以为豪情如台主,会更喜欢王少伯同题的另一首:‘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他不以为然:“愁绪与壮怀,皆是人间常有之情,何必非要厚此薄彼?我以为,若不能正视愁事,便也不能真心欢悦。” 这话倒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喃喃道:“李青莲诗云‘与尔同销万古愁’,虽是豪气纵横,却也正是默认了人间本就有万古长愁啊。但台主天潢贵胄,又身居亚相之尊,竟然也能……明白这些吗?” “天潢贵胄。”李适之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手抚过来,将我的脸转向他怀里,我的眼里,便只剩下那片紫色的衣袍。烛火的微光照在官袍光滑平整的面料上,他的体温带来的热度,似乎越发明显了。我紧张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个姿势,实在是……太暧昧了。 他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说起了话,话里没有绮艳的意味:“太宗文皇帝曾经说,即使太子有腿疾,不堪继承大统,也当由他的长子来继承。他的长子,便是我的父亲。” “啊……”李世民最初有这种想法,不难理解。就连唐律也有类似的规定,选择下一代家主时,嫡子不能立,则立嫡孙。我下意识地扭头,然而他一抬袍袖,紫色的华贵衣料便盖在了我的脸上。 沉水香的气息将我包围了。 “天潢贵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山中的深潭,平静而缺乏温度,“只有在你这一支离大统够远时,做天潢贵胄,才不是一件苦痛的事。” “台主是说……” 是了,李隆基的猜忌心很重,他几个兄弟要万分谨慎,原本有资格登上帝位的李承乾的儿孙,当然得加倍谨小慎微。 我突然觉得,这个姿势,并不是为了暧昧,而是……为了让我看不见他的面容,看不见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我虽然粗疏,却也早早就懂了这些。记得那日我曾说,我还年少时,就必须勉力做一个男人吗?” “嗯。” “我辛苦了很久、很久,才做完了我想做的事,祖父和父亲的事。做完之后,我没有那么辛苦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了,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这番滋味,也不大好受。是不是很可笑?”他像是在为了维护骄傲而自嘲着。 我摇了摇头。 他撤去了覆在我眼睛上的衣袖,低下头,与我对视。他的目光灼灼,映着烛火,炽烈而温柔。 “郁卿……你是如今我目之所及的一切人事里,我最想要的。你可愿留在我身畔,与我同销这万古长愁?” 这真是个诗意的邀请,我一瞬间微微怔忡,甚至于……有些动心。 他想是捕捉到了这一瞬,取过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葡萄酒。我想要坐起,却被他轻轻按住。他举杯含了一口酒,凑到我的唇边,将酒哺入我口中,我只得咽下。 酒水流溢在我与他的口中。他这次却不似上次那样急切,唇舌触碰之际,轻柔而又体贴。待得这个长吻终于结束,我睁眼时,几有望朱成碧之感。 他轻笑道:“那日粗莽,是我对不住卿。今日……卿可还满意么?”随手抚摸我的脸庞。他的手指粗糙,带来奇妙的麻痒之感,让我蓦地想起王维的手指——王维自幼苦练琵琶,左手五指上原是生满茧子的。 我猛地坐起,从李适之的怀中挣了出来,满腔都是愤怒,对自己的愤怒。我不仅没有拒绝他,还被他一亲再亲。 第93章 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往外就走,被他拉住。“外边很冷,不要出去。”他劝说道,“你是……想起了旧人么?” 我咬着牙不作声。 他擦掉我脸上的眼泪:“他很好么?” 我一字一字道:“他较你好上十倍百倍,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却不以为忤,又问道:“他待你好么?” “自……”我硬生生咽下了那个“然”字,脑中尽是崔十五娘导致我与王维闹翻之事,却仍是抬高了声音,“自然极好!” “极好?”李适之似是看破了我的心思,也不追问,只随意道,“你识得他多久了?” 这问题使我周身一颤——我掐指一算,自五岁读王维诗,初识他的诗名算起,竟已过了二十二年了。我如实说出,李适之沉默了片刻,又笑了:“人生不满百,二十二年着实是很长的光景了。便是我,二十二年前,所识得的也不是你,而是懿娘。我已年过四十,晚景将至,但我愿以接下来的二十二年,与你相伴,帮你忘却那个男子,可好?” 半晌,我才低低道:“天晚了,台主……回去罢。” 第二日,我便去见那个被收押在牢中的波斯胡人。 牢中潮湿阴暗,气味极恶,时有老鼠从我们面前蹿过。我以袖掩鼻,狱卒小心赔笑道:“女郎仔细些。” 那个波斯胡人被李适之依律杖责四十,此刻满身血迹污秽,缩在牢房一角。我张口以波斯语问道:“你痛吗?” 那人似是想不到我以波斯语相询,诧异地抬起头,露出脸来。这张脸上没有明显的波斯特征,但在唐朝定居的波斯人,多是当年来中土的波斯贵族的后裔,汉化已深,看不出西域痕迹也是寻常。 他也以波斯语问道:“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话?” 我笑道:“我是长安的译语人。你可还痛么?”吩咐狱卒取来热水,为他清洗伤口,我则避出门去。待得狱卒为他包扎了伤口,我重又走入牢房。他似是舒服了一些,神色渐渐松缓。 我问道:“你为何要纵火焚烧祆祠?” 他眼中陡然射出狂热的光芒,大声道:“祆教以火神为尊,实是匪夷所思,误导世人。你既然会说我们的话,自该知道,移鼠才是世间唯一值得信奉的神。” “移鼠”,便是唐代景教徒对耶稣的译法。我接着问了他几个关于景教教义的问题,譬如:“末艳”——玛利亚——可是天主之母?景教徒可用移鼠圣像?“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什么?[1] 他一一流利答出:末艳不是天主之母;景教徒不用圣像,只用十字架;“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无求无为,则能清能净”……显然谙熟景教教义。 我又问了他几个关于波斯历史的问题,他也一一答出。我沉吟一会,笑道:“你确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也难怪会对祆教看不入眼。祆教势力甚大,你们不高兴,我也明白。我会向节度使进言,让他适度遏制祆教,也会让他酌情考虑,再建一座景教寺。” 那人脸上现出喜色:“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眨了眨眼:“只是我不知道,你们突厥人与波斯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要这样嫁祸波斯人?” 那人脸色一变,怔怔望着我:“你……你怎么……” ——突厥语像韩语一样,有头音法则,如果一个词以r开头,则通常会在前面加上a或o。这是草原上的一种习见发音方式,比如“俄罗斯”发音本如“罗刹”,而后世的中国译为“俄罗斯”,也正是因为汉语的翻译是从蒙古语借来。 而波斯语并没有这种规律。此人的波斯话说得准确流畅,但我与他谈了一番教义,令他放松之后,他到底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突厥语的发音习惯。 他忽地站起身,我惊道:“拦住他!”狱卒连忙冲过去,却已不及:那个突厥人一头撞上牢房墙壁,身体一僵,随即滑倒在地,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1]唐代耶稣和玛利亚的译名,参见敦煌发现的景教经文《序听迷诗所经》。经朱谦之先生综合羽田亨等学者的观点,该经即为《移鼠迷师诃经(book of jesus messiah)》,见朱谦之《中国景教》,东方出版社1993年版,116-117页。 [2]关于突厥语的头音法则,依然靠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 第49章 日忧蕃寇却忘机 事实上,以头撞墙自杀,一般只会引起脑震荡,不会致命。但唐代急救方式落后,那个突厥人虽经全力救治,休克之后,仍是很快死亡。 我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太早将真相说出,刺激了他。 李适之与他的属官们听了此事,一致认为他背后另有势力,他大约是怕暴露身份后,被那股势力折磨,故而宁可自行求死。 我想起在河西时,贿赂中使、挑起唐蕃战争的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隐隐觉得不妙,当晚便说与李适之。李适之沉吟道:“突厥有个颇富心计的权臣梅录啜,几年前给毗伽可汗下毒,毗伽可汗在毒发身亡前,将他杀死了。如今突厥内乱不断,想来应是自顾不暇,为何还有余力策反大唐国内的突厥人?” 我联想到绮里那熟练的突厥语,担心这次的事件也与她有关,蹙起了眉。我想将绮里之事说与李适之听,又疑心自己是太高看她了。她的手难道还能伸到这里来? 第94章 “郁卿?”李适之发现了我的踌躇。 我犹豫道:“去年曾有个胡人侍女,自称是六州胡反叛首领的女儿,拿了刀,胁迫我替她做事……” 和绮里对峙的时候,我其实没怎么害怕。但是她走了之后……那一夜的银白月光,和她手中那把短刀的光芒,我似乎现在还能看见。我瑟缩着,咽了口唾沫。 他面色一变:“你可曾受伤?” “不曾。” 他抓住我的手臂,从上到下反复打量了我半天,才道:“你疑心那个侍女与此事有关?” 我颔首:“她能在崔常侍的追捕下逃离,想来颇有一些人手。我恐她正是意欲挑拨大唐与四邻,而幽州一地各族混居,又靠近边境,我若是她,也会选幽州下手……我识得绮里,台主若有要我相助之处,尽可告我。” 李适之笑道:“监牢里有兵士守卫,我才允准你去。而这些贼子行踪不定,要查探他们的事,处处皆险,你还是好生坐在家中罢。幽州有那么多男子,怎能要一个女郎家为我做事?” 他毕竟也有古代人习见的大男子主义,我不再坚持,只管画了绮里的容貌——以我的素描水平,画了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叫他吩咐手下人多加留意,又告诉他:“绮里最是喜爱李青莲的诗,台主或许可以由此入手。” 李适之沉吟道:“这个侍女竟还喜爱读诗……说到诗,不知卿最喜谁的?” 我心跳陡然加速,唯一想到的是要保护王维。王维只是个低阶官员,若是身居高位的李适之发现我心系王维,想要为难于他,我就犯下大错了。但我急切中又不知该说谁的名字,只得道:“蓬莱文章建安骨、六朝人物大唐诗,我什么都喜欢。” 李适之目光在我脸上一转,笑道:“卿的胸怀与酒量一般宽广,不输须眉。我打算举办一场赛诗之会,未知能否将绮里引出来。” 节度使要办什么事,总是比普通人更容易。过得十日,这场盛会便在幽州的市集中召开。市集中张灯结彩,搭了一座高台,周围留有充分的空地,给百姓观看。 幽州之地,不似两京诗礼浸润,普通百姓也对诗歌缺乏兴趣。但大家平日里缺乏娱乐,闻听节度使将要亲临观看这场盛会,无不兴致勃勃,携家带口,前来观看。一时高台被围得水泄不通,简直是搞恐怖袭击的最好地点。幸好我和李适之的属官早就提醒他,在市集的四面设下临时关卡进行安检,在高台附近的楼上也都埋伏了弓箭手,庶几可保不出大事。 赌赛规则是我帮忙定的,甚是简单明了:一方背出两句诗,另一方所接的诗中,须包含有对方的诗的最后一个字,如是反复,直到一方接不下去为止。所有参与的人,都可获得节度使李适之出资购置的一叠蒲州熟纸,作为小礼品,最终胜者则可获得八十贯钱。 开始上场的只有寥寥几个士子,我与李适之隐身在高台旁一间酒家的二楼上,看得意兴阑珊,直到有一个约摸三十岁的士子连续打败了数名挑战者,我才稍稍提起兴致,问旁边的人:“那个士子叫什么?” 有人回道:“那士子方才自报姓名,名唤杜甫。” 我精神一振,不想这就遇到了盛唐的又一位大诗人!李适之许是见到我的容色,笑道:“卿莫非是看中了那个士子?” 我顾不得他的取笑,只管死死盯着杜甫。只见杜甫向台下一拱手,笑道:“还有哪位郎君赐教?”举动间意态飞扬,正是年轻时的杜甫该有的恣肆之态。 这尚是开元年间,这个杜甫还不是天宝乱后吞声而哭的少陵野老,而是一个尚被盛世哺育着的自信青年,笑得随意又骄傲,露出洁白的牙齿,襕衫下摆随着秋风飘动,也自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流高举。 我真是爱绝了他眉间的那一抹骄矜。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妾斗胆,愿与郎君比试。”此时读书被视为男子之事,群众见有女子应声挑战,不由得兴奋鼓噪。 我向后一靠。李适之拍了拍我的手背,问道:“怎么了?”我低声道:“是绮里。”李适之颔首,叫杨续通知弓箭手们做好准备。 粟特少女往往肤白胜雪,美貌逾常,年纪略长后则不如汉人女子耐老。经年未见,绮里的面貌依旧美艳,神态则更加从容了。她上台后,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向杜甫一礼。 杜甫还了礼,出句道:“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这是他自己数年前游龙门山奉先寺所作。 绮里淡淡一笑,接道:“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杜甫一愣,张着嘴,一时没有说话。台下有群众起哄催他,他才惊问道:“这是谁的诗作?” 绮里笑道:“这是妾家主人,青莲居士李讳白之作。” “原来是李太白之作!”杜甫稍作思索,答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杜甫也接了两句李白诗:“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百花仙酝能留客,一饭胡麻度几春。” 绮里继续以李白诗接道:“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杜甫道:“帏屏无仿佛,翰墨有馀迹。” 绮里仍然接了李白诗:“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第95章 如是比拼了五十余轮,任杜甫出什么句子,绮里只以李白诗相对。最终杜甫向绮里一拱手:“早闻李太白诗名遍天下,不意他的妙句竟这样多,连他的侍女都渊雅之至。甫甘心认输。” 杜甫气量倒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小,对一个侍女拱手认输,好像也没什么心理障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侍女是他极为崇拜的李白的侍女。 绮里站在台上,扬声道:“还有哪位郎君、娘子愿意赐教?” 她穿着绛红色的衫子和同色的长裙,衣襟映着她雪白的肌肤与幽州秋日明净的蓝天,色彩格外鲜烈,正是一个李白的粉丝该有的热烈样貌。她问了三遍,都无人接声,主持赌赛的官员看了眼李适之所在的窗口,李适之点了头,那官员便待认定绮里为最终获胜者。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屏气凝神,忽听另一个女子的嗓音从台下人群中传出:“我来接。” 我听出那女子的音色,心中一惊:她怎么来了?她若是掺进这趟浑水,该如何是好? 偏巧,那女子也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她缓步上了高台,行走之际肩沉胸挺,英气勃发,气度洒然,正是多年未见的前剑南节度使张敬忠之女张五娘。 绮里出了句,张五娘句句都以王维诗接上。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这是绮里。 “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这是张五娘。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高楼月似霜,秋夜郁金堂。”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不得已,忽分飞,家在玉京朝紫微。” 如是八十余轮,最终成为一个李白粉丝与一个王维粉丝之间的比拼,群众们在台下啧啧称奇。我亦看得心潮澎湃,无论是从公义角度,还是从私心出发,都盼张五娘胜过绮里。 我兀自紧张,忽然耳畔微热,是李适之凑过来道:“卿原来钟情于太原王摩诘的诗作?” 我吓得一抖,惊觉自己过于在意,流露了真实情绪。我急中生智,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也确实很不好意思:“你的部曲还在,你……离我远一些……” 杨续在旁赔笑。李适之不以为意地笑了,轻声道:“你的耳垂,当真皎白如玉。陶渊明作《闲情赋》,愿化身为美人的衣领、鞋履。换作是我,只愿为你的耳环……只是又怕我太粗莽,弄痛了你。”手指掠过我鬓边,极快极轻地点了点我的耳垂。 不待我发作,他已肃容示意杨续收束包围圈。我经他指点,见到台下有十数名身着寻常百姓衣装的军士,慢慢形成一个圈子,围住了尚在台上的绮里。 绮里与张五娘尚在接诗,她的视线却向我和李适之所在的二楼扫来。我躲闪不及,与她的目光碰个正着,只见绮里嘴角上扬,微微笑了。我暗叫不好,忙唤李适之:“台主!” 说时迟那时快,绮里忽地一弯腰,从裙子下面拿出了一把匕首,两步到了张五娘身前,将匕首架在了张五娘脖子上! 张五娘虽擅骑射,但大约对近身搏击所知有限,一下子就被她擒住。台下群众大乱,纷纷向后撤去,眼看就要形成踩踏事故。李适之站了起来:“疏散百姓!” 杨续向楼下诸多军士发出号令。军士们整理秩序,我则忍不住盯着台下的杜甫,看到他平安撤离现场,才松了一口气。绮里倒也不急,只是立在台上,笑吟吟的。直到百姓们逐渐离开,她才扬声道:“节帅既在楼上,可否赐见?” 我对李适之道:“她擒住的,是太常寺张卿之女。”李适之蹙眉,似也觉得此事有些难办,示意我留在楼上,自己则举步下楼。 注释:1.杜甫在开元二十七年游齐赵,北上幽州也是合理的。2.新唐书说杜甫“褊躁傲诞”。3.继续求评论~ 第50章 朱紫衣裳浮世重 他走到距离高台数丈的地方,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绮里身陷重围,眼望着台下雪亮刀光、锐利箭矢,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李台主今日为了妾设下此局,妾不胜感激。妾只想知道,台主是如何留意到妾的。” 李适之道:“你在幽州行事甚多,为我手下所察,原也不奇。”略去了我告诉他的部分不提。 “哦。”绮里点头,深深地笑了,“台主想必不知,我是六胡州首领康讳待宾之女。” 她竟然当众自揭身份!我背后一冷,深觉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李适之挑眉道:“去年二月,圣人已下敕令,河曲六州胡受康待宾事牵连而散隶诸州者,听还故土。你既已蒙赦,何以还要作乱?” 绮里冷着声音道:“我父亲当初为王晙所擒,执送长安腰斩。我当时不过七岁,也在围观处斩的人群之中。他半个身子在地上滚动,挣扎了两刻钟,方才断气。唐人与我如此深仇,我岂能置之不理?” 李适之沉默数息,才道:“康待宾起事叛乱,性命不保,也是常理。你身在大唐国中,又喜汉诗,却又要叛唐,不是太自相矛盾了么?” “汉人可取者,唯有婉转歌诗、精美丝绸二者而已。酒不如草原上的酒浓烈,马不如草原上的马雄骏,人不如草原上的人诚朴。”绮里说。 第96章 当着众多军民的面,李适之大概无法跟她纠缠这种民族主义话题,只道:“如今你待如何?” 绮里道:“要我放了这位娘子,也甚容易。台主撤去包围,给我一辆马车,我到城外三十里后,自会放这位娘子回城。若是台主有旁的打算……”她简短地笑了一声,“那年我曾随旧主到蜀地,知道这位娘子是前剑南节度使之女。有这样高贵的女郎为我陪葬,绮里一个唐人眼中的卑贱侍婢、番邦胡女,也算没有白白死去。” 张五娘说话了:“为奴为婢,未必卑贱。你胁迫于我,倒很卑劣。” 绮里没有答话,将刀锋向前送了半寸。一丝鲜血顺着张五娘纤白的脖颈流了下来,张五娘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李适之的语气寒冷得可怕:“你这般行径,不怕连累你的旧主李白吗?” 绮里目光微滞,随即笑了:“他生于碎叶,长于蜀地,本就算不得你们中原人氏。他在你们汉人的地界,一直不甚如意……若是你们为难于他,我正好请他到草原来。” 李适之沉吟片刻,向军士们一挥手:“放她走!”军士们虽有些不甘,却遵从号令,向后退去。 绮里挟持着张五娘,慢慢走下高台。她一步一步踩在幽州半黑不黄的土地上,溅起细细尘土。我坐在楼上看去,只觉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慢,每一步都踏在在场众人的心上。 秋风吹起,白云流动。寥寥清景,霭霭微霜。秋日的阳光一派安宁祥和,照耀之处却是暗流涌动,杀机潜伏。我看见杨续目中露出杀意,以目光请示李适之,而李适之微微摇头;我看见张五娘眉头紧锁,抿着双唇,步子却迈得稳健;我看见绮里唇角挑起一丝散漫又凄冷的笑意,似是全不在意自己正公然与唐帝国这个庞大的机器对抗。 就在那两个火红的身影要走出军士们包围圈之时,这幽州大地上的明澈晴空中忽地响起两声锐响,一声更比一声迅疾尖锐—— 两道响声过后,绮里手中匕首掉落,猛地放开了张五娘,跪倒在地。 她拿着匕首的那只右手,被一支长箭射中,血流如注,而另一支箭射中了她的发髻,使她的头发彻底披散开来。 军士们一拥而上,将绮里擒住。李适之面色并未缓和,肃声道:“是谁不听号令,擅自放箭?” “是某见机放箭,但某非台主所领之兵,因此并非台主的部众不尊号令。”另一处酒楼上有一个人徐徐走下,背负长弓。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喊道:“五……”却及时反应过来,将那个“五”字吞掉了,“安郎!” 那人三十四五年纪,英姿矫矫,眉目间颇有大漠男儿的雄健之气,正是世居河西的武官安重璋。他走到张五娘身边,问道:“娘子安否?某鲁莽出手,幸未伤及娘子。” 张五娘容色染上一抹微红:“多谢郎君相救,妾并不曾伤着。” 安重璋递上一块手帕,示意张五娘包扎颈间伤口。张五娘接过,笑道:“郎君好箭法!改日妾可否向郎君讨教一二?” 安重璋爽朗笑道:“娘子也爱射箭?讨教二字某不敢当,切磋倒是无妨。” 张五娘将手帕包扎脖颈上的伤处,眉头微蹙。安重璋问道:“娘子还痛么?伤得可深?” 张五娘赧然道:“妾喜爱骑射,素日里受些小伤,皆是不以为意,今日却不知怎地,露了形迹,教郎君见笑了。” 安重璋道:“人非铜铁铸就,受了伤焉能不痛?娘子一个女郎家,更不必逞强。” 放在往日,这话听在非常“女权主义”的张五娘耳中,她只怕要严正抗议。可此时,她只是眼波流转,笑道:“郎君说得是。妾便听郎君的。” 我站在旁边,竟有种不愿打扰的心情。安重璋一转头,看到了我,惊喜道:“阿妍你怎地在此?” 这时李适之走近,安重璋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行了个军礼:“重璋见有机可乘,抢了台主手下健儿的弓矢,冒昧射出,请台主降罪!” 李适之大笑道:“安郎勇武若此,正是我大唐的好儿郎。我欲破奚、契丹,如何忍心责罚壮士!”又指了指我,“听说郁卿与安郎乃是好友,异日我二人成婚之时,安郎若在长安,定要前来相贺。” 安重璋神色一滞。张五娘更是惊呼出声:“台主你……你与阿郁?” 我暗想糟糕,安重璋是我友人,张五娘是我的前情敌,都知道我倾心王维之事,若是一不小心说漏嘴,只怕要给王维带来天大麻烦。我忙向李适之身边站了一步,垂着头,轻声道:“是。”李适之一顾我的脸,似是对我的态度甚为满意,笑道:“不错,我与郁卿虽然尚未结缡,婚约却已由裴左丞做主定下。” 张五娘嘴唇翕动,似是一忍再忍,却终是扫了我一眼,微露嘲意:“看来诗书之香,究竟比不上权臣列戟之贵。” “诗书?”李适之抬眸。 安重璋忙道:“绮里野心不小,台主将如何处置她?” 李适之望了望被兵士们捆绑起来的绮里,说道:“大唐边境数件事体与她相关,须得好生讯问。”随即下令将她押送到蓟县的牢狱里。 我沉浸在生怕李适之发现我心系王维的慌乱中,一时没再听他们说话,直到我和安重璋随李适之回了官署,李适之道:“卿与安五郎既是好友,何妨好生一叙。” 第97章 我这才得了与安重璋单独说话的机会,内心却也惊诧于李适之突然这样大度。 安重璋迫不及待道:“我收到阿妍你的书信,便匆匆赶来了。你说你遇上了安禄山?” 我一共给他写过两封信,第一封是在刚遇到安禄山之后写的,第二封则没能送出去。 我苦笑,将我想接近安禄山,却被他妾室殴打的事情说了一遍。一个月以来,我孤身在李适之身边,无人可以商量,终于见到了安重璋,自是欢喜无限,于是又将李适之向我养父裴公求亲之事一并说出,请他为我军师。 安重璋蹙着眉,断然道:“你只能嫁与李台主,也最好嫁与李台主。” 我还指望安重璋帮我计划退亲,听得此语,不由愕然。安重璋道:“裴左丞家的女儿,要嫁与当朝‘亚相’御史台主,是两位重臣联姻。这般重要的婚事,必然是经过了圣人同意的,不能轻易毁去。纵是毁了婚约,难道王十三郎身为监察御史,还敢觊觎自家上官御史台主的心爱之人吗?是以我说你只能嫁与李台主。” 这道理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只觉得更加烦躁。安重璋有些不忍心似的,续道:“况且我见李台主看你时的目光,待你爱恋甚深。你虽未与我说过,但你心爱王十三郎多年,只怕也是苦多甘少。阿妍,王十三郎的性情,过于……”他略略挑拣了一下词汇,“淡泊了。在俗世的事情上……求官也好,旁的也好……他不像一个勇毅的人。” 我皱起了眉,有点想指责安重璋,但是没有出声。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无视我的反应:“而李台主既有佩玉服紫之贵,又有痴心待你之诚。世间有情的男子最是难得——既有矫健的雄鹰愿为你低首,又何必勉强去追逐高飞的鸿雁呢?” “鸿雁?雄鹰?”我刻薄地笑了,想起了张五娘“诗书之香不及列戟之贵”的讽刺,“他是高官,所以是雄鹰。是这样吗?” 安重璋叹了口气:“痴儿,痴儿!且听我一句罢:王十三郎,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男子。他有寻常男子的贪心,也有寻常男子的懦弱。你若只管将他看成世上最好的男子,总有一天将大失所望。” 第51章 诗满红笺月满庭(王维) 霜风漠漠,秋声如雨。温暖潮润的长安,秋天比边地来得更迟,可终究是来了。 裴左丞家与御史大夫李适之即将结亲的消息,在这个秋天传遍朝廷。整个御史台都在议论着台主十余年未曾续娶,却忽然向裴家求配之事。多年前台主曾为裴家养女所救的故事悄然流传开来,众人在视事的间隙,纷纷猜测那裴家的养女该是何等神仙人物,才引得台主又是重金寻索,又是以中馈之位相报。 惟有王维一言不发。 监察御史职位虽低,却足够清贵,属于常参官,照例要参与每一次朝会。这些日来,朝会结束之后,他每每听到朝臣们恭贺裴公,裴公亦是含笑以答,接下每一句祝贺的话语。有时下朝后,裴公与他一前一后走出紫宸殿,两人视线在空中遥遥相接,裴公会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那眼神中似乎有歉意,却更有一种对自己所作的选择的笃定。 王维也是一个父亲。在某种意义上,他是认可裴公的选择的。 他知道,自己既无台主的贵重,亦无台主的深情。 而那个清瘦姣美的影子……就让她留在开元十七年的酒楼上罢。他这么想着,却无可遏制地想起那个少女见到他时的眼神。她好像识得他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有很多很多故事想要说与他。 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那样欣喜,又可以那样哀凉。那种炽烈,是自幼矜持的他所不曾有过的。她像一团火,又像一首诗。 他大约再也没有机会,听她说她的故事了。 他在含光门外上了马,只觉身下的坐骑颠得他有些眩晕——可朱雀天街的路分明再平坦不过。一路到了家,他才发现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挂的帘子是素色布料裁就,装饰也隐隐透出居丧的意味。 他恍然,想起今日原是约了人的。 那人在庭院中踟蹰着,听得他进门,迎上来道:“王郎回来了哩。”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衫裙,发间只簪一枚银钗,笑得温柔却又不失谨慎,正是一个还在服丧的女儿所应有的分寸——去年夏天崔希逸病逝,故而崔十五娘至今还在丧中。 王维按捺住心头莫名的烦躁,露出一丝微笑,与她并肩走入堂中,在画案前一张已画了半幅破墨山水的细绢前坐定。破墨画法乃是他独创,以墨色浓淡表现云霞烟岚、远山近水的光华变幻,自有“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的清韵。他欲向崔十五娘展示的,也正是这幅破墨山水的画法。 只是他运墨半晌,频频出错,不是点得太轻,就是染得太重。直到最后,山石的棱角、树木的枝叶都画得愈来愈是不像,他只得搁下了笔,一时无言。眼中望去,画上浓淡交织的墨色,成了一团团扰人心神的云雾,飞舞来去,令他如坠幻境。他眨了眨眼,深深吸了口气。 崔十五娘起身捧了茗饮,递到他手中,笑道:“我观王郎今日似有心事。” “也无什么心事。”王维将茶盏放在案上。 女郎注视着细绢道:“依我看,纵是这一张毁了,王郎也不必颓丧,再画一张便是。” 第98章 王维心头忽地涌起一种强烈的抗拒,断然道:“必有补救的法子。” 崔十五娘定睛看他,问道:“王郎心绪不定,可是为了阿郁的事?” 王维吃了一惊,想不到她竟会单刀直入地问出来,难免生出一种隐秘为人所揭破的感觉,竟有几分恼怒,没有接话。 崔十五娘柔声道:“阿郁为人豪爽风流,引得男子恋慕,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唉,她想必有她的苦衷,王郎也不必怨她。世上的女子,不慕富贵的还有很多。” 王维平静道:“在我眼中,阿妍绝非贪恋富贵的女子。” “……”崔十五娘噎了噎,“可她要嫁给李台主了。” 王维道:“台主待她情意弥厚,裴左丞将她托付给台主,正是应有之义。” “她与你相识在前,却又要另嫁他人,非贪慕富贵而何?”女郎问得诚恳,俨然只是在讨教一个问题。 “御史台上下皆知台主英明,若是阿妍只为富贵而委身台主,台主定然看得出来。”王维说得平淡,心中的不愉却已几乎达到了极点,但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份不愉是因谁而起。不愉之后,他又一次觉得后悔了。 女郎放软了语调:“她与李台主年岁相差甚多,竟然也肯嫁给李台主。” “若是真心恋慕,年岁稍差又有何妨?”王维道。 崔十五娘似是为他此话所触动,抬眸望着他,欢喜地笑了:“那么,我与王十三郎也差着一些年岁,王十三郎……你是不在意的了?” 她与王维年纪差得不小,若要匹配,照理该是她介意,可她只软软问他是否在意,仿佛自己的心意毫不重要一般。这样一个美人,虽是素服银钗,未加妆扮,却只增楚楚可怜之态,又这般软语恳求,实是一番令人动心的情态。王维却只一蹙眉道:“十五娘子,休要顽笑。” 崔十五娘哽咽道:“我也是真心恋慕王郎。王郎……瑶姊早已去了西方极乐,阿郁也嫁了别人,你的眼中……” “世间少有你这般根骨绝佳的弟子。”王维温声说,“你学什么都极快。这一年多以来,画理与佛学,我能教你的,已尽教与你了。作画这件事,你日后多加习练即可,或者也可向郑趋庭请教几回。至于佛理,慈恩寺与荐福寺,都有几位著名的高僧,我过两日就为你引介。” 崔十五娘大惊,颤着声音道:“我……我只想平生都做王郎的弟子。” 王维正色道:“你我男女有别,原不该如此。只是我受常侍所托,我亦为人之父,难以拒却常侍一片慈父心肠,故而教你一年有余。如今你也该出师了。” “难道、难道你便从未有片刻……片刻对我动心吗?” 崔十五娘语声凄楚,眼里却透出一点发狠的意味,但王维说完了话,就移开了目光,并没有注意到。他轻抿嘴唇,过了一会儿,方才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女郎又怔了半晌,整个人都似浸在一种萧索之中,“若说人不如故,你最惦念的理应是瑶姊,可你又……可你又……” 在她的质问下,王维心头一跳,似乎终于想清了什么道理。他咽了口唾沫,道:“我想,若是阿瑶神灵不远,定也愿意见到我觅得阿妍这般女子。” 当晚,他独坐在中堂发呆。 转眼就已二更。长安的夜并不算很静,秋夜的风声,庭中树上的鸟鸣声,隔墙的儿啼声与捣衣声,坊内酒家与妓馆的嬉笑声,都历历分明,钻入他这个听觉极为敏感的人的耳中。 然而他只觉得好静。这是一种从心里、骨里,喉咙里、齿腭间生出的静。 静到简直让他焦躁了。 他也不唤童儿,亲自动手,挑亮了灯烛,取纸磨墨,在一张淡红纸笺上,以他最擅长的隶书,写下陶渊明那组著名的诗篇——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写到“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时,他稍稍踌躇,却仍是写了下去。写完之后,他端详了一会儿,将纸笺卷起封上。 他可以放心地睡觉了。 然而睡到中夜,他又猛然坐起身来。远处酒楼的谈笑声嬉闹声都已没了,只有捣衣声仍一下一下地响着,似要敲在人的心上。 母亲应该已经睡熟了罢?而阿琤——他已嫁为人妇的女儿——是否也正在酣然熟睡之中? 他想起了台主的紫袍,他想起了他身为人子与人父的责任。 他下了榻,疾步走到案前,拿起那封信端详了片时,将它放到烛焰上。烛焰顿时仿若一张觅到了食物的兽口,将纸笺与封套尽情吞噬。光焰陡然变得明亮,照亮了这间已多年未有女主人的卧室,也照亮了他不辨哀乐的容颜。 一庭月华满。皓色正明,清光直入罗帏。 可庭院的男主人,却睁着双眼,直到月色渐渐为晨星启明的璀璨光亮所代替。 第99章 他平静地唤童儿进来为他换衣,又擦了牙、净了面,凉水使他微痛的双眸舒服了几分。他整理着身上那一袭属于低阶官员的青衫,准备走向那座巨大的皇城,开始又一天的视事。 童儿熟练地将案上残留的纸张灰烬拭去,那张几案重又变得清爽干净。笔墨的旁边,只放着两卷佛经。 然而,纸张易焚,愚痴难断。佛经可读,贪爱难除。 他最终求得了按察幽州的机会。 然后……他去见了她。 注释:1.传闻王维发明了破墨法。2.“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出自《历代名画记》。3.趋庭是郑虔的字。 第52章 不梦闲人梦酒卮 我酒量很大。真的很大。 唐朝的酒度数低,理论上,我比后来杜甫写的《饮中八仙歌》里的那八位,都更接近千杯不醉的境界——包括诗中“饮如长鲸吸百川”的李适之。 但这些天,我好像一直醉着,从来没醒过。醉了便睡,睡醒再饮。醉到不辨晨昏,醉到把帷帐扯下来当被子盖。 心与眼,俱是迷茫一片。 和安重璋分享了安史之乱的惊天秘密后,我就非常、非常地信任他了。 我得承认,我识人的能力一向不行。康九娘接近我别有目的,绮里看起来是个爱诗如命的人,却也藏着长长的獠牙。所以说,在这个时代,在能够称为“朋友”的人里,安重璋是我目前最信任的人之一了。然而现在,连他也劝我认清现实,不要再念王维,我…… 怎么说呢?除了喝酒,其实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或许有一个选择:安心接受这份被塞到我嘴里的录用通知。 这份工作,薪水丰厚到超出我的想象,社会地位也绝对够高,工作量又低,除了7天24小时随时待命的工作制,以及很难辞职之外,没什么缺点。这位雇主特别慷慨,绝不会解雇你。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公司会解决掉你的一切后顾之忧。不能辞职也没关系,亲友们都说,这家公司,是你可以好好待一辈子的所在。 这家公司,并不在我最想去的行业。诚然,无须讳言的是,我也考量过,换一个行业,好像并不是全然不可接受的事。安重璋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但是,可以就此将一辈子的每分每秒都卖给这个行业、这位雇主吗?再好的工作,要24小时待命,还不能辞职的话…… “到底是这个公司太像牢狱,还是……我太矫情?”我又喝了一口酒,认真地自问。 但也许,我只是发出了一句模糊的咕哝而已。 因为,李适之坐在对面,叹着气道:“牢狱?郁卿……你是问那个胡女的事吗?” ——那一日,绮里被送往牢狱的途中,有人将她劫走了。 我摇摇头,没有关心。 “你……罢了,喝些茶汤罢。”对面的人似乎在喊人来煮茶。我用手撑着地面,努力站起。 “你要做什么?”他也起身,扶住我。 我踉跄着,走到榻边的奁箧旁,找来找去:“有茶……” “好好,我来找。”他让我坐在榻上,在奁中摸索了一会儿。 然后…… 总之,在我下一次比较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一间很豪华的居室之中了。 “此间是……”我用手背抹了把脸,望着帐钩上垂下的银薰球。大概是我坐起的动作给床榻带来了少许震动,薰球缓缓转了几下,看得我发晕。 陌生的侍女递上干净的手巾,恭敬道:“是节帅的馆舍。节帅忧心娘子,就将娘子带回来了。” “……知道了。” 我洗了脸,洗了澡,刷了牙,更清醒了一点。但我现在不太喜欢清醒的状态。这种状态下,一天的时间会显得更长,或者说,太长了。一天是可以很长的,我甚至想不到该怎样填满它。于是,我让侍女拿酒来。 侍女为难道:“节帅说……” “又是节帅。”我打断她,“节帅有没有说,来日我便是你们的主母?你只听他的,不听主母的吗?” 侍女张了张嘴,跪了下去:“不,娘子,奴……” “不……我错了,对不住,对不住。”我伸出手,去拉她。 她惶惑地出了房间。 我竟然成为一个倚仗身份,欺凌奴仆的人了。我还是21世纪的人吗?又或者,我这样威胁她,代表着……我也有点想要这份工作? 我用双手捂住了脸。 侍女回来的时候,带来了酒。 我又开始喝了。 直到李适之结束了公务回到后院,我仍在一杯接一杯地添着酒。他皱着眉,夺过了酒杯。我试图抢,没成功,便懒得再抢了,低头坐着。 “安五郎究竟与你说了什么……你就成了这副样子。” 我默然不答。他不再追问,让侍女取来清水喂给我,又亲自用温水浸了巾帕,擦拭我的脸。 秋风吹起了窗帷,现出天际一轮秋月。 这月色真好啊。长安的月色,那个人所见的月色……是否也是如此? “那日我听张家的五娘子接了一句‘高楼月似霜’,诗中所咏的,想必便是此刻之景了。”李适之突然说。 我听到那个人的诗,心头一热,身体反而更冷了,打了个寒颤。 李适之温声道:“卿……冷么?” 第100章 很冷,很冷。冷极了。 “可要我为卿暖一暖么?” 呵。 他只当我是默许,便抱住了我。 暖和了一些……真的暖和了一些。我向那热源凑近了几分,张开了手。 “郁卿……” “嗯?” “这是卿初次抱我,我……我好欢喜。” “嗯……” “你那日说,我和你年岁不堪匹配……但我说,我可以求丹药来服食,你又不许,说丹砂有毒。” “嗯。” “那你为什么……你……你在服食丹砂吗?” “嗯……嗯?”我睁开眼,懵懵懂懂。 他抚着我的背:“你的奁中有丹砂。” 记忆成了碎片,在脑中轮番闪过,我“啊”了一声。我把匣子里的朱砂当成了茶末,差点拿来煮茶喝——这种行为可能有点恐怖,也难怪李适之要将我带回来。我仍旧处在混沌中,抹了把脸,直起上身,举动迟滞地凑到他耳边:“我想喂给……” 他宽阔的肩膀骤然抖了一下,旋即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瞪大眼睛。干什么?我只是想凑近一点,别让外人听见我想害安禄山而已。他这是干什么? 半晌,他移开手,轻声道:“你不要说了。” 我莫名其妙,环顾除了我与他再无第三人的房间。以安禄山现在的势力,总不至于将眼线布到节度使的后宅里:“台主,我是说,我想……” 他用力吻上我的嘴唇,竟是不许我再说一句话。他的动作激烈得近于粗暴,我退缩着,而他不容我退缩,直到他的手覆上我的衣带。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啊?为什么他可以这样对待我? 我就真的得接受这份工作? 如果我只能接受这份工作,如果这位雇主注定要这样对待我,我是不是最好……尽快适应? 毕竟……身体就只是身体而已。是这样吗? 在某一个空隙,我喘着气,慌乱地给出一个拖延的借口:“等一等,台主,我……我想沐浴。” 他的神情,原本是一种近似于痛苦和狂热交织的表情。我说了这句话,他怔了怔,神色反而松缓了些许,吩咐仆婢去烧水。 侍女想要帮我涂抹澡豆,我连忙道:“我自己来。” 澡豆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通常用大豆末做基底,加上一些去污的成分。面前的这盒澡豆泛着丁香、青木香、沉香等诸般香料混成的气息,是我平时绝对用不起的高级产品。但我的注意力又一次放在了别的地方:端着澡豆的,是我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给我拿了酒的侍女。我发现,几名侍女之中,她年纪最长,容貌亦胜于同侪。浴毕穿衣之际,我望着她问道:“你可是台主的侍妾么?” 侍女容色一滞。我心头了然,走出浴房,李适之在门口等我。他头发湿润,仅以一根玉簪束起,显然也沐浴过了。我洗了澡,精神好了不少,竟然生出了打趣他的心思:“台主的侍妾好美。” 他一愕,柔声道:“卿若是不喜,我明日便遣她走。” 我瞥见侍妾惊惧的眼神,呆住了:“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李适之反复问了我两次,才露出相信的表情。他拉着我走进内室,像是急于让我参观室内的装饰似的,一时指着案角的金鸭香兽说“这是前任节度使张公留下的”,一时又指着帐边垂下的银薰球说“这是我自长安带来的”。 为什么说个没完……他大概也有些紧张? 他紧张什么呢?在这段关系里——假设这也能算一段“关系”——他不是占据着绝对的权力吗? 我低低笑了。 他见我展颜而笑,似是终于放了心,搂住我的腰,将我的身体放到了榻上。 锦帏初暖,绣被高堆。就在他逐渐动情,意欲解我衣裳之际,我迷迷糊糊地问道:“台主,以你的权势……难道还怕安将军吗?” 他的动作一顿:“什么?” “我说,我要给他吃丹砂……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 “你是说,你的丹砂,是给……安禄山吃的?”烛光从半掩的床帏缝隙中透进来,微光中,他凝眸俯视我的眼睛。 我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是啊。” “不是给我?”他问道,问完就像是后悔了,将脸转向一边。 “……什么?” “是我的过错。”他亲我的脸颊,“我……” 我浑身发冷:“你以为……你以为……” 你以为我是想要给你喂丹砂,想要毒害你? 所以,你听了前半句,就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你亲我,摸我…… 因为你觉得我是在针对你,你就可以如此对待我吗? 你位高势大,我就要被你如此对待吗? 而正因为他位高势大,我竟然就害怕得不敢问他,就自己给他的行为找了借口,就怯懦地承受他这样的对待! 他停止了亲热,扶着我坐了起来:“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过错。” 我伸手将床帏彻底拉开,继而抱住膝盖,把脸埋在双膝间。 “求你,不要气恼……”他的声音局促。 “是我求你。”我疲惫地说,“台主,你那么喜爱我吗?我不想这样。一定有别的法子的……我不想这样。” 李适之没有接话。半晌,他才道:“为什么要给他吃丹砂?” 第101章 “安禄山……面有反相,异日必兆边陲之祸。张子寿公也曾说过。”我强打精神。 “反相?” 时人大多比较相信反相、反骨这一套,连皇帝李隆基也喜欢自称相师,给别人相面。我点点头:“是。台主……应当逐斥他。” 李适之沉思道:“我会留意的。”却没有再多的承诺。 当然了,他处理政事颇有原则,不会因我一个寻常女子的请求,而贸然处置一个很有才干的将领。但让他留意安禄山,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内室烛影摇红,周遭全无秋夜的萧瑟之意。而我,却只想到了王维的那首《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我终于还是不能伴在他身边吗?他终于还是会在某个清冷的秋夜,独坐空堂,望着镜中人鬓边的白发,写下这样哀凉的句子吗? 他已四十岁了。距离他去世,还有二十二年。未来的二十二年中,一定还有无数个这样寂寥的秋夜,无数根再也变不回黑色的白发,让他不得不忍耐罢? 他该怎么办? 连日来麻木的心,骤然感到了一阵痛意,我甚至未曾注意李适之何时穿上了外衣。他在我额头落下一吻,用被子将我包裹住:“好生睡罢。”随即走出内室,只留下我独自蜷坐在榻上。 我望着红罗帐角垂下的银薰球发呆。薰球中散发出沉水香的气味,幽幽细细。他的内室中,皆是他平日使用的器物,榻上是他的软枕与锦衾,甚至连我鼻端所吸入的,也是他惯常熏的香气。我周围尽是属于他的一切,就像为他的权势所包围的感觉。 厌恶自己。前所未有地厌恶自己。厌恶得想毁灭自己。 我在迷乱中下了床,赤足踏在地面上,竟也不觉寒冷,慢慢走到外间。那个侍妾坐在胡床上,见我出门,连忙起身,笑着问道:“娘子要什么?” 我看着她,没说话。她隐约有些发怵,强笑道:“娘子冷么?”取了一件袍子披在我身上,又取来鞋给我穿上。 “幽州城里最高的佛塔在何处?” 侍妾不解其意,回答道:“妾听人说,幽州开元寺塔甚高,有七层。” 我点了点头:“立在塔上,所见的景致定然极美。只是……不知比凉州大云寺内花楼院的佛塔何如。” 侍妾愣了愣,赔笑道:“妾并不曾去过凉州。”我又点头:“那座佛塔有一百八十尺高,号称五凉奇观。你若有机缘,不妨去看看。”侍妾慌忙跪下,颤声道:“娘子……娘子此话,是要使阿郎遣散妾等么?” “不要跪……也不要担心。”我自语似的,小声道。 注释:1.如果有人还记得的话,凉州大云寺花楼院内的佛塔,是王维和小郁定情之所。(其实我和男票在还不认识的时候,就先后去过凉州大云寺,都在大云寺的角楼上发过呆~) 第53章 生死总归蝴蝶梦 鸿声断续,清天杳远,柳影萧疏。秋日的清寒,似乎只要一瞬间就能覆盖整个世界。 这幽州的开元寺塔虽高,却只是一座普通的木塔,不似岐州的开元寺塔,有王维留下的壁画。那年看了他作画后,在黄花川的青溪水畔,我面对着他,在河沙上写下苏轼对他“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的评价,做了跨时空的两位才子交流的媒介。 那些记忆,如今都转成萧索。裴公的回信到了,果如安重璋所料:养父云他心意已决,且这场婚事经圣人首肯,已无毁约的余地。除此之外,他又说了许多李适之如何堪为我良配的话。 我懒懒倚在佛塔第七层的柱子上,瞧着秋日照耀下的大地。即使到了这一刻,我还是无法不想到他的句子——“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那时我们在凉州。他作为节度判官,随着崔希逸去走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看到武将们打猎。他极为兴奋,接连写了《出塞》和《观猎》两首诗。 后人只知他王维是“诗佛”,是很“禅”的,很“淡泊”的,是一个“山水田园诗人”。可谁知道他写下“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时,眼中闪过的浓烈激情呢?谁见过他吟出“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时,眉间凝聚的英发意气呢? 王维,从来就不止是一个书生,一个所谓的“诗佛”。钱锺书老先生说他是“小的大诗人”,何其不公。 即使到了此刻,我仍然在为他生命的广度和深度而感喟。只可惜,他的生命再广,终究容不下我的存在;他的生命再深,终究深不过我与他之间,被现实划下的巨大鸿沟。 我低首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这是我当年初见他时,所穿的白色衫子、鹅黄襦裙。虽然我十分爱惜,但毕竟十年已过,襦裙已有些掉色了。我着意将它熨得平整,穿在身上,仿佛又回到了酒楼初会的下午,又看到了那个仿若刚刚从乌衣巷里走出来的闲淡身影,又听到了崔颢向别人介绍他“阿妹”的话语声。 崔颢会很难过罢? 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在唐朝折腾了这么些年,实在有点累,有点没意思。 一阵大风吹过,吹得我的脸很疼。我捡起一支炭笔,在墙上信手而书: “霜天欲裂满城风,谁在山河浩气中。韩子文章伤苦贱,魏王谈吐漫浑雄。三更缥缈君如月,半路蹒跚我似蓬。拟续八哀才力短,唯将清泪送高鸿。” 第102章 我站起身来,走到塔边。秋风吹动我的衣角,天地广袤,远处的西山露出苍翠的轮廓,遮蔽了我向更远处投去的视线。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回到21世纪?回到那个没有王维,可以让我静心做回一个学生的地方? “阿妍,你可否先听我弹一曲琵琶?我还不曾为你弹过琵琶。” 有人在我背后说话。 隔了半晌,我才缓缓回过头去。面前的男子一身青衫,衣上征尘犹在,嘴唇干燥,眼中血丝分明。他向我伸出了右手。 那只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像是一个让我回到尘世、回到大唐的召唤。 我没有动。 “我八岁起学琵琶,至今三十二年,较你的年岁还要多哩。我极擅琵琶,你要信我。听我一曲,可好?”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啰嗦。 “我家阿母也很惦记你。她问你去哪里了。阿琤——她出嫁之后,你还没有见过她罢?她怀了孩儿。” “我今夏吃到了荔枝。荔枝虽是新奇,可我看也没什么好的。我依旧更爱樱桃。只是,樱桃吃得多了,容易内热。” “我看中了宋之问的一处别业,嗯,就是武后朝的那个宋之问。别业在蓝田的山谷里。谷里的河水蜿蜒流淌,有如车辋辐辏之状,故称辋河,山谷就叫辋谷。” “我在终南山里,得了一首新诗,自家甚是得意,我诵与你听。‘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我是真心恋慕李台主的。”我打断他。 他顿了顿,随即笑道:“你恋慕谁也好,我只想——我只想要你先下来,听我一曲琵琶。” “你我之事,已成过去。我早已不喜欢你了,你走罢。”我加重了语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进去。 我若是死了……而李适之又发现我与他的关系的话,说不定会为难他。是以,我不如与他早早切割清楚,让他离开。 王维苦笑道:“阿妍,便是你不喜欢我了,难道我便能看着你轻生吗?再说,”他艰难地一顿,“——我喜欢你啊。” “你住口!”我厉声斥道,“你走。” 王维恍若未闻,踏前一步,朗声说道:“阿妍,你不要轻生——就算是为了我对你的心意。你那日在凉州大云寺的塔上曾说,‘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你可都忘了么?你可要长长久久地康健啊。” “王监察,你对我的郁卿有何心意?”李适之强压怒气的话音在楼梯上响起。 我身体一抖,险些坠落。王维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从栏杆上带下。 李适之走上前来,注视着我的脸庞,哑着嗓音问道:“卿难道真有轻生之念?是有什么难过的事么?是我待卿不好么?” 我垂首不语。李适之等不到回答,便厉声向王维道:“王监察,向自家台主的未婚妻子述说心意,难道这就是你太原王氏门庭的教养?” 王维抬头直视着他,目光炯炯,反问道:“台主,你既心爱郁氏女,又向裴左丞求她为妻,为何不善加照拂?为何使她有此绝命之想?郁氏女性情俊爽,非轻易求死之辈。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她竟然宁可轻生?维虽不才,也断不会将一个弱质女子逼到如此境地!” 他青衫落拓,在李适之华贵雍容的紫袍身影面前,原应显得有些卑弱。可此时他气势凌厉,连李适之竟也一时失语,最后只道:“这是我们未婚夫妇的事,又与你有何相干?” 王维冷冷道:“郁氏女虽是台主的未婚妻,却也是维好友崔明昭的阿妹。明昭与维交情深厚,有通家之谊,维便如郁氏女的长兄一般,自然也管得。” 李适之也冷声道:“王监察好一张利口!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是因为你心悦她?”随即看向我,“你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究竟……你们在凉州……”却是说不下去。 “王监察,谁许你对自家台主这样无礼?”我仰头望着王维,看到他眼中的光忽然一黯。他的品格本如安重璋所说,像是高飞的鸿雁。 但现在……他似乎更像一只羽翼折断了的大雁,我乱七八糟地想。 我自顾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轻生之念,只是累了……坐一坐罢了。台主,我少年时喜爱王监察的诗,且他本与我阿兄交好,故而我也曾倾慕他。后来年纪渐长,已然知晓什么样的男子真心待我好,什么样的男子值得托付,台主……不必相疑。” 李适之凝视我许久,终究点了点头。我又道:“王监察以为我要轻生,故而尽力拦我,是一片好意。台主不要怪责他,好吗?” 他沉吟片刻,应了声:“也罢。卿甚少求我,偶然求我一回,我总要应了卿的。” 我弯了弯唇角。 李适之转过头,森然道:“王监察,你若再来纠缠郁卿,我也并非不能效李右相,贬你黜你。或者,桂州、潮州边陲下县的县丞,你自家选一个去做罢!”语中之意,竟是以将王维贬谪到瘴疠之地为要挟,表示自己也可以像李林甫一样下重手。 我心中大惊,忙道:“王监察你还没听见?还不快走!” 王维望了我一眼,向李适之长揖道:“维多谢台主留情。”转身走下塔去。 第103章 李适之伸手拥住我,低声道:“我还道卿当真要轻生。若是我又做了错事,卿只管责我打我,也皆使得。只是不要……不要这样。” 我木然点头,眼中所见的,却是那个正走出幽州开元寺大门的人影——正午的秋阳照在他的青衫上,没有半分暖意。 第54章 月华偏照此时心(王维) 她坐在开元寺塔的栏杆上,神情漠然。她总是鲜焕的,欣悦的,活泼的;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她。 所以他几乎是怒斥了台主。他想,每一个喜爱她的男人,所喜爱的,应该都是那份鲜焕的气息罢?难道台主不是?台主怎么能够坐视……不,台主做了什么? 坐在幽州的官署里,王维用力揉着太阳穴,却仍是觉得眼前一片昏茫。才四十岁,视力已经衰退了么?他自嘲地想着。 事实上,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明知台主身份非比寻常,居“亚相”之尊,有宗室之贵。区区一个监察御史与之相比,说是以卵击石都嫌不足形容。 若是一切都早一点……若是在当年的青溪水畔,他就拥住她;若是在去岁的凉州郊外,他就亲吻她……她是否就不会属于他人?若是他早早放下他太原王氏子弟以风度自矜的习气,他是否……就不会后悔? 是的,他不相信她已全然忘记了他。他不相信一个曾以那样复杂的眼神望向他的少女,会真的全然忘记他。然而此刻,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猛然起身,走出官署。 午后的阳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他却感受不到什么暖意。幽州的天气干燥清爽,与长安不同,与他的故乡蒲州也不同——他生长蒲州,蒲州离黄河极近,气候潮润。 而蒲州……自从二十多年前离开,他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啊。 那个有着清澈而好奇的双眸,在惶恐和兴奋中,打马驰离蒲州城门的十五少年,已经不再有了。一入长安,他的身与命,便永远属于长安:奢华着的、意气着的长安,欲望着的、熬煎着的长安。他注定要与同样居住于那个巨大都城中的人们往来、谈笑、纠缠。 ——直到死去。 王维裹紧了衣衫。他不想这么早就回到孤灯冷壁的馆舍,于是信步向市集中走去。 幽州的市集在城西,虽远不如长安的西市繁华,但胡族杂居,更有许多长安少见的奚人、契丹人,独特之处,与凉州的市集倒有几分相似。 他忽地忆起在凉州时与她同到市中的场景:她操着不甚晓畅的突厥话与店主讨价还价,直到他忍不住了,将她看中的两支簪子都买了。她却一顿足,笑嗔道:“我不过是想习练突厥话罢了!”可惜啊,他只粗通一门梵语,始终未曾了解过她的世界,那个由多种语言带给她的广大世界。 自与她相识,便是她一直在走近他,一直在努力地想要了解他的生命。他自来受惯了女郎们的倾慕,起初也是不以为意的。他开始留意她,是因为她看向他时的眼神。 她生得美,这毋庸置疑。可世间的美人,少有美而不自知的。 唯有她——她看向他时,就像完全忘却了她自己。她自己是美是丑,似乎在那样的眼神里,都变得不再重要。被那样的眼神望过,作为一个男子——不,作为一个人——大约此生就不该有任何遗憾罢? 然而他依然难以压制心头的痛憾。 阿瑶说过,她喜爱阿妍。她说,阿妍有时聪慧,有时痴傻,反而比一味聪慧的人更加惹人怜爱。他彼时以为,阿瑶只是暗示他,她死后,他可以将目光转向那个小娘子。 如今他明白了。阿瑶才是见事最明的那一个。 他摇了摇头,继续向市集的深处走去,直到他散淡的目光被一处酒肆吸引。这家酒肆热闹得不合常理,门前竟然排起了长队。想必是卖什么好酒的所在罢?他望着楼头招展的青旗,淡淡笑了笑,便欲绕路,却有两个路人的交谈声飘了过来。 “某初来幽州,敢问老丈,那朱家酒肆,为何如此兴隆?” “咳!好教郎君知晓,我们幽州的节帅李台主,与他的未婚妻子,便是在朱家酒肆重逢的哩!那位小娘子那日在酒肆中与军士们斗酒,为节帅平息了一场内讧。那日,老朽也在……” 王维嘴唇一颤,停下了脚步,加入了排队的人群中。 他贪婪地听着其他酒客的议论。 “我听说,那位小娘子生得极美?” “嘘!议论节帅的娘子,你不要命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不过,那位小娘子确是‘青春美貌’……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那日为小娘子出头的一位将军说的。” “我不信,一个女子,怎能有那般海量?” “我看节帅就是因此而钟情于她罢!听说节帅的酒量也如鲸鱼一般,若是娶得一个这样的娘子,岂不是就没人管束他喝酒了?两人日日对饮,想想就美呐!” “节帅又不是你!你休要臆想了,难道堂堂节帅,三品高官,饮酒时还和你一样,受娘子节制?” “错了!连太宗朝的房玄龄,凌烟阁图画的名相,尚且惧内哩!但……节帅果然胸怀宽广。若是我的娘子在街头与男子斗酒,我定要好生管教她。” “我听说这位娘子的父亲乃是当朝左丞,难怪为人恣肆。长安贵人们的生涯,我等粗人原是不懂……” 第104章 他随着人流缓缓向前,逐渐排到门口。肆主老丈将他引到二楼一张不大的食案前坐下,歉意道:“今日酒客太多,只剩这张食案了,郎君见谅。” 王维点了点头:“听说节度使李台主的……未婚妻子,曾经在此与人斗酒?” 肆主对这种问题显然已经习惯,笑道:“正是。郎君可要打一壶那日那位小娘子所饮的乾和酒?” 他应了一声。老丈很快上了一壶酒,与几样佐酒的小菜。 王维是北方士族子弟,这产自河东的乾和酒,他原也是饮过的。这壶酒算不得上品,只是味道却似乎格外不同。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想象着这是她那日用过的酒盏,又在脑中细细勾勒她那日的风姿举止。其实他身为王氏子弟,一向默认女郎家的行止应当端庄有度。阿妍性格豪放,时常游走于世俗所允许的边缘,原本并非他所喜的。 就好比,他与阿瑶,可以静默相对,一日无话,亦不觉尴尬。而阿妍,总是或喜或嗔、或笑或闹,不是在鼓着嘴戳他的脸颊,就是像乳燕般投入他的怀里,让他没片刻清闲。 可是,她不论做什么,都好像恰切无比,都好像是彼时、彼地最合理的做法。她是一颗明珠,他怎能期盼世间只有他一人识得她的璀璨光华?所以,他几乎也没那么恨台主了。 更何况,台主与她都爱饮酒,定然颇为投契罢?他细品口中酒液,似是第一次从这种苦苦的汁液中尝出别样的味道,只觉入口微苦,苦后余辣,而那一抹辣终又辗转成悠悠的甜,甜得就像他从未尝过的、她口中的津液。 他觉得他有些痴狂了。周遭的酒客们高声谈笑,议论着新任节度使与他未婚妻的奇缘。拥堵的酒肆里,唯有他一人沉默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不多时,他便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并未使他舒畅半分。他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 上一次喝醉的时候,他只有十九岁。 宁王李宪强买饼师的妻子为妾室,又在一年之后安排他们夫妻会面。女子流泪不止,夫妻二人相对无言。而宁王竟然还要在场的他们为此事赋诗——在他十九岁的人生里,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令他作呕之事。 他以他的急智与才华,作出了那首著名的《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令宁王李宪大为感动,终于将女子还给饼师。 那日回到家后,他令童儿打了三升酒,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喝到了第二天早晨。那是一个春日,他至今还记得,他睁着痛涩的双眼,恰好看到窗前一片杏花徐徐飘落。那片轻粉的杏花堪堪落在长安春雨过后的黄泥上,顿时失却了洁净的娇态。他怔了半晌,起身沐浴,洗去身上的酒气,穿上一件新的襕衫,又去赴岐王府上的宴会。 那日过后,他的心底与眼中,就已经失却了少年之气。 他再不允许自己喝醉。 他早早地成了一个温文持重的男子,活成了一个称职的儿子与长兄。他为弟弟尚未娶妻而焦急,接了许多写墓志的活计,只为给他们积攒聘娶新妇的金帛。 他注定没有李太白那么恣肆的人生。 二十六岁那年,他曾在深沉的暮色里,望着太行山连绵不断的山脉,他曾看见河水在山边悄无声息地流过,看着飞鸟们在落日余晖中抖抖羽毛,飞入那幽暗又广大,隐秘又诱人的山林。 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像它们一样。 就像,他没有资格放纵自己一醉。 可今天、可今天,他只想醉倒在这边关重镇的酒肆里,醉p倒在她曾逸兴遄飞,倾倒众人的所在。 他感到,那个十九岁的少年的魂魄,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他十九岁的悲愤,十九岁的凄凉,十九岁的热忱,十九岁的倾慕——尽管他在那时并没有倾慕过任何一个女子——都在一夕之间回来了。 他好悔。他认识她太晚,晚到他已经活成了一个有着无尽的负累的男子。 他一杯一杯地饮着,直到楼头月华渐满,皎皎如练,洒在他的鬓角,仿佛将他的发染成斑白。 注释:1.文中“太行山”一段,取自我从前写的日志《“诗佛”王维的爆发,以及王维凭什么不能爆发》。 第55章 从来绝色知难得 自那日过后,我畏惧李适之迁怒王维,便收拾起了自戕的念头,尽量不再违拗他的心意。他要我随他游乐,我便去;他要抱我,我也不抗拒。演着演着,也便习惯了。长久下来,倒也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能睡觉的时候,我都在睡觉。每天睡到中午,被叫醒,洗漱,吃一点饭,然后继续睡。 张五娘这个颇富英气的女子,终于为一个英气的男子所折服,我乐见其成。他们有时强行拉上我一同出门游赏,我懒得动,但偶尔也乐意做这个电灯泡。过了半年多,他们就走了,所以,我没法与安重璋讨论杀安禄山的事了,而况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兴致。于是此事一时搁置。 这一搁置就是近两年。其间我也曾向李适之再次进言,但他和前任节度使张守珪一样,也认为安禄山有将才,不忍轻易贬逐之。 直到开元二十九年,安禄山设法厚赂河北采访使、御史中丞张利贞,张利贞便在皇帝面前盛赞安禄山的才干。八月,皇帝有命,安禄山为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两蕃、勃海、黑水四府经略使。如此一来,纵是李适之想动他,也轻易动不得了。 第105章 安禄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初初显露。 九月,天子命李适之还朝,改任他为刑部尚书,他由是成为当朝尚书中最年轻者。得了敕令之后,他向我笑言:“‘尚书’不及‘台主’好听,卿不得唤我‘尚书’,只准唤我‘二郎’。” 不数日,我们动身上路。一旦回到长安,我就得结婚了——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嫁”,但我不喜欢这个字。 渡过黄河时,李适之亲自扶我上船。我隐隐听到岸边有浣女的歌声,随口问道:“她们唱的什么?”他侧耳听了听,也听不真切。他的部曲杨续是技击高手,耳力过人,答道:“她们唱的似是,‘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的手在李适之的手里一抖。他关怀道:“可是风太大,卿觉得冷了?”将外衣除下来给我。 是啊,我忘记了,王维去年已迁殿中侍御史,冬天被派到岭南,监督岭南选举地方官员的流程。他应是在那里见到了又称“相思子”的红豆,故而写成此诗。 我默然,举步上船。后世的曹寅,曾有“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沉痛句子。王维的《相思》传唱黄河南北,然而他的心事,又有几人知道呢?而我,而我,大概已经没有去猜度他的心事的资格了——我太软弱了。我没能拒绝另一个男子牵我的手,也没能拒绝他给我披上的外衣。 我仍然厌烦这样的自己,但我得活着。 这一路上,我的耳中始终回荡着浣女的歌声,迷迷茫茫,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京畿的。唯有马车到了春明门前的一刻,我仿佛才意识到了什么,在宽敞华丽的马车中猝然站起身来。刘禹锡曾有诗云:“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他说,一道城门,将长安城内与城外分割成两个世界。是的,一旦进了这座春明门,我就会成为身旁这个男子的妻子,死后也将与他同穴而葬。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会听见那个人的诗传唱于闾巷之间,或许还能在某些宴会上与他相逢,看一眼他鬓边是否又添了白发。除此之外,我只能以想象来勾勒他的辋川别业,只能在梦境中经历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景,从歌儿舞女的口中,听到他的新诗旧句。 不过,我们同样活在长安,我们也将同样死在长安。 这是我唯一感到幸运的一点。想通了这一点,这座春明门,也就没有那么让我害怕了。我重又坐下,心中有踏实的绝望,和绝望的踏实。 李适之笑道:“卿回到长安,心绪好了许多哩。” 我点头,没有说话。他亲了亲我的脸颊,叹气道:“可是回了长安后,卿为我新妇,便要与人交游了。” 我不是真正的高贵裴家女儿,对于那些场合,我既不耐烦,也没有应对的能力,闻言不由拧紧了眉头:在幽州时,我的工作任务只包括应付他一个人,回了西京,又多了敷衍外人这一项内容。 他想了想,说:“也不打紧。以我如今的官阶,除了牛左相家、李右相家与几位尚书家的女眷,并几个内命妇、宗室女,你也不须敷衍什么人。辛苦你了……其实我也不想回来的。一旦回来,我便有好些日子不能常常见你了。” 我回到裴府,与裴公和裴夫人相见,各种流泪感叹,也不必尽言。 没过几日,就有数道名帖递到我面前。其中一张泥金帖子带着降真香的气息,来自一位我万万拒绝不得的贵人。裴夫人说,我与李适之的事传开后,玉真公主对我起了极大的兴趣,直呼想要一见这位倾倒当朝亚相的女郎。 我捏着那张帖子发呆。公主会不会记得,当年这个女郎也曾有幸列席她的宴会,写了“天地无情山泽老,白云岂为寄相思”的句子,直诉对她宴会中一位才子的倾慕? 这日李适之破例早早离开官署,驱马到了裴家,接我一同前往长安城西北的玉真观。 唐睿宗在位时,下令为他入道的两个女儿各起了一座道观。二观皆在辅兴坊,以二位公主的封号为名,叫作金仙观和玉真观。二观过于宏丽,且建造时每每夺取民宅用地,一时引起不少臣子的反对声,然而睿宗爱女之心甚笃,到底还是将这两座道观建成了。 玉真观本是工部尚书窦诞的旧宅,经重修之后,更是琳宫金刹,凤楼鸾阁。我记得,当年初来时,我像是进了大观园似的,满心新奇,四处偷看。当然了,我偷看得最多的……是曾经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 “怎么了?咬着嘴唇作什么?” 我一瞬间微微怔忡。是了,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此刻走在我旁边的这个男子。 “只是有些累。”我摇头。 “卿吃一二杯酒,便早早退席罢。公主若要说什么,自有我担着。” 我闻言,心中毕竟也有几分感动,笑了:“我怎能什么都要你来担?” 他夸口道:“贵主是贵主,但也是我的再从姊,不会苛待于我。” ——再从兄、再从姊指的是与自己有共同的曾祖而年长于己的人。他和公主,的确拥有同一位曾祖父,也就是太宗皇帝李世民。 说话间,已到了公主设下宴席的正堂。公主坐在堂中,笑道:“李二郎,你们也真是情投意合,有说不尽的话呐。怎么,在我观里这么短短一段路,还要彼此扶持吗?” 第106章 我不敢细看公主容颜,只是一瞥之间,便觉公主竟似分毫未老。她一身绣着如意云纹的浅蓝道袍,姿态潇洒,仍是十年前那个高贵女郎的模样。 李适之含笑道:“贵主尊荣,宫观占地广阔。我家的小娘子身子弱,一路走来未免疲累,我自当相扶相携。”在座的贵妇们都笑了,公主也忍俊不禁:“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何反而像初娶新妇的少年人一般?快快成婚罢,我等着瞧,瞧你还能做出什么痴傻事体。” 另一位和公主年纪相仿的贵妇笑道:“小娘子生就一副好姿容,我见犹怜,难怪李尚书爱宠如是。” “娘子此言差矣!我家的小娘子除了姿容,更有无数的好处。”李适之说。 贵妇扑哧一笑:“我劝李尚书快去与男子们喝酒,休为你家的小娘子出头了。不然,今日列席的女眷们,只怕不肯饶了她。” 贵妇们附和起来。李适之顶着她们的目光和言语,硬是多嘱咐了两句:“卿若要寻我,只管叫侍女来。”我窘迫得几乎是求着他赶紧走,他才走了。 这下我可是处在风暴中心了。贵妇们不停问我,我和他是如何相遇的,又促狭地暗示,我与他在幽州相处两年,只怕也做了不少亲昵逾矩之事。我骨子里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人,如何吃得消她们这般打趣。且她们的打趣,都是极文雅且意味深远的。我状况好的时候,尚且难以应对,何况现在呢。勉强捱了半个时辰,我便借口更衣,逃了出来。 秋风乍起,吹得我清醒了些。我把侍女甩开了,信步在观中的池台馆阁边乱走,想象着才子们在此聚众谈笑的场景。走了约摸一刻钟,才发觉自己离主路越来越远。 罢了,正好多在外面混一阵子,回去之后用迷路了的借口搪塞也就是了。 绕过一道回廊,忽然有隐隐的饮泣声传来。我一点都不想掺和进任何人的隐秘里,于是转身就走,但是—— 那个哭着的人,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已经惶惶地抬起了头,眼神与我相撞。 那是一个女郎,抱着双膝,坐在一丛芍药旁,双肩一抽一抽的。 好漂亮。真的很漂亮。眼睛、鼻子、嘴唇都漂亮,放在一起更漂亮。而且……很健康。肌肤白腻丰润,眼眸亮得像小孩子的眼睛,头发浓密得让任何女人羡慕。 在大部分人营养不良,皮肤、发质和体态都很糟糕的年代,乍然见到一个健康漂亮的美人,那种震撼是碾压式的。迟钝了许久的脑子和心,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第56章 恰似蓬莱见太真 “太真?”我望着她身上的道袍,试探着道。 那女郎点了点头,疑惑道:“小娘子是……是谁?如何识得我?” 她的声音好娇好脆,像是最柔软的春风,又像是最精致的瓷器。 我深深地凝视她,过了片刻,才道:“我姓郁,是裴左丞的养女,行九。” 我所没有说的是——我从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地方来。在那里,人们为你拍电影、电视剧,你的生活细节被争相传说,你丰艳的容貌与体态,和这个璀璨绮丽的盛世一样,使后世的中国人穷尽了他们的想象力。这盛世是一口沸腾的鼎,王维与李白的诗、裴旻的剑、吴道子的画,与你的容姿,都是鼎中不可或缺的调料。 杨玉环想了想,拍手道:“是你!我听过你的事。听说你十分受李尚书爱宠,满城的女郎无不羡艳。”她现在二十二三岁,举手投足之间,似是稚气未消,但这份稚气与她绝艳的容颜交织,反而形成了一种既娇气、又魅惑的独特气息,让我有点不想离开她。 “也不至于罢……”这说得也太夸张了。 杨玉环摆了摆手:“他爱重你,这比什么都紧要。” “是么?”我苦笑,“可是……我——我另有喜欢的人。” 不知为什么,面对着她,我总觉得,我是可以说实话的。 杨玉环瞪大了眼睛。她的黑眼珠本来就大,瞪眼的时候,更像个懵懂纯稚的孩子了。她怔了一会儿,又流下泪来。 我慌忙道:“你不要哭——你怎么了?有谁惹你不快了么?哎,你不要哭——” 半晌,杨玉环方收了啼声,幽幽道:“我、我与你是一样的人……” 我听得一惊。后世的史书与此时的小道消息都告诉我,她现时已经被皇帝李隆基看中,故而皇帝命令本是寿王妃的她,以为皇帝亡母窦太后祈福的名义,出家为女道士。 她说她与我是一样的人,意思就是…… 我一顾四周,见没人靠近,方才道:“太真,这些话,你万万不可对人提起了。”杨玉环却似压根没听到我说什么,只是自顾自道:“他今夜又要来与我私会了,可,可我……” 我蹲在她面前,两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既是他要来见你,你快去盥洗打扮罢。” 她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我。被她的眸光相望,我只觉心底好甜,又好软,甚至有些想亲吻那双甜甜的眼睛。 漂亮美好的女孩子,可以治病。她能治我的病,那么,也一定能治别人的病。难怪李隆基要从亲儿子的手里将她夺走……天啊,我要是皇帝,我也会忍不住夺走她。 “谁能——谁能抗拒他呢……纵是我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也能猜想当年临淄王的英姿。三十年太平天子呵,谁能抗拒他呢!” 第107章 我默然不语。 她又道:“可是……可是——” 我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嘴唇在我手心轻轻翕动,像蜻蜓的翅,像翠鸟的翎,挠得我痒痒的,连心里也似痒了起来。我硬着心肠,沉声道:“没有什么‘可是’。我要应付的是刑部尚书,你所要应付的,可是当朝天子。你也知道,他是三十年太平天子——这三十年的太平,岂是寻常人可以造就的?” 李隆基杀伐果断的手段,不论是史书里,还是现实中,我都听过太多了。 她颤了颤,乖巧道:“我明白了。小娘子,我——我只是想有个人说话。这观里——这观里好冷。我一个人……我怕。” 温言软语,偏有无尽凄伤。我喃喃道:“他……他还会陪你二十年的。” 杨玉环诧异地瞥了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我说漏了嘴。安史之乱中,她在马嵬坡香消玉殒,距今大约十七年。 想到她会死,我并不感到特别难过。这样极致而纯粹的美,不能够久留世间,也是常理。我宁愿相信,她的魂魄,当真去了海上的仙山,在虚无缥缈的仙境间获得了永生。 这时裴家的侍女寻了过来。我叹了口气,又强调道:“太真,太真,你要记得我的话。” 她点点头:“多谢小娘子。”我这才起了身,回到席间。 这场宴席过后数日,李适之邀我去看他置办的新家。按照他的说法,我当年和幽州军士斗酒,帮忙平息了一场内讧,这是他给的“出场费”:彼时我低声自语“新任节度使又不能给我出场费”,他事后派杨续来问我,我信口胡说“平康坊一处宅子也就够了”。结果,他真的在权贵聚居的平康坊买了一处宅子。 他絮絮说着这套宅子本是前朝什么宰相的旧宅,他向其后人买下,又在宅子中遍植我喜欢的茉莉与兰花,还在宅中的两棵樱桃树下埋了几坛酒,待十年后与我同饮。 竟然已经规划到了十年后的事吗?这样看来,人的一生倒也很短。 这座宅子极深,我走了一半就累了,靠在园子里的山石上休息。李适之笑道:“一娇一态本难逢,如画如花定相似。此情此景,合当有酒。”吩咐侍女倒酒来。 转瞬有人递来了酒,是那个我在幽州见过的美艳侍妾。 他说过要遣散她们,我没有同意。出于公心,我不愿见到亲子分离的景况。出于私心,我想,结婚后,我大概有义务和他做亲密的事……那时,有其他的女人、其他的选项,他有没有可能……就不强求我和他亲密了? 这个想法很自私,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和人说过,也不敢说。 我接了酒在手,慢慢啜饮。 “好痛……”一杯酒尚未饮尽,咽喉和食道附近,忽然有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然后……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两三秒——身体开始颤栗,我痛得坐也坐不住了,蜷成了一团。 “怎么了?”我听见李适之在问我,但是我没法回答。 好黑。好像……连天色都变暗了,变黑了。 要是晕过去就好了,就不必受这样的苦楚,我迷迷糊糊地想。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减,随之而来的是胃部的抽搐感。我仍旧蜷着身子,手指按在胸前,指甲掐进了肉里,这样的刺痛,似乎能够让我稍稍分心……那种抽搐感实在是让人发疯。残余的神智使我强挣着起来,为自己催吐。催吐过后,抽搐感减轻了一点,然而四肢又逐渐变得麻木无力,整个人只觉得恶心,像喝了泔水一样恶心。 李适之好像在逼问那个侍妾。她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他踢了她一脚……然后又将我抱上了马车。 他去了一位医官的家里。医官见了我的情状,连忙拿来数枚鸡卵,取了蛋清,和了水让我饮下。我饮下不久,又吐了一场,这回的确好了一些,只是全身仍旧处在麻木的状态中。 李适之惶然问道:“我家娘子中的是什么毒?”医官道:“以下官所见,似是砒霜。”说话间捋着花白的须髯,似是有些为难,“下官已尽力施救,但砒霜之毒……难以尽去。” 急性砷中毒虽有解毒方法,但都是后世的西方医学才有的,甚至还可能涉及血液透析。中古时代的中国,绝不可能有除根的解决方法。能够保命,我已经很庆幸了。医官又吩咐童儿取来数种草药,煎成汁让我服下。 当晚李适之将我送回裴家,我便一直处在昏睡中,甚至出现了谵妄的症状。三五日后,我偶尔清醒,听说我的养父母均是雷霆震怒,要求彻查此事。崔颢更是不顾自身官阶低微,去质问我那位尊贵的未婚夫,为我讨公道。李适之一改素日里恣肆率性的习气,低声下气地点头称是。 裴夫人时时向我讲述事件的最新进展。据说那天经手了那杯酒的所有仆婢,包括那个侍妾,过往历史与人际关系都被挖地三尺,细细筛过,仍是未有结论。 然而我似乎竟不是很关心真凶是谁。无论真凶是谁,他都帮我推迟了婚礼,我暂时仍能保有自由之身,不必去李家做新妇、做继母。 我只管在裴家躺着。醒着的时候,我有时会取来一两首今人的诗,胡乱翻译几句,记在纸上。我也拜托崔颢为我带来王维最新的诗文,放在榻边。此时此刻,我更加思念王维,思念他那我至今未有机会见到的辋川别业。 第108章 孟城坳、竹里馆、辛夷坞、欹湖……这些辋川别业的胜景,在我昏昧的脑海中浮浮沉沉,染成一幅清远的山水画,一个安于这盛世之外的雅致梦境。 崔颢常来看我,多半只是坐在榻边不说话。然而在我少有的清醒时刻,我总能看到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我说:“阿兄快将白发镊去,休要教我嫌弃。” “这些日来,有人的白发生得比我还要多。”他将视线转向窗外,悠悠道。 我半晌不语,最终却只是笑道:“李尚书?” 第57章 灵药壶中必许分(王维) “传说那女郎善妒,要李尚书遣散姬妾,活生生教母子分离,故而才惹得侍妾连命也不要了,狠心下毒……” “当真?我听说那女郎一向不拘小节,在典客署时,便招惹了许多男子,还都是胡人男子……怎么她竟敢要李尚书遣散妾室?” “女子啊,近之则不逊,恃宠而骄也是寻常……” “有人说郁氏女原是狐女,自有媚人之能……” 秋夜寂寞,对于在皇城中留值的人来说,更是清冷难耐。如此清秋冷月,也只有聚在一处闲谈,勉强可以消解一二。 王维拿着几份文书,走到与御史台相距不远的秘书省的一间公房门口时,听到的就是几个校书郎的闲聊。 他蹙起了眉。 然而他最终只是平静地敲了敲门。房中的闲聊声寂了一寂,随即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姓张的校书。张校书见是王维,笑了笑道:“王侍御来了?快坐快坐,尹正字带了湖州的顾渚紫笋来,茗汤刚刚煮好。” 不待他说,王维也嗅到了房中的茗香。煮茶的人按照时人的习惯,在汤中加了姜片、胡椒等物,虽然掩去了紫笋本来的香气,但茶汤既热又浓,大约很能抵御秋夜的清寒。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笑道:“那我可要叨扰了。” 尹正字起身倒了一碗茗汤,又道:“可惜没有盐。”王维笑道:“不妨。”喝了几口茗汤,方才逐渐将话题引到他们方才的讨论上,“近来左丞相家的养女中毒之事,真是传得沸沸扬扬。” 另一个姓崔的校书较为直爽,也不顾同僚的眼色,笑道:“我们正说这事哩。众人都云,左丞相和李尚书必有一争。左丞相虽然不再参知政事,但到底有统领百官的名分,而李尚书呢,又是迟早要拜相的……这两位争斗起来,必然好看。噫,王侍御你既曾为裴公的属官,又曾是李尚书在御史台时的属官,这倒是巧了。” 他心直口快,一言道出了朝中因裴、李两位顶尖高官结亲不谐,而隐隐起了波澜的局势。王维笑道:“裴公与李尚书二位,均是堪为国之柱石的贤臣、良臣,也都是待僚属极好的上官。” “哎哎,王侍御你这么说可就无趣了。”张校书笑道,“你既曾为裴公属官……可曾见过那女郎?是否真如传闻一般,有天人之姿?又或者……当真是狐女吗?”说到后面,压低了声音。 王维道:“我确曾见过她几面。狐女之说,应属虚诞……我记得已故的金刚智法师曾经嘉勉于她。至于她的姿容,我不敢置评,只知有人为她倾倒,宁愿……不再娶妻。” 众人都兴奋起来,要他继续讲下去。他喝了一口茗汤,润了润嘴唇,说道:“郁氏女为人甚是宽和,不像善妒的人。” 崔校书诧异道:“咦?众人都说,那女郎好妒,方才惹来大祸。” 王维摇头:“李尚书待她爱宠如斯,难道她竟要去嫉妒几个姬妾?侍妾听说家中将有新的主母,暗生惶恐,故而以讹传讹……也非绝无可能。” 尹正字小声问道:“可若非她善妒,妾室何至于投毒?以蛊、毒杀人,可是唐律十恶之一啊,那侍妾竟敢犯此重罪。” 王维也低声道:“据我看,此事背后只怕还有他人。侍妾处于深闺,如何能购得砒霜这等剧毒?只怕是有人要陷害李尚书,使李尚书与裴左丞失和。” 男子闲谈时,除了与女子相关的故事之外,最爱听的便是阴谋了。众人纷纷点头,崔校书却仍是不解:“我听说那女郎不守闺训,与许多男子过从甚密,四处游走,还学什么胡语……这样的女郎,如何能教李尚书如此心许?” “这种女郎,多半在男女情事上都有些过人之处,不是那些端方自持的女郎可比的。要教男子倾心,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人笑道。 王维心中恼怒,笑道:“郁氏女端方与否,我不甚知晓。不过我记得,在河西时,她曾为已故的崔常侍询问突厥胡商,探得当地胡商贿赂中贵人的阴私。此外,不是有人说,她曾在酒肆中与军士斗酒,平息了一场讧斗,故而深得李尚书青目?想来也是,李尚书英明过人,岂能只因美色便痴迷至此?自是因为她性情德行俱佳。” 众人静默半晌,崔校书道:“可……可郁氏女不在家中备嫁,反与李尚书在幽州同进同出,终是德行有亏。” 王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重重一咬下唇,方才笑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便有些亲昵之举也是寻常。难道你崔校书去北里南曲时,见到心仪的女郎,就能忍得住么?” 崔校书在平康坊南曲有个钟爱的刘娃,只那刘娃心气高傲,要他苦苦求了两月,才允他登堂入室。众人纷纷大笑,崔校书脸上红透,嗫嚅道:“王侍御何苦取笑我!” 第109章 第二日是休沐日。王维起了个绝早,向城西北的玉真观来。到得门口,递上名帖,守门的人便放他进了观。 这玉真观他自是轻车熟路:十几岁时在诸王府上游走,也曾被岐王带来见过玉真公主,之后便成了公主的座上常客。他的琵琶绝技,与他的清雅诗文,都成了公主宴席的绝妙点缀。 但今日,他要见的不是公主。他径自分花拂柳,到了玉真观西南角上的一间静室前,立定身形,朗声道:“弟子王维求见焦炼师。” 过了一刻钟,有位道童打开了门。他仍是立在门口,直到室内传来一个微带沙哑的女子声音:“进来罢。”他才提起青袍的前摆,低头走入。 室内陈设简素,一角放着紫檀琵琶和玉笛,也不知道是主人为了斋醮仪式准备的,还是自家平素弹奏吹弄的,壁上则悬了一把剑。静室正中间有两面细绢屏风,一架屏风上绣着草书,连精通书艺的王维也看不懂,那是什么字样。他照例不敢细看室内陈设,只恭恭敬敬地在堂中的蒲团上坐定。 半晌,屏风后那个有点沙哑的声音才又说道:“十三郎为何来见我?” 王维恭声道:“弟子的上官的女儿中了砒霜之毒,维……觍颜向炼师求药。” 屏风后的人嗤声一笑,王维顿时脸上泛红。他挣扎片刻,说道:“弟子……弟子不合欺瞒炼师。此女……实在是维所心许的女子。” 焦炼师笑道:“你十年前为你的妻子向我求药,诚恳无限。如今怎么又为另一个女子求药?” 王维沉声道:“弟子为妻子求药,是想与妻子长相厮守。弟子为此女求药,却是为了她能与他人长相厮守。” 对方的嗓音未有波动:“我的药难以重制,与人一份,便少了一份。” “弟子知炼师在人间已历无数春秋,自是见惯生死。但……但弟子也知炼师心肠柔软,必不忍心见此女玉碎,见弟子白头。” 焦炼师不语。王维又恳切道:“炼师若肯赐药,不止是救了此女,也是救了她的未婚夫婿李尚书,与她的养父裴左丞。” “难道不是也救了你么?”女道士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嘲谑。 王维沉默了一阵子,方道:“炼师说得是。弟子的前半生,为亲族与他人而活;而今半生已过,后半生,只想为自己而活。” “弟子后半生的头一件事,是要使家母安度晚岁。第二件事,便是要亲见郁氏女安乐,直到……直到弟子死去。” “是以,弟子斗胆,请炼师赐药。” 王维从蒲团上站起,又深深下拜,向屏风后的女子行了稽首大礼。 焦炼师淡笑道:“你记得么,你少年时,曾问我谢朓是个怎样的人?” “记得。” 屏风后的女子是个得道之士,活了已有三百岁。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事实时,唯一忍不住问她的,就是:他所喜爱的诗人小谢,究竟有着怎样的情性与容仪。 焦炼师道:“我当日告诉你,小谢是个怯懦的人。那时我心里想的,其实是——难怪你王十三郎喜欢小谢,你与他,分明是一样的人:从不肯行差踏错,从不肯吐露心意,只敢在诗里隐约透露一丝丝心事。” “他的谢家,你的王家,都成了你们的禁咒。” 王维不敢反驳,只静静听着。 焦炼师又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年过四十,竟勇敢起来了。” “望你面对心爱之人时,也能如此勇敢。” 她以一句既像嘲谑,又像鼓励的话语结束了对话,命令道童取来药箱,拣出药物,又叫道童递到王维手中。 三板光滑的纸板上,皆有八粒凸起的透明封套,封套里面是白色的药丸。王维看着纸板上奇异的文字,问道:“炼师,此药可有名字?” “青霉胺。”屏风后的女子懒懒道。 “青梅案?”倒也是一个清极美极的名字哩。王维想着,小心将纸板收入袖中。 注释:1.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秘书省在御史台斜对面。2.《唐国史补》:“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号为第一。湖州有顾渚之紫笋,东川有神泉、小团,昌明、兽目……”3.青霉胺可以口服解砷中毒,但是过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对的,焦炼师也是穿越党。 第58章 世上何人可避喧 崔颢凝眸看了我一会,方道:“阿妍从来不是狠心的人。你的不狠心,你的狠心,全都交付给他一个人了。” 到头来,还是这个便宜表哥最懂得我? “休哭。”崔颢强笑,“我不说了。” 我挣扎着伸出手,拉住了他:“说。” 崔颢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他上个月在蓝田买下了宋之问的别业,你……你出事之前,他正请我和裴十郎共同为他的别业诸景取名。” 我万般话语在舌尖辗转,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向侍女要了纸笔,在榻上支起身子,写下那烂熟于胸的二十景名字—— 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 鸡距笔的毫尖拂过纸面,如同轻轻拨动心头一缕不可说的情思。我吹干墨迹,将纸递给崔颢:“他看了自会懂的。” 第110章 崔颢将纸揣入袖中,取笑道:“若是教李尚书知道,我的前程可就尽毁了。不过,你是我的阿妹,我也不怕得罪于他。”他和那个人皆是仕途蹭蹬,离开代州后在许州扶沟县做了几年县尉,回到京城后转为监察御史。 我扑哧笑了:“你不怕他?连我都怕他。” “李尚书爱重你,并非作伪。就连阿兄,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了。”崔颢说。 “可是……他不是他。” 崔颢皱起了眉:“阿妍……你为什么只在意你求而不得的人?”他说完,像是又后悔了,“我……” “阿兄,你几番停妻再娶,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平心静气地问。 崔颢不答。 “你说你只娶心爱的人,所以你一旦发觉你不再喜爱这个人,便觉索然无味,甚至于数次出妻再娶。你的‘执’在此处,你心中的缺憾也在此处。所以,我虽然觉得你不该那样待那些女子,但也不曾常常责备你。因为我想,责备你……也无用。” 他伸手入袖,摸了摸那个写着辋川别业诸景名字的纸卷:“就像……我责备你也无用,是吗?” “嗯……是。阿兄,你是我在大唐最亲的人,你将我从西市捡回家……我愿意听你的话,你也愿意听我的话。但是,我想,有些事,纵然我们愿意听亲人的话,也仍然无以身体力行。因为……我想,一个人的‘执’,只能自己破除,或者……自己成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填满另一个人的缺憾。”我想了想,又笑起来,“在我的家乡,人们说,这是‘矫情’。” “矫情?”他念了一遍,不大理解似的。对于唐朝人来说,“矫情”这个词,还没有后世华北方言里“无病呻吟”的贬义。矫是矫饰、矫作,矫情就是掩饰真心,或者,故意违反世俗常情。 “嗯。总之,他们说的,也没有错……你看,我在西市给人写家书,没什么余钱,钱都用来买柴烧水沐浴了,哦,还有,自制牙粉和牙刷……彼时我眼中所见的‘执’,就只是要日日沐浴和揩齿而已。后来你将我捡回家,我又有了裴家这样的倚仗,总归不必担心买柴的钱了,能经常沐浴,然后,我就又有了其他的‘执’。” 人大约只有衣食丰足的时候,才放不下自己的“执”。但人类可不就是这样——这样矫情吗? 崔颢也笑了:“王十三兄定然想不到,他在你心里,和沐浴、揩齿这两件事是一样的。” “咳!沐浴和揩齿是很紧要的,非常紧要,非常紧要。我可是西市第一狐妖……每日都要沐浴,不然就要现出原形了……” 我又睡着了。 时间一点点推移,我的症状并不见好,反是越来越重。据医官说,我的肝肾都受到了损伤。在无尽的昏睡中,我时常梦见过往生涯中遇见的各色人等。有时我会梦见安禄山起兵,他的爱妾段氏做了大燕皇后,比从前更加善妒,害尽了安禄山身边的美女;有时我会梦见李隆基在马嵬坡令高力士勒死杨玉环,她双眼紧闭,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再不复昔日的绝代风华。有时我也会梦见一些几乎不太识得的人,比如杜甫。我梦见他在乱后的曲江头行走,春日煦暖照人,而他却在偷偷为了破败的国家而抽泣,却又不敢放声哭。 只是不曾梦见过他。 经李适之苦苦恳求,裴公和裴夫人才允许他偶尔来看我一次。他见我时,每每满面惭色,但是,唉,说实话,我没有立场责怪他。甚至……我会隐约觉得,我因为他的缘故,遭了这场无妄之灾,说不定算是一种赎罪,赎了我不想跟他结婚,却又没法抗争的罪过。我这样子,是不是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日,他着了一身素服,来了裴家,请见裴公和夫人,又将我也叫了出去。 裴公问道:“李尚书,你有什么事?”许婚以来,裴公私下里一直叫他“李二郎”,现在把称呼也悄悄换掉了。 李适之沉默片刻,忽地撩衣跪下。 “李尚书!”饶是裴公一世为官经历甚多,也露出震惊的神色,伸手去扶,他只是不肯起来。这些日子,他老了许多,此时垂着头跪在地上,素白衣衫与鬓边白发相映,看去很有些凄惨。 我有一点隐秘的快意,也有一点戚然的怜悯。 裴公慢慢收回了手,问道:“阿妍中毒的事,你有了头绪?”李适之动了动嘴唇,艰难道:“裴公明察,我……我确有了一点头绪。但……但请裴公勿要追问了。” “此语何解?”裴公勃然作色。 李适之只道:“是我的过错。是我……未能护持郁卿周全。” 裴夫人皱起了眉:“李尚书,你可是遇上了难事?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裴家也当倾尽全力。” “夫人……”李适之抬眸,望了望他们,“我只怕裴公与我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推倒这棵大树。” 裴公愕然,静了数息,收起怒色:“你是说……” 李适之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是他……”裴公喃喃,“他……何以如此待我,何以如此待我?” 他是河东裴氏的后人,名门子弟,且自少年时便享有神童之誉,做官又早,风度仪态一向绝佳。只是此时,他永远挺直的后背仿佛一瞬间垮了不少,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老态。 李适之低声道:“他不愿见我与裴家结亲,怕我们相扶势大,想要我们两家生出嫌隙。” 第111章 裴公又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将阿妍嫁给你,原不为你的紫袍玉带,更不为与你结盟,只为你爱重她,觅她数载。若我早知今日,我……我……唉,你起来罢,不要跪着了。” 李适之依言起身,叹道:“我也不知,我那一身紫袍玉带金鱼袋,到头来,还未为她挣来公侯夫人之贵,却先挣来了一盏毒酒。我身为刑部尚书,竟对自家的凶案无可奈何。” 我头脑原就不大清醒,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问道:“二郎……我是中毒的人,你好歹也与我仔细分说。你们说的那人,是……” “李林甫。”裴夫人握住了我的手,又给我加了一件外衣。 我一惊,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所有顾忌。李林甫当年凭一己之力,就能斗倒张九龄与裴公两人,现在李适之尚未拜相,裴公则已不问政事,两人确是争不过专权多年、根基已深的李林甫。 李适之望着案上的香兽,徐徐道:“我查了许久,终于查到我那个妾室早年落难时,曾为李右相家的一个仆从所救。我再去问,她知道抵赖不过,便全招了……她说,那个仆从要她毒杀你,但你心肠柔善,不肯赶她们走,她临时起意,减了药量。” 我怔怔道:“那、那……阿耶和二郎,你们意待如何?” 裴公冷声道:“他想要我们两家失和,我们偏偏不令他如愿。” 李适之猛然抬头:“我只道……我只道裴公一怒之下,再不肯将郁卿许我。” “待你拜了相,再完婚也不迟。”裴公下了结论,“待你拜了相,手中才有可与他分庭抗礼的权柄。” 朝中的官员们已经传遍了,都说左相牛仙客病入膏肓,待他一去,李适之多半就要登上侍中之位,以四十余岁的年纪成为宰相。 李适之连忙应允,又高兴地看了我几眼。我发愣道:“那个侍妾……” “杖杀。”裴夫人断然道。 李适之与裴公也无异议。 “我毕竟没死,能否……” “以毒杀人是唐律十恶之一,绝不可轻纵,何况她要害的是未来主母?阿妍不可心软。”裴夫人说。 当日下午,我从崔颢处收到了一份神秘的药物,据说可疗砒霜之毒。我打开装药的螺钿匣子时,只惊得险些从榻上掉下来——这、这白白的药丸,是后世的药啊! 我抓住崔颢,不停追问:“这药物你究竟是何处得来?”崔颢本不欲说,后来见我实在急了,才道:“是……是他从焦炼师处求来的。” “先生千岁馀,五岳遍曾居?”我诵出王维当年在泰山送给焦炼师的诗句,崔颢果然点了点头。 原来是焦炼师啊。听说,她是个不老不死的女道士,李白、王维、王昌龄、李颀,都很崇拜她,皆曾以诗相赠。又有人说她生于齐梁时,所以,纵使没有“千岁馀”,二百岁肯定有的。 真有不老不死的人吗?还未穿越时,在笔记中看到类似的人物,不论是正好活在这个时代的张果,亦即传说中的张果老,还是后来的陈抟,我只是笑笑翻过,以为古人愚昧。但是我的身体,的的确确经历了这样大的时间跨度,而且居然没有在广阔的时光隧道中被扭曲被绞成碎片,或者被丢到哪个我不认得的平行时空。 这使我再也不相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这个焦炼师,分明就是与我一样来自后世。 我在榻上坐起,脱口道:“你,你去帮我问她……” 傻表哥被我的神情吓着了:“问什么?” 问她知不知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的下一句是什么!问她知不知道宋元明清!问她知不知道德意志和不列颠!问她知不知道鸦片战争和抗日战争!问她知不知道卤煮火烧和豌豆黄!问她知不知道阿西莫夫和《三体》! 崔颢一脸怔忡,与我对视。我望着他清俊而懵懂的脸,忽然又感到无比消沉。 我心里的这些……这些纠结……唐朝人怎么会懂呢?开元时代的唐人——怎么会懂呢? 他们甚至还不曾经历安史之乱。他们聚在一起,热闹着,开心着,他们吃,他们喝,他们在元夜赏灯踏月,他们在上巳放歌纵马,南北朝的动荡时局早已远去,成为前朝的故事,未来的战乱、恐惧、饥饿还没有来,这百来年的快乐简直像一座孤岛,突出于漫漫无际的历史海洋之中,尽管,过了这座岛,他们还要在茫茫天海之间漂沦许久,才能寻到下一座岛屿…… 我仰头,日光洒入窗格,将一切涂抹成暖柔的淡金色。秋日的阳光不似夏天温热,却更纯净了许多,这是大唐的阳光,绚丽,广阔,如有质感。这阳光容得下一切雄心,也能涵容在某一些瞬间骤然萌生的,低婉忧伤的情绪。我胸中有什么在喷涌。 我很想抱着那个从未谋面的焦炼师大哭、大笑,就像抱紧我的时代。 在最初的兴奋和激越过后,我慢慢平静下来。有什么东西不期然从我的脑海中涌现,那是刘慈欣的《三体》中,主人公阐述“黑暗森林法则”的场景: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 第112章 连21世纪都未必能接受一个穿越者,更何况唐朝?若是唐人知道我是穿越来的,只怕会将我拉去烧死。我掩藏自己的身份,学习唐人的一举一动,连思维也强制转换成他们的思考方式,并且每时每刻维持,其感受大概就跟在黑暗森林中潜行的猎人一样。 不,我不能向那个素未谋面的焦炼师暴露我的穿越者身份。 我定定神,问道:“这药叫什么?”崔颢笑道:“说是叫什么‘青梅案’。” “青霉胺啊。”我对青霉素类药物不过敏,当即和着温水,将药物吞下。 服药后几天,我的病情逐渐好转,不再昏睡,只是大约因为服药太晚,恶心和头痛始终不见消减。我吃不下饭,很快就瘦得只剩骨头。 病情缠绵间,一整年便过去了。 天宝元年八月十四日,刑部尚书李适之拜相,兼兵部尚书、弘文馆学士、光禄大夫、上柱国、渭源县开国公。 注释:1.李适之墓志:“天宝初,迁左相兼兵部尚书、弘文馆学士、光禄大夫、上柱国、渭源县开国公。”《资治通鉴》天宝元年条:“八月,丁丑,以刑部尚书李适之为左相。” 第59章 舍身轻作一毫末 香熏罗幕,暖成烟雾,火照中庭,灯烛满筵。唐中宗年间韦巨源拜相后,办了烧尾宴,此后新任宰相们皆要举办宴会,席上水陆珍馐无不齐备,奢靡非常。此风持续了二十年左右的光景,到了开元年间,方被废止。 是以,李适之的这场宴会,虽在他拜相之后举行,倒也并不能叫烧尾宴:他既没宴请皇帝,也没宴请在朝的所有官员。他请的,只有门下省的僚属们——他为左相,是门下省的长官。纵是此类宴饮可能有些逾制,但圣人宠信他,且知晓他虽好饮却不误事,也便不管。 宴席在曲江边上,距离杏园不远的一处山亭中举行。门下省的官员们大都带了女眷前来,是以男女分开饮乐。女眷们的宴饮,李适之交由我主持。我虽在病中,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至于宴会本身,也没什么可说的,左右不过就是那些东西:敷衍和被敷衍。 “妾一向听说左相的娘子好姿容,今日一见,娘子竟比他们所说的还美。”一个录事的娘子奉承道。 我现在瘦成这个鬼样子,这话就算是奉承……她说着不亏心吗?我抿了抿唇,笑道:“娘子不必唤我‘左相的娘子’,我们尚未成婚呢。” 录事娘子笑道:“是妾冒犯了。可是郁娘子生得这样年轻,依妾所见,只想叫‘小娘子’,可又怕唐突了娘子。” 一众女眷点头应和,又作势向我讨教保养的法子。我努力地笑着,一一应答完毕,取杯欲饮,却猛然一怔:杯中酒液波光盈盈,映出我来到唐国后分毫未老的容颜。 她说的“年轻”……看起来是真的。 许是因为容颜不老,我多年来保留了一种愚顽的少女心态,想爱便爱,想恨便恨,从未有过真正的危机感。 在后世的老人们中间,有一句颇可笑的俗语,“人过三十天过午”。在21世纪,人的寿命大大延长,三十岁不过是人生又一段旅程的开端罢了。对我这种一直未老的人而言,世上显然尚有无数快乐待我发掘,那些快乐,可以像空中逐渐铺开的霞光一般,从容地铺满我的世界。 但……但在此刻,望着那片霞光,我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一种我此生的乐趣大抵止步于此的感觉。我依旧年轻,但某种意义上,我好像被困在这个年轻的躯体中了。 我又感到疲倦了。 借口更衣,起身退席。这样,那些娘子们也可以随意说话了。 此际并非杏花春浓的时节,曲江池上唯有残荷枯叶随水轻轻浮动。我望着眼前的枯荷,心中一动,轻声念诵晚唐李商隐的绝句:“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似是在应和我的吟诵——山亭里官员们的宴饮之所,忽然传出一阵和婉的琵琶声。琵琶声起得微弱,却始终不断,渐转清越。那琵琶调清声亮,曲子是极欢快的,乍听之下让人不觉微笑。 “阿郁吟的什么句子?我也想听听。”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病中精神不济,吓得一抖,转身看时,才见那人身量颀长,浓眉高鼻,手中拿一只酒壶,身上的灰色衣衫尽染酒渍。 正是李白。 自我上一次见到李白,已过了许久。但巧得很,李白与我一样,亦是个根本不会改变的人:他举止间的幼稚,他语气里的豪情,都似永远不会改变。难怪贺知章说他是“谪仙人”啊,仙人岂会受俗世的影响而变化呢? “闾巷间听来的句子罢了。”我怕影响到李商隐的著作权,言语间将此事淡化,又问道,“你几时来的长安?” 李白一昂首,笑道:“七月来的。我蒙圣人深恩,如今在翰林院做供奉。”语意甚是骄傲,像个向小伙伴炫耀玩具的蒙童。 我扑哧笑了:“那,我唐突了,原该称你李供奉的。” 李白也是一笑:“我听你语声中颇含愁绪。如此盛世,如此佳日,你又以如此富贵兼如此美貌,世间乐事,集于一身,何必愁苦?” 琵琶声仍在继续。听得久了,我却隐隐觉得,那欢愉的乐声里,分明已展开了一份销魂蚀骨的哀切。那哀切似是旅人走在大漠风沙中,屡屡抬眸,却看不见半点绿洲的影子;那哀切似是无定河边的唐军将士,向晚之时,坐在城头,遥想那一片长安的月。 第113章 那哀切,似是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又像是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 那哀切,似是一切都结束之后的再见,又似是一切都尚未开始时的再见。 ——当今之世,弹得出这种调子的,怕只有一个人。 我默然半晌,方道:“总不过一句‘怅尘事兮多违’耳。” 李白笑道:“我倒是极信奉东晋葛洪的话,‘我命由我不由天,还丹成金亿万年。’” 他说得轻巧,我竟有些怨气了:“你笔下多写女子闺怨,难道不知这世间的女子,尽多无奈?譬如……譬如这琵琶声,看似在近处,实则远隔天海。跋山涉水,亦不可到。” 他茫然不解,我也不与他仔细分说,只低首静听曲声。过不多时,那曲声低了下去,却仍有一缕缠绵的余韵,轻轻柔柔地缠绕在人的心头。 我这才惊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你……你休哭,这里有一壶尚未动过的好酒,你可要饮上一杯?”李白笨拙地安慰。自中毒后,我谨遵医嘱,已有一年不曾畅饮,这时望着渐上东天的明月,却未曾犹豫,接过酒壶,对着壶嘴一气饮下。他拊掌大笑:“好!好!阿郁善饮,那么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束缚你呢?每到不乐时,便直入醉乡罢!” 我与李白在曲江边席地而坐,谈古论今,大言不惭,倒也快慰。晚风吹过池中的枯荷,水波在月下泛起清凌凌的光,那边宴席上的谈笑声便显得很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然而忽然有一阵嘈乱的惊叫响了起来。我皱着眉,转头看时,却也吓了一跳。山亭处一片红亮,空中更有滚滚浓烟升起,在夜空中格外显眼。竟然……竟然是起火了! 我和李白都跳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向火场赶去。起火的那一处,是男子们宴饮的厅堂。旁边就是曲江,仆从们取来一桶又一桶的水,前去救火,火势却不见减弱。 幸好,席上的官员们已经全部撤离。所有人都被吓得醒了酒。有一两个人被烟熏得有些发晕,但没受什么伤。倒是有一个佐酒的歌姬逃跑不及,被火燎到了衣衫——她们的衣衫原就单薄,她手臂上的肌肤被灼伤了一块。对于以色侍人的女子,这无异于飞来横祸,她捂着脸哀哭起来。 然而在大火之中,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我让人带那歌姬去处理伤口,自己立在火场边,望着通红的火焰,一时怔住了。 有人将我拥进了怀里:“你站远一些。”他匆匆在我头发上落下一吻,“幸好女眷那边无事,卿也无事。”便又去指挥仆从灭火。 厅堂门口一声裂响,竟是堂中的柱子被烧得倾倒在一边,恰恰斜在门边,阻住了出门的路。我一惊,跟旁边的一个官员确认道:“堂中的人,可都出来了?” 那官员擦了把脸,将歪到一边的幞头扶正,苦笑道:“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我出来时,并不曾见到另有他人在堂中。” 我低声问道:“王补阙可曾出来?” 王维今年转左补阙之职,也属于门下省。 那官员揉了揉太阳穴,神色忽转惊惶:“他……他弹过琵琶后,饮了几杯酒,不久便醉了。他……他似未曾出来。” 他未曾出来?! 我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喉咙口。我脱下自己的蜀锦外衣,在仆从打来的水中浸透,穿在身上,又撕下缭绫衫子的下摆,也浸了水。那官员大惊道:“娘子,你……你……” 我无暇解释,也无法解释,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用缭绫碎片捂住口鼻,径直奔进了火场之中。 绕过那根柱子,进了厅堂的一刹那,我的眼睛顿时被熏得剧痛——到处是黑沉沉的浓烟,隐约可见几件乐器凌乱地散落在堂中,其中就有一面琵琶。我一见琵琶,连忙东绕西绕,绕开着火的屏风与帷幕,奔了过去,幸得那琵琶旁边不曾有人。 只在火场中待了片刻,我身上的外套便已被烤干。我大声呼喊着“王十三郎”,努力检视目光所及的一切:天色已晚,堂中又充满浓烟,虽有火焰,也很难看清一定距离之外的东西。我只得从厅堂的一侧走到另一侧,注意经过的每一寸地方。 那官员所言倒也不错,我未在堂中见到任何人影——但也未曾见到他。 他是不是喝醉了,吸进了太多浓烟,故而晕厥了? 我不停地流着眼泪。但这不是因为激动和害怕:我压根没有时间激动或害怕。这些眼泪,是被烟熏的。火场里的烟原来可以这么呛,这么浓,我以前还真不知道。 “王十三郎!”“王维!”我喊了半天,却得不到半点回应。一面屏风被火烧得倒了下来,差点倒在我身上。我险些没能闪开。 危险极了……危险极了。简直可以说是左支右绌。 然而,烧灼声哔啵作响的厅堂中,始终无人应答。 他或许早已离开,只是没人注意到?可……可我不敢赌这万分之一的侥幸。我走到厅堂一头,再慢慢折回,走向另外一头,细细搜索。 堂中火焰愈来愈明亮,温度也早已超过了人体能够忍受的极限……也许只是我以为的极限,我不确定,总之,我一张嘴,喉咙就被滚烫的热气填满了、烤干了。我张着嘴,但好像发不出声。黑烟更浓了,我突然很想睡觉。 第114章 哎,这样睡过去的话,很多麻烦事,就再也不存在了。 “阿妍、阿妍!”有人在某处叫我。我的脑子又清明了一点。 浓烟之中,赫然立着一个青衫身影。火太大了,我听不出他的音色,但那个身影,是我所熟悉的。我踉跄着跑了过去。 他将我连扶带抱地带出火场。逃出火场的一霎,厅堂轰然倒塌。 “我……我只道你死了。”我用力咳了半天,终于能够说话了。 “我没有死。你……你也没有死。你这痴儿,你的鬓发都灼焦了。”他说。 是我还没有彻底清醒吗?我瞧着他的脸,只觉得陌生。我又看了一会儿,甚至还伸出了手,摸了摸他的脸,这的确是他。但……但仍然很奇怪。是哪里奇怪呢? 是了。我知道了。他的幞头也歪了。 “你也有仪容不整的时候吗?”我发出一个真诚的疑问。 “有啊。”他整理好幞头,笑了,“在凉州时,你怪我待你不够诚恳,连你上门都没有倒屣相迎,如今见我如此狼狈,总不会怪我了罢?” “不怪了。能见到你狼狈的样子,我也真是三生有幸。”我评价道,抓起他的一只手,把它贴在我的脸上。 第60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 放下那只手时,我发现,那些官员们和歌姬们早已不见了。李适之立在清冷如霜的月光中,静静地望着我们。我悚然,一步踏到王维身前。王维亦向前走了两步,挡在我前面。 半晌,终是王维先开了口:“左相若要降罪,请降罪于维一人。岭南漠北,任左相驱遣,维绝不敢辞。” 李适之仍是不言,只看着我。他的眼睛生得极好,双眸明灿深湛,美于常人,只是此时那双眸子显得愈发锐利,却又令人看不懂其中的情绪。 我心中不是不颤抖的,但,退无可退。我咬牙,撩起裙裾,向他跪下:“是我先去寻他的。你若要怪罪,就怪我罢。” 他的目光更加复杂,却终究渐转平静。他走上前来,将我扶起,柔声道:“我们回家。卿可冷么?”解了外衣,仔细披在我身上,又为我掖了掖衣领,擦干净脸上被浓烟熏黑的地方。他牵着我向园外走去,仿佛此事全未发生过。 他的表情和举止实在太过于平静,简直像是大海最深的水域。深海的水压,我听说过,但没见过。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他若是大发雷霆,我尚且不至于这样害怕。 我嗫嚅道:“你……你……” “我们回家。”他轻声道。 他将我带回了那座为我而买的宅院。宅院幽深,花园里的山石、拐弯处的角门,皆在静夜中注视着我。宅中处处有灯光,然不知怎地,整座宅子却仍是显得黑黢黢的。 他将我带进卧房,温和道:“侍女在外面,有事叫她们就是了。”并不看我,举步便要出门。 我怕极了,却知道此事毕竟未了,当即开声道:“左相,今日的事——” “唤我郎君。”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语声缓慢而平和。 “郎……不,左相……我,我不能。” 室内银灯高燃,在各色精雅的器物上洒下静谧的柔光。案角狻猊吐出一缕缕不浓不淡的沉水香气,正是他身上惯熏的气味。我却从未觉得这沉水香气令我如此不安。 他重复道:“唤我郎君。”这句话仍是一字一字地从口中吐出。 我低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哐啷”一声巨响,却是他猛然伸袖,将几上一只插着茉莉花的细瓷瓶拂落地上,打得粉碎!他倏然转身,漆黑的长靿靴底踏过雪白花朵,将细嫩蕊珠碾作尘泥。 ——因我喜欢茉莉,他自来也是极珍爱茉莉花的。 他停在我的面前,伸手捏住我的肩膀。我吃痛,却不敢叫出声。他以同样的力道,捏我的手臂,继而向下,触碰我的腰和腿。 “你……你要做什么?”我躲闪着,颤声问他。 他冷冷道:“三年来我舍不得碰你,将你的身子看得如珠如玉,你却将这副身躯轻易弃捐,去救别的男子!我只想知道,你可也会痛!” 我不敢说话。他又道:“既是如此,我不如便要了这副身子罢!”说着将我抱起,扔在榻上,信手拉下了罗帐,扯开我原就被火烧得七零八落的外衣,“你与我做了真夫妻,我便饶他不死。” 我耳中轰然一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但他并不似在说笑。 “好……好。”我说。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带与金鱼袋,除去了外袍。然后,他亲吻我,抚摸我。 他说,他可以饶王维不死。这一刻,我想起了在玉真观里抽泣的杨玉环。 他的动作既温柔,又热烈,如果用在一个与他相爱的女子身上,只怕会是极令她欢愉的。我尝试着接受,甚至尝试着去享受。男女之间的事,不就是这样吗?不就只有这些吗? 不……不行。这太难了。 “左相……二郎……”我软弱地恳求他,“不要。你,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这样的人?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停下了动作,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英明,果决,做事很快,待属官很亲切,待我很好,也是让我有时安心,有时……畏惧的人。”我小声回答,语速很快。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我很冷,但他的眼神令我不敢把锦被拽过来。 第115章 “我让你畏惧……我让你畏惧么?分明是我畏惧你,我怕你嫌恶我。” “左相!”我简直要笑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你是左相啊!从前是台主,现时是左相。位高势大的那个人是你!就算我不恋慕你,甚至嫌恶你,左相,你仍然一无所失!” “位高势大,就不能畏惧了么?”他反问,“你知道么?我恋慕你,就是因为畏惧。在沔水,你将我救了起来,那日以后,我就想,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的时候,我常常像是浸在水里……那一日的沔水里。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你怕什么?” 我仰着脸问他。 他抬眸望着帐边的银钩,眼神略略失焦:“斯时斯世,常令我有溺水之感……世上有很多人,但我只有自己罢了。平日里我尽可以做一个勇毅果决的人,但是浸在水里的时候……我只有自己罢了。” “左相……”我呜咽了一声。 “当初我说,我可以遣散姬妾。那时我也觉得我是疯了。你只当我有意取悦你,但,不是,不是为了取悦你,你晓得么?我是……是想将我能做的事都做了。将一切事都做了,你大约……大约就愿意留下了。你和我所习见的女子们不大相似……这世上哪有喜欢胡语的唐人女子?我连你喜爱什么都不知道,何谈取悦?在宅中栽素馨,种兰花,不过是我唯一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多谢你,我……” “有时候我想,你简直像是两个人。一个你,什么都喜欢,爱喝葡萄酒,爱看武州山的石窟,爱南山的柳叶、渭水的秋风……还有一个你,什么都不喜欢。你不喜侍女碰你,不喜熏香,连牙粉和揩齿的柳枝也要自己做。” “因为……” 因为本来就有两个我啊。一个我渴慕煌煌盛唐,一个我长于21世纪。 他转而问道:“我让你安心,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待我好。”我垂眸,感到羞愧。 “那个人,他,王维——他待你不够好么?” 我想了想,修正了自己的答案:“不是的,是不一样的安心……你恋慕我,什么都给我,平康坊的宅子也买了,我自然安心,因为你待我好。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喜爱我了,那么我仍旧什么也没有——我说的不是宅子,不是金玉宝货,而是……总之,我恋慕他,和他在一处的时候,我看着他,他不在眼前的时候,我想着他。我的心里是满的,他喜爱我也好,不喜爱我也好,我总是……很安心,不,更安心。你明白吗?” “你……”他咬着牙,半晌才说出一个评语,“痴傻吗?” 我惨然笑了:“是,左相,我也觉得我痴傻。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痴傻。可是,我还没有寻到别的法子。” “郁卿……不要痴傻了,不要痴傻了。”他俯身,将脸埋在我的颈边,轻声软语。 我说不出话。 “我让你欢悦……我取悦你,你告诉我如何取悦你。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这样,你喜欢吗?或者……这样?”他不断尝试着,改变力度。 好热……好冷。他的呼吸和触碰带来燥热,燥热之外,似乎又有一种深寒,从心里的某处,没完没了地漾上去……浮起来。我打着寒颤,期待接下来的事情快点结束,甚至未曾注意他何时停下了动作。 他俯视着我,幽深的眼眸中没有情绪。周遭一片静寂,惟有灯烛的火苗闪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坐起身来,披上外衣。 难道、难道他变了主意?难道——他要对王维动手?我仍记得他方才的话。 我拉住他:“你,你……你不……”急切间,竟伸出手臂,抱住了他,“我……我愿意,你……你不要……” 他紫袍下的身躯微微一震,语气却很平稳:“这是你第二次抱我。” “……对不住。”我放开了手。 他抬手,按住眉心,这动作使他显出前所未有的老态。 “我可以毁弃与你的婚约。” 我向后一靠,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 “我不娶你了。”他的语声平缓。 他的语气,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告别。我披上锦被,低声道:“那……那你……” “但你须应我两件事。” 我点头:“左相尽管说,我无有——” “第一件,你不能嫁作王维的妻。你可以为妾、为外室,却惟独不能做他的妻。” “为、为什么……” 他也不理我,自顾继续:“第二件,我要你从此隐瞒名姓,弃去身份,对外只说裴家女儿急病而亡。” 我周身一抖,却也知道,我们的婚约既已经过圣人李隆基,且已满城皆知,那么,没有一个足够可靠的理由,确也无法退婚。 但、但为了这个,就要从此放弃我的身份?放弃我的姓,放弃我的名,放弃这个我父母给的,从小被人叫到大的称呼? 放弃所有附着在“郁妍”这两个字上的意义? 我咬紧牙关,一时无法回答。 他要我从此只活在王维的身后,再也不能以独立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他要我从此活成一个影子,一缕空气。 你既爱他,我便让你只能爱他,再无别的事可做——这大约就是他的意思。 第116章 我哀恳地看他。但他的神情告诉我,这是他最后的条件,无法改易。 “我愿意。”我说。 话音方落,灯烛燃尽。轻微的爆裂声后,室中陷入黑暗。残雪般稀薄的月光,从窗格里悠悠地洒进来。 李适之的声音似是浅浅一颤:“你当真愿意?” “我愿意。”许是黑夜使人的思路清晰,我益发笃定。 “我错看你了。”他嗤笑,“俗气。我以为你是一个最鲜焕的女郎……你想喝酒就喝酒,谁也不怕。如今,你为了一个男子,竟然也……我错看你了。” 他从榻上站起,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地回头:“郁卿——” 我张了张口,终是报以沉默。 暗夜的庭院里,响起他的歌声:“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歌声回荡在空阔的院中,便有鸟儿扑啦啦从枝头飞起,绕着树干飞了几圈,振翅不知向何处去了。 第61章 白水轻烟古辋川 李适之要我不准嫁给王维,又要我装作病死、隐姓埋名,其实是试探我,试探我是否足够坚定。但实际上,“急病而死”确实是我目前最好的选项:如此,李适之的面子可以得到保全,裴家也不必受到影响,而王维呢……若我仍旧顶着“与李左相订过婚的裴家养女”这一名头与他来往,他定然也会受到极大的压力。 尽管裴公和夫人对我与李适之的决定甚为不乐,他们到底在我的哀恳面前点头同意。于是,我所有的身份——裴家的养女,李适之的未婚妻,崔颢的表妹,典客署的小翻译——就这样消失于一场“急病”后。 丧事结束后,我搬到了王维家里。 那日李适之黯然离去后,我心里的某一块地方,总有点空落落的。 我毕竟负了他。 且……史书记载他日后会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自杀而死。这令我更是愧疚。在刚认识他时,我想过要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如今我只能暗暗发誓,到时定要劝他不可轻生。 现在,我只能躲在家中喝酒。除了喝酒,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娘子,不可再饮了。”王家的侍女如焰忧虑地看着我,我听得这个称呼,更加烦躁。我何曾是他们的主母“娘子”? 如焰也是王家的老人儿了。十几年前我初识王维时,她与如梦都才不过十三四岁,叫我“郁小娘子”叫得极是亲热。 花落水流,燕飞云逝,天人一样的崔瑶香魂已远,王家被称作“娘子”的人,竟然成了我。尽管没有名分,不能做他真正的娘子,但这仍是我前世今生哪怕最狂热的幻想中,都不曾有过的场景。大概,只为了这份极致的幸运,我也该勉强自己振作罢。 我令如焰将案上的酒具收起,净了面,上了妆,又换过衣服,以除去身上的酒气。待我做完这些,王维正好回来,我笑迎上前。他见我精神有了起色,也很是高兴,笑道:“今日怎地这般好兴致?” 我打起精神,笑道:“能与十三郎相见的每一日,兴致都是好的。” 如焰在旁扑哧一笑。王维也不由得笑了,遣散仆婢,抚摸我的头发,低声笑道:“你这小娘子好生会说话!可是如胡人一般,小孩儿生下来就吃石蜜饼,将口唇润得甜甜的么?” 我笑道:“你尝上一尝,可不就知道了?” 王维显然一怔。这些日来我虽住在他家,却与他并无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盖因我心中对李适之有愧,他又因我为他放弃身份,而感到亏欠了我,故而近来相处之际,彼此皆有些客客气气、拘谨疏离的意味。此刻他听我这般言语,先是愣住,随即将头低下,轻轻亲我。 他的吻温柔而细密,像是温山软水间的一缕清风,又像是春夜的一段月光。在这样温柔的包围中,似乎连因亲吻而生出的呼吸困难之感,都成了令人越发兴奋战栗的催情药物。直到彼此渐渐熟悉,他才更进一步,稍转急切,手指也由我的脸颊,抚摸上我的鬓发、后颈、后背。 我既紧张又欢愉,脑中却不期然闪过那日被李适之抚摸身体的场景,只觉他的手似与李适之的手重合,一时羞愧、内疚、懊丧诸般感情交织。到底是对李适之感到愧疚?还是因为我曾经允许别的男人触碰我的身体,而感到对不起他?我心中煎熬,用力推开了他,咬紧嘴唇。 王维一愕,望了我许久,眼中泛起理解与悲悯,柔声道:“我……我不会勉强你的,你……你不要怕。” 这“不要怕”三字,竟让我骤然在满厅堂的阳光中哭了出来。我情难自制,越哭声音越大,直到王维轻声劝道:“好啦,好啦,我……我刚亲过你,你便哭成这般,我以后……哪里还敢亲你?” 我收了啼声,颓然跪倒在地,只为了他话里的“以后”二字。 照说,他许诺了我世上最美好的“以后”二字,我该是极快乐的——可是、可是,那“以后”,既是我与他的“以后”,也是有李林甫、安禄山的“以后”,也是大唐王朝终将陷入危机的“以后”。 我忍不住扑上前去,抱住了他。他被我这一扑,弄得险些站不稳,后退两步,笑着嘀咕道:“你突然扑过来,好重。”我作势拧他。他笑道:“重一些,岂不好么?”的确,唐人虽不见得以肥胖为美,却是喜好肌体丰艳、纤秾适度的女子的,连王维也不能免俗。他望了望日光,笑道:“我久不曾到辋川。明日我休沐,我们同去蓝田如何?”我含笑应允。 第117章 我们花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到了骊山、蓝田山相接形成的辋谷。一入谷口,峣、篑二山壁立,隔水对峙,我不由诧异:车前道路曲折宛转,与我少年时探访所见,竟无多大分别,想来也是千年来此地少有变乱大事之故。只是自山中流出的辋河,清澈澄碧,不似新中国时的浊黄,水势也比后世盛出许多,乡民多有乘舟来往的。辋谷险隘,谷中凿山麓为径,路既不平,我们便弃车寻船,泛舟逆流而上。 划船的老人是辋川村民,笑道:“亏得二位坐了我的船,不然车马可难进谷。因这‘三里匾’是凿石而开,崎岖难行,我们素日走惯了,还不觉累,这位娘子可是走不了的!” 王维道:“有劳老丈。不知此地何以唤作‘三里匾’?” “这一段险路只有三里,故有此名。过了这三里,则敞阔许多。” 峣山、篑山甚是巍峨,各峰危耸秀出,接天连云,将辋河水夹在中间。河水环辏有若车轮,曲折回转,山峦交夹之际,常似无路可通。我身在船上,竟也觉两边绝壁险隘逼人,肌肤隐隐感到阵阵凉意。水畔岩壁石形奇诡,颇多魏晋时的摩崖石刻,文革中修路时它们被炸毁,21世纪时已不可见了。我贪婪地看着石上图形,默默回忆多年前为了他而查找的资料。 “你好似来过此地。”王维似也贪看景色,半晌,忽然开口。 “那年我十六。”我感慨太多,不经意间说了实话。 那年我只十六,高三刚刚毕业,却已经迷恋这个人好久好久了。既然迷恋了那么久,当然是要到辋川的。他亲手所植的文杏树,牵系他晚岁生涯十余年的辋水沦涟,还有……他的坟墓……怎么能不想去看? 回首算来,皆如一梦。 我望着身边真实的、呼吸着的他,心中只觉既酸又甜,趁舟子不注意,凑上前去,在他颊边落下一吻。他握住我的手,带点惩戒似的轻轻挠我手心。 舟子笑道:“二位,此谷狭窄,辋河自东南流下,到此受阻,水流积聚成湖,前面便是湖边。此处乃是辋川一带,最为开阔之地。”他因收了王维不少钱,解说颇为尽心,又道,“二位在此登岸,再走入山,便容易多了。不是我不愿再载二位,只是贵客既为访景而来,自然是想自家走一走的。二位且走且看两边的景色,必不疲累。” 我们道谢上岸,举目一望,果见前方有湖,碧波浩漫,四面青山连绵如障,白云不绝飘动,山中的溪涧与辋河水,俱皆奔流注入湖中。南岸虽亦有人家村落,可因湖面太广,遥遥看去,竟是辨识不清。出了三里匾,再遇这欹湖湖水,果然胸襟开朗。王维徐步走去,叹道:“裴十郎素喜玩水,当会喜爱斯处。只观此一湖,已可知此地必为人间佳胜。是了,你在给我的书信中,为何将此地起名欹湖?” ——他的好友裴迪在族中排行第十,因此我们都叫他裴十郎。 从湖上吹来的风清凉湿润,令人通体舒爽。我笑道:“它湖底高低不同,且又形状狭长,故此唤作‘欹湖’。王十三郎看遍佳饶山水,怎的这般轻易便足了?秦岭区区一块山洼,竟然得你如此殊誉,若是山神有知,也不知有多光彩。” 王维笑道:“你又来取笑我。这‘山洼’你不是也喜欢得紧么?虽然这山水未必当真冠绝天下,如嘉陵江水,巫峡云雨,皆可胜它,但与我心意契合,却委实难得。我交朋友,不也是只求同声同气么?人之一世,难求的不就是‘心安’?” 我心里一动。这么大的天地,这么长的人生,欲求一时一地的安心,亦已为难。何况一世一生?我清清嗓子:“欹湖湖底西南高,东北低,故此西北露出石滩,洁白可爱,咱们去瞧瞧。” 白石滩附近水位甚低,清可鉴人,水流击打石上,声响有若钟磬。滩中不独白石,亦有五色石子,映着日头和水光,华灿耀目,明润可喜。水涯石畔,尚有许多绿色蒲草,巴掌大小,正堪一握,随风拂动,青翠可怜。 第62章 落落诗情夕照边 几个农家少女抱着衣服来湖边洗,见了我们两个生人,非常好奇,乌亮乌亮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住,只在我们身上打量。她们目光并不似长安女郎们或娇俏或含蓄,或大胆或婉转,而只是一味天然纯粹,却反而更教身处这目光中的人难以自处。王维素来自称“崔明昭的面皮厚似城墙,我的面皮又厚似他的”,也被看得别扭了,问我道:“你上次在信里写的‘孟城坳’,却在何处?” 我暗暗好笑,瞧着他不甚自然的脸色,慢条斯理道:“宋武帝刘裕挥师西来,执姚泓而灭后秦,收复长安,经由辋谷,见山水颇似江南,便在此筑了一座小城,名唤孟城。他帐下兵士多是江南人氏,思乡之时,便可来此小住。虽然他究竟没有留住长安,不过这城遗址犹在。”论起辋川的历史沿革,现在的我比他熟悉得多。 他认真听着,显得很有兴致,只是不知这认真里,有几分是为了掩饰被少女们围观的不自在。 “只是……我也不识得道路了……”谷中整体形势变化虽然不大,但新中国时,这孟城遗迹早已不见,此时的湖汀浦溆、林薮陂池,那时也俱成田陇,我当然无法辨认今日的道路。 王维理了理衣裳,走过去向少女们拱手问道:“请问小娘子们,听闻此地有南朝所筑古城,不知过了这片湖水后,该当如何走?” 第118章 不料少女们见他搭话,反而各各飞红了脸,面面相觑,又看了他几眼,拾起衣服,娇笑着四散跑开。王维碰了个钉子,苦笑道:“咳咳……想来少有外人至此,故此她们怕生。”我哈哈大笑:“久闻王十三郎风度有如玉树琼枝,连公主尚且赞不绝口,如今却沦落到为人所嫌的境地,女郎家避之犹恐不及,可怜啊可怜。” 这时有个少女飞快跑回,叫道:“郎君,你向上去,有一块高平阔落的地方,便是孟城,不过也只剩得几间空屋啦。”说的是秦岭乡音,我久居京畿,也只勉强听懂了七八成。少女说罢,便欲跑开,王维忙叫住她:“小娘子,这孟城如何走法?可是向北去么?”那少女脸上又是一红:“我也不知南北。”王维愕然道:“那你们如何辨别方向?”少女笑道:“我们只看地上日影,便知方位。”转身跑了。 少女身影袅娜,一旦融入了山间树影,便再也看不清楚,只余下谷中白云缓缓飘浮。 王维愣了片刻,见百十步远处植有乔木,树荫浓密可喜,掩着几间茅屋,就过去叩门问路,半日才弄清楚方位,回过头来叹道:“上古帝王无怀、葛天之民,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罢。” “怎么?” “无怀氏、葛天氏治下的臣民是何等自在,你我无由见之,但由此处乡民,倒很可推想一二。有位老丈平生未曾出过辋谷,‘大业’‘贞观’之类的年号,他家人也是全然不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原来……”王维似惊异又似怅然,“不止是陶令的编造。而你看此间良田沃地、郁林清川,渔樵俱可,又与《桃花源记》所言大是相似。” 我们依指点向东,走了好有两刻钟,见着一片翠色葱茏的秀丽山岭,便是华子冈,为辋谷北侧的最高点。攀上这山,我不免疲沓,坐下来休息,极目四望,欹湖的数顷湖波,山间的云光树色,俱皆收入眼底。 “是先去那孟城,还是先去那里?”王维指着远处高坡上,那古城城口的一小片屋宇。 我起身遥望,见那片房屋乃是唐制,却似有了些年头。虽然山居房屋大多简素,可也能看出不似现时建筑的严丽宏盛,而是初唐式的廓落朗肃。远远看去,有不少鸟儿在房顶结了巢,飞进飞出。我蓦地反应过来,那该是宋之问的别业了:“先去孟城也罢。” 古城城门已然破败不堪,我们先后走入,只见这城果然很小,大约只有几里方圆,但城墙低矮,因此身处城中,也可望见周遭坡地,视野很是开阔。城中久无人居,满地杂草间还散落着当年驻兵们留下的物事,几百年前的刁斗、吊锅、饭釜,甚至有已经锈蚀不堪的刀枪。王维拾起一根枪来,抚摩着枪尖道:“好铁。” 忽地树叶沙沙微响,有只猫从他身旁一棵桦树上跃下。猫和那些少女们倒不一样,见了外人也丝毫不畏,摆了摆尾巴,径自奔来,眼睛亮闪闪地打量我们,似乎在比较谁是好相与的那个。最终它咪呜叫了声,跳上了王维的衣襟,将头在他袖间轻轻挨蹭,姿态甚是轻松惬意。王维冲我得意一笑。 这里天蓝如洗,清爽的秋日轻风掠过城墙的缺隙,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却并不骇人,反而有种特别的清幽之致,仿佛连你的心也被这呜呜的风拂得平整了。那些年我混迹幽州时,常常听见城头上有人吹埙。这种呜呜的风声,乍一听也很像埙声,但却没有那份哀凉之气。刘裕故事,虽也可感可叹、可悲可慨,但身在如此安详阔朗的地方,我却是起不了什么吊古伤怀之思的,当下只望着城下的幽林穹谷发呆。刘裕攘袂而起,挞伐定乱,这一代雄杰留下的故迹,现今却成了猫狗、禽鸟们快乐游弋的所在,这种对比奇妙地和谐。 “上去瞧瞧?”王维目光示意城边的戍楼。那戍楼形制简陋,想来并非战事瞭望所用,而只是为了兵士们可以登高望乡。他走过去,推开了门,过了片刻,才扬声道:“过来罢。”门户久封,乍开之际,常有大片尘灰扬起,他自是有意待灰尘落定,才呼我进去。我一向知他体贴,仍是忍不住冲他笑了笑。 那楼底有一间小小斗室,大约是戍卫休息吃饭的。时过境迁,房里的桌与榻下生满草绿色的细弱叶蔓,碧莹莹地延伸出来,寒意隐隐,四壁则成了蛛蟊的领地,满满的都是形状规整的蛛网,也不知这些虫子已在此定居、繁衍多少年了。我素来胆大,看了一眼,也觉得吃不消,连忙上楼,却见王维取出巾帕,擦净城堞上的灰,坐了上去,身体倚在青灰色的砖墙边,双腿则伸到城外,悠悠晃着,看得我心惊:“你……你不要那样坐。” “摔不死。”王维笑着一指城下,“偌大一片软草。” 我趋前,果见城墙不算太高,大半坡细软青草有若锦绣,连绵展开,显无危险。但他这坐姿委实骇人,我哼道:“你且自在。待我推你下去,不死也摔断腿。” “阿妍天眼已开,漫说六道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粗,若细,诸色无不能照……”他顺口引述《大智度论》中的文句来吹捧我,“既然连未来之事都能知晓,想必也知道,她这辈子都舍不得将我推下去。” “住嘴!不怕佛陀见怪,折我薄福?” 王维凝望远方,脸庞的轮廓为远山所衬,格外沉静清宁:“你知晓未来之事,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将来还能……与你相守多少年?” 第119章 我猛然捏住他的手。他这话是在间接问他什么时候死了。 而他在死前几年,会经历安史之乱,会被拘禁,在乱后又会被下狱。想到他的那些经历,我的心便痛得仿佛被揪住——为了我爱的人,我真的恐怕只能再去尝试扳倒安禄山了。可我现在连裴家养女的身份也没了,有何资本去扳倒安禄山? 我算什么?力图只手回天的人?不,任何人在“历史”面前都渺小如蚍蜉。蚍蜉撼大树,尚且是不自量力的可笑事,何况……何况与这包含了、掌控了我们的“历史”本身对抗?我究竟有多少胜算? 他见我沉默,伸臂揽住我的腰,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下意识地向旁边一躲——我去年从幽州回长安的路上,始终与李适之同车,而他最爱以这个姿势相抱。 王维对我的闪避微感诧异,却也不多问,只抚了抚我的肩膀。 下山时我们经过宋之问的别业。那片园庐门户紧掩,栋宇间鸠鹊乱飞,在偏西的太阳下,很有几分萧条。宋之问那首《蓝田山庄》他也记得的,当下背诵出来:“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考室先依地,为农且用天。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宋延清眼力不凡!他山庄选址极好,你看,此处正堪俯瞰辋谷山景。” 我想起宋之问生平事迹,一时惘然。宋之问旷世才子,诗文人人传讽,最终却被李隆基赐死,未能“相欢春酒前”。王维眸光在我脸上转了几转,笑了笑:“你又感慨了。何苦?他此身已死,荒陇黄泉之下的枯骨,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美人替他伤怀。而千载后的人,也未始能够解得美人今日的伤怀。”他语句虽涉调笑,却似别有深意,“人来人去,千年万年,总不能使这辋川烟景有丝毫损益。悠悠天地,古人来者,既然同是过客,又何必为他人怆然?” 我固然觉得受益,口中却道:“维摩诘居士又来传法了,哼!” 欹湖之上,残阳在水,宽阔的湖面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显出一种苍茫浑蕴的灰白色。“‘日落江湖白’……”我想起他的句子,心情好了些许,“你喜欢‘青’‘白’二色,因此常用,却偏能用得这般巧妙,没有见过大片水泽的人,断断想不出,夕照本是晕黄,照射碧波,如何成了‘白’。” 岚雾濡衣,风烟振气,我在惬意中举目看向另一端的飞云山。山麓流泉激石,葩华竞秀,又是一处清幽绝丽的地界,且是辋川的最高点。然而时间所限,今日去不了了。 ——不去也好。飞云山畔是他异日埋骨之处。 徒步出了三里匾,遇上等候我们的车马,我先上了车。他仍回目遥望,低低吟道:“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不要辞家了,将你阿娘也一同接来罢。”我笑道。 第63章 莫上慈恩最高处(崔十五娘) 长安的小雪是极令人惬意的,密密无声,霏霏有韵。南山的山顶,在冬日也更加清晰,积雪凝苍翠,又是一番令人心胸开阔的景象。只不过,朱雀天街是由黄土铺就,寻常小雪落下融化之后,会使道路更加泥泞,颇不利于出行。街上行走的人们,脸上多少都带着一点倦色。 然而这点泥泞对乘马车的贵女来说,原不算什么。崔十五娘抱紧了手中的暖炉,时而掀起车帘,看一眼外面的景色。一面面高耸的青灰色坊墙,将长安分割成许多个规整的小块,路旁的槐树,在雪后格外清冷。但其实,这条路两旁的景物,她已经烂熟于胸了。 马车到了慈恩寺。她被侍女扶着下了车,缓行入寺。她戴着浑脱帽,穿着翻领胡服,衣装厚重,却越发显得身姿婷婷袅袅,且她面容清丽,很是引来一些香客的瞩目。但她目不旁视,径自走到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 院内墙上画满了壁画,有佛说法、涅槃等诸般景象,她走到其中一面墙边。这壁画画的是佛陀涅槃的景象,佛陀合目静卧,身边侍立的诸弟子表情悲痛无极。壁画用笔简练,寥寥几笔,便将佛陀入寂时的平静祥和之态,刻画得如在目前。 崔十五娘端详着壁画,又伸出白皙的手指,去细细触碰壁画的笔触。雪后的墙壁极凉,但是她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看得久了,她几乎觉得,画师将佛陀的安详画得太过真切,以至于诸位弟子的悲伤,反而显得多余了。作画的人,像是在淡淡地看着世间众生,甚至……或许有几分轻嘲。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在少年时代作此画时,便对佛陀的入寂——这个分明属于晚年的事件——如此感同身受?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好像是期待着晚岁的到来,毫不在意自己的少年青春? 她好想了解这个人,好想走近这个人呵。 她立在画前半晌,纤细的身材在清澈的冬日显得格外单薄。来往的香客们,有时会奇怪地看向这个长久伫立画前的女子,她也不在意。 在这冬日的清冷中,她体味着只有他与她的这一刻。 是的,只有他与她。 那个女子终于死了。 那个曾经与她一样,在他的题名与壁画前驻足的女子,终于死了。 再过一阵子,待此事彻底淡去,她再重新上门,请他教习画技,他定会乐意的罢。她涂着嫣红口脂的唇角悄然翘起,勾勒出一个极美的弧度。 第120章 在画前直消磨了几刻钟,她才徐徐走出院门。她一双妙目打量着寺中的朱楼古殿,寒松碧池,随即目光又投向大雁塔上。她一向畏高,但她今日情绪极好,便举步向塔边走去,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进门时,她也照例看了一遍那人进士及第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方才上塔。她登上第七层时,微觉气喘,便停下了脚步,不再登剩余的二层。 天光尚早,她俏立在塔中,望着东方温润的晓日。 渭水寒光,摇动藻井,玉峰晴色,上于朱阑。九重宫阙,参差可见,百二山河,表里可观。 这一副景象啊……她从未觉得,这座她生长的城池壮丽至此,美好至此。而那个人的才华与风度,则是这座城、这个盛世最好的装点。他是一块温润的好玉,而她,决意要拿到那块玉。 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他已经有些老了……但她还是想要。 拿不到,就不甘心。 她心情很好,笑问侍女:“我每隔旬日都来这里,是不是有些痴傻?”侍女奉承道:“世间似十五娘子这样痴心的女郎家,再也没有了。他定会识得十五娘子的诚心的。” 崔十五娘颦眉,心底暗骂一声“蠢材”,没再说话,默默想道:“我岂止要他识得我的痴心?我更要他的痴心!” 她转眸,望着塔下慈恩寺旁的杏园。当此季节,杏园一片萧疏,惟有枯枝残叶,更无有春日里游人如织、莺花争笑的景象。但她此际心中高兴,眼中看去,任何景物皆有一番光彩。 她方欲走到另一扇窗户前,忽然眼帘中撞入两道相携而行的身影—— 那两个人缓行于杏园中,也不知在欣赏些什么。男子一身青衫,举手投足无不有一种潇洒清贵之态,眉目温雅,是那个她魂梦相系的人。而女子则戴着帷帽,帽檐轻纱坠下,掩住了容貌。 但崔十五娘自幼习画,眼力何等锐利,且此时站在高处,视物清晰,顿时便认出了那女子纤瘦的身形。她脑中如有惊雷炸响,手指按住了窗台,脱口喃喃道:“怎么会?” 那个她恨绝了的女子,不是、不是死在了一场暴病之后吗? 一阵清风吹过,掀起了那女郎的面幕。女郎立即将面幕压下,但她仍是轻易得见对方的容颜:肌肤透白,五官姣好,正是那个她连在噩梦中都不想见到的女子。 那个女子……那个女子,竟然未死?!还……还与他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怒意熊熊而起,几乎要烧透她的胸腔。 她骗了她。她声称自己已经死了,却脱身而去,欺骗了所有的人,也包括她。 ……不,是他骗了她。她看向那两人,只见男子伸出手去,给那女郎整理面幕,还隔着面幕捏了那女郎的脸一把。那两人亲昵的姿态看在她的眼中,直是无比刺目。 她咬紧了唇。嘴唇被咬破了,渗出比口脂更红的血滴,牙齿也沾上了口脂。她自小受着崔家的教训,无论何时,都不能丢弃高贵的姿态。是以即使此刻,她亦保持着静立的姿势,没有出声,更没有冲下楼去,只有原本娇艳的面目,因扭曲而显得无比狰狞。 但她面对着窗格,是以也无人看得到她的神情。 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侍女只觉主人此际的容颜、气度似是哪里不一样了,却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同,只是无端打了个哆嗦,垂下头。崔十五娘淡淡一笑:“走罢。” 下塔时,崔十五娘对墙上的进士题名再未一顾。 三日之后,她约了右相李林甫的女儿李十一娘小聚。李十一娘素日里极受李林甫宠爱,在长安的贵女间深受奉承,是以若非崔十五娘与她自幼便有交情,也是约不到她的。 崔十五娘亲手煮了茗汤,又加了羊乳、盐和胡椒,递给李十一娘:“我听说李右相为了朝廷政事,甚是辛苦。” 李十一娘随意喝了两口,懒洋洋道:“我家大人虽是辛苦,但如今左相也为他分去了许多辛劳。” 所谓分劳,便是分权——李林甫与李适之争权,原是朝中公开的秘密。崔十五娘不着痕迹地一笑:“听说左相向来精干。” 李十一娘浅浅皱眉,声音薄淡:“文皇帝的曾孙,原与旁人不同。” “我没有见识,平素不过爱读书作画罢了,不懂什么政事。”崔十五娘笑起来,“我竟只羡慕那裴家女儿,得他深情相待。” “左相当初为那女子倾倒,长安无人不知。可她死了之后,他也未有多少痛楚之意,反是广纳妾室,夜夜笙歌,朝朝宴饮。可见这世间的男子,大多薄情寡恩。”李十一娘把玩着手中的瓷盏,微微唏嘘。 崔十五娘轻声道:“若是那裴家女儿当真死了,他倒也称得上薄情。” 李十一娘听得这话似乎别有深意,搁下茶盏,抬眸问道:“你说什么?” 崔十五娘弯了弯唇角:“我也不敢说——只是我前日在慈恩寺,确是见到了与那裴家女儿极为相似之人。世间岂会有容貌相像至此的人?以我所见,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那裴家女儿的魂魄不散?”崔十五娘挑眉。 “魂魄?”李十一娘抖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冬日暖阳,又将茗汤捧在手心里暖着,“世间哪有魂魄可以久住人间?耳食之谈!” 第121章 崔十五娘笑道:“也未必没有。我瞧那裴家女儿,较生前更美貌,别具媚态,眼眸一转,连我一个女子,亦为之骨酥魂消……她纵然是鬼,也是个好看的女鬼,倒令我好生艳羡。” 李十一娘放下茶盏,捂住了耳朵:“你休得吓我!” 崔十五娘笑着起身,绕到她身边,轻抚她的后背。直到李十一娘将手拿开,崔十五娘才道:“不是我要吓你。你只想,若不是魂灵未散,那便是她当真未死。若她当真未死,那裴家和左相可就是犯了……”她压下声音,用气声说出“欺君之罪”四个字。 “左相是文皇帝的曾孙,何等才干,怎会甘冒如此奇险?”她的语声充满引诱之意,却又清甜娇柔,仿若一盏甜酒。 李十一娘终于逐渐反应过来,眼睛眯起,笑道:“阿婳,我要多谢你了。” 崔十五娘一脸茫然:“谢我?谢我什么?” “不止我要谢你,我家大人只怕也要谢你哩。”李十一娘满面春风,匆匆道了别,便走出门去。裙裾过处,掀起一阵清冽的莲花香味。 第64章 星河好夜闻清佩 转眼到了腊日,王维请崔颢来家里喝酒。是夜风雪甚大,路阻难行,他便留崔颢住下。腊日朝官们有三天的假,我这表兄也乐得留下喝酒谈天。 喝完了酒,总要有些娱乐。我是生手,只在旁看着他们分两组弹棋:王维的弟弟王缙和妹妹王綩,王维与崔颢。所谓弹棋,乃是一方不大的棋盘中间隆起,放置棋子,双方皆有十二枚子,红黑各半,红者为贵,黑者为贱,一枚红子抵两枚黑子,以己方棋子掷打对方,以掷落棋子的枚数较多者为胜。棋子以玉制成,分量不沉,因此细微之处甚至是比后世的斯诺克台球更加考验眼力和手劲的。 崔颢这会儿已经只剩一红一黑两子,双眉都蹙到了一起,紧张地盯着王维执子的手指。他指尖按在棋盘上,不自觉地轻轻叩击着,然后似乎又意识到轻微的震动也会影响棋局,连忙将手移开。 王维手扶桌边,半倾上身,拈起一枚黑子,笑道:“这一次可是‘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了!”顺手掷出。 泛着柔光的黑玉棋子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不快也不慢地飞上棋盘,嗤的一声轻响,接连撞上两子,两黑一红三颗子一同落下,盘上登时只余下王维的六枚棋子。 “又输了……还是一箭双雕!”崔颢一敲棋盘,恨恨,“你当真是世家公子?怎么活像市上的赌徒?还借我的诗句笑我……我回去就把那首《游侠篇》烧了!” 王綩利落击掉王缙的最后一子,拍拍手道:“明昭兄警句流传海内,妇孺皆知,烧了几张字纸,也还是妇孺皆知呀。”王綩性格爽利,我很是喜欢她。 “明昭,你也知道,输给我,不损你的颜面。我们画匠,整日练的就是‘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这些技艺,眼力自然好些。”王维笑着拍他的手臂。 崔颢侧身让开:“你兄妹俱是恶人!一个起哄一个帮腔。欺我无妹?阿妍你来。” 颤巍巍的我片刻间被王维打落四红一黑五子,不由气急败坏,可接着他掷来两颗红子,全都落空,观局的王缙笑叫:“阿妍,快快!大哥要输!”我大喜,伸手取子,抬头却撞上王维的目光,那目光既纵容,又温厚,还有点像大人对孩子似的“不跟你较真了”。 ——原来如此。 谁要你让!谁稀罕你让!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索性屈指噼啪几下,把他的所有棋子全都打落,转头向崔颢邀功:“喏,‘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 王维怔了一下,放声大笑:“哈哈哈,好,这也叫‘弹’棋嘛!” 我斜他一眼,起身走到窗前。 室内生着炭火盆,温暖如春,我后背微微汗湿,窗外长安的雪夜却是寂静的。这个城市啊,热闹的时候,连厚重的明德门,都关不住它带着胡麻饼味的欢闹声,静下来,也是这样千门万家俱静的。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这一闲就闲了十天之久。直到这日,王家迎来了一位我想不到的客人。 来人身态丰腴,这些年来想是养尊处优,容颜并不见风霜痕迹,反而比当年我识得她时更年轻丰盈。她进了正堂,神色焦急,也来不及拂掉袍上的雪花,张口就道:“阿郁!” 我惊得站了起来,望了望门外,又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你去了哪里?你还敢……” 她利用我和裴公、夫人去探病的机会,混进了当时的户部尚书王晙家里,和绮里一起报了仇,杀了王晙。十年来她一直藏得很好,怎么今天竟突然现身?! “阿郁,这不相干。”康九娘摆手,“我今日来,是想……” “你险些连累了裴家,怎能说是不相干!” 她看了我一会儿,深深叹气:“罢了。” 小雪轻盈如解舞,飘落时悄无声息。她便在这一片清寂中娓娓道来。 然而,她越说,我越吃惊:“你说你一直藏在……李右相家中?” “是。” “你……你做了李五郎的……” “是,我做了他的妾室。他丧妻后并未再娶,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就是那个爱写变文的……”就是李林甫那个爱写变文的胖儿子? 第122章 “是。我常伴他入市肆中,搜集故事,写入变文。他写变文时,若有语句不能决,我亦陪他苦思。变文送给寺里的法师之前,我总是先听他讲一回,若是文中有不当之处,便告诉他……待得法师讲变之日,我亦随他前去听讲,向听讲的女眷们询问心得……” 康九娘五官生得素淡,且她从前在典客署里时,除了跟我聊天,一向没什么表情,越发显得面目寡淡。此刻她讲着这些话,不经意间,略略扬起了唇角——人的表情,真是复杂而微妙:只是这么一点点变化,整张脸便鲜活得像是另一个人了。 她的汉话也说得更精确了。 “你……你很喜欢陪他写变文?”我问道。 “也不是很喜欢……”她像是在斟酌辞句,“不是。自从我父亲的事以后……哦,你已经知道了罢?我的父亲,就是阿失替的伯父,也死在王晙手下……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很少觉得哪件事有趣。五郎喜欢写变文、讲经变,这些事在我看来,也无甚意趣。但是……嗯,你明白吗?他作变文时,所怀抱的热忱,那种深入其中的兴致……让我……让我觉得很好。” “阿失替……”这是绮里的胡语名字吗? 波斯语里,ashti是“平靖”的意思。边疆平靖、国家平靖…… “你喜欢他作变文时的样子。” 康九娘犹疑了一下,点头:“大约是罢。他父亲,李右相……有时很生气,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做官,也不大爱做官。李右相责备他,但他也不觉委屈。他只知道笑。笑着吃酥山,吃羊肉羹汤,作文章。我看着他的样子,竟也觉得好……嗯,应该是欢喜罢?自从我父亲的事以后……我长久不知什么是欢喜。他怎么就能一直那样欢喜呢?” “……嗯。”我张了张嘴。 “总之,我今日来,是想要告诉你……李右相已经知晓你未死的事了。” 李右相……李林甫。 我脑中轰然巨响。 “我那日在……在李右相家的园中,听得李家十一娘子与李右相说……说你未死。我听十一娘子的意思,是要李右相将此事告知圣人,使圣人降罪于左相与裴家。” 我只觉口中阵阵苦涩。其实我的“死”,更像是一种符号化的性质。只要我甘愿放弃了裴家养女的身份,让裴家养女“死去”,不能嫁给李适之,那么我这个人死与不死,本质上区别不大。这也就是当初李适之那个提议的本意。 但这些都建立在天子对他不起疑心的前提下。李隆基刻薄寡恩,众人皆知。这样一个帝王,若是发现他的近臣李适之和裴耀卿两人欺瞒他,该怎么想?该怎么对待李适之与裴公?而若是李隆基查出我现今住在王维家,被王维收容,他又会怎么对待王维? 我一个人,难道竟要为了我想与王维厮守的小小愿望,而害了三家人,害了养父、养母,害了李适之,害了王维、崔老夫人、王缙、王綩?这一刻,我眼望窗外飞絮也似的雪片,有点想吞下一剂毒药,将假死做成真死,不要连累他们。 康九娘想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抓住我的手腕。她急道:“你……你勿作他想。若是当真不成,你便逃去幽州军幕。你的蕃语又好,混迹蕃人之中,定能遮掩得住。” 她此计虽好,却只能保我一人,不免连累裴家与李家、王家。我勉强定神:“那李十一娘是从何处得知我未死之事的?”康九娘道:“这个我却不曾听到。阿郁,你……你要当心。”我心中惶急无助,却也感动:“你……你何以要冒险前来告知我此事?” 康九娘低声道:“胡人女子一向受人轻鄙。汉人男子喜爱胡姬美色,既有所图,便不十分苛待我们。而汉人女子,则未免格外轻视厌弃胡女……我当日所识得的汉人女子中,唯有你从未轻鄙我。而我……王晙的事,我害了你。我总要尽力补报……这些年,你过得很好,我也没有什么能够赎罪的。如今知道了这件事,我不能坐视。” 我深受震动,半晌方道:“多谢。” “那我走了。”康九娘说。 “绮里……阿失替……她在哪里,你晓得么?” 她摇头:“自从王晙的事后,我再也没见过阿失替了。阿失替说我报了仇,便没了志气,什么也不想了。可我本来就只想报仇——对不住了,阿郁。” 我送她出门。上马车前,她忽然叫我:“阿郁。” “怎么?”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笑了:“罢了。” “你说。” 她蹙起眉尖,褐色的眼眸望住了我的眼睛。一片雪花擦过她的衣襟,随即飘落雪地,与地上的雪混在一处。 “阿郁,胡人和汉人,真的不一样吗?”她用胡语说。 我将手缩回袖子里。我感到深重的歉意。 “如今不一样,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就是一样的了。” 送走康九娘后,我对着雪景思忖一番,渐渐有了考量。 我沐浴梳妆,薄施脂粉,换上了王维素日最爱看我穿的那身白色衫子、鹅黄襦裙——这是我初见他时着的衫裙。我揽镜自照,只见微黄的铜镜中,那人肌肤匀净,眉目含情,颊边带着轻浅的绯色,大概……足以令男子喜欢。 王维回家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我。他微微凝眸,却也没有多问,想是只当我心情好,坐下来与崔老夫人和我一同吃饭。 第123章 若父母尚未俱丧,依照法律,兄弟不可别籍而居。是以,他的二弟王缙与弟妇便住在隔壁,但平时倒也不会经常一起用饭。 饭后,我和王维又陪着崔老夫人讲了一会儿朝野趣闻,直到天色渐黑,崔老夫人累了,回房歇息,只余我与他两人。 我起身,缓缓走到我的卧房门口。王维笑道:“怎地今日睡得这般早?不与我谈讲一番么?” “谈讲……好呀。”我抬袖,作了一个邀请的姿态,“你进来谈,可好?” 虽是隔着近一丈的距离,我仍是察觉,他的呼吸一滞。 我很满意。 他顿了一顿,笑道:“善。待我去沐浴一番,免得身上风尘冒犯了女郎的闺阁。” 我掏出妆镜,又点了点唇上的口脂。他回转来时,已另换了一袭素白的衩衣,头发以一根白玉簪束起。我看着他,满心欢喜。 这……是爱情吗? 康九娘瞧着那个小胖子李崜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欢喜? 呸呸,我面前的人是王维,这样超逸出尘的王维。我怎么能想到那个小胖子? 大约我的欢喜溢于颜色,王维笑道:“怎么?” “我的郎君真是好看。”我轻声说。 王维脸上竟然闪过一丝轻红,转过脸:“小娘子一张口还是这般甜。” 我的房间他也是第一次进,举目四处打量,又取过我案上的书卷翻弄。他书家本性,对我写在屏风上的巴列维文书法深感好奇,看来看去。 中古时代,波斯语可用巴列维文、摩尼字母和阿维斯塔字母书写,多数时候用的是巴列维文。但王维当然不认得这些。他好奇的神态,在我看来竟是格外可爱。我笑道:“波斯语这样的胡语,也有书体之别。” 他点了点头:“进了你的卧室,便如见了另一个我素日所不得见的你哩。” “那你见到另一个我,心中想的是什么?” 他又笑了:“我只想,她尝起来是不是与你一样的滋味。” “你这人……”我纵是存了挑逗他之心,闻得此语,仍是脸上一烫,“脸皮好厚!”我想要扭过头去,他却不容我转头,捧住我脸,亲了下来。 他这次吻得不同从前,竟不给我分毫退让的余地。我在唇舌的紧密交缠中渐感窒息,伸手推他,却被他箍得更紧。他长于诸般乐器,习练多年,指腹甚是粗糙,抚弄我的脸时,带来奇妙的麻痒感。 我意乱情迷,却又欢畅无限,却听他笑道:“我以诗画名世,却也是琵琶名家。”抬手解开了我的衣带。 他离开了我的唇,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慌乱地拢着衣襟:“琵琶?” “小娘子品鉴一番我的琵琶之技,如何?不知小娘子想要拢、捻,还是挑、抹?” “你!”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 “方才我见你得意极了,怎么此时又怯了?快说,想听宫调,还是商调?不过,以如今之势,多半……不是你听我,而是我听你了。”他又笑。 我羞耻极了,扯过被子将头盖住,却因他这“琵琶”的取笑,不期然想起那年在幽州,他容颜憔悴,求我下来听他一曲琵琶的场景。 嗳……这一种两心相悦的欢情,委实无可替代。诗歌和小说没有骗我呢。 第65章 机锋善杀休藏腹 莫负好时光,原来不是一句虚言——欢悦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依然是雪满长安的时节。凛冽的雪片,落上贵人的貂裘,亦湿了平民的短袄。我裹着袍子,捧着手炉,没带侍女,站在慈恩寺的一间僧院中,目视天边一抹惨淡的红日。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我双腿也麻了,方隐隐听到一阵前呼后拥的开道声,似是有什么贵人前来。 我揉了揉已有些僵了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横笛就唇而吹。这支玉笛是王维家藏的绝品,音调清越明亮,却并不尖锐,笛膜是特制的,在冬日里也不会开裂。 这支曲子很特别,调起时轻倩俏皮,又由轻倩渐入温文,再由那斯文韵致中,延展出一抹不容轻忽的昂扬之志,矜傲之怀,旋律前后呼应,却又层层推进,一层亮似一层,令人听而忘俗。 我一曲吹罢,静立当地。过了片刻,有一个劲装打扮的部曲匆匆走进僧院,见到我时愣了一愣,似是未想到吹笛者是个女子。他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方才吹笛的可是小娘子么?我家主人想问小娘子,适才所吹之曲,是何人所作?曲名为何?多谢小娘子!” 我轻咳了一声,说道:“此曲的名字,我已写在纸上了,请转交你家主人,他一看便知。”从袖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那名部曲又是一愣,接过纸片,转身快步走去,似是还嗅了嗅、抖了抖那张纸。 我一掸衣上的雪,又整理鬓发,顿了两下微感僵硬的脚。不多时,那个部曲回转来,神色间甚是客气:“我家主人请小娘子过去一叙。”我点了点头,随着那个部曲走向旁边的另一个院落。 慈恩寺的冬日是极美的。古松枝叶上缀着点点皎白的雪花,寒风来时吹动绿竹叶片,声响飒飒,斑驳竹影不住晃动,更是气象萧森,衬着朱红楼阁,可谓清雅富贵,兼而有之。我却是无喜无忧,只默然看着路上的景色。 到得那间僧院,我轻提裙裾,跨过门槛,只见一个紫袍玉带的高挑身影,立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下,背对着我。他摆了摆手,部曲便退了下去。我深吸一口气,却未言语。紫衣男子也不出声,僧院一时陷入静默,只远处钟磬声清晰可闻。 第124章 过了半晌,紫衣男子才说道:“今日虽有雪,却不甚冷。”语声竟极平静,甚至还带着点笑意。我轻轻一笑,仍不说话,直到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我。我也不避他的视线,只管将他眉目细细看来。 我早说过,皇室李家的血脉极好,连远房宗亲,都生得比寻常人更俊。男子已是五十后半的年纪,身量却不见佝偻,仍是挺秀如松,站得笔直。他鬓发似是染过,不见半丝白发。一般的老年人染了发,那乌黑的双鬓总归会与容颜、身形的老态不大匹配,但这男子的容颜却全然没有这种不谐。他双眸炯炯,毫无疲态,眼角的鱼尾纹弧度向上,唇角微弯,总似带着三分温柔煦暖的笑意,颏下一缕齐整的长须,又平添几分儒雅。 他见我不语,又问道:“小娘子可冷么?” 我浅笑,叉手行礼:“等了相公许久,委实很冷,所幸相公肯与妾说话。” “小娘子要说话,何必来寻我这暮年老叟,岂不无趣。” 我真心笑了:“相公风仪,令妾心折。暮年老叟四字,未免太过自谦。” 他摇了摇头:“小娘子自是不知我这垂暮之人的烦忧。一样的风物,在你与我的眼中,都未免有些不同。” 我想了想:“也是。譬如这雪,在妾眼中,是晶莹剔透的美景。在相公的眼中……” “嗯?” “自然是丰年祥瑞了。相公关心民生,近年来又花了许多时日辛苦修正律条,自不会如妾一般浅薄,只懂赏景。” “说到关怀民生,我远不如裴子焕兄,他别出心裁,鼎新漕运,为关中解了粮食不足之难。”他的表情真挚,对我养父当年的功绩充满了肯定和敬慕。 我答道:“妾家大人与相公是一般的心思,都只盼天下百姓更加安乐罢了。” 李林甫闻言,唇角笑容弧度不变,将手中字纸撕得粉碎。纸屑随风飞舞,很快坠落尘埃,混入雪泥。 ——那字纸上,写的是“立寿王,废太子,左相黜,韦坚死”十二个字。 正是李林甫直到如今还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愿。 “既然裴兄与我是一般的心思,何以竟要遣你来见我?我与他共事多年,他有什么言语,本可与我直说的,何以这般见外。”李林甫言中之意,倒是以为我是养父裴公差来的了:他自是不会相信,他的心思竟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道破。 我又笑:“妾身今日来见右相,与裴家无涉,与左相亦无涉。妾只是想与右相谈谈音律,赏赏雪景罢了。以妾现时的身份,在右相面前,连蚊蚁也还不如。右相肯赐见,妾已是心满意足。”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蚊虫叮咬,可致人死。小娘子怎好说蚊蚁无用?” “想是因为右相知道蚊蚁并非无用,故而要将天下碍眼的蚊蚁赶尽杀绝?”我词锋忽变,双眸直直盯着李林甫。他神色不为所动,温煦道:“小娘子想也知道,我喜好鲜衣怒马,华服丽裳。人穿着华服丝履时,总是想要眼前世界诸事清明,一片豁亮,故而难以忍受身边有蚊蝇飞舞。何况……这蚊蚁背后,更有巨兽。” 我直视着他:“小小蚊蚁,也有自己的心愿,未必就肯坐以待毙。” 李林甫像是有些惊讶,挑了挑眉,笑道:“既是蚊蚁,抬足碾死便是。我老迈昏聩,又事务繁多,实无暇顾及一只小蚁的心愿。” 我抬手,用掌心温暖脸颊:“右相可曾读过《战国策》?” 李林甫摇头。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我悠悠道,“恰如相公所云,小小蚊蚁,也有噬人之心。若是倾尽全力,垂死一搏,纵是不能流血五步,也未尝不能使相公感到一些痛痒。相公何贵,蚊蚁何轻?在那样小的生灵身上空耗辰光,实在有辱相公的贵重。何妨轻抬靴履,放彼离去?” 李林甫唇角弯的弧度更大了。他抬起双眸,更加专注地端详着我,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被他这么看着,我也胆寒,却不肯示弱,只是含笑以对,甚至还举手理了理鬓边簪的绢花。 许久,他才笑道:“你这小娘子,也当真有点趣致,难怪左相为你倾倒。连我也想将你聘作我的儿妇了……你或能辅佐我儿,青云直上。” “生在相公家,便是最大的福气,还要靠一个寻常女子辅佐?相公太抬举我了。”我莞尔,“不过……妾从前是左相的未婚妻子,与他乃是一辈。如此算来,难道右相竟要生生做了左相的父辈不成?” 李林甫笑道:“不然,难道我自家纳了你?我姬妾盈房,但再多一个如你这般别具味道的美妾,也不坏……只是整日都要提防着你刺杀我,不免无趣。” 我虽知他是玩笑,仍是忍不住一颤。他见我微现惊惧,才露出几分开怀之意:“小娘子孤身来见我,我只当你无所怕惧。原来你也有怕的事么?” 我坦然道:“妾如今与心爱之人相守,恨不得与他相携看尽世间好景。当此情深之际,自是心中充满怕惧。既恐心愿不谐,亦畏好景不长。”李林甫笑道:“王郎才高当世,人亦清俊,却不是为官之材。但能与你携手烟岚之间,弹琴按笛,也不失为佳偶。”他说王维不是为官之材,我倒也甚感认同,是以并没有反驳。 第125章 他又问:“我若放你远去,可有什么我意料之外的奇趣么?”我咬咬牙,低声道:“右相当真能够允诺,不在圣人面前言及妾未死之事?” 他稍一停顿,笑道:“你先说罢。” 我犹豫片刻,终是说道:“来日代右相者,乃是杨姓。” “杨姓?”李林甫捋着长须,似在衡量我此话的真假。 我问道:“右相是否曾在梦中见到一白皙多须、貌类裴宽之人,取代了你?”他瞳孔骤然一缩,默然不语,显然被说中了心事。我郑重道:“此人并非裴宽,而是一杨姓之人。” 他蹙起眉头,似在回想朝中有哪些姓杨的官员。 我敛袂,又施一礼,便拟离开。他止住我,笑道:“我倒想知道,若我不应你,你将如何施为?” “右相若是要将妾未死之事禀告天子,以动摇左相,便是借了天子的疑心。此计原本甚妙:世间最难消的,便是女子与帝王的疑心。但……”我取出一枚开元通宝,拈在指间,“世间的铜钱,无不有两面。天子既能疑心左相,也便能疑心右相。只要依法施为,也使天子对右相生了猜忌,便如一道不破的铁门,终于有了裂隙,余下的事情,只要交给众人便够了。右相权势之盛,如天心月圆,照映万里,但恐怕也有无数人,正在暗自等待月亏的一日。”将那枚开元通宝递给他。 李林甫似是不以为忤,伸手接过钱币,沉吟数息,捻须而笑:“世间的铜钱,皆有两面——这话有趣,可是小娘子自家想出来的么?”我笑道:“这话乃是西域以西的外邦俗谚。”他微一颔首,忽地想起了什么:“是了,你方才吹的曲子,究竟是何人所作?” 我没有答话,笑着出了僧院。李林甫虽是传说中“口有蜜而腹有剑”的奸臣,却也自有他的才华。他既擅绘画,又精乐理,皆是家传的技艺。是以,我今天故意以一首现世绝无的曲子吸引了他。 那人名叫李志辉,是21世纪的作曲家,而曲子……则叫做《小桥流水人家》。 在李林甫看不到的地方,我轻喘一口气,随手将袖内藏的一小块金子塞得更深了些。看来,我用不着吞下它了—— 那日我请王维共赴巫山,原也是因为,我存了事情不成,便寻死路的决心。 注释:1.《旧唐书》:初,林甫尝梦一白晰多须长丈夫逼己,接之不能去。既寤,言曰:“此形状类裴宽,宽谋代我故也。”时宽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故因李适之党斥逐之。是时杨国忠始为金吾胄曹参军,至是不十年,林甫卒,国忠竟代其任,其形状亦类宽焉。2.推荐大家去听一下《小桥流水人家》,很好听哒!! 第66章 香魂血涴有谁招(李崜) “昨日圣人召见入等的六十四人,令他们入宣政殿,亲自试之。你们可知后来如何?”兵部的一间公房里,几个主事用过了饭,正在谈天,一个姓杨的主事压低了声音说道。 李崜摇了摇头。另一个姓郑的主事取笑道:“李主事是右相之子,右相又领着吏部尚书之职。吏部的事体,李主事如何尚不及我等清楚?”李崜笑道:“郑兄也知,我素日只爱写变文,无有经世之才,不得我家大人欢心。兼且我家大人位高事烦,并不肯与我多说。” 他这话过于诚实,郑主事暗自摇了摇头,笑道:“我听说,张奭手持试卷,过了一整日,连一个字也写不出哩!”李崜与杨主事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杨主事低声道:“张中丞有宠于圣人,吏部宋侍郎、苗侍郎为了讨好张中丞,便将他的儿子张奭在冬集铨选中取作第一,冠于六十四位入等者,也难怪群议沸腾。他们此举,确是难以服众。” 李崜道:“我家大人虽领着吏部尚书之职,但他常说,要让僚属们放心做事,官长便不该事必躬亲,故而将吏部选事悉数委于宋、苗二侍郎,却不想……二位侍郎竟做下此事。是谁将此事禀明圣人的?” 郑主事道:“我听说,是前些日入朝的平卢节度使安禄山禀告圣人的。他可也真有胆色,竟不怕得罪于吏部。”杨主事年资较深,知道前些年安禄山被皇帝免死的事情,笑道:“安将军向得圣人宠爱。开元年间他因贪功冒进,作战失利,依律当斩。幽州节帅张守珪将军遣人将他缚送入朝。圣人爱他勇武,免了他死罪哩。如今却也做上节度使了。算来,我与他年纪相仿,但我才能有限,却只怕要老死主事一职了!”当下端起茗汤来喝。 郑主事年纪轻,释褐不过两三载,经他叙述,才知晓这段故事,感叹道:“这位安将军运数绝佳。我还听说,他觐见圣人时,说及一事,教圣人甚是欢喜哩!他说,去岁秋天,营州有蝗虫食禾苗,他焚香祝祷,道:‘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祇,愿使虫散。’果然就有一群鸟儿从北飞来,立时将蝗虫吃尽。” 李、杨二人一时俱是感叹无比,杨主事道:“此事……近于虚妄,只怕……有违宣父不言怪力乱神之旨了。”言下之意,是指安禄山有意编造,借以邀宠。 李崜却只默默在脑海中勾勒大片蝗虫食噬禾苗、安禄山焚香向天的场景。郑主事取笑道:“李主事可是又欲将此事写入变文了?”李崜嘿嘿一笑,肥白的脸上泛起红色,挠了挠头:“郑兄敏慧。” 杨主事笑道:“李主事仅凭一人之力,这些年来就作了几十篇变文。这般痴爱变文,也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126章 “这些变文……”李崜摇头,“这些变文并非我一人所作。” 杨、郑二位主事同时投来疑问的目光。李崜笑道:“庙堂之上的三省官员,闾巷之间的贩夫走卒,已逝的与在世的诸位史家,无不为我助益。若是无有他们的种种事迹与言语,我便无从取材。”二人点头,只听李崜又道:“此外,我家中更有一人,助我良多。此人为我搜罗各色流言异闻,亲笔抄录,分为士人、朝臣、市井、闺阁等诸多类别,又为我每一篇变文,向香客们听取心得,回家后与我共同参详,观我增删,为我披阅……” “当真难得!不知此人是谁?”郑主事赞叹道。 李崜笑道:“是我的妾室,却更是我的知己。” 杨主事笑道:“如此女子,世间难得。李主事定要好生待她。”李崜郑重道:“这个自然。将来我到了老迈不堪之时,也要同她一直将变文写下去哩。”郑主事听得悠然神往,叹道:“可惜我家中无有这般知情解意的妻妾,只有盘荼鬼罢了!” 三人说笑一番,看了看日色,便起身回家。 李宅就在平康坊东南隅,出了皇城左拐,沿着春明门街走过务本坊便是,因此李崜每日入皇城视事时习惯步行往返。但近来天气寒冷,他骑马来去,只求速速到家。在安上门外上了马,一路驰过已被分割变卖的长宁公主故宅和球场,以及香烛凋零的阳化寺,过不多久,也便到家了。他就近在侧门外下了马,自有人出来替他牵着坐骑。李崜匆匆走入宅院,院内园林嘉美,竹木丛萃,虽在正月,仍是绿意森森。他也无暇去看,只想着怎么与康九娘将安禄山之事写入变文,回到自己住的侧院,在堂前台阶上踢掉靴子,进门便叫:“九娘!九娘!” 这时内室里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走出。 李崜一见,不觉大愕:“你们……你们怎地在我的内室之中?” 走出来的竟是两个男子,身材雄壮,面容沉肃,乃是李林甫身边的两名部曲。两人向李崜行了礼,其中一个生得老成些的道:“郎君的妾室窃取了主人的明珠,人赃俱在,已教主人下令处死了。” 李崜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脑中空荡荡的,甚至还咧开嘴笑了笑,问道:“你是说……”那部曲似是全未想到他这般反应,当下只得又重复了一遍:“郎君的妾室康姬,窃取了主人的珍宝。故而主人大怒,令某等……” 李崜尖声打断:“你说……处死?!”他推开部曲,跌跌撞撞地奔入内室,果见榻上静静仰卧着一个人。 不,九娘只是在午睡罢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榻前,轻声唤道:“九——”那个“娘”字滞在齿间。 她颈间浓重的青紫之色,与她面上残存的痛苦表情,同时撞入了他的眼帘。 他瞪大双眼,心中的焦虑一瞬间升至巅峰,喃喃道:“九娘,你快醒来!”伸手去推她,去轻拍她的脸,去拉她的手。 然而她却再也不会回应了。 她卧在榻上,脸庞微微扭曲,舌头从齿间伸出了一点儿,倒像是她平日里吐舌头、做鬼脸的表情一般,甚至显得有三分俏皮。李崜颤抖着手,去摸她的左胸,却没有心脏的搏动。他又将手指放在她鼻前,仍是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他抬起头,举目四顾。冬日的阳光虽是惨白的,却也有几分浇薄的暖意,遥遥温暖着他的脸。变文的初稿整理过了,誊了一份放在案上,想来是她抄写的。案角的香兽口中吐出缕缕香烟,烟气又慢慢消散在空中,只留下经久不散的暗香。 这一方小天地,一切都是他所习惯的样子。李宅原本是卫国公李靖的宅邸,华丽幽邃,在京城鲜有其匹。然而这座宅子里,只有这一方天地是他的,是他这个不思进取,只想写变文的李家五郎的,这里让他觉得安心。他在此苦思、落笔,在此与她谈讲。 然而她不同了。她已经死去,不再会说会动、会笑会闹。 死!李崜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他忽然向后退了几步,骇惧地看着榻上躺着的那个人,好像那个人不是她一样。是啊,那个人——那个死人——怎么会是她呢?她今天清晨,还叫他起来用朝食哩!她说不吃朝食有损身体,故而她从来不许他贪睡不用朝食。 那个死人……那是一个死人。那不是她。 不……那就是她。 李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父亲跟前的。他只知道自己一直抱着她,穿梭在李家的亭台池榭之间。他生得虚胖,不爱骑射,臂力不强,但是他一路将她抱到父亲跟前,竟未觉得分毫疲累。 他见到了父亲。他竟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父亲穿着一件素雅轻便的衩衣,坐在一张长条几案之后,脊背挺得笔直,读着一份文牍。他的姿态……像是世上没有任何事,及得上那份文牍重要。 李崜深深望着父亲。父亲一向喜爱华服宝马,此刻所服的衩衣,简直过于简素了。但李崜觉得,那暗色的衩衣,竟比他平日常穿的紫袍更刺目。 他身着独属于大唐高官的鲜亮紫袍时,李崜会记得,他不止是父亲,更是一位宰相。但他此时穿的只是一件男子们在家时常穿的衩衣,素朴而清简。 穿着衩衣的他,穿着衩衣的父亲…… 他不就该是一位父亲吗? 第127章 一位父亲……一位父亲怎么可以如此? 半晌,李崜方听见自己开口:“阿耶,你不能杀死九娘。” 他说的是“不能”。就好像她还没死一般。 父亲抬起头,望向他和他手臂中抱着的人,却并未放下文牍。 他重复道:“你不能杀死她。” “我再为你纳两个妾室。我院里的女子,甚至圣人所赐的女乐……凭你看中了谁,取去便是。” 李崜仍道:“你不能杀死九娘。” 父亲神色一动,温声道:“我知你很喜爱她……” “你为什么杀死她?!”李崜大声哀哭起来。他将脸庞贴住怀中她已无温度的脸,两行眼泪落在那张脸上。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当他的哭声渐渐停歇,父亲才又道:“你喜欢作变文,就纳两个聪敏乖巧的女子,让她们整日里伴你作文——” “我只要九娘。我只要九娘活转来。”李崜打断了他。 不知为何,在他近四十年的人生中,他对这个人人都觉和蔼可亲的父亲,素来只有敬畏,极少亲昵。自幼时起,他甚至不敢正视父亲的脸,遑论在父亲面前作出小儿女的痴娇之态。也因此,他自小便不讨父亲的欢心。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逼视着父亲。 “你是我的儿子,你要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留在你的身边。康氏窃听我与十一娘说话,致使我的谋算外泄。康氏——”父亲又拿起了文牍,不再看他,冷冷丢下最后四个字,“百死难赎。” 注释:1.李林甫宅在平康坊东南隅,见徐松《长安志》。 第67章 未识君臣际会难(李适之) 李适之立在紫宸殿的门口,等待中贵人相传。他鼻端隐隐嗅到降真香的气味,这气味似乎渗透了这座便殿的一瓦一木——圣人是道家的信徒,紫宸殿里也熏着这种道家常用的香料。殿门口的千牛卫们面色冷肃,目不斜视,腰间佩刀,外衣上绣着瑞牛等走兽,倒与降真香高华静远的气息有种微妙的不谐。 然而李适之也没有心思仔细打量他们。 一来,作为左相,他经常出入宫禁,与这些千牛卫也甚熟悉,深知他们看似端肃,实则都是娇养的贵家子弟,素日里极爱胡闹。 二来,他脑中仍自回响着李林甫前几日的话。那话似不经心,却令他瞬间汗湿后背。 “郁女……果真娇俏伶俐,胸有机锋,非寻常美女可比。也难怪你为之魂不守舍,这样的美人……还是活着好。” 李林甫说的时候,仍是如平素一般,口角微弯,挂着温蔼的笑色,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在说:“我虽老朽,却也尽知你们这些后辈爱慕美人的心思。”这本是男人之间不论老少,都极常见的调笑,却教李适之心脏狠狠一颤。 他知道郁卿未死之事了?那……他岂不是会禀告圣人,说自己与裴家欺君?自己拜相之后,一向与他争权,他心中不满,必定趁着此事构陷。 整整三天,李适之食不甘味,夜难安枕。偏偏裴耀卿已于上月寿终辞世,他也无法与裴家商量,该如何应对李林甫。他越发惊惧,索性邀了好友房琯来家,向他和盘托出当年自己隐瞒圣人之事。房琯大惊,埋怨了他一番,给他的建议却是——及早向圣人坦承此事。房琯说的是:“圣人是难得的英主,待臣下则每多猜忌,不似太宗文皇帝。你看当年与诸王结交的臣子,尽遭贬黜。若是右相禀告圣人,而圣人发怒,以欺君之罪责你,你将何以承受天子之怒?是以,你不若自家向圣人坦承罪过,痛哭自责。” 李适之从未想过这个对策,皱眉凝思:“可圣人……可圣人当真不会降罪于我么?”房琯叹气道:“你毕竟是左相。事已至此,我想圣人也不见得为了一个女郎过于责怪。但你定要动之以情,只说自家待郁女着实情深,不忍见她与她心爱之人分离,故而出此下策。” 李适之深思一番,只觉并无更好的计策:“圣人自家爱绝了杨氏女,而杨女原是寿王妃,圣人也曾为此所困……圣人也能体谅我的心意罢。”房琯点头:“圣人先对贞顺皇后倾心,又为杨氏女所倾倒,也是一位痴情天子。”贞顺皇后是武惠妃的谥号,在武惠妃去世之后,皇帝曾消沉了一段时日。 “那……那圣人若是责罚郁……”李适之犹豫道。 “李左相!”房琯拧紧了眉,“郁女如何,裴家如何,皆是命数!你管得了么!还有那个男子……我虽不知是何人,但郁女既然弃你而取彼,这便是他们的命数,敢做下这等事,就该自家承伏!” 李适之想了想,苦笑道:“那个男子,也是你的友人……你也要替他想一想。” 房琯呆住了:“是谁?”他交游甚广,一时想不出来,“韦中丞?张侍郎?”他说了几个姓名,李适之摇头道:“罢了罢了,你猜不到的。” 房琯说的韦坚、张垍之流皆是勋贵,以他所见,能够令一个女子抛弃当朝左相的,朝中大约不过寥寥数人。他欲待再猜,李适之止住了他:“你若能猜到,郁卿……也就不是郁卿了。” “你……卿?她是旁人的卿!你当日若硬起心肠,不能娶之,则索性杀之,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李适之道:“我请人求一求杨氏女罢。” 第128章 他做了一切准备,然而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使皇帝宽宥他,故而他此时亦甚惴惴。 “左相,大家宣你进去哩。”宦官边令诚走了出来,微笑道。 ——“大家”是宫中之人对皇帝的称呼。 李适之向边令诚拱手一笑,打起精神,抬足跨进紫宸殿高高的门槛,穿过层层软罗帷幕,走入降真香浓郁的殿内深处。 皇帝坐在紫檀几案后,手中正拿着一卷奏疏,见他进来,笑道:“坐罢。”李适之道谢坐下,只觉身下绵软的锦垫,今日竟似硌得他格外不适。他咽了口唾沫,启齿道:“臣见瑞雪可喜,直入新春,想来今岁定是一丰年了。”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关中积蓄既丰,朕便可不必巡狩东都了。” 之前关中粮食不足,皇帝时常要就食东都洛阳。裴耀卿鼎新漕运,意图使江淮粮食顺畅无阻,运入关中,李林甫与牛仙客也曾筹谋和籴,亦是为此。李适之正要为裴家和自己说话,故而借机笑道:“故裴丞相革新粮运,以实关内,可谓巧思。” 皇帝昂首,视线投向虚空,脸上露出怀悼之色,叹道:“裴卿只较朕年长四岁,却去得这样早!‘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大抵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品罢!”李适之点头附和,却听皇帝又笑问道:“你与他家养女结亲不成,难道不思再择好女,以续断弦么?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1],你身为大唐宰相,何以中馈犹虚?” 李适之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先提此事,心中叫苦不迭,疑心李林甫已将此事禀告了皇帝。他又不敢贸然向皇帝发问,只得答道:“臣待裴家养女情深,不愿再聘他人。” 皇帝望了望他,叹道:“我李家固多痴情之人,也是李氏应有之劫。”说此话时,嘴边却有一丝温存笑意,显是想起了那使他深深爱恋的杨氏女。 李适之见他心情似乎不差,暗地里咬了咬牙,起身离席,转又跪倒在地,扬声道:“臣万死,有事奏禀,还请圣人降罪。” 皇帝道:“你只管起来说罢。”拿起案上的白玉麒麟镇纸,随手摆弄。 李适之依旧低头跪着,禀道:“圣人明鉴,那……那裴家养女,并未死去。是……是臣见这桩婚事人尽皆知,无法毁婚,便出此下策,令她假死遁世,以解除婚约。” 皇帝沉吟片刻,问道:“你们为何要毁弃婚约?” 李适之听皇帝语声温和,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恭声道:“那裴家养女与臣性情不合,实在不宜结为夫妇。” 皇帝骤然抬起双眸,定定望向他。他低着脸,看不见皇帝的神情,空气中的沉默让他稍稍有些窒息。他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却感到对方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不知怎地,这两道他其实根本未曾得见的目光,竟使他想起皇帝还是临淄王的时候——那个杀伐果断、平定内乱的临淄王。 他隐约明白了她当时的心绪。 在他的权势面前,她只能为那个男子周旋,而此刻,在全天下最有权的人面前,他也只能为她周旋。 他又想起了房琯的话。是的,若是他当日硬起心肠留住她,当真……也不必遭遇今日的困境了。 君臣二人静默了很久——也许只是数息——他终于忍不住了,叩头道:“臣……不合欺君。臣甘心毁去这桩婚事,乃是因为那裴家养女她……她并不爱恋臣。” 皇帝“啪”地将白玉镇纸丢在案上,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放声笑道:“她便是不爱恋你,又有何妨?她嫁为你的新妇后,终日只能与你相守。天长日久,情意自生。纵是她待你无情,也终归要奉你为夫君,死后也只能与你同穴。你是李家男儿,是大唐宰相,却怎地怯懦如斯,只为她不爱慕你,便任她弃你而去?” 这是皇帝今日第二次提及他大唐宰相的身份。这一次,语气添了三分凌厉。 李适之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暗叫不妙。他只想着对皇帝坦白,以求尽早脱罪,却忘记了皇帝的性情,更忘记了李唐皇室一脉常有的习惯: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女子,他们素来不管旁人的心意。 太宗文皇帝何等英主,却也强纳弟妇;平定高句丽与西突厥、为大唐赢得最大疆土的高宗,立了父亲的妾室武才人为皇后;而自己眼前这位雄才大略的圣人,更是准备将自己儿子寿王的妃子迎入宫中……他怎会相信自己竟能将心爱的女子让给他人?他怎会相信自己与裴家之所以欺瞒他,并非因为另有阴谋? 皇帝的问题,李适之不能不答。他抿了抿唇,说道:“臣对她确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她若与臣相守,必将郁郁寡欢。臣……不忍。” “只为着这份不忍,你就宁可欺瞒朕吗?依朕看来,那女子妖媚惑人,才是使你失了心智的祸源,不妨赐她一死。”皇帝的话中仍是带着笑意,仿若闲叙家事,李适之却打了个哆嗦,惊得重重叩头:“计由臣出,与裴家和她绝无半点干系。圣人若要降罪,请罪臣一人!” 皇帝没有回应,李适之便一直叩着头。他额头的肌肤触在冰凉的莲花纹熟砖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直到他前额发红,眼目晕眩,皇帝方才笑道:“罢了,朕若强要赐她死,倒不免令你我君臣生分。” 李适之忍着头晕,连声道:“圣人宽仁,臣感激不尽。臣唯有更加用心国事,以报主恩。” 第129章 皇帝笑道:“是了,那女子所爱的男子是何人?你以四十余岁之龄登上相位,这世间还能有几个及得上你的男子?” 李适之犹豫了下,便听皇帝道:“怎么,你到了此时,还要瞒朕么?”李适之只得道:“那男子……是一诗家。那女子性喜读诗,臣的紫衣玉銙,在世人眼中是君王恩泽、无边富贵,在她眼中,尚不及那男子的一袭青衫,两篇新诗。” 皇帝摇了摇头,摸了摸颏下的胡须,淡淡道:“这世间竟有不慕权势,只知读诗的女子么?” 李适之听出了他话中一丝轻浅的怀疑,却不知该如何分说。实则,他也觉得……她确与旁人不一样。 皇帝又道:“朕若要降罪于你,便只能一同降罪裴家。裴卿新去,尸骨未寒,朕又岂能当真做什么?罢了罢了!” [1]“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是唐高宗欲立武昭仪为后时,许敬宗说的,见《资治通鉴》第199卷 。 第68章 一笑能留天地春 宿雨初停,春风如酒,吹动了袅娜的柳枝,吹开了女郎的笑靥。长安城的人们,无分贵贱男女,纷纷出城踏春。白鹿原上片片春芜,几乎被马蹄踏得平了。终南山里林深树密,幽花渡水,寒泉碧溪泛起浅浅涟漪,清亮的水面照映着这天宝盛世的一张张笑容。曲江之畔,杏园里的杏花已经绽放,浅粉的颜色仿佛少女情窦初开时,白嫩肌肤上那一抹羞中带俏的色泽。 这三年来,我与王维甚是相得。自从我与李林甫谈话之后,就没有再生出什么新的事情,我只管窝在家里。午夜梦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一看身边的那个人,伸出手来拉一拉他温热的手,也就会噙着微笑,安心地继续睡去。 王维是我最疯狂的梦想,是我最满足的现实。 闲暇时,偶尔也会梦到从前的那些事情,也会念及典客署里的那些人,暗自嘀咕自己把外语全忘掉了。这种时候,我便翻译几首诗,抄写下来,妥善保管:只要这些诗卷没有在战火中毁掉,它们就可以经由商路,传到异域。 只是,自从正月以来,我心中便记挂着一件事。 李林甫一直希望寿王被立为太子,结果皇帝立了年长的忠王。他畏惧太子来日为难自己,心中始终有动摇东宫之志。而李适之的好友韦坚是太子妃的哥哥,又与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交好。韦坚当年做转运使,政绩斐然,有入相之志,能够威胁到李林甫,而皇甫惟明则曾劝皇帝驱逐李林甫,为李林甫所知。故而,李林甫派人密切注意二人的动向。今年正月十五夜,太子出游,与韦坚相见,而韦坚又与皇甫惟明在景龙观见面。李林甫命人揭发此事,说韦坚作为国戚,不应与边将勾结,意欲以此证明太子有结交边将的自立之心。多疑的皇帝将韦坚贬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则因离间君臣之罪,被贬播川太守。而韦坚与李适之关系甚好,李适之定会受到影响——实际上,史籍记载,他后来被贬,便是因为李林甫说他和韦坚是朋党。我惦念着要警示李适之,但我此时与他音信隔绝,宰相门庭深深,我也不知该如何送信。 这日王维回家比平日晚些。我笑道:“库部的事务,竟较御史台更繁杂么?”他已于今春转从六品上的库部员外郎,隶属兵部,不再在御史台了。王维笑道:“近来王将军在青海、积石与吐蕃作战,又讨吐谷浑于墨离军。虽然俱是大捷,兵部仍是有许多事要做。”他说的王将军乃是名将王忠嗣,王忠嗣代替皇甫惟明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兼知朔方、河东节度事,可谓杖四节、制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 我转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揉了片刻,他脸上倦色稍去,捉住我的手,笑道:“你的手太软,力道不足。”我撇了撇嘴,索性甩了手:“我又不似你,弹了三十余年的琵琶,执了三十余年的画笔,手上自然有力气。”王维将唇附在我耳边,低声笑道:“我的手有没有力气,你自然是最晓得的。” “你……你这样无耻!” 他放声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方道:“算起来,我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到裴十郎了。待我作首诗送与他。” 王维待裴迪之情,凡是读过他与裴迪酬和之作的人,无有不知晓的。当下他回转房内,花了些时间,作好了诗,叫我进去赏读。 我心里回忆着他那些送裴迪的诗作,不知他此次写的是哪一首,口中取笑道:“诗中定是抒写你待他的相思之情了。” 他一愕,笑道:“你果然能知未来之事——”拿起案上的纸笺给我看,写的是: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衿。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我读了一遍,又着意拉长声音,重复最后两句:“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可知你待裴郎思情深厚,待我却过于熟稔,故而只有厌倦了。” 他叫屈道:“你只管胡白。我几曾厌倦你?”我笑道:“我不管。你写了诗给他,也要为我做些事,我才知道你的心。” 他端详我,沉吟道:“你的眉生得好,也不必我为你画;你的唇不点而红,也不用我为你点。这可愁煞我了。” “怎么你给裴郎写诗,轮到我,就只有这些女子闺房之事?”我嫌弃道。 “我见到你,心中想的便只有闺房之事。唔,或者该说,你委实好看,让我想到的,多半只有闺房之乐。” 第130章 “你!”我作势不再理他,他忙拉住我的手:“是了,我为你作一幅画可好?我将你摹写入画。” “你擅山水,少画人物,素日里画的都是袁安、伏生这些高士……如今却要来画我一个无名女子?罢了,我承受不起。” ——王维的《袁安卧雪图》《伏生授经图》[1]都是名作。他笑道:“画你才是第一紧要事。袁安卧雪,美人卧榻,各有其美。” “啊?不必了,不必了……” “你只管卧着。” 他将我按在榻上,不许我动,仔细看我侧卧的姿态,过了半日,才走到画案边,开始以炭笔打草稿。 我很不好意思,阖上双眼,装作自己在睡午觉。室内极是安静,除了他的笔尖落在绢上的细微沙沙声,便再无一点响动。我不知不觉,却也当真睡着了。 待我醒来时,天色已黑,房中早已燃上了灯烛,他仍在画案前工作。我翻身坐起,道:“明日再画罢,当心你的眼睛。” 他伸了个懒腰,笑道:“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萧纲这首《咏内人昼眠》的况味,我今日算是明白了。” 萧纲这首诗,写的是妻子午睡时的娇态。他写妻子的玉腕印上了席子的花纹,香汗浸透了红纱的睡衣,笔调过于细致,后人读来难免脸红耳热。我窘迫道:“你们这些作诗的人,向来不大正经。” 他起身,走到榻边,低声道:“你可是冤枉我了。我若当真不正经,看着你横陈榻上的娇态,如何还能安分守己,静心作画?” “你!”我站了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沉,“我可否求你一事?” “你我之间,难道还用得到求这个字?”他笑了,想了想,“那么……定然是十分困难的事了?” 我犹豫片刻,终于道:“左相他与韦太守要好。我怕右相进谗,说他二人乃是朋党,害了左相。你……你可否请左相小心些?” 他侧过头看我,黑漆漆的眸子中光彩闪动,慨然道:“好,我去见左相。” “若是右相发觉,连你的前程也会蒙尘。你……你竟这般爽快。” 他笑道:“我自小心些,也便是了。” [1]《伏生授经图》据传为王维所作,但作者究竟是谁,实则并不确定。此画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第69章 人生来往情何极 王维尽了力,我也尽了力。但…… 有些事,大约就是天意? 四月,李适之因为韦坚被贬,而惶恐不堪,自请罢相,被任命为太子少保,不再参与政事。他到底还是与太子捆得越来越紧,也注定会成为李林甫眼中,除了韦坚、裴宽之外的另一根钉子。 数月之后,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为其兄韦坚诉说冤情,且引太子一同求情。皇帝更加愤怒。太子畏惧,请求与太子妃韦氏和离。皇帝再次将韦坚贬为江夏别驾,韦兰、韦芝皆贬岭南。李林甫于是进言说韦坚与李适之等人结党,致使韦坚被流放临封郡,李适之贬宜春太守,太常少卿韦斌贬巴陵太守,嗣薛王李琄贬夷陵别驾,睢阳太守裴宽贬安陆别驾,河南尹李齐物贬竟陵太守。韦坚的亲族朋友,被流放贬黜的共有数十人。 李适之出京的那天,我早早到了灞桥上,静立相待。时当七月,灞桥上的柳枝已不如春天时的鲜嫩娇绿,而是染了一丝暗沉的郁色,透过我朦胧的面幕看去,更显出几分夏日且尽,盛极将衰的味道。 我手攀柳枝,想起十几年前在沔水救起李适之的场景,回思若许年来的波澜风雨,不由感喟。 这时,一列不长的车队驶上了桥。其中一人骑着一匹白马,身着深青衣衫,鬓发间星星点点的微白,神容憔悴委顿,正是李适之。他见到我的身影,挥手令车队停住,翻身下马,径直走了过来。他立在我身前三尺之处,却迟迟没有说话。 只是数年未见,他竟似老了十余岁。我甚觉神伤,张了张嘴,他先开了口:“你来送我,他可知道?”嗓音有些沙哑,语意却甚是关切。我点头:“他知道的。他教我好生宽慰你。” 李适之望着远处的天空,微笑道:“他既不介怀你与我相见,也不怕己身受到牵累。他有如此心胸,我当年输与他,确属应当。” 我低声道:“我怕牵连王家,不敢除去面纱相见,还望你宽宥。”转头从如梦手中接过一杯桑落酒,递给了他。他接过,饮了两口,将杯子还给我,笑道:“我素日不爱饮桑落酒,总嫌它味道寡淡。现时我才明白,酒要平淡些,才有真味。” 我含笑道:“‘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有人将你写入《饮中八仙歌》,说你是八仙之一。你还是要喝浓烈些的酒,才配得上你的仙姿。” “衔杯乐圣称避贤,衔杯乐圣称避贤……嘿嘿,这作诗之人只管为我遮掩。我自家也曾作了一首绝句,倒要请你品评一下。”他吸了口气,缓缓咏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李适之向桥边走了几步,俯视灞河的滔滔流水,说道:“我虽有些薄才,却不擅争权夺势。当初我做到御史台主,就当止步,只是难免贪心,弄到今日这般境地。” 第131章 他当初想做宰相,也有部分原因是我中了毒,他想要更多的权力,以在李林甫面前保护我。我柔声道:“身为臣僚,想要为国尽忠,施展襟抱,原是理所应当的。” 他扶着桥栏,腰间玉佩轻轻碰撞白石栏杆,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静了一会,低低道:“你看这河山……”喉间浅浅发出一丝叹息。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曙色和风之中,烟绵碧草,萋萋而长,薄金阳光洒在秦川原野上,漾开浓浓的暖意,蒸腾起了片片淑和之气,而在更远处,终南阴岭秀拔,碧嶂遥插天际,更有那我们看不见的曲江池馆,锦鲤青萍,烟水秀媚,千花万叶,垂于宫墙。 他又道:“我曾意气风发,立在大雁塔上俯瞰这河山,想要与圣人一同,教这河山更加繁华秀丽,只为我自幼生于斯,长于斯,我……爱绝了这河山。” 的确,这河山,是美得让人心碎肠断的河山。 ——亦是他从此或许再也不得见到的河山。 我忍不住走近了他,微微扬声道:“我求你一事,盼你答允。” 李适之仍是望着京畿的景色不语。他背对着我,我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得继续说道:“你是文皇帝的曾孙,是大唐李家的好男儿,自有一身铁骨。我盼你来日不论遇到什么事,都……绝不可起轻生之念。” 他身体一震,转过头来。我隔着面纱与他对视,诚恳道:“人身难得,你万万不能轻易弃捐你的性命。” 他目光在我的面上逡巡,半晌,方苦涩道:“你是第一个这般劝我的人。你不愧是我所……你委实知我解我。可我不能应允你。” 我大惊:“为什么?” 李适之道:“两汉高官,一旦知道自家将要下狱,往往及时自戕,以免以公卿之身,经历廷尉的折辱。我虽不如前人轻生死、重荣辱,却也未必能够忍受失势之后,所要面对的诸般事体。” 是啊,汉朝的萧望之、朱博等高官,都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声名而自杀的。他若要这样做,也只能说是颇有上古之风。但……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急道:“你……你想想你的儿孙。你若死去,他们便要受人欺辱。” 他苦笑道:“圣人虽寡恩,却不至于在我死后,仍然为难我的儿孙罢。”言中之意,竟是死志甚坚。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脱口道:“可右相他会折辱、凌虐你的儿子。他做事向来赶尽杀绝,你并非不晓得——韦太守已经被贬,他却仍不甘心,定要将其流放。” 李适之皱眉,似在犹豫。我哀恳道:“你……你能不能,只当是为你的儿孙,忍上一回?”历史上,李适之死后,他的儿子李霅迎父丧至洛阳,李林甫寻了理由,将李霅杖杀于河南府,下手不可谓不狠辣。 他瞧着我的脸,叹道:“如今我反而庆幸你当初离我而去,今日不必与我一同受辱。王郎中固然未必能登上高位,但……纵是当真穿上了紫衫,也难免一朝失恩之厄。他谨慎适世,定能平安一世,也足以为你遮蔽风雨了。” 男人看男人,常比女人看男人更犀利。李适之说王维“谨慎适世”,倒是概括得极好。王维为人圆滑小心,对李林甫亦有奉承。数年前百官随皇帝去温泉,李林甫向他索讨和诗,他违心称赞李林甫“词赋属文宗”,可见他处世的圆融之处。然而也只有王维这样的人,才能在当下的世道里自我保全,勉强讨一份生涯。 我看着他鬓发苍苍的容颜,心里涌起一种无以名状的难过:“李郎,你……你不要自戕。” 李适之终是摇了摇头:“我这一生,既为我祖父和父亲迁葬,使他们陪葬昭陵;又曾服紫袍、佩金鱼袋,入鸾台凤阁;又曾遇见了你。我这一世,委实不算空活。且我已过知天命之年,便是就此死去,也不为夭。” 我几番劝解,他却始终不肯应我,我不由得焦急,只觉历史究竟正在向着我所知的方向发展。眼见着一件件事都按照我所知的情形进行下去,我对安史之乱的隐忧又一次被唤起。我抬眸望向他初时所指的秦川原野,只见得素柰花开,绿榆枝散,草树云山,宛如锦绣。这河山,难道必定要被安禄山精兵的铁蹄踏过? 我,我也爱绝了这河山啊! 我咬牙,强忍泪水,慨然道:“罢了罢了。你若死,我……我便为你报仇。”李适之神色一变,连连道:“不可!不可!你……你一个女子,怎能与他相抗?你不要胡闹。你只管在王郎中家里,与他好生过活。” 我心意已决,不再听他的话,只道:“你也该上路了。圣人下了敕令,叫流贬人等须日驰十驿以上,不准在道逗留。” “好……该走了,是该走了。”李适之自嘲地笑了,忽而叫道,“杨续。” “主人?”他的部曲应了一声,走到我们旁边。 “以后,你就跟着郁……郁娘子,到王家居住罢。” “主人!”杨续愕然。我在李适之身边时,对他印象很深:他一向精干,做事沉稳,鲜少露出这种震惊的神色。 而我也很吃惊:“不必了,他随你日久,你……” “我不在的时候,她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不要让她受伤。”李适之没理我,对杨续道。 杨续深深望了他一眼,撩衣跪下:“是。谨遵主人吩咐。” 李适之又对我说:“圣人知道你未死的事了。” 第132章 “什么?”我身体骤然绷紧,“李右相……” 他摇头:“我后来才得知,他实则未曾向圣人进言。他骗了我……我惊惶之下,自行向圣人坦承了。你别怕,贵妃替你向圣人说了话。那时贵妃未得册封,还在道观里……她竟愿意助我,我初时也未想到,而后才明白,她帮的是你,不是我。” 我怔了许久,只听他又严肃道:“为我报仇的事,不要想了。” 我沉默以对。 “若你实在想,就……嗯,他哪一日即将失势的时候,你推他一把,也就是了。”李适之说。 我折下一枝柳条,放在他手里:“我深盼君留下,来日仍可与我共此朝晖。”这里的“留下”,倒是“留在世间”之意了。 他的表情终于有一丝软化,低声道:“我只盼你儿女绕膝,长命百岁。”说完,翻身上马,从我身旁疾驰而过。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在驿道上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我眼中含了许久的两泓泪水落了下来,砸在砖石桥面上,没有半点声音。 注释:1.本篇参照《资治通鉴》天宝五载条。2.“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出自庾信《哀江南赋》。 第70章 莲花梵字本从天 接下来的几日,我躲在家里,心情很差,而王维忙于公务,也没有多少时间在家。不过,这一日他回得甚早,还带回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穿着绯色官常服,身形高挑,眉目肌肤却又有关中世家子弟的沉静匀细,举动轻逸,正是现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的苑咸。苑咸现今是右相李林甫的私人,但他弱冠之时,却是先被张九龄表荐的。因此,他与同样曾被张九龄举荐的王维向来亲厚。 苑咸一到王家,先去拜见了崔老夫人,便被王维领进堂屋。我为他们煎了剑南的蒙顶石花,将茗汤先递与苑咸。他打量我一眼,低首接过,对王维笑道:“有如此姿仪绝俗的美人相伴,王兄还能静心奉大雄氏之学,可谓修行深厚了。” 王维望了望我,促狭道:“我家的美人虽好,却不爱禅理,一听佛经便觉困乏。苑郎的娘子,与你一般爱好佛学,不是更好么?” 苑咸叹道:“我家娘子穷究无生之学,素日里焚香奉佛,较我更痴。为此,她不独不肯与我亲近,还说百年之后,也不肯与我同穴而葬哩!”[1] 王维也有些惊诧,微一挑眉,笑道:“罢了罢了,身后之事,谁能管得?” 我在旁听着,心中却不由一动。他百年之后,定然是要与崔瑶合葬的罢? 然而这惆怅也只是一瞬。生时我能有机缘与他把臂同游,已是百世修来的福分。而死后的事,正如他所说,谁能管得? 这时王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思,视线向我投来,含着几分温柔笑意。我报以一笑,静静跪坐在一边,为他们添着茗汤,却听苑咸又道:“是了,说与王兄知晓:我近来习学梵语,每日手书贝叶经文,以此自娱。” 王维笑道:“我也曾习得几句梵语,只是文法艰难,我早已搁下。苑郎入教实深,竟然习了梵语。” 苑咸叫苦道:“梵文的文法着实艰难。我也是胡乱跟随慈恩寺的和尚们习读的。” “苑郎为中书舍人,知制诰,这是顶要紧的职事,素日里想必琐务缠身。如何还有工夫频频前往慈恩寺习学梵语?”王维笑问道。 苑咸叹了口气,眉目间颇见萧索。他蹙了蹙眉,道:“不瞒王兄,如今我实是厌烦为官。我每日里写的,大都是为李右相谢恩赏的文章。圣人腊日赐了右相药物,我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鹿肉,我又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车螯、蛤蜊,我又要作一篇文章。整日里便只是这些细务……我实觉郁郁,也只好向梵文禅理之中逃避一二。” 王维道:“你小我十岁,却已穿上了绯袍,又曾随李右相修《大唐六典》。你既仕途得意,便自然要历些艰辛。”说着话,向案上扫了一眼。我见他目光,已知他心意,起身走到案前,挽起袖口,为他磨墨。 他取了笔,笑道:“我来作诗,赠与苑郎罢。”当下笔走龙蛇,在展开的蒲州熟纸上,写下一首诗: “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 名儒待诏满公车,才子为郎典石渠。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楚辞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 这是个崇尚捷才的年代。“两句三年得”的苦吟,在此时还是不入流的。崇尚琢磨句子的杜甫,还只是个青年诗人,影响不了整个文士圈子的喜好。王维自少年时起,便在诸王府上经历了许多需要捷才的场合,现在他虽已年过四十,反应之速仍是不输当年,这首诗写得极快。 他将纸递给苑咸,苑咸且看且吟,读到最后两句,笑道:“王兄竟说望我成为三公,也可谓高看我了。” 末两句“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是说苑咸的故旧如王维,皆盼苑咸来日可得三公之贵,故而希望他此刻不要厌烦在朝为官。承明庐乃是汉代承明殿旁的屋宇,是侍臣值宿所居,正合了苑咸眼下中书舍人、天子近臣的身份。 王维笑道:“苑郎迁转甚速,不似我久未升迁。以你之才,来日成为三公,也并非不能。” 苑咸沉吟片刻,也取过毛笔:“王兄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赠我以诗,实令我受宠若惊。我也回王兄一首罢,只是王兄不许笑我。”又瞥了瞥我,笑着补充,“小娘子也不可笑我。” 第133章 他走笔成诗,将纸递给王维。王维目光落在纸上的一刻,我分明感到他的神色微妙地一滞。王维极擅社交,是天生的演员,最会隐藏情绪,永远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我名之为“太原王氏式的笑容”。若非我与他已熟稔之至,只怕也是看不出来他这一瞬的分神的。 只听王维笑着念道:“‘莲花梵字本从天,华省仙郎早悟禅。三点成伊犹有想,一观如幻自忘筌。为文已变当时体,入用还推间气贤。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你竟说我是‘仙郎’。世间岂有四十余岁之仙郎乎!” 我扑哧一笑:“你们二位,俱是仙郎。” 王维瞧了瞧我,笑道:“小娘子既这般说了,我便再回苑郎一首。”当下也不取笔,只思索片刻,便长声吟道: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草木岂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 他念到最末一句时,嗓音仍甚温润,语声却现出一丝微微的清冷。苑咸的神色也是一凝,随即道:“王兄才四十几岁,便自认‘冯唐已老’了么?” 王维笑道:“正是。我比来唯独记挂三件事:奉养老母,陪伴美人,体悟禅理。” 苑咸也大笑:“既拥美人,又悟禅机,王兄果非凡士。”两人又说笑一番,苑咸便告辞了。王维送了他出门上马,方才回转,对着案上的那两首诗发呆。 我走过去,轻轻按揉他的双肩:“‘入用还推间气贤’……他有向李右相引荐你之意?” 王维喟然道:“他亦是一片好意。” 我问道:“然你以‘丞相无私断扫门’‘冯唐已老复何论’之句相拒,却是为何?”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我只觉他掌心微凉。他涩然笑道:“阿妍,李右相的气焰如日中天,官人们若要晋身,必出于其门。可我心却实不愿为他所用。” 我静静听着。他又道:“你中毒系他所为,此其一。其二,他……权势太满,有如月盈,想来定有倾颓的一日。” 我心中惊诧。王维在我眼中臻于完美,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妥帖,但我也看得出,他向来没什么政治才华和敏锐嗅觉。然而此刻,他却点出了李林甫未来的命运。 他又道:“他秉权十余载,动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这原本是极好的,但如今的朝政皆由他把持,陈左相虽在门下省视事,众人却只去见李右相,不去见陈左相。” 他说的陈左相,是陈希烈。陈希烈上任以来,形同摆设,万事皆由李林甫决定。 “大权集于李右相,他为了稳固权柄,便屡起大狱,迫害他人。长此以往,总会有人想要他落败。数方争夺权势之际,朝政必然不稳。李右相若能一直将权柄握在手中,倒也罢了;否则……我瞧贵妃的从兄杨钊,并非善类,只怕会是取代李右相之人——以贵妃之盛宠,来日杨家必定权倾朝野。而杨钊之才干,却又不如李右相远矣。” 我愕然道:“你……你什么都知道。”不问朝事、只知禅理的王维,淡泊避世、“亦官亦隐”的王维,竟然将朝政看得清楚。 也是,他早岁便游走于两京的贵族圈子里,耳濡目染,自然会养成对朝事的悟性。那么,他一直仕途蹭蹬,虽年过四旬,品级却不如小他十岁的苑咸,想来……就是因为他不愿意了:不愿去逢迎,不愿放弃那一份“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心思。 “荣枯安敢问乾坤”之句,便表明了他的心意:天地虽能主宰我的命运,我却不愿为了自身的荣枯之事,强去叩问天地。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独属于王维的清傲? 王维听我称赞,却无半点喜色:“我若当真聪明,就该去交结杨钊。但我不愿意。” 我听他话中甚有低沉之意,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他静坐,默然望着窗外的文杏树。秋日风急,树叶簌簌而落,在室内也听得清晰。 过了半晌,王维说道:“有一件事,我尚未告知你。” 他语气平淡,我心脏却突地一跳,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宜春李太守……到郡三日,吞药自杀。” [1]苑咸妻子因为信仰问题,不肯与苑咸合葬,最终葬在距离苑咸四十尺处。夫妻各起一坟的情况比较少见,苑咸后人很怕人误会,在写墓志时特地澄清,很有意思,具体参见胡可先《新出土<苑咸墓志>及相关问题研究》,《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57-67页。 第71章 都是人间戏一场 李适之终究还是死了。 那个治理洛水,使谷洛无患的河南尹,那个坐镇幽州、外敌不侵的御史台主,那个饮酒之后分毫不乱,视事如常的左相,终究还是死了。 玉碎珠沉,兰摧香断。 我竭力忍住欲流的泪水,向王维道:“你可能带我去见一个人?” 他拉住我的手,忧心道:“你要见谁?” 我微笑道:“我自来喜欢谢朓的诗才,只是他早已仙游。你能否带我去见一个见过小谢的人?”他眸光一转,登时了然,捏了捏我的脸:“你这小娘子,说话倒绕。” 过了几日,他将我带到了玉真观西南角的一间静室里。 在等待静室主人的间隙,我安静啜着微带苦味的决明子茶,举目打量堂中的陈设。两架六扇屏风一前一后,第一架上绣的是一幅地图,则第二架上绣的是草书。我细看那地图与草书时,唇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第134章 过不多时,屏风后响起略带慵懒的女子语声:“王十三郎,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王维在坐席上微微前倾身体,恭敬答道:“弟子今日带了心爱之人前来。她一直感念那年炼师赐药之德……此外,她敬慕小谢的诗才,想听炼师亲口讲说小谢的为人。故而弟子冒昧,搅扰炼师清静。”转头看我,示意我跟对方打招呼。 我深吸一口气,迟迟没有说话,直到王维眼底泛起不解之意。我咬了咬嘴唇,冲他一笑,开声向屏风后道:“hello...world.” 那人静默了片刻。 这一刻,简直比我穿越过来的十几年还要漫长。 她终于起身,从屏风后转出。我亦随之站起。 ——青丝如雾,肤光胜雪,果然不似活了二百年的人呵。只有那一双幽深无比的眸子,说不出是深沉还是高傲,温和还是倦怠,抚慰还是讥诮。一双看厌了兴衰成败的眼,就是这样的罢。 “多久了?”许久,我用很克制的声音,言简意赅地问。 “萧道成称帝的那一年开始。”她同样以普通话答道,只是口音稍稍生硬,想来是太久不曾说过普通话的缘故。 我笑道:“那你确实见过谢脁。” “小谢比你的王十三郎好看多了。”焦炼师忽然俏皮地笑了,原来她的表情鲜活起来时,是如此灵动。她随即向王维笑道:“你且出去候着。” 我这才想起王维的存在。他见我和焦炼师似乎一见如故,并开始用奇怪的方言交谈,也没表现出多少惊异,大概已经习惯了焦炼师的特立独行。他笑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程序员很多,但能把13世纪哥特体写得这么像样,还长得这么漂亮的程序员,我没见过。”我笑道。 堂中第二架屏风上所绣文字形状龙蟠虬结,赫然正是用哥特体写的“hello,world”:这是每一个初学编程的人必然学到的第一行程序,意为“你好,世界”。 “对,我不是程序员。”焦炼师坐了下来,“我只是个江湖骗子。”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怎么活了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她摊了摊手,“估计你也能。” “不要说得好像‘你也能吃碗米饭’一样随意好不好!”我又被噎住,无力地抗议。难道是异时空的时光不能作用于穿越者的身体? 那难道我也能见识汴京城的风流梦华,临安城的三秋桂子?不……我也要旁观黄巢之乱,我也要亲历五代十国? 我会在他死去后独自经历这些? 我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摇头,喃喃道:“不要,不要,不要。”坐倒在地,取过茶盏,猛灌了两口温热的茶汤。 她微笑,眼神似讥讽又似同情。我轻声道:“所以你要当道士,是吗?” 当道士,遁入神仙洞府,只有山中的日月烟霞,云雪风露,是恒常不变的,是可以令你忘却时间的……是这样的吗? “不是。”她很斩截地回复,“当江湖骗子,只是为了讨生活。”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把刚喝入口的决明子茶汤喷出来,却到底是岔了气,咳了半天。跟她交谈,就像吃脆甜的水果,不知不觉就会轻松愉悦起来,这甚至与我们共同的成长背景无关。 焦炼师随手抱过琵琶,手指轻拂,乐音流泻而出,优美中有哀伤,平淡中有温柔。我望着她,叹道:“你琵琶弹得真好。”只是转轴拨弦三两声,已胜过了当日王维所奏。竟然,就连王维……就连传说中曾一曲琵琶震惊玉真公主的王维……也及不上焦炼师这随手几拨。 “干我们这行的,什么都得懂一点。”她轻笑。我茫然:“哪一行?” “江湖骗子啊。” “……” “你要是有二百年的时间用来学习,你也能做欧阳询、褚遂良,曹妙达、王长通。”她的声音中忽似有一丝感伤,可接下来的话立刻将那种感伤抹平了,“不过待久了你就会烦。这群小毛孩穷折腾,琵琶的制式几十年就有些改动,每次都要重新适应,也很无聊的。后来我就不改了——不跟着他们改,一直照着初唐的弹法来。然后他们反而更尊重我了,人嘛,都是厚古薄今。” 我扑哧笑了。连连被她的妙语震撼,我险些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我笑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犹豫片刻,咬牙道:“我想杀李林甫。” 她似乎并无意外。我续道:“但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身份……与人交往之际,颇受束缚。我想请你帮帮我,至少……让我有资格经常出入玉真观,能与来这里的人说上话。”在来之前,我全没想到焦炼师是个这么直接的人。聊了半天之后,我想,向她坦承自己的心意,恐怕是与她打交道时的最好选择。 焦炼师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二百年么?” 我蹙眉:“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管闲事。” “……”我断没料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须弥身大安知痛,云梦胸宽不贮愁。”焦炼师长吟道,“这便是我的人生态度了。” 我怔了半晌,方笑道:“你做江湖骗子为生,总归也要有人肯被你骗才行。玉真公主就是心甘情愿被你骗的一员,你难道愿意看到她们李家的朝堂乌烟瘴气?” 第135章 焦炼师笑道:“她李家又有什么好了?脏唐臭汉不是白说的,这样的江山,倾颓了也便倾颓了罢,我可没有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高尚情怀。” 我心念急转,笑道:“可你活了二百年这么久,肯定也有一种乐趣帮你维系着生活,否则你看着熟识的人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死不了,早就得了抑郁症了。” 她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淡然道:“便是——看戏的乐趣。” 她颊边泛起浅淡的笑意。我说道:“你看惯了人事自然发展所导致的兴衰成败,估计也会想看看人力作用下的故事发展罢。” 焦炼师难得地点了点头,笑道:“我的确从未看过被穿越者干预的故事。”语气中仍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我说:“我不求逆天改命,只求害了李林甫,为许多人报仇。实不相瞒,我要为之报仇的人里,包括我的前男友。这出大戏,结合了男女情事、朝堂政治,更有穿越者的苦心孤诣。你不觉得会很好看么?” 她挑了挑眉,唇角微扬,揶揄道:“上帝呀,凡人怎么都是傻瓜!” ——这句话有点耳熟。我仔细想了想,哦,这话出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我抬眸望了望堂中的第一架屏风——那屏风上绣的,正是大不列颠全盛时期的地图。焦炼师穿越之前,想来与英国和英国文学甚有渊源。当下,我亦以莎翁《哈姆雷特》中的名句笑答:“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焦炼师又笑道:“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此语亦出自《哈姆雷特》,意指我的努力不一定会成功。 “黑暗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我以《麦克白》中的句子作答。 “二百年了,你是头一个与我谈论莎士比亚的人。我可以帮你。”她说。 我大喜,却听她又道:“只是,我自己绝不收徒,以远灾祸。” “那……” 她微笑道:“我将你引荐给持盈法师,如何?” 持盈乃是玉真公主的号。玉真公主已于两年前求去公主封号,并且归还封邑,但她是睿宗之女、天子之妹,仍是命妇之中地位最为崇高者。我若能入玉真公主的眼,则与人交往时,当真大为便利。我喜不自胜,笑道:“多谢你,多谢你!” 焦炼师笑道:“只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你——”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将这出戏做得像莎士比亚的戏一样好看。” 第72章 雾袖烟裾云母冠 作为一个活了二、三百年的江湖骗子,焦炼师很懂得该如何举荐人。她只对玉真公主说了一句话:“此女根骨似我。”就引得公主认真打量起我来。 公主虽诧异我与当年左相未婚妻容貌相似,却在焦炼师的巧言之下,相信了我只是与那位小娘子有宿缘而已。况且我多年来容貌分毫未老,玉真公主也想不到我便是当年之人。 此后,我便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频繁出入玉真观。公主时作长夜之会,饮宴高朋。兴罢酒阑时,我亦曾在廊下撞见神色寂寥,独对晚风的她。 “月色好看么?”她问我。 “但愿月下洞识天机,大光明罩紫金莲。”我勾勾唇角,轻声答道。为了做个称职的江湖骗子,我翻了不少道家典籍,打起机锋来倒也似模似样。 “呵……你还有机缘。我的心……已经不能是‘紫金莲’了。” “……”我张了张口,“法师一心向道,净心妙悟,怎能说此心不是紫金莲?” ——玉真公主已去了公主封号,故而只许我们叫她法师。 “我这些年来,愈是修炼,愈觉时光之速,道术之遥。长生之事,渺不可求,因此我极想握住‘当下’。” “不知法师眼中的‘当下’,是什么呢?” “才子的谈笑与诗章,道家的光明和清静,曲江的春水,雁塔的夕照,镜里青鬓无斑,道气绵绵不死,都是我眼中‘当下’最美的景致。可这‘当下’呵,我越拼命去抓,手中就越发漏得一无所有。明晚我还可召他们作诗,可作的诗,也不是今日的诗了。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也不知道还有谁要来……” 我听着她这一番剖白,大为震动。公主是天下最为尊贵的金枝玉叶,然而在面对时间、宇宙这些宏大的概念时,她心头的清冷彷徨,亦与寻常人毫无二致。我思忖片刻,谨慎答道:“明日之诗,固非今日之诗,但经过百年风雨漂染,在百年后的读诗之人看来,却都是一人一时之作,无甚分别。可见世间虽无恒常之事,但将目光放宽到百年、千年、万年,定论却自然不同。法师只须寻到自家眼中的‘恒常’即可。” 公主望了望我,笑了:“小女郎,你这番谈玄之能,是王十三郎所授,还是天生便有?” 长安的春夜并不算冷,公主索性同我一样坐在地上。廊下温软的风吹过,花丛中细小的花苞在风里缓缓绽放。 我矜傲笑道:“皆是我自家习得,与王十三郎无涉。” 公主拊掌笑道:“善!善!我们身为女子,总要有些骨气才好。不过王十三郎待女郎们一向颇多同情,与俗世男子不大相似。” “王十三郎他……世上当真有《郁轮袍》这首曲子吗?”我鬼使神差地问。 第136章 《集异记》中说,岐王令他怀抱琵琶,穿伶人衣裳,在公主面前弹了一曲《郁轮袍》,使得公主惊艳不已,将京兆府解头的名额给了他。我虽与王维相识多年,却从未问过王维本人。盖因我只怕此事确有,而万一这事在他心中又算不得太光彩,我问起来,便不大好看了。 “自然有。”公主抱膝望月,容色一派平静,“那首曲子是我偷听到的。兄长那日并不知我要去他宅里……我进了大门,遥遥闻见琵琶声,一时竟什么都忘了,蹑着脚走到堂外听着。直待曲罢,我隔着窗户就问,方才奏乐之人是谁。王十三郎怀赍琵琶,越众而出。我问他:‘你还有旁的技艺么?你可作诗么?’兄长拊掌大笑:‘阿妹,你常诵的‘妆成只是薰香坐’,‘尘心未尽思乡县’之句,便是此人手笔呀。’取笔令他誊些得意佳作来,果然,我多所熟诵——起先还以为是古人之作的。兄长……兄长已经去了……” 原来是这样的吗?我等了许久,再无下文,却见公主倚着廊柱,已经睡过去了,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我召唤侍女,让她们为公主披一件外衣,又举步回到正堂附近,徘徊等待。过不多时,有一个身量修长的青衣男子走了出来,步履舒徐,显是在消散酒气。我只作不经意般,缀在他身后两丈左右。他走到观中花树浓密处,向我回头笑道:“这位小娘子也跟了某一路了,可是有话要说么?” 一天月光透亮,将他容颜照得分明。他年约四十来岁,生得白皙清秀,颏下一缕美髯,长相原是极佳的。只这一开口,却有种油腻的轻薄之感。我强掩心头不快,笑着扯起公主这面大旗:“妾不曾入道,但时常跟随公主修习。” 对面那人改容道:“小娘子是公主的弟子?某姓杨名钊,现在检校度支员外郎任上,兼侍御史。” 我等了他一年有余,才终于等到。熟读唐史的我,对他现今的底细可比他自己还清楚:“早闻杨侍御才干口辩俱是上上,今日终于一睹侍御风采,不胜欢悦。” 杨钊听得此语,欣然道:“小娘子未免过誉了。倒是小娘子容貌风采俱佳,在京城中也是难得一见,钊却不曾识得,想是因为钊远自蜀地而来,见识鄙陋。” 我笑道:“人皆曰杨侍御是贵妃从兄,由贵妃举荐,方有今日之官阶……”见他眸光渐转晦暗,我不疾不徐地一转话锋,“但妾一见杨侍御,才知那些都是妄言。以侍御之人才,何愁无人做那韩荆州?”韩荆州便是韩朝宗,以善荐人才而闻名当世。 杨钊靠裙带关系上位,却一向不爱听人这样说,我便另辟蹊径夸他。他果然欢喜,笑道:“小娘子虽在红尘之外,却对红尘俗事也看得通透。” 我与他互相吹捧了一会儿,表面上甚是相得。我夸赞道:“蜀中的山水灵秀冠于天下,才养得出贵妃与侍御这般人品风仪。” 他面色自得,笑道:“钊的资材虽只庸常,贵妃却真是人间所无的仙姿绝色。” 我笑道:“贵妃之盛宠,固然是凡尘女子能得到的极致。而侍御身为男子,自然也会受到寻常男子所无的恩遇。” “多谢小娘子吉言,但钊如今在侍御史任上,已是心满意足。” 枝头春莺啼啭,细密娇婉,掩去了我与他说话的声音。我踏近一步,低声道:“妾所说的恩遇,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恩遇。” 杨钊瞳孔一缩,笑道:“小娘子说笑了。” 我轻声道:“侍御不久便将以称职迁度支郎中。明年,侍御将兼领十五余使,转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 “小娘子——”他语音轻颤,显然将我当成了别有用心的人,“钊并无这等雄心……” 我打断他:“若侍御当真有此一日,请来玉真观寻妾,妾另有话要说与侍御。”说着转身出了花丛,施施然离开。 第二日我回到家中,对着墙壁发呆。结交杨钊这一任务初步达成,我却没有感到喜意,反而有几分愧疚——对王维的愧疚。 我决意扳倒李林甫,固然是为了韦坚、李邕等许多惨死李林甫手下的冤魂,但也唯有我自己才清楚我内心深处真正的动力。虽然我与李适之的关系结局堪称惨烈,但他曾经对我的珍视和宽纵,都是出自一片真心。他以知己待我,我也想要以知己的立场,去为他做一些事情。连他的儿子李霅都在迎灵的路上为李林甫所杀,我没法安坐静观。 此外,我与李适之是不错的酒友。在幽州相处的那两年,我也曾和他一起尝试新酒,琢磨什么样的酒该配什么样的酒杯。我借用《笑傲江湖》中祖千秋对令狐冲所言,告诉他梨花酒当配绿玉杯,玉露酒当配琉璃盏,他也听得兴致勃勃。 于是,这一日,我破例备了一壶葡萄酒。王维回到家里,闻到酒香,问道:“今日有什么好事?” “每日能见到我的郎君,便是最大的好事。”我笑道。 王维唇角一弯,笑道:“我已经识得你十余年了,仍然每每惊诧于你口齿之甜。”转过房中一幅绘了山水的锦屏,去换衣裳。 我望着那幅他绘制的嘉陵山水——那是十年前他游蜀地之后所作——并非没有懊恼。便与王维做一对寻常男女,不要冒风险,不要卷入朝局,难道不好么? 王维换了衩衣出来,拥我入怀,一时没有说话。我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疏淡的檀香气味,甚觉满足。半晌,我方笑道:“我们喝酒如何?” 第137章 他颔首,取了两只夜光杯出来,将绛红的酒汁倾入杯盏,与我对坐而饮,说些闲话。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此情此景,该听你弹琵琶才是。”我说。 王维笑道:“你听了焦道士的琵琶,还想听我的么?” 我抬眸,笑道:“焦道士固然技艺绝伦,可我家郎君的琵琶,独有清致,岂是旁人可比?” 他举手投降,抱了琵琶过来,信手拨弄,指底明澈乐声有如美玉清溪,令人虽在长安城中,却忽起离尘之想。他弹了一曲,笑道:“我饮酒时,常想到……那年在幽州酒肆中,听说那是你与人斗酒之所,便特意点了一壶你喝过的乾和酒。” 我想起当年之事,不觉喟然:“你那时独自在幽州酒肆之中饮酒,定然极不快活。”上前抱了抱他。 他亲我的脸颊,低首叹道:“说来还要感谢故去的左相。我能与你厮守,多亏他割爱成全。”我想不到他竟提起李适之,有些发愣。王维又道:“他待你,也可算得上极好了。他身后凄凉,连儿子都教李右相杖杀,你心中可有愤恨?自他死后,你便不曾饮过酒。” 我怔住,说不出话。王维的目光染了酒意,却显得愈发清明笃定,如他手底的乐声一般清澈:“你是我的枕边人。你的心思,我焉能不晓得?你想为他复仇,是不是?” “……是。” “好,我陪你。” 我呆呆望着他。 “但……等到阿母去世,我为阿母终丧之后罢。”他说。 “好。” “阿母尚在,我们不要惹祸,万一殃及阿母……” “好。” 我抱紧了他。 他又弹起了琵琶。乐声悠悠流着,流过长安的春夜与冬日,流过辋川的白石与青草,一直流过了几个春夏。 第73章 清簟疏帘对坐时 天宝九载三月,他的母亲崔老夫人去世。他离朝丁忧,隐居辋川。 他居丧期间,我不好与他共同居住,只能偶尔去看一看他。 ——他变得很瘦很瘦。 这一年的年底,安禄山入朝,受了无数厚赐,皇帝更命令在长安亲仁坊为他起一座宅院。春日来时,我终于设法约见了安禄山,踏进了这所宅邸。 “一别数载,阿妹愈发秀雅了。”他命仆婢端来茶果,笑道。 我拿起茶杯,饮下一口茗汤,温热茶水滚过咽喉,熨帖暖润。我举目看四周陈设,只见银平脱屏风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小玛瑙盘、金花银盆之属,安禄山身上则穿着紫细绫衣,皆是他生日时皇帝与贵妃所赐。 当年我在幽州时,以及离开幽州以后,都与安禄山保持着联系。他因我与李适之的关系,一度对我过分谨慎奉承。但我只作与他投缘,时而去寻他喝酒,摆出性气相合的样子,表面上也算是交下了这个朋友。连诈死的事,我都没有瞒着他。只是,从前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只想寻个机会毒杀他,而现在我年纪渐长,又与王维情投意合,行事时不免考虑许多,况且,与他交结的过程中,也一直有些下不去手。 安禄山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太诚恳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这是真的。 我将茶杯放回案上,笑道:“东平郡王‘河岳诞宝,雄武生材,万里长城,镇清边裔’,是国家的栋梁之才。郡王还肯拨冗见我这个小小女子,我当真感激之至。”那几句话,是皇帝前两年封他为柳城郡开国公时的圣旨里的。 啊,这时的安禄山,还是国之长城呢! 他挠了挠头,局促道:“你只管胡吣。安禄山岂是那等忘旧之人?你若再称我‘郡王’,我可要赶你出去了。” 我扑哧一笑:“不敢了,不敢了。阿兄近来可好?此次入京,能留多少时日?” “咳,圣人要我多留几日,伴他打球、走马。贵妃也要与我叙话——是以今日与阿妹不能久谈,还望阿妹宽宥。” 我笑道:“阿兄蒙圣人、贵妃深恩,自是要尽心相报。这一年来边疆诸事可定?阿兄前番与我的书信中说,有意一举平定奚、契丹。” 安禄山笑道:“我入朝时献奚俘八千人,圣人命吏部在考课之时将我评定为上上。” 他说话时志得意满,脸上微现骄矜之色。春日的阳光穿过珠帘,洒在他的面容上,显得他一张浓眉大眼的脸正气凛然。若是我并非穿越者,我大约也会相信,他永远都是一个忠贞报国的将军。我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笑道:“这个我也从王十三郎处听说了,还未恭贺阿兄!至于契丹,阿兄可有意举兵攻打?” “自然要打……只是我手下兵力虽足,却似乎也不足以毕其功于一役。”安禄山犹豫道。 我望着他堂中悬挂的大唐舆图,问道:“阿兄何不与朔方军合流,共同征讨契丹?” 安禄山面色不喜反忧,吞吞吐吐:“阿妹,我亦曾有此想,只是……只是……” 我奇道:“现今的朔方节度使乃是李右相,他一向信重阿兄。阿兄何以为难?” 安禄山叹道:“但李右相只是遥领朔方军。真正统领朔方军的,乃是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哦,他如今是奉信王了。” 我歪了歪头:“奉信王率部来投大唐,其意甚诚。怎么他竟不愿与阿兄共抗契丹么?” 他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香兽狻猊,见它口中香烟渐淡,抿了抿唇,也不叫人,站起身来,走到香兽身边,打开盖子,向贮香盒中新添了两丸紫藤香。他重又合上盖子,静立在香兽旁,嗅了几口香气,这才回到我对面坐下:“不瞒阿妹,我与奉信王一向不甚相得。奉信王自恃才干,不肯与我协作。” 第138章 我恍然道:“我一直听说奉信王美容貌,多才略,却原来是这样的人么?那他委实有负圣人之恩。” 安禄山意甚愤慨,道:“我也曾说过要与他共同出兵,他竟以为我妒忌他,有心暗加谋害……便不肯借我兵力。” 我缓缓举起茶杯,望着洁白无瑕的细瓷杯身,与杯中红褐色的茶汤,却不就唇相饮。沉思了一会儿,我叹道:“难的是奉信王与李右相极为投洽……”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只道:“李右相劳苦功高,奉信王独独敬服于他,也是应该。” “独独——”我咬重了这两字,“敬服李右相么?那可又将圣人置于何地呢?” 安禄山的双眼生得大且圆,看人时总似带着三分无辜。此时他便这样无辜地看着我,却不接话。我缓慢饮了两口茶汤,笑道:“南北朝时,北魏人不爱饮茶,却爱酪浆,将茶称作‘酪奴’。但有唐以来,好茶之风盛行,连阿兄这样原本出身东北的人,也爱饮茶了。如今若有人称茶为‘酪奴’,未免不识时务。” 他点了点头。我又道:“一入圣朝,心中眼中,便该只有一个圣人,这方是识时务者所为。” “但李右相秉权多年,圣人的心意,便是他的心意。”安禄山目光闪动。 “圣人是圣人,李右相是李右相。李右相私下做的事情,可未见得尽是圣人授意,譬如……李右相与阿布思约为父子之事。” 后世史书记载,安禄山与杨国忠共同诬陷李林甫认阿布思为养子,可见此事是假。我现在说出,也只是暗示安禄山往这个方向思考而已。谁料他笑道:“阿妹说的事,我仿佛也听过。李右相与奉信王约为父子,也许……是为了稳固大唐在突厥的根基?” 时当晚春,他话中却带着一丝清冷如冰的意味。我抬眸,望向安禄山的眼睛。他褐色双眼中依然充盈笑意,就像说的只是一件寻常事。 “奉信王的部众皆是同罗人……”我想了想,“阿兄手下也有些同罗将士,自然较我更明白奉信王的事。他是否会叛归漠北,阿兄也清楚。” 安禄山朗声笑道:“我一直以为阿妹性好饮酒,且又通晓胡语,故而与我投契。我却从未想到,阿妹竟然这般知我心意。那阿妹可知我此刻想的是什么?” 我抿唇,顿了顿才道:“我不知阿兄此刻想的是什么,却知道李右相想些什么。他固然信重阿兄,却绝不肯以阿兄为相,只因阿兄乃是胡人。” 他面上现出憾色,沉声道:“我虽得盛宠,但只要李右相在,我便要受他钳制。” 当然了。史书里说,安禄山入朝与李林甫谈话时,每每汗湿重衣。 我笑道:“恰如阿兄所云,李右相把持朝政多年,原是劳苦功高。他已秉权近二十载——也该引退了。” 他沉吟道:“若是阿布思叛归漠北,则李右相与他约为父子,便与谋反无异了。只是朝中多是李右相夹袋中的人物,只怕……想以此动摇他,不甚容易。” 我闭目静思,只闻得帘外落花簌簌。许久,我睁开双眼,笑道:“阿兄若要成事,只怕还要借助贵妃与杨中丞之力。” 安禄山微显不屑,道:“杨国忠?性子又急躁,又没有什么才具,不过一个托庇于女子裙带的无能之辈,竟也能盘踞朝堂了!” “李右相年老,杨中丞又甚有野心,我瞧阿兄不如先借杨中丞之力,与其共倾李右相,再徐徐图之。” 他很快调整情绪,认同道:“正是如此。”举目看向那幅大唐舆图,目光久久落在朔方军上,不肯移开,“今秋我便率领大军讨伐契丹,到时请奉信王同出步骑。以他疑我之深,必当复叛。” “但愿阿兄讨契丹一举得胜。” “只是……”安禄山盯住我脸,“阿妹为何要为我画此计?” 我心中陡然一痛,并未掩饰情绪,低低道:“当年李台主待我甚厚。” 只这一句,他已是了然,温言道:“李台主为幽州节度使时,待我们这些将士亦是极好。他那样的人,实不该去得那般早。” 我站起身:“阿兄要去见贵妃,我便不叨扰了。” 安禄山吩咐人打包一些时新果子、宫花、器物送给我,笑道:“多亏阿妹点拨。我今日定要请贵妃引我与杨中丞一晤。” 我笑了笑,出了门,踏上马车,一路出城,到蓝田,入辋谷。王维听我说过要去见安禄山,一望我脸,便露出一个微笑:“观你容颜,我便知今日事谐,不必更问荣枯。” 我与安禄山打了半天机锋,原有一种浓浓的厌烦之感,但这种厌烦,却在看到他微笑的瞬间冰消雪融。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脸上。 母亲崔老夫人去世后,他这一年在辋川居丧,容貌老了不少,清俊的脸上透出一点苍黄,与一种中年式的微倦。然那种微微的倦,却反为他增添了一二分人间烟火气,令人一望之下,就隐隐随着他一起生出倦意,沉沉地放松下来。看着他的脸,你也会想要睁着一双倦倦的眼,同他坐在山边水畔,遥遥看着山外的凤城帝阙、人间棋局。握着他的手,你便也想要唱起歌,一曲属于水穷处、云起时的歌,一曲超越人世、超越时间的歌,那曲调,就像是山中的泉水、栏里的鸡雏。揽住他的腰,你就也想以颊、以唇贴紧他的脸,感受他肌肤的温度,在齿颊相接的温柔之中,铭记永恒、也忘掉永恒。 第139章 第74章 直教宛转生新意 又一个春日——天宝十一载的春日——来临时,王维结束了服丧,回到朝中。三月二十八日,吏部改名文部,他做了文部郎中。从五品上的职事官,可以说是不错了。 在这个职位上,他安静地熬着,参加各种有意义的、无意义的活动和仪式,在皇帝赏赐百官樱桃时作应制诗。这完全是一个平庸官僚的生活常态,但我有时觉得,这大概就是他所求的。他对时局不再有什么指望了。 夏天到来之际,他请来了一个人。那人踏进堂屋的一刻,我几乎惊呼出声。 我没有想过李崜会瘦成这个样子。之前他完全是个小胖子,可如今却瘦到了比常人更单薄的程度,绿色的官常服穿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他的眼皮和嘴角都耷拉着,鬓发间闪现点点的灰白,后背也隐约有些佝偻。 王维将他请入正堂坐下,寒暄一番,关心道:“李郎何以憔悴如斯?” 李崜去了秘书省,现在是秘书郎。他原先在兵部,却去了秘书省这种不怎么紧要的部门,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垂头不语,最终道:“劳王兄动问。我那年失了心爱之人,至今常常无心饮馔。” 王维望了我一眼,说:“我虽未必深知你的苦处,但我也曾丧妻。李郎之心,我或能知晓一二。” 李崜听得此语,方才抬起头,看着他说道:“王兄懂得我的心意,再好不过。唉!我昔日也曾与她顽笑,言及身后之事,却不曾想到,如今那些景象……当真在我眼前了。”话语平淡,却是无比沉痛。 王维又安慰了他一番,道:“再过几年,多少会好受一些。” 李崜摇头:“也不知道要再过多少年。王兄叫我来,可是有话与我说?王兄精于佛理,我虽然粗鄙,却也喜欢听慈恩寺的阿师们谈讲……今日能与王兄这样的才子对坐相谈,我甚是开怀。”他口中虽说着“开怀”,容色却仍旧枯寂之极。 王维端起茶盏,润了润唇:“实不相瞒,我请李郎来,是为了阿郁……李郎记得阿郁吗?” “阿郁……”李崜想了想,恍然,“是了,当年我将阿郁写入变文,引来好大祸事,幸亏你与你娘子寻得金刚智法师,请法师出面说话。” “正是。阿郁从前有一桩心愿,若是李郎肯为她了此愿心,她必定深深感激。” 李崜慨然点头:“不知她有何心愿。” “她爱听晋宣帝司马懿的故事,深慕其才略,也愿天下更多人知晓司马懿的传说。李郎若能将宣帝生平写入变文,传唱于寺庙中,阿郁定然感激欣慰。” 李崜露出为难之色:“可是自从弟心爱之人逝去,弟已立下誓言,不再写变文。” 王维早已与我详查过李崜所历之事。是以,他听到李崜拒绝,也不意外,只笑道:“我听说过,那个女子与你甚是相得,还曾共同著作文章。她若有灵,大约也望你继续秉笔作文,让世间百姓仍有变文可听。来日你百年之后,与她团聚于地下时,也有新的故事讲与她哩。” 换作别人,这么直言他人的身后之事,只怕是要挨揍的。但王维就是有这种魅力,能将看似不合适的话讲得温和又恰切。李崜嗫嚅道:“晋宣帝的故事么?我……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能否将文章写好。” 王维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我与李郎共同参详。” 李崜犹豫了片刻,应允道:“晋宣帝的事,我也听过一些,只是不甚清楚他的事情有哪些可写之处。” “从高平陵之变写起如何?” 高平陵之变,乃是司马懿在被架空十余年之后,趁大将军曹爽与魏帝曹芳到魏明帝之墓高平陵谒陵的机会,重新夺回权力,并处死曹爽的政变。 “高平陵的事,我以前也读过。”李崜说,“宣帝当时虚位太傅,并无实权,却敢于趁皇帝与曹爽不在,关闭洛阳城门,屯兵洛水浮桥,以此劫取权柄,确是甚有胆色——此事至愚之人亦不敢为,宣帝却一意为之,而竟然成事,也算奇闻。若将此事写入变文,必然有趣。只是我对此事仅知大概,王兄可能为我分说一二?” 王维笑道:“宣帝有蒋济等几位曹魏老臣支持,其子司马师为中护军,在禁军之中有些根基,手中亦有三千死士,但却远不足以与曹爽相抗。不过,宣帝及时领兵直趋洛阳武库,又命司马师与其弟司马孚屯兵司马门,再命高柔、王观各自前往曹爽、曹羲营中,统领其部众,则洛阳几处要地俱在其掌握。”[1] “当时禁军的兵器多半存于武库之中,他先取了武库,则既能釜底抽薪,使曹爽的兵士无兵器可用,又使自家的人马有了武备。他之成事,固然可谓天定,却也是因他自家筹谋周密。”李崜思索着。 王维道:“正是。”取了画笔,在一张熟纸上勾勒汉魏洛阳城几处军事要地,指与李崜,“洛阳武库在城东北,而曹爽府恰在武库之南。司马懿若要取得武库,须得经过曹爽的宅邸。曹爽之妻刘怖有所警觉,使人向他发射弩箭。然而他却未在曹爽宅邸过久停留,而是勒兵直向武库,实在可谓机智。” 李崜道:“他自家领兵去取武库,可见武库在他心中最为紧要……他又遣二子屯兵司马门,可见除了武库之外,他最为看重的当是司马门了。他夺司马门,想来是为挟郭太后以命朝臣。” 第140章 王维喝了一口茗汤:“司马门便如玄武门一般,得失殊为重要。晋惠帝时,贾后诛杀杨骏,命人把持司马门,使宫内的杨太后无法传话与宫外的杨骏。八王之乱中,司马颖占据洛阳,亦曾如此。盖因一旦夺取司马门,即可使内外隔绝,音信不通,曹爽、曹羲的部众也无法……”说到此处,王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倏然坐直,再也说不下去。 我看到王维的眸光,已知他的情绪。他不忍心害人。我又怎能忍心让他害人? “李郎。”我在旁边站起。 李崜自进门之后,见我是个女子,便不肯直视我,仿若入定的老僧一般。这时他看向我,显是认出了我的容貌,不由惊道:“郁小娘子?你怎地活着?” 我三两句将自己诈死之事说了,又道:“今日王郎与你说的话,你全都忘掉罢。”李崜茫然道:“为什么?” 我苦笑道:“唉,这主意原本是我出的,是我想要为故去的左相报仇,毁掉你父亲的声名。你也不要怪王郎。《晋书》‘宣帝纪’最后,本朝的太宗皇帝早有议论,说宣帝是不忠于曹魏的奸臣。我想教你写一篇变文,大大夸赞司马懿一番。如此,圣人必定生出疑心,迁怒于你父亲。只是……” “只是,连我亦要受到牵连?” “是。我不能害你。你走罢。” 李崜半晌不语,眸光由迷茫到深思,又由深思到笃定。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王兄,郁小娘子,你们……将你们所谋,仔细说与我罢。这变文究竟该如何写,才能使圣人反感我父?” 我与王维同时愣住。 李崜道:“二位有所不知,我那心爱之人,便是为我父所杀……” 我“啊”了一声。我虽听说康九娘已死,却哪里知道她竟是为李林甫所杀?难道……她竟是因为向我泄露了消息,而被李林甫害死?李崜续道:“我为人子,不能为一妾室而向我父寻仇,那是大大的忤逆之罪,是唐律十恶之一。可……可我只想夺走我父亲的权势,也……也教他尝一尝失去所爱人事的滋味。为此,我……我宁愿受到牵连。” 我愕然,愕然之后,又生出理解的心情:“你当真想好了么?”李崜点头。 “若你父亲一朝倾颓,你与你兄弟姊妹亦未必能够自保……” 李崜惨淡笑了:“难道我什么也不做,我父亲便不会倾颓了么?上次我大哥流泪对父亲说,他害的人太多,到了失势之时,纵是求为辇重者,亦不可得。可父亲他……他全然不肯悔改。” “……” 李崜摇了摇头,转了话题:“我打算将高平陵之变写得精妙绝伦,多添新意,借此褒扬宣帝的才干,使圣人生出猜忌。”他絮絮说了半天,都是在说该当如何剪裁司马懿的生平,写入变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固然没再言语,王维也不再如方才一般娓娓道来。但李崜自己说得兴起,脸上浮起兴奋的红色,竟有稍许病态。 将他送走之后,我们相对而坐,相看无言。 半晌,王维才道:“我原本不想教你沾染这些。我原想自家诱他入彀,却……却到底做不成事。” 我柔声道:“你学佛半生,第一次做这等害人的营生,不能安心,也是自然。” “李右相害得我的恩公曲江公[2]郁郁而终,还曾对你下毒,更杀死了李左相、赵太守、皇甫太守等许多人。因此,我也想要与你一同做这件事。但我不过一个文部郎中,若要行此大计,只能在暗中行事……势必株连无辜。” “正是……不过李郎竟肯与我们同谋,可见李右相……太狠毒了。” 王维叹了口气,拥住我,低声道:“我们当做的事,还是要做……还是要做。”他说了两遍,像是说给自己听,坚定自己的决心一般。 [1]本章对高平陵之变的分析,参照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图源:<div class="divimage"><img sr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