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岭客》 第1章 《冬岭客》作者:二苏旧局【完结+番外】 简介: 毒舌冷淡攻(纪清洲)x不太有眼色(?)懒散受(陶岭冬) 冬岭,又称东岭,常年积雪不化,人迹罕至。 无人所知,曾经作恶多端的冬岭岭主陶岭冬会因为一次阵法研究不当,回到了他的学府生涯,从此重来了以前赶作业的美好日子。 陶岭冬:稀世好同桌,人冷话不多,柴米酱醋茶,生活太难过,知识太匮乏,课业真美好,阵法祸害人,想回乡养老。 注:请看公告,佛系更新。 第一章 请勿模仿 墨色弥漫开来,漫天星河压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其中几座雪峰高耸入云,犹如削铁如泥的利剑。极目远眺,白雪皑皑。 这整群雪山被世人合称为“冬岭”。 在最高的极冬岭上,有一片巨大的冰湖,宛若古画轴上的神祗四季使之一的冬季使那双绝无仅有的冰瞳,神秘得令人迷恋。寒冷刺骨到足以顷刻侵蚀人的五脏六腑的湖水顺序流动,月光也游历其中。 这时,水面突然漾起了不同湖水流动顺序的湖波。 坐在湖边昏昏欲睡的青年的鱼竿猛然被压弯,他立即清醒过来,极快地将鱼竿向上一拽。 是一条肥美的冰糖鱼。 青年“呵”了一声,声调轻快上扬,彰显着主人的好心情。他随即又打了个响指,早就准备好在一旁的一堆干柴上骤然燃起一堆火,鱼便放在上面烤。 过了一会儿,青年盯着烤冰糖鱼的鱼刺和鱼骨叹了口气,话里是止不住的感慨和遗憾:“冰湖的鱼好吃是好吃,只不过有点难钓。不过这冰湖,怎么鱼越来越少了呢……” 可能不入世太久,青年记性也不太好,他都忘了他七年——足足两千五百天没有一天不吃鱼,这鱼都是被他钓完的。 除了他,整个冬岭就真的是万径人踪灭了,换谁谁愿意来这荒无人烟、鸟不拉屎,还容易有去无回的地方呢。 青年一个人在那里抱怨了半天,最后终于想起自己来冰湖是干什么的了。 他陶岭冬是第一千零九次来这里寻死的。 青年眯起眼睛想了想,觉得这说法有些不妥,于是换了个比较含蓄而有深意的说法:布阵。 陶岭冬微微颔首,对这个说法很满意。然后伸了个懒腰,接着长袖一挥,强大的气流震裂了冰湖四周那层薄冰,断开了距冰湖三米之处的一圈雪,还有六米、九米……直至覆盖整个极冬岭。 陶岭冬轻轻眯起眼,唇边漾开笑意,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把它扔向冰湖的中心。 莹白剑身中一抹青柠色直贯剑尖的长剑叫作“天地苍茫”。它嗡鸣几声,似是对陶岭冬如此随意对待它而感到不满,但毕竟一剑难敌两手,于是还是很听话地飞去冰湖,在黑夜中留下浅淡的青柠色的剑痕。 长剑垂直于冰湖中心点的上空,一点一点较为吃力地刺进冰湖中心点的那层屏障。 陶岭冬伸出右手在空中一握,明明空无一物,却仿佛抓住了长剑。他手腕翻转,虚空中的长剑也随之翻转,翻转中,陶岭冬灌入磅礴的灵力,天地苍茫顷刻间刺破屏障,冲至中心! 周围骤然掀起一阵大风,漫天冰冷的雪和凛冽的寒风似是要将人的脸刺穿。冰湖的波动微不可查地乱了一下。 青年呵了口热气,感慨道自己每次布个阵法这雪都太给面子,不是冷,就是很冷,再厉害点就是更冷。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为了寻死,他也是煞费苦心。 接着他足尖一点,白色的身影在雪风中若隐若现,宛若海上那只摇摇晃晃的帆船,只要一个巨浪拍头,或是海水稍微湍急一些就会被淹没。 但他毕竟不是帆船。 最终还是历经千辛万苦,独立于剑柄之上。 满脸的雪融成水的滋味尽管尝了太多次,陶岭冬也依旧不能淡定从容。他用袖子擦了擦冻僵了的脸,这雪风比以往还大,大到他的灵气护体就护了一半,后面就给破了,没被卷飞算是幸运。 陶岭冬双手结印,符文环绕在身畔,幽蓝色的光衬得他的面容异常苍白,莫名有一种无法言表的诡异和妖邪。 他今天就用这个阵法死一死,他就不信,这从禁书里翻来的阵法都不能让他得偿所愿。 随着幽蓝色咒文的重叠,极冬岭上一圈又一圈的圆也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强光和气流,直贯天际。天边因此微微泛白,黑夜里最后一丝流云也被冲散。 陶岭冬想象着东帝惊雨阁里他即将断裂的命锁,愉悦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长剑天地苍茫向东方转了一下。 陶岭冬望着天,嗤笑一声,被广袖遮住的右手暗暗比了个中指。 入世之后乱七八糟的以他之名做的恶事,就算是天道判定,说是他做的,他也不认栽;区区东帝惊雨阁,哪来那么大的脸面将那些不属于他的罪孽强按在他头上? 不是他所为,关他何事? 只是种种证据都带有明确的指向性,他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审判是由有“审判之秤”美誉的东帝惊雨阁执掌的,而他曾与东帝惊雨阁的人结了很大的仇。 具体多大呢,就是杀了东帝惊雨阁四阁之一的阁主的次子。 俗话说“冤家路窄”,确实很有道理。不幸中的不幸,是当时审判他的正巧是那位被他杀了儿子的阁主。 第2章 陶岭冬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女人的模样。 面容姣好的女人身着红色的长裙,浅金色的海棠绣纹和那如同海浪的裙摆一同翻滚。她涂了蔻丹的手缠绕着一根根藤蔓,藤蔓流转着浅金的光芒,狠狠地刺穿他的腹部,毁了他的灵根。 被台下世人或嫌恶或气愤的眼神注视着的陶岭冬,看见女人的眼里满是阴鸷和嘲弄,而眼里的他,宛若一只可笑的蝼蚁。 不过最后东帝惊雨阁的阁主现身,留了他一命。 从此世人都认为他陶岭冬心术不正,于是纷纷辱骂他的朋友、排挤他的同窗、诋毁他的老师、败坏他学府的名誉,学府百年之荣毁于一旦。 东帝惊雨阁还把他困在冬岭,让他不老不死。他出不去,还不能破了那个不老不死的桎梏吗? 至于为什么让他不老不死,大抵是为了让他痛不欲生又无可奈何罢。 陶岭冬想着,似乎觉得他还得感谢那个女人把他当蝼蚁,否则不能打东帝惊雨阁的脸,他死得都没有价值呢。 感觉到生命力一点一点地被抽空,青年心满意足地扬起唇角,突然,他笑容一僵,眼睛蓦地瞪圆,眼里的不可思议跳得到处都是。 原本即将抽尽的生命力竟然重又回到他的身体里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和剑都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吸力吸进冰湖,随后消失在极冬岭上。 可能陶岭冬做梦都想不到,以后的自己还总想着回来养老呢。 【作者有话说】:如题,一切虚构,请勿模仿,珍爱生命。 卷一:白沧 null 第二章 白沧学府 青石板上分布得比较均匀的雪被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踩出一串一串由脚印组成的小路,这条小路向前延伸,左转,一直延伸到白沧学府去。 这天是白沧学府入学报名的时间,学子排成了一条长长的绸带,满脸喜色地等待着。 白沧学府,有名的大学府,隶属聿京。 聿京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仙都,是无数优秀仙师的大都会,但凡是成了聿京仙师的,没有一个不是资质吊打普通修仙者的人。 而聿京仙师中,又有二分之一曾为白沧学府的学子。 白沧学府出来的,中途辍学也好,未来也是人中龙凤,可以说它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孕育了无数希望,如天上的繁星一般数不胜数。 白沧学府教的东西很多很杂,有文学、政治、礼仪、音律、历史、算数……这些基本内容,还有五行八卦、风水、诸子百家等等。 而且只要交得起四大坛浮圆白,优良中下的资质评分中,等级为“中”,都能入学。 陶岭冬排在队伍的中间,手里拎着四坛酒。他眯了眯眼睛,淡金色的阳光流转在眼睫上。 这是回光返照吗?他想。 已是巳时,雪慢慢消融,晕开,青石板路湿淋淋的,映着些细碎的光亮。 周围鼎沸的人声使陶岭冬有些恍惚,他到底死没死?按理说,若是按照阵法威力和他布阵前的设想,这会儿应该是尸体都凉透了,尽管他最后是生命力重新灌注回来,但他当时确实有一种五脏六腑快被生命力震碎的感觉,生命力里有一部分甚至是和他相冲的,似乎要置他于死地。 最后跌进冰湖,冰湖的水的寒冷程度足以顷刻间浸没并溶解一位大能的全身骨髓。陶岭冬自认为自己并没有像大能一样强大的灵力,更何况,他的灵根被毁,还是用禁术“归原”复制回来的,灵力只有从前的六成,身体还因此越来越差了。 尤其是他用“归原”留下的后遗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所以,他怎么能不死呢。 可现在这温热的阳光、有些沉的酒、熟悉得阖眼都能描摹出来的街道与学府,无一不是在反驳他的笃定。 难得迷茫的陶岭冬这一次迷茫得彻底,甚至有一种想口吐哲学三连问的冲动。 快要轮到他了。白沧学府很大,没死之前尽管陶岭冬还是这里的学生,却也没有摸清楚白沧学府究竟有多大。原因是白沧学府处处都是“星移”。 所谓“星移”,就是一种空间转移的阵法,白沧学府遍地都是,足以见它深厚的底蕴和聿京的强大,因而使所有学子一颗心都绑在它上面了。 陶岭冬手里捏着一枚符纸,不只是他,所有踏入学府的学子手里都捏着这枚符纸。因为阵法星移遍布整个学府,所以没有这枚符纸很容易迷路,毕竟没人会知道自己一脚会踩到哪个传送点的星移,而有了符纸,符纸就会带着他们直接到学堂。 陶岭冬捏着符纸,翻寻着自己淡忘得差不多的记忆。稍微记得比较清楚的,好像都是他以前在冬岭过的日子,烤鱼、研究阵法、寻死、寻死不成就睡觉的这种循环往复的枯燥生活,关于朋友和师长好像都忘得差不多了。 也有记得的,比如说,他有一个同桌来着。 这位同桌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毒到你痛哭流涕、蹬腿闭眼,周围同窗都对他敬而远之,面对其他不幸者的惨样也只能心中默念“造化造化”。 虽然他跟这位同桌交往并不算多,不过被怼的那几次也足够他铭记至此了。 这一次,会有改变吗? 陶岭冬捏着符纸,刚越过白沧学府门槛的那一刻,整个人开始下跌,眨眼间,一阵晕眩过后,他扶着手边的梅树缓缓直起腰。 第3章 陶岭冬无奈地轻叹一声,小声嘀咕:“这真是熟悉的眼冒金星啊……” 看到这梅林,陶岭冬就知道这肯定跟以前一样,他是白沧学府不名院的学生。 那么学堂…… 他盯着自己麻布衣服的腰间突然多出的令牌,轻啧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乙班。 心头笼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其实说实话,他既想在乙班,又不想在乙班。想是因为他的结拜兄弟唐睢在这里,还有他的恩师,不想则是因为以前的经历连累到他们了,他觉得没脸见他们。 思及此,陶岭冬觉得有些烦躁。于是他右手轻轻握成一个空心的石头,直接给自己脑门上来了一记,打得他瞬间清醒。 清醒之后便在心里暗暗唾骂自己:今天怎么这么磨磨唧唧废话连篇! 他刚进学堂,他的好兄弟唐睢就瞬间从座位上一蹦三尺高,脸上的兴奋之色比暴雨过后涨得快要溢出来的池水还要多。 “冬瓜!” 陶岭冬:“……”谁? 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哦,他忘了他的小名是叫冬瓜来着。 唐睢比陶岭冬矮一点儿,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双眼睛里总是有直来直去的情绪流动。 陶岭冬笑了一下,两个人开始闲聊。 唐睢说话像珠子一颗颗啪嗒啪嗒飞快无比地掉下来,语速极快,陶岭冬说话像泉水从容不迫地涌出来,不过跳跃性极大。看来即使是隔了许多年,两个话痨混在一起也能谈天说地。 身旁突然坐了个人,那便是他的同桌——怼死人不偿命的那位。 陶岭冬看着他左手边的人,阳光洒在那人的脸上,让他有些看不大清楚。陶岭冬倏地笑了,笑得眉眼又添上了几抹暖意:“我姓陶,陶岭冬。” 那人似乎是没想过会有人主动和他说话,愣了片刻答道:“纪清洲。” 陶岭冬有些讶异,以前他没有问过同桌的名字,原来他叫“纪清粥”的吗?清粥小菜,倒是挺清淡简朴的呢。 少顷,学堂上课的钟声便响了起来,浑厚而又震憾,它以扩音术扩大落在了每位学子的耳边,震得人都快怀疑自己是否失聪了。 进来的先生身着布衣,鬓发微霜,他的眉心有一道稍浅的竖纹,手里正拿着几本关于算数的书籍。 这是他们的带班先生,姓苏。 苏先生言简意赅地讲了讲明日正式上课需要的物品,然后教阵法的年轻先生殷先生教会了他们“星移”的阵法要领,并表明自己不希望看到有人陷在星移里,一个接一个地被传送到这里又传送到那里,换来换去还觉得好玩儿。 陶岭冬再一次仔细想了想,发现每年这样的新生好像还挺多。 【作者有话说】:终于凑到两千,瘫了;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存稿和现码的一行,哭了。 存稿是什么?不知道呢。 另:一切虚构,关于学府的很多设定来源于现代生活,请勿考究,认真你就输了。 第三章 开学第一天 东方天际揉着惺忪的睡眼,勉强睁开一丝微白。陶岭冬也如天空一般,睡眼惺忪,脚步一深一浅地踩在青石板上,和那些数不尽的喜气洋洋、精神抖擞的学子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脚步虚浮、无精打采,要说昨晚做了什么正经事儿别人都不一定相信。 事实上,他做的就是正经事儿,真的,十分正经。 陶岭冬昨天回家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屋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主要是闲得慌。然后按着记忆里的路跑去买菜,买回来了却不知道怎么做,和一众青菜冬瓜面面相觑。 提起一口气,陶大厨决定开始做菜。就在他做菜的过程中,差点儿没把别人租给他一起用的厨房给炸了,却啥也没成,做了个寂寞。索性放弃,出去下馆子了。 回来摸摸自己的钱袋,赶忙又去买了苏先生要求他们买的文房四宝和可以装这些物品的匣子,把校服和文房四宝放在一起。 最后陶岭冬又因银钱所剩无几去找了份活计,做了两个时辰,回到家里,以前混乱的生物钟却让他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陶岭冬轻轻摇了摇自己的脑袋,以防自己就这样幕天席地倒在这里,睡得不省人事,那就尴尬了,而且还尴尬大发了。 刚抬脚踏入学府门槛,他瞬间清醒,心猛地向下一坠——糟糕,他没念咒! 心没坠落多久,因为身体也跟着飞速下坠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被“星移”传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似乎不受外界时节变化影响。如今明明是早晨,而且是初春,昨天下的是春雪,看他们不名院一大片含着雪的绿梅林开得多盛就知道了。而这里却星缀夜幕,还搭起了长长的紫藤花架,一串串一穗穗地垂落下来,深浅交织,极目远眺,幽深的紫色望不到尽头。 陶岭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觉得这个紫藤花有点儿像夏天紫晶晶的葡萄。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说话声。 “老李啊,聿京已经很久没有来人督察了,我怕,真如那摘星楼之主而言,聿京可能……” 一个比之更为浑厚的男音及时打断了他:“此话不可妄讲。再说白沧始终诚于聿京,你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不免觉得白沧有想和聿京分庭抗礼,甚至诛灭聿京之意。老蒋,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 第4章 陶岭冬在听到人声的时候脚就踩在了另一个地方,毕竟私闯是不对的,而且一听到那个浑厚男声他就知道了——那人是白沧学府的李先生,李先生是白沧学府的负责人,那么私闯其办公处更不行了,何况他还听到了“聿京”的字眼,再不离开就真的玩完儿了。 他可没那种偷听的……他想都没来得及想完,又是一阵意料之外的下坠! 陶岭冬心想,他居然打破了他做过的蠢事记录!明明知道白沧学府满是阵法星移,也知道直通不名院的咒语,却仍然跟个傻子似的被传送来传送去。 他轻轻念着咒语,终于赶在即将被传送到的犄角旮旯前,转头到了不名院。 陶岭冬这才松了口气,赶忙抱着东西进学堂。 这边,殷先生刚进乙班,作了自我介绍之后就开始打量每个学生,他想选出一个课代表帮他分担跑腿的活儿,最后目光却定在第二组第一横排、第一纵排的那个空着的座位上。 殷先生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学府的老先生,例如苏先生一样威严,毕竟他年纪轻:“还有谁没到?” 纪清洲的笔尖刚要触到宣纸,听到这一句话却停住了,堪堪悬于宣纸之上。 他想了想昨天他身旁那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名字,姓陶,名似乎是地名冬岭的倒序“岭冬”。 说曹操,曹操到。陶岭冬正抱着一摞东西站在门口。 纪清洲循声望去,少年高束马尾,身着白沧学府统一的鸭卵青色箭袖校服,襟口和袖口都纹着不名院的绿萼梅花,腰间系着不名院的令牌。 “迟到的是你?请问你尊姓大名啊?”殷先生温和地笑着。 陶岭冬自是知道这位殷先生是什么狠角色,那可是有他同桌的二分之一毒的人:“是的,先生。学生免贵姓陶,名岭冬,叫学生名字就行了,不必客气。” 他丝毫不觉自己这话说得有哪里不妥,却见殷先生笑得更瘆人了,声音温柔得让他抖了抖,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样啊,那你进来吧,毕竟从今以后你就是阵法课的课代表了。” 陶岭冬:“……” 他一脸恍惚地走向座位。 阵法课后是算数课。苏先生站在上面讲课,所有学生都噤若寒蝉,因为苏先生威名在外,没有一个人敢不听他的话,只要他一眼神扫过来,便会感觉冷飕飕的。 陶岭冬现在不仅感到冷,心里还拔凉拔凉的——他不会做这道题啊! 幸好苏先生眯着眼睛,看了看他空白的纸也没强迫他作答,敲了敲他同桌的书案。 “你来。” 少年起身,冷淡的眉眼显得极其冷静,从容不迫地讲完了整个过程。 满座惊叹。 苏先生微微颔首,课堂继续。 下课后,苏先生将纪清洲提为课代表。 问陶岭冬,一节算数课是怎么熬的呢,他就净听苏先生和纪清洲一问一答,还看得不亦乐乎。 不动脑子听课的后果就是,他不会做课业了。 陶岭冬用空心拳轻轻敲了敲纪清洲的案台,手指着课业上的一道题目:“你能教我一下吗?” 纪清洲放下书,极快地浏览了一下题目,然后抽出另一张纸,一边写一边简洁明了地为他解析。 最后,纪清洲问:“听懂了?” 陶岭冬愣了一下,道:“嗯……没有。” 纪清洲:“……” 又讲了一遍,陶岭冬总算听懂了,对着同桌千恩万谢。解决完这一道题,陶岭冬又被另一道相似的题型难住了。 “清粥同学,这题怎么写?” 纪清洲:“……” 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秉承着孔子思想,纪清洲又讲了一遍,却见陶岭冬头就差没摇成拨浪鼓了。 说到底还是纪清洲不懂凡人的痛苦,尤其是凡人中的学渣,渣到不能再渣的那种。不太凑巧,陶岭冬已经初备其形了,就是还没有放弃挣扎。 陶岭冬一边听一边记,好不容易写出答案,左手撑着头,右手捏着纸给纪清洲看时,却把人家给看笑了,并在第一天收获了一句嘲讽。 “我想看看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全是泪沧海的海水,再看看有没有神泪巫娥把你脑子里的海水搅得足足转了几个漩涡还没有偃旗息鼓,不然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是对的。” 话落,纪清洲把答案给他。 陶岭冬:“……”泪沧海?神泪巫娥?这算地域歧视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八表”的推荐票(累计数为3张)和月票x1!感动!!不过让我好惶恐因为我没更新啊啊啊!!! 第四章 祸不单行 结束了上午的课程,陶岭冬终于有机会苟延残喘一下。他仰了仰头,轻叹一声,这困意倒是真的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不名院虽说是白沧学府四学院之一,却一点儿也不小,反而藏书阁、学堂、饭堂、演武场样样不少,甚至连小后山都有,堪比一个小型学院。 因为这整个都是在不名院的范围内,所以也就没有直教人喷出一口老血的一脚一“星移”了。 饭堂很大,毕竟要容纳不名院四个班也不容易。它不分班,规矩不多,所以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是学生们最快乐的地方之一,美其名曰:四个大的院子四个大的班,四个甲乙丙丁是一院。 第5章 不仅规矩不多,而且饭堂的名字也十分简单粗暴,就题了个“大饭堂”,突出了其宽敞的特点,简洁明了。 白沧学府起名随便,看白沧四院——“无名院”“未名院”“不名院”“小名院”,定是指望不了它能给饭堂起什么名字,叫“大饭堂”已经很不错了,而且如果陶岭冬没记错,小名院的饭堂都没题名。 排队走进饭堂,一排一排的方形饭桌整齐有序,饭菜都已摆好。 唐睢站在陶岭冬身后,轻轻拽着他坐到一处,然后便打开了话匣子:“冬瓜,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陶岭冬“啧”了一声,微抬起头道:“忘了传送咒语。” 唐睢唏嘘:“真惨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嘛,习惯也就没什么了。” 唐睢一边点点头一边咽下一口饭,小声说:“我才发现我们班同学都是奇葩。” 陶岭冬正喝着汤,忽听唐睢这话,一下子来了兴致,眼睛动来动去示意他说下去。 奈何唐睢会错意,看他眼睛不自然地动啊动以为他眼睛疼,略带焦急问:“冬瓜你眼睛进沙子了吗?没事吧?我不太懂这种问题要不要我去找人给你看一看?” 陶岭冬:“……” 无奈放汤,满心沧桑。 “眼睛没事,你说。” 唐睢再三确认之后,才开始引回话题。 唐睢先从他的同桌讲起。唐睢坐在第四组第三排,他的同桌叫沈留容。今早唐睢来得早,以为没人比他来得更早了,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他的座位旁,正望着窗外。 唐睢一惊,以为自己撞鬼了,想象力已经织出了基本完整的鬼故事。可他等了好久,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就像个木桩似的。 唐睢慢慢靠近,哪想鬼忽然一回头,扇子“唰”地一开,对他笑道:“同学你好。”唐睢立即条件反射地向后跳了两步,心一颤一颤的。 “冬瓜,你看!”唐睢忿忿地指着远处和纪清洲坐在一起吃饭的沈留容道,“就是他,今早笑得像个女鬼!” 陶岭冬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清晨沈留容坐在窗边,当时还是未化开的黑夜,学堂里只亮了盏昏暗的灯,而白沧学府的校服又是淡色之一的鸭卵青色,也无怪乎唐睢看错。 接着,唐睢又讲了一下目前他所知道的一些奇葩,大多都是各个学科课程精通的能者,以后能找他们借作业抄。 最后两人齐齐长叹一声,为自己学渣的身份默哀。 走回学堂,陶岭冬多看了一眼唐睢的位置,随后便与沈留容对上目光,又立刻分开。 陶岭冬只觉得沈留容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隐约还有些莫名的不舒服,但他从前二十七年的生活里的破事太多了,想不起来。 他刚坐到座位上,就见纪清洲抱着一摞书过来,分给他一半让他去发第三和第四组。陶岭冬定睛一看,《练习》;用手翻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很好,算数! 他就该知道身为算数课代表的清粥同学发下来的练习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名字一样简单朴素! 又到了下午,每节课陶岭冬都会被扩大落在耳畔的万恶钟声吵醒,然后努力地听先生讲课,却总是听得一知半解。 尤其是历史课,他听齐先生在那里讲,却无法激起一点儿零星的振奋。他曾和时代脱轨七年,七年所求不过一种死法,该淡忘的没忘,不该忘的倒是忘了一堆,哪怕回到七年之前,也不过只记得那些曾折磨了他七年的人和事罢了。 或许他能记得他在皇都租的房子,能记得通往大街的路,但却记不得这里曾经带着他怎样的期冀和壮志了,所以自然也不像他人一样豪气干云,而是如同旁观者一样淡淡感慨。 “咚”,陶岭冬的额头磕在了桌子上。 于是成功被罚站。 唉,果然,什么“旁观者”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他为自己想睡觉而找的理由。 陶岭冬想,自己果然不是那种愁眉不展的人,而且一说愁,总会被各种各样的巴掌声“啪啪”打散。 下课常使人开心又难过,比方说陶岭冬,对着《练习》绞尽脑汁,也只写了个“解”字。 纪清洲收到他的作业时,微微皱着眉,似是很不解:“没写为何要写个‘解’字在这儿?” “写个解,告诉我我曾经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来到这里,只是不会做。”陶岭冬看着他苦笑,心中默默许愿他的作业一定不要早批。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苏先生在最后一节课后发下作业,并由此分配了算数学习小组,其中陶岭冬就直接分给了纪清洲,而且被苏先生特别关照:“纪清洲,你只需要带他一个就行了。” 陶岭冬:“……”生活不易。 纪清洲抬眼看着陶岭冬,陶岭冬似乎在他眼中读出了些许嫌弃和无奈:“过来。”然后翻开《练习》。 陶岭冬见到了他的练习册,江山一片红,与飘逸的黑色字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红比黑多。 “……”二人双双沉默,槽点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纪清洲揉揉额角:“……我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果然,‘人间巧艺夺天工’,红得真实在。” 语带嘲讽。 陶岭冬:“……谢谢、夸奖?” 纪清洲:“……” 第6章 一天课程结束,吃了晚饭,大家都去了自己的屋子。 白沧学府住宿,一月休一天假,可以回家,其余时候住在各自书院里的四人屋舍。 为了让纪清洲更好辅导陶岭冬,苏先生还把他们俩安排到一屋,巧的是另外两个是唐睢和沈留容。 屋子比较宽敞,掩映在青竹间,陈设简单,略带陈旧但却不积灰,看得出来常有人打扫。 一人一间分好之后便各自写各自的作业了。 最先熄灯的是纪清洲,唐睢和沈留容紧随其后,只留下陶岭冬的灯在黑暗中飘摇。 陶岭冬正在和书上的例题作斗争,最后实在不会,哀嚎一声,把手中写满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而地上,已经有好多纸团了。 梦里,陶岭冬听见清粥同学问他晚上看懂没,他说了一句“熬夜会秃”。 【作者有话说】:听我叨叨设定是不是有点啰嗦啊? 第五章 灵根 时间总是在闭眼到睁眼的空隙中逃亡般跑过。 陶岭冬一边粗暴地梳着头,一边暗暗吐槽白沧学府的上课时间太早,吐槽完毕后抱着作业先奔去学堂再飞奔到大饭堂。 只是他自己不知,这并非是上课早,而是在他被困锁于冬岭的七年日子里,昼夜颠倒不说,还过得十分浑浑噩噩。 被困锁时是弱冠之年,从前的“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渐渐泯灭,后来将近而立,也就更不可能再萌生了。 一周有三天是不用写课业的,因为要统一指导修炼,而今天恰巧一天都是教他们如何正式修炼的。 大堂里根据学堂座位排了垫子,所有人按位置坐下,窃窃私语,兴奋非常。 白沧学府有灵根和没灵根的学生是分开收的,四院的学生都有灵根,没有灵根的在白沧学府的“山海苑”,“山海苑”亦分南北两苑,南边重文,北边尚武。 那些窃窃私语的学子们之间,有很多梦想当聿京仙师一展抱负的,对此充满憧憬。 指导修炼的先生是教乙班阵法的殷先生,殷先生微笑标准,友好地和阵法课代表陶岭冬打了个照面。 陶岭冬无言地盯着自己的袖子,心想这殷先生笑得真瘆人。 殷先生拍了拍手,本来压抑着躁动的人群立即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听讲,目光比先生说不考试了还要亮灼灼的。 “在座都是有灵根的。所谓灵根,即是通过吸纳天地的纯粹精华,化成灵气,再分解吸收、贮存的载体,是以供取用的媒介。 “也可以如此说,灵根相当于一株树苗,纳天地之精华,转化成适合自己生长的养料,再将养料进行更分明地分解,继而融合、贮蓄,但又在你动念想取时又能将灵力散出。” 有人发问:“先生!那它会不会被天地精华撑破啊?!” 殷先生笑骂道:“你是想吸尽天地精华吗!?” 众学生笑作一团,那位学生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坐下。 殷先生笑了一会儿,正色道:“虽然灵根能吸纳天地精华,但别妄想吸尽,也别认为自己能引之入体就是天下无敌。有时候,天地是真的无情,它并不关心人的生死,甚至说,它不屑一顾。” 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幽远,深深望不见底。 陶岭冬被这话压得心头一重,恍惚间觉得从前东帝惊雨阁四大阁之一的那个女人的自信和高傲十分愚昧、可笑,可笑到他甚至回想起他当时的痛楚来也不再刻骨铭心。 那个女人自号“天主”,意为天的主人。 但想征服天地,是绝对不可能的。 陶岭冬听着殷先生的话盘膝,做着他灵根被挖后、禁术使用前反反复复在做的事。 天地精华甫一入体,便是涤荡身心的温凉。天地精华带来的感受,众人都是不同的,有人如大雨浇头般酣畅,亦有人如清风拂过般温柔。 温凉,说明陶岭冬的灵根属性偏寒。 他吸纳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侧目去看清粥同学。 他感觉到了雪般凛冽的寒冷。 陶岭冬轻眨着眼,乐了,粥不是温热的嘛,这么冷谁吃啊,同样是冻得牙疼,还直接不如咬口雪。 不过好像他还真吃过冷粥,难咽得很。 纪清洲凝神,沉浸其中,浑然不觉他的指尖已经凝出了白霜,只觉得十分奇妙,渐渐沉下心神。 陶岭冬压下了这种天地精华与灵根属性契合而产生的共鸣,这种操作对他来说驾轻就熟,而且他也极不习惯和一堆人一起修炼。他东张张西望望,因此在一众凝神吸纳精华的学生中异常惹眼。 殷先生看着陶岭冬的目光有些奇怪,轻哼着小调的陶岭冬顿了顿,一头雾水。 殷先生的目光又流连到别的学生身上去,暗暗感叹这届学子菁华生世,灵性倒是不差。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殷先生不由得又多看了他阵法课的课代表两眼,心道他的课代表不容小觑,吸纳了天地精华半天也没个反应。 这不是嘲笑,反而是赞赏。 能压下共鸣、谈笑自如的,都不是一般人。 他顺着陶岭冬的目光看去,陶岭冬正漫不经心地盯着纪清洲看。殷先生瞥见那由灵力凝成的实质白霜,双眼顿时睁大,一句“卧槽”鲁莽而使劲地撞击着喉咙口,但索性他没忘记自己是个文化人,强硬地将这两个字咽了下去。 第7章 陶岭冬不知什么时候瞟见了殷先生,盯着他千变万化的脸色,最终化为更瘆人的温柔笑意而遍体生寒。 在觉得殷先生可能学过变脸的同时,他的嘴角也狠狠地抽了好几下。 而此时,殷先生不仅面上笑得灿烂,心里更是有一朵莲花飞快地绽开一瓣又一瓣。 好久没有这样天才的学生了,他宣布,他膨胀了。 过了好一会儿,陆续有人从玄妙的境界中回神,殷先生欣慰且慈爱地看着这一切,但这时却发生了问题。 沈留容“噗”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血迹染红了他那把宣扇,随即晕了过去。 唐睢赶忙抱住沈留容,喊殷先生,殷先生疾步走来,长袖一甩,一只灵力化作的鸟向门外扑棱着翅膀飞去,随后他握住沈留容的手腕,用灵识探了探,却什么也没有探出来。 殷先生的面色很凝重,治病救人方面他虽然是个门外汉,但一些东西还是可以由灵识探查出来的,而沈留容的脉搏,却毫无理由地变得微弱。 少顷,王大夫提着医药箱大步跨进大堂,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面色苍白的沈留容身前。 半秃的王大夫眉头紧锁,手下意识地薅着头发:“他还活着,但脉搏微弱,查不出哪里有问题。” 话音刚落,沈留容便咳醒了。 他从唐睢怀里撑起来,虚弱地笑道:“先生,学生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身体比较差罢了,劳您烦心了。” 王大夫又把了一下他的脉,脉搏已经恢复正常。王大夫十分疑惑,但听懂了他话中的推却之意,徘徊在口中的疑问还是被他塞回了肚子里,最终干巴巴地说:“注意身体。” 殷先生自然也听出来了,同样叮嘱了几句。 沈留容微微叹了口气,发现唐睢略带担忧地看着他。他轻轻笑了起来,突然手痒揉了一下他同桌唐睢同学的头:“我没事。” 唐睢:“……”哦他同桌好闲啊那这么说他肯定也没问题了…… 沈留容淡淡地想,这也确实没什么问题,习惯就好,又不会死。 【作者有话说】:我发现我越写坑越大,还没有存稿,都接近两个月了还跟个新文似的……不过现码老开心的!(我不改我不改 感谢“八表”和“叁清无”的支持,不好意思断更这么久!(歉意鞠躬 第六章 月考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到了月底。 月底,是学生最痛恨也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依照白沧学府的规定,每月月底放假之前,都必须先考试。 这让很多听到即将放假“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学生又蔫蔫地躺了回去。 譬如……陶岭冬。 少年略显烦躁,他咬着笔杆,午后的阳光斜照在《练习》上,他轻眯着眼,微微偏了偏头,然后抬起左手挡在上方,阴影盖住了他鼻头上一颗小痣,很小很小,像是不小心飞溅上去的一粒白糖再染上浅褐。 这颗痣的存在感一向不强,甚至连陶岭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虽然在他眼中,每个人不过就是一对眉毛一双眼,一个鼻子一张嘴,若是再细分一下,那也只有用大小长短粗细来形容了,永远不在意细节。 陶岭冬轻叹一声,终于搞定算数。他环顾着四周,同学们要么是在午休,要么是在复习,学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趴在书案上,右手枕着脑袋,一边想着明日的月考,一边眼睛慢慢地阖上了。 翌日,即是月考的日子。 雨斜斜地飘下,不时还被风拉着调了一个方向飘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立场不坚定。 从四面八方来考场的学生多得很,陶岭冬灵机一动,拉着纪清洲、唐睢和沈留容“曲线救国”,绕了个道。 他们穿过后院的竹林,有一座石桥横过小溪,桥边有几丛红芍药。 其实无论是红芍药还是白芍药都没人会在这个时候管,他们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考试了,像唐睢,口中还在背着课文,像陶岭冬,心里就是一堆“诚心希望文学及格,算数及格,历史及格,政治及格”的期冀,偶尔再动动“愿意以纪清洲的《练习》答案、唐睢的两包糖为筹码”这种暗戳戳的妄念。 月考考五门,但白沧学府的课程不仅仅只有五门,所以每到这时,就是考验先生们速度的时候——抢名额,一共有甲乙丙丁四个班,先生抢的最多最快的前五类就是月考课程。 他们乙班由苏先生带班,不要以为苏先生年纪大了就抢不到名额了,那是无知。相反,越是年纪大,手速越快,苏先生一听到风声,就拉着甲丙丁三个班的算数先生一起去抢了,于是第一门定下来的课就是算数。 然后就是文学、阵法、历史、政治。 尽管学渣如陶岭冬,也是有优势科目的——阵法,毕竟他又不是白学七年,自是不必担忧。 需要担忧的只有剩下来的四门,尤其是算数,这可是个“老大难”了。 穿过石桥,又是竹林,大步疾走,侧目便是考场。 因为灵气护体,雨连鞋子都沾湿不了,所以那些堵着的学生并不着急,琅琅的读书声如往常一般。 也正因此,当他们突然看到另一小群人从另一条路进入考场的时候,都是懵逼的。 “他们怎么进去了!?” “能……能走?” 第8章 其余学生不淡定了。 “……我也要进去!” “喂!别挤了!” “你你你……你干啥!急啥呀!?” “……” 总而言之,人群沸腾。 沸腾的人群和已经坐在考场的四人并无多大干系,至少他们很疑惑。 背课文的唐睢猛然清醒,抬头:“他们怎么了?” 沈留容专注抚摸扇子,听及此,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窗外,看了片刻同样不解,答:“不知。” 陶岭冬、纪清洲:“……”好像是他们造成的。 再等了一会儿,待钟声敲响,便开始了考试。 先考文学,其次算数、阵法,最后历史和政治合卷一起考。 对于考试,陶岭冬自有一套格式:文学文章闭眼写;算数大题凑步骤;政史选择转笔定。 当然以上只针对真的不会做的题目,会的陶岭冬会尽量不失分,毕竟他考前答应清粥同学要好好考试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过考完之后,他就后悔了。 算!数!肯!定!不!及!格! 陶岭冬抬头望着走过来的纪清洲,心思转得飞快。 他虽然很想像一些人狠掐一把大腿卖个可怜事情就过去了一样,但做了这么久的同桌,他深谙纪清洲铁石心肠,不为任何事动容的性格,这样不仅毫无作用而且还很吃亏。 “要求不高,算数及格。” 纪清洲一把刀子直插在陶岭冬的心里。 陶岭冬:“……” “……能便宜点吗?” 纪清洲轻轻皱了皱眉,直视陶岭冬:“便宜?”随后他眼皮垂下,食指弯曲轻轻叩在鼻尖,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又抬眼道,“不能,但及格的话……可以少做张卷子。” 陶岭冬有点感动,但想到自己八成不及格的成绩又完全不敢动了。 纪清洲看着眼前突然有些略微低落的少年,一下子就明白这人肯定没考好,不然不会没底气。他道:“没及格,那……” “那只能说明你脑袋就真的和冬瓜一样,尽管有瓤也理解不了算数,毕竟穿得还是不够通透。” 陶岭冬:“……” 那怎么个通透法?是从头穿到尾吗? 虽然没细说,但总比多做几张卷子好,毕竟再怎么差也差不到那儿去,苟延残喘也还能在算数课代表的威压和手段下多活一段时间的。 比起算数,倒是没有什么十分困扰他的了,只是面对殷先生的“亲切”问候还是有点不自在,于是他向殷先生谏言:“先生,学生觉得您需要多吃柑橘。” 殷先生惊讶,课代表终于不对他避如蛇蝎,反而关心他了?于是他欣慰道:“为何?” 只见陶岭冬用看透一切的复杂目光看着他,然后说出让他此生难忘的话语:“您面色晦暗,眼睛有红肿,最近学生路过时还经常听到您和音律课叶先生吵架,您是不是肝火旺盛?注意多吃柑橘,多喝忍冬茶,清肝泻热。” 殷先生:“……”你才肝火旺盛!他没肝火旺盛倒先被气出肝火旺盛来了! 殷先生好不容易找回一点冷静:“……课代表,医药学得不错。不过晃晃你的脑子,相信自己你可以听到水声的。” 一旁的纪清洲轻咳一声,拉着陶岭冬离开了。 陶岭冬被浓浓的嘲讽之味扑了一脸。他捏了捏鼻子,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心想他说实话、做实事,诚信且真诚,不像别人那样巧言令色,人品真真是百里挑一,虽然话是有些令人不快,但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或许是陶岭冬现在的生活太安逸了,那些尘封的本性重新探出一点小小的脑袋,给了他些许敢于直杠的勇气;又或许是从前与世隔绝一个人也见不着,现在一见到人了,话就说不好了,总往人身上剜一刀。 总而言之,无论是什么原因,所造就的也都是他了。 【作者有话说】:改了一点儿,晚上写质量不太行,人设差点儿崩了……(鞠躬致歉 第七章 假期 先生们以飞一般的速度批改完了卷子。 不过再怎么快,也没能在学生们放假前改完。 算了,姑且让他们放下心玩儿会罢,所有先生如是想,毕竟只放那么一天假,算作怜惜了。 陶岭冬跟着唐睢与沈留容会面,这第一个假期就和沈留容混了。 沈留容扇子一开,轻轻摇着风,笑道:“皇都饶夏我最熟了,你们算是找对人了。” 沈留容带着他们走进饶夏御街,饶夏在大陆中心,自古以来都是繁华地段,御街更是店铺林立,人来人往。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如层层白浪拍头,刚从左耳进,右耳似乎就可以全部倒出来,但还是快不过声音涌进耳朵的速度。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却见御街中央被一圈一圈的人围住了。 陶岭冬和唐睢有些奇怪,又不是过节,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相反,沈留容倒是淡定得很,一点儿也不为所动,他甚至还能端杯茶浅呷。 这是蹴鞠比赛。 蹴鞠有直接对抗、间接对抗、白打三种形式,这是白打,比赛“解数”,有一人到多人等多种形式,现在开展的便是两人形式的比赛。 两位少年公子身着圆领袍,脚踏皂靴,浑身气度不凡,此时却使出浑身解数,在御街中央比赛蹴鞠,拐、蹑、搭、蹬、捻等一套套动作行云流水,惹得百姓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第9章 只是唐睢却觉得其中一个身形怎么有点儿像他堂兄。 他这个想法刚刚闪过,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中爆发:“阿睢!”惊得他手里的龙须酥差点儿落了地。 唐睢无奈地揉揉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愁苦,因为他这位堂兄实在太不是个省事儿的东西了,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快就看见他了。 看见了唐睢的唐津也不管对手了,撂下一句“本公子认输”就一边招手一边跑来。 陶岭冬望着唐津如此风风火火的作风,第一反应是把唐睢拉到一旁,让唐津扑了个空。 唐津:“……” 唐津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哀怨道:“……阿睢,一年未见,你难道不思念你亲爱的堂兄吗?” 唐睢内心疯狂摇头:一点儿也不! 唐津挤弄着一双桃花眼,似乎是想要努力模仿女子嗔怪的眼神:“你看你,也不看看你亲爱的堂兄都瘦了多少……” 唐睢、陶岭冬、沈留容:“……” 陶岭冬盯着唐津浮夸的演技,心道居然还有除殷先生之外的人,能让他起这么多鸡皮疙瘩,甚至比起殷先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古人诚不欺他。 唐睢已经从惊讶到麻木,他这个堂兄一向如此,戏多,皮厚,演技还浮夸。 沈留容轻咳一声,良好的修养撑起了他唇边的微笑:“请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唐津目光流转,打量着沈留容,见他微笑未变,勾唇笑道:“姓唐,名津,津津乐道的津,阿睢的堂兄。” 唐津来饶夏时便做好了功课,自然是知道沈留容的身份,虽然沈留容的身份隐藏得十分绝妙,但他也自有渠道。 沈留容,当朝四皇子。 沈留容微微颔首,带着他们去了最大的酒楼。 菜全部摆上后,唐津手里抓着烧鸡啃了起来,听到沈留容说请客,一边狡黠地笑着一边暗叹皇家子弟财大气粗,果然非等闲之辈,随即转念又想到自己那小破店,瞬间怒其不争,又对有个好爹所带来的好处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唐睢则是目瞪口呆,他记得堂兄在以前家人聚会的时候总是礼貌地笑着说“长辈多吃点儿,我们小辈身体壮实”,而且吃得也不多,就很矜持,怎么现在狼吞虎咽跟个牛似的? 于是他问:“表哥你这么饿的吗?” 这么直白的问题正常人少说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唐津却淡定如初,他揉了揉腮帮子,眼神忽地又幽怨起来:“怎么?你看我瘦了多少!” 唐睢向陶岭冬那边轻轻移了移,这么微小的动作却被唐津眼尖地捕捉到了,唐津更委屈了:“阿睢!你怎么还嫌弃起你亲堂兄来了!吃得多一点儿怎么了?改日我就回去告状!” 唐睢立刻摇头否认:“没有没有,堂兄你千万别跟我姐说。” 陶岭冬、沈留容:“……” 陶岭冬听过唐睢提起过他姐姐,他姐姐一手皮鞭耍得唐睢都不敢皮,剽悍得现在的唐睢听到她的名字都睡不着。 从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唐睢,是他被困在冬岭只能用浮物镜看人间的时候,他看见千百人包围住唐睢和唐睢的姐姐。 他们之前败坏了白沧学府的名誉,后来白沧学府与聿京断绝联系之后,又高喊着“铲除白沧”,而这其中也不乏以前是白沧学府学子的,却在此时刀剑相向。 白沧学府纪规第一条:不可残害同门。 恶意真大,陶岭冬不由得感到讽刺和悲怆。 唐睢的姐姐挡在昏迷的唐睢身前,她手里挥舞皮鞭,皮鞭上燃着火焰,随着她用尽全力的一击,周围掀起熊熊烈焰,火快烧到天了,无论那些人怎样做,都不能熄灭。 她在火海中布下传送阵,送唐睢离开,接着燃尽灵力,灵力不竭则火不熄,最终灵力枯竭而死。 陶岭冬回了神,想到从前的苦,不禁开始庆幸现在与旧时不同的轨迹,他想,能改变的,绝不重蹈覆辙。 城西。 饶夏西边有一大块墓地,前几年圈起来建了墓园。 纪清洲的母亲就葬在这里。 纪清洲父亲早逝,他自小被母亲带大,母亲是个手艺人,她会编很多东西,也会纺织,对他很好,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暖。 昨夜墓碑上的雨还没有干透,红色的字迹被阳光一照,似乎能晃瞎来人的眼。 纪清洲臂弯里挎了个花篮,那花是他娘平生最喜爱的月季。 少年放下花篮,擦拭了一下墓碑,又垂着眼将月季放上去,风抱着草木的清香蹭过月季,月季的花和叶微微颤了颤,水珠又淌了下来。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最终还是低低地喊了声“娘”。 纪清洲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可以和他母亲说的话,但到墓碑前,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于是他跪了很久,陪了很久,直到夜风推着星星来了,他才起身。 很少笑的少年比较生硬地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下次清洲再来看您。” 【作者有话说】:感谢“叁清无”的推荐票x20!(之前统计的忘记啦,哭,姑且这样算吧,小姐妹别介意呀 第八章 及格与不及格 回到白沧学府,震耳欲聋的钟声也似乎温柔了一点儿,可陶岭冬的心情却不是很美好,不知是哪位江湖百晓生大肆宣报甲班某某某考了第几,丙班丁班那两个有名的死对头总分居然一样,咱班有哪些黑马杀得咱片甲不留等等。 第10章 “唉。”陶岭冬叹了口气,眉间愁云密布,能扫落叶的狂风都扫不散。 苏先生和清粥同学抱着大摞大摞的试卷进来了,陶岭冬面色凝重地盯着试卷,似乎觉得这些不是试卷,而是柄杀猪不眨眼的杀猪刀。 可能他神经绷得太紧,没注意到自己居然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 纪清洲将他怀里的试卷放在苏先生的左手边,苏先生从左到右念分数,正巧就念到了他那摞,而纪清洲曾经翻过,他这一摞是没有算数的。 纪清洲早就注意到陶岭冬炽热的目光了,说不出感觉来,只觉得心里微痒,不是好笑,只是单纯的想轻轻地咳一下,抵住这股微小的痒意。 他想:冬瓜同学紧张成这样吗? 如果这句话对陶岭冬说出来的话,陶岭冬一定会深感绝望,请不要随意发动“来自学霸的蔑视”,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学渣承受不住! 纪清洲回到座位上端正坐好,听苏先生报成绩。 苏先生翻起第一摞卷子:“政治历史的合卷,满分一百。张三,八十;纪清洲,一百;筱荭,九十二;……陶岭冬,七十九。” 第二摞:“文学卷子,满分一百。唐睢,九十;沈留容,一百;李华,八十七;……纪清洲,九十六;……陶岭冬,八十九;……” 唐睢窃喜,临时抱佛脚果然有点儿用处。 苏先生话稍顿,捋了一下花白的长胡子,慢悠悠道:“算数卷子,满分一百。” 谁也没想到,算数卷子居然是压轴出场,霎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住了,众学生正襟危坐,屏息凝神。 “纪清洲,一百;牛壮,六十八;……唐睢,九十七;沈留容,五十九;……陶岭冬,五十九;……” 全班算数两个没及格,一个沈留容,一个陶岭冬。 听到成绩,陶岭冬反而松了口气,既已成定局,那也就无从更改了。 第四摞:“阵法理论卷子,满分一百。川国,五十九;……陶岭冬,一百;纪清洲,九十九;……” 阵法理论晦涩难懂,本身就难,听及陶岭冬的成绩,举座皆惊,众学生纷纷对陶岭冬行注目礼,惹得他一头雾水。 众学生惊了,原以为这是个学渣,没想到是个偏科大佬,偏的还是阵法理论!请收下我们的膝盖! 苏先生表扬了一下清粥同学,又表扬了一下沈留容和陶岭冬,说他们有了进步,虽然陶岭冬的月考比上一次小练习只进步了两分。 但两分也是分,没有他就要垫底儿了。 下课后试卷下发,陶岭冬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拈着试卷,目光正好与纪清洲对上,顿时悲从中来,将试卷粗暴地塞给他,然后头向右一撇,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眼睛却一直在瞅他的脸色。 见清粥同学的嘴唇似乎动了动,忙道:“士可杀,不可辱。”却不料和清粥同学的话正好撞在了一起,连话尾最后一个音都同时落下,撞了个眼冒金星,谁也没听清对方在讲什么。 双方神色微微怔愣,异口同声道:“方才你在说什么?” 好在陶岭冬适应飞快:“士可杀,不可辱。” 纪清洲:“……” 他沉默几秒,道:“你不必多做卷子了。”然后怕陶岭冬误会又飞快道:“抄我笔记吧。” 陶岭冬:“……”真是空欢喜一场。 大饭堂。 若是以为月考结束了那就大错特错了。陶岭冬一边嚼着红烧肉,一边听唐睢滔滔不绝地讲着。 “冬瓜,我细细想了一下,先生们算盘打得真是呱呱叫。你看,月底月考,放假一天我们肯定会放开疯玩儿,没有时间巩固修炼,然后放假完第一天下午测试,而此时在课业压迫下的我们就会被先生打下一个个及格与不及格。” 陶岭冬被唐睢的言论吓得噎了一下,别说,正在咳嗽的他觉得……还蛮有道理的。 时间转眼即逝。所幸这才刚刚触到夏季的衣角,还没有入夏,午后的阳光也不刺眼灼热,一切都还恰到好处。 于是学生们的测试也十分“恰到好处”。 提灵气,击出一掌,背手而立的殷先生想,这是多么简单的动作啊,怎么这群学生们不是气虚肾亏打出来没劲儿,就是还活在第一节课里,让提灵气给他当场表演一个吸灵气,死活出不来呢?! 殷先生深吸一口气,端起忍冬茶喝了一口,他有被气到。 “打住!”才到第三个人,殷先生便生无可恋道,“你们班课代表先来,其他人排在后面好好看着。” 文学课代表是个长相乖巧文静的女孩子,她深深吸气,提气,待灵气在掌中酝酿到一定程度后一掌击出,眼前的一块顽石被她“轰”地一声击碎。 殷先生点点头,道:“灵力击出不够果断,威力就不容易充分显现,你看看你的掌中是不是还有点儿余力堵在那里?” 文学课代表轻声答道:“是。” “良好。下一个。” 纪清洲垂下眼,凝神看着自己提气的双手,几秒沉默,他手腕翻转,磅礴的灵力沁着凛冽的寒冷击向假山,假山轰然坍塌。 陶岭冬暗暗感叹,清粥同学真真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殷先生欣喜点头:“优秀。”然后承担起解说员的职责讲解。 …… 到了陶岭冬,基本上竖着的东西能被打断的都被打断了,看着满处的狼藉,他的嘴角抽了抽,环顾四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没有被破坏的东西。 第11章 突然,陶岭冬目光一凝,扬起唇角,心道,就你了。 与前面人一样的动作,他阖上眼,感受灵力由灵根引出又汇集于掌心的流动感,像是双手掬着一泓清泉,他微微动了动指尖,一掌击出,却令不少学生既惊叹又觉好笑。 陶岭冬向地上击出的一掌,把草除得干干净净,杂草都没了。 殷先生:“……”能力固然强,连草都不放过,但他有点儿肉痛,毕竟这一地的狼藉……都是钱啊。 好不容易全都测验完了,殷先生疲累地叹口气,而此时,他最不想看到的音律课叶先生正巧路过,并扔给他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写着:“爱护草坪,人人有责。踩踏草坪,罚钱二十文。”署名是白沧学府负责人,李泗温。 殷先生:“……”他可以去找他课代表赔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3! 第九章 从一把剑品出审美 “xxx广袖一甩,xx宗本来得意忘形的长老瞬间被这股强大的灵气震出五米之外。xxx眉眼本就生得锐利而冷峻,尤其那狭长的双眸中总是无甚感情,如今更是如数九寒天一般寒冷。 “xxx看向他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徒儿,徒儿眉眼低垂,一双秋水似的眼眸里盛满了泪水,此时正似不要钱的珍珠一般落下。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对本尊的娇儿指指点点?!’ “手一抬,一柄金色长剑挟着寒流骤然出现,剑身同金鳞一般泛着金芒,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他带着冲天的杀气……” 陶岭冬猛地拍了一下唐睢的肩膀,唐睢吓得书都掉在了地上。 “小睢,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看新出的书。”唐睢弯下腰,捡起书轻轻拍了拍封面的灰尘。 陶岭冬看着这本书上“御天神帝”四个大字抽了抽嘴角,不太能接受唐睢的新爱好。 “冬瓜,我上次不是给你推了这本书嘛,你看了没?” 陶岭冬试图转移话题:“那个,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唐睢兴奋的声音打断:“我跟你说冬瓜,你别看这本书名字俗气但作者文笔超级好的!xxx虽然冷情冷心但对xx娇真的忠贞不渝!神仙爱情你值得拥有!” 唐睢看着陶岭冬欲言又止的神情,语速飞快道:“不看感情线剧情也十分棒!主角xxx身世凄惨,他爹是神,娘是人,然后他爹抛弃了他娘娶了另一个神女,他娘一手拉扯大他可他却没有修炼天赋一直被人欺负只有xx娇一心一意对他好最终却死无全尸后来他重生回去改变了一切变成了凌驾于神魔之上的强者也娶到了xx娇被世人尊称为“御天神帝”。” 陶岭冬:“……”这个套路好像有点儿耳熟啊…… 唐睢还在卖力推荐《御天神帝》,这时候正巧沈留容走了过来。 沈留容:“今天下午炼器先生要带我们班去铸剑,上午的课程全部改成绘画课,要我们把剑的设计图稿画出来,到时候照着做。” 话落,他笑道:“大家都在构思图稿,就差你们俩还不知道,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你们,藏得真深。” 唐睢和陶岭冬默了,他们在这一大片绿梅林里,确实难找。 沈留容的目光落在那本《御天神帝》上,又轻笑一声,把声音压低:“最近苏先生让纪清洲没收这种摊位上卖得很火的书,可得藏好了。” 唐睢一惊,立刻将书塞进兜里,护食般保护好。 沈留容笑容更甚,似是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 开学后的相处让陶岭冬和唐睢很了解沈留容,甚至连他小名馍馍都知道,称呼也从一开始的名字转变为调侃的“沈公子”或是“沈馍馍”“容馍馍”了。 半天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但这一次却极其漫长。陶岭冬对他那把“天地苍茫”的样子闭着眼都可以画出来,整幅设计图稿精细极了,旁边还附着一行行标注,就连材料都一清二楚。 陶岭冬心想,“天地苍茫”以前就是他自己画稿自己铸剑的,难道他还不清楚? 画设计图稿的时间十分充裕,陶岭冬画完就趴在书案上神思东游,想着白沧学府不愧是综合性大学府,连铸剑都要压迫学生自己干。 想着想着,他就打了个呵欠。 不名院后山山洞里温度较高,只有几个同院的弟子在里面。 铸剑的材料种类奇多,各种材料分门别类地放好,对于每一种材料的属性、特点,上过炼器课的学生早已烂熟于心,不过乍一见这么多材料学生们的心里都有些小雀跃。 炼器先生吴先生道:“炼器的过程老夫就不赘述了,你们这群兔崽子可以开始了。” “寒铁、白石……”陶岭冬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寻找材料。 “……还有一枚单枚的双榴石。” 陶岭冬正欲伸手去拿,没想到被另外一只手捷足先登,他抬眼,来者是清粥同学。 纪清洲微微怔了怔,随即便又面不改色地徒手掰开双榴石,一半塞进陶岭冬的手里后才问:“你要单枚?” 陶岭冬看着掌心里被粗暴掰开的单枚双榴石点头道:“嗯,多谢清粥同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陶岭冬按着吴先生课上强调了不止一遍的步骤开始铸剑,提纯、冶炼…… 青铜炉下由灵力燃起的淡蓝色火焰熊熊燃烧着,火光像是繁多的卷子“啪”地拍在陶岭冬的脸上,陶岭冬不由得觉得有些刺眼。 第12章 铸剑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灵力充沛,一个下午过去,不眠不休直到另一天,天将破晓之时终于铸好,这是修炼者的速度,若是放在民间工匠身上,自该另当别论。 陶岭冬盯着这把剑,剑身莹白光滑,双榴石的青柠色从剑身直贯剑尖,剑尖锋锐,连一根头发都能飞快地削断。 剑比较轻,陶岭冬握住剑挽了个剑花,然后右手掐诀,金色符文环绕着剑身,一圈圈缩小,最终在触碰到剑身时燃尽,如此,这把剑就被命名和认主了。 陶岭冬抱着剑去串门,纪清洲比他早,听到脚步声问了句“是谁”,陶岭冬佯作恭敬道:“剑请借小人膜拜一下。” 纪清洲:“……” 他似是被这句话的语气和措辞给震到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道:“你的给我。” 陶岭冬想了想,还不如两把剑放在一起并排看呢,说干就干,他还真这么做了。 纪清洲的剑呈银白色,是极其洁净的颜色,只有剑尖,泛着星星点点的淡绿色,清亮如夏夜的萤火。 “它叫什么?” “一枝倚青。” 说罢,纪清洲问:“你的呢?” 陶岭冬扬起眉道:“天地苍茫。”见纪清洲若有所思的模样又连忙补了一句:“瞎起的,请勿深究。” 纪清洲摇摇头说:“我在想,我的剑和你的一样,朴素到没有想象力。” 陶岭冬:“……” 陶岭冬嘴角轻轻一抽,清粥同学居然连自己都能骂下去,不愧是我辈之楷模,够狠! 然后纪清洲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皱了皱眉:“当然,堆砌元素也没有什么想象力。” 陶岭冬:“……”啊这,两箭三雕! 他们两个结伴出了山洞。 因为铸剑实在太费时费力,一铸剑就到了另一天,基本上每个人都是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互相夸赞,所以苏先生灵鸟传信过来通知他们上午回去好好睡觉,就不上课了。 “冬瓜!” 听听,这熟悉的称呼,肯定是唐睢无疑。 陶岭冬回头,唐睢拉着沈留容飞快地跑了过来,尽管顶着黑眼圈,唐睢仍神采奕奕:“冬瓜!你看这把剑像不像《御天神帝》里xxx的剑!” 唐睢的剑基本上和《御天神帝》里的描述相同,金色,如金鳞,耀眼夺目,他的眼睛快被亮瞎了。 真不愧是xxx的忠实粉丝。陶岭冬有些生无可恋地想。 不过清粥同学还是很给面子地问了一句:“它叫什么?” “飒沓流星!跟xxx的只差一个字!” 纪清洲:“……” 沈留容虽顶着黑眼圈,也同样听着唐睢的话,但显然要比纪清洲和陶岭冬淡定。 陶岭冬看了眼沈留容的剑,被沈留容严谨的审美给震撼到了,剑身中的赤色为轴线,剑身上精细繁复的花纹十分对称,流畅细腻,栩栩如生。 注意到陶岭冬的视线,沈留容笑道:“它叫做锋夺霁华。”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得我好欢乐哈哈哈哈。 有几个点要说一下: 1.唐睢看的那本《御天神帝》名字是我瞎写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 还有唐睢说的主角xxx的身世,别认真!老话说得好,认真你就输了; 2.本章中“提纯、冶炼”同时借鉴玄幻小说里炼器的步骤与古代铸剑步骤,瞎凑,请勿深究! 3.“天地苍茫”“一枝倚青”“飒沓流星”“锋夺霁华”是从古诗词或其他地方(我记不清了 抠出来的,起名杀我! 4.清粥同学话里的“堆砌元素”是指有些学生的剑花里胡哨,比方说花纹杂而乱; 5.这篇文其实非典型仙侠,我有独立的世界观,和其他文不同的,比如本章中的掐诀命名、认主; 6.感谢你能听我叨到这里以及凑个吉利数字(鞠躬致谢 非常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6,“燕归”的推荐票x3、月票x1! 第十章 风铃(一) “听说没有,丙班那个赵桉桉今天周先生上课时又睡着了!” “啊?她这都连续三天上课睡觉了,那……我听说丙班的周先生很凶的,她……” “反正我听说啊今天周先生把她叫走了,之后的事儿我也不知道。” “……” 陶岭冬一到学堂便听见如是这般的私语,对于他们班消息的灵通程度他已经很清楚了,譬如前几天的热门八卦,某班班花单向暗恋隔壁班班草,人家班花隐藏得可好了,连她的闺密都不知道,这群百晓生却早就传开了,闹得沸沸扬扬。 陶岭冬坐到座位上,翻开纪清洲下发的《练习》,盯着一堆朱笔圈出的错误轻轻捏了捏鼻子,不行,他要冷静。 为什么习字先生朱笔圈出来的都是好的,算数先生圈出来的都是错的?他想。当然,这有些题目是由清粥同学批的。 清粥同学批的,运笔极快极轻,但又决绝而果断,干脆利落,从没批错过,通俗来讲,就是有点儿不近人情;苏先生运笔较重,而且忘性大,有些只要一个勾的题目会批两个勾,批错了会在红圈的边沿划个杠。 正当他想得入神时,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空灵的风铃声。 先是一声“叮”,再是轻而短促的“当”,接着又是“叮叮当”“叮当”两声,而“叮当”的“当”却一点点变得邈远,最终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13章 陶岭冬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右耳,风铃声却未因他的动作而减弱。 他侧头问纪清洲:“你听到风铃声没有?就是‘叮当叮当’的一阵。” 纪清洲摇摇头。 奇怪,陶岭冬心道,难道白沧学府还闹鬼? 疑问既然暂时不能得到解答,那便先把它搁在一旁。 课堂上,苏先生强调着今日下午出游的注意事项,以往耷拉着头的学生此时坐得端端正正,双眼放光地听着,突然,有人举手道:“先生,王宁和周琳琅在睡觉!” 众人纷纷朝他们看去—— 王宁睡得很不安宁,却并没有醒来,他被头枕着的手攥得极紧,骨节泛白;反观周琳琅,她柳眉舒展,十分安详。 苏先生皱着眉,他想到丙班周先生今天一大清早拉过去劝导的女学生,于是道:“叫醒他们。” 可两人睡得实在是沉,他们的同桌喊了好几遍,最后用力推搡,他们才醒过来。 苏先生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讲了下去,讲完后把王宁和周琳琅叫了出去。 陶岭冬坐在第二组第一横排、第一纵排,周琳琅在第一组,王宁在他那一排,从前门走都需要经过他的位置,于是他就听到了一阵接一阵的风铃声。 王宁的似乎只有一串,而周琳琅的却是好几十串一齐响,一阵“叮当”声中混着几声别致的“叮咚”声,不过这两阵风铃声也之前一样,渐渐邈远。 陶岭冬长眉微皱,他悄悄地用气声问纪清洲:“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你有听到风铃声吗?” 纪清洲又是摇头。 陶岭冬再次捏捏鼻子,这事儿不是白日闹鬼就是另有隐情,如果真是闹鬼,那白沧学府的前身会不会……是墓地? 陶岭冬很快就否定掉了,白沧学府肯定是个风水宝地,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那是他们招惹的鬼? 不可能,若是有鬼,没理由先生们看不出来,而且他没感受到鬼气啊……不,不是,王宁身上有一丝。 陶岭冬在肯定的同时又立刻否定了。 而他现在觉得头有点儿疼。 下一刻,纪清洲把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纪清洲的灵根属寒,手却比他的额头还要温热。陶岭冬下意识向后退了一下,尽管动作幅度比较小,但还是被纪清洲捕捉到了,纪清洲随即便收回了手。 纪清洲神色自然,但若是仔细看还是能找出一丝不自在,他垂着眼道:“不是脑子的问题。” 陶岭冬似乎有点儿受伤:“……清粥同学,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纪清洲:“……” 他并不觉得陶岭冬下意识的躲避有什么问题,他不躲才有点儿不对。 关于陶岭冬方才的问题,他其实是有回答的。那个回答……就像他偶然踩到了一朵白云,飞起来了,可又知道重回大地是必然的结果,而当这意料之中的结果实现之后,安稳现实和另一种淡淡的遗憾,还有其他不知名的,交织在一起,就成了他心里反复盘桓着的、未敢出口的话——“被你躲掉了”。 日常的插科打诨过后一定会开启不一样的生活剧情,这是由唐睢强烈推荐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的内容中学来的,陶岭冬深有感触,他刚和清粥同学聊了会儿就出了学府呼吸新鲜空气。 薰风初入弦,夏蝉藏在翠绿的柳树中,耳朵被此起彼伏的蝉声淹没,令烦心的人更多烦乱,舒畅的人更添舒心。 陶岭冬显然属于后者。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他一边哼着瞎编的调子一边想。 确实是阳光明媚,街上摊贩使出吃奶的劲儿卖力吆喝,食物的香味飘满大街。 “叮,叮当……” 又是这古怪的风铃声。 陶岭冬一笑,他倒要看看这是从哪儿跑来烦他的。 随着风铃声有意的指引,经过两条胡同,他看见了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正坐在一棵松树下面摇着扇子,松树上挂着许多风铃。 “哥哥,买串风铃吗?”小姑娘见有人来了,一双漂亮的杏眼笑得弯弯的,踮着脚指了指她头上的一串系着红绸带的风铃。 陶岭冬弯下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弯起眼道:“那就买一串吧。” “哥哥你来选吧。”小姑娘拉着陶岭冬的衣摆绕着松树挑选风铃。 转了一圈,一阵夏风骤然掠过松枝上挂着的风铃,清脆的风铃声像雨珠不断打在树叶上一般响个不停,天色猛然暗沉下来,乌云遮蔽住了太阳,遮得还是一个严严实实,半点儿光都不透。 “哥哥选好了吗?”小姑娘笑盈盈地问。 陶岭冬右眼皮一跳,不太妙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下一刻,一股力量将他锁在松树前。 陶岭冬神色微微有些凝重,这股力量里有浓郁的鬼气,和王宁身上的那股十分相似! 小姑娘的羊角辫一甩一甩的,身体逐渐透明起来,地上是一片一片的水渍。她轻轻地跳着转圈,如黄鹂般清脆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愧疚:“不是我想锁住你的,是那个从南方来的叔叔,他带我过来,然后变出风铃,对我说……说锁住你就能见到祖母啦!”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含着几分哭腔:“我……我还有几天就消失啦,可我找不到祖母,不能见她最后一面,我就想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 第14章 陶岭冬运转了一下灵力,发现这锁链他一下子就可以挣脱出来,不过听到小姑娘的话,他觉得有些奇怪。 “从南方来的叔叔”是谁?为何告诉小姑娘这种方法?又为何说“锁住他就能见到小姑娘的祖母”? 【作者有话说】:“薰风初入弦”出自北宋苏轼的《阮郎归初夏》 另外,小剧情开始啦,莫名激动!而且感情线我尽力了!既要对人设,又不能突兀……(沧桑 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15,“燕归”的推荐票x5!谢谢!(鞠躬 第十一章 风铃(二) 走在前面的纪清洲突然停了下来。 这次原本是要去饶夏郊外,但纪清洲察觉到了不对……他们班少人了。 “为什么停下呀?” “不是去郊外吗?” “……” 一大片问题排山倒海般袭来,纪清洲用扩音术扩大了自己的声音:“清点人数。” 前面是一座木桥,枕在碧绿的荷塘上,几朵荷花随风摇曳。纪清洲站在木桥上,目光掠过一张张脸,在脑中将他们与名字相配,少顷,微微蹙眉,一张脸浮现在眼前,他抿了抿唇,随即喊了一声:“陶岭冬。” 无人回答。 这时,纪清洲的余光瞥见天际乌云结队飞来,当即就把天空排了个满满当当,霎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这,这怎么……” “我们出不去了!” 惊叹天气变脸之快的声音很快就被另一重发现旁边松树前有一层淡蓝色屏障,但却死活过不去的声音淹没,在每个人心里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纪清洲刚安抚众人激烈的情绪,就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人! 他立即退后,神色冷淡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近六旬的老妇人,老妇人身着粗麻布衣,衣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腰间挎着个布包。 老妇人霜白又散乱的发髻在狂风中乱飞,目光略带浑浊,双颊上皲裂的痕迹肆意横行,她干裂得起了死皮的嘴唇兀自喃喃着:“阿荷,阿荷……” 众人被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妇人吓得战战兢兢的,少数人的手悄然抚上腰间的剑,心想若是这老妇人率先发动攻击,他们便动手压制。 只是老妇人似乎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她仍然在眺望远方,仍然在反复念叨着那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隐藏着不灭的期待。 唐睢穿行过前面的学生,远眺荷塘,恍惚间好像看到有一朵含苞的荷花正一瓣一瓣地开放……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再次看时,又是与先前如出一辙的画面,不过这次更为清晰——一朵浅红的花苞立在荷塘中,一瓣舒展开来,另一瓣也缓缓展开,晶莹剔透的露珠和一个穿着桃红色襦裙,扎着羊角辫的布偶小姑娘从柔软的花瓣上跌落,被一片深绿的大荷叶接住。 鬼使神差地,唐睢摘下那片荷叶,布偶小姑娘就像长在荷叶上的荷花一样,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有一串风铃。 纪清洲这边,正和老妇人谈着话。 “婆婆您好,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在等‘阿荷’吗?” 老妇人呆愣远眺的眼珠动了动,散漫的目光聚在纪清洲的脸上:“你……你看见阿荷了?阿荷她又……又跑去哪儿啦,祖母找不到她了……” “婆婆!您看‘阿荷’是长这个样子的吗?”唐睢小心翼翼地捧着碧绿的荷叶,生怕荷叶上的小姑娘会掉下来。 “是……是!”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想去抓住小姑娘,但又缩了回去,唯恐自己将“阿荷”给弄坏了,“这……这是我给阿荷做的……和她一样的布偶,她可喜欢啦。” “小伙子,你们……你们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吗?” - 挣脱出来的陶岭冬看着面前小声啜泣的小姑娘阿荷,心里像被点燃一样,有些焦急地希望她别哭了,但他不会安慰别人,此时只能僵硬且无措地站在她面前。 陶岭冬叹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先联系同学了。他心念一动,一只灵力化成的纸鹤从摊开的掌心中飞出来,飞向远方。 突然,他灵光一现,一个念头在心中悄然生长。他蹲下来,对阿荷说:“你看我的手心。”然后手中幻化出一朵花来,阿荷当即抹了抹眼泪,有些兴奋,又重新蹦了起来,只是地上的水更多了,陶岭冬忍不住分神想这小姑娘是不是溺水的。 另一边,纸鹤竟然穿过淡蓝色屏障飞到纪清洲肩头,纪清洲轻轻皱了皱眉,看来这屏障只是为了困住他们。 随后他拿下纸鹤,纸鹤便安安分分成了张纸,纸上浮着一行金色的字:我在东边,穿过两条胡同,有个小姑娘和我在一起。 纪清洲一弹纸鹤,回了信去。 陶岭冬一把抓住纸鹤,只见纸上浮着另外一行字,表达风格像是纪清洲的:我们被困在西桥。你说“小姑娘”?我们遇到一个老婆婆,她要找名为“阿荷”的孙女。 陶岭冬手抖了一下,目光在纸和小姑娘身上流连。“阿荷”?莫非小姑娘的祖母就是纪清洲所说的“老婆婆”? 他不敢怠慢,当即回了信去:桃红裙子羊角辫? 纪清洲收到后眉头才舒展开来,回道:嗯,还有一串风铃。 陶岭冬:“……”这还真是。 和纪清洲交换了彼此的信息,陶岭冬捏了捏鼻子,阿荷现在是个鬼魂啊,他怎么送过去呢? 第15章 他细细思索了片刻,心道既然普通的法术不行,那就用阵法。 说做就做。陶岭冬轻阖着眼,一边双手结印,一边绕着松树走了一圈,口中低念着什么,在阿荷看起来很古怪、令她似懂非懂的符文第一圈贴着松树,第二圈贴着陶岭冬,第三圈贴着她。 阿荷轻轻碰了一下绕着她飞来飞去的金色符文,没事儿!她高兴得眉飞色舞。在他们脚下,还出现了会转动的圆,金色的流光似乎组成了某个字。 在陶岭冬的声音停下来时,只有风铃还在响。流光定住,柔和的金光包裹着阿荷,不一会儿她就消失了。 “呼……”陶岭冬坐在地上,身子倚着松树,也不管什么形象了,虽然他也没计较过。 他心道,弄个阵法就累成这样,看来修炼不够啊。 - 阿荷环顾着周围的景色:一棵松树、一间破落的小屋,还有一片荷塘、一座木桥。 她穿过淡蓝色屏障,引得一众学生战战兢兢的,在看到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又稍稍放松下来,有聪明的学生,见她装束大喊一声:“她……她是阿荷!” 阿荷此时却在想:这是哪里?我来过吗?为什么……我这么熟悉? 她不能解释这些问题,也无从解释,因为内心好像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是必然的。” 纪清洲注意到阿荷,对老妇人说:“您看,那是阿荷吗?” 老妇人眼角弯弯的皱纹里盛满了泪水,她迈着年迈沉重但又轻快的步子来到阿荷面前。 “阿荷……” 阿荷却显得很迷茫,身为鬼魂的她,似乎记不清一切了。 这时,风铃在响,清脆空灵的声音,阿荷听见了。她解下她曾经珍重挂在腰间的那一串风铃,端详一阵,风铃系着的纸条上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每日任务,要监督祖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愈发透明的她盯着面前这位慈祥的老人,忽而想起什么,弯起杏眼笑着说:“祖母!” 老妇人瞪圆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急促地喘气,死死盯着眼前快要消逝的孙女。 她听见孙女最后大声喊:“……您要好好吃饭!” 一串风铃掉在地上,它系着的纸条上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老妇人弯下腰,一如阿荷写下般珍重,拾起了风铃。 众人噤声。 【作者有话说】: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24,“燕归”的推荐票x3,“清忧”的月票x1!谢谢! 卷二:星线 null 第十二章 三锅乱炖 老妇人猛地扭头,一字一句地问纪清洲:“阿荷……死了?” 纪清洲垂下的右手微微颤抖,很快又镇定下来,正如他的情绪一样。他抬眼,看着老妇人的双眼,这是对老妇人的尊重:“……请您节哀。” 看着老妇人哭着倒下去,恍惚之中,纪清洲忽然想起他那个只留下温暖笑意的母亲,她临终前的话—— 曾经一直笑得温暖而灿烂的妇女,卧病在床,他喂她喝药,她却把药推开,第一次哭着对他说:“不要像……像你父亲……平淡也要走……走下去……不要像他……”话落,她就倒下,没了生息。 他的母亲从没提过父亲,这是唯一的一次。 - 纪清洲带着全班去找陶岭冬,这浩浩荡荡的架势把睡得不知天南地北的陶岭冬瞬间吓得清醒过来。 回到白沧学府的学生住所,陶岭冬将疑问分享给纪清洲:“阿荷跟我说,这件事是一个‘从南方来的叔叔’叫她做的,专门锁住我,困住你们,让我们来共同完成。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凑近纪清洲耳朵,把剩下的话轻声补完:“针对的是我们,还是白沧学府?” 纪清洲细细思索片刻,小声道:“我们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学生罢了,针对我们,很少有这种没脑子的人;针对白沧,可能性极大。” 陶岭冬轻轻点点头,表示赞同。 纪清洲沉吟片刻,道:“下次去南方看看。” 有什么比直接去查更快吗?没有。陶岭冬深以为然,微微颔首。 四年后,陶岭冬这届学子正式毕业。 毕业季总是忙得脚不沾地,无论是先生们还是学生们,谁也逃不过,毕竟毕业考核基本上所有的课程都要考一遍,可是那些年在试卷里风里来雨里去的学生们不是很慌,因为临阵磨枪已成常态,只是要磨的枪有点儿多。 陶岭冬的算数总算是及了格,倒也不枉纪清洲四年来的苦心辅导。 毕业当天,殷先生慨叹:“你们大了四岁,我们也老了四岁。” 苏先生指着他又多出来的白头发,向几个不省心的学生们控诉,其中就有两位总是离及格线差那么几分的陶岭冬和沈留容。 学业,当真是欢笑着结束的。 白沧学府有一个规定,凡是从白沧学府毕业,出来游历的学子,首先要去的地方就是西北的聿京。 “明日就要启程去聿京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纪清洲看了眼天空,漆黑得连颗星星都没有,继而问旁边的陶岭冬。 陶岭冬深呼一口气,笑道:“激动到睡不着?这可以是理由吗?” 纪清洲沉默一会儿,一本正经道:“早睡早起,不然明天你得顶着两个像是被人揍了两拳的黑眼圈出去招摇过市。” 第16章 “这所住所里只有我、小睢、沈公子和你,小睢和沈公子自然不会揍我,那剩下一个就是你了。”陶岭冬故作深沉,十分有条理地分析道。 纪清洲却比他更有条理也更有深度:“不一定,自己也可以揍自己。” 陶岭冬:“……” 啊这,这……说不过说不过,看来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睡觉吧。 第二天清晨,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石子被人踢进溪涧,惊起了水花,也惊起了鸟鸣。 飞鸟从学生住所的树林中振翼飞上高空,最后停伫在一棵柳树上,一双眼睛瞅着这群聚集在白沧学府门口的学生。 它瞅着这群小姑娘小伙子向那些捋着胡子的大人鞠躬、拥抱、说着告别的话,最后陆续离开。 可能它的父辈也曾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一如现在,阳光没入葱茏树林,在学子的脸上,映出光影斑驳。 出了饶夏,陶岭冬、纪清洲、唐睢和沈留容结伴而行,四人骑着马,慢慢悠悠地去往聿京。聿京在饶夏的西北方,离饶夏比较近,快赶天黑即至,慢走第二天天黑也能到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果然到了。 阳光漾开,照亮整个天地,聿京的现世繁华和云雾缥缈也展现在了眼前。他们下了马,眼前是一块玉牌坊,上面刻着恣意的草书——“聿京”。 四人牵着马走进去,一路从身边走过许许多多的仙师,他们个个相貌堂堂、衣带飘飘,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似是镜外天下落凡间的仙子们,皎洁如月,清冷如雪。 不知不觉,陶岭冬他们已经走到湖边,湖水清澈,离湖不远处还有一座红漆柱的精致亭子。 忽然,陶岭冬身旁不知是哪一个门派的弟子喊了一声:“啊!这是……” 后面立即有嘈杂的声音喧嚣沸腾。 陶岭冬捕捉到一两个字眼,随即连成四个字:天街金雨。 “天街金雨”,聿京三大奇景之一,另外二景分别是“青描柳色”和“天工琉璃月”。 阳光依旧明媚,可这金雨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陶岭冬伸手接着几颗雨珠,触感就是普普通通的水,但却是金色的,背着光瞧,这种金色还发着光。 纪清洲拉着他们往湖边的亭子走,然后抬头看了看可能会越来越大的雨势道:“虽说是‘天街金雨’,而且还有阳光,但它的本质还是雨,再者你们谁也不用灵力,淋多了说不准染上风寒。” 陶岭冬和沈留容点头附和。 而唐睢此时正新奇地盯着掌心的金色雨珠,猜测着这雨珠到底能不能咬,想着想着就直接上嘴咬了,上下牙齿用力合在一起的声音把另外三人的目光全部吸引过来了。 沈留容代表另外两人发言:“你在做什么?” “我在咬雨珠,但它是雨,咬不了。” 语气还略带遗憾。 陶岭冬想了想,那唐睢等会儿给他们展示的是不是他那沾染金色还会发光的牙呀。 然而他想象中的金色发光牙齿并没有出现,这下轮到他遗憾了。 旁边的纪清洲听到陶岭冬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垂了下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雨势果然越下越大。陶岭冬扯了扯纪清洲的袖子,在他看过来时比了个大拇指。 纪清洲:“……” 又见陶岭冬拉过唐睢:“小睢你看,你其实不用以身试险的,这一片草地淋了雨也没有被砸死。” 唐睢耷拉着脑袋:“唉。” 陶岭冬忍不住想,怎么小睢算数得分比他高几十,却仍是那么憨呢。 【作者有话说】:发晚啦不好意思,以后就中间隔两天,到第三天更,一定准时(鞠躬致歉 本章【阅读理解】答案 一,解释标题含义: 答:1.第一锅:《风铃》被我掐掉的结尾(捂脸 2.第二锅:被飞速提上日程的毕业(沧桑 3.第三锅:想水一波聿京却没水好(笑哭 和在一起就是“三锅乱炖” 二,关于《风铃》的看法: 答:瞎写瞎看,只要记着“从南方来的叔叔”就好,因为后文可能提到(? 三,辨字识音:“聿京”和“唐睢”怎么读 答:1聿:yu四声;京:jing一声; 2唐:tang二声;睢:sui三声。 注:起名没有深意。 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42,“燕归”的推荐票x8和“三叶虫”x1,“你个崽种”的推荐票x1!啊啊啊谢谢谢谢!(看来再不更新就要被你们砸死了 第十三章 天工琉璃月 天街金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一路走过天街繁华,终是在经过隔桥时断了,不过此时摊开的却是一幅云雾缭绕的山水画卷。 远山层层叠叠,越远只见轻细的轮廓。霭霭流云,随风聚散。白练瀑布一泻千里,周围弥漫着雾气,分不清究竟是水雾还是云雾。 再近一些,是栽着品种繁多花木的平野。此时逢秋,金桂遍野,十里飘香,潺潺流水自隔桥下环抱这方天地,同时也卷涌着桂子的清甜气味。 聿京的仙师都会便在最远最高的那座山山顶。 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们过来,还有一些同是白沧学子、想加入仙师都会的人,和其他门派的人。 陶岭冬没什么结交朋友的意思,比起这个,他还是比较喜欢干以前喜欢的事儿,譬如钓鱼。 第17章 钓了好几条肥美大鱼的陶岭冬心情很不错,招呼另外三人野餐。说是招呼,其实换作指使他们去干苦力更为恰当。 “沈公子,找点柴来。” “清粥同学,生个火。” “小睢,把鱼篓给我。” “……” 陶岭冬一个人烤好了四条鱼,鱼比较焦,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手艺肯定没掉到冰湖里的时候好了,不过好在味道还是不错的。 “请问你们能不能卖给我们两条鱼?” 陶岭冬抬头,是一个穿着湖蓝色褙子的姑娘。 他愣了愣,弯着眼道:“可以。”随后一手交钱一手交鱼。 “长簪,我们可以自己钓的。”另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姑娘跟上来认真道。 “阿枝,把剑收一下。”然后柳长簪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咱有钱。” “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有钱也不带这么花的’,对不对?”柳长簪提了提鱼,然后转头冲她笑。 陶岭冬听及此,道:“这两条鱼送给你们吧。”说着将手里的铜钱扔过去,谢枝一手接住,罢了还向他抱拳:“多谢。”随即拉着柳长簪离开。 柳长簪:“……” 唐睢缓慢地眨了眨眼,显然没跟上自己这好友跳脱的思维,另外两人也比较懵。 陶岭冬乐了,抓着纪清洲的手腕,把手里刚烤好的鱼塞在他手里,接着拍了拍手,眼里还颇有嫌弃自己手上沾了不少油的意味,随后便准备绕到唐睢后面摇醒唐睢,结果却被回神的沈留容捷足先登。 陶岭冬:“……” 纪清洲也回过神来,盯着自己手腕处发亮的油渍,继而凝视陶岭冬,沉默不语。 陶岭冬一想,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心虚地捏着鼻子,大有种把自己憋死的意图。 纪清洲垂着眼睑,起身道:“我去买一样东西。” 陶岭冬仰头:“什么东西?”因为他手还捏着鼻子,所以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呼吸不畅。 “买个冬瓜,来敲敲你的头。” “……” 唐睢“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过纪清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不过是去打了点儿水洗了洗自己的手,到底没买冬瓜。 夜幕降临,千百颗星辰亮起银色的光辉,天际升起的月亮皎洁明亮。 “……‘天工琉璃月’,”陶岭冬躺在草地,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飞来飞去,“你们知道它是什么吗?” 另外的三人齐齐“嗯”了一声。 然后纪清洲凉凉地给陶岭冬射了穿心的一箭,他道:“苏先生讲过,在去年四月廿七上午第四节课,你当时在打盹儿。” 陶岭冬:“……”有吗?他不记得了。 “你看。” 陶岭冬的目光随着纪清洲手指的方向望去。 星星似乎黯淡了许多,月亮却在此时光芒大盛,清辉洒在整个平野上,有的还沾在了人的衣裳上,黑夜因这场光雨燃起。 陶岭冬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亮看,月亮在洒落之后,慢慢地开始了它的变化。它变得剔透晶莹,倚着它的星星们那一点儿微弱的光汇聚起来,星光似乎碰在了月亮上,继而折射出漂亮的颜色。 原本皎洁的月亮都在群星的帮助下,慢慢蜕变成似琉璃般的棱角和易碎。 陶岭冬盯着天工琉璃月,回想他那个时候来到聿京所见的,最后莞尔一笑,无论是什么时候来到聿京,什么时候见到的天工琉璃月,见过几次,都还是会被它的神奇所惊艳。 就像无论曾经多远,隔了多少年,以为会忘却的记忆,都会在你看到的那一刻,以最初的总感觉唤醒,继而该感慨的感慨。 当然,对他来说,细节这种东西依然不存在,无论是记忆这种大事儿,还是算数这种小事儿,总感觉是有的,但细节感受不到,他自称——“细节绝缘体”。 唐睢看着看着不禁瞪圆了眼睛,沈留容打开扇子,遮住盈盈笑意。 “……在传说中,这里原本是没有月亮的。”沉默与惊叹中,纪清洲开口道。 “但后来有一个很早就离开家乡出去谋生的匠人,他找到了一块天然琉璃石,烧制成琉璃。 “这块琉璃晶莹剔透,像月亮给人带来的感觉,神圣、洁净。 “琉璃易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能把琉璃打磨成弯钩月亮的样子。 “他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实现让琉璃月亮点亮黑夜的梦想,最后抱憾而终。 “不过后来他的孙子把这个弯钩月亮挂上了夜空。” 纪清洲讲完也沉默了几秒,然后撑着身子坐起来:“不过也只是传说,具体无从考究。” 陶岭冬也撑起身子来,侧目问纪清洲:“……苏先生上课讲过吗?” 他注意到纪清洲的眼睫上有刚刚月亮洒下的清辉,眼睛里那枚天工琉璃月似乎正盛着它的光轻轻荡漾,而纪清洲在听到他的问题时,眼睛也看着他,眼里的光也洒在他的眼睛里。 纪清洲摇摇头:“书上看来的。” 陶岭冬移开目光,轻轻“哦”了一声。 唐睢和沈留容睡熟了。 他们俩坐在一起看了一整夜的月亮。 天工琉璃月似是留恋不舍,缓慢地走下彩云阶,走下泛白的天空,完成和真正的太阳的交替。 第18章 “天工琉璃月……”陶岭冬扬起唇角,随后便拍着手去吵唐睢和沈留容了。 【作者有话说】:字数好少,唉,凑合着吧。 感谢姐妹“叁清无”,“燕归”,“清忧”,我没来得及统计,下次一起算。 第十四章 仙师都会 一路御剑飞行,到达了那座最远最高还没起名的山的山脚。 上山有阶梯,也只能走阶梯,旁边都立了个石碑刻着了,可还是有弟子想御剑飞上去,结果就被打下来了。 每两百五十层台阶有一棵仙树,树上有一种红色果子,每人限一颗,吃一颗就能恢复八成体力,只是太苦,堪比吞了十斤黄连,陶岭冬他们差点儿被苦到吐出来。 吐了一半的唐睢强忍着苦,原本愤怒的语气硬生生变成半死不活:“……就、就算没有……‘每人只限一颗’,尝了之后……也不……不会想再吃的……” 三人中只有纪清洲脸色好点儿,算是苍白,陶岭冬被苦到面色惨白,而最严重的就属沈留容了,本来脸色就不太红润,如今更是白到发青,摇摇欲坠。 可能这果子的主要功效是苦死人吧。 唐睢瞥到沈留容身形有些不稳,猛然想起他身上还有两包他最喜欢的糖,忍痛割爱,扶住沈留容,剥开糖纸,让沈留容吃下去。 淡淡的甜味在舌尖上漫开,苦味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沈留容的脸色好了点儿,有些虚弱地扯着唇角笑道:“多谢。” 唐睢叹了口气,这可是连他都舍不得吃的糖啊,两包一共三十粒,如今只剩下二十九粒了。 三阶之上,陶岭冬解下腰间的葫芦仰头就灌,喝完了找旁边带了两个水壶的纪清洲匀一匀,也算解决了燃眉之急。 上山的路上他们看见不少人停在那里喊累,也有人放弃,准备下山,最终到达山顶时,只剩下了不到二分之一。 纪清洲作为白沧不名院毕业考核的第一名,苏先生让他代表不名院,给聿京仙师都会呈上拜帖,所以山是一定要爬的。 山顶烟云深深,气温骤降,比起山下,更像完全浸泡在秋季里了。 仙师都会就在眼前。 蓦然,从里边跑出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后面还跟着个小厮,小厮急匆匆地喊:“公子,慢点儿!” 浑身像贴满金箔似的公子非但没理睬他,反而更生气了:“本公子花了那么多的银子通过了测试,结果考核时这狗屁仙师竟然说我没资格!他算老几?我呸!”说罢,又嗤笑一声道,“还仙师?废物吧!” 周围的人都离他远远儿的,对于这种恼羞成怒的人来说,他急需一个出气筒,而他们可不想当,这时候谁都想着独善其身。 不妙的是,没有出气筒,这种人也能挑事儿。 “走路不长眼啊!”这位公子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哟!还戴着面具呢!怕不是丑到无颜见人吧!” 话落,他就要上手去揭面前女子的黑色面具。 陶岭冬眯起眼,认出这是昨天的“阿枝”,又瞥了一眼那个行走的金箔人,身形微动,准备出手帮忙。 下一刻,只见这位姑娘单手握住金箔人的拳头,狠狠一拧,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金箔人惨叫一声,随即陶岭冬便见阿枝姑娘裙袂一扬,金箔人被踢到仙师都会门前的柱子上,柱子凹陷! 阿枝姑娘步法奇绝,眨眼便将一柄亮闪闪的匕首搁在金箔人脖颈左侧。她目光冷厉,金箔人恐惧之间捕捉到了她右半边戴着面具的脸旁有半块腐烂的肉,登时吓得尖叫还鲠在喉口就晕了过去。 阿枝姑娘收回匕首。 “阿枝!” 陶岭冬循声望去,昨天找他买鱼的姑娘跑过来,绕着阿枝姑娘转了一圈又一圈,确认她安全无误之后才松了口气。 这场闹剧结束之后,徘徊在门口的人也陆续走进去。 柳长簪才注意到旁边是之前卖鱼给她的四人团,她歉然一笑,作了作揖:“你们好,我姓柳,柳长簪,她姓谢,单名一个枝字。多谢你们昨天的两条鱼,敢问如何称呼?” 谢枝听此,抱拳致意。 四人也纷纷回以礼节,随后纪清洲道:“我们是白沧学府的学子,从左至右,依次为陶岭冬、纪清洲、沈留容、唐睢。” 柳长簪微微颔首。 唐睢皱着张脸,指着晕过去的金箔人道:“这家伙怎么办啊?” 柳长簪走过去拍拍唐睢的肩膀,浅笑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唐睢:“……” “呼呼……姑娘手下留情!”金箔人的小厮挡在面前,惶恐道,“请、请姑娘看在我家公子还小不懂事儿的份儿上,饶了他这回吧!” 柳长簪下颌微抬:“哦?你家公子几岁?” “二、二十了……” 谢枝冷声道:“滚。” 小厮双眼发亮,狠狠吞了吞口水,背着金箔人就往山下跑。 柳长簪轻嗤一声:“二十岁?我看两岁还差不多。” 接着柳长簪对陶岭冬四人笑道:“一起?” 四人点头。 “你们是想加入仙师都会成为聿京仙师?”陶岭冬问。 “对。”谢枝冷不防接口,“难道你们不是?” 陶岭冬心道,还真不是。 他见纪清洲摇头回答:“我们只是来看看。” 第19章 成为仙师不是单单进了仙师都会就行,仙师都会会进行测试和考核,如灵根强度、灵力纯熟程度、知识水平等等,相比其他五门八派的弟子,隶属聿京的白沧学府注重培育的方面就更多更全。 仙师都会的考核十分严格,严禁监考仙师徇私舞弊。像刚刚那个金箔人一样,可能花很多银子走过测试,但考核是绝对过不去的,因为一般监考的仙师都很厉害,贿赂他们的金银财宝,可能还没有他们出去接个活儿多。 所以银子,还真就是用来打水漂的。 纪清洲跟监督测试的仙师说明来意,仙师给他们指了指路,最后他们将拜帖交给仙师都会首席大弟子,都会首席翻了拜帖,接见了他们。 四人躬身作揖:“白沧学府不名院前来拜访首席。” 首席捋了捋胡子:“你们是哪个班的啊?” 纪清洲向前走了一步,垂下眼恭敬道:“乙班。” 首席哈哈笑起来:“上一次不名院呈拜帖的是乙班,这一次还是乙班,看来苏老先生宝刀未老啊!” 陶岭冬面上带了点儿笑意,心道,就是算数的教材书越来越难了。 “啊,你们跟我来。” 首席一扬广袖,按下机关,门就打开了,走过那“轰”的一声就架起来的白桥,到了一间屋子前,屋子门窗紧闭,材质是沉寒木,这种木头能保证屋内的寒冷,也能防止寒冷向外溢出。 首席打开门,寒气涌出,冻得陶岭冬哆嗦了一下,而屋内的景象却令他惊了一下。 那是聿京三大奇景之一,青描柳色。 “这是……青描柳?”唐睢不可置信地开口。 这株青描柳,不是通体翡翠色,白色柳叶,而是黑到发紫,柳叶落了一地。 “是。” “青描柳本是处处可见,但四年前相继枯死,仅剩这一株了,于是我把它移到了最冷的这里,尽管如此,它还是命不久矣了。” 纪清洲轻皱着眉:“您想让我们做什么?” 首席讶异于他能这么一针见血,稍微顿了顿,道:“白沧其他学院的弟子们我也给他们看过了,我想让你们试着用灵力灌溉一下,我的灵力不行。” 唐睢想先试,却被沈留容按住了。 纪清洲紧盯着眼前这棵青描柳,掌心凝聚灵力,强大的灵力击出,青描柳直接断了! 耳边首席的怒喊声和各种鬼魅的尖叫声音混杂在一起,渐渐变成强烈的嗡鸣声,纪清洲的脑袋骤然昏沉,下一刻被陶岭冬拍醒。 “清粥同学,你怎么了?” 纪清洲晃晃脑袋,看清了眼前的路——他们正在下山。 “刚才,发生什么了?”他发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陶岭冬:“我们送完拜帖之后,拒绝了首席请我们加入仙师都会。” “首席有没有带我们去一间屋子里?” “没有。”陶岭冬皱眉,看着纪清洲,“身体没事吧?” 纪清洲摇头。 现在再想,刚刚发生的似乎是一场梦。 不过在路上,他蓦然想起他打断“青描柳”后想说的话—— “可能首席您想灌溉的,不是青描柳,而是青描柳里的东西吧。” 【作者有话说】:这章看得有点懵没关系!这个和后期有关联,只求记得最后一句。 另外,唐睢的两包糖指路月考那一章,两包拥有四年保质期的糖(笑哭 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45,“燕归”的推荐票x10,“清忧”的推荐票x1,“乔以”的月票x2!谢谢! 第十五章 月黑风高夜 办完该办的事儿,就要正式开始游历了。四个人共同商议,最终决定先去北城。 北城就在聿京的西边,出了聿京,在驶过一个荒废的驿站之后,便是北城了。 北城穷,这是妇孺皆知的事实。不过没来之前,陶岭冬可能还没有如此切实的体会。 不说来往的百姓衣服上有多少补丁,单说大街上的摊子,摊子上边撑开的伞,多半都有两三个洞,更惨的只剩个伞骨。 陶岭冬停在一家包子铺前买了几个包子,买的时候还暗暗感叹,怎么这包子的钱有些多。 他咬了一口,没馅儿,又再咬了一口,有馅儿了,不过有点儿苦涩。 “……”三人默默吃完手上的包子,然后纪清洲垂着眼睑不说话,沈留容微拧着眉。 只有唐睢吃完了还有些懵:“冬瓜,你是买了黑店的包子吗?” “应该没有吧。” 纪清洲轻叩着鼻尖,思索片刻道:“味道有点儿像野菜包子。” 陶岭冬此时却没有注意听,他望见远处有浓烟和火光,可能是哪户人家家里着火了,不敢怠慢,赶忙叫他们一起跑过去救火。 “走水了!救命啊——” 纪清洲用袖子捂住口鼻,循声跑进厨房里救人;陶岭冬手上掐诀,天色突然变得暗沉,倾盆大雨眨眼便至,从头浇到尾,那点儿零星的火花也没有放过。 唐睢和沈留容忙把堆在厨房门旁的柴草搬远,见纪清洲背着一个中年妇女出来,又连忙扶着妇女坐下。 “大姐,你没受伤吧?” 中年妇女先是喘了几口气,然后又弯着腰咳了几声,道:“……多谢仙师救命之恩,不然恐怕今天我就命丧于此了。” 第20章 “大姐,为什么突然着火了?”陶岭冬看着被移到一旁的柴草问。 “我忘了没收拾今早的柴草,方才生火的时候才燃起来了。”妇女越说越后悔,若是早些收拾,也就不会发生刚才的险境了,而后闭起眼,双手合十,“还是得多谢各位仙师啊。” 纪清洲奔进厨房的时候,只有妇女一人,随后又看了一眼敞开着门的卧房,觉得有些奇怪,便问:“您家里怎么只有您一个人?” “孩子他爹今个儿送儿子到‘安福庙’去了,上边的老人都说儿子女儿满七岁就得去庙里拜拜,能保孩子一辈子平安健康、荣华富贵的。” 纪清洲点点头,又向中年妇女作了作揖:“大姐,我们四人游历至此,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妇女一听喜笑颜开,忙站起来去收拾另一间卧房,“仙师啊可定得留一宿,等孩子他爹回来啦,可要多做些好吃的呢。” 卧房只有一间,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床给身体不太舒服的沈留容,四个板凳两个给唐睢,一个枕头一个枕腿,剩下的两个陶岭冬和纪清洲一人一个,到时候两人趴在桌子上睡觉。 很快便到了晚上,中年妇女端上菜,陶岭冬却发现这些似乎都是山间的野菜。包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招呼道:“各位仙师,我们这儿一直很穷的,也只有这些野菜能款待你们啦,还请不要嫌弃。” 陶岭冬看着碗里的野菜,微微扬起唇角,道:“大姐,我们不是什么仙师。再说,我一个落魄书香世家出生的人,本来也不娇贵。” 话落,陶岭冬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而且在冬岭还住过一阵呢,也是个能扛得住严寒的汉子啊。 纪清洲颔首,表示赞同。 用过晚饭,他们便回了卧房,只是陶岭冬熬夜熬惯了,就想夜里出去看看,纪清洲就让他有事随时联系。 天上的月亮有些残缺,时不时旁边又跑过来几朵云遮了一半,月光就显得特别昏暗,有点儿像快灭了的烛焰。 突然,陶岭冬耳尖地听到了几声压低的命令和拖东西的声音,他神色一凝,凝神分辨方向,然后果断地朝左边走。 “你俩麻利点儿,把她拖进水井。” 陶岭冬刚跟过来就听到这句话。 他靠着墙壁,心中暗暗叹服,不愧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啊,果然古人诚不欺他。 意念一动,灵力凝在指尖弹出几颗水珠,正好瞄准了抬着麻袋的两个黑衣人的膝盖,两个黑衣人当即给他们老大行了个大礼。 陶岭冬不太满意,又掐了个诀,让他们华丽丽地晕了过去。 “谁!谁在那里?!”黑衣老大也不是吃素的,从袖中射出一箭,这一箭裹着灵力,陶岭冬长剑出鞘,将袖箭震飞。 黑衣老大几乎是在看到人的那一刻就几支箭齐发,陶岭冬纷纷避开,长剑一刺,黑衣老大堪堪躲过,又在喘气中射了几发箭。 陶岭冬在剑中注入灵力,震开黑衣老大的袖箭,而后右腿横扫,黑衣老大情急之下射了一箭,这一箭刚好擦着陶岭冬的脸侧飞过去,但却没有注意到陶岭冬扔了十几颗水珠在地上,于是黑衣老大脚一滑,摔了一跤。 昏暗的月光正好洒在黑衣老大看见的青色袍角上,他装了袖箭的右手被陶岭冬按着,双腿被天地苍茫压着,鬼知道一把轻剑灌了多少灵力这么重,但他依旧不甘心,左手猛地握拳,拳头和火一般的灵力直袭陶岭冬面门。 陶岭冬打了个响指,灵力凝成冷水,既化解了黑衣老大的灵力,又给他浇了个彻彻底底、酣畅淋漓,陶岭冬又低念了一句话,随即黑衣老大正在滴水的左手开始慢慢结冰。 黑衣老大爬不起来,只能怨恨地盯着陶岭冬。 陶岭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揭开黑衣老大的蒙脸布,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很陌生,可能那突如其来的怨恨是他坏了这人的好事儿吧。 “这是……?”陶岭冬扯下黑衣老大腰间的令牌,令牌上赫然用小篆刻着“华生门”。 “啧。”陶岭冬嗤笑一声,然后拿着令牌把人拍晕。 末了感叹一句:“年纪不大,倒挺会作。” 他有些犯愁地盯着麻袋,最后把麻袋拖了回去,放在院子的水井旁边,还善意地解了袋口,以防袋中之人因为没有空气而被憋死。 至于另外三个黑衣人,他也没动他们,就让他们在那里睡个安稳的觉,说不定那仨人还能做个酣甜的美梦。 【作者有话说】:感谢姐妹“燕归”的月票x5、推荐票x6,“叁清无”的推荐票x20,“乔以”的推荐票x1!谢谢! 第十六章 安福庙 “小睢!”陶岭冬晃了晃睡着睡着就从板凳上摔下来的唐睢,有些愧疚,早知道就让唐睢把头搁在桌子上了。 “嘶……”唐睢从地上撑起来,拍了拍脏了些许尘土的衣服,叹着气道,“我以为把两个凳子竖着拼起来睡没问题的。” 陶岭冬觉得有些好笑:“结果问题可大了。” 屋外下着雨,秋天的微凉也全浸泡在雨里了。陶岭冬突然想起被他无情地扔在水井边的麻袋,那麻袋里还装着一个人呢。 如是想着,他跨过门槛,却见纪清洲已经把人从麻袋里拯救出来了,当即松了一口长气,并招手让他们到屋檐下避雨。 第21章 从麻袋里出来的是一个姑娘,那姑娘淡紫色面纱掩面,穿着深紫和浅紫交织的长裙,不得不让陶岭冬想起他开学第一天因为忘了“星移”咒语,不小心跌进的紫藤花廊,还差点儿和白沧学府的负责人撞上。 戴着紫色面纱的姑娘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理完又抚了抚面纱,然后右手握拳按在左肩,躬身行礼:“小女名为紫纱,乃摄心派弟子,昨夜华生门弟子套了麻袋想谋害紫纱,不知……不知昨日救紫纱的是哪位仙师?” 整个大陆一共有五座城,分别是东西南北和饶夏,都归夏朝管辖;又有五门八派分散在四城和皇都饶夏之中,其中摄心派和华生门便立根于北城,相传关系还不大友好。 “是我。”陶岭冬出声,“不过准确来说,我是拖着你回来的。” 纪清洲:“……” 刚刚打水洗完脸的唐睢:“……” “这就不必感谢了吧。”陶岭冬想起唐睢总会在课余时间推荐给他的那些话本子,什么“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等等套路,他一点儿都不希望这事儿发生在他身上。 紫纱轻轻笑起来:“既然仙师都这么说了,那紫纱从命便是。” 陶岭冬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疑惑:“华生门弟子为什么要套你麻袋呢?”还想投她入水井,年纪不大,害人倒不浅。 紫纱有些伤心地叹了口气:“……紫纱是掌门最小的徒弟,曾经有一个在华生门的姐妹与紫纱绝交了,后来她和紫纱就一直不和,再加之前阵子掌门不知怎么失踪了,她的追求者——那几个华生门的弟子便来报复紫纱,想讨她欢心。” 纪清洲:“……” 陶岭冬:“……” 有时候,生活还真是充满了戏剧性呢。 就在陶岭冬感叹之际,沈留容却突然在卧房中大声咳嗽了起来,三人立即走进屋里,连忙给他倒了杯水,再一摸额头,居然发烧了。 正巧李大姐——也就是昨天的中年妇女——正好收了早餐小摊,见正欲出去找大夫的陶岭冬,热心地问:“陶仙师,怎么啦?” “朋友生了病,大姐,你知道大夫在哪里吗?” “啊?这……生病啦?陶仙师你等等,我去找大夫来。”说罢,撑着伞的李大姐就连忙转身。 “大姐告诉我在哪里,我去找就行。” “你们刚来,路不熟,还是我去吧,找得快。” 陶岭冬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大姐。” 唐睢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毛巾,浸了水,放在沈留容的额头上。 这时,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孩子他娘,小宝不见了!” 陶岭冬惊了一瞬:“大哥,大姐不在,小宝怎么了?” 张大哥喘着粗气,黝黑的脸上露出浓烈的自责,他一会儿抱着头,一会儿又来回踱步,最后声音艰涩:“……今天一早我带小宝去卖柴,咱家每天走路都要经过‘安福庙’,小宝每次都要进去看看,可是……可是今天,他、他进去了就不见了!” 张大哥抹了抹眼泪,他脑子里又是今早回来时的情景。小宝笑着扯扯他打了补丁的衣袖:“爹,小宝想进去玩儿!” 他揉了揉小宝的头,露出一口牙:“小宝想去就去呗!” 小宝一蹦三尺高:“好耶好耶!小宝去去就回!” 结果等了半天,小宝也没出来,他以为是小孩子贪玩儿,直到喊了好几声“小宝”也没人应答,进庙一看,哪里还有小宝的身影。 “大哥您先缓缓,我们去‘安福庙’看看。”纪清洲冷静地问了路,随后对唐睢说,“我和陶岭冬去‘安福庙’,你留下照顾沈留容。” 唐睢点头应下。 纪清洲拿了两把伞:“走。” “等等!”紫纱也拿了把伞,喊住他们,“紫纱带两位仙师去吧,毕竟紫纱从小在北城长大,对北城的路很熟的。” 纪清洲迟疑片刻,还是答应了。 “这就是‘安福庙’了。”紫纱站在安福庙的前面,安福庙前比较干净,看得出来当地人对安福庙很是敬仰。 走近安福庙,门匾上的题字也很有大家之风,庙门是敞开的,露出了里面的神位,上边还有几根香在燃着。 陶岭冬侧目看向纪清洲:“清粥同学,你认识这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吗?” 纪清洲微微沉吟,脑子里将曾经看过的书搜罗个干净也没有丝毫头绪:“不知道。” 紫纱闻言笑了起来:“这里供奉的神啊,当地人把它成为‘双喜神’,据说‘双喜神’的肚子呀,还有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也是神呢。” “‘双喜神’?”纪清洲眉头一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紫纱的话里还有些别的东西。 “对呀。”紫纱点头,“‘双喜神’保当地人平安富贵、长命百岁,不瞒二位仙师,这里是我娘的故乡,我娘跟我讲过,句句属实!” 伞上突然传来更大的雨点声,打得伞面一颤一颤的,风也大了起来,三人走到庙门前,收起了伞。 趁着二人刚刚收完伞之际,紫纱一道灵力将陶岭冬和纪清洲打了进去,然后身体向后转了一圈,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面纱前,庙门“啪”地一声就合上了。 紫纱被面纱掩住的笑意同样流露在了她的声音里:“多谢仙师救命之恩,紫纱无以为报,唯有……让‘双喜神’赐予你们二位无上的祝福。” 第22章 【作者有话说】:本章起名问题: 一: q:紫纱:难道就因为我的面纱是紫色的我就要叫这个难听的名字吗?! a:(冷漠无情)是的,因为你别无选择。 二: q:“双喜神”为什么比“安福庙”还难听? a:(笑)原定名字为“双神”,还请自行取舍;再者,安福安福,平安幸福(?现编的 然后,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10,“燕归”的推荐票x3,“乔以”的推荐票x1!万分感谢! 第十七章 双喜神 庙门紧闭,陶岭冬转身,安福庙里很暗,只有刚刚见到的那几根香上还有微弱的火焰跳动,风刮得撕破的窗户纸猎猎作响。 纪清洲抓住陶岭冬的手腕,聚精会神地听着声音,然后问:“有听见纸页被风吹落的声音吗?” 陶岭冬一愣,还没来得及凝神听,就被纪清洲拉着侧身闪避。 “滋……”被纪清洲捏住的纸灼烧着手指,纪清洲用灵力将纸冻住,靠近那几根香端详。 “这是……符咒。”纪清洲沉吟片刻,随后揉揉额角,声音里流露出一点儿凝重,“这种符咒能灼烧肌肤,你不要碰到它。” 话音未落,大风卷破木窗,露出天光,更多更大的雨点争先恐后地跳进庙里。托风的福,陶岭冬也看清了这座安福庙的内里。 紧闭的庙门背后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符咒,头顶也是。供奉的神位上,双喜神盘膝而坐,面带笑容,衣袍华贵,它向外展开的左掌心里有一个“喜”字,按在胸前的右手背却贴上了被风吹落的符咒。 庙外,风雨大作。狂风翻着跟斗,密密麻麻的符咒从四方飘下,风横吹,符咒便横扫过去,不仅带着灼烫,而且符咒边缘锋利似刃,能在陶岭冬和纪清洲的灵气护体上留下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划痕,最终使灵气护体碎裂。 如此有规律,这不像是自然的风。 陶岭冬这个念头刚刚生发,霎时间又在脑中和另一个想法擦出火花:“清粥同学!这或许是阵法!” 纪清洲的右颊被划,鲜血从伤口留下,听到这句话,他冷静道:“那你找阵眼破阵。” 话落,纪清洲拔出腰间的一枝倚青,灌注灵力,剑尖流动着淡绿色的光芒,他左手成掌,垂直按在一枝倚青的剑柄上。 一枝倚青浮在空中,并且剑身不断地按逆时针方向转动,浓烈的冷气浮动在空气中,庙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冰冻,这些符咒也冻成了冰片! 陶岭冬眯起眼睛,目光飞掠过每一张黄色符咒,最终指尖凝出一颗水珠,打落一张已成冰片的符咒。 他俯身拾起,冰片在他掌心融化,这张黄色的符咒没有一般符咒灼烫的温度:“只有这张符咒缺了个角,而且朱砂画上去的图案是残缺的,少了一笔。” 纪清洲已经收回了剑。他垂眼盯着陶岭冬掌心的这张符咒片刻,然后抬眼凝望着双喜神右手背上的冰片符咒,伸出手指捏住这张冰片符咒,将它摘了下来,贴上陶岭冬掌心的符咒。 不知道是不是陶岭冬的错觉,他总觉得双喜神的五官在纪清洲贴上符咒的那一刻,变得颠倒而又扭曲,像是一个“喜”字,可当他下一次眨眼再看时,双喜神又是一副五官端正亲和的模样,笑容可掬。 纪清洲没有看双喜神的脸,不过他总觉得有另一道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但他一回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随即便伸手开门,可庙门还是打不开。 反而是双喜神前的那几根香,燃得更旺了。 安福庙外,撑着伞的紫纱翘着二郎腿坐在树上,她刚刚传信给远在南方的那位,现在已经在这里盯着他们有好一会儿了。 她的裙摆在风雨中扬起,然后被打湿,她却显得从容不迫,掩在面纱下的唇角轻轻勾了勾,也不知道那位的消息准不准确,到时候她再去饶夏的摘星楼问问吧,毕竟,她和那位仅仅是合作关系。 轻轻叹了口气,紫纱从树上下来,将伞丢到一边,稍微抬起头,让大雨把她的发髻浇湿,然后又抹了把头发和额头,做出一副仓促惶急的模样,随后向李大姐的家跑去,还专挑泥坑踩。 一边踩还一边感叹,为了搞事情,她可真是兢兢业业演戏。 - 李大姐找了大夫回来给沈留容看病,唐睢捏着方子去药铺抓药,抓完药回来又去把药给煎了,最后捧着一碗乌黑乌黑的药汁走进卧房。 药汁热气氤氲,苦涩的味道源源不断地涌进唐睢的鼻腔里,唐睢一张脸皱得跟包子似的,他忽然想起了他和陶岭冬曾经一起做的菜。 怎么说呢,那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陶岭冬会洗菜也会往锅里扔菜,但不敢倒油;唐睢敢倒油,但不会炒菜。两个人合作做了一盘菜,青菜和蘑菇都焦了,和这碗药没什么两样儿,而且整体口味咸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从此,唐睢就再也不想做菜了。 想着想着,当初的咸味仿佛又弥漫在舌尖上,唐睢迫不得已塞了一颗糖在嘴里。 关于沈留容发烧的原因,大夫说是沈留容身体本来就比常人羸弱,再加之他没有好好休息,还有季节因素,所以他不发烧谁发烧。 唐睢扶着沈留容坐起来,然后将碗放在沈留容的嘴边:“容馍馍,请喝茶。” 第23章 沈留容眉一皱,头一歪,举止中透着满满的不乐意。 唐睢:“……” ……他端着药容易吗?! 不过他猛然想起沈留容吃苦果子的时候,好像吃到难受也没有抗拒得这么明显,不过随即又想到大夫的叮嘱,心道不管抗拒不抗拒,药一定得喝! 最后靠着硬汉张大哥,唐睢才把这碗药给沈留容硬生生地灌了进去,狠心的唐睢无情地看着沈留容被药苦死,也没有给他一颗糖。 紫纱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凌乱,紫色的裙子上也沾了不少的泥土,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 “阿纱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李大姐赶忙扶着紫纱进门,还朝她身后张望,“那两位仙师呢?他们见到小宝了吗?” 紫纱咳了好几下,然后她的眼泪突然从眼角淌下来:“……紫纱、紫纱……两位仙师被困在‘安福庙’了,他们在庙门关闭的时候将、将紫纱推了出来……紫、紫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到小宝……” 李大姐“啊”了一声,整个人骤然晕倒在地,张大哥和紫纱扶她回卧房,唐睢狠狠咬了咬牙,想要去安福庙看看,却被张大哥拦住了。 “……唐仙师,那两位仙师都被困在庙里了,你……你不能去白白送死啊。”憨直的张大哥用手背抹着眼泪,劝道。 紫纱的眼眶也红了:“唐睢仙师,紫纱在灵力上也还算不错,但无论如何,紫纱……紫纱都打不开‘安福庙’的那扇庙门啊!你就算去了也打不开啊,那不是白去吗?!” 唐睢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微张着嘴,有什么话想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本章问题: 唐睢没有告诉紫纱他的名字,那紫纱为什么知道唐睢的全名呢? 然后,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10,“燕归”的推荐票x3!谢谢! 第十八章 何谓双喜 纪清洲蓦然想起紫纱说的话—— “据说‘双喜神’的肚子呀,还有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也是神呢。” 肚子里还有一个“神”? 电光火石之间,纪清洲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他反握住剑柄的左手一抬,寒光闪过,双喜神的肚子中央骤然破碎,但只是削掉了薄薄的一层而已,些许金块从中滚落,纪清洲若有所思地盯着还没倒的双喜神的肚子。 转完整座庙的陶岭冬在旁边观着他的动作,略有不解地问:“好好的为什么要削人家肚子?” 纪清洲轻咳一声,道:“……我怀疑张小宝在它的肚子里。” “确实,这里没有藏人的地方。”陶岭冬刚刚搜过,确实都没有发现哪里能有藏人的地方,为了再次确认,他还用灵力搜了一遍,的确没有用灵力或阵法藏匿的可能。 纪清洲点头。 “清粥同学,我帮你削一层吧。”陶岭冬说,随后从储物袋里掏出个白瓷瓶递给纪清洲,“你先把脸上的伤处理一下,不然到时候挂着彩回去,张大哥他们肯定要愧疚了。” 纪清洲微微愣怔,接过白色瓷瓶,又在手中转了转,见没有贴标签,就问:“……这是什么药?” “毒药粉,你没有我有,可以吗?”陶岭冬扬起唇角反问。 纪清洲:“……” 陶岭冬看着双喜神肚子上从左划到右的剑痕,忽然心血来潮想画个圆圈,因为这两个图案结合在一起十分像以前苏先生给他批的作业。 说做就做,他抽出天地苍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画了个标准的圆,双喜神的肚皮彻底碎了,既现出了它石头和少量黄金结合的石料,也露出了肚子里的东西。 “这是……另外一个‘神’?”陶岭冬显然也想起了紫纱说的那番话,和纪清洲对视一眼,然后注意力又被双喜神肚子里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神”引去。 双喜神肚子里的“神”正如紫纱所说和双喜神别无二致,同样的笑脸,同样的动作,左手心同样有“喜”字,右手背也有符咒,只是整体小了点儿。 陶岭冬:“能拿出来吗?” 纪清洲摇了摇头,还不清楚这个“神”有没有威胁,姑且再等等看。 少顷,这个“神”就在纪清洲和陶岭冬的眼前开始不断变幻,先是缓慢地转变,让他们俩都有一种看花眼的错觉,再然后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花,原本多出一个影子,现在影子越来越多,而这些影子也在迅速地变幻着。 陶岭冬眯起眼睛,他在最初的时候看见这个“神”的五官慢慢地颠倒扭曲,先是扭成“喜”字,随后“喜”字慢慢分开,成了另一张脸,“神”的身体也开始变得瘦弱起来——这是张小宝的模样! 张小宝闭着眼睛,嘴角还含着愉悦的笑意,但他的双手却跟双喜神以及它肚子里的“神”的动作一模一样,左手向外舒展,右手按在胸前,盘膝而坐。 而在他的头上、肩上、左手心里,却坐着几个粗糙破旧的布偶! 纪清洲和陶岭冬及时收回目光,纪清洲轻轻阖了阖眼,将方才看到的越来越多的影子从脑海中甩出去。 然后他嘴唇动了动:“……我看见张小宝了。” 陶岭冬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也看到了。随后他的目光又流连在“神”身上,这次他看见它开始变化,变成了刚刚他们所见的张小宝的模样。 第24章 而陶岭冬的余光正好瞥到墙角有一个布偶,他立即环顾四周,发现庙中四个角落有三个都被这样的布偶占领了。 这样子是不是代表他们把这仨布偶都砍了就能把张小宝带出去了? 这样的念头刚刚闪过,陶岭冬就看见张小宝往空缺的角落填了过去。 陶岭冬:“……”这真的不是赶着让精卫填海的石子吗?! 在张小宝填补在角落的一瞬间,另外三个布偶伺机而动,一个接一个飞过来攻击纪清洲和陶岭冬,又不停地与另外的“布偶搭档”交换位置,同时还换着人攻击! 陶岭冬和纪清洲行动受限,难以反击。纪清洲一个后空翻立在地上,侧头盯着每一回合都会各自回到原本位置的布偶,忽然有了个猜测,在两个回合之后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让每个布偶在每一回合结束之前回到它原本的位置上!” 陶岭冬神色有些凝重:“好!” 想分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布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陶岭冬闪躲和找不同兼顾,十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终于发现了。下一个回合开始之际,两人飞快对视一眼,然后缺了一根手指的布偶被纪清洲踢到右上角落;不笑的布偶被陶岭冬握住,扔到右下角落;剩下的布偶,陶岭冬足尖一点,用剑把它拍到了左下角落。 果不其然,布偶不仅不再乱飞,而且还慢慢燃起火焰,被烧毁了,化成了灰烬。 张小宝突然从左上角落上掉了下来,一缕白烟萦绕在身侧,待烟散去,张小宝身上的布偶都不见了,他也变回了他本来的样子。 张小宝揉了揉眼睛:“仙师哥哥,我爹呢?” 陶岭冬揉了揉张小宝的脑袋:“你爹在家。” 纪清洲尝试着推开庙门,这次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安福庙满地的狼藉更直观地展现在了张小宝的眼前。 张小宝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雨已经停了。林叶簌簌响动,鸟雀惊飞,惊走鸟雀的却并非秋风,而是人! 再一眨眼,三个戴着黑色蒙脸布的黑衣人现在他们面前挡路。 陶岭冬一见三人装束,嘴角一抽,对中间那人道:“……还记得我吗?那天晚上打你那个。” 黑衣老大:“……” “上!” 另外两人也想起来了,迟疑着不敢上前:“这……老大,那个叫紫纱的可没说是他啊……”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工钱还要不要了?!” 纪清洲和陶岭冬趁着他们犹豫的工夫,几道冰链甩过去,就把他们几个给困住了。 三人:“……” “唉。”一道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正是紫纱,“紫纱又不缺工钱,照付。” 紫纱扔过去一袋银子,又替他们扯断冰链,放了他们离开。 她语带笑意:“再次介绍一下,我叫紫纱,摄心派,掌门我杀的,戏我演的,你们,我困的。” 她手上正把玩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银杏叶,正当陶岭冬以为她会向他们俩进攻之时,她将银杏叶贴在脖颈侧,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 陶岭冬皱眉,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实已经死了,可他不解为何她要自杀。 悔过?不可能,从言谈举止都可以看出她并没有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有过丝毫后悔,而且明明她是有机会杀他们的。 纪清洲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不过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紫纱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当晚,南方海上楼阁,出现了一位戴着紫色面纱的“姑娘”,和死去的紫纱一模一样!可当这位“姑娘”摘下面纱,露出的却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 这张脸的主人,是沈留容。 【作者有话说】:想写打戏,却屡写屡卡,所以干脆就……(叹气 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10,“大白馒头”的推荐票x1,“燕归”的推荐票x3!谢谢! 第十九章 东城 带回张小宝之后,李大姐和张大哥喜不自胜,又不胜感激地向他们道谢。 几天之后,待沈留容病完全好了,四人便准备启程去东城。 张大哥给了每一人一个厚实的拥抱,他的手拍得陶岭冬一不小心咬破了嘴唇,唐睢呲牙咧嘴,沈留容连咳几声,只有纪清洲还算淡定,冷静地道:“是他们太感动了。” 话音刚落,张大哥又露出牙,笑道:“那不如就再住一会儿吧!” 这时候李大姐和张小宝也赶到门口,听及此,赶忙道:“是啊仙师,再留下来多住几日吧。” 纪清洲看着面前这对热情的夫妇摇了摇头,道:“抱歉,我们定好了今日启程的。” 李大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后见他们目光坚定,还是只能放弃:“……那若是以后有缘再见,还请各位仙师到咱家坐坐。” “嗯,一定会的。” 道别后,他们就乘了两条船驶往东城。 船夫一边划一边好奇地问:“二位公子会武吗?” 纪清洲答:“会。怎么了,老伯?” “我看你们都有佩剑。”船夫道,“先前一个乘船的小姑娘也佩了剑的,我以为她会武,结果她告诉我她周围的人都佩了剑,说是……好看,回去和我儿子讲了讲,让他别学,嗐,他竟然也要把剑。” 第25章 陶岭冬听着就笑了一声。 船夫又道:“不瞒你们说,我们这些船夫啊就不喜欢那些没用的东西,你看,要是这是个金船桨,不能划船,那要它有什么用呢?” 陶岭冬打趣道:“不对呀老伯,可以卖了换钱啊。” 船夫摇摇头说不行不行,他们这些外行人被别人忽悠了可能都不知道。 另一只船上,唐睢在膝上摊开一张地图,细细看了起来。 沈留容凑过来问:“这是东城的地图?” 唐睢点头:“我花了好多钱买来的。” 沈留容沉默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假的。” “你看,我们现在经过的河叫‘灌河’,不是‘观河’……地理课上李先生讲过。” 唐睢:“……” 唐睢不信邪,他把这张地图递给船夫问:“大哥,这张地图是真还是假?” 船夫大哥高人般轻轻扫了一眼:“当然是假的咯。” 唐睢:“……” 灌河,从北城到东城唯一的水路,风景宜人。两岸青峰挂住白云,映在澄清的灌河中,随着泛着阳光的水波荡漾。 四五天的工夫,他们便到了东城。 东城较于北城,真的富了很多,而且民风比较剽悍,例如东城的东江门多收女子,女子的地位与其他三城相比高了不少,能与男子平分秋色。 他们四人找了家酒楼,叫做“屠苏楼”。四人点了几道菜,就听着说书先生正侃侃而谈,讲的是十几年前东城一位名动天下的美人的故事。 大抵就是这位美人喜欢上了一个少年将军,爱得死心塌地,可少年将军不喜欢她,谎称喜欢当时另一个少女,并和少女假成亲让美人死心,之后美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心如刀割,最终投湖自尽。 不过奇的是,在投湖之前,这位美人还见了一个书生,书生为美人画了一幅画,叫《平生图》,这幅画画得栩栩如生,但被美人一怒之下撕毁,世人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惹怒了这位美人。 有人说是书生举止轻浮,妄图借此调戏美人,也有人说是书生辱骂美人心心念念的将军,惹得美人厌恶,气愤地撕了画卷。总之,众说纷纭。 说书先生讲完了,唐睢也跟着一并唏嘘,还有模有样地学着说书先生摇摇头。 陶岭冬同样听了,想的点却有些偏了,他在想,为什么这个故事在十几年之后的现在,他们还能听到? 对于陶岭冬来说,如果这个故事没有书生留下的悬念,就跟普通的“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然后你娶了别人来膈应我,我就痛苦地自杀了”的套路一模一样,关键是他不是一个喜欢看相似套路的人。 所以他只是笑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 “高考悦!你给老娘滚出来!”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陶岭冬抬头望去,二楼一个红色东江门校服的女子正被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围住,再向下一看牌匾,写道——“满芳楼。” 满芳楼,东城最大的青楼。 而此时雅间的门蓦然被人推开,那人穿着亮眼的鹅黄色的圆领窄袖长袍,兀自笑道:“……嘁,小爷我能让你抓住?”抬眼一看这间雅间里有人,惊了一下,随即立刻道歉:“不好意思我走错了。”然后飞快上楼。 陶岭冬、纪清洲、沈留容:“……” 唐睢好奇道:“刚刚那个……是不是对面小姐喊的‘高考悦’?” 还不待陶岭冬回答,那个喊人的红衣女子就和其他几个家仆跑到了他们雅间门口——刚刚高考悦匆忙之中没来得及关上,问:“四位公子,不知你们可曾见过鹅黄色衣服的男子经过?” 沈留容浅笑着指了指,道:“他跑上楼了。” 少顷,红衣女子便揪着高考悦的耳朵下来了,一边下楼还一边骂:“高考悦你好好看看老娘是谁,老娘是你姐高考施!想逃?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的能耐!” “说!你同伙呢?!” 高考悦余光正好瞥到吃菜看戏的陶岭冬四个人,一任性就指着他们四个喊道:“在那里!” 高考施柳眉一挑:“哟呵!你什么时候交的狐朋狗友,面生得很。”不过她还是挥了挥手,让家仆带走他们。 纪清洲眉头一皱,神色冷淡道:“姑娘,请听我说……” 话还没说完,高考悦却急匆匆地打断他,声音比纪清洲高了一倍:“老七啊,你太不够义气了!出卖了我居然还想全身而退?!果然还是我姐说得对,你们真是不仁不义!” 高考施冷笑一声,给一旁的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点点头示意他清楚了。 高考施漫不经心地听着高考悦大声说着那四个人的坏话,时不时在他的“悔过检讨”中点点头,心里却怀疑她这弟弟大概率是在污蔑好人,而说着要悔过的他,肯定没安好心,下次绝对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家仆确实把陶岭冬、纪清洲、沈留容、唐睢四人给抓了回去,面对纪清洲冷飕飕的眼神,还是硬着头皮抵挡住了,对四人轻声道:“……虽然我们大小姐叫我们抓你们回府,但她怀疑小少爷冤枉你们。等回府之后你们再与他对峙,毕竟‘屠苏楼’不方便。” 四人一言不发。 沈留容依旧笑得淡定,只是笑容较之前淡了不少。 第26章 陶岭冬点点头,轻轻拍了拍纪清洲的肩膀,纪清洲垂下眼睛。 而唐睢则在心里道:等会儿一定让那小子好看。 【作者有话说】: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10,“燕归”的推荐票x3!谢谢! 第二十章 得罪的得罪回来 东城,城主府。 “嘶……姐、姐,好好的你揪我耳朵做甚?!”高考悦被高考施死死揪着,想挣脱但又怕疼,最后高考施一松手,整个人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高考悦揉着自己的耳朵,看着走到他面前的四个人,缩了缩脖子。他开始为自己的冲动和任性后悔了,他就不该拉着他们,要是他姐让他们群殴他,那那那……他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沈留容轻轻笑着,看着面前威严的男人,心知他就是东城城主高邯,接着目光又掠过高考悦的脸,突然想知道东城城主会怎么处理他儿子这等破事儿。 高考施:“爹,高考悦又出去外面鬼混!这次还多亏了高考悦说的‘狐朋狗友’,才抓住了他。” 稍顿,高考施似是无意嘀咕,“……也不知这小子是不是在污蔑人家,所以我把他们全都带了过来。” 身居高位的高邯颔首,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厅堂里响起:“考悦,你说,他们四人都是和你鬼混在一块儿的?” 高考悦还沉浸在他被群殴的恐怖想象里,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摇头,点着点着才猛然回神,所有人的目光灼灼地聚在他身上,他尴尬地笑着打着哈哈:“……那个,大家看我做甚?” “看你点头。”高邯说,“本城主再问你一句,是还不是?” 高考悦被他老爹的目光吓得跪在地上:“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不读书到外面鬼混,不该捉弄姐姐,更……更不该诬陷别人。”高考悦抖得越来越厉害,后面的声音也随之减弱,他最怕他爹打他,少说也得卧床十几天。 高考施挑眉:“你一路上都在跟我说人家的坏话,你可还欠那四位公子一个道歉。” 高考悦听着,天真地以为道歉就完事儿了,如蒙大赦,连忙跑到他们面前,正要张口道歉,高邯突然道:“这四位公子,小儿纨绔,若有什么得罪之处,得罪回来便是。”话落,便遣散了其他人。 陶岭冬、纪清洲、沈留容:“……” 唐睢听及此,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暗暗蓄力了。 他凑到陶岭冬身旁问:“冬瓜,我们是轮流打还是一起上?” 陶岭冬:“……” 稍稍惊愕的沈留容此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定从容:“轮流吧,一起上有失风度。” 纪清洲稍作分析,赞同沈留容:“正好练手。” 陶岭冬:“……”啊这,不会真打吧? “……别别别啊,各位好汉饶命!各位大侠放小子一马吧!” 高邯点点头道:“考悦,和四位公子到院中的空地去。” 在高邯的威逼下,高考悦只得一人单挑四人,比的是拳脚功夫。 假如说纨绔子弟分个高低,低的是那种武功不好,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高的是武功不错家世也好,仗着这两样兴风作浪的,那么所有纨绔子弟中大概有九成只能是低级,而高考悦就是这九成中的其中一个。 高考悦想先发制人,一拳砸向唐睢,唐睢却侧头避过,随即以手作剑,横斩高考悦,高考悦向后一仰,稍后足跟蓄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还没喘上两口气呢,唐睢一个横扫,整个人就被绊倒,鹅黄色的圆领窄袖长袍被磨破了几个洞,脸上也有了好些尘土,就直挺挺地瘫在那里,跟条半死不活的鱼似的。 “……不打了不打了。”光是躲避唐睢横斩之时,他那一仰就要了他半条命,“爹啊,四位大侠啊,饶了小人吧……是小人卑鄙无耻,留小人一条小命吧。” 还没打的三人以及嫌弃他的唐睢:“……” “武不行,那文呢?”高邯盯着高考悦,直到高考悦从地上爬起来。 “啥?文!?”高考悦更生无可恋了,他认真听完先生讲的课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都是和甄胖子、贾瘦子等人逃课去了,天天都和他们商量去哪里玩儿这种事情,武还能会一根牛毛,文连一根牛毛都指不上。 “先背篇《三字经》听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高考悦背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摸了半天的脑袋也没憋出一个字。 陶岭冬和唐睢强忍着笑,纪清洲沉默不语,只是眼神里有明晃晃的嫌弃,原来他同桌还不算差。 而沈留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他那把宣扇,遮住嘴,只留下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这还真的是“得罪之处,得罪回来”,而且还是他们单方面的虐打。 看高考悦吃瘪,便是出了气。高邯得知他们是下山游历的弟子,因为高考悦做的错事,就让他们在城主府住下,等玩遍东城之后再离开。 而且还请他们四人轮流带高考悦学习,监督他读书,若是不肯,武力解决。 高考悦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异常充实,以前总要花一两个时辰和甄胖子、贾瘦子苦思冥想还有什么好玩儿的没做过,什么好吃的没吃过,现在这些问题统统不用考虑,只需要想办法怎么撬开自己的脑袋,把每个人所讲的每一句话塞进脑子里就行了。 第27章 早晨通常都由惨叫开头—— “啊!这都是什么鬼……”高考悦气得刚想把草稿纸撕得稀巴烂,余光正好瞥到纪清洲,连忙又把话头一转,“……瑰丽的题目啊哈哈哈哈。” 纪清洲:“……” 沈留容正好拿着书经过,听到这句话,笑着纠正道:“形容词不对。” 高考悦:“……”他好累…… 教阵法理论的陶岭冬每天都会提醒他:“书看了没?” 看到高考悦点头,陶岭冬就会继续:“这是第十八页讲的阵法的理论卷子,你做一下。” 而高考悦从来就没及格过,分数总在二十分和三十分之间徘徊不定。 政治历史是由唐睢来教,这两门科目硬生生把唐睢逼成了一个暴脾气,动辄就是:“高考悦,再说不对,你就给我站在那里挨打!” 每每高邯和高考施走过,看到高考悦被虐的模样都异常欣慰,纨绔子弟终于要改行正道了,想着想着又向高考悦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高考悦表示,他很绝望,而且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十分怨念。他曾要求他爹让他到书院上学,只是高邯没有答应。 【作者有话说】:高考悦:同一个世界,同一种被虐。 感谢姐妹“叁清无”的推荐票x10,“大白馒头”的推荐票x1,“燕归”的推荐票x3!谢谢! 第二十一章 中秋失踪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中秋已至。 高考悦好不容易从他爹那儿讨了三天的假期,终于可以不用学习了,第一件事儿就是睡到昏天黑地,叫都叫不起来。 陶岭冬也差不多逛遍了东城,当然,除了青楼和赌坊这种不宜去的地方。他本想在中秋前告辞,继续东行,又被高邯温言挽留,说:“如今中秋将至,而且陶公子帮助了小儿那么多日子,中秋不妨也留下来。”陶岭冬拗不过高邯,最终还是答应了。 中秋佳节,整个东城像泡在桂花糖罐里,来往的百姓个个笑逐颜开。城主府里,张灯结彩,前些天又添置了好多花木盆景,整座宅邸焕然一新。 陶岭冬在桂花树下找高考悦埋下的几坛酒,一抬头见月亮高挂桂枝,明亮的月光洒在所有人的眼前。 陶岭冬仔仔细细找了一会儿,猛然发现一点凸起,就用手扒开泥土,好一会儿才将酒取了出来,心里暗暗咕哝这家伙真能埋,埋得可真深,就应该把他从厨房踹过来自己挖。 正欲送去,恰巧遇见纪清洲,陶岭冬毫不客气地分给他两坛,毕竟四坛好沉,他两只手各拎着一坛,剩下两坛就只能放怀里了,衣服上也沾了好多泥土。 陶岭冬和纪清洲一路无言地走着,这种沉默莫名的自然舒适。陶岭冬盯着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不禁想起远在饶夏的先生们,侧目看向纪清洲,略带怀念道:“先生们现在一定在和新生们吃月饼吧。” 纪清洲眼睫垂下,随后又颤了颤,淡淡开口:“我觉得,忙得焦头烂额的可能性大一些。” 陶岭冬回忆了一下,有片刻哑然,然后有些不甘心地反驳道:“……去年中秋我们是左手抓着月饼吃,右手握着笔改卷子。” 纪清洲反问:“先生可在场?” “在,讲试卷呢。” “也是在忙。”言简意赅。 陶岭冬:“……” 白沧学府节假日都会给予学生假期,但唯独中秋。中秋正好是他们和其他饶夏的书院联考准备的最后一天。听说第一次选联考日子的时候是抽签决定,但鬼知道为什么会抽到中秋。虽然中秋的团圆给予了学生和试卷,但联考完直接放假一周,也是很有人情味儿的。 把酒坛给了高考悦,陶岭冬和纪清洲用水洗了一下手,陶岭冬还去换了件外衫。 城主府丫鬟奴婢很少,基本上都是小厮,加起来差不多十二人。沈留容帮着端了一大盘月饼,高邯切分月饼,所有出力的人都有一块儿。 月饼是五仁馅儿的。吃完月饼,所有人都要去逛街,憋了十几天的高考悦终于得以放飞自我,可又在出去玩儿时,挑了好几套衣服轮番试,最后高考施实在是懒得看了,双手插腰骂他怎么婆婆妈妈的,高考悦最终才选了一套。 等了大半会儿了,高考悦还没出来,高考施气道:“高考悦,换好没有?!换好了就给老娘吱一声!” 回答她的只是一片静默。 她敲了敲门,同样没人应答,随即屏住呼吸,凝神听着房间里的声响,可没听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高考施柳眉一蹙,心上卷涌着不祥的感觉,当机立断地抬脚踢门,走进房间里却没看到高考悦的身影,只有那套选定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榻上。 沈留容去禀报了高邯,高邯神色急切,他匆匆走向高考悦的院子,若是高考悦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愧为人父。 高邯的妻子在生下高考悦时难产而死,高邯心中悲痛,而也正因如此,所以很多时候高考施不太喜欢高考悦,甚至小时候曾经埋怨过他的出生。 “……爹,考悦他失踪了。” 高邯隐在袖中的手握得很紧,他深吸一口气问:“……考施,考悦是在房间里失踪的?” 高考施点头,并且向高邯讲明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检查完的纪清洲作了作揖,声音沉稳冷静:“高城主,没有任何他人来过的痕迹,初步确定,高考悦就是在室内失踪的。” 第28章 一个大活人,究竟怎样才能让他在没有碰到他人的情况下消失不见呢? 这时,陶岭冬忽然道:“清粥同学,有没有阵法的痕迹?”令人消失的阵法有,比如传送阵。 纪清洲摇头。 唐睢被陶岭冬的话提点,想了想问:“高考悦的房间里有没有放过一些法器之类的东西呀?或者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 稍稍思索过后,纪清洲的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一句话:“有一张挂在墙上的空白画卷。” “空白画卷?!”高考施和高邯同时出声,随后高考施道,“……高考悦的房间里从来就没有空白的画卷!” 话音刚落,高考施走进房间,看着纪清洲指着的那张靠窗而挂的画卷,上面并无图画,也没有字迹,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洒进来,也溅落一点儿在空白画卷上。 高考施不可置信道:“我记得……这里原本挂的是一张牡丹图!怎么会……” 高考施将画卷卷起递给高邯,高邯没从画卷上感受到分毫的灵力,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纪清洲从他手上借过来,打开,然后盯着这张空白画卷不知在想些什么。 陶岭冬凑过来看,目光流连到空白画卷的积灰上,心想这幅画卷应该许久没有人动过了,连纸面都落了灰,在月光下略显得灰扑扑的。 陶岭冬看着看着突然皱了皱眉,俯下身子靠近画卷细细端详,他蓦然发现有一块手掌差不多大的区域被人碰过,积灰没有那么多。 陶岭冬有些好奇,如果他把手按在这里会怎么样呢?想着想着,他把手按在上面,下一刻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陶岭冬!” “冬瓜!” “陶公子!” 三种不同的喊法同时喊出来,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失吓到了。 而纪清洲因为刚刚一时出神,没有注意到陶岭冬的动作,心中有些自责,此时眉头紧锁,困着忧愁。 【作者有话说】:我才知道水果馅月饼都是冬瓜做的,是我out了…… 然后有请高考悦发表此次获奖感言,大家热烈欢迎(鼓掌 高考悦:此次获奖,小爷我一点儿也不高兴!衣服还没换好,中秋也没能出去玩儿,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观众陶岭冬:还有我呢兄弟…… 本场bgm:《兄弟抱一下》:“……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说尽这些年你的委屈和沧桑变化……” 最后,感谢姐妹“燕归”的推荐票x3,“叁清无”的推荐票x10,“雪中春信”的推荐票x1!谢谢! 第二十二章 平生图 不知道外面其他人有多焦急的陶岭冬此时还有些发懵,他不过是把手按了上去,这就要和高考悦会合了吗? 坠落了好一会儿,陶岭冬的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 这种坠落虽然没有像“星移”那样突然,但因为陶岭冬脑袋有些晕,也觉得和令人吐出一口老血的“星移”没什么两样了。 陶岭冬环顾,他似乎身处在庭院之中。面前有一道月亮门,走进去,便见白墙青瓦的屋子。屋子窗前有一棵桃树,有风拂过,粉红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 陶岭冬想张嘴问一句“有人吗”,可是动了动嘴唇,声音却完全发不出来。 陶岭冬低头一看,阳光下他也没有影子,随即抬起手注视着缠绕在手腕的白色雾气,心想可能这里只需要他做一个旁观者。 果不其然,脚步声响起,有人穿过月亮门来到这里,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 “小亦,我们来做个秋千吧。” 接着,陶岭冬又换了地方,他现在身处一间女子的闺房里。 姜亦手里拿着木梳,对着梳妆镜简单梳了个发髻,随手又抹了一点儿胭脂,原本就生得好看的她更添了几分昳丽。 看到这里,陶岭冬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如果是的话,那他眼前这位女子就是那位人人口中的“美人”了吧。 姜亦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接着起身去打开窗子。窗子开了的那一瞬间,突然露出了一张脸,吓了她一跳。 那张脸眉目清澈明朗,一双眼睛弯起,冲着她傻乎乎地笑,姜亦不自觉也笑了起来。 桃花被风吹落,歇在陈景的肩头。 眼前画面像起了水波一样慢慢晕开,又换了一帧。这一次,似是寒冬。烛火幽微,姜亦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陈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脱下身上的鹤氅,为她披上,随后又合上窗。 陈景含笑地看着姜亦,一边抚了抚她略有凌乱的黑发,一边低声唤着她的名字,还说了一句话,陶岭冬听得很清楚。 他说:“你摘的花很好闻。” 陶岭冬缓缓皱眉,看得出来,姜亦和陈景两情相悦,那陈景自然就是那位“少年将军”,那为什么又会被传成那样? 大雨顺着伞沿垂落,姜亦撑着伞站在闭锁的大门前,她想找陈景问清楚,究竟什么是“我将与玉霖在中秋完婚,还望姜大小姐自重”。 姜亦站了一整晚,雨冷天寒,握着伞的手慢慢变得冰冷而麻木,正和她一点一点坠入冰窟的心脏。纵然过路行人纷纷议论,也没能见到陈景,更听不到他一句解释,最后她一个人来的,一个人也强撑着走了回去。 姜亦和陈景之间,隔了一道大门。 第29章 大门后的陈景也撑着伞,陪着姜亦撑了一整个雨夜。 画面转向陈景。前些时候,陈景接了旨,将奉命前往西城平定***。 西城***自古就极其严重,而今乱民煽风点火,煽动那些安分守己的百姓一起暴乱,加之西城地险,易守难攻,又有吞旦吞夜两嶂在后,历史上平定好***的生还者少之又少,陈景害怕自己一去不还,姜亦就只能守寡,以泪洗面。 所以彻夜未眠,想出这么个主意。他找人扮做新娘,名字叫做玉霖,与他假成亲。 中秋之夜,将军府喜气洋洋,姜亦没有去看陈景,她一个人不言不语足不出户了三年。 每天早晨醒来,茫然地看着窗户,身体越来越孱弱。 有一位书生自称能解姜亦的忧愁,他见了姜亦,并给她画了一幅画,题名《平生图》。 姜亦盯着这幅画卷,书生画得很好,姜亦看着看着忽而落下泪来,但却不小心把画弄破了,她想请书生再画一幅,书生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但他听见姜亦的请求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多画,姜亦有些生气,但还是没有强迫书生。 陶岭冬在一旁看得有些出戏,这书生跟高考悦长得一模一样,还能看见他,离开之前还给了他一个口型——过完会合。 姜亦的身体有了好转,也常笑了,可却在陈景成亲的第四年投湖自杀,尸体找不到;陈景平定***回来,听闻这个消息,想去打捞姜亦的尸体,最终不小心坠湖身亡,尸体也找不到。 陈景在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脸上淌下泪,和姜亦一样。他没有挣扎,任由湖水夺去他的生命。 陶岭冬站在湖边,高考悦突然出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陶公子!” “你为什么是个书生?”陶岭冬有些惊讶,他自己是个旁观的,没想到高考悦居然能有戏份。 高考悦扯了扯嘴角:“小爷我怎么知道?现在咱怎么出去啊?” 陶岭冬嗤笑一声:“你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知道?” “难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猜测你知不知道了吗?” “不能。” 高考悦:“……” “我们进来的是一幅画,”陶岭冬开始分析,想起姜亦看的那幅《平生图》,“这幅画……应该还有一行字才对。” “嗯……”高考悦开始东张西望,突然指了指他们旁边这棵桃树,“陶公子,你看是这个吗?” 桃树上确实刻着一行簪花小楷——“人怯懦,佐果敢。” - 城主府。 高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忽而想起他答应妻子的话——“……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他下床,拿起那幅空白画卷,月光下,空白画卷却缓缓现出一朵朵竞相开放的牡丹,正如高考施所说,这原来是张牡丹图。 那空白画卷…… 高邯有了一个猜测,他草草地披上外袍,疾步走进高考悦的院子里,那幅空白画卷却又出现在原本的位置上,高邯抬手,想把这幅画卷摘下,却无论怎样用力都拿不下来,甚至使了灵力也不行。 而此时,就在高邯一筹莫展之时,这幅空白的画卷浮现出了一行墨字——《平生图》,与这行墨字一同出现的,还有印在上面的几枚印章,其中一枚印章上印出的字是“江几豫印”。 【作者有话说】:万分感谢姐妹“碎幽璃”的推荐票x3,“叁清无”的推荐票x10,“燕归”的推荐票x3、月票x2,“雪中春信”的推荐票x1!谢谢! 第二十三章 离开 “那我们接下来做甚?” 这是个直击灵魂的问题,可惜我们都不知道答案,陶岭冬心道。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姜亦在《平生图》旁边写下那行字后,抬起手腕后露出来的那个红色的印章,灵光一现:“你扮书生的时候盖在《平生图》上的印章有吗?” 高考悦“啊”了一声,然后开始上下搜寻,最后从鞋里掏出了一枚印章:“是这枚吗?”接着又把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小声咕哝道,“小爷没觉得有啥奇特的呀。” 陶岭冬颇为嫌弃地拈着高考悦从鞋里拿出来的印章,高考悦看得怒从中来:“又不是小爷我塞在鞋里的,是那个书生!” 陶岭冬没有理睬他。他打量着这枚印章,印章上刻着“江几豫印”。 而后他又看了眼桃树上那行“人怯懦,佐果敢”的簪花小楷,想着姜亦抬手时这枚印章盖的位置,按了按印泥,有些不大确定地盖在“怯”字的旁边。 周围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切换成了城主府熟悉的建筑。 陶岭冬在高考悦的院子里,而高考悦刚刚从画中出来就和他老爹高邯撞了个正着,高邯神色略显激动地按住了高考悦的肩膀,从上看到下,看得高考悦怀疑自己有多少根头发丝他老爹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松手:“……还好,还好。” 高考悦眼眶微湿,道:“爹,你糊涂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儿子,怎么会有事儿呢?” 高邯已经冷静下来了,颇为严肃的语气说着令高考悦的心脏拔凉拔凉的话:“我没糊涂,我知道我儿子文不成武不就,纨绔子弟一个。” 高考悦:“……” 陶岭冬乘着月色走回院子。穿过长廊,他遥遥望见在院子前的亭子里,有三个人影,立即快步走去。唐睢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沈留容早已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第30章 而纪清洲倚靠在槛边,垂眼盯着月光随着水波似鱼般嬉戏,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便看见站在眼前的陶岭冬,随即起身。 陶岭冬没忍住笑了一声,道:“清粥同学,你还清醒吗?” 纪清洲的右半边脸迎着月光,左半边脸被阴影涂抹,听到陶岭冬的问题,轻轻点了点头。 “清醒你就吱一声。”陶岭冬声音里的笑意稍浓。 “醒着。” 果然是熟悉的风格啊,陶岭冬在心里感慨道。 “那我们把他俩背回去吧,我背唐睢,你背沈留容。” “嗯。” 陶岭冬和纪清洲轻手轻脚地背起两人,同样也背着光,走了半程洒了月华的路。 翌日。 陶岭冬和高考悦把他们在画中的遭遇都讲得清清楚楚,高邯皱着眉,慢慢踱步,在走了四个来回之后,开口道:“我在那张空白画卷上看到了‘江几豫印’。” 闻言,高考悦立即从老地方掏出印章递给他老爹:“跟这个一样吗?” 高邯转了转印章,微微颔首。 “据我所知,江几豫是一个画师,他是个哑巴。 “关于他的记载,不同的书内容也各异,关于他的传说,更是多到数不胜数,但相同的地方是,每当他完成一幅画作,都会盖上刻着他名字的章。” 顿了顿,高邯又道,“江几豫最著名的画作是《海畔云山图》,他绘制了整个大陆,传说心念一动便可进入画中游遍山川,但因百年之前的事情,这幅画已成禁画,而且已遭毁坏,至今下落不明。” 说完,高邯又补了一句:“你们所说的《平生图》应该也是他的作品。” 话落,众人散去。高考悦忽然想起他在《平生图》里看到的故事,又想到东城越传越乱套的故事,心血来潮想要去做一册绘本,越想越激动,跑去找陶岭冬合作,陶岭冬欣然答应。 高考悦虽文不成武不就,但他能画得一手好画,于是便成了主笔;陶岭冬负责配文,并监督其他人的工作;唐睢和纪清洲负责上色;沈留容这些日子也逛遍了东城,于是负责找人印刷出版。 至此,东城又有了一个新版本,和其他版本迥乎不同,但比其他版本更广为流传。 结束了东城一行,四人准备按照计划前往泪沧海。 说到泪沧海,陶岭冬就想起纪清洲第一次和他说的一段长话,还全是嘲讽,这让他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要到达泪沧海,就必须先经过冬岭,而冬岭,必须徒步越过,不能御剑。 冬岭,因为位处东方所以又称“东岭”,常年积雪不化,人迹罕至,简单粗暴一点就是鸟都不肯来拉屎。冬岭作为陶岭冬最熟悉的地方,除了好看,尤其是最高的极冬岭上的冰湖,就没有任何优点了,啊不,还有一个优点是容易有去无回。 刚入冬岭,瞳孔就被一大片铺开的白色占据,雪与天似乎连在了一起,给人一种顺着眼前的雪走就能踏上天空的错觉,而且一呼一吸之间满是冰冷的雪的气息,有寒风吹过,众人搓搓手,轻轻呵了口气。 陶岭冬仰头,望了望天,随后又低头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没有鸟的影子。他忽而想起回到白沧学府被各科课业花式打压的时候,他好像想过要回乡养老来着,如今就踏在冬岭的白雪上,心里却并不是很喜欢这种熟悉感。 从前,冬岭是他不能摆脱的桎梏,若是对桎梏谈喜恶,自然是不喜欢的。而今身在冬岭,他却有些想不清自己对冬岭的一个态度了。 那既然身在此处,想不清楚,就面对着看看吧。 四人踏着风雪向前走,唐睢冻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沈留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有陶岭冬和纪清洲好点儿。 忽然,寒风裹挟着冰雪劈头盖脸地向他们卷来,喘着气的唐睢和沈留容躲闪不及,被风卷走,不见踪影。而陶岭冬死死地抓住纪清洲的手,努力不让他滑下去,可陶岭冬毕竟只有一人,抵不过雪的松软,最终两个人一起滑落。 【作者有话说】:感谢姐妹“燕归”的推荐票x3,“叁清无”的推荐票x10,“雪中春信”的推荐票x1!谢谢! 第二十四章 一坛冷酒 陶岭冬被冷冷的雪扑了满脸,他好不容易抬起手,抹开脸上的雪,然后坐起来,动了动冻到没有知觉的双腿,咬牙站了起来,动作缓慢且僵硬。 衣服上全都是雪,也湿了大半,这会儿一缕微风拂过来陶岭冬都可能抖索起来。 “咳……咳咳。”陶岭冬弯下腰咳了起来,咳罢,他用湿冷的袖子擦了擦脸,抬眼望了望远处,突然想起纪清洲也是跟他一起坠落下来的,那他人呢? 陶岭冬环顾了一下四周,皆是皑皑白雪,人影都不见一个。他转身,想向后去找人碰碰运气,抬脚慢慢地行走在雪地里。 走着走着,走了挺远,也喊了一路,陶岭冬蓦然碰到什么东西,挡住了前路。他心下一喜,原本想蹲下来,但双膝发出几声清响,没能控制住身体,跌在了雪地里。 陶岭冬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索性任由它去了。他伸手向前摸索,好像摸到了……人的手,随即便用双手扒开覆在面前的白雪,露出了人的全貌,正是纪清洲。 他扶着纪清洲坐起来,一边轻轻摇着他一边开口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第31章 喊到陶岭冬嗓子都快哑了,纪清洲的眼睫颤了颤,紧闭的眼睛慢慢地睁开,看向陶岭冬的时候,眼睛里还夹着一些迷茫。 陶岭冬松了口气,声音略带沙哑地说:“……我们跌到这里了。” 随后仰头,直接向后一躺,整个人就瘫在雪里。 看来,他的运气还是挺不错的啊…… 躺了片刻,纪清洲将陶岭冬拽起来,两个人燃着灵力弄干衣裳,又重新将湿发扎成了个马尾,虽然寒冷丝毫没有减弱,风吹过来还是和刀似的一寸寸剜着脸。 陶岭冬忽而想起离开东城时高考悦塞给他们的几坛酒,好像有两坛放在他这里了,另外两坛在沈留容那里。于是心念一动,一坛酒就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拿出来了。 他右手轻轻掂着酒的重量,左手揉了揉脸,做出稍微自然一点儿的笑脸,虽然面部肌肉还是被冻得有些僵:“清粥同学,喝酒吗?” 纪清洲:“酒是冷的?” 陶岭冬一边点头,一边自己灌了一半下肚,随后一抹嘴,把酒坛递给他:“当然。酒不就是用来驱寒的吗?” 纪清洲垂眼,将目光垂落在酒坛子上。 陶岭冬见他迟迟不喝,觉得自己遭到了嫌弃:“嗯?早知道就让你先喝了。” 纪清洲抬眼看了陶岭冬一眼,摇摇头,然后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冷酒驱寒,确实有道理。 陶岭冬看着纪清洲面上浮现出了然,接着笑道:“这虽然是一坛冷酒,但冷酒入肚之后,就热烈了。” 两个人一齐向前走,走了大概三日,三天里有一天能见到日月星辰,剩下的两天都是跋涉在茫茫风雪中的。 走过三日的雪地,终于来到这里,总算能换一处景看看了,终日看着这白茫茫的一片眼睛都酸了。陶岭冬对此怨念颇深,望着这一片冰封的湖不禁在心里吐槽。 眼前的一片湖镶嵌在这不知道第几座岭上,只是它嵌的地方不太好,如果换在其他地方,估计能供人游赏,不过在冬岭,就只有结冰的份儿了,还结得老厚。 在冬岭,这样的湖也有很多,但因为它们没有极冬岭上的冰湖好看,所以都没有名字。 “我们得过去,这湖太大,走旁边的话容易滑下去。”陶岭冬道。 纪清洲望了一眼,随即便叫陶岭冬撕了自己的衣角,然后从储物袋里拿出几根粗草绳,用布包住靴子,再拿草绳捆住布,还用另外一根一端绑在陶岭冬的手腕上,另一端绑在自己手腕上。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口:“……可以走了。” 陶岭冬有些惊讶地盯着手腕的草绳,然后侧目看向纪清洲:“清粥同学,你怎么连草绳都有?” 纪清洲哑然片刻,随后道:“……我会编草绳。” 陶岭冬闻言扬起唇角,心想清粥同学比他有用多了。 他原本没想太多,想直接滑过去,但纪清洲几根草绳和几块布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不得不让陶岭冬甘拜下风。 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陶岭冬是先行的那个,他们俩哪一个滑倒了另一个就过来帮扶,十分默契友爱地走过了这片湖。 又要爬雪岭了,陶岭冬心道。他把布和粗草绳放进储物袋里,然后继续前行。 走了一段路程,天已经黑了下来。在最高的极冬岭上能看见的黑夜压雪岭,在此处可见不到,有的只是雪色燃夜。 陶岭冬和纪清洲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他们看到了一大片生长在雪上的冰菊。 这些冰菊跟普通的菊花别无二致,同样的品种繁多,不过,每种冰菊的根、茎、叶和花都是冰块的透明,花瓣既有着冰块冰冷的触感,又有着它冷硬的质感,还流连着清透的光,着实漂亮。 纪清洲走过去,折了两枝冰菊,一枝放进储物袋里,另一枝给陶岭冬。陶岭冬从他手里拈过这枝冰菊,然后咬了一口,笑着对纪清洲说:“味道还可以,你不尝尝吗?” 纪清洲:“……” 他重重摇头,态度十分坚决。 陶岭冬:“……” 已经入夜,两人也不打算继续走了。 陶岭冬醒来时曾用灵力化出了一只鸟去找唐睢和沈留容,唐睢回了信,说他们两个在一块儿,没有什么大碍,现在已经在翻越冬岭了。 陶岭冬和纪清洲打算在这里过夜,能赏美景,风也不大,何乐而不为呢?于是陶岭冬看着纪清洲从储物袋里又搬出一堆柴,用灵力生了火,两个人就一起烤火。 陶岭冬开始好奇纪清洲的储物袋里是不是装了神话里的八仙,怎么什么时候都能大显神通呢?想着想着,陶岭冬就问了出来。 纪清洲:“……” “……没装什么,就是什么东西都会装上一点儿。” “比如?” “比如苏先生四年里小测、期中考、期末考、联考的所有卷子。” 陶岭冬:“……”啊这,这……还是人吗?! 【作者有话说】:纪清洲:居家旅行必备神器 然后,因为赶时间,所以不能统计啦,还请各位姐妹见谅(鞠躬致歉 感谢各位姐妹的推荐票,谢谢! 第二十五章 风雪割喉 陶岭冬迈步稍微快了一些,身子有些不稳,这座岭上的雪深浅不一,他因为没有站稳,脚底恰巧遇到一堆深雪,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跌倒了,顺着较为倾斜的雪坡飞一般地下滑。 第32章 纪清洲眉头骤然锁紧,心里像是溅落了一滴雨,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雨倾泻而下,寒冷和不安纷纷逃窜出来。他深吸几口气,心里也明白越是这样自己就越得谨慎,不然救不了陶岭冬他也得交代在这里。 只是心中急切,虽然很小心,但也难免会出疏漏,纪清洲也跟着滑了下去。他看到了陶岭冬之后,便用手抱住旁边凸出来的石头,这才刹住了。 陶岭冬很幸运地侧身卡在了两块石头中,只不过右边小腿有些较为严重的擦伤。陶岭冬轻轻地“嘶”了一声,心情有些不大晴朗。 好歹他从前还有个称号叫“冬岭岭主”,虽然这是个蔑称,但是,堂堂“冬岭岭主”怎么能这么狼狈地受了伤?若在从前,说出去不得贻笑大方,成为市井之间的笑话? 纪清洲凑近陶岭冬,手拈起和血粘在一块儿的衣料,剑尖划断,接着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瓷瓶,倒了些许药粉在他的腿伤上,再拿布条给他包扎了一下。稍后,望了望不远处,对陶岭冬道:“那边有个山洞,去那里歇一下。” 陶岭冬点点头,然后扶着石头才得以站起来。 纪清洲扶着他,一步一步穿过寒风,抵达山洞。 “坐。”陶岭冬靠在石壁上,纪清洲铺了张草席,而后扶着他道。 陶岭冬看着生火的纪清洲揉了揉僵硬的脸,接着一挑眉,笑道:“清粥同学,你的储物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啊?” 纪清洲正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柴火,待陶岭冬话落才抬头,一双眼睛眨了眨,颇有些空茫。 陶岭冬知道纪清洲刚刚没听清楚,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纪清洲食指弯曲,轻轻地叩了叩鼻尖,他在很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少顷,他抬起眼睛,先是抿了抿唇,随后道:“……幼时我编的一些东西、一些苏先生放在我这里没拿去测验的卷子、一些生活用品,和一些药包药丸药粉之类的东西。” 陶岭冬一边听一边点头,对比一下他的储物袋,就没有这么多了。他突然想起离开学府的前一天,唐睢把一大堆话本子往储物袋里装,其中就有曾强烈推荐他去看的那本《御天神帝》。 也不知道唐睢和沈留容现在怎么样了。陶岭冬吸了口冷气,然后一点一点地呵出来。 入夜,陶岭冬和纪清洲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些干粮,慢慢地啃着。 冬岭到处都是银装素裹,飞禽走兽都不曾见到,打猎什么的根本就不用考虑,多带点儿干粮才是正道。他们四人在来冬岭之前就准备了一堆干粮,不会饿死。 这一晚,风雪不是很大,只是外边下起了冷雨,本来就比较潮湿的山洞也更潮湿了,只不过陶岭冬和纪清洲睡得还是很安稳。 陶岭冬以前待在冬岭的时侯,都是在离冰湖不远处的山洞里住着的,半夜被冻醒发现靴子结了一层薄冰什么的是家常便饭,自然也不畏惧在另一个山洞里睡觉;而纪清洲,自小跟母亲生活,苦日子过惯了,便也无所谓了。 这场雨足足下了四五日,陶岭冬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待雨停了,两个人便收拾收拾打算上路。 这一路上还是比较风平浪静的,不过,自然永远瞬息万变。 陶岭冬和纪清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纪清洲脚刚一落地,他们方圆几里的雪骤然崩裂,像是不小心从手中掉落的玻璃杯,刚一落地,一个完整的杯子就碎裂开来。 这片雪也是如此,一些向上凸出,然后又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塌陷下去,另一些则是直接陷落的。 “轰”的一声,巨大的雪风因雪地塌陷铺天盖地地奔涌过来,站在塌陷范围之内的两人也一下子迅速滚落…… 不知滚了多远,当陶岭冬醒来之时,这里已经是另一片区域了。陶岭冬抬眼望见纪清洲就在不远处,稍稍安下心来,拍拍自己身上的雪,站了起来。 有了前车之鉴,他自是不会放下警惕,再加上他被冻久了,尽管衣服是加厚加绒了的冬衣,但四肢久久不动,还是有些僵硬。 纪清洲也慢慢醒过来,他的情况不太好,除了个脑袋,其他都深埋在雪里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而且纪清洲闭上眼看起来还好,睁着眼睛实在有点儿可怖。 陶岭冬摇摇头,摇散了脑子里的奇怪想法,冻红的双手扒拉着雪,终于把纪清洲从雪堆里刨了出来。 自己狼狈了那么长时间的陶岭冬盯着纪清洲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纪清洲被他笑得一头雾水,最后索性不管了,垂着眼睑将头发散下来,用灵力弄干,干了之后用发绳扎好。 笑得猖狂的陶岭冬被冷风呛到,大声咳了好几声,纪清洲微抿着唇,眼角不动声色地向下弯了一点儿。 有些想笑。 - 唐睢把沈留容的左手揽在左肩,右手绕过沈留容的后背扶着他颤抖的右手。 前几天,唐睢和沈留容收到陶岭冬的灵鸟传信,他和沈留容想赶上他们,便马不停蹄地赶路,只是风雪太大,沈留容意料之中地生了一场大病。 这病来得还真的是浩浩荡荡,唐睢连着照顾了沈留容好几日,大概三四天左右,不见效果,唐睢急到只能带着沈留容往回走。 他们被风卷得其实挺远的,连夜往回赶也赶得比较快,唐睢不想沈留容有事儿,走得便比之前快一些。 第33章 说来也有些羞愧,唐睢的医药学了多少就还给白沧学府的先生们多少了,而医药知识对于现在的沈留容来说,其实也没有帮助。 意识比较混沌的沈留容猛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在雪地里绽出红梅点点。 这种病症,就和当年沈留容在学习吸纳天地精华之时的,一模一样。 而这病发作之时,喉咙和后背异常难受,仅仅风雪刮来,便似割喉,也有刀剐。 【作者有话说】:感谢姐妹“燕归”的推荐票x3,“叁清无”的推荐票x10,“雪中春信”的推荐票x1、月票x1,“大白馒头”的推荐票x1,“想要成为rap star”的推荐票x1!万分感谢! 第二十六章 旧痕旧恨 雪崩把陶岭冬和纪清洲带到这里,两人都没有想过这里其实离最高岭极冬岭很近了。又走了几天,陶岭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只是他盯着他鞋尖前断裂开来的一圈雪,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抬靴跨过,走了百步,又是一圈断雪。他抬起眼睛望向远处,冰湖只露出一点儿,但在他即将攀上的前路,却都是这样一圈又一圈的断雪。 纪清洲也被这景象一惊,但也只是略微有些惊讶而已,收了那点儿惊讶,他注意到陶岭冬低眉敛目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陶岭冬的指尖在颤。 当他走到极冬岭之上,冰湖近在眼前之时,这种颤栗更加明显。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些一圈又一圈的断雪、冰湖周身断裂的薄冰是什么了。 ——都是他故作的豁达。 他掉入冰湖,没被冰湖侵蚀而死,反倒重新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白沧学府,假若这算新生,那极冬岭上的阵法痕迹又如何解释? 假若不是新生…… 那他这几年,算什么?如今站在这里,又算什么…… 他那绝不重蹈覆辙的执念,岂不是……自作多情。 陶岭冬忽而仰起头,身体向后倒去。纪清洲听到动静,连忙走过来,想把他扶起来。 “不用扶我,我想静一下。” 纪清洲收回手。 他听出了陶岭冬声音里的淡漠和疲倦。 累了吗……纪清洲垂着眼睑,不说话。 陶岭冬仍然在思索,他的存在,究竟算是什么。 他迫切地需要在这两种假设中找到最准确无误的,但前一种新生,极冬岭上的阵法痕迹不能存在;后一种不算新生,那错乱的时间也不应该存在,而且这两点,恰恰全都同时出现在了一块儿。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样算来算去,其实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问题。 或许他就不应该存在,他本身其实就是个错误。 不,陶岭冬纠正回来,是他这个几十年前的灵魂不该存在。 就该支离破碎。 寒冷的雪拍打着陶岭冬的脸,他轻轻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大片血雾弥漫在眼前。而这些记忆,他不想去看,他一点儿也不想回首。 他看到那些年幼或年老的生命悲怆且愤怒地撑着他们支离破碎的身体,把他包围,指着他的鼻子,在下一刻将他撕碎…… 而每一张脸庞,都是他所熟悉的。 他们皆因他而死。 陶岭冬浑身都在颤抖,他双手抓起一捧雪拍在脸上,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可越是冷,画面就越是清楚。 他有些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和交错的光影一样,这边一刀,那边一刀,凌迟着他的身体和心脏。 痛苦和愧疚翻滚在心上。 他受不了。 纪清洲在刚才看见了个山洞,他走在山洞里,发现这个山洞里有粮食,也有好几本书,光瞧书名,像是阵法一类的书籍,只不过他都没有听说过。 出了山洞,遥遥望见陶岭冬蜷缩在雪中,眉头一皱,怕他出什么事儿来,加快了脚步。 垂在雪上的白色衣角停伫在雪地,停了一会儿起了褶皱,纪清洲将陶岭冬抱起,微抿着唇,快步走向山洞。 陶岭冬睡得很不安稳,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双眉纠结在一起,鲜血狞笑着将他淹没,残躯贪婪地吞咽他的鲜血,撕裂他的灵魂。 陶岭冬猛地直起身子,汗珠划过眉毛落下来,他的呼吸微微急促,闭了闭眼,才再睁开,又深呼一口气,气息颤抖。 余光一瞥,瞥见几本看着很熟悉的书,走过去随手一翻,这分明就是他以前看的关于阵法的禁书! 他……究竟属于哪个时间段的人? 亦或者……哪个都不是? 陶岭冬的眼眶微热,鼻头也有些热,他反反复复吸气呼气,这种迷茫几乎胜过痛苦和愧疚,像铁链一样牢牢缠住他的心脏,再一点点拉紧,透不过气的感觉和着痛感,先一步侵袭大脑。 腥甜的血从喉口奔逃,生生被陶岭冬咽了下去,随后又抬手抹去唇角的一点血迹。 纪清洲被他的动静惊醒,声音略带担忧:“你怎么了?” 陶岭冬猛地站起来,淡淡道:“……无碍。” 随即又道,“我想和你比试一下。” 陶岭冬右手持剑,纪清洲被迫左手拿剑和他对峙。陶岭冬不知用了什么步法,走得极快,随后足尖一点,剑直刺纪清洲,纪清洲挥剑抵挡。 第34章 陶岭冬被震得向后退了几步,但攻势不减,白靴一转,挥剑横斩。 纪清洲后退几步,抬眼注意到陶岭冬的眼神,他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唇一抿,身形一晃,便到了陶岭冬身后,眉眼低垂,化手为刃,劈晕了陶岭冬。 原本洁净的白雪狼狈不堪,深深浅浅的脚印交错在一起。 纪清洲敛目,他回忆了一下陶岭冬的异常,从到达极冬岭,看见断雪的时候他就发觉陶岭冬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了,到了山洞,似乎情绪隐隐有些崩溃,提出比试,并在比试中使用杀招,也不像是陶岭冬的性格。 而且,他后退时陶岭冬的眼神十分空洞,好似下一刻,陶岭冬就会把剑搁在他自己的脖颈侧自刎。 倏尔,逆风飞来一只灵鸟,灵鸟停在纪清洲的手上,淡淡的金光流连在掌心,随后纪清洲的眼前浮现出几行字:冬瓜,容馍馍生病了,我带他往回找大夫了,泪沧海就不去了,我准备先回饶夏一趟。 “先回饶夏一趟”? 纪清洲微微沉吟,唐睢说要回一趟饶夏,而他们现在虽然已经过了一半,但以陶岭冬如今的情绪状态实在是不能继续前行了。 纪清洲的目光微颤地落在陶岭冬的脸上,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知道陶岭冬的情绪为什么陡然发生与平时那么大的差异,不过……还是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 纪清洲解下随身佩戴的香囊,放在陶岭冬的头侧,而他抱着剑,枕着石壁,迎着篝火,轻轻阖上眼。 【作者有话说】:大家七夕快乐!(虽然这章字数并不多 还有,感情线已经在极力挽回了,虽然和打戏一样烂透了 感谢姐妹“燕归”的推荐票x3、月票x1,“叁清无”的推荐票x10,“不羡”的推荐票x1,“雪中春信”的推荐票x1!谢谢! 第二十七章 何去何从 陶岭冬头猛地朝右一歪,整个人便清醒过来。他抬头一看,外面下起了大雪,随即站起身,感到身体比平日里轻盈许多,低头向腰间一看,却没有看见天地苍茫。 “嗯?” 他侧头去看纪清洲,只见枕着石壁睡觉的纪清洲手里抱着他的剑。 陶岭冬揉了揉鼻子,昨天做的事情现在清醒的他回想起来,只觉得愧疚。 他意识混沌,提剑就是杀招,只是为了逼纪清洲用招式反击他,而他,当时确是有些极端的想法。 闭着眼睛的纪清洲咳嗽几声,把自己咳醒了。他左手握拳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随即起身,望了一眼陶岭冬,又瞥了一下自己怀里抱着的剑,道:“……这把剑,暂时放在我这里。” 陶岭冬一愣,没料到纪清洲会这么说,不过转念一想,觉得很有道理。如果放在他这里,他情绪一时失常,误伤纪清洲怎么办。 而纪清洲,却是害怕他会自戕。 两个人担心的重点完全不同,不过意见倒能达成一致,天地苍茫就此便由纪清洲带着了。 “对了,清粥同学,这个是你的吗?”陶岭冬手里拿着香囊,问道。 纪清洲点头:“嗯。”不过他并没有接过香囊,而是垂了垂眼睑,道,“送给你了。” 陶岭冬“啊”了一声,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欣然收下,贴身放好,而后笑道:“谢谢。” 纪清洲忽而想起什么,开口道:“沈留容生了病,唐睢把他带离冬岭,回饶夏了。” 陶岭冬闻言眉头微皱,思量了一下,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嗯。” 两个人说走就走,给唐睢飞鸟传书后,赶忙收拾行装上路。 陶岭冬离开冬岭不单单是因为唐睢和沈留容,还因为他自己。 他对极冬岭,实在是太熟悉了,而且这里还有他从前的生活痕迹,他怕他再待下去,会疯。 有时候,仅仅是回忆,就可以压垮一个人。 陶岭冬倏然露出一个笑,心里嘲讽自己的怯懦,刻意地暂时不去想那些旧时痕迹是如何一回事儿。他很清楚,如果他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非要揪出一个结果的话,很有可能只有一个惨败的结局—— 他寻不到,他失去自我。 那么届时……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他还有归处吗?若无,又该何去何从……? 一路上,他们俩都在拣些比较轻松的话聊。 偶然间谈到小时候,纪清洲注意到陶岭冬的情绪陡然变得平静下来,随后默然了几秒钟,他便听见陶岭冬开口道:“……我家,兴许你还听说过,南城陶家,就那家要卖宅子老闹鬼的。” 纪清洲点点头。 “南城陶家”,纪清洲知道,是个书香世家,比较有名,祖上出过三位丞相、四个状元,不过后来就渐渐没落了,曾出现在历史书上。 说来也算有缘,陶岭冬是南城人,他母亲也是南城人。他曾经收拾他母亲遗物时发现一支簪子,他找了好几个铺子的师傅看了看,簪子的材质、做工都是南城独有的,且这种簪子是定制的,再结合他母亲生前说过这支簪子是她母亲送给她的礼物,纪清洲便可以下此定论。 “到我这一辈,原本风光的陶家完全落魄了,因为种种我不大清楚的原因,陶家卖了老宅。”说到这里,陶岭冬将声音放轻,“……可惜宅子价高、闹鬼,没人愿意买,最后只好低价卖给了一个道士。” 第35章 陶岭冬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事情,他自幼父母双亡,是二叔带的他,二叔带他来到饶夏租了一个小院子,一直养他到九岁,最后得了重病,不治身亡。 话刚说完,陶岭冬隐约察觉到脑中有一抹刺痛感,不过他没有在意,可当他向前走了五步路后,这种刺痛感逐渐强烈起来,像密密麻麻的针毫无章法地乱扎,一针扎得比一针深,陶岭冬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一颗颗汗珠布满整张脸,脸色惨白如纸。 陶岭冬的灵根也在疼,宛若生生被人重新连根拔起一般的痛苦鲸吞了他大部分的神智,这种痛苦,比从前东帝惊雨阁的“天主”审判之时,用藤蔓扯断的还要痛上千万倍! 陶岭冬痛得死死咬住下唇,然而下唇早已鲜血淋漓。他挣脱掉纪清洲一边扶住他,一边给他运输灵力的手,倒在了地上,随后蜷缩在一起,抱住头的双手也冒出了青筋,而意识像是沉浮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中,一个白浪拍头,便微弱到可能顷刻之间即可熄灭…… 而沉沉浮浮的意识里,又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告诉他——“这是禁术‘归原’的后遗症。” “……‘归原’?”陶岭冬从唇缝出吐出这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眼,随即便晕了过去。 纪清洲原本想扶住陶岭冬,但见陶岭冬神色那般痛苦,便想用灵力缓解一些,不过立即就被陶岭冬挣脱掉了,而在陶岭冬倒下去的那会儿,他输的灵力根本毫无用处。 他垂下目光,盯着晕过去的陶岭冬,把脉什么也把不出来,紧蹙的眉峰似有惊慌之色,忙将陶岭冬抱到背风处,用一方帕子为他擦汗。 擦完汗,纪清洲又替他在下唇涂抹了些伤药,下唇被陶岭冬咬得惨不忍睹,鲜血汩汩地向外淌。待它结痂后,纪清洲才稍稍松口气。 纪清洲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伤害了陶岭冬,但他很清楚,冬岭,并不能多待了。 随后,他望了望远方的路,决定背着陶岭冬走。于是他小心地背起陶岭冬,一步接着一步,踏得稳稳当当。他抿着唇,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仿佛不知疲倦。 一弯残月钩住夜空,纪清洲看见有一座岭积雪似在流动,浓稠的白色化开黑夜,而他背着陶岭冬,于寂静的寒夜里跋涉,耳畔偶尔有寒风呼啸而过,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陶岭冬,他晕了之后就昏睡了过去,因为先前把纪清洲的香囊贴身放着,所以昏睡时也没有做一些噩梦,相反,倒是出乎意料地安稳平和,他好久不曾如此了。 纪清洲就这样披戴着满身的风雪,踏着仆仆风尘,穿过十几日的月光,终于出了冬岭,而此时,早已经是暮秋将尽,即将进入冬季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由于学业原因,本文恢复周更,但不会弃坑,周更章数不定,但起码会有一章,还望姐妹们谅解(鞠躬 感谢姐妹“想要成为rap star”的推荐票x1,“雪中春信”的推荐票x3,“叁清无”的推荐票x20、月票x1,“燕归”的推荐票x9、月票x1,谢谢大家!谢谢! 第二十八章 庄周梦蝶 待陶岭冬醒来,已是十几日之后的事情了。 这十几日里,纪清洲背着他出了冬岭,在东城歇了两日,期间收到唐睢的传信,说他和沈留容回了白沧学府,纪清洲便启程,既是为了与他们早日会合,也是因为陶岭冬的身体实在不对劲,他灵力探测没用,请了几个大夫也都瞧不出来,属实怪异。 纪清洲按原路返回,坐船渡过灌河花了大概四五天的时间,终是在第十日到了白沧学府。 可惜专授医药的王先生也没有看出其他问题,只说了“灵力不稳”四个字。 陶岭冬醒来,看着周围熟悉的物品,突然瞥到他以前放在油灯旁边的那张的卷子还在,半分都没挪动,不由得有些恍惚,他这是……梦回白沧?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后又把疑惑揣在怀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已经入冬了,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裹成粽子。 以往他是不畏寒的,他的灵根本来就属温凉,冬天也能镇定自如。只不过自从灵根被毁之后,他动用禁术“归原”强行恢复灵根,不单只恢复了将近六成的灵力,而且还有后遗症。 后遗症发作时间不定,发作时长也不定,有时短,有时长,但无一例外,都是剧烈无比,先是头疼,再是灵根撕裂的痛苦,若是发作时间较长,有八成概率会死。 好在他比较幸运,后遗症虽在他意志不坚定的时候发作,但发作时间却异常的短暂。 想到这里,陶岭冬低下头掏出香囊来,嗅着沉静的香气,凭自己还没还给先生们的医药知识,猜测这应该是漱神草的香气。 漱神草,比较常见,香气沉静,略带暖意。白沧学府就有一个小园子,专门种些或稀奇古怪或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也不知道纪清洲什么时候去拔了几棵。 陶岭冬暗暗琢磨着什么时候他也去拔几棵。 坐在床榻上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陶岭冬就想起身,可他刚刚站起来,灵根就有痛感袭来,他迫不得已又坐下去。 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来,陶岭冬猛然生出几分恨意来。 ……既然让他到了从前的时间点,为什么不能给他不一样的轨迹呢? 难道要让他重复相同的结局吗……? 第36章 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命运”一词啊。 “冬瓜!” 唐睢人未到声先至,这一声打散了陶岭冬的思绪,只是情绪还缠成一团绕在胸口。他沉默地看着唐睢和纪清洲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不作任何反应。 唐睢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模样,眉头聚缩,轻声道:“冬瓜,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喝点水?饿不饿?要不我去给你拿些食物来?” 陶岭冬慢慢缓了过来,随即便被唐睢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懵。 反应过来后,他张了张唇,道:“……我没事儿,不渴也不饿,就是站不起来。” “啊?”唐睢叫了一声,“冬瓜你的腿受伤了?你坐着别动,我去拿药。”末了还不忘咕哝一句,“王先生看得不准啊,他只说了‘灵力不稳’,怎么腿伤看不出来呢……” 陶岭冬:“……” 他叫住唐睢:“小睢,我只是……没力气罢了。” 身体无力,就连心里也很无力。 这种巨大的现实与理想的反差,如当头一棒打得他措手不及,又似高山陡然压下,他只得被迫停留,来回踱步也踱不出什么名堂来。 ……据说这片大陆之上,有无边天道管束,那他如今这副样子,这种乱七八糟的混账命运,到底是天道旨意,还是说,他已经被放弃了? 又或者说,他的存在,是不合理的……所以就给他强行按压在这么一条狗屁不通的线上? 纪清洲注意着他的神色,微垂了垂眼睑,去抱了一件棉袍给陶岭冬,然后道:“天冷,把衣服披上。” 陶岭冬看着这件沉甸甸的棉制校服,思绪还没全拢回一块儿,嘴角就先抽了一下,过了片刻,终于清醒后才道:“……清粥同学,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件校服?” 纪清洲指了指被书压着的木箱子。 陶岭冬:“……”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他没扔掉的破衣服箱子…… 纪清洲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他望了一眼陶岭冬,陶岭冬正好侧目看他,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撞了个两败俱伤—— 陶岭冬眼中对自己的一言难尽还没收回去,纪清洲眼里正好逸散出来一片寂静。 一旁的唐睢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对拐杖:“冬瓜,给。” 陶岭冬:“……” 最终他拄着两根拐杖到了苏先生面前,正好在路上和大病初愈的沈留容碰见,便结伴同行。 四个人,两个伤患,无疑给和苏先生商量着什么时候来一次摸底小测的殷先生很大的打击:“……你们这是去哪儿打架了,没赢?还成了这副模样?” 沈留容浅笑反驳:“没打架。只不过年纪大了,容易伤筋动骨。” 苏先生、殷先生:“……” 聊了没多久,苏先生就让他和沈留容回去养伤了。 回去的路上,沈留容和陶岭冬聊了一会儿,忽而问道:“你听过‘庄周梦蝶’吗?” 陶岭冬颔首。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幻和真实的边界线总是朦胧的,你有这种感受吗?” 陶岭冬有些意外地看着沈留容,有些没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沈留容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亥时。 纪清洲和苏先生、殷先生、王先生将陶岭冬的异状说明,王先生听罢道:“……他的身体虽然确实有些虚弱,但并没有什么毛病,会不会是冬岭的气候原因?” 纪清洲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 苏先生捋了捋这几年来逐渐稀薄的胡子:“王先生此言不无道理。” 殷先生沉思片刻,道:“……我觉得,他可能自身有些坎儿。”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不语。 良久,殷先生才打破这片寂静:“……不如,你们去摘星楼看看。” 摘星楼,也在饶夏,许多有名的占卜师都在摘星楼里。 纪清洲轻皱着眉,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因为还没能适应作业的数量,导致垃圾作者咕了一个星期,我会调整一下的!谢谢大家的支持! 跪谢姐妹“雪中春信”的推荐票x23、月票x2、“三叶虫”x2!“燕归”的推荐票x36、月票x2!“叁清无”的推荐票x65、月票x3!“想要成为rap star”的推荐票x1!兄弟“加拿大电老鼠”的推荐票x1、月票x1!(混入了奇奇怪怪的称呼 万分感谢!谢谢!!谢谢!!! 第二十九章 摘星危楼 殷先生说那段话并不是空口无凭的。 第一,灵力不稳多是由于心绪紊乱,而且陶岭冬并无外伤;其二,陶岭冬整个人的状态与从前大相径庭,像是猛然沉没下去的破碎的舟,充溢悲观,略带颓废,情绪低迷,而且情绪起伏明显大了很多。 纪清洲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能让陶岭冬情绪变化如此之大的事情,想来……应该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吧。 - 陶岭冬裹了一件挺厚的棉袍,抬头望了眼翩然飘落的小雪,在侧目看了眼衣裳单薄的纪清洲,鲜明的对比,一下子就把他戳得低下头,心中暗叹自己命运多舛,好好一寒性灵根的壮实青年搞成这副弱不禁风的瘦弱小伙。 风攘着远处的声音过来:“……干脆我背你吧。” “不用麻烦。” 声音又急切了一些:“你走得太慢了……” 第37章 另一个人边咳边道:“……那我走快一点儿便是,不用那么麻烦。” 听声音,明显是唐睢和沈留容。 沈留容手里捧着个手炉,低垂个脑袋,又咳又笑,嗓音略哑:“……我无碍的,离大病初愈已经很远了,就是体质差罢了,且你手里还撑着伞,不方便。” 陶岭冬在远处对他们摇了摇手,随后便和纪清洲快步赶来。见唐睢手里撑着把纸伞覆在沈留容上头,沈留容面色依旧苍白,忍不住道:“身体还好吗?” 唐睢的脸皱成包子:“好了就怪了。我现在每天都要盯着他,还总要去王先生那里跑几趟,都是给他拿药的。” 陶岭冬:“……” “冬瓜,你的腿伤怎么样?好了没?” 陶岭冬笑了一下:“你看我带拐杖了吗?” 唐睢点点头,放心下来。 同样是被中药从里到外涤荡的人,陶岭冬比沈留容可好太多了。沈留容即使穿得厚,身上清苦的药味也遮掩不住,而陶岭冬身上的很浅淡,再加之他去白沧学府的药园子里薅了一堆漱神草放在香囊里,漱神草的香气也帮他挡了大半,基本上除了离他最近的纪清洲,没人闻得到。 走到雪停,便至摘星楼。 摘星楼,自百年之前便已建成,见证了饶夏千百年的繁盛和衰败,直到如今,仍然矗立在飘摇风雨中。 踏进这一片光滑如琉璃一般的天地,陶岭冬便注意到地面上浮动着星象,与此同时,周遭景色也随着他们每一次落下的脚而变幻,确是“移步换景”之法。 说是“移步换景”,并不大准确,应该说“随心而动”。明明他们踏进来的时候离摘星楼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可现在才走几步,瞬息便至楼前。陶岭冬眨了眨眼,灵光一现,脑中的阵法渐渐成形。 想罢,又忍不住想起白沧学府的“星移”,若像摘星楼那般随心便能无处不至,也不至于风评被害。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摘星楼奇在心念即至之处,白沧学府绝在要命的跌宕感。 陶岭冬瞥见纪清洲面色莫名有些凝重,张了张嘴问道:“清粥同学,怎么了?” 眼前是极高的楼,宛若琼玉。星河压在高楼之顶,而锋锐的楼顶又仿佛能将流畅的星河割裂,乍看极具压迫感,再看,这种压迫又颇具宁静意味,是狠戾锋锐而又和谐的美。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纪清洲缓慢地摇了摇头。 就在所有人出神之际,眼前忽又多出一人来。此人身着黑袍,银色的光点在宽大的广袖缓缓流动,连成星座,复又消散。 这人依身形来辨,似是十几岁的少年,双眼闭合,面如傅粉,唇红齿白,可清朗的声音里却明显流露出几分沧桑,显然并非真正的少年:“你们来了?请吧。” 走进摘星楼,仿佛又置身于另一片星海。星星形成百态,有山有水亦有缭绕的云雾。万千星辉凝成的台阶,一路随星辰汇聚之山宛转而上。 “此处便是楼顶了。”少年道,“我是摘星楼第四十二任楼主杜清衡。需要解惑吗?” 杜清衡的双眼依旧闭着。 来之前纪清洲便听苏先生讲过,摘星楼第四十二任楼主杜清衡,眼盲,但他却是整个大陆最厉害的占卜师。苏先生恰巧和杜清衡有些关系,于是便请杜清衡亲自为他们占卜。 的确是莫大的殊荣。 纪清洲颔首。 “谁先来?”杜清衡明明眼盲,却好像看得见似的,抬手一指陶岭冬,“你先罢。” 他的手指隔空点在陶岭冬的眉间,一点淡蓝的光飞了出来。随即似是随意地一指,银色的星光便化开,融成了一个小香炉,这点淡蓝的光被他安放在其中。下一刻,袅袅的长烟升起不散,在长烟中,代表命运的星星若隐若现,持续了一刻钟左右,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是……”陶岭冬的音尾隐隐有些颤,他的右眼皮也连续蹦跶了好几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杜清衡没有说话。 沉默了许久。他才道:“这是我第一次无法准确占卜命运。” 陶岭冬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不过……你的星星告诉你,不必为你担忧的而担忧,你的一切,都在未来。” 这是……什么意思?陶岭冬有些茫然地睁着眼。 陷在自己乱七八糟想法的陶岭冬没有注意其他的占卜结果,不过他即使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最大的不同点是唐睢和沈留容都有结果,只有他是占卜不出来的。 而杜清衡引沈留容的光点入星炉时,忽而笑了一声,似是喃喃道:“心看得见的,可比这双眼睛多。” 沈留容唇畔的笑意淡了下去。 轮到纪清洲的时候,纪清洲打断了杜清衡,他冷静道:“杜楼主,我不想占卜,我只想问个问题。” 此话一出,连神游天外的陶岭冬都惊得回了神。 纪清洲顿了顿,然后淡淡开口,“……人的经历,有什么意义?” “‘有何意义’?问得好啊……”杜清衡像是回忆起什么往事一般,有些出神,低低地唱了几句词—— “……百年繁盛一觉倒,长夜野尸万江流……危楼酒醒,酒醒难摘乱世星。三山乘风撞故梦,单衣泼泪注枯海;春花秋月绝境死,朱阁金帐长卷埋……悲欢醉死明镜台……” 第38章 声音里揉杂着支离破碎的悲悯,却犹又带着如摘星楼楼顶一般的锋锐,在每个人心头扎过,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垃圾作者,在线瞎编,毫无逻辑,请勿深究: 百年繁盛一觉(jiào)倒,长夜野尸万江流 危楼酒醒,酒醒难摘乱世星 三山乘风撞故梦,单衣泼泪注枯海 春花秋月绝境死,朱阁金帐长卷埋 悲欢醉死明镜台 另外,跪谢姐妹们的月累计推荐票x269!月累计月票x13!月累计打赏x111!谢谢谢谢!!我打一百个谢谢都不足以表示我对你们的谢意呜呜!!! 真的,垃圾作者太感动了!!!! 好久不写文了,手都有些生疏。 月考考得还可以,班级第三,年级第七,万恶的数学拉低了我的分数,不然我就能把数学课代表踢下去了!偏科的学生太难了。 第三十章 星线 纪清洲垂下眼睑。 说不清楚为何想问这个问题,只是他知道,他确确实实认真地想过。 最初冒出这个芽一般的念头时,是他母亲逝世之后。 在唱完之后,杜清衡轻声叹了一口气,星光缠绕在他细细颤抖的指尖。然而众人心头却依旧充斥着巨大的悲悯,久久不能缓神。 “……抱歉,方才想起了一些往事。”杜清衡黑色的广袖一甩,抖落出闪烁的银色光点,像是一地的星星,“百年之前的事儿了。” 似乎是知道少年人的好奇,杜清衡接着说下去:“百年之前的饶夏,或许你们也只有在白沧学府学习历史的时候听过——虽然我似乎也是,不过终究和你们不同。 “摘星楼的始建人是哭僧。他很早之前就出家当了僧人,至于后来为何又还俗,如今众说纷纭,已不可考。不过他出家之前姓谢。 “虽说他是个僧人,但他却从不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酒,该喝就喝;肉,想吃就吃。因为他肆意妄为惯了,所以后人也难免猜测他当年的还俗是因为不服管束,人家正经寺庙把他扫地出门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他彻底还俗了,于是就随便找了栋快塌了的楼,用手头那点儿钱建成人能凑合住的模样。放在现在,早就被拆了。” 杜清衡抬起手腕,星星汇集在他的指尖。他轻而随意地一弹,指尖的星星便撞碎了他闭着的双眼前的云雾。 “那就是如今的摘星楼。” “他实在是闷得慌,便钻研起了星星。也不全然是‘闷得慌’罢,毕竟除了做和尚之外,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星星,仅仅是字面意思罢了。 “奈何天资聪颖,还真钻研到成了名。” 陶岭冬听着,倒是觉得有些新奇。 玩儿能玩出成就来也是个狠人了。 “……”杜清衡大抵也觉得有些好笑,哑然片刻,又接着道,“后来就有一大帮人想给他塞徒弟,他统统拒绝了,理由千奇百怪。再后来,他在山野之间捡了个孩子,不收为徒,反而让那孩子认他哥。” 众人:“……” 这可真是……不按常理来呢。 “待那孩子长成像你们这般大之时,这片大陆上出了异动。 “有一天,他喝醉了在这里占卜,无数星光碎裂,只留下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是世人口中常说的‘灾星’。 “碎裂的星光也伤到了他的腿。他想将孩子送到乱世中唯一安全的地方——白沧,却没想到孩子命星陨落得如此之快。 “后来他拖着伤腿,跛行在整片大陆上,能帮则帮。而百年前的那场异动,是一幅画卷引起的,这幅画卷,是江几豫的名作《海畔云山图》。 “整片大陆,融合成《海畔云山图》残缺的那一部分的生灵不计其数,以至后来,想要与持有此图的人相抗衡的时候,才发觉敌众我寡。 “三山——东北巅山、西北崇山、西方终山,也在那场战争中毁灭。泪沧海,在神泪巫子的带领下,献祭了一半的神泪巫娥,才增强了我方的实力,堪堪稳定住了对峙的局面。 “损失惨重。”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每个人心头,初听只是浑身一颤,后来如回环的符文般,痛感慢而惬意地凌迟心脏…… “说到底,也和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 “百年之前,饶夏也是极为繁盛的,但繁盛,仍然掩饰不住它的***。 “因为猜忌,当年的圣上将治世忠臣遣往西城平乱,甚至在基本平息之时下了杀手。 “忠臣下场如此惨烈,又有谁会想当个忠臣呢……于是,奸佞小人更加肆无忌惮,继而靡丽之风盛行,风骨难觅。” 杜清衡的声音逐渐邈远:“……神泪巫娥献祭了一半之后,泪沧海也爆发了历史上第一次旱灾,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干涸。 “剩下的神泪巫娥也难以生存。” 唐睢微微偏了偏头,若在他旁边的陶岭冬低头去看他,定能看到他此时的脸上有道未干的泪痕。 “……哭僧,咳。”纪清洲注意到杜清衡清咳了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叫得出来这个称谓。他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眼里的神色,显得极为沉静,只是心里涟漪微起。 “他觉得,他一生荒唐,从没担起过什么责任。 “……他觉得,那场百年之前、历时九年的浩劫中,他不仅没担起生民,甚至也没担起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第39章 “一个看星星的人,一个看得懂星星的人,他没有及时地告诉人们这场浩劫的来临。 “他之过错,毋庸置疑。” 杜清衡叹了一声:“他也献祭了,一个最狠戾的献祭法子,永无轮回。 “星光成泪注入泪沧海,或者也能说是泪水成了星光。泪沧海重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却又多了抹星海的深邃。 “这是他献祭的一部分效果。 “另一部分,他的献祭和神泪巫娥的献祭产生了共鸣,彻底撕裂了《海畔云山图》的二分之一。仅剩一半的《海畔云山图》威力大减,而持有此图之人妄图重新修补,最终被反噬而死。 “至此,此战了结,天下百废待兴。而哭僧,得了个‘哭僧’的名号,也说不准他当时献祭的时候哭没哭罢。” 杜清衡笑了一下,抬手指了指纪清洲:“他最后留下的话,和你问的一模一样,不过他不是问题,而是结语。” 纪清洲抬起眼,安静地候着杜清衡接下来的话。 杜清衡却要故意卖个关子,他将几颗浮在纪清洲身前的星星勾了过来,引着手中的星光,把它们连成了线。 纪清洲的心头惊起波浪,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捏住他的袖子。 杜清衡像是能看到似的颔首,随后负手而立。他缓缓道:“……他说:‘走过的星星连成线,这是人生最盛大的景色。’” 每个人的眼前,云雾乍破,如见明月。 他又淡淡扔下一道惊雷,把所有人的思绪再一次炸成了平地:“我是杜清衡,摘星楼第四十二任楼主,同时也是继第一任之后的每一任楼主,是当时谢某人捡的‘弟弟’。而如今的杜清衡,已经更迭了四十代,我可以说是我,也可以说是第四十一代的我。 “自他以后,一直是我。” 【作者有话说】:终于点题了,第二卷名字也叫作“星线”。 感谢姐妹“雪中春信”的推荐票x9、月票x1!“燕归”的推荐票x16!“叁清无”的推荐票x6!“白水42”的推荐票x3!谢谢谢谢谢谢!!(鞠躬 第三十一章 病梅 天又下起了雪。 昨夜的雪还没有融尽,一眼望去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延展至无垠的天边。 沈留容披着厚厚的鹤氅,捧着温暖的手炉,静立在白沧学府一处稍稍偏僻的小亭子里。 他低头注视着亭下白石间不情不愿地随着寒风滚动的溪水,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 蓦然,一个玄色衣裳的人出现在沈留容的身后。 他的相貌和沈留容极其相似。长眉若远山,一双桃花眼生得分外漂亮,流转着潋滟的光,只是唇抿得极为平直,不似沈留容终日笑意盈盈。 沈留容头也不回,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沈究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玄衣男子道:“最近西城不太安分,沈究在挑人前去西城视察平乱。” 沈留容沉默了片刻,随即轻笑一声,淡淡道:“说得好听,忧国忧民,实际上……”怕是为了重定太子。 最不受宠的皇子总共也就屈指可数的两个,一个是他,另一个即是当今太子。 当今太子沈留观的母后合臻皇后与他的母妃是密友,因此他和太子的关系也很不错,可惜合臻皇后却在太子七岁时身染重病逝世,至此太子也不受人待见。 按理说不受待见的太子尽管文武双全,也不是沈究心中属意的人选。但奈何朝中支持者都是一些被沈究猜疑的老臣,再加之太后因怜惜合臻皇后,以至于甚为喜爱沈留观,沈究这才定了他。 沈留容思及此,无声地笑笑,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他随手折下斜欹的红梅,遥望远方覆雪的白堤,温声道:“沈究也真是够薄情。” 这话中除了淡淡的讥讽再也听不出其他情绪来。玄衣男子眯了眯眼,似是想起什么,眼中的神色冷了下来,兀地出声:“沈公子,你不觉得你和他们走得有些近了吗?” “他们”指的是谁,沈留容自然心知肚明。 他唇边仿佛烙印一般的笑容骤然加深,声音也是极其愉悦,只是说出来的话让玄衣男子心头猛地一颤:“的确有些近呢……只不过,本公子做什么,需要你来管吗?” 玄衣男子瞳孔猛地一缩。替沈留容办了一些事后,他似乎有些飘飘然了,以至于他都忘记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病怏怏的男子,究竟有多么狠戾。 明明是与段佐秋合作的人,却能够淡笑着拿起匕首刺进段佐秋的右肩,只是因为段佐秋动了他刚刚蒸好的馒头。 不用回头沈留容也知道玄衣男子面上神色之精彩。他给足了玄衣男子遐想的时间之后,自己不知想到何处去了,轻笑几声,温润的眉眼含了几分笑意:“在我扮做紫纱的那段时间里,你应该没有在唐睢面前露出马脚来吧?” 玄衣男子怔然一瞬,随即强压下心中乱动的畏惧,用尽量平和的声线答道:“没有。” 沈留容勾起唇角:“那便好。” 从“紫纱”出现的那一刻,玄衣男子就扮成了他。 段佐秋想试探陶岭冬,于是便让沈留容用点手段,所以才有了北城的事儿。 “属实不能低估啊……”段佐秋当时对沈留容说道。沈留容还记得他眼中流露出的新奇,很纯粹,就像是刚得到玩具的小孩子,可事实上,段佐秋的确也是十分纯粹的人——纯粹的坏、纯粹的极端。 第40章 和段佐秋合作的人,又有哪个是脾性好呢?就连他,也有一颗顽劣地扎根在朽木上、靠阴暗的、腐臭的污水苟活的心。 至于为何试探陶岭冬,沈留容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这些猜测也多少撬开了边沿。 沈留容轻声笑了起来。 “退下吧。” 话尾轻轻落下,玄衣男子应声消失。 沈留容的目光落在被他随手折断的红梅枝,眼睫微颤,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 只见他手中的红梅已经落下好几瓣,枝条纤细脆弱,不如其他枝条那般遒劲,香气也不浓。 他将目光移到那株梅树上,果然,的的确确是一株生了病的梅树。 他手指微微颤抖,接着在空中划过,一道淡金色的灵力落在梅树身上,化作淡金色的光斑散开,梅树也由此恢复了生机。 沈留容垂眼看着自己手中这枝红梅,病怏怏的样子,倒让他想起了自己。他这具病怏怏的躯体,无论走到哪里,都得有药吊着,他的命,可能一生也只能靠这些药来维持。 不知道等到他和陶岭冬、纪清洲、唐睢以及众生分道扬镳的时候,他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他们解决掉的…… 后者还算幸运,若真是前者,只能说这是他摆脱不了的命运了吧。 他忽而想起杜清衡窥测他命运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心看得见的,可比这双眼睛多。” 他的心看见的,确实比眼睛多,不过剖开都是一些腐烂了的脸,丑陋到令人恶寒罢了……甚至唯一干净的那片纯白,都被污血玷污,像宫女曾经给他看的莓汁一样,打翻了洒在瓷白的盘子上,从此那个漂亮的盘子就被人抛弃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他还能在那一堆腐烂的脸中找到自己的脸。他的脸从那双眼睛开始,正在慢慢腐烂,终有一天,会被周围腐臭的环境同化,彻彻底底地变成丑恶的样子。 沈留容的思绪飘飞到杜清衡给他总结的评语上——“少时多舛,体弱多病,心有恨,或为患。” 杜清衡对每个人的占卜,只有个人能听完整,他人只能听个四分之一,所以评语其他人并没有听见。 而这句“或为患”倒是准得不能再准了。沈留容轻笑几声。他从不为他选择的路而感到悲哀,当整个人生都是悲苦之际,又有谁会去在乎这点微不足道,只是徒添笑料罢了。 再说了,笑话自己这种事情,傻子才做呢。 他又不是傻子,也不是什么无聊透顶的人,谁有闲情逸致去笑话,就笑话去罢,反正也无人在乎。 沈留容将手中的红梅放在梅树下,转身迎着寒风离开了亭子。 【作者有话说】:好久没更了,实在是对不起! 沈留容的性格斟酌了好久,又因为笔力不够不敢下笔,其实他应该是一个很有魅力的角色,只是垃圾作者文笔不太行。总之,沈留容应是个表面温和但有城府、内心因为童年的经历而变得有些阴暗、又由体弱而感到无奈但对于选择近乎执拗的病秧子(? 另外,感谢姐妹们的月累计推荐票x199!月累计月票x3!谢谢!! (我意外地发现今天是万圣节,那祝大家万圣节快乐!!!) 第三十二章 一个敢叫一个敢认 陶岭冬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 不是因为摘星楼占卜不出结果的原因——对于不理解的东西,他总是习惯性地压在心底。 就像他知道纪清洲和苏先生他们都担心着他的心理状况时,他就将那些迷茫与猜测上了锁一样。 他怕给他们带来困扰,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届时会被人当作夺舍或是居心叵测。 毕竟现在来看,他还是从过去回到过去的。 陶岭冬侧头趴在桌上,抬手遮住阳光,却有一些透过他张开的指隙落在眼睛里,他轻轻眯了眯眼。 心底那股不宁依旧没有散去。 陶岭冬的直觉向来很准,当然只限于估测坏事的时候,而也正是这种对坏事敏锐的觉察,让他踩了不少泥坑——谁让他不仅预测准,踩雷也准呢,整一个踩雷专业户。 这么枯坐也压不下他莫名不宁的心绪。陶岭冬想着,起身,把长发重新扎成马尾,又理了理衣襟和袖口,就走出房门,出了学生住寝,在白沧学府闲逛。 此时正是早饭结束,学生陆陆续续地从不名院的大饭堂回班,一路上不少人勾肩搭背,相谈甚欢。 陶岭冬随着人潮来到不名院乙班门前,只见门上比以前多了有不少学生哀怨的刻痕,霎时间只觉岁月如一把杀猪刀。 他颇有几分怀念地叹了口气,本想转头回去,却心念忽转,鬼使神差地跨步走了进去。 学生都到得差不多了,他们大部分在做练习,只有小部分还在窃窃私语。陶岭冬隐匿了些许气息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挨着后门的位置。桌子上落了些灰,看起来是闲置下来的。陶岭冬抬眼看去,他这一排有不少空位,想来是多出来的位置还没有被移出去。 那可真是在便宜他。陶岭冬擦了擦书案上的灰尘,然后坐在案前,想体会从前的学习生活。 一节课接着一节课,先生们来来往往。听了两节课的陶岭冬捏了捏鼻子,努力克制自己的睡意——没办法,这并不全是他的错,前两节课真的容易让人昏昏欲睡。 第41章 最终意志还是没能敌过困意,不知不觉中,陶岭冬就趴在案台上酣然入梦了。 上午第四节是算数课,乙班学生都在讨论新来代班的算数先生。 “诶,你们谁知道代班先生的名字啊?” “不知道,要不你现在跑过去问?” “……那有人知道为啥是他来代班啊,咱风先生干啥去了?” “小道消息,风先生好像生病了。” 紧接着,算数课代表走进来。她是个女生,此时脸因为刚从老远跑回来而有些红。她抱着手中的书往讲台上拍两拍,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许是这么多学生的注视让她头皮发麻,她飞快而且简洁地道:“等会儿考试。”说罢,便迅速回到座位,徒留满班的哀鸿遍野。 大概考试总会让人心烦意乱,等了一会儿,就有学生瞪着钟,声音里有些怨气:“如果先生在铃声响之前还没来,我们就不考了。” 话音未落,就有人踩在第一声钟声响起和那学生话尾的“考”字走进来了。 怀里抱着卷子,目光淡淡掠过每张学生的脸,冷淡道:“既然准备好了,那便开始罢。”说着开始分发卷子。 分完卷子,纪清洲道:“我姓纪,为你们代两周的课。” 只是到陶岭冬那一排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坐在陶岭冬前面的人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该直接给纪清洲还是传给后面。 纪清洲走到他身前,接过试卷,目光落在睡着的陶岭冬身上。 陶岭冬布下的隐匿术并不走心,毕竟只是设给那些学生的,因此前面人才会觉得后面有人,但又不知道是谁而反复纠结。 纪清洲用空心拳轻轻敲了敲书案,一如当年陶岭冬敲他案台问题目时。 “醒醒。” 不知怎么,这句话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头,惊起一颗又一颗琼珠,陶岭冬醒了过来,还没完全把困意打出去,身体便先站了起来:“先生好!” 纪清洲:“……” 纪清洲没有发觉自己正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眉眼也稍稍变软,不再冷硬。 陶岭冬定定地盯着面前这张脸。 长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乍一看他的一双眼睛似是单眼皮,但在抬起时却能看到细微的一条褶皱。他不笑的时候,眉不一定锁着,但唇是微抿着的,显得比较冷淡疏离。 ——纪清洲! 这张脸,陶岭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当即被吓醒,又想起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反应,捏了捏鼻子,然后顶着众人的注视,硬着头皮道:“纪……先生?” 纪清洲眼里的碎光点点发亮,他应道:“嗯。” 陶岭冬:“……” 这是……一个敢叫,一个敢认? 随后纪清洲又道:“醒了就开始考试吧。”说着,捏了一张卷子轻轻放在陶岭冬面前。 像是预知了什么,纪清洲在离开前补了一句:“不许空题。” 陶岭冬:“……” 算数试卷这种百八年前的东西,他早在一千年前就忘光了,现在让他写,不是强人所难吗? 只是纪清洲不止让他做,还要求他不能空题…… 陶岭冬啧声,心里暗暗佩服清粥同学也不怕他拉低平均分。 午饭时,陶岭冬刚想趁机溜走,就被纪清洲眼疾手快地揪了回来。 纪清洲淡声道:“不到视为旷课。” 陶岭冬:“……” 他到底抽了那根筋要去乙班听课的! 被迫上课的陶岭冬苦不堪言,当得知下午还有一节算数课的时候,整个人仿佛被晴天霹雳劈在原地。以他对纪清洲的了解,纪清洲绝对把卷子全部批好了,连分都算全了的那种。 果不其然,纪清洲一走进乙班,手里就拿着许多布满红色、满目疮痍的卷子。 “现在报一下本周第一次测验的成绩。” 陶岭冬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新透出的春意,直到纪清洲报到他的成绩——四十一分,他才感慨万千地拿回卷子,转身,深藏功与名般地回到座位。 改完后,陶岭冬揉了揉写酸的手,不禁慨叹自己当初果然意志顽强。 【作者有话说】:感谢姐妹们月累计推荐票x42!谢谢!!这周和上周事情都有些多,没能稳定更新,对不起!!!(鞠躬致歉 现在事情都告一段落,垃圾作者回来更新啦,总觉得感情线进度过于慢了,但后面马上又是剧情线所以写这章提一提,虽然……好像没多少用? 这篇文因为存稿很少,基本上就几行字,所以垃圾作者带给了大家不好的阅读体验,在此再次道歉,我一定会努力存稿的! 谢谢大家,谢谢! 第三十三章 黑云压城 安稳的日子兴许总是过不了太久,毕竟安逸容易松骨头,于是这一整天看起来就不大安分。 黑云接踵而至,挨挤在一块儿,抑着整个饶夏的熙熙攘攘,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按理说这是初春,可盛夏的天气却鸠占鹊巢。陶岭冬心中停歇已久的不安到处乱窜,他皱了皱眉,面有不豫之色。 纪清洲不知何时走近他,似是察觉到他的不安和烦躁,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腕,淡声道:“别慌。” 陶岭冬闻声抬眼,正好撞进纪清洲眼里,转瞬他又收回目光,掩饰性地捏了捏鼻子。 第42章 纪清洲的声线虽然和往常别无二致,但他方才眼里却是带了温度的,是温热极了的关怀。 真是奇怪,陶岭冬心道,纪清洲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注视着他,仿佛他摔倒就能摔进纪清洲眼里,又仿佛纪清洲总能接住。 只是这种想法一闪而过,未曾在心头停伫,只留下了一点涟漪。 天空中,一道惨白的闪电横劈下来,骤雨猝至,噼里啪啦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怨似的。 刚长出新叶的树不得已卷入这场被压着打的漩涡中,幼嫩的叶落了一地,不时还响起树枝折断的脆声。 陶岭冬的烦躁和不安在纪清洲的安慰下已经缓解了一部分,此时他已从刚刚的胡思乱想中回神,正尝试着放空思绪,好让自己冷静一些,不轻易被情绪左右。 而唐睢这时正兜着一堆书冒雨狂奔,他猛地推开门,气喘吁吁地把书往桌上随意一扔,然后倚着墙壁,调整呼吸。 陶岭冬见状,不觉有些奇怪:“小睢,你怎么抱着这么多书从雨里跑过来?容易染风寒的。” 唐睢说到这个就来气。只见他颤抖地握起拳头,音还有些抖,语气却充斥着气愤:“……这、这是殷先生说……说要拿去晒太阳的、书……结果下雨……” 虽然唐睢话没说完,但陶岭冬作为他的朋友,瞬间猜到唐睢后面想说的话—— 结果下雨,不仅晒了个寂寞,而且还连累他跑了那么远,他快气炸了。 调整好后,唐睢用袖子抹了抹满脸的雨水,接着就任劳任怨地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整理一半,突然惊讶出声:“这……冬瓜,你看!” 陶岭冬闻言望去,只见唐睢扯下一块破破烂烂的书皮,露出泛黄的扉页,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武功秘籍》! 陶岭冬的嘴角抽了一下。 像这种书名不浓缩书籍主要内容的武功秘籍,基本上都是一些劣质盗版。陶岭冬刚想开口点明《武功秘籍》的本质,却见唐睢翻了几页,然后神情莫名有些激动道:“……冬瓜,这是《御天神帝》的第三部啊!” 陶岭冬:“……” 旁观一切一言不发的纪清洲:“……” 陶岭冬觉得有些头疼。 “我还记得第三部是讲凤锦凰因爱生恨杀了xx娇……” 陶岭冬抬眼正好纪清洲的目光撞上,二人对视片刻,在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 白沧学府的大门被人叩响。 守门的童子拉开门,将二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并带着他们找到了白沧学府的负责人李泗温先生。 李泗温指尖淡金色的灵力逐渐散去,而后他对为首的男子道:“殿下稍等,四皇子稍后便到。” 接着,李泗温慢条斯理地点上香,檀香袅袅升起,不到一会儿便弥散在屋内。 他又将沏好的茶放在桌前:“殿下,这是今年的新茶,请慢用。” 被换作“殿下”的男子轻轻笑了一声,不过却带了几分嘲讽:“……李先生,本殿来此可不是为了喝茶。” 李泗温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偶尔一些闲情逸致也好修身养性,不是吗,殿下?” 男子的眼底流露出阴鸷,身后的人却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垂眸看了他一眼。 ——你想要的,已经快要得到了,不必和这种蝼蚁置气。 李泗温面上笑容不变,只是见男子眼中的阴鸷在一点点散去,心中略有惊疑,便将目光划过他身后相貌平平的人。 那人长相平庸,甚至可以说得上过目就忘,而且也没什么存在感,但却隐隐让李泗温感到有些心悸。 就在这时,沈留容拢了拢鹤氅,走到男子面前,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二殿下,别来无恙。” 李泗温见状,退了出去。 男子蓦地起身,与笑意盈盈的沈留容形成对峙:“这话应该是本殿说与你听吧,四弟,沈、留、容。” 话中的杀气和狠意如果可以化为实质的话,沈留容早就被千刀万剐好几回了。 沈留容却轻笑一声,向后和男子拉开了距离:“沈究派你过来的?不是什么好差事罢。” “父皇命你明日前往西城平乱。”男子扯开笑容,“沈留容,这次你必死无疑。” “也只有你才会管那种东西叫‘父皇’,你知道的,那把椅子,他并不属意你。 “再有,沈长泊,你为了你那点不堪一击的骄傲杀了小夏,你可真是厉害。” 沈长泊昂起下巴,眼底压抑着杀意。 沈留容又笑:“我终归会活到与你兵戈相向那一天,不会死在你前头的。” “如此,你可以离开了。” 窗外的冷风发出凄厉的长啸,也吹散了屋内弥漫的檀香。 沈留容执伞走进雨中,通过“星移”转到学生屋舍。 他捡起脚边零落的、溅满了泥的绿叶,指尖浮起的灵力将绿叶包住,随后在指尖成了一株树苗,寒风一吹,便送它往别处扎根。 风刺激得人意识清醒,沈留容唇边绽开一抹笑来。他方才那段话并非玩笑,至少依如今来看,他的身体还可以撑到那时候。只是西城混乱不堪,再见沈长泊如此笃定他一去不回,定是有底气在的。 究竟是什么呢? 明日,依沈究做派,肯定还会惺惺作态,派一些随从随他同去,只是沈究派来的总归不是什么善茬。 第43章 沈留容望向不远处亮着灯的屋舍,迈步走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误入两嶂 前往西城的路算得上是艰难了。陶岭冬一行人自饶夏御剑而行,临近西城,黄沙漫天,还无偿赠送给他们一个大礼,吹得剑身难以逼近,护体灵气也难以放开。于是不得不停下飞行,改用腿走。 深深浅浅的脚印在身后蜿蜒。陶岭冬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心底暗自庆幸还好他不是宽袍大袖,不然那广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卷起来。 走了大半个日头,此时已是夜晚,茫茫沙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歇脚的好地方。好在陶岭冬他们找到一处绿洲,水倒是不怕了。 陶岭冬抱着剑,正打算幕天席地睡上一觉,却猛地一惊抬起手来,方才他的手指触及身下的沙,如今沙子却似是黏在手上一般,任他如何搓揉指尖都弄不干净。他皱了皱眉,凑近一闻,一股铁锈味从指尖散发出来。 陶岭冬的右眼皮急促地跳动了两下。 他蓦地起身,一把抓住身侧纪清洲的手,一边摇着头打断了纪清洲接下来的动作,一边朝稍远处的唐睢和沈留容喊道:“别坐下来!” 天空中,一直徘徊不散的云慢悠悠地散开,被遮住的明月顿时解开桎梏,将月华泼洒在大漠上。 陶岭冬也看清了他们所处环境的真切的模样。 若把绿洲比作一个圆,那么在它半径十米的范围内,皆是这种古怪的沙子,色泽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殷红色。 与此同时,纪清洲反握住他的手,低垂着眼睫,唇间吐出一个字:“血。” 陶岭冬回神,神色略显凝重,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强制性群体转移的邪阵——洇血阵。 洇血阵,于一定广阔的范围内撒上这种殷红色的沙子,以身处阵法内一人之血为引,布阵者将符咒拋入阵法,即可进行强制性群体转移,之所以被世人称之为“邪术”,则是因为它转移到的地方,只能是极凶之地。 西城周边,有什么极凶之地呢? 陶岭冬还未来得及思索,就听身侧传来一道冷静的声音,语气淡淡:“吞旦嶂和吞夜嶂。” ——是纪清洲。 陶岭冬抬眼,和纪清洲对视片刻转而又分开。这时,一道绚烂的金色剑光飞过,直直朝布阵者的藏身之处袭去,逼得布阵者不得不现身。 那道剑光,是沈留容催动的。 沈留容唇边的笑意冷了许多,温和的声音也浸了几分寒意:“沈究派你来的?”紧接着,他又否定了自己原先的问题,“是沈长泊吧?” 虽是问句,但话中的肯定却令布阵者心下一惊。 沈究确实惺惺作态地给了沈留容一些随从,只不过早在出发不久便被沈留容用药迷晕了,扔进了饶夏郊外的一家驿站里。那药的药劲极大,连仙师没有十天都醒不来,更遑论沈究为了所谓仁爱的名声凑合着挑选的人了。 而比起沈究,更想让沈留容死在西城的那个人的身份,自然就呼之欲出了。 陶岭冬在心里叹了口气,皇室还真是乌烟瘴气啊。 布阵者用黑布蒙了面,不过个头矮了一些,这让沈留容不禁想起了那日学府与沈长泊站在一块儿的男子。 布阵者似乎并没有和他们交手的意思,他一边躲避沈留容的剑光,一边用双手凝起灵力结成一个暗红色的环,这个环邪异得很,从它结出开始,他们脚下的沙子开始像虫子一般缓缓蠕动。 “退出去!”陶岭冬看出他是在启动阵法,长眉紧蹙,忙喊道。 月光映出纪清洲眼里的冷意,他淡声道:“晚了。” 说罢,他手中的一枝倚青剑尖挟着凛冽的寒风,挣脱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布阵者刺去。 空旷的沙漠中,剑刺进人皮肉的声音清晰可辨,只可惜还是迟了几秒,陶岭冬滴血的指尖蓦然止住。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脸色不太好看,唐睢也皱起一张脸,只有沈留容轻笑一声,不过语气中夹了几丝嘲讽:“沈长泊真是煞费苦心。” 纪清洲召回一枝倚青,长剑亲昵地嗡鸣几声,但随即又剧烈地震了一下。他心领神会地抬眼望向那具倒下的尸体。 ——没有影子。 指尖血止住后,陶岭冬感到些许不适,紧接着一阵飓风向他们扑来,裹挟的巨大灵力一时震得四人喉口同时涌起一股腥甜,又立即将它咽了下去。 清粥同学说得果然不错,陶岭冬想。 强制传送地点正是吞旦嶂。 吞旦嶂与吞夜嶂紧邻。顾名思义,吞旦嶂吞噬了白昼,因此只有夜晚,从无白昼,而吞夜嶂则与之相反。而在吞旦嶂和吞夜嶂交界处,充斥着瘴气,凶险异常,若是一个时辰未能离开,八成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原本西城周边是两嶂一山,还有一山名为终山,与东北巅山、聿京中的崇山并称“三山”,只是没能渡过百年之前那场大战,现已不存。 陶岭冬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从剑鞘中抽出天地苍茫,用被一道青柠色贯穿的剑尖飞速划开沙子黏住的指尖,血没有再滴了,不过指尖的沙子倒是开始慢慢地像血液一样淌下来,不一会儿便淌了个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陶岭冬松了口气,却听见远处的唐睢用传音术扩大了声音喊出的提醒:“……大家小心!有蜘蛛!” 第44章 唐睢一急,本来要说的“人面蛛”愣是说成了蜘蛛,他一把拔出飒沓流星,金灿灿的剑瞬间斩破了眼前的巨网。 只是人面蛛不仅仅体型巨大,上半身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模样,会织网如此简单,它还会喷洒毒液,人面蛛的毒液散发着一种甜到发腻的气味,能让人陷入短暂的昏迷。 唐睢正忙着斩落那些黏性极大的蛛网,却没防着人面蛛的毒液,所以当毒液溅落在他右颊上时,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随后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而当另外三人赶到之时,又是晚了一步。 纪清洲用灵力燃起一簇火焰在指尖,垂眼盯着满地的狼藉道:“应该是人面蛛。” 空气中还未散去的浓郁的甜腻气味也让陶岭冬冷静了下来,他一只手捏了捏鼻子,另一只手指了指北极星所在的方向:“它应该是往北面去了。” 沈留容也燃起一簇灵火,三人一同朝吞旦嶂的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谢谢还收藏着的姐妹们,谢谢!垃圾作者回来更文了! 第三十五章 人面蛛 循着那股久久不散的甜腻味来到一个山洞前时,天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夜路难走,毕竟陡峭的路上总会遇见像蛇之类的夜行动物,三人用剑尖挑开再削断,一路上可谓是大杀四方。 山洞里弥漫着那股甜腻到反胃的气味,黢黑中,人的视觉起不到作用,余下的听觉就会无限放大。 是陶岭冬迈向前路的第五步,某种东西带着破风之声向他袭来,他当即反应过来,判断出所属的方向,身体一偏,敏捷地避开。 随即人面蛛爬行的声音在黑夜里清晰可辨,三人不约而同地退出山洞。 人面蛛的视觉因为上半身是人的原因算不上好,但是在其它方面丝毫不逊色于人,甚至因为庞大的体型,很多仙师也不是对手,而且它也与寻常蜘蛛不同,它对火的畏惧并不深。 指尖跳跃着一簇灵火,映亮了陶岭冬的双眼。人面蛛选择了最近的他进行攻击。 可陶岭冬并没有与之交手的意思,他抬眼朝纪清洲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身形向后退,引着人面蛛向纪清洲的方向扑来。 纪清洲的前方有一棵树,第一根树枝距离地面并不是很高,于是他足尖发力,一跃跃至树枝上。 一枝倚青铮鸣出鞘,纪清洲提剑,剑身挟着凛冽的寒气,蛛网被斩断,同时人面蛛也被震得向后飞出五步。 沈留容不知什么时候到达人面蛛身后,锋夺霁华在手中挽了个剑花,继而往上轻抛,落至掌前,掌心一推,淡金色的灵力从剑柄注入剑身,又渡至剑尖,剑尖狠狠刺中了人面蛛人身的背部。 人面蛛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嚎,立即放弃杀了纪清洲的打算,用妖力逼出锋夺霁华,转头,一对赤红的眼瞳锁定了沈留容。 锋夺霁华在沈留容脚下打了个旋儿,他立于剑上,这时他瞳孔蓦然一缩,条件反射一般闪身想要避过毒液,却一不留神从空中坠下来。 纪清洲皱眉,当即提着一枝倚青斩下人面蛛一对附肢,又掷了过去,力道极重,有掺了不少灵力,不仅刺穿了人面蛛人身的肩胛骨,还飞出老远。 人面蛛的人身已经血流如注了。 纪清洲做得这么狠,就是为了引回人面蛛的注意。 果然,这样极有羞辱和挑衅意味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人面蛛,那张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而又狰狞,毒液如落叶一般密集地攻向纪清洲。 而在人面蛛回头的那一刻,陶岭冬看到它又多出了三双猩红的眼瞳,面容还浮现出绛紫色。 他口中将要念出的咒又咽了回去,改用另一种更毒的。 这边沈留容又捡起剑,加入了这场缠斗中。 黛紫色的符文密密麻麻地环绕在陶岭冬身侧,打斗中灵气震得这棵树的叶子簌簌掉落,待第十片落下,陶岭冬蓦然睁开双眼,眼底泛起黛紫色的光芒,而天地苍茫正悬在人面蛛的头顶,符文环绕的剑看起来十分妖异。 “退!” 话音刚落,天地苍茫便带着破风之势落下,剑身因为符文的原因带着灼烫的温度,剑精准地贯穿了人面蛛的半个头颅,随后人面蛛燃烧起来,最终黛紫色的火焰燃尽,只剩下焦土。 “呼。”陶岭冬轻吁一口气,似是脱力一般从树枝上落下来,幸亏被纪清洲接住,而且这地没那么多嶙峋的山石,不然很可能直接破相了。 陶岭冬背靠着树,调整好呼吸后,啧了一声:“……我还真没想到这人面蛛还是个八只眼睛的。” 他身侧的纪清洲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沈留容从远处走来。刚刚掉下来的时候他可没陶岭冬幸运,有人接,如今那些个枯枝败叶都划破了不少地方。 不过沈留容也没那么介意衣服的完好程度,他随意地拍了拍,便笑道:“你可真狠,居然给它的头来了个对穿。” 陶岭冬闻言捏了捏鼻子,叹了口气:“不狠点现在你俩已经玩完儿了。”还有心情调侃? 纪清洲点点头,面色冷静地应道:“嗯。” 沈留容:“……” “走,找小睢去。”陶岭冬起身,满意地拍了拍纪清洲的肩膀,燃起一簇灵火,可灵火却明明灭灭,一点儿也不稳定。 陶岭冬:“……” 第45章 他灵力好像用得太多了。是了,今时不同往日,虽然说以前有用过“归原”后得的后遗症,但至少布个方才那样的阵法也不至于透支。 “没风了。”纪清洲忽地蹦出这么一句,随后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火折子,一吹,火焰跳起,随后又将它递给陶岭冬,“拿好。” 陶岭冬欣然收下。 三人向原本那个山洞走去。 山洞里那股甜腻的气味散了大半,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几声脆响。 洞内到处是蛛网,蛛网上有人体残骸,也有一些腐烂的碎肉,令人恶寒。三人已经走到山洞深处,走在最前头的沈留容眼尖地在角落发现昏迷的唐睢,剩下两人也紧跟过去。 “唐睢。”沈留容剑光纷飞,三两下将蛛网斩了个干干净净,伸手去摇他,没摇醒。 “小睢,你姐来了。”陶岭冬凑过去,对唐睢喊了一声。 唐睢眉头一皱,原本还在昏迷的他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巨大威胁,当即努力地睁开他无力的眼皮,随后彻底清醒了过来。 眼睛骤然被这么亮的火光刺激,不由得流下生理性眼泪来,不过倒是有些缓解了双眼干涩的情况。唐睢抬手挡了挡光,道:“我姐来了?!” 沈留容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出来。 纪清洲抬手握拳掩了掩唇角。 而陶岭冬忍住笑意,眨了眨眼,神情自然道:“没啊。怎么,小睢,你梦到你姐了?” 唐睢:“……” 随后唐睢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和腿,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会儿,忽而想起重要的问题:“人面蛛你们解决了?” 纪清洲颔首。 “怎么解决的?” 陶岭冬笑了笑:“给它的头来了个对穿。” 唐睢唏嘘,但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满意:“好狠,不过干得漂亮。” 另外三人:“……” 【作者有话说】:谢谢投票和在看的姐妹们! 第三十六章 苏懂糖 吞旦嶂只有夜晚,周边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越来越陡峭的前路和窸窸窣窣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放大恐惧。 陶岭冬手上的火折子蓦然被吹灭,他尝试着调动灵力,一簇微弱的灵火跃上他的指尖。 “只能凑合着用了。”陶岭冬蹙了蹙眉,刚想继续往前,却被纪清洲拦住。 吞旦嶂黑夜漫漫,因而眼前白色的浓雾便显得异常显眼和诡异,宛若不见尽头、不知深浅的深渊,进去了连骨头都吐不出来。 “有瘴气。” 陶岭冬面色凝重起来,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四粒去瘴丸,一粒自己服下,另外三粒放在其他人的手中。 陶岭冬刚刚服下去瘴丸,便觉灵台清明、浑身通畅,白色的瘴气再不能影响半分。 “小心些。”纪清洲道。 众人周身围绕着一层护体灵气,以避免那些突如其来的攻击。 只有两嶂交界处充斥瘴气,想来他们再往前走几程便能抵达吞夜嶂了。 借着他那点灵火,陶岭冬基本看清了这片瘴气林堆积的残骸,和他们之前在人面蛛的山洞里看到的数量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踩在白骨上的感觉可并不怎么好,陶岭冬腹诽。 倏然,从远方传来一阵铃铛声。 铃铛声时缓时急,清脆空灵,只是在寂静的瘴气林中无比突兀,也让人油然生起汹涌的不祥来,似是被卷入窒息的浪潮。 陶岭冬率先回神,随后推醒了仅仅被浅浅蛊惑的纪清洲,只是唐睢和沈留容落了他们四五步的距离,他心中焦急,喊道:“小睢!” 没听到动静,陶岭冬心下一沉。 铃铛声愈来愈响,但始终没察觉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他的脑袋也渐渐昏沉。为了保持一线清明,他狠狠一咬舌尖,在嘴里舔到了些许血的腥味。 可是鼻尖怎么还萦绕着同样的味道呢?陶岭冬捏了捏鼻子,心中疑惑,循着气味,抬眼一看,便见纪清洲左手持一枝倚青,右手小臂上赫然割出了一道剑伤,还在往下淌血,但纪清洲面上却平静到一点波澜都未起,仿佛划的不是手臂,是衣袍。 或许是陶岭冬没收敛住眼神,纪清洲虽依旧垂着眼睑,但却扯了扯唇角,好让自己表情没那么僵硬:“……无事,只是为了清醒罢了。” 默然片刻,又道:“我方才已经燃了漱神草,不久他们便能清醒。” “清粥同学,”陶岭冬一边点头,一边从储物袋里拿出纱布和青色的小瓷瓶,“手抬一抬。” 纪清洲一愣,便又听陶岭冬没好气地道:“你不抬手难道要我蹲下来给你上药吗?”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纪清洲听罢乖乖抬起手来。 青色的小瓷瓶里装的是白沧学府治伤的外敷药,能使伤口很快止血愈合。陶岭冬离开白沧学府的时候殷先生给了他不少药,说是怕他们一不留神就交待了,虽说殷先生的话不吉利,但药是好药。 陶岭冬把药粉洒在纪清洲的伤口上,又仔细地拿纱布包扎,只是系的结丑了点。 纪清洲抿唇,目光流连在陶岭冬脸上片刻,又轻轻收回。 “……冬瓜!”唐睢拉着沈留容走过来,“这铃铛声好古怪啊!” 虽说他们已经清醒过来,可这铃铛声却一直没停,忽远忽近的,很难不让他们联想到某个方向去。 第46章 唐睢眼神不善:“难不成,这还闹鬼?” 他倒是一点儿都不怕鬼,就怕这鬼难对付。 沈留容也笑了:“说不定还真是。” 陶岭冬颔首赞同。 纪清洲沉默。 似是为了反驳唐睢的说辞,铃铛声响得更起劲了,只是有纪清洲利用漱神草布下的屏障,他们倒是不会受铃铛声的蛊惑了。 陶岭冬心生一计:“我觉得这还是个……” 话还没说完,他们讨论的“鬼”便在浓雾中现出了身形。 “鬼”挥了挥手,周围便有骷髅头飞起,浮至半空,亮起金红色的火焰来。 陶岭冬抬手遮了遮眼,等到适应这光线后才放下手。 面前的“鬼”是一位女子,她梳着飞仙髻,发髻上卧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朱雀,只是那朱雀尖喙处垂着一串流苏,才令人发觉它仅仅是一件首饰罢了。 红色的大袖衫,黑色的齐胸襦裙,裙摆还绣着金红色的翎羽。 “小公子,你觉得奴家还是个什么样的鬼呀?”她手里蓦然出现一把团扇,动作羞怯地遮住半张脸,可眉眼却不含羞。 陶岭冬:“……” 虽说激将法成功了,但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夹杂了些许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捏了捏鼻子,没从她身上感受到杀意,索性假意攀谈起来:“……姑娘要听什么?好看还是漂亮?” 女子哼了一声,转而又摸了摸脖子上系着的银色铃铛,笑靥如花:“奴家自然是都要听。” “这样啊,那姑娘还是找他吧,毕竟在下才疏学浅。” 莫名被指的沈留容,吸气,微笑:“……” 女子:“……” 女子扫了一眼四人。纪清洲手里还紧握着一枝倚青;陶岭冬虽与她虚与委蛇,但手上都掐起了诀来;沈留容虽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唐睢看起来无害,但知道他真实身份便知他并不好惹。 “奴家姓苏,名懂糖,懂事的懂,糖酥的糖。”苏懂糖朝他们盈盈一拜,“奴家对小公子们可没有恶意。” ……苏懂糖? 唐睢愣了一瞬:“你是……懂糖姐姐?” 原谅唐睢在白沧待了四年,他姐的脸都记不清了,苏懂糖的脸更是忘得一干二净,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他姐的鞭子了。 苏懂糖执扇点点鼻尖,嗔笑:“是呀,睢儿才想起姐姐来?” “不是懂糖姐姐先拿铃铛蛊惑我们的吗?” “这可不能怪奴家,是个铃铛都会响。奴家从老远赶来接你们,合着还全怪在奴家头上咯?” 唐睢了然地点点头,随后便介绍起来:“这位是懂糖姐姐,是我姐的至交好友。”接着又指着陶岭冬他们一一向苏懂糖介绍。 陶岭冬没重生那会儿也听过唐睢谈起苏懂糖,只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就如他仅仅从前用浮物镜看过唐睢表姐唐裳,却没亲眼见到真人一样。 “好啦,就不耽误小公子们时间了,请随奴家来,奴家送你们抵达西城。”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抱歉。 每周二、四、六更新一章。 第三十七章 左半城 西城左半城紧邻吞夜嶂,正因这恶劣的地理位置,所以左半城天气多变无常;而右半城门派众多,鱼龙混杂,动荡不安。 世人皆道:“一阁一京三山五门八派。”三山现已不存,只余东帝惊雨阁、聿京和五门八派,而西城却拥有五门八派里的蓝田、叩玉两门和万里、统西两派,且两门两派个个眼高于顶、自大妄为,相互间嫌隙极大,门下弟子道貌岸然、欺压百姓。 唐睢一张脸皱成包子,面露不解:“皇上不管吗?” 沈留容摇了摇他手里的宣扇,嘴角温润的笑意好似淡了些许,开口解惑:“他如何会管呢。五门八派能存活至今,也不容小觑啊……且仙师与普通人的区别太大,他若限制西城这两门两派,自然能被有心人利用,继而愈演愈烈,激化普通人与仙师之间的矛盾。” 况且,沈究本就一介普通人,半点入门派的资质都没有,巴结仙师还来不及,哪里想不开会去和他们作对呢,是不想要做万人之上还是不想保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唐睢经沈留容这番提点,瞬间醍醐灌顶,了然地点头。 一路领着他们安然无恙地走过了吞夜嶂的苏懂糖见到西城的牌坊,停了脚步。慢慢悠悠地转身,绣着金红色翎羽的裙摆微扬,她抬手将一缕乌发拂至耳后,言笑晏晏道:“西城已到,奴家便不陪小公子们进城去了。” 她眸光一动,又启唇:“……奴家可提醒小公子们,西城最近闹疫病,可不太平了。”随后又拔了一支步摇,走向唐睢,替他簪于发间,在他耳畔说道,“睢儿若是想回去,那便拔下这步摇,默念地点,便可离开。” 言讫,她转身,身形便消散成点点金光。 陶岭冬轻蹙了蹙眉,喃喃道:“……疫病?” 沈留容依旧在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们可没和我说西城有疫病啊……” 本来沈究传旨让他去西城平乱他就没当真,一来沈究不会是心怀百姓的明君,他也没那个胆儿敢和仙师作对;二来他一个不受宠的四皇子带着那么几个随随便便就能迷晕了扔在驿站的虾兵蟹将能平什么乱?哪朝平乱不是带了数万精兵去平的?! 第47章 第二点很容易想通,陶岭冬在心里暗叹了口气,说:“他们大概是想让你有去无回。” 纪清洲垂下眼睑:“若你侥幸未得疫病,那此次平乱,便非普通百姓与仙者之矛盾。” 沈留容哑然,他自是听懂了纪清洲话里的意思,怒极反笑:“……是呀,我是白沧学府的学子,同样是仙门弟子,我的身份与西城门派弟子的身份相同,此番平乱,就直接将祸水引到白沧学府上了。” “好一招祸水东引!”唐睢瞪大了眼睛,拳头骨节被他捏得发出几声脆响。 白沧学府虽是百年学府,但和五门八派也是平起平坐,若是真斗起来,聿京定不会偏袒,闹到东帝惊雨阁去,更不会有什么好事,而坐观仙门内斗,得利的渔翁自然是资质差的沈究这边。 “罢了,走吧。”沈留容倒也不慌,反正他也不怕沈究,恶人自有恶人磨,沈究自有他宝贝儿子沈长泊斗,而沈长泊,也斗不过他。 - 西城天气诡谲,他们踏进西城左半城,只走了几步路,飓风便挟着暴雨扑打过来,天色阴沉漆黑,雷声震耳,如野兽嘶吼,刺眼的闪电撕裂天空。 陶岭冬他们身外罩了一层护体灵气,身上干爽,丝毫不受天气影响,只是这里荒凉得惹得众人齐齐皱眉。 这半城中荒无人烟,杂草丛生。滂沱的大雨打得地面溅起一阵尘土,潮湿的味道逸散在空气中。 家家户户的茅草屋门窗闭得极紧,一丝缝隙也不露,就连大风卷走几户人家屋顶的茅草,屋顶破败无所遮蔽,也不见有人开门去捡。 沉默压抑得过分。 陶岭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出不出声,他只得扫了扫其余三人的脸色,沉默而凝重。 踏上一座木桥,他垂首盯着污浊的河水,神色微动,这水怎么还泛着点绿? 就在他惊诧之时,一旁的纪清洲留意到他的神情,抿了抿唇,从储物袋里拿出和小葫芦装了一些。 或许有用,纪清洲想。 “走。”纪清洲低声喊了一句。 陶岭冬也看到了纪清洲方才之举,弯了弯眼睛,笑着应他:“嗯。” 心中道:知我者,清洲也。 刚走十几步路,走在前面的沈留容却蓦然驻足。 眼前之景不可谓不震撼:户门大开,只是尸体横陈,死相扭曲且痛苦,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竟铺成了一条路! 唐睢只觉喉头像是被什么鲠住了似的,艰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 陶岭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走到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前,蹲下来。 手指拨开尸体杂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稚嫩面容。 这是一具女童的尸体,她的右耳被活生生地撕咬下来,脸上也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长条斑块,像是能腐蚀人肉,而她这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再看残破衣服下遮蔽不到的手臂,也有这种长条斑块,唯有一双脚,脚背青筋明显,根根分明,脚趾白得僵硬,宛若泡皱了又被太阳曝晒过后的白纸,而从脚踝至脚趾,却没有这种长条斑块。 “……清粥同学,”陶岭冬鼻子一酸,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认得这种病吗?” 纪清洲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知。” 沈留容和唐睢也不闲着,纷纷检查其他的尸体。 同样的症状,双耳都被撕咬,左右耳和双耳皆有,身上都有大小、长度不一的长条斑块,一双脚都是青筋暴起、脚趾僵白。 不过唐睢仔细,发现尸体的一对上牙和下牙都突变尖利。陶岭冬过去,随手捡了一根细木棍敲打,细木棍却折成了两段,可以看出这牙不仅尖利还坚硬。 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这尖牙会不会是撕咬他们耳朵的凶器? “小睢,你碰到他们的唾液了吗?”陶岭冬问道。 唐睢摇头,晃了晃他套在手上的丝帕:“雪蝉缎,防水着呢。” 第三十八章 疯子 见查不出什么,众人只好继续前行。 尽量避着冒犯到这些铺陈的尸体,陶岭冬走得小心翼翼。 左半城这些百姓,生前遭受了如此天灾,死后凌乱地扔在这里,连坟都未立一座,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悲哀。 走过这条尸体铺就的路,一阵大风刮来,一块牌匾“啪嗒”落下,摔了个粉身碎骨;路边还有没来得及收的小摊,摊上的物件散落一地,被尘土掩没。 “……对,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空荡寂静的城中,突兀地响起了一阵锁链的声响和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佝偻着身躯,将坛中的液体泼在横卧的尸体上,又“啪”地将坛子摔成碎片。 “你要做甚!”唐睢冲他大喝。 那人全然不顾唐睢的大喊,只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疯疯癫癫地咒骂:“去死去死去死!” 太远的尸体他泼不到,便粗暴地掷出坛子,也不管砸在谁的身体上,浓郁难闻的酒气熏得陶岭冬有些头晕。 见酒都泼完了,那人更疯了,他掏出几个火折子,通通扔到浸泡在酒里的尸体上,霎时大火熊熊燃烧! 陶岭冬屏住呼吸,右脚一蹬,施展轻功掠过尸体,落在那人身后,二话不说就掐诀凝出锁链把人捆住,向后拖出火场。 第48章 “……死啊!哈哈哈哈哈……都去死啊!”那人挣脱的动作很大,神情似痛苦似快乐,还想一股脑地朝大火里冲,“我要去死……哈哈!我要去死啊啊!!!” 他一心求死,拼命往前冲,陶岭冬怕自己拉不住,用力把人劈晕,这才制止住他。 火势蔓延极快,如何也制止不了,陶岭冬扛起这人,足尖一点,回到大火对面。 暴雨倾盆,酒气弥漫,火光冲天。 未知疫病的可怕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 破院里,陶岭冬扒开那人乱七八糟糊在脸上的头发,一张苍老的面容便展现在眼前,双耳完整,脸上也没有长条斑块,正常无异。 “他还没有感染疫病。” 纪清洲颔首,却又不知想到什么,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葫芦来。 陶岭冬接过葫芦,瞧见上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逢春”,便知它用途,忙给老者灌下。 片刻后,老者悠悠转醒,气色好了很多,却疯狂挣脱束缚他的锁链:“……我要烧啊!要烧!!” 唐睢心中有气,气得面红耳赤:“他们早都死了!” 老者挣脱的动作一顿,默然片刻又狂笑道:“……死了又如何!死了又如何!” 陶岭冬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见纪清洲蹲下身子,神色冷静,眼中的漠然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毫无波澜地复述老者先前的疯话:“死了好啊。” 老者也不笑了,不疯了,他静静地和纪清洲对视,眼底是浓浓的嘲弄和冷漠。 良久的沉默。 久到陶岭冬以为这场对峙分不出输赢的时候,只听老者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想问什么,问吧。” 纪清洲敛了些神色,但两人气氛依旧冷凝。他淡声道:“疫病、尸体,和你。” “……又是这些,呵。”老人嘲道。 只是纪清洲丝毫不为所动,连呼吸都清浅稳当。周遭静得除了门窗外滂沱的雨声,什么都听不到,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这场疫病得从上个月说起。” - 上月,西城左半城来了一队商队,他们此行是赶往南城做生意的。 左半城百姓热情好客,城里的富户李家更是当即让商队住进李府,好生款待着。 西城左半城自古便受吞夜嶂侵扰,天气诡谲,唯有那月中旬能得几天天朗气清的好日子,自是要大肆庆祝一番,便举办了一场异常盛大的晚宴。 商队正巧赶上这场宴会,更是让百姓们开怀,“有缘”二字几乎要被每个人说烂。 百姓设酒杀鸡,宴会一连开了几天,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而商队里的一位贵公子领着队伍在宴会结束后就离开了,离开前还送了百姓们许多香膏。 香膏呈淡绿色,闻着也有一股奇异的甜香,城中妇女抹了都说好。一直抹到上月月底,正好一盒香膏也见了底,像是设计好的一样。 没有香膏抹了的妇女开始找其他香膏抹,只是抹了不到三日之后,她们脸上突然长出长条斑块,牙齿也变得尖利起来。 大夫说她们是抹了劣质的香膏造成的,其他人不疑有他。 直到一家农妇和另一家包子铺的老板娘互相谩骂打架,甚至撕咬下了对方的一只耳朵。 噩梦开始。 百姓只以为二人有什么矛盾,却不料她们还咬下了自己丈夫儿女的耳朵,第二日白天,城里竟出现了人追人,人咬人的场面。 情急之下,百姓们闭门不出,把这些发狂的人们关在门外。有人提议把这些人集中关押,在用火烧死,才能真正解决这场疫病。 也有人反对,老者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被感染的百姓越来越多,反对的声音也越来越少,到最后,竟只剩下了老者一人。 老者本是一介卖酒之人,无妻,膝下只有收养的一个女儿,女儿前不久也感染上了疫病。他只得将女儿关在房中,不让她出去。 而此时已经开始动手的百姓却冲进他家,将他打晕锁在房中,抓了他女儿和其他感染疫病的百姓一把火全烧了,只留下散落的骸骨。 偷生的百姓松了一口气,可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便又有人感染了疫病。 这次感染疫病的人死得很快,不到几日,原本还算热闹的左半城,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是今日醒来的。”老者漠然道,“他们前几日打晕了我,我身体弱,今天才挣脱锁链出来。” “你用什么挣脱的锁链?”纪清洲淡声问。 “……刀砍的。” 纪清洲目光不动,面色冷淡:“你为何要烧他们的尸体?” “他们该死!”突如其来的癫狂吓得其余三人一愣,纪清洲像是料定了他的反应,波澜不惊,“他们杀了我女儿!!去死去死去死!!!” 纪清洲抬手,一个手刀落下,老者昏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真相 从破漏的茅草中落下几滴雨,正好打在起身的纪清洲肩头,在白色的衣料上晕开一片深色。 他侧身避了避,目光落在老者脖颈上的一圈红痕,片刻后又垂下眼睫,抿着唇,右手食指弯曲有节奏地叩击在鼻尖。大家知道他在思索,也没有出声打扰。 陶岭冬蹲下身子拨弄了一下老者身上的锁链,锁链看起来年头有些久了,锈迹斑斑。 第49章 他蓦然忆起老者那番说辞来—— “你用什么挣脱的锁链?” “……刀砍的。” 但眼前的锁链却完全没有被刀砍过的痕迹! 再对老者的出场深思一下,便能发现老者逃出来的时机甚是巧合,而且还是抱着酒坛出来的,像是早已知晓那里会有遍地的尸体一般。 陶岭冬压了压心底乱七八糟的疑问,准备起身,却被锁链绊了一下,踉跄几步,被一旁离得近的唐睢扶住。 锁链发出的声响扰了纪清洲的思绪,但他长眉舒展,唇瓣也不再抿起,似乎是想清楚了。 沈留容轻轻地弯了弯嘴角:“……他说的都是真话?” 纪清洲淡声道:“半真半假。” 唐睢皱了皱眉:“是他出现的时间太巧了吗?可是这世间的巧合也有很多啊。” 陶岭冬轻轻拍了拍唐睢的肩膀,道:“小睢,你还记得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什么吗?是一个酒坛。说明他不仅想烧尸体,还知道前路有尸体。” 纪清洲颔首赞同,又抬手指了指老者身上的锁链:“我问过他,他答他以刀砍断锁链出逃。” “……但是你看,锁链上根本没有刀砍过的痕迹。” 陶岭冬怕唐睢不理解,弯腰扯了扯锁链,接上纪清洲的未尽之意,末了还要慨叹一句:“巧合多是多,但能巧得这般自然,未免也太过刻意。” 唐睢茅塞顿开,转瞬神色却有些落寞,他幽幽叹道:“是我不配生存在这个多事的人间。” 沈留容:“……噗。” 陶岭冬无奈:“……小睢,你的画风能不能不要这么清奇?” 纪清洲:“……” 纪清洲轻咳一声,把扯远的话题拉了回来。他垂着眼睑,食指无意识地抵在鼻尖上,给他们分析:“……他先前说的商队以所谓香膏使妇女染上疫病之事确为真实,西城左半城上月中旬的那场宴会叫做‘拜赐会’,我曾在书上看到过。” “一直到他女儿被抓,百姓纵火烧死感染者也都无异,直至他说到自己。”纪清洲叙述的语气又冷冽了几分,“百姓们打晕了他,但并没有将他锁在房中。” 这下连陶岭冬都有些不解:“这般说来,他是自己拿锁链捆的自己?” 纪清洲应了一声:“嗯。” “他手腕上有粗绳勒出的红痕,方才我劈晕他时,发现他脖颈上也有一圈红痕,说明百姓当时只是用粗绳把他捆住,并没有拿锁链。”纪清洲顿了顿,缓声说道,“且普通百姓也不会以锁链缚人。” 这次沉默的时间又长了点。 纪清洲有心掰碎了和他们讲清,所以每段话间隔的时间都稍微长了些。 “牢中囚犯之所以手脚被锁链所缚,是因为他们是戴罪之身,”沈留容在察言观色、揣测人心上显然是造诣颇深,不愧是能从深宫中活下来的人,“他这番举动,怕是因为他自觉他是同意女儿收下香膏,致使女儿染病,又没护住女儿,造成不可挽回之悲剧的罪魁祸首,他觉得他有罪。” 言讫,竟无人出声。 破窗纸“嘶啦”一声被大风撕出一道大口子,雨点争先恐后地打进来,地上这滩水又分出几条支流,肆意地蔓延,犹如这场莫名又突然的疫病,不知它将往何去。 好半晌,唐睢才道:“……我记得,懂糖姐姐说,西城最近闹疫病,那意思就是说不光左半城不太平,右半城也不太平?” “应该是的。”陶岭冬长眉紧锁,神色凝重。 他出神地望着门外,在滂沱大雨的强击下,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积的水已经很多了,此时还被打得冒着一个又一个泡。 ……等等,水? 一瞬间,桥下污浊河水泛绿的画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脑中又迅速回味了一下老者的说辞,突然拳掌相击,望向纪清洲:“清粥同学,你还记得那座桥下的河水吗?” 纪清洲微怔,反应迅速地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小葫芦递给他:“记得。” 当时还想它兴许有用,纪清洲分神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心理。 “商队的人给城中妇女的香膏是淡绿色的,而这河水污浊泛绿,你说会是香膏扔进河里污染了水吗?” 陶岭冬意念一动,一个白瓷杯就被他握在手中,他往杯中倒了点河水,边缘在杯壁的映衬下微微泛出点绿色。 “是。”纪清洲思索片刻,给予了肯定答案,“烧死感染者后的百姓本来应当没有危机了,可他们却死得蹊跷,且比第一批感染者死得更快。若有心人污染河水,那世世代代依靠此河的百姓就极易遭此毒手。” “那污染河水的是谁呢?”唐睢发问。 沈留容摇了摇宣扇:“不是商队,是这位戴着锁链的老人。其一,商队要想污染河水,那直接污染就得了,没必要送妇女们香膏,多此一举;其二,商队若污染了河水,那么我们进入左半城,看到的就应该是所有城中百姓的尸体了,也不会有分两批死去的百姓。” “而且我想,涂抹香膏和利用香膏污染河水,一个先作用于皮肤表面,而另一个直接进入人体,死得更快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唐睢还有一问不解:“香膏不是都抹完了吗?哪来的存货污染河水?” 陶岭冬闻言却笑了起来:“沾了些许香膏的香膏盒也可以呀,数量一多,肯定就能做到。” 第50章 雷声訇然作响,闪电刺眼,让人误以为它直愣愣地劈在了破院中,白雨漫天,大风永不停歇,又撞倒了不知哪家的木门,所有的浩大声势似乎都在附和陶岭冬的说法。 第四十章 宁湘湘 陶岭冬低头看了看被纪清洲劈晕的老者,心下一叹,遂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荷包,放在老者手中,然后扭头望了望未歇的雨,道:“我们继续走吧。” 老者女儿和其他感染疫病的百姓的命是被那些贪生怕死的迷信之辈害死的,老者也利用了手段害了他们,终究是一报还一报,因果而已。 “也是,”沈留容合上宣扇,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我们此行的目的还是平乱呢。” - 右半城和左半城的距离不长,以他们的脚程,正午出发,夜晚在途中一个破庙休息,第二日清晨便到了。 四人走在大街上,周遭空荡荡的,还有一大片白雾,让人觉得萧索冷清之时又多了视觉上的阻碍。 不同于左半城的破败不堪和荒无人烟,右半城的白雾中确实有淡灰的人影在动,不过稀稀疏疏的,不多。 就这样慢慢走着,倏然,一阵马蹄声从白雾深处渐渐卷来! “小心!”沈留容听声音辨别方向后,猛然扯过正对着骑马的人即将经过的位置的唐睢。 陶岭冬和纪清洲在街边,因此未受波及,却因当街纵马的举动对这人产生了几分反感。 当街纵马,这右半城的人可真绝。陶岭冬在心底冷笑。 那骑马的人驭住了马,白雾减淡,他们这才看清面前这个当街纵马的人原来是个女子。 女子长相姣好,挽着单螺髻,柳眉杏眼,身着雪青色窄袖骑装,腰间系一块通透白玉。她此时正高傲地抬着下巴,眼神傲慢地扫视他们。 “方才是谁挡了本小姐的路?” 陶岭冬轻轻眯起眼,他盯着女子腰间的白玉,成色不错,水分很足,终于想起了这是叩玉门弟子的信物。 他微微侧头冲纪清洲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四目相对,他便心下了然,清粥同学也看出来了。 “怎么?本小姐问话,你们都是哑巴没长嘴是吗?!”女子抽出腰侧软剑,极不礼貌地用剑尖直指他们,“你们知道本小姐是谁吗?本小姐是叩玉门掌门的女儿宁湘湘!上一个惹怒本小姐的如今坟头草都已经有你们这么高了!” “是我。”唐睢眼神不善,语气也跟着不耐烦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在问哪个哑巴挡路之前,麻烦姐姐你先找找是哪个闲人当街纵马。” 沈留容毫不留情地“噗嗤”一声笑出来。 陶岭冬唇边漾开笑意,嗤笑一声。 他倒是不怕宁湘湘对他发难,毕竟宁湘湘打不过他,不过宁湘湘若真要以身份压人,他也不介意跟小姑娘到他们叩玉门的大牢里走上一遭。 纪清洲倒是如往常一般面色淡淡,对她的威胁一点都不上心。 小姑娘一张秀气的脸都红了,整个右半城的人素来对她恭恭敬敬,惧她身份,她哪时候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就握着软剑刺向唐睢! “你们,上!”她一边和唐睢缠斗,一边大喝一声。 飒沓流星一挡,宁湘湘的软剑弯出一个半弧,她见软剑不成事,遂弃了软剑,抽出一对短匕,灌注灵力,近身攻击。 再说这边,宁湘湘喊了一群人,都是清一色的雪青色宽袍大袖,陶岭冬被这服饰一噎,打个架为什么要穿宽袖,这样打架根本不方便。 他侧身避过直袭面门的这一剑,一手捏住对方手腕,转瞬就卸了其力道,另一只手两指夹着由灵力凝起的水珠,狠狠一弹,击中对方肩膀,对方被击得撞上了身后的墙壁,疼得呲牙咧嘴。 又有一人袭来,他向后一仰,躲过那人的火拳,却见另一人驱使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陶岭冬冷笑,双手飞快地结了印,几张泛着红光的符纸直直环绕着二人,竟令他们动弹不得。随后手中灵力化为刀,利落割开藤蔓。 水无固态,因而可化万物。陶岭冬暗叹一句水灵根真实用,随后又加入战局。 纪清洲身侧漫天冰片围成一圈,他面色冷淡,白皙的掌心里有一朵灵力化成的冰莲,漫天的冰片正是由此而来。 只是叩玉门火灵根的弟子还不少,虽然做不到融化,但也能近身,却被纪清洲用剑鞘打退,身上也被尖锐的冰片割伤了好几处。 陶岭冬离他稍远,手指微动,许多颗水珠便噼里啪啦掷在地上,随后宛若开了灵识一般浮在半空,连成一个连纪清洲都看不大懂的复杂咒文,带着一股古老厚重的压迫感,霎那间,叩玉门弟子便被定住了。 陶岭冬拍了拍手,又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衣裳上不存在的尘土,扬起唇角道:“何必呢,大家都是一家人,打什么打。” “什么一家人!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术?!” 他方才用的是以前在冬岭自学过的咒术,其他人只会以为他用了什么法宝,或者用了什么妖术。 “啧,”他眼中多了些许兴味,挑起长眉扫视他们,“你们怎么不想想,兴许我用了什么法宝呢?” 话音刚落,他便如愿以偿地在一些人眼中看到掩饰不住的垂涎和贪婪。 “赶紧放开我们,我们可是叩玉门的弟子!然后乖乖把法宝交出来,我们饶你不死!” 第51章 唐睢“嘁”了一声,神色鄙夷:“你们现在的命可全在我们手上,哪来的实力威胁我们?” 沈留容也轻笑一声,答:“或许是他们这烂到家的修为吧。” “有理。”纪清洲出声赞同。 陶岭冬瞥见宁湘湘双颊微红,一双眼睛仿佛都要黏上了似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是垂着眼睑,看起来沉静又冷淡的纪清洲。 陶岭冬:“……” 都四个人同行了,清粥同学的人格魅力居然还能散发得这么明显! 他思绪又开始飘远,沈留容扯着乱七八糟的话把叩玉门弟子气得面红耳赤什么的统统没留意,直到他晕倒前,只来得及听到一句“屏息”,像是纪清洲喊的。 意识清醒,可是身体已经晕了的陶岭冬暗骂自己越活越过去,警惕性太低,又把暗算的小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四十一章 叩玉门 醒来时,陶岭冬发现自己身处大牢中。 啊这,还真给他弄进了大牢啊。陶岭冬腹诽。 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关进大牢了,心态可谓是好得很,甚至还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陶岭冬打量了一下叩玉门的大牢。大牢宽敞明亮,莹白色的柱子质感不错,摸起来温润舒服。青色的砖铺了满地,他待着的这间牢房还置办了一块席子,席子应是上好布料织成。 一言以蔽之,叩玉门的大牢可真豪奢。 只是比起东帝惊雨阁差了些许,陶岭冬百无聊赖地想。 他抬眼扫过各个牢房,终于在尽头看到了沈留容和唐睢。 没有纪清洲。 周围也没有空的牢房,且只有他,是一个人单独一间。 陶岭冬嗤笑,这待遇,跟包了个专属雅间似的。 他捏了捏鼻子,垂下眼睫,分析形势。 首先,牢房里既没有空的牢房,也没有纪清洲的人影,要么他没有被关起来,要么就是…… 他脑海中蓦然浮现了宁湘湘瞧纪清洲的眼神,咬着牙“啧”了一声,赶忙搓掉自己手臂上激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其次,瞧对面弟子杏黄色的服饰和与银杏叶无二的发冠,不难猜出他们是蓝田门的弟子;还有尽头几个深紫和青碧服饰的弟子,想必也定是万里派和统西派了。 看来叩玉门近来在右半城是一家独大啊。 最后,他用指甲敲了敲莹白玉柱,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轻轻歪了歪头,催动灵力,却似修为尽失一般,半分都提不起来。随后他又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砖,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那天白雾弥漫,想来是有叩玉门弟子吹了迷香,与白雾混杂,他一时不察吸了一些,这才中招晕倒,咒术因为没有他灵力的加持,也突然失效,于是便被关了进来。 而为什么把他单独关一间,应该是垂涎他胡诌的“法宝”,待会儿好押他去问话呢。 他又摸了摸腰间,果不其然,连储物袋都收了,天地苍茫就更别提了,有人见过被关进大牢的人还有武器傍身的吗? 可惜储物袋被他布了个挺繁琐的阵法,不仅看起来花里胡哨,而且解阵也一环扣一环,易守难攻,外力破开不怎么现实。 陶岭冬好心情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纪清洲那边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清粥同学可是他们结业考的榜首,文武双全。 白沧学府的弟子可差不到哪儿去。 约莫过了一刻,便有几个佩剑的叩玉门弟子给他开锁,押着他出去。 手上戴着手铐、双脚扣上脚镣,陶岭冬并不在意,仅仅在接近沈留容和唐睢那间牢房的时候递给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 一路上,徒步走下五百层台阶,又过了一座白玉桥,绕过书斋,来到了一座大殿前,金色的牌匾上,题了“议事殿”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朱砂色的笔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进去!”那几个弟子见陶岭冬站在原地不动,使劲地推着他。陶岭冬稳住身形,慢慢向前走去。 坐在主位的是叩玉门的掌门,白发苍苍,看着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两旁坐着的人他也不认识,长得和叩玉门掌门差不多,大抵那些所谓正派皆是如此相貌,道貌岸然的。 叩玉门掌门浅呷了一口茶,随后招了招手,两个在门外候着的弟子进殿,他慈祥地笑道:“解下。” 陶岭冬没了手铐脚镣的束缚,便当堂揉捏自己酸痛的手腕,面对这个假笑笑得起劲的掌门,他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神色,装作茫然道:“……不知前辈找晚辈何事?” “也不为何事,”叩玉门掌门笑道,“我看你根骨奇佳,便想起了一个故人,刚巧你和我这位故人相貌相似,于是擅自请你来我叩玉门一会,还请不要介怀。”那双眼睛里还满是喜爱与歉疚。 陶岭冬:“……”我若不是陶岭冬我还真就信了! 在叩玉门掌门看来,就是这原本低着头的后生听到他那番话之后,平静的眼睛里突然亮了亮,又抬起头,满脸孺慕之情:“前辈思念故友之情真真切切,晚辈又岂能埋怨?只是先前一名散修收晚辈时道晚辈天赋一般,多教了晚辈一些阵法。至于相貌……”他见陶岭冬腼腆地笑了起来,“若与前辈的故友相比,想来也只是皮相像了几分,骨相定不能与他相提并论。”说罢,又低下头去,瞧着竟还有些失落。 第52章 陶岭冬被自己和这家伙虚与委蛇恶心得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尝试着调动自己的灵力,心下一喜,灵力已经畅通无阻了。 “别如此轻易就妄自菲薄,”叩玉门掌门一副提携晚辈的好长辈模样,苦口婆心,随后又不太在意地问,“你说你师父教了你些许阵法?” “是呀,”陶岭冬复又抬头,笑得天真灿烂,“他教了好多,像我昨日定住那些恶人所用的阵法,还有传送阵、隐匿阵……” 他敏锐地察觉到叩玉门掌门眼底闪过一抹算计和贪婪,装作无意地扫了一眼他两旁坐着的人,皆是如此神色。 啧,原来还想杀人夺宝。 陶岭冬鄙夷。 “小友,你姓甚名谁,你师父又是哪方高人啊?我可否与他见上一面?”坐在叩玉门掌门左手边的人开口,语气是止不住的急切。 “前辈,‘小友’可不敢当。晚辈姓纪,名陶,师父他老人家自称云鹤道人,五年前他就云游四海去了,如今晚辈也不知他又在哪儿喝酒。”陶岭冬笑眯眯地胡诌。 既然叩玉门掌门能无中生友,他自然也能信口胡诌出一个师父来。 叩玉门掌门有些责怪地睨了身旁急切开口的人,然后缓声道:“那些不讲理的弟子都是我门弟子,他们心性浮躁,平日里就不学好,最近我忙于照顾城里有些感染疫病的百姓,他们便愈发无法无天,竟敢当街纵马斗殴!我已下令罚他们闭门思过了。” 陶岭冬在心底嗤笑一声,就这?按白沧学府的规矩来,这种品行不端的弟子早就被驱逐了,说得好听,闭门思过,这能叫做“罚”?不是这家伙老糊涂就是他压根儿就惯着这些人。 【作者有话说】:西城剧情应该还有两三章。 感谢阅读! 第四十二章 成亲 陶岭冬“啊”了一声,叩玉门掌门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陶岭冬双颊微红,不好意思道:“多谢前辈关心,只是晚辈突然想起,我先前在房中没见到我那兄长。” “兄长?”叩玉门掌门心下了然,陶岭冬说自己姓纪名陶,那他兄长定是他宝贝女儿宁湘湘带回来的那人,于是他慈爱地笑着回答,“他呀,明日就要与湘湘成亲了!” 陶岭冬:“……” - 纪清洲正沉默地翻着书页,宁湘湘坐在他对面用炙热的目光凝视着他。 有婢女在门外轻轻敲门,低眉敛目,毕恭毕敬道:“小姐,衣服做好了。江师姐请小姐去挑首饰。” 宁湘湘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轻哼一声,余光瞥到纪清洲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神情,气急败坏地睨了纪清洲一眼:“你逃不掉的,你的朋友也逃不掉,不过一介散修弟子!本小姐已经和爹爹说了,明日这亲,你不想成也得成!” 纪清洲丝毫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动作顿都没顿,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气氛瞬间冷凝的房间里只剩下书页不时翻动的声音。 宁湘湘垂在裙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甚至泛出白色。她深吸一口气,摔门而去。 “哟,怎么了宁师妹?”江芸挑眉,故意恶心她道。 “什么宁师妹?!江芸,该叫什么还用本小姐来提醒吗?!”宁湘湘眼底的厌恶浓郁到了极点,江芸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跟她对着干?! “不想叫?那就赶紧给本小姐卷铺盖走人!就你这种货色,走了可谓皆大欢喜!也省得在这里碍本小姐的眼!” 江芸冷笑,作为叩玉门弟子中修为最高者,她倒想卷铺盖走人,可叩玉门掌门同不同意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她掩饰住眼底那丝讽刺,假笑道:“好啦,大小姐,你不是还要去看首饰吗?” 宁湘湘狠狠瞪了她一眼,便昂首离开了。 - 这边陶岭冬刚刚从议事殿退出去,叩玉门的弟子没再给他戴手铐脚镣,他不由得有些纳闷,看叩玉门掌门的模样,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他的灵力突然恢复。 他究竟是自信还是压根儿就不知情? 看叩玉门弟子把他们带入阻止灵力流动的大牢便不难猜出叩玉门掌门终究还是有些忌惮的,可是他的灵力能够冲破限制,这点这老家伙定然是不知情的,不然就算不忌惮他的修为,也应该忌惮他的布阵能力。 那想来应该就只有他一个人能使用灵力了。 发生在自己身上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譬如“归原”禁术后遗症,陶岭冬都懒得去深究了。 他被带进了一个单独的院子。 那几个叩玉门弟子语气生硬道:“……掌门让你在这里待着,明日大小姐成亲,你也可以去沾沾喜。” 陶岭冬“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能“沾沾喜”,估计是看在他编的那套“和纪清洲是兄弟”的说辞上,而且看叩玉门掌门那副模样,估摸着是在想宁湘湘和纪清洲结亲后,“纪陶”身上所揣着的法宝和阵法势必能落入他的囊中。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救出沈留容和唐睢,纪清洲那边他倒不着急。 如何救人呢? 陶岭冬烦躁地捏了捏鼻子,又揉了把脸,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随后打了个响指。 他先施了个隔音屏障,随后又故意把声响弄大,确保没人听到后,扬了扬唇角。 第53章 遂将茶水泼在地上,手指微动,引水交缠至指间,水在他手中宛若丝线一般,交织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一个人偶模样。他心念一动,水便逐渐凝结,最后竟成了一块固体的冰人偶。 陶岭冬满意地弯了弯眼睛。 按理说他的灵根属水,不是纪清洲的冰灵根,是不能凝成固体冰的。可是不同就不同在,他记得“天主”徐凰拔他灵根之时,曾恶意满满地遗憾道他的灵根最初长成时有一小截是冰灵根,大概一节拇指的长度,因此可以动用一点点冰灵根的灵力。 他这么一试,倒还真成功了。 又给冰人偶套了一个咒法,分了一缕神识附着,还在自己身上施了个易容术,转眼便成了叩玉门弟子的模样。 他翻窗逃出,手一挥,房中的隔音屏障瞬间消失。 一路低头快步走向大牢,却没曾想撞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正是江芸。 “站住。”江芸狐疑地打量着他,“怎么畏畏缩缩的?” “师姐,弟子走得急了些,不小心冲撞了师姐,还请师姐见谅。”陶岭冬斟酌着开口,避开了江芸的问题。 “为何走得如此急切?” “这……”陶岭冬为难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低头道,“掌门的命令,要弟子快些完成。” 江芸的疑虑打消了些许,却仍是很警惕:“带我去看看。” 陶岭冬咬了咬唇:“这……恐怕不太……”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是叩玉门掌门的亲传弟子,有何不可?”江芸冷笑着打断了他。 陶岭冬浑身一颤,唯唯诺诺地点头。 只是心里却暗道这女子真是难缠。 而他未发觉跟在他身后的江芸眼神却极其不善。 她是叩玉门弟子中修为最高者,可她却并非叩玉门掌门的亲传弟子,如此明显的破绽,这人却没有听出来? 再说若是掌门亲自下的命令,定然是不允外人插手,他连这个都不知道? 江芸心想:且看这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 一路带进了大牢,陶岭冬出示腰间白玉,两个守门的弟子便放了他进去,刚走没几步,陶岭冬手中便现出一把水刃,脚下步法走得飞快,江芸一时不察,一把水刃已经贴在她的颈侧。 “你究竟是什么人?目的是什么?”江芸心下一慌,她自知她不是陶岭冬的对手,面上却依旧保持几分镇静。 陶岭冬没有回答。 江芸又道:“你来大牢是为了助你的同伴出逃吧?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相信我?”江芸哂笑,“我有打开牢锁的方法。” “你想要什么?” “我如今一条性命都在你的手上,我只想活下来,然后离开叩玉门。” 陶岭冬盯着她的双眼看了片刻,见她神色坦荡,身上还有淡淡的金光环绕,知她发了灵誓,不会说谎。笑了笑,收回灵力:“那便靠你了。” 他抬手指了指一间牢房,道:“先帮我救他们两个。” 江芸听话地握住牢锁,少顷,牢锁碎开,掉出藏在里头的钥匙。她捡起钥匙,碎开的牢锁已经还原了,她将钥匙插进锁孔里,牢门便打开了。 “你们能用灵力吗?”陶岭冬见他们已经出来,施了一道隔音屏障,低声问。 “不能。”沈留容也放低声音答,“除了牢房,应该还有昨日的迷香。” “冬瓜,清洲呢?”唐睢轻声问。 “等会儿再说。”陶岭冬挥手,对江芸使了个眼色,便学着叩玉门弟子押他那样把他们俩押出了大牢。 刚走了半步,陶岭冬便弹了两道术法,清除了守门弟子这段记忆。 “他们教给我吧。”江芸从储物袋里拿出两套弟子服,“只是我的院子里男弟子进出太过引人注目,只能委屈二位了。” 陶岭冬拍了拍唐睢的肩膀,道:“今夜我会来找你们。” 【作者有话说】:“成亲”到了,逃婚还会远吗(? 感谢阅读。 第四十三章 计策 纪清洲放在书侧的手五指并拢成掌,尝试着调动灵力,却如同落进大海里的一滴水,兴不起一点波澜。 他垂下眼睫,烛焰摇晃,白净的脸一半被照亮,像是白瓷上绘了一层暖色的釉,添了几分人气,另一半却被夜色吞没,他的神色顿时变得难以分辨起来。 那日他及时屏息,没被迷香迷倒,可放迷药的人突然朝他扔了一捆缚灵绳,缚灵绳锁定目标后就死死地缠着他。 听旁的叩玉门弟子恭恭敬敬地称他“洛长老”,就连素来娇纵任性的叩玉门大小姐宁湘湘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道了句“洛客卿”。 只是纪清洲敏锐地觉察到,宁湘湘的语气糅合了太多情感,尊敬、感激和……恐惧。 那位洛客卿给他喂了一颗丹药,副作用至少目前还没有,想来仅仅是用来阻塞灵力流动的。 明日,宁湘湘便要强迫他与她成亲,只不过……纪清洲隐隐约约能预测到,明日那亲可能不仅结不成,而且还将会有大事发生。 说实话,陶岭冬不担心纪清洲,纪清洲也不担心陶岭冬,他俩之间永远有天然的信任和默契。 翌日,昨天白日里的婢女抱着一摞大红色的喜服,向纪清洲行了行礼,柔声道:“公子,请换喜服吧。” 第54章 “……放这。” 就在婢女扬着笑,僵硬地保持着这一动作良久,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纪清洲冷淡的声音响起,她顿时如蒙大赦,赶忙放下走人。 她跟了宁湘湘这么久,自然知道宁湘湘的脾气,若是这位看起来冷得和块冰无二的纪公子执意不肯收下这喜服,她的脑袋也就即将落地。 目光轻轻落在这件大红喜服上,纪清洲能感受到心底这丝倏然漫开的感觉,那是一丝荒谬,想到这里,他的长眉瞬间蹙起。 他也很清楚,方才的婢女完成不了任务,宁湘湘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降罪于她,她只是一介普通人,没必要蹚这趟浑水,那么这就意味着,这喜服他非穿不可。 纤长白皙的手指挑起折叠摆好的喜服,换好后,他又淡淡地瞥了一眼摆在一旁的金冠,将青色发带轻轻拉下,黑色的长发便顺势散在身后,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束发戴冠,尽管戴冠的动作有些生疏。 又有婢女前来敲门:“……公子,吉时已到。” 纪清洲沉默不语,红色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随后又松开,拉开了门。 门外,婢女愣愣地抬起头,这一眼,却让她面颊微微羞红,慌乱地垂首后退。 无他,这一眼……实在是惊为天人。 纪清洲的长相偏清冷,眼睛平静地宛若无波的湖面,却又比湖更沉静,像是终年不化的雪,五官端正清隽。 不过原本浑身还有浓烈的疏离感,如今被大红色的喜服一压,犹如沾了人间烟火气还不自知的神仙,疏离感霎时间大打折扣,也无怪宁湘湘只一眼就喜欢上了他这副皮相。 婢女在前带路,纪清洲跟在后面,来来往往的其他侍女小厮和叩玉门弟子各种打量的视线他宛如感受不到,好听点说叫淡然处之,难听点说就是完全无视。 纪清洲跟着婢女走上几十层浮云阶,浮云阶,顾名思义,就是浮起来的台阶,叩玉门的正殿建在离平地十米高的空中。 除了纪清洲,宁湘湘也从另一个方向踏上浮云阶,登上叩玉门正殿前的广场上。 宁湘湘梳着高高的发髻,又留有一些青丝披散在脑后,发髻上的头饰琳琅满目,在阳光下闪着光,一身大红色喜服已然曳地,由身后两个侍女牵起。 精致的脸在见到纪清洲时泛起了薄红。 即使纪清洲神色漠然,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二人还是郎才女貌,般配十分。 踏上最后一阶浮云阶的纪清洲忽有所感地抬眼,目光平静而轻柔地落在远处和叩玉门掌门站在一处的陶岭冬眼里。 是四目相对。 他遥遥望见陶岭冬扬起唇角,眉眼温暖明朗,眼中透露出的是满满的自信。 不知怎么,他分神了一瞬,蓦然忆起初见时候,淡金色阳光似乎洒了一半在身侧人眉眼上。 就在纪清洲和宁湘湘即将从两端走到一起时,变故陡然生起! “这是……我蓝田门弟子!”受邀前来的蓝田门长老们忽然惊怒地吼出来! 纪清洲抬眼,淡淡地扫过这些飞快踏上浮云阶、或蓬头垢面或面色憔悴又或身上负伤的各门各派弟子们,心下了然。 这些弟子都是陶岭冬昨夜与江芸合谋,专挑今日在大婚之时放出的,目的就是让叩玉门和他们邀请的西城各门各派的长老们窝里斗。 俗话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陶岭冬倒不在乎能否“得利”,趁乱逃走才是最好的。 昨夜他已经和江芸把叩玉门扣留的他们的东西拿了回来,又解了迷香药效,这会儿若真是对上,四个人加一个江芸,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果不出陶岭冬所料,有了出逃的弟子们的指证,叩玉门掌门纵使有百口也跳进黄河洗不清,逼急了反倒抛却了他那副慈爱和蔼的好长辈模样,额头青筋暴起,面目凶狠且狰狞:“……是我做的又如何?!” “他们只是孩子罢了,和你又有什么怨仇?!” “什么怨仇?哈哈……是,他们与我是没有,可是你们和我有啊!我要你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门下的弟子感染疫病后被我叩玉门炼成傀儡,屠你们满门!哈哈……哈哈哈哈!这西城,早就不该匀出你们的位置,它只能归我叩玉门所有!!!” 早知西城动荡,如今亲眼所见,和传闻中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陶岭冬一时震撼,暗暗叹服。 蓝田门、万里派和统西派赶来赴约的长老纷纷祭出武器法宝,围攻叩玉门掌门。 灵气激荡,叩玉门掌门一人自是应付不过来,发冠被打落在地,花白的头发被重重灵力打乱,一双眼睛被激得猩红无比,看起来如同一个疯子! “爹爹!” 宁湘湘的眼泪登时流了下来,她一把夺过周围被重伤弟子腰间的佩剑,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战局,却因修为低微,被灵气巨浪掀起,撞到了后面的玉柱上,又重重地滑了下来! 广场上还有她喷出的鲜红血液。 “湘湘!” 叩玉门掌门目眦欲裂,他毫无章法地乱打,灵力紊乱得厉害,一时不察,被四个长老同时刺穿身体! “轰——”! 就在叩玉门掌门倒下的一瞬间,远处忽然传来房屋倒塌的巨大声音,随后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瞬间站在了宁湘湘撞到的玉柱上。 第55章 “……哈、咳咳,洛客卿,麻烦了……” 叩玉门掌门微笑着闭眼,断了呼吸。 第四十四章 云鹤道人 “你是谁?!” 银色面具的男人翩然落下,他身法极快,眨眼间就已经来到了蓝田门的一个长老面前,那长老还来不及反应,男人的手已然掐住了长老的脖颈,“啪”的一声,那长老手中的长剑骤然落地! 周围的长老惊惧非常,火急火燎地开启新一波的攻势,可男人周身灵力翻腾若掀天巨浪,震得所有人连退数步! 还不等其他长老把喉头涌上的腥甜重咽回肚里,就听到“嚓”的一声脆响,那位蓝田门的长老脖颈已断! “你……你怎敢?!” 男人将尸体抛远,接着从怀中掏出手绢,一点一点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血迹。 待擦干净之后,他勾着唇角歪了歪头,声音和煦如二月春风,不过话倒是令人恐惧得紧:“本座有何不敢?” 他眼波流转,锁定在说话之人身上,目光明明温柔得很,声音也似轻哄撒娇的情人一般柔软,却徒然让那人有种身处蛇窟毒蛇环伺的感觉,是从内心蔓延到身体的战栗:“你说呢?你想置喙本座的决定吗?” “不……不……” 那人犹如魔怔一般反复低喃,眼中毫无神采,唯有不断颤抖的身躯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不知何时趁乱站到纪清洲身前的陶岭冬忽地长眉紧锁,这和他想的计策出入太大了啊,他有些接受无能。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半路杀出个“洛客卿”? 纪清洲注意到陶岭冬的神情,嘴唇动了动,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迷香。” 陶岭冬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这“洛客卿”就是那天背地里放冷箭的贼人啊! “你们还有何遗言,及时交代一下,本座也能早点离开。” 男人戏谑玩味的目光流连在包围他的人身上。 “不交代,就休要怪本座无情。” 男人虽是撂下这样一句,可眼中却流露出浓浓的笑意来,嘴角也噙着一抹笑,看起来不仅温和无害,而且还友善亲和。 “你在怕什么?哦,让本座猜猜,是怕本座第一个杀你?”他轻笑,弹指一挥,一个人头落地。 “你又在怕什么?回答本座,本座满意了就饶你不死。” 被指到的人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身首分离,只好颤声道:“……我怕、怕妻儿担……担心。” “可你的记忆告诉本座,你可还有十几房小妾呢,再说了……你的妻儿不是早就被你一时醉酒杀害了吗?” “我……我那是一时糊涂……”那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却还是急忙辩解。 “你答得不错,”男人满意地笑着,却在那人狂喜的笑容绽放在脸上的一瞬间,再次出声,“不过糊涂的人就不配活着了。” 话音刚落,那人的头也骨碌碌地滚落下来,滚到其他人脚边。 死了两个修为深厚的长老,这下是再没有心存侥幸的人了,答也是死,不答也是死,顿时就有人开始破口大骂:“你不过是叩玉门养的一条狗!如此忠诚,可惜人都死了他也看不到了!” 他还想再骂,却见男人温温柔柔地盯着他笑:“乖,可说完了?不说话本座就当你默认了。” 下一秒,一具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的尸体被男人踹开。 男人耐心地问了每个人问题,欣赏着他们惊恐的表情和扭曲的死相,不知何时,便只剩纪清洲和陶岭冬与他了。 那些逃出来的弟子们和叩玉门弟子连同江芸早就逃出叩玉门了,陶岭冬原本也打算趁乱逃走,却直觉待在这里不会出事儿。 男人含笑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 天地苍茫已经在手,陶岭冬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回他一笑。 却见天地倏然变色,灿烂的彩云铺陈在整片天空上,男人顿时敛了笑意,身影开始逐渐便淡,转眼化作一片金色的烟尘随风消散。 “杜楼主。”纪清洲拉着陶岭冬的手腕,将人调了个方向,作了作揖。 来者有两人,一位是手里拿着一面鼓的摘星楼楼主杜清衡,另一位是个仙风道骨的道人。 道人白须白发,广袖白衣上还有仙鹤绣纹,栩栩如生,他和蔼地捋了捋长髯,仙鹤绣纹也似活了一般,从衣裳上探出头来,扬起脖颈亲昵地啄他的手。 “哎呀呀呀……疼、疼!”雪白的拂尘甩在仙鹤的头上,直把它打回衣裳上。 道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啄啄啄,一天到晚就知道啄!贫道的高人形象都被你这只笨鹤给啄没了!” 陶岭冬忍不住低头憋笑。 “小友想笑便笑罢。”道人无奈地一甩拂尘。 一旁的杜清衡闭合的双眼也不禁弯了弯,准确地找到了他们的方位,清越的声音落下:“这位是镜外天的云鹤道人。” 陶岭冬眨了眨眼。 什么道人? 云鹤什么? 杜清衡笑着偏头冲陶岭冬颔首:“就是你想的那个云鹤道人。” 陶岭冬:“……” 纪清洲侧目看着他,长而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缓缓颤动。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低声道:“……和叩玉门掌门虚与委蛇之时,我不过是信口胡诌了一个师父,谁想胡诌的道号竟与您一模一样。” 第56章 云鹤道人爽朗一笑:“哈哈,这分明是小友与贫道有缘啊,不如我们在此结拜,从此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陶岭冬:“……” 他默默向后退了一两步,以示自己的抗拒,却不料撞到了身后的纪清洲,纪清洲比他高了一个头,这一撞他的头正好抵在纪清洲下巴上。 “没事吧没事吧?”陶岭冬反应过来,跳了几步转首问他。 纪清洲垂了垂眼,淡声道:“……无事。” 云鹤道人看着二人相处自然旁若无人的模样,挑了挑眉,又偏头无声地用眼睛询问杜清衡,杜清衡也如有所感地“看”着他,笑着点头,然后把手里的鼓扔给他。 云鹤道人稳稳当当地接过鼓,撇了撇嘴,而后又轻咳一声,神情似有不忍地盯着陶岭冬,直把陶岭冬盯出一身鸡皮疙瘩,半晌才开口:“……那个,两位小友啊,麻烦你们把城中百姓都叫出来,贫道好奏鼓。” 纪清洲没问奏鼓所为何事,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遂朝云鹤道人行了个礼,应下后拉着陶岭冬的手腕离开叩玉门。 云鹤道人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拍了拍杜清衡的左肩,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低声道:“依贫道之见,方才应当让他俩拜个堂再走才对……唉,可惜了这么好的气氛咯。” 杜清衡正在抖黑袍,被云鹤道人这话弄得浑身一抖,不小心抖了一地的银色光点:“……”你确定?真要在尸体面前拜堂? 活到第四十二任了,但外貌还是个少年的杜楼主表示,他今天还是不懂老年人。 【作者有话说】:喜获cp粉头子:云鹤道人。 还有一章,第二卷就完成了,接下来走南城的感情线啦。 感谢阅读! 第四十五章 神明奏鼓 第十几次碰壁了,陶岭冬捂着额头,眼皮耷拉下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出去了,你们能保证我们每个人都不感染吗?!万一出去的人就有得了病的人呢?!”大娘“砰”地把大门关上,隔着门啐了一口。 一旁换了缥色常服的纪清洲也沉默地锁着眉,垂着眼睑,也拿这群只愿待在家中的百姓没办法。 云鹤道人慢慢悠悠地走来,身后跟着两手拎着两个桶的杜清衡、沈留容和唐睢。 “怎么?叫不出来吧。”云鹤道人得意地吹了吹胡子,揶揄道。 纪清洲微微点头。 “嘿,贫道就知道你们叫不出来。”仙鹤不知何时又钻出个头来,惬意地享受云鹤道人的抚摸,“所以贫道才叫了帮手啊。” 陶岭冬抽抽嘴角:“所以您打算强攻?” “去去去,小小年纪,学什么霸王硬上弓?改明儿给你一个山寨,你还打算强抢民女不成?”云鹤道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陶岭冬:“……”所以强攻、霸王硬上弓和强抢民女,这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共通性啊?! “您是打算让百姓们自愿出来?”纪清洲食指轻叩鼻尖,思索道。 “不错不错,纪小友脑子还挺灵光的嘛。”云鹤道人满意地笑了笑。 “咚——” 唐睢把两个大桶往地上一放,刚想呼出一口气,却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个天昏地暗。 云鹤道人回头,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哎呀,小睢儿,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一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唐睢咳得面红耳赤,听到这话,没忍住呛声道:“老伯……咳咳,这、这是情有……可原!” 云鹤道人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杜清衡和沈留容也放下两桶药汁。 “你可想好如何做了?”杜清衡掸了掸黑袍上的尘土后,抬头“看”了一眼云鹤道人。 “自然是有对策了,不然让你们拎这些药汁来做甚?” 杜清衡丝毫不懂看人脸色,虽说他也确实看不见,他笑了一下:“哦,我还以为你是嫌我把你酒坛给砸了,来报复了。” 云鹤道人瞪眼:“……” “……杜清衡,你这话说的,贫道有你说得这么小肚鸡肠吗?” 杜清衡:“你问问?” 不等云鹤道人问出口来,陶岭冬、唐睢、沈留容三人异口同声:“有!” 就连纪清洲都颔首赞同。 云鹤道人:“……” 他低声嘀咕道:“……白沧这届学子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尊老爱幼。” 他郁闷地抱着鼓,乘着鹤飞至右半城最高的食楼“一品楼”上,盘腿坐在屋檐上,又把鼓在腿上放好。 仙鹤绕着他飞了一圈,扬起长颈,六个大桶里的药汁霎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天色登时暗沉下来,云团翻滚,宛若打翻的墨池,一时间蔓延至整片天空。 云鹤道人手里握着鼓槌,慢慢悠悠地捶击鼓面,第一声鼓音的尾调还未消散,骤雨猝至,随着鼓音落下! 这雨不是一般的雨,它散发着一股子浓郁的草药味道,身在雨中的陶岭冬等人没有打开护体灵气,被这雨浇得通体舒畅。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愈落愈疾,还伴着雨滴毫无章法地击打鼓面而发出的厚重响声,一阵接着一阵,声声催人! 这场大雨中,竟蕴含了一种决然又悲悯的神性! 第57章 那些被叩玉门关押的感染者全由江芸放了出来,此时正淋着雨一路飞奔过来,双耳完整,身上的尸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欣喜若狂地高声呐喊着自己妻儿父母的名姓。 所有百姓纷纷停下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随后便有人冲出门外,抱着生还的亲人痛哭,混杂着草药汁的雨水不知在何时也不知由何人的眼泪包裹住,砸在了每个人心头,又聚成溪流淌过这座城。 百姓们听着鼓声,不知是谁带的头了,纷纷朝云鹤道人的方向跪拜。 陶岭冬想去拉起身前的一个女童,女童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他:“娘说做人要、要知恩图报,我不起来,我要谢谢仙人哥哥!”说着还挣扎着给他磕了个头。 “……我算哪门子仙人?”陶岭冬哭笑不得,急忙捏了个诀替她愈合磕破的伤口。 女童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你们都是仙人。” 鼓声渐缓,急雨也渐渐慢了下来。 天空中墨黑的云团破开了一个洞,一丝明亮的天光直直射下,所有百姓皆不约而同地拜了三拜。 一拜,谢红尘疫除。 二拜,谢神明奏鼓。 三拜,谢至亲至爱皆可归家。 - “好了,贫道也是时候离开了。”云鹤道人笑了笑,“镜外天可还需要贫道镇场子呢。” 杜清衡闭合的双眼一弯,嘴上毫不留情道:“镜外天需不需要你镇场子我不清楚,但你绝对是为了那一酒窖的极品浮圆白吧。” 云鹤道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被戳穿了想法的他只能气得干瞪眼,恶狠狠地瞪着杜清衡。 杜清衡一如既往淡然,这时候不能见物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那我们就再此分别吧。”杜清衡道。 他身旁的云鹤道人重重地哼了一声,被杜清衡指尖正慢悠悠连起的星星威胁,扯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来:“……小友们,那贫道就先行离开了。”说罢,乘上仙鹤,一下子就只剩下影子了。 “有缘再会。”杜清衡的身影也开始消散。 待二人走后,沈留容才摇开他那把宣扇,嘴角照例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我可能也得和你们分开了,我还得回饶夏复命。” 唐睢一张脸皱成了包子,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厌恶:“他们一心想置你于死地,这回你回去,怕是……” 沈留容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正是如此,我才要回去。你想,沈究派我前来西城平乱,沈长泊又派人几次三番想杀害我,皆是背后放冷箭,我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扳倒他们。我若回了饶夏,暗箭自然就变得多了,暗箭放得越殷勤,我就越是能抓住他们的把柄。且我有信心把暗箭也变成明枪。” 沈留容抬手揉了揉唐睢的头发,笑道:“倒是你,情绪可别外露得这么明显,容易吃亏的。”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星线,完结! 终于要写到绘卷了,可怜又单薄的感情线终于要在南城开始了。 感谢阅读! 卷三:绘卷 null 第四十六章 初入南城 走出西城,乘船渡沽江,乌篷船慢慢悠悠地划着,这般惬意地划了四日,便到了南城。 东西南北城中,南城是除国都饶夏最为繁华的城。 他们靠岸停泊时天色已晚,此时南城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甚至就连他们此时踏上的木桥两边栏杆都有许许多多金框架固定的明灯。 极目远眺,桥的尽头便是热闹的源头。 南城的建筑很有特色,是干栏式房屋,但最底下的那一层被用来摆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声吆喝的摊主,高楼上还有一个姑娘,只露个引人遐思的窈窕背影,却手抱琵琶,琵琶的清音也飘荡在空中。 脚下的石板路明亮十分,陶岭冬抬头,果然见一盏盏彩色灯笼吊在头顶。 他就十多年没回南城,今日一回,好像比从前更繁华了。陶岭冬叹服。 “老伯,我要三根冰糖葫芦。” 唐睢朝一旁吆喝的老人笑了笑,老人拿给他三串冰糖葫芦,他接过后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荷包,又取了铜钱递给老人。 “喏。”唐睢分给陶岭冬和纪清洲一人一根。 陶岭冬一边“咔嚓”一声咬破糖衣,一边弯着眼睛去看纪清洲的神色。 他记得清粥同学嗜甜,他这么想着,就见纪清洲沉默地咬了一口糖衣,眉头都没皱一下。 果然如此,陶岭冬弯了弯嘴角。 他现在已经能从纪清洲少而又少的面部表情中猜测纪清洲的想法了,咬破糖衣眉头没皱,就说明他是喜欢以及适应这样的甜度的,虽然对陶岭冬来说,这冰糖葫芦的糖衣过甜了些,他还是比较喜欢麻辣的小吃。 陶岭冬漫不经心地咬下一口,却被山楂酸得差点落下泪来。 他皱着眉咽下去,这时落了他半步的唐睢苦着一张娃娃脸道:“……这、这怎么这么酸啊?” “还好。”纪清洲忽然道。 陶岭冬又偏头去看纪清洲,他的眉眼被温暖的灯火一照,宛如融化的春雪,不知不觉含了些温情和暖意来。 他恍惚片刻,随即回神,见纪清洲真的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才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好吧,清粥同学还是个嗜酸的,他想。 第58章 “小睢,你不喜欢吃酸的吗?”他忽而问道。 唐睢闭着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糖衣泄愤:“我只喜欢甜的,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怪味儿的我都不喜欢。” 话落,他又有些郁闷地嘟哝:“……之前我在饶夏买的冰糖葫芦就不是酸的,怎么南城就酸成这样了。” 陶岭冬闻言叹气。 他舔了舔糖衣,就是不去咬山楂。 片刻后,身后的唐睢已经吃完了整根冰糖葫芦,正得意地笑着。 喜酸甜的纪清洲也吃完了,徒留他一个还剩两颗。 陶岭冬无奈地盯着那两颗红彤彤还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低声嘀咕道:“……虽然裹了层糖,也还是不能改变它是个酸溜溜的山楂的事实啊。” “……给我罢。”纪清洲侧过身子,微低着头,眼睫半垂,目光翩然落在他眼睛。 陶岭冬愣了愣,呼吸微微一滞:“不介意?” “嗯。” 陶岭冬登时扬起一个笑来,毫不介意地把手上的冰糖葫芦塞给他,随即又伸手勾住他的肩膀,笑意盈盈:“多谢多谢。” 一路闲逛,便见一家糕点铺子,上题“仙味斋”,店铺左边种了几棵开着灿烂红花的树,右边是一间“人家客栈”。 “冬瓜,我们去买些宵夜吧。” 唐睢眼睛一亮,拽住陶岭冬的衣袖,陶岭冬唯恐殃及纪清洲,忙把勾着纪清洲的手拿开,陪唐睢一道去“仙味斋”买糕点。 纪清洲走至那片欲燃的榴花,抬眼望去,目光平静却幽深,犹似深潭。 少顷,陶岭冬和唐睢便和另一个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纪清洲闻声望去,那人是个着藕荷色对襟襦裙的女子,柳眉似燕子裁剪而成,面容眼熟得很。 “……柳仙师?”他道。 柳长簪没想到纪清洲还记得她和谢枝要去仙师都会当仙师的事情,这称呼一时把她给逗笑了:“不敢当不敢当。我和阿枝没当选,纪仙师这么称呼真是折煞我了。” 陶岭冬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便疑惑道:“冒昧问一句,为何柳姑娘和阿枝姑娘会落选?” 柳长簪笑着摇摇头:“说来话长了,如今天色已晚,我还赶着给阿枝送点心呢,不如明日约在‘明月楼’好好说说?” 陶岭冬也自知这话问得太逾矩了,歉然一笑,应下了。 柳长簪却没介意,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便奔向远处。 “走吧。”陶岭冬扬眉,“住宿去。” “人家客栈”生意着实红火,他们三人开始正好碰上一个白衣少侠。 只是“人家客栈”只剩下最后两间房,掌柜搓着手赔笑道:“不如……不如四位贵客挤一挤?” 白衣少侠皱了皱眉,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苦恼,思索良久,最后妥协:“……好吧,我和他一间。” 被指到的唐睢一脸懵然:“……” 愉快地定下之后,四人便各自进了房间。 唐睢神情纠结,最后直接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和我一间?” 白衣少侠蹬掉黑色皂靴,呈“大”字形占据了整张床,闻言翻了个白眼:“因为你看起来最没攻击性啊。” 唐睢疑惑:“你说我修为低微?” 白衣少侠面露鄙夷:“嗤,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白衣少侠神情坦然:“脸咯。” 唐睢:“……” 他凶狠地瞪着白衣少侠,暗中又磨了磨牙:“你睡床我睡哪儿?” 白衣少侠听了这话,竟坐直身体开始思索起来。 唐睢:“……” 他决定无视这个不靠谱只看脸的少年,自顾自地变出了一张床来。 床柔软舒服,锦被流光溢彩,还有轻纱散下,奢靡非常。 白衣少侠眼睛一亮。 唐睢没好气道:“你居然还贪财?!” 这边,陶岭冬和纪清洲迟迟没有睡下。 虽然他们有一张床和一块地铺,但是关于谁睡床这个问题两人意见迟迟没有统一下来。 陶岭冬单方面劝说,只是纪清洲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劝说了一会儿,他没察觉到纪清洲指尖的一抹微光,最后坐在桌边,左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直接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睡着了。 纪清洲神色微动,刻意抿直的唇角也放松下来,还向上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轻轻抱起陶岭冬,将他轻放在床上,又动作轻柔地替他盖了盖被子,自己躺在地铺上睡觉。 【作者有话说】:我以为能看到清粥和冬瓜同床共枕,但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清粥,惨。 南城有三条感情线,且等我慢慢写,再磨磨文笔,感情线太僵了,目前进度太少了。 感谢阅读! 第四十七章 谢司思 翌日,陶岭冬醒来,略带迷茫地抓着被子,还没明白他明明是趴在桌子上睡的,为什么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还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 难道他蹬被子的恶习改正了? 陶岭冬苦恼地翻身面壁,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坐直,环视了一圈没见到纪清洲,就连地铺也没了踪迹,立即下床穿鞋束发。 陶岭冬想去找纪清洲和唐睢,打开门的一瞬间却见纪清洲正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两碗青菜粥和几碟小菜。 第59章 陶岭冬面露惊讶,让他先进来,接着倚着门问他:“你这么早就醒了?” 纪清洲点头。 “早饭。”言简意赅。 陶岭冬坐到桌边,捧起碗正准备仰头干了,忽闻纪清洲轻声道了一句“稍烫”,他怔然片刻,遗憾地叹气,遂拿了勺子一边舀一边吹。 另一边,唐睢也把床给收进了储物袋里。 他下楼去“仙味斋”买了早点,白衣少侠抱着双臂盯着他。唐睢自认为他还是很有人情味儿的:“你要来一块吗?” “不了。”白衣少侠撇了撇嘴,“这是‘仙味斋’的点心?你怎么和我姐一样喜欢这家的,不觉得太甜了吗?” 唐睢咬了一口核桃酥,还没咽下去,听及此立即皱了眉,坚决摇头。 咽下后才道:“挺香的啊。哦,对了,我还没请问你的名字呢。” 白衣少侠闻言翻了个白眼:“嗤,亏你还记得,我叫谢司思,司命和思考那两个‘司思’。” 末了他又道:“你叫什么?” “我叫唐睢,昨天和我一道来的高个子叫纪清洲,稍矮的叫陶岭冬。” 谢司思若有所思地点头。 - 入夜,月明星稀。 “明月楼”是南城最热闹的茶楼,无论黑夜还是白天,这里总是熙熙攘攘的。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又继续道:“……说到这泪沧海啊,就不得不说到神泪巫娥一族。遥想当年……” 唐睢一路被人流挤得无法,跟在纪清洲身后,而纪清洲和陶岭冬中间也隔着不少人。 没办法,南城夜市人多,甚至比白日还要热闹三分。陶岭冬颇有些无奈地想。 进了明月楼,就有个抱着重剑的瘦弱少年走过来,神色雀跃:“长簪姐和阿枝姐在三楼,我带你们过去吧!” 上了三楼,走进一间雅间,雅间里还有茶香缭绕。 “长簪姐阿枝姐!我把人给你们带过来了!” 瘦弱少年推开门,嗓门大得害柳长簪附庸风雅的好心情全散了,忍不住笑骂道:“喊什么喊?我和阿枝又不是没长耳朵,听——得——见——” 她特意把最后几个字拖长了调,见瘦弱少年不好意思似的摸摸后脑勺,又“噗嗤”一声笑起来。 “长簪姐,你净会捉弄我!” “诶,司思哥怎么也在?” 陶岭冬抬眼,见右半边脸戴着黑色面具的谢枝正拿着一方帕子擦拭已经锃亮的匕首,一旁被绑在木椅上的谢司思惊恐万状,惨叫道:“……姐、姐!我错了,我不该逃学!!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留你亲弟一条小命啊啊!!!” 看到唐睢的那一刻,谢司思早晨的白衣少侠风范荡然无存,他眼含期冀:“唐兄!不,唐仙师,救我一命啊!!” 他看得可清楚了,他姐能和长簪姐一起出来见的人,关系自然不一般,绝对是能达到好友的级别了。 果不其然,从大街上绑他到木椅上的谢枝闻言第一次拿正眼瞧他,随后转头对唐睢道:“唐仙师,这是我家小弟,他说的话你当作耳旁风便可。”接着又低头擦匕首。 “长簪姐……” 柳长簪浅笑着凑近谢枝,用气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谢枝的耳垂被气流吹得微红,不过她也没说什么,眼中反倒流露出些许无奈:“好吧,我听你的。” 银光一闪,谢司思身上的绳子就被斩断了。 能屈能伸才不枉为大丈夫,谢司思撇了撇嘴,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句话。 柳长簪替他斟茶,柳眉弯弯,却硬是笑出了和狐狸无二的阴险狡诈:“茶水也给你小子备好了,这下讲讲你逃学的光辉历史?” 谢枝盯着那杯茶:“喝。” 谢司思咽了咽口水,头摇成了个拨浪鼓。 嗤,他姐的体贴他可无福消受。 只好不情不愿地讲了起来:“……那天夜里,我钻狗洞溜出去的。” 谢枝:“……” 众人:“……” “长簪姐你别笑啊!” 天知道谢司思有多怨念,盯着谢枝的脸幽怨道:“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东城东江门多收女子,而且东城民风剽悍,我……我简直像入了山寨子一样。” 谢枝冷笑:“怎么,难道还有姑娘看得上你?” 谢司思苦恼:“要是只是看得上就好了,她、她不仅看上我了,她还大肆扬言要追求我!说什么我不娶她她就娶我……” 谢枝:“……” 众人:“……” 柳长簪笑得眼角都泛出了泪花:“人家姑娘真这么说?莫不是拿来诓我们的罢?” “怎么可能!” 谢枝来了点兴趣,问:“哪家的姑娘?明日我和长簪亲自提亲去。” 谢司思:“……东城高城主府上大小姐。” 旁听的陶岭冬三人:“……” 唐睢没忍住,问道:“……是不是高大小姐高考施?” 谢司思奇道:“你也知道?” “自然,”陶岭冬弯着眼睛,接过话茬,“不过我们和高少爷比较熟。”还有一段师生情分呢。 “高少爷……”谢司思思索片刻,了然道,“你说那个纨绔公子吗?他中秋后去书院读书,书院的先生们好像还挺待见他的,据说他已经一改纨绔做派,认真读书了,还准备考取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呢。” 第60章 陶岭冬在心中啧啧称奇,看来高考悦真是被他们四个虐怕了,都转性了,回想起高考悦那幅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样儿就颇有些感慨,谁能想到,仅仅被虐了这一次就直接改变了他的一生呢。 所以说,未来都是不可测的,他也没有必要非得执着于过去啊。 【作者有话说】:高考悦、高考施,指路第十九章 东城。 感谢阅读! 第四十八章 缘由 谢司思讲了半天,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后,颇有些疑惑地问:“姐,你和长簪姐不是说好要去聿京当仙师的吗?怎么待在南城了?” 谢枝眉头一皱:“怎么,听你的话,我们不能待在南城了?” 谢司思见她神色不对,虽心知发生的事情肯定不怎么美妙,但心里还是痒痒,可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他的理智落了下风,没忍住道:“姐,到底发生啥事儿了?” 这话一出,雅间里的气氛顿时沉默不少,所有人都在观察谢枝的神情,只见她眉头未皱,像是对谢司思这问题满意得很,神情淡然道:“知道关心你姐了?” 什么嘛!谢司思长松一口气,他姐这副模样就说明她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那讲出来应该无妨……吧? 陶岭冬却神色有些凝重。他忆起初开学时,他不小心由“星移”传送到白沧学府那条紫藤花架,隐约听到白沧学府负责人李泗温先生和蒋先生在讨论“聿京”的事情,而且白沧学府隶属聿京,可在白沧学府学习的几年里,聿京一次话都没有传过,而翻烂白沧学府从建立之初到如今的历史大事,没有一次是如现在这样毫无联系的,每年或多或少都会组织四场考察,一个季度一次。 蹊跷,着实蹊跷。 结业考核结束那一年秋,他们还一同去聿京的仙师都会向首席呈上不名院的拜帖,可离开时纪清洲神色却不对,如今思索起来,倒是和误入了幻境的状态。 陶岭冬思及此,不禁把落在虚物的目光转到身旁的纪清洲身上。 纪清洲神色虽平静,不过陶岭冬却从中琢磨出了点冷淡来。他半敛着目,从眼尾泄露出他是内双眼,一道褶皱极轻且极含蓄地一展,却无端勾出几分冷冽来,唇角抿直,食指弯曲抵在鼻尖。 纪清洲忽而想起那天从仙师都会出来精神恍惚的自己。 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想法—— “可能首席您想灌溉的,不是青描柳,而是青描柳里的东西吧。” 他看到的青描柳保存在极冷的沉寒木屋里,黑到发紫,柳叶落了满屋,还有凄厉吵嚷的鬼哭声。 他忽然抬眼,冷不防出声:“聿京出事了。”本是问句,他却是用的陈述语气。 柳长簪惊讶于纪清洲的笃定,浅笑着颔首:“确实如此。” 她挑眉瞥了一眼谢枝,见谢枝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伸手戳了戳谢枝的脸颊,随后收回手,正色道:“我和阿枝当时没有落选,那日在‘仙味斋’确是随口胡诌。” 话落,她大大方方地朝陶岭冬抱拳,歉疚一笑:“陶仙师,抱歉。” 陶岭冬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他扬了扬唇角,眉眼温暖明朗:“柳姑娘不必道歉,是我冒昧了,柳姑娘不怪我逾矩就可以了,何必道歉。” “我和阿枝在聿京住了几年,是半年前回的南城。 “我们身为聿京仙师,和其他仙师交流心得,进步很大,自然是极好的。我们以为时机成熟之后,便决定以聿京仙师的身份去游历。 “毕竟当今皇室只顾着勾心斗角,哪里会管百姓死活?”她讥笑一声,又继续道,“可是谁想,那些日子里,正巧聿京与泪沧海的东帝惊雨阁走得比较近,东帝惊雨阁想从聿京仙师中选拔佼佼者就职。” 听到这里,陶岭冬的手登时无力,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垂下,任由它细细颤抖。 如果说从前也是聿京和东帝惊雨阁合作的话,那么……白沧学府的败落究竟有没有聿京的推波助澜? 聿京的一切事宜都由仙师都会的首席接待,那他究竟在那场阴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利用他自己诬告陷害白沧学府,计划完成后东帝惊雨阁为什么不杀他?他究竟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细思中,陶岭冬没注意到他垂下去的那只手颤抖得更厉害了,直到纪清洲轻轻握住,温暖的感觉一时通过手传递过来,他才惊醒,略不自然地轻轻颤了颤手指,又惊觉他的手竟然如此冰凉僵硬。 “冷静。”纪清洲凑近他耳畔道,微凉的气息拂过,陶岭冬缩了缩脖子。 而纪清洲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没有反感,紧握成拳的右手才放松下来,他微低着头,目光淡然平静地一扫,手心里有几丝红色痕迹。 他知自己心思,目光也不必过多停留在手上,就且让它痛着罢。 “……阿枝被选上了,我落选了。可是阿枝不想与我分离,独自远赴东帝惊雨阁,于是她回绝了,只是首席不同意。 “我那晚在房中等她,却被人打晕,再然后,就被人打了好几鞭。 “意识有时清醒有时混沌,清醒的间隙,我瞥见了那些鞭打我的人,他们穿着聿京的服饰,脸却是我曾在聿京的褒扬楼中看到过的,统统记录在褒扬楼的玉简中,展开玉简便有档案。 “只是这些被褒扬楼记录的人,无一不都是死人。” 第61章 谢枝有些黯然地扯着柳长簪的衣袖,示意她不必再说了。 随后便听谢枝道:“他们骗我说长簪已经和一些人出发去泪沧海了,可若真有这一回事儿,长簪必会和我说,也不会早我一步离开。 “我觉得不对,首席便说长簪是和陈苑一起离开的。长簪失踪那几天,陈苑也确实不在。我觉得蹊跷,便想在夜半找遍整个仙师都会。 “自从我们成了聿京内门的仙师,一直是住在仙师都会里的。仙师都会的规矩极多,其中一条是每晚所有仙师都会的人都必须入睡。 “这条规矩特别不合常理,若有人半夜起来练功呢,长簪当时还嗤笑它。只是夜半时分,我的意识极为清醒,可身体却觉得困。 “找了一圈,我便在褒扬楼发现了动静。那些本已死去的聿京仙师在夜间乱逛,他们神情呆滞,与僵尸无异,身上好大一股子怨气,月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脚下,没有影子。 “最后我从暗室救出了长簪和陈苑,掰碎了聿京仙师的身份牌,相当于和聿京断绝关系了。” “至于我们为什么没有告知其他仙师,”谢枝眸中冷光乍现,“因为我们发现,他们已经是仙师都会的傀儡了。” 【作者有话说】:破10w字啦! 感谢阅读! 第四十九章 铺子 谢枝的叙述省略了她救出柳长簪和陈苑的过程,不过就算如此,也不难想象其中的危险和艰难。 “这就是我们在聿京经历的事情。”谢枝沉默片刻,说了一句结语。 气氛霎时间压抑起来,犹如窗外化不开的沉沉墨色。 “……谢姑娘、柳姑娘,请问近日是否有一队商队进城?”纪清洲忽然道。 不提还好,一提陶岭冬和唐睢就想起了他们到南城来的目的,是为了追查分发香膏的那队商队。 “未曾。”谢枝皱眉回想了一阵,又见柳长簪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有。 “多谢谢姑娘。”纪清洲道。 柳长簪见他们神色冷凝,不由得道:“几位仙师,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陶岭冬下意识地想用右手捏捏鼻子,又想起纪清洲还握着他颤抖的右手,于是换成了左手,捏了两下便放下了:“我们是从西城过来的。西城近来发生了疫病,疫病发生的原因正是那商队给了左半城的妇女一款香膏,而城中幸存的百姓说,那商队要往南城来。” 柳长簪点头:“原是如此。”她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凝重,显然也是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只是西城最近的消息似乎没有传到南城来,除了你们几位,也没有任何从西城过江来南城的人,至少我和阿枝没有听闻。” 纪清洲微微蹙了蹙眉,道:“多谢柳姑娘。” “不谢不谢,相逢即是缘,我柳家在南城铺子多,这点消息还是可以提供的。” “铺子多”? 陶岭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请问柳姑娘,南城陶家的老宅,现在可还好?” 柳长簪喃喃:“……陶家老宅?” “就是十多年前低价卖给了一个道士的那家。” “长簪姐,是不是如今和柳家‘桃面坊’抢生意的‘蝶妆坊’啊?”谢司思扯了扯柳长簪的衣袖,小声道。 “……好像?”柳长簪回他一句,随后看向陶岭冬,“它应该成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了,生意还挺红火。” “那便好,我以为它闹鬼不太平的,会被废弃呢。”陶岭冬笑,轻松道。 他隐约记得当年陶家老宅对面还有一户官家,姓纪,只记得陶家落魄后,纪家的老爷夫人接济了一下他二叔,不然恐怕连饶夏都去不着,至于其他的事情他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 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陶岭冬睁开双眼,却又不见纪清洲的人影。 桌上的早饭微凉,想来纪清洲已经离开了有一会儿了。 他吃完早饭,去敲唐睢的门。谢司思被谢枝强制揪了回去,于是这房间就只剩下唐睢一个人住了,尽管如此,唐睢还是拿出了他那张豪奢非常的床。 唐睢应了陶岭冬一声,陶岭冬推门而入,便见唐睢挥挥衣袖又将床扔回储物袋里,不由得疑惑道:“小睢,你就这么讨厌那张床啊?” “冬瓜你看,不是我说,这床硌着疼。”唐睢皱着一张脸,语气中颇有些嫌弃。 陶岭冬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道:“沈公子说得对啊,别把情绪都写在脸上,要委婉,要滴水不漏。” 唐睢:“……” 唐睢不屑:“我们不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嘛,又不是他们皇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陶岭冬:“……”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对了,小睢,你看见清粥同学了吗?” “没看到,我起得比你还晚些。” 陶岭冬了然,清粥同学应该是有事儿出去了,他想。 鬼使神差地,他转头走了出去,话落在身后:“小睢,我出去找他一下。” 陶岭冬虽说要去找纪清洲,可偌大一个南城他也不知纪清洲是往哪条路走的。 只能随处碰碰运气,于是他果断往南走。南边往来的女子似乎多了一些,他买了个帷帽,垂着的白纱遮住了他的面容。 戴着帷帽的女子也不少,既不显得突兀,也不会招惹过多的视线,陶岭冬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许满意来。 第62章 店铺林立,多是贩卖胭脂水粉、衣裳首饰的,也无怪往来女子如此之多。 他不怎么感兴趣,刚想离开,却眼尖地发现远处的一家首饰铺子里那段眼熟的霜色还有浅金绣纹的衣袖。 他快步穿过人群,走到这家铺子前,霜色的身影正要出来。 “……多谢。”声音淡淡的,耳熟得很。 纪清洲将簪子放在帕子里包好,帕子上还绣着几行字,被他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 走出铺子,却见戴着帷帽的陶岭冬正悠闲地站在铺子外边。 “怎么了,你是来这里买首饰的?”陶岭冬没忍住,调侃道,“看上哪家姑娘了?”说完,又装模作样地思索起来,“总是跟着我们几个乱逛,也没碰上几个姑娘呀。” 他侧过头,见纪清洲神色淡淡,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戳中心事该有的神情,想来也知道他的猜测作不得真,笑过便罢。 “开个玩笑。”陶岭冬摊手,又瞥了眼涌动的人潮,无奈道,“帷帽给你。” 一边说,一边摘下自己头上的帷帽,抬手扣在纪清洲头上。 纪清洲微微一怔,半垂着眼睛望着离他三步远正在看着人群的陶岭冬,问:“……为何要戴帷帽?” 陶岭冬闻言“嗯”了一声,尾调上扬,仔细想想后冲他回首道:“清粥同学,你是想再被迫成一次亲吗?” 他捏了捏鼻子:“我可不愿意再和人交涉救你。” 自从那日,纪清洲丝毫不介意他剩下的冰糖葫芦起,他就自觉自己和纪清洲关系更好了,说话和手上动作也越来越无法无天。 换作以前,他恨不得不见纪清洲,这样便不会被考试和课业烦到,更别提会如进南城那日一般勾着纪清洲的肩膀并行,简直天方夜谭。 就算他回去告诉挣扎在课业苦海里的自己,也会被当时的自己一剑拍死。 “嗯。”纪清洲低低地应了一声,眼中的神色陶岭冬看得不大清明,也看不大懂,随后便见他走进人群,淡声道:“小心点走。” 【作者有话说】:感情线努力了,下章就写清粥在铺子里做了些啥。 感谢阅读! 第五十章 往事(一) 夜晚,墨色浸染了整个夜,上弦月挂在夜空中,周围点缀着三四颗星子,星子晶亮。 南城一如既往的热闹,每片屋檐下几乎都挂着满满的灯笼。 此时陶岭冬正跟在纪清洲身后走。右手边是谢司思提到过的“蝶妆坊”,陶岭冬借着月光看了几眼,花草树木皆葳蕤;左手边却静立着一座荒废的老宅,枯藤杂草,门上挂着蛛网,与右边生机盎然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宅掉落下的门匾上还有掉漆的字迹,“纪府”。 纪清洲带着他塌了一块的墙上翻过去,穿过回廊,来到了后院的西厢房,一棵老树枝头还开着红艳似火的花朵,灼热得犹如能燃烫黑夜,璀璨夺目,在这个无人打理的院子里显出别样的生机和野性来。 “你不问我为何会带你来这儿吗?”纪清洲的声音很轻,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却能听得异常明晰。 陶岭冬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纪清洲平淡问题之下隐藏得极深的心情,他侧目盯着纪清洲的侧脸,轻轻皱了皱眉:“你愿意说吗?” 纪清洲垂下眼睫,敛藏起神色,沉默不语。 少顷,他压下心中情绪,平静道来:“……我今早找了一家首饰铺子看我娘的发簪,老掌柜说簪子是纪府大小姐在及笄之时纪府夫人请人制作的。” 纪清洲的声音很平静,语气也淡淡的,脸上更是无甚表情,极其客观地给陶岭冬讲了他娘的事情。 纪清洲他娘,姓纪,名江镜,是纪家大小姐。 故事发生在纪江镜及笄前几月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彼时纪江镜带着丫鬟在南城闲逛。 纪江镜匆匆出门,身上只穿着不厚的妃红色衣裳,逛了一会儿便觉得冷了起来。 走着走着,她不知被谁绊了一脚,竟直直往前倒去。 元宵节本就热闹,人头攒动,大红灯笼照在几株长势喜人的红梅上,红梅还含着些许洁净的雪水,美不胜收,小丫鬟眼睛一亮,便想拉小姐的衣袖赏梅,她记得小姐最喜欢采露了,尤其钟爱采这洁净的雪水。 可伸手却什么也没摸到。 “小姐?小姐!”小丫鬟急得红了眼眶,茫然无措地大喊。 可她身前身后都是如潮的人流,来来往往地,她根本不知道纪江镜往哪儿去了。 对了,小丫鬟猛然想起她家小姐说要去“添香坊”买点胭脂,原地跺了跺脚,就急切地往“添香坊”的方向去了。 纪江镜被人礼貌地扶住了。淡淡的绯色蔓延到了她的双颊,她和那人的距离太近了,甚至能嗅到那人身上淡淡的白檀香。 “……谢、谢谢。”纪江镜深吸一口气,手指紧张地开始绞袖子。 “取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谢在下。”那人低笑一声,声音温润,措辞礼貌。 纪江镜垂下的眼睫因为他的话羞得颤了颤,微张着嘴,刚想说些什么,又听那人道:“姑娘小心!”随后手虚环着她的腰,护着她往后退。 撞上他的男人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抱歉,方才有人推我,小姐和公子可伤到了?” “无事。”纪江镜刚想回答,却听那人淡淡道,她便默默把唇抿上了。 第63章 男人又连续道了歉,这才继续往前走。 “请问……”纪江镜鼓起勇气,目光有些躲闪,好不容易对上那人的眼,又被他的脸惊得愣在了原地,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姑娘有何问题?”那人眼中含了些笑意,问道。 “啊?啊……”纪江镜回神,懊恼自己的失态,却没发觉自己正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粉白色的绣鞋正在石板路上勾着圈,“我……嗯,请问公子名讳?” 那人看着她的动作一怔,轻笑道:“在下姓季,名砚,字久念。” “我、我姓……”纪江镜把季久念的名字在心尖上滚过一回,只觉心尖一烫,连白皙的脖颈都红了一片,又想开口回他。 “小姐!”稍远处跑得气喘吁吁的小丫鬟忽然大声喊道,打断了她的话。 “杏雨!”纪江镜听到,循声望去。 “小姐,你怎的……怎的乱走呢!” 杏雨用略带责怪的眼神盯着纪江镜,纪江镜吐了吐舌头,一边笑一边抬手揉了揉杏雨的发顶:“……我没事儿,让小雨担惊受怕啦,我道歉。” 杏雨被纪江镜这一揉把火气都给揉灭了,算了,也怪她疏漏了,没注意到小姐,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歉疚地瞥了纪江镜一眼。 纪江镜捕捉到了,便佯装气恼:“是我自己乱走的,不怪小雨,小雨若是歉疚那我可得罚小雨的月钱啦?” 杏雨瞪了纪江镜一眼:“小——姐——” 这时她才注意到纪江镜身旁还站着一人,这人面容俊朗秀逸,温润如玉。 “你……你是谁?”杏雨拉住纪江镜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后藏。 “在下姓季,名砚,字久念,饶夏人士,是名散修。” “别为难季公子,方才我跌倒还是他扶的我呢,不然如今站在小雨面前的可能就是个灰头土脸的我了。”纪江镜在杏雨耳边轻声道。 “好吧。”杏雨撇了撇嘴,不再瞪着季久念。 只是她松开了纪江镜的手腕,纪江镜便和季久念有说有笑去了,她心中顿感酸涩,瞧,她家小姐有了新欢就忘了她了。 纪江镜没有注意到杏雨的神色,只是听季久念讲他所游经过的名山大川,偶尔也谈一谈诗词歌赋等等,越聊越投机。 她用欣赏恋慕的目光一点点描摹过季久念的眉眼,她在季久念眼中看到了漫天的星子、奇绝的高山和清澈的溪涧,也看到了那日元宵怒放的红梅,明亮的月亮,似乎也看到了她。 她那时就在想啊,季久念应当是生于人间却不甘束缚的逍遥客,游遍山川饮露枕烟霞的天外仙,兴许季久念还能凭剑惩恶扬善,做侠客仙师。 “小姐,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老爷和夫人可就要担心了。”杏雨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道。 “啊……好。”纪江镜垂眸,忽而有些怅然,随后她便勾起一个灿烂的笑来,道:“季公子,我姓和你同音不同字的那个纪,名江镜,江清如镜。” 季久念也笑,他抬手解下他身上纯白的鹤氅,递给杏雨,温和道:“天凉,给你家小姐披上。” 【作者有话说】:我……我觉得我应该去写言情(低头反思 感谢阅读! 第五十一章 往事(二) 待到榴花开盛时,灼灼照眼明。 纪江镜刚刚及笄,却被她父亲和母亲得知了她和季久念的事情。 纪江镜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纪夫人拿着手绢潸然泪下,纪老爷不断地抚着胸口,企图让自己的怒火稍微平静一点,但一想到自家女儿想嫁给一个山河为家的人,压根儿平静不下来! “我……我真是白养你这么个女儿!他季久念真就有这么好?!不惜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也要跟他走?!”纪老爷气得面红耳赤,这段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啊?你说啊!你不说,我今日还偏就做了这个恶人,从此你休要再踏进纪府一步!” 纪江镜垂着眼,挺直的背脊纤瘦却执拗。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与她自己的亲爹对峙。 “……老爷?老爷!”她听到她爹气急,身躯倒下的声音,和她娘的哭声,“来人啊……来人啊!” 眼睛干涩得说不出话,她无措地想跑过去扶起她爹,却听她爹虚弱的声音响起:“滚……滚!不要你、你扶!” 茫然地落下几滴泪,她盯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慢慢地转身离开,麻木得宛如一个傀儡。 ……她真的做错了吗? 兴许,是有的罢。 她背着一个包袱,轻轻抚摸着种在她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又拎起裙摆跪下,朝忙碌的厢房方向叩拜,随后离开了纪府。 杏雨因为知情不报,已经被她爹放离了纪府,走之前还捏着自己的卖身契。 她想,她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生养之恩不能报,她之过,若有来世,她还是不愿做爹娘的女儿了,只会给他们徒增痛楚。 后来,纪江镜如愿地和季久念成亲了,虽在饶夏一个简朴清贫的小院,生活却平淡温馨。 直到成亲后两个月,季久念笑着对她道:“阿镜,我们去东城玩儿一会儿吧?” 拈着针,正在刺绣的纪江镜登时停了手上动作,意外地盯着他:“怎么突然想着要去东城了?” 季久念走近她,从身后抱住她,头埋在纪江镜颈窝里,闷闷的声音传来:“怕阿镜累着,去东城散散心。” 第64章 纪江镜被他这闷闷的声音逗得直笑:“……好、好。我听久念的。” 他们去西城这一趟直到回饶夏,纪江镜忽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而此时季久念却说他要重新回西洲门,为此,感情和睦恩爱的两人破天荒地吵了好大一通架。 季久念是西洲门第一天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连聿京的仙师资质也不比他好。 季久念原本是西洲门门下弟子,可因原西洲门掌门道貌岸然、善妒独裁,他被掌门赶出了西洲门,才成了四海为家的散修。 可如今原掌门被斗垮,新的西洲门掌门即位,便想邀他重回西洲门,做西洲门的长老。 不过,重回西洲门意味着什么,季久念跟纪江镜说过,西洲门有一门规,一日为西洲门弟子,便一日只能下山三次,不可频繁,请示无用。 纪江镜就算再想成全季久念的心愿,她也不能贸然答应他,至少……现在不行。 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心想。 季久念的想法她能理解,季久念一直想以一个正经门派弟子的身份游遍河山,惩恶扬善,扬名立万,她知他这强行锁在心底的愿望和志向,她又怎能做他的桎梏。 先前她怀孕的事情没有告知季久念,想给他一个惊喜,可谁知第二次吵得不欢而散后,纪江镜跌了一跤,被好心的邻居看到急急忙忙喊了大夫过来,他才知晓。 纪江镜笑容苦涩,为何会以这种方式让季久念知晓她的执着,她也不知道。 孩子最终还是安然无恙地生下了。 纪江镜逗着婴儿,给他起名为“季清洲”。 姓氏随季久念,清字取清明清白之意,洲字却是季久念久念重返西洲门的意思。 待季清洲出生以后,季久念终于回了他久久思念的西洲门,看着纪江镜的泪眼,他心有怜惜,只不过仅仅是一瞬间的感觉。 凝望着季久念决然的背影,纪江镜苦笑,果然,季久念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如何能拘泥于儿女情长呢,想当初,她不正是因为季久念的可望而不可即被深深吸引的吗? 季久念若想做人间逍遥客,饮露天外仙,或是一生轰烈的天才,她便成全他。 因为她是他的知己,亦是他的妻子。 纪江镜不想拖累季久念,主动断了和季久念的联系,离开了小院搬到饶夏西边最偏僻的一隅,把季清洲改姓纪,自己改名江纪,和纪清洲说他的父亲早逝,她也一直凭刺绣、编织各种物品维持生计,还教纪清洲识字写字、绘画读书。 最后却是因病去世的。 纪清洲到如今还记得,纪江镜为了逗他笑,那双温暖而明媚的眼睛盛满了笑意,唇咧开,冲他吐舌头的画面,可他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笑脸,无动于衷。 她在自己儿子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恼,故意呲着牙来捧着他的脸又扯又揉,迎上他略微无奈和嫌弃的眼神,得意而又无所谓地笑。 “……你说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张脸呢,光长得清俊有什么用,倒是刻点表情啊。”纪江镜和他在一起最常说这话了,每次都是一脸佯装的恼怒和恨铁不成钢。 可惜至死纪江镜都没能看到纪清洲对她笑过。 “不要像……像你父亲……平淡也要走……走下去……不要像他……” 如今想来,纪江镜可能并不恨季久念,只是想告诉他,“清洲”二字,她希望对他来说是平淡却不曾更改的信念,而非父亲一生的心愿。 而纪江镜也确似纪清洲所猜的那样,再给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也会坚定地选择这一条路,不是追求轰轰烈烈,而是因为她对她的选择从来不后悔。 仅此而已。 “季久念”,既是她心尖上滚烫的明月,也是她心口上隐痛的疤痕;既是她恋慕的,却也是使她如此失魂的。 【作者有话说】:怎么说,季久念说渣也不渣,在他心中,理想总归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向往的是轰轰烈烈,他想要自己当回以前惊才绝艳的天才,他不甘平庸,也不甘碌碌。 纪江镜就比较惨了,她欣赏也恋慕这样意气风发的季久念,可她的世界不止有理想,还有现实,她理解也支持季久念,源于憧憬,也因为她喜欢季久念,临终前的话,她也只是想告诫清粥,他的名字只是被赋予了一个最平常的愿望——平安快乐而已,不是桎梏,是力量。 要说季久念和纪江镜最大的观念差异在哪里,应该就是季久念觉得他们的喜欢是轰轰烈烈的,而纪江镜只觉得他们的喜欢是水到渠成的。 轰轰烈烈到最后他没了热情,水到渠成到最后她依旧淡然。 他与她终究没有明确的对与错。 感谢阅读! 第五十二章 微笑 纪清洲说完,垂下眼睑,从怀中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轻轻捏住一脚,缓缓打开。 帕子里头包着的,是一支做工精细的簪子。簪子又细又长,莹白清透,唯有在上端渐渐变成了朱红。 因为上端雕了几朵花,既有花瓣舒展的,也有含苞未放的。 陶岭冬越看越眼熟,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榴花,登时了然。 “这是我娘的遗物。”陶岭冬头微转,皎月的光辉一时流泻在了他眼中,而他的瞳孔中还清晰地倒映着被月光吻着的纪清洲和斜欹在纪清洲肩头的几枝灼眼的榴花。 第65章 他不由得呼吸放轻,生怕惊扰了神仙似的纪清洲,身子也下意识地向后退,却踩到了一颗石子,他急忙回神稳住身形,不过发出的响动还是把纪清洲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这边了。 抬眼对上纪清洲的目光,陶岭冬只觉得耳根子都在发烫。 丢人丢大发了,陶岭冬不由得跑了神想到。他登时哑然,待热意在晚风中稍稍散去,他才悄悄抬起眼,却直接对上了纪清洲沉静的眼睛。 陶岭冬心尖一颤,酥麻的感觉甚至都传递到了指尖,他微低着头,自己的异样他感受到了,甚至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加速。 “我……我没事。”陶岭冬连忙出声,打破这沉默得甚至对他来说比较尴尬的暧昧气氛。 “嗯。”纪清洲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我娘至死都没能看到我对她笑。”陶岭冬不知他想要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听着。 纪清洲眼神微动,他认真道:“你能教我笑吗?” 陶岭冬被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打得措手不及,几乎是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对上纪清洲莫名有些闪躲的眼神,恍惚问:“……你、你说什么?” 纪清洲抿了抿唇,垂下的右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刺痛感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或许有些事情,急不来。 他沉默地想。 随后陶岭冬就见纪清洲面色淡淡地摇了摇头。 陶岭冬被接二连三的出其不意弄得脑子都不大清明,见纪清洲摇头,怔然片刻后疑惑道:“……啊?” “……无事。”纪清洲垂下眼睑道。 清粥同学脸色似乎莫名地冷,陶岭冬侧目,盯着纪清洲瞧。 ……他走神的时候纪清洲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好像是“笑”,笑什么呢? 他自己想得入神,完全没有发觉纪清洲的目光轻轻落在了他的身上,同时被月光镀了层象牙白的面容不再肃穆冷淡,反而柔化了些许,让人有一种温柔的错觉,犹如冰雪消融。 他知道了! 陶岭冬眼睛微亮,他走近纪清洲,抬起头,双手轻轻捧着纪清洲的双颊,把纪清洲不知何时偏了的头转回来,随后他弯了弯双眼,眼尾勾着明晰可见的笑意,唇角扬起。 月光顺着他束起的黑发,流淌过他的鼻尖、嘴唇,最后在一段露出的脖颈处安然沉入树影。 “如何?”陶岭冬笑。 随后,纪清洲两颊便微凉的触感消失了,而被陶岭冬碰过的地方却无端地发烫。 ……无端发烫吗? 纪清洲少见地咬着唇,迷茫了一瞬。 他完全没往“害羞”这一方面挂钩,毕竟以往,他也从来没有害羞过,甚至当他知晓自己心思时,也从未有过。 陶岭冬早已从接二连三的出其不意中回神,如今看来,他适应得还挺快,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没心没肺。 陶岭冬略感无奈地仰头,离纪清洲稍远一点的话他不好动作,离得近了又得仰头看着清粥同学,毕竟人家可是比他高了一个头呢。 “我教你笑,要不要?要你就点个头。” 陶岭冬轻声问,他心里也有些忐忑,他怕自己的措辞会给清粥同学带来不适,怕自己一问清粥同学就气跑了,所以改成了“要就点头”的说法。 这次轮到纪清洲怔然了。 在他怔住的间隙,陶岭冬只觉得纪清洲绵长的呼吸轻轻拍在他脸上温热的触感,让他心中原本等待回答的忐忑变了味道,虽然极其具体的感觉描述不出来,但是他能感受到里头夹杂了一丝窘迫,因为他的指尖又再次感受到了些许麻意。 ……这手不会废了吧? 陶岭冬开始胡思乱想。 纪清洲怔然的时间也不算太长,回神之后,目光就不经意地扫到了陶岭冬鼻尖浅褐色的小痣,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目光流连的时间又长了些许。 最终胡思乱想的陶岭冬听到了纪清洲的一声“嗯”。 霎时间,他便将心中的异样给强制压了回去。 两只食指按在纪清洲唇角两边,动作轻柔地往上提。 “别皱眉。” 陶岭冬很认真地指导纪清洲的面部表情,听到这句话,求学学生纪清洲也很配合地不动他的双眉了。 “……怪。”陶岭冬仔细端详纪清洲片刻,只憋出了这么一个评价,随后他轻声道,“保持微笑,你先不要动。” 食指离开纪清洲的唇角,陶岭冬抚了抚纪清洲微皱的长眉。 终于不再奇奇怪怪了,陶岭冬想,不过还是…… “啧,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陶岭冬兀自喃喃道。 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对纪清洲道:“清粥同学,心情放松,想一些高兴的事情。” 纪清洲下意识地就想蹙眉。 “别、别啊……”陶岭冬出声制止,但奈何他晚了一步,前功尽弃。 陶岭冬:“……”有点难教。 他轻轻闭了闭眼,微微咬牙,末了又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却听纪清洲忽而道:“……我、我想我会了。” 陶岭冬闻言立即抬头看了他一眼,全然没在意他开口那一刻的结巴。 在陶岭冬灼灼的目光下,纪清洲抿了抿唇,暗自深吸一口气,随后半垂着眼睫,眼角一弯,眼尾不知何时泛起了一点绯红,在此时勾出一捧半融的雪来,半阖的眼中沉静温柔,唇角翘起的弧度对他来说刚刚好,不浮夸也不冷硬,露出了点难得的柔软。 第66章 陶岭冬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心中一喜,立刻鼓掌捧场道:“清粥同学果然一点就通。” 只是这张脸笑起来的杀伤力太大了点,看得双眼微微有些干涩的陶岭冬心底暗暗想到。 - 纪清洲把路上睡熟的陶岭冬背回客栈,又将人抱到床上,他就静坐在床边看。 随后,他垂下眼睑,抬手用食指轻轻压在陶岭冬的嘴角,就像陶岭冬方才做的那样。 少顷,他收回手,缓缓地握紧。 纪清洲头一次知道,他的心跳得特别快的时候,他甚至感受不到它在跳。 【作者有话说】:想不到想不到,清粥明明是个攻,笑起来却像个受(bushi(乱棍打死 感谢阅读! 第五十三章 遇袭 柳长簪又邀陶岭冬他们前往明月楼做客。 这次是在明月楼风景最雅致的一间雅间。 明月楼临湖,白日时分清净无比,茶楼内外没有太多的客人往来,来的多是一些熟客,斟上一壶茶,点上檀香,便可坐在这里听说书先生讲一整天趣事;夜晚热闹非凡,从各路来的江湖人士也喜欢到明月楼听听说书先生讲各地的风土人情、名人轶事,且明月楼的雅间还能从最佳的角度欣赏南城的夜市。 而明月楼,就是柳家的产业之一。 “各位仙师,喝茶。”柳长簪浅笑着道,“今日就当正式欢迎诸位了,若想好好逛逛南城,那便让司思这小子陪你们去。” 一旁的谢司思喝了一口茶,听到这话,瞬间瞪大眼睛,一时情急,被呛了一口,咳了个惊天动地。 “……长簪、姐,你怎、怎么……咳咳咳……”谢司思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道,“坑……咳咳……我。” 谢枝轻轻地拍了拍谢司思的后背,谢司思感动道:“谢……”话还没说完,他便收到了谢枝打包扔给他的冷漠的一眼。 谢司思:“……” 他回想了一下谢枝那个冷飕飕的眼神,明明是夏日,却顿时打了一个寒颤,他开始思索他有没有什么得罪了她或者柳长簪的地方。 这么一想,还真给他想了出来。 ……他刚刚好像说了一句“长簪姐坑他”? 好的,他淡定了。 ……淡定个头啊! 谢枝不是他亲姐姐吗?!虽然知道谢枝一直偏心柳长簪,但他好歹是她亲弟弟啊!以前偏心得还不这么明显的,他离开南城到东城求学这几年她居然偏心到了极点! 谢司思哀怨地用眼神控诉谢枝,尽管低着头,但谢枝还是感受到了这股炙热的视线,她冷声道:“再盯着我看,我就把你扔进麻袋里。” 谢司思:“……” 谢司思有苦难言。 陶岭冬正倚着雕花的窗户俯瞰。 这间雅间在明月楼楼顶,在外看,四面栏杆绕了一圈,且在明月楼临湖的那面,专门把墙壁改成了窗,窗上还配了个竹帘子,视野宽阔,风景宜人。推开他们进入雅间的那一扇门,便能欣赏到南城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湖中风景着实不错,陶岭冬心情愉悦得甚至想哼个小调。 湖中莲叶田田,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阳光洒落在清澈的湖面,波光粼粼。若是远眺,还可见远处精致的亭子和雕刻着莲花纹的白桥。 他对面坐着的是纪清洲,纪清洲此时正抿了口清茶。 随后,有小二敲门,恭敬道:“各位客官,您的糕点。” “请进。”谢枝道。 “各位客官,请慢用。”小二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纪清洲忽而道:“请留步。” 所有人都疑惑地扭头看向纪清洲,不懂他为何要让小二停下。 纪清洲对这么多炙热的视线视若无睹,面不改色道:“麻烦你把袖子里的东西借在下一观。” 小二的身形微微一僵。 小二装作若无其事地转了过来,低眉敛目,神色恭敬:“……是,客官。” 紧接着他慢慢拉开衣袖,数十道银光闪过,所有人纷纷亮出武器挡开,纪清洲手里还浮着一朵冰莲,他催动灵力,冰莲锋利无比的花瓣便宛若囚笼般铺天盖地地直奔过去,将意图逃跑的小二困住! 小二见逃跑不成,也不惊慌,反倒拂开碍事儿的长刘海。 他一双原本只是阴沉了一些的眼睛只在“嘣”的一声后,眼球凸起,唯有数不胜数的血丝和眼眶粘连,笑容越来越夸张,嘴角也越咧越开,甚至都咧到了耳根! 头发半灰半白,在眨眼间长到了脚踝,脖颈上、露出的手臂上还爬满了一个个邪异非常的符文,身上还有浓郁到令人反胃的腐臭味和怨气! 而阳光照在他身上,竟然没有映出影子! 陶岭冬心下惊诧不已,却见被冰莲花瓣包围住的“小二”从衣袖中抓了一个粉青色的瓷瓶,紫黑色的长指甲在瓷瓶身上剐蹭了几下,接着“小二”便仰头全部倒入了口中! 蓦然,浓郁的黑雾弥漫开来,同时还伴随着腐臭味和不容小觑的怨气,陶岭冬心下一沉,怨气是能影响普通人心志的,若是弥散开来…… 陶岭冬当即飞快地念了一串晦涩的咒语,握拳的手张开,几十道竖着的咒文登时现出,一大半锁在这间雅间外,滞塞怨气外溢,余下的咒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怨气中,最后的每一笔都由金色过渡到了朱砂色,此时正泛着幽光,怨气被这些狠戾的咒文杀得片甲不留,少顷之后竟全散了! 第67章 只是这咒术对灵力消耗太大,陶岭冬不过是用了片刻的工夫,收回时却已经面色苍白,丹田处的痛楚越来越明显。 “……啧。”陶岭冬还没开骂,只来得及吐出一个语气词,便“砰”的一声重响,头磕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另一边,谢枝的情况也不算好,她离“小二”最近,暗器没伤到她,但她受到怨气的影响却是最严重的。 谢枝的下唇已经被她咬得毫无血色,甚至还渗出了血,血成殷红色,柳长簪慌乱之中给她输送灵力,企图减轻她的痛苦,可惜无济于事。 最后,谢枝也终于冷汗淋漓地昏倒过去。 - 明月楼离柳家大宅近,于是四人便将陶岭冬和谢枝两个伤患带到柳府。 一个透支了灵力,可灵力输送不进去;另一个被怨气影响,可灵力减轻不了痛楚。 四人一时急得团团转。 - 南方,海上楼阁。 右手背撑着脑袋,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的男人,一袭金色暗纹的黑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一片小麦色的健壮胸膛。 他闭着的双眼蓦然睁开,眼中兴味流转,纤长的手指拈起银色的面具,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唇角勾起一丝温柔的笑。 他蹲下身子,食指勾起托着糕点的侍女的下巴,侍女脸色惨白如纸,她低声地哀求道:“奴、奴婢知错了!求……求阁主饶奴婢一命,奴婢……奴婢下次一定不会……” “不必再有下次了。”男人食指垂下,不再看侍女七窍流血的尸体。 “……第四十二任杜清衡,你,想和我谈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突如其来的剧情! 感谢阅读! 第五十四章 云泥 谢枝做了一个梦,说是梦,倒也不准确,应该是她曾经的经历。 南城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这似乎是她印象里最大最冷的那场雪。 浑身是伤的谢枝怀里抱着干瘦的弟弟,嘴唇冻得青紫。 脏破的衣衫并不暖和,寒风一刀一刀剜在她裸露在外、带着伤痕的皮肤上。 太冷了,她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只好抱紧弟弟,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靠着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闭眼睡去。 谢枝和谢司思是被人牙子拐到南城的,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谢司思却不幸染了风寒,病情也随着天气的恶化愈发严重,可他们却身无分文。 谢枝将冰冷的脸颊贴在弟弟滚烫的额头上,眼睛干涩得已经落不出一滴泪来了。 她晕晕乎乎地扯出一抹笑,想,这场雪真的好冷啊…… 直到她再次睁眼,却对上了正给她端药的侍女。她心上涌过不安,身体下意识地一颤,便急急忙忙往床里面缩。 “姑娘,奴婢是给您送药的,不会对您怎么样。”侍女哭笑不得,连忙安抚谢枝。 经历了被人牙子拐骗一事,谢枝警惕性很高,她咬着牙盯着眼前的少女,不论怎么解释她都不听。 她现在很担心弟弟,谢枝狠狠抓着被褥,心中难安,可她害怕眼前的少女也不是好人。 侍女苦口婆心,却见谢枝依旧无动于衷。正当她想再劝,门外突然跑进一个红色的矮小身影,正是小时候的柳长簪。 “小姐慢点。”侍女道。 “不慌不慌,我有分寸!”柳长簪跑进来,乌黑的眼睛看了谢枝一眼,又看了看侍女手上的药汤,眼睛一转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笑嘻嘻地去端侍女手上的托盘:“姐姐,我来!” 侍女阻她不成,便也由着她去了,随后便退出房间。 谢枝打量着这个坐在床榻边的女孩,见她友好地朝自己笑,不知怎的,就问出了口:“……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吗?”她声音很小,亏得柳长簪听得极其认真。 “不是不是,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柳长簪急忙摇头,“我爹是在门口捡到你和一个男孩子的。” “他是不是你弟弟呀?”柳长簪压低声音问。 谢枝犹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柳长簪的衣裳一看料子便是极好的,想来柳长簪定是不愁吃穿,她一无所有,人家又有什么可图谋的呢?虽是这般想,可她却仍没放下警惕。 “我就知道。”柳长簪把碗端起来,递给她,“你凑近一些,喝药病就好得快啦。” “没毒没毒,你看,我喝了都没事儿。”柳长簪为了劝谢枝喝药,可谓是豁了出去。 谢枝这才肯喝药,喝罢,柳长簪又往她嘴里塞了颗蜜饯。 多年后,谢枝想起这场雪,除了又大又冷,还有分外矛盾的温暖。 - 柳长簪母亲早逝,父亲在柳长簪七岁时就离世了。 那年柳长簪十岁,便和谢枝、谢司思进了南城的藏青门学习,五年后,谢枝和柳长簪离开藏青门,前往仙师都会,谢司思也去了东城东江门修习。说不清是谁先起得心思了,只知道是柳长簪先点破的。 在仙师都会的第二年晚春初夏,谢枝织了一根青色的发绳,还有淡蓝的流苏垂下。 她想把它送给柳长簪,当作柳长簪的生辰礼物。 心里是压不下去的雀跃欢欣,她疾步走至庭院,却见柳长簪伏在樱桃树下的书案上,脑袋旁边还有几枚掉落的红樱桃。 压不下的喜悦突然安静了下来。谢枝将发绳轻轻系在柳长簪的手腕,系完后,她正欲收回手,却被柳长簪抓住了。 第68章 柳长簪紧握着她的手,硬是没让她抽回去。 接着柳长簪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谢枝有些心慌地站在原地,却见柳长簪忽地凑近她,鼻尖对着鼻尖,谢枝甚至还能闻到柳长簪鼻息之间清冽的酒香。 她身子一僵,柳长簪却不在乎这些,她头晕得厉害,身体没撑住往前一扑,一个吻便轻柔地落在谢枝的唇角,还兀自在那儿喃喃道:“……阿枝最好了。” 谢枝眼中的愕然还未褪去,便忙抱住即将倒下去的柳长簪,送她进了卧房,只是脸上的热意却怎么也消不掉了。 醉鬼的话听不得,谢枝心慌意乱地想。 这般念头却在柳长簪醒来之后打破。 明月高挂,柳长簪方醒,谢枝买了些糕点为柳长簪庆生,却见柳长簪不知何时从卧房走出,又一次站在那棵樱桃树下。 白日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谢枝用冰凉的手背盖在发烫的双颊,待凉了起来,她便拎着食盒走了过去。 谢枝一一将食盒打开,糕点的清香便在晚风中弥漫开来。 “长簪,生辰快乐。” 柳长簪浅笑,低头拨弄了一下系在手腕上的发绳流苏:“这是阿枝送我的礼物吗?” 谢枝愣了愣,心跳得极快,她听见自己答:“嗯。” “那我也送阿枝一个礼物。” 柳长簪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根红线,趁谢枝愣神之际轻巧地在她无名指上系了个结,又将红线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阿枝,我拿了根红线,把你和我系起来,怎么样?”柳长簪笑。 谢枝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知你在想些什么。”柳长簪凑近她,眼中含笑,“你无非是在想,我和你有违伦常,你怕我遭人非议;在想是你把我拉进泥沼,你愧疚自责;在想我和你差距太大,我若天上流云,你似人间尘泥。” “长……你既知我所想,就该知我会拒绝。”谢枝定定地看着她。 柳长簪却满不在乎地轻笑一下,回望她:“但你可知我不在乎?” “流言蜚语,世人爱怎么传便怎么传;拉进泥沼,若我不愿你也拉不动我;云泥之别,我不觉得。” 柳长簪在她面前鲜少有矜傲大小姐的模样,这般,还是第一次,她想,也应该是唯一一次。 谢枝忽地笑了,重复了一遍柳长簪的话:“云泥之别,我也不觉得。” - “……阿枝!”柳长簪眼底泛着淡青,见谢枝醒来眼眶又红了一圈,“阿枝你怎么样?还有不舒服吗?要不先喝口水吧?” 谢枝虽面色苍白,但还是耐心地回答了柳长簪的问题:“还好;没有不舒服;嗯。” 柳长簪给一旁的谢司思使了个眼色,谢司思立即端了一杯茶给了柳长簪,柳长簪端给谢枝,谢枝小心翼翼地避开下唇的伤口,喝罢,柳长簪面色不豫:“下次休要再咬伤了。” “嗯。” 【作者有话说】:下章结束南城,写泪沧海了。 感谢阅读! 第五十五章 怨灵 亥时一刻,陶岭冬是被痛醒的。 头部和丹田处还有一阵阵钝痛,他的脸色也惨白得紧,嘴唇干燥得起了皮。 他刚想撑着身体坐起来,手腕却一紧,低头垂下眼睫,便见纪清洲握住了他的手腕,随后轻手轻脚地把他扶了起来。 “喝点水。”纪清洲的声音稍稍有些低哑,还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疲惫来。 陶岭冬喝了一杯润了润嗓,有些虚弱地道:“……你先去休息吧。” 纪清洲不语。 陶岭冬抬眼对上他的眼睛,问:“……我晕了几日了?” “三日。”纪清洲道。 陶岭冬眼中略带愧疚,声音轻颤语气却极其强硬:“你先……先去休息,我没事了。” 纪清洲垂眸掩下一丝担忧,抿了抿唇,道:“嗯。有事叫我。” 言讫,便坐在凳子上,趴在桌边补眠。 陶岭冬:“……” 他心下觉得好笑,面上也露出淡淡的笑意,只是配着苍白的脸色,怎么看怎么勉强。 纪清洲确实有些困倦,三日衣不解带地照顾昏迷的陶岭冬,陶岭冬在昏睡中时常像那次冬岭时一般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他无法,便给他上药,顺便再施一个普通的疗伤法诀,好助他好得快些。 陶岭冬靠在床边,等身上气力恢复了些许,立即轻手轻脚地下床。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裹着草木尘泥的味道,风挺大,陶岭冬被吹得一哆嗦。 他走近纪清洲,心念一动从储物袋里找出一件保暖的披风给人盖上,接着又去关了门窗,将雨声风声隔绝在外。 披风很大,足以将纪清洲盖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当初他怎么瞎了眼买的,可如今也算是弄拙成巧、物尽其用,陶岭冬一边想,一边又拽紧披风帮纪清洲掖严实了。 最后死死捂住嘴,硬是把哈欠给按了下去,困意上涌,他便躺到床榻上陷入睡梦中了。 披风下,也不见纪清洲发烫的耳垂。 只余幽幽的烛焰摇晃。 翌日,悠悠转醒的陶岭冬就被吓了一跳,他床边围着一堆人,唐睢、谢司思、柳长簪,遮住了他大部分视线,他惊得往床脚退了一步。 “冬瓜你没事吧口不口渴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唐睢一紧张,一口气连问了三个问题。 第69章 陶岭冬:“……” “小睢,我没事,给我递杯茶,身体无恙了。” 唐睢忙点头:“等我一下!” 等唐睢转身,纪清洲就把茶杯递给了他,又抿了抿唇,道:“这是漱神草泡的,静心养神。” 陶岭冬眼中颇有些许惊诧,原来漱神草还可以用来泡水喝。 纪清洲猜到他心中所想,轻声道:“自然可以。” 待陶岭冬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众人便移步到厅堂。 谢枝醒得比陶岭冬早一日,调养了一天,面色已经红润起来了,此时此刻,唯有他一人是个伤患。 没办法,他一旦透支灵力,就容易复发“归原”的后遗症。陶岭冬在心中长叹了口气。 “若我没记错,那天装作小二前来袭击我们的,就是我曾看到过的怨灵。” “怨灵?可是……”唐睢话没说下去,可大家都能感受到他的疑惑。 “如此看来,怨灵应该已经能在日光下行走,不知有无限制,而且……已经能与常人无异。”谢枝冷声道。 “或许,它们还并未获得意识。”纪清洲忽然道,众人的目光瞬时落在他身上,“其一,它是单独前来;其二,伪装未免卸得太快。” 纪清洲的意思,其实就是怨灵单独出现,一定是受人驱使;伪装卸得太快,是懒得隐藏,根本对伪装毫不在意,若怨灵有意识,那么要么是伪装完美,要么是直接外露,若是第二种,便能直接吸引同伴,又与现实相悖。 陶岭冬自然想明白了,他正在思索幕后之人的目标和目的。 怨灵单独前来,说明幕后之人目标明确,即柳长簪和谢枝,不,或许是他们,毕竟柳长簪和谢枝已经在南城待了半年之久了,想杀她们不必挑在那日聚会动手。 只是目的……陶岭冬忽然想起西城右半城那个“洛客卿”,如果是他,那目的,心血来潮的几率极大。 而“洛客卿”的身份尚不清楚,陶岭冬也就是随便想想。 “我偏向于怨灵目前仍处于‘傀儡’状态。”食指轻叩鼻尖,纪清洲冷静道。 “不论如何,我们都得去泪沧海和聿京看看。”陶岭冬道。 - 休养了几日,陶岭冬就已经恢复如初了,便立即同唐睢和纪清洲前往泪沧海。 - 泪沧海。 唐津原本正在宫殿里翻着账本,纤长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盘算账,却突然察觉出一丝不祥。 他似乎感受到了很久没有感受到的江几豫《海畔云山图》传来的灵气波动。 他放下账本,鱼尾化成双腿,宝蓝色的衣摆轻轻摆动。 却见一个黑衣男子倏然现身在他面前,银色面具将来人大部分的面容遮住。 唐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眯,神色蓦然变得狠戾起来,来人手中的卷轴赫然是《海畔云山图》! “巫子大人,本座来此是为了拜托你一件事儿。”那人开口,声音温柔得似春日杨柳风,叫人无端放下几分戒心。 只是唐津活了近百年,丝毫不被来人所惑,他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不夸张,却尽显嘲讽之意:“盗图贼的话,我还不必傻到去听。” 话落,数不胜数的银针朝男人袭来,漫天银光令人头晕目眩! “看来巫子大人是不想听本座的来意了呢。”男人也不恼,轻笑一声,可随后语气却忽地一转,冷如寒冰,“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必客气了。” 他广袖一甩,无形的灵气在周遭炸开,霎时间,唐津的银针雨不仅被他挡住了,而且还纷纷扬扬地掉头攻击唐津! 唐津冷哼一声,他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 他扬手,所有本带着男人灵力的银针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些激荡的灵气对他来说似乎形同虚设。 男人眼中露出几分兴味。 趁他病要他命!唐津被男人眼中的兴致盎然恶心到了,当即结了一印“沧海明月”! 刹那间,男人便见自己已置身于无数颗明珠的囚笼中! 【作者有话说】:黑衣男人是大boss。 感谢阅读! 第五十六章 唐津 却见男人周身灵力暴涨,硬生生地劈开一道裂缝来,激荡起一阵阵气浪,逼得唐津后退两步! “巫子大人何必呢?本座不过是想借《海畔云山图》一用。”男人动作轻缓地抚摸着手中握着的卷轴,唇角一勾,慵懒散漫道,“顺便再请巫子大人破了剩下这四分之三的封印。” “呵,想得倒美!” 唐津话音刚落,便不见了身形,男人唇边的笑意扩大了不少,若他没猜错,这种步法应是“飞鸿踏雪”。 男人发丝无风自动,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忽地一丝风悄然改了方向,无声无息地直袭男人面门! 男人反应敏捷,后仰躲过,却没料到四面八方的风也无声无形地疾掠过来! 黑色的衣袂随他动作急急翻飞,宛若翻腾的海浪,可男人看似躲避得狼狈,实则这些风未能伤到他分毫! 唐津自是察觉到这一点,步法走得奇快无比,一边叫人看不到身形,一边长袖疾甩,举手投足俱是从容风流,可威势却不容小觑! 无声无息无形无味,却分明挟着数股锋利强大的气劲,如割裂苍穹,似劈山斩江! 第70章 “飞鸿踏雪”配合“利袖”,针雨似的风隐有铺天盖地之势,无孔不入,无隙不钻! 不消片刻,男人身上的黑色衣袍已然割出数不胜数的口子,裸露的皮肤也添了不少深深浅浅的伤痕! “哈哈,巫子大人未免小看本座了。”男人启唇,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兴奋之色,笑容病态,声音温柔喑哑,话语却狂妄放肆,“还有什么?巫子大人尽管使出来,也好让本座开开眼!” 劲风刺来,似刃似针,他却不躲不避,还悠然自得地朝前走,尖利的风似乎被屏障格挡在外,绀色长靴每走一步,就有绯色莲纹绽开,妖冶嗜血! 唐津心下一惊,这步法是……“莲生万状”!可是“莲生万状”不是早就失传了吗?就消失在那场百年之前的乱世中,如今……可只剩下供奉在东帝惊雨阁的一张残卷了! “巫子大人,是否觉得它有些眼熟呢?” 男人不知何时察觉到了唐津的方位,一阵掌风打中唐津左肩,唐津一口血将宝蓝色的衣裳染成深紫,方才露出身形来,竟离男人有一米多远! “这可不是什么‘莲生万状’……它叫“莲生千面”。” “若巫子大人想从本座手下挣得一条命,便将《海畔云山图》的封印破开,如何?” “好啊。”唐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笑意冷然,讥讽道,“段阁主,看天色,如今应是白日吧,怎的神志不清跑来我泪沧海说梦话来了?” “莲生千面”一出,唐津霎时就明白了眼前的盗图贼究竟是何方人士了。 当年,唯有东帝惊雨阁阁主修得“莲生万状”,而百年之前那场大战,前前任东帝惊雨阁阁主段杜安身陨,前任东帝惊雨阁阁主段沉跃后来也因悲痛过度逝世,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盗图贼走得了“莲生万状”,虽自称“莲生千面”,但比起“莲生万状”,威力更大,想来也就只有现任的东帝惊雨阁阁主段佐秋才能做到了。 “白日又如何?”段佐秋被识破身份,没半点恼怒,反而还颇有兴致道,“本座若要说梦话,无论白日黑夜都说得,反倒是巫子大人,都自身难保了,冷嘲热讽惹得一身腥,是嫌留恋人间留恋得太久了?” “在下虽不才,可也是半神之身,段阁主还杀不了我。”唐津冷笑。 “反正你也不吃敬酒,那你便瞧着本座能否杀你!”说罢,段佐秋灌了灵力的一掌带着破风之势飞出,却倏然沉寂下来,半分水花都未泛起。 “杜楼主。”唐津手捂着左肩,道。 站在唐津面前的杜清衡虽是少年模样和身量,却无端叫人生出几分敬畏来。 听到唐津的问候,杜清衡颔首,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段佐秋。 “杜清衡?”段佐秋故作惊诧,这语气怎么听怎么令唐津反感,想着若是还有下次掐架,定要捏个诀封闭听觉。 杜清衡没想和他叙旧,当即与段佐秋缠斗起来。 他周身流星萦绕,似蹁跹蝴蝶,威力摄人! 段佐秋步步生莲,莲纹如血,灵气激荡翻腾! 他们俩打得难舍难分,唐津忙开始治疗自己受的伤,伤势太重,若今日杜清衡不来,虽说他乃半神之身,身怀神骨,却也难逃奄奄一息的下场。 和杜清衡的打斗中,段佐秋勉强能占得上风。第四十一任摘星楼主杜清衡陨落之后,便成了第四十二任摘星楼主,那日杜清衡前来东帝惊雨阁,是来当说客劝他收手的,他和他并未交手,竟不知第四十二任杜清衡实力如此强劲! 段佐秋不慌不忙,丝毫不掩饰眼中浓郁的玩味之色,他这人病态极端,招招狠戾,不近人情直击要害,方才和唐津的过招不过就是玩玩罢了。 眨眼间,两人竟已交手五百回合! 足下莲纹血光流连,段佐秋无视杜清衡层层叠叠的星光星点,趁缠斗又分开的间隙,翘起唇角,笑容似杨柳风、杏花雨:“四十一。” 杜清衡动作一顿,而段佐秋的身影却也已经消散了。 “没能夺回《海畔云山图》,抱歉,是我分神了。” “杜楼主不必自责,若不是杜楼主来得及时,我只怕会被他用下流的手段逼迫,解开封印。”唐津正色道,“我身为神泪巫子,泪沧海神泪巫娥的圣子,既有办法解开《海畔云山图》余下四分之三的封印,自然也有办法封印段佐秋不知用何手段破开的四分之一。《海畔云山图》就应当封存起来永不出世。” 百年前就因它引起过一场轩然大波了,三山毁灭,生灵涂炭,前任神泪巫子带领神泪巫娥献祭,就此消逝,泪沧海更是突发旱灾,即使拥有半神血脉也终无力回天,死伤惨重,还差点威胁到镜外天。 百年之后定然不能重蹈覆辙,不论是为了泪沧海,还是整个人间,亦或是镜外天。 【作者有话说】:打戏很烂,不用深究(捂脸 感谢阅读! 第五十七章 深海宫殿 已是日暮。 夕阳露出半张酡红色的脸,剩下的隐藏在海面尽头。 霞光染红了半际天,朱红、橘黄、缃色纷纷在悠悠白云上晕开,不时还有几只海鸥振翅飞来,雪白的双翅掠过云彩,叫人无端生出一种翅膀已经蘸了彩的错觉。 泪沧海深蓝色的海波泛起,几道白波镶边,有的还跃起数颗白珠。 第71章 唐睢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串金珠,使劲往海里一掷。灌了灵力的金珠落进海中,直接散成了一颗一颗,仿佛有灵性一般直奔唐津而去。 唐津左肩缠着绷带,绷带系成了一个不可恭维的蝴蝶结。 他闲卧在贵妃榻上,愁眉苦脸地翻着账本。 “唉,又是没赚钱的一天。”不仅没赚钱,这七日招待杜楼主还花了不少银子,他这几天落的泪都够织成珠帘了。 唐津暗叹一口气,深感绝望。 忽地几颗金珠排着队闯到了宫殿门外,守门的两名神泪巫娥瞬间警惕起来,长***进刺出,愣是连碰都没碰到一下,反而被这一队金珠耍得团团转,俩守卫直接撞在了一起。 “砰——”! 唐津正在翻账本的手一顿,随手披了一件绛紫色的外衫,拂开珠帘,走出宫殿。 当看到眼前之景时,他更绝望了。 两名身材魁梧的神泪巫娥一个累得仰躺在宫殿门口的白玉桥上,一个趴着,俩人额头上还有互相撞出来的淤青,正“嘶嘶”地猛吸冷气。 唐津:“……” 他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盯着罪魁祸首——那一队金珠,随后金珠就宛若见到了亲人一样秩序井然地飞过去蹭他。 唐津:“……” 金珠落进来,就说明阿睢回来了,唐津颇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大有一种女儿终于回门看老爹的感觉。 他手一挥,金珠便飞出深海,转瞬又回到了唐睢手中成了珠串。 唐津想,阿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得给他和他的朋友准备一场盛大的接风宴。 把珠串塞回储物袋的唐睢拍了拍陶岭冬的肩膀,对他眨了一只眼道:“放心,等会儿我堂兄就来接我们了。” 陶岭冬点点头,偏头去看纪清洲,又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雾霭弥散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座楼阁,浮于海面,飞檐翘角,雨栋风帘。 那是……东帝惊雨阁。 陶岭冬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心想。 “哗”的一声,一个身着绛紫色外衫的男人便出现在海面上,只是他本应是双腿的部分却化为了鱼尾,是和海波一样的深蓝色,泛着点点金色的碎光。 “堂哥!”唐睢兴奋地喊道。 “哟,阿睢终于知道回来了?”唐津睨了他一眼,高贵冷艳的派头做得很足,一点儿也不见当初演技的浮夸。 “堂哥你最近又看了什么话本子?”唐睢“嘶”了一声,使劲儿揉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唐津:“……” 唐津扭过头挤眉弄眼,脸色扭曲只为了挤出那么一滴眼泪,可谓是下了血本。 回首时眼尾微红,眼泪在眼眶中要掉不掉,神色哀戚:“……阿睢,你怎么能这般说你亲爱的堂兄呢?” 唐睢:“……” 陶岭冬扭头瞥了纪清洲一眼,见纪清洲看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逗唐睢只是一瞬,戏演完了恢复正常的唐津望向纪清洲,纪清洲对他作了作揖:“在下姓纪,纪清洲。” 唐津放肆地打量了一下纪清洲,接着点头,眯起桃花眼笑道:“欢迎欢迎。” 目光流转,落在陶岭冬身上,陶岭冬弯身作揖:“在下陶岭冬。” “我知道你,阿睢初进白沧的时候我们见过。”唐津一瞬间切换角色,开始乐滋滋地扮演阿睢的“老爹”,“诶,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有……礼貌的财……咳,学子。” 唐津急忙改了说辞,天知道他刚刚差点就把“一个有钱的财主”说出来了。 他有些心虚,连忙转移话题道:“咳,我已经准备了酒宴,你们跟我来。” 他抛给陶岭冬和纪清洲一个瓷瓶,待他们吃下避水丹便领着三人直通深海。 吃下避水丹的陶岭冬和纪清洲在海中与走在陆地上别无二致,而唐睢既然喊唐津“堂兄”,他便也有双腿化成鱼尾的能力,浅红色的鱼尾上洒着点点金粉,此时正从容地摆动,落到白玉桥前时又化为了双腿。 海深数万仞,白玉桥两旁长着海草,不时还有几名神泪巫娥游过去。 白玉桥很长,蜿蜒曲折,走了一段时间他们才来到一座宏伟的宫殿前。 碧瓦飞檐,朱门金阙,雕花栏杆,富丽堂皇。 只不过两名头缠绷带的守卫很煞风景。 “好久不见啊铁柱、大牛!”唐睢激动地朝他们俩挥手。 “睢哥好!”异口同声,气震山河! 陶岭冬、纪清洲、唐津:“……” 宫殿朱门大开,众人走进宫殿大堂,不计其数的夜明珠摆放在大堂两侧,照得宫殿亮如白昼。 长桌摆了三张,食物琳琅满目,甚至还放了好几坛浮圆白,压着桌上上好的红缎。 陆续到场的神泪巫娥井然有序地坐下,唐睢挑了个好位置坐下,他身前是唐津,陶岭冬坐在唐睢身旁,纪清洲便坐在陶岭冬的对面。 陶岭冬的靴子踩在桌下花瓣漂流的水上,却如履平地,他讶异了一瞬。 大堂里三张桌子,每一张都摆在了对应的长方形水塘中,花瓣随水漂流,夜明珠的清光映在水中,波光粼粼,可用脚去踩水,却似踩在平地上,任何多余的波澜都兴不起来。 “这是‘不惊水’。”唐睢见陶岭冬疑惑,用力地踩着道,“反正怎么踩也踩不到水,就叫这名儿了。” 第72章 陶岭冬笑了起来:“这名儿起得真随便。”和白沧的“大饭堂”有得一拼。 纪清洲不知垂着眼再想些什么,没意识到自己足下的水都冻了一块。 唐睢正低头,见逐渐蔓延开来的冰,吓了一瞬:“‘不惊水’还会结冰的吗?” 纪清洲回神,脚下的冰转瞬破开。 唐津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微眯,奇道:“这‘不惊水’即使用灵力,也仍然既不会冰冻也不会蒸发,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 陶岭冬抬眼望向纪清洲,纪清洲在他眼中看到了疑惑,他轻轻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正当这四人还在对“不惊水”进行探讨和研究时,一道略显冷硬的女声道:“阿睢。” 唐睢瞪大眼睛:“姐?!”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五十八章 利用 来人梳着干净利落的高马尾,身材高挑纤瘦,却不病态,红衣灼灼,腰间还有一根漆黑且极不起眼的皮鞭。 她的眉眼与唐睢有三四分相似,英气逼人。 唐睢不知为何见到唐裳就特别心虚,明明他也没做什么事情,偏偏就是开始害怕:“姐、姐……” 唐裳对他翻了个白眼,旋即又扬起下颌,唐津很识时务地起身让座。 唐裳上上下下打量着唐睢,确定他毫发无伤之后,开口问道:“阿睢,你是走哪条路回家的?” 她声音很特别,不似女子特有的清脆和尖细,反而声线稍粗,且微哑,因而听起来略微冷硬。 “……姐,”陶岭冬见唐睢苦恼地想要揉脸,妄想打马虎眼,“姐,我就是……呃,反正挺安……全的。” 他忍不住觑着唐裳,唐裳十指相扣撑在长桌上,斜睨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这么好骗?是高估你自己了还是低估我了?说实话。” 唐睢泄气,面对他堂姐唐裳的威逼,他无可奈何,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唐裳听罢,紧皱着眉头,她目光沉沉地盯着唐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挣扎着说了出来:“你记住,若发生什么大事,可以直接回泪沧海,我就算是死,也会护你。” 不知唐裳是不是不喜欢说这么一长段剖白,她的脸都红了起来。 唐睢一愣,接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中充斥着信任,他重重点头,承诺道:“是,姐!” 一座偏殿内,唐津正面色苍白地解下难看的蝴蝶结,一点一点地撕开绷带,只见绷带上沾满了血,甚至还粘连着些许血肉。 段佐秋那一掌附了灵力,似乎还带了毒,否则单凭那一掌,也不至于皮肉溃烂。 唐津把了把自己的脉,又尝试着催动灵力在体内流淌过五脏六腑,额头、后背俱是冷汗淋漓。 倏然,闭着的双眼一睁,他呕出一滩发黑的血来。果然中毒了,唐津想。 他拿起匕首,狠狠割下左肩溃烂模糊的血肉,钻心的疼痛让他蹙紧了眉,握着匕首的手也痛得颤抖,他咬着牙,硬生生挺了过去。 “啪嗒”,匕首落地,此时他连呼吸都很微弱,身体还在不断轻颤。 缓了一会儿,他捏着瓷瓶就往伤口上倒,又用绷带缠住,这次连打蝴蝶结的心思都灰飞烟灭了,直接打了个死结。 披上一件新的绛紫色外衫,掐了个诀收拾这满地狼藉。 毒倒是挺常见,想来段佐秋也没把他放在心上正眼瞧过,也亏得段佐秋自负。 唐津一边想着,一边走向偏殿的宝库,取了点药材煎药,仰头干了下去。 “呸呸呸,苦死了。”唐津被苦得怀疑人生,随后又咳出一滩血。他把了把脉,体内的毒已经解了。 如法炮制地收拾完,他又在偏殿闭目养了养神,待脸色回转红润之后才回去。 宾客已齐,饮酒用菜,一时欢声笑语不休。 陶岭冬抬头扫了扫全场,突然发现了一位熟人,而那位熟人也正好抬头“看”他,旋即又向他们这边走来。 “真巧,杜楼主。”陶岭冬道。 纪清洲也跟着道:“杜楼主。” 杜清衡颔首应答,随后又道:“倒不算巧。我来此是为了协助巫子的,也早算到你们会来,权是凑了个时机罢了。” 纪清洲忽道:“相逢即是缘。” 陶岭冬听了这话,眼中神色微讶。 清粥同学不像是会这样说话的人呀,往常这般应该是保持沉默才对。 他这般想,视线却没从纪清洲身上移开。 纪清洲只觉耳垂隐隐发烫,轻咳一声,动作略有些慌乱地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却不料面前这杯是酒,不是茶,被呛了一下。 陶岭冬回神,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这桌上全是酒,可不能当茶饮。” 纪清洲咳了片刻,再抬起头时,整张脸都咳红了,陶岭冬没忍住弯了弯眼,泄露出几分笑意来。 不过也亏得纪清洲把脸咳红了,陶岭冬也没注意到他耳垂上的绯色越烧越旺,整只耳朵都变得红彤彤的。 唯有局外人杜清衡侧过头,心道旁观者清啊。 - 东帝惊雨阁。 段佐秋抚摸着《海畔云山图》,《海畔云山图》是一张横幅长卷,绘着整片河山,以及曾在百年之前那场乱世中毁灭的三山。 “……‘一阁一京三山五门八派’,呵。”段佐秋仰头笑起来,转瞬目光又变得阴冷如毒蛇一般,可是声音却温柔缠绵似水,“本座要你们全部为本座陪葬!” 第73章 “主上,他来了。”男子低头,单膝下跪,手上抱拳,恭敬道。 “本座知道了。”段佐秋慵懒地道。 男子闻言,起身抬头道:“带上来。” 他这一抬头,刚好能见他的面容。 原本刚毅的脸却显得恐怖而又狰狞,全是因为男子的右眼被划了数刀,刀刀长且毫无章法。 刀伤看样子虽已处理,可并不及时,致使他的右眼只能永远闭着。 话落,一位身着锦袍的公子便走了进来,男子退了出去。 公子眼底的阴鸷还未散去,见到如此散漫的段佐秋,不禁冷笑道:“这就是东帝惊雨阁的待客之道?再说,我们好歹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段佐秋依旧漫不经心,似是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二殿下随意,喝些茶也是极好的,东帝惊雨阁的茶水差不到哪儿去。且偶尔一些闲情逸致也好修身养性,不是吗,殿下?” 这段话异常熟悉,沈长泊脸色一沉,阴鸷于眼中翻滚:“段佐秋!你竟然派人监视我!”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不过是为了帮你罢了。” “帮我?!帮我还是帮沈留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派来帮我的人出的那些烂到家的计谋根本就拿沈留容没辙?!” “二殿下,你火气太大了。”段佐秋眼中露出几丝残忍的神色,声音却依旧温柔。 沈长泊还不知道这已经是在警告他了,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癫狂中:“沈留观都已经身败名裂了,区区四皇子,还是最不受宠的那个,凭什么本殿杀不了他?!本殿要沈留容死!本殿要他和太子沈留观一样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沈究那个混蛋也不配坐在那里,他的位置理应由本殿来坐!!!” 【作者有话说】:段佐秋说的那句“偶尔一些闲情逸致也好修身养性,不是吗,殿下?”是第三十三章 李泗温先生说过的话,而当时让李泗温先生感到心悸的就是段佐秋派去帮沈长泊的人。 沈长泊、沈留容都和段佐秋有合作,而段佐秋两方都帮(应该说是利用)。 感谢阅读! 第五十九章 变故 段佐秋“呵”了一声,轻轻抚平衣裳褶皱,就在沈长泊愈发疯癫时轻弹一指,沈长泊身后的门“啪”地一声紧紧合上。 风刮得极大,沈长泊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飞撞在门上! 沈长泊浑身犹如重物碾过般疼痛,他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 金冠掉落在地,沈长泊一头长发凌乱不堪,衣裳更满是血污。 他恨恨咬牙,抬头望向身居高位的段佐秋,眼中的狠戾毒辣毫不掩饰,他压下心中似狞浪翻涌的恨意,问:“段佐秋,你想杀本殿?!” 段佐秋蓦然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狼狈不堪的沈长泊,绯色莲纹与黑色的衣袂蹁跹如蝶,妖异十分。 “二殿下,本座可从来没有说过这番话,一切都是殿下的猜测罢了。”段佐秋俯身,右手食指勾起沈长泊的下颌,左手轻柔地替他拂开散乱的发丝,又掏出帕子为他擦净脸上的血污。 如同对待自己的情人一般。 “本座不过是怕二殿下嗓子干渴,好心让殿下休息一下。”段佐秋漫不经心道。 他回想着沈长泊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把血肉炖了拿去喂野狗的狠毒眼神,心下讥哂,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烂泥啊。 沈长泊回神,心中愤恨难当,待他登上宝座,他定要毁了这狗屁的东帝惊雨阁,让段佐秋生不如死! “二殿下若无事,只想找本座唠嗑,还是请回罢。本座这里,不欢迎闲人。好心提醒二殿下一句,殿下离开饶夏,怕是已有人知。” 沈长泊一震,段佐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来东帝惊雨阁,应是无人所知才对,怎会…… 对了!他来东帝惊雨阁确是无人所知,可不代表他出饶夏就能瞒得天衣无缝了! ……沈留容! 沈长泊面上宛如日暮时的流云,白了又青,青了又红。 他不傻,段佐秋都提醒到这份儿上了,他自是知道自己府上出了内鬼,才能把消息传给沈留容。 沈长泊深吸一口气,心中的郁气却始终难平,他扶着门站了起来,哑着声儿低声下气道:“……咳咳,方才是本殿出言不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段阁主大人不计小人过。” 段佐秋轻笑一下,负手而立:“二殿下不必在意,毕竟……正如二殿下所说,本座与二殿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的声音总有一种刻意伪装的温柔,而且他的情绪总是敛得干干净净,叫人捉摸不透。 沈长泊每次都膈应得想吐,偏偏他和这喜怒无常的疯子还是合作关系,恨意早已烧天,偏生不能流露半分。 沈长泊低眉敛目,故作平静道:“段阁主真是宽宏大量,本殿惭愧。”话落,他又道,“本殿就不叨扰段阁主了,就此别过。” 随后急匆匆地打开门离开了东帝惊雨阁。 段佐秋广袖一甩,地上狼藉瞬间消失殆尽,两排烛火也燃起。 他转身又躺回贵妃榻上。“……沈长泊?呵。” 段佐秋眼底漫上血色。 想要利用他再杀了他?呵,痴心妄想。 素来只有他利用别人,从来没有别人利用他,若真有……那便给他陪葬好了。 第74章 - 十日后,泪沧海。 陶岭冬这阵子见得也多了,这会儿大牛、铁柱笑容满面地和他打招呼,他也能淡定地回应一声。 想刚来的那天,酒席上皆是秀美清俊的神泪巫娥,再见铁柱和大牛这种身材魁梧的硬汉,他还疑惑地问过唐睢:“……他们也是神泪巫娥吗?” 唐睢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点头,道:“对。” 旋即又给他说了一下神泪巫娥:“神泪巫娥原本都是女子,当时就这么叫了,可后面突然多了男子,名字改了也不好听,干脆就全部统称为‘神泪巫娥’。不过我堂哥叫‘神泪巫子’,是神泪巫娥一族的圣子,圣子特别一些嘛,就叫这个咯。” 陶岭冬:“……”那万一有天不是圣子是圣女怎么办? “不过像铁柱、大牛这样长得特别健壮的神泪巫娥比较少,大多都是那样的。”唐睢一边说,一边扬起下巴指了个方向。 陶岭冬顺着方向望去,便见一男一女两名神泪巫娥,一个赛一个面容清雅脱俗。 陶岭冬心道,还挺好看的。 “可是看多了这种风格也腻,”唐睢小声说道,“铁柱、大牛那样的一看就……嗯,那个……眼前一亮!” 陶岭冬:“……”确实挺眼前一亮,傻憨憨的。 陶岭冬此时正坐在桌边,支着下巴,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起身去找纪清洲。 他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头忽然被几丝不祥的预感缠绕。 似乎要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疾步走出厢房,选了一条就近的路,刚到纪清洲房门前,余光又瞥见唐睢的身影。 “小睢?” “冬瓜!我姐叫我来给你们送糕点!”唐睢手中还拎着食盒,见到陶岭冬就朝他挥手。 纪清洲听到门外的声音,当即推门而出。 陶岭冬见到唐睢和纪清洲,刚想开口,脸色却猛然一变:“怎么会……献祭阵?!” 一石激起千层浪,唐睢还愕然在原地,纪清洲长眉紧锁,声音微冷:“……在偏殿。” “难道……是堂哥?!”唐睢瞪大了双眼,手中食盒“啪”地落地,精致的糕点散落。 摔烂了的糕点逸散出发腻的甜香,以往这般香甜的糕点他定是不忍浪费,全都会吃得干干净净,只是现在却令他头晕目眩。 唐睢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陶岭冬担忧的喊声被他甩在身后。 陶岭冬和纪清洲对视一眼,随后陶岭冬足尖点地,长靴划过之处留下一道金光,而后形成了一个传送阵的模样,霎时间金光大盛,他与纪清洲转眼间便出现在偏殿门前。 他们的住处到偏殿的距离其实比较长,唐睢一路趔趔趄趄地跑来却只晚了他们几步。 他发丝凌乱,气喘吁吁,眼圈泛红,不顾一切地推开朱门—— 却见唐津倒在地上,面色惨白,身下流淌着鲜血,隐有淡金色在流动,而整个偏殿的地上还画着密密麻麻的鲜红咒文,把唐津紧紧包围住,深蓝色的鱼尾有气无力地拍打着。 唐睢想进去,却被一道淡蓝色的屏障阻挡,任他如何攻击也无法。 “堂哥!哥、哥……!” 唐津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吟唱出晦涩的咒文,强大而古老的威压顷刻间压下! 陶岭冬有些气闷头痛,余光瞥见唐睢摇摇欲坠的身体,连忙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小睢?小睢!” 陶岭冬把了把他的脉,将一颗入口即化的丹药塞进他嘴里,唐睢的脸色这才渐渐转好。 献祭阵中,唐津嘶哑的声音正唱到最后,陶岭冬不禁蹙紧了眉。 “……以吾神骨献祭,封印闭合。”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六十章 献祭 唐津献祭这事儿已经准备了三日有余。 唐裳今日清晨进了偏殿找他,想和他说一说昨日傍晚有神泪巫娥失踪之事,却无意撞见唐津正弯身忙碌,凑近一瞧,唐津袖子挽起,一手握着毛笔,笔尖蘸着朱砂,一心一意地绘制着笔画繁多的奇怪咒文。 唐裳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她身为神泪巫娥,还是一个曾经以两分之差败给唐津的神泪巫子候选者,不可能不清楚这咒文是什么了。 “……族中出什么大事儿了?” 除了昨日发生的失踪案,唐裳最近也没有听到什么大事儿,而失踪案定不需要用到献祭阵。 “……裳裳,”唐津轻声叹气,此刻的他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冷峻和严肃神情,声音微哑,“段佐秋不知用何种方式破开了封印的四分之一。” 唐裳攥紧拳头,喉咙紧了紧:“是……《海畔云山图》?” 唐津无奈,笑着点了点头:“是啊,除了它,还有何物能让我这个活了近百年的神泪巫子不惜搬出献祭阵,也要封存起来呢……” “怎会与那段佐秋有关联?”唐裳不解。 东帝惊雨阁自上任阁主段沉跃因爱妻离世悲痛不已,不日便驾鹤西去,段佐秋接掌阁主之位后从未插手纷乱红尘事,按理来说不应当啊。 “他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又岂能轻易相信?再说那日确确实实是他盗了《海畔云山图》,杜楼主也在场。” 唐裳哑然。 “可是,献祭……” 唐裳还想再说些什么,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立即被唐津打断:“裳裳,我自有把握。” 第75章 末了又像是想起什么,道了一句:“切记保密,勿让阿睢知道了。他这人最重情,指不定要做些什么来坏事儿。” 唐裳也知劝不动唐津,也是,若是《海畔云山图》的封印还有别的办法闭合,镜外天也不会让神泪巫子在必要时献祭了。 唐津还记得从镜外天迢迢赶来的云鹤道人将封印的《海畔云山图》交予他,捋顺长须,面色凝重讲了一大段话,最后道:“这就是神泪巫子的使命。” 唐津如今细想,当时他感受到的灵气波动,想来是段佐秋拿到《海畔云山图》之后破开的四分之一封印逸散出来的,不禁手脚发寒。 ……段佐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如此迅疾且轻而易举地破开封印?他筹划多久了?他的目的是什么? 唐津在偏殿内勾画完最后一笔鲜红发亮的咒文,脑海中回想起杜清衡给他算的时辰,皱眉算了一算,只差了一刻,便盘膝坐在献祭阵阵中央,隔着衣料摸了摸自己的脊背。 ——这便是要献祭的“神骨”了。 时辰一到,唐津长袖一甩,一道淡蓝色的屏障便将偏殿与门外隔开。 唐津抽出靴子旁的匕首,匕首上也刻着凹凸的纹路,他心下一狠,手绕到背后猛扎进皮肉里! 他痛得冷汗直流,却执拗地咬着牙,颤抖的手骤然发力,用匕首生生劈开了一长道口子! 血流如注! 唐津紧阖的眼睫被汗水打湿,刺得他双目火辣辣的,握着匕首的手颤得更加厉害,竟是一丝力气也消失了。 他牙齿都在打颤,意识也昏昏沉沉得很,他不由得咬破了舌尖,趁着痛感带来的清明还未消散,换了一只手,生生把匕首拔了出来! “嘶……”唐津倒吸了一口冷气,匕首“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手脚冰凉,失血过多头又痛又昏,却硬是调动全身灵力逼出神骨。 神骨难逼,唐津闷哼一声,手指痛到抽筋。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好几天没吃饱饭的乞丐,硬要学着愚公移山一般,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可能当上神泪巫子,定是有过人之处。 唐津偏偏就死磕在这上头了。 灵力流过之处,俱是暖意融融,只可惜唐津用匕首剜开了一长道口子,灵力流到此处,便全都逸散开来,紧接着是一阵又一阵凛冽的痛苦扑打他的五脏六腑! “……啊!”他没忍住,痛呼一声,随后又逼着自己将喉口血吞咽了回去。 时间慢慢悠悠地流淌,唐津终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直直倒了下去。 他的脊骨被他自己逼出了一半,后来又是他伸手将它狠狠抽离身体里的,此时正握在手中。 唐津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双腿也变回了深蓝色的鱼尾,此时却失了光泽,身体也冷冰冰的。 与此同时,献祭阵倏然间红光大盛,刺眼绚丽! 鲜红的咒文犹如锁链,一圈一圈将倒地的唐津囚锁住,唐津新的脊骨也以惊人的速度在生长,只是剜出的口子仍旧在淌血。 唐津手中的神骨化成了鲜血,流动着淡金色的光,从他已无力合拢的指缝间逃走,与他剜背流下的血混合在一起! 少顷,咒文又安安静静地躺了回去,不再缠着唐津。 唐津深蓝色的鱼尾无力地拍打着,新脊骨长得未免太快太痒太疼,甚至比他逼出神骨时的疼痛还要痛上几千倍! 他痛苦极了,只能不停地翻滚、呻吟…… 他的手臂被自己抓得血肉模糊,为了保持一线清明,他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他又甩了甩头,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却挤出一个气音。 这吟唱的咒文晦涩难懂,发音奇怪,好不容易疼痛下去了些许,唐津这才能聚起零星一点精神,一个词一个词地从口中蹦出:“……今、世、有、难……天、下局、势……波、云、诡、谲……” 今世有难,天下局势波云诡谲;海畔云山,唯恐昔日之态再现。 百年之前,今吾忆起恍如昨日,眼见山塌海涸、生灵涂炭;百年之后,吾不愿烟火人间沦为硝烟地狱,再闻乌啼猿哀、亡魂悲鸣。 因于山海处寻仙,于乱世中得法,故凝成献祭之大阵,众生皆愿以己身血肉为祭,换得山海无恙…… 今,吾身怀神骨,承泪沧海神泪巫子之名,当先以身试险,以吾神骨献祭,封印闭合。 【作者有话说】:献祭的词儿是临时编的,太烂了(捂脸 感谢阅读! 第六十一章 引蛇 入夜。 陶岭冬正拿着毛巾为躺在床上的唐睢擦汗,唐睢方才那一晕,着实吓了他一跳。 陶岭冬拧干湿了的毛巾,将它搭在盆沿上。却见唐裳和纪清洲一前一后进来,两人面色凝重,陶岭冬见这样不禁皱了皱眉,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唐裳叹气,抬手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神色微冷:“方才有长老找我商议失踪案。” 陶岭冬动了动唇:“可是近日有神泪巫娥失踪了?” 唐裳颔首。 陶岭冬突然间豁然开朗,难怪今日傍晚时分基本上都不见神泪巫娥出来了,偶尔遇到几个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我想请你们帮忙。”唐裳道,“我哥那边……还在昏迷当中,我将暂替他的位置,管理族中大小事务,暂时无法抽身调查。而这场失踪案是昨日傍晚上报的。” 第76章 唐裳顿了顿,又道:“昨日傍晚,采桑书院上报,风环失踪,今日傍晚,又上报楚浅月失踪。” “失踪的人的特征呢?” “风环失踪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有四五天了,当时的学子们有的说她穿着黄衣,也有的说是粉衣,楚浅月是桃红色衣裳,她们互不相识,平日里沉默寡言,基本没有朋友,且……”唐裳忽而道,“她们都是采桑书院的学子,也是在采桑书院失踪的。” “没有朋友”?那确实是失踪人所具备最多的条件。陶岭冬暗想。 “……她们可曾和其他人有过密切往来或较多交流?”纪清洲道。 唐裳沉思,在脑中将派人调查的结果整合梳理后才道:“她们是前一周入学的,在书院的存在感不强,和书院的先生学生也不熟,唯一交流过一两句……还是不小心撞到她们的另一名神泪巫娥。” 纪清洲颦眉:“她叫什么?” “金家小姐,金邻春,她父亲是金无惭,金长老。” 陶岭冬也觉得不对劲:“那位金小姐,是两个人全撞了吗?” “是。”唐裳给予肯定。 这位金小姐居然这么厉害,两个失踪的人她都能撞到,陶岭冬不禁在心中咋舌。 他察觉到纪清洲投向他的目光,一抬眼就正好对上,也从纪清洲的目光中读出怀疑。 唐裳也知他们怀疑金邻春,却是很无可奈何地道了一句:“我也不是未曾生疑,可那金小姐在她们出事的时候都和她朋友在一起,我当初也曾用灵力探过,并非障目之术。” 陶岭冬低头沉思。 “……不如我们引蛇出洞?”陶岭冬想了片刻,提议道,“我和清粥同学扮作女相,进采桑书院读书,模仿她们的特征,试着能不能引出这人来?” 纪清洲顺着他的想法往下想,旋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唐裳也觉得可行,便同意了。 陶岭冬扬起唇角:“那明日可有劳唐姑娘了。” - 翌日,唐裳给陶岭冬编完最后一缕头发,道:“好了。” 陶岭冬愣愣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虽然只是梳了发髻、编了头发,却没有丝毫迥异之感,面容俏丽,如若三月春花。 他身着对襟襦裙,鹅黄上衣,浅碧下裙,又是编发,与他那张脸相得益彰。 如此一张脸,本该是个灵动活泼的性子,此刻却扮做沉默内向的人,便显得尤为瞩目。 他转头去看纪清洲。 只一眼,就怔然在原地。 他原以为纪清洲扮作女相会难上些许,毕竟清粥同学长相偏冷,那股子生人勿近的疏离气质常常显得格格不入,只是没想到唐裳将他的头发散下,刘海斜分,遮住一边长眉,散在身后的长发分成三股,一股盘成了环,一股于身后倾泻,另一股梳至身前。 簪上珍珠,配上浅红色的交领襦裙,整个人看起来温婉极了,不仅淡化了他那疏离冷淡的劲儿,还往忧郁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陶岭冬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唇张张合合了半天也愣是没吐出半个字来。 他现在就是震惊,很震惊,非常震惊。 唐裳道:“我已经尽量按照我娘生前的模样替你们伪装了。”话落,她又递了一个瓷瓶过去,“身份我已替二位办好,这是敛形丹,服下后便能与神泪巫娥在外形和气息上无异。” “唐裳在此,多谢二位。”唐裳抱拳行了一礼。 纪清洲道:“不必言谢。” - 确如唐裳所说,一切都已办好。 陶岭冬和纪清洲努力扮演着沉默寡言无朋无友的人设,尽管同时入学,在采桑书院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对方,尽心尽责兢兢业业。 别的学生有心与“纪陶”和“林青淘”结交,皆吃了闭门羹,陶岭冬和纪清洲一个比一个冷淡孤僻,别人说什么也不回答,就连先生上课点到他们的名字,也是一片沉默,仿佛上下两片嘴唇被缝住了似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日陶岭冬盘膝坐在自己的蒲团上埋头吃着午饭,一个眼神都没给同一桌的学子。 他一个有些话痨的人硬生生成了一个与清粥同学无二的人,足以见他十分敬业。 就在他起身离开,没走两步之时,猛地被人撞倒在地,脚崴了一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低着头,神色惶急,“我……我先扶你回去吧。”说罢便作势要拉陶岭冬起来。 陶岭冬依着人设照演不误,他瑟缩了一下,想借此表达自己的抗拒,可那人轻声细语地对着他说:“你受伤了,还是我撞的,理应我扶你回去。” 一旁的少女却满不在乎道:“邻春,她都拒绝你了你还那么坚持做甚?!要我说她这意思就是自己能走,指不定这还是碰瓷儿呢!你就别管她了!” 说话的少女是彼时吃了“纪陶”闭门羹的学子之一,名叫齐瑶瑶。 陶岭冬抿着唇,撑着地想要起来,不料动作过猛,又扭到受伤的脚了,再次摔回原地! 这一摔,叫“邻春”的少女便立即伸手扶他起来,还轻轻瞪了齐瑶瑶一眼:“人家伤得严重,你净在这里说风凉话!”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多的是亲昵。 “金邻春!”齐瑶瑶气得羞红了脸,原地跺了跺脚以示不满。 第77章 陶岭冬心下一惊,“金邻春”? 齐瑶瑶又凑近金邻春,姿态亲昵且动作娴熟地抱住她的胳膊,发泄地蹭蹭,而金邻春笑着打趣:“多大人了怎么还这样!” 远处的纪清洲却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他回忆着齐瑶瑶蹭金邻春的一幕,心下生疑。 ……齐瑶瑶的动作娴熟自然,像是经常做出此等举动,可为何,金邻春的身体僵了一瞬?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六十二章 孪生 是夜。 金邻春约了陶岭冬在采桑书院后山见面,说是要还他上课时借予她的笔墨纸砚。 这几日,陶岭冬眼见金邻春与他越走越近,每次接近他似乎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目的性,心中不禁冷笑,马脚终于要露出来了? 夜里温度有些低,陶岭冬披了一件外衫,手里握着一柄竿子,竿头有他刚挂上去的一盏明灯。 另一个屋子下,纪清洲案前点着一根蜡烛,烛泪滴在书案上。忽然,雕花窗棂上飞来一只纸鹤,他素白纤长手指捏住纸鹤的翅膀,纸鹤就渐渐展平,一行金色的字浮现出来:“她叫我去后山见她。” 纪清洲轻轻握拳,纸鹤顷刻间消散成烟尘。 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冷。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陶岭冬几次三番碰到的金邻春很可疑。先是对齐瑶瑶亲昵的举动有些许排斥,又是吃她夹的一些菜的时候神色略显僵硬,可齐瑶瑶却一边给她夹菜一边絮叨“你最喜欢这道菜”云云。 齐瑶瑶没问题,那必定就是这个“金邻春”有问题。 纪清洲轻叩鼻尖,微微沉吟。 这金邻春对待齐瑶瑶不像是朋友,倒像个陌生人。 而她这么快就沉不住气,想来是幕后之人逼得太紧。 后山,小池塘里荷花盛开,微波碎碎,皎洁月光泼洒,隐约可见几条金鱼于池中探头探脑。 金邻春笑着抱着一个竹筐,里头正是陶岭冬借给她的笔墨纸砚,她歪头,笑容羞涩:“谢谢你纪陶,如果不是你借了我多的笔墨纸砚,今日上课,我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陶岭冬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欲接这竹筐,金邻春却缩了下手,他接了个空,面露不解地盯着金邻春。 下一刻,金邻春便伸手,笑吟吟地从背后推了陶岭冬一把,陶岭冬直直栽进小池塘里! 湖波微动。 - 纪清洲敛藏气息,悄悄潜入金邻春所在的院子里,找到她的屋子,捅破窗纸,却见金邻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还轻轻翻了个身。 纸鹤的传信速度极快,而此刻离纸鹤传信过来不过片刻工夫,这里到后山的路程较长,若是金邻春真的去后山与陶岭冬见面,那么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且还能睡得这么熟。 纪清洲唇角紧绷,这也不是障眼法。 他旋即转身,疾步朝后山的方向走去,浅红色的裙角轻轻掠过草丛,没发出半分声响。 转瞬间,他便望见远处的金邻春正挽起袖子,折下荷花,她脚边还放着一竹筐笔墨纸砚。 却不见陶岭冬的人影。 金邻春摘下荷花的花瓣,娇柔的声音低低的,所幸纪清洲耳力过人,隔了一段距离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像是在发牢骚:“……徐郎近日怎催得如此急?前些时候我才替他物色了两个,怎么这么快就死了?玩得不尽兴还怪我,真是……” 她发完满腔牢骚,又用梅纹绣鞋使劲儿碾了碾,方才解气,抱着竹筐回去。 回的正是方才纪清洲潜入的屋子。 金邻春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她轻轻放下竹筐,走近床上仍在熟睡的人,微长的指甲轻轻在那人白净的脸上勾画着一个圈,娇笑道:“……姐姐啊,明日就能醒来啦。临春顶了你的身份这么多天,做了几件小事,届时若是有人来查……” 她笑容恶劣:“来查的话,你会替妹妹顶上的,对不对?谁让我们是孪生姐妹,而你还是我的姐姐呢……” “要怪,就怪金无惭那个老东西!非要说妹妹不如姐姐好,那就休怪妹妹无情,不能安安分分地活在姐姐的影子下了……” 金临春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她出了金邻春的屋子,走到院中的一棵松树旁,蹲下身来,从杂乱的草丛中摸到了什么,紧接着纪清洲便见一个传送阵在金临春足下流光溢彩,顷刻间,金临春的身影就消失了。 纪清洲走近,弯腰将草丛拨乱,一眼就看到了刚刚金临春摸到的东西。 ——一块刻着符文的石头。 恰巧,纪清洲认识这两个缠绕的符文,正是“南城黑市”。 - 唐裳这几日两肩挑担,基本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纪清洲被她传叫过来时她还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少顷,唐裳抬起眼,问:“怎么就你一人?有消息了?” 纪清洲颔首,目光微冷:“他被金临春推下采桑书院后山的荷花池里了。” 随后便将他的发现一一简洁地告诉了唐裳。 “我去救人。”纪清洲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来意。 唐裳英气的长眉紧锁着:“黑市的邀请函我有,不过……就你一人,势单力薄,恐怕会有些难。” 唐裳这话说得尚有余地,她虽不清楚纪清洲实力的深浅,不过也知道黑市鱼龙混杂,稍有不慎,便能拉扯出错综复杂的关系。 第78章 纪清洲和陶岭冬都是唐睢的朋友,唐裳也不想他们此去陷入危难,可泪沧海也不好出世,人世间的恩怨本与他们无关,除了《海畔云山图》一事。 泪沧海只有天下将乱之时才能出现。 神泪巫娥也只有那时才能暴露于人前,毕竟拥有半神血脉的种族本就受很多心术不正的人垂涎,而只有危在旦夕之时,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保护百姓。 “我有把握。”纪清洲冷静道。 - “终于醒了?” 陶岭冬一睁眼,便见金邻春浅笑盈盈地瞧着他。 “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就发发善心告诉你我是谁吧。”无视“纪陶”恐惧又带着提防的眼神,金临春道,“我是金临春,是临时的临,不是邻村的邻,金邻春是我的孪生姐姐。” 金临春伸手轻轻揉捻了一下“纪陶”的耳垂,就见绯色从耳垂蔓延到脖子,红了一片。她恶劣地嗤了一声:“嘁,装什么?!不要脸的东西!” 见“纪陶”一直紧张地往里缩,她狞笑着扯过“她”的头发,陶岭冬一时不察,被她扯了个正着,当即痛嘶了一声。 “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金临春越笑越兴奋,“这是黑市,马上你的半神之血就会被徐郎抽干。最好祝你在抽血时就死了,不然的话……你就会和楚浅月一样,被人当成贱婢凌辱!” 【作者有话说】:祈祷没有屏蔽词(双掌合十 感谢阅读! 第六十三章 徐郎 ……徐郎? 金临春说罢,便离开了这间房屋,只余双手双脚被绑得死紧的陶岭冬。 陶岭冬回想了一下金临春的话,对她所说的“徐郎”起了极大的兴趣。 昔时还生拔他灵根的“天主”可不就是姓徐吗?还有她那个宝贝儿子。 陶岭冬动了动被紧紧绑住的手腕,又打量了一下这间异常空旷的房间,当即在心底嗤笑一声,他要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恐怕还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垂落的指尖微微一动,一道水刃顿时出现在他手中,轻而易举就将绳子割断。 随后如法炮制,脚上的束缚也没了,只余下几捆断绳。 陶岭冬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白皙的皮肤衬得那一圈勒出来的红痕特别明晰。 他扫了地上散落的断绳一眼,几捆断绳顷刻间就消失在眼前,全都被他收进了储物袋。 双手反剪至身后,成了一开始金临春把他绑来的姿势。心神一动,水灵根催发的灵力化为粗绳缠住他的脖颈和双手双脚,与来时无二。 陶岭冬耳尖地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单独来的,而是一群人,大概……陶岭冬眼神往门口的方向一偏,三四个人吧。判断方向,那群人正往他所在的房间走来。 估摸着应该是来抽他血的,陶岭冬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想,说不定还是那劳什子“徐郎”。 脚步声渐近,他立即恢复原本的姿势,眼神陡然一狠,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托方才打了几个滚的福,此时他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全糊在脸上,为了效果逼真一些,他还很细心地用灵力打湿了几缕黑发,衣裳也因打滚而皱皱巴巴的,活脱脱一个想方设法逃走的小可怜。 “啊——!” “死人了死人了!!” 几声女子的尖叫响起,门外的脚步声骤然慌乱起来,而陶岭冬留意的那一群人也没在往他这边过来,而是匆匆赶去了另一边。 陶岭冬:“……”啧,他都已经准备开始演戏了。 腹诽归腹诽,他到底还是好奇那人是怎么死的。 这楼,老鸨扭着腰甩着帕子走来,先是拉着丫鬟到一旁说情况,接着打发走丫鬟,转身给客人赔笑:“徐公子啊,这……” 被她称作“徐公子”的那位从鼻腔里轻嗤一声:“死了就死了,‘玉露楼’又不是没人了。” 话中完全没有掩饰的想法,透出满满的不耐烦和无所谓。 老鸨尴尬地笑了一声:“徐公子说得对、说得对……”心中却暗骂这厮脑子坏了,也不看看买人的银钱是她出,这人吃她的喝她的,虽说那张脸确实没得挑,可性子烈得很,到头来根本赚不到几个钱!要不是她忌惮这厮的身份,早给人打出去了! “喏,那间房。爷可不止有这什么浅月一个。” 听及“徐公子”,陶岭冬颇有些兴味地想,这应该就是金临春说过的“徐郎”了。 他倒要看看,这徐郎要怎么抽他的血。 不过……陶岭冬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若是没听错,徐郎说的“那间房”应该就是指的他这间,再听门外的女人说话活似老鸨,用头发丝想想都能猜到这“玉露楼”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也是,正经地方能在南城黑市开着? 陶岭冬正胡思乱想着,倏然,门被推开,划出一声响亮的“吱呀”。 “你们两个按住她,你,去割她的手腕。”脖子上挂着一个黄金长命锁的深紫长袍少年道,年纪与陶岭冬相仿。 “小美人,来,抬起脸来好好让爷瞧瞧——”那人的手指划过陶岭冬的脸颊,低头凑近他的耳畔,故意吹了一口气,狭长的眼睛见“她”的耳朵红了一片,心中像是有一团邪火在烧。 他一边用露骨的眼神扫遍“纪陶”的全身,一边故意压低嗓音,本想装一把深情低音,可他尖细的嗓音却不允许他这么做,反而显得不伦不类,陶岭冬微低下头,憋笑憋得肩膀都在耸动。 第79章 还有,他很有必要说明一点,他的耳朵只是容易红而已,不过这点小伎俩,真的不够看。 “少、少爷……少爷!” “怎么了?!一惊一乍!”徐郎被扰了兴致,暴怒地吼道。 “这、这……她流的好像不是金色的血!” 徐郎狠狠一皱眉,心中想的却是金临春不可能骗他! “滚开!”他踹开割“纪陶”手腕的家伙,看着一盆普通颜色的血液缓缓瞪大了双眼,可这却使他的表情异常滑稽。 “竟敢骗爷?!”他整个人正处于暴怒中,铜盆被他踢到一旁,胸膛气得起起伏伏,“爷的娘亲可是‘天主’!这可是那位交给爷的任务,金临春一个贱婢,居然敢……!” ……他娘是“天主”?! 陶岭冬忆起他当年杀的徐群轩的那副恶臭嘴脸。 那时他遇到徐群轩时,正撞见徐群轩在虐杀女童,先是奸淫幼女,再是用鞭子抽打她们的身体,甚至生生把人抽死,而抽死的女童就被喂给他养的一匹狼。 而这些女童,都是从平民百姓家拐来的。 当年他遇到这桩惨案时是十九岁,救下一个八岁女孩时,女孩衣不蔽体,瘦弱的身体上是密密麻麻的鞭痕,还有几处流脓溃烂的伤口,是曾经被烧红的铁烫过的。 他抵达徐群轩的宅邸,见到了更多伤痕累累的孩童,也失手杀了徐群轩。 但是他并不后悔。 陶岭冬结束回忆,想了想方才见到的黄金长命锁,越想越觉得眼熟。 ……他想起来了!那玩意儿不是徐群轩戴着的东西吗?! 难怪他觉得这垃圾玩意儿戴着的黄金长命锁如此眼熟! 陶岭冬眼底一片冰冷,他蓦地扬起唇角,缚住身体的粗绳眨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闪身后退几步,天地苍茫铮然出鞘! 他能杀徐群轩一次,就能杀徐群轩第二次! 如今他才十八岁,离那桩惨案发生还有一年,只要他杀了徐群轩,就能避开这一切…… “你……你是谁?!”徐群轩也抽出剑来,不过即使他握着剑,也止不住地发抖,反而高声冲着身后几个侍卫骂道:“赶紧死过来挡在爷前面!” 见他们不动,又焦急地道:“愣着做什么!快啊!!快!!!”尖细的嗓子因为焦急都喊破音了。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破窗而入,脸上带着一块恶鬼面具,青面獠牙,看起来凶恶异常! 【作者有话说】:他来了他来了!!!(急 感谢阅读! 第六十四章 善恶 重来一世,他一直都渴望圆满遗憾。 徐群轩明明杀了那么多的孩子,却能站在原地,等着其他侍卫来保护他,就因为他的背后是“天主”徐凰;明明他整颗心都是烂的,却能终日无忧无愁寻欢作乐,高高在上,就因为他娘的背后是东帝惊雨阁! 他不求独善其身。 本就身陷泥沼的人,哪来的闲力气挣脱? 却硬要求一个无悔无憾。 黑衣鬼面人站到他的身侧,压低嗓音道:“闲杂人已经解决。” 此人正是纪清洲。 陶岭冬并不惊讶,他嗅到了纪清洲身上凝神草的香气,虽然浅淡,但这个挨着肩的距离足够闻到;再者,他笃定清粥同学会来救他,因为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纪清洲察觉到陶岭冬的意图,他并不插手,只是往旁边侧了侧身子,那双没被鬼面遮挡住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陶岭冬,却并不似他人一般炙热得令人难受。 陶岭冬没有拂开糊在脸上的头发,眼底隐含狠意,犹如从阎王殿里杀出的疯鬼。 下一刻,他提着剑,朝侍卫的包围圈跨了两步,随后身影顿时消失,或者说速度快得看不清,心惊胆战间,那些腿软手抖的人围成的保护圈已经破出了一个洞! 而躺倒在地的侍卫却是被他一剑割喉毙命。 少顷,保护着徐群轩的侍卫便已统统被陶岭冬杀死,无一不是一剑割喉。 陶岭冬紧抿着唇,他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有仍紧握着刀片不放伤痕累累的女童尸体,有藤蔓刺穿腹部生拔他灵根捂嘴娇笑的徐凰,最后定定地落在眼前这个胆小如鼠的徐群轩脸上。 只要杀了徐群轩,往后的惨案就不会发生! 可是……他眼中罕见地流露出彷徨,为什么他的手在抖? 他在害怕什么? 恐惧什么? 是那日审判高台上的千夫所指,还是七年冬岭的孑然一身? 亦或是捉摸不透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路? 天地苍茫掉在地上。 徐群轩腿软得不行,他一直在往后缩,手里的剑甚至都握不稳,兀自喃喃:“不要杀我……你不能、不能杀我啊!我娘、我娘是‘天主’,你、你……” “我来。”一道平静到淡漠的声音响起。 陶岭冬却猛地后退几步! ……他不可以,让纪清洲脏了手,也不可以,牵扯到纪清洲。 陶岭冬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又颤抖地呼出来,轻轻的,极力克制的。 他也不去捡剑,调动灵力,他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斜斜划过,万千水刃似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这等攻势之下,徐群轩尖厉的惨叫声都瞬间被淹没过去! 陶岭冬目无焦点,嘴唇发颤。 第80章 幼女腐烂的尸体、虽已气绝身亡但牙缝中仍残留活人血肉的狼、倒在血泊中的侍卫、令人憎恶惊恐万状的徐群轩…… 那时是他第一次杀人。 后面就是别人来杀他。 彼时也下着这么一场雨,他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明明毫发无伤,心却破得厉害。 人面兽心作恶多端穷凶极恶恶贯满盈……他一边一个一个扫过去,一边默念着。 ……他还是过于天真了。 陶岭冬用手捂着双眼,嗤笑。 他也过于高看自己了。 第二次杀徐群轩,却比第一次更是胆小,嘴上说着英勇,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做不成? 徐群轩的尸体瞪大了眼睛。 死不瞑目。 陶岭冬瞥了一眼,骤然无力地倒了下去,却被纪清洲环住肩膀,浅淡却沉静的清香萦绕在鼻前。 纪清洲掩在鬼面之下的嘴唇紧抿,平日里沉静如湖的眼中层波掀起,名为焦急,又名担忧。 陶岭冬回神了一瞬,安抚地扬起一个笑来,一滴泪却从眼眶中逃出,挂在了他已经闭上的纤长眼睫上。 陶岭冬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无力感,有些事情,就算是不肯去想,也总归会想起来的。 纪清洲垂眼见陶岭冬疲累地睡了过去,便轻轻将人抱起,足尖轻踢落在地上的剑,剑登时收鞘,随后消散。 他也为陶岭冬扣上一块鬼面具,走出房门,整栋“玉露楼”寂静无声,也不知他是用各种手段使“玉露楼”上上下下全都昏迷的。 楚浅月的尸体他已看过,白皙的脖颈上有黑紫的勒痕,是上吊自杀的,他已将她的尸首存放于一小枚白涧玉中。 白涧玉与储物袋的用途相近,不过白涧玉还能储存定量的活物,储物袋却不行。 白涧玉少有,却是他得来的拜师礼。 纪清洲抿了抿唇。 - 在泪沧海的第七日,唐津请他过去,说是有事商议。 纪清洲自然同意,跟着领路的神泪巫娥走进了偏殿。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掌风,凌厉又迅疾! 他反应极快,足尖用力,仰头避过,又见周遭银光细碎,神色微冷,银光倏然连成数根细密的银线,纪清洲神色一凛,掌中冰莲骤然飞出几片花瓣,乘隙而逃。 银线乍变! 纪清洲最外围已然被银线围住,且纪清洲身处的这方寸之地还有不停织线死死捆住他的趋势! 纪清洲却没有露出半分慌乱神色,掌心冰莲飞出几片花瓣,花瓣尖锐锋利,看似柔软的银线却发出“当”的一声,如冰似玉! 纪清洲心念一动,在银光织线的那一刻杀出的花瓣竟分成多瓣,纷纷扬扬地洒下来,银线的断裂声不间断地响起,犹如昆山玉碎! 纪清洲单手结了个印,离他最近的那几根银线上瞬间附上了一层薄冰,极其薄的一层,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他直接伸手掰断。 攻势再度袭来! 纪清洲脚下顷刻间成了一片光滑的琉璃天地。 不,并非如此。 纪清洲敏锐地察觉到了硬质琉璃下的汹涌波涛。霜色衣袖凝聚灵力的一挥,却没能破开这片琉璃。 纪清洲心底微讶,长眉微蹙,旋即又舒展开来。 “彩云易散琉璃碎”,琉璃本来就是易碎之物,何来“硬质琉璃”一说?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琉璃中央。 遂靴尖点地,寒气逸散得到处都是,周围也生起白雾,只是冷得令人打颤。 他的眉梢凝了层霜,长靴也冻成了冰,靴尖正是最为尖利之处! 刹那间,琉璃稀碎! 纪清洲收回灵力,灵力一收,他原先凝结的地方登时破开,唯有靴底还藏有几丝寒气。 当他从半空中落下时,掀起的水浪被寒气侵袭,冻住了。 掌心冰莲花瓣飞出,朝他落指之处飞去。 待他点完,刹那间,银光倏然闪烁,周遭又恢复成了偏殿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简单解释冬瓜心理: 他不怕徐群轩,甚至极其厌恶徐群轩,因为前世的那桩惨案;他也不怕“天主”徐凰,哪怕他前世是被徐凰生拔灵根的;他也不怕东帝惊雨阁。 但是他怕自己身边的人和前世是一个下场。 为了惨案不发生,没有人再死在他眼前,徐群轩对他来说非杀不可;但他杀了徐群轩之后,他受到东帝惊雨阁的审判,白沧学府也遭了殃,还有唐睢和唐裳。 至于清粥,他前世和清粥其实不怎么有交集,虽然和清粥是同桌,可当时清粥嘛就真的是你不跟他说话他就绝对不会给你一个眼神的那种。 所以他才怕把清粥牵扯进来,连累他一起受罪。 冬瓜其实什么都不怕,却又什么都怕。 他软肋太多,甚至都有些顾不及自己了。 感谢阅读! 第六十五章 对峙 杜清衡和唐津这才现身。 纪清洲俯首作辑,率先开口:“……杜楼主、巫子大人,这是为何?” 语气淡淡,却开门见山,直白简洁。 唐津没恼,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料纪清洲身体微侧,避开他的手。 唐津讨了个没趣,镇定自若地收回手摸摸鼻子,默念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才道:“我看你根骨清奇、悟性非凡,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 第81章 杜清衡笑着打断:“不过是想问你有无拜师意愿。” 纪清洲微愣:“……拜师?” “拜我。”杜清衡颔首,“见”纪清洲垂眼思考片刻点头,从袖中掏出一枚白涧玉递给他,“那便收下。” 纪清洲没动,拜师理应是由弟子赠师父礼物,受师父赠礼于理不合。 杜清衡道:“不必拘泥,我摘星楼向来随性,这枚白涧玉当作拜师礼也无妨。” 纪清洲眸光微闪,乖巧接过。 “……再者,你用得上它。” - 真用上了。 纪清洲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几丝寒意。 这寒意的源头是徐群轩。 面对徐群轩,陶岭冬的异样表现得如此明显,纪清洲心细如发,又联想到冬岭那时,已能看出陶岭冬心中所受创伤之重。 忆起他今日说出那番话后,陶岭冬过激的反应,纪清洲抿了抿唇。 ……他这是为了不牵扯到他,还是抗拒他的帮忙? 纪清洲敛下眼底浮现的苦恼与纠结。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指尖幻化出一只纸鹤,纸鹤双翅一振,翩然飞去。 目光落回陶岭冬的脸上,纪清洲方才已经将凌乱的头发拂开,如今无所事事,纤长素白的手指索性捋了捋他的鬓发。 纪清洲的心思慢慢流露,手上轻缓温柔,眼睛微弯,微红的眼尾逶迤出暖意来。 若是有局外人在场,满心盯着他的眼睛,定能从他眼中捕捉到那抹乍看明晰,再看又朦胧的爱意。 - 泪沧海。 唐津已经醒来,倒是献祭那天唐睢闯进偏殿,惶恐慌乱,被献祭时吟唱曲的威压震晕到现在还没醒。 唐裳坐在桌边,见唐津脸色好转,面色稍霁,转瞬又想起唐睢还昏迷躺着,刚暖了一点的脸色又急转直下,黑得能滴出墨来。 “哥,你和阿睢怎么都不让人省心呢。”唐裳黑着脸,咬牙切齿道。 “裳裳,献祭是我的使命。至于阿睢……”他说到这里,微叹了口气。 “裳裳,你把他背到祭坛的地室去吧。” “为何?难道他现在就必须要得知那些事情吗?!”唐裳将指间把玩的茶杯用力地倒扣在桌子上! “是。”唐裳瞪着唐津,而唐津狠心地闭上了眼,“裳裳,阿睢他……他是镜外天的人。我是神泪巫娥一族的圣子,我肩上就有我的责任;阿睢是镜外天红鲸一族仅剩的血脉,他自然也有他的使命。” 唐裳眼中泪光闪现:“……哥,所以,你就这么舍得让他孑然面对险境……?” 她的声音已哽咽得不成样子。 唐津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颤着声:“……你以为我想吗裳裳?!可是、可是再晚,就来不及了……” “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裳裳,你会知道的。”只要你从地室里出来,你就会知道神泪巫娥将一直以半神之族为你们祈福。 所以…… “去吧。” - 三日后,夜。 “巫子大人,别来无恙啊。” 段佐秋今日特地穿了一身红衣,长发半束,只是上半张脸被金色的面具遮住,唯有双唇暴露在外,此时正噙着一抹温柔却令人无端觉得阴冷的笑。 紫金色衣袍被深海月华照亮,唐津带着一众长老迎敌。 “段阁主真有闲心。东帝惊雨阁的月亮不圆吗?非得牵着一群天狗来赏我们泪沧海的月亮。”唐津笑是笑,可笑意不达眼底,“哎呀,瞧我这记性,是“天狗食月”呀。这群对着月亮狂吠的算什么天狗呢?不过就是一群野狗,段阁主养它们做甚?莫非是眼睛不大好使?” 唐津在讥哂他们,同时也在挑衅他们。 段佐秋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大了起来。 对他而言,看蝼蚁死前蹦跶的模样着实有趣,跳脚大骂的,痛哭求饶的,以及现在面前这个……假笑嘲讽的。 只是他觉着有意思,他身后的人可不觉得。 身后几位东帝惊雨阁左右护法和四阁阁主的脸色青青红红,宛若一锅大杂烩;几位代表尚且如此,更别提后面跟着的弟子了。 “阁主!”左护法按捺不住,拔剑飞身上前,准备亲手斩杀唐津,为段佐秋献上唐津的头颅。 “尹一,回来。”段佐秋轻声命令道。 “不!主上,属下一定……” 只见段佐秋抬手,五指虚拢,一股强大的灵气如狂风呼啸而过,唐津都在此攻势下后退了三步。 几日不见,段佐秋竟又强了不少! 唐津心中震惊,面上却滴水不漏。 蓦地,“咔嚓”声响起,在风即将消弭之时给了在场众人一个晴天霹雳! 一颗七窍流血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唐津身后一位女长老脚边,只由几根血丝粘住欲落的两颗眼球正幽幽地盯着她。大张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全都洒落在脑袋滚来的路上。脖颈上还有清晰可见的黑色勒痕,甚至勒到血肉深凹。 人头鲜红的血液已经凝干。 “啊——!” 一众女弟子吓得埋首尖叫起来! 不仅唐津这边惊到了,就连段佐秋身后的人心里也都“咯噔”一声。 几位四阁阁主面面相觑。 第82章 左护法尹一可是对段佐秋最忠诚的人了,实力也不在四阁阁主之首“天主”徐凰之下,却被段佐秋如此轻易地杀死,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这般恐怖的实力与狠辣的心肠,无不令在场之人遍体生寒! 唐津也被吓了一跳,紧攥的拳头指节泛着青白,再抬眼,眼中只剩下狠戾与杀意。 “巫子大人何故如此盯着本座?”段佐秋漫不经心地掏出帕子将杀人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干净,旋即随意一扔,精准盖在了方才第一个尖叫的女弟子头上! 帕子纯白,盖住了女弟子的双眼,再配上她吓到发白的唇色,犹如已经死去的尸体。 “本座记得,摘星楼杜楼主也来了罢,”他慢条斯理地欣赏他人惊恐到想要退缩的模样,语调平和,语速慢悠悠,“那他为何,不来帮你们呢?他可是目前唯一一个能与本座打成平手的人呢……” 【作者有话说】:其实在段佐秋“提醒”尹一时他就有了杀意,那不是提醒,是段佐秋杀人的前兆。 段佐秋真狠,真疯!(愤怒撕手帕 最近为了铺垫和饱满人物形象,拖了进度,下一章揭示唐睢的具体身份,后面就是更大的剧情了。 感谢阅读! 第六十六章 厮杀 祭坛下有一地室,整个泪沧海只有唐津和唐裳二人知道它的存在,不过唯有唐津一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地室很宽敞,里头漆黑一片,没有光线照进来。唐裳手上的夜明珠散着光,也只能勉强照亮脚下的石阶。 长长的石阶走到尾,最后一阶被水浸没了一些。 唐裳想着唐津说过的话,照着嘱咐将背上的唐睢放下,推进水里。 水乖顺地托着唐睢,唐裳蹙眉紧紧盯着昏睡的唐睢,这水却猛地将唐睢沉下,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唐裳蓦地站起身,手欲想摸上腰间的皮鞭,却惊觉自己已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水在微泛波澜。 唐睢意识昏沉间,感觉自己像是浸泡在冰冷冷的水中,冻得不觉打了个颤,慢慢蜷缩着身体取暖。 忽地,水渐渐暖了起来,轻柔地抱住他冰冷的身体,还浮现了几点金桔色的斑点,指引着水抱着唐睢向深处沉没。 唐裳怎么也动不了,心急又不安,可她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不断地唤着“阿睢”,眼见水面上悄然升起沉沉烟霭,她脑中浮现出唐津那个无奈的苦笑。 - 唐津如何不知段佐秋这话是挑拨离间。 他的余光一瞥身后惊诧躁动的长老与弟子,神色坦然,声音洪亮:“杜楼主已经离开我泪沧海有五日了。我泪沧海有今日之事,还不全是仰仗段阁主的卑鄙行径?!” “本座原是想与巫子大人谈个合作,可惜巫子大人不愿成人之美。铮铮傲骨本座固然敬佩,不过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段佐秋轻笑一下,“还是略逊一筹啊。” 但凡不聋的人都能听出段佐秋才是那个真正颠倒黑白的人,段佐秋这番话,不过是兴致上来纯粹想要恶心他们罢了。 “本座有些乏了。尹二,你代本座继续寒暄罢。”说罢,段佐秋便飞身坐上了那镶金带银、奢侈华贵的步辇。 ……“寒暄”? 尹二诡异地仰天大笑,永远再也不能睁开的右眼刀伤累累,狰狞可怖! “哈哈哈哈哈……主上命令,杀!” 话落,拔出身后重剑,率先冲向对面! 原本泾渭分明的两路人顿时厮杀成一团,灵力如飓风肆虐,房屋倒塌,月光惨凄! 唐津走着“飞鸿踏雪”,一印“沧海明月”生生将四阁阁主之一的“黄主”挤压而死。 “飞鸿踏雪”一走,就看不清他的身影,许多东帝惊雨阁弟子折在他的手里。 慵懒地坐在步辇上的段佐秋漫不经心地撑着头,注视着这场索然无味的厮杀,轻声呢喃:“……不进反退,呵,这群吃白饭的东西。” 尹二也死在了唐津手里。 唐津虽然痊愈,可献祭神骨的同时也献祭了一部分灵力。而在全盛状态下,他不是段佐秋的对手,如今,更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这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罢了。 好在他嘱咐金长老将其他的神泪巫娥带离了这里,他们死了,便死了罢。 唐津这般想着,却忽见祭坛上有两个窈窕身影,其中一人将另一人绑在玉柱上,转身露出的脸竟与被绑的女子极度相似! 而那女子见他看来,冲他绽开了一抹残忍的笑。 唐津皱眉,心头升起一丝不妙来,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一番,一把刀就刺进了他的脊背! 唐津俯身吐出一口黑血来,而后用灵力生生逼退背后的那把刀。 “啪嗒”,是刀落地的声音。 “咳咳……金老。”唐津笑着咳嗽起来。 众生多用剑,而在眼下的战场中,东帝惊雨阁没有用刀之人,可泪沧海有,正是金无惭金长老。 都被捅刀了,唐津却也还是笑。 毫无疑问,金无惭叛变了。 那是什么时候叛变的呢? 唐津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金无惭眼圈悄然红了,岁月的沟壑在他脸上纵横交错,这个身材稍微矮小的老人也曾看着唐津从青涩到沉稳得能独当一面。 第83章 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淌下,他深深望了祭坛上被绑的大女儿和站在一旁粲然笑着的二女儿,声音哽咽:“……小津,老夫、老夫也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他双手捂住脸,枯瘦的双手似乎连泪水都接不住,从指缝中倾泻而下。 唐津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原先身怀神骨的是不会死的,可他献祭之后,虽重新长了骨头,却是凡骨,且脆弱得不堪一击,金无惭这一刀狠扎进来,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拾起那把沾了他血的刀,扎在地上,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脸上的笑惨淡哀戚:“……金老,不,金长老。那那些族人呢?都被您杀了还是……送给了东帝惊雨阁?” 金无惭嗫嚅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都……都送了。”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长老!好一个段佐秋!好一个东帝惊雨阁!”唐津掐着喉咙虚弱地大笑起来,而后重重甩袖,将金无惭震飞! 旋即一步一步耗着灵力走进战场。 “轰——”的一声,血肉被炸开,以他为中心,周围仍沉浸在杀戮中的众多东帝惊雨阁弟子血肉纷飞,稍远处的也被殃及,业火焚身!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 金无惭却因唐津那一袖子完好无损。 他跪倒,头磕在地上,血流如注,可仍想埋首到地下。 他有罪,他有罪…… 祭坛上的金邻春已经清醒,她怨恨地盯着金临春,像是要剜下她的肉来。 “姐姐呀,别这么瞧我,妹妹也是为了你能和爹重聚煞费苦心呐。” “你……嗯啊啊啊啊啊!” “姐姐喉咙痛,就无须说话了,妹妹特意拿了一种神药,让它安静下来咯。”金临春捂嘴轻笑。 金邻春的眼角淌下眼泪来。 眼见爹爹犯下深重罪孽她却无能为力,心脏狠狠抽痛,她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少顷,她似是豁然开朗,忽地笑了起来。 金临春却是一慌,又想了想金邻春此时被绑,就似砧板上的鱼,翻不起什么风浪,便安心了下来。 “砰——” 红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金邻春学着唐津,自爆而亡,顺便带着金临春和周围的一些人同归于尽。 前有唐津,后有金邻春。 死前的那一刻,金邻春释然一笑。 她爹爹的罪,便由她来赎罢…… 血雨落尽,泪沧海唯剩一个遍体鳞伤的金无惭,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也活不长了。 【作者有话说】:唐津正式领盒饭,还有点不舍。 感谢阅读! 第六十七章 血色 唐睢不知何时已经沉入深处,他的衣角渐渐变得透明,水底的金桔色斑点悄然靠近他,在他身边打转。 点点光亮映在他透明的衣角上,浅红色的鱼尾无意识地摆动。 唐睢身体沉入深水,意识沉入梦境。 不知他到底梦到了些什么,浑身僵硬起来,金桔色的斑点慌了一瞬,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臂和脸颊,企图让他放松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唐裳才看到唐睢逐渐浮了上来。 唐睢坐在水中央,周遭光斑萦绕,烟霭未散,却比唐裳那颗夜明珠实用得多,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地室。唯有微湿微厚的烟霭飘然掠过时,明亮的光线会朦胧一时。 “……阿睢。”唐裳唤道。 “……” 唐睢没出声,浅红的鱼尾撩起水波,水波飞溅到唐裳的长靴上,唐裳登时觉得浑身一轻,身体已经能动了。 “你是谁?”少年清润的声音响起,他皱着眉,目光中有疏离,有警惕,却唯独没有那丝熟悉的亲昵。 唐裳张了张唇,刚想出声,但一想起唐睢的身份,怕自己的话影响到如今的唐睢,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这般沉默了半晌,唐睢没忍住不耐烦,高声道:“你是谁?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话一出口,唐睢当即就后悔起来了。 他很敏锐,这点在他刚刚恢复记忆和身份时表现得尤其明显,那句质问甫一出口,他就捕捉到了那个穿红裳、利落干净却面色憔悴神色担忧的女子眼中划过的错愕和悲戚。 她究竟在惊讶些什么?又在伤心什么? 唐睢心中仿佛有把火在烧,迫切地想要揪出源头,往这片焦灼的心上泼一池水,让它一点火星子都生不起来。 唐裳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阿睢,陌生疏离又暴躁敏锐。 她听及这两句质问,痛和悲纠缠不休,一个没站稳,滑了一跤,就要倒进水里。 不行! 唐睢心下一慌,鱼尾游弋,在她眼前发黑之时扶住她。 “你怎么站都站不稳!这水是我们一族的圣水,普通人跌进去轻则永生被困梦境重则尸骨无存……” 他的语速很快,讲了半天圣水对普通人造成的伤害,讲到最后,惊觉自己的发上落了一只手,那只手正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唐睢挣脱出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唐裳注视着空落落的手,耳畔还回响着唐睢的责怪,焦急中还含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惴惴不安,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阿睢没变,还是老样子。 唐睢凝视着她,怔然在原地,片刻后回神,揉了揉漂浮的光斑,这次轻声问:“……你是谁?” 第84章 “我是你姐,唐裳。你还有一个哥哥,叫唐津。” - 唐睢对面前这个自称是他姐姐的女子莫名亲近,却因为他刚恢复记忆那点警惕没松下反而扯得更紧而有些别扭。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曾是神泪巫娥一族的圣子,最后献祭而死;而他的娘亲是镜外天红鲸一族的独脉,因为她的婢女渴望永生,于是绑了他,逼娘亲将内丹剖离体内渡给她,他娘亲没能成功把内丹渡给婢女,就因内丹剖离而亡。 他只记得自己叫唐睢,曾在镜外天待了三百年,后来因为灵力紊乱,镜外天让他下界调养,直到今日才因圣水恢复记忆,而下界之后的种种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唐睢一路跟在唐裳身后,走出地室,站在祭坛上。 血流成河,死尸万里。 火把遍地,却因为这是泪沧海,是怎么也烧不毁的泪沧海,这才没让东帝惊雨阁毁尸灭迹。 唐裳恍如隔世,仅仅三天,仅仅三天,神泪巫娥一族除了她和唐睢竟都被屠尽! 泪沧海潮涨潮落,日出日暮烟霞万千,深海月华澄澈皎洁,族人笑靥能与花争妍。可仅仅三天,三千颜色却只留下刺目的红。 还在淌,还在淌…… ——“裳裳,你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她应该知道什么必须知道什么?! “……哥,哥!”唐裳扶着玉柱,一边干呕一边在残肢飞肉中寻找唐津。 ……没有,没有! 她跳下祭坛,被死尸横着的手臂绊了一下,踉跄倒地,十指净是污血。 她麻木地爬起来,孑然一身站在尸山血海中,喉咙口连一声绝望的悲鸣都发不出来,只有沉寂之中隐约能听到的几声不能自已的呜咽。 唐睢已经不记得唐津什么长相,也不记得自己与泪沧海究竟有何关联,却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蜷缩在一根玉柱旁,他神色麻木空洞,宛若提线木偶,唯有温热的泪水不间断地打在冰冷的祭坛上。 唐睢坐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皮发肿,眼眶干涩,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才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朝跪倒的唐裳走去。 唐裳手里攥着一小块破碎的翡翠。 恍惚间,她想起当年唐津花重金买的两块翡翠,一块大一块小,那时唐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挑,嘴笨的她就只能憋屈地收下了那块小翡翠。 现在一想,假若唐津拿了那块小的,那她定然是找不到的。 唐裳晃晃悠悠地起身,回首见唐睢站在她的不远处。 她艰涩道:“……阿睢来,一起带你哥回家吧。” - 纪清洲收到唐裳的来信已是两日之后。 “怎么了?小睢醒了没?”陶岭冬问。 他先前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导致昏迷,晕了好几天,纪清洲这几日也就守着他,哪儿也没去,传递消息都靠灵力凝成的纸鹤。 “无事。唐睢已醒,他们往白沧去了,叫我和你别回泪沧海。” 陶岭冬眉头一皱,什么叫“别回泪沧海”? 他这么想,便这么问了纪清洲。 纪清洲长眉微蹙,声音略冷:“她没有提。” 陶岭冬右眼皮跳得厉害,隐有要一直跳到天地崩坠的势头,他心头忽地升起剧烈的不安来,面色凝重:“我们去看看。” 说罢,便拉着纪清洲的手腕下楼离开南城客栈。 出了客栈,陶岭冬方想动用灵力,却被纪清洲拦住。 纪清洲垂了垂眼,声音淡淡:“我来。” 【作者有话说】:文笔一般写不出虐来,还请见谅。 感谢阅读! 第六十八章 窘迫 眼前是广袤无垠的大海,此时却沉寂得有些不同寻常。 陶岭冬低头见莹白的细沙被海浪冲洗过的地方微微泛红,他心中疑惑,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凑近鼻尖轻嗅。 不闻还好,一闻手里这把细沙竟有股子腥味,像是血,浓郁得可怕。 陶岭冬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站起身,怔怔地望着泪沧海,心底的不祥挣扎着就要开始兴风作浪。 一旁的纪清洲抿了抿唇,走近他,指着几块碎肉道:“大概是手指和小臂。” 陶岭冬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走去,看清楚时瞳孔缩了一缩,神色惊诧,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怎么回事?” ……过了近五天而已,泪沧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纪清洲也不发一言。 陶岭冬移开目光,望见远方的海上楼阁。 看到东帝惊雨阁,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陶岭冬也不清楚,最后无奈地摇头叹气,想起令人头疼得紧的怨灵,犹豫地张了张嘴,道:“……我们往聿京去吧。” 纪清洲沉静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二人对视,他心下了然,道:“嗯。” 要往聿京去的话,他们便只能出南城往回赶了。 虽说传送阵固然好用,只是灵力的消耗也很大,以纪清洲的修为暂且不够这么远的路程,更别提陶岭冬了。 再说他们二人合力就算能抵达聿京,却也不剩多少了,而聿京当前的形势尚不明晰,不好贸然进入。 于是他们选择了第二种计划——御剑。 御剑这法子还是纪清洲提的,陶岭冬自从白沧结业之后便开始漫无目的地游历,悠闲自在,几乎没有这么急的时候,他都要忘了自己还会御剑这门本事了。 第85章 “清粥同学,你上次从冬岭送我回白沧也是御剑吗?” 陶岭冬不自觉地想起了当时在冬岭发生的事情,顿觉自己就是个麻烦精,心里倏然冒出几分愧疚来。 纪清洲摇了摇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想法,淡淡开口:“当时之事,无需介怀。” 陶岭冬觉得有些奇怪,歪过头问:“御剑不是更快一些吗?” 话落,陶岭冬想起自己在白沧学府确实学过如何御剑,只是好像从来都未见纪清洲来上过这门课。 纪清洲不动声色地躲过他的目光,垂下眼睑,并不言语。 “莫不是你怕高?”陶岭冬见他模样,揶揄道。 旋即他便发现纪清洲的耳尖已经红了。 陶岭冬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难道还真被他瞎猫碰死耗子碰对了?! 纪清洲窘迫的样子甚是少见,他心头一痒,十指蜷了蜷,想要把人的脑袋转到他这边来盯着他看。 陶岭冬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晚榴花树下,他的手指碰到纪清洲的双颊,以及提起唇角、抚过双眉时,纪清洲也没表现出抗拒来,就安静乖巧,任他摆弄的模样,想来纪清洲应是不排斥他碰他的脸的吧? 纪清洲此时侧着头,沉浸在自己的窘迫里,没有注意到陶岭冬的神色,对于他的想法,也就更一无所知了。 要是陶岭冬真的将他的想法问出口,纪清洲说不定会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耳根羞透。 陶岭冬决心尝试一下,哪怕纪清洲反应过度他也不怕了,当即便抬起手来。 只是抬起的手一直没骨气地抖个不停。 陶岭冬:“……” 他心一狠,眼一闭,谁料纪清洲心理建设铺了好一会儿决定坦白,他垂下眼睑,脑袋偏过来刚想开口,就惊觉自己的嘴唇上擦过一瞬的凉意。 吻落在了掌心。 陶岭冬原本视死如归闭眼想去碰纪清洲的脸颊,却不料纪清洲突然扭头,他的手心猝不及防感觉到了温热柔软的触感,惊得他立刻睁眼缩手,还右手握拳藏到了身后,被蹭到的掌心又烫又麻。 “我……” “我……” 半晌后,二人同时开口,双方垂眼谁也不去看谁。 “你先说。” “你先讲。” 又是一阵沉默。 陶岭冬决定继续当缩头乌龟,却听纪清洲声音略带哽咽,句子断断续续:“……我、我不御剑是……是因为平衡、平衡感差,并非、并非你所想的……” 陶岭冬微怔,红了半边脸的他听到纪清洲不同以往的声音心里一慌,自己的窘态没来得及掩饰便抬起了头。 只见纪清洲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颤抖,眼尾拖出一片浅绯色,白净的脸上还淌着泪水,唇角紧抿,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得不行。 “你、你别这样……”陶岭冬登时手足无措,想碰他又怕他反应过度,可单薄的言语好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一时间急得团团转,“对不起我……我真的……” ……这怎么说?! 陶岭冬顿觉人生无望。 他只得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纪清洲,不自觉带上几分歉疚,声音软下来道:“……你先、先擦擦。” 纪清洲听他软声说话,心跳快得异常,伸手接过帕子,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独有的凉意来,两颊烧得红彤彤的,犹如绯红的云霞。 “……无碍。”他语气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还是夹了一丝鼻音。 陶岭冬愧疚得简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我御剑载你去聿京吧。”陶岭冬捏了捏鼻子,提议。 “嗯。”纪清洲颔首。 飞身站在天地苍茫的剑身上,陶岭冬声音有些闷:“我能抓着你的手吗?” 在经过方才那件令两个人都十分窘迫的事情后,陶岭冬发誓他再也不擅作主张去碰纪清洲了,以后都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等到他同意之后他再做,也比刚刚好得多。 纪清洲敛起眼中几分失落,“嗯”了一声。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右手慢慢抓住纪清洲的左手腕。 这么御剑飞了一会儿,陶岭冬便有些难熬了,他轻咳一声,问:“感觉如何?还好吗?” 纪清洲先是摇头,摇了一下察觉到陶岭冬是想缓解一下当前尴尬的气氛,便开口道:“……无碍;还好。” 陶岭冬听着他已经平稳下来的声线,心中忽地生出一丝诡异的怅然来。 【作者有话说】:清粥!为什么!这么害羞!(咬手帕 揭示真相,清粥其实是因为过于害羞所以才流眼泪的,这完全是紧张过度的反应! 我青萄cp不拆不逆! 勿站反,清粥会站起来的!!! 感谢阅读! 第六十九章 丘墟 聿京已是空无一人,万籁俱寂。 刻着“聿京”二字的玉牌坊已经坍塌,还有各式各样的建筑,也统统倒了一片。昔日繁华荡然无存,杂草丛生满目疮痍,叫人不由心生时过境迁的悲凉之感。 陶岭冬和纪清洲并肩走过天街,许是“天街金雨”奇景的缘故,空气湿润,青石板路滑。 陶岭冬低头一看,青苔还挺多。 走过天街,眼前是那道熟悉的红桥,山水画卷依旧在。站在桥头遥遥地还能望见层层叠叠的青山,白烟缥缈,如果忽略泼墨似的团团乌云以及空气中逸散的诡异香气,这些青山仍然能让他们心旷神怡。 第86章 这阵香气没什么问题,就是桥尾这片既没有桂子也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花,这香气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满腹疑惑。 纪清洲眉眼间也略带不解,不由得抬手,食指轻叩着鼻尖,脑海里不知怎么又回想起了那日呈递拜帖后陷入的状态,那句“青描柳里的东西”还是让他耿耿于怀。 纪清洲自小记忆力超群,断不可能发生忘事儿的情况,唯有那次送完拜帖下山,自己精神恍惚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就像是被抹掉了一般,半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他沉吟片刻,侧目与陶岭冬对视:“我们上山,去仙师都会。” “……啊?”陶岭冬微微一怔,似乎是被纪清洲的突然出声惊了一瞬。 捏了捏鼻子,他也清醒了不少,遂道:“好。” 御剑上山,石阶也留下了断痕,纪清洲垂眼注视,抿唇不发一言。 陶岭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瞥了瞥纪清洲,神色有些踌躇。 纪清洲敏锐地察觉到异样,问:“怎么了?”随后又见他神色更加犹豫,便添了一句,“但说无妨。” 陶岭冬开口前打了个招呼:“先说好,不论我说了什么狗屁混账话,你千万要冷静。”……别像上次那般,陶岭冬默默咽下后边的话。 纪清洲皱了皱眉,旋即冷静地道:“嗯。” “我依稀记得……上次我们四人上山就是御剑上来的。”所以你那时候怎么没什么异样呢? 陶岭冬没吐出后边的话,不过话都说到这里了,想必纪清洲也能听懂他的未尽之意。 纪清洲沉默,少顷才斟酌着答:“……那时我并非御剑,用了些障目之术,实则是驱动灵力直接飞身上去,且……我是最后一个。” 陶岭冬:“……”好像……是的? 纪清洲双唇紧抿,他平衡感差,所以很少踏着什么又脆又细窄的东西,如有必要,定然会下意识地去匀出灵力垫着。 不过对御剑,他确实也还是有几分恐惧在的,所以当时不得已用了障目之术,多耗了些许灵力。 走了一会儿,他们二人再见了那种每两百五十阶的所谓仙树。 “吃吗?”陶岭冬摘了一颗红果子,问。 “嗯。”纪清洲回。 陶岭冬于是又摘了一颗抛给他。 “……嘶。”几乎是汁水炸开的那一瞬间,陶岭冬就皱紧了眉倒吸一口冷气。 好不容易吞下去,陶岭冬白着脸小声咕哝:“啧,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老味道。” 纪清洲也被这独特苦味苦得不行,冷着脸咬下第三口,迅疾地咽下去后,道:“吃三口便可,多吃也无益。” 陶岭冬闻言点了点头,忍辱负重咬下第三口,咽下之后便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这果子也没有吃的必要了。 二人终于抵达山顶。山顶上空黑压压的一片,这是一团乌云,越聚越大,云浪翻滚,黑沉沉得让人心闷。 黑云压着已成丘墟的仙师都会,怎么看怎么荒凉。 陶岭冬的右眼皮又乐此不疲地跳了起来,他不禁腹诽,还真是“兢兢业业”啊。 纪清洲伸手,隔着衣料点了一下陶岭冬的左臂,面色冷凝,声音淡淡:“往那里走。” 言讫,一抬手臂,食指遥遥指着远处的浓浓白雾。 “好。” 陶岭冬见纪清洲神情凝重,再望那片白雾重重,看不清前路,加之右眼皮也跳得厉害,想来定是异样的源头,也相信纪清洲的直觉不会出错。 越走近这片浓雾,那股诡异的香气就越是浓郁,而方才在浓雾之外未触及浓雾时却没闻到。陶岭冬心下生疑,别是里头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已经很近了,二人没放松警惕,反而更加戒备起来,各自手持长剑,毕竟身处白雾深处,敌暗我明,不得不防。 眼前忽地现出这散发异香的东西,竟是一株柳。 陶岭冬怔怔开口:“这是什么柳?怎么黑得发紫,就像……中了什么毒一样?” “应是……青描柳。” 聿京三大奇景“天街金雨”、“青描柳色”及“天工琉璃月”。 陶岭冬惊诧,想当初他们来聿京时便只见到了“天街金雨”和“天工琉璃月”两大奇景,本应随处可见的“青描柳色”却难得一见,而如今见到了却是这副惨烈的模样。 眼前的这棵柳树虽身姿婀娜,但却通体黑色;柳枝虽柔软地垂下,枝条上原本繁茂的柳叶却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与书上所述的青描柳大相径庭。 “青描柳色”之所以享誉盛名,就是因为青描柳只有聿京栽种得出来。它婀娜,不过白玉一般润泽的柳叶点缀着翡翠似的柳条,倒更为高洁典雅。 陶岭冬俯身拾起一片柳叶,触感润泽,只是闻着有好重的香气,他被呛了一下,将叶子递给纪清洲。 却见纪清洲神色一凝,眼神冷冽如霜,拽着陶岭冬的手腕就向后退。 抬手间一道又长又锋利的冰片瞬间飞去,挟着凛冽的寒气和杀意,眨眼间就利落地将青描柳砍断,连带里头的东西一并斩杀! 不过瞬息之间,陶岭冬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那阵浓重而又刺鼻的异香里还混着很浓郁的怨气! 纪清洲一路拉着他下山,指着石阶上的断痕,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想,也许怨灵已有了得以寄宿的身体。” 第87章 陶岭冬眼中有些许迷茫,再慢慢把纪清洲的话反复琢磨了好几遍,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眼缓缓瞪大,惊诧之色显而易见。 【作者有话说】:忽然发现关于御剑飞行一个bug,圆了一下。 感谢阅读! 第七十章 生祭 纪清洲的猜测不无道理。 整个聿京已成丘墟,他们一路走来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活的没有,死的更没有。 聿京仙师众多,再大的天灾也撑得住,聿京怎么会全塌了呢? 但如果是人祸呢? 陶岭冬暗自琢磨,只有人祸才能够如此出其不意,以至于仙师们毫无还手之力,可是他私心里又不希望它是人祸。 若是人祸,那说明幕后之人得多强大且缜密,而且恐怕还和造成泪沧海惨剧的罪魁祸首脱不开关系。 陶岭冬不禁打了个寒颤。 纪清洲那句话中提到怨灵,要是他的猜想真的应验,那如此一来,聿京和泪沧海出事,幕后之人便直指东帝惊雨阁。 ……东帝惊雨阁,究竟是不是幕后黑手?如果是,它有何目的? - 泪沧海,东帝惊雨阁。 段佐秋正轻轻抚着平摊开来的《海畔云山图》。 《海畔云山图》是绢本,用的却并非一般的绢,而是镜外天遗落在世间的绢布。 江几豫是著名的画师,虽是个哑巴,但是画技超群,《海畔云山图》便是他一生中最有名的一幅。 古籍曾记载,江几豫之《海畔云山图》,绘尽大陆山川湖泊,画外之人心念一动便可入画卷,览河山,访古迹。 可如今摊开在段佐秋面前的这幅画卷却有一道撕痕。 段佐秋的食指正轻轻摩挲着这道撕痕,不知想起何事,眸色渐深,过了很久,才轻笑一声,好似喃喃一般讥讽道:“……不过是些为情所困的渣滓。” 段佐秋心中讥哂。 百年之前那人,利用《海畔云山图》,只为了找寻他消散于世间的爱人。 他的爱人是天地灵气所化,却因入世陪他被红尘污浊侵蚀,最终生于天地也消散于天地,有始有终。 那人疯了一般寻找自己的爱人,可惜就连他化形的桃花源也消失不见,似乎从未出现在这世上,那人心如死灰。 直到后来,一次不知是否是巧合的巧合,他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还听信了这人的话,遍寻大陆,终于在花甲之年寻至《海畔云山图》。 他为了补上画卷残缺的部分,不惜以大陆生灵来补全,只为了进入画卷,找到画卷中的桃花源,与爱人再见一面。 后因神泪巫娥一族和哭僧的献祭而失败,《海畔云山图》也被撕成两份,由泪沧海神泪巫子保管。 段佐秋眼里尽是讥嘲,他夺得《海畔云山图》可不是为了达成这么枯燥无趣的目的,他的目的,可有趣多了。 段佐秋将画卷收好,一步一步地坐上椅子。 绯色莲花丛生——上次还只是莲纹,这次便已能化为实体了,莲花妖冶嗜血。 “呵。”段佐秋轻嗤一声。 倒也多亏了金无惭送给他东帝惊雨阁的神泪巫娥,修为不高,神血却精纯得很,喝下之后,他的修为当即暴涨,如今饶是曾和他打成平手的杜清衡,恐怕也只有被他碾压的份儿。 “徐凰拜见主上!” 来人面容姣好,似豆蔻少女,额上还有金色的精美花钿。她红裙飘飘,金色海棠绣纹随裙摆翻涌。 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便能同徐凰一般,能永久地维持自己最美的模样。 段佐秋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手指敲击着檀木扶手,没让徐凰起来,过了半晌,直到徐凰后背都被冷汗浸湿,才道:“本座知你要做何事。” 声音温柔似水,眼神却阴冷如蛇,直到话出,那股子危机感才稍稍收敛。 徐凰闻言,脸色惨白,她强作镇定道:“属下……属下要为爱子报仇,还望、望主上成全!”说罢,重重地磕下头。 “呵,徐群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不足惜。徐凰,你凭何认定本座会将《海畔云山图》借予你?” 语气轻嘲。 徐凰垂在身侧的手登时攥成拳头,涂了蔻丹的指甲已生生刺进肉里,狠狠压抑心中的恐惧与怒意,切记,谨言慎行,绝不能让段佐秋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是否忘记本座会些小法术?” 段佐秋俯身折了一朵绯色莲花苞,漫不经心地把玩两下,又随手扔在徐凰红色的裙摆上。 莲花苞一落在她裙上,徐凰惊觉自己的血正在被这朵莲花苞吸收,不多时,她就唇色微白,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回来。”段佐秋道,餍足绽放的莲花当即乖顺地消散。 “……主上,属、下,咳咳……”徐凰不死心地爬向前去,伸手扯住段佐秋黑色的衣角,神情执拗。 段佐秋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他自个儿的属下不要命似的求他的样子,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就静静地欣赏她慢慢绝望。 “……主上,属下膝下就只剩下、剩下群轩一个儿子了,现如今……他已身陨,可属下、属下身为人母,替儿报仇理所……应当。” “告诉本座,为何偏偏是《海畔云山图》?”段佐秋眼中流露出几分蛊惑来,声音轻柔和煦,引诱她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第88章 “因为……因为属下、属下……我、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像是聚集了毕生的气力和怨恨,徐凰在段佐秋的有心引导之下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最后几字一字一顿。 段佐秋讥笑着盯着她,良久,声如寒冰:“……你可知,本座为了破开这四分之三的封印费了多少心思?” 徐凰愣了一愣,她如何得知? “本座派徐群轩毒杀了西城左半城的人,以他们的灵魂生祭才破开这封印的四分之一。”段佐秋懒洋洋地叙述,神色毫无波澜,仿佛杀人不过是再家常便饭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可神泪巫子仅用他那块神骨献祭,便能把本座费了心血破开的封印再次闭合。” “你可知本座如何想的?”段佐秋的神色逐渐变得疯癫起来,他痛快地笑了几声,那笑声阴森可怖,让徐凰遍体生寒。 “本座想啊,他用神骨献祭,本座就屠他上下几万族人,以灵魂再度生祭,让他神泪巫娥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写疯子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儿啊!(生无可恋 祈祷本章没有屏蔽词!(双手合十 感谢阅读! 第七十一章 请柬 “回白沧?”沉默了一路,陶岭冬抬眼望向纪清洲,开口问道。 “嗯。”纪清洲不假思索道。 聿京离饶夏不算特别远,再者唐睢和唐裳也在白沧学府,还是得先把聿京的异样报给白沧学府负责人李泗温先生,也好商议对策,还有,他们要弄清楚泪沧海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陶岭冬即将踏出聿京之时,他耳尖地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破出的声音。 霎时间,一根碧绿的藤蔓破地而生! 藤蔓直袭陶岭冬,陶岭冬手起剑落,将它斩成好几段。 ……藤蔓? 陶岭冬心中了然,他杀了徐群轩,“天主”定然是不会放过他的。 瞧,这不就杀来了? 几根细藤企图缠上陶岭冬的脚踝,陶岭冬面上冷笑,还未来得及行动,细藤就当即被纪清洲掌中冰莲飞旋而出的锋利冰片割断! “不必谢我。”陶岭冬还没有说话,看透他神色的纪清洲便道了一句,“凝神。” 藤蔓越生越多,角度也愈渐刁钻。 陶岭冬左手水刃右手执剑,飞身斩落碧绿粗壮又难缠的玩意儿。 陶岭冬聚精会神地对付周遭袭击的藤蔓,没有察觉到方才被他斩落的那根细细的藤蔓竟流淌出鲜红的汁液来,更没留意这汁液已然受人操控,无声无息地飞溅至陶岭冬的长靴上…… “……唔!”陶岭冬的身体一软,皱着眉闷哼一声。 水刃消散,就连天地苍茫都从手中滑落,“啷当”一声掉落在地! 纪清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心下一乱,原本还环绕在身侧的冰片登时寒气四溢,冰片翻涌,飞出去一片乱杀! 纪清洲衣袂翩飞,没了藤蔓的阻挠,不过须臾就已至陶岭冬身侧。 他扶起俯身强撑着的陶岭冬,一手扶着他,一手拿了他的天地苍茫。 纪清洲此刻面色冷凝,往日沉静似深潭的眼中仿佛冻了一层寒冰,乍看琢磨不清,再看又觉凌冽杀意在平静的冰下暗涌。 陶岭冬此时却没有工夫注意这些,他的右小腿中似乎隐有一根纤细的藤蔓刺进,正用藤上的尖刺绞着血肉! 冷汗不断地往下滴,陶岭冬鬓发全湿,意识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一滴冷汗粘在他纤长的左眼睫上,又乘隙而入,陶岭冬只觉左眼刺痛,泪意差点就奔逃而出。 他尝试催动灵力逼出那根藤蔓,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尖刺不断翻搅! “……徐凰,你还不肯……还不肯出来吗?!”陶岭冬知纪清洲焦急,反握住他的手,这时才惊觉自己手脚冰凉僵硬。 他借着纪清洲的手勉强直起腰来,唇角扬起一个冷笑,一开口就是讥讽:“……你儿子死得不仅不怎么‘风流’,而且这么久你这个当娘的才找来,也真是够难堪的。呵,命锁断了应该有好几日了罢。” 他虽虚弱,声音也沙哑无力,句子说得也磕磕绊绊,不过语气里的嘲讽却是十成十的,半分不少。 徐凰被他这么一激,果真现出了身形来。 “我儿也是你能骂的?!” 几乎是在徐凰目眦欲裂发疯怒吼的那一瞬,纪清洲脚下就骤然现出一个黛紫色、笔画繁多且毫无章法的咒文! 陶岭冬挣开纪清洲的手,强行抑住痛苦,脸色苍白得吓人,却对纪清洲笑得眉眼弯弯。 纪清洲没盯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反倒神色茫然地抬起眼,想深深望进他眼底,来不及看清就被浮于表面的笑意给遮蔽住了。 ……怎么会?!他要做什么?! 他张了张唇,来不及问。 …… 高级传送咒果然很快。 陶岭冬身形微晃,旋即咬牙,右手催动灵力抽出小腿的那根藤蔓! 他呕出一口血。 ……一人做事一人当,接下来的事情理应由他一人面对,扯上清粥同学算什么。 陶岭冬再抬眼,眼中尽是森然冷意。 天地苍茫无意被纪清洲带走,那他便不用实剑了,手中水刃扬起,他飞身上去与徐凰缠斗。 第89章 ……不过须臾之间,他倒觉得似七年那般漫长。 一片丘墟之中,身上添满了新伤的陶岭冬再次吐出一口血来,他眼前已经开始发黑,却抬起右手擦去了唇边的鲜血,不过脸上依旧满是血污,与方才言笑晏晏镇定自如地为纪清洲设局下咒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你杀我儿,我便让你生不如死!!!”徐凰神情癫狂,话中半带悲意半含大仇得报的畅快! 陶岭冬暂时看不清面前的景物,脑中是一阵又一阵的钝痛,下一刻,只见刺眼的白光一闪而过,陶岭冬便只觉一阵大力的拉扯,整个人忍不住死咬住唇,稍后就意识全无…… 倾注了自身大量灵力的徐凰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收回《海畔云山图》,转身,脚步虚浮。 - 大夏和安二十八年,六月廿一,皇室权贵、各大门派均收到一封请柬。 白沧学府紫藤花开得依旧烂漫,用灵力滋养的它根本不必在意四时交替。 自然也不知道,六月廿一,是陶岭冬失踪的第十五日。 纪清洲和一众先生坐在一起,李泗温先生在厅堂中来回踱步。 檀香袅袅,纪清洲的心却始终静不下来,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裳,指节用力到发白。 “好一个东帝惊雨阁!”李泗温气得笑了起来,“审判我们白沧学府无罪的弟子,审判个什么劲儿?真是可笑!” 纪清洲早已把实情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明是徐群轩虐杀神泪巫娥取神血在先,眼下的流言蜚语,倒成了陶岭冬嗜杀成性杀害无辜! 李泗温广袖一甩,心中郁气不散反涨。 东帝惊雨阁给他白沧学府寄了这样一封红底烫金请柬,既是光明正大地颠倒黑白,也是拿它深厚的底蕴和强大的实力以及地位压人,死死压住他白沧学府。 此次审判若是不去,他白沧就坐实了“放任学府学子滥杀无辜、胡作非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白沧学府百年育人的好名声将毁于一旦。 届时,如果东帝惊雨阁铁了心搅乱,煽动各大门派对白沧学府讨伐清剿,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作者有话说】:最近要写的剧情太多了,有点枯燥。 感谢阅读! 第七十二章 障目 “不过,”李泗温叹了一口气,“这也算是好事,至少陶岭冬还活着。” 活着是活着,不过生龙活虎是活着,奄奄一息也是活着,到底如何,不好说啊…… 长廊花架上深深浅浅的紫色潺潺流淌,穿过花隙的阳光轻轻落在鹅卵石路上,映出一片朦胧的花影。 纪清洲霜色的衣肩上也映了一小块,一点点深紫在浅灰色的花影中流动。 他又想起了陶岭冬浮于表面而他甚至都来不及看透真意的笑。 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掠过的神色,唯有鼻尖还留有一抹酸涩。 腰间浮动的玲珑星子明明灭灭。 - 六月廿七,泪沧海,东帝惊雨阁。 东帝惊雨阁是老门派了,乱世中其他门派朝不保夕如烛焰在风雨中明明灭灭摇摇晃晃的时候,它不仅若高山岿然不动,还有余力去接济一些小门小派,足以见它的根扎得十分之深,阁中之人也强大非凡,不可轻易招惹。 现下东帝惊雨阁特意为此次审判空出了一大片空地,还有招待来客的住所,虽是浮在海上的空中楼阁,却处处透着精致高雅,说是哪家达官贵人的私人园林也不为过。 纪清洲和几个随行弟子与白沧学府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一同来此,每每经过谈笑风生的各个门派,门下弟子都会噤声,还得瞪上他们两眼,待他们走远些又一脸嫌恶地指指点点。 即使李泗温先生早就提过一嘴当前他们尴尬的处境,随行的几位弟子心里也早有准备,但还是有人在他人的讥嘲下仍是气得不行,当即想上前理论一番。 纪清洲伸手拦住。 “怎么?冷静了?”殷先生手中突然现出一杯忍冬茶,喝了一口,挑眉。 被拦住的弟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道:“这不是……纪师兄一盯着我,我就冷静下来了嘛。” 殷先生:“……” 纪清洲:“……” 纪清洲一直是以“师兄”的身份待在白沧学府,每日不是找杜清衡学习术法,就是指导白沧学子们的功课与修习,久而久之,人缘倒也真是不错。 这位弟子显然是拜服在纪师兄高尚品格之下的人之一,此时正绘声绘色地夸纪清洲:“纪师兄才高八斗武艺超群智勇双全,他就看了我一眼,九霄云外的冷静都被他拉了回来!真不愧是纪师兄,镇定自若从容不迫泰山崩于眼前而面色不改!”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还现出几朵红云。 殷先生:“……” 纪清洲:“……” 如果注意看的话,纪清洲的右眼尾已经被臊得划出一抹淡色红痕。 殷先生没好气道:“一天天的,上课怎么没见你这么能说会道。” “嘿嘿,先生……那不是你那课埋没了我这样的天才嘛!” 这话一出,随行的其他弟子都憋不住笑出声来,沉重的气氛刹那间荡然无存。 殷先生:“……”教了好多年的小兔崽子啥都不会倒还懂得反咬一口了? “想笑?”殷先生睨了他们一眼,众人立即捂住嘴巴,安安分分,见此他满意地又喝了一口茶,“想笑憋着!” 第90章 “噗嗤!”不知是谁先破的功,场面越发混乱,随行的弟子除了方才大言不惭自诩“天才”的那位,其余的统统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那位弟子皱着眉一脸困惑。 殷先生:“……” 午时。 纪清洲长身玉立,静静站在人群中,双眼紧盯着审判台。 没人知道这位素来面无表情的纪师兄心中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审判台上夺目的金光直冲天际,待金光散去,台下世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嘶……居然是‘观火’?” “‘观火’可是东帝惊雨阁的镇阁之宝!这般轻易就拿出来了……那得犯多大事儿啊?” “……” 审判台上是一柄精致的杆秤,杆秤的秤盘上是纪清洲十多日不见的陶岭冬。 陶岭冬阖着双眼,跪在秤盘上,长发未束,更衬得他面色惨白如纸。 纪清洲仔仔细细盯着他,良久,垂下眼睫。 ——这是假的。 他心中既有侥幸,又有担忧,紧紧抿着唇。 ……若是他修为更精进一些是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殷先生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问:“……可有什么异样?” 纪清洲这才回神,压低的声音极冷:“这是假的,应是障目之术。” 漱神草的香囊自他赠给陶岭冬起,陶岭冬便一直带在身上。 漱神草香气虽浅淡沉静,但经常贴身佩戴的人会逐渐浸染,由内而外地逸散开来,而秤盘上的“陶岭冬”身上却没有半分漱神草的气息。 至于是什么…… 纪清洲张开手掌,几颗星子浮在掌心,正环绕旋转。 “是布偶。”纪清洲冷声道。 有人从审判台九尺远三丈高的碧瓦朱阁上翩然飞下,繁琐的红色华裙衬得她高贵端庄,不可方物。 徐凰不发一言,高傲地扬起下颌,冷睨了台下尽是惊艳神色的人,手一抬,大红的广袖滑下,露出半截玉臂。 碧绿色的灵力打在秤砣上,秤砣向旁挪了一挪。 “一罪,杀东帝惊雨阁徐群轩。” “二罪,屠西城左半城百姓。” “三罪,屠西城右半城叩玉门。” 秤砣这回挪了更长的距离。 “观火”的两端终于平衡。 徐凰的声音不大,却因为有扩音术的加持,飘荡在整个泪沧海之上。 “至此,三罪审判终了。请白沧学府将罪人除名。” 台下或嫌恶或震惊的视线因这一句话全都集中在了白沧学府的先生们和弟子们身上。 李泗温先生露出一抹惯用的温和笑容,不慌不忙地扫过目光的主人,道:“他,我白沧,不除名。” 另一位白沧学府负责人蒋故先生也重复道:“绝不除名。” 李泗温侧头看向蒋故:“老蒋啊,你来讲讲这不堪入目的障眼法罢。” 都把障目之术直接贬低成障眼法了,说明李泗温已经不再给东帝惊雨阁面子了。 其他人却是一脸震惊,就连白沧的弟子也面面相觑。 ……障眼法?什么障眼法?! 蒋故摸了摸他宝贵的美髯,爽朗一笑:“哈哈,大家勿怪老李把这障目之术贬成障眼法,事实上呢这障眼法还是有点用处的,看看你们自个儿,全被这么一个拙劣的障眼法给骗得晕头转向,哎呀,啧啧啧啧。” 他痛心疾首,还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语带讥嘲:“你们门派的祖师爷都能给气活咯!” 【作者有话说】:我爱白沧,它好好!!! 今天是没有冬瓜的一天。 还有上一章改名“请柬”了,日期也改成了“六月廿一”,更符合实际一点,已经在审核啦,通过就没有bug啦! 感谢阅读! 第七十三章 分裂 “首先啊,这‘观火’一看便是赝品。”蒋故一脸高深莫测,“古书载,‘观火’出世必然伴有金光流火,你们可见到这流火了?‘观火’之流火可谓是真正清明公正之物,再说流火不可仿冒。这杆秤都没有流火,如何能称得上‘观火’?” 原本还在吵嚷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蒋故说。 蒋故继续骂道:“‘观火’无流火,那要靠什么审判,单凭这东帝惊雨阁一面之词吗?!” “你不也是一面之词吗?谁知道你又是从哪本‘古书’上看来的?” 蒋故挑了挑眉:“诶呀,这古书你们没看过?不就是那本很久之前就编撰、现在已经编到第十九版的《大陆纪事》吗?我们白沧可是把它当课本的。” 《大陆纪事》? 高声喊的那人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青。 怎么会没看过?这名字可耳熟了! “那秤盘上的人也是障眼法。”蒋故无视了面子挂不住的众人,继续道,“一动不动,呆板至极。” 话落,他挥手,一道气刃劈在那“陶岭冬”身上,“陶岭冬”竟避都不避,瞬间尸首分离,却也不曾流下一滴血! “没骗你们吧?”蒋故摊了摊手,神色很是坦然。 剩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可奇怪的是,蒋故拆穿东帝惊雨阁的障眼法时,审判台上的徐凰面不改色,反而嗤笑一声:“蒋先生,我阁可不是在征求白沧学府的意见,仅是想请白沧学府将其除名罢了。” 第91章 白沧学子登时都瞪大了双眼,手攥成拳,有的甚至已经摸上了剑柄。若是怒火能化为实质的话,徐凰早就烈火焚身万劫不复了。 可恨就偏恨这怒火不能成实质。 蒋故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眼中流露出几分讥嘲,他捋了捋自己的长髯,不卑不亢道:“哈哈,若说除名,方才我和老李就说过了,天主这是真没听见还是明知故问?不注意听讲放在我们白沧可是要罚扫落叶的。” 话音落下,他睨了周遭窃窃私语的人一眼,又反问:“况且,这又哪里是‘请’了?!” 徐凰神色早已不耐,她哼笑一声,却不语。似乎谁也没留意,红裙之下,碧绿的藤蔓如同细线,悄无声息地蔓延出去。 徐凰不由得勾起一抹冷笑,眼中讽意更甚。她心中顿时生发出一种畅快来,从段佐秋那里受的冷嘲热讽她统统可以施与这些人云亦云糊涂蠢笨的蝼蚁! 纪清洲腰间浮动的星子明明灭灭,他低垂着眼睫,隐下眼底的冷意。少顷,他纤长的手指微微一动,几颗星子当即飞出,拦下细藤的去路! “嗒”。 几乎同时落下,声似珠玉落盘。 刹那间,徐凰神色惊诧,细藤竟是一点也无法前进了!她惊疑不定,却佯装自如,转而又似乎想起什么,焦躁的心也平静下来。 她哼笑一声,道:“我阁说‘请’,不过是给各位面子罢了。” 她故意拖长每一个字音,轻蔑之意毫不掩饰。 徐凰好整以暇地盯着众人精彩的脸色,随即两手成爪,细藤破台而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捆缚众人! 一时间场面混乱起来,砍的砍,烧的烧,灵力打在一臂粗的藤蔓上却不见一丝效果! “妖女!你用的什么邪术?!” “你们东帝惊雨阁究竟想做甚!还不快叫你们阁主出来给个说法!” “……” 白沧学府这边的情况也不见好。纪清洲虽然察觉得早,用星子拦下细线,但奈何细线蔓延极快,眨眼间便遍布高台,白沧学府好几个学子皆被藤蔓束缚,动弹不得。 细藤探出头想要近纪清洲的身,却被晶亮的星子打退,四处逸散的寒气无不显出星子的怒气。 李泗温却不合时宜地露出一抹温润的笑来,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双眼无所畏惧地盯着徐凰,温声嘲讽:“东帝惊雨阁这是无人坐镇了罢。” “呵。”徐凰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涂着蔻丹的指尖萦绕着碧绿的灵力,广袖上金色的海棠花纹似在流动,随后数百根金针骤然飞出,直袭李泗温面门! “死,亦或讨伐白沧学府,劳烦诸位二选一。” 眼见金针犹如暴雨铺天盖地袭来,李泗温依旧镇定自如,若是面前有一张几案,他定然能从容地沏壶茶。 “老蒋。”李泗温唤道。 “这时候倒会使唤我了。”蒋故捋了把自己的长髯,小声抱怨着,可动作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广袖一甩,数百根金针霎时消散! 这是……“乾坤袖”?! 徐凰神色阴冷,指甲生生刺进掌心。 凭什么她想杀的人,总是能在她面前蹦跶?!强大如段佐秋也罢,凭什么区区白沧学府也敢如此放肆?! 不过是些蝼蚁!蝼蚁罢了!!蝼蚁!!! “小姑娘,”蒋故说了半句,又顿在那里,紧接着懊恼地一拍脑袋,笑眯眯地改口道,“呀,瞧我这记性,天主你说不定比在座的学子们大了几辈呢,怎的比他们还傻得可爱呢,真以为我们白沧陪你们玩儿的?” 接着他扭头问殷先生:“殷樊,白沧最近是不是还有点事儿?” 殷先生喝了口忍冬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的确。” 随即便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四大院中,不名院丁班的屋檐修缮未毕;未名院桥边的柳树倒了好几棵;小名院的饭堂到如今都还未题名;无名院的荷花今年莫名其妙都枯死了的原因尚未查明;山海苑里,南北两苑的学子们如今见了面就会红眼,一点儿也不恪守团结友爱的训规。” 白沧学子纷纷羞惭地低下了头。 众人:“……” 尴尬的沉默瞬间蔓延开来,徐凰也被噎得无语。她目眦欲裂,心头无名火起,藤蔓再次破地而生,尖刺上泛着紫色的光,显得诡异非常! 与此同时,高台坍塌,众人的脚下顿生裂纹,飓风裹挟着海浪,海浪也乘风而起,足有一丈高,威势强大逼人,胆寒一时间爬满了每个人的后背! “哈哈哈哈!”徐凰神色癫狂,尖利的声音割破了众人心中理智的弦,“我说过,死,亦或讨伐白沧学府,你们必须选一条路!” 【作者有话说】:冬瓜不在的第n天,想他。 第七十四章 暗涌 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做出的抉择,往往最为真实。 纪清洲轻轻抬眼,目光淡淡地掠过眼前各个门派的弟子们,面上波澜不惊。 此间世界,有一阁一京三山五门八派,除却饶夏、三山、聿京和已经灭门的叩玉门,剩下的这四门八派,究竟有多少人敢与东帝惊雨阁叫板呢? 各大门派都在此刻沉默不语。 且不说东帝惊雨阁现已造成如此大的异变,光是徐凰他们就已经应对得稍稍吃力,不少弟子还因此受了重伤,若是东帝惊雨阁阁主段佐秋还亲自出手…… 第92章 “那人本就罪大恶极,白沧学府怎能包庇?!” “对对对!依老朽看,白沧学府能教出这么个狼心狗肺、恶贯满盈的败类来,定然风气不正!早些关门少在那里误人子弟!” “就是!看看,站在那谁旁边的一脸阴沉,根本不像好人的模样!”说这话的人正对着纪清洲指指点点,却不料视线恰巧与纪清洲相撞,心虚地后退几步,底气不足地骂,“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怎么了!” “……” 白沧学子怒目而视,攥紧拳头,却全被殷先生拦了下来。 所谓的正义凛然的辱骂声虽大,却也不能淹没那些是非分明的声音。 “方才蒋先生不都指出了那是障目之术吗?大家都听到了怎么还对着白沧学府狂吠?!” “对啊,那是布偶,而且连‘观火’都是假的,谁知道那三大罪名是真是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呐!” “……” 场面瞬时变得混乱不堪,徐凰不由得勾起一抹冷笑:“不愿听我阁劝告的人,便休怪我阁无情了!” 霎时间,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巨浪翻滚,又有白色闪电撕开暗沉的天空,大雨倾盆而下! “这是……”蒋故蹙眉盯着瞬息变化的天色,心中不安陡然升起。 “星移。”李泗温拍了拍他的肩膀,侧目看向殷先生,道。 一旁的殷先生迅速地将一沓书信塞进离他最近的弟子的手中,没等弟子疑惑,又低声念几句咒语,白沧学子们骤然感知到那股子熟悉的下坠感,纷纷瞪着一双双红了的眼睛。 “李先生!” “殷先生!” “蒋夫子!” “纪师兄……!” “……” 白沧学府的“星移”,早在创设之初,便是为了自保的,时隔百年,终于派上了用场,只是李泗温倒希望它不用。 一旦动了“星移”,便意味着矛盾的激化,意味着,要变天了。 李泗温手中现出一支红雕漆梅花纹兼毫笔,就算是眼盲也知道白沧学府摆明了要与东帝惊雨阁对峙。 徐凰反而不急了,她收了所有的藤蔓,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各位展现一下各自的诚意好了。” 方才诋毁白沧学府的门派脸色犹如打翻了的颜料。 因为东帝惊雨阁的压迫,他们不得已才对白沧学府出言不逊,可徐凰如今放了在场的所有人,又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坐观他们互相残杀,若是转而反悔站在白沧学府那头,且不论东帝惊雨阁是否会心狠手辣将他们一同杀了,单是白沧学府的鄙夷和冷眼都够他们喝一壶了。 毕竟道貌岸然久了,最忍不了这种毫不掩饰的讥讽。 该怎么做才能获得最大利益,只在一瞬之间,这些老狐狸便全都想好了。 纪清洲冷眼看着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满脸愤慨,似是白沧学府当真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正义凛然地说着“替天行道”,却浑然不觉自己是个跳梁小丑。 一场混战。 - 陶岭冬从雪中爬起,他先抹了一把冻得微僵的脸,接着拂去满身的雪。 想起纪清洲被他用高级传送咒成功从徐凰手中逃脱,陶岭冬暗想,清粥同学应该已经安然无恙了吧? 他动了动腿,腿上依旧有一阵阵钝痛,“啧”了一声,环顾四周,皆是皑皑白雪,一望无际,却和那些不堪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陶岭冬眼中冷意乍现。 徐凰可真是大手笔,还特意把他送回了冬岭,到底还是觉得杀了他难平她心头之恨,扔到这冬岭来让他生不如死。 风雪太大,陶岭冬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根长竹杖来,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虽仍是冬岭,但他却敏锐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太一样了。 硬要举例的话,他总觉得风雪似乎更为凛冽了。 从前在冬岭待了七年,陶岭冬早已习惯风雪,纵使他重来一次,过了好几年安生日子,也不是没有来过冬岭,而且那股子熟悉感一直以来都深刻在骨子里,可来到这里,除了熟悉,却还有些许陌生,这股陌生感又令他本能地感觉危险。 风呼啸而过,陶岭冬在和徐凰的缠斗中灵力基本上已经耗得差不多了,此时无力抵挡,只能走一会儿停一下,却不料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他遇上了一只雪狼。 饶是陶岭冬知道自己运气不好,但也从未想过自己的运气能有这么差。 灵力几近枯竭的时候遇见狼,陶岭冬都快怀疑天道是不是看他不顺眼,想尽早解决了事。 雪狼像是很久未曾进食了,幽绿的双眼紧紧盯着陶岭冬,饥饿使它失去了理智,迫不及待地朝陶岭冬飞扑过去! 陶岭冬顾不得自己的腿伤,侧身滚开,这才避过雪狼的袭击! 他刚想拔剑,却不想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天地苍茫落在纪清洲那里了。 他呼吸稍稍急促起来,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把短匕,与雪狼静静地对峙。 陶岭冬腿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浓重的血腥味逸散在风中,血迹染红了他脚下的白雪。 血腥味刺激到了雪狼,雪狼嚎叫一声,复又凶狠地扑来! 陶岭冬紧握着匕首,也迎了上去。 他避也不避,雪狼的利爪撕开了他的后背,后背登时血流如注,陶岭冬死死咬住下唇,趁机矮身割破了雪狼的腹部! 第93章 雪狼凄厉地嚎叫起来,陶岭冬趁它虚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短匕用力一掷! 正中他方才重伤的腹部! 雪狼这才没了生息。 陶岭冬脱力,倒在了雪地中。 【作者有话说】:冬瓜实惨。 第七十五章 唐裳 “阁主。” 玄衣男子跪在大殿上,低眉敛目,丝毫不敢逾矩。 “饶夏近况如何?”段佐秋坐姿散漫,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怜爱地抚了抚绯色莲花。 “回阁主,沈究已被架空,还身染恶疾,怕是命不久矣;而沈留容与沈长泊明争暗斗,饶夏皇室已露倾颓之势。” 段佐秋听罢,轻笑一声:“呵。” ……饶夏,也该是越乱越好。 “沈长泊那边?” “回阁主,沈长泊近日早出晚归,似乎在暗地里密谋什么,属下猜测可能是想发动兵变。” 段佐秋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沈长泊只有满肚子的阴狠毒辣,若是他的手段能高明几分,本座倒也不吝啬那几个人。” 只是终归可惜了这样毒辣的人。 沈长泊斗不过沈留容,还想杀段佐秋,段佐秋也只好先杀了他,不过得在饶夏这趟浑水越搅越乱的时候。 “沈留容呢?” “回阁主,沈留……” “段阁主何必问他一个探子,直接问本人不是更省事吗?”沈留容摇开宣扇,一双桃花眼笑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沈留容目光流转至跪地的玄衣男子身上,慢悠悠道:“本公子再三提醒你,你倒是还敢监视啊……” 他语气加重,也不知他究竟说的是这个探子,还是身居高位百无聊赖的段佐秋。 玄衣男子在他话落的那一刻悄然抬了眼,去瞄段佐秋的神色。 他听从段佐秋的命令,替沈留容做了那么久的替身,又监视了沈留容和沈长泊的动向,段佐秋……应当是不会让他死的吧? ……应当是不会的。 他这般想着,心中就愈发有了底气。 段佐秋垂眼盯着手边的绯色莲花,心下讥哂。 这一个两个的,都当他是什么博爱之人吗? “四殿下来此,不单单是发现本座监视你这般简单吧?” 单刀直入。 沈留容却不紧不慢地摇着他那把宣扇,温和地笑道:“段阁主还是称本公子为‘沈公子’罢,‘殿下’还是留给本公子的好二哥沈长泊罢。” 段佐秋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整个大殿须臾之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跪着的玄衣男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都是千年的狐狸,段佐秋自是知道沈留容话中有话。 段佐秋与沈长泊的合作本来便是隐于人后的,如今却暴露在了沈留容面前,段佐秋并不意外;相反,假使沈留容不知情,他可能还要故意使些拙劣的手法戳破。 不过,若是真看不出来,这也从侧面体现出沈留容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合作伙伴,倒像是棋盘上一枚任他摆弄的棋子,随时随地都可以随意弃置。 “本公子与段阁主合作多年,虽不敢称曾与段阁主深交,但多少还是了解几分的。”沈留容依旧是笑着,温煦的笑意里却压抑着几分锐利,“本公子懒得绕弯子,还请段阁主恕我冒昧,为何屠尽了泪沧海?” 段佐秋闻言却是忍不住轻笑出声:“沈公子想听什么?” “本座想杀便全都杀了,以防夜长梦多,沈公子满意否?” 沈留容也笑着轻叹:“……段阁主如此说,本公子倒是不信了。”少顷,沈留容又道,“泪沧海的情况,本公子也并非全然知晓,不过,多谢段阁主解惑了。” 说罢,沈留容转身缓步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在身后:“段阁主想安多少探子就随便安罢。” 段佐秋低低地笑了两声,转而抬手,玄衣男子只觉眼前白光闪过,随后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身下流了一滩殷红的血,绯色莲花自血肉中绽开。 “吃干净了。”段佐秋散漫道。 又想着沈留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眼神兴致缺缺:“兵变吗?等他死了,再杀他。” 眼前黑影落地抱拳:“是,阁主。” 在兵变的时候死,死在沈长泊后头,也不枉同他合作多年了。 - “殿下。”侍卫一脸忧心地看着他。 四殿下将情绪敛了个干净,却叫他更加忧心。 沈留容习惯性地勾起温润的笑容:“走罢,多提防着便可。” 他忍不住摩挲了几下宣扇扇骨。 这是他母妃的遗骨,而他的母妃,也是半个神泪巫娥。 - “……白沧学府?!他们是白沧学府的人!” “快追!” 一名红衣女子和锦衣少年身后,是这几日一直在讨伐白沧学府的修士们。 那日李泗温打伤徐凰,纪清洲扫清障碍,好让殷先生趁机布阵,最后将那些坚定不移站在白沧学府那边的门派弟子都送了回去。 而唐裳思索良久,最终决定离开白沧学府,去寻她的好友苏懂糖。 唐睢恢复了作为镜外天红鲸一脉的记忆,却忘记了以前求学的事情,暴躁又敏感,对白沧学府众人的亲近异常抗拒,唐裳就只好带着他一同离开。 谁也不曾料到,离开白沧学府没几日,就被发现了。 第94章 “没想到,泪沧海还有人幸存?”徐凰冷笑着打量着唐裳,又瞥了一眼昏迷的唐睢,眼神轻蔑。 不过是个修为低微的黄毛小子,还不及这神泪巫娥修为高深些。 唐裳红衣似火,她抿着唇,英气的长眉紧蹙,愈发显得神色冷峻。 她抽出腰间的长鞭,狠狠抽在地上,漆黑的长鞭上登时燃起熊熊火焰。 “东帝惊雨阁?”唐裳神色冷然,如若细看,还能看出她深藏在眼底的恨意。 唐津无奈的苦笑、泪沧海弥漫的血色、破碎的翡翠…… 一帧帧、一幕幕在她眼前掠过。 就连那皎洁澄澈的深海月光也变得污浊不堪。 而泪沧海,是东帝惊雨阁屠的。 唐裳抚了抚唐睢的发,脸上是唐睢不曾见过的温柔的笑,脚下传送阵已启动,转瞬间唐睢便消失在原地。 不多时,唐睢就会传送到苏懂糖那儿,届时,她会替她照顾好唐睢的。 唐裳一挥长鞭,冷漠地扫过每一个人,众修士被这骇人的气势吓得一愣,徐凰见状哼笑:“诸位,有何好退的?” 话音刚落,唐裳的鞭子便裹着熊熊烈焰而来,似是要直扫她面门,徐凰侧身,却不料那只是假象! 长鞭灵巧如蛇,竟缠住了徐凰的脚踝! 唐裳面色冷凝,手中长鞭又扯又拉,随后一甩,眼看徐凰即将被甩出去,却见碧绿的藤蔓破土而出,乖顺地扶住徐凰! “小姑娘,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场呢。”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条带刺的藤蔓破土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唐裳袭来! 唐裳砸了好几个火球,却只是让它们焦了一些,仍不足以烧毁! 淬了毒的刺扎进了她的手腕。 皮鞭落地。 然后是脚踝。 最后是脊背。 藤蔓随着徐凰的掌声拍打在她的脊背,尖利的、有毒的刺扎进她的血肉。 唐裳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儿声响,却仍有几声闷哼随着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唐裳红着一双眼睛,嘲弄地盯着徐凰自以为敛得干干净净的贪婪眼神。 神泪巫娥的血,应当很有用吧,那不妨更有用些? 唐裳垂眼盯着地上那根皮鞭。 须臾,从唐裳长靴上开始燃起火焰,愈烧愈旺,火焰还飞溅至其他人身上,烧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也烧了他一个片甲不留! 唐裳想起唐津曾对她说过,神泪巫娥的血,用来做杀人的养料,也是最好不过的。 【作者有话说】:唐裳姐姐也死了,死法和上一世其实差不多。 唉。 最近沉迷刑侦剧无法自拔,以至于更新都不想写了。 第七十六章 段殷 陶岭冬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身处另一处了。 雪上冰菊丛生,花瓣上流转着清透的冰色,雪霁之后,映着天光,更显得不似凡物。 陶岭冬垂下眼睫,瞥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腿,撕下一段衣料,简单包扎了一下。 没办法,谁叫他不像清粥同学,储物袋跟个百宝箱似的,伤药随时带在身上。 陶岭冬随手折了一枝冰菊,摘了花瓣放进嘴里,不苦不甜,寡淡得如同水一般。 齿间还嚼着冰菊的叶,口感还好,可嚼着嚼着,他便感觉到一股灵力似乎在他身体里流动,慢慢滋润枯竭的丹田。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又用冻红的双手捂住嘴,呼出一口气来。 他记得吃冰菊并不能恢复灵力,怎么这回凭空多出了这么个功效? 陶岭冬一边疑惑,一边三下五除二地咽了下去,细细感知了一下,的确有灵力在身体中游走。 ……如果只是这一株恰巧有这般功效呢? 陶岭冬这样想着,伸出手又折了一枝,摘下花瓣细细啃着。 “公子不必试了。” 一道空灵清脆的声音响起,陶岭冬抬眼看向来人。 来者是一名女子,身着白衣,远远望去,翩飞的衣袂与皑皑白雪浑然一体。近了看,她眉间还有霜色花钿,显得整个人孤傲清冷。 “姑娘,”陶岭冬闻言问,“为何如此说?” 白衣女子淡淡答:“公子如今身陷画中,而这幅画,想来公子也听过。” 陶岭冬右眼皮跳了一下,他心中有个不妙的猜测:“《海畔云山图》?” “正是。” 陶岭冬:“……” 若是她说的一切都属实,那徐凰还真的下了血本来折磨他啊。 “姑娘可有什么证据?”陶岭冬不会轻信他人,尤其是身处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环境中。 “这里的冰菊吃了有助于恢复灵力,公子方才也是试过的。”白衣女子道,“况且想必公子也曾发现这里的环境瞬息万变,若我不曾猜错,公子也应是睁眼醒来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变化的。” 陶岭冬定定地盯着她说话时的神情,坦然得不似作伪,心中疑虑消去大半。 只不过…… 陶岭冬捏了捏鼻子,旋即又屈起另一条没什么大碍的腿,问:“敢问姑娘是何人?怎么来到《海畔云山图》的?这里又是哪里?” 其实最后一问,他心底隐隐有一个猜测。冬岭他曾待过七年,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哪里会有什么雪狼,要有的话也只可能是尸骸,还得被茫茫大雪覆盖。 第95章 纵使这是《海畔云山图》中,冬岭的环境更为恶劣险峻,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出入,相反地,更不应有雪狼这种活物出现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误入了四季使遗迹。 白衣女子一一回答道:“我姓段,段殷。我是东帝惊雨阁阁主段佐秋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是被段佐秋扔进来的。段佐秋毒杀了西城左半城,又屠了一整个泪沧海破开四分之三的封印,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扔进《海畔云山图》,当作他第一个试验品。” 陶岭冬听及此,忽然觉得风雪似乎要剜下他的血肉来,整个人如坠冰窟,甚至连指尖都在颤抖。 ……泪沧海,被屠了?那小睢呢?还有那么多神泪巫娥呢? 段殷没有注意到陶岭冬的异常,继续道:“而这里,是四季使遗迹。” 坐实了猜测,陶岭冬却希望它只是个猜测。 他阖上眼,深吸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无力。 唐睢、纪清洲生死不知,白沧学府是否已经被污蔑他也不知,如今被困在《海畔云山图》里,是进退无路的死局。 段殷走近了他,随即在他身侧坐下:“段佐秋扔我进来时,我没有挣扎。 “说来也好笑,我同他关系生疏,也厌恶他日渐疯狂的行为,却都恨我们的生父——一手将他扭曲成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段沉跃很恶心,他就是个疯子。 “我娘走得早,也庆幸她走得早,才没有亲眼目睹他戕害糟糠之妻的恶行。 “我亲眼看见,他将段佐秋娘亲的脖颈折断,做成了人头酒壶,甚至还亲自斟了酒,强逼段佐秋喝下。” 陶岭冬一边静静地听她说,一边催动灵力游走五脏六腑,手脚也渐渐回暖。 段佐秋是恶人,是疯子,他手上沾了许许多多人命,身上是洗不清的罪孽,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 段殷同样痛恨东帝惊雨阁的做派,却也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不挣扎,是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他。我想我娘了。”段殷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我娘喜欢雪,她说雪是至纯之物,我想去陪她,自然也是应该来的。只是一进画中就落到了四季使遗迹,而走了整整几日了,却遇不上一次冬季。唯有这次,还遇见了你。” 段殷展开手掌,雪花融化在她白皙的掌心:“多谢公子愿意听我讲这么多,我也该去寻我的道了。” 随后段殷起身,拂了拂衣上的雪,转身离开,临走前又提醒了陶岭冬一句,“四季使遗迹四季同生,凶险异常,《海畔云山图》中尤甚,望公子多加小心。” 陶岭冬目送段殷离去,垂着眼睑轻轻叹了一口气,寒风又将他呼出的那口白气吹散。 无论是谁,好像都在走人间最苦最难的那条路,一路上风波连连,平淡简单似乎都是奢望。 只是有的人陷了不能返的迷途,有的人仍然在走罢了。 - “回阁主,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阁主责罚。”徐凰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谦卑。 段佐秋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规律的檀木敲击声仿佛敲在徐凰的心上,徐凰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办事的确不力,”段佐秋哼笑一声,一枝含苞的绯色莲花被他扔给徐凰,“那就喂饱它。” 徐凰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如纸。 “本座的话你如今是也要违背了吗?”段佐秋眼神阴冷。 “徐凰,段沉跃早就死了,现在执掌东帝惊雨阁的人是本座,你以为你那些想法和动作本座真的不清楚吗?” 【作者有话说】:简单讲了一点段佐秋的过去,不是想给他洗白,毕竟他是无论怎么洗都洗不白的。 第七十七章 四季 饶夏。 屋檐外下着瓢泼大雨,沈留容坐在窗边,看着雨水斜斜飞进屋内,沾湿了一封摊开的书信,墨字晕开。 “殿下,陛下身染重病确实是二殿下下的毒,而且,今年秋狝二殿下似乎派人动了些手脚。” 沈留容轻笑一声,盯着晕开的墨字慢悠悠道:“现下他不会真的杀了那人的,大抵是想做一出戏试探试探那人的态度。若是那人真的愿意将这位置让给他,他可能还会那人死得痛快些,如若不然……”沈留容顿了顿,哑声低笑起来,“直接逼宫。” 逼宫,好一点儿就是死在这场动乱中,差一点儿就是被沈长泊软禁,对外宣称皇帝驾崩,暗地里千万种酷刑定然能让沈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依沈留容对沈长泊的了解,沈长泊定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毕竟这人满肚子阴狠毒辣,想来段佐秋当初能和他合作,定然是看中了这一点。 只是后来发现此人空有蛇蝎心肠,却无与之相配的能力和手段便弃如敝履了。 元之思索片刻,问:“那殿下,可要属下解决他们秋狝时设下的陷阱?” 沈留容摇了摇头:“何必多此一举去救?眼下他既忙着试探,又忙着准备兵变,我们也体恤体恤他。既然有人放火,那我们隔岸观火,趁火打劫即可。” 元之眨了眨眼,强压下笑意,应道:“是。” “对了,介将军那边?”沈留容忽地想起介霭来。 “回殿下,一切顺遂。” “嗯,退下罢。” - 《海畔云山图》中,四季使遗迹。 第96章 相传世间曾有四位神使,分别拥有掌控四季的力量,世人便称他们为四季使,而四季使遗迹就是传说中四季使的住处。 自古以来,四季使遗迹便是四季同生,四时更替瞬息万变,比吞旦嶂和吞夜嶂更为凶险。 东帝惊雨阁被世人赞誉“审判之秤”,自诩是由神祇庇佑的地方,那四季使遗迹就是最接近神祇的地方。 陶岭冬从前虽不信,却也知道敬畏之心不可无,也从未接近过这片遗迹。 一是这里离他待的极冬岭属实远,二是他懒得来。 兜兜转转,这素来只在茶楼话本中出现的地方,竟然被他误闯了。 陶岭冬啧声,心念一动,手中就拈了枝冰菊——他临走前薅了一大片,与当初薅凝神草的做派如出一辙,毕竟这么有用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走了一段路了,他没有察觉到什么变化,就在他以为终于时来运转之时,脚下“咯吱”一声,似乎是踩到了什么,眼前之景陡然变化。 眼前桃花灼灼,入目皆是大好春光,偶有春风拂过,竟令他不禁觉得有些困倦。 陶岭冬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就在这时,却耳尖地听到细微的破空声,下意识地偏头避过。 “咻”! 桃花花瓣扎进他身侧的树干里! 陶岭冬拔出花瓣,花瓣又化作点点烟尘消散。 陶岭冬不禁蹙紧双眉,春风又起,桃花醉人,可他只觉脑袋有些昏沉,咬破了下唇才挣得一线清明。 ……风有问题! 陶岭冬闪避过飞射而来的桃花,熏风一吹,他就立即抬手掩面,刹那之间手臂上就被锋利的桃花花瓣割出数十道口子,有一道甚至剜下了血肉! 陶岭冬忍着痛,脸色发白,头脑却异常清醒。 一味地躲闪太过被动,他得寻求反击的机会。 陶岭冬这般想着,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折下一枝桃树枝,催动灵力,用打落在地、有的甚至还沾了血的桃花设了个看似简陋实则较为消耗灵力的阵法。 风裹挟着漫天桃花而来,这次的攻势更加迅猛,陶岭冬阵内的桃花当即反击回去,发出“当”的几声清响,纷纷被打落。 陶岭冬扶着桃树,微微动了动手臂,再抬眼,手边的桃树已然消失不见! ……换了个季节吗? 陶岭冬抿着唇前行,心中暗自琢磨着。 冷,特别冷。 哪怕陶岭冬施了护体灵气,依旧抵挡不住从脚底直窜到天灵盖的寒气。 冷得他脑袋都在一阵阵地痛,活似被哪个缺德的用木棒从后打了一棒似的。 陶岭冬孑然走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原上,明显感觉这里的温度比他从前待过的冬岭还要低。 ……怪不得是四季使遗迹,陶岭冬扯了扯唇角,想来这应该是冬季使掌管的地界了。 远方有一片盛开的冰菊,陶岭冬快步走近,几乎是一眼便认出那与白雪几乎融为一体的人——段殷。 她静静地闭上了眼,面容安详宁静,还带着温柔的笑意,埋葬在雪中。 陶岭冬垂着眼,也翘起唇角笑了一下。 这般皎洁的人,清清白白来,自然也应是干干净净走的。 陶岭冬手里仍握着那枝桃花枝,上头的几朵桃花仍然娇艳如初,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若有所思地捏了捏鼻子。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湖泊,陶岭冬惊诧,因为这湖泊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突然出现。 他走至湖边,水平如镜,低头,湖水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模样。 陶岭冬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正打量着这湖泊,倏然右眼皮一跳,心中的不安陡然升起! 湖水开始迅速流动,愈来愈快,愈来愈快,形成了一整个湖的漩涡,漩涡中心慢慢现出一个人来。 陶岭冬瞪大了双眼。 ……那是,他自己?! 漩涡中心的人赫然与陶岭冬一模一样,衣角被撕过、手上握着桃花枝,就连另一只手上的伤口都与他一般无二! “你是什么东西?!”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开的口。 怔愣片刻,对方很快反应过来,歪着头朝陶岭冬笑:“我还能是什么东西呢?我就是你啊。” 虽然二人是同时开的口,但陶岭冬仍然听清楚了“陶岭冬”的那句“你怎么在这里”,握紧了手中唯一能算作武器的桃花枝,问道:“……我不在这里,那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这般皎洁的人,清清白白来,自然也应是干干净净走的”。 我真的好喜欢冬瓜,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啊,还有段殷,皎洁得就像雪一样。 第七十八章 明晰 “你当然不该在这里,”那人只笑,笑容是与陶岭冬如出一辙的温暖明朗,随后他指了指脚下的逐渐平息的漩涡,“你硬要问的话,不如自己过来看看。” 陶岭冬心下惊疑不定,面上却滴水不漏,握住桃花枝的手指骨已经泛白,颜色竟与他脚下的雪一般无二。 陶岭冬垂首望进那片湖泊中,透过它看到了天地苍茫被一抹青柠色贯穿的剑尖,而周围雪岭连绵起伏,沉沉墨色被莹白的雪光照亮,紧接着又被剑光撕开,一时间竟不知究竟是雪光更亮还是剑光更晃眼。 第97章 陶岭冬难受地单膝跪在雪地里,几乎就是眨眼间的功夫,他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乱七八糟的画面在他脑中交织撕扯,他头疼欲裂,甚至连丹田处的灵根也痛得厉害。 他手上青筋暴起,浑浑噩噩地借着桃花枝撑起身子,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桃花枝的异常。 “陶岭冬”笑吟吟地欣赏他这副狼狈的模样,看他布满血丝却空洞的双眼望过来。陶岭冬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第一步,他垂眼用桃花枝划破自己左臂的衣衫,血刹那间涌出,淌过手腕,顺着垂下的手指往下落。 第二步,他将桃花枝举至唇边,张嘴咬下一片花瓣,血从口鼻中溢出。 第三步,他面无血色地往自己的腹部划了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走了九步,步步皆是往自己身上添伤。 陶岭冬气若游丝,身体也似在暴风中飘摇的纸鸢,那根细细的牵线随时都有断了的可能性。 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同样奄奄一息的“陶岭冬”,勉强翘起唇角,眼里的疲惫和讥讽不加掩饰地展露。 陶岭冬将手搭在“陶岭冬”的肩上,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夺了他手中的桃花枝,又反手将两枝桃花枝送进了他的心脏——如果虚像也能有心脏的话。 果不其然,虚像和之前的桃花林一样,化作了烟尘消散于天地间。 这只是虚像,怎么可能是他? 周围景象再次变幻。 陶岭冬长舒一口气,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坐的这块石头与旁边几块石头的棱角已经被磨平,光滑极了。 陶岭冬闭了闭眼,他已经累极,真的没有精力蹦跶然后又触发什么奇奇怪怪的杀招了。 差点就真要睡过去的时候,陶岭冬忽地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画面由模糊变成清晰。 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雨,而他面前的这座木桥上,从桥的那头走来一个人,身形高挑,略有些许清瘦,撑了一把竹伞,身着霜色衣裳,长发束起,头戴青玉冠。 陶岭冬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待那人偏头侧目,他缓缓睁大了双眼。 ……这这这,不是清粥同学吗?他怎么在这里?是真的还是假的? 陶岭冬心中惊诧,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直接怔愣在了原地。 眼见纪清洲撑着伞,雨落在伞面上发出了清响,却也仿佛落在陶岭冬心上一般,他听到自己的心清晰地跳动。 蓦地,纪清洲停住了脚步,而此时离陶岭冬只有一步之遥。 纪清洲垂下眼睫,弯下腰拾起落在陶岭冬长靴边上的红枫,怔然片刻,掩下眼中的悲戚,眼尾却不知何时泛了红。 随后抬脚离开。 陶岭冬愣了片刻,伸手去抓纪清洲的衣袖,却只摸了个空。 他默然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似乎感觉不到方才动作太大扯裂的伤口的疼痛。 “清洲,他已经死了。” 纪清洲淡淡应道:“嗯。” 李泗温叹了口气,道:“现下聿京已经同白沧学府断了关系,暗地里还与东帝惊雨阁有着极多牵扯,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我们虽知他枉死,却也无可奈何。” 陶岭冬跟来时便是听到这么一段对话。 ……枉死? 这个“他”怎么越听越像是他自己? 陶岭冬不由得凝神细听。 虽说现在没有人看得到他,但他仍然还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好巧不巧,这棵树还是一棵红枫树。 ……白沧学府什么时候种那么多枫树了? 陶岭冬忍不住分神思索,少顷,神色便黯然下去,是他忘了,这得是他自断命锁求死那年了。 纪清洲闻言沉默,良久,才哑声道:“……可是我要救他。我救他,只与我有关,与白沧无关,与他也无关。” “白沧可以逐我,”纪清洲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地说,妄图掩饰自己所有的脆弱,“但我一定要救他,他、他本来……生来就是应该潇洒恣意地活一世的。” 鲜衣怒马、嬉笑怒骂,那些纪清洲曾经艳羡过、不曾拥有过、如今只觉得缺憾的,统统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那样温暖明朗的一个人,怎么能在人云亦云的唾骂声中销声匿迹呢? 李泗温定定地望了纪清洲许久,再开口,宛若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救他?” 陶岭冬望见纪清洲轻轻阖上了双眼,右眼眼角划落下一滴泪来,少顷又睁开,生涩地翘起唇角,笑得不怎么好看:“我心悦他。” 陶岭冬背靠枫树,微仰着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只觉得纪清洲那滴泪如同落在他的心上,烫出了一个大窟窿,不然怎么又是难受又是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情境里。 眼前这些场景多半就是发生在他死后这一时间,那纪清洲究竟做了什么?他所谓的重生是否和纪清洲有关?纪清洲又怎么样了? 陶岭冬还没梳理完,脑子里就堆了一堆问题,就算如此,却仍然还是在纪清洲拜别白沧学府众位先生时,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白沧学府的门重重合上。 他跟着纪清洲来到一家客栈,见到纪清洲倚在窗边,怀里抱着一枝倚青,眼睛里落了月亮,却又埋了月亮的模样。 第98章 他跟着纪清洲来到摘星楼,听到纪清洲向杜清衡借摘星楼楼阁一用,见到他不眠不休翻遍古籍的模样。 他跟着纪清洲来到摘星楼楼顶,见到纪清洲以自身祭阵,比他还狼狈不堪,最终死得悄无声息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了。 也知道这所谓的重生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这些都是用一个纪清洲换来的。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我被自己刀到了呜呜呜。 第七十九章 沈究 饶夏。 风雨飘摇,暴雨摧打着这座亘古沉默的寑殿,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曾在这里生老病死过,他也不例外。 姜太医退出寑殿,沉闷的殿门合上,寑殿中只余沈究和满殿熏人的药味。 又苦又涩。 沈究沧桑了许多,额头上已经添了许多道褶皱,鬓发也全白。 疾病销磨了太多他年轻时的样子,让他以最最狼狈的姿态爬着到了古稀之年。 偶尔睁开眼,看见的也只有空无一人的寑殿。 沈究想起方才姜太医为他把脉的情景。 “……姜熹,朕还能活多久?” 姜太医垂首,叫沈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声线平稳地答:“回陛下,两个月左右。” ……两个月啊,竟还能赶上秋狝。 沈究咳了两声,瞬间有殷红的血从干裂的嘴唇边溢出,脏了衣襟。 “……退下吧。”沉默中,沈究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盯着年轻的太医看了许久,最终吐出了这三个字。 姜熹没有应声,默默地退了出去。 沈究抬起皮肤苍老得如同树皮一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身侧。 只摸到了一片冰凉。 是了,这偌大的龙床上,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纵使那些嫔妃费尽心机和手段想要爬上来,却也只是在他枕边待过一晚,或是几晚。 没有谁能够永远陪着他。 因而他一直以来,都很孤独。 生在帝王家,本身就是孤独的。 他的儿子们中,他的嫡子,合臻皇后所出的废太子沈留观,文武双全、谦和有礼,曾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如今是他最对不起的人;二子沈长泊,一心为了皇位,戴着假面讨好他;四子沈留容,体弱多病,母妃地位低下,却是最最难掌控的;七子沈长夏,开朗活泼,聪颖过人,却在十岁时就失足坠马而亡。 这场突然爆发出来的病症曾让沈究心慌得厉害,现下于濒死之际,沈究终于肯从大权逐渐被剥离的恐慌中挣脱出来,好好地思索这一系列事情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了。 这些事情想来也简单得很,废太子沈留观被囚禁在深宫中,不可能有本事逃出他的掌控,轻而易举就排除了一个可能。 剩下的就只有沈长泊和沈留容了。 他承认,对这两个儿子他确实从未多看过几眼,自然也不知他们在这囚笼般的深宫中是怎么过活的,甚至曾遗忘过他们的存在。 可是天意弄人,沈究也是万万没想到,最终能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活到最后的,居然是他这两个儿子。 毕竟也是从尔虞我诈中走过来的,沈究看得明白,也看得真切,论手段,他的二子定然是斗不过他的四子的。 四子沈留容,即使体弱多病,可能活着从深宫出来,又能从西城安然无恙地回来,还能挡住他那么多的明枪暗箭,显然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而二子沈长泊,手段虽狠,走的却是不留退路的路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很多都是不值当的;戴着假面讨好他时,也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叫人轻易看出了破绽。 身体还好的时候,沈究就不信任何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沈长泊的确与他很像。 沈究多疑、阴沉、喜怒不定,不是暴君,却也着实不能称为一个明君。 “……水、水……”他的喉咙很痒,开口想遣人给他倒杯茶,“常忠,常……” 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寑殿中显得十分突兀,沈究喊出了“常忠”这个名字之后,才想起前些天他脑袋昏昏沉沉时,沈长泊曾来看望他,常忠不知怎的手忙脚乱,接着就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吵得慌,最后只剩下渐渐模糊的求饶声。 连他身侧最忠心的大太监都除了。 沈究不由觉得悲从中来。 ……可他又有什么可悲的。 他做过多少令他人悲愤难当的事呢? 数不清了。 在沈究还是众多皇子中的一个时,就开始了。 他横刀夺爱,强娶了他好友至交的女人,转头又为了获得他人的支持,将人送给了那人做玩物。 他为了登基,不惜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然而又在登基之初,就砍了曾经一心一意辅佐他的至交。 他不忘他最初的皇子妃,于是用尽一切甜言蜜语哄骗杨昭苏当了他的皇后,将她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在她死后还赐了“合臻”这两个曾是另一个人名字的字。 他为了能更长久地统治天下,坐稳他的江山,他不惜劳民伤财,只为了求得长生之法…… 这样的人,本就是注孤生的命。 也难怪他的儿子都恨他,都想害他,都想让他死了。 如今想来,病死,兴许是他卑劣可恨的人生中,最为体面的死法了。 第99章 - 姜熹去见了沈长泊。 “病况如何?”短短几年,沈长泊眉眼就变得更为凌厉,也更为阴狠了些,眼中是翻滚的沉沉墨色。 姜熹面无表情地道:“命好的话,大抵能活两个月。” “两个月?太多了!”沈长泊广袖一甩,桌上的茶杯就掉到了地上,碎成一片,“病死也太便宜他了!如果不是他,我母妃怎么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这笔账,本殿一定会跟他好好清算!” 姜熹皱了皱眉,面上有些不耐,声音却是平稳得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二殿下,我姜熹来这里不是为了听这些乱七八糟的皇室秘辛的。” “不就是一个歌姬吗?”沈长泊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摆摆手,紧接着就有属下带上来一名女子。 女子长相端庄大气,如若不是她的的确确是饶夏“寻芳楼”的歌姬,沈长泊都要误以为她是哪家的大家闺秀了。 “阿笙!”姜熹一向无动于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哥。” “阿笙,你觉得如何?头还晕不晕?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 姜笙好笑地看着她哥哥焦急询问地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既如此,姜熹便携家妹告辞了。”说罢,姜熹牵着姜笙的手腕欲转身离开。 “且慢。” “还有何事?” 沈长泊眼中的几分算计都被姜熹看在眼里,只听沈长泊道:“本殿帮令妹赎了身……” 未等沈长泊说完,姜熹便打断了他的话:“如此,你想做甚我们改日再说,先告辞了。” 【作者有话说】:插播一章皇室秘辛,沈究真不是个东西。 第八十章 幼时 白沧学府。 临近夏末,雨水渐多,紫藤花被打落了许多,飘落在铺满鹅卵石的长廊上,沾了些许尘泥。 李泗温慢条斯理地沏了壶茶,袅袅的茶香与檀香交织,飘散在整个屋中。 蒋故坐在一旁,少见地皱着眉叹气。 “别叹了,老得快。”李泗温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见他如此,温声道。 蒋故一听,不由得挑眉:“啧,老李,你瞧你这话说的,你难道不老?还好意思说我,真是……” 李泗温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我是老,但我可没那么多烦心事。要是整天都为一些事情烦扰,那有多少头发够你白的?你就不怕你那宝贝胡髭都掉光了?” 这句话对蒋故的杀伤力可谓非同凡响,他当即收起了那幅愁眉苦脸的样子,煞有其事地点头:“有道理。” 李泗温笑了一声。 “不过老李,东帝惊雨阁如今这位阁主的心思可真难猜啊,手段也当真狠厉,非常人也。” 李泗温颔首赞同:“就是不知他到底打算做甚了。” 蒋故冷哼一声:“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聿京已倒,东帝惊雨阁又强逼众门派站队,也不知那些维护白沧的门派会不会遭他们的毒手。” 蒋故捋了捋长髯,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我记得……泪沧海那两位神泪巫娥不是前些日子刚走嘛,他们不会遭到围攻吧?” 李泗温脸上的轻松也因这句话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忧心。 的确,前些日子正是外头最不安宁的时候,唐裳与唐睢出了白沧,说不定真会遇上徐凰和其他门派的修士仙师,若仅仅是白沧学子,可能下场不会特别凄惨,可他们二人是泪沧海的神泪巫娥,而神泪巫娥早已被东帝惊雨阁屠尽,要是真被抓住…… 一时间,屋内沉默下来,只余袅袅的茶香飘荡。 “咚、咚”。 李泗温起身开门,来者是纪清洲。 纪清洲俯身向二位先生行了礼,然后对李泗温道:“这是杜楼主让我转交给您的。” 自从纪清洲拜了杜清衡为师之后,杜清衡就常常差他转交些东西给白沧学府,李泗温倒也觉得方便。 李泗温拆开书信,读毕,杜清衡以银色星点为墨,浮在纸上的字迹便好似风吹一般消散,信纸上一字不留。 李泗温脸上的忧心稍稍淡去:“杜楼主说唐睢在镜外天,不过目前还处在昏迷当中。” “只是,”李泗温顿了顿,又道,“《海畔云山图》出世,现下在东帝惊雨阁,怕是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纪清洲垂了垂眼,隐在袖中的手攥得极紧。 “已经掀起了。”他道。 蒋故和李泗温讶异他突然的发言,纷纷看向他。 纪清洲抬眼,以往平静的双眼似有压抑的沉痛:“从泪沧海到聿京,再到白沧,他们已经开始了。” 屠泪沧海,聿京怨灵,讨伐白沧。 东帝惊雨阁要将所有他们计划上的阻碍全都清理干净,可他们的目的,却无一人知晓。 此话一出,屋内的气氛登时变得沉默而压抑。 “……学生告退。”纪清洲躬身作揖,退了出去。 他缓步走在落了紫藤花的长廊里,细雨穿过花叶间隙落下,打湿了霜色的半边肩膀。 他没有施护体灵气,雨自然也就肆无忌惮。 纪清洲轻缓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又慢慢地吐出来。 他淋着雨,雨水湿冷,因而嘴唇和鼻尖都泛着些许红,眼尾不知何时也红了一点。 第100章 路过的弟子们都朝他问好,他也颔首。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逛,他走到了白沧学府的一个小园子中。 目光轻轻落在一片草上。 是漱神草。 漱神草的香气沉静又略带暖意。 纪清洲鼻尖又酸涩了一下。 ……如果,如果他还能见到那人的话,他想说—— 他心悦他。 - 沈留容许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头疼又心悸。 梦里都是沈长夏死前最后的笑容,明媚灿烂。 他的七弟沈长夏,活泼开朗,聪颖过人,是他在那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唯一明媚的色彩。 沈长夏的母妃是赵尚书的女儿,九嫔之一的赵昭仪,良善温柔、知书达礼,娴静得犹如一株白玉兰。 沈长夏在她膝下长大,也不曾接触过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天真而美好。 幼时,一个小太监掐着尖细难听的嗓子唾骂毒打沈留容时,正好被九岁的沈长夏撞见。 沈长夏一直待在赵昭仪身边,哪见过这样的场面。 沈留容也发现了他,一边咬牙受着这顿毒打,一边几乎是恶劣地想这人到底会看到什么时候。 却听他用颤抖的声线喊:“住手!” 小太监一愣。 沈留容也愣住了。 沈留容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人。 他那时也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当然,他也不想知道,毕竟沈究的事情,无论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他都懒得去关注。 打人的小太监认出了沈长夏,当即跪下,都得和筛糠似的,连话都有些说不稳:“……七殿下好。” 沈长夏还没说话,赵昭仪派来找他的大丫鬟锦绣便匆匆跑过来,脸上还有些汗,话语中带些亲昵的嗔怪:“殿下怎的在这里?可让奴婢一番好找。殿下再不回去,昭仪娘娘该心急了。” 沈留容望着沈长夏,沈长夏拉了拉锦绣的衣袖,锦绣心领神会地低头,沈长夏便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留容看到她扭头看了一眼自己,冷不防又愣了一会儿,随后对小太监呵斥道:“放肆!这是宫中的四皇子,你一个小小的太监怎敢如此造次?!” 沈长夏也怔了片刻,嗫嚅着开口:“你是……四哥?” 沈留容抿了抿唇,没有做声。 幼时的他还没有如今的他一半从容淡定,又是一个常遭人冷眼和打骂的年纪。 于是他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可从这之后,沈长夏就常来找沈留容玩耍。 久而久之,沈留容宫中那些宫人也不敢再造次了。 第八十一章 前夕 而沈长夏是在一次春猎中失足坠马而亡的。 赵昭仪在春猎前就重病不起,那段时间,沈长夏忙于照顾母妃,很少去找沈留容,沈留容也不知沈长泊是否找过沈长夏。 但他知道沈长泊杀沈长夏的原因。 沈长夏宫中的一个奴婢曾在沈长泊面前失了礼数,沈长泊向来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而沈长夏心善,便求沈长泊饶她一命,赵昭仪还开了个尊口,请他去怀锦宫中坐了坐。 沈留容自是清楚沈长泊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赵昭仪出事,多半就是沈长泊的母妃下的黑手,当然,暗地里也少不了沈长泊的推波助澜。 沈长夏遭他嫉恨,再正常不过了。 沈留容如今回想,心中只余悔恨。 恨他弱小,难以与沈长泊抗衡。 恨他没有保护好小夏。 沈留容母妃是合臻皇后杨昭苏的婢女,在宫中地位低下,仅是个才人罢了,而他娘又拥有半个神泪巫娥的血脉,也不愿与人多交流,毕竟觊觎神泪巫娥骨血的人不在少数,纵使是半条血脉,也足以达到抽筋取血的程度。 因而沈留容既没有母家势力,又不得宠,幸亏还有一个把他母妃当作姐妹的合臻皇后肯庇护他们母子,否则沈留容早就随他体弱的母亲离开了。 春猎那日皇七子沈长夏失足坠马而亡的真相,沈留容已经全部知晓。 沈长夏骑的那匹马之所以会受惊,都是沈长泊干的好事,而在此之前,他还查出沈长泊用赵昭仪的姓命威胁沈长夏,而出人意料的是,沈长泊原本没打算让沈长夏死,可沈长夏却死了。 这应是小夏自己选择的结果。这般想着,沈留容攥着锦被的手紧了紧。 ……不过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让沈长泊付出他应有的代价,把该偿的命,全都补上。 - 大夏和安二十八年,九月廿四,和安帝身患重病,不治身亡,享年七十二岁,最后一道诏书立下的新皇帝是四皇子沈留容。 一个籍籍无名、毫无存在感的四皇子,谁也不知道为何驾崩的老皇帝会把皇位传给这么一个人。 有人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是位鲜有的治世之才,之前只是一直藏锋,实乃大智若愚的智者;有人说这位四皇子其实一直不受宠,但又野心勃勃,因而逼迫先帝写下这么一道诏书来……总之众说纷纭。 沈留容不管别人如何说他,坊间那些传言是真是假,也就只能做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倒是沈究,沈留容轻笑,自己到底还是轻觑了这人。 把江山交给他,却不交给沈长泊,无非就是想在自己死了之后还能把他拉下阴曹地府。 第101章 多大恨啊,沈留容笑着摇了摇头。 沈究人死了还想拉他一起,他可偏不遂沈究的愿,至于其中原因……他只好让沈长泊下去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 沈长泊回宫后把桌子上的茶具砸了个稀巴烂,光砸茶具还不够,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摔了个粉碎,就没有什么能幸免于难,几乎全都被他糟蹋了个遍。 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盯着满地的狼藉止不住地颤抖,生怕引火烧身。 沈长泊眼中阴鸷翻滚,不甘和愤怒死死撕扯着他的心,已经猩红的双眼狠狠地剜了这些吓得与鹌鹑无二的宫人,吼道:“一帮废物!滚!给本殿滚!” 他手中死死地握着摔碎的白瓷片,仿佛握着仇人的脖颈。鲜红的血从掌心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沈、留、容!”他赤着双目,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 朝中的大臣们听到这道诏书时,就像是遭了什么晴天霹雳,一时间每个人脸上精彩纷呈。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二皇子党,基本上就没有支持沈留容的,而剩余的,一部分是和介将军介霭一般不站队,保持中立,另一部分则是倔强地支持已废太子沈留观的。 可以说,谁都不看好四皇子沈留容,可就是这个谁也不看好的四皇子,成了江山的主人。 时辰一到,众位大臣就见这位鲜少露面的四皇子——如今的新帝——头戴冕旒,穿了一身玄衣,暗红色的绣线暗纹,腰间还有一柄长剑。 沈留容面上含笑,温煦的眼神掠过每一位大臣,慢条斯理地坐上了龙椅。 他身侧的宦官尖着嗓子宣读:“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沈留容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怎么看怎么诡异。 “臣有要事启奏。”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沉声道。 沈留容颔首。 “臣以为,陛下既已登基,就不可再如从前的行为举止一般,尤其是……”他顿了顿,顶着令人压抑的沉默继续说了下去,“先帝曾下了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佩剑上朝的诏令,陛下如今身为天下人之表率,怎可违背?” 话落,换来了坐在龙椅上的人的一声轻笑。 沈留容这声意味不明的笑,直把底下那群大臣吓出一后背冷汗。对于这位新帝的一切,他们谁都不熟悉,大多数人都想着明哲保身。 有一个老臣站出:“臣附议。” “臣也附议。”又一个人站出。 沈留容好整以暇地盯着这三位老臣,他们当初可是沈究最为宠信的臣子,外表看着一副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忠良模样,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贪污受贿此等事情就如家常便饭。 如今跳到他眼前,硬要做那个出头鸟,可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再者,沈究把这已经被蠹虫啃噬得差不多的江山给他,不就是让他来送这江山最后一程的吗? 沈留容笑容温和,他慢悠悠地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这几位“忠心谏言”的臣子,温声道:“陈爱卿莫怕,您说的这些,朕定然会考虑。” “朕也是第一次做皇帝,如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诸位爱卿多担待些。” 陈大人头上的冷汗却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减少,反而添得更多了:“……不敢当,不敢当,陛下过谦了。” 谁料沈留容负手而立,笑盈盈道:“陈爱卿的谏言朕听了,那朕的谏言,也应陈爱卿听听了。” 【作者有话说】:老奸巨猾沈留容。 第八十二章 介霭 沈留容话落,元之便从金銮殿门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沓纸。 “陈爱卿不妨看看最上面的那张纸,朕是否写差了?” 陈颂垂首:“陛下写的怎会有错?” 沈留容不为所动,桃花眼轻轻眯了眯,笑得温煦,话中却含着显而易见的威胁:“陈爱卿此举,是打算违抗朕的命令?” 敢用沈究和老臣的身份来压他,他就用皇帝的身份来压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纵使陈颂极力掩饰,伸出的手却仍是忍不住发颤。元之瞄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大着胆子嘲笑了一句:“陈大人拿好,小心点别扯坏了,这可是陛下的真迹。” 被元之冷嘲热讽了几句,陈颂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但见沈留容微微颔首,显然是默认了元之如此放肆的做法,他也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装出一副忠心大度的老臣形象。 只是他才读了一行,脸上的血色就瞬间褪尽! 这上面,竟是他的认罪书! 这张纸上根本不是什么“陛下的真迹”,而是有人仿的他的字迹写的一封认罪书,上头列举了他的种种罪行,奢侈享乐、贪污受贿、毒杀朝中官员、走私……全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刚登基的新帝,他怎么会掌握这些东西?! 元之见他这般,冷哼一声,语气冰冷:“陈大人,这是陛下的东西,若是损毁了一点儿,你一条命都不够赔!” 陈颂却仿佛疯了似的,目眦欲裂,伸手想抓住沈留容的衣袖。元之挡在沈留容身前,直接一掌将陈颂拍出一丈远! “朕这里不止有给陈爱卿的谏言,朱爱卿和郑爱卿的也有。”沈留容笑容温和无害,偏偏让人无端觉得后背发寒。 第102章 元之笑容满面地给他们一人递了一张纸。 二人当即脸色大变! 沈留容好整以暇地欣赏他们的脸色,少顷,以袖掩面打了个喷嚏,而后笑着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文臣,而一些二皇子党的武将脸色发黑,蠢蠢欲动。 沈留容轻笑,将腰间的佩剑扔给元之,这柄剑正是他当年在白沧学府亲手打的那柄锋夺霁华。 “元之,收拾收拾。”沈留容负手转身,瞥见方才宣读的宦官,似笑非笑,“还有他。” “是。” 待沈留容走后,元之磨了磨两颗小虎牙,手起剑落。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暴雨。 金銮殿中的血迹早已被人清理干净,似乎无事发生。 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 大夏长瑞元年,九月廿八,新帝登基的第四天,新帝的皇兄——先帝第二子沈长泊发动兵变。 短短四日,坊间那些曾经说新帝是类比神仙的人物的传言就消失得一干二净,朝堂上人人自危,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沈留容让元之在金銮殿中当着众多老臣的面杀了陈颂、朱由和郑砂的用意就在于此。 他不想要这江山,但有人想要。为了早点扔了这烫手山芋,他只能把事情做绝了给人创造理由。 沈留容轻笑。 讨伐暴君,不知这个理由,沈长泊是否喜欢? - 沈长泊也不负沈留容的期望,百万大军能集结在一块儿,想必费了他不少精力。 “介将军,可是准备妥当了?”沈留容抬眼望了望暗沉的天色,问道。 介霭抱拳行礼:“回陛下,万事俱备。” 厚重的黑云压在城上,一丝亮光也穿不透,旌旗随大风招展,铁骑排列整齐,一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一片。 沉默得令人心悸。 战鼓声起,沉重地捶打在每个将士心上。 “杀!” “冲啊!” 两军瞬时如决堤的洪水,又若凶狠的猛兽,厮杀成一片! 霜刃在寒冷暗沉的黎明中仍然亮得惊人,干净利落地斩杀敌军头颅,介霭宛若一尊杀神! 骏马飞驰,数十支箭从刁钻的角度朝他飞速射来,破空声在厮杀的喊声中被冲得极淡,换作常人定然难以察觉。 介霭自从白沧学府山海苑结业后便参了军,之后皆是征战打仗,一步步走上将军这一位置,无论是谁都不得不称赞一句“年少有为”。 常人察觉不出来,可碰巧他是个非常之人,在这种境地之下,他也仅是皱眉,双眼眨都不眨地离开马背,打掉飞射而来的箭,重又稳稳当当地坐回马背上。 红旗猎猎,介霭在战场上的表现沈留容尽收眼底。 沈留容愉悦地弯了弯眼睛,当初选的盟友当真不错,可谓是骁勇善战,当世无双。 这一战,他胜券在握。 - 沈长泊恨恨地盯着站在城楼上观战的沈留容,闲适的姿态让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一想到眼下他们这边已渐露颓势,而沈留容那边却愈战愈勇,沈长泊就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和焦躁,神情也愈发阴鸷起来。 “殿下,我有一个法子。”一个相貌平平的人不卑不亢道。 令人讶异的是,沈长泊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的阴鸷在一点点散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静,却带着些许焦急:“什么法子?” 那人道:“段佐秋给的法子。” 沈长泊闻言,心中一喜,又连忙问:“那你们做好了吗?” 那人颔首。 沈长泊缓缓扯开一个残忍的笑来。 而他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 两军厮杀的战场上变故陡生! 一株柳树破地而出,黑色的柔软枝条上缀着暗紫色的叶子,冲天的怨气弥漫在天地之间! 沈留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 黑色柳树的周身萦绕着浓厚的黑雾,似乎比天上的黑云还要更胜一筹,而柳树的树根下,是汩汩淌出的血水,血水中还夹着几块新鲜的碎肉! 浓重的血腥味已经熏晕了周围许多将士,他们脸上满是对于未知事物的惊恐之色,甚至有的士兵丢盔弃甲,妄想逃之夭夭,却被柳树诡异的黑色枝条抓了回来,须臾之间就成了它的养料!只余鲜血滴滴答答地沿着枝条淌下。 一时间,人心惶惶,却又都不敢随意乱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自己也成为那一滩血水。 沈留容的脸色冷了下来。 ……青描柳,段佐秋。 【作者有话说】:树根底下的是沈长泊,没错,他就这样没了,哈哈哈。 第八十三章 破晓 与段佐秋合作的这几年,沈留容总是能因段佐秋的手段而刷新对他的认知,这一次也不例外。 搅乱饶夏,想必就是段佐秋此举的目的了,那接下来呢?该是滋养青描柳,破开《海畔云山图》的封印然后送此间世界下地狱罢? - 介霭离青描柳并不算近,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远。 他蹙眉紧盯这棵黑色的柳树,浑身紧绷,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手中的长剑也握得更紧了。 介霭好歹也是白沧学府山海苑出来的,山海苑南北两院虽专门培养文臣武将,但对于修行一道也从未避讳或贬低。修行一道的理论常识课程皆是必修,尽管不及白沧四院的学习深度和广度。 第103章 这株柳树绝非普通柳树,倒是像极了聿京三大奇景之一“青描柳色”中的特殊草木——青描柳。 而眼前这株柳树,通体黛色,柳叶黑到发紫,冲天的怨气萦绕在它周围,粗壮的树根深深扎进土里,还有令人反胃的新鲜碎肉和血水。 周围的将士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乱动,萧索的战场因沉默而更显得压抑。 介霭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青描柳身上,却不料敌方战场的远处飞射而来一支长箭,破空声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得极不明晰! 而那支箭要射的目标并不是马背上的介霭,而是介霭的骏马! 长箭狠狠扎进了马匹的腹部,介霭这才惊觉这支箭矢不是普通的箭矢,是由灵力凝成,上头还带着细小的黑色尖刺! 马匹霎时间受痛尖声嘶鸣起来,介霭被狂乱的马甩下马背,砾石划破了他的右掌,血湿了脚下的泥沙。 “将军!”他身后的士兵焦急地喊了这么一声。 青描柳数十条柳枝骤然伸长,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分路袭来,目标是嘶鸣发狂的骏马和方才出声的士兵! 骏马离得近,黑色的柳枝柔软地捆住马匹,愈捆愈紧,一匹马就硬生生地被挤压成了肉泥! 四条马腿散落在碎肉里,宛若车裂一般惨烈的死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哆嗦和反胃。 介霭扔了右手的长剑,抽出了腰间别着的长刀,他这柄长刀是他们介家祖上传下来的,饮过不少血,却仍是锋利十分。 要比他那把剑锋利。 介霭满是血污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微微闪着光。 他已经换了匍匐的姿势,快速又谨慎地移到方才出声关心的无辜士兵脚前。 纵使距离远,柳枝袭来仍然只是眨眼间的工夫!介霭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骤然起身,飞身挡在士兵面前,毫不拖泥带水地砍断了数条柳枝! 被砍了枝条的青描柳落了许多暗紫色的柳叶,浓浓黑雾中倏然响起痛苦而又凄厉的鬼叫,与此同时,行动的柳枝也缩了回去,暴虐地甩着! 介霭嘴唇微微翕动,看来青描柳并非无坚不摧。 正这般想,却见死死扎在土里的树根突然泛起浅碧色的灵力,团团黑雾瞬间被安抚下来,还散发出异香来,混着血肉腐烂的恶臭味,令人作呕。混乱而又尖利的笑声笑得人瘆得慌,头皮忍不住开始发麻。 而落到介霭耳中,只觉得嗡鸣一片,他晃了晃头,想换得头脑的清明,但依然无济于事。 他转回头,只见自己身后一众将士们脸上焦急的神色,可他却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将军!” “有血!耳朵有血!将军!” “将军当心!” “……” 介霭怔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满手的血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深知自己的耳膜应是被那鬼啸声给震破了。 “你们退后,我来解决。” 话落,他也不顾众将士的劝阻,运气飞身直上,手中紧握着那把凶煞之气极重的大刀。 原先站在城楼之上的沈留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唯有元之仍留在城楼上。 元之话中夹杂着威胁:“陛下离开,任何人不准声张。” 被迫在城楼观战的文臣们战战兢兢,几乎是在他话落的一瞬间便点头如捣蒜。 元之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剑上,他望着那一团厚重的黑雾,皱了皱眉。 战场被黑雾裹挟,他都看不清里头的战况如何,只有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也不知殿下会不会有危险,元之忧心忡忡,心中又暗恼自己应该跟着殿下一同去的,万一殿下有个好歹…… 呸呸,元之连忙打住心里的念头,若不是还有其他人在场,他定会赏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 沈留容落在了徐凰面前。 “果真是你。”他盯着徐凰这张平庸到过目即忘的脸半晌,才笑出声来。 徐凰抬手一抹,就变回了她原先那张精致姣好的容颜:“沈公子来得也真是时候,阁主还特意吩咐我要好好‘招待’你呢。” “真是时候”? 沈留容心下冷笑,感叹段佐秋赶尽杀绝的做派,面上却露出了温和的笑来,语气中还有些恰到好处的疑惑:“‘招待’本公子?” 徐凰眼中流露出几分轻蔑:“正是如此。” “那我们就在此叙叙旧如何?” 沈留容这番话出乎徐凰的意料,可没等徐凰露出不耐的神色,沈留容就道:“段佐秋是派你来搅局的罢?” “被怨气滋养了这么久的青描柳能出现在这里,还是在本公子和沈长泊开战的时候,想必费了不少气力。而沈长泊,若是本公子猜得没错,他应该是青描柳的第一份养料,本公子说得对吗?” 徐凰的脸色霎时间宛若吃了苍蝇一般难看,沈留容轻笑一声,慢悠悠道:“别急,待本公子说完。” “段佐秋的目的,一是为了把饶夏这趟浑水搅得更乱,二是为了将活人通过青描柳的怨气炼化成为怨灵,好破开《海畔云山图》最后那点封印罢?而正好沈长泊发动兵变,与其他亲自动手,倒还不如借沈长泊之手,取现成的人命,一次性全都炼化成为怨灵。” “真是我低估了沈公子,沈公子竟猜得如此之准。”徐凰冷笑,“那沈公子不妨猜猜,阁主让我等你是为了什么?” 第104章 “当然是……以绝后患。” 话落,二人瞬时缠斗起来,金色和碧色的灵力交织、激荡。 虽然徐凰因为被段佐秋的莲花吸取了许多灵力而导致修为倒退,但沈留容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果不其然,不到一百招,沈留容便被藤蔓抽中,伤痕累累。 徐凰露出怜悯的神色,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就在她抬手想了结沈留容性命的时候,一道金色的阳光冲破层层黑云,直直照进那团浓浓的黑雾中。 沈留容低笑了一声。 破晓了。 【作者有话说】:沈留容,一个手握剧本的男人。 第八十四章 共死 黑雾中,唯有介霭仍在奋战。 多砍些枝条、再多砍一些…… 介霭猜测被怨气浸染过的青描柳,最强的是它的枝条,而砍断枝条后柳叶飘零的模样也恰恰说明它的弱点,同样是它的枝条。 既然如此,多砍一些便是。 “将军!”被介霭挡在身后的士兵们眼眶中含着热泪,有的正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泪。 “……退后!”介霭偏头,见他们想冲上来的模样连忙哑声呵斥。 柳条生长的速度极快,介霭一方面要快刀斩乱麻,另一方面还得小心柳条的袭击。 须臾之间,又一个身影飞身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天杀的敌军!竟然这时候还想来牵制我们将军?!” “敌方将领?!这些个王八犊子是真活得不耐烦了吧!” 介霭这边的将士们不淡定了,纷纷怒目圆睁,破口大骂。 “白将军!” “白将军怎么往他们那边去了?!” 白顾语握住介霭的手,介霭动作一顿,撩起眼皮与白顾语对视,开口问道:“你来做甚?” 语气中有几丝难以察觉的熟稔。 白顾语敏锐地揪住了这点熟稔,挑眉:“怎么,不欢迎你师兄?” 介霭沉默。 “师弟,别发愣。”白顾语挥枪斩落企图从介霭背后偷袭的柳条。 白顾语闻着愈发浓郁的香气皱了皱眉,暗骂一句:“难闻。” 介霭的双耳已经不再流血,不过依然听不到声音,他没时间在意,因为眼下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萦绕在青描柳四周的黑雾扭曲成各种诡异的人形,介霭很明显地察觉到青描柳并不再执着于伸长柳枝将活生生的人挤成碎肉,相反地,异香却变得愈发浓重起来。 紧接着,介霭瞳孔一缩! 他目力极佳,看得远又清晰。就在刚刚,他看见白顾语身后的一个将士突然抱头,神色痛苦万分! 介霭连忙抓住白顾语的手臂,指向那个士兵的方向。 白顾语只看一眼,神色就猛然一变,高声吼道:“疏散!蒙住口鼻!!” “只砍柳条是没用的……” 介霭长靴狠狠一踢遗弃在战场上的长剑,长剑径直飞去。介霭用的力度相当大,足以穿透盔甲,长剑登时刺中那个士兵的心脏! “要怪就怪先前没有带些符咒。”介霭苦笑。 白顾语虽出言让将士们疏散,但两位将军此时都陷入险境,两军兵马哪里肯听,只焦急地在原地打转。 介霭见状也吼了一声:“退啊!难道你们想和他一样吗?!” “和他一样”? 刚想上前帮忙的副将脸色一沉,深知介霭的意思是让他们保护好自己,并不想让他们无辜丧命,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 他当即厉声命令众将士捂住口鼻并散开。 香味愈发重了…… 白顾语趁介霭不备,将一粒冰冰凉凉的丹药塞进他的嘴里,介霭虽听不到他这师兄在说些什么,但读懂了他的唇语:吃下去。 “静心丸,应该不会受影响。”他解释道。 “你呢?” 白顾语面露不屑,唇张张合合:我鼻子不灵。 介霭信了,因为在他印象里他这位便宜师兄虽然嘴欠,但从不说谎,而且无利不起早。 纵然提醒得即时,却仍有好几个摄入了大量异香的将士身形变得强壮无比,撑破了战服,裸露出的肌肉青白,符咒遍布!他们眼球凸起,乌黑的头发在一瞬间长及脚踝,还褪成了灰白,紫黑色的长指甲抓挠着土地,身上还带着与青描柳一模一样的怨气! 白顾语飞身冲上前,银色长枪挥得虎虎生威,一举杀了两三个,最后一个却比较难缠,不知是否是摄入的异香过多的原因,他的指甲坚硬无比,而且明显比前几个聪明些许。 指甲与长枪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异变的将士动作虽然有些缓慢,但是并不笨拙,灵活极了,再加上体格夸张,白顾语一时也拿他没辙。 白顾语挥枪挥得极快,此时也有些许久攻不下的疲累。倏然,锋利的刀从背后直直穿透异变将士的盔甲,插入胸膛! “师弟果然天生神力。”白顾语夸赞。 介霭抽出刀,淡淡道:“师兄谬赞。” “白顾语,接下来怎么办?” 白顾语没听到小师弟喊自己师兄,心头有些遗憾,不过仅仅是一闪而逝罢了,他摸着下巴道:“炸了吧。” 介霭扭头问:“你有符咒?” “还有一张引雷符。”白顾语答道,“不过一张可能不够炸。” 第105章 “先炸了再说。”介霭捏住引雷符,敏捷地穿行在暴虐甩着的柳枝中。 即将贴到青描柳树根上时,突如其来的一道掌风将他劈了回去! 白顾语接住了他。 “将军!”副将给身边的将士使了个眼色,心中的焦急燃起,他顾不得太多就想冲上前去,却被一道强悍的灵力打了回去,五脏六腑破裂,奄奄一息! 介霭从喉咙中呕出一口血,他艰难地抬眼,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玄衣男子站在青描柳旁边,手里把玩着一枝绯色莲花,而脚边,正是已经化为灰烬的引雷符。 白顾语握着银色长枪的手紧了紧:“你是谁?” 男人戏谑的目光肆意地打量着白顾语和介霭,唇角含着温柔得令人胆战心惊的笑意,吐出来的话夹杂着几分轻嘲:“本座自然能是断了你们生路的人。” 话音一落,段佐秋便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绯色的莲花随着他一路绽放,妖冶而嗜血。 介霭手中握刀,白顾语手中执枪,二人对视一眼,分路袭击段佐秋! 白顾语摒弃了年少时酷爱的那些花架子,上来便是直取人性命的杀招,刁钻狠辣;介霭一直以来出刀皆是干脆利落得很,祖传宝刀杀气凛然,招招致命。 可二人却只划破了段佐秋的衣裳,连头发都没能削下来半根! 段佐秋神色恹恹,显然是耐心已被消耗殆尽,他五指虚握,白顾语的银枪瞬间脱手,转而狠狠刺进白顾语的腹部! “师兄!”变故打了介霭一个措手不及,他瞪大双眼,扭头奔向受伤的白顾语! “师兄?师兄别睡!师兄你睁开眼啊师兄!”介霭扶住白顾语的肩膀,手忙脚乱地去捂他被刺穿的腹部,眼泪滴在白顾语的脸上。 “师、师弟,别……” 师弟啊,别哭啦。 白顾语冰冷的手覆在了介霭手背上,可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整,就断了呼吸。 介霭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握住大刀,竟直直冲上去,没有计划,也没有技巧。 唯求一死而已。 段佐秋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抬手,一道掌风打飞介霭手中的刀,紧接着灵力凝成一柄长剑,如此轻易地就了结了另一个人的生命。 他心下讥哂。 人世间的牵绊对他来讲,不过是些任人拿捏的软肋罢了。 一旦被牵绊缠身,下场只能是必死无疑。 多可笑啊。 【作者有话说】:一章死俩,就这样吧。 第八十五章 破封 段佐秋抬眼,望着乌泱泱的人群。 兴许也不能称作人了,半人半鬼的东西,才是青描柳最好的养料。 段佐秋广袖一甩,青描柳周遭的黑雾须臾之间蠢蠢欲动欲动起来,段佐秋垂眼,低声笑了一下:“去吧。” 霎时间,黑雾散成一大片,朝已经异变的将士们飞扑过去! 桀桀的笑声再加上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场面无比荒诞混乱,如同一场噩梦。 “够了。” 段佐秋见怨灵们露出餍足的笑,又见一只不知何时飞到他脚边、被啃了一半露出森然白骨的腿,眼底是浓浓的嫌恶,声音登时冷了下来。 一只怨灵扭曲成人形,冲他愤怒地咆哮,想来是段佐秋的制止扰了它的好兴致。 段佐秋才不管这些,他只觉得这些东西碍眼恶心。 见怨灵不知好歹地冲他吼,段佐秋轻嗤一声,眼神阴冷,他抬手一挥,怨灵便烟消云散,只余下陡然凄厉起来的惊怒的尖叫。 段佐秋淡淡地扫了一眼乖乖回到青描柳周围的怨灵们,一道绯色的灵力打折了滋养得长势喜人的青描柳,怨灵们瞬间躁动起来! 段佐秋面不改色,从袖中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珠子是泪沧海独有的“明月泪”,能够使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融合在一起。 用来炼化效果更是不错。 明月泪的清辉笼罩在青描柳上,青描柳周遭如黑雾一般的怨灵慢慢地安静下来,随后被明月泪悉数收尽,干干净净得一缕怨气都不剩。 明月泪落回段佐秋掌中,依旧莹润剔透,不染污秽,像是泪沧海的明月。 段佐秋刚想转身离开,却见沉沉墨色忽地被撕开一道狭窄的口子,一束金光直直照在枯萎的青描柳上。 他脚步稍顿,饶有兴致地望向金光之中的人影。 是第四十二任摘星楼楼主杜清衡和一位女子。 女子飞仙髻上卧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金红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玄色翎羽。 段佐秋唇角含着虚伪至极的温柔笑意,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明月泪,道:“本座与二位倒真是有缘。” 苏懂糖扬起手中的牡丹团扇,佯装含羞带怯地遮住左侧脸颊,脖颈上的银色铃铛发出几声脆响,娇声笑道:“与其说是段阁主同我们有缘,倒不如说奴家与杜楼主同段阁主有缘更恰当些,毕竟总是我们碰见段阁主呢。” 杜清衡淡声道:“不过冤家路窄、阴魂不散罢了。” 段佐秋哼笑一声,倒也没有反唇相讥。 第四十二任摘星楼楼主杜清衡与镜外天走得近,镜外天又想方设法地想要夺回《海畔云山图》,不是冤家是什么? 段佐秋眸色深了深,眼底的疯癫如暴雨般肆虐。 第106章 苏懂糖头上的步摇微晃,牡丹团扇轻挥,无数金红色的翎羽化作飞刃朝段佐秋直袭而去! 杜清衡身侧无数星子浮动,他纤长的指尖一勾,万千星子顷刻间织成密密麻麻的针雨,蕴含着强大的灵力,旁人若是误入,还没被针雨刺成刺猬可能就先在灵压中殒命! 翎羽飞刃席卷着热浪,段佐秋站在原地,绯色莲纹从他脚下生出,流转着妖冶的光。 他抬手,飞刃和针雨宛若被无形的屏障阻隔,不能靠近他分毫! 明月泪被段佐秋收了回去,他双手飞速地变幻着,金色莲纹随他的手势幻化出各异的姿态,令人眼花缭乱! 双手压下的一刹那,杜清衡的针雨被绯色的莲花瓣打散,凌厉的风刃也将苏懂糖的翎羽打落在地! 这还未完,段佐秋的绯色灵力与金色灵力交织激荡,强大的灵压震得苏懂糖险些呕出一口血来,蹙紧了眉才将喉头腥甜的血咽了下去。 杜清衡指尖勾着的星子也因这巨大的灵力激荡变得黯淡无光,他轻轻一甩宽大的黑色袍袖,抖落出漫天的银色光点,他双手结印,银色光点汇聚成崇山峻岭的轮廓,阻隔了灵压。 段佐秋脚下莲纹流转,转瞬间他的身影便如同金色的烟尘,随风散去。 “苏姑娘。”杜清衡“望”了一眼灵力不支的苏懂糖,走近,将她扶了起来。 苏懂糖脸色微白,沉默良久才笑着说:“……那位段阁主,还真是出人意料啊,奴家与杜楼主联手竟也无法伤他分毫。” 杜清衡面前银色的星光化开,逐渐融成了一个香炉,他点了点那抹金色的阳光,手指微动,金色的淡烟含着令人安宁的气息袅袅升起:“早在前行之前,我就算了一卦,凶,此行定然不顺。” - 东帝惊雨阁。 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盒子里铺着一层锦缎,锦缎上安放着一颗晶莹润泽的珠子,正是吸收了怨灵的明月泪。 展开的《海畔云山图》已由明月泪破开了封印,这幅长长的画卷在修复完毕之后,大美的山川河流与精美的建筑才完整地展露在段佐秋的眼前,与此间世界几乎一模一样。 剩余的四分之一的封印,也被他用西城左半城的生魂和玉盘台饱腹的怨灵加以炼化融合破了呢…… 段佐秋勾起一抹快意的笑,眼中流露出几分期冀来,而眼底却是漠然一片。 是对万物之生死的漠然,也包括他自己。 或许从前他的心中仍有温度,也幻想自己能成为和他祖父段杜安一样公正清明的人。 但那都是昔日了。 如今他身处审判的最高位,心中的那柄“观火”却早就坍塌了。早在娘亲的饺子被掀翻的那一刻起,就全然四分五裂了。 段佐秋不语,只是漫不经心地嗤笑。 他十四岁那年,亲手杀了他的生父段沉跃。 当段沉跃沦为了阶下囚,如同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的时候,段沉跃依旧神色疯狂又享受地看着他,眼里除了恐惧,更多的是兴奋,一种濒死的兴奋。 而他呢? 他亲手挖了段沉跃的双眼,砍了他的双腿,喂他吃了蛊,废了他的灵根,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做成菜肴强逼他吃下去。 也对他用了数百种酷刑。 最后他砍了段沉跃的头,做成了人头酒壶,到现在还摆在东帝惊雨阁的珍宝阁里。 再次回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不堪的记忆,段佐秋忍不住笑得身体发颤,垂下的眼睑敛藏了些许疯狂和惬意的神色。 ——他是段沉跃一手培养起来的怪物。 【作者有话说】:疯批都是从小培养的,唉,段佐秋好惨,不过他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他娘怎么死的,段沉跃就怎么死的。 希望没有屏蔽词(双手合十 第八十六章 棋盘 此间世界诞生之初,所有的秩序都由镜外天维护。 但在世界逐渐稳定之时,镜外天就鲜少插手红尘纷扰了。 只有百年之前那场浩劫中派遣了一人下来,荡平了一切。时隔百年,《海畔云山图》重新现世,段佐秋以极端疯狂的手段做出的一系列足以毁灭此间世界的事情,镜外天才开始介入。 镜外天位于九天之上,层层云雾缭绕,灵气强盛,宛若仙宫。 此间世界只诞生不过百年而已,镜外天纯净的灵气尚且还未将其滋养透彻,因此混沌的灵气杂糅,才形成了凶险之地的依傍。 但纵使四季使遗迹是最为凶险的地方,它的灵气也并非是驳杂的,相反,它的灵气是最为纯净的,纯净到不染一丝杂质,因为它曾是接近神祇的地方,可也正因如此,神祇消散之后,它也成了最凶险的地方。 对于此间世界,镜外天之人心中百味杂陈,又各有各的看法。 云鹤道人挽起袖子,揪了一瓣彩云,在手中揉面团似的揉了揉,还没成型,衣袍上的仙鹤就钻出个脑袋,尖喙对准他的手狠啄几下。 云鹤道人吃痛,彩云团当即从他手里滚落,砸到了打瞌睡的小童。 “哎呦喂!”云鹤道人没好气地将仙鹤的脑袋拍了回去。 突然“咚”的一声,云鹤道人被吓了一跳,他低头往下一看,隔着数层飘飞的彩云,看见了那个不幸被波及的小童。 小童被砸得眼冒金星,竟生生砸晕了过去,脑门上还肿起了一个大包。 第107章 云鹤道人:“……”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自己宫殿中玩忽职守的小童,又招了招手,一个眉间带着朱砂的小童停了下来,向他行了个礼。 他摆摆手,又咂吧咂吧嘴,总觉得嘴馋,想了想对小童子道:“十一啊,帮贫道拿坛浮圆白来。” 小童子面上为难,沉默半晌怯怯道:“道长,最后一坛浮圆白被杜楼主拎回摘星楼了。” ……好你个杜清衡! ——例如现在,云鹤道人对此间世界的杜清衡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好频繁地下界去找他要个说法。 无事可干的云鹤道人只好打个盹儿。 谁料,一只青鸟飞来,口吐人言:“妖道,赶紧起来到议事殿,有要事商量。” “谁是妖道?!”云鹤道人一甩拂尘,脚下的彩云就直奔议事殿。而盘膝坐在云上的云鹤道人脸色肉眼可见地变臭,他抚了抚衣上褶皱,心中暗骂青鸟这个没长眼的,他明明是仙风道骨。 议事殿内灯火通明。 云鹤道人已经有很久没有踏入议事殿了。 即使是百年之前那场历时九年的浩劫也未曾集中讨论。 议事殿的中央,浮着一块棋盘。 ——这是山河棋盘,棋盘上的棋子每一颗都象征着镜外天维持的数个世界。 黑白棋子布满了整块棋盘,却不似对弈时诡谲多变的局势,反而透着和谐与安宁。 而云鹤道人的目光却停伫在了一颗被剔除在外的润泽黑子。 “……奴家和杜楼主都不是段佐秋的对手。”苏懂糖叹了口气,眉尖微蹙,面容忧愁,“仅凭我们,根本无从夺回《海畔云山图》再将其封印。” 云鹤道人闻言,静静地抚着拂尘,也不由得跟着叹气。 议事殿中坐着四个人。 云鹤道人、苏懂糖、郑崔、梅渠。 郑崔就是那只青鸟,梅渠则是一只梅花鹿。 虽是梅花鹿,可梅渠却是镜外天中最能打的。 “梅渠,你打得过那段佐秋吗?”云鹤道人忽地出声问道。 梅渠摇了摇头。 她也只能堪堪和杜清衡打个平手。 杜清衡曾经也与段佐秋交过手,彼时二人不分上下,而段佐秋屠尽泪沧海之后,用神泪巫娥的神血提升了自己的修为,杜清衡便只剩下被他碾压的份儿了,或许没那么夸张,但杜清衡确实难以同段佐秋匹敌。 可就在几日前,杜清衡与苏懂糖两人联手都不是段佐秋的对手,短短数月而已,段佐秋的修为竟提升了这么多,恐怖的天赋实乃罕见,也是扎在镜外天众人心中的一根刺。 “这颗黑子……”梅渠斟酌着词句,道,“这颗黑子就是此间世界,‘山河棋盘’将它踢了出来,才尚且能维持住安宁的局面。” 她雪白的眼睫垂下,目光落在山河棋盘上。 镜外天维持的不止是此间世界,还有山河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代表的世界,而每个世界都有一个镜外天。 此间世界的秩序正是由他们这个镜外天维持的。 每个镜外天都是互不相通的,他们不会互相干扰,也不能互相干扰。 因为镜外天之上,由同一个天道法则掌控。 在天道法则的管控之下,镜外天既有着能够维持秩序使之不紊的力量,也必须遵守一切约束的条文。 对应世界的人若是没有通行证,则无法登上镜外天,杜清衡能登镜外天正是因为他身上有通行证;而镜外天之人无法频繁地下界,每次下界最多允许一人,留下剩余几人坐镇。 像梅渠这般镜外天修为最高的,一旦下界,便会受到来自天道法则的束缚,灵力流动缓慢,修为被压制,无法对世界造成巨大威胁。 可天道法则自诩算无遗策,却依旧是百密一疏。 若是此间世界有人修为高于镜外天呢? 很显然,天道法则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镜外天才是负责各个世界的,世界的毁灭只会造成镜外天的毁灭,对天道法则来说,毫无威胁。 兴许在它眼中,多一个世界不多,少一个世界也不少,就连对待镜外天也是如此。 从始至终,镜外天就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最大的优点在于能替天道法则监察各个世界,最致命的缺点也在于此——看到的、知道的东西和可以钻的空子太多了。 知道的越多,就容易滋生些不该有的念头,与对应世界联手对抗天道法则的镜外天,天道法则也不是没有见过。 天道法则向来只想掌握绝对的控制权,可它只能通过不断更改自己才能更改镜外天,假如它被更改…… 那一定只能是镜外天下的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天道法则对待镜外天才极为严苛。 【作者有话说】:讲了一章的世界观设定,现在真是无比佩服六年级的我。 第八十七章 众生 沽江上风浪忽起。 沉沉的黑云压在江上,分明是清晨,却仿若黑夜。阴冷的风怒号,浑浊的江浪也随之掀起,数只帆船被掀翻,继而沉没,船上的百姓生死不知。 南城,明月楼。 柳长簪望见忽变的天色,心下的不安愈发浓重,右半边脸戴着黑色面具的谢枝注意到她神色凝重,快步走来,轻声道:“我在。” 第108章 柳长簪忽地浅浅笑了一声,心头的躁郁也消散几分:“或许是我多心了罢。” 谢枝微微蹙眉:“多留个心眼终归是好的,且长簪的直觉总是准的。” 柳长簪闻言,抬头望向她,指了指桌上的花糕,笑道:“阿枝饿不饿?先吃点垫下肚子。”话落,又似乎想起什么,又问,“司思那小子怎么样?” 谢枝拈起花糕,咬了一口,道:“他连人带包袱被我送回去了,孙先生信上说学业倒是有些起色。” 钻狗洞逃学的混账玩意儿总算是省心了。 “也好。”柳长簪笑得柳眉弯弯。 东城,东江门。 近几日正值休假,谢司思被高考悦生拖硬拽出宗门,去关照他家铺子的生意。 谢司思很是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够了啊!不能让我好好睡个觉吗?每次休假都拽着我跑!” “谢司思,你这就太不讲义气了!你我不是生死之交吗?”高考悦死死拽着谢司思的手臂,生怕他跑了,毕竟这厮来东江门时看着一声不吭乖巧得很,结果寻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钻狗洞逃学去了,玩得比他还野。 “‘生死之交’这四个字里掺了多少水分你不清楚吗?”谢司思又翻了个白眼,“再说你生意这么好,总让我‘照拂’是个什么理儿?!” ……赚你钱呗。高考悦眼中流露出几分狡黠,嘴上却是另一套说法:“不然你回去,过几日说不定就直接和我姐成了,到时候你可真就成小爷我姐夫了!” 谢司思瞬间一激灵,浑身抖了抖,干笑两声。 却不料倾盆大雨说下就下,转瞬间便黑云滚滚,白雨成行,二人一时躲闪不及,被浇了个透心凉。 谢司思、高考悦:“……” 往来行人纷纷抱着头,作鸟兽散。 一个孩子手里的糖葫芦被路人不小心撞掉在地,红彤彤的山楂沾了泥土,又被其他奔跑的人踩了好几脚,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孩子嘴一瘪,嚎啕大哭,孩子他娘一手抱住,也来不及哄,就抱着孩子避雨。 “作孽哟!这雨咋突然就下了……” “……” 就方才那片刻工夫,谢司思和高考悦浑身上下全湿透了,狼狈得和落汤鸡无二。 二人简单施了个术法,身上的衣裳瞬间被烘干,只是仍有些皱。 “嘶……这天什么毛病?”高考悦有些心疼地看着身上的衣服,不由得难受道,“小爷这衣裳可贵了。” “轰隆”——! 一道惊雷响起,紧接着几道闪电劈开黑云,刺眼的白光吓得谢司思跳了一下。 “你怕闪电?”高考悦疑惑。 谢司思一脸屈辱地点点头。 高考悦:“……” 高考悦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有泪花。 谢司思:“……” 谢司思闭眼,深吸一口气,决定转移话题:“打住!你不觉得这雨未免太过蹊跷了吗?” 谈到正事,高考悦也正色起来:“的确,明明还艳阳高照,结果……连个预兆都没有。” 忽然,谢司思听到高考悦凑到他耳边说的话:“小爷我从我爹那里听到的,说是……说是《海畔云山图》重新出世了!而且聿京成了废墟,泪沧海血腥气也重得不得了,白沧学府……也没有人敢出来了。” “都成众矢之的了谁还出来啊,东帝惊雨阁那帮不分善恶黑白的东西肯定会蹲在门口,来一个杀一个的。”谢司思翻了个白眼,紧接着又道,“最近饶夏也不太平,据说那个四皇子如今当了皇上,朝堂上堆的尸体多到数不清,前些日子二皇子党还逼宫,战场上冒出了一棵黑色巨柳,吃了不少人。” 高考悦面色凝重:“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啊。” 饶夏,白沧学府。 纪清洲盘腿坐在蒲团上,听着雨珠接连不断地拍打在窗上的响声,心中却有些焦灼不安。 青色的广袖一振,万千星子闪着银光,缓慢汇聚成一个精致的香炉模样,纪清洲阖眼,默念心中所想,指尖微动,刹那间轻烟升腾,他这才轻舒一口气。 烟未断。 陶岭冬,生。 纪清洲垂下眼睫。 他原是有太多太多忐忑萦绕在心尖的,直至今日,杜清衡让他算上一卦,他才敢试上一试。 卜卦之术并不难学,但也并不简单,其中自有关窍需要领悟,得悟便易,不悟则难。 纪清洲是白沧学府难得的天才,对术法天生敏觉,一日明白了个中关窍,领悟了卜卦之术。 只是他鲜少去用罢了。 愣神之际,一道淡蓝色星光划落到纪清洲面前,星光浮动,凝成一张信笺。纪清洲拆了信笺,读完之后,面色逐渐变得冷凝起来。 这是杜清衡传来的,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唐睢在镜外天休养得差不多了,受损的记忆也恢复了大半,镜外天不好下界,暂派唐睢和杜清衡一同阻止段佐秋的阴谋诡计,胜算大概是七成。 坏消息其一是陶岭冬已经被困在了《海畔云山图》中,而且想与他联系,难上加难;其二是西城消失,天降异象,《海畔云山图》已经开始与如今的世界融合,而要阻止这一切,只能依靠另外一种方法——绘制《山河市井图》,以此稳定山河棋盘,再破开《海畔云山图》的桎梏。 第109章 要绘制《山河市井图》,需要绘笔“相思子”、神泪巫娥的神血、江几豫之印和命定之人的帮助。 而不幸中的不幸,便是云鹤道人说这“命定之人”是早已被困在《海畔云山图》里的陶岭冬。 纪清洲一时默然不动,唯有垂下的眼睫轻轻颤抖,流露出几分焦心和思念来。 半晌,他起身离开,不多时便回来了,回来时他怀里抱了一个檀木匣子。 这是一个剑匣,天地苍茫静静地躺在匣子里。 剑身莹白,中间那抹青柠色一路淌至剑尖。 锋利又温和,明亮又晃眼。 一如其人。 第八十八章 祭品 《海畔云山图》,四季使遗迹。 幻境陡然一变。 眼前是饶夏郊外,大概是盛夏,暑气逼人,蝉鸣如同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这让刚从两个寂静幻境里走出的陶岭冬一时恍惚。 尽管天热得慌,还是有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外出摆摊。 陶岭冬的目光缓缓扫过周遭的摊位,苦中作乐般腹诽养家糊口也不容易。 他身上的伤在上一个幻境时简单处理了一下,不过因为一路跟着清粥同学奔波不停,早已面无血色,双唇惨白,看着吓人得很,自己却浑然不觉。 陶岭冬只觉自己的脑袋一阵一阵发晕,连丹田灵根处的疼痛都麻痹了一瞬。 不远处,有个布衣老人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 “……老先生,麻烦给我倒一碗茶。”陶岭冬找了个茶水摊坐下,双手支着脑袋,冷汗从额头滑下,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缓过劲来,陶岭冬也不管什么脏不脏了,抬起手用袖子擦汗。 “茶来喽。”布衣老人笑眯眯地给他端了一满碗茶,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狠灌下肚,才慢悠悠开口,“还有呢,慢点喝慢点喝。” 待陶岭冬一碗茶下肚,布衣老人才笑着开口:“小公子瞧着脸色不大对劲儿,可要找个大夫瞧瞧?” 久旱逢甘霖,陶岭冬喝茶的动作便又急又快,听到老人的问话,他的右眼皮猛地一跳,一种诡异的感觉倏然窜上心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虽然这个幻境热得很真实,也有人能够看到他,但陶岭冬直觉不妙。 ……不对,从始至终,能看到他,并且和他说话的,好像只有眼前这人! 是了,幻境能是什么好东西!纵然上一个幻境于他无害,但仍旧改变不了这还是四季使遗迹幻境的事实! 想到这里,陶岭冬不着痕迹地狠掐一把大腿,好让自己脑中清明一些。 剧烈的痛感让他举着碗的手都有一些颤抖,茶水在木桌上洒下水渍。饶是如此,他依然勉强维持着自己淡定的神情,笑着道:“……我便不劳老先生费心了。” 话落,他仔细端详眼前人的神色。 布衣老人闻言“嘎吱嘎吱”地将脑袋扭过来,笑容僵硬,他的脸干瘪得仿佛只在骨头上粘了一层皮,皮下还有许多鼓包在蠕动,想来应该是某种蛊虫。 他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陶岭冬,眼白充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脑后的头发也在那一瞬疯长,很快长及脚踝。 布衣老人反复呢喃:“……去看大夫,去看大夫,去看大夫……” 这模样,像极了陶岭冬那时在南城明月楼见到的怨灵,不过…… 陶岭冬皱着眉,低头看见了布衣老人的影子。 怨灵是没有影子的,而眼前肖似怨灵的玩意儿倒像是被谁制成的傀儡,还是一种用蛊虫控制的傀儡。 “去看大夫……去看大夫……” 陶岭冬忍着恶心,扯了扯唇角:“看什么大夫?” 他知道傀儡是遭人控制,没有自主意识,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料到眼前傀儡居然换了一个词:“祭……祭司……” 陶岭冬:“……” ……祭司? 饶夏哪儿来的祭司? 没等他细思,就被一声声诡异的“祭司”打断了思绪,四面八方的布衣百姓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全部扭头朝他走来,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陶岭冬面色凝重,他试着催动丹田处的灵力,却仿佛流向大海般归为虚无。 灵力被幻境的规则禁锢了。 他猛地起身,眼前一阵发黑,狠狠摇了摇头,拎着茶盏朝面前的傀儡砸去! 正当他准备如法炮制再接再厉的时候,一阵异香袭来,原本尚有几分清醒的脑袋瞬间变得昏昏沉沉的,身体也撑不住倒地。 晕倒前,陶岭冬嘴唇微动,“去你大爷”四个字还没力气骂出来。 可惜了,他心中暗道。 待陶岭冬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慢慢聚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绑在一根粗柱上。 已是黑夜,周围点了火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或者应该更准确地称呼为,傀儡。 这些傀儡显然和先前只会围着他重复“祭司”的那一批不一样,这一批灵活度更高,皮下蠕动的蛊虫也多。 它们穿着彩色布衣,头戴布巾,眼下还有金色与红色的两道涂痕,此时正围着他跳舞,手中的摇铃随动作发出清脆整齐的声响。 没有唱歌,只有摇铃的响声。 “沙沙沙沙……沙沙……” 陶岭冬眉头紧锁。 忽地,摇铃声不再响起,周遭静得出奇。燥热的风拂过陶岭冬额前的碎发,他鼻尖嗅到,只觉得这股闷热似乎能进入体内,锁死他的咽喉。 第110章 不过…… 陶岭冬自认嗅觉不错,他确信自己方才一定闻到了一缕异香,就夹杂在那阵风里,和先前他被迷晕时所闻到的一模一样。 似乎是要映证他的推测一般,不过须臾,那人便显出了身形。 那人不是傀儡,却也是一身彩条布衣,只是一头长及脚踝的白发梳成了繁复的发髻,还戴了一个粗糙的冠,手持法杖,法杖上的红玉在火光下流动着金色符文。 陶岭冬垂着眼睑,那是一个歪歪扭扭还有断笔的“神”字。 符文最讲究用灵力书写的流畅性,像这“神”字一般歪歪扭扭甚至还中途断了的符文,要么不起作用,要么会起反作用。 如此看来,结合脚下的祭坛和先前的“祭司”,他被绑在这里,必然是成了请“神”的祭品了。 陶岭冬心中冷笑,他现今身陷幻境,反作用的概率虽然小,但如今也应该有一半了,若是加上他不怎么好的运气…… ……他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知道。 祭司只是招了招手,周围的傀儡就把祭祀用的牛羊玉帛和瓜果蔬菜统统摆在陶岭冬周身。 而后,陶岭冬便看到那祭司挥着红玉法杖,唱着晦涩古老的歌,最后撩起衣袍跪下叩拜。 所有傀儡都跪下叩拜。 旋即,天崩地催。 一尊神像陡然出世,神光照耀的地方,火浪翻涌,甚至还烧到了不少傀儡身上! 傀儡惨叫一声,火焰中只剩下恶心的蛊虫尸体和未能完全烧烂的骸骨! “不!不!”祭司发疯似的吼叫起来,似乎对神罚降临这一结果难以置信。 不过此时陶岭冬已然没有闲心去管周遭的惨状了,就在神像出世的那一刻,他体内的灵力就开始紊乱,有一股强悍的灵力在冲击他的五脏六腑,痛苦不堪。 当他的灵力和那股不明灵力冲撞激荡时,剧烈的疼痛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统统搅碎! 第八十九章 同化 剧烈的疼痛使得陶岭冬不由得弓起身子,青筋暴起。 汗水不断从额头滴落,他的眼睫都被汗水打湿。咸涩的汗水不断刺激着双眼,陶岭冬忍着痛,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模糊又惨白的一片。 神像低眉敛目,一脸慈悲,看着分明是一副菩萨心肠,却手指也没有动地杀了一地傀儡,只余下累累白骨。 ……或许他也即将成为白骨。 陶岭冬阖上眼,心中自嘲。 这就是四季使遗迹吗? 陶岭冬心有不甘。 潦草活了两世,竟都是如此窝囊吗?徐群轩、徐凰、段佐秋、东帝惊雨阁……! 两辈子,难道都终将死在同一人手上吗?! 上一世,是纪清洲献祭才换得重头再来的机会;这一世,他难道还要靠纪清洲吗? 陶岭冬咬破舌尖。 一想到这里,“纪清洲”三个字就仿佛鲠在喉口,又仿佛要冲破什么桎梏。 或许……他这条命,应该是纪清洲的。 陶岭冬闷哼一声,周身灵力暴涨。 他要去见他。 拼死也要去见他。 要偿命的话,也要偿给他。 缚住他双手双腿的绳索猛然断开,一滴血从他唇角流出,转瞬滴落在地。 陶岭冬衣衫褴褛,脏污的脸颊上现出诡异的黛紫色咒文。 水刃握在掌中,他飞身而上,灵力击打在神像的护体佛光上,佛光霎时碎成碎片! 陶岭冬身法极快,仅有一枚锋锐的碎片割落了他的一缕头发,在碎裂的佛光中灰飞烟灭。 神像抬起一只手,悲悯又冷漠地注视着他。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渺小如蚍蜉。 陶岭冬沉下心,凝起灵力,手中的水刃一瞬间化作千百般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惧反迎,凌厉而又狠戾地劈向佛像! 灵力化作的刀剑削下了企图捻死他的指节,指节化作流沙,不见踪影;剩下的百般武器更是在佛像的脖颈处撕开好大一道裂口,不多时便统统成了流沙! 巨大的神像发出轰鸣,坍塌。 一股激荡的灵力扬起未消失的流沙,蕴藏着极为恐怖的煞气,陶岭冬再也没有力气维持身形,从半空中摔落。 想来陶岭冬也觉可笑,四季使是神祇,在幻境里却是杀孽缠身。 眼前的景色在迅速消逝,如同烧焦的话本一页一页地翻过,最终定格在熟悉的冰天雪地。 最后一个幻境了吗……? 冬岭? 动用恶咒的反噬来得极快,陶岭冬七窍流血,如同一个血人,灵根已断,丹田尽毁。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身下的雪被血染出一大片瑰丽的红。 陶岭冬头痛到仿佛脑袋即将炸开,恍惚间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抱起,鼻尖萦绕着一缕熟悉的漱神草的香气,沉静温暖。 紧接着,一滴水落在他的掌心,冰凉的触感显得格外真切。 ……下雨了吗? 来不及思索,他便落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尽毁的丹田、断裂的灵根开始重塑,五脏六腑被湖水滋养,唯有陶岭冬在湖中不断重复的痛觉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知过了多久,陶岭冬终于从湖中浮了上来。 这是……冰湖。 能杀无数大能,却竟也能救他一命。 第111章 陶岭冬坐在雪地上,垂眼盯着垂落在他肩头的白发。 灵力散尽,大限将至,满头白发,没什么好稀奇的。 只是当初幻境里,纪清洲献祭之后,也是满头白发。 霜白的长发,如若在鲜活的他身上,应该宛若谪仙,只是他死了,为他而死。 所以……抱他入冰湖的,也是纪清洲吗? 陶岭冬有些无措地捏了捏鼻子,心头酸涩。 “你只管活着去见他。” 漫天风雪中走出一个鹤发童颜的小童子,说话的声音却苍老沙哑。 他那双冰瞳打量了几眼陶岭冬,抬手将红斗篷扔给他。 陶岭冬接过斗篷,抖了抖,一颗熟悉的石头掉在雪地上。 这是……双榴石? “双榴石分,可破时空,亦传音讯。不过只能向特定的另外半枚传讯,施点灵力就能用。”小童子说着,又扔给他一面古朴的镜子。 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落灰,深刻而精致的古朴纹路隐约有些紫红色的锈迹。 “这是浮物镜,略施灵力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 陶岭冬扯了扯唇角,躬身作揖:“多谢冬季使。” 这样一双显眼的、和冰湖如出一辙的眼睛,想不认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冬季使颔首:“《海畔云山图》已经加快了融合,吾等受到的影响是最大的。怨灵与生魂硬要破开封印,怨气和煞气几乎将整个四季使遗迹侵蚀了,夏季使已经毫无理智,吾只能强行干扰把你带回冬岭。” 冬季使咳了几声,再讲话时冰瞳却染上了几丝薄红:“……吾无法多留,望君珍重。”话音刚落,鹤发童颜的小童子便迅速消散了,远处,冲天的灵力撕开半边天的流云。 陶岭冬缓缓攥起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 白沧学府。 玲珑星子亲昵地蹭着纪清洲白皙的指尖。 倏然,杜清衡推开门,将从高考悦那里拿来的江几豫私印给他:“这是江几豫的私印,扔到缈星炉里。”不等他蹙眉,杜清衡便转身离开。 来去匆匆。 这几天一贯如此。 纪清洲知道,镜外天那边恢复了记忆的唐睢已醒,杜清衡和白沧几位老先生整日都忙着对付东帝惊雨阁。 纪清洲垂下纤长的眼睫,盯着手中这枚私印看了片刻,随即将印章扔进缈星炉里。 他下意识地结印,一朵冰莲浮在头顶,周身星子萦绕,金色的符文从四面纷纷打入缈星炉里! 倏然,金光大盛! 一瓣冰莲割破了纪清洲的指尖,将血滴进缈星炉内。 就在那一瞬间,纪清洲乌发尽白,犹如倾泻而下的霜雪,整个人如同一尊玉像,唯有唇瓣一点红。 若是陶岭冬在此,就能发现这一幕十分似曾相识。 就是幻境里纪清洲献祭那一幕。 银色的星子闪着淡蓝色的碎光,幻化成丝绸裹住他割破的指尖。 木窗不知何时打开的,待秋末的风将屋内漱神草的香气吹得散了大半之时,纪清洲终于睁开双眼。 霜发渐渐转黑,很快又恢复了原貌。 纪清洲紧紧抿唇,鼻尖和眼尾都泛着薄红,似雪中红梅点缀,眉眼间的冷淡都在顷刻间融化,心尖更是酸涩无比。 他全都想起来了。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 他都喜欢他。 半晌,他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一滴冰凉的泪划过脸颊。 双榴石他应该收到了罢。 陶岭冬的白发仿佛仍在眼前,纪清洲垂下眼睑,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共白头。 第九十章 相思 饶夏,摘星楼。 云鹤道人一甩拂尘,打量了几眼宛若琼玉的高楼,忍不住赞叹道:“你这地儿……挺漂亮啊。” 话里还透着一股狡黠劲儿,想让人忽视都难。 杜清衡“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比不上你那儿,仙宫似的——我这儿可没藏浮圆白。” 跟着云鹤道人一同从镜外天下界的唐睢一路上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 自从唐睢恢复记忆之后,镜外天众人也都心照不宣没有来打扰他,给他一个缓冲的时间,唯有苏懂糖离得近些,不过也只能偶尔搭上那么一两句话。 摘星楼内,万千星子浮动勾勒出阶梯,唐睢跟着云鹤道人,云鹤道人跟着杜清衡,不过一会儿三人便到了摘星楼的藏书楼。 摘星楼虽在饶夏也高得醒目,却由于杜清衡用幻术给它专门辟了一片琉璃天的原因,也无人能轻易闯进来,因此平日里便唯有杜清衡一人待着。 前几任摘星楼楼主与聿京交好,只是到了如今,第四十二代杜清衡却与镜外天往来密切,其他一阁五门八派的长老掌门也轻易不来找他。 如此,藏书楼就更为冷清了。 除了上次纪清洲来过一趟,几乎没有人再踏足过这里。 杜清衡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银色的蜿蜒星线勾出一个字符,字符淡蓝色的光亲昵地绕着他转了一圈,随即引着三人来到第十个书柜第三层书架的第五本厚重的书籍前。 杜清衡伸手把书拿了出来。 这是一本很旧的书,纸页泛黄破损,内容却让云鹤道人一愣,疑惑道:“这本书怎么在你这儿?” 第112章 杜清衡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梅渠十年前给我的。怎么,她没说吗?” 云鹤道人眉头一皱,心头浮上一个不妙的猜测。 绘制《山河市井图》的笔很特殊,名叫“相思子”,确实是放在镜外天的,而守着这“相思子”的正是梅渠——镜外天之首,而取出“相思子”的方法,是…… 云鹤道人拍了拍脑袋,他记性也不太好了,说时迟那时快,一只仙鹤缓缓探出头来,尖喙狠狠啄了一下云鹤道人的手背! “嘶!”云鹤道人痛呼一声,猛地想起取出“相思子”的方法是割下梅渠的一只鹿角! 难怪要把他们引开! 云鹤道人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无能为力。因为早在下界之前,他就见梅渠指尖闪着的灵力,本以为在修复山河棋盘,谁曾想竟是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三个时辰内不得归回镜外天?! “你和她一伙的?合伙开引我上当?!”云鹤道人猛地扭头看向面色淡淡的杜清衡问。 “倒也不能算‘一伙’,”杜清衡丝毫没有悔过或是愧疚,面色不改道,“你也知道,为了破开《海畔云山图》,总归要有所牺牲,就像……” 讲到这里,杜清衡顿了顿,而后又若无其事续道:“百年前那样。” “牺牲、牺牲……牺牲!”云鹤道人心中无端生出几分躁郁,却也无可奈何。 满室寂静。 唐睢却蓦然打破了这静谧的气氛:“这么棘手,《海畔云山图》为何不能毁去呢?” 云鹤道人长叹一口气:“《海畔云山图》也是‘相思子’所绘,而‘相思子’原是不属于此间世界的东西,江几豫也是偶然得之,绘了这么一幅图,也就使得它的意义和价值远胜过此间世界。” 杜清衡补充:“它既是此间世界的圣物,也是此间世界的灾祸。” 说罢,杜清衡将手中的书递给唐睢:“这便是挣脱《海畔云山图》桎梏的方法,有且只有这一种。” 唐睢翻来书页,细细读阅。 待他看完整本书,从书中抽神时一张娃娃脸神色复杂。 “冬瓜还在图里——虽说江几豫的印章能暂时破开《海畔云山图》的一角,但它此刻并不在我们这里啊。” “不急。”杜清衡道。 片刻后,一只青鸟振翅飞来,青鸟的两只脚各绑着一只锦囊。鸟落在杜清衡的小臂上,杜清衡解下锦囊,它便梳了梳自己的羽毛,旋即振翅飞去。 “清洲那孩子这么快就把江几豫的印章给炼化好了?”云鹤道人讶异道。 “毕竟是我徒弟,你说呢?” 是了,唐睢心道,他怎么忘了纪清洲呢?纪清洲可是少见的天才啊。江几豫这印章应当也是从高考悦那儿带过来的吧。 另一个锦囊带口紧系,却依旧透出一点红色的光来。唐睢扒开锦囊,是一支笔。 笔身由红玉石制成,红色通透,水头很足。上刻红豆枝纹,栩栩如生。笔头柔顺,暗藏灵力,绝非凡品。 不愧称得上“相思子”之名。 “至于这神泪巫娥的神血,小睢儿啊,便交由你了。”云鹤道人捋着霜白的胡子,递了一把匕首给他,匕首刃身缠满了金色的符文,“红鲸之身自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唯有用它才行。你须剜心口,取下一滴心头血即可,神力才最为充沛。” 听及“神泪巫娥”四字,唐睢的心情骤然低落了下来,但他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自然无法与当初相比拟,情绪自是没叫旁边的云鹤道人和杜清衡看出端倪。 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应声,然后照做。 - 皇宫,御书房。 宫人只燃了一只烛火,便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下了。 沈留容未着天子朝服,而是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衣华袍,头发披散。幽微灯火的映衬下,更是显得如同恶鬼一般阴森。 从他坐上这个皇位开始,朝堂上心怀鬼胎的老臣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而这几日四城动荡得厉害,南城和东城发洪灾,北城闹饥荒,西城更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迹。 沈留容心底跟明镜似的,对其中的原因清楚得不得了。 这一切可都是段佐秋的功劳。 一开始大臣们还恭恭敬敬地上书,结果呢,沈留容轻笑,还不是全选择了自保? 可笑啊可笑,满朝文武,竟只有几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臣以死相逼,逼他救济百姓。 沈留容当时便觉讥讽,这么个气数已尽的王朝,沈长泊当初也是真敢夺。 沈究在位时,还有个繁盛的壳子,如今呢? 全是蠹虫。 修习仙法的人和普通人共存的世界,是不需要封建的统治者的。 只不过为了曾经的废太子沈留观能够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帮上一把罢。 起码给沈留观留下一个不算特别烂的摊子,也省得他死活不肯当这个皇帝——沈留容就不信,届时群臣跪拜,他这位宅心仁厚、胸怀天下的兄长能不答应。 只是……如果就这般妥协了,那他这“暴君”的尊严岂不是会受到质疑? 沈留容轻笑着,拿起一旁即将燃尽的烛火,点燃了书案前的奏折,亲眼看见火焰舔舐过纸页,烧出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第113章 火光的映照下,他神色阴冷又疯狂,与以往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判若两人。 待最后一本奏折烧完,他才凝了灵力,浇熄了火焰。 今晚沈留容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重现了他赶去想救唐睢和唐裳,却只见到唐裳尸体的情景。 他最后把唐裳的尸身埋在了宫中那棵老桃树下。 那里同样埋着沈长夏的尸体。 那里有明亮又温暖的阳光,无论夏冬还是春秋。沈长夏也和唐睢一样,是很好很好的弟弟,想来唐裳应该不会介意。 大抵是不会介意的罢。 第九十一章 市井 “娘,我冷。” 一个浑身湿透的女童在雨幕和大水中扑腾、挣扎,稚嫩的声音在哭叫,可没一会儿,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被雨水冲刷干净。 仿佛从未有过。 但这只是最寻常的一隅,多的是这般年纪这般溺亡的人。 还是发生在最富庶的南城,如是这般,东城就更乱了。 有人在半月前从南城逃往北城,托家带口,还备了好些盘缠,谁曾想北城闹了饥荒,米粮价直接涨了不少,还有乞丐夺食,盘缠再多也不顶够,更别提一家子还有几张嘴要喂。 北城某户人家。 “娘,我饿。” 小孩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两颊凹陷得厉害,衬得那一双眼睛极亮,极黑,本该是和天上的星星争辉的,如今却让一旁发髻散乱的妇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妇人将孩子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小孩枯黄干燥的头发,心头狠狠一抽。 “……阿亭最是爱美的,怎么头发乱了不叫青碧梳?”她问。 “青碧姐姐变成星星了,娘。”孩子将头埋在娘亲的怀里,神色天真,眼眶里却落下泪来,“娘,娘,阿亭好想青碧姐姐啊,她睡着的时候还在喊饿呢,可是……可是,她半个肉饼还没吃呢。” 妇人恍惚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 青碧还有弟弟妹妹。 死之前,她还想着不知生死的弟弟妹妹。 妇人脸上没有惊讶。死的人太多了,她甚至都觉得自己也死了。 妇人从袖里掏出了一把檀木梳子,这是她相公予她的定情之物。小巧的檀木梳,此时正轻柔地梳着孩子的头发,一寸一寸:“那娘给你梳。” “阿亭,给娘唱支曲儿吧。” 妇人望了一眼天,天色已然暗沉下去,拿着三支金钗前去典当的相公还未归家,她哀戚地想,大抵是遭遇不测了。 阿亭只觉娘亲话好少,扯了扯娘亲的袖子,却怎么也不肯唱。 他害怕,害怕一唱,娘亲就不见了。 “唱吧,阿亭,娘在。” 阿亭嗫嚅着,还是唱了:“红芍簪在阿娘鬓上……” 忽然,“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 紧接着是闯进来的两个流民。他们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妇人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捂着孩子的嘴巴,神色紧张地往门后躲,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花瓶,花瓶“啪”地摔在了地上,顿时吸引了流民的注意。 “有人?!”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往母子俩藏身的地方去了,扯住妇人的衣裳把人给拽了出来,孩子的脑袋狠狠地磕在了地上,当即破了皮流出血来。 “……孩子?”妇人这才发现那人眸色猩红,裸露的皮肤有溃烂的伤口,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此时他贪婪地俯视着阿亭,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别!别动我的孩子!”妇人张开手臂,拦在流民面前。 “死婆娘滚一边去!” “娘!娘!” 水缸破裂的声音和哭喊声、污秽的辱骂声混乱地交织在一块儿,最后的最后,几个流民脸上带着残忍的餍足之色继续游荡,烈火在身后熊熊燃烧,埋葬了一切罪恶。 陶岭冬在浮物镜里全都看到了。 风雪忽作,陶岭冬拨了拨山洞里的火堆,火光照映着他的面容。他拢了拢红斗篷,满头白发隐于其间。 陶岭冬垂眼盯着掌心的一瓣双榴石,思绪像风筝一般飞了很远,眼睫颤动之际才似乎回过神来,下一刻,他毫不迟疑地催动了灵力。 双榴石发着光,通透润泽。 浅浅的呼吸声从双榴石连接的那头传过来,陶岭冬的斗篷帽子被风吹落,露出未束的白发。 光是听着清浅的呼吸声,他就能嗅到那人身上漱神草的香气。他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而是纪清洲先开口。 “陶岭冬。”纪清洲唤他,声音很轻。 陶岭冬狠狠一揉脸,故作轻松道:“清粥同学,久违了呀。” 他这声音属实不算好,有气无力、沙哑极了,透过双榴石清晰地传到纪清洲那头,纪清洲的手都在颤。 “我没事儿,会回来的,不必担心。”陶岭冬毕竟与纪清洲同窗同伴数年,方才开口的嗓音也令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以纪清洲的性子,定然会忧心忡忡,可他最不擅长安慰别人,尤其这人还偏偏是纪清洲,无奈只好先开口保证,把人给安抚住了。 殊不知,他以为自己能安抚住一点点的纪清洲此时正垂着纤长的眼睫,唇线紧抿。 陶岭冬深吸一口气,道:“我能帮你们什么?” 第114章 他一边仔细听着双榴石那头纪清洲熟悉的冷淡音色,一边提出疑惑,纪清洲也极其耐心细致地同他讲。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白沧学府。 陶岭冬笑笑。 要绘制《山河市井图》,他得布下一个大阵,这其间灵力的消耗量极大,更别提《海畔云山图》正在同此间世界融合,在画里布阵,虚虚实实的,危机四伏。 但被困于《海畔云山图》且仍旧清醒大难不死的,有且仅有他一人,这些只能靠他。 陶岭冬笑道:“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占了大半,这大任自然是要落在我头上的。” 应下便要做到,何况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一旦《海畔云山图》融合成功,此后这山河棋盘上将永无此间世界,唯有段佐秋掌控着所有人的生与死。 啧,这种命都被别人捏着的感觉,陶岭冬可真是深恶痛绝。 两日下来,陶岭冬身上又添了很多新伤,尤其是右手和左腿。他右手小臂被腐蚀得只余白骨,左大腿被凶兽挖去一大块血肉。 面色一次比一次惨白的陶岭冬靠着冬岭的冰湖才一次次捡回了自个儿的小命,区区两日,他却已经回这儿续命数百次了。 接下来就靠他们了。 陶岭冬抬眼望着天空上猩红似血的晦涩咒文,终是阖上双眼,枕着山洞石壁沉沉睡去,若有人在这里,定会发现他双颊潮红,满头冷汗,浑身滚烫,正发着高烧。 【作者有话说】:回来更新啦!快完结啦—— 以及,感谢我好姐妹的封面,审核过了就能看到啦! 第九十二章 狂澜 “轰——” 秋末,一声惊雷在天空中炸开,迅疾的闪电撕裂沉沉夜幕,大雨滂沱。 狂风的尖啸声中,掀起的海浪一层高过一层,坐落于泪沧海之上的东帝惊雨阁已然没有了往日威严神秘宛若仙宫的模样,如今的它,空荡死寂、令人心惊。 “咔嚓。”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段佐秋掐断了徐凰的脖子。 面容姣好的女人头发散乱,却遮不住满脸的血污。段佐秋松手,掏出手帕细细地擦拭手指,尽管他手上一丝尘垢都没有。 待擦净后,他垂眼盯着徐凰的尸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将她踹下台阶,数枝绯色的莲花就趁机从徐凰的血肉里绽开,流转着妖冶的猩红光芒。 霎时,一声尖利的长啸响彻整个泪沧海,或许又应该说是响彻了整个此间世界,段佐秋略微皱了皱眉,单手捂住耳朵。 一丝黑得发紫的怨气从莹润明亮的“明月泪”中迅速消散,段佐秋眼中阴翳加深几分,面上露出几分轻蔑的笑意。 他缓步走下台阶,在徐凰尸身旁停伫片刻,血肉中绽开的绯莲犹疑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见段佐秋没有反应,又亲昵讨好地缠绕于其上。 段佐秋指尖轻抚着绯色莲花的花瓣,唇角噙着笑,下一刻,却见他碰过的地方都化作了灰烬,连带徐凰的尸体也烟消云散。他抬腿,长靴碾过一滩血水。 “杜清衡……?” 话的尾音消逝在呼啸的风中。 饶夏。 摘星楼。 一身黑衣、面若傅粉的少年指尖勾勒着一个晦涩难辨的字,狂风怒号,银色的星点簌簌而下。 “杜清衡。”不知何时,段佐秋离他仅有几步之遥。 杜清衡淡淡道:“我是第四十二任杜清衡,不必透过我看他。” 这话正好戳中段佐秋多年以来藏匿于心底的痛处,他蓦然笑起来:“哈哈哈……若本座是,你想如何?不是,又当如何?只是一个死了的人罢了,你当真也记得过深。” “若本座猜得不错,你这双眼……就是惩罚。”段佐秋笑着,却无端令人遍体生寒。 杜清衡默然不语。 每一任摘星楼主都会在同一个身体里继任,继承的只有初代杜清衡的记忆,唯有到了第四十二任,用秘法探寻了前四十一任的记忆,想知道他们的死因,这才失去了双眼。 的确如段佐秋所说,这是惩罚。 可那又如何? 段佐秋见他沉默地拦在藏书楼前,眼底阴冷更甚几分,笑道:“就凭你一人,想拦住本座?” “试一试又有何妨?”杜清衡淡声道。 “不自量力。” 刹那间,光芒大盛,金红色同银色交织激荡,段佐秋与杜清衡缠斗起来。 杜清衡指尖银光如针似箭,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叫人无所逃遁,身法再快都难以避开。段佐秋却不躲不避,骤然振袖,杜清衡周遭蓦然破地生出数枝绯色莲花,妖冶危险的光芒流转,下一刻,竟生生炸开! 如若忽略这股强大的灵力,绯色莲花炸开宛若烟花般的情景,绚丽十分,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杜清衡只觉整个五脏六腑都被狠狠蹂躏碾碎,蓦然呕出一大口血来,还带着些肝脏碎末。 他脸色惨白,捂着心口,指尖微颤。 灵力也维持不住先前那般猛烈的攻势,悉数缓缓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果然,他不是段佐秋的对手。 杜清衡身受重伤,呼吸已然微弱无比,似乎随时都能断了气。 可惜啊,摘星楼楼主是绝不可能死去的。 第115章 第四十二任的离世,是第四十三任的出世。 而他的使命,似乎已经尽到了,那便只祝此间世界安好吧。 段佐秋微垂着头,睨着杜清衡,轻嗤一声,讥讽道:“何必呢。”话落,径直闯入藏书楼。 如今唯一的心头之患,便只剩能够绘制《山河市井图》的几样物品了。 段佐秋眸色深了深。 倏然天地变色,一声轰鸣响起,狂风呼啸而过,目之所及皆是昏昏沉沉,混沌一片,琉璃天现出几道裂痕。 段佐秋躬身,捡起藏书楼地上的一枚私印。 这正是江几豫的那枚。 只是眼前这枚在缈星炉中炼化又用神泪巫娥的神力二次炼化,早已失去了它本身的作用,成了废品。 段佐秋眼中疯癫肆虐,一道惊雷闪电照出他脸上薄怒阴冷的神色,他掌心骤然催出一丝绯色灵力,印章霎时间化为齑粉,随风而散。 镜外天、白沧学府。 段佐秋蓦然嗤笑两声。 - 白沧学府。 缠满了金色咒文的匕首刃尖滴下一滴血,落在一支笔上,淌过笔身的红豆枝纹,缓缓浸染了整个笔头。 “睢儿。”苏懂糖瞧着唐睢苍白的脸色,扶住他半倒的身子,忧心地唤了一句。 唐睢勉强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来让她安心:“懂糖姐姐,我没事。”缓了缓,他望向纪清洲,道,“开始吧。” 纪清洲眼睫微垂,轻轻“嗯”了一声。 他右手握住相思子,细细用秘法勾勒,东西南北四城、聿京、皇都饶夏、泪沧海…… 而左手也跟着掐诀,无数古朴扁小的黑色符文如万千星子浮动,在不断变幻的手诀中按着一定的顺序排列。 绘制《山河市井图》所耗灵力巨大,纪清洲抿唇,面上波澜不惊,只是从额间缓缓滚落的汗珠现出灵力急剧消耗的一点端倪。 “轰——” 一声惊响,纪清洲握着相思子的手猛然一颤,顿时在空中铺展开来的白色画卷中留下一个墨点。他面沉如水,抬眼望向苏懂糖。 听到响声的那一刻,苏懂糖就眉尖轻蹙,凌厉的眼神落在被飓风席卷的枯枝败叶上。正回首,对上纪清洲,转瞬就明了纪清洲的意思,红袖轻挥,一道结界笼罩了这方寸之地。 “睢儿。”苏懂糖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梅渠叮嘱过她,要守在唐睢和纪清洲身旁。 她轻轻阖了阖眼。 老妖道、梅姐姐和崔小哥儿,定要好好的啊。 星移阵被段佐秋用灵力强行破了一半。 磅礴的灵力肆意地在他周身游走,所至之处,仍有生机的草木尽数枯落凋萎。 “本座劝你们别再耍小伎俩了。”他笑得漫不经心,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柔,“看看你们,负隅顽抗多可笑啊。” 李泗温笑了一声,淡淡道:“在我们这些老东西死之前,你,必败无疑。” 话落,云鹤道人一把拂尘向段佐秋甩去,梅渠趁机直袭他面门,郑崔双手结印,青金色的灵力爆发出一阵强光,瞬间锁住段佐秋想要催动的灵力! 第九十三章 冬已深(正文完) 段佐秋轻嗤一声,抬手,几枝绯色莲花朝着云鹤道人而去,花瓣四散,阵阵破空声无比清晰,锋利如刃! 他仰面避开梅渠的掌风,随即和梅渠缠斗起来,金红色和纯白的灵力掀起一阵阵气流,四季轮回都不曾枯落的枫叶落了满庭,灵压掌风甚至波及到楼阁,建筑坍塌的巨响不绝于耳,而余下李泗温、云鹤道人和郑崔更是不能近身半分。 郑崔面色难看,他的锁定虽并没有持续的效果,可在段佐秋身上,却是半分作用都没起到。 仿佛一滴雨落进海洋,激不起一丝波澜。 狂风呼啸,磅礴交缠的灵力撕开昏沉的天色,惊雷一声又一声撞在梅渠心尖,已成白骨的右手捂住心口。 蓦然,她呕出一口腥血,染红了唇边雪白的长发。 段佐秋仍旧安然无恙。 不知他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动静,周身骤然爆发数万道金线,似针雨般落下,郑崔咬牙转了矛头,只能先处理密集棘手的针雨。 段佐秋弹指,一枝绯色莲花猛然从梅渠的白骨中绽开,猩红的光芒似带着烈火,烧得白骨慢慢变焦,再化为灰烬,却仍旧不知足,隐隐还有继续向上蔓延焚烧皮肉的劲头! 他掏出一方手绢,细细擦净了手。却听得李泗温对云鹤道人笑道:“已成。” 霎时间,大雨似断了线的珍珠,从云端砸落,落下却似甘霖般淋尽草木,原先受段佐秋灵力殃及的枝叶重又恢复生机。浇至人身上,只觉满心酣畅。 “蒋先生,这雨……”有学子将手伸出窗,神色怔然。 “苦难皆消。”蒋故捋了捋长髯,笑道。 不光是白沧学府的学子讶异,被雨浸湿的东南西北四城同皇都饶夏的众生都注意到了这场雨的不同。 “神明保佑……!”人们或抱着孩子,或牵着爱人,亦或搀着老人,虔诚地跪在滂沱大雨中,喜怒哀乐忧惧尽哭于雨中。 “他们成功了。”空旷无人的金銮殿上,沈留容低声笑了出来。 “成了。”被云鹤道人和郑崔扶起的梅渠落下一滴清泪。 昏暗的空中,忽地裂开一道罅隙,一个个金色符文撕开黑云,愈积愈多,铺满了整个天空。旋即,金色的阳光从云际倾泻而下,半边晴日,半边祥雨。 第116章 段佐秋低垂着头,他没有施展灵力遮雨,就这般任由大雨浇透全身。沉默良久,他蓦然笑出声来,笑得癫狂,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咳、咳……”笑着笑着,一口血霎时从喉间溢出,他不紧不慢地掏出明月泪,莹白圆润的珠子表面不知何时已然布满网状的裂痕。 段佐秋眼神冰冷,攥紧珠子,“咔”的一声清响,明月泪的光芒顿时黯淡。 “啊——!!!” 怨灵与明月泪一同被捏碎,瞬间爆发出愤怒的尖啸,其中的不甘心和怨恨似是要将段佐秋千刀万剐! 紫黑色的怨气缠绕在段佐秋周身,狠狠撕咬着他的血肉! 云鹤道人眉头一皱。 这人……除了用明月泪稳定和收集怨灵,竟还以自身血肉饲养吗? “……滚开。”段佐秋皱眉,说话声却有气无力。 《海畔云山图》被毁,他受了七成的反噬,如今明月泪破裂,怨灵挣脱,更是雪上加霜。 段佐秋静静地靠着一棵老树,李泗温和云鹤道人布下了层层叠叠的阵法,以如今他的状态,是断然不可能逃脱的。 更何况郑崔还留下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段佐秋忽地听到郑崔唤道:“杜楼主。” 他蓦然抬头。 杜清衡黑衣如新,就这般站在他面前,垂怜似的“看”着他。 周遭星子浮动。 段佐秋轻轻一哂:“来杀本座?” 心口被星光凝成的剑刺穿的那一刻,段佐秋的面具砸在地上,沾满尘土。 他想,如果是第四十一任摘星楼楼主杀的他,那他们才能算作两不相欠,而第四十三任杀的,不算。 另一边,纪清洲与唐睢都透支了灵力,两人面色苍白,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苏懂糖撤了结界,挨个儿搀着坐下休息,见一前一后走来的李泗温和云鹤道人,秀眉微蹙,忧心道:“梅姐姐和崔小哥儿呢?” “梅渠寻了个好所疗伤了,郑崔看着那位段阁主呢。”云鹤道人一甩拂尘,瞥了眼纪清洲和唐睢,“灵力枯竭?闭眼睡觉,补回来。” 唐睢轻声回应,乖乖照做,唯有纪清洲垂着眼睫,似有忧思。 “李先生,他……” 李泗温倒了杯茶,闻言笑了笑,道:“这事儿,我不敢妄下断言。” 见他神色瞬间低落下来,还想强撑起来算一卦,云鹤道人一把拂尘甩在他脑袋上:“纪小友,等等杜清衡吧。” 话音刚落,就见一身黑袍、面若傅粉的少年走来。 “等我?”第四十三任摘星楼楼主杜清衡歪了歪头,问。 “还不赶紧帮纪小友算一卦。” “新官上任,业务不熟,”杜清衡面色坦然,“不过我可以借你灵力。”说罢,一根银线缠在纪清洲瘦削的手腕上。 纪清洲感受到丹田中重又涨起的灵力,道:“多谢。” - 秋是多事之秋。 好在人们终于熬过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一切慢慢步入正轨,而此时,初冬也悄然而至。 深冬下小雪的时候,纪清洲在南城。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温暖明亮的灯火中流动。纪清洲缓步走在石板路上,见了百姓吞吐焰火,听着黎民卖力吆喝。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纪清洲走着走着,不知何时离了人群,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他抬眼望着破败大门上的匾额,抿唇不语。 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纪府荒宅前。 上次来到这里,是盛夏,虽然府邸破败不堪,但正值榴花灼灼,仍是好看的。 而且……他不是孤身一人。 纪清洲霜色广袖下的手指微蜷。 “卖花灯喽——” “卖花灯喽——” 叫卖的声音随风飘来,纪清洲回首望去,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不远处卖花灯。 他不知想了些什么,快步走向吆喝的男子。 “好嘞,您的兔子灯。”中年男子笑着将花灯拿下,顺带还挂了一张长条红纸,“公子可以写些心愿上去,咱们家的红纸开过光,最是灵验了,买过的都说好!” “好,多谢。” 纪清洲握住毛笔,思绪百转千回,最终落下四个墨字。 霜色衣裳的少年提着他的兔子灯,离开摊位,漫步游荡。 穿过小巷时,他隐约听见一番对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女孩甜甜地笑着说:“谢谢哥哥!” 女孩手中抓着一串冰糖葫芦,原地蹦了几下,笑靥如花,离开时还不舍地挥着手。 “慢点走,别磕着了!” 是熟悉的清润的声音。 纪清洲扶住墙壁。 他垂下眼睫,有些不敢看了。 自从燃香算得陶岭冬还活着后,他便一直在寻人。 云鹤道人告诉他,《海畔云山图》已毁,陶岭冬出去之后的地点是随机的。比起干等,纪清洲更愿意自己去寻。 从秋末到深冬,他走了半个冬季。 就连梦中,都是故人眉眼温暖,含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清粥同学。” 纪清洲猛地抬眼望去。 眼前人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一头霜白的长发扎成马尾,绀色长衫外披着红斗篷。 眉眼、神色,俱是他梦里描摹的模样。 第117章 “傻了?”陶岭冬挑眉,走近他,笑着伸来一串冰糖葫芦,似是随意道,“买多了,清粥同学吃不吃?” 似乎有细雪落进了眼睛,纪清洲眼睫微颤,鼻尖酸涩,冰凉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 陶岭冬眼尖,却不似从前那般手足无措了,他张开双臂,抱住纪清洲。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近乡情怯的心情,统统糅进了这个怀抱。 大抵这也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拥抱吧。 “对不起啊,你别哭了。”陶岭冬退了半步,抬手用指腹擦净纪清洲脸上的泪水,不料他这话一出,一滴眼泪又骤然落下,淌过他的指尖。 陶岭冬无奈的同时,心尖却也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微痒。 “……对不起。”纪清洲哑着声,道了这么一句。 对不起他什么呢? 纪清洲不语,陶岭冬便也天马行空地乱猜。 兴许是寻人寻到了,却怯怯不敢抬首吧。 思及此,他蓦然笑出声来,笑得恣肆明朗。 却被一只手捂住。 陶岭冬抬眼:“……?” 烟花在他身后喧腾怒放,绚烂夺目,而他却没敢分神。 陶岭冬能在纪清洲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 他喉结微滚,似乎明白了纪清洲要做些什么。 纪清洲左手捂着他的唇,偏头在他耳畔道:“我心悦你。” 烟花旋腾升空,炸开。 “如果不愿意,你就再抱我一次。” 说罢,他松手,等着陶岭冬的答案。 陶岭冬几乎是下意识地靠近,抬首吻在他的唇上,似蝴蝶轻轻掠过,下一刻,陶岭冬正色道:“这是我的答案。” 烟花喧闹,灯火明亮。 纪清洲微凉的唇从陶岭冬的眉眼流连至唇,不知何时,二人已然换了位置,如今陶岭冬身后才是墙。 吻毕,他与纪清洲额头相抵。 多谢接连不断的烟花,陶岭冬才能清晰地看见纪清洲眼尾和耳根的红意,虽然他自己脸上也热得慌,但并不妨碍他笑。 听到他笑,纪清洲只是弯了弯眼,眼尾勾连出潋滟春意来。 见陶岭冬怔然盯着他,纪清洲轻轻笑了一声,将手中的兔子灯给他,又接过他手中的冰糖葫芦。 陶岭冬回神,拉出手中的兔子灯的长条红纸,俨然是纪清洲的字迹。 写得认真又漂亮。 纪清洲望着他,轻声道:“苦难皆消。” 而这红纸上写的,也是苦难皆消。 陶岭冬笑了。 二人十指紧扣。 苦难皆消,风月正好,相偕同游,静候春光。 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 这章写得挺多的哈哈哈。 番外 null 番外一 先生 窗外落了一夜的春雨,此时终于放了晴,温柔的阳光洒在碧绿的柳枝上。 冬去春来,甲班窗外的杏花树开得正盛,其上的几枝杏花几乎要探进窗来,似是想瞧个究竟。 课间过半,一名学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着白沧学府统一的鸭卵青色箭袖校服,衣襟和袖口绣着无名院特有的金色柳叶纹。 “嘿!听说我们院新来了个先生,姓陶。”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大概这么高,一头白发,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长得白白净净的。哦……对了,他还和咱才高八斗武艺超群智勇双全的纪师兄在一块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私语声四起。 谁人不知纪清洲不但是他那一届结业考试的第一,而且还和摘星楼楼主、神泪巫娥拯救了天下苍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但凡出去混,呸,游历,报出白沧学府的名号,哪有人敢小瞧了他们? 当然,打着学府的名号出去做些招摇撞骗、偷鸡摸狗的恶事是会受罚的,可并不妨碍学子们想象那幅仗着身份横着走的美好画面,以至于各门各派再聚之时,白沧学子们逢人便笑,硬是把其他门派笑得晕乎乎的,无不心想:白沧学府的学子们竟然如此热情。 而纪清洲已经离开白沧学府有整整四个月了。 有人疑惑道:“纪师兄已经离开很久了,你确定没看错?” 那学子摸了摸脑袋,答:“我怎么可能看错呢?那可是纪师兄!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纪师兄诶!” “哦?” 忽地多出一个清朗的声音,只是这话中含着点调侃的意味,学子回头一看,他口中“长得白白净净”的先生一头白色长发高束,正抱着书,倚在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对不起先生!!!”那学子脑袋一低,耳根微红,飞快地窜回座位。 “好了,”陶岭冬放下书,扬起唇角,道,“我姓陶,教阵法理论和阵法布排,是白沧学府新来的先生,眼下呢,教你们整个无名院。” “我还是很好说话的。”陶岭冬翻了翻纸页,又抬头,扬眉望着方才和他率先打了照面的那位学子,温和道,“你叫杨絮是吗?愿不愿意当阵法课的课代表?” 被点到的学子站了起来,一脸恍惚,听到问话下意识点了点头。 “好,那从今往后,你就是课代表了。”陶岭冬颔首赞许,“我很看好你。” 杨絮一脸恍惚地坐下。 一节课很快结束了。 第118章 杨絮趴在桌上,浑身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他阵法不怎么好,先前殷先生就被他气得连喝五大碗忍冬茶,如今却做了课代表,还是他自己稀里糊涂应下的…… 这日子以后可咋过哦…… 忽然,杨絮余光瞥见了一个霜色的身影,他登时坐直,双眼放光地拍了拍手边的人,声音虽低,但话中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激动:“快看啊!快看!那是纪师兄啊!纪——师——兄——” 一道略显无奈的声音响起:“看见了,是你‘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纪师兄。” 杨絮身子一僵。 这声音……竟然该死的耳熟。 随即他僵着身体,趴了回去。 陶岭冬给了他一个爆栗:“走啊,去和我见你纪师兄。” 于是杨絮又一脸恍惚地跟着陶岭冬出去。 见后来的一群人都围着纪清洲,杨絮才缓过神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拉着陶岭冬的袖子,坚定道:“陶先生,我一定带你杀进去一起看纪师兄。” 陶岭冬:“……”啊这,果然每个院里都有那么几个活宝啊。 他忽然想起他来无名院时殷先生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陶岭冬用手遮了遮光,正抬眼,恰好和纪清洲的视线对上。 彼时陶岭冬见纪清洲的第一眼,亦是他同现在这般,逆着光,看不清脸。 一瞬间,初见的画面和眼前之景重合。 “自己去吧,我等他。”陶岭冬弯了弯眼,轻轻拍了拍杨絮的脑袋,杨絮松了手,飞奔挤进人群。 纪清洲知道陶岭冬正等着他,便和学子们稍微寒暄了几句,刚好学子们也都还有课,虽一步三回头,却很快散了。 “喏。”陶岭冬让他看了看自己刚折的杏花枝,却不给他。 纪清洲轻轻弯了弯眼,那几朵红杏绽放在枝头,春意喧闹。 陶岭冬抬头瞥了纪清洲一眼,含笑调侃道:“我可没想到我们清洲这么招人喜欢啊?” 他一边支着下颌,一边偷偷用余光瞥着纪清洲的耳垂,见红了几分,便再接再厉道:“唉,我如今这满头白发的,也不知抵不抵得过这些后辈了。”说罢,还要再重重叹息一声:“唉——” 却没料到纪清洲忽地躬身,一个吻似绵绵春雨轻轻地落在他的眼睫上,尽管该有的亲昵都曾有过,算是老夫老夫了,可每每这带着微凉的漱神草气息的吻落下,他的眼睫还是会忍不住轻颤。 “别信,我就欠这一会儿。”陶岭冬眨眨眼,回吻在纪清洲耳垂。 果不其然,纪清洲的耳垂登时红了个透。 他纤长的眼睫也垂着,没敢看陶岭冬。 陶岭冬笑得明朗。 虽然他没办法在榻上欺负他,但不代表他真的就束手无策了。 他垂眼看着手中的杏花枝,踮脚簪在纪清洲的发间。 红杏为纪清洲这张清冷沉静的脸添得几分烟火气,尤其在他耳垂红透犹似玛瑙的时候,似红梅落雪,煞是好看。 “白发又如何,我既钟情于你,自是此生唯你一人。”纪清洲倏然抬眼,定定地望着他,语调平静却有力,一字一句珍重无比。 陶岭冬翘起唇角,眉梢眼角尽是笑意。他起身,同纪清洲十指相扣,随即又偏头望着他:“好,我也相信我陶岭冬看对眼的人,下次这话我再也不说了。那咱们……” 他顿了顿,笑着说,“去找李先生喝茶?顺带看看小睢,别让那他成日都那般无聊得要死?” 纪清洲无奈,弯了弯眼,眼尾微勾,便像是一捧雪,半融成水淌进爱人心尖,陶岭冬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随你。” 番外二 红梅 几夜大雪纷飞。 极目望去,无垠而厚重的白色铺满整个天地。积雪压在黛瓦上,瓦片终于不堪重负,和雪一同落下,碎在地上雪堆里。 有北风呼啸而过。 朱红宫墙前,有一棵粗壮的老桃树,而今枝丫光秃,风雪中显得极其萧瑟。 桃树前,一道颀长的身影静立不动。 “留容。” 来人头戴金冠,身着上好的玄色锦缎长袍,长袍上绣纹精细。眉目温雅,天生一张笑唇,看起来随和又可亲。 “皇兄。”沈留容回首,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来,只是眼底淡漠得很。他向沈留观拱了拱手,道:“皇兄既然如今已为人君,便应知道,似我那般荒唐残忍的做派,天下百姓容不得我。今日‘沈留容’暴虐无道,被亲信所杀,太子沈留观继位,这才是对天下人最好的结果。” 沈留观瞳孔微颤。 他年纪尚小就被父皇扔进深宫自生自灭,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他的母妃,也就是先皇后,曾叮嘱当时身为太子的他,要多多庇佑沈留容和其母妃百月蓉,只是世事无常,他自己都自身难保,如何护得住他们。 一念至此,沈留观刚想开口,却见沈留容轻轻摇头。 “皇兄不必心怀愧疚。”他道,“这天下,本来就该是你的,不是么?” 沈留容抬手抚了抚老桃树的一根枝丫,浅笑道:“只是这棵老桃树,还望皇兄多多照顾它。” “留容在此同皇兄辞别了,”沈留容再次躬身拱手作揖,而后淡淡唤道,“元之,我们走。” 他甫一抬腿,就忽然听得沈留观道:“留容,既然你意已决,皇兄便不再强留。只是,还有一个人在御花园等着,他想见你一面。” 第119章 沈留容垂在广袖中的手指微蜷,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多谢皇兄。” 深冬,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正旺。 一眼望去,红梅落雪,说不清是红梅衬雪衬得皎白,还是大雪衬梅衬得嫣红。 深冬风寒,有红梅旋落,埋于尘雪。 红梅林中,一道水蓝色身影异常显眼。 唐睢。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不是么? 沈留容低眉垂眸,心间微苦,却仍快步走近。 是沈留容先开的口:“久违。” “久违。” 沈留容听着唐睢干涩的嗓音,心底苦笑,却面色不改,不露一丝端倪。 分明从前是同游的三四载同窗,可在凛冽寒风中,却仅有两句泛泛的寒暄。 比风更似刀刃,贴着血肉磨砺,锋利之后刺破肌肤,一寸寸地剜着心脏。 僵持的局面到底是负罪者率先开口打破:“如若你想寻你阿姐的尸体,便挖了东边那棵老桃树罢,唐裳被我埋在底下。” 唐睢抿了抿唇,沉默地看着他。 “不是我亲手埋的。”沈留容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像是毕生都难以撕下的假面,他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的手下元之埋的。” 他没有撒谎。 唐裳的尸身和沈长夏的都埋在老桃树下,沈长夏是他亲手埋的,而唐裳……唐裳的死,和他有很大的关系。 在和段佐秋决裂之前,他也是所有悲剧的幕后黑手。这样一个血孽深重的刽子手,用这样一双手埋葬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太脏了。 他怕脏了她。 “我知道了。”唐睢沉默良久,只回了四个字。 四个字,却含义颇深。 无论是尸体埋葬的地方,还是他的所作所为,那张虚假伪善的君子皮下裹着的一副烂心肠,唐睢都已知晓。 沈留容垂眸。 能把曾经健谈开朗的人逼到如此境地,他忍不住心下讥讽自己,到底是从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走出的皇子,如此心狠手辣。 只是,若能重来,他定是要走一模一样的路的。 他无悔,亦无恨。 说到底,他还是自私自利。 “要杀我么?或者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沈留容抬眸,定定地看着唐睢。 他唇角笑意加深,眼底漠然一片:“我就站在这里。” 唐睢轻轻蹙了蹙眉。 恨吗?他问自己。 沈留容是幕hela后黑手之一啊,如何不恨呢? 段佐秋那些计划,哪里没有他的手笔? 杀吗?他又问。 只是这次,他心中却是空茫一片。 “也是,我凭什么来为难你呢?”沈留容轻笑一声,“虽常言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但也说‘善有善果,恶有恶报’,你不取我性命,我也终归是活不过明年春的。” “‘恶有恶报’,如何不算对呢?” 他笑着笑着,到后来剧烈地咳了起来,喉中的血沾满了整个白皙的掌心。他轻轻皱眉,忍着喉口的痒意,捂嘴的手攥成拳,又让广袖垂落,负手藏于身后。 “你还有何事?”他敛了笑,声音冷然道。 唐睢咬唇,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方走两步,他开口,呼出些许白气。 寒风捎来了他最后一句话:“……死之前记得让人告诉我,我好剁了喂狗。” 沈留容笑了,眼底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血顺着指缝滴落到雪上。 他转身,望向站在角落里的元之。 “殿下……” “走吧。”沈留容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至于唐睢,他会守诺。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守诺了。 番外三 冬夜 段佐秋自娘亲死后,就一直被他爹段沉跃锁在地牢里,直至他长到十四岁。 最初他还会惊慌无措地喊“爹爹”“娘亲”,只是接连十日都见不到任何人之后,年幼的他也猜到了,他似乎被段沉跃遗弃了。 每日的饭食都从一个拳头大小的洞里送进来,只是都关在地牢里了,那些饭食,与其说是给人吃,倒不如说是喂狗吃的。而段沉跃似乎就在养着他这样的一只狗。 摧毁他的身体,折磨他的神智,让他像一条濒死的狗一样残喘度日。 直到……他碰到了第四十一任摘星楼楼主,杜清衡。 彼时,被关了一个月的段佐秋终于见到了人,那人是个侍从,专门给他送饭菜,段佐秋以为段沉跃回心转意,高高兴兴地吃了饭,好不容易养了点肉。 带出地牢,见到段沉跃,他却笑不出来了。 一把剪刀飞掷,刺伤了他的左眼。 段沉跃细心地为他敷药,系上了白绫,温柔地拍着他的脸:“记好了,你自幼体弱,生性孤僻顽劣,而这只眼,是你自个儿扎的。” 段沉跃带着他出席了一个门派的酒宴,而他却因“自幼体弱”的缘故,只两天便要被人送回东帝惊雨阁。 他当时并不知杜清衡是如何猜到他有险的,只知道他那时被人一个手刀劈晕,醒来便身处一片琉璃天地。 “小子,你真是那什么阁阁主段沉跃的儿子?”面如傅粉、唇红齿白却瞎了双眼的少年问。 他问得冒犯,措辞也不讲究,话里还有股混不吝的劲儿,是个人都讨厌和他说话。 第120章 段佐秋不出声。 “说话,小子。”少年不耐烦地啧声,随后又小声嘀咕,“要不是看你这副惨得不能再惨的样子,小爷才不救你。” “……我是。” 许久不曾开口,段佐秋声音沙哑粗砺,难听刺耳。 少年忽然大笑。 “我叫杜清衡,是第四十一任摘……”他说到这里忽地顿了顿,改了口,“方便你记,尊称我为四十一爷好了。” “你叫什么?” 他的右眼尚能视物,能看见眼前人脸上狡黠的笑意和周遭浮动的星子。 他沉默片刻,在杜清衡皱眉之前,开口道:“段佐秋。” “你把我送回去。”段佐秋说。 不是请求。 果然,这命令一般的语气让杜清衡一下子冷了脸:“回去做什么?你回去就得关在地牢里!” “你怎么知道?!”段佐秋捏着拳头,骨节泛白。 “摘星楼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吧?我是楼主。” 段佐秋默然片刻,道:“那你更应该把我送回去了,不然我爹会害你。” 最后到底是段佐秋更执拗,杜清衡便送了他回去。 杜清衡在这群老匹夫之间地位高,他当着段沉跃的面阴阳怪气了一番,段沉跃却甘愿低头被他骂。 等回到东帝惊雨阁,段佐秋没有如预想中地被关进地牢,而是被段沉跃教导,再后来,成了他暗地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十三岁生辰,段佐秋杀了杜清衡。 十四岁冬至,段佐秋杀了段沉跃。 恩人杀了,仇人杀了。 他也不明白他活着做什么。 段沉跃沦为阶下囚之际,笑得癫狂又兴奋。 他像说笑般道出段佐秋体内神智癫狂的毒是他下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他手刃恩人。 他还道出了宋叶瑶的死。 西洲门曾是天下第一大派,每年送往聿京求学的弟子数不胜数。 而段佐秋的娘亲是西洲门的圣女。 当时的段沉跃是东帝惊雨阁的少阁主,阁主段杜安教导严厉,段沉跃生来又天资聪颖,是人人称赞的天之骄子。 西洲门圣女和东帝惊雨阁少阁主的婚事,自然是人人艳羡,尤其在西洲门掌门被奸人所害,宋叶瑶灵根被废之后,更是让那些女弟子万般羡慕。 只是这门婚事其实另有隐情。 宋叶瑶与其师兄霍铭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是一次下山降伏妖兽,宋叶瑶被段沉跃所救,才从妖兽爪下捡回一条命。 宋叶瑶自是感激不尽,西洲门掌门也往东帝惊雨阁送了许多谢礼,却被一一退了回来。正当西洲门掌门疑惑之际,东帝惊雨阁却送来一封书信,一封求娶西洲门圣女宋叶瑶的书信,落款是段沉跃。 是夜,宋叶瑶同霍铭十指相扣,跪在掌门面前,说,师父,我已心有所属。 掌门看着她养大的姑娘,亲自修书一封,为宋叶瑶婉拒了。 直到掌门寿宴,三师叔走火入魔,一剑杀死了掌门,还杀了不少弟子。瘫倒在地的尸体中,也有浑身是血的霍铭。宋叶瑶也被妖兽毁了灵根。 家破人亡之际,段沉跃忽然出现,向她伸出手,以礼求娶她做他的妻子。 宋叶瑶以为自己所遇良人,渐渐为他奉上一颗真心,却撞见了他的秘密。 她才知道,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灾人祸,巧合意外,一切都是段沉跃设的局! 而后被她关进了地牢。 段沉跃先是对她用了百般酷刑,他想让宋叶瑶再说一句爱他,却始终等不来。 于是他挖她的眼睛,砍她的双腿,喂她蛊毒,剁了她手指做成菜肴,掐着段佐秋的脖子威胁她把自己的手指吃下去。 最后逼得宋叶瑶自戕。 段沉跃将她的头割下来,用灵力维持,不让它腐烂。 只要头颅还在,那瑶瑶就没有离开我。段沉跃温柔地笑着。 他又说,你知道么,我的娘亲也是被我爹杀的,她死在审判台上。她死之前瞪着眼睛,指着我,说我流着她的血,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段沉跃盯着段佐秋,缓缓笑了。 他说:“杀了恩人的你,也极其卑劣呢。不枉我费尽心力,终于养出了个疯子。” 疯子? 怎么不算是呢? 段佐秋也笑得身体发颤。 冷眼看着无数虫蛇啃噬着段沉跃的骨头,段佐秋面上含笑,扔了一条毒蛇,那蛇一口咬住他的喉咙,段沉跃顷刻间毙命。 段佐秋砍了他的头,制成了人头壶。 在那年寒冬深夜,他握住剪刀,往自己的心口扎了一刀。 偿给杜清衡。 【作者有话说】:番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