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人设崩坏实录(穿越)》 分卷(1) 《剑仙人设崩坏实录》作者:乌珑白桃 江逾白统共穿越了两次。 一次是天下闻名的隐世剑仙,一次是病的半死的痨鬼公子。 前一次,他给周琰做了师父,本该是高冷无情,发完金手指就把徒弟扔下山的npc,却最终心软又护短,把争霸流男主背景的徒弟宠成了种田流; 后一次,徒弟终于出息了。而他本人被人强行送给周琰做了男宠,有着才华横溢、风吹就倒的多重滤镜,却一言不合就拔剑,有仇必报,娇惯又事儿多。 江逾白:崩人设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 1、主角又苏又强又美。 2、江湖朝堂均有戏份。 基友的文: ld四面楚歌:《成为神界唯一锦鲤之后》 洛饮离,本年度最传奇锦鲤,从当了千年玩世不恭的神n代到走后门的神界公务员。 莘泽:《魔尊辞职种田去》 魔界的大佬突然有一天辞了职,跑去鸟不拉屎的山窝窝里钓老攻。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逾白 ┃ 配角:周琰 ┃ 其它:师徒年下 一句话简介:在我徒弟眼里这叫清纯不做作。 章节目录 楔子 青州飘渺山。 这山高千尺,如一拔利刃直直插入天空。一眼能望见的苍翠往上逐渐隐入了云海。那云海缓缓流动,一时间看着像鸾鹤腾舞,一时间又像是蛟龙斗海。 总之仙气蒙蒙,像是个隐世高人的居所。 几个山民打扮的男人围坐在山道唯一的茶肆里叫了壶热茶,就着随身带的干粮草草应付了午饭。 诶,你听说了吗。陈家坳的那个后生,前几天跟着一只熊瞎子进了飘渺山,结果夜间起了雾,差点儿没交代在山上。听说是个白衣仙人救了他,只一剑就把熊瞎子的咽喉捅了个对穿,一转眼就不见了 假的吧,他有胆子跟着熊瞎子进山? 嗨。还不是订了亲、要迎新娘子了,猎了熊瞎子,两家脸上都有光 这山上哪里有什么仙人,我看是他胡扯的吧。 这有什么好胡扯的?那么大一只猎物,他还不如直接说那是他独自猎回来的,不比遇见神仙要更加风光实在? 手腕上缠起了护具的男人并不参与讨论,仰头灌下一口热茶。他背着弓弦,身边摆着刀具绳索甚至一些轻便的陷阱,很明显与话题中的安后生一样,是个猎户。从他魁梧精悍的身形来看,还是个好手。 擦了擦顺着脖颈流下的水渍,如燕隼般锐利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另一对客人身上逡巡。 因为空间不大,茶肆除了茶水费还要收座费。来这里的大多数是熟客,平日里也随意拼桌,实在不行还有铺些稻草就坐在地上的。但那一对客人却不同。 那是两张生面孔,男人和十岁上下的幼童。穿得不好不坏,就是随处可见的麻布衣裳。男人叫了一壶水和一盘点心,幼童也只是默默吞咽食物。两个人只是坐着,不发一言,除了小男孩儿长得过分好看了些,没什么特别的。 猎户早些年为了锤炼体格,特地找人练过。他知道这个世上有些人看着貌不惊人,却总能爆发非常人所能及的力量。他觉得这个男人看着像是其中一个。 男人仿佛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仿若浑不在意一般微微瞥过一眼,猎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径直窜上脊背,当即扭过视线,不再去看他们。 男童微微皱起了眉,问:怎么了? 男人将视线收回,淡淡道:无事。 男童: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么?还是神不神仙也无所谓,他们只是想要有个能救他们的人。 男人:在下也不清楚。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添了一句:放心。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可信任,我们现在要去找的那人也绝对值得信任。 男童笑了一声,表情竟然有些嘲讽。 男人也不理会他笑容里的轻蔑之意,见他停下了进食,淡然地喊了小厮来打包剩下的点心。 也不知道男人怎么找的路,虽然花了大功夫,但他们确实攀上了缥缈山顶。 身旁都是流动的雾气,每一脚踩下去都要怀疑自己下一步是不是会踏入万丈深渊。 远远的,云海中一棵停云栖雾的苍松映入眼中。一身白衣的剑客背着一柄剑静静站立在枝头上。帏帽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那衣角在风中翩翩扬起,恍若天地间一只孤鸿。 男童低垂下眼睑,微微捏紧了双手。 在下邵元。男人行礼,男童也跟着做了个揖,听他难得用如此审慎而恭敬的态度来应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身,一时间也有些讶异,来此地拜见,是受故人所托,有一事相求。 关于这个孩子?剑客的声音穿透云雾微微响起,如珠玉相击,泠泠有声。 是。关于这个孩子。男人仍是低着头回答,言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请您看在已逝故人的三分薄面上,收下这个孩子,直至他成年。 剑客没有什么动作,男童抬眼用余光偷偷看他,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还来不及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听见男人开了口:好罢。那我便收他为徒。等到他成年,任其去留。 男人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惊喜,虽然他在极力掩饰它:多谢江仙人。 男童看着他的神情,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复杂。 令他惊讶的是,江仙人竟然还颇为庄重地向他发问:你可愿意? 男童抿了抿嘴唇,答道:愿意。 男人临走前拉着男童,和他说了几句话。 小殿下,请您放心。江仙人一言九鼎,有他在,只要您不自揭身份,即使下了山也不必东躲西藏了。 男人塞给他一个小小的锦囊:里头藏着一些银票,一些救命的药方,还有夫人留下来的玉玦不是在下不放心江仙人,只是江仙人常年隐居深山,有些事还是得您自己拿主意。 男童接下那个锦囊,刚拆开就闻到一股兰芷的冷香,果然有一枚玉玦。 这是他母亲常戴在身边的东西。 男童紧紧攥住锦囊,他偏过头咬了半天的牙,终究是挤出了一句:多谢。 男人走了。 剑客不知何时从松树上翩然而下,缓步至男童身边。 不再留留他么? 男童出乎意料地极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将锦囊塞进了胸口的衣襟里,回答:为什么要留他? 剑客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你会不愿意离开他。 男童摇头:不会。 他已经不会再依赖任何人了。 小小年纪,倒是很有韧性。剑客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赞许他,将男人的事一笔带过,以后咱们就是师徒了。 男童一愣:是。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剑客走上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声线冷淡,这句话里竟然有些隐隐的无奈,为师姓江,名逾白。仙人只是江湖戏称,当不得真。 别怕。以后有师父在,没人能欺负你。 即使已经决定自己不会再依赖任何人了,但也许是飘渺山云海的风太大,此时的周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眼眶有些热。他感受着头顶的触感,一时间有些无措地想挣脱开,却又不知为何挪不动脚。 我姓周,名琰。 好。阿琰。 章节目录 一 大雪纷纷。 江逾白睁开眼,发现自己瘫坐在一辆马车旁,一片清绵的雪花落在了他的胸口。他抬手去拂,白玉一般的指尖上染着一层薄红。 呼吸间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一阵刺痛,喉咙瞬间痒意迸发开来。 咳咳江逾白捂住嘴,俯下身,只觉得要把腐朽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算舒服。 公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仆从跪在他身旁哭嚎在这冰天雪地里居然也只穿了身褐色短褐,看着布料也过于轻薄了些。他脸颊额头几道淤青,却还是伸着孱弱的双臂挡在他身前,愤然道,你们想干什么!是想把我们家公子逼死吗! 几个家丁模样、手握长棍的魁梧男人互相对视一眼,连围拢来的脚步都因这小子声嘶力竭的呼喊迟疑了一瞬。 他说得没错以这位少爷的气性,能坚持到现在大抵也是个奇迹了,再逼下去怕是真的要来个宁愿玉碎、不为瓦全。 他们可还想要端这碗饭吃呢。 于是为首的家丁脸色缓和了一些,挥挥手让属下武器都收了起来: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二公子,我们绝无此意。老爷也是为了您、为了整个萧家好,才派遣我们请您回府的 他放低了姿态,往前走了两步,一身白衣坐在雪地中的年轻公子抬起了头,双颊仍晕着病态的酡红。明明是皎若明月的气质,隐隐闪着泪意的一抹余光流转,却力压一片江南春色。 家丁一时看得愣了一瞬间,心里暗叹难怪老爷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二少爷带回来。 还得护住他一张脸、一身如玉通透的皮骨可看他这幅病入膏肓的模样,怕也是半片身子缠上了缟素,就等着入土了。 家丁心下有些埋怨这公子的不识时务,严冬腊月把自己往死里折腾,也不知自己能膈应的着谁 好。对方缓和了喘息,低垂了眼睑,淡漠地道,我跟你们走。 仆从哭着扭头去看年轻公子,神情比他还要绝望。 家丁松了口气,面上带了笑容,看着江逾白支起身子缓缓站起来只觉此刻即使他形态狼狈、衣袖凌乱,也别有一丝风情。 嘭。 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家丁的视角瞬间天地倒转。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却还是半身一麻,不妨一头扎进了雪地里。 淡淡的阴影慢慢笼罩住他。他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只见轻薄的白色衣角缓缓拂过,背上一沉、 对方似乎是一脚踏到了他的背上。 所有人都用见了鬼的模样看着眼前的一幕。 既然是请,就该有请的作态。对方如履平地,施施然踏上马车,头也不回地轻飘飘留下这么一句 现在就不错。 众家丁: 满脸鼻涕的仆从:公子等等我! 扑在地上的男人:艹! 他狼狈地爬了起来,不顾仍有些麻痹的双臂,想掀开车帘给江逾白一点颜色看看。属下却急忙拉住他:算了 回忆起年轻公子登车前轻飘飘的那一眼,裹着厚棉衣的家丁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眼神凉薄如剑锋一闪而逝的光华,锐利背后又是深山雪谷一般的空阔无际仿佛取走眼前几人的性命,只是随手挥散一抹浮云那么简单。 家丁暗自咽了口唾沫:这可真是 分卷(2) 二公子都病成这样了,弹弹手指就能摆平他们老大之前的二十年那得有多佛性才活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啊! 家丁猜的没错,这个萧家二公子,这辈子活得可算是窝囊死了。 萧家是个末流的二等世家,因为这一任萧老爷撞了大运娶了名门淑女,登时萧家就在中等二流世家里站稳了脚跟。名门淑女为他生下了健壮的长子萧龄,却不久撒手人寰。萧老爷扶了得宠的叶姨娘掌家里的中馈,不是正妻胜似正妻。 叶姨娘人美,性情温和,难得的是料理家事也是一把好手。她将故去夫人的儿子接到膝下,视若己出。几年后叶姨娘自己也传来了喜讯,生下了萧家的第二个公子萧睿。 萧睿的人生开端还是很平稳的。母亲手掌管家权,还得父亲宠爱,大哥虽然非同母所生,但真心把叶姨娘当亲娘,因此也把他当自己珍爱的弟弟 这样美满的日子直到萧老爷克妻的本领再次发作。萧睿四岁那年,叶姨娘染病去世,萧老爷娶了新的妻子,却不是叶姨娘那样和气的性格于是有了后娘,有了后娘也有了后爹。 萧家三个公子,萧龄是嫡长子,最受萧老爷重视;小公子萧璟是现任夫人所生,这一任夫人似乎命挺硬,到如今仍是无比康健,有父母宠爱,萧璟的前途自然不用愁。 只有夹在中间的萧睿,爹不疼娘不爱,像个隐形人似的活了十多年。好容易读书读出了名堂,准备了锦绣文章投递当时大儒,只希望大儒能收他做弟子,能让他入王朝的最高书院文机阁却被他那后娘一朝偷梁换柱,文章的署名成了他小弟萧璟。 萧璟以稚龄入文机阁,很是轰动一时虽然不到两日就被识货的博士直讲们退货了。 最糟糕的是,为了躲避大儒亲自驾凌府上的追问,后娘给萧睿安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 寒冬里,不给一张跪垫,不给一盘吃食,不给一个火炉,不给一件大氅。堪堪十六的萧睿在寒风瑟瑟里跪了一夜,落下了冬天咳嗽的病根,也想清楚了自己犯了什么莫须有的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才学就是他的催命符。 萧睿总算想明白了,自请去荒郊野岭的偏院里住着,只有从小跟着他的叶俞和他一起去了没错,叶俞是叶姨娘家里人。 谁知老天爷还是不放过他几年后,京城中风云变幻,新帝即位,前朝犯谋逆伏诛的淮王一朝翻了案,淮王的小儿子有从龙之功,继任淮王,年初还加封了亲王,荣极一时。 传闻淮亲王容貌俊美,却暴戾恣睢,喜怒无常还好龙阳。 于是萧睿就成了家世不够的、连曾经的夺嫡都参与不进去的萧老爷在新局势里站稳脚跟的敲门砖。 万万没想到,这沉湎酒色一事无成的萧老爷忽视了这儿子十几年,一朝想起他来,居然是逼着他去卖屁股? 彻底接收完记忆的江逾白只觉得荒谬至极。 这不是他第一次穿越了。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经历,比他上一次穿越的壳子实在是复杂了太多。 曾经的武林噩梦江仙人再次低头看了看用了一会儿内劲就抖如筛糠的纤纤玉手,羞愤欲死的情愫似乎还在胸间徘徊,只觉得喉间一阵痒意,隐隐又有血腥气泛了上来。 也许吐口血心情会好一些? 江逾白无比认真地思考道。 公子!您刚才叶俞确认了家丁们没有再发难,急匆匆地转过身来,见他弯腰捂住了嘴,顿时眼泪就又快下来了。 他想什么呢!大夫都说,他主子寒气入体,又忧思忧虑,要是不好好养着,能不能过这个冬天都难说! 就这样的主子,哪能真的有那样的本领呢!虽然他之前愣在原地没有看清楚......怕是公子拼了命,那家丁又一时不察,这才得手了。 这是这是他们家公子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反抗啊! 萧睿生性内敛,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可见他们欺人太甚! 别人不知道,但叶俞明白,他家公子早存死志,此刻却突然松口除了保护自己,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眼眶一阵热意上涌,叶俞擦了擦有些刺痛的双眼,哽咽道:公子,您别怕,有我叶俞在,我绝不会让那个鸟亲王碰您一根汗毛!我们再等等,只要撑到龄少爷回来,什么都好了 他指的是入职军中,此刻离京驻守的萧龄。 萧睿能活到现在,有一半要归功于萧龄。 江逾白叹了口气:大哥在骠骑营中任职。自淮亲王上位,就将手头的羽林卫和骠骑营合并管制了。 叶俞: 也就是说,那个可怕的淮亲王是他大哥的顶头上司,很顶头的那种。 叶俞: 他嘴一撇,又想哭了。被江逾白淡淡的一个眼神扫过,勉强把哭声收回了喉咙里,呜咽道:这可怎么办 他家清风朗月高洁傲岸出淤泥而不染的二公子呦! 萧睿不会冒着置萧龄于不义的风险做什么,江逾白江逾白也不会。 他感觉得到,这具身体里还有一些属于萧睿的情绪。至少在他消化完关于萧睿的一切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不就是给人家做男宠吗。 这有什么难度。 不是江逾白自夸,他自穿越前就被朋友们戏称直的一匹、直成中指。淮亲王对着他这样的做派能起什么性致就算他输! 章节目录 二 萧老爷对萧睿大约是真真一点在意都没有了。 两个家丁驾着马车,居然就直接往淮亲王府的后门去了。 按理说,萧家有半分在意萧睿的身体,为他请个大夫一看,就知道他如今不过是悬着半条命的身体那大约也不会把他往淮亲王府送了。如果他就这么死在人家府上,得有多晦气。 应门的是个双鬓斑白的老家丁。他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上上下下把没什么表情的江逾白和红着张脸、愤而不发的叶俞打量了一遍,侧身将他们领进了王府,将萧家的家丁挡在了门外 有意思,有意思。他摇了摇头,说,头一次见到奴才比主子反应还大的。 老人不是瞎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对主仆不是那么情愿。但一脚踏进了王府后门,无论什么理由,他也就不以贵族礼数相待了,自顾自地走在前头为他们领路,连萧睿不同凡响的外貌也没让他露出半分异色。 淮亲王府不愧是煊赫一时。即使他们此刻行走在王府偏僻的一角,但入目皆是丹楹刻桷、雕梁画栋,与记忆中的萧府相比高了好几个层次。 如此精美深邃的宅院,仆人却不多。他们一路行来,就没见到几个下人。 到了,你们以后就住这儿了。老人推开一扇门,将里头的陈设展示给他们看。房间不好不坏,却已经比他们之前荒山野岭上的居所要好了不少。 ...走了一路的叶俞渐渐冷静了下来,发现事情和他想象的不怎么相同。 果然,老人清了清嗓子,仿佛培训新入宫的秀女一样,说了几条规矩。比如以花亭为界、不能在王府里随意走动呀,不能随意出府透露王府里的所见所闻呀,最重要的一条:不许耍小心思引诱王爷。 老人一脸见得多了的模样说:别怪老夫没提醒过您,咱们王爷可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角色。从前也有别府送来的伶伎自作聪明,为争宠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结果哼。 这个江逾白在萧睿的记忆里隐约听说过。那个伶人惹恼了淮亲王,被判了凌迟,尸体都被折磨地面目全非了;而送他入府的那个小官则被抄了一户口本。现在看来,倒是另有隐情。 叶俞:我们才不会做什么呢! 老人:那样最好。 意思就是让江逾白在这儿乖乖等着被临幸在王爷想起有他这么一号人之前,安安静静呆着。 其实吧,即使淮亲王现在声名在外,从前想走后门讨好他的人也不少,积攒下来的美人大概也堆得满这一座院子了。只要江逾白保持低调,他在这后院里就不会是最惹眼的一个;况且在这儿吃得饱穿得暖,还不会有不长眼的来给他找气受这么看来,呆在王府,似乎也挺好的? 叶俞默默扇了自己一个巴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家公子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吗! 江逾白他还真是。 从前的萧睿也许会因为文士情结郁结于心,但江逾白一个江湖中人,哪里来那么多情操纠结自己的名节。不到万不得已,他就是不想过啜菽饮水的寡淡日子,平时都是怎么享受怎么来。 深宅后院,高床软枕。再适宜他练功疗伤不过。 于是他放软了眉眼,第一次带了些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多谢老伯了。 他这么一笑在一片乱琼飞雪里却有胜过一片春日丽景的缱绻,比老人侍候过的任何一株奇花异草都要撩动人心。 啧啧他暗自叹了口气,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语气也不自觉缓和了些许:当然,虽然王府不许闲杂人等徘徊,但府上也常有御医和他们的生徒陪侍。我观公子面色不佳,还是尽早请个大夫看看吧。 他这个奉承算是到了点子上,一时间连叶俞对他的感官也好了许多。身体好了才能谈往后,他家公子正缺一个好大夫啊! 江逾白不置可否。 入夜了。 叶俞忙前忙后明明这房间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随身也没有带什么行李,叶俞却还是繁忙到了前夜,将房间里的物事按照萧睿从前的习惯一一摆好。但他注定是白忙活一场了。 江逾白可不是萧睿。只是他耳清目明,顺着叶俞的安排也就稳稳当当地下来了看叶俞的模样,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叶俞端来热水,为他净了脸和手脚,然后开始脱衣服。 江逾白:? 什么毛病? 叶俞解外衣的动作顿了下来,露出雪白的里衣。他生的白净稚嫩,年岁不大,身形更有几分瘦弱也是,跟着萧睿混能长几两肉。 叶俞先是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叹气说:公子,咱们不都说好了,以后让我先帮您把床温好,您再躺下么 萧睿患有霜露之症,冬天尤其难捱,手冷脚冷,躺进厚实的被子里也能被冻得像块冰。叶俞只是想让自家公子好受一些。 江逾白:...今天就算了。 不拘小节如他,也觉得这样实在有些尴尬。 叶俞垂下头,低低地哦了一声,穿回外衣的动作都没刚才脱得那么干脆利落。 他就这么垂着头把一旁的水盆端上,将门掀开一丝缝时,身后传来江逾白无奈的声音:你今天辛苦了,就好好休息吧。 叶俞瞬间扭过头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就差摇尾巴了:是! 好好休息,不就等于明早早点过来伺候吗? 自家公子还是很关心自己、依赖自己的嘛! 心口莫须有的大石轻飘飘落了地。叶俞带上门,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江逾白背靠软枕,视线静静停驻在跳跃的烛火上,闭眼默念着内功心法。 分卷(3) 他们九天逍遥门的内功心法很特殊。他师傅当年在内功方面只教授了他寥寥数语,但随着他剑法的精进,那残缺的心法却渐渐在他经脉里自成章法,从一枚种子繁衍成了参天大树。 如今他运行起自己的心法来,却暗自心惊明明是一具截然不同的躯体,他干涸的丹田里却逐渐汩汩流淌出似曾相识的精纯内力。 他这是随身携带了一个不用下载的、一键安装的安装包? 九天逍遥,不凝滞内外;道生万物,不囿于始终。 师傅苍老的嗓音犹然在耳待江逾白再睁眼,他已经能清晰听见寒风吹过时积雪从树枝上簌簌落下的声响了。 不算小成,却已然登堂入室矣。 师傅诶您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在心间喃喃道。 江逾白倏忽睁开眼,轻轻扬了扬手,吹散了跳跃的烛光。 清冷的月色顺着窗棂悄悄踱进来。 他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把剑。 观月楼。京城一等一的销金窟。但是真正令它出名的是,这里无所不有。只要你想不到,没有你得不到。 当然,前提是你拥有足够的钱。 今日的月色很衬观月楼这个名字。青天一轮霜月高悬,楼中亭台精巧富丽,飞起的檐角挂着红信青铜铃,廊间画壁有几分江南的风流婉丽,混看去又有北地建筑的舒朗开阔。难得的是,楼阁围绕着的院落树影丛丛,枝头都用最好的绡纱缠出一朵朵以假乱真的琼花,树上挂着琉璃仙灯,给花枝平添几分朦胧静谧。 观月楼主花了大价钱引温泉水入楼,使得楼中有冷月霜花的景致,却暖得春意融融。 灯火煌煌间,站在院落中央、一身青色纱裙的女子姿态静美,一双青色的眼眸烟色迷离,如轻云出岫。观月楼的客人们则各自坐在自己的厢房里,隔着重重青缦,看不清容貌。 女子微微笑着拍了拍手:各位,今日的拍品已经大致展示完了。只剩下了今日的压轴奇珍 碧海青冥剑。 此话一出,好几道目光透过青缦直直射向她。女子面不改色地命人呈上一个木盒,带上蚕丝手套,小心翼翼地把修长的剑从深红色的绒锦中抽出。 一身绣金玄衣、披黑色大氅的年轻男人坐在属于自己的厢房里,打扮低调,五官却有种遮掩不住的、华美的锐利俊俏。灯光描摹着他半张雕刻出似的侧脸轮廓,他将视线投射到伫立在金碧辉煌里的美人身上,眼中却仿佛空无一物。 直到女子手中一闪而逝过碧青色剑光,他的眼神才微微沉了沉。 嗤。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清澈的声线里仿佛带了一丝惋惜,檀木为鞘,锦罗包裹,明明是不懂剑的人,却指望着待价而沽几年过去,这观月楼是越发不会做生意了。 玄衣男人偏头一看,不远处的男人坐没坐相,一席白衣欺霜赛雪,侧过头来一看,脸上居然还扣着一个昆仑奴面具。潦草涂上的黑色直像锅底,空着的眼窝上方点了两点烟灰权当眉毛,脸颊上两片白色,嘴口大大咧开,透出一点精巧白皙的下巴这面具还是偏大,像是整个挂落在他脸上似的,估计是来的路上随手抓的。 玄衣男人微微挑眉:阁下不请自来,遮遮掩掩,是否有失风范? 但看着倒也不那么生气。 我看了看周围,也就你像是个真正懂剑的人。来人振振有词道,明明像是恭维的话,听起来却有股异样的真诚。 玄衣男人:阁下谬赞。但是今晚进观月楼的人都有席帖,请问你是哪位,放着自己的厢房不去,来我这里作甚? 昆仑奴面具:... 真是比他想象中还要直接啊。 咳咳。人如浮萍聚散,知己相交已是幸事,又何必追根究底? 相交互通姓名,这是基本礼仪。一看就出自世家大族的玄衣男子轻飘飘地抛来一句话,阁下如此悄无声息地行事,未免太过唐突。即使君子以赤忱相交,阁下只看了我一眼就要闯进我的厢房,实在是 略显轻浮。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他费尽心思挑了个看着顺眼又似乎很会来事儿的年轻人,却出乎意料碰了一鼻子灰。 难道真的是年纪大了,看人的眼光不准了? 这人看着是个这么奉节守礼的人么? 他摸了摸鼻子(实际上只摸到面具),正打算敷衍一句告辞,却听见楼下青衣女子双手捧剑,施施然开了口: 西海神剑,碧海青冥。拍价一万两黄金。 章节目录 三 西海神剑,碧海青冥。起价一万两黄金。青衣女郎此话一出,整个观月楼都似乎陷入了一瞬间的停滞。微风轻轻卷起垂落在一旁的青缦,玉树堆雪的琼花微颤,却是一片花瓣也不曾落下。 毕竟是绡纱制成的假花。 江逾白轻轻偏头,隐约间能见到几个人影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始终无人叫出第一声价。 这很正常。 碧海青冥剑是剑谱上排得上号的神剑。但是剑也是挑人的。江湖侠客们与其豪掷万金,把这柄不一定服从自己的神剑请回家供着,倒不如用这笔钱请当世的铸剑大师为自己量身订造一把剑万金之数,造就不出一柄传奇,也足以造就出一把传世好剑了。 而商家巨贾、甚至朝廷中人,对这把剑就更没需求了。即使是有野心的收藏家,足足万两黄金,也足够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吓退 我还真是抬举这观月楼了。江逾白默默地想,他们现在何止是不会做生意啊 而玄衣男人也停止了逼问江逾白的身份。 月上中天,面前这人倚坐窗边,脸上扣着一个滑稽的面具,缎面一般的黑色长发高高束起,单薄的领口露出一小截纤瘦优雅的脖颈。 这人真的太奇怪了。穿着打扮都透着完全的书卷气,整个人却如同自风霜中打磨出来,仿佛穿山越海他都游刃有余,一静一动里透出极致的潇洒,却又内敛于心。 像是枯木发了新枝,却教人一眼就能瞥见枝头即将绽放出的琼枝琳琅的幻影此人深不可测,却有种让人忍不住探究下去的欲望。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回剑上,双眉微微蹙起。 那青衣女似乎是料到了如今的局面,微微一笑,缥碧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怎么,看来这世间难得的好剑,居然入不了诸位贵客的眼?可真是我观月楼的疏漏了。 忽然,有男人大笑的声音传来。他命人掀开青缦,脚步优游地站了出来,一身锦绣辉煌,身材略微有些丰满,圆润的下巴让他的笑影更添了几分豁达:菀青姑娘哪里的话?这碧海青冥剑举世难寻,黄金万两堪堪匹配它的珍贵。 这样吧,在下就先叫价,黄金一万两,如何?他笑着轻摇了一会儿洒金折扇天知道这寒冬里他为什么随身带着扇子,轻飘飘就把一万两黄金撒了出去。和某些人挥霍财富时故作豪气干云的情态相比,更显示出他的涵养和底蕴。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 这是中原巨商闻人家的当家闻人璩,挥金如土,面常带笑,一身金色,所到之处被人称作散财弥勒佛。这称号无论被散财童子还是弥勒佛听见,大约都会恼火。 闻人家是真正的富可敌国。而闻人璩有个毛病,只要是看上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也不管他用不用得着,只要对方卖他就买,而且从不还价。买不着就魂牵梦萦,总要折腾点事儿出来。 观月楼有恃无恐,这是早知道闻人璩溜达到这儿来了。 昔年江逾白和闻人璩打过交道。在不知道多少年后,那个原本只是有些微胖的富贵青年终究还是进化成了发面脸水桶腰的大叔,和他爹一个模样刻出来一般。 岁月到底是对他做了些什么啊。江逾白忍不住感叹道。 且慢!又是一声焦急而有些低哑的呼喊,一身蓝色劲装的妙龄少女急匆匆地钻了出来。她神情有些慌乱,但眼睛却如两潭秋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底一亮,我有异议! 她这一声如掷入水中的石子,让观月楼再次波澜微惊起来:怎么还有人敢跟闻人璩比钱多不成? 她所在的地方是二楼的雅座,慌不择路之下一个起落就跃到了庭院正中央,紧张却灵活轻巧的身法倒让几个江湖人士眼前一亮。 少女站在被称做菀青姑娘的持剑女子面前,眼神流连在剑上,不一会儿咬着牙转身向闻人璩行了个礼:早听闻闻人先生的大名。但把剑与以往的东西不同。还请先生忍痛割爱,能把这柄剑让给小女。 闻人璩半点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只是笑吟吟地说:姑娘,观月楼里拍买商品,本就是价高者得,此刻一切都尚未尘埃落定,哪敢有忍痛割爱之说?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少女听得出来,闻人璩是不打算放手的意思。 少女涨红了脸,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嘴说:先生见谅。这碧海青冥剑本是我盛家的家传宝物。虽然我盛家如今早已不如往昔,但是也实在不堪碧海青冥流落在外...... 少女这一番话,惹出众人一阵唏嘘。江逾白分明听见隔壁有人轻轻议论着: 这难不成是西海盛家的人? 盛家的人还没死绝呢? 你想什么呢,当初龙庭会上死伤的都是别家的武林人士,他们盛家有消息过吗? 他们还敢出现?!当初不就是他们勾结朝廷的人屠戮了大半武林高手吗? 嘘你不要命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怕是活腻了吧!而且当初的传言也并非就是事实。我原本以为连碧海青冥剑都出现在观月楼了,盛家应该是彻底抽身江湖投靠朝廷了。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啊? 事情都到如今这种地步了,盛家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回碧海青冥剑,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 江逾白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撩开青缦远远望去,将那少女的形貌映入眼中。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将她和记忆中的某个印象对上了。 原来是她么 已经长这么大了?难怪闻人璩也成了这么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 菀青笑了,将碧海青冥剑装回木盒里,福了福身:这位姑娘,这碧海青冥剑如今以明明白白是我观月楼的商品。只要姑娘按观月楼的规矩来,姑娘的请求,观月楼没有不允的道理。只是姑娘打算出价几何呢? 少女的脸更红了,她嗫嚅着说:一一千两黄金。 菀青:是加价一千两么? 少女:是总共一千两黄金。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菀青温婉的笑脸并没有因此寡淡下来,但眼中的温和却实实在在褪去了,她碧色的瞳孔中闪过几丝浮絮似的阴霾:姑娘......怕是在拿观月楼寻开心呢。 少女似乎也知道自己此举颇为荒唐,但她还是一咬牙,哽着脖子说:这碧海青冥剑本就是被人趁乱从我家偷出去的! 菀青唇边的笑影在一片沸腾的议论中顿时彻底消散了。她拍了拍手,青色的翡翠手镯沿着皓腕轻轻滑落。 看来姑娘是喝多了酒,昏了头了。观月楼不便招待醉客,盛姑娘还是先请回吧。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在院落四周守着的黑衣护卫不约而同地往少女走去 分卷(4) 场面一触即发。 江逾白微微沉下了脸。 玄衣男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虞,问他:你看不惯么? 江逾白肯定道:看不惯。 看不惯也没办法。玄衣男子若有所思地说,少有人会为了她得罪观月楼。倒不如说是根本不会有。 江逾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置可否地一笑,将脸颊上的面具正了正,在玄衣男子惊讶的目光下飞身往下一跃 他裹挟着月色,就这么如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院落中间。 菀青见少女似乎还有帮手,戴着蚕丝手套的双手微微扭了扭,从手腕中抽出雪亮的两缕丝线来。那两缕丝线平滑锋利,隐隐透出一股幽蓝色,明显是淬了毒。 也是,她弱质纤纤,之前却捧着剑站了那么久,丝毫不见疲惫之态要知道碧海青冥剑外形秀丽,剑却实打实是深海矿石所制,着实不轻。 她明显也是个习武之人。 丝线在手指间缱绻温顺,她整个人却如织网的蜘蛛,静立间浑身杀机四伏。 而那道白色的身影却只是轻飘飘地一个移动,如凌波踏仙,只一个瞬息,就行至她的身后。她略一惊异,猛地转过身子,却只听见嗡地一声 碧海青冥剑被一只苍白秀雅的手抽了出来,淡青色的剑身在皓然月色下光华流转,剑柄上镶嵌着的深蓝色宝石里似乎有什么再缓缓流动,光暗变换间隐隐显现出一条蜿蜒的龙形。 碧海青冥剑,就被这么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怪人驯服了。 护卫们持着刀剑向他围攻而去。 只见他旋身,低腰,轻轻抬手一挥 一时间天地变色。那淡青色的弧光一闪而过,却来如山河将倾,怒龙自碧海波涛中奔嚎而起,出云化雨。长发飘去,剑影偏折,滔天的水浪又迎面化为一层蒙蒙的烟雨,西风拂柳,露水沿着枝条、乘风而落,噗通一声,融入了静水深流的江心。 手中的武器均被齐齐折断。护卫们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那一剑的威势来时不可阻挡,去时如逝水静谧,却让他们瞬间汗湿衣襟。 不止他们,菀青和盛家的小姐统统怔在了原地。 江逾白轻轻扭了扭脖子,总算动一回手,他觉得自己僵硬的身体都被渐渐打开了。 他心情不错,指尖拂过碧海青冥的剑身,扭头将剑抛进了盛家女孩儿的怀里:拿着。这把剑是你的。 啪啦一声,有谁的扇子沿着身体滑落下来,坠落在了地上。 我的乖乖。闻人璩睁大了眼,喃喃自语道,这才是万两黄金都难买的剑啊。 章节目录 四 观月楼中许久没有那么热闹了。 先是销声匿迹多年的盛家后辈重出江湖,再是一个挥剑惊涛的神秘剑客,纷纷大叹这一次来的值当。 ......毕竟观月楼的请帖,也是价值不菲的。 江逾白听着耳边细细碎碎的议论,轻轻地笑了一声。 果然,菀青在惊鸿一瞥江逾白的剑术之后,又是另一副面孔了。 这位前辈,您的剑术了得,何必做如此不光彩的事情? 她指的是抢夺碧海青冥剑,还把它抛给了盛家的人。在买卖珍品的观月楼里这么做,与强盗无异。 菀青的态度软化,但江逾白并不吃这一套。 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了。他的声音在琼枝寒月下更显清冷空阔,这把剑,是她的。 这一代的盛家的当家人他再熟悉不过了。碧海青冥剑上纂刻着盛家的家纹,代代用以昭示家主身份。要说盛家会将碧海青冥剑典当或者售卖 骗鬼呢? 除非盛家人都彻底死绝了。 菀青脸上连假面似的笑影都挂不住了。 观月楼不仅菀青这么一位掌事。如果让楼主知道在她的场子上出了这么大的事,首先倒霉的就是她。 江逾白琢磨着差不多了,也不能把对方彻底逼急了,于是双手抱胸,扭头对着闻人璩的方向朗声喊了句: 闻人大当家,今日就先借我万两黄金,改日定当奉还。 闻人璩一抖激灵,发现居然还有自己的戏份,一时间大喜过望,捡起地上的扇子,哗啦一声展开,纸扇轻摇风度翩翩:没问题。 他心底一片雪亮。这样的剑客,黄金万两也许驱使不了,但是人情可以。 他也不奢望对方做什么,只希望对方在他面前不要藏私,多耍两招。那剑势、那身法、那身段,样样都是一等一的好啊! 江逾白无声苦笑。 大约只有多年的旧友才知道,闻人璩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一人一剑走江湖。可惜天赋有限,他家又不是做这个的,因此对合他胃口的高手都很好说话,单纯的见猎心喜罢了。 菀青的神色也转寰了过来。 无论对方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么一问一答之间,那句这是她的剑,又有了全新的阐释 大约就是一个无名高手怜香惜玉、为她借来万金替她实现愿望的故事了。 且慢。 江逾白一愣,不知道除了自己和盛家的小姑娘,还能出什么拦路虎。 一抬头,之前聊了会儿天的老相识也学着他的模样,从楼上直接越了下来。和江逾白的不同,他直到落了地,端庄华贵的金纹玄衣也没有乱了半分,只是那双瞳色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逾白 一眼里千头万绪,江逾白一时之间......居然看不分明。 ......不过年轻人跳下来的姿势还是蛮帅气的,虽然比不上他。 你又有什么意见?江逾白直觉这人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语调里微微含着笑意。萧睿的壳子从外表到声音都是透彻且婉丽的,就这么似春水流淌过般的言语,那人却还扭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似乎还有些不乐意? 你不必向闻人借钱。来人硬梆梆地说,这黄金万两,我给你。 四周顿时一片抽气声。 这人谁啊,怎么借钱还有人抢着来的? 等等......给的意思,不会是不必还了吧? 江逾白耳力过人,听见了议论声后心里很是不得劲:他为了这个小姑娘都开口借钱了,也算是为红颜一掷万金了吧?怎么轮到他就没人感慨他大方呢? 这么想着,江逾白有些无奈。约莫之前招惹了人家,败坏了他的兴致,这是等着跟他慢慢算账来着。 你别闹。闻人当家,还是劳烦你来吧。 闻人璩当即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玄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闻人璩就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手一抖,扇子险些又从手中滑落下去。 ...... 他在心里默默低吼:这个煞星怎么也在?! 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本来以为马上能听见闻人璩命人去取黄金的江逾白有些疑惑地抬头一看,只见闻人璩不知何时拿扇子捂住了脸,隐隐能看见他耷拉着的肩膀,跟霜打的茄子没什么两样。 这一副模样......显然是迎面撞上了什么他惹不起的人。 果然,在可疑的寂静之后,有人小心翼翼中带着惊讶的声音响起 诶!那什么,这不是淮亲王吗? 随后就被捂住了嘴。 嘘 江逾白:.................. 他没记错的话...... 淮亲王,本名周琰。 也就是,萧家希望能利用萧睿讨好的对象。 这得是有多巧?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心里暗骂不长眼的贼老天,一边悄悄往边上挪了些。谁知他刚挪了一小步,周琰的眼睛刷地一下就跟过来了。 原本在暗处看不清楚,现在江逾白能看清对方的眼睛了。 较普通人更加深邃,剔透如墨玉一般的颜色,睫毛像两把刷子似的,让俊美到有些骜兀逼人的脸庞瞬间变得温驯了起来。 温驯......?错觉吧? 江逾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周琰这股莫名其妙的亲近却并不让他排斥。 周琰在和他对视一眼后马上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同样惊讶的菀青身上,温吞却倨傲:我说,这人是从我那里来的,所以黄金万两由我来出。稍后王府会派人送上。 菀青有些尴尬地笑了:是。 得罪淮亲王比场子闹腾起来要更可怕好吗! 观月楼在京城已经盘踞数年,根基甚厚,但......无论势力有多大,面对王权,都只能低头。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江逾白就这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被请回了原来的厢房,然后在散场时被塞进了淮亲王的马车。周琰似乎做了个什么手势,然后也跟着钻了进来。 别人他不想评论,但是周琰带来的心腹虽然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说,但江逾白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些许惊讶。 而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他和周琰都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江逾白觉得这样不行。 人家好歹帮了他。从前的黄金万两对江逾白来说无疑是洒洒水,但是现在的他......还真没这么高的身价。 咳,淮...... 叫我名字就好。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周琰截胡了。周琰之前一直盯着马车的角落不说话,如今一开口,那双乌黑的眼睛又直直地撞进了江逾白眼里。 江逾白一噎,心里念叨这小王爷的眼睛长的好是好,但实在不太妙,乍一看去好像他整个眼睛里都只有自己似的。 他斟酌着开口:周小王爷。他终究没有开口叫周琰,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不知道小王爷为什么...... 为什么出手帮我? 好人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钱多,没处花。周琰的回答迅速而简洁,我乐意。 ......你这是逗我呢吧? 周琰:我认真的。 江逾白:......行,谢谢了您呐。改天我一定全数奉还。 周琰:我说过了,不用你还。 江逾白:那你想怎么样? 周琰似乎是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看向江逾白,观月楼一眼对视时的复杂情感又涌现了出来。 半晌沉默。 你......算了。周琰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呼吸一下一下渐渐沉落下去,似乎颇为无奈。 江逾白突然有些气无力起来:怎么你比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分卷(5) 江逾白总觉得这个小王爷的情绪总是买的莫名其妙。 一时间,气血开始翻涌,强行调动内力的后遗症也上来了。这具重病的身体还是太过孱弱,就过了那么几招,跟要了半条命似的。 熟悉的血腥味随着隐隐的痒意上涌,江逾白单手扶住车壁,另一只手将咳嗽牢牢捂住在嘴边,喉咙里却还是传来了撕裂的痛感。 脑内一瞬间又些混沌。他似乎对这种要死不活的感觉似曾相识。 周琰一时怔愣,随即慌了神,但很快就伸出修长的手将茶壶牢牢抓住,匆匆往茶盏里倒,拿起茶盏一闻却发现里头都是泛着幽香的茶水。周琰心一跳,随即狠狠把茶盏掷了出去,压着嗓子吼道:拿水来! 说着伏到江逾白身边,熟稔地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即使没有喝水,江逾白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咳嗽被慢慢抚平下去了。 江逾白心中讶异,但还是握住了周琰的手,安慰他:没事。 萧睿的病说白了是痨病。虽然不会传染,但身体也只能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这孩子大概有家人也罹患此症,这才把他吓到了。 周琰顺势扣住江逾白的手腕。他的手腕清瘦,白皙到透明,隐隐看得见紫色的血脉。 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 周琰焦急的声音传来,江逾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小王爷居然还会把脉。 还真是多才多艺啊。 刚想出声安慰两句,却见周琰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腕,下死了力道。 他赤红着眼,手微微颤抖,指尖不停地在江逾白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上摩挲:......怎么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看他这么一副入了魔障的模样,缓了过来的江逾白将空出的手贴向他的额头,想看看他是不是发热了,却被决绝地推开 别碰我!周琰低吼道。 江逾白的手停留在了半空。 马车四壁裹着西域最好的融锦,脚下上铺了厚厚的毛毡,角落里镂空的金色火炉还在静静燃烧着。 但江逾白还是被蹿上来的冷意刺得一个激灵。 这小混蛋。 江逾白自诩任性,却发现自己现在什么气都撒不出来。 他知道今天该到此为止了。 一声轻叹,江逾白掀开了车帘。别过脸的周琰只觉得有小小的雪花拂过自己的脸,头顶传来江逾白淡漠的声音: 首先,你是先凑上来来碰我的。 其次...... 周琰听见了一阵细碎的声响,等反应过来打算理会,却发现眼前一阵黑,似乎有什么粗糙的东西被扣上了自己的脸,他猛地扭头去看,在那物什滑下他的脸之前,那人却已经如雪花消失地干干净净。 这个送你了。 啪嗒。 脚边滚落了什么东西。 周琰愣了愣,俯身去捡。 是一个带笑的昆仑奴面具。 章节目录 五 晴夜被乌云笼罩,风雪渐渐大了起来。 江逾白脱身后在起伏的屋脊上翩飞,俯视了一眼周围的建筑物,果然已经离王府没有多少距离。 那小王爷原来打的是直接把他截回府的主意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头一圈红痕,似乎还残留着烫人的触感。 莫不是周琰和萧睿之间有什么渊源?但是在萧睿留存下来的记忆里可完全没有这回事。 萧睿是个喜欢宅在家中治学著书的人物,他见过的权贵屈指可数,绝不包括周琰这样的大人物。 大约是周琰单纯犯病吧。 江逾白深深吸了口气,趁着雪还没下大,往王府的后院而去。之前在周琰马车里沾染上的熏香被冷风一吹,一会儿便散得干干净净。 雪打窗棂,一夜好梦。 第二天清晨,叶俞捧着盥洗的一应事物敲开了江逾白的门。 从前病情好时,萧睿总是在这个时辰穿戴好端坐着等他的;病情不好时,也会尽量支起身子闭目养神,等着叶俞来搀他起身。 总之,除非病的稀里糊涂,能下床他绝不在床上呆着。在被大夫确诊痨症后更是恨不得天天吃住在书房里。 但是今天,他家公子赖床了! 叶俞急匆匆把木案放下,三步做两步冲到江逾白床边,用手去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 如画般细致描绘的脸庞上带了几丝绯红,但似乎是睡出来的。他呼吸清浅,神态安详,似乎还睡得很不错。 和寻常晚间因为咳嗽整夜睡不着觉、气虚梦魇、醒来时浑身冷汗相比,这实在是太难得了。 叶俞顿时安了心,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就见自家公子倏忽睁开了眼睛,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披着,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早啊。 半拢半合的双眼氤氲着水雾,如春山冶丽。 叶俞:公子早! 不愧是自家公子,连起床都这么好看! 叶俞端来的早餐不算繁盛,却也颇为精致。 江逾白喝完一碗鸡丝银耳粥,捏起一旁盘子里的甜雪樱桃仔细端详。看着它糖霜包裹下玲珑剔透的模样,一时间喉咙一动。 收拾碗筷的叶俞眼尖地看见了江逾白的动作,干脆利落地把整盘甜雪樱桃往桌角一摆,有些生气地说:公子又忘了,您不能吃这么甜的东西,万一喉咙又不舒服了怎么办? 说着他伸出手,示意江逾白把手里那颗也交出来。 江逾白微愣,眨了眨眼,扭头直直盯着叶俞,直把叶俞看得浑身不得劲。 叶俞: 这时,江逾白忽然垂头,将手中的樱桃直接抛进了嘴里, 叶俞:公子!! 江逾白无奈,抬手作投降状:好了好了。我以后再也不偷吃了。 看着叶俞气恼中无可奈何的模样,江逾白施施然将双手拢入宽大的袖子里,抱着膝上的汤婆子取暖。他舒适地眨了眨眼,睫毛浓密而精巧,一时间有股玄妙的滋味又涌上心头。 熟悉。莫名地熟悉。仿佛这种桥段早已经上演了千遍万遍。 但是萧睿本人并不嗜甜,即使药苦也顾不上吃什么甜食,再后来,苦到极点的药也能当饭面无表情地喝下去了。这正是叶俞如此放心地将这么一大盘甜雪樱桃大大方方摆在桌上的原因。 但江逾白本人嗜甜如命。眼下他没有太多精力去琢磨重生后这些似是而非的细节,趁着这小书童不注意时多偷几盘甜点来才是正经。 曾经的剑仙沦落到如此境地,实在可悲可叹 这边江逾白还在顾影自怜,嘴巴停不下来的叶俞已经凑到他身边说:公子,您就放心养病。我看淮亲王一时肯定是顾不上咱们的,咱们只要把身体养好,以后您想吃多少蜜饯果品都行。 你又听说什么了?江逾白端起温热的茶杯抿了一口。 叶俞一笑,清秀的杏眼弯的像只松鼠。他俯下身,喜悦道:我听说啊,淮亲王昨儿晚上在观月楼为了一个男人豪掷万金呢!他们还亲眼看着那男人上了淮亲王的马车啧啧,那可是万两黄金,淮亲王说送就送出去了,眼皮都不眨一下,那得是多稀罕人家!现在淮亲王新宠在怀,当然不会来我们这个小院子里给他心尖上的人添不痛快啊 噗!咳江逾白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叶俞以为他又犯咳症了,忙赶上来为他顺气,慌神之中有些自责:公子,都怪我忙着收拾厨房忘了煎药不对,咱们带来的药材快不够用了,还是先得请个大夫。公子你等着,我这就去! 被他安抚了一会儿的江逾白还是咳得昏天黑地。好容易缓了过来,叶俞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这叫什么? 好事不出门,八卦传千里! 怕是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说了,这才传进叶俞耳朵里的! 我呸,还心尖儿上的人呢。他不告而别就甩了个面具给人家,他们俩之间用仇人来形容都比这不靠谱的谣言恰当。 江逾白颇为郁闷,把椅子往右挪了挪,悄悄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满满捞了一把甜雪樱桃出来,愤恨地一口一个 粘而不腻的糖霜,嚼来唇齿溢香的樱桃肉,激发着舌尖上的津液,稍稍抚平了他内心的悲愤。 当然,只是稍稍。 直到江逾白将碟子吃空了,叶俞的脚步声才姗姗来迟,听着似乎还拽着一个人。江逾白快速地弯腰,将空碟子塞进桌底。 您快别磨蹭了!叶俞的声音传来,气喘吁吁。他一脚迈进门槛,拉着身后的男人就往屋子里冲,公子,我回来了! 男人背着个药箱,约莫是个大夫。一身藏蓝色的长衫松垮着仿佛随时要落下来,鞋子也不好好穿,一只一脚踩着脚后跟,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的。他脸上胡子拉碴,约莫三十上下,五官依稀可见一点舒朗的轮廓,却被乌黑的眼圈和佝偻着的身姿毁地一干二净。 江逾白: 男人打了个哈欠,死气沉沉地抬头看了江逾白一眼,原本那飘来的眼神和看一坨猪肉没什么区别,只是在仔细看清了江逾白的脸色之后,他的表情才略微严肃了一些。 男人迈了几步,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撩起有些过于宽大的袖子,说:把手伸出来。 江逾白一言不发,听话照做。男人的脸色好了些,将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他纤细的手腕,没一会儿,眉头就皱成了一座小山。 你这病大概是没救了。男人神色莫辨地打量着江逾白,你自己不想活,神仙也救不了你。 叶俞听懂了这句话,顿时如遭雷击,眼眶兀地红了。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自从公子知晓了自己要被送进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原本还算积极的心志瞬间消沉了下去。 有这样的家族至亲在,再加上自己孱弱的身体,萧睿永远出不了头。真的担上了男宠的名头,无论有没有发生什么,在萧睿心中首先就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但现在的江逾白还是缺少一些代入感,听见他这么说,心情复杂地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那股欲言又止的神态落在大夫眼里,十分不合时宜。 当啷~大夫脚下仿佛踩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倒翻了的盘子,隐隐还能看见一层残缺的薄薄糖霜。 大夫: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哪有一心求死的人还有闲心偷吃蜜饯还试图掩盖证据的? 可是这个脉象,明显是寒气侵骨、郁结于内、忧思多虑的症状啊。 这下他彻底来了兴致,总算舍得把背着的小小药箱放下来了。药箱的铜锁一打开,琳琅满目都是各式各样的药瓶、银针等物。他斟酌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递给叶俞:一天半颗,就水服下,用来保命足够了。原来的方子不用停。 叶俞之前已经给他看过脉案和药方了。如果江逾白得的是一般的病,根本请不出这个家伙。 分卷(6) 叶俞抹了把眼泪,利落地说:我这就去煎药。说着跑出了屋子。 大夫转回身来,抽出针卷来,挑了足有食指长的一根,说:来,我先给你来上几针。 江逾白躲过他凑上来的手,嫌弃地说道:你消毒了吗? 当然,我用滚水烫了两遍了。大夫下意识地回答道,随即猛然惊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 你挺行啊,春无赖。江逾白的叹息里带着笑意,只是笑得有些发苦,现在都敢给人上针了。 春无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半天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低又弱:你是谁? 消毒这个词,他只在两个人嘴里听说过。 而且他春无赖自诩神医,这幅嫌弃他嫌弃地要命的样子,可实在是太久违了。 呵呵。江逾白眯着眼,拿起茶杯来,指节比白瓷还要剔透无瑕,你说呢? 春无赖: 这一声呵呵! 这熟悉的反问! 春无赖脑子一空,脱口而出:江逾白?! 章节目录 六 这么几句话后春无赖就能认出自己,说不感动,江逾白是在骗人。 但当春无赖下一刻一蹦往后退了几尺、顺便顺走了凳子拿凳子腿对着他时,江逾白所有的感动都已经喂了狗。 说!你到底是谁! 江逾白: 江逾白(死鱼眼):你说呢,春二胖。 春无赖抖了抖,瞬间想起被这个乡土气息爆表的昵称支配的童年。 他是老二,也是幺子,家里偏宠了些,小时候喂得白白胖胖,一个雪球一样。这么一胖就胖到十三岁。在被江逾白毫不留情地嘲讽一顿后开始奋发向上,也是那时候拜入了药王谷,成为了一个对旁门左道颇为精通的二流子大夫。整个人也如同放了气的气球一般瘪了下来。 不是吃药吃的,而是累出来的。 他还记得自己师父对着前来探望的父母说过的话。 胖,不是他的病。懒才是。哦,还有吃得多。 当时捧着药杵站在一旁的春无赖: 想到这里,春无赖悲愤交加:说好了不提以前的事情呢?! 江逾白气定神闲:谁让你不信。 春无赖哭丧着脸把凳子放下,一屁股坐了上去,凑上来又哭又笑:你你真的是江逾白? 需要我跟你动个手么? 不用了不用了可是不应该啊,我亲眼看着你说到这里,混乱的春无赖沉默了。 江逾白知道他在沉默些什么。 昔年他身中剧毒,掉落悬崖,别的不说,尸体就算找到了,估计也相当难看。 春无赖突然上手摸江逾白的脸。江逾白挑眉,却也任由他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 手指在细腻如玉的皮肤上来来回回,春无赖最终还是泄气地发现,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甚至没有人为修改的痕迹,是天然雕饰的一张脸。 春无赖:这么说,你是诈尸了。 江逾白:不,准确地说,这叫借尸还魂。这副壳子怎么样你也清楚,原主估计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归西了。 春无赖点头:可不是诶我说,你借尸还魂也不找具好点儿的尸体,这重病的模样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你图啥? 江逾白: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春无赖眼睛亮了:那你现在还是人,不是鬼喽? 江逾白: 春无赖这下彻底放心了,站起来冲着江逾白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你居然又活过来了!来,快抱一个! 等到叶俞端着药碗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辛辛苦苦从药房拉来的大夫双手抓着江逾白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怀里送,动作间胸口本就松垮的里衣滑落,露出一小块胸膛;而江逾白则一手捂着汤婆子一手推着他的脸,生无可恋的气息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叶俞: 叶俞:!! 叶俞怒从心中起,将药碗往台阶上一放,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往春无赖身上招呼:你快放开我们家公子!不然、我就跟你拼了! 另一头,王府正院的书房里暖意融融,熏香四漫。 周琰换了一身黑色云锦裁成的长衣,长发以金玉冠束缚,淡漠雍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一个昆仑奴面具。 而且以市面上售卖的面具来看,也算是几近简陋的一种。在王府里连种花用的一捧土都比它名贵。 心腹们也摸不着头脑。 当日那个白色的人影在风雪中消失也是一眨眼的事,他们连对方的脸都看不真切。最近外头的谣言愈演愈烈,然而对于淮亲王来说,如此失态的模样也的确称得上是绝无仅有。 要不是他们一直陪在主子身边,知道周琰和那个白衣人是第一次见面,恐怕也要相信那个传言了。 就,咳,他是王爷真爱什么的。 王爷。门外突然响起低沉的声音,骠骑营萧龄求见。 周琰抬头,把微皱的眉头捋平,漫不经心地把面具往桌角里一丢:传。 书房门应声打开,一个身着轻甲、卸了剑的年轻将领走了进来:末将萧龄,见过王爷。他抬起头来,端正的脸庞带着一股刚毅。萧龄在军中也算是饱读诗书、作战勇毅的儒将,全面发展不说,年纪轻轻人却沉稳,总之是那种是个人都会喜欢的得力部下。 不必多礼。萧龄刚行了半礼,周琰就手一拂让他起来。良才总是能得到周琰几分好脸色的。于是他用堪称温和的语气对萧龄说:你戍边半载,也是辛苦了。就准你告五日的假,回家陪陪家人吧。 陪陪家人四个字一出,萧龄的脸色一阵怪异的变化。他单膝跪下,低俯了头说道:殿下容禀,末将末将有一事相求。 萧龄少见有如此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从深色战袍中露出的脖颈一片红色,也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羞愧。 周琰:你只直说便是。他相信萧龄不会提出什么逾越的要求。 萧龄:殿下但有使令,末将万死不辞。也求殿下看在末将多年追随的份上,放在下的弟弟回府吧! 周琰:哈? 萧龄一看周琰的神色就知道,他对自己弟弟进王府的事情大约也是一无所知。也是,后院那一窝莺莺燕燕自淮亲王开府起就没有消停过,周琰身边比谁都干净,从来不理会他们,自然也不知道里头混进去一个萧睿。 于是萧龄又是羞愧又是咬牙切齿地把自家父母做的事全都说了。 周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曾经也是淮王府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庶子,但再卑贱也是凤子龙孙,外人不曾轻易作践他,顶多也就是当他不存在。 那边萧龄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家弟弟这些年受的苦那是桩桩件件倒了个干净,涉及到当年文机阁事件时,连周琰都不免有些动容。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以萧睿当时的年纪,在文机阁平均年龄四十往上走的情势下,实在也算得上是天才了。即使于实策未有建树,就单单搞学文也能成个人物,不过是迟早的事。 整个故事里,萧睿就像是个迎风招展的小白花。 周琰抽了抽嘴角:他就没想过反抗? 萧龄一噎,他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死讲礼义名节那一套。他爹说不许他就不做,后娘说不好他就沉默。 即使曾经的萧龄萧睿都被孝道这一座大山压着、施展不开,可是等到萧龄参了军,在家里有了几分地位,萧睿也不肯再搏一搏了。 难愈的沉疴已经将他年少时为官做宰的抱负磨灭得差不多,仅剩的愿望就是安安静静地在山野里治学著书,希望有一日自己的才学作品能流传天下,也为万千读书人做做好事。 但他本质还是个好欺负却又傲骨于内的读书人。 萧家把他当个玩意儿送来,就是要他的命。 萧龄悔恨的就是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出人头地,让弟弟早些能够有所依仗。 周琰感受到了他这股强烈的情绪,微微叹气:好,这件事我应了。你告诉他,他来王府不是为了做什么男宠的,是本王爱惜他的才华、想延请他做个门客。 萧龄惊讶地睁眼,随即眼睛一热,真心实意地行了个大礼:多谢王爷恩典。 淮亲王不仅不怪罪他们家的荒唐,更保全萧睿的颜面,只可能是因为爱屋及乌。今后他拼将一死,也要报这知遇之恩! 而在萧龄眼中正活在水深火热里的江逾白那边 叶俞扔了扫帚,将信将疑:这真的是在治病?你没蒙我吧? 手无缚鸡之力的春无赖连忙点头,看江逾白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狠狠扯了扯他的袖子。江逾白这才纡尊降贵地勉强给了一个嗯。 这下叶俞不得不信了。 他不情不愿地嘟囔了几声,无非是没见过哪家大夫治病还动手动脚的,但还是乖乖地给春无赖道了歉。 春无赖:没事没事。这本来就容易误会,哈哈哈哈哈。 尴尬地江逾白都不忍心看下去。 啊!叶俞一拍脑袋,欲哭无泪,完了,药被我留在外面了,怕是凉透了。 凉透了就再去热热嘛。春无赖点头。 叶俞皱眉,凑到江逾白耳边说:公子,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吧?要不我带着他一起去? 不必,刚才确实是在治病。江逾白挥手让他放心,放心去吧。 叶俞不情不愿地走了,临走前还看了春无赖好几眼。 完了,我真被人当成流氓了。春无赖喃喃道,我的一世英名啊。 就你,还一世英名? 嘿,你别瞧不起我。现在行走江湖的人提起春无赖,哪个不赞一声神医? 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你曾经是个半路出家的二流子庸医。 喂,过分了啊。 行吧,春神医那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想改行做御医? 春无赖顿时跟炸了似的:别提了!还不是因为你那个霸道的小徒弟!你是不知道他这些年都是怎么折腾我的 江逾白表情空白,一头雾水地问:小徒弟? 我收过徒弟吗? 分卷(7) 章节目录 七 春无赖觉得自己迟早被这家伙给吓死。 不会吧......他直勾勾地盯着江逾白,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你们俩当初搅在一起要死要活的,你居然说忘就忘了? 江逾白: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春无赖:我不能!诶你这人,你怎么能这样呢!简直是薄情寡义、始乱终弃、水性杨花! 江逾白:......用不好成语你就不要乱用。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收过徒弟。坠崖之后我都粉身碎骨了,拿什么收?骨灰么? 春无赖一愣:坠崖?你只记得自己坠崖之前的事了? 江逾白:......你的意思是 当初坠崖你不过是折了一条腿啊,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然后你回飘渺山闭关,不久就收了你那个宝贝徒弟......你都给忘了?! .......完全不记得。江逾白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 看着江逾白真诚的双眼,春无赖捂住了额头,觉得自己头有些疼。 不行,不能让那小子知道这件事。要是让他知道他师父没死,却单单把他给忘了,怕是连天都能给他掀下来...... 反观江逾白,迷茫之后他冷静思考了一番,居然还有些隐隐的惊喜。 他有徒弟了?听说师徒之间的感情还很不错?挺好的,他也许就不必费心再去培养一个门派传人了。跳过了种田的过程直接收获了果实,简直随时可以直接迈入退隐养老的人生阶段了。 ......所以才说他忘性大,他把春无赖那一串蕴含着巨大信息量的成语给完全忽略了,只当对方是没文化,或者惊慌之中口不择言 我徒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江逾白忽然来了兴致。 ......冷酷无情、阴险狡诈、厚脸皮,和你一脉相承。 春无赖心里这么想,但在江逾白浅淡的笑容之下当然得换种说法。 天资卓绝,心性坚韧。你教出来的当然歪不到哪里去。就是有时候......太固执了些。 ......反正也是你自己宠出来的,你就自己负责吧。 春无赖默默地想到。 听起来是个好孩子。江逾白点头,他叫什么? 春无赖喉咙一渴:他...... 正当春无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时,叶俞再次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清秀的小脸绯红,声音惊喜地有些发颤:公子!龄公子来了! 春无赖:不管是谁我先谢谢您咧! 他如风卷残云一般快速地将药箱收拾好,把它往腰上一挎,装模作样地遗憾道:哎呀,来人了。我再留下真的不大好......我先走了!你记得坚持喝药啊! 接着,脚底抹油,瞬间没了踪影。 江逾白:...... 这场相认就这么没头没尾地结束了,但是江逾白的心情还是出乎意料地好。 他于此世销声匿迹多年,还有人惦记着江逾白,他甚至还有一个虽然不知身在何方但关系紧密、羁绊甚深的......徒弟。 春无赖离开没多久,门再次被推开。这次,除了叶俞,多了个俊逸的高个儿男子。剑眉星目,刀雕刻出来似的脸部轮廓线条刚毅,行走的姿态就端正肃穆、不同于旁人。 正是萧家的长子、萧睿的大哥,萧龄。 萧龄的视线一转移到他脸上,表情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了下来。他三两步走过来,长臂一伸,温柔而坚定的把江逾白捞进自己怀里,哽咽道:阿睿,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晚了...... 千言万语,都蕴含在这短短一句里。 有人都听懂了。 江逾白心中的、属于萧睿的情绪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这是他留给自己身边的人们最后的东西,而能触发这股情感的,唯有萧龄一人。 ......大哥。 江逾白眼前似乎溢出了朦胧的泪水,心中酸楚地发紧。他攀着萧龄的肩膀,对方温热有力的心跳似乎沿着臂膀传递了过来。 口中呼吸到的空气渐渐稀薄,江逾白一时间眼前有些发黑。 最后听见的是耳边两声惊慌失措的呐喊。 阿睿! 龄公子快松手公子要晕过去啦!! 一阵兵荒马乱。 江逾白被扶着上了榻,萧龄掐着他的人中给他灌下了整整一大碗药,叶俞端着热水毛巾在旁随时侍候...... 江逾白总算是缓了过来。 等他再睁开眼,眨了眨,心底一片雪亮。 萧睿算是彻底消失在这世上了。 ......这对江逾白来说,算是一件值得长长叹息的事。 萧龄坐在他床边,见他醒了过来,一时间居然有些手足无措:抱歉,阿睿。是大哥鲁莽了。大哥忘记了你不能大喜大悲...... 他应该在出现之前先修书几封,让弟弟能有段时日缓缓才对。 江逾白嘴角一抽,觉得这个风吹就倒的人设背着实在不便,但是一时间又想不到说些什么话来开脱。 一旁的叶俞也红着眼睛,轻声道:公子,咱们以后都不必怕了。龄少爷说要接咱们回家,咱们不用再留在这儿了...... 江逾白下意识皱眉。 不是那个家!龄少爷说他准备在外头自建府第,让咱们一块儿搬进去呢!叶俞匆忙解释道。 看江逾白恍惚的模样,萧龄一时间也拿不准弟弟是因为期盼的日子来得太突然,还是......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萧龄心头一紧,强压下心头的酸涩,接着告诉自己弟弟另一个好消息。 王爷已经发话了,就当作没有你进了王府这回事。萧龄说得斩钉截铁,仿佛他知道这般才有动摇对方意志的可能,王爷还说了,只要你展现出自己的真才实学,他延请你做王府的门客。你不是总写一堆的文章吗?你再也不用把它们烧掉或者压进箱子里了。王爷知人善任,定会给你一个合适的职位......只要你的身体好起来...... 江逾白自动过滤了大部分信息,拣了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来听:要读书、做学问、写文章了。 ......可是江逾白根本不会啊! 别说他穿越之前是理科生,穿越后他的师父、几乎什么都会的孤鹤老叟,也曾尝试过把他培养成文武双全、六艺俱通的风雅人士。但最后的结果是,除了剑法外,他琴棋书画样样疏松。 更别提读书了。 江逾白心中警铃大作。 平常捧着书看看还能掩饰一二,若提笔作文章,那不就什么都暴露了吗。 我不去。他下意识就拒绝了。 萧龄心一沉,心想,完了。 弟弟这是觉得......自己沦落至此,连文字都已经不堪流传于世间了吗? 他就这么瞧不起自己吗? 阿睿,哥哥不多劝你别的。就算为了你的志向,别轻贱自己,好吗? 江逾白:......好。 ......这大哥是脑补了些什么? 萧龄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了宽慰的笑影:那我们这就搬回去,好不好? 江逾白:不要。 萧龄:...... 萧龄:阿睿,你究竟是怎么了?这王府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不成? 江逾白心想,这王府确实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天下之大,却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即使是曾经的飘渺山,现在也只是一是座空空的山门罢了。 ......对了,他还有个徒弟。而那个不靠谱的春无赖也还留在王府里。江逾白没有轻易离开王府的理由。 倏忽间,略过脑海的还有周琰那深邃的眼,滚烫的指节,只是作为白驹过隙里一段短暂的插曲,却不知为何有些拨人心弦。 ......勉强也算是他留在这儿的理由之一吧。他还欠人家钱呢。 到底是因为什么,阿睿?你总不能是真的喜欢上王爷了吧?萧龄皱着眉问他。 江逾白懒得想理由了,于是破罐子破摔点了点头。 萧龄:......... 萧龄:??? 你什么时候认识王爷的?!在边疆浴血奋战过的萧龄面对近千敌军也能面不改色,此时却可以说是相当失态了。 江逾白:......见过画像,神交已久。 萧龄:................. 萧龄虽然读书,但并不能深刻体会到什么人文情怀。史上乘舟江上为想象中的凌波仙子如痴如狂的王公贵胄,或者是为了看院里海棠春睡一晚上秉烛夜视的落魄诗人等等,让他自己那么做他肯定嫌傻,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些人敬佩。 萧睿从小与众不同,因为一幅画迷恋上什么人,似乎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王爷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萧龄顿时悲从中来。 他敢下跪求王爷放了他弟弟,却不敢下跪求王爷做他的弟媳妇儿。 章节目录 八 萧龄离开江逾白的房间时脚步虚浮,踏出门槛,只觉得天与地统统换了一个新的。 江逾白顿时觉得自己对待这个哥哥似乎太残忍了一点,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幸而萧龄一时被这个消息冲击地不忍卒视,没有追问细节,否则江逾白都要参照从前在茶馆里听的《襄王梦神女》现场改编一出了。自己就是那个襄王,周琰那小孩儿就是故事里他求而不得的神女。江逾白自觉他是很厚道的,给周琰树立的是一个魅力难挡的形象。 反正债多不压身,八卦也一样。淮小亲王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而江逾白还忘了一个人的存在。 那就是书童叶俞。 叶俞沉浸在魂飞天外的状态许久。直到萧龄走了有一段时间,江逾白从床上爬起来,悠闲地给自己煮了壶茶并且感叹自己的茶艺居然没退步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发问都带着颤音:公、公子!您刚才说了什么! 江逾白:这孩子的反应未免也太慢了些。 江逾白:没什么。就是我心悦淮亲王,准备在这里长住下去。 叶俞: 他再次遭到重击,脸瞬间变白:您、您 江逾白觉得这关不大好糊弄,当即一声长叹,现在心中念了句阿弥托佛表示忏悔,紧接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苍白脆弱来。 其实我骗了大哥。 叶俞焦急地说:我知道,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我刚才说的都是谎话。只有一点却是真的。白衣如雪的男人微微抿了嘴唇,单薄如纸的脊背透出一股无声的脆弱来,我真的仰慕淮亲王。 分卷(8) 也许你不知道我曾经想过,就这么了结了这一辈子,也挺好。他清澈的双眼放空,轻声诉说着往事,仿佛有飘散如羽的细雪在眼前纷纷落下,这些言语听在叶俞耳中,使他如浸入寒潭般冰凉刺骨,那是一个傍晚,我趁你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想在走之前再看一眼万家烟火,好记得这一世自己的来处。我挑了一处亭子歇脚,但是没过多久就下起了雨来。 我在亭子里等雨停,朦胧之间就睡着了。直到我被人摇醒,有谁塞了把伞在我怀里。还说 这伞挡不住你心底的雨。但纵使落在地上的雨水汇江聚海,也要想办法横桥造舟,借以自渡。这样才不算白活了一辈子。 我觉得,他说得对极了。 假的。后半段都是假的。 萧睿确实是离家出走过。想去看看万家烟火,却发现对于没带银子的自己来说,红尘历历却没有能短暂歇脚的地方。于是他不断徘徊着,想出城去找片安静的水域效仿三闾大夫投江自尽,却发现城内已经宵禁,城门封闭,出不去了。 只得原路返回。 叶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记得,就是那样一个下雨的傍晚,公子不见后他沿着河找了整整一个晚上,只觉得天快塌下来了。好在萧睿最后自己回来了,虽然发了低烧大病了一场,但终究是撑了下来。 公子那个人,就是淮亲王?叶俞擦了擦红着的眼睛,问道。 是。江逾白大方承认,我不知他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但我知道,是他给了我支撑下去的信念。 叶俞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公子在得知自己要被送进王府后沉默了一天一夜,为什么当自己在公子耳边痛骂淮亲王时公子从不搭腔,为什么临近出发的前一夜公子突然不管不顾地冒险出逃,又为什么公子进了王府之后居然渐渐表现出了认命和宁静。 公子当然是希望自己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淮亲王面前,对进府所怀的不安和恐惧应该超过了愤恨与羞愧。木已成舟,却又念及自己的病情与境况,觉得自己大概此生无望实现那个梦了,就只想呆在离仰慕的人最近的地方。 想再见他一面,但是又不敢见他。只能白白耗着自己的身体,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辗转徘徊。 公子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叶俞只觉得自己的公子实在太可怜了。贼老天爷,你简直不长眼,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公子这样的人! 江逾白不知道他明白了些什么但这样的事态发展正是他所期望的。于是江逾白继续保持了我好可怜好失落的虚弱状态,顺水推舟:你能明白那真是太好了。 我只是不想让大哥知道我曾经想不开过,平白惹他担心。 其实是因为萧龄比叶俞更聪明,江逾白也知道多说多错,因此拿故事来打动感性的叶俞是最好的策略。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眼泪鼻涕一捏一大把的叶俞在混乱地抹了一把脸之后,居然红着鼻头、神情坚毅地说:放心吧公子!我一定替您想办法! 最好是让淮亲王喜欢上公子、心里只有公子、永远陪着公子。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再加上淮亲王神通广大,说不定公子的病就好了呢! 他的公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人,叶俞丝毫不担心淮亲王不动心。 叶俞:公子别怕。这几天我也看明白了,这满院子的环肥燕瘦就没有一个是能打的。咱们需要担心的是那个传闻中万两黄金事件的正主没名没份地就让淮亲王花出去那么多钱,吃软饭吃得真是明目张胆。但是这也说明他不仅不是盏省油的灯,而且脸皮也厚。公子将来要是跟他对上,肯定是要吃亏的。一秒钟切换到了宅斗模式的叶俞有些忧虑地如此分析道。 江逾白: 江逾白:不是,等等 叶俞:公子,我明白您顾虑些什么。但是您想啊,您最大的优势在您的才华,后宅里那些肤浅的家伙统统比不上您!您倒不如就跟龄少爷回去,想办法让王爷为您的才华倾倒,光明正大让您近身,然后再徐徐图之 去你的徐徐图之!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熟练啊?连职场致胜的爱情策略都想出来了? 江逾白简直是在用生命摇头否定:不行。 绝对不行! 叶俞急了:为什么呀! 江逾白也被逼急了,破罐子破摔地低声喊道:我没时间了! 叶俞登时被定在原地。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意,不想让他对我动心。我已经这幅模样了,难道还特意去祸害他吗!江逾白几近自暴自弃,想着妈的这戏演不下去了,我只想呆在这儿,找机会远远见他一次,然后安安静静地走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别的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咳、咳咳 说得太急了,江逾白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时间又趴在桌上咳了个昏天黑地。叶俞被他的咳嗽惊醒,一时间两行冷泪又刷地滑落了下来。他扑在江逾白身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哭:公子,你别生气是我错了,都是我自以为是、我蠢我笨!公子你别生气 我没事只是以后,莫要再提 江逾白是真的想哭了。 还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让你嘴贱!让你嘴贱! 吱呀 虚掩着的房门突然开了。 江逾白和叶俞扭头望去。 只见那里站着满脸泪水、痛苦到有些手足无措的、去而复返的萧龄,也不知道把主仆俩刚才的对话偷听了多少。 江逾白:. 天要亡我。 另一头,在阴沉着脸摩挲了一整天昆仑奴面具之后,周琰也不知道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想一探究竟,终于下令全城搜索那个和他萍水相逢的怪人。 于是,只一个下午的功夫,新的谣言甚嚣尘上:淮亲王周琰为佳人一掷万金,但在两人春风一度后,佳人抛弃淮亲王跑路了。淮亲王发誓翻了天也要把他找回来。 大家纷纷猜测,这是小俩口耍情趣的可能性大,还是淮亲王阴沟里翻船、遭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仙人跳的可能性大。 约莫有六成的人压了仙人跳。 剩下四成人看着他们冷笑:就算是仙人跳,以淮亲王的本事,最后也会成情趣。真相端看那人下场如何就明白了。但他们赌的是淮亲王还要不要自己作为男人的颜面这怎么可能会输呢? 听闻了赌局的淮亲王整个人陷入了暴躁状态:怎么本王永远只能是被动的一个吗? 而在这时,萧龄再次求见了。 淮亲王深深吸了一口气,面沉如水地说:宣。 萧龄迈步进来,面如死灰,模样比淮亲王还凄惨,倒让周琰微微有些惊讶。 萧将军这是怎么了? 萧龄的职位是骠骑将军。与前朝不同,现在的骠骑将军秩正四品,只称得上是一个小官。但是萧龄本人前途光明,这才略有不同,周琰有时也称一声将军,以表期许之意。 萧龄这回连程序都不走了,咚地一声直接跪下,双膝触地的声音沉闷却仿佛经久不散。 萧龄深深地、深深地磕了个头,哽咽道:求王爷见舍弟一面吧。 章节目录 九 萧龄一来一回,闹了好大的阵仗。原本住在后院里的莺莺燕燕们都知道了这儿还住了萧龄的亲弟弟。萧龄算是周琰的得力手下,江逾白作为他的弟弟,靠着这层关系,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时间,虽然名为王府后院、王爷却从未踏足的这一小方天地顿时暗流涌动起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向往淮亲王身上凑,毕竟上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正摆在那儿的,淮亲王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但自打进了王府之后就把眼睛黏在周琰身上的人也大有人在。 于是,第二天,江逾白被人找茬儿了。 大清早的有客不请自来,据说是和他隔了两个厢房的初岚公子。 听说萧公子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不想能在这种地方见到您来人一身青衣,明显是个男人,却有一把能捏出水来的好嗓子。身段纤秾合度,十七八岁,既是纯真明媚又是风华初露,一身碧绿似初夏里新荷的一抹嫩绿,盈盈惹人喜爱。 江逾白被人杀上门来,习惯了晚睡晚起的作息还没调整过来,一早被叶俞喊起来喝药,还觉得有些迷瞪瞪的。于是他披着外套,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的五官似远山般邈远,眼中的波光一转而逝,如振振其羽的灵巧白鸥扑簌而过,使人忍不住希望它暂且停留。 于是初岚就被这不加收敛的美色冷不丁糊了一脸,如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雨,将他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心凉。 顿时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最可气的是,他带来的侍从也心不在焉地愣了神,似乎同被那眼前人的容光所摄,视线不断在对方身上流连。 初岚顿时气急,伸出白嫩的手狠狠拧了侍从一把:看什么看! 一旁有些无奈的叶俞捧着药碗过来,顿时室内一阵冲鼻的苦味。趁着初岚拿帕子捂鼻皱眉的空当,叶俞悄悄凑上来说:公子,他叫初岚,是琼州知府送来的,听说是从琼州的明月洲里出来的。 明月洲啊,江逾白听说过。琼州出美人,而明月洲则是专门培养美人的地方。顶级的美人能卖出黄金千两的身价。 初岚一身肌骨如画师描绘出来的一般,身为男子清媚而不妖艳,的确难得。 你天天喝这药,没病也要生出病来了。初岚似是受不了了。他自七八岁入明月洲后过的就是饮醴泉食花露的日子,精致又风雅,在他看来这股味道存在在这世上就是无比失礼了。 这是春无赖赞许过的药方。江逾白试着提了提春无赖的名字,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就闭嘴了,倒是你,不冷么? 寒冬里只穿了一身锦绸衣,外罩一身雀羽披风。虽然这身衣服精巧绝伦,还隐隐泛着珍珠的色泽,但是它的厚度在江逾白眼里只代表了一个字:冷。 初岚一口气被噎住,差点没上来,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你等等。江逾白示意叶俞翻出一身臃肿但看着就暖和的披风,往初岚身上一罩,行了,走吧。 初岚: 初岚咬着牙走了。 江逾白又拿滚水浇过的棉巾搓了把脸,总算清醒了一些:他怎么就走了?还以为有好一顿纠缠呢。 江逾白也不兴跟他计较。初岚的来意大概是对他这个潜在对手中的关系户表示轻蔑,但是他教养心地都没有坏到无可救药。他在江逾白眼里就是个孩子,放在江逾白以前生活的时代还不一定念到了大学,实在不值得生气。 叶俞接过棉巾想了想:这大概和大夫人精心打扮了一个晌午去书房找老爷,迎面遇上了懒得梳妆的蒋姨娘,却气急败坏地罚了丫鬟十杖是一个道理吧。 萧老爷喜新厌旧,后娘年轻时也是有几分姿色的,但是如今年岁大了,更是比不上府里鲜嫩又有风情的姨娘们。尤其是蒋姨娘,萧老爷同僚送来的扬州瘦马,不仅会吟风弄月,还长得似渠上芙蓉清艳,萧老爷很是宠了一段时日,即便是现在也还是喜欢见她。 分卷(9) 但是蒋姨娘和初岚比起来大概也是要自惭形秽的。明月洲妙就妙在,培养出来的姑娘公子虽然社会地位微妙,却偏偏都有不同于流俗的气质,活得落落大方。初岚骄横却不惹人厌烦的脾气大约也是其中的一种。 初岚走了没多久,拉着个红衣少年就去而复返了。他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和初岚的明媚婉约不同。初岚拉来的人一身红衣猎猎,雪白的脸上却带着冰雪般的冷漠,红与白的对比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绝妙的冲突,令人见之难忘。 呦呵,双胞胎。这就更罕见了。 我刚才被你气昏头了,都忘了我是来干什么的了。有兄弟在旁,初岚仿佛有了底气一样哼了一声,我是来跟你比才艺的!光能以色事人可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这么一开口,言语里的稚气遮都遮不住了。江逾白终于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而站在一旁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却是不自在地皱了皱眉,扭头,颇有股不忍直视的意味。 你想比什么?江逾白轻轻咳了咳,打趣道,该不会是打算以你之长攻我之短吧? 才不是。琴棋书画,花艺茶道,随便你挑。明月洲考核甲等的初岚骄傲地说道。 那他呢?江逾白指了指初岚身后不出声的少年。 初霁是不同的。但要是你敢和他比舞,那我才是真的佩服。初岚有些别扭的说道。 比武?江逾白有些惊讶地上下打量叫初霁的少年小小的身板,确定他身上没有一丝内力,看不出来啊。刀枪剑戟,鞭锏锤抓,他是哪一路的? 初岚气红了脸:你想什么呢!当然是跳舞啊! 江逾白:哦。 反倒是初霁,听到这儿不着痕迹地看了江逾白一眼。大约是常年习舞,初霁的气息不同于旁人,看得江逾白有一丝上前去摸摸筋骨的冲动。如果筋骨也到位,那这孩子会擅长习武也说不定。 说吧,琴棋书画你挑哪一个!初岚不想再废话,轻轻捋了把袖子。 他真的要,和这些孩子,来场男宠职业技能切磋吗 闲着无聊还没脸没皮的江逾白大手一挥,答应了。 我挑书。江逾白毫不客气地选了他最擅长的一项,你可以先看看我的作品,再考虑要不要跟我比。 江逾白本人琴棋书画样样登不了大雅之堂,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拥有了萧睿壳子的他,虽然没有萧睿敏捷的才思、博闻强识的能力,但是他拥有萧睿的身体记忆! 这几天他一个理科男生能撑住文化人的人设,除了貌似看书什么都没看进去之外,全靠那一两笔字撑着。 对于萧睿来说,字如其人,因此琴棋画他找不到大家指导也就罢了,字确实是下了大功夫的。有萧睿扎实的基础在,再加上江逾白与之完全不同的心境,写出来的字明明是同一个笔迹,却出乎意料地有不同的味道。 比如现在墙上挂着的这幅字: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萧睿的字风骨内敛,端正秀丽,而江逾白这首诗写的就丰容在外,潇洒自如。 初岚这才注意到那副挂在内室里的字,只一眼就愣住了,再看几眼却是入了迷。 这诗是你写的?他说话都带着颤音。 不是。不过字是我写的。你若有把握胜过我,咱们再比。江逾白笑道,当然,你若是写得比我好,我直接认输就是。 初岚的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尴尬地咬了咬唇,那些人有毛病吧,你也不是传闻里那么一无是处啊。 怎么说呢,大夫人大概是想毁了他的前途一绝后顾之忧吧。 算了。不打算深究但是也隐约猜到了什么的初岚打算放过他,初霁,走了。 阿俞,送送初岚公子。顺便把咱们的斗篷拿回来。 他们都走了,初霁倒是没有挪腿的意思。 他直直盯着江逾白,声色泠泠地说:我们来一局。 江逾白:来一局什么? 初霁:比武。最好比剑。 江逾白:你为什么觉得我这样的人会使剑? 初霁直勾勾盯着他说:因为我见过你这样的人。 江逾白: 眼前的少年姿容堪称艳绝,但眼神却有了冰刃的森凉,让江逾白大叹难得。 行吧。他低低笑了出来,先说好,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于是,在那一个午后,抱着来见为人所误的贤才最后一面的心情,周琰踏进了那个他从没踏足的小院。 萧龄这回当然没有把实话都说出来,说出来淮亲王一恼火将他们兄弟俩一起扫地出门也是有可能的。他只是说,自己家弟弟已经时日无多(真话),病的几乎起不来床(真话,至少在他离开前还是这样的),毕生学识已经注定无法施展,只希望能见王爷一面以表感激之情。 萧龄明白,弟弟就算真的见了淮亲王也只会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那么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完成弟弟天真的愿望。 周琰获悉萧睿患的也是咳血之症的时候,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并且他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这世间,总是不叫英才见白头的。 他只带了一两个随从,就这么默默地抄近道走到了江逾白的院落前。院落墙边攀援着一株青萝,明明是寒冬之日,却仍是执拗地冒出两芽新绿,让人看得心揪。 哐一声轻锐的鸣击破空,一时间天地都静谧了几分。 周琰一愣,轻轻推开了院落的小门。只见在院落方寸之地里,手握着木剑的白衣人背影翩然,剑势轻缓如雾雨,却撒下了满满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冲着对手兜头罩下。 他的剑并不咄咄逼人,只是步步逼近,锋芒流转之间甚至算得上温柔。这根本不是以命相博,他是在给人喂招。 与他对阵的是一个红衣少年,拿的也是没有开封的木剑。出剑并不令人惊艳,但是扎实敏捷,不避锋芒,一招一招下来,渐渐也有了些样子。 一时红白纷然,院落里岁月静好。 周琰缓缓睁大眼,目光追随着那个跃动的白色背影,指尖一点点没进掌心。 白衣人似有所觉,示意先停下,将剑别在身后,鸦黑的长发微动,露出半张白皙的侧脸来。 章节目录 十 这是连绵雪日后的第一个暖阳。时值午后,阳光慵懒地洒下来,眼前人的一席白衣仿佛似枝头残雪般微微反射着光芒。面若春山淡水,灵秀邈远,却连微微惊讶的眼神都脉脉含情。 周琰忽视了他的一切,只紧紧盯着他手里的那把剑,仿佛想捕捉某一个缥缈的幻象。 江逾白江逾白差点儿摔剑不干了。 怎么这一个两个的走路都没声音他是因为之前强行催动内力导致五感不如从前敏锐,但总被避之不及的人逮个正着,这已经不仅仅是内力的问题了。这分明是倒霉吧? 看那小王爷的眼神,他是简直恨不得活剐了我啊。江逾白默默叹息道。 他把木剑扔回初霁手上:拿着。你师父之前的判断是对的,你不必使双剑。 那个人说,他不希望别人称他为我的师父。初霁接过剑,提起这茬儿的时候也没半点沮丧,只是我常年修习剑器舞,恐怕停不下来。 习武要不断重复动作加深记忆力,剑器舞固然曼妙却不成招数,长久浸淫多少会影响手感。初霁明白这一点,但剑器舞如今还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不能轻言废弃。 别听他的,他就是那个性子。你下回见到他,直接抱住他的大腿打死都不放就得了。他嘴巴惹人厌,说不定还会打你几下,撑过去就好了。江逾白摸了摸下巴说,其实他巴不得有人陪着他呢。 ...我下次试试。初霁点头道。 两人若无旁人地来往了几句,殊不知周琰的脸色变得更黑了。他三步做两步迈进那个小小的院落,玄色的衣摆偏飞,衬得他的神色颇为凌厉。 初霁一愣,虽不知来人是谁,但瞧着也非同一般。于是他不着痕迹地瞧着对方的脸色行了个礼 不必。周琰拂袖,这是不肯受礼的意思。初霁只得继续维持着俯身低头的姿势。 只一瞬间,周琰似乎分出了一丝目光给初霁,却使他顿时如芒刺在背,遍体生寒。 周琰用不耐的眼神屏退了仅剩的两个近卫,死死盯着江逾白良久。已经认了命的江逾白见他半晌不肯出声,生怕他盯到海枯石烂也不肯罢休。 周琰走近一步,江逾白后退一步。 周琰再走近一步,江逾白再后退一步。 周琰:你再敢动一下,我就把这个小子送回琼州知府那儿去! 江逾白: 被送回琼州知府那儿,初霁搞不好还会被恼羞成怒的琼州知府打包退回明月洲去。那才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好好好,我不退了。江逾白扶额,你别乱来啊。 周琰:合着不是因为他,你连话都不肯跟我多说一句?那好,我现在就把他送回琼州。 初霁: 我招谁惹谁了? 江逾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扭呢?!说着他扭头轻嗤初霁,还有你,杵着做什么,快走! 初霁捡起木剑麻溜地滚了。走之前还给了他一个保重的眼神。虽说那张小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江逾白切切实实读出了这么个味道。 院落里终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有圆滚滚的白色雀鸟停栖在枝头,几乎与雪一色,看着僵持着的两人,好奇地歪了歪头。 周琰闷声低头,手伸进了袖子里。江逾白还以为他想从里头掏出什么凶器,却只觉眼前一黑 对方往自己的脸上罩了当初的那个面具。 周琰冷哼一声,倏忽收回手,江逾白连忙伸手捂住自己脸上的面具不让它掉落下去,只能透过两个黑黢黢的洞眼去看周琰的表情。 萧睿是吧? 病重得不能起身? 才学渊博、高风亮节?手无缚鸡之力? 一连串质问搅得江逾白越发觉得这小小的院落逼仄了起来。尤其周琰一句追问逼近一步,到最后气息几乎都喷在他的侧脸上了,让江逾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小小的汗毛。 视线落在对方的胸口,衣料精致的纹案被埋没在阴影深处,一直延伸到周琰白皙的脖颈里。周琰身上沾着的若有若无的熏香钻进了他的鼻子里,明明是幽若兰芷的淡雅香气,却瞬间从喉咙深处勾起惊天的痒意。 咳、咳咳 江逾白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 周琰气急,一时心下甚至有些怀疑江逾白是故意卖惨装可怜试图蒙混过关,但身子下意识地一颤,还是皱着眉把他脸上的面具抢下来扔回袖子里,上前温和地为他抚背。 分卷(10) 江逾白此刻对香味尤其敏感,避他如洪水猛兽,后退几步,又咳了几声,嘶哑着嗓子道:别过来。你身上的味道不对劲。 看着江逾白说话间紧咬着的惨白嘴唇,周琰毫不犹豫地把两层外衣脱了下来,只剩一身雪白的中衣,问:现在还有吗? 江逾白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周琰比江逾白现在的身体略高半个头,他这么一动,发旋就暴露在了周琰眼中。 江逾白轻轻舒了口气:现在味道淡多了。 怎么回事?周琰轻声道。 我也不知道,但你的熏香大约是被人动了手脚。江逾白将轻微的痒意借呼吸的空当压制下去,你不是懂医术么,怎么丝毫没有察觉吗? 周琰皱起了眉:我只懂一些,并不精通。 原来如此。江逾白略一打量他,王爷你冷么? 周琰轻轻咬牙,缓慢道:你说呢? 先进我房里避避风吧。江逾白抽了抽嘴角,随即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最好把你的衣服都给换了。 周琰先是皱了眉,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俊朗的脸庞居然露出一个笑影来:好,我听你的。都换,一件不剩。 屋内的火炉未熄,江逾白轻轻把火炉往周琰的方向推了推,对方正在把最后一件里衣脱下,露出了精壮白皙的胸膛和修长的手臂。干练优美的肌肉曲线沿着腰身隐没在裤子里。 没想到这小子就是传说中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类型。不似萧睿的壳子,穿着衣服弱不禁风随时羽化登仙的样子,脱了衣服也是细胳膊细腿,精致有余健美不足。 怎么样,好看吗?看他仔细端详的样子,小亲王居然不觉得他失礼,反倒扬起眉头扭头来问他,神色里颇有几分期待之意。 到底还是个孩子,连脱个衣服都要向他这样的菜鸡显摆身材。江逾白低低笑了一声,垂眸道:好看。 周琰得了赞同,心满意足继续套衣服去了。他穿的是江逾白的旧衣,虽比不上原来的衣饰繁重,但是萧睿再落魄也是个世家子,穿他的衣服也没有那么简单。但周琰的动作却十分利落,比起许多离了奴仆都不知道怎么穿衣的纨绔子要干脆多了。 看样子也是个习惯了独立的人。 趁他重新穿衣的功夫,江逾白用烧火钳将一旁的玄色外衣挑起,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上面没沾上什么东西后陷入了沉思。 你很喜欢用这种熏香?他问穿好衣服的周琰。 周琰:我母亲擅长制香,这个香料方是她生前的得意之作。但是除了近身伺候的,没人知道我燃此香。 说着,他皱了皱眉:这熏香有问题? 江逾白:方子没问题,你都用了这么多年了。但今天的恐怕被人添了点其他东西。他顿了顿,说,上次我见你的马车里也点着这种香,我从你的马车里出来,香味被风一吹,马上就散了。我看你离开室内也有一段时间了,走到这里香味居然还没散,这不合常理。 的确。周琰点头,你小心别碰它。我一会儿就让人把书房里的香灰送去春无赖那里。 把这堆衣服也保存好吧,以防万一。江逾白抬头,水墨画般的脸庞舒展成一幅画卷。 他上下打量了周琰一会儿,有些意外地说:没想到你穿浅淡的颜色也很合适。 沉重的玄色固然能凸显他的威仪,但白色衬着他头顶的螭金冠,更使他平添几分王族出尘的贵气。 周琰抿了抿嘴,不说话。 当年在飘渺山上,他和师父就常年身着白衣。 那人当空一剑,乘云欲飞的模样,和江逾白刚才在院落中展示的没有内力的剑招一样神似。 师父,你究竟是 周琰的心情忽然不好了起来,侧过身拿后脑勺对着江逾白。 江逾白反应过来后一头雾水:你这又是怎么了? 周琰:在你想清楚我这是怎么了之前,别跟我说话。 江逾白叹气,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了?你这人怎么老是忽冷忽热的? 周琰不说话。 江逾白叹气:不就是一万两黄金吗,还是你自己主动开口的。我又没说不还,你用得着这幅模样吗?再说了 周琰忍不下去了:谁说我在意的是这个! 江逾白:那你到底在意些什么? 周琰深吸一口气,又转过身子来跟他理论:你说,刚才那个和你在院子里比剑的是谁!你是不是想收他做徒弟了? 你和我比剑都鲜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江逾白心想这关你鸟事,但看着这小子半散着头发、穿着自己衣服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软语道:我没有。那可是谢华衣看上的人,我教教也就罢了,点到为止。我闲着没事干,跟他抢人? 残色剑谢华衣,癫狂恣意,心狠刻薄。叫他妖剑的都有。江逾白重活一世,安静的日子都没过够,懒得给自己找麻烦。 周琰听见了这话脸色好了许多,他正欲问更多,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响了。两人抬眼一看,推开门的却是书童叶俞 公子!我听说王爷进你你你!你又是谁?!为什么穿着我家公子的衣服! 章节目录 十一 叶俞觉得他心好累,最近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在他公子面前晃荡。被自己引狼入室的春大夫就不说了(叶俞表示自己不聪明,但是也不傻,他就没见过哪家大夫治痨症还要动手动脚的),再有主动上门来找麻烦的初岚初霁,现在又添了一个虽然长得还算过得去、但是一出现就穿着他家公子衣服的男人出现在了公子的房间里 看那金冠半束、长发散乱的造型!看那随随便便、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坐姿!瞧他被自己质问后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叶俞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放下从初霁那里拿回来的斗篷,快步走来,附上江逾白的耳边,问道:公子,这家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穿着您的衣服啊? 江逾白将手掌握拳在嘴边咳了咳,也轻声道:不得无礼。他是遇上了麻烦才进来的,衣服是我主动拿给他的。 叶俞将视线转移到脚边一堆玄色的衣物上。作为从小长在萧家的侍从,叶俞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那堆衣物无论是用料、刺绣、形制,都是地位尊崇的人才能拥有的。一时间,叶俞愈加好奇了起来:他到底是谁啊? 江逾白叹了口气,道:淮亲王。 哦,淮亲王啊 叶俞下意识地重复道,随即眼睛瞪得差点儿脱框,什么?淮亲王! 周琰: 看着那书童见了鬼似的眼神,周琰暗自腹诽,原来自己的名声已经这么糟糕了吗? 周琰对人不假颜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在江逾白这里,他却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只挑眉道:没错,是我。 叶俞: 对了,你来得正好。周琰想起了什么似的点头,帮你们家主子收拾收拾,以后他随我去正院住。 叶俞: 他心头一酸,下意识地去看江逾白的表情,却发现自己看不分明,因为他已经不知不觉之间泪眼模糊了。叶俞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怎么公子这么多年求而不得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叶俞哽咽道:公子 看见他的反应后。周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原来自己的形象真的已经这么糟糕了吗?这人怎么哭的像是自家主子马上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似的? 他以后是不是该表现地温和一些? 坐在一边的江逾白愣了愣,微微皱了眉头面向周琰:我好像没答应过你这种事吧? 周琰转过头来,发上的金冠摇摇欲坠,鸦黑色的长发映衬着素白的脸,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世家青年。那双波光能照进人心底的双眸盯着江逾白,一时间竟然乖顺地像只幼兽。 江逾白硬着头皮,道:..别这么看着我,这回没用了。江逾白算是看透了,这小崽子看着可怜,实际上最擅长装模作样、得寸进尺。自己可没那么傻,一样的招数上当两次。 果然,周琰双眸一眯,只顷刻间变换了表情,王族特有的傲慢一点点浸透了出来,言语间带着淡淡的威胁:那就还钱。 江逾白: 夭寿了,小亲王跟他要钱了,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吗? 他忍不住道:你一个王爷,就这么缺钱? 缺。周琰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要贴钱养羽林卫和骁骑营呢。 他说的都是大实话。培养那两个营的将士简直就是烧钱。上一次的黄金万两已经将周琰的私库差点掏空了。 江逾白: 他虽然不涉朝堂,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但他知道羽林卫和骁骑营分别是京中拱卫皇室的主力和边疆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如今四海无战事,边疆将领每次回朝领粮晌都跟孙子对着爷爷讨压岁钱似的。周燕作为一个王爷,给边疆的战士们贴钱,那甚至是一件值得大大传扬的好事。但羽林卫是什么东西?皇帝的直系军队,京中平乱他们绝对是一线主力,吃的是皇粮。周琰身为一个亲王光明正大地说自己要花钱豢养羽林卫到底是对他太过放心,还是出门忘了带脑子? 周琰:没话说了? 江逾白: 周琰:那就搬吧。什么也不带也行,那儿都有。你晚膳想吃些什么,我吩咐人去准备。 江逾白: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对这个时不时发疯的小崽子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江逾白拂了拂袖子,素白的手指向那一堆衣物:王爷是不是先关心关心自己比较好? 都疑似被身边人暗算了,能不能上点儿心? 都这样了,急也无用。周琰淡然地说,算来算去,左不过是那几个人。说来,有几个也该生出点儿小心思了 在他言语里,背主的行径就这么被轻轻巧巧地一笔带过,不知为何让江逾白有些透不过气。 周琰:习惯了。我会处理好的。 他是淮亲王,自然少不了被暗算的时候。 只是这次的手段的确比之前的来得高明。 那我先去春无赖那儿一趟。周琰说,晚膳咱们一起用。 他穿着一身白衣缓缓行去,走出院门时,仰面用手遮住了半张脸,一直隐忍着的笑意终于渐渐爬上唇角。 那个人夸他好看(?),还关心他的身体 躲在暗处围观了全程的心腹: 分卷(11) 不知多久,周琰还是保持着遮脸的姿势,低声呼唤:断蒙。 一阵风吹过,原本空无一人的墙根处突然出现了一个跪着的人影,腰间别着的匕首没有鞘,恍若秋水:属下在。 没有下次。周琰之前吩咐了他们退下,但属下有时的自作主张本就该在主人的考虑之中。 是。 去,吩咐人把我卧房边上的房间收拾出来,不可怠慢。 是。 还有一点,晚膳之前把人给我盯牢了。瞒不过他也无所谓周琰顿了顿,语气里的不容置喙给断蒙带来了切实的警告,但是一定要给本王留住他。 如果被他逃了,你也不必留在王府里了。 周琰扔下这么一句警告后拂袖而去。 断蒙: 别的都没问题。可是那晚大家都是见识过那位的轻功的。如果对方铁了心要走,只怕王爷亲自拦也没有多少胜算吧。 顺便,他可以通知开昧他们下注了。 他断蒙以自己多年的暗卫职业素养为赌注,就赌这是王爷的真爱。 仙人跳什么的,不存在的。 情趣,绝对是情趣。 另一头,王府药房里。 原来药房是几间宽敞而尽然有序的房屋。但自从春无赖进驻,这药房就跟龙潭虎穴没什么区别。抬脚能踩到见血封喉的毒草,打开抽屉能见着一只招摇的毒蝎子,喝口井水说不定会蹦上来一只牙尖嘴利或者鳞片剧毒的大鱼。 春无赖一个大夫,说他整日跟毒物相伴,却只把这些危险品寄养在药房里,他自己住的地方倒是恨不得把驱蛇虫的药粉撒上十圈。自己都害怕地要命,这才愈发显示出他的缺德。 春无赖:你以为我想吗?! 今天他仍用纱巾蒙着面,悲愤却又任劳任怨地做着实验。不知他怎么办到的,两种药粉相遇的瞬间,院子里毒雾缭绕,若非早有准备,怕是要把常人的眼泪给呛出来。 一片雾气里,一声年轻而坚决的男声响起:王爷退后! 这人他认得。周琰身边的开昧。看来周琰也来了。 春无赖无奈,高喊:别进来,我马上出去。说着一股脑往院门外冲。等他啪嗒一声把门锁上,这才把脸上的面巾揪了下来,大冬天的扇了扇满脑子的汗,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你开昧还年轻,登时就想质问他在搞些什么,却被周琰一个眼神止住。 周琰:来找你当然是有事。你看看,这香灰可有什么不妥? 春无赖接过装在盒子里的香灰闻了闻,眉头果真皱了起来:你等等。说着他将香灰往开昧手里一塞,带上面巾冲进雾里,不多时带着两个青色的小瓷瓶出来,面巾也没摘,往香灰里滴了那么两滴 一股摄人的醉香顿时直冲三人脑门。 只有春无赖和早作准备的周琰无事,开昧一时间觉得天昏地暗,险些软了脚。 让他坐在一边休息休息吧。春无赖同情地看了一眼脑子混沌中带着剧痛、一时间恨不得拿刀砍死他的开昧说,你这香的确是被人做了手脚了。 这是一种无色无味也没有名字的毒,能和一些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只用一点点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用久了会让人心神衰弱、躁郁不安。对武功高强者伤害尤其大。春无赖笑道,可以啊,他们这次总算用点有像样的手段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毒对身体虚弱者有影响吗?周琰答非所问。 因人而异。春无赖斟酌着回答,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窜过,你 周琰笑了。 他虽然久居高位,但到底年轻,身着白衣,这一笑居然有几分少年人的爽朗明媚,但是落在春无赖眼里格外阴气森森。 那么,你果然是知道的?周琰每说一个字,春无赖身上的汗毛就竖起一片,看来把你拘在这儿这一步,可真是迈对了。 章节目录 十二(捉虫) 周琰离开了许久,叶俞也没有回过神来。 公子这他冷静下来,只觉得整件事都透着不对劲,等等!王爷真的只是进来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做吗?说着他急着上前来检查江逾白的身体。 你想什么呢?江逾白抽了抽嘴角,扯回自己的袖子,顿时头疼。 他觉得自家书童这个脑补能力,不去写话本可真是浪费了。 那王爷怎么突然就让叶俞一顿,突然想起萧家送他家公子进来是做什么的了! 不就是看他家公子长的好看,想让公子做王爷的男宠吗? 萧睿就是因为一幅仙人之姿的皮囊才遭此横祸,而淮亲王先前信誓旦旦要送公子出府,现在只看了公子一眼就执意要把他接到身边 难道正如萧老爷所料,淮亲王是个纵情声色之人,公子都拒绝了,淮亲王却连之前自己的承诺都顾不上了? 这样的淮亲王是不是让公子失望了? 叶俞悲从中来。怎么他家公子进也是错,退也是错,得偿所愿是错,水中望月也是错,就找不到一条出路呢? 他哭丧着脸说:对了,公子王爷刚才说的还钱是怎么回事? 只见揉着太阳穴的江逾白僵硬了一瞬间,将手慢慢拢进袖中,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收敛了起来,像披上一层细细描摹过的画皮似的。 他说的是药钱。江逾白果断把锅推给了周琰,上次你请来的那位春大夫,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神医。如果不是承王爷的情,他本不会来替我看病。春大夫性格古怪,一般人想打动他都需要不菲的诊金。 叶俞的脸色有一瞬显而易见的空白。 所以他艰难地想吐出几个字来,看着江逾白苍白的脸色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公子仰慕的不仅是个色鬼,还是个狭恩图报的小人! 江逾白叹息道:阿俞,不能对王爷无礼。说到底,王爷为我们做这些不是理所当然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句话不仅是警醒叶俞,也是警醒自己。 叶俞一愣,最近自己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一时间难言的羞愧顿时涌上心头 是我魔障了。请公子责罚。 好了。去吧。看看什么要收拾的。江逾白摸了摸他垂下的头,说。 叶俞:咱们真的要去吗? 江逾白:去。 穷啊,还不起钱。 江逾白:不必担心。咱们不会在那里呆太久,我会另想办法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让一切回到正轨。 他记得闻人璩应该还没有离开京城吧? 另一头。 院子里的毒雾已经散去。春无赖站在周琰面前满身冷汗,生怕这家伙下一瞬间会把自己捆在井边逼供。 上次他亲眼见着周琰身边的断蒙把一个据说是刺头的家伙倒吊在水井边的树上,威胁他如果不说实话,就让井里的鱼咬掉他的鼻头。 那人原本还不信有这么生猛的鱼但他最后还是把断蒙想听的东西倒得干干净净。鼻子有没有保住,这春无赖就不得而知了。 淮亲王周琰行事有多不拘一格可见一斑。 此刻,春无赖在周琰若有若无的笑容面前,突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在江逾白身后瞧见周琰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个性格乖顺、看着正经,实际上疯起来比江逾白还要命的小混蛋了。 但如今他坦然穿上这一身白衣,江逾白也在几个院落之隔的房间里活生生得呆着,却还是让春无赖不胜唏嘘。 春无赖: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只比你早两天发现。他究竟是怎么了,现在这幅模样,我一无所知。 我不信。周琰低垂着眼眸说,当初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独独见了你 周琰!春无赖恼怒道。 我什么都没做。周琰淡然道,师父让我下山,我照办了;师父让我饮下血蛊,我也照办了。即使他命令我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见,我还是没有违逆他 可是结果你都看见了。年轻王族目光像是淬了雪,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嘲讽,无论如何,如今的周琰可不会似从前那么傻。 春无赖: 春无赖:随你怎么想吧。 他满脸的无可奉告,霁蓝色的落拓衣衫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一动,还真有了几分不管不顾的味道。 而周琰眼中的风雪抿成一线,也眼看着就要爆发。 开昧。 属属下在 开昧仍扶着假山仰倒在一旁,脑子里却仿佛有人在用针在细细搅动,勉强做了个半跪的姿势道:请王爷吩咐! 杀千刀的春无赖 每次春无赖暗算王爷都不成功,中招的总是他们这些暗卫,让他们都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说是在保护主子这叫什么事儿啊! 周琰看着摇摇欲坠的开昧,抽了抽眼角:算了,你去和断蒙换岗,让他去查下毒的事。你就先接了他的差事吧。 开昧:是。 于是开昧就被调到了王府正院的厢房边上当了盯梢的。 断蒙:王爷说要进宫一趟,我先跟着去了。你要记得把人看好,要不然王爷把你赶出王府都有可能。 开昧:这也太小看人了吧? 开昧比划了一下自己,再比划比划书卷气十足的江逾白:我还能看不住这位不成? 断蒙叹息:你还真看不住。他压低声线道,上次那个让王爷一掷万金的人物还记得吗? 开昧的记忆中浮现出一抹鬼魅似的白影。 就是他?! 江逾白因内力损耗的缘故,耳力时灵时不灵。此刻两人咬耳朵的全程倒是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行吧,现在半个王府都知道周琰是自个儿的债主了。 说来也巧。领着人帮他们搬东西进厢房的老人,正是他们刚进王府时为他们开门的那一个。 老人红光满面,笑起来眼下都是褶子,殷勤却不惹人讨厌。他心想,自己这大半辈子没白活,这次竟也没有看走眼。王爷将人迁到正院来那是绝无仅有,只肖这位新贵的一点关照,他接下来的日子就能又好过几分。 分卷(12) 江逾白随着他走进房内,只见不大不小的空间,雕栏玉屏后花木扶疏,再细看,却都是由巧夺天工的针线一朵朵绣上去的。 花团锦簇里,那人一身白衣,深深浅浅的阴影勾画出他的轮廓,风姿隐然艳杀百花:你盯着我做什么? 愣神的开昧:啊?这就被发现了? 咳咳是王爷吩咐的。您别见怪。 本着对高手的尊敬,开昧下意识地说了真话。 江逾白沉默,半晌扭过头来,问,你们王爷呢? 王爷进宫去了。开昧回答,您若有事找王爷,一会儿在下可代为通报。 江逾白:不必了。周琰能忘了自己最好。 不多时,门被推开,来者竟是之前随周琰进宫的断蒙。他腰间的匕首已经卸下,换了一身更为得体的装束,神色隐隐透着忧虑。 开昧: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断蒙:王爷在金銮殿上直言,说圣上别再耍些阴暗的手段,若是看不惯他直接削了他的爵位就是。 开昧: 江逾白: 当朝皇帝按血脉来算是周琰的小侄子。也算是皇室内一场动乱后周琰仅剩的、为数不多亲人之一。 断蒙摇了摇头:圣上大怒,下令将王爷禁足半年。圣旨大概马上就要下来了。萧公子,王爷心绪不稳,还请您多担待。 意思是,这种场合,您作为真爱能不能安慰一下? 江逾白:合着这是在预警他会拿我当出气筒喽? 他是见识过周琰闹别扭的模样的,不知为何,居然还有些想笑:行。 见他神色自若地应下,断蒙不再多说,躬身行了一礼,黑色的衣角翩飞,只几步便消失在了原地。 待到黯淡的月亮在树梢上挂了个影子,周琰才姗姗归迟。仍是一身玄色的王服,冠上的金冕不见了,唇抿成了一条线,似乎隐隐不悦。 江逾白隔着窗户看见了他,顾念着这小子心情不好,远远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微笑。 却只见周琰眼中风霜尽数化为星露,瞬间被点亮的时候,却更盛于窗前黯淡的月光。 章节目录 十三 此时残灯斜照影,晚来天欲雪。 京城这场雪约莫断断续续下了七日,就没有彻底停息过。月光被半拢在乌云之后,投下一半清辉一半阴影。周琰走来时,玄衣曳曳,浑身弥漫着不悦,连精致的面庞轮廓都透出一股沉郁诡谲来;但等他放缓了脚步,路过江逾白的窗前,整个人就变得舒朗开阔起来,唇角甚至带着隐隐的笑意。 蹲在屋脊上盯梢、意外围观了周琰一秒变脸的开昧: 他的五官有一瞬间的扭曲。脚下一滑,差点儿整个人锃光瓦亮的屋檐上滚下去。 江逾白只大致看清了周琰的笑影,心道看来周琰的心情也没有那么糟糕,却猝然听见房顶传来的细微响动,于是挑着眉往房梁上望了望。 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啊。他淡淡摇头,将手收进袖子里,往正门去了。 周琰拐过一面花堂春深的绣屏,就见江逾白已经坐在侧厅桌前等着他了。圆桌上摆了大大小小十几道精致的菜,无论是颜色还是香味都让人食指大动。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江逾白上下打量他,说,跟你的侄子吵架了? 周琰头上的金冠和腰间的玉带统统不见了,这表示他现在就是个赋闲在家的散人。皇帝判他半年禁足,就是要他反省自身。 周琰不置可否,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夹了一筷子鱼肉进江逾白的碗里,然后捧起饭碗:没什么大事。大家应该都习惯了。 江逾白: 蹲在屋脊上闻着菜香、饿着肚子的开昧被迎面灌了一肚子冷风,擦了擦微酸的鼻头,心道:谁习惯了啊!大家每次都被吓个半死好不好! 虽然只两年光景,现在的时局已经不似少帝新立般不稳定了。小皇帝想要揽权,朝堂上的老家伙他动不了,新培养的势力大多还在各部和地方上刷资历指望不上,权力核心内,最肥的肉却成了当年和皇帝一条船的淮亲王。 皇帝想收周琰的兵权,但周琰表现得一点都不配合,动他一根汗毛他就敢在文武百官面前扔下一句狡兔死,走狗烹。原本大家至少表面上还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模样,但现在皇帝和亲王直接对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但这俩人一个是亲王,一个更是难以窥测的九五之尊。他们对骂骂得过瘾,身边人却都被吓得一惊一乍。生怕一觉醒来皇帝就下令要惩处淮亲王,或者淮亲王耐不住直接举兵造反了。 既然周琰自己都说无所谓了,江逾白也就不再担心什么:听说你和你侄子翻脸,是因为下毒的事? 按照时间来算,这件事被发现绝没有超过一天。淮亲王府的人办事如此迅速,这么快就查到真相了? 不。虽然有怀疑对象,但这毒究竟是谁下的还没有查清楚。周琰说着又给江逾白夹了一筷子豆腐。 江逾白: 周琰:反正出了什么事儿,先往皇帝身上推锅,准没错。 说着又给江逾白夹了一筷子青荠。 难怪你们关系这么差。江逾白叹息道,看着周琰白皙俊朗的侧脸,却直觉有哪里不对。 这叔侄俩没有那么傻,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八成是装出来的。 江逾白自觉摸索到了什么皇室秘辛,略挑了挑眉,打算低头继续吃饭,却被自己碗里小山一样堆起来的饭菜吓了一跳。 王府里的人吃饭本就精致,饭碗也精致圆润,江逾白一时间居然对着被盛满的碗无从下手。 居然还都是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他狐疑地抬头望向周琰,却见周琰仿佛注意不到他的视线似的,神色淡然地夹菜吃饭。 月上中天。 周琰回了自己的卧房,而之前被差遣去配药的叶俞已经回来,并且伺候江逾白洗漱睡下了。叶俞端着水盆和一堆东西走向侍从的房间。 屋内的灯火被彻底熄灭后,趁着江逾白后来用餐的间隙下来吃了顿饭的开昧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提醒自己,考验自己的时刻才刚刚来临。 他绝对不会让这个人再从王府里溜出去的! 开昧没有注意到的是,捧着一堆东西拐过了一个角落的叶俞,并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把手里的东西堆在假山深处,将褐色的外衣一脱,露出了雪白的滚边长袍来。发上的乌木簪被卸下,江逾白一手向后拢住了长锻似的黑发,另一手凑到嘴边,从袖子里扯出一条白色的发带来匆匆系上。 萧睿的头发还是太长了江逾白暗自腹诽着,绕道向他原来居住的院落行去,在花园的一角挖出了一柄光滑的木剑。 正是他之前与初霁比试用的那柄。他之前让叶俞给对方传了信,这木剑就送给他做指点剑术的报酬。 嘿。这年轻人做事还挺爽利。手中有剑的江逾白瞬间踏实了许多。 虽然江逾白的师父说过,这世上花草木石无不可为剑。但对江逾白而言,剑就是剑,做成相应形制的事物才被唤做剑,其中总是有自然的道理的。 他下意识往袖子里捞了捞,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具被周琰给顺走了。 江逾白: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决定一会儿去巷尾的小摊子上再买一个。 西岭客栈。 这是京城最大最豪华的客栈,也是闻人家在京城的产业之一。这家客栈的画风看着就与别家的客栈不同,处处透着低调和雅致。唯一与客栈格调不符合的就是大堂里挂着的一幅泼墨大字:宾至如归。 江逾白: 没想到闻人璩居然真的听了他的建议。 当年,西岭客栈的建设者是中原巨富闻人家,但实际上他们想的是兼顾高端和中端的业务。闻人家的金招牌够响亮,装修得也好看,但是莫名给了客人一种距离感和一种西岭客栈贵的要命的错觉。这让他们流失了大量潜在客人。 闻人璩对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江逾白半开玩笑地说:不用花多大功夫,一幅字就足够了。 说着,他挥笔写了宾至如归四个字。却得到了闻人璩的大加赞赏。 原本只是玩笑,但江逾白左看右看,这副字硬生生给西岭客栈添了几分扑面而来的诚恳和接地气的效果,往来间的客人看着也不都是豪富之家看来目的是达到了。 我果然是个经商天才。 江逾白自得地暗叹了一声,迈步走到店小二面前,朗声道:劳烦帮我找一找天字第一号的客人。 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各不相同。闻人璩出门在外自然不会委屈自己,住的基本上都是天字第一号房。 店小二一愣,山上下下打量这个穿得倒是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罩着个白色面具的家伙。这人脸上面具粗糙得很,两只眼睛不仅不对称,还没凿圆,高高咧起的嘴角被染上了红边,滑稽中透出一股难言的诡异来。 店小二:这哪里来的奇葩? 他喉咙一动,犹豫道:您再说一遍?您找谁? 江逾白:找你们天字第一号房的客人。他顿了顿,说,通报的时候加上一句碧海青冥,他自然能猜到我是谁。 店小二:哦,好。在下这就去。 没过多久,小二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道:您请吧客官,天子一号房的贵客请您上去。 江逾白摸了摸自己的面具,冲他点了点头,脚尖一点飞身上了二楼,熟门熟路地往天字一号房摸去。一路上幽香弥漫,琳琅华彩的花瓶装饰和挂在墙上飘逸出尘的画作形成了诡异的和谐。他摸到天字一号房门前,敲了敲门。 不多时,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眼看去却昏暗地很,似是没有点灯。 闻人璩怎么会不舍得这点蜡烛钱?江逾白眼神略微暗了暗,手无声地摸上自己的腰间,在木剑光滑的剑柄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慢慢推开了房间的门,抬脚迈进一片阴影 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擒住了手腕。 江逾白瞬间踏上房门,借力一个翻身跃起,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手中挣脱开来。木剑在夜色没有掀起一丝剑光,只如一阵轻微的风,悄然抵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黑暗里,江逾白只听得见对方缓慢而清浅的呼吸。一股熟悉感一晃而过。只他愣神的一瞬间,对方欺身上前,肩头躲过他的木剑,将他直直往后压去。 噗通 江逾白有些吃痛,却发现自己身后靠上了一片绵软的皮毛,居然是一座贵妃榻。 而用手抵住他木剑的那个身影也终于在月光下出现端倪:年轻修长的臂膀,鸦黑色的长发,双眸深邃却明亮。 却是周琰。 江逾白: 怎么哪里都有这小子? 周琰挑着眉,居高临下的姿势放大了他俊秀雍容的眉眼,清冷的双眼透出一股淡淡侵略性来。他伸出有些苍白的指尖,以近在咫尺的距离,轻轻描摹过那张白色的面具的五官。 分卷(13) 江逾白只觉得那微凉的指尖是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似的。 你若是喜欢面具,改天我送你五车最好的。周琰平淡中无不嫌弃地说,但这个,实在是太丑了。 章节目录 十四 江逾白叹了口气,拍开周琰那只作乱的手,翻身立起,道:这家的面具便宜啊。 摆摊子的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爷,已经到了在家享清福的年纪,闲着无聊发展了做面具的业余爱好。一张面具三文钱,搁集市上最便宜的也要十文。 老太爷的面具丑了些,但从不偷工减料,为人也爽朗豁达,于是一穷二白的江逾白乐得光顾他老人家的摊子。但周琰这种打小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大概是瞧不上的。 江逾白如此腹诽着,一边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周琰将衣袖一振,将双臂枕在脑后,施施然躺下:我就猜到你会来找闻人璩。 江逾白打的的确是找闻人璩借钱还债、顺道跟这位小亲王划清界限的主意。 却见周琰顿了顿,说:但我来这儿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江逾白挑眉,却听见房门外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窗户开着,风沿着缝隙轻轻吹进来,映照在窗纱上的树影有那么一霎乱了几分。 江逾白将剑握在手中,和坐起身来的周琰交换了个眼神 哐啷一声,糊在窗上的烟罗缎被劲风撕裂,数道锋芒锐利的暗箭无声地射了进来。江逾白和飞身躲避的周琰齐齐向两旁退去,只见从贵妃榻到房门这几步的木板统统扎上了暗器,一时间细小的木屑四处飞散,却丁点也没有沾上两人的衣摆。 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周琰沉声道:我去追外面那个。说着几步向前、纵身一跃,灵巧地像只鹞子,从破了个大口子的窗户直接跃了出去。 江逾白摇摇头,也不多想,将木剑附在腰间,缓步向房门走去,黑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扫过了修长的大腿。 吱呀 他推开门,三双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如武器一般,将危险暗藏在冰冷之下。 行了,别浪费时间了。江逾白认命地横剑于身前,你们三个一起上吧。 三个杀手看着他手中的那把木剑,又上上下下把这人打量了一遍。只须臾的功夫,他周身的气势凝寂了下来,那眼中一点阴霾的威胁感在他们心中被不断放大,似能吞噬风雪的深渊般可怖。 他们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瞥了彼此一眼,然后扭头就跑。 江逾白: 现在的杀手比以前聪明啊。他无力地感叹道。 但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这大冷天的,我可不愿意出去陪你们吹冷风。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决定在这群杀手出客栈之前逮到他们。 或者把他们直接揍趴下。 等周琰手中握着一把箭筒再从窗户跃进来,只听得一声闷哼,冷不丁踩上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个身穿夜行衣、还在微微抽搐的家伙。 周琰:居然还醒着么? 再抬眼一看,屋内横七竖八躺了另外两个不知生死的家伙。 周琰:都还活着么? 点上小火炉给自己热了锅雪梨酿的江逾白将冒着热气的白瓷小杯往鼻尖凑了凑,闻着温热香甜的味道满足地眯了眯眼:死不了。 周琰挪了挪脚,指着之前踩到的那个问:那他是怎么回事? 江逾白:我不是懒得动手嘛,就让他们自己回房间来把彼此打晕。他运气不好,另外两个利索的给了对方一刀柄,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只好立地装死了。 那个被周琰踩到的那个杀手还躺在地上,听着这话背过身去,在凄凉的月光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周琰:这么看着,居然还挺可怜的。 杀手浑身一颤,似下了锅的虾米蜷成了一团,彻底放弃求生欲了。 周琰将视线转移到江逾白身上,看着他掌间的雪梨酿皱了皱眉:春无赖说你不能吃太甜的,也最好别饮酒。 江逾白闻言果断地将手中那碗不舍得喝完的雪梨酿统统灌进了嘴里。 周琰:他就知道! 这家伙对酒没有什么执念,但一日都离不开甜的东西! 还有,这酒本就香甜适口,可一旁放置细糖的小罐眼看着还是空了一大块西岭客栈是不会拿用过的东西来招待天字一号房的。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糖都被江逾白煮进这锅小小的雪梨酿里了! 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把滚着的酒锅整个收走。江逾白淡淡瞟过来一眼,微微侧过身,嘴唇在白润的瓷杯边缘沾了沾,浓密纤长的睫毛将他低垂的眼睑覆盖,静谧的侧脸竟然透出了淡淡的回味。 周琰莫名觉得自己也有些渴了。 他掩饰什么似的快速别过脸,低声道:这些杀手不对劲。 是,身手不错,但手法太粗糙了。别说江湖里众多神鬼莫辨的排得上号的杀手,怕是官员们豢养的死士手法都比他们专业。无论是以上哪一种,现在躺在他们面前的都应该是三具尸体了。 江逾白倒不担心这些杀手是有人故意抛给他们的饵,只是他们知道闻人璩虽为巨富、但睡眠时身边没有暗卫陪侍的习惯,明显是受人指点。而今天若不是他们出现在这里,由这些杀手对付闻人璩这样不入流的武功爱好者已经绰绰有余了。 想杀他的人,或许过度自信,或许就是他也勉强只能派出这样的阵容了。 闻人璩这是又招惹谁了?江逾白将手中的瓷杯放置在一旁,站了起来。 周琰冷淡的双眼一瞟,道:装死的那个,问你呢。 躺在地上假死的杀手浑身颤了颤,不顾满身的狼狈急忙爬起,跪在两人身边殷勤地说:禀、禀告大人!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原本做这行也不久,刚接到活儿,也不清楚雇主的底细他带着黑色的帷帽,实在是看不清长的什么样 做杀手组织的挺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搞清楚你的雇主是谁,以及你要杀的人是谁。这行里的龙头组织朔夜阁倒是可以在备足银两的情况下匿名下乌金帖,朔夜阁接了乌金帖就一定能办成事情。但大多数杀手都没有那种不怕任何人找麻烦的底气。对于时刻冒着被暗杀对象反杀、被下单对象黑吃黑的风险的杀手来说,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是生存的第一要务。完成任务远排在其后。 这些杀手弄不清雇主是谁,当然不会贸然在刺杀失败后自我了断:对方还不一定有找他们麻烦的实力,大不了把银子退回去呗。 对了,他腰上配着一块玉,颜色很奇怪,青里透着蓝似乎还有些波浪似的浮絮,看着着实稀罕! 听形容,是碧海青冥剑的剑佩。 它是在西海龙庭会事发后与碧海青冥剑一起失踪的,之前在观月楼中却并没有出现。 江逾白眼神一暗。 杀手直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顿时将头压得极低,咬牙道:在下绝无半点虚言。接着便重重磕起头来,求大人放我们一命! 先停下。周琰皱着眉冷声道,一会儿去官府自首吧。 杀手: 江湖规矩不是应该让他们自废武功、逼他们断手断脚或者干脆把收他们为己用吗? 去官府自首是个什么章程?! 杀手哭笑不得地磕头:大、大人求大人别开玩笑了 周琰:我看着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去自首,自有官员依照法度惩处你们。 杀手: 说好的江湖事江湖断呢?! 他们是有功底的正经的杀手组织!不是不入流的强盗劫匪!头可断血可流,尊严不能丢杀手脸上堆满了笑容,几乎五体投地喊道:多谢大人再造之恩! 尊严算个屁啊!吃几年牢饭别说换一条命,就是一只手或者一只脚,那也是赚翻了好吗! 杀手正准备扛起自己的两个小弟悄悄溜走,却听江逾白突然开了口:等等。 杀手噗通一声把同伴丢在了脚下,伴随着沉闷的肢体落地声,杀手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下,殷勤道:请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江逾白:刚才你说给我们听的话,别再让第三人知晓。 杀手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江逾白指的是玉佩的事情,随即低头称是。 他走后,周琰若有所思道:碧海青冥剑的剑佩现在是在盛家人手上吧? 江逾白点了点头。 周琰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他们家的后人,就是你上次主动让剑的那女的? 江逾白:是她。说起来,要不是碰见了她,也就没有我们今天这一番纠缠了 周琰嘲讽道:呵。 江逾白:不是,你又怎么了? 周琰一拂袖,转身走了:没什么。他自顾自往幽暗的走廊行去,脚下迈了几步,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回头来添了的那一句话听着却尤其别扭,只是可惜了。你对人家那么上心,人家到现在却连打听都没打听过你一声呢。 章节目录 十五 说真的,江逾白虽然活了这么些个年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哄人。 穿越之前他一介孤身无牵无挂,穿越来后终日面对的是鹤发白须的师父。即使他师父后来象征性地给他收了个师弟,可小师弟从团子模样起就贴心懂事,偶尔有闷闷不乐的时候,也是江逾白随便送些什么哄哄就能哄好了。 周琰机敏,明明只要愿意什么都能想通,却每每做出一副小儿情态来为难人,让江逾白哭笑不得。 等等,为什么要哄他?他都这么大个人了! 江逾白反手一拍自己的额头,暗自叹息。一是反省自己果然年纪大了,看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跟看孩子似的;二是暗自警戒,以后绝对不能再欠人家的钱。这一万两他不还上,得心虚一辈子! 其实江逾白蛮喜欢周琰这幅把所有别扭摆在明面上的模样的。总比他那把什么都压在心底的师弟略强。 别看他言语里嘲讽之气重,拂袖时的背影像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似的。可实际上他这样的人,要是不想理睬谁根本没必要闹什么别扭。 周琰的身法甚是俊俏,短短十几步就能走完的走廊,他却走了有一会儿了指不定竖着耳朵等他的解释呢。 江逾白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蛮吃他这套的。 于是当即轻叹一声,摘下脸上的面具,轻轻往他行去的方向一扔 周琰头也没回直接一手接住了。 行了,你明明知道这是有人在设计陷害盛家。那小丫头的父辈和我算是故交,合该看顾一二。江逾白若有所思地说。 周琰手握着面具,转身去看他,却发现江逾白的眼神没有落在他这个方向,反倒是沉浸入了哪段往事一样,月光似是为他披上了一层浅霜。 分卷(14) 周琰低垂了眼睑,忽而抬头,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嘲讽道,萧家二公子不是刚刚及冠么,没想到还能和一个二八少女的父辈是故交? 江逾白:一时不察,掉坑里了。 他总是忘记,这里和他记忆中的江湖已经隔了约莫十三个年头了。即便是让那盛家的姑娘亲自来看一眼原来的江逾白,她也不一定能把人给认出来,何况是现在的江逾白。 咳咳。我认识的那人虽然年轻,但在盛家辈分很高。勉强算是那姑娘的父辈吧。江逾白咳嗽了几声,苍白地解释道,他不再给周琰机会挖掘盛家的谱系,匆忙转移话题,你怕也是提前料到了有人要来刺杀闻人璩,所以才出现在这儿吧? 周琰:不久前接到的消息。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会牵扯出盛家。 碧海青冥剑与其剑配都只是饵。周琰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是想钓出谁来呢? 他们原本的计划或许是让闻人璩赶在盛家人之前拍下碧海青冥剑,再安排杀手,这样看来盛家人行凶的理由才足够充分,却没料到半路杀出来一个江逾白,碧海青冥剑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到了盛家手上。 但是对方手上有剑配也一样的,总能把闻人家和一些人的视线引到盛家身上去。 纵使盛家本身和了解盛家的人都知道,碧海青冥剑与剑配在当年就已经流失,然而如今距离盛家的龙庭会已经过去了一十三年,能站出来为盛家作证的人估计也死绝了。 盛家以神剑碧海青冥和剑诀摇星十三剑闻名江湖,百年来在西海稳稳占据脚跟。十三年前,盛家在西海诸岛上举办龙庭会,引无数英豪前去切磋论剑,却被混进来的乌蛮人用蛊毒几乎屠了大半。 乌蛮原本是南疆的一个小部族,先帝在世被当时的淮王引兵攻破,族中擅长蛊毒者统统被充作了战奴。可以说乌蛮人是朝廷费心费力养着的一群毒虫,谁沾染上都要倒霉。 江湖传言是盛家与乌蛮人里应外合,乌蛮才攻破了由诸派高手组成的防线。但江逾白对当年之事再清楚不过了:盛家是有疏漏之处,而所谓的里应外合则完全是替人背了黑锅。 不管他们想钓的是谁,盛家都不该再受到牵连。江逾白双臂环胸,把剑抱在怀里,干脆道,一会儿我去瞧瞧那个姑娘。 周琰原本平缓下来的脸瞬间拉得老长:不许去。 江逾白:为什么? 周琰:你到底对自己的身体有没有点自觉?春无赖应该叮嘱过你不该做些什么吧?半夜吹风、喝酒、妄动内力你还想不想好了? 江逾白: 江逾白眨巴眨巴眼睛,微微挑起精致的眉头,春葱一般的指尖指向自己:小王爷这是在关心我的身体? 周琰握住他的手腕,将人一把拉近,低声道:你说呢? 你难不成真以为我半夜出现在你面前,是为了什么闻人璩? 江逾白: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逮我?半晌,江逾白反倒笑了出来,亲王可知,原本过了今夜我就能还上你的债了。你也说过,自从替我花了黄金万两之后手头拮据多了。如今收债的机会近在眼前,王爷又犹豫些什么呢? 江逾白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说到底,他看不清周琰。 他江逾白自飘渺山上来,习惯了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原本只是萍水相逢,这淮亲王却是紧追不舍地凑了上来,让江逾白再□□省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这位天之骄子几度流连的。 原本什么都无所谓,但或许是这几日烧着地龙的王府太过温暖,江逾白挺不乐意某日亲自提剑将这份薄薄的情面豁开,因此决意在双方闹得不可收场之前把事情都说清楚。 说清楚了,大家还是能做个朋友的嘛。 却不料周琰听了这话,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起来。江逾白只觉得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掌兀然收紧,燃烧起了和那日在马车里一样滚烫的温度。 再去看周琰,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珠仁紧紧盯着他,深邃的眼底倒映着江逾白自己的眼睛。 江逾白尝试挣脱出去,手腕却纹丝不动可以啊,看来这小子平日里还藏拙了啊? 你问我犹豫些什么?周琰的声线穿透夜幕钻入江逾白的耳边,却仿佛如紧绷的弦,四周的空气都随之微微颤抖,你居然问我在犹豫些什么? 看着周琰内力暴涨仿佛中了邪的模样,江逾白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妙:这孩子不会又似那天一样犯病了吧? 周琰的喉咙动了动,整个人似乎到达了临界点,那即将奔涌而出的情绪随着微微张开的嘴唇闭合,又似乎瞬间往回逆流,使他整个人都被灌满了压抑和艰涩。 周琰忽而俯下身,江逾白以为他要给自己一掌,浑身僵硬,却不料这小亲王果断地将自己的脸埋上了他的肩头。 温热的呼吸钻入衣领的缝隙,仿佛悄悄拂过了锁骨,让江逾白无所适从。他居然从周琰的颤抖里体味出一股深深的恳求 你到底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你别丢下我,别不要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替你去做 周琰一字一句,杜鹃泣血般重复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江逾白听。 但江逾白总觉得这话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他再笨也明白,为什么王府后院里那一大票的礼物性别都为男,这小王爷却没传出过一件像模像样的□□来。大家对周琰这方面的经历讳莫如深,但越是不能提起,江逾白就越是确定那个特殊的人在周琰心中分量之重。 值得他因为求而不得,愁肠百结、思之如癫。 话说得通俗点,就是心头白月光嘛。 换成旁人也许会怜惜周琰用情至深,在他魔障的时候说句好好好顺着安慰他,等他慢慢转圜再开解一两句。 但上辈子单身这辈子也单身的钢铁直男江逾白不是这样的人。 他选择一巴掌干干脆脆把人扇醒,再等他慢慢转圜过来,顺便安慰几句。 于是他硬生生运起内力,想将那周琰的脑袋从自己肩头巴拉下来,却发现这小子整个人贴上来了!撕都撕不开! 你冷静些!我不是 噗通 噼里啪啦一阵,东西连番坠地的声音响起,带起一阵清晰的咕噜声,由远而近,最终停在了他们俩脚边。 江逾白: 被打断的周琰: 顶着个花瓶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冷不防被脚底的烛台绊了一跤的闻人璩在黯淡的月光下露出一张发福的脸: 闻人璩:额,我什么都没看见,两位继续,继续 他就说嘛!那一毛不拔的活阎罗为什么肯为别人一掷万金! 看那身形,这小哥和那位面具哥是一个人吧? 合着这俩人根本就是相好啊! 章节目录 十六 眼看着暧昧的气氛被打搅得七零八落,闻人璩喉咙动了动,自觉地举起手上的兰花盆遮住脸,往花架后缩了缩。 江逾白: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么欠呢? 反观周琰,虽然全身的气压一瞬间低了下来,但他好歹放开了江逾白的手腕,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那股子暧昧到此也尽数消散了。他眯着眼,白皙的下巴微抬,勾勒出一个矜贵的弧度:闻人当家来这里做什么? 江逾白腹诽:这明明是人家开的店好吗! 闻人璩眼看避不过,将那盆兰花放下,直起身来的同时又摸出了腰间的那把折扇,开扇轻摇,半掩着脸尴尬道:额,刺客一事多谢王爷示警。但在下前思后想,实在不该劳烦王爷替在下身陷险境。所以、这个 这里不会再有刺客出现了。但为了避免麻烦,闻人当家还是抓紧机会早些出京城,回关中去吧。周琰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回到关中闻人璩就算真的安全了。 闻人璩略带谄媚地笑道:咳咳,多谢王爷。 他来京城是做生意的,就这么几天功夫,事务都还没妥善解决。但是闻人璩不是那么一板一眼的人,他走了,他的副手还是可以留下的嘛,生意也还能继续谈,总比他执意留在京城被这位煞星针对好吧! 他心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都已经拟定好留在京城收尾的人选了,正做了个揖想就此告辞,就见周琰身后那看着玉树琼枝的青年道:先别急着走。那日借我钱的话还作数么? 这句话来自垂死挣扎的江逾白。 闻人璩: 眼看周琰的眼神又变得不善起来,闻人璩哗啦一声展开扇子,装似冥思苦想道:诶,在下有说过这样的话么?诶呀,我这记性说着,闻人璩一边摇头,一边转过身飘飘悠悠地走了。再定眼去看时,他撩起自己的裤腿,整个人迈开脚步,呲溜两下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江逾白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想把怂货这个戳在闻人璩背上。 算了。从前这家伙就是这幅德行,如今不过是变本加厉罢了。 江逾白转过头去,说道:我得去看看那个盛家的后辈。 周琰:太晚了,明日再去吧。 江逾白:没事。你可以先回去休息。 周琰有些暴躁:我一早就吩咐人盯着了这么说你总该安心了吧? 不行。江逾白摇了摇头,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对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还是人在身边安心。 当年龙庭会上,若他没有那一刻的犹豫,也许诸事尚且有转圜的地步。说到底,江逾白觉得自己也该承担一部分责任。 昔年枝繁叶茂的盛家凋零至此,已经只能由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出来主事了,这让江逾白不能不动容。 出乎意料的是,周琰听完了他的话居然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脸色并不好看,却再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淡淡嗤笑了一声:行我带你去。但有个条件。 江逾白:什么条件? 周琰:在我同意之前不许再打什么歪主意,擅自离开王府。 江逾白眼看也缠不过这小子,只得叹气道:行。 周琰:更加不许不告而别。要不然我就把那个小书童和萧龄一起发配到边疆去。 江逾白:您能再幼稚点儿吗? 周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一片漠然。 江逾白:行行行,我都答应了。 只见周琰眼角眉梢瞬间似是被熨平了一样,周身浮躁尽数被安抚了下去。他率先移步往前走去,背影安逸舒展,反倒将江逾白撇在了后头。 江逾白: 他突然有个不靠谱的设想。 无论是闻人璩还是西海盛家都牵扯不到这位小亲王的势力范围。他大半夜蹲点在这房间里同他一起截下刺客,又早早地安排了人守在盛家人附近;先是苦肉计、后是以盛家为交换条件,这么一步步以退为进难道就只是为了把他留在王府?! 分卷(15) 这小王爷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么? 没过多久,周琰却沉着张脸回来了:外边儿风太大了,我已经吩咐小二去王府唤马车来了。 江逾白当然不觉得这是金贵的小王爷在闹小脾气,只得扶额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他!江逾白!打遍三洲四海无敌手的飘渺山剑仙!走屋脊几刻钟就能逛遍半个京城的轻功高手!会需要慢悠悠的马车和什么绒锦毯子、赤金手炉吗! 真香。 江逾白眯着眼靠在软绵绵的马车后壁上,双手拢袖捂着一个热乎乎的手炉,肩上披着周琰给他翻出来的大氅、腿上盖着似乎是西域纹样的厚实毯子,一杯热茶下去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 微微扭头,装着玉质骨牌的箱子静静敞开着,在琉璃等下泛着莹润的色泽。边上摆着几本书,有正经的也有消遣的,装帧都很新,翻动时弥漫着新纸的脆香。 最重要的是!马车的小案上!居然!还放着一小盘芙蓉纹样的甜糕! 这些糕点材料特殊,里头没有那么重的糖,对你的嗓子没有太大的影响。周琰循循善诱,但也不能吃太多,不好克化。 江逾白被周身的暖意熏得昏昏欲睡,只觉得惬意极了,还有什么不依的?当下捏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对着周琰比了个大拇指: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琰:他是不是想多了?难道像以往一样用甜点勾住他就足够了? 那这人为什么还在这儿装模作样,不肯认他!亏他还以为能有什么顶了天的苦衷到头来,他这个徒弟在师父眼里还不如一盘甜点重要吗? 江逾白眼睁睁看着周琰轻嗤一声别过头去,头顶仿佛再次积起黑压压的乌云。 江逾白:这小子怎么又生气了?又是哪里不对劲,惹到他了? 直到拉着马车的宝马乌云踏雪风驰电掣地行至目的地、打了个响鼻催他们下车,江逾白也没弄清楚这小王爷到底在气些什么。 江逾白伸手掀开车帘的一角,砭人肌骨的寒风顺着缝隙吹了进来,他仿佛能感受到自己指尖的暖意一点点褪去,再次恢复成苍白冰冷的温度。但他还是低垂着眼,毫不犹豫地下了下去。 四野阒然,唯映入眼帘的这个小院落堆雪寂寂。 周琰紧随其后,一言不发地行至江逾白身边。他没有竖冠,黑发就这么明晃晃地在风中飞舞,睁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将苍茫的天地凸显得逼仄了一些。 周琰眉头一皱:不对劲。 江逾白顺着他的视线瞟向那座无名院落的大门,鼻尖似乎从寒凉的风里嗅到一丝薄薄的血气,隐约还能听见兵戈相击之声与忙乱的呼喊声。 出事了。 他们对视一眼,下马车后身上犹带着的热度彻底散尽。 江逾白快步冲向了那只有伶仃一个铜环尚存的院门,周琰则落后他几步,须臾间两次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闷头跟着江逾白走了进去。 吱呀。 有些老旧的门一开,终于掩盖不住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他们面前就横卧着一具尸体,地上横铺着一摊血迹,似是被人一刀贯胸。 放眼看去,尸体大多散落在各处,但按衣饰可以分成三拨:大体是侵入者、守候院子的盛家子弟、还有亡者人数最少的几个黑衣人,周琰认得出这是他手下的暗卫。直走是个不小的院落,厮杀声还从里头不断传出 江逾白从腰间取下那柄光滑的木剑,一个飞跃将院落虚掩的门踹了开。周琰紧随其后,只是在买进院门之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直筒,拉出绳环往半空一扔,烟火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在夜幕里炸开一团醒目的光华。 一路上江逾白不再留手,带着刀蒙着面的有一个砍一个,而周琰的几个暗卫则渐渐地聚拢到周琰身边,又被他一个手势驱散开去处理其他的入侵者。 正厅的花草摆设被摧毁大半,他们一路沿着尸体往似乎是卧房的方向走,拐过一道门,却正对着一个蒙面人提着刀往床上躲闪不及的男人刺去 江逾白飞剑出手,惊鸿游龙之间将对方的刀打落,周琰随即上前提起路上捡到的长刀一挥,将蒙面人的肩头划出一道大大的霍口。 床上的男人捂住胸口,刚从生死关头晃过神来,噗地一口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抬手,死死揪住周琰的手腕:秋、秋救救 江逾白俯身护住他的心脉,皱着眉道:别急。你是想让我们去救盛秋霜吗? 男人重重点头,哽咽道:救救我的女儿!她拿着剑那群人、不会放过她 江逾白:我们明白了。男人刚喘了一口气,颤颤巍巍一拍雕花床头,一道暗格弹跳了出来。男人从里头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来,只见上头陈旧的笔迹写着摇星十三剑。 这是盛家代代相传的剑法。 他愿意以剑法相托,换自己女儿的一线生机。 得了,盛琨玉,这东西你还是留条命自己守着吧。江逾白无视了盛琨玉伸过来的手,不顾对方惊诧的表情,转身抛下他就走,早就跟你说了,这玩意儿不是每个练剑的都那么稀罕。 章节目录 十七 北地的冬天和气候温和的西海诸岛相比较,显得尤为不近人情。 西海即使到了冬天,风也不过和月色一般薄凉,如茵的绿色草木结上一层白霜;不似京城,寒风仿佛不把人的身体吹出几个大窟窿誓不罢休,触目可见的景物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彼时四下无人,盛秋霜怀里抱着沉重的剑,之前被冷风刺激出的泪水转眼从温热变得冰凉,渐渐的眼眶也一早就干涸了。 她瞪着眼前三两个刀尖染血的蒙面男人,心知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当即将包裹着碧海青冥剑的长布揭下。如水的剑光霎那间划过了眼前几个杀手的双眼,让他们不由自主略微后退了一小步 神剑锋芒之下,即使是亡命之徒也会不自觉地避让。 盛秋霜咬紧牙关,运起内力向前踏了一步,碧海青冥剑的锋芒自她手中飒沓而出,速度之快如天星坠落。 正是摇星十三剑的起手式。 三个杀手急忙避让这道流星一样难以捉摸的剑光,原本已经形成的包围圈被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他们在惊讶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位出自没落世家的年轻少女也许比他们想象中要扎手。 盛秋霜:你们这群混蛋,都给我滚开! 如此孤注一掷的打法,也许换了旁人会被震慑一二。但是这三人明显武功不低,又颇为默契,格挡之间重新将盛秋霜囚回樊笼之间,还在她身上添了一两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哐当一声,盛秋霜被其中一人攻了下盘,脚下踉跄,右臂被划了一道。碧海青冥剑被长刀击落,剑柄上镶嵌着的宝石光华流溢,一闪而逝,随即落在了远处。 盛秋霜单膝跪地,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抬头看着一柄长刀架上她的侧颈 别动她。一道微微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身着灰衣、带着帷帽的男人缓缓走近,身形有些单薄,只那么几步,走得像是根要被风吹断的芦苇似的。腰间玉佩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里头一抹蓝色如游鱼在碧海中流窜,在昏暗的夜色中仿佛泛着微光。 碧海青冥剑的剑配?怎么会在这个人身上! 盛秋霜不禁睁大了眼。 男人行至她身旁,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将那近在咫尺的刀锋微微挪开了一寸。 但也仅仅只是一寸。 来,告诉我,盛琨玉把剑谱藏到哪里去了? 这声音称得上温和,如砂纸摩挲般低哑,却不禁让盛秋霜浑身汗毛倒竖。 剑谱?盛秋霜嘲讽地笑道,想起病床上的盛琨玉,只觉心头一阵酸楚,你们不是要把我们全家赶尽杀绝吗?你们杀了我爹,再杀了我,亲自去跟阎王爷要我们家的剑谱吧! 男人沉默了。他微微扭头,将视线转移到一旁的一个蒙面人身上。蒙面人似乎有些无措,又带着隐隐的恼怒:卧房里的那个男人太扎手了,躺着还用机关暗算我们好几个兄弟。还有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那些人 噗得一声,看不清那灰衣男人是怎么出手的,说话的蒙面人手中的刀已落地。他整个人被灰衣男人提在手里,不住挣扎着,灰衣男人苍白枯瘦的手似乎随时会捏断他的脖子。 灰衣男人: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蒙面人:留活口 灰衣男人得到回答后一拂袖,蒙面人瞬间如一个破败的木偶被摔在地上,不住咳嗽。 盛秋霜看着这一幕,不寒而栗。 灰衣男人转过身来重新由上而下打量她,直到寒意从头渗透到脚,那男人终于有了动作,竟是走近一步,缓缓低下身来,取下了头顶的帷帽 一张清瘦白皙的脸瞬间映入盛秋霜的眼帘。 他看着年纪不大,只是长发灰败,皮肤青白而不见光泽,整个人却如蒙了层清雅的画皮,只消一棍子下去就会消散成一堆白骨。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了盛秋霜的侧脸,眼中流露出渗人的温和来。 却让盛秋霜瞬间更觉杀机四伏。 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浅薄的笑意被寒风一吹便零落无踪,神色下一秒就变得阴寒起来,这大概是上天早就注定好的吧。 他收敛起所有的表情,淡漠道:看住她,别让她跑了,更别让她死。听明白了吗? 蒙面人们皆俯首行礼,噤若寒蝉。 他也来掺和了一脚男人戴起帷帽,转身离去,自顾自低声呢喃,这一句话却随着帷帽轻荡,消散在了风里。 另一头。 随着手下的暗卫纷纷回报,周琰皱着眉向江逾白和盛琨玉宣布了一个坏消息:盛秋霜不见了。大概是被带走了。 躺在床上临近昏迷的盛琨玉闻言,混沌中哇地吐出一口腥血来。 江逾白适时将布巾凑到盛琨玉嘴边,闻言也微沉了脸色:连你的人也追踪不到么? 不仅如此。周琰摇头,他们发现了碧海青冥剑。落剑之处大约就是盛秋霜被掳走之处。 盛琨玉气若游丝,撑着上半身喃喃道: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为了碧海青冥 江逾白将视线转移到了放置在一旁的破旧剑谱上,叹气:那就又是冲着摇星十三剑来的。 摇星十三剑,比起摆在明面上的碧海青冥剑更能震慑当年西海的武林世家。他们时时刻刻警醒着盛家出过一位手持碧海青冥剑打遍天下的绝世剑客盛南觖。即使这个江湖总是后浪推前浪,但是摇星十三剑还是被武林人士奉为传说中的剑谱之一。尤其是盛家从不对外示人的三剑,其威力不可估测。 我可真是服了这些蠹虫了。江逾白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明白,强的不是什么神剑或是摇星剑谱而是盛南觖本身。 传说之所以被称为传说,就在它的不可复制。传说中的人物也一样。 盛琨玉闻言却摇头:不是谁都能像江逾白那样,只十八岁就摸索到了自己的剑道对于大多数的人而言,想要变强,只能先寄望于先人的道。 分卷(16) 江逾白: 周琰:他的确是特殊的。要不然怎么会被称作剑仙呢。 江逾白:合着这小子还挺推崇自己的? 盛琨玉:说起来,江逾白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不是所有的剑客都稀罕这本摇星剑谱若是天底下所有人都如他那般潇洒,我盛家又岂会战战兢兢数十年 江逾白却反驳他:这话可就别说了。龙庭会之时盛家是个什么光景,不用我提醒你了吧? 西海诸岛贸易繁荣,盛家借碧海青冥和摇星十三剑的积威逐渐经营起来,在西海已然成了江湖中数得上号的世家与前代韬光养晦的行事作风不同,十三年前的盛家举办龙庭会,也有意在问鼎江湖、奠定一方霸位的心思,气势颇有些凌人。 然而前有江逾白一剑压得四海三洲黯然失色,后有乌蛮人趁乱投植蛊毒屠杀武林中人,盛家百年基业,终究还是在一片火海中被摧毁殆尽。 念及往事,人到中年的盛琨玉难免伤神,却仍是坚持道:可十三年前,盛家的确没有 江逾白打断他:我知道。 盛琨玉一愣。 江逾白:串通乌蛮人给众人下毒这事不是盛家做的。你且放心,盛秋霜的事有我们,盛家也且待来日 盛琨玉双肩颤了颤,用手捂住了脸。待他放下手时,脸色晦暗不明,似哭似笑,道:无论您究竟是谁盛家承蒙大德,至死不敢相忘!只是我盛家还有何来日可言呢? 盛家嫡系一脉,如今只剩他一人苟且在世了。 周琰:你这是拿盛秋霜不当人看?我倒觉得这小姑娘颇有气性,你们盛家的将来怕是还要托在她的身上。 盛琨玉一愣,喃喃道:是,还有秋霜。盛家还有秋霜这么反复几句,终究是力竭昏迷了过去。 顿时房内只剩江逾白与周琰两人。 江逾白: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周琰:沿着这些刺客往下找,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他顿了顿,顺手拿起那本薄薄的剑谱,更何况我们手里还有对方想要的东西。 只怕他们会用盛秋霜做条件,来交换摇星剑谱。 江逾白却总觉得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似乎并不垂涎剑法本身,只是不能没有剑谱,也不允许精通剑谱的盛家人继续留存于世罢了。 章节目录 十八 盛秋霜做了一个梦。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看不清远处模糊的景物,矮小的视角却能望见头顶无边无际的碧空。屋甍下挂着的碎玉风铃叮当作响,隐约传来波涛打浪的飒飒水声。 这是她曾经的家,曾经属于她的小院子,曾属于她的一个春天。 两个人影悄悄翻下高高的墙头,落地时像两只洁白的鸟。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冰雪堆砌出来的神姿看起来高不可攀;另一个年岁稍幼,显得更为秀气,眼眸中蕴含着山泽溪水的灵秀。 师兄,你确定是往这边走么?那少年略带迟疑地问。 被他称作师兄的那人微微蹙了眉,淡漠的气质被瞬间冲淡不少:大概是吧? 少年:。 师兄:我们这也是迫不得已。谁知道师父随手把请帖放到哪儿去了,搜完了整个冰室都没找着。问他还只会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年:师傅忘性大,这也是常有的事。倒是咱们,就这么偷溜进来真的不会被发现么? 师兄:放心。我观察过了,这一路上还嗯能遇见人,我把名字倒着写。 说着,他们穿过一片花圃,迎面撞上了蹲在花丛里的盛秋霜。 师兄: 少年:怎么办,白师兄。 盛秋霜:你们是谁? 师兄:我们啊?我们是被邀请来参加龙庭会的剑客。 盛秋霜:你们都没有剑,算什么剑客?骗子,我要告诉爹爹,把你们都抓起来! 少年: 师兄:别啊。谁告诉你剑客一定要背着剑出场的? 说着他往前迈了几步,绕过小小的盛秋霜,走到一株碧色桃花前,丝毫不怜惜它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名贵树木,嘎吱折了一段树枝下来。 碧色的花瓣纷纷摇落,只剩余几个花骨朵还颤巍巍抱在枝头。 师兄:那,看好了。 他迈开步子,起了个出剑的姿势。 枝条劈开微风,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舞得极慢。盛秋霜却只觉得风仿佛缠绕在了那单薄的树枝上,四周零碎的花瓣被他的动作激起,便随着他的一招一式缱绻飘荡,始终不曾落下。 直到他最后一剑风沿着他规划好的轨迹奔涌,终于如浪涛一般千江汇海。纷纷扬扬的花瓣沿着波浪的形状一层层散开去,最后四散在如茵的草地上,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盛秋霜:好厉害!! 那人一笑,温润的碧青色包裹住将他白皙的轮廓,垂眸时居然尽显温柔。他把花枝塞进了盛秋霜手里,摸了摸她的头:你将来也可以变得这么厉害的。 盛秋霜点点头,欣喜地把花枝抱在怀里,花枝上的几个花骨朵悄悄吐了蕊。 忽得严寒砭骨。她有些费力地从深沉的梦境里挣脱出来,映入眼中的却只是黑黢黢的一片石壁。 盛秋霜: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儿见过那个形容枯槁的人了。 十三年前,龙庭会上,那人还是个芝兰玉树的武林新秀之一。 也是西海桃树下,折枝而舞的江仙人的同门师弟。 盛秋霜努力让自己的眼神聚焦在一束从石壁外透出的光上,半晌还是失败了。 再次陷入昏沉诡谲的恍惚境地之前,她的眼前又飘过一阵朦胧的碧青色,冰冷的指尖仿佛真的触摸到了一抹柔软的春风 。 这边盛秋霜体力不支陷入了昏迷,而盛琨玉的状态也糟糕得不遑多让。 周琰命人把他抬回了王府,前来看诊的还是神医春无赖。 说真的,江逾白对春无赖的医术还是持怀疑态度。盛琨玉眼看着油尽灯枯,春无赖说了还算有救,江逾白却拿不准他能不能救。 春无赖: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本神医的医术?药喝了吗,针灸做了吗 江逾白:不听不听。 周琰:都告诉我,我会盯着他照办的。 江逾白: 江逾白半晌无言。被人管着,尤其是被比自己小这么多岁的年轻人管着,对他来说也算是件稀罕事。 他动作间鬓边一缕黑发散落了下来,落在脖颈旁。周琰瞧着心里一动,将微冷的手在火炉上烘暖了,这才伸手凑到对方肩上,想将那绺乌发整理好,却不经意间碰到了江逾白露出来的精致耳廓。 江逾白侧头:? 周琰:没什么。 春无赖: 盛琨玉还躺在床上有进气没出气呢!你们俩打情骂俏能不能换个场合! 但他还是愤懑地打开针囊,开始为盛琨玉行针。 江逾白凝神去看,见他动作行云流水,竟是完整地继承下了他师父的技法、也是药王谷的绝学,太易针法。 江逾白忽然意识到,他没有记忆的这一十三年间,依旧衣衫落拓的春无赖究竟经历了些怎样的蜕变。曾经那个抱着药篓打瞌睡偷懒的少年,生平最不耐烦的不是背药谱,就是背穴位图;而今他终究是成长为和药王谷先辈们一般成竹在胸的名医了。依旧披着一贯吊儿郎当的皮囊,内里却已脱胎换骨。 反观自己,岁月停留在了十三年前。原本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那实在算得上一个糟糕的人生节点,真要计较起来还有一堆麻烦尚待解决 江逾白正沉思着,断蒙敲开了房门,行了个礼道:禀告主子,萧龄将军来了。 周琰:他怎么来了? 江逾白: 断蒙看着两位微妙的脸色,顿了顿,道:不过萧大人有言,若王爷公务繁忙则不必抽空见他,他来此主要是想见萧睿公子一面。 完全忘记自己披着萧睿的皮、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江逾白:啊,是来见我的 不怪萧龄爱操心,实在是江逾白这个弟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说起来,萧龄带着战功从边疆回到京城,俩人的渣爹萧仲老爷和闲不住的萧夫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给萧龄添堵。 原本萧睿萧龄两人难兄难弟,现在大哥萧龄一个人把烦心事包圆了,还要三天两头冒着叨扰上司的风险来看弟弟,日子过得也真是不容易。 断蒙:有一件事属下要替开昧请罪。他一时嘴快,把萧小公子搬进王府正院的事给说出去了 周琰眯了眯眼,道: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说就说了吧。 江逾白: 他一抚额头,暗道要遭。 他都忘了自己糊弄萧大哥这一茬儿了! 被开昧大大方方请进正院大厅坐下喝茶的萧龄心情颇为复杂。 淮亲王不大在王府里招待属下,官员间常见的人情往来大多被他拒之门外,丝毫不给面子。因此,淮亲王府对外开放的实际上只有很小一部分。萧龄见过的也就是周琰的书房、演武场以及江逾白曾经居住的堆满了莺莺燕燕的别院。 而此刻,萧龄被请进的屋舍不仅仅比之前所见的都更为精致用心,拐个角就是淮亲王周琰的房间。只他喝茶时一眼瞥过,就已经发现了好几件和亲王规格相同的摆设。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一个事实这明显就是规划王府时预留给未来王妃的房间吧?! 按理说,亲王和王妃的院落隔的还是比较远。但是皇族也是人,总有夫妻不愿意每天走那么远的路才能见面的。所以有时会在亲王的卧房边预留一间规格差不多的,让夫妻俩直接同住一屋,或者他们愿意长期同吃同住的话住哪里都一样 萧龄放下手中的茶盏时,手都在打颤。只觉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向他展开了大门。 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王府得知自己弟弟居然真的爱慕淮亲王的时候。 萧大人放心,公子一会儿就来见您了。叶俞无比娴熟地为他续了一盏茶,抱剑站在一旁的开昧虽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给了个实实在在的好脸色,轻声赞同。 周琰带着江逾白和重伤的盛琨玉回府时,开昧差点以为自己要完蛋了。 分卷(17) 他,作为王爷亲自提拔的近侍,蹲在江逾白房顶上一晚,兢兢业业,想着这回万无一失了吧。 直到清晨,穿着江逾白衣服的叶俞匆匆忙忙打开房门。 熬了一晚上的开昧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叶俞在这里,那昨晚上端着一堆东西出了这个房门的人是谁?! 直到周琰亲自把江逾白带了回来,只轻轻给了他一个眼刀,丝毫没有责问开昧放走了后者的失误,开昧才暗自松了口气。 反正他是看出来了,只要王爷跟那位在一块儿,心情总不会变得很糟糕。很多事就这么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 回忆到这里,开昧暗地里下了个决心不能再出差错,下意识地就拿对待自家王爷大舅哥的态度对待萧龄了 看起来没什么毛病。却让萧龄受宠若惊。 能让王爷的近侍显示出那么点子殷勤,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萧龄在心里怀疑,自家小弟是不是已经得偿所愿了。同时有一股荒唐的不真实感 这要是换成两军对垒,王爷在自家弟弟手上大概连三回合都走不过吧。 章节目录 十九 甫一打上照面,萧龄就明白,自己的弟弟最近被照顾得很好。 曾经的萧睿连一根头发丝都是美的,却如幅精美的绘画般没有生机。现在这个一身白衣、踏着熹微晨光走进来的青年,眼神一动,眉眼间的渺远实化为了翩翩白鸿,扑棱棱飞上人的心尖。 这才是活着的人应有的精气神。 大哥。江逾白披起萧睿的皮,萧睿常年来恪守礼仪的身体记忆在这一瞬间仿佛觉醒了。他神情自若地俯身行礼,被萧龄半扶起来上下打量的时候,脸上矜持又亲近的微笑一直没有卸下 说来,江逾白心中也是千回百转。 他顶了萧睿的人生,将来自会帮忙实现他著书立传的愿望。他已经把能找到的手稿都统统收纳好,以期将来的重新编纂。 但似萧龄这般真心将萧睿放在心头的人,江逾白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江逾白借了萧睿的身份活下去,那就会自觉承担起萧睿应负的责任,或者说是,那些萧睿也许会希望能有人接替他负的责任。 比如和萧家父母来个爽快的了断,比如让从小跟着他的叶俞能有个好前程,比如每年在他娘被人遗忘的坟头除个草,比如给远行归来的大哥萧龄一个拥抱。 但这些并不能让江逾白心安理得地承受应属于萧睿的关怀和照顾。好在江逾白被迫需要欺骗的人......并不多。 对于萧龄,慢慢疏远和他的往来,或许在某天对方有难时拔剑相助,这是江逾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于是他微微扬起了一个笑容,问道:大哥怎么来了? 萧龄:我原本还不大放心你的身体。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果然,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弟弟的虚弱由心病而起。一朝情场得意,泄了心头郁气,人精神了,脸色也变好了。又或许王府里的医者到底不同,妙手回春...... 这倒真是萧大哥想多了。 江逾白身怀内力,身体却仍旧破败不堪。内力有修复身体的作用,不知为何,这效力在萧睿的身体上却体现的微乎甚微。一旦江逾白短时内透支内力损耗身体,分分钟会被打回原形。 当然,萧龄并不需要知道这些。 于是江逾白只是温文尔雅地回了一句:大哥放心,我一切都好。 萧龄:咳咳,就是,你与淮亲王,当真...... 虽然猜的差不多了,但萧龄还是忍不住问上一问。 江逾白的脸瞬间一僵,唇边的笑意干涩地不行,将心口的气长长吐出一缕:最近出了些事...... 江逾白说得语焉不详。萧睿忽然觉得,即使身披锦锻,站在最这花团锦簇里,最抓人眼睛的,却是他修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剪影,昏暗得直戳人心窝。 萧龄突然沉默了。 为什么,从自己弟弟脸上,看不见更多得偿所愿的喜悦呢? 大哥,以后这些话勿要再说了。江逾白努力挤出了一个忧愁的笑容,这里的一切本不属于我......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属于那个周琰在马车上将他错认的、在西岭客栈犯病中邪时心心念念的人。周琰有心到身滚烫的温度,都是为了那个人而燃烧。 虽然他这幅姿态是做给萧龄看的,但是江逾白琢磨着琢磨着,心头居然真的有了那么几分不得劲。想来想去也只能算是自打脸。 第一回见面,周琰脱口而出轻浮二字。如果他不是觉得这小孩儿装模作样的神态实在有趣,掉头告辞,现在也就不会被周琰套死。 先撩者贱。 江逾白自己打的头,即使这小王爷再难缠,他也得跟对方把戏演下去。 那头的萧龄却险些没有端住。 听他这话的意思,无论是这间屋子,还是王爷最近的浓情蜜意,原本都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才拿他弟弟当了替代品? 这都是什么缺德剧情!若是写成个话本,编者一准得被听众的唾沫星子淹死!他弟弟就不能遇上一件好事吗?! 萧龄万分哀戚,神色几变,最后咬了咬牙问:阿睿,你还想不想呆在王府? 江逾白:......啊? 萧龄:你若是不想 说着,萧龄自己都继续不下去了。 淮亲王府哪里是他们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的地方?以往王爷还能看在同僚的份上不跟萧睿计较,但现在淮亲王明显动了真心,又怎会再那么好说话呢? 没事的,大哥。江逾白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微笑,我现在已经看开了许多,身体也在慢慢恢复......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等此间事了,或者等王爷自己意识到我并不是那个人,我就能安安静静地离开王府了。 萧龄:......阿睿。 大哥这是什么表情?江逾白故作宽慰道,其实我真的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脆弱。王爷心有所属,并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江逾白自己先笑了出来,我所思慕的人正好是个有情人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妙的事了。 萧龄:............ 江逾白气定神闲地看着萧龄神色几变,觉得自己将一个黯然神伤却又开朗乐观的情种演绎得活灵活现、深入人心。 他觉得自己简直菀如一朵缓缓盛开的盛世白莲!太符合萧睿原来的人设了!必须点赞!给自己加鸡腿! 他正陶醉于自己创造出的氛围,却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眼角浮现出诡异水光的近侍开昧嗫嚅了一会儿,脸颊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红晕。他似乎想组织一下语言,却还是只能一股脑把要喊的话喊了出来: 没那回事!主子在建府的时候从来不过问过这些。这间房里原本什么都没有,因为萧公子要住进来这才临时布置的。所有东西都是王爷做主刚从库里搬出来。我和断蒙跟了主子五年,从来没有见过王爷对谁那么上心过! 江逾白:...... 萧龄:......是吗? 这下连江逾白都有些真真切切的惊讶了:......周琰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萧龄微微睁大了眼,听着江逾白直呼淮亲王的姓名,直觉他们两人现在的关系也许比自己想象得还要亲密。 萧龄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阿睿,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撇开白月光的事,他跟萧大哥说这么一堆,只是为将来他顺利离开王府做铺垫,被开昧这么一搅局,效果已经被破坏地七七八八。 江逾白大感头痛,觉得淮亲王府真是个邪门的地方。 他这辈子翻过的车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只见江逾白拂袖让萧龄坐下稍等,扯着开昧道:来,咱俩好好谈谈。 开昧刚想再为自家主子辩解几句,一抬头撞上江逾白那和善的眼神 江逾白背对着萧龄,翻脸比翻书还快。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满满的威胁之意,哪里还有之前半分的郁郁寡欢! 开昧瞬间反应过来:合着这家伙之前都是装的! 那股被欺骗的凄凉又从他心底涌了出来,他只觉得这个世界好冷,与昨夜霜寒露重,他兢兢业业盯着个假江逾白时一样冷。 开昧浑身僵硬,被江逾白一手推出了出去。呼啦一声,房门大开,两人却迎面撞上了白衣金冕的周琰。 开昧顿时激动道:王爷! 他要举报!这里有个大骗子! 倒是江逾白先是一愣,随后上上下下打量他:白色锦锻上绣着的金蟒精致到连鳞片都清晰可见,行走间衣袂微扬,金蟒似真的要腾空而起似的。 江逾白:你不是一向爱穿黑色吗? 周琰将拳头挪至唇边,面色不改地咳了一声,道:......我只是突然觉得白色也很好。 其实他还是更喜爱黑色的。只是他今天不想这么黑沉沉的,让萧龄(未来大舅哥)觉得自己不好亲近。 说话间,周琰的眼神悄悄地在江逾白绣着金竹鹤纹的袖口走了一圈,随即收回视线,说:我去见萧龄。......先别急着拒绝。 周琰向前走了一步,他略比江逾白高半个头,这么一来江逾白几乎半个发顶都在他眼中了。 周琰将自己的脸颊凑近江逾白的耳旁,远远看去两人像一对交颈的白鹤。 我知道你在头疼些什么。 你每次见到萧龄都疲于应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萧睿。 我说得......对不对? 章节目录 二十 掉马甲这件事江逾白早有预料。 几天时间,足够周琰把萧睿的短短二十年扒得清清楚楚。萧府二公子萧睿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而江逾白在这个小王爷面前已经抖落出太多和萧睿人设不符合的特质了,要是把这些明摆在萧龄面前,萧龄恐怕都不敢认自己这个弟弟。 但是那又如何? 武功可以是悄悄学的,性格可以是逐渐变化的。江逾白拥有萧睿的记忆,任哪个觉得他不是萧睿的人来与他当场对质,都分辩不出一二三来 难道有谁能明白指出来他就是个夺舍的孤魂野鬼不成? 退一万步,这话就算真的说出来了......旁人也只会以为他在强词夺理,或者干脆认为他在发梦。 所以江逾白是不会承认的。 他要是认了......这小王爷能凭这点破事儿拿乔他一辈子。 王爷这话,在下就听不懂了。江逾白指着自己笑道,我若不是萧睿,那还有谁能是呢? 若是你被萧家如此刁难,萧家估计早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周琰也不嫌累得慌,将自己的脸颊与江逾白的侧耳贴地极近,温热的肌肤和冰凉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如一根羽毛在在江逾白心头挠啊挠的,竟一时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况且就凭你的武功,又怎会因为罚跪这种理由、随随便便患上什么伤寒之症? 分卷(18) 有武功的人便患不得伤寒了么?江逾白心不在焉道,王爷未免把话说得太满了些。 不知为何,周琰听这话倒是眼神凝了凝,神色黯然下来。 江逾白知道,自己猜对了。 从周琰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心头的白月光大概是这么个形象:武功高强,尤其擅长剑法;长得应当不至于五大三粗,但与萧睿的壳子不一定相像。最重要的是,估计也患了伤寒类似的慢性病症,且相当严重,时不时就要咳嗽。 所以初见时他替江逾白顺气的手法才会如此娴熟,甚至比贴身伺候惯了的叶俞还要老道。 周琰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视线随着垂下来的头颅渐渐往下,睫毛浓密还带着微微的卷翘,白皙的鼻头微红,一时间居然有些委屈。 江逾白心下警铃大作。 却见周琰轻轻拉了拉江逾白的袖子,嗡里嗡气道:我知道,当年你的咳症加重,都是我错......但这回是你做得比我过分吧?这么多年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也不来看看我,还不许我去看你。我好不容易捉住你了,你却连敷衍敷衍我都不愿意...... 江逾白:..........完了,这人又犯病了。 他轻咳一声,略微使了使劲,发现自己的袖子根本扯不出来。他仰头望天,江逾白只希望借吹过的寒风将自己脑子里摇晃的浆糊统统吹干 他刚才......有一瞬间......忽然觉得这小崽子挺可爱 但他叹了口气,颇为坚决地将面前那人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小王爷,你真的认错人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真的不是萧睿,我也成不了你心里的那道影子。 江逾白对做人替身是真的没有兴趣。被迫顶替萧睿是个意外,江逾白尚且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脱离这个困局,又怎会因为了摆脱一个困局、自动走入另一个困局? 周琰什么也没说,只暗自抓紧了捏在手里的那片衣袖。江逾白使了劲将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他兀自坚持,却也没有反抗。 只是,那片白得似雪的衣角从他手中彻底滑落的瞬间,他的眼眶也跟着渐渐红了起来。 一、二......江逾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默数。但是一般默数到第十下的时候犯病的周琰也该恢复正常了。 ......一直数到二十,周琰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忽闪着眼神,不再盯着江逾白。视线锁定在虚空的某一处,自顾自地说道:我会帮你应付萧龄。 江逾白:................ 我们之前是不是做过交易?周琰不管江逾白有没有回答,语速略快地说了下去,倒不如说他似乎根本不希望江逾白插嘴,我帮你看顾盛家,你留在王府。盛家的事是我思虑不周,才让对方得手了,算我失约。我们重新约定一次。 我帮你应付萧龄,解决萧家,摆平萧睿的一切麻烦。他侧了侧脸,嘴唇有些苍白,就这样。你不许走。你要是敢走,我不仅把萧龄流放边疆,我还要把叶俞充入奴籍,和你认识的那个初霁一起打包卖到明月洲去! 江逾白心想,这小崽子威胁人的倒是越来越熟练了,但手段实在幼稚。下一回萧龄约莫也要加入被卖到明月洲的行列,再下下回也许就不是卖到明月洲,是京城窑子街上的春风如意馆了。 行。我答应了。江逾白捂了捂脸,发现自己还是拿他没什么办法,可你当明月洲是什么地方?我家书童那个模样,你要人家收了他,估计还得倒贴钱。 ......倒贴就倒贴。周琰腹诽道,我倒是想干脆把他们一起卖进去,图个干净。 这场别扭最终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过去了。 周琰去了萧龄坐着的小厅应付,无非说了些他和萧睿是真爱,他一定会对萧睿好的,大舅哥如果有什么意见或者需要尽管说(......)。倒是其态度之诚恳,神情之真切,让萧龄大惊失色之后有些怀疑人生 所以,这朵扎手的高岭之花,就这么轻轻松松被自家小弟给摘下了? 他神思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王爷,旁的我不过问。只是之前我听到过一些传闻,您之前似乎......严惩过一个男伎? 说着萧龄的心就先忐忑了起来。据说那个男伎有一副好嗓子,在一段时日里颇得宠信。他倒不信淮亲王真的也会这么郑重其事地跟人家聊这些,但是在恩宠未淡之时毫不留情地翻脸......若不问清楚事情的真相,萧龄也不敢把自己弟弟交出去。 万一淮亲王虐待房里人怎么办?! 江逾白不可能和周琰成亲,他们关系再亲密也不受婚姻的保护。寻常官宦世家里即使是个侍妾,一旦有了正经名分,被虐待了丈夫也会被戳脊梁骨;而男宠这种东西,他是主子还是奴才,是个人还是个物件,全凭他受不受宠。即使过得朝不保夕,也不会有人来同情他,甚至受了委屈也讨不来一个说法。 萧龄觉得,自己作为娘家人(?)一定要把这关把好。 周琰倒是气定神闲,说之前那个男伎根本就是个刺客。他故意把他提溜出来就是为了给对方一个露出马脚的机会,然后顺藤摸瓜。 想起那件事后被抄了家的官员似乎真的是周琰的政敌,萧龄略微放松了一些。 您要是担心这些没错,现在周琰已经用上您了,现在的皇帝在他嘴里都讨不来一个您,我即刻就将王府后院里那些人全部遣散。我保证将来我身边只会有他一个。 萧龄心里一咯噔,忐忑地试探道:您......不娶妻了? 断袖之风在贵族里并不少见。大多数人只是年轻时贪慕颜色,到了年岁也就顺顺当当撇开这些回归正途了。即使有能坚持一辈子的真爱,大多也会置一房正妻,生育一两个血脉,免得老来后悔。 不娶了。周琰平淡摇了摇头,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在我眼里,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个重要。 说着他灵光一闪:不过要是萧将军愿意,我倒不介意正正经经上门提亲。我保证,该有的都会有,您弟弟会是名正言顺的淮王妃。 萧龄看他这副认真的模样,脑子有些发昏,生怕他明天就上朝去跟小皇帝请旨。 皇帝和淮亲王吵架,一言不合判了他半年禁足。但是皇帝刚下完旨就后悔了,生怕淮亲王的亲信暴动,于是一个下午连宣了三道旨,禁足时间也从半年、三个月消减成了最后的半个月。淮亲王却拒不受旨,表示要我禁足半年就是半年,不上朝不干活了。 现在皇帝怕他用整整半年琢磨怎么造反,正急着找由头和他和解。这时候周琰去请旨,别说娶个男人做王妃,他就是想娶当朝太师的孙女、皇帝的未婚妻,小皇帝估计也会真的答应他。 可无论如何,本朝开国以来还没有男人娶男人的先例,要是被他和自家弟弟开了这个河,不知道会惹来多少议论。于是萧龄赶紧劝说:这会不会太张扬了一些? 周琰:放心吧,没有人敢说不字。 萧龄:.........不!您还是先冷静冷静!咱们还没讨论到那一步哪! 找了个房间休息的江逾白则根本不知道,自己险些就被大哥嫁出去了。他找到了周琰的书房,铺了张纸,打算趁热打铁多练练字,几幅作品下来酣畅淋漓,快意的很。 却见门被敲了敲。开昧跟着周琰去了,来人是一身玄衣、气息隐约而凛冽的断蒙。 他看见了站在桌前练字的江逾白,微微一愣,但还是躬身行礼道:公子。 江逾白:怎么了?有事么? 启禀公子。断蒙从袖中摸出一截白色的纸条来,盛家的小姐有消息了。 章节目录 二十一 断蒙递来一卷纸条。江逾白看了,无非是让他们一个时辰内带上摇星十三剑的剑谱,去城北的玄水牢把盛秋霜赎出来。 上面注明了,只许派遣盛琨玉一个人去。 将这卷纸送来的令箭我们已经调查过了,没有特殊标记。用的纸和墨也是随处可见,暂时没有可查的地方。 无碍。江逾白略沉思了一会儿,问,盛琨玉醒了么? 春大夫刚刚回报,人已经醒了。断蒙道,只是盛琨玉多年积病,之前又受了内伤,恐怕不能动武。 能动就行。江逾白点点头,咱们先去看看。 那一头,为了盯着盛琨玉的内伤一晚上没睡的春无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见了江逾白一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来得正好这家伙简直跟你一样难伺候!自打昏过去就开始哭,哭就哭吧,那牙关紧得跟什么似的,仿佛我要给他灌的都是□□! 春无赖满腹的怨气。 盛琨玉虽然年过四十,但从前的底子还在,受的那些内伤养养就能好可他分明是郁结于心,积年累月神动精摇,这才气血不畅。加之他常年卧病在床,沉疴愈积。春无赖决定,趁着这次他受伤的机会不破不立,把他的血气激一激。却没想到一剂猛药下去,原本安静的盛琨玉当即变得不好伺候起来了。 四十好几的大男人了,梦魇发作时哭的像个三岁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每隔一会儿就想下床逃跑,怎么哄都哄不好。并且下药的本意就是让他把心头的情绪发泄发泄,一时间也没有让他停下来的理由。 于是春无赖只能眼巴巴等着药效过去,还得时时看顾着盛琨玉别在筋挛时咬到自己的舌头。 所以说春无赖是个好大夫。旁人来治病,治个内外表里已经仁至义尽了。而春无赖还在想方法延长盛琨玉的寿命,至少保证在他自己解开心结之前,身体不至于完全垮掉。 江逾白向床上望去,盛琨玉已经安静了,脸色看起来也好了许多,但周围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春无赖打了场硬仗。 江逾白低叹:这也怪不得他。 春无赖不说话了。 只是一旁的断蒙将那张字条递给春无赖的时候,后者还是青筋一爆,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逾白:你不会是来问我盛琨玉一个时辰能不能醒过来吧? 江逾白:我有那么傻么?盛琨玉去了就是送死。 城北的玄水牢是前朝时关押重刑犯的地下牢狱,原本就鲜为人知,废弃了几十年后更不知道是幅什么模样了。 可就是龙潭虎穴,为了女儿,盛琨玉大约也会壮起胆子闯一闯但江逾白不能让他去。 他盯着盛琨玉的侧脸沉吟了一会儿,凑到春无赖身边,轻声问:你那个易容的小玩意儿......还在么? 他问的是春无赖机缘巧合之下琢磨出来的一种易容药粉。往人的脸上一抹就能撕出薄薄的一张面具来,再贴到另一个人脸上,几乎是严丝合缝、以假乱真。 春无赖低骂了一句,揪住他的领口问:你打算自己去?我告诉你,没门!就凭你这现在 你应该注意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是摇星剑法。江逾白打断他,抓了一个盛秋霜还不够,他们还要盛琨玉和剑谱,就是为了把会摇星十三剑的人全都拢在手心里。 所以呢?春无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他们知道盛琨玉现在半死不活,你现在这副样子倒是和他差不多。但对方要的万一不仅仅是剑谱,而是说着,他先把自己噎住了,拿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江逾白。 艹,你该不会 我会摇星十三剑。江逾白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知是自得还是心累的表情,当年在龙庭会上盛琨玉拿它和我耍过一回,为了打败我,连不大见人的最后三剑杀招也一并使出来了。 春无赖:......那你还装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样子,跟人家说你不稀罕人家的剑谱?! 分卷(19) 江逾白:我是不稀罕啊。我都会了,还稀罕那玩意儿做什么?而且也不见他盛家有了摇星十三剑有谁就能打败我啊。 春无赖:..................他忘了这茬儿。 江逾白这个妖孽习剑一日千里就罢了,他还过目不忘。跟他过招七分心思要放在打不打得赢他,还有三分心思要放在提防他偷学自己的家传绝学。 江逾白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某些事情他做起来轻而易举,自然就不会放在心上。 春无赖心想,行,得亏你没直爽的把真相说出来。否则盛琨玉非得吐出口鲜血、当场一命归西不可。那他还来治个蛋啊。 春无赖无力了:行了,我知道你厉害了。但是你就非得做到这一步吗?这是你师弟的债,不是你的债...... 江逾白自嘲地勾起一个笑,摆了摆手:我保证,除非发生了别的什么,等救完这对父女,盛家的事在我这里也就到此为止了现在就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 春无赖的眼角抽了抽,半晌闷声道:等问了周琰再说。 江逾白有些惊讶:问他干嘛?人家本来就是被咱们搅和进来帮忙的,你可别什么都麻烦到他头上。 春无赖又被噎住,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很想往江逾白的脸来上那么一巴掌,看着他现在美得跟阳春三月似的脸,又生生忍住了:不管,问了他再说。你能让他同意,那我也同意。 来不及了。江逾白直接伸手往他怀里摸药囊,他知道这种东西春无赖总会随身揣上一些方便跑路,他去帮我应付萧龄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玄水牢离这儿不近,再跟他纠缠纠缠,盛秋霜哪里还有命在 断蒙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壁角,见状默默往房门边挪了几步。刚想转身,却猝然被江逾白叫住了:断蒙,你想去哪儿啊? 断蒙心下一咯噔,忙回过头去,刚开了口,就被嗦地一声喂了一颗小小的药丸进喉咙 舌尖一片麻意,断蒙睁大了眼,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噗通一声直挺挺地瘫在了地上。 春无赖是个战五渣,即使现在他也干不过操着病弱人设的江逾白。半天挣扎无果后只能惨兮兮地把身上的药囊掏了出来,刚才的特效麻痹丸就是江逾白认得出用途的库存之一。 春无赖无言地看着江逾白熟门熟路地把药粉往盛琨玉脸上抹,没过多久,一张和盛琨玉毫无二致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江逾白换了身衣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他们俩都身材瘦弱,江逾白来回走了几步,还真像那么回事。接着他犹豫了一下,摸索半天把脸上薄薄的画皮揭开,又走了一遍流程,把床上的盛琨玉易容成了自己的模样。 最后,床上躺着深色恬静的江逾白,边上站着个把剑谱往自己怀里塞的盛琨玉。 春无赖:............... 行了,我先走了。江逾白压低了嗓门道。习武之人对身体每一寸肌肉的控制都异乎常人,江逾白年轻时也研究过变声这么个玩意儿。虽然做不到以假乱真,但模仿一番却也没有那么难。 走走走,快去快回。春无赖甩了甩手,他对江逾白的武功还是很有自信的,药囊你也一起拿走吧,功效我都给标明了,看清楚了再吃! 他眼前一角一晃而过,江逾白只留下了句知道了就掀开了窗户,运起轻功离开了。 瘫倒在墙角看着这一切却不能说话的断蒙:............ 春无赖:......行了!你盯着我干嘛!你就不怕他把我也放倒吗?说着骂骂咧咧地去够自己怀里的解药,后知后觉的发现药囊被江逾白整个顺走了,于是唾了一声道,呸!这家伙真是越来越阴险了! 春无赖:你先这么躺着,两柱香过后就能恢复自如了。我这就去正院找周琰。妈的,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章节目录 二十二 江逾白无比庆幸自己出门之前跟断蒙要了一副地图。 说真的,他来过京城,但也只是在繁华的街市里逛了几圈。要他在城北黑黝黝的一片山林里找到黑黢黢的玄水牢入口,那简直就是在难为人。 他盘腿坐在一株乔木的枝干上,眼前一片萧森灌木,四野幽暝。玄水牢的入口是从山壁上一点点凿出来的,因此入口处的岩洞较周围的山石更为平整,颜色也深一些,寂静地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江逾白看着近在咫尺的玄水牢,从自己袖子里默默掏出了......一把木剑。 江逾白习剑以来从不逞兵器之利,也不认为剑是影响剑客的绝对条件。但,也许是北地气候太寒冷,这么几天用下来,这柄从初霁那里顺来的木剑居然已经微微开裂了。 ......果然小孩儿过家家的玩意儿,不适合拿来打打杀杀啊。 想他当年也是能飞花摘叶的高手。可惜如今内力只恢复了四五成,还披着一个娇弱的病壳子,他不得不悠着些了。 他暗自点了点头,如一只灵巧的雀鸟跃下枝头,踩上雪地,像一片雪花往前飘去。原本在雪地上啄虫的鸟儿好奇地歪了歪脑袋,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扑棱棱扇动翅膀飞到一边去了。 岩洞里没有火把。江逾白将木剑拢在背后,屏气凝神,在黑暗里慢慢前行。 直到从身后传来的光彻底被黑暗淹没,江逾白这才远远地看见了一簇萤火般微小的灯火 离他大约二十丈,又或许是三十丈。满身黑色、脸上缠着面巾的男人手里举着火把,正等待着他。 江逾白咳嗽了一声,垂下眼睑,慢慢走近。那人腰间的刀没有鞘,却锋利非常。男人举着火把一个转身的功夫,灯火映在刀身上的光点从一端闪烁着滑到了另一端。 往这儿走。男人开了口,声音低哑而粗粝,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吞食了毁坏声道的药物。 这群人从头到尾,连声音都是见不得人的。这种行事作风倒不像是完全的江湖人了......江逾白默默地想着,揣摩着盛琨玉的性格,安安静静地跟在后头,却流露出了几分切实的惊慌来。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嗤笑了他一声,在空荡的岩洞间回荡,带着森森的杀意。 ......好嘛,看来这人还和盛琨玉有仇。回想起盛琨玉被刺杀的时候躺在床上垂死挣扎,用机关都干掉他们不少人,江逾白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线内的光亮全部来自黑衣人手中的火把。江逾白侧耳聆听,从岩壁间透出了泠泠的水声,越来越响。 看来这座山还是地下水源的汇集处。难怪别名叫做玄水牢。 穿过一道极窄的洞门,眼前倏然亮起面前是块不大不小的空间,四周的岩壁上都固定着火把,两三个带着刀的黑衣人站在一旁。江逾白沿着嶙峋的岩壁边缘往上看,果然在上面又发现了一小块平台,平台后连着一个狭窄的通道。 带着帷帽的黑衣人从平台上走出,腰间的玉佩划过一道幽蓝色的弧度。 江逾白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地形对他来说实在太不利了。对方如果站在那块平台上、从高处往下放箭,江逾白几乎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岩壁被水渗透,湿漉漉泛着水光,明显也不利于借力攀爬。 等灰衣人身后所有的随从都显露了身形,江逾白反倒暗自挑眉:没有一个弓箭手。 这是确定他们根本逃不出去么?还是对方居然真的这么好心,真的打算拿了剑谱就放过他们俩? 江逾白并没有犹豫太久,因为那灰衣人拍了拍手,盛秋霜被人从昏暗处拖了出来。她身上有几道血痕,人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一圈似的,嘴还被堵上了,但是她在看见江逾白的瞬间,眼中雪光乍然亮了起来 能保留这样的眼神,看起来还不算太糟糕,江逾白想。 他配合地给了盛秋霜一个安慰的眼神,却让盛秋霜瞬间挣扎地更厉害了。 盛家主,我想我们也不必废话了。摇星十三剑的剑谱,换你一个生龙活虎的女儿。这笔买卖应该不算亏。灰衣人轻声道。他的声音倒不如之前黑衣人的粗粝,却也像砂纸摩挲一般嘶哑。寒风沿着岩洞的缝隙吹来,让江逾白不自觉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让我的女儿先回来,我把剑谱给你们。江逾白从怀里掏出剑谱,举高,模仿着盛琨玉的声音道,反正我们也跑不了。 映着火光,那戴着帷帽的人似乎看不清剑谱上模糊的摇星十三剑几个字。于是他随手摘下帷帽,暗淡枯萎的灰色长发显露了出来,一双湖水般灵秀的双眼嵌在消瘦的脸上,额头泛着尸体般的青白色。 比起江逾白刚穿越时萧睿那副瘦成一张纸的样子,这人的形容更为病态,仿佛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处处透着诡异。 江逾白看着,却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连呼吸都渗着冷意。 整个岩洞里所有的人都被他忽略了,只余对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阴鸷深埋的双眼。 商雪止。江逾白低声道。 没错,是真的剑谱。灰衣人被一语道出姓名,混不在意地将手一挥,道,把盛小姐放了吧,顺便......把剑谱带上来。 他身边的黑衣人得令,转身走进了身后的隧道里。而押解着盛秋霜的两个黑衣人也干脆地将手中的绳索解开,盛秋霜挣扎着把布巾从自己的嘴里掏出来,一边往江逾白的方向跑来一边骂:你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 江逾白一愣,晃过神来,哭笑不得地将女孩儿挥来的拳头拦住,把她拉进怀里,用自己的声音道:别担心,你爹好好的。 盛秋霜颤了颤,雪亮的眼眸闪了闪,低声道:你是谁? 嘘。江逾白凑在她耳边回答,双眼却一直盯着高处的商雪止,别露馅儿。 盛秋霜得到指令,上道地继续一边骂一边拳打脚踢,只是那力道软绵绵的,几乎都没有落实在江逾白身上。 多年不见,盛家主真是一如往常。被唤作商雪止的青年温言笑道,言语里隐含的刺却如绵里藏针,扎人的很,相信盛家列祖列宗见了,也会尤为欣慰的。 之前他派遣的黑衣人从岩洞里弯弯绕绕走了下来,江逾白一手搂着盛秋霜,一手温驯地将剑谱递给对方。 霎那间,四周刀光弥漫,之前无所作为的黑衣人统统亮出了刀。 慢着。江逾白咳嗽了两声,将盛秋霜护在身后,若是现在就杀了我......你就永远别想学会摇星十三剑了。 商雪止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细长的两道青灰色眉毛在他低垂的眼睑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他翻了翻刚刚到手的剑谱,果然最后三页被人沿着书脊草草撕去 正是盛家非嫡系不传的最后三招。 好。半晌,他平静地吐出三个字,好得很。 只几字,杀意四漫。 别急。江逾白一字一句道,下来,我不介意一招一招地教给大人。大人天资聪颖,一定很快就能学会。说着,木剑从他腰后显露了出来。 商雪止:......原来你还是有备而来。好,我就跟你学。提起剑,商雪止的脸上居然焕发出一股神光来,只是眼神落在江逾白背后的木剑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轻蔑来。 他往后几步,悄然跃起,抓住岩洞垂落下来的一道锁链,哗啦两声,落在了两人面前。 到一边去。江逾白轻轻推了推盛秋霜,后者下意识乖觉地后退,等做了这个动作才恍然间反应过来 他要拿着这木剑和人家比剑? 商雪止从随从身边提来一把剑,虽不是什么神剑,却也剑光雪亮。 江逾白执着木剑,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分卷(20) 第一剑。星垂平野。 木剑如坠落的流星一般织作一道飘渺的网。商雪止自江逾白出剑时就变了脸色,原本的剑招在半空中生生变了轨迹。 当啷。剑与木相击。森寒的剑光映衬出商雪止自己苍白如纸的脸。 第二剑。四野生暝。 江逾白将下压的剑一挑,勾起对方的剑生生跃起。剑光在昏暗的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剑势转圜,商雪止手中的剑险些脱手。他双眼哀戚,高声喊道:师 江逾白不管他要说什么,一个旋身将他的剑从手中挑飞。合身一个回勾,逼得商雪止生生后退了几步。横剑迈步,被挑飞的剑当啷落地,而终于缺了个口的木剑也稳稳停留在了商雪止脖颈间。 第三剑。明月当空。江逾白声音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听得出他言语里的严厉,剑意更是毫不留情,倾泻而出,天星摇尽是明月。你可知其中蕴意? ......商雪止嘴唇的最后一丝血意褪尽,他嗫嚅了半天,哑着嗓子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总是记得很好。江逾白举着剑,突然涌现出一股疲惫来,可惜你永远不往心里去。 师兄商雪止目眦欲裂,想解释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只会一声声凄厉地喊着师兄。 揭去那层画皮,居然有几分孩童般的无措。 江逾白只觉得心头热血翻涌,脑门上青筋直跳。再一次透支内力使他五脏六腑如被放在火上炙烤,握剑的手却冷的像冰。 嗖地一声,有什么自黑暗中破空而来。 江逾白在痛苦之中对声音也尤为敏感。他侧头,正好望见对着他和商雪止而来的两道暗器,泛着金属的寒光。 趴下!江逾白下意识地一喊。商雪止变了脸色,当即依言照做。江逾白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挥,将三道暗器统统打落,木剑也碰地一声彻底断了。 突。有谁紧接着发了一道暗器,将崖壁上的什么东西击落。喀啦一声,似是什机关启动,岩壁出现了几道不小的豁口,瞬间冰凉的水从四面八方滔滔涌入,不多时淹没了所有人 江逾白被水不知冲到了什么地方,知觉眼前一片漫漫,天旋地转。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只来得及在心底暗骂一句: 这地方,真tm不愧叫玄水牢啊。 正文 二十三 眼前似有一道光。 混沌之中, 江逾白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道忽明忽暗的光上。视线随着它飞起、飘荡、慢慢落下 世界兀然亮了起来。 那道冰凉的光芒落在了鼻尖。江逾白这才看清, 那是一枚小小的雪花。 和北地重地仿佛缓缓沉下来的雪不同。这是江南的雪, 来时没有天地将倾的气势,细密而缠绵, 丝丝线线缝成一片苍茫的天地,从眼前飘过却难捕捉不到它的轨迹。 四周的景物倏然如水墨一般渐渐显露了出来。这是他曾经在飘渺山的竹屋,他躺坐在床上, 看着窗外茫茫的白雪。 吱呀一声, 裹着白衣、雪团似的男童红着脸滚了进来,满身雪子, 不管不顾地推开门扑上了他的床 师兄!你看! 短小白皙的手被冻得红红的,献宝似的将一团形状古怪的雪推到他面前。 额......实在辨认不出这是团什么东西的江逾白沉吟半晌,勉强道,师弟, 这小狗......捏真的真不错。 男童的包子脸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雪团, 不出声了。清澈的大眼蒙上一层水色, 他将那雪团收回怀里,五短身子一扭, 不理他了。 ......怎么了, 师兄真的觉得它挺可爱的。 可是我捏的不是小狗, 是兔子。 ........................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 心道, 这认不出来, 还真的不能怪他。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安慰道:好啦,别生气。看看你的手,都冻成什么样子了。一会儿师兄出去帮你堆个大的,好不好? 那奇形怪状的一团雪被放置在一旁,遇见室内的温暖,很快就化成了一滩水。 男童看着那滩水,有些黯然。 对不起,师兄。他有些委屈的说,我只是怕它化了,师兄就看不见了。 却没想到把它捂在手掌心里会化得更快。 噗。江逾白低低地笑了一声,眼看男童抬起稚嫩的双眼控诉他,他才咳嗽两声,把男童整个埋进了自己的怀里。 好啦。你等着,师兄给你堆一堆兔子。 白色的飞雪从窗外灌进来,视线渐渐又开始泛白。 江逾白怀里一空,再抬头。已经长成灵秀少年的师弟站在素白的天地之间,手中执着剑。 那双手惨白如纸,江逾白却恍惚觉得上面沾满了斑驳的鲜血。 师兄,你别逼我了......阴鸷蛰伏在那双湖水般的眼眸里,衬着清俊的五官,居然显得有几分无辜,他把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回飘渺山,好不好,师兄...... 江逾白愣了愣,回想起了这是记忆中的哪一出。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梦里却比梦外还要真实。 他笑了笑,笑得心肝脾肺都渗进了针扎似的凉气:你拿自己来威胁我? 江逾白抬起沉重的的手臂,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雪亮的长剑。那是他和商雪止双双坠崖之前,尚未遗失的、师父赠予的配剑,湛兮。 师父赠给商雪止的那把,叫做见微。 ......都已经过去了。 见微断折于西海,湛兮也跟着他坠崖,不知所踪。 江逾白稳住动荡的神思,握住剑,神情冷淡地往前一挥 少年的身影如破败的纸绘,被轻描淡写地豁出一个大口子,渐渐化作浮絮,一点点飘散。 天光初晴。 江逾白沉默着,当啷一声把剑撂在了地上。 雾色散去,他沿着脚下的路往上走,走到了飘渺山的山崖上。山顶种了一棵参天的青松,他师父曾经还调侃这棵松是他亲手种的,那时候的江逾白并不相信。 树下横卧着一块平整光滑的青石,边上还有两个小小的石凳。师徒俩闲时常坐在一起下棋打发时间虽然江逾白的棋烂得无法直视,但师徒俩每次都下得很开心。 ......残局尤在,人已故去。 无论江逾白愿不愿意,飘渺山上他所拥有的一切尘世间的温暖,都这么经年一点点消散而去。 他泄了气,不管不顾地往那块青石上仰面躺下,闭上了眼。 耳边松涛万声。 ...... 喀啦。喀啦。 有谁踩着浅浅的草地,缓缓靠近了他。 师父。 江逾白浑身上下打了个颤,有一瞬间有种从九重天往下坠落的失重感。他心头一跳,睁开眼 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身玄衣,漆黑如墨的眼睛,肩上背着锄头,腰间挂着鱼篓,俊俏却有些冷漠的小脸纠结成一团,别扭地喊了这么一声。 他一身玄衣,却是这片天地间最鲜亮的颜色。 欸。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不自觉地低低地应了声 少年见他应了,气恼不已地说:田里的萝卜和红薯快被您挖空了,我去山下买点儿种子。那些庄稼您也别扒拉了,越帮越忙。还有,池塘里的鱼!我跟您说了多少遍,那几条小的就别捞了,明年还能下崽呢 江逾白想起来了。 这是自家小徒弟上山的第二个年头。江逾白为了把老气横秋的徒弟□□地坦率可爱一些,可谓费心费力,斗智斗勇。所幸,略见成效。 他看后山的地常年空着,就提出要种一片菜,自给自足。然而,名震江湖的剑仙是个庄稼杀手,连曾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子徒弟做起来都比他强。 于是小徒弟承包了后山的农田,还游刃有余地往池塘里投送了合适的鱼苗,甚至想拉个圈子,养些鸡鸭鹅,或者几头猪。 江逾白:............... 江逾白忽然伸手,把小小的少年扯进了怀里。 锄头落了地,鱼篓硌得江逾白腰疼,但他就是不肯松手。少年被他这一抱弄得手足无措,脸颊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薄红,却还是努力端着自己的冷脸,道:别以为撒娇我就会 江逾白把脸埋的更深了一点。 从少年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白皙纤瘦的后颈。少年忍不住把视线转移,软绵绵地推了推,最终还是别开头,盯着倒在一旁的锄头,生硬地说 算了。 原谅你了。 ...... 江逾白觉得自己仿佛睡了百年之久。 僵硬的身体在温暖里一点一点苏醒,他最先听见的,是耳边压低了的争吵声: 我师父怎么还没醒? 我哪知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没查出什么别的毛病来,要么是商雪止那个孙子又使了什么阴招...... 庸医! 我呸!我不在,你们师徒俩只能抱着哭信不信! 呵。 ............周琰!!! 江逾白听着听着,想笑,那股子笑意出了口,却成了铺天盖地的咳嗽。 他醒了 江逾白睁开眼,眼前的东西还看不大清楚。一只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他知道那是春无赖在把脉。 那两团人影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果然是围在他床边,满目焦急的周琰和春无赖。 江逾白缓缓眨了眨眼,那修长的睫毛扑闪着,似是要戳进两人心里去。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唇轻轻开合,两人都不由自主凑得更近了些,想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糖......江逾白喉咙干涩火辣,药的苦味却抢先在舌面上炸开了,还一圈一圈泛着回味,溢出的苦味把他的小心脏搓圆柔扁,差点又昏过去,.........糖! 周琰:..................... 春无赖:......苦死你活该! 最终,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江逾白还是获得了病中喝碗甜汤的权利。 他全身拢在暖和的被子里,脚边放着灌满了热水的水囊,甜汤的热气在眼前氤氲着,一口下去,只觉得自己总算重回人世了。 就你娇气!春无赖没好气地轻骂了一句,但是他两片青黑的眼睛和关切的神色却完全出卖了他,听说你挺能的啊,拿着把木剑就上去跟你那个好师弟硬拼了?要不是你上去一套把对方打懵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分卷(21) 盛秋霜被全须全尾地救了回来,说起来江逾白的病都比她要严重。盛家小姑娘复述起那场争斗时双眼都在发着光,大赞江逾白的摇星剑法使得比盛家人都要漂亮。 ......得亏盛琨玉没听见,否则又该抑郁了。 听在春无赖耳中,却结结实实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是知道江逾白如今的身体的,应付商雪止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算得上是生死一线了。 ......怪我。我就不该对你放任自由。春无赖后知后觉地说,就该让周琰把你天天拴在身边,你才能老实一点。 春无赖提到周琰,江逾白这才反应过来,周琰那小子人呢...... 只见周琰沉默着坐在床沿,自江逾白醒后就埋下了头,三番两次想伸手去摸江逾白的手,却都瞬间把手缩了回去。见江逾白把视线转移了过来,也不开口说些什么,只暗自捏紧了手。 眼前的人,对他而言,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正文 二十四 时间倒转两个时辰。 春无赖匆匆奔赴周琰面前, 想告诉他江逾白独自一人赴约去了, 让他赶紧去帮忙。却不料周琰伫立在原地, 春无赖叫了他一声,别说没有回应, 还拉都拉不动。 春无赖这才反应过来,周琰脸上带着一片可疑的潮红。伸手搭了脉,却发现这小王爷比头牛都壮实。当即对着开昧恼怒道:你家主子搞什么呢! 开昧一愣, 他原本就对春无赖没什么好感, 眼下心绪正乱着呢,就更没什么好脸色了。冷哼了一声, 恹恹地扭头不回答。 而周琰还沉浸在之前和萧龄的对话里 既然王爷有如此决心,那在下也就放心了。 不瞒王爷,之前在下突然说想让阿睿留在王府,并不是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阿睿他亲口说了, 对王爷思慕已久,不愿意离开。 阿睿心气高, 却愿意这么没名没分的等下去。我这个哥哥原本是不看好的, 但也只能依着他......现在看来,阿睿这一步, 倒算是走得错有错着了。 接下来的话周琰全都没听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 师父说他喜欢我师父说他喜欢我师父说他喜欢我...... 送萧龄走的时候, 他连脚步都发飘。 而开昧在一旁抱着剑一言难尽:他真的好想说那个妖孽根本就是个骗子啊!他之前变脸变得比翻书都快好吗! 为什么自家王爷到他手上就这么纯情这么......好骗啊! ......其实周琰不指望江逾白对萧龄说的话都是真的。但江逾白找什么理由不好, 非要三令五申, 说他喜欢的人是自己呢? 是不是, 有那么一点可能, 他口中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真情实意的呢? 埋在心底的种子仿佛吸饱了水,破开了薄薄的种皮,悄悄探到了一丝炙热的阳光 你给我清醒一点!江逾白一个人去救盛秋霜了!! 呲啦一声,刚冒出头来的小苗苗枯萎了。 周琰的脸以清晰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平静,一言一句却冷得像是要掉落冰碴子似的,断蒙呢? 中了麻痹散,正瘫着呢。春无赖扶额。 周琰:...... 春无赖:你这么看着我作甚!又不是我下的手! 周琰正开口想说些什么,身后的断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眼下还不到两柱香,断蒙却以自己的内力冲开了药力,至少是能行走了,却让春无赖暗自高看了一眼。 断蒙白着脸,身形还有些摇晃,结结实实到周琰面前跪下了:请王爷责罚。 周琰皱着眉让他自己去领十棍。 一旁的开昧缩着头,不敢吱声:果然,那个家伙不在身边,王爷的脾气就恢复正常了。 断蒙磕了个头,接着道:还有一件事,盛琨玉刚才醒了。他托属下带给王爷一句话 当年夺走剑佩之人,正是飘渺山商雪止。 春无赖与周琰:...... 春无赖大惊:你说什么?! 周琰:这种事情怎么不早点说! 断蒙被吓了一跳,答到:他说他也是刚刚想起来这回事...... 春无赖的药,逼着盛琨玉再次回忆那些噩梦一般的往昔。包括被蛊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尸体,在大乱中丧命的血亲,以及缓缓舔食了整个盛家的火海。 盛琨玉与江逾白曾经共同抗击那些乌蛮人和刺客,后来江逾白为了继续追击商雪止出了盛家的山庄,而盛琨玉留下救助盛家人。 江逾白没能追回解药。不仅如此,他还和商雪止双双坠崖,生死未卜;而中了蛊毒的人还是基本上死绝了。盛琨玉领着剩余的盛家人熬过了武林的迁怒和报复,慢慢安定了下来。 他回忆起的更多的细节,自然是商雪止在脱走时带走的不是神剑碧海青冥,而是一块尽管特殊但无甚大用的玉佩。 ......完了。春无赖喃喃道。 他怕江逾白这一去就是肉包子打狗。再也回不来了。 他忍住头痛,冲着周琰喊:你还不快去找他! 周琰却站在原地,什么都不说。 他的脸色依旧难看,却透着一股心灰,似乎对春无赖的焦急无动于衷。 ......他,大概是知道,他要面对的人是商雪止的吧。周琰慢慢吐出这么一句苦涩的话,他一直不肯认我,不让我掺手盛家的事......就是想自己去跟对方做个了断吗? 他能明白的。 如果他跟师傅之间的爱恨纠葛说都说不清,他也不乐意别人来搅和他们俩之间的事。 江逾白与商雪止有近十年的同门之谊,即使对他再失望,终究也是和旁人不同的 做什么了断!春无赖斩钉截铁道,他们俩早就了断过了! 他倒是更好奇,为何商雪止现在还活着。难道飘渺山上的家伙都这么邪门,跟江逾白似的,死了还能找一具身体还魂。 焦急之下,他也顾不上许多了,直言道:我跟你说实话吧 江逾白根本不是故意不认你的!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三年前,和商雪止恩断义绝的时候,之后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话刚说出口,春无赖就后悔了。 因为之前周琰的脸还只是透着心灰......此刻,他的脸简直就是一片空白。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周琰一言不发,深邃的乌黑双眼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不见一丝表情。一抹潮红从他的耳边攀上脸颊。春无赖暗道不好,一掌拍上他的后背 咳咳! 他猛地躬身,经脉逆行,险些走火入魔。一口瘀血吐了出来,登时心凉如纸。 我就知道春无赖骂骂咧咧地掏出自己的针囊行针,你们师徒俩就没有一个能让人省省心! 周琰吸了口气,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双眼死死盯住春无赖的脸: 为什么。 他不是快好了吗?寒症好了那么多,这些年闭关应该有所成效才对...... 这些年,你就在我眼皮底下。你研究出了什么东西,我一清二楚。周琰咬牙切齿道,你每年都回飘渺山,但是还没能研制出那蛊毒的解法。还是说......这就是治好他的代价? 治什么治。 春无赖多想说,这些年他绞尽脑汁与蛊毒死磕,却连治愈它的一丝头绪都没有。 你以为的那个在飘渺山上闭关疗伤的江逾白,这么多年来,根本就不存在。 江逾白死透了,在他怀里死的。他亲自给他挖的坟立的碑。江逾白死前说,自己的尸体如果对解毒有帮助,可以随便使用。他满口答应,却还是最终骂了句娘,亲自给自己最好的朋友撒了最后一抔黄土。 ......我不是师父,不是师爷,不是药王谷中天赋异禀的师兄师姐们,也没有悬壶济世的情怀。他只不过是一个因为被溺爱被托关系塞进药王谷的凡人。别人在学着看诊的时候,他连药典都还背不顺溜。 如今的他尚且还有勇气试一试。可当初的他......怎么能从阎王爷手上留得下江逾白呢? 春无赖与江逾白约好,这场惊天骗局永远没有终结的时候。反正江逾白的师父孤鹤真人也是留下几句话就不见了的,江逾白觉得他们有必要保留这个良好的师门传统。 ......保留个鬼啊。 即使周琰能被他压着十年不上飘渺山,十年后呢?烂摊子不还是留给了春无赖?江逾白就不怕周琰杀了他吗? 所以春无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江逾白一门奇门异数层出不穷,也许是有那种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功法,使得周琰也辨认不出他师父的样貌 但是春无赖知道,这不可能。 这对江逾白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他一出剑,熟知他剑法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人就是江逾白,江逾白的剑是无可复制的。 五年前,江逾白就已经死了。 ......现在他终于能说实话了。为了那场骗局,为了自己的小命,更为了苦心孤诣的江逾白。反正江逾白已经回来了,再大的事也该能过去的 周琰的眼神却让他明白,过不去。 周琰看着春无赖,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原来这五六年来,失去了江逾白,根本就不是他一厢情愿带来的错觉 他的师父,确实在那么久以前,就孤零零地埋骨于飘渺山上过了。 周琰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他真的,都不记得了? 春无赖点头。 不记得了好......不记得了好......周琰轻声重复道。那些他想象中的黑暗、挣扎与苦痛,如果江逾白统统不记得了,那也很好。 虽然他的记忆停留在了意气风发时被自己的师弟带来致命一击的时刻,但是,这至少不是生命中最糟糕的时刻。 ......我这就去找他。 他一定得找到他。 正文 二十五 江逾白的运气真的很好。 他被火药的冲击带入了地下河, 转眼又顺着水流飘进了下游的河道里。 当疯疯癫癫的周琰上山往玄水牢冲的时候, 稍落后于他的断蒙与开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江逾白脸朝上、顺着缓坡的水流静静地漂了下来 开昧:......他他他、嗷啊啊啊! 断蒙:...... 江逾白被捞上来拍了几掌吐水, 发现还有气。 其实水中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力竭昏倒,没有被水流溺毙、没有迷失在迷宫一样的地下河道、没有被乱石碾碎......很有可能是谁在水下带着他避过了这些危险。 ......江逾白拒绝去思考这种能性。想清楚了也没有意思。 分卷(22) 他伸出苍白的手臂, 试图把自己的上本身支起来。手臂的力道却猛然一卸,江逾白顿时跟一只被风吹倒的皮影似的瘫软了下去,还险些半个身子滑到床下。 !原本坐在床尾一言不发的周琰急忙扑上前去扶他, 一抬头却撞上了江逾白的笑眼。周琰顿时明白了, 他是故意的,气恼地想抽回手来, 却被江逾白一手箍住。 别。他的嗓音略微有些嘶哑,让我好好看看你。 周琰浑身一颤。 江逾白另一只纤瘦苍白的手摸上了周琰的脸颊。白玉般的手上还带着几处深深浅浅的擦伤,和两处淤痕。指节贴上周琰温暖的脸颊,冷得像块冰。 阿琰......江逾白低低地咳嗽一声, 但是言语里细微的欣喜如春风一样沿着他心中的缝隙一点一点深入,你长大了。 周琰的眼眶红了起来。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直到肺部胀痛了才把气一点一点吁出, 仿佛胸膛处炸裂开来的酸楚能沿着呼吸被排解出体外似的。 ......师父。他叫了一声。平缓的语句,颤抖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师父在呢。 话音刚落, 周琰整个人埋首进他的怀里, 肩抖得不行。他扬起了一只手, 哑着嗓子说:让我缓一缓......就缓一会儿...... ......江逾白一愣, 有些失笑, 勉勉强强从嘴角挤出一个笑脸来, 双眼有些发酸。 春无赖一脸懵逼地看着师徒俩抱头痛哭。 啥玩意儿?你这就想起来了?春无赖还没开始唏嘘,就先斥骂江逾白不够意思。 他冒着被周琰掐死的危险把守了五年的秘密全给抖落出来了,江逾白倒好,脑子一进水就自己想起来了: 那你倒是自己去应付你这麻烦的徒弟啊!别把什么锅都推给我,你自己就无辜可怜又无助啊! 春无赖正咬牙切齿着,江逾白却出乎意料地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道:......其实也没有。 春无赖:...... 停止了悲伤的周琰:...... 江逾白有些为难地说:我没全部记起来。那些记忆零零散散的,大概都是从我坠崖开始往后数上三年的事情吧...... 周琰:...... 江逾白搂着周琰,转向了春无赖:你不知道。那时候阿琰可爱又能干,飘渺山上的田地和池塘都是他一个人看着的。就是有点别扭,但是抱一抱马上就哄好了...... 周琰:............... 那时候的周琰顶多十三岁。周琰成年后其实并没有多大变化,但江逾白脑海里少年抽条的那段记忆还是空白的。 所以,他开口第一句话是阿琰长大了。 周琰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徒弟,师父得跟你道歉。江逾白略有些愧疚地摸了摸周琰的头,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记忆里并不存在的的遗弃给周琰留下了这么大的心理阴影。稍有刺激就会拉着江逾白的手喊别不要他,别不认他,别抛下他...... 周琰看着江逾白一副快要洋溢出来慈父情怀,忍不住捂住了脸。 江逾白的体力到底没有完全恢复,到这里已经困得双眼打颤了。周琰当即拍板让江逾白休养,拽着春无赖就出了江逾白的房门。 等等,慢点,我的针囊还在里头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春无赖被拉了一个踉跄,忍无可忍地拂袖,周琰!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见周琰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眉目间堆满的阴郁让春无赖忍不住打颤。 你......小王爷沉吟半天,吐出一个让春无赖眼角抽动的问题,有什么能让人失忆的药么? ...............春无赖暴怒,我只有能把人变成傻子的药,你自己看着办! 我认真的!周琰有些烦躁地低声道,我师父那个模样你也看见了!要么全都想起来,要么干脆就别想起来了只有一小半算怎么回事! 现在师父看他跟看长大了的儿子似的! 自己种出来的白菜,谁会去拱啊! 等周琰把自己的顾虑倾诉出来之后,春无赖想通了其中关窍,若有所思: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你看商雪止和你师父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这么多年不也没有成功么。 江逾白把自己的师弟当弟弟,当儿子,反正就是不可能把他当成一个男人。这事儿春无赖能嘲笑商雪止一辈子。 周琰却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黑着脸说:以前不还诓我,说商雪止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吗...... 那是你师父怕你吃醋。都到这个地步了,春无赖摆摆手,干脆全给抖落出来,也怕你真的往心里去。 周琰沉默了。 ......罢了,不过就是从头再来罢了。 周琰努力用关于江逾白的点点滴滴填满自己的脑子他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曾经真的失去江逾白的空洞感就会马上把他吞噬...... 春无赖看不下了:得了,去你师父身边呆着吧,抱得越紧越好,反正他体寒,就当多个火炉吧。还有,盯着他,不许他再动内力 江逾白的内力其实在缓慢地恢复,照此下去连萧睿这副残破的身躯都能挽救回来。可是江逾白就是闲不住。 一次两次透支内力,行吧,刷新上限内力也能恢复地快一些;三次四次透支内力,还玩儿大冬天溺水这一套,他不虚弱那才真是天理难容了。 这次江逾白算走了大运,而与他相比,盛秋霜的运气更是爆棚。她被捞上来的时候,除了喝了几口水,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痕。春无赖上上下下帮她检查一遍后更是确认了,在这几天内商雪止除了饿着她,没有对她做别的手脚。 真可谓是在世锦鲤! 春无赖颇为欣慰,暗示盛秋霜以后多往她的偶像江仙人身边凑一凑。说不定江逾白这满身的衰运和病气就这么被驱走了! 盛家那个小姑娘也好好的。春无赖安慰道,我们在那儿附近发现了几具尸体,没有商雪止的...... 这种感觉可真是太熟悉了。 每次商雪止看着都只剩一口气,或者必死无疑了,他却总能东山再起,找到机会可劲儿蹦跶。 周琰眸色浅淡:命硬,算是他唯一的优点了。 春无赖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 两人无话可说了。春无赖回药房琢磨药方,周琰如春无赖所说......回了周琰的房间当火炉。 话说回来,周琰把江逾白带回来的时候不大不小地闹了一场。再加上周琰的贴身近侍断蒙领了结结实实的十棍,王府最近的气压实在有些低。 不只是谁先开始流传的:萧公子最近吹了风,受寒了,正卧床静养。王爷心情不好,斥责断蒙养护不力也是因为这个。 贴身心腹说打就打,一时间萧家公子超越了之前万金事件的正主,成为了淮亲王新任绯闻对象。 之前就得罪过周琰的开昧战战兢兢,生怕王爷随便找个由头借题发挥,也赏他十杖。 他和断蒙不同。断蒙是从小作为暗卫培养出来的,而开昧祖上做过小官也混过江湖,本质还是个小少爷,和断蒙司掌不同的领域,不认为躲主家的棍子有什么不对。 于是他再次着手讨好周琰 之前王爷不是答应了大舅哥要把后院清干净吗? 清点人物,把他们全都打包遣返。省下来的钱,可以揣摩王爷心尖上那位的意思,把后院改一改当个花园别院。 美得很。还有多余的钱给自己添一件新衣服,给断蒙的剑做个全套保养。这样断蒙就不会说什么了。 开昧收起自己的金铢小算盘,踌躇满志地打算开干。 正文 二十六 开昧的动作惊动了不少人说遣返, 居然还真的就是原路遣返! 好多送出美人又被打包退回的权贵们战战兢兢了一夜, 生怕下一刻阎王脸的淮亲王就会带人踹他们的门抄他们的家 可一夜过去了, 风平浪静。 互相一打听才知道,淮亲王府把所有的美人都给赶出来了。有几个不愿意走或者无处可去的, 开昧还直言:要么把这些天白吃白喝王府的钱都吐出来,要么留下来为奴为婢,干活抵债。 此言一出, 剩下的一小批也哗啦啦走得零零落落。估计一边收拾东西还一边咒骂淮亲王府抠门。 实际上开昧这么做是请示过周琰的, 周琰头也没抬地准了。 把他们处理了,省下来的钱把温泉别庄修一修。 他还要养师父, 没那个闲心去理会那些吃白食的人。 开昧意会,赶起人来更加干脆利落、冷酷无情却也碰上了一两个钉子。 比如明月洲出来的初岚和初霁。 初霁倒是没说什么,初岚把前来通知这个消息的小厮骂的狗血淋头,还扬言王爷要是把他送回明月洲, 还不如让他上吊自尽。 开昧知道初岚初霁和江逾白认识后,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于是去请示了还在养病的江逾白。 卧房里暖意融融。江逾白一身白色寝衣, 右边的袖口卷了起来,露出半截玉一样的精美手臂来, 一旁的春无赖正在准备给他施针。 彼时诸事不管、已经窝在床上两天没怎么动弹的江逾白: 他认真想了想, 虽然不能确定自家徒弟到底是个直的还是弯的, 但是基本上都不会吃初岚那一挂, 而周琰之前更是直接表明了对初霁的排斥, 要把他们留下来还真的不大好办, 也没多大意义。 他顿了顿,拿白皙的手臂撞了撞春无赖:你知道谢华衣最近在哪儿么? 被他这么一撞险些滑了手的春无赖嘶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别动!要是针断在你手上了我可不管! 江逾白若有所思:我还想着把他的小徒弟送到他跟前去呢。他年纪一大把了,难得有个看得上的传人,也省的残色剑后继无人啊。 年纪一大把?!春无赖针一抖,笑容有些狰狞地说,你是不是忘了,你只比他小五岁说着,他反倒愣了愣。 按年龄来算,春无赖、谢华衣两人都已经三十有余了,谢华衣更是往四十大关狂奔不止。在这个平常人活个五十岁算常态的世界里,说他们老也不算老,可说他们年轻,却也着实不算年轻了。 收徒弟,助他十年磨一剑,再加上雏鸟入林需要照看的时期,林林总总算起来,他们正处于收徒的最佳年龄。 但是武林中内力深厚者活到七老八十的也比比皆是,找传人也不必那么急。 谢华衣桀骜不驯,独来独往,骨子里的轻狂约莫还没磨尽,看起来是个万事随心的人物。但唯独残色,他是一定要传承下去的。 这样的人,乐意教导一个明月洲里舞剑器的男孩儿剑术 要么这男孩子实在天赋异禀,要么谢华衣已经在着手寻找最适合残色的剑客了。 不是吧。春无赖低声道,谢华衣也快顶不住了? 分卷(23) 谢华衣原本师承普陀,是山海寺住持净阳大师的俗家弟子,精通佛法,在剑术上的造诣更是不凡。山海寺镇剑阁有名剑残色,百年来得此剑者都杀孽甚重,残色因此被认定为邪剑,束之高阁。 谢华衣似乎曾经提过取出残色,但是被净阳大师拒绝了。 某一日,普陀突然传出了谢华衣弑师夺剑的传闻。净阳大师身陨,山海寺由他的师弟澄阳住持,并且向武林各派发出了谢华衣的追杀令。 谢华衣躲躲藏藏了几月,在佛门各派聚集恭贺澄阳大师接任主持的当天,杀上了普陀山,将澄阳活活斩杀在山海寺的佛像前。 有人说他那日血溅金身的模样状若妖魔,眉间煞气佛音杳杳尚不能去除半分,于是送了他一个名号,妖剑。 谢华衣能一人剑挑山海寺众僧,是因为残色剑谱自带着一种功法,通过燃烧自己的性命获取强大的力量。 这么多年了,身体也该被掏空了。 虽然不能确定谢华衣究竟是不是面临着油尽灯枯的窘状,初霁这么个好苗子还是要帮忙看顾一下的。明月洲对于被退货的商品从来不会仁慈,如果让初霁回了明月洲,天天在醉生梦死的宴席上表演剑器舞,到了晚上还不知道要接待几个嫖客 好吧,那初霁的成名之战大概就是血溅明月洲了。和谢华衣比起来多了一分香艳旖旎,逼格却不知道降低了多少。 还是想想办法吧。 于是,当周琰捧着一碗甜酪进房间的时候,江逾白在接碗之前问了一句:那对双胞胎的身契在你手上么? 这几天周琰一直定时来投喂师父甜食,以求加深两人的感情。听见这句话后,他微微挑了挑眉,说:在。怎么师父突然想起来要问这件事了? 你最近不是在清理后院嘛。江逾白说道,那对双胞胎其实还不错,要不就先留下来吧。 留他们有什么用?周琰轻声问,不知为什么江逾白听着他的语气有几分不对。但江逾白还是玩笑似的说:至少他们长得赏心悦目啊。 半晌沉默。 师父。 嗯? 难道我长得不够好看么? 噗! 看着一本正经发问的周琰,江逾白轻轻咳嗽了一声,苦笑着敲了敲周琰的额头:阿琰,别闹。 周琰似是很享受江逾白这亲密的小动作,微微眯起了双眼,乖巧地像只打盹的小兽。他顺势将江逾白的手握住,问道:师父,我认真的。我真的不如他们俩好看么? 他们没你好看。江逾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就好。那以后师父想养眼睛的时候叫叫我,我随叫随到他们俩就不必了。 江逾白: 周琰:还是师父觉得有了我还不够? 江逾白:别闹。不要说得他像是个左拥右抱的渣男一样好吗?! 在第二次敲额头之后,周琰总算是有了个正形:我知道师父想让初霁留下,是因为他的剑术。 你都明白,还跟为师绕这么大的圈子?江逾白摇了摇头,谢华衣那家伙就教过这么一个小家伙,总要替他留住。 我倒觉得没必要。周琰心头雪亮,如果谢华衣有收他为徒的心思,那明月洲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江逾白:我只是怕他一时想不明白,将来后悔再说,初霁的天资的确优秀,埋没了颇为可惜,就是你留为己用也挺好的。 那个初岚呢?他没有留下的理由。 初岚说要上吊,有八成是真的。这理由就足够了。江逾白抽了抽嘴角想到。 算了,既然师父喜欢,就把他们留在师父身边做个仆役。周琰忽然爽快地松了口,但是我们先约好师父不许私下里教他们剑术。以初霁现在的水准,由开昧去教已经不算埋没他了。 再不济周琰眼中划过一道精光,怡然自得道,还有我呢。 江仙人的指导机会,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送出去的。 江逾白只得苦笑。 江湖中指点小辈本是顺手的事。周琰原本在这方面从不扭捏,如今却在意这个在意那个的看来确实是自己这些年亏待他了,也没教给他什么东西。 没关系。江逾白愈发觉得周琰像是个闹别扭的孩子,放柔了声调安慰道,如果你愿意,等师父好一些了再亲自跟你过过招。 他会尽心尽力教自己的小徒弟的。 周琰: 他在意的其实不是这个 算了,被师父暴打一顿,也挺好的 初岚初霁调到江逾白这里端茶倒水,章程已经大概定下来了。但江逾白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周琰:叶俞呢? 叶俞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来贴身伺候了。平日里也是来见了他,打个招呼就走,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开昧正带着叶俞学着打理诸事。能立到什么程度全看他自己。再不济,回到萧龄府上也能做个管事。周琰回答道。 江逾白一愣,沉默了。 叶俞从他身边被调开,是周琰有意为之。不得不说,周琰是为江逾白打算。叶俞实在太熟悉萧睿的一切了,江逾白面对叶俞总要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实在有压力。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有叶俞这个一无所知的人在一旁也着实不方便。周琰这么一安排,大家都能自在许多,还不动声色地就将萧睿心愿遗单上的一项抹去了 让叶俞寻得一个好出路。 江逾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想起那小书童的眼神,总觉得心中某一块地方微微发酸。 侵占别人的人生,真的不是什么好滋味。 ※※※※※※※※※※※※※※※※※※※※ 感谢huan、脩洛、金丹大圆满、伍佰、追月水月、老脸一红、唐无钺、大梦未醒的霸王票! 也感谢投注了灌溉液的亲,我不晓得要去哪里看(捂脸哭了)。 正文 二十七 冬雪化去, 却换来了几日连绵的阴雨。 江逾白打开窗, 原本被霜雪覆盖的树木枝干已经褪去了那层浅浅的白, 光秃秃的,分叉间隐隐透出一点一点的烟青色来。 初岚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虽说是男子,眉目间逼人的清丽却让人移不开眼。他看见了站在窗前的江逾白,嘴抽了抽, 把手上端着的食案往桌上啪地一摆: 你又站在风口吹风了!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 没错, 继叶俞之后,初岚成了江逾白的近侍。虽然江逾白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么个近侍...... 初岚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说, 活得还比江逾白精致。这么个人当然是不会伺候人的,他做的最多的活也就是端茶倒水。但初霁如今跟着几个高手习剑,初岚名为近侍实则无事可做,只得每天对着江逾白絮絮叨叨、管这管那。 江逾白已经解释过很多次, 自己的身体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羸弱。但是初岚明显不信。他冷哼了一声,说:不知道是谁, 得了个风寒就把淮亲王箍在床前照顾了整整三天呢。 江逾白笑了笑, 风吹动他的衣袍,单薄的身躯像是随时要乘风而去一样:都说了那是谣传......哪有那么娇气。 那三天, 可是把照顾盛琨玉与玄水牢遇险的时间也算进去了。 初岚不以为意, 把药碗推到他面前, 示意他喝掉。 江逾白捧起碗, 眼神瞟到黑乎乎的药汁上良久, 状似不经意似的抬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做这些端茶倒水的活儿呢。 初岚执意留在王府, 却并不是为了得到淮亲王的宠信。他只是不想被送回明月洲,这种感觉就像是名校的优秀毕业生混的不好,不愿意灰溜溜地回去找老师同学一样。而明月洲的问题又要更复杂一层:送出去了又被人退货,自明月洲开馆以来也没有几例。他们这样的例子,无非是以自己的存在质疑明月洲的业务水平。是决计讨不了好的。 初岚心高气傲,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即使要给江逾白端茶倒水,他也毫无心理障碍地做了 就凭江逾白的那杆字,就有成为大家的资本。 这些天来他听说过很多关于江逾白的事。无论是少时反骨在内、忤逆主母,被逐出家门,还是长成后愚钝无知、一无所成,被他三弟及其一帮拥趸常常挂在嘴边嘲笑,反正总没几句好话。 即便他现在在淮亲王府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初岚也明白,他得不到应有的公正和敬重:反正旁人打心底里瞧不起他只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也许是下了雨,天气太沉闷了一些。初岚忍不住回想起昔年自己在明月洲见过的那些恩客们。 他们大多锦绣其外、败絮其中。而明月洲里有名的挂牌者却大多数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因为一道家世的天堑,聪慧和愚钝、优雅和粗鄙统统地位倒转。而就连江逾白这样神仙似的人物,也翻越不过三纲五常、人言倾轧。 我不愿意?念及此,初岚话中带了几丝鄙薄的笑意,这世间谁比谁高贵呢? 说得好。江逾白在心里暗赞一声。他轻轻咳了咳,继续问道:你跟初霁......当初是怎么进明月洲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初岚说,青州那年不知怎么了,又是发水灾又是闹匪祸,鬻儿卖女的比比皆是。明月洲的人拿三斗米换一个好看的孩子,来交换的人能从泷江头排到江尾。 还不是每个人都能被选中。 被选的孩子要过三关,一是有户籍,方便签身契;二是身材样貌端正出挑,性情方便调教,初霁当年在这关就险些被刷下去;三是亲缘关系简单者优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之后又经历了重重筛选训练,才有了现在的双胞胎。 三斗米......无论如何都太儿戏了一些。江逾白摇头。 不是说强迫明月洲的人白白出粮赈灾济贫就是对的。但是他们所行确实是趁火打劫之事,还从琼州特地赶到青州来占这个便宜。当地父母官若是有心气,自然会加以管制。然而青州刺史当时估计也已焦头烂额。既然不是烧杀抢掠,也就轻轻放过,随他去了。 三斗米其实并不顶什么用,一时的救命粮罢了。但孩子留在家中也是无用,还白白浪费粮食。初岚给自己沏了杯茶润嗓子,说起来我们兄弟俩入明月洲的契机还好一些。我们的母亲重病在床,再不进食就撑不下去了。父亲骗母亲说,要带我们出去看看,有没有伙计能挣一口饭吃。把我们卖出去的时候也是痛哭流涕,三番两次强调他一定会来找我们兄弟俩的......等等 你这茶......不会是传说中的庐山云雾吧? 江逾白看他不打算再说下去,配合地转移话题:......大概是?我就提了一句蛮喜欢这茶的味道,后来阿琰送来的就都是这种茶了。 初岚:.................. 行吧。庐山云雾百金难求,他的卖身价也是五百两金。再喝上那么几天,初岚都能喝出个自己来了。 所以说他到底为什么同情这个人?!初岚又愤恨地灌了一口茶,有意牛嚼牡丹,却被满口的茶香滋润地心头软和起来:唉,不该一次喝这么一大口的,太可惜了。 分卷(24) 看初岚的模样,江逾白暗自好笑,果然初岚内里通达,却还是个孩子。 那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要去哪儿? ......没有。初岚眨了眨眼说,别装了。你既然这么问我,八成都已经安排好我的去处了。 初岚明白自己现在就是个多余的人。 去处倒是帮你想到了一个。江逾白笑着说,就看你愿不愿意去 观月楼,听说过吗? 初岚眨了眨眼:......听说过。 会算账吗? ......会。 行吧。江逾白摸了摸下巴,改天送你进观月楼学着做个实习管事,你尽力留下来。留不下也不要勉强,学些东西也好。 初岚:............ 江逾白:不愿意么? 初岚:不是。他颇有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只是......这也太突然了吧? 那可是观月楼啊!京城最大最有名的拍卖场!进去做正正经经的差事,那得有多大的体面? 从留在明月洲里卖屁股,到做观月楼的管事......这跨度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啊! 让你去那儿也是有事做的,你得自己有本事才能混出个名堂来。但是也不会置你于什么险境。江逾白耐着性子道,先自己考虑考虑吧。不行,留在我这儿端茶倒水也饿不着你的。 商雪止的线索到玄水牢就断了,火药一炸、水一淹什么都没有剩下。但是偷袭他的人和引燃炸药的人或许不是商雪止的属下,或者说对他没有什么忠心可言 周琰和江逾白讨论后,决定把视线放回观月楼上,即调查碧海青冥剑的来历。 观月楼给不出个一二三的解释,他们只能自己派人进去调查了。 初岚斗志昂扬地被带去准备观月楼的入楼选拔了,要知道他对于这种组织内的筛选性测验实在是太熟悉不过,回到这种体制下居然有种回了家的感觉。 江逾白:.................行吧,就是有这种热爱考试的学霸的。 文科制霸的时代背景下,真学渣江逾白默默擦掉了不存在的眼泪,喜滋滋地享受地主徒弟送来的新鲜糕点了。 江逾白觉得最近周琰有些不对劲。 每天定时给他投喂甜食,把他哄的心花怒放,但是药都是春无赖或者初岚端来的。有时候他嫌弃药苦没喝,小徒弟看见了皱眉,却也不说什么,出门把春无赖揪回来现场又给他熬了一副,自己却不见人影。 江逾白琢磨了半天他最近是怎么了,直到看见开昧蹲在屋檐上挠一只肥肥的大橘,他才乍然反应过来 这小子不就是在拿哄后山小白的手段哄他嘛! 他们在飘渺山上曾经养过一只蓝眼睛的小白猫,长得油光水滑、秀丽可爱。彼时的周琰闲时总要去摸摸它,小白却不买账,把他抓得满脸血痕。 于是江逾白一边撸猫,一边就教导徒弟:要对它温柔一些,多给它喂小鱼干,陪它玩。但是洗澡、剪指甲这些事情暂时就找别人来做。猫是很记仇的,说不准哪天就自己溜出家了。 晃过神来的江逾白:............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正文 二十八 周琰最近的日子过得挺滋润。 师父在怀, 没有公务, 风平浪静。 再一次将皇帝催他开府上朝的圣旨堆到一旁, 周琰拿起小厨房准备好的食盒就往江逾白的房间去了。 今天的甜食是一道透花糍。甜糯的糍糕被雕刻成花朵的纹样,奶白的表皮下透出大片深深浅浅的豆沙红。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糍糕也许不是那么好消化。但这玩意儿精致, 却个头小,一大盘进了肚子也没什么 经验告诉周琰,如果没有提前控制甜食的数量, 想从渴望把甜食当饭吃的江逾白手中把东西拿回来, 难度不下于虎口夺食因为没人打得过他。 周琰倒是可以一试,但是秉持着某种原则, 他不乐意在江逾白面前做这个恶人。 吱呀一声推开门,周琰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江逾白。他约莫是觉得一直躺着也挺无聊的,披了件外衣坐了起来。 外头铺了一层雨幕,天色有些昏暗。他就着床案上明亮的琉璃灯, 低头看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话本,似乎没注意到门那边的动静。 周琰在原地站了站, 等身上沾染的雨水湿气褪得差不多后, 这才抬脚迈了进去。 江逾白似是注意到了动静,抬头来看, 双肩披散着的黑发滑落了一些。水墨画一样的五官在灯光下映照着, 仿若玉石般晶莹剔透。 师父。 唤了一声后没有得到回应。周琰的脚步微微顿住, 他抬眼再细看江逾白, 这才发现那张总是随性含笑的脸上似乎带着些寡淡的沉闷。 以江逾白的好脾气来说, 没有给周琰一个笑容, 就约等于是在板着脸生气了。 偏偏萧睿的壳子和江逾白原来的不同。江逾白原来的脸面无表情时只是冷若冰霜,萧睿的脸却什么都是淡淡的,一道不虞的眼神扫过来,却让人觉得他是从云海上居高临下、随时准备转身背弃 跪下。 江逾白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矜持地抬起手,往不远处的地上一指 却不料他的动作还没有完全到位,眼前的人就噗通一声干脆地原地跪下了。 江逾白:............... 江逾白:给我起来!!跪那儿去! 周琰晃过神来,疑惑地抬起头,却见江逾白俨然黑了脸。沿着他手指着的方向可以看见一堆乱糟糟的绢绸衣物,被团成团摆在了地上。边上还扣了一个小小的烘手火炉,炭还是暗红色的,看着就很暖和。 周琰:...... 他浑身上下一松,突然很想笑。但是顾及师父的面子,还是憋住笑意乖乖把膝盖挪到了那堆柔软的衣物上。 认认真真演戏却被搅和了开场的江逾白有些不得劲,但是他还是提起精神、重振旗鼓,轻轻咳嗽了一声,努力板起脸问乖巧跪下的徒弟: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下吗? 周琰:因为......今天的甜点送晚了? 江逾白:.................. 江逾白:不是因为这个!他被气得眼角有些泛红,却不知落在周琰眼中另是一副旖旎的姿态,你自己反省一下做错什么了! 这小兔崽子拿他当猫儿哄吗?手段还是自己教他的! 周琰愣了愣,总算正了脸色开始思考。半晌,无辜地抬头:真想不出来。 倒是他这一抬头看清了江逾白手边的药碗,这下哪里还跪得住,蹭地站了起来凑到他边上摸了摸果然,药碗是凉的。 ......糟了,之前光顾着和初岚扯皮忘了喝药,之后又没有注意消灭证据。 眼看着小徒弟眼神扫了过来,江逾白微微往床里退了退,低咳了一声:咳,那什么...... 师父,你又没喝药,药都凉了。周琰皱了眉头,初岚呢?他没看着你喝完么? 江逾白不能把锅甩到无辜的初岚头上,解释道:你别去找他麻烦。我们聊正事来着,说着说着把药给忘了......后来他就被我赶出去了。 你每次都找借口。周琰有些埋怨,正想开口说什么,双眼对上江逾白那双眼睛,又低了头把话咽了回去,......我去找春无赖给你再煎一副。 回来。江逾白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这药不就是凉了么,热一热就行。你就把它放在炉子边上煨着吧,我一会儿就喝。 周琰:...... 怎么今天这么干脆?周琰眨了眨眼,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江逾白愿意好好喝药是件好事。于是他转身干脆地照做,然后把饭在一旁的食盒提了过来:来,师父,尝尝这个。 精致的透花糍往江逾白面前一摆,他最后一点兴师问罪的火苗也嚓地一声被熄灭的严严实实。只剩周琰松了口气,趁江逾白不注意,悄悄用脚把那堆衣物往角落里踢了踢。 虽然他还是搞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生气,但是顺着毛捋准没错。越发觉得自己掌握了什么诀窍的周琰沉住气,为自己鼓了鼓劲 师父说自己学不会哄人......看他现在不是哄的挺好的嘛! 师徒俩眼看着偃旗息鼓,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气氛。江逾白吃完了甜点,趁着嘴里还有些甜味儿,把已经变得温热的药碗托起来一饮而尽。 药还有些凉。但那种难言的苦味在舌尖炸开的感觉更是让江逾白透心凉。他把头撂在周琰的肩膀上,半天没能缓过劲儿来。 周琰:......师父,真的这么苦么? 江逾白细白的脖颈动了动,似乎想抬头说些什么,但是半晌没能成功,只得在他肩上轻轻点了点头,把额头都蹭红了。 周琰:...... 好吧,是他多嘴了。从前要江逾白喝苦药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即使换了一具身体,他也不该指望江逾白能对苦有些不一样的反应。 据春无赖所说,萧睿的身体受内力改造,正在进行一些隐秘和缓慢的变化,体质居然在无限往健康时期的江逾白看齐。春无赖也无法解释这是不是江逾白的灵魂对身体造成了影响,毕竟他是个大夫,不是道士。真要找个道行高深的去问,又怕江逾白这个孤魂野鬼当场被人家给收了 于是春无赖愤懑地翻开一本《道藏》,开始自学。倒是研究出了不少能和医术相结合的理论,关于借尸还魂却没有一星半点的记载。 于是他最近又换了一本时下正火的话本,《丽娘还魂记》。他被作者的文笔感动,哭得死去活来,却没有任何建树性的发现。 春无赖最终撂挑子不干了。当然,这些周琰不打算告诉江逾白。 这么想着,周琰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叉出一个圆滚滚的糖葫芦喂进江逾白嘴里。 江逾白嚼了嚼,瞬间觉得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又嚼了几口,他含笑直起身来,在周琰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这味道可真熟悉。江逾白说,山脚下葛大爷做的糖葫芦。 飘渺山下零零散散还是住着几户人家的。有一位姓葛的大爷,年纪一把,却和江逾白一样最喜甜食。他做出来的东西,尤其是糖葫芦,最得江逾白的青睐。 葛大爷现在已经不在了。周琰笑着回复他,他的小儿子继承了大爷的手艺开了个点心铺子。 就凭那几道点心,能把铺子开到京城来?看这糖浆的形状,大概是新鲜做出来的。命人从飘渺山带来显然不现实。 而葛大爷的点心虽好,但也只是恰好合江逾白的胃口,跟大江南北的甜点师父比起来可以说是毫无竞争力。 那也是他自己努力。周琰眯了眯了眼。他这些年来有意无意搜罗江逾白喜欢的事物在身边,仿佛这样就能把江逾白招来似的。姓葛的年轻人也是自己抓住了这么个机会,现在生意做的也很不错。 任性。江逾白轻轻地责备了他一句,却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句话里暗藏的笑意。 分卷(25) 周琰趁机卖乖:还有还有!说着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奇丑无比的面具。比之前的昆仑奴和红白脸都丑。青面红舌,活脱脱一个吊死鬼。 江逾白看着这个面具,觉得自己有些窒息。却见周琰低声道:我知道师父喜欢这位老先生做的面具,我就把他的摊子盘下来了,以后天天都给王府送新的。 江逾白:......这个,其实,你真的不用...... 他并不是审美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说真的这些面具他也欣赏不来。他买它们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便宜! 江逾白:你花了多少银子盘下来的? 周琰:不多,也就一百两。 江逾白:...... 也就?! 他终于知道自家小徒弟之前为什么说没钱了。被自己掏空了一万两黄金,平日里花钱又大手大脚,他不穷谁穷! 江逾白正忧心着,却不料门被敲响了。他喊了一声进来,就见断蒙几步走进了房间,对着两人行了一礼: 王爷,公子,有客来访。 周琰示意他说下去,却见断蒙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也透出了一丝古怪:回王爷,来人是萧家三公子,萧璟。 正文 二十九 断蒙, 周琰的近侍。立志于将自己活成周琰最锋利最冰冷最不近人情的一把刀。但是, 一个在这方面专门为他拆台的开昧横空出世, 使得断蒙从喜怒不形于色,转变成了现在......多少有些微表情的模样。 他倒是没有提起王爷, 就是希望能拜见萧公子。 从他的语气和表情里,周琰读出了一股淡淡的古怪之意。来访者的名字被报了出来时,坐着的两人确实也小小意外了一下, 尤其是江逾白。 ......没想到, 这个三弟还真有勇气找上门来啊。 周琰淡然道:赶出去就是。 萧璟是个什么货色,直接上来叫门, 不怕被人赶出去么? 别。江逾白略一沉思,轻笑道,见吧。 毕竟他披着萧睿的壳子,这些糟心事, 躲的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这位三弟在他的记忆里其实不占多少比重, 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少爷模板。对他这个庶出兄长除了出言刻薄、态度轻蔑, 别的倒也没折腾萧睿什么。 天底下养尊处优的嫡出子女们看不起庶出的可海了去了,毕竟庶出子女的生母身份只比奴仆高那么一些。 江逾白残存的记忆就告诉他, 萧睿是没有资格和萧仲、萧夫人他们同桌吃饭的。但同时萧睿又是个少爷, 叶俞按规矩也不能跟他同桌吃饭。家生子们的孩子看主母颜色也总躲避着他, 玩儿不到一块儿去。 如果没有萧龄, 那自叶姨娘死后, 萧睿的童年生活真的可以称作暗淡无光了。 ......这些都不干江逾白什么事。穿越前无父无母的江逾白却在某种程度上和萧睿产生了微妙共鸣, 当下心情不大美妙。但是他并没有被这种情感感染太久。 江逾白第一世没爹没娘,什么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而萧睿本人,说好听一些是与世无争,说难听一些就是被动懦弱。若自己都不往前走,真打算靠萧龄拉扯他一辈子么? 江逾白一合计,还是得做些什么。 既然江逾白说想见,周琰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再阻拦。不一会儿开昧就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清俊少年进来了。 萧璟差了萧睿差不多五岁,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随了萧家老爷萧仲年轻时很能唬人的相貌,大眼薄唇,风流中继承了他娘的几分刻薄。一身竹纹青衫,躬身行礼时还真有那么几分芝兰玉树的味道。 只是他眉眼间没有天之骄子的意气风发,倒是有几分消沉抑郁。 见过王爷。他行了一礼后,顿了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江逾白,趁着还没抬头的空档匆匆添了一句,见过二哥。 得,头一回听见他乖乖叫二哥,果然是沾了周琰的光。 来这儿有什么话想说么?江逾白开门见山,挥了挥手示意周琰先走。周琰不乐意地挑了挑眉,还是顺从地理了理衣袖站了起来,临走前留了一句:那你先忙着。晚点儿我再过来盯着你喝药。 江逾白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放过这茬儿吗? 不能。周琰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眼神瞟过萧璟,确认了这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崽子,轻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周琰和断蒙走后,房间里慢慢弥漫出一股尴尬来...... 咳咳。江逾白首先发声,不咸不淡地问,有事么? 只见萧璟身上老成矜持的气质慢慢淡去,他苍白的嘴唇咬了半天,没好气地扔出来一句:你怎么还没死啊! 江逾白:......虽然我知道我活着可能会有点令人失望,但是三弟你一上来就这么直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萧璟:............ 江逾白:嗯......谢谢关心? 萧璟:..................... 少年人跟吞了只苍蝇似的难受。他梗着脖子,跟只炸了毛的小鸡似的,红着眼都不知道该跟谁打一架:你既然没死,那为什么不回来找萧家算账! 江逾白:? 萧璟不顾江逾白怪异的眼神,自顾自地倒筒子似的把话全倒了出来:我娘把你害成这副样子,我爹把你送进王府当见不得人的玩意儿,我从小到大就没给过你一个好脸色......你到现在得势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麻烦! 萧璟捂住了脸,哑着嗓子喊:你为什么就是不来!为什么就是不来......他抄起桌子上的茶盏,却被茶盏上温润的釉色晃了眼,认出估计是前朝的古物了,砸了好像赔不起,随即又愤恨地将它哐地一声掷回桌子上,哽咽了半天,斗着肩膀大声哭了出来。 瞪大眼睛的江逾白狠狠抽了抽嘴角,看着一个半大小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硬生生听出一股撕心裂肺来。 他有些懊恼地摸了摸鼻子,灵光一闪,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包 哭得泪眼朦胧的萧璟一口气没喘上来,狠狠打了个嗝,就觉得自己嘴里被喂进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下意识嚼了嚼,酸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泛开,居然是一个糖渍山楂。 萧璟噎了噎,用袖子把自己的脸狠狠抹了一把,鼻头红红的,再加上一双红眼睛,活像只兔子。嘴里不自觉地时不时嚼一口,要哭不哭的模样当真可怜。 噗。江逾白忍不住笑了起来。 记忆里的萧璟大部分时候都心高气傲,对着身旁的人颐气指使,嘴下最是不饶人,鲜有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笑什么笑!萧璟尖叫起来。 江逾白嘶了一声,掏了掏耳朵,另一手揪住他的领子,轻轻松松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行啦,别跟个小姑娘似的又哭又闹,像什么样子。有话直说。 萧璟闻言倒是不哭了,眼刀狠狠杀了过来。 说不说?江逾白眯着眼,再不说,我就写个告示,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把你来王府什么都没干,就跟个姑娘似的大哭大闹了一场。 萧璟一噎,哆嗦到:你敢! 江逾白:行吧,再加一条。你必须亲自把那个告示贴上城门,在底下站满三个时辰。 萧璟:......萧睿你无耻! 江逾白面无表情狠狠给了萧璟一个脑瓜子:叫二哥。 你休想! 其实他们还是好过一段日子的。萧璟五六岁上的时候吧,萧夫人色衰爱弛,忙着怀二胎固宠。萧龄趁着萧夫人不注意,悄悄把两个弟弟凑在一起玩儿过。他是打着兄友弟恭的主意的,毕竟是兄弟要互相照顾,就像叶姨娘曾经教导过他的一样。 三兄弟暗度陈仓玩儿过一段,感情好的不得了。有一回萧璟不小心说漏了嘴,萧夫人忙不迭把儿子提溜了出来,还好好整治了萧睿一番。小孩子忘性大,萧璟也许不记得了,但萧睿多少记得一些。 再后来,这小崽子就被他娘越养越歪。再不开口叫哥哥。对上萧睿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但在大哥萧龄的尽力挽救之下,他也只是平日里狠狠嘲讽萧睿。 萧璟十二岁时萧睿罚跪那件事发生后,兄弟两人就视彼此为空气了。 真算下来,也没什么感情。江逾白打定主意不给他更多耐心,说道:最后一次机会。 萧璟张了张嘴,想骂出声来,最后还是沉着张脸,把事情都说了。 无非是江逾白真的受宠了,萧仲高兴地大醉了三天三夜,自萧龄迁府后他第一次喝得如此畅快;而萧夫人直接疯了,一会儿抓着萧璟哭一会儿砸东西,到最后拉着萧璟说他是自己唯一的指望了。 萧璟本想如往常一般敷衍敷衍,却没想到他那个天才的娘居然怕他今年春闱落榜,已经在琢磨着怎么帮他作弊了! 萧璟被气得手脚发冷。 一会儿想问,虽然当年的神童之名咱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你就这么不相信你儿子吗? 一会儿又想问,科举舞弊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全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她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萧璟狠狠揪住了自己的衣摆,用力到指节泛青,她肯定在想,为什么你不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生的儿子比不上妾生的儿子! 叶姨娘当年以妾的身份抚养嫡子、把持中馈,一直是萧夫人心头的一根刺。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东西。萧璟狠狠地说,这么多年我都没跟别人说清楚,那篇稿子是你的,入文机阁的机会是你的,但当初我只是半夜被喊起来抄了篇文章,我他娘的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啊! 神童之名也许花团锦簇,但是能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飘飘然,也能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战战兢兢,终日不得安宁。萧夫人认为萧璟一进一出文机阁是一次青云梦的破灭,但对于萧璟来说这反倒给了他一个解脱。 江逾白:......这他倒是信。 要说十二岁的萧璟有这份心机把文章据为己有 当时他最不耐烦的就是读书,和广大小朋友一样厌学,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行吧,都是被娘坑的。 爹也不靠谱。萧仲大概还是萧璟进文机阁的消息传开了之后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很是高兴了一番,叫来小儿子一沟通才知道那是二儿子写的...... 萧府不能传出这种丑闻来。而萧睿当时正病的生死不知。要保哪一个的名声,这还用选吗? 江逾白倒是没想到,这孩子已经被逼的主动来找仇人了,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杀性袭击可真是始料未及。 好了,别哭了。江逾白被他哭得有些烦闷,一掌差点拍得萧璟一个激灵,我跟你回去一趟。 都来请他这个杀器了,不出去走动走动对得起谁啊? 萧璟眼看着文雅柔弱的江逾白挽起了长长的头发,脱下了碍事的宽衣,从画堂的摆件上拿出一把剑,刷地一声抽了出来,剑光将他的脸庞映得雪亮。 萧璟:..................你要做什么?! 这画风不对吧?! 江逾白利索地抱剑,伸出白皙精致的手揪住了萧璟的领口,把他像只小鸡仔一样拖了起来: 分卷(26) 当然是如你的愿了。他用剑鞘拍了拍萧璟的脸颊,有仇报仇,有账算账。 ※※※※※※※※※※※※※※※※※※※※ 萧璟:(尖叫鸡)这不对!!这不是宅斗现场吗?! 江逾白:不是哦。 ps:最近期末了,论文堆积成山,一般来说日更,出了意外隔日更,反正八点之前没有更新的话就没有啦,在这里跟大家道个歉。 祝大家圣诞快乐!! 正文 三十 风打窗棂。 萧仲衣衫半敞横卧在榻上, 手中举着个莹润的白瓷杯。虽年过四十了, 倒将自己收拾地白净风雅,两撇薄须、乌发半束, 还有几分年轻时的落拓风流。 他面前的蒋姨娘如今也已经过了二十六岁,窈窕曼妙的身段却更添了几丝成熟的韵味。她唤来丫头们吹笛弄弦,自己则踩着拍子起舞, 甜腻的嗓音如黄鹂出谷, 细听来唱的居然是萧仲前几日醉中新赋的诗词。 蒋姨娘能在这万紫千红的后院里长盛不衰, 靠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张脸。她通诗词乐律也便罢了,还一等一的会来事儿。 萧仲醉生梦死, 正摇头晃脑地听着爱妾的新曲。见她一片石榴裙艳红似火, 灵光一闪又起了诗兴 老爷!不好啦! 老管家一头撞了进来, 飘荡的白须上头是一张精瘦黝黑的脸。他这一声喊得尖锐如夜枭,似根针一般扎进萧仲的耳朵,让萧仲手一抖, 刚才的温柔小意统统喂了狗。 又怎么了?萧仲不耐烦地将精致的酒杯掷回桌面,挪了挪腿把外衣穿上。 三、三少爷他回来了!老管家的胸膛风箱一般呼哧呼哧,连话都说不清楚。 璟儿回来就回来,有什么大不了的。萧仲皱着眉道, 让他先去给他娘请个安, 我得空了再去看他。 老管家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 他把二公子也给领回来了! 萧仲这才有些惊讶,随即双眼亮了起来:来得好, 来得好啊。睿儿近来不是很得王爷青睐吗?让他跟王爷多走动走动, 咱们也好在王爷面前露个脸对了, 去把夫人叫来,跟她说,做娘的就要宽和些,孩子都这么大了,别老甩脸子做一副恶相 萧仲跻拉着鞋把管家往门外推,老管家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终于把最后一句话大声地喊了出来:二公子带了把剑来啊! 谁回家探亲不带节礼带着把剑的! 二公子怕是恨不得把他们上上下下都砍成两截吧! 萧仲一顿,狐疑道:什么意思? 老管家转过身,觉得舌头上怕是急出了一串燎泡:二公子带着把剑来的!真剑!剑光雪亮雪亮 他想了想,还是不敢把二公子半炷香把所有家丁护卫撂倒的消息说出去,只焦急地拖着萧仲的衣袖:您还是赶紧找个地方避避吧! 剑?萧仲嘴角一抽,还学会舞剑了?他想了想,淮亲王是掌握着部分兵权的武斗派,于是立时宽了心,大约是淮亲王教了他几招吧,得了,我的儿子我还能不清楚吗?就睿儿那个性子,你给他把菜刀他都不敢往鸡脖子上砍。说着挥了挥手,整了整衣服,让蒋姨娘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不顾老管家的挣扎,径自往正厅去了。 说来也怪,一路上竟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萧睿回家,他那夫人应该摆开了阵势要闹个不可开交才对满心赶着救场的萧仲加快了脚步,年老力衰的管家彻底被他抛在了后头。 绕过一片假山池塘,萧仲跨进了正院的侧门。只见几个丫鬟仆役掩住自己的脸,噤若寒蝉地四散跑了个没影,连礼数也顾不上了。 在一片寂静中,萧仲一头雾水地进了正厅 首先撞进眼中的就是天光舒朗处,一身白衣的青年坐在正厅首座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他眼眸低垂,淡然的五官似乎要融入他背后的那幅青山烟雨图里去。而他身边站着一个抖若筛糠、满脸无措的小少年,明明十分茫然,却下意识地大气也不敢喘。 青年放下茶盏:这茶凉了,再去倒一杯罢。 少年: 哦!我、我这就去! 说着他如蒙大赦似的端起桌上的茶壶就跑,跑着跑着狠狠撞上了一人。他猛然抬头一看,惊讶道:爹!! 萧仲: 少年:爹你快跑少年的话语颠倒错乱,下意识抱着茶壶把萧仲往来时的路上撞。 还没等萧仲反应过来,只听见嗡地一声轻鸣,空阔的庭室里似乎起了涟漪。 只见原本端坐在堂上的青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剑,半截雪一般的剑身露出,照亮了他修雅邈远的五官,皎若云月,纤尘不染。 爹是吧?他的目光淡淡地在萧仲身上上下扫视了一圈,似乎确定了什么,眸中光华暗藏,说道,别来无恙。 萧仲: 这是他二儿子吗? 别是被人掉包了吧! 萧仲直愣愣地看着气质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萧睿,把萧璟护在了身后,谨慎地打量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却险些被流溢出来的剑光晃了眼 再往后看,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三五个生死不知的家丁。 咱们时间有限。江逾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默默计算着周琰处理公务的时间,希望他没那么快出来逮人,把萧夫人请出来吧。 喊你母亲做什么?萧仲的心狠狠颤了颤,问。 当然是把话说清楚。江逾白一派风轻云淡,却不晓得自己每一个字都说得让萧仲心惊肉跳,您的夫人差点儿就打算请人在科举上帮萧璟作弊了。 一句话,萧仲如一道雷当头劈下。他咬紧了冷得发颤的牙关,额头青筋尽显,转身问萧璟:他说的是真的? 萧璟从未见过诸事不管的父亲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愣住了。将视线转移到江逾白身上,却被对方清正的目光照了个透亮 你若是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眼下这个机会是最好的。在来的路上,对方即使手中提着他这么一个累赘,却也将轻功使得飞鸿踏雪,潇洒自在。萧璟从未飞得那么高过,看着变得渺小了的房屋发愣,就听见对方接着说道, 反正我是来撕破脸皮的,你想怎么做,但看你自己了。 萧璟白了一张脸,却与萧仲对视着,缓缓点了点头。 萧夫人听说儿子带着某人回来了,加之之前种种,心中颇为忐忑不安。 但她还是端着主母的威严,很是细心收拾了一番,端正了自己的仪容,慢步往正厅去了,却因心绪不宁有些漫不经心。 忽的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让她一个趔趄,差点踩上自己鲜亮的裙摆。 她一怒,欲斥责身旁的奴婢,却发现对方白了一张脸,双眼直愣愣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踩到的是一个人的手臂。 身材壮实的家丁脸朝下躺在了地上,生死不知,他身后还零零散散躺着几个难兄难弟。 萧夫人:. 她刚把尖叫压回喉咙里,狠狠地咬了咬牙,转身却迎来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下作的愚妇!平日里附庸风雅、从未对她动手的萧仲有些衣衫不整地冲她吼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萧家有何处对不起你,要我整族为你陪葬不成! 萧仲从未如此暴怒过。萧夫人一时被这个巴掌打得发蒙,随后就看见了他身后白了脸的萧璟,当着儿子的面被责打,一时间让她又羞又怒,当即回手:又是哪个贱蹄子引得你发了疯,当着儿子的面打我!你容不下我们母子,趁早休了我啊!你敢把休书送到我父亲面前吗?! 当初萧夫人是萧仲到岳家面前亲自求娶的。因此婚后哪怕两人渐渐因为妾侍的问题生出嫌隙,闹得不可开交到萧夫人高呼你有种休了我,萧仲却从没有这个胆量去实践过。 今天却明显不同于往日。萧仲怒极反笑,冷然地说:你想要休书是吧?好。我现在就给你。他回头,却没看到一个仆役,只得冲着萧璟吼了一句,拿笔墨来! 萧璟万万没想到上来就是如此激烈的场景,一时间小鸡崽似的颤了颤。倒是江逾白先看不下去了:你们夫妻吵架,吼孩子做什么?说着顺手给萧璟又喂了一颗糖葫芦,低声说最后一颗了啊,多了没有,自己买去。引得萧璟微微涨红了脸,瞪了他一眼,满脸写着谁稀罕。 萧仲青着脸,闷声往屋内走去。萧夫人心知他这是在找笔墨,心下一慌,厉声喊道:萧仲! 萧仲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夫人急的泪流了满脸,扭过头来恨不得抓花江逾白的脸: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每次碰上你准没好事,你居然还敢蛊惑他休妻!你以为这么做你那个短命鬼的娘就能从坟里爬出来做正房吗? 江逾白后退一步,无视了她看似凌厉实则毫无技巧的攻击,抱剑,一派事不关己。 你误会了。江逾白说,今天要算的,是你打算在科举舞弊的账。 萧夫人的脸顿时僵硬了。 至于其他的账,之后可以慢慢算。 ※※※※※※※※※※※※※※※※※※※※ 再有半章,解决宅斗。 作者被论文淹没,被期末鞭打,更新变慢请见谅。 快不行了.jpg 正文 三十一 江逾白带着剑回到王府时, 踩的也是屋檐。 他轻巧地从一道高高的屋脊上跃下, 风吹动了鸦色的长发。他眺望了偌大的王府,忽然发现, 除了第一次进王府自己是安安稳稳走的后门,此后来来去去都走的是窗户和屋顶。 跟做贼似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掀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准备跃进去, 就见周琰稳稳当当地坐在几步开外的榻上, 神色淡然, 双眼却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江逾白:...呦,徒弟。 周琰叹气, 见江逾白无比娴熟地掀窗翻越, 一时间有些无语:师父, 你要出去走正门就行了,为什么每次都偷偷摸摸的? 江逾白心想,还不是为了躲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小子躲惯了, 一时间纠正不过来。 他清咳了两下,顺着周琰走上前来给他披上外衣的动作理了理前襟,拿起一旁桌上一杯温热的茶抿了一口,装作无事发生。 周琰:师父刚才去萧家了? 江逾白:嗯。江逾白简单地回应了一声, 意思就是他都解决了, 周琰不必再花费精力去做些什么了。而周琰得到他的回答,却不知为何神情略微有些恹恹。 江逾白问:你这是怎么了? 周琰叹气之后瞥了江逾白一眼, 言语间有些遗憾: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处置萧家的人呢。 江逾白: 周琰:可惜了, 要是当着他们的面说你是我的淮王妃, 再意思意思给点教训,能再让他们提心吊胆好一段时日。 分卷(27) 江逾白:年纪轻轻的,少看那些污七八糟的话本。 你以为你拿到的剧本是霸道王爷娇公子吗?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落难之后被王爷看上,经历一段虐身虐心或狗血横飞的大戏,飞上枝头变凤凰,再转头去收拾那些糟心亲眷的故事? 周琰勾起一个微笑来:师傅不觉得这样的故事走向很有趣么? 江逾白:不觉得。萧睿要是泉下有知,估计要被你气地从地府里爬出来。 周琰笑得温良:不是我瞧不起那位萧公子。他连尸体都没有,要怎么爬出来? 江逾白: 周琰:话说回来师父,你既然已经还魂,能否找到法子回自己的身体里去?他伸出手捻了江逾白的一丝头发仔细打量。江逾白有心把他的手拍开,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却又不好发作,只得不轻不重地弹了弹他的脑门,把自己的头发抢救回来。 江逾白:我倒是想他人的身子用着总归不习惯。可据春无赖说,我的身体已经埋在飘渺山上那么多年了,现在刨出来估计也只剩一副白骨了。 他倒是不怎么羡慕萧睿这一身仙姿佚貌。萧睿的壳子看着虽然有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洁气质,却又每每流露出精致脆弱的气息来。江逾白可以预测,今后他要是顶着这一身样貌出去闯江湖,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把他当做一个招人的软柿子捏。说不准那些家伙还会厚脸皮地斥责他货不对板,武功这么高就不要装出这么一副娇弱的样子嘛! 念及此,江逾白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为师现在这幅皮囊虽然称不上人见人爱,但到现在为止也没遇上看不顺眼的人。在样貌上跟我纠结的,你倒是第一个。 周琰心道,我哪里是纠结你的样貌。无论你是美是丑,都不妨碍我心里喜欢。 只是他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得到一个江逾白,如今天天意弄人,说没就没了。即使嘴上说着不过是重头再来,心里那道坎儿却不是那么容易迈过的。 江逾白见他这么一副沉思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是又在计较他失忆的事。他心头有些遗憾,有些怜惜,却不知为何又有些不得劲,下意识不痛不痒地安慰他:好啦,如今我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么,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周琰被他一句话安慰好了,暗自笑道,是啊,咱们来日方长。 周琰突然发现,他们俩扯了半天也没扯到正题上,摇头失笑:萧家那头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江逾白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将来大概是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任萧夫人如何哭闹,萧仲还是铁了心要和离。是的,萧仲还是心软了一下,他起的文书是和离文书,不是休妻的文书。萧夫人虽然荒唐,但是她想做的那件事情还没有付诸行动。对于萧仲来说,她既然有了这种危险的念头,萧家留她不得,却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因此只打算把这件事隐瞒下来,让萧夫人回娘家后至少好过一些。 而萧夫人完全不想要这样的施舍,就差当场上吊了。还是萧璟的一句母亲真的非要逼死儿子不可吗制住了萧夫人,让她泪如泉涌,恍恍惚惚地走向了萧家的大门。 但江逾白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萧夫人多年来作为当家主母,是否失职,在下无从指摘。江逾白言语客气,却说得萧夫人浑身颤抖,两颊发白,只是当年盗取文章一案,在下却无论如何也想讨个说法。 这话一出,萧仲、萧璟和萧夫人三人统统坏了脸色。 讨说法?萧夫人咬牙切齿地说,你敢在我面前讨说法?你是个庶子,我是你的嫡母!你见了我该老老实实下跪行礼才对! 睿儿。萧仲也忍不住站出来分辨,你母亲为人做事不妥当,如今父亲也将要与她和离了。可是所谓盗取文章一事,不仅关乎你的母亲,还关乎你哥哥的仕途、你弟弟的前途、你父亲我和这萧家的声誉 他当年为何如此决绝地舍弃这个有才华的儿子?难道仅仅是因为萧睿身为庶子,且身体又不好吗? 当然是因为萧璟入文机阁一事木已成舟,即使他后来又退出了文机阁,大家也只当他是个神童,一章华彩妙手偶得。后来聪明的萧璟又深居简出,旁人多看不出他的深浅,提及他最多也只是伤仲永,却没有多少人对这件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可是如果再出一个才华横溢的萧睿,那这篇文章就能找到疑似的真正的作者了,大家又岂肯视而不见,安安静静地当傻子呢? 萧仲也愤恨过妻子自私又眼界浅,但是先有稳重妥帖的嫡长子在前,后有聪颖可爱的小儿子再后,不愁萧家家业不兴。而萧睿这个不讨人亲近的变数抹去也就抹去了,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憾事。 可如果能重来一回萧仲觉得自己会选择早些提防自己这个夫人,不让此等不堪的事情再次发生。 念及此,萧仲看萧睿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痛惜和慈爱这原本也能是令他骄傲的儿子啊! 江逾白: 他被萧仲直白而热烈的眼神惊讶了,一时间抽了抽嘴角,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也不需要说更多的话。只需抱着剑,一言不发,沉默的气势和身后躺着的那一堆尸体足够让局面回到正轨。 还是萧璟先开的口。 少年人矜傲的风采已经被折得差不多了,整个人脸色尤为难看,却勉力保持着冷静。他从萧仲的身后走了出来,对着江逾白行了个大礼: 二哥。 这一声二哥喊得可谓是恭恭敬敬。 小弟知错。萧璟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自己往自个儿身上缓缓撕下一层皮似的,我不该帮娘亲一起圆这么多年的谎。若不是我优柔寡断,娘亲也不会生出如此多的妄念来。 萧璟也不算生在一个犄角齐全的家庭里。萧仲不管他,日日呵护他的只有他的母亲。 他尽量将头颅放低,脊背却挺得直直的,他相信自己的哥哥们都希望他能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的过失。 我会告诉所有人,当年那篇文章不是出自我手,它属于二哥。萧璟掷地有声地说,我会一直为二哥正名,直到所有人都相信为止。 母亲那边,我也会随她搬离萧家,和二哥当初那样,日日青灯古佛,反思己过,到我娘能放过她,也放过我为止。 萧夫人闻言愣了愣,泪流满面:吾儿!为娘怎么会不放过你!为娘什么都可以做,只求你别自毁前程啊!这多年寒窗苦读,难道都是白费心血吗? 萧璟主动揭短,这科举大概也是考不成了。 江逾白叹气: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看着正厅的牌匾顿了顿,又接着道:你也不必说那文章是我写的。只需告知所有人,做那篇文章的另有其人就好。 虽然他这么做有些自私,但他不愿承受这篇文章接下来要带给他的麻烦,也不愿享受沉冤昭雪后的既得利益。 萧璟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为难:那文章总该有个署名吧? 一旁的萧仲见着两兄弟一问一答,心如死灰。 江逾白闻言沉思了一会儿,答:署名就叫济昭吧。 世人溷浊不分,却尤擅妒忌。 萧睿这种人,也许挺适合生活在世界清风月朗的那一端罢。 ※※※※※※※※※※※※※※※※※※※※ 好消息!经过作者的加班加点,暂时可以恢复日更啦!至少在元旦会努力加更的哦!不过更新时间不定2333 明天还是暂定晚上十点吧,么么哒! 正文 三十二 经此一役, 萧家已经解决地七七八八。 江逾白回去后将他能找到的手稿整理了一番, 交给了周琰, 这些作品大概会被经过编纂后集录成册, 起个类似于济昭遗录之类的名字 萧龄却被江逾白的雷厉风行给吓到了。萧家的事被江逾白封了口风,萧龄只当是周琰为江逾白出了头。但萧璟吐露真相引起了轩然大波, 与之同时济昭也逐渐声名鹊起,这一切让萧龄心有隐忧。 你是真的不打算出仕了?萧龄有些有些担忧地问。 淮亲王是够深情不假,可是作为哥哥, 萧龄更怕江逾白失去所有的退路。 ......不出仕了。江逾白斩钉截铁地回答。 出仕做什么, 没那个金刚钻强揽瓷器活么。 江逾白哭笑不得地将一脸纠结的萧龄哄了又哄, 花了些功夫才让他冷静下来长兄如父,可真不是说说的。萧龄简直比萧仲还要操心。 大哥,别老说我。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老天保佑, 让萧龄多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吧。 萧龄愣了愣, 脸颊微红, 咳了一声:不急。 难不成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江逾白好奇地问道。 大致有些头绪吧。萧龄倒是很大方的承认了,若是我不先成亲, 你与王爷的事也得一拖再拖。为长久计, 哥哥也不能拖你后腿吧。萧龄心有戚戚然。 寻常人家儿女婚嫁都是按长幼齿序来的。弟弟的心上人已定, 自己也找到了有好感的对象,发展的都挺顺利。只是他较一般的哥哥更为操心, 因为他明明拥有的是弟弟, 却无时无刻沉浸于嫁妹妹的复杂心态里...... 等等。江逾白心道不对, 什么叫我和王爷的事? 王爷打算禀明陛下,娶你为妃啊。萧龄略微长大了嘴,王爷没跟你说过?莫非......他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却被我给搅了? 江逾白皮笑肉不笑:......是。他是跟我说过。 他只当这臭小子是污七八糟的话本看多了,外加嘴上没个把门的,却没想到他真的在外边儿胡言乱语! 怎么,总算知道了自己是个抢手货,想拿他做挡箭牌?也不对啊? 江逾白心绪一乱,只听得喀啦一声。 他把手里握着的茶杯渐渐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江逾白手一松,碎片叮叮当当掉了满桌。 江逾白:...... 萧龄:.........阿睿!! 江逾白:啊。大哥别慌,我没受伤。大概是、大概是天气太过寒冷,这杯子又常被我拿来浇灌滚水暖手,自己崩裂了吧。 萧龄拉过他的手细细检查,总算和缓了脸色,问到:怎么王府的东西也这么不牢靠吗? 江逾白:或许只是一个不大好?有些瑕疵也是常见的事。 萧龄:旁的不管,经手的东西至少该多检验几遍才是!若是伤了你的手可怎么了得! 江逾白:...............好吧。手是一个书生的命,可也能算作是一个剑客的半条命。 表面上还披着萧睿温雅的形象,江逾白的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变的却是在心里不住地暗骂: 周琰那个臭小子! 此刻,和皇帝在尚书房中一人占据一个桌案处理公务的周琰狠狠打了个喷嚏。 怎么,有人在背后骂你啊?未及弱冠的年轻皇帝一身明黄,发上戴着双龙金冠,两颗圆润的南海珠顺着丝绦垂到后脑,一晃一晃的,跟他脸颊上两个隐隐的酒窝一道暗自发光。 皇帝周冕,和周琰长得有三分相似。只是生了一副再白净不过的面相,双眼清澈,乍一看还有些稚气,丝毫没有面对朝臣时笑面虎的模样。 分卷(28) 谁敢骂我?周琰下意识地笑道,眉宇间颇有些孤傲。但他下一瞬间却不自禁愣住,想起家里还住了个祖宗,对他确实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的,一时间哭笑不得。 周冕看他这一副好心情的模样,了解情况地挑了挑眉:看来小叔叔好事将近啊。看上哪家的了,尽管说,朕给你指婚! 他没说看上了哪家姑娘。因为他从周琰嘴里听说过那个不得了的人,知道自己小叔叔这辈子约莫是直不回来了。 人能向前看总是件好事。周冕想,即便自家叔叔看上了太师家的公子,他也会给他们指婚的。 闻太师的长子闻惠,字弦歌,才华样貌都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更重要的是尚未婚配。如果真要拉郎配,闻弦歌也不失为一个好对象。 ......就是不知道香香会不会跟他闹腾啊。 周琰不清楚皇帝脑子里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如果他知道了小皇帝正认真思考着把自己大舅哥拉来当二婶,估计会当场暴怒,让小皇帝重温一下屁股开花的感觉。 暂时不用你指。周琰应付道,现在不方便。 江逾白身上还盖着萧睿的标签,而之前萧家的事情又闹的太大。周琰可以不介意,但他毕竟要介意江逾白的感受。 他知道江逾白从小由孤鹤真人放养似的养大,头一回接触到尘世间的亲缘是个怎么回事。虽然他运气还是不怎么样,遇见的都是些糟心事,但至少还有一个关怀备至的萧龄在。 周琰要把曾经那个随时会羽化登仙的江仙人重新拉下尘世。他曾经做到过一次,但如今江逾白已经有所警惕,许多招式不能原模原样复制。因此,能多一个筹码他自然不会主动放过。 小皇帝啧了啧:看二叔这架势,已经是志在必得。行吧,那就没我什么事了。你什么时候带二婶进宫来看朕? 陛下是不是忘了咱们还在冷战期呢?悄悄进来和皇帝议事的淮亲王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要是带他来了,你的好未婚妻不得找机会使劲搓磨人? 周冕的未婚妻就是闻太师的女儿,闻香,小字雅意,未来的国母。为人端庄活泼,却有威势,又护短得紧。她时常若无旁人地出入紫宸宫,主动找机会为难未来的淮王妃也不奇怪。 ......尤其这王妃还是个惊世骇俗的男人。 ......周冕摸了摸鼻头,其实香香没那么凶的。 周琰冷漠脸:你敢在她面前这么叫一声试试? ......周冕噎住了,不,我不敢。 周琰冷漠地嘲讽道:没出息。 闻香不知为何很讨厌自己的名字,让身边的人都称呼她为闻雅意。周冕却很喜欢闻香这个名字,时常亲呢地喊香香 结果就是激得闻大小姐双臂起了鸡皮疙瘩,狠狠发作了一通,三天没理他。 十多年了,还没接受自己的名字,这位闻香小姐也是个妙人。 周琰心想道,大概也只有这样古怪的姑娘能匹配他这个古怪的侄子。 而他的大侄子却不怎么领情,嘟嘟囔囔地说你也就在我面前摆摆长辈脾气。听得周琰认真考虑要不当场掀了桌子,假戏真做,和这个侄子断交。 ......我放着王府里的那个人跑到这儿来帮你加班,你居然还唧唧歪歪的? 周琰再三警告自己要冷静,要和蔼。这还只是个孩子。如果是师父在这儿的话,肯定不会被这么几句给气到的。 顿时心平气和。 不过,小叔叔。只见小皇帝薅着他那根紫狼毫笔,眼神躲躲闪闪,颇为扭捏地发问,我一直有个问题,特别好奇...... 周琰看那小崽子的眼睛在暗处几乎冒出绿光来,决定先听了再决定要不要揍他。 周琰:说。 就是,那个......周冕纠结半天问道,两个男人在一块儿,总得有个上下是吧?小叔叔你是喜欢在上,还是喜欢在下,还是喜欢......眼见着周琰的脸色瞬间黑的能滴墨水,周冕急忙改口,小叔叔英明神武,肯定是在上的没错! 周琰的脸色多云转晴。 男人的那个地方总是比女人要紧些的。小叔叔,你要是贪欢多了,那东西......会不会变小啊? 周琰:............... 他深呼吸,深呼吸,沉默地坐在黑暗中。 周冕小心翼翼:......小叔叔? 周冕。周琰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尚书房的空气陡然凝实了起来,你找打!! 就这么希望他铁柱磨成针吗?! 我错了小叔叔!我忘了你还什么经验都没有诶诶!别打了!别打脸啊!明天还要上朝呢! 正文 三十三 收拾完口无遮拦的小皇帝, 周琰神清气爽地离开了皇宫, 并且单方面决定把休假的时间又延长了一个月。 有这空闲,他守着师父都来不及, 何必每日三五更晨起进大殿唱黑脸?他黑袍一滚,气势非凡,几步后没了踪影, 徒留尚书房里萎顿的周冕和满地的狼藉。 周冕揉着酸痛的肩膀, 低声抱怨:哼!不就是欺负朕不会武功吗?!接着认命一般, 将散落的奏折整理出来,眼神落在某本敞开了的奏本时, 动作却慢慢停住了。 那双清澈的桃花眼微微下移, 透出几分无声的晦暗来。 来人。他的声线冷淡下来, 金冠龙服华贵到有些不近人情,把这奏折密封,给闻太师送过去。在这之前誊抄一份, 悄悄送去给淮亲王。 贴身侍卫打开房门,恭敬地从他手中接过奏本,行了一礼后,连这个年轻皇帝的表情都不敢看一眼, 径自关上门退了出去。心想:前一刻还和王爷有说有笑, 后一刻便变了张脸......果然,身处皇室之中, 除了演戏, 还要演戏中戏啊。 当然, 他还想要这顶脑袋。因此这件事在他办完之后就被自动埋入脑海深处,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 周琰回到淮亲王府时,江逾白正举着个孔雀羽逗从树上爬下来的大橘猫。 这只橘猫不知哪里来的,神出鬼没不说,被养的颇为富态。眼圆脑圆,可爱又很会撒娇。开昧先发现的它,最近被江逾白上手撸了一次,就再没让别人近身。只要江逾白出现在它的视线里,它就会一阵小跑冲到江逾白脚边,碰瓷似的倒下来,举起修长的美腿,露出白白的肚皮,昂着脑袋示意他摸。 先摸哪里随便,反正头顶肚子下巴都要摸,不摸就不让走。 江逾白:...... 开昧:......喂不熟的白眼猫!! 渐渐的江逾白也习惯了每天拿个东西逗逗它。今天他随手从插瓶里拿的是一只孔雀羽,晃动间光华流溢,橘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耳朵竖起,随即伸出爪子开玩儿。 听见周琰的脚步,江逾白扭过了头,手上动作不停,却从没让大橘抓到过孔雀羽:哟,回来了。 嗯。周琰淡淡瞟了那橘猫一眼,什么都没说。 仿佛接到了什么信号的江逾白眯起了眼,收起逗猫棒,将大橘抱了起来,凑到周琰跟前,却不知为何,原本乖顺的大橘面对周琰时突然挣扎了起来。 江逾白一愣,把大橘抱回怀里,大橘瞬间安静。再递到周琰面前,大橘瞬间炸毛。又将大橘塞到一边的开昧怀中,大橘有些嫌弃的用肉垫踩了踩开昧的脸,从开昧怀里跳了下去,舔舔毛。 周琰:...... 江逾白:徒弟啊,你这体质也是绝了。 当年后山小白遇见周琰的反应也差不多,周琰殷勤地喂了很久很久,小白才勉强舔了舔他的手,剩余的时候也是恨不得离周琰五丈远。 ......呵。周琰挑起一个笑容,眼神直勾勾盯着大橘,也许是江逾白的错觉,大橘添毛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间,这肥猫吃我王府的,用我王府的,还这么难伺候,不如今天就扔出去。 行了。江逾白接受了大橘喵喵叫的求救,蹲下身把它抱起,捏着一个爪子说,你看它这一副粘人的模样,还有比人还挑食的习惯,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你要是眼馋,不想看的见吃不着,那干脆多打听打听哪家丢猫了,把它送过去才是要紧。 不必打听。周琰抽了抽嘴角,除了那个闻家的那个闻香大小姐,谁养的出这么肥的猫? 闻香?江逾白一愣,咀嚼似的念出这两个字,突然笑得不能自己,这大橘的主人叫闻香? ......怎么突然笑成这样?闻香这名字有什么不对么?周琰挑眉。 没有。江逾白轻咳了一声,幸亏叫这名儿的是个姑娘......既然知道是人家的猫,你怎么还不赶紧送过去? 周琰:它之前就眼馋淮王府养的几条鱼。闻香听说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你看不还是赖在你身边不走了。这种朝三暮四的猫主意大,不送回去也罢,它自己想回去就回去了。 江逾白:你至少给人家送个信儿。 周琰:有什么好送。 江逾白:说实话。 周琰:......我和闻家那两个小辈不对盘。尤其是这个闻香。不仅行事古怪,还总看我不顺眼,行吧,我看他也挺不顺眼的。 他现在唱的是黑脸没错。可是朝堂上鄙视他的有,恨他恨得牙根痒痒的也有,但是像闻雅意这样见了他就光明正大找麻烦、每每失败却坚持不懈的,还真不多。 这只猫似乎也是她心爱之物。要是被她看见大橘和江逾白这副黏糊的模样,十有八九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周琰看着一脸无知无觉的江逾白,顿时觉得要让师父离那个疯丫头远一些,以免殃及池鱼。 两人正谈论着,就听见断蒙从院门外迈步进来,躬身行礼:启禀主子,闻太师的女儿闻二小姐求见。 得,还找上门了。 周琰抽了抽嘴角,提起大橘的后颈扔到开昧怀里:把这肥猫还给她。就说我不在,萧公子也不在,跟着我去温泉别庄了。 江逾白:......你这么蒙人家好么? 周琰:我哪里蒙他了?说着将视线转向开昧,京郊的温泉庄修好了么? 妥妥的!开昧本想拍拍胸脯,却发现胸口趴拉着一只大橘猫。 周琰当即拍板:行,那咱们现在就出发。 江逾白:.................. 你是有多怵这小姑娘啊? ...... 一个时辰后。 江逾白躺在温热的池水里,白皙的皮肤因为热度透出淡淡的粉色。他随手从漂浮的食案上捏起一颗蜜饯,鸦色的长发在朦胧的雾气里愈发显得黑。 江逾白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经脉都舒展开了,舒服得懒得动弹。 因此周琰只穿了一层隐约可见身体线条的薄薄的单衣入水、缓缓向他走过来的时候,他也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就接着任自己融化在这一片雾气缭绕里了。 偏生这小崽子不安分。入了水还动来动去,这么大一片池水,他非要挪啊挪的,挪到江逾白身边江逾白甚至能感受到他发间散发出来的湿意。 停。江逾白从池水中坐起,总算做了个手势,睁眼对周琰道,别再往这儿凑了,怪热的。 分卷(29) 周琰轻哼了一声,伸手整个人贴上了江逾白的前胸。江逾白看不见他的脸,低头只看得见一个梳着乖巧发髻的头顶,接着胸前就传来嗡嗡的声音:我偏不。 江逾白:............ 儿大不由娘啊。 江逾白在心里痛斥了一番徒弟的不听话,混乱的思绪甚至转移到对养儿防老的腐朽思想的征讨上了,正想把这一把年纪撒娇的小子拖出去,却感受到那双温热的手从他背后不安分地往下蹭了蹭 一闪而逝间蹭到了尾椎骨上,引得江逾白整个人一个激灵,顿时觉得满脸湿淋淋的水雾都冒着凉气。 可偏生下半身极热,胸膛也热,热得想有一个暖炉在燃烧。 只见周琰微微抬起了头。他额边碎发零散,双眼眼出奇地深,露珠沿着他浓密修长的睫毛缓缓滴落下来,甚至透出了一丝妖媚。 再看他被水冲荡开了的前襟,里面隐隐透出的 江逾白强迫自己转移视线,轻轻咳了一声,想把他推开,却发现手软了。只听得见周琰幽幽的声音传来: 师父,你为什么不摸我? 江逾白:我屮艸芔茻! 什么糟糕的台词? 江逾白差点从温泉里跳出来。 感受到了江逾白惊慌失措下的抗拒,周琰一边把人箍得更紧,一边哀切道: 既然师父不想和我有这般亲密的关系话听着有些咬牙切齿,却字字缠绵悱恻,那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江逾白:??? 我是谁,我在哪儿? ......我都做了些什么了? 正文 三十四 江逾白原本被雾气氤氲的温泉蒸得昏昏欲睡, 忽然扑上来一个周琰, 让他瞬间清醒了。 雾气凝聚成温凉的水珠,沿着眉心缓缓滴落下来。江逾白分不出神去抹, 两只手空扶着,对那紧贴在自己身上的周琰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刚想开口说什么, 就见一方浮案顺着水流静静漂了过来, 上面摆着一个酒壶和一个酒杯。 江逾白伸手够了够, 将酒壶一把抓在手里,却发现里头已经空了。 江逾白:......... 周琰正在此时抬起了头来, 神情虽然略显幽怨, 却乖的不行。还是唇红齿白的模样, 眼角却红了一圈,衬着潋滟的眸子,倒像是要哭出来了。 江逾白:..................... 周琰也算是在江逾白身边呆了好几年, 江逾白知道他酒量极浅,小白舔一口酒壶能喝的都比他能喝的多。而且周琰这人即使醉了,脸色神态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只是眼眶会慢慢刷上一圈胭脂色, 跟痛哭了一场似的。 ......算上他十三岁上那次醉酒, 这是江逾白第二次看见周琰酒后失态了。 不过这小子喝醉之后撒娇的方式倒是一模一样。十三岁上的半大少年,红着眼眶梗着脖子要抱抱, 大有不抱他他就自己从山崖上跳下去的架势, 可怜又可爱;而他长成这么一副俊美到灼人的模样后, 半醒半醉之间扯着江逾白要抱抱,空气里的暧昧旖旎却仿佛要凝成实体滴落下来。 这样看来,他的小徒弟倒是一如既往。变了的......大概是他。 江逾白的喉咙动了动,声音低哑到发颤:你觉得,我......我从前是怎么对你的? 周琰一愣,反倒说不出话来了。他期期艾艾,那双眼睛里头却仿佛什么都写明了。 空气里所有的暧昧在这一瞬间被抽去。江逾白的脸一点点失了血色,周琰仿佛也感受到了紧贴着的那具身躯在一点点变冷。他茫然之中敏锐地感受到了什么东西的流逝,将自己的脸贴的更紧,迫切地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过去 放手吧,阿琰。你醉还是没醉,师父也该看出来了。 周琰的双臂微微一颤。 乖,阿琰,你先放手。江逾白低声说道,视线不住漂浮,却在一片白茫茫里找不到一个停栖的点,今日的事且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师父也有错。你有什么想说的,咱们上去慢慢说 哗啦一声,周琰从水池中站起。他本就比江逾白要高,这么一站更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他的眼眶原本只是微红,现在看来竟是红得快要滴血,两只手臂撑上了池岸,将江逾白紧紧箍在两臂之间 若我说不呢? ......放手。 ...... 江逾白被他逼近的呼吸一激,恼羞成怒,卷起放置在一旁的布巾狠狠地扇上了周琰琰脸:放开! 周琰如一座雕像似的无声不响受了这一击,微微撇过脸,白玉似的脸烙上了一道红痕。他方才一个激灵,倒像真的刚刚醒了酒似的,眼神清明起来,却透着寒意。 江逾白没料到他半分也不躲,微愣之后将温热的布巾哗啦丢到他的脸上,整个人逃也似的没了踪影。 一个时辰后。 江逾白把自己关在房里闭门不出,春无赖闻讯赶来,周琰带着脸上的伤挨春无赖的教训。 春无赖觉得自己嘴上都要出一串燎泡了:咱们不是说好了慢慢来、慢慢来,你从前追着你师父的耐心去哪儿了?怎么能这么直接就 我没有做什么。周琰冷着脸插嘴,我不过是装作喝醉了、抱了抱他他的记忆不是还停留几年前么,我十几岁的时候都是这么跟着他一起洗澡的,不行吗? 好吧,其实他的计划是装醉,然后迷迷糊糊吐出几句真言,让江逾白更能体会他们俩曾经是什么关系,言语中甚至把自己主动追求他的事情一笔带过,以似是而非的方式让江逾白觉得先做了什么的是自己......以江逾白的为人,定然既愧疚又怜惜。 退一万步,即使江逾白没体会到,也没关系,全当他周琰学小时候撒娇,两人重演父慈子孝的剧情总行了吧。 没想到江逾白明白是明白了,却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忙不迭逃了,临了还抽了他一下。 春无赖听完这一整个过程恨不得把周琰按在桌子上摩擦: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接受江逾白忘了你的事实。我都说了,当初你怎么追他的就再追一遍,不要老是逼着一个记忆断了层的人陪你回忆往昔 你知道在他眼里这算怎么回事吗?一手教导的弟子转眼间就成人了,还和他莫名其妙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弟子口口声声说是他先主动做了什么的,江逾白不得认为自己是个连徒弟都下的了手的禽兽啊?! 不管江逾白师徒两人怎么看的,在传统世俗眼里,这俩人的关系用大逆不道来形容都是轻了的。 现在的江逾白没有经历过那段心里挣扎就被迫接受自己和徒弟恋爱的事实,不炸毛才怪。 呵。周琰有些不屑地说,慢慢来?这些日子你也看见了,我对他的所做所为哪里像徒弟对师父的模样?可他却没有一丝怀疑...... 你不是我。周琰总结道,你不知道我师父有多难打动。我算是看明白了......如果我一直坐以待毙,等他慢慢恢复记忆,或者像从前那般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出来,他敢再给我装傻几年。 不破不立。周琰挥了挥袖,神情冷淡,放心,我会把握好尺度的。 春无赖一噎,指着他脸上的红痕嘲笑:这就是你的尺度? 周琰:......这是个意外。 春无赖:呵呵。希望下次你别顶着个漏风的窟窿儿来找我。 周琰:......我尽量。 春无赖:话说,你现在打得过他么? 周琰原本起身欲走了,听见他这话一顿,神色颇为复杂地扭过头来:约莫百招。 百招之内,要么江逾白取他性命,要么江逾白因内力衰竭而败。 春无赖咋舌:这恢复速度比我想象得还要快......说着摇了摇头,也准备回药庐去研究药方。 江逾白的内力增长地太快了。而身体孱弱日常。为长久计,他还是得想办法让他的内力变得平缓起来。 你这几天别逼他动手,也别让他生气。春无赖撂下一句话,但凡江逾白再揍你一回,我就让你也尝尝我药王谷的独门麻沸散! 周琰:......请快滚吧您。 接着他便抬脚继续在江逾白房门口徘徊...... 别看他理论一套一套的,生平也就谈过一次恋爱,第二次对象还tm是同一个人。 而怀疑人生的江逾白宅在自己的房间里回忆重生以来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也觉得之前从未有所怀疑的自己就是个傻子。 谁家的徒弟会这么对师父的? 周琰自从重逢起就一直一直在撩他,对吧对吧? 大橘不知道为什么还在,熟门熟路地翻窗进来,一路小跑来蹭江逾白的脚。看江逾白似乎兴致缺缺,也不痴缠,安安静静地耷拉着爪子什么都不说,就蹲在他的膝头,任这个好看的两脚兽有一下没一下地敷衍自己了事。 江逾白抹了抹鼻子,决定把师徒这层关系暂时去除,把脑海里那个乖巧的十岁模样的周琰也先抛去脑后,专心回忆自己作为重生的江逾白和淮亲王之间的互动...... 混沌的思绪尽头是一个玄衣大氅的年轻男人,眉目俊美地直扎人眼。大部分时间都挂着矜持高傲的神情,可每对他说一句话,都可以期待下一瞬间他忽闪过笑意的表情 噗通。心狠狠一跳。 江逾白猛然睁开眼,神情复杂地捂住自己的脸,做贼似的平息胸膛那擂鼓似的节奏。 什么都不想说了,就两个字,丢人。 正文 三十五 周琰在院子里站了良久, 江逾白那里还是没有动静。 去演武场看望初霁的初岚路过, 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不进去? 周琰:...... 初岚见他不搭话,柳眉一挑, 颇为不可思议地说:你们俩吵架啦?里面那位在闹脾气? 周琰见还以为他要不走心地安慰自己几句,却见初岚接着说道:能让那位闹脾气,您也真是天赋异禀。初岚是试过江逾白的脾气的, 他觉得江逾白简直就是个泥人。任你揉搓捏扁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当然, 你要小心他反手拿泥巴糊你一脸, 让你连话都说不出来。 周琰闻言微愣,墨色的双眼忽然漾开一圈涟漪, 唇边微微带上了苦涩的笑影。 江逾白确实很少生气。他被称作江仙人, 除却那神乎其技的剑法, 当然还有他超凡脱俗的性格。江逾白似乎很少把什么事情放在眼底、耿耿于怀,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他却处处洒脱不为所累 其实不是。其实江逾白无论怎么说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同龄人计较的东西他很多都不计较,周围人们计较的东西他也有可能完全不在意。这样的表现多了,不知不觉他的名头就更响了。 况且以他的武功,有什么仇当场就报了, 其后再不纠缠。 真正能让江逾白生了气的人屈指可数。巧了, 全在飘渺山住过。一个是他故去的师父,一个是他的师弟。只有一个是他自己招来的他徒弟。 ......这样算来, 能让江逾白生闷气, 他周琰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正沉思着, 表情有些复杂。初岚读不懂,便也不在意了,端着甜点和药就敲响了江逾白的房门:萧公子,快开门,春大夫今天换了新药了! 分卷(30) ......无人应答。 初岚等了一会儿,有些疑惑,想抬手再敲,却见天一黑,身边站了一个玄衣的周琰,眼珠里的墨色深沉地吓了他一跳。 哐啷一声,周琰干脆利落地踹开了房门。 房中一片寂静。只是桌上用镇纸压了一张字条,上面是江逾白流利中带着潦草的五个大字 暂别,勿念。 本来应该是四个。但是江逾白心慌意乱之间把逗号也给写上去了。他读书的时候会适当标注一些符号,周琰当然也看得懂。 周琰无声地抽出了那一张纸,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脸色阴沉地可怕。 ......初岚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说,他走了? 周琰没有答话,转身,语调平静却压抑:把药拿回春无赖那里去,叫他做成药丸再给我。 周琰顿了顿,唇角咧开一个微笑:还有,他不是说药王谷有什么祖传麻沸散吗?转告他,能做出多少给我拿多少。 初岚:........... 他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看着周琰这副磨牙霍霍的模样,终究把话咽了回去,撩起衣角一路小跑传消息去了。 初霁刚走不久,陪初霁做完特训的开昧一道来了,半途还遇见了前来回禀事务的断蒙。 断蒙躬身请示,却被周琰一个手势拦下了:待会儿再说。说着将视线转移到初霁身上扫视了一遍,将目光直直射向开昧。 开昧顶着他寒气森森的眼神行了个礼,还以为自己落了什么把柄在王爷手上。但他很快就发现,这股寒气不是冲着他来的 你教了那么多日,他可有长进? 开昧一个激灵,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报!属下也没有教他多少,但是初霁确实天资聪颖,近来已经大有进益了!! 很好。周琰面无表情地说,他既然有所长进,那么也算对得起他师父了。王府白留了他这么多日,实在没有余力再奉养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剑客。吩咐下去,亲自把他打包送回明月洲,我不想再看见他。 开昧:......王爷,您搞笑呢吧?王府有穷成这样么? 但是他心知周琰说得句句在理。王府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好吃好喝供着他,他如果真的是残色剑的传人,也不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卖身给淮亲王府。 如今他在王府已经住了一段日子,少年学剑的黄金时间耽搁不起,他们做人情也要有个限度。 不过,送回明月洲......开昧的脸色瞬间不好了起来。 他清清白白活了二十多年,从来不去那种地方的! 断蒙看他一言难尽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还他保养兵器的人情:王爷,开昧肩上事务众多,恐怕耽搁不起。不如派遣别的人去。实在不行,属下脚程快,也可以走一趟。 不行!开昧脸上为难之色尽去,就我去!王爷不必再换别人了!我保证把初霁原原本本带回明月洲,一根头发丝也不会留下!说着扯着仍一头雾水的初霁下去了。 断蒙:.................. 周琰转头瞥了他一眼,笑得断蒙心一凉:哟,看不出来啊。 断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哭哈哈地低头,哭笑不得:王爷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谢华衣已经在琼州附近出现了? 告诉他们有什么用。周琰拢了拢袖,谢华衣在琼州无亲无故,无仇无怨,除了出身明月洲的这个小子,他还能有什么目的? 与其让他们满琼州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残色剑,倒不如去明月洲守株待兔。何况这么几天下来,初霁也算开昧半个学生了,开昧自然会帮他料理好去处。 你有什么要事,赶紧说。周琰皱了皱眉,说完了咱们去飘渺山逮人。 青州飘渺山?断蒙有些意外地从袖中取出一道密折。递到周琰这里的东西太多,断蒙是有拆开筛选的权利的。 一封平平无奇的黄色外折,一打开却是红底为封,这已经是从周冕那里递过来的级别较高的密折了。 密折大意是,青州大雨,春寒料峭却闹了洪灾,百姓受灾无数。本地有身着青衣的组织自称河龙神使,四处蛊惑人心,搜刮钱财和人力,意图不轨。 既然写了意图不轨四个字,他们的目的就不一定只是发财了,说不定是发展邪教什么的。周冕说自己派去的几个官员传回的信件都大为古怪,看着像是换了个人,这个组织似乎有些手段。 青州应是个龙潭虎穴,但周琰闲赋在家又会武功,就请他去闯一闯。 这侄子没什么好,就是使唤起亲戚来尤为利索。放眼满朝文武,小皇帝手下的人大多堪称劳模。比如一把年纪还没有退休的闻太师,在刑部又要编法又要兼顾司狱的闻惠,整日位于猝死边缘的吏部众官员等。 爱小皇帝勤政爱民,恨小皇帝拿人当牲口。搞得大家天天商量着多开一科科举,估计再过些日子,新人们就能纷纷进驻各种职位了。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缥缈山正位于整个青州风水最好的地方,山清水秀,也没什么天灾,虽地势有些崎岖,但瑕不掩瑜。 比起青州其他地势平坦却多灾多难的地方,飘渺山真可谓是风调雨顺了。 青州算是江逾白和周琰两人的第二故乡,因此自然是要管的。只是这两件事凑在一起,真不知道是更为便利还是乱上加乱。 周琰叹气,心头的气散的差不多了。他摩挲了一把指尖,抬头,目若寒星:断蒙,下午准备,我们傍晚即刻动身去青州。 师父,我不信你会袖手旁观。那么我们很快便有再见之时。 ...... 江逾白如周琰所料的一般,一路快马加鞭,往飘渺山去了。 说实话,飘渺山飘渺山,是青州穷乡僻壤中的穷乡僻壤,要什么没什么,风景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山水木石。真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就是清晨峰顶上有片雾海。如果对此地不熟悉,八成还会失足跌落山崖。 这座山上唯一像模像样的传说还是江逾白自己挑起来的。他就了个猎户,从此山上住了个仙人的流言就流传开了。江湖人一听,也不会联想到剑仙江仙人因为他们连剑仙出自飘渺山都不知道。 都以为他和他师弟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江逾白远远望着自己穿越来后新的故乡,轻轻笑了一声,收起马鞭,翻身下马,白色的帏帽随着他的动作,被风掀开一角,露出的惊鸿一面让官道上的来往的路人不禁愣了神。 管道上也算人来人往,但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茶亭里,除了坐着的几个客人,竟还有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茶亭里的客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而几个身型粗壮的男人则坐在茶亭边,凶神恶煞地时不时扫视他们一眼。 江逾白挑了挑眉,走进茶亭要了个座位,叫了壶茶。小二临走时,江逾白递给他一片银叶子。小二看着银子笑容都殷勤几分,识相地站在原地:这位公子有什么吩咐? 隔着帏帽,江逾白低低问了一声: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小二答道:还能是为什么......泷江又作妖了。这些人家里遭了大水,硬生生从青州北边走到这儿来的! 飘渺山位于青州的中南部,光靠人的脚走,紧赶慢赶也要十来日。他在京城时没有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怎么水患如今已经变得这么严重了? 泷江是个神奇的地方,十来年里总要被淹一次。当地应该已经有了丰富的防患经验。初岚初霁被发卖时正值朝廷内乱,没有人有精力理会这些。而如今新君继位,难道在赈灾这方面也这么不经事? 江逾白若有所思地瞟了流民的方向一眼,静候小二把点心上来,不再说话。 小二笑着将江逾白点的桃酥和清茶摆好,躬了躬身:您随时叫我。 江逾白伸手摘下帏帽,应了声好。谁知小二直接愣在了当场。 江逾白:? 小二被他的疑惑的眼神一瞧,飞快回过神来,脸腾地一下变红:抱歉,公子。在下只是从没见过公子那样的人物...... 江逾白从来都是不委屈自己的,因此他身上穿的用的还是王府的规格。这人呐不怕长得好看,就怕长的好看又穿得像个富贵公子。萧睿又结结实实是深宅后院出来的世家公子,皮肤极白,这么一对比,将满茶亭的行人都比成了尘土。 小二结结巴巴地说话,江逾白也没有恼,只是等他说完。待小二抒发完了自己的惊艳之情,反应过来似的把银叶子从自己胸口里掏出来还给了江逾白:您、您收回去吧。只给铜钱就够了。 江逾白难得遇上如此真诚而不做作的颜狗,轻轻笑了,把银叶子收回来,送了他一块桃酥。 正文 三十六 江逾白送了那小二一块桃酥, 转眼他又捧了一盘子绿油油的煮豆过来, 权当谢礼。 江逾白:......不是,小伙子, 这你不就亏了吗? 可看着小二喜气洋洋走人的背影,和老板娘在影影绰绰的挂帘后投来的羞怯的眼神,江逾白微笑了一下, 摇摇举起茶杯敬了敬。那老板娘也笑着回了个礼, 红着脸颊继续理事去了。 ......活到这么大, 江逾白第一次碰见这种待遇。从前走在街上被小姑娘们塞东西的一直是自己的徒弟。 周琰俊美到有些不近人情,但即便再冷淡的神情也有击退不了的狂热颜粉。 江逾白原来的身体样貌端正, 那张脸白日里看着只能算是中上, 而且天生一朵高岭之花, 比周琰还冷冻人心。因此从未有过这种烦恼。 萧睿的壳子就不一样了。不仅仅是人间绝色,还是远看皎若云月令人神往,近看冶若春山令人亲近的那种, 比周琰还招蜂引蝶。 江逾白为了掩饰身份,一路不曾摘下帏帽,眼看着到了家门口才放松了心情,这才新鲜体验了一把高颜值人士的待遇。 他心里好笑, 在众人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喝完茶, 发现桌上的吃食多得有些吃不下。 勤俭节约的江逾白当即喊了小二来打包。毕竟飘渺山上什么都没有,也不方便开灶下厨, 这些点心就当是他今天的晚饭了。 江逾白戴好帏帽, 抬脚迈下茶亭的台阶, 白色锦缎上的银色暗纹隐隐折射出一点光芒。 突然,他的衣摆被一只手给拉住了。 江逾白低头。那是一只纤瘦又沾满污迹的手。看得出来手的主人有尽力地将自己手上的灰尘擦去,使得黝黑的皮肤上泛出一层红色。但手实在是太脏,擦去了灰尘也还是灰暗的。 雪白衣摆上果不其然被蹭上了一道痕迹,那只手犹豫了一下,霎那间有些退缩。 江逾白低头,见那是个蓬头垢面的孩子,温声道:怎么了? 那孩子的眼神亮了亮,似乎蒙上一层水光,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救救我。 此言一出,茶亭中原本散去的眼神又齐齐凝聚了过来。 对于这些流民,他们来历不明,身上又脏污不堪,百姓们都不愿意去接触。自己又不是官府,也不是豪强大族,做不来赈济之事。一旦做善事就有可能被赖上,最糟糕的局面是,在他们死气沉沉之际有人给他们一丝丝希望,他们顿时如飞蛾扑火般挣扎反扑,届时更难控制。 江逾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见这些流民数量不多,三五为群不能成众,且眼神黯淡却不凶狠明显刚遭灾,不是最难以控制的那种人群。 因此江逾白拍了拍他的头,把刚打包好的点心递了过去,示意他现在就吃。江逾白看见了另外几个流民渴望的眼神,但他们大多都不是一个人,只有这孩子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分卷(31) 他暂时帮不了所有人,只能先帮最需要帮助的那个。 小孩儿狼吞虎咽吃着点心,江逾白耐心地等在那儿,衣摆上黑乎乎的一团看起来尤为显眼。那孩子一个余光瞥到那团污渍,吞咽的动作慢了慢,抬头去看江逾白。 江逾白这才侧身打量自己的衣摆,笑了笑,干脆地一脚屈膝蹲了下来。那角衣摆瞬间覆盖在了尘土里,一时间那团污渍也没那么扎眼了。 孩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睛更亮了些。看起来有了些生气,居然也挺好看。他抹了抹唇角的碎末,抬头希冀地看着江逾白,嗓子还是哑着的: 神仙哥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被喊神仙哥哥的江逾白:...... 茶亭里几人的眼神瞬间落在了那孩子身上,刚才给江逾白递茶的小二脸都有些涨红了。他一溜烟跑了下来,低声道:公子,熟话说升米恩,斗米仇,这群人来历不明,您接济也有个限度。 说着他咽了口唾沫,眼光瞟过去,有些心有余悸地说:之前我听来往的客人说,这群流民里出了几批匪盗,居然还有用小孩子引诱来往行人的,专挑有钱又落单的下手。惯用的伎俩就是派瘦到皮包骨的孩子截道,曾一位夫人看不过眼给了些吃的,那孩子就死乞白赖要那夫人领着他去救济家人,领到他们的贼窝里,四五个人一哄而上想把那夫人摁倒 然后呢?江逾白问。 哈哈哈,他们没想到那夫人弱质纤纤,却是镖师家的女儿。直接把那四五个家伙给撂下了,还送了官呢!小二忍不住笑道,所以说啊,您也该小心着点儿,谁知道这小子什么底细,会给您惹多少麻烦! 那小孩儿原本还颤着肩膀、神情愤恨地想辩解什么,听到麻烦二字,整个人却哑了火,眼神也重新灰暗了下来。 江逾白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有数:无事,我会注意的,多谢你了。说着,将手伸向那地上的小孩儿,温声问:你可愿意跟我离开这里? 小孩儿有些犹豫,视线在他白皙纤细的五指上徘徊了半晌,咬了咬牙,转身跑了。 小二:哼,算他识相。公子,您快走吧。 江逾白收回手,缓缓站起,拍了拍膝伤的土,神色莫辨。 ...... 此刻的周琰,正在中大发雷霆。泷水岸出了洪灾,受灾最重的是充县和歧县。而当周琰问及两县赈济情况时他居然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我看你不是不清楚。周琰摔烂了第五个茶盏,冷笑道,是知情不报。 青州刺史赵长厥原本是个守成有余的官员,此刻跪在周琰年前,却似乎为了别的事战战兢兢:王爷,水患之事下官已经照旧例安排下去了,绝无贪墨。您......您还是赶紧回京吧! 周琰挑了挑眉:你这是在赶我走? 赵长厥猛地抬起头来,有些凹陷的双眼略显可怖。他粗喘了两口气,狠狠地磕了一个头:下官求您了! 行。周琰在赵长厥复杂的眼神中点了头,脖颈微微后仰,玄色衣襟上盘踞着的金蟒张牙舞爪,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出来,本王可以考虑。但是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回答本王的问题。 ......之前被我皇兄派遣过来的那几个官员,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赵长厥:...... 你也像他们提过类似的请求吧。周琰忽然笑了,落在赵长厥眼里简直心惊肉跳,他们的回答,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赵长厥张了张口,终还是低下了头。 一时间,刺史府内静的可怕。只有雨水顺着屋檐叮叮当当向下坠落的声音 今春青州的雨季,方才过了堪堪一半。 ...... 江逾白策马至飘渺山脚下时已近傍晚。 他在一处小摊贩上将晚饭解决了,留下了一小块银子,将自己的马留在了那里。马儿似乎知道了江逾白想做什么,在他抚摸它的耳朵的时候狠狠打了个响鼻,扭头不理他了。 我还从来没有养过这么好的马。摊主是个中年人,他小心翼翼地顺了顺白马的毛,兴奋过后又是迟疑,您真的打算把它放在这儿吗? 我要上山,一些山路不好走。江逾白说,它就先请你照顾三天。我三天后就下来。 您要上山?男人道,还是别去了。这山上既没什么人家,还有野兽 这就不劳操心了。江逾白一笑,转身摆了摆手,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在他面前的这座山,是他的家。 ※※※※※※※※※※※※※※※※※※※※ 俺知道俺最近很不像话。 但是俺明天就要考试了。 更新攒人品。 谢谢大家愿意等我。 正文 三十七 江逾白沿着料峭的山路飘摇而上, 避开一路的障眼法和陷阱, 终于回到了飘渺山顶。 山顶的一片空地上有三四间竹屋,自江逾白拜师起, 这几间竹屋就一直没有什么大变动。 水声潺潺,离青翠的竹林不远处有一片小小的瀑布。有鱼从瀑布下的水池里噗通一声跃出,鳞片在有些昏暗的天色里微微发亮。 ......没想到那水池里的鱼还没被他捞完啊。 江逾白摇头失笑, 往瀑布那儿走了几步, 突然瞥见竹林外的一个小小坟包, 正前方歪歪扭扭地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用端正的字体刻着 江逾白之墓。 江逾白:......果然他不能对春无赖期待太多, 连个牌子都插不正。 他叹了口气, 抬脚走近, 却一眼看见了脚下新鲜湿润的泥土,长眉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这墓碑歪了,坟包上却只稀稀拉拉长了几根野草, 泥土还是新鲜翻过的 他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江逾白想去找把锄头或者铲子,把坟刨一刨一探究竟(自己刨自己的坟,也只有他了),逛了一圈却没在竹屋外找到什么趁手的工具。竹屋又被上了锁, 江逾白不想把门给毁了, 决定去别的地方找找。 他施展轻功,瀑布哗啦啦的水声离他愈来愈近。直到他一头撞上了翻着白色浪花的瀑布, 水帘在内力蒸腾下化为一层雾, 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他一脚迈进昏暗的洞口, 快步离开那水帘,拍了拍自己的袖子。 那一道瀑布后别有洞天,江逾白一直拿它当一个仓库用。这里堆着孤鹤老人一生搜寻到的武功秘籍,摆满了两架子。别看那些仿佛随时要散架的武林秘籍又脏又旧,随便扔出去一本都是要被江湖人争破头的珍贵秘笈;还有一些机关、暗器等物,孤鹤老人一双鬼手,江逾白一点也没学到,师弟商雪止据说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还有一个专属于周琰的角落。 周琰刚上山时换下来的旧衣服、江逾白第一次教他用剑时比划用的木剑、被周琰用旧了的鱼竿和鱼篓......甚至还有小白在时挠爪子用的麻绳球和江逾白请人做的低配猫爬架。 江逾白端详那些或眼熟或没了记忆的旧物,叹了口气,从一面墙上拿下一把锄头,将它轻轻巧巧地扛在肩上,往瀑布外去了。 江逾白回到了小坟包边,一边挖土一边祈祷该死的春无赖下山给自己请了一副棺材。他倒是不在意曝尸,却害怕将尸体挖出来时的那股子味道......这么几年,也不知道烂成骨头了没有? 他一锄头紧着一锄头,心情复杂,手下动作却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果然,等他将那坟包的土全部堆在一边后,总算在坑底挖到一副薄薄的棺材。因为长期埋在地下,加之木材的质量不怎么好,棺材的颜色略微变得深沉了一些,摸上去尽是泥土的潮气。 江逾白将锄头往坑外一撂,白玉般的手触摸到冰凉的边缘,嘎吱一声,在一阵摧枯拉朽的摩擦声中,江逾白低着头往棺材里看去,鸦黑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表情。 ......果然,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天终于完全暗了下来。江逾白点亮了以前带来的纸灯笼,昏暗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摇晃晃,被挖开的坟包边上坐着一个长发黑衣的江逾白、摆着一副空棺材。即便萧睿这副盒子再美绝人寰,任旁人见了也只会被吓一跳。 灯光映照着江逾白,他眼中的光明明灭灭,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深沉肃穆。 他本以为自己从地府里爬上来两回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这回更离奇,连尸体都不翼而飞了......虽说他心里明白,他的尸体不可能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再把坟包给堆好。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更不得劲。 有谁会这么执着于他的尸体? 春无赖排除,他有自己的首肯,却还是把他的尸体给埋了,不必多此一举;周琰也不可能,这么多年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已经入了土这回事。 能从飘渺山上绕到这个地方来的人、有动机把他的尸体带走的人...... 也只有一个了。 江逾白握住从石洞里摸出来的一把剑鞘乌黑的剑他惯用的湛兮多年前就在和商雪止的打斗中遗失在西海了。他也不能一直一把木剑用下去,就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当啷摸出了这么一把剑。 说来孤鹤老人从不储存神兵利器,他说神兵利器藏而不用只会让它们逐渐腐朽。这把剑他却从未提起过。约莫是把不知名的剑罢。 可正是这么一把默默无名的剑,在江逾白心情不妙、内力不自觉沿着剑柄奔涌而出的时候,那些内力却如泥牛入海,没了半分回应。 江逾白微微一愣。 他将剑举至面前,手在它黝黑陈旧的剑鞘上轻轻拂过。他双手一动,抽出那把剑,剑光却瞬间如水般从他眼前划过,冰冷锐利地连烛光都忍不住震颤了一下。只是须臾之间,那股锐利又缓缓沉寂下来,朦胧如自从天边采撷下的一抹月光。 江逾白对着烛光读懂了剑上的剑铭,眼眶一热,一滴泪突然滴落在剑上,沿着剑身缓缓地滑落了下去。 剑铭只有两字。是他师父的篆刻字迹。端正圆融却傲骨铮铮的两个篆体 无咎。 将他抚养长大的孤鹤真人在他身受重伤、回山请罪时什么也没说。他们师徒俩在青松雾海中对奕,孤鹤真人让他去沏一壶茶,江逾白转身之前孤鹤真人曾经叫住过他。他停下动作,投去一瞥,孤鹤真人捻须而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再转身,那里便仅剩云雾缭绕、空无一人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师父潇洒至此,他们十多年师徒情分就在这回望一笑、尽在不言中了。却没想到那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居然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留在了一柄剑里。 是了。师父本就卜算到他们师兄弟必有一劫。只是江逾白自负一力降十会,不曾放在心上。 江逾白曾无数次怀疑自己作为徒弟、作为师兄知否称职,到后来演变为他在这个世上活得究竟称不称职。因为重生过一次,他对这个世界总是有一股若即若离的感觉。师父、小师弟在某一段时间里也只被当成他一张梦里偶遇的npc,以至于他不曾注意到师弟的变化。 无咎、无咎......他本该到处寻找兵器和商雪止一刀两断,从石洞里翻找出这把剑的。却又蹉跎了十来年,期间更是又死了一次,才领悟他师父的这一份寄托和嘱咐。 师父。江逾白低低笑了出来,徒儿可真是给您丢脸了。 他摇了摇头,也不顾身后凌乱的坟包,提灯挂剑,施展轻功往山下去。 缅怀过去,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但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最重要的是,把他那搅天搅地的师弟揪出来。 分卷(32) 踩过几缕弯折的枝头,江逾白手中的灯光一晃,风声穿林打叶,却似乎带来了几丝别的声响。 江逾白微微挑眉,吹灭了灯笼静静地站在枝头,果不其然就听见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匆忙的脚步声,还有几盏晃荡的灯笼。 他远远地看见几个高矮不一但都挺精壮的男人提着灯,手上拿着武器,急匆匆地追赶一个稚嫩的孩子。 那孩子衣衫褴褛,躲闪的动作却挺高明。仗着昏暗的树林和瘦小的身躯躲过了好几次抓捕但也仅限于此了。他能躲避的空间被渐渐缩小,眼看着也快敌不过几个汉子了。 一小片月光漏过树叶,照亮了那孩子的半张脸。江逾白一时间有些惊讶 他正是江逾白在茶亭中见过的那个孩子。 还挺有缘分。江逾白暗自点头。看他紧抿着嘴唇,冷汗簌簌而下,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模样,江逾白摇了摇头,脚尖轻点,伸出手去把他捞了上来 唔! 小孩儿一声惊呼被江逾白捂在了嘴里。 那孩子原本还如惊弓之鸟般挣扎着,一偏头却看见了一片雪白的衣角,那衣角上暗纹居然分外熟悉。他心一跳,不可置信地回头,果然看见了一脸淡然的江逾白 那张脸比黯淡的月光更皓然。 见这小子又不分场合地呆了,江逾白抽了抽嘴角,问:这就是你怕带给我的麻烦? 这小崽子原本想让他带他走的,带到什么地方暂且不论。后来又改了主意,看来就是因为这群追兵。 您...... 你现在这儿呆着。江逾白往下瞟了一眼,把小孩儿安置在树干上,纸灯笼往他怀里一塞 小孩儿把一声惊呼噎在喉咙里,伸手却只够到他的衣角。可惜锦缎制成的衣服实在太滑,转眼就从手中溜出去了。 ※※※※※※※※※※※※※※※※※※※※ 更新攒人品。 正文 三十八 浓重的夜色里, 树影被月光拉的长长的。一阵风吹过, 树梢沙沙作响,那树影也如鬼魅般张牙舞爪地舞动起来。 有胆小一些的男人提着纸灯笼咽了口唾沫。他微微弓着身子, 脖子前挺,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地打量着四周:真邪门儿了......这小子能躲到哪儿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脊背一凉, 僵硬地缓缓转过头 只见树影深深浅浅地摇动着, 地上什么也没有。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扭头却突然瞥见了从树上飘下来的一抹影子。那通身的白色衣料在黑夜里被风吹的诡异无比, 依稀可见那影子身后拖着的长长的黑发。男人登时寒毛直竖, 还没看清那抹白影的模样, 面门上便被重重一击,随即眼冒金星,像瘫泥土似的软软倒地。 江逾白轻描淡写地用脚把他翻了个个儿, 接着黯淡的光仔仔细细将这个男人打量了一番,长得普通,穿得也一般,看着有些身手, 却不曾修习内功。 江逾白正历数这这帮人可能的来路, 只听得耳边一阵尖锐的高呼:这、这里有人!有兄弟被撂下了! 另外四五个人闻讯赶来,手边提着的灯笼晃晃悠悠。他们将江逾白团团围住, 一时间灯光围拢, 将这一小片昏暗驱散了。 江逾白彻底曝露在灯光下。一身白衣, 秋水为神玉为骨,装扮的不像个江湖浪子,倒像是个出门踏青的世家公子。 一时间他们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向唯一一个戴了蓑帽、上半张脸被遮在阴影中的男人。蓑帽看起来是这群人中领头的。 蓑帽什么也没说,从腰间默默抽刀出鞘众人这才发现江逾白怀中还抱着一把剑。 剩下几人心领神会,也缓缓抽出刀来。一时间刀光闪闪烁烁,涟漪似的在江逾白周围闪了一圈,透着幽幽的森冷。 只见江逾白略一挑眉,手臂线条一动将剑从左手抱到了右手。 抽刀的男人们:...... 江逾白的动作很慢,因此包括蓑帽在内的持刀男人们都看清了他从袖口处延伸出来的精致纤瘦的手腕,以及一双白皙无暇的手。 这让他看起来更没有杀伤力,更纯良无害。这年头哪个练剑的好手手上没几道痕迹但是他们的兄弟就在一旁躺着,不论心里怎么嘀咕,他们还是提高了警惕。 阁下何人?蓑帽开了口,为什么要击昏我的弟兄。 以蓑帽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自己这个兄弟并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与深浅难测的江逾白打了个照面后,蓑帽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他先出手的。江逾白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约莫是天色太暗,他将我当成了什么妖魔鬼怪,我回击时下手重了些。 蓑帽:......大概是误会一场。他将蓑帽往下拉了拉,不着痕迹地问道,阁下可曾在附近见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什么样的孩子?江逾白略微挑眉,问。 一个瘦小的乞丐罢了,是我主家的逃奴。蓑帽低声道,手中的刀刃往回揽了揽,刀光森漫,你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 江逾白忽然微笑了起来,将乌黑的无咎缓缓抽出,雪亮的剑光照亮他的侧脸,无咎仿佛也似有感应,随着江逾白抽剑出鞘的动作,剑身仿佛流转过一层黯淡的光芒 人剑合一。 剑气如一阵微风漾开,蓑帽的鼻尖不知不觉沁出一层细汗。 被江逾白留在树上的小孩儿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一切。 江逾白被发现的时候他就想过出声暴露自己,以免那些人不要为难他。可是眼见着江逾白拔剑和他们对峙,气息凛冽,完全不落下风 小孩儿怔愣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运气好,撞上了什么绝世高手? 只见戴着蓑帽的男人喉咙一动,声线低沉地说:阁下这是何意? 我从未见过哪家为了捉拿一个年幼的逃奴如此兴师动众。江逾白纡尊降贵地解释,可巧我今日没什么事情做。不如请几位满足满足在下的好奇心,如何? ......你见过那个孩子。蓑帽斩钉截铁地说,却还是聪明得不打算出手,可我还是要劝阁下一句那孩子身上的牵扯,远非阁下可以想象。 阁下来日便要为这一时恻隐付出代价。说着打手势给手下,表示撤退。 蓑帽在武学上还算是有些造诣,很有自知之明。江湖腥风血雨,大佬们快意恩仇,而一片一片死去的都是他这样的江湖小虾米。 他能活到现在,也知道该服软时就服软。自己和兄弟们的命搭进这局浑水里,也不见得能闻见一声响还是回去禀报了护法,让他们神仙打架去吧。 有人低声嘀咕道:咱们打都不打,就这么走了? 另有人低斥:闭嘴吧你! 他们后退了几步,见江逾白没有追来,便快速地转身准备离去,只听得沙沙一阵树摇,有冰冷的夜风沿着他们的脖颈轻轻划过,顿时一阵刺痛若有似无地泛开。 有人空出手摸了摸脖子,却摸到了一个渗着鲜血的浅浅伤口。 !他们浑身一颤,猛地回头,只见江逾白将无咎收回鞘中,手上玩弄着几片青绿色的叶片。 原来这人只飞花摘叶,就能简简单单取他们的性命。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索命的鬼啊! 我说了让你们走了吗?江逾白手一挥,叶片飘摇着,静静地落在了地上。 蓑帽:......阁下究竟想怎么样? 我觉得你和我从前见过的那些人不大一样。江逾白颇有兴味地说,不如这样吧。你满足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就当作没见过你。如何? 树上的小孩儿:............... 他是在威胁人是吧?对吧对吧? 正常的台词不该是我放过你,你就当作没看见我吗?!这人是不是说反了? 蓑帽掩藏在阴影下的脸色一时间也相当难看。 我说了会死。他愤懑道。 可你不说也要死。江逾白回了他一个笑容。 蓑帽:哼!死在你手上也顶不过是一剑穿心,干干脆脆。我若是说了,那才真的会生不如死。 江逾白:为什么? 蓑帽:我,包括我的弟兄。我们身上都被种了蛊毒,只有按时领取解药才有命活,否则蛊毒发作,生不如死。 江逾白:手来。 蓑帽惊疑不定:你还是个擅长使毒的? 江逾白:你看我像吗? 蓑帽更加惊讶:那你是个神医? 江逾白没有答话,翻了个白眼:你还想不想治? 蓑帽挣扎了一会儿,壮士断腕一般将手伸了出去说来也怪,都说江湖人心难测,可是蓑帽见了江逾白只这么一会儿,便笃定他是个风光霁月之人。 他不一定慈悲,但决不卑劣。 江逾白拉住他的手,柔腻细白的指尖搭上蓑帽的脉门。蓑帽没心情心猿意马,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这人手上除了握笔的茧,真的什么用剑者惯有的茧痕伤口都没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江逾白沉吟了一会儿,将手收回来,在袖口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暗红色的小瓶子来,在蓑帽的手掌心滴了那么一滴湿漉漉的红色液体 那一点红色有生命一般缓缓渗入他的手掌,不多时蓑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半如火般灼热,一半如冰寒冷。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酸胀感终于消失,蓑帽感觉到一股疲惫,身体却有一种清飘飘的松快。 他压抑着惊喜道:解开了?! 江逾白理所当然地点头。 蓑帽复杂地看了江逾白一眼,咬咬牙道:阁下高义,大恩大德在下来日必会报答。可是今日之事在下真的不能透露一丝半点,否则 拣回一条命,自然就开始奢望更和平安宁的生活了。他既然已经健康,能摆脱上面的控制,却也不想和上面结仇。 这恩他自会报,但不是今天蓑帽就是吃定了江逾白是一个君子,自己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劣迹犯在他手上,那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江逾白却半天没有恼火的迹象,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铃铛,微微晃动两下。 蓑帽只觉得自己脑仁儿一痛,经脉酸涩难言,瞬间失去了平衡,刀啪啦一声落在了地上。 你......你骗我...... 原来的蛊毒发作是五脏俱痛,却还可以忍受。如今蓑帽是忍受不了了,只觉得自己的头被人敲敲打打,搅来搅去,恨不得自己一刀劈开。 在他这么干之前,江逾白好心情地把铃声停了下来。蓑帽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瘫软在了地上。 我可没有骗你。江逾白俯身,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脸,我的确是帮你解了蛊毒。 这一小瓶蛊精来自我一个朋友,他是个二流子大夫,也研究了不少这些玩意儿。江逾白体贴地解释道,他说过,蛊毒这玩意儿势利地很。遇强则退,遇弱则噬 分卷(33) 我算是解了你的蛊毒。给你种了个更高级的。以后你不必为旧主所用,我也不会一不高兴就摇铃铛。江逾白点头总结道,不是很完美吗? 蓑帽:...... 我信了你的邪。 ※※※※※※※※※※※※※※※※※※※※ 一更完成。 正文 三十九 无论蓑帽再怎么咬牙切齿, 他也只能认命了。 别看江逾白铃铛一摇他疼的天昏地暗, 铃铛一停下来,他的身体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比种着上一个蛊毒的时候踏实。 这个新蛊果然与江逾白保证的一般,除了摇铃时疼了些,毫无副作用。 被耍了这么一回, 蓑帽没好气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大有一股想跟江逾白拼了的冲动。但是江逾白只施施然地将那枚小巧的金铃铛捻在手中, 往前那么一送 噗通一声,蓑帽双膝跪在了松软的落叶上, 喊道:大侠, 有话好说啊! 所有人:...... 小孩儿忍不住笑了, 差点儿从树杈上掉下来。 江逾白微笑着收回了铃铛,说:那现在咱们能好好谈谈了吗? 蓑帽欲言又止,忽然扭头瞥见了他的几个手下, 嘴里骂道:你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走! 有人忍不住喊道:老大! 喊什么喊,还不快滚!蓑帽一挥手,就当我死了! 几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抬起地上晕倒的那个, 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江逾白:挺有义气啊, 还知道把他们摘出去。这么一来,泄露秘密的事就算与他的这群手下无关了。 出来搜索那小子的不止我们这一队。只要他们身体里还有蛊虫在, 没了个我也无伤大雅, 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蓑帽一咬牙, 况且我若说我也想救他们,你会善心大发放过他们吗? 江逾白歪了歪头:我会啊。 蓑帽愣了。 江逾白走了几步,干脆利落地上树把那小孩儿抱下来。小孩儿乖乖地呆在他怀里,落地后安安分分地行了个礼:谢谢大侠就我。 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江逾白本想摸摸他的头,看见他脏成一绺一绺的头发时沉默了。收回手来咳了声:不客气。 接着江逾白指着小孩儿说:我与他素不相识,但不忍他一个孩子被你们追捕欺凌,还废了半天的劲儿想从你们嘴里套出具体缘由来 古道热肠如我,你若是把事实如实告知,再求求我,我自然会帮他们。江逾白指了指自己,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蓑帽:........... 艹,好像真挺像那么回事。 蓑帽顿时怒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江逾白:谁让你们一点都不配合。江逾白叹息,其实这蛊虫真的不难解,若是我那朋友在,解毒之法信手拈来。 .......蓑帽沉默不语。 不过你就不一样了。江逾白笑道,你身上的蛊毒比之前的又高一级,解他们的毒需要十天,解你的估计就需要半年 蓑帽差点又蹦起来骂娘了。 行了行了,绕了那么大圈子,现在你真的想说得说,不想说也得说了。江逾白拍了拍他的背。 所以你们究竟为什么追着这么一个孩子不放? 他本就是从我们那里逃出来的。蓑帽道,我们本来是泷水岸的一个小门派,有一天掌门把我们领到岐山附近、一座石头垒砌起的地下堡垒那儿。那儿来往的人都穿着一身青衣,招待我们喝了杯酒,醒过来我们就被人种了蛊毒,非得听他们号令不可。 那群家伙在其实自有一套编制,也自有一套规矩。重要的事都捂得严严实实,我们就分到一些巡逻和运送物资的活儿。蓑帽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除了寻常用到的一些物料之外,我们有时也会被派去拉些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笼车。 我曾悄悄看过一回......那隐约看着却像是活人! 若是贩卖奴仆,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只怕他们关着的都是些良民。 你就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江逾白转向小孩儿问,见小孩儿点了点头,蓑帽接着说:平日里那些一身青的家伙都没什么表情,跟死了似的,只在这小子跑了的那天结结实实闹了一场。有个据说是护法的人物来了,做了安排要追他。恐怕一会儿还有追兵要来。 兴师动众。江逾白摸了摸下巴,问,这孩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么? 只见小孩儿一咬牙,把自己破旧褴褛的衣袖撩了开,露出了青青紫紫的伤口。只见两只纤弱的手臂上新伤盖着旧伤,痕迹深深浅浅,看着倒像是被什么给咬了。 那里不只有我一个孩子。他说,跟我一起的还有其他人,有男孩儿有女孩儿,他们一开始还好好的给我们吃喝,但每到晚上就把我们绑在一个石台上,放虫子咬我们。什么样的虫子都有...... 江逾白脸色一沉。 被那些虫子咬了之后,大家反应都不一样。有些一晚上都撑不过去,有些呕吐,有些整夜发高烧。但是只要没断气,晚上就会继续被拿去喂虫子。小孩儿说,本来我也快撑不住了,发了高烧,烧得昏昏沉沉,周围不知不觉只剩下了我一个。但是我还是没有死。我看得出来他们很高兴。 他们给了我更好的吃食,更好的衣服。但是我偷听见他们暗地里讨论,晚上要拿更大的虫子来咬我我装作肚子疼,趁他们不注意放了之前被咬的时候攒下来的虫子,跳了暗河,运气好才逃出来的。 这几天是雨季,青州的暗河这才丰盈了起来。 他们好像不是青州人。小孩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们水性还没我好,也不懂那条河是往哪里流的。 你小子运气不错。江逾白赞赏道。 何止是运气不错在被虫子咬的时候居然还想得到攒几只,拿去对付那些青衣人居然还成功了,可谓有勇有谋。 蓑帽一愣,随即愤恨道:他们还在研究这些害人的东西?还拿这么小的孩子做手脚? 研究害人的东西,这倒是不一定。江逾白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小孩儿,见他能跑能跳,虽然瘦弱,体质居然比一般的孩子还要好看他拖着一群追兵活活逃到了飘渺山,这就可见一斑,但做的的确是大逆不道的恶事。 小孩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想过去报官,但是他们都不听我的。 可不是,大灾当头,人人自顾不暇、焦头烂额,此时一个疑似邪教的组织出现,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腾出手来接这个烫手山芋。 总还是要去一趟的。江逾白道,你和我一起去,报官的事我想办法。 小孩儿点了点头。 蓑帽一时无言:所以这还真是个乐意趟浑水的大好人?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江逾白点头道,还有你,蓑帽兄弟 什么蓑帽兄弟!蓑帽气地把蓑帽给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看着居然还挺顺眼的年轻面庞来,我有大名,叫祝安。 祝安兄。江逾白敷衍地喊了声,温声问小孩儿,你呢? 我叫......吴小六。小孩儿低了头,我还没大名呢。 你头上有五个兄弟姐妹?祝安问。 五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吴小六头低地更低了,我爹娘总埋怨我一个小子,吃的太多,干活还不勤快。我跟着我爹上垄,贪玩儿没及时回家,就被捉走了。 江逾白:...... 祝安:你爹娘倒也是奇,五个姐儿后第一个小子,放在别人家大概不知道要宝贝成什么样子。 江逾白:他现在这个性子也挺好的。自立自强,人也谦和。 吴小六:对了,大侠,你叫什么呀?你的名字肯定比我的要好听。 江逾白愣了愣,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祝安看他犹豫,把蓑帽揣在腰间,有些奇怪地问:说个名字罢了,即便是编一个我们也不会介意。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江逾白失笑,摇了摇头: 江逾白。短短三个字,有股隐约的坚定的味道,我叫江逾白。 吴小六:江哥哥名字真好听! 祝安:......你说你叫什么?他微微长大了嘴,瞳孔微缩,身体不自觉前倾道,你叫江逾白?哪个逾哪个白?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拉着吴小六转身就走。 祝安还在原地咀嚼着江逾白这个名字,见他们要走了猛地恍过神来,追赶上去喊道:剑、剑仙?!你不是死了吗? 江逾白淡淡瞥了他一眼,祝安顿时闭嘴,不再大惊小怪,只是两颊泛红,颇为兴奋地猛瞧他。 剑仙?那是什么?吴小六惊讶地问道,难道江大哥真的是神仙吗? 不是。江逾白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他确实不是什么神仙。祝安压低了声音,往吴小六身边凑了凑,可他曾经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剑! 听起来好厉害。吴小六说,可是为什么你看起来比江哥哥还要高兴啊? 祝安脸上的笑意一僵,暗骂了句小鬼,又把蓑帽戴回了头上。 ※※※※※※※※※※※※※※※※※※※※ 周琰还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正文 四十 江逾白携吴小六、祝安两人一路往岐县的县衙去了。他们打算先报官, 不成再往刺史府投名帖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萧睿这个身份的方便之处了。他的亲哥官职虽小, 却是军营中的实权派,背后站着淮亲王;父亲尸位素餐, 顶的却是文官清流之位,因本朝文官的特殊地位,只要打上争谏的名头, 他们的折子里即使写的是一堆垃圾, 皇帝也必须给两三字批复。 因此就渠道而言, 萧睿文武两方面都有通路。 也就是说,他想请人参这个今年因洪灾取消了入京述职的刺史一本, 远比普通人要容易。刺史为保住乌纱帽, 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忽视他。 当然, 江逾白把它当作一条退路使用。他当然希望歧县的县令能管些用,没有足够的人手把那些青衣人捉拿回来,就把库房里昔年赫赫有名、炸石建堤的轰山炮拉出来, 往那个山头炸上一两记,不怕那群家伙躲着不出山。 祝安并不知道江逾白脑子里想的是多么凶残的策略,他还沉浸在自己偶像诈尸并且和偶像并肩而行的兴奋之中。 为了不拖延脚程,江逾白把拴在山下的小白骑上, 还另买了一匹马给祝安。三人紧赶慢赶, 赶到岐县时,发现地势较低的房屋已经被淹了一片, 滚滚浪涛里多是断了的梁柱和碎瓦, 高处的山腰上扎着大大小小的草棚, 明显还有县民在等洪水退去。 分卷(34) 江逾白这才发现,歧县受灾的情况比自己想象得还要严重别说是纠结人手去管那群青衣人的事了,怕是连储存轰山炮的库房也被淹了。大炮从这样的水里捞出来,估计也哑了火。 混乱也有混乱的好处,至少民众流动实在太频繁,栅栏旁关卡已经形同虚设,人们来来往往不再需要出示路引,这样吴小六也可以尽快回家。 他被掳走是在发大水之前。也不知道自己的双亲和五个姐姐有没有幸存。 江逾白让祝安就这么带着吴小六去山上打探打探消息,情况有变就混进难民堆里,顺便跟他要了他的蓑帽。 给!您尽管用!祝安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把蓑帽递给了江逾白,不过您要这个做什么? 江逾白微微瞥了他一眼。 祝安恍然大悟:确实,江逾白这副模样在蓬头垢面的难民堆里也太显眼了。县令一看他不仅穿得比自己光鲜,长得还比自己齐整那么多,万一不肯听他的怎么办? 而江逾白则完全忽视了祝安复杂的心理活动。他拿蓑帽唯一的需求就是遮脸,以抵挡四面八方照射到自己身上的视线 这对一个剑客来说实在有些不自在。 三人收拾好了就各自分头行动去了。 要找到岐县的县令,比他想象中要简单那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身上穿着官服,却没有戴上自己的乌纱帽,和几个衙门的人一起在山势最高的地方扎了个小马扎,望洋兴叹,愁绪都快从皱纹里溢出来了。 江逾白没有花什么力气,就到了县令的面前,说明了来意。 看你的气度,恐怕也不是一般人,我就跟你直言了。县令说,我实在是腾不出手来管这些你都看见了,如今的歧县哪里都要费力气管照,哪里分得出人手去剿灭一群谁也没见过的......人贩子? 县令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那群青衣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破罐子破摔:这几天上头的赈济都还没下来,大家伙吃了上顿没下顿。别说是拐卖孩子,再过几日易子而食的局面出现了都不为怪。为了不愧对我这身官服,我已经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可分了。 我倒还是要请教请教您。江逾白紧咬不放,在洪灾到来之前,那些人莫名失踪的事,您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现在说这些还重要吗。县令避开了江逾白的眼神,反正整个府衙的卷宗都已经被淹了。 涉及人命的卷宗总是要誊抄两份,一份上呈中央,一份寄存州府的。江逾白说,即便中央的那份没来得及送出去,刺史府衙总是没有被大水给淹了的。 县令有些烦躁:现在活人的事都顾不过来,还一个劲纠缠死人之事做什么? 江逾白:您怎么知道那些人都死了? 县令顿时哑火,瞪着眼,似一只恼怒的鹌鹑。半晌,他苦口婆心地说:我劝你也别管这件事了。即便你是从京城来的,天高皇帝远......你又能保自己到什么地步? 这可以说是警告,也可以说是威胁了。 天高皇帝远......江逾白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出来。无咎出鞘,森冷的剑光搭在县令颈边,令他瞬间遍体生寒。 你信不信,我能帮你把皇帝叫过来。 江逾白毫不犹豫地把自家徒弟拉入了召唤的范围。他是皇帝的叔叔,天子近臣,权势滔天。这些地头蛇都认为龙不会出现在这小地方,但江逾白总能想办法借一借龙的势力。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令来,上面刻着王府的徽号。虽然周琰把这玩意儿给他的时候轻描淡写,但是断蒙私下里跟他说过这东西的重要性见者如见王爷亲临,在西北说不定还能拿去西北军营转转,调兵遣将。 江逾白不知道周琰在这偏远的青州有没有势力,但飘渺山在这里,青州的事他相信周琰也会管上那么一管。 告诉我,对那群青衣人你究竟了解多少。江逾白在对方噤若寒蝉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说,只见他每说一个字,那人就抖一下,看来周琰在小官员之间也是威名远扬,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听我的,二是我把你下监狱,召集你的人手,一个一个慢慢审。我看他们兜不兜地住。 是的,天高皇帝远。但是皇帝想隔空碾死这么一个芝麻官也没什么难度,发文书废他的官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县令铁青了脸,仍是不愿说实话。 江逾白福至心灵,将他整个人用剑逼到山坡上,对着茫茫江流对他说:啊,我忘了,还有第三个选项直接把你丢进江里喂鱼。 县令双腿一软......崩溃了。 ...... 周琰在刺史府里整整呆了三天。 当日他逼问赵刺史关于青衣人的事,没想到他咬死了就是不松口,当场摘了他的乌纱帽他也坚贞不屈 周琰冷漠无情地给断蒙做了个手势,分赴人带他下狱,不吃不喝在黑暗里关上三天再来回话,就此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刺史府。 他查了刺史府的往来巨细,才发现赈灾钱粮似乎确实是一笔一笔发了下去。只是选的路线有些不对劲,离山太近了沿着山走是不容易被淹掉,但是需要绕路。 再看之前小皇帝周冕派来的三个官员。刺史府都有他们的拜帖,也就是说他们都来见过这个赵大人。可是见过之后,据调查,他们往相同的方向飞蛾扑火般地走了 周琰将他们的行进路线在地图上画了出来,最终在地图上找到一个可疑的交叉点:歧山。 如果那群河龙神使与这些变故有关,那么在歧山肯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此时已经入夜,窗外的雨声也小了起来。周琰将小皇帝从京城传的信展开,却发现皇叔不在身边的小皇帝跳得更欢实了。 我已向太师求援,太师见多识广,那些人在青州并无根基,发展起来却如星火燎原,定是从前便已有经营。 另:礼部已经将我和香香的婚期拟定了,在六月初二。皇叔你什么时候成亲?我也好将你的王妃刻上玉牒,免得告慰先祖时被祖宗责怪。 周琰心道你这个小崽子还怕祖宗责怪?祖宗要是知道你这皇位怎么来的,怕是要气的从坟里爬出来骂人。 不过刻入玉牒这件事还是给了周琰一点旖旎的遐想:师父会不会愿意上我家的族谱呢? 虽然江逾白不一定稀罕百年之后入老周家的祖坟,但是江逾白是个孤儿,没有亲族,上次死了一回,春无赖也只能在飘渺山上给他立一个孤零零的坟包,据说春无赖看了都觉得心里凄凉。 ......想那么多干嘛。 周琰回过神来,不再心猿意马。正好断蒙敲门进来了他吩咐断蒙快马扬鞭去了趟飘渺山,把春无赖也给捎上了,就是要看看江逾白还在不在。 春无赖下山时脸色奇差,又气又怒。断蒙此刻也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全部告诉周琰。 周琰:怎么了? 断蒙:禀王爷,公子确实在飘渺山出现过。不过他只停留了一夜,其后就取了马离开了。春大夫上了一趟山,他说...... 周琰微微挑眉,难得见断蒙吞吞吐吐。 断蒙吸了一口气,终究是继续说了下去:......他说,江公子的墓被人掘了。 周琰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你说什么? 据说是被掘了墓,开了棺材......里头什么也不剩了。 周琰心头一震,血气涤荡。断蒙急忙劝慰道:王爷!保重身体啊! 周琰挥手让他退下,心头却乱的不行。 师父是不是都看见了? 看见了自己的墓......还看见自己的坟已经空了? 他有种更可怕的遐想。江逾白不可能带走自己的尸体,那么他是发现了什么,怀疑自己的尸体不在了,这才亲手 一时间,周琰周身内力暴起。 他明显也猜到了谁能做到这件事......却比江逾白本人要怒上好几倍,恨不得把那人拖出来千刀万剐。 当啷,窗外一声轻响。 周琰冷着脸掀开窗户......却猛地对上了一双泛着青白色的、死寂的瞳孔。 正文 四十一 夜雨初歇。 一轮残月挂在枝头, 照亮了院落的一部分, 从窗边看去像是铺了一层霜般寒冷。 周琰保持着抬窗的姿势,与那对青白色的瞳孔相对, 只皱了眉,一言不发地将视线转移到这个不明来历者的身后 又有几个身形不一、年龄各异、瞳孔却都蒙上一层青翳的人往周琰这边看来,随后往窗户的方向迈了几步。一开始只是蹒跚漫步的速度, 待周琰将窗户放下时, 他们已经流着涎水、健步如飞地奔跑来了。 断蒙也透过窗户看见了这一幕, 唰地一身滑剑出鞘,在寂静无声中蓄势待发。 周琰的下巴抬了抬, 断蒙会意, 取了一旁柜子上的弓箭, 如只鸟儿一般跃起,轻轻巧巧地趴上了房梁。房间外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周琰呼啦一声熄灭了灯, 从墙壁上卸下挂着的长剑,贴着墙角,放轻了呼吸。 哐啷一声,门被狠狠推开。为首的男人低吼着扑了进来, 一眼瞧见了站在房梁上的断蒙。断蒙搭箭、拉弓, 箭矢如流星一般和男人的头顶擦边而过。男人忽视了利箭,丝毫没有犹豫地继续扑上去, 其后一个瞳孔青白的人紧跟着他, 却在迈进门槛的一瞬间被狠狠击中膝盖、踏上胸膛, 随即整个人飞了出去,发出一阵沉闷的落地声。 哐啷,周琰关上了门,插上门闩,任门外的拍击和野兽般的低吼声此起彼伏。月光透过门上的缝隙,将门外的人影倒影地张牙舞爪。 好在这些怪物只有五六个,尚不足为患。这里是刺史府,门都是用最好最坚硬的木材制成的,这些人行动诡异,力气和速度却还没有超越常人,这门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架。 被关在门内的男人落单了,恍若无所觉一般伸手去够断蒙。他跳得还挺高,断蒙在狭窄的房梁上来回折腾,却硬是连个衣角都没被男人抓到。 男人见拿断蒙没办法,扭头紧紧盯住了周琰,喉咙一阵急促而短暂的嗬嗬声,挥舞着苍白细瘦的青灰色双手向他扑来。 周琰未抽剑出鞘,将剑一横抵住男人的手臂,换手将剑翻转的同时狠狠绊了男人一角。男人双手被制住,被周琰的力道仰面撂在了地上,断蒙见状从房梁上越了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坚韧的绳子,将男人的手脚统统绑住,又将他捆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周琰将手伸到不断挣扎的男人面前,男人伸长了脑袋想要啃上他的手,却被周琰嫌弃地用剑一抽,抽掉了两颗牙。 属下不知。断蒙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形状癫狂的男人,扳住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扒拉完他的眼皮后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还活着。 可不,活蹦乱跳地想要咬人,力气比一般人都大些。 周琰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看他的样子,像不像是中了蛊? 男人没有明显的伤口,精神却错乱如野兽。围拢他们的这些人是成群行动的,说明其后甚至还有人在操控。 要做到这一点,以周琰见识过的手段来看,只有用蛊。 ......断蒙用沉默赞同了周琰的说法。 他们在刺史府里将那男人好一顿折腾,一会儿蒙眼一会儿塞耳,一会儿用水一会儿用火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如常人运用五感追捕猎物,身体如常人一般脆弱,却不会对显而易见的危险产生惧怕。 分卷(35) 寻常人到这时应该多少有些疲倦,而他梗着脖子想啃人的那股子冲劲儿可以说是一点没有降下去。 连周琰都有些烦了。他冷笑:看来赵长厥就是因为这些玩意儿有恃无恐啊。 到不能说赵长厥就是有恃无恐了,他也算是战战兢兢好言相劝周琰离开这里。但是他一没有主动坦露真相,二丝毫没有寻求帮助解决这群玩意儿的意思。这么看来,小皇帝委派的前几任官员是怎么下落不明的,这位刺史应该都看在眼里。 等那群玩意儿散了,找他去算账。周琰说,我就不信他们能在外头堵一辈子。就让他们以为咱们都被困住了,效果更好。 断蒙点头,看着被绑成麻花还在嗷呜嗷呜叫的男人觉得实在有碍观瞻,抬起手来就想打昏他。 却见周琰忽然开口:等等。 他上前几步,玄色丝质外罩在黑暗里微微闪着光。周琰面无表情地将自己腰间一把尖锐的匕首卸下,在食指尖划了一道,大拇指往上推了推,推出一滴深红色的血滴来。他将食指伸到了男人面前,连带着那滴血凝成一颗水珠的模样,摇摇欲坠 被捆绑着的男人突然止住了低吼,头往后一缩,凌乱的头发遮住面容,却挡不住他微微颤抖的四肢。 面容狰狞、被绑成麻花的怪物,耗子躲猫似的拼命掩藏自己的脸,躲避对面玄衣金冠的周琰的视线。 断蒙:............ 来自皇族血统的碾压?他是不是应该跪下来高呼千岁? 却见周琰脸色难看地收回手,将那颗血珠子擦去,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被绑在柱子上的男人,冷声道:刚才的事,你就当作从没看见过。 断蒙心头一跳,低头行礼。 即便是......那个人,你也不能向他透露半个字。周琰强调了一下,否则我就把开昧卖进明月洲,让你辞了职位去那儿做个龟公。 断蒙:......您还能再幼稚一点儿吗? 但是断蒙看得出来,周琰现在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他眼观鼻鼻观心,决定不在这个当口给自己惹麻烦,行了礼蹲墙角盯梢去了。 天光渐亮,周琰周边点起的烛火快燃尽了。门外砰砰的拍打声渐渐弱了下去。 王爷?断蒙请示道,这是在问自己该不该跟上去。此行仓促,若是他跟,周琰手边一时半会儿就没有得力的人了。 去吧。周琰神色恹恹,见断蒙犹豫了一瞬间,轻轻啧了一声,刚抬眼,却见断蒙干脆利落地辞行,往门外去了。 被捆在柱子上的男人还在装死。 周琰不耐地盯了他一眼,一手扶额补眠,却在恍惚之中听见了类似虫子爬行的杂声和纷乱的絮语。 悉悉...... 唆唆...... 阿琰,我的阿琰! 一声女人凄厉的哭声在他脑海深处炸开,周琰捂住嗡鸣不止的双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开了个洞。 他猛地睁开眼,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坠地的动静。 周琰心烦意乱,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将自己的外衣整理好。他走到柱子旁,那男人的头垂了下来,四肢软绵绵,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周琰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他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白皙的指尖在青灰色的肌肤映衬下透出一分妖异的美感 他没感觉到任何气息。 这人死了。 周琰眯起眼睛,大步迈向桌边,拿起整理好了的东西,往关押赵长厥的地牢去了。 ...... 歧县。 在江逾白的威逼之下,歧县县令分出了一部分人手去调查失踪的人口,还派了两个脚程快的去刺史府报信。 去刺史府的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一个大上午加一个中午,回报上来的失踪案却纷纷被摆上案头,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光一上午查问下来,仍停留在歧县的百姓,家里报上失踪人口的就有近四十户歧县上三年加起来的失踪案都没那么多。最近失踪的是在洪灾后幸存的百姓,有孩子有大人,绝大多数是男性。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家人就找不到他们了。 他们的家人尚在此处,现在又缺衣少食,即使是逃难,也消失地太仓促。 县令看着江逾白坐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翻看回报,自己也挑了几份,越看脑门上的汗越多。 浑水摸鱼,啊?江逾白轻轻地将手中的纸张撂在桌案上,县令却如闻惊雷炸响般抖了抖,他们料定了您这个县令不开眼,却也没想到您会给予他们这么大的方便吧。 那群疑似邪教组织的家伙也不是傻的,发现从这里拐人容易,他们就会再来歧县县令怕惹出事端,对那么两三个案子睁眼闭眼,就在灾后被列为最好捏的软柿子之一了。 赶巧督查赈灾的官员也跟被吃了似的,连个影子都不见。一个不作为的县令,可不是雪上加霜。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被摘乌纱帽这么简单了,对方手段再诡异县令也得斗,否则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县令急的嘴上冒燎泡,唯江逾白马首是瞻:您觉得......? 他已经把江逾白当成了从京师来的微服私访的大人物了。 江逾白还在等吴小六的消息,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他侧头,挑眉问:嘶,你们县衙的军械库在哪里? 在山脚,大概已经被淹了一半儿了...... 那些轰山炮还在吗? 轰山炮被封在了桐油封住的大箱里,因该还在。您的意思是......? 等上头调人手。江逾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实在不行,轰他们。 正文 四十二 现实总是不如理想如意的。 派出去搜寻军械库的两个衙役回来禀报, 说军械库里的两门轰山炮连着箱子不翼而飞了,或许是被大水冲走了, 只剩下了一些陈旧的炮弹。 歧县县令急得上蹿下跳,指着他们的鼻子斥骂道:蠢货!那些箱子何其重,若能这么随便被冲走,那屋子安有完完整整立着的道理?还有剩下来的那些东西, 怎么轰山炮被冲走了它们却剩下了?! 这分明是被人偷了呀! 歧县县令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掉光了。这下好,偷走轰山炮的人若是什么不做也便罢,若是做了什么,他的罪名又加了一条!还是大罪!抄家都快补不上这窟漏儿了! 看着县令在一旁呜呼哀哉,江逾白一边感叹总算他还没有蠢到底, 一边觉得这事情实在蹊跷。 那儿除了你们, 还有谁来过的痕迹吗?江逾白问。 县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往江逾白身边一凑,厉声道:对呀, 你们可曾查看了贼人留下来的痕迹啊?! 那两个衙役你看我我看你, 其中一个为难道:您只是吩咐我们快些赶过去,没有吩咐我们留心周围的痕迹。况且这几日虽然洪水小了些,但雨还是断断续续地没停过一日......就算有痕迹, 它也该被毁坏地差不多了呀。 县令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只能指着他俩的脑袋气得发抖。 好了, 大人。再生气也是无用。江逾白挥挥手把两人招到近前来说, 你们再回去一趟, 看看有什么留下来的线索。也问问附近的百姓, 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经过。轰山炮既笨又重,很是显眼,问到消息就马上回来禀报。 两个衙役领了命出去了,江逾白推了杯茶给县令,县令看也没看就往嘴里送,却一口又把滚烫的茶水吐了出来,模样滑稽地很。 江逾白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作势起身欲走。县令满脸哀求地拉住了他的衣摆,不肯松手:大人啊,您可不能走啊。若是没有您坐镇,下官可就没活路了! 您拉着我也无用。江逾白微笑着说,实话跟您说吧,我虽与淮亲王有些牵扯,但并非官场中人。您来日的造化,还端看您这几天自己个儿怎么做。 县令自是不信他的话。即便他不是官员,能在亲王面前说上话的人,他也得毕恭毕敬地待着。江逾白却不再领他的情,只打算等刺史府的消息。 若是刺史府那边也没有回复......江逾白只能千里走单骑,去闯一闯那个神秘的青衣组织老巢了。 他出了草棚,踏上湿软的泥土,雨如一层雾般从天上洒下来,打湿了他的眼睫,他整个人在昏暗的天色里仿佛在发着微光。 江大侠! 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声穿过雨帘。听到这个称呼,江逾白首先倒是愣了愣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有谁这么唤他了,久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是祝安载着吴小六,两人骑着马也回来了。这已经是祝安第二次带着吴小六去走亲访友了,结果是他的父母和嫁在本地的三个姐姐都平平安安,但是他和善宽厚的二姐夫不见了,他二姐在娘家正哭着呢。姐姐妹妹齐聚一堂,本来还想斥责一番老二的汉子没有担当,大难当头自己逃了,吴小六把失踪案的事情给说了,倒是替二姐夫争取来一个缓刑,却险些让他二姐哭晕过去。 他二姐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丈夫是真的逃走了多些呢,还是希望他是失踪了多些。 吴小六在一旁手足无措,他爹娘又一惊一乍的,吴小六忽然福至心灵,拉着祝安就说江公子还等着他们去帮忙呢。 祝安心里暗奇,这小子倒是有些胆识。受了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却还乐意主动回江逾白那边儿江逾白的意思是孩子毕竟是个孩子,若是见了家人后不愿意再跟着一起行动,也不强求。可吴小六倒表现得让人意外。 祝安纵马在江逾白身边停下,将吴小六夹在腋下抱了下来。 你放开!吴小六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祝安却拍了拍他的脑袋,把他放下后就窜到了江逾白身边:江大侠。 江逾白:你们此行可见着了几个青衣人么? 祝安:没有。倒是弄清楚了他们外在都称呼自己为河龙神使。对上使些手段坑蒙拐骗,对下以钱粮相诱、让大家信什么洪水到来是龙神发怒了。有傻乎乎的送了自己家人去的,就没有一个回来过。 吴小六:那是他们傻。这地方发大水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龙神又不是我娘那样的,说怒就怒。 江逾白:......小六说得有理。话说回来,你怎么还没回家? 吴小六:我想留下来帮忙。他顿了顿,舔上一句,这里只有我见过石堡里面是什么模样,肯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江逾白叹气,摸了摸他的头:好样的。 吴小六嗫嚅了一会儿,开口道:江哥哥,我能再提个事情吗?我想救个人。 谁?江逾白温声道。 阿圭,他和我是好朋友。吴小六低声道,虽然那些一身青的混蛋对他挺客气的,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是被逼的......本来我逃不出来,他还帮了我一把,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江逾白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好。咱们自然是要把所有人救出来的。 他像是做了一个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往水岸的远处望了望:我们一会儿就出发吧。 祝安一愣:不等官府的消息了? 其实据歧县县令说,上头不理他的奏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先前派发下来的物资已经快用完了,歧县之内捉襟见肘,在江逾白到来的三天前,他就已经命人上路去送急报,按正常脚程来算,今天也该回来了。 分卷(36) 偏偏没有人来,那送信的也不见踪影。 江逾白本来还打算等等看,但是轰山炮失窃的事带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 祝安颇为为难:那里可有好几百号人,咱们只有三个......不,顶多算两个,还得分出神来护住这小子。他拍了拍吴小六的头,被吴小六一脸冷漠地揪住手咬了一口,疼的嗷嗷叫,我说的是实话吧?你怎么还咬人呢? 不,就我一个人去。江逾白摇了摇头,你们带人去下歧山的几条路上守着。 做什么?祝安没有怀疑江逾白孤身犯险的能耐,只是有些疑惑。 江逾白将红山炮失窃的事说了。 歧山过两座山头就是泷水大堤。 上游积水已深。若是他们炸了堤,泷水下游的几个县还得再糟一回大灾,而且防不胜防。 祝安的脸色变了又变:......他们,没这么大胆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江逾白从袖子里掏出一副地图来交给他,他们要带着火炮一起,大约也不会选择什么陡峭的山路。你带人一条条安排过去吧。 祝安接了图,为难地说:这要是守不住怎么办? 江逾白抱着无咎,把腰间的蓑帽扣回祝安的头上:不知道。连我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说着,他偏过头,自嘲地笑了笑。 只希望自己这次不是有去无回......要不然他的那个徒弟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 周琰站在地牢里,和一言不发的赵长厥死磕。 那些不人不鬼的玩意儿是怎么回事? ...... 你早就知道,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鼓捣这些邪门的东西,是不是? ...... 周琰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眯眼继续盯着已经狼狈不堪的赵长厥。要不是怕脏了自己的手,他就是活撬也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他看着赵长厥衣衫褴褛,冷不防摩挲了一下遮掩在衣襟里的锁骨。 那里原本应该挂了什么东西。 周琰福至心灵,想起之前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一块玉。搬过凳子坐了下来,玄色的衣袖飞扬,衬着他的双眸深的有些不可思议。他回想着断蒙的回报,开口道: 我记得......你有个养在老家的儿子,和你早逝的正妻一般,体弱多病? 赵长厥有些浑浊的眼神一颤,抬头看周琰,神色却有几分不对劲。 你那小儿子,根本不在老家吧。周琰凉薄地笑道,他们是不是还跟你说,他们有法子让你注定短命的儿子健康长寿? 赵长厥猛地盯住了他的眼睛:您...... 相信我。周琰的表情可谓嘲讽,出口冷淡,却尤为郑重,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只要是出自他们手中的作品,生死都掌握在他们手里。那和你儿子之前看老天爷脸色活命有什么区别,不一样朝不保夕吗? 况且,你看见他们培育出来的那些玩意儿了。周琰一顿,轻声道,你确定......到时被带到你身边的,还会是你会哭会笑的、活生生的儿子吗? ※※※※※※※※※※※※※※※※※※※※ 走剧情。 他们俩下章见面了。 正文 四十三 王爷, 那群怪物进山了。 断蒙回来禀报时, 发现周琰仍是云淡风轻地站在监牢里,而赵长厥却已经一改之前麻木沉默的模样, 摇晃着监牢的木栅冲他们哀求:救救吾儿!王爷,求您救救吾儿! 要说事情为何会到如此地步,赵长厥受到那群青衣人的诱惑大约比胁迫要多上一些。 赵长厥是寒门里头出的贵子, 他的妻子早年为了支持他读书熬坏了身体, 只是勉强撑着过日子。夫妻俩鹣鲽情深, 赵夫人不忍心丈夫绝后,拼了命把唯一一胎孩子生了下来, 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前与亡妻的情分、唯一的子嗣, 再加上赵长厥从小把儿子精心养在身边, 养出儿子赵廷圭又是个安静懂事、再惹人疼惜不过的个性 被大夫断言注定早夭的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子。 周琰懒得听他饱含深情的倾诉,也不再与他废话,天下人又不是他爹, 谁会惯着他。如此晾着,赵长厥总算说了些有用的,至少把那群青衣人在歧山安的老巢位置说得清清楚楚。 周琰:他们平日里总不可能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出刺史府吧? 赵长厥:......有一条密道。但是、但是他们若知道我 说着赵长厥先自己住了嘴。他的儿子是对方用来掣肘他的筹码。如今他赵长厥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从他自刺史之位上落下那一日开始,他的儿子就已经陷入险境之中了。 你说了那条密道在哪里, 兴许我们还能快些赶过去救你的儿子。周琰不咸不淡地说, 自然,他们若是在那条密道里见到了我们, 会不会打草惊蛇、逼的他们先咬一口你儿子, 这谁也说不准, 得看运气。 你自己掂量着吧。周琰最后下了个总结道。 赵长厥瘦削的身躯狠狠一颤,眼神慢慢漫溢出一片灰暗来。 ...... 另一头。 经过一晚上的修整,江逾白一行人上路了。小队成员有:江逾白、祝安、吴小六、几个手脚利落的衙役和几个熟悉山道的百姓。他们是听说了官府终于要查失踪案、自愿出来帮忙的,当然官府也给发辛苦钱就是了。 祝安领着手下的人就着地图布置人手,抬了抬蓑帽仍是有些不放心地走了过来:江大侠,你真的要带着这小子进山去么? 是的,江逾白千里走单骑的计划破产了。因为吴小六郑重声明了那座石头垒成的地下堡垒里有很多很多虫子。吴小六一来认路,二来他苦着脸再三表示,自己被那些虫子咬惯了,知道哪些该怎么对付、哪些对付不了该直接跑 江逾白对他这种熟能生巧的说法表示了赞同,并且实名心疼了一波后同意了。 ......怎么说呢,他进去玩儿的肯定是偷偷潜入那一套。先不说对方的人数,光是对方手上说不定有轰山炮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单挑根本就不现实。 吴小六身手灵巧、为人也机灵,江逾白带着他应是利大于弊的。 吴小六一心想跟江逾白一起,见祝安又来坏事,而江逾白秉持着担心未成年的人道主义精神、一如往常地表现出了一丝犹豫之后 他狠狠给了祝安的膝盖一脚,冷漠地听后者倒吸一口凉气,随后破口大骂。 祝安骂了两句也觉得,反倒是没有什么危险任务的自己最是婆婆妈妈。于是他叹了口气,将蓑帽的绳结解开,反手把蓑帽从头顶摘了下来,递给江逾白: 不必还了。祝你们旗开得胜,平安回来。 大侠为国为民,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境,这种例子祝安在画本子里听说得多了。但是入了江湖,祝安才知道,江湖上流传的大侠固然有,盛名之下其德相符的,实在太少。 祝安悻悻想着,换一个角度来看,他一个人品二流、武功三流、出身五流的江湖小虾米都开始忧国忧民、四处奔走了,将来也算是一段能挂在嘴边吹嘘的经历了。 看他咂着嘴、神色复杂的模样,江逾白忍不住笑出了声,道:多谢。那我也送你一份回礼吧。 他扬手,叮铃一声,把一个金色的东西扔了出去。祝安一眼看出那是江逾白之前用来惩治自己的铃铛,见它坠落在半空迎风作响,一时间头皮发麻,急忙伸手去接。 铃铛到手里,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 祝安捏起铃铛,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叮铃两声连响,还是无事发生。他顿时一愣,苦笑了起来。 祝安:您可真是...... 江逾白:那蛊血是有克化低级蛊虫的效用,在没有完全融入身体之前,听见铃铛响也的确会让你的头疼痛难忍但是现在约莫也该失效了。 江逾白笑了笑,将蓑帽按到头上,绸缎似的黑发高束,那双春水似的双眸被遮掩在蓑帽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江逾白将吴小六抱上马,自己也一个利落的翻身坐上马鞍,拉着缰绳抛下一句: 倒要谢谢兄弟你,没有让我费更多功夫。 白衣飒沓,一骑绝尘。 祝安摇了摇头,将那枚铃铛捏在手心里半天,找不到什么地方来安置它,只得将它塞进袖子里,手中展开地图,和剩余的人手商量巡路的事儿去了。 ...... 周琰和断蒙见识到所谓的密道时,颇有些大开眼界它居然是条水路。 雨季连绵,地下水也跟着涨潮,却始终没有把河道淹没,留存着舟楫能通过的宽度和高度。想来青衣人中还有擅长计算水利者,如果能为朝廷所用,堪为人才。 ......周琰默默唾弃了自己一把,也许是朝廷公务实在太多,人手又严重不足,搞得他现在饥不择食,但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往金銮殿上挖。 别的不说,草莽出身想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官员之间的歧视相当严重,同是科举出来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只能走破格提拔的江湖人。 连周琰自己,因为不曾隐瞒早年流落江湖的事迹,在最初和小皇帝一起初定天下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被人揪着骂粗鄙无文。正是因此,很多会被官员痛骂的政策到最后都被周琰主动包圆了批下去。 看不惯他?那请问骂他的人中有身份地位比他高、或是处理事务比他出色、或是武力值比他高、甚至是那张脸蛋能跟他比肩的人吗? 没有。不存在的。淮亲王就是这么招人恨。他是京城一派花团锦簇里的一株食人花。 这朵食人花一边坐着船一边就在心里合计,一会儿先纠集人手远远地看看情况,解决了蛊毒的事再从最近的琼州驻军校尉那里把兵调过来,把这群家伙给摁死 也不知道春无赖赶不赶得过来。周琰提着灯,在一片昏暗里微微皱了眉。 一片静默。 半晌,断蒙问道:王爷,咱们要不再等等? 等不了了。周琰深深吐出一口气说,赵长厥提到过,他们有意在泷水河堤两旁的山崖附近寻找什么东西。根据县志记载,那一片山崖原本是建了大堤后多年才渐渐没入水里的...... 今日阴雨连绵,水位上升,河堤本就岌岌可危。如果泷水大堤出了什么事,下游十几个县都要再遭一次灾。 断蒙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再说话,坚定而规律地摇着桨。 两人不知漂泊了多久,小舟穿过了从岩石间凿开的狭窄通道,水声咕噜一响,几个小漩涡擦着船身过去,船身微微晃动。 周琰站起来,将灯举得更高了一些:发现这是一条宽整的地下河道,也不知是哪年修建的,黝黑的石壁上乌藻覆盖,有水滴顺着缝隙轻轻滴落下来,砸在了周琰的头顶。 周琰耳朵一动,将视线转移到前方。他将灯举到面前吹灭了它,只见那一望没有尽头的水道里,突然亮起了一点渺小的灯光 断蒙手中摇桨的动作未停,低声问道:王爷? 周琰低声道:悄悄地,我们跟上去。 分卷(37) 断蒙点头。 前有那条小船的速度似乎比他们还要慢。远远看去也坐着两个人,可摇桨的那个小胳膊小腿,看着居然还是个小孩子。 断蒙心中生疑,待他们悄悄凑近了,前方的对话声也顺着深邃的河道传了过来: 要不还是我来吧。 别了江大哥,让你划桨,我们再过一天一夜也进不去。就让我来吧,我从小干这个干到大的。 行吧。饿了的话咱们就休息休息,包裹里有水和干粮。 好。 ......听完了一耳朵的对话,断蒙的神色忽然微妙了起来。转头去看周琰,他果然也是抚着额头一言难尽的模样。 ......他就知道,他师父肯定会来趟浑水。 可是带着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还随身带着干粮和水?他师父是领着人来郊游的么? ※※※※※※※※※※※※※※※※※※※※ 抱歉昨天咕了一下。晚上十一点半还有一更。大家等不了可以明天看。 正文 四十四 前头被怀疑是来郊游的二人仍自顾自地分食着干粮。 江哥哥, 我没手了。摇桨的小孩儿手中动作不停, 稚嫩的嗓音里没有什么明显的起伏,周琰却明明白白听出了一股淡淡的期冀之意。 好, 那我喂你。江逾白对孩子一向是很体贴的,将干粮撕成小块,体贴地喂进吴小六嘴里。 周琰眼力很好, 隔着几丈看清了他们往来的动作, 咧嘴呵呵轻笑了一声, 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艘船,似乎是想直接撞上去。 断蒙:...... 江哥哥, 这干粮真好吃。吴小六有些高兴, 而一旁的江逾白则沉默了下来。他穿越前后就没亏待过自己, 在王府更是锦衣玉食,手里这种干粮在他眼里给孩子吃已经是很不妥的事情了,没想到这孩子还赞这干粮美味。 江逾白心下软了软, 道:慢慢吃。渴了吧,还有清水。说着温和地将水壶里的水倒出来一些,递到吴小六嘴边。 江哥哥真好。吴小六,面对江逾白也忍不住表现出一点痴缠的小儿模样。要知道吴小六是个早熟的孩子, 他一向看不惯姐姐生的侄子侄女们呜呜咽咽撒娇的做派, 现在却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滚进江逾白怀里。 这可是神仙一般的大哥哥啊。 咔啦。一阵轻轻的脆折声响起,原来是周琰将手中灯笼的把手捏断了, 约莫是用了内力, 木质的长柄断地干脆利落、整整齐齐。 断蒙:............自家王爷这个醋吃的有点厉害啊。 那边江逾白似乎听到了什么, 微微扭了扭头,却被笑眯了眼的吴小六再次出声吸引了注意力: 江哥哥,听说你是江湖上一等一厉害的剑客。你......你能收我做徒弟吗? 我也想像你一样厉害。 江逾白沉默了。 一瞬间,断蒙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凝滞住了。周琰一身玄衣几乎融化在黑暗里,断蒙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所在,仿佛因为他,这寂寥空旷的地下河道一瞬间又重新变得局促起来。 江逾白看着吴小六眼里澄澈清亮的光,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小六的志向很好。 吴小六眼睛一亮,竖起耳朵看着他。 可惜,我不能收你为徒。江逾白的语调低沉了下来,......我已经收过一个徒弟了。 周琰的嘴角向上弯了弯。 ......但是我却没能好好教导他。 周琰:......... 我曾经有过一个师弟。我也以为我做到了一个师兄该做的事,对他尽心教导。到头来,还是眼看着他踏上了邪道。江逾白笑了笑添上几句,气氛仍是十分沉重,可见我不是个做师长的好料子。 这下轮到吴小六无话可说了。他知道自己怕是戳到了江逾白的伤心处,于是赶忙转移了话题:江哥哥,你看你身后 江逾白愣了愣,转身,周琰正好将手中的灯笼点了起来,两艘小船已经离的很近了。江逾白隔着昏暗的水面,将灯光下玉人似的周琰看了个清清楚楚。 江逾白:...... 吴小六:......他还想说江逾白身后飘了个水草来着。 江逾白怔愣后一阵尴尬,却见周琰一个手势,断蒙将桨划的快了些。桄榔一声,船身轻轻相碰,两人就离得更近了。 周琰定定看了江逾白一眼,也不顾身边还有断蒙和一个呆愣的吴小六,迈步到船前,俯身一把将江逾白拉到自己身前 师父。他的手臂铁箍一般将江逾白往自己的胸前逼近,两人几乎脸贴着脸,温热的呼吸拂着江逾白的鼻尖而过,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大可以当着我的面直接说......何必在这里和一个孩子掰扯? 江逾白心狠狠一跳,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臂,侧脸不敢去看他。却在下一刻微微睁大了眼,喊:小心! 只见周琰侧后方一片黑呼呼的人形随着破水之声袭向他的肩膀。江逾白将周琰往自己身后一扯,把他推到吴小六身边,跃到断蒙那边的船上,腰间无咎出鞘,剑光闪过,那人影低吼着被江逾白砍中胸口,吃痛退回了水里。 呜哇!吴小六一声惊呼,江逾白回身去看,才发现小船的另一头也扒拉上来一个湿漉漉的人,满头的乱发水草似的遮住了脸,浮肿的五指青胀不堪。还有一个伸手扯住周琰的衣角,大有把他拉进水里的意思。 周琰皱着眉将玄色的外衣撕裂,一脚将那人形踹回水里。剩下的衣料一脱,扔到了扒拉在船头的人形面上。吴小六将惊呼压回嗓子里,举起船桨狠狠向那人形的头上砸去。 此地不宜就留。周琰喝令道。断蒙称是,手下越发不留情,将敢浮上来的人形统统摁下去。江逾白接了他的活,让他腾出手来划桨。那一头吴小六熟练地击水,两艘小船这么且战且走,总算又行了一段路。等他们踏上松软湿漉的砂石地后,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周琰去拉江逾白的手,江逾白跟触电了似的又马上甩开。他们这一来一往,昏暗阴森的地下石道气氛瞬间不对了起来。 吴小六年级小,看不懂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迈着小短腿就想上去保护江逾白,被断蒙伸手拦住了。 大人的事情,就让大人自己解决吧。 然而大人们自己也将事情处理地乱糟糟。 江逾白拉开周琰扯自己衣袖的手,轻咳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我那个不省心的侄子让我来查那群青衣人。周琰寸步不让,继续揪着江逾白的手不放,我倒是好奇......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江逾白试图将视线转移到吴小六身上,却发现吴小六的身影被高大的周琰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也顾不上自己心头的千思万绪,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额头:让开。既是来办事的,就别这么孩子气。 江逾白此言一出,两人僵硬的气氛瞬间活泛开了。周琰笑了,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压低了声音道:还说我孩子气。一言不合就留书出走的是谁? 出走?江逾白死不认账,像你这般的小辈那才叫出走。我又不是你王府的人,住到了日子自己离开,顺理成章的很。 我知道,师父只认飘渺山是你的家。周琰冷不防开口,可我也是想让王府成为你第二个家的。 江逾白:...... 周琰:师父,别装下去了。你若是对我没有一星半点的意思,怎么能容忍我放肆到现在? 江逾白一噎,再次恼羞成怒:你也知道你的所作所为算得上是放肆了? 周琰却步步紧逼:那又如何?这种事情你情我愿,又有什么错,又碍了谁的道? 我反倒想问师父一句承认自己的心意,有这么难吗? 江逾白沉默了。他修长的睫毛低垂了下来,仿佛要戳进人的心里去。他嘴唇微张,苍白的齿痕在唇上一闪而逝,周琰本能地感受到了不妙。 你不明白,阿琰。江逾白沉闷的声音一声声锤在周琰柔软的心上,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错过了很多,却也欣慰你如今成了这副天之骄子的模样。 我的来历远非你所能想象。真正的我,大概也没被几个人看透过。江逾白苦笑,我自己朝不保夕,若是拉了你和我作伴,哪天说不准自己先躺进棺材里了。 周琰沉默。 你看,我把什么都忘了,你却已经都经历过一遍了。江逾白说,你坦白跟我说,倘若有一天我又似上一次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世上,且再也不会像今天这般重新折返到你面前,同你说话你要怎么办? 他的身体,他身上的玄异之处,一切都昭示了他将来保不齐落一个怎么样的结局。趁着周琰还年轻,趁着江逾白侥幸活了过来,这情分当断则断,还有回旋的余地。 ......总不能让周琰把他江逾白捂在心口上一辈子。 若是真向那片泥沼策马狂奔一去不回头,来日连个能把他这个傻徒弟捞出来的人都没有。 江逾白觉得自己能压抑住那份心动,替周琰的长远发展做周全的打算,已经比从前做师兄时掩耳盗铃要进步多了。 可周琰不打算领他的情。 师父......周琰脸色古怪,似是好笑又似是认命般凑近了说,我可真是服了您了。 这番话,你可早就已经说过一遍了。 周琰仍想说些什么,只听得他们侧对着的岩壁咔啦几声脆响,竟慢慢地敞开一座小门来。 那洞开的门中不见一丝光亮......诡异昏暗,那黑色仿佛要蔓延出门边,化成一只猛兽将人一口吞噬似的。 江哥哥,这位......叔叔。吴小六咽了咽口水,在周琰威胁的目光下用稚嫩的嗓音说道,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 江逾白,在现代出事前供职于南方某企业的风险评估部门,差一步就做到了总监。 所以这是职业病。他觉得自己在感情这方面就不适合被投资。 正文 四十五 在吴小六的打断下,江逾白和周琰两人之间的气氛急转直下, 恢复到了正常交谈的状态。 这些等出去再说。周琰抢先道, 师父, 你不许再跑了。 ......江逾白听了这话跟没听见似的,给了他一个微笑,然后从断蒙身后牵起吴小六,自顾自地走了。 吴小六走过周琰面前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得意的眼神。 周琰:...... 他冷笑了一声,挥袖跟上。只剩跟在最后的断蒙, 对这一切无言以对。 走过一片砂石铺成的缓坡, 江逾白点亮一个火折走在最前, 探入了狭窄幽深的通道。他身后跟着的是吴小六, 再之后是周琰,断蒙也举着一段准备好的火把断后。 这里离他们的蛊池不远,小心脚下。吴小六低声提醒道。江逾白和周琰闻言略低了头, 果然在脚边见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块和几只圆扁不一的蛊虫,大约是从岩石的缝隙中逃出来的,但毒性都不大。 众人泰然自若地将一路遇见的几只虫子踩死, 岩壁间有水滴坠落的叮当声。不知走了多久, 他们终于隐隐看见了一簇微亮的光芒。 分卷(38) 江逾白熄灭了火折,回身给了周琰一个眼神。周琰会意,走上前来与吴小六交换了位置。断蒙也呼地一声将火把熄灭,一群人屏息凝神, 一点点往透着光的方向蹭去。 江逾白将身形掩藏在石道的阴影中, 眼前时不时蒙朦胧晃过一抹青色。他侧耳倾听, 根据脚步声判断,这一层不大不小的空间里约莫有五六个人看守。 断蒙将吴小六护在身后,而周琰和江逾白则呼啦一下窜了出去,几声低低的惊呼还没散去,兵戈相鸣,清脆落地。 断蒙牵着吴小六从通道里出来,瞥了一眼横七竖八的一地青衣,用剑挑开了其中一人的青色面巾,只见他五官如常人,嘴唇上却横着一道黑紫色的血线。江逾白的动作顿了顿,走过去半蹲下来,皱着眉撩开那人的衣袖。只见青紫色沿着手臂经脉狰狞交错,指尖都透着淡淡的死气。 他们也中了蛊毒。周琰别过眼,说,倒像是特意用在自己身上的。 看到这里,周琰已经大概理出了些信息。这群青衣人炼制蛊毒大概是为了增长功力、炼化身体、延年益寿。所谓的青衣人是成功接种了蛊虫的蛊人,之前失去理智的那些怪物自然都是失败品。 蛊毒也看蛊性。这些小喽啰接种的蛊虫都不算是高级,因此也不难对付。 ......江逾白沉默。 这熟悉的手法,让他难免想到了某位故人。 昔年商雪止大闹龙庭会,靠的就是从乌蛮人手中得到的蛊虫。那蛊虫蛊性极其刚烈,许多内力不足以抵御的江湖人都浑身经脉燃烧、爆体而亡。 阴差阳错承受住了它的,只有一个江逾白。但也只是他运气好,体质特殊,那蛊毒就此沉眠在他的身体里,一阵折腾后才相安无事。 春无赖曾试着做出过判断:那些蛊虫如果不是药性出现了致命偏差、使人无法控制暴走之后的内力,那还是有希望被研制成短期内提升功力的灵药的。 从这点上看来,春无赖觉得,那些蛊虫大概是别人研制出的失败品,就此成了毒药,戕害了许多江湖人。 又或许,研制出它的人对它的终极效用仍抱有怀疑,将盛家当作了试验场。 当年中蛊而死的人,唇瓣上大多有一条横亘的血线与这些青衣人的情状倒像是同出一脉。 而这次作为实验对象的人们不可能全都是自愿的。所以无论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不是商雪止......他们总是要制止此等行径的。 江逾白深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周琰看着地上躺着的尸体们狠狠皱了皱眉......也跟上了。 江逾白走得有些急,周琰小跑几步才追上了他。他不由分说地拉住了江逾白的手,白皙细腻的手背握在掌心,周琰面上冷淡矜持,唇角咧起了一个带笑的弧度,不管江逾白扭头怎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江逾白:...............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周琰深邃英挺的五官,一手扬起无咎剑鞘,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肩头没用,周琰还是不松手。 江逾白无奈:松开。 周琰:不。我一松开你又扭头就跑了,怎么办? 江逾白:......我现在跑得了吗?! 周琰哼哼:谁知道呢。 江逾白:......别闹。 周琰:我没闹啊这么黑灯瞎火的,牵着手走路不是稳妥一些吗?你看,他们俩不就牵着呢吗? 断蒙上道地捏紧了吴小六的手,任他怎么使劲挣扎都没放开。 江逾白:...... 他算是彻底没话说了。 ...... 漆黑昏暗的穴室里烛光摇曳。 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身着锦衣,双眼紧闭,躺在高高的石台之上,石台周围一圈斑驳的黑红色。他周围群聚着成百上千只形态各异的蛊虫,啃噬声和翅膀振动的嗡鸣声似鬼祟的低语,让人听了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灰衣的青年男子坐在不远处,枯槁的长发灰白相间,脸庞苍白消瘦却光洁,双眼颇为阴沉。他扭头,一具身着青衣的躯体软软地斜倚在石桌边,露出的手苍白枯瘦,透明地如一张白纸。 灰衣男人显露出一丝诡秘的愉悦和痛恨,接着无比温柔地抬手去抚摸那具躯体蒙着青纱的脸。 师兄......我很快就要成功了...... 不择手段也好,暴戾恣睢也罢。他终究已经离他想要的东西无比接近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石台上的男童似有所觉,在深沉的睡梦中不安地皱了皱眉。 一簇小小的尘灰自灰衣男人身后的石壁上滚落。他敏锐地扭头,只见那幽静黑暗的通道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长身玉立,神若秋鸿,连一根头发丝都是美的恰到好处。他抿起了自己的唇角,一身白衣濯濯,抬眼间有肃杀之气。 来人正是江逾白。 灰衣的商雪止似乎没有半分惊讶,见了江逾白之后,脸上就带着一丝诡秘的温柔,整个人像一潭暗影融融的水,随时把人拖进去溺死似的。 师兄,你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江逾白身后又跟着钻出来一个玄衣的周琰。周琰那双深邃澄净的眼睛在看清了商雪止的一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盈满了讥诮周琰用在这种眼神看人的时候,连上了年纪好涵养的阁臣都会忍不住摔象笏破口大骂。 此眼神效果显著。商雪止脸上的笑容跟雪一样缓缓消逝了。 待周琰整个身影出现在商雪止面前,他与江逾白紧握着的手也暴露在了后者视线里,商雪止的眼神瞬间阴寒了下来。 江逾白:......咳咳,该放手了。 周琰:当着这人的面,更不能放了。 他们二人下意识低声对话,但是这石室虽大,却静得很,一时间他们俩的对话在其中清晰地回荡着,直让商雪止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师兄 周琰:啊,对了师父,那个孩子大概就是赵家的赵廷圭。 江逾白:......是挺齐整的孩子。 周琰:师父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他和吴小六在京城找个先生,反正他爹大约也要回京吃点苦头。 商雪止忍不住摔了手边一个灯盏。 周琰看他那副样子,心里冷笑:这家伙不是每次都装成一副黏黏糊糊的样子来恶心人吗? 行啊,那就比比谁更能搅和! 正文 四十六 密室内, 商雪止面不改色地踏上一地的灯盏碎片, 脸上再次堆砌起阴寒柔厉的笑容。而周琰扯着江逾白不放手,两人一黑一白的身影紧紧相贴, 从商雪止的视角来看当真是如胶似漆、亲昵无间。 商雪止嘶哑着嗓子道:够了。给我放开! 周琰对商雪止摆出长辈作态尤为反感,矜傲的神态没有半分收敛,只是慢条斯理地举起和江逾白牵着的那只手, 来来回回端详了一番:我就不放。你能怎么样? 商雪止再也维持不住那层温和的画皮, 厉声呼喊, 却因为室内过分的潮气显得有些凄厉:放开!他手一指石台上昏迷的男童,那群蛊虫似乎也感应到了他强烈起伏的心情, 嗡鸣声似海潮般响了起来。 江逾白皱了皱眉, 可周琰还是不肯放手, 扭头给了江逾白一个安心的姿势,摆着欠揍的表情继续喊:就是不放。你有种就把那小孩儿给喂虫子吧。总归他老子勾结外道祸毁国祚,犯的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你且随意吧。 站在他们身后阴影里的吴小六闻言疯狂挣扎,却被断蒙一把捂住了嘴。断蒙颇为无奈的眼神却很好地安抚了吴小六,他渐渐明白过来周琰是在开玩笑,但还是冲着周琰的后脑勺狠狠送了一个白眼, 却瞥见周琰将另一只手别在背后, 给他们做了个手势。 断蒙得令,低声:你呆在这里别动, 我去救他。 光明处, 商雪止还在威胁:你别以为我不敢! 周琰恍若未闻, 将江逾白两只手都拉了过来揉搓了一把。江逾白努力警告自己这熊孩子是在办正经事,将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压抑了下来,娃娃似的任他摆弄。 商雪止见江逾白不反抗,微怔,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是吗?说着他转身疾走了几步,指着一具青衣的身体,将视线转移到江逾白身上,神态暧昧地问,师兄,你倒不如猜猜这是什么? 周琰的神情果然冷了下来,但也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你这种小人,也只能做掘人坟墓这行当了。 周琰上前几步,抬头挑衅地看着商雪止:且不说你身边那个是死的,我身边这个是活的他突然嗤笑了一声,可惜了,尸体长了腿却不能自己跑。若是它有灵,大概也巴不得离你远远的吧。 这话说得够毒。 商雪止果然狠狠阴了阴脸,但还是维持住了笑容,青筋微显地说:是啊。 我身边的这个师兄,确实只称得上是个死物。他笑着掀开了那具尸体的面纱,显露出一张青白如纸、与周琰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可惜,他才是真正的江逾白。我相信师兄也会更喜欢恢复自己的面貌的。 死而复生,明显超越了他们的认识范畴。商雪止自以为是看透了江逾白的本领,知道他的意识可以在不同的身体里停驻,但是他无比自信,换了他也会觉得原来的身体绝对是意义特殊的,江逾白在意它就像是在意飘渺山一样。 师兄,你回来吧,别害怕。商雪止灰白色的发梢在烛火下显得有些阴森,眼瞳里满是带有癫狂色彩的温和和自得,我已经找到那蛊毒的解法了。只要你回来,你还是能做回剑仙江逾白 我回不去。江逾白冷漠地打断他,那具身体早就一滴精血都不剩了。你再拿它做什么都只能恶心人。 这么说,师兄你还是想回来的是不是?商雪止早有预料似的笑了起来,所以才会吩咐那个庸医把你的身体保存地那么好被抽空了精血的身体是不易腐坏,但是口中那枚保尸身不腐的千年寒玉却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 卧槽,千年寒玉。 江逾白面上什么也没有显示出来,心里却将春无赖骂了一万遍。把他埋地下就埋地下,又塞寒玉是几个意思?怕自己哪天来了兴致好把他的尸体从地里刨出来再做实验吗? 他是把自己的尸体全权交给春无赖处置了,但没让他利用地这么不客气啊! 但商雪止又料错了。他江逾白如今勉强算是个孤魂野鬼,却是个不能自主的孤魂野鬼。 往事已矣,过了就是过了,也没什么好纠结。 他只是抬头,没有闲着去纠正商雪止的思维误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让商雪止变了脸色: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你手上那具躯体格外留恋呢? 江逾白意料之外的冷淡让商雪止有些无措,此言一出,他的脸色登时更加难看。 江逾白的意思是他手上的那具,也不是江逾白最初的身体,和他现在所有的身体都是一样无足轻重的吗? 想到这里,商雪止看江逾白的眼神不免露出了几分凡人看千年老鬼时的忌惮,而一旁的周琰脸色精彩,神态也有些不对劲了。 其实江逾白总共也就经历了三具身体。除了萧睿,其他两具他都是从幼儿时期长起来的,应该是格外熟悉和珍惜。但是江逾白这个人的优点就是看得开,他第一次穿越的时候就已经丢过一次身体了,丢第二次再刻骨铭心那也是有一才有的二。让他为此寻死觅活实在不够格。 分卷(39) 这么想着,他眼里浮现出一层隐秘而奇异的笑,像是怀揣了全天下只有他才知晓的什么秘密似的,昏暗的石室烛火摇曳,在萧睿那副美貌壳子的加持下,更显得他非人非鬼,似仙似妖。 江逾白看自己的气势震慑住了商雪止和周琰,分出余光略略瞥了一眼鬼鬼祟祟摸到了蛊池边的断蒙。 此时周琰手上一个用力,江逾白被他拉了一个踉跄,半躺进他怀里,滚烫的呼吸在耳边轻轻擦过,周琰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苦涩:师父。 周琰心想,原来这世上没有人能使手段留住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周琰当机立断改编策略。 江逾白原本被他吓了一跳,但一扭头见他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又只得连忙安慰说:好了好了,师父在啊。 商雪止: 商雪止看着这一幕快被气疯了。 他转身去看蛊池,才发现蛊池边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居然是小的打头。他毫无所惧地冲进一堆蛊虫里开路,绝大多数蛊虫纷纷避让,一小部分冲上来的也被身后的断蒙一剑削了。 商雪止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逃出去的那个试验品,一时间暴怒,蛊虫的动作也随之狂暴了起来,吴小六也挨了好几下。断蒙捞起他一个飞身上了石台,再捞起一个,往蛊池的台阶冲去。 站在高处的商雪止刚抽出了剑想去拦,眼前一阵锋芒闪过,他下意识用出了半鞘的剑去挡,剑光如水晃了他的眼睛。他定睛一看,正是无咎出了鞘的江逾白。 周琰就站在离他们两三步远的地方,运起轻功,衣袖飞扬,冲到了江逾白软绵绵的尸体边,小心翼翼地打横抱了起来。 商雪止扭头去看周琰,大喊:给我放下!你凭什么碰他!说着他眼神绝望而不解地看向江逾白,凄怆地说,师兄,你宁愿让他捧你的尸首,也不愿让我留着它么! 江逾白很想大喊我的尸体我自己处置不行吗,却觉得分外尴尬,只能哽着一口气咬牙拦住他,却不知在商雪止眼里这一行为就是默认了。 为什么?商雪止面目狰狞,轻声叱问,为什么?师兄,当初那副蛊毒不是我下给你的,我特地避开你了,都是他们自作主张。为了给你报仇,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师兄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商雪止的剑微微下垂,一瞬间的凝滞,却带着千钧的力道重重袭了上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一样是差点害死你不,如果没有他,你根本不会这么早就病亡。为什么,为什么师兄你只肯原谅他! 此话一出口,气氛瞬间沉寂了下来。江逾白皱着眉头迷茫地看着他,周琰也是神情复杂却不解其意。 师徒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商雪止是在发疯。 他们的反应落在商雪止眼底,令他双眸微张,唇上一线紫色愈发鲜艳。他瘦削的身体开始痉挛般颤抖,垂下了头,似哭似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道,哈哈哈,真是苍天有眼,师兄你都忘记了 江逾白眼神一凛。 师兄你都忘记了,那不如由我来说?商雪止忽然抬头,凑近了江逾白,苍白的嘴唇咧开,带着畅快的笑意,师兄,你以为凭你的内功为何会控制不住那蛊虫?你以为你的尸体里为何一丝精血都没有? 商雪止收回了剑,遥遥指向了周琰:就是因为他啊! 这以孩童为尸,献祭蛊虫,获取纯净力量的方法,是他父亲从乌蛮人那里学来的。商雪止极尽嘲讽之能事,神情畅快淋漓,他母亲也是乌蛮人,从前的淮亲王只当生出来的孩子是个玩意儿,也做了和我一样的事,他就是个不上不下的残缺品。 如果没有你用内力炼化了多年的血蛊作为补充,他活得到今日吗! 正文 四十七 商雪止的质问出了口, 无论是江逾白还是周琰, 统统愣住了。 周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赤红着双眼匆匆去看怀里的躯体。平心而论江逾白原本的躯体并没有萧睿这一副好看, 连江逾白在第一世浊世佳公子的普通俊秀都不如,只能说眉目间有那么一点舒朗的风姿。 那一点舒朗风姿在飘渺山的云雾里能被放大到十分。在这昏暗的灯光下,那张尽失血色、皮薄如纸的脸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难看了。 寒玉能保尸身不朽, 那江逾白死去的时候, 应该就是这幅脆弱难看的模样。 按照商雪止的说法, 江逾白沦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他。 周琰知道自己的母亲从来为人所嗤笑, 知道自己从来为人所忽视。可童年时候的事, 除了母亲的怀抱和眼泪、居住的破旧佛堂、一些残羹冷炙之外, 他并不记得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不讨父亲喜爱,出生即被利用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但是江逾白,他的师父, 是他宁死也不愿伤其一根汗毛的人。 他除了一声带着侥幸的我不信之外,只能将满含着希冀和愤恨的眼神投向江逾白,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师父,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江逾白握着无咎冰冷的剑柄,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很想推卸责任、云淡风轻地说一声是吗, 为师不记得有这回事,可是他重生以来春无赖的种种表现, 还有周琰口中自己临终前(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莫名其妙的要求, 仿佛都在向他昭示着:商雪止说的就是真相。 自己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自我唾弃了一把的圣母江逾白认命地看向周琰, 有些头疼地试图转移话题:这事儿咱们回去说,行不行? 春无赖不是还在淮亲王府尸位素餐着么,想什么时候问都可以。 周琰原本觉得视线一片血红,听了江逾白这话,耳边鼓噪的心跳声缓缓沉寂了下去。他深吸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江逾白,像是要把他瞧出一个洞来似的。 行他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低声道,咱们回去说。 商雪止听见咱们这两个字,瞬间脸色又是一片青白交错,手颤得险些握不住剑。 好好好他认命一般在石墙上划了一道,力道之大竟让剑刃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盯着周琰的眼神就像是狼盯上了自己的猎物,我就该先杀了你,再谈其他! 说着商雪止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流窜过去,速度之快让江逾白都有些意料不到。周琰怀里抱着江逾白的尸体,回避的动作慢了一瞬。眼看着就要接下他剑刃的一截,周琰特意低下了身子,让商雪止的剑刃晃过他怀中的尸体,却结结实实被削掉了半个金冠和几缕头发。 江逾白赶来扶住他,嘴里骂道:笨蛋!这东西还搂着做什么,直接扔下便是! 周琰却只倔强地回了一个字:不。 江逾白:我是你师父还是那具尸首是你师父? 周琰:你。 江逾白:那你还为它枉顾我的意思! 周琰:我没有 江逾白:我说你有你就有! 周琰:周琰发现自己反正是说不过江逾白了,此情此景下他也只能有求必应。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断蒙,发力把尸体抛过去,喊道:接着! 于是断蒙就此接手了两个孩子,还有一具尸体。 断蒙: 一旁的商雪止表情古怪,双眼开始泛出点点青白色,唇上的血线也愈发醒目,衬着他枯败的灰发尤为可怖。他一言不发地上来和周琰对了两招,周琰手上没有兵刃,不得不避其锋芒。不久江逾白加入战局,无咎所指之处所向披靡,但商雪止不仅不避,还越战越勇。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加上他炼蛊后大涨的功力,着实有些扎手。 周琰掌风烈烈,一个错身拍上商雪止的面门,却被商雪止以诡异的姿势略过,三两脚踩上侧壁,一个旋身狠狠挥剑砍了过来。江逾白抓住机会攻他的下路,叮当一声击落他的剑,顺便削掉他半片衣摆。 江逾白:我该庆幸你还没忘记师父教的剑法吗? 商雪止一言不发,浑身内力暴涨,硬生生冲开周琰的钳制,胳膊喀拉一声脱臼了也不声不响,从周琰身后摸起被击落的长剑,狠狠向江逾白掷去。 江逾白挥剑,长剑在电光火石间被击回去。商雪止欺身上前,捏住剑柄,剑身一颤向前刺去,无咎横剑一挡,火花四溅。 江逾白皱起了眉。他在商雪止眼中只看见了茫茫雪落般的白和那一点子黯淡诡秘的青色,觉得他怕是心动神摇,被蛊毒给控制了。 研制乌蛮蛊虫失败的第一阶段,则是蛊虫可以直接当做毒、药使用,不出两息,中蛊者大多全身经脉爆裂而亡。第二阶段,是淮王从乌蛮人手中得到了以孩童为祭、凝聚蛊虫精华的方法,但是似乎没有得到什么结果,而作为尸被献祭的周琰平平安安长到了十六岁,直到内功登堂入室蛊毒才开始发作,发作时也如现在的商雪止,疯狂攻击他人、心智全无。到商雪止这里已经是第三代。 商雪止似乎开发出了蛊虫在强身健体和增长内力方面的作用,但效力仍然不成熟,不仅不适用于所有体质的人,还随时有着被反噬的风险。 也许他再研究下去会有些新进展。但为了吴小六和赵家小儿子的性命着想,这是万万不能继续折腾下去了。 而商雪止失去理智之后,忘记了自己十多年学来的所有的手段,只使用了恩师教给他的剑法,倒让江逾白一时间想起了在飘渺山上比武切磋的日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逾白手下发力,动作愈来愈快,周围的人几乎看不清的招数,只觉得剑光簌簌,森寒逼人。 哐 不久,胜负已分。江逾白再次将商雪止的剑击飞出去,旋身在他的腰腹上踹了一脚。商雪止与他的剑砰然落地,周琰飞身过去在他周身大穴上用力点了点。只见商雪止哇地吐出一地黑色的腥血,显露出的手腕也爬上了狰狞的紫色淤痕。 江逾白走近了,才发现他恢复清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笑。 师兄,我就知道胜不过你。周琰粗暴地将商雪止翻了个身,他灰白相间的长发披散,唇边一道血痕,却笑得胜券在握,可是如果半个时辰内我赶不上派出去的人手,他们就会带着那两门大炮,沿着泷水而上,轰塌那座河堤 啪,这是周琰狠狠给了他一拳头。 周琰: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我想做什么商雪止一口血沫吐出来,凄声笑道,我想你死,你愿意吗? 他们身上都种了子蛊,而我手上有一只母蛊。只要我把母蛊捏死,他们也会悄无声息地丢掉性命自然就没有什么人能去炸泷水大堤了。 只要你死,我就将母蛊给你。商雪止眼中精光闪烁,颤抖着爬了起来,指尖在地上划出血迹,怎么样,你敢不敢答应? 周琰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一旁的吴小六冒出头来,颤巍巍地说:他是给他们都种了蛊我从前就感觉得到。他将视线转移到江逾白身上,问,江哥哥,泷水大堤要是被炸了,会死很多人的。 分卷(40) 江逾白只盯着商雪止,一言不发。 我料想你也不会答应。商雪止说,就这么犹豫下去,然后怀疑我、拒绝我吧至此余生,在师兄眼里,你都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岂不妙哉 周琰双眉一皱,江逾白却开口了:你住嘴。 便是阿琰今天没有做出选择,我也不会怪他。江逾白将无咎入鞘,说,现在什么都还不确定,若是他为了所谓大局损毁己身却于事无补,那才是枉费我这些年的教导。 商雪止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师兄,你不是为了苍生大义连自己都可以牺牲吗?如今怎么又舍不得了?你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只是未到痛处。出了大事,你和我一般的孤注一掷,从来顾不上其他人 江逾白并不恼怒,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想法:你也说了,牺牲的是我自己。你哪次见着我逼其他人牺牲的? 商雪止一愣。 江逾白:师兄有错。不知道你委屈,不知道你究竟报着多大的怨、多大的恨。可是你只要开口,师兄难道还会偏帮外人、阻止你讨回公道吗? 商雪止哑然,呆呆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可如果他齿含血沫,一字一字吐出来,带着隐隐的阴寒,和非哭非笑的表情,如果我说,欠了我的是这个江湖师兄你待如何? 江逾白摇头:冤有头,债有主。 商雪止低喊:心中不平,又当如何? 江逾白:你以为你的剑是用来做什么的?明哲自保,淈水荡浊。不能一叶障目,更不能株连无辜这些都是师父教过的,我知道你天资聪颖,一定记得。 你只是从来不往心里去。 ※※※※※※※※※※※※※※※※※※※※ 唉。 正文 四十八 说起来, 江逾白不曾细问过商雪止的身世。他们的师父孤鹤真人也不曾细说。只说商雪止祖上与孤鹤真人有旧, 商家到了这一辈只剩商雪止一根独苗,而他母亲又重病亡故, 幼子竟无人可托付。 孤鹤真人有江逾白这么个除了剑之外对什么都没天赋的徒弟已经很糟心了,不想再收这么个小麻烦那时商雪止满打满算也就五岁,还需要人照顾。但不知为什么, 孤鹤真人终究还是把商雪止抱上了山, 和江逾白放在一起教养。 孤鹤真人是七窍玲珑的世外高人, 却不知道该怎么妥善照顾一个孩子。顺理成章地,照顾商雪止饮食起居的人成了只比他大两岁、心智却颇为成熟的江逾白。 商雪止是个很好带的孩子。不哭闹, 不挑食, 不惹事, 不抱怨,江逾白分派给他的小任务也总是超额完成,只要奖励他摸一摸发顶他就会很高兴。然而江逾白总觉得他不像个孩子, 懂事得有些过头了,看他和师父的目光也时常躲躲闪闪,后来才好一些。 师父或有惩戒,他从来都是坦然跪下领罚, 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敢有说起来也奇怪, 孤鹤真人闲云野鹤,任性自在, 偏偏对商雪止这个小徒弟上纲上线, 自商雪止十岁起就总是找由头各种考校他, 但凡对方有一丝丝不妥帖,就要迎来孤鹤真人一长串语重心长的训诫和抄书的惩罚。 有一次江逾白看不下去了,抢了商雪止的笔还顶撞了师父几句,被孤鹤真人要求对阵。他给江逾白的武器是一根小树枝,自己拿着的武器是一根藤条棍,说只要江逾白用树枝戳到了他的衣角就算江逾白胜了江逾白却被师父以教导为名殴打到半夜。 就此,江逾白一句话也不多说了。 既然他们溜须拍马也难望师父的项背,那师父罚他们还有错吗?没有。 要是他教导了多年的徒弟对阵时连自己的衣角都摸不到,他也会生气的。商雪止各项课业的进度跟他差不多,自然也少不了千锤百炼。 商雪止本人倒是私下里偷偷问过江逾白:师父是不是不喜欢我? 下一句他没问。但江逾白也能猜出来:师父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又要收留他呢? 江逾白对此不甚在意:师父虽然罚你抄书种树,但也时常殴打我啊。 商雪止无奈地看了江逾白一眼,将头偏回去,低声叹息道:这不一样的,师兄。 江逾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直到他翻出了无咎这把剑。依照剑铭雕铸的落款来看,这把剑几乎与湛兮、即师父赠与他的第一把佩剑是同一炉铸造出来的。 他师父早就料到他会把湛兮丢掉,提前为他准备好了新的配剑,甚至在剑铭中隐藏了未曾说出的谶语。 孤鹤真人自称对筮卜星象颇为精通,平日里也算是料事如神,跟长了天眼似的。江逾白曾对他坦言过自己的来历,即便如此孤鹤真人还是够年纪做他爷爷。吐露了一个最大的秘密之后,江逾白在孤鹤真人面前自然更是坦然相对,毫无芥蒂。而生性敏感多思的商雪止却不一定。 既然在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商雪止自己也学会了自己去查、去探,慢慢地也能结合自己的记忆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师兄,你总以为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记得。商雪止笑眯了眼,唇边黑色的血迹被他拭去,这么一笑又有了些翩翩公子的雅气,可是我什么都记得。 自我能记事起,我家便不太平。三天两头有人上门寻隙滋事,欺我母亲一个弱质女子孤身抚养我,言语嘲讽、高声唾骂算是轻的,手上持着利器进来拉扯恐吓的也有。他一字一句地回忆,像是在叙述和自己无关的事一般,可神情却是嘲讽至极,我和母亲四处搬家,却还是被两个男人找上门来,持着刀砸烂了我家的东西,逼着我母亲抱着我衣衫不整地从家里逃出来 我们挨家挨户敲门,无人敢应。商雪止伸出手来端详了一会儿自己枯瘦的手掌,随即紧紧握住,眼神阴狠,那两个男人就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后头笑。而街坊邻居们,却躲在门后或者阁楼上,透着窗户和门缝睁大了眼睛看。 第二天,他们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在我娘上街采买修缮家里的用具时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师兄,我当时就觉得这场景怎么那么熟悉。后来我四处打听往事,这才发觉哦,我应该是见过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的。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娘抱着我辗转多地,给有名望的武林世家一家一家地送拜帖。那些人家不肯见我们,客客气气地把我们拒之门外,可关门的时候,投在我们身上的都是这样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再这么云里雾里得说下去,估计师兄你要以为我在发病。商雪止歪着头想了想,笑道,对了,我忘了说,我的父亲,大名叫商万行。 一听这名,倒是周琰先把眉头给皱了起来。 你觉得熟悉,对不对?商雪止望向周琰,说道。 周琰拧着眉向江逾白解释:我曾在卷宗上见过他。文治十五年的时候因为纠结游侠作乱被判了罪,流放千里,死在了半途。 商家算是江南一个不小的名门,祖上既有为官者又有行商者,家底殷实。商万行不负其名,行遍大江南北,结交了许多朋友。当时正是武林和朝廷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朝廷使出各种手段抓捕了好几个滥用私刑的义侠,又有朝廷高官闹出了被刺杀一事,武林盟和朝廷之间的和平岌岌可危,众人皆风声鹤唳。 年轻气盛的武林新秀们大多不堪掣肘,关起门来商量纠结人手杀入狱中救人,给朝廷一个下马威。商雪止受朋友之托,他们选择好的商谈地点就在商家。 谁知道人刚到齐,都还没坐稳呢,就被手握火把的士兵们团团围住,抓了个现行。 武林新秀之中不乏出身世家大族的年轻人,出事之后家里都接受了朝廷主事人淮王的绥靖政策,在放低姿态出面缓和事态后灰溜溜地把自家孩子领回去了实际上那些一把年纪的老狐狸都知道不能跟朝廷对着干,只是恰逢武林盟主过世,武林盟群龙无首,谁打这个头就要被戳着脊梁骨骂,后来者即便半推半就地依附过来,那也只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 最后朝廷判决下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从头到尾打酱油的商万行,和他一起榜上有名的还有几个无名无姓的倒霉蛋。 那三两个大家公子们倒只是被略略提了一笔,只交钱抵罪也就过去了。 剩下的用了刑千里流放,这下朝廷杀鸡儆猴的鸡有了,武林世家们放低身段的台阶也有了:是商万行意志不坚,泄露了秘密才让大家惹祸上身,让武林蒙羞的。 你问为什么商万行被判了首罪? 他后台不够硬啊,怪谁? 仿佛为了印证商家后台不够硬的事实,商万行去世后,因其家产大多充公,他的妻子带着儿子颠沛流离,还时不时要被几个看着像江湖人实际就是二流子的男人辱骂威胁。有些刚出江湖的菜鸟没什么资历,闲着没事知道他们娘儿俩在附近,也会好心情地来踩上一脚,权当刷资历了。 痛骂背叛者仿佛是他们通往正派大侠咖位的必由之路一样。旨在凸显出自己的高风亮节。常用例句为若是换做我绝对怎样怎样。可怜商夫人孤儿寡母操持家务都没有累倒,却因和丈夫伉俪情深,听着其他人对丈夫的谩骂指责生生积郁成疾、一命呜呼了。 周琰描述完大概之后,江逾白的脸上只有一句话写得名明明白白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商雪止看他惊疑不定的模样笑得停不下来:师兄啊师兄,你可真是被老天爷惯坏了。 江逾白闻言抽了抽嘴角,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望向周琰。 周琰无奈:我知道您想问什么。那盛家的确就是当初搅混了水却又全身而退的世家之一。 说明白一点,和商万行做了好朋友组织那场糟心会议的是盛秋霜的叔叔,后来做到了盛家二把手的位置呢。另几家世家大族们也大多混的不错,地位稳固,卯着劲在龙庭会上争个你死我活,算算谁老一老二呢。 却被一个江逾白生生打击到自闭。几家连番上压轴弟子挑战统统被碾压,还是车轮战,最后一位因为江逾白打的不耐烦,直接二十招之内挑飞了,听说回家就弃武从文,还考上科举托关系当了个小官。 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商雪止比江逾白还要高兴。 师兄,我知道你与他们不同。商雪止摇头,可这世上仅有一个你啊。 我曾问过师父,为何我连想报仇都不知道找谁去报,师父只递给了我剑,让我自己去问自己。我问了,我也做了选择,仅此而已。所以师兄你也不必对盛家抱有什么奇怪的内疚了,那是他们自找的,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认了。商雪止说,但泷水里头的那个东西,我一定要拿到。 正文 四十九 他们花了约莫两炷香时间梳理旧事, 眼看着半个时辰的期限慢慢过去, 商雪止却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衫,端坐在了原地。 江逾白悄悄走到周琰身边, 压低了嗓音问他:你们有没有派人在官道上警戒? 周琰:派了。除此之外,我还遣了一批人在山上巡逻我早就知道他们不对劲。但是这群人行踪诡秘,咱们进来时走的就是水路, 不知道他们又会使出什么招数来躲避搜捕。 江逾白:我也请了几个人在山道上等着。现在看来, 人手还是远远不够。 周琰:早知如此, 我在来之前就该下令封山。 其实封山也不能万分之百保证安全。泷水汛期未过,现在又是紧要关头, 看顾大堤的人每天都会带着工匠和善于计算水利的人到大堤上去查看。 商雪止手下的人若是铁了心要往那边去, 可用的手段太多, 堪称防不胜防。 怎么样,师兄,你选好了吗?商雪止吐尽了黑紫色的淤血, 唇色苍白如纸,情绪倒是稳定了下来,是放了我,让那千户百姓给我陪葬, 还是 分卷(41) 杀了他?商雪止的手一指周琰, 浅淡的眸色里尽是嘲讽。 江逾白沉默地看着他,商雪止破罐子破摔回望过去。反正再失望再憎恨的眼神他都看见过了, 江逾白再说什么话也戳不破他那层画皮了。 江逾白微微春山似的眉, 无咎蹭啦一声滑出鞘来。商雪止闭上眼迎接那近在咫尺的剑光, 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剑刃的森寒和疼痛,只听见了吴小六和周琰的低呼。 商雪止无不疑惑地睁开眼,却发现江逾白将剑横在了自己白嫩纤细的脖子上,无咎轻薄的剑锋与肌肤轻擦,几乎下一刻就会划出一道血痕。 周琰大惊,恼怒地喊:师父! 却见江逾白大义凛然地将头微微后仰,精致到令人发指的下巴动了动,以清冷无波的语气道:把母蛊交出来,否则我现在就自杀。 商雪止:。 商雪止:...师兄!!!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脸颊由于不可置信和气愤泛起微微薄红,衬得他的脸色愈发得青,看起来却多了几分人气。 你,拿自己来威胁我?商雪止脸色无比难看地近乎低啸着说,你到底搞没搞清楚状况啊? 我当然搞清楚了。江逾白淡定道,你不怕挨打,不怕去死,山下那些人对你来说也都可有可无。你在意的除了泷水河堤那里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大概也只剩不才你师兄我了。 你疯了吧。你是不是疯了?商雪止低吼道。 你不曾拿你自己来威胁过我吗?江逾白厉声呵斥道,一时间石室里的空气都因他散逸出的内力颤了颤。雪白的脖颈被无咎尖锐的侧锋划出了一道,血珠慢慢渗了出来是红色的。 商雪止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他自然是这么干过的。当初他替淮王办事,在龙庭会上下了蛊毒之后逃之夭夭,被江逾白追上山崖,他拿剑抵着自己的脖子说再往前一步我就自尽,江逾白不信他会自裁,但投鼠忌器,还是退了。就因那么一点犹豫,他没能逮着商雪止。 商雪止的眼眶久违地发了酸,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心中的阴霾仿佛是被一把剑劈开了似的,四处奔涌,天昏地暗 如果,如果他当初没有逃过师兄的追赶,和师兄回山去了,到现在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周琰,不会有什么淮亲王,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江逾白不是圣人,他虽然是个君子,却比他自己想象得还要冷漠。在他一次两次的手下留情,难道不正是昭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吗? 他既然这么渴望这个人为什么每次都仿佛只有逃离他这个选择呢? 商雪止下意识的动作让江逾白知道,他在动摇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可他下一刻做的事却让江逾白分外震惊 他哭了。 不声不响,泪珠一点点滴落在地上,他像个憔悴的乞丐,从商夫人那里继承来的秀雅面容、柔和五官又让他像个颓废的风流公子。 师兄 当初我若是跟你回山就好了。 江逾白眼看有戏,面色古怪,有些僵硬地说:把母蛊交出来。 商雪止低头,哦了一声,轻轻从袖口抖落了一个香囊出来,捏碎其中一颗香丸,把蜷缩成一团的琥珀母蛊递给了江逾白。 周琰: 断蒙: 吴小六: 不是,你刚刚不还说泷水河堤下的东西你志在必得吗? 在场的所有人原来都震惊于江逾白的脑回路,现下又开始震惊于这俩师兄弟之间的相处状态。只有吴小六在一旁嘀咕了一声:哼,就算这样他也是个大坏蛋。他害死了那么多人呢。 一片寂静里大伙儿都扭头去看他,商雪止配合地哼了一声,笑容嘲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评判,小鬼。 他将小鬼两字咬地极重。 江逾白放下无咎,手上用力捏碎了那枚包裹在琥珀似的外壳中的母蛊,无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下一刻,商雪止衣角飞振,往江逾白身边飘忽而去。周琰忙回身相护,一掌击出,却不料商雪止借着这一掌的掌风往后飘出了一大段距离,刹那间石室中蛊虫狂舞,遮天蔽日。 抱歉。师兄。商雪止的声音很轻,但周琰和江逾白明显都听见了。只见笑意和倦怠又重新回到了商雪止的脸上,他头也不回地从一扇旋转的石门逃窜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开启了什么机关,众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塌陷的痕迹从蛊池慢慢蜿蜒到四周,大小不一的碎石从他们头顶砸下,让人大气不敢出。 走!周琰一声大喝,断蒙抄起两个小萝卜头施展轻功往外冲,周琰回头想去抱那具软绵绵的尸首,却被江逾白死死箍住手腕:还抱什么抱!为师一个活的还满足不了你吗! 周琰一愣,忽略了江逾白明显话刚出口就后悔了的脸色,点了点头,笑道: 好。 他们俩也跟上了断蒙的脚步,周琰还好心情地捞了一把吴小六。他们身后石室渐渐塌落,一阵天崩地裂,周琰却不觉得有什么可怖,反倒是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抹亮眼的白色,心中格外松快。 待他们灰头土脸地出来时,居然在府衙里见到了赶来的春无赖。他一身蓝色的织金长衫齐齐整整,倒比江逾白等人要体面不少。 得知他们一个蛊人也没带回来,春无赖低声哀叹: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乌蛮蛊的谜给解开啊。 周琰吩咐断蒙招呼人回去营救被扣在那里的百姓,石堡留存在地面上的几间房子里关押着不少还没有中蛊或是中蛊不深的人。江逾白扶着桌子狠狠灌了自己一口茶,翻了半个白眼:你还指望我给你抓个嗷呜嗷呜叫的蛊人不成?行啊,他们应该能带回来几个,到时候连你一起锁在一个小房间里,你们慢慢交流去吧。 春战五渣无赖轻咳了一声,不再提这个话题,走了几步凑过来跟江逾白说:怎么,心情不好? 江逾白不理他。 看你这样子是又撞上商雪止那小子了。春无赖啧啧称奇,又让他给跑了吧? 江逾白: 要我说,你就是太心软了。春无赖再次发挥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说,以你的武功,足够让他在你手上脱千八百回的皮,结果每次都是全须全尾地让他给溜了,回头又来找你的麻烦。 江逾白忍耐不住:那下回你上。 春无赖投降:行行行。我闭嘴,我喝水。 商雪止和江逾白真的算得上是一起长大,而春无赖在十岁上也认识这两个是兄弟了。飘渺山上的人亲缘淡薄,春无赖和商雪止在江逾白心目中和弟弟没什么两样。 平常人们说大义灭亲得是有多么凛然,清理门户得是有多高的觉悟,可见这些优秀品质是多么的稀少,江逾白自己也不具备。哪怕商雪止本身的存在已经威胁到飘渺山百年的名声了,他还是下不去手真的杀了自己的师弟。 他两辈子,哦,也许是三辈子的道德观都告诉他,除非情非得已,谁都没有资格擅自判决一个人的生死,无论你本事有多大,都该尽量把自己和别人都约束到法律人情之中。这和江湖人快意恩仇的风尚有些出入,甚至可以说一部分偏激的邪道人士会对此嗤之以鼻,江逾白还是十年如一日地秉持着自己的观念,并且努力以身践行。此生若非有人要取他性命,他绝不夺人性命。 但是怎么样判断谁想取他的性命?自然是靠危机感来判断。江逾白的危机感应一向很迟钝,除非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否则他不会主动想有谁会要了自己的命。而商雪止的危险雷达却很敏感,别人对他稍有恶意,那仇人滤镜就已经准备就绪了。 可江逾白却找不到理由来责怪他,毕竟他父亲被人坑的实在太惨。两人身上的天差地别只能用一个命字来总结吧。 正文 五十 得到了新的研究材料后,春无赖再次一头扎进了临时搭建好的医庐里忙得不亦乐乎, 身边的百姓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顺手给看了, 一时之间比江逾白和位高权重的周琰还要受百姓欢迎。 他给吴小六一通望闻问切后啧啧称奇, 道这孩子大体已经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了,也算是因祸得福。而赵廷圭的情况么就相对复杂一点,也糟糕一点他身体里的蛊血比吴小六要纯净,体质差承受不住蛊血的活动,而蛊血本身又为了生存给他的身体提供了生机, 这蛊不仅不能解, 甚至还要维持一段日子, 倒让春无赖犯了难。 有办法让他身体里的蛊血安分一点么?周琰问。他看似低垂了眼睑, 神态一如既往的冷漠,眼神却透着复杂的情绪,让春无赖一时都看不懂。 春无赖知道他是在物伤其类, 斟酌着说:唔,只要有比他更纯粹或者更强的蛊血进入他的身体,大概就能再保他一段时日。当然, 也不需要太多。 周琰听出了春无赖的弦外之意。 要说以蛊养身这回事儿吧, 周琰才是他们已知的第一例。咱们先不论淮王是如何脑子进水让一个乌蛮女子生下了自己的儿子,接着又脑子有坑得拿自己的亲儿子去做实验;首先周琰的母亲是乌蛮人,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使了些什么玄妙的法子让他长到十六七岁才犯病,春无赖自认为他这个愚蠢的中原人是窥探不出多少了。但是他小时候在缺乏内力的情况下稳住了精纯的蛊血, 自有其特别之处。 如今蛊血在他的血脉中已经稳定了下来, 用来采取培育血蛊, 定能驯服赵廷圭身体里的蛊毒。 虽然要经历一番两血相斗的过程,找廷圭也不一定撑的下来,但总比生生等死要好。 春无赖:怎么样,王爷同意吗? 毕竟是天家血脉作为大夫的春无赖比谁都知道所谓的天家也和常人是一样的血肉,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还是要优先考虑周琰本人的意见。 周琰凝思:你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春无赖把采血炼蛊那一套跟周琰大致解释了一下,连江逾白都听得津津有味。他看着毫无所觉的江逾白和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周琰,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又多嘴了。 你怎么停下了,接着说啊。周琰平静地问他,他玄色的外衣在之前的争斗里弄脏了,洗后还在炉上熨,此刻上半身只穿着雪缎中衣,残缺的金冠不翼而飞,江逾白就友情提供了一根发带,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浓密的头发往后扎了一个啾啾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周琰黑白的眉目也凸显出了几分柔和,可他看人的眼神还是深得仿若山间的幽谷,让春无赖不自觉反省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东西。 一反省,果然不对了。 你说多少血才能炼出一盅完整的血蛊? 三碗血吧。 放这血对我而言有什么害处么? 你的蛊积年累月,已经融入血中,蕴含了精气,比寻常的血又要难恢复一些。 哦。 周琰不说话了。 春无赖知道他是回想起了那一瓶瓶呛人的血蛊。周琰以为江逾白把他卖给了春无赖做实验,不情不愿却干脆地喝着那些难喝的血蛊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江逾白。 可他却不知道江逾白将自己的生机从手腕的经脉上一点一点放出,隔三差五地送过来,只为救他一命。 周琰的舌尖再次泛出一股腥味。原来他喝的是江逾白的血。 分卷(42) 那具尸体失去精血苍白瘦弱的模样又晃过他的眼前让他的肚内一阵酸涌,想吐又吐不出来。 江逾白对这些事一知半解,原来还等着周琰发脾气,却没想到却见周琰这么一副难受的模样。他抱住周琰的肩头给他顺了顺气,有些埋怨地说:你就不能让他先歇歇吗,采血的事也可以过一会儿再商量啊。 春无赖复杂而又无奈地看着江逾白,心道他不记得也许真的是老天优待他。 拿自己好友的性命去救好友的徒弟,这种无力感春无赖这辈子只体验过那么一次,而且也不想再体验了。 你别那么自责。春无赖干瘪地安慰道,那时候你和江逾白的蛊都是时候该发作了,两者来势汹汹却旗鼓相当,真的算起来也只能救一个。 幸亏救的是你,否则你们就没有今日了。 他这一句话堪称是醍醐灌顶,周琰瞬间好受了许多,脸色也好看了起来,但还是在江逾白怀里窝着不撒手。 春无赖看着他俩那副样子感叹道,这就是命,江逾白不是独立过头事事果决吗,老天爷就是要前一个商雪止后一个周琰来磋磨他,让他狠狠吃几次苦头,看他还敢不敢逞强。 最后周琰自然是答应了,给了满满一碗血,对于治疗尚且年幼的找廷圭来说仍有富余了。而在春无赖的全力以赴下,赵家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儿子能不能长长久久保住性命,尚且难说。 去收敛青衣人尸体、回收轰山炮的人回来了。商雪止果然没有蒙骗他们,而被盗走的火炮也到此都被收回了军械库,上了一把大大的锁,不会再任闲杂人等轻易靠近。 被小皇帝委派到这里的官员就比较惨。石堡的房子里救出一个,在山林里被扣押的救出来一个,还有那么一个只能记作失踪了。 江逾白和周琰回到了飘渺山,粗茶淡饭了一段日子。 某日正午,阳光明媚,对整个青州来讲都是难得的好天气。江逾白将竹帽遮在脸上,懒散地窝在椅子里,他身边的周琰手握青竹垂杆正襟危坐,双眼紧盯着粼粼的池塘,就等着鱼儿上钩。 江逾白回到他身边,他就又起了从前垂钓的性质,觉得多年没来,这满池子的鱼仿佛都在摇着尾巴迎接他呢(鱼:并没有)。 江逾白假寐了一会儿,觉得脸上被太阳晒得有些热,将竹帽往额头扣了扣,却仍是遮不住整张脸。 周琰分出神来望了他一眼:师父,你脸都睡红了。 你才是睡红的。江逾白没有骨头似的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你师父我这是被晒的。 这身皮囊可真是精贵。风吹了、日晒了都要泛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怎么折腾都不容易黑。 周琰善解人意地说:那咱们回去吧。 江逾白抬起一只眼皮:没事。你再钓一会儿吧,都还没钓上一条鱼呢。 要一条鱼有何难?周琰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往池塘中掷去,扑通一声,一条不知生死的青鱼泛着鱼肚白浮了上来。 江逾白:行了,知道你厉害。再晒一会儿吧。我都很久没见这么好的太阳了。 好。周琰用捞网将那条半死不活的鱼给捞回来,继续垂杆钓鱼,只是贴心地将自己的身子往江逾白那边挪了挪,替他挡住一半正晒在脸上的阳光。 江逾白侧身躺在躺椅上,双腿自然交叠,纤腰窄臀,露出的手腕似玉石一般白得发光,一时间看得周琰有些心猿意马。 江逾白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偏头轻轻一瞥,温声提醒:啊,鱼跑了。 周琰回神,下意识地提杆子,果然鱼钩处空空荡荡,鱼饵已经不见了。 周琰: 最后,淮亲王选择了用渔网网了两条大鱼上来,跟之前被砸晕的那条一起,做了一桌子全鱼宴,江逾白吃得最欢畅。 断蒙捧着碗沾光品尝王爷的手艺,却很有眼力见的端了自己的那份菜跑到外面一个人去吃,留江逾白和周琰在桌上聊天。 江逾白:你说那泷水大堤下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周琰:大约有什么前朝遗迹吧。如果那时候泷水堤岸边真有什么,也该是这天下姓周之前发生的事了。 就不知道里面残存的究竟是什么金银财宝还是典籍功法。 说起来,县志有言,前朝时泷水边是有一个河龙神祠的。有传说神龙与本地太守有旧,调顺风雨,但百姓丰收后却只祭祀龙神,开罪天神。天神降罚,神龙将天上掉下来的火球撞碎了,自此被罚长眠于地下。周琰漫不经心地说。 天上掉下来的火球不就是流星么? 盛家的祖传剑法名为摇星十三剑其中又是否有什么关联? 师父,我看倒可以暂且不管那事。周琰说,要等水位下降,除非开闸泄水。可青州旱季难得,二十年也只得一回,现在想这些未免太早了。 至少这几天,让那个混蛋商雪止滚出他和师傅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正文 五十一 江逾白和周琰在飘渺山上过了几天闲云野鹤的舒适日子, 让周琰快活地有些不想回京城去了。 他手上提着青翠欲滴的新鱼竿, 腰间背着个鱼篓之前从储物的岩洞里寻找出来的鱼竿用了没多久就坏了,约莫是放了太久被虫子蛀了, 江逾白就劈了竹林里的一根新竹给他勉强做了一个,让他继续悠哉悠哉地cos钓鱼翁。 断蒙在一旁,纵然有些无奈, 他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只是低了头将朝廷发来的信件递给周琰。 周琰大致翻了翻, 除了皇帝侄子对他办事效率的满卷赞扬之外,话里话外都是在催他回京城, 还有一大堆公务等着他。 淮亲王见此沉吟了一番, 很是认真地问身旁的护卫:......你觉得, 若我辞去朝中的一切职务,就此归隐山林怎么样? 断蒙心想,不怎么样。 朝中如今隐隐有三足鼎立的格局:周琰执掌的武将派和他身后一群神出鬼没的江湖人(其实也没有几个);站皇帝一派的除了拱卫京城的禁军统领, 大多数是夺位时积攒下来的人脉以及新朝建立以来被提拔的一些新人官员、寒门学子。 第三派,就是历经了三朝、根基甚厚的当朝太师,未来的国丈。他若发动,小皇帝随时要面临被架空权力的危险。 小皇帝周冕和闻家大小姐的婚事看起来是小皇帝一头热, 实际上算是周冕抛给太师的橄榄枝和试探。 周冕刚刚登基时实在太像是个靶子, 为避免太师直接发难,周琰决定帮忙树立一个实权派新贵的角色, 还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一股泥石流。 有了共同忌惮的假想敌之后, 闻太师和周冕的关系果然和缓了起来, 两家的婚事也是在那个时候敲下的。 从小皇帝的角度来看,他是在借太师的势力对付一个扶持自己上位却功高震主的叔叔;从太师的角度来看,周琰性情不定,反复无常,看起来就乖了三个度数的周冕自然是他更好的扶持对象。 ......假设闻太师放弃了周冕,和周琰联合,等周琰登上高位之后,哪天心情不好就会毫不犹豫地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太师也是读书人出身,朝堂上的争斗唇枪舌剑,纵使暗箭伤人也是杀人不见血。 哪像周琰,他连个杀手都懒得派,惹恼了他自己提剑上门把人杀了,血溅三尺时若沾上自己的手了,说不定都懒得擦。 人设和剧本都是戏精侄子提供的,周琰看完后觉得表演没什么难度,于是两人就此翻脸,三天大吵两天小吵,出门总是阴沉个脸,水花也凉嗖嗖的 于是京城里就有了周琰活阎王的美誉。但是大家仔细思考就会发现,活阎王虽然行事离经叛道了一点,办事总还是妥妥帖帖的。一个在暗处顾全大局的人,只要你别踩他的底线,他当然也不会追着你死咬。 闻太师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他做了试探,派人送了他侄子家姑娘的庚帖上门。结果第二天媒人就被赶了出来,京中传言淮亲王喜欢的是男人。 闻太师:...... 以当朝太师之尊,他自然是有些意想不到,一个身居亲王位、有望问鼎九五的人,居然会这么不顾惜自己的名声。 周琰将来即使以铁腕手段登位,名声也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言官们说不定会集唱周琰德不配位,然后叮他一头包。 眼见着官员们小心翼翼地往他后院里塞男宠吧周琰随手点了一个唱曲儿的,那唱曲儿的没眼力见,刺探王府的内事不说,还背地里使了下三滥的伎俩。周琰一火又直接参了那官员一本,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人祖宗三辈犯的罪都给罗列出来了,落了个抄家。 大家这才明白淮亲王想要什么。 他就想要所有人别来烦他,别多管闲事,见了他心虚的最好夹着尾巴做人在朝中养尊处优许久的一些官员最看不惯上位者这样的姿态,觉得他上位了也是个暴君,于是纷纷依附脾气好的小皇帝。 周琰手下的将士倒是无所谓。说一不二,这才是领导者当有的风范嘛。 周琰兢兢业业了这几年,觉得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可眼下江逾白回来了,比起侄子那一堆糟心事,当然是他的师父更加重要。 仔细想想,小皇帝现在也算是站稳脚跟了,和闻家的婚事也近在眼前。他现在即使干脆的将兵权一交,朝堂上只剩小皇帝和太师对阵,小皇帝应该也有底气应付才是。 至于如何平衡新局势,那就好看周冕自己的了周琰又不是他爹。说白了他本人对于什么皇族血统也没有多大的归属感,长这么大和他父亲也没见过几面,逞论爱屋及乌、对这个姓周的江山呕心沥血。 断蒙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笑道:可是陛下不会那么容易让王爷您抽身的。 小皇帝最喜欢的事就是浑水摸鱼。没了周琰这个挡箭牌,将来满朝文武挑的都是他的刺了,他铁定不会乐意。 周琰和江逾白谈起这件事,江逾白说:你那小侄子今年多少岁? 周琰:快十九了吧。今年娶亲。 江逾白咋舌。十九,他十九岁时也就为大学生活费发发愁,而周冕却要肩负江山,还要面对一群居心叵测的朝臣了。 你就再帮他几年吧,等局势再稳定一些就抽身。江逾白想了想,说,其实我住哪儿都无所谓。 他并没有留恋王府厨房师傅的手艺,绝对没有。 周琰太了解自己的师父了,有些失望地说:师父,我做的菜有那么难吃吗。 江逾白:没有没有。为师昨天吃了两碗饭呢。 只是这飘渺山上多年无人居住,什么都没有,菜园是空的,池塘里只有鱼。他们这两天吃的三顿有两顿辅食是鱼做的,周琰的厨艺再花样百出也迟早会腻味。而买种种地又非一日之功,天天轻功狂飙几里路下山,只为买个菜这也太虐了。 江逾白倒是揣摩到了周琰的几分心思:你不想回京城? 周琰顿了顿,点了点头。 谁愿意陪那小皇帝整天加班啊。 行。江逾白点头道,那咱们玩儿够了再回去。你说开昧和初岚去了琼州,有消息传回来么? 断蒙略有些忧虑地说:没有。 江逾白当即拍板:好,那咱们就往琼州去。琼州繁华,吃喝玩乐都有,景致也是秀丽宜人,很适合做散心的地方,正好我也很多年没去过明月洲了,顺路还能去看看。 周琰:...... 江逾白一说到明月洲这三个字,周琰心中的警报就嗡得响了起来。他微微眯了眼,说:师父,你想去明月洲做什么? 分卷(43) 拜会一个老朋友。江逾白拍了拍他的肩,那老朋友酿酒是一绝,正好可以找他问问谢华衣的下落。 ......你想去见的,是不是那个郁韶? 郁韶是明月洲首屈一指的琴师。明月洲也是很讲道理的,如果你的某项技艺高超到了堪称大家的程度,会由明月洲正式正式聘用,人称一声先生,并且永永远远不用担心被逼卖屁股维生。 郁韶就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进入明月洲只三年,琴之一道上就无人能出其右。性格又温文有礼,是明月洲里最受欢迎的先生。 我跟你提过郁韶么?江逾白好奇地问。 周琰却略带嘲讽地说:何止是提到过......说着他的脸色突然多云转晴,笑着说,行啊,那师父就领着我们再去拜会一趟吧。 江逾白:......你这小子,笑成这样,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周琰长眉一舒,偏过头来,墨玉般的眼眸深邃空阔,无比自然而优雅地说了一句 我可没有。 ※※※※※※※※※※※※※※※※※※※※ 下章新地图。 其实怪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正文 五十二(捉虫) 他们去琼州走的是水路。 不过四五天的路程, 江上的游船商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了起来。 周琰和江逾白就混迹在其中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上。周琰倒是很想跟小皇帝打个招呼, 把他们爷爷巡视江南时开的皇家船舫给借出来,这样一路闯河关绝无人敢拦, 却被江逾白冒着黑线组织了。 你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去逛明月洲了吗? 明月洲,如其名一样,入口处都是水上建筑, 去的人大多行船。 周琰沉吟了一下, 妥协了, 让断蒙换了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但这艘小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外表看着平凡无奇, 内里却处处精致, 连枕头垫子都触手软腻, 暗处还有光华流转,大有琼州特产鲛纱软锦的手感。 然而鲛纱软锦虽然是琼州特供吧,但也是名贵异常, 一尺就顶的上这一艘船的壳子了。 江逾白抱了个枕头,问他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总不能是临时准备的吧。 周琰:这是琼州知州那儿借来的。 琼州知州,初岚初霁就是他着人送来的。在奉承周琰的人里头也是很上道的一位了, 这次总算派上了点用场, 他本人比借船的周琰还要高兴。 江逾白了然地点了点头,斜睨着他, 有些敏锐地察觉到, 周琰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你不想来琼州么?他问道。 周琰:也不是。说着他分明有些不得劲的眉目又恍然舒展开, 坐到江逾白身边,将自己的头枕上他的肩膀说,师父去哪我就去哪儿。只要有你在,我都高兴。 江逾白失笑,敲了敲他的头:贫嘴。 我说的都是真话。周琰暗自嘀咕道,说着江逾白就感觉他的呼吸凑近了自己的耳廓,温热湿滑的触感包裹住他的耳垂,他一惊,只觉得身侧的人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又在江逾白动手推人之前飞快地松开了。 被推开的周琰无辜地看着江逾白,江逾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骂,耳垂乍一暴露在空气中竟然有些凉意。 周琰含笑,直勾勾地盯着江逾白,墨色潋滟的眼里隐约有一片迷蒙的白色倒影,江逾白知道那是自己。 可不久,他就顺着周琰的眼神发现,准确来说,对方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耳垂。 江逾白眼角一抽,心想这轻佻的小子实在欠揍,意思意思地抬了手想打他一下,却被周琰忽得抓住了手腕。 周琰整个人压了下来,把江逾白禁锢在了船壁上。昏暗的船舱内他只有半张脸是亮着的,耳边隐隐传来温柔的水浪声,半掩的窗透出一分深沉的夜色。 月光顺着缝隙攀爬了进来,照亮了江逾白散乱的衣襟内一段霜雪一般晶莹的锁骨。 江逾白不说话了。 周琰的喉结动了动,睫毛在白玉似的脸上投下半片阴影。 一个带着凉意的、细致又缠绵的吻落在了江逾白的锁骨上,温热的唇瓣轻轻辗转,小心翼翼地啃噬。不轻不重的,让江逾白整个人腾地燥热了起来。 周琰的吻渐渐往上,沿着喉结、下颌、耳垂,终于攀到了江逾白的脸庞上。他盯着那殷红的唇瓣半晌,心如擂鼓地将清浅的呼吸蹭过去 嘭地一声,整个船舱都晃了晃。 周琰手一滑,整个人跌进了江逾白身侧的枕头堆里。江逾白睁开眼,眨了眨,反应过来之后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忍不住传出了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 甲板上,断蒙没有配剑,只觉得船的哪处撞击了一下,不久便被迎面而来的熟悉气息毫无防备地抱了个满怀。 ......却是多日不见的开昧。 断蒙没有第一时间把粘人的开昧扒拉下来,任由对方拍了拍自己的背,兴奋地露出一张正脸说:断蒙!我老远就看见你了!可是怎么叫你都不应,我只能划着船过来了! 江上风大,听不见呼喊也是常有的事。断蒙说,倒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过几日是河灯节,明月洲也要派画舫出来巡游,今日是将要表演的人都凑在江上走一圈认认流程,权当排练。开昧解释道,我和初岚左右闲着,就跟着一起来见识见识了。 初霁也要参加排演么? 不,是郁韶郁先生。他是初岚和初霁的老师,平日里为了等谢华衣,我们常借住在那儿。郁先生这几天忙,我们就来看看能不能帮把手。 我看你最近在那儿混的挺不错的。周琰平淡略显低沉沙哑的嗓音从船舱里响起,改日我和郁先生商量商量,不如你就留在那儿得了。 开昧笑道:别啊王爷。 他正兴奋地想多说几句,却被断蒙揪住了袖子。扭头一看,断蒙忍着笑意冲他摇了摇头。 之前王爷和公子正在里头说话呢。你一来,整艘船都被你撞的晃了晃。你还是收敛些,别触王爷的霉头了。 难得见断蒙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开昧有些好奇地说:王爷和公子之前在说些什么呀? 断蒙挑了挑眉,转移视线,将手凑到嘴边,轻轻咳了咳,双眼低垂,怡然中居然有几分柔软的神色。 开昧看了看他,心下一动,有些手痒想再抱他一回,接着又看了看船舱的方向,恍然大悟一般地红了脸,恨不得扎上翅膀飞回自己的小船上,当作自己没来过。 ...... 郁韶,字端卿。 温文入骨,还长了一副玉树琼枝的好相貌,抱着琴时,即使大家都知道他出身明月洲,那份清霜朗月的风姿却让人不敢低看他一眼。 江逾白再见到他时,画舫上人来人往,他端坐于窗前调弦,指节分明。察觉到有人直直走到他面前,这才抬起头来瞧一眼,眼神清澈见底。 郁韶看见江逾白后愣了愣,轻缓客气地问道:你是? 江逾白一笑。他的笑和郁韶的温润澄净不同,说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反正只要他一笑,周围的人眼里就只剩他了。 也因他这风尘不染的一笑,郁韶马上就明白了他不是明月洲的人。 端卿。江逾白端起桌案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果然是郁韶喝惯了的春山青庐。茶里难得的甘甜之味让江逾白颇为满足,郁韶见他这副眉目舒展的模样,也不禁愣了愣。 却见脚步渐响,他身后又走进来一个玄衣金冕的周琰,从冠冕上垂下来的一颗东珠在乌发间闪着莹润的光泽。比起他俊美的棱角分明的脸,首先让人记住的是他雍容又冷淡的气质。 郁韶紧接着一愣,却微微皱起了眉,仿佛是确认了什么一般,低声唤道: ......周琰。 郁韶低沉了没一会儿,他肩头一颤,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闪过什么。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将视线转向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一边不忘了享受春山青庐的那个白衣的身影,眼神复杂地试探道:......逾白兄? 正是。江逾白将茶盏一扣,瓷器相击的清脆响声直入郁韶心底,不愧是端卿,一猜就中。 嘣地一声。 江逾白的惊讶中,周琰的面无表情中,郁韶苍白了脸,手里绷紧的琴弦猝不及防地断了。 江逾白从未见过郁韶断弦。因为这把名琴绿绮不仅仅是他从家中带来的宝贝,还因为郁韶本人爱琴如痴,做事一向专注谨慎,加之技艺高超......失手崩断琴弦,还是江逾白记忆中的第一次。 想到这里,江逾白既愧疚又好笑:是我的错。我应该提前差人知会你一声的。 他颇有些感叹地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把我认出来。 郁韶张了张口,无奈地笑了笑,说:他都在你身边了,你还出口便唤我端卿......除了你,也不会有谁了。 鲜少有人能知道并且唤他的字。郁韶都以为端卿这个名字要无人再叫了。 郁韶将琴放到一边,抬手为他续了杯茶:你们来这里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江逾白:......没要紧事就不能来找你么?说着他扭头看了眼周琰。 周琰:...... 这下尴尬的成了郁韶。他觉得口有些干,也抿了口茶,茶雾氤氲里,清润的眼眸有些苦涩:这倒不是。我只是以为......你拒绝了我之后,咱们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泰然的品茗赏琴了。 说着他点了点头:如今你带着他一起来了。也好,正说明我只是庸人自扰。 说着他的眼睛里又泛出了清透温和的笑意:春庐新绿。我还想着今年的春茶怎么来早了,原来是故人来得急,老天爷提醒我呢。 江逾白:......多谢,茶很好喝。 郁韶抿了一口,但笑不语。 江逾白:不过......我拒绝你什么了? 郁韶顿时跌了茶杯:咳咳咳! 周琰在一旁默默地给自己添了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嘴唇微勾,岿然不动。 ※※※※※※※※※※※※※※※※※※※※ 周琰:今天也是不动声色解决情敌的一天。 (自己倒茶喝) 正文 五十三(捉虫) 郁韶花了极短的时间接受了江逾白换芯失忆的设定。 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自己断了弦的绿绮, 清润的双眸如山涧流水般清澈透底:倒是一番奇遇。 周琰身上的蛊和春无赖为其医治的事情郁韶都不知道, 他与江逾白的会面停留在多年前,江逾白带着徒弟来琼州游历的时候。 江逾白有些好笑地说:所以, 端卿你到底向我提了个什么要求,以为我不想再来见你了? 郁韶是了解他的,他很少对什么东西耿耿于怀。能让他们俩的关系在郁韶那头几近绝交似乎也不会是什么好请求。 但江逾白相信, 以郁韶的为人, 提出的肯定不会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分卷(44) 也没什么。郁韶倒是表现平淡他的说出来本就是松了一口气的, 被拒绝了也只是意料之中,因此落落大方, 我只不过是请你同我合奏一曲《凤求凰》, 被你拒绝罢了。 正在喝茶的江逾白:咳咳! 郁韶擅琴, 江逾白勉强能精通的乐器除了二胡也只有萧。二人少年相识,一个在江湖上闯荡,一个在销金窟里沉沦, 偶尔合奏一曲,却总是发现对方的性情从未因世道变迭而迁移这就是郁韶对江逾白最初的心动。 而江逾白这头,为了满足艺术家友人的兴致,他每次都不得不配合地吹箫, 为此还不得不去请教孤鹤真人。几年下来, 他吹箫的技艺直线上升,并且将郁韶脉脉含情的琴声自动定义为感天动地兄弟情的具体表现。他知道《凤求凰》不能随便吹已经很不容易了。 先为少男心错付的郁端卿鞠一把同情泪。 而在他们身边沉默的周琰却没有半点同情。他甚至想笑出声。 江逾白咳完之后, 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只能勾起一个尴尬无比的苦笑但他看郁韶神情自若, 确认对方对他没有这份心思了之后,心中悄悄松了口气,举起茶盏遮住脸 同时不着痕迹地、狠狠地给了周琰一个眼刀。 小兔崽子,不早说有这回事! 郁韶心下了然:周琰就是想破釜沉舟。失忆状态的江逾白亲自开口问了,他也总要开口回答。曾经戳破过的窗户纸因江逾白失忆恍惚蒙上了一层白纱,又在周琰的有意不作为下,被人沿着原来的破洞狠狠戳了一把,此刻已经呼啦呼啦漏风了。 周琰之小心眼可见一斑。 郁韶摇头失笑,不曾开口找周琰麻烦,而是将话题继续下去:你们来得正好。几日后就是琼州的河灯节,你们大可以留到那时看看浮灯满流的盛景。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提到:听说有情人河灯节时许愿,更为灵验。 说着他含笑起身去取新的琴弦了。绿绮的琴弦和琴本身一样并非凡品,平时不需要也就不常备,好在他手头还有几根替换的。 郁韶前脚刚走,江逾白就扭头质问周琰:胡闹。怎么不早跟为师说有这么一回事? 周琰哼了一声,勾起一个有些嚣张又有些卖乖的笑容:我就算提前说了,师父你还打算跟他旧情复燃不成? 江逾白忍着笑意,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暴栗。 郁韶告白的时候周琰也跟在身边纵使不在同一个房间里,却并不妨碍他躲藏在走廊上听壁角。郁韶不愧是郁韶,合奏的请求被拒绝了,他就以琴代心自己独奏了一曲。曲风婉转动人,三日绕梁郁韶温润如君子,可正是那分端庄克制下难以遏制的相思才尤为触动人心。 至少最后江逾白是落荒而逃的,迈出门槛时左脚还绊了自己的右脚一下,差点都忘了自己是个轻功高手。 彼时单向暗恋、心事暗藏、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周琰嫉妒的一塌糊涂。 如果他的醋意能化为琼州江畔的河水,绝对能掀起一个猛浪狠狠地拍郁韶一掌。即使后者告白应该算是失败了,周琰还是不得劲,结结实实低落了好几天。 事实证明,周琰报起仇来十年是真的不算晚的。 这事儿摆以前,江逾白肯定要冷周琰几天,让他好好学学什么叫尊重,不能对长辈的朋友如此失礼。奈何他们俩现在一个失而复得,一个半推半就,四舍五入就是一对刚刚迈入热恋期的小情侣。最终在周琰的有意讨好下,这事儿没多久也就不了了之了。 出了事的,是初霁那头。 谢华衣现身了,却还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答应授艺,就是不肯答应初霁收他为徒。 而初霁也是个拧性子。他听了江逾白当初的建议,使劲粘着残色剑的现任剑主,几乎就差抱着谢华衣的大腿死都不撒手了谢华衣当真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让初霁三天没能练剑。 江逾白:意料之中。 这期间却出了个堪称转折的大事。 众所周知,谢华衣驰名于山海寺中的那场举世震惊的血案。简单来说,就是山海寺的前任住持为自己的师弟所害。谢华衣为了替那位不是老师胜似老师的名僧报仇,在那位师弟接任主持的当天将他斩杀于佛前。 事情过去多年,是是非非也没个公论。总归谢华衣大仇得报,还闯出了赫赫凶名。 但是前任住持有谢华衣这么个俗家弟子,他的师弟也是有那么一个和尚小徒弟的。山海寺血案发生那天小和尚正巧就在当场,捡回一条命后当场发誓要为自己的师父报仇。他据说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出了一身金刚铁骨,还在自己的光头戒印前后纹上了四个黑字以明其志 前面脑门上两字为净世,后脑勺俩字为破魔。再加上走到哪里脸上都写着的凶神恶煞的一行字:谢华衣在哪里我要杀了他。 他叫嚣地江湖尽知,谢华衣却连一个眼白也懒得给他。 那小和尚,哦,现在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和尚了。大和尚一路追踪他到了琼州,放话要和他于某日某时在某某山上一决生死。 谢华衣没有去。 初霁去了,还被人打了个半死,险胜。 和尚问他,谢华衣是不是他的师父。 初霁的回答是,不是恩师胜似恩师。 这么一句话再加上他连番不要命的举动,终于打动了高贵冷艳外加铁石心肠的谢华衣,在初霁浑身是伤时补了个刀,让他彻底昏死过去了。 谢华衣问筋疲力尽趴在地上喘气的大和尚:你还要杀我吗? 大和尚哈哈笑道: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 谢华衣:那你同他动手做什么? 大和尚:他想拜你为师。若是功成,将来也是个手中沾满血腥的魔头,不如早些杀了他,为江湖除害! 谢华衣:说得好。 他一剑捅穿了和尚,说:照你的说法,你师父是个利欲熏心的小人,你迟早也会是那般卑劣的模样。我今日杀你,也算是省去诸多麻烦。 大和尚不拦他的剑,不作不答,反身一扑,将剑刃往自己的身体里深埋了一些。猩红色的血从他口中流出,他喃喃道:总会有人杀你,为我师徒报仇雪恨。 谢华衣抽剑,都懒得看他一眼,拎起一旁出气多进气少的初霁走人。 在这场战斗直接导致初霁现在还只能躺在床上,满身缠满绷带得卧病修养。所有人都对他冲动的行为表示谴责。 开昧:你怎么不叫上我,打不过我可以放暗箭帮你啊! 郁韶:所以说,华衣当初还是太冲动了。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君子慎其独也。那山海寺的主持究竟是个小人还是个君子,积年累月自然会有痕迹可抓,搜集证据一并发作,岂不是无今日之后患。 而来探病的周琰等人也说了两句话。 断蒙:.你该先和残色剑主商量商量的。那人拼尽全力也不可能胜过残色剑,也许这件事谢剑主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呢。 周琰:看见了?这就是斩草不除根的后果。 江逾白:走开走开,你这小子别在这儿教坏年轻人。 初霁见到江逾白来了,想起身说什么,却没有成功,衣袖摆动间露出了手腕上一串檀木佛珠,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江逾白微微一愣,笑了笑。初霁似有所觉,问他:您认识这串佛珠? 自然认识。江逾白点头,这是那位老住持留给谢华衣的东西,据说是大师亲自在佛前开过光的。 初霁沉默,用手拨了拨几颗佛珠,了然垂眸,有了几分舒缓的神色,像是心中有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似的:我一定好好珍惜。 江逾白拍了拍他的肩,叹息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执着。 有人提及谢华衣时,也会说他曾是山海寺某任住持的徒弟,仿佛从佛门走出一个妖剑来是个更具戏剧化的故事,而谢华衣本人却往往会否定。 他长于佛前,知道自己开了杀戒,没有资格做那位大师的弟子。 自然也没有资格收什么徒弟。 但那大和尚却点醒了他。若他将来想让人继承残色,那他谢华衣便会和残色的诸任剑主一样,成为这把剑固有色彩的一部分。初霁想不想抹去这部分颜色,能不能抹去这一份颜色,要看他自己让世人怎样看待他。 这条路或许要走得万分艰难......也得他自己来想办法了。 ※※※※※※※※※※※※※※※※※※※※ 我咕咕咕了,我忏悔。 因为我情缘来了,这两天陪ta出去玩。 明天更新!我拿自己的伞雕保证!! 正文 五十四 几日的休憩下来, 初霁的伤好得差不多后,直接被谢华衣提溜了出去, 不仅每天早出晚归,还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谢华衣:你如今才开始习正统的剑法已经算是晚了。不加紧练习,再高的天赋也没用。 初霁咬牙坚持下来, 从不多说一句话。江逾白某日观摩了一会儿,对此暗暗点头, 周琰甚至大发善心给了初霁一些治跌打肿痛、肌肉损伤的药方(春无赖信誉出品)。 江逾白感叹:想当年, 你刚学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搓磨你的...... 周琰:...... 他想起了自己被打击得一塌糊涂的少年学艺时光。 江逾白是个好老师,周琰每天都在进步, 可江逾白也时时都在进步。他们俩对上, 如同当年的江逾白对上孤鹤真人一样, 战况往往惨不忍睹。即使江逾白空窗了那么多年, 如今动起手来周琰依旧打不赢他。 江逾白对他而言,就像翻越不过的高山、横跨不过的沧海......且两者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周琰也是这般。甚至觉得再过个十年, 他甚至都没有实力能与江逾白一战了。 周琰的胡思乱想被谢华衣打破。只见一身绯色的谢华衣神色颇为不耐烦地撇下了一旁喘气的初霁, 手中残色低调华丽的乌金犀皮鞘抬起(没错,他调教初霁连剑鞘都没拔),往江逾白面前一指 你来。他冷淡而又理所当然地说。 江逾白:...... 他是听说过这人跟在山海寺大师身边学习过,心境澄明,六欲淡薄, 但他黑化起来这副对着谁都颐气指使的冰碴子模样真的很招揍啊! 江逾白无奈:你就不能学学你表兄吗? 没错。谢华衣和郁韶的母亲是同族, 且他们都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 长得玉树琳琅。一个动人,一个冻人。 像郁韶,在这种场合他就会委婉地请江逾白来一场切磋,让自己的徒弟找找感觉,然后温和地让初霁在一旁落座观战,执礼之后再战。 江逾白不要求谢华衣能那么文雅、那么顾全大局,要让他自己来他也做不到这么文邹邹的。但是直接当着小徒弟的面一脸嫌弃地让另外一个高手来和他过招,却连一个请字都不说,这也太过分了! 于是他抱着无咎,站在原地,整暇以待地挑了挑眉 不来。 谢华衣盯了他一眼,江逾白补了一句:你要是突然攻上来,我立即就撒春无赖送我的麻沸散。他的医术,你知道的。 谢华衣总算有了些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细长乌黑的眉头舒展开,一片雪色的脸恢复了平静。他叹了口气,右手残色横举,剑身露出了一小截,浮金幢幢。 分卷(45) 剑身半露,展示给另一个剑客,在江湖上是请求指教的姿态,常用于同阶层的剑客之间相互指点,有些时候也会用于请战比自己资历或者实力较高的人。 当年龙庭会上,江逾白面对第一个对手,用的就是请剑的姿态。而如今,整个江湖没有能令他主动请剑者。 残色剑主视名利如浮云,傲骨铮铮,却也愿意为请江逾白的剑低下头颅这就是剑仙的魅力。 江逾白有些吃惊,随即一笑,提着无咎上前和谢华衣打作了一团。 他们有来有往,剑影翩然之间一连串数不清的迭声清响,速度快得出了残影,初霁脱力地半趴在地上看的目不转睛,都忘了先爬起来。 周琰看着两个大剑痴为了提点一个小剑痴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他对剑其实并没有那么痴迷,常用的武器也不一定非要是剑。不是说他天赋不够好,而是他本身没有那种对剑着迷的心思。 江逾白当然很理解。就像他师父孤鹤真人理解了他这个除了剑十八般武艺样样疏松的大徒弟,江逾白当然也乐得放纵徒弟自由发展。想练什么练什么,什么能练得好都可以。 周琰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此时他身边围绕着的都是剑痴,顿时让他有种剑痴都是大白菜,买一颗送一颗的错觉。 当然,那错觉只是一瞬间划过他脑海,便很快逝去了。 ...... 周琰在琼州买了一套院子,这几天他和江逾白等人都住在里面。 对,他在寸土寸金的琼州城最繁华的河岸线上买了一套院子。不只是一栋。飞甍鳞次,一眼居然望不到边,怎么也得上百亩了。 江逾白:......你又花了多少钱? 周琰:不多。万把银子吧。大多数都用在修缮工程里了。 江逾白不是很懂琼州园林的地价,但也觉得这个价钱低得有些不可思议。 看着江逾白怀疑的眼神,周琰淡定地说:这是从前朝抄家的罪臣那里没收来的,空了好些年,之前在官衙里拍卖充公的时候没人敢买,我顺手就买了。 ......假的。当时户部挺急着脱手,即使这些宅院每年修缮是比大费用,这么个价钱也明摆着是个能捡的大漏。但周琰本着要存老婆本的思想,江逾白常去琼州的念头一晃而过,他就干脆拍板把这套院子给留下了。 因为他出了手,满朝文武无人敢抢,最低价拿到手了不说,连修屋子也是直接跟小皇帝借的人。 ......周琰也是最近才想起来自己在这儿还有房产的。 江逾白:他有名字么? 周琰:以前叫许园。现在叫周园。 江逾白:...... 行吧。挂个国姓,再抢手也没人敢惦记了。 只见周琰从宽大的衣袖里摸了摸,摸出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盖了官府红印的地契来递给江逾白。江逾白定睛一看,买方下面那一栏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 江逾白。 .....江逾白本人内心很复杂。 穿越前,他拼死拼活在一线城市攒下了一栋双层公寓楼的首付,眼看着要背上几十年房贷。一穿越拥有了一座山头(不知道是不是合法占有)已经让他怅然若失之中有种复杂的惊喜感了,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拥有一座园林,也让他深刻意识到什么叫壕无人性。 周琰颇为深情地说:师父如果愿意,也可以把它改叫做江园。 江逾白:...... 这种诡异的违和感来了!这和现代男方把写着女方名字的房产证直接亮出来的行为有什么区别?下一步铁定该是谈婚论嫁了吧? 只见江逾白在周琰期冀的目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偏头,精致的眉目投下一小片朦胧的侧影,低喃道: 江园......名字实在太难听了。 周琰:................. 周琰:师父,你就没别的想说吗? 江逾白一顿,扭过头来:有。 周琰翘首以待。 江逾白:你的私库里还有多少银子?王府是不是快破产了?需要跟闻人璩收一下保护费吗?反正他家穷得只剩钱了。 周琰:......师父,我真的还有钱。还有,你跟闻人璩不是朋友吗,这么光明正大坑钱真的好吗? 江逾白:我不信。我一回来就花了你一万两黄金,你还能有多少剩的?说着他安慰道,没钱也没关系,咱们日子照样过,师父接下来和你一起节俭一些就是了,你没必要为了哄师父高兴画这些钱。 他还是很担心王府的财政状况。周琰买下这些宅院是赚了没错,但是他一年也不来琼州一趟,宅子积年累月空着,没有什么进项不说,还要花出一笔银子维修,不是得不偿失吗? 就像超市大减价,买一堆东西也是不现实的你虽然赚了,但是你有时候并不需要这么多东西啊。四舍五入约等于花冤枉钱。 江逾白:咱们回去之后就把它卖了吧,以后来琼州住好一点的客栈就是了。 周琰:......行。 还有一个问题。江逾白叹了口气,悠悠指着自己,卖宅子要宅子的主人在场,是吧? 周琰:...... 他忘了。江逾白的壳子已经死了,现在他师父顶着的名字是萧睿。虽然萧睿见人不多,但是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不妥善处理怕是会出事儿。 我还是把这宅子挪到我名下吧。周琰自觉没有抓住机会,颓然道。 乖。江逾白摸了摸他的头,像是慈祥的老母亲劝慰冲动消费的儿子,当初你也没料到这些事啊。 周琰的心情更不好了。 但当江逾白带着好奇往前走了几步后,周琰才后知后觉地品味出两个字。 咱们? 一阵风吹来,树影簌簌,池塘里碧波荡漾,融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江逾白缓步走在其中,只一点淡白色的背影,却仿佛在隐隐发着光芒。 周琰的心情突然又好了起来。 ※※※※※※※※※※※※※※※※※※※※ 江逾白:贤惠.jpg 都是些日常。再一场河灯会就完结啦。 正文 五十五 琼州的河灯节很有名气。而明月洲作为琼州首屈一指的玩乐宴宾之地, 也会有画舫免费巡游表演。 郁韶排到的顺次在旅程中途, 还没到焰火绽放的时间。否则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火光和硝烟味里弹琴,即使琴技高超如郁韶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琴音不会受干扰。明月洲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全程下来表演的效果。郁韶之后也有几个奏琴的, 被冲天的大型礼炮包围,他们也就不会因为郁韶的琴音珠玉在前、统统自闭了反正大家也听不见他们到底弹了些什么。只要打扮的漂漂亮亮,上去摆几个姿势就行。 江逾白:......这可太真实了。 初霁继续着他的挨打大业, 开昧搬了小板凳在一旁围观, 断蒙捧着瓜子花生的盒子一起去了, 剩下周琰陪着江逾白四处晃悠。该吃吃,该喝喝, 该玩玩。 琼州是个盛产美食的地方。具体一点, 盛产甜食。江逾白一路尝一路买, 几乎停不下来。等他反应过来、回头瞧了一眼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周琰已经满手都是食盒纸包了。 江逾白:...... 周琰:没关系,师父。咱们拿不下了可以让他们送到府上来。 江逾白又想起了周园里小山似的包裹, 都是他近日买的吃的玩儿的。 江逾白:............ 说好的勤俭节约呢?他深刻反省了自己的行为,表示不能再继续逛下去了。 周琰:是觉得人多太挤了吗?那我去把这条街买下来吧。 江逾白:......你给我住手。他有些头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从送了他一座园林之后,周琰仿佛就打开了一道奇怪的开关, 为师不过是检讨一下自己, 你不体谅为师就算了,怎么还挖苦我呢。 周琰:挖苦? 江逾白面无表情地扭头, 发现周琰的脸上真的没有多少幸灾乐祸, 反倒是写着四个大字我没有啊, 顿时无力地发现他是认真的。 他们两个,一个对省钱这回事毫无所觉就算了还拼着当散财童子,另一个空有省钱的意识,可买起东西来根本控制不住。 这还怎么玩儿? ......还是回客栈等着晚上的灯会吧。 周琰闻言,挑了挑眉说:可惜了,就在前面有一座天香楼,他们做的桃花酥和桂糖栗粉糕都是一绝。我让人提前了两个时辰才预订到一桌......现在只能取消了。 江逾白:多少钱一桌? 周琰:我订的是小食宴,但吩咐了用最高规格来准备。加上已经付了的一半订金,怎么着也得有三十两吧 江逾白:...... 周琰:没事儿,师父。改天我遣人跟他们说一声就好了。不过订金是收不回来了。 江逾白:......那咱们还是先吃完再说吧。 周琰微笑:好。师父先去吧。 江逾白惊讶:你不去? 周琰:有些公务要处理。他将脑袋凑地近了些,眼眸里泛起几分桃花流水的笑意,当然,如果师父想让我陪着的话...... 话还没说完呢,江逾白已经凑上来拿东西,把一堆吃的揽进自己怀里后,安慰他:没事,我一个人也行。东西给我,你去吧。说着转身走了。 周琰:............不是,少一个人跟你分吃的就这么开心吗?我又不爱吃甜的! 周琰嘴角微抽,一时哭笑不得。他摇了摇头,一眼越过人群瞥见天边略显昏沉的天色,俊秀的眉头一垂,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 江逾白就这么在天香楼的雅座上吃着点心喝着茶,直到月上柳梢,周琰也没回来。 沿岸有好几条街挂着各种颜色的灯笼。丝竹漫耳,湖面上一艘接着一艘的游船驶了过来。 明月洲的画舫夹在其中画风却有些不同。郁韶一身白衣,头戴玉簪,独坐抚琴。他左边是满船的美姬盛装曼舞,妩媚动人;右边是一群杂技艺人在表演跳火圈、叠罗汉。 江逾白看着友人在一片喧哗里坐着抚琴,渐渐左右的游船都停了丝竹声。一时间江面居然有些寂静下来,悠扬旷渺的琴声以郁韶的画舫为中心,仿佛在江面上展开了一个小小的领域,郁韶指尖琴弦的每一次颤抖,都像是能在江面上点出一圈涟漪。 江逾白耳力过人,也只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杳然琴声。不过倒是没什么可惜,因为这首曲子平时郁韶就已经演奏过好多遍了。 一曲终了,高山流水,喧嚣重新灌入耳边。郁韶起身对着虚空行了个礼,抱着自己的琴站了起来,行动间江上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袍,单薄的身子颇有几分翩然欲飞的味道。 ......下一刻他就真的飞了。 一个藏蓝色衣衫、蒙着脸的男人将他拦腰扛起,然后双脚一点凭空飞了出去。郁韶就这么抱着琴,前一刻还在凹姿势,后一刻就被迎面而来的风糊了一脸。他头上的发簪咚地一声落在了船板上,连发型都乱了。 分卷(46) 江逾白:......??? 他抽了抽嘴角,看那道藏蓝色的身影像一只燕子,极快而灵巧地在画舫间穿梭。郁韶的失踪只在他的画舫上引起了骚乱,周围的人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旧是一派喜庆和乐模样。 那人轻功真的不错,扛着个人还能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他背上的郁韶似乎是从懵逼里反应过来了,虽然风把他的头发吹的乱七八糟让他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但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却什么也没捞到,只能忍受着颠簸先整理头发。 而从天香楼的窗户上翻越出来的江逾白手上捏着一个核桃,沿着天香楼的屋顶调整了一番角度,眼看着那藏蓝色的身影往这边跑来,看来是想上岸混进人群。江逾白微微弓着身子,对准了那个疾驰的人影,将手里的核桃狠狠一抛 一声闷哼,藏蓝色的人影脚一滑,顿时摔了个马趴。郁韶在毫无防备的境况下飞了出去,被飞身过来的江逾白接了个正着。 ...... 天香楼内,郁韶匆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一头乌发还披散背后,略显凌乱。江逾白好心地把自己的发带借给了他,知道郁韶还要收拾一段才肯开口说话,于是他迈步走到那个一身藏蓝的小贼面前。 那小贼后腿被江逾白击伤,一时半会儿麻劲儿还没下来,被江逾白轻轻松松地逮到,摘了面纱居然是个挺白净的年轻人。一双桃花眼,五官端正,只是略微上挑的眉峰带出了一点锐气,岁数比初岚初霁也大不了多少。 其实他穿的也相当不错,衣衫虽旧,但是整洁,面料低调却舒适,这么一看,这小贼更像是个富足人家出来的小少爷。 江逾白看着他挣扎呜咽了半天,没给他解开绑着的绳子,但解开了他的哑穴。他一开口就扯着那股有些沙哑的嗓子道:你做什么! 江逾白拍了拍他的脸,笑道:你还问我?以你的轻功抢什么不好,非得抢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的飞贼都这么想不开了? 轻功也讲究路数。江逾白冷眼旁观,觉得这小子怕是有师承。长得乍一看蛮正经的,师父指不定是哪个江洋大盗。 你懂什么!他低吼了一声,看起来有点想咬他。江逾白避让了一下,正想着要不要打掉这小子两颗牙,却听见郁韶惊疑不定的喊声响起: 阿荀? 青年像是又被点了穴一样,顿时整个人僵住不动了。他眼神阴郁,别扭地偏过脸不去看郁韶,似乎不大乐意被认出来。 江逾白挑了挑眉:敢情认识啊? 郁韶急匆匆地几步过来,俯身撩开了他额间的碎发,惊喜道:阿荀,真的是你啊。说着伸手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只解到一半,被唤作阿荀的年轻人就挣扎着蹭到了离郁韶远一些的地方,自己将乱糟糟的绳子扔到一边,扭过头继续沉默不言。 阿荀,你来了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 说一声你就肯离开那个地方?青年冷哼了一声,有些嘲讽道,都这么久了,你就是不肯跟我回梁栖,我真不知道你......你究竟在想什么! 郁韶当初家中有变,进入明月洲看似是天大的折辱,实际上不失为一种安全的选择。他赚来的钱已经足够将之前签的契约重新买回来,留在明月洲也不过是人情熟悉并且待遇好而已。 在阿荀眼里明月洲是个虎狼窝、是个肮脏的地方,还以为郁韶在里面受了什么惊天委屈,被人胁迫才不得不一直留在那里卖艺。 这孩子名叫魏荀,和我算是旧识。郁韶不答他,先向江逾白介绍了一下。 江逾白:你也是梁栖人,我知道。 郁韶微微笑了一声。 他们之间若无旁人的对话让魏荀彻底炸了:郁端卿!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正文 五十六 魏荀长到现在也是个很熊的孩子。直白的说, 缺乏别人耐心的教养。在他短暂生涯中唯一温声细气耐心教导过他的, 只有郁端卿。 魏荀不记事时有过走丢的经历,还拜了一个流浪江湖的老人做师父, 学了两手。再长大几岁,他师父听说了魏家寻找失散的孩子,把人提溜过去核对了一下, 正中, 于是拍拍手把魏荀留在魏家了。 魏荀本人是不大乐意的, 他觉得在江湖上混迹的日子虽然不算富余,但是自由。这个曾经他梦寐以求的家也没有那么温暖他的亲生母亲本就体弱, 在他失踪后已经抑郁成疾去世了。嫡亲的两个姐姐皆已远嫁, 后母生了个两个小弟弟。 平心而论, 后母不是什么严苛的继母。但她自己有两个亲生的崽子要操心,自然不会分更多的注意力给孤僻而不讨人喜欢的魏荀;而魏荀的父亲是个有些刻板的生意人,死了老婆之后专注于事业, 不怎么搭理他,言语之间还对养活了他的那位师父多有蔑视,魏荀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教他的师父是个老儒生,妄图以儒家经典和手中戒尺把这个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沾染出来的习气统统抹除, 那结果当然是不可能。 少年魏荀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根本就是多余的, 那份陌生和掣肘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还不如回师父身边畅快地喝西北风。 于是魏荀不干了。他离家出走了。 ......被隔壁郁家的郁端卿逮了个正着。 郁家是清流贵族, 魏家一直想攀上个个共同话题深入结交, 两家又几乎对门, 因此魏家对郁家的事尤为关注。而郁端卿又是郁家的大公子,天之骄子,什么都是梁栖拔尖的,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魏老爹自然也用郁端卿的例子来鞭策过魏荀。彼时魏荀不以为意:他这么些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人,自家爹就是个典型的沽名钓誉的商人,他称赞的人大概是个比他还要擅长演戏的角色文人嘛,本来就是比商人更虚伪的。 他两个弟弟被魏老爹忽悠地一愣一愣,已经都发誓向端卿哥哥好好学习了,对其崇拜不已。 而魏荀不一样。 他背着包袱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迎面撞见了郁端卿,然后他又以比老时快两倍的速度重新爬回了树上,施展三脚猫的脚上功夫就想逃跑。 被郁端卿喊人直接用竹竿摇了下来。 你为何要阻拦我?事后,魏荀曾咬牙切齿地问过郁端卿。 因为你爬过头了。我见到你时,你趴的是我家的围墙呀。郁端卿脸上写着傻孩子三个大字。 郁端卿帮他把擅自逃家这件事圆了下来,并且承诺,他什么时候觉得在魏家呆的不舒服了可以随时来找他,他会帮忙应付魏荀他爹。 魏荀只能无奈妥协,并且从此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郁端卿不是让他来发呆的,是让他来跟着他学习的。虽然郁端卿的教学水准远超原先的老学究,态度也温润和煦,脸也长的赏心悦目,但是他教的东西难啊。 魏荀又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基础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差,只能自己回家熬夜补习。跟上郁端卿的进度之后,郁端卿觉得这样的速度可以,于是继续向前狂飙迈进有一段时间魏荀简直是吃饭碗里都是字,走几步路都发飘。 还是郁端卿先发现的不对劲,主动放慢了节奏,给魏荀更多的适应时间。说真的,魏荀除了字丑了一些,功课完成的都不错,没想到他从前真的是跟着师父混江湖、什么书都没念过,可见其天资之高。 郁端卿特地上门拜访了魏老爹,在魏老爹充满了怀疑和不敢置信的眼神下得意而不遗余力地夸了他一番。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地过去。魏荀跟着郁端卿,天长日久,礼数举止也跟着合格起来,比从小在族中教导的堂兄还要像样。 对门郁家却遭逢大难,分崩离析了。 郁端卿先是入狱,接着是被典卖劳力。他虽然还不至于没入奴籍,但是为了补全官府的赎金,有人以贱价买他十年劳役他也不能拒绝。 在魏荀的死磕下,魏老爹揣着银子去活动了。奈何上面的人似乎不希望郁家好过,郁端卿被魏老爹活动来活动去,活动到了明月洲。 ......魏荀真想一把尿呲醒他老爹。 但是木已成舟,魏荀也没有办法,那时候两人都只是半大孩子。 他只能隔三差五过来探望,然后咬着牙拼命赚钱,希望在郁端卿被搓磨死之前把他救出来却不想郁端卿凭着一手琴技先站稳了脚跟。 某一年,魏荀终于挣到一笔大财,兴冲冲地奔赴明月洲想给郁端卿赎身,却被郁端卿婉拒了。 魏荀真的不理解明月洲这个风月之地有什么好留恋的。就算它外表看起来金碧辉煌,郁端卿难道还不知道里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郁端卿却只是抚摸着自己的琴,说:再等等吧 我有一首曲子,一定要弹给一个人听。已经成长为青年的魏荀一字一句地将这句话给吐了出来。 郁端卿当年说这句话时有多少少年怀春的情怀,如今的魏荀就有多少的恨铁不成钢以及深深的鄙夷。 结果呢?他毫不留情地说,那人有说过喜欢你吗?愿意带你走吗? 江逾白下意识去看郁端卿的脸,郁端卿也正好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两人的视线一触即离,郁端卿像条被涟漪惊吓到的游鱼一般,不知该往哪里去。 郁端卿:阿荀,我留在明月洲,也不仅仅是为了...... 等等。魏荀将两人的神情全都收入眼底,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冒上心尖。他脸色又青又白,最终腾地站了起来,捋起袖子就冲江逾白冲了过去,你该不会就是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江逾白淡漠地瞟过来一眼,举起手来,修长的指尖一弹,一颗核桃就蹦地一声砸上了他的额头。 魏荀捂住额头,尚未完全恢复知觉的左脚又火辣辣地疼痛了起来。他再一次想起了被飞来核桃支配的恐惧。 一再打断长辈说话是很不礼貌的事。江逾白咔嚓一声从桌上摸起一颗核桃,碾碎了壳,慢条斯理地从里头掏出完整的核桃肉来,那语气却仿佛被开瓢的是魏某人的脑子,要学会控制自己。先听他说。 魏荀脸色难看地拖出凳子坐了。 郁端卿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慢慢解释:明月洲的老板和他爹是旧识,一直是在帮忙的。呆在这里虽然名声可能不大好,但是他有吃有喝,又能保性命无虞。 魏荀却是分分钟想到了事情关窍:那你只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吗? 郁韶:不至于是一辈子吧,但我也不知道。 有传闻说,明月洲和南边的百里家有幕后联系。江逾白说。 郁韶苦笑:我知道。你多年前就跟我说过,虽然你也不熟悉百里家,但是你和他们家的姻亲关中闻人家有些交情。若我愿意,也能帮我去讨个人情 但是我尝试过梳理曾经发生在家中的事。郁韶低头,说,当年的事计较不出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郁家牵涉其中,自然也该做好了覆灭的心理准备。 问题出在我这里。 我没有非报不可的血仇,也没有非实现不可的志向我在明月洲之外,找不到郁端卿存在的真正意义。这会让我......有些恐惧。 此言一出,魏荀愣住了。而江逾白则是拍了拍郁韶的肩膀,低头叹息。 改日来合奏一曲吧。为了缓和郁韶的心情,江逾白冷不丁地说。 此时,门外一阵砰砰的敲门声。三人面面相觑,想着大概是明月洲的人顺着目击者提供的线索找来了。 你先躲躲。江逾白指着他身后的屏风,对着魏荀说。 魏荀这回没有废话,干脆利落地滚去了屏风后面,让郁韶和江逾白来控制场面。 ...... 一阵交谈声后,江逾白和郁韶似乎还得去一趟府衙录口供。走前魏荀隔着屏风看见了郁韶的一个手势,于是安安静静躲在屏风后等他们回来。 分卷(47) 室内熄了灯。街上的喧嚣繁华沿着窗户的缝隙流淌进来,春夜的温和让魏荀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砰砰砰。 门被人敲响了。 不知为何,魏荀下意识地明白来着不是江逾白或郁韶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应该直接推门进来,于是蹲在原地按兵不动。 唉,又去哪儿了。 低沉而陌生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被人点亮。来人在桌前逡巡了一会儿,影子在屏风上暗暗地点了点头,于是灯呼啦一声又被熄灭了。 魏荀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就听见来人的脚步似夜里不可捉摸的风一般,在阴影里缭绕了一圈等他反应过来时,那脚步声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魏荀咬了咬牙,暗自估量着那人离自己的距离,抓住那人脚下些许的迟缓,将眼前的屏风呼啦一下推了过去 铮,兵刃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清鸣。是故意让他听见的。 魏荀站在原地,僵硬的扭头,发现另一个男人似乎是从半掩的窗户爬了进来,手中的剑无声的蹭在他的颈间,与他跳动的动脉隔着一层皮肤轻轻摩擦。 魏荀:...... 周琰:说,原先在这儿吃饭的人去哪儿了? 他在客栈里等了半天没等回江逾白,一打听是郁韶被人劫走了 为什么他连个约会都要被这种天降的智障飞贼搅局啊? 正文 五十七 等江逾白和郁韶折腾完了, 有些疲惫地回到雅间里, 发现屋内亮着灯,周琰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热茶。 江逾白:那小子呢?你没看见? 周琰:看见了, 现在在大牢里蹲着呢。 江逾白、郁韶:...... 不知为什么,周琰身边的低气压都快凝结成了实质,江逾白当然看得出来。他扶额, 无奈地说:你怎么又生气了? 郁韶:这是一场误会, 我们 周琰将手中的茶盏扣在桌子上, 茶盏的底座与木质桌面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头, 一脸了然:我知道。 但是我就是要抓!! 江逾白凝神看了他一眼, 终究是忍不住, 噗嗤一声低笑了出来。他拍了拍郁韶的肩说:好了,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魏荀的事就交给我。 郁韶略略犹豫了一瞬间, 无奈地点头,转身走了。 江逾白接下给周琰顺毛的任务,撩开长袍坐在他身边,问:是不是在怪我没有等你?可事发突然, 我也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呀。 可你明明知道我会来。周琰坚持道。 江逾白:你也没说你什么时候来啊, 他们俩却是主动撞到我眼底下来了,当然得做点儿什么吧? 周琰:......我不管。他扭过头, 将自己的侧脸遮掩在阴影中, 熟悉地将自己低垂的乌黑眼睑暴露在江逾白的视线下, 总之,在你心里郁韶的事就是比我的事要紧。刚才他头上戴的,是你的发带吧? 江逾白:是啊。 周琰气闷,不自觉提高了自己的语调:那是我挑给你的。 江逾白:......啊? 周琰:断蒙送来的衣饰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你就这么随随便便送出去了! 江逾白:......他说断蒙给他准备的东西怎么这么符合他的品味。亏他还以为断蒙沉默寡言的外皮下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原来花心思的是周琰。 周琰简直快气笑了:师父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发现过! 江逾白:......说起来,自从跟周琰重逢起,他就没有在生活上十分的舒心。即使开始有叶俞在他身边忙前忙后,他也总有不适应的地方。 原来这一切周琰都在暗地里做了,只是从来没告诉他。 反观江逾白,除却小时候给他带过几份礼物,自他成人以来连件衣服都没给他挑过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感情总是相互的。周琰今晚不知道给自己准备了什么惊喜,自己不但这么久没什么表示,还掺和进了并非必须露脸的杂事里......就算江逾白有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郁韶是他的朋友,但相对的,周琰却没得到应有的重视。 ......这种情况似乎已经维持了很久,可是周琰每一次生气都只是摆个样子,在江逾白凑上来的下一瞬间就又慢慢笑着和他说话了 江逾白心里警铃微动。 另一头,周琰仍是自顾自生着气。 师父。他有些干燥的嘴唇嗫嚅了一会儿,低声道,每次我想发脾气的时候,我总是想着,师父你都愿意为我豁出性命去,甚至你会成今天这副模样也都是我的错。我说服自己,我占了师父心中最重要的一块地方人这一辈子,知道有人这么惦记着自己,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但是师父,我就是不满足,我还是不满足。 我不想当你可以为之付出性命的徒弟。因为我知道你为了所有放在心上的亲人、挚友都愿意那么做但是我不愿意自己和那些人堆放在一起,我想做特殊的、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你江逾白真正放在进口上推也推不开、放也放不下的那一个...... 对于江逾白来说,要判断一个人在他内心的位置,不能看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减法,要看他为了这个人、对其他人做了什么减法。 周琰知道这不可能但是在某个瞬间,他还是希望江逾白心里眼里都是他,没有半点分给别人。他知道这是一个坠入爱情的人常有的妄念,他应该控制这股想法。可江逾白自己越坦然,周琰就越不甘心,越是想证明什么来保存自己的期望。 师父。周琰一边说着,一边将脸颊贴上了江逾白的,从那双仿佛坠入了星辰的眼睛里努力寻找自己的倒影,言语里带着自己并未察觉到的恳求,你明白吗 噗通一声,周琰身子一晃,被压倒在了雕花木窗上,发出哐啷一声轻响。烛火簌地一声被熄灭,双眼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周围的黑暗,只觉得自己的领口被人狠狠揪住,那道白色的影子凑到他面前,在彼此有些冰凉的呼吸中烙下一个不管不顾的、滚烫的吻 月色朦胧,在江逾白的一小部分脸庞上覆盖上一层浅霜。 不知纠缠了多久,被吻的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周琰一个愣神,唇瓣被江逾白狠狠咬了一口。刺痛混合着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江逾白有意退出,却被周琰突然热情起来的动作挽留住江逾白的嘴唇被对方强硬地叼住,就在他以为对方也会还他一口的时候,酥麻的感觉却从被轻咬的嘴唇上扩散开。 他就知道,他的小徒弟从来不舍得对他下重手。 江逾白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而周琰气恼地把这笑声归结于嘲笑,狠下心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咬了他一口 乐极生悲的江逾白嘶了一声,下意识将周琰往一旁推去。最终不安分的两个人双双失去平衡,和倾倒的凳子一起摔在了地上。 ...... 周琰还是乖乖待着江逾白去了原本打算带他去的地方。 彼时已经是深夜。他们错过了河灯节最盛大的环节,即所有来参加的百姓都往河中放走承载了心愿的河灯。 周琰和江逾白曾经都来见识过。那一瞬间真的是灯火煌煌,似乎正片水域都亮了起来。河面上的倒影温和而明亮,与众多画舫一起缓缓驶向更宽广、更湍急的河域 在这种夜晚,灯火点亮了河水,心愿聚沙成塔,似乎也让人们觉得自己的期望虽然渺小,却也有实现的希望。 周琰给江逾白准备的惊喜就是一盏河灯。特殊之处......似乎没什么特殊之处。 周琰有些无奈地说:这是我自己做的。 江逾白看着精致的河灯,瞬间肃然起敬。 其实周琰还准备了很多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活动和台词,对象换成任何一个小姑娘来包她有来无回。但是他攻略的对象是自己的师父,所以他只挑了最后一项展示。 师父,你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江逾白笑着说:若我展开了,岂不是不灵验了? 周琰:不会。 江逾白欣然接过河灯,那是一朵芙蓉的模样,从它舒展的花瓣里,江逾白抽出了一张有些残缺的纸,上面的字迹被水浸然,似乎已经有些模糊。 江逾白按捺下心中的微妙,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入目是熟悉的、疏狂中带着几分郑重的字迹,像是某人小心翼翼地藏在某处挥笔写就,却忍不住在字迹中透露出几分珍重和深情: 一愿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山河不颓。 二愿故人常在,青山未改,莫忘来时。 三愿常留此世,与我爱徒...... 写到这里,字迹打了个颤。江逾白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内容。 三愿常留此世,与我爱徒心心相印,终岁不离。 后头跟着周琰的两个字:与卿同愿。 江逾白蹲下身,眼神迷蒙了起来。他抬头在一片漂浮的、或有残缺,或灯火燃尽的河灯里看周琰的脸。 仿佛看清了这副眉眼是怎样透过岁月的重重迷障,从青稚到成熟,执着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直起身来,将不知名的情绪全部吞咽入喉中,随着心脏的跳动一点点渗透进血液里。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最初的最初,动了念头的不只是周琰。 而怀着满足师父愿望的期待将江逾白的河灯偷偷捞上来之后,周琰收获了生命中最大的一个惊喜。 当然了,师父。周琰挑眉,握住了他的手,将视线也转向了一望无际的江面,说,也只有看着它,能让我觉得自己至少扳回了一成。 江逾白:若是你这辈子只能扳回这一成呢? 周琰:...... 他也笑了出来,眼眸中亮起星星点点萤火般的光芒,与暗淡的夜空一般深邃得动人 ......那我也只能认了。 ※※※※※※※※※※※※※※※※※※※※ 全文完结。 撒花!!! 正文 五十八 一、关于婚礼 五月初, 京城最轰动的两件事无非是:小皇帝要与未婚妻完婚、册立皇后了, 以及淮亲王周琰也要成婚、册立亲王妃了。 ......不是,等等, 你们俩皇室在寻常百姓人家也算大龄未婚青年了,一结婚就两个一起结,是嫌不够麻烦吗? 朝廷百官只能一边痛苦地准备立后事宜, 一边头疼给淮亲王准备新婚礼物, 闹了个人仰马翻毕竟前者不能懈怠, 后者不能慢怠。淮亲王虽然言明了不准备大操大办,但是婚礼现场总要按礼制来办吧?赐婚圣旨和王妃仪仗往哪里送啊? 等会儿, 王妃的名字先报给礼部行不行啊? 没想到筹备婚礼的大内人手统统被淮亲王轰了出去, 从整个仪式开始到结束, 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了王妃的正脸。最后只有掌管玉牒的官员可怜兮兮地拿到了一个名字: 分卷(48) 江逾白。 江逾白曾吐槽过:你祖宗看见一个男人的名字上了皇室玉牒,真的不会有意见么? 对此,周琰翻了个白眼:我只是不想让人拿我娶妃的事再说嘴。况且要不是有我和我那便宜侄子在, 这江山还不一定仍旧姓周呢。 周琰:其实.......我只是希望,后人史书耕笔时,师父你的名字能离我近一些。 玉牒刻了,王妃的名字公之于众了, 大家惊讶地发现:王妃是个男的。 这不是耍人玩儿吗?! 言官的弹劾奏折似雪花一样飞上了周冕的桌案。新婚的周冕脸上笑着将折子照单全收, 等没人的时候就转眼统统扫进了垃圾桶。然后依周琰的意思,顺势给了他一道罢免职务的禁令。周琰仍旧享受亲王尊荣, 但是手中兵权尽卸, 还划给他一片富庶的封地让他立马带着王妃过去, 别再回京城了。 周琰麻溜地带上江逾白滚了,滚得乐不思蜀。 徒留小皇帝和自己的老岳父兼笑面虎闻太师打太极。 二、关于皇后 一日周冕下了朝回到了紫宸殿,有人来报说皇后娘娘又在昭阳宫发脾气了。 昭阳宫是他新封的毓嫔所住的宫殿。帝吼成婚两年,后宫尚无所出。大家还没猜出不孕不育的究竟是皇帝还是皇后、并且不知道哪边的真相更好接受一些的时候,皇后善妒的名声倒是已经传遍了京城。 有时连老太师都会忍不住拉下脸来谢罪。 原本他还要为手上的权柄和一些往事同周冕再纠缠一会儿的,但兴许是人老了,最近家里添的几个小孙子让他的性格和缓了起来,再加上无论皇后如何做为,皇帝始终待她温和无比 如此一个纵容呵护自己女儿的女婿,在老丈人眼里总是坏不到哪里去的。尤其是周冕是九五至尊,他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委屈自己去做伪装。 既然帝后情深,那么诞下皇嗣只是时间问题。老太师能以太子外祖父的身份光荣养老,却不至于在太子长成时再掣肘他。 于是老太师逐渐软化,似乎为家族走上了一条更为稳妥的道路。 而周冕心中则宽面条泪。 他轻声问: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儿吗? 小侍从低着头,说:说是娘娘斥责毓嫔在她面前品行不端。 周冕温和地说:是脱衣服了还是浓妆艳抹了? 小侍从:......都有。 周冕:算了,随她们去吧。 周冕笑着拿起一本奏折。周琰走了两年了,还有人给他递册立男妃有违祖制的折子。 周冕:要是让你们知道皇后也是个男的,这帝国怕是要完。 三、关于闻香 闻香原名不叫闻香。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个小职员。 某日他熬夜看完突然穿越了发现自己穿越成了正在看的那本的女一号! 好吧,那是一本争霸流,背景武侠中夹杂着玄幻。男主周琰天赋异禀、身世坎坷,幼年父亲淮王参与兵变被杀后流落江湖,拜得一神秘门派,习得无上武功,手中握着的武功秘籍和奇珍异宝无数。其后趁着老皇帝去世参与起事,招兵买马,扶植傀儡皇帝上位,迎娶了当朝太师的女儿,位极人臣。 在和小皇帝长久斗争、和太师周旋试探后,周琰终于在三十二岁这年逼的皇帝主动退位、登基为帝。 而闻香在看这篇文时恨男主角恨的牙痒痒。 因为当初起事时,男主说好了只求一个从龙之功,周冕为他在朝中打开局面、减少百官对出身江湖的周琰的歧视,却不料以闻香和周琰的相识为转折,周琰娶了太师之女后和太师联手,共同将矛头转向了小皇帝。 而闻香本该是小皇帝的未婚妻。 他穿越前只看到这里,觉得周琰有些不够哥们儿。再一翻后面的章节,果然如此! 他只暗暗骂了一句小人,一阵天旋地转,他,成了闻家的小姐闻香。 闻香长的真的是国色天香、艳丽动人,可惜......长裙下面长着一个大叽叽。 闻香:......你逗我呢?!这闻小姐是个男的?! 他翻了翻闺房,发现除了女儿家常玩儿的刺绣插花等物,闻香梳妆台下躺着弯刀,枕头下藏着兵书。 闻香:...... 书中的闻香利落的抛弃周冕转向周琰也有了解释。士为知己者死,如果周琰赏识他,愿意给他机会,那他当然会选择周琰。 ......可是他为什么非得扮女人不可呢? 他养的表面上是橘猫、自称实际上是穿越司编号1938的管理员甩给了他一份背景资料。 哦,原来闻香不是闻太师亲生的。如果他是男孩子,就不能留在太师府里了。 ......wtf? 原主闻香是个人物,凭自己艳丽的容貌和胡搅蛮缠的本领让闻太师信了他是个胸大无脑的大小姐,殊不知连那胸都是他拿东西垫出来的。 让你穿越是我们穿越司的失误,可我们在这儿的任务执行员也失踪了,没办法才拿你顶包。放心,走完剧情之后会把你放回去的,附赠三千万奖金。大橘舔了舔小爪子,在闻香脑海里说,当然,前提是剧情线不能崩溃。 加油吧,女一号。 得到了大橘首肯以及特训之后,闻香艰难的扛起了一个剧情npc的重要责任。 我非得嫁给那个周琰不可么?闻香完全适应大小姐生活后,闻香的剧情线还没开始。他百无聊赖地指使小丫头给他捏肩膀,觉得肩上的手劲不够大。扭头一看,小丫头羞红了脸,都快站不稳了。 emmm...... 小职员的灵魂和闻香的躯体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但是却点亮了一个不得了的技能:对女性吸引程度max。 大橘对这副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据他观察,这个世界的崩坏容忍度实在是高得令人发指,任何符合逻辑的剧情改变居然都不会引起大规模动乱。于是他趴成一团,无聊地说:只要你不ooc,随你。 什么叫ooc?就是闻香表面上是个骄慢无礼的千金大小姐,但他内里确实谁都不喜欢,为谁效力都一样。 然而没想到的是,先找上门来的是小皇帝周冕。他笑嘻嘻地问闻香愿不愿意和他联手,他愿意为闻香提供栖身之地和施展的平台。 看着笑得令人脊背发凉的小皇帝,闻香忍下惊讶,高冷地卸下了伪装,拿弯刀抵着他的脖子不说话,内心疯狂call大橘:大橘!这tm怎么回事!这个笑的一脸崩坏气息的周冕是从哪里放出来的!! 小皇帝前期是个开朗活波的可爱少年,后期是个喜怒无常的阴郁病娇。这个病娇微笑不是后期周冕的招牌绝技吗? 大橘疲惫的声音响起:这是个周冕2.0......我真tm服了,这个世界的剧情线是怎么回事,这样都不崩?!卧槽?原来bug就是你?!后面几句说的狂乱而毫无章法,听着像是自言自语。 闻香:那我咋办啊啊啊! 大橘:你随意!我不管了!! 于是闻香和周冕火速订婚了。太师都对周冕突如其来的橄榄枝吓到,一如既往由闻香的痴缠卖乖遮掩过去,觉得女儿做皇后也挺好的。 说实话,太师对自己的儿女是掏心掏肺地好,三朝元老,他攥着手中的权力不放是真的,给皇帝带去威胁是真的,但是周琰天下大定后他没再裹乱也是真的。 太师心里想的大概是皇帝不行我再上,而事实证明皇帝还可以,他居然也就放手了。 以古人的逻辑来看这种窥伺简直是大逆不道,但是闻香觉得没什么。所以他对太师的初始好感度很高。 闻香到现在,最大的烦恼有二。一为女装,二为闻香这个一听就湾仔码头的名字 可见老太师把闻香呵护的很好。 闻香曾听说过,这个世界对于主角周琰影响最深刻的,有两个人。一是他身世凄惨的母亲,二是教导他成人的师父。 对他的师父没有太多描述,就是剑术奇高,貌不惊人这两点,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提到。 直到某一天,大橘不知道为什么跑了出去,回来以后整只猫跟吸多了猫薄荷一样怀疑人生。 只听得见喃喃低语:完了呀......老大,连你都沦陷了......这还有什么可玩儿的...... 闻香:大橘,你怎么了? 大橘:请喊我1938。 四、1938 我是1938。今年刚升的职。从穿越司后勤规划组升到了风险调控组。 我们的组长兼主任,编号0039,是穿越司编号前百的大牛人。 我们这个小组吧,平时主要观测数据、提供风险规避建议,属于文职。可是某一天,有一个世界的剧情数据出现了乱码,而常驻人员和司内的联络也被切断了。我们不得不冒着风险从外部派遣任务执行员,而熟悉这个世界的执行员恰好得了重感冒。 这时候,主任0039说:要不我去吧。 他既然是零打头,那么本就是优秀执行员出身,还是最初的那一批,大家没有阻止的理由,反倒期待着主任的大显身手。 万万没想到,我们的主任是个老古董,对穿越司的新玩意儿一点都不了解,搞得记忆储备装置出了问题 只记得自己是个孤儿,自己穿越了。别的都记得模模糊糊,任务也忘了个精光。 整个风险调控组:............. 直到他被常驻人员捡到,我们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剧情波动把男主的师门给蝴蝶没了,常驻人员将错就错,收主任为徒,填补了这一空白。而常驻人员进入世界的观测时间已经满了,误入的主任又占了仅有的两个穿越司观测人员的名额看他的样子过得像是个真实的土著,常驻人员即使不放心,也只能功成身退,回到穿越司,给后人腾出位子。 不过好歹剧情进展顺利,改成主任收了男主当徒弟,也可以啊。风险调控组松了一口气。 直到我们发现:主任跟男主开始谈恋爱了。 整个风险调控组:??? 好在剧情的力量强大,我们的主任最后还是被世界搞死了,应该不久后就会被反弹出来。经过连夜讨论,大家决定派遣我,编号1938前去重新接管剧情线,附身目标是一个原著里没有名字、英年早逝的萧家公子萧睿。 ........结果被主任的意识给挤了出去。 主任上了萧睿的身,记忆储备装置再次出了问题。而我,则附身成了附近一只肥的要死的橘猫。 人生起伏,不过如此。 然后我就眼看着剧情线一路冲着扭曲的方向狂奔而走,世界却始终没有崩塌,我到这时才相信,我的恋爱脑主任是个编号前百的任务大牛。 他凭借着自己的信念,完完全全吊住了原著不搞事就闲得慌的男主角,两人归隐,还阴差阳错解决了小皇帝的问题。 ......所以主任的幸运属性,一定是s打头的吧。 ※※※※※※※※※※※※※※※※※※※※ 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