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死敌总想吃我怎么破!》 第一章 有故人 “单善,下来。” 茅草屋,梧桐树,还有树下那相貌绝好的绯衣青年。 纵然这不过是做过了无数遍的一个梦,单善却总觉得他曾经来到过这样一个地方,并且在这个地方等过一个人,等了很久很久。 下一刻,他冲绯衣青年笑了笑,便要从树上跳下去—— 梦境戛然而止。 他将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拿开,顺手抓过正唱着歌的手机,也不用仔细看上头的来电显示,直接接了电话:“秋意?” 对头果然是好友徐秋意的声音:“我就猜着你还没起。” 单善默了默,决定绕开这个话题:“……这才两点半,你这就收工了?” 徐秋意那头也沉默了三秒,原地爆炸:“可拉倒吧,这也就是女主还有段独角戏过不了,我出来透透气。” 单善闻言便乐了,他一向知道徐秋意对现在接的这部戏颇有微词,但事实上这也是如今难得一部不用各种狗血的爱恨情仇挑战观众智商,而是正儿八经写一双兄妹复国重建家园的故事了。 碰巧又想起来男女主的身份,他便调侃徐秋意:“人家怎么说也是你剧里头的妹妹,徐大影帝又是本色出演,不去传授一下技巧?” 徐秋意:“是个鬼的本色出演,我觉得编剧跟导演对我们九尾狐真的有很大的误解——谁家九尾狐柔柔弱弱天天叫人欺负啊?!” 这也便是徐秋意怨念所在了。 单善同他都是大妖,而徐秋意本体是九尾狐,凭着天生好皮囊与这么些年人世间打磨出来的做戏功力,在娱乐圈混出了一片天地,不管演什么都能尽心尽力演出个样子,唯独是对如今这一场的人设哪哪都不满意,总嫌弃主角兄妹太过“与人为善”。 这一点上单善也不打算劝他,乐过了便好,徐秋意知道他这德性,没同他计较,本身便没有多少时间,便干脆直接进入正题:“你下午去见那边的人,没问题吗?” 单善笑:“能有什么问题,我一没作乱二没犯法,别说天师协会的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就算是,他们也没我把柄。” 他坐起声来,语气轻松:“新会长上任,双方本身便有个例行见面,对方又不是来找麻烦,而且我就是去给谈夕撑个场面,不会同他们起冲突的。” 现下单善是就事论事,徐秋意也明白这道理,只不过是事事操心过头,但凡有些什么,便总爱将人以恶意揣测罢了。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你要带潼潼过去吧?那边看见,没关系?” 单善一愣,最终还是耸耸肩:“这件事天师协会也不是不知道,都八年了,要查的话,早该找过来了。” 徐秋意应了一声,没再继续,单善听见那边似乎有什么人在喊“徐哥”,听徐秋意说是有人来催场,赶紧是让他去忙。 挂了电话之后,单善换好衣服洗把脸出了门,便见客厅里小姑娘坐得端端正正,声音放小了在看电视,电视上头是徐秋意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这是他法律意义上的闺女单潼,不是亲生孩子,感情却好得不行。 这会儿单潼见他出来,弯了弯眼睛:“爸爸!” 第二章 有故人2 小姑娘八岁,三年级,自小只跟着单善,早早学会了自己打理自己,穿衣洗漱绑辫子这种事情根本不劳单善费心,一个人全部搞定,小书包也早早收拾好,放在身边,只等着单善带出门。 她看见单善出来之后就顾不着还在放着的电视剧了,就这么眼巴巴看着单善,看得单善心里一软,过去摸了摸头:“不着急,还能看一看。” 单潼点头,给单善让出了一个位置:“爸爸坐。” 其实这一集也没多长时间,没过一会儿看完了,单潼关了电视,又看着单善。单善失笑,再次揉了揉小姑娘额发:“走吧,我们去你夕姨家玩,一会儿就在那边吃晚饭。” 谈夕家别墅,便是先前单善同徐秋意说的,要同天师协会那边新一任会长见面的地方,谈夕是妖族这边代表,谈家别墅也是比较特殊的存在,也类似于有登记的妖的“管理处”,同时也是植物类妖的“培育所”。 因为一些缘故,单善去那边去得勤,多数时候都带着单潼,一来二去,单潼同谈夕也熟悉,愿意去她家,这会儿听到了要过去还挺兴奋,从沙发上下来之后自己备好了小书包,就去玄关换鞋了。 如今房价不低,单善没买房,如今是租的屋子,地方不大,普通三室两卫一厅,有厨房有小阳台,他带着单潼住倒也不至于不够,下了楼不远便是一片花园,单善没车,去谈夕家还须得穿过花园到公交站去。 只是中途他忽然停住脚步,往某个方向看过一眼,之后还是若无其事带着单潼往前走。 被他看过的角落里,一双夫妇正心有余悸对视,再回神的时候,只眼睁睁看着一双父女上了公交。 * 谈夕家是在郊外的一处别墅区,地处偏僻,平常难得见人,不过即便如此,她那一幢周围也是细细布了结界的,若是普通人过来,往往直接便忽略了,可落在单善眼中,却是能看见一处结界,与结界笼罩着的浓郁到几乎要出现实质的灵气。 他带着单潼,敲响了那一扇门。 开门的是个姑娘,却不是意料之中的谈夕。姑娘生得同谈夕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形也是一模一样,若不是极其熟悉的人,很少有不将他们认错的。 只是单善还在发愣,单潼便已经开口了:“朝姨!” 说来也奇,从见谈朝第一面,单潼便没有将她错认作谈夕,之后谈朝偶尔出现的时候,单潼也是从来都没有认错过——基于这点,谈朝对单潼也是另眼相看。 这会儿她将一大一小带进去了,边解释:“小夕她今天有事,就不陪我们一起了。” 单善笑了笑,没有问谈夕的事情。 原本便是这样的,谈朝同谈夕从没在同一时间出现过,说得多了,反倒容易叫单潼觉得奇怪。 他们安顿好了单潼,看她一个人坐下来开始看故事书,便一同往后院走去,同时单善也压低声音问道:“今天那位,来头很大?” 第三章 有故人3 对单善的疑问,谈朝顿了一下,才道:“可以这么说吧……他是我故人,刚回来,就算来头不大我也得见上一见。” 谈朝说得不明不白,单善只能下意识往几个有可能的人上头代入了一下,却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能看着谈朝。谈朝原本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她方才不过组织语言,这会儿想了想,只道:“你先前应当没听说过他——因着一些缘故,近两年才开始接触这边的事情。不过毕竟是这一代真正才惊艳绝的人物,如今回国也是因着要接任会长。” 顿了顿,谈朝又道:“人是正派人,这点你可以放心。” 单善自然放心,天师协会的存在就是为了人妖和谐相处而存在的,若天师协会的人思想偏激,如今也没有安安稳稳站在这儿的他们了。 他原本也是因着惊诧随口一问,既然问明白了也就没必要继续,正事还是趁着人没到,先看看后院里头的植物。 ——这一处从外头看灵气浓郁,便是有着种了灵植的缘故在,而这也是谈家别墅作为植物类妖的“育婴所”的根本。 后院里头依旧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生得也自然会比外头普通人养殖的作物规整,可单善草草看了一圈,也依然是没能找见足够亮眼的。 他旁边的谈朝也是无奈:“这已经是挑过的,今时不同往日,便是刻意去培养了成果也不乐观。这一族子孙枯竭,但凡有点灵性的,我们都不敢去怠慢。” 其实也正是因为当今灵气稀薄,加之土地污染等种种因素,这一族子孙枯竭,后来才有了专门培养的地方。 谈朝顿了顿,之后又补了一句:“说来像你这种野生的,撂到今日才是稀奇。” 这里头带了笑意,具体是苦笑还是玩笑也没必要去仔细分辨了。 单善还想着该接一句什么,却忽然整个人一顿,紧接着谈朝也反应过来了,看向了门口的方向,随后道:“他来了,我出去招待一下,你先自便。” 单善眼见着谈朝出去了,本身处在了那种感觉到熟悉气息的震惊之中,也没能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也是莫名,只觉得自个儿反应过激了,毕竟如果是那个人,没道理会出现在这里。 才要松一口气,结果便隔着玻璃眼睁睁见谈朝领了个年轻男人进来。 还是个身高腿长的年轻男人。 而重点也应当是男人的那张脸,好看与否是其次,主要这张脸单善认得,虽说现下因着年龄增长看着要比当初更为成熟坚毅,却也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认错。 #急,在好友家里碰到了学生时代的死对头,对方貌似还是联谊团队的高层怎么办?# 这眼看着男人就要看过来,单善动作比思维更快,一阵细微的灵气波动之后,好好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菜地里一株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长得极好的散叶生菜。 男人也察觉到了这个方向的问题,淡淡地朝这边瞥了一眼,微微皱眉。 成了一棵菜的单善则是心有余悸——那分明就是贺影幢,连同皱眉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第四章 有故人4 贺影幢其实也没想着还能遇见单善。 都是学校里头的风云人物,这个人,或者说这只妖,他自然是记得的。 单善高他一届,与他同专业,入学之后因着生得实在好看,待人接物也不错,着实是出过好长时间的风头,到后年级上去了,身后也总缀着一溜儿的师弟师妹,仿佛是将他当成了及其可靠的人。 而贺影幢入学那年,正是单善风头最盛的一年,连同他们大三的班助师兄师姐也对这个师弟赞不绝口,用的最多的一个词便是“乖”。 当时贺影幢只觉得好笑,普通人是不知晓单善的身份,可甚至于同样是作为术士的一个师姐也对单善青眼有加,那便显得有点可笑了。那个师姐的人品自然是没问题的,偏见使然,贺影幢便将问题安在了单善身上。 哪怕如今术士与不曾犯下杀孽的精怪之间和平相处,还给他们开了正常生活的后门,也终究还是有一句非我族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于是见面便单方面交了恶,学生组织有合作的时候,单善提出的问题,他都能找着反驳的理由,反驳起来还有条有理,处处冲着单善的漏洞去——倒不是说只挑单善一个人的毛病,只是连错别字都要拉到会议上就“是否认真负责,在其位、谋其职”的问题争论一番,那就是明晃晃的针对了。 可单善也是个没意思的妖,最初时候尚且硬气,同他刚过几回,到后来居然就躲在了女人身后,连面都不出,这一点是最叫贺影幢不齿的。 ——却全然不知单善早已被自己怼出了心理阴影,谈贺影幢而色变。 而作为那个总帮着单善的术士,算他半个师姐的嵇楚娴其实也劝过,只是从前还能正面对上的时候尚好,到后来这样子,他真就是不屑于去认识这样一只妖。 等到他们都退下来,几乎全校新老学生都晓得了这两位校草级扛把子是王不见王的存在。 再之后,便是单善毕业,销声匿迹,且一年之后,贺影幢出国深造,回国后因着要处理一些协会派发的棘手的任务,几乎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当中,日日四处飞不着家,而搞事的精怪中又必然不会有单善,于是贺影幢更是再没听过单善的名字。 而两个月前他老子命令他回来接管公司,他才终于是老老实实回到了本市,在房子收拾好之后住了下来。 住下来的第一天,下午出门买食材的路上,便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单善正与人争执,因着用了术法掩饰,并没引起旁人围观。 只是术法骗不过贺影幢,他看着那个精怪化生的青年终于撕去了学生时代那层温文尔雅热心肠的羊皮,露出了皮下的本相。 他看见单善站在那对夫妻面前,面上冷漠,与当初成日笑吟吟的青年判若两人。 如今的单善看着倨傲非常,面对着那对夫妇仿佛就是看着蝼蚁:“我说过了,单潼是我女儿,当初也是你们不承认她,现在便别拿血缘说事。” 这样一句话出来,虽不带什么不好的词语,却仿佛明晃晃的威胁,叫那双夫妇往后退了退,也叫贺影幢皱了眉。 第五章 有故人5 只是贺影幢也没立刻现身,主要单善也不过是放出了气势压人,却连灵力都还收着,具体情况也似乎不是这样简单,哪怕心里不喜欢,他没道理就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将错误归到单善头上。。 而妇人叫单善冷言冷语相对,紧接着便急了,当即变了脸色,破口大骂:“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那死丫头愿意将孩子生下来,我们家便不愿意留了么?是她嫌贫爱富不检点,你仗着几个臭钱,横插一脚夺了我们家孩子,上赶着给自己找帽子戴,就是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鞋!” 眼见着她手指都要戳到单善面门上去,连贺影幢个旁观者都感到了不适,单善却面不改色,扬手一把打开,又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连同反问都是笑着的:“你情我愿?没名没分,算什么你情我愿?我老婆跟我是合法夫妻,家务事也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不是从前天真乖巧不过的笑容,就单善那样一张天生讨人喜欢叫人容易卸下防备的脸,配上如今的笑容却是叫人无端胆寒。 妇人叫他这样一堵,原本还要说什么,却见单善敛了笑容,一个眼神,冻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同时身后也仿佛起了阵风,妇人冻得打了个哆嗦,只听单善道:“你和令郎,最好不要擅自打扰我家人。” 他没撂狠话,效果却也达到了,方才还嚣张着的女人不知为何一下子熄了气焰,欲再次指向单善的手颤抖不已——她总觉得单善看他那一眼十分诡异,就如同当年,那女人的哥哥逼着他们与那女人断绝关系时一般,叫人全然没有胆量去说不。 而那种诡异的感觉也不过持续了片刻,单善忽然抬头看了看天,那一瞬间,之前一闪而过的阴冷荡然无存。他看了一眼那对夫妻,语气也恢复了平和:“抱歉,时间不早了,就不与两位多说什么,这年头,讨老婆生孩子都不容易,我向来是不喜欢威胁别人的,所以还请两位别再为难我了,失陪。” 那对夫妻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了,竟然没敢去追,最后只悻悻离去。 贺影幢也没想到才回国就能看这么一出大戏,这么段错综复杂但其实又极其简单的关系,也不知是该算家庭伦理剧,还是该算失足少女与接盘侠的故事。 突然就吃到了曾经的眼中钉的瓜,说来还有些小激动。 只是这瓜也不是白吃的,若不晓得还好,如今晓得了有妖卷进了人类的纷争之中,为了以防万一,贺影幢还是派亲信将单善这些年的行迹挖了个底朝天。 如今长大了,哪怕还是看单善这个名字不顺眼,口说,贺影幢也不能将“强抢民女”这样的罪名安在单善头上的,况且单善条件本来不差,妖族也不是没有贤良淑德貌美如花的姑娘,他犯不着这么干。 当然为爱痴狂也不是不可能的,谁知道那是不是一只成熟的妖呢? 就贺影幢从前所观察到的,一只被稍稍误会便拉了旁人当挡箭牌,不愿直面困难将事情说清楚的妖,必然不会是成熟的。 而查出来的东西,也是叫贺影幢叹为观止,连带着对那姑娘名字的无语都减轻了。 说是一个叫秦罗敷的姑娘,被男人骗身骗心怀了孩子,本身体质又是不适合打胎的,对方原本也是玩玩,不仅没有明媒正娶的意思,还要求姑娘跟自己发展地下关系,姑娘绝望之下找到了单善,单善与姑娘算旧识,中间也有过些因果,二话不说与姑娘的哥哥一起逼着双方断了关系,然后跟姑娘领了证。 孩子生下来之后姑娘便被哥哥送出国,孩子留在了单善身边,上了单善的户口本。 原本相安无事好几年,孩子的亲爹那边却突然又闹了起来,具体原因贺影幢没有查,只觉得单善脑回路实在是清奇,叫他思来想去都没搞懂到底是怎么绕的。 而这个疑惑在他继续观察单善,并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扑到单善怀里头喊“爸爸”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无法否认,两父女还真是甜。 所以说,忽然就有妻有女了,单善的妖生貌似其实还挺成功? 不过再怎么成功…… 贺影幢想起了有关单善那份报告上,跟在工作单位后面的自家公司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所以现在妖都那么接地气的么?又是念书考大学又是找工作养孩子,活得比一些人还细致。 第六章 有故人6 不过贺影幢自认是个沉稳的术士,这么个小插曲,全然影响不了他的情绪,到达这一栋可以说是花妖树妖的储备基地的别墅的时候,他还是那个严肃而寡言的贺公子,哪怕房子里有着一闪而逝的熟悉气息,也不能影响他。 然后他就看见了坐在客厅里写作业的单潼,登时皱起了眉。 谈朝与他是旧识,顺着他目光一看,心里明白这么个地方群妖咸集突然出现个人类女孩,贺影幢难免会多想,便解释道:“这是单潼,我朋友的女儿,勉强算我半个侄女,平常没事的时候也会过来玩,还望贺公子不要见怪。” 单潼听到动静,已经是放下笔站了起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了贺影幢:“贺叔叔好。” 面对着乖巧的小女孩,贺影幢的语气也没忍住放缓了不少:“你好。” 顿了顿,觉得过于简洁了,想起小姑娘在校门口的行径,又补了一句:“你很可爱。” 单潼仿佛害羞了,飞快地低下头:“谢谢叔叔。” 贺影幢也不是擅长跟孩子打交道的,听了这话也不知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是旁边的谈朝道:“潼潼你继续写作业吧,我带贺叔叔去院子里看看。” 潼潼应了一声,果然继续写作业了。 谈朝领着贺影幢到了院子,才道:“潼潼很乖的,我们都很喜欢她。” 说完朝院子里一看,却愣了一愣,随即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株在周遭蔬菜对比下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皱叶生菜,嘴角微微一抽,又朝贺影幢一笑:“贺公子您随意。” 贺影幢过来,原本便是要看这些的,只是不知道单善抽什么风,居然化了原身混进去了,一个大活人贸贸然消失,也真不怕单潼找他。 贺影幢点头表示了然,看了看屋里的单潼,转向谈朝:“我自己看就好了,单……” 谈朝补全:“单潼。” 贺影幢继续:“单潼一个小孩子,总不好没人陪着,你不用管我这边。” 谈朝是巴不得赶紧回去看着单潼,防止小孩找爸爸,况且贺影幢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留贺影幢一个人在这儿,她真不至于不放心。 看着谈朝回了无,终于是留下了自己一个人的贺影幢看着那颗绿油油娇艳欲滴的生菜,陷入了沉思——他当初先入为主觉得单善这老妖怪装模作样欺骗无知少男少女,也有一部分看不出单善真身的缘故在里头。 他是个天赋高的,寻常妖怪的真身他鲜少说认不出来,就连同徐秋意那种受人忌惮的大妖,他都能看出对方是狐狸,而单善的真身,他却是看不出来,哪怕尝试过用法术窥探,也仿佛被一层类似于禁制的东西挡住了。当初他不想暴露身份,不敢做得过了,便没有质疑去探查,只是暗搓搓将单善列入了危险名单。 如今将人从名单里剔除了,重新放入了另一份名字待定的名单里,却骤然看见了这么一颗生菜,联想到方才那一点儿泄露的灵气和客厅里的女孩,以及谈朝的反应,不难猜出这颗生菜的身份是什么。 ——原来单善是生菜成精么,基地里从没登记过,看样子还是野生的,倒也还真是难得。 从沉思里回过神来的贺影幢掏出了手机…… 第七章 有故人7 贺影幢走进屋的时候,谈朝正聚精会神看着单潼写作业,听见动静还有点诧异:“这么快?” 贺影幢点头,顺手给了几乎要蹦出去看单善的谈朝一个台阶下:“你花架下那几盆辣椒还是挪一挪,这么摆着……不太好看。” 谈朝:“……” 这理由,找茬呢吧? 不过正好她也要去看看,问问单善是什么状况,便顺势道:“我这就去挪。” 说完便出去了。 支开了谈朝,贺影幢便十分有目的性地走到了小姑娘身边,单潼这会儿正在抄书,笔触尚且稚拙,却胜在规规矩矩工工整整,一点儿不显得小气。 贺影幢心里感叹了一句怕是个可造之材,抬头便对上了小姑娘的视线。单潼看着他:“贺叔叔。” 孩童的眼神直白又真挚,叫贺影幢下意识也认真起来,直视着那一双眼。小姑娘没有分毫退却,就这么与他对视着,说出的话却没头没尾:“我爸爸是好人。” 贺影幢看着单潼,发现小姑娘的眼神十分清澈,而小姑娘说出的这一句话也怪异,有那么一瞬,贺影幢甚至觉得这小姑娘是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的父亲是非人。 小姑娘眼里有片刻闪过了不安,随后又是坚定,仿佛鼓起了勇气,说出了下一句话:“所以叔叔以后可以不要欺负他吗?” 贺影幢一时无话。 任谁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只是倒是也有趣,一个小女孩,大概还没到全然能分辨是非的年纪,却这么笃定地跟他说一只妖是好人。 看单潼的态度,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可谈朝和单善都不是不细致的人,不可能说就那么大意地在她面前略破绽。所以说,小姑娘不该知道任何她本不需要知道的东西。 这会儿,贺影幢才终于认真地去看了看小姑娘的面相——看出的并不是一直以来小孩所展现出的乖巧。 天生敏慧、智多近妖,又是亲缘淡薄、自小与非人为伴,若是引导不当,随时可能走上歧途。 而根据贺影幢查来的资料,这本身便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而不管单善是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心态,给了这个孩子陪伴与亲情,并以父亲的身份,成了这个孩子信赖孺慕的人,算来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只是不管福祸,发生的既然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的已然无法挽回,贺影幢也只能指望自个儿能多看着些——横竖单善是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工作的,他住得又离单潼的学校不远,大抵也算不上太过麻烦。 做出了决定的贺影幢郑重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认真保证:“只要你爸爸不做坏事,我不能对他怎么样。” 原本以为小女孩会追问,会继续追着他要保证,不承想单潼却是在得到了保证之后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爸爸不会做坏事”。 但这也够了,贺影幢能看出小姑娘对单善毫无保留的信任——不需要什么言语上的肯定,只要得了不做坏事便不会被为难的保证,那便不用再担心单善被为难。 若换一个人,心里头或许会觉得有些好笑,会想问问孩子为什么这么觉得。可对着小孩那样一双眼,贺影幢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情,更别说他本身便不是这样一个人。 每个人的信任都是有缘故的,你不信一个人,却不代表他不会被旁人毫无保留地去信任。 就如同一个人对你不是真心,也不代表他对其余所有人都没有真心。 相顾无言片刻,贺影幢往外看了看,谈朝依然没回来。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了一颗小珠子,递到小姑娘面前:“我先回去了,这个送你。” 单潼看着他,没伸手去接,连戒备都没掩饰。 面对着这样的反应,贺影幢自然明白自己原本便就是陌生人,还是个什么都没干便被对方拍板为难了单善的陌生人,他便也不执意等单潼接,将小珠子放在了桌上:“有缘再见,潼潼。”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亲近的方法叫一个小孩子,语气依旧一本正经,听着有些别扭。 单潼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带着什么情绪:“叔叔慢走。” 第八章 有故人8 贺影幢没刻意去掩饰自己的行踪,谈朝是屋子外头阵法的监管人之一,而单善又是加固过阵法的人,自然都能感觉到贺影幢一声不吭就出去了,当即,谈朝停下了手中动作,然后余光便瞥见那边菜地里单善大变活人。 她看着单善,相当无语:“你不至于吧,我记得你们曾经应该还是师兄弟关系啊。” 单善却没理她,急急忙忙进了屋,要看单潼的情况,发觉单潼还是好好地在写作业的时候,单善松了口气,而心里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暗暗取笑自己小人之心。 纵然从前同贺影幢不对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贺影幢的人品信得过。 故而在心底里悄悄同贺影幢道过歉之后,他冲着单潼笑了笑,单潼也笑:“爸爸。” 单善摸了摸她脑袋:“你先继续写作业,我同你朝姨还有话要说。” 单潼一向乖,听了他这话之后,只点了点头,继续写作业了。 因着后头还要做饭,谈朝顺势是跟他进了厨房,才进去,便见单善丢了个禁制,将声音隔开了。 她看着单善,还没发问,便见单善先开了口:“贺影幢居然是术士?还是天师协会会长?” 这事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而谈朝自然也想不明白他到底不明白什么:“是啊,你们从前不是同学吗?说起来你应该不至于犯过是么要躲着他的事情吧,好歹是师兄弟,难道不该打个招呼。” 冷不防听人提起这么个称呼,单善也是绝望:“……那只是个叫法,就只是普通同学,而且他也从来没喊过我师兄。” 顿了顿又补充道:“连学长都只是在讽刺我的时候才用!” 学校里确实有喊师兄师弟,但也不过是一个叫法,一个学校里的同学,说来怎么也不可能比同出一脉的师兄弟师姐妹亲近,旁人不在意这些,像贺影幢这一类有拜过师门的大抵会在意些。单善当初只听贺影幢都是喊学长学姐,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谈朝看他实在不愿意多提,摊了摊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体质特殊,家里捂得严实,从前很少接任务。” 说完她也看着单善,眼神满是揶揄与探究:“所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单善:“……一言难尽。” 确实是一言难尽,当初单善就没想明白过这人怎么偏偏就看自己一个不顺眼,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风头太过惹这大少爷不高兴了,现在一想明白,怕不是种族歧视。 至于为什么要躲,原本单善便怕麻烦,开始还乐意跟贺影幢争一争,后来发现这人完全就是不可理喻,遇见他分分钟化身杠精,而跟看自己不爽的人杠是一件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事情,倒还不如去多跟几个师弟师妹交流享受妖生。 躲多了,就躲出习惯了。 听单善讲完了,谈朝也是陷入了沉思:“不是吧,这么幼稚?贺公子也不像是那种人啊,我跟他能认识,也是因为觉得他对人对妖一视同仁。” 单善:“……那难道是我长得对不起他的眼睛?连嵇楚娴都不嫌弃我这张脸。” 谈朝看了眼单善这张脸,这回是真的目瞪口呆:“你还认识嵇楚娴?” 第九章 有故人9 嵇家在天师协会里地位也不低,都是一脉相承的老牌家族,而嵇楚娴作为嵇家嫡系天赋最高的小公主,一向是操着个冰山女神的人设,对谁都不感冒,也就是贺影幢这几个能跟她说上话了。 谈朝想了想,想起来这位嵇家小公主的资料里毕业学校貌似也是跟单善一处,只是没想到单善还能用挺熟的语气来调侃小公主。 哦不,如今嵇楚娴的哥哥嵇楚涵继承了家主之位,嵇楚娴已经不是小公主了,是长公主。 单善对此也是轻描淡写:“同班同学,曾经是我手下的部长,人很好的。” 说完话,也不管谈朝是什么反应,端着刚切好的水果便出去找单潼。 谈朝:“……” 行吧,她家祖宗出息了,实在是叫妖欣慰。 在有关贺影幢的事情上问不出个所以然,却不代表谈朝便没话说了——毕竟还有一件事,可比贺影幢和单善的关系要重要得多。 隔着玻璃,她看着客厅里的那双父女。 单善将水果碟子放在单潼手边,这会儿单潼应当是写完作业了,将本子递给他检查。 检查作业是父女之间的默契,作业本上自然也与平常一样是没错的,单善合上本子,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潼潼乖,今天想要什么奖励呀?” 单潼眼珠子转了转,仿佛真的在思考要什么奖励,结果最后说出来的,依然与从前一样:“我晚上要听爸爸讲故事,要听没听过的!” 这个要求,从第一次给她讲故事之后就没变过,其实单善也算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自从在深上老林里出来,他便很用心地去观察人,去融入人类社会,而观察到的一切有意思的东西他都记着,后来哄单潼睡觉,便会讲给单潼听。 单潼提这样一个要求,也不算是为难,反倒正好,单善喜欢用讲故事的方式教育孩子,他点头:“好,今晚给潼潼讲龙的故事好不好?” 单潼点头。 但凡是单善讲的故事,她都不会有其余意见。 谈朝正好出来拿东西,顺口道:“你们父女感情真是我见过最好的。” 单潼也不含糊:“我最喜欢爸爸了!” 单善自然是积极回应小女儿:“爸爸也最喜欢潼潼了。”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她作为旁观看了这么多年,也没看腻。 终究,直到吃完饭离开,她都没再找单善问原本的问题。 纵然能够不叫单潼听见,可当着单潼的面,有些话,她真的说不出口。 离开时已经是日暮了,单善牵着单潼的手等车,单潼忽然开了口:“爸爸,你从前是同贺叔叔认识吗?” 单潼原本就因为贺影幢的事情心不在焉,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先是愣了愣,好歹稳住了,道:“我跟他以前是一个学校里面的学生。” 单潼歪了歪头,露出了孩子的好奇:“那贺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个问题来得巧,可单善依然不会多想——忽然见到一个陌生人,陌生人还是自家爸爸的故人,会好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于是单善想了想当初贺影幢的模样,耐心给单潼解释:“他啊,认真负责,说到的事情一定能做到,能力强,凝聚力也强,虽然长得严肃,但其实,是个挺温柔挺有耐心的人。” 除了对待他之外,对待其他人都挺有耐心的,有时候手下的人做事做不好,只要态度端正,他也愿意好好教。 只是当初有些女孩子,依旧是觉得贺影幢太不体贴。 单善撇了撇嘴——还要怎样才叫体贴呢,明明被怼得最多的人就是他吧,有些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这边思绪漫天飞,没留意到单潼在得了答案之后只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将手收了收。 还是没将手里的东西递出来。 第十章 有故人10 只是事情没这样容易过去,傍晚时候谈朝的欲言又止单善都看在眼里,等晚上回到家里头,将单潼安顿好了,他便留意着手机,等谈朝联系。 结果还没等着谈朝,就等到了另一尊大佛。 他将手机拎起来,瞪大眼睛又看了看,那条好友请求也依旧不是他的幻觉。 灯影幢幢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消息验证:贺影幢 一时间,单善表情有些诡异。 当初当同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公事过,那会儿都没加好友,现在更没有这个必要,所以贺影幢到底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有一瞬间,单善觉得贺影幢怕不是把他给认出来了,可转念又觉得不可能,贺影幢实力再强,那也不过三十出头,他就算没记忆,实力也是不知道多少年堆叠起来的,他已经刻意隐藏了,那贺影幢也不该认出他。 可转念一想,他自己当年不也没有看出贺影幢的身份?说明贺影幢确实是比嵇楚娴要厉害的。 万一呢? 于是单善开始苦想自己是那儿露了破绽,然后便想到了当时被单独留在客厅里头的单潼,登时一震。 怕不是贺影幢猝不及防在一个精怪培养基地看见个女孩子,多嘴问了,然后他被单潼卖了吧。可也不应当啊,按理说单潼那么聪明听话的孩子,看见贺影幢那么个一看就不是…… 打住,贺影幢还真是一脸正气不像坏人的,只不过当初不知道脑子抽了哪根经老针对他。看起来像好人,而且是谈朝的贵客,那单潼会回答他问题也不稀奇了。 就是这么个走神思考的过程,单善的手指蹭到了同意。 请求通过。 单善:“……” 通过了总不能还多此一举出个删好友的操作来,于是单善十分紧张地盯着屏幕,生怕下一秒贺影幢就发些什么吓死妖的内容。 结果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没等到贺影幢的反应,却等来了他原本便在等着的谈朝的消息。 谈朝那头开门见山,直接得过分: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她没明说是怎么过,但若说单善过得与旁的妖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就是多带了一个单潼。 单善没回的这会儿功夫,谈朝那边消息又过来了:潼潼虽然跟你姓,但她不是你亲女儿,她父母都是人 人妖殊途,这话单善当然知晓。 只是有时候他也会想,人人都说人妖殊途,可却没人想过去问一问单潼,问问她介不介意自己的父亲是妖。因为单潼介意不介意都不重要,她是人类女孩,哪怕她生父靠不住,她也还有一个尚且在人世的生母。 单善动作微微一顿,却还是回过去了:潼潼是我女儿 一个户口本上、具有法律效应的女儿。 谈朝那边好一会儿没反应,应当是被他这态度气着了。 事实上谈朝也确实气得不轻,可终究还记得单善是个祖宗,又一向懂事,便将都要蹦出来的骂生生憋了回去,转了个话题:那现在她奶奶那边那么逼着,你能怎么办?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就算那边不能奈何你,如果她妈妈要把她要回去呢? 单善神色一黯,想起了这几回出门时那两道藏得并不算高明的视线。 第十一章 有故人11 而除了那些躲躲藏藏的视线之外,更麻烦的,还是单潼的生母,他现在的妻子。 孩子奶奶那边能防着,只是单潼还是秦罗敷的亲生女儿,他同秦罗敷虽然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总有一日也是要离婚成全秦罗敷自己的,万一秦罗敷要把单潼要回去,单善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拒绝,故而现在这样掏心掏肺跟单潼建立了这么好的关系,对单善根本就没有好处。 真的到了那一天,谁都说不好是什么状况,单善只能放弃单潼,或许单潼会恨他,又或许单潼会闹着要跟他,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单善愿意看见的。 可事情都还没发生呢,难得的,单善明白了什么叫做鸵鸟心态。 他定了定神,给谈朝回了过去:我欠罗敷人情,是我自己的因果,潼潼是个好孩子,不该没有爸爸妈妈宠着,她妈妈不在他身边,那这份爱我可以给她,这一点,秋意做不到 这一行回完还不够,谈朝关心他,他不能将好心当驴肝肺,于是便又有了下一行:让你挂心了,但潼潼这件事,我不想听你的。现在那一家子这么逼我,也无非是有人喜欢罗敷,外国人,家大业大,不介意罗敷的过去。离婚这件事,过段时间我就会找罗敷谈 他说的都是实话,那个坑了秦罗敷的渣如今过得不算好,他们一家不知道怎么得了消息,又哪里看得惯秦罗敷过得好?他们便觉得,一句“不检点”,能将一个女人彻底毁掉。也确实是能的,他们算盘也没打错,只可惜选错了人。 只是哪怕这样,单善也不希望单潼受委屈,既然上了他户口本,那就是他亲闺女,哪里轮得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将她当刀使? 而秦罗敷对这个女儿的情绪其实很奇怪,这是她的亲生孩子,却不是因为她想要而生下来的,不然也不至于就这么扔在了单善这里不闻不问。如果秦罗敷改嫁,有很大的几率便是不要单潼。可哪怕要,单潼去到了那一边,一个不期待她出生的妈和一个不是亲生的爸,哪怕依然好好宠她,宠跟爱却也是有本质区别的。 单善有自己的私心,这个孩子,他是想要的,只要秦罗敷有那么一点儿的可能松口,他都要把单潼争取过来。 就算说害得孩子不能在自己母亲身边又怎么样,客观来说,秦罗敷哪怕可怜,也是没有尽到过一个母亲的责任的,她配不上单潼的一声“妈”。 而谈朝已经来不及解读出这么个意思了,她没回复只是因为惊骇过度,十分想将单善拎到面前,关了灯仔细看看,好看清楚他头顶是不是有圣光。 娶了个不能碰的媳妇,帮人养了几年女儿,如今又要摆平一切让对方好好嫁人…… 这只妖的脑子怕不是有坑。 单善可管不着这些,他看着谈朝没反应,也不想继续谈这话题,心里头烦躁,本来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却冷不防又接到了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整个儿懵了。 大洋彼岸的秦罗敷,他法律意义上的老婆。 第十二章 有故人12 单善其实有好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毕竟这些年虽说与秦罗敷保持联系,但电话的次数,真的是太少了,无非就是单潼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单善担忧说不明白,才与秦罗敷通了话——毕竟两个人之间实在算不上亲近,能用网络说白的事情,也实在没必要用电话这样容易尴尬的方式。 故而这一回秦罗敷一个越洋电话直接拨过来,单善下意识便觉得大概是在不是小事。 他接了电话,隔了一会儿,秦罗敷开口喊了他一声:“单善哥。” 单善听着,只觉得她声音里有点哑,满满都是疲惫。 他与秦罗敷虽然说不是正常的夫妻关系,但怎么说也能算是友人,且秦罗敷又是徐秋意养父母的女儿,故而下意识便是关心:“出什么事了?别怕,跟哥说。” 秦罗敷那边好一会儿听不见声音,单善还想再问,才听她道:“哥,对不起,这些年给你添麻烦了。” 单善一愣,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单善诧异,只是心里有猜测,也不至于太疑惑,当下便只温声道:“潼潼很乖,这几年也多亏了她陪着我,哪里会麻烦呢?” 秦罗敷那边又是停了一会儿,才苦笑了一声:“我哥已经跟我说了,那个人来找你了是不是?” 猜测成了现实 徐秋意前几天确实同他提过秦罗敷也不小了,该学会自己面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别人身后,他就想过这件事情瞒不住秦罗敷。原本想着是等到解决的差不多了再告诉秦罗敷,倒是徐秋意比他还急。 他没打算说谎,如实表示:“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接触潼潼的。” 秦罗敷那头又是好一阵子没声音。 其实秦罗敷心底不坏,就是小时候被护得太好,性情又软弱,很多时候就是想逃避,天塌下来也还有个哥哥替她撑着,只要单善这么保证了,会犹豫很正常。 秦罗敷其实不太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亲生女儿。 而只要她还继续逃避,单善就算是有机可乘。 可这一回也不知道是谁给了秦罗敷勇气,等单善再一次表示单潼在自己身边很好,自己愿意继续照顾着单潼,徐秋意也会帮忙看着,让秦罗敷不必担心这些后顾之忧的时候,秦罗敷却直接拒绝了。 “单善哥,我想,要不然就把潼潼送过来,我这边可以带着她,没关系的,雷蒙德说可以帮她联系这一边的学校。这些年,真的是太劳累你了。” 单善哑然,他没料到秦罗敷居然是想将单潼接出去放在身边。 而秦罗敷还在继续说:“……哥哥说的对,我已经成年很多年了,总不能一直当个累赘。再过些日子我忙完了这边的事情就回去,关于离婚的事情我们到时候再聊,还有……” “罗敷。” 单善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了秦罗敷的话,皱着眉,语气生硬,话到嘴边却终究是改了:“你要给点时间潼潼去接受去适应。办签证也没那么快,等你回来再说吧。” “我老板找我有急事,先不跟你聊了。不要因为这边的事情挂心,离婚手续和潼潼的签证……都等你回来再说。” 第十三章 有故人13 说到后来,哪怕艰难,单善的语气也还是重新放柔了,秦罗敷那边虽然感觉到了单善情绪不对,却也不好打扰他工作,只诧异地表示这什么老板,居然让别人大半夜加工,然后便说了再见,同时也不忘将自己回来的大概时间告知单善。 单善挂断电话后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将手机一扔,将脸埋在了掌心里。 什么老板找他有急事都是假的,他只是不想再听秦罗敷说下去,不想再跟秦罗敷说下去了。 他舍不得单潼,是想占有为女儿的那种舍不得。 明知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明知不该,却还是舍不得,下意识就要拖延她被从自己身边带走的时间。 可当秦罗敷真的要带走单潼的时候,他也确实是没有资格阻止,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横插一脚的局外人,哪怕再怎么不喜欢,母女之间骨血相连,这会儿秦罗敷愿意要单潼,他没立场也没资格将人分开。 甚至还应当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手机震了一震,是谈朝的消息。 即便情绪再怎么不好,谈朝的消息还是要看的,结果一点开,看见的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加贺影幢好友了吗? 哪怕郁闷,单善还是回了过去:加了,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谈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给了一句话:你去看看他朋友圈又没有屏蔽你 虽然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单善还是照做了。 毕竟按他现在心乱如麻什么都不想想的状况,看一看脑子缺根筋的好友以降降压也是不错的选择。 朋友圈动态打头便是长公主嵇楚娴,这位姐最近过得十分滋润,拉着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飞过来面基的小萝莉四处逛,今个儿看着是一块去了展子。 配图上是嵇楚娴的和萝莉妹子自拍,美食与美人都是美不胜收,她背后一个绑着高马尾的侧影倒是有些眼熟,只是被自动虚化了。 ——这算是嵇楚娴的私人号,大概也没人能想到天师协会里的冰山美人私底下是这么个德行。 单善没继续研究美人背后的美人究竟是谁,横竖不会是他老婆,故而只是手指一动点了个赞,自然而然给拉下去了。 往下是徐秋意,拍的是合上的剧本:我一定好好工作。 底下有着几个认识的人的捧场起哄。 单善对这没什么兴趣,也不参与起哄,点过赞之后原本是打算继续一目十行,然后就给停在了一张图片上。 图片里的背景一看就是谈朝家别墅的后院,一行散叶生菜排列也算不上齐整,生得是否齐整图片中也看不出来——背景虚化了——唯独有一株生得特别拔尖的被框在了正中间,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漂亮,鲜嫩得仿佛还挂着水珠,叫人一看便觉得应当很好吃。 而图片的配字也正是差不多的三个字:盘中餐。 发动态的人正是刚加上的贺影幢,备注还是他亲自打的“贺影幢”三个字。 第十四章 有故人14 单善:“……” 单善觉得他有必要说些什么,只是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憋着一口气继续往下看,结果评论里第一条还是贺影幢。 贺影幢:长得很漂亮,可惜有点老 下面居然还有人回复。 谈朝:你撞邪了? 贺影幢回复谈朝:你觉得有可能? 嵇楚娴:这菜地怎么像是朝姐家里的,而且这颗菜尤其眼熟…… 贺影幢回复嵇楚娴:是她家的 嵇楚娴回复贺影幢:朝姐家的菜不能随便吃啊会长,您老怕不是真撞邪了吧 贺影幢回复嵇楚娴:看起来很好吃 嵇楚娴回复贺影幢:…… 其实也还有几个老同学回复,回的无一例外是问他是不是撞邪了,也有脑回路清奇一点的问哪里找到这么漂亮的一棵生菜或者生菜养这么老就不好吃了。 单善:“……” 你才老!你才看起来很好吃!这贺影幢怕不是真撞邪了吧! 也就是离开学校后朋友圈交集不多,若是能看见其余天师的回复,单善就会发现那确实是清一色的惊恐,甚至于有人已经拉小群研究新会长是不是年纪轻轻压力太大猝死然后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不过仅是这样子的状况,单善是非常想摔手机了,鉴于自己不过是个讨生活的工薪阶层,除了要养活自己还要养闺女,供闺女上学,供闺女上兴趣班学习特长,给闺女买漂亮衣服和好吃的,单善忍。 方才气了一下其实还好,这会儿想起来单潼,单善又开始烦了,也不知晓是不是真的就天生磁场不和,他这正烦着,贺影幢居然也有空来烦他。 出于礼节,总不能是将人晾着,单善面无表情点进了对话框,然后就被贺影幢的不要脸震惊了。 贺影幢:有空刷朋友圈没空跟老同学打个招呼? 单善目瞪口呆,谁乐意给跟自己针锋相对的死对头打招呼啊?没见方才在谈朝家他宁可化出原型都不乐意跟他打照面么? 结果贺影幢并不在意他乐意不乐意。 贺影幢:我觉得你原型挺讨人喜欢的 单善就呵呵了,因为能吃所以讨人喜欢吗? 正打算礼节性地表示自己明天要上班所以要睡了以防止贺影幢继续发疯,贺影幢那边又发过来了一条,顿时叫单善的动作停住了。 贺影幢:你家小姑娘今天跟我说了句话 贺影幢:她说,她爸爸是个好人,让我不要为难你 贺影幢:当初学校里对你有偏见是我年轻,太自负,如今放开偏见,希望你不会让她失望 单善几乎要叫他气笑,再一次忍住了摔手机的冲动,咬着牙给他以一字一句打回复,力度大得恨不得要将屏幕戳穿,且是不能真戳穿那种。 于是在贺影幢那边就看见对面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终于出了一行字。 漂亮的老生菜:劳贺公子费心了 漂亮的老生菜:我也舍不得叫潼潼失望 贺影幢挑了挑眉,不经意间嘴角微翘,手指轻动,屏幕上就出现了自己新发出去的四个字。 拭目以待 发完,他心情颇好的退出聊天框,打开朋友圈,看了看朋友圈里嵇楚娴动态下面混在一堆赞中的那个赞,又看了看自己的动态下面一溜儿的关切,蹙眉,又重新打开了单善的聊天框,十分手贱地发了张图。 贺影幢:【图片】 贺影幢:我觉得我拍照技术还不错,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头像 单善猛地将手机砸进了枕头里,然后捡起来,面带微笑,戳屏幕的力度已经不敢比方才大了。 单善:我头像是潼潼画的,打、死、都、不、换 单善:明天要上班,睡了 贺影幢看着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怒气,心情好了不少,然而再看了看单善头像上那只q版小熊,微微翘起的嘴角再次压了回去。 他手指下意识在手机边上摩挲了一下,心中再度闪过了人妖殊途四个字。 一旦妖忘了原本那条线,去奢求更多,酿出来的祸事可不少。 毕竟,即便是人,也容易贪得无厌啊。 第十五章 有故人15 夜里单善又做了梦,只是梦里不是熟悉的情形,而是叫人心生惧意的一片赤色光芒,以及在光团中看不清晰的影与听不明白的惨叫。 那是一场扑不灭的火,来势汹汹,仿佛要就这么烧尽世间一切。 哪怕知道那只是个梦,单善却还是感觉到了烫,如同火舌舔舐着他的皮肤。 等终于惊醒,逃出了那样的梦魇,单善睡不下去,忍不住要去看看单潼,才发觉单潼睡得也不算安稳。被子难得没盖好,一双小手牢牢抓住被角,也不知是当做了什么人的衣角,在单善去拽时,甚至还抗拒了一下,直到单善拍着她背哄,才渐渐将手松开。 只是眉头依旧是蹙着的,要不是脸上与枕头上都没有泪痕,单善也要怀疑她是哭过。 第二天起来,不等单善小心翼翼去套话,单潼便自个儿开口提起了那个梦:“爸爸,我昨天晚上做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了。” 语气平淡,好似不过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梦。 单善一愣,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单潼,单潼也看着他,目光清澈,藏着小心翼翼的委屈。 对上这样的目光,单善心中一刺,蓦然有些不安。虽说单潼母亲不在身边,可也分明是被他好好宠着长大的。 梦里受了委屈,去难过去撒娇去闹都没有关系,可一个被宠着长大的小孩子,不该那么早就学会小心翼翼。 一石激起千层浪,从前不曾在意过的小细节一时间都从眼前挤过,挤出一场颇为可笑的兵荒马乱。 单潼从来都不会去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从来不会主动开口问他要什么东西,哪怕他曾有一次去学校去得晚了,单潼也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哭闹,甚至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晚了。 他的潼潼一直都很乖很懂事,不会闹着不上学,放学了不会乱跑,不会缠着他无理取闹,见了人会喊,会对他的朋友笑,会帮他分忧。 从小到大,学校里的老师都说单潼是他们遇到过的小朋友里面最聪明最好带的,只是话少内向。 他从未想过单潼那么乖,也可能是因为害怕不乖了,他就会不要她。 一定是他做得还不够好,才让单潼不安了。 仿佛为了验证什么,单善佯装不经意道:“潼潼,为什么你从来没问过我有关你妈妈的事情呢?” 单潼看着他,一派天真:“我问过啊。” “爸爸忘了吗,你以前说妈妈只是出国读书了,没有不要潼潼,所以潼潼一直都很乖地等妈妈回家。” 单善一怔。 他确实是这么说过的,只是很明显不过哄骗的话,从前单潼信了,可一信就信了那么多年,总也叫人觉得奇异。 既然单潼能记住那么小时候说的话,那她未必就是真的不知道,只是心照不宣,也有可能,单潼确实是那么信任他。 不管是哪一种,都无法让单善高兴起来。 他强撑着笑了笑,试图用正常一点的语气说话:“潼潼,过段日子你妈妈就要回来了。” 不过是一个七岁多的小孩,又怎么可能真的无懈可击。单善这句话一出,单潼的表情便有了裂缝。 第十六章 有故人16 单善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生怕单潼就这么说出什么不好收场的话。 可无论怎么不好收场,都是他自作孽。 但单潼没有,她只是僵了一小会儿,朝单善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声音也小:“我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了……” 又哪里是不记得,那分明就是不知道。 单善终于又意识到了自己的一个疏忽——他对秦罗敷没有感情,也知道秦罗敷不喜欢这个孩子,自单潼儿时起,他便从来没有过陪孩子翻看妈妈相册的习惯,更不会隔三差五温柔地告诉孩子她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曾告诉单潼爸爸妈妈都没有不要她,却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单潼一个完整而健康的家庭。 有些缺失,是无法弥补的。 他强忍着心中酸涩,揉了揉孩子的头发:“没关系,爸爸有妈妈的相片,一会儿就陪潼潼看,好不好?” 单潼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语,只是乖乖地吃着自己面前的早餐。 甚至都不用他去操心怎么哄人,单潼不需要哄的。 也亏得地第二天才是周末,事儿一连串地发生,其实单善自个儿心里也乱得很,却又不敢就这样冷了单潼,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心虚,咬咬牙,依旧是问道:“潼潼明天想去哪里玩?” 单潼咬了咬筷子尖,给出了一个并不会叫单善觉得意外的答案:“我想去中心公园。” 其他小孩子兴许会更喜欢去游乐场,单潼却是最喜欢去公园里划船看花的,有些时候,她也会和单善也放风筝,或是要单善给她讲公园里的小展馆展示的字画或器物的故事。 一直便晓得孩子黏自己,却没想明白这是表达不安的方式。思及不久后的分别,单善心中更是压抑,却也想不到该如何弥补,只将单潼提的条件囫囵应允。 单潼依然是很乖的,上学也不闹,背着书包就进去了,单善忧心,只想着下午下班了得早点儿过来接孩子,顺带问一问单潼班主任,去了解一下孩子在学校里的情况。 心事重重去上班,他又一向与人为善,旁人见他神态不似平常,不免要多问几句。单善轻描淡写一带,话题便歪到了自家孩子身上,也有单身姑娘感慨:“想不到单善年纪轻轻就有妻有女了。” 这声感叹才出来,便听项目主任在门口咳了一声,一干人望去,见平常颇为和蔼的秃头中年主任面露尴尬诚惶诚恐,再看看主任身边一表人才气势外放的青年,想起来三天前空降的大老板,登时噤若寒蝉。 贺影幢环视一圈,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单善身上停留过片刻:“你们这一处,气氛不错。” 项目主任反光的额头上几乎要冒汗,转过去看着自个儿的一群崽:“多大的人了,上班就上班,没事少八卦人家小单的私生活。” 平日里他们也都是一起插科打诨的,项目主任也就如同他们的老大哥一样,时而严格,但在一些无伤大雅的事上却也会纵容——不耽误工作便好了,也不能总将一群年轻人太束缚。只是今个儿贺影幢站在他身边,他担忧,一干崽儿也怕惹麻烦,安静得像一窝鹌鹑,乖乖缩回位置上继续工作。 第十七章 有故人17 贺影幢也没叫人看出他究竟是喜是怒,只是进办公室绕了一圈,视察工作——实际上也是刻意去看了单善的。 从前公司不在他手里管,故而员工是个什么状况他不清楚,对于单善在这儿如鱼得水还有些惊奇这会儿一瞥,发觉单善工作态度确实还算是认真,桌上露出来的图纸一角也算是规规矩矩,后来想起单善当初在学校里同样混得风生水起,确实是有真才实学,才没那么多惊奇。 他就这么绕了一圈,也没说话,出了门,项目主任依旧诚惶诚恐地跟在他身后,说的话还是护崽:“他们都年轻,看着小单听话好玩,就都爱闹他,其实工作还是很认真的,能力也都有。若是太闹,我往后可以管教……” “我年纪跟他们差不多,”贺影幢忽然开口:“所以能理解,您不用担心我为难他们。” 项目主任心思叫老板看透,只能是在旁边讪笑。 继而又听他老板道:“你这个主任,做得也确实是尽心。” 项目主任继续赔笑:“这不都是孩子,家里孩子也都大了,谁不盼着自家孩子出来能有个照应。” 贺影幢冷着脸点头看了一眼中年发福外加秃顶的项目主任,终于是在心里将对方的资料认真地过了一遍:李承志,四十八,是这儿的老员工了,儿子刚上大学,学的是医,家世清白,家境不错,一家几代都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人。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样的人带出来的小组,也难怪气氛不差。 贺影幢原本也是没打算打听太细致的东西,对于单善受欢迎这事本也是早该习惯的,只是心里总有那么些怪异,等反应过来话已经问了出口:“你们跟单善关系都很好?” 李承志没料着大老板居然会单独问个人,愣了愣,如实道:“小单这孩子踏实、热心,跟同事关系处得好,专业技能也过硬,倒是很难不讨人喜欢。” 说着又试探一般加了一句:“贺总认识小单?” 贺影幢也不否认:“我跟他一个学校出来的。” 李承志“嚯”了一声,对这位新老总是真心实意的赞美:“那都是高材生,了不得。” 说到底,贺影幢是来视察公司的,而不是来找单善茬的,不过是粗略看过,吩咐李承志自个儿去忙,便又去看其余的办公室。 到了下班时候,这一个办公室的人都有些不安,见着了李承志,都问说老板有没有生气,都是天真孩子的模样——却也只是在相处中还天真着些了。 李承志哪能看不出他们是如何,担忧是有,插科打诨却也少不了,当即没好气:“工作自然还是要认真些,别因为别的耽搁了正事。” 有两个年轻点儿的姑娘吐了吐舌头,表示受教,气氛依旧是极好的,转眼便又是缠这个缠那个。 那头单善依然处于老板居然是个熟人还是个不对付的熟人的震惊之中,脑子一抽便下意识要找找贺影幢在哪个地方,万一在一处也好避开——出于某种心理阴影,他着实是不大想见到贺影幢。 正这么想着,抬头便见有人端了饭站到了他们旁边。 第十八章 有故人18 堂堂大老板居然也十分的接地气,跑到食堂里与员工同甘共苦。 对于一干人的诧异,贺影幢言简意赅:“你们这一桌气氛最好。” 单善看了一眼他餐盘里绿油油的蒜炒生菜,不着痕迹地抖了抖,心说这人怕不是刻意来给他添堵的吧。 说实在,贺影幢自然不是来给他添堵的,人只是十分好奇,单善一只妖,是怎么做到在人群中备受欢迎的。 虽说他也明白有陌生人尤其是陌生领导的加入,会叫年轻人不大自在,只不过他不也是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人么,还是同专业出来的,来交朋友,也不算太过突兀,正好等混熟了,还可以观察单善到底是哪儿那么讨人喜欢。 贺影幢自认从前是幼稚了,只自己先入为主,从来不会想着身临其境去了解,如今年岁见长,万万不能同从前那般自以为是。 所以他就选了深入探听敌情。 至于炒生菜,全然是在窗口点菜的时候听见不晓得哪个十分爱吃生菜的念了一句:“天啊,今天又有生菜吃,这里的生菜可比外头的要好吃多了!” 猝不及防的,贺影幢就想起了谈朝家后花园那棵漂亮得有点过分,叫人十分有食欲的老生菜——诚然换了人形也是不难看的,但总比不上原型讨喜。 果然还是能吃的东西更讨人喜欢。 这会儿对上单善的眼神,怎么就有那么些心虚呢。 而后贺总裁看着一桌人其实也不止自个儿点了生菜,忽然便安心了——反正大家都在吃,也是在不差他一个是吧。 心安理得。 其实单善也没在在意什么,虽说本体是生菜,可人种了菜便是用来吃的,按照这万物有灵的说法,若什么能成精便不叫人吃什么,哪怕不是要把人都饿死。要晓得水稻玉米小麦都还能成精呢! 只不过,贺影幢这个刚知晓他本体的,头一天晚上说了他原型讨人喜欢,发朋友圈还配字“盘中餐”,这第二天中午就当着他面吃生菜,这不就是在挑衅么? 怎么几年不见倒是愈发幼稚了,所以是已经从精神攻击上身到了生命威胁层次的精神攻击? 想到这儿,单善莫名打了个寒战,给贺影幢递了个忧心且关爱的眼神。 这孩子怕是不能好了。 单善的深意贺影幢完全感受不到,只意外地发现公司里的厨子大概确实是挺擅长炒生菜的,味道确实不差。 虽说单善担忧过贺影幢会不会来找茬,但事实上是他多虑了,贺影幢并没有那么好的闲情逸致,而他单善也还没有那个叫天师协会会长特意找茬的分量。 下午下班接单潼放学,终究还是没能见到单潼的老师,只能是电话约好了下周一见一面。 单潼的表现也与往日一样,就好似早上的不愉快从来没发生过。 好容易到晚上陪着单潼写完作业,且将人哄睡了,单善拨通了谈家的电话,那边的声音语气是一天前才听过的,听着心情不错,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哟,祖宗怎么就想起找我了?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第十九章 有故人19 单善一愣:“谈朝?” 昨夜谈朝能同他聊,他没觉得稀奇,毕竟是同一天,但这都过了一天了,对面的人依旧不是谈夕,可就几乎是前所未有的状况了。 对面给了肯定回答:“是我,这边有些事还没解决,所以暂时还在。” 单善了然,也没多问,将贺影幢是他刚空降回来的新老板的事情说了,又随口聊了几句,才道:“你有没有觉得潼潼太聪明了?” 通话那头顿了一会儿,才传来了谈朝的声音,语调平淡:“你才发现吗?” 谈朝顿了顿,继续道:“那孩子一直都很乖,来我这儿也是从来不多嘴,只管好自己要管的事情,有时候我也觉得,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单善也不想听得太多,草草应了,就要结束这个话题,却听谈朝道:“单善。” 谈朝很少直呼他名字,一般都是调侃一样喊祖宗,此番语气郑重,叫单善莫名有种挂电话的冲动。 可是不行,哪怕忠言逆耳,他也不能就这样寒了别人的心。 “她太依赖你了,你再这样下去,迟早又要沾染上一份因果。当初你能跟秦罗敷结婚,然后六年不见面,算是还了她这一段因果,可单潼还是个孩子。” “你是命长,可你能耗多久?若单单是沾上了因果也就罢了,可万一你们之间羁绊太深,害得不仅是单潼,更是你自己。” “单善,有些话或许你不想听,但我得说,你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人妖殊途。” 因果可以还,譬如秦罗敷,可羁绊太深,便容易生出“孽”来。 就好似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些缘分是对双方都好的,天赐的,那是良缘,可有些缘分,却是本不当存在、却强求而来的孽缘,容易引来灾祸。 尤其单善是妖,好容易有了今时今日,一个不小心沾染上了不该有的“孽”,便容易坏了修行,轻者浑浑噩噩,重者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人与妖的故事,通常不存在太好的结局,这一切,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人妖殊途,妖不能轻易将人害了,便是因为无端害人无异乎害己。 这一切单善都知道。 良久,他才重新开了口,声音有些许哑,话说的有些艰难:“过段时间,她妈妈就回来了,到时候,会接她出去,等她出了国,我们之间就没有瓜葛了。” 谈朝一愣。 虽说不是坏事,可到底有些突然,她也没想过单善能这么轻易放手。 只是不知为何,即便单善这么说了,悬在心口的石头依然无法安稳落下。她也是沉默了好半天,最终出声:“这样也好……你别太难过了。” 单潼还小,只要过那么些年,大约还是能忘掉单善的,趁着如今还能回头的时候,叫单善狠一狠心,将单潼送走,单潼哪怕会难过,也不至于说难过一辈子。 而单善这边就算会难过,也至少是少了一个隐患、少了一处弱点。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样不管对那一方而言,都会是最好的结局。 第二十章 有故人20 当夜单善仍是梦魇缠身,过了半夜睡不着,就还是去看单潼,这一看,才发发现单潼睡得很不安稳,一张小脸隐隐有些发红,看着十分难受。 单善往额头上一摸,发觉孩子居然是发着热。 他没有治病救人的能耐,只能是把孩子拉起来量体温,谁知孩子一睁眼看见他,居然就是两行眼泪滑了下来,自个儿赶紧抹干净了,还念着“没事”。 单善也着急,却还是先给她量体温,一看果然是烧了,之后又是喂药又是喂水的,折腾了好半天,孩子累了睡下,单善就没忍心多问些什么。 因为担忧单潼难受又不找人,单善便干脆在单潼房间凑合着睡下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累了,居然睡得比之前还要安稳一些。 第二天起来烧是退了,只是前一晚上才生过病,单善自然不放心再叫单潼去湖边吹风。好在单潼也懂事,全然没有闹,只兴奋道:“爸爸,我听别人说小孩子发烧是在长高,我是不是长高了呀!” 确实是有这样的说法的,只是因着不是本专业的知识,具体原理单善没闹明白,只依稀知道跟生长激素有关,也不知记没记错。 既然是没把握的东西,便不能拿出来坑了孩子,该仔细的地方还是得仔细着。 不过单潼在意的也很显然不是这个过程,而是“长高”的结果。 看着孩子兴高采烈,单善也不忍心叫她失望:“应该是的,潼潼很想长高吗?” 单潼原本也不算矮,单善身边更没有什么孩子能去嘲笑单潼矮,果然孩子的念头,大人是不可能完全搞清楚的。 谁知单潼说得很认真:“我要长好高好高,比爸爸还高!” 童言稚语,只因为这一份认真,叫人舍不得去为此发笑。 单善摸了摸孩子的头:“那潼潼就得多喝牛奶,不能挑食。” 顿了顿又道:“潼潼为什么想长那么高呀?” 他化形后的身高一米八一,汉子还好,要是寻常女孩长到这样,也实在是有点儿高得过了头。 在与旁人聊天时,单善是尤其注意适可而止的,从来不会多问,可一旦相同的好奇落在了单潼身上,他却无论如何想问个明白。 单潼眼神依旧认真:“我长得比爸爸还高,那就可以保护爸爸,让爸爸每天都高高兴兴了!” 是不曾想到的答案,可说到底其实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就如同去接单潼时,总会遇到的那个想自己回家的孩子。 小孩子想快点长大,去为家里分忧,去抹平父母偶尔忍不住皱起的眉头。 便是被当做小公主养大的女孩,也盼着有一日顶天立地啊——其实也不是真的要多高,只需比你高一些,在天塌下来时,还有自己能顶着。 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感动之余又有些难过——自己分明是努力掩饰过的,到底是掩饰的太差,还是这孩子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 这话不能说出来,单善只能笑:“好呀,那我等着我们家潼潼长到比我高的那一天。” 他是真的很想,看见那一天。 第二十一章 咒梦1 没能去成公园,单善便带了孩子去市科技馆参观,事实上,只要是去能缠着他的地方,单潼都是高兴的,叽叽喳喳一刻不愿停下。 第二天单潼是有舞蹈课与小提琴课的,单善将她送到了培训班后,独自到了公园里,想看着能不能给单潼挑个漂亮的风筝。 也没料想居然能在这样的地方碰见几日前才在谈朝家狭路相逢过的死对头。 两人是站在同一个风筝摊上挑着的,转过来对视那一刹面面相觑二脸懵逼。 最后还是贺影幢落落大方:“我打算给嵇家家主挑件礼物,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烦你女儿帮忙掌掌眼?” 单善想了一下“嵇家家主”是哪位,然后看了一眼贺影幢手里那个美得羽化登仙的仙女风筝一眼,憋下了心中的赞叹,如实道:“贺公子找得不巧,潼潼今天有课,我是自己过来给她挑的。” 然后他便见贺影幢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向他展示了一下手里的风筝,而后道:“那不如你来?你比较会哄小姑娘高兴。” 单善心说我会哄小姑娘高兴关你腿事,又觉得贺影幢这话仿佛还有什么不对,反应过来之后目瞪口呆:“还可以,但不适合男人吧……” 贺影幢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惹得过来挑风筝的一双小情侣看了他一眼,然后姑娘被小伙子拉走了。 之后单善便听着贺影幢用一钟颇为恶心的语调说了一句话:“没关系,他喜欢,我就给他买。” 单善:“!” 单善颤抖着将手里的另一个仙女风筝挂回了原处,然后给单潼买了条金龙鱼,想来改日放上去之后,一条大金鱼在蓝天白云上翱翔,真是非常有派头了。 贺影幢没在说什么,也将那仙女买了下来,且包装完毕,果真是要用来送人的。 单善看了他一眼,心情复杂地就要告辞,结果还是叫贺影幢叫住了:“你这两天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譬如说睡得不安稳之类……” 单善一愣,也没料到贺影幢会说起这个,他抿了抿唇,并没有据实回答:“这几天家里出事,自然不可能说一夜安眠。” 也就是非常贺影幢问的那会儿,梦里的火焰灼烧感仿佛又出现了一瞬,烫得人心惊肉跳。 这并不是一种愉快的感觉。 单善没老实回答,贺影幢也没多在意,原本便是无亲无故的关系,提点一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单善不想说的话,贺影幢也不想听。 故而也没有继续交流的必要了。 只是贺影幢都提起来了,单善也不否认这其中有古怪,按谈朝的话来说,他算是老妖怪了,这么些年,做梦的次数也不算少,尤其到了近这一年,不断重复的梦境一直都叫他好奇,但总没有一个梦会像最近这些梦一样,叫他觉得不安、不愿回顾。 其实大多数时候,单善觉得做梦其实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而不像如今这样,明明什么都没看清楚,却叫人不安到半夜惊醒,而单潼的状态也奇怪,居然是两父女一块儿出问题。 可若不是巧合,总不能是有人要害他吧? 单善左思右想,最终得出结论,除了贺影幢,他貌似确实是没有得罪过哪个有能耐害他的人。 第二十二章 咒梦2 但贺影幢跟他无冤无仇,也不至于说要灭他口。 搞不懂状况的单善决定有空去问个专业人士,而当务之急,还是去接自家闺女。 见到人的时候,单潼的表现依旧是没什么异常,一如既往的乖巧,教芭蕾舞的老师也夸了她伶俐聪明。表现好的单潼一如既往会跟单善讨要奖励,也就是讲故事。 等夜晚睡下了,单善再度半夜惊醒,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习惯性便去看看单潼睡得如何。 单潼倒是不比第一晚的时候不安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过一场难受,依然是皱着眉。但按理说也不应当,单潼体质不差,白天也还是活蹦乱跳的,不该到了夜里便这样。 次日,单善问单潼最近有没有做梦。 单潼先是沉默,最终还是如实告知:“梦见了奇怪的东西,不过只是梦而已,所以爸爸不用担心我。” 果然也还是一如既往的省心。 新一周的周一,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某贺姓老板中午依然端了饭跟他们凑一桌之外,并没有什么跟往常不同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顺心。 最大的不顺心大概就是贺影幢盘子里的那些生菜了。 偏生同一个办公室的姑娘,也就是之前调侃单善那位,还觉得大老板实在是和善,自来熟到才一块儿吃的第二顿饭就看着人家盘子惊奇道:“老板您也喜欢吃生菜呀,我们公司厨子做的生菜真的是棒极了!” 老板如她想象中一样随和:“嗯,确实好吃。” 单善:“……” 姑娘又转头看单善:“小单善真的不考虑尝一下吗,连老板这样锦衣玉食的资产阶级都夸好吃诶!” 单善:“……” 大妹子你会不会说话,刚才那话听着怎么都像骂人的吧,饭碗还想不想要了? 单善挤出一个笑容,看向女同事的眼神里满是关爱:“不了,我挑食,你喜欢吃就多吃点。” 果然食不言寝不语是个好习惯,不然迟早要被气到心肌梗塞。 只不过将这么个事拿出来计较也还真不是个事儿,除了保持微笑,单善实在想不出旁的态度——况且他如今也实在是没这个心思。 到下班时候,他赶紧赶慢到了单潼学校,又给她班主任打了电话,才终于是见着了单潼的老师。 按照一贯的习惯,家长与老师谈话很少会叫孩子在旁边的,单潼便被留在了班级里看课外书。 之前被谈朝提醒过,单善是带了礼物的,单潼的老师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打扮也朴实,愣是不肯收礼,光从气息上看倒也不是坏人。 说起单潼,连同老师的最深印象也是“乖”。 她将单潼的作业本翻给单善看了,上面是一溜儿的红勾勾,干净整洁。单善关心的却不是这一些,他一向是知道单潼乖巧聪明的,只是除了乖巧聪明,单潼是否还会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会表现出不同的一面,譬如说只愿意在同龄小伙伴面前表现出来的一面。 第二十三章 咒梦3 谈及单潼与班里同学的关系,老师也是不以为然:“单潼这孩子很听话,从来不会跟别人吵架,就是内向文静了些,都不喜欢跟同学走得太近,下课也不跟别的小姑娘一起玩,只是自己看书。就是好像不太擅长合作,平时单人完成的任务都能做好,就是合作起来很难跟别的小姑娘配合。” “其实是个好孩子,之前有小孩说错话,她也都懂事,没闹,不然还真是不大好收场。” 单善一愣:“对方说了什么?” 老师没料到他会在意这个,接下来却是仿佛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又或许是真的就只当那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不甚上心:“也就是些小孩子的玩笑,没什么重要的,我也就记不清了。” 单善皱眉,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却也知道在老师这儿大抵是确实问不出什么了,便干脆告辞,不再耽搁彼此的时间。 去找单潼的时候,单潼班里也还有其他孩子,有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大概是在讨论喜欢的动画片,小男孩则是疯跑,或坐立不安地写着作业,唯独单潼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地看着书。 真是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而这个意识,也叫单善心中不太好受,他自来到人类社会之后,一直与身边人处得不错,所以并不不知晓孤身一人是个什么感觉,到后来遇见过一个情况有点儿特殊的姑娘,才明白这应该是不好受的。如今看着单潼这样,心里更觉得亏欠。 “潼潼。” 他在门口喊了一声,单潼飞快抬头,眸子里迸溅出光芒,却没有像平常在校门口一样大声喊爸爸,只是迅速将东西收拾好,走出门来拉他。 单善那一声,也不只是引起了单潼的注意,更引起了其他小孩子的注意。 有人不甚在意,有人用手肘杵了杵同伴的腰窝,看表情是在憋笑,那原本凑在一块儿的几个姑娘则是忽然笑得奇奇怪怪,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眉来眼去——这样的反应放在几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身上,实在是叫人心惊肉跳。 也不知是不是怂恿出来的结果,忽然便有一个小女孩开了口:“单潼,都多少岁了还黏爸爸,你是个没断奶的小屁孩吗?” 小孩子啥事不懂,这话要么是电视上学的,要么是家里学的。 单善看了单潼一眼,却发觉她无动于衷,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习惯了。登时,单善心里就生起了一股寒意,再看向跟过来的老师时眼神便没有那么友善了。 老师也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先是呵斥了那个说话的孩子,又朝着单善赔礼道歉,说自己一定会严肃处理,不放纵孩子。 单善没说什么,只道:“我希望刚才那个小朋友能给潼潼道歉。” 受到伤害的是单潼,伤害人的是那个小姑娘,道歉的人与接受道歉的人,不该莫明奇妙地被换掉。 不管对方有心无心,错了便是错了,单潼该得到那个出言不逊的孩子的道歉,那个孩子也该知道这是不对的,不能再犯。 第二十四章 咒梦4 双方交涉的结果其实不好,单善也想不到那女孩年纪小小,居然就敢这么大声顶撞老师,开口便是:“我又没说错又没骂她,凭什么要道歉!” 眼见这气氛越来越僵,却是单潼扯了扯单善的手:“爸爸,我们回家吧。” 几方都是一愣,有了单潼的让步,对方更是不可能服软,单善见着单潼不愿意再管这件事,当着面便干脆揭过,连借口都不愿意再找:“我先带孩子回家了。” 老师不好再拦着单善要求和解,同时事实摆在这儿,单潼受了委屈她却没办法给单潼一个公道,便没那样的底气,只能是讪讪地道歉,给出了往后会注意的担保。 却也不过是往后会注意,连简简单单的“不再发生”四个字都不能说出口保证。 可也是各人有各人难——单善不想对此多评价,很多时候,还是怪他想得过于简单,竟以为单潼从未被单独叫过家长,便是过得安安稳稳。 曾经也从一些家长的抱怨中听到过,有人会因孩子的事情耽搁工作,为此觉得烦躁或丢脸,他家女孩却是自小懂事,引人艳羡。 其实不比这般懂事的,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一只妖,为手下艺术团团员打过天下,他家孩子,又何必在这么小的年纪里便学着去息事宁人? 这会儿怪孩子,或是光教导孩子该如何如何也是没有用的,他要做的,是去了解事情的始末,争取从点子上着手。 故而也就有了半夜翻围栏进学校的举动。 说来植物成精也真是没动物成精来得方便,若是个猫儿狗儿,甚至是徐秋意那只狐狸,也都能化作原形大摇大摆钻栏杆窜进去,偏生他是棵不长脚的生菜,只能是用法术隐匿身形,骗过校园里值夜的人。 他是首先到了单潼的班级,无视上锁的门,直接穿墙而入,看似随意地将手往那张桌子上上一搭。 纯净的灵力从某一个方向漏出了些许,近处有精怪忍不住探出头来,却又缩了回去,心道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惹了那祖宗。要晓得那位看似性子温吞…… 不可说,不可说。 单善自然不知道自己偶然动用一回法术居然还能这般引人遐思,此刻的他心情实在不大美妙,小姑娘小男孩的话听着其实都没有问题,但若放在某些时间场合,却是过于刺耳了。 “我爸爸忙着挣钱养家,自然没时间给我买乱七八糟的书,但是我妈妈每天早上会给我做早饭,还给我绑辫子。” “爸爸妈妈答应周末带我去游乐园了,不带弟弟,就我们三个人!” “妈妈说我是大孩子了,才不能总是像个没断奶的小鬼一样粘着家长,这叫自立!” “我爸爸妈妈才不会不要我,做作业没做全对又怎么样,妈妈说只有不讨人喜欢的小孩才会被扔掉,我是他们的小宝贝,又不需要去讨好他们。” “她总是那么安静,大概是因为有缺陷她爸爸才不放心她,要弥补她缺失的母爱。” 第二十五章 咒梦5 声音尚且稚嫩,这样小小的年纪,都是一派纯真,说起话来却是专门捡了别人痛脚踩的——大抵也就是小小的年纪,不懂得究竟有多痛,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地去揭人短处。 单潼明明没有做错什么,错明明不在她身上,又只是因为太早懂事,太乖,便要去听这样诛心的话。她不过是投胎时不大幸运,难不成还能说她的出生也是她的错么。 若是他们也知道这些无奈…… 单善猛地一个激灵,不慎外泄的磅礴灵力叫他瞬间收拢,带着片刻间涌出的不该有的想法,仿佛石子入水,荡出一个涟漪后再无踪迹。 保安室里,值夜人抖了抖,下意识将身上衣服拢了拢,睁眼发现并无异状,便又阖上了眼睛继续打盹。 此刻单善已经是出了学校大门,夜色深沉,学校里的灯也早熄了,外侧路灯昏暗,寻常人若不仔细,也不会在意那不知是什么的一个影——再说这深更半夜的,街上哪来的人? 便也没必要再多费力气去隐蔽。 单善本身夜视能力不差,隔着那片围栏,看着里头那片操场,鬼使神差地便抬手扶上了栏杆。 仿佛是应了冥冥之中的召唤,过去几日的景致在眼前一一浮现,里头自然也有单潼的身影。 是体育课,准备运动热身之后,小孩子们有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单潼没参加那些个多人活动,只是自己取了器材踢毽子。小姑娘平衡能力好,又是学过舞蹈的,一下一下玩得流畅漂亮。 却忽然是脸色微变,片刻后,朝着单善这边走来,停在了旁边不远的围栏后。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单善是浑身一僵,也不只是该恶寒还是恶心——围栏外,站的俨然是他前几日才见过的那对夫妇。 单善也不知自己是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按捺住怒火,才不至于叫幻境当场破碎。 他需得看着,看看这两个人究竟在他背后对单潼说了些什么。 单潼站在围栏里,满是戒备。在女人伸手拉她的同时,也是退一步躲开了。那女人眼里闪过不悦:“你这小丫头,连亲奶奶都不肯认的嘛,那个男人就是这么教你的哟。” “那个男人”,说的自然就是单善。 单善没料到这两个人居然就真的跟单潼接触过了,还这么直接地说破了他隐瞒着单潼的事——当初他与秦罗敷都一致认为,单潼没必要因为她亲生父亲的事受影响,加之来龙去脉也实在是难以启齿,便默许了不与单潼说。 面对着所谓“奶奶”,单潼却没表现出多大的波动,只是后退了一小步:“我不认识你。” 在她拥有生命以来的八年里,这两个人从未出现过,从未出现过的人,就是不认识的人,而不认识的人,也就是陌生人。 爸爸告诉过她,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 若非这二人跟了她许久,且隔着栏杆,她也不会贸然前来。 不认识是理所当然,那女人却嗤道:“那小杂种没跟你说过?拦着不让见就算了,还真当抱走了就是自己的啊。我跟你说了,我儿子才是你亲爸,你是我们老赵家的种,论辈分得喊我一声奶奶,听我话,懂不懂。” 第二十六章 咒梦6 她全然是胡搅蛮缠,说完也不解气,还想说些什么,却叫身边的男人扯了扯,想起来了这回的目的,登时收敛了不少,妄图重新装出个和颜悦色。 眼见着单潼没接话,忽然笑着掏了颗糖出来:“丫头,养你的那个人终归不是你亲爸,他拦着不叫我们见你,可不就是破坏人家庭么,奶奶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想接你回家,你看好不好?” 单潼看了一眼她手中那糖,也不伸手去接,只道:“爸爸待我很好。” 无关亲生不亲生,她只知晓她爸爸待她很好。 待她好,应她一声爸爸,就够了。 那女人脸色微微一变,依然是嗤笑,刻薄的话语搭上尖锐的嗓音,也很难不引人注目:“他现在待你好,能一辈子待你好,到底不是自己生下来的,你妈又是个水性杨花的破鞋,他能忍?现在做着表面功夫,等这婚一离,谁还要你?” “我是你亲奶奶,才会一辈子养着你。” 她是振振有词信誓旦旦,说话却也分明没顾及单潼的感受——那样小的一个孩子,谁会将这些话就这么在小孩面前摊开来说? 寻常孩子听了,定然是要哭闹,若闹起来,学校大抵也不至于隐瞒下来,只是单善却对此一无所知…… 单潼接下来的反应,给出了答案。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一男一女:“我爸爸是好人,你们偷偷摸摸跟了我好久了,你们才是坏人。” “如果说一开始就把我当你们家里人,你们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接我回去?” 他们叫单潼的反应给弄懵了,哪里想到小孩子居然这么不好忽悠,甚至就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是坏人,那女人当即便没能控制住情绪,破口大骂:“好没良心的死东西,给你几口饭吃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跟你那上不了台面的亲娘是一路货色,你特娘睁大眼睛看清楚,谁才有资格管教你!” 单潼依然没示弱,倔强地站着,挺直了背。可到底是个小孩,从前又叫单善护着,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一张脸早已白了几分,说话时声音也不大对头:“我的亲人只有我爸爸,你们最好不要打扰他,不然我就告诉警察叔叔听。” 单潼说完,转身就走,甚至还就跑了起来,直接奔回了班级的位置。女人突然被威胁报警,一怔,恼羞成怒,一张脸几乎要憋成紫色:“给脸不要脸的贱蹄子,跟你……” 她没能骂完,便感觉到身后有人拍了拍她肩膀,一转头,看见的也是一张令她无比厌恶的脸:“你怎么……” 话没说完,便叫对面的年轻人掐住了脖子。 平时看着俊秀瘦弱、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也不只是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单单一只手,便好似一把铁钳,直接卡着喉咙,隔绝了她与外界空气。 周边一切变得虚无,男人、操场上的孩子、甚至于整所学校都不见踪迹,剩下的只是面色黑如锅底的男人和被扼住了咽喉的一团虚影。 第二十七章 咒梦7 不知哪一处的屋子里,女主人在睡梦中忽然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不消一会儿,一张脸果然是涨成了青紫色。 梦靥缠身,明知醒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她却无法挣脱。 死亡的绝望渐渐笼罩,她脖子上那道力却骤然撤去。 午夜惊梦,猛然坐起来的女人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明是劫后重生,却没去谢天谢地感激梦醒,只在想起梦里那张脸时,更多了恐惧与憎恶。 * 学校之外,贺影幢握着单善原本搭在栏杆上那只手的手臂,看着青年面色苍白喘气流汗,确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理。 单善也没太在意他的态度,等将气喘匀了,想将手抽回,却发现贺影幢的手劲不小。 他是理亏,此刻也是在没有心思与贺影幢争些什么,只道:“谢谢贺公子,我现在冷静了,不会动那对狗男女和她的王八儿子,您看能松手让我回家了吗?” 他是气得过了,居然是直接通过手段,凭借着一点儿记忆碎片直取那女人的灵魂,出手便打算将对方置于死地,算来未免过于狠辣,也违反了人妖和平相处的原则,若不是贺影幢经过且拦下了他,最迟明日,天师协会的人便会收到捉拿他的任务。 贺影幢原本也是睡下了的——哪个正常人会三更半夜独自一人上街游荡,还游荡到小学门前? 贺影幢自诩是个正常人,哪怕是术士,也是需要睡眠的。 可好容易睡下,却叫一个小师弟的电话惊了起来,对方开口便说学校那边的不对劲,有妖气,那灵力虽然只存在了一下,却也分明是他搞不定的程度。 那小师弟只是感到不安来他这儿报个备,想说明天查或是怎样,他却已经起了床,穿戴好跑到学校一带。 说到底,学校代表着未来,如若真有问题,等第二天才解决就晚了。 也不知能不能算他有先见之明,才走上学校那条路,妖气傍着灵力,以排山倒海一样的势头炸出,隐隐之间居然是要成煞的迹象。 ——可以判断,那妖气的主人是在暴走边缘了。 人命关天,贺影幢哪有时间多想,自然是直接出手阻止,等那股妖气一散,一打照面,贺影幢才发现居然还是个熟人。 曾经被一堆人赞不绝口、被人类小女孩说是个好人的单善,居然深更半夜跑到学校门口杀人,还是将人的魂魄从家里提出来杀。 深更半夜猝不及防差点扰乱社会秩序的单善,看了一眼被贺影幢拽着的那只手,没有挣脱,心下更为烦躁:“贺影幢,你如果信不过我,大可以给我下个咒,让我在还要害人时当场暴毙,那岂不是比拽着我更省心。” 他话说得冲,与一贯的形象不大相符,贺影幢也感觉到了他的焦躁,联系上一句,是要急着回家。 方才他是将单善的手从栏杆上拽下来的,想起有些大妖会有窥探旧时光景的能耐,贺影幢不免怀疑单善是看见了什么东西之后被激到了,而这一处是那个小女孩上学的地方,也不难猜到事情是跟那个小孩有关。 贺影幢没放手,施施然道:“你一身煞气没退净,就这么回家,不怕你女儿做噩梦吗?” 单善一瞬间安静了。 他怕的,他确实是怕的。 第二十八章 咒梦8 单善不希望单潼因为自己做噩梦,毕竟她这两天睡得也实在不算好。 他心疼他家闺女,所以不能立刻回家去看她。 可单善也想不明白贺影幢为什么非得让自己跟他回家,自己又为什么要跟着贺影幢回家,本身继续在街上游荡分明也是可以的,只要找些僻静的地方安安分分待着,不至于就冲撞了人。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坐在贺影幢卧室里两眼放空? 话说贺影幢也真是有恃无恐,活生生一只妖也敢往卧室里领。 自然,也有可能是扔在这儿好看管。 只不过贺影幢作为一个单身汉,卧室还真是挺干净,收拾得齐齐整整,看着就不像是有人住过的地方。 贺影幢去了书房整理东西,回来一趟见他百无聊赖,随手抓起床头柜上一本书给他:“无聊就看书,随意坐。” 单善接过书一看,《心经》。 床头柜上放心经,还递给一只妖,也是个人才。 这怕不是指望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单善实力表示对这本书拒绝,并掏出了手机——也万幸出门还记得带手机。 结果这一开锁屏,便发觉有人找他,还是个极其特殊,寻常只活在朋友圈里的人。 单善心说一个大姑娘怎么半夜不睡觉,一面放弃了贺影幢的床选择了贺影幢书桌旁边的椅子,一面点开了聊天框。 嵇楚娴:可以呀小扇子,你怎么就成了我们的重点关照对象了? 嵇楚娴的出身便注定了她得是个术士,如今更是成了一个画风不大对的成功术士,天师协会里的骨干成员,出了事情是肯定得知道的。 而一只妖,成了天师协会的重点关照对象,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般来说,得到这样殊荣的妖,都是具有重大危害性的。 单善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给她发了个问号。嵇楚娴那边应该是窥屏,回得很快。 嵇楚娴:真的,还是贺影幢亲自发的通知,你又怎么惹着他了? 嵇楚娴:你等一下,我截个图给你。 嵇楚娴效率极高,不笑一会儿图片就发过来了,除了打过码的聊天群截图,还有一张相片,是贺影幢发通知时发的,正面照,高清,不打码,俨然是站在贺影幢房间里的单善,也不知道贺影幢是什么时候拍的。 嵇楚娴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对单善发表了个人品论:贺影幢拍照技术是真的好,所以到底为什么还单到现在啊? 单善给她回了一串省略号。 好歹嵇楚娴也不全然是为了看热闹的,她还记得单善是她朋友,故而发来了迟到的关切。 嵇楚娴:所以你到底是干了什么才让贺影幢做出了这么丧心病狂的决定啊,别说我吓你啊我亲爱的小傻子 嵇楚娴:呸,小扇子,在你之前被重点关照的妖,现在几乎连渣渣都找不到,贺影幢不是贸然公报私仇的人,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嵇楚娴与单善之间一向颇为坦诚,当初也是因为这样的坦诚才跨越了种族界限成为了好友,现下嵇楚娴都挑明了,别说单善没打算隐瞒,就是找了托词搪塞也没意义。 单善:我想杀人 准确来说是杀人未遂,如果贺影幢晚那么一点点赶到,叫单善盛怒之中得手,这会儿单善怕也是跟那些个享受过天师协会的特别关照的前辈们一样,渣渣都不剩了。 嵇楚娴那边很久都没有反应,到单善准备关闭手机屏幕,继续放空,却又有新消息跳了出来。 嵇楚娴:什么人招惹你了,这是得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第二十九章 咒梦9 单善登时笑了。 这大小姐便是这样的性子,爱学故事里的仗义,什么都不管不顾,胳膊肘能拐到天南地北去。 譬如现下,分明是妖杀人未遂,她却偏要问那只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因着出身与经验,单善是从未盼着旁人信他,就如同妖多数时候也是向着妖一般,心都是偏的,半斤八两。故而面对贺影幢时,他甚至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做了便是做了,哪怕那女人是罪有应得,也不该由他动手。 杀人,是要偿命的。 从不盼着被偏向的人,骤然被这般无条件信任,心里暖意满溢出来,说不曾有过酸胀得感觉,也是连自己都骗不过的。 等单善再反应过来,一行字也已经发了出去:你们术士学的东西里面,会有咒术让人做噩梦吗? 关于单潼的噩梦,单善从前没想太多,原本这段时间便出了不少事,他只当单潼是冥冥之中有了感应。毕竟以单潼的资质,有感觉也不稀奇。 可晚上贺影幢的话提醒了他,他因着对人动了杀念,身上一时间沾染了些煞气,小孩子阳气不足,这些个煞气容易叫孩子受冲撞做噩梦。 单潼的梦固然有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哪有这样巧,做个噩梦,便能梦见别离,还连带着他这个惯常无梦的妖一同做些怪梦。因着对人类术法并不熟悉,单善也就忽略了被算计的可能。 虽说也不知晓为什么有人要算计一个小女孩,可如今,多问一句也保险些不是么。 事实上嵇楚娴还是靠谱的,只是片刻,便将消息回了:有是有,只是术法不同,要求也不同,如果说找破解方法的话,恐怕要知道具体梦见了什么 隔了一会那边又来了一条:大部分时候来说这东西是被归进歪门邪道里的 单善想了想,诚恳表示:在被重点关照的情况下,我去窥探别人的梦境算违规吗? 倒不是单善怕死,只是单潼还在,他不舍得。 嵇楚娴对于他这个问题,先是发过来六个点,之后才折中表示:看情况,准确来说是不允许的,但也要看动机,如果不是动机不纯,应该还是能争取一下的 嵇楚娴:也不是我们苛刻,只是你们大妖也太逆天了,重塑时光就算了,连别人梦境都能窥探,要是不管管,那还有没有人权了 嵇楚娴固然是没说错的,只是未免片面了些。单善撇撇嘴,果断给怼了回去:说得好像你们术士里的精英不行一样,这年代还能有几个大妖啊,有个纯天然的小妖都不错了,而且用这种法术消耗很大的! 不说到还不要紧,他此前两回重塑时光,又动了气,震怒下几乎将要割裂空间那女人的魂魄提出来,直接绞杀。这都是极其伤神的事,原本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忽略了感觉,这会儿跟嵇楚娴一提,疲倦才后知后觉一般涌上来,直接将他整个儿吞没。 故而贺影幢打书房回来,看见的便是趴在他书桌上睡着了的单善。 第三十章 咒梦10 明明是妖,陋习却跟当代年轻人没什么区别,睡着了还死死拽着手机,可见是玩着手机入睡的。而且警惕性也不过关,明明是异族,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在一个术士家里睡着,也不知是真没过做亏心事的经验还是真不要命。 只不过,耗费了那样多的灵气,都累到睡着了也没不小心控制不住现出原型,这棵生菜被当做祖宗也不无道理——也不知道成了精的生菜离了泥土会不会死。 事实证明单善也不是真的就毫无防备,也是许多年前便养成的习惯,但凡是贺影幢进入他视线范围或感知范围,单善能一秒进入警戒状态,防止对方疯狗乱咬。 所以贺影幢踏入房间那一刻他就醒了,还差点儿反应过激将手机砸出去。 哪怕锁了屏,嵇楚娴的消息也坚持着跳出来。贺影幢视力过好,也容不得他看不见——分明是已经发了通知,嵇家寻常铁面无私的长公主居然还在“通敌…”,这老妖精也还真是有些手段。 毕竟相识多年,也都合作过,贺影幢是信任嵇楚娴人品的,也正因此,才对单善更为不满,单善到底哪儿来的能耐让这么多人向着了? 他瞧了单善一眼,声音也没有波折:“如果你犯了事,嵇楚娴会是第一个来除掉你的人。” 所以不必想着倚仗嵇楚娴。 这位长公主平日里活泼不着调,与谁都能玩,动起手来却是最不管情分的,当初一个与她关系不错的姑娘对嵇楚涵动了手,扰乱任务,放走了一只犯了事的小妖,这姑奶奶将人扣下后,单枪匹马去擒那小妖,回来时只说是妖与妖之间内讧,那小妖没了。 至于那姑娘,横竖贺影幢是再没见过她。 也有人想看嵇楚娴的笑话,可贺影幢却不觉得嵇楚娴会重蹈那姑娘的覆辙,她分得太清了。 所以,他干脆去打碎或许存在于单善心中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谁料单善比他坦然:“我知道啊。” 若是不知彼此透彻,又哪能这般容易就建立起了跨种族的友谊?贺影幢信嵇楚娴,单善也信嵇楚娴,故而冷静下来之后,单善更不会轻易去违规,尤其是嵇楚娴肯信他。 还有单潼也信他。 放纵无妨,死也无妨,可终究不该轻易辜负旁人的信任,若有人该死,也不该是他来动手。 人间有法,也有道德。 那对夫妇跟踪单潼意图不轨这种事,下一回还是交给警察处理吧,就不必搞出些灵异事件扰乱社会秩序了。 至于单潼的梦,单善还是想去看上一看的,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离别,叫单潼耿耿于怀这样久。 而贺影幢看着单善的坦荡,心中也有异样——坦荡的不只是单善一人,被他提起过的嵇楚娴也是一样的坦荡。 在他发过了通告之后,其余人纷纷表示收到,唯独嵇楚娴还有旁的动作,丝毫不怕显眼。 嵇楚娴:过两天我就会回临城,如果你们放心的话,盯单善的事可以交给我,方便 嵇楚娴:我跟他是同学,他是我们那一届艺术团的团长,私交不错,现在还有联系,差不多就这样 嵇楚娴:@贺影幢 第三十一章 咒梦11 嵇楚娴表了态,并直接@了贺影幢,群里一时间陷入寂静,唯独一位颤巍巍发了个问号。 贺影幢一看发消息的人,顿时了然,嵇楚涵么。 之后是嵇楚娴叫嵇楚涵看小窗,这两位也没动静了,估摸着也是单独聊着,私下解决问题。 贺影幢许久没表态,群里的人也渐渐有了松动,纷纷表示要么还是算了吧,一个小妖没必要劳累他们的公主殿下出马。 结果嵇楚娴来得直白:单善的实力你们不清楚,连我哥都比不过的就不用想了 嵇楚涵:【扎心了老铁.jpg】 嵇楚娴不给面子,但她实力与眼光都是拔尖,这是事实,别人不敢说什么,却也因被落了面子来了气,不管这姑奶奶了,直接让她到贺影幢面前碰壁去。 结果贺影幢给出的反应也是叫人大跌眼镜。 贺影幢:那就这样吧@嵇楚娴 嵇楚娴:好 大佬发声,事情已成定数,也便没人再去乱说什么了,而单善也收到了嵇楚娴的信息:过几天我回来,你想想怎么欢迎我吧 嵇楚娴:对了,你说的那个咒术的事需要我帮忙吗?我哥在这方面挺在行的,仅次于贺影幢,不过他性格可比贺影幢好多了,只要是我开口,不是违法犯罪的话一般不会拒绝 单善扶额,拒绝了这位热心肠的大小姐。 也亏得他没在贺影幢眼皮子底下点开聊天框,不然还真是将嵇楚娴卖了个底儿掉——虽说嵇楚娴也未必怕贺影幢便是了。 后半夜,煞气散尽,贺影幢那边安排好了工作,便没再拦着单善回家——毕竟家里留个妖,他自个儿也不自在。 单善回到家,先是去看了单潼。单潼还睡着,难得安稳,再看单潼床头那块木挂坠,单善头一次觉得这块木头除了怪异些、搞不清楚来历之外,其实还是不错的。 这挂坠是从一开始就在单善身上的,原本单善只觉得怪异,给谈朝看了,谈朝才告诉他这竟是块安神木,且是上等木料中最好的那一处雕制的,可以算是稀世珍品。 而吊坠雕工也不差,便是单善这样的外行,都能看出其栩栩如生——那是棵树,树冠之上凤凰震翅翱翔,一眼便能看出其祥瑞。 谈朝说,这叫梧桐引凤,凤栖梧桐。 只是是什么不重要,能叫单潼睡得安稳,便确实是个好东西,单善虽说是个来历不明的老祖宗,可着实是穷的很,法器一概没有,连能给单潼带着防身的东西也没有,如今既然有了一件能叫单潼睡得好些的物件,那倒不如先放在单潼那儿。 做出了决定的单善回到了自个儿房间,到也不是不想快些看看单潼梦见过什么,只是他今晚的消耗得叫他休息好几日才能补回来,就是急,也没有用,只能干着急。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单潼的枕头底下,一颗寻常情况下并不起眼的小珠子正静静地发着光,光芒之上,原本安睡着的女孩蹙了蹙眉,最终眉头舒展,再次沉入梦乡。 第三十二章 咒梦12 是一脚踏入了虚妄,单善说不清楚自个儿究竟是站在什么地方。 周边的景象看着有些扭曲,仔细去分辨过了,才发觉这居然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滚滚翻涌的热浪仿佛是要将整个世界重塑。 ——也才后知后觉接触了热。 也不是热,是烫,是被灼烧的刺痛,每一片叶子,乃至于根,都被包裹在了这种刺痛中,避无可避。 入目是一片逼得人睁不开眼的红艳,抹不去。 这场火在烧完之前,不可能熄灭。 不知是什么原因,单善竟是有了这样的意识,伴随着这样意识的,是一种本不属于他的绝望,甚至于绝望之中还有欣然——要死在这儿了吧。 死了,也好。 只是这样的念头刚出现,便有什么挣扎着破土而出。 是清凉的,带着无限生命力的,却也是无比脆弱的。虽不知是什么,单善却对那突然出现的东西充满了抵触,好似比起接触那东西,他宁可葬身火海。 可事与愿违,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一双手,自背后猛一使力。 “单善,活下去。” 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单善猛然坐起,看着从床头柜上摔下来尸横遍野的闹钟,仿若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而再再而三去做一个相似的噩梦,并不算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更何况这一会的梦有些真实得令人害怕。 单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经历过那样一场火,可那里头的痛却太过真实,给人的感觉也太过不安。 那样一场火,仿佛就是要将天地万物烧干净了才能罢休。 可单善知晓不是,只要引燃那场火的东西烧完了,那场火就不会继续烧下去。 至于究竟是什么,单善在意,却到底是无从知晓,甚至每当隐隐有了念头,都还是要自个儿压回去,无法面对。 一晚上这样跌宕起伏,即便是大妖也会觉得精力不济,早餐桌上便叫单潼看出了疲态,公司里更是叫同事与项目主任劝着好好休息珍惜生命。 可见不管是因为对友情同事爱还是因为不想多分担一摞儿工作,小伙伴们都非常不希望他就这么因劳累猝死。 这样的情况下,只有贺影幢一个人坦然面对,不仅照常来蹭桌,还干脆便坐在了单善对面,给他夹了一筷子生菜。 单善盯着那一筷子绿油油的生菜叶子,只觉得牙酸,这果然就是报复吧,贺影幢这人幼稚不幼稚。 然而这大庭广众之下,单善并不想因为一时气氛一句顶撞去刺激贺影幢,让贺影幢当场化身疯狗,与他不死不休。 故而也就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朝着贺影幢露出个颇为狰狞的笑容:“谢谢贺总。” 贺影幢的回应是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生菜:“多吃些,别为了工作把自己熬瘦了。” 单善咬牙:“贺总挂心了,公司里伙食好,我上班到现在可胖了不少。” 贺影幢假作震惊:“那你之前该有多瘦?你们组的漂亮姑娘怎么就还没众筹做掉你?” 第三十三章 咒梦13 同组的姑娘干笑,内心皆是泪洒大江,有大胆的也在眉来眼去—— “你觉不觉得气氛不对?” “何止啊这简直是夹枪带棒硝烟满桌啊,要不是了解单善而且他也是男孩子,我都要怀疑他和贺总之间有什么了。” “别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小说了,贺总那个眼神,跟单善杀了他爹一样,分明就是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就单善还能做出让人不死不休的事?别逗了好吧。而且霸道总裁怎么了,爱而不得强制献身然后不死不休的故事难道不精彩吗?等下……我忽然觉得单善和贺总莫名相配啊!” “……” 单善自然不知道几个互动能引起这么强烈丰富的心理活动,只觉得自打昨晚差点儿失手杀人后真是事事不顺,果然还是该当一只好妖,不然该遭报应。 而贺影幢只留意到两个姑娘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地交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二位能在排除语言的情况下脑电波达成一致,透析对方的想法并展开了友好交流。 而等其中一个姑娘脸色开始有变化,多年没有经历过妹子的脑洞洗礼的贺影幢压根不可能想歪,只觉得是自己吓着姑娘了。 这是实在叫人过意不去,贺影幢赶忙是将饭吃完了,借口工作繁忙,率先离开餐厅。 歪打正着,也还真是叫同桌人松了口气。 一日过得有惊无险,除了要见贺影幢之外真是毫无波澜,下午接着了单潼,单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开心吗?” 跟幼儿园的家长是一模一样的。 单潼先是一愣,而后笑了:“开心!” 单善也不追问,将人接回了家,一切照常。 是夜,又是噩梦缠身不得挣脱,只是梦里多了血腥,刺得人窒息。 也是天将明时候,单善才终于从这场梦境中解脱出来,前所未有的,他汗湿了床单。 一日比一日憔悴,同事也不劝他休息,干脆是劝他请假了,单善一一谢过了同事的好心,干脆是趁着午休时候给谈夕打了电话,接的还是谈朝,他便干脆决定带单潼去吃饭。 谈朝一见他就皱了眉,意识到还有个人类孩子在场,没当场发作,等安顿好了单潼,才将单善拖进厨房,甩手就是一个隔音的法术,之后劈头盖脸问道:“你怎么回事,怎么就被人暗算了!” 单善也答不出来,他原本就是找谈朝求证的,如今看谈朝的反应,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这梦跟单潼的异常是同样时候出现的,如果他是遭人暗算,那对方的目标,到底是谁? 他没隐瞒,将大概情况与谈朝说了说,谈朝给出了一个结论:“应该是咒术,但我解决不了。” 顿了顿又道:“不管冲着谁去,你都要小心。” 单善点头:“我打算看一下潼潼梦见了什么,今晚就动手。” 谈朝好一会儿没说话,隔了许久,才道:“单善,我希望你明白,我是妖,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在我眼里,你比单潼重要。” “这一点,我相信你明白,你也必须明白。” 第三十四章 咒梦14 人各有私,同类与一个应当无罪的陌生小女孩,如果必须选,谈朝一定选单善。 这一点,单善明白,也无法提出异议。 许多时候都是人各有志,又何必强人所难? 单善表示明白之后,谈朝没再提这事,只吩咐了单善小心,饭后连碗都不让他洗,就将一大一小赶紧利落赶回了家。 晚上,单善铺床时悄悄收回了单潼枕头底下的安神木小挂坠,到了十二点后,见单潼小小地动了动,仿佛不安,他赶忙掐了个诀,顺着单潼的梦境,走进了一处山林。 他确实没看错,是一处山林里,草屋庭院,不知是。哪一方猎人的居所。庭院里有树,亭亭如盖,托谈朝科普的福,单善认出了那是一棵梧桐树。 而这棵梧桐树,给了单善莫名的熟悉感——是他先前一直梦见的那一株。 他耐着性子,继续观察,才见树枝上有一少年,好似在打盹,安然自得,看眉眼,有分明是少年模样的他。 单善大骇,未来得及细看,便见少年睁了眼,眼中闪过异光,之后居然是周身燃起了火焰,一点一点灼烧着少年的肉体。 少年原本恬淡的面容在火焰的吞噬下变得狰狞,渐渐地竟是不成人形,从树上砸下了一只皮毛焦黑的狐狸,形容惨淡骇人。 ——从前单潼说单善不要她了,如今单善总算知晓这是怎么个不要法了,这根本就是死了! 这会儿单善才看见了单潼,单潼就站在树的边上,那狐狸尸体就砸在了她脚下,散发着诡异的气味——分明该是香的,却叫人恶心。 树下的女孩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同现实中总是带着清甜笑意的女孩大相径庭。 单善正纳闷,却听女孩开口了,声音冰冷:“多少次了,你觉得有意思吗?” 有银铃般的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有意思啊,这不是每回都能吓着你么,我亲爱的小姑娘~” 单潼依然冷着脸绷着声音:“都是假的。” 场景是假的,爸爸是假的,连带着怪物也是假的。 那声音依旧端着个虚无缥缈的效果,传到了单潼与窥探中的单善的耳中,听着有些委屈:“小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这怎么能是假的呢?你爸爸啊,本身就是妖,你不怕他一口吃了你么~” 单潼还没给出反应,单善便炸了,那声音“呀”了一声,惊奇道:“呀,居然进来了一只小老鼠。” “小宝贝,想见鬼吗?” 单善那还管得了那么多,没等她话音落下,直接释放出了周身的灵气,意图将这装神弄鬼的东西逼出来,与此同时,他身边闪过金光,一息之间整个空间叫人生生劈开。 男人声音低沉,带了不可忤逆的威严:“贺家第十八代弟子贺影幢在此,谁敢造孽!” 单善偏过头,只看见贺影幢手执长剑,维持着方才劈开空间的姿势,眉梢戾气未曾散去,隐隐又有了当初年少轻狂时的模样。 居然也是好看的。 第三十五章 咒梦15 也不知贺影幢在行里的威慑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他这一出剑,单善察觉周围出了些微妙的变化,再去探查,居然是什么都没能找着。 对方也不知是给吓成了个什么鬼样儿,那阵变化之后,梦境隐隐有崩塌之相,冲天的火光破裂成碎片,与穹顶之上一点一点剥落。 小小的姑娘站在尘嚣当中,惶恐,不知所措。 单善当即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哪知贺影幢还比他快些,转眼就没了影。 单潼原本是眼睁睁看着这一方火场崩塌,等瞧见了地上那不成人形的东西才觉出了慌乱——爸爸在哪?会不会也在这个地方? 一声“爸爸”却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喊不出来,脚下也挪不动步子。 心念百转,哪怕从前早有过不在拖累人的念头,真正目睹了毁灭、事到临头也是会急的。 正无措时有人捂住了她的双眼,那双手带着温度,不是单善的手,却也莫名叫人担心。声音自头上传来:“闭上眼睛。” 是命令一般的语调,没有单善往常安抚她时的的温和,却不容忤逆,说来居然还有几分耳熟。 单潼闭上了眼,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双手松了,原本被挡住的光透了进来,单潼又听那个声音道:“好了,睁开吧。” 单潼依言睁眼,看见的是蓝天绿地,她爸爸张开双臂站在她面前。 女孩眼中略过欣喜,脚下却是迟疑——一切亦真亦幻,她认为方才那怪物是幻,却不敢说如今这个单善是不是真。 单善笑了一声,主动朝她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怎么,我们潼潼长大了,和别人家孩子一样,都不许爸爸抱了吗?” “潼潼这样,爸爸可是会伤心的。” 单潼本来还有些迟疑,谁知叫人从身后轻轻一推,直接就扎进了那个怀抱里。 是一个真真实实的怀抱! * 单善掩上了单潼房间的门,被隔绝在门后的黑暗之中,床头柜上有这一个玻璃瓶,里面藏了小姑娘收集的珠子,其中一颗正散发着柔柔的光,仿若一个吻,落在了小姑娘舒展的眉头上。 ——在不久前,这颗珠子是被放在枕头下的,只是如今枕头边上有了小木牌,单潼便将珠子放在了别处。 单善转头,看了眼身后的男人,轻声道:“贺公子大驾光临,若不嫌弃,便喝壶茶吧——也别叫谈朝知晓了说我怠慢贵客。” 说着去开了客厅的灯。 贺影幢也不阻止,任他带着走。 甭管双方是否都心甘情愿,形式总是要走上一走的,终归不能落了体面。 倒也不是就在客厅,开灯是为了走的方便,等引着贺影幢到了卧室,门一关,外头的灯便也暗了。 妖的卧室,也与寻常人的卧室并无两样,有床有椅有桌有凳,端的是利落大方,该有的一样不少,竟连挂墙上的穿衣镜都齐全了。 单善还没请他坐,却是在墙上摸索过,也不知是个什么操作,那面镜子凭空没了踪迹,露出了个入口。单善转过身:“贺公子,请。” 第三十六章 咒梦16 贺影幢挑眉:“你懂阵法?” 瞧着竟还是规规矩矩的俗世门派里头的路数,看着还有几分熟悉——这样的阵,贺影幢自个儿家里头也是有的。 单善也不掩饰:“略知一二。” 于是一点头,单善先跨进去,又一次抬手:“贺公子,请。” 贺影幢抬脚走了进去。 里头自然是别有洞天的,可贺影幢也没想到是眼前这样一个小洞天——仿佛农家后院,简简单单的石桌石椅,与地面的接缝里甚至还长了草。 这看着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洞,充其量不过多了张床,只是这洞中灵气的浓郁程度却不是外头能比较的,且寻常人也只能在小洞天里放外头的摆设,像单善这样,似乎却是凭空造出了一处地儿,连草都能长。 贺影幢心下又将单善的实力重新估量一番,不得已认可了嵇楚娴那一句话,比不过她哥嵇楚涵的,确实也不用打单善的主意了。 待四周看过了,再看回中间,便见单善站到了那石桌后,伸手隔空往石凳上一点:“请。” 这居然还真带出了几分古人遗风——也是可惜他穿的不过寻常衣裳,少了许多繁复礼节。 贺影幢也不怕他算计,大方利落,过去便坐在了他所示意的位置上。 兴许是出于习惯,单善见客人坐了,微微一笑,自个儿也坐下来——这会儿便是少了个撩袍子的动作——只见他又是一抬手,石桌上凭空出现了一套白瓷茶具,看模样竟是惯用的,而非装模作样的摆设。 这会儿是待久了,贺影幢也渐渐察觉出了些许不属于单善的妖气,兴许时间长了,淡得就要消失,却总归还在那儿,若隐若现,不知怎的居然有几分熟悉。 除此外,还有别的气息更叫他在意…… 单善见着他皱眉,心下大概是猜着了缘故,不由觉得好笑:“我从前也会在这一处会友。” 贺影幢却是看向他,目光利得像把开刃的刀,才磨过的那种:“你带那个小女孩进来过?” 单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啦“那个小女孩”指的是谁,有些哭笑不得,果真贺影幢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惯他,乃至于看不惯他跟单潼父女情深。 但贺影幢关心这个问题也并非空穴来风,要晓得哪怕是术士也不敢轻易邀请普通人进小洞天,本就是不同道,生怕这样损了人心性,更何况单善还是妖,而单潼不过是个没长好的小孩。 孩子的心性多是单纯的,而贺影幢与单潼交流过,更明白单潼的不同,对于单善这样大意地就将单潼带进了小洞天,是极其不赞成的。 心里搞明白了前因后果,单善干脆也不去看贺影幢了,接过了石壁上藤蔓递来的茶叶,倒入茶壶中,又取了自行烧开的水,一面继续着手上动作,一面道:“她那会儿那么小一团,叫妖气伤了,都神志不清了,我能怎么办?” 单善将第一泡茶倒进了杯里,用这冲洗茶叶的第一泡水洗过了杯子,抬头看着贺影幢,笑意浅浅,眼底却如同他语调一般,古井无波:“我总不能看着她去死。” 第三十七章 咒梦17 偏生贺影幢听出了嘲弄,他沉吟了片刻,问道:“那只妖呢?” 伤了人的妖,他们不应当是不知道的,可贺影幢却从未看到过这么一桩将单善牵扯在内的案子。 单善似乎是笑了笑,放下手中茶壶:“死了,魂飞魄散。” 贺影幢一凛,便见单善不慌不忙继续着手上动作:“我原本要亲自动手,哪想到叫秋意抢了。” “不然,哪能叫他死得这般容易。” 贺影幢抓住了单善话里的人名:“……徐秋意?” 单善头也不抬:“是他。” 之后让一只杯子落到了贺影幢面前,往里头斟了茶,又给自己也斟上了一杯,放下茶壶,抬手:“贺公子,请。” 若说徐秋意,贺影幢便明白是哪一桩案子了,正是一名世家子弟与犯事的小妖通气,嵇楚娴查办的那一桩。 当初嵇楚娴写报告的时候只说是那小妖不知死活拿一个姑娘威胁大妖护他,叫那大妖一举灭了。 那大妖便是徐秋意,还配合着嵇楚娴回去见过贺影幢,在档案上落了名姓。 后来贺影幢也观察过一段时间的徐秋意,这九尾狐行事乖张,不但不低调做人,还凭着户籍考了个戏剧学院,当了大明星,如今可算是家喻户晓。 唯独想不到的,是单善居然跟徐秋意是好友。 不过也难怪,不知为何,徐秋意虽一直不曾搞出过什么大的幺蛾子,充其量不过对得罪了他的人做些小恶作剧,贺影幢却一直不大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两个他看不惯的人凑到一处,似乎也不是什么叫人意外的事。 到端起杯子一看色泽,而后一尝,贺影幢又是一愣。单善也实诚,没与他装,直接道:“我不懂茶。不过大学时候外出游玩,途径一处村子时遇见一颗古树,聊得投机,他便给我送了些茶叶。” 他没说那古树化作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开口便唤他“祖宗”,看得路过的没啥见识的小妖一愣一愣的。 只是贺影幢也不难猜出来是个什么状况,道:“你倒是走到哪儿都有人敬着。” 单善不与他贫嘴,只继续折腾那壶茶,揭开壶盖倒水,看茶叶翻腾错落。 冷不防贺影幢又道:“你能护得住那小女孩一时,你能保她不被祸害一世?” 连个温和点儿的前戏都没有,就这样进了正题,激得单善差点没把开水泼他脸上。 他摊手:“贺公子是一如既往地看不惯我。” 他自认与徐秋意处了那么些年,道行也深了,哪想到贺影幢路数没变,照旧压他一头:“就事论事。” 分明就事论事,单善就是那个护得住单潼一时,却分分钟祸害她一辈子的妖孽。 人妖殊途,人妖殊途。 这又哪里是话本里说着玩的? 好好一个小姑娘人妖怪堆里长大,更何况她本生就生了颗七窍玲珑心,难保不是看透不说透。天长日久,终究要落得个不是异类胜似异类,孑然一身格格不入的下场。 就事论事,你单善难道舍得叫她受这样的苦? 怕还怕到时候她不觉得是苦,硬生生捱了。 第三十八章 咒梦18 贺影幢不信单善不知晓单潼聪慧,故而他当面说出这话来,便是冲着诛心去的。见着单善没反应,又将手搭在石桌上,指节轻轻一扣:“你有本事算计我来护她,有些事情应该也明白。” “我能替她解咒,却不能除掉所有隐患。” 从前避之不及,如今却愿意为了个小女孩送上门——分明知晓了如今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以单善的性子也不会刚触了雷便去做没把握的事,故而这一回,他是等着引贺影幢出来的。 单善瞳孔颤了颤,下意识抿紧了唇。 他确实是算计贺影幢,单潼是不是被下了咒他不清楚,但万一是,他也没有解咒的能耐,倒是贺影幢作为一个术士,理应对此略知一二。哪怕不知,也不可能放任一个小姑娘被咒术荼毒。 窥视梦境之前他是问过嵇楚娴的,以他如今身份的敏感程度与贺影幢对他的不顺眼程度,能引起贺影幢注意,哪怕单潼没被下咒,他打了个擦边球,也不至于就无法脱身。 这本来就是个不会害了他自己的事。 请贺影幢进小洞天喝茶,除了那个“不叫谈朝怨他失了礼数”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原本就是为了弥补那点儿利用后的愧疚。 但单善终究只是笑了笑:“那我便先代潼潼谢过贺公子出手相助了,至于其他,贺公子不是早做好了准备吗?” 自己家的东西,单善还是认得出的。单潼房里那颗珠子显然不是凡品,也不该是谈朝能拿出手的东西,只是他竟不知单潼也会有瞒他的一天。 贺影幢也不解释那珠子那珠子的用途,对自个儿的想法倒是不遮不掩:“那个小姑娘与我们有缘。” 天生敏慧,亲缘淡薄,又是自幼与非人为伴,命途多舛。加之根骨也不差,这样的小孩,仿佛就是天定的要走那条路的命。 只是这路不好走,且不说那些个看风水点天机的难以逃过五弊三缺,就是贺影幢这一类斩妖收鬼的,更是在生死边缘游走,什么都得看着受着,哪个家长愿意孩子去担这样的苦? 果不其然,单善瞪大眼看着他,总算是没将那句“少来祸害别人家孩子”说出口。 贺影幢就这么看着他,半晌,送了他四个字:“半斤八两,都是因果。” 跟着贺影幢,与跟着单善一只妖,不过是半斤八两的路途,如今单潼已然对单善生出依赖,哪怕她心思剔透,生了那样一颗七巧玲珑心,却当个寻常人,也不会比干脆拜师学成个术士相师容易。 若是以为这样纠缠,莫说要害单潼一生,连单善自个儿都得搭进去。 贺影幢就不信单善看不明白,顶多也就是不愿割舍。 为了个无亲无故的小孩,将自个儿前途搭进去,值得不值得? 眼看着单善嘴角一抖,观神色是十分想抽他,但出乎意料,单善是领会了他意思的,只是一时间有点诧异,这人过去见了他都是往死里挤兑,如今到学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想来怕是叫那什么协会里和平相处不许伤无辜的条例给限制了。 第三十九章 咒梦19 单善挑了挑嘴角,心领了这份未必是冲着他来的好意:“劳贺公子费心了,只是潼潼的母亲过阵子便会回来一趟,应当是要把潼潼带出去。” 孩子将来不在我身边,所以您老也就别浪费时间惦记了。 事实证明,面对着自家宝贝,哪怕是作为妖的单善也脱不了那个圈,道理都懂,谁乐意自家孩子去受苦受累?这样一来,将单潼送走,倒也不是那么意难平的一件事了——若教贺影幢将孩子拐了去,才是真正叫他捶胸顿足的。 话说到这份上,贺影幢再强调什么也就没意思了,他看了单善片刻,也是这么多年来难得一次正视单善,将人盯了那样久。盯着盯着,就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连同着神色都轻松了不少:“说起来,你怎么就这般容易染上因果?” 秦罗敷是是一个,单潼是下一个。贺影幢无法说明再遇贺影幢与那对老夫妻吵架时,看见他手上连着的因果线的那中惊异,如今因果线愈发淡了,可见这一担因果单善即将还清,可就如同他在零零星星的资料里所了解到的,单善于单潼而言,太过重要,如此下去,必然又是一桩新的因果。 妖牵扯上因果,是必须还的,如若不还,于修炼一途将成为莫大的障碍,可因果又那是那么容易就能还清?故而扯上因果的妖,也几乎很少见到善终的。 贺影幢其实有点儿好奇,单善究竟是不知道因果的问题,还是已经贪心到了不怕死的程度。前者几乎是不可能的,之前他便问过谈朝了,单善与谈朝关系好,谈朝不可能不提醒单善,那唯独的可能,便是单善舍不得放开单潼,妄想着留下这个本不属于他的女儿。 贺影幢没有孩子,也没收养过孩子,自然不明白那种牵绊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在他看来,单善单独将一个孩子养这么大,叫孩子全身心依赖他信任他,其实就是一种嫌命长的行为——但凡牵绊过深成了因果,影响人一辈子的事,又哪是那么好还的? 就如同故事里舍弃一身修为去嫁了凡人的蛇精狐精,叫人难以理解。 人妖殊途也不是偏见,而是不争的事实。并非不能同归,只是代价太大,要舍弃的太多,终究大多是惨淡收场。 喝完了茶,单善也一点儿不想留下贺影幢,只挂着一贯的笑容再次与贺影幢道了谢,看着贺影幢公事公办地又警告了他一回,表面不舍内心雀跃地送走了这尊大神,再看天色,已然是拂晓。 之前试探中单善也得了贺影幢的肯定,有那个小珠子在,动手脚的人伤不到单潼,至于动手脚的究竟是什么人,也轮不到单善来插手,他们天师协会会处理,希望单善不要添乱。 对此,单善不置可否,只留了句“静候佳音”。 天师协会会给出一个交代的,也不会放过暗地里使坏的人,只是他总归还是做不到全然不管——毕竟,为何会有术士平白无故针对一个小女孩呢? 第四十章 咒梦20 只是单善倒没想到贺影幢会顺手将这件事查了,连贺影幢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幕后捣鬼的人没能抓着,叫对方逃了,依照贺影幢的推测,要么是对方实力强大深藏不漏,要么就是有深藏不漏者帮助,可不管是哪一方,能顺利在贺影幢手上逃脱并让贺影幢一时半会找不着线索,都说明对方应当是挺了解贺影幢的一个人。 这不算是好事。 商议之后,嵇楚娴接下了这件事,观察单善的事情便叫贺影幢截下了。次日上班,李承志一头雾水地通知单善到贺影幢办公室去,还一头雾水地问单善是不是那儿开罪老总了。 单善也懵,到了贺影幢办公室里,秘书将门一关,贺影幢便劈头盖脸给他砸了一句话:“动手的人跑了,协会那边正在调查,不过雇佣他坑小孩的人你认识。” 出乎贺影幢意料,单善对这件事其实没多大意外,听他说完,也没给他继续卖关子的机会,直接问道:“那对夫妇吗?” 贺影幢颔首,表示他并没有猜错:“我们找到了那个中间人,那对夫妇最开始的目的就是抢回孩子。” 单善应了一声。 他知道人类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哪怕单潼不是男孩,哪怕这些年来那对夫妇根本就没在意过单潼这样一个存在,却也不希望自己家的血脉就这样子被别人纳入羽翼之下护着,带到异国他乡去过他们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哪怕其实影响不了秦罗敷,但能将人恶心一把,似乎也真的是不错的事情,而且如若单潼回了他们那儿,他们欺负着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也还能从这上头找到“惩罚秦罗敷”的快感。 这些事情单善气势无法理解,可却也并非不是真实存在的。 人的心,有时候就是能够这样扭曲。 不过不也都查出来了,那对夫妇那头肯定会有天师协会的人看着,就算是人,也没资格用这些歪门邪道害人,血脉至亲也不行。 没人会害单潼,单善也基本可以放心,到时候只要将单潼交到秦罗敷手里,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看着贺影幢,说了声谢谢。 贺影幢猝不及防听见一声谢谢,还有些诧异,完了又觉得自己诧异得实在是没有道理,毕竟单善会说谢谢,也真的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如今隐匿在人群中生活的妖怪不少,在寻常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堆寻常人。而贺影幢也不得不承认,根据这些年的资料看来,单善活得比人还像人,甚至对比起某些人,还要叫人放心得多。 不过这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说到底,就在不久之前,单善还差点儿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 妖就是妖,平常再怎么平和,也说不清楚就会疯了的。 故而他对单善这声“谢谢”不置可否,干脆就没给出什么反应,片刻之后才道:“嵇楚娴应该跟你说了,她今晚回来,下午你一起去接机吗?” 第四十一章 未定局1 单善一愣,没明白贺影幢是个什么意思。 嵇楚娴回来这件事情他知道,还是嵇楚娴自个儿告诉他的,约他晚上出来吃宵夜并且交流“监视”情况,单善对此非常无语,但还是没拒绝小公主的邀约。 这会儿看贺影幢的意思,居然是邀请他去接机? 看着单善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贺影幢耐着性子补充了一句:“傍晚的飞机的飞机,四点出发去机场那边,你如果去,我就载你一起过去。” 一瞬间,单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问号,譬如贺影幢为什么要喊他去给嵇楚娴接机,以及贺影幢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给嵇楚娴接机。不过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毛病,一个是世家子,一个是世家女,家里还是世交兼合作关系,关系好一点也并不稀奇,说不定哪一天,这两个就走到一块儿去了呢?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而贺影幢喊他一起去接嵇楚娴,他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心动的,跟嵇楚娴关系好,毕业后的这些年也不是真的就没见过面,在先前嵇楚娴毫不犹豫选择了相信他的时候,单善心里难免感动,给好友接个机,本身也是应当的。 可他没忘了还得接单潼放学,四点钟出发,傍晚的飞机,如果去了,就不可能按时接单潼放学。 看他犹豫,贺影幢皱了皱眉,话说得更为直白:“你在短期内情绪失控过,并且差点造成社会治安紊乱,如今有人算计单潼,我不保证你是否会还有这样的想法,但负责观察你的人不在,这边实在没有能让我放心的人。” “作为维护人妖和谐这一块的负责人,我得为社会治安负责。” 单善:“……” 贺影幢这么直白坦诚,他实在是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毕竟人家这是在明晃晃地说自己对社会有危害,两个小时车程脱离了监视范围所以不合适,想把他带到身边观察。 而贺影幢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即使他不愿意,他也打算想办法叫他愿意。 而单善偏偏还是不占理的那一边。 他看了一会儿贺影幢,最终开口妥协:“那我先跟谈夕说一声,不然到时候我女儿在学校里面没人接,会害怕。” 贺影幢却给他指了另一条路:“如果不妨事的话,我们到时候提前过去,跟老师说一声,把你女儿也接上——我听谈朝说她学习很好,而且聪明,就一个下午,应该影响不了什么吧。” 单善看着理所当然的贺影幢,目瞪口呆。 确实影响不了什么,但贺影幢这态度也真的是叫人难以理解,他就想不明白贺影幢为什么连单潼都要带着。 但贺影幢不认为这难以理解,看着单善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他还尽心尽力解释:“嵇楚涵到时候也会过去,他在咒术这方面颇有造诣,不如就把单潼带过去给他看一看。而且单潼是人,你让她多接触不同的人也不是坏事,不是吗?” 第四十二章 未定局2 单善无法反驳,就算现在他不带着单潼多走走,道将来单潼跟着秦罗敷出去了,那边也是鼓励孩子社交的,倒不如提前适应,况且单潼不怕生,也不用担心她会闹。 至于对咒术的研究,嵇楚娴也提过,原话是“我哥在这方面挺在行的,仅次于贺影幢,不过他性格可比贺影幢好多了”,如今是贺影幢提出的要带单潼给嵇楚涵看看,至于为什么不亲自看,单善也不打算问。 他不是贺影幢,并不想了解贺影幢那些个不知道绕到那个旮旯去了的脑回路——他在学生时代就已经领教过了,实在是对此没有兴趣,如若可以,更是恨不得有多远走多远,这辈子都不再同贺影幢有交集。 不过既然贺影幢提了,带上,也不是什么问题。 事情就这么敲定下了,贺影幢依然没将单善放下去,只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帮着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单善就懵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现在可以说是个搞艺术搞技术的,秘书干的活儿他不是干不来,但怎么看都不和谐。 他还是喜欢跟图纸打交道。 这不过这会儿可没有个你图纸打交道的选择,贺影幢摆明了就是要叫他同自己呆在一块儿,方便监视,到了差不多时候,他才终于得以脱身,然后顶着办公室里头一众人或是好奇或是担忧的视线,再次同老板出去“见客户”。 见客户之前还依照贺影幢的意思去接了单潼,老师并没有多问什么,就这样放人走了,倒是贺影幢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自称是单潼的叔叔,还同老师多聊了几句,要老师多关照单潼,老师前不久才在单善面前保证过,这会儿自然不敢怠慢,只满口应是。 单潼乖,对贺影幢跟单善一同到来虽然惊异,却没多表现出来,乖乖收好了东西领了作业,才慢吞吞跟着单善上了贺影幢的车。 上了车之后,单潼没说话,只是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安地四处看了看,又收回视线,只看着自己的手,单善知道她紧张,只能安抚:“我跟你贺叔叔要一起去接爸爸的朋友,到时候不能按时接你,所以贺叔叔就提议让你一起去。” 单潼应了一声,忽道:“是那个很漂亮的阿姨吗?” 单善愣了愣,才想起来单潼其实是见过嵇楚娴的,只不过这几天因为贺影幢的缘故,他只把嵇楚娴也当作一个天师,当成天师协会那边的人,倒忽略了两个人之间其实一直都是像普通人一样相处。 他没由来有点羞愧,对着单潼不好表露出来,有感觉到贺影幢看了他一眼,便点头:“嗯,她出去玩回来了,潼潼一起去接她好不好。” 之后又转向贺影幢解释:“我先前同嵇楚娴在街上遇见过,潼潼跟她见过一面。” 说完话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已经是帮单潼做出了决定了。 但单潼十分配合,脆生生道:“好。” 贺影幢没忍住又从倒后镜里头往后看了一眼:“潼潼很 第四十三章 未定局3 单潼怯怯地看着贺影幢,没立即开口。单善原本以为她不会回答,不承想她竟然也认认真真点了点头:“楚娴阿姨特别好。” 贺影幢:“……” 他现在有点怀疑这小姑娘是不是看脸认人的了,不管熟不熟了不了解,只要长得好看的就是好人。不过看这小姑娘对自己的态度,应当也不是个颜控啊,不然怎么就认定自己会欺负单善了? 贺影幢想不明白,便干脆没有继续想。 可能因为是在别人的车上,单潼十分安静,并不像平常一般话多,只不过通过倒后镜,贺影幢余光里依然能看到小姑娘用各种方式不着痕迹地黏着单善,而单善也在耐心安抚着小姑娘,真是好一对父女情深。 哪怕这场景其实并不算辣眼睛,甚至还十分温馨甜蜜,贺影幢却还是觉得刺眼。 这一点也是他想不明白的,他想不明便单善为什么非得同一个人类小女孩在一起,就算是为了还因果,这样子对一个人付出真心,难道就没想过将来的代价吗? 他没由来觉得有点烦躁,认为单善脑子实在不灵光,可转念一想,这其实也不关他什么事,他只要保证小女孩将来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就够了,至于单善会不会沾上因果会不会坏了道行,这是真的与他无关。 这么想完,贺影幢也便专注开车了,什么时候又扫见两父女的互动,也是硬生生移开目光,然后让自己去想楚家那对关系其实也特别好的兄妹,想着想着想出了满头黑线,最终只好放弃,继续开车。 到机场也是两个小时的路程,他们运气不错,一路没怎么堵车——而实际上贺影幢运气一向不错,用嵇楚涵的话来说木九十他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反倒是长期积德行善,自然积了不少功德,也更受气运青睐。 但贺影幢觉得没什么,运气好便是运气好,没必要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到了机场里头,有人朝贺影幢招了招手,单善一同看过去,看到的是一个身高腿长的身影,对方穿着衬衫长裤,泼墨一样的头发规规整整束成了一束,看着干净利落,而对方的一张脸也是精致的过分,叫人一眼过去,几乎移不开眼——也就是一时间没能移开视线,单善发现对方是个男人。 贺影幢看起来同对方十分熟稔,迎面就是一个拥抱,对方笑道:“难得啊,贺公子居然肯亲自来接楚娴,叫别人知道了也不知道会怎么编排。” 贺影幢看着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将手机亮在了对方面前话里面透着些无奈:“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编排,但如果我不过来,你妹妹可能不会轻易放过我。” 单善带着单潼走过来,听到这么一声“你妹妹”,也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那个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嵇家家主,嵇楚娴的哥哥嵇楚涵。 只是没想到嵇楚涵的相貌居然比嵇楚娴还要出色,甚至能同天生魅惑的九尾狐徐秋意平分秋色。 第四十四章 未定局4 嵇楚涵也看见了微愣的单善,松开了贺影幢,将好友干脆利落撇开,走到单善面前,蹲下,对着单潼:“这一定就是小潼潼了吧~” 说完又起身,冲单善伸出手:“单善你好,我是嵇楚涵,楚娴的哥哥,她经常提起你。” 单善被他这么一系列反应弄得有点懵,但还是伸出手握了上去:“嵇先生。” 他跟嵇楚涵是第一回见,也不知该喊什么,便干脆同见其他陌生人一样,直接喊一声“先生”。 嵇楚涵同他一握手,松开了,才道:“不用这么客气,你跟楚娴关系好,直接喊我名字就成——或者你也可以跟着楚娴喊我一声哥?” 单善目瞪口呆,一时间怀疑这位嵇家主是不是真的有点儿疯,如果疯,那又该是真疯还是装疯。 嵇楚涵却是不为所动,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句什么惊人的话,还继续冲他笑:“楚娴惦记你家潼潼很久了,你可小心着些,别让她逮着机会给抱走了。” 单善闻言又是一愣,心念百转间忽而明白了这位嵇家家主的意思。 嵇楚涵是在提醒他,又或者,是在用一种十分委婉的方式来警告他。 ——纵然嵇楚娴对人对妖一视同仁,待他也不错,可真当他做出些什么不该做的来,嵇家会把单潼从他身边带走。 明白之后,单善也安心了几分,冲着嵇楚涵一笑:“多谢提醒,我自然不会大意。” 之后又蹲下来同单潼说话:“潼潼,这是你嵇家叔叔。” 单潼得了吩咐,看向嵇楚涵:“嵇叔叔好!” 嵇楚涵笑吟吟应了,又道:“小潼潼真甜——以后见着我这么年轻的,可不能叫叔叔,要叫哥哥。” 单潼没吭声,睁大眼睛看着嵇楚涵。 或许也是叫小女孩纯洁无辜的大眼睛看得惭愧了,嵇楚涵笑了两声,放过了单潼,转身继续去等嵇楚涵了,贺影幢这才过来,看着惶惶不安的单善,看着嵇楚涵的背影,开口道:“你不用太惊讶,他的话听着就行了——今天嵇楚娴回来,他活泼一点也不奇怪。” 单善:“……” 这不是活泼一点,这根本就是活泼得过了头。 可贺影幢已经说了话了,而贺影幢跟嵇楚涵更熟悉,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航班没有延误,贺影幢又几乎是踩着点过来的,故而他们没等多久,便等到了飞机降落,然后又过了一阵,便开始有人从闸口出来了——嵇楚娴作为一个十分利落的人,运气也从来不算差,也是算早出来的。 姑娘的造型同她兄长如出一辙,也是高马尾,看着干净利落,只是不及她兄长高,气势也不及她兄长强——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她成为拖着行李箱出来的人中最亮眼的一个。 两兄妹相见,自然是看不到其他人的,嵇楚娴将行李箱松开,就这么给了嵇楚涵一个熊抱:“我回来啦~” 嵇楚涵语调也是上扬的:“欢迎回来~” 跟哥哥打完招呼,又将行李箱交给了哥哥,嵇楚娴才走到两位好友面前,先是冲单善一笑:“没想到你会过来。” 这话单善答不了,毕竟在某种意义上,他不是自愿过来的,好在嵇楚娴也不用他答,只说了声“果然是我好兄弟”,便转向了潼潼:“小潼潼还记不记得我呀~” 第四十五章 未定局5 单潼轻轻点头:“咖啡店里的漂亮阿姨。” 嵇楚娴笑逐颜开:“对啦,有奖励!”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飞机上送的,听他们说很好吃。” 单潼先是看了一眼单善,又看着将手伸着的嵇楚娴,有些犹豫,单善还没说话,嵇楚娴便直接将巧克力塞到了单潼手里,然后站起身去问候另一位好友了。 单潼这会儿又不好将东西塞回去,愣了一下之后,终于是小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单善揉了揉女孩头发,算作安抚。 最终嵇楚娴提议一起吃饭,这会儿几个人中她最大,自然都没有推拒——加上单潼对嵇楚娴的观感似乎也真的很不错,单善不介意叫单潼同他们多相处一会儿。 晚饭过程也如单善所料,相当和谐,嵇家兄妹看着都十分喜欢单潼,一个非要同单潼坐在隔壁,同单善挤在同一排,将自家哥哥扔过去给贺影幢作伴。 这么一来,贺影幢倒是成了外人,只是他也不吭声,只认这双兄妹排挤他,偶尔被嵇楚涵嫌弃的时候也只是微微笑,不反驳。 嫌弃的内容自然也离不开孩子,是嵇楚涵先打趣贺影幢:“影幢,你说你成日这么严肃,小姑娘哪能不怕你。” 贺影幢隔了半天,才终于回了一句;“都挺好。” 像嵇楚涵那样的挺好,但像他自己这样的未必也就真的就算活得不精彩。 得了这样子的评判,嵇楚涵只觉得无趣,转头依然继续照顾单潼,逗单潼玩。 而单善想起来贺影幢给嵇楚涵挑风筝那会儿那个神情,以及那一句听起来简直是在恶心人的“他喜欢我便给他买”,不由觉得脊背发凉——他大概,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吃过饭,原本该是分道扬镳,谁知嵇楚娴将行李扔给了嵇楚涵,就这么蹭上了贺影幢的车,十分不见外:“师弟你是要送小扇子回去吧,带我一个可好——我到时候自己能回家。” 贺影幢一个头两个大,单善则是一脸懵圈,但碍于单潼在场,也不好直接问这位大小姐又要搞什么花样,为什么非得不请自来当个不速之客。 结果人家嵇楚娴其实也没有咨询他的意思,通知完贺影幢,便转向了乖乖巧巧坐着的单潼:“潼潼,阿姨去你们家看你写作业好不好呀?” 单潼眨眨眼,颇为无助地看向单善。 嵇楚娴也知道她是在问单善的意思,笑吟吟将人的注意力又拉回来:“只要小公主欢迎我,你爸爸就肯定欢迎我,然后呢你爸爸本来答应了请我吃宵夜,我又正巧想上你们家看看,所以小公主可不可以欢迎我一下呀!” 这下子纵然是贺影幢,也叫她这冠冕堂皇的话给闹得目瞪口呆——嵇家这位小姐,原来可以这样不要脸的么? 嵇家小姐没这自知之明,只继续忽悠小姑娘,奈何小姑娘看着软乎乎,却是一心想着自家爸爸,任凭嵇楚娴怎么劝,坚定了一个信念,只看单善眼神行事。 在贺影幢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提醒自家这位师姐注意脸面之后,单善也回过神来,对嵇楚娴的一波操作哑然失笑:“你可别逗她了,不介意的话宵夜就在家里吃吧,叫外卖?” 嵇楚娴眼前一亮:“你做吧!” 第四十六章 未定局6 要不是开着车得注意安全,贺影幢简直要扶额叹息。 他斟酌着该不该告诉嵇楚娴,现在她这样一波操作,简直就像是当着孩子面勾搭有妇之夫企图登堂入室的妖艳x货,叫人看着怪不顺眼的——当然这话真不能说,毕竟他师姐不记仇,却不大度,今个儿要是说出来,改天就能想法子给他整蛊回来。 单善跟嵇楚娴是个熟的,想起之后因为监管的问题,他同嵇楚娴之间必然要接触多些,当即也就应了:“不过家里没什么好食材,我也没什么好手艺,你别嫌弃。” 大小姐不嫌弃,并一把搂过中间的小姑娘:“没事,就算饿着,也有咱们潼潼秀色可餐。” 单潼猝不及防再次被点名,睁着一双眼无辜地左看看又看看,惹得嵇楚娴又是一阵乐:“哎哟咱们潼潼宝贝儿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呢,诶单善,打个商量呗,潼潼有上兴趣班吧,舞蹈还是乐器还是别的什么,我给你个友情价——我这儿水平肯定不能比别处差啊!” 单善目瞪口呆,前排贺影幢叹为观止——这刚才还只是企图登堂入室,这会儿是明晃晃要拐带别人家孩子啊。 这要是过往,单善或许也就这么应下了,毕竟嵇楚娴那样的出身,在这些方面的水平必然不是吹出来的,都是各方面的精英教育——只是如今单潼还能在他身边待多久都是说不准的事情,自然没必要还多此一举换个老师。 而出于私心,这些缘故他也不想当着单潼的面直说,便只是对着嵇楚娴笑了笑:“到时候再看吧。” 他现在,其实也有点儿分不清楚嵇楚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真的喜欢单潼,还是说同旁人一样,只因为他不是人,所以更关注原本不该在他身边被养大的人类女孩。 又或许是兼而有之,本身便有喜爱,更因为女孩的情况特殊,才更加关注。 只是不管是哪一样,都该说明白的,等回了家,哄着单潼先洗澡,说话便要方便很多——说来她也闹不太明白,为什么嵇楚娴非得往自个儿家里头跑,要不是跟嵇楚娴关系够铁,且对方是嵇楚娴,叫人听去了,也不知道会如何揣度。 只不过这是嵇楚娴提出来的,按嵇楚娴的性子,也还真的是没有叫人拒绝的余地。 这一路有嵇楚娴一直逗单潼说话,贺影幢便真的只是当了一回司机,最后还问了一声要不要等嵇楚娴一起回去,得到了嵇楚娴的果断拒绝。 单善能看见大小姐站在夜色里,施施然冲贺影幢挥挥手:“师弟你先回去吧,这边我自己能搞定。” ——莫名其妙又给人当了趟司机,结果却连上去喝杯热茶的机会都没有,就叫自家师姐给撵了。 贺影幢十分郁闷,而看着他夜色里略带郁卒的小表情,单善偷乐的同时也有点儿歉疚,等车开远了才回过神:“说到底他送我们回来的,不请人上楼喝杯茶,不太合适吧……” 嵇楚娴微笑:“他又不喜欢你,何必大晚上委屈自己跟你相看两生厌——过意不去的话,就私下同他道谢吧。” 单善只能是沉默,嵇楚娴叹了一声:“你啊,就是这样才好欺负。” 第四十七章 未定局7 完了便不再搭理单善,转头去看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单潼:“潼潼小公主,现在可以麻烦你带阿姨去看看你的城堡吗?” 眼看着好友又开始忽悠单潼,打定主意不管他这头,单善也无奈——嵇楚娴跟贺影幢关系好,很多时候相处起来也随意,可他到底不同,他跟贺影幢之间别说是情分,要是抛去了还曾是校友这段关系,那可真就是立场对立无话可说。 或许增添上不久前差点在贺影幢面前杀人而且针锋相对这一点,以及贺影幢一向看他不顺眼这一点,他们之间也可以算是水火不容。 只是该说的谢谢也还是要说的,因此单善采用了嵇楚娴的说法,私底下给贺影幢发了句客套的感谢,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诚意,便又想了想,从嵇楚娴从前给自己发过的表情里面,挑出了一个长草的小团子的头像——小团子蹦起来,头上顶了个大大的谢谢,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于是贺影幢在同一时刻收到了两个人给他发的消息,一个是嵇楚娴的一句极其嫌弃的“有人要我跟你说谢谢”,另一个便是单善的客套话,以及一只画风不对的小团子。 贺影幢沉思了片刻,最终给单善回了句干巴巴的“不用谢”,然后又斟酌片刻,又给嵇楚娴发过去了一张截图——是他们早八百年就背过守则里头那条“人妖殊途”。 收到消息的时候,嵇楚娴正坐在单善家里的椅子上,吃着单善给闺女买的小零食,逗着单善的闺女玩儿,看完消息撇了撇嘴,给回了个做鬼脸的小团子。 倒是单潼敏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嵇楚娴:“阿姨是有事情吗?” 嵇楚娴丝毫不亏心:“不是什么重要事情。” 单善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嵇楚娴单方面带着单潼笑成一团,便觉得有些头疼,原本家里头是一个听话的小姑娘,加上嵇楚娴,便仿佛是养了两个闺女,一动一静相应成趣的那种。 等好容易到了单潼该睡觉的时间点,单善将孩子哄睡了,说了声要送嵇楚娴回去,才拎了钥匙开门:“走吧,大小姐。” 嵇楚娴没有推拒。 等出了家门,到了大街上,看见路边的陌生车辆、感受到了车辆上的熟悉气息,单善便笑了:“你哥来了。” 嵇楚娴看了眼那辆车,也露出了笑容:“不急着休息的话,聊一聊吧。” 单善心道果然如此,却终究没有拒绝,嵇家兄妹给他的感觉都不差,他又同嵇楚娴是好友,聊一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当她抬脚要走过去的时候,嵇楚娴却又将他拦住了:“我同你聊,你去我哥那里做什么?” 这下单善便不解了,嵇楚娴方才的意思,难道不是他们三个一起聊一聊? 而再看嵇楚娴的表现,便很明显不是了。大小姐也理解不了单善到底为什么会理解错,一人一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达成了共识,由嵇楚娴先开了口:“潼潼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其实……也将她养得挺好的。” 第四十八章 未定局8 话题没有离开单潼,便说明这是个正常走向。 原本,若是作为术士与妖之间的对话,总撇不开人妖殊途,只是说话的人是嵇楚娴,单善便不至于有过大的反应,只笑了笑:“是她足够好。” 在家长很多地方不曾顾及的情况下爱,居然也不曾被养歪,是单潼足够好,倒是他不算称职。嵇楚娴却摇了摇头:“已经很好了。” 按照单潼的出身来算,能同现在这样子,已经很好了,毕竟这件事原本该同单善无关。他们两个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也进入二正题:“所以,你现在有打算了吗?” 打算,自然还是原来那样子,单善想了想,将秦罗敷要回来以及离婚的消息同嵇楚娴简略说了说,嵇楚娴听完也只是点点头:“也好,反正到时候你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难过了来找姐,姐陪你喝酒给你介绍小姑娘小伙子啊!” 单善:“……人妖殊途。” 他蹦出这么一句,嵇楚娴才后知后觉“啊”了一声,转口道:“那姐找其他人给你介绍,不过你们那边那位谈小姐应该也会管这些吧。” 说完自个儿又撇撇嘴:“算了,说这个也没意思,搞得我像个媒婆似的——我哥先前给我发消息,说潼潼那边不会再受影响了,一来贺影幢插了手,而来你自己应该也做过些什么,总之就是别人动不了潼潼,就算将来出了国没在你身边,她这辈子也能安安稳稳当个普通人。” “我哥也说,潼潼是个好孩子。” 单善闻言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贺影幢喊他带单潼出来,用的便是叫嵇楚涵看看的理由。 他原本以为贺影幢是随口,后来也没放在心上,到这会儿才明白原来对方是真将这事情放在心上的,而嵇楚娴说出来的结果,也正是最想听的——将来不管他在不在单潼身边,单潼都能安安稳稳的。 而嵇楚娴和嵇楚涵都说单潼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就该有个很好的未来。 所谓心安,不过如此。 他又一次道谢,得来的是嵇楚娴“不值一提”的笑容,将嵇楚娴送到车边,便看见驾驶座上方才一直没着急的男人同他点了点头,身上气质同下午见面的时候又仿佛有了不同——只是这疑虑在看见后座上颇为熟悉的那一团花花绿绿时便被主人扔进了爪哇国。 可不就是当初贺影幢挑的那个仙女风筝吗? 等回到了家里头,单潼早已经睡熟了,单善是得了嵇楚娴的话,十分安心,算是这些日子来难得睡得不错的一夜。 之后几天他同嵇楚娴也有保持联系,若不是还有工作,单善十分怀疑嵇楚娴能每天将自己拉出来逛街吃东西。 只是可惜,他自认是个敬业的员工,顶头上司还是贺影幢,嵇楚娴就是有这样的心,也不好直接撺掇贺影幢的员工开小差——而单善也相信,自个儿要是敢跟嵇楚娴走得太近,贺影幢分分钟能再次将他提上办公室打下手。 这样子的事情,设想一下便好了,没必要叫他成为真实。 第四十九章 未定局9 而平静的日子也就是持续了一周,便传来了秦罗敷回国的确切消息。 是由秦罗敷亲自同他说了一遍,作为秦罗敷父母养子的徐秋意又同他说了一遍。 而徐秋意这边大抵是特地腾出了时间,同他养父母那头交接过后,便顺带来了单善这儿,找地方住下。 对于这个一年见不上几面的舅舅,单潼说不上亲近,可也不至于抗拒,说到底,真要相处起来,也还是有些拘谨。 单善对此无奈,徐秋意也帮着开解他——单潼不过是个孩子,难道还指望着她去黏着一个没见过几回的“亲人”? 而嵇楚娴再次来拜访单善的时候,门一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陌生又不陌生的妖气,以及一张在屏幕上随时都可能看见的脸。 正巧单善从厨房里出来,头一次看见了姑娘脸上出现并不轻松的表情——甚至是戒备。 他这才想起来嵇楚娴是个术士,而徐秋意是个大妖。 徐秋意还是个犯过事的大妖,当年处理这件事情的,似乎还是嵇楚娴本人。 他赶紧是走上前来,开口解释:“秋意,这是嵇楚娴,我朋友。楚娴,这位是徐秋意,罗敷的哥哥。你们先前……应当是见过的。” 好在嵇楚娴的怔愣也不过是片刻,立刻便笑了:“忽然见这个大明星,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倒叫你们看了笑话。” 徐秋意也是马上表态:“我也是,这一开门撞进来个天仙,惊讶过度,不巧唐突佳人。” 这两个都是心情好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当即对视一眼,颇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叫单善都没法子继续说话。完了嵇楚娴还扭头看他,笑容叫人后背发凉:“不知道你家中有客,是我来得不巧。” 单善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徐秋意那头便有将话接了下去:“此言差矣,倒是我不知单善今日有约,跑过来这儿煞风景,扰了佳人兴致,是我不是。” 完全插不上话的单善:“……” 他简直想给这两位祖宗跪了,分明是笑脸相迎却非得叫人感觉出剑拔弩张,剑拔弩张之间却又没有真真正正在针对——这两位主到底是在玩哪套呢。 恰巧这会儿单潼拎着作业本出来找单善,看见嵇楚娴便是眼前一亮:“楚娴阿姨!” 嵇楚娴还没来得及蹲下要个抱抱,便听小姑娘侧过头问单善:“爸爸,这儿用‘阴阳怪气’对吗?” 徐秋意、嵇楚娴以及单善:“……” 这词来得可真是时候。 可小姑娘看起来并不是故意的,而且这么小一个姑娘,怎么着也不至于能故意说出这么一个词来嘲他们,故而单善给单潼解释完,把小姑娘打发走了,再次看向这两祖宗,便见嵇楚娴耸了耸肩:“行吧,重新认识一下。” “嵇楚娴,是个术士,副业是搞艺术的,设计——当年我们见过。” 徐秋意也伸出手:“徐秋意,妖,也是搞艺术,演员——久仰嵇天师大名,一直没来得及为当年的莽撞道个歉,不知嵇天师是否还记得。” 第五十章 未定局10 手不过是短暂地交握了一下,便又松开了,嵇楚娴微笑:“天师不敢当,不过是个普通术士罢了——当年那一幕也算印象深刻,毕竟徐先生您可是当着我的面儿动的手,那血肉横飞的……” 嵇楚娴顿了顿,对着徐秋意耸了耸肩:“不过我还是十分想说一声做得好,连小姑娘都不放过的渣滓,本就不该逍遥法外。” 大小姐这话说完,单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便见大的小姐峰回路转:“不过行事也不能太激进,那件事牵涉到了人这一边,你当初要是失手多杀一个,可不得哭死万千少女啊?” 倘若多杀一个,也不可能说再教徐秋意像现在这样风光了。归根结底,当初徐秋意杀的是妖,还是个死不足惜的逃犯,这事情才能就这么过去了,不过也正是他的手段过于狠绝,才导致后来天师协会一直将他当做重点关注对象。 ——那之后,徐秋意也顺应天师协会的要求,以工作为由,跟收留他的秦家淡了来往。 而现下,徐秋意仿佛没听出嵇楚娴话里的话,笑得与他一样轻松,仿佛就是在同漂亮姑娘一起开个玩笑乐呵:“啊,那幸亏我手底下有分寸,不然这会儿也不能好好站在这儿同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说话了。” 这两个相谈甚欢,嵇楚娴又去看了一回单潼,出来之后还同徐秋意聊。这两个都是交际花类型,没一会儿居然就不需要单善这个主人在其中听着,自个儿就发展起了新话题——也无非是商业互夸,顺带夸一把单善。 单善无奈,只能是去切果盘待客了,出来的时候正听见嵇楚娴银铃一般的笑声,缓了一会儿,又听她道:“你妹妹不是快回来了吗,她跟单善的婚姻关系特殊,我作为单善这一块的负责人,自然要多关照着些。” “况且作为朋友,我也盼着单善好。” 后面这话没明说,徐秋意却也能听懂,当即表示赞同——他们两个都盼着单善好,而单善跟秦罗敷这样一直拖着,基本就是不可能好的。 故而啊,还是分了好。 单善捏了一把汗,心说好在嵇楚娴是个明白人,还晓得在单潼门前贴张符画个阵,防止小姑娘将这些听了去。 ——这也说明嵇楚娴也认定了单潼有颗七巧玲珑心,没敢将她当做普通小孩看待。 不过就算是普通孩子,七八岁的年纪,也开始懂事了,许多大人只当她们什么都不懂,便容易在不经意间给孩子留下些不好的记忆来。 嵇楚娴坦诚,徐秋意也不藏着掖着:“我一向将单善当亲弟弟看待,有朋友对他掏心掏肺,我也高兴。” 单善:“……” 他眼睁睁看着这两个就这么掏心掏肺说小话——说了半天居然也没想着要加个好友。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是没忍住,将果盘放在这两位面前:“先吃些水果润润喉。” 嵇楚娴仿佛没感受到他复杂的心情,抬头的时候也还是笑吟吟的:“你说要都像你们这样子该多好,人跟妖凑成一家子,也不是不行。” 第五十一章 未定局11 ——你说要都像你们这样子该多好,人跟妖凑成一家子,也不是不行。 单善没想过嵇楚娴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边上徐秋意还在附和着嵇楚娴,却有些恍惚。 他记得贺影幢说过,嵇楚娴其实是最明白的那一个,不管她曾经与如今同单善关系有多好,也是从来都不曾越界的,而当年那个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护着自己喜欢的妖的时候,可也没见铁面无私的嵇家长公主皱皱眉头。 可如今,嵇楚娴说,人跟妖凑成一家子,也不是不行。 单善忽然便不知道该信不该信了。 而嵇楚娴也不会无端端能跟上他这复杂到过分的思路,仿佛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同他说完之后依然还同徐秋意聊天,两个仿佛不是一个大妖一个术士,而就是多年不见的一双好友。 是夜,徐秋意原本要送嵇楚娴回去,叫嵇楚娴拒绝了,只是临行前找单潼要了两张花纸,让徐秋意签名,说是回去给追星的小姐妹。 她这么一整,徐秋意倒真是哭笑不得了:“感情咱们今晚聊这么久,你就是要套个近乎要签名啊!” 他开玩笑,嵇楚娴也不可能不敢接:“套近乎是要的,签名也是要的——而且就算是套近乎,要是谈不来,我能扔开单善跟你谈一晚上?” 徐秋意:“……这话在理,我竟无法反驳。” 终于送走了两尊大佛,家里头瞬间安静下来,看着乖乖巧巧打算洗漱睡觉的单潼,单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疲倦,隔了一会儿,才道:“潼潼,过来。” 该说的迟早是要说的,也没几天了,拖下去,实在没意思。 单潼看了他一会儿,迈开腿走了过来。 他将小姑娘搂到怀里,,声音放得很轻:“这周六就可以见到妈妈了,潼潼开心吗?” 小姑娘脸上一开始是茫然,茫然之后却还是看不出情绪,只低下头,隔了一会儿才问道:“妈妈会喜欢我吗?” 不会喜欢。单善在心里头回答,不会喜欢你,但会把你原本该有的一切给你,给你一个家,给你一个父亲,给你一个很好的环境,看着你健康快乐长大成人。 ——可以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他不能这么说,于是他道:“妈妈一直都很喜欢潼潼,只是学习跟工作实在太忙了,才一直没能回来看潼潼。” 说完了不等单潼给出反应,也没给自己一个喘气的机会:“我先前同妈妈聊过,妈妈在那边联系了学校,潼潼可以受到很好的教育,看到更多的东西——潼潼,你愿意去那边上学吗?” 单潼抬头看他,眼底清澈平静,却又似乎在不经意间染上了点点细碎涟漪。 不是在质问,也不像是在难过,就这么看着他。 ——有那么一刻,单善再次有了那样的感觉,感觉单潼其实什么都知道,所以才能一直这么安静懂事。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被期盼的人,真正属于的地方不要自己,而愿意要自己的人,却不会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良久,小姑娘看着他,开了口:“我出去读书,学更多的东西,可以让爸爸开心吗?” 第五十二章 未定局12 单潼的声音很轻,是很简单的一个问句,平静无波。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叫单善几乎破功。 他设想过很多情况,想过单潼会不会舍不得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不开心会不会闹,想过她会不会问自己一句为什么。 可单潼没问为什么,她只是问他,是不是自己这么做了,他就能开心。 一时间,百感交集。 但单潼已经递来了这样好的一个理由一个台阶,单善只能顺着坡下去,他点头:“潼潼能够去看很多很多的东西,能开开心心玩遍每一个地方,我就会很开心。” 单潼还是看着他:“那你会来看我吗?” 这才是一个小孩子该问的问题,可又似乎不是。 单善却想不了太多,只胡乱点头:“会的,等我有时间了,一定就去看你。” 单潼应了,没再说话,单善也有点待不下去了,只催着单潼赶紧睡觉,自己也窝回了房间。 ——其实若是他在细致一点,便不难发现,到后来,单潼沈知都没喊他一声“爸爸”。 可惜他心乱,便就将这事情忽略过去了。 之后两日,这事情也就如同没发生过一样,日子还是照旧,爸爸还是爸爸,闺女还是闺女。只是再怎么风平浪静,周末还是会来的。 徐秋意因为当天约了重要的人,有事情要做,没能一起过去,单善身边便只剩下了嵇楚娴一个外人。 他是提前同秦罗敷讲过了的,会带嵇楚娴一同过去——其实因着秦罗敷是带她现任男友雷蒙德一起回来,他要是再带上嵇楚娴,这两男两女中间一对打算离婚的夫妻一对情侣,中间还带着个小女孩,画风可就太奇怪了。 但若是不带嵇楚娴,可就要带贺影幢,这画风似乎就更不对了。 况且单潼在嵇楚娴面前要比在贺影幢面前更为放松,到时候他自个儿未必能够分出心照顾单潼,带嵇楚娴一起,也要比跟贺影幢一起靠谱。 结果等到了地方,单善再次后悔了。 真该选择让贺影幢陪着的,如果身边是个男人的话,至少秦罗敷看见自己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惊讶了。 可惜迟了,秦罗敷已经看见了嵇楚娴,并且惊得不行:“这位便是嵇小姐了吧,久仰。” 她没有恶意,可嵇楚娴实在是生得太好了,气场又太强,站到单善身边,叫秦罗敷只能想起来一个词——“登对”。 这会是一双令人艳羡的眷侣。 纵然秦罗敷如今已经很好了,站在那个金发碧眼气场强大的男人身边也不会叫人觉得不合适,可终究比不得嵇楚娴生来高傲 嵇楚娴也不怯场,牢记自己现在的人设,同秦罗敷握了握手:“秦小姐你好,我是单善的师姐,也是不久前回国,有些事情要拜托单善帮忙,今日冒昧跟着,打搅了。” 要不是情况特殊,她还真没打算跟着,可惜,该厚脸皮的时候,由不得她清高。 而秦罗敷则是了然神色,却没多提,只转而向他们介绍身边的男人:“雷蒙德·莱斯特,是我……” 要介绍的时候她忽然卡了壳。 她面前站着她暂时性法律意义上的丈夫面前,还站着她的亲生女儿。 而雷蒙德也还没同她确认男女朋友关系。 第五十三章 未定局13 倒是雷蒙德·莱斯特先开了口:“我是秦的好友,你们叫我莱斯特便好。” 嵇楚娴是一贯地大大咧咧,也直接接话:“久仰莱斯特先生大名,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本国见到——我代我兄长向您问好。” 单善一愣,没想到嵇楚娴跟这位居然是认识的,方才见面的时候分明是一点儿没表现出来。 而莱斯特恍然:“嵇?你的兄长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嵇楚娴微笑:“他听到这样的评价,会很高兴的。” 两边大人聊完,也不能忘了孩子,莱斯特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在看单潼,看得单善很是忐忑,等终于空出时间来介绍单潼的时候,也有些尴尬,谁晓得莱斯特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直接蹲下身,蹲在单潼跟前,又抬头看秦罗敷,语气夸张:“这便是你提到过的小公主么,比照片可爱许多!” 单潼也许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些紧张,脸上还是一片空白,听完莱斯特的话,隔了一会儿,才憋出了一句:“thank you.” 其实莱斯特说的是华文,哪怕发音上不得纯正本土人字正腔圆,终究还带了那边人特有的浪漫腔调,却也是十分好听,要听懂完全没问题。 可见单潼是真的紧张了,紧张到看见个外国人下意识就要说外文。 莱斯特自然看得出小姑娘的紧绷,没继续拉着孩子说话,只提议先到进房间吃饭——地方是嵇楚娴订的,保密性好,服务周到,原本他们家族里头商量一些事情,也会到这儿来,再加上厨子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而嵇家跟莱斯特家族又似乎是有过来往走动过的,好好招待客人这一点是完全不成问题。 而分座位的时候,单善是刻意叫单潼往秦罗敷身边坐,单潼没抗拒,也没表现出别的什么不愿意的清晰,就这么乖乖坐了过去,接受着对于她而言根本算是两个陌生人的亲生母亲和未来父亲的照料。 而除却最开始介绍以及引导话题防止冷场之外,嵇楚娴便没再多做些什么,尽职尽责地当着花瓶,期间还优哉游哉出去同朋友问了个好,之后又回来继续吃东西。 闹得秦罗敷一时间也闹不明白这姑娘到底是来吃的还是来吃的,而且嵇楚娴和单善之间,也真的叫人看不出来暧昧。 其实也没什么要在吃饭时候谈的,更何况是当着孩子的面,等到完了,单善便按照一开始商量好的一样,叫单潼先跟着她妈妈那边住几天,顺带给莱斯特当导游,单潼也没意见。 之后两拨人分开走,下去的时候,嵇楚娴小声给单善解释:“你可以不用担心潼潼了,莱瑟特家族出来的人,责任感都强,不说他本身就喜欢秦小姐,能对潼潼爱屋及乌,就他开口喊了潼潼一声小公主,与表现出来的喜欢,等潼潼记到了他名下,他肯定会把人养得很好。” 顿了顿又道:“秦小姐也是个苦尽甘来的面相。” 第五十四章 未定局14 单善没理解她为什么非要补这么一句,只当她以为自己对秦罗敷是有感情的,当即笑着解释:“这话你得同徐秋意说,我也是当罗敷是妹妹。” 嵇楚娴却看着他。 说来嵇家孩子的眼睛都漂亮,是一双桃花眼里头收着潋滟波光,单善初看觉得惊艳,后来便惯了——总归不是徐秋意那样的九尾狐,天生魅惑——可如今叫这么一双眼带着耐人寻味的意味盯着,单善却忽然有些心虚。 之后嵇楚娴轻飘飘移开视线,轻嗤:“连我都骗,不厚道啊小扇子。” 完了又道:“虽然我真的很好奇,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可是啊单善,除了对潼潼,我就没见过你对任何人生出‘朋友’之上并非可有可无的感情啊。” 单善眉头一皱,正想反驳,却看见嵇楚娴忽然看着另一个方向笑开来,顺带挥了挥手。 单善一眼看过去,哦豁,贺影幢么。 贺影幢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冲嵇楚娴颔首,而后快步走过来,看着单善:“怎么样。” 上晒处在“狭路相逢”的震惊当中,一时间没按引过来,话便叫嵇楚娴接了过去:“一切顺利——说起来今天真该叫你过来,不然我也不至于被人当成是单善的女朋友了。” 贺影幢听见了这话,也是皱眉,却没说些什么,只道:“我刚才好像看见雷蒙德了——但是是背影,不能确定,你跟嵇楚涵那边知道情况吗?” 嵇楚娴登时乐了,乐了半天才回答贺影幢的问题:“不知道啊,可能是陪未来夫人过来逛一逛吧——行了你别操心,莱斯特家的手不会伸到国内来,绅士嘛,最讲究这些了。” 他们的对话单善听得云里雾里,而嵇楚娴说完,贺影幢果然没再管,只表示自己晚一点会把一些文件传给嵇楚娴,让嵇楚娴到时候好好看看,而后又冲单善点点头,没再同他们多说什么,回到了自己的一块儿过来的朋友身边。 晚上是嵇楚娴将单善送回的家,嵇楚娴没多留,只说等到办离婚手续的时候会过来,单善对此并没有意见,将人送走之后,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有些愣。 其实他的这套房子不算大,平常有单潼热热闹闹,可但凡再多一两个人,便也觉得挤得过分。可这会儿就剩下他一个,他却又忽然嫌弃这房子空了。 不仅空,还太静,静得叫人心烦意乱。 单善想了想,干脆开了电视,然后自己回房去洗澡。 等出来的时候,电视里头热热闹闹播放着广告,叫人不要传播封建迷信思想。 单善想起跟嵇楚娴逛街时,大小姐拿起的那件印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基本内容的二十四个字的t恤,忍不住笑出来。 如今那件t恤挂在他衣柜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得到主人垂青,到街道上一展风采。 自己乐了一会儿,终于是关了电视,回房间里头照常过日子——该干的还是得干,不过是少了个单潼,而已。 第五十五章 未定局15 谁料等到晚一点时候,秦罗敷居然是给她发了视频请求,他有些惊讶,也还是点开,正疑心着又是什么状况,却看见了单潼一张脸,以及单潼背后的雷蒙德·莱斯特。 莱斯特冲他问了声好,而后解释;“我觉得小公主会希望在睡前能看看她的爸爸,所以冒昧打扰了。” 这原本也是莱斯特的主意,因为秦罗敷心里事情多,烦闷之下,可能顾不着这些。而单善了解单潼,按单潼的性子,她根本不会闹,也不会说在单善要求她去跟别人住几天的情况下还非得跟单善联系。 她也不知道,不过是睡前打个电话或视频一下,并不至于就由这点儿想念叫人想太多,觉得自己是不高兴。 她会想的东西很多,可也正因为年纪还小,不知道的东西也很多,莱斯特提出叫她跟单善联系的时候,她甚至以为是对方看出了什么,可莱斯特只不过是看出了她想念单善,也觉得孩子就算是出来了,也可以给自己想念的人打电话报平安,述说想念。 将来到了国外也是一样的,又不是划清界限,喜欢一个人,想念一个人,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些事情单潼不懂,他可以教,就好像秦罗敷从前也有很多事情不懂一样,他不也将人教得很好。 于是父女两个便有了睡前愉快的聊天,单潼在被问到习不习惯的时候,只说了一声“莱斯特很好”。 跟闺女说完晚安,看着一直陪在身边的莱斯特,单善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得到的自然是一声“不用客气”。 经了这么一遭,他也安心了不少。 如嵇楚娴所说的那样,莱斯特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温柔细心,并且肯定能将单潼母女照顾得很好。 第二天周日,单潼跟着秦罗敷莱斯特一同去玩,单善这头无所事事,被嵇楚娴带着机会来了出来逛街当苦力。 一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周一,是秦罗敷跟莱斯特送单潼上学,单善悄悄跟着去看了,没显出身形,可单潼却忽而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又若无其事转了回去。 因为今个儿送单潼上学的是一个外国人以及一个美人,许多小朋友都投来了或是惊讶或是艳羡的目光,有单潼的同班同学似乎是想问,却又因为同单潼关系不好,终究没能问出口,只凑在一团胡乱猜测。 单潼上学,家里没了孩子,也该到他们开诚布公谈一谈的时候了。 这一回嵇楚娴没来,反倒是在路上遇见了作为单善老板的贺影幢,贺影幢带头旷工,也不是为了跟着他们,只是打了个招呼,便转头去找自己那边的人——嵇楚娴也说这两日会忙,大抵是天师协会那头有事情要处理。 单潼跟秦罗敷之间没有感情基础,其实也就是带着证件去趟民政局的事情,但事后莱斯特坚持同他再聊上一聊,并且拜托抽空过来的徐秋意先将秦罗敷送了回去。 第五十六章 未定局16 这回是莱斯特选的地点,据说是拜托他在这边的好友找的,也是同嵇楚娴找的地方差不多的风格。 没了孩子,莱斯特果然放开了许多,没闲扯其他东西,开门见山:“罗敷同我说,你就像是她的亲哥哥一样,这些年都仰仗你了。我喜欢罗敷,也很喜欢你的小公主,会好好照顾他们,希望你能够放心地将她们母女交给我。” 他说得十分诚恳,而仅有这简单的两句话,也是单善意料之外的。 他原本以为莱斯特会说更多东西,结果到头来,只是给他一个承诺——就像给秦罗敷的亲人一样。 甚至有那么一刻,单善觉得莱斯特其实是在说单潼,而秦罗敷就只是个附带。 毕竟真正被单善当成了亲人的人,也确实就只有单潼。 于是单善笑了笑:“我朋友说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可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这一场,也算是相谈甚欢,出来的时候单善正拒绝莱斯特送他回家的提议,一抬头便看见了门口站在车边的男人,男人冲莱斯特点了点头,之后还是看着单善:“一起回公司?” 他老板贺影幢。 单善觉得这事真是匪夷所思了,不过对比起叫莱斯特帮忙,搭贺影幢的便车,也是最方便的方式了,横竖都是要回公司的,何必矫情呢? 于是他上了贺影幢的车,看着贺影幢又跟莱斯特点了点头,先行离开。 开车过程中,单善一直在想莱斯特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能跟嵇家兄妹以及贺影幢都认识,倒是贺影幢中途不问自答:“莱斯特家跟嵇家算是姻亲,只不过隔了好几代了,但他们都重情,关系就这么存了下来。” “天师协会的事情,他们其实也是知道的。” 单善一愣。 贺影幢继续道:“我们国家有异族,如今能给异族一个生活环境,他们也一样。” 说完这句,没等单善将心里头的惊诧表达出来,便是话锋一转:“不过这点你不用担心,他们家这一代的继承人不是他,他就是个普通商人,单潼过去之后,接触的也只会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 单善应了,之后一路无话。 签证等事情其实都是莱斯特做的,而在离婚的当天,单善便在单潼放学后亲自同单潼说了这件事情。 秦罗敷也在场,单潼站在她身边,看着单善,没哭也没闹,默默接受了事实。 莱斯特的动作快,签证下来其实也没多久,这边期末考试刚过,原本莱斯特是打算叫单潼跟秦罗敷再在她父母家住上一阵子,过完这边的暑假再出去,也好叫单善同单潼好好告别,他的提议却叫单善否决了——孩子早些过去,也好早些适应那边的生活。 于是离开的时间就定在了成绩出来的那一天,秦罗敷母女跟着莱斯特一起回去。 徐秋意因为新戏开机,已经是先离开了,嵇楚娴陪着单善一同送机,到准备过海关的时候,单潼同单善说了再见,也如这些日子来表现出的一般,十分平静,不哭不闹。 只是临了又忽然说出一句叫单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话来:“爸爸以后会跟楚娴阿姨一起生活吗?” 第五十七章 未定局17 问题一出来,单善笑容便不可避免地僵在了脸上——单潼这问题,是当着嵇楚娴的面问出来的。 而同样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嵇楚娴却是十分自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单善,等他一个反应。 这一头认真一头看戏,单善叫她们闹得没脾气,扯出一个笑容回答小姑娘:“我跟你楚娴阿姨真的只是朋友。” 小姑娘有片刻失落,但很快便又打起精神来:“那爸爸以后要找人一起生活啊,不然就太孤单啦。” 一瞬间,单善便知道了什么叫悲从中来。 单潼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自己跟父亲不是暂时分开,而是终其一生,都不会再相见——而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小姑娘还是冲他笑:“潼潼希望爸爸也开心。” 眼看单善说不出话,嵇楚娴便蹲下来,摸了摸女孩的头:“他不会一个人的,你看,他还有朋友呀,而且作为朋友,我也会一直陪着他的。” “只要潼潼开开心心,他也一定会开开心心,所以潼潼要开心啊。” 分明是绕口得不得了的几句话,却还是成功将单潼逗乐了,小姑娘郑重点头:“好。” 之后便是一家三口进了闸口,嵇楚娴陪着单善在外头看了一会儿,终于是回头离开了机场。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单善这会儿精神实在是不好,就机场到公司的时间里头,居然就两次几乎睡过去,每每不那么清醒,嵇楚娴便能感觉到他身上泄露的妖气——这对于单善来说是前所未有的。 考虑到这人对单潼的看重,嵇楚娴也怀疑让是否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太过难过,才无法控制自己,当即给贺影幢发了消息,坚持将单善先送回家里头休息,单善也觉得自己这状况大抵实在不适合去公司里头给贺影幢添乱,看着贺影幢准了假,便默认了叫嵇楚娴将自己送回家。 回到家里头,灯也不开别的也不管,分明还是大白天,却回房倒头就睡。 这一觉漫长,却不算安稳,睡梦里头又许多声音,也有许多场景,熟悉又陌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抓住。 而再一次落到实地,便是看见那一棵熟悉无比的树,他还是坐在树上,如同过去曾无数次梦到的一般。 他在树上能看见自己的衣角,是一片雪白,干净得很。 而头顶上还传来了少年脆生生的话语:“要不你就叫单善吧,我听人们说,人都是要有名字的,如今你是人形,总得有个称呼。” 单善一愣,下意识要抬头捕捉声音的来源,看见的却只是一团掠过的红色的影,艳丽得要赶上傍晚的霞光。 这是一个全新的梦境,梦境里头带进了他的名字,而他却找不见为他取名的人。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哪怕不知缘故,却也知道,这是别人赋予他的东西,跟他至今。 那个声音似乎并不介意他不答复,依旧欢欣:“那以后我就叫你单善啦!” “我的名字是你取的,你名字也该让我来取,这才公平!” 单善笑了,他感觉自己抬起手,便要叫出脑海中一直萦绕的不知哪个名字,结果却是猛然抽离出来,睁开眼,听见的便是自家的门铃声。 外头不知是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噼里啪啦打在窗玻璃上,直叫人心慌。 再仔细看,天黑压压一片,原来已经到晚上了。 第五十八章 未定局18 门铃还在响,催命一样。 单善不敢耽搁,一面疑惑着是什么人这个时间来找他,一面去开门——猝不及防叫贺影幢的脸撞入眼帘。 也不知道是最近在不经意的情况下相遇的次数太多还是睡得懵了,就这么在家门口看见贺影幢,单善都没太惊讶,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 而贺影幢冷着脸,一副单善再不出来就要砸门的神态,叫单善有些懵:“我不是请假了吗……” 况且这也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贺影幢表情却不见好,阴沉沉问他:“你电话为什么打不通?” 单善一愣,直接回屋里找电话,找到之后看见那一溜儿的未接来电,陷入了沉默。 开始的一堆都是嵇楚娴的,后来则是有嵇楚娴也有贺影幢,显然是急得不行。 单善一时间不太好,但还是强按着心里头的不安道歉:“抱歉,我可能……睡太沉了。” 贺影幢跟进了他家里,此时看了看他,却没发怒,也没继续说什么关于电话的问题,只揉了揉额角道:“你的事情先缓一缓,现在跟我去一趟医院。” 单善一愣,第一感觉是抗拒。 贺影幢看着他,眼神复杂:“单潼登机前几乎哭到休克,后来是莱斯特找了急救,给她打了镇定剂,现在人在医院里输液——人没有大碍,也没有别人动手脚,现在找你就是带你去看看。” 三言两语便已经将单潼现在的情况交代清楚,也等于是给单善打了一针强心剂——若教单善去到医院才看见单潼,也不知道他得怎么疯。 而如今,一路上的奇怪状况也仿佛是得到了解释,果真是单潼这边情况不对,他才会这么难受,现在贺影幢说要带他去看看单潼,他也只能是点点头:“谢谢。 顿了顿又道:“没有人动手脚?” 别说单潼平常不哭,就哭到几乎休克这一点,也实在是过于奇怪。 贺影幢却是摇头:“没有,一开始莱斯特联系的就是嵇楚涵,他那边可以确定没有问题。” 单善不再吭声了。 天师协会的人不会诓他,更何况出事的是单潼,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小女孩,他们更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跟着贺影幢到了病房里的时候,单潼叫嵇楚娴搂着不吭声,手上在输液,见了他,张了张嘴,一声“爸爸”还是没能喊出来。 单善过去摸了摸她脑袋,而后看向了坐在角落里掩面的秦罗敷——孩子出了问题,不管是出于什么状况,她自然都会难受,而莱斯特便站在他身边,手搭在她肩膀上,是安慰的意思。 他们两个情深,单善看在眼里,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只问一直看起来一直照顾单潼的嵇楚娴:“潼潼怎么样。” 嵇楚娴一下一下拍着单潼,又道:“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具体情况让莱斯特给你说吧。” 单善于是转向莱斯特。 男人看他看过来,正色道:“小公主在你离开后不久就开始掉眼泪,也不出声,我跟秦以为她是舍不得你,就只是劝,可是她一直停不下来,后来小公主好像有些喘不上气,才叫了救护车。” 第五十九章 未定局19 “护士小姐说,如果当时一直叫她哭下去,她可能会哭到脱水。” 单善点头道谢,脑子里还是一团乱。 他们是很早便到了机场的,那会儿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也就是单潼哭了至少两个小时。 单善心情复杂,同莱斯特跟嵇楚娴说完歇息,袖子却叫人扯了一下,低头去看,才发现单潼又开始啜泣了,她哽咽着,轻轻跟他说话:“对不起。” 单善还没反应过来她对不起什么,就发觉她越哭越厉害,离她最近的嵇楚娴赶紧是给她拍背,莱斯特也是随时准备着去叫护士,生怕小姑娘再次哭个好歹来。 好在单潼还能克制自己,没一会儿抹了抹眼泪,拉着单善,只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单善的心简直要叫她哭得碎成一片片,闹了半天,好不容易将孩子哄好哄睡了,单善看了看在场的人,确定了莱斯特跟秦罗敷都可以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叫单潼未来的父母来照顾单潼,毕竟总是要离别的。 嵇楚娴义务带孩子带了半个晚上,单潼又不是被别人用术法算计,如今深更半夜的,自然没有叫人继续留在医院的道理,可嵇楚娴却说自己再等一会儿,单善只好是先跟贺影幢离开,回去的路上也是压抑得很,贺影幢却仿佛没有眼力见一般,忽然给他冒出来一句:“长痛不如短痛。” 道理单善都懂,如今单潼哭成这样,多半还是因为要分别,心里头难受,可她总不好跟着单善过一辈子,与其将来更难割舍,不如现在就分开,干干净净的,谁也别干扰谁的未来。 这一晚上的劳累对于贺影幢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回到家里头,单善便干脆还是邀请人到小洞天里喝茶休息——毕竟他小洞天里头灵气充裕,对于贺影幢这样的修炼之人而言,确实是个很舒服的去处。 而贺影幢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或许是看着单善今晚的样子实在可怜,没多想便同意了。 他已经进过一次单善的小洞天,一回生二回熟,倒不似头一回那般惊讶,只是看着里头新长出来的花,还是不免愣了愣,转向单善:“你这里头,一直这样?” 小洞天里头生机盎然,对单善来说也依然是个未解之谜,加上这会儿没有兴致,他便只是点头:“一直这样,自己会开自己会谢。” 贺影幢没再问了,只是安安静静看他烧水泡茶。 就算是精神不太好,单善的动作也还是好看的,一举手一投足,每每带出一阵仙气,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这一点也叫叫贺影幢百思不得其解。 谁料也就是水刚沸,一道刺耳的铃声便打破了静谧。 单善手一抖,一壶水直接浇到了大腿上,看得贺影幢眉头一皱。 单善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看着他,有些恍惚。 贺影幢赶紧是接起了电话,一看是嵇楚娴,不自觉便皱了眉头:“楚娴?” 嵇楚娴那头的声音很急:“你还跟单善一起吗?赶紧带他来医院。” 恍若凉水都头浇下,将单善整个人都冰醒了,等贺影幢反应过来,便已经看见单善站起身,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 他一把将人拉住,语气不容置疑:“你先用冷水洗洗手,我载你过去。” 单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是摇头:“不用洗,伤不了。” 他是一刻都不想耽搁了,嵇楚娴这会儿直接找到贺影幢,要通过贺影幢找他,那就肯定还是单潼那边的问题。 他想去看单潼。 第六十章 未定局20 他们到达医院的时候,是嵇楚娴在门口等着,而莱斯特陪在小姑娘身边开解。 嵇楚娴没立即叫他们进房,倒是将单善拦了,看了一眼里头,压低声音:“你走之后童桐还是水睡的,可在睡梦里哭出来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看着她越哭越凶就想叫醒她,结果……最后还是找了医生来帮忙。” 单善听着就觉得心焦,可这会儿也顾不上太多,甚至都不想问具体情况,只惦记着赶紧进去看看单潼,看看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而他过去的时候,单潼已经哭得没那样厉害了,只是不住抽噎,一面还同莱斯特说着对不起,莱斯特自然是宽慰她,等看见单善来了,又起身打招呼,确定单潼没什么要同单善先说之后,便是便跟他说要出去讲两句。 单善脑中一团乱,不敢再留在房间里跟单潼相对,也不知莱斯特想说什么,便就这么跟了出去,结果出去之后,莱斯特开口道:“单,你来之前我和秦商量了一下,如果小公主实在无法离开你的话,你是否介意继续带着她?” “我们愿意负担小公主的抚养费,也愿意赔偿你的损失——并非是不想要小公主,我很喜欢小公主,但那个女孩子,她很看重你。” 莱斯特往关闭着的房门瞥了一眼,道:“她在梦里,哭着喊爸爸。” 他说完,便不吭声了,只是认真地看着单善,希望他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单善想了想,还是没能将事情理顺,便还是抬头看莱斯特:“那秦罗敷呢?” 纵然对这样的安排万分乐意,秦罗敷才是孩子真正的母亲,他原本也是要同单潼断了的。 莱斯特为难了一下,似乎是在纠结语言:“秦说,这些年是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如今她只希望孩子能好好地长大。” 他看着单善,满是诚挚。 单善却觉得不真实。 原本以为无论如何都要割舍,如今,却是对方将一个机会推到了他面前,不需要去争,也不需要如何,他只要应下来,就可以跟单潼一直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其实他巴不得就这样应下来,可好歹还是有着理智的,人妖殊途,这些日子里,贺影幢跟他强调过,谈朝跟他强调过,嵇楚娴虽然不说,可在相处中,妹妹不经意间,他便会想起来这件事情。 如今不过八年便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叫单潼无端端便要性命垂危,他不敢想,若是再久一点,到将来万一不得不分离,单潼跟他之间会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他忍了忍,终究是忍住了没直接一口应下来,而是看着莱斯特,神色挣扎:“我需要,想一想。” 他不需要想,但他想要同贺影幢聊一聊。 说来也怪,分明他的负责人是嵇楚娴,嵇楚娴也明显要比贺影幢更好说话,这种时候,他想到的却还是贺影幢——或许也因为,贺影幢才是如今拥有着最高权限的那个人,能力也在嵇楚娴之上,说话更有权威。 第六十一章 现世安稳1 莱斯特对他们这些事情是一知半解,听完单善的意思也是了然,没再多说什么,只表示事关孩子的未来,希望他能快些决定。 单善也想快些做决定,故而他即刻便找了贺影幢,同他交代过了莱斯特所说的状况,说的时候依旧是满心忐忑,讲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确定了:“如果不能出去的话,能不能叫潼潼先回到她外公外婆那里,有机会的话……我隔一段时间便去看看她。” 说完生怕贺影幢觉得不妥,又补充:“我不会跟她走太近,只是……好歹给她一些时间缓冲,等适应了,再送她出去也不至于耽搁什么。” 见着贺影幢没有接话,他立马又道:“秋意那边你们不用担忧,他工作忙,不怎么着家,只是定期给家里头打钱,潼潼在他们家里,基本不会有接触不该接触的人,或是非人的机会。” 他可以说是将一切可能心都已经罗列了出来,以及给单潼安排了一个不错的去处——既然单潼认定出了国就不能再见到他,那不如就像留在国内,慢慢同他疏远,等到能接受了,再送出去。到底是个孩子,这时间应当也不至于太长,过个一年半载,等年纪再大一点,说不准,就能好好地自己出去了。 贺影幢看着他,似乎是有些震惊,隔了好半天,居然笑了:“你倒是想得周到。” 单善一愣。 他不敢确定贺影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下意识觉得并没有恶意,仿佛真的只是在夸赞他周到。 而贺影幢也确实是这个意思,有关单潼状况的猜测嵇楚娴也已经同他说过了,他原本有过一些担忧,担忧单善会顺理成章继续带着单潼,那将来万一真要分别,必然会更麻烦,可单善没有,单善给单潼想了一个当下看起来最合适的去处。 这是他第一次从正面的方向去想单善,也是单善头一回从他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然而还没来得及趁热打铁,贺影幢却摇头了,他说:“你这想法,未必能够实施。” 单善一僵,骤然想起从前一同当学生的时候,贺影幢似乎也是这个样子——纵然从前的贺影幢不会对他笑,却依然会将他的想法里的每一个不能实施的漏洞挑出来,一一驳斥。 若是寻常事情,他或许会选择避其锋芒,可这会儿是关系着单潼的,他必须争。 结果还没来得及给出更有利的论据,贺影幢便再次开口了:“你先别跟我急,你就没想过走另一条路吗?” 单善看着他,神色复杂。 但好歹情绪没有过激。 贺影幢继续:“现在你在我手下工作,就算到时候嵇楚娴有别的事情,我也能时时刻刻保证你这边不出问题,至于单潼——徐秋意不也当过人类夫妇的养子?有过先例,便不能算是破例,只不过是程序复杂一点罢了。” 单善依然看着贺影幢,有些恍惚,十分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些什么,但贺影幢看着他,表情十分认真,隔了一会儿,见他还是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样子,便继续解释:“从前针对你是我个人偏见,但既然单潼离不开你,你过往的表现也能保证能够对她好,我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 第六十二章 现世安稳2 单善觉得贺影幢一定是吃错药了,犹豫了片刻,他终于开口提醒贺影幢:“天师协会的规矩……” “天师协会的存在是为了平衡妖族在人类社会中的存在,”贺影幢打断他的话:“人妖殊途是为了防止人类与妖族在相处中产生妄念,但如果能正常相处或是迫不得已,规矩也不是死的——你觉得那小姑娘如今还能离了你吗?” 单善闭嘴了,现在是单潼离不开他。 看着面前这个不知年岁的妖默默低下头,一截脖子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旁人眼皮子底下的毫无防备的状态,贺影幢在心里咋舌——自个儿当初是有多瞎才会觉得这样一个堪称“温室里的花朵”的妖处心积虑的。 如今可不止单潼离不开单善,就单善这样全心全意为单潼着想的状态,这只妖很明显也已经是陷进去了。因果已成,能否还清还看造化。 没等他想太多,很快单善便抬起头来,表情已经没了向前的惶惶与颓然,似乎是打定了主意,眼中有了一种贺影幢不大想理解的坚定:“所以,条件是什么?” 他不傻,要在天师协会的允许下收养一个人类小女孩,必然不会说叫他什么都不用付出而坐享其成。 ——纵然说着是为了平衡妖族在人类社会中的存在,妖族终究是比普通人多了那么一点儿能耐,要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和谐相处,也合该受些牵制。 他问得直白,连贺影幢也有些愕然,看单善的眼神里倒是又多了点儿欣赏。他道:“这样子吧,为了叫单潼彻底脱离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的视线,你有没有想过叫她转学以及搬家?” 单善想过,原本单潼跟着秦罗敷离开,就已经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了,如今不能跟出去,他倒是需要再好好想想。 但他不明白贺影幢提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样子吧,”贺公子说得随意,“单潼转学的事情,我们这边来负责,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就转到崇海。” 单善一阵,看着他,神色渐渐复杂。 崇海的大名,他听过,里头的多数是些世家子弟,譬如嵇家兄妹、贺影幢,都是那里头出来的,甚至他先前终于出来备战高考那一年,也是被塞到这个学校里头。而普通人也不是没有,但各个都是未来的精英,他从前,可没想过能搭上这样的线。 但如今贺影幢提了,他又不免想多。 而贺影幢似乎也知道他思绪往哪儿拐了去,解释道:“虽说她很有天赋,但送去崇海,真的就只是让她上学,其他事情,你是她监护人,我们不会不过问你和她本人的意见。” 单善将信将疑,想了想,又问:“然后呢?” 世上总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单潼转到崇海对他来说可以算求而不得的好事,而剩下的条件,可不能件件都这样好。 贺影幢看着他,斟酌了一下,开口:“房子的事你也不用另外找了,我在这边还有一套房子,你跟单潼准备一下,跟我一起搬过去。” 第六十三章 现世安稳3 顿了顿似乎还是觉得不合适,便又补充:“如果要给房租的话,也好商量,到时候你和单潼的房间就是你们的私人领地,我不会打扰,而在非极端情况下,你们都有出行的自由。” 单善看着贺影幢,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这会儿心情是真的十分复杂,他想了很多种可能,连在家里装什么探测器或者叫他带个什么乱七八糟检测妖气限制术法使用的手环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居然要跟贺影幢同居。 看他犹豫,贺影幢便道:“其实原本你的负责人是嵇楚娴,但她到底是个姑娘,让她来不合适,嵇楚涵那边也不方便,这点希望你能理解,你也没得选。” 单善:“……”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有没有得选的问题,况且就算是嵇楚娴他也是拒绝的好吗?平时混在一起也就算了,嵇楚娴一个年轻漂亮个姑娘,跟他同居算个什么事? 就像贺影幢说的,不合适。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不得已尝试去接受这个事实:“也就是到时候我跟潼潼会以‘房客’的身份入住你家是吗?” 贺影幢点头:“可以这么说,或者你也可以跟单潼说我们合租,毕竟那里就只是一处房子,我还没怎么住过。” 事情基本就这么定下来了,单善这边决定之后,跟贺影幢一商量,还是决定去找谈夕报个备——结果电话一通,依然是谈朝 谈朝那头非但不解释,还劈头盖脸给他砸了个质问:“祖宗你又干了什么?这星象不对头啊。” 单善一愣:“星象?” 谈朝却没再提,只让他说了来意,也没表示诧异,只是又问了一句:“单善,值得吗?” 单善笑了:“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及时行乐嘛。” 他这是在开玩笑,那头谈朝果然是配合着他火冒三丈:“可拉倒吧,又一桩因果,我看你要折腾到几时。” 这话说完,那边便置气一样挂了电话,留着单善在这头傻乐——事情已经解决,他先前那些个不好的情绪是真的散得一干二净,如今只剩下了窃喜与满足。 因能继续同单潼相处而窃喜,也因这并不重的代价而满足,哪怕有着一个需要与贺影幢同居的未来在面前等着他,也不能叫他对将来的期盼减少半分。 连天师协会都允许了他继续带着单潼,那是不是说明,未必就真的要分离呢? 至于谈朝所说的后悔不后悔,只要被影响的不是单潼,只要单潼能快快乐乐长大,那没什么可以后悔的。 很难说明为什么,在单善的骨子里头,居然也扎下了名为“及时行乐”的根,总想着这样的圆满,过一日算一日,何必总是瞻前顾后,再到将来追悔莫及。 如今他没了负担,笑得轻快,看得贺影幢心痒,几乎忍不住也想问他一句:“至于吗?值得吗?” 可他到底没问。 毕竟,这不是他需要知道的事情,他要保证的,只不过是单善不作妖而已。 第六十四章 现世安稳4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单潼作为当事人之一,倒成了最后才知道的那位——可她也没别的意见了,能继续同单善在一起,已经是他预想不到的惊喜。 而小姑娘的心,在转学手续办好并且搬进了贺影幢家之后,终于落到了实处——她不必再担心爸爸只是忽悠她了。 当天是周末,贺影幢帮着他们搬完东西之后还需要去处理其他事情,留了串钥匙给单善,家里便就剩下了单善跟单潼父女,以及非要来串门的嵇楚娴。 这会儿嵇楚娴正四处乱窜,将能看的地方一处不落地观察一遍,单潼则是抱着单善的手臂,还带着不确定:“爸爸,我们以后就能同贺叔叔一起住在这里了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叫单善又是一阵心疼,连忙点头称是,其余事情,譬如为什么搬家、为什么转学,这些单潼都很懂事地没有去多问,唯独是想了又想,还是问出一句:“爸爸,我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很自私呀。” 单善一愣,便听单潼继续道:“我叫妈妈和叔叔都失望了,而且还给你们添麻烦了……而就算这样子,我却还是因为能继续跟爸爸一起生活而开心。” 女孩子说话的时候没低头避开他视线,反倒是一双眼清凌凌望进他眼底,不躲不闪。 还没等单善否认,便有人先说话了:“小潼潼遇到什么烦恼了呀~” 只见嵇楚娴轻飘飘走下来,过来便揽住单潼,将小女孩收进自己怀里头,亲昵地凑到她耳边:“爸爸也喜欢小潼潼,妈妈和叔叔也喜欢小潼潼,以及我跟你楚涵叔叔也喜欢小潼潼,可是潼潼只有一个,怎么能分给我们那么多人呢?潼潼跟爸爸住惯了,以后自然还是跟着爸爸更好,如果觉得要公平的话,潼潼可以找时间跟爸爸一起去看他们呀。” 他三言两语忽悠完单潼,趁着单潼没想明白又些什么不对,又道:“况且你看我,我的爸爸妈妈也心疼我是女孩子,希望我在他们身边安安稳稳的,我跑出来跟在我哥哥身边闯荡,难道也是自私么?” 单潼摇头,正想提出这两者似乎不一样的时候,却又叫嵇楚娴打断:“所以呀,这怎么能叫自私呢?都是因为我们潼潼太好,太讨人喜欢了啊!” 眼看着单潼动摇了,嵇楚娴干脆趁热打铁,转移话题:“对了小扇子,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么?就潼潼的事情,虽然到时候崇海会有专门的授课老师,但这会儿不还是暑假吗,不如叫潼潼先跟我学着——横竖你要上班,也不能老陪着她。” 单善看着他,没言语。 嵇楚娴不乐意了:“诶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还能教一些不该教的东西?” 单善:“……” 嵇楚娴:“行吧你不用说了,就一个字,要还是要?” 她大小姐难得主动给人当老师,就没见过有人敢嫌弃的。 单善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是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第六十五章 现世安稳5 其实内心该是欢欣雀跃的,毕竟嵇楚娴这样的老师不好找,至于那些个不该教的东西——嵇楚娴可不是散修,家里头的东西,肯定是不能随意外传的,而且单潼的出身于成长经历原本便不一般,不管对于哪方而言,最好的选择,还是叫她安安稳稳当个普通人。 单潼对嵇楚娴不排斥,自然不介意在爸爸上班的时候跟着这位漂亮阿姨学些东西——尤其是在几节课之后,发现这位漂亮阿姨实在是厉害得不得了,不仅什么都会,人还有趣。 不过这是后话了,等单潼回房间看书之后,嵇楚娴跟单善便各占一个角闲聊,嵇楚娴问的当然是她自打知道单潼的处理方式以来一直十分在意的问题:“你真打算就这么跟着贺影幢过?” 单善嘴角抽了抽,纠正这位大小姐的用词:“就是租了他们家房子……平时还是各干各的。” 嵇楚娴点头,并不在意那个用词,完了又问:“所以说你每天对着贺影幢,真的自在吗?” 这一点便是她最不明白的一点了,从前单善躲贺影幢都来不及,如今为了个小姑娘,难道还真的非要这样子委屈自己?去同一个 单善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失笑:“你别这样,贺影幢人挺好的,从前只是……不了解。” 嵇楚娴没反驳那句“贺影幢人好”,却还是对单善能都跟贺影幢好好相处这一点持保留意见,毕竟她是看着贺影幢跟单善掐了两年有余的,又跟两边都是朋友,要说这两位能够在一朝一夕之间握手言和,看着还真就有点诡异。 好在他们都没打算纠结这些问题,没一会儿便开始闲聊其他事情了,而闲聊的时候却是单善手机忽而唱起了歌,一看电话号码,他不由一愣,心说不好。 ——搬家这事各方基本都晓得了,唯独忘了同徐秋意说一声。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横竖是他自己将这个好友忘得一干二净,单善心一横,干脆接起了电话:“秋意?” 徐秋意那头应了一声,而后问道:“我听罗敷说,潼潼将来还是跟着你?” 他语气不算好,单善心虚,却没发现其中的不对头,只将大概情况说了一遍,而后又道:“对了,我最近搬,没住在从前那儿了家,往后……” 嵇楚娴对他摇了摇头。 话到嘴边,便就这么改了口:“往后你过来的时候先同我说一声,我好提前定地方给你接风洗尘。” 徐秋意那边大抵是在忙,也没说太多事情,等挂了电话,他长出一口气,笑着同嵇楚娴说了声谢谢。 先前是说顺口了,如今他可不是在自己家里头,寄人篱下,原本便该问过主人才能接待客人,尤其徐秋意身份特殊——贺影幢不喜欢妖怪,单善可不认为他能容忍自己一声不吭带一只大妖回家。 至于徐秋意那边,到时候慢慢解释就是了,毕竟也不常见,不是非得在家里头招待的。 第六十六章 现世安稳6 原本单善是打算叫嵇楚娴一同出去吃的,结果大小姐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疯,非得拉着他做饭,想到贺影幢已经表示过屋子里的公用设施他都可以自己取用,而嵇楚娴也可以算是贺影幢的客人,单善便同意了,干脆带着单潼一块儿出去买菜。 嵇楚娴对这一块的路还是熟悉的,她本身有车,来了这儿也可以用她哥哥的车,出行不成问题,倒是单善在缓过神来之后陷入了沉思。 大小姐完全不体贴他这点儿小纠结,知道他但有的是什么之后还幸灾乐祸:“没关系,是他让你们过来住的,到时候就叫他来接送潼潼上下学,此外你们有事一个公司里头的人,一起去上班得了。” 单善心情复杂,正想掏出手机这边的公交线路,便听大小姐继续打:“这边等车不容易,而且地方离得远,你要么提前一个小时出发,要么就还是跟着贺影幢一起上班——他是老板嘛,跟他一起去是绝对没有错的。” 不信邪的单善继续查公交线路,然后看着上头的时间,陷入了沉默,不得不承认嵇楚娴的想法是对的。 隔了一会儿,他闷闷地开了口:“妖也是可以报名考车牌摇号买车的吧。” 他记得徐秋意就考了驾照。 嵇楚娴还在兀自乐呵:“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你可想好了,别说买车的数目不小,这个小区的车位价格你了解过吗?” 单善没了解过,他一个租房子赶公交的平头小百姓,并不会了解小区车位这种东西,甚至从前,他连小区里的车位是要买的这件事情都不知道。 嵇楚娴意味深长:“对比起绕这么大个圈,我还是建议你跟贺影幢搞好关系,他其实挺好说话的,毕竟是他把你诓到这里来,自然得让他为你负责,而且你想想,作为一只妖,能使唤天师协会会长,多光荣啊!” 单善:“……” 恕他实在跟不上嵇楚娴的脑回路。 单潼就在后座睁大眼睛看着他们,隔了一会儿,插话道:“爸爸,我可以坐校车上学的。” 小姑娘的话脆生生的,听得嵇楚娴心里一软:“宝贝儿不用担忧这个问题,大不了阿姨送你过去,你爸爸跟着你贺叔叔上班就好了。” 单潼应了一声,没再掺和大人的事情。 不过是买个菜的功夫,闹得单善一个头两个大,到了菜市场里,他让嵇楚娴点了两个菜,又挑了些单潼喜欢吃的菜的食材,想了想,还是问嵇楚娴:“贺影幢有什么忌口吗?” 嵇楚娴诧异,完了又乐:“怎么着?” 单善没觉得这又什么不对:“他是房子主人,晚上还得回来,既然都做饭了,多一个人不多。” 他话音落,便见嵇楚娴松开了按在手机屏幕上的手,再一看,赫然是跟贺影幢的聊天界面。单善目瞪口呆,头一回感受到了当初嵇楚娴找自己通气的时候贺影幢会是个什么心情,贺影幢那边回得也快,简简单单四个字:不用管我。 第六十七章 现世安稳7 “不用管我”能是个什么意思?是没有忌口,是不用给他做饭,还是他不回家吃饭? 这个问题单善解答出来,嵇楚娴又没打算帮忙解答,他便干脆又去称了一斤排骨,掂量着做个糖醋——从前在公司里头见过贺影幢点糖醋排骨,那应当,还是爱吃的。 嵇楚娴看着他动作,只觉得乐。 菜市场的大妈们大多都是热情的,而这儿的常客都是小区里头帮忙的大妈大爷,很少见单潼这样子拖家带口的年轻人,有个大妈见着单善动作熟练而嵇楚娴满是好奇,便没忍住弯着眼睛赞了一句:“小伙子一看就是熟手吧,都是好福气的年轻人,家里一看就美满,父母不知道得怎么高兴。” 单善还没来得及说话,嵇楚娴便笑着蹦开了:“诶阿姨您这可看走眼了,我没这样好福气,今个儿还是死皮赖脸央了我弟弟给我做顿饭,不然他哪有心思搭理我呀。” 单善:“……” 就,行吧,爱咋样咋样,他不反驳。 等回到家,两个姑娘便不约而同留在了厨房外——其实往常时候单潼是会帮忙的,只是这会儿嵇楚娴把她拉了出来说话。 而等贺影幢处理完事情回到家,看见的便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 大姑娘拉着小姑娘坐在沙发上不知干些什么,逗得小姑娘咯咯笑出声,而隔了一面玻璃窗的厨房里头,又男人穿着围裙忙碌的背影,一室生活气息,俨然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 贺影幢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该在屋里,只不过这房子似乎是他的? 这会儿单潼也言笺看见了贺影幢,因着一下午同嵇楚娴玩得开心,现下也大胆了不少提着声音喊人:“贺叔叔回来了呀,爸爸还在炒菜,等一下就能吃饭了——贺叔叔还没吃过饭吧。” 贺影幢:“……” 他毫不怀疑,要是自己说一声吃过了并且直接上楼,坐在小姑娘身边对着他笑得高深莫测的大姑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都会给他找些热闹。 故而他点头:“还没。” 小姑娘闻言眼睛便弯了:“那贺叔叔先坐一坐,马上就能好啦!” 仿佛为了响应小姑娘的话一样,单善忽而扬声喊了一句:“潼潼,进来端菜。” 原本在家里也是这样分工的,总不好叫作为客人的嵇楚娴动手,单潼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对着贺影幢笑了笑便跑进厨房去等待。 客厅里留了嵇楚娴跟贺影幢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嵇楚娴撩了撩滑落的头发,冲着他似笑非笑:“你可别说,我就跟他们待了一下午,忽然觉得,单善这样子的男人,确实是应该找个漂亮的老婆生个可爱的小女儿,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太居家了。” 贺影幢没有反驳。 其实就在单潼笑着说话的那一刻,他便觉得,这一所只是被他当做一个地方的住处的房子,突然间就像一个家了——劳累了一天回家,有人跟你说,欢迎回来,等等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了。 隔了一会儿贺影幢回过神,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或许就是离家独居太久,太久没有人给他做过热腾腾的饭菜,叫他居然得出了这样荒谬的联想。 只是,单善,确实是一个很适合家庭的男人,若当年秦罗敷没有干脆利落出国,如今单善身上的因果又几桩,可还真就不好说。 偏偏嵇楚娴还要添把火:“说起来要有男人能像单善一样,我说什么都嫁了。” 贺影幢侧头看她,只见姑娘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十分清明,甚至还带着挑衅。 第六十八章 现世安稳8 良久,贺影幢开口,却没有再同她说什么“人妖殊途注意距离”,而是看着她,眼神诡异:“需要我通知你哥哥学做饭吗?感觉他再不学他宝贝妹妹怕会被随便一个男人拐走。” 嵇楚娴大惊:“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就这么害我?贺影幢你良心呢?!” 贺影幢的良心活蹦乱跳:“提醒一下,我跟你哥才是一起长大的。” 单善跟单潼端着才出来的时候,便是这两个凑在一块儿才难得能看见的活泼场面,单潼倒是稳重,不多管大人的闲事,端着碟子目不斜视走过去,稳稳放在桌上,又进厨房去端其他,单善想着一个小姑娘都这么好定力,自己可不能输了——况且他也一向知道嵇楚娴不着调,贺影幢拿嵇楚娴没办法,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于是他也目不斜视了。 只是在端汤的时候,斜里却伸出一双手,将汤端了过去,单善看他,便看见贺影幢一本正经:“总不好不干活白吃饭。” ——如若不是侧着脸,还真看不出他不自在。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贺影幢这副模样,单善忽然便笑了,落在贺影幢眼里是眉眼弯弯,温和得不像话。 他轻声道:“没有白吃饭,用的是你的厨房。” 他没大声说,但两个人这会儿凑得近,听清楚并不困难,甚至一抬头一低头间,呼吸都会交错到一起,不大对头的气氛,平白为他们之间添了一种叫人尴尬的亲近。 直到厨房门口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单善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退开,去端其他,转头同时还欲盖弥彰一样补了一句:“过意不去的话,你可以洗碗。” 之后又侧头看单潼:“潼潼先出去吧,没有东西端了。” 单潼应了一声,果真回到了饭桌边上开始给每个位置放碗筷、盛饭,单善也没继续搭理贺影幢,只逃一样出了厨房。 他没想到贺影幢居然将他最后那句话当了真。 吃过饭,单善胆战心惊地看着贺影幢抢着收拾碗筷,并且自己一个人将碗筷端进了厨房里头,三番四次想插手却发觉贺影幢是十分认真地想贯彻落实“不做饭的人洗碗”这一条。 最后单善拗不过,便在隔壁看着,看得贺影幢也不自在,皱了皱眉,干脆轰人:“我在国外那会儿,都是自己住。” 单善看着他,没言语。 贺影幢解释:“b国那伙食,要自己不做饭,日子长了容易疯,所以做饭洗碗这种养活自己的基本我真的会,不至于把盘子砸了。” 顿了顿又补充:“况且砸了也是我来买过,用不着你操心。” 单善应了一声,果真退出去了,贺影幢看着他背影,心情复杂,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句话叫这位放心了。 而等贺影幢洗完碗出来,嵇楚娴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作为房子主人与嵇楚娴好友,贺影幢便将人送到门口,嵇楚娴倒是不急,看了看那扇被掩上的门,笑了笑:“先前还担忧你们处不好,这会儿我觉得可以放心了。” 第六十九章 现世安稳9 贺影幢没说话,毕竟大小姐这话没头没尾,他也不知道往那儿接。 嵇楚娴料定了他的反应,也不介意,只自己就感叹:“就今晚这顿,也觉得叫人有种家的味道,巴不得每天过来蹭饭——也难怪单潼离不开他。” 纵然很多事情没经验,单善却是能成为一个足够温柔的家人。 对此贺影幢不置可否,也是嵇楚娴提了,他心里才有了那么点儿惊异,甚至心里头还有点赞同——若都像现在这般,就这么搭伙过日子走下去,似乎也不是什么叫人伤脑筋的事情。 不过么,今晚也只是嵇楚娴在而单善一视同仁,他可不信自己平常能有这样的待遇,也不期盼着这样的待遇。 半晌,他只道:“天天过来,你舍得你哥哥在家里一个人吃?” 嵇楚娴显然不知道他思绪拐到了那个大洋去,顺口应道:“我可以拖家带口过来蹭饭啊。” 贺影幢:“……” 你可闭嘴吧。 不过这真的只是玩笑话,嵇楚涵不可能这么随意地到旁人家里去玩耍,也不可能轻易地就与什么人走得这般近,这一点,他们两个都是心知肚明的。 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嵇楚娴道:“小潼潼是真的很聪明。” 完了便又没了话。不过都是老相识,不过送一送调侃几句的事情,没一会儿便各自回了家。 贺影幢进了家门,看见的便是坐在客厅里的单善,单潼已经不见了身影。单善见他回来,笑着起身:“潼潼回房间看书了,我也先回去。” 他原本也是交代一句,态度自然随意,说完便起身上楼。 可就这样姨母,却还是叫贺影幢觉得不对味——就仿佛是有个人特地等你回家,然后说上一声一样。 可他跟单善之间,大抵并没有需要这么做的理由。 他忽然便想起了嵇楚娴刚才的话,单潼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在今日回来的时候,他记得单潼是对他笑了的,是那种叫人看得心里直犯蜜的笑容,可单潼从前,分明是不怎么喜欢他的。 大抵是寄人篱下,明白了自己与父亲今后的仰仗,小姑娘便也收了情绪,用上了自己最能打动人的一面。 简直要聪明得成精,可难免也叫人心里头不舒服。 不需要讨好啊。 贺影幢心里想。 根本不需要这双父女从什么细节上去迎合他讨好他,如今也不是这两位要寄人篱下,归根结底,是他强人所难,所以很多的温情,其实原本便不必有。 心里头乱成一团麻的贺影幢在单善打开房门的前一刻开口将人喊住:“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行,不用管我。” 单善的神色有那么片刻的古怪,之后又是笑了:“好。” 说完站在那儿不动,似乎是在等他的下一句话,可贺影幢确实没话了,往心里头搜刮了半天,只搜刮出了一句从前在国外时常用的日常问候语:“晚安。” 单善看着有点诧异,但很快便又释然了:“晚安。” 第七十章 现世安稳10 回到了房里并关上门,单善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总觉得今天的贺影幢似乎温和得过分,叫人心里觉得怪怪的。 分明有不安,却也有些暗喜——若是一直这样,今后的日子大抵要好过不少。 毕竟么,当着孩子的面,和和美美总好过针锋相对。 他想明白之后,便折回了屋里头,终究没将房门锁上——他的这间卧房,就在主卧旁边,沈知同主卧间还开了个小门,也不知当初的设计者是怎么想的。 而贺影幢指定要他住这间,也无非是为了方便监控,万一他出了点儿什么状况,贺影幢都能第一个赶到并采取措施制服他。 故而单潼问起的时候,他甚至是帮着贺影幢找了个理由糊弄了过去,最后单潼也相信是“方便交流工作”,没再多问什么。至于卧房门,他一直相信贺影幢为人,下意识觉得既然说了这房间是归他了,平日里定然就不至于打扰,而真的需要打扰的时候,这门锁不锁都不是重点。 不锁门,也算是他的诚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有个厉害术士睡在隔壁,妖邪不侵,换了地方,单善居然也睡得十分安稳,夜里也做了梦。 依旧是那颗不知来历的苍天大树,他坐在树上,看林间一团红云渐次掠过,比凡间万千灯火还要漂亮,而那团红云落地之后,化作了那名相貌绝好的绯衣少年,冲他伸出手:“单善,下来。” 少年面上笑容澄澈,张着手,似乎在说:“下来,我接着你。” 单善一阵恍惚,看着少年的笑颜,不肯挪开双眼——总觉得这笑颜看一眼少一眼。 他跳了下去,却是自梦中睁开眼来。 眼前没有小院没有树,也没有张着手臂要接住他的少年,有的只是一个看着挺陌生的房间。 他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是搬家了。 于是赶忙起身,去看单潼。 贺影幢准备给单潼的房间也是十分精细的,据说是嵇楚娴揽过了挑家具的活,将卧室布置得好似公主的城堡一般,梦幻而甜美,昨日刚来到时,纵然单潼没说出口,单善却还是从她的眼底里看出了惊讶与欣喜。 心里不免又多了几分愧疚——当初他可没有经济能力给单潼这些。 时候还早,他惯了早起,掂量着小姑娘还该睡一会儿,便干脆是自己去了厨房,找出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材料,想了想,干脆先简简单单熬锅粥,完了又重新上楼,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架,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去叫单潼。 小姑娘已经醒了,洗漱完,换好衣服,正坐在床上乖乖巧巧地等他。 单善过去摸了摸小姑娘脑袋,笑道:“潼潼早,走吧,下来吃早餐。” 下楼同时不忘介绍今天的早餐:“喝粥可以吗?皮蛋瘦肉粥,然后摊个蛋饼?” 单潼不挑食,只要是他做得,不管是什么都满意,当下抱着单善盛给她的一碗粥,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偶尔看看厨房里头忙碌的单善——不得不说贺影幢家里头这种可以看进里头的厨房真是甚得单潼心意,叫她可以时时刻刻看见爸爸忙碌的身影。 第七十一章 华胥1 隔了一会儿,贺影幢也下来,一眼看见的便是餐桌边上喝粥的小姑娘,再顺着小姑娘的目光看向厨房,看见的便又是围着围裙的单善——而单善的围裙为了迎合小姑娘口味,居然还是粉红色的。 他跟单潼问了好,进厨房打算是找些什么当做早餐,却见单善回头:“起了?锅里有皮蛋瘦肉粥,不是忌口的话可以先喝一点,我在煎蛋饼,过一会儿就能好。” 毕竟平常做惯了,如今不过多加一人的分量,单善做这些事情做得无比自然,心里也没觉得会有什么不对,毕竟住在别人家里,贺影幢租金收的又几乎能算上“友情价”,占尽人家便宜,现在横竖是要做早餐,多做一个人的份,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贺影幢却想得多,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用这样。” 单善没反应过来:“啊?” 他跟贺影幢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位少爷想到哪儿去了,当即有些哭笑不得:“没,我就是顺手——说不定哪一天我不方便,还要麻烦你照顾潼潼伙食呢?” 他这是随口举例,说得真诚,贺影幢看着他一双眼,却忽然有些不自在,只别开脸,干巴巴应道:“你好好过日子,自然不至于沦落到要麻烦我来照顾你女儿。” 单善:“……想什么呢大老板,谁还没些急事啊。” 他终归是妖,徐秋意跟谈朝谈夕也都是妖,妖与妖之间的事情不能叫单潼掺和,如果真的有急事,自然还得麻烦贺影幢先看着被留在家里头的单潼。 贺影幢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上心,但很显然是并不打算再跟他讨论这个问题,自己找了个碗去打粥喝。 单善八年带娃磨练出来的手艺是不差的,这一点在前一天晚上贺影幢便深有感悟,只是没想到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碗皮蛋瘦肉粥,却还是叫单善煮得别有滋味。想来将来就算是混不下去了,当个厨子也不至于养不活自己。 不过么,这也是个假设,只要单善安安分分的,如今住在他家还在他公司上班,将来也不会至于在各方面被人扫地出门。 他正想着,便看见单善端着盘子出来了。 盘子里头是煎得金黄的蛋饼,上头的葱花与或萝卜仿佛是招着手叫人去品尝。 单善将盘子放在桌上,又折了回去,只留下一句话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不过他其实也没折腾多久,没一会儿便端着碗粥出来了,坐在单潼身边,一勺一勺喝粥。 头一回单独同贺影幢吃饭,单潼难免有些不自在——其实哪怕是昨晚,单潼也没怎么主动夹菜,几乎都是嵇楚娴在照顾她。 到底还是怕生。 好在贺影幢也看出了小姑娘局促,哪怕面对这样的局面也有些生涩,却还是夹了一块蛋饼放进小姑娘碗里,之后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小姑娘,示意她吃。 单潼愣了愣,只说了声谢谢。 而单善看着这两个,忽然便笑了。 第七十二章 华胥2 吃过早饭,单善将单潼送到了过来接人的嵇楚娴手里头,回到屋里,跟穿戴整齐看着是要出门的贺影幢撞了个对脸,登时非常识相地跟贺影幢报告行踪:“我今天不出门。” 不出门,不作孽,所以您老尽可以放心。 谁知贺影幢一点头:“正好,跟我去个地方。” 单善:“???” 贺影幢速度快,没消一会儿便跟嵇楚娴谈妥了,叫单潼留在他们家里头吃饭,并且看着单善,并没有给单善找借口拒绝的机会。 单善认命。 如今他住到了贺影幢家里头,负责人明面上还是嵇楚娴,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贺影幢更方便了,不过这点他也不在意,横竖并不会影响平常生活,这会儿贺影幢又拉他出去,他拒绝不了,便干脆也没多问。 谁料得这车一开就是三个小时,下了高速,到了一处并未见过的道路上,单善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叫单潼在嵇楚娴那头吃饭——这根本是赶不回家做午饭。 只不过来都来了,先前没问,这会儿也没有要问的必要。 结果便见贺影幢开着车将他带进了一处高门大院,停好车下来的时候,又路过的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向贺影幢:“大哥。” 单善一愣,看向贺影幢。 贺影幢冲那人点了点头,公事公办的语气:“回来取些东西,就去趟后山。” 那人应了一声,没问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单善一眼,见贺影幢没有解释的意思,才终于走开。 贺影幢这才回过头看单善:“这里是贺家老宅。” 之后便没有多余解释。 反倒是单善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出来一身冷汗。 贺家老宅,这儿出来的厉害术士可不少,降服过厉害妖魔的也不是没有,而这样的世家里头,自然有着许多外人甚至说不出名字的大阵护着。 先前他没感觉不对,这会儿仔细一看,才发觉哪怕就是这停车的位置,也设下了个阵法,图的是避免外敌来犯。 而要是单善是那种杀孽冲天的妖怪,这会儿怕是已经死了。 而他毫发无伤甚至到这会儿才开始惊讶,落到贺影幢眼里也是比较稀奇的情况了——好歹是个妖,居然真的就什么动静都没有地进了贺家老宅,说出去怕不是要笑死个人。 可单善就是进来了,这事情不寻常,贺影幢掂量着,到时候还是要同家中长辈说一声,要么就是单善有问题,要么就是家里头的阵法有问题要加固。 不过这会儿他就是点了点头:“我们去后山取些东西。” 单善从善如流,默默跟紧了贺影幢——毕竟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状况,跟着这一位,总不至于会不小心冲撞些什么,跟得紧了顶多也不过是多受些注目礼。 他这想法并没有问题,而贺影幢也才道了他意思,并不排斥叫他这么跟着。 然而等到了地方,单善却是整个人愣住了。 面前是一棵苍天大树,盘根错节,仿佛要撑起一片天。 第七十三章 华胥3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看见这棵树,只觉得熟悉。 看着他瞪大了眼睛,惊讶无比,贺影幢解释道:“这棵树是我出生那年长出来的。” 单善看向他,满面惊愕。 贺影幢看着树,很是感慨:“很稀奇,不是吗?” 确实稀奇,这话说出去骗鬼,连鬼都不肯信——谁见过三十年长成一棵苍天大树的? 可贺影幢却不是在开玩笑:“当年我们家里人也觉得惊奇,毕竟不过是一夜之间,后山便多了这样一棵梧桐树,又老道士说我是天生凤凰命,可那些话,谁信啊。” 单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先吐槽哪一句。 贺影幢见他这样,也不多解释,毕竟本身便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哪怕是事实,他也不能逼着旁人去相信,单善不信,那便不信吧,横竖也不相干。 而单善其实是信了一大半的,不过既然贺影幢都这么认为了,他便干脆没说话,只跟着贺影幢往树那头走。 走得近了,单善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更甚——他是想亲近那棵树的。 而风吹树叶打下的沙沙声,也叫他觉得心旷神怡。 贺影幢带着他停在了树下,而后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却是纵身一跃,直接上了树。 便是在他上树的那一刻,单善心中一滞,总觉得自己似乎是抓住了什么,可又没能抓住。 不过是恍惚的这片刻,贺影幢已经下来了,就落在他面前,点了点头:“走吧。” 单善整个人都不在状态,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贺影幢似乎也没急着回去,只是叫他等在停车的那个院子里头,自己往不知道哪里去了。 单善不敢妄动,不过其实也没打算往别处走了,他就是想不明白贺影幢到底为什么非要带着自己过来,不过是上树取件东西,分明就用不着他——可这会儿贺影幢也不在身边,想问也没地方问去。 他站在这儿等的过程里,也见着了其他贺家子弟,对方虽没说话,却也没无视他或嫌弃他是只妖,反倒是友好地冲他点点头,而后继续忙碌,再不管这边的闲事。 故而单善站得也自在。 贺影幢去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两截小红绳,小红绳上挂着的是个小枝丫,小指大小,倒是有几分可爱。 贺影幢将起其中一截递给他,示意他收好:“这个带回去给单潼,能护身。” 单善一愣,接了,还未道谢,却听贺影幢道:“抬头。” 单善不明所以,跟着他的声音抬头,却见贺影幢抬手,将剩下那截红绳绕过他脖字,然后手指轻轻扫过他后颈,继而松开,他便感觉到脖子上多了点儿重量——是那截小枝丫。 而贺影幢退了半步,似乎在端详如今稳稳落在他胸前的小树枝,露出了满意神色,完了又看他:“是防止你暴走的,另外有安神作用,不会害你,别随便取下来。” 说完仿佛怕单善不信一般,从口袋里头掏出了一串钥匙,给他亮了亮上头的挂件——也正是这样一截小木头。 他收了钥匙:“我小时候就有带着,先前不方便挂在脖子上才改成了钥匙扣,能当护身符用。” 第七十四章 华胥4 单善看了他一眼,最终应了一声,将小枝丫收到衣服里去了。 毕竟老大一只妖,忽然多了这么个挂件,难免要有人觉得奇怪,尤其是嵇楚娴,多半会问东问西。 贺影幢见他收起来,也没多说什么,示意他上车,离开了贺家老宅。 便是在他们离开之后,隔壁院子里的老人睁开了眼,叹了一声。 回到临城的时候天色还早,贺影幢下了高速,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而问道:“要顺路去买菜吗?” 单善:“……也行。” 这两位就这样到了菜市场。 而带着贺影幢一个看起来并不像回到菜市场的人走在摊贩之间的时候,单善才发觉这一天似乎真的就是脱离轨迹的一天,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只是来都来了,自然还是按部就班,他先是挑了几件单潼喜欢的菜,而后又问贺影幢:“你今晚在家里吃?” 贺影幢想了想,应了声是,单善“哦”了一声,顺口道:“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一起做。” 横竖不过多做一个人的饭,都一间房子里住的,还得开两锅,多生疏,况且贺影幢一个人,其实也不好做饭,反倒是两三个人吃饭更方便些。 而贺影幢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松口:“不用管我,就按平时的做就行了。” 单善又“哦”了一声,转身挑了两朵蘑菇,称了些海带,掂量着今晚做个海带鲜菇蛋花汤。 而等他挑完这些,再转回头来,拜年看见贺影幢不知何时站在了生菜面前,见他望过来还坦然回望他:“会炒吗?” 见单善不语,贺影幢继续:“小孩子要吃不同的蔬菜,而且你刚才不是问我想吃什么?我想吃生菜。” 单善:“……” 他现在,也不知道是该当面呵斥贺影幢幼稚,还是该慌张一下——贺影幢那么喜欢吃生菜,还非得三番四次当着他的面吃生菜,怕不是对他的本体很感兴趣吧。 再回想起最早加好友的时候贺影幢朋友圈里带着自己原身的图的那句“盘中餐”,单善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阴风吹过。 他默默后退了一步,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会儿贺影幢,终究还是挑了一棵生菜。 行吧,真不让吃,说不准这位就又得惦记他原身了,那多不好。 回到家里头之后,单善将小枝丫给了被嵇楚娴送回来的单潼,叮嘱单潼随身带好,之后便回厨房做了饭菜——自然有贺影幢点名要的炒生菜。 这一天,照样是比较和谐的。 夜里单善又做了梦,也不知道是白天见过那棵树的缘故还是什么,单善坐在树上是,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坐在树上,能叫他心安。 而这回少年并没有在树下长开双臂等他,而是坐在树下,自己同自己下棋,黑白子落在棋盘上,单善不懂棋,却透过少年皱起的眉间看见了些叫他不太高兴的情绪。 再去看期盼的时候,却忽然便又动了——他看见了棋局里头的杀伐。 而少年的眉头还皱着,指间的子依旧没能落下去。 第七十五章 华胥5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驱使,单善纵身跃了下去,走到少年面前,伸出一只手指,点在了少年眉间:“别皱眉……” 少年抬头看着他,他从少年的眼中没看见自己,却是看全了身后的那棵树——俨然就是顾家老宅后山的那一棵。 而忽然间,少年眼里头的那棵树烧了起来,烈火熊熊,仿佛能烫到他皮肤上。而少年眼中流露出的哀伤,是那样的真切。 他说:“单善,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不要我了呢?” 单善一惊,还没能反应过来,却是骤然从梦境中醒来,心悸之感挥之不去。 他平复了一会儿,终于是缓了过来,站起身,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却发觉贺影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头晨练,伸手蹬腿的,实在有趣。 叫他连梦境里头带出来的阴霾的扫去了不少。 只是终究还是会在意。 在那场梦里,他分明,就要喊出少年的名字,可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卡在那个当口,而梦里的一切,哪怕在记忆中从未存在过,却叫单善觉得那都是真是存在的。 ——他没有醒来之前的记忆,或许,他真的就是个年岁很大的妖,而从前,也真的有过这么一个少年。 只是有一点他不敢去想,不敢去想噩梦里以及少年眼睛里的那场火是否存在过,也不敢去想如若那场火真的存在,少年如今,是否还健在。 在这场梦里,他分明还从少年的眼神中看见了恨。 在他发愣的时候,贺影幢忽然看了上来,与他视线对上,招了招手,他开窗,便听贺影幢道:“锅里有早餐。” 单善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贺影幢又继续专注自身了。 等他吃上了热腾腾的饺子的时候,贺影幢从外头回来,态度也十分自然:“过一会儿嵇楚娴会过来等单潼,你可以先跟我去公司,等下午回来再送潼潼去崇海报到。” 从前的假期也是这样的,单善舍不得单潼日日早起,在单潼有了些自理能力之后,便会将早餐温在锅里,等单潼自己起床之后再吃。单潼一向乖,完了也是乖乖将碗放在洗碗槽里,就这么在家里等他。 见他恍恍惚惚应了,贺影幢皱眉:“你以前是怎么一个人带孩子的?” 按单善这个什么都操心的性子,贺影幢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怎么能把还是个宝宝的单潼留在家里——请保姆也是不成立的,单善看着可不像是能将孩子放心交给别人的人。 单善回神,将口里的饺子吞了下去,轻声道:“潼潼三岁以前,我都没有工作,实在是脱不开身的话,就把她送到她外公外婆家。” 但后面这种情况其实是不怎么成立的,当初的单潼根本离不开单善,将她放在秦罗敷父母家,她虽不闹,却是会哭,不愿意吃东西,也不肯在房间里睡,唯独将她放在能看见大门口的地方,她才能安心些。 只是这些事情过去得太久,他居然都有些记不清了——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单潼便已经离不开他这个无亲无故的“爸爸”了。 而单善进入贺影幢公司的时间,也确实是在五年前。 看着面前人轻描淡写的样子,贺影幢也不好多问什么,只鬼使神差一般,沉默着,看单善吃完了早餐。 第七十六章 华胥6 单善从老板车上下来这件事,并没有在贺影幢的公司引起多大轰动,尤其大家都知道单善似乎同贺总关系不差,又是大学同学,便都觉得不是什么怪事。 如今单潼有嵇楚娴顾着,大小姐又隔三差五跟他嘚瑟自己跟单潼的相处,甚至还拐着单潼出去吃下午茶,见小姐妹,或是给单善抱怨说他将孩子教得太好,孩子都不肯接受她买的新衣服,单善无奈,却又忍不住笑,看得办公室里头的小姑娘一脸八卦:“是爱人吗~” 单善连忙摆手:“不是,是朋友,给我发潼潼的视频。” 小姑娘凑过来要看,单善无法,只能是叫她看了,画面里小姑娘抱着一杯冰沙,忽而抬起头弯起眼睛笑的小视频,将同事小姑娘萌得心肝颤:“啊啊啊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啊!” 话音刚落就跟进来的项目主任对上了视线,吐了吐舌头坐回原位。 李承志没训斥小姑娘,只是看向了单善,眼神复杂:“单善,贺总叫你一会儿去找他一趟。” 单善稳重,做事踏实,李承志是实在喜欢这个年轻人,也觉得单善有前途。 如今单善跟老总关系好,却叫他无端生出了一种不安,却总不知道那种不安来自何处,连提点一声都无从开口。 单善如今也是适应了贺影幢隔三差五找他的状况,跟李承志道了声谢之后,便迅速完成了手上工作,去找贺影幢。 贺影幢正看文件,见他来了,便放下手上的东西,示意他坐下,等他做好之后,才道:“你昨天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 单善一愣,随后如实道:“做了梦,梦到了不太好的东西。” 贺影幢皱眉:“什么东西?” 虽说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问这些东西,单善还是交代了:“火,感觉跟先前潼潼出事的时候那种感觉有点像。” 都是一场烧起来仿佛救灭不了的火,只是这场火似乎并未烧起来,只是烧在了少年的眼睛里。至于梦里的少年,对方也不是头一回出现了,单善并不打算跟贺影幢提。 谁料他说完,贺影幢眉头皱得更紧了,看他这反应,单善下意识觉得不是小事,问道:“怎么?” 贺影幢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老宅里那棵梧桐树,昨夜出了异状——没有着火,但树干有了灼烧的痕迹。” 单善一惊,却见贺影幢摇摇头:“不关你事。” 他说得果断,闻言单善点头,却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声:“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贺影幢十分肯定:“没有。” 两个相对沉默了片刻,贺影幢揉了揉眉心,似乎是累了:“算了,今天晚上先打开那扇小门,如果有情况,也方便应付。” 单善没有反驳,如今他跟贺影幢都怀疑有人动手,自然得先防备着,哪怕不差那么一扇小门,也能保个心安不是? 又是相对无言,之后贺影幢起身:“走吧,去带潼潼吃饭,吃完饭就要去学校报到了。” 第七十七章 华胥7 这也是早上边说好的,原本开学实在明日,只是崇海可以寄宿,学生都要提前一天报到,为了叫单潼适应没有自己时刻陪着的日子,和单潼商量过后,单善便选了叫她寄宿,这是单潼第一遭离家,离家之前,自然要带她好好吃上一顿。 而贺影幢这两天被单潼喊了几声叔叔,也真就担起了叔叔的责任,尽职尽责照顾小姑娘,闹得单潼都有些不好意思。 虽说本也不想麻烦贺影幢,只是单善自个儿不熟悉崇海那边,转学又是走的贺影幢的关系,贺影幢愿意亲自去同班主任那边聊一聊,他自然感激不尽。 而嵇楚娴打着送家里孩子上学的名号,也忍不住要凑上前来逗单潼。她带的是个男孩子,也是十来岁模样,生得精致,为人善静,看起来居然还要比嵇楚娴稳重不少。 之后又是要插班又是要看宿舍,耗了不少时间,之后嵇楚娴拜托了被她送过来的嵇殷帮忙顾着些单潼,自个儿质疑带着单善逛校园,叫单善好放心。 贺影幢也没怨言,就跟着他们逛,逛完还主动提议去吃顿饭,吃完饭才各自回家。 到了家中,没了单潼,也没别的事情做,单善跟贺影幢对坐着,才终于觉察出了尴尬。 贺影幢也不自在,可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对坐着相顾无言,居然都没想到要去做各自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贺影幢手机震了一下,他看了一眼之后递给单善:“潼潼班主任是嵇楚娴发小,说潼潼很听话,现在已经睡了。” 其实也就是叫他放心。 单善道了声谢,之后又是无话。 贺影幢起身:“早点休息吧,我就在隔壁,到时候若夜间有异,也好有个照应。” 单善应了,各自回屋。 这是单潼离家第一夜,又是单善头一回跟陌生人在一个联通的空间里头睡,原以为会难以入眠,结果到了时间,却还是没能抵挡住困意,昏昏沉沉入了梦。 梦里头的场景依旧是那个小院那棵树,院中却不见了那个绯衣少年。 单善正诧异,四下看,却听见院门开了。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在听到这样的动静是为何会这般欣喜,他转过头去,正见绯衣少年走进来,正打算喊一声,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名字却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绯衣少年扫了他一眼,却不言语,只是站到了树下,占了许久,才道:“单善,我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他也没等单善回答,就这么拔出了腰间佩剑,剑锋扬起尘土,昭示着少年不甚美丽的心情。 可剑招却是好看的。 哪怕意识到了少年此刻心中似乎存了郁气,剑招之中也带了叫人胆寒的杀机,单善却无法感觉到害怕——或者说是对少年的喜爱压住了本能,哪怕是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却只是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安抚少年。 而一套剑法尚未结束,少年却忽而收了那把流光溢彩的长剑,抬眼看他,眼神晦涩不明。 单善愣了愣,张了张嘴,却见少年忽然笑了,恍如三月桃花开,灿烂非常。他冲他伸出手:“单善,下来。” 原本单善是不怕的,可就是这一刻,他犹豫了,看着阴晴不定的少年,忽然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下去。 可迟早也是要下去的。 少年张着双臂,就这么看着他,眼中波光潋滟。 单善便不再想其他了,就这么纵身跃了下去,正正跃进少年怀中。 也不知少年是哪来的这样好臂力,在接住他之后笑意更甚,却忽然凑上前来,往他唇上轻点了一下。 不知何处染来的幽香,伴着单善的思绪一同炸开。 第七十八章 华胥8 之后是脑中是怎样的一片混沌连单善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少年在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再次亲上来。 哪怕有过片刻的惊诧,他却并不抗拒这样的感觉,甚至在潜意识里认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梦中的他也在遵循本能拉进者与少年之间的距离。 没必要扭捏,因为这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时至今日,单善才知道,自己在遥远的时光长河之中,有过一个爱人。 只是他却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他曾经有过一个爱人。 而此刻,同少年分开之时,他再次看见了少年眸中的哀伤。 他下意识便将之间点上少年眉间:“别皱眉啊,小幢。” 话出口,连单善自己都愣了愣,少年的面孔也骤然变得熟悉。可他却没心思细想了,几乎是即刻,少年的情绪似乎就是叫这句话冲淡了不少,只是还是没言语,静静地看着他。 梦中的单善伸出手,捧住少年的脸,往少年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一触即分。 “不要难过,小幢,我在这里呢。” “我哪里都不去,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这时候的语气也说不上是温和还是什么,却是干干净净的,就是纯粹叫面前的少年不要难过,以这样子的方式去安慰少年。 少年也确实叫他安抚到了,情绪平复下来,只是将他抱得更紧,眼中也仿佛燃起了火。 在灼烧着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火焰当中,单善依旧看见了自己不想看的东西——他看见的是渐行渐远的自己,看见了少年眼中的光彩随着景象一同,焚落成灰。 此时此刻,梦境里的单善该是慌乱的,而少年似乎也不比他好多少,只是在漫长的对视之后,忽而又凑近,这一回便不再是方才那般柔和,是单善未曾经历过的,更倾向于掠夺的势头。 叫这样的其实全然笼罩着,单善却没感觉到怕。 因为哪怕情绪平复下来,少年也依然是在难过,那样的难过化作了火,燃着他的五脏六腑,叫单善也跟着要难过。 单善不知道该如何去叫少年不再难过,他睁眼,看进少年眼底,片刻后,忽而主动伸手攀上少年肩头。 如若少年看见的是他的离开,如若语言无法开解,在这样的时候,总还是有办法,叫他们都去确定对方的真实存在。 与此同时,贺影幢猛然睁开眼,二话不说便下地往单善那边走。 先前说打开小门也不过是为了保险,可他真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只是当务之急还是去找单善,毕竟要找到幕后之人,约莫还要通过单善这个直接受害者。 这会儿单善不知为何除了一身汗,面色也红得不大正常,他凑过去,打算叫醒单善,却撞进了单善突然睁开的眼睛里——这里头带了太多的情绪,翻涌着,仿佛在灼烧。 在他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单善却抬手抚上了他的眉头,轻声叹息:“都说了不要皱眉,不好看的。” 第七十九章 华胥9 单善一睁眼就看见了贺影幢的脸,少年的面孔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青涩,长成了成熟坚毅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仍旧是带了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里头跳动着的尽是些他所认为的不该困扰着对方的东西。 那是他的小幢,本该在这山上无忧无虑长大的,而不是少年老成,为了许多原本不相干的事情皱眉发愁。 也不该总对他患得患失。 他又不会走,小幢到底在怕什么呢? 他的小幢那样好看,可不能变成故事里的小老头的模样。 于是他便伸手,要抚平面前人的眉头,当发现这样做也无济于事之后,便还是抬手,将人搂拉下来:“那就是我不对,你罚我好不好。” 在他自顾自的温声软语之中,贺影幢也从清明变得恍惚,恍惚之中他好似变成了一个少年,怀里抱着的人正一声一声、一下一下地哄着他。 他也确实是不高兴的,因为自己的人,在不经意之间就叫人觊觎,这也就罢了,他甚至就没防备过那觊觎他的乱七八糟的存在,总叫人平白利用。 这教他怎么可能高兴? 可哄着他的那个人,确实满心满眼都是他啊。 那个人没骗过他,他在那人眼里就是独一无二的,这点儿自信他也有,相信着在这时间没人能同自己一般。可那个人懂得少,只当这确实是一个安平盛世,又或是将这方桃源想得太过安稳,以为自己真心便所有人都是真心。 实则世上有着太多的两面三刀腌臜事,也有人最喜欢,将旁人的那一颗真心放在手上玩弄。 那人更不知道,他其实奢求更多,有着更过分的心愿。 归根结底,那个人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干净到叫他不知道该如何像对方讲述那些污秽,只能是一次次想着方法,叫那人不必沾染世俗中的尘埃。 可是,这真的太难了,他一个不留神没看住,便总有那些不自量力的要凑上前来,那人一无所知,还总学不会警惕。 心中再次乱作一团,他叹了一声,终究是顺着那人的的意思,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 所做出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应,单善心中那根弦也松了不少,更全心地投入到正在做着的事情里。 接下来,便是仿佛置身于汩汩淌出的温泉水当中,单善对这种感觉陌生,却也不排斥——他原本也是不排斥的,毕竟妖生漫长,遇着合适的状况,其实也没必要多矫情。 更何况那是他的少年,是那个站在梧桐树下,每一个春秋,都一声一声,带着不同情绪对他说“单善,下来”,并且会在树下伸出手,要接住他的小幢。 他很欢喜。 可真真到了对方登堂入室的时候,单善却生了退意,凭着本能要往后瑟缩,只可惜自己做的孽,还是得自己来偿。 任凭刀山火海都是自找,更何况如今也不需他刀尖舔血,不过一方雨夜飘摇,雾海当中寻觅眼前那不知是否海市蜃楼的温柔乡。 第八十章 华胥10 睁眼的时候,单善下意识用手臂挡光,而也就是模模糊糊的一瞥,他才意识到房间里头还有人。 ——贺影幢站在窗边,低头肃立,仿佛上坟。 单善甚至怀疑,贺影幢是想跪下来的。 只不过要真跪了,那可更像是守灵了。 当时脑子里头跑火车,却不代表他什么都没能记清楚。 他又做梦了,这一回在梦中,他看清楚了少年的脸,也知晓了少年的名字,与他们从前的关系。 一觉醒来,终于是什么什么都没忘记,清清楚楚印在脑海当中,仿佛记忆回归——而即便他宁可不记得,一些旁的痕迹却也在张牙舞爪地昭示着前一晚上的真实。 他知道贺影幢在默哀什么。 因为贺影幢犯错了,而在贺影幢自己心中,这样的错处已然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 “贺影幢。” 单善没拿开撂在眼睛上头的手臂,这会儿他不想同贺影幢对视,能躲得一时,便是一时。他缓了口气,还是没能直接将话说出来。 又能怎么说呢?就当没事发生过,还是叫贺影幢就这么忘掉? 他不在意这些事情,况且原本便是你情我愿的,在梦里头,少年是他曾经的爱人。 可不管贺影幢是少年的转世还是只是像,他们之间都没有关系,吃亏的是贺影幢,被拉下水的是贺影幢,而会很在意这些问题的,也是身为人类的贺影幢。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去叫贺影幢当着是没发生过。 结果便是在他犹豫着的当口,贺影幢出声了。男人声音低哑,还带着做错事的心虚:“对不起。” 单善一怔,下意识便拿开了手。 于是贺影幢便撞进了一双带着愕然的眼睛里头。 而那双眼也仍旧是清澈的,就如同先前看到的一样,总带着点儿不知道哪里续下来的光。 单善愣了好一会儿,居然是笑了,带着几分无奈坐起来:“怎么还到你说了?要这么说,也是我对不起你啊。” 贺影幢移开视线,心里头百味杂陈,而这也都表现到了他表情上头。 见他果然是在纠结,单善也不急着继续谈话,干脆起身下地,在贺影幢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制止了他无头苍蝇一样轮窜的想法:“不用看过来,我们都先冷静一下。” 还是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纵然没明明白白说出来,他却相信贺影幢明白。 不管前一天晚上发生过什么,是不是真的你情我愿,至少他现在不至于衣不蔽体,贺影幢也没有任何做得不体贴不周到的地方。 或许贺影幢是不情愿的,但他依然做好了一切并不算是义务的事情。 而贺影幢得了他“不用看”的指令,果真是没有继续往这头看过来,只偏着头继续站着。 单善则是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关上了浴室门。 等外头也终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他才总算是松了最后一口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经此一遭,他才明白贺影幢确实是个天赋异禀的,就连体力,都好得不像是个人。 当下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送了单潼去住校,好半晌,只轻轻一声叹息。 这都造的什么孽。 第八十一章 同盟1 贺影幢确实是该做的都做了,天知道他在清醒过来看着一室狼藉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又花了多久才从震惊当中回过神,凭着本能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该发生不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至少,在能够挽救的地方,去做得体面一些。 凭着这样的念头,才叫单善后来醒来的时候,双方都不必太过尴尬——只是也还是会尴尬。 其实也就是在做完所有事情,给单善换好衣服并且摆回到床上去之后,他静坐到天色熹微,还是忍不住给嵇楚娴去了电话。 凌晨四五点,天蒙蒙亮的时候来个电话,对于嵇楚娴这样子曾经过风浪的术士而言,其惊吓程度实在不亚于午夜凶铃。 尤其来电人还是贺影幢。 而在贺影幢开口之后,嵇楚娴也确实是叫他吓着了。 相识多年,她从没听过贺影幢那样沙哑的声音,也没听过贺影幢用那样的语调说话,叫他留意最近临城里到底有没有出现过不曾在天师协会登记过的术士,并彻查法术痕迹。 直觉告诉她,贺影幢心情真的非常不好,她将任务接了,又试探着问要不要到贺影幢这边仔细聊聊,却叫贺影幢果断拒绝,当即不好多说什么,只挂了电话,赶紧调动人手去完成贺影幢的要求。 贺影幢放下手机,下意识侧头去看,又深深皱起眉。 单善还没醒,被子好好盖着,没什么不当看的叫他看,只是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扭转,先前看见的场景也早已深深刻在了他脑中,简直要成为一个新的阴影——前一天晚上他原本还是有意识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就着了道。 可哪怕那会儿已然烧没了理智,他却将一些事情记得很清楚。 虽说一向知道妖族奔放,却没想到是能到那样的地步。 而单善甚至不能用奔放来形容了,他给出的是全部的信任,毫无保留地,就将自己交了出去,交到了不知什么人的手里。 有那么一刻,贺影幢承认自己有些许羡慕单善梦境里的那个人。 只不过这都是不相干的事情,如今单善不省人事,就先前那样大的动作都没有动静,许多事情,还真的就暂时没有解决的方式,唯有着手去查,去揪出幕后动手脚的人。 原本想着正事,可忽然间便又心生焦躁,他猛然起身,推开窗,对着窗外深吸一口气,终于是平复了些许。 可等再回过头来,看见“事发现场”,好容易才平下去的一口气再次翻涌起来,哽在心口,不上不下。 一时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贺影幢却也不敢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干脆又重新稳固了一回房子周围的阵法与结界。 等再次做好一切,重新回来坐在窗口发呆的时候,单善依旧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却也不似继续被困在梦境之中的模样,也无性命之忧,只是不知道为何就这么一直睡着。 贺影幢心头烦躁,再次确定单善没有发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醒不过来之后,干脆再次拨通了嵇楚娴的电话。 第八十二章 同盟2 嵇楚娴在一天之内第二次接到贺影幢电话,听到的便是一句“如果找到了幕后人,不论死活”。 只是这话说得犹豫,隔一会儿贺影幢便叹了口气,揉揉眉心,收回成命:“算了,找到了也不要轻举妄动,注意安全,直接通知我。” 这时候他语气已经好了不少,至少已经是有理智、懂得顾及旁人安危了,嵇楚娴想了想,还是将心里头的问题问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跟单善昨晚中了暗算,”贺影幢避开了要点,直接跳跃到现在的情况:“单善现在还没醒。” 嵇楚娴大骇,也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沉声道:“所以,跟那边联系过了吗?” 贺影幢沉默了片刻,答道:“还没有,但如果他一直不醒,我会叫谈朝过来。” 今天没立即同各方人说起这件事情,也无非是因为实在过于难以启齿,但光凭他一个人,总是分不出手来的。而能帮忙的人里头,嵇家兄妹相对来说便要靠谱许多,尤其嵇楚娴对单善没有太多的意见,也知道他们如今住在一处。 只是若明日单善再不醒,这些事,也势必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的。 他挂了电话,原本打算到花园里头透透气静一静,余光却见单善眉头动了动,虽说没直接醒过来,却也终于有了醒过来的迹象。 于是他便继续留在了房间里头。 也真的就等到了单善醒来。 单善的反应可以说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刚开始的动作看着是不能接受,而后来他们的对话也是乱成一锅粥,好在单善的意思也是先各自冷静冷静。 即便时间对于当下而言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也至少有个缓冲期。 既然要各自静静,单善那头也似乎有进浴室再将自己清理一回的意思,贺影幢便也干脆进书房处理其余事情——如今单善醒了,看着并无大碍,他也就能分出别的心思来揪始作俑者以及继续布防,还有就是,将这一整天扔给手下的公司事务过过眼。 说来贺影幢工作从来都认真,这一头扎进事务里,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他揉了揉额角,起身离开书房,想着终究还是得同单善聊一聊,走到单善房门前,下意识看了楼下一眼,正瞧见了安坐在沙发上的单善。 青年捧着一本书,眉眼温和,听到动静仰起头,冲他笑了笑,声音不高,却叫人听得清楚,也听得舒服:“粥温在锅里,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完记得洗锅。” 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屋里头同居者的另一个朋友笑着告诉他给他留了饭。 可哪怕一些痕迹遮得严严实实,作为当事者之一的贺影幢也还是忘不了。 只是当下无话可说,他便只能僵硬点头,然后顺着单善的话摸去了厨房。 厨房里果真有温好的粥,只是单善却依然有半句话是假的——如若他已经吃过,厨房里头的碗,不该没一个是带着水渍的。 只是锅里又确确实实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分量,按单善的意思,摆明是留给他的,如今单善还坐在外头看书,头也不抬,想来并不打算在现在交流。 他抱着疑惑,想出去同单善好好谈谈,单善却是头也不抬:“肉体凡胎不禁饿,吃完再说。” 第八十三章 同盟3 贺影幢满心狐疑,但当下愧疚夹杂着不安,更是能感觉到这其中的善意——他也确实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纵然是术士,体质也自幼强些,可单善没说错,他终究也是肉体凡胎,要吃饭的。 于是他顺着单善的意思,当着单善面将粥吃完,并且洗好了锅与碗,才重新走到客厅里,在单善右手边坐下,头一回郑重其事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单善。” 他想说我们谈谈,却见单善已经坐正了,手上的书也合好放在了茶几上。 单善看着他,严肃而真诚:“对不起。” 贺影幢无疑是懵的,懵完才反应过来,单善这一声,应当是为自己连累了他而道歉。 下一刻,便听单善继续道:“就像先前说的,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若是要算账……我绝不还手。” 他话音落,贺影幢便又觉得脑壳隐隐作痛——这种事情原本便是说不清楚的,纵然是单善拖他下水,但他能被拖下水,也说明他原本便疏忽了,算账这种事情,还是得找到罪魁祸首。 故而他摇头:“……就像你之前说的,都当没事发生过。” 事已至此,再继续纠结下去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况且在某种意义上,他似乎也不能算是最吃亏的那一个,哪怕妖族奔放,单善的资料上可是干干净净,算起来,自己很有可能,就是在有记录之后,第一个同单善发生关系的一个人。 有老婆那么多年都能洁身自好,如今猝不及防出了这么一遭,到底谁更郁闷些,可能还真说不清楚。 ——而即便说出来不合适,贺影幢也不得不承认,他心里头,或许并没有单善所认为的那么别扭,如今更担忧的,是单善的想法。 于是隔了一阵子,他又试探着问:“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是要搬出去,还是……” 单善猛地抬头,贺影幢声音也跟着他动作戛然而止,一时拿不准单善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半晌之后,只见单善摇头:“我不搬出去——这也是我想跟你谈的事情。” 他看着贺影幢,神色十分认真:“我想跟你们一起查这件事情。” 话音落,他依然看着贺影幢,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心里头其实还是有些紧张。 他说得很直白了,被人算计到自己地盘上,贺影幢势必是要查这件事情的,而堂堂天师协会会长跟妖里头排得上名号的大妖双双被算计,这事也不是小事,天师协会不可能放任不理,说不准这会儿都已经开始动作了。 他现在要求一起查,也就几乎就是明目张胆地介入天师协会内部工作,在他印象里贺影幢为人古板,这种事情,势必是不好说的。 而贺影幢则是死死盯着他,皱着眉头,仿佛在审视。 单善的要求确实叫他意外,却不是因为不合适——他记忆里的单善一直都是怕麻烦的,对于他曾经的种种刁难也不过是选择了回避,如今拼着跟他一起查也要亲自来,可见真的气得不轻,对这事是介意得很。 贺影幢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心里头对此并没有抵触,于是他绷了片刻忽然整个人放松下来,冲单善伸出手:“那,欢迎加入。” 第八十四章 同盟4 虽说不知道贺影幢在脑回路里头经历了些什么,单善却还是为他的态度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贺影幢好说话,没为难他,他也不必要为此压力过大。 既然已经同意了对方的加入,贺影幢也就不耽搁时间了,低头便给嵇楚娴发去了几条消息,而后朝单善凉了凉手机:“那之后我就接替楚娴成为你的监管人,公司那边你暂且不用去——横竖你就算不去别人也不可能发现。” 他提出的这个要求在单善听来突兀,不过最后一句话单善却是不得不承认的,公司那头确实是这样,他就算不去,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贺影幢那头必然已经有了处理的方案。 因为他是妖,他不是本该存在于这个社会里头的,哪怕先前一直安安稳稳,也总有那么些状况会叫他无法到公司去,就算他有事很久不去,等再去了,旁人也不会察觉出问题,只当他一直都在。 于是单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而贺影幢见他点头,便继续道:“如今潼潼住宿,对于我们的行动来说也方便很多,到时候只要记得每周回来看她就行……” 他正想继续说下一步的安排,却忽然叫单善插了话:“如果实在是不方便的话,也可以托楚娴照顾她。” 他一愣,这回是真的愕然——先前看单善一直防着他们,不愿意叫单潼接触他们这些也不是太平常的存在,生怕他们拐了单潼去学法术,如今怎么还主动提议叫单潼跟着嵇楚娴? 单善别开眼,其实也是不情愿的:“如今有人要针对我,她在我身边,反而危险。 纵然先前已经说过不会再有问题,可还是会担忧的,对方能叫他和贺影幢同时中招,那就不得不防,况且就好像如今这一回,如果不是将单潼送去了寄宿学校,他也不能保证单潼将会看到一些什么。 只不过是想想,都会觉得后怕。 有些事发生了没关系,毕竟他看得开,贺影幢也是成年人了,可单潼还是个孩子,哪怕体贴懂事,很多时候,该让她继续觉得这是个美好的世界,而不是被迫去接受一些,原本根本不需要接受的东西。 而他说出这个解释,贺影幢也基本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感叹:“你也真是看重这个孩子。” 单善耸肩:“可能就是孽缘吧。” 这是自嘲,可也不完全算是妄自菲薄,如今就连他,可都不觉得自己同单潼这份缘分是什么良缘,反倒是原本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因为他的介入,牵扯到了一些原本不必牵扯的事情中。 他歉疚,也想解决。 看着他这样的神色,贺影幢有过片刻皱眉,但很快便又恢复成了面无表情——单善自个儿有分寸,愿意同单潼分开,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至于单潼这边,纵然女孩看起来同旁人不一样,若是实在不行,他们自然有方法去解决。 于是他也不再追问,只点点头,站起身:“走吧,我们去找嵇楚娴。” 他话音刚落,单善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单善一愣,拿起手机一看,看见的却是“徐秋意”三个字。 第八十五章 同盟5 他同徐秋意原本就是一直保持联系的,但凡徐秋意有空,也会打电话问问他这边的状况。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在刚刚出了事的如今,这样一个电话,还是将他吓了一跳。 而贺影幢视力不差,也早看见了上头那三个字,看他发愣,问道:“怎么不接?” 单善一颤,回过神来,道了声抱歉,也说不清楚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当着贺影幢的面接起电话。 徐秋意那边语气如同平常一般:“单善,最近怎么样,忙吗?” 单善登时笑了:“我能忙什么,现在连潼潼都住校不回来,每天除开上班,可不只能自己玩了吗?” 徐秋意笑吟吟的,说得笃定:“那肯定很无聊吧。” 单善心说这一点儿都不无聊,潼潼去学校的第一天家里头就出了大事,到现在才刚刚喘出一口气,今后只怕还会更忙。只是这话也不能同徐秋意说的,他更不想同徐秋意解释自己先前发生了什么,便随口跟他胡扯:“还好,潼潼不在我还可以画画,或者看看能不能变些花样做好吃的。” 那头似乎没听出问题,听完继续乐:“哎呦这丫头命可真好,我这会儿算是明白她为什么不肯离你了——罗敷是个不会做饭的,也总学不好,跟了过去,可不得饿疯。” 他忽然提起这一茬,单善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表面上还是不肯表现出一样,只强撑着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瞧你这话说的,难道莱斯特那样的家世,还请不起一个厨子?” “那不一样,他们b国颠来倒去就那几种做法,哪能跟咱们比?什么煎炒烩炸炖蒸煮,他们那边怕是连圆底炒锅菜刀什么的都找不齐全。” 单善没去过b国,但对那边的“艰难处境”也是早有耳闻,只是一向当别人夸张了,这会儿听徐秋意拿这个开玩笑,也没什么话接,干脆换个话题:“说起来你那边怎么着,我听说你还在本色出演?” 这算是个轻松话题,而徐秋意果然也就炸了:“没有本色出演,我说过很多次,没有本色出演!单善你再这样我就雇人写你本体的同人文!” 单善正纳闷着同人文是个啥子玩意,却听徐秋意又改了口:“哦不,我要买两斤生菜,回家炒一份煮一份,剩下一份裹上鸡蛋液面包糠炸至金黄,馋哭隔壁剧组女主角!” 这话听着分外熟悉,单善一噎:“……你这是打哪儿学出来的?” 徐秋意在电话那头哼哼唧唧不说话,摆明了要跟他使小性子。 单善无奈,只能顺着毛哄:“好啦好啦,不是本色出演,九尾狐脑子里头没那么多坑。” 徐秋意可算是满意了,勉为其难给转了个话题:“所以说我什么时候能过去帮潼潼试一试你的手艺?” 单善本想说随时可以,话到嘴边看见对面看着他的贺影幢,登时改了口:“恐怕不太方便,我房东不喜欢家里头来旁的妖。” 那边徐秋意一愣:“你房东不 第八十六章 同盟6 如果是普通人,那顶多就是不喜欢家里头出现外人,可单善说的是妖,说明那位房东必然也是知道妖的存在的。 而单善原本也没打算隐瞒他,直接道:“先前不是说为了叫我还能带着潼潼,所以那边给出了条件要我必须做到吗?他们的条件是叫我跟一个能随时阻止我做出任何能危害社会的行为的人一起住,我现在就住在对方家里头。” 要交租金的,所以说成是房东也没有什么问题。 徐秋意听完,声音变得有些古怪:“你现在,跟嵇楚娴住在一起?” “自然不是,”单善连忙否认,虽说若是同嵇楚娴住在一起,也不适合带着别人去一个单身姑娘的家里,但他本身也不合适跟嵇楚娴一起住。他换了口气,斟酌着给徐秋意答案:“我跟贺影幢住在一起。” 那头一声闷响,隔了一会儿徐秋意的声音才出来:“刚不小心把杯子碰倒了。” 又顿了一下,才难以置信一般问道:“你刚刚说你同谁住在一处?” 单善:“贺影幢。” 徐秋意仿佛接受不了,又是好一阵子,才道:“那你们……他没有为难你吧?” 单善失笑。 贺影幢没有为难他,倒是他自己恐怕叫贺影幢挺为难的——毕竟人家是好心,惹了这么个麻烦回家,居然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虽说单善不是罪魁祸首,但这事情也同他脱不了干系。 而事情都这样了,贺影幢非但没找他兴师问罪,还愿意忍辱负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容忍他一起查幕后黑手…… 这样的胸襟,也难怪贺影幢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天师协会的会长。 不过单善到底还是有点儿庆幸,幸亏当时不是上位,不然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毕竟,人类似乎真的很看重这些啊。 虽说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是了。 而如今徐秋意质疑了,他自然还是要先帮贺影幢这个好人说几句公道话:“没,他人挺好的,一身正气,其实不难相处。” 徐秋意那头“哦”了一声,语气听着有点古怪,但不过是一个字,听错了也说不准,单善没多在意,而下一刻徐秋意的声音也恢复了常态:“这样吧,你晚上有没有空,我刚好回来了,出来见一面?” 单善:“……” 一会儿等天全黑下来就已经是晚上了,他晚上又答应了要同贺影幢去见嵇楚娴,故而下意识看了贺影幢一眼,便打算拒绝,结果贺影幢忽然出声:“你忙的话就去忙吧,嵇楚娴这边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有空再说。” 他神色坚定,而单善也确实不想说在徐秋意难得回来一次的时候却连一面都不见,便冲贺影幢点了点头,而后对手机道:“那好,到时候还是你定地方?” 徐秋意那边爽快:“嗯,就去护城河那边吧,夜市挺不错的。” 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徐秋意虽说早已经是大明星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总喜欢到热热闹闹的地方去,拉着他走街串巷,跟小姑娘们抢一碗嫩豆腐。也亏得他不是人,不然还真没有这样的便利。 而护城河那头的夜市也确实不错,灯光更是临城一景,故而贺影幢也应了:“行,那到时候见。” 第八十七章 同盟7 等他跟徐秋意说好了挂了电话,一抬头看见一次真看着他,下意识便道:“秋意回来了,我跟他去护城河那边逛夜市,不会冲撞人。” 顿了顿,又道:“我跟秋意凑到一起的话,应该也没人会动手。” 虽说他本人没什么名声,徐秋意这个名字,却是不管在天师协会还是在大妖中间,都是响当当的。 贺影幢不至于不晓得这个人,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打心底里便对徐秋意提不起好感,听了单善要去见徐秋意,心里总不痛快。 可说到底,他不是单善的谁,甚至连同类都不是,在单善交友这件事上,根本没资格说什么——更何况,单善同徐秋意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在他同单善相识之前,徐秋意这个人,就已经出现在了单善的生命里。 于是他点头,没说什么,也没去嘱咐“注意安全”,这都不过是些废话,况且这样的话出口,不像是叫单善注意安全,反倒是叫单善注意别威胁别人的安全。 没什么意思。 他这边蔫蔫的,单善心里头觉得奇怪,却也没深究,跟徐秋意约定好地点之后,就开始纠结该怎么坐车出去,又该怎么回来。 谁料没看一会儿,贺影幢就仿佛知道了他意思,忽道:“这边坐车不方便,我送你过去,到时候时间到了,你再找我。” 单善:“……” 贺影幢没看他,理由也给得冠冕堂皇:“我们都不知道幕后人什么时候会动手,你跟徐秋意一起的时候自然没有问题,可总不能叫徐秋意接送你——他一个影帝,总没有那么多时间吧。” 闻言,单善简直是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当时就想问问贺影幢对他的实力到底有什么误解。不过稍稍一想,又发觉贺影幢有这样的误会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算是单潼那一回,他已经有过两回黑历史了。 摊上这样子的倒霉情况,单善也很绝望。 最终,只能是叫贺影幢送他,只不过他也真没敢叫贺影幢送得太远,到了能看见护城河的地方,便下了车,回头看了贺影幢半天,还是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结果是贺影幢自己开口了:“我也很多年没来过这边,正好逛一逛,你好了就打我电话,届时也在这个地方见面。” 单善赶忙应是,应完之后又道:“谢谢你啊。” 贺影幢脸上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不用谢。” 之后便是这么分散开来。 徐秋意早已经找好地方等着他了,青年倚在护城河的栏杆上,拿着个不知算是什么造型的气球,冲他招招手。 ——混在一片情侣之中,倒是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单善其实也觉得奇怪,徐秋意妹妹出来,好似特别喜欢来这些个情侣多的地方,不过再一想,这些地方多是梦幻或浪漫的,大明星有一颗少女心,也是一个挺有趣的人设。 一旦接受了这样子的设定,单善自然还是顺着好友的意思来。 这会儿他走到徐秋意面前,就见徐秋意将手上的气球递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喏,送你。” 第八十八章 同盟8 单善看了眼面前那个不知怎么回事、透明球体里抱了一团粉色羽毛,蓬松的羽毛间还混了星星月亮形状的亮片的气球,隔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来,面色古怪:“谢谢。” 徐秋意登时笑开了:“逗你的,看着好看,卖给潼潼,至于你——我请你吃宵夜。” 单善也也陪着他笑开了,倒还真如同他所说的那样,真的就去买了宵夜,仍旧找了个风光好的地方,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聊到后头,单善得知徐秋意之后还要回去,倒有些诧异:“那怎么就赶着过来了,多走一遭,多遭罪啊。” 徐秋意笑了笑,垂下视线,也不知在看什么:“这不是事发突然,怕你被占便宜,才赶着过来看看有没有少块肉吗。” 单善一愣,好歹没流露出什么不对头的神色,只笑着应道:“谁能占我便宜啊……” 他话说到一半,剩下一半直接卡到了喉咙里头。 ——是徐秋意忽然凑近了他,依然低着头,脸几乎要埋到他脖子里头。 他能感觉到有柔软的毛白落在自己脖颈间,也有温热的气流打在脖子上。 这样的状况将他吓得够呛,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下意识想退步抽身。 可他后腰已经低到护城河的栏杆上了。 退无而退。 好在徐秋意没有做出些什么,不过是吸了几口气,便离开了他的脖子,站好,仍对着他笑,笑意却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眼底。 “单善,”徐秋意声音也说不出是玩笑还是怎么着,听得单善不太舒服:“你身上有一股火的味道。” 单善一愣,下意识就闻了闻自己的胳膊,结果自然是什么也闻不到。 他带着懵去看徐秋意,只见徐秋意摇头,神色严肃:“不是硝烟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你最近还是小心,我总觉得有人要对你不利。” 单善脸色一沉。 确实有人在算计他,而且这个过程还不怎么愉快,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同徐秋意说的事情。 原本,他同徐秋意这么些年好友,徐秋意关心他,他说一声也无妨,毕竟终归没有造成什么严重伤害,也不会危及性命,可不知为什么,面对着徐秋意,他却觉得先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或者说,他不想说,不想告诉徐秋意。 故而如今也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会小心。” 顿了顿,又道:“你也是,最近好像真有厉害人物出现,不管怎么说,都注意着些。” 他说完,便看见徐秋意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原状:“嗯,我会注意。” 于是双方便又沉默下来——这是少见的情况,只是各自心中有事,居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心不在焉将买的烧烤吃完,才终于是如梦初醒。 徐秋意看着那个空掉的袋子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笑得单善莫名其妙,没一会儿终于是没忍住,跟着一起笑了。 等终于笑够,两人都直起腰来,依稀间还是能看见对方方才笑得东倒西歪的形象,一时间心旷神怡,缓了好一会儿,还是徐秋意先开口:“时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第八十九章 同盟9 单善一愣,摇头:“你接下来还有工作,就不麻烦你了,贺影幢正好也在这边,我跟他一起回去——你……祝你工作顺利,财源广进,额,接到更多好剧本?” 徐秋意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当即愣了愣,随后又笑了:“什么鬼祝福……倒是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还挺投缘。” 单善总觉得这话听着不大对头,毕竟他跟贺影幢确实不能算投缘,就算如今关系缓和了,也不能按投缘算。只不过这会儿解释起来还真就有点麻烦——他才说过贺影幢人不错,这会儿总不能自打脸地表示贺影幢是为了更方便确定自己身边的情况吧。 不过徐秋意那边也是感慨一声,完了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道:“也挺好,那你先回去吧,等空了我再过来找你玩。” 他这么说了单善当然是答应,答应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徐秋意:“秋意,谢谢你啊。” 徐秋意一愣,只听单善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我这边没那么容易出事——如今天师协会那边也看着,我没为非作歹,真有什么,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毕竟就算不想搭理他,也还有个单潼在那儿,而只要还愿意顾着单潼,也便够了——够保无他后顾之忧。 况且,单善也不认为贺影幢会是个见死不救的人,毕竟就算是到了如今状况,贺影幢不也还惦记着他一个人容易叫人算计了去? 其实是挺好的人。 他和徐秋意便就这么分别,之后给贺影幢发了消息,再走到来时分开的地方,便见贺影幢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手里头也握了一个气球,造型上与单善手中这个可以说是孪生兄弟——唯独里头羽毛的颜色不同,他的是粉色的,而贺影幢的是蓝色的。 贺影幢拿着气球站在那儿,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竟莫名叫人觉得安心。而同样的气球拿在贺影幢手中,也不会叫人觉得幼稚或是奇怪,而是给这个人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温和。 他朝着贺影幢走过去,两颗不同色的气球在他们主人的带领下一点点靠近,倒是吸引了一些注意力。 不过也只是片刻,那些人便移开了目光,并想不起来方才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转头。 单善停在了贺影幢面前,笑了笑,见贺影幢目光落在自己的气球上,便给他解释:“秋意买的,说是给潼潼,他怎么说都是潼潼的舅舅,平常也都会给潼潼带一些小礼物。” 贺影幢点头:“我给嵇楚涵买的,他喜欢。” 气球是透明的气球,羽毛松松软软,星星闪闪亮亮,就算是蓝色,也掩盖不了少女心的本质。 叫单善无法避免地想起了当初那个仙女风筝,同时也想起了当初在机场见到的即便脑回路奇特、但也依然帅气的男人。 再然后,他小小地打了个寒战。 紧接着便又迎上了贺影幢若有所思的目光:“徐秋意对这家人还真是尽心。” 第九十章 同盟10 他忽然提起这么一茬,单善噎了一下只觉得这语气听着莫名不舒服,但奈何面前是贺影幢,之后也还是耐着性子给解释:“你们那头应当都有记录,从前秋意受过伤,叫他们捡了回去养着,就算是妖,到底也不是没心没肺不长心肝,谁待他好他都记着,时日长久,自然就成了一家人,如今顾着罗敷,也算是报恩。” 受了恩情得报恩,这没毛病,而单善说这话的时候又仿佛在提些什么,叫人心里发慌。 贺影幢便没追问,只理所当然地将手中气球也塞到单善手里,施施然转身:“走了。” 单善愣了一会儿,没能说出什么话,便就跟上他脚步,往车子那边去——却不承想贺影幢压根没想着要带他回家。 车子停在另一栋房子面前的时候,单善还没能缓过神,等有人来开门,看见了一身居家服的嵇楚涵,他才后知后觉看向贺影幢。 而贺影幢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连看都不带看一眼,便道:“楚娴没睡?” 嵇楚涵笑得无奈:“我叫她先睡,她不乐意。” “哪里睡得着。” 姑娘的声音难得带了些气急败坏,由远及近传过来,单善再一眨眼,便看见同样穿着居家服、披散着头发的嵇楚娴站在了嵇楚涵身后。 分明都是长发,嵇楚涵面容甚至比嵇楚娴还要昳丽些,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人觉得女气——都晓得那里站的应当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只不过这其实也不难想明白,毕竟男人么,气势总是要强一些的。 才这样想完,他便见边上嵇楚娴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连声音里头都带了寒意:“贺影幢回来之前,都知道这临城算是我哥罩着的地盘,他们在这儿算计你们,算什么?挑衅吗?” 姑娘一直都是以温和面人,猝不及防这么锋芒毕露的的,单善还有点不适应。 只是忽然也便明白了嵇楚娴“小公主”这个名头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 都说嵇楚娴是嵇家曾经的小公主如今的长公主,自然不会只因为她是嵇家的女孩便这样调侃,多半还是因为这姑娘天资不差且勤奋刻苦,实力吊打诸多同龄人,到了如今,天师协会那头提起嵇家,很多人想到的头一位便是嵇楚娴,而非如今的家主嵇楚涵。 不难看出,嵇楚娴是真的很不高兴,不仅因为两位好友遭了算计,更因为这两位是在默认为嵇楚涵主管的临城遭的算计——这样子明目张胆算计天师协会会长与榜上有名的大妖单善,显然是没将嵇楚涵放在眼里。 于是嵇楚娴炸了。 大小姐不高兴,在座几位还真没人是敢招惹她的,只进屋坐下后,喝着嵇楚涵倒过来的茶水,端端正正做着,听嵇楚涵推断。 “……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不可能是妖。” 她这句话说得尤为笃定,倒是单善先愣了,然后便听大小姐道:“因为单善在这里。” 这解释其实等同没有解释,毕竟就算单善在这儿,也不能说明始作俑者不是妖——这贺影幢还是人呢。 第九十一章 同盟11 只是这在场四个人,除了他之外,嵇楚娴是说话的人,嵇楚涵跟贺影幢不过是疑惑了一下,接下来便都是了然神色,倒只剩下他这个当事人是一无所知的。 好在嵇楚娴这会儿不至于同他卖关子,只瞪着他,恨铁不成钢:“小扇子,你可别同我说你不知道,临城的妖都是绕着你走的。” 单善顺着她的话想一想,发觉确实如此——从没有任何一个不长眼的妖敢同他动手。 只是这也不能代表不可能是妖动手,毕竟贺影幢不也是个厉害的? 见他如此,嵇楚娴只能继续解释:“你本身灵力极强,但凡惜命的都不会找你,况且临城上下的妖谁不知你同徐秋意交好?徐秋意可不是个善茬,再者,要动你,还得掂量着谈家那一头让是不让。” 她看着单善,终于有了点笑意,笑意中还带着揶揄:“单善,你在临城妖中的地位,可能要比任何人想象中都高,他们巴不得理你越远越好,又怎么可能自己送上门?” 之后,她嘴角弧度分明没有变化,却最终染上了冷意:“有时候可不得不承认,妖比人有眼力多了,至少不会自己找死。” 单善猛地一激灵,正犹豫着不敢肯定嵇楚娴身上的是不是杀气,却听一直沉默着的嵇楚涵出声了:“楚娴。” 嵇楚娴应了一声,方才的气场陡然消散,只是人还是冷冷的:“贺影幢,我要幕后那个人。” 贺影幢看着她,没应。 下一刻,嵇楚涵叹了口气,将自家妹妹按了回去,站起身:“阿幢,你们这次的调查,我会全程参与,只是到时候,那个人给我,没问题吧?” 嵇楚娴蹙眉,正待说话,却叫嵇楚涵看了一眼,只一眼,就叫她没能立时开口。 而后头的话也叫嵇楚涵说尽:“就是要立威,也该我来。” “总不能叫人真的忘了……嵇家如今的家主究竟是谁。”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的多半还是无奈,以及一点儿哄劝,可不知为何,单善总觉得她身上有些什么不可忽略的东西——即便只是平平淡淡地说着话,这个男人也比气场全开的嵇楚娴要更危险。 而很久以后,单善才知晓,直觉有时候是很准确的。 而如今,再没人对嵇楚涵的话提出异议,嵇楚涵也料到如此,道了声“担待”,而后转向单善:“那之后,还得麻烦单善配合。” 忽然被点名单善正色:“劳烦您了。” 合作就此达成。 嵇楚涵做人倒是明白,在要求单善配合之后,也将话说得很清楚,等他准备好了,需要单善配合着,去测算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动的手脚——纵然这样的测算在没有单善的情况下也可以进行,但若有本人相帮,加上单善身上带着的浓郁灵气,自然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依着贺影幢的意思,对方不知深浅,或许也是这段时日才出现在临城,保险起见,有单善帮忙护着嵇楚涵,也是比较好的选择。 单善对此没有异议。 第九十二章 同盟12 而这大晚上的,他们也没急着立刻散开——嵇楚娴不愧为从前光芒遮过嵇楚涵的嵇家顶梁柱,不过是一个白天的攻读,她已然查出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我顺着上回单潼那条线摸了一下,发现那条线彻底断了。” 她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再做几个都是愣了愣。 上一回没能查完,是因为对方跑了,如今嵇楚娴就是说,线彻底断了——也就是当初那个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天师协会还在追查着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死于非命,这话未免有些过于骇人听闻,只是嵇楚娴是不会乱说话的,她说了查不到,那就是查不到。 这并不能算好消息,但也并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从一开始贺影幢就没觉得会是同一个人,毕竟先前的人是在单潼身上动手脚,而这次如若有人,那也该是冲着单善来的——总不能说是为了坑一把单善,叫单潼看些不该看的东西就此留下心理阴影吧。 而先前那位还是会怕贺影幢,贺影幢一出现当即遁走,这位却连贺影幢都算在了里头,可见胆量非同一般。 “只是手法,其实还是有点像的。” 单善看向嵇楚涵,皱眉,显然是没明白嵇楚涵为什么这么说。嵇楚涵随手往纸上画了个圈,问道:“你们说中招,是不是还是同梦境有关系?” 单善点头。 自然是梦境有关,那个梦甚至连他本身的情志都夺了,连带影响贺影幢。 嵇楚娴撂下笔:“这就对了,对方不管是在入梦术还是在幻术等方面,都有着极高的天赋,所以贺影幢会受影响并不奇怪。” 但也仅仅是贺影幢而已,术士虽说各路法术都需修习,但贺影幢毕竟是个正派术士,在这方面的研究不多,若是对方天资高,加上单善本身的问题,能坑他倒显得没那么稀奇。 稀奇的是单善也着了道。 本身长于此道的单善也着了道,还是在个人类手中着道,这便是当下气氛严肃的缘故。 一众人沉默了良久,还是嵇楚娴先开的口:“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这下子,气氛再次陷入僵愣,连带着嵇楚涵的表情都不太好,而贺影幢脸上更是阴晴不定。最终却是嵇楚涵打圆场:“贺新瑶虽说在这方面天赋高,但她的修为我们有目共睹,要是她有这样子的能耐,当初的事情就不会那么容易了结。” 嵇楚娴和贺影幢都未置可否,但终究没多说什么。 单善只觉得疑惑,而贺新瑶这个名字居然也隐隐约约有些耳熟,尤其这还是个同贺影幢同姓的人。见他看向自己,贺影幢想了想,道:“贺新瑶已经彻底跟贺家断绝来往了,这些年都没回过贺家,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到时候我会回去拿一趟她的资料。” “总之,在确保没问题之前,万事小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看着嵇楚涵,表情尤为郑重,叫单善几乎要产生一些尤为荒唐的错觉。 第九十三章 同盟13 只是这样的念想很快便叫他压了下去,不管怎么说,如今都不是时候。 他们从嵇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要亮了,回到家里头,单善干脆是草草做了两份早餐,催着还掂量着是直接出发还是如何的贺影幢吃完东西赶紧休息——就如同先前要求贺影幢吃完再说事一样,到底是肉体凡胎,贺影幢即便比旁人强上一些,那也还是个人,疲劳驾驶要不得,况且这满心思虑的,也容易出事。 贺影幢能理解他好意,稍一思索也知先休息好更要紧,便没有推脱,等吃过了,再各自回房休息。 “单善。” 单善原本是要关门了,却忽然听见贺影幢喊了他一声,顺势扭头,还有些迷茫。 贺影幢脸上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声音也有点闷:“你可以锁门。” 说完这句话,贺影幢那边的门便应声关上,根本没有给他回应的机会。 单善失笑,关门进到房间里头,往床上一坐下来,余光便瞥见了联通两个房间的那扇小门——如今小门已经锁上了,锁得严严实实,大抵,再也不会有尽到原本作用的机会。 可见贺影幢心里头阴影还是很深。 只不过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单善能理解他,也不认为这样子有什么问题。 左右不过,是求个心安。 也不知贺影幢是睡了没睡,这回是醒得比他要早,在他下楼的时候,贺影幢便已经坐在客厅里头发愣,面前碟子上还摆着块三明治。 见他下来,贺影幢招手:“时间紧迫,我就没做别的,你先用这个填一下独自,到时候到了老宅那边再吃饭。” “晚上我们就先住在那一边,到时候周五从那边直接回来接潼潼——衣服不用带,家里都有准备。” 他说得自然,单善却无法不惊讶:“住在那边?” 贺影幢应了一声,似乎还在想着别的事情,也没有过多解释,单善接下来的话有些问不出口,只呐呐地应了,木然走过去,吃那个卖相不错的三明治。 味道其实也不错,可见贺影幢当初在b国,大抵确实是靠实力生存下来的。 说来这还真是单善第一回吃贺影幢做的东西,哪怕不怎么正式,却还是说明贺影幢用心了的。其实这也是贺影幢的态度,从一开始他就说过让单善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地方,单善待他和气,做饭会留他一份,他也不介意在这方面礼尚往来,如今他们算是站在一边,那相互照料一些,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甚至是理所当然的。 因着吃食简单,盘子其实也不用怎么洗,单善三下二除五处理完这个问题,出来便跟着贺影幢上车,再次往贺家的方向去。 说来单潼开学那天是星期一,出事是星期二,到现在也不过是周三,他们要在贺家老宅住周五,也就是说至少还要过两个晚上。 这是单善有生以来第一回,在满是术士的地方住。 作为一只大妖,真是想想就觉得刺激。 第九十四章 同盟14 一路上,贺影幢都没怎么同他交流——不过贺影幢似乎真的是不怎么喜欢在开车的时候说话,单善便在征询过他的意见之后,开始放歌。 用的自然还是贺影幢扯上的cd,不过看了看,他倒还是挺惊讶,随手选了一张便开始放,而贺影幢也难得有了八卦的意思:“都不喜欢?” 单善心情愉悦,声音也轻快:“相反,都很喜欢。”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若是摸到一堆摇滚,单善怕还要对贺影幢刮目相看,至于古典,似乎,真的就合贺影幢很搭,难以想象,若是贺影幢坐在钢琴上手指翻飞,或是站在大厅中央拉琴,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这么想想,还是挺适合的。 单善将剩下的碟片放好,在音乐当中十分放松:“其实我之前也有想过要学个乐器什么的,就是一直没落实。” “所以你送单潼去学小提琴?” 被贺影幢问了这么一句,单善一愣,随即又笑开:“倒也不是,潼潼说喜欢,我就送她去学,她如果不喜欢,那就不学。” 只不过很巧,单潼喜欢着的,也是他所向往的东西。 这个话题也没能够持续太久,隔了一会儿,贺影幢道:“想学就学,现在也不迟,反正,你们寿命长。” 之后便都没了声。 在之后,便已经到了贺家老宅。 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单善还是觉得心有余悸,要不是手上干干净净,他怕是已经死过一回,还是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是那种情况,他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做鬼都不想放过贺影幢。 谁能想到一向正派的贺影幢居然还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呢? 不过再仔细想想后头发生的事情,好像,还不如死了。 多说无益,如今还是来到了这个地方,并且,要在这儿住上一阵子。 不过是在作为停车地方的院子里等待贺影幢车尾箱取东西的功夫,单善居然又看见了上一回的青年,青年照例是同贺影幢打招呼,这回贺影幢跟他问答完,居然没忘了站在边上的单善,而是将人喊过来,侧头看青年:“这是单善,来我们家里住两天。” 青年恍然,居然也没表示震惊,反倒友好地冲单善伸出手:“你好,我叫贺新言,接下来几天如果有什么需要,你来找我就好啦。” 单善一头雾水,同贺新言握手:“叨唠了。” 贺新言笑得羞涩:“怎么会,大哥难得带朋友回来,自然要好好招待的。” 单善:“……” 这话他接不了,不过也没什么接的必要,贺新言看起来是个忙人,不过寒暄完这两句,便又要赶着去做其他事情,贺影幢也没留他,只是交代过几句,便带着单善,头一回正正经经跨进贺家老宅的院子。 说来上一回是去的后山,又旁的路可走,贺家又是复古的院落,这一路进门,看得单善是目瞪口呆。只是贺影幢仿佛习惯了,也都不会多看一眼,径直将他领到了主屋的正厅。 正厅里头坐了位老人,单善总觉得打哪儿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便是见过面容熟悉的,也不可能有老人身上那样的气派。 第九十五章 同盟15 老人见他们进来,也不动,只抬眼看着贺影幢:“回来啦?” 贺影幢点头,态度恭敬:“回来后住几天,也好好同爷爷说说话。” 老人笑了一声,没戳穿他,倒是起身,走到单善面前:“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 贺影幢张张嘴,没能说出话,老人却不需要他解释,只转身回去坐下:“跟你住一个院子,你可别为难人家。” 他说话不给面子,当着客人面就挤兑贺影幢,直白得叫单善咋舌,却也不知该给个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一声这位老人。贺影幢也叫人堵得语塞,倒罕见得露出了空白的表情。老人却不在意这些,只摆摆手:“喊了新河给你们准备饭菜,看你们累了,就不留你们,回去休息吧。” 贺影幢终于松了口气:“谢谢爷爷,那我先带人回去,等明天再陪爷爷吃饭。” 老人继续摆手,动作更快:“赶紧的。” 仿佛在说麻溜儿滚。 贺影幢赶忙是带着人退了,单善耳力好,听见老人还在屋里头嘟囔:“什么态度,生怕我把人给他抢了一样,我还能跟他抢人?” “亲老婆也没见这兔崽子这么宝贝。” 单善:“……” 忽然就理解贺影幢为什么在被赶之后脚步匆匆仿佛一刻不想多留了,这老人家,遭不住啊。 这么想着,他们便到了一个院子。 推开门,院子便有了全貌——院子看着干净清净,中央的一套座椅与他小洞天里的仿佛孪生兄弟,倒也十分符合贺影幢的风格,唯独角落里树上垂下一把秋千,叫单善想不明白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贺影幢顿了顿,先行跨进去,让开一个位置给他:“这是我小时候住的院子,你身份特殊,又是我带回来的,所以还是要同我一处。” 说完又匆匆忙忙补充:“不过你也放心,这里到底是贺家,不管是人是妖,都没法子动手脚,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单善听着的时候还茫然,不过等进了屋参观,他便明白贺影幢为什么要强调这些了。 屋里头只有一张床,要同贺影幢水一屋的意思,约等于是睡一张床。 单善看着床上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套崭新的枕头被子,沉默了片刻,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不如我打地铺?” 贺影幢:“……不建议这么干。” 单善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头渐渐有了猜测,却不敢就这么说出来,只听贺影幢沉重道:“我小时候,喜欢做些小玩意儿,藏得不大规矩,一直没拆,现在一件件地拆,可能有点来不及。” “白天尚好,我清醒,你也不至于碰上,若是到了夜里一个不经意……” 就算单善身手好,不至于因为触动了机关就死翘翘,但好好地睡到大半夜,忽然被惊起来自己跟自己打一场什么的,实在是不大友好,况且贺影幢真的是个天资高的,他做的阵法与机关,加上单善的身手,真叫单善往地上睡一夜,过完这晚上,估摸着他们都得睡地上。 对于这个由幼年时期贺影幢埋下的坑,单善跟贺影幢都是肃穆,同时有了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第九十六章 同盟16 片刻之后,还是贺影幢先开口:“就这么睡吧,再怎么说,这也是贺家。” 贺家很安全,如果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就算是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不可能说会发生些什么——他自认问心无愧,也相信单善能够问心无愧。 毕竟贺影幢也不是个自恋的,可不认为单善被自己挤兑了那么多年之后还会喜欢自己。 单善神色复杂地盯了他许久,终于是点头应承。 毕竟也没别的办法,不过是一张床上躺一二三晚,还不至于出事。 晚上的归属问题已经解决,院子那头也传出了声响,是有人在敲门。 单善跟着贺影幢出去,只见有个少女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眉眼弯弯,声音也清脆:“阿幢哥哥,阿爷叫我做了饭送过来,都是一些寻常菜式,客人没有忌口罢?” 贺影幢看向单善,示意单善作答,单善一回头,那姑娘也果真是在冲着他笑。 这样的待遇实属罕见,单善倒有些不好意思,冲姑娘笑了笑,声音也不自觉温和:“没有忌口,多谢姑娘。” 他这样子的反应,少女也是一愣,随即咯咯咯笑开来,走两步绕过他们,将食盒放在桌上,回过头来还是看着单善:“客人真有意思,我唤做贺新河,客人叫我新河便是。” 单善再次为难,依然是看向贺影幢,贺影幢转头看贺新河:“新河,你先回爷爷身边照料着,我还有事要同单善说。” 贺新河点头:“那你们吃完之后,将东西收到小厨房就好。” 单善和贺影幢一一应了,贺新河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贺影幢这方小院子。 作为贺新河恋恋不舍的那个对象,单善一头雾水,生怕因着这么件小事又叫贺影幢不好,只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如何自证清白,只同贺影幢面面相觑。 事实上贺影幢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以一种诚惶诚恐的眼神看着自己。 两位脑电波交流失败之后,贺影幢果断选择放弃对视,脑子一绕绕到了别的方面,却也奇迹般地同单善那头重合:“新河是这一辈里头天赋很高的,只不过无心此道,如今算是爷爷的专属厨子。” “不过该会的她也都会,与同辈人斗法的时候,一个打三个不在话下。” 单善沉默,沉默之后确定这贺新河应当也是知道自己是妖的——况且将他安排在贺影幢院子里的贺影幢床上,不就是因为他身份特殊么。 隔了一会儿,单善还是决定将话明明白白问出来:“你们家的人,都不介意我在这里么?” 按贺影幢当初那“嫉恶如仇”的模样,贺家人看见一只妖住进了当家人的院子里头,难道不该是横眉竖眼纷纷不满,跪倒一片恨不得以死相逼只求贺影幢把不该出现在贺家的妖除之后快的么? 这画风,显然不大对头。 可贺影幢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想过片刻,真诚道:“能全须全尾进我家的妖,他们应当挺 第九十七章 同盟17 顿了顿,他又道:“先吃饭,边吃边说,不然饭该凉了。” 单善无由来觉得这话有些熟悉,转念一想,这可不是他说过的类似的话么,只是贺影幢惦记吃饭,还打算在饭桌上说事,也实在是个稀奇状况。 难得理念相同,他便坐下,见贺影幢从食盒里头端出几碟小菜来,都是卖相一流的。 除小菜外,一人一碗白米饭,对坐小院当中,也是闲情。 只可惜他们如今话题可和这气氛不搭。 贺影幢果真也是便吃便说,仿佛闲谈:“之前徐秋意那桩案子,我们这边牵扯进去的就是贺新瑶。” “我这一辈是新字辈——只我是个例外。贺新瑶天赋其实不差,但一直偏向于一些个……幻术,长辈原本也觉得可以叫她发展特长,便让她去了嵇家学咒术与阵法,只是她依然是对这些没兴趣,东西没学多少,倒天天缠着楚娴讲故事,一来二去,也有情分在。” “家里原本也没继续管她,谁想她一朝竟会同妖勾结。” 单善一怔:“不是说你们贺家不排斥妖?” 贺影幢看他一眼,眼神有些诡异:“那也得是能正大光明进贺家的妖,你当随便一个人都能在贺家毫发无伤?” 单善:“……” 这他就不了解了,毕竟没伤过么。 贺影幢收回目光:“算了……我继续说,你听着就好。” “若是平常状况也就罢了,可她非但是找了个有过前科的,还差点到了珠胎暗结的地步,将爷爷气得不轻——最严重的,是她帮着那妖盗了我贺家宝贝。” 单善大惊,完全被没想到背后居然会是这样刺激的一个故事,忽然便了解那位贺新瑶为什么叫贺影幢这般嫌弃了。 犯下这样的过错,后来还帮着那妖逃脱,一味怨贺家人与嵇楚娴不肯网开一面,这样的姑娘,也确实没资格没颜面再回到贺家里头。 纵便她想回,贺家也容不下她,容不下这样不知廉耻不知悔改的子弟。 其实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宝贝,会叫贺家震怒,只是他也是妖,这种事情,似乎不方便打听,不过当初徐秋意下手果断,听说那妖是当场灰飞烟灭,他却没听徐秋意提到过宝贝的事情,甚至连谈朝都未曾提过这些。 正惦记着,贺影幢却是直接说了出来:“徐秋意也是厉害,那样大一段枝丫,他直接给烧干净了。” 单善:“……枝丫?” 贺影幢点头:“是,贺新瑶直接从梧桐上掰下一大段枝丫跑了,不过徐秋意烧了也好,要真带回来,也不知该怎么处理,烧得干干净净,至少不至于落到旁人手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影幢说这话的时候,单善总觉得瘆得慌,一个“烧”字出来,就仿佛真的有火烧到了他身上。 只是这些都不是重点,他看着贺影幢,目瞪口呆:“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还随意拿来送人?” 他可没忘,那梧桐枝丫,他脖子上还挂着一个。 第九十八章 同盟18 单善觉得很慌,听起来似乎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偷了就要被逐出家门并追杀,可贺影幢却给了他跟单潼各一个,总不能这样离谱吧。 贺影幢却觉得没什么问题:“从树上拿东西先要经过树的同意,她不问而取,还是取给一只不正派的妖,自然要受责罚。” 单善无言。 他果然还是跟不上贺影幢的脑回路。 贺影幢继续:“你不必担心,你那里不过一小块,而且是在经过同意后才取得,他很喜欢你,家里便不会为难你,安心带着便是。” 得到贺影幢的再三保证,单善终于放弃挣扎,决定不再多问——根据他这些年在人类世界积累下来的经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还是安安静静的好了。 这个话题被强行揭过,单善便又开始纠结另一方面——贺新瑶同妖勾结,勾结到了那种被人骗宝贝骗色的状况,也实在是过于吓人。 毕竟再怎么说都是术士,见过了贺影幢这样油盐不进与嵇楚娴那样公私分明的,单善还真没想到术士里头也能出个恋爱脑。 难道不都从小看着“人妖殊途”四个大字长大吗?难道不知道人与妖在一起多半就是相互祸害吗? 能走到这样地步的人才,也实在是少见得过了头。显然,贺影幢也是无法理解贺新瑶的,这会儿将话都说明白,便不愿意再提起。 说话间其实饭也都吃的差不多了,贺影幢收拾好碗筷,带着单善往厨房走了一遭,带着连自己都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心情道:“你如果要做加餐,自己过来就好,家里都知道你是客人,不会为难。” 单善只能是呐呐地应好,心里还纳闷:自个儿扎到术士堆里头,当然要安分守己,那还有心思做加餐? 况且先前做加餐,也都是因为单潼在家,或是事发突然,他们两个的吃饭时间实在太乱,不忍心看着贺影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饿出毛病。 结果这一回头,就看见贺新河笑吟吟看着他:“客人要吃宵夜么?一会儿我要给阿爷蒸糕,多备一点就是了。” 单善:“……” 从前已经对贺影幢形成了固定印象,恕他如今实在是无法接受“热情如火贺家人”这么个设定。 最坑的是贺新河是个话痨,现在还自顾自说着:“客人你不知道,贺影幢这人特别龟毛,过了餐点就不爱吃东西,别的哥哥也无趣,我平日里做了新点心,除了阿爷,要找个旁的人尝尝都不容易。” 单善语塞。 所以这姑奶奶就盯住了他一只妖? 他这边还在为难,便听贺影幢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贺新河的话:“你不想就直接拒绝,她的话信一半就好。” 这话出来,贺新河可不乐意:“我的话怎么就不能信,客人你来说,我看着像是不可信的样子吗?” 单善:“……其实我家女孩儿也很喜欢吃点心,到时候若方便,还望贺小姐不吝赐教。” 他是挑了无关要紧的方面说,生怕冷了这个惹了那个,那承想话一出来,这姑奶奶眼前一亮:“天啊!单善哥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哥!” 第九十九章 同盟19 突然叫一个术士姑娘认成了哥,单善还没惊吓完,便看见贺影幢脸色黑了不止一点儿。 结果贺新河显然是个不怕他的主,当即给瞪回去:“拉长了脸给谁看呢,贺影幢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把年纪还没对象吗?” 单善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想原地升天,不用去抗贺影幢这即将溢出的怒气。 他这会儿算是明白了,同样天资过人,敢在贺影幢面前撒野,还都是被贺家老爷子带在身边的,这贺新河怕不是贺影幢未婚妻。 难怪嵇楚娴跟贺影幢之间什么都没有。 不过如今情况也非常不妙,贺新河不仅乱说话喊他哥哥,还拿他来嘲讽贺影幢。 夭寿啦要命呀。 不过仿佛是知道了他的想法,贺新河一脸严肃:“单善哥哥,不管你想到了什么,我跟贺影幢是没有未来的。” 单善懵,贺影幢则是干脆转过脸,不看了。 只是贺新河眼巴巴看着自己,单善还是硬着头皮憋出三个字:“为什么?” 贺新河一脸深沉:“大概,是因为他是我亲哥哥吧。” 单善:“……” 直到回到住处,单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只不过,没当场给贺新河跪下来已经算十分不错,那姑娘临走居然还依依不舍跟他招手:“单善哥哥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呀,到时候我在厨房等你哟~” 吓死个人。 大抵也是他脸色实在太差,仿佛随时能够升天,贺影幢终于是于心不忍喊他回魂:“贺新河的话你听着就是,不能上心。” 单善:“……” 他忽而抬头,眼巴巴看着贺影幢:“你一直在看着,我真的没有故意接近她。” 从贺影幢的看过去,倒是有些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贺影幢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他是为什么委屈,登时也懵,跟他对瞪:“敢情你觉得你在我心里头就是个勾三搭四的存在。” 单善看着他,欲言又止。 难道不是吗? 先前不还对他与嵇楚娴关系好耿耿于怀来着,还警告过! 这些事他可都记得! 而且是印象深刻,根本忘不了! 只是贺影幢说不是那就不是吧,他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想让你妹妹叫哥哥。” 不敢也不想,更不希望因此承受贺影幢的愤怒——毕竟如今寄人篱下,可不得小心着些,万一真触怒贺影幢,他是走还是不走? 不小心占过贺影幢便宜也就罢了,若再担贺新河一句哥哥……这份殊荣他是真的不太想要。 他不过一棵可怜弱小又无助还与世无争的小生菜罢辽,那些术士怎么就个个都这样过分,非得盯紧了他不放呢?真是令人费解。 然而这回贺影幢却是有些迟疑,之后以沉重的语调告诉他一个沉痛的事实:“这件事,我说了不算。” “贺新河自小就很有想法,在打定主意的情况下,别说是我,就是我爸妈,也不敢说能动摇她想法。她倒是愿意听爷爷的话,但爷爷总叫她自由发展。” 第一百章 同盟20 也就是偌大一个贺家,其实连一个能管着贺新河的人都没有。 单善绝望,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是避免去厨房,毕竟只要见不着人,这姑奶奶总不能上贺影幢院子里堵他来。 结果贺影幢下一句叫他更加绝望:“不过既然已经同她说好,我便不阻你,说起来你要是不去,她还得来我这儿闹。” 单善无语凝噎。 行吧,死道友不死贫道,贺影幢真是活得明明白白绝不吃亏。 这事估计是没有转圜之机的,单善放弃挣扎,瞧着时间不早,同贺影幢排着队洗过澡,跟着贺影幢的作息,随意从贺影幢的书架里头取本书,看到差不多时候,便到了分配床位的时候。 一张床,靠墙,也无非要分个里外,贺影幢看了那张床片刻之后,还是主动妥协:“我睡里面,你睡外面。” 贺影幢果断,单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好歹还是能分两个被窝,当即就收拾收拾各自躺好,熄灯睡觉。 说是睡,其实也不那么容易入睡,尤其对于单善而言,这是别人的地盘,如今他可不是对着贺影幢一个术士,而是跟贺影幢躺在一张床上的情况下,还要面对一窝的术士。 作为一只妖,这实在刺激得过头。 而对于贺影幢而言,这是他在不用跟爸爸妈妈睡也不用给妹妹陪睡之后,头一回在清醒状况下同嵇楚涵之外的人躺在同一张床上,难免会担忧自己万一睡迷糊了,会不会直接将人错手扔出去。 这样的风险确实存在,而错手将人扔出去兴许也运气好,不至于就伤了单善,可不论如何,屋里头的机关阵法都不是摆设,最后的结果,依然可能是他们两个只能席天慕地睡在一片废墟旁边。 然后被明天早上过来找人的贺新河嘲笑。 真是想想就觉得是个不折不扣的噩梦。 结果到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身边的单善却有了动静。 贺影幢隐忍不动,心里头好奇,便没忍住悄悄借着自己的阵法探查。 单善是直接起身离开了屋子,之后直接到了院子里头,找个地方,盘腿坐下。 然后就再没别的动静。 贺影幢左等右等,终于是等到睡着,再次惊醒已经是天将明的时候,是单善蹑手蹑脚走回来,掀开冰冷冷的被窝上床——在外头待了一宿,染上的寒气隔着被子都冻人。 而任谁大清早被窝里头被放上个冰棍都是会清醒的。 被窝隔壁的被窝也一样。 更何况贺影幢修道之人,耳聪目明天资过人,五感更是比旁人更敏锐些。 于是忍无可忍的贺影幢睁开眼,还得假装没事发生过,抬头问他:“这么早?” 单善心虚:“是啊,早成习惯了,正打算去厨房看看。” 贺影幢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同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去吧,这会儿兴许还能碰见贺新河做早餐。” 他不说还好,他一出声单善差点给他跪了。 开什么玩笑,碰见贺新河?那还不如就跟贺影幢在这儿面面相觑。 第一百零一章 贺家1 只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口,总不能临了收回,搞得他好像同贺新河有点什么似的。 于是单善坦荡荡往厨房去了,然后也果真在厨房遇见了琢磨着做糕点的贺新河,相谈甚欢,还一块研究花式,闹得大小姐对他十分满意,几乎就要牵着手扯到和老爷子跟前去。 最后还是单善带着理智拒绝了大小姐这样的提议。 开什么玩笑,就算要见贺老爷子,也该是由带他回来的贺影幢引荐,由贺新河带过去算个什么事? 到头来再回到贺影幢的院子时,单善不仅带回了贺影幢的早餐,还带了自己跟贺新河一块做的可爱兮兮的糕点。贺影幢一个被表示不爱吃东西的人,居然在看到那碟子糕点的时候面不改色拿了一块,在单善眨眼间吃了下去,还一本正经给评价:“味道不错。” 完了又看单善:“跟贺新河玩得挺开心?” 单善干笑。 说不开心是假的,不开心的话就不会玩两个小时,把贺影幢的早餐耽搁到早上八点。 贺影幢倒是不生气,对此也没什么别的表示,就这么接过他手中属于自己的那份早餐,还顺走了原本是单善留给自己的小糕点。 单善虽然诧异又绝望,却终究没说些什么。 ——算了,贺影幢肯吃这些,叫贺新河知道,应当也挺高兴。 等贺影幢自己吃完早餐将饭碗送回厨房,他便拎着单善回到房间里头,二话不说开始找衣服,搜罗出一套扔给单善,意思简单明了:“换上。” 单善拿着衣服愣在那里,贺影幢自己取出另一套,合上衣柜,继续解释:“换好,带你去见爷爷。” 说完也不顾忌什么,当场就要换衣服——但掀到一半,又停下来看着单善,给他指出卫生间的方向:“你先换吧——怎么说也是个祖宗级别的妖,总不至于不会穿这些。” 单善看着他,沉默。 即便是祖宗级别的妖,也会有失忆的情况存在,比如单善。 贺影幢跟他两两相望,片刻之后,从衣柜底下摸出了一张已经不知老成了什么模样的纸,直接塞到他手里头,表情还有些不自然:“里面教程很详细。” 单善扫了一眼他无端端变得微红的耳根,抱着衣服往卫生间里头去了。 进去之后他也不急,先是带着好奇打开那张纸——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可爱得紧的小图画,以及尚且稚拙的字迹。 工工整整,可以看出是小孩子很用心做下的笔记。 只不过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小时候可能是叫这衣裳欺负惨了,居然还画上了许多生气的小表情,而图示里头连同打蝴蝶结的方法都有。 确实详细,甚至详细得过了头。 这张教程,分明是幼时的贺影幢画给自己的。 可以想象,一个小小的孩子,被家里头衣裳的繁复穿法难倒,不好意思一直叫大人教,只好凭借着自己超强的天赋以及记忆力画下来,一步一步地去巩固。 最终成了同辈里第一个能独自穿好这身衣服的孩子。 就算这对于大人而言并不困难,那也已经很厉害了! 贺影幢超级骄傲,但贺影幢不能说,只能眼巴巴等着长辈夸奖。 第一百零二章 贺家2 不管单善是怎么想,对于教程的作者贺影幢而言,这真的是丢人丢到家。 可除了这样也没办法,他总不能好像小时候的那些长辈一样,手把手给单善示范吧。 不合适不合适,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祭出这张小教程咯。 而单善出来的时候脸色也没有什么一样,只是一本正经地将小纸条交还给他,还说了声“谢谢”,倒叫他觉得自己那带了人不好意思是不是过于矫情。 而在这等待的过程中,他也已经将衣裳换好了——家里头,实在没那么多讲究,要不是他同单善之间有那么点儿尴尬,甚至都不必跑到卫生间去。 而穿衣服其实不难,就是要系的带子稍微有那么一点多,以及要系得好看也稍微有那么一点难度。 但这对于熟能生巧的贺影幢和能够变着花样给单潼绑辫子的巧手单善而言,基本都是不在话下的,到头来两个都是规规整整,甚至没给贺影幢一个搭把手的机会。 贺影幢心里头无端就生出些遗憾,却又总说不好这遗憾到底算个什么事,便只能压下去,无事发生一般拉开门:“走吧。” 或许是终于开窍,明白了贺影幢动作里的那点儿局促,便在贺影幢就要走出去的时候,单善道:“你很厉害呀。” 贺影幢一愣,回头,便是一头栽进了融融春日一般的笑意当中。 单善在对他笑,笑得真心实意:“原来你从小时候就那么优秀呀。” 贺影幢自然明白单善这是在夸他,一时间有些不大好意思,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便干脆什么都没说,只是这么沉默地看着单善。 或许换个旁人,会从贺影幢这沉默中看出质问,看出什么类似于“无事献殷勤,其心可诛”的奇怪情绪来,单善却不会这般想。 他一眼便看见贺影幢又开始泛红的耳根,登时觉得贺影幢小时候可真是个大宝贝,可可爱爱的叫人很难不去喜欢,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长成了个别扭精,等关系好些了,依然能发现这人只不过是不擅长同人亲近。 也难怪嵇楚娴同他关系这般好。 于是单善又点了一回头,郑重其事地重复:“真的,你特别厉害!” 贺影幢快给他尴尬死,可有不知道该怎么叫这个人闭嘴,脑子一抽,便想到了一种方便快捷的方式——不想听见声音,便直接堵嘴。 结果刚有这么个,整个人又不好了,心里直念叨着罪过罪过,给单善道完歉,正想着要怎样才不至于将这话题带过去,却忽然听到后面一声极其惊喜的:“我也觉得呐!” 再一转头,果然是贺新河这小祖宗。 之间贺新河快步上前,经过一早上共同做小甜点的交情之后显然跟单善更加亲近,上来便敢抱手臂:“单善哥哥也觉得我哥特别厉害吧,他自己还说不是,他这程度不算厉害,那叫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活啊!” 贺新河这边义愤填膺,另外两个则是脑壳子突突直跳。 贺影幢是觉得心里不平衡,分明在说他,贺新河怎么就非得扑到单善身上去? 单善则是叫这大小姐毫不见外的动作吓得魂飞天外。 所以这小祖宗能不能放过他一只可怜弱小又无助还斗不过她哥哥的小小生菜精? 他今晚表演个炒生菜还不行吗? 第一百零三章 贺家3 贺新河显然并不打算明白这二位爷心里到底有些什么小九九,作为被宠得万分恣意的大小姐,在这种无关要紧的时刻,她只要管着自己开开心心就行。 于是她挽着僵成一团不敢动的单善往前拖了拖,又转向自家大哥:“你们怎么还不过来啊?果然阿爷叫我来催是没错的。” 贺影幢与单善双双沉默。 原本他们也是要出门来着,哪想到贺新河就着么闯进来,还那么自然地把他们的话题给续上。 只不过这也不是重点,既然是贺老爷子特地叫人来催,他们便也不方便继续耽搁。于是单善便看向贺影幢,意思是叫贺影幢拿主意赶紧走,结果这动作落到贺新河眼里,大小姐便又笑了:“家里虽说多数时候是阿幢哥哥拿主意,但你是客人,又不是他小媳妇,有什么想法直说便好,有咱们爷爷在,就没必要看他脸色行事。” 单善:“……” 果然女孩子的脑回路都比较清奇,还是自家潼潼好。 而贺影幢脸色也不好,这回终于是出言责备:“贺新河,谁教你这样口无遮拦?” “既然知道是客人,便就这么冒犯?” 单善一愣,看向贺影幢,好半天,终于明白贺影幢是在因为那句“小媳妇”生气,登时心里也说不好是个什么感觉——这话终究是在维护他。 而贺新河这事情他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十几二十岁一个小姑娘,活泼点也正常,同嵇楚娴相处久了,他也还不至于连这样的调侃都听不得,更何况原本这话也算是用来调侃贺影幢的。 可若真要算起来,这事其实也不算小,他不是没听说过,有些个老家族,规矩尤其严苛,自然是不愿意叫子孙出言不逊,将来出去叫人抓住把柄的。 况且单善原本便是外人,还是妖。 而贺新河那边也是一愣,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家大哥是在训自己,一时间难免有点惊讶,但也就是片刻,紧接着,恣意活泼的姑娘居然真的就低了头:“兄长,新河知错。” 之后又转向单善,一躬鞠下去,话也诚挚:“对不起。” 单善彻底懵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又是看贺影幢,结果贺影幢也是看着他:“她在给你道歉。” 所以要不要接受道歉,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贺影幢不会帮他拿主意,哪怕面前是亲妹妹,他也没打算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叫人起来。 单善觉得,如果自己说介意,贺影幢真的会罚贺新河,而贺新河也真的会像现下道歉这般,果断领罚。 本来不过小事,结果这双兄妹都认真得过分,叫单善诧异,心情也忽而变得郑重。 ——贺家人的规矩,该是刻到骨子里的。 就像贺影幢一样。 只不过这事他是真的不打算追究,便赶忙上前,将贺新河扶起来:“我没有生气,女孩子还是活泼一些好。” 贺新河顺着他意思起来,却还是没言语。 单善再去看贺影幢,却见贺影幢已经别过头,叫视线落到虚空里:“性情是性情,规矩是规矩,若哪日能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那便能够从心所欲。” “单善,你是客人。” 第一百零四章 贺家4 是客人,是贵客,而不是什么能够随意开玩笑的朋友,所以,必须给以足够的尊重。 虽说贺影幢没将整句话说出来,单善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意思,明白之后也是哑然,再看贺新河,其实也是明白的,不然不会这般爽快就认错。 叫单善最意外的,也是他们这样的态度,原本说客他只当调侃,如今看来,贺家确实将他当成客。 忽而得了这样的待遇,单善还真的,就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只能是饶了个圈,还看贺新河:“新河不是说……贺老先生在等吗?我们还是赶紧去吧。” 原本是想叫贺影幢说出这句话,哪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还能闹出点事,到头还是得他来。 只是最早时候,谁又能想到这些呢? 他发表了个人见解,贺影幢也点头:“走吧。” 他松了一口气,再去看贺新河,却见贺新河也看着他:“单善哥哥,我还能跟你一起走吗?” 单善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道:“为什么不能?” 说完还在琢磨,却见贺新河眼里已经重新亮起光芒,三两步走到自己身边,熟门熟路就开始挽胳膊。 单善登时头大,又去看贺影幢,正好抓到贺影幢移开视线,并看见了对方似乎抽了一下的嘴角。 也就是非原则问题,贺影幢也爱莫能助,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这也是单善自己一句话给带回来的下场,既然姑娘顺杆爬,他自个儿便得担着。 于是就这样一路到了正厅那头。 人倒是不多,就贺老爷子,以及先前已经见过两面的贺新言,贺新言见他们过来,腼腆一笑,喊了人,继续给倒茶。 贺老爷子也是带着笑意:“我看着新言没事,便叫他一同来吃饭。”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单善,单善下意识觉得老人是在征询他意见,问他是否介意,只是这年头一出来便叫他压了回去——即便将他当客,贺老爷子也是长辈,他勉强算是贺影幢同辈,长辈多叫一个小辈来吃饭,也不该顾着他。 而他又不知道该有个什么动静,当下贺老爷子看着他,他便只能微笑着,不敢动。 好在贺影幢如今也算是对他有那么一点点了解,当即给他解围:“爷爷,这是单善。” 单善:“……” 虽然对打破沉默的人心怀感激,但他还是觉得贺影幢这话似乎哪哪都不对头,同贺影幢平时的状态仿佛不在一个水平里头。 而贺老爷子显然也十分嫌弃这句话,当着贺新河与贺新言的面便颇为嫌弃地扫了他一眼:“我当然晓得这是单善。” 丝毫没给自家大孙子留面子,完了又继续看单善,慈眉善目:“你早上同新河一起做的糕点我尝过,很好吃。听说你家里还有个闺女?” 单善一愣,如实答道:“嗯,之前……她母亲有事,就一直寄养在我这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忐忑,毕竟一直以来,对单潼跟着他这件事,就没几个人看好,后来虽说嵇楚娴与贺影幢都改变了态度,可也是破逼不得已,如今贺老爷子问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 第一百零五章 贺家5 他心里忐忑,隔了好一会儿,却见老人展颜:“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他还懵着,老人只继续道:“我听楚娴说那孩子亲你,那你便好好带着。大人小孩都不容易,有什么需要便找阿幢帮,若阿幢不愿,你便直接来找我。” 边上贺新河冲他挤眉弄眼,似乎并没有对老爷子这样的做法产生什么差异情绪,连带着贺影幢也只是站着,一脸顺从。 单善却只觉得如临大敌,心里头转来转去不过四个字——何德何能。 他可没忘了自己不是人而是妖,分明一方大妖,在临城的影响力也早早得到了嵇楚娴的肯定,这会儿面前可是在人类术士中地位超然的贺家的老爷子,就这样轻易许下承诺,叫外头人知晓了,也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事实上贺家人没他想得这般多,贺老爷子没说话,贺新河却是凑过来:“单善哥不必想太多,你可是被后山神树承认的人,既然如此,那便是我们家的贵客。” 苏言笙恍然——原来还是因为后山那棵树。 只是怎么就又忽然变成神树了?就算是一夜之间长成苍天大树,也不至于就成了神树吧。 现在的大家族这么草率的吗? 可惜这问题也实在不适合就这儿问出来,贸然开口等于是无礼,贺家以客待他,他自然也都要尊敬些,不该问的事情,不必好奇。 这会儿连上贺新言,是五个人吃饭,未叫其余族人,便还是贺新河掌勺,只当做普通家宴。贺新言腼腆,也勤快,不好意思叫贺新河一个人忙活,便自请到厨房里头帮忙,贺新河不嫌弃他,贺老爷子就随他去。 单善原本也想着去忙活,却叫贺老爷子拦下,老爷子在再一次表示客人不必动手之后,便转向贺影幢:“你先去帮忙。” 完了才又看单善:“你若是想帮忙,晚上早些过来便是。” 单善心里茫然,却还是应了,扥贺影幢看了他一眼,才终于想起来,老爷子这话分明是要他接下来也一起吃饭的意思。 这回他是真的受宠若惊,便见老爷子又看贺影幢:“还不赶紧去给你妹妹帮忙,有单善在这儿同我说话就行。” 贺影幢应了一声,什么都没问,就这么出去给贺新河帮忙。 单善感动到不敢动,只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心疼贺影幢这个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地位的长子嫡孙。 事实上贺影幢自然不可能没地位,只是到了老爷子这头,一视同仁罢了。 而老爷子留他下来说话,也没问太多,甚至连他本体年岁之类都不曾问过,只是了解了一下谈家那头的事情——这不出格,原本,以贺家在天师协会里头的地位,贺老爷子便是能知道这些的。 单善也答得仔细,贺老爷子听完,只是点头:“我听楚娴那丫头说过,这些年,也是你一直帮衬着谈家姑娘。” 虽不明白,单善也还是应声,应完之后又听老爷子叹息:“你们都尽心,只是如今这世道,灵气不长,法术不昌,出不了新苗子,只能盼着剩下的能延续。” 第一百零六章 贺家6 单善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老人说的居然是妖族延续的事情,登时肃然:“贺先生。” 贺老爷子摆摆手:“你先前说,你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所以应当也不知道,在很多年以前,贺家其实是同妖有过交集的。” 单善一怔,愕然看向贺老爷子。 贺老爷子闭了眼,仿佛追忆:“在许多年前,人族术士其实同妖族达成过协议——我们的存在,要必有他们的子孙。” 这话若是换一个人说出来,或是换一只妖在听,都不可能如当下这般和谐。可如今说的人是贺老爷子,听的人是单善,他们都在以最认真的态度,对待着这天方夜谭一般的话语。 “存在即合理,兹世间有人,兹世间有妖,便说明任何一方都不该被赶尽杀绝。单善,你是妖,你该相信气数。” 单善相信。 他信命。 贺老爷子继续:“这片土地的气数,该是有生于斯长于斯的每一条生命共同守护的,不管是什么,忘了根本,叫这片土地动了怒,到时候遭罪的,便不可能只是一方。” “那灾厄,非是生灵所能抵挡。” 老人说得感慨,单善听着却迅速明白过来,为老人话里头的意思震惊。 不能忘本,术士会规范妖的行为,同时帮助妖在如今的新社会里落足生存,便是为了维护某一种平衡,唯有达到某种平衡,才不会触动某一些“规则”,引来“规则”的惩罚。 只是这其中也依然存在着不对头的地方,单善看着老人:“那妖族呢?” 即便如今世间由人族主宰,却不能说明人就不会犯错——单善自然知道人族也有约束人的规则,只是妖族难道就甘心叫人压着? 妖族崇尚强者,本身实力便远在常人之上,又不似人类生而接受礼法教习,人间规则尚且不全然能约束失德之人,又如何控制无德之妖? 老人却并不觉得这样的问题是问题,当下笑了笑:“一方大妖,难道不就是妖族的规矩吗?” 没有各方大妖的默许,人族术士还未必就能这样轻松地将人要和谐相处的规矩推广开来,所以譬如单善,譬如徐秋意,又譬如临城谈家,他们便是这人间的妖的规矩。 况且,他们同人类天师协会这边本身也就是交好的,譬如在与贺影幢重逢的之前,谈朝不也说了这是她故人? 是故人,也是友人——说来他也该找时间问问谈朝到底是怎么同贺影幢认识的,毕竟他同谈朝相识的也有些年头了,却从不曾听她提起过贺影幢,这关系总不能是在贺影幢成年之前就结交上的吧? 而直觉也在告诉单善,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若就这么不明不白下去,可能会叫他后悔终身。 而这也是单善来到这人世间之后,十多年来,头一回对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在意成这样。 他忽然就想知道从前发生过的一切,有关他的记忆,有关他的故人。 有关,他的存在。 第一百零七章 贺家7 等贺影幢跟着贺新河贺新言在厨房忙完出来,看见单善跟贺老爷子俨然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儿懵。 只见两个就坐在隔壁,一个讲一个听,听的那个时不时还点头,淡淡定定补充一句什么,仿佛是同事或好友在商量事情。而自家爷爷脸上居然也是挂着弧度,显然对谈话十分满意。 对比起贺新言的惊诧与贺影幢的心情复杂,贺新河则是看着惊奇,毕竟家里头能跟爷爷这样说话的人几乎就只有贺影幢一个,且还是只有在说正事的时候才能够这样,平常贺影幢可是被欺负得死死的。 如今看来,她身边这个一脸一言难尽心中应当五味杂陈的大哥,在爷爷面前的地位怕是不保。 惨,真惨。 不过就算是满怀同期,也不妨碍沈新河一个箭步过去将手上的菜盘子放下,然后迅速占领单善身边的位置,跟贺老爷子一左一右将单善挤在中间,并招手叫贺新言过来坐在自己旁边。 独留了贺老爷子旁边的位置给贺影幢,还卖乖讨好地冲贺影幢笑:“阿幢哥哥别愣着,快来坐呀。” 贺新言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没事发生过,贺老爷子则是乐呵呵,任由孙女挤兑大孙子。 单善脑中飞快转过一圈之后,决定……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去接贺影幢手上的饭锅:“麻烦你们了。” 贺影幢避过他手,将饭锅放在桌上:“不麻烦,你在家里不也一直做饭?现在你是客人,招待你是应当的。” 单善:“……” 单善开始后悔给他解围了。 倒是贺新河“哇”的一声,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哥你怎么能让单善哥哥做饭呢?就算是监管人也不能奴役被监管人吧!” 说完她看着贺影幢,义愤填膺:“贺影幢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贺影幢啊~” 贺影幢一脸僵硬,单善跟着他也无奈,分明知道大小姐是在开玩笑,却也莫名心疼贺影幢有这么个活泼得过分的妹妹,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也就是顺手,我本身就要做饭,多他一个没什么。” 贺新河瞬间看向贺影幢:“哥,你家还缺人吗?活泼可爱会算命挣钱还能吃的那种。” 说完了自己也反应过来不对劲,顶着贺老爷子忽然移过来的目光,从善如流改口:“或者单善以后住我们家也是一样的吧,而且大家族生活还有利于女孩子身心健康的发展啊~” 单善:“……” 这回这个大概不是在打他闺女主意,换成打他本人主意了。 不过不管打谁的主意,当然都是要拒绝的。 他正打算开口把话题绕过去,却听贺影幢道:“潼潼是个普通女孩子,单善没打算让她接触术士。“ 单善一愣,看向贺影幢:“至于单善,平常潼潼住校,我就带他过来,你想找他玩的话,平时也可以。” 贺新河恍然大悟,之后转向单善:“那以后就请单善哥哥多多指教啦。” 第一百零八章 贺家8 大小姐欢欣鼓舞,单善却还是懵。 他原以为这是这几天在风头上,贺影幢才把他带回到贺家住,现下一听,居然是打算叫他没事就往这儿住?所以如果不是不打算叫单潼接触这方面事情,他是不是还得把单潼拐回来? 但现场除了他之外,似乎没人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对,甚至贺老爷子还点头:“也是,家里总稳当一些。” 单善是一腔问题没处问,好容易熬完一顿饭跟着贺影幢回小院子,才终于缓了口气,确定院门关好并且周遭不会有人听墙角之后,转向贺影幢:“你家里人,应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吧。” 说到底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不信贺影幢便能这样广而告之。 而贺影幢确实没有同旁人说:“他们知道你,也知道有人要对我们动手,你住在家里的事情,爷爷是默认的,至于其他人,你想理就理,不想理就不理。” 顿了顿,又道:“平常要是遇上谁为难你,觉得不方便自己解决,那就找……找新河。” 若是平常,单善兴许还能注意到他那可疑的停顿,只是现下他整棵菜都恍恍惚惚,隔了好一会儿才看定贺影幢:“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你家人对我那么……友善?” 他也实在是不明白,就算是被一棵树承认了,也不该是贺家人这样待他的理由——他们简直是将他当成自家孩子一样护着。 贺影幢闻言沉默,半晌,他看着单善,满面严肃:“单善,你是难得一只能进到贺家还安然无恙的妖。但凡是妖,到了你这个程度,鲜少有这样纯粹的,就算是谈朝也不行。” “或许谈夕可以,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谈朝的妹妹谈夕,天性单纯,无忧无虑,说白了,就是个傻的,身体里头缺了一魂一魄,就仿佛人人类话语里的少根筋,从没有负面情绪。 纯粹,却不完整。 可单善与谈夕不同,他有着正常的生存能力,也有自己的爱恨与私心。 他想了一会儿,迟疑着给满面凝重的贺影幢做出解释:“可能……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身上便没有那些罪孽?” 毕竟最开始见到谈朝的他,也确确实实跟一张白纸无异。 贺影幢却摇头:“这些东西,即便转世投胎也会跟着你。” 所以也就并不存在失忆就没有了的道理。 他继续道:“而且就算是从前的不算,你如今难道就敢保证自己没有恶念吗?” 这话说得有些咄咄逼人,单善却明白了贺影幢的意思。 他不敢,甚至就在不久前,他差点当着贺影幢的面杀人。 “所以我怀疑,是‘规则’在护着你。” 听着贺影幢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单善觉得自己的三观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受到了震动。 按贺影幢这说法,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在说他是天命之子咯?有他这么不求上进的天命之子吗? 结果下一刻,贺影幢自己也否定了自己的推断:“可天道应当是最公平的,没道理会偏袒随随便便一只妖。” 他又看向单善:“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棵生菜,真的能够成为方大妖吗?” 第一百零九章 贺家9 常理来说,蔬菜类寿命短暂,没道理就能够活到成精的年纪,可单善偏偏是一棵如假包换的生菜。 而单善其实也懵,如果不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确实就是生菜,他也不会相信时间居然还能有生菜成精这样诡异的存在。 只是贺影幢这么说,无疑就是直接在质疑他的存在的真实性。 他没办法将这话接下去,贺影幢却还是看着他,说得郑重:“我和新河,都对你的曾经很好奇。” 好奇为什么会是一棵生菜,也好奇为什么单善有可能是得了规则庇佑的存在。 好奇他何德何能。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在单善的持续沉默当中,贺影幢说出自己的另一个猜测:“或者不是规则在护着你,而是规则十分看重的存在,在护着你,如果……” “不可能。” 话语忽然被打断,别说贺影幢,连打断他的单善本人都愣在那儿,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叫这样一句话冲口而出。 贺影幢也是在愣了,就这么看着他,满面费解,之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单善只凭着本能摇头:“不会有人这么护着我。” 其实刚才,他是想起了梦里头的少年,想起了他的小幢。 那个少年不会这样子护着他。 一定不会。 骤然看见面前人的表情变了又变,从悲伤到欣慰,叫人一眼看不明白,贺影幢心颤了一下,赶忙把话题牵开:“如果你不介意,我可能,要查一查你的身世。” 不是我们,而是我。 贺家人对单善的存在基本已经接受,不管他是什么来头,只要顺应天命,可贺影幢却还是对这件事无比在意,总觉得弄不明白这件事,心下还是会不安。 可他就这么以为怀疑着单善,也还是会心里不安——如今,这位终于也后知后觉发现自个儿对单善似乎总是特别针对了。 只是无论如何,也还是想查。 对于他的直白,单善也无语。只是事实确实如此,他自己是什么都不记得,要知道,只能查。 不过正巧他也对自己的过往生了兴趣,又贺影幢一起查,也就等于身后多了一个贺家的支撑,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笑道:“不介意,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找我。” 完了又道:“对了,过两天我回谈家一趟,查一下妖族的过往。” 准确来说,是查一查妖族的过往。 他是妖,是失去记忆的一方大妖,还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棵生菜,十分不科学的存在,查一查,兴许,会有些蛛丝马迹呢? 他要做的这件事,贺影幢也没有异议,毕竟谈朝那头的资料兴许比他们这边还丰富些,这本身也是他想做的事情,甚至由单善本人去做,也要比贺影幢去更方便。 于是单善拨通谈家电话,在听见对面的声音时,不难想象出女孩翘起的嘴角:“单善你是要过来吗?” 声音清甜,里头带的是孩子才有的无忧无虑。 与绝对的信重。 第一百一十章 贺家10 毕竟也是许久不见,谈夕声音里都活泼不少,字里行间都是对单善到时候拜访的期待。 她心情好,连带着单善都叫她感染,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对那边姑娘的话一声声应着,满是宠溺。贺影幢看着稀奇,只当他是养了第二个闺女,可谈夕的身份,分明也是同单善平起平坐的。 只是稍稍回忆一下单善同嵇楚娴的相处,似乎,也是这般迁就模样,只是嵇楚娴相对强势,他先入为主,才没想太多。 如今这么一想,贺影幢顿悟,看单善的眼神又变得怪异:敢情这位是个姑娘都能当成闺女养吗? 单善体会不到他复杂的心情,还在同电话那头许久不见的姑娘唠家常,这会儿正说到要带有趣的东西回去给她看,将人哄得高高兴兴。 待他挂了电话,对上贺影幢探究的目光,便弯着眼睛解释:“小夕平常不出去,我遇着了东西,便顺手给她带一份。” 至于不能出去的缘故,他没细说,贺影幢也没问,只道:“挺好。” 他话音刚落,只听门边传来另一道幽怨的声音:“单善哥哥自然是好。” 贺影幢心里咯噔一下,望过去,便撞进了自家亲妹妹痛心疾首的目光里。贺新河小情绪十分明显:“阿幢哥哥,这么些年了,你出门,难道就没想过给你亲爱的妹妹带些小礼物吗?” 贺影幢觉得这真是冤死了:“我不是经常寄东西回来?” 他懵,单善却下意识觉得他的回答大概不是小姑娘想要的。果真,下一秒,贺新河表情就崩了,拎起个待客的标准笑容,声音也抑扬顿挫:“嗯,我哥最好了。”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真心话,叫人心里毛毛的。 而贺影幢显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儿惹了这祖宗,当下第一反应居然是转头去看单善。 毕竟在哄姑娘这方面,单善真的是比他擅长太多,这会儿大概也能看出面前这小祖宗到底是在闹什么脾气。 然而很不巧,他这动作无疑是加深了妹妹对他的嫌弃。 于是姑娘默念了几句这是亲哥、面前还有客人,好歹能将心里头窜的邪火给压下去,彻底放弃自家不解风情的哥,干脆就转向了似乎更了解女孩子的单善:“单善哥哥我们出去玩吧!” 单善也下意识去看贺影幢,只见贺影幢一脸淡漠,似乎早已习惯贺新河这副做派。 直到被单善盯得太久,似乎不大自在,才转向贺新河道:“不要同族人动手。” 贺新河一脸嘚瑟:“得了吧,十二岁之后我就不动手了,碾压太没意思。” “况且你们都向着我,我还能吃亏不成?” 姑娘说得满不在乎,贺影幢不置可否,单善却是抖了抖,忽然就明白小姑娘可可爱爱的笑容下头,怕不是什么温顺乖巧的小白兔。 而得到兄长应允的小姑娘也没在意那么多细节,转过头只冲着单善笑:“单善哥哥,我们去后山。” 单善留意到,在贺新河做出这个决定之后,贺影幢神色动了动,终究没出声,而也就是这会儿功夫,他已经叫贺新河拉了出去,直奔后山。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贺家11 贺家后山,上一回叫贺影幢带回来的时候,他便已经来过这儿,今日过来,也仍是先前模样,不见旁人,只有偌大一棵树,据说,与贺影幢童年而生,一夜间凭空长成苍天巨木。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到这一处来,贺新河便给他解释:“这里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进,就不必担心遇见外人。” “我们到树下去,便不会有人来。” 单善没太明白她这脑回路是怎么回事,怎么还非得独处,小姑娘也不藏着掖着:“贺家内部也不是没有爱多管闲事的傻子,我就不明白了,连神树都能承认你,天道难不成还能庇佑个十恶不赦的人?” 小姑娘轻哼一声:“简直不可理喻。” 将她的话同贺影幢的话一联系,单善也将事情想明白了七七八八。 无非是有贺家人对他的到来不满,只是暂时没碰上面,没叫他当面遭挤兑。 只是就算是碰上面,他也不可能同贺家人起冲突。哪怕没错,他是妖,这是事实,他寄人篱下,这也是事实。 而能叫他同贺新河一同出来,无非也是因为这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叫身份面子妨碍,是守在单善身边最好的选择。 就这么一点儿东西里,单善居然感觉到了贺影幢藏得挺深的体贴,也是魔怔了。 而贺新河是打定主意将他往树边带,他本身也是挺亲近这棵树,靠过去只觉得神清气爽,便干脆顺了一双兄妹的好意。 而将人拉过去之后,贺新河毫不介意的将人拉着就在树下坐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倒真像在放松,等找好姿势,才转过来看着单善:“单善哥哥,我听说你大学的时候也同我哥是同学。” 如今没再贺影幢面前,这姑娘倒是规规矩矩喊哥,不过她称呼向来没个规范,这两天听得多,单善也没觉得奇怪,只点头,算是回答姑娘的问题。 确实是同学,不过是这同学的过程不大愉快罢了。 贺新河应了一声,若有所思:“那他这个人肯定很过分吧。” 单善:“?” 恕他理解能力不强,实在想不明白这姑娘到底要表达些什么。 但姑娘很快便解答了他疑惑:“也不是说我哥不好吧,就是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实在有些愣,你想想啊,他大老远给我寄东西回来,我可不得感谢他,跟他叙一叙兄妹之间的思念之情?结果他转头就开始考较我功课,这也就算了,他还专程同阿爷说,不能管我管太松?我招他惹他了?” 姑娘说到后头难免有些义愤填膺,单善听着觉得好笑,却不敢笑。 其实也无非是兄妹间的小打小闹,单善也不是不知道贺影幢这人认真起来有时候会有些不合时宜,正正是这种状况,才说明贺影幢是看重这个妹妹。 结果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话来劝,人贺新河自己就开了口:“他对我好,我也不是不明白,只不过他这样我很愁啊,可什么时候才能找着对象?” 单善:“……” 姑娘还在继续:“我就怕他这副死样子,到时候将好好一个人给起跑、或是旁人不了解,根本不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 单善忽然就不明白了,感情这姑娘,是特地同他数落贺影幢来了?他们有那么熟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贺家12 这事他没想明白,贺新河却也没给他解释,只道:“单善哥哥,他人就是这样,你可千万别嫌弃他。” 虽说这话听得怪怪的,但也并非不是姑娘的肺腑之言,单善自然点头:“不至于,你哥哥,其实也是个挺细心的人。” 只要不敌对,其实可以是个很不错的朋友,所以嫌弃不嫌弃的事情,是贺新河想多了。 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一般,单善继续道:“他大概没同你提过,先前我女儿被人算计,也是他特地过来救场,后来在家里,他也照顾潼潼。” 都是实话,贺新河也没惊讶:“确实是他的风格。” 顿了顿,又道:“诶单善哥哥,你们平常相处的时候,我哥都是怎么样的人啊?” 单善想了想,如实道:“僵持做饭的人不洗碗。” 看着贺新河一脸懵,他继续解释:“其实我不太理解他这个坚持,毕竟我也是顺手,寄人篱下,多做点事情怎么了?” 贺新河总算是明白了:“啊这个算是我们家家规啦,同辈人之间一向平等,不能说活都叫一个人做了去,说起来你现在住在他家里,他之前是不是同你说过你住的地方就算是你的个人空间?” 单善点头,贺新河也点头:“这就对了,这算是他的坚持,你又不是他奴隶,你们之间当然平等。” 若换在一天前,甚至就在贺老爷子同他讲有关人妖之间平衡的事情之前,单善都会觉得这不过是贺新河年纪尚小的坚持,如今看来,却似乎,真的会是贺家人的信仰。 只是又想了片刻,他道:“可他是我监管人。” 被监管人去做点什么讨好监管人,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再怎么着,也可能就是贺影幢这个人太正,过于铁面无私不收好处。 他听说过,旁的妖和监管人之间,似乎也并没有这么和谐。 哪知他说完,贺新河却是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监管人又怎么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是懵,相互不理解对方脑回路是走向世界那一边。 片刻之后,贺新河恍然:“关于监管人其实相当于担保人这件事,单善哥哥应当不知道吧。” 单善确实不知道。 贺新河了然:“对于监管人而言,如果他们监管的妖出了问题,结案之后,他们也会受到相应的责罚,所以一般状况而言,若非‘有救’的妖,是不会跟监管人扯上关系的。” “但由于如今除却世家,已经很多人不记得‘平衡’是怎么回事啦,这也就直接导致,有些术士成为‘监管人’的同时,也会心生不满。” 好声好气解释完,姑娘却忽而语调一转:“不过就这样子的心性,也不见得就能走多远。” 对她最后这明明白白的嫌弃,单善已经没别的感觉了,他首先想起的便是一开始成为他监管人的嵇楚娴。 嵇楚娴一直都信他,一直都信。 他忽然也就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了。 他没问如果不属于“有救”范围会如何,毕竟不也有过例子么? 不管被追捕之前天师协会这头是个什么态度,当年那妖死无全尸,可没人帮他要个道理,连动手的徐秋意,也不过是接受了不痛不痒的思想教育而已。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贺家13 深思过后,单善还是觉得自己未免命太好,只不过贺新河也没有在这方面多说的意思,又叨了几句,忽而歪头看单善:“单善哥哥,你对我们家就没有好奇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仿佛还有点遗憾,遗憾单善没有主动去问她。 对她这种情绪,单善其实也是不能理解的。 毕竟这算是贺家的家事,他是外人,本身便没有过问的资格,哪怕贺家这几个见过的重要人物都似乎将他当成了自己人,他也没想过要去逾越。 归根结底,他是妖。 倒是贺新河这一而再再而三同他提起这些,又像真诚又像试探,叫他有些尴尬,兜来转去,还觉得这小姑娘可能太过年轻,不太会做人。 若非从一开始便没将自己同对方摆在一个地位上,难免要心生不满,不过即便不至于到那样的程度,但如今也是无言以对。 贺新河似乎也能感受到单善更变的情绪,当下意识到自己失言——毕竟她是拿单善当自己人才说这样的话,可事实上单善同她却不过认识了两天,本该处于不熟的范畴,她这样子,算是冒犯。 反应过来的贺新河开始迅速找补:“我的意思是,单善哥哥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便是……” 说到后来,连贺新河自己都觉得似乎这样也说不过去,声音便慢慢小下来,垂头丧气地看着单善,再次说出白天才说过的话:“单善哥哥,是新河逾越,对不起。” 少女的懊恼做不了假,如今确确实实是后悔模样,甚至在这后悔里头,还带了点自我怀疑的意味。 单善不高兴归不高兴,只是这也不至于说叫他生气,倒是贺新河如今这可怜兮兮模样叫他有点不知所措,同时也想不明白这姑娘为何会犯这样的错误,难道真的就是家里对她太过纵容、疏于管教吗? 可若说骄纵,贺新河也实在算不上过分,若说是不懂分寸,她却也每一回都能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事。归根结底,从一开始,贺新河对他的态度,便不算是正常。 哪有术士世家的大小姐是一上来就管一只妖叫“哥”的?且相处下来,似乎也真的就不见贺新河将他当外人看。 于是一时间两个都是无话,隔了好久,单善才艰难道:“新河,你是贺家嫡小姐,而我不姓贺。” 贵客也是客,而贺新河作为嫡小姐,就该做好表率,不能轻易叫人抓到把柄。” 看着贺新河郑重其事点头,一脸赞同以及受教的模样,单善又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新河,你是不是,没怎么见过外人?” 这话出口,连单善自己听着都觉得荒谬。 纵然“不曾见过外人”这一点大概可以诠释贺新河不懂分寸的缘由,但毕竟贺新河再怎么说也是十几岁的人了,就算不接触别的什么,也总还要上学。 谁知贺新河却是点了点头:“除却世交与贺家本家人,我未曾见过外人。” 单善一愣,紧接着见贺新河歪歪头,又否认了自己方才的话:“贺新瑶应当能算外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贺家14 纵然最后一句叫贺新河说得同玩笑一般,单善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十几岁一个孩子,却不曾见过本家与世交以外的人,是个什么概念。 就拿单潼来说,因为情况特殊,单潼见的人也不算多,可终究还有老师同学,可看贺新河的意思,却是连这些都没有。 他想了想,又道:“那你之前说,要搬过来与我跟贺影幢……” 贺新河耸肩:“所以我改口了。” 单善无言。 原以为贺新河改口是因为贺老爷子舍不得,如今看来,却还有其余原因。而单善也留意到,在聊到这个问题之后,贺新河的气势显然发生了改变。 原本快要溢出来的阳光,如今几乎要看不见。 可他却不知该怎么安抚。 毕竟不难看出,贺新河,应当很想到外头的世界去看上一看,可就连读书都不能去学校里的姑娘,又哪里能奢望到外头去玩一遭? 最后还是贺新河自己看得开,反过来安慰他:“单善哥哥你也不用为我难受啦,毕竟又不是一辈子出不去,说不准过几年,我就能出去找你们呢?” 姑娘笑着,笑容叫单善心里一颤,下意识就想到了另一个女孩子的笑脸。 ——爸爸愿意陪着潼潼,潼潼就已经很开心啦。 一样简单一样灿烂,一样任性不起来。 分明不久前才说过自己是外人,如今却忽然想问一个问题,想得不得了:“冒昧问一下,你为什么不能出去?” 问完,却见贺新河正看着自己,笑意盈盈:“所以说单善你同其他的妖不同啊。” 她歪着头,用一种单善看不明白的眼神注视着单善:“你猜猜,外头有多少妖会想撕了我?” 单善一怔,也是直到这会儿,他才终于认认真真地去看贺新河——用妖的方式来看。 结果这一眼过去,差点便没能挪开眼。 贺新河冲他笑着,纵然没什么别的动作,浑身气势却早已经变了——仿佛是笼在金光当中,叫人下意识便想去亲近、占有,啖其肉饮其血。 就连身后这颗梧桐树的叶,也用沙沙响声来应和天地万物的蠢蠢欲动。 随后他低头:“多有冒犯。” 说话的同时也心惊。 他自知自身是个灵气旺的,刚醒那会儿,差些将隔壁几座山头的妖聚个齐齐整整,可好歹实力傍身,平日里藏得好,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 可面前的贺新河,却是头一个灵气这样旺盛的人类,却又不似她兄长贺影幢一般有功德傍身。 不敢肖想贺影幢跟单善的妖,却是敢将主意打到贺新河身上的。 哪怕她兄长是贺影幢,哪怕她背后是贺家。 贺新河耸耸肩,便可之间,那种感觉已然丧失,仿佛贺新河又成了那个普通姑娘。她冲着单善笑:“我留在贺家的理由,跟你来到贺家的理由一样。” 只因为这是贺家,叫无数法阵护持着的贺家,对于需要庇佑的人而言,这就是一座天下无双的堡垒,固若金汤。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贺家15 “我哥说,哪一天我能够成为这世上顶尖的强者,便可以离开贺家,去到外面的那方天地里头。” 贺新河说得轻松,单善听着,也是下意识点头,到一半忽然发觉还是不对,便又看向贺新河,目光里带着疑惑,与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探究。 他拥有一身精纯灵气能解释为从前身份不凡,可贺新河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人类姑娘,上天对她的偏爱程度不亚于叫一个先天灵物诞生于世,按理说,贺新河的修炼速度不可能弱,甚至于,如今该比贺影幢还要强大。 可这姑娘虽说厉害,总叫人觉得还差了点。 贺新河看着他,也猜到了他的疑惑,摊手:“小时候出过事,伤了根骨,自然比旁人慢些。” 虽还是不解,单善也没继续问下去。 毕竟再怎么问,事情也不可能同贺新河语气表现出的那般轻松。倒是他又想起了其他问题——贺影幢分明也是人类,而立之年,却又那样的实力,叫他都觉得深不可测。 简直就不像个人类。 不过“你哥太不像人”这种话,也实在没必要同贺新河说,毕竟他能看出来,这双兄妹感情好得过分,他这样的想法,也实在太不礼貌。 横竖同贺影幢住在一处,这些问题有的是机会问,不必急于一时。 一个话题再次避无可避走向终结,好在这会儿时间不算早,贺新河起身:“我去准备晚饭,单善哥哥要一起么?正好我还有事想请教单善哥哥呐。” 单善忙跟着起身:“一起。” 上一顿不许他动手,因为是宴客,后来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单善不讲究,总觉得到底寄人篱下,做不了别的,帮忙做个饭却不算什么,若是什么都不做,无所事事也未免过于无聊。 于是当下便决定跟着小姑娘往厨房跑,顺带也同小姑娘交流交流手艺。 于是到了晚饭时候,贺影幢忙完回来,愣是没看出贺新河同单善下午闹过矛盾,倒是贺老爷子坐着,桌上另外三个其乐融融交流。 真是幸福又美满的一家人,只有他一个例外。 只是饭吃到一半,便又生了变故,之间贺影幢看着贺老爷子,忽道:“爷爷,我明天跟单善回去,把贺新河也带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了手上动作,除却贺老爷子,其余几个木愣愣看着贺影幢,仿佛幻听。 贺影幢扫了单善一眼,又转向贺新河:“你中午问,不就是因为记得我说过‘下次回来就带你走’吗?” 说完不等贺新河回神,转回去看着贺老爷子:“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新河总也该出去走走,了解一下人心险恶。” “按她如今心性,就是实力再如何拔尖,也难保会不会一出去就叫人骗得魂飞魄散。” 贺影幢这话出来,单善下意识便看向贺新河。 而贺新河还在发愣,好一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看向贺老爷子,眼神里也多了哀求。 单善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于是便听贺老爷子沉默许久之后,一锤定音:“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贺家16 是夜,单善依旧是同贺影幢同床不共枕。 背对背,却对彼此都没能睡着的事情心知肚明。 到底还是贺影幢先开口:“想问就问。” 于是单善便问了:“你妹妹同我们一起,当真没问题?” 先前的人要对付他,连贺影幢一起拉了下水,如今再带一个活靶子一样的贺新河过去,这不是找事吗?他们尚且因为这个问题挪到贺家来住,怎么就敢说能护好贺新河? 对于他这个问题,贺影幢却没犯难:“我们小区里头,我跟你,嵇楚娴跟嵇楚涵,四个坐镇,况且,你真当她是好招惹的?” 身后忽然有了动静,单善起身,之间贺影幢也坐起来,在幽暗之中,将贺新河的过往同他细细算来,如数家珍:“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多少,白天的时候她不是说十二岁之后就再没同人动过手?因为她十二岁那年,正好是贺新瑶出事那一年,为了护住后头的树,叫那贺新瑶算计,废了根骨,半年没能起来。” “而在此之前,若没有……我都不敢说自己是她的对手。” “今年她十八,光明正大动手,比嵇楚娴也是不差的。” 三言两语,已经叫单善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同时他也骇然——不提从前,就十二到十八,不到六年时间,一个坏了根骨的人不仅没成为废人,还能同比贺影幢还大上一年的嵇楚娴动手。 至于为什么要“光明正大”,便是因为嵇楚娴懂的弯弯绕绕要比这小姑娘多得多,就譬如当年,能载在贺新瑶身上,绝不可能是因为贺新河实力不够。 而到了这会儿,单善也基本明白那句“也难保会不会一出去就叫人骗得魂飞魄散”是怎么回事了。 都是发生过的事情,原本便不是在杞人忧天。 所以才要叫贺新河出来,看一看外头的世界,听一听人世间险恶,去学着防备——总不能遇着了谁,都像是遇着单善这样,但凡对方有歹心,什么都能问了去。 “你倒也别当新河傻,”贺影幢忽然出声,“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信你,但你是唯一一个。” 他顿了顿,还是继续:“贺新瑶那件事之后,就是贺新言,也没能哄她说那么多话。” 单善在黑暗中看着贺影幢,便看见了贺影幢眼中的那团火。 灼灼烈焰,也不知在烧着些什么,总归是叫单善不敢直视,不过片刻,便就挪开眼去。 贺影幢兴许也感觉到了他的不适,没再说什么,翻身躺下,恢复背对着他的状态:“我们几个,总也能护住她一时。” “况且贺新河对阵法颇有心得,小区里都不是寻常人,该叫她来看一看。” 单善无言,终究也是躺下去,心里头不仅对贺新河对阵法颇有心得这一事惊讶,还惦记着其余,居然没想起来要到院子里去,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 等他这边没动静,贺影幢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转过来,就这么维持背对背的姿势,各自入梦。 第一百一十七章 贺家17 这一夜里,单善做了梦,梦里情形却同以往不同。 他在树上,少年也在树上,两个人并排坐着,少年腿一荡一荡的,手撑在树干上,仰头看他:“先生说,要到学堂里,便要有个名字。” “你知道什么是名字吗?” 此时少年歪着脑袋看他,满是天真。他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名字便是一个人的称号。” 他没有多解释,因为更多的事情,他也不明白,甚至就连名字是一个人的称号这件事,也是路过的一只兔子精同他说的。 少年还是看着他:“那,你可以给我起一个名字吗?先生说,名字是爹娘给的,我没有爹娘,只有你,你给我起一个名字吧。” 他一愣,随即感受到心里头一阵暖意,便知道自己是笑了。 他想了想,道:“我听一只雀儿说过,人间有个词叫做‘灯影幢幢’,是极美极好的景象,若不然,你便叫‘幢幢’?” 结果还没等少年点头,他自个儿便将这提议否决:“不成,这名字不够威风,不若叫‘影幢’吧。” 虽说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区别,但他总觉得后头一个要比前头威风得多。 少年也应下了这名字,之后再回来,便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自己还需要有一个姓:“人生于世有姓有名,姓随父母,我没有父母,你也没有姓,我便想着你从前说过我的名来自于‘灯影幢幢’,而人间又是为了庆贺才点起这样的灯,我便姓贺。” 少年自己拍板确定过自己的全名,又絮絮叨叨同单善说起人世间的见闻,隔了好久,忽道:“我给你看看人世间‘灯影幢幢’的景象吧。” 他一愣,心中自然是喜悦——他不曾离开过这方小院,对人世间的东西都带了好奇,可最多也不过从偶尔过路的鸟儿口中听到一些,总也不能亲自去看看。 如今少年说带他看看,他自然欣喜。 于是少年手一挥,他眼前景象骤然变化,定睛一看,原来已经是火光融融的街巷。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一些人手中还拿着形态各异的花灯,漂亮得叫人忍不住便心生向往。 而他的向往,也完完整整落入少年眼中。 少年想了想,忽道:“等过阵子我对人间更熟,便带你一同去看看。” 他看向少年,看见的是信誓旦旦的一双眼,眼里烧着火,像是天上星河。 这是他们之间的诺言,后来,再也没提起过。 少年依旧是一趟一趟从人世间来回,却不知从何时起,眉眼间多了郁色,也绝口不提带他出去这件事,只偶尔抱着他撒娇:“还是山上好。” 可即便如此,少年也没忘了给他带回来人间的景象,无一例外都是上元,灯影幢幢,月地云阶;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他看了许久,忽而转头看向少年:“不及你。” 再怎样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终比不上凤凰掠过之后洒下的那一片霞光。 少年看着他,眼中的火,悄然变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贺家18 这一日醒来,单善总觉得通往日似乎有些不同,结果便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贺影幢的家里、贺影幢的床上给睡着了。 还睡得十分安稳,甚至做了一个有关贺影幢的梦。 前半夜也就算了,到后半夜,他甚至同梦中的少年相拥而眠。 得知真相的单善整只妖都有些不太好,毕竟这颗真就不是什么无关要紧的小事情,原本便不算很熟,如今跟人一张床上睡了过去,半夜也不知道有没有冒犯人家。 他躺着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干脆爬起来换衣裳。 这才将衣裳换好,贺影幢便从外头推门进来。 这大清早的,也不知道他是去哪儿锻炼了,回来的时候竟然连头发都是湿的,看见单善也就是喘着气点头:“我去洗洗。” 一身汗,原本也是该洗洗的,单善没管他,掂量着这人这样子应该还没吃早餐,便干脆先去做饭。 果不其然在厨房里头遇见了贺新河。 因着能够出去的缘故,贺新河整个姑娘看起来都同昨日不同,走路连蹦带跳,恨不得高歌一曲,看见他也是扬手打招呼,却终于不似平常那般做作,只留了天真烂漫。 心情太好的贺新河也终于没忘了在装小点心的时候给自家亲大哥带上一份。 之后由单善将东西带回去,毫不意外地看见贺影幢对着一堆蝴蝶结形状的炸面片陷入沉思。 单善坚决不背这个锅:“新河很高兴,特地做来犒劳你的。” 贺影幢看看他,又看看那堆面片,终于是沉默着,接受了这份早餐。 午饭依旧是一起吃,贺新河动作快,急匆匆回去收拾东西——其实也不用收拾什么,贺影幢原本便想过要接贺新河出去,那屋子里便一直都有她一块地方,床铺被子都齐全,牙刷毛巾也不用重买,不是一直住着,也不过收拾几身衣裳,几件想带的东西。 到头来,占地最大的居然就是一只一人高的泰迪熊,别说贺影幢,就连单善看见这姑娘拖着一只熊出来,也是愣在当场。 最后便是姑娘带着熊坐在后座,单善坐副驾驶,从家里出发,先去学校里接单潼。 对于接单潼这件事,贺影幢是顺路,单善却没想到贺新河会比他还期待,都不肯老老实实站着,往校门口探头探脑,就等着开门能进去。 只是到底还是被贺影幢拦在了门外,只叫单善一个人进去接小姑娘。 这也叫单善松了一口气——好歹能叫他有时间告诉单潼,家里要来客人,客人热情得有些过分。 做做心理准备,应当就不会像他一样,没两面就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吓到魂飞魄散。 但事实上,单潼的接受能力其实很强,在知道贺叔叔的妹妹要来家里之后,小姑娘一脸乖顺,只是在见面喊人的时候稍稍卡了一下,到底将那声“阿姨好”说出了口。 贺新河倒是不介意年纪轻轻就被喊阿姨,她乐呵呵应下这个称呼,拉着单潼就往后座走:“小潼潼,阿姨特地给你准备了个大宝贝,你千万得喜欢~” 单善:“……” 他看贺影幢,贺影幢看天。 倒是单潼虽说头一回接触这种风格的人,也没表现出太大抗拒,叫她拉着就上了车。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贺家19 回家的路途中,还是单善副驾驶,贺新河同单潼坐在后座,隔着一只熊,居然也隔不住他们其乐融融。 贺影幢早已放弃挣扎,横竖不管贺新河还是嵇楚娴,总没有一个是普通姑娘。单善听后面的动静听了一路,最终也同贺影幢一样,放弃挣扎。 其实也是因为放心,贺新河同小姑娘虽说话多,终归没有提到什么会叫他们觉得不妥当的东西。 故而,叫自家闺女/妹妹去交个朋友,哪怕是忘年交,其实也不错。 这一路往家里头去,单善忽然便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猛地看向贺影幢:“一会儿路过超市的时候把我放下来,我去买菜。” 他们离家三天,贺影幢家里头又没有管事的,所以家里头应当没有能用的食材了。 谁知贺新河一听,也积极响应:“是啊哥,家里就算有菜也不新鲜,一会儿我同单善哥哥去买菜,你先带潼潼回家。” “爸爸出去了吗?” 还没等几个大人讨论出结果,单潼声音便插进来,听得单善心里咯噔一下——他们没同单潼说过要出门,单潼似乎也并不知道他们关系已经到了能出门的地步。 而一周听起来很短,可这一周里头发生的事情,却还是叫单善消化了许久,。 一时间,他根本想不起来要怎么同单潼解释自己不在家的事情。 单潼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没反应,想了想,问道:“爸爸这几天过得开心吗?” 他一愣,却是贺新河先接口:“可开心,潼潼你有这么好一个爸爸真的超幸福的!” 分明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却还是成功将单潼思绪拉走,两个十几岁的女孩一个开始炫爹一个见缝插针秀哥,抛弃前面两个汉子成功达成共识。 后面是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贺影幢跟单善都觉得无奈,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也就是这之间,单善感觉到贺影幢往他这头看,正打算也跟对方交换一个无奈的笑容,便听贺影幢道:“到了。” 感觉到车速慢下来,单善一看,果然。 所以贺影幢根本没打算跟他交换什么无奈的笑容,人家就是到了地方提醒一声。 真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出租司机。 他不过是在腹诽,结果一直留意着他们状况的贺新河直接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哥你真有意思。” 贺影幢扫了她一眼:“先买菜,我带潼潼回去——明天我不回公司,陪你去买手机。” 贺新河“嗷”一声,登时放弃调侃,等车停稳,欢天喜地跟着单善下了车,还不忘回头扒着车门看单潼:“小潼潼你等我回家呀,回家给你看好玩的~” 说完挥挥手,又抱上单善手臂,兴高采烈拉着人往超市里走。 经过两天相处,单善其实也发现了,他大多数时候,根本跟不上贺新河的脑回路。 而同样跟不上贺新河脑回路的贺影幢,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便是假装没事发生过。 值得学习。 第一百二十章 贺家20 因着贺家的食材都有专人送去,做饭的人只需要在厨房里头挑,所以贺新河逛超市其实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她将单善拖进超市入口后,还是叫单善主导。 单善其实也有心带小姑娘好好逛一逛,只是时间不早,贺影幢也说了,明天带贺新河出来买手机,总不可能真的就只是买个手机。 所以也都不着急。 他倒是对贺新河从前没有过手机这件事有点意外。 贺新河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又不出门,去的地方统共那几个,不至于找不到人,我哥打电话回来也一般是用座机。” 以及最初不叫她有手机,也不过是担忧她对外头产生过于浓厚的兴趣,又不识善恶,成天惦记着难免难受。 这不过这话也不用提,毕竟这十八年,她其实过得挺充实。 平日里做饭练功,到老爷子跟前逗趣,或是去后山梧桐树下放空,算来,也不是非得有电子产品才能活下去。 她没打算说,单善便也不追问,就专心挑着菜,也让贺新河挑自己喜欢的。 贺新河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转回来看单善,一看就愣了:“诶?其实我不太擅长做生菜耶,单善哥哥家里常吃吗?” 单善挑菜的手一顿:“你哥不是挺喜欢?” 贺新河摇头:“我哥小时候是不吃生菜的。” 说着又顿了顿:“啊,也不是,应该是上了大学之后吧,有听他提过一次,不过他不常着家,后来又出了国,家里就一直没做过。” 嘀嘀咕咕说完状况,她歪歪头,似乎是有点好奇:“我哥现在很喜欢吃生菜?” 单善沉默了。 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贺影幢吃生菜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挑衅,只不过看贺影幢这种性子,应当不会为了膈应他,特地去吃自己原本不喜欢的东西,而家里头应贺影幢要求做过几次生菜之后,他便觉得能够接受,看着单潼也喜欢,看见了便也顺手买上一些。 所以说,基本已经接受了自己本体就是生菜的事实。 好在贺新河也没在意他这一小段沉默,又想了一会儿,继续翻她哥哥的旧账:“说起来也奇怪,我听说我哥小时候对生菜表现出过十分惊人的食欲,但就,真正让他吃,他会吐出来。” “不过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家里就一直不会买生菜。” 单善一愣,下意识看贺新河,贺新河也看着他:“单善哥哥,妖里头有案例能解释他这种情况吗?” 贺新河问到,撒汉拿山也只能是摇头:“我不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记忆。” 然后便开始刻苦学习,出了社会又是工作又是带孩子,根本没有时间来琢磨出了谈朝谈夕工作范围内的跟妖族有关的事情。 也没有兴趣。 只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得好好看一看。 他三下二除五挑好食材,原本还有心问一问有关贺影幢的问题,贺新河思绪却早已跑偏,顺手往购物车里扔了一盒鸡腿菇,便往肉类区去了。 单善只能跟上,跟小姑娘一起将东西挑好结账,赶着回家做饭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历史遗留1 这一处超市离家不远,东西不多单善能提,自然不必要叫贺影幢特地再来接一趟——毕竟原本,单善便是有心叫单潼跟不同的人多单独接触,那将来,若是他一时不能顾着,大抵也不至于同先前一样。 凡事都要慢慢来,那他就慢慢来。 而不负他所望,单潼也跟贺影幢相处得很好,他跟贺新河到家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正坐在客厅里头,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都是一脸认真。 瞧见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话题便被打断了,是单潼先站起来,眼里猛地炸起一道光:“爸爸!” 单善手里提着东西不方便,便眼睁睁看着贺新河抛下自己,跑过去对着单潼的脸就是一顿揉搓:“咱们小潼潼怎么能这么甜?看到爸爸眼睛都亮了什么的真是太讨人喜欢了!” 揉搓完又将人放开,蹦回原处推着单善去厨房,还不忘回头冲小姑娘眨眼间:“小潼潼乖,先跟你贺叔叔聊着,待会阿姨给你做好吃的呀~” 难得地,单善跟贺影幢的想法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某个方向:这个家,怕是没有清净了。 贺新河可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的到来不仅搅动一池水,连带着做饭都是活蹦乱跳的,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没同人说的车轱辘话全倒出来,单善想着她其实也是个倒霉孩子,便忍了。 而贺新河手艺好,这件事单善都无法否认,他们两个一起做饭一起交流,也是彼此学习的一个过程,学好了将来能做给潼潼吃,故而单善基本上还是愿意叫贺新河进厨房的。 倒是外头的单潼拽了拽贺影幢:“贺叔叔,新河阿姨不是客人吗?为什么要让客人做饭呢。” 贺影幢:“……” 看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一双眼,他一时间也卡壳,没能立即想出来一个缘由,之后便只能干巴巴地解释:“因为她喜欢做饭,也喜欢你,所以想做饭给你吃。” 小姑娘“喔”了一声,若有所思坐了回去,忽然又抬头,冲着贺影幢展现出一个甜甜的笑:“我也喜欢新河阿姨,还喜欢贺叔叔!” 忽然得到小姑娘一声喜欢,贺影幢有些不明所以——虽让不清楚小姑娘思维到底跑到了哪个小角落,他却没由来觉得后辈一凉。 总觉得这个“喜欢”并不是那么的简单,可面前一个小姑娘,就算会看相,心里明白小姑娘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单纯,贺影幢的良心却还是不容许他去揣测单潼。 是单善养大的孩子,看上去终归不像是会害人的样子,所以,就算了吧? 他这么想着,小姑娘已经再次有了其他动作。 就像她一直以来做的那样,算着时间差不多,也该到厨房里头帮爸爸端菜啦! 贺影幢跟她相处过几天,记得她这个习惯,也知道她懂事,便不再多想些什么,也起身,跟上小姑娘的脚步,去厨房里帮忙端那些个不合适叫小孩子端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二章 历史遗留2 有了贺新河的一顿饭再不是同居拼桌的一顿饭,那是仿佛一家人一般的其乐融融的一顿饭。 具体表现为单善跟单潼是一家人,贺新河跟贺影幢是一家人,而贺新河单方面跟单潼成为了一家人,所以四舍五入一下,单善跟贺影幢也是一家人。 完美。 而单善就是后悔,本就不该买生菜,如今除却厨房里满心欢喜看他炒生菜之外,一口便爱上这种食材的贺新河眼里冒着光,企图拉上他研究生菜的十八种做法。 什么沙拉凉拌白灼油炸水煮包烤红烧肉翻炒金针菇火锅最后放下去捞上来直接沾沙茶酱垫在煎牛排底下等吸收牛肉汁水…… 总之是只有单善想不到,没有贺新河想不到。 更可怕的是贺影幢跟单潼都对贺新河的描述展现出了十分的兴趣,贺影幢在展现兴趣的同时还不忘看他几眼。 看起来像是笑着对他征求意见,实际上作为桌上唯一一个知道单善本体的人类,这笑容不可能不饱含深意。 以上是单善的想法。 单善现在很慌,非常慌。 如今他们不是共患难吗?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什么贺影幢还要惦记他的肉体,哦不,本体?! 大抵是注意到了他的绝望,贴心小棉袄单潼潼眨眨眼:“爸爸是不喜欢吃生菜吗?” 想到从前自己说过不喜欢吃某样东西之后,小姑娘再没动过那样东西,单善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喜欢。” 话音刚落,便看见一双筷子伸过来,随即,绿油油的生菜叶子掉进白花花的米饭里,企图替代单善的脸色。 单善抬头,只见贺影幢一脸温和,心情颇好:“喜欢就多吃点,还有很多。” 单善:“……” 他咬牙,冲贺影幢露齿一笑,其内容不言而喻。 我谢谢你。 贺影幢坦然接受他的笑意,又无比自然地给单潼也夹了一筷子,营造出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氛围。 小姑娘虽然疑惑,但大概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便还是乖乖吃饭。 待到酒足饭饱,本着贺家人“做饭的人不洗碗”的原则,没做饭的贺影幢当之无愧揽过洗碗的工作,贺新河看看单善,又看看单潼,果断展现自己喜新厌旧的本色,拐着单潼上楼去说女儿家的体己话。 单善纵然无奈,也只能由着她们去。 其实也正好,他一直,有些话想问问贺影幢来着。 这么想着,他干脆也不等贺影幢洗完,直接走进厨房,帮着贺影幢洗盘子。 贺影幢还愣呢:“不是说我来就行?潼潼回家,你不用陪着?” “新河在跟潼潼玩,”单善头也没抬,继续道:“贺影幢。” “啊?” 贺影幢没料得单善会忽然喊自己名字,一愣:“是有什么事吗?” 单善手上动作依然没停,语气平常,仿佛问的也是在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没猜错的话,你们家你这一辈,应该是新字辈?” 贺新河、贺新言、贺新瑶,像这样的家族,喜欢按字辈来也是寻常,贺影幢名字不同本也可以按他是嫡长子所以特殊一些来解释。 可再怎么特殊再怎么巧合,为什么贺影幢还是贺影幢呢? 庆贺的贺,灯影幢幢的影幢。 第一百二十三章 历史遗留3 贺影幢先是没反应过来,但也很快就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说我名字的问题吧,我小时候其实也奇怪来着,甚至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捡回来的,所以不能跟着族谱起名。” 单善手下动作一顿,有些无语:“……想不到贺公子也爱看奇奇怪怪的小说?” 贺影幢话到嘴边叫他这么一卡,也是没能立刻接上来:“……嵇楚娴给我塞的,后来我问过爷爷,我名字来历大概还要更悬一些。” 单善洗完一只盘子,侧头看他,洗耳恭听。 被等待的人想了想,终于找出来一个合适的比方:“如果说我本身的脑补是普通的 都市伦理小说,我爷爷的说法大概就能算灵异神怪,或者说是女频那些惯用套路。” 对他这样的比方,加上愈发古怪的神色,单善只能表示愿闻其详。 贺影幢便说了:“据说我妈有一天晚上做了三个梦,先是梦见了一片灯影幢幢人声鼎沸,之后梦见一只火鸟从天际飞过,美得不可方物,最后落在了一棵梧桐树上。” 说完他顿了顿,才继续:“最后一个梦里,是一片火海,火海中有树影,又被烧得扭曲的人影。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重复。” “贺影幢,我是贺影幢。” 贺影幢说完这句,两个人之间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彼此都是凝重脸色。 最终,还是贺影幢开口,将整个故事补全:“后来我妈怀孕,时间推断过去,差不多就是做梦的那天晚上的事情,她跟爷爷说了这件事,爷爷只说梦里有因果。” “原本都没当回事,但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后山长出一颗梧桐树,一夜之间,变成了如今模样。” 这些话当做故事说出去,也未必会有人姓,只是如今真真切切发生,也由不得当事人不信。况且就算不信,也必须得接受。 因为,那就是他的来处,长出的树已经不能用科学来解释,也就不介意多一个梦。 贺影幢缓了口气,继续:“爷爷说树是梧桐树,那我妈妈梦到的那只火鸟便该是凤凰。贺家祖上一直有跟凤凰有关的传说,对这件事自然也不敢怠慢,最后我的名字便还是定了贺影幢。” ——我寻思着那人一再重复自己名字,说不准人转世投胎就是为着再续前缘,怕没了名姓,那人找不到他。不过说起来,能凭名姓在多年后找人,对方再怎么说,也不该是普通人。 ——小幢儿,你这是欠了债,要还呢。 贺影幢一向知道自家爷爷偶尔不靠谱,有些话就是听着很有道理,终归也不该就这么当真。 况且,神特么的再续前缘,正常人活不了那么久,他找个鬼还债呢? 这些话他没同单善说,脑子里吐槽完之后,便看见单善不知何时眉头紧锁,顺口道:“怎么了?” 单善摇摇头:“没什么,想不出来你名字这么有来头。” 他说完这话,贺影幢又是默了默,忽道:“有些事情虽然玄乎,但就,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真事。” 单善知道是真事,毕竟天底下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可他不能说,正打算找个什么理由忽悠过去的时候,却忽然整个人一颤,下意识就要逃窜。 第一百二十四章 历史遗留4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贺影幢手里窜出了火。 哪怕不过是一丝火苗,哪怕看起来风吹一吹就要熄灭,单善却还是下意识就要回避。 心里没有恐惧,就只是想躲开,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看不见这火苗的地方去。 仿佛那样就能远离所有的危险——哪怕世上的危险,远不止那么一点火。 而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情绪,都叫浓重的悲伤取代,满满当当,占据整颗心还不够,简直要淹没整个人,叫他难过得说不出话。 甚至笑不出来。 而他这样大的反应也完完全全落进了贺影幢眼底。 贺影幢先是一怔,而后居然没立即收了火苗,只是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将手掌一翻。 火光不复存在,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单善眼底的惊惶却收不干净,后退的小动作也没停在半途。 作为罪魁祸首,贺影幢自己也懵,站在那儿,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看着单善极力压抑自己,却还是没忍住躲闪的眼神,他心里也忽然涌上来一阵难过。 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又有什么资格去难过。 好容易定了定神,贺影幢欲盖弥彰一般将手抬起又放下,最后破罐破摔地看着单善,话语艰涩:“这也是……娘胎里带来的,现在用不了了。” “我忘了,你本体……应该是怕火的。” “对不起。” 不过是一株看着十分脆弱的生菜,寻常生菜一烧就没,但就算是单善,碰上他这道火,大概也是有来无回,怎么可能不怕呢? ——不是他夸口,就是仿佛他伴生的那棵梧桐树,寻常火焰烧不了,他幼时不过是一个不小心,便燎去一处枝干,至今还能看见痕迹。 趋利避害是本能,所以单善害怕想躲,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却还是生出些意难平来。 仿佛单善不该怕。 而单善还处在心有余悸的状况里,几乎说不出话,听着贺影幢的道歉,也只是摆手,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没事。” 贺影幢心里还是生出些懊恼,又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件事:“我之前……其实已经不能用这火的,刚才没想起来,一下子居然能召出来。如果你……不适应,我以后不在你面前用。” 原本是该说害怕,话到嘴边却还是硬生生转成一个生硬的“不适应”,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叫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他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自欺欺人,又为什么要在这样的事情上自欺欺人。 单善并不知道他心理活动这样丰富,好容易情绪平复,压下那点连带着的对火的主人的恐惧,终于是能继续好好洗盘子。 不过也确实是很惊讶,贺影幢的这火,跟梦里的火给他的感觉实在太像,叫他觉得,自己真的会在这样的火光中被烧成灰烬。 他拥有的一切,都会被这样的火烧成灰烬。 这一丝火苗,同带给他绝望的大火,是一模一样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历史遗留5 而经历过这样一场变故,两个人之间便没有更多的交流,只沉默着将各自水池里的碗洗完,出去找自成一家人的两个姑娘。 单潼同贺新河玩得开心,而出乎单善意料,贺新河居然也会照顾人,在单潼该洗澡的时间里,十分顺手地帮人挑好第二天的衣裳,将人喊去洗澡。 而在此之前,单潼是已经学会了自己找睡衣跟第二天要穿的衣裳的。 经此,单善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一个人带孩子,确实做得不够好。 总该有个人,去哄着小姑娘,给小姑娘找出来合适的漂亮衣裳,并且跟小姑娘逗趣。所以,贺新河过来住,也挺好。 单潼自己在洗澡,贺新河无所事事,看见他们出来,便干脆凑上前来拽贺影幢:“你们房间是就在隔壁?” 贺影幢没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问,茫然点头,之后便看见贺新河一脸严肃:“为什么要开个小门?” 她不提倒还好,一提,两个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小门是屋子本身带着的,原本不是这个用处,而睡在可以连通的房间里,则是为了监视,也是单潼的诚意。 其实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通过这么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发生了这座房子里最为难以启齿的事情,单善和贺影幢都无法立刻脱离这样的阴影,给贺新河一个解释。 而贺新河不傻,小门的用处她能猜到,也并非觉得不对。她只是不大赞成:“哥,你既然选了单善,能让他走进你的地盘住进你屋里,你至少该信他——就这么不信任,怎么不干脆跟在家里一样,睡一张床算了?” 她不说还不要紧,说出来的话结合发生过的事情,怎么都不能让人淡定。 可现在必须淡定,贺影幢深吸一口气,抢在单善把事情揽到身上之前,给自家难得一本正经说事的妹妹解释:“这个门以后不会再开,单善的房间,就是他一个人的地方,他说了算。” 贺新河看着他,震惊:“我以为就是个摆设,这门居然真的开过?!” 贺影幢:“……” 他终于开始对把贺新河带到家里来这件事表示后悔,并觉得早该从一开始就将她放到嵇楚娴家里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抓重点的能力这么强呢? 如今话说到这头上,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不然还不知道贺新河的脑回路能给他们什么新惊喜。思考之后,贺影幢正打算避重就轻,就听单善道:“之前是我觉得不对劲,就跟你哥商量着开小门,真出事,也能有个照应。” 贺新河点头,而后了然:“然后你们就一起中招了。” 恕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情况叫两个人一起中招。 而一不小心叫贺新河说出大部分事情真相,两个当事人只能是沉默、沉默、再沉默。 生怕说错什么叫这祖宗继续抓重点。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声“爸爸”及时抓走所有人的注意,单善看过去,只见小姑娘满脸疑惑:“爸爸是有事情吗?” 单善简直要感动到泪流满面,忙道:“没事,是要检查作业吗?” 小姑娘点头,然后解释:“学校作业不多,所以下午大课间等放学的时候就写完了。” 单善果断抛下这一双兄妹,奔向自家闺女:“潼潼真棒!” 第一百二十六章 历史遗留6 因着单潼的贴心,单善跟贺影幢都觉得逃过一劫,看着一双父女开始为家庭里的小事忙碌,贺影幢也赶紧拎走贺新河开展教育。 首先便是让贺新河不要再提当时的事情,并在贺新河发出“不直面历史何以开创未来”的时候含糊其辞,只表示“是很不好的事情”。 另外也振振有词:“潼潼并不知道这些事,所以在潼潼面前当个普通人就好,不属于普通人世界的事,不管好事坏事一概算作没发生。” 贺新河接受了这样的解释,却还有着新的疑惑:“哥,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话多了好多。” 贺影幢:“……” 这句话叫贺新河问出来,他只觉得心累。 从前他是不需要解释什么的,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贺新河跟单善碰面,他就三番四次要开口解释,至于不久前长篇大论解释名字,便是他话最多的一回。 四舍五入之后,也不是就不能推到贺新河头上。 看着自家哥哥的眼神变得愈发奇怪、或者说不善,贺新河只觉得后背一凉,忙干笑着给自己打岔:“其实这样也好,不然总是冷冰冰的,旁人都怕你。” 她是带着点点抱怨,若是寻常,贺影幢听了也就听了,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也不会改。贺新河早料到这样的结局,就只想着过个嘴瘾,却不知贺影幢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听完眉头一皱:“真的会让人害怕?” 贺新河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不对,当下只囫囵摇头,摇完之后反应过来,只看着贺影幢:“哥你怎么会这么想?若当真会怕你,也是自己太弱。” 妹子乱七八糟说了一通,最后连自己都觉得不靠谱,干脆便一锤定音:“哥,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个好人,行得正走得直,旁人就是怕你,也不是你的错。” 话说到这份上,贺新河其实也懊恼——兴许,她就不该说一开始的那句话。 平日里兄妹之间再怎么相互嫌弃那也是兄妹之间,这会儿贺影幢能说出这样的话却绝对是因为外人。 她嫌弃她哥哥是一回事,但外人叫她哥哥产生自我怀疑,就该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这一点,贺新河神色一凛,明显一副护犊子的模样:“哥,是不是有人说你了?是家里面的还是外头的?” 贺影幢也没想到贺新河反应能这么大,先是反应不过来,然后忽然抬头:“单善?” 贺新河一噎神色带上了犹豫,呐呐道:“如果是单善哥哥的话……哥,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怎么就怕你了呢?” 话说这,看到贺影幢神色不对,便顺着他目光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一小一人一妖,大的牵着小的手,小的满面茫然,大的一脸复杂,看着他们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 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 还是行得正走得直没做什么亏心事大概也没有乱说话的贺影幢先开口:“潼潼晚安。” 睡前说晚安,也是单潼的习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历史遗留7 最初时候贺影幢也觉得莫名,就好像单善顺手给他做饭一样,都是不必要的事情,只是这双父女在某些方面也确实一脉相承,总坚持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而贺影幢本身也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人,旁人善意,他能接着,一回两回,便都能反应过来,并主动同小姑娘说晚安。 第一次被他抢先,小姑娘有些惊讶,而后猝不及防露出一个堪称柔软的笑容,眉眼弯弯:“贺叔叔晚安。” 说完又看向贺新河,谁知贺新河已经快步走了过去,蹲在小姑娘面前:“小潼潼,阿姨来到陌生地方,自己一个人睡会害怕,小潼潼可不可以陪阿姨睡呀~” 单善:“!!!” 他看向贺影幢,发现贺影幢跟自己也是一样的表情,可见贺新河根本就是临时起意。 这边单潼也觉得惊讶,惊讶之后还是下意识去看单善。 单善也在看着她,自然能看出来小姑娘其实没有抗拒,甚至还带了点儿向往,现下看他,就是在征求他意见,等他点头。 想起来在贺家时候贺新河一直以来的态度,单善微微一笑,也蹲下来,视线同单潼平齐:“潼潼愿意,就一起睡。” 有些决定可以自己做,没必要总总看别人脸色。 单潼看着他,似乎还有些不安,单善也只是笑,用眼神去鼓励小姑娘。终于小姑娘转头看贺新河:“那我要跟新河阿姨一起睡!” 单善点头:“好,那潼潼先带新河去放衣服洗澡,到时候你们一起睡。” “潼潼能做好的,是吧。 单潼点头:“能。” 应了之后,又转向贺新河,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雀跃:“新河阿姨,我带你去洗澡。” 两个姑娘一拍即合去发展跟忘年交之间的感情,客厅里便只剩下单善跟贺影幢两个。 “潼潼跟新河睡在一起,总能安全一点。” 还是贺影幢先开口,开口却是为了解释自己没有阻止贺新河的缘故。 单善浅笑,追着两个小姑娘进屋的方向,眼中仿佛有光:“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样很好。” 能不怀芥蒂地同人亲近,能表现出真正的自己对一个人的喜欢,这样很好。 而贺影幢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发愣。 他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嵇楚娴对单善的评价。 确实,温柔得过了头,叫人忍不住要去羡慕能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着的人。 可也不过是片刻心绪,片刻之后,贺影幢又觉得单善这样的表情叫人看着很不舒服。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情况,但就是,太不像人。 哪怕单善原本就不是个人。 他正兀自想着,单善忽而回头看他:“时候不早,这两天我大概会睡在小洞天里,如果半夜潼潼要找人,还劳烦你瞒一瞒。” 搬家之后,单善的小洞天也叫他挪了过来,他这边情况特殊,小洞天里连活物都能长出,睡上那么一段时间,大抵也不是不行。 而一开始不曾提出,如今却要住进去的缘故也不言而喻。 无非是安全。将自己完完全全藏起来,便不用再怕了。 贺影幢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只答道:“你放心。” 单善应声:“那你早点休息。” 顿了顿,又道:“我没在怕你。” 贺影幢一愣,等明白过来单善是在回答他同贺新河说起的问题时,人已经转身上楼,只留下一个背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历史遗留8 单善其实很早便知道自己的小洞天里能躲,且安全。谈朝也因此惊叹过——小妖未必能有这玩意儿,大妖,譬如徐秋意的,也不过像个地下仓库,没发展出单善这样能喝茶能待客的好环境。 徐秋意也调侃过他:“哪天若是有人害你,你干脆进去躲个三五十年,横竖饿不死,等出来,对方说不准就灰飞烟灭了。” 都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可操作性却很强。 只是从前带着单潼,他又是单亲爸爸,便怕小姑娘晚上要找他,便从来没试过在小洞天里过夜。 唯独一次躲进小洞天里,还是因为单潼被当初那妖牵连,危在旦夕,他需要寻个安静地方救人,才干脆就进了小洞天。可也同贺影幢提出来的那般,单潼到底是人,不合适。 也不应当知道这些。 故而单善一直便当自己这个金手指一样的存在就是个鸡肋功能,这辈子都不能用上,哪承想却是真的能用上,还是在这么个情况下,成了自己坚不可摧的壳。 可他没办法。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哪怕屋子里多了个贺新河又怎样?这是在多了个打手的同时也多了个诱饵。本身就是一笔糊涂账,既然说过就当没事发生过,如今只要防患未然,就很好啦。 认为一切都很好的单善头一回在自己的小洞天里睡过一觉,而后凭借着强大的生物钟爬起来,出来换衣裳洗漱,完了打算给这一屋子人做早饭。 谁料刚进厨房,便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贺新河依旧是在贺家时候的姿态,完全没有作为客人的自觉,正将厨房当成自己的阵地指点江山,看见他也只抬个头:“单善哥哥早啊。” 一边已经被好好收拾过的单潼也是眼前一亮:“爸爸起来了呀。” 完了又道:“之前不想打扰爸爸休息,就没有来喊爸爸。” 于是就愉快地同自己的新伙伴一起钻进厨房,探索新世界。 莫名解读出小姑娘没找自己的真正意思的单善只觉得有点诡异,而且有点酸——毕竟养了八年的闺女,一晚上就能叫人拐跑,换谁都心塞。 不过小姑娘开心就好,贺新河也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就算跳脱一些,脑回路清奇一些,但至少人活泼!亲哥哥还是个正人君子,心里头想法一般来说也可圈可点。 接受事实的单善看着基本上已经完工的一锅粥一堆饼子,终于意识到如今连厨房都无自己用武之地,只能是失魂落魄回到客厅,恍恍惚惚地去打量周遭哪怕不算熟悉也并不能算陌生的环境。 而贺影幢一下楼,看见的就是他要死不活的模样,诧异挑眉,便又见他起身,片刻间已经露出寻常常常挂在脸上的笑意:“新河跟潼潼做了早餐,就等我们下来。” 贺影幢看着他,没什么表情。 他刚才看见了什么?秒变脸,停顿都没有的那种! 昨晚一晚上都在反省自己过往偏见的他果然就是瞎了,从前第一眼就不 第一百二十九章 历史遗留9 早饭也是其乐融融的一顿饭,吃完单善将单潼送到嵇楚娴那头去,便跟着贺影幢,陪贺新河出去买手机与日用品,等解决这些再到谈家去一趟。 至于为什么从早到晚一同…… 贺影幢是有心叫贺新河接触谈家那头,自然也都顺路;而单善则是真的在减少自己同单潼相处的时间,不叫单潼睁眼闭眼都只看见自己一个人。 这些贺影幢也是看在眼里,只能冲着朝夕相处中的一点一滴,将单善这只妖一次又一次重新估量,最终却越发迷茫。 他不知道单善图什么。 看着那头相谈甚欢的嵇楚娴贺新河与单善三个人,他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贺新河同嵇楚娴虽说不是头一回见面,但贺新河是头一回离开贺家,听说贺新河要逛街,当然是想直接带上单潼陪着,只是迎上贺影幢的目光,却还是收回这么些念想——尤其是在听说之后要去谈家之后,便绝口不提这件事,只扯个借口赶紧把人打发掉。 对于嵇楚娴这态度,单善其实挺好奇。 嵇楚娴应当不曾去过谈家,从前聊天鲜少聊到这方面事情,便很少说提到谈家,而谈朝那头唯一一回提到就是说到他大学时候嵇楚娴是他手底下的部长,听着当时谈朝的语气,对嵇楚娴这人应当还挺佩服。 可嵇楚娴如今的态度,不知为何,却叫他觉得是避之不及。 这话他在去商业街的路上便问了出来,见他问问题,贺新河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贺影幢则是想了想,答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嵇楚娴确实不太想跟谈家那边接触,她没解释过。” 伤神应了一声,没再纠结。 也不过是猜测,如今证实了,将来也有机会慢慢了解。 若是一开始就不想公开的话,想必嵇楚娴也不希望他这般旁敲侧击地去打听。 说来外头这些东西于贺新河而言虽然新奇,她却也没在挑选上废太多力气,懂的东西自己三下五除二挑好,不懂的只叫贺影幢跟单善出主意,购物效率叫人叹为观止。 自然,这其中也有贺影幢刷卡爽快的功劳——也是到了这会儿,单善才终于想起来,贺影幢,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个霸道总裁。 对,还是他顶头上司,是他老板qwq 总之就是,贺新河不管是倚仗着贺家还是倚仗着亲哥,都是家大业大不差钱的存在。 跟着走了一趟,充分了解过总裁是怎么宠妹妹的之后,单善认为,从前作为工薪阶级如今约等于无业游民的自己,似乎这辈子都不可能这么养闺女。 他正这么想着,却忽然看见贺新河眼前一亮,直接奔向某一处。站在一个塑胶模特身边回过头来看他们:“我觉得这身单善哥哥穿肯定好看诶!单善哥哥要试一下吗?” 直到被推进试衣间,单善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他原本没有添新衣服的打算,叫贺新河看完,就赶忙去换回原本的衣裳,并想了一堆话来推辞。 结果这一出门,就看见贺新河手上多了一个袋子,而贺影幢正把卡往兜里收。 第一百三十章 历史遗留10 别说是当街被贺影幢刷卡,就是当街被刷卡这种事,单善也是头一回经历。 况且这店的衣裳本身也不便宜,左右一闹,就同他占了贺影幢便宜一般,叫人怪不舒服的。故而还没等走出商场,他便靠近贺影幢,低声道:“多少钱,我转你。” 贺影幢却没觉得这有什么:“算是新河送你的见面礼。” 贺新河在前头走着,这会儿回头顺口嘟囔:“要我给出的见面礼就这么一身衣裳,单善哥哥你可有点亏。” 她这话落到不知道的眼里是财大气粗,落贺影幢耳里却是无法反驳。 贺家嫡系的女孩,拿这么一身普普通通的衣裳做见面礼,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尤其对方也并非没有道行。只是他也就这么顺口一扯,没料得贺新河会认真,连带着单善都有些过意不去。 贺新河也知道自己说这话不妥当,便赶紧补了另外一句:“单善哥哥你别听我哥说,就当是给你的饭钱——一把年纪出门在外,还有人愿意给他做饭,着实不大容易。” 虽知晓贺新河这不过信口胡诌,单善却总觉得小姑娘话音才落,周边便聚起了些不大对头的视线。再一联想他们方才说过的话,单善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 贺新河还不大明白,歪头道:“单善哥哥?” 单善摇头:“没事。” 那些话叫贺新河说出来,绝对是无心,毕竟一个十几岁连网都没上的姑娘,不至于知道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也不该因着自己一时跑偏,去叫贺新河知道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而到了谈家,他则更确定贺新河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因为这姑娘终于又展现出一个做饭之外的兴趣——看着谈家那个平常没什么人回去的书房,小姑娘两眼放光,恨不得就这么扑到书海里头,再也不出来。 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单善跟贺影幢看了眼昏暗光线里头那堆能摞成小山的古籍,对视一眼,都没忍住抖了抖。 真不是他们不爱读书,甚至面对着高考的那些书他们也没这般失态过,只是这么一个充满年代感的房间,叫贺影幢想起还没开始念书时被迫听过的一本本古籍,也叫单善想起刚到人世间时候为了尽快适应现代教学,在这里头做过的一本本理化生习题。 简直有毒。 但贺新河是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心情了,小姑娘跟同样喜欢泡书房的小姑娘谈夕相见恨晚、打得火热。 贺影幢看到谈夕的时候还有点惊讶——分明是同谈朝生得一模一样的人,不说话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一说话,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说来谈朝谈夕生得都漂亮,是那种明艳张扬、侵略性十分强的漂亮,当看着谈夕带着这份漂亮露出稚童一般的神情时,贺影幢还是感觉到了极其强烈的违和感。 仿佛这样天真烂漫的神色,实在不应当出现在这样一张脸上,一旦出现,便叫人无端难受。 比看见单善笑还要叫他难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历史遗留11 思绪跑到这儿,贺影幢忽然一愣。 便又好似回到许多年前,他入学没多久,还在军训期间,彼时舍友都去了逛校园,他一个人在宿舍里头,忽然听见敲门声。 大学里师兄师姐扫楼也是正常事,贺影幢没多大惊讶。 结果一开门,眼中便撞进了一张好看得过分的笑脸,是很亲人的长相,不过一件白色短袖,居然也能将他衬得仿佛能掐出水,加上那干净纯粹的笑容,叫人觉得确实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学生。 可贺影幢知道不是,不管看起来有多么的无害,面前的,也确确实实是一只大妖,一只,连他都不能一眼看出真身的大妖。 现下,大妖正对着他笑:“这位同学,我看你骨骼惊奇,有兴趣加入我们校艺术团,到舞台上发光发热吗?” 几乎连想都不用想,贺影幢反手就将门拍上了。 徒留一个第一次被这么对待的目瞪口呆的万人迷单善。 而贺影幢冷静之后,便想起自己还有个师姐,似乎就在校艺术团,赶紧就是劈头盖脸一句“学校有妖?”发过去。 对方没有回复,而是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祖宗你别是动手了吧?!” 对于嵇楚娴的这种状态,贺影幢并没有觉得稀奇,而是简介明了否认:“没有,所以学校利真的有妖?” 确定他没有动手,嵇楚娴长出一口气:“没有就好……不过影幢,你不能搞歧视啊,妖怎么了,妖就不能上大学啊?” 问题根本就不是这个。 他继续:“可是我看不出他真身。” 上大学的妖不稀奇,可叫他看不出真身的,可真就是头一回。 嵇楚娴那头沉默半晌,只道:“我差点忘了单善今晚要扫楼,扫你那儿去了?他不错,等有机会我喊他出来,你们可以好好交流一下。” 贺影幢认为,如果面前有镜子,他一定能看见自己满头满脸的问号。 嵇楚娴说,找机会让他们好好交流。 让他,和一只妖。 想起单善面带笑容的样子,贺影幢只觉得抗拒,于是他道:“不了,人妖殊途。” 当时嵇楚娴是怎么回复的来着,他记得,嵇楚娴沉默了好久,然后道:“影幢,就算你现在必须当一个普通人,你也是贺家的长子嫡孙,你是个术士,将来要负责同妖族沟通交流。” 所以人妖殊途这种话与他们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 哪怕不动感情不成为朋友,他这一辈子,都必须要同妖打交道。 而如今,他也想起来了,当初对单善的种种不顺眼,也不过就是因为单善对每个人都能露出的那种柔软无害的笑。 后来重逢,他也仍然能看见单善露出这样的笑容,对朋友,对同事,对上司,对单潼,甚至对他自己。 他也从开始的抗拒变成了如今的习以为常。 可忽然想起来,那种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的几乎一成不变的恶心,却叫他脊背发凉。 那是他最厌恶的模样,也是他原本以为的,单善最虚伪的模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历史遗留12 也就是忽然之间,胃里头翻江倒海,贺影幢脸色一变,也顾不得什么,大步往洗手间走去,单善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异样,赶忙跟上去问:“你怎么了?” 贺影幢头也不回:“别过来!” 语气不容置疑,叫单善下意识就止住脚步,没敢继续往前。 不一会儿,卫生间里便传来咳嗽,光听着,就叫人觉得狼狈至极。 单善心里急,又不明白状况,一向,干脆是转头冲进书房里头,二话不说便拉着谈夕问:“家里医药箱在哪?” 顿了顿又觉得谈家大抵不会存在这种东西,转口道:“厨房里有姜吧,我去切几片。” 说完扭头就要往厨房走。 谈夕有些莫名,但还是道:“如果厨房里没有的话就往院子里拔?” 边上贺新河也纳闷:“单善哥哥怎么了吗?” 单善这才想起来还有个贺新河在,忙道:“你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现在好像在吐,我不敢乱用药,就想着先切两片姜看看能不能止住。” 原本似乎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哪承想贺新河一听,连脸色都变了,书也不看,就这么下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又转回来,眉眼里满是焦急:“单善哥哥你带我去一趟,我得看看。” 单善一懵,还没说话,便听贺新河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但可能没那么简单。” 这是贺新河头一回露出这样的神色,单善也是一慌,果断将贺新河带过去,生怕晚了一点就耽搁出些什么事。 而就这么下个楼穿个客厅的功夫,居然也能叫人觉得漫长得过分。等他们终于到达洗手间门前,贺影幢已经没再吐了,而是就这么沉默地站着,浑身的气息怎么看怎么不对头。 卫生间里也很干净,完全没有吐过的痕迹与气味。 单善想着走过去,却叫贺新河一把拉住,他疑惑,转过头去,却发现小姑娘脸色很差,一双眼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赤红。她嘴唇蠕动,声音很轻:“不要过去。” 与此同时,里面也是一声暴喝:“都别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股气劲,硬生生将他们震退几步,贺影幢也趁着这功夫,猛地往外走。 “不可以让他离开!” 几乎是在贺新河尖叫声响起的同时,单善跟谈夕催动阵法,将整座屋子封锁。 贺影幢失了离开的路,只能就这么站在那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转过身来。 单善还叫贺新河拉着,便能感觉到,小姑娘在抖。 并且在很小声地说着什么,仔细一听,便觉得心惊肉跳。 贺新河在喃喃:“走火入魔,怎么就走火入魔了呢?” 单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发现小姑姑娘忽然一把将他手拽起来,目露恳求:“单善哥哥,你跟我哥打起来的话,可以全身而退吗?” 单善猛然一愣,意识到什么一样看着小姑娘,小姑娘眼圈通红,甚至带了泪:“如果可以,求你,求你去叫醒他。” “只要我能做到,什么都可以给你。” 姑娘看着他,一字一顿:“只要你让我哥哥醒过来,我连命,都可以给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历史遗留13 单善这会儿还懵着,小姑娘却已经飞快地开始解释情况:“这种事在我哥十五岁的时候也发生过,当时他跟魇住了一样,是爷爷跟他交手,将他完全制服,才将他神志唤回。” 闻言,单善一惊,小姑娘接下来的话却是更为惊世骇俗:“他当时重伤,之后好几年,爷爷都不再允许他使用术法,说要是不小心,就会没命。” “因为他现在没有理智可言,所以如果出手,就直接使用杀招。” 她看着单善,咬咬牙,忽然就直挺挺地要跪下,单善赶忙将人扶住,心里百味杂陈:“你干什么?” 贺新河别过脸,眼泪终于是滑落下来:“我不能对他动手,求你,救他。” 虽说还是很多事情不明白,可单善也不可能见死不救。他不知道自己同贺影幢的实力究竟谁高谁低,可现场合适做这件事情的,真的就只有他——贺新河是贺影幢亲妹妹,而他总不能将谈夕推出去。 于是他点头:“你起来,我去。” 哽咽声从姑娘喉咙里溢出来,姑娘跪不下去,只能是站起来,看着单善,忽道:“如果他醒不了,那你就保全自己,他……死生不论。” 单善不知道贺新河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的这句话,他看在眼中,只觉得小姑娘下一刻就会崩溃,一时间也有点不忍,轻声道:“我会尽力。” 而后抬头看着没有走近、却也一直注意着这边的谈夕:“小夕,看好新河。” 谈夕应了一声,赶紧过来拉走贺新河。 单善深吸一口气,看着贺影幢沉默着的背影,手中凝起一道气力,咬咬牙,终于是往地上一蹬,整个人冲过去。 而也就是那么一瞬,贺影幢仿佛觉察了来自后背的威胁,猛然一转身,就这么迎上单善的攻击。 其实哪怕贺新河嘱咐过,对着贺影幢的背影,单善却还是做不到下死手动杀招——毕竟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也怕自己失手。 却就是一交手,单善忽然明白,是自己轻敌了。 贺影幢的实力,远在他的猜想之上,不尽全力,说不准就要落下风。 这个念头一出来,单善也没有犹豫,几乎顷刻间,迸发出的庞大气场与覆盖全场的灵力几乎叫贺新河站不住,愣神之间却有人将她拉住,她侧头,看见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与上头通方才判若两人的严肃神色。 单善气场全开,避开贺影幢一击,回身直取对手命门——当务之急,便是将人制住。 可贺影幢哪是这么好掌控的人?当年贺老爷子尚要将他打成重伤,如今又怎么可能在毫发无伤的情况下轻易叫单善制住? 他看破单善路数,闪过之后飞速出拳,也没有章法,直接是照脸打,单善一惊,下意识用手臂挡。 登时,仿若叫火舌燎过,他当即后退,同贺影幢拉开距离,然后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理智全无的男人。 一种叫他恐惧、悲伤、恨不得当场逃离的气息,正从贺影幢身上散发出来。 贺影幢不久前才说过,不会再在他面前用火。 他看着贺影幢,脸上很平静。 观战中的贺新河却觉得谈夕拉住自己的手骤然一紧。 刹那间,无数藤蔓捅破地面,催命一般,冲着贺影幢刺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历史遗留14 也就是在动手的时刻,某些尚且模糊的记忆纷至沓来——仿佛是在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用尽全力同人动过手。 可如今状况也不容他细想,地上窜起的枝蔓织就天罗地网,就这么冲着贺影幢压下去,企图将失去理智的人困住,边上旁观的贺新河却是悚然一惊:“单善哥哥,这样不行!” “你放他血!” 她话音没落,便就有一团金色烈焰,生生将那网捅出个窟窿——五行相生相克,一惊吃过亏,单善却依然没记住这诡异的火。 只是如今就是对方属性占优势又如何?单善一咬牙,不知从哪处取出一个小吊坠,竟就这么硬生生捏破。 另一种相对陌生的力量陡然爆发出来,叫人从中嗅到了水的气息。 而这水气中,夹带着的气息,叫谈夕同贺新河都皱了眉。 单善却恍若未觉,只牢牢盯着不知何时手上已经多出一把长剑的贺影幢,手腕微抬。 同时,叫水气滋润过的苗苗生得愈高,似在蓄势,预备着随时包围上去。 贺影幢仿佛是叫那水气激怒,忽而一动,下一秒,竟生生调转方向,不知要往那一头去——终归是要冲破障碍,离开这间屋子。 可单善不比他慢,就在他动的那一刹,蓄势待发的苗苗们腾空而起,就这么化作支支利刃,直冲贺影幢而去。 从开始到现在,这是单善出来的,第一个会伤人的招式。 只要那些针刺能刺进去一部分,封住必要穴位,不至于取贺影幢性命,却也能限制住贺影幢行动,将人稳下来再做打算。 单善心中暗道一声对不起,又叠过去一层灵力,只求一击结束战局。 哪知贺影幢却不跑了,就这么转过来,也不躲,只一剑斩开当了他去路的木枝,任身上一瞬间多处数道创口,也拦不住他去路。 而单善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叫一道裹挟而来的劲风冲飞出去,后辈直直砸到墙上。 一时间,疼从四肢百骸升起,而后聚集到一点上,叫他一时间甚至看不清眼前情形,只留层层白雾。 喉间涌上温热液体,他使劲剩余力气忍着,才不至于就这么叫血色喷涌而出。 肩上依旧疼得人恨不得当场背过气去,单善却知道不是时候,只强打起精神,好容易晃散了眼前白雾,却是撞进一双赤红的眸子里头——仿佛是许多夜不曾合过眼,密布的血丝叫人忍不住就想避开不看。 那种灼烧感再度出现,不由分说笼罩他全身,避无可避。 他听见了贺影幢的声音:“你想杀我?” “单善,你居然想杀我?” 单善眨眨眼,在疼痛的笼罩下还有些茫然。 他没想杀人,更没想杀贺影幢。 可他现在不敢说话,因为一旦说话,他怕好容易压回去一口血的力气都会变作徒劳。 贺影幢的表情渐渐变得空白,而后,染上了不可置信,配上因被方才那些木刺划出的痕迹,居然有那么点儿可怜。 ——这副模样,叫单善忍不住就要皱眉。 可他现在一只手叫贺影幢钳着,另一边肩膀上还半扎着贺影幢的剑,而剑柄握在贺影幢的另一只手中,另一端,就这么刺入了墙中。 他听见贺影幢的声音在抖:“单善,连你都想杀我。”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历史遗留15 恍惚间,单善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眉眼还是熟悉模样,少年却不知何时抽条成了俊逸青年,青年也是这么抵着他,语气近乎绝望:“为什么连你都要杀我?” 不是啊。 他想说,不是啊,我不想杀你,我舍不得杀你。 只是他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方忍着痛要起来些许,或者就只是挣扎开一点点,去摸一摸面前青年的头,叫青年不要难过,肩膀上却再次传来剧痛。 同样是利器从血肉中过的声音,却是贺影幢拔了剑。 他脑子一空,甚至还没来得及在金属落地的脆响中闷哼一声,变异叫人夺取了发生的机会。 按理说分明也不该是陌生的感觉,这一回的长驱直入却仿若恶犬撕咬,除开一切,便只剩下疼。 每一处都疼,包括肩膀的伤口,与宛若被烈焰灼烧的整个躯体,疼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死去。 却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分明是属于贺影幢的绝望,为何到头来,痛苦的却还是他。 单善又眨眨眼,却还是没能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干脆是继续闭上眼。 仿佛只要闭了眼,便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需全心全意去承受尚能承受的痛苦。 先前被忍下的血终于还是一点一点低落,在地板上晕染出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而后两朵花、三朵花糊成一团,再看不出本来面貌。 只剩下了刺眼。 一声短促的尖叫炸响,单善陡然清醒,而他原本的状态也不知道怎么激怒了贺影幢——如今这人的双手,已不再是用于钳制他,他陡然一惊,也不知是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将人猛然一推,来不及思考,便是一个巴掌下去:“贺影幢你发什么疯。” 贺影幢叫他们这一个两个一嗓子两嗓子吼得愣了愣,眼中也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可清醒过来,却是恨不得自己没清醒。 周遭一片狼藉,面前人肩上血色早已晕染开,衣裳乱成一团,摇摇欲坠,狼狈不堪。 他也觉得疼,脸疼,身上更疼,可他却恨不得就这么疼死算了。 可疼死也不能够赔罪。 身后传来一声啜泣,贺影幢回头,只看见自己的妹妹蹲成一团,脸埋在膝盖里,泣不成声,而妹妹身边的姑娘就这么看着他们,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久前,他对单善做出过无法挽回的事情,而现在,他当着妹妹的面,当着单善同族的面,差点就将事情发展到罪无可恕。 其实就算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也已经是罪无可恕了。 他看着单善,单善也看着他。 都不体面,却都不知怎么先开口。 最终,单善别开视线:“谈朝。” 声音喑哑,仿佛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从贺影幢印象里那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普通青年,苍老成了真真实实阅尽千帆的大妖。 原本沉默着的姑娘应了一声,蹲下拍了拍正泣不成声的小姑娘的背:“贺新河是吗?接下来要你帮忙。” 贺影幢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动,只是继续看着单善。 单善没再管他,只径自转身,在起步的时候一个趔趄,好歹还能站稳,而后缓缓往楼上走去。 他道:“谈朝,我先休息一阵,拜托你了。” 谈朝的声音很凉,全然不同于贺影幢第一回见她时候。她说:“你放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历史遗留16 周遭笼罩着一片烟,待到烟雾散尽,贺影幢便看见了一座小院,院里头有一棵树,直指苍天。 乍一眼过去,贺影幢便觉得这树实在是有些眼熟,等仔细看清,便知道果真是眼熟——可不就是他家后山,同他出身同一日长出来的那棵梧桐树? 而现在,这棵树长在深山里,小院中,在接近小院的时候,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其实是高兴的,不仅因为这座小院,更因为这座小院里头该有的人。 他走进去,却忽而一皱眉——院子里头有他不喜欢的气息。 若平日则就是不喜欢,当这气息出现在小院里头,却恨不得叫他将气息的本源碎尸万段。 贺影幢明白这不该是自己的情绪,而是另一个人的,或者说这具躯体的。因为这具躯体,连带着他,都对那气息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他抬头,便看见了树上的身影。 青年生了一张单善的面孔,脸上是最初叫他恶心到不行的笑意。 可这个青年又同单善不同。 青年穿的是一声白衣,上头一点花饰都没有,就这么干净利落的,而青年一头青丝散落在风中,也是好看得不得了。 他抬头,伸出手,一句话未经思考便已经脱口而出:“单善,下来。” —— 一个恍神之间,他又落在了同一处小院当中,只是这回也同方才不同——这回他是坐在树上,同单善并肩而坐。 而梧桐树下以水幕漾开一片景致,是人间上元的灯火辉煌,有好生打扮来觅良人的姑娘,有换了新衣来遇心上人的公子,有叫父母抱着、叫哥哥姐姐牵着的天真孩童,笑声闹声,在一片喜庆的红光当中,揪着人的心。 贺影幢本身很喜欢这样的景致,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单善也喜欢。 可此时此景,他心中居然有着不合时宜的忧虑。 其实稍一思索,他也明白这样的忧虑来源于何方。 面前的这个单善,对人间景致有着全心全意的向往,却并不知世间尚有一词叫“人心叵测”,且不说他不是人,就是他是,到了这人世间,谁又能保证能够享有长长久久的安宁? 并不是谁都那么好运,能够有人替着扛起重担,然后去生活在那一片湛蓝天空下。 英雄也是人,英雄也会有心无力。 得到了庇护的合该感激,未能被立即顾及到的,心中也绝不该有怨忿。 他不想叫单善去直面那些恶意,也不想叫面前这个虽有年岁与一身妖力,却实际上什么也不懂的妖入市,不想叫他因着一时的怜悯,去当一个未必会得到感激的别人的英雄。 所以他没再提过要将单善带下山去。 也不敢再去面对单善眼中的向往与渴望。 人间的景象极美,水幕画卷中的上元,灯影幢幢,月地云阶;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他只给他看,却不叫他去。 正兀自懊恼着,却忽见单善转过来,看着他,目光灼灼:“不及你。” 他愣愣地看着单善,同单善对视,然后,在那只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单善笑着,又将话重复了一回:“不及你。” 这世间万千灯火,都不及你一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历史遗留17 贺影幢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在他恢复神智之后,是谈朝帮着贺新河给他做检查,整个过程里,谈朝没再同他说过话,少数几次发声,也不过是在询问贺新河,等贺新河确定他没事,谈朝也只是点点头,说话开始对着贺新河:“我出去等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其实也不言而喻。 当时他虽然困顿,却忽而一慌,一句“谢谢”没头没尾冲口而出。 并非只想说这么一声干巴巴的谢谢,可除了谢谢,他好像什么都不能说,说什么都不合适。 谈朝脚步不过一顿,还是就这么走了出去。 一声响动之后,屋里便只剩下了他跟贺新河两个人。 贺新河先前被迫冷静,如今确定没事,便又哭了出来,一双眼红得像只兔子,叫他心里生出满片的愧疚。他伸手,想拍一拍小姑娘的手背,却叫小姑娘躲开。 他也无奈,只道:“没事了。” 没事了,没有事了。 可语言究竟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迷茫——真的,就没事了吗? 小姑娘闻言,直勾勾看着他,意料之中的没有放下心来的模样,隔了一会儿,她问道:“哥,你这一次为什么会这样?” 贺影幢摇摇头。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如果知道,也就不必这般狼狈,这般尴尬。 将出事前的情况往脑中过过一回,他轻声道:“可能,是想起之前一些不大愉快的事,没事的,以后不会再发生。” 面对他的承诺,贺新河却不再吭声,只是紧抿着唇,眼泪成串掉下来,没一会儿便将膝盖上的裙子布料打湿。 十多年前,也是这样,后来她看着浸没在刺眼血色当中人事不知的哥哥,几乎就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哥哥了。后来贺影幢活蹦乱跳,哪怕长期不回家,也叫她心中好歹有些安慰——不回家又怎么样?不能使用术法不能使用能力只能当个普通人又怎么样?她只要她哥哥活着。 可如今,原本是高高兴兴的,哪里知道噩梦居然还能重演,而这一回,身边没有爷爷,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噩梦,演变成另一种噩梦。 她哭着,却终究还是没有将心里一闪而过的疑问放出来。 怎么还能回到从前呢?她大概,再也不能拉着单善哥哥的手撒娇啦。 一个两个精神都不好,等着贺影幢打完盹有了力气,等到贺新河哭完,他们,跟谈朝三个人,终于又是坐在了客厅里,沉默着,等待。 等待的时间其实不算很久,却无端漫长,是在月明星稀时候,上头的门终于叫人打开。 同贺影幢一样,单善已经收拾过,换了一身衣裳,也洗过,终究没了之前狼狈的模样——只是唇上的伤口却没办法遮掉,扎眼得很。 他走下来,还没来得及坐下,便见谈朝起身,瞪着他:“你之前被算计之后,是不是同贺影幢做过了?” 一句话砸下来,几乎将所有人都砸懵。 贺新河猛然看向贺影幢,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回过神之后,单善低头,以此避开谈朝目光。 贺影幢也起身。 他该说出来的,至少不能让单善一个人承担。 可没等他说话,谈朝便又开了口:“单善,你是不是非得把你自己玩死才甘心?” 这是贺影幢头一回,也是单善头一回,同一向能算上冷静自持的谈朝的声音里头,听出哭腔。 第一百三十八章 历史遗留18 原本一心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谈朝这个状态却叫单善完全乱了阵脚,一时间不敢再乱说什么,生怕刺激到这个确确实实从一开始就一心向着他的姑娘。 而细想来,其实也是他的不是,如今妖族式微,大妖更是寥寥无几——若非如此,谈朝当初也不会这样果断地将不知根不知地的单善拐回来。要晓得,大妖毕竟是大妖,若不小心将什么煞星招回来,大抵是谁都不得好。 可以说,他能有如今的生活,谈朝出了不少力,当初秦罗敷一事,谈朝因为因果退让,到了单潼这儿,谈朝因为他退让,他却不能总叫谈朝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退让。 谈朝一开始就说过,因为他是妖,所以她一定向着他,他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谈朝很在意他的死活。 故而原本用于解释的话语就这么堵在心口,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说出来。 因为他已然将谈朝气到发抖。 谈朝那头沉默良久,忽然泄气一般垂下头:“尘埃落定之前,在这里的一直都会算是我,你们的事情我会尽快处理,对于幕后人我们这边也会竭尽全力追查,还有就是……” 她忽然看向贺影幢:“我们单善的事情,希望贺公子,能够给出一个合适的交代,以及,我需要你的保证。” “你们那边定下的规矩我不会坏,但我得对单善的性命负责,你给我一个保证。” 她依然看着贺影幢,带上鱼死网破的决绝:“贺公子,这份因果,你敢不敢担?” 这一瞬间,谈朝迸发出的气势,甚至惊着了单善——有那么一瞬间,单善觉得,她巴不得贺影幢就此从这世上消失。 连边上的贺新河也叫她吓了一跳,带着担忧看向她家兄长,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既然妖修行注重因果,人修行也如此,眼见着谈朝可以说是在逼贺影幢,单善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不管这一回还是上一回,其实都不是贺影幢本意,到还能算作他大意。 他正想帮贺影幢说几句,却见贺影幢忽然抬头,声音也有点哑:“好。” 他看了一眼谈朝,而后转向单善,就这么同他对视:“贺影幢,以道心发誓,规则之内,护单善周全,有违此誓,则众叛亲离,永无宁日。” 他不赌生死,因为死亡必然来临,他也没资格以自己的生死作赌。 故而他便堵上余生,众叛亲离、永无宁日,便是能在不牵连旁人的情况下,对他自己最大的煎熬。 他是修道之人,是个术士,且又是这一代同妖族交流的人,说出的话必然具有一定效应,不能算是信口开河。 终究,谈朝不再言语,单善则是叹了口气:“你又是何必?” 贺影幢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移开目光,显然不想说话。 单善无奈:“你这样乱说话,就不怕一语成谶?” 他不过顺口一句,哪知话音刚落,几束视线齐齐投向他,谈朝脸色更是差得可怕。 “单善,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单善当即闭嘴举手:“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朝姐你厨房借我用一用?” 第一百三十九章 历史遗留19 被一群人吓得不行的单善果断决定到厨房里头躲着,而在这之前,单善已经通知过嵇楚娴,说他们今天大概不能回家,如果到明天还没回来,就麻烦嵇楚娴先将单潼送去上学。 之后嵇楚娴发了许多消息过来,大致都是问候情况,到后来他一直没回,消息便也断了,最后发过来的只两条。 嵇楚娴:我跟潼潼说你们临时有事外出,归期不定,现已哄睡,这边我会照顾好 嵇楚娴: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记得报个平安 之后便再没动静 单善也说不准自己当下是什么感觉,更多的还是感动。 至于单潼那边,既然已经睡了,那也便暂时往后延,等这边情况缓过来,再回去同小姑娘赔礼道歉。 他这边正心不在焉洗着菜,却忽然听见一声响动,扭头一看,原来是贺新河。 女孩子小心翼翼蹭进来,鼓起全身勇气去看他,却又飞快将头低下去。 单善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也举得无奈,赶着女孩逃出去之前先开口:“新河是不是吓着了?别怕,事情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贺新河抬头看他,一双眼还有些红,而后,坚定地否认:“很严重。” “是我哥哥对不起你。” 单善哑然,心说他总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拉着女孩坐下来,好好扯掰扯掰当时是他先动手,贺影幢只是被一些不可抗力影响这件事。 这也实在是……太为难妖了。 女孩看着单善,或许是单善主动开口安慰给了她勇气,叫他能够好好站在这里,用或许这辈子都没用过的小心语气问道:“我……我可以帮你一起做饭吗?” 单善无言,脸上笑意化开一片。 他没说话,只是让出一个身位,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女孩子也明白她意思,眼中闪过细微光芒,却又很快熄灭。她生怕单善反悔一般快步走过去,走到单善身边,帮着单善处理食材。 ——其实也是她小人之心,单善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地去迁怒与她?他甚至没疏远她,第一句话便是问她是不是吓着了。 是吓着了,她差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同单善说话了。 如今这样,其实该知足的。 看着女孩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大动静惊着自己的动作,单善无声叹出一口气,将刚洗好的菜叶子沥干净水分,放进干净篮子里备用。 他也不去看贺新河,只忽然问道:“怎么,现在连一声哥哥都不肯叫了吗?” 先前总因为贺新河一句哥哥恐慌,但真当女孩不敢再用这样的称呼,他反倒是觉得不适应。 毕竟就是生疏,也不该是用这样的方式去生疏。 大人犯下的错,也轮不到一个小姑娘去胆战心惊。 他原是有意引导贺新河,告诉她不关她事,哪知从前一口一个“单善哥哥”且被贺影幢标定了不会改口的小姑娘此刻却是摇摇头,继续一声不吭地去同自己手下不会说话的食材作斗争。 第一百四十章 历史遗留20 最后也不过简单炒出几个菜,做了个紫菜蛋花汤,叫这手忙脚乱之后其实还是很仓促的一顿饭显得不那么简陋。 但事实上,一屋子四个有灵智的生命体,也只有他一个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去在意一顿饭是否简陋。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缘故,等最后一道菜端上来的时候,在座的另外两个表情都不是很对,贺影幢别开眼,谈朝更是直接瞪他。 单善一脸无辜:“潼潼在长身体的时候,生菜又有营养,总不能因为我自己的问题害得她不能尝遍天下美食啊。” 于是连谈朝也干脆别过头不理他。 单善摸摸鼻子,而后坐下。其实他还真的没什么意思,只是做顺手了,看见,便忍不住要炒一个。 毕竟,好吃就是好吃。 至于谈朝家出现生菜其实也不稀奇,谈朝家什么菜都有,有灵性的继续种着,没灵性的总该要尽到本身作用,所以既然有,难道还不许人做了么? 而大抵也是真的生他气,谈朝吃饭时候,还夹了好几筷子,当着他面恶狠狠地咬——却终究不可能有将他碎尸万段的心思。 单善能怎么办?单善只能任她发泄。 到最后,好歹谈朝还记得正事,干脆也没离开饭桌,直接道:“你之前找谈夕问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 “人与妖二族之间存在的交易一直都有,人族庇护妖族也确实是因为天道规则——具体情况我也不算清楚,书上的情形是多年前我们的一个祖宗同人族做的约定,如若妖族覆灭,人族修士也将不复存在。” “人世会变成最寻常的那个人世。” 谈朝顿了顿,脸上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似乎有千万种情绪,最终却还是归于平淡。 她继续:“不过是少了一种存在,如今人间也有到的与法约束,没了我们这些神秘力量,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一样。” 有人忽然开口打断,却是一晚上都没再说话的贺影幢。 单善扭头,看着忽然严肃起来的人。 贺影幢满是郑重:“并非我个人不希望失去这样子的力量,但,不一样。” “有些东西等同信仰,如今灵力稀薄,便是因为人们对此的信仰逐渐淡薄,终归你说得没错——即便没了我们,人也可以有新的信仰,但对于那些暂且还信仰着万物有灵的人,你们的存在,一切灵物的存在,便是支撑着他们信仰的存在。” “这一界崩塌所产生的动荡或许影响不了全人类,但却会影响那小部分人,不管你们怎么想的,人族术士要想办法庇佑妖族,便是在庇佑那一少部分信仰着这些的人。” “更是在庇佑我们自己。” 谈朝闻言,嗤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贺新河起身,一脸郑重地看着谈朝:“谈小姐,我没有我哥那么多歪理,可我知道,妖可以融入社会,也可以同人好好相处——这人世间本就该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如果像你所说的这样,大家都没了,就算不会被记得,却也有可能在深夜里辗转反侧中忽然泪流满面。” “心里忽然空出一块,会很难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历史遗留21 贺影幢也起身,接上妹妹的话:“你们并非可有可无。” 单善看着他们,只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萦绕心头,一时半会却还是说不明白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他们这一个两个这样子,谈朝先是哑然,而后忽然放下碗筷起身:“怎么着,这一个两个的还认真上了,先前生怕妖族伤害人类的不也是你们,现在来装什么大尾巴狼?” 没等单善指出“大尾巴狼”的用法应当不是这样,谈朝便干脆转身离开,丢下一句“记得洗完”,冷漠得连个回眸都不给。 单善无奈,给剩下两个人解释:“她就是生我气。” 两兄妹看看他,都坐下,对他的话显然是一个字都没信。 之后洗完碗连夜离开谈家,他们也没回贺影幢住处,而是直接回了贺家。 这也是贺影幢在征求过单善意见之后的做法,原因无他——这段时间,单善有点不那么想面对单潼,而看贺新河的状态,似乎也并不适合继续这么面对他们两个,就连贺影幢,也是一副受打击不小的模样。 他们深夜归来,也没惊动多少人,将贺新河送回她自己院子里头之后,贺影幢跟单善两个回到贺影幢院子,便又开始面面相觑。 这次倒是单善先开口打破沉默:“谈朝的话,你真的别往心里去,她就是气不过,况且我也没吃亏,还白收获一个免费保镖——你别有压力。” 贺影幢看着他,脸色复杂,不言不语。 兴许也是觉得尴尬,单善摸摸鼻子,忽道:“对了,如果我睡到后山去,你们家人会介意吗?说起来我真的挺喜欢后山那棵树。” 贺影幢看着他,神色愈发复杂:“……那棵树也很喜欢你。” 刚说完,他忽然便想起了先前那个离奇的梦,梦里,单善坐在一棵一模一样的梧桐树上,带着笑容看他。 或许也是一时冲动,他道:“我梦到了那棵树,还梦到了你。” 原本就是随口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意义何在,哪知这随口一句出来,单善居然是整个僵在那儿,连笑容都几乎挂不住:“你说,你梦到过那棵树,和我?” 事情过于匪夷所思,单善不信也寻常。 可这原本便不是玩笑,贺影幢只能点都,点完头还要出言补救:“我无意冒犯……” 却见单善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凝重:“有个事情,我可能要同你说一声。” 看着他完全没了寻常的轻松,连贺影幢都在不经意间沉静下来,等着去接收那个可能应当不能算好消息的消息。 似乎是给自己做准备,单善缓了会儿,看着贺影幢,道:“我说过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但这十几年,我一直有在做一个梦。” “我梦见一方小院,院里面有棵树,同你家后山的那棵树生得一模一样——所以最初见到的时候,我才那样震惊。” “而在最早的时候,我坐在树上,你站在树下张着手,让我下去。” 他顿了顿,才继续:“‘影幢’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因为有一只鸟告诉我,人间灯影幢幢的景象,很美。” 第一百四十二章 历史遗留22 隔了好一会儿,贺影幢才反应过来单善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间还有些不敢相信。 单善还带着歉疚:“抱歉,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你。” 贺影幢想不到连累不连累的问题,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脑壳疼,隔了好一会儿,才去看单善:“不是,先不说这个,你的意思是,那位跟我有着不解之缘的存在,很有可能就是你?” 其实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既然能凭名姓寻找前缘的必然不会是普通人,那怎么就不能是只妖呢?若是如此,单善得后山那棵梧桐树亲近,得贺家人亲近的状况,似乎也并不怎么奇怪。 可话是这么说,单善有分明是个没有从前记忆的,就靠着这么一个梦……贺影幢骤然抬头,神色变得复杂:“你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 十几年,十几年的梦,也就是早在他们相识之前,单善便开始做这样的梦,那跟他相遇的时候便不可能不觉得奇怪——寻常来说,一个没了从前记忆的人,骤然遇见一个同自己梦中人姓名相同,重名概率还低的人,不可能不想弄清楚事情。 可单善在大学的几年里头,真的就是躲他都躲不及,更别说是找他旁敲侧击了解状况。 不过换各方面想一想,如果单善梦里头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呢?这边不难解释为什么单善对他避之不及了。 思绪跑偏到这份上,似乎找到答案的贺影幢非但没觉得放松,心里还多了分郁卒。 眼见着他思绪成了拉不住的野马,头也不回往万丈深坑跃去,单善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给他刹个车:“关于名字的事情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而且你从前……比现在好看。” 分明实话实说,听完实话的贺影幢更是郁卒,居然都没纠结自己曾经跟面前人有可能是一对的事情,得到确切答案之后一点头:“今晚你就睡在这儿,除了新河没人敢来打搅,我先去寻个客房凑合一晚上,也没人敢说什么。” 他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向来行得正走得直的贺影幢也终于学会去避嫌,原本不属于这一处的妖倒是被迫鸠占鹊巢,传出去不管怎么听,都不会是正常情况。 况且他们两个一齐回来,到头来贺影幢跑出去睡客房,怎么听着那么不是滋味呢? 同理,单善也不能独个儿跑到后山去,叫人看见,也不知该想多少东西。 真是只要想一想……单善就忍不住一个激灵,而后转向贺影幢:“你院子能睡吗?” 他话音落,接着的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贺影幢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进屋翻找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中传出叫他进去的声音,单善虽疑惑,却还是走进去,结果便见贺影幢掏出件不知什么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冰冰凉凉:“非特殊情况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如果是特殊情况,你拿着这个照着我心口来一下,基本就不会有其他问题了。” 单善一愣,去看那手上的东西,才发觉是一柄匕首,寒光流转,一看就不是凡物。 第一百四十三章 历史遗留13 原本冰冰凉凉的东西,在验明正身的那一刻便显得无比烫手,叫他恨不得反手扔出去。 贺影幢也注意到了他的抗拒,皱皱眉,关上柜子:“让你拿着就拿着,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往后万一遇上点事,还能用来自保。” 单善讪笑两声,指出问题所在:“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会是你对我动手而不是我对你动手?” 毕竟第一回还是他先动的手。 贺影幢皱着的眉头并没有因为他故作轻松的一句话舒展开,他问:“贺家百邪不侵,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你确定你不是躲我都躲不及?” 为了一声“以防万一”能直接给睡到小洞天里去,来这儿第一天干脆一宿没睡,现在还企图往后山跑的妖,怎么看都不像是对他有非分之想的妖,可他自己就不同,他头一回走火入魔,却还是在家中发生的。 所以不管怎么说,也该是单善防备他而不是他防备单善。 这一点,他相信单善也无法反驳。 而单善果真无法反驳,他看着贺影幢,良久,忽然一把把匕首塞回去:“我用不上。” 迎上贺影幢不解的目光,他忽然挂上一个笑容:“你想想,要是你对我动手,怎么可能都是你更倒霉。” 贺影幢:“……” 他竟无法反驳。 可也总觉得这话似乎还有哪里不对——就是他会更倒霉,大概也不能成为单善不防备他的理由。 单善倒是不想同他硬扯,干脆是去换衣服准备睡觉:“再不睡就通宵了,况且也不是没在一处睡过,出问题了吗?” 贺影幢:“……” 问题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人间不还有个词叫未雨绸缪吗?非得被挠了才知道疼? 也不是,单善这不是被挠了才知道疼,这根本就是记吃不记打。 他还真就不明白了,纵然他也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恶人,可就,若是从单善的角度来看,本也不该将他当做什么好人去信任。 也就是这么一刹那,贺影幢忽然生出一个激怒荒谬的想法——总不可能是因为喜欢他。 这样的想法,叫他惊得几乎站不住,可就是惊愕的这点时间里头,单善已经换好衣服出来,若无其事一般躺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又转过头问他:“你真不睡?” 或许就是叫单善这样过于坦然的态度刺激到了,贺影幢干脆熄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换好衣服,背对着那头躺下,却忽听身后人又出了声:“从前的事你也别太当回事。” “我没了记忆,你又是来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没必要拿到如今来添堵,只当没事发生过,咱们便……还能好好相处。” 原本停顿的位置该是什么贺影幢不会知道,只是他却忽然明白,面前这只妖,似乎要比他洒脱不少。 如今说当没事发生过,大抵就是真的能当没事发生过,就这么好好地去过接下来的日子。 这么想着,他忽然,又生出了那么些意难平。 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意难平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历史遗留24 只是这一夜终究还是没能睡,到半夜,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两个便忽然聊起他们所知道的有关的过往。 其实贺影幢知道的到底要少些,不过那两个诡异的梦,可单善知道的也不见得就能比他多多少——十几年的梦,也就是在同贺影幢重逢之后,才如同石子落入湖里,打出几个水花,乱了一池平静。 但若说过往尚因温馨可圈可点,后来这些哪怕透露出更多的信息量,却终究叫接踵而至的桩桩件件衬得乏善可陈。 说道最后,连贺影幢自己也都释然:“大抵也不是多好的回忆,忘了也好。” 这话叫他说出来,连单善都讶异——他却不明白,贺影幢怎么就能看出不是多好的回忆了。 若教他自己来觉得,确实是很好的回忆,哪怕在那个梦里,特也是因将自己的少年安抚下来而觉得高兴的。 贺影幢却终究只是摇头,没同他细说缘故。 ——如若真的是很好的回忆,单善又怎么会本能地去恐惧他的火呢? 可事情都过去了,就同单善说的,一个没了记忆,一个又是来生,本不该因为前世之事纠结太多,倒叫今生也不能坦诚相待。 想到这,他忽而一愣,终于想起来单善从不曾提及火的事情,也不知是不需要,还是刻意避而不谈 单善是避而不谈。 潜意识里,贺影幢依然是那个对妖物有所抗拒的贺影幢,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贺影幢,他前世大抵根本不是人,也不知道要怎样的解释,才能将他的身死合理化。 这是连他都尚且不知晓的事情,但凡下了心思去想,便会觉得如置身火山地狱。 于是便不敢再想,生怕因为好奇将命搭进去。 这会儿觉察贺影幢情绪不知为何又变得压抑,单善联系先前一想,大概能摸到症结,便道:“你别总将自己往坏处想,你妹妹也说过,你是正派人,说来若不是你帮忙,潼潼如今也不知该如何。” 从第一回给单潼那颗小珠子,到后来同意叫单潼留下,给单潼办理转学手续、叫单潼接触更多不同的人,再往后同单潼好好相处,叫单潼很快接受变成了三个人的“家”,排除掉从前的无端揣测,贺影幢其实也是个挺爱管闲事的人。 其实是一点儿也不坏的。 想到这儿,他忽然便笑出声,将身后的贺影幢吓了一跳,却终究很快便平静下来,在这一声轻笑当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便就在这样的安宁之中,在黎明之前,贺影幢顺理成章跌入到沉沉梦境里,再次看见那小院与那树,还有树上的身影。 只是尚来不及欣喜,却又是一把火熊熊烧起,将一切尽数吞没。 他往前走,分明亲近他的火焰,在这一刻却是变得六亲不认,恨不得连他都吞没。 准确来说应当也不是吞没,他隐隐觉得,这样一场火,会烧掉一些很重要的、但他已经不想要的东西,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无端生出一种恐慌来。 而不过慌乱中的一眼,他忽然注意到小院一个地方——在梧桐树正对着的地方,居然还有一棵生得颇为漂亮的生菜,在火舌的舔舐中安然无恙。 第一百四十五章 历史遗留25 贺影幢是叫单善晃醒的。 说来他在睡梦中眉头紧锁冷汗直流的模样,真的是将单善吓了一跳,当时也就没敢多想,甚至不敢离开小院先去找人,就觉得该先将人寒性——至于醒过来之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那也是醒过来之后的事情。 等贺影幢带着茫然睁开眼,单善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叫一股大力拉进怀里头,登时整棵菜都没反应过来,一片片叶子炸开,开成一朵圆溜溜绿油油的花。 他本想着就这么将人推开,却是在胸膛隔着两层布料相贴的那一刹,感受到了对方鼓擂一般的心跳——应当是要吓狠了,才会直言不管不顾随便拉一个人抱住。 虽然不知道得是什么状况才能将好好一个贺公子吓成这副鬼样子,单善还是十分好说话地没将人推开,反而干脆就将人揽到怀里,拍拍背,哄单潼一般轻言细语:“醒啦醒啦,梦里都是假的,摸摸毛吓不着。” 往日里哄单潼,这便已经没问题了,哪知这回怀里的脑袋却是在他脖子处拱了两下,等单善反应过来那不是在拱而是在摇头的时候,人已经开口:“都是真的。” “梦里的事,都是真的。” 单善打了个激灵,下意识不想往下听。 贺影幢却由不得他不听,自顾自说下去:“我梦见了一场火,什么都烧没了。” “你也没了。” 单善:“……” 虽然贺影幢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过,但这话他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他梦到过很多次那场火,也确实什么都烧没了,可贺影幢说他也没了,他却依旧好好站在这里。 可将这梦并不能完全算是真的。 他将思路理顺并打算反驳的这会儿,贺影幢居然已经平复好情绪,从他怀里好好坐起来,背过身欲盖弥彰一般抹了把脸,而后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道:“你还记得谈朝遇见你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吗?” 单善一愣,只听他继续:“吃过早饭之后,我们上山一趟。” “我想回去找些东西。” 虽然一时间并不能想明白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单善却还是点头:“我记得。” 不过是回去看一看,也没什么。 说来他出来这么久,居然都没想起来要回去看一眼,连谈朝都没提点他一句,也是奇怪。不过想想其实也就释然了,他原本就不是那些个太过厉害的树啊石头啊什么的,本体是比较好带来带去的一棵生菜,只要有土,就是种在他自己的小洞天里也不成问题,自然就没必要老往“出生地”跑。 况且他又不是走兽,可没有什么看看老巢的想法。 要说还有什么不大对头的话,便是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念想,似乎就落在了这人世间。 一人一妖就这么达成共识,吃过早饭,也没谁想着再去看贺老爷子一眼,就这么离开贺家,步行着往离贺家不愿的一座山出发。 临行前,单善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又看了贺影幢一眼:“梦里未必都是真的。” “至少,我还没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历史遗留26 这一次的谈话以单善的一句“我还没死”落下一个并不算圆满的句号,可谁也没打算给这么个句号找回缺的那一小块,不约而同地选择就叫他这么缺着,然后去找单善的“出生地”。 因着不曾想过要回去,单善也着实没发现,原来那一座山离贺家这般近,几乎,就只是隔开一条山下流过的小溪。 到如今,那似乎也就真的成了一座平平无奇的山,莫说灵物,就连灵气也稀薄到几乎没有。 说来贺影幢并非不记得这么一座山,他幼时也来这一处玩过,只是当时也没觉得这山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依旧是这副灵气稀薄的模样,也不知当初谈朝得是多碰巧,才能刚好来到这里,然后刚好捡回刚出现的一棵什么记忆都没有的生菜。 这是得有多巧才能达成的事? 单善却不知道有多巧,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等于必然,他只知晓,这座山,似乎比离开时候,还要更不讨他喜欢,光是站在这儿,便止不住地要去想着逃离。 这显然不该是什么寻常情况,连贺影幢都皱了眉。 单善还有不解,下意识带着询问去看他,便见他道:“这里有火的气息,跟我同源。” 顿了顿又补充:“很明显。” 他一提,单善基本也就反应过来,确实是有火的气息,也正是这种气息,逼得他想逃离。 而且还不是一处,而是漫山遍野的,都是贺影幢的火的气息。 原本倒没多在意这个问题,如今既然是在这儿,单善也终于想起来问一嘴:“冒昧问一下,你知道你的火是什么火吗?” 其实大抵也不该知道的,毕竟按贺影幢的说法,这就是娘胎里带出啦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别的地方得来的宝贝。 果真,贺影幢道:“我不确定。” 结果这答案出来,还没等单善缓一口气,贺影幢还有后话:“嵇楚涵曾经猜错过说是不是南明离火,后来证实不是。” 自然不会是,要是那可不得了了。 歪打正着一样,单善忽然就没那么紧张,想着要是好好一只凤凰忽然变成朱雀,那朱雀得多冤啊。 而他这情绪变化也未免有些过于明白,贺影幢登时也纳闷:“有什么好笑的吗?” 也不知怎么的,或许是脚下站着的这一块地方格外舒适,又或是心情正轻快的缘故,单善便顺口将想法说出来:“品种都不同,怎么能是南明离火?要除了朱雀还出个南明离火,玄武怕是得哭。” 贺影幢不动声色:“所以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单善顺口:“凤凰啊,可好看了。” 比凡世灯影幢幢的景致,要好看千百倍,千金不换、旁人看都看不上的好看。 是祥瑞啊。 结果话音落,隔壁却没人接话,单善猛地回过神来,看向贺影幢,却见贺影幢似乎也是一脸轻松:“所以说,我上辈子果然不是个人。” 虽然这话听着怪怪的,但也不是假话。 单善将信将疑点头,却见贺影幢终于露出了一点类似于愁苦的神色:“那可就麻烦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历史遗留27 后话单善没听清楚,他眼前一晃,再睁眼时,面前已经是另一番熟悉景象。 熟悉的小院熟悉的树,这次却终于不是高处俯瞰的视角——他脚踏实地,正兴致勃勃站在一处菜地边上,看着少年将一些不知什么的种子往土壤里播种。 少年一边动手,一边还不忘要同他说话:“真的很好吃,等种好了,单善你便要一同尝一尝。” 说完似乎还有些懊恼:“原本想给你带回来一些,可毕竟是蔬菜,终究不如新鲜炒出来……” 有那么一刻,单善其实想问问他,怎么就不能下山去吃呢?他原本,也不是就不能离开这座山的,甚至在贺影幢出现之前,单论法力,这山上的精怪也都不是他对手啦。 可这个问题他终究是没能问出口,因为在不知不觉之间,少年的眉间染上了更厚的一层阴翳——那必然来自于人世间。 于是当初的单善,便将少年不再提及下山一事,当做了对他的保护。 “单善?” “单善。”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将他拽出梦境,单善猛然惊醒,映入眼帘的便是贺影幢带着担忧的一双眼。他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是这个地方的问题,刚才看见了一些东西。” 贺影幢了然,又道:“是重要的事情吗?” 单善皱皱眉,忽然转向一个方向——正是他被谈朝发现的位置。他想了想,道:“这个地方,有种过能吃的东西?” 也就是到如今,他才想起一个一直被自己忽略掉的事实——从前的每一个梦里,他都不曾见到过自己的本体,所以作为一棵生菜,他到底长在哪儿?树上吗? 贺影幢不知道他想法,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却也皱眉:“能吃的东西,是生菜吗?” 单善:“……” 单善默然转向他,终于是带上了明明白白的谴责。 谴责这个人怎么到这种情况下还忘不了要惦记他本体! 不务正业也不该是这样子不务正业的吧!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贺影幢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么一句话到底带了什么样的歧义,顶着鲜少出现在单善身上的谴责目光手忙脚乱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我的梦里,这里似乎是种了一片生菜!” 之后灵光一闪灵机一动,抓住重点:“说不定我前世也喜欢吃生菜?” 单善:“……” 很好,因为喜欢吃生菜所以找了一只生菜精当对象,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就是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 再次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又引起了什么不得了的误会,贺影幢这回真的是百口莫辩,终于是用门挤了脑子:“你都说我是凤凰,凤凰怎么会吃生菜?” 单善:“……” 不吃就不吃居然还敢嫌弃?这日子没法过了。 眼见着越抹越黑,贺影幢干脆放弃挣扎,终于一句话掐在点子上:“你就这么确定你是棵生菜?” 单善终于沉默。 若上一回聊起这个话题时他还是肯定自己的存在的态度,到这一回,他却忽然就不敢那么断定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历史遗留28 从前的梦里不曾见过生菜的存在,他也一直就是坐在梧桐树上,而后来更是梦到同少年一同种菜——如若这院子里头本身就有生菜,他们又何必种?再说,就算凤凰化形后会吃些其他,也不至于饥渴到连他同类也不放过。 毕竟就算能吃,心里总还是会过意不去的。 既然能好好相处,他便不相信少年会犯这样子的错误。 况且按照印象里的顺序而言,这一场梦,应当发生在很后面很后面,甚至比当初意外时候的那一场,还要后面。 所以,为什么会是生菜呢?如果他不是生菜,他又该是什么?总不能就是这座院子吧。 这个问题没能得出答案,他便还是陪着干脆闭嘴惊艳的贺影幢四处看,终究,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如此,其实也没必要死磕一处,换个地方说不准还能有什么新收获。 打定主意要下山的两个便还是结伴着往贺家的方向去,而这归路的沿途,却实在比来路要舒适——不知为什么,那股染上了火的气息所产生的逼仄感荡然无存,山林也终于有了山林本该有的阴凉。 结果这一段路走出去,贺影幢和单善都发现了不对头,对视一眼之后,单善顺手抄起一片叶往前掷去,却居然是从侧边飞回。 贺影幢诧异:“什么鬼?鬼打墙?” 单善扶额:“没有,只是迷阵。” 他话说完,贺影幢更是诧异:“你都出不去的迷阵?” 迷阵不是问题,只是单善已经是大妖,还是战斗力不弱的那一款,在自己的地盘上被迷阵困住,怎么听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很快贺影幢便释然:“不过也是,你被迷阵坑好像也不是头一回。” 单善:“……你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贺影幢持续诧异:“我觉得你怎么忽然变暴躁了。” 单善:“……我还觉得你废话变多了呢。” 两句话出来,两个又是对视一眼,齐齐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愕然,之后单善脸色沉下去:“虽然我觉得这个阵很熟,而且这里算我的地盘我还带了本体,但没办法使用全力。” “说简单一点,就是我被克制了,对方要不是很了解我的人,就会是很难对付的人。” 下完这个定论,他看着贺影幢:“但如果贺公子肯出力,我们也不至于就困在这么个迷阵里头,连对方真身都看不见吧。” 虽说叫双方嘴上不带把并不算是什么好影响,但不得不说,畅所欲言的感觉其实挺好。 显然贺影幢也有着同样的感受,被迫抛下“贺公子”话少板正的形象,贺影幢看了一眼单善,很是诚恳:“再怎么说你也是考上大学并且毕业后在人类社会里生活这么多年的妖,有件事应该不可能不知道。” “刑法第114、115条规定,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包括放火、爆炸等行为。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伤、死亡或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死刑。” “所以你确定要我动手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历史遗留29 沉默,持久的沉默。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这样的道理单善还是懂的,虽然他多半会同这山上的花草树木一起死在火海里头,并不需要同贺影幢一起感受铁窗泪,但放火显然也不是什么能用的法子。 于是能够畅所欲言的单善炸了:“所以你一个术士为什么要背法条?还有你一个术士难道就只会用火?符呢?你的剑呢?” 刚背完法条的贺影幢还算是冷静,一条条给他解释:“学校特色学科,背过;我不只会用火但火确实比较强;如今有用的符几乎都失传了,有攻击力的引雷符火符之类显然并不适合我们现在这种状况;至于我的剑,以前能用是因为心无旁骛,现在我觉得我对你挺有想法,这会儿席天慕地也挺浪……” 漫。 一句话就这么猝不及防被说出来,贺影幢慌忙去咬舌头,却还是没能阻止——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舌头还平白遭罪。 也就是这会儿,贺影幢终于发现,逼着人畅所欲言的东西,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叫他抓住了背后那操纵歪门邪道的人,一定得想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说来也怪,他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有这样大的念头,而且,对单善有想法的,多半得是他自己的前世,先前做完梦,留下那么点儿遗憾,也不是不能解释的。 只不过现在解释似乎也有点儿来不及,毕竟前面的当事人之一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慈祥:“影幢,你是个好人,一直都是。” “所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嵇楚娴挺好的,如果需要联姻,谈朝也靠得住,要不是新河是你亲妹妹,其实新河也很好。” 贺影幢:“……” 单善:“……” 果然该把幕后人打一顿。 贺影幢咬牙:“多谢关心,我没想法了……以及新河不联姻,你不想当单亲爸爸的话,嵇楚娴跟嵇楚涵其实都靠得住。” 所以说,人生在世,本就不该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脑子里随时闪过的一句话,可能就会被迫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来,毁掉自己一世英名。 如果能回到不久前,贺影幢真的宁可继续背法条,从头到尾背法条。 他这想法才出来,耳边便响起单善的声音:“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乱砍乱伐也不行对吧。” 贺影幢下意识应声,“嗯”一声之后迅速闭嘴,终于没有继续背《刑法》。 一时间没明白单善为什么要问这么件事,他便转头,对上一双满含深意的眸子:“所以说,要么解阵,要么就席天慕地睡一觉,祈祷你家人能快点发现你失联并出来找我们。” 意识到“席天慕地”这个词似曾相识,贺影幢忽然为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开始幼稚的妖觉得头疼,并愈发惆怅:“我们出来的时候同新河说过。” “也就是,短期之内,就算我们不回去,他们也不会觉得我们是失踪,而不是真的要出门出那么久。” 第一百五十章 历史遗留30 总有人觉得总不可能真的就那么巧那么倒霉,可事实上,贺影幢本身就是个不常着家的,加上什么突如其来的任务,也足够他在外头蹉跎大半个月,故而他们如今被困在山里头,除非是自己往外头跑,若是等人来找,哪怕是得等到…… 单善转眼去看贺影幢,贺影幢想了想,给出确切答案:“过两个月家里面应当有个典礼,那之前再找不到我,就应该会知道是我出问题了。” 贺影幢又想了想:“其实野外活两个月也不是做不到,但得确保对方给我们留了能吃的东西——刚才这一路,你看见水了吗?” 显然没有。 也就是不仅断粮,还断水,他们这周围唯一能吃的,就剩下一棵能跑会跳的生菜。 想到这儿,单善抖了抖:“幸亏你现在是个人。” 不然凤凰烤一烤,大抵也能果腹。 兴许就是叫贺影幢给带偏去,如今连单善,也能将一切东西往吃的上头想——连凤凰都不放过那种。 片刻之后,贺影幢终于是放弃挣扎,往怀里头找了找,忽而松了口气:“好在带着……” 他将东西取出来,然后扫一眼单善:“单善,你可看好,这东西用了也不知道能引出来多少鬼怪,到时候我一个人对付不来。” 也不是对付不过来,比不过牵头不也说了么,放火烧山,牢底坐穿,贺影幢能够大范围攻击的,也就是那一把火。 单善苦笑:“我把灵气放开,大概可以有一样的效果。” 虽然他招来的鬼怪大多不敢做什么,但惊动这么些东西到底也不好——总没有平白无故扰人清梦的道理。 对他的话贺影幢不置可否,没等单善问清楚他究竟要做些什么,只见贺影幢一把将手上那东西掷到空中,之后手上结了个单善看不清楚是什么模样的印,便听贺影幢飞快念出一段不知什么东西,十分耳熟。 等终于听仔细,却原来是真的耳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道德经里头的话单善自然还能认出,虽不明白贺影幢这是在做什么,周遭环境在他的念诵声中,却似乎真的就起到了变化。 具体变化单善说不出来,总之,并不是一种叫妖很舒服的情况。 不过其实也是,术士的手段,怎么可能对妖友好? 结果他这想法出现的下一刻,却是有一股至纯至净的灵气荡涤开来,以贺影幢为圆心,就这么一瞬间,周遭树木愈发青翠,草丛里头甚至就这么开出花来。 他还没来得及对此表示震撼,便听到了一些不属于他们二人的声音——稀里哗啦的,仿佛水声。 那被贺影幢掷出去之后一直飘在半空之中的东西也忽而动了,居然是飘往水声传来的方向。 贺影幢敛眸,冲他一挥手:“赶紧跟上。” 说完,也没多顾什么,就往那东西的方向走去。 或许也是神奇得过了头,跟着那东西走,居然真的就叫他们找到了水源——是石头中蹦出来的一汩清泉,不过那么点儿水,居然在连河床都没有的地方,凭空从落满枯枝败叶的地里头走出一条蜿蜒路。 第一百五十一章 梧桐引凤1 神奇的事情暂且不能用来讨论,不过是他表示震惊的这么片刻,那原本漂浮在半空中的东西忽然落下,叫贺影幢接到手中,也没重新塞回怀里头,就这么抓着,而后看他:“跟着水走,就能到达阵眼——不过是一个幻阵的阵眼,你应当能解决吧。” 单善点头,便叫他忽然拉起,猛地顺水流往山上跑去。 也就是这会儿,单善才发觉,这水原来是逆流,叫他生出了些相当荒谬的想法来。 贺影幢却仿佛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果断否决:“想什么呢,怎么会是天河?只不过是嵇楚涵弄出来的小把戏,专门用来找阵眼的。” 至于找阵眼干什么,便就不必多说。 单善只是没想到,像嵇楚涵那种看起来那么好看还讲道理的温温和和的人,居然会是拆迁流。 拆阵这种事,怎么看都是嵇楚涵更为顺手吧? 可惜大小姐并不在这儿,也不能解答他的疑问。 至于贺影幢,别说他并不想在要紧的时候问这种无关的问题,就是不要紧的时候,他也不想找贺影幢问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就脑子里跑火车的这当口,他们居然也就,真的走到了水流的尽头。 水流的尽头,却又是他们最为熟悉的地方——就是单善出来的地方的正对面——那一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树坑,仿佛本该有那么一棵盘根错节的苍天大树堵在那个位置,如今空出来,竟叫整座山的风水都影响了。 “可以解决吗?” 耳边传来贺影幢的声音,单善终于反应过来,凝神看了看那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坑,点点头:“问题不大。” 问题确实不大,不过就是最为浅显的幻阵,阵眼大喇喇摆在这一处,为的似乎就是将人引过来,然后捕猎。 单善却不知道,这么个阵,到底会有些什么机巧。 但贺影幢现在相当于什么都用不了的,真叫什么东西捕猎了,也就是当点心的命,因此就算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也该是他来试探。 于是说完那声“问题不大”,他就有往前走了几步,彻底走进这个阵的中心。 就是他进去的那一刹,贺影幢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详的意味,浓厚得仿若当下天上的云层—— 比方刚打完,他猛地一个激灵,也顾不得更多,抬手就将剑召出,转身,严阵以待。 也是同一时刻,一声虎啸自山林中起,虚影踏空而来,居然也是斑斓白虎的模样。 贺影幢神色一凛,平日里算不得温和但其实也算不得凶神恶煞的气势登时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手执长剑,叫妖物闻风丧胆的青年术士。 不知何处来的风轻轻撩起青年的衣袍,终究畏惧那剑上的寒光,半步不敢向前。 有风,叶不动。 那白虎的虚影一步步落到实处,面上居然能叫人看出嗤笑:“长夜孤灯贺影幢,当初那般光风霁月的人,原来也会落到如今地步么?” “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第一百五十二章 梧桐引凤2 单善睁眼,便又落在了那个熟悉不过的小院里头,登时心道果然——果然,还是一下子就叫人拉进到梦境里头。 也正只有利用他从前记忆的幻境,才有可能叫他无计可施。 说来这人用同样的手段困过他这样多回,大抵,也真的就是个很了解他的人,只是他还是不明白,对方图什么? 这一点她想不明白,如今进了幻境又出不去,便只能就这么看着。 很快,他便就知道了如今这个梦境同平日有何不同——他坐在树上,少年没在,却是有白白的一小团,正躲在一根栅栏后头,悄悄探头,可爱得紧。 单善本身便是带着好奇的,又在山里头闷得不行,平日里见着活物也爱逗上一逗,如今这么个可爱东西撞过来,他自然要去看上一看。 只是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觉原来是一团雪白狐狸——右后肢却染上了刺目血迹。 单善登时便明白这是一头受了伤的小兽。 于是他又回到树上,从某一处的树洞里头掏出些往日少年带回来屯着的药材,嚼碎了给小狐狸敷在伤口上。 小狐狸似乎还有些害怕,先是缩了缩,却还是终于放弃挣扎,任单善摆布。 等单善终于给它上好药并用一片树叶化作布条缠好伤口之后,小狐狸也终于明白面前这只很好看很好看的妖并没有恶意,伸出舌头舔舔单善的手,而后下一秒,蓬松的尾巴炸开来,小狐狸的相貌也出现了微小的变化——比从前更要好看。 单善一惊,才想起来这原来是少年从外头带回来的奇志上头提到过的九尾狐。 果真是一只很漂亮的小狐狸。 他将小狐狸抱到怀里头,一跃上了树,重新在树枝上坐下。 小狐狸原本还要惊慌挣扎,紧接着却是有一双手抚过他的皮毛,舒服得很。 青年的声音也很好听:“这还受着伤,怎么也该用本体养着,强行变化成其他模样,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小狐狸耳朵动了动,紧接着便耷拉下去——这妖果真什么都不懂,外头的大妖怪对他有那么深的敌意,他可不就得将自己变成普通小狐狸,再找个看起来安全的地方企图瞒天过海么。 又不是每个大妖怪都同眼前的大妖怪一样傻不拉几的。 单善自然不知道他腹诽,当下已经开始思考小狐狸的境遇:“你是从山上摔下来了吗?” 山上摔下来会摔断腿,没毛病。 小狐狸:“……” 如果只是摔断腿的话,就没这么惨了。 看着小狐狸没动静,单善恍然:“呀,不是山上摔下来的,那得多贪玩才能这样狼狈呀?” 小狐狸:“……” 要不是是救命恩人,他非得挠这妖一爪子。 他从单善怀里头挣扎出来,好容易确保自己站稳不会从树上摔下去摔断另一条腿,便冲单善呲牙,完了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小崽子的模样,恐怕没什么威慑力,便又开口,打算用叫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然后—— “嘤!” 第一百五十三章 梧桐引凤3 片刻沉默之后,单善终于是没忍住笑了,一面笑,一面还得将生气到打滑几乎重新摔下树的小狐狸捞回来揉脑袋顺毛,但也终于明白了小狐狸的意思:“你是说外面有很凶的东西要吃你,你很害怕,所以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对吗?” 哪怕意思上仍有差池,得来答案的途径也并不是那么的对头,小狐狸却也终于放弃挣扎,就在他怀里头,蔫啦吧唧地点点头。 毕竟,他确实是在躲避被吃掉的下场。 而终于得到小东西反应的单善了然点头,心中生起诬陷怜爱,又往小狐狸头上摸了一把:“好啦,以后你就先在这个院子里养伤,有影幢的气息在,外面的妖怪不敢到这儿来。” 他不说倒是不要紧,一说,小狐狸就没忍住抖了抖——很久之前,他便已经留意到这里了,选中这一处是因着这一处能护住他,可躲在外头不敢进来,也是因为对那只凤凰心存畏惧。 毕竟,那少年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似乎,尤其不喜欢外头来的妖怪靠近这方小院。 大概也是感受到了小狐狸的害怕,单善不由失笑,可想起那少年的模样,还是重新弯了嘴角:“阿幢人很好,你不要怕他。” 他不知道小狐狸心里头怎么想,又或许,其实很多妖怪都对凤凰有着天生的畏惧,但面对着这些,他就只是心疼,想叫更多的妖怪明白,贺影幢没有他们心里的那么可怕。 ——那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很乖,很可爱。 可惜小狐狸确实不能对此感同身受,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去远远地躲开,可他终究是只狐狸,是一只,哪怕被逼到如今只能以幼崽形态示人,也任然是在多方面追杀中顺利活下来九尾狐。 那只凤凰有威胁,但他如今也抱到了合适的大腿——只要将他抱在怀里头顺毛的这只妖愿意护着他,那只凤凰便不会有机会动他,也不会明目张胆对付他。 哪怕有那么一刻会觉得如果没有那只凤凰碍事便好,小狐狸终究不是那么不切实际的狐狸。他想做的,也不过是好好活下去。 只不过是有那么一点小心机,他也还是真的感激救自己命的青年。 不纯粹又如何?那只凤凰难道就敢保证坦诚了么? 这位傻,他九尾狐可不傻,少年每回来去匆匆神思不属的模样,分明是有什么事情瞒了院子里头的这位。 说来,作为报恩,他只要寻个机会,将小秘密找到便好。 毕竟嘛,被瞒着,本身便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有欺瞒的感情,从来都不纯粹。 这样想着,他在单善怀里头找了个更为舒适的位置,团成一团,就这么睡过去。 因为沾染上了主人气息的缘故,这一处的灵气也不排斥他,甚至还给了他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厚待。 等到少年带着新的见闻从山下回来,小狐狸的伤起好得七七八八,少年回到院子时,看见的正是青年坐在树上,而小狐狸将爪子里的不知什么东西捧过去这样其乐融融的一幕。 第一百五十四章 梧桐引凤4 其实小狐狸也是真的喜欢同单善相处的氛围——因为面前站着的确实是一方大妖,这大妖却不会同他曾经遇到过的那些一般咄咄逼人,也不会成日想着要追杀他或是胁迫他去找青丘宝藏之类。 单善真的就只是给了他一个容身之所,其余的一概不问。 可惜,不属于他的东西终究是不属于他的,原本享受着这份美好的主人也不是就此死去,在短暂的离开之后,高高在上的少年仍会归来,重新占据这一座小院,占据供凤凰栖息的梧桐树,占据多数时候总在梧桐树上的大妖。 面对着少年的归来,连单善都是欣喜的。 毕竟这座院子里头的外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别人,而是愈发贪恋这一处温暖的小狐狸。 小狐狸极力压下心中那些个负面情绪,假装不知少年归来,伸着白白短短的前爪,将方捡到的一朵花捧到单善面前。 而归来的少年看到这样一幕,果真就皱了眉头。 见到少年归来的单善却似乎并没有觉察少年的不悦,只将小狐狸抱到怀中,就这么一跃下了树,去到少年跟前,而后将狐狸放到地下,上前将少年上下左右看一番,确保没瘦也没受委屈,才笑吟吟道:“阿幢这些时日在外头可有遇见新鲜事?” 少年垂眸,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不曾遇着。” 说完又去看努力克服要避开的本能,仍倔强地杵在两个人身边的小狐狸:“这是单善新捡回来的宠物吗?” 小狐狸耳朵动了动,似乎在不安。 单善最看不得弱小的东西露出这副模样,当即弯腰将小狐狸捞起给少年看:“他受了伤跑到院子外头,我便暂且收留他。” 少年没立即言语,就这么看着小狐狸,隔了好久,他收回视线,依旧是这副无喜无悲的模样:“天罚之后神族式微,倒不承想九尾狐族还能留下后代——这样小的年纪,必然过得艰辛。” 他说完这段,便又看着单善:“单善你若是喜欢,便养着——只是狐族狡诈心眼多,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要记得清理门户。” “一时心软,大抵是后患无穷。” 最后这一句说出来的时候,少年的目光已经重新落到小狐狸面上,直直看进小狐狸眼底,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善意的提醒。 ——倒像威胁。 小狐狸抖了抖,终于是挣扎着跳出单善怀抱,一溜烟离开少年视线范围,登时没了影子。 单善明白这是在害怕,可这样的事又不能急于一时,他便干脆不急,只是想着少年方才那句话,忽而问道:“那你呢?” “天罚之后神族式微存留于世的神裔尚且自身难保,你是凤凰。” 为什么每每离开一趟,回来之时眉间必然染上阴翳,又为什么会生出那样子的感慨,同幼年时期蒙昧纯正的小凤凰判若两人。 少年却只是摇头:“外头的事影响不了我。” 正因为他是凤凰,能诞生与世便是受到规则宠爱,在觉醒之时便要知晓世间一切。 换言之,即便不离开这座安乐的小院,该懂的事情,也都是要懂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梧桐引凤5 小狐狸便就这么在凤凰的默许之下继续在小院里头住下来,并且在意识到凤凰并不打算对自己动手,或是压根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之后,小狐狸行事便也没刚开始时那般小心翼翼,甚至还敢当着少年的面,同单善亲昵。 少年每每也不过是看着,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再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只是这样的平静,其实也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人心安。 直至某一日,单善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捧着小狐狸,问道:“你有名姓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狐狸眸光一闪,连少年都停下了手中动作,歪头看他们。 而后,小狐狸摇摇头,又“嘤”了一声,仿佛就是在回应他的问话。 怎么说也是好几个月相处,一直没个称呼,提起来也是小狐狸小狐狸地叫,到这会儿单善才终于意识到,这小狐狸大抵也是无父无母无处可去的可怜孩子。想起少年当年找自己要一个名字的模样,他忽而心软,看着小狐狸:“我给你起个名字,好吗?” “他是白狐,跟着他们那头的规矩,姓白。” 少年忽而出声,单善看过去,发觉少年神色严肃,完全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仿佛就是在认真地讨论小狐狸的名字。 而单善起名的念头其实也不过一时兴起,这会儿听少年出声,便顺口道:“那阿幢觉得,什么名字更合适?” 原本以为少年会推脱,会不乐意同自己看不上眼的一只小狐狸处理名字这样重要的事情,哪承想少年居然是认认真真想过,然后看着他:“我从民间读到过一句话,‘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他既然背负了那样的过往,不如便叫‘白萱’,过往叫他过去,往后都干干净净活着。” 彼时的单善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么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对于一只公狐狸来说,这样一个名字或许并不那么的友好。 他只知道这是他家小凤凰给小狐狸起的名字,可以算作小凤凰对小狐狸的承认。 于是他很高兴,捧着小狐狸,笑意盈盈:“那你以后便叫白萱吧。” 顿了顿,又补充:“阿幢读过的书要比我多,起出来的名字也必然要比我好,你别不喜欢。” 当下并不敢不喜欢的小狐狸只能是点头,认了这么个实在是不太威风的名字。 在单善没留意到的地方,少年低眉浅笑。 既然入了他家门,便早该有这样的觉悟,他家单善干干净净的,那来到身边的妖物也该是干干净净的——不管九尾狐从前是不是能够算作神族,如今留下这么一只小狐狸,也不该存什么坏心,要不然,在翻出浪来之前,他必然要把对方干干净净解决掉。 只希望这小东西能够好好记着自己的名字,不管从前有过什么恩怨,可千万别想着把火烧到他们身上。 梦境便就这是到了这一处,单善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贺影幢手执长剑,面无表情洞穿一道虚影。 ——那一刻贺影幢身上带着的气势,依旧叫他恨不得退避三舍。 第一百五十六章 梧桐引凤6 下一刻,嘶哑声音响起:“长夜孤灯,千年漫漫,却没想到当初睥睨众生的你,如今竟也会同妖族有染。” 话音落,没等单善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那虚影忽然炸成细碎光芒,就这么飘散在山林之间——那是魂飞魄散的模样。 而贺影幢脸色沉得能滴墨,他没有收回剑,眼风扫过周围,一句话没说,压迫却丝毫没有减弱。 若是寻常妖物,必然就就要臣服在这青年脚下,哪怕单善,也感受到了灵魂深处的震颤。 便就是在这威压散出去的同时,方圆数十里的妖怪皆是退回巢穴,不敢再去招惹不知何处跑出来的煞神。 贺影幢还是没将剑收起,就保持着当下的仪态,转过头来看他,眼神难得没了温度,叫贺影幢想起方才那虚影喊出来的词。 确实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甚至连他,都没被放在眼里。 这样的姿态叫单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适,潜意识里却又仿佛觉得就是天经地义。 就是维持着这样的姿态,贺影幢道:“你怎么样?” 高傲得仿佛一句关心都是施舍。 单善倒不介意什么,因着现下的贺影幢的气势,实在是同梦里的少年重合。他道:“我做梦了,梦里有只小狐狸,你给它取名白萱,萱草的萱。” 然后梦醒了,阵法便莫名其妙消失不见,出来便就迎上了贺影幢斩妖除魔的模样。 得到这样的答案,贺影幢挑眉:“九尾狐,白狐?” 纵然没有相关记忆,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贺影幢还是觉得有些不悦——发自内心的不悦与不舒服,同当初头一回看见徐秋意的感觉是一样的。 单善也惊讶:“你知道是九尾狐?” 贺影幢茫然摇头,却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我不知道。” 阵法没了,不管心里面有多少奇奇怪怪的感觉,有多少弯弯绕绕的思绪,终于也不至于就这么脱口而出,平白毁去一世英名。 贺影幢还是那个言简意赅的贺影幢,好在他的话单善听得懂。 大抵就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猜。 他笑了笑,对此不以为然:“可能因为白色的九尾狐都姓白吧。” 贺影幢摇头,依旧是下意识就说出下一句话:“是白色的狐狸都姓白。” 单善:“……”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现在的贺影幢,很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叫他不太安心,于是他便试图去问贺影幢那边的情况。 贺影幢没隐瞒:“有只伥鬼,似乎认识我。” 看单善发愣,他继续:“你应该听过为虎作伥,就是那种把人骗去给老虎做食物的伥鬼。” “我给杀了。” 所以认识上辈子的他或是能说出他的事情又如何,这鬼害人,该除掉的时候,不管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叫它当做在贺影幢面前交换性命的砝码。 旁人或许可以有私心,但贺影幢必须公正。 因为他是贺家人,是贺家的掌权人,更是天师协会的会长。 如今的他,将来的他,该成为这个科学之外的世界里头的一杆天平。 ——哪怕偏爱旁人,也不能放纵自身。 第一百五十七章 梧桐引凤7 得到贺影幢这样一个答案,单善居然也是毫不意外,并且没有觉得可惜——本身就该死的存在,就算抹杀了又如何?就算这伥鬼知道贺影幢的过往,带着恨意说出来,必然也会带着偏向,甚至会刻意误导。 所以吧,没什么意义。 这招或许能骗骗旁人,可惜了,它面对的是贺影幢。 丝毫没有为伥鬼的下场感到怜悯或是什么,单善转头看向贺影幢,便又迎上这一位略带探究的目光,只波澜不惊回视——所以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从前或许还会觉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后来他才明白,有些东西,连孩子都不会放过,若教这些恶灵带着执念去到世上,才是真正的祸害。 他不想回忆当初单潼了无生机窝在他臂间的模样,也不想看到有其他人去经受这份心痛。 感受到身边大妖忽然沉下去的气场,贺影幢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细究,确实猛然起身。 紧接着,一阵温柔得过分的嗓音从四面八方飘来,又仿佛是响耳边。 “嘘,别问,你最好快些安抚住他情绪,不然……呵~” 贺影幢转头去看单善,却发觉身边人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放空,眼睛里仿佛看不见其他东西,只留下一层浓厚的黑。 而在这一瞬间,单善也仿佛再次置身火海,灼烧感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真实得过分——沈知是因为接触过贺影幢的火,这一次的火焰威力更大,就连那连天梧桐树,也要在这样的火舌的舔舐中化作飞灰。 他感觉到了撕裂一样的痛苦——来自于灵魂。 他会死。 纵然不是头一回预测到这样的感觉,这一次的感受却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蛊惑一般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你看啊,这就是凤凰涅槃的火,可以烧尽世间一切。” “他在火焰中归寂尚能重生,那你呢?” “他那么喜欢你,不也不会管你死活?” ——别傻啦,他为天地而生,又怎么可能因为顾忌你一个,而去放弃这番天地? 所以这火会将所有东西烧得干干净净,包括那个,曾经与他拥有着无数美好回忆的你。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那个声音来陈述,这便是来自单善内心的声音,是他最为真实的想法。 贺影幢不会偏向任何人,他为这天地生,也必然,要为这天地,铲除一切会威胁到天地法则存在的存在。 心里忽然就涌起一阵悲凉,却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兴许说出来也要叫旁人惊讶,可单善却十分清楚,即便面临死亡,他心里头没有恐惧,没有对贺影幢的抱怨。 他只是在心疼,心疼这只小凤凰。 多可怜啊,重生一回,将来,也仍然会是孤身一人。 连九尾狐都会怕他,重生之后的小凤凰,该如何去融入接下来的那个世界? 在这样子的担忧之中,单善缓缓闭眼。 ——已经不是他能够关心的范围啦。 那可是凤凰,天地之间极为尊贵的存在,又怎么轮得到他一介无名之妖来担忧? 第一百五十八章 梧桐引凤8 只是意料之中能燃尽灵魂的灼痛不曾真正到来,单善感觉有什么缠上自己的手脚,进而,整只妖都叫这股温和的力量包裹,同外头炼狱一般的景象隔开——他睁眼,看见的是一片莹莹白光,白光之中糅进了绿意。 那是生命的力量,是生机。 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单善,醒来。” “醒过来。” 声音平淡,却还是叫他听出了似乎被极力压抑着的因急切而产生的颤抖。 他一时有些不明白,是什么人,能将他在这样一场火中护下来,又是什么人,居然,还能因为他的消弭而急成这副模样。 就仿佛,若他就此死去,对方便会痛彻心扉。 “单善,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要恨我……”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声音,语调却是陡然一变,多了先前不曾有过的疲倦。 与单善都不想承认的厌世。 凭什么? 他想问一声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不想活的人,还要用这样的语气,叫他活下去? 只是没人回答他,在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拉力作用下,他先是感觉到灵魂被拉拽的痛苦,等再醒过来,对上的便是一双熟悉的眼。 再一次清醒着睁开眼的单善情绪显然不对头,不过是看了贺影幢一眼,便猛地往后退。 贺影幢能感觉出来,这一回单善不是在怕他,而是只想着要逃,要逃出生天。 他来不及多想什么,一把抓住面前妖的手,语气带着震惊:“单善?” 叫一层白色柔光束缚着,单善依然在挣扎,看上去也并不像方才睁眼时那般清醒。 “我得活下去……” 他低喃,贺影幢也一点点听清他的话语:“他要我活下去,我得活下去……” 甚至还没闹明白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贺影幢便觉得心脏猛地一缩,那一瞬间的疼痛甚至抵过第一回走火入魔时的重伤。 他不明白这样子的疼痛的来源,却还是凭借着本能抱住单善,轻轻拍抚着对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你不会死,你活着,一直好好活着。” 他知道单善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哪怕无法感同身受,却还是出声安抚:“你活得很好很出色,凭借自身能力融入后来的世界,有了一个可爱得女儿,有了自己的朋友。” “你已经得到了人的承认。” 这句话说出来,一股无以言说的哀恸自两个人的心底蔓延,单善几乎是在一瞬间将贺影幢推开,整个人蹲下,蜷缩成一团,仿佛在忍受着强烈的痛楚。 贺影幢就这么看着他,心慌意乱,却又无能为力。 隔了很久,单善站起来,整个人似乎是已经恢复平静——他看了贺影幢一眼,浅色的眸子里多了一种叫贺影幢看不清楚的情绪,身上的气息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太淡了。 这样子的单善,看起来太淡了。 贺影幢并没有机会将自己的第一感受说出来,而单善对着他颔首:“多谢。” 仿佛只是陌生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梧桐引凤9 尚未来得及追究这样子的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又是为什么会对这样子的变化产生抗拒,便听轻微一声响动,又东西掉落在落叶当中,贺影幢还没动,却是单善率先弯腰,将东西捡起,也不看一眼,双手递上:“你的东西。” 他没有逃出过什么,这便只有可能是贺影幢的东西。 贺影幢有些心塞,但还是接过。 东西交接时他们手指相触,贺影幢一怔,单善却是若无其事收回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话再次堵回到喉咙里头,纵然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声谢,贺影幢也无法对着当下的单善说出口。 倒不是“谢”字不好说,只是他似乎打心底不想同这样子的单善说话,也不想得到对方冷淡且中规中矩的回应——纵然他们从前的相处,也并非不是中规中矩的。 或许也是感觉到了面前这个人心情实在压抑,单善便试图找些话题,来大肚婆这一份领双方都不太舒服的沉寂:“贺……公子手上的,是先前引路的东西么?” 称呼被扭转回初遇之时,少了挑衅,只剩下疏离与敬重。 贺影幢叫他这态度转变闹得不太自然,只点点头,又将那块小木牌递出去。 木牌上雕刻着一颗梧桐树,以及将要收起翅膀落下神鸟凤凰。 “梧桐引凤……” 依旧是呢喃,贺影幢一时分神,却没听清楚,下意识道:“什么?” 单善面色有一瞬变得古怪,却很快恢复,只抬头问他:“这块木牌哪里来的?” 贺影幢莫名,却还是如实道:“家里头传下来的,我十五岁时出事,爷爷便将这神符自祠堂取出,叫我带在身边。” 想了想,他继续解释:“我所发觉的神符的作用大抵有安神、指路,其余方面尚不知晓。” 单善蹙眉:“也就是这木……神符此前一直放在你们家祠堂里头?” 贺影幢点头:“是。” 他应完,便也发现了里头不对劲的地方——既然从前不曾取出,又为什么要为他取出来?这显然不合常理。 猜到他的疑虑,单善却摇头:“没有问题。” “你生而不同,先生兴许便是猜到你血脉,才有了你后来的培养方式。” 毕竟从一开始,也是贺家老爷子拍板,叫贺影幢这名字延续下来。 如今外头都当贺老爷子真的不管事,单善和贺影幢却都不可能会这么认为。 毕竟那是贺老爷子,是贺家这近百年来的支柱。 单善忽然便有些好奇,一个凡人做到那样的地步,去守着一个那样庞大的家族,得付出多重的代价来偿还因果。又是多深的福报,才能叫对方到如今还是活蹦乱跳。 他其实对贺老爷子颇有好感,当下将手上的木牌递回去,轻声道:“你该劝先生好好休息——万事万物早有定论,是命,便逃不脱。”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掩饰自己最初时候神色古怪的原因:“我也有一块这样的……神符,从前单潼噩梦,便先放在她身边,等下回回去,我再找她要回来。” 第一百六十章 梧桐引凤10 贺影幢注意到,单善对单潼的称呼变了,哪怕提到这个名字时候的语气依旧柔软,依旧能听出珍视,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变了。 他点头,眼神黏在单善身上,仿佛要将面前这只妖看透,单善能猜到他心思,笑得坦然:“她终究是人,人妖殊途,这不是你们说的吗?” 单善笑得无奈,却叫贺影幢觉得后背一凉。 他发现了——除了对单潼的称呼,先前,单善也是叫他劝贺老爷子好好休息。 分明他们是住在贺家,单善同贺老爷子的交流也更为自然,为何不是单善来劝?多半也是因为这句“人妖殊途”。 从前拼着承担因果也要将单潼留下,哪怕先前刻意疏远也还带着留恋,无论怎么说,都不该是如今这副哪怕带着留恋也能轻易割舍,将自己完完全全从人类社会中摘出去的模样。 这样子的单善,十分不对头。 贺影幢心里敲响警钟,他看着单善,问道:“你今后是什么打算?” 单善也没料到他居然就这样快地反应过来,笑得无奈——便又不可避免地带出了惯有的纵容与温和:“等将来除去隐患,我打算四处走走。” “放心吧,我很喜欢这个世界,不会随便闯祸。” 等除去隐患,等斩干净手上的关系,便出去走走,不会闯祸,也不会在同任何人扯上容易闹不清楚的关系。 他很喜欢这个世界,哪怕自己不会再同这个世界有任何联系。 从那么简简单单一句话里头,贺影幢俨然已经剖析出他的全部意思,看他的眼神也终于染上过于明显的惊愕。 单善只是微笑。 从某种程度上,他与贺影幢看来已经做到了心灵相通,不管是前世带来的效应还是他们就是如此,他都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毕竟,彼此足够了解,很多事情上便也不需要多费唇舌去解释。 他相信贺影幢能够支持他的选择,因为眼前站着的,也是一个极为理智的人,只要他不四处闯祸,贺影幢不可能干涉他的选择。 贺影幢也确实不会干涉他的选择,他只是感觉了冷,那样子的冷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裹挟全身,从四肢百骸钻进身体里头,直直扎到心底,将他整个人冻住。 从前不明白单善为什么会同人世间产生那样深重的羁绊,会活得那么像一个人,如今照样不明白分明已经同人世间产生那样深重的羁绊、活得完完全全像个人的单善为什么能说放手就放手,将那份从前没人理解的珍重轻易抛弃。 ——也不是。 没人理解的东西,抛弃了,倒是还轻松些。 所以,没什么不好明白的。 理智上都懂,话说出口却还是显得艰难,他看着单善:“嵇楚娴呢?” 果然到最终时候,他还是只能问嵇楚娴,问单善打算拿那个重情义、真心将他当做朋友的姑娘怎么办。 哪怕他最问的不是这句,而是——那我呢? 单善笑了笑:“她会理解我的选择。” “而她这一生,也都会是我的朋友。” 第一百六十一章 梧桐引凤11 人类的寿命过于短暂,再怎么长寿,也不过是那么百来年。 单善知道嵇楚娴待他情谊深厚,所以在嵇楚娴这短暂的一生里头,他们都会是朋友,他也相信,分别,并不会影响他们的友谊。 至于贺影幢的未尽之语……没说出来的话,没问出来的问题,他没有义务去回答。 他也相信贺影幢不会说出来,毕竟他们此生无名无分,又怎么能问出那样不伦不类的话来? 他的态度就这么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坦诚得叫贺影幢揪不出一丝一毫的问题——哪怕是从前那个苛刻到不行的贺影幢,也不可能觉得单善这态度有什么。 所以,他甚至没资格去不甘。 更没立场。 于是没有更多的言语,贺影幢将木牌收起,收的时候手一顿终于想起一件事—— 两块木牌,分别落到两方手上,那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这本就该是一对? 再次看穿他想法,单善还是不闪不避:“或许是从前的东西,不过都过去了,还希望贺公子不要在意。” 大妖的笑容灿烂而赤诚,叫贺影幢看不出丝毫虚伪的成分,也无法在这样的笑容面前说出半个不字。 这一回是真的不再有多余言语,就这么一前一后,步行回到贺家。 贺新言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惊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惊讶完再看看他们的形容,登时也不敢再拉着人闲扯淡,连多一句都没问,只催着他们赶紧回去休息。 贺影幢还诧异他态度,却见路过的贺新河也惊了:“你们这是出去三天没睡过觉吗?” 她这话说出来,贺影幢第一反应不是惊讶,也不是困倦,而是——饥饿。 这样子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还没等他感受说出口,便有一阵叫人尴尬的响动灌入在场的所有人耳中,而这一阵响动,正是来自他的肚子。 这回倒是单善更惊讶,他看着贺新河:“我们出去了三天?” 贺新河脸色有点诡异:“你们这是上哪儿了闹到不分日夜啊?” 她的问题等来的是双方的沉默。 最终是单善先开口:“你手上又没有小饼干小面包的,给你哥哥吃点,我去做饭。” 对比起三天没睡,显然三天没吃的问题更严重——他十分怀疑,贺影幢随时能饿晕过去。 说实在的,就算是修行者,饿三天还只是看起来累了点,实在是太难得了。 这样的感慨不仅来自于单善心底,更来自于贺新言跟贺新河心底,贺新言尚且矜持,贺新河却没他的顾虑,她看着贺影幢,憋了又憋,终究决定直言不讳:“哥,要不是你是我亲哥,我都怀疑你不是人——哪有人饿三天还活蹦乱跳的?” 被单善堵完下来,贺影幢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梗——所以贺新河为什么会是他亲妹妹?根本就不是一个性格好吧? 最终还是围观着的贺新言没忘记正事,从自己的兜里摸出几颗糖、一袋小饼干,呐呐地递到贺影幢跟前:“暂时没有别的,不过单善哥已经去做饭了,大哥你先垫一垫……” 第一百六十二章 梧桐引凤12 给做饭这件事,是单善的习惯、爱好,以及一点防止同伴就这么饿死的关怀。 横竖他本身不用吃,也是当初为了养单潼才养出这么个可以说是“日久生情”的爱好来,如今算是非常实用。 而不知不觉饿了三天“分分钟可能饿晕”过去的贺影幢在在弟弟妹妹热切的的注视下吃过糖和小饼干之后,终于等来了一顿看起来比较正常的饭。 很显然,为了不把小伙伴饿死,单善是怎么快怎么来,麻利到叫贺新河甚至贺新言心底都生出了些许小遗憾——毕竟看大哥吃糖吃小饼干的机会,是真的不多。 而贺新河百无聊赖之下,也问出了包括贺影幢在内三人一妖的心声:“新言,为什么你会随身带糖和小饼干?” 虽然这两件东西似乎被什么毛病,但叫向来规矩板正的贺新言随手掏出来,总觉不那么和谐。 换句话来说就是不符合人设。 结果贺新言低头,一米八的汉子笑得羞涩:“有些小朋友,会喜欢吃这些,所以就会做了带在身上。” 正吃着热腾腾的面条的贺影幢听见这句话,骤然停下手中动作,仿佛是噎着。 贺新河恍然大悟:“我就说味道怎么偏淡,原来是这样。” 见单善还是一脸疑惑的样子,贺新河便给他解释:“新言动物缘很好,要是你在后山遇到小猫小狗小松鼠小狐狸小狼崽子什么的,多半就是来找他的——那些都是他的小朋友。” 联想到贺影幢有点放空的脸色,单善顿悟。 所以说,这些小糖果小饼干,本来就不是给人吃的。 得出结论的单善……莫名有点想笑。 而贺新言也很不好意思,企图给不小心被自己坑了的大哥挽尊:“其实人也是可以吃的——比如我自己饿了也会吃一些。” 贺影幢无言,只表示没关系,让他不要介怀,然后闷不吭声埋头吃面。 其实如果贺新河不在场,确实没什么关系,但问题在于,贺新河这个糟心妹妹,即使自己也吃,都不会放过这么个打趣贺影幢的机会。 毕竟以贺影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自我要求,可不会回过头来打趣她。 看着老实人贺新言与弱势群体贺影幢,单善终于是没憋住,冲贺新言淡淡一笑:“请问还有饼干吗,我想尝尝,看植物跟动物的口味会不会有所不同。” 因着理由过于诡异,一时间,两个人齐刷刷看向他,单善倒是不在意,坦然同贺新言对视。 两相较量之下,贺新言终于是低头双手递饼干,企图以恭敬遮掩脸上的热度——他觉得单善可真是太可怕了,叫他看着,就仿佛对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而自己是叫人捧在心尖尖宠着一样。 贺新言忽然就明白,这样一只妖为什么能叫见过的人都夸聪慧的一个小姑娘全心全意跟随。 这谁遭得住啊。 倒是贺新河透过现象看本质,一憋嘴,浑身不乐意:“你护着他也不护着我!” 单善满脸无辜,尝过一块饼干之后双眼发亮:“好吃!” 夸玩已经熟了的贺新言,他才看向小公主:“真的好吃,改天给你做。” 第一百六十三章 梧桐引凤13 到贺影幢吃完,自动自觉去洗碗,且单善保证自己认识回他院子的路,贺新河便支开先前其实还有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被留下来凑热闹的贺新言,凑到单善身边的时候还带着些小心翼翼:“你跟我哥哥是和好了吗?” 单善看着她,只是笑,笑得小姑娘几乎要生起气来同他摆脸色,才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说完这句,他停顿片刻,又给小姑娘补上另一句:“如果不介意,你还是可以管我叫哥哥。” 宽容的依旧是宽容的,温和的也依旧是温和的,只是这其中却似乎多了些许恶劣——换回先前的单善,是不可能这样子去逗贺新河的。 可愈是这样,愈是不对头。 贺新河斟酌许久,终究还是迟疑着将话问出口:“单善哥哥,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单善一愣,依旧是对小姑娘露出笑容:“或许吧,人会变,妖也会变啊。” 没谁是一成不变的,更何况千年时长,真的是一点也不算短。 他这么说,贺新河却还是不大能理解其中意思,只是就这么看着他。 没了平常装模作样时候的那股鬼灵精怪,十八岁的女孩子只匆匆忙忙出过一次家门,除却那一次阴影之外,看世界的眼光,还是满布不解与好奇——那是最为天真纯洁的眼神。 是最难得的一颗赤子心。 单善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声,伸出手揉揉小姑娘脑袋,到底没有说出实话,只道:“新河,即便你哥哥变得同过往再不一样,你也不可能讨厌他,是吗?” 这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贺新河斩钉截铁点投诉。 单善露出笑容:“所以,有些时候,改变也没那么重要,是吗?” 面对这么个结论,贺新河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间却还是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大对头。 唯独单善明白,这样子的话,大概也只能叫贺新河一个人回不过神。他没将放在小姑娘头顶上的手拿开,就如同在梦里抚摸小狐狸、或是安抚少年的时候一样,用极轻的力道拍两下,郑重地说出注定要叫小姑娘继续疑惑的承诺:“新河,先前你哥给过我一个承诺,我也可以给你们一个承诺。” “我一介妖邪,不敢说什么庇佑你们的话——你么也无需庇佑——但我能够保证,有生之年,不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情,有违此誓……” 话未说完,却见贺新河猛地扑上前来,二话不说便将他嘴捂上,小姑娘盯着他,整个人都在抖。 “够了。” 她说。 “这样子,就够了。” 十八岁的姑娘,按理说已经成年,社会里头这个年纪的孩子,或多或少也已经明白一些个为人处世的“潜规则”,可贺新河依旧拥有着一双属于孩子的眼睛。 而这个孩子如今是在祈求他。 她说:“单善哥哥,你不要发誓。” “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用什么可怕的誓词来证明自己的决心,只要有这样的心,就已经够了。 哪怕誓词只是为了约束,女孩依旧害怕着去听见那些话,甚至在听见那些话的时候,就已经能预见未来的结局。 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贺新河,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时候,便已经对四个字产生了刻骨的恐惧。 她害怕一语成谶。 第一百六十四章 梧桐引凤14 看着小姑娘如临大敌的神色,单善也只好是妥协,伸手将她的手拿下来,还是温温和和冲着她笑:“好,我不说了。” 只是纵然面上答应,单善却也还是在心里头将话补全。 若有违逆,便该历尽人世间苦难,永无归处。 就如同,当初他对天承诺“一生向善”一般。 思绪落到这儿,单善却是愣了。 一生向善? 原来,他从前,还做过这样子的承诺么? 只不过其实也不重要,不是什么坏事,总归都能接受——就好似自打明白了自己名姓里的含义,他也一直很高兴,很高兴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名字。 一只妖,名善。 这原本就是赐名者的承认与赞誉——只是想起名字的来源,他却不可避免地愣了愣,最终还是掩去神色中的不对劲,冲贺新河一笑:“我先回院子,改日若是有空,一起做饼干。” 说完这句,他想了想,继续:“若是新言有空,可以叫上他一起。” 都是好孩子,都该开开心心地去同自己的同伴在一起。 而这样子的话果真也叫贺新河欢欣雀跃,应下之后,一人一妖各自回到自己的小院,却不知端坐在主屋门口晒太阳的长者长叹一声,再次闭眼,就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这头单善回到贺影幢院子里,看贺影幢在等,便当对方是疑惑自己怎么需要这么久,也不在意,只笑着解释:“跟新河聊了一会儿——她是个好孩子,你能护着她,便不必总急着叫她自己成长。” 他忽然提到这个问题,贺影幢却是神色一黯:“我不能一直护着她。” 就他现在不稳定的状况,实在不知道能庇佑贺新河到几时——而单善也已经同他说过,上一个庇佑贺新河的人,也就是贺老爷子,如今更需要的,应当是休息。 他这样的神色其实不多见,不管是在占据贺影幢今生大部分同单善认识的时间的大学时代,还是梦里有过的情形,贺影幢都不该露出这样子的神色,去说出这样没自信的话来。 哪怕后来相处中所见到的那个寡言的贺影幢,也不该有这样挫败的模样。 单善神色一凛,却终究还是尽力去做到温和:“你不必强求自己。” “你妹妹也都说过,你很优秀,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你能护住整个贺家,能护着她。” 回过神的时候,贺影幢正看着他,似乎还有些惊讶。单善突然语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对视良久,就在他几乎遭不住的时候,贺影幢收回视线,声音很轻:“单善,你不必维护我。” “饼干的事情也是,现在也是,你没有这样的义务。” 若是仔细思量,必然能听出这话里头的涩然。 “盲目”相信他的人其实不少,笃定地认为他能够担起自己所有责任与义务的人也不少,可这里头不该有一只妖,不该有单善。 他重新抬头,看着单善,笃定地说出那句话:“没有必要。” 哪知单善却是忽然笑了,难得带上对单潼才有的温柔,看他的眼神就好似是在看一个孩子:“我曾经,抚养阿幢长大。” 第一百六十五章 梧桐引凤15 什么叫做晴天霹雳? 不是单善赫然温柔下来的眼神,也不是那一句放在先前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阿幢”,而是单善说,他曾经抚养他长大。 仿佛在防止他混淆,单善补充:“是你上辈子的事情,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我看着你长大,自然信你。” 不止是信任,还会下意识去回护——毕竟他带着的小崽子,怎么好去外头受委屈。 可是啊,最后的阿幢,还是在外头受了许许多多的委屈,还不肯同他说——果然孩子懂事得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叫人放心的事情。 就如同现下的贺影幢。 不过如今其实也还好,至少还会去明明白白地展现自己的失落与不安。 是进步。 看到了进步的单善只觉得很欣慰。 贺影幢却还在疑惑:“是山上看见的事情吗?” 单善没有否认。 难怪一个梦做了十年,他也从未怀疑过少年同自己的关系,直至那个夜晚,爱意、悲伤——一切这几年不曾有过的感情才在顷刻间涌出,占据他整棵菜。 因为在某一段时间线里头,他对树下的少年,就只是对幼崽的宽容与宠爱,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保护欲。 而当时少年站在树下的那一声声“单善,下来”,其实也真的及时同长辈之间的玩闹,眼神之中充斥着的,也是对自己庇佑者兼抚养者的孺慕。 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个时候的少年,眉头也都是舒展着的,笑意盈盈。 后来,少年成了青年。 一瞬间,单善有点懵,仿佛树下站着的少年后来成了青年,又仿佛一直都是少年。 他忽然有些茫然——是什么时候开始,少年不再是少年,而少年的眉宇间,也开始染上了他看不懂的愁绪? 本不该属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发展起来的? 这些事情,单善通通记不起来,甚至就连他将贺影幢抚养长大这件事,也是山上看见那一切,才慢慢明白过来。 他的记忆,依旧不完整。 只是也不过这么一想,片刻间,那点儿负面情绪已经尽数清空,落在贺影幢眼里,单善一直对他笑着,温和而包容。 就好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崽。 他的思绪不自觉飘远——曾几何时,单善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就好像看后来的单潼一样,是全心全意将一个人捧在心尖上,去宠着去爱着。 仿佛不管什么样的过错,在这样子的眼神面前,都能得到包容。 他曾经,一个人,用着着面前人的全部注视。 想到这一点的贺影幢猛地一颤,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一颗心忽然变得瓦凉瓦凉—— 不是这样的,这样的眼神,或许曾经属于他一个人,可后来便不是了,有人走到单善面前,吸引了心善的妖的注意,一点点分去原本只属于他的宠爱,也抢走了原本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的眼神。 抢走他东西的家伙躲在单善身后,呲牙笑着,是在冲他示威。 雪白的身影自他脑海中闪现,柔软蓬松的九尾招无数人的喜爱,却是他一个人的梦魇。 他想起了那个名字。 ——白萱。 第一百六十六章 梧桐引凤16 ——狐狸精没一个是好东西。 从前生出这样子的想法,贺影幢还只当自己修行不到家,心境不够,所以后来见着徐秋意,哪怕是本能地不喜对方,也终究不至于就处处为难。 但没见一回总要觉得心里不舒服,便导致他其实不太乐意见到这只狐狸,不管是现实中还是电视上,都不大乐意。 很巧这些年贺影幢不在国内,回国之后也没什么追剧上网的习惯,所以哪怕徐秋意有着那样一个算得上“万众瞩目”的职业,贺影幢见他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这会儿他总算是明白了,有先前那样子类似于偏见的想法,大概根本就不是他修行不到家,而是上辈子留下来的心理阴影。 ——监护人被抢,确实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而且他当时所谓的“监护人”虽说年纪大实力不差,却实在是个太好骗太单纯的妖。 偏生白萱那狐狸还各种撒娇示弱,叫他怎么着都不是,每每还要对上单善一双“你怎么又欺负小孩子”的眼睛。 都是幼崽,谁还比谁大了? 若说先前还只是怨气,如今再提到“白萱”这个名字,则真的是怒火中烧,几乎要将自己的理智烧干净。 好在,单善看向他的略带担忧的眼神,就好似一捧清水,轻易将他浇醒。他揉揉眉心,忽道:“你和徐秋意还有联系吗?” 单善一愣,完全没想到贺影幢还有要找徐秋意的一天——只不过徐秋意也不是什么事都得同他汇报,到深山里头拍戏其实也是常有的事情。 于是单善摇头,完了不忘问一句这个突然关心自己友人的男人:“你找秋意什么事?” 徐秋意不至于犯事,贺影幢也不是无辜找茬的人,想了想,单善终于将一条线索连上——徐秋意本体也是九尾狐。 他犹豫片刻,看着贺影幢:“秋意不认识任何同族,也没同其他妖有太过紧密的联系方式。” 他如今自然能感觉到贺影幢不喜欢白萱,可对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也说不准,总没有平白去给徐秋意添麻烦的道理。况且,徐秋意其实也不喜欢天师。 毕竟这一只九尾狐跟人类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中间的深厚情谊,却还是遭到天师协会的干扰,会不喜欢,挺正常的。 满腔忧虑的单善继续劝贺影幢:“这么多年,白萱说不准早就没在了,过去的事情,其实没必要……” 他说着忽然停下来,看着面前气势陡然改变的贺影幢。 其实他说的话并非没依据——一只小小的九尾狐,落在那些大妖手里头其实也是不错的补品,若是白萱离开他们,未必能独自活下来,而若是没有离开他们,不管单善是怎么活下来的,连贺影幢都要投胎转世成为一个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白萱一只九尾狐,又能怎么样? 再换个方面想想,如若白萱当真在意当年的事情,那单善醒过来这么多年,早该找上门了。 可贺影幢只是站在那儿,周遭气息冷得几乎要凭空掉落冰渣子。 他说:“白萱还活着。” 他能感觉到,白萱还活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梧桐引凤17 过于笃定的语气,叫单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最终只能顺着贺影幢思维走。 能坚持觉得白萱还活着,为此不惜去找自己不喜欢的徐秋意问情况……单善忽然看向他:“你觉得幕……山上的事情同白萱有关?” 现在便定义幕后黑手有些为时过早,故而单善只将事情放在近处。 贺影幢回视他:“山上的幻阵连你都能蒙过去。” 如果是白萱的手笔,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而单善,也正好就是在幻阵中心看见的那段记忆,想起来白萱这只小狐狸。 所以如果说是白萱动手,其实,也不是真的就没可能。 几乎叫贺影幢说服的单善迟疑一番,终究还是掏出手机,找出最近都没怎么联系的人,给发一条消息过去:秋意,最近在哪忙? 消息石沉大海。 不过这种情况也并不属于不正常的范围,单善看着贺影幢,一派坦诚:“他大概在忙。” 职业缘故,徐秋意的作息相当混乱,身边又不喜欢带助理什么的,光棍一条,有工作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时时刻刻注意着手机——也就是修行不错的九尾狐,换个正常人,都不能像他这样时时刻刻保证容光焕发。 对此表示羡慕嫉妒恨的其他徐秋意的同行大概也无法相信,这就是所谓的,种族天赋。 徐某狐狸在这方面种族天赋强到逆天。 只是就这么个当口,贺影幢有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徐秋意为什么姓徐?他本身的那个家庭我记得姓秦。” 秦罗敷是亲闺女,爹妈自然点都姓秦,至于徐秋意为什么姓徐…… 单善摊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叫这个名字了。” 说起他们的相识,其实也是偶然,不过是单善去学校外头的超市购买生活用品,然后就碰见了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分明好看得过分,却一个人都没注意到这边。 实力不低的单善自然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什么情况,不过看了两眼,便打算收回视线。 谁知也就是这么两眼,居然就真的将那头蹙眉挑选东西的美人惊动,美人侧过头看了他好一会儿,连震惊的模样也好看得紧,然后美人恍然大悟,朝他伸出手,笑出一口白牙:“你好,是谈夕那边的新客人吗?” 那会儿的单善并不能算是“新客人”,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道:“不算新,不过这些年没怎么出来过。” 基本上都泡在那间书房里头,要么就是叫天师协会的人带到特定地方去上课。 看着他木愣愣的模样,徐秋意仿佛很高兴:“难怪没怎么见过你,其实我也很少到谈夕那边去。” 单善了然,毕竟妖怪离开之后,也没有一直往谈家别墅跑的道理。 哪知徐秋意就这么给他纠正了:“别介,我只是认识谈夕,不是你们那边出来的——我有养父母哦。” 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嘚瑟,单善还是相当给面子地点头,然后就收获了一个自来熟的“朋友”,以及“朋友”的一个足够颠倒众生的笑容:“你真可爱。” 第一百六十八章 梧桐引凤18 徐秋意表示作为一只进入社会时间更长的妖,他有义务帮助朋友的朋友指路什么的,然后在意识到单善买的都是生活用品之后,诧异道:“你是刚搬出来自己住?” 单善摇头:“我来上学,住学校。” 来上学,又是在这个位置买东西,不难叫人联想到临城最著名的那所大学,徐秋意又不傻,这会儿也完全明白单善到底是那儿蹦出来的小可爱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妖生目标是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提高学历的妖,久仰久仰!” 他这么大反应,单善完全被他吓懵——毕竟在单善潜意识里头,读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读书、想考上如今的高等学府,然后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所以他根本不能理解徐秋意为什么这么惊讶。 说来后来他知晓徐秋意是个正儿八经科班生之后,也打趣过这只九尾狐,只是人家徐秋意比他坦然不知道多少:“我得给妹妹做榜样,而且脸皮个演技,都是咱们九尾狐的天赋技能,何必浪费?” 但此时的单善就只是不能理解。 在意识到自己吓到小伙伴之后,徐秋意便收敛了不少:“就是挺难得的,对了,我叫徐秋意,最近在这边工作,偷闲出来逛逛——不如先加个好友有机会再聊?” 本着与人为善与妖也为善的原则,单善摆弄着天师协会那头送给他的新手机,终于是将徐秋意的好友加上,后来哪怕两个人作息时间、学习工作内容、兴趣爱好等东西都是南辕北辙,也还是因着同是大妖的身份保持着联系,并且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每当徐秋意回到临城,便总爱将他约出来逛逛,时日长久,他也算是见过徐秋意的“家人”,一双温和包容的夫妇,跟一个腼腆害羞的姑娘——小姑娘后来成了他直系师妹。 很普通,却也完美到令人羡慕的一家。 ——纵然从前好奇过一只妖如何能在一个人类家庭中如鱼得水,当真正见识过那样一家子之后,单善也明白,“家庭”,确实是一个令人着魔的词。 单善对他们观感很好,后来也算得上熟络——若不是记得人妖殊途一词,他大概也很愿意亲近这样一家子。 变故大概发生在单善大四的时候。 学习生活分明一切正常,一个学生脑子也不知道哪根经不大对头,写个论文居然还搞迷信,后来闹得疯疯癫癫,将一堆人堵着不让出去,非说有人魔鬼上身剽窃他论文,拿着张符纸要每个人过手。 单善很不幸混在被堵的那堆人里面,当时也只觉得好笑——先不说小学生都知道要相信科学,本土符纸跟外国妖魔,体系都不对,可见这位同学脑子确实不大好。 混乱中已经有人托外界找医生,只是依然不敢太刺激这位同学——五楼,鬼知道这位能做出些什么来。 而原本没当回事只想着要好好维持秩序的单善在看清楚那位手上的符纸的时候,整棵菜都不太好。 符纸不是什么正经符纸,多半是出自随时可能因为宣传不得当思想被请喝茶的骗子之手,但上头确实有着法力——是一个,针对妖怪的小法术。 第一百六十九章 梧桐引凤19 倒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过是个用于整蛊的小法术,譬如不是人碰到的话,那捧到的地方就会被变个色,或者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功能。 总之就是一个妖与妖之间恶作剧的小法术。 全场就只有单善一只妖,好歹不用担心其他人,但也正因为不能确定那个小法术的具体效力,单善根本做不到提前防备。 当时他焦急,而秦罗敷正好过来找他,说是徐秋意回来要晚上出去吃饭,便遇上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同学。 当时别的同学自然都抗拒——疯子一样的事情,谁都不想去做,那人便干脆转向单善:“单善,你曾经是级干,又是学校那头的干部,跟老师关系好,你总得做个表率吧。” 单善心说我做个鬼表率,做表率就该将这人扭送辅导员办公室。 可他不敢上手。 一来打架斗殴不合适,就算没有妖不能随意对人动手的规矩,他也不能就这么跟人动手;二来,一旦接近,对方便有可能将符纸弄到他身上,到时候产生些什么效果,哪怕最后能够说清楚,却还是会产生混乱,并有可能将天师协会的人引出来。 不管哪个原因,都足够叫他犹豫。 他愈是犹豫,对方愈是咄咄逼人,嘴角上笑容也愈发诡异:“你都不敢,怕不是这几年的优秀,都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吧。” “利用妖邪的东西,凭什么同人争?” 单善:“……” 他自然没有利用妖邪,一切成绩都来自夜以继日的努力,都是时间的见证,不论对方怎么诬蔑,他都不至于心虚。 问题是他本身就是妖。 秦罗敷便是在这样的时间到达教室,并听见了对方这样一句话。 瘦瘦弱弱一个姑娘,大概也真的是叫这人一句话气急,果断上前将人推开,趁那人没反应过来,一把拽下那人手上的符纸,撕碎了狠狠扔到地上:“都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读上来的人,物理化学不是没学过,怎么还搞这些东西?” “论文有问题,就找导员,找老师,找能解决问题的人,净往歪门邪道上靠,你不觉得丢人?” 符纸已碎,对单善是完全没了威胁,而原本那人也叫秦罗敷一时气势镇住,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赤红,眼看就要动手—— 却有一只手,在单善上前之前就将对方拦下来。 照样是纤细白皙的一只手,后头出来的人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嵇楚娴看上去心情似乎并不差,看着那学生的时候还能做到眉目含笑:“朋友,在学校里头传播落后思想,先走一趟呗。” 一众人目瞪口呆,任由嵇楚娴将人拖走。 之后大家没外传,也没多八卦——校方表示同学是压力过大精神出现问题,勒令回家休息,最终也不了了之。 倒是在这一回之后,不少人注意到忽然跑出来的小姑娘,倒是叫原本不擅长同人交流的秦罗敷列表里忽然多出了不少“朋友”。 第一百七十章 梧桐引凤20 也是后来嵇楚娴单独找过单善,单善才知晓那一天的那个笑话一般的符,或许是专门针对他的,只是因着无法造成什么实际性伤害,又叫秦罗敷打断,这件事也就之辈当做是一个试探,天师协会那头查不出个所以然,学校这边也只能这么糊弄过去。 倒是单善因此欠下秦罗敷一个因果——说来后来那个坑秦罗敷的渣,也是在这一天遇见的。 因果报应,往后的事情,自然还是该由单善来解决。 回忆就此终止,单善抬头,迎上贺影幢的目光,没能得出什么合适的结论。 徐秋意一直叫徐秋意,也是直到现在,单善才知道原来九尾狐族多半姓白。他想了想,给好友找出一个理由:“毕竟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说不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毕竟当初,连“白萱”这么个名字,其实也是贺影幢取的。 说不准就是一只狐狸无名无姓,来到人类世界之后随便取了个名呢? 他是向着徐秋意,贺影幢也没有同他多争的意思,原本想着装个话题,哪知贺新河却忽然过来找人,神色还有些怪异:“阿幢哥哥,楚娴姐姐过来了,嵇家家主也在。” “他们来找单善哥哥。” 不过那么点儿功夫,少女的称呼仿佛回到从前,听得贺影幢一愣,下意识看向先前同贺新河单独谈过的单善,可单善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他看着贺新河,有些诧异:“找我?” 特地跑过来贺家找他,显然不像是什么正常事情。 正巧,贺影幢也有这样的想法。 总没有他们刚回来,嵇楚娴就带了嵇楚涵过来堵他们的道理。 既然是拜访,这双兄妹自然该先去看长辈,完了嵇楚涵留着陪老爷子聊天,嵇楚娴叫贺新河带到自己院子里头,同贺影幢说过,才又带过来这边。 对于贺家见个人都要弯弯绕绕的这一堆麻烦,嵇楚娴是见惯不惊——不过往常若不是想见贺老爷子,是绝对不会特地来贺家走这么一遭。 哪怕是为了找单善。 等见到人,嵇楚娴看一眼贺影幢,看得贺家掌权人在自己地盘上也只能乖乖回避,倒是单善将人按住,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看着嵇楚娴:“是什么事情?” 嵇楚娴脸色有点怪,只道:“潼潼返校之前,让我把一个东西给你。” 生怕单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又补充了一句:“是个木牌。” 这话出来,连带着单善表情都不对了,他手上用力,示意贺影幢坐下,面上依然维持着镇定神色:“没事,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也就是可以当着贺影幢的面拿出来。 既然是本人医院呢,嵇楚娴往他们两个身上看过一回,也没再多想,将用手帕包裹好的小木牌递过去,也没有久留的意思,起身告辞:“我就是送个东西,家里还有事,就不叨唠了。” 等嵇楚娴离开,单善将手中木牌递给贺影幢看——梧桐树立于时间树,树冠之上凤凰震翅翱翔,一眼便能看出其祥瑞。 不过是块木头,居然也能叫人看出来灵性。 单善开口:“谈朝说,这叫梧桐引凤。” 第一百七十一章 梧桐引凤21 梧桐引凤,凤栖梧桐。 贺影幢取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木牌,两块木牌并排放着,都是凤凰与梧桐树,不过是布局的不同,居然也说不出哪一块更漂亮些。 确定过可以碰,贺影幢将两块木牌拿出来细细查看,单善则是解释从前的情况:“这块木牌一直跟着我,我也不知道来历,之前潼潼噩梦,便想着叫她带在身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还给我。” 其实对于最后这个疑问,单善心里有过猜测,可到底,连自己都不愿意信。 贺影幢的神色却是在听完他这句之后沉下来:“你真的不打算让她接触我们?” 见单善不为所动,他继续:“你也知道,单潼太聪明,所以,那么聪明的孩子,真的就猜不出来吗?” 不管能猜到什么地步,是猜到了所有还是只是猜到单善不能再同她亲近、要慢慢疏远,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子,能卡在这样的时间点,明确地将最重要的东西送回来,便说明单潼不简单。 并非说她心思不好,只是这样的聪慧,也未必就是好事。 犹豫半晌,基本确定单善有多护犊子的贺影幢顶着激怒对方的压力,还是开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过她面相。” “天生敏慧、智多近妖,亲缘淡薄、自小与非人为伴……” 话到这里有些卡壳,贺影幢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若是引导不当,随时可能走上歧途”,换做更温和的表达方式:“单善,她本身,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不被期待,所以哪怕不曾显露,也无法阻止命运为这么个不幸的孩子的未来蒙上一层阴翳。 这是命。 他一锤定音,这么久以来一直表现得温和无害的单善却是浑身气势一变:“贺影幢。” 并非没听过单善喊全名,这一回的语气神态、藏在短短三个字里头的冰冷,却都叫贺影幢有些愕然。 他不曾见过这样子的单善……不对,他见过。 他见过单善不由分说要杀人,亏得他及时赶到阻止。当初他只当单善是邪性没压住,如今却明白,是怒。 算不上盛怒,但仅仅是动怒,出来的压迫感便叫他一慌,下意识想叫单善冷静。 结果单善气息收得比他还快,眨眼之间,周遭压力一清,唯独单善身上还残留着冷意,叫他明白方才不是什么错觉。 这回的单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都叫人不敢听错:“她有人期待。” “我期待她,我宠她我养她我会护着她,她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是我的掌珠。” “她从来都不曾被人舍弃。所以,请你不要再说出刚才那种话。” 最后一个字,合着疲惫落下,单善又变成了原本的单善,只是目光依旧坚定——即便全世界都抛弃单潼,那也是他的掌珠。 那么好的孩子,不可能被舍弃。 失了气势的妖,身上却再次涌出那股浓重、能将贺影幢呛得几乎窒息的悲哀来。 这股悲哀,并非来自当下,却仿佛来自遥远的时光长河里头。 千年飘荡,也未能洗刷干净。 第一百七十二章 梧桐引凤22 有那么一瞬间,贺影幢真的很羡慕单潼。 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又如何,身边没有血亲陪伴又如何?会有一只妖,将她捧在手心珍视,凭一己之力给她一个家。 或许,还肯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不过这种羡慕只存在了一瞬,马上就叫公事公办时候该有的淡漠:“是我冒犯。” 单善不喜欢,他便不说,况且,那个女孩,如今也确实不能算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我期待她,我宠她我养她我会护着她,她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是我的掌珠。 斟酌片刻,他还是将原本要说的话说出来:“我的意见,是叫她接触这边——你不可能一辈子瞒着她。” “也不该因为遭受针对而放弃她。” 过于敏锐的女孩子,必然能感觉到过往密不可分的爸爸对自己的疏远,就算不能猜出具体原因,她也不会叫单善为难——归还木牌便是最好的证明。 贺影幢毫不怀疑,如果单善需要,单潼会主动同他划清界限。 哪怕代价就是接下来一生的遗憾。 这一点连贺影幢都能看出来,单善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或许是被他先前的话影响,贺影幢比先前多了不少耐心,完全也就是在劝:“你要把她带着,总该让她明白事态,有些自保能力。” 单潼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前提是单善在,一旦单善离开,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一旦单善离开,都避免不了单潼“被抛弃”的事实。 甚至,只认一个人的孩子,将自此“举目无亲”。 单潼会有人宠着,这是单善自己说出的话,而说出来这样的话,就该负责。 可按着如今形式,单善也根本不敢将一个什么都不懂、无法防备那些不符合单潼所知道的规则的伤害的女孩带在身边——可就算有嵇楚娴护着,嵇楚娴也是术士,还是个不可能不卷进重要事件里头的术士。 那是嵇家最骄傲的小公主啊。 沉下心一想,单善心中其实也有取舍,但不妨碍他看向贺影幢时还带着困惑:“为什么改变主意?” 从前的贺影幢,不可能提出将一个无辜的小孩子牵扯进来。 贺影幢将手上的两块木牌放到桌上,然后,将属于单善的那一块推向他:“因为这个。” 改变主意的时间其实比现在还早,在同一单善继续带着单潼的时候,他便已经认可了这一人一妖之间看似不靠谱的“父女情”,而彻底决定让单潼接触这一边,则是因为这块被送回来的木牌。 他意识到,有些感情,根本就不可能割舍。 其实也不是非要割舍,有人宠着,挺好的。 挺好的。 这么想完,贺影幢补上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八年,她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你已经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已经不可能,去跟其他孩子完全一样了。” 不可能回到一切发生之前,正巧小姑娘又是个有天赋的。 所以不如顺势吸纳到天师协会里头。 “哪怕不像我们这么学,叫嵇楚娴带着她,聊胜于无。” 单善看着他,沉思良久,开口:“那关于这个世界忽然就不科学了的事情,还麻烦贺公子给潼潼解释。” 贺影幢一愣,对上他不知何时已经带上笑意的一双眸子,蓦然生出一种自己把自己坑上贼船的感觉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梧桐引凤23 秉持着单潼是个普通小女孩的事实,这些年来,单善一直坚持按着带普通孩子的方式带她,也比其他父母更注重强调“相信科学”。 相信科学,没毛病。 单善自己也相信科学,他也相信作为术士的贺影幢也相信科学并且在劝告更多的人去相信科学——嵇楚娴没事的时候也还要做打击骗子的工作。 毕竟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们也不是活在小说里头,魔法是变不出衣服的。 也不能叫没长翅膀的人上天。 人类能有如今的强大,能有如今大的自保能力,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可不就是因为科学技术的发展?普通人类是脆弱的,普通人类也是坚强的,无与伦比的智慧与团结,奠定了他们如今在世界上的地位。 然后他们现在要告诉一个自小被教导相信科学的孩子世界上还是有那么一些无法解释的力量,并且教导她相信科学的她亲爱的爸爸的存在其实并不是那么的科学。 一人一妖面面相觑,面对着贺影幢逐渐扭曲的面容,单善摊手:“我的存在不能用当代科学解释,与我相信科学并努力学习相关知识其实不冲突。” 贺影幢无言。 是不冲突,就是太违和,叫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的情形。 最终,并没有聊出个所以然来的二人,决定还是先粗略说一声,叫单潼跟着嵇楚娴先学。 毕竟如果连嵇楚娴教导的东西都能接受,那进一步告诉她她爸爸不是人,或许也好接受一些。 虽说不管怎么讲这话好像都有些不大合常理,但他们现在所讨论的问题,本身也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商量过,自然还要去通知当事人。 才离开贺家没多久就接到贺影幢电话的嵇楚娴一脸懵:“你是说潼潼归我了?” 贺影幢:“……不是把潼潼给你,是让你给潼潼入个门。” 嵇楚娴不买账:“嗨呀你手下那么多人,非得让我来给她入门,这跟提前两年送我这儿将来直接送我有什么区别?” 贺影幢比她还狠:“也是,我找新言也是一样的。” “那不打扰你了……” “贺影幢!” 电话那头,嵇楚娴怒喝出身,将边上嵇楚涵吓了一跳,带着疑惑看向她。 大小姐咬牙切齿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那你到底是戴还是不带。” “带,”一个字说得十分果断,完了又补充,“不过近段时间应该得先放在我哥那里——我得出趟远门。” 对于这样子的结局,贺影幢表示喜闻乐见,最好一直是嵇楚涵带着,嵇楚娴就算是不满,也不可能把这话当着哥哥面说出来——更何况大小姐本质上是个兄控,一向认为自家哥哥天下第一好,比自己好十分正常。 只是犹豫过后,她还是补了句话:“其实我哥第一次见面回来就说了,她天生,就注定是我们这边的人。” 手机开着公放,这话毫无疑问也进了单善耳里。 贺影幢去看单善,却发现单善这回没有太大反应,只道:“她将来,总会有掌控自己命运的资本的。” 也不知是不是贺影幢幻觉,他从说这句话的单善脸上,看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第一百七十四章 梧桐引凤24 将一个小姑娘的未来定下,他们这头总算是放下心,贺影幢示意着单善将小木牌收好。 与此同时,单善手机一震,是徐秋意那头的消息过来了,贺影幢顺眼扫过聊天框上的备注,登时皱眉:“秋意?” 徐秋意社交账号的用户名分明不是这两个字,却叫单善换成了更为亲昵的“秋意”,也不知他给其他人的备注是什么。 以及,给他的备注……会是什么。 不知怎么的,贺影幢忽然就想起了一句并没有什么感情的“贺影幢”。 单善却没想到他能有这么多的心理活动,也没从“秋意”两个字里头听出什么跌宕起伏的情绪来,只将手机放到两个人中间,方便贺影幢也看见内容。 徐秋意先是给他回了个地名,之后又询问他情况。 秋意:是有什么事情吗?如果要见面的话最近大概不大方便,剧组准备要进山,赶进度 秋意:你这边事情要紧不要紧? 贺影幢登时皱眉——不管要紧不要紧,徐秋意这都明说了要赶进度,单善还能叫他放了工作不成? 他觉得徐秋意话里哪哪都是问题,单善却早已经适应需求以这种情况,先是叫他别担忧,没什么要紧事,之后又给他发了一条过去:就是我跟贺影幢最近遇着个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九尾狐一族的事情 单善这边明明白白发过去,叫人看见了好歹还能用“徐秋意本人对这方面有研究”来忽悠过去,不承想徐秋意那头居然也是大喇喇地将消息发回来。 秋意:九尾狐啊 秋意:实不相瞒你们可能真的找错人了 发完这一句之后,那头沉默了好久,终于是发过来一条语音消息。 单善点开,便能听见徐秋意的声音:“虽然总跟你开玩笑说咱们九尾狐怎么怎么,但事实上,我还真没见过我的族人。” 语音一条条发过来,单善逐条点开,就在贺影幢面前,凑出一个大概。 徐秋意从未见过他的族人,没见过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只九尾狐,并且他本身记忆也有缺陷,并不能完完全全记得从前的事情。 这一点若教旁人听着或许还会怀疑他隐瞒,可面前就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只靠梦境去研究自己的从前的单善,徐秋意同他讲述的时候也从不曾提过自己在来到秦罗敷家之前的那些个“过往”。 故而,说不知道,多半不是为了膈应贺影幢。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徐秋意那头又发过来一行字:你们是要过来这边吗?这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们如果过来的话,我提前请假。一天半天,赶一赶应该还是可以的 单善疑惑,抬头却迎上贺影幢的了然神色。 贺影幢道:“很巧,他所在的位置,是青丘附近。” 青丘之国,原本是九尾狐的地盘。 既然要找九尾狐,在没有直接线索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到青丘走一遭。 这也是贺影幢本身的打算,而偏偏就那么巧,徐秋意也在那附近。 第一百七十五章 梧桐引凤25 “可青丘不是传说中的地名吗?” 单善适时提出新疑问。 贺影幢颔首,没否认。 青丘之国放到如今只是传说,哪怕曾经确实有过九尾狐这样子传说中的存在——好吧,如今也有——那一带的人,却从没传出过类似什么发现青丘之国的事情。 所以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就把“去青丘”说得通“去旅游”那么轻松呢? 他不理解,贺影幢便给他解释:“确实是传说,但当初也曾真实存在,现在没有人进去过,自然是因为他们找不到‘门’。” 这番言论,单善依然是持保留意见:“所以我们能找到‘门’?” 这一点上,贺影幢的回答非常实诚:“不一定。” 单善:“……” 不一定的事情你们还说得那么笃定? 曾经他担忧徐秋意跟贺影幢处不来,如今这状况一看,怕不是徐秋意跟贺影幢处不来,而是他跟不上这两个的脑回路——所以到底为什么能够这么轻松地表示去一个未必能找得到的地方看看? 贺影幢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不明白单善为什么一脸的“无话可说”,只道:“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到时候要是徐秋意方便,带着青丘的血脉,应当更容易找到地方。” 单善一噎,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不反驳,贺影幢便干脆继续给他敲定计划:“你再问问徐秋意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工作抽出时间,到时候我们就在那边会合,去碰运气。” “碰运气”这样的词由贺影幢说出来,总叫单善觉得哪哪都不对,印象里,贺影幢的人设难道不该是干什么都胸有成竹就算没把握也得看起来好像心里有数一样? 就刚才明明未必能找到门却敢直接说去青丘转转的那个样子。 作为领袖的人物,怎么能直接说出“去碰运气”,不能的吧! 眼见着自己要往奇奇怪怪的方向越走越远,单善赶紧打住,并且找正事干。 等他将“你大概什么时候能有假期,天师协会这头可能要你帮忙”的问题发过去之后,徐秋意也没有问太多东南关系,直接就将自己两周后结束拍摄并且能够休息的消息发回来。 得到徐秋意那头的回应,再大的问题也可以说是等于没有,两周时间,这两周之间的安排……单善看向贺影幢,看见的便是贺影幢想事情状况下恢复沉静的眼神:“不着急,一周之后我们去那边,在这之前,先处理潼潼的问题。” 既然要帮单潼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他们两个当长辈、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当爹的,自然不能真的就做个甩手掌柜,将单潼扔给嵇楚涵就不管,这周邹瑶回去见一面,顺理成章将单潼带过去给嵇楚涵看一看,那到时候就算他们回不来,也能叫单潼现在嵇楚涵那儿住着。 就算是暂时带回嵇家也没关系的。 并不知道贺影幢已经在无意中将单潼纳入成为“贺家人”的单善只表示赞同,而后便听忽然变得高深莫测的贺影幢冒出一句:“要不然把贺新河也送到嵇家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梧桐引凤26 要不要忽悠着嵇楚涵“买单潼倒贴贺新河”是后话,到周末时候,贺新河还是叫他们一同带出去接单潼——这回没将贺新河单独留在外头,一行三个人去接单潼,将原本以为来的会是嵇楚娴的单潼吓了一跳。 小姑娘脸上瞬间绽放开笑容,同身边另一个女孩子说话时尾音也没忍住上扬:“我爸爸和我叔叔阿姨来接我了。” 其实就是来的只有嵇楚娴,单潼也会笑,却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开怀。 对面的女孩子叫她吓得不轻,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又是一愣,只道:“你爸爸好好看。” 等于是直接无视贺影幢跟贺新河。 贺新河对此也不诧异,顺口同单善解释:“是我们家旁支一个外嫁女的孩子,小姑娘来过本家一次,性格不错。” 就是养得过于乖巧,沉默寡言的,叫人觉得怯懦。 没想到竟然能同单潼玩到一处去。 对于单善而言,单潼交到朋友,便是能叫他开心的事情,至于这个朋友来自什么家族是什么人,其实都不重要,知道对方也是个好孩子,那便够了。 接住自家已经扑出来的小公主,单善将人抱起来举高高一回之后才放下。 得到了家长爱的抱抱和叔叔阿姨友善的目光的单潼欢天喜地进班级拿书包,在一群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之中牵上自家爸爸的手,同老师说过再见,便带着三个人开开心心往校门口的方向去。 一路上,贺影幢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女儿当前,单善自然顾不上他,等上了车,还是贺新河同单潼在后座。 到了没外人的空间,贺影幢终于是没忍住开口:“过几年潼潼就是个大孩子了,你抱的时候,还是别举起来。” 单善了然——男女有别嘛。 结果人贺影幢并不是这个意思,下一句话也差点叫他呛着空气。 只听贺影幢道:“你举一个小姑娘自然没有压力,但你得考虑考虑其他同学的老父亲们,就算是我们这一行,也不是人人都体力好的。” 贺新河在后座附和:“对,我哥这种人毕竟是少数。” 附和完才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登时隐晦地扫了睁着大眼睛一派天真单纯的单潼,而后从后视镜里跟自家大哥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仿佛再说:“孩子在呢你们发什么疯?” 单善听完贺影幢的话倒还好——毕竟是事实,他同旁人不一样,也得考虑人家正常老父亲的状况,不能动不动就把已经成了大闺女的闺女往天上扔。 尤其闺女有时候会背着十几斤重的大书包。 尤其他还举得轻而易举。 而“术士并非都是体力流”这个他能理解,贺影幢全才他也能理解,不过这会儿把贺影幢拉出来,他怎么就觉得不是味? 一不小心再次往奇奇怪怪的方向跑去的单善将思维拉回来,一本正经冲贺影幢以及看着汽车倒后镜的贺新河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 反正都是要告诉单潼的,说这些话就完全没必要避着。 并没有跟两个哥哥通过气的贺新河一脸绝望,并不能理解自家哥哥怎么说疯就疯,连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单善也一起疯了。 正巧这会儿单潼也看向她,天真无邪:“是我爸爸力气太大了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 梧桐引凤27 贺新河一口老血差点梗出来。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单善力气体力在寻常人之上,毕竟人家不是人,是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妖怪,若非遵纪守法,那就是个祸害。 可她能这么告诉单潼吗?她不能! 结果她还在苦苦想着借口,她亲大哥直接给她拆台:“因为单善跟普通人不一样。” 贺新河:“……” 要不是安全带跟道路行驶安全不允许,她简直就想拽着她哥衣领摇晃: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别以为她不知道这话本身意思其实就是“因为单善不是人”。 正担忧着一句话出来可能要引出小姑娘更多的疑问,小姑娘却是轻易接受了这个理由,笑逐颜开:“嗯,爸爸很厉害。” 所以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并不了解当代祖国的花朵的那脑回路的贺新河陷入迷茫,同时陷入纠结的还有前排单善。 也是现在,他才发现,他闺女的接受能力,好像真的不是一般般的强? 唯独驾驶座上的贺影幢一脸淡定:开玩笑,第一面就能叫他不要欺负自家爹的小姑娘,会是什么普通小姑娘? 且走着看吧,单潼将带给他们的惊喜,绝对不止这一点点。一路就这么回到家,帮单潼放好书包的单善并没有要做饭的意思,贺影幢则是还拽着车钥匙,冷酷无情地朝自己已经在椅子上摊成一块饼的妹子宣布了接下来的计划:“楚娴他们已经好了,我们现在出发过去。” 贺新河:“?” 姑娘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家哥哥:“所以我们是要去跟楚娴姐吃饭?” 得到哥哥的点头和单善波澜不惊的笑容之后,姑娘登时没了方才的模样,整个人蹦起来,瞪着自家哥哥:“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贺影幢毫无心理压力:“你没发现我们没买菜吗?潼潼都没你那么惊讶。” 姑娘哀嚎:“哥你真是我亲哥。” 嚎完有反应过来,逐渐镇定:“不对,我哥没那么皮,说吧,何方妖孽,现在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一命。” 眼见着妹妹开启戏精状态,贺影幢就明白这姑娘并没有被自己影响得太过,良心愈发活蹦乱跳:“你可以不去,冰箱里有鸡蛋,可以炒饭。” 贺新河瞪大眼,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亲哥:“不是哥,你好歹提前同我说一声,那我就不进屋换鞋了。” 她无法理解贺影幢,贺影幢也无法理解她这个理由,一头雾水:“就换个鞋的功夫,很麻烦?” 贺新河呵呵,认命地出去换鞋。 边上,站在自家爸爸身边的单潼瞪大眼睛看着他们闹,看完又仰头看单善。单善安抚性地拍一拍小姑娘的头:“没事,他们兄妹感情好。” 哪怕贺影幢崩人设也没事,兄妹嘛,亲近一点正常,而且,年轻人,合该活泼一些。 并没有觉得自家爸爸有什么不对,就算觉得不对也会强行掰成对,单潼非懂似懂点点头,乖乖叫单善牵着换鞋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梧桐引凤28 贺新河想过,如果可以,她一定告诫出门前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踏出这个门,宁可在家里吃蛋炒饭、宁可连新鲜青菜都没有、宁可自己用刚学会操作的手机地图导航出去买菜。 可惜,回头路不好走,后悔药也买不到。 贺家姑娘从前的十八年一直在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无人敢惹,唯一对她有些威慑力的哥哥又早已远走他乡,等到归来,妹子已然成了个无法无天毫无危机感的大小姐。 譬如站在某扇门前,对上某个十分眼熟的高挑姑娘用堪称完美的微笑,居然也不知道拔腿就跑,叫姑娘身后站着的嵇楚娴一把捞进去,笑容灿烂得天怨人怒,还要小声问看起来不怀好意的嵇楚娴:“是嵇家本家的姐姐么?这也太好看了吧。” 贺影幢同对方看起来是老相识,波澜不惊,倒是单善看着这个艳丽过阳春三月鲜花海的姑娘,总觉得似曾相识——是在嵇楚娴朋友圈里见过,同嵇楚娴关系很好的一个姑娘。 最后是从未认错人的单潼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个称呼喊出来叫单善跟贺新河都仿佛听了鬼故事。 “楚涵叔叔好。” 单善:“……” 贺新河:“……” 大跌眼镜不过如此。 偏生人家嵇楚涵在看到单潼之后笑得温和:“小潼潼好呀。” 一瞬间,所有细节在单善脑中串起来,仙女风筝、带羽毛的气球,敢情根本就不是贺影幢爱到深处自然黑的小打小闹,而是竹马竹马时光见证过的知根知底。 不过须臾,秉信“活久了什么见不着”的单善扯出一个笑容:“又见面了。” 嵇楚涵回以笑容,将他们让进屋里。 等各方落座,贺新河瑟瑟发抖躲到角落里头,几个人便也没对扯淡,嵇楚涵撑着下巴,饶有兴致:“所以之后我可以把小潼潼接回嵇家是吧。” 作为委托人之一的贺影幢同单善对视一眼,干脆也单刀直入:“过两个星期我跟单善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进青丘之国,到时候潼潼还得麻烦你先带着。” 贺新河一口水呛出来,却见一整桌确实只有她一个在激动,就连作为话题中心的单潼也是淡淡定定坐着,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嵇楚涵挑眉:“青丘之国,九尾狐的老窝?” 贺影幢点头:“是,单善拜托了徐秋意,到时候有血脉加成,说不准真的能找到入口。” 嵇楚涵了然,却还是没放过细问的机会:“怎么想起来要要去青丘,是跟之前的事有关?” 任何人都有可能突发奇想,连嵇楚涵自己都经常突发奇想去决定一些事情。可贺影幢却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能,正因为熟悉,没人会比嵇楚涵清楚,贺影幢这个人到底有多无趣。 也没人会比嵇楚涵更清楚,在挑起天师协会、贺家嫡子这些个重担以前的贺影幢,是个什么模样的少年。 而既然已经放到台面上说,贺影幢也没打算同他卖关子:“楚涵,你听说过‘前世今生’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梧桐引凤29 前世今生。 这个词包含的东西很多,若从头到尾说清楚,那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不适合在吃放的同时唠嗑。 况且就是贺影幢,也不知道完整的故事。 故而他略去头尾,只说出自己同一只狐狸的宿怨。 只不过就这么些信息,也足够叫爱听故事的嵇楚涵得到满足。 听完故事的嵇楚涵没了最早时候的闲适神色,倒是多出几分玩味,在心里头掂量着这个故事的分量的同时也看着贺影幢:“所以说,这应该是你的上辈子跟一只九尾狐的恩怨,然后你觉得对方还活着而且还要坑你,所以打算去吧对方老窝掏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我这么总结没错吧。” 大方向没错,小细节却还存在偏差,贺影幢给他纠正:“准确来说,他的目标应该是单善。” 眼见着嵇楚涵几乎要一头栽下桌去,贺影幢解释:“他还是个崽的时候,单善相当于我们的监护人,不过他是后到的那一位。” 嵇楚涵不愧为嵇楚涵,有过前面的风浪,这会儿他已然稳住,并在惊讶后迅速总结出问题关键点:“所以这是一场由争宠接下的梁子。” 完了他看向单善,颇有点痛心疾首的意味:“单纯是种美德,但狐狸精这种生物,真的不可信,天生的戏精啊。” 单善:“……” 单善觉得他们可真有意思,所以嵇楚涵居然就这么笃定地认为吃亏的是贺影幢? 若叫嵇楚涵来回答,他必然要笑:三十年知根知底,就贺影幢这种性格,比单善还好坑。 但事实摆在面前,嵇楚涵基本猜对,便也不再继续执着这个问题:“明白了,祝你们顺利。” 事情就这么定下,相关人员基本齐全,单善转向单潼,看着平静得过分的小姑娘,不安之余也怀着些许希冀:“潼潼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忽然听了那么一堆正常人听不懂、听懂了会直接联系精神科医生的话,这么平静,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情况。 哪知小姑娘被点到之后,抬起头,忽然笑了,是个看起来很开心的笑容,笑得单善莫名其妙。 然后小姑娘开口,脆生生的,却叫人无法不满足她要求:“我不想猜,爸爸可以直接告诉我吗?” 问题再次回到单善手上。 对上小姑娘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单善也明白,这不是为难他,而是小姑娘的表态:不管知道多少,单善不说,她就不问,也不会去猜,哪怕知道了,也只当没事发生过。 这是单潼给他的承诺。 可就是叫他开口,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难道劈头盖脸一句“我不是人”? 眼见着单善思绪飘走,嵇楚涵到底没憋住,直接将这双后续不知道会走到哪条路的父女推回原本道路,然后,直接将事情给自家未来徒弟的发展对象挑明:“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传说里的东西,是确切存在的。” “比如你贺影幢叔叔,就是个术士,会斩妖除魔的那种。” 第一百八十章 梧桐引凤30 “除此以外,你楚娴阿姨跟我则是另一脉的术士,至于你新河阿姨,她算你贺叔叔那一脉。” 一口气将在场众人介绍完,嵇楚涵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并没有继续给她介绍。 而女装的嵇楚涵看起来无疑更自然更有亲和力——叫单善都忍不住怀疑这位私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单潼看着他,就只是这么看着,然后转向贺影幢:“贺叔叔,好妖不需要被除掉,对吗?” 贺影幢一愣,恍惚间又看到了初见时看着他说“你不要为难我爸爸”的小姑娘。 剧情重新上演,小姑娘较之从前多了几分狡黠,已经有了后来为祸人间的雏形。 这样的单潼,很难不讨人喜欢。 况且她说的本来也不是错的。 于是他点头:“你爸爸很好,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让他被其他人伤害。” 一席话说得诚恳,其实也就是将先前在谈朝面前的誓言略去誓词之后,再在小姑娘面前重复一回。 哪知直白得过分的表达方式叫接受能力不如嵇楚涵当初也没在现场的嵇楚娴呛了个死去活来。 而嵇楚涵微笑着给她拍背,示意单潼没事。 单潼点头,收回带着担忧的目光,再次看向贺影幢,眼底清澈:“贺叔叔跟爸爸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到时候我要跟着楚涵叔叔,对吗?” 小姑娘聪慧,很多话便不必多说,看着她没有抗拒的意思,贺影幢点头,顺手将自家妹子提溜出来:“到时候你新河阿姨会陪着你一起。” 终于明白自己出现在这张饭桌上的意义的贺新河猛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哥哥。 哪知贺影幢根本没打算去接收她带着谴责的目光,只看着嵇楚涵:“她总不能一辈子在贺家不出来,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本来该自己带着……这段时间就麻烦你看着她。” 嵇楚涵言笑晏晏:“好说,好说。” 要是贺影幢有空,那可就不止贺新河不用他们插手,连单潼这么个好苗子,估计都得直接打包回贺家。 所以,买一送一买单潼送贺新河这桩买卖,实在是稳挣不赔。 于是没有给贺新河抗争的余地,要不是贺影幢答应了去谈朝家一趟,并打算将贺新河跟单潼也带上,嵇楚涵恨不得直接将一大一小打包回家。 毕竟贺影幢也不是不可能反悔的。 可惜,自打发生了上回的事情,谈朝防贺影幢防得紧,去青丘的事,还是得同谈朝说一声,免得她当自家生菜被拐走了。 对于谈朝这个坚持,单善无奈,却也明白谈朝是担忧自己,见着贺影幢没有因此同谈朝生出嫌隙,便也随他去。 至于带单潼,一来谈朝不会当着单潼的面动怒,二来单潼的事也可以同谈朝说一声,好叫谈朝放心。 之后谈朝看在单潼在场,果真没恼,哪知到了饭后,单善将贺新河跟单潼支到书房玩,拉着谈朝坐下来,而后对贺影幢道:“你的……神符在吗?” 贺影幢虽然懵,但还是依言将东西递给他。 两块木牌被单善并排放在桌上,朝着面露震惊的谈朝。 单善看着她,没给她先发问的机会:“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一句话。” “梧桐引凤,凤栖梧桐。” 第一百八十一章 青丘怨1 两块一看便是成对的木牌,与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同时叫单善搬上台面,尤其还是这种对面坐着两个木牌主人的状况,叫谈朝看来,就是明明白白地要将所有事情挑明。 她也没了耐心,看着单善:“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木牌是一对,主人也要凑成一堆吗?” 话题开展方向便显得有些诡异,单善竭力挥去那种不对头的感觉,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谈朝,我梦见过一些忘掉了的事情,贺影幢上辈子,可以算是我爱人,木牌大抵同这个有关。” 他解释完,谈朝表情却是更差:“所以呢?” “上辈子的事情何必拿到现在来说,既然你能忘得这么干净,也从来没别人记得过,那就说明缘分尽了。” 除却上回,这是谈朝第二回在单善面前展现这么激烈的情绪,用几乎算是歇斯底里的方式来说话。 叫人觉得若是再这么油盐不进,就能将这个大多数时候因身上承担着的使命而波澜不惊的姑娘压垮、逼疯。 这是单善跟贺影幢都始料未及的状况。 谈朝心情其实很复杂,她不讨厌贺影幢,也希望单善开心,无意多干涉单善本身的生活,只是一旦触及“单善和贺影幢在一起”这个点,她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去接受,甚至会出现过激反应。 这一点她本人都无法控制。 只是这会儿单善叫她绕进了坑里,根本没办法做到将她从坑里拽出来,最后还是看得胆战心惊的贺影幢出言解释:“我无意冒犯……单善的意思,大概是上辈子我同他之间纠葛不浅,我们之间自然也默契些,有些东西不得不一起去查。” “而且另一方面来说,他于我有恩,所以我不可能伤害他,这一点,请你放心。” “我发过誓的。” 听着贺影幢一点一点剖析完,谈朝哪怕心里不愿意,也知道自己实在有些无理取闹。 ——再怎么关心,也不该草木皆兵,分明两个人……都是好人。 见她静下来,贺影幢算是松了口气,再接再厉:“这次过来除了交代一下我们这边的情况之外,还有潼潼的事情。” 谈朝一愣:“潼潼?潼潼不是同你们住在一起吗?” 贺影幢如实点头,完了继续:“过两个星期,我跟单善要走一趟青丘之国,看看能不能查清楚从前的一些事情,到时候如果回不来,潼潼就先跟着嵇楚涵回嵇家。” 谈朝莫名:“潼潼现在不也总叫嵇楚娴顾着……等等。” 她猛然瞪大眼:“什么叫‘回嵇家’?” 贺影幢丝毫没觉得心虚,本想继续说事实,却终于叫单善抢先:“从前你不也说过潼潼太聪明?她同这一行有缘,叫嵇家主带入门,也比旁人来放心。” 一时间,连谈朝都不知道是该将重点放在“单潼要被人拐了”还是放在“这俩又要一起出门”,想了半天发觉自从这两个凑到一堆,似乎就没发生过什么叫人省心的事情。 结果人贺影幢也没给她太多时间反应,忽道:“新河会跟过去护着潼潼,不叫潼潼让人欺负。” 谈朝猛然抬头,面上表情宛若晴天霹雳:这厮抢了大的还不够,连小的都得叫自己人看着?! 第一百八十二章 青丘怨2 且不说谈朝炸毛的整个过程,总之大局为重,给哄下来之后,谈朝还是会给他们分析形势,凭着记忆与看过的记载提醒他们:“涂山氏不喜外族,青丘之国难免会对外族产生排斥——徐秋意虽是九尾狐,只是他既然能活到现在,亲缘关系必定不重,你们别抱太大希望。” 顿了顿,又看一眼单善:“不管他态度如何,也不至于蒙单善。” 其实无非也是叫贺影幢不要太逼着徐秋意,不然到时候单善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哪知她说完,单善就愣了:“九尾狐族不是姓白?” 谈朝跟他对脸懵逼:“谁跟你说九尾狐族姓白?” 单善哑然,只看向贺影幢:“不是你说的九尾狐姓白。” 于是,连谈朝的目光也一同落到了贺影幢身上。只是她也想不明白,干脆就问贺影幢:“不是,九尾狐怎么就姓白了?” 贺影幢:“……” 虽然猜出来上辈子的自己大概是因为不满白萱的出现才这么编排对方,并且心中可能还隐隐期待过单善喊对方一声“小白”或“小萱”。 但这话显然不能就这么告诉单善,哪怕不能算是自己干的事,也……太丢脸了! 于是贺影幢就这么沉默着,沉默到单善恍然大悟:“啊,上辈子的事情你也不记得了,可能当时搞错了吧。” 谈朝狐疑:“贺影幢上辈子怎么知道这些?学堂不可能教这些吧。” 单善道:“阿幢是凤凰啊。” 他家少年是只小凤凰,很漂亮,比万千灯火还要漂亮。 没等贺影幢去感慨一下单善这种“他就是我的全世界”的眼神,谈朝登时又炸了:“凤凰不去找梧桐找颗菜干嘛?” 菜多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成精,干嘛还得叫一只鸟的祸害? 就这么想着,她又恨铁不成钢地去瞪单善:“你一棵菜不好好藏着,去招惹凤凰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鸟是吃菜的,就算没化形的小凤凰不吃生菜,你也没办法给养活啊。” 说完忽然又愣了愣,见鬼一般看向贺影幢:“凤凰不是开智之后就全知全能的吗?” 所以九尾狐普遍姓白到底是个什么鬼话。 既然已经被戳穿,贺影幢也做不到厚着脸皮继续装:“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对方?” 因为不喜欢对方,因为嫉妒,因为害怕自己的东西会被抢走。 真想将人藏起来,可那未免又过于残忍。 话出口的一瞬间,这些个愈发强烈的情绪便涌向贺影幢心口,叫他忍不住要去看向单善。 他大概,真的低估了单善在自己上辈子心中的地位,那样的情绪,居然都能跨越时间,延续到本不相干的自己身上。 而上辈子的他们,或许真的很好。 ——也就是这一刻,贺影幢终于承认,那就是自己的前生。 单善却还是没留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只干笑着去安抚再次因为贺影幢炸毛并且打算进一步严防死守的谈朝:“涂山氏那边我们会注意,肯定不会叫秋意为难。” 谈朝:“……那你记得跟紧徐秋意。” 意识到谈朝的意图,单善也是哭笑不得:“行,我一定跟紧。” 第一百八十三章 青丘怨3 这一回的会面以谈朝对单善的殷殷嘱咐告终,甚至最后,连单潼都在谈朝这如临大敌的态度影响下看向他:“爸爸,那边很危险吗?” 单善:“……没有,不危险,你朝姨就是想太多,如果有危险我们肯定会及时回来的,你爸爸我跟你贺叔叔都很厉害,所以潼潼不用担心呀。” 话到最后也变得温柔,小姑娘虽说忧虑,但懂事得过了头终究不会说出什么“不要去行不行”的话来。 好歹将小姑娘带回家,扔给认命的贺新河哄睡,贺影幢终于没忍住掏出手机,给嵇楚涵发过去一声质问:你怎么不提醒我凤凰全知? 那边仿佛闲坏了,优哉游哉给他回过来。 嵇家真正大小姐:你自己不也知道?都看过啊,别是真当成传说了吧 嵇家真正大小姐:而且你说的那种情况也很明显,不就是争宠吗小凤凰,不就是给改个名字,问题不大 嵇家真正大小姐:再说了,白萱多好听,小白小萱可可爱爱的,好名字啊 贺影幢看了好几回,终于是忍住没将手机扔出去。 所以说两个人为什么能从竹马竹马发展到现在成为关系稳定的好友,除却知根知底,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臭味相投。 并不想继续认这个发小的贺影幢干脆选择了一种容易叫人误会成恼羞成怒的方式:不回消息,不再给对方逗自己玩的机会。 好在嵇楚涵也算是个有底线的人,没再继续在明面上看他笑话。 洗漱完,贺影幢躺在自己房间里头,想着跟贺新河一处的单潼,想到应该又窝到了小洞天里头的单善,思绪飘得很远。 一棵菜,为什么要管一只凤凰呢? 原本没义务,听上去还那样的不自量力。 贺影幢想不明白这件事,就如同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能跟单潼好到那样的地步——分明不是骨血至亲,为什么就能那么掏心掏肺? 不过一想到这个人是单善,那其实,也不算太过奇怪。 因为这只妖就是这样啊,连外头来的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的野狐狸也敢往窝里带,全然不怕对方还带着一身麻烦。 有时候草木一族的妖怪就这点不好,太天真,也太容易心软。毕竟,拯救苍生,哪能是这么简单的事? 这么想着,贺影幢也入了梦,梦里是开始变得不再陌生的小院,与那棵熟得过了头的梧桐树。 他就站在小院外头,冷眼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自然还是单善与狐狸其乐融融的相处。 他看见了狐狸在单善视线死角处对自己露出的恶劣笑容,却还只是站着,没进去打扰——直到狐狸忽然出声问起一个他一直隐瞒着的问题:“单善,你没想过去外头走走吗?” “你早已修得人形,实力上也不可能受欺负,何不敛了气息到人世间去看看?” “一天到晚叫一道结界困在这深山老林里,你真的甘心?” 那一瞬,一向信奉平心静气修身养性的贺影幢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怒不可遏。 白萱,将他竭力隐瞒着的事情,一下子捅到了单善面前。 第一百八十四章 青丘怨4 愤怒、心虚、慌张。 心中百味杂陈,叫一怒之下冲进院子里打断这场对话的贺影幢下意识看向单善——却也不过是看着。 因为这样的情况,不管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设下结界的是他,刻意隐瞒的是他,不愿意叫单善离开山林去到那繁华的人世间的也是他,坏人通通叫他做尽,他百口莫辩。 而白萱却成了路见不平的侠士,他同单善站在一边,顶着张小人得志的狐狸脸,替单善伸张正义。 只是他已经没闲心去管白萱了,他只怕单善生气。 毕竟最早也是他承诺要带单善出去走走,最后食言切绝口不提的也是他自己,单善从未再提这件事情,他却也知道:怎么可能真的就不在意了呢?不过是单善心软好欺负,不会为难他而已。 哪知单善没有生气,只是对白萱笑了笑,而后看着他:“我不去,外头的景致,怎么会有小幢好看。” “山里很好,我要在山里等你们回家啊。” 事情并没有被高高举起,最后不出意外是轻轻放下。 也就是最后这一句话,贺影幢明白了——单善就是偏爱他。 哪里是等他们回家,根本,就只是在等他一个。 心中尚未来得及生出什么类似于高兴的情绪,便又叫恍惚取代。 单善如此偏爱他,难道他真的就能有恃无恐了么? 心中忽然便生起些许不安,而这种不安也在当天晚上得到证实——白萱不告而别。 没等他出手去逼迫出言去威胁或是驱赶,讨人厌的狐狸独自离开了这方小院。 纵然他也总盼着这能整出无数幺蛾子的狐狸精赶紧滚犊子,却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不是这种刚出事、他最有可能对对方出手的时候。 很显然,白萱就是故意的,故意去报复他。 其实若是他做的,他不会不认,就如同不管单善态度如何他也是不假辞色,不会勉强自己同白萱交好一样。他不喜欢白萱,想让对方走,这都是可以明明白白表达出来,光明磊落做完的事。 可对方用这样一种方式,意图让单善误会他,这就是在挑衅,在恶心他。 很显然,后半部分,白萱十分成功,至于挑拨离间,估摸着也快了。 哪知单善依然是冲他笑:“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伤养好了,是该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哪怕他们都知道白萱无处可去,离开这么个避风港,就有可能要面临死生一线的境况,单善却还是这么说了。 这就是,他给贺影幢的,给他家少年的,绝对的偏爱。 原以为这件事也会就这么过去,没想到单善却再次开口:“小幢,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我不会问你,也不需要你说出来,但你要开心。” “若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就回家来,我在。” “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回家。” 那是日落时分,夕阳很美,铺展出万丈霞光,叫单潼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之下,整只妖居然显得圣洁。 他就站在那儿,说自己哪也不会去。 哪也不会去,就在这儿,等他的小幢回家。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丘怨5 梦总是要醒的,贺影幢睁眼,看见的是笼罩在金色晨光当中的单善,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他知道不是——这是他的家、他的房间,可不是那个……属于他前世的家。 今生的他,房间里不该出现一只单善。 这点上,单善很快便给出了应有的解释。 未经允许闯入旁人房间的生菜看起来比他还慌张,却还是要故作镇定:“早上起来没看到你,就过来找一下,怕你出什么问题,结果敲门没人应——你房门没锁。” 所以就干脆进来看看出了什么状况。 但其实就算是基于好意,一只妖,大早上跑进别人房间里头看看人是死是活,怎么想都显得其心可诛。 贺影幢了然,却只点点头,道:“你先去吃早餐,我洗漱完就下去。” 单善满心尴尬,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等同手同脚走出贺影幢房间,才终于松了口气。 然后一回头,就对上了贺新河茫然无措的一张脸。 贺新河:“早上好?” 单善:“早上好,一起做早餐吗?” 虽然并不清楚单善为什么会从自家哥哥的房间里头走出来,贺新河却还是牵着单潼,将打扮好的小姑娘拎到前面,嫣然一笑:“带潼潼一起?” 心里的小愿望被人说出来,想到贺新河前一晚上听起来其实很有道理的一堆堆话,单潼心中的天平终于不再倾向“不能给爸爸添麻烦”。 小姑娘不甘示弱地举手:“新河阿姨说我可以帮她做小饼干!” 之后得到单善应允,小姑娘笑逐颜开,终于也想起来单善所站着的位置似乎是别人的房门口,便干脆问候一下房子主人:“贺叔叔还没起来吗?” 贺新河捂脸。 单善想起来贺影幢醒来的时候其实有点奇怪的脸色,心想到时候还是该问问清楚。但小姑娘在等答案,他便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他刚起,晚一点下来。” 单潼点头,朝他一吐舌头,叫贺新河牵走了。 等半个小时后,贺影幢下来,便发现一桌人已经围在餐桌边上,单善分蛋饼贺新河打粥,边上还坐了个殷殷望着他们的小姑娘。 好似一家三口,当真是其乐融融。 他心里头腹诽着,想单善貌似不管跟谁站在一处,都能有“这是一个温馨美满的小家庭”的诡异感觉,一面走过去,便见知道了动静的单善抬头一笑:“来吃早餐。” “洋葱火腿蛋饼,皮蛋瘦肉粥,昨天顺回来的西红柿生菜叶子,还没过期的吐司,想怎么吃自己挑。” 说话的当口,单潼已经独立完成了一份三明治的制作:不过是吐司夹着洗好切好的西红柿和生菜叶子,中间搭上单善煎的蛋饼。 那么简陋,居然也能叫人食指大动。 小姑娘腾出手来,举起:“一会儿还有小饼干!” 她第一次烤出来的小饼干,肯定也得叫爸爸的朋友、新河阿姨的亲哥哥尝尝。 突然就饿了的贺影幢吞了吞口水,果断继续往餐桌走去,在单善身边落座,学着小姑娘的样子,开始去准备自己今天的早餐。 第一百八十六章 青丘怨6 周六在谈朝面前胆战心惊,周日却是过得无惊也无险。 早晨吃过早餐,带着单潼正式拜访嵇楚涵,也不必再到嵇家去拜访什么人——长辈没在,如今嵇楚涵掌权,嵇家人心散乱,本家几乎就空了。 留下来的都是性子好的,到时带回去,说一声便好。 周日的嵇楚涵同周六的嵇楚涵又是不一样的装扮,只是自打暴露了本性,他便也不讲究,雌雄莫变又如何?好看就对了。 这一点贺影幢早已习惯,依旧是面不改色:“你给你妹没做的打扮?” ——今儿个连嵇楚娴都没往常随意衣裙首饰上了全套,妆面也比往常严谨,可以说是盛装出席。 他这一句话出来,单善诧异:分明比往常复杂许多的编发,怎么就是嵇楚涵的手笔? 嵇楚涵却一点头:“她飞b国,要去莱斯特家族谈些事,总不能太过随意。” 贺影幢表情有过片刻扭曲,终于没拆穿其实并不会因为嵇楚娴要同那头谈合作而特地打扮妹妹的嵇楚娴——那头看重的是嵇家人的能力,又不是要找个能艳压群芳的,根本没必要收拾到这种能入宫选妃的程度。 干净,整洁,便够了。 所以多半还是为了潼潼。 不过更叫贺影幢在意的还是另一个方面:“楚娴去?” 过往这些事情本都是嵇楚涵出面,且这种情况就算不是家主出面,也会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而不该是嵇楚娴这样相对来说更离经叛道的。 派个大小姐出去,联姻? 光想想,贺影幢就觉得一阵恶寒。 就是贺新河去联姻,嵇楚娴也不可能联姻。 不对,贺新河也不需要联姻。 若不是这些,那嵇楚娴被单独派出去同莱斯特家族交涉,便有可能指向一个更可怕的方向。 权利移交。 贺影幢愕然看向嵇楚涵,得到嵇楚涵一个“都不知道该那你怎么办”的眼神:“想什么呢,就我家这个情况,你觉得我能出去?” “不是说我妹子镇不住,我怕我出去两个月回来,楚涵就能把嵇家跟临城拆了。” 嵇楚娴震惊地看着拆自己台的大哥,完全不敢相信现实,贺影幢却是换了种眼神。 去同情嵇楚涵。 毕竟妹妹不省心什么的,是真的惨。 罔顾贺新河带着谴责的眼神,贺影幢转移话题:“飞机上睡觉,头发会乱。” 单善:“……” 嵇楚娴:“……” 贺新河捂脸,痛心疾首:“大哥,你这样,真的会找不到对象的。” 嵇楚娴咬牙切齿:“这就不劳赫公子费心了,我这个人,飞机上,不睡觉。” 贺影幢想了想从b国回来时那极度难挨的时光,心里由衷感叹: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嵇楚娴自然不乐意就这么闭嘴,说什么也要扳回一城,便干脆转向单善:“我这次过去应该也能去见一见雷蒙德和秦小姐,单善有什么话要我帮忙带的吗?” 自打秦罗敷离开便没同对方联系过并且也不打算继续联系的单善:“……”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看着贺影幢瞬间出现扭曲倾向的面容,嵇长公主嫣然一笑,颠倒众生。 第一百八十七章 青丘怨7 之后一周过得尚算平和,除却周末,依旧是带着贺新河回到贺家住,期间也没怎么见到其余人——或是根本没必要。 贺新河对此表示理所当然:“你是我哥的客人,他们不来拜访就算了,凭什么还得你去见他们?” 生怕这么一句还不够说服力,女孩继续:“你要是去了,我哥多掉价?” 虽说并不明白为什么是贺影幢掉价,在贺新河的反对下,单善果断没再提要不要同回来办事的贺家子弟见一面的事。 而不过是周一,徐秋意便打电话过来:“我明天就收工,之后两个月不会再有工作安排。” 于是行程提前,贺新河连夜被送往嵇楚娴家,被嵇楚涵笑吟吟拎进了屋子里头。 连夜的飞机,到达地方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过两点,当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哪怕不是旅游旺季,人却还不少,妖气也重,似乎比正常城市多了不少。 贺影幢不解,去看单善,单善也懵,想了想,连夜拨通谈朝电话似乎也不合适,便还是决定找个地方先住下,观望一阵。 也万幸当下不是旅游旺季,贺影幢也实在不缺钱不缺地位。当被贺影幢领着走进一处贺家旗下酒店的套房时,单善整个人都有点懵,一时间还是没能完全接受贺影幢的这个设定。 贺影幢:“这边其实不是我在管,我主要负责临城那头,大本营也在那,这里……我记得应当是我三叔负责的范围。” 说完他外头想了想,,得出结论:“三叔大概是在b城喂鸽子,三叔他儿子常年闭关作画,就不用拜访了。” 单善虽不明白贺影幢为什么要同他交代这些有的没的,还往事无巨细的方向跑偏,想了想,还是道:“冒昧问一下,我记得你当年是去b国读书?” 贺影幢点头:“读的工商管理,毕业之后在那边一个长辈手下做了一段时间,莱斯特家族有个前辈带我——不然也不至于回来就接手这边。” “其实我很怀疑,爷爷就是抓不到其他人,才把我弄回来顶班。” 他才说完这句,便听外头有人敲门,一开门,便看见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姑娘,姑娘递过来一叠纸,态度恭敬:“这是贺总先前吩咐给少爷您的资料,以及临城那边托我问问,就说少爷您什么时候才有空回去处理一下文件。” 贺影幢愕然:“我爷爷没安排人处理?” 姑娘的笑容无懈可击:“陈姐说,新言少爷年纪轻,总该有更多的时间出去走走,而不是一天到晚扎进工作里头头也不抬。” 贺影幢:“……” 带着对人生的怀疑,贺影幢道过谢,打发了姑娘,转头去看单善,在触及青年眉眼间化开的笑容时,又将一句“我比贺新言大很多吗”憋了回去。 算了,笑就笑吧。 反正他也确实要比贺新言大一些,不过就是自家心腹向着其他孩子,不值得委屈。 他这么想着,却见单善看着他,眉眼弯弯:“你也年轻,所以这不就带你来青丘逛逛了嘛。” 第一百八十八章 青丘怨8 分明是确定要去的地方,单善却能堂而皇之地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带他去玩。 一时间,贺影幢是真的不知道给出什么样的反应更合适。 可单善这么笑盈盈的,不给反应,好像更不合适,于是他点点头:“好,我等你带我逛。” 单善:“……” 贺影幢:“……” 两厢陷入沉默,贺影幢忽然就无比后悔去废话这一句。结果很不巧,单善也是个不喜欢冷场叫人尴尬的人,于是他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新言换回来?” 贺影幢扶额:“……我觉得我们还是别说话吧。” 感觉不管聊什么,都有大概率会把天聊死,干脆闭嘴,给各自一条生路。 这样的提议得到了单善的认同,当两个想着安排安排洗洗睡的时候,却是徐秋意一条消息发过来。 秋意: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单善一愣,同贺影幢对视一眼,都有被抓包的心虚。 于是单善捧起手机,战战兢兢给徐秋意回消息。 单善:已经到了,刚进酒店 单善:你这么晚还休息吗 秋意:下戏回来,大概准备一下 秋意:反正咱们不睡问题也不大,没必要非按照人类作息 也是他提完,单善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个人,确实,不用每天都睡觉。 不睡觉,自然不会做梦,也不会叫人有机可乘。 他抬头,正撞上贺影幢同样恍然大悟一般的目光——因着要看徐秋意消息,两个人并肩坐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挨得颇近。 目光短暂接触之后,或许连他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这么想对着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分明不是非要每天睡觉的人,怎么就都忘了可以凭借熬夜保持安全距离? 最终是贺影幢先停下来,因方才笑得太过厉害、暂且还弯着的眼睛叫他没了平常的距离感与生硬,有了普通青年的模样。 他看着单善,问出了当代大学生情至深处会问出的话:“今晚通宵吗?” 单善也是许久没这么开怀地笑过,一时间有点忘形,反问:“通宵做什么?看你披文件?” 贺影幢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招,怔愣片刻之后,果断道:“我觉得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睡觉,所以,还是保证科学的睡眠比较好——虽然今天已经很晚了,但也还是该好好睡觉,才能确保明天以更好的精神面貌去见……你朋友。” 瞧着他忽然一本正经可又无论如何都正经不起来、甚至同往常相比是天壤之别的模样,单善心情大好,点头:“是啊,而且大人要给小孩做好榜样,以身作则嘛。” 当初按时作息,先是因为适应人类生活,后来则是到了学校里同舍友统一,再往后工作,养成习惯,又遇着了单潼,除了最早两三年要顾着孩子,到后来作息是越来越规律。 这自制力、这毅力,说出去能叫当代青年自叹弗如。 至于贺影幢,他本身就是榜样一般的存在,就算别的小朋友熬夜煲剧打游戏,他也只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却学习还要完成家里头的功课努力修行,三十年的习惯可不是个笑话。 于是,单善同贺影幢两个一拍即合,双双决定洗澡睡觉。 第一百八十九章 青丘怨9 一路奔波其实也疲倦,加之睡前玩得愉快,笑过一场,将脑子里的忧虑荡得干净,入眠自然也不怎么费力。 只是这一觉醒来,单善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头——酒店的房间即便有空调,也不该这么冷。 结果他一睁眼,却发觉这根本不是什么酒店,而是一处,连自己都不认得的地方。 横竖抬头便是天空,没因为不小触发贺影幢房间中众多机关而实现的席天慕地却在此刻实现,单善心底一凉,身后便往身后摸去。 果真是摸了个空。 贺影幢没躺在身后,想来,这又该是一个梦。 他坐起来,环视周遭完全陌生的景象,忽然就有些好奇。 这同他往常的梦都不同,是什么时候,他居然离开了那个小院,来到了这新的地方? 结果很快,他再次发觉了不对头——他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而非同从前一样,只有意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这样的变故叫单善有些不安,只是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再不能确定这是否幻境、贺影幢又是否在这附近的情况下,他要做的,就是弄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打定主意的单善没再停留,干脆是站起身,凭着知觉走了几步,忽然又愣在原地——面前是一个湖,湖水蔚蓝,绵延着连天而去,却叫横插一脚的山脉阻断去路。 那是雪山啊,日光之下,皑皑白雪爬过的脉络清晰可见,一望无际的威压就这么铺天盖地坠下来,叫人一时间不敢再有任何杂念,整颗心里头只剩下崇敬与憧憬。而他,站在这一切面前,又实在太过渺小。 单善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致,第一反应不是别的,却是“过段时候,也该带潼潼出去走走”。 到神州大地上头走走,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去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书上有过的文字背后,大自然到底有着怎样的鬼斧神工。 他走进几步,便能看见浅滩,浅滩上是叫时光与湖水打磨得圆润的石头,石头缝里又生出些翠绿的草,坚挺于阳光之下,欣欣向荣。 单善听湖水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滩上石与草,原本有些浮躁的心就这么安宁下来。 身后忽而多出些许响动,他猛然回头,才发现是一道雪白的影子,欲盖弥彰一般躲在根本藏不住东西的草丛后头。 是一只很漂亮的小白狐狸。 对于可可爱爱的小东西,单善从来都没有什么恶感,正好这会儿也能问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便冲小狐狸笑了笑,企图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而也就是一招手的功夫,小狐狸从草丛里窜出来,转眼,便化作一个少年,少年生得艳丽,本该是张扬模样,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靠近他——哪怕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头充满了期望。 他笑了笑,也不在意这点,只放柔声音,问道:“你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狐族少年不吭声,单善便又换了个问题:“是这边有什么,叫你不敢过来吗?” 少年又往后退了一点,声音很脆:“仙君身边的另一位仙君不喜欢我。” 也就是话音刚落,一道红影落到单善身边,化作人形——正是贺影幢模样。 第一百九十章 青丘怨10 一身焰色长袍,墨发铺散,红黑相称,轻易便灼了人的眼。 这个模样的贺影幢,单善还是头一回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见到——不是梦境中的小幢,这就是贺影幢,那个同他朝夕相处的贺影幢。 结果就是下一个动作,便叫他没忍住怀疑这是个假贺影幢还是贺影幢干脆就中邪了——这人将外头那火红色的外袍一摘,就这么环着他拉上来,给他披到身上,还不忘拢一拢,整好领子。 单善:“……” 果然要么就是他见了鬼,要么就是贺影幢撞了邪。 结果叫人惊恐的事情根本就是接踵而至,贺影幢也不知道到底是疯得多厉害,捏捏他手心,压低声音:“这里不是梦境,小心行事。” 单善一愣,便听他继续道:“这里就是青丘之国。” “只是情况似乎不太对。” 他这话说完,单善连手心的触感都给忘了,只看着因贺影幢出现而渐渐躲远的白影出神——确实不对头,如果是青丘之国,如今不管是不是这副模样,都不该有九尾狐。 看那少年一派天真的模样,应当也是化形不久,对凤凰也有一种无形的敬畏。 说到凤凰,单善想起来贺影幢出现时的形态,忽然转头:“上天的感觉怎么样?” 对比起一觉醒来就到了青丘之国,还是一觉醒来贺影幢就长翅膀了更稀奇。 这可是贺影幢啊,贺影幢坐飞机的机会肯定不少,只是长着翅膀上,这肯定得是头一回。 因此,关注点没忍住就移到了这上头。 贺影幢闻言,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非常实诚地点头:“感觉很不错。” 说完又如同放下了一颗大石头,再次肯定自己的话:“非常不错。” 就仿佛生来就该翱翔于长空之中,头一回以鸟的形态去飞行,非但没有丝毫不适,还仿佛回到了故土之中,落地时尚且存了些意犹未尽,似乎还想在上头飞上一会儿。 贺公子光明磊落,这样的心情自然不屑于去隐藏。 于是分享完自己的喜悦,他看像单善,情真意切地问道:“你想上天吗?” 单善:“……” 无论如何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单善果断拒绝:“不了,地上挺好的。” 地上那么安稳,他真的是想不明白这些鸟为什么会觉得一棵菜能产生想上天的念头。 被拒绝的贺影幢觉得有些小遗憾,但还是尊重单善的选择,没强行带菜上天。 ——实不相瞒,强行带上天不是行不通,但不管是叼着还是抓着,都太像是带加餐。 详情可参考老鹰抓蛇的形象。 贺影幢以为,虽说他爱吃生菜,但真的对单善本体没什么兴趣。 开了灵智的植物,吃起来,实在是有负罪感——也不知道吃了之后还能不能重新长起来。 想到这个问题,他便侧头去看单善,心里掂量着问一句的话单善会不会抓狂,却忽而一愣:“你身上的气息,好像不是生菜?” 他这话说得突兀,单善听完愕然:“你能感觉到我身上的气息?” 第一百九十一章 青丘怨11 并非是单善怀疑贺影幢能力,只是他遇到的不管是人还是妖,除却语焉不详的徐秋意跟目睹了全过程并负责登记的谈朝,从没有谁能感觉到他气息,或是凭借气息确定他品种。 哪怕是从前的贺影幢,也不过能一眼看出他是妖,却还是因为看不穿真身而对他多有忌惮,针对了三年。。 这会儿忽然说起他身上气息,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怀疑。 只不过等再看见贺影幢那一身红衣,他又觉得心里有数,问道:“是因为凤凰全知?” 若是凤凰全知,那能知道这一点,也实在不稀奇。 他看着贺影幢,等贺影幢肯定,贺影幢却是先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不像。” 凤凰全知的状况确实正慢慢在他身上显现,但也并不完全——要不然在一开始时候,他根本不必特地飞一圈去考察这块地方。 诚然这里头也有他确实就是想飞一圈的缘故在。 而也是这时候,他才明白曾经那个少年是有多依恋单善。 凤凰的领地是天空,分明向往更广阔的地方,却依然愿意为单善留在一方小院内,每个一阵时日便掂量着要“回家”。 传说中作为百鸟之王的凤凰,不该只拥有一处山巅,也不该总眷恋这一处地界。 他该为天地带去福音,而不该因存了一寸私心,居山林不出,一窝,便是数十上百年。 这得是何等屈尊? 而对于单善的气息,如今给他更多的感觉是熟悉,也因为足够熟悉,他才知道这绝对不是一棵生菜该拥有的气息。 若是区区一棵生菜,总不该那样纯粹。 分明单纯得连九尾狐的戏都看不穿,却又有着俯瞰众生包容万物的温柔,仿佛与生俱来。 “对了,”单善忽而出声,打断他思绪,“方才那只小狐狸,喊我仙君。” 似乎意识到这句话里头的歧义,他解释:“我不是说别的什么,而是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不管单善是什么妖,地里长的,总也比不上曾经被划作神族的涂山氏——当初招摇山上一棵祝余被一方神君点化,有了神女的封号,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例子。 况且再怎么说,连贺影幢也不过是“仙君”而已,他又怎么能同承载了无数信仰的神鸟凤凰比较? 那小九尾狐的态度,很不对头。 结果贺影幢听完,却连象征性的疑惑都没有,就这么点头:“说不准是因为你生得好看?” “他们涂山氏算得上油盐不进,唯独愿意对生得好的人高看一眼,你好看,招狐狸喜欢也不稀奇。” 单善:“……” 这个贺影幢,真的哪哪都不对。 正经的贺影幢绝对不会夸他好看。 结果这个贺影幢却以为他是不相信,继续证明:“确实,你相貌,比之当年的神女祝余也不差,属于越看越好看的类型——按理说一棵生菜不该有这样的相貌。” 因为老天爷足够偏心,给了单善这一切,不至于还只要他栖居在一个生菜壳子里头。 单善关注点却完全不同:“……所以你为什么会认识神女祝余?” 贺影幢顺口:“有只小青鸾看她洗澡,被抓着了,当时我路过。” 单善:“?!” 第一百九十二章 青丘怨12 单善实在很想忽略“为什么小幢会在现场”这一点,毕竟看着贺影幢一脸坦然的样子,那大概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事……实在是很难忽略。 更难问出口。 留意到他因忍耐而愈发扭曲的面孔,贺影幢才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连忙道:“我那回去招摇山,是为了找神君询问事情。” 留意到贺影幢称“我”,单善心情忽然有些愉悦,也没继续追问细节——毕竟,他不会叫人为难。 但贺影幢也没有先说话的意思,他便又问:“说起来,凤凰全知还包括前世记忆?” 如果是,那这挂也开得太大了些。 哪承想贺影幢还是摇头:“不完全。” “关于你,关于白萱,我还是想不起来更多。” 所以哪怕能认出气息,也没多大意义。 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样子的操作,单善也是无言。 记不得就是记不得,总不能盼着敲两下脑壳就能记起来——说来也怪,知道贺影幢记不得,他居然还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不必这么突然地去面对一段未知的曾经。 况且,已然转生,贺影幢本没有必要知道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徒增烦恼。 想开之后,单善没纠结,只看着贺影幢,态度诚恳:“到时候你还是四处飞着,我去试一下能不能接近涂山氏。” 贺影幢诧异,还没问,便听单善道:“刚才那个九尾狐族的少年,他有点怕你,你在这里,他可能不敢过来同我说话。” 贺影幢:“……”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哦不,第三次败在九尾狐手上了。 从白萱到徐秋意,再到如今的不知名的狐族少年,他真的很想知道,单善到底是多喜欢九尾狐,又对九尾狐的天赋技能抵抗力有多弱。 分明是看着他看着嵇楚涵都不会智商下线的妖啊,九尾狐就那么好看? 于是贺影幢镇定地摇头:“抱歉。” “我们是突然进到这个地方的,具体情况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蹲着要算计我们,所以,还是一起走比较保险。” 单善:“……” 听着贺影幢也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单善真的是有些绝望。 扯什么保险,如果是要算计他们的人,按照一开始的套路,难道不是分开更保险? 毕竟用那种回忆杀的形式来算计,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哦。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单善真的很想问问隔壁这位行为举止愈发异常的贺公子,一起走都不是问题,可为什么不能先放放开他的手。 为了不走散而手牵着手,贺影幢他是单潼吗? 结果到头,还是单善妥协,确定一起走之后,犹豫许久,才道:“贺公子,你就没觉得手中触感有什么不对?” 贺影幢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单善便感觉到拇指摩挲过手背,仿佛带起一阵小电流。 在他几乎忍不住要甩开贺影幢的手时,触感骤然消失,原本裹着温度的位置就这么暴露在风里,冷得人一时有点懵,下意识就想去找回原本的温暖源。 然而贺影幢已经收好手,规规矩矩道歉:“抱歉,我没留意,冒犯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青丘怨13 单善无言。 认错迅速态度诚恳,他也确实挑不出什么刺,只是贺影幢这反应,着实叫人心慌。 他压住那些不对头的感觉,干脆不去管这方面,深深看了眼贺影幢:“那你在这儿别动。” 那狐族少年虽说不敢再靠近,却一直也没走远,就在附近徘徊,雪白的九尾一晃一晃,在草丛里头根本藏不住。 就像是刻意吸引单善注意,只等贺影幢一走,便又要跑到单善跟前一般。 于是单善走过去,在小狐狸警惕起来又要跑走的时候率先出声:“我没有恶意。” 小狐狸依旧警惕地竖着耳朵和尾巴。 单善继续:“那边那位红色衣服的仙君也没有恶意,他只是长得比较凶。” 说完还转过头去,笑着冲贺影幢眨眨眼,意思就是叫贺影幢证明一下自己“没有恶意”。 “只是长得比较凶”的贺影幢看了小狐狸一眼,欣赏了一下小狐狸本能瑟缩的状态,终于是冷哼一声,高贵冷艳地转过脸。 眼不见为净。 也就是默许。 小狐狸察言观色能力一流,当即欢呼一声,撒着欢往单善跑去,扑向梦寐以求的怀抱时还不忘变化人形。 这一扑冲击力不小,好在少年身形纤细,不至于叫单善接不住。 而他扑过来的动作,也叫单善想起自家小姑娘,连语气都不由放柔几分:“怎么毛毛躁躁的,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他将少年轻轻放下,面上笑意没有丝毫减退:“你爹娘呢?” 在单善看不见的地方,贺影幢不知何时已经转了回来,目光森冷,却还是一步也未近,只由着少年接近单善。 望着浑然不觉的单善,他心里头也是百味杂陈——狐狸真的就有那么好?值得他见一只爱一只? 单善不会听到这个问题,自然不会回答,甚至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他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年,等待答案。 少年则是将贺影幢的所有变化收进眼底,心里有了计较,也没着急着得寸进尺,就看着单善,全然是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孩童模样:“阿爹要打理族中事务,阿娘看着兄长念书,说不能日后当了青丘帝君,还大字不识一个,所以都没人陪我玩。” “仙君你真好看,可以陪我玩吗?” 虽说这样的话贺影幢已经说过一回,单善却没料想,九尾狐少年接近他,真的就是因为这么个堪称荒唐的理由。 好看的人在九尾狐里比比皆是,这孩子到底什么毛病? 这么活泼不讲究,开口就是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过于板正的贺影幢会不会生气。 他不想继续这么个问题,于是便又看着少年,问道:“你是涂山氏的小王子吧,叫什么名字?” 既然哥哥是将来帝君,那父母身份也都不言而喻,忽然捡到狐族天真烂漫的小王子的单善有些慌张,又怕被小东西带偏,便顺口问个名字。 哪知小狐狸笑得活泼可爱,说出的话却叫他同远处听着的贺影幢齐齐一愣。 小狐狸道:“我叫阿萱。” “萱草的萱。” 第一百九十四章 青丘怨14 感受到背后贺影幢在瞬间散发出来的怨念,单善抖了抖,好歹还是撑住了场面,冲着少年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很好听。” 或许是种族天赋又或许是个人天赋,涂山萱被夸了也不见害羞,反而笑盈盈迎上单善目光,也再次不怕生地拽上单善的手,语调软得叫人心里淌暖流:“仙君仙君,那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么?” 分明娇气得过分,却叫人根本硬不起心肠拒绝——更何况这本身就是个无伤大雅的小要求。 然而贺影幢即将化作实质的目光也叫单善如芒在背,也是在这样子的“逼迫”下,单善灵机一动,冲着涂山萱笑开来:“我叫单善。” “那头那位红衣服很好看的,唤作贺影幢。” 不管涂山萱有什么打算贺影幢又抽的什么风,一块儿拖下水,就绝对不会有错。 涂山萱一噎,显然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把另一个自己并不打算认识的人拖进来,叫他强制认识一下。 只不过他也稳得住,没叫自己表情崩裂到会叫单善发觉不对的地步,只是撇撇嘴,继续拉着面前人撒娇:“仙君的名字也好好听,仙君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呀?” 一回生二回熟,单善面带微笑,八风不动:“我也觉得好听——不晓得你有没有见过人世间上元灯节,灯影幢幢是不可多得的一番景致,影幢的名字就取自这一处。” “至于我的名字,你大概得问影幢。”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单善笑得无奈。同时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学坏了,居然都还没学会要将锅直接扔给贺影幢,也不知道贺影幢会不会生气。 不过就算是因为背锅生气,也总好过继续莫名其妙散发冷气——况且,单善这名字,确实也就是贺影幢上辈子取的,要他来解释,没毛病。 而少年听了这句话,终于露出些愕然神色:“仙君的名字是他起的?” 这自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尤其少年看起来父母健在。 单善笑了笑,还未言语,便听贺影幢出声:“我们相识早,未有名姓,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他的名字自然是我取的。” 涂山萱:“……” 单善回头,才发现贺影幢已经走了过来,当下轻飘飘看一眼少年的手,发现对方并没有松开的意向时,干脆移开木光,转而看向单善:“善乃‘和善’之善,因为他这个人不管对谁都一样,从我,到他女儿,再到之前认识的人,到你。” “不管是喜欢他的,不喜欢他的,讨好他的,排挤他的,他都这么和和气气,与人为善,哪怕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在他跟前,大概也能有一样的待遇。” 单善:“……” 头一回从贺影幢嘴里听到这么高的评价,单善第一反应是“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一下”,然后重点就被拉到了其他地方。 于是贺影幢便看见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一句大概也能算是意料之中的话:“潼潼不是随便什么……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青丘怨15 单善原意是要表示这些人并不是随便的什么阿猫阿狗,结果却发觉若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过来……他也还是要一视同仁的。 看着说完一句话就这么沉默下来的单善,贺影幢心道果然如此,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到底说了什么——他把单善夸了一遍哇!还夸完才发现原来自己会夸单善哇! 尤其是,最初叫他自己嗤之以鼻的那个“善”字,兜兜转转,又叫他亲口承认,且对单善对旁人施与这样子的“善”感到不甘不愿。 惊讶完,他骤然醒悟。 连单善这个名字,都是前一世的贺影幢给安的,重音便在“善”,因见一户人家姓“单”,与善同音,便干脆安一个“单善”。 哪承想竟成了来生最初抵触对方的理由。 一轮转下来,大概也真的就是个笑话。 对比起波澜不惊的贺影幢,涂山萱受到的冲击显然更大些。 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青年,整只狐狸蔫下去,显得可怜巴巴的。他问单善:“所以在仙君眼里头,我同外头的阿猫阿狗其实没有分别是吗?” 单善:“……” 这其实就是事实,别说涂山萱,按这个逻辑来看,贺影幢也同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并没有区别。 所以贺影幢到底为什么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刺激涂山萱,就算对方身份有问题或者真的就是名字不讨他喜欢,也不必用这种方式吧! 不过,其实也未必。 说不准,贺影幢是真的不介意同阿猫阿狗站在同一阵线。 于是,面对着一只满脸“仙君你伤透我心”的狐狸,单善斟酌片刻,才试探着开口:“兹世间万物有灵,也并非一定要分出个亲疏远近是吧……况且你同他们还是不同的。” 架不住小狐狸眼神里的哀求太明显,单善一咬牙,悬崖勒马:“你出现到我面前了是吧。” 说完又觉得只要少年来一句“那倘若出现的是别的阿猫阿狗呢”,他这话就不攻自破,他便又一狠心,说出了一句自己都没能意料到的话:“况且你比他们好看。” 贺影幢:“……” 单善:“……” 眼见着贺影幢表情愈发复杂,单善也终于意识到那句话有什么不对头。 ——你不一样,你比她们好看。 ——你不一样,我跟她们只是玩玩。 思绪恍若晴天霹雳,在贺影幢若有所思的目光里头将单善本人劈了个里嫩外焦。 单善自认五讲四美十余年,万万没想到只是来一趟青丘,就在贺影幢跟涂山萱的联手逼迫下,成了一个渣,还是个见一个爱一个四处留情还意图的渣中之渣。 单善自闭。 所以他该感谢自己没打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 只是少年似乎并不知道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听完单善那句“况且你比他们好看”之后是满心雀跃:“仙君也好看!” 说完又玩着眼睛,将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仙君,我先前觉得当九尾狐没意思,不能飞,如今却觉得庆幸。” “九尾狐多好看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青丘怨16 这回目瞪口呆的成了贺影幢——他真的没想到,少年可以这么不要脸。 没看见单善只是勉为其难找个理由,怎么还带蹬鼻子上脸的?夸他好看了吗? 就算夸他好看,只夸他一个好看了吗? 而且单善又什么毛病,夸什么不行非得夸他好看,夸一只九尾狐好看,这不是废话吗?他这边半天没整出个所以然来,便见单善忽然回头,冲他一笑,对所有小朋友一视同仁:“凤凰也好看。” “比万家灯火还要绚烂。” 凤凰翎羽,甚至能艳过天边晚霞,更何况区区万家灯火? 这可是,能给千家万户带来福祉的,因人们信仰而生的,传说中的鸟儿啊。 他这话一出,贺影幢先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也不知是害羞了还是如何,忽然偏过脑袋咳了一声:“单善,我再四处转转,你一个注意安全。” 单善虽疑惑他怎么又要去转,但还是点点头:“没事,他没有恶意。” 贺影幢心说他对你是没有恶意,对我却是恶意满满。尤其这会儿,涂山萱看起来,是巴不得他赶紧滚蛋,自己好同单善过二人世界。 他忽然就不想走了。 只是话说出口,总没有反口的道理。 于是贺影幢不再看每多看一眼都会心堵仿佛要折寿的涂山萱,只后退一步,一跃而起,骤然化作一片红光,振翅扶摇而上。 凤凰展翅,铺展开一片艳丽的红,果真是美过万丈霞光。 单善看得有些愣,自然也就错过了涂山萱在一瞬间变得复杂的脸色。 片刻,他被一股不大的力道拽了拽,一低头,少年满面天真:“仙君,那位仙君是要去做什么呀?” 少年眼底清澈,声音柔软,直接看去乖得不行,叫单善想起还在学校里头的自家闺女,不由又放缓语气:“他去看看这一片地方,找我们的回家路。” 少年一愣,原本笑意盈盈的面容居然就这么出现了一些裂痕,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打击。他拽着单善,声音有些急:“为什么会急着离开,是因为青丘不好看,还是阿萱让仙君不高兴了,仙君才不愿意继续待在这里?” 单善一时无言——“回家”是他随口杜撰出来的理由,只勉强站得住脚。 毕竟总是要回家的,他却不知道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会叫涂山萱有这样大的反应。 这会儿收回前言也来不及,他心里急,便只能顺口编:“我跟阿幢不是这一处人,终有一日是要回家的。” “你们都很好,可是我们家不在这里啊。” 涂山萱还是看着他,手上也死死拽着,不肯有丝毫放松:“那在这里建一个家不可以吗?我去找父君,父君一定愿意叫你们住在这里的。” 单善哑然——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涂山萱就是一只幼崽,如今少年形态,也还是孩子心性。 可越是这样的情况,他越没办法直接将一切同涂山萱和盘托出。 尤其在想到青丘之国后来不复存在,九尾狐一族也因失了庇佑覆灭,这样一个孩子或许命丧黄泉,或许颠沛流离…… 他不忍。 第一百九十七章 青丘怨17 或许是他太久没言语,叫少年想岔。片刻之后,涂山萱松开手,开口:“我知道了,仙君不如同我去见一见父君与母后,他们兴许有办法。” 少年语气没了先前的雀跃与欢脱,就这么沉下去,叫单善轻而易举便听出来压抑——若此刻是狐狸形状,那必然能够看见耷拉下来的雪白耳朵同蓬松九尾。 确实是轻易便能叫人心软。 极其容易心软的单善忽而叫住他:“小萱。” 涂山萱回过头,眸光比方才黯淡,显然是在难过。单善无奈,心说自己同一个崽子认真什么,哄一哄就不行?于是他放轻声音,给涂山萱解释:“先前贺……阿幢也说过,我在家里头还有一个女儿,我若不回去,总不能叫她一直寄人篱下。” 虽说单潼跟在他身边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单善却顾不得那么多细节。 他闭了闭眼,终于是说出一个谎言:“我不能叫她着急担心,但等有机会,我一定常来陪你玩。” “带她一起来。” 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仿佛抽去单善全身力气——他说谎了,哪怕是为了哄人,那也是谎言。 少年看着他,眸光明亮,也不知是终于高兴起来,还是看透了他的谎言,叫他一阵阵心虚。 隔了好一会儿,少年忽然错开视线,低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幽怨,而又婉转。 他说:“仙君,我好羡慕那个女孩。” “能得仙君如此偏爱,那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在单善眼中,单潼自然是样样都好,涂山萱语气里头的一些东西,单善其实也能听明白,只是他不想聊。 但凡涉及单潼的,他都不想聊。 因为撒娇可以,孩子的小心机也无伤大雅,但单潼不一样,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头宠大的孩子。 于是他冲着涂山萱一笑,轻描淡写:“她是我女儿。” 所有的偏爱,有这样一句,便已经足够解释了。 少年本身就是察言观色一把好手,听到他这尤为简短的一句,瞬间明白是自己说错话,当即转口:“不如我先带仙君去寻我父君,说不准他能帮上忙。” 这一回,单善没再拒绝,他犹豫着要不要等贺影幢一块回来,少年却道:“不如这样,我叫附近的山精同贺仙君说一声,若仙君急着回去,在这儿等着,终究还要费时间。” 单善一愣,看向少年。 涂山萱这未免太过着急,急到叫旁人能轻易觉出他别有目的。 可以就是这样明显的念想,叫单善打消了与贺影幢一同走的念想——他就去看看,看这小狐狸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到他应允,能帮上忙的少年心情好了不少,一路连蹦带跳带着单善往洞府走,一路上还不忘同他介绍不同的花草树木以及景致。 而到洞府的时候,九尾狐族的帝君恰巧在,没等单善跟着进去,便忽有一阵风袭来,将他同涂山萱隔开。 在涂山萱“父君”的惊呼声中,剑眉星目的男子看着他,皱眉:“昆仑?” 第一百九十八章 青丘怨18 听到那两个字,单善一愣,谁知男子却又摇头,离远了些,打量着他:“不对,你身上味道很杂。” “也不是杂,但不够纯粹。” 等到拉开一段距离,男子终于有了本该有的威严,将涂山萱挡在身后:“小梧桐,你身上为何还会有凤凰的气息?本君记得,世间最后一颗凤凰蛋,已经叫昆仑山上那位捡了去。” 无法忽略这段话里头略大的信息量,单善惶惑的同时,还得分神回答:“晚辈与友人同来,寻不见归处,恰逢令郎好客,才不得已惊扰帝君。” 顿了顿,他垂眸:“至于帝君所言梧桐与昆仑,晚辈一概不知——在晚辈所能追溯到的记忆里头,晚辈生于无名山野,并未见过昆仑。” 别说没见过,那是连想都不敢想,也就只有贺影幢,能随口说出“去青丘之国看看”的话来。 只是这帝君定然不能无辜诓他,直接说他身上有昆仑的味道,必然有缘故。 而帝君听完他的话,依旧皱着眉:“无名山野?” “本君却不知,无名山野一棵小梧桐,也能沾染上凤凰气息?” 分明是山雨欲来,单善却也顾不上对方那隐约的不悦,脱口道:“梧桐?” “我不是梧桐啊。” 他这话说完,周遭一静。九尾狐帝君的眼里也终于现出几分不可思议:“不是梧桐,那你说说你是什么。” 单善一时为难——口说无凭,到底还该眼见为实,只是这无缘无故的,在外人面前变作真身,他也实在……有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帝君却没这样好的耐心同他周旋,毕竟一只妖,看着也一把年纪了,连自己的真身都搞不明白,这不是在闹吗? 于是他看着单善:“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不管修为几何,他一方帝君,总不能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妖面前失了威风。 单善也没想过要同青丘的帝君交恶,斟酌之后,叹了口气:“帝君可介意移步洞外?” 非要变回去的话,不管怎么看,还是外头的泥土更为肥沃舒适。 自己的地盘上,自然不会说忌惮什么,帝君颔首,果断就跟着单善走出洞府,看到他寻了一处相对空旷的土地停下来。 一阵白光过后,帝君愕然看向地面那一株清脆而娇小的…… 清越凤鸣声骤然响起,只是在帝君分神的这一刻,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带出一身绚烂霞光。 还是头一回经历“被凤凰突袭”这种事,九尾狐一愣,避开两步,眼睁睁看着那不知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的凤凰一爪子挠向那棵实在漂亮得过分的生菜,却又不知怎么忽然收爪,直接捞了个空。 帝君愕然,结果下一刻,那吃错药的凤凰打了个转绕回来,居然是直接扑向他,悍然开战。 帝君也来不及多想,直接化回原型,一爪子将自家儿子拍出战圈,九尾自身后铺展开,瞬间生起雄浑战意。 飞禽走兽,就这么二话不说当场开战,用的也是最原始的方式,撕咬、抓挠,各自一嘴毛。 第一百九十九章 青丘怨19 单善知道周遭动静,也能感觉到贺影幢回来,他想着要变回人身,却叫凤凰与九尾狐交战产生的威亚与煞气压得略懵。 等他懵完,外头圆毛扁毛落了一地,两个都一把年纪打起来却同个娃娃似的,光挑着损人不利己的法子出手,就差拔头发了。 好在这场幼稚的的对决没持续到血肉横飞的地步,另一道白影从天边窜出来,竟是直接将帝君撞飞,一只更为好看的九尾狐站在帝君原本站着的地方,转眼冲着帝君一声吼:“涂山昊,我看你是胆子肥了。” 完了又瞪向因第三者介入而收手的凤凰,一身白毛炸起,呲牙眯眼,狐狸面孔不复温顺柔媚,多了几分凶神恶煞。 女声阴沉,却也是面对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入侵者的正常状态:“凤凰,谁准你在青丘撒野?” 对方没有攻击意向,贺影幢干脆是落地,化作人型的同时手一拂,单善还没反应过来,便也是变作人身,叫贺影幢牢牢护在身后。 他表态,九尾狐也是摇身一变,光华散尽,只见一女子站在原地,同时出现的还有青丘帝君涂山昊。 女子面容柔婉,一眼过去非但看不见凶神恶煞的模样,连九尾狐天生带着的媚意都无从寻觅。 好看依旧是好看的,是倾城颜色,只是作为一只狐,也未免太冷了些。 涂山昊走上一步,低声:“阿眠。” 意思就是想自己来撑这个门面。 可涂山眠不为所动,只冷眼看着贺影幢,等一个解释。 分明面对着两尊大佛,单善都想着先出来缓和个气氛,替自己这边人的冒犯道个歉,却见贺影幢是不卑不亢:“这话却该是我问帝君——友人向来和善规矩,怎么我不过离开片刻,他便要叫人逼迫至此?” 天知道他大老远看见单善在两只狐狸面前变成一棵菜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妖族不会轻易现出原身,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单善就是一棵菜,撂两只狐狸面前,真是连塞牙都不够。 别说如今他对单善观感不错,对方又是自己前世的爱人,就是从前那种因他单方面看对方不顺眼而被误解成王不见王的关系,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因为单善是他带过来的,他也有义务将对方完完整整带回去。 况且,他发过重誓。 找完所有理由,剩下那点儿情绪落在心底的角落里,不那么起眼,却偏要竭力叫嚣——他见不得单善这样。 见不得单善向别人低头,见不得他在别人那儿受委屈。 见不得他这么好欺负。 分明不是弱小,怎么就不能奋力一搏?哪怕是将他找过来,两人联手,输了也没关系。 为什么非得自己去面对? 当下,并不了解前情的涂山眠默然望向涂山昊,生动形象地展现出何谓“狐与狐之间的基本信任已经没有了。” 目睹一切的单善心生同情的同时开始怀疑涂山昊的人设,他正想开口帮对方解释,涂山昊却已经迅速推翻之前形象,整只狐狸都要委屈成一团,大声控诉血口喷狐的贺影幢:“我没有!明明是小梧桐自己给我看的!” 第二百章 青丘怨20 在一干人沉默的视线里头,涂山昊骤然醒悟,拼命补救:“不是!是小梧桐说自己不是梧桐,我不信,他就给我证明一下!” “我真的不会无端去看别的小妖精的原型啊嗷!” 将惨叫一声的涂山昊团吧团吧放到一边,涂山眠终于是重新看向单善:“你不是梧桐?” 方才其实没留意,还纳闷怎么就凭空出现了一棵梧桐树,这会儿听说不是,涂山眠也纳闷:“你不是梧桐,为什么会同凤凰在一起。” 单善:“……” 他总不能再原地变一回,别说贺影幢不乐意,连他自己也尴尬。 显然也不想单善再变一次的贺影幢跟努力自证清白以及分享惊讶的涂山昊同时开口—— “他不是梧桐。” “他不是!他就是棵菜!” 双重证明,也就不需要单善再变一次,但同时,连带着涂山眠也对单善生出浓厚兴趣,巴不得将人扒拉到自己面前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好好一棵梧桐树,怎么就变成菜了?变异吗? 但贺影幢挡着不让前进,涂山眠也就只能这么看着,看了好一会儿,又看向贺影幢:“凤凰,你是因为蛋被顺走了,才从昆仑抢了这么棵梧桐出来吗?” “不在他本身的壳子里头,很影响寿数和修炼。” 猝不及防一顶帽子下来,贺影幢终于是感受到了涂山昊方才百口莫辩的滋味。 好在他同单善之间还有着人与人的基本信任,作为一只知道个大概的妖,单善没关注“抢出来”这个问题,而是抓住另一个重点:“……蛋?” 贺影幢心情复杂:“我不知道什么蛋,单善也不是我抢出来的。” “单善是你给他起的名字?”涂山眠问完,看着单善蹙眉:“这个气息我不可能认错,你就是老家伙养出来的小梧桐。” 涂山眠笃定,涂山昊也给自家媳妇帮腔:“阿眠长于昆仑,不可能认错。” 对此单善只能摇头:“我真的不记得这些事。” 涂山眠:“好好一棵梧桐,愣是给塞到青菜壳子里头,能记得就有鬼了。” 单善哑然——他这声“不记得”,并非如今不记得,而是不管是如今印象还是梦境里头,他也从没有过对“昆仑”的印象。 他想同涂山眠解释,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不上,所有事情都对不上,先是青丘再是涂山萱,还有梧桐树、凤凰蛋。 如今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掉到了哪一个时代里头。 同样疑惑的还有涂山眠,昆仑长大的九尾狐看着单善,眉头是越皱越紧:“不对啊,我回青丘时你尚且生出灵智,怎么如今都这般大了?” “不应当啊,难道变成菜还能缩短生长期?” 树木生长较之动物缓慢,没理由他家孩子还是个崽,单善便生成个成年体。 可气息总不会错。 每个人都掂量着要问些事情,而在他说话之前,贺影幢已经沉声开口:“先前多有冒犯,关于我同单善的来历,不知帝君帝后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第二百零一章 青丘怨21 涂山眠同涂山昊都没有推辞,直接支开涂山萱,领着单善与贺影幢进洞府,之后抬手往洞口落了一层结界,确保外头不会有人进来。 效率之高理解之快叫贺影幢咋舌。 若是族中人都有这样子的眼力见,那做事怕是得方便不少。 有了私人空间,说话也方便很多,贺影幢干脆是开门见山:“我同单善确实是想过要来青丘之国找一段过往。” “只是突然进来也是在是个意外,我们两个,可能并不属于你们这个时空。” 他已经想过,在梦境里头,作为凤凰的贺影幢能确切说出青丘覆灭,白萱是无处可去之狐,那自然不会有假——少年也实在没必要撒这种光坑自己的谎。 如今在他的意识里头,在他因全知而共享到的记忆里头,九尾狐一族,也活不到他们原本的那个时代。 只是这话,他不好当着涂山眠和涂山昊的面说出来,便干脆略去,直接时空错乱的问题。 他说完,涂山昊便收敛了原本尚有些吊儿郎当的神色,凝神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们来自未来?” 贺影幢没给出确切答案,只道:“也许。” 或许是未来,或许是平行世界,又或许,不过是一个精巧得过分的圈套,细致得能叫老实人不去找离开的方式——只可惜,若是冲着单善来,如今的单善却有牵挂。 便是为了单潼,他也不会叫这区区一个青丘之国困住,只要确定了是什么情况,没了限制,两个联手,离开总不是问题。 一直沉默的涂山眠忽然开口:“若是如此,那倒也说得通。”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一凤凰一菜,一针见血:“所以,你们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九尾狐族帝后非但气质不像九尾狐那般柔婉魅惑,连性子也是直来直去,贺影幢先是叫她的果断与戳点的精准闹得无话,而后看一眼单善,见对方也在望着自己,斟酌着开口:“单善的记忆出了些问题,我记不得前世过往,但就在不久前,我们遭人算计,追查之时误入青丘。” 涂山眠了然,看着他:“所以,你们怀疑,是我们的后人在捣鬼,对吗?” 贺影幢哑然,只这么看着涂山眠,等待对方回护自己的后代。 谁知她没有,只示意贺影幢继续,涂山昊也是一样的态度。 拿不准涂山眠的意思,贺影幢只好继续:“另外,我们其实也在追查单善的身世。” 他说这话的时候,单善一愣,脸上浮现出几分愕然。 贺影幢却只是冲他笑:“你不是一直想着要有个归处么,既然有线索,不若顺道追查。” 单善没言语。 其实很早就没想过了。 因为后来来到谈家别墅的妖,多半也是无来处的,只能是在离开谈家之后,继续去奔波,去寻找自己的归处。 所以,也不是非得有个来龙去脉。 等后来有了单潼,有了两个人的小家,单善便更不在意这件事情。 毕竟人类也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 可是,贺影幢说,不若顺道追查。 第二百零二章 青丘怨22 情况说明白,涂山昊沉吟片刻,迅速给出分析:“关于时空……这个还有待考证,我们从前也没出过这样子的状况。” 他抬头,看着贺影幢:“你说你们要来青丘之国,那又有什么把握,能找到青丘之国的入口。” 他说完,涂山眠也接腔:“,青丘之国出事后会完全封闭,若没有九尾狐引路,除非修为强大,不然很难进来这儿。” “况且神族式微,到你们那时代,能有这样能力的,应当也不会多。” 对于涂山眠一口说准后世情况,贺影幢与单善面上微诧,却见涂山眠不以为意:“从你们的语气里本就不难猜出后世状况,况且若是青丘仍在,也不会放任九尾狐出去算计旁人。” 瞅着两个依旧是没能回过神的样子,涂山昊笑着揽过涂山眠:“神族没落,凤凰一族只剩下一颗蛋,龙族早已销声匿迹,倒是曾经被当做蝼蚁的人族逐渐兴起,安居乐业——都是自然兴替,天道如此,没什么不好说的。” “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必须离开之前,守好这一片土地,守好我们的子民。六道轮回有常,说不准哪一日,便能以其余方式相会。” 单善尚未给出反应,倒是贺影幢一拱手:“是我想岔了。” 只是他仍未将话说尽。 毕竟到了后世,连六道轮回死生有报,也成了一些人心中的笑话。 他这么想着,却又听涂山眠出声:“你还活着,后世也还有九尾狐。” 不管境况如何,终究,也不是完全消失。 后世仍有妖族一席之地,便不能算天道苛刻。 这个问题谈尽,涂山昊话锋一转:“若你们不着急,不妨等昆仑那位神君回来——单善的事情,他那头应当也会更了解。” 说完,也不怕单善同贺影幢猜忌,补上接下来的另一句话:“单善不介意的话,便先住在这一处,小萱很喜欢他。” “说来也怪,纵然好好将人养到现在,咱们夫妻也总觉得亏欠了他。” 他说的真情实意,连身边涂山眠也流露出怅然神色。 单善一愣,忽然想起来贺影幢当初的话。 ——天罚之后神族式微,倒不承想九尾狐族还能留下后代——这样小的年纪,必然过得艰辛。 若涂山萱是白萱,这个年纪的他,依然不会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小狐狸。 而是在山林里头,竭力闪避外来的恶意,然后,奄奄一息地,爬进一处小院。 最后却是连小院里头的人也没愿意一直护着他。 若是白萱,最对不住他大抵的并非是为他保住一条命的生身父母,而是分明能拉他一把,却又任他离开、不曾寻找的单善。 哪怕不曾后悔,心里也总是偏向于自家小幢,终究会觉得过意不去。 哪怕,这是白萱自愿。 往者不可谏,纵然贺影幢笃定地说出白萱还活着,纵然来日仍可能相见,过去的便是过去了。 若是在这个不知是不是幻境的青丘之国里能弥补一二,他无法推辞。 就算,于真实无益。 第二百零三章 青丘怨23 事情就这么并不怎么愉快地定下,涂山昊果真是给贺影幢与单善找了一处能住的地方,还特地派了狐女照顾他们起居。 不过这俩都不是不擅居家的,反倒是有外人还不方便说话做事,干脆也就将人支回去,留下自己两个。 说来狐女也是松了口气——毕竟能一见面就同涂山昊打起来的,就算是神鸟凤凰,也不像是什么善茬。 命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皆大欢喜。 贺影幢往洞口那头设了一重结界,才转过头来,本想倒个茶,却忽然愣住——不是自家,哪来的茶水? 倒是单善往四周一看,于石桌边上寻到一点绿意,便走过去。 片刻后,温和而充满生机的灵流往那小苗苗注去,在灵流的包裹下,小苗苗一点点拉长,长高,最终长成一棵小树,结出几个玲珑剔透的小果。 单善将那果采下,垫上叶子撂在石桌上:“没毒,先将就着吃。” 而后转头看见有些愣的贺影幢,微微一笑,解释道:“其实我也是头一回尝试,没想到能成。” “毕竟我小洞天里头能自己长出草木,那说不准我也有这样的能耐呢。” 而后一试,才发现果真可以。 贺影幢看着面前温温和和的青年,心里头也是震撼——催生生命,看着,确实是同单善整体气质并不冲突的能力。 只是这样的能力,也未免,太像神了。 太像一个,能给人带来生机与希望的,神祇。 被他这样子盯着,单善其实也不自在,但不知道他用意,不知该如何出声打断那恍惚中砸着热切的视线,他便干脆往后退了一小步,企图拉开些许距离。 而也就是这么一小步,生生将贺影幢惊醒。 也是这时,贺影幢才发现自己到底做了多冒犯的事情——便是至交好友,也没有这么死死盯着人瞧的道理。 更何况,他们也最多只能算是普通朋友。 意识到自己错误的贺影幢一声“抱歉”毫无包袱地说出来,倒是叫单善一愣:“啊?” 看着对方显然没明白或是压根没感受到这样子的冒犯的态度,贺影幢也不知是该高兴对方的包容,还是为对方的心大而发愁。 这样子出去,该有多容易被欺负啊? 可单善显然也感受不到他的心思,只问道:“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吗?” 特地放结界,自然不会只为不让人进来。 说起来贺影幢这头一回直接放结界,也未免做得太过熟练。 他这话也正好提醒了贺影幢,叫贺影幢正好以正事掩盖尴尬。 于是贺影幢开口:“关于先前涂山昊说的昆仑,我大概知道一点。” 单善闻言一怔,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 贺影幢也没指望他有些什么反应,只继续给他说明情况:“昆仑山上有神君,性别不详,爱好不详,品种不详,为人洒脱,实力强大,神出鬼没,喜爱捡不明不白的东西回家……” 说到这儿,贺影幢卡了一下,继续道:“曾于无人之地拾回一颗凤凰蛋,置于杂物堆,后闻凤凰一族灭种,遂取出,意图孵化。” 第二百零四章 青丘怨24 总之,昆仑山上这位神君,确实是捡回过四海八荒最后一颗凤凰蛋。 然后扔在杂物堆里发霉。 等到发现四海八荒里确实没有凤凰之后,他便掂量着能不能给孵出来,延续一下凤凰血脉。 而这位神君他想得多,虽然没想起来种竹子,好歹还想起了“凤栖梧桐”这么件事,于是在孵蛋之前,他干脆是手把手养了一株梧桐树。 等养出灵识,便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梧桐苗苗幼小,因着昆仑山上灵气浓郁,底子打得太好。 都晓得过犹不及的道理,这样下去,反倒延长了生长时间。 而且就这样下去,也真的说不准究竟会养出个什么东西。 于是神君他掐指一算,干脆把刚生出灵识的梧桐苗苗随便戳到一座山里头,连着小凤凰蛋都放在那儿,自个儿跑出去游荡,想着等过些时日,再把一树一蛋捡回……阿不,接回昆仑。 讲过大致情况,贺影幢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情:“然后,这位神君就翻车了。” 具体是什么状况这世间大抵无人会知晓,只是那些个他的友人在某一天就发现,昆仑山自动封山,等觉得不对再去找时,连个魂魄影子都没能捞回来。 有人猜是消散于天地,有人猜是投入六道轮回,总之也没个定数。 至于缘故,更是无人知晓。 毕竟不管从实力还是地位,除非天塌,不然能叫这位送死的几率实在是太小——可翻车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都知道这位爱好广泛且不明,说不准哪一天研究个新符咒,一个不小心就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弄死了呢? 后来天地祸乱,也没人再追究这么个问题,只知再往后,九尾狐等同神族有这那么点儿联系的族群,也在这场浩劫当中逐渐消失。 听完这一切,连单善都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所以这位我们可能能见到可能不能见到的昆仑神君,其实是个连性别都不能确定的人?” 连全知的凤凰都不能确定的事情,大概就真的是个迷了。 贺影幢木这脸,否认:“不是,虽说昆仑神君出门不留名姓,时而男装时而女装、马甲千千万,但他确实,不是神女。” 毕竟单善是对方一手养出来的,哪怕没养大,说话的时候,还是得客气着些。 “而他真实的名字,叫肖瑶。” 至于这位肖瑶神君后头跟着的一系列“不明”,便是因为太难总结,或是根本不能总结出个所以然。 毕竟一个脑回路清奇人生理想就是找打、因嘴贱得罪一位神女并被对方追杀数千年、之后还孜孜不倦继续调戏、堪称是用生命作死的神君,一生中做过最靠谱的事,大概就是养出一棵小梧桐,并把小梧桐和凤凰蛋一起送走。 不然翻车的说不准就不止他一个了。 想到自己多半就是那被扔在垃圾堆里头的凤凰蛋孵出来的小凤凰,贺影幢心情实在是复杂得过了头。 贺影幢心塞,贺影幢面无表情。 第二百零五章 青丘怨25 不过他是单善养大的,这大概就是不幸中最大的幸运——好歹对方性情温和,自己又是在开灵智后便能慢慢知晓想知晓的一切,实在不需要对方来教导什么。 倒是单善才是真真正正的一片空白,又因化生于昆仑,性情单纯,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极其容易叫人骗去,叫他…… 贺影幢一愣,记忆出现断层,连带着全知的能耐也不好使。 他知道很多东西,却唯独不能知道他同单善的那些相处,甚至不能知道自己同对方的相遇。 因为相遇之时他是混沌状态,对外界的感知可以说是完全终止,若非单善护着,也说不准能不能凭本能活下来,而后来的事情……一旦去想,便会生出阵阵惶恐。 当下他只将感觉压住,强迫自己去想别的方面——说来,若是单善成了肖瑶神君那样的性子,怕才是大多数人该头疼的。 万幸不是。 看着知道一切之后目瞪口呆的单善,贺影幢心情略好,放缓语气:“我所知道的大抵就是这些,若我们能见到那位肖瑶神君,也正好可以找他求证一下。” 都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不过到底过于玄幻,求证一下,也好。 单善呐呐地点头,忽然又看向贺影幢:“你既然都知道……” 既然都知道,先前为什么不直接说? 只是问到一半又想起来贺影幢是直接同涂山昊打起来的,当时大概也真的就顾不上这么多,等同那两位聊起来,也就找不到时机说这些。 他这边已经给贺影幢找好了理由,贺影幢却摊手:“虽说我如今沾了光,有全知的能耐,但这也就好比我手上一套一人高的标准答案,就算背好了没人给出要点,我也不能从头到尾背完。” “涂山昊提起昆仑,我才想到了这儿。” 因为此前在他印象里头,单善真的就只是一棵菜,不是梧桐、不是什么神君特地养出来给凤凰的栖息地,就只是一棵菜。 区区一棵菜,又怎么可能同神秘的昆仑扯上关系? 要晓得,如今连青丘之国都有许多人不记得,更别说昆仑——那就是神话里头的一座山,一切文化的起源,是一部分人的信仰。 可如今,也有很多人不记得啦。 不是不相信,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不知道那奔腾的江河曾是昆仑山下淌下的冰雪融水,滋润着周遭土地,并在逐渐肥沃的土地上,孕育出人类如今引以为傲的人民。 到了贺影幢那个年代,昆仑山脉也不过是教科书上印着的某条河流的发源地,而不再是那个,曾经叫无数人信仰着、崇拜着的起源之地。 无人相信,然后无人记得,再然后,昆仑本身的意义,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啦。 因为信仰并非一成不变,而人类,也在走向更远更远的未来。 或许有朝一日,就如同土地不再能束缚人类行动一样,人类会在更多的努力当中去变得更强大,然后,去探索星空的另一头。 因为月亮之上没有月宫,天上住的也不是王母娘娘。 那是浩瀚无际的宇宙,是人类探索的无尽未来。 第二百零六章 青丘怨26 将肖瑶神君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儿,基本也就确认了单善身世,问题聊完,终于也该琢磨衣食住行——原本倒是可以直接找涂山昊准备,只是这俩习惯了自力更生,也没有什么作为客人的自觉,在发现自己确实不会搭灶之后,便干脆还是单善催生苗苗,收集过不同种类野果,暂时过这两日。 等之后再找其他九尾狐问问哪一处能够弄些粮食。 至于石床上头连被子都没有…… 贺影幢沉默着看了两眼,忽然转向单善:“方便变回去吗?” 单善一愣,蓦然想到凤栖梧桐,登时头疼:“我现在就是棵菜啊。” 不管从前是不是梧桐,如今就是棵菜,可承受不住一只凤凰的分量,不足以成为对方的栖息之地。 而眼睁睁看着单善跑偏,贺影幢比他还愁:“……我意思就是变回菜。” 单善:“……” 如今这一个两个什么毛病,怎么开口就让人变成菜的? 想到贺影幢的口味,他登时惊恐,也露出些防备神态:“不合适吧!” “如若果子不和胃口,我还可以催生其他,灵气够用的,偌大一个青丘,品种肯定也不止这些!” 那么多吃的,为什么非要吃生菜,都说好是朋友了,朋友和朋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就算本体大概率是梧桐 意识到问题已经偏向了一个不得了的方向,贺影幢突然后悔从前拿生菜逗单善的事。 可是他就是喜欢吃生菜啊,不就是幼稚一些,有错? 不管有没有错,后悔终归也是来不及的。 他看一眼单善,难得感受到意思局促:“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你找个地方变回去,就这洞府里头可以吗?” 单善盯着他,将信将疑。 隔了好一会儿,想起来贺影幢其实发过誓不会叫自己受伤害,被吃也是受伤害的一种,故而应当……不至于。 哪怕进入青丘之国之后贺影幢态度一直奇怪,也应当,不会是在护食。 努力把自己从贺影幢的储备粮中剔除之后,单善才看着贺影幢,道:“往哪儿变?” 再次被难住的贺影幢斟酌板上,憋出几个字:“你今晚想睡哪儿?” 单善:“……” 单善犹豫片刻,往石床上头一蹿,再,现身时,已然成了一棵因周遭灰扑扑而显得愈发青翠的生菜。 贺影幢沉吟片刻,也化作一到红光。 意识到贺影幢扑过来时,单善其实是悬起一颗心,而后却是一片阴暗笼罩下来,隔绝了光线的同时也隔绝了其余一切动静。 贺影幢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睡吧,晚安。” 这句话完,一切便都静下来,在包裹着自己的暖意之中,渐渐叫睡意拥抱,沉入梦乡当中。 若是此时有旁人能进来,便会发觉一只羽毛流光溢彩的凤凰。凤凰展开一翼,将不知什么东西牢牢护在羽翼之下,此外,凤凰的脑袋也收拢到那一侧羽翼当中。 而在不远处石桌上头,几个玲珑剔透的小果子躺着,平白为栖息着神鸟的山洞添了几分可爱。 第二百零七章 青丘怨7 是一双宽厚温暖的掌,将混沌中的婴孩轻轻抱起。 虽不能清清楚楚看见眼前的景象,单善却能感觉到温柔得好似抚摸的风,感觉到温暖的手心,感觉到周遭散发着各自香气的花草树木。 自然,还有那充盈的,叫人能在里头尽情舒展筋骨的纯净灵气。 仿若天堂。 耳边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朗温润,却又总有几分不正经的意思在里头:“看,我这不是养出了个小宝贝?我想着要么就让他给我当儿子吧,横竖他也不亏。” 之后是一声怒喝,似乎是姑娘恼羞成怒地吼着肖瑶的名讳,之后便是那双手带着他猛地移动,原本温和的风,因着他个人速度的提升而变得难以忍受。 耳边还是那到男声,如今更添几分笑意:“没人给我生难道还不让我自个儿这么养出一个?” “宝蛋你也是,成日这么喊打喊杀的,难怪寻不见郎君——这可是个随时有生命危险的活儿。” 回应肖瑶的是那个叫宝蛋的姑娘消散在风中的怒吼,以及愈发浓郁的杀气。 分明是被追着打的那个,肖瑶却还是那种好整以暇的姿态——唯独胡乱在脸上拍打的风与偶尔也跟风夹在一处拍打到单善脸上的衣袖出卖了他,叫人能感觉到他其实狼狈得很。 其实也不怪,从杀气与速度上,便不难看出宝蛋并非等闲之辈,而肖瑶也不知是太不怕死还是太想死,居然也真的没想过要还手,偶尔接上那么一两招,更多时候是带着梧桐娃娃转头就跑。 最后苦的,还是单善。 终于是忍不住的娃娃脑子一片混沌,只知道在风中叫风像玩个球一样左右拍打,难受得很。 于是受了一路委屈的娃娃哇的一声就哭了。 也是这一嗓子,叫肖瑶终于意识到自个儿抱的是个活物,整个人一怔,几乎就叫宝蛋打出来的一团火直直击中。 做个梦当个娃娃,都要叫人欺负叫火烤,也因变小有些孩子心性的单善哭得更伤心了。 也哭得肖瑶手忙脚乱,干脆回过头冲宝蛋吼:“你有怨气冲我来,照着个孩子欺负算什么?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是吧!” 回应他的是迎头一捧冰凉刺骨的水。 不知为何,单善忽然就看见了景象。 生得其实有点娃娃气看着十分乖的神君抱着个孩子,从头到脚没一处干的地方,袍角几乎要凝出冰渣子。 这样的状况,他怀里头的娃娃脸色倒是红润,没受那水的影响。 而站在神君对面的姑娘生得明艳,一身战袍更是英姿飒爽,利落得很。 姑娘盯着肖瑶神君,眼神并不比肖瑶衣角的冰渣子温暖多少。 姑娘出声,显然是失去了所有耐心:“肖瑶,你都担不了的东西,凭什么就以为他能担住?” “不过是棵树,难道还比得上你肖瑶神君血肉之躯不成?” 肖瑶那样狼狈,居然还是在笑,笑成那种与他相貌极不相称的吊儿郎当的模样:“你怎么就知道我担不住?” 第二百零八章 青丘怨28 更是不合时宜的一句话,叫宝蛋气得手一抖,几乎又给他打出一团火,好歹是顾忌着孩子,忍住了。 她盯着肖瑶,语气里终于真正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承载着这样的能力,继续在昆仑吸收天地灵气,你就不怕他幼年夭折?” “只是一棵树啊。” 说到最后这句,宝蛋是怒极反笑,一眼过去,便叫人明白寒凉彻骨的意思。她道:“肖瑶,你就不怕他恨你?” 肖瑶抱着个孩子,神色不过僵硬,便又恢复笑意盈盈的模样:“怎么会?” “那么好一个孩子,化生于昆仑,长于昆仑,饮的是天地间最澄澈的水,吸收的也是四海八荒里最纯净的灵气。” “他该生来就能够普度众生,能叫最顽冥不化的恶人被感化,他的灵魂干干净净,生而承载着抚育代表着祥瑞的神鸟的责任。”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该是人间至善,怎么可能学会恨?” 这样难受也只不过是在哭,没凭本能,想着狠狠去咬叫自己难受的人一口,连生气都不怎么擅长的孩子,既然学不会恨,又怎么会恨他。 况且,有些事情,是荣光啊。 他会将他的荣光,一并留给这个孩子。 他含笑看着对面的神女终于有了些动容,嘴唇轻颤,缓缓说出一个字:“那……” 之后,肖瑶神色猛地一变,同时,扎眼的赤色自肩膀上蔓延开来。 ——原来在说出那个字之后,宝蛋眼中的动容也在顷刻间消失殆尽,换上过于分明的嘲讽。 神女挑眉,做出搭弓引箭的姿势,未待肖瑶反应过来,金光便已经穿透他肩膀。 虽说不是头一回这样伤肖瑶,这一回收手之后,宝蛋的手却有些抖。 只是她很快稳住,恢复惯常镇定,也终于将先前的话补全:“那……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说完,姑娘不再看他,转身便走。 肖瑶也终于泄气,稳稳抱着娃娃,疼得咧牙咧齿,却还是要笑着:“你不能恨我啊,小宝贝。” 这一回从睡梦中醒来,单善直接变回原型从变回人形,直接从凤凰羽翼下头挣扎出来,也顾不得自己跟贺影幢究竟是以什么诡异姿势度过一晚上,直接扑到洞口,吐了个天昏地暗。 说来贺影幢原本是裹着脑袋睡觉,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大清早叫人撞得脑袋转了几转,看到袭击自己脑袋的影子就这么窜出去,之后外头便传来阵阵干呕声。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单善。 生菜叫自己裹着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就吐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联系到梦里头奇奇怪怪抱着个娃娃四处对人说是自己生出来的的那个奇怪神君,一个念头闪过,话便脱口而出:“你有了?” 晕得妈都不认得的单善:“……?” 贺影幢他是有毛病?一棵生菜要怎么生? 就算不是一棵生菜,一棵树也不能生啊! 呸,就没这功能,生什么生。 于是贺影幢只得到含着盈盈水色的一个瞪视,便没人搭理了。 第二百零九章 青丘怨29 之后好容易缓过来,单善也懒得同脑子坏了的贺影幢计较——听闻鸟类脑子小,凤凰是神鸟,也说不准是不是受到品种影响,脑子不大好用。 他看着大抵因为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便干脆面无表情的贺影幢,解释情况:“我昨晚梦见了肖瑶神君。” 说完这一句,有忽然觉得后头的话不知该怎么说,想了一会儿,干脆道:“总之就是梦境里头颇为颠簸。” 都给他颠吐了。 这么个说辞,特也不敢保证贺影幢会不会姓,谁知贺影幢神色不过古怪片刻,并没有类似于“质疑”的情绪。 他道:“如果你说的是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看上去仪表堂堂但实际上有些不着边际的神君的话,我们梦见的大概是同一个神君。” “但在我梦里,是看见他抱着个奶娃娃,四处宣扬是自己怀胎三年生的孩子……” 单善:“……” 贺影幢:“……” 所以方才贺影幢脱口而出那句“你有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位肖瑶神君,简直有毒。 鉴于贺影幢梦中只是肖瑶抱着孩子同各路神仙妖怪宣扬是自己的骨肉,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两个便干脆略过贺影幢的梦,直接去研究单善的梦。 而这个过于“颠簸”的梦,也实在是有些过于“激动人心”。 “……大概就是某个叫‘宝蛋’的神女追杀肖瑶神君的全过程,最后闹翻了。但宝蛋的你知道什么相关事情吗?” 宝蛋的那几句话,单善也有学给贺影幢听,只是贺影幢听完那句“你不怕他恨你吗”之后,神色便不大对头,而在听完肖瑶那堆剖白之后,脸色更是阴沉得可怕。 只是单善还在等着他说宝蛋的事情,除却颠到吐之外也没见因为这个梦境产生什么不良反应,他便也只能将心中不虞压下,给单善讲自己根据“宝蛋”这个名字想到的事情。 “宝蛋名讳阿宝蛋,为人爽利果断,同肖瑶之间有宿怨,总之见面必打,单着两个人关系实在古怪,说有情,但宝蛋却从未对肖瑶有过逾越的举动,反倒是有自己的伴侣,而肖瑶也不似动情模样……大约就是在你梦境里那次见面之后,他们彻底闹掰。” “再往后,梧桐移植,肖瑶翻车。在那之后,宝蛋深居简出,最终也销声匿迹。” 说完这一堆,贺影幢犹豫片刻,还是将原本不打算说出的话说出:“肖瑶对你的期望很高。” “可他也一直不曾对任何人说出要你做什么。” 而这个未知的“期望”,也叫贺影幢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单善闻言,却是一愣,直言道:“神君对我的期望,便是养育天地间的最后一只凤凰。” 从前的单善,应当也已经算做到了,只是后来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叫贺影幢投胎为人,就如今这状况,天地间也不知还能不能算还有凤凰。 贺影幢确实摇头,神色没有丝毫放松:“我们得找涂山昊与涂山眠聊一聊。” 单善一愣,想到贺影幢这么说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便也是点头。 第二百一十章 青丘怨30 他俩做事利索,加之涂山眠原本便寻他们有事说,也便能更快地凑成一堆。 听着单善说完这么一场也代表着“过往”的梦境,涂山眠沉默不语,涂山昊则是沉吟半晌,忽道:“这方面我同阿眠也不了解,只是神君确实同一位神女有过节。” 更了解内情的涂山眠点头:“当初神君在言语上冒犯过对方,且……不曾表达过歉意,便叫对方记上了,只是两个关系大概不能算差。” “不知悔改”被美化成“不曾表达歉意”,根据单善梦境里头的印象,这两个关系确实古怪。 只是这也不是关注重点,没能从涂山昊和涂山眠这儿问出个所以然,虽说也能算是意料之中的状况,但到底,还是有点儿遗憾。 倒是谈完这一点,涂山昊忽而冲他一笑:“我有些事想单独同贺公子谈谈,来不及看小萱晨练,不知单公子可否先去帮忙带一带小萱?” 单善:“……” 虽说这将人支开的伎俩实在过于拙劣,但对方既然不想叫自个儿一起听,不听,也没什么关系。 终归贺影幢不会害他。 倒是贺影幢比他还震惊些,正想开口表达一下“没什么不能听的”,却见单善冲他一笑,趁他恍神的片刻,已经是头也不回离开洞府。 可以说是相当识趣,贺影幢却觉得,不那么识趣,也是可以的。 肖瑶只说他不擅长生气学不会恨,难道竟连怀疑都学不会? 全然信任,可未必就是好事。 只是涂山昊说了有事要同他谈,他也只能暂且将思绪收回——语气却不可能多好:“帝君有何指教?” 涂山昊没同他计较语气与态度的问题,反倒好脾气地笑了笑:“看得出来,你同他关系很好,所以你不妨猜一猜,我们为什么不叫他听接下来的内容。” 这话出来,贺影幢心下一凉,无论如何也不敢往下猜。 涂山昊是一副看热闹的神色,分明想等他将缘故猜到、并亲口说出来,他好整以暇地,想去欣赏贺影幢失态的模样。 只是涂山眠没有这样的爱好,原本想提这件事的也是涂山眠,如今既然提了,也没有非要对方自己猜的必要:“要改换壳子并非不可能,只是须得承受灵魂剥离之苦,并且,原本的躯壳不能留存。” “所以,在灵魂剥离之前,还得在生死边缘游走一回,痛苦并不会比魂飞魄散小。故而若非面临灰飞烟灭的威胁,或是遭受到不可逆转且影响极大的伤害,不会有人动用这个法术。单善是我看见的第一例” “且在正常情况下,寄居的躯壳会经过挑选,像单善这样子的……闻所未闻。” 那毕竟是棵梧桐,就算是随便折一处枝条,也要比找一棵生菜强,于是单善的状况,看起来便更像是临时起意。 而得要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叫单善面临这些? 贺影幢忽然便想起了火,叫单善本能瑟缩的火。 同时,涂山眠也对另一方面一锤定音:“沉睡可以理解为恢复元气,如果遭受过那样的痛苦,单善醒来之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正常。” 第二百一十一章 青丘怨31 不止人类的记忆有自我保护机制,单善是已经拥有思想的生灵,会选择性忘记太痛苦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可贺影幢却无法想象,得是什么样的痛苦,才能叫人在趋利避害的情况下忘得干干净净——另外,在一点点想起从前的过程中,单善又是否,会将曾经的那些痛苦再经历一回。 事实证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涂山眠才说完,贺影幢甚至没来得及消化一下那巨大的信息量,便见涂山昊接腔:“至于方才单善说的,我也听说过一些。” “生长于昆仑山的生物去到外头,其实不好适应,尤其梧桐树是扎根在那片土地上,要离开,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是昆仑那位神君帮他将树心凝练出来放进本体里头,叫他自个儿就能带着本体走,可后来想想也不该——若他有树心,那如今也不至于困在一个青菜壳子里头。” 树心于树而言,就好比人类的心脏、妖族的妖丹,甚至还要更珍贵。 因为能生出树心的树实在是寥寥无几,哪怕生了灵识,也不代表就能生出树心。 而在拥有树心之后,若是将树心与本体凝练好,那哪怕是树木,也不必说叫根系困于方寸之地——他们能将其带走,带在自己身边,做一棵会行走的树,就像飞禽走兽一样。 照着单善人到哪儿菜到哪儿可以直接大变活人的状况来看,确实该是上面的情况。 可就如涂山昊所说,还是有不对头的地方。 树心也可以说是树妖的生命之源,即便没了躯体,树心仍存,那就还有机会长出来。 这种力量的使用几乎算是本能,若是树心仍在,那单善何必一直当棵菜,贪好玩吗? 于是一个问题尚未得到具体解决,便又增添了一个“为单善寻找丢失的树心”的可能存在的任务。 贺影幢这会儿因这事头疼得很,心里头也不好受,就想着出去看看单善——可万一单善问起来,他又该怎么说,告诉他他大概是因为太过痛苦才失忆? 似乎也不是什么合适的做法。 他愁着,涂山眠却又出声:“贺影幢。” 贺影幢回过头,却不能从九尾狐过于清冷的面孔上看出什么。 涂山眠继续:“若是看重,你便好好护着他。” 分明不是玩笑话,涂山眠也生了一副不会开玩笑的模样,贺影幢却没听明白——什么叫做若是看重? 他,看重单善? 诚然他确实看重单善,都是朋友,值得相交的人,怎么可能不看重?可涂山眠又分明不是那样的意思,而是另一种,他能想到,却又似乎想不明白的意思。 涂山昊却没给他逃避的机会,笑盈盈揽过自家其实气场太强并不怎么适合小鸟依人的媳妇,自作主张地去给贺影幢指点迷津:“譬如说我家阿眠,若是一时没护……看好,叫她跑了,或是被什么人拐了,那可就没有后悔药了。” 涂山眠没言语,终归,还是任由涂山昊这么揽着。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第二百一十二章 青丘怨32 若是单善离开,或是跟人跑了,会怎么样? 贺影幢其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单善从来都不是他的附属品,单善是独立的个体,长了腿,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所以他其实也对梦境里头那个少年,对自己的前生隐瞒单善、食言不提将单善带出去的事情挺不赞同。 哪怕是现在,他也没觉得单善往自己喜欢的方向走有什么不对。 只是换个方向一想,若是单善一意孤行去送死,或是就这么跟着涂山萱跑了……他还真的是,想都不愿意想。 毕竟单善怎么能跟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跑了呢?就单善那样的心性,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至于一意孤行去送死……还有谈朝,还有单潼,还有嵇楚娴还有贺新河,那么多在意单善的人,那么多单善在意的人,单善怎么舍得去送死。 况且,他自己也说过,会护着单善,所以这一项根本不成立。 如若发生,最早疯的,怕还会是单潼跟谈朝,至于他自己,则是遭天谴。 所以啊,都不是问题,至于单善想出去走走,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单善又不会惹事,担忧的话,他跟着走一遭不久好了? 看着贺影幢分明已经醒悟,却非不信邪,涂山昊也是恨其不争。毕竟自家老婆想说的话,也算是管了这么件事情,他便干脆多说一句:“说起来,我家阿眠也是个心怀天下的,只是她舍不得我难过,便不会轻易涉险。” 涂山眠还是没言语,只往涂山昊那边瞪了一眼,依旧没挣扎开那个怀抱,叫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了几分。 涂山昊笑得开怀:“毕竟若她去了,我肯定不能独活,那咱家孩子可咋办啊?” 贺影幢:“……” 所以对象比孩子重要是吧。 眼见着涂山萱还是没有反驳的意思,贺影幢把这个设定往单善头上一套——便毫不惊讶地发现,单善心里头,大概还是单潼更重要些。 别说他没名没分,就算他有名分,在单善不方便的时候将单潼抛下,那这个名分大概也就不存在了。 真是,令人……并不怎么意外也根本没法子难过的事实。 涂山昊却不知道他表情底下的心路历程,只看见他忽然放空,表情恍惚,心里想不明白状况,便干脆继续自己方才的话题,意图加把劲,再刺激下这一位油盐不进的年轻人,叫他人情自己的内心。 于是没对象的贺影幢看见涂山昊揽紧哪怕不会因为他上一句话生气或反驳但作为母亲多多少少会有点不爽的涂山眠,继续秀恩爱:“我晓得你放心不下孩子,可是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么,真舍不得,咱就都好好陪着。“ “毕竟,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走在你面前。” 分明是秀恩爱的一双夫妻,贺影幢确没同先前一样觉得无感,或是同青丘大多数九尾狐一般认为他是实在是腻得慌。 他只觉得心底某一处地方逐渐亮堂起来,就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来,同生共死,是真实存在的。 只不过,哪怕涂山昊乐意,涂山眠能舍得? 第二百一十三章 青丘怨33 同涂山昊与涂山眠一同出到外头去找单善跟小狐狸崽子的时候,单善正陪着涂山萱玩,涂山萱坐在单善给催生出来的藤编小凳子上头,歪着脑袋听单善讲青丘外头的故事,听得极其认真,一双眸子恨不得黏在单善脸上,叫人摘不下来。 而他们身边,还站了另一名狐族少年,面容不及涂山萱精致惹眼,倒是更像涂山眠,是叫人觉得沉稳安宁的相貌,即便听故事,也只是安安稳稳坐着,没同涂山萱那样逾越,扯着袖子还不够,若不是怕辜负了单善给催生凳子的心意,怕是恨不得化做原型蹲在单善膝盖上撒娇卖萌求摸摸毛。 不需问,贺影幢便猜出那位相对沉闷的少年便是涂山昊与涂山眠的长子,青丘之国的那位少君——在他看着来,这也实在是一位可造之材。 只可惜,后来出来的九尾狐里头,并没有这一位。 ——至于徐秋意那个不知道来自于哪里到底是白萱后代还是旁的漏网之鱼的九尾狐,贺影幢以为,这样子沾花惹草(电视上撩了无数无知少女)口不对心对单善似乎还有点儿非分之想的不大正经的九尾狐,绝对不会是青丘少君涂山芸这样子的小可爱。 况且徐秋意不姓涂山也就罢了,涂山到底惹眼,他居然还不姓白。 秋意秋意,一只九尾狐到底为什么要叫这么个名字,根本就想不明白嘛。 他过于复杂甚至不能被自己理解的心理活动显然也不可能被别人理解,涂山眠跟涂山昊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头,一个是没言语,一个则是看着两个儿子皱了皱眉,开口:“小萱,芸儿。” 最先给出反应的是涂山芸。 在少年心里头,“听故事”显然不属于正事范畴,而在“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美好早晨时光里头,他居然没有继续用功,而是同小弟一起玩闹,实在是不应当。 于是涂山芸站起来,略为心虚地低下头:“父君,阿娘。” 喊涂山眠的声音显然要比喊涂山昊的声音小一些,不难看出这个家里头到底谁的话语权更重。 涂山萱则没他这么多顾及,看见爹娘的那一刹便成了一只欢欣的小鸟儿,一头扎到了涂山眠的怀抱里头:“母后,仙君同我讲了许多外头的事情,人间真好啊!” 听着涂山萱似乎无心的话语,贺影幢与单善皆是一愣——同时觉得先前的话题大概也不是那么的妥当。 外头的世界固然是好,可涂山萱一只小狐狸,哪怕聪明,也不是说就不可能叫人骗了去——他们未经对方父母同意,给一个孩子传输了一些本不需要知道的知识。 单善自个儿心虚,却也明白没什么好解释,便起身:“帝君、帝后。” 原本想着这双夫妻大抵会不高兴,谁料涂山昊却是一笑,从涂山眠怀里头接过涂山萱,放到地上:“外头的世界自然极其有趣,这些日子,还劳烦仙君多同他们讲一讲。” 单善一愣,再对上涂山昊一双充满笑意的眼,才明白——涂山昊并没有在开玩笑。 第二百一十四章 青丘怨34 涂山昊也确实不是在开玩笑或说反话刺单善,他就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叫涂山萱同涂山芸多知晓一些外头的故事,挺好。 不管是非善恶,都挺好。 因为青丘其实算作一处仙境,状态平和,民风淳朴。若有那么一个万一,叫两个孩子在他同涂山眠没来得及好好教导或是在被扔出去历练之前被迫离开青丘之国,无人相互,那至少,还能有一些自保意识,不必叫人骗到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单善也很快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两只小小狐狸,哪怕不像普通孩子那般天真,终归也不曾出过青丘,不曾直面那些并不能用小打小闹来形容的深切恶意,不知什么叫做“你的存在便是旁人眼中最大的恶”,就这么贸然离开,确实,不知道会不会叫有心人利用。 想起来初见白萱时,小狐狸那狼狈模样,单善便止不住有些心疼。 那个时候的小狐狸,该还是很小的。 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当下的涂山萱这般大,倒还真是,委屈得很。 涂山萱却似乎并不知道大人们心目中的小九九,听到自家父君说可以听故事,便又跑回到单善身边,目的是明摆着的,单善也无奈,正打算低声哄两句,却听涂山眠也出声:“芸儿若是做完了功课,便也跟着你弟弟一同。” 涂山芸一怔,没料得他父君同母后会是这样子的态度——自然是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这副模样落到单善眼里,自然也得叫原本便容易心软的单善心疼。 看着大儿子犹疑,涂山昊自然明白大儿子是不敢相信,心下觉得自个儿亏欠老大的同时,也将涂山眠的意思说明白:“不过多大年纪,莫学着你阿娘成日殚精竭虑什么都顾不上——虽说我也盼着你早日接我衣钵叫我好带着你阿娘四处游山玩水,却也不会没人性到压榨一个孩子。 “被压榨的孩子”看着他不着调的父君,居然也没太惊讶,只是中规中矩行礼:“芸儿多谢父君与阿娘,此生必不负父君与阿娘的栽培。” 见大儿子果真还是板正得太过,涂山昊也只能干笑两声,将贺影幢留在这儿,带着老婆处理青丘之国的事务去了。 瞅着被留下来的一大两小,尤其是一大跟其中一小气场似乎不和,单善只觉得万分头疼,干脆又给催生出一处小椅子:“不如贺公子来讲一讲斩妖除魔的那些事情?” 他话音落,却是涂山萱忽然开口:“仙君为何叫贺仙君做‘贺公子’?仙君同贺仙君不是朋友么?怎么就叫得那般生分?” 单善:“……” 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很生分么?” 贺公子不过是习惯叫法,不管怎么着,都不及直呼其名生分吧。 况且朋友间,怎么就不能叫“贺公子”了? 结果涂山萱是十分认真地点头:“生分,譬如母后,每每管父君叫做‘帝君’,那必然是很生气很生气,生气到要同父君动手的那种。” 单善:“……” 第二百一十五章 青丘怨35 单善真的是十分想问问涂山萱,他跟贺影幢之间,怎么就能同涂山眠涂山昊相提并论了? 涂山眠跟涂山昊,怎么看都是琴瑟和鸣甘愿同生共死的一双情深无比的夫妇,共同育有二子,即便是从前,大抵,也是不能比的。 他看向贺影幢,意图看看贺影幢到底叫涂山萱给气成了什么模样,这一看,却发觉贺影幢似乎在放空,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贺影幢在想的,自然也是自己同单善的关系——在出来之前,涂山昊便已经拿自己同涂山眠做过比喻,如今涂山萱竟然也是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这种状况,说没人做手脚,他还真的就不太敢信——毕竟信了,那便是承认单善同自己,也是涂山昊同涂山眠之间的那种关系。 承认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如今,他们不是。 并且,单善对这个问题,似乎抗拒得很。 想起单善对自己的火焰的回避,将这个等同于对自己的躲避的贺影幢只觉得脑壳有点疼,心底也升起隐隐的不甘——虽然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可当涂山萱也提出来,他却觉得,“贺公子”这个称呼,确实是过于生分。 他们当中,原本可以有更为亲昵的称呼,譬如前世的“小幢”。 可他又无比清楚今生不比前生,前生他们大抵是好好地走到后来的模样,端的是亲近之中的亲近,水到渠成,可今生,别说良好的关系,在关系缓和之前,他们之间便已经发生了某件能成为两个人当中阻碍的事情。 也就是那件时机不大对头的事,叫单善不可能心无芥蒂地去同他走得更近——毕竟但凡近一些,都有可能代表着非分之想。 从前光看单潼,贺影幢觉得单善不知分寸,可如今真实相处,他才明白,单潼是例外,而单善心里头那条线,一直都很清晰。 所以啊,绝对不可能逾越。 他这乱七八糟的想法单善不知晓,而单善管他喊贺公子,也确实是因为他们之间实在尴尬。 说是陌生人,其实也不是,上辈子的爱人这辈子的朋友,又怎么能够往陌生人里头划分? 可若非要说成是朋友,却总归,还不到能够亲昵地去喊个昵称的地步,就好比贺影幢还是管他叫“单善”一样,他有时候也会直接喊贺影幢的名字,只是有时候到底听着也不对头,想来想去,便还是喊“贺公子”。 他想了想,终于想到另一个例子,一本正经地去同涂山萱解释:“‘贺公子’不只是尊称,也可以是朋友之间的称呼,有些朋友打趣他的时候,也是管他叫‘贺公子’的。” 而这些个朋友,自然就是嵇楚娴及其兄长嵇楚涵。 他说完,殷殷切切看着少年,期望着少年能够听明白其中意思,别再纠缠这个问题。 少年还在皱眉,却是方才还在放空的贺影幢先开口:“不过是称呼,只要单善高兴,其实叫什么都是一样的。” “不过顺心。” 第二百一十六章 青丘怨36 闻言,单善一愣,再次看向贺影幢。 贺影幢也看着他,神色真诚,嘴上也噙着笑意:“你愿意叫什么便叫什么,贺公子也好直呼其名也罢,都一样。” 他说完,转向涂山萱,难得笑得和善:“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懂。只要心思好,相互心里明白,称呼其实也就是个称呼,给别人听的东西罢了。” 他这番也不知该说是强词夺理还是蛮不讲理的道理说完,放空的人便成了涂山萱,以及边上被殃及、从头到尾一头雾水的涂山芸。 贺影幢再接再厉:“你看,就算你阿娘很生气的时候,直接管你父君叫‘帝君’,她不也没把人打死?俗话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和,称呼一天能改个七八百遍,何必拘泥于一时?” 涂山芸继续晕乎,涂山萱仿佛看着个傻子。 至于单善,他听着这明显不对头的话,一时间居然也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来反驳贺影幢,一面也想着——贺影幢大概是病得越来越严重了,等回去,还得建议贺新河给他挂个精神科。 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定义成“脑阔子有病病的当代年轻人”的贺影幢还在为自己终于叫涂山萱吃瘪而沾沾自喜,最终听已经忍无可忍的单善一笑:“说起来等出去你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翅膀,不如多飞几遭,说不准能找到离开的方式呢?” 突然遭嫌弃的贺影幢愕然看向单善,一时间,只觉得单善大概也病得不轻。 毕竟,从前店小二单善,可不会说出这样类似于“你咋不上天”的话来。 果然青丘的水土就很有问题。 单善可不管这一处水土有没有问题,他目送着贺影幢展翅上天,从凤凰不及先前光耀的羽毛上看出了些许可怜巴巴的味道,哑然的同时心里也觉得好笑——多大个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幼稚? 结果一回头,他便看见了涂山萱委屈得过分明显的一张小脸,就连边上的涂山芸,也是愣愣地看着他:“仙君很想离开?” 听着哥哥问出了同弟弟差不多的问题,单善失笑:“毕竟这一处并不是我家,我家中还有人等我回去。” 原本便不想叫家人担心,更何况,这一处的青丘,原本,大概也就是个幻像。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如果是白萱,白萱为什么要花这样大的力气,去做一处幻像。 难道,就只是为了变成个小娃娃,去听他讲故事? 目光扫过一派天真的涂山萱,单善忽然萌生出一种将一切挑明,直接问涂山萱是不是白萱的冲动。 可是不行。 不是行不通,也不是不想面对白萱——而是这是青丘啊,那么美的青丘,感情那么好的帝君帝后夫妇,那么乖顺的涂山芸,是不是等到幻境破碎,这些人都会灰飞烟灭? 还有涂山萱,如若是白萱,白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没了父母的宠爱。 哪怕明白想到的东西都是真实,单善却还是不忍心,不忍心去叫这一份美好破碎。 第二百一十七章 青丘怨37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头,涂山萱同涂山芸也都没言语,涂山芸是因为不爱叫人为难,涂山萱则是已经听单善解释过一回,心里头门儿清。 因为他确实就是单善所想的那个人啊。 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假的存在,也知道单善跟贺影幢大抵知道这一处是怎么回事,更知道这样子拙劣的幻术,根本就蒙不了心如明镜的两个人。 那两位迟迟不曾有动作,也不过是还有没弄明白的事情,以及还没找到离开的方式,等他们找到,那对这一处,必然不可能还存着丝毫留恋。 就如同当初他离开的时候,单善连找都不曾找,照旧是同贺影幢好好地生活在一处。 因为那本身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温暖与真实,他作为外来的狐狸,自然介入不了。 只是但凡接触过,明白还有那么一个地方,便难免会舍不得。 白萱想着,若是单善能够用看贺影幢那样的眼神来看自己,该有多好——就仿佛眼里的人,是他的全世界。 可他没做到,如今看见单善眼里头的人换了一个,也说不上到底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 终归,就算没了贺影幢,单善眼里也不会只有他。 阳光下,涂山萱忽然抬头,眼底不见丝毫阴霾,他像个干干净净的真正孩童,冲着单善笑:“仙君继续给我们讲故事吧!我同哥哥都很喜欢听仙君的故事!” 小狐狸自己放弃纠结称呼的问题,在单善看来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毕竟他同贺影幢的关系,也实在是复杂得太过,不管涂山萱是不是白萱是不是心里其实明白,要解释起来,也实在是太难为菜。 于是他笑了笑,示意两个孩子坐下,便试图从给单潼讲过的故事里头翻出一些来,讲给这两只没见过世面的小狐狸听。 ——想到涂山昊“不管是非善恶都给讲一讲”的意思,单善终于是没有一直扒拉后来改编给孩子看的童话故事,而是决定将一些更真实的东西。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水土不好,那样多的故事能选,他却偏偏想起来前一夜的梦。 他心里,其实能将肖瑶的话补全得差不多,那并不是一个适合孩子听的故事,却未必,就不适合马上就要离开避风港的小狐狸崽子。 况且,他也有私心——面前的两个孩子里头,至少有一个是真正的孩子,未曾看过人世间的污浊与无奈,还在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世界。而就是他讲完故事,也不可能影响到这份单纯与赤诚。 因为早就不在了啊。 所以,他想听一听,一个真正的孩子,对这样的事情,会怎么看。 于是,那个关于神君为了孵化神鸟蛋而养出一棵梧桐树的故事,便就这么被单善说出来。 哪怕已经被讲述的人美化过,中间终究也带了戾气——并非来自于单善本身,而是来自印象里贺影幢在听这件事时候不住皱起的眉头。 单善知道贺影幢不悦,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所以,就要找两只小狐狸要一个答案。 第二百一十八章 青丘怨38 梦里头,肖瑶神君说,他该生来就能够普度众生,能叫最顽冥不化的恶人被感化,他的灵魂干干净净,生而承载着抚育代表着祥瑞的神鸟的责任。 肖瑶神君说,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该是人间至善,怎么可能学会怨恨? 单善其实不明白,也不知道这话在旁人眼里是对是错,所以他隐去故事中人的身份,将故事展现在两个孩子面前。 他看着那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当下自己脸上的神色算不算得上迷茫,他问道:“你们觉得,梦里头的人,他该学会恨吗? 涂山芸没言语,他也在迷茫,毕竟就一个无理取闹一样的故事,他确实想不明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年纪本该比他小的涂山萱看着不大高兴。 少年噘着嘴,几乎要将心里头的不满与嫌弃写到脸上:“分明天地不公,凭什么就叫责任落到一人肩上,芸芸众生无辜,担责任的更无辜,降重任的没提前同他商量过,怎么还不许他怨恨了?这根本就不公平。” 都说是童言无忌,涂山萱站起来,仰头看天,眼中没有半分敬畏,倒是浮现出这样年龄不该有的戾气:“要我说,天下苍生与我何干,他们的生死凭什么叫我来扛?” “若叫我连自我都不要,我干脆将他们一同毁了便是。” 话音方落,便就叫终于回过神的涂山芸一把捂住嘴。 原本便是青丘最板正的小狐狸,自幼学习天地之道,听自家弟弟着番已经不能算在“童言无忌”里头,而倾向于“口出狂言”的话语,涂山芸是下厨一身冷汗,分明还不够威严,里头的恼意却明明白白:“休得胡言。” 涂山萱挣脱出自家弟弟的怀抱,倔强地抬头:“我不曾胡闹!” “若某日青丘也成了这样子的牺牲品,兄长便甘愿去成全什么‘以小换大’的馊主意吗?” 这句话一出来,涂山芸便整个人怔住——他没想到涂山萱会说出这样的话。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一步的可能。 如若真的叫他选,他必然……是选不出来的。 苍生是命,青丘的狐狸难道就不是命?局外人或许觉得舍弃一部分来换大部分是更好的,只是这仍旧是不公平的。 没谁天生就该死,青丘的子民也一样。 眼见着涂山萱轻而易举将涂山芸的情绪带偏,单善心里头生起些许不安,已经难过。 涂山萱似乎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他猛地将刚出来的情绪压回去,拉开这两兄弟,声音里带着无奈:“不可妄言。” “我也没说是性命的代价,更何况,青丘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代价。” 他看向涂山芸:“殿下先回去做功课吧,这事不必多想,是小殿下童言无忌,这点我同他说说。” 涂山芸叫涂山萱闹得心事重重,这会儿听单善如此说,也没生出任何不信任的情绪,就这么告退,告退前不忘补充一句:“仙君唤我名姓便好。” 说完,真的就这么离开,将弟弟留在单善面前。 第三百一十九章 青丘怨39 单善看着被留下的一脸坚持的涂山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发愁。 毕竟一个孩子就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不可能叫人不难过的。 涂山萱看着他,也没安安静静等他的“教导”,反倒是先发制人:“不管要不要命,未曾言明便定下他人未来也是算计,若是叫人这样对待的是仙君,仙君难道也能忍下一口气?” 他方才一番话叫涂山芸哑然,如今一番话照样也能叫单善无从开始辩驳——倒不是说他的话没问题,只是哪怕不那么妥当,单善也不知该如何责备。 毕竟,遭遇不公之后,怨恨难道也是错的么? 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他叹了口气,终归不从这方面讲起,只将涂山萱拉入怀中,给面容尚且稚嫩心性却不知如何的小狐狸顺毛:“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只是天下芸芸众生本也无错,同是无辜,便是不满天命,你也不该有毁他们的心思。” 涂山芸当时打断涂山萱,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那声“若叫我连自我都不要,我干脆将他们一同毁了便是”。 都可以不满,却不能因此滥杀,哪怕不是神,哪怕是后世遭人排挤的妖,那也只是妖而已,不是魔头,不该就这样存下伤及无辜的心思。 他看着满是懵懂的涂山萱,轻声说出下一句话:“世间仍有许多善人,若去到那个世界里头,他们若觉得有必要,也会伸出援手,到那时候,我们总该记着他们的善,而非去轻视他们。” “若是那样,当他们遇着麻烦时,你救不救?” 听起来也不过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却也不似方才涂山萱被堵得说不出话时一般,丝毫不会叫涂山萱犹豫。 少年直接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不会同外族有交集,也不会欠下因果。” 他说得无比笃定,仿佛就这么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只是这话若落在其余人耳中,难免也要叫人发笑。 不过小小年纪,怎么就敢说往后? 单善却没有笑。 他确信少年是听明白了的,人与妖产生交集,便容易种下因果,因果是要还的。就如同俗话里头的“一报还一报”一般,因果虽不能就说成是报应,但总归,在一些个修炼的物种眼里头,也会是一块绊脚石——因为一旦背负着因果不去还清,于修炼意图实在是无益。 但单善无法这样去想,以德报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人待他以善,他自然不能做出狗咬吕洞宾那档子不识好人心或是干脆就农夫与蛇恩将仇报的事情来。 于是“因果”落到他眼中,也便成了修行的一环。 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一时间,不管怀里头的是涂山萱还是当年的那个白萱,在他眼里,都成了一个还没懂事的孩子——能说出那样的话,可不就是孩子么? 也不知当年白萱离开后,又没有人曾好好同他讲过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更不知如今叫他来讲,还来不来得及。 “小萱,万事万物并非都是能够一概而论的,不管旁人如何,总还有那些好心肠的、对我们伸出手的人,我们不能辜负他们。” 第二百二十章 青丘怨40 ——不管旁人如何,总还有那些好心肠的、对我们伸出手的人,我们不能辜负他们,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看着面前白衣白发的青年,单善也说出过这样一句话。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看着面前面孔已经不再熟悉的青年,猝不及防再次进到梦境里头的单善一懵,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大概,得是成年形态的白萱。 他一愣,却没想到自己后来还能遇见白萱,看现下情形,分明是关系不错的模样,而贺影幢也没在周遭。 没等他完全捋顺其中关系,便见白萱一笑,笑容灿烂,照旧带了娃娃的天真,却总叫单善觉得不大舒服。 白萱眉眼弯弯:“单善说的话,我自然会记住。” “愿意对我伸出手的,我绝不辜负他们。” 纵然白萱说得信誓旦旦,单善还是感觉到了心慌,这种心慌就同他白天面对涂山萱时候的一样——因为知道对方是真心实意那么想,即便答应,骨子里头大抵却还会存着叛逆。 不是因为明白而答应,只是为答应而答应。 这不是单善要的效果,也不是从前的单善要的效果。 可他无可奈何。 因为白日的时候,他的猜测其实已经趋近真实。 幼年便离开青丘颠沛流离日日躲避追杀的白萱并不曾接受过什么人的教导,而在他们这一处离开之后,也从不曾有过这样子的想法——不过纵然有,大抵也不能实现,毕竟妖族只将他当做点心或补品,人族也不会容许一个顶着狐狸耳朵的少年走进学堂里头。 无人引导,学东西便只能靠先天传承,速度慢了不少,等他能真正藏起自己的身份,星光阁也已经完全形成,再找到单善这一处,听单善讲故事的时候,也总对许多事情不以为然。 包括人命关天。 单善无奈,只能是一点点去纠正,眼见着达不到自己要的效果,看白萱还愿意听自己的话,便想着法子去给他多说一些。 听不进去也罢,没有道德观也无法,能记下,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去履行,那总也不至于长成个个混世魔王,横竖当初是自己不曾救人救到底,如今再摊上,也不能就只是道一声“冤孽”。 想明白的单善依旧给白萱讲着德,这一讲,便讲到了贺影幢归来。 落入院子里头的红衣青年先是拥抱单善,熟门熟路往自家梧桐树脖子里头蹭了蹭,嗅着熟悉的味道,却忽而一愣:“有人来过?” 说完,他抬头,看着单善:“不要隐瞒,你身上气息斑驳,必定接触过别的妖。” 单善瞒不过他,也从未想过要瞒他,便道:“是白萱回来了。” 他伸手,抚平贺影幢身上的一些个褶皱,又给人理了理头发,看着抓住自己手的那双手上头细碎的伤痕,皱了皱眉,回身便要进屋给贺影幢找自己准备的草药,却是一下子没能抽动自己的手。 他回头,之间贺影幢神色很不好:“白萱,他过来做什么?又没有找你麻烦?” 第二百二十一章 青丘怨41 青年的音色比起少年时候要沉些,如今又没了惯常的温和,落在耳里平白多了些凶悍。头一回听到贺影幢用这样子语气说话的单善一愣,虽没恼,心下也急,就这么挣脱他手:“你不要闹,我先去给你拿些药——白萱是半年前过来的,许多道理不懂,我便将他留下给他说一说,也好叫他明白一些……” “诶!” 最后一声完全是惊呼,因为贺影幢是生生将他拽了回来,力度大到单善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贺影幢怀里头,同时也感受到了被拽着的位置的些许疼痛。 寻常情况下,贺影幢不可能叫他这样疼,哪怕轻微到不需要忍,也不可能。 他回望贺影幢,终于是皱了眉:“你做什么?” 这模样叫贺影幢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没有凶单善的意思,也从未想过要同单善生气,叫单善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 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终究选择了示弱:“手不要紧,我想看看你。” 仿佛就这么看着,便能确定对方还是自己的,哪怕沾染上了一点点那只讨厌的狐狸的气息,也是自己的。 单善看着他原本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他捧起贺影幢的手,目光重新放柔:“好。” 而他舍不得他疼,少年时候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更何况…… 单善没再往下想,也没执意离开。他双手捧起贺影幢刚松开他的那只手,缓缓地,淡绿色光芒一点点拢上确实不起眼也不要紧的细碎伤口,将单善感觉刺眼的痕迹一点点抹去。 贺影幢面前,单善垂着眸子,睫毛在脸上留下点点阴影,熟悉的妖的声音也是熟悉的温柔——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单善都是以这样子的温柔去包裹他纵容他,叫他沉溺其间,不可自拔。 梧桐引凤,凤栖梧桐,贺影幢之耽于单善,亦不可脱也。 他神色逐渐柔和,低着头的单善却一无所觉,只捧着他已然完好的手,轻声道:“伤口再小,也是会疼的。” 单善抬头,一双眸子也同他这个人一般干净,不见丝毫棱角,叫这样的目光围着,甚是舒服。 他天南地北地想着,不留神怀了头却闯入温热,原是单善忽然将他抱住,声音也从胸口传来:“就算不高兴,也该先处理伤口,不能因为无关要紧的事情叫自己继续疼着,知道吗?” “我晓得你英勇,不将这么些疼放在心上,只是我看着会难受,我疼你,你不能叫我难受,好不好?” 贺影幢:“……” 哪怕听着根本就是歪理,他也不可能听不出单善话里头的关心。 于是原本的气性也消下去——生气也不该对着将他捧在心尖上头的单善生,至于罪魁祸首么…… 他伸手回抱,问出了方才的问题:“白萱有没有为难你?” 不管怎么说,单善高兴最重要,所以白萱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儿的事暂且可以放一放,一会儿直接找狐狸对峙。 至于当下的问题……若是白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无怪他得理不饶人。 第二百二十二章 青丘怨42 白萱不曾为难单善,单善自然不会说白萱为难了他,故而他摇头,贺影幢也是将信将疑,只道:“你也别袒护他,九尾狐诡计多端,本性如此,又无人引导,很难改过来,你最好还是莫要离他太近。” 他这话单善却不甚赞同,小声驳斥:“既然是因无人引导才难改,那遇着了,难道不是该想着去引导么?就这么排挤出去,公平?” 贺影幢一愣,完全没想着单善会在这方面反驳他,一时也有些无措:“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句解释出来,又发觉自己其实没必要这样慌——毕竟他说的话其实没错,九尾狐本性难移,尤其是同白萱这样长大的,心里本身带着怨气,就算如今尚且清醒,若有个什么契机,也容易入魔。 更何况他能在八方追杀之中存活到现在,想必本身实力与心计都不会落在人下,一旦走上歧途,那必然会是人间灾难降临之日。那样的后果,谁都担不起,而他能做的,就是叫单善不要卷入到这样复杂的纷争当中,好好当一棵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梧桐树。 于是他继续道:“自古企图以身引渡妖族回正途的,通常都没什么好结果,要么就是遭人反咬一口,要么就是同妖族同流合污……单善,我只是不希望你卷入这件事里头。” 单善久久没有言语,在他以为对方是默认不会再管之后,怀里却忽然一空,他低头,只见单善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依旧温和,没看出任何不高兴或是不满的迹象。 但他的话,却叫贺影幢的心一寸寸凉下去。他说:“小幢,我也是妖。” “我生来,就是妖啊。” 贺影幢看着他,忽然就有些后悔那些叫自己说出来的话。 他一直将单善当成不一样的,因为像单善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好将他抚养长大的,怎么能同外头那些在泥里滚过沾染了无数乌七八糟东西的妖一样? 他舍得叫单善离开这处地方,去到人世间看想看的灯影幢幢,也是因为嫌弃人世间污浊——单善那样的人,怎么能沾染这些?他就该一直干干净净的。 可这会儿单善却告诉他,他也是妖。 不管性情如何立场如何,他也是妖,生来就是,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过是因为运道好,没落得白萱那样四处遭人追杀的地步,不需同外界接触,才保住了心底那一份纯洁与美好。 但这也无法改变那个事实。 他是妖。 隔了好一会儿,贺影幢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甚至不用旁人来提点,他也能品尝到其中枯萎:“单善,你不一样。” “你跟他们不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呢,那是将他捧在手心里,也被他捧在手心里头的单善啊。 那是他所见过的人间至善,所以,根本就不一样。 单善看着他,还是那样的温和,没对他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说出的话依旧坚定:“一样的。” “他不容易,我做不到将他放着不管。小幢,你信我一回。” 第二百二十三章 青丘怨43 最终他们也不曾讨论出一个所以然,贺影幢从未见过这样坚持的单善,也就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去反驳及阻止。 他明白,单善是横了一条心要帮白萱,他可以厌弃白萱不信任白萱,却不能去不信任单善,去否认单善的这份心意。 因为单善的话其实没错,他也是妖。 于是话题不了了之,之后,贺影幢果真没再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只由着单善去同白萱交流,去讲述那些,其实是由他讲述的故事。 而白萱话多,听故事听道理也就罢了,每每还要插嘴。 譬如单善说美丽善良的姑娘终于是被路过的英俊公子所救,脱离原生家庭的苦海,他非得添一句是姑娘啥才平白叫后母欺负,那英俊公子所谓的一见钟情也是见色起意,待到姑娘人老色衰也不知道要裹挟什么日子。 又譬如单善说可爱的小姑娘因为虚荣而将脚卡在鞋子里头脱不出来,最后生生将一双腿废掉以此告诫世人不该如此,白萱只冷哼一声,说世人皆是如此,哪怕前车之鉴火坑在前也非得往里跳,告诫又有何用? 再譬如单善说温柔的姑娘受尽苦楚保持着善良,最终终于遇上真命天子摆脱继母同两个继妹的伤害,白萱却说他是嫡小姐压根没必要受一个后母的气,长幼尊卑有序那些个恶毒的妹妹也该死,以及这样阶层的姑娘根本配不上故事里他的配偶。 或者善良能干的姑娘替父从军最终衣锦还乡——白萱就给他轻飘飘来一句“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闹到最后,连单善那样子的好脾气,笑容几乎都没能保持住,好容易才把打孩子的心思按捺住,好声好气同他讲道理:“你不能这样想,那少年既然肯救那姑娘出苦海,必然心中也存了一份善意,总不能真的就只是看光好看;而那些姑娘那样优秀,难道还不能叫人浪子回头?” “况且人也不是个个都不长记性,若是每个都爱作死,当真没了勤劳善良的,那人类如何能繁衍到如今这个族群规模?” “至于欺君之罪……如何不能功过相抵?” 他将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却见白萱只是看着他,耐心等他说完,神色里也带上了些许笑意——却不是叫人舒服的笑意。 仿若嘲讽,又仿若恶作剧。 单善愣了。 然后,白萱开口:“单善,你就是在这山林里头太久,未曾接触过人间的恶。” “不管人还是妖,都有自己的原罪,有些人,他们根本没资格存在于世上。” “一些生来就该死的人,也配得上你口中的这些……善?” 或许是他笑容太过险恶,几乎要扭曲成单善无法理解的模样,便直直将单善钉在原地,开不了口,也动弹不得。 “白萱,”沉郁的声音响起,火红的身影落到单善面前,将单善整个儿护到背后。贺影幢怒视白萱:“你同他说这些,有意思?” 白萱笑得挑衅:“怎么着,我说的,难道是假话?” 两厢对峙,都是火力全开。 第二百二十四章 青丘怨44 这样的情形,单善还是头一回经历,可有过从前的阴影,他不希望贺影幢跟白萱打起来,疑问贺影幢是他的爱人,是他看着长大,视之为骄傲的小凤凰,而白萱在他印象中还是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狐狸,只因为没叫人护好,才沦落到如今地步——这中间甚至还得有他的责任。 所以单善不希望他们打起来,也不希望再看到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倒在血泊当中,倒在他怀里头,又或者是,两败俱伤。 而贺影幢也不希望单善再看到血腥,再因为自己的血伤神难过,所以他克制着,哪怕不怕这头九尾狐,也没同九尾狐动手。 而九尾狐本身也没打算主动动手——若是主动袭击贺影幢,以单善对贺影幢的偏爱,他将来可还怎么叫单善护着? 毕竟当初,他那样离开,单善不也没同贺影幢生出分毫嫌隙,没出来找他? 人贵有自知之明,妖也一样,所以就算必须有一方不讲道理,那也只能是贺影幢。 只可以,是贺影幢。 见贺影幢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白萱嗤笑一声:“你看,连你都认可我的话——若非外头世界险恶,你为何不叫单善亲自去看?而是将他困在这一方伸手伸脚都不方便的破烂小院里头?” 贺影幢看着他,眼里几乎要燃出火焰。 可他无法说出那么一声解释,因为他不愿意在单善面前撒谎。 于是,便就只有静默。 最终,单善出声:“白萱,不要闹了。” 他从贺影幢身后走出来,一只手拉住贺影幢手腕,轻轻往下扯——分明没什么力道,却能将手扯动,叫紧绷着的贺影幢放松下来。 之后,他迎上白萱的目光,看不出喜怒:“小幢一直在很努力地维护着这世间的美好,他很累,你不该这样说他。” 这话说完,他话语里头多了几分柔软,几分诚恳:“就算世间有黑暗又如何,知道大家一起努力,人间依旧会变的美好。” “我们不该因为一点点的不好,就将所有人的努力全盘否定啊。” 白萱看着他,表情难得有些放空,最终,叹息一声:“随你吧。”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贺影幢,转身离开。 而在他离开之后,单善也终于颓然松开手,正想回头同贺影幢说自己要歇歇,手却叫人重新握住——是同他方才完全不同的力道,握得很紧,却不至于叫他感觉到疼痛。 贺影幢看着他,眸光里头仿佛有火:“外头很好。” “哪怕有黑暗,外头也很好。” 无声笑意从单善眉目里化开,看着他的时候的神情经年未变。他说:“我知道啊,小幢护着的江山,一直都很好。” “因为你护着的,必定值得。” 贺影幢却没叫他就这样糊弄过去,他没松手,看着单善的眼睛,一字一顿:“可是,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是很不开心啊,他从来都没试过,在单善的笑容里头看到愁绪。 因为单善不应当愁,也不需要愁,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他在眉眼间染上愁色。 可是如今,单善不高兴。 贺影幢忽然就想把白萱抓回来,打一顿再说。 第二百二十五章 青丘怨45 单善也确实是愁,所以才想着要自己一棵树静一静,但他没料得贺影幢竟然能看出来。 既然看出来了,其实……也不是不能说的。 他看着贺影幢,没再掩藏自己的情绪,流露出些许迷茫:“我想不太明白。” 贺影幢也看着他,良久,道:“你不必明白这些,如若不喜欢,我不会叫你接触,也不可能叫你遭遇,你只要每一日开开心心的,就够了。” 单善点头,面上却还是茫然模样:“可是外头这样乱,你其实,很累吧。” 去守护着一个其实并不那样和平的世界,很累吧。 他明明白边问出来,贺影幢心里无奈,也是叹息一声:“其实有件事,白萱没说错,但他也不完全对——不管是人是妖,都不可能全然完美,有些人心性好,有人护着,自然能够无忧无虑。” “可是世上生灵千千万,老天又哪里能全部顾过来,那些个遭受苦难的人里头,有些人撑下来,凭着自己的努力发光发热,有些人撑不下来,为祸世间,最终惨淡收藏。况且哪怕是锦衣玉食的家族,也有可能出那么个败类,都是引导的问题。” “我并非不愿意叫你引导白萱,只是他如今性情已然定型,道德感薄弱,不知分寸……单善,我怕他伤你,叫你难过。” 他说的这每一句话,都是真情实意,这也是他头一回在单善面前这样子剖白自我,将自己做事的缘故细细解释清楚。 因为他害怕单善误会,也不希望单善因为想太多而忧愁。 况且,原本也是他瞒了单善,叫单善一直不知道外头是这么个模样,这里头原本便有他的责任。 而单善关心的,甚至就只是他累不累,而不是他瞒了他。 所以说完这话,他看着单善,其实也有些犹豫——这是他头一回,同单善开诚布公地说这些。他不知道单善会给出什么反应。 而单善只是愣了愣,冲他微微一笑,似乎是不计较的意思,只是笑完之后还是有些犹豫:“所以白萱那样子的,最终会走上为祸世间的路么?” 贺影幢是神鸟凤凰,除却给人间带来祥瑞之外,也要兼顾斩妖除魔,而若是白萱走上歧途,那必然不会是人间那般小打小闹——那是真正的一念成魔,为祸世间,以致生灵涂炭。 这个问题哪怕有些残忍,也叫他问出来,而他问了出来,贺影幢也如实点头,完了道:“你放心,魔物成型之前,我们便要将其斩杀,一般来说,不会引起那种不堪设想的后果。” 单善了然,没对此发表任何不满的意见。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看向贺影幢,声音发涩:“有可能致使生灵涂炭的源头,都必须抹灭,是吗?” 贺影幢点头,看着情绪逐渐低落的单善,终于是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 “不到最后时刻,谁都不会走到那样一步。” “毕竟人间很好,不管出身如何,都有资格好好看一看……若遇着一意孤行的,也不值得你这样难过。” 第二百二十六章 青丘怨46 这一日迷迷糊糊醒来,单善觉得身上有暖意——仿佛就是家里潼潼那床鸭绒被子的温暖。 伸手一摸,摸到一只疑似巨型鸡翅膀且带毛的东西,单善愣了片刻,猛地坐起来看向隔壁那团火红的鸟,后知后觉看向前方,才发现温暖并非来自于鸭绒被子,而是贺影幢的鸡翅……呸,凤凰翅膀。 自个儿前一晚睡觉前分明还是原型,这一觉睡着睡着怎么就成人形了也还是个问题。 不过依照着当下状况,这个问题还得靠后,因为——贺影幢也醒了。 刚醒来的鸟还有些迷糊,克制着力度扇了扇翅膀活动筋骨,之后还企图用翅膀揉眼睛,之后动作进行到一半,忽然偏过头,以鸟类的习性,用一边脸上的眼睛看了眼单善,正正撞到单善视线里头。 于是鸟头顿住了,要揉眼睛的翅膀也顿住了。 片刻后,单善视野里再次出现那个衣冠楚楚成熟稳重当实在没有凤凰形态好看的贺影幢,对方若无其事道:“你醒啦。” 看样子,是并不打算提刚才的事情。正巧单善也不是喜欢随便戳人痛处的设定,这会儿更关注的也还是自己突然变回去的问题。 于是他坐起来,颇为苦恼地用手心按了按额角,看着贺影幢:“我昨晚……” “你昨晚睡到一半,突然给变了回去。” 贺影幢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干脆直接给他解释:“这儿昼夜温差大,又没有被子,我思索着得着凉……多有冒犯。” 其实他是想过,直接蹲在单善上头睡问题其实也不大,照样能起到保暖效果,可这么着,万一单善又给变了回去,等他从睡梦中反应过来,下头大概就剩下一堆生菜叶子了。 考虑到他跟单善无冤无仇,并没有到要将对方大卸八块的地步,贺影幢便宁可翅膀麻一些,也选择了后来的姿势——也就是单善醒来时候看见的那样。 只是他没想着单善会醒那么早,人类认为凤凰是神鸟,而神鸟也是鸟,他刚醒来的时候自然还带了些鸟类习性,才在单善面前不大不小出了个丑。 其实问题也不算大,倒是另一回事,还需要同单善探讨一番,于是他问:“你昨晚做梦了?” “化形之后,你哭了好一会儿。” 单善一愣。 贺影幢说得笃定:“我在旁边看了,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也似乎不大高兴,不过没再哭,我又感觉不到旁人动手脚,便也没将你摇醒。” 关键还是怕单善是叫梦魇住,若是那样的情况,贸然叫醒,还可能导致单善心神受损。 说到底,他们来到青丘之后,虽说单善还是棵菜,贺影幢却莫名其妙变了鸟,所以谁也说不好他们进来的是本体还是神魂,若是神魂,再来这么一下,单善再怎么厉害被庇佑,也有可能遭不住——最好的情况大概便是不受什么内伤外伤,直接当个开开心心的傻子。 单善却还在疑惑:“我昨晚,哭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青丘怨47 这属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在单善印象里头,自己从不曾掉过眼泪,哪怕是单潼遭到希冀生死未卜叫他带进小洞天里头的时候,他都不曾掉过半滴眼泪,只是偏执的想着,若是他的潼潼有个三长两短,若是救不回来,那已然丧生在徐秋意的妖暂且不论,同那只妖在一起的的女人,也没必要再活下去。 好在,单潼足够坚强。 她挺了过来,所以单善手上不曾沾染血腥,他也不至于跟“为祸世间”扯上什么关系。 可贺影幢说,他在梦里头哭了。 单善有点想不明白。 梦里头,他确实没哭,只是也确实很难过——生而为妖,所以路注定要艰难些。 人可以犯错,因为人需要成长的过程,他们对自己的同类、对自己的幼崽有着无限的包容。可妖不同,妖行走于人世间,最难的时候,但凡犯下一个错处,哪怕只是因为馋得过了头,偷偷拿走一块饼,那便不只是盗窃,更是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你看啊,他今日能拿走一块饼,那来日,是不是就能吃尽村中孩童? 谁都知道,那是妖,那是禽那是兽,不通人性,就算是个崽儿,也带了野蛮天性,不加以约束,必成祸患。 真难过啊。 哪怕他都不曾遭遇过,他却也是妖。 其实一对比,如今的天师协会的处理实在能算温和宽松——毕竟如今,人族也终于承认了人有恶人,妖也并非十恶不赦。 圣人有言: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 妖要受约束,人也该如此,这便是公平。 毕竟,从没有谁是高高在上的。 单善一回头,看见变回人的凤凰,忽然一噎。 似乎也有,但那……是近乎规则的存在。上天的宠儿,确实叫人羡慕不来。 “你为什么会哭?” 或许是她太久没有反应,贺影幢便又将话重复了一回,似乎是铁了心要知道这个答案。 虽不能理解他的关注点,单善却还是如实摇头:“我不知道。” 说完,他也没等因自己的话再次蹙眉的贺影幢继续问话,便给他讲了讲前一天晚上的门,讲了白萱的回归,也讲了白萱在他们之间引起的“小矛盾”。 在单善心里头,那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白萱没有错,他偏执、带着恶意去看世界,也不过是因为生不逢时,而贺影幢的坚持也不曾有错,他是神鸟,肩上担着的是天下,自然会不喜欢白萱。 至于他同贺影幢之间,都说开了,自然没事。 贺影幢却似乎不是这么认为的,他在听了白萱的“事迹”之后,整个人都变得不大友好,厌恶之情几乎就是在面上直接表现出来。 单善也无奈,忽而想起另一个事:“说来你如今笃定白萱还活着……白萱活着,也就说明他从前并不曾为祸世间是不是?” 毕竟若是曾为祸世间,那大概,也叫贺影幢灭得魂都没了。 原本想着要借这一句话叫贺影幢松快一些,那知贺影幢听完,将眉头皱得更紧。 第二百二十八章 青丘怨48 单善就懵了。 哪怕贺影幢某些时候确实幼稚些,譬如从前上大学的时候针对他,但那种针对,更多的也不过是精神上的攻击,而没有造成实际伤害,如今看贺影幢对白萱的态度,却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杀之而后快。 这不是平常的贺影幢,此时贺影幢身上的戾气,叫单善觉得十分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 他强压下心里头的不安,尝试着喊了贺影幢一声:“贺公子?” 贺影幢没有动静。 于是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就乱了阵脚,忙一叠声又喊了几回:“贺公子?贺影幢?” “影幢?” “你听得见吗?听得见就理我一下?” 到后头几乎可以说是语无伦次,连梦境里头的“小幢”都直接喊了出来。 可也就是这时候,贺影幢动了。他转过头来看单善,身上戾气不复,眼睛里还带着些茫然:“你叫我?” 单善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刚才情况同他解释:“我怎么叫你你都不应,一着急,就有些口不择言……你别介意。” 贺影幢这才开始回忆方才情形,登时也有些后怕。 单善观察着他表情,试探道:“你之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贺影幢沉默半晌,点头:“据新河说,我十五岁那年……刚开始,就是这样。” 不管怎么喊都不应,哪怕最宠爱的妹妹撕心裂肺喊着“哥哥”,也给不出任何反应。他那时分明还能感觉到外界情况,可思维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仿佛不是自己的。 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他就是个幽魂,停顿于这繁华人世间,找不到归处。 然后身体便开始疼起来,从四肢百骸,一点点覆盖到骨髓,仿佛在岩浆里头滚过。 他疼,却又好似没有感觉,就在那种不生不死的情况中挣扎。 贺影幢打了个寒噤,说出后话:“那是我第一次入魔。” “后来爷爷无法,将我重伤,才拉回我神志。” 尖刀捅入后心的那一刹真的很疼,疼得他几乎失去意识。可他没有,因为那么疼,才是活着的感觉。 那是真真切切地,疼在他身上,血也是他的血。 那一刻,他终于变回了一个真实的人。 这会儿提起来,便仿佛又经历了一回当初的情况,那疼也从意识里隐隐回到身体上。可他不怨爷爷出手果断。 因为除了他,爷爷也在疼,除了爷爷,还有他妹妹新河,都因他,疼得生不如死。 眼见着人已经开始发抖,单善心下一慌,伸手就去拉人:“贺影幢!”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这一刻,他能感觉到,贺影幢在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如果没人哄一哄,可能会死。 于是他想哄一哄贺影幢,告诉这人不关他事,不是他的错。 不管发生过什么,都不会是他的错啊。 “……如果我入魔,先下手为强。” 贺影幢低着头,一句话说完,却忽然整个被抱住。 他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感觉脑袋被摸了摸,耳边传来单善的声音:“没事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小幢别怕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青丘怨49 贺影幢忽然就觉得有些茫然。 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分明也能算他走火入魔的受害者,单善到底为什么能做到这么自然地去抱着他跟他说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 就算他自己没事,那那些因为他难过,因为他痛彻心扉,甚至因为他受到直接伤害的人,那些人,也没事么? 所以,根本就是歪理。 怎么可能没事。 只是没等他反驳,却忽而一愣,连着单善都觉得不大对头,可这会儿容不得他们反应,两个人只感觉到一股牵力,等再缓过神来,已经是手来手悬浮在某处地方上空。 ——是熟悉的地方,那座小院。 场景却不是那么的熟悉。 少年一身翎羽染了血,金红交织,艳得好似是那落日余晖。他落入小院里头,方方变成人,便一头栽到青年怀里头,叫青年半扶半抱撑住,最终还是因着手软脚软,扶着少年跪坐在地。 青年心里头其实很着急,他看着少年,上下翻看少年伤口:“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少年摇头,声音沉闷沙哑:“没有事,自己会好。” 青年哑然,心中也有些恼:“怎么会没事?是谁欺负你,我同你打回去?” 这是他头一回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气话,也不是气话——至少,说着这话的青年,是真的想替少年出气,想将那胆敢将少年伤到如此地步的东西碎尸万段。 可少年却还是摇头:“没有事,就是一只魔,已经叫我斩了。” 青年气急,抬头要说话,却对上了少年黑珍珠一般的双眼——他就这么死死盯着他,如困兽一般,咬紧了便不肯松口。 他不想说,不想叫他知道。 在这样的目光当中,青年心里头万分无奈,良久,叹了一声,一双手搭上少年的发,声音温温和和:“不是说了么,若是在外头受委屈,便回家来。” 回家就好,回家有他护着,不必搞到这么遍体鳞伤,也不必一个人强忍着。 他轻轻将少年搂入怀中,也不介意衣袍沾上血污,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要记得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眼神陡然变得幽深。 —— 单善触电一般放开贺影幢,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贺影幢也是差不多的状况。 对于方才看到的一切,他们两个都不知该说什么。 单善除了疑惑,更多的还是难受——原来他的少年还在他面前受过这样重的伤,肯定是疼极了的。 大概也是如此,在先前的梦里头,他才那么不希望贺影幢同白萱动手。 甚至,他也有些怨当初的自己,怎么就非得守在小院里头,怎么就没有跟着贺影幢出去,但凡多一个帮手,贺影幢也不至于那样狼狈啊。 而贺影幢同他的想法却有偏差。 他看见了少年最后的眼神,看见了少年拽进单善袖子的手,也看见了……后来一晃而过的虚影。 ——火海之中,巨木倒塌。 单善说,难过了,受了委屈,便回家,寻一处避风港。 可他哪里还有家? 第二百三十章 青丘怨50 早上突如其来的一场,几乎叫二人好不容易自然些的处境再次变得尴尬,结果单善的反应却是别致。 他怔怔地看着贺影幢,好半晌,忽然问出来一句话:“疼吗?” 走火入魔,非得重伤濒死才能捡回一条命,疼不疼? 与妖魔缠斗,浴血而归,几乎将整片地都染成赤金色,疼不疼? 分明不曾伤在自己身上,单善却还是觉得难受得慌,毕竟不管什么关系,贺影幢活生生一个人……当真是罪过。 他就这么看着贺影幢,贺影幢也这么看着他,隔了一会儿,忽然坐直:“我那年……似乎也做过这样一个梦。” 只是等清醒过来,变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带着自幼跟着自己的火焰,都不能好好使用。 开始的时候尚且能够放出来,只是每每运用,心里头便难受得很,仿佛一只手拽着,又仿佛是木棍在搅,到后来有一回强行使用导致疼痛昏迷之后,再醒来,便也无法召出那样的火焰。 然后,便是被爷爷彻底禁止使用术法,也不容许继续修习,等到大学毕业离开本国,才慢慢捡起从前的基本功——只是去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修习本土功法,到底还是不如从前。 单善听完,沉默半晌,忽道:“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是天师协会里头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 不说现在有没有人能同贺影幢匹敌有有多少人预计到这个年纪能同贺影幢匹敌,但贺影幢这实力,却并非真正修行三十年的实力。 中途失去当初引以为傲的一大杀器,打断修行,再往后捡起来,也要开始倚仗从前从未倚仗过法器之类外物,更不似从前那般得心应手。 好半晌,他只道:“你运气,真挺差的。” 贺影幢看着他,却是认真地摇了摇头:“爷爷也说过,这不是运气差不差的问题。” “按照修行者的话来说,万事万物都有因果,我失去用那火的资格,便说明那本身便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或是不该属于我,而其他,大抵也是一报还一报——不管我这辈子是否问心无愧,我还有前生。” “凤凰转世没那样简单,我能当做普通人,这其中必然有缘故。” 再次叫他一席话说得哑然,隔了一会儿,单善才道:“可是你很好。” 不管前世今生,一直都很好。所以又怎么可能是一报还一报? 规则既然能够偏爱他一棵不知道何德何能担得起那样厚爱的菜……梧桐树,那自然也有可能不去将神鸟凤凰数着功德公平对待。 贺影幢看着他,到底,没再同他争。 只是他自己知道,大抵,真的就是一报还一报,譬如如今也明白了,不肯用火,便是因为亏欠——那是凤凰的涅槃的业火啊。 当初,他同单善的院子,便是在这样子的火里头,焚烧成灰。 他不敢问,因为怕自己一开口,就来一句,活活烧死,疼不疼? 不过其实就算问了,单善大抵也回答不了。 他都不记得了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青丘怨51 早上洗漱完吃过果子之后,贺影幢还是以长翅膀的形式四处逛逛,试图将出口找到,而单善则是又去掐了几个小苗苗,意图改善自己同贺影幢的伙食,并尝试着找到竹子——毕竟传说中,神鸟凤凰以竹米为食。 这玩意儿贺影幢应当也没吃过,毕竟若是吃过,大抵也不至于沦落到热爱生菜。 ——可惜偌大一个青丘,居然也没能挖出一棵竹子,当真是十分的不对头。 联想到这可能就是某只狐狸做出来的幻境,单善就觉得愁——原来不止贺影幢对白萱万分嫌弃,白萱大概也是盼着贺影幢从没出生过。 只不过如果是这样,又何必还将贺影幢放进来呢? 这一点,单善无论如何都不能想明白。 于是心不在焉的他,再一次在给涂山萱讲故事的时候走神,便得到了小狐狸不满的嘟囔:“仙君有心事吗?” 单善点头:“想家了。” 想家,想单潼,况且自打来到这个地方,贺影幢的性情是越来越怪异,按早上的状况来看,也显然是越发不高兴。 他自己没怎么受影响,却还是得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着贺影幢,甚至还叫贺影幢差点再次入魔——不过就算没有,也差点又一次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衡。 这种叫人算计着的感觉,单善实在是很不喜欢,故而哪怕不能见到肖瑶神君,不能在过往事情上得个定论,他也不想再继续待在这儿? 思绪再次飘飞的单善忽然将用原身爬到自己膝盖上的涂山萱放下,猛地起身,同近来一直旁听的涂山芸道:“你先看一下小萱,我去找帝君与帝后聊一聊破阵之法。” 两只小狐狸并不知道他们那天的对话,故而研究术法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考虑到就算不说,按涂山萱最近被他惯出来的毛病与涂山芸的好学,多半还是要问一声,他便干脆是直接说出来。 涂山芸果然没表示诧异,涂山萱却是一愣,忽然变作人身,一双琉璃一般的眸子直愣愣看着他。 显然不该是一个孩子的反应。 于是单善也站定,他有预感,或许,就是今天。 片刻之后,涂山萱开口依旧是脆生生的嗓音,问着已经问过不止一两回的话:“仙君,青丘不好吗?” 单善摇头:“青丘很好,你们也很好。” 他们这突如其来没头没尾的问答旁边的涂山芸根本就他听不懂,也不了解为什么气氛就这么变了,而自家小弟又忽然变得那么难过,只能带着疑惑看着他们。 涂山萱笑了笑:“既然那么好,仙君为什么又总想着要离开呢?就不可以,多给我,多给兄长讲几天故事,多同我夫君与母后聊一聊,开开心心地多待几天呢?” 都是孩子气的话,由分明是个孩子模样的涂山萱说出来,却显得有些骇人。 哦,现在也不能说是孩童模样了,涂山萱身量在发生变化,忽高忽矮,连带着面孔,都不是同一副——偶尔是现在的单纯模样,偶尔,却是单善梦里头看见的情形。 第二百三十二章 青丘怨52 到这会儿,涂山芸已然吓懵。 他不知道自家弟弟为什么一会儿一个模样,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能憋出一声干涩的“小萱”,却还是叫风声压下去。 涂山萱冲他那边一笑,最终,定格成单善梦里头的模样。 白发青年一步一步朝他走近,浑身戾气气势骇人,却不知为何没带上丝毫的恶意。 他歪歪头,看着单善:“只因为是同我有关的东西,只因为贺影幢不喜欢,你便一日都不愿意多待吗,单善?” “其实你一早就想走了吧,不然,也不至于连吃食,都要亲自催生——若没有这样的能耐,你是不是还能从自己身上掰些菜壳子下来?” 单善:“……” 虽然不合时宜,但单善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同涂山萱,或者白萱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误会。 他到底为什么要从身上掰些菜壳子下来啊?有病吗?有菜也没灶啊! 直接忽略掉有机生菜可以生吃的这个设定,单善正想给自己辩解几句,却听到涂山萱笑了。 从为不可闻的轻笑开始,声音一点点放大,笑得单善毛骨悚然。 “一直都是这样啊,当初不过是贺影幢不高兴,你便从没想过要将我留下来碍他眼是不是?” “只因为我是妖,只因为我心性不佳,便合该被排挤,合该天地不容受苦受难。” “可是单善,你别忘了,你也是妖。” 单善就看着他,一时间接不上话,也不知道该先接哪一句。 他想说不是,不是因为他才不愿意继续待在这里,也不是因为贺影幢不喜欢他才任由他离开,更不是因为他是妖才排挤他。 单善想说,自己一直记得自己是妖,且并非生而为妖,便罪该万死。 只是没等他开口,涂山芸便已经出声。 半大少年叫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兄弟闹得懵圈又慌张,最后却还是叫那些话气得发抖,也顾不得弟弟如今已经不是可可爱爱的模样,仰头看他:“小萱,出身便那么重要么?” “妖,便一定会心性差么?” “我不是没见过妖,里头有好有坏,有人入魔,却也有人能成仙,而在那些听过的故事里头,纵然是双生兄弟,长大后也未必要成为一模一样的人,都不过是自己选择罢了,心性这样东西,本来便不是生而定之的。” 顶着因白萱愈发阴郁而愈发沉重的压力,涂山芸居然没被压垮,生生又往前走了一步,还是看着白萱:“况且,你是我九尾狐族的小公子,是父君、阿娘与我的骄傲,你如何比不过旁人?如何就需要自甘堕落?”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单善心下一凉,已经是看好了要阻止白萱出手,哪里料得白萱还是笑,这一回是仰天大笑,连眼泪都要笑出来。 后来也不知是笑够了还是笑累了,他停下,看着涂山芸,面带悲悯:“大哥,我多羡慕你啊。” “你的心性,自然就是妖族中顶顶好的,父君与母后也是。”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活下来,亲口告诉我这些呢?” 第二百三十三章 青丘怨53 涂山芸神色一僵。 周围灵流忽而暴动,单善心道不好,却终究没能来得及阻止—— 顷刻间,天地变色,周遭景象出现裂痕,化作碎片剥落而下,汇着烟尘拧成一股。而单善同涂山芸便就被卷进这股洪流之中,巨大吸力当前,他只来得及拉紧涂山芸的手,连眼睛都睁不开。 耳畔仿佛是来自时光里头的轰鸣,响动明显,却算不上嘈杂,倒是有一股叫人怅然的能耐。 而那些个声音一点一点变得清晰,等到他们落到实处,猛地被卷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头,单善睁眼,才发觉入眼的是一片红云,或者说,贺影幢的翅膀。 他先是愣了愣,而后抬头,看着人形展翅的贺影幢,没忍住憋出来一句:“你还有这种形态?” 他见过贺影幢人形,也见过鸟……原型,却没想到居然还能变成鸟人。 所以改日他变成生菜是不是也能长腿跑来着? 贺影幢显然也没意识到他关注点会这样奇怪,先是一噎,而后直接跳过话题,直指重点:“现在这附近很危险,抱紧。” 单善闻言抱紧已经变回狐狸还贴心地只剩下一尾的涂山芸,依然没忍住出言提醒:“你把火收一收,太烫了,小心把涂山芸烧起来。” 贺影幢:“……我没。” 他没放火,本身凤凰也没有火凤凰这个概念,这辈子生下来便能驱使业火,如今周身又是这种状况,估摸着也同涅槃时候割不开关系——只是不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他涅槃失败,没以凤凰身姿继续存活于世。 而且单善的关注重点也实在诡异,都不晓得是不是这几日同白萱学坏了,先前分明多正经的一个人,现在又是关注鸟人形态又是污蔑他放火——天知道他有多委屈,分明好不容易才找到人的。 以及,他果真跟狐狸八字不合。 不过单善怀里头的涂山芸却没有被烫到的样子,他甚至本能地去扒拉贺影幢,仿佛贺影幢能帮他缓解焦躁一般。 觉察到这个问题的贺影幢心情总算是好了些,继续同单善解释:“咱们现在看见的,恐怕会是真正的青丘之国。” “这是当年青丘消失的真相。” 单善猛地瞪大眼。 背后倒塌声爆破声渐次传来,他僵硬扭头,正正迎上下头的一道地裂——无数生灵坠入其中,再也不会重新有上来的机会。 而周遭烈焰燃,天雷击打,怒涛咆哮,也在蚕食着其余活物的生命。 生灵涂炭,便是如此。 根本没有活路。 感觉到了他内心的震撼,贺影幢道:“都是过去的事情,已经救不了了。” 包括单善怀抱里这只已然剩下最后一尾、愈发虚弱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小狐狸,都救不了了。 还能在这儿,也不过是靠着他同单善的灵气支撑。 而在这副末日般的图景当中,却有一处不同——是九尾一族。 年长的九尾狐撑起结界,企图庇佑能够庇佑的生灵——却最终还是倒在天劫之下,无所遁形。 而一处尚且还好的地方,有人生生用法力延续出一条安全的路,幼小的狐狸叫人推出去,身后是涂山眠的嘶声喊叫:“跑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青丘怨54 只要看仔细,便能看出那被扔出去的小狐狸其实是只真幼崽,走路还打跌,出去都不知能不能撑着继续活下去的幼崽。 ——那必然就是白萱。 而最不和谐的一点,便是白萱这尚且不能化形的小崽子身上,带着极为强大的灵流,那灵流化作罩子,死死护着他,叫他免受外界侵害——只是这既是保护罩,也是靶子。 灵流能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住他一世,等将来遇着足够强大的神仙妖怪,或是灵流消耗得七七八八,白萱暴露在众多妖兽口下,照旧是一个死字。 ——可白萱没死,还活着到了他们的院子里头,且他们都不曾感受到白萱身上有过这样一个灵流罩子,只当那是小狐狸天赋异禀。 也就是说,在无人引导的情况下,白萱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将灵流收起、隐去气息,并为自己所用,后来吃亏,大抵也是因为实在幼小,且身形不占优势。 而后来能长成那样一个青年,找到回院子里来的路,也都不稀奇了。 耳畔轰然炸响,又被贺影幢带着一避,单善才反应过来如今根本不是纠结白萱后来的经历的时候。 如今的小白狐狸被兄长死死护在怀里,朝着某一处天光边上跑去——那是通往上天庭的传送点。 所有的伤害,都被那个尚且羸弱的少年挡住,少年身后是明显的血色,九尾已暗下去四尾,说明如今的涂山芸,已经是重伤。 可天光还在眼前,距离尚有一线,除非去到那一处,不然谁也不能活命。 涂山眠与涂山昊这头不能一直顾着他们——青丘的生灵还需要他们来守护。 不过即便没有旁人,他们也已经不支,只需多一分压力,便能就这么直挺挺倒下去,倒在他们守候的这片土地上。 真正做到至死不渝。 嚎叫声,哭声,雷声,火焰灼烧的爆裂声,皆是与人间惨剧相配的声音渐次响起,混作一团,叫人不忍看,也不忍听。 可单善同贺影幢不得不看,不得不听。 这是白萱让他们看的东西,单善想知道白萱究竟要表达什么,而贺影幢则是没有手来帮单善遮挡视线,只能任他看着。 最终,单善想起来怀里还有一团毛绒绒,要去遮挡涂山芸视线的时候,却是在触及一片湿润的当口,叫一双小爪子将那只手扒拉开。 涂山芸团在他手臂上头,竭力声场脖颈,要去看清楚面前生灵涂炭的模样。 他们在高处,纵然看不清那样多已经是蝼蚁打小的生物,却不难看清楚两处。 涂山眠仗剑而立,拼死支撑开一处结界,护着身边那些个其实终究还是会护不住的生灵;一向不着调的涂山昊如今却有了单善初见他时的那般气势,顶天立地,不愧为九尾之王。 哪怕,他们都是强弩之末。 涂山芸就这么看着,忽然开始挣扎,甚至不惜挠了单善一下——哪怕虚弱,九尾狐的爪子依旧算得上是利爪,单善吃痛,不留神便叫涂山芸跑了出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青丘怨55 好好的狐狸说跑就跑,还是往绝路上头奔,单善心里头也着急,转头想叫贺影幢追上,却见贺影幢摇了摇头。 “他终归……已经死了。” 而现在下去,也是为了就他的弟弟。 单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个涂山芸带着他们身上蹭来的灵气,化作一道光,抢在天雷劈下之前,窜入涂山芸体内——既然是要青丘覆灭,又如何会放过两只小狐狸,更何况,神族都没了,上天庭,难道还存在么? 那个代表着生的希望的传送阵的另一头是什么,其实谁都不晓得。 他们只是拼了命,想为孩子抓住那一点光。 天雷不依不饶,而有了那一点儿补充力量的涂山芸骤然惨叫一声,又是四尾崩裂,炸出的血色未能阻挡天雷,终究还是为他们拖延了些许时间。 紧接着炸开的,是涂山芸的妖丹。 原本温顺乖巧的九尾狐少年,那个会说心性并非生而定之的少年,就这样炸成一片血雾,将自己的弟弟冲入传送阵之中。 在尖声哭泣里,白光聚拢,白萱一点点抽离,而在他最后的视线里头,那位傲立着的母亲终于是一点一点跪了下去,结界里头的草也随着她这一跪,渐次枯黄,最终,同她一起,灰飞烟灭。 而涂山昊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这么站着,一剑一剑地,将落石或是天雷劈开。 他护着他的子民。 直至最后一刻。 烟尘散尽之后,青丘化作一处废墟,终于,还是同那些个生命一样,隐匿于世间。 “不要哭。” 贺影幢声音响起的时候,单善一愣,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你们看,不管曾经如何宠幸,如今说灭,也依旧是不留情面。” “这就是苍天。” 本该激愤的话语,却叫白萱说得平淡。贺影幢转了一周,依然没能找见白萱身影,唯独那声音还在继续。 “当初我只以为是青丘做了什么错事,才应下这么一场因果,后来才知道,青丘不复存在,只不过是因为人类已经不信了。” “他们不信,所以我们就不复存在,于神族,于神龙神凤,那都不过是他们的念想,生于他们,毁于他们。如今妖族式微,近百年来难见新妖,不也是因为他们?” 单善一怔,陡然看向贺影幢,却还是见贺影幢轻轻摇头,并没有说话。而后,又传来白萱一声嗤笑:“你当我懵你么?就是贺影幢,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是。” 单善没答他的话,他只是想起来,很久之前,他也曾同贺影幢讨论过信仰相关的东西。 当时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有些东西等同信仰,如今灵力稀薄,便是因为人们对此的信仰逐渐淡薄。 ——人可以有新的信仰,但对于那些暂且还信仰着万物有灵的人而言,一切灵物的存在,便是支撑着他们信仰的存在。这一界崩塌所产生的动荡或许影响不了全人类,但却会影响那小部分人,人族术士要想办法庇佑妖族,便是在庇佑那一少部分信仰着这些的人。 可白萱说,也是这些,在毁灭着他们。 第二百三十六章 青丘怨56 截然不同的说法,可单善却明白,不管哪一种,都是真实。 都是片面的真实。只因一个向着人类,一个不向着。 他们每人言语,白萱又是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是妇人之仁么?” “消失,说得多简单的事情,你们见证了青丘的消失,所以就凭他们一句‘不是真实’,这些痛当真便不必经历了么?” “你也别说什么至少我还活着,我宁可我死了,同他们一起死在这场不公平的灾难当中,不去知道那劳什子真相。” 声音依旧平淡,单善确实一句都不敢去反驳。 太难过了。 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生灵,怎么可能真的说消失就消失?只是这场消失未免也太痛。 就如白萱所云,就是天道仁慈叫他们保下一个后代又如何?活下来,还不如死了。 想到这儿,单善不免又想到梦里头见过的那位肖瑶神君——肖瑶神君翻车,会不会其实也是顺应天理伦常,只因为他必须翻车,所以他就翻车了。 生于信仰,死于信仰,不能说不公平,却终究太过讽刺。 这种事情,只需稍稍一提,就好似波动一根琴弦,叫其他琴弦,甚至其余乐器,都产生共鸣,嗡嗡响着,叫人静不下心,愈发烦躁。 然后变又叫人搂紧,安抚的声音也自头顶上响起:“不会那么绝望。” “还有徐秋意。” 哪怕并不想提及那只狐狸,贺影幢却无法否认,徐秋意的存在,也能算是青丘的活路。 不管当初他的祖先是如何留存下来的,都改变不了他是九尾狐、而老天给了九尾狐一条生路的事实。 “九尾狐还有他,凤凰还有我,青鸾还有谈朝,梧桐还有你……世上还有那么多的妖,还有四方神兽镇着这处神州大地,莱斯特家族等也拥有着自己的信仰同坚持。” “纵然信仰之力稀薄,终究还是有人信着……就算没了,也不至于,真的就赶尽杀绝。” 哪怕周遭沉入黑暗,终究也还有一线天光。 那一线天光之后或许不是九重天,但也是生路。 所以啊,并不是就要绝望了的。 况且,总还有那么些人,或许是天真的孩童,或许是童心未泯的少年、青年、甚至老人,都相信着那些传说,相信着他们的存在。 所以这个世界如今那么好,他们还能看看那么好的世界。 “就算什么都没了,也还有术士。” 世代相传的术士,守候着他们的秘密,其实,也是守着他们的存在。 “一定能传下去。” 分明还是不知能否全信的话语,单善却觉得心安——仿佛贺影幢说出来了,那就是能够实现的事情。 因为是神鸟凤凰啊,是全知的,神鸟凤凰。 只是他心下稍安,白萱平淡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所以说我讨厌你们这些将理想当饭吃的族类——贺影幢,既然你是凤凰,那你敢说,不知道我离开青丘之后都看见了什么?” “果真,受过苍天眷顾的东西,同苍天一般不公平。” 他话音落,贺影幢同单善面前的场面便又出现了变化—— 第二百三十七章 青丘怨57 是那只幼小的九尾狐,落到山林里头,溅了一声的泥和落叶,一身白毛失去了原本模样,九尾也不似惯常光鲜。 只是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也不能忽略周遭的危机四伏。 “是只小狐狸,还是九尾。” “九尾狐?九尾狐怎么就落到这样田地了?这样小的九尾狐也能出青丘?” “这我不知晓,我只听过,九尾狐族近神,吃了他的肉,修为提升一大截,将来这山间的妖精能奈我何?怕就是神仙,都要给我让路。” “可拉倒吧,你吃了他们的崽,莫说亲父母,那九尾狐族的王能饶了你?不过是一只小崽子,可不够你同狐王对抗。” “着你便不晓得了吧,那青丘遭了天罚,若非没了庇佑,这么小的狐狸能跑出来?与其便宜其他大妖怪,不如就叫我吃了,好歹我习惯生吞诶嘿嘿嘿……” 哪怕还不能全然听懂妖怪的话语,小狐狸却有着求生的本能,分明还是在父母膝上撒娇,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小狐狸,如今却是生生在不分日夜的亡命奔逃中学会了跑,学会了躲藏,学会了设计,沈知,学会了反杀。 从他利用猎人陷阱坑死一只有了灵识的猪精开始,小狐狸便明白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他倚仗着先天优势,将身上的灵流炼化归为己用,在东躲西藏之中也晓得自己须得寻个庇佑之所。 于是,在磅礴灵气的指引下,他找到了单善。 那会儿的小狐狸遍体鳞伤,顺利叫单善收留,养好伤,并且获得了“白萱”这么一个名字。 其实他很想告诉那个长得很温和的哥哥,自己不姓白,九尾狐族也不姓白,他们是涂山氏族人,可每每想到涂山氏已然覆灭,想到沿路听到的那些个“是天要青丘灭族”,他又不敢将话说出来——哪怕开口,也只能“嘤”一声。 更何况,还有个对他虎视眈眈的艳丽少年。 于是小狐狸再一次感受到了威胁——他明白,要占据这一处名为“单善”的避风港,便要将那只凤凰逼走,至少,也得叫他让步。 于是,他再次发挥狐族天赋,企图叫单善同贺影幢之间生出嫌隙。 结果却是失败了。 单善没来找他,贺影幢也没同单善生出嫌隙。 他躲在山林里头,日复一日地看着那只凤凰飞进飞出,偶尔看贺影幢离家,他也没敢真的就回到小院里头。 因为他太弱了,贺影幢能逼走他第一次,就能逼走他第二次,而单善会站在贺影幢那头一次,自然也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所以他还不能回去。 可就算不敢回小院,这一处山林里头有着凤凰的栖息地,终究也比外头平和,于是白萱躲在角落里头修炼,偶尔遇到好心的山精,给他说些修炼之法。 时日长久,狐狸崽子修出人形,自知尚不是贺影幢对手,便还是忍声吞气观察,后又一日,跟在贺影幢后头,跑出山林,跑到了人间里头。 人世间繁华,白萱迷了路,便就这么误入茶楼,听了一处降妖伏魔的戏。 那戏里头作孽的,便就是狐妖。 第二百三十八章 青丘怨58 白萱也是后来才知晓,世人爱写狐妖蛇妖耗子精黄大仙,不过是因为这些个形象更常见更接地气——毕竟你总没见过个穿山甲精或是蚊子精——而狐妖又是其中顶顶好看的,便被安上了“魅惑”的头衔,生来便该祸国殃民。 而太平盛世里头,又哪里容得下这些,所以那些个祸害都叫人扒皮抽筋。 那会儿的白萱什么都不懂,他不明白,那些狐女只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就该死了?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换来的只是周围人的嗤笑。 “没想到小公子小小年纪,竟就不爱读书爱美人,这可不成。” “你是哪家小孩啊,怎么这样不明事理,你帮着他们说话,怕不是因为你是那地方的人吧。” 无数话语响在耳畔,有些姑娘用帕子掩着嘴笑,或许也有人问他是哪里人想将他送出去,可不管是谁的话,此刻,都是那么刺耳。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 他阿娘是狐狸精,可也是顶天立地的狐狸精,为了护住他,为了护住青丘的无数生灵,战陨。 狐狸精亦有家国概念,又曾受到神明眷顾,怎么可能只会祸国殃民? 无非都是人心成见,笃定了异族为妖为祸,便不肯信妖族同人族无异,都是有善有恶,大多数都能够和平共处安居乐业。 任凭他说到口干舌燥,其实也不过是浪费口水。 都当他是小孩子,都当他是胡说八道,还拿九尾狐吃人吓唬他。 他们的书上记载九尾狐吃人,是好看却又可怕的妖兽。 其实也不能算错,九尾狐能吃人,也能打,只是这些年,他却从不曾见过九尾狐伤人,也不曾见过青丘出什么其他乱子——就比如他也是九尾狐,却从未想过要吃掉这些人。 他想同他们一起玩,想同他们好好讲道理,告诉她们妖族没有那么可怕,哪怕会有随时都想要把别人烧烤的凤凰,也有安安静静庇佑着弱小的九尾狐和梧桐树。 可是没人信他。 童言稚语,有几分可信? 所以,人们只是叫他不要想些有的没的,遇着妖兽要赶紧跑别叫妖兽抓着,也别信狐狸精的话,别随便说旁人是狐狸精——这可是骂人的话。 当时白萱是真的气懵了,当场变作狐狸,要同他们说理。 登时,人群作鸟散,而在意识到他就是只小狐狸之后,便开始试探着拿东西砸他,一下两下,一时间将白萱砸懵,反应不过来,等他反应过来要扑上去挠人咬人,将人吓得四散之后,却是忽然叫人提溜着后颈皮灵气,熟悉的声音自脑后传来:“诸位,妖兽性凶,便让我先带走可好?” 众人仿佛都很信服这声音的主人,纷纷避让:“原来是小贺道长——这狐狸精凶残,满口花言巧语,道长还万万小心。” 贺影幢微笑回应:“我自有办法。” 这样子的变故,叫白萱完全没能消化——什么叫做凶残?什么叫做花言巧语? 他分明只是在为自己的族群争辩,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凭什么就要得到这样的评价。 而同样不是人,贺影幢有凭什么受到这些人的尊敬? 神鸟凤凰,当真就那么神? 第二百三十九章 青丘怨59 但这样的念想也只是一瞬,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贺影幢,他居然还有些小高兴——毕竟贺影幢也是妖,哪怕不喜欢他,至少不会对他做什么。 这总比落到那些人类手里头强。 说到底,他不想屠城,不想叫自己的手下血流成河——因为在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了,父君同母后必然不会高兴。 哪怕再也见不着,他也不希望做这件事情。 他其实,真的不喜欢见血,不喜欢见证死亡。 可当贺影幢将他放下来,看着他的时候,白萱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瞬间变得瓦凉瓦凉的。 贺影幢的眼神真的太冷了,冷得像在打量什么无关要紧的物件。 他说:“不要随意跑到人群中,要想好好活下去,便不要叫我,或是叫旁人抓住把柄。” “这会是我到还好,若是叫其余斩妖除魔的人抓了,大概就会扒了你一张狐狸皮——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单善,所以,你自求多福。” 白萱看着他,也重新化作少年身形:“我没有做错事。” 贺影幢回视他,依旧带着敌意。他没有任何怀疑白萱的意思,就是话里头,也没有,可依旧叫白萱觉得遍体生寒。 “我知道你没有,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有。” 毋庸置疑,这就是警告。 贺影幢顿了顿,继续:“还有,你离我家远一些,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他若不提尚好,他一提,白萱想起那棵树,心里便有了浓浓的恶意:“你不叫单善出来,就是因为人世间险恶吧。” “你打算一辈子瞒着他?还是锁,叫他等到死,都等不到你将这人世间肃清?” 贺影幢皱眉:“这些轮不到你来管。” “我也从未想过,能将人世间肃清。” 只是后头这句在出口之时,他便已经拂袖而去,将白萱留在原地,忽而无师自通笑得凄厉。 分明还是孩子的声音,却仿若声声诘问,听着无比刺耳。 也就是从这一日起白萱不曾再回过那处山林。 他在外头游荡,走过每一处,听过每一处的志怪故事——要么就是那些个老生常谈,要么就是书生的痴心妄想,叫他觉得人类还真是自大。 为什么总想着妖族就要荡平人族抢地盘,或是就得不求回报为他们洗手作羹汤呢? 叫他听着,也觉得,若当真能踏着尸山血海,去做那个万人恐惧的妖王,其实也不错,至少能叫人记住。 而最叫白萱疯狂的,无非是某一个,字里行间凑出来的真相——有关妖族存在的真相。 是个小孩笑着同他说:“那些都是骗人的,没人信,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大哥哥你不要怕,傻子才信那些东西!” 没人信,也便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这样一句,恍若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叫白萱在意得很。 于是他开始查,开始求证,最终将人类的信仰与青丘的盛衰一一对上。 ——起初天地间什么都有,后来人族受到眷顾,人类不曾相信的东西,也确实在慢慢消失。 青丘之国,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 第二百四十章 青丘怨60 愕然、愤怒,多种情绪杂糅,叫白萱忽然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世间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幸存”的自己。 曾有圣人言不语怪力乱神,到后来,为什么市井里头开始流传无数的志怪小说,人们当真是不怕报复么? 其实不是,都不过是因为,人们已经不信了。 不信了,所以不必再担忧报复,所以可以肆意编排。 白萱忽然觉得好恨,他不知道该恨这偏心得过了头的天地,还是该恨那些因不知而肆意伤害的人类。 不知者不罪。 但又有多少人做得到? 太憋屈了啊。 知道真相的白萱甚至在想,不如毁了算了,既然他们认定九尾狐不存在,认定不会遭到报复,那他不如就报复一场,将事情闹大,闹成后世人心中的阴影,贺影幢总不能还压下来。 或者,干脆就不要叫后世人存在。 他倒想知道,这些狂妄自大的蝼蚁们一旦确认九尾狐真实存在,会来报复他们,还敢不敢那样子肆无忌惮。 况且,就算不是信仰,有人信着,有许多人信着,青丘是不是也能重见天日? 哪怕不能,哪怕就算重见天日也不会再是他熟悉的那个青丘,他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些人再遭受同样灾难时的恐惧的脸。 而在这之前,他还想见一个人,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于是他回到了那座山里,回去了那个小院。 正巧贺影幢出行,单善看见他先是惊讶,一时间居然也没能认出来——不过这不算稀奇,毕竟他如今已然是青年模样。 而单善也不至于因为他“长大”而觉得奇怪,毕竟贺影幢如今也已经从好看的少年,变成了好看的青年——也就只有他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样。 据贺影幢说,是因为他是树,不必同他们禽或兽一般,长得那样着急。 故人相见,以单善的性子,自然还是会好好招待,瞅着单善依旧同多年前一般什么都不懂的单纯模样,白萱忽然就觉得有些荒谬。 贺影幢居然真的就将单善护得那么好。 贺影幢居然真的就将单善瞒得那么紧。 他心里只觉得不甘,一面羡慕着单善能有这样子的好环境,一面又替单善觉得不甘——外头明明那样乱,这人凭什么就一直受着贺影幢的欺骗? 可单善也不知怎么回事,对他说的那些话总是一笑而过,看起来根本不上心——分明是生死存亡的重要话语,他却一点不上心,显然还是对贺影幢深信不疑。 白萱就不明白了,贺影幢当真这么可信? 于是半年后,贺影幢归来,他顶着贺影幢的敌意,对贺影幢发起了第一次挑衅,终于,成功在单善心里头留下了些许裂痕。 在觉得理所当然的同时,白萱居然还觉得有些难受——却总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难受。 大抵,是因为重新提及青丘的事情吧。 —— 画面忽然掐断,周遭光影极速后退,单善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在急剧的吸力当中,听见白萱的声音:“故事到此为止,你们好自为之。” “毕竟,如今的你们,可是活在人世间。” 第二百四十一章 秋意1 单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下意识伸手去揉额头,却忽然发觉不对。 他猛地瞪大眼,看着其实熟悉但骤然变得陌生的周遭景象,猛地坐起来,结果差点儿因为床铺太过松软栽回去——说到底,睡了那么几天的石床,他便发觉,还是现代科技舒服,至少睡觉不用变成菜,就算想变成菜也还有当代人制作的迷你温室,泥土松软温度适合,十分的舒服。 呸,鬼才要变成菜。 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好像回来了,回到了先前下榻的酒店里头。 单善下意识就侧头要去找贺影幢,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这是贺影幢的地盘,自然不至于委屈到睡觉都要抢位置或为了没被子的问题苦恼。 棉被毛毯空调被,想要几床要几床。 而现在的贺影幢,大概也没有小翅膀了。 想到这儿,单善居然有点遗憾,但还是迅速收拾好心情,要去找贺影幢。 结果也就是这时候,贺影幢推门而入,头上顶着个挤我,身上穿着小熊猫睡衣,手上拎着个手机,神色慌张。 单善都不知道该吐槽哪一样,便见贺影幢手机已经怼到了面前。 手机连着视频,视频对面是个十分眼熟的漂亮姑娘,漂亮姑娘怀里头抱着个金发碧眼的女娃娃——隔了好一会儿,单善才想起来这是嵇楚娴。 看来不过是走了趟青丘,便走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结果没等他跟嵇楚娴打招呼,便见视频里头的姑娘眼里迸溅出惊喜:“单善!” 完全不能理解姑娘为什么这么高兴,单善也问过好,给看起来心情十分沉重的贺影幢让出一个位置坐下,一同挤进摄像头范围里头,叫嵇楚娴能看清楚。 鉴于嵇楚娴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副眼泪汪汪十分激动说不出话的模样,单善便只能没话找话说:“你现在在b国?” 嵇楚娴含泪点头。 单善略微迟疑,继续问道:“恕我冒昧,这个小姑娘是……” “我闺女。”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叫单善几乎一头栽到手机上,万幸叫贺影幢拉住。 他同贺影幢对视一眼,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嵇楚娴那边还在抹眼泪:“你们一消失就是五年,我们这头怎么联系都联系不到……” 她哽咽着,继续给单善解释女孩的来历:“四年前,我代表嵇家同杰里米联姻,嫁入莱斯特家族,并在两年前生下这个小宝贝……” 叫面前变故整得目瞪口呆,单善几乎连话都说不完整:“怎、怎么可能能?我们明明……明明只是……” 他低头片刻,又抬头看嵇楚娴,满心满眼都是迷茫——怎么可能就五年过去了?难道刚开始时候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居然不是错觉? 嵇楚娴看着他:“怎么就不可能?你们当时说要去青丘,结果就消失了这么久……所以你们是在青丘住了那么久吗?” 单善茫然:“我们是到了青丘,可是……” 分明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但嵇楚娴居然是恍然大悟的模样:“那就对了,青丘算是神族领地,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眼见着嵇楚娴又要哭,却是贺影幢忽然出声:“嵇楚娴。” 声音里头的警告意味叫单善抖了抖,不明所以地看向隔壁面色不善的男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变故2 看着贺影幢忽然严肃起来的神色,单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点懵。 本身那样悲伤的气息,怎么就被贺影幢这脸色一摆,变得有点奇奇怪怪的? 难不成贺影幢还不喜欢看见别人哭?不至于吧,贺新河看起来也不像被凶过的样子,而贺影幢从前表现出来的状态,也不像是随便凶人的。难不成是因为遭了意外心里头烦,才不愿意看着嵇楚娴哭哭啼啼,觉得糟心?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见嵇楚娴在贺影幢的瞪视下果断放弃了掩面而泣,撇撇嘴:“不好玩,你别拆穿我嘛。” 贺影幢看着她,收了方才的凶相,脸色平淡:“你把单善吓着了。” 单善叫他们这互动闹得一愣一愣的,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些什么,才呆滞地看向嵇楚娴。 大姑娘吐吐舌头,耸肩:“我吓你们的,没有五年。” “只不过这几天一直联系不上你们,就顺口开个玩笑。” 单善:“……” 这事情是能开玩笑的吗? 他确实是被吓着了,毕竟五年,他离开之前,他家小潼潼也就八岁,离开了他都会难过,一下子消失五年,孩子会多惊吓多难过,他都不敢想。 隔壁的贺影幢见她知错就改,倒是没多纠缠,只看着嵇楚娴怀里头的女娃娃:“lester?” 单善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贺影幢说的大概是一串音节。 而嵇楚娴怀里的小女孩大概就是听见了熟悉的音节,竟然咯咯咯笑了起来,可爱得紧。 这样子的动静,从某种程度上也印证了贺影幢的猜想,他转向嵇楚娴,问道:“莱斯特家族新的继承人?” 嵇楚娴点头:“路易莎·莱斯特,雷蒙德的妹妹,也是莱斯特家族这一代的继承人。” 其余都不是问题,倒是在嵇楚娴说路易莎是雷蒙德妹妹的时候,贺影幢看着有些惊讶,嵇楚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接道:“莱斯特他们也惊讶,毕竟老大……所以他们这回把我喊过来,是想问我哥收不收徒弟。” 这回还没等贺影幢给出反应,却是单善先惊讶了:“收徒弟?” 现在术士已经不分你我可以跨过修行了吗?他们妖跟外头的种族似乎还有着生殖隔离吧! 呃,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并没有毛病? 狼人跟狼妖,美人鱼跟鲛人,吸血鬼跟鸟人,木乃伊跟僵……除了龙长得不太像,似乎,都说得通? 所以又没有生殖隔离来着? 单善自个儿是视频前凌乱,嵇楚娴没明白他在懵什么,只觉得单善到底不了解术士这头的事情,听不懂也正常,贺影幢倒是找点精准,张口便给他解释:“虽然说路数看起来不太相同,但一些有关理念的东西还是相似,这边负责同莱斯特家族对接的是楚家,每隔几年,确实也会各自派出代表去交流心得,嵇楚涵又是专精符咒类,带一带孩子问题也不大。” 说着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嵇楚娴怀里头看起来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娃娃:“不过这么小的孩子,也是头一回。” 第二百四十三章 变故3 两国交流文化经验之类,最小的至少也得是学生,不管怎么说,都不会给直接送个奶娃娃过来。 但嵇楚娴手里头抱着的,就千真万确,只是个一岁多、走路都走不稳,且还在学说话的奶娃娃。 这么个娃娃直接扔到异国他乡给别人带大,莱斯特家族难道就不担心小姑娘回去之后操着一口流利的外国话,跟家人拥有语言交流障碍吗? 更何况嵇家还是南方人,南方方言……啧。 南方方言别说北方人,南方人都听不懂。 单善没由来就想起当初大学时候,一个粤省的姑娘义愤填膺同他说的一句话:“你当我们粤省人就能听懂粤省人说什么话吗?不存在的!” 万一路易莎小姑娘真的跑过来,先在嵇家学着,跟嵇楚娴兄妹学会方言与普通话两种语言,等大些了再交个东北朋友……那将来跟家人重逢时候的画面,怕是会很美。 只需想想,单善就忍不住抖了抖,带着惆怅看向分明还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 贺影幢的关注点倒是在别的事情上,他问嵇楚娴:“想找你哥,但却要求你过去,是你哥不会答应这件事情?” 嵇楚娴面不改色:“我哥现在不怎么管这些,带孩子什么的,也确实不那么方便。” 贺影幢:“……那你还抱着?” 既然不打算收,那为什么还非得抱在怀里头不撒手,还抱过来同他视频,就不怕被误会吗? 嵇楚娴:“……所以就是情况特殊,才麻烦您老出山。” 贺影幢看着她,眼神逐渐复杂,而后断然拒绝:“我也不收徒弟。” “新河也不收。” 隔壁围观全场的单善:“……” 突然就有点心疼嵇楚娴怀里头的孩子,这还没懂事呢,居然就被嫌弃了一圈。 倒是嵇楚涵那头的态度实在奇怪,不方便带娃娃正常,毕竟一个适龄单身青年,不说影响别的什么,就是要他带,他怕也没什么经验。只是关于收徒弟的事情,先前看嵇楚涵的模样,分明是想将单潼拐回去当徒弟,这会儿怎么就不收了? 这会儿没人解答他的疑问,因为嵇楚娴这头自个儿还有事情没能解决,正看着贺影幢给他讲解情况:“刚开始莱斯特家也懵,毕竟莱斯特夫人也算是高龄,忽然怀孕……后来天生异象,就说这孩子是天命之子,得好好顾着。” “大概是在一岁的时候,路易莎抓起了巫师的法杖,并且,应当看见了一些东西。” 莱斯特家的孩子一般而言是在十五岁左右正式接触自己未来的命运,然后真正的继承人就会被保护起来,像路易莎这种尚未出生就有征兆才点点大就已经确定自己未来身份的是头一个。 先前继承人迟迟不出现,莱斯特家族还当是魔法师的时代即将过去,却没想到,会叫一个一岁的女娃娃打乱步伐。 一岁的孩子,猝不及防就这么暴露出天赋能力,自然是引人注目的。 那些目光里头有善意也有恶意,一个孩子没有自保能力,难免要出意外。 所以,莱斯特家族便将主意打到了异国他乡。 讲完这一串,嵇楚娴换了口气,继续:“当然,更重要的是莱斯特家族并没有教导‘神童’的经验。”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变故4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你叫他画符咒念咒语,那都是问题不大的事情,因为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该是个高中生,该会的东西都会,也开始慢慢懂事,所以教起来大概不费劲。 但一个一岁的娃娃,还在吃奶的年纪,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中,甚至大小便都暂且不能自理,这样一个娃娃,你要教会她念那些冗长且晦涩难懂的咒语,那就有些难为人了。 但很不巧,对于一个法师一个术士而言,最重要的年纪,就是刚刚“开慧”的这段打基础的年纪基础打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孩子将来的能力与发展。 莱斯特家族自认教不了,但他们还有好伙伴,好伙伴来自东方的那片神州大地,来自一个尤其擅长早教的国度——若是放在往常,莱斯特家族其实不赞成这一边的教育方式,认为会扼杀孩子的童年,但路易莎实在是特殊情况,万一基础没打好,废了,那谁都负不起这样的责任。 而他们的朋友看起来似乎还比较靠谱——至少嵇楚娴与嵇楚涵兄妹都是正常人的模样,不会显得迟钝,想象力也不至于缺乏,可见有些家族的教育模式还是可以的。 尤其是,嵇家的世交贺家,可是有着带大两个神童的经验——贺影幢跟贺新河,可都是天生敏慧的存在,哪怕贺影幢看着死板,贺新河可还是个活泼姑娘,跟嵇家兄妹没差的。 再说另一方面——安保。 若有嵇家同贺家作保,那路易莎的安全大概也就有保障了。 谁不知道嵇楚娴是个疯子,只要进了嵇家的人,都算她护着,旁人敢动一下,那就是找死,而贺影幢负责着术士这边的总体工作,看在异国友人的份上,总还会帮忙护着,而他们身边,还有个不知深浅的单善,看起来是个良善且擅长带孩子的,所以这环境简直不能更好! 莱斯特家族算盘打得啪啪响,但最开始的措辞肯定不能是这些。 只见嵇楚娴一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莱斯特家族最早的意思给贺影幢转述出来:“刚开始他们问我,如果对象是是同尼古拉斯·莱斯特的话,我愿不愿意同他们结亲。” 贺影幢:“……” 登时,贺影幢的脸色也变得一言难尽,嵇楚娴则是双目无神:“我当时觉得,除非我哥逼我嫁你,不然我不止于跑到他们家去。” 贺影幢:“……你哥不可能逼你,那宁愿自己替嫁都不可能逼你。” 单善:“……” 单善一头雾水,表示不是很懂这些人之间错乱的关系。 好歹贺影幢还记着这儿有个人,且不指望行尸走肉的嵇楚娴能说出个所以然,便同单善解释:“尼古拉斯是雷蒙德的哥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为人十分……豪爽。” 嵇楚娴接话:“但就是身上那四分之一f国血统里头带的浪漫天性居然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看还是好看的,但相好数量同颜值成正比啊。” 总的来说,这位尼古拉斯·莱斯特是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并且,曾扬言不愿伤任何一位女士的心,打算终身不娶,成为大家的尼古拉斯。 第二百四十五章 变故5 对嵇楚涵居然真的是去“和亲”这件事震惊完,单善忽然便不该知道该先关注什么事情。 倒是嵇楚娴讲和亲也就图个乐子,别说尼古拉斯未必乐意,她还不乐意呢。顿了顿,她继续解释路易莎的状况:“路易莎的情况确实需要到我们这边来,我打算叫她先挂在我名下,到时候如果我哥不想收,那就我带着,也找别人帮忙,然后到关键时候让我哥帮个忙就好。” 贺影幢沉吟半晌,也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而后道:“具体情况你先跟楚涵通通气,莱斯特这个情况,他应该不至于坐视不理。” 大概解决了问题,嵇楚涵继续处理莱斯特那边的问题,便挂了视频,贺影幢转向单善,继续给他解释他大概会不了解的问题:“嵇家负责同莱斯特的联系,这些年下来情谊总还是有,当年楚涵能坐上家主这个位置除了他本身嫡出具有这样的资格之外,也有莱斯特家族鼎力支持的关系在。” “其实当初……尼古拉斯也出了力。” 至于尼古拉斯曾经调戏嵇楚涵什么的,这些不正经的东西便不必叫单善知晓了。 单善却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 他见过嵇楚涵几回,大概知晓嵇楚涵的实力,哪怕有嵇楚娴这个怪物珠玉在前,嵇楚涵却也不可能比旁人差,不然也不至于叫贺影幢使唤得那么自在,他又是嫡子,还有嵇楚娴护着,嵇家人是疯了才会挑衅他? 贺影幢却摇头:“楚涵天生同其他人不同,除却打扮上特立独行这一条,还有能力。” “楚娴其实有养狗,这件事她有没有同你说过?” 单善想了想,确实在遥远的记忆里头翻出来这么一桩。 贺影幢继续:“嵇家人一般都有自己的宠物,环境问题,也都养得有灵性,出门一般会带着。” 他说完,单善就意识到了问题——他从未见过嵇楚娴的狗。 带着“嵇楚涵怕不是害怕小动物吧”的奇异心思,他看向贺影幢,却见明显是会错意的贺影幢点了点头:“因为嵇楚涵在。” “嵇楚涵不能接近小动物,楚娴家的算是强健,在他身边待得久了也会颓靡,弱一点的动物进了他,曾试过直接暴毙。” 所以说嵇楚涵就是个异类,这样子的异类,难免要受热爱动物的嵇家人排挤。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贺影幢笑了笑:“其实楚涵很喜欢小动物,自小就喜欢。” 只是没有用,他没有喜欢的资格。 他喜欢的东西,一旦来到他身边,就会死啊。 从前,单善没有了解过这些,嵇楚娴也不会同他说这些,他对术士家族的了解多半来源于谈朝与谈朝那边的书籍,谈朝不会经常同他提起嵇家,哪怕偶然提及,也只是惊叹一句,便不会有下文,态度正常到他甚至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而谈家二楼那样多的书,对嵇家的记载居然也是寥寥无几。 于是嵇家的这些事情,他居然还得听贺影幢来说。 听完之后,整个儿也愣:“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分明没必要的事,不是说人妖殊途?怎么还同他说这些一听就很重要的底细? 贺影幢闻言,只深深看了他一眼,没立刻言语。 片刻之后忽然起身:“还有件事要同你说一下。” 第二百四十六章 变故6 忽然郑重其事地要同他说事,单善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贺影幢背对着他,干脆利落把上衣脱了。 单善:“?!” 刚掂量着是不是“非礼勿视”该转身,就见眼前一团红光过,一双瑰丽若晚霞柔顺若锦缎的翅膀就这么出现在眼前,而翅膀根部连接在贺影幢背上,周遭还有细小绒羽。 想到鸟类被拽翅膀之后的一般反应,单善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用那么实在地方法来验证翅膀的真假。 况且,就算贺影幢当真喜欢当个长翅膀的,应当也不至于找双假翅膀来蒙他——也不可能就这么快安好。 况且,这样漂亮的翅膀,只有可能是贺影幢本凤凰的,人类的手工再怎么精巧再怎么巧夺天工,又怎么比得上上天的馈赠? 这便是自然中的至美。 所以贺影幢要同他说什么,现在也不必用语言解释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这玩意儿就忽然长了出来。” 虽说没有下文,单善也不难猜出当时是个什么状况——也是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你翅膀没把衣服……” 说到一半又停顿。 这完全是扯淡,如果不会有问题,贺影幢脱什么脱? 对此贺影幢也没仔细解释,只道:“后来嵇楚娴来视频,不方便。” 好在翅膀能收回去,不然一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嵇楚娴同他哪个受到的惊吓大一些。 不过也有可能是只有嵇楚娴受惊吓,毕竟惊吓中的人,总不会还有心思去吓唬他们。大概了解过情况,贺影幢将翅膀收好,穿上睡衣,才终于重新坐下来。 他很愁,单善也愁:“你这个……出来一趟突然变异的事情,打算怎么同你爷爷说?” 别说贺老爷子,就算是贺新河那头,也不好交代,更别说天师协会的一众人了。 所以说头头忽然就不是人了?这种消息,怎么遭得住? 贺影幢思索半晌,一锤定音:“我到时候先同嵇楚娴说一声。” 叫嵇楚娴知道,吓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况且他没打算吓人,他只是要陈述事实,让嵇楚娴成为应知情人士中的试验品,哦不,第一个而已。 没等单善心疼心疼嵇楚娴或给好友发去预警,贺影幢便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件事:“我们为什么会突然进入青丘之国?” 单善一愣:“不是因为白萱吗?” 贺影幢皱眉:“是,但我们本身拜托过徐秋意。” 单善没理解他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觉得青丘之国开启,不可能不将徐秋意拉进去,由此怀疑徐秋意的身份,便道:“可那只不过是个幻境,白萱没注意到秋意也说不准。” 贺影幢却摇头:“徐秋意既然是九尾狐,白萱便不可能注意不到他,况且我们说失踪就失踪,徐秋意竟然也没有来找我们。” 没找倒是其次,只是贺影幢确定,以白萱的性子,当真遇上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九尾狐,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去。 可他们在青丘之国,并没有见到徐秋意。 单善没有言语。 片刻之后,贺影幢又道:“况且,你怎么就敢肯定,那个青丘之国是假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变故7 闻言,单善先是茫然,而后从记忆之海里头一点点搜出蛛丝马迹,便是悚然一惊。 恰巧这时,贺影幢也提醒:“回溯之法。” 回溯之法,在一开始,单潼在学校叫同学排挤的时候,单善便用过,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情,怒极之中差点杀人,幸而叫贺影幢阻止。 这是他们重逢后的头一次交锋,并不算什么愉快回忆,被提起的次数也就不多。 这不是什么小法术,人类术士有天资不佳的,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将这法术融会贯通,但对于单善这样的大妖而言却不在话下。 单善能用,白萱自然也能。 贺影幢继续道:“青丘那样一个偏向真实的幻境,哪怕是你同嵇楚涵兄妹联手,也未必能构建出来——除非白萱实力远在你我之上,否则他付出的代价,绝对足够叫他灰飞烟灭。” 如此说来,将他们拉到青丘之国里头,用回溯之法模拟出从前的环境,再动用幻术修改一些,确实要实际得多。 故而青丘之国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算是纯粹的幻境。 但单善依旧存有疑惑:“一己之力,修改过往,就算是全盛时期的我也够呛。” “强行改完,接下来大概也就只能当一棵树了。” 变成一只普通狐狸与灰飞烟灭,于白萱而言,似乎并没有多大差别。 贺影幢也没笑单善自大——毕竟这样子直接提及自己实力的单善实在不多见。 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如何,贺影幢都不怎么见过单善出手——对付那双夫妇那回显然不至于用上全力,而他上一回入魔单善阻止,也似乎还有保留。 单善的实力能去到什么程度,他其实也是好奇的。 于是他偏头,忽然就说了句题外话:“找机会,我们打一场?” 倒不是他自傲,只是自从长了翅膀,他实力似乎上涨了不少,也不知道能同单善打到什么程度。 单善则是一懵:“为什么?” 这种话他也是头一回听,完全不能理解贺影幢脑子里头究竟有些什么。 就算是小幢,除却儿时他教育他给他喂招之外,后来便不怎么动手,等到年纪大一些,长成了青年,更是从来不肯在他面前出手。 连威胁九尾狐都得是偷偷摸摸的,叫人好气又好笑。 不过贺影幢这么一提,他也并非不心动。 能跟贺影幢打一场的话,似乎,也挺不错? 于是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定下来,当务之急仍是琢磨白萱跟徐秋意的事情。 片刻之后,贺影幢说出自己对徐秋意生出质疑的另一个理由:“他们毕竟同族,若是同样的血脉,白萱对徐秋意绝对会有着一定的掌控能力,若不是同样的血脉……那徐秋意,怕是凶多吉少。” 灭了九尾狐一族,然后再让不知道哪儿来的九尾狐出现,白萱怕是要疯。 跑出来的比自己更幸运的族人,或是上天找出来的替代品。 这二者,显然前者更讨人喜欢。 在白萱面前,也可以承受少一点怨恨。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变故8 只是话虽这么说,贺影幢对徐秋意的不喜依旧显然,考虑到事关好友的清白,单善便也不多言语,当着贺影幢面直接取出手机联系徐秋意。 只要正主解释,那一切便能够略过去。 只是任凭他心里头焦躁,对头却依旧是一把不会变换情绪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 单善看着贺影幢,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安定的情绪。 他忽然,不知道该希望徐秋意到底是哪一种,站在哪一边了。 单善这头几次拨号无果,贺影幢也知道事情严重性,便一刻不肯多拖,直接联系嵇楚涵。 接通电话的嵇楚涵语气也不好:“阿幢,你们回来了?” “是,”贺影幢没心思叙旧,干脆直奔正题:“徐秋意最近有没有什么动作?” 他才说完,那头便急冲冲接上话:“你们没看新闻?我想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某知名徐姓男星宾馆中昏迷,具体情形仍在调查中’,这就是你们出门那天发生的事情,到现在都还没有后文,情况完全被人压了下去。现在徐秋意依然没醒,病房不允许闲杂人等探视,只有他养父母被允许过去守着。” 嵇楚娴说完,不光贺影幢,旁听的单善也是皱眉,心里满是不安。 而单善关心则乱,贺影幢却还是生生从混乱里头抓到重点:“那你呢,那边的人没查出来,你查到了什么?” 以嵇楚涵的个人能力,这样长的时间,不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查出来——徐秋意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妖,一个大妖陨落,对他们而言确实不是什么乐观的事情。 嵇楚涵:“情况比较特殊,得等你们回来面对面解释,现在还得麻烦单善一件事——如果可以,让他试试能不能去探望徐秋意,到时候才好得出具体结论。” 他话音落,贺影幢便看向单善,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单善点头:“我会去。” 不管嵇楚涵说不说,他都该去看一下徐秋意,毕竟突然出事,他也着急,下意识便觉得,是不是同自己一样,叫白萱动了手脚。 徐秋意是他朋友,他必须得做些什么。 得到肯定答复,嵇楚涵也不多废话,只听电话那头似乎有些什么动静,片刻后,嵇楚涵开口:“潼潼过来了,先不多说,你们记得赶紧回来。” 说完没等贺影幢应,便就挂了电话,留下贺影幢同单善面面相觑。 良久,单善先开口:“秋意他……不会真的被下了死手吧。” 哪怕潜意识里头抗拒将白萱想成这样一个人,但到底,徐秋意同他更熟悉些,实力强大的好友昏迷不醒,这事也未免有些过于糟心,无怪单善口不择言。 贺影幢从一开始脸色就不好,如今也看不出什么。 只见他沉着脸起身:“具体情况还得到时候见着人才能确定。” “我们收拾东西,先回去。” 不管怎么说,都得先回去,同嵇楚涵确认了到底是个什么事,再看看徐秋意到底什么问题,才能继续推算下一步。 第二百四十九章 变故9 不管发生了什么,总要回去再说。 回程路上,单善再一次对贺家的财力有了新认识。 或许私人飞机专车接送对于霸道总裁兼世家子弟贺影幢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已经不能算是普通公民单善的理解范围内的存在了。 横竖坐在从前并不怎么见过的一辆车里,享受着在贺家地位看起来也挺高的贺新言的驾驶,单善是真的有些坐立不安。 贺影幢对此也并不能理解:“你之前坐我车不还挺自在吗?” 单善有口难辩。 听起来,贺家继承人确实比贺新言要重要一些,但贺影幢能一样吗?那是贺影幢啊! 只是单善也说不出哪儿不一样,便干脆不去解释。 而中途时候,贺影幢也不知道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直接报出一串地址,吩咐贺新言:“掉头,先不去嵇家,到刚才说的这个地方。” 贺新言也不问,果真是下一个路口掉头,直直往贺影幢说的地方去,甚至连要去干什么都没多说一声。 直到周边房舍越来越少,俨然已经是要上山的时候,单善才反应过来哪儿不对:“我们是去哪里?”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什么秘密基地或者存放重要物件的地方什么的。但很遗憾,他猜错了。 贺影幢面无表情:“疗养院。” 这位大哥显然是心情并不愉快,惜字如金,前排充当司机的贺新言便拎起自己温和的人设,给单善解释:“这是一家私人疗养院,医疗器械齐全,封闭性强,医务人员配备也可以,一般来说,某些人身份地位不方便去外头,便也会来这里。徐先生在这里的话,环境总比外头的医院强——而且徐先生的情况,应该也不是现代医学能解决的。” 平常话少,一旦开口,贺新言便力求将事情说明白,也知道单善先知道什么,便都捡着重要的事情说:“徐先生情况特殊,本人经济状况能负担得起,故而转到这里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至于他的新闻被压下去,哪怕不知道推手是什么人,也确实不是坏事。” “毕竟他那样子的职业,若是直接将情况曝光,或是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单善后知后觉想了想徐秋意的粉丝数量,终于是打了个抖。 他身边的人这都是怎么了?什么世家子世家女隐藏富豪,就连徐秋意也是个大明星,不差钱的那种,怎么到头来就是他混得最差? 还没等他怀疑完妖生,刚堆起来的三观便再次受到冲击。 平常沉默寡言腼腆不起眼的贺新言,他刷脸进了这家据说很厉害的疗养院,里头的安保人员喊他“少爷”。 坐在单善身边的贺影幢施施然摊手:“我这些年没在国内发展,新言对这些更熟,让他带着自然方便很多。” “毕竟我是生面孔,过来可能还得登记。” 他话音落,单善的表情也终于碎了。 所以说,就连小天使一样的贺新言,看起来像是块哪儿需要往哪儿搬的砖的贺新言,其实也是贺家了不得的人物? 不过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要是不重要,哪能跟贺老爷子同桌吃饭啊! 第二百五十章 变故10 但贺新言的身份也就是其次了,过了这门之后,人还是乖乖巧巧当个壁花,连门都没打算进,就这么尽职尽责在下头等他们。 单善不了解这儿的状况,也不好说些什么叫他在哪儿等的话,便看向贺影幢。 贺影幢十分顺利地get到了他的意思,转头看贺新言:“那你要么找个隐蔽地方躲一下?不然见着了人,打招呼还麻烦。” 单善:“……” 就算贺新言对此没意见,他也觉得怪别扭的——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你知道人麻烦还非得叫人来送? 不过看着这俩都理所当然的态度,单善果断放弃。 算了,别人家事,不好掺和。 贺影幢这边安排完贺新言,便打算同他一起上去,单善也没意见,毕竟总没有什么要避着贺影幢的,贺影幢再怎么不待见徐秋意,也不至于对徐秋意一个病号动手。 要说这一处不愧为不得了进门都得刷脸的疗养院,环境确实亲近,徐秋意因为身份实在特殊,作为一个病到这种程度还没死的大妖,被安排在了特别隔离的那一栋里头,单善他们过去,还是叫一个小姑娘带着。 小姑娘不说话,看上去有些害怕贺影幢,可又不敢靠近单善,拼了命走在两个人正中间的正前方。 贺影幢对于这种被害怕的状况似乎是见怪不怪,单善看着却总觉得心里头不那么舒服——当初涂山萱表现出来的他也以为是害怕,所以同样不高兴。 也是最近,单善才发觉,自己似乎忍受不了任何人对贺影幢的“害怕”。 毕竟挺好的一个人,就算说如今不能完全算人,那身上也是神鸟凤凰的血脉,是祥瑞的象征。 这样子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害怕。 小姑娘只将他们带到门口,刷了卡,小小声说了句病人就在里头,便退到一边,看上去打死都不会再说出第二句话。 身上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转回来,轻轻敲门。 门被打开,里头露出的,是一张似曾相识、又憔悴了不少的面孔——是徐秋意的养父秦臻。 大抵是气势太重,秦臻先是看到了单善身边的贺影幢,一愣。 单善连忙开口:“伯父,是我,我们过来看看秋意。” 秦臻先是想了一会儿,很快想起面前的大小伙子其实就是自家女婿,一面纳闷着单善怎么好像不同了,一面又觉得愧疚:“是小单啊,快进来。” 贺影幢同单善同来,措辞里头又说的是“我们”,秦臻自然没想太多,将两个人让进来,才转向床边帮徐秋意擦手的女人:“小单和他朋友来看秋意了。” 女人闻言起身,将手中帕子放回床头水盆,才直起腰来,拢了拢鬓边头发,冲着那头温婉一笑——又是有愧于单善又是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出事,到底也不可能多灿烂。 只是就算她难掩憔悴,在看清楚她面容的时候,贺影幢还是愣了一下——这实在,是一个太过优雅的女人,似乎哪怕饱经风霜,也无法抹灭她举手投足里头的从容。 寻常人仿佛看着这个人,就能有主心骨。 第二百五十一章 秋意1 只是贺影幢也没能惊讶太久,他身边的单善出声,语气也柔了些,仿佛怕惊扰了这位美丽温和的女士:“伯母,您瘦了。” 边上秦臻听见这样熟悉的语气,也是松了口气,接道:“小意这孩子出事,清沐几夜几夜的不合眼,我都扛不住,她愣是扛住了。” 他说得无奈,也就是陈述事实,结果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贺影幢内心是震撼的。 徐秋意毕竟不是亲生子,可这位母亲对徐秋意,却甚至胜过了许多母亲对亲子——可徐秋意分明不是一个多好的人啊! 这一点,叫贺影幢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可能问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他只能保持沉默。 单善却是真的心疼林清沐,只走过去,抱了抱这位经历过太多事情的母亲:“你也要保重身体,不然秋意会自责。” 他记得,当年秦罗敷的事情虽不曾同家里说过多少,可他们结婚的时候,这位母亲眼中分明是担忧多过了喜悦,对单善也是千百般好,偏生嘴上一言不发,只叫人当成是满意这女婿。 仿若小心翼翼地感激。 这是一位心思细腻敏感极其温柔,又极其强大的母亲。 有些时候,单善觉得,她大概什么都知晓。 这会儿,他松开林清沐,女人笑了笑:“没事,我等着他醒过来心疼我。” 轻轻巧巧一句话,里头有多少落寞,也大概只有说话的人知道了。 外人听了,只会平白难受。 首当其冲自然得是秦臻。 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过去将柔顺坚强的媳妇搂着,却只叫媳妇握着手晃了晃,声音坚定:“我没事。” 就连对这个家庭并不看好的贺影幢,都无法不为此动容。 不过这会儿,也只有他记得正事,斟酌着开口:“伯母……” 话音没落,便见林清沐抬头看过来,眼神清凌凌的,像极了当初初见时候的单潼,又似乎并不像。 林清沐显然要更为沉静,有种过尽千帆的透彻,似乎能将人一眼看穿,连贺影幢落在这样的目光下,也几乎要出一身的冷汗。 只是当事人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只看着贺影幢,出声:“请问,您怎么称呼?” 贺影幢不由站直,语气恭谨:“晚辈姓贺,是徐……是徐秋意的故人。” 见过几面,也能算故人。 总比一个听着便假的“友人”头衔好。 说完了上一句,连下头的话也顺畅不少:“听闻秋意出事,便同单善一起来看看他。” 林清沐点头,拉着秦臻退开一些,又转向贺影幢:“那便劳烦贺先生了。” 贺影幢猛地一怔,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及时将过了头的震惊收回去,就这么看着林清沐,无言。 女人收回视线,却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说胡话:“秋意和旁的孩子不一样,但终归,是个好孩子……” “若是可以,麻烦你们,不要放弃他。” 分明是软话是请求,可配上那样一个女子侧头的神色,却叫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第二百五十二章 秋意2 且不说始料未及的贺影幢,就连从前便见过这双夫妇,见过林清沐的单善,也都愣在当场。 一瞬间,同秦罗敷结婚时接触到的一模一样的感觉再次将他环绕。潜意识告诉他,面前的这名女子什么都知道,或者不止林清沐,连跟着林清沐一起沉默的秦臻也是,一直都知道,知道秋意不是他们所以为的孩子。 他没能说出话,贺影幢照样也没能。 但贺影幢接受的速度却比他快——从前他还觉得单潼怎么回是那样的命格怎么会生出那样一颗七巧玲珑心,开始只当是生活环境不同,又受单善影响,如今才发觉,大抵,是家传。 单潼有一双同林清沐相像的双眼。 上一回,嵇楚娴分明说秦罗敷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如今看来,若有机会,他还是有必要见一见这位秦小姐——到时候莱斯特的婚礼,他可以亲自去参加,而不是再次拜托贺新言。 不过这也是将来的事情,当下,他冲着林清沐点点头,带着单善走到徐秋意床边,就这么低头看九尾狐已经没有了动静的躯体。 分明还有生命机能,却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魂魄所在。 “我遇到秋意的时候,他才十来岁。” 林清沐忽然出声,声音如冰冰凉凉的山泉水,丝毫不会叫人急躁。 “那么小一个孩子,也不知是得罪了仇家还是如何,居然叫人打成那副模样。” “我带了他去医院,给他治伤,问他出了什么事,要帮他报警,他却只是抱着我的手一直摇头,也不说话,眼泪就这么流,叫人都不忍心继续问他。” “后来,秋意就在我们家住了下来。他成绩很好,性格也好,每天回家都帮着带妹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先想着家里,但终究太过寡言,除了我们,是谁都不爱理。” 她旁若无人地叙述,贺影幢也就这么听,偶尔点头,不出声响。 ——都明白这不像是徐秋意。 因为如今的徐秋意太过张扬,九尾狐的本性在,也不该是那唯唯诺诺的模样。 林清沐还在继续:“后来有一天,小意就学会打架了。” 说的不像是正常家长意识中的好事情,林清沐却忽而露出个微笑,笑得无可奈何,便带上了些宠溺:“为了护他妹妹,把好几个比他还高的男孩子,打得鬼哭狼嚎。” “那还是我们头一回因为这样子的事被叫到学校去,这孩子也犟,说什么都不认错,看见我跟他爸,就这么直挺挺跪下去,那响动,巴不得把膝盖废掉,把他们老师吓得够呛。” “多好一个孩子,我们又不会怪他,这么来一遭,晚上会家他爸给他揉膝盖,还得疼。” “就算是不怕疼,也是会疼的啊。” 这最后一句,几乎就是感叹。 女人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头带上了水色:“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打架,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子的变化,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们家人,都是我们家孩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秋意3 回程路上,贺影幢一直没说话,即因为话少,也因为疗养院里头林清沐那场剖白。 他心情其实很复杂,一会儿觉得林清沐什么都知道,一会儿又觉得对方不知道——可性格突然发生变化也不是小事,能联想到的也不是什么科学的事。 只是一个母亲,也确实可以为了孩子,忽略掉这一切。 但这样一来,贺影幢忽然又不明白,林清沐对徐秋意到底是个什么感情了。 至于徐秋意,有生机,没魂魄,怎么看都不是正常情况,具体他只能记下,回去同嵇楚涵探讨。 另外一件叫他难受的事情,便是临走之前,林清沐忽然喊住单善,带着秦臻,就这么鞠了一躬。 她说:“罗敷的事情是我们对不住你,今后若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家必然竭尽全力。” 当时单善愣了许久,在贺影幢以为他就要这么愣下去,最后只以一声生硬又理所当然的“没关系”和宽慰来收尾的时候,单善却道:“伯母,若是将来,潼潼选择了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专业,去做一些或许会很危险的事情,你们会怪我吗?” 他是抚养人,可他在没有经过孩子的真正亲人的同意的情况下,让孩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点上,是他做得不妥当。 可林清沐只是愣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笑容:“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有主见,自然是好事。” “况且啊,无人理解她却能去做,明知危险她也能去扛,能为我们这些普通人顶起一片天,这本身,也值得我们这些做家长却没做好榜样的去尊重。” “善善,罗敷亏欠这个孩子,我们也亏欠这个孩子,只有你是真正待这个孩子好的,你是她认定的爸爸,所以,只要她不怪你,我们也不可能会怪你。” 最后一句话,林清沐说得释然,又似乎是语重心长别有深意。 单潼就是单善的闺女,这是她的血亲的承认。 最重要不过了。 可这些话里头,又似乎总有着不得了的信息量。 于是贺影幢记住了林清沐这个名字,打算等回家再问一问老爷子,知不知道这样一个人。 便是在贺影幢沉默贺新言也沉默的这段时候里头,他们离开了疗养院所在的那座山,回到市区,再离开市区,翻上了另一座山头。 鉴于贺家其实也是在山里头,单善倒是没多惊讶,只觉得心情复杂:“你们这些家族的本家都在山里吗?” 贺影幢在放空,贺新言尽职尽责回答:“倒也不是,我们家当年选址选得妙,周边一直没被开发——而且也没几个人敢说顶得住咱们周边的气运,嵇家则是特殊——他们很多人会养自己的灵宠,猫猫狗狗也就罢了,像狐狸啊狼啊蛇啊蘑菇啊什么的,城市里到处跑未免有些过于引人注目。” “据我所知,现在很多家族其实已经搬到了城市里,像瀛城那头有个近海的别墅区,里面的人便都姓陈。” 单善:“……” 单善一点都不惊讶,真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秋意4 管他惊讶不惊讶,这思索的时候里头,车已经稳稳停在一处,待他往窗外去看,却是忽而一愣——只见车窗外忽而冒出一团灰色毛茸茸,片刻之后,一只兔子脑袋忽然出现在视野里头,一双红眼睛看着他不肯挪开。 居然还是只垂耳兔。捧住兔子,将 紧接着,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忽然伸出去,将车顶上头的兔子捧住,抱在怀里头,退了几步。 单善这才看清楚,抱着兔子的原是个俊秀青年,同嵇楚涵生得有几分相像,只是气势上更温和,终究不及嵇楚涵妖冶。 就是这会儿功夫贺影幢跟贺新言都已经开始下车,单善便也不敢耽搁,解开安全带下车。 随着几声车门关上的动静,俊秀青年便看着他们开了口:“贵客到来,本该家主亲迎,只是他这会儿实在不方便,还望贺公子、贺先生及单先生勿怪。” 单善没听明白,贺影幢却是点头:“好久不见。” 贺影幢跟单善是嵇楚娴事先交代过说要过来的,自然就无需面前的青年操心安排,但作为司机被使唤的贺新言却还是要他问上一声。 故而青年转向贺新言:“贺先生远道而来,不喝杯茶再走么?” 贺新言笑了笑,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不了,今日我不大方便,改日我们单独约过。” 他只是想送人过来,并没有打算到嵇家喝茶,话也说得相对体面。 但这是单善头一回见着贺新言拒绝人,还是这么不留余地的拒绝方式,不免有点惊奇。 青年虽说有些讶异,但却没有强求,只弯着眼睛回应:“那好,改日再约。” 应付完这一遭,贺新言转向贺影幢:“那我便先回去了,大哥若需要我过来接,随时联系我。” 等贺影幢也点了头,贺新言便钻回车上,真的就这么发动车子离开嵇家,活像个正儿八经的司机。 贺影幢居然也忍心叫好好一个可以四处刷脸的世家公子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过一想贺影幢的地位,单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青年感慨:“小言竟还是这般害怕小动物么?” 贺影幢:“……” 单善:“?” 害怕小动物……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贺影幢脸上浮现出些许对待贺新河时才有的无奈:“你下回同他单独约,可别带兔子。” 单善:“……” 看来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贺新言害怕小动物,包括看着毫无攻击力的垂耳兔。 眼见着单善是不明所以,青年也好心给他解释:“要不是小言害怕小动物,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大概是巴不得把他强到家里来。” 贺影幢接茬:“新言极其讨小动物喜欢,但自小怕这些。” 至于曾经被对面青年的垂耳兔吓哭过这种事情,也就不必告诉单善了。 作为贺家的脸面,贺新言又喊他一声大哥,维护一下弟弟这种事情,还是要做的。 惊讶于这两个忽然就变了的态度,单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稳妥地选择了不出声。 倒是青年笑了笑,冲他伸出一只手:“开场那些自然是官话——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嵇亦,刚才惊扰到你的是我的小宝贝儿。” 第二百五十五章 秋意5 瞅着青年笑盈盈的一张脸,单善总觉得似曾相识——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青年气质同贺新言像,只是后来却觉得,面前的青年可比看上去十分宽厚的贺新言要难测得多,隐隐约约间有了点儿嵇楚涵的感觉。 一想起嵇楚涵,将曾经印象同所有信息量糅合在一起之后,单善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两个字——妖孽。 嵇楚涵就像是个妖孽,感觉上竟比他一只妖还要邪性。 只是青年还伸着手,再怎么着也不可能为了思考嵇楚涵的问题而将人晾着,单善便伸出手窝上:“你好,我叫单……善?” 最后一个字直接音调飙高去,充斥着惊讶——就在握手的当口,嵇亦怀中的垂耳兔忽然挣脱了主人的怀抱,直直朝单善蹦去,将单善扑了个满怀。 为了接住这小东西,单善只能是赶紧放开嵇亦的手,整只兔子给抱住,带着惊讶说完了最后的话,然后抬头看向嵇亦。 嵇亦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状况,愣了片刻之后,忙要去接回自己的兔子:“小北,这是客人,不可以这样。” 刚才还是小宝贝儿,这会儿就成小北了。 兔子蹭了蹭单善,果断是窝着不动。 感受到隔壁贺影幢看向自家小宝贝儿的不虞的目光,嵇亦心里头登时生出危机感,干脆强行把兔子抱回去,称呼一改再改:“萝北,不能这样知道吗。” 说完也不管兔子懂不懂,就这么抱紧了。 而贺影幢也终于挪开视线,挪到了他脸上。 嵇亦:“……说起来就是嵇家也很少有这样讨小动物喜欢的,单先生有想过养一只吗?” 单善还沉浸在给一只兔子起名“萝北”的诧异当中,忽而听到有人提到自己名字,一愣,摇摇头:“没有,若是我闺女想的话,今后大概会养。” 嵇亦“啊”一声,好像有些失望。 单善还没多想,却是贺影幢先开口:“潼潼不跟小动物亲近?” 嵇亦:“她好像不太喜欢……” 不过其实也就是顺口一提,都是成熟人,并不至于觉得不喜欢小动物就是没爱心什么的,寒暄完,嵇亦便干脆带着单善同贺影幢进了嵇家,而后在半路将自家兔子放了——兔子也十分识趣地跳开,没跟上来。 单善也是这会儿才发现,前方的路上,好像便不能看见动物了,即便有,那也得是大型猛兽。嵇亦笑了笑,对这奇怪的状况轻描淡写:“很快就到楚涵的院子了。” 单善恍然。 离嵇楚涵太近,会死。 想到贺影幢说嵇楚涵十分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好看的小动物,单善没由来就觉得有些遗憾——人生大抵就是这样吧,若贺新言同嵇楚涵的情况能够换一下,大概就是皆大欢喜。 可惜,人生下来身上的血便已经定了,命运是无法更改的。 于是一路沉默着,就这么走进了嵇楚涵院子,院子里头,长相过于艳丽的青年穿着一身长袍站在院子里,头发松松束在生前,看着又多了几分柔和。 第二百五十六章 秋意6 嵇亦看向青年,笑了笑:“楚涵。” 嵇楚涵朝他微微点头:“辛苦兄长了。” 说完居然就这么离开。 看出单善心里头还有好奇,嵇楚涵便道:“阿亦是腹遗子,可惜是普通人,要不然,他来坐这个位置,也要比我合适。” 眼见着嵇楚涵神色里居然带着些落寞,并没有弄清楚这里头奇奇怪怪的关系的单善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声,却听嵇楚涵开口:“我们进屋说。” 嵇家不算是安稳地方,既然要说事,还是得进屋说。 进了屋之后,嵇楚涵也是直奔主题:“我先前查徐秋意,确实,查出了一些东西。” “徐秋意是秦氏夫妇的养子,但一开始的那个徐秋意,只是一个普通孩子。” 他话音落,便抬头看着单善跟贺影幢,但这两个都没太惊讶,也实在是叫他意外。贺影幢看着他:“这个我们知道——在来这里之前,我们去了一趟疗养院,看了他的养父母。” 嵇楚涵挑眉,贺影幢便又继续:“楚涵,若是可以,查一查林清沐这个名字,我觉得她背景不简单。” 顿了顿,看了单善一眼,又道:“只查一查就好,不要惊扰到本人的生活。” 不管他的怀疑是真是假,终归林清沐现在生活得很好,总不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便将对方原本的生活打乱了。 而听完后头这句,单善也是松了口气——果然贺影幢不会得理不饶人,就算是对真相好奇,也总还有个底线。 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啊…… 并不知道自己在单善眼里又多了什么奇奇怪怪形象的贺影幢还在看嵇楚涵:“所以你还查到了什么东西?” 当局者迷,作为旁观者的嵇楚涵却是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单善眼中的慈爱,登时觉得事情大概很有意思,只是物有本末,再怎么好奇也得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说。于是他掏出一些个物件摆在贺影幢跟单善面前——居然是一些破旧的铅笔橡皮,甚至有撕碎的试卷。 但对着这些随处可见一文不值的东西,嵇楚涵眼中的光芒却接近于狂热:“当初的那个徐秋意性子怯懦,曾经被同学孤立过,什么扔铅笔藏橡皮撕试卷,小孩子恶作剧的把戏他都经历过……” “楚涵。” 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叫贺影幢打断,嵇楚涵带着疑惑看向他,下一个发话的却是单善。 一向温温和和的单善如今沉着脸,看起来并不那么的开心,甚至有些阴郁:“不是小孩子恶作剧的把戏。” “是恶意啊。” 是来自孩子的最无知、也最纯粹最恶毒的恶意。 当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兴许,单潼也经历过这些。 一想到自己的疏忽,单善便觉得难过——说什么他才是孩子真正的亲人,他分明也没有做到最好。 感受到身边人身上逐渐溢出的难过,贺影幢心下一紧,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拉住了单善的手,并捏了捏。 单善一愣,便见他若无其事看向嵇楚涵:“继续。” 第二百五十七章 秋意7 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明确感受到这气氛不适合自己刨根问底的嵇楚涵遵从了贺影幢的意见:“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徐秋意的东西继续收着,但这就恰好给了我们接近当年真相的机会。” “原本的徐秋意有过一次濒死的情况,单善,你介意帮忙回溯时光,让我们看一下吗?” 单善看着那些东西,忽然陷入了沉默。 当初的怯懦少年该是个什么模样,其实也并不难想象——在学校里头被欺负被讽刺,发下来的试卷同作业本被藏起被画上猪头等带着侮辱性质的符号。 而这些事情,少年从来都不曾同家人讲述,不曾叫父母知晓。 而那聪慧玲珑的母亲,居然也顾及了孩子的个人意愿,不曾去多嘴问一问。 林清沐到底是个人,没有他这样的能耐…… 当初的小孩子,得有多难过。 若父亲不是妖,若没有后面这些事情没有贺影幢的帮助,他家小潼潼的童年,该有多难过。 又是突如其来的长久沉默,叫不了解单善的嵇楚涵几乎以为他要拒绝,拒绝去透露朋友的隐私。 但贺影幢就这么稳如泰山地坐着,牵着单善手,等待他一个反应。 于是单善反应过来了,他缓缓转向嵇楚涵,忽然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颤抖着,放到了那片试卷上头。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倒是贺影幢开口:“东西够吗?” 单善:“够。” 话音落,周遭灵力出现了扭曲,单善忽然一把拉住贺影幢,并且快速吩咐:“你们拉上手。” ——心情起伏太大,一时间居然忘了还有两位翘首以盼。 贺影幢也没来得及问,就这么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做,一把抄起嵇楚涵的手。 于是就这么手牵着手手牵着手,一起看见了周遭忽然变样的景象。 是一个少年,身上一副略乱,脏兮兮的,看着像是跌跌撞撞地在地上滚过好几回——怯懦的孩子本不该在这个时间跑到这样子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还面带迷茫。 光是想象出来的景象,就叫单善皱起了眉。 感受到再次躁动起来的灵流,贺影幢不得不出言提醒:“凝神。” 于是单善凝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少年跌倒了地上,顺势滚到水渠里头。 水渠的水不深,但怀就坏在,少年没有求生意志。 ——为什么要继续这样活着呢?为什么要活得这样难过呢? 大概是因为,还有人爱着他。 想到家里头无限包容的两双眼睛,想到乖巧的妹妹,徐秋意猛地一个激灵,就要往岸上扑。 只是生死在一年,他觉悟得太晚,这会儿才想起来自救,却深深叫什么东西勾住了脚,扑腾几下,呛了好几口水,终于是没了动静。 单善看得一阵难受,可叫人死死掐着手,才不至于忘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便就是在少年渐渐没了动静,浮到水面上的时候,他周遭散发出一阵柔柔白光,虚空之中,漂亮的狐狸踏空而来,九尾张开,美得不可方物。 与此同时,也似乎是有人来到了这里,看到水面上浮起的一团,叫嚷着喊来了同伴…… 第二百五十八章 秋意8 水里头爬起来的自然不会是从前的那个徐秋意。 重新醒过来的少年有着一瞬间的茫然,看看自己的手,又捏捏自己的脸,隔了片刻,才带着阴鸷,看向周边就他的人——而周边几个其实也是少年,跑这头来多半为了约架,平常没干过救人这样大的事,忽而做一次,却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登时浑身不爽。 可又没料想一个脏兮兮一看就是平常被人欺负惯了的少年居然会有这样凶狠的眼神,一时间,也没人敢上前。 稍稍大一点的少年头子见好几个小弟看向自己,面上也有点儿挂不住,咽了口唾沫壮胆,冲着那被救上来的古怪少年扬扬下巴:“诶,那个,那小子,是我们救了你,可没对你做什么。” 最后一句不受控制地说出来,别说那些小弟,连说话的少年自个儿脸色都不大对头——绝对,是因为面前这个被救上来的落水狗过于不人不鬼了。 而醒过来的徐秋意只是盯着这一群半大孩子看,隔了好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身。 他这一动作,又将几个少年吓得往后退了退,面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神色。 “冤有头,债有主。” 幽灵一样的话语萦绕在耳畔,又叫鬼魅一般的眼神扫过,几个少年几乎站不住,最胆小的已经是一屁股坐在了乱石堆上。 徐秋意又看了一圈,最终,盯住了一开始同自己说话的少年,对着那张发白的面孔,僵硬地鞠了一躬:“谢谢。” 说完,也不管几个少年什么反应,径直同他们擦肩而过。 隔了好久,被道谢的少年才跌坐下去,一双手早已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妈妈呀。” 至于这群小同学后来再也没跑出来过一直好好学习放学按时回家并且考上了重点高中有了新的人生开始成为社区标杆与教材的事情,则是后话——毕竟任谁经历这么一场,大概都得对自己从前的选择产生怀疑,也不会想再到这样的“地盘”里撞一回鬼。 而被误认为是脏东西的徐秋意其实没有跑太远,他一路走,一路回想着自己是个什么状况,并用自己的妖力查看了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以及顺手灭了几只胆子大过了头的小妖。 然后就终于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自己的灵魂不知道为什么飘了出来,并且落到了这个不幸身亡的少年身上。 想明白之后,徐秋意没有耽搁,只是四周分辨了一下,再次跑到一处平常不会有人到达的废弃工地。 然后,单善等人就再次眼睁睁看着属于“徐秋意”的身体倒下,而九尾狐的神魂再次出现,魅惑,却又威严。 仿若是青丘之主踏风而来,一步一步走到实地上,凝成实体。 九尾狐停在少年身边,抬爪,将少年的双目合上。 火焰“噌”一下冒出,将狐狸同少年都包裹其中,而狐狸的身形也一点点抽长,最终,也成了少年身形。 火焰里,一模一样的两个少年额头抵着额头,宛若双生。 第二百五十九章 秋意9 九尾狐彻底替代了从前的徐秋意,代替徐秋意回了家,编出一套说辞,迎上那一位年轻母亲带着担忧却又欲言又止的美丽双眸时,竟然就这么低了头。 终究,林清沐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后来,家长会上遇着几个家长指责徐秋意的时候,拢了拢头发,站在班主任面前不卑不亢:“我家孩子一向温柔,不可能做这样无理取闹的事情?” “摔断了胳膊便说是我家孩子做的,那将来横穿马路叫车撞了,难道也得是我孩子无证驾驶?” 这或许是一向温雅的女人有生以来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撒泼,就是为了他。 当时徐秋意没忍住看了林清沐一眼,满眼都是好奇。 他是不明白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这么无条件袒护自己。 哪怕自己就是那个没有人知道的罪魁祸首。 那一刻,徐秋意忽然觉得,就算是知道了一切真相,林清沐也会护着他。 那天回家,林清沐没有提任何家长会上的不愉快,只是摸了摸他脑袋,给他夹了一只鸡腿:“小意,我们是你家人。” 也会是永不退缩的后盾。 从那天开始,林清沐对徐秋意的称呼从“秋意”成了“小意”,秦臻也渐渐改口,唯独秦罗敷一直还叫着“哥哥”。 从前或许是没什么感觉,但见过了林清沐,知道了真相,再看这样一个场景,就仿佛是为了刻意区分,叫单善这些看客心里,无由来生出一股寒意。 ——或许林清沐真的什么都知道,但如果什么都知道,又是怎么做到心无芥蒂的? 就连单善,都从这样的既定条件里头品出了些许可怖。 而贺影幢同嵇楚涵更是对视一眼,坚定了要查清楚林清沐来历心思。 故事到这里也便步入正轨,往后的徐秋意便活得同个普通人差不多,后来又拜托一棵槐树妖同天师协会这边接上头,登记了合法身份。 最不妥当的,大概就是他对自己的来历的描述——什么受伤变成幼狐叫一双夫妇当成萨摩耶捡回去治好了伤,后来为了报答夫妇恩情,私心变成夫妇意外死亡尸骨无存的养子,继续陪伴在夫妇身边。 故事逻辑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仿佛就是书堆里翻找出来的小话本,还是积极向上的类型,但贺影幢跟嵇楚涵都很想知道,当时到底是谁负责的登记,连“把小狐狸认成是萨摩耶”这种话都信。 就算真能认错吧,这狐狸根本就不会拆家! 说不准还能往雪地里扎猛子! 满腹乱毛线球的嵇楚涵跟贺影幢便就这么跟着单善回到了现世,面面相觑。 至于“徐秋意为什么要在来历上撒谎”这个看似重要的问题则是被两人一妖齐齐忽略。 作为法力强大的大妖,若是直说真相,难免会叫天师协会的人为难,不如干脆给自己找个“因果”,省去一些麻烦。 不管那些麻烦必要不必要,对于并不 第二百六十章 秋意10 只是出来这么个结果,确实在他们三个意料之外,算来徐秋意被记入名册的那段时间,贺影幢并没有再接触这方面的事情,甚至是,正好在养伤,于是后来,也便没有多关注——对徐秋意的不喜欢,也不过是出于讨厌九尾狐的本能。 当时倒不曾细想过为什么会这么讨厌狐狸。 如今看来,一切对上了,线索便再次崩断。 单善则是安心不少,想了想,继续为自己的第一个好友说话:“秋意同家里关系一直很好,从前罗敷出事,也是他先来拜托我……” 不过按照后来的徐秋意的态度,单善似乎还比秦罗敷重要些,当初对单善的“拜托”仿佛也就真的是机缘巧合之下,正好让单善来还个因果。 就是不知道单潼的情况是否也叫徐秋意始料未及。 对于单善一而再再而三的维护,贺影幢心里其实不大高兴,这会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徐秋意的事情楚涵继续查,如果他确实跟白萱没有关系,那大概还真的是叫白萱挟持了。” 好好一只大妖忽然不省人事,除了叫更厉害的拘住了魂,贺影幢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缘故。 停顿了片刻,贺影幢继续:“我会找人留意疗养院那边,万一徐秋意现了原型,也好有个准备——不过既然他还没变成狐狸,那应该就是没有大碍。” 所以营救这种事还不是最着急的。 他说完这一句,单善才终于想起来,徐秋意躺在病床上的可是原身,若真的到了生死攸关或者濒死的状况,本体早该撑不住变回狐狸了。 于是心下稍安,但也依旧不明白贺影幢的决定。 贺影幢还是看着嵇楚涵,神色有些沉重:“这段时间,潼潼应该还是要拜托你。” 嵇楚涵一愣,登时皱眉,拽起贺影幢的手就要探脉,却叫贺影幢躲过去。他不好强求,而在贺影幢不愿意的状况下,他也确实没办法一个人制住贺影幢,于是拜年干脆直接将话问出口:“你出了什么情况?” 贺影幢沉默半晌,忽然又将上衣脱了。 在他有动过的时候,单善已经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地方,而嵇楚涵不明所以,脱口道:“不是你就算耍流氓也别……卧槽。” 这也是嵇家家主人生中头一回用这个其实在旁人嘴里挺常见的语气词。 但此刻,看着前面忽然长出一双绯色翅膀的发小的嵇楚涵终于丧失了语言能力,并不能用一连串比喻来描绘自己内心的震惊。 于是另外一人一妖就听这位多半情况下会是贵公子或大小姐面孔出场的家主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这个翅膀也太好看了吧!” 贺影幢:“……” 单善:“……” 这反映,大概就仅此一家了。 发小突然掉链子,贺影幢收回翅膀穿上衣服,无奈扶额:“大概就是你看见的这么个状况,等楚娴回来了你记得同她说一声。” 确实不是小事,嵇楚涵点点头,忽而又道:“但就算是突然变异,也不会叫你让单善吧闺女扔了吧。” 单善:“……” 就算? 第二百六十一章 心魔1 直到走出嵇家,单善都忍不住回头去看嵇楚涵屋子的方向,叫贺影幢十分不自在:“你再这么看下去,嵇家一小时后就能传出家主与妖不干不净的事情。” 不干不净说的自然不会只是“认识”这么简单的关系,单善愕然,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惊讶贺影幢会说出这样子的话还是该惊讶嵇家对嵇楚涵的不友好。 贺影幢倒是不甚在意——毕竟发小,他深知嵇楚涵皮厚,也不至于叫这么点儿小困难打倒,于是他道:“没事,这么些年他不也活得好好的。” 单善:“……” 重点难道不是嵇楚涵听说贺影幢近期内居然不止一次有入魔征兆之后几乎原地蹦起来吗? 不过嵇楚涵的措辞也是耐人寻味:“凤凰是神鸟,如今你变异了,又重新能喷火,要是入魔了,那得多难打啊?!” 单善觉得,没当场打起来,大概是因为爱。 不然嵇家今天大概能吃上烤肉,然后第二天就有人上贺家放火烧树。 一想到那棵树还可能同自己有关,单善就十分不好。 他上辈子确实很喜欢贺影幢,不管是开始的喜欢还是后来的喜欢,都一样,所以说树心若是跟着贺影幢,也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要是什么情况,才会这样将命交出去,而后来变成生菜又是什么状况。 正因为想不明白,贺影幢才想着要带他会贺家求证,并且,看看树心是否真的就在贺家。 至于如果能找到树心之后又要干什么,贺影幢没说。 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按理说,本该物归原主,上辈子他们是彼此的爱人,这辈子可什么都不是,顶多能算朋友——而朋友之间更应该坦诚相待,就算是镇宅神树,把人家的身体连带命根子扣在自己家里又是什么神奇操作? 贺影幢自认这不是人该干的事。 可想完,他又觉得,自己本来就不是人啊。 不想还回去,还回去单善就真的自由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一旦单善拿回树心,拥有了从前那更为强大的力量,他就不可能再留得住对方。 可贺影幢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留着对方。 想不明白,便干脆是留到回家再想,况且依着单善的性子,也必然不会先急着拿回树心。 他们赶着回贺家,为的就是处理贺影幢分分钟入魔的这件事。 就如嵇楚涵所言,哪怕是神鸟,入魔之后如差别攻击,强大的实力便会成为毁天灭地的助力。 而他作为后来两回能在不需要将贺影幢重伤的前提下把贺影幢拽回来的人,于情于理,都该去帮忙看着。 更何况,凤凰是他养大的凤凰,朋友也是他的朋友。 从前肖瑶神君要他照料凤凰,不记得也就罢了,既然已经想起来,那再照顾一下,也没什么。 况且啊,本以为天地间不再有神鸟凤凰来庇佑众生,如今若是贺影幢能觉醒并真真正正继续履行神鸟的义务,也算是他不负肖瑶所望了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心魔2 这也就是嵇楚娴不在,若嵇楚娴在,听完他这份心理剖析,定然只会给他一句话:“你当你是圣母玛利亚啊?” 姑娘离经叛道,对这些天命不天命的向来嗤之以鼻,心里总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不然当初也不能同单善成为好友。 可会这么说的姑娘如今被忘在了小角落里头,自然没人再直言不讳。 其实本也是有的,但贺新河也在嵇家,这会儿从嵇亦口中听说自家哥哥就这么来了又走,都没想过同自己打声招呼,整个人是震惊得不得了,一时都忘了要追回去 有些时候,贺影幢倒也有这样的想法,他想说单善本不必为他的事情“赴汤蹈火”,甚至可以就此退出。但单善却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还道:“刚开始不就是为了我的事情而查么?如今我们大概能算朋友,帮一帮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贺影幢想过要问他是不是对所有朋友都这样,只是想想,自己其实也没什么资格说这些。 单善是个独立个体,有自己的想法是自己的事情,没轮到他来干涉——他不赞成自己前世时候对单善的欺瞒与欺瞒底下那种占有,这辈子自然也不能犯相同的错误。 哪怕单善性子好,不会在意他一两次的干涉,也不能。 于是,贺影幢就这么保持着沉默,任由单善跟着自己到了老爷子面前。 贺新河不在,说事也方便,掂量着事关重大,贺影幢思来想去,还是将贺新言也喊了过来,当着一老一少的面,将自己所知道的从前的事情和盘托出。 其中便包括,自己同单善前世的关系。 听完之后,对比起贺新言的震惊,老爷子反倒淡定得多,也没说话,只就这么看着他们,看得单善心里头发毛,几乎就要说出一句:“他说梦话呢您别理他。” 可这样未免又太像在闹。 贺影幢连翅膀都长出来了,蒙骗老人的事情,单善做不到。 而贺影幢本人也对自家爷爷的态度拿不准。 自家孙子上辈子和一只妖是情人,这辈子还接上头了,一般来说遇着这种事情,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他现在甚至怀疑老人是不是受刺激过头了,才到现在都没能给出反应。 于是他试探着看了已经吓成木头人的贺新言一眼,又去看老爷子:“您需要含两片速效救心丸吗?” 贺老爷子:“……” 贺老爷子想打孙子。 猝不及防就被爷爷瞪,贺影幢大概确定老爷子并没有吓坏,犹豫了片刻,又道:“我还有件事需要坦白一下。” 贺老爷子看着他,贺新言也唰一下看向他。 贺影幢没再说话,只是将在单善、嵇楚涵面前都做过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于是当那一双翅膀伸展出来的时候,贺新言表情愈发空白,贺老爷子还是那老神在在的模样。 贺影幢终于是憋不住了:“爷爷,您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孙子忽然就不是人了,正常人都不该是这个反应吧! 贺老爷子:“我该有什么反应?找个神台给你供到祠堂里头吗?” 贺影幢:“……” 单善:“……” 第二百六十三章 心魔3 面对过于生猛的贺老爷子,单善跟贺影幢都不知该喜还是该惊——所以说,后头再说入魔有关的事情,大概也没那么容易刺激到老爷子? 单善正这么想着,却忽然又听见贺影幢开了口:“就是,之前……回来住的那一次,我因为着了对方的道,没分清楚状况,同单善发生了关系……” 单善:“……” 单善:“?!” 单善是整个人都不太好,瞪圆了眼惊恐地看着贺影幢,十分不明白这人怎么连这种事都要说出来。看着贺新言几乎要升天的模样,单善真怀疑贺影幢是中邪了。 连带着方才波澜不惊的贺老爷子脸上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你是想在想通了,要回来拿户口本吗?” …… 有那么一刻,单善觉得,自己若是能原地消失该多好。 毕竟这一双爷孙的脑回路一个比一个清奇,一句话比一句话惊世骇俗。 拿户口本干嘛?登记吗? 实在想不明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怎么就能有这么强的接受能力,并且思维一下子就能给跑到户口本上头,单善一脸绝望。 连贺影幢也是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爷爷:“爷爷?” 贺老爷子:“……你不打算负责,又干嘛特地把人领回来同我说这件事?是想表明一下长翅膀了敢始乱终弃了然后等我打断你的腿吗?” 他这后头的话说完,要被打断腿的贺影幢本人还没表达自己的受伤,贺新言便先有了动静:“爷爷,大哥不是这样子的人。” 一向腼腆的青年梗着脖子,难得提高了说话的音量:“贺家家风正,大哥有一直是同龄人里头的典范,他绝不会做出始乱终弃这样的事情来,爷爷您不能这么说他。” 单善:“……” 不会始乱终弃,然后呢? 眼见着事情越描越黑,单善不得已插话:“不是这样的,那就是个意外……” 三束目光齐刷刷集中到他脸上,单善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事情过去了,我同……我同贺影幢之间其实也没受什么影响,现在就是普通朋友关系。” “我们这回回来,真不是为了这件事。” 终于将最关键的话说出来,单善自个儿也松了口气,求救一般看向贺影幢,指望着贺影幢也将话说清楚——毕竟这么被误会下去,受影响最严重的大概还得是贺影幢本人。 而贺影幢接收到他的信号,点了点头:“我这次把单善带回来,主要就是想确定一下他的树心是不是在我们家。” 家里长出来一颗跟单善本体一毛一样的梧桐树,这必然有问题。 而再看贺老爷子跟贺新言,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的表情,就算没出声,单善也仿佛能听见那个“嘶”字。 所以说,就算找树心也是其中一件事,贺影幢在这种时候提出来,对先前的误会还是会有一些不得了的作用。 前面两个人,都对“树心”的情况略有耳闻,至少知道这事十分重要的东西,而要是树是在贺影幢出生的时候长出来的,那多半,也同贺影幢有关系。 这关系…… 嘶。 第二百六十四章 心魔4 但逗孩子也不好逗得太过,贺老爷子想了想,道:“树是他出生那年长出,那即便树心在,也应当是在他身上——你当真没有感觉到过不对?” 单善一愣,下意识摇头,完了又看向贺影幢。 贺老爷子的话不无道理,可若是树心在贺影幢身上,那头一回相见的时候,他必然也要对贺影幢产生亲近的情绪…… 怎么说,也不应当同贺影幢发展成表面王不见王实际上是他怕了贺影幢还避之不及的关系啊。 要说对贺影幢生出好感,那似乎,还真的同某一天脱不开关系——那一天,他想起来了贺影幢是自己前世的爱人。 到后来,便多了更多包容,在朝夕相处之中一点点地去发掘贺影幢的闪光点,再到了后来容不得任何人诋毁贺影幢的程度。 意识到自己思绪渐渐跑到了某个危险的地方,单善赶紧是悬崖勒马——在青丘之国他同贺影幢的相处完全可以是前世状态对着那样一个贺影幢,偏爱一些,也无可厚非。 只是如今贺影幢又是贺影幢了,他们只是朋友,也最好只是朋友。 于是思绪就这么强行被掐断,掰回到初识时候,去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 找着找着,却忽而一愣—— 在最早最早的时候,当那个换上白衬衫,头上还带着未干水迹的少年打开门的时候,单善确实是不讨厌对方的,也没有生出任何“恐惧”、“不愿面对”之类的情绪。 他甚至笑着给贺影幢介绍自己的社团,想着一定要游说这位生得赏心悦目的师弟加入组织——不管是不是多才多艺,好歹下饭,况且这年轻人一看就是当领导者的好材料,可以培养出接班人。 然后就叫几乎拍到鼻子上的门板拍断了念头。 那便是他们的初见。 初见的贺影幢,开口之前,确实也叫一向与人为善的单善心生好感。 想起来这么件事,单善看向贺影幢,半晌忽道:“这里方便我放开妖力探查吗?” 这是贺家的地盘,哪怕先前贺老爷子等人都同他解释过贺家人其实不排斥能够进入贺家且安然离开的妖,更不可能对单善这种在贺家睡过好机会还毫发无伤的存在,单善还是决定就这么问一句。 不管什么样的妖,毕竟都是妖,妖在术士的地盘大张旗鼓释放妖力,还是在贺家前任掌权人与如今的掌权人与杰出青年面前动手,这不是挑衅么? 况且就这么对着贺影幢探查,怎么说也该经过当事人的同意。 而三个贺家人,沉默半晌,终究是当事人先开口:“我没意见。” 他没意见,贺新言便没立场也没可能有意见,于是单善看向了尚未发表意见的贺老爷子。 老人看着他,也看不出来喜怒,半晌之后,只道:“你是梧桐。” 梧桐引凤,凤栖梧桐。 贺家以凤凰为图腾,世代供奉并信仰神鸟,若单善是别的也就罢了,他是梧桐。 梧桐成妖,还是一株养过凤凰的梧桐贺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其拒之门外。 故而只要不是要毁天灭地伤天害理,不管做什么,贺家都会护着单善。 第二百六十五章 心魔5 得到了这样子的允诺,单善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而后闭眼。 顷刻间,妖气激荡,长发苍袍的青年自单善身躯里头脱出,竟然是当着他们的面,直接元神出窍。 而那青年睁开眼,还没说什么,不过一瞬,又是猛地消散,同时,单善眼睫抖了抖,整个人仿佛就这么入了定。 而在一片白茫之中,单善睁眼落地,仿若踩在云层之上,虽说绵软,却也确实是脚踏实地——这是他的识海。 鄙弃了尘世间诸多屏障,所有的东西,在这里头都一目了然。 单善转头四处看,忽而便看到一个光点,心中一悸,不自主地便冲那光点伸出手,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现实之中,对于一只妖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别人的地盘,在三个术士面前入了定,三人皆是无言。 贺新言是有话难说,贺老爷子是一言难尽,终究还是贺影幢对他这种对外界的盲目信任更熟悉一些,叹了口气,默默往四方打出几张符,就这么连成一片小结界,无奈地笑了笑,给自己的爷爷及兄弟解释:“他一向这样子,没点戒心。” 贺新言看他的神色愈发复杂——他大哥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看单善的眼神,真的是要多不对头有多不对头。 真的是正常朋友普通兄弟,谁会用这种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的眼神看着兄弟?更别说行动上还是那种“你没戒心我便只能劳累一下,帮你看着些”。 良久,贺老爷子开口,没喊贺影幢全名:“阿幢,你扪心自问,是当真不喜欢他?” 贺新言:“……” 比直接还是爷爷直接。 本以为贺影幢会否认,谁知贺影幢只是看着单善,神色复杂。 良久,他道:“我这一世,难道还有什么喜欢他的理由吗?” 声音不高,仿佛回答问题,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话说这时候,单善已经是无限接近那个叫自己产生悸动的光点,也更能够看清楚形态——就是一株嫩绿的小苗苗,就这么在一个气泡里头,悬浮在空中。 生机勃勃,无限温和。 这是一种,十分容易叫人亲近的力量,叫单善甚至有了“即便是狂躁不已的火,接近了这样的光芒,也会不自觉收敛”。 这么想完,他又觉得好笑——火克木,真放出来一把火,这小苗苗大概就没了。 而同时,他也几乎能确定,那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的树心,他的“心”。 他伸手,想碰一碰这小苗苗,哪知却是在触碰的那一刹那,小苗苗忽然炸开,在耀眼的光芒之后,点点碎片自燃。 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心悸叫他一瞬间站不直腰,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就要这么背过气去。 而在现实之中,则是单善忽然抬手,按上了贺影幢胸膛,没等贺影幢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见他猛然瞪大眼,就这么要倒下去。 贺影幢心下一慌,下意识将人捞住,却发觉就在这短短的片刻,单善的衣裳居然要叫冷汗湿透,虚虚搭在他手上的手在抖,带动了整个人,抖得叫人发慌。 第二百六十六章 心魔6 章节266 事发突然,贺影幢等人没有防备,这会儿连带着贺新言都慌得不成样子,只是他才想着凑近去看,却叫贺影幢避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条件反射。 眼看着自家大哥慌乱成当下模样,想起贺老爷子方才的那句“你扪心自问,是当真不喜欢他?”与贺影幢自己回答的“我这一世,难道还有什么喜欢他的理由吗”,贺新言就整个人都不太好,觉得自己大概不应当出现在现场。 他侧头去看老爷子,企图从老爷子脸上看出些什么反应,谁知老爷子还是那样一副淡然的、悲天悯人的神色。 那一刹,贺新言醍醐灌顶——老爷子这大概不是太过淡定,而是就,看破红尘了。 看破了看透了,所以也就没什么惊讶的必要,如今这样大惊小怪,倒是他自己道行太浅。 自家爷爷跟兄弟到底经历了什么贺影幢不清楚,他只知道单善如今的状态叫他发慌,慌得同时,他也想起了方才答过的那一句话。 找不到喜欢对方的理由,那也还就是,做不到否认那声喜欢。 只是贺影幢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情感,想不明白那样的情感到底是来自于如今的自己,还是来自于那些支离破碎的的记忆。 如今他却明白了,是来自于本能。 从一开始,当着谈朝面发的那声誓也不是因为形势所逼体现诚意或者什么,而是他真的想护着单善。 他忽然抬头,看向老爷子:“爷爷。” “我先前,对着谈家姑娘发了誓。” “是以道心发誓,规则之内,护单善周全,有违此誓,则众叛亲离,永无宁日。” 贺新言一愣,见鬼一样看向贺影幢。 而贺影幢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他只是慌,觉得一旦单善保不住,大概,就真的得发生点儿大事。 先前淡定到叫贺新言以为他是看破了红尘的贺老爷子猛地起身,往贺影幢脸上看了半晌,边上贺新言正提着一颗心担忧他什么时候会一耳光给贺影幢扇过去或是干脆被气到背过气去,贺老爷子却又施施然坐下,连神色都恢复了平静,完了还瞪贺影幢:“怎么着,你敢说还不许我惊啊?” 瞪完贺影幢瞪贺新言:“他是我孙子也就算了,如今长出了翅膀,我还能吧凤凰给蒸了不成?” 贺新言:“……” 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者说,是哪哪都不对。 但没容他多想,贺老爷子便又支使他:“你现在去嵇家,把新河接回来。” 贺新言:“啊?” 依照正常人的脑回路,这会儿把贺影幢的同胞妹妹接回来还能干什么?那必须是心灰意冷了干脆换继承人啊。 万万没想到事情已经发生到了这样严重的状况,贺新言正想劝,却忽而愣住——是贺影幢那头有了动静。” 单善也不知道是叫哪个字眼刺激到了,猛地拽住贺影幢手腕:“别找新河。” 说话的当口,单善已经重新站起来站直,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叫人隐隐能看出痛苦:“不能找她,她会害怕。” 第二百六十七章 心魔7 原本背着贺新河到贺家,就是因为如今的事情太过耸人听闻,又关系到贺影幢分分钟可能入魔的事情,怕小姑娘听了害怕。 ——毕竟从前小姑娘跪下来求自己的模样,单善是真的不想再看一回。 哪怕相处时间不长,他也觉得贺新河是个好孩子,她兄长的事是该告诉他,但没必要就在尘埃落定之前。可以先瞒着,等一切都好了,再去说。 只是没料想自己先出了事,而贺老爷子开口便是将贺新河找回来。 也算是歪打正着,一下子便将浑浑噩噩的单善惊醒了。 本身意识回归,很多东西也就好说不少,哪怕还难受着,也不至于是没法子忍耐。 而贺影幢显然也明白单善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因为单善醒过来高兴还是因为单善居然这样在意贺新河而别扭。 最终他只拍了拍单善的背:“好,我们不叫她回来。” 贺新言:“……” 贺新言没忍住就看向了贺老爷子,贺老爷子则是看着单善,目光难得锐利:“为什么不能叫新河回来。” “新河心性纯善简单,修行又偏向于嵇家阵法幻术,你是因着树心的事如此,若出个什么状况,我也不能保证比她办得好。” 单善看向老爷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如实回答:“可是她会害怕。” 恍恍惚惚说出口,一看便不是在说假话。 只是贺老爷子却没柔和下来,甚至较之刚才更为严肃:“害怕,便不必面对?” “护孩子没错,可我贺家人,不会养只知回避的孬种。” 贺新言:“……” 贺新言觉得,贺老爷子说话大抵没过脑。 而被直接针对的单善只觉得自己膝盖有些疼——他当初,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念头,躲了贺影幢多久来着? 反正是躲到了不用继续面对。 回想起贺影幢当初对他的态度,那还真有可能,是贺家人一脉相承的态度。 只是被旁人护着被旁人蒙在鼓里,却同自己回避的意义不同,单善也不怕贺老爷子,还想继续说话,却见贺影幢忽然挡道自己面前,就这么直直地同爷爷对上:“爷爷,我们还有一件事没说。” 没等老爷子给出反应或是刺上一两句,贺影幢便飞快地将话说完:“这一年,我不止一次濒临入魔——其中一次,是当着新河面发生,虽然叫单善及时阻止,也仍旧不是什么好回忆。” “我们这次回来,便是想找您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在这之前,我不想再刺激新河。” 他看着贺老爷子,满是诚恳:“新河是贺家人,贺家人没有废物,都能担起自己的责任,不会一味回避,可新河也是我妹妹。” “她喊我一声兄长,喊我一声哥,我不希望我的妹妹在十几岁,在别的姑娘还在逛街买裙子的年纪里,就承担了太多的责任。” “爷爷,我也是个哥哥,所以,我想护着我妹妹的安宁,护得一时,是一时。” 第二百六十八章 心魔8 其实原本,连贺新言也不必知道这些,可总有个万一,万一有那么个万一,得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 说完这些,贺影幢避开老爷子眼神,停了片刻,缓过一口气,才继续:“况且单潼如今也在嵇家,我看过那孩子的面相,天生敏慧智多近妖,若是新河中途回来,难保她不会发觉什么。” 当初最早那一遭与在谈朝家里头那一遭单潼都没在当场,这也是单善曾无数次庆幸的事情,若还叫单潼知道些什么,那样笑的一个孩子…… 到底不合适。 单善也不可能愿意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闺女去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所以都盼着个尘埃落定。 贺老爷子一时没说话,也不知道究竟是叫哪一句震着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走到自己挡在单善面前不肯挪动的大孙子面前,早已浑浊的一双眼里终于有了些外露的情绪,也说不清楚究竟是疲惫还是什么。 他说:“阿幢,新河早就不是个孩子了。” “在她头一回看见自己的哥哥发狂,最后倒在血泊中的时候,她便没办法再去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那会儿她应当也就同你们家里头那个小姑娘一般大。” 后来的贺新河苦修,即便一直困在贺家之中也不曾有过怨言,多少,还是有她哥哥的缘故在里头。 ——哥哥已经够辛苦了,自己绝不能出去闯出什么祸来,也不能成为哥哥的累赘。 十八岁的贺新河还是个孩子,可当初才五六岁的贺新河,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不过短短两句话,便听得单善愣在那儿。 他又想起了姑娘的厌了,想起姑娘跪在地上,求他就自己的哥哥,说只要他能出手,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愿意。 早就留下阴影了啊。 老人叹了口气,转向隔壁的单善:“至于你家的孩子……” “天生敏慧,智多近妖,不过是一场分别,便三番四次哭得背过气去,单善,你当真认为能瞒得住她?” “即便能瞒得住,事后她不会恨你,你又敢不敢保证她不会变成第二个贺新河?” 单善一愣,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单潼不可能变成第二个贺新河,因为贺新河身后还有一个贺家,还有需要她快乐的人。 可单潼不一样,连同单潼血脉相连的人都说过,单善才是单潼最亲近的人,他的姑娘不过七八岁,在学校里头面对那样子的刁难、遇上那双老夫妇都能保持那样的镇定,或者说冷漠,一旦单善不在了,没人再需要她维持小女孩的天真,没人再值得她继续开开心心地笑…… 那单潼会变成什么模样? 单善不敢想,也不愿想。 所以啊,一旦要冒险,他也得告诉单潼,告诉单潼他永远爱着她,叫她好好地生活下去。 ——在潜意识里头,他们两个,都将贺影幢入魔这件事情,当成了有去无回的一场灾难,总觉得有一个万一,便可能双双尸骨无存。 可谁也说不出,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心魔9 各方面已经说开,该说的话已经说尽,贺老爷子重新坐下来,示意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贺新言也坐下,别不留神把人摔坏。 他看着单善与贺影幢:“你们回来,是想先解决阿幢入魔的事情?” 自先前那一声“阿幢”之后,贺老爷子的称呼便没再变过,这样听着更为亲近更为掏心掏肺,可贺新言总觉得慌——为什么贺老爷子忽然就开始在意这点儿温情? 可他不敢想,也想不到。 他看不透如今的情况,只觉得遍体生凉。 单善没言语,贺影幢答得简单:“是。” 贺老爷子摊手:“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就指望着我能知道?” 凤凰全知,连贺影幢都搞不清楚的状况,难道贺老爷子就能解决? 先前贺影幢的意思是回贺家,单善也没想太多,如今叫贺老爷子一问,却是反应过来了——他们回来究竟图个啥? 贺影幢却比他镇定得多,只低头:“爷爷,您看得比我透彻。” 贺新言一愣,没忍住就看向了他这大哥。 这是他第一次见贺影幢这样服软。 从前哪怕是面对贺老爷子,哪怕再怎么尊敬,他十分有想法的大哥都不曾用这样子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贺老爷子却没给出反应,他只是看向单善:“你的树心,当真在他身上?” 单善一愣,摇摇头:“我不确定。” 他能感觉到他的树心的存在,可上次不过一碰,树心便炸成了碎片,他自己也有了那样剧烈的反应,感觉强烈到哪怕现在只是想想,都觉得心有余悸。 于是他看向贺老爷子,简略地将自己的状况说了一回。 贺老爷子点头,也看不出什么反应。 半晌之后,他终于是重新看向自家大孙子:“阿幢,从前同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贺影幢一愣,显然没想明白是哪一句。 贺老爷子便知道他根本是不曾上心过,便道:“小幢儿,你这是欠了债,要还呢。” 曾经听过的话语叫老爷子用另一种语气说出来,已经不是再最早时候的玩笑。 老人看着他,眼中浑浊,却不能说是不清明,当年的另一句话,也叫他说出来:“我寻思着那人一再重复自己名字,说不准人转世投胎就是为着再续前缘,怕没了名姓,那人找不到他。不过说起来,能凭名姓在多年后找人,对方再怎么说,也不该是普通人。” “阿幢,单善不是普通人,你们两个的缘分,从来就不止前世。” 该是在前世时固执得,续到了今生。 他看着贺影幢,没再说话,算是给了两人一个消化的时间。 从当年的状况来说,不管后头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分开,贺影幢都不曾放下过单善,而按照凤凰的年岁——他们分开也不该是因为其中一方寿终正寝。 想到后来单善顶着个生菜壳子活了这样多年,记忆里又什么都没有,贺影幢便一阵难过。 他忽然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就是这么一想,便又有了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凉意,合着体内不知为何燃烧得越来越旺的业火。 冰火两重天。 第二百七十章 心魔10 “入魔之事必然同心魔有关,你们各自好好想一想吧。” 最终,贺老爷子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单善其实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再一转头去看贺影幢,便发现这人又是被魇住了一般,吓了一惊,正要探查一下这人还有没有意识是不是又发作了,却见贺影幢看向隔壁呆的贺新言:“新言,你觉得爷爷是什么意思?” 贺新言的状态其实并不比他好,甚至比他还懵。但既然是大哥问话,贺新言总不能不回答,于是他道:“爷爷的意思,大概是前缘未了,让你们不要只从今生找原因?” 才说完,老实人贺新言便恨不得咬断自个儿舌头——瞧他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家里头大哥的感情生活是他可以随便关心的吗?更何况这还当着大……另一当事人的面,万一人家没想法呢? 他大哥都说了,这辈子没有喜欢别人的理由。 所以……是有理由就能喜欢? 自责的当口,贺新言猝不及防又将自己带偏,回过神来更是懊恼,蔫了吧唧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好在贺影幢非但没介意,还在听了他的话之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叫意识到这个情况的贺新言又是一个激灵。 只是他大哥已经意识到他就是被殃及的可怜的未来的花朵,大发慈悲将他摘出来:“算了,你先去忙自己的事情,今天的事也别总放在心上,终归你的主场不在这边,喊你过来只是叫你先有个准备。 忽然收到大哥的关心,贺新言自然是感动得无以复加,离开的时候更是一步三回头,等走远了,还是没忍住补了一句:“你们好好聊啊,强扭的瓜不甜,朋友还是朋友,没必要因为爷爷一句话就动摇。” 单善:“……” 单善转头看向贺影幢,语气真诚:“我觉得新言也快魔怔了,搞不好你没出问题他倒先因这件事生出心魔,你不打算去劝一劝?” 贺影幢比他还真诚:“……有用?” 毕竟他本人非常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也是个熟人面前不会聊天的。 让他去劝,搞不好贺新言当场给他入魔。 单善犹豫了片刻,不得不承认贺影幢其实说得有道理,于是他又道:“要么我去劝一劝?” 只是说明他跟贺影幢真的不是那种关系也肯定会顺其自然,难度应该不太高,况且贺影幢跟贺贺新言就算不是同胞兄弟,终究也是兄弟,哥哥跟弟弟解释自己的感情生活,开不了口也实在正常。 这回,贺影幢没再摇头,只是犹豫了一下,回应:“那你等会儿再去。” “对于心魔的事情,我有个思路。” 既然是心魔的事,那自然要靠前一些,单善忙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贺影幢表情却还是不大自在:“我们回屋说。” 一想到刚才贺老爷子在这屋子里头说过的话,贺影幢整个都不太好,他怕在这儿,自己还是会忍不住多想。 单善虽说诧异,但既然是贺影幢提出来的事情,他便不至于拒绝。 第二百七十一章 心魔11 “做梦?” 回到贺影幢屋子里头,听着贺影幢说出自己的想法,单善还是有些诧异。 按照贺影幢的思路,便是他十五岁那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老爷子叫他不要再练功,不能再接有关的任务,他也便听了,修身养性,好好当一个普通人。 若不是贺新河当时吓得太过,午夜梦回里头常常回顾,应当也不会记得自家兄长曾经那样优秀——说来,贺影幢其实更希望她什么都不记得,而不是活得同如今这样看似天真,实则无法猜测。 而后来出问题,基本都同梦境有关,尤其是同单善重逢之后,连他自己也脱不开梦境,或者说前世记忆的困扰。 以及,不管是在谈家那一回,还是后来在青丘,每一次几乎失控的时候,他都看见了从前的事情。 分明不过是故事,却又是自己的故事,分明是本不想干的前世,却又仿佛亲历。 或者说就是亲历。 一点一滴的难过,都会在身上无限放大,叫贺影幢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如今贺老爷子提起,倒是他当局者迷——入魔是因为有心魔,他这一生自认光明磊落,尤其十五岁之前,因着“贺家嫡长孙”这一名头,一向过得战战兢兢,一点错都不愿意犯,又怎么可能有那样可怕的心魔? 如今想来,却真的,有可能是前世症结。 他母亲生他之前曾做过的那个梦,看见的那只火鸟看见的那个男人听见的声音,当真就只是巧合? 显然不是。 那该是前世的他自己,而前世的自己,一声一声,要延续这个其实由单善取着的名字,当真,就是为了叫单善认出自己的今生? 贺影幢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么执着,尤其今生他一向坚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得洒脱。 若是坚持成那样,那确实,也足以成为心魔。 可是,他的今生同单善相遇的时候,单善不记得他了。 忘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前世的自己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只是他同单善说的时候,没说这么多的东西,只是理性分析,而后叙述。 如果说是前世留下来的根源,那要从根源上拔除这样的风险,也确实,不能少了单善的帮助。 因为那是当事人。 单善自然不介意帮他,当场应下来,便问他要什么时候开始。 也不知是不是他答应得太过果断,贺影幢居然就犹豫了——原本这种事是越快越好,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迟疑,便干脆道:“先去同新言说一声,不然出些什么意外,来不及同他解释。” 顿了顿,又继续:“我就不去了。” 要是他们两个一同过去,也不知道贺新言会想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单善对此没有异议,只叫贺影幢不如先休息休息,等他同贺新言谈过了再做饭吃——如今贺新河不在,似乎确实,是缺个管饭的。 贺影幢原本想说贺新言会做,毕竟这段时日都是他负责照顾贺老爷子,只是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 也罢,单善想做便让他做。 第二百七十二章 心魔12 贺新言则是完全没想到单善会过来看自己,还特地同自己解释先前的事情,让自己不必有太大负担。而单善一向待人温和,在学校同同学处得好,工作同同事处得好,就算是面对作为术士的嵇楚涵也能如鱼得水。 故而除了贺影幢这个例外,其余人真的从未认为这是个坏人。 至于贺影幢一开始为什么那样排斥他……这问题还有待深究。 于是,在听完单善“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复杂的关系,先前的事情也真的只是意外,目前应当能算朋友”一句一个问题的解释之后,贺新言便安心了不少,同时也觉得面前这位人实在不错,难怪贺新河会同对方亲近。 只是目前应当能算朋友,却不代表将来。 贺影幢和单善都不曾否认过前世的事情,看他兄长的模样,对这件事的纠结应该还甚于他自己,于是自我斗争了许久,他还是将话问出口:“单善哥,你对我大哥,是个什么态度?” 他大哥看着要沦陷,单善看起来却一直是很淡定,似乎不管发生什么,将来是如何他都不会在意。这样的不在意也叫贺新言心里头生出了更多的犹豫。 他想知道单善的态度,想知道若是有这样一场感情,他家大哥到底会不会成为那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输家。 单善倒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稍稍有些讶异,只是很快便恢复了原本表情,面上是柔和笑意:“新言,他还有前世今生,可我一直都是我。” 他从来不曾变过,只是中间忘了一些东西,等想起来了,从前的单善是什么模样,如今的单善便该是什么模样。 许多事情都在变,许多人也在变,哪怕单善自己,也变了许多,只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那是本心。 单善看着还有些茫然的贺新言,说出了下一句话:“自很久以前,我就属于他。” 所以不管是贺影幢做出什么决定,单善都不会反对,不管是成为陌生人、朋友…… 亦或是爱人。 这方面,单善的态度不重要,贺影幢的态度,就是单善的态度。 这件事,在很久以前,或是在他如今想起来,并接纳贺影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认了。 看着显然已经是呆住了的贺新言,单善也有点无奈,温声嘱咐一句:“不过这些事就不用告诉你大哥了,毕竟那是他的前世,不是他的今生。” 前世今生,其实,也未必就要混淆。 如若贺影幢不接受,那就今生这种模样,其实也很好了。 最后这一声,虽说话语温和,却无端多出了些叫人无法违逆的力量在里头,而贺新言也难得反应迅速,明白了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单善是为了他家大哥好。 看着面前人的面孔,贺新言忽然觉得,多这么一个大嫂,其实也不是不行。 况且该发生不该发生的都发生过来,如今他大哥也长出了翅膀…… 贺新言一愣,忽然又看向单善:“可是我哥长翅膀了啊。” 都长翅膀了,那还能跟前世划清界限吗? 单善:“……” 第二百七十三章 心魔13 贺家这位小朋友的问题,单善显然一下子没办法解答。 是啊,都长翅膀了,显然迟早能变成鸟,凤凰还是凤凰,梧桐还是梧桐,所以前世跟今生是不是已经混淆了来着? 单善忽然又想到了谈朝说过的那句话。 梧桐引凤,凤栖梧桐。 而他们两个大概还有个定情信物,就在各自身上。 单善登时头都大了。 作为一个开导人,他好容易开导完贺新言,居然又被对方一句话带进了沟里头,果然贺家人的脑回路没一个是正常的。 就在他头大如斗的时候,手机却忽然响起,一看,竟然是嵇楚涵的来电。 嵇楚涵没找贺影幢而直接找了他,单善立即意识到怕不是什么好事,一接通电话,便听见嵇楚涵其实没什么变化的声音:“单善,你过来一趟,我这边的事情似乎不太好处理。” “徐秋意不见了。” 单善猛地站起身。 电话那头嵇楚涵语速又快了些,终于叫他听出来着急:“具体情况过来再说,他父母我已经让人接过来嵇家护好了,楚娴也在回来的飞机上。” 单善草草应过,忽道:“要找贺影幢吗?” 嵇楚涵是直接找的自己,其中缘故尚且不知晓,但他还是问一声。 没想到嵇楚涵还挺诧异:“他没被人打断腿?” 单善:“?” 单善还懵着,便听对方继续:“他没有接我电话,不过这事暂时不用找他,你过来就好。” 停顿了片刻,仿佛是怕单善误解,便又解释:“具体情况我暂时给压住了,还没多少人知道,要是他也过来,那就一定会是大事。” 他说得含糊,隔壁贺新言却从单善的只言片语里面猜到了情况:“大哥虽然同涵哥关系好,但自成年之后,便很少亲自到嵇家去。” “若在外头也就罢了,如今涵哥在嵇家老宅,大哥这么短的时间里头往那边走两次,一定会让其他人觉得是什么大动静。” 都是各自领域的拔尖家族,他两个又都是家主级别的人物,老凑到一块又不找其他人玩,这不是搞事么? “况且涵哥同本家关系不好,大哥便更少往嵇家走,先前已经去过一回,这次再去,很有可能叫有心人拦着。” 上回也就罢了,总不能每一次去,都不拜访长辈,而一旦拜访长辈,单善的身份便说不过去了。 最后,贺新言给出了一个更有力的理由:“而且大哥长翅膀了,嵇家有人看不惯他,里头不乏精通这方面法术的,若是叫他们知道,说不准连贺家内部都要起乱子。” 单善:“……”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长了翅膀的贺新言到底还能不能算人上头。 这边贺新言解释的时候没压着音量,嵇楚涵那头也听了个大概,觉得贺新言大概解释完了,便道:“确实是这样,说来如今我在老宅待得不怎么闹心,也还有贺新河的功劳。” 嵇家一些人想拉拢小姑娘,结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也不是每个时候都傻,嵇楚娴不在,便只认准嵇楚涵一个人,给一群老东西添了不少堵。 情况说明白,单善也表示自己会尽快过去。 挂了电话一转头,还没开口,便见贺新言掏出了车钥匙:“单善哥,我送你。” 第二百七十四章 心魔14 而贺影幢是真的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状况,单善叫他休息,他也真的躺到床上去休息一不留神,真的就这么睡过去。 兴许也是白日里聊多了,这一沾枕头睡着,再睁眼的时候,贺影幢便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凤凰,没在贺家里头。 而这会儿似乎也还没有有那个小院子,周遭只有些几乎能生出灵性的灵植。 贺影幢落在草丛里头,看着面前高大的梧桐树,扑棱着翅膀想上去,结果没飞,或者说跳,没跳几尺几尺,便又落下来,砸到草丛里头,好歹是一株生了灵性的花将他拖住,才没叫一只可可爱爱的小凤凰摔得灰头土脸,叫人当成山鸡崽。 贺影幢有点懵——他上不去,难道就只能待在草丛里头。 这样子下去是要吃灵植度日嘛? 事实自然不是。 没等他愁掉一根毛,便忽觉有东西拖住自己,带着自己往上升。于是浑身都是红彤彤小羽毛跟小绒毛的凤凰啾就这么被拖到某个高度,没忍住随着身体的本能抖着缩成一团,缩到对方的掌心里头。 然后通过凤凰啾的小豆子眼,贺影幢便看见了一张柔和好看的面孔——是单善。 如今的单善蓄着长发,一身翠色衣袍衬得他愈发面嫩,他看着手心里头的一团,很是无奈:“分明还有点怕高,怎么就这么顽皮,非得出来看,这不就摔下来了?” 说完又将凤凰啾挪到一只手的掌心上,空出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凤凰啾头上翘起来的一根毛:“可曾吓着?” 贺影幢感觉到了凤凰啾的强烈不服——而这时候,因着破壳不久,自保意识所致,凤凰啾对单善还不算熟悉,便也不似后来的梦境里头那般亲近,听到对方这番不知能算是嘲弄还算是调笑的话语,小凤凰恼了,直接是一喙啄到了单善手上。 单善如今已经是活过好一些念头的大妖,这样子的动静不至于叫他感觉到疼,倒像是凤凰啾同他玩一般,故而单善自然不可能感觉到啾的不满,只笑了笑:“是饿了吗?莫要着急,咱们先回树上,总不会短了你吃的。” 听到“树上”二字,凤凰啾又是没忍住抖了抖。 说来自打凤凰啾破壳,单善给他造了窝,还特地找附近有些年纪的山精问过该怎么养凤凰,便得到了一个自古以来便有的“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的说法。 非梧桐不栖问题不大,单善本身就是梧桐,只要在本体上造个窝便是,但竹实这玩意儿,他却着实没有。 潜意识里便知道自己要把小凤凰养好的单善于是每天早出晚归,为小凤凰找粮食。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叫单善挺愁——他发现,这小凤凰似乎还有些怕高每每被他端起来便会抖上一抖,或是一旦将头伸出窝外,便要一个激灵掉到草丛里头去。 万幸是下头草木多,摔不坏,可这小凤凰好动,单善每一回给他觅食回来,便总是要到草丛里头找一阵子的鸟,也是蛮不容易。 第二百七十五章 心魔15 不顾凤凰啾蹦蹦跳跳的“反对”将啾带回到树上,单善小心翼翼把啾放在自己搭的鸟窝里头,看着啾再次缩成一团,很是无奈:“你说你啊,总该是翱翔九天之上的凤凰,怎么就会怕高呢?” 贺影幢:“……”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以及他感觉,凤凰啾会抖,可能不只是因为怕高。 更是因为总被人这么拿起放下的,想离树出走往外面跑一跑看看外头的世界都老是失败,还总被同一只妖给逮回来,实在是很没尊严。 凤凰啾难道就不要面子吗?可要脸了! 所以发抖,一半也是气的。 只是不管怎么不高兴,看到对面这只妖小心翼翼的取出被包在梧桐叶子里头的竹实以及存在竹节里头的甘泉,并满怀期待送到他面前等他吃的时候,凤凰啾还是心软了——面前这妖还为他搭了窝,哪怕丑不拉几的,也是心意。 所以,应该也不会是真的那么坏的妖怪。 自己劝好了自己的凤凰啾就这么一颗一颗地吃着对方不知道跑了多远才给自己找回来的粮食,算是以沉默示好。 啾人家愿意吃你给的东西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啾! 可惜单善并不能明白这些,如今他脑子里头只有“养凤凰”这一条,从前接触过的也都是相对单纯的山精,自然还没能开发出对一只鸟察言观色的功能。 不然也不能连凤凰啾啄他都理解成亲近。 找来的食物得到了啾的赞赏的单善显然很高兴,并在啾身边仔细说自己的想法:“我问了那边的竹子,他们似乎都不是很愿意搬家,等哪天我将这头打理得好一些了,就可以邀请他们过来住,到时候,你也能亲自尝试去摘果实啦。” 凤凰啾歪头:“啾?” 所以说这妖怪怎么回事?居然还想让他自生自灭吗! 眼见着凤凰啾又开始抖,单善赶紧是捞了一把防止凤凰啾从树上掉下去。完了还心有余悸地感叹:“怕高就不要往外头看呀,虽说耐摔,可一直摔着也不好呀。” “改日我寻低一点的地方长一处树枝,咱们再把窝挪挪。” 要晓得,最早的时候他可是将窝造在树冠上的,之后一直往下挪,如今都到最下头的枝上了,再往下,可不就得重新长? 想到这点的单善又戳了戳凤凰啾头上翘起来的小羽毛,愁容满面:“也就是惯着你这一回,往后学飞可不能这样任性。” 凤凰啾:“……” 啾又想离树出走了! 贺影幢在这啾的体内,显然也很绝望,这绝望一般来自于他对语言不通的感受,一般来自于凤凰啾本身。 于是片刻之后,凤凰啾鄙弃了还剩下几粒的竹实,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带着满腔愤懑纵身一跃——当着这气死凤凰的妖怪的面来了个离树出走。 单善被他吓得不轻,当即也是要跃下树去找凤凰,结果落地的时候却忽而一愣——小凤凰没有砸到地上,而是拼命扑棱两只小翅膀,始终维持在与地面大约两三尺高的位置,起起落落的,居然是飞起来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心魔16 万万没想到自家凤凰啾这么快就学会了飞翔,单善一个高兴,便将啾举高高转圈圈。 方才跳树都没咋子的凤凰啾这回终于是叫单善吓飞了魂,回到窝里头之后,还没开始长尾羽的小尾巴一翘,彻底不再理这只一言不合就吓唬自己的怀妖怪。 说来被吓着的不止凤凰啾,就连体内的贺影幢的神识,也叫单善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吓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他也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单善还是这么个设定。 不过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毛病,单善也会给单潼举高高转圈圈来着。 然而没想到这么早的时候,单善便会了。 小凤凰在郁闷,贺影幢也在郁闷,都不搭理单善,单善也似乎终于知道自家凤凰啾是不高兴了,过去戳了戳凤凰啾的小尾巴,就这么一个动作,几乎叫凤凰啾跳起来,转头又要去啄单善。 然后便喜闻乐见地再次摔下了树。 这样的变故,下头的花草也实在是没能预料到,便眼睁睁看着一团红色的球砸到了地上。 最后将灰头土脸沾满草叶的凤凰啾捡起来的时候,单善看着似乎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的小凤凰,没忍住又摸了摸头顶上稍微耷拉下去一点儿但实际上还是翘着的小羽毛,十分诚恳地同小凤凰道歉:“从前有个人也是这样哄孩子的,我想着你是凤凰,应该不会抗拒高空。” “是我想差了,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不是故意的啊。 不是故意的,倒也不是不能原谅,况且被举高高转圈圈的时候,在恐惧之余,凤凰啾确实,还有那么点儿高兴。 只不过想到今天一天经历的事情,凤凰啾便还是有些恼,干脆将自己羽毛上沾上的草叶狠狠往下一拉——差点把羽毛也拽掉的凤凰啾彻底蔫了。 看到凤凰啾不愿意搭理自己,单善有些失落,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疼到自闭的凤凰啾感觉大妖怪将自己往窝里头一放,没像往常一般只在边上坐下,倒是树枝一轻,也不知往哪儿去了。 可凤凰啾还在生气,也丝毫不相关心单善的去向——这大妖怪又不弱,不会出什么意外,况且大半夜的乱跑,就算被吃了也是活该。 不对,不能算活该,该说被吃了正好,他就可以离开这株讨厌的凤凰树浪迹天涯了。 带着飞往外面的世界的美梦,凤凰啾一觉睡到大天光,醒来的时候却没见单善同往常一般同自己说早上好并抱着自己四处走走,登时也有些不习惯,转眼一眼发觉树上少了些树枝,心里更也不安,扑腾着要去找单善。 只不过他慌也没慌多久,很快便有一个翠绿色身影出现在面前,带着些往常并没有的疲倦,冲他笑了笑:“醒了呀,早上好。” 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多的动静。 于是凤凰啾懵了。 啾我的山泉水呢?不就是昨晚不想理你你至于这样对我吗啾!啾果然这些妖怪啾,就没一个是好东西啾! 第二百七十七章 心魔17 单善难得见到凤凰啾这么活泼,先是一愣,而后有笑:“你是知道了吗?这么聪明的嘛。” 凤凰啾:“啾?” 显然没有感受到凤凰啾的疑惑,单善将凤凰啾小心翼翼捧到手心里头,纵身一跃落到地上:“来,给你看看你的新窝。” 凤凰啾看向单善面对着的地方,贺影幢也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不过一夜的时间,面前便清出了一块空地,被砍下的树枝在单善的控制下长成了一座木屋,上头还有不知名的花朵点缀着——分明说是给凤凰啾准备的窝,却更像人类居住的房子,而且一点儿都不小! 贺影幢也认出来了,这就是后来小院里头的那座小房子,是他同单善的家。 凤凰啾这么一直盯着房子看,单善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找这山里头住着的一只大雁了解过,他说外头的房舍便是这这模样——但终归不曾亲眼见过,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别嫌弃我。” 俨然是把一只尚且没有点亮全知技能的无知小凤凰当成了什么都明白的人来对待。 单善还在继续:“往后你化了形,愿意住在屋子里头便住在屋子里头,愿意住在树上便住在树上,总归有个选择。” 凤凰啾:“啾!” 单善或许还不明白,贺影幢却明白了幼年体的自己的意思——这回是真的被哄高兴了,接纳了单善。 小时候的自己显然很喜欢这间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屋子,当天晚上,便拉着单善在屋子里头住了下来——并且是要单善躺在木头长出的床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人家头发里头。 贺影幢忽然有点庆幸,好在单善并不会造鸟笼或是在屋子里头造鸟窝,不然幼年体的自个儿怕是得过得同只家养鸟没什么差别。 儿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单善照例是早出晚归给凤凰啾觅食,凤凰啾则是东蹦蹦西跳跳,偶尔啄啄那些企图长到屋里头的生了灵性的花草偶尔追追小芙蝶,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也一天天飞得更高。 而时日长久,凤凰啾自己也有了隐隐的感觉——哪怕不明白要化形,也知道接下来的阶段十分重要。 于是原本已经同单善玩得很不错的凤凰啾便再次开始排斥单善的接近,晚上睡觉也不乐意再同单善在一处,倒是跑回了自己梧桐树上的窝里头。 单善也纳闷——养了凤凰啾上百年,他也开始理解凤凰啾的情绪,知道一接近就啄自己不是闹着玩,而是排斥。 百思不得其解的单善还记着自己要养凤凰的职责,将自己可能同啾闹矛盾的状况都过了一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生怕凤凰啾是生了病,便干脆是同凤凰啾说一声,再次出远门去找相对靠谱的老山精请教。 老山精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也是植物化形,植物性情温和,可从没出过这样的幺蛾子。 最后,道理便归在凤凰同他们不同上,并没有找到症结的单善回到了地盘,却一眼没能看见平常就在树上的小凤凰,登时吓得魂飞天外——他啾呢? 第二百七十八章 心魔18 啾不见了。 这是单善找遍周遭草地之后确认的第一个信息。 而确认凤凰啾疑似走失之后,单善原本想找周遭花草确认一下发生了什么,结果那几株灵植虽说生出了灵智,却还没学会开口说话,单善也没办法点化他们,就只能看着花花草草摇头晃脑,愣是猜不出个所以然。 没法子,便只能自己周遭去找,看看哪个这样胆大,居然敢闯他的地界,还敢捡只凤凰回去加餐——要晓得这事从没发生过,更别提凤凰还是普天下最后一只。 结果便是在他还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身后小屋的门被推开,听见动静,单善下意识是带着警惕回头,却是先看见了一只小胖手。 小胖手推开门,露出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 单善一愣,下意识说出一个熟悉的字节:“啾?” 凤凰啾:“……” 看着一个生得挺超凡脱俗的青年这么一本正经“啾”一声,纵然知道那就是对自己的称呼,凤凰啾实在还是雷得不轻,心说是日子没法过了。 然后凤凰娃娃不情不愿地走到单善面前:“啾。” 基本确定面前就是家里头的小凤凰,单善心下一喜,抬手就把娃娃抱起来,抱的姿势还有模有样,仿佛从前就抱过别家崽。 实际上并没有抱过别家崽但作为崽的时候被不少人以正确或是不正确方式抱过的单善其实挺冤枉,但就,看着怀里头的崽,单善心里头高兴,还是没忍住,捏了捏凤凰崽圆溜溜一节节的小手臂:“同东头池塘里头的藕生得好像呀!” 凤凰崽:“……” 于是凤凰崽一口咬在了这只胆大包天的梧桐树妖的手上。 你才莲藕,你全家都莲藕。 再一次猝不及防遭到袭击,单善一愣,终于还是绕回了从前的脑回路上头:“是饿了吗?我没想着你这么快能化形,你化形之后还是同从前一般吃竹实么?饭量会不会大一些,我按照从前的量寻的,也不知够是不够。” 凤凰崽:“……” 凤凰崽松了口,抱住单善手臂叫自己不至于摔下去,思索着单善从前说过的词汇,开了口:“不饿。” “下来。” 虽说只是两句话,单善却明白了他意思——凤凰崽不饿,还叫他放他下去。 单善于是招办了——他也意识到凤凰崽并不能同其他崽想比,这崽实在聪明。 被放了下来,凤凰崽就迈着一条小短腿跑进屋子里头,单善进去看他,就看见他跳上床坐下来,晃悠着两条小短腿,又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是叫单善过去坐下来。 单善没多想,就过去坐下,然后便看见凤凰崽看着自己,并没有说话的打算。 他疑惑:“怎么了?” 凤凰崽:“看你。” 他需要从新的角度,好好观察一下这个样了自己数百年的梧桐妖。 而过了很久,凤凰崽出声:“梧桐,谢谢。” 认为自己大概理解了凤凰崽的意思的单善登时心花怒放,又没忍住捏了捏凤凰崽的肉肉脸:“何必谢我,原本便是凤栖梧桐,有人要我将你养大。” 第二百七十九章 心魔19 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看着这颗凤凰蛋,并在破壳之后养着小凤凰。 但究竟是什么人要自己将凤凰养大,单善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以及记忆里头的清香与风声,也一点点远去,仿佛他天生就生活在这片小山林里头,管照着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无亲无故的小凤凰。 所以等后来凤凰崽长大了一些,手臂不再像棵藕,抽条成了面孔昳丽的少年,话也说得利索,不必再用简简单单两个字来表明自己意思的时候,再问起这个问题,单善也只是摇头:“记不清啦。” 他只想照顾好小凤凰,只要小凤凰好好的,这方天地就会好好的。 这是单善知道的一切。 凤凰少年疑惑,贺影幢也疑惑,在漫长的岁月里头,这个问题一直没扯掰清楚,初时尚好,可随着凤凰全知能耐的觉醒,少年也发现了不对头——他看不见单善的过去,也无法得知在那段过往里头究竟发生过什么。 就仿佛,有一段过往,就这么慢慢消失。 可分明是该有些什么的。 少年甚至怀疑过单善在骗他,可就这么一株脑子不太好、不管旁人对他做什么都当做是善意、偶尔还收留不知道哪个角落来的松鼠狐狸的梧桐,大抵确实是不知道“骗”字怎么写。 时日推移,少年也终于坐不住了。 他天生知晓如何修炼,也有着全知的能耐,可他却还想出去走走,去亲眼看看外头的世界,说不准接触了什么一开始他不曾留意的东西,会想起来更多。 而单善听到他要到外头去游历的时候,先是一愣,欣喜之余也带着担忧——游历对于幼崽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当初凤凰啾化形成了凤凰崽,他也想着要带凤凰崽出去看上一看,只是凤凰崽似乎不乐意,他便没有强求。 如今肯自个儿出去游历,是好事情,只是他也会担忧凤凰少年的安全。 少年似乎对此不以为然:“我去人间。” 日渐繁华安稳的人间,确实也是不少精怪愿意去的地方,而本身,凤凰要做的事情,便是给人间带去祥瑞,这之前自然还要考察一番,当前朝代是适合不适合,值得不值得。 故而其实也没什么多余的好说,单善想了良久,忽然就上了树。 而后他在最高的枝头,在后来重新为少年搭建、但少年其实也不怎么去的窝巢旁边,掰下来一截梧桐枝,将其缩到指头大小,穿上草绳,递到少年面前:“梧桐枝,虽说用处不大,但若你有事,至少我可以及时赶到。” 少年看着那小挂件一般的梧桐枝,忽然就陷入了沉默。 他想说,一株什么世面都不曾见过,满心满眼只有吧凤凰养好的梧桐,真发生了什么,大抵也派不上用场。 原本么,植物身上的煞气便不会重,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还是往远处站比较靠谱。 只是纵然这么觉得,少年还是一把抓起自己的长发,就这么看着单善。 单善笑了笑,替他把小树枝绑在了脖子上,恍若一个小小的护身符。 或许没用,至少有心。 第二百八十章 心魔20 带着这么一截小小的枝条,少年去到了人间。 凡人看不出他真身,只当他是个出来求学的小公子,多数时候都客客气气,可也有那么些胆大的,看着少年孤单一人,便想着能否从上头捞一笔。 可少年毕竟不是普通人,他是凤凰,如今的岁数可也不是旁人看见的十来岁。 故而不管什么真善美假丑恶,少年都看了。 他看过人模人样背地里却要敲竹竿的公子,也见过自身难保却也会为人说话护住他的贱籍姑娘;他见过出身贫寒却狗仗人势忘了本身的大家奴仆,却也见过行善积德的世家。 善善恶恶总不分明,可人世间却终究不像是某株梧桐不知从什么东西那儿听来的那般美好。 想到出发之前某株梧桐叮嘱自己的“一定要去看看灯影幢幢,听说是人世间最美的景象”,以及自己说的那声“将来有机会也会带你去人间看看”。 少年忽然觉得很愁。 他见过上元节的灯影幢幢了,确实很美,同除夕时候的万家灯火一般,分明热闹却又有着宁静祥,分明有愁绪却也还有着团圆或陪伴的欣喜,所有的情绪杂糅在一起,成了一个“节”字。 当得起一声“人世间最美的景象”。 可这也只是一面。 美丽的是人间,藏着污浊与丑恶的也是人间,纵然如今的美大过了丑,纵然这一时代值得凤凰降世带来祥瑞,少年却依旧不想单善下来。 因为凡世是美的,却不可能是完美的。 哪怕那株梧桐树大概永远也学不会失望,在疑惑之后依旧会慢慢接受,他却依然不希望对方亲眼看见世间一切。 去看见这份宁静底下,无法彻底清除的污垢。 他不想叫梧桐树出来了。 毕竟人世就是如此,人总是会变的,梧桐是妖,若真的变成了人口中的妖的模样,那他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就要这么毁去么? 得不出答案的少年将这一份忧虑藏到心底,再一次换了个地方,在学堂的外头,遇见了两个正在玩闹的小孩,听他们一声一声喊着对方的名字,甚是亲昵。 ——于是少年忽然意识到,他还没有名字,单善也没有。 心里忽然有了些失落,少年便也没有继续在人间逛下去,倒是提前启程,回到了小院里头。 而进入了小山林的范围,他却忽而一愣——单善坐在梧桐树冠上头,坐在他的窝巢边上,似乎在打盹。 忽然就想起离开前那一句“我在这儿等你回家”,少年心头一暖,落地后朝着上头伸开手,却又收回去,没立刻惊醒这似乎在休息的妖。 从白日里等到黄昏,单善终于有了动静,他揉揉眼,坐正身子,还打算继续往远方望——他果真是在等少年回家。 小凤凰终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再次朝着上头伸出手:“我在这里。” “你快下来。” 单善一低头,便就这么撞进了一双笑眼里头——这是小凤凰头一回,对着他笑得这般灿烂。 第二百八十一章 心魔21 “我在人世间,看见了许多东西,也去了学堂,同学堂里头的先生说了话。” 大抵是有人等着自己回家,少年当下心情尤其好,居然愿意同他一处坐在树冠上,看着残阳余晖说话。 两个人并排坐着,少年腿一荡一荡的,手撑在树干上,仰头看他:“先生说,人都要有个名字。” “你知道什么是名字吗?” 少年歪着脑袋看单善,满是天真——其实这样子简单的问题,单善应当会知晓,毕竟就是小精怪也总有自己的名字,唯独面前这位,居然都没想起要起个名,小时候啾啾啾地叫,等大了便干脆没了称呼,叫凤凰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单善显然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联系到小凤凰也没有名字这个问题,他也实在心虚——他自己没有名字,便居然也没想起来要给凤凰取名字。 不过也不奇怪啊,凤凰就是凤凰,天底下唯一一只凤凰。 片刻之后,少年听见了梧桐树妖带着笑意的声音:“名字便是一个人的称号。” 少年还是看着面前的梧桐:“那,你可以给我起一个名字吗?先生说,名字是爹娘给的,我没有爹娘,只有你,你给我起一个名字吧。” 对比起叫先生起,叫旁的不认识的山精山怪起,他确实还是更愿意叫面前这株梧桐起。 况且,除了自己,梧桐也该有个名字啊。 但梧桐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是诧异,想了想之后,似乎并没有相处什么不对头,便过着开始想名字的事情。 隔了一会儿,他道:“我听一只雀儿说过,人间有个词叫做‘灯影幢幢’,是极美极好的景象,若不然,你便叫‘幢幢’?” 心里明白对方大抵是对“灯影幢幢”魔怔了,但少年也不愿意排斥对方给自己起的名字——毕竟这是对方觉得最美的东西。 结果还没等他点头,出主意的人便又将这提议否决:“不成,这名字不够威风,不若叫‘影幢’吧。” 少年:“……” 其实么,只要是对方起的,不管叫什么,都一样。 对方既然这样用心地给他起了名字,他便也该还对方一份大礼。 于是没多久,他又离开巢穴,在人间来过一轮更替之后,再次来到那个人间。 还是佳节,人们都在庆贺着各式各样的事,或许是弄璋之喜弄瓦之喜,或许是老人大寿,或许是家中嫁了女儿娶了新媳妇,又或许,干脆是家里头养的鸡下了蛋。 仿佛有着无穷尽的事情值得庆贺。 于是少年有了主意。 再一次回到小院里头,单善果真还是在树上,只是这回醒着,远远地看见他过来,便要打招呼,却听少年道:“等一等。” 单善一愣,依照着少年的意思没动。 而后,少年化作人形跃到树下,冲他伸出手:“我回来了。” “单善,你快下来呀!” “我想给你看看人间灯影幢幢的景象呐。” 纵然不希望带单善到那人世间去,但灯影幢幢的景象也不是不能看的,他可以将这景象带回来,带到对方面前。 只有美好。 第二百八十二章 心魔22 少年说出这话的时候,单善显然是惊讶的。 但也喜悦——他不曾离开过这方小院,对人世间的东西都带了好奇,可最多也不过从偶尔过路的鸟儿口中听到一些,总也不能亲自去看看。 如今少年说带他看看,他自然欣喜。 少年也看见了他的欣喜,手一挥,仿若扯下一段夜幕,定睛一看,才知晓那星罗棋布原是火光融融的街巷。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一些人手中还拿着形态各异的花灯,漂亮得叫人忍不住便心生向往。 确实是太过美好的东西。 少年看见了身边树妖眼中的向往,也能理解这样的向往——可这样的向往,缺缺也叫他担忧。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明白,有时候,美的东西,也可能会害死一个人。 因为他能够诱惑着旁人接近,接近那些个被掩饰的污浊坑洞,甚至深渊。 因为光暗相生,他却不知该如何对面前双眸清澈的人讲述那些血腥与黑暗。 于是他便没在这方面多言语,而是忽然提起另一件事:“对了,我想到自己的姓了。” 对面的树妖一愣,显然是理解到了另一层面上,只是这不是重点,横竖只要将状况说完,什么话都能说开去。 他道“人生于世有姓有名,姓随父母,我没有父母,你也没有姓,我便想着你从前说过我的名来自于‘灯影幢幢’,而人间又是为了庆贺才点起这样的灯,我便姓贺。” 听他说完这句,单善也弯起眼睛:“很好听。” 隔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单善忽道:“小幢,你的降生,本身便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少年一愣,对上了单善的眼,那双眼很亮,眼里烧着火,像是天上星河。 而眼里,也有他。 少年心中一动,鬼使神差一般,忽地就开了口:“我的名字是你取的,公平起见,你名字也该让我来取。” 说完也不管单善的个人意愿,就这么开了口:“要不你就叫单善吧,人都是要有名字的,如今你是人形,总得有个称呼。” 他语气仿佛不容忤逆,而以单善对他的骄纵,定然也不可能拒绝这样一个名字,于是仿若占了便宜,少年语气欢欣,也不介意他不曾答复,笑着宣布:“那以后我就叫你单善啦!” 那是他赠他的名字。 而这个名字,伴着单善,走过了贺影幢的前世今生。 如今这样子知道了单善名字的来历,再想起自己一开始对单善的排斥便是源于名字里头的那个“善”字,贺影幢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悲哀。 赋予的是他,丢弃的的是他,视若珍宝的是他,弃如敝屣的还是他。 中间一成不变的,大概就是那个单善。 只是如今的贺影幢显然还不知道后来的他们经历了什么,带着忐忑同试探,他朝单善开了口:“将来,我也带你去看看那些景象,好吗?” 去看看那灯影幢幢,月地云阶;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他看着单善,想等一个连自己都不知晓要是什么的回答。 第二百八十三章 心魔23 但也不只是少年的试探太过明显,还是贺影幢终于学会了从只言片语里头察觉少年的情绪并找到合适的应对方式,他摇了摇头:“不去了。” 单善看着忽而呆住的少年,笑得温和而包容:“我得在这儿守着,等小幢回家,小幢将那些美好带回来,也是一样的。”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况且那些景象,又怎么能及你?” 并非奉承之言,而是妥妥的大实话。 毕竟,再怎样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又怎么比得上凤凰掠过之后洒下的那一片霞光? 之后的日子,贺影幢依旧是如平常一般,进山,出山,每每他离开,外头的人间必然会是安然盛世,歌舞升平——毕竟,凤凰代表着祥瑞,若是为君者无德,或是所有人都背信弃义,那又怎么可能招徕神鸟凤凰? 而人间也一直流传着神鸟的传说,去信仰去供奉,人们的信仰,也成为了少年实力提升的一部分来源。 至于少年在人间里头待的时间,又长又短,每一个来回,都会是一场兴衰,当战乱起,歹心难掩,凤凰便会嘶鸣着回到自己的小山林里头——并非他不想继续庇佑那黎明,而是这样的人世间,根本容不下他。 神鸟凤凰,又怎么能够去成为旁人争夺一些不算光彩的胜利的砝码? 在留守山中的单善眼里,少年依旧是一趟一趟从人世间来回,却不知从何时起,眉眼间多了郁色,绝口不再提带他出去这件事。 可即便如此,少年也没忘了给他带回来人间的景象,无一例外都是上元,是中秋,是那些象征着美好与团员的节日。 在夜色凝成的画布里头,单善看见了悉心打扮的姑娘公子在长街上奔走,带着笑意,交换那一盏花灯,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单善还看见新月之下,姑娘们对月穿针,述说着女儿家美好的期盼。 他还看见圆月之下,一家团聚,分吃着圆圆的饼子,有人给孩童讲着玉兔与月宫上头的仙女的故事,讲着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月桂砍倒的男人。 还有那大年关里头,一家家张灯结彩,给孩子换上新衣,哪怕是无法归家的人,在那边塞雪地里,也聚拢成一团,相互取暖,分享着那些或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喜悦——不能归家,只是因为他们在守候着那份安好,他们是家国里顶天立地的儿郎。 这是和平年代,是无数人的青春与鲜血浇灌出的和平年代。 时日长久,贺影幢也渐渐发觉,在看到那些边关忍受苦寒的将士时,单善总会投入更多的目光:“他们的家里人,大概也是想他们的。” 之后便再无更多的话。 对于这样的情形,贺影幢即是高兴,又是茫然。 单善还是从前的单善,不曾见过丑恶,也不会想太多,他心里头依旧有着最大的善意,巴不得藏下能融化全世界冰雪的温暖。 可这样的单善,依旧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单善。 第二百八十四章 心魔24 单善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在饥寒交迫的时候,非但有人易子而食,还有人将血脉相连的人骗到荒郊野外,而后,用那来历不明的食粮,养活剩下的人的命。 有人知道一切,却心照不宣。 都为了活命,能理解。 可也有边关告急的时刻,将军带着战士拼死抵抗,喊下了决不后退的誓言,却也能有人站在依旧夜夜笙歌的城中,在点着许多暖炉的房间里头,以他们的性命作为砝码,争权夺势。 还有的人,久攻不下,引河倒灌,偌大一座城,无一生还。 有人被救赎,也有人被舍弃,有人努力求生,却也有人将人命当草芥。 就恍若是一个棋盘,有人珍惜着自己的棋子,将自身也投入其中,只为将来给儿孙留下大好局面,有人却将自己当做了那高高在上的神。 可这世间,哪里有神?就连神鸟凤凰,都不是神,只能生活在规则里头,屈从与规则,做自己当做的事。 神明是被人类否决的存在,可如今却有着些蝼蚁,妄图称神。 贺影幢觉得悲哀,从前因受单善影响而对人类产生的喜爱,也一点点剥离出去——那不过是人间。 人间合理之时,他便现身庇佑,失道之后……他却也不能完全做到袖手旁观。 有盛世便也就有乱世,有人贤明便也就有人昏庸。 当负面压过正面,那些个黑暗的情绪,那些个占有剥削愚昧自私便也就滋养着一些邪祟,叫那些个东西渐渐强大,也生出了主宰世间的企图。 不安定的时代、不会直接受到神鸟凤凰庇佑的时代,便是他们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 也是到这会儿,贺影幢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世间要有凤凰,为什么要有一个为抚养最后一只凤凰而生的单善。 因为这世上快要没有神了,总有人,要去为“规则”维持平衡。 所以凤凰是神,也不是神,他是规则的执行者,他需在乱世里也行走世间,斩除邪祟。 而留在山里头等他回家的单善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养大的小凤凰愈发沉默寡言,身上的杀伐之气也愈重。 他问过两次,得到的却是眉眼逐渐成熟的少年的沉默应对。 于是单善便也不再追问,只叹息着抚上少年的眉头,意图将其抚平。 他说:“莫要皱眉,你皱眉,不好看的。” 他说:“若是难过了,便回家来,我给你撑腰。” 于是对于贺影幢而言,最放松的时候,居然就成了回到小院里头,冲着树上那道永远在好好等着他的身影伸出手,用逐渐发生变化,变化到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语气说出那句话:“单善,下来。” 而在单善这儿,他得到的,永远都是包容。 第两千五百年,贺影幢在人间,遇见了神。 他从未想过,神会是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而姑娘身边还跟着一只青鸾,化作人形,是豆蔻年华的少女。 姑娘看见他也是诧异:“凤凰?神君当真养出了一只凤凰?” 第二百八十五章 心魔25 贺影幢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神君,只是在自己矢口否认之后,姑娘也没再提,只道:“我唤作祝余,原本是招摇山上一株祝余草,幸得神君点化,只是如今……大抵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隔壁的少女却是皱起眉:“祝余才没有派不上用场,你不是找到了凤凰么!” 祝余无奈,却总不忍心凶小姑娘,只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朝朝不能胡说。” 完了却忽然笑了笑:“我最大的用场,大抵是找到了你。” 青鸾纵然比不上如今受人信奉的凤凰,却终究,也能算是踏踏实实的神鸟,传说中的五凤之一,纵然年纪小些,也能叫她带着,在不得已的时候,去力挽狂澜。 贺影幢看着两个姑娘,心里头也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况且那只叫朝朝的青鸾同为神鸟,身上的气息也叫贺影幢无法排斥,纵然不那么喜欢祝余,他也还是好声好气介绍自己:“我叫贺影幢。” 祝余一愣:“贺影幢?” 她却不明白了,凤凰否认神君的存在,又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名姓? 她甚至觉得凤凰是因为规则的干预才不知晓曾经那些神明的存在,因此不敢多言——就连她自己,也因为是祝余草化身,严格意义上,算半妖半神,才从那场浩劫当中留下性命。 可如今,贺影幢竟能有自己的名么? 但很快,祝余也发现了自己的误区,强行加上解释:“是你自己起的名字么?” 凤凰全知,若是哪天高兴了,想给自己取个名字便与行走世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哪承想这只凤凰却摇头,方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些许可以当做“温柔”的神色:“不是,是旁人给我起的。” “将我养大的不是什么神君,而是一株梧桐树,他很早便修成人形,将我带大,说是人世间‘灯影幢幢’很美,便给我取名影幢,至于这姓氏……” “他说,我的降生,本身便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作为旁听的祝余总觉得哪儿不大对头,可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大对头。 如今她也明白了——当初那位神君,确实是往外头扔过一株已经生出了灵智的小梧桐,然后神君翻车,神族经历了一场浩劫,也就几乎没人记得那小梧桐跟遗失的凤凰蛋了。 只是没想到,那小梧桐真的安然长大,并且将凤凰抚养到如今。 这些事贺影幢既然不知道,祝余也没有打算说——都是规则,规则想隐瞒的事情,她没有资格多嘴。 眼见着气氛就要沉寂下来,却是边上的小青鸾开了口:“祝余祝余,我为什么叫朝朝?” 祝余一愣,忽然明白朝朝这是在缓和气氛,便笑了笑:“朝,早也,早晨是太阳升起的时候,朝朝是希望啊。” “所以我也姓贺么?” 这突入起来的一句,叫贺影幢同祝余都有点懵,祝余看了一眼贺影幢的神色,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朝朝姓谈。” “谈,语也。朝朝是希望,看见朝朝,便能够讲述希望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心魔26 忽悠完小青鸾,贺影幢同祝余也能好好坐下来聊一聊,这一聊,对人世间的状况也都有了新的了解。 信仰之力愈发微薄,能镇压那些个因邪念生出的邪祟的上古生灵或是神兽也都在慢慢消失、或失去自己的力量,甚至一些原本近神的存在,也因一些个话本的不懈误传而渐渐成为真正的“妖魔鬼怪”。 “其实不难理解,‘你认为这世间’以恶为主,那这世间便以恶为主。在太多的恶意环绕之下,莫说还有多少人能纯粹地去相信世间有纯善,便是有,这样的人在下意识以恶意揣测他人的环境之中,又能坚持多久?” 贺影幢一愣,看着祝余:“一个相信世间有纯善的……人?” 祝余:“也未必是人啦,什么都行。” “如今的情况,基本上你同朝朝也只是帮着平衡,连我都被打入了‘妖魔鬼怪’的范畴里头,剩下的大多数时候,还是得看他们自己。” “正大于邪便是盛世安平,邪大于正便是烽烟四起,至于那些个叫某些人歹心连累了去的命……咱们无能为力。” 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能耐,去斩除那些个引诱着其余人犯错的邪祟,只是邪祟一多,就凭他们几个,仍然守不住神州大地。 这一点,他们心里头都十分清楚。 其实大概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某一个时代里头,也有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战乱总会平息,叫战争折磨得痛苦不已的人也会渐渐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用时间,去抚平曾经的伤痛,而曾经满目疮痍的地方终有一日也会恢复往昔歌舞升平,改朝换代之后,一代代人更迭,孩童已经不会知道战乱之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痛。 过往种种,不过就成了史书上寥寥数语,那些个惨重,也成了苍白得过分的数字。 可那些人的痛是真真切切的。 他们是守护着这片大地的神,如何能忍受无辜生命在自己目光企及之处,遭受那样子的苦痛? 所以也会恨不得将罪魁祸首在天下人面前,剥下那一层道貌岸然的皮,扔下油锅地狱里头煎熬千年万年,再碎尸万段。 毕竟,不顾万千黎民死活的东西,若不落得那样的下场,又如何对得起喊着“何惜百死报家国”的铁骨铮铮的好儿郎与分明柔弱却抄起刀抄起扫把保家卫国守候那一份安宁的巾帼。 这些其实贺影幢他们管不着,人间有人间的法则,他们不能直接同人动手,如今连神都不是的祝余更不能。 他们没有资格,只能在能力范围之内给那些暂且没有得到报应的人使些小绊子,或者往他们身上放些无伤大雅的小诅咒——譬如出门摔断腿譬如头发脱成个地图又譬如去茅坑遇上木板松动。 只要不伤及性命,这些诅咒的反噬他们倒是还能扛着。 至于能动手的妖魔鬼怪,那便怪不得他们心狠手辣。 毕竟啊,他们是神鸟,生来便是要铲除邪祟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心魔27 只是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贺影幢还是问了一声:“那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相信世间有纯善,并且一直坚持,这个世界会发生改变吗?” 祝余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道:“或许。” “若那人心志足够坚定,若他足够强大,他或许,就能够改变世界。” “阿幢——我这么喊你你别介意——你得明白,若有那样一个人的存在,他一个人的力量或许不够,但那样坚定不动摇的信仰,可以影响很多人。” “他可以成为那些还盼望着美好的人的支柱。” 而世上有着更多的人去信仰美好,去向往和平与安定,人心的黑暗面被驱逐,他们这些守候着这片神州大地的也能得到更强大的力量。 祝余笑了笑:“如今是人的时代,人的信仰能决定什么你我都清楚。所以,有些东西,总得有人去信,有人信了,才能成真。” “要真到哪一日没人记得了,那便真的就再没可能啦。” 唯有还有人记着,还有人信着,那些个美好,才会成为真实。 只要还有人记着,还有人信着,还有人努力着,那些个美好,就能成为真实。 所以说,若有那样一个人,若有人能坚持这一切,若有人能带着人们去建设新的美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一点,贺影幢能理解。 他问这么多,只不过是因为在听到祝余的说法时,下意识便想起了单善。 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知晓,却盲目相信着人间的美好。 想起那双清澈见底的眼,贺影幢觉得,说不准,真的有人能做到。毕竟啊,就连自己看到这人世间,都会不自主地想起单善说过的“美”,然后,叫这一场守候来得更心甘情愿。 在他走神这会儿,祝余只当他是在想这事,便干脆出言安慰:“其实也不必太过忧愁,历朝历代其实出过不少这样的人,人的潜力啊,永远不可估量。” 她于是安慰,贺影幢心情却愈发沉重——凤凰全知,只要祝余提起,他便不可避免地知晓了曾经那些人的下场。 有人叫周遭人同化,有人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却最终叫反对者杀害,有人走到了最后,以身证道,终究是倒在了黎明前夕。 拥有着美好人格的人不少,可在乱世之中,当真能够看见太阳升起的却太少太少。 因为他们是奔走在最前面的那一批,注定伤亡惨重。 叫人敬佩,也叫人沉默。 “其实再怎么微薄,人的力量总是能看出来的,有的人能庇佑身边的人,有的人能庇佑一国人,而也有的人,本身足够强大,庇佑了后世许多年,这种事情,我们也不能强求……” 祝余还企图开导,见着贺影幢脸色愈发不对头,便还是讪讪地闭了嘴,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们。 良久,贺影幢开口了:“如果,不是人呢?” 如若对方不是人,如若对方也强大到足以顶天立地,那是不是,能护着这人间更久更久,叫那些心地善良的人们,不受邪祟侵扰。 第二百八十八章 心魔28 这样一句话实在是直白得过分。 一心向善一心信仰着美好的存在,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那是神。 显然没按照贺影幢思路走的祝余在听见这一句之后,先前的神色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只同对面这只凤凰对视,企图从那双眼睛里头看出些什么。 良久,还是她先妥协:“确实,如果是神——” “如果有神祗愿意毫无私心地去庇佑这些人类,那少说千年,不会再有战乱,即便出了有心人,规则必也会让其有来无回。” “至于邪祟……” 祝余没继续说,但若连如今作为规则宠儿的人类都逃不开规则的惩罚,那邪祟的遭遇,也定然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只是…… 祝余叹了一声:“阿幢,我承认,就算如今我还有这样的资格,我也做不出这样的牺牲。” “甚至在带着朝朝四处走的同时,我也会怀疑,如今人世间的这一切,到底还值不值得我们守着。” 她在抬起头时,一双眼里藏了深切的哀恸——是一种,不需解释,贺影幢便能很好地理解的哀伤。 然后祝余伸出手,轻轻捂住了谈朝的耳朵,谈朝不曾挣扎,只是看了她一眼,明白接下来的事情不想叫自己听见,而后,便真的就这么乖乖坐着,垂眸不动。 祝余开口:“我看见过的东西,你定然也看见过。” “若说最早时候,那些人是因为邪祟的引诱而做出某些无可挽回的事情,那锅尚且能扔到邪祟身上,可到了后来,你也知道,有邪祟,因他们而生。” “或许是为了私心或许是为了钱财或许是为了美色,甚至就是为了一时好玩……”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祝余语调哀切,贺影幢也确实是见到过这一切,甚至不止这些。 他见过合该沉入地狱最深处的恶,他曾叫眼前景象,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底线。 甚至他也想过,那样的东西,那样早该烂掉的心,怎么能称为人怎么能称为人心。 有人早已不配为人,那他们如今的庇佑,又可还值得? 这一点,贺影幢确实怀疑过。 但他想起了单善,想起了单善曾提到过的人世间。 那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美好的人间。 总不能因为一些腌臜,便将整个人间全盘否定,叫那些信仰着供奉着他们的人们失去庇佑。 于是他看着祝余,摇了摇头:“万家灯火很美。” 甚至美过了星罗棋布。 很美,所以不能叫那些个黑暗将所有美好吞噬,所以这片土地之上,还有值得他们守卫的东西。 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祝余也并不意外,鉴于手还捂在谈朝耳朵上,她便只是笑了笑:“是啊,有人不值得,但总还有人值得。” “或许也是我觉悟不够吧,流血流泪我都不介意,只是要叫我用这条命去换,我暂且还舍不得。就是朝朝愿意,我也舍不得叫她去。” “阿幢,你也一样,你是最后一只凤凰了,哪怕一辈子都要护着他们,也总得,留点私心。” 第二百八十九章 心魔29 祝余留给他的话,是叫他留存一点自己的私心,也是叫他先顾着自己一条命。 哪怕凤凰是神鸟是祥瑞,哪怕一开始叫单善将他抚养长大的人也是希望他继续去庇佑这人世间,也不代表他这条命理所应当的便要奉献出去。 他是天底下最后一只凤凰了啊。 祝余是叫他别犯傻。 于是贺影幢便干脆也没纠正祝余,没将单善的事情说出来。 在祝余心里头,谈朝显然也能达到他们讨论着的标准,但祝余想护着谈朝,所以连听都不叫谈朝去听。而贺影幢自己何尝不是在犹豫——他不确定单善是否能够达到那样的标准是否能拯救世界,同时也不确定若单善的灵魂足够干净,自己能否将对方舍出去。 如今的贺影幢想不明白,来自于未来、被迫看了过往总总的贺影幢却清楚自己的脑回路究竟是个什么走向。 贺影幢还在质疑单善,只因为单善是妖。 只是这放在当时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就连祝余,也自嘲着说自己“没资格”。规则当前,神明庇佑人类是因为信仰,可他们是妖,他们为何又要来蹚这趟浑水? 更何况,是妖啊,妖的心,当真就是干干净净的? 这话曾经的贺影幢不敢说,就算是如今的贺影幢,一开始对单善抱有偏见,不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于是故事兜兜转转,就又回到了原点,唯有一点,如今的贺影幢能确认而曾经的贺影幢不能面对的一点——他确实,不大愿意将单善舍出去。 可心里其实也有了抉择——他不会叫单善知道人世间的恶。 哪怕是作为最后的保障,也叫他,继续保持着这份对人间美好的绝对向往。 因为,希望就放在了眼前,那里可能,就这么放手。况且若单善真的沾染了人世间的恶,一只在他破壳之前便已经生出灵识、能够庇佑一方山林不受侵扰能许诺一只凤凰一个家一个避风港的妖若是魔化,将会有多难对付,这点,贺影幢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 既然外头那些个丑恶有可能会叫单善黑化或是叫单善接触到妖魔本性,那干脆,这辈子都不叫他接触好了。 近乎偏执的念头就这么在心中生起,贺影幢再次回到了那个小院子里头,带着愈发阴郁的心情,冲着树上伸出手:“单善,下来。” 如今,就连这样一句话都无法给他带来安慰,甚至成了新的枷锁。 可他仍然不舍得放弃这回“家”之后例行的互动。 而因着她语气实在不对,连单善都愣了愣,没有同平常一般立刻动静,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反应无疑是在贺影幢原本便阴郁的心情里头再添一层寒霜,只是他不可能将气撒到单善身上,只能张开双臂,又重复了一回方才的话:“单善,下来。” 这回,单善终于有了动静。 他一跃而下,正正砸进了贺影幢怀中,然后,微凉的手指抵上贺影幢眉心,单善本人也难得没带笑容。 他说:“小幢,你莫要皱眉。” “你皱眉,我看着难过。” 第二百九十章 心魔30 这一日是如何做到同往常一样坐到树枝上谈天的贺影幢已经不记得了,他其实很茫然。 他并不明白那样子的动作在他们两个之间该是什么样的意义,也不明白该参照什么人的关系来分析,他知道的,只是单善不开心。 因为他不开心,所以单善不开心。 这样子的感觉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也实在陌生得过了头,叫他忍不住想看进单善眼里,从单善眼里看自己的模样。 他想知道,皱着眉的自己,拥有了忧愁的自己,还是不是单善眼中天底下至善至美的风光,是否还能美过凡世间那万千灯火。 可他没看见任何对比的东西,单善眼底满满当当的都是他,都是皱着眉头的他。 于是终于回过神将单善放下来之后,他同单善都因为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愣了许久,最终,他道:“那你也不要皱眉,我看着难过。” 单善是应了的。 他说:“只要你不难过,我便不会难过。” 以汝之喜为喜,以汝之忧为忧。 照料凤凰是单善与生俱来的职责,而如今,单善眼里头只有贺影幢,贺影幢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的喜乐,是他所牵挂的一切。 贺影幢是单善的所有。 后来跟往常一般上了树,这事便暂且揭过——对于单善而言并不是需要多思考的问题,但对于贺影幢而言,却是他不敢想明白的存在。 大概也是心太乱,贺影幢没同往常一般只叫单善看人世间的美,而是对着那片夜幕迟迟下不了手,隔了许久,忽道:“我这回出去,遇见了两个人。” 这是他头一回讲起外头的人,单善先是一愣,而后又是发自内心为他高兴:“那一定是很好的人。” 因为在单善眼里头,贺影幢很好,所以能站在贺影幢身边,叫贺影幢留下印象的人,也定然很好。 这样的话,贺影幢不置可否,只继续说下一句:“是一株曾经被神点化的祝余草,带着一只小青鸾。” 也不知是听见了哪一个词,单善有些惊讶,隔一会儿却还是没说话,只轻轻点点头:“挺好的。” 原本以为贺影幢注定孤身一人,如今出来一只青鸾,挺好的。 意外之喜。 至于带着青鸾的祝余,听起来,同他自己倒是挺像,只不过对方听起来,知道的东西显然要比自己多。 而贺影幢并不知道单善想到了什么,他想着既然都介绍了,那边也该叫单善看一看这两位“朋友”。 于是谈朝同祝余的模样便映在了撕下来的夜幕里,大姑娘温柔恬静,小姑娘天真活泼,光看着,竟像一双感情不错的姐妹。 单善也不由放柔了声音:“还很小啊。” 还很小,是个小孩子,而他身边的这只凤凰其实也不大,哪怕逐渐长成青年模样,也还是稚气未脱。 可就是这样的年纪,便要扛起天下苍生的福祉,多不容易——而后来贺影幢的变化,也叫单善明白,神鸟的职责,大抵不只是给天底下人民带来祥瑞。 但既然贺影幢不说,他也便不问。 第二百九十一章 心魔 31 山里头的日子,自然还是万分安定,可贺影幢不能总躲在山里头,规则容许他继续存在,他便也有他存在的职责。 不过是因为有用罢了。 因为天地间需要平衡,所以凤鸟同青鸾作为祥瑞而存在。 行走人间的漫长年头里,贺影幢也曾遇上过祝余同谈朝几回,因为中间间隔的时间不短,如今环境也不容神鸟慢慢生长,故而每一次相见,谈朝都会有些变化,从豆蔻年华的少女,终究长成了看遍世事的姑娘,当初看见的天真单纯也逐渐不复存在,换上了贺影幢再熟悉不过的忧愁。 有试过是谈朝去斩除邪祟,将祝余赶到更为强大的贺影幢身边,而祝余只是苦笑:“我护不住她。” “她是青鸾啊,五凤之一,又怎么是我一个神不神妖不妖的存在能护住的?” 或许是轻易听明白了其中的悲怆,贺影幢没言语,也没将另一些话说出。 ——谈朝在危难来临之时将祝余推到贺影幢身边,大抵不止因为贺影幢更强,能兼顾祝余,更因为她不希望祝余同自己比肩。 因为祝余就如同她自己所说的那般,神不神,妖不妖,谁也不知道若是直面那些邪祟,若是成为那些邪祟的目标,祝余会不会叫那些邪祟“污染”。 谈朝赌不起,也不想赌。 这样的话,她自然不能说与祝余听,但祝余也不问,只是淡淡的,去纵容着谈朝的所有作为。 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贺影幢便想,单善是不是也同祝余一样,其实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不提,他也便不说,就这么藏在心底里头。 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的不信任? 这样的认识,叫贺影幢心下多了几分不悦,指尖雷光闪过,最后一只邪祟就这般化作齑粉剥落而下。 战场之后,谁看起来都不体面,有烟尘有血迹,还有一片狼藉的地方。 这些年的邪祟愈发厉害,哪怕贺影幢愈发强大,也不敢说是得心应手,反倒是身上的伤痕一回多过一回。 满心困苦,一身狼狈。 而也就是这样的情况下,谈朝从空中落下,将方才撕扯下来的东西随手一掷,焚尽成灰。 她带着一身血色,绕过贺影幢,直接便走到谈朝面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恶狠狠地将人勒进怀中。 额头抵上额头,汗与灰混作一处,分明没有言语,却叫边上看着的贺影幢难以置信——并非不知道这样的场景,可无论如何,似乎都…… 其实也不是无论如何,他只是太过惊讶。 毕竟,从一开始,便将祝余同谈朝之间,当成是自己同单善啊。 而不管谈朝如何激动,祝余也只是拍着对方的背,等对方松开自己,才轻声安慰:“没事了朝朝,已经没事了。” 方才气势汹汹的分明是自己,祝余还没如何,谈朝居然就这么怔怔地,任泪水砸进尘土里:“祝余,我不喜欢这个世界。” 这样直白的抗拒,祝余却依然没多言,只是沉默片刻之后,将对方揽进自己怀里头:“朝朝,这个世界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心魔32 等谈朝缓过来,贺影幢看着看向自己的祝余,隔了很久,才开口:“你们……” 当着人家面发生的事,其实本来也没打算掩饰,祝余便干脆点头:“就是你看见的那样子。” 而贺影幢惊讶其实也不过是惊讶一瞬,加之祝余同谈朝坦荡,他继续惊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 看着他这模样,祝余笑了笑:“其实也不必想太多,不过就是相互喜欢,便走到一处去。” 贺影幢点头:“嗯。” 确实没想太多,只是没想到居然还能是这样子的关系。 邪祟清理之后,天下安宁,原本他们该给终于安定的天下带去祥瑞,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铲除邪祟,换来这样暂时的安宁已然耗费他们太多的心力,他们还需回去休养生息,防备着下一回的动乱。 而带着心事回去的贺影幢在路上便已经想好,且不同单善说这些事情,毕竟,没有必要。 结果却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己这一回又该同单善说些什么,却在看见了不该属于这一方小院的身影。 单善没在树上等他,而是坐在梧桐树下,坐在那几张他为了叫他们的家看起来更像寻常人院子而带回来的石凳上头,噙着笑容,看着一团白色毛茸茸打滚。 只消一眼,贺影幢便看出来了,那是一只九尾狐。 青丘的狐狸,不管他是有苏氏纯狐氏或是涂山氏里头的哪一支,他都不大欢迎。因为那是狐狸啊,最狡猾了。 一瞬间,有关青丘的所有消息都叫贺影幢利用凤凰全知的能耐调出来,只知是众神陨落之后,连青丘也没能幸免于难,紧接着便也毁于一旦,只是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只小狐狸活着跑出来,看状况,能叫单善捡回来的,必然是重伤在身。 ——亲眼目睹了家园覆灭,又因个人价值一路遭到追杀,哪怕年纪小,心中也难免怨愤。 况且就如同祝余说的,如今神族式微,世上已经没有神了,连当初的神女祝余如今也不过是“妖魔鬼怪”,面前这只心怀怨愤的妖魔鬼怪,必然也不会是能给人世间带来祥瑞的存在。 狐族成年后实力强大,倒不如,就这么扼杀在摇篮里头。 可其实也不过是这么想一想,这小狐狸尚是幼崽,又得了单善庇护,别说神鸟也不能乱杀妖,即便他想动手,也不能当着单善面——不能叫单善觉察他对小狐狸不喜欢的缘故。 于是他过去,看着眨眼间已经跳到了单善怀里头的小狐狸,没露出别的神色,也看不出喜怒,只是过了一会儿,才瞪着那毫无眼力见,开口:“这是单善新捡回来的宠物吗?” 单善:“……” 这还是单善头一回听见贺影幢用这种好似闹别扭一般的语气说话,心里觉得稀奇,但还是没忍心将看着有些怕的小狐狸放下来:“他受了伤跑到院子外头,我便暂且收留他。” 只是暂且的收留。 用这样的话,也不知是怕贺影幢误会什么。 第二百九十三章 心魔33 单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贺影幢的心也因这一声“暂且”熨帖了不少,于是也没立即言语,就这么看着小狐狸。 确实是很幼小的一只崽儿,但也逃不过灭族的灾难,同他一般,已经没有族人了。 而当初若不是有单善护着,他的幼崽时期,大抵也不会比这小狐狸幸运。 忽然便开始怜悯对方,叫意识到这一点的贺影幢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能,于是他收回视线,依旧是无喜无悲的模样:“天罚之后神族式微,倒不承想九尾狐族还能留下后代——这样小的年纪,必然过得艰辛。” 他说完这段,便又看着单善:“单善你若是喜欢,便养着——只是狐族狡诈心眼多,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要记得清理门户。” “一时心软,大抵是后患无穷。” 最后这一句说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重新落到小狐狸面上,直直看进小狐狸眼底——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出于善意的提醒,而是明明白白的威胁。 毕竟将一只必然会怀着对世间的恨意不能忘怀的小狐狸留在单善身边原本便是一种风险,不管这狐狸将来会不会记得当初的事,都有可能影响单善对纯善的坚定信仰。 或许是意识到了对方对自己十分不喜欢,小狐狸抖了抖,终于挣扎着跳出单善怀抱,一溜烟离开贺影幢视线范围。 贺影幢皱了皱眉,转而看向单善——小狐狸这一举动,很有可能叫单善对自己产生不满或是不解。 可单善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他想象中的表情,只是看着他,神色温和:“那你呢?” 贺影幢一怔,便听对方继续道:“天罚之后神族式微存留于世的神裔尚且自身难保,你是凤凰。” 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凤凰,是祥瑞的象征。 可为什么每每离开一趟,回来之时眉间必然染上阴翳,又为什么会生出那样子的感慨,同幼年时期蒙昧纯正的小凤凰判若两人。 贺影幢明白了单善的意思,可他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单善,正因为她是凤凰,能在神族式微之后诞生于世便已经是受到规则的宠爱,觉醒之事便要知晓世间一切。 这一切里头,包括真善美,自然也包括假丑恶。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故而只是摇头:“外头的事影响不了我。” 因为他是凤凰啊,不管怎么不甘愿,也必须是去守护着这世间的一切。他们已经是最后的希望,若他们都放弃,难道还指望着那尚且弱小的人类们独自抵御愈发强大的邪祟? 正因如此,在谈朝那样直白地说出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堂堂一只青鸾,却要因为这过于混乱黑暗的世界留下泪水的时候,分明心疼的祝余不能告诉她不喜欢便不管。 只能是等她冷静下来之后,去重复着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相信的话,去告诉她世界一定会变好。 这就是他们作为神鸟的责任。 即便天下人都不信,他们得信着,并且竭尽全力,去抢回那一份曙光。 第二百九十四章 心魔34 小狐狸便就这么在贺影幢的默许之下继续在小院里头住下来。 大多数时候,贺影幢不乐意对着这小东西,便干脆是一个人出去做些别的事情,眼不见为净,或者看见了也权当没看见——或许也正因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不下脸来多管,小狐狸行事便也从刚开始时那般小心翼翼,变成了后来的愈发张狂,甚至还敢当着少年的面,同单善亲昵。 只是都叫人挑衅到这份上了,贺影幢也还是忍声吞气,不同小狐狸亲近,却也不阻止小狐狸同单善亲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来自后世的贺影幢却明白,他在等,在观察。 他想知道单善他同旁的妖会不会一样,想看看单善若接触了其余的一切,会不会也同他一样克制不住变得阴郁——而一只妖若产生这样的变化,若会叫负面情绪影响吞没…… 可其实贺影幢也不知道当初的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日子便就这么过着,直至某一日,单善同贺影幢聊起凡间名姓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捧着小狐狸,问道:“你有名姓吗?” 贺影幢也看向小狐狸,毫无意外地看见了小狐狸眼中一闪而过的光。 片刻后后,小狐狸摇摇头,又“嘤”了一声,仿佛就是在回应单善的问话。 它这一声实在可怜,单善大概也是想起了贺影幢说过的小狐狸遭遇的状况,神色柔和下来:“我给你起个名字,好吗?” 等这一句话等了许久,贺影幢适时插嘴:“他是白狐,跟着他们那头的规矩,姓白。” 单善望过来,并没能透过他严肃的神色,去看透他因恶作剧得逞而浮起愉悦的内心。 于是他道:“那阿幢觉得,什么名字更合适?” 贺影幢笑了笑,想了一会儿,望着单善:“我从民间读到过一句话,‘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他既然背负了那样的过往,不如便叫‘白萱’,过往叫他过去,往后都干干净净活着。” 贺影幢敢打赌,单善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会明白这个名字里头藏着的属于贺影幢的恶意——况且即便叫单善知道了又怎么? 这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又改变不了什么。 当下的单善只是很高兴,笑意盈盈:“那你以后便叫白萱吧。” 顿了顿,又补充:“阿幢读过的书要比我多,起出来的名字也必然要比我好,你别不喜欢。” ——显然,小狐狸不敢说不喜欢。 在单善没留意到、贺影幢自己也看不到的视觉里,青年低眉浅笑温柔而又残忍。 可贺影幢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便是如今的贺影幢,也不觉得自己是坑了白萱——既然这狐狸入了他家门,便早该有这样的觉悟,他家单善干干净净的,那来到身边的妖物也该是干干净净的。 就算是带着刻骨仇恨冲天怨气,也千万别想着,带到他家单善身上。 因为单善是相信纯善的存在,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该一直这么信着。 第二百九十五章 心魔35 至于小狐狸白萱——无论九尾狐从前是不是能够算作神族,如今留下这么一只小狐狸,也不该存什么坏心,要不然,在翻出浪来之前,他必然要把对方干干净净解决掉。 如今是白萱了,那便该同名字一样,最好将当初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白萱没敢对贺影幢的态度表现出任何异议,他只是一只小狐狸,不能同已在多次祸乱中被逼成了成年体态的凤凰相比,故而也只能以一种幼稚、却绝对能隔应到贺影幢的方式来抗议。 看着几乎黏到单善身上不愿下去的小狐狸,贺影幢心里不忿,面上也不表达什么。 他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 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须得他去关注——他还有人间。 白萱终于肯说话了,整日缠着单善,仗着已经痊愈的腿脚跑上跑下问三问四,看同孩童一般无辜。 甚至还同单善在小院子里头刨出了一小块能种东西的地。 贺影幢一概当做看不见。 直至某一日,猝不及防的,他看见了狐狸在单善视线死角处对自己露出的恶劣笑容。那时他站在院外,注意着人间动向,一时也顾不上作妖的白萱,便只是站着,没进去打扰——直到狐狸忽然出声问起一个他一直刻意忽略的问题:“单善,你没想过去外头走走吗?” “你早已修得人形,实力上也不可能受欺负,何不敛了气息到人世间去看看?” “一天到晚叫一道结界困在这深山老林里,你真的甘心?” 那一瞬,一向信奉平心静气修身养性的贺影幢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怒不可遏。 白萱,将他竭力隐瞒着的事情,一下子捅到了单善面前。 于是在一怒之下,贺影幢冲进院子里头,他的出现果真打断了这场谈话,单善同小狐狸都看向浑身都带着煞气的他——可贺影幢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想直接拎起白萱后颈皮扔出去,扔到乱葬岗里头,叫那些吃着怨气长大的邪祟来嚼一嚼这不知包裹了多少阴暗心思的狐狸皮。 可他不行。 莫说白萱对于邪祟而言是大补的良药,就是没关系,他也没有现在就处理掉被规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下来的小狐狸崽子的理由。 而心虚与慌张也叫贺影幢下意识看见了单善——却没看见自己意料之中的补品或是什么。 只见单善对白萱笑了笑,而后看着他:“我不去,外头的景致,怎么会有小幢好看。”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便能将他这些年以来的可以隐瞒揭过去。 先前看见祝余的平淡时那种感觉叫嚣着要再次冲出心口,这一刻,贺影幢忽而坚信,其实单善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曾与他说,也不曾怪他。 “山里很好,我要在山里等你们回家啊。” 其实没有你们,就是你。 贺影幢忽然就明白了,这就是偏爱,这就是单善对他的偏爱,不需要任何理由。 只是心中尚未来得及生出什么类似于高兴的情绪,便又叫恍惚取代。 单善如此偏爱他,难道他真的就能有恃无恐了么? 被偏爱仍旧不安,或许,也可以被称为矫情。 第二百九十六章 心魔36 而这不安爱不久后也得到了证实——白萱不告而别,连句话都没留下。 纵然贺影幢也确实盼着这能整出无数幺蛾子的狐狸精赶紧滚犊子,却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不是这种刚出事、他最有可能对对方出手的时候。 他心里明白,白萱就是故意的,故意去报复他。 白萱用这样一种方式,是想让单善误会他,让他们之间生出嫌隙。 早该明白的,狐狸就是这样狡诈的存在。 哪知回头见了单善,单善依然是冲他笑:“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伤养好了,是该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对了,你先前不是说过人间的炒生菜很好吃么?我找山精要了些种子,也不晓得能不能种出来……” 贺影幢看着那一处前些日子开出来的一小块地,上头似乎真的就长出了些小苗苗,单善还有些不好意思:“我怕我养不活,就没敢先同你说。” 哪怕他们都知道白萱无处可去,离开这么个避风港,就有可能要面临死生一线的境况,单善却还是这么坦然地将事情忽略,反而关心起他喜欢吃的菜。 这就是,单善给贺影幢的,绝对的偏爱。 贺影幢一时百感交集,隔了很久,只拉起单善的手:“谁都有可能养不活东西,但你不可能。” 浅绿色柔光自贺影幢手下单善指尖散出,绕成几缕线,裹着那地里冒出头的小苗苗,攀援而上,成了一个又一个茧。 待到光华散去,原本生机勃勃却还是叫单善不敢保证能活下来的菜苗苗已然长成了一株又一株青翠欲滴的生菜——漂亮到几乎下一刻就要从地里头把自己拔出来然后长腿跑掉。 灵气过足当场成精了解一下。 好在这些还不至于当场成精,也好歹没生出灵智开口说话。 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寻常精怪吃了能当场大变活人。 头一回经历这种事情的单善也是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看着贺影幢笑出了声。 贺影幢其实也觉得懵,但单善笑,他也便跟着笑起来。 原以为这件事也会就这么过去,没想到单善缓过来之后,却再次开口:“小幢,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我不会问你,也不需要你说出来,但你要开心。” “若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就回家来,我在。” “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回家。” 那是日落时分,夕阳很美,铺展出万丈霞光,叫单潼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之下,整只妖居然显得…… 贺影幢不知该怎么描述,或许是知晓,但他自己也不信——他居然从一只妖身上看见了神性。 他就站在那儿,说自己哪也不会去,就在这儿,等他回家。 他就站在那儿,枝叶繁盛,仿佛直到永远都不会更变,不会因着战火纷飞而枯败。 就这么,顶天立地。 一瞬间,贺影幢心里有了答案——单善符合要求,若这俗世无药可救,若将单善祭出去,兴许,还能挽救些许。 可是他舍不得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心魔37 单善还这么笑着,只觉得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实在是理所当然,而贺影幢怔怔地走进,忽然伸手,长臂一展,将人收进怀里头。 “诶……” “别动。” 说出这声的时候他嗓音已经带了颤抖。 贺影幢想明白了,先前的每一件事,不管是刻意叫他安心还是真的包容,那都无非说明了一件事情——单善眼中只有他。 不管出现多少山精狐妖,单善都是当初那株梧桐树,作为凤凰的栖息之地,作为凤凰的抚养者。单善为贺影幢而生,为贺影幢而存在,这是不管来多少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贺影幢懂了。 而感觉到他浑身在抖,只给他拍了拍背:“好啦,我知晓你这些日子不开心,觉得是白萱跑进来抢了你地盘。” “可当时他那么小一只,又浑身是血,不管什么来历,既然跑过来寻求庇护,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柔和的声音就现在耳畔,单善轻笑一声,听的人心头发痒:“说起来你听了可能得觉得好笑——我想着你在外头总不开心,大约也是遇上了不那么好的事情,我便想着,不管怎么说,也得做些好事,给你积德……” “不过说来你本身就是凤凰……诶?” 贺影幢把人又抱紧了些:“单善,谢谢。” 几乎是从没见过贺影幢这过于黏人过于“孩子气”的一面,单善有些惊讶,更多的还是包容,他拍了拍贺影幢的背:“松开一下,有个东西给你。” 纵然不大情愿,贺影幢果真还是松开了。 然后,一块小木牌便落在贺影幢面前,上头雕着一株梧桐树,与一只盘旋的凤凰:“这是前些日子我同山精学的,你要是不放心便带在身上——我这也有一块,山精教了我一个小阵法,只要你想,便能用这木牌找到我。” “曾经那节梧桐枝也还是有用的,只是这个更方便些。” 贺影幢就这么听着,然后从单善手中接过木牌,就这么系在自己腰带上。 木牌上的雕刻看得出很漂亮,几乎也有了灵性,贺影幢不知道单善学了多久又试了多少回,但这总归是单善的心意。 他抬头,看着单善,忽而便下定了决心:“单善,我想这辈子每一次回来都有你等我,好不好?” 单善一愣,似乎没明白过来:“我得照顾你,自然会等着你啊。” 贺影幢却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话说完,忽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脑海里头浮现出当时战后看见的祝余同谈朝的状况,心中便又明了。 于是他也学着谈朝的模样,去抱着单善。 凤凰全知,有些东西根本不需要旁人教授。 而单善永远不可能拒绝贺影幢,这株生来就带着某种意义的梧桐永远也不会拒绝作为自己存在的意义的贺影幢。 于是等贺影幢松开单善,看着单善并不带抗拒的一双眼:“是这样。” “你愿意吗?” 纵然面上强作镇定,心里也笃定单善不可能拒绝自己,贺影幢却依然是忐忑着。 单善也只是愣了片刻,忽而笑了,眼角带着些许未散尽的水光,仿佛星光闪烁:“阿幢。” 他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是以一个模仿出来的拥抱来告诉贺影幢:不管贺影幢希望他们是什么关系,他都可以去学。 因为,那是贺影幢。 第二百九十八章 心魔38 只是贺影幢也没想到,那两块小木牌真的会起作用,而且那样快。 原本他倒没有太多的感觉,外头很多事情都在他掌控之内。譬如凡世间的境况,又譬如白萱一直躲在小山林里头,后来还跟着他入了凡世,甚至,他还捞过落入人手里头的白萱一回,警告了对方——诚然那回也不是白萱的错,而是凡人做得过分。 可白萱也不是没有错。 他错在生而为妖,错在生而为妖还意图跑到人群里头去。 贺影幢并没有因为他可怜便心生怜悯,毕竟,这就是只无关要紧,还满肚子坏水的妖。 更何况,如今的白萱同从前也有了区别——山林里头的清修叫这狐狸变得安静了不少,可这回,贺影幢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初时的冲天恨意,甚至,那恨意比初时还浓。 叫贺影幢一眼过去,便是满心厌恶。于是他道:“不要随意跑到人群中,要想好好活下去,便不要叫我,或是叫旁人抓住把柄。” “这会是我到还好,若是叫其余斩妖除魔的人抓了,大概就会扒了你一张狐狸皮——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单善,所以,你自求多福。” 不是所有人都是单善,譬如他自己,便不会去包容一只心怀仇恨的狐狸。 白萱看着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重新化作少年身形,仰着头,满是倔强:“我没有做错事。” 贺影幢知道他没有。 他不过错在生而为妖,这是连贺影幢都无法改变的规则。 于是他道:“我知道你没有,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有。” 一句话,击碎了少年眼中的光。 贺影幢顿了顿,还是继续:“还有,你离我家远一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一句话,也点醒了白萱。他看着贺影幢,眼神近乎凶恶:“你不叫单善出来,就是因为人世间险恶吧。” “你打算一辈子瞒着他?还是锁,叫他等到死,都等不到你将这人世间肃清?” 果真又是一句话戳了贺影幢心窝,贺影幢看着他,皱眉:“这些轮不到你来管。” “我也从未想过,能将人世间肃清。” 说完这声,他又站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还是将最后一句话补上:“单善同你不一样,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离去,徒留白萱在身后。 他能听见,在自己转身之后,白萱在笑,笑得浑身颤抖,最终连带着笑声,也颤抖起来,仿佛声声惨叫。 分明还是孩子的声音,却也似声声诘问,听着无比刺耳。 贺影幢听着那声音,心里忽然多出了许多话,可终究,一句也没说。 那日之后,白萱再没回过山林。 贺影幢也并未同单善说起这件事,只当是一回无关要紧的小插曲——不过倒是没忘了同祝余与谈朝知会一声,叫他们留意一只九尾狐,莫要令九尾狐生出乱子,也莫要叫他轻易死了。 ——到底活下来也不容易,哪怕不喜欢,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祝余听了之后只是一愣,倒是应得轻快:“我会留意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心魔39 之后日子仍然照常,人间小打小闹平静了这么些年,终归还是要出一场大祸,而这场大祸也确实是厉害了些,再次将贺影幢同谈朝祝余聚在一处抵抗——其实还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邪祟一回强过一回,数目一回多过一回,人间逐渐失去平衡,也终归,需要一些旁的方式来重获平衡。 ——所以贺影幢才害怕单善也叫外头世界里的黑暗污染。 毕竟啊,白萱怎么说也是青丘的九尾狐,不过来人间那么一点儿时候,便将多少年清修出来的安宁丢弃,而单善从未经历过这些恶意,又怎么可能遭得住? 单善甚至不会还手啊。 想到这一点,贺影幢一半是骄傲一半是怅然。 就如同祝余所言,他舍不得。 而这一回,在被万千邪祟包绕的时候,谈朝仍然像先前一般,直接将祝余推到贺影幢身边,自己一人冲入祟潮当中。 血光很快便染红了所有人的眼——毕竟青鸾凤凰这样子拥有神力护佑天下的鸟儿,便是邪祟最恨的存在。 下头沙场上兵戈交错之声不曾停歇,而摧城黑云上神鸟也不懈驱动着电光。 哪怕精疲力竭也不能停歇,因为下头便是凡世,是无数善良人的家乡。 谈朝不及贺影幢,如今早已是被逼得化作原型,一身绸缎一般的青色羽毛被血污染得看不清本身颜色,却仍嘶鸣着,又啄瞎了一只邪祟的眼。 可贺影幢也并不能朝那头投去多少关注,他甚至都顾不得被托付给自己的祝余——一片血色之后,伴着那朵绽放开来的嫣红花朵,比鲜血更夺目的色彩迸溅而出。 凤凰展翅,引来片刻霞光。 天幕之下灰头土脸的将士有人看见了那一缕霞光,感受到了一滴微不足道却仍倔强地洗去了些许污浊的雨水,眼中忽然便闪现出更耀眼的光芒:“是彩霞!” “弟兄们坚持住!我们一定能胜!” 士气重整,又是一轮冲锋。 而贺影幢也依旧顾不上这些。 属于凤凰的光辉暂且将邪祟逼退,可一旦发觉如此便是凤凰在走投无路只时被逼出的状况,便都是卷土重来。 而贺影幢哪怕没到强弩之末,也确实是无计可施。他同谈朝一样,什么都不顾,只盼着双翼双爪一喙,能尽量多的长处邪祟,盼着那一翅膀扇出去的妖魔能滚到天边,这辈子都不再回来。 哪怕爪子被要上,哪怕翎羽被撕下,也绝不妥协。 血迹斑斑,也是他们的坚持。 偶尔一个回眸,贺影幢看见了同样在坚持的祝余。 平时总将自己收拾得整洁漂亮,哪怕落难时候也保持着优雅从容的淡定姑娘如今却终于显出了狼狈。 那些邪祟不曾直接攻击她,却将她围着,一声声地重复。 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 母庸质疑,若能将祝余策反,对于贺幢而言绝对影会是莫大的打击——邪祟笃定仁心仁德的青鸾不可能对祝余下手,也不可能容许贺影幢对祝余下手。 而贺影幢心里头也捏起了一把汗,想着,若是祝余敢应,拼着重伤,他也要在第一时间击杀对方。 回应这样想法的,是祝余的嘶声喊叫—— 第三百章 心魔40 恍若有感应一般,酣战之中的谈朝甚至顾不上又一只豁出了命去也要攻上来的邪祟,转向祝余的方向,同时,哀鸣声起,听得贺影幢整只凤凰一抖。 “啊——” 时间仿佛静止,而祝余站在光团里头,看着那些一直发出恼人声音的邪祟,神色平静,甚至,还带了点儿笑意。 她说:“我怎么会不甘心呢?” “这世界,分明越来越好了啊。” 都知道是睁眼说瞎话,可就是这么一句瞎话,就叫周遭一寂。 顷刻间,天雷劈下,照亮了整片天空。 仿若天神的怒吼,刺目白光之中,祝余笑得温和——她没看着叫那邪祟拼死一击几乎撕断了翅膀的谈朝,却是看着正在发怔的贺影幢:“你们要好好的。” “你们都要好好的。” 分明是该含着血与泪的话语,分明是该充斥着离别哀伤的赠言,却叫祝余说得平淡,平淡得好像是“我今天点了你喜欢吃的菜”。 但也叫贺影幢的心猛地一疼,忽然便不知所措。 那头的谈朝已经化作人形,往祝余这头扑来,却终究,什么都没能捉到。 如同那些被他们打散的邪祟一般,祝余身体消散,化作洁白光点,就这么,消散于世间。 “啊——啊——” 一声声和着泪的惨叫,叫贺影幢也明白,到底什么,才叫痛彻心扉。 可他们的悲伤没能传递,大地上人间里,冲锋的将士愈战愈勇,终于看见了敌人的颓势,不由面露喜色。方才喊着“我们一定能胜”的少年冲在最前头,顾不得疼顾不得冷,叫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也只觉得热血。 其实也不是热血,就只是一种执着,叫他拼了命地挥刀,仿佛能在赶走的人的同时砍尽一切阴霾。 “大哥,咱们能赢,坚持住,咱们能赢,天——” 话没能说出来。 头颅落地,分明还带着笑容。 ——天要亮了啊。 杀红了眼的人一愣,刀都几乎要握不稳。 “啊——” “谈朝!” “那东西要卷土重来!谈朝你醒醒!” 邪祟分明已经叫先前的天雷驱散大半,可剩下的这些却不知为何愈发凶狠——也就是这时,贺影幢才清醒地意识到,这些邪祟同从前的似乎不同。 他们没有恨意,只有对毁灭这个世界的偏执。 “谈朝!” 一声怒吼,没能唤醒悲伤之中的谈朝,他自己却是背上一疼——疏忽之中,又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青鸾生无可恋,凤凰哀鸣。 贺影幢其实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分明是可以赢的,祝余已经用命给他们换来了胜利的机会,他们该就这样铲除邪祟。 ——而谈朝也终于回过神了,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手往虚空出一抓,顿时风卷云涌。 贺影幢骇然,尚存的意志叫他要去阻止谈朝。 “谈朝,你不能——” 话没说话,却又是一道白光,将整片天理笼罩,在过于刺目的光芒之下,邪祟无处遁形,在痛苦之中化为灰烬。 贺影幢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耳畔声音依旧轻柔:“阿幢。” 一瞬间,仿若冰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都是凉意。 第三百零一章 单善1 一阵响动,贺影幢猛地坐起,入眼处却是熟悉又陌生。 还没等他缓过来,不知自那而出的箭矢阵法小暗器一骨碌全从四面八方砸向四面八方。 动作快过了思考,将这些不知哪儿来的东西全数打落之后,贺影幢蜷在墙角,想了好一会儿,才知晓自己这是在哪儿——这分明是他长大的房间,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小机关也是他当年一一布下,还没来得及拆除的存在。 亏得他没有下意识放火,才侥幸没将自己在经历刀光剑影之后顺手烤了。 而也是里头的响动太吓人,外头的人来不及问,直接推门而入:“大哥——” 贺新言愣了愣,确定他是醒着的之后一喜:“大哥你醒啦,我去同爷爷跟新河说一声。” 他说完话便要转身出去,却听贺影幢开口:“等等。” 贺新言:“大哥?” 也是停下来之后,他才看清楚了屋子里头的一片狼藉,看着那些个寒光闪闪的刀锋与箭头,不免有些庆幸——自己到底是多命大,才没有触发他大哥房间里头这些奇奇怪怪的小机关的? 想完这一点,他赶紧又是进去:“大哥你没……事吧” 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僵在原地,而贺影幢站在他面前,入手接住了不知打哪儿扣下来的一个大铜盆——而疑似罪魁祸首还同没事人一样将盆放下:“可以进来了。” 这儿到床边只有几步路,可贺新言走得胆战心惊,大约猜到他大哥想知道些什么,便也直接同他讲:“你那天睡过去之后就一直没醒,爷爷过来看你的时候你还有些发热,神色看着一会儿比一会儿痛苦——好容易有过缓和又是接着痛苦,跟做噩梦似的……” “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才把新河也喊回来……刚才新河好容易叫爷爷撵回去睡了,所以才没在这儿守着。” 说到这儿,贺新言顿了顿,神色有些低落:“大哥,你以后都好好的,行不行?” 其实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分明是无理取闹,若能好好的,贺影幢难道就不想好好的? 可贺新言还是说出来了。 当年贺影幢入魔他没在这边,后来那一次他也不曾经历,当真看见贺新河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像个木人一样坐在贺影幢床边,连泪都不会落,看着贺老爷子一次次过来又沉默着出去,他自己也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剜心之痛——贺影幢也是他的亲人。 就这么几天的时间,贺新言已经不只一回悄悄抹眼泪,等人来了,又要假装无事,继续支撑这个家。 话说出来,其实也是害怕贺影幢生气的,只是贺影幢没生气,甚至好像没听见一般,只是看着他,忽道:“单善呢?” 贺新言一愣,没想到这人问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单善——可他并没有意见,于是便如实道:“先前楚涵哥那边出了些问题,徐秋意失踪,单善哥便过去那边了。” 他也拖人带话给了那头,结果回来的只有贺新河一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结果听到这句话的贺影幢却是猛地起身:“我去找他。” 第三百零二章 单善2 连贺新言都没搞清楚自家大哥这到底什么毛病,便见自家大哥就这么走了出去,吓得他赶紧跟上:“哥?” 贺影幢却实在没什么耐心同他解释——梦境里头的状况历历在目,他实在没想到最终会变成那种模样。 就如同一开始他也不曾想到,单善头一回来到人世间,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战火纷飞,尸横遍野,那鲜红色的罪恶甚至还来不及叫雨水洗刷干净。 这样子的人世间,和“美好”二字简直天差地别。 贺影幢忽然就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便不该拦着单善往人间来——纵然那会儿也不是全然美好,但总强过如今。 可单善已经来了,他就站在他面前,不知打哪儿出来的枝条伸展,将一只又一只邪祟绞杀,为他们争取出缓口气的功夫,而意识到自己方才疏忽的谈朝同贺影幢一鼓作气,终于又是抢回一线天光。 雨点终于变得柔和,头颅滚落的地方,未来得及溅上鲜血的花苞“噗”一声,在耀眼天光之下,绽出一抹无暇的纯白。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嘶吼,嘶吼里头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 有人伸出手,在刀戟跌落碰撞的金鸣声中,掐上自己的脸或战友的脸,去看看自己是否真正存在。 有人终于忍不住,狠狠搂住身边的人,力道大得是要将彼此揉进血骨里头。 古战场上的歌谣传出,伴着不知从哪处起来的啜泣声,一声又一声,在声音堆叠中逐渐壮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们在唱,也不是在唱,而是在吼,用一把嗓子,声嘶力竭地,去吼出自己的信念,吼出自己这半生所坚持的一切。 歌声之中,忽有人喊出一声:“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于是,便又是新的一场狂欢。 而他们的喜悦,却未能传达到九天之上。 凤凰在血泊之中化作青年模样,但也就是如此虚弱,居然叫似乎已经成熟了的贺影幢露出了些属于少年时期的脆弱——叫单善想起来,这本来,也是一只年岁不算大的凤凰。 只是在某种情况下,被迫拔节成长。 而单善一身翎羽染了血,翎羽化作的衣袍自然是金红交织,艳得好似当下那落日余晖——终究不再阴沉。 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单善,心里头各样情绪交杂,又是埋怨单善就这么跑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又是担忧单善会气自己的隐瞒。 于是便如困兽一般,咬紧了不肯松口。 而单善不知他这复杂得过了头的心路历程,只当他是难受得过了,叹息着摸上面前这其实是叫自己养大的凤鸟的发:“不是说了么,若是在外头受了委屈,便回家来。” “怎么就是不记得呢?” 就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委屈一同涌上心头——有对这人世间的,也有对单善的。 第三百零三章 单善3 对于单善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人世间,贺影幢本不想问,可单善却直接答了:“你的木牌碎了,我担心。” “而且,我听到有人喊我,所以我就来了。” 贺影幢一愣,一时间却也不能想到太多。 这会儿谈朝也终于缓过来,纵然明白这两个人中间似乎有着一种类似自己同祝余的无法容下第三个人的存在,她还是走上前去,对着单善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 单善一时没明白,只听她继续:“是我感情用事,几乎错过了祝余为我们争回来的良机。” 忽而就听到谈朝这么诚恳地分析自我,连旁边其实并没有被拉进谈话内容里的贺影幢都是一怔——其实真的怪不得谈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亲近的人消弭于世间,会崩溃真的很正常。 可事实上也正如谈朝所表达的那样,任何人都可以崩溃,他们不能。 因为他们是守候这人世间的神,因个人情绪几乎叫天下黎民危在旦夕,这就是错。 十分离谱的错。 如今单善看着她,眼神柔和——贺影幢很明白,是单善觉得心疼。 毕竟单善就是这样的心性,很容易就心软,很容易,就叫旁人的经历带进去。 其实,也未必不是好事。 单善看着谈朝,还是没同安抚贺影幢一样伸手,只道:“阿幢和我提过你,你是谈朝是吗?”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们很辛苦,我都明白。” 谈朝看着他,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而摇摇头:“我不叫谈朝。” 单善连带着贺影幢都是一懵,贺影幢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忽然有了些不那么好的预感。 只听谈朝道:“朝是她给我的名字,意思是要给人世间带来希望。” “可我手上染了她的血,这辈子都成不了人世间的希望了,既然如此,不如,我就成为那些邪祟的绝望吧。” “朝夕朝夕,往后,我便叫谈夕。” 贺影幢浑身一震——其中也包括来自后世的贺影幢的灵魂。 他一直知道谈朝谈夕不同,曾以为是一体双魂又最终否认,只当成了人格分裂。 但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缘故。 因为目睹着所爱之人为世间希望死去,痛彻心扉,这辈子不愿正视“希望”,那便干脆,去成为恶人的绝望。 那种不详的预感终于变得明晰——如今的谈朝,或者说谈夕,哪里还有五凤之一神鸟青鸾本该有的模样?简直就是要魔怔! 他上前便要点醒谈夕,却听单善忽然开口:“也好。” “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终归是在护佑这人世间。” 初心不变,便也够了。 贺影幢还在怔愣,却见谈夕就这么看着单善,眼中仿佛有了泪光。 原本的一丝偏执魔怔,也叫这点儿细碎的光洗干净。 隔了一会儿,她对着单善,又鞠下去一躬。 “我不会忘的。” “是她要我守护这人间,我不会忘的。” 单善点头:“若无处去,你可以,到我们这儿来。” 谈夕也是鸟,单善能给她一个庇佑,给她一个归处。 谈夕却是摇头:“我想看看这人间。” 看看这个,值得祝余性命相托的人世间。 第三百零四章 心魔4 送走谈夕,现场又留下贺影幢与单善。 贺影幢看向单善,眼中不安也终于无所遁形。 单善看着他,还是从前的神色,本该出现在山林之中,出现在那宁静祥和的小院里头包容又温和的神色——忽而出现在当下,叫贺影幢心里头生出了深深的不安。 他还是先开了口:“单善,你怨不怨我?” 其实隐瞒了那么多,被隐瞒者合该生气。 就如白萱所言,他其实也就是个小人,妄图一辈子将单善困在山林之中,叫对方什么都不知晓,看不见这外头的世界。 他在利用着感情与责任,去做无异于囚禁的事情。 单善该生气的。 可他却想着,单善这么偏爱他,说不准,也能再包容他这一回? ——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可他忍不住要这样想。 然后,脑子便在触及到单善还带着茫然的神色的时候变得一片空白。单善不明所以:“我为什么要怨你?” 为什么要怨? 因为欺瞒,因为那些放不上台面的心思,更因为配不上对方过于坦诚的那一颗真心。 哪怕难以启齿,贺影幢还是说了:“我骗了你,人世间,其实没那么美好。” 仿佛鼓足了勇气,他猛地抬头:“人世间其实有恶,数不清的恶,我这些年一直在试图铲除这些……也一直,不愿意叫你出来看这些东西。” 话到最后,声音终究还是弱了下去。 所以哪怕到了这样的时刻,也还是要含糊其辞,也还是要单善将自己的出发点想得好一点,然后,不要那么怨自己,不要将自己看得那么卑劣…… 贺影幢底气不足。 可他却是听见了一声叹息。 单善的手再次落到他头顶上——如今他已经比单善高了,站直之后,单善这么摸着他头,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几分好笑。 单善看着他,眼中晾着的是仿佛能掺进去阳光的温柔笑意:“为了更多无辜人的未来,甘愿奉献青春与生命,这怎么就不是美好呢?” “他们也是世间最美好的人啊。” 贺影幢一僵,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说不是啊,分明是有人为了一己之私,不顾万千黎民性命,分明是有人将战争当儿戏,还有那些被庇佑着的人,也不是每个都值得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有些藏在无辜人群之中的垃圾,百死不足惜。 可他说不出口。 单善说的其实也没有错,那些,是那么美好的生命啊。 就好像,那个倒在了黎明前的少年一样,他们用热血浇灌出鲜花,美得叫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阿幢,有人告诉我万家灯火灯影幢幢很美,可这不是唯一,你们护着的这个凡世很美,这个凡世里头的人也是。” “我不知道祝余怎么想,但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必定是她所认为值得的。” 对上对方眼里那道堪称坚定的光,贺影幢心跳乱了一拍,迟来的恐惧忽然自脚底攀升,叫他忍不住开口:“单善……” 他想说,单善,你不要将一切都想得那么好可不可以。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不能引导着单善去产生恶意。 单善却仿若没听见,只是笑了笑:“阿幢,你可以,陪我看一看这人世间吗?” 第三百零五章 单善5 贺影幢无法拒绝。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这战后的人世间。 这其实,也算是这么些年来贺影幢为数不多的一回在战后踏足人世间——战争本身足够残酷,他在身心俱疲遍体鳞伤之后,根本无法去看一眼这因为战乱而变得千疮百孔的人世间。 他害怕看到那些人的泪。 或许在百年后,一代代人更迭,歌舞升平之中不会有人去想起战乱之中牵着千千万万人甚至家庭的痛楚,他们这些看过了千百回的神鸟却依然能隔着时间,嗅到当初的血腥。 以及回忆起当初的刻骨疼痛。 所以啊,没必要叫这样的疼加深。 可单善说要去看看,贺影幢便陪他去看看。 如今已经到了打扫战场的时候。 有人将曾经或许连脸都不曾记住的同袍的身躯拼接起来,盖上白布。 有人从那些个盔甲下头搜出刻了名姓来历的小木牌,连同染血的家书,一一清点,到时一同带回到他们的家乡。 分明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流血不流泪,却在将这些个小物件放下之后,别过头偷偷抹眼泪,抹了一脸的血污。 ——得胜的欣喜过后,依旧是太过浓重的悲伤。 贺影幢几乎忍不住要去掩单善的眼睛,却看见单善看着这一切,没了笑容,但也不曾同他想像中一样生出不解或是怨恨。 他只是就这么看着,无喜亦无悲。 然后,在贺影幢转过来的时候,淡淡说了一声:“走吧。” 不是离开,而是继续,往其他的地方去看一看。 城池在为战后的修复忙碌着,战乱之中躲在屋中不敢出的少年孩童抱了一箩筐一箩筐的糙米饼或是乱七八糟的一些个杂粮,也有人提着热茶,怯生生递给修补城墙的战士——都是粗茶淡饭,却是暖的,暖到心里,叫人熨帖得当场又要用袖子狠狠擦两下眼,然后憋出那声含糊不清的“谢谢”。 他们都知晓,这些孩子里头,或许有人没了兄长没了父亲,又或是,即便有,也再不能叫他们高高举起来欢呼。 而姑娘们仍在屋里,用那双在战乱中为了照料一家老小而变得粗糙、布满老茧的手,重新捻起绣花针,一针一线的,去为凯旋而归的英雄们缝制战袍以外的新衣裳。 哪怕粗布麻衣,那份柔软的心意却叫人无法嫌弃分毫。 单善同贺影幢走到一家门口,听见了孩童的问。 “阿娘,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坏人?阿爹又为什么要因为这些人回不来?” “阿娘,我好讨厌他们,好讨厌这个世界。” 一瞬间,贺影幢便又想起了当初谈朝对祝余说的那声“我不喜欢这人世间”。 如今孩子的话其实也相差无几。 亲人的离去,叫他过早学会了恨,他会恨这个世界。 这是必然结局。 可随后,却有女人温和的声音响起:“你爹爹守护着黎民百姓,是我们家的骄傲。” “他愿意去保护这个世界,也必然是希望能将这个世界当做礼物,送给我们宝宝。” 或许夜深人静时候,这女子也曾抱着那封染血的家书以泪洗脸,可当下她没哭,她只是抱着自己的孩子,告诉他,父辈为之豁出性命保护着的,是一个很好的世界。 第三百零六章 单善6 贺影幢看着单善:“你难道不会觉得这人世间可恨吗?” 分明是那样巧夺天工或壮丽或秀美的山河,却因为贪婪等染上本不该有的脏污,世上有着那样多的腌臜,哪怕尚存光明,难道便不可恨? 毕竟按如今状况,黑暗迟早要将光明吞没。 那些个黑暗甚至叫一个肖似单善的姑娘折在了里头。 就为了这未必值得的人世间,没了。 哪怕如同孩子母亲说的,那些人为之豁出性命保护着的,是一个很好的世界,这世界,便不可恨了吗? 这是贺影幢头一回问单善这样的问题,问出来之后也觉得自己失言——他是神鸟,如何能引导着尚且算是希望的单善去看这些黑暗与邪恶? 哪知单善看着他,眼神清明:“该恨的,难道不是那些破坏这世间美好的存在么?” 不管世界里头发生了什么,其实都同这世界本身无关,哪怕沾上了那样多的人命,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对这个世界生出恨意。 因为世界也不想千疮百孔。 冤有头债有主,还需要在这人世间好好长大,才能去找真正的人,让他们为曾经做出的事情赎罪。 这些道理贺影幢不是不懂,只是他早对这人世间生了怨怼,如今叫单善一提,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当初,心中似乎也存了对这人世间无限美好的遐想,以及对自己身份的自豪。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除了出身不同白萱,各方面想法却其实与白萱无异了呢? 都觉得是这人间滋生出罪恶,但他们能存在,不也正因为人世间有恶,才需要祥瑞压着? 只是事实上,他其实还是与白萱不同。 白萱眼里,罪魁祸首仍然是人。 因为是人类不再相信有神不再相信有青丘的存在,他们才会消失,才会经变。 哪怕能够解释为不知者不罪——作为如今的规则宠儿的人类不知道他们真的存在,故而其实并非有心。 但悲剧已然发生,没有人能说自己彻底无辜。 比较,青丘那些个生灵又何尝不无辜? 他们也没资格替白萱说出那么一声“不罪”,也没资格去教白萱不要恨。 他们总不能叫白萱去同虚无缥缈的“天”算总账。 这些道理,也是现在,才叫贺影幢一一想起来。 马上,来自后世的贺影幢的意识便又想到了不对——分明是一段连贯的场景,没有人同如今的贺影幢说过神族覆灭的缘故,贺影幢又是怎么知晓的? 可现实已经由不得他仔细思考,经历了这一日,单善将贺影幢带回山中养伤,对于那块碎掉的木牌子,单善原本说是要重新做一块,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曾动手,贺影幢心事重重,也没顾得上这事。 他忧愁,自然还是因为上一回的动乱。 有了祝余的献祭,人世间确实也比从前安定了不少,紧接着的,是许多年不曾见过的一个真真正正的安平盛世。 但那一回的邪祟,确实叫贺影幢有了某种想法——太像了,同白萱给他们的感觉太像了。 若说最初白萱尚且有恨,后来便是只剩下了额对毁灭人世的执着。 第三百零七章 单善7 其实听起来挺公平,人毁过青丘,白萱便也毁一回人世。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不管为了什么,白萱都没有资格去决定那样多人的命运,他不是神,不是审判者,他只是来自于青丘的一只九尾狐,灾难之中的受害人家属、以及幸存者。 这任何一点,都不是他能恨这人世间能沾染上哪样多人的鲜血的理由。 于是贺影幢终于开诚布公地同单善谈了:“如果白萱参与了这件事……如果他真的入魔,我必须杀了他。” 这是贺影幢的职责。 闻言,单善果真露出了些类似于“怅然”的神色,而后点点头:“我可以理解,不过……” 单善看着他,终于是,开始动摇:“阿幢,妖,便一定会是恶的吗?” 除却山中精怪,他不曾真正意义上触过妖,哪怕有些小东西生了灵性,也算不上妖——只是偶尔的,也确实听说过燕子或是雀儿回来说,什么妖又潜进了什么人家里,杀人吃人肉——而他身边的唯一的妖,便就是白萱。 先前在人世间逗留时间不短,听到的“妖怪”“妖里妖气”“妖孽”之类的词,其实多半,也还是骂人的话。 万万没想到在战乱之后仍然坚定相信着人世间美好的单善居然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不过其实不冲突,人世间美好与妖生而为恶不冲突。 细想来,叫单善走偏的罪魁祸首还是白萱。 登时懊恼自己说得多了,也怨白萱居然就能影响单善,贺影幢瞬间想到了若是想差了的妖换成单善,那对付起来,应当更加艰难——连祝余都叫那些邪祟盯上,单善更是不可能不成为靶子。 更何况,先前那一下,单善透露出的实力,也实在强悍得令人发指。 那根本不像是一只妖会拥有的力量,而是,趋近于神。 综合以上点点,贺影幢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而后下意识抱紧单善。 单善也叫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弄得一懵,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安抚,便听他道:“别这么想,单善,你不能这么想。” “你永远不能成为恶。” 不能成为恶,不能从当初的疑似希望,变成最深切的绝望。 单善或许没能明白这话里头的玄机,只是就这么应着,来自于后世的贺影幢却明白了——永远不能这么想,因为人世间还需要有一个希望。 更因为,如若单善成为了恶,那不管是为了什么,贺影幢都一定,会将其斩杀。 贺影幢是神鸟啊,斩除邪恶,为人世间带来美好同祥瑞,便是他合该做的事情。 可就如同后世所言,flag不能乱立,便就是在这不久之后,单善失踪,而在战乱又起的时候,白萱就这么出现在战场上,直接扣住了谈夕。 爱人不知所踪,伙伴在对方手上,贺影幢心里头却清明。 不论将来是什么情况,任何人,都不能成为白萱报复的工具,包括单善,也包括谈夕。 白萱看着他,笑得玩味:“你看,就连青鸾心里头,都会有这么深切的恨意,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们妖生而有罪?” “狗屁的非我族类。” 第三百零八章 单善8 如今的白萱,分明说了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整个人却还是站在那儿,淡定得不行——仿若真的就在气场上压了贺影幢一头。 但贺影幢只当他是个哑巴,对他的话没有起任何反应。 毕竟如今白萱对他而言已经是具尸体了,手上攻击压下,也不过是因为在估量着最佳的进攻时机。 而白萱也仿佛看透了他想法,嗤笑一声:“什么神鸟,都不过是道貌岸然,将一只妖养成了同神一样坚信人世间美好的存在你很得意是吧?我却想看看,你能得意多久。” “也是你自个儿说过的,妖就是妖,我没兴趣策反一只神鸟,但叫一只妖入魔,你猜需要多久?” 他话说完,贺影幢心中猛地一悸,便见谈夕已经被白萱扔了过来,他下意识将人接住,却见白萱已经转身:“你喜欢把所有人养成白痴,那我便还你一个白痴。” “至于这人世间,便当做我送你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吧,我亲爱的神鸟殿下。” 在放肆笑声当中,贺影幢要追白萱也已经是来不及,当下手里还有个谈夕也不能放着不管——毕竟若白萱说的是假话呢? 贺影幢敢一个人面对白萱,却不保证能在入了魔的谈夕同白萱的练手虾讨到好处。 况且,对方手里应当还有个不知如何的单善。 在他想着的时候,怀里头的谈夕动了动,睁开眼——眼神竟如同破壳时候一般清澈,全不见这些年来偏执。 贺影幢心里不大确定,试探着开口:“谈夕?” 谈夕眨眨眼,下地:“阿幢?是我们胜了吗?” 这些年,连谈夕也开始叫他阿幢,如今称呼没变,贺影幢便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口气没松完,谈夕便又开口:“可是这人世间还是很乱,阿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邪祟的老巢里头去,将他们彻底铲除?” 贺影幢眼睛猛地睁圆了眼。 他强压下心里头预感,还企图从谈夕那里得到个让自己心安的答案:“谈夕,你见过单善了吗?” 没见过的,单善失踪之前他跟谈夕一起,之后便是这一场战,谈夕根本不可能见过单善。 可谈夕却还是小女孩的天真神色:“阿幢你忘了吗,那是我们要铲除的邪祟啊。” 晴天霹雳,自诩公正的神鸟凤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站不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谈夕:“谈夕?” 谈夕点点头,而后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阿幢你还是叫我朝朝吧,毕竟,我也是要给人世间带来希望的啊。” “朝阳,就是希望。” 听着谈夕说出这么句似曾相识的话来,贺影幢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瓦凉瓦凉——他不知道白萱给谈夕灌输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但如今的谈夕,真的是一门心思只为守候人世间。 没有私心,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她生来,就为了守候这人世间。 带着最后的期盼,贺影幢问道:“朝朝,你还记得祝余吗?” 闻言,谈夕一愣,却终究还是没露出什么表情,也没哭。 她说:“记得啊,原本该是个神女,却只因为一时的恨做出那样的错事……她不是很久之前就伏诛了吗?你怎么忽然提起来?” 第三百零九章 单善9 谈夕,或者说谈朝的记忆出了问题,她确实如同白萱说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心里只有除魔卫道的“傻子”,一只真正的,神鸟。 记忆的问题贺影幢没找到办法,但这毕竟其实并不影响他们保卫人间,也不算是十分大的问题,有时候贺影幢还觉得,谈朝这样其实也挺好,不比叫人成日担忧她。 莫名的,贺影幢觉得,白萱其实挺高兴看到谈朝如此,他甚至有一点摸到了白萱的思路——神鸟么,就合该一心向善,不必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好好当规则保证人世间平衡的道具就好了,至于妖,那也便该有妖的样子。 而单善的具体情况,贺影幢甚至不敢去想,他不敢想,再一次面对单善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状况——若长期接触那样的环境,单善当真就能不恨吗? 毕竟,连神鸟都会动摇啊! 可当下,自然还是要同那些不知如何被白萱强化过了的邪祟抗衡。 无论如何,也不能叫白萱就这么轻易如愿,去毁了这人世间。 毕竟,再怎么乱再怎么存疑,这都是他们要保护的人世间啊。 而见面也比贺影幢想象中来的快,不过是几十年的功夫,人间的战乱发起方换了一拨又一拨,强盗们烧杀抢掠犯下连族人都看不下去的滔天恶行,被伤害的人依旧在顽强抵抗,相信着一定还有明天。 无数的生命,支撑起了他们所热爱的国家的存在,少年聚集在一起、青年聚集在一起、壮年聚集在一起、老年聚集在一起,男人聚集在一起、女人聚集在一起,本族人聚集在一起、甚至连异族人都加入了这场战局。 他们的信念聚集在一起,燃起点点希望。 哪怕到了最黑暗的时刻,他们仍坚信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而单善便就在这样的时候出现,仍旧是看着人世间那些曾被他称为“美好”的坚持与希望,眼底却没了波动。 —— 贺影幢突然登门,是嵇楚涵始料未及的事情,而在嵇家里头走动着的嵇家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嵇亦几乎是叫一个风风火火的贺影幢押着进了嵇楚涵的院子。 纵然明白应当是出了事,嵇楚涵还是没忘了将俨然已经在苦笑的嵇亦从贺影幢“魔爪”下头解救出来,将人按着坐下,端茶递水,还不忘数落自己的发小:“你也是,我大哥身体不好,不能走这样急。” 难得狼狈的嵇亦还想着给贺影幢解释,终究是没接上气,只能老老实实喝水。 贺影幢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先同嵇亦说了声抱歉,在得到嵇亦一连声的“没关系”之后,才又转向嵇楚涵,面色严肃:“单善呢?” 这事原本是他不想牵扯太多,自作主张瞒下贺影幢,如今人找上门来,还捅了挺大篓子——估摸着改日就能听到他同贺影幢闹翻的消息——他也不能一直瞒着,于是便道:“你别急,徐秋意不见了,我便让单善过来帮忙找一找,如今他顺着线索出去了。” 哪知这一句话下来,贺影幢脸色变得更差:“去找他。” “任何人都可以入魔,单善不行。” “我们必须把他找回来。” 第三百一十章 单善10 原本说好的是要回去找到贺影幢入魔的缘故,这怎么一回头,倒成了单善不能入魔? 嵇楚涵看着贺影幢,还有些懵:“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会入魔的妖,能数次进出你们老贺家还走出来?况且楚娴同他相交多年,我看来,他也不是个能入魔的料子啊!” 贺影幢看着他,良久,问道:“那你见过他暴怒杀人的模样吗?” 看到嵇楚涵如他意料之中一般愣住,贺影幢神色没变:“我见过。” “当时的单善,同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一样,方圆数里的妖邪都叫他压得不敢现身,就连咱们的人都没敢直接出手,特地打电话将我喊起来。” “单善是有可能被激怒的,一旦触及了他的底线,他便有可能入魔。” 或许是贺影幢脸色太过沉重,嵇楚涵一下子也接不住这样的话,缓了片刻,才道:“阿幢……你说他有可能被激怒,那也得,有能激怒他的事情。” 贺影幢盯着嵇楚涵眼睛,也没立即说话。 连嵇楚涵都开始帮单善说话了,似乎除了他之外,真的没有任何一个接触过单善的人,会不向着单善。 从曾经普通人里头的那些同学,到单潼,再到公司里头额同事与主管,后来还有术士,有嵇楚娴,还有他的妹妹、爷爷。 如今还包括嵇楚涵。 贺影幢其实想不明白,怎么单善就能有这样大的影响力,叫每一个人都信他。 他怎么就能这样子,得到规则的眷顾与偏爱? 如今单善确实值得,可有那一日,单善当真舍弃了名姓里头的“善”,舍弃了他所坚信的时间拥有着的那份美好,投身入他们的敌对阵营,那会是怎样? 这么大的影响力啊。 有时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一个充满恶意的人对你编排世界的不好,而是一个向来坚信如此的人亲口说出那一声“失望”。 后者相对之下更为真实,打击也更大。 而他的眼神也叫嵇楚涵有些遭不住,又缓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幢,你不要将事情总想得那样坏……” 贺影幢一愣。 是他将事情想得那么坏了吗?分明是那么坏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啊,是单善入了魔,然后,毁天灭地,再然后,才有了那一场仿佛要焚尽世间一切的大火。 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啊,怎么就是他将事情想得那么坏了呢? 嵇楚涵一咬牙,没再管发小这魂不守舍的模样,直接将手机推到贺影幢面前,当着他面找出了嵇楚娴的聊天框,看着那个顶着同嵇楚娴本人极不相称的“温柔娴雅我小妹”的称呼的聊天框,嵇楚涵开口:“这么同你说吧,单善这回不是自己出去,楚娴跟在他身边,你信不过单善,你总得信得过我妹妹。” 贺影幢还是怔怔的,想给自己辩解:“我没有信不过单善……” 嵇楚涵只当是耳旁风:“单善那头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楚娴一定会率先通知我们,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现在就联系楚娴,反正每天这个时候……” 话说一半,连嵇楚涵自己都卡了壳。 贺影幢正想问是怎么回事,便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外头是女孩子的声音:“楚涵叔叔,我可以进来么?”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单善11 每天的这个时候,单潼都会抱着路易莎小姑娘过来,跟嵇楚涵一起,同嵇楚娴通视频。 这一回事发突然,嵇楚涵一激动,把这事忘了。 联想到小姑娘一般会提前过来,嵇楚涵也有些心虚,同贺影幢交换了一回视线之后,过去开门。 单潼抱着路易莎,又乖乖巧巧喊了他一声“楚涵叔叔”,只是如今的小姑娘身上,无论如何都不能看出站在单善面前时候的那种软萌。 这是一个很乖的女孩子,可终究,生疏得过了,和看见熟人就伸手要抱抱的路易莎根本不一样。 不是年纪差别问题,而是普通小女孩即便长到单潼这个年纪,才八九岁,是决不该露出这样淡漠疏离有分寸的神色的。 而单潼也看见了屋里头的贺影幢,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神色却多少还有些怪异。只是一个足够懂事的女孩子是不会问三问四的,她只道:“贺叔叔。” 问过好,又看向嵇楚涵,没同往常一般直接将要抱抱的路易莎递给她楚涵叔叔,而是问道:“楚涵叔叔,我听其他叔叔说你同贺叔叔要说很重要的事情,但嵇亦叔叔让我直接过来找你们……我跟路易莎会不会打扰了你们了?” 小姑娘没多做隐瞒,将事情都直接说明白:“让我不要过来的叔叔是四爷爷家的大叔叔。” 瞅着小姑娘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将不知坏了什么心思的嵇楚涵他四叔家的大儿子卖了个底儿掉,贺影幢到底还是有些接受不能——单潼怎么这么熟练呢?单善总不可能连这些事情都教给她吧。 依照贺影幢对单善的理解,显然不可能。 于是他用一种带着谴责的目光看向了自家发小嵇楚涵,中间意思也很明白:我将姑娘放在你这儿,不是让你给培养成个小人精的。 嵇楚涵摊手,极其无辜:“潼潼太聪明这能怪我吗?” 哪是他教出来的,这本身就是个人精,还是个在他们这行里天赋异禀的人精,同贺新河一样软硬不吃,甚至比贺新河还狠——这小姑娘会装,会对合适的人露出合适的态度,况且童言无忌,许多嵇楚涵本身不方便说的事,倒叫这小姑娘直接说了出来,给那几个叔叔添了不少堵,还将小姑娘当个大宝贝。 嵇楚涵也想知道,好好一个女孩子,是怎么被养成这副模样的? 不过女孩向着他,他也基本明白女孩向着他的缘故——无非是因为单善——便也不需要在这方面多废心思。 如今给自家发小解释完,他又转向小姑娘:“不打扰不打扰,我跟你贺叔叔正打算喊你过来开视频呢。” 贺影幢:“……” 固然一直知道自家发小挺不要脸,怎么就没想到他还能对着个小女孩不要脸呢? 显然也知道自己蒙不了单潼的嵇楚娴继续:“今天聊得过了,忘了你,对不起呀。” 小姑娘睁着一双干净的眼,还将路易莎抱在怀里头:“其实我在外面也听到了一些事情……” “贺叔叔,是我爸爸做错事了吗?” 第三百一十二章 单善12 已经不是头一回当面同单潼就单善的问题展开对话了,如今的小姑娘给他的压迫感,更甚当初。 哪怕如今小姑娘已经半只脚入门,知道了妖是个什么概念,贺影幢也仍旧没办法就单善的问题同她坦诚相对——他甚至不敢直视小姑娘的那双眼。 太干净了,哪怕这是得是个有颗七巧玲珑心的小人精,单潼的眼睛也太过干净。 同单善很像,但其实也不像——叫人觉得她在很多事情上都真的很明白。 贺影幢无法开口,倒是嵇楚涵先笑着插话:“是啊,我们在讨论你爸爸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阿幢找你爸爸有事。” 其实这也不算是撒谎,没对着小姑娘的眼睛,嵇楚涵说得毫无压力。完了小姑娘收回视线,贺影幢也点头:“是啊,我有事情要同你爸爸说。” 嵇楚涵方才那一句,其实也算是点醒了他——他说单善不能入魔,然后风风火火地过来找单善,可找到之后,又能如何呢? 他能对单善说什么?直接同他说你不能入魔吗? 这显然,又是一个需要想的问题。 此外事还有一件事叫他在意——如今同过往也不同,上一世,尚且有一个无论如何都要守候这人世间的谈朝,可如今谈朝却未必会站到他们那一头。 谈朝还是青鸾,那到底,是如何沦落为妖,又为什么,似乎对上一世的事情并没有印象。 况且记忆里头的那个朝朝,其实更像现在的谈夕,而如今的谈朝,却像是当初的谈夕。 都是一个人可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又是贺影幢不知道,但无论如何都觉得要弄明白的事情。 他这边还在想这事,却忽然又听单潼出声:“贺叔叔。” “爸爸出门之前,曾经同我说过一句话。” 贺影幢下意识就要追问是什么话,但小姑娘不等他问,便自己将话说出来:“爸爸说,要我听您的话。” 纵然觉得小姑娘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说完全,但也决不该是哄人的假话。 况且,不是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听贺影幢的话,而是,要单潼,听贺影幢的话。 若是往多里想一想,就是要单潼,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听贺影幢的话。 而单潼也没解释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子的话,只是抱着一脸茫然企图将手塞到嘴里头的路易莎,静静地走进来,坐到贺影幢身边,就这么等着嵇楚涵。 嵇楚涵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缓和这气氛,只能是回过头来开视频。 嵇楚娴显然也在等着他们,不然不至于那么快接通,接通过后率先看见的不是嵇楚娴的漂亮脸蛋,而是一只硕大的狗头,那头还传来嵇楚娴的声音:“亲爱的别闹,小心你哥让我打你。” 贺影幢满心狐疑,还没明白嵇楚娴身边怎么就出现一个“亲爱的”了,没听说这丫头谈恋爱呀! 嵇楚涵也是满脸无奈,就眼睁睁看着那狗头往上凑。 而后一只雪白纤细的手伸出来,把狗子往后抱了抱,紧接着,嵇楚娴的脸就出现在视频里头:“哥,今天怎么这么慢……贺影幢?” 看见贺影幢那一刻,嵇楚娴眼前一亮,热情如火:“来来来让你看看我家亲爱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单善13 贺影幢觉得,自己最近大概真的是忙昏头了。 不然,怎么可能在看见狗头跟听见那声“亲爱的”的时候,没立刻反应过来,他发小是个热爱穿裙子精通妆容的奇男子,发小的妹妹也是个不着调、还会给一条萨摩耶取名“亲爱的”的奇女子。 不过大抵嵇家人都是神人,嵇亦不还养了只名叫“萝北”的兔子,垂耳兔。 亲爱的显然对视频里头这些人都挺熟悉,任嵇楚娴搓揉的同时还不停对着他们摇头晃脑,仿佛打招呼,惹得单潼怀里头的路易莎不住笑着拍掌。 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现场的贺影幢,顶着自家哥哥都快化成实质的羡慕,嵇楚娴还在大大方方撸着狗,显然不介意叫自家哥哥好好看看自家亲爱的。 毕竟可怜的哥哥也只能隔着视频看狗子了,要现场看,除非那是只能顶住自家哥哥身上那股跟诅咒并没有什么区别的煞气——连普通小妖都未必能做到,小动物?呵呵。 同时,善解人意的嵇小姐也没忘了贺影幢,在问候完隔壁的单潼之后,她看向贺影幢:“贺大少爷怎么就想起来拜访我哥了——单善现在在做饭,说是等一下过来。” 贺影幢登时皱眉:“你让单善做饭?” 嵇楚娴奇冤:“是单善不让我进厨房的好不好!而且自从尝过单善特地准备的狗饭,但凡他在家,我家亲爱的都不肯吃我亲手开的狗粮了!” 嵇楚娴是真的委屈得不行,完了还没忘记挤兑贺影幢:“况且单善乐意给我做饭你那么大意见做什么,当初不是很嫌弃人家的吗,小师弟?” “小师弟”三个字叫嵇楚娴咬了重音,话里头也是嵇楚娴占理。 而难得叫贺影幢吃瘪,这大小姐还没玩够,再次开口:“我一早就说咱们家单善温柔善良还是持家一把好手,你还不信——是吧潼潼。” 单潼早习惯了嵇楚娴的不着调,也愿意亲近这个作为父亲好友的阿姨,此刻只笑,倒是路易莎也不知道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咯咯笑着拍手。 贺影幢:“……” 他其实不怎么在意嵇楚娴的挤兑,只是嵇楚娴的话里头,有几个词叫他实在听着难受,才一时没能开口。 什么叫在家呢?单善家,不应该是他们的家吗?而且单善怎么就是嵇楚娴家的了? 居然还跑去给嵇楚娴做饭。 嵇楚娴又不是没手没脚! 不过其实这在逻辑上也说得通,就单善之前那个态度,寄人篱下要人帮忙,那必然就要做些什么才不至于那样不安,何况他同嵇楚娴本身便是朋友,给朋友做顿饭怎么了? 其实是什么事都没有的。 他这边想的事情多,也听不清嵇楚娴同嵇楚涵说了些什么,只是忽然听到视频那头又有了动静——狗子忽然跳下嵇楚娴膝盖,往某个方向扑了过去。 然后,贺影幢就听见了单善的声音,依旧是温柔宠溺的那一挂:“亲爱的别闹,饭已经做好了,一会儿就能吃。” 贺影幢:“……” 第三百一十四章 单善14 当初知晓嵇楚娴家狗子名字的时候,贺影幢曾经想过将来喜欢嵇楚娴的人或是嵇楚娴的正牌对象会不会觉得心里很堵。 毕竟姑娘天天将“亲爱的”怪哉嘴边,呼唤的却是一只萨摩耶,萨摩耶还是姑娘生命里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可贺影幢万万没想到的是,头一个羡慕这只狗子的居然是他本人,且不是因为嵇楚娴,而是因为对谁都好什么都能往家里头捡的单善。 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声自然无比的“亲爱的”说得这些天又经历了不少事情的贺影幢心梗,单善干脆是抱起十分粘人的狗子,在嵇楚娴的招呼下坐到嵇楚娴身边,一看视频,也有点愣:“贺影幢?” 贺影幢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不知为何非得盯着他怀里头的狗子。 单善早已经养成了什么都得给贺影幢解释一声以防对方多心的习惯,给狗子摸了摸毛,摸得狗子来蹭他下巴,完了才道:“这是楚涵家‘亲爱的’,你应该认识,亲爱的很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粘我。” 回应单善的是一声响亮的“汪”,白成一团毛绒球球的狗子又往单善怀里头蹭了蹭,友好地冲贺影幢吐着舌头。 嵇楚娴一脸无奈:“自然是你到的这些天把亲爱的喂胖了好几斤,单善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我得吃醋了啊。” 单善一脸无辜,只冲她摊手。 然后狗子伸手,将他手给扒拉回来,还把头继续凑上去。 这样一下,嵇楚娴更是绝望:“我寻思着我养的是萨摩耶不是哈士奇啊!咋能有奶就是爹呢?” 连她都绝望,屏幕对面的嵇楚涵更是心塞:“单善,我说你好歹考虑考虑我感受,我容易吗我……” 贺影幢心说你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了吗? 那只嵇家的狗子现在在贺影幢看来,其实也同当初没脸没皮的小狐狸差不多,果然梧桐都是大猪蹄子。 留意到他脸色越来越沉,那头也终止了插科打诨,单善看着他,神色平静:“我们这边多亏了亲爱的,已经找到了秋意的位置,他没有危险,只是具体情况还有待观察——这也是我同楚娴一直没有回去的缘故。” 或许就是因为好友已经找到,单善才没了先前的紧张,看上去还有些闲适。 贺影幢看着他,心说我在意的不是这个问题,而且凭什么你管嵇楚娴喊楚娴管我就喊全名? 单善还在继续:“这几天楚娴一直跟我一起行动,所以你们尽可以放心。” 其实没有你们,只有你。 贺影幢很明白,在场的,要单善特地说出这声“放心”的,其实真的只有自己,毕竟单潼是最相信单善的人,而嵇楚涵若是不信单善,便不可能叫嵇楚娴单独同单善出去,况且还带上了亲爱的。 这一点,他同单善都心知肚明。 说完这一声,单善似乎还想说话,却叫贺影幢抢了先。 他问:“你那边,忙完了吗?忙完的话我去一趟,有些话想当面同你说。”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单善15 其实贺影幢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说出了那样一句话,就如同先前他只是一门心思要找到单善,却压根想不到找到了单善之后要说什么做什么,如今说出这么个“当面说”的托辞来,似乎,其实也只是为了有更正当的理由去找单善。 去站到单善身边。 所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诉求。 以及,为什么不是将单善喊回来。 而单善那头虽然一开始有些诧异,之后却是笑了笑,叫人一眼,似乎能看见里头满溢出来的开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是错觉。 单善说:“那我等你过来,我也有话同你说。” 之后又问过单潼几句,同嵇楚涵道了谢,双方才挂了视频。 挂掉视频的嵇楚涵有些凝重,他看向贺影幢,用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我同你一起去。” 这回换贺影幢诧异了。 嵇楚涵继续:“我会让嵇亦把潼潼他们送到贺家去,我跟你一起过去。” 贺影幢骇然,头一回惊到直接站起身,失了一贯的风度:“嵇楚涵你开什么玩笑?” 没等嵇楚涵答话,他的问题便连珠带炮砸到自家发小脸上:“楚娴出去,你也跑到那边去,现在连嵇亦都带出来,你疯了吗你?单善刚才不是说他跟楚娴能行,你就算是想妹妹,就这样跑过去,到时候嵇家给你整出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说完这声,他定了定神,还是问出最后一句:“况且,如果连嵇楚娴都不行,你去了,又顶什么用?”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没避着单潼跟路易莎,如今单潼只是静静的坐着,仿佛一尊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的塑像,路易莎却是瞪大眼睛,显然是叫他们吓着了。 注意到他们停下来,单潼抱着路易莎起身,看着嵇楚涵,不卑不亢:“楚涵叔叔,我先抱路易莎回去。” 就是这么一瞬,贺影幢同嵇楚涵的想法同时指到了一句话上头——这实在,是个太过聪明又太过懂事的孩子。 贺影幢也是想着叫单潼先回去,嵇楚涵却摇头,率先开口:“没事,潼潼你先坐下,剩下的话你也能听。” 看见贺影幢皱起眉头,嵇楚涵又敲了敲桌面:“潼潼已经是个术士了,这些事情,她总得知道。” 小姑娘没言语,贺影幢也没言语,嵇楚涵忽然笑了笑:“况且,就算我们不说,她就想不明白了吗?贺影幢,你从前没这么优柔寡断。” 猝不及防被发小骂一声优柔寡断,贺影幢自己都有点懵,只是想想似乎也确实,他最近做事,真的不能算利索。 瞧着贺影幢静下来,嵇楚涵起身,看着还比自己高一点的发小:“你说得没错,现在楚娴跟单善都在那头,确实,并没有什么我必须赶到的事情,万一出了事,也确实,我未必就能帮上忙,可是贺影幢你知道我通过这几天的事情看到了什么吗?” “你惊动了,单善惊动了,徐秋意能出事,楚娴不管不顾地也带着亲爱的要往那头跑,若不是知道没事,我都觉得这天下要大乱。” 第三百一十六章 单善16 贺影幢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疯了一样的嵇楚涵,没出声。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嵇楚涵,确实要天下大乱,因为白萱还在,因为白萱不喜欢这个世界,但凡单善离开了他视线,他都不知道白萱会对对方做出什么事情。 而这些事纵然能同嵇楚涵说,也不能够当着单潼,当着那个单善如今最宠爱的小女孩的面说。 毕竟,单善真的不是恶人啊。 如今,嵇楚涵还看着他,说完一连串的话,情绪似乎也平复了不少,他盯着贺影幢,字字分明:“我不知道你们两个经历过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越来越反常,更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大祸临头。” “如果我的预感是正确的,那我们这些人的责任,就是去守卫这个世界,而不是继续蹲在这里同那些个脑子不清楚的人勾心斗角。” “至于让嵇亦送潼潼去你们家,你就当是我的私心吧,这件事不用告诉嵇亦,他都明白。” 贺影幢看着事实上比自己还疯的嵇楚涵,良久,转向单潼:“潼潼,你先带路易莎回去收拾一下,今晚,你嵇亦叔叔会带你们去找新河阿姨。” 单潼点头,起身,真的就这么抱着路易莎离开。 看着女孩沉默的背影,贺影幢忽然又想起她那一句“爸爸让我听你话”。 确实是很听话的,听话到连一声“为什么”都不问,就这么服从安排。 只是当下也不是研究小姑娘听话不听话的时候,贺影幢转向嵇楚涵,神色愈发严肃:“楚涵,你老实同我说一声,你是不是推演了?” 若是嵇楚娴在场,一定能惊得跳起来。 贺影幢其实也很想这么干,只是他不久前已经惊过,这会儿真没那样好的心情再来一次,他看着嵇楚涵,面色沉郁:“你不要命了?” 从某种意义上,嵇楚涵推演,同贺影幢入魔是差不多的概念,都是要命的事情。 早年嵇楚涵便已经在这方面展现出过天赋,只是很快便被禁止做这件事情,并且嵇家也将这事压下——只是大概还是晚了些,嵇楚涵已经染上了煞气,也再不能够同嵇家其他孩子一样养灵宠。 当初贺老爷子知道这事,也明确说过了,窥天命需要代价,这代价等同性命,只是嵇楚涵天赋难得,便可以转学阵法之类,也算不违初衷。 这些年分明都好好的,贺影幢完全不知道嵇楚涵怎么脑壳子又不好了。 嵇楚涵苦笑:“看都看了,你现在才训我,有点晚吧。” “况且,你们都这副大祸临头的模样,还不兴我看一眼吗?” 贺影幢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用命看?” 嵇楚涵:“……我这不是还活着?” 人确实还活着,贺影幢一噎,依旧没好气:“那这次的代价是什么?” 能让嵇楚涵急着同他一起去找人,必然是看到了些什么,可看到了些什么,没道理到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 他是很认真地问,哪想到人嵇楚涵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第三百一十七章 单善17 贺影幢认为,他发小也是很可以了。 性命攸关的事,居然能轻飘飘说一声不知道?哪有人出事了还不知道的? 好歹他今天受到的刺激够多,暂且还能保持冷静,只看着嵇楚涵:“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嵇楚涵:“走一步算一步,先跟你去找楚娴。” 见他目标明确,贺影幢也终于想起来问另一个问题:“所以,你看到的事情很严重,是吗?” 这话出来,连嵇楚涵的恍惚了一下,面上表情是纯粹的心有余悸。他道:“阿幢,我又梦到那场火了,这次看得很清楚,很多人在里面,不知死活。” “阿幢,我得到楚娴那边去,方才你也听见了,楚娴说,他们确实找到了徐秋意,但徐秋意的行为情况不太明白,他似乎在没有目的地游荡。” “连单善都觉得古怪,并不敢轻举妄动,才跟着楚娴在那边直接住下来,继续观察。” 贺影幢一愣,关注点却不再后头的话上面:“火?” 他发觉,从某一天开始,他是越来越听不得这个词,一听,便会想到很多,并不是那么想想起来的事情。 他看着嵇楚涵,隔了很久,才终于问出如鲠在喉的那个问题:“楚涵,你告诉我,那场火,同我有没有关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又看见了一场跨越时光的大火,那场火烧得凶,仿佛要烧尽一切,包括希望。 分明是火,贺影幢置身其中,却冷得想打哆嗦。 可是这不对,潜意识里,那场火分明该是为了拯救人世间而烧起来的,分明只会烧干净所有罪恶,留下来干干净净的美好。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场面,这场火不该是冷的,也不该只留下绝望。 “贺影幢?” “贺影幢你清醒点,这里是嵇家!” “你在这里入魔,没人能救你,就连单善都不可能赶回来!” 似乎有人在耳边吼叫,贺影幢一愣,眼前终于变得稍微清明。 他看见了嵇楚涵,分明方才说话的时候都只是稍稍激动,如今却因为他红了眼眶,见他清醒过来松了口气,但显然,还带着戒备:“贺影幢?” 贺影幢低头:“抱歉。” 心里头的大石头终于顺利落下,嵇楚涵忽然走到他面前,按着他肩膀,强迫他抬起头同自己对视:“贺影幢,你听好了。” “那场火与你无关,也不可能出现任何叫你觉得愧疚或是这辈子都放不下的事情。” “你是凤凰,凤凰带来祥瑞,所以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你,你都得信你自己。” 他发小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最后的话说完:“你先前说,不管谁入魔,单善都不可以入魔,这句话我不知道你的一句是什么,但在我看来,世上唯一绝对不可能入魔的人,是你。” “因为你是凤凰,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会是最后的希望。” 声音不大,却字字都敲打在贺影幢的心上,叫他觉得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听过。 ——阿幢,不管是谁,都不可以是你啊。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单善18 不过是恍惚一瞬,贺影幢很快便又定神。 其实嵇楚涵说的也不无道理,如今在入魔边缘的不是单善,反倒是他这一只凤凰,而他也确实,无论如何都不该走上那样一条路——哪怕心底里都说凤凰是神鸟,不可能走到那样的地步,可实际上,有些事情谁也说不好,他也确实,曾经在这样的边缘试探。 还因为差点入魔给年迈的爷爷与年幼的妹妹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于是他点头:“我明白,多谢。” 不管是谁,都不可以是他,概念同单善是一样的,甚至,万一入魔的人是他贺影幢,事情会变的更为麻烦——纵然从前的白萱对他似乎没有兴趣,可这些事情,谁说得好呢? 他看着嵇楚涵,终于拍板:“等今晚嵇亦将潼潼与路易莎带走,我们就去找他们。” 纵然这些日子好像一直忘了些什么,却不妨碍贺影幢顺顺当当将这句话说出口,话刚说完,便听见有人敲门,嵇楚涵一开门,便看见刚刚才提到过的嵇亦,便道:“你来得正好,我……” 话在看到嵇亦身后的一个陌生姑娘时便重新吞回了喉咙里头:“嵇亦?” 这还是嵇亦头一回直接将不认识的人直接带到这一处来,而且对面的姑娘身上,有着很重的妖气。 分明该呵斥或是质问,看见那个面容姣好眼神里却带着疏离的冷意的姑娘的时候,嵇楚涵却没能出声——他总觉得这样的神态在什么人身上见过。 而贺影幢比他还要惊讶:“谈朝?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嵇楚涵心里也明白过来,顾不得盘算其他,先退了一步,不再盯着人家姑娘:“未想是谈小姐远道而来。” 谈朝的名字他听过,据说这位谈小姐是掌管妖族名谱的谈夕的姐姐,寻常不会露面,嵇家同谈家没什么关联,甚至嵇家嫡系也有个心照不宣的道理,绝不会主动去接触谈家,也不会竞争天师协会的高位。 可笑的是不明所以的旁系总觉得这是嵇家嫡系不作为。 如今这位不常路面的谈小姐不请自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只不过既然是这位,也无怪嵇亦直接将人带过来——万幸是无人见识过谈朝真面目,不然可还有得乱。 而谈朝也是直接,她望着贺影幢,直言不讳:“我来找你。” 看着前面明显愣住的两个人,谈朝依旧面无表情:“我先前去了贺家,你弟弟说,你在这里。” 贺影幢同她对视,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谈朝意思——所以她就找过来了。 直接离开谈家别墅,不管不顾地,直接闯了两大世家。 被寻找的贺影幢觉得自己脑壳简直要炸,他就不明白了,怎么如今这些人就那么能闹,先是一个嵇楚涵不要命推演了今后的命诡,如今报应没来今后生死不知,然后又是一个谈朝直接抛了谈家别墅的菜园子,孤身一人走完贺家走嵇家。 好好一只妖,怎么非得往贺家跑——等等。 想到这儿,贺影幢终于想起来了哪儿不对。 严格意义上,谈朝不是妖,谈朝真身是青鸾。 第三百一十九章 单善19 毕竟这里是嵇家地盘,纵然嵇家人一般不会靠近嵇楚涵的院子,可难保就有那么一两个不要命的。 从一开始嵇楚涵就没想着拖嵇亦下水,可事到临头总有事情是没办法隐瞒的,故而在谈朝自己找地方坐好了之后,嵇楚涵对着嵇亦笑了笑:“哥,有个事,得拜托你。” 嵇亦苦笑:“兄弟一场,就帮个忙,别给我弄出这副托孤的表情。” “楚涵,你知道我当不起。” 嵇亦当不起,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若不是普通人,嵇楚涵如今大概也没办法将他整个人摘出去。 于是他拍了拍嵇亦肩膀:“没托孤,我跟阿幢出去一阵,你带着潼潼跟路易莎先到贺家那边去,不然整出点什么幺蛾子,我不好给人家家长交代。” 不管是路易莎背后的莱斯特家族,还是单潼的父亲单善,人家将孩子放在他这儿,他便不能在自己不在、且未必兜得住的情况下,叫孩子卷入纷争,哪怕单潼再怎么能干再怎么聪明再怎么不介意,都不行。 不隐瞒孩子真相,同叫孩子因为旁的事情涉险,这是根本不一样的概念,所以嵇楚涵在选择了叫单潼旁听之后,再让嵇亦将对方送往贺家。 而听完嵇楚涵的说辞,嵇亦还是看着他:“那嵇家怎么办?” 在嵇楚涵心里头,嵇家其实很重,不然嵇楚涵也不至于在被排挤到这样程度,在心力交瘁之后仍然选择回到嵇家留在嵇家——哪怕住在外头的日子,嵇楚涵也不曾忘了嵇家。 这一点,嵇亦同贺影幢都知道。 不然,当年嵇楚涵大可以直接离开,让嵇楚娴来管这个家,然后看着嵇楚娴将一切毁去,再重新带着并不会剩下来几个的嵇家人从头来过。 哪怕再怎么不满,嵇楚涵也从未想过要叫这个家在自己手上散了的,他自己也想过,他姓嵇啊,那就无论如何,都该撑下去。 嵇家是世家。 可如今,嵇楚涵话里的意思,居然是让他也不用顾嵇家。 嵇楚涵闻言只是笑了笑:“顾不过来,能怎么办?” 虽说猜不到嵇楚涵在推演的时候具体看见了什么,贺影幢却觉得,能叫嵇楚涵给出这样的态度,那必然是很重要的理由。 总不可能说弃了就弃了的。 而嵇楚涵顿了顿,又继续:“况且,没了我,嵇家就当真只是一盘散沙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看着嵇亦,只看着嵇亦。 这话他方才不曾对贺影幢说,可如今却一定得对嵇亦说。 他道:“哥,你得更相信那些年轻人。” “因为他们跟我们一样,姓嵇。” ——我们这些人的责任,就是去守卫这个世界,而不是继续蹲在这里同那些个脑子不清楚的人勾心斗角。 ——你得更相信那些年轻人,因为他们跟我们一样,姓嵇。 分明自相矛盾的两句话,从头一个人口中说出,贺影幢最先想到的却不是自相矛盾。 他觉得,嵇楚涵这个家主,做得真的是不容易。 而嵇亦最终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深深看了一眼嵇楚涵:“楚涵,万事小心。” “我在贺家等你回来。” 第三百二十章 单善20 送走嵇亦,屋里头便又只剩下贺影幢同嵇楚涵,对着一个谈朝。 而没了外人,谈朝也明白轮到自己说话了。她没管嵇楚涵,甚至没看对方一眼,完美演绎出自己过来却是只是找贺影幢这一点,开口:“我同你们一起去找单善。” 从方才嵇亦在的时候的对话她大概也猜出,嵇楚涵要同贺影幢一起离开,故而她将原本要说的“你”改成了“你们”。 对于对方一口说出自己接下来计划,嵇楚涵还是有些诧异,谈朝却直接当他没在,只看着贺影幢。 倒不是在等答复。 原本,她说出话的时候,便不是什么请求,而是通知。 事实上,贺影幢似乎,却是没有什么立场或资格去阻拦谈朝。 他只是觉得稀奇,不管谈朝谈夕,都是护佑着谈家的,如今知晓这两位其实是同一位,贺影幢更是觉得对方简直要搞事情。 如今没心力弯弯绕绕,他便直接问了:“谈家那边不用管?” 谈朝答得明白:“名册在我身上,至于谈家——我们顾了这些年,可曾真的有新的‘孩子’出世?” 贺影幢哑然。 谈朝说的‘孩子’便是新的妖,可这些年来,莫说是修炼成妖,谈家后院里头的那些植株也无非灵气足些,连个生出灵识的都没有。 更何况,后来的这些年里,单善经常光顾谈家,居然也没能催生出一个小妖。 ——有了先前的梦里看见的前世,贺影幢也明白,单善是梧桐,还是一株非同一般的梧桐,当初在附近的花啊草啊,可有不少生出了灵识,热闹得过了头。 若说如今是因为本体与树心不在才没能催生出灵花灵草,却也还是说不通——贺家后院那株多半是单善本体,而树心也该在贺影幢身上,怎么没见贺家出来个小妖? 忽然又提起这个话题,谈朝也没见有多难过,只淡淡地,说出一番话:“规则便是规则,规则不可违抗,我们再怎么做多余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无用功。” 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也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可这话从谈朝口中说出来,却总显得不是滋味。 虽说一开始接触这些的不是贺影幢,而是历代天师协会会长——或者说贺家的长辈——但贺影幢从资料里也了解过,谈朝做这件事,真的做了很久。 数百年时光,她一直守在谈家,侍弄花草,而少数出门的时候,便是得了什么提示,要从外头带回来一些重要的人——譬如单善,便是这样叫谈朝带回来的。 这一年年下来,顺利成精的花草越来越少,到了这百来年,更是无一所出,连觉醒的大妖都剩下了单善与徐秋意二人。 如今这二人更是卷进了同一件事情里头,风雨欲来。 贺影幢不知道谈朝是否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中死心,可真正说出这样的话,确确实实是头一回,叫贺影幢隐隐觉得,谈朝居然是要放弃谈家。 而谈朝看着他,依旧淡然:“贺影幢,你是不是忘了,我存在的意义。” 第三百二十一章 单善21 谈朝话音落,贺影幢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对方的身份。 五凤之一的青鸾鸟,本也该给人世间带来祥瑞,合该斩妖除魔,有着同他一样的责任。 可谈朝一直站在妖族那一边,从贺影幢有意识以来,他便知道谈朝负责的是庇护愿意融入人类社会的妖族,而谈朝表现出的,也一直都是对妖族的回护。 而所谓的责任,大概也是那一份贺新河其实也同单善提到过的,由他们天师协会与谈朝那边一同维持着的平衡。 ——存在即合理,兹世间有人,兹世间有妖,便说明任何一方都不该被赶尽杀绝。 所以人族与妖族之间,应当有平衡。 不过说来也可笑,妖族寿命又长又短,除却得道的大妖,其实也不过那么几百年,如今妖族式微,不出新血脉,凭着那些个其实并没有结婚生子概念的大妖,难道不也会灭族? 尚且存在的时候需要维持平衡,等不复存在之后,便也没有这劳什子的平衡,更不需要天师协会。 所以贺影幢其实也不明白,谈朝如今提起责任,到底是为了什么。 谈朝却只是看着他:“阿幢,我是青鸾。” 阿幢,我是青鸾。 加起来也不过六个字,叫贺影幢如遭雷击。 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是因为那声“阿幢”还是因为后头那句话所指向的一切。 谈朝将青鸾这身份单独拎出来讲,那所说的责任,自然也不再是他后头想的维持两界平衡。 他看着谈朝,谈朝的神色却只是淡淡的:“不管妖族的结局会是什么,人却还在。” 神鸟的指责,是守卫人世间,生而如此。 人总是会有私心的,而这些私心衍生出来的黑暗面,有时候能叫人自己战胜,有时候却是会继续躲藏在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角落里头,等候着哪一个时候,伺机而动。 “这些年,有些地方愈发不安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确实也该早早做好准备。” “况且,总有些帐,是一定要清算干净的。” 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年也实在是安静得叫人几乎忘了什么叫危机。 就譬如嵇家,当初嵇家能跻身世家,保留至今,自然也说明家里头的人都有着某种信仰,这些年不安分,无非是过度安逸。 可谈朝说得不假,有人在搞小动作,只是他们这些年只看着人族同妖族的平衡,居然忘了当初最惨烈的事情,其实并不都是妖族为祸。 而至于那些要清算干净的“帐”…… 贺影幢看向谈朝:“你后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辈子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而谈朝又是同他一样转世还是一直活到如今,心里头对过往的事情又清楚几分,这其实都是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贺影幢本身也想过要找谈朝问问,却一时着急单善的事,便就这么忘了去。 谈朝定定地看着他,隔了很久,才道:“最后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楚,但我需要同你们一起找到单善。” “至于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会在路上同你细说。” 第三百二十二章 单善22 这些年,谈朝对当年发生的事情其实也不算清楚,不然也不至于一开始就没认出单善,真将单善当成了一株生菜——纵然里头可能确实有着扮相不同的缘故。 在谈朝的说法里头,当年事情结束之后,凤凰身死,她则是受到了天道的召唤,留在这人世间规范妖族,而在最早的时候,青鸾甚至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妖王,只是后来时日长久,她过得无聊,偶尔看天下太平,便一觉睡过去,等醒来便又会忘记一些当初的事情,然后,便根据当今时事,将身份变换一回,再继续混迹于人世间。 到了近代,交通联络等都方便,人类的术士也慢慢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天师协会,谈朝这边找他们接洽,一开始旁人并没有什么回应,后来路上结识了一名贺姓少年,两个人谈起来,只觉得相谈甚欢,后来一聊,才发觉彼此之间身份居然也不一般。 于是谈朝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少年也允诺会回去同长辈说这件事。 后来,这线果真也就搭上了。 这少年,便是当时尚且年轻的贺影幢的爷爷。 搭上线之后的谈朝比过往更要轻松,毕竟天师协会这边也会顾着妖族在人间的动向,两方合作,将这样的平衡维护得更好。 而谈朝也奇怪过为什么贺家会对她的存在接受良好,而少年只是笑了笑:“因为我们贺家的图腾,是凤凰啊。” 凤凰会给人世间带来祥瑞,可谁又说过,人世间,便只有人了呢? 万物生长于人世间,这里头自然有着一个平衡。 “我们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妖,而是恶念啊。” “妖族能因恶念成魔,人,难道就不会了么?” 自古妖族更容易同入魔扯上关系,也不过是因为后世的妖已经不为人族所容,所有世人都相信他们是恶,他们自然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恶,并且,带着某些心思,去引诱着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去成为他们的同类。 “可如果,我们能给他们一个正常的环境呢?” 从前混在人世间里头的妖是没有庇佑的,他们只能自己藏着自己的身份,提防着莫要叫术士发现,于是后来谈朝与贺老爷子便在多方会以下,一同敲定了后来的人妖和谐共处的生存模式。 越来越多的妖被录入到谈朝的名册上,他们拥有着在人世间行走的身份,有着自己的户口,可以去上学去考证,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只要不犯事,便会同人一样受着人世间法律法规的保护。 他们成为了各行各业的人,甚至有一些,还找到了异族的爱人。 哪怕只是少数,终归也是有的。 不过相比起年轻的小妖,大妖们是闲散惯了,很多便都还是窝在自己的巢穴里头,一觉睡上个几十年。 日子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甚至在贺家的支持下,谈朝养起了一园子的花草树木,似乎期盼着这能够为妖族带来新的血液——而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直到某一天,她心血来潮去拜访贺老爷子,出来之后,心中忽然一悸。 第三百二十三章 单善23 ——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悸动,仿佛是什么很熟悉的东西,即将破壳而出。 只是那会儿谈朝脑里头实在是没了往昔记忆,心里也对这样的情感并不很能理解。 毕竟这些年修身养性,她都快忘了自己其实是一只受天道所托维护人世间和平的青鸾,更忘了自己从前也曾有过更多的社交——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每十年才踏出一次谈家别墅,离开之后拜访的唯一地方也是贺家。 她甚至同妖族都没有来往,多数妖在她名册上留下有效应的名姓之后,便走到了人世间,刚开始或许还有逢年过节时候的探望,后来,便也都不再出现。 而乏味之下,谈朝也越来越懒怠,知晓世间无视,便总爱睡上一睡,她睡着之后,代替她醒来的,是一个叫做谈夕的女孩。 两个人用的是同样的躯体,面对陌生人时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态度,只是谈朝太明白谈夕同自己有什么不同了——谈夕天真快乐,无论怎样,都是不会觉得腻的。 她总觉得这样子的自己很是熟悉,也惹人生厌,可那终究是自己,一只软弱天真盲目相信世间美好的青鸾,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情况就这么持续下来,哪怕是她自己在场,也渐渐是使用谈夕的名字,除却部分大妖,许多人便都只知道谈家有姐妹二人,从不会一同出现,谈夕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而谈朝却是修罗一样的人物。 贺老爷子其实也同谈朝说过这事,说朝夕朝夕,分明是朝字里头的生机更重,怎么就这么安排了? 谈朝却是笑:“不是有一句诗叫‘夕阳无限好’么,谈夕,难道不美?” 贺老爷子只是叹气,到底没接上那一句“只是近黄昏”。 可既然知道上句,没有不知道下句的道理,谈朝笑了笑:“朝是清晨,可从漫长黑夜来到黎明时分,也实在要沾染太多人的血了。” 后来,他们都没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 而如今,谈朝看向某一个方向,然后,便是在离贺家不远的一处小山林里头,爆发出一阵极其浓烈的灵气,伴随着飘散的还有强大的妖气,惊得谈朝鸡皮疙瘩都要起来——分明该是大妖出世。 可就这么近的距离,后头贺家也有人惊动,贺家的法阵却好似全部失灵了,一个发出警报的都没有。 在谈朝看不见的后山,树下练剑的少年骤然停下动作,心里的悸动比谈朝更要强烈几分。 他也感觉到了妖气,却只是皱皱眉,将好奇的妹妹拉回来:“我们去找爷爷。” 想到自己是作为妖族这边的管理人,谈朝不过是恍惚的一瞬,便马上是往那一头赶去——从那一处山林为圆心,方圆数十里的妖怪山精的一哄而散,可见出世的并不是什么普通东西,她有责任去看看,即便自己不能抵挡,也能很快回贺家找外援。 于是谈朝一人往妖气爆发的方向走去,而贺老爷子叹了口气,对找过来的孙子孙女招招手:“咱家的阵不会出问题。” 而出世的大妖,也不可能十恶不赦。 第三百二十四章 单善24 妖气不曾散去,甚至越接近,那威压就越强——可稀奇的是,谈朝并没有因为这一切感到不舒服,反而是一双手抖得愈发厉害。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也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可却控制不住自己前进的脚步,也压不下心里头的那一点不知为何燃起来的微弱的希望。 以及恐慌。 终于,她来到了妖气散发的源头,却发现周遭没有旁的身影,倒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仿佛叫火舌燎过的地,土地正中,生出了一株漂亮得不行的生菜,一看便是长熟了,撂到商场里头能卖大价钱的生菜。 谈朝觉得这事简直匪夷所思——所以到底为什么,连生菜也能成精。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结果却是无法否认,散发着强烈灵气与妖气的,便是面前的这一株生菜。 虽说搞不明白是什么情况,她试探着喊了两声,又试探着自报家门:“我叫谈夕。” 生菜却没有动静,只是静静地发着光。 谈朝能感觉到,就在外围一点的地方,有无数妖族或是有了灵性的野兽在觊觎这株菜身上的灵气,可迫于过于强大的妖力与威压,一个都不敢上前。 这样下去不行,很容易出乱子。 万一吸引来了大妖,还不止一个,为此打起来,那人世间可就热闹了。 于是她伸出手,想去触碰生菜,想着无论如何先将这来历不明的生菜带回谈家再做决断,谁料得还没来得及触碰,生菜周围并炸出强烈白光,几乎要将整个世界裹进去。 谈朝怔怔地,看着正中间的白色光团里头生出了一只手,随即,是翻飞的衣袍,与坠到腰带上头的一块不知是什么木头的牌子。 青年自她面前睁眼,墨色长发翻飞,面上温和若三春暖阳的笑意简直要叫天地失色。 青年歪着头,伸出手,将还在怔愣之中的谈朝拉起来:“我叫单善,你呢?” 在这样子的笑容下,谈朝有了一瞬间的卡壳。 她下意识,便说出了自己当下的真实身份:“我叫谈朝。” 分明是没有任何熟悉感的对话,却仿佛来自于亘古时光。 谈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对方甚是熟悉,又觉得,其实也只不过是熟悉——她透过面前的青年,仿佛能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是,无论如何,却都看不清了。 而自我介绍完之后,青年真的也只是歪着头笑,眼中一片澄澈,仿若新生的婴儿。 谈朝还是头一回接触到这样的状况,她看着面前显然实力不俗但不知道为什么真身居然是闻所未闻的一株生菜的青年,试探着道:“你能,先把妖气同灵气收回去吗?” “这样下去,我怕天下大乱。”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词刺到了对方,亦或是其实只是谈朝的错觉,单善眸光闪了闪,随后,似乎什么也不做,谈朝却发觉,先前的感觉确实是荡然无存——若不是亲生经历了方才的一切,她简直要认为面前人就是个普通人。 而不是一只妖。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单善25 谈朝将单善带回了谈家。 虽说单善真的是十二分配合,但这并不能说就叫谈朝不头疼了——她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生菜能修炼成精,这不是长几个月就被吃了的存在吗?天赋异禀啊?! 而单善对此浑然不觉,到了谈家之后,先是四处看了看,而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培养妖族的地方吗?” 谈朝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问这个问题,是有别的意思还是单纯反射弧太长,她心上有事,于是就只是点了点头。单善应了一声,继续道:“这一处住宅外头的结界其实还是不够稳当。” 万万没想到对方提出的是这个问题,谈朝一愣,而后应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头去——毕竟结界稳当不稳当,这已经是她能力的极限了,一般来说,只要不是遇上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都是没事的。 而单善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开始翻看她找出来的几本这些年自己编写的书,譬如什么《人间生存指南》、《人与妖和谐共处的原则》、《如何更好地融入新社会》的。 她在沉思,单善也不出声,没什么动静,于是等谈朝回过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家还有客人,正想问问对方饿没饿要不要吃饭,却是看着边上安安静静看书的妖愣住了——分明还是差不多的样貌,如今的单善看着却要比方才嫩些,俨然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形态,头发也短了。 看到她终于回神,单善笑了笑,还有些不好意思:“我看到你的相册里头,人们头发都不长——只是衣裳大概还要再看看。” 谈朝其实有些惋惜,长发多好看啊。 不过当今世道,留长发的男孩子确实不算多,何况单善这样的样貌,太过好看,容易惹出麻烦——想起来不久前自己跑过来登记信息并且明说今后会进入娱乐圈活跃于大众视野的某只来历不明的九尾狐,谈朝又是一阵头疼。 想到这一点,她便也顺口问单善:“单善,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对每一个刚刚来到她这儿的妖,她都会这么问一问,如果对方有打算,她便会安排天师协会那边的考核与培训,若对方没有打算,她便会试着给对方指路。 原本看着单善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自己打哪来多大岁数都说不清楚的情况,谈朝以为他要想更久,甚至都想好了要是对方没打算便让对方先留在谈家——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念想,就希望对方能留下。 结果单善却弯着眼睛,十分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想去学堂里头念书。” 谈朝一怔,眼神里明显带上了难以置信。 单善叫她这反应弄得不确定,却还是试探道:“可以去吗?” 谈朝心说怎么会不可以,这简直是太可以了,妖族里头就没几个有这样的觉悟的。 可问起对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连单善自己都是迷茫:“就是,想去看看。” 第三百二十六章 单善26 最终敲定下来,单善先跟随天师协会那头的人学习,等到各方面过关并且补完先前的课程之后,再给他一个到人类学校里面学习的机会。 单善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是十分积极地配合天师协会那头的工作,连被分派下来的术士都对这妖格外不同的行为模式感到震惊,后来还专门找了谈朝:“我看这孩子不像妖,倒像是被拐到山沟沟里头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这真是建国前成的精?” 谈朝:“……” 谈朝心情很复杂,她也觉得单善诡异,但没办法,这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千年老妖。 于是她一脸淡定地回了过去:“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贺家那长子嫡孙不还会玩火吗?” 正常人谁天生会玩火啊,总不能只许人像妖不许妖像人。 聊到这一位,负责人也呐呐地不敢多言语。 说来如今术士里头还真爱出怪胎,贺家生来会喷火的那长子长孙也就不说了,后来出生的小姑娘看上去也不是普通人,还有嵇家那双兄妹,现下还跑出来一只不同寻常的妖,这都造的什么孽? 乱世里奇人异事多也不稀奇,世上总要有个救世主,可这太平盛世,人与妖都能在一方不知情一方有约束的情况下和谐相处了,顶多某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垃圾总不放弃还想搅风搅雨独霸世间,却因为畏惧愈发强大的对手不敢闹得太过,忽然就冒出这么些人,也是叫是叫人怪不安心的。 以及海外那个什么家族来着?莱斯特家族,这一族的长子,居然不是这一代的继承人,继承家族的血脉至今不曾诞生。 这一切的不同寻常,都仿佛在昭示同一件事情——这倒霉世界吃枣药丸。 呸呸呸,不该有这晦气想法。 思维放飞得太过的负责人收敛神色,又同谈朝确认过情况,终于是带着眼底干净得仿若初生婴孩的妖族少年带走。 而又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得天独厚不同寻常,不管是什么课业,单善都学习得很快,晦涩的古文诗词他掌握得快,完全不同体系的外国文字他同样掌握得快,就是后代学习的理化生,他照样学得轻松,叫负责人发现,这确实就是脑子好。 没见授课速度一旦跟不上,人家都要开始自学了吗? 看着陷入沉思的几个同僚,负责人带着欲哭无泪的心思,终于是再找了两个教授不同类型知识的高材生同僚来带这位谈朝不知道打哪儿捡来的妖。 以及打听高精尖方面不是人能不能参与研究。 毕竟就算年纪摆在那儿,这也是个完全不带记忆,花三年就学完旁人十二年知识的怪胎。 不是负责人不想放他出来,只是审查时间没过,单善实力又强得过分,证件暂且没能下来。 说来这也是一件奇怪事情,这妖思想觉悟极高,对人类完全不排斥,在了解过现状之后,对人妖和谐相处这一定更是赞不绝口,叫负责人几乎都忍不住要安利本门道法。 可还没等他反悔,人单善就直接摇头拒绝:“妖终究是妖。” “或许最终我们能走在同样的道路上,但也绝对不可能成为完全一样的存在。” 因为,天生就不同啊。 第三百二十七章 单善27 五年,拿到了在人间生存的身份,解决一切户口学籍问题,直接成为插班生成为一名优秀高三学子的单善似乎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厉害——他进入高三,也是为了先从比较简单的模式来开始适应校园生活。 而头一回模拟成绩下来,负责他的观察员惊讶地发现,五年来各方面一直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单善只取得了足够优秀却也算不上过于显眼的分数与名次。 他原本还疑惑,最终是单善找上门来,弯着眼睛给他解释:“至少要这样才能稳入我想去的学校。” 所以他便把分数压到这样。 看着许多学子梦寐以求却终究只能成为梦的学校名称,观察员心情复杂——所以要不是学校录取线太高,您老还能让自己更不显眼吗? 纵然五年里头,课堂上也有人告诉过单善去到人类社会之后不能太引人注目,却没人想到,对方居然能谨慎到这样子的地步。 无话可说的观察员最终还是问了一句话:“为什么想去这所学校?” 怕不是真的想搞高精尖。 单善只是笑了笑:“因为很漂亮。” 观察员:“……” 美则美矣,只不过您老的关注点是不是不大对头? 至于专业,各方面都不弱的单善居然相中了计算机,这也是观察员始料未及的。 所以说爱美之心到了这种地步的妖,难道不是该去搞艺术吗? 这一点他不得而知,而之后的事情也都是后话,高考结束,为期一年的观察期也终于结束,单善便同天师协会断了联系,安安心心成了一只像人的妖。 而先前那五年受训期间,他不曾见过谈朝,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不久,谈朝这头也出了件大事。 原本谈朝是十来年出现一回,只是这一回沉睡三年不到,便叫贺老爷子的信使惊醒,一封书信,直接又请到了贺家。 这一回出事的,是贺老爷子那天生会玩火的长孙贺影幢。 从前谈朝觉得这小孩不一般,但并不打算同不相干的人多亲近——横竖等这小孩接过了天师协会会长的责任,他们便要成为同僚,没必要急着认识。 而她对贺影幢,似乎终究也有些排斥。 可这是贺老爷子出面找人,事情也特殊,她不能不管。 ——就没听说过像贺影幢这种天生带挂简直天道之子存在的物种居然还能入魔的。 先前还以为出现这样的存在是天下即将又要打乱,规则要守护人类而催生出来的能人异士,如今一看连能人异士都要入魔,嵇家那个听说听不得了能推演未来的大儿子也废了,这哪里是要守护人类,这是要灭世。 作为青鸾,虽说这些年过得实在轻松,谈朝到底还不至于忘了神鸟的指责,于是便带着满腔疑惑,再一次离开谈家别墅,前往贺家。 离开别墅的死后,她又回头看过一眼,想起来初初待单善回来时候对方那一句“这一处住宅外头的结界其实还是不够稳当”,她心里头居然也有些犹豫,终究还是压下疑虑,往贺家方向去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单善28 去到贺家,看到贺影幢的时候,谈朝是整只鸟都惊了,差点没当着贺老爷子的面惊出原型,后来好歹稳住,再去看老爷子只过了两年便已经苍老了不少的面容,也便能够理解了。 这估摸着不是两年来岁月留下的痕迹,而是就在这一朝一夕间,长孙的不测,导致了老人的苍老。 而趴在老人膝盖上玉雪可爱的女娃娃也是恍恍惚惚的模样,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也在这段时间里头,用眼泪洗去了所有的天真童稚,变成了如今模样。 也不可谓不悲哀。 再看贺影幢,依旧是一身的血,能看出来后来贺老爷子都没敢动他,就那惨状,也不知道是不是将血流干。 可人分明还活着。 看完情况,谈朝毫不犹豫要来一只碗,直接放血——好歹还能算是五凤之一的青鸾,就算如今用处不大,神鸟之血,不说起死回生,给活人保个命不成问题。 而少年贺影幢的求生意识似乎也很强,灌进去一碗血,居然也没费多大力气,就这么顺顺当当完成。 之后,谈朝也终于安下心来看贺影幢的伤口——据贺老爷子所说,嵇楚涵从前同他说过一句话,说是若有无法制服的人,那就不要再顾着什么情谊,直接往死里打。 若不能另对方重伤,那死得不仅会有其他人,连那人本身都不可能被保住。 这也是几年前的事情,嵇家小子仗着天赋做了推演,连夜连夜的噩梦之后给他打的电话,当时嵇楚涵声音悲凉,不似少年该有。 贺老爷子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如今遭遇贺影幢这一遭,居然是第一时间想起,尚未能够下定决心,便听到孙子一声怒吼:“我们一起死。” 当时老爷子一个激灵,几乎是用一种不过脑的速度推开哭着要上前抱住自家哥哥的孙女,直接取了最近的东西,捅入了孙子后心。 然后,被孙子一把推开,连带着飞出的还有他拽在手上的拐杖。 温热血液喷涌而出,将意识一直清明的一对祖孙眼睛都染红,而贺影幢眼中也渐渐回复清明,终于是倒在血泊当中。 后来,是贺新河哭着找来人,然后找来的人又叫老爷子全数赶出后山。 而慌乱之中,居然没人顾得上一直安安静静但此刻却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梧桐树。 谈朝看着贺影幢衣服上的洞,与血洞下头完好无损的肌肤,觉得这简直就是在扯淡。 从贺老爷子找她到她过来,不过是一天不到的时间,除非贺影幢不是人,不然不可能有这样子的愈合能力。 甚至,这血洞就实在贺老爷子从地上爬起来的那短短时间里头愈合的。 确认这就是真实情况并没有可能有人造假的谈朝简直想骂人,如今她大概也姓了——这贺影幢大概就真的是规则如今的宠儿,不然,这愈合速度真的就不讲道理啊! 她都没有! 于是她神色凝重,看着贺老爷子,说了一句像极了玩笑却又不可能是玩笑的话:“要不是我晓得他是贺夫人娘胎里头爬出来的,我简直要以为,这是棵成精的树。”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单善29 贺影幢自然不是什么树,他是他娘胎里头爬出来的,有父有母不假也不需要包换的人,当初除了天生会玩火,脑子比较好使,实力比较强大之外,好像也并没有什么过于大不了的特殊情况。 嵇家儿子不还敢推演天道命数然后差点给自个儿整死吗? 谈朝最想不明白的,是这位到底受了什么刺激非得入魔,以及这位到底是咋回事自愈能力这么强大。 确认不是树,谈朝也只是叹息:“这年头也不可能出现类似于树心的玩意儿了,就我新捡回来的那棵生菜都没这样的能耐,他的遭遇应该也不至于太神奇。” 况且贺影幢一向规矩,纵然因为早慧,过早地被允许出去斩妖除魔,也不可能说有发生了大事还不告诉家里头的情况。 又不是嵇家那个叛逆少女嵇楚娴。 最终,她道:“大概是因为你们贺家还信奉着凤凰,凤凰庇佑吧。” 分明是个连谈朝自己都觉得好笑的理由,但也确实能够作为托辞,去堵住那些还想讨论的人的嘴。 毕竟关于贺家的来头的传说,确实同凤凰有关——相传乱世之中凤凰托梦,选定一根骨奇佳的少年,赐姓为贺,助他开宗立派,维护时间安定——而贺家也供奉了凤凰这样多年,贺影幢出生的时候后山又莫名其妙长出一棵梧桐树,说这孩子同凤凰有缘,凤凰不忍心叫孩子去死也没问题。 就算谈朝知道这世间已经没有凤凰、即便有凤凰伤口愈合也不可能在一眨眼间,那又如何,旁人是不信也得信,不然,就是将贺家推为欧天下第一大笑话——信仰着不复存在的东西,那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如今的大家族里头,哪个没有些神乎其神虚无缥的传说,总没有这么去揭人短的道理。 贺老爷子也默认了谈朝的说法,任谈朝继续检查他孙子。 贺影幢身上实在是没有伤口,只是一身血色实在骇人,谈朝看了又看,当下也给对方编好了借口,允诺离开之后会继续查找相关的事情,然后,十分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多半是失血过多才醒不过来,你们记得给他冲个澡,死是死不了,虽说没醒,这副模样也怪难受的。” 顿了顿,又道:“我对这么诡异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想法,只不过,才这么小的年纪,从前也不应当遇到过什么不该有这样重的执念,贺家孩子一身正气,也不应当会招惹邪魔……今后,还是不要锋芒太露,太平盛世,容易成为靶子。” “横竖,该他强大的时候,他也会足够强大。” 说完之后,整个人恍若惊醒一般,忐忑地看向贺老爷子:“我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贺老爷子看着她,半晌之后,缓缓点头。 虽说完全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东西,谈朝脸色却变得认真:“如此,还希望你能记好刚才的话,这种情况不多,但直觉不会骗人。” “你家孙子,可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第三百三十章 单善30 不管贺老爷子是什么想法,对于这神神鬼鬼的东西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多半是信的,毕竟都当术士了,家里头还供着当年凤凰帮助发家的神话以及被当做传家宝的一件据说是凤凰留下来的具体不知道什么东西,总不至于不信鬼神——对于贺影幢的事情,贺老爷子也是绝对的谨慎。 不久后贺影幢确实就醒了过来,只是醒过来之后还遇上一件不知道算是大事还是小事的麻烦——贺影幢的火不能用了。 就那与生俱来,曾被谈朝那来打趣举例子的火,就这么消失,不再听从曾经驱使它的主人的召唤。 至于不知道算是大事还是小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好事这一点,自然还是因为那火本身便很邪门,当初贺老爷子也问过谈朝这事,结果谈朝愣是没认出来,那火焰甚至叫她都有畏惧之感,却又不是沾染过黑暗的东西,便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总觉得,有朝一日,那些火或许会烧毁一切。 这样子笑话一般的结局,叫谈朝无由来生出恐惧。 没能看出个所以然,也没再得到任何预示,贺老爷子和谈朝都不敢掉以轻心。 不久之后,谈朝便听说贺家那位长子嫡孙自此起到二十二岁以前不再接收任何玄学方面委托,而更细致的消息,其实就是贺影幢直接停止修习术法,除去还在研读这方面书籍之外,便将心思更多地放到其余方面。 所以说后来出来之后跑去做总裁,也实在不是太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这还没完,谈朝下一回听到这个人消息的时候,这位已经同顺利考上理想大学的单善成为了校友,而先前单善没提过他,无意中提起这位不知道脑子有什么毛病非得针对自己的同校生的时候也似乎并不知道对方的根底——也是到这会儿,谈朝才想起来单善实在太过省心,对人类天师协会那头也没有任何兴趣,以至于到现在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天师协会的构成。 谈朝也无法理解贺影幢为什么不喜欢单善,但想到对方未来的路线还没有确定下来,如今且当着普通人,她怕干扰对方生活,也便不曾同单善明说——稀奇的是单善放假回到谈家别墅帮忙研究阵法以及种菜的时候,居然对作为自己好友的嵇楚娴也没怎么提起,唯一提起的就是贺影幢。 若单善提一句嵇楚娴,谈朝……其实应当也不会给他解释什么,多半还是任由他们自由发展。 毕竟她同嵇家本身就不熟,没必要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 于是事情就这么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等到贺影幢年满二十二本该继续投身术士这一行当的时候,他就直接申请通过b国某名校的研究生,读经济去了。 从单善口中得知消息的谈朝直接是风中凌乱——所以贺家路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野了,说好的未来继承人,怎么说怕就跑,将来回来干什么,管生意么? 诚然谈朝也没猜错,多年后人家空降回来,可不就是管生意去了吗╮(╯▽╰)╭ 第三百三十一章 单善31 而除却直接成为单善的空降上司,自然也直接接任天师协会,然后,便是来到谈朝这里,同并不想见他于是变回了生菜的单善打了个照面。 同时,还看见了因为单善过来帮忙撑场面而恰好出现在这里的单潼,整件事,大概也算是缘分。 这也便是谈朝同贺影幢当年的事情,至于谈朝本人,谈朝说得要简单得多:“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谈朝谈夕这两个名字里头有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我终究是谈朝,谈夕算是我对生活的逃避而生出的一个存在……” “她那样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挺好的。” 看谈朝似乎并不像问自己当年经历了什么,贺影幢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其实就是她问了,贺影幢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如今的谈朝给他的感觉纵然也陌生,可是真同谈朝说了,真叫谈朝想起来当年的那些事情,他不知道谈朝能否还保持如今的清醒,更不知道自己希望谈朝保持清醒还是不保持。 ——如若谈朝当场入魔或是变成从前那副神鬼不近的模样,这对他们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可如若谈朝依旧清醒,贺影幢却不知道该不该为当初的祝余感到悲哀。 因为祝余的气息,在某些时候,真的同单善挺像,一开始,他同单善能走到后来的地步,也是得到了这二位的启发,所以对于谈朝同祝余的事情,贺影幢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 甚至有些慌。 因为总有的时候,他总觉得谈朝同祝余的剧情也影射着他同单善的未来。 纵然他们的未来真的不一样,可也足够悲哀。 所以,谈朝不问,其实也挺好。 等这两位将事情都说清楚,他们也都到了机场取行李的地方。 帮着身后的姑娘以及穿着裙子的“嵇小姐”将各自行李箱从履带上拖下来放好,再侧头去看“嵇小姐”,便毫无意外地发现这位同僚在听完两个人的“震惊时代的惊天大秘密”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依然是一派坦然,坦然得如同他当下穿着裙子春来并确实将自己当成个长得比较高的姑娘一样。 对此,嵇楚涵也有自己的解释:“这不是觉得要天倾地陷人间不复了吗?还不准我打扮打扮啊?” “哦我开玩笑的,顶多就是人类玩得过了,规则觉得世界上可以换个物种,凡间依旧是凡间。” 凡间依旧是凡间,只不过是个同从前不同的凡间。 当年覆灭的青丘、瀛洲等地,其实也同这人世间没多大区别,同样的风景秀丽,同样生存着无数生灵。 不过是改朝换代而已,似乎确实,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到底还是不同。 贺影幢看着他,淡淡道:“我同谈朝还活着。” 他们都还活着,而他们活着的意义,便是庇佑这人世间,或者说人。 嵇楚涵哑然:“我一个人都对此看淡了……” 倒是面前这两只神鸟,还不肯忘记自己的指责,叫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动。 第三百三十二章 单善32 并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的嵇楚涵干脆是开始给自家妹妹发消息,可惜,直到他们拿好行李离开机场,嵇楚娴都不曾给个反应,原本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嵇楚娴弧人的时候不算少,可这一回,嵇楚涵没由来就觉得有些不对,一出门口,从一群接机的人里头没看见熟悉的身影,便直接掏出电话打过去——他们其实知道嵇楚娴的住处,只是当下却等不了那么些时间,就想着要快点找到对方,知道对方的消息。 贺影幢其实也急,看着嵇楚涵那头神色凝重,鬼使神差也掏出手机,直接拨打了单善的电话。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sorry……” 听着那头甜美的女声,贺影幢同嵇楚涵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没说出来的慌张。 最终还是嵇楚涵一咬牙,直接收了手机:“走,我们打车去他们那里。” 如今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该联系的人都已经联系过,都不在服务区——可先前分明连视频通话都能接通,如今怎么可能就不在服务区? 电话都打不通,便更不可能有网了。 谈朝看着他们,知道能联系的方式已经都被试过,而单善一向能好好收着自己的气息,她也没办法再偌大一座城里头直接找到对方踪影,于是便也只能沉着脸握紧拳头,跟着面前两位上了一辆招来的出租车。 两鸟一人各怀心思,从某社交软件列表里头也看见了要寻找的人慌得头像,心里头的不安也愈发真实。 可总还是要抱着一定的希望。 万一他们真的只是不在服务区呢?万一只是突发奇想去爬山,然后遇到了泥石流或者什么别的自然灾害呢?总不是那么绝对的事情。 ——虽然说这自然灾害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但不管怎么说,总好过是真的遇上了白萱,然后叫白萱困住。 沉默当中,一向将嵇楚涵当成空气的谈朝却是猛地拽住了嵇楚涵裙摆,吓得嵇楚涵差点在出租车里头原地起飞。 他侧过头去,发现拽住自己裙摆的妹子看上去实在是一脸淡定,但发白的关节却似乎昭示着什么。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而谈朝也顺其自然将手搭在他手心上头。 手指挠过手心,却叫嵇楚涵心情愈发沉下去。 ——有古怪。 这是身边那个十分漂亮但却一直不愿意同嵇家有来往的妹子在他手心里写下的字。 回过神来的嵇楚涵看了一眼手机,看到信号那里那个中间有一根杠的小圈圈,再抬头看面前连一辆车都没有的道路,忽然笑了:“今天路况不错啊。” 虽说这一处地方比不上京都,但也算是南方十分热闹的一座城,他们是黄昏出发,如今来到这里虽说时间晚,就算是不堵车,对于一座“不夜城”而言,却总不至于,路上连一辆车都没有。 所以说啊,有古怪。 而因为照顾“女士”坐在前座的贺影幢听完这句话,并没有动。 倒后镜里,那司机笑了一声:“是啊,连路灯都没开。” 第三百三十三章 单善33 他们这边气氛诡异,嵇楚娴那头同样不好。 原本白天还是在亲爱的以及单善的带领下追踪徐秋意的情况,甚至在超市选购当晚食材的时候似乎还同徐秋意对视了——对方依旧没什么反应,这一天似乎也同先前的日子一样波澜不惊。 嵇楚娴却感到了不安。 单善同他一样。 毕竟离他们找到徐秋意也已经有好几天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依旧没有同徐秋意发生正面交锋,而徐秋意仿佛不认识他们一般,哪怕多一个眼神,大抵也是觉得最近见的次数多了些。 天知道他们已经足够小心,甚至不敢开口说话,还听从嵇楚娴的意见扮成普通情侣。 不能交流,无法确定曾经的好友如今是敌是友是不是叫人控制,单善心情可以说是真的很不美好。 而也同往常一样回到酒店——这回是嵇家旗下的产业,嵇楚娴名声在外,作为嵇家不讲道理的交际花,自然也受到了礼遇。 但似乎,嵇家的实力,确实不如贺家。 上到顶层,才出电梯,嵇楚娴同单善的脚步便同时停住。 ——有古怪。 就从一触及分的一个对视里头,他们便确定了当下的情况。 而叫嵇楚娴一同带出去的狗子也焦躁起来,绕着他们两个转了两圈,在走廊里看来看去,似乎看不出应该从哪个方向护住主人——因为在它的感觉里,四面八方都是危险。 单善还在掂量着对方的来头,却是嵇楚娴一动,他整个人便叫嵇楚娴拽了过去。 一向恣意跋扈利索洒脱的嵇家长公主难得有了小鸟依人的一面,挽着他手:“亲爱的别闹,回去自然会奖励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哪怕威胁仍在,萨摩耶却还是听从主人意思,就这么安静下来。 空气有那么一刻安静下来,随即,不知从哪里飘来渺远的笑声,以及几下掌声。 也是女子的声音:“大义凛然公私分明的嵇楚娴居然还能觊觎自家兄长发小的人,几年不见,贵圈还真是够乱啊。” “而名门正派的长子嫡孙同名门正派的大小姐争的,居然是一只妖。” “倒是越来越可笑了。” 单善一愣,明显感觉到嵇楚娴抓着自己手腕的的力道变了变。 ——怕是熟人。 而这念头才出来,嵇楚娴居然又往他这边压了压,叫单善清楚明白地感觉到,这妹子可能真的叫自己这几天的伙食喂胖了。 他跑题,嵇楚娴入戏。 姑娘也算不上是掐嗓子,却是拿捏着腔调:“是啊。“ 一声是啊说得理所当然,要不是当事人,单善简直觉得对方是在向别的女人挑衅——虽说当下情况也确实同挑衅没什么分别。 嵇楚娴笑着,笑声愉悦:“你看啊,单善人长得又高又帅,有稳定工作会照顾人,做饭家务样样精通,带起闺女来是一把好手,连我家小宝贝都亲近他——这样的好男人,谁不喜欢?” “最关键的是,人家在贺家住了那么些日子,可是毫发无损啊。” “所以,我有什么理由不争呢?” 第三百三十四章 单善34 被一个姑娘挽着,当成对另一个姑娘炫耀的资本,这种事情,单善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而他也真的没想到这个将他当做炫耀资本的人会是嵇楚娴——分明从前在学校里头还挺嫌弃的来着。 这想法才出来,他手臂上就叫隔壁这大小姐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登时回过神来,掂量了一下这会儿自己的人设,以及嵇楚娴需要的反应,正打算开口,却感觉不太显眼的手臂内侧叫嵇楚涵挠过,生出些许被蚊子咬一般的痒意。 不过好歹是做了指甲之后的指甲尖划过,不至于同直接接触那般叫人受不了。 此外,更叫他在意的,是嵇楚娴指尖的走向。 贺、瑶。 纵然笔画众多,单善却还是能辨认出来。 虽说后头的瑶字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个什么缘故,牵头的这个贺却叫他不可能不在意——贺影幢也姓贺呢。 然后就这么顺势一带,他似乎想起,当初贺影幢同贺新河都同他提起过一个名字。 贺新瑶。 这是当年那个为了一只妖背离贺家,并且还卷入了当初单潼受伤的事情里头的人。 虽不能完全确定嵇楚娴的意思,单善却还是决定照着自己的理解去赌上一赌。 他照着嵇楚娴看着的方向,伸出另一边的手,往嵇楚娴手臂上拍了拍,做出这么个等同于安抚的动作,然后笑了笑:“自然得干干净净十项全能,才敢站到你身边。” 嵇楚娴不管是作为叫嵇家一些怀有二心的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还是作为嵇家家主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都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 而单善的条件,却也不是随便什么妖。 在单善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嵇楚娴的思绪还是十分不合时宜地偏了一下。 所以说,如果对象是单善的话,家里那些个长辈到底会不会组织他们来着。 不过她大概没什么机会,据说贺老爷子对单善很是满意? 而且单善同贺影幢中间有着那么一层,她还真的,似乎不可能做出什么横插一脚的事情。 啊呸,她对单善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非分之想,管他那么多乱七八糟哦。 单善如此积极地给出配合,她自然不想浪费这么个机会,更何况她从一开始就不能理解对方的选择,对对方后来做出的事情也是不爽很久了。 于是她更加放心大胆地同单善依偎到一起:“你这么疼我,我哥大概得吃醋。” 单善:“……” 单善认为,他果然还是不太懂嵇楚娴这群人类。 所以说,嵇楚涵为什么要吃醋啊! 没等他想明白这个不是妹控不能明白的问题,那位躲在暗处意思贺新瑶的人大概是真的叫嵇楚娴气得不轻,再次开口:“所以说,嵇家女其实也不过如此。” “你说他能入贺家,干净,可也改变不了他曾经跟别人扯了证还离婚如今带了个拖油瓶的事实!”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为了给孩子找个保姆?” 单善:“……” 果然吧,女人这种生物,真的很难懂。 所以为什么攻击角度就这么诡异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单善35 二婚、还将原配闺女宠上天的男人,似乎确实不是嵇楚娴这种白富美的第一选择——自然,这是外头狭隘的意见,嵇楚娴本人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大概真的就不会在意这些问题,大小姐在意的,应该是对方是否会做出位还是会的事情让她亲手解决。 以及多年好友,单善也真的想不出来要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得了嵇大小姐这样的存在。 而被言语攻击的嵇楚娴果然丝毫没受对方的影响,依旧拉着单善不撒手,对对方方才的话不以为然:“有闺女又怎么样,潼潼这么可爱,我巴不得直接抱回家护着——而且方才不也同你说了,咱们家单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养得了闺女揍得了流氓,哪里需要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帮他照顾闺女。” “不像某些人啊,好不容易谈个对象还叫人利用,利用完还死心塌地闹到有家回不得,咱们家单善买得起房买得起车,就算是没这些,穷到吃不下饭也还能搞养殖,你羡慕不来的。” 被他当成闺女一样照顾还差不多。 单善完全跟不上这两位的节奏,愣在当场,嵇楚娴还完全没有想好就收的意思,一时没听见对方声音,果断认为是自己将对方气懵了,又笑了一声:“哎呀这么以炫耀,忽然觉得咱们家单善真的是人见人爱呢,是吧亲爱的~” 还没等单善反应过来这声亲爱的到底是逢场作戏的台词还是什么,便听见那只颇有灵性的萨摩耶“汪”一声,摇着尾巴开始贴单善的腿。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而对方也确实是叫嵇楚娴气懵了,隔了好久,才传过来咬牙切齿的一声:“多年不见,嵇小姐的脸皮居然就厚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嵇楚娴歪歪头,也不生气,又摸了一把单善的手臂,才将人放开,站直之后还伸了个懒腰:“我脸皮有多厚你得问我哥——不过你大概也没胆量到他面前去。” “而且啊,有一点你可别搞错了,贺家什么时候出来过你这种是非不分藏头露尾的人?连新河都能独当一面了……哦,是我失言,你已经不能算贺家人了。” “是吧,我亲爱的瑶瑶妹妹。” 这几句,嵇楚娴说得慢条斯理,同时还不忘牵着萨摩耶一步一步往前走。 高跟鞋扣在酒店铺了厚重毛毯上的动静其实并不明显,只是也算歪打正着,如今周遭静得可怕,叫那本身不明显的声响也能敲出打在人心上的效果。 周边气势也从一开始的胡搅蛮缠变成了现下的剑拔弩张。 而前方嵇楚娴忽然停下来。 也就是最后一声脚步落下,单善明白——要打了。 属于贺新瑶的声音依旧从远方传来,里头带着明显得过了头的嘲讽:“是啊,我如今又不是贺家人……” “那还是嵇家大小姐的你,又有没有见我的资格呢?” “我亲爱的楚娴姐姐。” 她话音落,周遭热度骤然升起,单善一窒,再一看,周遭哪里还是酒店走廊? 这分明就是火海。 第三百三十六章 单善36 “贺新瑶,这么些年,你就学会了装神弄鬼吗?” 手上长剑果断冲着面前的幻像斩落,幻想破碎,出现的便只剩下贺影幢沉肃的脸色。 终归不是什么好脸色。 虚空之中凝起一道幻影,有人自幻影中走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看清楚人的时候,贺影幢还愣了愣。 姑娘一头长发剪道齐耳长度,利落而干净,耳边的玉石坠子一晃一晃的,同那紧贴线条的旗袍相映成趣,本该是十分漂亮的打扮。 偏生姑娘也不知道是走得什么路子,化了个艳得过了头的妆,一眼过去,再怎么贵气,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养在深宅大院里头腼腼腆腆的富家姑娘,却似乎是成了灯红酒绿里头走过的,那些个风月场里卖笑人。 不过六年。 可却也已经六年了。 没有问对方什么目的,也没有关系对方这六年究竟是如何凭着自己的能耐走到如今、又是否经历过一些好或不好的事情,贺影幢看着对面这位曾经也算是自己本家妹妹的姑娘,终究皱起眉头:“你怎么变成了如今模样。” 也不知是他自负还是天真,亦或是真的太苛刻,在心底里,他便认为,这名门正派出来的姑娘,不管经历什么,都不能变成这副妖里妖气的模样。 哪怕死去,也不能。 听完他这句话,贺新瑶愣了愣,忽而笑了,是开怀大笑,是毫不留情的嘲笑,却还是叫贺影幢一厢情愿地听出了些许悲凉。 就仿佛当年落在他手里头的白萱。 “我为什么不能变成这样子,我活得开心啊,我愿意变成什么样子便变成什么样子,轮得到你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质问我吗!” 音量一点点地提高,到最后一句,叫人几乎以为是那歇斯底里的疯妇。 贺新瑶看着贺影幢,艳丽的面容里毫不掩饰的是挑衅与厌恶:“况且啊,改变的又哪里是我一个人?” “不如由我来问问你吧,我那刚正不阿的大哥,又为什么会同一只妖苟且呢?”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你醒过来,看起来满心愧疚低着头不敢看人仿佛上坟的时候,其实也是心猿意马的呢?” 贺影幢没言语,贺新瑶便愈发贴上来,只不过到一半,她忽而又退回去,不知道是学着谁的模样,“呀”了一声:“是我疏忽,这种事情哪里需要我提醒呢,食髓知味的贺公子应该时常回味才是。” “没事呀,都是能理解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取笑你呀——只是你后来那样对人家冷脸相待,还说什么当朋友,也太不合适了,就是单善性格好把你放在心尖尖上,才没说你渣。” “不过就算人家表面不表现,心里头说不准啊……呵。” 说完这声,她掩唇娇笑,还不忘从眼风里面扫一眼贺影幢,仿佛是想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而贺影幢还是看着他,隔了很久,才道:“我同单善不是那样的关系,当初不过是一场意外。所以,你也不用将他说得那么不堪。”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单善37 可以说,这一回贺新瑶是真的叫他惊住了,完了之后又忽然笑起来,小声同方才相似,却总有那么点儿区别。 贺影幢还没看出来面前这大妹子到底是什么毛病,便见对方停了下来,眼里头还带着笑意:“也是,像贺公子这样刚正不阿的人中表率,自然不至于干出什么同妖怪谈恋爱的糊涂事来。” “毕竟,那个被单善当成是心头肉的小姑娘质问你为什么要杀她爸爸的时候,你下手可是毫不迟疑啊。” 贺影幢猛然抬头,眼神变得有些可怕。 贺新瑶眨眨眼:“别这么看着我嘛,每个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你曾经是我大哥,我当然更关心你的想法——不过你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真的讨不到老婆啊。” —— 时间回到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刚刚发现有人对他们动了手脚,贺影幢同嵇楚涵以及谈朝一合计,最终也不知是不是脑子抽了,居然同意了分头走的提议。 当初或许抱着些试探试探对方到底有几个人的想法,而贺影幢走着走着,便觉得情况不太对——从高速上翻下来,他就这么走到了密林深处,然后,遇见了一排围绕起来的竹子,里头有缺口,看痕迹,应当是叫人特地削掉,做成的一个比较类似于门的地方。 他顺着那个“门”走进去,绕过重重幽篁,终于是听见了些许水声。 听上去,像是泉中水淌出的声音,而定睛一看,不难看到些许蒸腾而出的雾气。 或者是因为好奇,也或者是因为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驱使着贺影幢的脚步继续往前走去。 而绕过最后一重篁竹,贺影幢也终于看清眼前景象。 确实是水,这儿有一汪温泉,蒸腾出的热气将周遭染得温暖又缥缈,光是看着,便觉得心里头熨帖得要命。 而在氤氲当中,也有着他熟悉的身影,水中人眉目如画,正冲他微笑:“你终于来啦。” 贺影幢一愣,下意识便觉得这幻境未免太假——他同单善什么时候熟到能一同泡温泉的地步了? 不过其实也不是不行,前阵子似乎还听贺新言说过,在某个挺出名的温泉正好遇着了不知道跑出来干什么的嵇楚涵,然后嵇楚涵每一回招待雷蒙德·莱斯特,似乎也总会安排一趟温泉酒店来着。 所以,其实也不是不能带单善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单善喜不喜欢。 而他愣着的这当口,面前的“单善”好像也有些迷茫:“出什么事了吗?” 贺影幢:“……” 所以这么诡异的场景对方为什么问得那么自然。 只是一时间没找到这幻境的阵眼究竟在哪儿,他还真不想就这样同单善动手——树林里不能放火的。 所以说他大概也是傻了,当时怎么就没选择查公路上让嵇楚涵下来呢? 至于用剑,贺影幢倒是想永健,只是那得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面对着单善,他真的不敢说出那一声心无旁骛。 于是,居然就这么僵持在这儿。 而即便是在幻境之后,单善居然也还是体贴的:“是还因为先前朝姐说的事情不开心吗?她就是太关心我……如今她也同意了,真没事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单善38 故事到这份上,贺影幢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谈朝同意,谈朝同意个鬼啊,分明不久前才和解——其实也算不上和解,只是两个人目标统一,不得已之下才凑到一起。 不过同嵇楚涵的待遇一比,他跟谈朝关系似乎是真的不错,好歹有着前世并肩作战的情分,没被直接当成空气。 而如今,单善提起谈朝,还是连着当时在谈朝家差点入魔的事情一起提起,哪怕贺影幢明白这是个幻像,还是忍不住抖了抖——总觉得谈朝想活撕了他。 虽说分明都是神鸟,谈朝怎么就对妖族这么死心塌地呢?规则他老人家把一只青鸾逼到现在的地步,到底要搞劳什子哦。 ——其实也不难理解,谈朝之前便说过,规则要她统领妖族护佑妖族镇压妖族,她甚至还在终身陨落连神鸟都不复存在之后当过一阵子的妖王,妖不全然是恶的,叫她生出归属感,也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假单善再次出声:“不下来一起吗?” 贺影幢:“……” 你又不是真的,鬼要跟你一起,万一来的是白萱,那岂不是恶心自己? 机智聪明的贺影幢同学拒绝同白萱在一个池子里头泡澡。 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迟迟不给出反应,单善战直身子,往他这边踱过来。 于是周遭不可避免地变得更热闹了。 看着对方明显不对头的笑容,贺影幢闭上眼,按了按自己的跳得挺欢畅的青筋,而后在睁眼时,看着近在咫尺且熟悉得过分的一张面孔,终于是冷下脸——彻底不能再忍了。 原本以为因为心绪混乱而不能驾驭的剑也就在这一刻出现在他手心——他剑明长夜,传闻是出于极暗之时,出于那看不见微光等不到的黎明,而这样一把剑,需要执剑人心无旁骛,斩断一切,去迎接那灼目光明。 当初同单善困在小山林里头,他不能驾驭这把剑,可如今,他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 因为面前人不是单善,只不过是个不知道是不是白萱的妖邪。 而他对白萱,其实也没有没有那么多的感情,甚至连死对头都算不上。 凤凰啊,确实就是天地间高高在上的存在,所以心怀怨恨的九尾狐在他眼里头,也不过是不犯错则生犯错则灭的存在罢了。 当初多看白萱一眼,也不过是因为这九尾狐胆大包天,居然敢觊觎单善。 他家单善又岂是一只心怀怨恨随时可能立地成魔的九尾狐能染指的? 可终究,白萱也依然是他眼中一只蝼蚁,哪怕后来真的坑到了他,也不值得他去做些什么。 只不过会,更像将对方送入地狱罢了。 而长夜剑出现的那一刹那,对方的表情终于也变了。 水声波动,“单善”抬头看他,笑容嘲讽:“怎么,如今我还未入魔,贺公子就忍不住想叫我再死一回了吗?” “被涅槃火烧尽本体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受,叫人刻骨铭心。” 贺影幢看着他,终究没说话,只是一剑斩下——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单善39 艳丽的色彩占据了整个视线,一瞬间,贺影幢眼前一片血红,长剑入肉的感觉也真真切切地反映到手中,贺影幢手一抖,浑身战栗,几乎忍不住要当场松手——可到底是忍住了。 他强撑着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感觉不对。 敌人阴险狡诈,又怎么可能在他不是偷袭的情况下这么轻易叫他砍中? 这不对,况且,他分明是砍而不是刺,手感也不对。 可他真的刺中了人,而对方没来得及忍回去的一声闷哼也真真切切,叫他忍不住要慌。 不是啊,不是这样的,那不过是个幻境,是个骗人的妖邪,可为什么叫长夜刺中之后,还能用着单善的声音? 贺影幢拼命集中注意力,然后,眼前血色渐渐散去,他也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脸——还是单善的脸。 只不过同一贯的温和纯良不一样,这张脸如今带着痛苦,血色全无,还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而单善的肩膀叫利器贯穿,那染血的凶器,分明就是他的长夜剑,剑柄还握在他手上,剑身已经刺入墙中,直接订进了墙里头。 单善肩膀上晕开一片血色,一双总带着柔情的眼甚至还因为一刹那过于剧烈的疼痛无法聚焦。 可他似乎也在努力,努力看清楚面前人。 贺影幢从单善眼里头,逐渐看见了浓雾背后的景象——是他自己,是那个尚且还带着戾气的贺影幢。 “不是啊。” 他听见单善出声了,可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远到伸手够不到,远到他无论如何拼命去追赶,都无法触及那片真实。 远到仿佛就是幻觉。 “阿幢,我没有想杀你。” 声音时远时近,连听清楚都显得那么艰难。 “我没有想杀你,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你是阿幢啊……” 最后一声仿佛梦呓,却叫贺影幢抖得愈发厉害。 他抖,单善也在抖——缘故却是他紧拽着剑,在无意识撕扯着对方伤口。 单善还挣扎着,似乎是想抬手,摸摸自己的头。 仿若从前无数次,那个少年从人世间回来,面上染上愁色,他便要伸手摸摸少年的头发。 仿佛这样就能赶走他受过的一切委屈。 可是真的好疼啊。 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的贺影幢脸色又是一白,来不及多想,就这么将剑抽了出来。 长剑落地,来不及理会金属叩出的声响,贺影幢抬手,直接接住了单善直接倒落下来的身躯。 不算是天寒地冻的日子,大家都是穿着单衣,从被洞穿的肩头上涌出的血也很快就染透了贺影幢的衣裳,叫他直接触到叫人心慌的热度。 都是是他亲手导致。 他看不见单善表情,也不敢去看,不过这一下迟疑,微微颤抖着的手却摸上他头顶,没有丝毫力度:“没事了阿幢。” “已经没事了。” 贺影幢一脸迷茫。 什么没事了?怎么就没事了? 然后,在意料之中,熟悉的一声尖叫,终于将他他的深思从恍惚中拽回。 贺影幢回头,只看见贺新河蹲成一团,脸埋在膝盖里,泣不成声,而谈朝就这么看着他们,什么表情都没有。 第三百四十章 单善40 谁都没有出声,谁都不想出声,谁都不知道如何先出声。 最终,是贺影幢先感觉到了来自手臂的一点力度——单善撑着他站起来,看向楼上的谈朝,神色平静得叫人以为他肩膀上可怖的血窟窿只是演戏时过于逼真的妆容。 可那真的是伤,也真的会痛。 但他只是看着谈朝:“谈朝,不要怪她。” 声音喑哑,仿佛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历尽千帆。 可能安然出声已经是不易,又怎么能奢望其他? 此刻,贺影幢才真正直视了自己在单善倒下时候的心慌——他怕对方这么倒下去之后,就再也起不来。 毕竟那是长夜,纵然单善不弱,那也是斩过无数妖的长夜。 谈朝没有出声,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 贺影幢却能看明白对方眼底的情绪——谈朝不看他,可能就是害怕在看向他的一刹,掩饰不住自己的杀气吧。 两厢对峙,又是沉默半晌,单善终于将视线转向渐渐平静下来的女孩:“新河,麻烦你帮我看着谈朝。” 分明哭过的是贺新河,单善却告诉她,帮他看着谈朝。 但这会儿贺影幢也没办法在这方面想太多,他甚至不想继续看谈朝,只想快点检查一下单善的伤口,快些去解释一下这件……其实也无从辩解的事情。 而这会儿单善也看向他,神色依旧平静:“我们上去说。” 说完,又再次看向谈朝:“谈朝,我先休息一阵,拜托你了。” 这回,谈朝终于有了动静。 她的声音很凉,能听出是极不情愿的,全然不同于贺影幢第一回见她时候。 她说:“你放心。” 单善笑了笑,可大约是牵动了伤口,笑容止在了半道上,终于是落下来,一双手依然按在贺影幢手上:“走吧。” 现在他是伤员,贺影幢心中有愧不知所措,自然不敢拒绝,只扶着他一步步走上阶梯,然后进了他指定的房间。 进去之后,他手上一轻——单善终于是没再借助他的力量,扶着墙看他:“抱歉,谈朝她不是故意的,她只不过是太担心我。” 贺影幢心说故意什么?就算是当场发狂砍他也是他理亏,哪里就需要单善来帮谈朝道歉了。 况且莫说谈朝,若不是害怕情况太乱,他也想给自己来一下。 而单善还在继续:“你不要怪谈朝——出去之后等新河平静了,再让她看看是怎么回事。” “新河担心你,现在应该吓坏了,回头得好好安抚安抚。” 他看着单善,终于没忍住插话:“那你呢?” “你差点就死了。” 单善一愣,显然没想到他还会考虑这个问题,当即还想笑一笑,这回也终于成功:“新河哭着跪着求我救你,我怎么能不出手,况且就是她不求我,我也不能看着你入魔啊。“ “而且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哪有那么容易死,现在不还好好的。” 贺影幢看着他,说不出话。 是啊,没死,是因为实力本身足够强横才没死,若换成别的谁,倒下去怕就站不起来了。 但道理不是这样算的! 他看着单善,良久,只道:“这里有医药箱吗?” 第三百四十一章 单善41 主动给上药的行为叫单善惊讶,但最终,没有拒绝,只是看着他,轻轻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医药箱就在那边的柜子里头的第二格。” 贺影幢心说这就是我该做的,却也没忍住愣了愣,而后问道:“怎么放在这里?” 问话的时候,他正取出东西打开,一看,完全就不是正常人家里头那些放着感冒药胃药创可贴的医药箱,而是酒精双氧水碘伏棉签之类消毒的东西,一些个管跌打损伤的药粉绷带药油,更可怕的是还有镊子刀片之类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会配备的东西。 还有一些他们这一行所知晓的用来吊命的东西。 他没忍住皱了皱眉:“你这几年,过得很难?” 如果不是经常受伤或是游走在生死边缘,为什么非得备着这些东西,而且这看起来,根本就是单善一个人准备的东西。 可情况不对,单善毕业之后虽然有过那么两三年的空白期,后来一直在他公司里头工作,过得比普通人还普通人,在天师协会连个案底都没有,又怎么可能过上刀尖舔血的生活? 而单善摇摇头:“没有,只是有备无患。” 说完又往医药箱里头点了几样:“消毒之后直接洒上这个药粉就可以,秋意给我的药,很管用——说起来肩上我还真够不着,谢谢你啊。” 贺影幢心说你谢什么啊,要不是他,你至于受这样的委屈,落一个自己够不着的伤? 可他不敢说,只能是一边鄙弃自己,一边仗着单善的不抗拒,去为那个自己造成的窟窿上药。 “不用这么小心,酒精直接往上头倒就行了,还方便。” 听着对方还心大地选了最痛的方式,贺影幢没忍住抖了抖,而后毫无意外地看见了被戳到伤口的人瞬间僵直。 于是废话挺多的人不吭声了。 隔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你别生气啊……对了,你不是想知道这个医药箱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当初潼潼出过事,被我带进了小洞天里,其实你当时说得对,她到底是人,我小洞天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适合叫她多接触,我后来也觉得不好,便同谈朝商量过,在我之前住的这个地方里准备了这个医药箱。” “虽然说这种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但总要……” “单潼当年,伤得很重?” 骤然打断单善的话,贺影幢也终于开始在意一个从前不曾在意的问题。 当初他质问单善的时候,单善只反问他单潼都要死了自己能怎么办,贺影幢却从没仔细想过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才会叫单善保持不了冷静,叫徐秋意直接让那妖魂飞魄散。 似乎是没料到他要问这个,单善一顿,隔了很久,才道:“从肩胛骨的位置直接撕裂到腰部,还是妖爪导致的伤口,里面有着妖的血肉。” “她差点,就没命了。” 语气骤然低落,叫贺影幢的心揪起。 他明白,单善是在自责,自责没保护好自家的小姑娘,而现下,他也是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隔了很久,只轻轻放下手中给单善消毒的夹着棉球的镊子,站在单善身后。 隔了很久,他道:“往后,我会护着你们。” 第三百四十二章 单善42 贺影幢没想到,自己同单善的关系真的可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下来。 那天之后,单善跟着贺影幢回到了贺家,愧疚作祟,贺影幢一直坚持着亲手给单善换药,而为了对单潼隐瞒这件事,他们周末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依旧是一切正常。 而在单善伤口彻底愈合的那一天,单善看着他,再次说了声“谢谢”。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声出来,贺影幢心里一慌,居然有一种从今往后,便再也不能见到对方的慌张。 仿佛对方说的不是“谢谢”而是“再见”。 不过就算真的说再见,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毕竟对方身上的伤本身便是因自己而导致,自己伤对方也不是一回两回,能忍耐到如今还不主动提分房住的事情,大概也是因为单善太过温柔,害怕自己一旦拒绝他的好意,就会叫他愧疚无法自处。 如今什么事都没有了,将这声谢谢理解为对方的道别,也不是不行。 可贺影幢不想,他不想叫对方离开。 总觉得,若是叫对方走了,便就这辈子都不能再抓住。 于是他脑子一热,居然就这么上前拉住对方的手:“单善,以后让我照顾你们,可不可以?” 单善一愣,随即失笑:“阿幢……” 生怕对方说出什么自己并不想听见的话,贺影幢再次抢先开口,直接将自己的意思说明白:“我们在一起吧。” “从今往后,都在一起。” 单善只是这么看着他,目光沉静,像是会答应,又像是会温温和和地拒绝。 而该说的话早已说尽,贺影幢只能这么站着,等待对方的判决。 “好。” “我……” 原本还想再为自己分辨两句,一个字出来却又猛然顿住——贺影幢终于意识到,对方说的,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 没有拒绝,他在说好。 一瞬间,贺影幢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狂喜还是该觉得理所当然,半晌之后,他只憋出了一句话:“为什么?” 别人答应了还非得问别人一句为什么,这分明是无理取闹的话,可贺影幢不是这个意思,单善也知道贺影幢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就是因为单善这么斩钉截铁地答应,叫他愈发怀疑自己这样其实一开始就没能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的人究竟有什么值得对方同自己缘定终生。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而单善只是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打开双手,做出个“坦诚”的姿势:“在你的上辈子里面,我们是彼此的爱人。” “但那只是你的上辈子。” 贺影幢的上辈子,单善的今生。 单善笑着,冲他张开手:“我因你而存在,从一开始,就是属于你的。” 语气仍同往常一般,不管说什么,都无端有一种叫人去相信的力量——只是从前贺影幢认为“举世皆睡而我独醒”,如今却连他都明白,没人能够抗拒来自单善的坦诚。 因为对于全然的真诚与信任,只能回馈等价的爱。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单善43 次日,终于不必在意因担忧冒犯对方而在自己脑子里头划下的“三八线”的贺影幢于晨光沐浴中醒来,一低头看到不再是近在眼前却需要保持距离的单善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可怀里抱的毕竟不是一团空气,于是说,他现在,是个有对象的人。 “单善哥,起了吗,来做小饼干呀!” ——小姑娘声音从外头传过来,将破天荒有睡个回笼觉的念头的贺影幢的念想毫不留情狠狠粉碎。 他还没来得阻止,小姑娘便已经毫不见外地走进来,轻车熟路到卧室里头找自家哥哥要人:“哥,单善今天去哪里……我……” 和上一个字串起来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的最后一个字叫小姑娘及时憋了回去,不过这会儿就算她吐了脏字,她哥大抵也没什么心思管教她。 或者说,就算她不吐脏字,她哥可能也挺想管教她。 而贺影幢看着自家妹妹瞪大的带着明显得过了头的责备的双眼,成功从对方的未尽之词中看见了无数对眼前情形的震撼,或许里头还夹杂着对他这个亲哥的不太友好的问候或形容。 不过看见都看见了,实在没什么好慌。 他慢条斯理将被子拉了拉,一只手拢上单善耳朵,看着自家妹妹,气定神闲:“多大个姑娘了还往男人屋子里头跑,这么多年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贺新河也不说话,就瞪着他,直接用眼神质问他良心痛不痛、还在不在。 贺影幢良心不仅不痛,还活蹦乱跳想唱歌,于是他继续:“别吵,让你单善哥再睡会儿,我去找老爷子谈谈。” 看着贺新河不动,贺影幢继续:“你还站着,是想看看你哥我有没有疏忽锻炼吗?” 贺新河:“……” 小姑娘觉得,这大概是她哥这么些年来最不要脸的时刻了,也不对,不能说最,毕竟底线这种东西,一旦突破,便只有无数次突破。 深知自己站在这儿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也并不想看她个这些日子有没有疏忽锻炼,贺新河一句“你不要脸”憋在嗓子眼里头,最终只能选择了更温和的方式:“我才不要辣眼睛。” 说完这一声的贺姑娘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从今往后不能再自由出入的亲哥的地盘,连关门都不敢用太大力道——她不能把她单善哥吵醒。 终于将妹妹支出去,贺影幢也是松了口气——别管贺新河信不信,他真的,还要脸。 感觉到隔壁的人动了动,他收回捂耳朵的手,往被子上拍了拍:“你继续睡,我去晨练。” 原本没指望这样能忽悠单善,哪想到单善居然真的不动了。 贺影幢有些心虚,但想到这回自己真的是闷不吭声干了大事,还得赶紧去同老爷子跟列祖列宗通个气,他便没再赖着,果真是起来换了衣裳去找老爷子。 老爷子往日也起的早,但今日不知道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如何,大清早的,便已经是打扮好,正襟危坐等在屋子里头。 叫原本便心虚的贺影幢登时觉得压力山大。 第三百四十四章 单善44 而看到他进来,老爷子先是皱起眉头,然后在他进来之后左右看看,发现没跟别人,便又恢复了平淡神色——似乎刚才那点儿不高兴的迹象就是他的错觉。 一时间,贺影幢也有点猜不透老爷子的意思,甚至以为老爷子是认为他要同单善一同出现才生气。可他自小经受的教育便是贺家的好儿郎要敢作敢当,于是他道:“爷爷,我同单善在一起了。” “从今往后都会在一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不能说太忐忑。 毕竟他从小是跟着贺老爷子长大的,当初父母总忙碌,后来也就出了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向来都是贺老爷子给他兜着,他对老爷子也有一种无法驱散的信任——譬如此刻,他也相信,哪怕贺老爷子不高兴,也不会阻止他,不会刁难单善。 因为一人做事一人当,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管如何,他都是贺家的嫡长孙,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人无愧于心,他没有做错事,所以贺老爷子不会怪他。 而贺老爷子果真没有出言训斥,也没说出任何类似于“业障”“混账东西”的字眼,只是就这么看着他,似乎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问道:“所以呢?” 贺影幢:“……” 贺影幢认为,大概老爷子年纪真的大了,他都跟不上老爷子脑回路了。 什么所以呢?所以什么? 难道他得当场跪下说“我们是真心的,求您成全我们”还是说“如果您不同意,我便带着他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碍您的眼”? 可省省吧,他们这些人,肩头上有着责任,根本没资格为儿女情长做到这样的地步。 也没必要。 老爷子还稳稳地坐着呢,显然没生气。 于是贺影幢决定当个愣头青:“所以什么?” 贺老爷子:“……” 小兔崽子年纪大了翅膀硬了,都忘记要尊老爱幼了,要放到别人家里头,这么蠢的孩子怕是能把长辈当场气晕。 气不晕的贺老爷子就这么瞪着贺影幢,给他个眼神让他自己理解。 贺影幢拒绝配合,也没有那个脑回路来配合。 最终,老爷子妥协:“拉着脸做什么,什么事都做了才想起来怕我不同意啊。” 显然是没好气的态度,贺影幢想了想,总算明白了——贺老爷子同意这件事。 所以同意了,又为什么不高兴? 觉得自己实在跟不上老爷子脑回路的贺影幢选择不懂就问:“那您为什么皱眉?我还当你是不同意这件事。” 贺老爷子:“我是那么迂腐的人吗!我是怕你不体贴大清早还将人折腾起来给我奉茶!” 贺老爷子:“……” 贺影幢:“……” 完犊子,说漏嘴了。 说漏嘴的贺老爷子梗着脖子,决定刚到底:“你一把年纪找个对象容易吗,不鞍前马后伺候着还跑个老东西这儿来做什么?” 贺影幢看着他爷爷,表情一言难尽:“所以您大清早打扮好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单善给您奉茶吗?” 第三百四十五章 单善45 一场解释,以贺老爷子的一声“孽障”结束。 要不是这大清早的特地没准备杯盏,贺老爷子大概还想砸一砸面前这位不肖子孙。 虽说生气的由头似乎不大对头,但谁还会在乎这种细节呢? 最终贺影幢叫贺老爷子以“还不快去给人弄早餐”的名义轰了出去,想想自己确实该表示表示,便绕道去了厨房。 而刚进厨房,便看见家妹妹托腮看着他,笑得十分不正常。 联想到今天早上自己才欺负过亲妹子,贺影幢忽然有种不那么美妙的预感。 而后,果真就看见妹子冲他笑了笑,将一碟子红彤彤的东西从锅里头端出来,放到他面前——赫然是一碟子红鸡蛋。 贺影幢抬头看自家妹子,心情复杂。 而贺新河笑了笑,十分体贴地将碟子往前推了推:“我特地给你煮的,听人说红鸡蛋有祈子赐福之功,哥你趁热吃。” 虽说十分想忽略丫头话里头实在大得过分的信息量,但贺影幢盯着那张带着挤兑的脸忍了再忍,忍住了没直接给她个爆炒栗子尝尝,却没忍住皱起眉头:“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贺新河撇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你都处对象了难道还不许我了解一下怎么处对象!” “哥我跟你说,我成年了,你不能对我了解这些进行管制啊!” 贺影幢:“……” 隔了一会儿,贺影幢摸了摸自家妹妹的毛躁脑袋,满脸慈爱:“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已经成年了,今年红包省一个。” 贺新河猛然瞪大眼,还没等她跳起来,贺影幢继续:“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找对象?” “打算往世家里头找还是自己出去找?哦我忘了你没怎么出过门,所以要我同爷爷说一声,给你介绍几个适龄青年吗?” 贺新河瞪着他:“哥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 贺影幢觉得突破底线放飞自我这种事情还真的是有一就有二,早上不要脸一回之后如今还能继续不要脸,看贺新河的反应似乎也同他亲近了不少。 于是贺公子对此十分满意,淡淡定定一点头,说的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这红鸡蛋你留着给新言他们送一送,就说是我的心意,散播喜气嘛。” 说完又去揭锅,在贺新河目瞪口呆的反应中抱走了一叠蒸着的糕:“我想回去看你单善哥哥,免得他醒了找不到人。” 贺新河:“……” 眼睁睁看着自家哥哥就这么坦然地离开了厨房,还顺走了自己给单善做的爱心早餐,贺新河愣了片刻,终于炸了:“那是我做的!我做的!” 这人凭什么拿着她的爱心去邀功?! 贺影幢回头,目光友好到叫贺新河生生止步,然后,他说:“小姑娘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你单善哥害羞,你确定要现在过去看他?” 贺新河:“……” 贺新河扼腕,却终究还是没有跟上去,他也明白,这么去打扰确实不好,况且,她大哥也有很久没有同现在这样活泼过了。 大概,是真的很高兴吧。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单善 贺影幢确实很高兴,是那种,连她自己都没立即意识到的高兴,他回到自己屋子,将顺过来的糕点放在餐桌上盖好,想去房间里头看看单善还在不在,哪知一开门,床上没人,被套什么的似乎都拆过,卫生间的方向传来洗衣机滚动的声音,贺影幢一愣,心里登时有了猜测。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有个什么反应。 单善确实没大清早的就被他拉去给老爷子敬茶,可其实也没多睡多少时间,这分明还是平日里起床的时候,区别只在于平日单善早该往小厨房去了,而今天却在洗被子。 他说不好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情,便就这么进去,拉开门进卫生间里头一看,又是一愣——单善也没在这儿,只有洗衣机在不休转动。 贺影幢一懵转身便要往完去,却正好看见单善进门来,看见他,单善笑着:“我刚才就坐在外面,可是你好像没看见我。” 贺影幢:“……” 确实没看见来着,一门心思以为对方会老老实实补个觉,谁想到居然都同没事人一样起来干活了啊,真是叫人惭愧。 单善笑了笑:“原本想去小厨房,但怕你回来找不到人,就没过去。” “不过你好像已经带了早餐回来了……” 万万没想到对方能体贴自此,贺影幢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只能是点头,然后道:“新河做的,说是特地做给你。” 单善一愣,似乎是想起来了先前的状况,整个人动作都有些迟缓,连问一句话也问得小心翼翼:“新河她……” 贺影幢点头:“嗯,知道了,挺高兴。” 说完又道:“老爷子也高兴,还让我别那么早把你喊起来,让你好好休息。” 单善:“……” 虽说感觉这都不会是原话,但他也确实想不到对方还能说些什么了。 而贺影幢认为,自己这个转达并没有什么差错,毕竟贺新河能做这么一盘糕点,还想来看单善,定然就是因为想同自己的新大嫂好好交流交流,也体现出了她对大嫂的满意。 至于贺老爷子,删减掉几个字,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于是贺影幢道:“不用管他们,我们先吃早餐,完了中午跟老爷子吃顿饭,就去接潼潼。” 这又是星期五了,自然还得接单潼放学。 单善对于这进展是完全没想到的,甚至早上起来时候还觉得自己是昏了头,这还是在贺家,要是惹了主人家不高兴,那他也不好做人。 毕竟这事,归根结底,似乎还是算他错,贺家人挺好的,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不妥善而叫贺家人不高兴,更不希望贺影幢为此同家人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或者说,若是贺影幢就这么认错,将他赶出阖家,听起来似乎也挺悲哀的。 只是没想到剧情紧展这么快,就洗个东西的功夫,贺家人就接受他了?贺新河还很高兴? 单善觉得这很难相信,而贺影幢则是想笑。 何止是接受迅速啊,一个两个生怕单善跑了一样,贺新河居然还拿红鸡蛋挤兑他。 想来在由他授意的情况下,贺家的其他人在回来的第一时间,也能知道这件事情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单善47 中午果真是去陪着贺老爷子吃饭,贺影幢没忘了贺老爷子白天的期盼,当着早晨并不在场的贺新言的面,拉着单善给老爷子敬了茶,然后看着单善收到了老爷子的大红包——自然不至于是钱,不过既然老爷子在这种情况下拿出手,那必然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东西。 单善一向觉得这些就是心意,没当面拆开,只是乖乖地过去同贺老爷子说话,应付那些个稍嫌孩子气的“贺影幢有没有欺负你”、“他平常会不会不做饭”、“不做饭的话负不负责洗碗”的问题,然后倾听老爷子“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他,自小离家,自理能力可强,不用白不用”、“缺钱了也找他,别舍不得麻烦人,小两口之间就该互相麻烦”之类的教导。 虽然说啰嗦又幼稚,可到底是老爷子的一片心意,作为一只妖,单善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在知晓自己身份的人面前,也能受到旁人这样子的优待宠爱。 登时也将老爷子看得更亲了。 那头贺影幢自然还有旁的事情要做,他看着受冲击过度而恍恍惚惚的贺新言,面色坦然:“就是你想的那样子,我同单善处对象了,爷爷也同意这件事情。” 贺新言看着他,略呆滞,好半晌,才道:“恭喜。” 贺影幢就这么接下了这一声恭喜,而后道:“事发突然,你嫂子肯定没准备给你们的见面礼,就算在这顿饭里头吧。” 贺新言看着一桌子的菜,表情逐渐复杂——如果他没看错,桌子正中央那绿油油的菜心并不是什么普通菜心,而是一种灵气充足的植物——或者,就是传说中的灵植。 如今这时代,就算是作为术士世家的子弟,对灵植其实也只是处在一种听说过但没见过的层次,他甚至以为,这个时代已经培育不出那些个传说中的灵植了。 而面前的这一盆,不说吃了长生不老,但至少也散发着能够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的光辉。 可见单善实在是大手笔。 要不是记载中的仙境已经尽数崩塌,他这位十分不得了的嫂子是不是还想给他们弄些古书记载里头的灵兽来? 事实上单善还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时间紧急,便只催生了些许瓜果,直接炒了菜。 贺影幢看着正经过度的贺新言,好半晌,道:“记得保密,催生植物也是累人的,别把你嫂子累坏了。” 贺新言:“……” 这居然还不是找来的,而是催生出来的…… 所以他哥到底找了个什么回家,这位不管放哪儿都得被供着吧! 虽说贺新河现在的样子依旧是魂不守舍的,看着十分傻,但贺影幢相信,对方肯定已经听进去了,并且不会捅出什么奇奇怪怪的篓子来——毕竟这个受老爷子培养的弟弟,总被他亲妹妹省心得多。 正巧这会儿老爷子也同单善说完了话,真心认为自家对象催生灵植累着饿着了的贺影幢赶紧是将老爷子哄到餐桌边上,赶紧开饭。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单善48 吃过午饭,同老爷子说明情况,两个便都去接小姑娘。 按老爷子的意思,便是父母的人生大事,不该瞒着孩子,况且也听说小孩是个聪明的,瞒着也未必是好事,不如开诚布公说了。 也不必担心带坏孩子,毕竟孩子的心才最明澈,一味避讳,才是易生反骨。 老人家的思量倒不是没道理,单善也不是没想过,有些事情,瞒得住一时,难道还能瞒一世? 将来若是能将单潼送走还好说,可若不能,那他难道就一辈子就这么守在单潼身边当个普通人? 单善倒是想,可现实似乎并不允许他这么平平凡凡过一生——自打同贺影幢重逢,什么要命的没发生过?而他同贺影幢,就要这么在一起过一世了。 所以意外或许就永远伴随在他们身边,别说他本身不是个人,就连贺影幢将来,也是要同非人打交道的,按单潼的聪明程度,能瞒住? 贺老爷子的话叫他们好好思量过,在到达学校停好车之后,单善自己没动,并一把拉住准备下车的贺影幢的手:“阿幢,我们把事情告诉潼潼吧。” 贺影幢先是有些怔愣,随后笑了笑:“自然是要告诉的。” “你能主动提,我很高兴。” 谁料单善却是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把我的身份,与你的身份告诉潼潼。” 贺影幢忽地瞪大眼:“真的?” 哪怕他看起来对这样的提议也是十分惊喜,却还是强将情绪压下去,道:“你要想清楚,一旦同单潼说了,以她的资质,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去成为一个‘普通人’了。” 单善看着他,眼神里看不出什么,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这是事实,我不能一辈子瞒着她。” “知道了之后,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想不想去成为一名术士,这都看她自己。” 这便是单善一路上做的决定,哪怕这么点时间听起来不算是太艰难,可贺影幢与单善都明白,这个决定,已经晚来很久了。 于是他点头,反手将单善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握住,十指相扣:“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你的。” 单善的决定是意料之外,贺影幢的支持却是意料之中。 单善冲他笑了笑,说不上是如何感激涕零,却暖地叫他挪不看眼。 然后,单善挣开他的手,来开车门下了车:“走吧,潼潼等久了要着急。” 贺影幢:“……” 早知道就不该这么早牵手的。 不过早晚其实不是问题,这里是学校,他们总不好做些不合适的动作,无故引发其他孩子的好奇——让自家孩子知道是一回事,影响其他孩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正想就这么跟单善一起走过去,却又听见车门一声响动,贺影幢回头,只看见自家妹妹看着他,眼神幽怨:“所以两位是把我忘了吗?” 单善:“……” 贺影幢:“……” 最终两个谁都没敢说自己确实忘了,贺新河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并不想在这两位刚谈上就能旁若无人的中间继续酸臭,转头就去找自己将来的温暖——单潼小姑娘。 第三百四十九章 单善49 这会儿正是家长接孩子最热闹的时候,单善同贺影幢到了单潼班级门口时,别的小朋友都对家长翘首以盼,倒是还有几个孩子只埋头看书,安安静静的。 而这里头,就包括着单潼。 这算是单善意料之中的状况,他看了看里头,同在门口的老师说了一声,便马上听见老师往里头喊了一句:“单潼,你爸爸来接你了。” 单潼闻言抬头,在看见单善的同时眼前一亮,迅速将东西收拾好,单善原本以为她会同往常一样直接走出来,却没料得单潼往后一转,将一本没收进去的书递给了后面的女孩子,笑吟吟的:“我爸爸跟叔叔阿姨来接我啦!” 那笑容,灿烂得单善都不忍挪开眼睛。 其实单潼经常冲他笑,笑得还十分甜,可也不至于是这样自然的笑意。人家小姑娘本身也在看书,叫她兴奋得过了头的一嗓子吓得不轻,同其他注意到动静的孩子一样看向窗外,没忍住也是眼前一亮:“你爸爸好好看。” 同样发出感叹的还有其他孩子:“没想到单潼的爸爸比单潼还好看啊!” 等于是一群人一起无视了站在单善身边的贺影幢与他身后的贺新河。 而这两位对此显然都没有任何意见——比较单善就是好看。 看着单善在知晓自家闺女交到朋友之后的欣慰言笙,贺新河便道:“那个是我们家旁支一个外嫁女的孩子,小姑娘跟着妈妈来过本家,性格不错,很让人省心。” 只不过就是养得过于乖巧,沉默寡言的,容易叫一些人觉得太过怯懦。 她倒是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姑娘居然那么快就能同单潼成为朋友。 不过对于单善而言,单潼能交朋友,本身便是一件叫他高兴的事情,不管对方是谁都好——毕竟他也相信单潼自己会看,会知道什么人值得一起玩。 在换句话,就是这么想其实也是他狭隘,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友情,本身就是最为干净的,他不想做任何干涉。 而通报小消息的活儿居然就这么叫自家妹妹抢了去,贺影幢也是很不服气,只是他妹妹现在还带着挑衅在看他,仿佛再说:“就算让你来,你能记得人家小姑娘吗?” 贺影幢不能,按小姑娘来贺家的时间,他应该没在国内,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不过看着单善高兴,其实也就够了,当初叫单善将小姑娘留下,并帮对方转学到这里的选择果然是对的,如今的单潼,在不面对单善的时候,终于也有了些孩子的感觉。 就在他走神这会儿,单潼已经扑了出来,而单善就这么抱起他家小姑娘,转了一个圈,引得其他孩子又是一阵惊呼。 这回不仅贺影幢,连贺新河嘴角都抽了抽,但还是没当场说出问题——毕竟待会儿她大哥同她大嫂坦白了,等晚一点再提醒也不迟,正好两个一同提醒。 而气氛不同这一点,敏锐如单潼,自然是能够感觉到的,他看了看单善,又看了看贺影幢,忽然露出个笑容:“爸爸跟贺叔叔是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了吗?” 第三百五十章 单善50 事实上单潼猜得也不算全错,贺新河看着,就生了看戏的心思,将小姑娘往怀里头一搂:“他们成为了比很好很好的朋友还要好的朋友,走吧小童童,到车上,你爸爸跟你叔叔还有个惊喜给你。” 虽说贺新河古古怪怪,单潼却还是不疑有他——既然她爸爸什么都没说,那就肯定不会有问题。 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子的盲目信任有什么不对,单潼小朋友便叫贺新河拐着下了楼,直接出了学校上车坐好系上安全带,两个当事人才百般无奈地进入了驾驶座同副驾驶。 贺影幢发动车子打开空调,却没急着开车。 他看着单善,单善也看着他,都在斟酌怎么将这一人生大事同其实也尚且年幼的单潼说。 毕竟,不管出发之前想得再怎么透彻,当真事到临头,总也还是会慌上一慌。 而贺新河只想看热闹,既然不是当事人,她也不打算帮她这个非得同她秀恩爱的大哥解围。 就算喜欢单善也不行,毕竟在某种意义上,单善就是帮凶。 而最终,还是善解人意也聪明得过扥的小姑娘先开口:“爸爸不是要说事情吗?” 单善回头,便看见了小姑娘清澈的一双眼,温和而包容,叫他觉得,对上这样一双眼睛,说什么都无所谓——可面前的蜂鸣不过是个孩子。 他暗地里觉得惭愧,明白早晚都要说,而这个喊了他数年“爸爸”的女孩子会接受他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于是他也没再多犹豫,看着单潼,道:“潼潼,将来,我们会同你贺叔叔一起生活。” 说完又觉得还不够贴切,便又补充:“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一起,一起吃饭一起接你放学,假期一起出去玩一起给你辅导作业……” “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吗?” 单潼忽然出声,打断了单善的继续距离,而过于贴切的一声描述,也叫贺影幢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事实证明,将这个聪明得过分的女孩子留下来,真的不是什么错误的选择。 单善看着单潼,明白在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单潼脸上其实没有任何抗拒,于是他点头:“对,就是像一家人一样。” 而“一家人”本身也是一个太过美好的词汇。他甚至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同什么人成为“一家人”。 从前有单潼,如今还多了个贺影幢,也实在是,太过美好了。 交代完这一件事,也不知是什么魔力,连接下来单善的身份什么的都说得顺理成章,而小姑娘也如同方才接受他们的关系一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父亲不是人”这个设定,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而对于单善问到的“要不要跟着贺影幢他们一起学习一些术士的东西”,单潼也是点头,不过到最终也没说为什么想学。 对此贺新河倒是有猜测,只不过猜测诸多,无非是“想护着爸爸”、“想成为跟家人一样的人”之类的理由。 所以说到了最后,意难平的就只剩下贺新河一个人,后来她问过嵇楚涵为什么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郁闷,得来的也不过是嵇楚涵一脸的“呵呵”,并附赠劝她找个对象的友情提示。 第三百五十一章 单善51 一切挑明之后,日子过得愈发圆满,不说贺影幢同单善心意相通,单潼天资聪颖,就连作乱的妖邪,都仿佛少了许多。 只不过该来捣乱的终究还是会来捣乱,哪怕没人提起,白萱也一直都是梗在贺影幢心中的一根长刺,此刺不除,难得心安。 不过如今也同往常不同,如今,单善站在他这边,绝对站在他这边。 这样子的想法一出来,贺影幢先是一愣——什么叫如今?什么叫往常? 往常发生过什么? 他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可一时半会儿的,也讲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便还是只能跟着直觉走下去。 单善确实站在他这一边,他们两个并肩作战,偶尔分散去找终于跑出来扰乱他们生活、造些稀奇古怪的梦的白萱。 譬如有些日子单善起来总是心事重重,贺影幢问起,才知道他是又梦到了前世的那一场火,还说他们根本就不曾在一起的话,将贺影幢气得不轻,到后来白萱露出马脚,他自然不打算给对方任何祸害自己的机会。 因着单善经常头疼的缘故,贺影幢担忧对方对白萱仍有旧情,或者干脆就是心地善良下不了手,便干脆没叫上单善,单枪匹马去了探查到的白萱的窝点。 而后,也真的顺顺利利将对方斩了。 只是接招之前,白萱的笑容看着尤为诡异——不躲不闪,就这么笑着,似乎是期待已久。 这样的表情,在长剑入肉的那一刹那,变成了愕然。 真的就是那种不敢相信的愕然,对方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动手,白萱不敢相信他会真的对手——这样的想法别说是说出来了,就是只有个念头,都叫贺影幢觉得可笑。 白萱已经作了恶,又怎么还敢笃定自己不不会动他?凭单善么? 一想到单善,贺影幢就意识到了情况似乎不对——因为面前的那张脸在变,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单善的模样,而周遭也没有血光。 他们之间隔着的并非长剑,而是一片汪洋一般的火海。 这是一场扑不灭的火,不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是不会停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贺影幢几乎不能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了之后也不敢立刻去相信。 怎么就会起火了呢?这么就会是这样的场景呢? 而他居然就完全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前面的一切灼烧成灰。 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面前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仿佛最早时候的白萱,同后来的单善,都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是了,幻觉。 贺影幢看着面前的单潼,终于意识到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从最开始,这一切似乎就已经不对头了。 他分明是经历过最开始的事情,而后面的轨迹,根本就不对,没有后面这么多的乱七八糟,甚至,他同单善就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哪怕家人不会反对,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一起。 如今看着站在面前的神色显然不大对头的单潼,贺影幢无由来镇定下来,只等着小姑娘开口。 第三百五十二章 单善52 单潼自然是震惊,震惊里头带着惊恐,若说她从前太不像个孩子,这会儿,却终于有了孩子该有的情绪。 或者说,是一个正常人都该有的情绪。 她看着贺影幢,问出了声:“为什么?” “你不是说我们是一家人了吗?” 小姑娘问着,终于哭出了声:“我没有爸爸了,他是我爸爸啊!” 贺影幢冷眼看着这一切,终究是抬手,一剑回下,斩断了所有虚假——如此果断,甚至没有因为面前的孩子有可能是真的而犹豫。 而他也赌对了,眼前景象支离破碎,他不再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也不是在树林里头,而是就站在高速上,站在车子旁边,他面前,明艳动人的贺新瑶,那个连他自己都不再熟悉的妹妹。 如今,也不算是妹妹了。 贺新瑶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嘴角挂着笑:“所以说,要是单善知道你对他有这样的心思——或者说知道你对他闺女那么狠,他会是什么表现呢?“ “别那么生气嘛,露出那样子的表情,怪吓人的,不如我给你看看单善他们的情况啊~” 还没等贺影幢给反应,贺新瑶说到做到,贺影幢只感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楚景象,便听到了一个声音:“你看啊,单善人长得又高又帅,有稳定工作会照顾人,做饭家务样样精通,带起闺女来是一把好手,连我家小宝贝都亲近他——这样的好男人,谁不喜欢?” “所以,我有什么理由不争呢?” ——这分明就是嵇楚娴的声音。 而嵇楚娴倚在单善身上,单善扶着她手臂不叫她摔着,姿势亲昵。 然后,他便看见单善歪头,拍了拍嵇楚娴手背,仿佛安慰:“自然得干干净净十项全能,才敢站到你身边。” 无法否认,贺影幢在听到内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可很快他便镇定下来,只看着好整以暇的贺新瑶:“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贺新瑶挑眉,倒像是对贺影幢刮目相看:“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做了些什么?” “你们都觉得单善那么优秀,难道就不许人家嵇家的大小姐对单善动心?你可听听人家嵇楚娴怎么说的吧。” 贺新瑶话音刚落,听见的便又是嵇楚娴带着笑意的声音。 ——有闺女又怎么样,潼潼这么可爱,光冲着潼潼我就乐意跟着单善,更何况咱们家单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养得了闺女揍得了流氓,买得起房购得起车,就算是没这些,穷到吃不下饭也还能搞养殖,你羡慕不来的。 ——哎呀这么以炫耀,忽然觉得咱们家单善真的是人见人爱呢,是吧亲爱的~ 后面一声“亲爱的”,听着真是扎心得过了头。 只是贺影幢到底没再乱,他只是看着贺新瑶,神色冰冷,仿佛下一刻,便要像斩幻像中的单潼那样挥刀。 倒是贺新瑶先自行退开一步:“好啦好啦不逗你啦,他们两个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合计起来气我。” “不过我还真不懂你,明明是只妖,你怎么就能无条件相信呢?” 她歪着脑袋,仿佛就是真的在好奇这个问题,以至于贺影幢差点冲口而出一声“因为我们彼此心意相通”。 好歹忍住,却听贺新瑶道:“好啦,我也就不为难你们了,你要快些找到单善呀,不然,可能就要后悔终身啦。”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单善53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语气,面前面容不变的人却仿佛就变回了当初那个十分会撒娇的姑娘——分明是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所以贺影幢一直不明白,贺新瑶究竟为什么会走到那样的地步,为了一只根本不值得的妖,头也不回离开贺家。 而如今,再见贺新瑶这副模样,他却发觉,自己似乎是释然了——不管是什么模样,当初的过错已然犯下,当年的贺新瑶不曾回头,如今的贺新瑶,也不想回头。 不说贺家还会不会接纳贺新瑶,贺新瑶也不再需要他们的接纳。 果真,贺新瑶在继续后退、身形模糊的同时,嘴角笑容也不曾消失:“不要觉得我是在帮你啊,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不过当年的事情我也确实想明白啦,云杉确实配不上我的信任,是我叫他骗了,你要是还回家,就帮我同爷爷说一声,是新瑶叫他老人家失望啦。” 两句话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不知何时生起的浓雾当中。 而他的身边,出现了先前不见踪影的嵇楚涵同谈朝,三个人分别一对视,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最终是嵇楚涵先开口:“不要问我看到了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情,贺新瑶是有毛病吧。” 这句话,贺影幢无法反驳。 讲真,他现在也闹不明白贺新瑶脑子里究竟装着些什么,言犹在耳,按言语分明是明白了的,可怎么看行为还是执迷不悟的模样。 ——你要快些找到单善呀,不然,可能就要后悔终身啦。 他还在分神,这话却又在耳边炸响,贺影幢浑身一激灵,回过神,便只看到另外两个人投向他的带着询问的目光。 来不及多想,他直接拉开了尚且被留在这儿的车的驾驶座的门:“我们得去找单善。” 看着发小同谈朝还带着犹疑的目光,他一字一顿:“贺新瑶离开之前跟我说,如果不快些找到他们,就会后悔终身。” 如今单善同嵇楚娴在一起,嵇楚涵冲着嵇楚娴,贺影幢同谈朝冲着单善,万一贺新瑶没有诓他们,这两个人出了事情,他们三个,都会后悔终身。 所以,不管这辆被连带着车钥匙留下来的车子是贺新瑶或白萱的计也好,是安全的也罢,他们都只能选择上车——毕竟这儿离目的地还有些距离,不说跑步跑得过去拦不拦得到车,万一因为这点时间真的来不及,他们大概会,更恨自己。 于是当下也没得选,嵇楚涵同谈朝也没多言玉,跟着贺影幢后头便这么上了车。 顾不得太多,贺影幢发动车辆,也管不得别的,直接朝前驶去。 而刚有信号,安静了许久的嵇楚涵的手机便是丁零当啷一阵响动,还没来得及看信息,一个电话便又拨进来,嵇楚涵手一抖就这么接通电话,连免提都给按开了,里头传来的声音叫前排的贺影幢差点没我问方向盘。 “大少,小姐所在的那一层着火了,救援人员还在努力施救。” 周边一连串叫贺影幢车子打飘的喇叭声传出来,却无论如何,都不及这一声震撼。 第三百五十四章 单善54 从最早的信息时间来看,这火到现在烧的时间其实也不算长,只不过是他们酒店专门的客房在顶层,救火自然也要麻烦些。 虽说关系到妹妹的安慰,嵇楚涵却还是强压下心里头的不安,往里头问道:“火势怎么样,其他客人疏散出来没有?” 那边的答复简洁:“火势没有蔓延,只是……” 电话猛地被抢过,那头传来的是不甚熟悉的声音:“这场火有古怪,我上不去那层楼,为了防止把普通人卷进去,就没让人从这边走。” 嵇楚涵愣了愣:“嵇楚颜?” 女孩子的声音沉静:“你既然会问其他客人,自然还没有乱了分寸,现在我在想办法破局,大小姐在里面肯定也不会坐以待毙,如果说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不想让我跟嵇楚娴明天一起上社会版,那就安安全全地赶过来。” 那头的女孩子没再多说,直接挂了手机,而嵇楚涵脸色沉重,片刻之后,看着驾驶座:“这场火有人在搞鬼,嵇楚颜现在在帮忙稳定场面,不会叫无辜者因此受伤。” “嵇楚颜……是我们本家的姑娘,在那边读大学。” 除此以外,嵇楚涵便没再多说什么,而贺影幢也没多问,就只是尽可能地,快一点去赶到那个地方。 哪怕不应当,如今贺影幢还是觉得有些庆幸——好歹单善还同嵇楚娴一起,不管怎么着,嵇楚娴总会想办法,有人陪着,单善也不至于保持不了清醒。 如今只能希望,先前的贺新瑶,是真心实意叫他们去救人。 —— 到达地方的时候,没有各种骚乱或是呼啸声,面前只静静的一座楼,门口是慌乱得不行的胖经理同一个学生气还很重的女孩。 没等他们猜,嵇楚涵便直接开口:“火是什么情况?” 女孩面色不改:“火是真火,但绝对不会是凡火,我在大门这边设了阵法,同嵇楚娴一起隔绝了灵气波动,叫其他人以为是误会——他们看见的上去排查的人是纸人,一个都不曾回来。 若换个旁人来听她的这番话,定然都会觉得是心惊肉跳——毕竟不管是不是同嵇楚娴一起隔绝了这栋楼的灵气波动阻止其他人救火,一旦嵇楚娴跟单善活活烧死在里头,她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谋害嫡女”的名声。 可在场的人里头,却没一个能说她做得不对。 火是真火不假,但火不是凡火这点,也定然不是嵇楚颜在诓他们。 这种情况,再叫普通人卷入,那必然就更不妥当,不管出发点是什么,嵇楚颜不曾做错。 于是嵇楚涵点头:“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继续在这里,跟谈朝一起,等我们下来。” 他这话出来,谈朝猛地看向他,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对方定为“留下来”的人之一。 而嵇楚涵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我跟贺影幢必须上去找人。” 他跟贺影幢必须上去,可下头还得留个照应着的,一栋楼的动静,就是连上当时尚有余力的嵇楚娴,都只能勉强做到封锁,如今又怎么能将嵇楚颜一个人留在这一处? 说完这个理由,他略过显然慌得不行的酒店经理,头也不回地往里头走。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单善55 虽说不知道为什么嵇楚涵就这么选定了谈朝,但私心里,他同意对方这样的选择——因为嵇楚涵必定要来找嵇楚娴,而他想看看单善。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看。 若说出发的时候尚且有着这样那样明明白白的念头与猜忌,此刻却只剩下心无旁骛。甚至从嵇楚涵接到电话开始,他想的只剩下一件事。 想知道单善是否还安好。 他甚至还有点懊恼,觉得自己是在幻境里头耽搁太久了,怎么在小树林里头就能那么果断,反倒是到了后来本身便不那么的美好的场景,却犹豫了,甚至到后来,都差点没能认出那是个幻境。 分明漏洞百出啊。 他在谈家别墅差点入魔的时候本是星期六,是将单潼送到嵇楚娴那儿之后发生的事情,当初还拜托了嵇楚娴暂且顾着单潼,怎么就能这么回家了,然后第二天就又到了星期五接单潼的时候呢?这分明不应当。 可大概,就是在历史重演的那一刹,他便已经乱了心神,满眼都是血色,满心都是要先给对方治伤…… 归根结底,都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后来,则是他乐不思蜀。 若是早一点,是不是就能够赶在一切发生之前了? 显然不是的,但贺影幢便忍不住想要这么去假设,哪怕他明白自己心里头这一对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想。 十四层楼原本对他们而言不能算高,毕竟从前外出处理时间也不是就没有遇上过鬼打墙,往往自己一路跑下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可明明是有个顶数的十四层,就仿佛总也走不到似的。 “阿幢当心。” 嵇楚涵骤然喊出这一句,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见嵇楚涵就这么撞开了安全通道的应急门。 同时,热浪扑面而来,不过是隔了一扇门,门内门外却仿佛隔了一道天堑。 ——门外是风平浪静华丽装潢,门里确实火舌舔舐一片焦黄。 贺影幢打了个寒战,一瞬间便想起,这样一场火,大约也是曾经有过的。 ——是烈焰,一点一点地,企图去烧尽一切,分明是带来光明的存在,此刻却叫人当弱坠入无间地狱里头,但凡叫那火舌舔着,便会永世不得超生。 可不该是这样的,那火焰是凤凰的涅槃火,凤凰会在这样的火焰里头获得新生,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是一把会带来绝望的火。 不管心里头怎么呐喊,贺影幢却还是感觉到,有很重要的东西,正慢慢地,在这样子的火焰里头,灼烧成灰。 一旦结束,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还听见了熟悉且略带疑惑的声音:“阿幢,罪妖伏法,人间太平,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呐?” 恍惚间,他看见少女模样的谈朝歪着头,眼神清澈,眼神里头映衬出颓败的他自己。 周遭的场景好像就这么出了变化,贺影幢抬头,看进谈朝眼里,正想再次挥散这个幻境——谈朝可还同嵇楚颜一起,在楼下等着——只是,他却忽而僵住了。 这样的眼神其实很熟悉,确实是上辈子,谈朝有过的眼神。 第三百五十六章 单善56 一瞬间,他忽然分不清楚如今面前的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又究竟那一世那一场才该是那不切实际的黄粱一梦。 谈朝看着他,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何露出这样颓败的神色,又道:“阿幢,入魔的妖已经死啦,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听对方再次提起,贺影幢的心里猛然一痛,眼前一黑,几乎不能稳住身形。他缓了缓,看着谈朝,话也说得艰涩:“朝朝,你……” 他又是猛地一震,顿住了,待到重新出声,声音也是打着颤的:“朝朝,就连我的名字,都是他给我的。” 给他名字的人是单善,而这个场景里头出事的也就只能是单善。 赋予他生,赋予他名的人已经死了,他又凭什么,能够欢喜呢? 他这话说出来,却连谈朝自己都愣住了,恍然间,也觉得似乎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叫自己遗落在了岁月长河当中,但凡想去找,确实想破了脑袋都不能想起来。 贺影幢看着流露出痛苦神色的谈朝,目光怜悯,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原本想问:朝朝,祝余身死,你又为何不欢喜。 可他没有问,他怜悯的是谈朝,可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谈朝不过是记忆错乱,可他自己的爱人,到最后,是作为恶人,作为他们真正的敌对者离开的。 信仰崩塌、爱人不复,贺影幢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更严重。 面前的姑娘,当初受到的打击也重,几乎叫他以为,对方要鄙弃神鸟的身份,立地成魔。 只是如今的姑娘眼中却不会再有哪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了,她扔下所有过往,成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谈朝,一心只有天下太平。 她是天地间的一只青鸾鸟,她只是朝朝。 这却也改变不了,朝朝这个名字,当初是祝余给出来的事实,发生了便是发生了,即便把所有过往都忘得干干净净,也不可能真的就干干净净了——一旦某一天,朝朝想起来追究自己名字的由来,贺影幢不敢想象,对方会有多痛苦。 可他们终归也不能比,谈朝哀伤的是神,而赋予他名字的,却是将深重罪孽揽到身上的一方大妖。 灭世之欲哪怕能得抚养凤凰的恩情相抵,也抵不去必死的命运,有那样的罪孽加深,即便还能够轮回转世,也许得有更大功德相抵,才有可能去拥有安好的一世。 ——想起单善受到的规则的庇佑,又想起他在自己家里时候的表现,以及别具一格的小洞天、能催生灵植的近乎是神仙才有的能耐,贺影幢隐隐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一时半会却又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幢,我不开心。” 谈朝的声音忽然传过来,不同方才的清脆,带着点闷。 女孩指着心的位置,看着他,面上迷茫:“阿幢,我心里难受。” 听到小女孩直白得过了头的一句话,贺影幢浑身一颤,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可以说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自己尚且茫然,又怎么可能给谈朝一个解答? 但凡说了,引出来的,也不过会是更为深切的悲哀。 他这情绪正要消沉下去,却忽听耳边一声断喝:“贺影幢!” 贺影幢一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他这会儿本该是在火场里头,怎么就又往梦境里头沉沦? 第三百五十七章 单善57 而且对方的声音还分外熟悉,熟悉得叫贺影幢浑身一个激灵,便要去寻找声源。 这一回的幻觉不再是由贺影幢自己斩开,而是有一只手,凭空拽住他,生生将他由面前的景象里头拖出去。 贺影幢却甚至来不及有些别的什么情绪,便就看着那只手露出骇然神色——深红色火焰灼烧着原本白皙的皮肤,往上头燎出一处又一处灼烧的痕迹,而受的主人更是浴火——甚至就是作为可燃物在助长着已经染到身上的火焰的势头。 本身便是啊,那是棵生菜,再好些,也只不过是棵树。 树是会怕火的,更何况试着显然不对头的火。 那火很亲近贺影幢,往这边聚拢,烧的却依旧只是单善一个。 贺影幢觉得不对头,下意识便要挣开单善拽着自己的那只手,脱口道:“你离我远一些。” 哪知单善却是笑了笑,摇摇头,依旧拉着他往自己跟前拽,分毫不管那些个就要顺着贺影幢的手跳到自己身上的火苗苗,坚持得就同感觉不到痛一般。 分明还是痛的,他都能感觉得到这时候单善手底下的颤抖。 可是单善不愿意松手,宁可就着么叫火烧着,都不愿意松手。 恍然间,贺影幢仿佛也看见有人从火中扑向自己的身影,对方是一点一点地,叫那烈火燃尽。 但不对啊,这是凤凰涅槃的业火,为何就会有这样的颜色,会有这样的攻击性,会非得将能烧的东西烧尽才愿意罢休? “停下来。” 他下意识说出声,却发现又凉意划过唇角——该是陌生的,却又似曾相识的,眼泪淌过的感觉。 “停下来,不要再烧了停下来!” 便是在他歇斯底里喊出声的时候,单善已经将他拉近,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头,几乎化作一团滚烫却灼不到旁人的火。 “停下来!” 无限的惊恐,无限的悲恸,在一瞬间,都随着他这一声近乎是惨叫出来的命令声洒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一刹那,原本嚣张不已的火舌有了片刻的停顿。 这也叫贺影幢一瞬间抓住了些许希望,他地抱住还在燃烧的单善,命令声再次出口,已经带了孤注一掷的怒意:“不要再烧了!” 顷刻间,火焰退散,那灼热的热浪也一点一点消散,周遭情形一点点地露出真面目——不过是嵇家那装修精致的酒店顶层。 而怀里的触感的真实的,耳边的声音也是真实的。 “别怕,我来找你了啊。” 胸前某处滚烫,原来是那块没有再被放回祠堂,倒叫他拿绳子串好了挂在胸前的木牌。 是他们曾经约定好的羁绊。 他能凭借着这这两块木牌之间的阵法找到单善,而单善也能够在危急时候,去找到他的所在。 ——就譬如方才。 过于熟悉的剧情,叫他心中酸涩,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单善原本还任他抱着,却忽然推了推他。 在他茫然的时候,他听见对方道:“我带你们去找楚娴。” 第三百五十八章 单善58 嵇楚娴是根本不难找的,这姑娘同嵇楚颜隔着一扇门一起将这栋楼里头的灵气收住伪造出无事的状况之后,便已经算是虚脱了过去,单善不敢叫她死扛着,给人找了个地方,直接将楼道里用作装饰的水仙催化到变态发育,将嵇楚娴整个儿给过了进去,居然也真的起到了保护作用。 ——说起来要不是感觉到了贺影幢身边有危险潜伏,单善本也想过能不能这样苟着。 这会儿找到了人,姑娘显然还有些恍惚,看见单善之后整个人有点懵,等再看清楚对方手上那些灼烧出来的痕迹,居然是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也是直接把单善给下得僵住,只任她扑上来抱着拍背。 “你吓死我了……” 嵇楚娴确实是吓坏了,不然也不至于哭得六神无主,单善将人揽着,轻轻拍背安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你大哥也来接你了。” 说着他拍拍嵇楚娴,引导着她去看嵇楚涵。而嵇楚娴看见嵇楚涵,终于是松开了单善,走到嵇楚涵面前,却又在即将触及的时候停下,就这么看着嵇楚涵,没有后退,也没再前进。 “楚娴?” 喊着嵇楚娴不住流泪的样子,嵇楚涵终于是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再往四周看了一圈,神色变了变:“亲爱的呢?” 仿佛撞对了什么不得了的暗号,大小姐一头扎进了自家哥哥怀里头,嚎啕大哭。 贺影幢带着询问看向沉默着注视嵇楚娴的单善,却只见单善摇了摇头,终归没有看向他。 都知道嵇楚娴心情差,单善对嵇楚娴的崩溃尤为清楚。 毕竟他们都是眼睁睁看着亲爱的撞进某一簇火焰当中,顷刻间化作飞灰的。 那头还是听的人心情压抑的哭声,单善同贺影幢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嵇楚涵安抚自家妹妹——实际上遇着这样的事,嵇楚涵也是难受狠了,他们嵇家人比任何人都明白“亲爱的”对嵇楚娴的意义。 等嵇楚娴情绪终于平复一些,嵇楚涵才出声:“楚颜还在楼下等着,我们先下去,别让他们着急。” 嵇楚娴应了一声,终于是松开嵇楚涵,又抹了一下眼——只是不管她如何去注意自己接下来的仪态,揉红的眼圈都还是叫她看上去比平常脆弱。 也终于是有了个年轻女孩该有的模样。 虽说,这女孩也确实,不能再算年轻。 “哥,我不想干了。” 下楼的过程中,嵇楚娴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嵇楚涵没有吭声,权当没听见,而贺影幢走在单善身边,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之后还是嵇楚涵同嵇楚颜以及大堂经理交接后续事情,每个人情绪都不合适,单善身上更是还有着不知道为什么消不下去的灼痕。 嵇楚涵给他们叫了车,让他们先回去。 而贺影幢一直低气压,也叫单善心里头不安定。他犹豫了片刻,道:“我接下来……” 话到一半,手却猛然叫人拽住,拽得死紧。 可即便这样,贺影幢还是没有吭声,就只是这么拽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单善不明所以,只能任他拽着。 这是嵇楚涵派出来的车,前座同后座隔板已经下了下来,私密性强,也不至于叫人看着觉得不对头。 隔了很久,贺影幢终于是出身:“单善,我们在一起吧。” 第三百五十九章 单善59 隔了很久,单善依然觉得自己是幻听。 要不然他怎么可能听见贺影幢同他说要在一起? 而贺影幢则是发现,在自己剖明心意之后,剖明心意的对象见鬼一样看着自己,根据表情推断,显然是有惊无喜。 贺影幢登时有点郁卒。 毕竟不管是上辈子还是梦境里头,他表白的时候,对方可不是这副神情。 不过好歹知晓自己黑历史够多,也明白依照单善对自己的包容程度,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厌恶自己,他倒不至于觉得慌乱。 说来也有几分恃宠的意味——在挑明之前,他便从没想过“万一对方拒绝该怎么办”,哪怕现在对方不曾一口答应,他也没往别的方向想。 只觉得单善是震惊过度,忘了反应。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声:“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单善:“……” 单善依然觉得贺影幢是生病了,或者就是先前的梦境里头受影响太过深重,居然连这种胡话都能说出来两回。 他不答复,贺影幢却没有要死心的意思,只盯着他:“我说的一起,是今后我们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一起,一起回家一起吃饭一起接潼潼放学,假期一起出去玩一起给潼潼辅导作业……就像一家人一样,一直在一起。” 他倒是毫不害臊地直接剽窃了幻境里头单善跟单潼的话与形容,心满意足看着单善愈发迷茫。“ 然后又加了一把火:“先前不是给你讲过,我这辈子还叫贺影幢,或许便是上辈子执念太深,才寻你到如今,故而喜欢你,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单善:“……” 纵然无语,他还是拼命保持着脸色,隔了许久,终于是没能绷住,关切道:“你……有没有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突然反常什么的,他真的挺担心贺影幢是要走火入魔。 他是担忧,贺影幢简直要绝望。 毕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单善面前的印象究竟是差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连这种情况都叫对方以为是走火入魔。 隔了好久,贺影幢决定破罐破摔:“我喜欢你,想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护着你。” “虽然你看起来并不需要我护着,相反还能护着我,我却还是想找你要一个名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这一次,我定不会叫旁人轻易破坏我们的家了。” 贺影幢说得诚恳,原本挺高高在上的人,如今也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只是单善还是觉得茫然。 他不明白贺影幢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的姿态放得那么低,又为什么要用上这种近乎祈求的姿态。 那是他的凤凰啊,难道贺影幢还不明白,单善生来,就是因贺影幢而存在的么。 他看着贺影幢,神色复杂:“为什么?” 倒不是他想端架子或是为难贺影幢,只是贺影幢这剖白来得太过突兀,才会叫他一开始觉得对方是疯了。 贺影幢看了他片刻,忽然拽起他的手,直接就按在了自己心口上。掌下是心脏沉稳有力的搏动,一下赶着一下,总显得仓促。 贺影幢看着他,没挪开视线:“你感受不到吗?” 第三百六十章 单善60 突如其来的动作与贺影幢当下的状态,都叫单善一时间完全想不出来该怎么去应付。 或者说,这样子的情况,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应付。 从前其实不是没人跟他表白过,只是那些人都不是贺影幢。 面对那些对他生出好感的少年或青年男女,他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态度来拒绝,不叫人觉得冷淡或是尴尬,也不会叫人对他再有念想,而毕业了之后,因着意外有了秦罗敷这么个“挡箭牌”,他更是全心全意照顾着单潼,没再因这些问题有过困扰。 可是如今说这句话的人是贺影幢,且是在百口莫辩、在他想方设法转移问题之后,采取了最直接表达方式的贺影幢。 他可以以任何方式拒绝任何人,不适合、不喜欢、不想,可唯独面对贺影幢,先前的任何一个理由,在贺影幢面前其实都站不住脚。 不适合,同任何人说不适合都能糊弄过去,贺影幢不能——如今贺影幢连翅膀都长了,怎么前世就能适合,今生就不适合了?就连贺老爷子同贺新言之前都表现过对他们的关系的误解,且在误解之后接受良好。 况且“不适合”这个词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建立于“不喜欢”同“不想”之上。 他们都不是人类,没有人类那套规则,即便将来在一起,感情也不可能叫柴米油盐或是过大差异磨灭,至少按先前的情况来说,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不然也不至于在比较尴尬的关系稍微缓和的当口发生了后来那样尴尬的事情,还能成为朋友。 至于不喜欢同不想,那更是没可能。 说到底,会犹豫,会觉得不敢面对,便说明他心里有指向。 贺影幢也看见了这一点,眼中登时也有了光。只是他强行按住了这样的想法,也将单善的手放下去——但依然牢牢拽着。 他看着单善,目光温和:“单善,你在害怕什么?” “爷爷不会反对我们的事情,新河与新言会祝福我们,至于潼潼那边,我会试着叫她接受我,你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不管是不是会同幻境里那样顺利,只是大概率也是差不多的状况——甚至一开始,老爷子就调侃过他,说他是前世欠了债。 至于单潼那边,其实也不用试,单善的态度,就是单潼的态度,单潼在意的,很有可能只有单善开不开心。 所以说,关键还是在于单善自己。 单善看着他,神色真的说得上是混乱,语序其实也混乱:“我不,不是,我还是不明白。” 他不明白贺影幢怎么脑子就不对了。 而贺影幢也不知道是终于搭对了哪根筋,看着他:“你不需要明白,毕竟感情这种事情,其实真的不好解释,但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你现在不答应也没关系,我会努力证明给你看。” “但我不会放弃。” 或许是贺影幢的眼神实在太过温柔,叫单善连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只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贺影幢不该这样卑微,尤其是,对一件,他根本不需要去求的事情。 也是一时懵了,他居然就这么凑上前去,直不愣登地,留下了一个叫贺影幢愕然的触碰。 他重新拉开距离,心态也已经平和下来:“我从来都,属于你。” 贺影幢却摇头:“你不是我的附属品。” “你是我的爱人。” 第三百六十一章 和乐1 虽说过程坎坷,但结局也不至于出人意料。 不管怎么着,总算是皆大欢喜。 而被送回到贺家之后,贺影幢第一件事便是拽着单善去见贺老爷子,速度之快,连单善都没想到。 结果一到地方,别说贺老爷子在,贺新言、贺新河、嵇亦、单潼,甚至带上一个还听不懂大人说话的路易莎,齐聚一堂。 结果贺影幢破门便是一句:“爷爷,我跟单善在一起了。” 一时间六双眼睛齐齐落在他们身上,将单善烫得一个激灵。 单善:“……” 贺影幢:“……” 一屋子受惊的受惊无语的无语,最终只剩下贺新言一个,顶着压力率先出声:“大哥你跟嫂子来得刚好,我去给你们那两副碗筷。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围在那儿吃饭的一桌子人还是看着他们,然后,会走路的里面年纪最小的单潼动了,单潼下桌,又去不知道哪儿搬出来两把椅子,另外几个人识相的挪开两个地方供她放椅子。 搬完之后,小姑娘也没招待他们,就是乖乖巧巧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旁人也看不出来她对这件事是个什么态度。 最终,是贺老爷子咳了一声:“找到对象了不起了是不是,人家潼潼都给搬椅子了,不喊你不会坐下啊。” “单善你别理他,来爷爷身边坐。” 贺影幢:“……” 敢情他就是个多余的么。 然而说话的是老爷子,别说他不至于怒,就是敢怒,也不敢吱声。 不敢吱声的贺大少爷只能是忍声吞气跟过去,在单善身边坐下。 这会儿贺新言也拿着碗筷回来了,安安静静放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假装鹌鹑——毕竟这种情况,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桌子人,贺新河是个不怕事大的,嵇亦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喂路易莎,单潼假装自己不存在,贺老爷子又像是不想说话的样子。 而刚回来打破其乐融融画面的两个罪魁祸首又都是他招惹不起的。 贺新言觉得,做人真的是太难了,他就该早早出差的,又不是术士,为什么非得留在家里头? 而饭桌上人太多,原本汇报工作其实也不方便——尤其是这一回单善还遇着了状况,他怕单潼情绪不稳定。 想到这儿,贺影幢才想起来单善手上还有伤,下意识看过去,却发现单善拿着筷子的那只手上哪里还有伤痕? 贺影幢一愣,下意识就想问,却见老爷子终于忍无可忍了:“桌上还有孩子。” 所以要腻歪也麻烦回屋子里头再腻歪。 贺影幢:“……” 想不明白自家爷爷分明是对单善很满意的,为什么这么大气劲,贺影幢也只能是收敛着吃饭,等吃完饭回去再跟单善讨论这件事。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事,一个两个都像是火燎屁股,恨不得赶紧吃完当场消失。 最先完成这项任务的是嵇亦,作为外人的嵇亦抱着路易莎退了,临行前得知嵇家兄妹一切安好,且有嵇楚颜相助,神色也是舒展不少,真心实意道了声谢。 之后是贺新瑶,她本身想走,却叫贺影幢叫住:“你跟新言都等等。” 第三百六十二章 和乐2 忽然被喊住,总不像是有什么好事情,尤其是两个一起被喊住。 虽说贺新河一直盼着自家哥哥别总将自己当成个孩子,但真的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会觉得慌——却无论如何,都只能乖乖坐下。 而老爷子吃完,也只是坐着没有动。 单善看了看贺影幢,而后转向单潼:“不想听的话就先回你的住处,我一会儿去找你。” 贺影幢接茬:“若是想听,也可以留下。” 单潼还是没做出反应,只是忐忑不安地看着单善。她其实想听,因为潜意识告诉她,接下来要说的是很重要的事情,也同她的爸爸有关,这是她爸爸头一回、或者说第二回允许她去知晓“大人的事情”,单潼不想回避。 可另一方面来讲,她始终明白,自己就是个外人,如今能留在这里,多半是因为单善的关系——记忆不都已经十分识相地带着同样作为外人的路易莎一起离开了么?怎么她就能心安理得成为那个例外?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作为贺家板上钉钉的家主大人,贺影幢轻咳一声,首次当着单善与单潼的面,在老爷子发话之前拿主意:“于公,你已经具备了成为术士的资格,且资质极高,若是愿意,迟早要成为天师协会的顶梁柱,提前听一下这些事情并没有坏处。” “于私,你是我爱人的女儿,于情于理,也算是我的女儿,我同单善关系确定之后,如今便是我这一房的大小姐——当然,若你不愿意,我们都不会勉强你。” 单潼看着贺影幢,依旧觉得这样的模式无法理解——哪有人随便认个外人回来当大小姐的? 可一听这个,便就连贺新河都是信誓旦旦:“哥你还真别说,你把单善哥拐回来,就是占了个大便宜——你说楚涵哥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找你算账。” 贺影幢:“他不是有路易莎了吗?” 单潼:“……” 是她太天真,这个术士界跟她想象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贺新言倒是比较淡定,小声同他解释这状况出现的缘故:“这一辈鬼才……天赋高的人多,但过往却不是这样的状况,像你这样天生适合这一行的,自然是都恨不得抢过来。” “而且严格意义上你不能算我们的同辈,这种关乎下一代的事情,当然要早做打算。” 瞅着老爷子没有打断她的意思,贺新言继续:“别说你是单善哥家里的孩子,就算不是,看到这样子的,我们都难免想争取一下。” “跟老师喜欢天赋高的学生是一个意思,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手艺在百年之后不复存在。” 世家子弟尚且有贺新言嵇亦这样不适合修习法术转而钻研家族企业经营的,普通人家里出个天纵奇才却不受重视而生生耽搁了的也不算稀奇。 而“传承”在这些个家族眼里,有时候甚至重过了血脉。 对于如今的术士们而言,单潼,便是他们发现的那个“传承”。 第三百六十三章 和乐3 表态的人多了,单潼在犹豫之后,也终于看着贺影幢,正式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我想一起听。” 想一起听,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东西,拥有了旁听与提问的资格,便完全不想离开。 明白了单潼的选择,贺影幢也不再等待,待老爷子放下碗筷,便道:“关于我丢的情况跟单善的情况,我现在有大概的猜测,但还不能确定——有可能,白萱是冲着我来的,但具体是冲着我还是冲着‘凤凰’的存在,这点我暂且说不好。” “而我跟楚涵这一次出去,遇见了贺新瑶。” 他提到这了名字,语气里面其实没什么波动,因为这就是贺家人公事公办的态度。 只是桌上的其他人未必就会这样认为,单潼不知情,自然只是茫然看着贺影幢,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单善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其实有点儿不舒服。 倒也不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姑娘,而是这个姑娘给他的感觉实在奇怪——说她十恶不赦吧,她虽然做错了事情,但也是许多普通人都会犯的事,而最开始她同嵇楚娴针锋相对的模式,也实在诡异得叫单善看不出太多的恶意。 但火是在贺新瑶离开之后出现的,亲爱的也是消失在火焰里头的。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单善却还是忘不了当时那个摇摇欲坠的嵇楚娴,如果不是他在场,难保嵇楚娴还能不能安生走出来。 或者说,难保嵇楚娴还能不能同先前在外面的那个嵇家女孩联手封住整栋大楼的灵力波动,不叫普通人被卷进这件事情里头。 不管怎么说,贺新瑶,确实是同白萱一伙了。 如今单善也能确定动手脚的人就是白萱,甚至这里头还有些别的内幕,他原本也想说,只是叫贺影幢突如其来的心灵剖白打断,一时间没想起来,到这会儿再提起贺新瑶,才终于想起这姑娘身上所联系的一些事情。 只是那些话原本也不适合说出来,毕竟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倒不如等他将事情解决完,将风险排除掉,再去同贺影幢说这个问题。 故而过段时间,他也还是需要单独出去一回。 这事叫单潼知道了也是担心,到底还是该回屋里头说。 而除了他,贺新河对“贺新瑶”这个名字的反应也不小,当初分明是她同单善说起这件事,这会儿再听到贺影幢说遇见了,却是瞪大眼睛,音量也猛然拔高:“她?她干了什么?” 分明该是质问的句子,却终究少了些质问该有的敌意,叫单善有点分不清楚她对于贺新瑶多年后再次出现,到底是生气还是期待。 事实上,他对于“贺新瑶”这个人的了解真的是寥寥无几,只知道当初单潼因为这个姑娘的识人不清遭了大罪,但这个姑娘本身的性情如何,他是一概不知。 唯一能辨别的,便是在出事之前,她同嵇楚娴的关系应当不错。 其实贺新河也发觉了自己过于激动,只是她依然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等贺影幢一个答复。 第三百六十四章 和乐4 “贺新瑶,确定叛变。” 最终,贺影幢只说了这八个字。 但其实,说是叛变也不对,贺新瑶一早离开了贺家,也许早就不能算是他们这一边的人了。只是看着贺新河备受打击不敢相信的模样,他还是轻声补了一句解释:“不管怎么着,她不会回来了。” 不管贺新瑶站在哪一边、还会不会同他们作对,先前离别那一刹,对方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不会再回贺家来了。 这样的结果出来,倒也不是真的不能接受,贺新河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这会儿也终于冷静下来,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不再提及同贺新瑶有关的事情。 这个话题略过,贺影幢也大概交代了一下如今的状况,无非就是有人可能要动手脚,故而需要叫全体术士戒严,妖族那边谈朝也会通知下去,以及需要发信到各家,叫他们做好准备,不要事到临头才叫人打个猝不及防。 ——毕竟,这本身是一个非常和平的年代。 只是没人将贺影幢的话当做危言耸听,而在贺影幢说完之后,单善头一回在这样子的场景里头主动开口说旁人没问过的东西:“白萱,也就是当年的一只九尾狐,他心里怀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贺影幢直接接上:“我们都知道我们术士同妖族现在是处于一种‘互利共赢’的状态,而这些年,很多镇守的神兽之类,因为缺乏信仰,慢慢变得虚弱,甚至是沉睡、消失。” “白萱是青丘涂山一脉最后的血脉,当初青丘这一处‘仙境’,也因为缺乏信仰,或者说因为认为它们是‘假的’的信念过于强大,在他的眼前崩塌。” “他是唯一存活的存在。” 贺影幢将这话解释清楚,单善接下来要说的也显得轻松许多:“白萱将这一切归咎于人类,所以从一开始,就对人世间有很大的恶感。我曾经尝试过叫他接受事实,但并不成功——他仍然不喜欢这个世界。” 说到后面,单善其实有些愧疚,如果当年他能一直看着白萱,事情是不是就会有那么些不一样? 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后悔完全没用,倒是首次听说这件事情的另外四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震撼。 相较起贺新河同贺新言,年纪最小的单潼倒是因为藏惯了情绪,反应看着不大,只是从她低下头这一点,单善便知道这孩子是难受了。 是难受,毕竟白萱的恨也不是无根无由的,这一切,他们都能理解,可却说不出那一声“没有错”。 因为白萱要做的事情,是毁灭世界。 单善看着他们,半晌,继续:“其实如今的白萱,应当是没什么恨意的,他只是,不再重视生命,也不再重视人世间这一切的存在。” 只是失去了道德感和善恶观,只凭心情行事。 甚至连心情都摸不准,只是凭着本能,凭着那种,不盼着这个世界好的本能,去做出接下来的一切事情。 第三百六十五章 和乐5 听完这一段,其余人毫不意外的是继续沉默。 纵然能够减轻敌对时候的自我怀疑以及罪恶感,却依旧,会叫人觉得悲哀。 可事已至此,也不能就掰出个谁对谁错来——总归,不能叫白萱毁灭世界。 他们这边通知依然到位,接下来的事情有贺新言谈朝他们接着,也不至于事事都要贺影幢跟单善亲力亲为地去操心。 走出贺老爷子的院子,单善先是拽了贺影幢一把:“我同潼潼说些话,一会儿再回去找你。” 一声“回去”叫贺影幢听着熨帖,而单善也确实是需要同单潼解释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未来的状况——他自己要求单独同单潼说,贺影幢便没执意跟着。 而单潼也没多问,单善牵着她,她便领着单善往自己的住处走——是同贺新瑶住在一处,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地方不会叫人打搅,平常两个女孩子在一处,倒也不错。 房间里头大抵也不知是谁布置的,用的暖色调,十分温馨,看得出来十分照顾单潼——不管这小姑娘是不是过早懂事是不是太过冷清,她终究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 确实是很好的。 单善寻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在新环境里头已然放松下来的单潼,心情也是好了不少。 贺家人果真是很照顾小姑娘,这也能叫他放心。 而双方都坐下来,小姑娘也没叫自家爸爸纠结如何开口,直接道:“我以后是要多一个爸爸了吗?” 孩童的眼神太过清澈,叫单善一时间想起来,单潼到底连十岁都没有,如今的小姑娘,或许其实也不明白他同贺影幢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甚至,一个家里同时拥有两个爸爸这种事情,就是不常规的。 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同单潼解释这样子的不同,毕竟,这本身,也不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单潼却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兀自继续:“可是两个都喊爸爸好奇怪呀,我可以管贺叔叔叫父亲吗?” 单善:“……” 总觉得他闺女的接受能力强得有点过分,连他都还没想到称呼这上头,单潼却直接给他定下来了。隔了一会儿,单善没能忍住,问道:“潼潼,你真的愿意接受他作为你的父亲及监护人吗?” 单潼回视他:“爸爸从前说过,让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听贺叔叔的话。” “只要爸爸喜欢,潼潼就喜欢。” “因为潼潼最喜欢爸爸了。” 单潼最喜欢的是单善,所以单潼希望单善能够高兴,单善那么喜欢贺影幢,所以单潼也会喜欢贺影幢。 单善绕了好一会儿,才将单潼的脑回路完全绕过来,绕过来之后不由失笑:“人小鬼大。” 只是他们父女之间头一回用这样直白的话语交流,说完没忍住都笑了,隔一会儿,单善看着单潼,话说得郑重其事:“潼潼,你可以喜欢爸爸不喜欢的东西,也可以不喜欢爸爸喜欢的东西,你是一个独立的人,没必要件件事,都这样随着爸爸。” “你可以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任性一样骄纵,不管你是个怎样的孩子,我都不会不要你。” 第三百六十六章 和乐6 单善一直都知道单潼懂事,尤其是在遇到贺影幢之后,更是被这些以一遍又一遍地提点,他放在身边养大的那个女孩子,不仅懂事得过分,也聪明得过分。 而过于聪明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把自己的世界活得只剩下了单善一个人——当初谈朝同单善说因果的时候,单善还觉得栽了也就栽了,倒是不承想,他的女孩,比他栽得更早,若是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大概就会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里头,不说也不问,就同他做一双最平常不过的父女。 若是那样子,他便只会以为,他家孩子不过是比旁人懂事些,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什么都不在意,活成了一个孩子不可能有的模样。 纵然他确实会因为女孩的偏爱而感到喜悦,但不该是这样子的。 明白过来之后,单善只希望单潼能够活得更任性一点,能对外人也有发自内心的喜爱,而不是生活如戏全靠演技。 就像先前在学校里头认识了新朋友,就很好,毕竟,人是群体性动物,单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早学会了离群索居。 而听了单善的话,单潼只是低头沉默,隔了好久,才终于出声:“爸爸,这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时间。” 单善一愣,一时间居然没能反应过来。 女孩抬头,冲着她笑:“爸爸其实也是。” “跟贺阿姨以及父亲他们相处的时候,爸爸的情绪总是比以前丰富很多。” 原本并不在意的东西被单潼点破,单善才猛地反应过来——他这些日子纵然过得刺激,也总叫各式各样的情况困扰着,但日子不再同从前一样按部就班,生活里头也有了不同的色彩,他自己除了一贯的温温和和与人为善之外,也确实是,多了许多的情绪。 这一切,都是他没有意识到的。 他把嵇楚娴贺影幢,甚至是贺新河嵇楚涵等原本的陌生人都带进了单潼的生活里头,而这样,也就说明,他对这些人有了信任,把他们当做了朋友。 从前总惦记着人妖殊途,哪里来这样多的朋友,更莫逞论这些个朋友,还潼潼都是术士。 只是除此以外,似乎还有另一个人同他的关系,也变了。 想起徐秋意,单善就觉得有些头疼。 徐秋意同他之间是朋友,很早以前就是,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到了如今,先是因为徐秋意的突然消失着急不已,后来跟嵇楚娴一起找到了人,也是一起小心翼翼地观察,没直接上前去搞明白状况——看起来,他在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是更偏向人类这一头。 对于原本的这位好朋友,居然也有了猜忌。 更可怕的是,他接下来,还需要去验证自己的猜忌。 而这些个时日,单潼跟着这头的人越来越亲,原本作为她舅舅的徐秋意,倒是没听她问起过。 隐约觉得这里头还是有问题,于是在再次看向单潼的时候,哪怕心里头有些羞愧,单善也还是将话问了出来:“潼潼,你觉得你秋意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三百六十七章 和乐7 问一个孩子这样的问题,哪怕孩子再怎么懂事再怎么早慧,单善都觉得自己是太扯了——不管徐秋意是怎么样的人,他都无法否认,徐秋意不曾对他养父母家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甚至比许多当亲生儿子的做得都好。 徐秋意待单潼也不差,这个问题,对单潼不公平。 可是单潼却真的答了:“舅舅对外公外婆跟妈妈都很好。” 她没说徐秋意是好人还是坏人,没用孩子的方式回答,倒是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算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反倒同单善心中所想契合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单潼再次开口:“爸爸,舅舅也不是人,对吗?” 单善哑然,半晌,也只能点头。 原本以为小姑娘还要再问,却见小姑娘只是看着他,眼神清澈,当真就像个孩子,说出来的话,也是真正的孩子才会有的思维:“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同类还是异类,如果做了不能被原谅的事情,那就该付出代价——外公外婆同舅舅都是这么说的。” 错了就是错了,对错面前,没人会在意你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存心要这么做,因为一旦产生受害者,便总要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以及,有些事情,总要被扼杀在摇篮里头。 对错分明,到如今,也只有孩子才能这样的纯粹,只是单潼说,这是外公外婆同徐秋意告诉他的,一时间,便又叫单善对徐秋意的观感复杂了许多。 但回到单潼的话上头,单善也无法反驳——正巧这段话也戳中了他心中的其他忧虑。 不管主动还是被动,错了便是错了,所以,要护一个人周全,也只能是叫对方不要一步踏错——更何况,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事关整个人世间。 若不能力挽狂澜,有些事情他得担着,谁叫他当初的诞生,便是肖瑶神君为人世间未来着想的留下的手笔呢?贺影幢同谈朝得护着这人世间,他又何尝不是? 想明白之后,他终于是露出一个如释重负一般的笑容:“爸爸知道了,谢谢潼潼。” “过段时间爸爸要出去办一件事,潼潼在家里要好好跟着你贺……” 说到这儿,单善顿了顿,转而用单潼先前提到过的那个称呼:“好好跟着你父亲,可以吗?” 单潼没立刻答话,只是就这么看着他,直直将他看到心虚。 正犹豫着该怎么劝孩子,单潼却是终于点了头:“潼潼会听话。” 此外,便没有了下文。 单善其实觉得单潼还想说什么,只是她这话说得实在太过自然,叫他虽觉得不对头,却总想不到为什么会不对头,当下想着贺影幢那头还在等自己,也不好在单潼这儿逗留太久——毕竟单潼并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对他同贺影幢关系的抗拒,聊得太久,也总不合适。 于是他没多逗留,嘱咐单潼遇着事要直接说,别总不当回事之后,便马不停蹄往贺影幢院子里赶。 而才进门,还没来得及找人,便就叫一股力道这么一拽,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熟悉的声音自颈边响起:“潼潼不反对吧。” 第三百六十八章 和乐8 单善顺势将人搂住,眉眼弯弯:“潼潼说,我喜欢的,她都喜欢。” 纵然是白天,没开灯的屋里依旧有些暗,他们在昏暗之中看着彼此的轮廓,终究是没忍住交换了一个吻。 毕竟,好不容易,才再一次光明正大,两情相悦,做出一切的事情,也不过是与爱人之间的亲昵,不必愧疚也不必反省,不必在事后因为自己一瞬间的那些个不应当有的肖想而无地自容。 这样子的感觉,也实在是太好了。 再次确认了自己确实有了对象的事实,两个人也终于能够好好坐下来,相对着——傻笑。 其实也不是傻笑,只是就遮掩微笑着看着对方,又什么都不说,只在视线上黏黏糊糊的状况,也太像是十几岁时候偷偷谈了朋友的小鬼头,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那些个甜蜜。 好半晌,还是贺影幢先遭不住,错开视线,叫单善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他泛红的耳尖。 然后直接笑出了声。 最终,好歹还是在贺影幢恼羞成怒之前收了声,堪堪挽回自己这个莫名孩子气的刚谈上的对象。 他看着难得扭捏的贺影幢,没忍住起身,绕过碍事的桌子,又往对方额头上碰了碰:“我逗你,你可以生气。” “也不用觉得不真实,毕竟我从一开始,就是属于你的。” 他同贺影幢对视着,眸光清亮:“单善为贺影幢而生。” ——其实不是,单善是为凤凰而生,为了这个世界的和平安定而生,只是贺影幢恰巧就是那只凤凰而已。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贺影幢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错,并且,也确实叫贺影幢听着熨帖。 只不过在腻歪之后,贺影幢还发觉了另一点:“原来你还会逗人?” 就好比单善没想到贺影幢还会不好意思,贺影幢也没想到单善还会逗人。 单善笑了笑:“从前要哄我家小姑娘,今后要哄我家小凤凰,不会逗人可怎么行。” 贺影幢:“……” 他将这句话颠来倒去消化了好机会,终于是挤出个一言难尽的神情:“虽然我曾经是你养大的崽,但我确实成年了。” “如果算上作为蛋的年纪,我甚至不必你小,开蒙的时候更是比你还早些……” 眼见着自家爱人就在不得了的方向上就接上了,单善在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是赶紧打住:“别闹,我哪能将你同潼潼比?谁家梧桐把凤凰当崽啊,充其量就是个房客……” 结果这话出来,贺影幢神色却是愈发不对劲,单善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比喻实在诡异,连忙补救:“可谁家房客还能同房子谈恋爱啊?” 贺影幢:“……” 最终,贺影幢叹息一声,将分明正正经经考上了大学但不知道为什么比喻还是用得一团糟的单善拉下来,仔仔细细同他解释:“我同你不是房子同房客的关系。” “我是贺影幢,你是单善,我们的名姓都是彼此赋予的。” “而单善,是贺影幢的爱人。” 第三百六十九章 和乐9 分明该是老夫老妻的派头,闹起来却同不谙世事的小年轻似的,黏黏糊糊总没个扯掰开的状况,等黏糊够了,也终于是各自分开。 单善看着还非得拽着自己手指头的贺影幢,一脸无奈:“还说不是小孩,哪有拽着人不撒手的。” 贺影幢也不言语,毕竟他也不能直接说怕撒手之后就没了,单善又不是哈士奇,好好一棵树,怎么就至于撒手没了呢? 可就是会,他不想解释,便干脆就这样耍赖一般牵着。 单善也由他去,只纵着他的意思——横竖牵着手也不是不能说正事,纵然他心虚一些,话还是该说的。 “秋意那边已经不必再查了,他就是白萱的转世——至于贺新瑶为什么同他在一起,大概就是因为贺新瑶身上尚有他一魂一魄,因为缺失了这一魂一魄,秋意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直到后来,潼潼出事,他从贺新瑶身上感觉到了额熟悉的气息,在杀了那个引诱贺新瑶的妖之后,便开始想办法接触贺新瑶。” “如果要计算实际时间的话,就是七年前。” 七年前,贺新瑶出走,单潼负伤,头一回叫单善带进真正属于妖族领地的“小洞天”,而徐秋意也注意到了同自己有着一定关系的贺新瑶,不曾同任何人言说。 而既然贺新瑶身上有过白萱的一魂一魄,那偏爱妖族、不讲道理也仿佛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毕竟白萱同一开始就不喜欢人族,认定了是人族将青丘毁灭。 并且非要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错处。 单善顿了顿,继续道:“如今的白萱大约也不是针对我们两个,而是只要你没了,便不会再有人守着这个人世间——但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些地方不大对头。” 他说着,也蹙眉。 如果说只是要毁灭世界,那为什么要对单潼动手? 毕竟最开始,单善同贺影幢注意到有人做手脚,就是因为单潼的梦——徐秋意对单潼以及秦家父母秦罗敷的好都做不了假,那些个梦境虽说看起来对单潼并没有什么实际伤害,但对于一个幼小的女孩而言,一次又一次看着自己的爸爸在火海中死去、化身怪物,真的就不会是什么好的结果。 以及若白萱只是想除去贺影幢,除去那些个妨碍他毁天灭地的人,那又何必叫单善同贺影幢寻回先前的记忆,若是这两个什么都不知晓,对他而言难道不是更方便吗? 如今贺影幢连凤凰翅膀都已经长出来了,实力也随之提升一大截,不管怎么说,站在白萱角度上,这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划算买卖。 还有这些年,若是徐秋意一早就有了这样的打算,又是怎么做到的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以及又为何除却单潼这一遭之外,从没做过对不起秦家父母的事情? 除去这一切,也还有一点——同样作为神鸟,白萱怎么就放过了明显比贺影幢更张扬的青鸾谈朝? 难道就因为谈朝后来成了妖,一直站在妖的立场上说话么? 第三百七十章 和乐10 他正想着这个问题,握在他手上的手却忽而松开,紧接着,指尖点上眉心:“不要皱眉。” “有什么事情,咱们都可以一起担着。” 猝然温和的话语,叫单善的心也跟着软了一下,只觉得有这样一句,仿佛便是未来可期。 也确实是未来可期,一切都会过去,纵然白萱走得偏一些,也不是,就救不了的,而他同贺影幢这边也已经说开,等这一回回来,天下太平,便能带着单潼,在这样一个完整的家里头好好过日子。 从前只有他同单潼的日子很好,只是三个人的世界,也只会比从前更为圆满。 他侧过身去,看着贺影幢:“阿幢,你信我吗?” 还没等贺影幢说话,他便将接下来的话说完:“你信我一回,等这事完了,咱们空下来,就带潼潼出去玩,看看能不能探望一下罗敷他们。” 他早计划过了的,原本从前的假期也想带单潼出去,只是他身份同别个不同,本身是实力强大的大妖,在国内尚且不被放心四处走动,给别说去看看外头更广阔的的天地——他生在山林里头,其实,也一直想去看看一望无际的海,看看在那样的地方,会是何等心境。 到将来,天下太平,纵然他或许还是在危险名单上头,但至少,身边跟着个贺影幢,也不必叫其他人不放心。 他将这念想同贺影幢好好说了,贺影幢只带着微笑看着他,半晌失笑:“你找对象就是为了方便带潼潼出去啊。” 单善:“哪能,要那样子,我干嘛不同嵇楚娴凑一对。” 贺影幢:“……” 猝不及防想起单善确实还有这么个教好了十数年的漂亮姑娘,贺影幢忽然觉得,嵇楚娴年纪不小,也确实该找对象了。 只是提到了嵇楚娴,两个便又想起了刚出来那会儿,嵇楚娴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单善道:“过两天,我们去看看嵇楚娴吧。” 有些坎总要过去的,亲爱的因为白萱出事,到时候,也得叫白萱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 话题到了这儿,也难免沉重,贺影幢半晌没言语,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而后忽然又凑上前来:“单善,那天你跟嵇楚娴在一起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果你真的不想复述,不说也没有关系。” 毕竟前路已经清晰,这些事情,不说也没有关系,只要把问题解决掉,就好了。 担忧着说还不够,他便身体力行地去堵住对方话头,叫对方没有强行解释的机会,而他这样的状态,无疑是真的将单善原本的计划打断。 单善叹息一声,终于是放纵他以这样的方式去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相信贺影幢是信他的,毕竟这位也不是什么感情用事的主——即便当年做错事的是贺新河,也不见得贺影幢就会袒护几分。 而若是犯错的是贺影幢自己,那大抵,就更不容易翻过去了。 于是在夜深人静之后,单善悄然睁开眼,看着对面满足而安静的睡颜,终于没忍住露出了浅淡的、转瞬即逝的笑容。 他说:“此间事了,我就不会再有秘密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白萱1 对于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这样的状况,贺影幢显然并不能预料到,而他前一晚也没给单善开口说话的机会,故而单善也并没能给他一个解释,只留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他在梦里头听见的“等我回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自然不是梦,而如今的单善,站在一片荒芜土地之上,看着对面面容姣好甚至可以说是妖孽的青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那是大明星徐秋意的脸,又或者不是——因为这张脸,也实在要比徐秋意出色不少。 半晌之后,是单善先开了口,他说:“白萱。” 徐秋意,也就是白萱,笑了:“你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真是荣幸。” 单善依旧是没什么表情,毕竟他这会儿心里头复杂,也实在笑不出声。他道:“托你的福。” 确实是托白萱的福,要不是他往单善跟贺影幢梦里头做的那些手脚,若不是他制造的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单善大抵没有这么快将事情想起来,又或是,干脆同贺影幢错过,这辈子也想不起来这些事情,而贺影幢就落在轮回之中,一世又一世,永生永世找不到归途。 而连贺影幢都想不起来,就更别说是白萱了。 听到他的这一声,白萱似乎很是高兴,又笑了一会儿,才道:“这也是我的荣幸。” 他终于是不再等单善接话了,而是就这么敞开双臂,走上前去:“单善,这些年,我很想你。” 单善看着他:“可这些年,我一直也都在你身边,甚至,比跟贺影幢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在没有记忆的那些年里,单善先认识的是徐秋意而不是贺影幢,被单善当做朋友的也一直都是徐秋意,甚至就在不久之前,面对着贺影幢,单善依旧是选择袒护徐秋意。 若是没有后来这些事情,若是白萱没有走到后来的这一步,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会是朋友。 而他们之间,原本真的没必要走到这样的地步——虽说单善也说不清楚现在究竟算是什么事,但也很明显,他同对方,终究不可能再站在同一边。 不管是徐秋意还是白萱,唯恐天下不乱的存在,都不会是单善的伙伴。 白萱很显然也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故而他也只是笑:“其实对比起徐秋意,我更希望是能作为白萱站在你的身边。” “毕竟,单善当初,是我唯一的光啊。” 或许就是九尾狐的种族天赋,分明不是些什么腻歪的话,却叫白萱说得温柔缱绻,换了任何一个人这样说话,说不好贺影幢都是要吃醋的。 不过贺影幢现在不在场,他的心情也就可以意思意思忽略一下。 而对于白萱的话,单善大概也能够理解。他想了想当初的白萱,又想了想自己同贺影幢曾经做过的事情,终究,还是归结为没什么情绪的一句:“世上有很多好人。” 有很多好人,有很多好妖,所以从一开始,便没必要将目光放在他一个身上,放在敌视着他的贺影幢所亲近的人身上。 第三百七十二章 白萱2 这道理单善明白,白萱自然也明白,他还是笑:“我晓得,在为凤凰而生的梧桐树面前问自己同对方谁更重要,不过是一件自取其辱的事情。” “从一开始,在你心中的地位这一点上,我就不可能斗得过贺影幢,不管是前世还是谨慎,都不可能斗得过他。” 分明是明白的,可就是得将事情做得这样难看,单善看着他,心情实在复杂,情绪也不能用随随便便的一两个词去概括出来。 于是他看着白萱,没有言语。 白萱也没有言语,就这么同他对视着,仿佛两个人只是许多年不见的朋友,需要将对方好好看上一看。 良久,还是单善先开口——其实在这场对峙里头,他也实在占不了先机,他还惦记着被自己留在家里头的贺影幢,还有着自己的牵挂,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光脚不怕穿鞋”的白萱——他问的,是一个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你从前能放过谈朝,为什么就非想着要对贺影幢下手,难道贺影幢还比谈朝更容易入魔?” 他说完这句,白萱却同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实在是愉悦。 好半晌,他才停下来,眼中的笑意丝毫不曾减去:“单善,你不也都看见了吗,谈朝好好地在人世间过了这样多年,什么烦恼都忘掉了,只记着自己的指责——可贺影幢呢?连记忆都已经不存在了的人,稍稍一撩拨,便要死要活要入魔。” “单善,你不也因为他入魔而被伤过吗?怎么连这样傻的问题都问得出来?” 单善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 白萱说的话固然有道理,这些年,最不稳定的反而是连记忆都不存在的贺影幢,哪怕成为了天师协会的会长,哪怕如今稳重得叫任何青年人都比不上,却依然改变不了贺影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入魔的事实。 可他在心底里头依旧觉得,这不是贺影幢的错。 因为贺影幢依旧是那个最为刚正的存在,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痛苦。 白萱却还是笑:“单善,我是该说你太傻还是该说你太偏袒他?” “极端的正,难道就不是极端了么?” 漂亮得没话说的男人看着他,终于不再掩饰嘴角的玩味,笑容恶劣:“谈朝同他都是神鸟,而在原本看起来,确实是谈朝不如他——只是你想想,在祝余死后,谈朝都成了那副模样,也没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就算她最爱的人因为这个世界而将自己献祭出去,她也都不会恨这个世界,依旧想着要好好护着这个世界,这样的人,就算是入魔,也能保持着清醒。” “谈朝太清醒了啊,可是贺影幢不一样。” “你如今什么都知晓了,便也不要再装作不知道——你可记得,当年贺影幢在误以为你入魔死亡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提这句,单善便没忍住皱起眉头,而这一举动,无疑也正好取悦了白萱。 青年终于是往他这边走过来,就停在他跟前,微微低头看他。 第三百七十三章 白萱3 呼吸交错,叫单善下意识就像避开去——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后退一步。 若不用上妖力,他根本就挣脱不开白萱无形的束缚。 于是他便只是后仰着头,等待白萱的下一句话。 白萱笑着:“分明是该护卫人世间给人世间带去祥瑞的神鸟凤凰,却做出来毁天灭地的事情,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 “白萱。” 单善终于是没忍住,再次喊出了白萱的名字。 这个名字,其实也有很久,没叫他用这样的语气喊过了。若是非要说,这便是上辈子,在白萱开始搞事情之前,最后一次回到他们的小院子里头。 那时候的单善一心想着能不能用人类的伦理道德来感化这受过伤害的小九尾狐,能不能叫他不要生出那样多的恶意,不要走到将来要被神鸟铲除的地步。 而在白萱偶尔出言不逊的时候,单善便是用这样的语气喊他的。 他骤然喊出这么一声,白萱先是惊讶,而后满脸的追忆:“你生气了。” “从前我都看不出来你生气,就算你这么叫我,我也只当你是要纠正我的观念,倒是到了如今才明白,你在生气——单善,你果真变了很多。” 他说完这一句,也不站在原地,绕着单善转了几圈,仿佛在打量什么价值连城的货物,脸上有着一种奇异的、叫人不那么舒服的光彩。 单善皱着眉,又喊了一声:“白萱。” 于是他终于停下来,再次站回到单善面前,眼中的光满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是找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比毁灭世界还要有趣:“单善,你拥有了全部的记忆,大概也知道,你的出生原本意味着什么——纵然肖瑶神君确实是想着叫你抚养凤凰,可是除此之外,他对你寄予的厚望,大概从来都不止这些吧。” “单善,你可是接替他的人,是这时间,最后的神。” 是这人世间最后的神,所以怎么甘心就为了一只凤凰累死累活?况且这人世间的神鸟也不止贺影幢一个,还有谈朝,谈朝显然要比贺影幢稳定得多。 白萱看着他:“所以,你为什么非要来同我谈判——哦,是我忘了,神也有私心,贺影幢是你爱人。” “是你爱人”四个字叫白萱说得咬牙切齿,若是不明白的人听了,大抵还会以为白萱是妒忌,是对单善求而不得,唯有单善明白,白萱的眼神里并没有那种东西。 他能感受到白萱对自己的依赖以及对贺影幢“占有”自己的不满,可那根本就不是爱。 哪怕有了那句“你是我的光”,那也不会是爱,而是一种,有时候,会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良久之后,道:“你错了。” “我不是神,我就是只树妖,肖瑶神君给我的任务,从来都是照顾好贺影幢。” 终说完这声,单善终于是露出了见到白萱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我将他照顾得很好,也确实是很喜欢他,有自己的私心。” “但我确实不是神,旁的人要怎么做我不明白,我要做的,就是叫贺影幢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第三百七十四章 白萱4 叫贺影幢堂堂正正地活着,去成为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凤凰,去给太平盛世里头的人带来祥瑞。他会想办法解决其余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叫贺影幢活得那样艰辛。 或许也是被他这一番宣言震住,白萱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还是扯出一个笑容来——这一回,是笑得讽刺:“啊,是啊,你不是神,你终究不是神。” “神都死光了,你怎么可能是神呢?” 话没说完,他便像是忽然疯了一般笑起来,笑声似曾相识,都带着一种叫人不愿意听下去的凄厉——就如当初见完贺影幢之后的白萱一般。 他揉了揉笑出眼泪的眼角,看着单善:“是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因为他是凤凰啊。” “神早就该死了,同神沾边的东西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如今受规则宠爱的都是人类——若不是因为庇佑人类这一条职责尚在,贺影幢也早该死了吧。” “还有你啊,若不是凤凰尚且不曾完全现世,你也没有资格继续活在这个属于人的世上吧。” 质问声实在是刺耳,叫单善搜肠刮肚好半天,却依旧是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白萱。 毕竟光是听着,他都能感受到白萱的痛苦,他也不是没有看过白萱的记忆,青丘毁灭,也实在是一段太过惨烈的历史,惨烈到就连他这个并没有切肤之痛的外人,都不忍再去回顾第二遍。 而这是当初兴致尚不健全的小九尾狐亲眼目睹的事情,他看着他的亲人,都死在了那场浩劫里头,以一种足够被撞的方式,灰飞烟灭在这天地间。 直至最后,涂山眠同涂山昊都没能护住他们的子民。 而他们唯独留下来的孩子,恨着这个世界。 “早就不恨了。” 白萱骤然出声,打断单善的思绪,可抬头刹那,泰国浓重的悲伤却还是没来得及叫单善收回去,他就这么看着白萱,隔了很久,才道:“对不起。” “阿幢不懂事,我替他向你道歉。” 白萱一愣,没立即反应过来。 单善却只是苦笑。 那样沉重的过往,又怎么可能说忘就忘,“白萱”这个名字,不管是处于什么,都也实在太过伤人。 所以,他替贺影幢道歉。 而隔了片刻,白萱也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他替贺影幢道的这声歉意到底是为了那件事,嘴角也重新勾起弧度:“没必要。” “我连这个世界都不恨了,又恨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凤凰做什么。” 凤凰全知,落到这一声“什么都不懂”里头,也无非是因为过得太过安逸,叫白萱忍不住去妒忌。 分明是神鸟,分明也是该同自己有着一样的下场,贺影幢凭什么就能有人一直护着,有人捧在心尖上。 贺影幢凭什么就活得堂堂正正高高在上? 白萱觉得不公平,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贺影幢,从一开始,就想从贺影幢手中,将那个笑得实在是好看的青年抢过来。 因为他也想有人护着,而那个青年一定愿意护着他。 第三百七十五章 白萱5 而也是后来,白萱才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因为只要有贺影幢在,只要有那只高高在上的凤凰在,单善便不可能分给他一个眼神。 因为梧桐的指责就是成为凤鸟的窝巢,他生来为了守卫那些凤鸟,而不是同一只九尾狐蹉跎。 就譬如,此时此刻,单善会出现在他面前,也是因为他要动贺影幢。 “所以连你都是看出身——那你分明也是妖,怎么就站在他们那一边?” “况且,就是按照如今的规矩来说,凤凰也不过是妖族,一只道心不稳的凤,倒也值得你护着他。” 话说到一半,猝不及防便变得咄咄逼人,单善一怔,分明知晓白萱只怕不想说接下来的话语,但他还是轻轻摇摇头:“阿幢不是你说的那般。” “他从未想过要毁掉这人世间。” 不管是寻常时候还是濒临入魔,贺影幢都从未想过要毁灭这人世间,毕竟保卫这人世间就是神鸟的职责,不管经历过什么,不管有多少亲近之人搭进去…… 这就是神鸟的命。 白萱闻言却是冷笑:“贺影幢从未想过毁掉这人世间?” “你不是都恢复记忆了吗?贺影幢确实没想过,可他直接做了,做得比我还好。” “单善,你选择性不记得贺影幢做过的不好的事,那不如,我来帮你回忆一下?” 白萱话音落,这周遭的环境便又是扭曲起来,等再站定时候,单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白萱的面孔。 只是周围也铜像前的平和有了区别——是尸山血海,是每一次邪祟出现之后,最为常见的景象。 光是站在这样的废墟之上,单善便仿佛又听见了每一次祟潮之后死者家属们的恸哭声。 纵然明白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纵然明白许多年后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会恢复原状,而哀伤也会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死亡,被抹去了最初的模样,只留下苍白无力的文字描述。 血液总会风干,总会被雨水冲刷干净,可发生的那一刻,总也还是痛的。 单善知晓,纵然是看过千百回,贺影幢同谈朝也还是会因为这样子的状况而难过不已,会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将眉头越皱越深——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够麻木。 因为生命的意义并不会因为太多的死亡而减轻。 所以单善也为他们感到难过。 然后,他听见了当年的白萱说的话:“连你也会因为看到这些难过,所以到底是这些日子跟在神鸟身边活得愈发圣母,还是说你本身,其实就没同我是一类人?” 过往重演,单善看着面前这个显然已经是认定了一件事拉不回来的白萱,只觉得心中悲哀。但记忆中的他也还是开口,说着后世那些个电视剧里、大多数主角要同对手动手之前,说的那段其实总起不到用处的劝说的话:“白萱,你当真不愿回头?” “若你回头,我还可以劝一劝……” 刀锋逼上咽喉那一刻,单善的话便全部都咽回了喉咙里头。 耳边是白萱轻狂自在的笑声:“回头?都是死路,我为什么要回头?” 第三百七十六章 白萱6 其实事情还没有到不可转圜的地步,在单善看来,白萱其实还有救。 只是在这方面,他便远没有白萱本人清醒。 “我这些年给贺影幢添了那么多麻烦,逼死祝余,最终把谈朝坑进去。” “如今还动了你,你觉得我与贺影幢之间还能善了?” 白刃搭在他脖颈上头,白萱也还是笑:“单善,你到底是太天真还是太心软?就这样的心性,若是当真要你护着这个世界,你能纵容我们毁掉多少担着‘莫须有’之罪的人啊——不过也是,你似乎,从一开始就将我想得太好。” “今日我便同你说清楚吧,有句话贺影幢没说错,妖就是妖,妖同人,哪里有这么容易就能和谐共处了?” 凉意入皮,白芒见血,单善心中百味,却终究不知该从何说起。 人妖殊途,这话他这辈子早已听过无数遍,可人妖当真就不能和平共处么? 在后世里,不也有天师协会同谈朝一同约束人族妖族,妖族能够获得教育资源与合法身份,能够融入到人类社会里头,能工作,能生活,甚至还有当真两情相悦的,选择了结婚生子——只是除了单善实在是特殊状况,冲着离婚去,也不曾暴露自己妖族身份的之外,这样的状况还是比较少见的。 毕竟寻常来说妖族寿命不短,就算是再怎么懈怠修行的妖,既然能修出人形,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寿数,即便陪着一个人到白头,往后,也还是独自孤苦。 况且还有因果在,这样多的妖族到人间里头报恩还因果,便是因着这份因果实在是不好欠——背负着因果的妖,不管是在修行上还是在别的方面,都有可能遭遇阻滞,甚至因果太深,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极易走偏,命丧黄泉。 可当初的单善看不见那么遥远的未来,他只是凭直觉,觉得一切都会变好。 从一开始,单善就相信着一切都会变好,所以哪怕在看到战后的满目疮痍,也依旧要比作为神鸟的贺影幢同谈朝要看得美好。 他叹息:“我也是妖啊。” “甚至那个用生命相信世界会变好的祝余,按照如今的规则来,其实也是妖。” “所以说,是妖,又怎么样呢?” 话说到这份上,原本也是破釜沉舟畅所欲言,说完只觉得抵在喉间的力道终于松了些,却是没等他缓过一口气来,白萱就出了声:“不怎么样啊。” “你别是真把自己当成妖了吧?生于昆仑,养与肖瑶神君灵气之中,你真的以为那种阶段的神,会养出一只妖,会把凤凰蛋托付给一只妖?”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取悦了白萱自己他忽然笑起来,看向单善的目光也带了玩味:“是啊,若不是神族式微,昆仑覆灭,你本也不该是困于小山林中的树妖,而该同祝余一样,是曾经受人尊敬的神祇。” 或许是终于找到了自己同单善的共同点,或许是终于给单善找到了恨这失去信仰的人世间的理由,白萱看似满心欢喜,颇为恶劣地期待着单善的反应。 第三百七十七章 白萱7 可惜,单善永远不会给出他想要的反应,就算是被这么问了,单善也只不过是看着他,眼神淡淡的:“祝余不曾后悔,也不曾恨这人世间。” 祝余是知道着一切真相的人,可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恨过这人世间,只是带着谈朝,一步一步地用足丈量着这人间大抵,去护着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百姓黎明。 纵然不曾谋面,单善也能感觉到,祝余其实是一个很美好的人,不然不至于愿意为这人世间献身,也不至于,交出那样一个心中永远存着大意的谈朝。 祝余这个人,就算是被由神黜落为妖,也从不曾心怀怨恨,故而白萱这么提起,他能够多出来的感觉,也不过是尊敬罢了。 至于他自己,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降生于世,拥有成千上万年安稳的日子已经是上天的恩典,他又何必去奢求太多? 他只是觉得遗憾,遗憾面前的九尾狐太过偏执——他分明能感觉到,对方心里或许也不是这么恨这个人世间,他只是凭着本能,想要去毁灭。 其实都是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可他同对方说不通,也不能容许对方用对方原本想好的方式去下手。 因为白萱看中了贺影幢——若是一只凤凰堕落为魔,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说不定能将规则气疯。 纵然最后会不会真的就毁掉人世间也说不准,单善也相信谈朝能够一只护着这人世间,最终会被毁掉的,其实也就是贺影幢。 可这已经够了,作为祥瑞的凤凰被毁去,也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至少对于将来的人世间,也是少了一层护佑。 所以单善来找白萱了。 不管最终作为白萱的底牌的人是谁,那个人都不可以是贺影幢。 于是他笑了笑:“白萱,你也知道我本该是九天之上的神祇,难道不觉得,若是世间最后的神入魔,事情会变得更有意思么?” 白萱看着他,最终垂眸轻笑:“我又不傻。” 单善:“……” 对面的九尾狐抬头,看着他,一双眼宛若琉璃般剔透,中间光华流转,居然叫人看不出丝毫会灭世的阴霾。白萱道:“人又不知道你,不管你入魔还是如何,会打击到的也就只有贺影幢一个。” 单善倒还镇定,回望着他:“那难道人世间就还相信着凤凰的存在?” 所以说,如果只是为了获得快感,那不管选他还是选择贺影幢,都是一样的状况——区别只在于贺影幢能对他下手,他却未必舍得动贺影幢。 他这样子将话放在台面上,惹得白萱歪了歪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我舍不得啊……” 什么叫做一口气还没放下来就差点儿岔到大西北去?单善觉得当初的自己也还真是好耐心,居然还能听着白萱说下去。 “你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心思也干干净净,同谈朝一样,就是入了魔,也说不准会站在哪一边,会不会自裁——我又怎么忍心叫你受这样的苦?” “况且,就是不叫你入魔,叫贺影幢信了,不也一样?” 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萱8 前世单善天真,也是知道白萱说穿的那一刻才勃然醒悟——白萱兴许就是为了将他骗来。 可等他明白,白萱却只是笑:“单善你想,论实力,我打不过贺影幢,也打不过你,唯有这幻境一道修习不差,将你托在这儿,一面去毁贺影幢心神,岂不是上上之选?” 单善叫他这言语一激,几乎要忘了平素当然,当场骂出来,只是当下骂也没用,他看着白萱,神色尚且算是冷静:“你真当贺影幢会为一些儿女私情忘了职责?” 白萱粲然:“那不如你陪我看一看他会不会啊。” “如今你我在我的幻境里头,我刻意放慢了时间流速,对于贺影幢而言,你消失也不是一时半刻——这样长的时日,又有谈朝的例子在,你说,他会不会动摇?” “况且这幻境一重又一重,多叠几重,真真假假混在一处,也叫他看看,若是人世间那些个叫你们护着的东西也背叛你们,甚至比你去死,那凤凰会不会同谈朝一般,疯了了事。” 说着,他果真咋单善面前打出一片幻境来——是人族从“国师”口里头知晓了单善妖身与神鸟仍在的事实,听闻了那个一心向善者能救时间的传闻,那些人在苦难中找到他们,跪倒一片,只求单善同祝余一般,心甘情愿为他们而死。 或者说得难听一些,是逼着单善去死。 就譬如那么多的例子,愚昧之人在水涝之地拿童男童女祭河神,危难之时站于道德制高点逼着“有义务之人”站到最前线挡刀,仿佛那些人的付出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诚然担了那样的名姓便该担起那样的职责,之时谁的命还不是条命,谁还合该去死? 都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有些事情可以自愿,却不该是旁人逼迫的,大义之人受人敬重,却不是旁人以此胁迫他们的理由。 单善其实明白,人有私心,更多的人也还是真心,纵然被人伯婆,也不曾真正撕破脸皮,还有人会为着那些被逼迫的人站出来说上几句公道话,纵然无用,至少也暖心。 可当白萱将一切阴暗放大,便是单善看了,也难免觉得难受。 并非不愿护佑这人世间,并非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并非要什么人的感恩戴德。 可人啊,为什么有些人,就能够为了自己的命,不顾他人。 除此之外,白萱还给他模拟了其他,有恶人,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儿推出,说没了平和,便叫这些当不上用的老弱妇孺去挡枪子,叫他们这些将来还能生产的青壮年留着。 纵是单善,也要叫他们气得发抖。 但无论如何,也都无法说是白萱的编造。 因为真的有这样的恶人,一直都有这样的恶人,他同贺影幢却都不可能为铲除他们出任何力气——因为能制裁他们的,也只有这人世间的公理法度。 没任何人有资格决定旁人的生死。 世人在哀嚎,世人在求救。 世人在求着这世间的神,用命去换回他们的一世安宁。 第三百七十九章 白萱9 何者谓神? 宗教尚且不论,寻常世人多半已不信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许多时候挂在嘴上,也不过是添个祈愿,好叫自个儿的愿力能有些寄托。 他们未必也就真是要有那样一个神存在。 况且便是要有,也不必多出这么个听都没听过的妖邪来。 ——世人信我们,也无非是个寄托,有人图个约束,有人却是图个心安。 ——与其说是神,不如说信的便是这造物的大道。 不知从何而出的言语却又仿佛是熟识,声音也似乎是曾经听过的。 未待单善给出反应,却听那声音又真切了几分。 “我原本没想你竟真能好好养孩子——只是,你真指望这孩子代替你守着昆仑。” 先前那声音应道:“我没盼他守着昆仑。” “昆仑”一词很不巧就又吸引了单善的注意力——若是往常还不至于如此,可他是先前进入白萱幻境里头的时候才头一回听说昆仑,先前白萱也提及神族式微,昆仑覆灭,他终于也忍不住要好奇,昆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说到底,那个地方,是他的出生地。 而说话的人还在继续:“神族式微乃是定数,说到底,世间依大道而行,我们也不过是得了仙法的族群,如今后生狂妄,竟还能将‘逆天而行’等话挂在嘴边。若只是说说也就罢了,当真忤逆大道运行的规则,大道又怎么不能降下天罚。” “神族妄自尊大已久,不过是新生族群受了偏爱,便要将对方贬得一文不值——焉知人族不会是今后的主宰?” 他这话激进,倒是引得原本同他对话的人笑了几声,而后道:“肖瑶你啊,当真是厚爱人族。” ——听到这么一声,单善恍然,原来,这便是肖瑶神君。 那个助他化形,授命他照料凤凰、护佑人世间的肖瑶神君。 肖瑶神君也没将这话当成挤兑,只好声好气回应:“我爱的倒不是人族。” “凤凰曾经是大道赐予神族的祥瑞,将来便会是人族的祥瑞——他要守候的,并非是哪一个族群,而是这族群生存着的人世间。” 肖瑶神君爱的不是人,神爱的不是人,而是这大道生出的山河表里人世间。 “如今只望,人族兴起的礼法与对大道自然的敬畏,叫那尚且羸弱却已有规模的新族群,不必步上我等前辈的后尘。” 毕竟,万物得一栖身之地,原本便已经是大道自然的厚爱,惜命,惜福。人定胜天可以,是好志向,可若成日想着逆天行命…… 大道自然既能容人,那自然,也就能够毁人。周遭声音渐渐淡去,单善再回神时,看见已然没了神色的白萱,不知为何,只觉得悲哀。 他却从未想过是那样的状况,也不知晓肖瑶神君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看见了那些个遥远的未来。 他也猜想不到,剥离那些个真真假假的说法之后,最初的真相,居然会是如今这般——神与人,也不过是族群更替,站在最高处的,依旧就是大道规则。 甚至,就是这自然万物。 第三百八十章 白萱10 天地的主宰者,从不是作为先到者的神,也不是作为后来者的人,而是这大道规则。 可惜从前的神不能全部明白,后来的人也未必能做到……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渺远的吟诵响耳边响起,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到这一处。 叫人忍不住就要跟着生出感叹。 “自己都成这样了,你还在怜悯那人世间么?” 轻佻的话语将单善思绪拉回,他看向白萱,只轻轻摇头:“我没有怜悯这人世间。” 他只是在怜悯神族,与终究不能全部看透的人族。 也怜悯那个曾经天真的自己。 不过,多难的事啊,谁就能早早看透了,看透的人又有多少能说出来,说出来的又有几个能信? 都是无法变更的事情。 再怎么遗憾再怎么意难平,终归也就是这样子了。 “单善,我们涂山狐族于幻术一道原本便是翘楚,你猜,贺影幢能不能认出你?” 单善一愣,猛地看向白萱,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表情或许会很可怕,而白萱也终于满意了:“你现在猜也晚了,因为答案已经出来了啊。” 只见白萱一抬手,水镜里头便有了人世间的景象——业火熊熊,人间地狱。 “他杀了魔化的傀儡,以为是你,现在打算去陪你呢。” 所以那火焰不光是凤凰的涅槃火,更是九重地狱里头的业火,不光要燃尽凤凰,更要燃尽这人世间的一切。 “我总想着,是不是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譬如我本身也不该活下来——可是青丘的存在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就非得那样子?” “贺影幢不能理解,你不能理解,如今你们两个也能感受这样子的阴差阳错了,单善你告诉我,痛苦吗?” “会不会觉得,从一开始,便不该走到如今。” “可你们也一样,谁都没有错,错的是阴差阳错。” “白萱,”单善终于忍无可忍地是打断了白萱的自言自语,“我确实后悔。” “可我后悔的,是从一开始便没有陪在他身边,而是独自过来找你,给了你可乘之机。” “我后悔的是没能叫他牢牢记住我的气息,叫他知晓我对他死心塌地,以至于让你能够趁虚而入。” 过往时候,单善从未有过这样快的语速,也不曾有过这样子气急败坏一般的语气,他看着白萱,若不是心平气和太多年,即便是气急败坏,也没能到面红脖子粗的地步,只是想了想,就这么一抬手,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经挣脱了白萱原本施加的束缚。 法力之深厚,要人不敢轻易去思索——也难怪从前能够一人荡平全局。 一瞬间,白萱叫那如昆仑积雪般清冽的灵气震得后退了两步,却还是扯起了一个笑容:“昆仑……肖瑶神君待你果然是好……” 单善只是看着他,无喜亦无悲:“后悔没有用,但我会阻止阿幢。” “你所期盼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到来。” “好自为之吧,白萱。” 语罢抬手,那被威压压得几乎要变回原形的九尾狐一声嘶鸣,终究是淹没在白光与血色当中。 第三百八十一章 焚林1 后来的故事,是贺影幢这一生都不想回忆的存在。 他未曾想过,世间真的会有那样的阴差阳错,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一朝错认。 在他的记忆里头,是白萱引诱单善入魔,他逼不得已之下,协同谈朝斩除单善——或许这其中一直都有破绽,他却早已乱了心思,以至于没发觉。 而谈朝更是早早叫白萱算计了,除却守卫人间,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可单善身死的那一刹那,幻境破碎,他终于知晓这一切都是假的。 并非白萱引诱单善,而是单善去找的白萱。 在去找白萱之前,单善曾经去过一趟人世间。 而有些人说的话,是不能听的。 这种事情贺影幢一早便知道了,他知道人心中总有那么一些暴虐一些恶念,也总有着自私的根——不然也无法滋养出越来越厉害的邪祟。 不管是在战乱的年代里头还是和平时分,逼着旁人去舍身取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抨击他人…… 各类状况比比皆是,但一旦该承担的人成了自己,却又是躲得比谁都快。 世上总不缺乏利己主义者,自私本身也没有错——谁不想活下去? 况且单善也带他看过,这人世间,大多数人心里,也还是存着一份善意。 他看见过在战乱之时撑起一家、为战士捐去油粮米面的柔顺女子同文弱书生,也听见过学堂里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朗朗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还有无数人在学着道德礼法,还有无数人笃信着“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 所以这人世间,还有着无限美好。 同单善一起展望过的未来,叫他一时疏忽,竟忘了人性从来都不是一句“世人皆善”或者“世人皆恶”能概括的。 有人撑起那微薄的希望,便也有人想将旁人推出去,替自己承担。 一个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能相信美好的人可以拯救世人,譬如祝余当时的献祭,不也击退了几乎要叫他同谈朝一起翻车的祟潮? 而单善跟祝余也不一样,他本该是神,不是像祝余那般被随意点化、冠以“神女”之名,而是从一开始,便叫肖瑶神君寄予厚望的存在。 所以一切的不同也便得到了解释,单善能自始至终相信人世间的美好相信人世间有希望,是因为他本身,便是肖瑶神君留给这些名为“人”的后来者的希望。 养育凤凰,也不过就是单善的职责之一,当人世间需要他,他便义无反顾地去往人世间,甚至不惜去寻白萱,以身饲魔。 而白萱利用了这一点,成功地,挑拨离间。 神其实也是有情的,只是当神成了信仰成了救赎,那便不该再有私心。 这一步上,他同单善踏错,居然就导致了如今结局…… “想知道人们对于这种事情的反应吗?” 熟悉到令人恨不得将其主人碎尸万段的声音骤然出现,内容却叫贺影幢沉默。 他知道白萱想叫他看见什么,可终究,却还是想对这人世间怀抱些许希望。 第三百八十二章 焚林2 白萱能问出来这样一句话,那必然,就是带着恶意的。 可贺影幢还是选择了看,他想看看这人世间里头曾经被他们这些更为强大的物种当做蝼蚁的生物,会对救命恩人有什么样的感情,会对曾经有人为自己牺牲,抱有什么样的想法。 到底也是单善影响了他,叫他潜意识里头,就相信着人性本善。 人性本善。 可白萱给他看见的,却是他不愿意看见,但却也,并不觉得有多么诧异的一部分。 是在夜里,人们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梦,梦见天生出了缝隙,洪水与火灾在各地蔓延,人们苦苦挣扎度日,却终究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在这场灾难当中一个个丧生。 没了干净的水,没了粮食,尸体腐臭来不及处理,有人开始染上疫病,无数的村落在将死之人的呻吟声中染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人不能胜天,于是人们开始祈求神,祈求神明庇佑。 却有人笑着,告诉他们——已经没有神了,早在很早时候,人们不再相信神仙存在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尽数消失,再不会因为人们一时半会儿的信仰,凭空再出现在这大地之上。 可人们不信,人们说那不过是诬蔑,神明不会不顾世人。 于是那人叹息着离开,人们继续祈祷。 而在他们的祈祷声中,在万物枯死的大地之上,有一棵树在悄然长大——那并不是一棵多好看的树,它贸然生出,顶破了房舍,直直指向天边。 然后,那树堵上了天缝,也迅速枯死。 梦境便在这儿戛然而止,做这个梦的,也只是少数聪慧的人——其中大部分,更是还不懂事的孩子。 孩子天真,童言无忌,便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同家里头说了,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却是话都没说一半,便叫家人捂住了嘴。 大人在教育孩子:“休得胡说,这世上哪里就有鬼神?” 世上没有鬼神,人世间也不曾有过这样一场灾厄。 心灵纯洁的孩子被大人喝止,便渐渐也学了乖——不再在大人面前说,却是几个同伴里头编成了童谣,一传十,十传百。 又异乡人听了,觉得好玩,打听过故事,听着那些大人带着怒意的“不过是胡说八道而已”,也只不过是笑。 ——不管真假,这原本,就是个志怪故事,若是写得好,编的合人心意,自然有人买账。 于是故事开始被完善。 为什么会有那样一棵树? 不是人,不是神,那自然就是妖魔鬼怪。 为什么天会破出一个洞? 那自然就是天谴,不然还能是人捅破的不成? 那又为什么会有天谴? 不可能是人的作为触怒了上天,细想来,一切便又回到了那棵树身上。 是妖邪将要出事,上天才降下惩罚,人世间的浩劫,全然是受那妖邪牵连,而最终树木长成,叫上天夺去生机,也不过是老天有眼,将妖邪收回。 所有的锅都顺理成章地甩了出去,人不过是受害者,若是再在故事里头加上那么几个勇于对抗妖邪的英雄人物,这几个英雄人物再封神…… 这确实算是,不会叫大多数人抵触的故事。 第三百八十三章 焚林3 人们没有抵触,人们跟着这样的故事,越传越离谱,仿佛那妖就是活该,又仿佛,不该就这么轻易死去,而是应当在天打雷劈中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 于是世人都相信了这样的说法,哪怕有一两个少不更事,只知故事根本而想不了这样多利害的小孩提出质疑,也会被说是年幼,不分善恶。 他们会被大人捂上嘴,然后大人朝地上“呸”两声,又是喜笑颜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可莫要触怒了天老爷。” 贺影幢几乎就要气笑。 也果真是童言无忌,只有孩童,才敢这样坦荡荡地说出是非黑白。 不分善恶?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说到底,也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况且,那哪里是什么妖魔鬼怪?连贺影幢自己都刚刚知晓,那是神。 所以啊,怎么能叫人这样子去诋毁,怎么能叫人这样子去利用。分明是赤诚无暇的一片心,怎么能就这么成了他们的遮羞布? 贺影幢忽然想不太明白,这样子的人,是否还有廉耻,这样子的人,是否还有资格活在这世上。 今日是单善同祝余之事叫他们扭曲成另一幅模样,那将来又会是谁?是他,还是谈朝,又或是恨无可恨,再去恨那无情的天道? 况且在那些个人的心中,又是什么叫有情什么叫无情? 说到底,更多的也还是兔死狐悲——若是这庇佑着的不过是一群白眼狼,那他们庇佑这些人,又是凭什么? 至于那些个还敢说出真相的孩童,贺影幢也是冷眼看着。 孩童固然无辜,可孩童终究会长成大人,如今那些个嘴脸丑恶的大人,又哪里不是孩子长起来的? 就如同他们人间的那一句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所以,不如就毁了吧。 与其再护着这样的东西,不如干脆毁了,将他们同自己一同毁去,落得一地干净。 横竖这人世间终究还会生出别的生灵,就叫那些干干净净,未沾罪恶的灵魂,去守着这片美丽的土地。 至于这些个污浊的人类,早该死了,从他们心中的恶念滋生出那样多足以吞并人世间的邪祟的时候,就已经,该消失了。 能救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他们这些岁月里头的援手,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的多管闲事。 没人会感激他们,他们只以为是天道向着人类,然后欢呼上那么一声“人定胜天”。 那些个死在浩劫里头的赶紧灵魂也并非天地不仁,而是他们自己,是他们毁了他们的同族,是那些个生了额娘的人,将尚且善良的人们吞并。 所以,毁去吧,就让地狱里头的业火,将这些个罪业灼烧殆尽,叫那些尚且干净的人,不必再因为他们的同族遭受这样那样的磨难。 毁去吧,毁去吧。 将一切都毁去吧。 心魔生,业火起,凤凰出极恶,一念之间,便要毁天灭地。 业火降临,这是凤凰的末日,是邪祟的末日,是那些个污浊的赖以生长的思想源头——人类的末日。 第三百八十四章 焚林4 “若是作为祥瑞的凤凰毁了这人世间,你猜会如何?” 被藤蔓重伤的时候,白萱落在血色里,却依旧忘不了要留下这样一句挑衅。 单善抿着唇,干脆不去搭理他。 不需要他提,单善都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无非也就是天地不容,况且本身,贺影幢应当也就是带了同归于尽的念头。 可这并不是单善能够接受的——他的小凤凰合该一生磊落,怎么能叫白萱的恶意连累成如今这般模样。 所以他会阻止这一切,会阻止贺影幢误入歧途。 回到他们家时,已然人去楼空,木牌已毁,尚未来得及重铸,他不能直接找到贺影幢身边去,时间也未必允许他这么做——毕竟白萱先前做得,大概就已经是在拖时间。 于是连单善都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学来的法术,就如同一瞬间无师自通,直接咬破手指画了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怪事,毕竟肖瑶神君当初也不知道一次过都给他教了些什么,要不是逼不得已,大约还想不起来究竟怎么用。 这个阵,是一个召唤的阵法,能将目标直接拉过来,要求其实还挺苛刻——必须是同对方极其亲近,甚至达到水乳交融,才能够以血结阵召唤。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么着,他们之间虽说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关系,如今,却是达到了。 传闻道行深的神祗能够一眼看出旁人的命数,所以肖瑶神君是不是一早便已经预料到,他们会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可惜现在并不是合适心情复杂的时候,单善一颗心都落在这个阵上头,待到血线相连,红光四起,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方要有些疲惫,又叫他重新压回去——结阵需耗费精力虽多,但面对白萱让他看的那个已经疯狂的贺影幢,才是一场真正的硬仗。 他不能叫贺影幢烧去人世间,也同样不能叫贺影幢连自己都毁了。 所以就回到这片林子里头吧,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不管故地同故人能不能唤回贺影幢神思,至少,这里,才是单善的主场。 必要时刻,也只有这里的东西,才能护住贺影幢,以防他心如死灰,甘愿在烈火当中魂飞魄散——亦或是,叫这一场无法熄灭的烈焰,在他终于清醒的时候,依旧夺去他的性命。 凤凰涅槃本身便是不可逆的过程,只是单善也不清楚,如今贺影幢烧出的,能够伤害其他东西的火,到底是普通的涅槃火,还是别的什么。 而热浪伴随着火光出现的那一刻,单善明白,自己是猜对了。 他猜对了那个最坏的结局。 这不是涅槃火,这是业火。 在烧尽一切之前,不可能熄灭的,业火。 单善看着已经是失去了理智,眼中一片空茫的贺影幢,心里头是哀恸万分,居然连悲喜都没有了——若说有那么一点儿别样的情绪,大抵还是庆幸。 庆幸自己并非真的就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树妖,庆幸自己能及时将贺影幢转移过来,叫这只凤凰,不至于亲手毁了自己护佑多年的人世间。 第三百八十五章 焚林5 阵法消失,火焰燃起的那一刻,巨大结界撑开,以梧桐树为圆心,将他们生活了许多年的小院包裹其中。 烈火没有去处,便只能是在这一方小天地之中窜来窜去,而因着被禁锢,贺影幢也开始躁动,企图往外闯。 至少当下局势稳定下来,不至于这么快便牵连外头的生灵——顶多也就是离得近的花草被烫得枯黄,根系仍在,将来只需要一场甘霖,依旧是能好好长的。 而那些长腿的生灵则是更为方便,早在感觉到威胁的那一刹,他们便开始了四下逃窜,单善这一挡,便就给他们争取来了时间,如今早该跑到安全范围之外,不至于受业火影响。 至于被剩下来同单善独处的贺影幢,单善便没先前那般讲究,直接是上前,一把将人搂住——但他也实在是不比贺影幢壮硕,用上这样的姿势,难免显得滑稽。 ——说来他们也曾拥抱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同当下这般。 这一回的拥抱里头,没有喜悦,没有温馨,没有从前发乎情的一切,甚至于连回应都没有……有的只是太过深切的悲哀,连同不容后退分毫的制约。 疼痛蔓延,是原本绕在贺影幢身上的烈火一点点爬到他这边来,而后,依附于原本作为木头的他,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归处——他毕竟是木头,哪怕那是凤凰涅槃召唤出来的业火,遇到了这样一株遍布灵气的梧桐,也是不能够抗拒的。 单善不怕疼一般,就放出了通身灵气,叫那火接着烧——毕竟,这其实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若说有什么适合引火,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么? 而业火仿佛有灵性,一时尝到了甜头,便招朋引伴前仆后继,去享受这送上门来的高级食粮,就连周遭的那些火焰,也终于认出了单善的本体,涌向那位于结界中心的梧桐树。 也便是这一刻,单善猛然松开贺影幢,带着火焰匆忙往后退去,同时,绿光自梧桐树中剥离而出,光看着,竟然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那是一株小苗,看一眼,便叫人联想到生机。 同这由烈焰布置而成的地狱是两个极端。 可那小苗也不过停留一瞬,便猛地冲贺影幢撞去,正正地撞进了贺影幢的胸口。 伴随而来的是几乎不能忍受的撕裂一般的痛意,叫周遭已经没有火焰的贺影幢骤然清醒。 还没等他瞪大眼以对眼前的一切表示惊愕,他便已经叫单善推了出去——或者说,是单善的结界再一次缩小。 如今,那结界里头只剩下了单善同他随时都有可能被烧尽的本体,巨大的梧桐树犹如将尽的火烛,几乎也就要供不起这些个来自地狱的业火。 而单善落在其中,却似乎是在笑的。 是在笑啊,因为他完成了自己该完成的事情,也护住了自己想护住的东西。 一切尚且来得及,贺影幢醒了,没了白萱的干扰,凤凰该明白自己应当做什么——在他撑不住之后,贺影幢必然能镇压住这叫他消耗了不少的业火,拯救人世间。 第三百八十六章 焚林6 贺影幢清醒过来,看见的便是这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而单善被卷入火舌当中,已然是放弃了反抗——或者说,灯尽油枯之时,已经不会再有反抗之力。 这一场火会将单善吞没,而罪魁祸首,仿佛就是他。 或许也不是他——如今单善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却几乎要因为他本人丧命,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他又怎么可能猜想不出来? 只是如今也根本不是能够管这些的时候,哪怕他恨不得立刻找到白萱,将其碎尸万段,他也不能就这么抛下单善。 他得找到解决方法。 而也便是这时候,单善动了。 贺影幢看见的是他释然一般的笑容——于是贺影幢也终于开始慌了。 单善张嘴,长时以来的默契与先前叫他疼痛到清醒的荧光叫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出单善在说什么——或者说有了这么个口型,哪怕不需要音节,他也知道单善记挂着的是什么东西。 “好好护着这人世间……” 好好护着这人世间,这是凤凰的职责,也是凤凰存在的意义。 这是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东西,若不是单善在,这东西也就毁了。 可是如今,他的坚持不曾毁了,他的家呢? 不是那个后来搭建而成的茅草屋,而是他最初的家,他在梧桐树上的窝。 他的家就是梧桐,就是单善。 所以是不是只做错一件事,便要付出无家可归的代价? 贺影幢想不明白这些,他也没有心情去好好想明白。 他就这么被挡在结界之外,眼睁睁看着那株茂盛得过了头,叫他摔下来摔过无数次的梧桐树,便在业火的舔舐下,一点一点地,湮灭成灰。 本体已经消亡,单善也不能再抵挡什么,结界一点点淡去,好在那业火也叫梧桐消耗得差不多,已然是到了能控制能收回的范围。 但这也并不能叫贺影幢松口气或是感到喜悦——胸腔里某件并不属于他的东西在躁动,在恐慌。 因为那件东西的主人正在消亡。 凤凰全知,贺影幢知道唤醒自己的东西是什么——那是单善的木心,是单善这样子的植物,得以长寿的关键。 若是木心在,这样的火或许也不至于叫单善死透。 可是单善将木心给了他。 在结界终于消散的那一刻,单善的身形也在止不住往下坠,叫那剩下额火焰一点一点地舔净——贺影幢没有去接,因为单善的灵魂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停留在那样子的躯壳里头了。 对于一株树木而言,继续留在叫业火灼烧过的壳子里头,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但离开的原故也不是求生,而是,那片魂魄已然不能凝聚,即将消散于天地。 来自于胸腔的疼痛叫贺影幢猛然醒转,来不及反应,他便就这样念出了一直存在于脑海当中、如今终于被唤醒的属于禁忌的咒语。 原本该消散于天地的魂魄终于一点点聚拢,逐渐有了原本面貌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从不曾出现过的痛苦——这都是禁术带来的东西,可贺影幢不能停。 他不能停下来,痛苦也好生不如死也罢,这便是一时的,这是单善最后的生机。 第三百八十七章 焚林7 好歹将单善的魂魄稳住,他急急地往四周看,企图找些又有灵气的、能够承载单善魂魄的植物或是物体,却是一转头,便看见了先前单善种下的菜——不过是随口一声好吃,单善便记住了,还种下了。 如今也不知是碰巧还是火都叫梧桐本身吸引了过去,这几株灵气充裕的菜居然也是完好无损。 一时间,贺影幢也顾不得别的,只推送着手中魂魄,又凌空用血画出另一个阵,血色里头带着金光,就这么印在了最好看的那株生菜上头,与此同时,单善的魂魄叫阵法牢牢吸附上去,困在了那个壳子之中。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挣扎,可这毕竟就是他用自己的灵气种植出来的菜,终究也不会抗拒太久。 在魂魄完全附上去的那一刻,周遭几株菜里头的灵气竟然也自发地冲单善所在的那一株涌去,不过片刻时间,其余菜中的灵气尽数消耗干净,如同周围的普通植株一般,枯萎在了这片刚刚遭受过浩劫的土地之上。可再怎么说,剩下的这点儿灵气到底微薄得厉害,根本供不起一个重伤的单善。 单善便就这么沉睡过去,但到底,命是保住了。 贺影幢终于也后知后觉感到了疲惫,体力透支得厉害,胸口也仿佛叫人掏出来了一个洞,空虚得可怕。 可他还不能倒,他看着那株已经没有了意识,不会回应也不会笑的生菜,站了许久,才终于又蹲下来,咬破手指,在菜叶子上一点点拂过。 金红色血液汇聚,是一个新的阵法。 以凤凰之血朝天道立誓,护得单善一世安康。 做完这一切,山上也终于没有了贺影幢的牵挂,他还不能倒,还得找到一切的罪魁祸首——可当他找到白萱的时候,白萱的状况其实也并不比单善好多少。 九尾断了八尾,正处于奄奄一息的状况,看上头的法术痕迹,便不难认出来下手的人到底是谁——这也是除了祝余献祭的那一次之后,他头一回见单善下这么重的手。 只要再狠一点,便就能要了白萱的性命。 可到底,他没这么做。 单善没这么做,贺影幢也失去了继续对付这只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重新修炼成人形的小狐狸的兴趣,他只抬手,在小狐狸已经沾满了血污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新的血迹,血迹没入没醒,便是凤凰对他的制衡。 做完这一切,贺影幢起身,转过头的时候,便看见了一个沉默的身影——是谈朝。 是谈朝,也不是谈朝,或者说,是最初的谈朝。 不再是茫然天真的模样,而是从前那个在祝余离开之后,变得逐渐沉稳的姑娘。 如今这姑娘看着他,眼中满是悲哀。 没等谈朝问,贺影幢便已经自己开了口:“白萱已死,单善献祭,这一批邪祟无主,很容易便能够清扫干净。” “事了之后,我想到处走走——或许,人类也需要能够守护自己的族群的能力。” 谈朝没有应声,只在他说完之后,朝他扔了一件东西。 他接住,还没看,便终于是泪流满面——那是梧桐树的枝丫。 或许是单善曾经塞给谈朝的,如今,又来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单善最后的东西。 第三百八十八章 焚林8 最终,在解决一切之后,贺影幢又回了一趟小山林,在那株生菜里头封进去了一个小木牌——同单善曾经给他的如出一辙。 而他自己带着另外一个。 只是这两个木牌中间不会再留存曾经的联系了。 他甚至觉得,同自己相识一场,或者将自己养大,其实就是单善的灾难,若不是他,单善或许就不必走到这样子的地步。 所以不必同那些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封进去一些自己的印记或是记忆,叫单善能来找他,若是要找,也该是他去找单善——这样一来,如果自己真的是单善的再行,那将来,就不会有人这样子害了单善了。 离开之后,他到了人世间,寻来一个根骨不错,无家可归的孩子,就问了一句话。 他问:“你喜欢这人世间吗?” 哪怕还有些害怕他瘫着一张脸的模样,孩子也是怯生生点头:“喜欢。” “那今后你便跟着我——如今你无家可归,我会为你创造一个家,姓为庆贺之‘贺’,你是我贺家的第一代人,便叫做贺元。” 小贺元愣了愣,脆生生问道:“你呢?” 贺影幢摇摇头:“我并不是人。” “我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凤凰,将来的贺氏族人作为承袭凤凰意志的子孙,需带领天底下能人异士,生生世世,庇佑这人世间。” 孩子非懂似懂,在他怀里头点头又摇头,终究没鞥呢弄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是贺影幢继续道:“既然喜欢这人世间,那就好好去护着吧。” 这一回,孩子终于是听得明明白边,然后,在他臂弯里,坚定地点了点头。 —— “那个孩子后来做得很好,他的子孙后代成了如今的贺家,也建立了天师协会。” “当下人与妖能够相处成如今这般,也是谈朝同贺影幢带出来的人的功劳。” 被迫又看了一遍自己前世的状况之后,单善也实在给不出什么白萱想要的反应,他就这么评价完,顿了顿,又道:“当年心里急,下手太重,对不起。” 白萱愣了愣,完全没想到他要说这个,只是很快,他便将那点儿愕然收起来,看着单善,面露讽刺:“所以呢,难道不是直接杀了我更好么?杀了我,也便不会有现在的乱子了。” 单善终于看向了他,一直这么盯着。 可隔了很久,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头还是没有出现白萱想要看到的东西——他只等来了单善的一声叹息:“可你这一生,尚未做过坏事。” “反倒是孝顺秦家父母,关照罗敷。” 他顿了顿,才继续:“曾经的错事我已经罚过你,断去八尾而在绝处逢生,哪怕你仍然记得,这也依旧算是你的新生。” “过往种种不计,你这一生,还未伤害过旁人。” 白萱看着他,神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总之就同看一个疯子一般——他无法理解单善的脑回路,并且相信正常人也无法理解单善的脑回路。 终于,他找到了自己该有的状态,露出一个讥诮的笑:“你还是那么圣母。” “就同肖瑶似的,都到了什么时候,心里头想的还是写无关紧要的人。” 第三百八十九章 焚林9 他话音落,单善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他要发疯。 白萱也确实很想发疯,前世留下来的情感在心中横冲直撞,可不知为何,他到现在,也没能毁灭这人世间,以至于错过了最好的时候,蹉跎到如今——贺影幢已经是全盛状态,单善也有了从前的记忆。 无论如何,这都不再是他动手的最好时候。 但事实上,他也没兴趣再去毁灭这人世间了。 所以他只是找到单善以及贺影幢,用自己的方式,去报复他们。 当下,他保持着方才的笑容,歪歪头,看着单善,再一次展现出自己的恶劣:“确实不曾伤害人类,毕竟你同贺影幢,根本就不能算人是不是?” “还有你家那个小姑娘,虽说我没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她真的是比怪物还像怪物。” 说到这里,白萱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隔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神色变成了好整以暇:“不过也是,你们这一群人,落到真正的正常人眼里,也没几个不是怪物——譬如那个嵇家,世人虽也将猫狗当成儿女,但也没有谁是同他们家一般的……” “白萱。” 这回话到了一半,也终于是叫单善喝止。 他不想听白萱诋毁嵇家,也不想听白萱诋毁任何一个术士家族。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妖的时候,确实对这么个存在有过好奇与恐慌,但如今他也明白了,这是在护佑着这人世间的存在,也是凤凰留给这人世间的馈赠。 后来的贺影幢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同普通人一般转世投胎,单善不清楚,但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贺家,也遇到了单善。 不管贺影幢怎么想,单善从不曾后悔去遇见贺影幢,他喜欢这只小凤凰——而这只小凤凰也一直都记得自己的职责。 当下,他看着白萱,也没有太多的别的感受,他只是觉得遗憾——原本,这可以是个更好的故事。 停顿了片刻之后,他终于也都开了口:“其实亲爱的没死,是吗?” 虽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单善就是这么觉得的,觉得当初为了保护嵇楚娴,在他们面前消失的那只萨摩耶并没有死亡。 于是面对着作为罪魁祸首的白萱,他就这么问出了这句话。 而白萱看着他,更是像见鬼一样,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单善疯了——得有多疯才会觉得现在作为反派的他能够保护一只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的狗? 他翘起嘴角,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却叫单善抢了先。 单善并没有给他讽刺或是阴阳怪气的机会,直接道:“当初是你救助了贺新瑶,贺新瑶后来能想明白也有你的关系在里头——那其实是个好姑娘,当初蒙骗她的妖,早就叫你一刀斩了。” 他说话的时候,白萱就看着他,似乎很想上前敲开他脑壳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但凡脑子没进水,也不敢有这么大胆的想象。 终于,他没忍住开口了:“单善,这才多少年,你都已经能做到把自己洗脑了吗?” 第三百九十章 焚林10 白萱的话可以说是相当的不客气,单善却没恼。 他只是看着白萱,笃定着自己的猜测,又添了一句:“你手上的性命,就只有当初那只妖。” 这下一来,白萱倒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就没想过好好一棵梧桐树,居然能疯得这么厉害,什么都给他说了什么都给他看了,这辈子更是亲自在人世间经历过,看过了单潼亲生父亲那边的人那样子的极品,面前这位却还非得笃定他不是恶人。 不是恶人能因为他们难过而这么开心? 若是别的尚好,作为受害者之一,兼任受害者家属,单善这样子的状况,却叫白萱觉得可笑,可笑到他忍不住要冲单善吼:“你是有圣母病吗?” 单善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若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世间能好,这世间便一定能好。” 白萱看着他,者觉得不可思议:“你平日里也是这么教单潼的?” “一个孩子,就这样学下去,得吃多少亏你难道不知道?” 迎上突然爆发出来的怒意,单善有点拿不准白萱到底是在生什么气。 故而他也只是跟着白萱的质问回答:“我能护着潼潼,潼潼将来也能护着自己——她还是个孩子,不能叫所有孩子都笃信这人世间没有光明。” 若真的是这样,那人世间才真正算是毁了。 唯有还有人信着那些个美好,才能行啊。 白萱终于是叫他气到哑口无言——原本也是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对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存在,说什么也都是废话。 他只觉得荒谬,毕竟任何一次对峙都不该是这样的,他们之间应当针锋相对,应当剑拔弩张,却不应该是他质疑单善照顾不好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而已,与他何干? 而他终于安静下来,单善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或者说,你希望我怎么样啊,白萱。” 最后喊出白萱名字时,仿佛呼唤,语气里头尽是无奈。 就仿若是家长看着自己不听话的小孩。 但这样的语气却叫白萱再一次暴起,他看着单善,冷笑:“我想怎么样?我当然是希望你们都去死啊!” “单善,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你还是妇人之仁?” “你不愿意叫贺影幢直接去死我理解,因为你爱他,况且那又是你养大的凤凰——那我呢?我就是无关要紧的存在,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终于是到了连珠带炮咄咄逼人的存在,话说到最后,几乎要成了单纯的发泄——是啊,白萱想发泄,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痛苦不堪的日日夜夜里头,他都想要发泄,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最终,他看着单善,说出了已经压了许多年的话:“单善,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救我。” “而从一开始,我也就不该活下来啊——所以面对着一个带着对这人世间对这天道的恨意的人,你们到底还在指望着什么呢?” 说完这一声,他终于也收了所有的表情,面上只留下漠然:“你去死好不好?你死了,就没有人会拉我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终章1 白萱说完这句话之后,单善没能出声。 他还在跟着白萱的脑回路绕圈——白萱说他当初就不该救那只小狐狸,白萱说他后来应该直接杀了他而不是断他八尾,白萱说,希望他去死。 其实这也不是头一回自我怀疑了,只是但凡有那么一颗心,也总还是会难过的。 啊,也不是有一颗心,他的树心在贺影幢那儿,那他自己身上,应当是没有心的。 可也还是难过,难过到开始怀疑自己这么些时日以来的坚持——所以当初救下那只小狐狸,企图叫小狐狸也去喜欢这人世间,难道就有错吗? 教养凤凰,庇佑人世间,渡化能够回头的妖魔,他有错吗? 难道这人世间里头的生灵,不该被一视同仁?生而为妖,就该与魔同路,就合该去死? 哪怕就这么想一回,单善也没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的。 可人类也说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为什么一视同仁倒是成了“不仁”,成了“无情”? 这一点,单善也还是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何为有情何为无情,想不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均衡这人世间的生灵。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而他这样子管得太多、喜爱操心的存在,或许也真的早就不适合这人世间——纵然没了印象,肖瑶神君应当也hi这样一个存在。 他得到了肖瑶神君的传承,他是肖瑶神君放落到这人世间的存在,他走的也该是肖瑶神君所坚持的路。 可是肖瑶神君已经不在了,昆仑已经不在了——因着不合适这个时代,他们都已经尽数消失。 白萱是被青丘遗留下来的存在,他又何尝不是昆仑的遗民? 归根结底,若白萱不适合这个世界,他也不适合。 过往种种,斗不过是苟且偷生,他们这样的存在,也早该死了。 被过于强烈的情绪驱使着,单善终于是点了点头——早就该死了,死了才干净。 而在点头之后,他也终于看见了白萱脸上过分诡异的笑容。 可眼前景象也迅速零落,他只觉得自己在以一种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速度坠落,也不知道要落向何方——不管怎么着他也都不想挣扎。 白萱说的其实没有错,如今是个安定的人世间,所有人都很好,哪怕还是有那么些小偷小摸或者乱七八糟的恶意,当时人们已经学会保护自己了。 绝对的实力当前,一切的恶意也只能是恶意,人们爱着自己的家园,爱着这人世间,并不想因为一己私欲而去毁了这一切。 真正疯狂的人也只不过是少数,大多数的人,心里头依旧有着不可磨灭的善意——他们都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与人为善。 哪怕仍然会有自私,哪怕仍然会在一些个问题上斤斤计较,但却不可能再去草菅人命。 或许也不该用“善意”来概括这一切,而是绕开那最乱的时候,人们都懂得敬畏生命,敬畏自然。 这也便是,为何人世间能够安然到如今。 第三百九十二章 终章2 也就是这走神的片刻,单善忽地听见了一声喊:“单善!” 单善猛地一惊,睁眼,却没能看见贺影幢。 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本身,就是十分不好的一种感觉——更何况他还有这方面的心理阴影。 只是当下不能乱,他已经因为乱而出过问题,当下必须沉下心,弄清楚周围是什么状况。 “白萱,你在吗?” 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回应他的是无边寂静。 这样子的感觉很不好,即便是千百遍喊自己镇定,却终究还是在这样子的寂静中变得越来越焦灼——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严重到不得不心生警惕。 ——他身上的灵气在溢散。 是主动脱离他的躯体,回归到这天地当中去。 而他也明白,若是任由灵气这样子散下去,他将不能继续保持人形,而是会变成原形沉睡——至于妖沉睡多少年,这些年里会不会被别人当成一棵普通的菜吃下去,他都不得而知。 是了,他现在的本体,还是一棵菜,而不是梧桐,他的树心还在贺影幢那里! 单善猛然惊醒,终于是忍不住带着怒气出声:“白萱,你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 这回白萱倒是应了,声音里头带着悲哀:“直到现在,你还觉得甚是我搞得鬼吗?” 白狐狸终于从不知哪个虚空里走出,只是出乎单善意料,眼前的白萱,看起来居然也十分虚弱,他那原本散开的九尾,也一条一条地暗淡下去,拖在身后——唯独最终将的尾巴,还倔强地散发着一点点柔和的光。 单善知道自己见到过这样子的景象。 曾经,他将白萱重伤的时候,那只狐狸的尾巴便就是这样子,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化作灵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那是九尾狐的修为。 重伤,且失去了八尾的白萱理所当然会沉睡,直到某一天,他能够重新出现在这人世间。 可这其中似乎还有些问题——白萱出现的时间分明并不能把比单善早多少年,他为什么就能以全盛的状态出现。 而白萱现在的模样,显然也不能用常规思维去猜度。 还没等他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体内却忽然传来一阵足以引起灵魂颤栗的闷痛,叫他一时间几乎提不上气。 这当口,白萱也一点一点走近,不过那么几步的距离,居然也好似花费了许多力气,叫他累的站不稳——于是他干脆在单善脚边盘下来,喘了口气,出声:“你不觉得奇怪吗?你那么喜欢贺影幢,为什么那么害怕属于他的火?” 单善一愣,下意识就反驳:“那是业火。” 植物就没有不怕火的,何况业火。 而且,单善是在业火中逃生的存在,那种灵魂撕裂的痛感,叫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第二回。 想到这儿,单善猛然一愣——灵魂撕裂? 方才那一阵痛,似乎就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明明什么都没发生,怎么就至于到了那样子的地步? 他还不明白,白萱却就懒懒地开了口:“终于想明白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终章3 “其实我也没想到你们居然能反应那么久,也能撑那么久。” “单善,你是不是还不明白,自己的灵魂到底有多强大?” 那是一个几乎能同神明平起平坐的灵魂,是神明创造出来的一个新神。 而单善种下的生菜虽说因着一直倚仗单善的灵气生长,但终究,也就是棵“坚固”一点的生菜,一棵生菜,又怎么可能承载得起一株近神的梧桐的灵魂? 当初贺影幢这么选也是因为走投无路——单善的本体已经烧干净,若非如此,也不知灵魂能散到哪个角落里头去。 单善一开始又同生菜适应良好,以至于当时精神状态实在是太差的贺影幢就忘了这件事情——又或者说,在这人世间,也实在不能找到更合适的躯壳了。 再然后,是贺影幢归寂,投入轮回,单善陷入漫长沉睡。 “你在里面睡着没问题,刚醒的时候有你自己的灵气和凤凰的印记支撑着、又有天道护着,自然还是没问题。” “但这么多年了,印记是会松动的,而你的灵魂还记得业火的气息,自然,就会害怕——单善,业火连你的本体都能烧干净,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在这样的状况下就去接近贺影幢?” “而贺影幢也确实护着你,居然能到那种凭着本能去回避的状态。” 单善没有言语。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很早之前,贺影幢就开始讨厌他,而他也是凭着本能去避开贺影幢。 他们之间原本可以没有交集,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这样子一捋顺,他便不可避免地,再一次看向了脚边的白狐狸——最初的时候,他们正是因为白萱的算计重新凑到一起,甚至于,就连第一次发生关系,也是因为白萱的幻境。 白萱既然引导着他想起这些东西,自然也明白他现在想到了什么。 只是他依旧这样窝在单善旁边,动也不想动,仿佛冬季里依偎在火炉边上的猫,懒洋洋的,随时能入睡:“是我啊,原本在那一次之后,你就该死了,所以能活到现在,我真的很意外。” 就算是不曾使用,贺影幢体内也该残余着业火的能量,而单善又是尚未觉醒记忆、没能恢复全盛时期的生菜,按照当初的情况,还真是一场好梦过后死得无声无息。 而贺影幢后来的肃立怕是能成为真正的上坟。 ——可也不至于。 “那个时候,你就该烧得干干净净,不管贺影幢今后还能不能想起来,你至少解脱了。” 是业火点燃了菜叶子,确实该烧得干干净净,那对于贺影幢而言就会成为一场记不清楚的梦,根据如今的规则,“单善”这个人,会被完全抹消存在。 若是贺影幢日后再想起来…… 单善不敢想象那样子的可能。 可他同样也不明便,白萱到底图什么。 于是他问白萱:“你就这么恨贺影幢?” 这回,白萱终于动了,他抬头,狐狸脸上能直接看出疑惑:“我算计你性命,你倒是觉得我恨的是贺影幢?” 第三百九十四章 终章4 这句话说得未免有些激动,说完之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毛病的白萱缓了口气,才得以继续开口:“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不是已经同你说了?” “单善,我这十几年安逸是偷来的,你的也一样,你看我,不就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早在千百年前,你就该功德圆满了,如今既然已经没了继续偷生的可能,我将那份圆满还给你,不好吗?” 功德圆满。 单善将这句话念了两遍,终于是琢磨出了些许不对头的地方来。 如何才能算是功德圆满?于他而言,护住了这人世间,养好了凤凰,那便已经是功德圆满,功德圆满,便该真正位列仙班——可后来发生了什么? 魂飞魄散,叫贺影幢封在了一棵生菜壳子当中才险险保住性命——若是有树心那还好说,只是,他连树心都已经给了贺影幢。 至于生菜壳子这个事情,倒不是一直叫他忽略的,上一回跟着贺影幢到贺家去,他原本也想过这个事情——既然贺家能在贺影幢出生的那一天长出那样一棵梧桐树来,便说明,树心应当依旧存在。 结果拿回也不顺利,再之后,他便遇着了白萱,两个几乎是着了白萱的道。 却没想到连白萱这个本该作为幕后boss毁天灭地存在的也不顺利。 情况怎么装怎么不好,单善也终于是忍不住了,干脆就问白萱:“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白萱懒洋洋的,依旧提不起精神,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这算什么,关心?” 单善没言语。 关心倒也算不上,但看着原本挺精神一只狐狸,忽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好歹相识一场,不闻不问,似乎也做不到。 而白萱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叹了口气:“当初你重伤我之后,我自己也陷入了沉睡,后来你贺影幢降世,你隐隐约约有清醒的征兆,周边灵气松动——但因为魂魄的撕裂让你忘了一些东西,最初的你不可能怪罪任何人,而得到了你的‘宽恕’的我,也得到了从头再来的机会。” 说完这一句,白萱顿了顿,话说得意味深长:“对天道有这样子的影响力,你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单善:“……不管意味着什么那不都快死了吗?”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白萱似乎还有些诧异:“你知道啊。” 单善:“……” 他到底为什么要同白萱这么心平气和地聊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话题都开了,也没有忽然就不搭理人的道理,想到这么个状况,他忽而笑了笑:“上辈子,如若我不救阿幢,那便不可能功德圆满,如若阿幢不救我,那便是我魂飞魄散——要个续命与承认,又有什么用处?” “我做那些事难道就是为了天道?” 难道就是为了天道?难道这人世间就不值得他护着? 难道他生来,就真的是要往既定轨道上走? 单善想不明白,但也觉得没有必要想明白。 “树心在阿幢那儿,是生是死,总还没有定数。” 只是就这么一句话,就已经明显弱了下去——这么多年了,这躯壳,也早该到了临界点。 随着光芒星点消散,就连白萱也趴了下去,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第三百九十五章 终章5 贺影幢那头却不像他这头这般“轻松”。 先是一觉醒来对象没了,翻遍了贺家每一个柜子都没找到,然后便是被迫共情,看了他上辈子连同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东西,再然后,便是被迫看见了一个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场景,白萱同单善都在那儿,两个都看着十分虚弱——周边却没有分毫打斗或是争执的痕迹。 而在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他便忽然变得很慌,慌到想要立即将单善寻回来。 可他却寻不到地方,只能徒劳地听着白萱说那些扯淡一样的话。 就是在扯淡,可他却忍不住要去相信——树心,单善其实同他说过树心的事情,他也都让单善放开找了,结果却还是出了意外。 可单善到底没同他说明白是个什么意外,便就出了白萱的事情。 归根结底,都是白萱的错——将错归到白萱头上,贺影幢可以说是没有丝毫的压力。 但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如今他慌得不行——一颗生菜,当真能够承载单善那样的力量? 曾经他同单善交过手,恢复记忆之后却也明白那根本不是单善全盛时期的能耐,而单善的全盛时期…… 照白萱的话来说,便已经是如今。 如今的单善看着虚弱,那距离生菜壳子撑不下去还需要多久,壳子失去作用之后,游离的魂魄又该怎么办——单善所在的位置显然不是谈朝的别墅,这人世间,也不可能能够随手找到能够承载他那样子的灵识与灵气的植物了。 他得过去,他得去把人找回来。 可这样的念想出来,他却愈发不受控制——最初的时候,单善到底为什么会怕他呢? 自然是因为他冲动之下烧出的那一场业火,如今这业火跟着他,单善也表现出过害怕来——那样明显的回避,为何他当时就是不曾上心? 甚至从最早的时候,面对着他的无端恶意,单善就已经选择了回避。 他们原本可依旧这样互不相干地过一生。 原本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这样的猜测也并不能叫贺影幢好受些许——毕竟,他们分明相爱,又为什么要受那样子的委屈? 爱有错吗? 可脑中另一个声音告诉他,有。 如果不是那样子的关系,单善不会舍命护他,也不会沦落到后来,那样怕他——这可不就是个笑话?他的爱人,怕他,哪怕克服了这样子的恐惧尝试着去接近,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这是凭什么呢? 只是就在他茫然的这当口,单善那头便又发生了变化——之间单善似乎有些茫然,抬手看了看手心,却终究是透过原本该是手掌的地方看向了虚空。 是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化作光点逸散——而坚强得过了头的生菜壳子,也终于是支撑不下去了。 原本十分碍眼的白趴了下去,再没动静,可这却不能叫贺影幢轻松分毫,反倒叫他愈发慌张。 在他所无法触及的地方,单善在消失。 若是就这样子消失,大约,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终章6 “贺影幢,去找你家的那株梧桐树!” 天边绚烂光彩划过,最终居然是化作流星光点,落在他身边——分明是谈朝的模样,也是谈朝的气息,这般神色,却还是贺影幢陌生的。 或者其实本来也不陌生,只是他当真不想叫这样的神色变成熟悉的神色——放出,祝余没的时候,谈朝便是这般模样。 冷静得叫人可怕,然后,便成了后来那个谁都陌生的谈夕。 他其实想喊谈朝一声,只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他在害怕,害怕自己这一声出来,会得到否定,害怕谈朝会纠正他说:“我不是谈朝,我是谈夕。” 可恍惚之后,他也明白了谈朝在说什么——是梧桐树,既然家里头能斩除这么一颗梧桐树来,那就说明树心在。 哪怕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单善也只是同这颗梧桐树表现得亲近,却一直没有任何要回到梧桐树里的意思。 甚至连单善自己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自己的本体。 但只要梧桐树还在,那就总还是有办法的。 就算是招魂,那也得有个载体,如今怕也没有比后山的梧桐树更好的载体了。 谈朝直接闯了贺家,一开口便是要找梧桐树,定然就有这里头的道理在。 于是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果断领着人往后山去——去到后山,才发觉这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聚了一堆人,这堆人里包括嵇家兄妹,包括他妹妹与爷爷,包括贺新言,甚至,还包括单善的女儿,单潼。 加上他同谈朝,几乎就凑齐了后来同单善有着羁绊的所有人。 这些人看到他同谈朝的时候不过也是给了他们一个眼神,之后便依然是将目光聚集在梧桐树上头。 不过一眼过去,贺影幢便明白了是什么状况——那上头也不知联通了什么样的阵法,有着画面,画面里,正是白萱与单善。 在他同谈朝到来的最后一刻,仿佛是终于撑到了极致,这画面轰然炸开炸开,化作细碎光点带着梧桐树原本纯在的那点光芒,四散开去,抓都抓不住。 他们面前也出了变故——先是一只狗子凭空落地,撒着欢朝嵇楚娴跑去。 而后,在嵇家兄妹的愕然神色当中,有另一件白色东西出现——落地方式却不似狗子那般温和。 小白狐狸砸落在地,只剩一条尾巴,奄奄一息。 正是先前看见的白萱的模样。 那一瞬间,贺影幢瞪大了眼,,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于是他看向梧桐树,期待着新的东西落下。 可是没有,真正随之出现的,是一阵眩晕,而后,仿佛激光电影一般,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半空中出现的景象——那是贺影幢同单善的曾经。 是他们最惨烈的那一段曾经。 是青年一身翎羽染了血,金红交织,艳得好似是那落日余晖。他这么怔怔地,看着眼前焦黑而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院落,看着那颗孤苦伶仃,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的生菜,满心满眼都是茫然。 ——若是在外头受委屈,便回家来。 他终于将那人的话牢牢记住,学会了在浑身浴血只是求一处避风港。 可为什么一眨眼,他就已经没有家了啊? 第三百九十七章 终章7 赤金色凤凰血液洒落,那匍匐在地的粗壮枝条却仿佛沾染了什么带着罪孽的东西,迅速萎下去,一星一点地,灼烧成灰。 贺影幢一愣,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怔怔地看着手心色彩。 而后,茫然抬头,又往前一步,颤抖着,伸手要去触碰那参天大树的树干。 立时,青翠的梧桐木从他触碰的那一处起,就这么开始灰败。 像那人抓也抓不回的生机。 在他怀中,湮灭成灰。 刹那间,贺影幢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天崩地裂。他猝然起身,跌跌撞撞走前去,却又摔倒在了巨坑之中——这儿原本,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梧桐树,就在方才,什么都没了。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那株梧桐树,就在他跟前,没有了。 恍然间,他想起了曾经,单善遇见他,也是下意识的要躲避——就好像一躲,就再也找不到一样。 单善怕他,因为他丢过命,忍受过那样多的苦痛的单善怕他。 所以才要这样子躲着他。 “别怕我……” 完全陷入到了自己的情绪当中,贺影幢跪倒在地,五指抠起一把泥土,却无论如何都再找不出一丝一毫剩余的根系,前方分明还有些许绿意,他却不肯前进,只死死盯着那点儿生气,满目茫然:“单善,你不要怕我。” 绿意轻晃,仿佛瑟缩。 贺影幢也跟着一颤,只看着那点绿,怔怔地,重复着刚才的话:“你不要怕我啊……” 在离他不远的距离,嵇楚娴抱着失而复得的亲爱的,站在自己的兄长身边,终究别过头,没离开。 贺老爷子站着,仿若成了一尊雕塑。 贺新河同谈朝也在,只是也都是沉默。 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晚啦。 都已经太晚啦。 都不忍看,却是有人忽然跳进坑中,贺影幢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叫人一把拽起,往那绿意处探去。 贺影幢缩手不及,眨眼睛已经碰上,微凉触感,刺得他的心猛地一缩,便听见少女带着冷意的声音:“他从来都不怕你。” 贺影幢回过神来,才终于看清楚了那点绿。 不是遗落下来的叶,也没有再次灰飞烟灭。 那是一株小小的苗,细嫩的叶从他指尖抚过,带来酥酥痒痒的触感。 任凭他满手血污,那叶子却纤尘不染,就这么倔强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手。 仿佛安慰。 贺影幢回头,看见了拉着自己的少女。 ——如今单善没了,单潼也不必费心装得乖巧,她就是那个不讨喜的孤僻姑娘,清清冷冷,不会因谁软化。 冰雪一样的人,终于不必再裹上那层温暖的毛衣。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忽然间,贺影幢开口:“单潼,你恨我吗?” 你的牵挂总因我而毁,你恨不恨我? 只是其实他也不需要答案。 却不承想单潼十分认真地摇头:“我不恨你。” 她道:“如果连我都恨你,他会难过。” 因为,他喜欢你。 他那么喜欢你,我又,怎么敢恨你? 说完这些话,单潼也只死死地盯着那点儿绿意,终于是抛弃了所有的属于同龄女孩的天真,咬牙道:“他说过很多次,会一直都在。” 第三百九十八章 终章8 十年,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长的时间,也就足够五年的人参长两批。 但同时,十年其实很长,足够叫一个寡言的女娃娃长成拒人千里之外的少女。 眉眼温和的青年走到那座藏在山里头的宅院面前的时候,便正好看见一名高挑的少女从一辆并不眼熟的车子里头卸下了一只巨大的行李箱。 并且同站在他身边的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方男子,用自己听不明白的话说了些什么。 待到少女直起身,青年也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容貌——实在是打眼得过分的一张脸,不需要笑,眉眼稍稍柔和几分,都叫人恨不得将世间珍宝堆到她面前去。 只是这女孩子身上的气息也未免太冷了些,上头的那些想法,也只能是想一想——这其实是个术士,还是一个极其有天赋的术士。 青年有些恍惚,只怔怔地看着那一头。 古朴的木门很快便打开,里头走出来了一男一女,看上去是相仿的年纪,男人看着沉稳,而女人确实在看见少女的那一刻弯了眼睛。 但他们都没有动,是女孩子先用外文同身边人说了几句,金发碧眼的大高个才恍然大悟地冲男人伸出手,还用蹩脚的中文打招呼:“贺先生。” 这便是从前一直管着贺家“外交”的贺新言,如今他看上去比从前更成熟,已经扫去当初尚存的少年期,仅仅剩下君子端方。 贺新言笑了笑,也用外文说了几声,客人才终于放开了他的手,依旧是用着口音十分浓重的中文同另一个人打招呼:“新河小姐,您真漂亮——叫我约瑟夫便好。” ——故而女人便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贺新河。 面对约瑟夫显然得过分的示好,贺新河只是微笑,依旧坚持用了敬称,却没有多说多少话——事实上这门语言她也不熟悉。 待到两个男人先行进屋谈东西,将人送过来的车子开走,贺新河才冲方才一直站着的女孩子敞开怀抱:“欢迎回家,潼潼。” 听到女孩子名字的那一刻,一直当自己不存在的青年有了片刻怔愣。 而女孩也已经同贺新河抱了抱:“我回来了,姑姑。” 贺新河点头:“要不要先去看看你父亲?他在书房里,好像还在研究护山大阵——前两天朝姐来过,这两天便都没见他出门。” 这显然不是正常人的作息,但单潼居然是习以为常一般点了点头,说出的话却不像是:“我这次回来,就不出去了。” 一瞬间,青年从贺新河眼里头看见了惊喜,但贺新河却没说为什么,只是重重地应了一声。 她想招呼着单潼进去,单潼却道:“今天似乎还有别的客人。” 贺新河一愣,却没有说什么,只跟着她一起往某个方向转头。 话音落,她便看向了青年站立的方向,叫青年猛地打了个激灵——只是事实上两个姑娘也不见得比他镇定多少,眼中都是恍如隔世的茫然。 青年摸了摸鼻子,认命一般走出去:“冒昧来访,请问,贺公子进来可方便见客?” 第三百九十九章 终章·终章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去整理行李了,父亲。” 这会儿的单潼除却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红之外,已经同平常没了什么区别,贺影幢整个人也都还有些迷茫,听到闺女声音,也只是下意识点头,目光却还在面前这位远到而来的客人身上。 客人也不嫌他冒犯,就这么保持着笑容坐着,温和,却也疏离。 终于,单潼离开,一声门响之后,贺影幢猛然回过神来,看着青年开了口:“你……” 说出一个“你”字,终究没再憋出下文。 他还能说什么,他连面前人是不是当年人都不知道。 至少,当年人不该这样子喊他贺公子,也不该这样子坐在他面前。 面前这位,仿佛就该是位同当年人生得一模一样的存在,而已。 可他不说话,总不能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我来取回我的东西,”青年眉眼弯弯,一如当初时候:“这十年来,劳烦贺公子照顾了。” “那到底是我本体,寄放在外头,总是不合适的。” ——是单善。 后山上的梧桐树苗这十年一直在长,只是长得不快,如今也不过是一株小树苗,看上去羸弱得一阵风就能吹走——那便是单善的树心,因着它尚在,单善才能如现下这般站在他面前。 然后,要回自己的本体。 贺影幢无比清楚,只要单善把本体带走,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瓜葛了。 可他还能怎么样,他难道又有资格去要求其实是叫他害成这副模样的单善留下吗? 于是他起身:“我带你过去。” —— 这是贺影幢头一回觉得自己的住处离后山实在是近得过分——有远得过分。 可不管远近,他们终究是到了后山,单善看着那似乎一只手便能拔起来的小树苗,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往树苗上头点了几下——那树苗竟然就这样子凭空消失。 他回过头,看着愕然的贺影幢,笑了笑,解释:“怎么说也是我本体,我便收起来,到时候寻个合适的地方,落地生根便好。” 贺影幢一怔:“那——” “会好的,”似乎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单善笑着回应:“如今我醒了,自然就能好好长起来,长成原本的模样,不至于同这样一吹就倒——况且我算是功德圆满,天道向着我呢。” 贺影幢哑然,终究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终究,觉得这样子的“功德圆满”不好接受,毕竟,代价也实在太大——他宁可单善不必经历这一切。 但他似乎也没有资格去说这个“宁可”。 单善依旧是冲着他笑,一眼过去看不到更多情绪:“多谢,那我不叨唠了。” 贺影幢猛然惊醒,张张嘴,却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回去。他道:“我送送你。” 他们回头,却正巧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的单潼,单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她道:“我来跑步。” 贺影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这么囫囵点头,却是单善开了口:“这些年,在外头念书?” 就一句寻常不过的问候,叫单潼眼泪几乎就当场落下来,但她好歹憋住了,稳住声音回答单善的话:“在g国念书,已经提前拿到学位证了——国内要学的也一直有学,之后就留在国内。” 单善莞尔:“很厉害。” 这便是他们之间说的唯二的话,最终单善离开的时候,单潼依旧没忍住回了头,却终究,也同她如今的父亲一样,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们便就这般走到了大门口,同每一个客人一般,单善回头:“贺公子留步。” 贺影幢果真是听话地留步了,只目送着单善走出去。 单善走出去几步,却又忽然停下来,回头,见贺影幢依旧没有动,就这么站在门后,愣愣的,仿佛叫人抽了魂。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就在原地,转身:“阿幢,你当真不打算留我一留?” 贺影幢愕然抬头,却见笑意在青年脸上化开。 一如当年。 那之后·故人 “所以说,你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继续搭伙过日子了?” 嵇楚娴抱着自家失而复得的狗子,倚在椅子上呼噜毛,看向单善的眼神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就没多晾他几年?就是把潼潼带出来过日子,贺影幢也不敢有意见啊。” 看着面前明显幸灾乐祸的姑娘,单善也是无奈——他其实也不明白,怎么嵇楚娴就这么盼着有人能给贺影幢难堪。 而嵇楚娴则是无可奈何,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自家傻儿子,之后又是苦口婆心:“单善,不是我说你,男人不能太惯着——他先前能够叫白萱骗了,还不是因为一开始不够信任你?你也不用心疼他后来遭罪,遭多大罪那都是他自找的,现在你能回来,他可就谢天谢地吧。” 单善对这姑娘的态度不置可否,倒是听她毫无芥蒂地提起另一个名字,愣了愣,才道:“他现在怎么样?” “他”指的是白萱,先前白萱损了一身修为,如今就是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小狐狸,之后叫贺影幢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也只知道抱着自己的九条大尾巴懵懵懂懂地看着。 ——他不会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当时是贺影幢说的这句话,重新抱到了自家亲爱的的嵇楚娴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就见贺影幢毫不留恋地将当下萌得人心肝颤的小狐狸扔到嵇楚涵怀里头,话里也听不出情绪:“怎么说也是涂山氏的子孙,命大,亲爱的不过是同他呆了一阵子都能不受你影响,正好你缺宠物,就给你养吧。” 于是嵇楚涵就这么收获了一只灵宠,还是天地间都找不到第二只的九尾狐。 “……我哥跟萱萱处得不错——哦对,现在小狐狸叫涂山萱,小名萱萱,跟亲爱的意气拆家的时候就叫黄花菜。” “诶你别笑啊,虽然我也觉得还是‘亲爱的’的名字好听,但萱萱总强过萝北是不是?你说哪有人会给垂耳兔起个‘萝北’当名字的?” 单善憋笑不说话。 估摸着也不是他一个人觉得,嵇家这群人起名的方式简直要命,哪有人给狗子取名“亲爱的”的? 嵇楚娴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当时就不乐意了:“什么嘛!还有人给一只山雀取名‘啾’,每次出声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逗鸟还是逗鸟。” 于是两个人相对着,笑了个痛快。 等夜里回到家,贺影幢倒是没问他们久别重逢都聊了些什么——说来他也有种感觉,这次回来之后后,贺影幢对他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百依百顺,巴不得把他当成祖宗供着,他愿意往哪儿就往哪儿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他话自己绝对不往跟前凑,也不在人家两父女交流感情的时候出来碍眼。 单善觉得这样不行,可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出究竟有什么解决办法,只能暂且就这么由着他——况且,除了贺影幢,单潼也是个问题。 如今这俩父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待人接物全是面无表情。 那之后·谈朝 单善后来去看过谈朝——都往嵇楚娴那儿跑了,当然不能晾着谈朝。 实际上,在他去到贺家,决定留下来的当天,谈朝便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只是他不上门,谈朝便也不动,大有就这么耗着看看谁先耗死谁的意思在里头。 单善自然是没想着要同谈朝绝交的,所以看过了嵇楚娴的第二天,他便蹭着闺女跑到了谈朝家。 谈朝先是招呼着单潼上楼,看向单善的时候也没个好气:“还记得我?” 显然是要生气了。 单善理亏只能陪笑:“这不是要看着树生根么。” 谈朝瞪他:“我这儿是没地给你还是买不起地了?非得巴巴儿跑到贺家去?” 这话出来,就有了几分无理取闹的意思——本体就在贺家,不上贺家,叫他往哪儿找树? 既然上了贺家,见了贺影幢一面,看着自家小凤凰活成了如今模样,本该是意气风发大少爷,却连留人的话都说不出口,完全没了当初说一不二理所当然的劲头,心疼孩子的单善自然就走不了了。 说白了也就是他放不下,只是这会儿谈朝也炸了,只能顺着毛哄:“回头就上你家住几天,带着潼潼。” 谈朝:“……” 要不是还顾及形象,她能将白眼翻上天——不就是偏爱那只小凤凰么。 自知友不如色比颜色也比不过贺影幢,谈朝只拿眼睨他:“怎么着,这回转了性,要当成儿子养,来个父慈子孝?” 单善哑然,总答不出这个问题来——如今可不是他把贺影幢当儿子,而是贺影幢处处就着他,恨不得把他当成祖宗。 最终,他也只道:“看阿幢什么时候想明白吧。” 归根结底,他没想要这么大个儿子,单潼可还管着贺影幢喊“父亲”,这么一整,乱辈分。 到底谈朝也不是想为难他,最终只叹气:“你们将来能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好好过日子,谁不想呢? 两个相对沉默许久,还是单善先开口:“祝余那事,你过去了吗?” ——如今是连谈朝都将这些事情想了起来。 曾经被当做禁忌的名字就这么叫人轻轻巧巧拿起,谈朝原本以为自己会崩,最后却发觉也没那么严重——都那么久了,早该接受,也不是非得要死要活。 单善却还是没放过她:“是嵇楚娴?” 这回,谈朝眼里头终于也多出了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但半晌后,她依旧垂眸,收了眼里的光:“功德圆满,换了世世安平,有惊无险,总也比她曾经好得多。” 说着,她忽而勾了嘴角:“说来,若你也这般,可能还能轻松不少。” 单善没言语。 确实轻松不少,只不过如今这般,其实也不赖。 毕竟,最难过的还是被留下的人。 他们就因为这么个话题,再次对峙着,后来还是谈朝先动:“都挺好,托你的福,妖族得了天道认可今后日子应该顺畅许多。” “至于旁的么——我没你这么傻,什么因果都敢担。” 所以啊,这样就很好。 那之后·家庭与孩子 看过了嵇楚娴看过了谈朝,单善也去探望过秦家父母——只是其实也没有接近,毕竟那都是普通人了,不必旁生枝节。 如今他回到家里头,自然还是要同水都不亲近的闺女聊一聊——也不知道贺影幢是怎么养孩子的,从前活泼可爱,如今孤僻非常。 真的是连装都不愿意装。 也不是不装,毕竟对外人,单潼依旧能保证有礼,可对着家人,却无论如何都显示不出来亲近。 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家人了。 没有生父生母,就连将她养大的单善都死了一回,离她而去,剩下那个同他相依为命的贺影幢自己状态都不好,又怎么可能顾得上别人? 别说是单潼,就连贺影幢自己,在单善离开之后也变得分外乖张,就连贺新河都不敢同从前一般与他闹腾。 也是应了他自己的誓,若不能护好单善,则众叛亲离、孤苦伶仃。 没人放弃他没人叛他,这就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是他一厢情愿。 于是单善盯着这两个观察了很久,最终也是叹了一口气,挨个谈话。 他先是找的单潼,结果小姑娘长了十岁,显然没有之前那么好说话,不管他说什么,都只是点头摇头,说对不起,连眼泪都死死憋着,不肯在他面前示弱。 单善无法,只能将人放走,并且暂且打消了找贺影幢的主意。 他算是明白了,这两个都是偏执的性子,认定了什么,别人不管怎么劝,都不会有用。 然后,就在当晚,单潼声称临时接到求助,要去帮忙看看情况,连夜飞出了国——如今太平盛世,又哪来这么紧急的状况? 路易莎也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小姑娘了,该帮衬也是嵇楚娴去帮衬。 自此,单善得出结论,单潼就是在躲,而他们的家庭问题真的非常严重。 解决问题迫在眉睫。 故而当夜,他坐在床上,看着转身的贺影幢,直接说出了一句话:“站住。” 如今这样一句话果真管用,他叫贺影幢站着,贺影幢就不会迈步。成功达到目的的单善语气也缓和下来:“阿幢,家庭问题对孩子的影响真的很严重,父母不和,容易对孩子造成创伤。” “潼潼都离家出走了。” 贺影幢:“……” 单潼是有计划地离家出走,还是他默许的。 十分清楚这确实是自己的问题,他转过身,认真道:“对不起。” 单善看着他,意味深长:“你说对不起,那你说说,为什么对不起。” 贺影幢哑然,完全没想到这种“我错了”“哪儿错了”的对话居然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就是实打实地发生了,他还没背过标准答案。 最终,单善叹了口气:“我记得,我没跟你吵过架,你也没跟我吵架,所以你就这么冷落我,是不是不太合适?” 贺影幢百口莫辩,就算想说自己没有冷落对方,但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的情况也确实不容乐观。 真苦恼着该怎么解决,单善再一次开口:“所以,为了营造和谐美好的家庭,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孩子他爸,你是不是该考虑考虑放弃你亲爱的地板,宠幸一下你那半边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