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难为》 第1章 “……鞋耷拉袜耷拉!连个针线都做不利落!就你这样,还想嫁出去?” “……莫说是好人家了,就是那起子泥腿子、赶车的、卖货的,都不正眼儿瞧你!没得给我们季府丢脸!” 上房里,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喝骂声。 外面,阖府的奴仆都噤若寒蝉,一个个脑袋恨不得窝进腔子里去,生怕被里面那位季家主母看到自己露个脸儿,就把一股子阴邪火撒到自己的头上来。 而那个被骂的可怜人,此刻正垂着头跪在上房前面的院子里。 她年纪约莫十八.九岁,身形颇纤细,衣着也寒素,混不似个闺中小.姐,倒像是个粗使的丫头。 大部分仆从都能躲都躲了,只有几个胆子大些的,从角落里探出头来,怜悯地看着那院中的姑娘,无不摇头叹息。 没了亲娘的孩子,可怜啊! 就算是官宦家的小.姐,没了亲娘的庇护,也是活得水深火热。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老话儿不都这么说吗? 可这话没人敢深想下去,更没人敢说出口。 就算再同情院中的那位小主人,谁也不想丢了养家糊口的活计不是? 上房里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一个衣裙敝陋的中年妇人冲了出来,抢身跪到了年轻姑娘的身旁。 “主母!看在老爷的分儿上,好歹给我们姑娘留些脸面吧!”她说着,深深地磕下头去。 “嬷嬷!”旁边的姑娘立时有了反应,慌忙扑过来扶住了中年妇人。 “嬷嬷你不要给她磕头了!”姑娘大声道。 被宋嬷嬷喝止住:“姑娘!说的什么话!主母在上,不许失了礼数!” 她说着,又朝着上房内叩下头去。 “嬷嬷!她不配你……啊!”姑娘话未说完,惊呼出声。 原来,上房内冲出来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径直将手里的茶盏掴在了宋嬷嬷的头上。 一缕鲜血,立时从宋嬷嬷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姑娘大惊之下,慌乱地用帕子去抹宋嬷嬷头上的伤口。 那血却迅速洇湿了她的帕子,沾到了她的手上。 那个跋扈妇人见状,阴笑,指着宋嬷嬷的脸,大声道:“什么东西!也敢到主母面前汪汪叫!” 她此言既出,那姑娘便圆瞪了眼睛:“你——” “我如何!”跋扈妇人也圆瞪了眼睛,像是要比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似的。 两张脸一少一老,一张芳华正茂,另一张已现衰色,这让妇人更是火撞顶门:这死丫头!竟是越发的出挑了! 她眼中的恨意尤甚,恨不能当场就将姑娘那张俏丽的脸蛋儿划花了,才能稍解心头之愤。 鼻端飘荡着血腥的气味,季凝觉得自己的掌根都已经被宋嬷嬷流出的血沾湿了。 耳边,宋嬷嬷替她向主母讨饶的声音不停。 季凝心里又苦又酸。 宋嬷嬷是她的乳母,被欺侮到这种地步,还不住口地替她在黄氏那里求情……季凝不知该愤恼于自己的没用,还是该愤恼于宋嬷嬷的软弱。 “来人啊!快去请郎中来给嬷嬷瞧伤!”季凝大声吩咐着。 眼下,绝不是与黄氏死犟的时候。 季凝心道。 听到她的话,真有两个同情她们主仆境遇的老仆拔腿就要去请郎中。 被黄氏厉声喝住:“我看谁敢!” 这一嗓子之下,便无人敢动了。 毕竟,她才是正八经儿的季家主母,院中的哪个人,将来不还得在她的手底下讨生活? 季凝一手托着宋嬷嬷的伤口,一手护着宋嬷嬷。 她咬牙向黄氏道:“你这般,就不怕传扬出去,身为主母德行有亏,招人耻笑吗?” 黄氏似是料到她会这般说,鼻孔一哼:“谁敢传扬出去!不想活了!” 季凝冷笑:“你以为你的跋扈无状,外人不知道吗?” 黄氏眯眸,眼中闪烁着危险的锋芒。 季凝呵道:“父亲被你拖累,十几年不得升迁,你竟糊涂不知!亏你也是大家大户里出身!” 她这般说,无疑是当着众人的面,抽黄氏的脸。 黄氏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是被气得不轻。 “姑娘!姑娘求你别说了!”宋嬷嬷哀戚道。 她真怕,怕黄氏过后会用更狠的法子对付季凝。 季凝绷着脊背,倔强地扬着下巴,与黄氏对峙。 她眼看着黄氏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垂下脸,一双利眸像是要割进她的骨头缝儿里。 “死丫头,你找死!”黄氏的声音,只有季凝和她两个人才能听到。 季凝毫不畏惧地直视她。 “我跪你,是为了父亲的脸面,你要记得!”她也用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同时还朝黄氏呲出一颗小虎牙。 蓦地,黄氏脊背一凉,多年前她打探来的某个言说不得的传闻,再次映在她的脑海中。 那也是她缘何这么多年忌惮季凝,却始终不敢真的要了季凝的性命的因由所在。 季凝见提起父亲有了效果,便又冷声道:“你该知道的,宋嬷嬷是家里的老人。父亲向来念旧,若是知道你这般苛待老仆,怕也不会与你甘休!” 黄氏的眼中腾地烧起两丛怒火:这死丫头!屡屡威胁她!要不是……早就把她…… 黄氏哼笑,心道死丫头你且等着! 此时,从上房内跑出来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生得水葱一般。 “阿娘!你怎么又打伤了人了!”她扯着黄氏的袖子道。 黄氏更觉没脸。 “叫唤什么!你娘还好好活着呢!”她喝道。 那小姑娘暗暗吐了吐舌头,担忧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季凝,和宋嬷嬷。 黄氏压下满肚子的怨气,尖着嗓子吩咐下人:“都眼瞎吗!还不快去请郎中来!” 马上有听她话的仆人巴巴儿地跑出去请大夫了。 黄氏又吼了两嗓子,吓得一众躲在角落里瞧热闹的仆从,都惊得四散而去,各忙各的了。 院子里,便只剩下了黄氏母女,和季凝与宋嬷嬷。 “还跪在这儿做什么?等着我八抬大轿送你吗?”黄氏骂道。 “阿娘……”那小姑娘拉了拉母亲的衣袖。 黄氏瞥了眼自己的女儿,原是气恼她胳膊肘往外拐的,但一眼看到女儿越发张开的面庞,那火气便消了几分—— 谁没有女儿呢? 谁的女儿,又差了去呢! 黄氏这般想着,骄傲地昂起了下巴。 季凝此时将帕子按在宋嬷嬷的伤口上,暂松开了宋嬷嬷。 她仰着脸,似笑非笑地瞧着黄氏,然后俯身拜了下去:“多谢主母大度!” 黄氏一口气闷在胸口,差点儿没被憋死。 这死丫头,又是这副不卑不亢的死样子! 还有那张漂亮脸蛋儿,真是恨得人牙根儿痒痒! 第2章 仆妇房内,季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替宋嬷嬷缠缚伤口的女郎中。 “嬷嬷你觉得怎样?”季凝忍不住关切问道。 “我好得很!”宋嬷嬷忙道。 “姑娘,你快些回房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宋嬷嬷担忧地看向季凝。 “老实着些!别乱动!”正在绑缚伤口的女郎中,不耐烦地斥道。 宋嬷嬷被人家攥着伤处,又素性胆小,便不敢做声了。 季凝听她语气不善,登时想到了黄氏那里,拧着眉头瞧了她好几眼,终是顾忌着宋嬷嬷还在她的手底下,暂且忍下了。 宋嬷嬷又屡屡地看季凝,巴不得她快些离了这里才好,但季凝不为所动,宋嬷嬷又不敢得罪了那女郎中,只能在心里平白着急。 女郎中终于处置好了伤处。 “伤口别碰水,每日服一剂药,五日后自行拆了就成了。”女郎中一边净手,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宋嬷嬷唯唯诺诺地听着,嘴里面又千恩万谢地说着。 季凝的眉头再次攒起:“大夫,会不会落下疤?” 被女郎中一个白眼儿翻过去:“伤口在头发里面,又不是遮不住!” 季凝登时噎住,圆了眼睛道:“若是能不留伤疤,当然是不留的好!” 女郎中嗤了一声:“那你就替她寻一个能生肌换肤的厉害药方子涂了,不就结了?” 季凝再次被噎住。 生肌换肤的厉害药方子……她若是有那个能耐,还需要厚着脸皮求黄氏给嬷嬷疗伤吗? 黄氏,才是嬷嬷受伤的始作俑者! 想到此处,季凝的胸口便觉气闷。 她恨不得立时带着宋嬷嬷离了这里,再不受黄氏的气了! 若她是男子,她一定要考取功名,自立门户。 可惜…… 女郎中此时已经收拾了药箱什物,半句废话没有,抬步就往外走。 季凝蓦地想起了什么,起身拦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还想给诊金不成?”女郎中乜斜着她。 诊金自然由黄氏支付,季凝知道。 “不是。”季凝道。 “嬷嬷的伤,会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这个女郎中的阴阳怪气,让季凝心里很不舒服,遂季凝的言辞中也带出了几分火气。 那女郎中是被医馆里的管事强行派来的,只因管事听说受伤的不过是季府的一个寻常仆役,就很不放在心上。 女郎中素性不善沟通,在医馆中绝算不得有好人缘,外科亦不是她的拿手,因此这次来季府,已经攒了些气性。 听季凝语气不善,女郎中也心里有火,冷声道:“我是大夫,又不是打卦算命的!她会不会有后遗症,我怎知道!” “会不会有后遗症,不问大夫,你的意思,让我去问算卦的?”季凝拔高了声音。 “不信你去问问!”女郎中冷笑一声,提着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姑娘你可莫惹事啊!”见季凝还似要与女郎中理论的样子,宋嬷嬷慌忙阻拦。 季凝眼睁睁看着女郎中肆无忌惮地离开,更觉气恼。 “嬷嬷,咱们已经够本分的了!咱们不惹事,黄氏可曾对咱们好过了?我若是再如婆婆那般老老实实的,还不得让黄氏欺负死?”季凝愤然道。 宋嬷嬷吓得赶紧向四周扫了一圈,见没有第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姑娘,那是主母,不能这样说的!”宋嬷嬷叹气。 季凝却摇了摇头,不认同道:“身为主母,就该有主母的样子!可是黄氏……呵!” 宋嬷嬷生恐她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一颗心都提溜到了嗓子眼儿:这内宅可是黄氏的地盘,万一传到她的耳朵里,姑娘还有好果子吃吗? 幸好,季凝如往常一般,只是点到为止。 宋嬷嬷惊吓之后,抚着胸口。 季凝见状,心里既难过,又觉得愧疚。 说到底,嬷嬷还不是为了她,才被黄氏所伤? 季凝虽然不认同嬷嬷的懦弱忍让,却也不忍心见她这般。 好一会儿,宋嬷嬷顺过起来,季凝才停了手。 宋嬷嬷叹了一口气,拉了季凝的手。 季凝便知道她有话要说。 “女人家,总要柔柔顺顺的才可人疼。”宋嬷嬷道。 季凝暗自皱眉。 宋嬷嬷隔三差五,就要用这些三从四德的话头儿来教导她做个乖顺的女子。可惜,她这一生,恐怕都要让宋嬷嬷失望了。 宋嬷嬷见季凝的神情,就知道她没听进去。 自知劝不进去,也唯有叹息而已。 “嬷嬷你放心,我不会再招惹主母,害得嬷嬷因我受伤。”季凝想到嬷嬷对自己的好,心软道。 只是心软而已,她绝无改变自己心志的打算。 嬷嬷担忧地看着她:“你好生的,哪怕搭上老婆子这条命呢!” “嬷嬷你别这么说!”季凝止住她的话头儿,“我会好好活着,将来也会让嬷嬷享福!” 季凝说着,蹲下.身去,眼中泛着孺慕。 宋嬷嬷心里感动,布着茧子的手掌一下一下抚过季凝的发顶。 “当年,老爷找到的高道给你算过,说你这一生虽有些险,却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富贵也不会差了去。”宋嬷嬷道。 季凝眼中含笑,心中却不以为然—— 这话,从小到大,宋嬷嬷不知与她说了多少回。 可一个人若只听算命的一言,算命的说平安便自以为平安,从此任人欺侮,脑子里想的只有“算命的说我这一生都会平安富贵”,那是什么? 还不是个被人欺负到死的傻子? 这种话季凝前些年还和宋嬷嬷抱怨过,结果吓坏了宋嬷嬷,紧着拿绢帕用力擦了她的嘴,然后把那绢帕丢进火里烧了。 仿佛这样做了,季凝的那些“胡言乱语”,就不曾发生过了。 所以,经历过两次这种事之后,季凝就不再说了。 她只是把这些念头,都牢牢印在了心里。 而今,她更学会了如何才能安慰了宋嬷嬷,这个为了操劳、为她受伤,更乐意为她搭上性命的老人。 “我一定会一辈子平安顺遂的!我们以后,也能过上富贵的日子!”季凝宽慰着老人。 宋嬷嬷老眼泛泪,频频点头:“姑娘长大了!长大了!” 季凝心中暗自摇头,双手搀扶了她:“嬷嬷,我扶着你去榻上歇着吧。” “好好!”宋嬷嬷答应着,被季凝搀扶起身。 她一边走着,嘴里面还絮絮的:“如今这场灾祸,还不知主母怎么处置呢……” 正说着,忽的门口传来大声的呼喝:“大姑娘怎么在这儿!” 是个小丫头的声音。 季凝扶着宋嬷嬷在榻上安坐,才回头看那来人。 果然是黄氏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子。 那小丫头子颇有些狗仗人势的派头,腰儿一掐:“夫人有命,让你去街上买线!每样一札,二十四色都配齐全了!不齐全不要回来!” “什么!二十四色配齐了?哪里有那样齐全的呢!”宋嬷嬷惊声道。 那小丫头子见是宋嬷嬷搭茬儿,更不怕了:“那咱们可不管!你们只去找夫人问!” 宋嬷嬷立时噤声。 她为难地看着冷眼盯着那小丫头的季凝,生怕季凝和对方吵嚷了起来,更惹来黄氏的处置。 “姑娘,我跟你去,咱们总能配齐……”宋嬷嬷扯了扯季凝的衣袖。 换来季凝的微笑脸:“嬷嬷只安心养伤,我自有法子。” “那不成!你一个闺中的小.姐,哪里能让你一个人出门去呢!”宋嬷嬷忙道。 那小丫头子听到“闺中小.姐”几个字,鼻孔里哼了一声。 季凝眯眸,并未发作。 而是按住了宋嬷嬷:“嬷嬷放心,我让小桃跟着我去。小桃从来妥当,不妨事的。” 宋嬷嬷还想说些什么,季凝已经转向那个小丫头子。 “主母让我去买线,钱呢?”季凝说着,目光直逼那小丫头。 那小丫头被她冷然的目光看得心里发紧,竭力梗着脖颈道:“哼!让你买线就去买线,哪里多出来的几箩筐话!” 季凝冷笑:“主母从不会在这种事上苛待我……所以,你就不怕爹爹回来了,我和爹爹理论?到时候,看爹爹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那小丫头子听到这里,脸色发白。 季凝说的不错,黄氏确实不会克扣这种钱。 “嘿!亏得还是闺中小.姐呢!这点子玩笑都开不起!”小丫头子说罢,从袖中取出个钱袋子,丢在了一旁的桌上,扭身快步走了。 “姑娘啊!你是不是又惹祸了?”宋嬷嬷不安起来。 季凝听着钱袋子砸在桌板上的“当啷”声,回思刚刚差点儿被个不上台面的小丫头子欺负到家,银牙暗咬。 “嬷嬷,没有的事,是她自己想欺负我们,克扣下那钱,她不敢到主母那里嚼舌根的。” 季凝口中安慰着宋嬷嬷,胸口却像是腾烧起了一团火——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她会…… 第3章 晋京洛城,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时值诸国并立纷争风云变幻之中,这里的百姓还能安居乐业,也算是一件幸事。 须知在这纷纷乱世之中,宁静的生活绝非平白得来的,而是边关的无数将士,用血肉之躯成就的。 这样的戍守边地、为国尽忠的人物故事,也在洛城中的茶肆里,由那些说书人广为传颂,为寻常百姓所知晓。 “……您要问这位白袍银甲的小将军是哪一位?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我大晋第一少年英雄简大将军!” 从街旁的茶肆里,飘出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极有穿透性地传入街上行人的耳中。 引得几位行人都不禁驻了足,想要一听后面的故事究竟。 更有两个中年汉子,已经迈步朝着茶肆里走去了。 这是茶肆吸引主顾的惯有手段,季凝有所耳闻。 而那位说书先生口中的“大晋第一少年英雄”的故事,季凝也曾听过些零碎。 既然被编作了故事,又要勾起听者的兴趣,其中难免夸张的成分,季凝想象得到。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方面能帮茶肆招揽生意,另一方面又能起到教化普通民众忠君爱国的目的,朝廷自然乐见,怎么看都是一桩好事。 不过,这位“简大将军”的故事,如今听在季凝的耳中,又是另一种感觉。 那是一种想听了解,又不敢太多了解,生怕知道了太多的沙场血腥,便会生出对那人杀人如麻的厌恶感觉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矛盾。 季凝皱起了眉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立在茶肆外,听了好几句了。 “姑娘?”小桃不明就里,担心地开口唤道。 季凝正听得入神,听那说书先生如何描述那位少年将军如疾风烈火般突围楚军犯境的危局,又是如何以绝妙的计策偷袭楚军,将楚国五万大军挡在了边境之外,护得大晋安然。 她竟是听住了。 小桃无语,只好轻轻扯了扯季凝的衣袖:“姑娘!” 小桃的声音拔高了些。 季凝恍然回神,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不由得脸上微热。 “怎么了?”她转头去看小桃。 “姑娘,咱们还得去买线呢!”小桃道,“回去得迟了,又要被主母责骂了!” 季凝闻言,微微一笑,不放在心上。 小桃忽然觉得,自家姑娘的这个笑,很有些云淡风轻的意味。 她于是一颗心也缓缓平静下来,似乎觉得有姑娘在,便是季府里最最可怕的主母,也不足为惧了。 虽这样想着,小桃可没有忘了自己的本分。 “前面的铺子里针线最全了,姑娘咱们快去瞧瞧吧!”她建议道。 季凝点点头,暂且丢下茶肆里的热闹,带着小桃往前走去。 主仆二人刚走了十几步,忽听得由远及近“哒哒哒”的凌乱马蹄声响。 竟是一骑自街市转角处疾驰而来。 此时街市上极是热闹,两旁店铺里做买做卖的店家生意正好,街面上也是来来往往的皆是行人。 那匹快马竟似入了无人之境,全无顾忌地狂奔,登时惊得街上行人四散窜逃。 季凝带着小桃正走着,听到了身后音声不善,那快马眼见着到了她们主仆的身后。 小桃惊叫一声,没命地拉扯着季凝就往旁边躲去。 好歹躲得及时,没被马蹄子踢到。 那匹马就这样,在路人的呵斥责骂声中,驰得远了,直到不见了踪影。 留下腾起的烟尘,和满街的乱象。 小桃也随着众人一般,喝骂了一阵。 最终也只能认倒霉地由着去了。 渐渐地街面上又恢复如常,仿佛之前发生的事,只是一场幻觉。 小桃气哼哼的,掐着腰好一顿生气。 此时方想起什么来,她忙拉了季凝的手,上看下看。 “姑娘!方才没伤着你吧?”小桃忐忑地打量着季凝。 季凝摇了摇头。 小桃仍不放心,又担心道:“没吓着你吧?” “我哪有那么娇弱——” 季凝的话说了一半,突然目光落在了一样物事上。 小桃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发现那是一块碧青的东西,正在阳光之下,闪烁着幽幽的暗光。 小桃手快,已经跑过去,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姑娘,是块玉佩!”小桃朝季凝晃了晃手里的碧青色。 季凝来不得止住她,只能盯着那块玉佩,细细观瞧。 “成色不错呢!”小桃翻看着玉佩。 那枚玉佩雕刻的是时下流行的云纹图案,上面缠缚的系绳断开一个豁口,想来就是因着这个豁口才被落下的。 季凝看了看玉佩之前躺过的地方,回想方才的事—— “是那个骑马的人掉落的。”季凝肯定道。 小桃一怔,接着便得意哼道:“那正好!这种人全不顾及旁人感受,活该丢东西!” 季凝攒眉想了想,道:“京城重地,寻常人绝不敢这么驰马狂奔的……那个人要么是勋贵,要么就是有特别着急的事。” “也许是传军报的呢!”小桃接口道。 “听说,常胜军往京里传递紧急军报也是这样着急的……” 小桃忽的噤声,因为季凝一个嗔怪的眼神。 “常胜军”是大晋民间对简家所率的一支边防军的俗称。 这个称呼,小半是源自简家在成宗皇帝的时候,便因军功被封以“常胜侯”,四世袭爵至今;而大半则源自简家所率的这支边防军自祖上时便几乎未有败绩,是大晋护国的一支铁军。 而能让常胜军牵扯进去,甚至于在晋京中纵马疾驰快报的战事,绝非寻常战事。 那代表着,极可能是两国争锋、你死我活的大战。 “兵事从来不是好事。”季凝黯声道。 小桃此刻会意,忙说:“姑娘说的很是!刚才那人,一定是家里有急事,才那么慌张的!” 兵事不是好事,上位者争权夺利,受苦的还不是普通百姓? 小桃忙朝着空地“呸呸呸”了几声,表示自己绝不是那乌鸦嘴。 季凝看得好笑。 她止住了小桃,又要过那枚玉佩看了看,袖了起来。 “走吧!”说罢,季凝带着小桃,直奔那间针线铺而去。 随着主仆二人的远去,街市旁的一间酒楼的二楼雅间,一扇敞开的木窗,被从里面关上了。 雅间内,临窗的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酒菜,却几乎一筷未动。 “公子?”恭敬侍立在桌旁的中年男子开口探问。 “线已埋下。”说话的青年男子轻袍缓带,颇具魏晋之风。 “恭喜公子!”中年男子由衷贺道。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他仍旧在桌前坐下,悠悠道:“日子还长着呢!有的磨折!” 他口中虽这样说着,到底还是有了心情执起筷箸,吃了起来。 第4章 洛京中的某处府邸。 季凝的父亲,吏部郎中季翰恭敬垂手而立。 而在他的对面,坐着的,是一个身形偏胖、略显老态的男子。 这男子约莫五十岁,正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季翰,像极了正在掂对着一件货物的价值。 “孟文啊!呆站着做什么?快坐快坐!”老者像是刚看到季翰似的,热络地让他就座。 “不敢!老大人直呼下官名字就好!”季翰忙拱手道。 孟文,是季翰的字。 老者闻言,哈哈一笑,再次示意季翰坐下说话。 季翰不敢违抗,便小心翼翼地搭着椅边坐了。 此时,有仆从献上茶来。 季翰忙欠了身谢茶。 老者见他乖觉,心里得意起来,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道:“这是新进的茶,御前的人都没几个能尝到鲜儿呢!孟文也品品。” 季翰听了,心里更觉紧张,却不敢违背老者的意思,便态度极恭敬地抿了一小口,就不敢继续了。 老者实在瞧不上他唯唯诺诺的卑微模样,得意地将自己茶盏里的茶饮过一半,心情更志得意满了。 “孟文在老夫这里,不必客气。令夫人与内人听说是连过宗的,咱们也算是通家之好了!”老者道。 “不敢!下官岂敢僭越?”季翰慌忙起身再拜。 黄氏母家世代从商,昔年祖上好歹出了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上杆子巴结着当年的渭南令黄大人连了宗。后来黄大人高升,又逢先帝年轻的时候对楚国用兵,合该生发,阴差阳错地得了些军功,竟也封了爵,袭了三代。 到了黄家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代了。 这位爵爷生恐自己身后的子孙富贵没个着落,便想尽了一切法子,与朝中的勋贵结亲。眼前的这位吏部侍郎简达的夫人,便是黄爵爷的亲妹子。 季翰情知自家几斤几两重,就算是如黄府这样的落魄爵府,他自问也是高攀不上的。 他又哪里敢应承简达口里的什么“通家之好”? 简达似早就看透了季翰的心思,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安心坐下。 “都是自家人,孟文不必与老夫客套。”简达道。 他这么一说,季翰更觉得紧张了。 简达是他的上官,现在又对他这样客气,若说是无事,只是邀他过府叙旧,谁信? 而且,简达是堂堂的朝廷三品大员,常胜侯的亲叔叔,已故老侯爷的亲弟弟,这样的身份,邀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郎中过府叙旧,怎么可能? 简达坐在上面,瞄着季翰明显紧张的神情,心满意足。 他悠哉悠哉地又喝了一大口茶,将那新晋的贡茶咽下肚去,下巴抬得更高了。 “若老夫记得不错,你是承平六年的进士吧?”简达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是!老大人记得不错!”季翰欠身答道。 “二十年了,还是从五品,不容易啊!”简达颇感慨道。 季翰登时窘红了脸。 要知道,在大晋五品是一个分水岭,五品以上与五品以下,看似区别不大,实则天壤之差。 很多要职,朝廷非五品不考虑、不重用。 而今朝中的显贵子弟,便是阅历极浅的,也能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爬上五品的台阶,从此以后平步青云。 像季翰这样,年过四旬还在从五品位置上晃荡的,基本上这辈子也不过如此了。 可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季翰性子再绵软,好歹这张脸也是要的。 “无论品级如何,既食君禄,便是竭力为君分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季翰像模像样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简达呵呵一笑,捋了捋胡子:“季大人说得好啊!” 他话锋突地一转:“只是不知,季大人为哪位‘君’分忧尽忠呢?” 季翰登时脸上失了血色:“老大人说得什么话!我大晋,难道还有第二位‘君’吗?” 简达手一摆,呲牙道:“季大人别紧张。东宫储君,不也是‘君’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以季翰在官场中打滚了二十年的阅历,若是再听不出来,可就是个傻子了。 “下官不明白老大人的意思。请老大人明示!”季翰朝简达深揖道。 简达把茶盏往桌上一顿。 害得季翰一阵紧张。 简达很乐于看到他如鼠见猫的惊悚神情,笑道:“老夫不喜欢绕弯子,便和季大人明言吧!” “老大人请赐教!”季翰拱手道。 “老夫听说,你和东宫少詹事程大人结了儿女亲家?”简达道。 不等季翰回答,简达不耐烦道:“一个四品的小官,还是东宫的,又不是什么有前途的衙门,也值得你巴巴儿地结了儿女亲家?” 季翰脸色变幻,因为简达话里的意思,竟是连东宫都不放在眼里了? 虽说近年来大晋皇帝随着年纪渐老,对太子常存多疑,而偏爱幼子,但身为臣子,这么直白地不将东宫放在眼里,也是大大的不应该。 季翰于是不敢多言了,只得讷讷道:“程大人对下官的家风很是认同,不过目下还未曾换帖。” 简达听说双方还未订婚,咧嘴得意一笑:“那就不用和他家换贴了!” 季翰“啊”了一声。 简达站起身,走过来,状似亲昵地拍了拍季翰的肩膀:“老弟何必跟一个榆木脑袋结亲家呢?放着现成的好姻缘,万一错过了,连老天都不答应的!” 眼见着季翰步履蹒跚地走了,简明达笑得开怀。 “夫人可都听到了?”他朝里间喊了一嗓子。 有侍女在里面将帘笼一挑,一个衣饰极华丽的瘦高中年女子走了出来。 她不客气地在当中的太师椅上一坐,哼道:“他倒是全听你的摆布!” 简达得意咧嘴:“上官压着,前程富贵等着,又能得个乘龙快婿,这样的好事,哪个会往外推?” 被她夫人啐了一口:“还乘龙快婿!呸!” 简达脸上的表情一僵,不自然了一瞬,便回复如常:“不管怎么说,到底是自家人……” “谁和他是自家人!”黄氏夫人气道,“到时候先让那季家的丫头认了宗是正经!” 简达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夫人先莫急。” “怎的还不急?”黄夫人瞪眼道。 “季家刚和程家断了,咱们催得太紧了,难保他们抵触反复……总要从长计议才好。”简达劝道。 黄夫人想了想:“也罢!不急在这一时!反正迟早得亲上做亲,让那丫头认了我这个姨母!我还就不信这个邪!” “夫人既然满意了,那、那春红的事儿,你看……”简达腆着脸讨好道。 “不要脸的老东西!”黄夫人大啐了一口,扭身带着侍女便走。 简达被骂,丝毫不觉得羞耻,犹拱着手朝黄夫人的背影连连作揖:“多谢夫人成全!” 他此刻哪里有半分,之前在季翰面前作威作福的样子? 第5章 小桃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她的双脚还在无意识地走路,脑袋里面转来转去的,就只有回去之后要面对的惩罚—— 主母让买回二十四色的线,哪里能凑得齐呢? 其实,主母早就料到她们凑不齐了吧? 所以才会让她们出门去。 就等着回去之后,惩罚她们呢! 这是早就挖好的坑吧? 小桃脸上的表情更难掩苦涩了。 “姑娘……”小桃拉了拉气定神闲走在前面的季凝。 “怎么了?”季凝停步,回头看她。 “姑娘还是想想法子,怎么躲过主母的惩罚吧!”小桃苦着脸道。 “惩罚?”季凝挑眉。 “是啊!主母让我们出来买线,就是打算着回去找由头惩罚我们又懒又蠢……就算是洛京城这么大,想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凑齐二十四色线,也不可能啊!主母一定早就想到了!”小桃快哭出来了。 “慌什么?又不是没有办法。”季凝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啊?”小桃好奇又无奈。 “随我来!”季凝带着她,往某个街口走去。 “姑娘你这是……要迎老爷下衙吗?”小桃如有所悟。 季凝点点头,并不多说。 小桃的脸色更苦:“可是……姑娘,奴婢能直言几句吗?” “你说。”季凝平静道。 小桃犹豫再三,终是道:“照奴婢看来,老爷怕是……怕是指不上的。” 她说着,小心地瞄着季凝的神色。 府里的下人哪个不知道,主母黄氏是个河东狮般的人物。而他们的老爷季大人,当年若不是依仗着岳父家,此刻怕是连从五品的官都做不到吧? 黄家虽然不是勋贵,却世代经商,颇有产业,身为黄家的嫡女,主母已经是下嫁了,老爷哪里招惹得起她? 就是往常在府里,老爷的仆从小厮,在主母的下人侍女面前,都矮半头呢! 如今,姑娘还想指望着老爷给出头做主吗? 季府里头的下人,谁不知道,他们家的这位老爷,在嫡妻和长女有关的事上,是出了名的和稀泥? 小桃在想什么,季凝不是猜不到。 但她自信父亲今日会与旁日有所不同的。 就算父亲是出了名的惧内,就算父亲往日惯于对主母欺负自己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些年来,暗地里贴补自己日用的、生怕委屈了自己的,是父亲;暗中教自己读书识字不至于像大多数女子一般是个睁眼瞎的,又教自己看账本、学算账,将来嫁了人不至于连家事都管不明白进而被婆家瞧不起的,也是父亲。 若说这些往过细节给季凝增添了底气,那么父亲前日悄悄与自己说的事,就更让季凝相信,父亲是真的疼爱自己。 太子少詹事程大人是出了名的正派人,程夫人也向有厚道名声,程家素闻家风淳朴,程家的嫡子刚好与季凝同年,是个正直有教养的年轻人。 父亲说,这些他都细细地让人打听过了,程家公子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他才肯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过去。 父亲还说,他不求自己的女儿大富大贵,只求她安稳和乐地度过一生。 季凝犹记得,听到父亲说,最疼爱的女儿是自己的时候,那种潸然欲泣的感觉。 她被父亲全心全意地替自己思虑终身,感动了。 这样为自己打算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不疼爱自己呢?又怎么可能在黄氏真的想对自己做什么的时候,袖手不理呢? 因为有了这样的底气,季凝便带着小桃,守在路口,等着父亲下衙,和父亲一起归家。 然而,下衙的时辰已经过了,仍不见父亲的踪影。 “姑娘,老爷是不是改走别的道了?”小桃等得心焦。 “不会!”季凝摇头,“这个路口,是父亲回家的必经之路,不会错的。” 小桃只得闭嘴。 又巴巴儿地等了半个时辰,季凝忽听得身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哎呦我的大小姐!您怎么在这儿干站着呢?”来者语含埋怨。 季凝皱眉,转过脸去,看清来者是父亲的贴身老仆林守中。 “守中叔。”季凝客气唤道。 林守中叹了一声:“别在这儿站着了,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瞧了去,可怎么办啊!” 季凝听他这么说,便觉不快。 难道她是怕人瞅的? 难道她是该被藏着掖着的? 大晋虽然没像楚国那般,开化到女子可以顶门立户地做生意支撑家业,却也不至于出个门还怕人瞧吧? 林守中也不管季凝如何作想,手往远处一指:“老爷在那儿等着呢!姑娘快去吧!别在这儿站着了!” 季凝愣住。 父亲是看到她,然后唤她过去吗? 难道不该是,路过的时候,喊了她一起归家吗? 然而,看到林守中竟叫过一辆马车,停在季凝的面前,催促着季凝上车的时候,季凝更无法理解了。 “守中叔,这是做什么?”父亲离得多远,至于乘马车去? 林守中一摆手,催促着小桃快扶了季凝上车。 “老爷是这么吩咐的。姑娘您照做就是了!”林守中撂下车帘,坐在车夫的旁边,催着快走。 季凝更觉得父亲行事诡异。 马车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缓缓停下。 “姑娘,到了!”林守中在外面一嗓子。 季凝迫不及待地撂车帘跳下。 小桃想要搀扶她,手抓了个空。 林守中见季凝居然不顾身份,自己跳下车来,眉头拧了起来,心道难怪主母瞧不上,这哪里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季凝发现,眼前所在,浑然不似洛京中的光景,倒像是京郊的模样。 眼前一座庄院,两进大小。 父亲在这里? 季凝暗忖。 此时林守中嘱咐了那车夫几句,便打发了他。 季凝冷眼瞧着,那车夫竟不像是雇来的。 难道这车夫,是父亲的人? 她从前可不知道。 “姑娘快里面去吧!别让长辈等急了!那可就是不孝了!”林守中先头还是催促,后面倒就像是教训了。 季凝听得心头不悦,暂不欲和他一般见识,快步入内。 小桃也不认识这地方是什么所在,她忐忑地赶紧追上自家姑娘,寸步不敢离。 季凝跨过大门,绕过一扇影壁墙,正屋出现在她的面前。 而正屋里独坐的,不是她的父亲又是谁? “见过父亲!”季凝走向前去,敛衽朝父亲行礼。 季翰扶住了她,同时打量着她,脸上的神色变幻。 “凝儿,没吓着你吧?”季翰拉着季凝,让她在自己下手的椅上坐了。 季凝缓缓摇了摇头:“父亲特意让人带女儿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季翰盯着女儿的脸,看了半晌,忽的幽幽长叹:“凝儿都这么大了!当年……当年你才那么丁点儿……”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季凝听得愣住。 父亲莫不是忆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 想到自己的母亲,季凝也觉得难过。 她于是不再多言,生怕再添父亲的伤心。 季翰迅速收拾了情绪,看着女儿,勉强笑道:“凝儿长大了,知道为父分忧了。” 父亲不说命人带自己来这儿的缘由,却先说起为父分忧什么的……季凝的心底,划过不安。 她总觉得,今日的父亲,和平时很不一样。 季翰话一出口,并没有得到季凝的回应,自己先有些尴尬。 他心里对女儿有愧,那些实情便不好一股脑地说出来。 他于是绕着弯子,先很是对季凝嘘寒问暖了一番,从饮食起居到日常用度问了一大圈,唯独不肯询问黄氏待她如何的话头儿。 季凝初时还恭敬地应答着,听着听着,越觉父亲的古怪。 “父亲有什么事,还请直言。”季凝道。 季翰刚想再问女儿朝食用了什么,被这么一句话,噎在了当口儿。 他呵呵干笑了两声,不大敢直视季凝的眼睛。 灵机一动,自旁边的匣中取过一册账本,交给了季凝:“你瞧瞧这个。” 季凝疑惑地接过账本,翻开了几页,脸上的困惑之意更甚。 “这是什么账本子?有田庄……还有商铺?”季凝抬头看着父亲。 “父亲给我看这个,做什么?”季凝不解问道。 季翰这时才露出几分真诚的微笑来:“你的嫁妆,不给你看,你倒说说,给谁看?” 季凝登时呆住。 嫁妆? 这账本上列出的,都是她的……嫁妆? 以父亲从五品吏部郎中的俸禄,哪里有闲钱,置办这样多的田产和商铺? 想到这里,季凝笑不出来了。 “父亲,这些当真都是……您这些年积攒下的?”季凝把账本推了回去。 她眼中的疑虑太明显,季翰怎么能看不出来。 而她把那册账本推给自己的动作,太像是拒绝,让季翰心中恐惧起来,仿佛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将要弃他而去。 “凝儿!这些产业不是你想的那样!”季翰急着解释道。 “它们既不是我贪渎下的,更不是诓骗的你外祖家的!”季翰又大声道。 所谓“外祖家”,自然指的是主母黄氏的母家。 季翰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女儿若是认定这些嫁妆来自黄家,是肯定不会接受的。 “那父亲……父亲从五品的俸禄,竟然如此丰厚吗?”季凝犹不信。 季翰笑得尴尬:“自然不是靠得为父的俸禄……总之,这些都是合该属于你的。为父也不过是,把原本属于你的,还给你罢了。” 季凝听他话中的意思,隐有所觉:“这些,是母亲当年留下的?” 季翰面现苦涩:“不错。” 季凝于是沉默了。 她现在无从思索出母亲,或者说外祖家的产业,流落到父亲的手中的细节。 甚至于,她从小长到大,几次问及母亲和外祖的事,父亲都不肯告诉她。 但父亲既然这么说,她信这些一定是属于母亲的。 属于母亲的东西,她自然该把它们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不能平白落在黄氏的手中。 “父亲的心意,女儿收下了!”季凝重又拿起那册账本,郑重放在手边。 季翰见她终于肯收下了,方松了一口气。 此时,季凝起身,在季翰的面前双膝跪地,叩拜道:“女儿感谢父亲十九年的养育之恩。将来嫁入程氏门,也定会谨身自立,不堕了季氏的名声。” 季翰没料到她会如此郑重叩拜,一时间泪往上涌,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愧疚。 “凝儿,其实有件事……有件事为父还要与你说。”季翰扶着季凝起身。 “什么事?父亲请说。” “就是……就是你不用嫁入程家的事。”季翰脸红道。 “父亲说什么?”季凝起身的动作僵住。 “为父给你寻了另一门好亲事!常胜侯简铭!你高兴不高兴啊?”季翰一股脑地说道。 他已经没脸面对女儿了。 第6章 季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季家的,更不记得自己在房间里这样呆坐了多久了。 她只记得,父亲最后近乎哀求地,让她嫁给常胜侯简铭,还信誓旦旦地说着,这是为了她好。 季凝讽刺地勾起了嘴角,这是她呆坐在这里之后,做出的唯一的一个动作。 这个动作,终于可以证明,她不是一具木雕泥塑,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姑娘……”小桃快哭出声了。 “姑娘你好歹说句话啊!”小桃拽了季凝的手,到底还是哭了出来。 这并没有换来季凝的任何回应。 “嬷嬷嬷嬷!您老倒是拿个主意啊!”小桃又去扯只会坐在季凝旁边抹眼泪的宋嬷嬷。 宋嬷嬷依旧只会垂泪。 小桃恨恨地一跺脚,扭身就往外跑。 “回来!做什么去?”宋嬷嬷喊住她。 “我……我让他们去给姑娘请大夫!”小桃通红着眼眶。 宋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去老爷那儿评理就好,不然啊,姑娘更没个活路了! 她这般想着,又老泪纵横。 “我苦命的孩儿啊!”宋嬷嬷拉着季凝的手,抹了一把眼泪。 那泪珠子,像是流不尽似的,一串接着一串。 小桃刚想推开房门,迈步出去,身后传来一声。 “站住!”是季凝的声音。 小桃一震,宋嬷嬷的眼泪也被惊得止住了。 “姑娘你好了?觉得怎样?”小桃快步折回到季凝面前,不放心地上看下看。 季凝看着眼前一老一少两张关切的脸,尤其小桃通红的眼圈,和宋嬷嬷脸上的泪珠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事。天还没塌呢!”季凝的目光,平静下来。 宋嬷嬷闻言,悲从中来,又忍不住眼泪哗哗淌了下来:“我苦命的孩儿啊!” 季凝无语地看着她。 小桃也颇无语,只好道:“嬷嬷,您老就别哭了。哭又解决不了问题,还平白伤身……” 宋嬷嬷这才渐渐止了泪,犯愁道:“眼下,可怎么办好啊?” 她哀戚地盯着季凝:“听说简家的媒人都来了,还来了一位老嬷嬷,说是常胜侯爷身边的老人,递了常胜侯爷的生辰八字,和咱们家已经换了帖了。” 宋嬷嬷在府中的身份低微,能打听到这么多的消息,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季凝感激地看着她:“辛苦嬷嬷了。” 嬷嬷脸上的神情更苦:“有什么辛苦的?到底现下,可怎么办呢?” “我嫁。”季凝平静道。 一言既出,宋嬷嬷和小桃都呆住了:“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我嫁。”季凝淡淡地看着两个人。 宋嬷嬷大摇其手:“嫁不得!嫁不得的!” “姑娘还小,哪里知道那常胜侯府……侯门深似海,可不得了!”宋嬷嬷很有些语无伦次。 季凝无奈地看着她。 “是要出人命的!”宋嬷嬷越说越神叨叨了。 小桃听不明白了,好奇问道:“怎么就出人命了?” 在她看来,季凝“不该嫁”只是因为,季老爷反悔了和程家的婚事。这件事一旦传扬开了,季凝将来的名声会被败坏,季凝还怎么做人? 小桃心里暗自埋怨季老爷做事糊涂,又贪慕富贵,却并不明白,这里面还有“会出人命”的事儿? 宋嬷嬷话赶话赶到了这个关节儿,不得不说了。 她小心地觑了觑季凝的神色,向小桃严肃道:“你小人儿家懂个什么?那常胜侯爷是个天煞孤星鳏夫命!之前娶了两个妻子,都被他克死了!这样的人家儿,嫁过去,可不是会出人命?” 说着,宋嬷嬷又小心地看季凝的神色。 小桃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话头儿,季凝不是第一次听到。 她不是与世隔绝地长到大的,身为季氏女,虽然比不得黄氏的女儿季钰常常能和闺中女伴同游,参加她们的聚会,她却也曾陪伴季钰参加过那么几次。 闺阁中的姑娘,谈论的话题,除了胭脂首饰针线,偶尔唱和些没甚出彩处的诗词,余下的话题,左不过是东家的公子、西家的郎君等等。 绝大多数如她们这种出身的姑娘家,都想嫁入豪门、一步登天,给爷娘长脸。是以,京中的几家高门贵户的未婚公子,甚至于皇家适龄的皇子、宗室,都成了她们闺趣中议论的人物。 常胜侯简铭便是其中之一。 季凝对这些事大多不放在心里,可是当父亲向她提及要她嫁给简铭的时候,过往关于简铭的所有掌故,一股脑地都出现在了季凝的眼前。 英武挺拔,威风凛凛,样貌英俊,不苟言笑。 这就是那些姑娘们口中,简铭的外貌和性格。 然而,这还不够。 大晋第一武将世家的嫡子,令楚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年纪轻轻深得圣眷,是天子面前最得信重的臣子…… 这些光环,那些姑娘们也只把它们当做谈资。 她们说的最多的,是关于简铭的可怕传闻—— 据说,简铭自幼就被杀神选中。因为有杀神保佑,战场上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也是因为被杀神选中,他是真真正正的天煞孤星,种种亲缘、情缘都与他无缘,父母、妻子、儿女也都会抛下他而去。 他这一生,注定只能做一个威武的战神大将军,而无缘享受属于常人的人.伦之乐。 季凝初次听到那些小姑娘煞有介事地说着什么“简铭是天煞孤星”云云的时候,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面已经嗤之以鼻。 她实在觉得,这些小姑娘神叨叨的样子,和她们家里的那些女性长辈,每日神神叨叨地拜神求佛,只求神佛保佑她们的夫君,少疼些别的房的子女,少被那些“小妖精”勾走了魂的嘴脸,也没甚区别。 充其量是些自己不知抗争,只知道窝里斗,对男人却软弱顺从的无能愚妇的自我救赎罢了。 是以,季凝后来再听到那些小姑娘们如何描述常胜侯府里的种种可怖景象,简直如身临其境过的时候,季凝就越发地不放在心上了。 谁能想到,那个曾经被她“不放在心上”的常胜侯府,如今就要成为她嫁入的地方了? 所谓世事难料! 季凝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对宋嬷嬷和小桃解释什么,她只告诉她们她愿嫁。 此时光景,已经不容许她选择了。 何况,就算什么可怖,什么克妻,我命在我不在天,她和简铭还说不定谁命硬呢! 季凝想到此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了父亲近乎哀求地央自己嫁过去。 还说已经答应了简家,若是自己反悔,只怕季氏满门都要遭殃。 季凝不傻,立马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她其实,是被父亲以前程似锦和官运亨通,卖了。 季凝犹记得,她当时昂然对父亲说“父亲若觉得这么做对得起娘亲的在天之灵,女儿无话可说”的时候,父亲面如土色的样子。 常胜侯啊! 她嫁过去,可就是侯爵夫人了! 一品诰命! 哪怕是做填房呢,也比在这里每日里受着黄氏的气,到头只换来父亲的狠心割舍,要来得痛快! 季凝狠下了决心,更紧紧攥住了那册账本。 这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是母亲留给她的。 她理所应该地配拥有它们! 此时,门外忽的传来了一阵纷乱的糟杂声。 更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外面破口大骂:“小贱蹄子!还不给老娘滚出来!” 第7章 那个在外面叫骂的声音,季凝听着耳熟,像是黄氏身边的管家娘子何氏的声音。 季凝皱起了眉头。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何氏在府里面大吼大叫的,都不成个体统。 而这里,是她的闺房,何氏这般无礼,岂不是大扇她的耳光? 季凝直觉这里面恐怕并不简单。 她站起身,不顾小桃和宋嬷嬷的阻拦,快步走到门口。 方要打开房门,房门却被人从外面撞开来。 季凝大惊,本能地向后一退。 堪堪躲过了对面女人的冲撞。 那个女人简直疯婆子一般,一下未撞到季凝,张牙舞爪地照着季凝的脸上就抓。 幸亏季凝躲得快,才不至于被她抓成个满脸花。 小桃和宋嬷嬷见状,吓坏了,慌忙上前来拉拽那个女人。 孰料,那疯女人看到了小桃,仿佛见到了仇人一般,血红了眼睛,就去抓挠小桃。 边抓边嘴里面喝喝有声:“小贱蹄子!要不是你这贱蹄子烂爪子做偷儿,老娘怎么会被夫人骂!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老娘挠死你!” 小桃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季凝眼疾手快,在何氏将要抓挠到小桃前的一瞬,一把推开了小桃。 小桃一个趔趄,朝旁边歪了去,连带着不小心扯住了宋嬷嬷的衣襟,和宋嬷嬷一起跌在了地上。 而此时,季凝推开了小桃,自己则暴.露在了何氏的眼前。 何氏红了眼睛,似是把季凝当做了小桃,疯了一般,嘴里面叫骂着,没命地转往季凝的脸上挠。 季凝情知不妙,她仗着年纪轻,平素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尚有几分灵便,急朝后退。 就在季凝后退的当儿,门口拥进来三四个如何氏一般年纪的婆子,瞧穿戴都是管家娘子一挂的。 她们叫嚷着拉扯着何氏,嘴里面喊着让她“别胡闹”“别吓着了姑娘”。 然而她们拉扯的动作并未如何见效果,反倒像是推推搡搡的,更把何氏往屋里面推了。 连季凝也随着她们,不得不朝着屋内退缩。 眼前情势突发而诡异。 季凝虽然一时之间还没瞧出其中的门道儿,却也意识到了来者不善。 她灵机一动,就像是被逼不得已似的,往床.榻的方向躲闪。 那里,就在她的床.榻内侧的褥下,有一根两尺多长的短木棍。 那是季凝多年前就藏在那里,以防万一的护身家什。 几个婆子叫唤撕扯着,直把季凝逼到无路可退。 季凝突的“哎呦”一声,摔倒在了床.榻上。 她的痛呼音声不低,几个婆子听得眼睛都亮了。 “姑娘!”远处的小桃尖叫了一嗓子。 就在小桃尖叫的同时,季凝的手顺势摸向了床.榻内侧。 那根短木棍已经被她摸在了手里。 而何氏也被众婆子真真假假地推搡着,右手诡异地在袖内迅速地摸索了一下。 寒光一闪,季凝打了个哆嗦—— 她不会看错! 那是一把剔骨刀,锋刃极短极利。 而那把剔骨刀的刀柄,此时就攥在何氏的手里。 她正表面佯装疯魇住,嘴里面骂骂咧咧的,右手看似胡乱地在半空中挥舞着,其实刚好将剔骨刀的锋刃对准了季凝的脸! 她要杀我! 季凝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地转过这个念头。 性命攸关,分毫犹豫不得! 季凝猛抽木棍,总之不能让何氏伤到! 然而,紧接着,季凝听到了什么? 她听到了何氏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我要死了!” “疼死我了” “快去找大夫!快给我止血啊!” 这会儿的何氏,哪还有刚才的半点儿疯魇模样? 原来是小桃见季凝被一众婆子逼到了绝境,尖叫一声“姑娘”之后,不顾性命地扑了过来。 几个婆子分不清是谁的脚踩在小桃的手上,她根本不管多疼,她没命地抱住了何氏的腿,死命地把何氏往门口的方向拉拽。 何氏原本是被几个婆子助着眼看就要得逞的,谁料到她下盘突然不稳,一个趔趄,手上的剔骨刀更攥捏不住,“呛啷”掉落,不偏不倚刚刚好,扎在了她的脚面上。 登时血流如注。 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几个婆子都看呆了。 她们扎着手,傻子一样愣在原地,一个两个的,似乎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了。 连之前在一旁哭天抢地,全然没了主意的宋嬷嬷,这会儿也傻眼了。 季凝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趁着众人没主意,迅速把手里抽了一半的木棍子塞回原处。 接着扬手一指吱哇乱叫的何氏:“这老婢要杀我!你们还不把她拿下!” 这一嗓子是吩咐众婆子的。 众婆子原不该听她的,可何氏的突发状况让她们都没了主意,季凝一嗓子竟然神异地令她们寻到了主心骨儿,于是竟一拥而上,莫名其妙地把何氏按在了地上。 季凝紧接着就喊宋嬷嬷:“嬷嬷快去禀报管家!就说这里有仆弑主!” 宋嬷嬷这一次好歹反应快了一次,跳起来就往外跑。 没跑几步,就与季府的管家赵德险些撞了个满怀。 “这……这是怎么了?”赵德进了屋,像真的惊呆了似的看着眼前的情状。 接着,他又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季凝跟前,关切问道:“姑娘你没事儿吧?” 季凝见他满脸的关心,一对小眼珠儿则偷偷地朝众婆子和何氏的方向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老小子装得真像! 之前他定是在外面察觉到了何氏一伙儿来者不善,却因为何氏是主母的陪嫁,而不敢得罪,便悄悄跟在远处瞧风向。 估计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不可回转的事吧? 季凝心中冷笑。 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指血流不止的何氏:“这婆子意图杀我,幸亏小桃不顾性命地忠心护主,才使我免于被害。” 季凝说着,早已经跳下床.榻,垫着绢帕,拾起了那把沾了血的剔骨刀,朝赵德晃了晃:“这是证物。” 几个婆子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被季凝支配了,再一看到季凝抢先拾了那把剔骨刀去,无不在心里大呼“这蹄子好多的心眼儿!咱们之前怎么没发现?”。 赵德看到那把血淋淋的剔骨刀,就觉得头大如斗。 今儿这事儿是当真闹大了,还不知怎么了结呢! 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顺手就去接季凝手里的剔骨刀。 被季凝含笑躲过:“已经沾了血的,就别污了赵管家的手了。” 她既这么说,赵德就不好再强要过去了。 不然,倒像是他有什么嫌疑,要故意毁损证物似的。 赵德只盼着将这件事压下去,可没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姑娘,”赵德朝季凝欠了欠身,“依老仆看,今儿这事儿——” “今儿这事儿不小,务必得等父亲下衙之后亲自料理,对吧?”季凝抢过他的话头,道。 赵德的笑容僵在脸上,一肚子和稀泥的话,被原路噎了回去。 若是放在往日,赵德是不大把季凝放在眼里的。 但是现在不同的,阖府,甚至整个洛京城,都知道季凝要嫁入常胜侯府的事。 虽然是个填房,保不齐将来就是正八经儿的诰命夫人,赵德自问得罪不起。 赵德于是赔了笑脸,道:“话是这么说。可老爷每日为国操劳,公务繁忙,也不好事事都劳烦不是?” 见季凝的脸色还好,赵德又道:“照老仆的浅薄见识,既然这何婆子是夫人的配房,请夫人处置,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丫鬟高傲的声音传来:“夫人来了!还不都快速速见礼!” 第8章 丫鬟的一声高喝,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门口。 季家的主母黄氏,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出现在了门口。 管家赵德最是有眼色,赶紧陪着笑脸凑了过来,想赶紧说点儿什么,好把自己摘拨出去。 被黄氏抬手止住。 黄氏并不坐赵德殷勤着人搬过来的椅子,而是抬手一指何婆子:“这疯婆子闹到这个地步,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她此言一出,屋内人都被撼住了。 季凝和小桃等大觉意外是自然的,连那几个之前按着何婆子,这会儿看到黄氏不由得松了手的管家娘子,也都紧张起来。 她们浑没料到夫人会是这么个态度。 夫人难道不应该…… 不等几个没了主张的管家娘子省过味来,黄氏身后的两个壮悍婆子会意,冲上来先是堵了何婆子的嘴,然后一边一个反剪了何婆子的手,按着她没头没脑地往门外就扯。 何婆子早吓得已经忘了脚上的疼痛了,她悚然地圆瞪双眼,嘴里面“呜呜呜”地叫着,似是想要向黄氏哀求什么,亦像是在说着什么极重要的话。 黄氏则连看都不看她,嫌弃地朝那两个壮悍婆子摆摆手。 何婆子的哀叫声,和她这个人,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或许,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季凝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黄氏的手段实在算不得高明,灭口的招数,也太过明显。 但无论这种手段多么地上不得台面,季凝都没法忽略心底的惊恐感觉。 今日,黄氏能对一个于她而言,已经无用的陪嫁奴婢这么绝情,一旦自己将来……又会被她如何对待? 所以,只是为了活命计,季凝都觉得速速嫁了,离了这个是非地,方是上策。 季凝于是低眉顺眼下去,由着黄氏去吩咐,去折腾。 很快,季凝的闺房内,就安静了下来—— 那些和何婆子一起出现的管家娘子,被黄氏打发走了;连赵德也被黄氏打发走了。 黄氏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分庭抗礼似的,瞧着对面的季凝、小桃和宋嬷嬷三个人。 和之前的咆哮语气简直判若两人,黄氏竟是朝季凝笑了笑。 季凝被她笑得脊背冒凉气。 黄氏一眼瞄到小桃受伤的手,竖眉道:“你们都是眼瞎的吗?还不快去请大夫!这要是让外人知道,还当我们家没规矩,任由你们姑娘的身边人被人欺负了呢!” 马上就有丫鬟婆子领命去了。 季凝挑眉。 所以,不被外人笑话季家没规矩,省得将来妨碍了常胜侯府娶亲,这才是黄氏最看重的。 季凝暗自冷笑,却并不说什么。 她朝黄氏欠了欠身。 小桃能马上被人医治,这是好事。 黄氏滑了一眼季凝手里犹攥着的绢帕,还有那绢帕包着的沾了血的剔骨刀,脸色阴郁。 她变脸似的换上了一张慈爱脸,仿佛季凝是她最疼爱的闺女。 “好孩子,这血糊糊的东西,可不敢这么攥在手里的!小心割了手!” 黄氏说着,便指挥旁边的婆子:“还不快接下你们姑娘手里的东西!” 马上就有婆子捧了木托盘来,请季凝将那绢帕和剔骨刀都放在里面。 季凝没有听命。 她可不许黄氏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把这件事糊弄了过去。 季凝似笑非笑地瞧着黄氏:“主母的意思是,你要亲自处置这件事?” 黄氏被她盯得一阵心虚,脸上佯装的慈爱表情很有些僵硬。 “瞧你这孩子说的!我是你娘!你被人欺负了,我自然要替你做主的!” 呸! 季凝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黄氏却也知道这话说的入不了季凝的心,遂叹气道:“那何婆子是从小侍奉我的,又陪嫁过来。她有些宿疾,受不得刺激……前儿我的一支金钗不见了,因为是她经手的,我一时心急就骂了她几句。谁想她受了这刺激,就平白赖到小桃那丫头的身上,疯魇起来才有了今日这出。” 黄氏说着,又忙向季凝保证道:“好孩子,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你个妥当交代,断不会就这么任由旁人欺负了你去的!” 这套鬼话,季凝才不会信! 季凝深知,能让黄氏如此作态的,一则是因为自己将要嫁入常胜侯府的身份,黄氏招惹不起;二则……这里面一定有尚未被发现的更深的理由。 季凝于是嘴角勾了勾,殊无笑意:“那么,这件事,我就真交给主母了?” 黄氏见她松动,心里高兴起来,恨不得拍起胸脯来:“自然合该为娘替你做主!” 说着,又急道:“你是要做新妇的人,攥着这东西,不吉利!” “那我便……听主母的。”季凝朝黄氏笑得高深莫测。 手蓦地一松—— “当啷”一声,沾着血的剔骨刀,落在了木托盘里。 声音不是很响,却像是砸在了黄氏的心脏上。 黄氏的呼吸一紧,很有种季凝不是在抛刀,而是在拿刀戳自己的心脏的错觉。 幸好小桃手上的伤不重,抹了些药,就没事了。 宋嬷嬷倒是被吓得够呛,过了好久,才从抖若筛糠的状态中回复过来。 屋内,此刻只有主仆三人。 季凝的目光,在这一老一少两张脸上扫过,几个来回,心里面的悲凉之意更甚。 小桃和宋嬷嬷,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两个人,也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她们安全的两个人。 季凝突然开口,唤小桃道:“今日起,直到出嫁前的最后一刻,我们三人的饮食,你都要格外小心检查。” 小桃登时表情凝重起来:“姑娘你是说有人要害……” “小心总无大错!”季凝及时打断她。 又道:“这些日子,只要不是危及性命,能忍则忍。我不能有事,你们也不能有事,明白吗?” 小桃和宋嬷嬷半懂不懂地点头。 另一边,黄氏处置罢,就急急回了自己的正房。 她假作如每日一般过了两个时辰,才派人去“请你们二姑娘过来”。 季钰很快就来到了正房。 “母亲大安!”季钰甜笑着,还想等着黄氏“嗯”一声之后,扑上来撒娇。 黄氏却正眼都没瞧她,而是借故把仆人们都打发出去了,又让自己最信任的丫鬟,在门口把守着。 屋门紧关,室内只剩下了娘儿两个。 黄氏铁青着脸瞪着季钰,突然啐了一口:“我安个屁!” 就在刚才黄氏打发走了仆从的时候,季钰便觉不祥,此时再见到母亲这般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谁惹母亲生气了?”季钰笑眯眯地问着。 她试图过来拉扯黄氏的衣袖。 被黄氏一把甩开:“跪下!” 季钰一哆嗦,真就“扑通”跪在了地面上。 黄氏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往日在那死丫头面前装相做好人也就罢了,今日跟你老子娘也装起相来!” 季钰闻言,扁了扁嘴,道:“母亲说什么?我不懂。” “还不承认!”黄氏厉声道。 她颤抖着手指着季钰:“你知不知道,你今日险些坏了大事!” 季钰被骂得眼圈泛红,梗着脖子。 黄氏愈发觉得恨铁不成钢:“现在,就是你娘我,都动不得她!你还让何婆子去做那种事!你是不是疯了!” 季钰蓦地抬头,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狠绝:“母亲说错了!除了亲娘老子,谁又动不得谁呢!” 黄氏一口气噎在胸口:“你——” 季钰不服气:“都是父亲的女儿,凭什么她可以嫁给常胜侯,我就不能?” “你就这点子出息!”黄氏恨道,“和那小贱蹄子抢男人,这是我的女儿该做的事吗?” 季钰犟嘴道:“论身份,我是嫡她是庶!论年纪,我比她年轻!父亲凭什么这般偏心!” “所以,你就想派何婆子去弄死她?你就如愿了,啊?”黄氏气撞顶门。 季钰哼了一声:“原只想划花了她的脸……她毁了面貌,常胜侯还会娶她不成?” 黄氏气得顿足:“死丫头!一个小小的常胜侯,也至于你这么费心思的?至多是个从一品的诰命夫人,闹不好还是个短命的,你争抢个什么?” 见季钰犹不服的样子,黄氏只得亮出底牌:“你将来是要大富大贵不可限量的,今儿和一个短命没福的较什么劲?” 季钰扬着下巴,一副理所当然:“什么大富大贵的我不在乎!我就是 第9章 接下来的几日,小桃于日常饮食上极其小心,凡是季凝的食宿用度无不谨慎戒备到了极处。 如此,季凝主仆三个总算安然无事。 幸而,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常胜侯府已经预备下迎亲了。 连着数日的深居简出,季凝刻意低调到了极点。 她既然知道府中黄氏意图算计她,而季府又是黄氏的天下,便着意隐忍。 就算是要算这笔账,现在也绝不是好时机。 总要等她在常胜侯府站稳了脚跟的。 虽然心里做着将来查个水落石出,向黄氏讨个说法的打算,季凝到底还是个初初将要嫁人的女子。 迎亲这日,在房中装扮的时候,看着菱花镜中那个一身红衣,似熟悉亦似陌生的女子,季凝不免心生恍惚。 一如每一个待嫁女子心中忐忑的—— 她的夫君,那位常胜侯,传闻中的战神大将军,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般想着,季凝的手,不由得绞紧了绢帕。 为季凝打扮的,自然还是宋嬷嬷和小桃两个。 两个人看着季凝身着朱红喜服的模样,都替她欢喜起来。 宋嬷嬷更是老泪纵横,大有一种自己的孩子将要嫁人的且喜且忧。 季凝在镜中看着宋嬷嬷,心内颇为感慨,她努力维持着笑容,劝慰道:“等我嫁过门儿去,咱们就能过些安生日子了。嬷嬷该高兴才是。” 宋嬷嬷闻言,忙赶紧抹了两把泪水,破涕笑道:“是好事!是好事!” 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有仆从行礼问安的声音。 接着,是季翰轻轻叩门的声音。 “凝儿?为父来看你了。”季翰在门口道。 季凝涂口脂的动作突然僵住,敛下眉眼,半晌没言语。 宋嬷嬷和小桃也听到了叩门声,但她们忖着季凝的神色,未敢自作主张去开门。 “凝儿?你起身了吧?”季翰在外面犹问着。 他心里有愧,没有女儿的认可,不敢擅闯闺房。 小桃和宋嬷嬷悄悄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担忧。 这担忧,自然是替季凝担忧的。 姑娘在娘家,不得主母在意已经很可怜了,一旦失了老爷的疼爱,将来在常胜侯府,可怎么立足啊? “凝儿?快到时辰了!常胜侯府……的人,就要来迎亲了!你……你抓紧些!”不知什么原因,季翰的语气颇为吞吐。 季凝听得皱眉,心底莫名涌上某种不安。 她放下口脂,亲自走到门前。 宋嬷嬷和小桃也忙跟上。 她们满以为,季凝这是要亲自为老爷开门的。孰料,季凝却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女儿已经梳妆齐整,只待常胜侯府来迎。”门内,季凝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恭谨。 然而,那扇门,她却不肯打开。 季翰之前听到脚步声,还以为女儿要亲自为自己开门。 此时,他满心的期望,全部化作了失望。 季翰一时间悲从中来。 “凝儿,你打开门,让为父进去叙叙话,好不好?”季翰的音声发颤。 季凝听得心口堵得慌,但她亦有她的坚持。 “闺房不便,父亲请回吧!”季凝的语气中,带着不容更改的倔强。 季翰闻言,鼻腔都酸涩了。 他之前便打发了门口的仆从离开,此刻只一个人站在那里,反倒能够任由情绪宣泄,为女儿落几点泪。 “凝儿,为父知道你心里怨……”季翰吸了吸鼻子。 “……但你要相信,为父绝不是在害你!”季翰道。 季凝在门内,紧闭双眼,抬起脸,抑制着眼中的泪水,不许它们轻易地滑落。 “父亲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季凝横下心来。 季翰的身体猛地晃了晃。 他难过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前尘往事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终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为父明白了……凝儿,你还有什么心愿?为父无论如何,都会替你达成!” 季凝咬唇。 就在季翰以为这样一句石沉大海的时候,却听季凝说道:“父亲若当真疼爱我,就请省却拜别父母的礼仪。” 季翰身形猛晃,心头恸意大生:“凝儿你——” “请父亲成全!”季凝大声道。 季翰的身体晃了几晃,勉强稳住。 他苦笑两声,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为父明白了……你是怕双亲难过,才、才如此……好!为父成全你的孝心!”季翰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哭腔。 季凝痛苦闭眼。 “你是个好孩子……将来入了简家门,要好生过活,别委屈了自己……为父,走了……” 季翰说罢,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隔着一扇门,季凝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背影。 她蓦地心痛,禁不住双膝软了下去,拜伏在地:“父亲还请善自保养!” 良久。 还是小桃先过来,蹲下.身去扶季凝:“姑娘你听,外面好热闹!” 季凝由着她搀扶着起身,眼角犹有泪痕。 凝神一听,果然是外面的喧哗声,传入了内宅。 “是常胜侯来迎亲了!”宋嬷嬷道。 她看不得季凝难过,也过来扶了季凝,口中道:“姑娘过了门儿,就是好日子了!该高兴才是!” 季凝努力笑笑:“嬷嬷说得对!” 宋嬷嬷见她脸上的妆容有些花,赶紧拉了她,重又坐在镜前,补了妆。 此时,外面的喧哗吵闹声更响了,想必是常胜侯已经入了府。 一想到自己将要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季凝不由得紧张起来。 小桃想了想,小心问道:“姑娘方才对老爷说,免了拜别双亲的礼仪,常胜侯……会同意吗?” 季凝闻言,沉默了。 她不肯拜的是黄氏,而非父亲。 然而名义上,黄氏毕竟是她的“母亲”。拜别双亲乃是应有之仪,纵是父亲能够顶住压力应允了她,常胜侯会答应吗? 婚礼都是有约定的规程,尤其是如常胜侯府这样的高门贵户,更是不容许更改。 若是擅自更改了,那不是明晃晃打常胜侯的脸吗? 而且,堂堂的常胜侯府,会为了她一个小小女子的要求,而改变吗? 莫说是她,就是父亲这个吏部郎中,在常胜侯的眼里,也根本算不得什么吧? 季凝咬住了嘴唇,“填房”两个字,仿佛一柄代表着耻辱的刀,狠狠戳在了她的心脏上。 或许,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世事难料”四个字,从来都不是一句虚言。 就在季凝忐忑于自己那个“小小的要求”恐怕只是一场空的当儿,她竟是稀里糊涂地接入了常胜侯府的迎亲轿,在喧闹之中,被八抬大轿抬出了府门。 直到感觉被接入了另一座宅邸,季凝还觉恍然如梦—— 她谁也不曾拜别:没有拜别父亲,没有拜别黄氏…… 她谁也不曾看见……包括那位将要成为她夫君的常胜侯。 当然,拜堂之前,他们是不可能见面的。 可是…… 季凝的心里划过不好的预感。 懵懂之中,轿帘掀开。 季凝隔着一重盖头,都觉得那阳光刺眼得很。 环境是陌生的,幸好,似乎周遭的人不多…… 等等! 常胜侯大婚,怎么可能人少了? 季凝心里一哆嗦,惊慌之感更甚。 好在这时一双熟悉的手搀扶住了她—— “小桃?”季凝低声唤道。 “姑娘,是我!”小桃答应着。 季凝心中稍安。 “嬷嬷呢?”季凝担忧地低声又问。 “我在这儿呢!姑娘莫慌!”季凝的另一只手,被宋嬷嬷搀扶住了。 季凝的心绪,于是稳当了大部分。 她循着两个人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某个地方走去。 “姑娘……小心着些……”小桃似欲言又止。 季凝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不好问出口。 终于被引到了某处似极宽敞的所在,周围更安静了。 季凝心中狐疑。 她隔着盖头凝神细听,仿佛听到了小桃和宋嬷嬷竭力压抑的急促呼吸。 隐隐的,似有一股寒沁沁的风,在周遭涌动。 怎么回事? 季凝拧起了眉头。 她刚要开口问,就听得旁边不远处有脚步声。 紧接着,悉悉索索的奇怪声音,好像还有什么噗噗哒哒的声音。 季凝更觉得古怪。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行礼!” 竟是要拜堂了! 所以,她旁边不远处的人,就是常胜侯? 季凝的手掌不由得攥紧,攥住了小桃的衣袖。 常胜侯是我们大晋的战神! 常胜侯是天煞孤星! 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皆不得善终! 过往种种,关于常胜侯的掌故,一股脑地翻涌上来。 季凝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她浑浑噩噩地行罢礼,又浑浑噩噩地被送入了卧房。 季凝在榻边不知枯坐了多久,脑子才渐渐地回复清明。 她终究是和常胜侯拜过堂的了,她已经嫁入了常胜侯府,多想无益,唯有好好过活。 季凝突然觉得身处的房间,格外地冷。 或许不是真的冷,而是她心底里觉得孤独的冷吧? 不知什么时候,小桃和宋嬷嬷都不见了踪影。 季凝攥紧了喜服的衣襟,竭力回想着之前的事…… 仿佛就是在她被搀入卧房内的时候,小桃和宋嬷嬷不见了踪影的吧? 忽然“吱呀”门响,有人从外面打开了房门。 季凝绷紧了脊背。 那个人掩紧了房门,便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季凝更觉得紧张了。 她知道,接下来的,便是饮合卺酒,然后,便是圆.房。 第10章 合卺酒,圆.房…… 将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圆.房…… 季凝没法不紧张,虽然她很清楚,这是夫妻之间的应有之意。 此时,那个人已经朝她走近了些。 忽又停住了脚步,似站在那里打量着她。 季凝垂下眼睛,盯着盖头之下的有限的空间。 入目之处,皆是大红的颜色…… 过门儿之前,宋嬷嬷曾经教过她,接下来该是掀起盖头的环节—— 她就要看到她的夫君,是什么模样的了! “呼!” 季凝的盖头,当真被揭了开来。 盖头被揭起的瞬间,季凝本能地闭了闭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季凝终于看到了眼前人,她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眼前这个人,不是她肖想的那个浑身透着冷飕飕的气息、仿佛刚杀了人浴了血的常胜侯,而是一个瘦瘦高高、长相颇为刻薄的……老妪? 季凝很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了。 然而,让她吃惊的不止是这个老妪。 还有这个老妪怀里正抱着的东西。 竟是一只大红冠子、身上的羽毛根根扎起、模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季凝的嘴角狠狠抽了抽。 那只红冠子大公鸡不肯安分地被老妪抱着,早就不老实地蹭着动着,试图挣扎着翅膀跳开束缚去。 可是那老妪力气也不小,竟能按压住大公鸡的挣扎,令它脱身不得。 大公鸡于是愈发地不甘心,它抻长了脖子,似是想像几乎所有的公鸡那样打鸣叫唤起来。 所谓“不平则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怎奈,它可能被喂了什么东西,以致脖子抻得老长,都没法发出一点点声音。 只有噗噗哒哒不甘心扇呼翅膀的声音,飘入了季凝的耳中。 那噗噗哒哒的声音,扯出了季凝残存的记忆。 这声音,不就是……她之前在那个不知什么阴森森的所在拜堂的时候,听到的奇怪的声音吗? 难道,这只大公鸡,当时也在场? 季凝表情古怪。 不对啊! 和她拜堂的,应该是常胜侯简宁,此刻出现在卧房内,将要与她饮合卺酒的,也应该是常胜侯简宁! 和大公鸡有什么关系? 简家这种簪缨世族,怎么会允许家主拜堂成亲的时候,混进一只大公鸡来? 还是一只,不会打鸣的大公鸡? 猛然间,一个念头突然划过季凝的脑际。 那是记不得何年何月,记不得从何人的嘴里,季凝听到的某个风俗—— 成亲拜堂的时候,若是新郎身在远方实在无法返回,便由家仆抱了最雄壮的大公鸡,与新娘拜堂,也算礼成。 这叫做“公鸡拜”。 所以,她是真真的,和这只大公鸡,拜了堂?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重点是,常胜侯简铭在哪儿? 季凝心思电转,她想到了那日被黄氏算计着出门买线的时候,险些被那个骑马在城中狂奔的人撞伤的往事…… 【听说,常胜军往京里传递紧急军报也是这样着急的……】 小桃的话,言犹在耳。 难道小桃一语成谶,常胜侯此时已经带兵出征了? 季凝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老妪却已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通透,似把她的底细,都瞧得明明白白了。 “原来是个傻的!”老妪哼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 不过,季凝是个“傻的”,显然更让她满意。 这老妪于是犹抱着那只红冠子大公鸡,朝季凝高傲地扬起了下巴,眼神不屑得很。 她的长相本就与和善不搭边儿,这副神情瞧着,更显刻薄了。 “既然嫁到了我们家,就要知道我们家的规矩!”老妪先抖起了下马威。 说着,这老妪便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起来。 从内宅的饮食、起居、作息,到待客饮宴的规矩,甚至于祭祀、供奉的种种礼仪,她一张嘴说起来就不肯停歇。 直到一刻钟之后,这老妪还在罗里吧嗦地说着,间或不忘了鄙夷季凝几句类似“你们季家就没这样的规矩吧”“小门小户自然和世家侯府比不得”云云的话。 季凝听得只想丢给她一颗大大的白眼儿。 若不是顾忌着眼下身处陌生的地方,暂时无法确定将要如何自处,季凝真要好好和这老婆子理论一番:就算她是常胜侯的长辈,也没道理对着这宅邸的女主人,常胜侯的正妻,这般无礼吧? 趁着这老婆子两句话中间吞咽口水的当儿,季凝抓住时机插.嘴道:“不知您老是……” 那婆子闻言,更骄傲地扬起了下巴,鼻孔里哼了一声:“老身是常胜侯府的内管家!” 说着,她拿白眼仁儿斜着季凝:“你该唤我张大娘!” 季凝觑着那对儿白眼仁儿,心里面“哈”了一声。 原来只是个管家婆子! 这架势摆的,仿佛是常胜侯的老娘! 季凝没有瞧不上仆人的意思,更没有看低了她那位据说早已经过世的婆母的意思。 季凝只是觉得,连一个管家娘子都能作出这么多的花样儿来,这堂堂的常胜侯府,可真有意思! 那张娘子亮出身份,没有换来季凝的恭敬,反倒在季凝的眼里,看到了些不在心上的意思。 张娘子在府里跋扈惯了,哪里容得下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不把自己瞧在眼里? 然而,没等她开口责难,季凝抢在她头里说话了。 “张大娘好!”季凝说着,微微笑着,朝张娘子欠了欠身。 她的样貌本就生得出众,又是盛装打扮过,这么一笑,很有些倾城味道。 张娘子拧起了两条眉毛,实在觉得这张漂亮又年轻的脸,讨厌得紧。 偏偏,这张漂亮又年轻的脸上,现在正挂着得体的浅笑,语气也是恰到好处,竟是让人挑不出理来。 张娘子一口气被闷在胸口,只得用力攥紧了怀里的大公鸡的羽毛发泄,倒是攥下了一把鸡毛。 “好……”张娘子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季凝假装没看到张娘子攥了一把鸡毛,还有大红冠子大公鸡想叫又叫不出的惨样。 “张大娘刚刚说的规矩,我都记得了,”季凝突的话锋一转,“那么请问张大娘,常胜侯爷现在何处?” 张娘子听她前半句,觉得她还算乖觉,刚有些得意神色,突听得后半句,脸上透出了些古怪的颜色。 “你不知道侯爷去了哪儿?”张娘子语中带着些讽刺意味。 季凝抿唇,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事。 张娘子见季凝不语,更添了些得意,晃着脑袋道:“你们府里都不曾告诉你,侯爷已经奉圣命,出征了吗?” 季凝怔住。 她蓦地想到了离开季府之前,父亲敲门来说要与自己叙叙话的时候的犹豫踌躇,莫非那个时候,父亲要说的,就是这个事? 季凝脸色白了白。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道。 张娘子嗤了一声:“三五日了。你们府里不会不知道吧?” 她那副表情,俨然就是在说着:你们府里什么都不告诉你,就这么把你盲嫁过来了? 讽刺的意味太过昭昭然,刺痛了季凝的心。 若真是常胜侯多日之前便已经出征了,那么父亲合该早知道了,为什么,到今日临上轿前,才犹犹豫豫地来告诉自己? 就因为,怕自己知道了会嫁给一只红冠子的大公鸡,从而闹将起来,坏了他攀援富贵的好机会吗? 真是打的好主意啊! 季凝冷笑。 她觉得张娘子怀里的那只打不得鸣的大公鸡,简直就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 “多谢张大娘告知!”季凝缓缓地笑了出来。 张娘子有些意外,愣了愣神,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季凝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她扬手一指张娘子怀里那只犹不肯安分的大公鸡:“那么,就请张大娘好生对待这只大公□□!毕竟,这是你们侯爷的,替身。” 张娘子脸上的肌肉“嘣嘣”蹦了两下,想要挤出一个合适的表情。 可是,却怎么都无法寻到一个合适的表情。 这丫头,明明实在指桑骂槐地骂侯爷,可张娘子却没法辩驳。 那不就真把这骂名,扣到了侯爷的头上? “老身自会安排妥当!不用你来告诉!”张娘子最终哼声道。 “那很好啊!”季凝唇角微勾。 “张大娘是侯府的老人了,该当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吧?”季凝又道。 “做、做什么?”张娘子被问说得一愣。 季凝抬起右手,朝着门口的方向,遥遥一指:“当然是请出去。我要安歇了。” 第11章 张娘子不情不愿地走了。 季凝冷眼瞧她临走时的脸色,就知道还有后话。 常胜侯失恃失怙,听闻几位兄弟也都不在人世了。他一个大男人,又没了妻子,内宅里肯定打点不得。这张姓老妪自称是内管家,想必在侯府中跋扈惯了。今日在季凝这里受了挫折,她断不会这般罢休。 没有爹娘兄弟姐妹,没有妻子的陪伴,这个常胜侯,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啊? 季凝蓦地悲悯起,她的那位尚未谋面的夫君来了。 还不知那个人,会是怎样的人呢! 常在军中的人,又是惯于统率千军万马的,一定是个颐指气使的,肯定是不好相与的。 季凝叹了一口气。 她从榻上站起身,身上还穿着喜服。 她此时方有机会,细细打量一番,这间卧房的情状。 就算常胜侯奉旨出征不在家,就算她之前和一只红冠子哑巴大公鸡拜的堂,季凝也不得不承认,常胜侯府布置的这件新房,还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季凝在这间比自己的闺房大了三倍有余的卧房内转了一圈,在一面一人高的大镜前停下。 她微微歪了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像这样的大穿衣镜,寻常富贵人家是用不起的。 这种镜子,都是从西洋传过来的,可不易得。 季凝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觉得自己这张脸、这身衣裙,还能看得。 不由得肖想,她的那位夫君,若是见到这样的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最后季凝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常胜侯堂堂世家子弟、一品军侯,什么样出众的女子没见过?怕是皇家的公主郡主都有机会见得吧?会把她放在眼里吗? 他答应了父亲的联姻,也是因着某种利益考量吧? 何况,他何时能够回来,尚未知呢! 季凝悻悻的,远离了那面大镜。 侯府中的种种华贵装饰自不必说,最不起眼儿的角落里的装点,都透着“富贵”两个字。 季凝却觉得无限地孤独。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外面更静寂得可怕。 季凝看着空旷旷的桌子,上面没有预想中的合卺酒,更没有可供她垫肚子的吃食。 从离开季府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季凝的肚子早就饿扁了。 空荡荡的屋子,再漂亮,也像是个好看的牢笼。 季凝觉得自己仿佛被所有人抛弃了,连小桃和宋嬷嬷,这会儿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委屈了没一会儿,季凝决定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明早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呢,大活人难道还能让尿憋死? 这话糙,理却不糙。 季凝想起自己幼年时候的经历:黄氏故意找她的茬儿,把她关在屋里,罚她不许她吃饭。季凝饿得直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还是靠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从窗户爬了出去,悄悄摸到了厨房,塞饱了肚子,才不至于被饿出病来,遂了黄氏的心愿。 季凝于是将宽大的喜服衣袖向上挽了挽,又把累赘的前衣襟掖好,方便行动。 她猫一般悄悄摸到了门边儿,推了推。 “吱呀——” 门被打开了! 季凝屏息。 她把门推开一道宽缝儿,觑了外面廊上的动静。 竟是没有一个仆从走动,只有远处的灯笼被夜风吹动,在廊上投下的影子,在晃啊晃的。 这常胜侯府可真是古怪! 堂堂军侯府,连值夜守夜的仆人,都没有吗? 季凝清楚地记得,季府这种人家,夜里都有守夜的。 她小心翼翼地蹭出房门,左看右看,外面当真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季凝稳了稳心神,琢磨着该去哪里寻吃的。 当然是去厨房最稳当。 季凝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季府的构造,想来有风水之说在前,各府的构造大概不差什么。 她于是蹑手蹑脚地往自己以为的厨房的方向摸了过去。 一路行来,季凝越发觉得,常胜侯府诡谲得厉害。 怎么可能,她走了半刻钟了,都没碰到任何人? 这不符合常识啊! 除非,侯府里的人,都被鬼怪抓走了…… 这么个念头,没来由地出现在季凝的脑中,她猛地停住了脚步,觉得脑后飕飕地冒起了寒气。 季凝很有种想要赶紧返身折回的冲动。 这偌大的侯府,不会真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季凝嗓子眼儿发紧,暗自咬牙:终究还是得往前走…… 她喉间吞咽了一下,压抑住“嘣嘣”急跳的心脏,心里面一遍遍重复着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两条腿终究是迈了出去。 可没走出几步,季凝的身体突然僵住,她急向后转身—— 就在刚刚,她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 可是转过身去看的时候,除了月亮投下的清光,和地上被风吹得摇摆的小草,哪里有什么旁的东西? 季凝脑袋发麻,甩开两条腿,没命地朝前快走。 简直像是快要跑起来了。 好不容易看到前方有光亮存在,似是一间极阔大的居所。 出于寻找光亮的本能,季凝朝着那地方疾走过去。 此处像是一间正房,里面透出的灯烛光,格外地鲜明。 隐隐地,还有一股香味,在附近缭绕。 有人在里面烧香? 会是什么人,大半夜的烧香? 还是在这样一间极像正房的所在? 季凝心中困惑。 季凝被这困惑牵引着,朝着那间屋越走越近。 她更发现,那间阔屋是真的宽敞。 而且,里面的光亮,真是亮,比这阖府中此刻所有的光亮聚攒在一处,都要亮。 那股子香烛味更浓,还有一种经年沉积的气息…… 季凝的心头,生出异样。 这种气味,让她联想到了某种所在。 而她的身体,已经在她确认之前,先凑近了去。 隔着窗格,映入眼中的一切,季凝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她几乎是惊叫出声的—— 屋子里面,竟摆放着数不清的牌位! 这里,居然是一处供奉亡者的祠堂! 季凝捂着嘴,好歹把那半声尖叫掩住了。 可是,她的两条腿还是做出了此情此景之下最最真实的反应—— 她“噔噔噔”急向后退,一脚踩空了台阶,“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平地上。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季凝跌坐以后,右手按在地上支撑身体,竟不是按在平整的地面上,而是按在了……毛茸茸的什么东西上! “啊——”这一次,季凝尖叫出声。 她跳起身,顾不得是什么方向,没头没脑地跑起来。 直到冲进一个不知什么地方,险些撞到一堆干柴上,季凝才停了下来。 她的情绪,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季凝呼呼喘着粗气,回复了理智。 她看了一圈身处之地,惊异地发现,居然没头没脑地跑进了厨房里。 这算什么? 无心插柳吗? 刚才那个毛茸茸的是什么东西? 季凝想起那种……触感,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掌。 还有那满屋子的牌位…… 季凝使劲儿摇晃起脑袋,试图把那可怖的画面,从脑袋里摇晃掉。 小时候,宋嬷嬷给她讲过的故事里,有一种鬼魅,就长得毛茸茸的,专门吃小孩子…… 不可以想下去了! 季凝在心里对自己大吼。 再想下去,她会疯掉的! 你饿了! 你饿了…… 季凝不停地在对自己默默地说,一遍,一遍,又一遍。 这法子还真好使,没絮叨几遍,她肚子里就应景地“咕噜”一声叫。 饥饿的感觉袭来,寻找食物的本能占据了上风,季凝竟顾不上害怕了。 幸好这里是厨房! 季凝确认这里没有第二个人,便放心地摸索寻找起来。 最后,她找到了两张面饼,一只鸡腿,以及半盘子牛肉。 世间还有什么事,比饿着肚子的时候,将要饱餐一顿,更让人高兴的? 季凝狼吞虎咽地吞了半张面饼,并一只鸡腿,还有几片牛肉。 肚子里有了底儿,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季凝听着附近没有什么可疑的声音,遂放心地把剩下的食物都吃了。 混了个肚儿圆,她自信,无论什么鬼魅东西,都甭想吓住她。 将要折身返回的时候,季凝长了个心眼儿。 她在那堆干柴里寻摸着,真就寻到了一样应手的家什。 那是一根两尺长的木棍,应该是被留着当烧火棍用的。 此刻被她掂在手里,准备用来防身。 她在季家的那根藏在床.榻内的短木棍,没机会带来,幸好被她寻到了这个。 季凝掂了掂手里的棍子,比她之前的那个,仿佛更应手些。 手里有了这个东西,季凝顿生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 现在,不论是活人还是死人,敢招惹她,揍! 事实证明,人若吃饱喝足、身有倚仗,老天都不敢随便欺负的。 季凝原本不认得路,又忐忑于半路上再看到不该看的、遇到不相干的人,可她这么一路稀里糊涂地摸回来,竟稀里糊涂地真就摸回了卧房。 掩紧房门,门闩闩住,季凝的后背紧紧靠在房门上,犹觉后怕。 常胜侯府,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还有那些牌位,还有那毛茸茸…… 不可以再想了! 季凝使劲儿摇晃脑袋。 折腾了这么一大趟,她是真的累了。 而且,填饱了肚子,更让她困意上涌。 季凝于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窝进榻里,很快就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甜一觉。 季凝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应该已经是清早了。 因为耳边有嘁嘁喳喳的鸟鸣声。 万物重又苏醒。 还有……毛茸茸的…… 什么东西! 季凝惊呼一声,霍地睁开了眼睛。 刹那间,她所有的瞌睡虫都不见了踪影。 季凝的双眸瞪得溜圆,惊悚地看着眼前这张圆圆的小脸儿,还有那对大大的、黑溜溜的眼睛。 然后,她听到一抹子童音,响在耳畔,奶声奶气的—— “你是新来的阿娘吗?” 第12章 小小的姑娘,圆圆白白的脸,还带着些婴儿肥,像个小糯米团子。 一双大眼睛,仿佛只有黑眼仁儿,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儿,黑葡萄似的。 季凝只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儿。 “你是谁家的小囡囡啊?”季凝笑眯眯地脱口问道。 眼前的小姑娘听了季凝的问题,眨了眨眼睛,似乎真在思索着问题的答案似的。 想了想,小姑娘奶声奶气地道:“我是爹爹家的小囡囡。” 季凝“扑哧”失笑,含笑坐起身。 “我都不知道你爹爹是——” 话说了一半,季凝蓦地顿住。 她猛然意识到,刚才这小小的姑娘叫她什么来着? “你是新来的阿娘吗?” 是这么问的吧? 季凝愕地张圆了嘴。 所以,这个小女孩儿是……简铭的女儿? 季凝发呆的当儿,对面的小孩儿可没放弃继续打量她。 “新阿娘真好看!”小女孩儿最后下了一个结论。 季凝的嘴角抽了抽。 虽然,她觉得这小孩儿笑得眉眼弯弯的,很是可爱,招人疼极了,可是她一大早醒来,就看到简铭的女儿出现在她的床边这件事,也太诡异了吧? 所以,这小孩儿是怎么进了她的房间的? “歆儿喜欢新阿娘!”小女孩儿甜甜地道。 “团团也喜欢新阿娘!”小女孩儿又乖巧地说道。 季凝回神:团团是谁? 她已经从小女孩儿的话语中知道,小女孩儿名叫歆儿,听着就是个很惹人疼爱的名字。 可是,团团—— 歆儿却忽然欢雀道:“团团乖!团团快来见新阿娘!” 在季凝惊诧的目光中,一只不知何时蹿上窗棂的白猫,“嗖”地一下跳到了季凝的床边。 季凝猛吸一口气,总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接着,那只白猫特别不见外地跃上了季凝的床.榻,又不拿自己当外……猫的,蹭上了季凝的手背。 “瞄——”团团朝季凝叫了一声。 季凝圆瞪了眼睛,与面前的一蓝一黄两只猫眼,四目相对。 昨夜的恐怖经历,还有藏在暗处的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按到之后还毛茸茸的触感,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季凝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瞄?”团团不明就里,歪着头瞧她。 好像是在奇怪,明明昨夜就相识了,怎么季凝还一脸的莫名? “它叫团、团团?”季凝艰难开口。 “是啊!团团最乖了!”歆儿动作娴熟地搂过白猫。 不过,她实在是人小力气有限,只能搂着团团,却没有能耐将它全部抱起。 团团被她搂着,倒也乖巧。 甚至还继续“喵喵喵”地朝季凝叫唤着,和季凝套近乎。 想到昨夜的种种经历,季凝很有些哭笑不得。 把她吓得够呛的“鬼魅”竟然是这么一只怎么瞧都不像是有害的猫咪。 季凝于是大着胆子,摸上了团团脊背上的白毛—— 毛茸茸的触感,好像跟昨夜,差不多? “瞄!”团团应景儿地朝季凝叫了一声,好像被季凝摸得挺舒服。 这么一声猫叫,唤回了季凝的意识。 “鬼魅”的事儿是有了答案了,那么其他的呢? 比如,那间满是牌位的大屋子…… 季凝深吸一口气。 还好,此时阳光照亮了房间,不会让她再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 “团团喜欢新阿娘!”歆儿欢乐地拍着小手。 季凝被她感染了情绪,也觉得心情大好起来。 不过,还有些问题困扰着季凝。 “歆儿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季凝清楚地记得,自己昨夜是闩了房门才睡过去的。 歆儿嘻嘻抿嘴笑着,小手一指那扇窗户,正是团团刚跳进来的那一扇。 “从那儿啊!” 季凝盯着那扇敞开的窗户,回忆着昨夜的光景。 她好像真的忘记关上窗户了。 常胜侯的女儿,竟然跳窗户,而且显然不是第一遭这么干了。 这倒挺有意思的。 季凝心想。 莫说是一品军侯府这样的侯门贵家的女儿了,就算是在季家,季凝也罢,黄氏的女儿季钰也罢,从小长到大,也是不曾被这么教养的。 季凝其实并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式”的教育女儿的方式,她更喜欢像歆儿这样,保持了天性的小女孩。 在季凝的眼里,歆儿比她从小到大见识过的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可爱多了。 季凝于是对那个教养出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儿的常胜侯,不由得生出了几许兴趣。 “新阿娘在等阿爹吗?”歆儿突然问道。 季凝对上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整颗心都柔软了下去。 季凝没法跟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女孩解说清楚,她和她的阿爹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笑问道:“歆儿为什么叫我新阿娘啊?” 有新阿娘,难道还有旧阿娘不成? “因为新阿娘是新娘子啊!”歆儿弯起了嘴角,“新阿娘穿的这个……红裙子,好漂亮的!” 小女孩儿并不知道“喜服”如何说,只会形容“红裙子”。 季凝没想到这么一身被自己穿了一日,又狼狈地钻过厨房寻吃的,现在床.榻上睡了一晚压出皱巴巴的褶子的衣裙,竟然让歆儿觉得好看。 季凝心情特别好,遂抱了歆儿坐在自己的身旁:“歆儿也喜欢红裙子吗?” “喜欢呀!”歆儿大声道。 接着又耷了眉眼,道:“可是奶娘说,女孩子家家,要乖,要以素净为美,才不许穿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衫!” 季凝挑眉,想象着她口中的那个奶娘说这番话时候的嘴脸。 世人都喜欢把女子禁锢在一个套子里,好像身为女子,就“应该”这样或那样地活着。他们从不会在意,这个被禁锢的女子,她自己想要怎样地活着。 “歆儿以后会有很多很多漂亮的、鲜艳的衣裙!”季凝搂了小女孩软软的身体,道。 “真的吗?”歆儿眼睛晶亮。 果然是小女孩心性,听到好看的衣服,就大感兴趣。 季凝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只不过,她小时候可没有机会这般恣意地说话。 她于是生出一股子冲动,想要在这个小小的人儿身上,实在自己没有机会实现的东西。 说起来,这孩子也是个从小没了娘的。 季凝心生同命相怜的悲悯,更觉得理所当然地应该疼爱这孩子。 “自然是真真儿的!”季凝点点头。 “新阿娘真好!歆儿好喜欢你!”歆儿说着,扑到了季凝怀里。 两只小手还搂紧了季凝的脖颈。 属于小小孩儿的奶香气息,萦绕着季凝。 季凝的心软成了一汪水。 因为歆儿的突然出现,让季凝觉得,这座常胜侯府,似乎也不是那么的,让人心生抵触了。 季凝刚与歆儿说了几句话,听得外面一阵乱纷纷。 糟杂的脚步声忠,辨不清具体的人数。其间,似乎还有靴声橐橐。 “爹爹回来了!”歆儿自季凝的怀里挣起身,欢叫道。 常、常胜侯? 季凝呆了眼。 歆儿三下两下爬下床.榻,拉了季凝的衣袖:“新阿娘新阿娘!爹爹回来了!我们快去见爹爹啊!” 她人小力气有限,自然扯不动季凝,登时着急起来。 “哎呀!爹爹一定是急着回来见新阿娘的!新阿娘都不急着见爹爹吗?爹爹会伤心的!”歆儿口中道。 季凝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常胜侯会急着见她。 原本就是一场因为利益的联姻,在常胜侯的眼里,她又算是个什么呢? 可是外面的真的是常胜侯回来了? 不是说与楚国开仗吗? 这才多久,就折返了? 那这仗,是不是也太好打了? 脑袋里混乱地想着,季凝不忍心拒绝歆儿,便随着歆儿的小步子,出了卧房的门。 刚一出门,季凝就被眼前的情景骇住了—— 这还是她昨夜看到的那个,死气沉沉,仿佛没有半点儿人气的常胜侯府吗? 廊上,来来往往的仆从络绎不绝,显然都各自有着各自的一摊事儿,顾不得停下脚步。 唯有在经过季凝身边的时候,看到季凝手里牵着的歆儿,他们才稍稍停下脚步,朝歆儿欠了欠身,然后又各忙各的去了。 季凝的心头划过不舒服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常胜侯的妻子,真像是个……摆设。 他们,这些常胜侯府的大小男女仆从们,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存在。 他们之所以在自己的前面停住脚步,面有恭顺神色,也只是因为,歆儿这个常胜侯府的大小姐。 远处,庭院的方向,人声喧哗更响了,似乎一下子聚集了许多人。 季凝猜测着常胜侯此刻在哪里。 歆儿拉了她的手又往前走:“新阿娘!我们快去见爹爹!” 这句“新阿娘”一出口,引来路过的仆从侧目。 有几个胆子小的,脸上已经现出悚然的神色。 季凝暗自皱眉。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杂乱脚步。 由远而近,跑过来六七个人,前面拥着几个小小少年。 季凝止步去看。 这伙人已经跑过来。 而那为首的三个锦衣小少年,已经成左、中、右之势,挡在了季凝和歆儿的面前。 居于当中的小小少年,还朝着歆儿瞪了眼睛,鼻腔里哼了一声,嗤道:“小叛徒!” 第13章 指责歆儿为“小叛徒”的,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 他穿着蓝缎袍子,比同年龄段的男孩儿个头儿还要高些,身子挺拔得像是洛水河边的小白杨一般。 那张脸长得也很清秀,脸上的不屑神情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被他鄙夷的歆儿,则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歆儿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不仅如此,歆儿嘴里还说着:“二哥,你袍子沾上油星儿了!” 这么一句出口,男孩儿的脸色登时变了。 他顾不得继续鄙薄歆儿,而是拉着袍襟左看右看,又唤过侍奉他的小厮,让那小厮赶紧帮他看哪里沾上了油星儿。 歆儿见状,哈哈大笑。 男孩儿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她的当。他立时朝歆儿攥了拳头,愤愤地推开了他身旁的小厮。 那小厮似是很有些惧怕他,垂手退到一旁,不敢作声。 歆儿倒是一点儿都不怕他的拳头,犹哈哈笑道:“女孩子才爱美,怕脏了衣衫!二哥像个女孩子,好羞好羞!” 同时,她还把手指在脸颊上刮啊刮,以实际行动笑话男孩儿“好羞好羞”。 “小丫头!敢取笑我!”男孩儿涨红了脸。 虽然羞恼,还攥紧了拳头,但他也只是朝歆儿比划比划,并没有真的如何了她。 歆儿似乎早就惯于他如此,笑得更欢畅了。 季凝旁观这兄妹两个之间的言语举动,心里面暗自琢磨。 歆儿叫这个男孩儿“二哥”,那么另外两个男孩儿,难道是歆儿的……大哥和三哥? 季凝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所以,常胜侯到底有几个孩儿? 常胜侯比季凝大九岁,也就是二十八岁。 看那年纪最长的男孩儿,十二三岁的模样,应该称做小少年了。 他若是常胜侯的长子的话…… 蓦地,那个小少年开口了,尚未变声的嗓音,还带着属于少年人的清澈干净,就像他的长相,很温润。 这样的小小少年,长大了,应该是一个性格不错的男子吧? “阿誉,歆儿,爹爹已经回来了。你们还不快同为兄一起与迎接爹爹?” 他说着“为兄”的时候,真有些长兄对待弟弟妹妹的意思。 一大一小兄妹两个,似乎还算听这个兄长的话。 歆儿于是不再嘲笑她的二哥,而是依旧亲昵地拉了季凝的手,还挑衅似的朝三个男孩儿晃了晃。 仿佛在说:看!我有新阿娘!你们有吗?馋你们! 季凝哭笑不得。 那两个大些的男孩儿还好—— 最大的那个很快收敛了投向季凝的颇为复杂的目光,他朝季凝恭敬地欠了欠身,并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多余的称呼,似乎只是在表达对季凝身份的尊重。 而被歆儿称作“二哥”的男孩儿,则哼了一声,朝歆儿扬了扬拳头,像是根本没有把季凝放在眼里,紧随着他的大哥快步而去。 最小的男孩儿,年纪与歆儿相比差不了多少。他的小步子虽然紧跟着他的大哥和二哥,但眼神却很留恋地落在了歆儿拉着季凝的手上,像是羡慕似的。 季凝捕捉到三个男孩儿不同的眼神,心底里泛起波澜。 常胜侯的孩子们,还真是,各有各的不同。 以后,和他们打交道,将是她的日常了吗? 季凝默默记下了只打了一个照面的三个男孩儿的模样,暗暗揣摩着他们各自可能不同的性格和喜好。 只是不知道,这几个孩子,是否都是一母所生。 季凝由着歆儿的小手牵着往喧闹的庭院处走,心里面则思忖着。 她只知道常胜侯曾经前后娶过两位妻子,都被他给“克死”了。倒是不知道,常胜侯是否还有旁的妾室。 一想到常胜侯说不定还有她不曾见到的妾室,季凝就觉得别扭极了。 “爹爹!歆儿想死你了!”歆儿突然一声欢叫,松开了季凝的手,朝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扑了过去。 此时庭院中满是侯府中的大小仆从,还有几个身着劲装的壮健男子,相比是常胜侯在军中的下属。 所有人听到歆儿那一声,都极默契地闪身让出了中间的一条通路,由着歆儿顺利地冲到了那个高高的人影面前。 每个人的脸上,都似乎含着笑。 他们竟像是习惯了歆儿这般了…… 季凝心中微诧,不由得循着歆儿冲开的一条通路看过去—— 那个高高的人影,听到了歆儿的欢叫,侧过身来。 他就势半蹲下.身,双臂张开。 歆儿已经于此时倦鸟投林一般,扑到了他的怀里,清亮的童声嘻嘻哈哈地叫着爹爹。 那人一点儿都不费力地将她抱了起来,直起身,脸上含笑。 他直起身的时候,季凝刚好看到了他的脸。 这个人,就是常胜侯,简铭吗? 竟是长得,这么俊? 季凝扪心自问,她第一次见到,长得这样英俊的男人。 当然,以她闺中女子的身份,见到年轻男子的机会极少。 其实她的父亲季翰,季凝自问就长得很不错。 然而,眼前的常胜侯,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剑眉入鬓,长身玉立……真真的是美男子一挂的。 不过,常胜侯的气度,显然不是“美男子”这个词足以形容的。 他的周身,有一股凛然之气,那不仅是久经沙场锤炼出的血杀之气,更有一种威严正气。 他只是这样,抱着他的女儿,站在季凝的面前,季凝便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人是一个正直之人,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 这种感觉,可真是微妙,又莫名。 明明,她是第一次见到他,怎么会想到那样不着边际的地方去? 可是,他们名义上,到底是夫妻啊! 想到自己竟然是眼前这个男子名正言顺的妻子,季凝的脸上,泛上了热意。 “爹爹爹爹!那是新阿娘!”歆儿被常胜侯抱着,并没有忘记了自己还拉扯了季凝来。 她的嗓音高亮,又是几乎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的小手指引着,看向了季凝。 季凝感觉到了几十道不同意味的复杂目光的同时注视,脊背不由得绷紧起来。 她自幼长到如今,还是第一遭,在同一时间,面对这么多人的关注。 在这些目光中,自然也包括常胜侯简铭的注视。 他的眼神,和旁人又是不同。 旁的人,或是他的部下,或是侯府中的仆从,他们就算对季凝有所探究,到底有限,眼神不敢放肆,还维持着基本的尊重。 当然,这种尊重,也只是因为,季凝现在的身份,是常胜侯的夫人,而已。 相比之下,简铭的目光,要直接得多。 季凝甚至觉得,简铭的目光中,像是两道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向了她。 不是杀气腾腾置她于死地的那种锋利,而是要划开她这张皮的锋利。 简铭,想要看到她皮相之下的某种真实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生,季凝微微蹙眉。 她自问站在这里,接受简铭和所有人注视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没有伪装。 她不需要伪装,她也没有伪装的资格。 她只能靠着自己的脑子、眼睛,还有这颗心,于现在以及将来,在这座侯府里生存下去,并且生存得好。 这样的她,又有什么需要简铭探究,甚至想要剥了她的皮一看究竟的? 剥皮…… 季凝忽的想到了那间满是牌位的大屋子,还有关于常胜侯的种种传言:他克死的两任妻子,他天煞孤星的命格…… 季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有种将要面对死亡的,是她自己的错觉。 她恍然回神,刚一抬眸,就对上了简铭玩味的表情。 这个人,好像是在……看她的好戏? 季凝暗咬银牙,心底里被激起一股子意气来。 她昂起了下巴,仿佛她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有着无限的倚仗。 “妾身季氏见过侯爷!侯爷一路辛苦!”季凝敛衽朝简铭拜道。 这是她身为新妇,迎接自己远归的夫君应有的礼数。 但季凝却将这套礼数做得,很有几分骄傲的味道在。 就算是心里当真是怕,她也不会任由简铭看低了去! 简铭抱着歆儿,已经走近了季凝。 他看着那张绝色容颜,眼中透出了几分耐人寻味。 这个女子的反应,让他觉得意外且……有趣。 他的嘴角轻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不辛苦。”简铭淡淡道。 季凝的眉毛动了动。 因为简铭的声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武将的粗犷豪迈高昂的感觉,而更像是一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这种认知,让季凝心里面刚生出的戒备又没出息地退避三舍。 而简铭说着“不辛苦”的时候,季凝分明感觉到,他不是在同她客套寒暄,他是真的觉得这次出征不辛苦。 所以,他到底和楚国打了怎样的一场仗? 季凝无从猜测,更没法去问。 她于是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做足了一个乖巧小媳妇儿的模样。 简铭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放下了歆儿。 歆儿不答应,被简铭一个肃然的眼神看过来:“爹爹还有正事。不许胡闹!” 歆儿见他庄重威严的神情,便不敢再闹了。 简铭转身看向季凝:“你就穿了这身儿?” 他的语气很有些挑剔的意思,季凝初时不懂,怔了怔才恍然大悟—— 她的身上,还穿着昨日和哑巴大公鸡拜堂时的那套喜服,而且还因为穿着囫囵睡了一夜而皱皱巴巴的。 难怪简铭嫌弃。 “去换身素净的衣衫,再来见我!”简铭摆摆手道。 季凝瞥见他一身戎装,因为赶路也是皱皱巴巴的,还沾着尘土,很想也嫌弃地摆摆手:你也换身素静的衣衫,再也见我啊! 他还嫌弃她? 难道她就不嫌弃他吗?哼! 第14章 季凝被初次谋面的夫君,嫌弃了身上衣衫的褶皱。 她还嫌弃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戎装呢! 不过,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话教做人,季凝于是像足了个乖觉小媳妇儿的样儿,朝简铭欠身一福道:“妾身这就换了素净的衣衫来。” 说到“素净”的时候,季凝不由得想到了歆儿说的,她的奶姆怎么教育她“女孩子家当然要穿得素净,要学得乖巧”云云。 季凝遂不由得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那点点抵触的小苗头,其实极难察觉到,尤其季凝还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简铭敏锐地觉出了她的异样情绪。 简铭挑了挑眉,威严的目光中,似划过几丝兴味。 此时,庭院中聚集的人丛,得了家主的命令,皆各自散去,各应其事了。 连歆儿的哥哥们,也都在匆匆给简铭行了礼问了安之后,各自退去。 显然,他们是很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的。 季凝初来乍到,无从知道这府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规矩流程。 “妾身告退。”季凝又乖巧道。 她方才没有得到了简铭的回应,只好如此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 “新阿娘你别走!”简铭尚未如何呢,歆儿却突然拉住了季凝的衣袖。 季凝动作一顿,垂眸看向正殷殷瞧着自己的小女孩儿。 简铭微诧,亦看向女儿。 两个人的目光,竟然因为同样的关注点,而交错在了一个方向。 歆儿则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新阿娘和爹爹的黏合剂,犹拉着季凝的衣袖,转头看简铭。 “爹爹爹爹!新阿娘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房里,好可怜的!团团都觉得新阿娘好可怜!”小姑娘的眼神很有些哀伤。 季凝闻言,脸上腾地红了。 她一个新嫁妇,被个尚不谙世事的孩子说“孤零零地睡”什么的,还是对着她的夫君说,这也太让人羞窘了。 季凝的反应,落在了简铭的眼中。 简铭的眼神,于是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忽然沉了脸,看着歆儿:“家里都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他鲜少对小女儿这般语气说话,歆儿听得一怔,下意识地松开了季凝的衣袖,小嘴扁了扁,像是要哭了。 季凝拧眉。 常胜侯眼下教训女儿的模样,让她想到了方才,那三个男孩儿向他行礼问安的时候,避猫鼠般的模样。 季凝的心底涌上一股子火气,脑子一热,伸手拉住了歆儿退缩的小手。 简铭的目光,落在了一大一小牵在一处的手上,眼底有幽暗之色。 他的目光径直逡巡而上,凝住在了季凝的脸上。 “侯爷,歆儿这样小的孩子,你要教导她,也该让她先明白道理,而不是平白地让她害怕!”季凝冲口而出。 简铭方要再训导季凝几句呢,浑没料到竟然被这丫头先教导了,登时被激起了几分火气。 “你到了府上多久,就想来教导本侯的女儿了?”简铭冷笑。 那冷笑之下,隐隐的有一股子杀伐之气,让季凝胆寒。 她抿了唇,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 歆儿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同时小身子挡在了季凝的身前,抽噎道:“爹爹不要说新阿娘!爹爹要说,就……就说歆儿吧!呜呜呜……歆儿好喜欢……好喜欢新阿娘的……呜呜呜!” 简铭愕住,双手微张,似是想要冲过去,抱着女儿哄。 季凝也瞧得心疼,忙俯身抱起了歆儿,替她拂去了脸上的泪水。 “歆儿乖!歆儿不哭啊……”季凝摸了摸歆儿的小脸蛋儿,又忙取出自己的绢帕,帮歆儿擦去泪水。 口中同时说着:“歆儿这么好看,哭了就不好看了……” 歆儿这才渐渐停止了哭泣,小手攥着季凝的绢帕不肯撒手。 季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哄着她。 简铭眼见她们一大一小两个,俨然亲娘俩般亲昵,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竭力维持着严父的姿态,沉了目光道:“歆儿别闹了!” 又唤过奶姆:“还不快抱了你们姑娘换衣衫去!” 奶姆忙恭顺答应着,试图把歆儿从季凝怀里抱走。 歆儿则闹起了脾气,拧过身去,脸埋在了季凝的肩膀上,不肯搭理奶姆。 奶姆无法,只得求助地去看简铭。 简铭横眉,便要发作。 季凝适时开口:“侯爷,能否请奶姆带了歆儿要换的衣衫,到我房中来,我为她更换?” 她说着“请”,却朝简铭点了点头,抱着歆儿转身便走。 简铭被她噎住,待得她抱着歆儿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 “站住!”简铭喝道。 季凝的脚步不得不顿住。 她听到简铭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季家嫁女,难道连个像样的仆从都不带吗?” 他的声线中带着嘲讽,让季凝怀疑,她是不是做过什么把他得罪到家的事? 这时,一直在不远处瞧风向看眼色的张娘子,突然快步上前来。 “禀侯爷,她是带了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来的!奴婢瞧着着实不像样,就先调.教着。什么时候调.教得懂规矩了,再……” “她,是谁?”张娘子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简铭冷飕飕地打断了。 简铭的双眸微眯,眸中透着危险的意味。 张娘子一个哆嗦,她显然是懂得简铭这个眼神代表着他怎样的心情的。 “她、她……她就是这位……”张娘子拿眼睛瞄了瞄季凝,又转了回来,谨慎地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你是说新夫人?”简铭淡淡道。 终于得到了简铭对于季凝是什么身份的肯定答案,张娘子瞬间明白该如何称呼了。 忙不迭地大点其头:“是是是!正是新夫人!” 新夫人…… 季凝抱着歆儿,默然立在旁边。 她默默咀嚼着简铭给予她的这个身份,背后的意味。 简铭看向张娘子的眼神,却并未回温:“新夫人的奴仆,也是奴仆。该如何调.教,是做主人该操心的。” 他的语气很淡,淡得就像是平缓流动的溪流。 然而就是这淡淡的语气,还有那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让张娘子整个人被冰冻过一般。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把那两位给新夫人送回来!”张娘子抖着声回道。 季凝冷眼瞧着,毫不怀疑,若是简铭再冷飕飕地说上一句,张娘子就得跪下请罪了。 新夫人的奴仆,是奴仆,张娘子你也是奴仆。奴仆只有主人教训调.教的,没有你张娘子调.教的份儿! 这就是简铭话中的深意。 季凝听得明白。 简铭这是在张娘子这个侯府内管家处确定了自己侯府中主人的身份。 虽然这个主人的身份,和歆儿以及她的几个哥哥相比,究竟孰高孰低尚无法确知,与简铭这位家主更无从相比,但季凝知道,从今以后,张娘子和常胜侯府许许多多的仆从下人,至少不会把她当作下人看待了。 而她也能重新把小桃和宋嬷嬷拢在身边,护着她们,也依仗着她们了。 季凝于是暂放下歆儿,郑重地朝着简铭福了福。 “多谢侯爷!”这一句,季凝说得发自内心。 简铭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退下。 当季凝领着歆儿离去的时候,简铭仍不禁盯着她窈窕的背影,微微出神。 季凝带着歆儿,依旧回到那间卧房。 歆儿哭过之后,很快就又活泛起来,叽叽喳喳地欢笑着,一点儿都不像一刻钟之前刚刚哭过鼻子的。 季凝很喜欢她这不拘于情绪的性格,便用心哄着她,陪着她笑闹了一会儿。 歆儿的侍女、奶姆,送来了歆儿的干净衣衫。 季凝瞧了一眼,果然是极素净的,素净得过了头儿了,倒像是……祭祀的时候穿的。 季凝的心里划过异样,回想着之前简铭的言行,以及府中仆从的默契。 她于是决定暂且忍下不作声。 想着简铭也让她换了素净的衣衫,季凝便掂对着要不要换了那身素裙。 此时,歆儿已经换了衣衫,并且拾掇停当。 她是个不喜欢安静的性子,嚷着要去看看哥哥们怎么样了。 季凝于是便不拘着她,又特特地嘱咐了几句,才由着侍女们引着她去玩了。 刚好,张娘子这会儿带了一日不见的小桃和宋嬷嬷来,送到了季凝的面前。 主仆三个甫一见面,大有沧海桑田之感。 宋嬷嬷老眼含泪,拉着季凝左看右看,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小桃也红着眼睛,对季凝问这问那。 张娘子杵在旁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不耐地撇了撇嘴。 季凝注意到她,微微一笑:“张大娘还有吩咐?” 张娘子嘴角抖了抖,慑于简铭之前的话,她可不敢大喇喇应承季凝了。 忙欠了欠身,带了几分不大服气的恭敬意味:“不敢!夫人可折煞老奴了!” 说着,眼睛瞥了瞥宋嬷嬷和小桃两个。 宋嬷嬷和小桃似对她颇为忌惮,都忙垂下眼睛去。 张娘子这才觉得心里得意了些,拔了拔声调,向季凝道:“老奴就不打扰夫人了。告退!” 说罢,真就躬身退了出去。 张娘子一走,门一关,屋内就只剩下主仆三个了。 气氛陡然松快下来。 季凝便拉了小桃和宋嬷嬷的手,急着问她们,这一夜可曾受了委屈,身上的伤可还撑得住。 两个人都一一回答了。 季凝听她们言语清楚,除了些许惊吓,并没有受什么大委屈,才渐渐放下心来。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声响:“夫人,侯爷让奴婢给您送衣衫来!” 第15章 送衣衫? 季凝心里面犯起了嘀咕:常胜侯给她送的哪门子衣衫? 再说了,她的尺寸,难道常胜侯府早就知道了?竟能在短短的这几日里,就做出来了? “请进。”心里虽然纳闷,季凝还是命小桃打开了房门。 门口,两名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上衣下裳的整套衣裙,颜色素净得几乎是纯白色的。 另有一名五官端正、中等身材的四旬开外的男子,朝季凝长揖,口中道:“小人郭青,是府中的管家。见过夫人!” 季凝颔首。 然而,她在看过那套衣裙的时候,心中则有些别样的感觉闪过,她抿紧了嘴唇。 郭青面上的恭敬分毫不差,又揖道:“小人奉侯爷命,来为夫人送这套衣衫。请夫人速速更换停当,到前院见侯爷。” 季凝再次滑了一眼那托盘内的物事,心里面的那个猜测更加地笃定了两分。 “郭管家,请问,这是照着我的尺寸裁剪的衣衫?”季凝问道。 郭青的脸上有一刹那的尴尬,但转瞬即逝。 他赔笑道:“倒也不是。事起仓促,一时间预备不齐,亦来不及让人修改了尺寸,还请夫人先委屈些个……” 话未说完,小桃抢上来,大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姑娘,穿这不知什么人穿过的旧衣衫?” 季凝面色如水,并没有开口阻止小桃。 小桃是她的婢女,郭青是常胜侯府的管家,论起身份都是奴婢,季凝没有自降身份,和郭青理论的道理。 小桃出头,才是应有之意。 郭青没想到小桃刚被张娘子调.教过,竟也敢冲上来,嘎嘣脆地质问自己。 看起来,这个新来的夫人,倒也有两把刷子。 郭青暗自点头。 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分毫不变地恭顺:“这位大姐儿不好这么说的。咱们并不是刻意让新夫人穿这旧衣衫,只是侯爷刚刚凯旋回府,这是府中的老规矩,自老侯爷还是世子的时候,便是这般遵循的,更改不得。” 他说着,又笑向季凝道:“还请夫人担待些个。” 季凝听他说着老侯爷云云,还有老规矩什么的,以及常胜侯凯旋什么,再联想到这衣衫的素净,蓦地脑中闪现出了昨夜的某个画面。 季凝的脸色白了白。 郭青仍半弓着身,俨然一副她不答应便不直起身的架势。 季凝稳了稳神,目光凝在那套衣衫上。 “请问郭管家,这套衣衫既然来不急改成我的尺寸,那么请问,是何人的尺寸?”季凝问道。 郭青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不问是何人的衣衫,而是问何人的尺寸,这是给所有人留着脸面呢? 不论结果为何,都是只就事论事,而不涉旁的的意思吗? 郭青很觉意外,倒不能不对这位侯府的新夫人刮目相看了。 这样的一位,当真是通过那样的手段,强嫁给侯爷做填房的吗? 郭青心里面忖着。 “不敢隐瞒夫人,这是故廖夫人的尺寸。”郭青垂眉回道。 季凝听得心中一震。 以她对常胜侯府有限的了解,她也只有机会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过,常胜侯之前的两位夫人,一位姓黄,一位姓廖。 所以,这衣衫是……已经死去的廖夫人的……遗物! 季凝的脸色白了白,看着那身衣服的素白色,心里面的抵触情绪更重了。 常胜侯,简铭,他为什么要把一套死人穿过的旧衣服拿来,让她穿? 这是简铭的意思,还是底下的奴仆有意刁难? 强自按压住心底的抵触和恼意,季凝深吸一口气。 再抬头时,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已经平静如常了:“这是侯爷的意思?” 把这套衣衫拿来,让我穿,是侯爷的意思吗? 还是你们,故意刁难我? 郭青少年时便追随老常胜侯,是老侯爷身边第一得力人。他如今早过不惑之年,官场中、沙场中走过无数来回,可谓阅人无数。 他只一听,就听出了季凝语中的深意所在。 “呵!夫人说笑了!侯府之中,以侯爷为尊,阖府众人皆唯侯爷马首是瞻。哪一个又敢自作主张呢?”郭青赔笑答道。 这自然是侯爷有令,小人才奉命而来。 季凝听得明白。 她在那素白的衣衫上,又定定地看了一眼,方转过头来,看着郭青。 “既然是侯爷之命,那么请郭管家回禀侯爷,就说逝者已登仙境,遗物当擅自珍存,妾身不敢冒领。”季凝欠身道。 郭青呆了呆,没想到这个不足二十岁的新夫人,竟然敢就这么把侯爷的意思给反驳了。 想到他们那位素日整治侯府是如何手段的侯爷,在听到自己转告的话之后,会是怎样的表情,郭青心里面也暗自生出了些期待来—— 这位新夫人和过往的那些都不一样。 这两位若是在一处,不知会有多少好戏可看呢! 郭青心里暗笑,大有瞧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主人的笑话的意思。 他的脸上可没有任何改变:“夫人的意思是?” “烦请郭管家将这套衣衫送回,将我的话转禀侯爷。若侯爷要治罪,还请只治妾身一人之罪,不要连累的郭管家,和府中任何人才好。”季凝道。 郭青这一次,脸上的表情抑制不住地生了变化—— 他忍不住抬头打量起了季凝的脸,像是要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似的。 照理,他这样盯着主母看,实为不敬。然而他一时收不住眼神,竟然就这么看了几息。 季凝并不着恼,只是朝他微微颔首。 郭青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下眼睛,道了一声“是”。 这一声,应和得很有些与之前不一样的意味。 季凝细细咀嚼着他与之前的不同,捕捉到了些微这位侯府管家对自己的兴趣。 那种感兴趣,当然不涉任何男女之情,而是……他好像在研究她,和别人的不一样。 所以,“别人”是谁呢? 是这府中曾经的女主人吗? 季凝绝不敢说,她现在已经是这侯府的女主人了。 且不说她刚刚嫁过来不足一日,夫君也是刚打过一个照面的,连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没有,端看她的那位夫君仿佛不近女.色的性子,还有他对仆人说的“新夫人”的这个称呼,季凝就觉得,自己要成为这侯府的女主人,任重而道远。 说不定在那个“天煞战神”常胜侯的眼里,这座府里,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女主人呢! 郭青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想了想,再次向季凝问道:“夫人可知道,侯爷将要做什么事?” 季凝一怔。 郭管家所说的,是常胜侯与阖府人都存有默契,也就是“老侯爷还是世子的时候”就留下的规矩吗? 可是,这位郭管家为什么问她这个? 难道是……要向她示好? “侯爷要做什么?”季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了解侯府的机会。 郭青看到那双微微张大的眸子,对这位新夫人的好感更增添了些。 他憨厚地笑了笑,和声道:“咱们府上世代将门,为国征战是常有的事……自太爷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起,便立下了这个规矩,每逢府中征战凯旋,都要大开祠堂,拜祭祖先。一则为了告慰祖先,简氏后辈没有辜负了先祖为国尽忠、保境安民的心愿;二则也是告慰祖先,后辈们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季凝听得出神。 常胜侯这是凯旋之后,准备打开祠堂,行拜祭先祖之礼吗? 这正印证了季凝之前的猜想:若不是为了拜祭,何以要穿得如此素净?连府里最小的歆儿,都被装扮成了那样? 所以,那个祠堂,就是她昨夜险些误闯的吧? 为国尽忠,保境安民…… 这样的心愿真是好。 若是大晋的宗室、世家、官员们,都如简氏先祖这般想,都如简铭这般做,大晋何愁内忧外患啊? 什么楚国、燕国,还有南境的小国等等,皆不在话下。 怕是大晋,早就一统天下了吧? 这么一想,季凝倒觉得,那间大祠堂内许许多多的牌位,并不那么可怕了。 那些,都是简家世世代代的忠魂啊! “多谢郭管家告知!”季凝说着,朝郭青欠了欠身。 “不敢!”郭青慌忙侧过身去,不肯受季凝的礼。 “夫人还请尽量穿得素净些,省得惹侯爷不高兴。”郭青又道。 他紧接着笑了笑,摇头道:“不会的!那样的好消息,侯爷只会高兴,怎么还会生气呢?” “好消息?”季凝不禁追问道。 “是啊!真真是好消息!”郭青道,“此次侯爷从出征到凯旋,不过四日,夫人以为怎么这么迅速的?” 不等季凝再问,他自顾答道:“楚国皇帝突然病重,楚军无心恋战,退去了!我大晋边境安定,可不是好消息吗!” 第16章 郭青最后向季凝行了一礼,便带着两名侍女,并那身旧衣衫退下了。 季凝在门内,一时失神。 “姑娘?刚刚那个郭管家,不会去……去侯爷那儿告咱们的状吧?”宋嬷嬷素来胆小,担心地问道。 季凝轻轻摇头:“不会的,嬷嬷放心。” 宋嬷嬷还是不大放心,她有些被张娘子吓着了。 宋嬷嬷又自顾嘀咕了几句,见季凝不大放在心上,也只得暂且忍下。 “姑娘要不换那身素色的罗裙?”宋嬷嬷建议道。 她想的是,总归不要招惹了常胜侯,不至于在这侯府里活不下。 “嗯。”季凝点点头。 回身吩咐小桃取了自己最素的那条罗裙来,又嘱咐道:“让他们备水,我要沐浴。” “姑娘要沐浴?”小桃不解。 “是啊!毕竟是要拜见简氏先人,沐浴是起码的礼数。”季凝道。 小桃想想也是,便退出去张罗了。 沐浴罢,小桃去处置残水,宋嬷嬷则帮着季凝梳妆。 “简素些就好。”季凝道。 第一次在常胜侯府的正式场合出现,就算是为了生存,季凝也想给简铭留下一个好印象。 装扮简素些,才是祭拜先人的应有之意。 梳妆毕,季凝对着镜中的自己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还算满意。 她打发小桃去看前面的光景,小桃很快折回,说侯爷还未出现,只有府里的仆人们,在那位郭管家的指挥下,布置着呢。 季凝心里于是有了底。 若她猜得不错,简铭和那几个小的,也是格外注重这场仪式的,都在精心准备着。 想着自己还算不得侯府里的正经主子,季凝没有急着出去。 她忖着心中的疑问,向宋嬷嬷道:“嬷嬷听说过楚国的皇帝吗?” 宋嬷嬷正在收拾的手顿住:“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个?” “方才听郭管家说,楚国皇帝突然病了,以至于楚国的兵都退了……才突然想起来问问。”季凝道。 “病得好!一命呜呼了才好呢!”宋嬷嬷哼道。 季凝挑眉。 她出门的机会不多,参加那些名门闺秀的聚会,也大多听她们说的是最近时新的妆容啊、衣衫啊,就算她们偶尔论及军政之事,也是因为谈及了某个出众的男人,她们发花痴,才议论起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事,比如简铭。 关于楚国,或是别的国家,关于当世的局势,季凝基本上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楚国皇帝,他很老了吧?”季凝不禁问道。 宋嬷嬷到底有些年纪,便是听掌故,听得也比季凝多得多。 遂道:“听说倒不是很老,这年纪嘛,听闻和今上差不多。” 她说的,是大晋的皇帝司马志。 那就是四十多岁,不到五旬的年纪。 季凝心道。 大晋皇帝的年龄,倒不是什么秘密。 “别看年纪差不多,那楚国的皇帝,可比咱们陛下差得远了!”宋嬷嬷提到本国皇帝,很有一种“我们国家的什么都好”的朴素情感。 “楚国皇帝……很昏庸?”季凝回想着自己从说书艺人那里听到的话。 似乎,那些人说的,都是晋国如何如何强大,常胜侯如何如何勇武,却鲜少提到晋国的宿敌楚国,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家。 “听说那个昏君,年轻的时候,也学过几年好……”宋嬷嬷翻出了不知何年何月听来的掌故。 “后来,说是因为一个女人,就突然不学好了!”宋嬷嬷鼻腔里哼了一声。 因为一个女人? 季凝心道。 她并不全信宋嬷嬷所言,但凡事没有空穴来风的,既然有这种说法,那么那个楚国皇帝,必定曾经和某个女人有过一段闻名天下的纠葛。 “这男人啊,要是好色,最要不得!”宋嬷嬷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一把拉住了季凝的手:“姑娘,有件事,你得知道!” 季凝被她惊了一跳。 宋嬷嬷像是怕她出言反驳似的,急着一股脑又道:“侯爷……侯爷有几个孩儿,姑娘你可都看到了?” 宋嬷嬷到底还是胆小,说着,便压低了声音。 “看到了。”季凝颔首。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宋嬷嬷又低声道:“不说那两个大的,单说那两个小的……姑娘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季凝的脑海里,闪过歆儿可爱的小脸儿,还有那个最小的男孩儿,被歆儿唤作“三哥”的。 那个男孩儿也是个挺可爱的小孩儿,当时看到季凝牵着歆儿的手的时候,还流露出很羡慕的眼神呢! 季凝想到小孩儿们或灵动或憨态的模样,嘴角不禁勾起。 宋嬷嬷面有古怪:“姑娘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笑不出来? 季凝瞥向宋嬷嬷。 宋嬷嬷登时露出一副“你看吧,我这颗心啊,可跟姑娘你操碎了”的表情。 “我都打听过了,那个最小的,四岁;最小的男娃,也是四岁!只比那最小的大十个月!”宋嬷嬷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季凝不解。 宋嬷嬷见她表情,就知道她根本没明白自己的话。 也是,季凝的生母早已过世,季家的主母黄氏,从来当季凝是眼中钉肉中刺,莫说是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了,这么多年没把季凝折磨死,就已经是万幸了。 照理说,这种闺房事,本该由做母亲的,或是家中的女性长辈,在女儿出嫁之前悄悄地告知,尤其是大家大户里。 虽说话题羞人,可知道得多些,知道得细些,将来才不会吃亏,遇到突发的状况,也好应对不是? 宋嬷嬷这般想着,便又小声道:“主母是不是……不曾和姑娘说过……” 说过什么? 黄氏能和她说什么好话? 宋嬷嬷还这么神叨叨的。 季凝不明就里。 宋嬷嬷于是凑近了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 季凝白皙的面旁,登时通红。 她摇了摇头,脸上的红热,便退不下去了。 小桃见两个人这般,又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不由得好奇地往近跟前凑。 被宋嬷嬷挥挥手撵开:“你小孩子家家的,以后有机会知道!” 小桃噘了嘴:“瞧你老说的,我又不比姑娘小几岁,怎么就小孩子家了?” 季凝闻言,脸上更烫了。 “姑娘你怎么了?热啊?”小桃似懂非懂的。 季凝臊得慌,便又打发她出去瞧外面的情状。 小桃无法,只得悻悻地走了。 此时,屋内只有季凝和宋嬷嬷两个人。 季凝抿了抿唇,探问道:“嬷嬷的意思是,歆儿和她三哥若是同母所生,那……那侯爷就……” 她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宋嬷嬷叹了一口气:“若真是那样,那姑娘你可就命苦了!” 季凝咬唇。 她过往没有机会接触这方面的知识,听宋嬷嬷方才几句简单介绍,才知道女人生产不仅是一道大关,产后的调养更是重要。 若是做丈夫的不知疼惜妻子,新生的孩儿未满半岁便行夫妻之事,对妻子的身体是绝大的伤害。 而且,常胜侯简铭身材那般高,自幼习武、久在沙场体格又壮,如此强行……会对妻子造成怎样的伤害,可以想见。 “他……侯爷应该是明理之人……”季凝道。 她连简铭的面,都是第一次见,其实实在没有立场,为简铭辩解。 可是,第一次见面,看到简铭的第一眼,季凝便觉得,简铭是一个正人君子,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这样的人,会不疼惜妻子吗? “姑娘你才见过几个男人?男人,有几个好东西!”宋嬷嬷越说越气。 季凝脸上又红热起来。 她一个闺阁中刚刚出嫁的女子,都不曾与夫君同房过,哪来的机会,“见过几个男人”啊? 季凝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嬷嬷确定,歆儿和她三哥,都是同一位夫人所生吗?” 这倒蓦地把宋嬷嬷给问住了。 她呆了一呆,嘁声道:“肯定是同一个!就是因为不被疼惜,才年纪轻轻地丢了性命!” 说罢,宋嬷嬷扯紧季凝的手:“姑娘啊,你可不能走了那条路啊!” 季凝顿觉尴尬。 “那条路”的意思,是她和简铭,一年抱俩吗? 宋嬷嬷遂拉着季凝,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的闺房中事。 听得季凝脸上的热意就不曾褪去过。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夫妻之事”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然,也是一门学问? 虽然,宋嬷嬷着实絮叨了些,但季凝知道,她全然是为了自己好。 毕竟,她和简铭做那等事,是迟早的。 而那种事,从来对女子的伤害,都要远大于利益。 宋嬷嬷还意犹未尽的,小桃赶回来了。 说外面已经准备停当,郭管家悄悄提醒她,快请了季凝来,不然,等到侯爷先出现,就不好了。 季凝在心里默默记下了郭管家的好意。 看来,经过之前的那个照面,这位郭管家就算没有十分地认可她,却也不至于排斥她了。 季凝带着小桃和宋嬷嬷赶到前院的时候,歆儿已经有奶姆丫鬟簇拥着,出现在那里了。 “新阿娘!”歆儿欢叫一声,扑向了季凝。 季凝忙双手张开,迎住了她。 “新阿娘”这个称呼,怪怪的,不过歆儿这样招人疼,这些细枝末节都可以不在乎了。 “新阿娘,你身上好香!”歆儿搂着季凝的脖子,像只小猫儿似的,嗅啊嗅的。 季凝含笑,轻抚着她的脑袋。 那是刚刚沐浴过的,澡豆的气味,季凝知道。 这种澡豆,是季凝亲手配置的。 不知道简铭会不会喜欢这种味道。 季凝的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 她接着就被这个羞.耻的念头羞红了脸,因为她蓦地想起就在不久前,宋嬷嬷说的“那件事”。 偏偏,她一抬头,看到不远处,简铭正朝她走过来…… 第17章 之前简铭刚刚回府,季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穿着戎装。 那身衣衫皱巴巴的,还被季凝在心里悄悄嫌弃过。 然而现在,简铭仿佛换了一个人—— 那身污突突的戎装不见了踪影,代之以一袭象牙白色的大袖衫。 腰间束浅色丝绦,丝绦勒出他劲健的腰身。 身形挺拔,肩宽背厚,标准的武将身材。 他不仅换了衣衫,而且应该沐浴过了。 季凝的脸突的一红,慌忙垂下脸去。 因为她打量简铭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划过简铭的衣衫,刚好看到剪裁得体的大袖衫下勾勒出的,简铭分明的胸肌。 蓦地,宋嬷嬷之前教给她的那些闺中事,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季凝顿觉脸烫如烧。 不过,此刻可不是扭捏的时候。 季凝遂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敛衽盈盈而拜:“侯爷!” 季凝方才打量简铭的时候,简铭何尝不在打量她? 看着眼前这个娉娉婷婷的女子,“美人如玉”四个字当真不枉。 素色的罗裙本就挑人,颜色越浅越是容易显得人臃肿。 可是这素色的罗裙穿在季凝的身上,分毫不见入不得眼处。 简铭的脑海中,闪过了宋玉的名句: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 简铭的脸色沉了下去。 “嫣然一笑”之后是什么? 惑阳城,迷下蔡…… 简铭暗自深吸一口气。 他可不是阳城、下蔡那些会为美色迷了心智的男子! 稳了稳心神,简铭面色如常地走上前几步,虚虚扶了季凝:“在府中,不必行这些虚礼数。” 话一出口,简铭皱了皱眉。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季凝说,不必这些虚礼数云云。 倒不是他如何地不在意礼数,而是……简铭自问不是口拙之人,怎么只见了这个季氏两面,言语就这般匮乏了? 这个兆头,可不好! 两个人因为离得近了,季凝身上淡淡的新沐浴的气息,便自然而然地飘入了简铭的鼻端。 简铭面有微诧,眼中更有难得的异样划过。 “你沐浴过了?”他问道。 季凝颔首:“听闻侯爷要开祠堂祭奠先人,妾身不敢不恭敬侍奉。” 简铭闻言,一双锐眸落在季凝的脸上,细细地盯了一会儿。 季凝微垂着眼睛,硬着头皮迎接他的盯视。 她能感觉得到,简铭在探究她。 她必得承受得住简铭的探究,让简铭清楚地看到,她想要在这侯府中好生过活的诚意,以后的日子里,简铭才会给予她该有的信任。 “你有心了。”简铭盯了季凝良久,终道。 季凝并不知道他的心里有着怎样的波动,朝他嫣然一笑。 简铭有一瞬的失神。 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简铭重又变回了家主的模样。 “爹爹!”之前扑过季凝的歆儿,此刻又扑向了简铭。 相比她那三个毕恭毕敬立在远处静候吩咐的哥哥,歆儿可要胆大多了。 其实这又何尝不说明,她最得简铭的疼爱呢? 季凝心忖着。 便见简铭没有如之前那般抱起歆儿,而是摸了摸歆儿的脑袋,温声道:“不要闹了!” 歆儿也知道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遂朝简铭甜甜一笑,由着奶姆领了她。 她却不肯远离了季凝,扯着奶姆,挨着季凝站了。 季凝觉出这小小女孩儿是很喜欢和自己亲近的,遂学着简铭的样子,也摸了摸歆儿的脑袋。 简铭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互动,尤其是看到季凝抚摩歆儿脑袋的位置,正是自己刚刚抚摩过的地方,眼神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侯府里开祠堂的规矩,都是现成的。 早有管家郭青带着一众奴仆,各自忙碌,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祠堂大开,季凝的面前,现出了十几座供案,供案上高高低低地摆着许多的牌位。 每一个牌位上,都錾着简家嫡支的某位先祖极其夫人的名讳、封谥。 祠堂内肃穆庄重,季凝的一颗心也随之肃然起来。 这里,就是昨夜她险些误闯的地方。 回想昨夜的她,何等的狼狈惊恐? 然而现在,在知道了供奉在这里的,都是护国安民、报效尽忠的简氏英灵的后,季凝觉得昨夜的自己,很有些可笑。 险些冒犯了你们,是我错在先。 季凝看着那许多的牌位,心里默默道。 身旁人影一晃,季凝觉得手腕上一紧。 她怔了怔,侧眸,意识到是简铭走近了,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简铭宽厚的手掌,将他的体温传递过来,虽然隔着衣袖,并不曾肌肤相贴,季凝还是微微红了耳垂。 简铭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让对方羞窘了。 他亦侧眸看向季凝:“一起进去。” 一起,进去? 一起进祠堂里吗? 季凝张大了眸子。 所以,她可以进去吗? 简铭的嘴角,不由得勾了勾。 季凝的那双因为张大而圆起来的眸子,让他的心情极好。 顾及到此刻不是应该笑的时候,简铭很快便抿平了唇角,平静道:“你是府中主母,自然该进祠堂里,与我一起拜祭先人。” 主……母? 季凝咀嚼着这个词的意味。 曾经,她那么讨厌季府的主母黄氏,而现在,她也成了侯府的,主母了? 这种感觉,说不清楚的微妙。 呆怔思索的当儿,季凝已经被简铭握着,带入了祠堂中。 置身于这偌大的祠堂中,季凝的心绪也瞬间被感染了。 可怜见儿的,她从小打大,都没参与过季氏的祭祖活动。 并非她不想,而是不被允许。 这里面当然有黄氏作梗的因素在,可让季凝觉得怪异的是,在这件事上,她的父亲季翰竟然没有坚持。 所以,父亲不在意她吗? 若说不在意她,似乎又说不通。 季凝还记得出嫁之前,父亲特特地将那册账本,还有地契等物交到她的手里的情景。 季家并非大富,父亲又颇内惧黄氏,那些东西,据他说是母亲的遗物,合该留给自己的,这么多年来,父亲该是怎样地苦心经营,才躲过了黄氏的眼睛? 须知,黄氏的性子,石头缝儿里都要攥出水来的悭吝啊! 那么,一个问题再一次涌上季凝的心头—— 她的母亲,究竟是谁? 忽见简铭上前两步,向着先人牌位祷道:“列祖列宗在上,孩儿此次出征伐楚,已经安然归来。孩儿没有堕了常胜侯府的威名,常胜军亦没有惊掠百姓,没有违背列祖列宗的训诫……孩儿如今又娶了妻……请列祖列宗英灵在上,保佑阖府安康!护佑我大晋国泰民安!” 说罢,简铭便又拜了下去。 季凝与阖府众人,自然也随之叩拜。 季凝一边拜着一边心里面有些别样的情绪:关于她,简铭只说了“如今又娶了妻”,还是“又”……这种感觉,不大舒服。 拜罢,简铭转回身来,以家主的身份,向府中众人训教了几句。 大概是些安分守己、遵奉主人之类的话头儿。 之后,简铭便让众人散去了。 他自己则带着季凝,又唤了四个儿女,到正房内说话。 季凝这般懵懵懂懂着,随着简铭或跪或拜,或上香或奉供,倒也将整个仪程囫囵撑下。 其实这些仪程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她也不过是个“傻子过年看邻居”罢了。 正房内,简铭在正位端坐了。 他招呼季凝在一旁侧坐。 季凝谢了座,便也从容坐了。 此时,简铭唤过四个儿女,令他们按照序齿上前见礼。 口中同时道:“这位季夫人,以后便是府中的主母。你们该当知道如何相待。莫失了我常胜侯府的礼数!” 说到最后一句,简铭的脸色微沉。 这是在警诫三个男孩儿之前对季凝的不恭。 三个男孩儿喏喏垂头听着,一言不敢多发。 季凝亦微垂了头,心中回味。 简铭待她,到底还是脱不开一个“礼”字。 因为她是主母的身份,才要儿女们待她以“礼数”。 是不是任何一个女子,只要身处常胜侯府主母的位置,就会被简铭这般要求他的儿女们? 季凝的心里,没出息地翻涌上些酸涩之感。 终究只是为了安身立命,求一方存活的天地,她又有什么资格,奢求琴瑟和谐? 三个男孩儿各自带着多少不一的不情愿,上前来向季凝行礼。 “这是长子简扬,十二岁。” “这是次子简誉,九岁。” “这是三子简奕,他最小,如今将满五岁。”说到最小的儿子,简铭的嘴角带上了几分笑意。 季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不同。 她猛然间想起了宋嬷嬷,关于简奕和歆儿之间相差年龄的论调,心里面陡生一股子不适之感。 “这是歆儿,大名简歆,最小的女儿,今年刚刚四岁。”简铭未曾察觉季凝的异样,继续介绍道。 “新阿娘早就认得歆儿了是不是?”歆儿欢叫着,作势就要扑过来。 被简铭眼一瞪,歆儿只得嘟着嘴,老老实实地向季凝行礼罢,犹跃跃欲试地想要扑到季凝怀里。 季凝瞧得心软,便朝歆儿温柔地笑了笑。 简铭介绍罢,又训了儿女们几句,方命仆从们将他们各自带下去。 他看看一旁的季凝,想了想,道:“府中的事务,将来免不了要麻烦你。” 季凝欠身道:“这是妾身之责,侯爷不必客气。” “也好。”简铭点点头。 他盯着季凝看了一会儿,方缓缓道:“你先不必急着回房。我已让他们拾掇拾掇,晚间我们好安歇。” 季凝惊得圆了嘴巴—— 简铭这是要……要和她,一起安歇的意思? 第18章 简铭说到做到,真就让郭青取了府中的花名册来,给季凝看。 他自己则说还有公务需要处置,离开了。 季凝自然说不出什么,起身送他离去。 折回后,季凝依旧翻阅花名册。 这份花名册的内容颇为详细,将常胜侯府中的几百仆从,都是什么名字,各司何职,都详细记录了。 季凝仔细看了一遍,也勉强能将府中的人员情况了解个大概。 她一边翻开着,一边询问郭青不明白处,郭青都一一回答了。 “多谢郭管家!”季凝合上花名册,向郭青谢道。 郭青忙欠身,恭称不敢:“这是小人的本分。” 又道:“夫人以后,只唤我名字就好。” 季凝想了想道,点头道:“如此也好。” 她知道她之前对过世的廖夫人的态度、对简氏先人的态度,已经让郭青对她有所认可,加上简铭对自己的态度,郭青这位侯府管家,多半已经接受了自己身为侯府新主母的身份。 不过,这还不够。 她也只是看到了侯府中人员的花名册,还未曾见到侯府中银钱的进出账本。 而掌管银钱的进出,是一个当家主母的应有之意。 路还长着呢! 季凝对自己说。 季凝看那花名册,看了将近两个时辰,眼看日近正午。 此时,门外有简铭身边的小厮提着食盒来,说是“侯爷吩咐厨房,为主母备下的午膳”。 季凝一直忙碌着,这才忽觉腹内空空来。 遂命那小厮进来。 小厮给季凝施了礼,又向郭青欠了欠身,才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吃食一样样取出。 季凝旁观他的礼数,暗道果然是高门贵户之家,家主身旁的小厮,规矩都是不凡。 她又见桌上摆开了荤素四样菜肴、两样点心,以及一碗粳米饭。 饭菜点心都做得极精致,足见用心。 “侯爷说,不知主母喜欢什么菜式,便拣着他素日喜欢的,命厨房做了。主母若不喜,还请明言,让厨房再准备。”小厮回道。 季凝闻言,心内一暖。 这几样精致菜式,让她感觉到了简铭待她还算用心。初来乍到,她还有什么不餍足的? “回禀侯爷,就说这几样,妾身很是喜欢。多谢侯爷体贴!”季凝向那小厮道。 小厮领命去了。 郭青见季凝将要用饭,便要告辞。 季凝又谢了他。 离开前,郭青道:“小人这就去让小桃姑娘来,侍奉夫人用饭?” 他似在征求季凝的意见,又似替季凝决定了这件事。 季凝微微一笑:“一顿饭而已,不用折腾她了。” 郭青脸上的诧异转瞬即逝。 他想了想,还是道:“小人有一句话……” “请说。”季凝见他犹豫,遂让他尽管说来。 “其实也没什么,”郭青先笑了笑,“只是小人的一点小见识……夫人终归是侯府的主母,食行坐卧是否该有婢女、仆妇跟着,才是大家气象?” 季凝略怔了怔,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侯门深深,规矩气派无处不在。而她生长在季府中,并不曾将这许许多多的规矩,当作因循的东西。 何况,在她的意识中,小桃和宋嬷嬷都如她的亲人一般,是她在这侯府之中相依为命的人,能不折腾她们,便不折腾她们。 而她,除了小桃和宋嬷嬷,在这里又能依靠哪个? 郭青话一出口,察觉到季凝微变的神色,便忙笑道:“这只是小人的一点微末见识……夫人您性子宽仁,是下人们的福气。” 季凝明白,他这是替他自己圆话,且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这位侯府管家,确实是个有头脑的。 “郭管家的话,我记住了。多谢提醒!”季凝笑了笑。 郭青忙称“不敢”,方躬身退下。 偌大的正房中,于是便只剩下了季凝一个人。 入目之处无人,除了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旁的声音。 季凝陡生一种这世间,只留存下了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或许,郭青说得对,她的确需要侍女在身边服侍。 并不是因为她多么娇气、多能摆谱,而是,她着实觉得,有些清冷得寂寞。 明明,曾经在季府的时候,这样独处的光阴,于她而言,多了去了。 用饭毕,季凝没有离开正房。 她又将几本花名册翻开了两遍。 她现在,太需要了解侯府中的情况了。 而这花名册,无疑是个绝好的契机。 再看的时候,季凝添了些感想。 旁的地方的人员配备,她尚不甚了解,毕竟这座侯府,她也只去过有限的几个地方。 而三位小公子院中的人员配备,季凝则看出了些别样的东西。 她凝眸思索,一些想法在心内渐渐成形。 直到掌灯时分,季凝都没有再见到简铭。 这让她的心,空落落的。 囫囵用过晚膳,郭青带着一个婆子来回禀,说是“卧房已经收拾停当,请夫人过目”。 郭青同时,还带来了宋嬷嬷。 季凝听到“卧房”两个字,蓦地想起简铭午前说过的,他们今夜会一同安歇。 季凝的脸通红。 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稳了稳心神,朝郭青点了点头。 郭青遂退下,留下那名婆子向季凝一样一样地禀报卧房中收拾的详情。 季凝撑着面皮听了。 可是听到什么“鸳鸯被一条,鸳鸯枕一副”的时候,季凝的脸上,还是撑不住发起烧来。 那婆子倒也乖觉,向季凝禀报完毕,便退下了。 只留下了宋嬷嬷。 那婆子一走,宋嬷嬷便活泛起来。 “姑娘,你不去瞧瞧新卧房去?”宋嬷嬷凑近了季凝,撺掇道。 见季凝脸上飞红,宋嬷嬷抿嘴笑:“姑娘放心,那卧房里所有的物事,都是我指挥她们,一样一样安置好的!管保合姑娘的心意!” 季凝一呆:“嬷嬷指挥她们?” 宋嬷嬷何时这般威武了?还能指挥着侯府中的那些大娘大姐儿们行动了? 宋嬷嬷得意一笑:“咱们有侯爷的尚方宝剑!那些婆娘敢不听?” 尚方宝剑? 季凝霎了霎眼:“侯爷有吩咐?” “可不嘛!”宋嬷嬷兴奋道,“要说咱们侯爷,待姑娘真真儿是体贴!侯爷说,姑娘初来乍到的,恐怕坐卧不习惯。就让人唤了我去,让我带着那几个婆娘,照着姑娘素日的喜好布置了卧房……姑娘喜不喜欢啊?” 最后这一句,当然是宋嬷嬷问季凝的。 季凝说不喜欢,是假的。 她着实没想到,简铭会对她这般上心。 而且,这人对打发了宋嬷嬷去,照自己的喜好收拾卧房这件事,竟然只字未提。 还真是沉得住气! 季凝心里既觉得有几分甜,又觉得有些把握不住简铭的心思的飘渺感。 “小桃呢?”季凝不自然地岔开儿话头儿。 “小桃被侯爷身边的人带走了,说是要让她多学些府中的规矩,将来更好地侍奉姑娘!”宋嬷嬷答道。 接着又笑道:“姑娘还没说喜欢不喜欢呢!” 季凝脸上刚刚散去些的红热,又腾了上来。 简铭替她想的,不可谓不周到。 简铭亦是个极聪明的人,已经看出宋嬷嬷和小桃是她带过来的,足以信任的人。 简铭显然也并不在意,她将宋嬷嬷和小桃当作左右手。 且,简铭还有意地助她栽培这两个人。 这样的心思啊…… 季凝的心里划过说不清楚的感觉。 她应该感念简铭的。 她的确是感念简铭的。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这样的空? 这算什么? 人心不足吗? 曾经的她,可是连在常胜侯府如何生存下去,都担心得不得了呢! 那么,简铭是否知道,她那日,是同一只大公鸡,拜的堂? 简铭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呢? 想到这里,季凝顿生强烈的冲动:她太想去看看,他们的卧房,是如何布置的了! 卧房内,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甜而不腻,让人只想沉醉其中的香气…… 这种香气,季凝有所耳闻。 这种熏香,来自西域,中原非大贵之家,极难见到。 季凝曾经也是因为感兴趣,才了解到的。 据说,这种熏香,常被富贵之家的后宅用在卧房内。 过去,季凝并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她已经从宋嬷嬷那里听了些闺房秘辛之后,对于这种熏香的作用,还有什么想不到? “姑娘瞧这屋内的布置,可喜欢?”宋嬷嬷向季凝邀起功来。 季凝此刻才注意到,这间卧房内的布置,与她昨夜大有不同。 竟隐隐约约地有了些她从前在季府中卧房的影子。 这定然是宋嬷嬷指挥的结果。 “谢谢嬷嬷!”季凝拉了宋嬷嬷的手,由衷道。 宋嬷嬷面露慈爱,轻轻拍了拍季凝的手:“这些都是小事。姑娘和侯爷好生的,是正经!” 她话中的意味,季凝怎么会不明白? 今夜,她就要简铭…… 季凝的心脏“扑扑”急跳着,停不下来的那种。 然而,当季凝遍观卧房内之后,心里面还是抑制不住地失落。 简铭用心派人布置了卧房,不可谓待她不好。 可是,屋中的那张桌上,除了倒扣的茶盏,和空荡荡的茶壶,不见旁的东西—— 原本,季凝期待着,那里会有合卺酒的。 第19章 对于没有合卺酒这件事,季凝还是意难平。 填房也罢,冲喜也罢,季瀚竭力巴结常胜侯也罢,她到底是夹在当中的。 她才是嫁入简家的人啊! 那日拜堂,简铭出征在外,让她和一只大公鸡拜堂,就算是事出有因吧,季凝心中难平,好歹耐得住。 可是,若是连合卺酒都不曾有,那她,还算是简铭明媒正娶的妻子吗? 直到夜幕降临,简铭来到卧房的时候,季凝的心情还是称不上好。 “侯爷!”季凝起身,迎接简铭。 一打眼,便觉眼前一亮—— 简铭已经换了一身宝蓝色缺胯袍,比之前那身素色的,又是另一番风度。 季凝看得略呆了呆眼。 简铭觉察到她的眼神关注处,微微一笑。 这件袍子,他今儿刚上身,看来,效果不错。 “怎么还穿着这裙子?”简铭打量着季凝身上的素裙。 这套衣衫,在祠堂中不觉如何,放在这喜气洋洋的卧房内,就显得突兀了。 “还未及换。”季凝答道。 她忽的想起了之前廖夫人那件事,心头飘闪过不适。 到底还是咬了咬牙,敛衽向简铭道:“之前妾身未曾穿故廖夫人的旧衣,驳了侯爷的好意,请侯爷恕罪!” 简铭闻言,眉峰微挑,倒像是忽然被她提起,才想起这件事的。 “都过去了,不值什么。”他淡淡道。 季凝听了,心里并没觉得如何宽慰,反倒生出了几分惶然之感。 若说简铭留存着廖夫人的旧衣,这是顾念着旧情,代表着简铭是个重情之人的话,那么现在,听到简铭说着“不值什么”,季凝却困惑了—— 是不是于简铭而言,他已经过世的妻子,甚至所有与他有过感情的女人,都会被他淡忘,当做“都过去了”的存在? 季凝没法不联想到自己的身上。 将来,她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命运? “可用了晚膳?”简铭关心起季凝的衣食来,还算体贴。 “用了些。”季凝道。 “你太瘦了,得多吃点儿。”简铭看着季凝。 季凝微怔,浑没料到简铭竟关注起她的身材来。 他们是夫妻,还将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做丈夫的关注妻子的身材,简直再正常不过。 “去沐浴吧,我已经让他们备了水。沐浴罢,也好安歇。”简铭没有继续太瘦的话题。 季凝的脸腾的红了。 这人,到底是有多急着,安歇啊! 简铭见她咬着嘴唇,涨红着脸,欲说还休的样子,不禁好笑。 便忍不住逗起她来:“怎么?季府的习惯,安歇前都不必沐浴的吗?” 这么一句话,让季凝想不沐浴都不成了。 她可不想让简铭觉得,他娶了个脏兮兮的媳妇儿。 旁边的侍女听到两个人的对话,都抿着嘴偷笑。 季凝的脸,更涨红了。 小桃侍奉着季凝沐浴罢,又帮季凝换了寝衣。 “姑娘,成了……可以去见侯爷了!”小桃痴痴地低笑。 被季凝一眼横过去:这丫头,真是越学越古怪了! “我搀姑娘去前面见侯爷。”小桃特别热心地要搀季凝。 又被季凝一眼瞪过来:我自己会走! 小桃轻笑。 “侯府里的规矩,都学会了吗?就在这里傻笑!”季凝嗤道。 “姑娘说的很是!”小桃像模像样地点点头。 再说出口的话,就让季凝无言以对了:“姑娘以后就是侯府里的主母了!再给侯爷诞下个小侯爷,就是大功臣了!自然是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作什么怪!”季凝好久才憋出一句,甩开她,径直往屏风前面去。 简铭此时已经去了外衫,只穿了里面的浅色中衣,歪在榻侧,手里擎着一册不知什么,似在看着。 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抬头看过去—— 恰好看到季凝正莲步轻摇,朝自己走过来。 此时刚刚沐浴过的季凝,俨然出水芙蓉一般,又似芙蕖般,清清雅雅,亭亭玉立。 简铭的双眸微眯了眯,眼底有异样闪过。 他的目光继续向上逡巡,落在了季凝的脸上。 果然毫无意外地,在那张清丽的脸上,看到了染至脖颈的绯红之色。 瞧着,倒是个单纯知羞的好姑娘…… 简铭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面上的表情分毫没变。 将书册放在一旁,简铭朝季凝招了招手。 季凝会意,便只好顶着赧意走过来,也在榻边坐了。 只是,她坐下的位置,距离简铭足有一尺。 简铭面露玩味。 “今日瞧那花名册,觉得如何?”简铭突然问道。 季凝被问得猝不及防。 这问题,也忒笼统了吧? 她该如何回答? “还好。”季凝也只好如此笼统地回答。 “哦?具体说说。”简铭显然不打算就这么由着她过去了。 季凝被问得紧张,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她不得不承认,这极有可能是因为,此时卧房内只剩下她和简铭两个人,而他们同时坐在榻上。 卧房内,还有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真是一个,让人没法不紧张兮兮的……好环境。 季凝嘴角抽了抽。 她实在觉得,这样的环境,用来讨论这种正经的问题,可惜了。 所以,讨论什么样的“不正经”的问题,才是不可惜的? 季凝被自己脑子里扑腾出来的这个“不正经”的念头,撼住了。 事实证明,人嘛,不能胡思乱想。 说不定,想什么就来什么—— “你熏的什么香?”简铭话锋一转,就像是之前那个正经的讨论花名册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他提出来的。 “啊?熏香?”季凝被问得脑子更加蒙怔。 “就是你身上的香气啊!”简铭道。 “我不曾用熏香。”季凝老实地回答。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撤。 因为,简铭在问着她熏香什么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身体竟朝她的方向凑了过去。 好像要亲自执起她的袖子,闻闻她的“熏香”似的。 季凝被脑袋里冒出来的那幅画面,吓了一跳—— 有“天煞战神”之称的常胜侯,只与死亡与鲜血有关的常胜侯,本应该一副冷硬面孔的常胜侯,居然要凑近了来,亲自闻闻她的衣袖? “是澡豆!不是熏香!”季凝一股脑道。 她生恐简铭真扑上来。 简铭的动作一滞:“澡豆?府里用的什么方子的澡豆?我之前竟没闻到过这味道。” “不是侯府里的。”季凝道。 “是我……是妾身自季家带来的……”季凝意识到自己竟大剌剌地用起“你我”的称呼来,嘴里面很有些磕巴。 “哦?”简铭生出些兴趣来。 “季大人科举出身,我竟不知,府里还颇擅制澡豆?”简铭说到后面,语声泛凉。 季凝因为紧张,并没感知到简铭语气的异样。 “是妾身自制的……”她忙解释道,“用白芷、菊花叶、桂花蕊、猪胰、猪脑,加皂荚末制成膏子,屉上蒸熟,晾干,搓成丸状就成了!” 季凝心急之下,一股脑地把如何制澡豆的步骤都说了。 简铭听着,脸上的表情越发地丰富起来。 “猪胰,猪脑?”他面带不相信。 “对,猪胰,猪脑!侯爷莫小瞧了这两样物事,用它们制出来的澡豆,才能去了豆荚的涩味,用起来光滑润泽。”说到自己的得意杰作,季凝来了兴致。 简铭不由自主地“哈”了一声。 他仍旧对猪胰、猪脑那种腌臜物,能制出气味这般淡雅脱俗的澡豆持怀疑态度。 不过,季凝说“光滑润泽”什么的,简铭倒深以为然。 他如此想着,目光划过季凝寝衣袖口下露出来的一截皓腕上。 强自移开了目光,简铭轻咳一声。 “想不到这么几样小小的物事,竟能做出这么香气袭人的东西来。”简铭笑道。 “小小的物事,未必不能有大用处。”季凝认真道。 简铭心念一动。 他盯着季凝,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这个“小小的物事”,于那些人而言,究竟有多大的用处呢? 想到此处,简铭心里暗嗤一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常胜侯府何时怕过谁! 简铭忽的拉了季凝的手,略一用力,便将季凝拉扯在了榻内。 季凝毫无悬念地惊呼一声。 此时,简铭已经侧身吹灭了蜡烛。 卧房内登时一片昏暗,只有窗棂处有几缕月光透进来。 季凝猝逢变故,心跳都被吓没了。 她胆战战地僵在床.榻内里,手脚都像不是自己的了。 简铭刚刚强拉扯下她的时候,她还以为简铭要强与她……如何。 不料,简铭在她的身旁躺下,又抖开喜被,覆在两个人的身上,口中淡淡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季凝差点儿被气歪了鼻子。 怎么有种,简铭在故意吓唬她的感觉? “你怎么……”怎么吓唬人啊! 季凝心里的腹诽没有完全说出来。 可就算是她全然说出来,昏暗之中,也不会有人理会她—— 简铭的呼吸渐渐平稳,居然睡着了! 他怎么能睡着了! 在这么吓唬了她之后,他怎么能就这么睡着了! 季凝气不打一处来。 她撑起身体,同时小心翼翼地不扯着被子,以防惊醒了简铭。 季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寂静之中简铭的睡颜,鼓起腮帮,想如何,又无法如何。 难道,她还能拎着简铭的耳朵摇醒简铭,让他也不能安睡吗? 那她明日怕是就得被简铭休掉吧? 季凝惹不起这主儿,只能重又躺回原处,对着帐顶的纹饰,无声地叹息。 第20章 季凝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同榻而眠过。 莫说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榻一个被窝里,她和奶姆同卧的记忆,也只停留在极模糊的记忆中。 那个时候,她似乎刚刚记事? 这些都已经追溯不得了,眼前的情况才是最最现实的。 季凝窝在床.榻内侧,听着简铭平稳的呼吸,她咬着嘴唇动都不敢动。 之前简铭扯着她倒下去的一幕,犹在她的脑中回旋不去,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女子与男子力气的差距之大。 何况,简铭还是个舞刀弄枪惯了的,拎她还不跟拎个小鸡崽儿似的? 季凝的嘴角抽了抽,已经在脑袋里想象,简铭拎着她,强要对她如何如何的画面了。 季凝登时打了个哆嗦—— 这幅画面,可真不美好。 所以,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窝着吧。 万一吵醒了简铭,怕是有她受的。 然而,这么老老实实窝着,就万事大吉了? 同一张喜被下,两个人的身体虽然没有贴在一处,但是简铭的体温真真切切地传递过来,想要忽视,是绝无可能的事。 季凝的脸被那体温熏红了,继而面庞涨得通红。 简铭没对她如何呢,恐怕她就先要把自己憋死了吧? 小口小口喘着气,季凝才觉得胸口不滞闷得那么难受了。 可她的心里还是紧张得很。 心脏“咚咚咚”急跳着,季凝在心里暗骂简铭怎么能就这么睡着了? 放着她一个人在这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真怀念,一个人安眠的日子啊! 又在榻内苦挨了好久,季凝感觉外面的月轮已经朝着天穹顶挪了去。 夜.色更深了。 已经深夜了,应该睡熟了吧?不会被惊醒了吧? 季凝心中盘算着。 她于是又一次壮着胆子,撑起了身体,在浅淡的月光下,打量起了简铭的睡颜。 大概,一个人一旦平静下来,尤其睡着了之后,整个人的状态都会不一样吧? 季凝心忖。 此刻,在她的眼中,简铭与她之前看到的相比,又是一种感觉—— 他的眼睛闭着,眼睫投下了两团小小的阴影,睫毛还挺长…… 季凝的唇角不由得勾了勾。 她从没有想象过,一个男人,会有这么长的睫毛。 季凝恍然想到了歆儿长长的睫羽,每一次眨眼的时候,蝶翼一般地轻轻扇着,瞧着就惹人喜爱。 歆儿的样貌,细细想来,很多方面也都颇像简铭,难怪被简铭那般疼爱。 季凝的胆子于是更大了些。 她甚至半坐起身,一张脸垂在简铭上方尺余高的地方,用目光放肆地描摹简铭的五官。 季凝不敢说自己对男人的样貌多么多么了解,但是简铭的这张脸,她笃定,一定是讨女人喜欢的。 特别是,此刻的简铭,双眸中的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都不见了踪影,使得他面部的轮廓线条要比之前柔和得多。 若不是那双凌厉的、自带杀气的眼睛,还有这副壮健的身材,简铭在战场上,怕是要被他的敌人小瞧吧? 季凝不着边际地想着。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是响当当的“天煞战神”,以她这一日里与简铭几次打交道的经历,季凝倒并不觉得简铭是如何的凶悍可怕,接近不得。 嗯……如此,她是不是可以认为,简铭待她,还算不错? 待她不错啊…… 只是“不错”? 季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小小声的。 她蓦地想到了之前自己的想法:简铭这张脸,应该是极讨女人喜欢的。 端看过往那些名门闺秀们聚会的时候,谈论的最多的,除了几位正当年的皇子之外,就是简铭了。 她们嘴上说着“天煞”啊、“粗鲁”啊、“克妻”啊什么的,可照季凝这会儿看来,她们说不定心里面喜欢简铭喜欢得紧,只是拿那种话来堵别人的心,让别的女子望而却步呢! 反正,日子过得好不好,谁过谁知道,不是吗? 现在,是她,而不是别的女子,成为了简铭的妻子。 这么想着,季凝的心情突然灿烂起来。 她好心情地看着简铭的睡颜,心头仿佛有一只欢悦的小鹿,蹦蹦跶跶地跳过。 恐怕,现在不知有多少贵女,正羡慕她羡慕得紧呢! 季凝好心情地轻笑出声。 之前,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心情一旦好了起来,整个人的状态就放松了。 状态一放松,那股子迟来的困意,便渐渐地占据了上风。 季凝又呆看了简铭一会儿,觉得简铭的那张英俊的脸,越来越模糊…… 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身子软绵绵地窝回了原来的位置。 脑袋里混混沌沌的念头还没成形,季凝就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夜深如故。 季凝睡过去约莫半刻钟,睡在外侧的简铭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双眸晶亮,眸底酿着几抹困惑不解,还有几分意味深长。 他似乎在思索一个问题而不得答案,哪里像是刚刚醒来的人? 听着枕边人平缓的呼吸,简铭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无声地坐起,侧过身去,看着季凝安睡的模样。 想象着季凝若是此刻突然醒过来,看到自己竟然就这么看着她,再想到之前不过就是在装睡,竟然诓骗过了她,不知她会作何感想。简铭又笑了笑。 若论佯装的功夫,季凝这个深闺中长大的年轻姑娘,哪里是驰骋沙场十几年,又见惯了官场中各种嘴脸的简铭的对手? 简铭的眸光更深沉了些。 之前那个令他困惑的问题,再次涌上心头—— 所以,季凝方才,真的只是对他好奇? 而不是对他有所图谋? 这可与简铭设想的不同。 正是因为对季凝存着防备之心,简铭才故意假装睡过去,骗过季凝的眼睛,好悄悄查视一番,季凝到底想对他、对常胜侯府如何。 岂料,这个姑娘居然就那么傻呆呆地瞧着他的脸,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还傻呆呆地对着他的脸痴笑。 简铭挑了挑眉。 他自知样貌不错,也见识过那些世家贵女们痴迷的嘴脸。 其中,甚至还有身份高贵的天潢贵胄。 简铭以为自己会很反感季凝的痴看。毕竟,他从来自许的是武功、是统兵的能力,而不是像个没出息的小白脸儿那样,靠模样和小意讨好吃饭。 但是,季凝的痴迷,却奇异地并不让简铭反感。 哪怕,他心里面对季凝的怀疑、猜测与防备,从没减少过。 这只能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微妙。 简铭并不觉得,以自己的眼力和阅历,要看清季凝这么个不足两旬的小姑娘,是多么难的事。 莫非,是他看走了眼了? 简铭的剑眉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相信,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夜,静寂得如平静无波的湖面。 窗外,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简明的心境,反而无法平静下去了。 他维持着探究的表情,扫过季凝锦被下玲珑有致的身体…… 大概是深夜里,人的精神更容易柔软下来吧? 简铭看到那玲珑的娇.躯,脊背便不自觉地绷紧了。 白日里,季凝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桩桩件件映上心头。 简铭无奈地摇了摇头,克制着自己不再关注季凝纤细却不失曲线的身材,而是将目光向上逡巡。 季凝闭着眼睛,睡得正酣。 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她的嘴角,在梦中都小小地翘起了一个弧度。 简铭的眉毛不禁舒展了些。 他还是觉得,季凝还是张大眼睛的时候,最让人移不开眼去。 目光继续上行…… 简铭最后凝住于季凝的头顶发髻上。 这丫头,还真是稀里糊涂的! 顶着个发髻睡也就罢了,发髻上还插.着一支钗。万一睡迷了翻了身,怕不是要戳进脑袋里? 简铭无语摇头。 为了防止自己再传出“克妻”的名头去,他只得好脾气地凑近了些,两指一探,那支钗便离了季凝的发髻,落在了简铭的掌中。 借着几缕浅浅的月光,简铭转了转手里银色的钗—— 那确实是一支银钗。因为主人长期的佩戴,钗骨都被磨损了些。 简铭是世家出身,见惯了金珠宝玉的好首饰,这样的一支素银钗倒是少见。 季瀚的女儿,季瀚嫁入常胜侯府的女儿,竟戴着这样的首饰,是有意为之,还是…… 简铭的目光深沉。 不论原因为何,总之常胜侯的夫人,是断不许戴着这样的寒酸首饰的! 简铭心里冷哼。 手一扬,那支素银钗已经脱离了他的手掌,径直落在了不远处的梳妆台上,妆奁盒子的旁边。 钗身与桌面相触,“叮”的一声脆响。 在静谧的夜.色中飘荡开来,仿佛涟漪,泛漾在了简铭的心头。 简铭决定养足了精神,明日之事明日琢磨。 但是他最后,还是禁不住多看了季凝一眼。 只这么一眼,简铭又无语地撇了撇嘴—— 季凝大概是睡得热了,两只胳膊伸出了锦被。 因为锦被和寝衣的摩擦之下,宽敞的寝衣袖子被蹭到了靠近肩膀处,使得她的两只手臂大剌剌地露在外面,皓白如玉晃花了简铭的眼。 简铭的手抬了起来,朝前凑了凑,便突然僵在了半路。 以他现在认定的他与季凝的关系,这样,好吗? 简铭又瞟了一眼,季凝眼看着就要半露出来的雪白的膀子,无声地叹息—— 刚入了简家的门,就害了病,似乎不大好吧? 简铭在心里劝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执起季凝的两只手,将它们先后掖进了锦被里。 第21章 第二日,季凝习惯性早起地睁开了眼睛。 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何处。 意识到自己和简铭睡在了一张床.榻上,意识到自己和一个壮健青年男子睡在了一张锦被下,让季凝瞬间清醒,她“蹭”地坐了起来。 然后,季凝便看到简铭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简铭的语声中带着几分慵懒的意味。 季凝呆了呆,猛然想起昨夜种种,方定了定神。 “侯、侯爷……早。”她艰难地和简铭打着招呼。 简铭微微一笑:“早。” 季凝的表情停滞在了脸上。 她不得不承认,简铭的这个笑容,在她的心湖之上,荡起了波纹。 “昨夜睡得好吗?”简铭忽问道。 “好……好!”季凝下意识地回答。 她想起来自己昨夜偷瞧简铭的睡颜来着,遂不自在地撇开眼去,眼神飘啊飘的。 简铭看透了她的心思,心中不禁莞尔,实在觉得逗季凝其实挺有趣儿。 他抬起右手,朝自己发顶的方向点了点:“钗子若是戳入了脑袋,可就睡不好了。” 季凝听得一愣,茫然地学着简铭的动作,也去摸自己的发顶。 方发觉挽发的素银钗已经不见了踪影,满头的青丝,更因为囫囵睡了一夜而蓬松凌乱得一塌糊涂。 这也太没形象了! 季凝大窘。 “让、让侯爷见笑了……”季凝说着,脸上涨红。 她这几日里红脸的次数,比她活过的十九年里所有红脸的次数加在一起,都要多。 简铭原是瞄着她摸脑袋的动作,以及脸上尴尬羞窘的模样的。 他着实觉得,季凝这副模样,分毫不减她的美貌姿容。相反,还平添了几分可爱模样。 害得简铭都觉得手痒,想也像季凝那样,揉一揉她的发顶了。 手感应该不错…… 简铭暗忖。 不料,季凝竟向他道起歉来。 “见什么笑?谁又不是吃喝拉撒活着的?”简铭挑眉。 季凝:“……” 她能理解为简铭在为她找台阶下吗? 简铭掀被起身,取了梳妆台上的素银钗,捏在指中。 “季大人为官清廉啊……”他两指转着那支素银钗,朝季凝走了过来。 季凝只顾得上听到前半句,简铭的后半句话,则全然被她忽略了—— 简铭此刻只穿着中衣中裤,皆是素色。 这么一身裹着他颀长、壮健的身材,季凝的目光一不小心,划过了他的中裤腰部之下的位置…… 虽然早听宋嬷嬷说过夫妻之事如何如何,虽然昨夜还与简铭同榻而眠,但是眼前的光景,还是让季凝猝不及防。 她惶然地拧过脸去,看向不知什么地方,顿觉自己的脸庞蒸熟了般,腾腾地冒着热气。 简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衣衫之下的身体,给季凝造成了困扰。 他已经重又坐回榻边,将那支素银钗晃过季凝眼前。 “本侯的问题,很难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冷。 “啊?”季凝不明就里地转过头来。 他刚才问什么了? 季凝眼中的茫然神色,让简铭略一眯眸,似想探究她的这副表情,是真的由心而发,还是伪装出来的。 “本侯方才说,季大人为官清廉……”简铭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紧了季凝的眼睛。 那种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让季凝觉得凛然惊惧的杀气,又回来了! 季凝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在考虑要不要将父亲把那些田庄和铺子给自己做嫁妆的事告诉简铭。 但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会让简铭觉得,父亲有贪墨之嫌,恐怕并不清廉? 而且,要说清楚那些嫁妆的来历,可能又要费一番口舌。 季凝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以常胜侯的身份能为,若想查出关于她生母的事,是不是并不难? 简铭由不得她回答,他还有后半句要问:“季大人不是娶了大商黄氏的女儿吗?怎么会让你出嫁了,还戴着这般寒酸的首饰?” 季凝听着他的质问,咬紧了嘴唇。 简铭的眉头蹙紧,他有些看不得季凝的嘴唇被咬得泛白。 “黄氏是季家的主母……侯爷还想问什么?”季凝的嘴唇抿薄,盯着简铭,眼中有倔强闪过。 黄氏是季家的主母,却非季凝的生母。就算黄家再有钱,对待不是自己亲生女儿的季凝,又能好到哪里去? 何况,季凝的生母早就过世了,季凝连一点点依仗,都没有。 民间俗谚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季瀚能娶黄氏那种女人为妻,季凝又能指望他什么? 这些,简铭稍一细想就明白了。 他的一颗心,不禁朝着季凝倾斜了去—— 面对季凝这样的女子,血性男儿又怎么可能不生出悲怜之心? 简铭脸上的神情未变,他的心里已经在“她真可怜”和“不能轻易相信她”之间徘徊了几个来回。 最终,简铭将那支素银钗放回季凝的手中,淡道:“你的旧物,收好。” 便自顾起身,穿衣着衫。 就这么结束了?不问了? 季凝愣愣地看着手里面的素银钗。 见简铭已经往身上套衣衫了,季凝的身体动了动。 身为妻子的本分,是不是这会儿应该侍奉夫君穿衣? 季凝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她想起来刚才不小心看到了简铭的……中裤。 万一,她帮简铭穿衣的时候,再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呢? 她这里犹豫的当儿,简铭已经利落地穿好外衫。 然后一道嫌弃的眼神丢过来:“还不快拾掇了头发!成什么样子!” 季凝嘴角一抽:她现在的模样,这么不堪吗? 季凝受不得简铭那个嫌弃的眼神,立刻冲到了梳妆镜前。 也还……好吧? 季凝盯着镜中的那张熟悉的脸。 似乎也不是那么看不得吧? 季凝正拢着头发,听到简铭“啪啪”拍了两下手掌:“来人!” 像是早就预备好的,门开了,以小桃为首的侍女鱼贯而入,各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只托盘。 “贺喜侯爷!贺喜夫人!”一众侍女齐向简铭和季凝行礼恭贺。 有几个面皮薄的,已经低下头去,含羞而笑了。 季凝听得目瞪口呆。 她诧异地看向简铭。 简铭倒极平静,朝小桃道:“侍奉梳妆吧!” 小桃抿嘴忍住笑,忙应了一声,便上前来拢住了季凝的肩膀:“夫人,梳妆了!” 季凝圆瞪了眼睛。 有生以来,小桃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把她惊了一跳。 季凝此时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侍女之前“贺喜”的是什么—— 贺喜她与简铭圆.房了吗? “咳咳……”季凝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圆.房”两个字震得直咳嗽。 她一张俏脸,再一次没出息的,红了。 小桃和众侍女只当她害羞了,都低低地偷笑起来。 季凝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的,她特别想说“你们误会了!我和你们侯爷还没……” 可是这话,她如何能说出口? 而她此时亦意识到一个事实:简铭是乐得看到这种误会的。 所以,这算是……简铭对她的保护? 季凝好想掩面啊! 被众侍女围在当中,众星捧月也就罢了,季凝看清她们端上来的托盘内的物事的时候,表情更呆了—— 灿烂华美的罗裙,只看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针工细密的绣鞋,不知费了多少绣娘的多少工夫才制成的。 世家贵族,一针一线无不流淌着富贵的味道。 这些倒也罢了,最吸引季凝目光的,是那支绚烂夺目的飞凤金钗。 钗身便是一支振翅欲飞的凤凰,浑然天成,凤口中衔着一枚朱红色的,指甲大小的宝石。 季凝看那金钗,又看简铭。 这是……给我的? 简铭的嘴角边浮起一抹笑:“这是前儿陛下的赏赐,送与你了。” 季凝愕然。 御赐之物啊,她如何担得起? 季凝刚要张口拒绝,门的方向传来声音。 张娘子笑容可掬地闯了进来,朝着简铭和季凝就福了下去:“给侯爷、夫人道喜了!” 季凝一哆嗦。 对于这个张娘子,她本能地排斥。 简铭瞥了一眼张娘子,鼻腔里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无更多的表示。 张娘子讪讪的,依旧赔着笑脸,不客气地进了屋。 “老奴来瞧瞧,是否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侯爷可还有什么旁的吩咐?”张娘子一边说着,一双老眼不住地四外寻摸。 她蓦地看到了尚未来得及收拾起的床.榻,目光在那里流连了几息,脸上神色变幻。 “你有心了。”简铭的语气仍旧淡淡的。 张娘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简铭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这里不劳你伺候,去忙你的吧!” 张娘子于是只好欠了欠身,堆着笑脸退了出去。 临离开前,她仍不忘朝床.榻的方向又瞄了瞄。 简铭待张娘子并不像季凝以为的那样。 季凝原以为,张娘子既然是侯府的内管家,该被简铭重视信任的。 常胜侯府里不可思议的事,还真多! 季凝心想。 她难解的事,更多。 比如,眼下该如何拒绝这支飞凤金钗呢? 季凝可不觉得,自己配得起它。 御赐之物啊,别给自己招来祸…… 季凝蓦地觉得便鞋上一沉,她低头看去—— 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白肚绿皮大蛤.蟆,正趴在她的鞋面上,“咕咕”地低叫着。 一边叫着,白肚皮还一鼓一鼓的。 几个侍女也都看到了这只大绿蛤.蟆,她们自然尖叫了起来。 就在她们的尖叫声中,季凝突然抓住了蛤.蟆的身体,“嗖”的一声,撇出了门外。 第22章 在一众侍女的尖叫声中,那只白肚绿皮的大蛤.蟆从季凝的手中飞出,飞向门外—— “呱!呱!” 大蛤.蟆摔在门廊的地上,打了两个滚儿,还活着。 它爬起来,又“呱呱”叫了两声,才三蹦两蹦的,没影儿了。 屋内众人惊魂未定,屋外的某个角落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嘻嘻”的笑声。 然后,那笑声随着大蛤.蟆的蹦走,也消失不见了。 季凝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小背影。 简铭的脸都铁青了。 季凝梳妆完毕,侍女们退下。 门一关,屋内只有季凝和简铭两个人。 简铭担忧地看着季凝:“你还好……” 话未说完,季凝按着桌面,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季凝一直忍着来着。 此刻侍女们都退下了,她终于不用再忍,想象着刚才攥着那只大蛤.蟆的时候,手上粘.腻的触感,季凝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忙扯过绢帕,使劲儿地揩拭着那只手。 简铭之前还默默夸赞了她“好胆量”呢,孰料眨眼之间,季凝就成了这副模样? 也难怪,闺阁中长大的女子,这种场面,能够应付得下来,不至于失控无措,就已经很不错了。 简铭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在野外摸到蛇虫等物的时候的惊悚感觉,心里更气了。 那小子!看怎么收拾他! 季凝干呕了一会儿,自然什么都没呕出来。 又急乱地擦拭掌心,那种恶心的感觉,回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后背上忽然一暖,季凝的身体僵住—— 她感觉到,应该是简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后背上,轻柔地拍抚着。 简铭的声音也堪称温柔:“还好吗?要不要让郎中来瞧瞧?” 季凝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脑子空白了几息,才缓过神来。 “无、无妨!”她僵直着舌头说。 简铭见她的脸色不似之前那么煞白了,稍觉放心。 又道:“你放心,那小子,我定要好好地罚他!” 说到这里,简铭咬牙切齿。 季凝心头一暖,一股叫做感动的东西,涌了上来。 但是,她却忙止住了简铭:“侯爷不可!” 季凝怎么能任由简铭去惩罚简誉呢? 没错,那个嘻嘻笑的身影,正是简誉。 肯定是他,使坏抓了只大蛤.蟆,丢进他们的卧房内,吓唬季凝的。 之前,连季凝都看到简誉的人影了,简铭怎么可能看不到? 推而广之,府里的其他人,包括那些被吓得惊叫的侍女,他们会看不到简誉吗? 就算没看到,能想出这种捣蛋法子的,府中众人想必也都熟悉了。 难道,那只大蛤.蟆还能是凭空出现的? 怎么可能? 那样的话,府里洒扫的人,就都是失职了。 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是简誉干的,季凝才更不能让简铭去为她出气。 否则,旁人会怎么说? 他们不会说简誉淘气该管教,而是会说季凝这个做后娘容不得小孩子,会说季凝小气刻薄。 那时,哪怕简铭是出于公心和教育儿子的目的去惩罚简誉,也会变成自己的恃宠而骄,对简铭吹枕头风儿什么的…… 那样的话,她在常胜侯府,更难生存了。 简誉淘气,不是一日两日了。 简铭被他激出了火气,一怒之下说要罚他。 被季凝阻止住。 简铭也是聪明人,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季凝担心的是什么。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季凝:“苦了你了!” 简铭说着,另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季凝的手背。 他们两个人此时的姿势,于是变成了简铭一只手覆在季凝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按着季凝的手背。 俨然将季凝环在了身前的架势。 季凝感觉到了两个人的身体都快贴在一处了,赧然。 她稍向后撤了撤身子,轻声道:“侯爷……” 简铭也觉异样,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但是他只是一只手离了季凝的手背,另一只手仍虚扶在季凝的脊背上。 他瞄了一眼季凝按在桌面上的手:“让人泡些皂角水来?” 他用的是询问的口气。 季凝摇了摇头,攥紧了手中的绢帕:“不必。一会儿洗一洗就好了。” 简誉刚作完了妖,这会儿张罗洗手,不就坐实了季凝对他的厌恶了吗? 季凝不愿落下这样的口实。 而且,她之前为什么明明害怕那只大蛤.蟆,还要强忍下来,甚至还亲自拎起它,丢出门去? 还不知因为,她不想让简誉以为她害怕吗? 熊孩子若是知道她害怕,只会变本加厉地再琢磨别的法儿吓唬她。 季凝看到蛤.蟆的同时,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了这个念头。 简铭与季凝颇有默契,亦想到了这一点。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季凝,咬牙道:“今日要入宫面圣,等回来,我再寻机会收拾他!” 季凝暗自皱眉。 简铭因为还有事,说罢,又宽慰了季凝几句,便匆匆用了早膳,离去了。 季凝自去仔仔细细洗了几遍手,那种黏黏.腻腻的错觉,似乎才消散了些。 这件事她是悄悄进行的。 用过早膳,季凝觉得她还是需要继续了解常胜侯府中的情况。 她唤来郭青,把想法说了。 郭青自然遵从。 季凝于是带着小桃、郭青,并几个仆从,打算在府中先转上一转。 她至少得先了解了解常胜侯府的格局不是。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远处的喧哗声,好像中间还夹杂着孩童的尖叫声和吵闹声。 “怎么回事?”季凝皱眉。 郭青也听到了,道:“夫人莫急,小人这就去看!” 他说完,便带着几个下属,直奔吵闹声传来的方向。 郭青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只不过,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些尴尬神情。 “发生了什么事?”季凝奇道。 郭青欠了欠身,不自然道:“是二郎君和大小姐……闹起来了……” 说是“闹起来”,不就是打起来了! 季凝蓦地想起来自己初见常胜侯府的那三位小郎君的时候,简誉斥歆儿为“小叛徒”的情景。 “可伤着了?”季凝忙问道。 她真担心简誉会伤了歆儿。 郭青闻言,脸上的表情更不自然了,赔笑道:“些微皮肉伤,应该是不妨事的……” 皮肉伤! 不妨事?! 季凝登时急了,她已经想象着歆儿被简誉那个熊孩子伤成什么样了。 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打,这已经超出熊孩子的范畴了! “快去请郎中!”季凝慌忙吩咐道。 说着,脚不沾地地就往歆儿的住处跑。 郭青一边吩咐下属去请常给府里瞧病的王郎中,一边紧跟上季凝的脚步。 “快带我去你们大小姐的住处!”季凝不认得路,对郭青道。 郭青愣了愣,方明白她误会了什么,忙抢步拦在头里:“夫人,是二郎君受伤了。” “啊?”季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简誉受伤了? 没弄反吗? 难不成歆儿还是个武功高强的小丫头? 不然,那么丁点儿的小丫头,能打得过比她大好几岁的男孩儿?还把对方,给伤了? 郭青干笑两声,只得如实道:“其实是大小姐的猫,挠伤了二郎君,二郎君就……哭了。” 哭了? 季凝嘴角抽了抽。 半大小子竟然被个猫,挠哭了? 他之前偷抓蛤.蟆的能耐呢? 转念一想,季凝又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团团虽然只是只猫,但季凝和它打过交道,团团很乖,绝不会任意攻击人的。 团团是歆儿的宝贝,说不定是简誉对歆儿挥拳头,团团才挠了他的? 可是,简誉为什么要朝歆儿这个幼妹挥拳头呢? 总之,一时之间想不出前因后果。 “去二郎君的住处!”季凝于是道。 简誉的房内,奶姆婆子围了好几个,里圈是他的两个兄弟和妹妹。 季凝先是一眼看到了正叉着腰,做磨牙状的张娘子。 季凝心里一抖。 有这个婆子在,好事怕也要变成坏事。 张娘子眼尖地看到了季凝一行,脑门上的青筋,登时“嘣嘣嘣”地跳了起来。 又见到紧随着季凝的郭青,顾忌着郭青的身份,张娘子无法,只好不情不愿地向季凝行礼。 齐玉的奶姆婆子,也都忙向季凝行礼。 季凝摆手,示意她们免礼。 她越众而入,刚好听到三郎君简达奶声奶气的声音:“二哥不哭,吹吹,呼呼……” 季凝不禁莞尔。 歆儿一眼便看到了季凝。 “新阿娘!”歆儿不管不顾地扑进了季凝的怀里,那架势,仿佛几辈子没见过似的。 季凝既觉好笑又颇无奈地搂住她的小身子,防着她跌倒。 歆儿的欢叫声,惊动了那兄弟三个。 简誉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痕,看向季凝的表情有些逃避的意思。 简奕转过脸来,微张着嘴,似是根本没想到季凝会突然出现。 也只有简扬年纪最长,小大人儿似的朝季凝躬身一揖:“主母!” 他既这般守礼,让季凝对他颇增好感。 一个守礼的孩子,当然是不会让人厌恶的。 季凝遂朝他点了点头,当他是个大人般问道:“这是怎么了?” 简扬抿了抿唇,看看脸上挂着泪痕的简扬,又看看季凝怀里的歆儿,浮上了犹豫难觉的神色。 而一旁的张娘子,看着几个人之间瞬间的尴尬局面,眼珠儿转了转,大有蠢蠢欲动的意思。 第23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季凝又问道。 她的语声还是温和的。 待小孩子自然不能粗暴,否则会给在小孩子的心里留下阴影。 季凝想到自己小时候被黄氏苛待,是怎样艰难长大的,便不忍心对眼前的几个孩子大声了。 她可不想将来,等这几个孩子长大之后,厌恶自己,便同自己厌恶黄氏一般。 嗯,她已经想象若干年后的将来了。 简扬刚一见到季凝出现,本能地心里面便打起鼓来。 身为几个弟弟妹妹的长兄,简扬很有身为长兄的责任感。 他初时面对季凝的问话的时候,很有种季凝可能接下来就训斥、责骂甚至惩罚弟弟妹妹的感觉。 他更害怕季凝会把这件事捅到他们的父亲那里,简铭可不会和风细雨地同他们说话。 兄妹几个之中,父亲也只会对歆儿温和。 想到这里,小小少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幸好,季凝没有现出他以为的凶神恶煞状。 简扬定了定神,又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主母话,是歆儿的猫,挠伤了二弟。二弟吃痛不过,才哭闹起来的。” 他显然已经看出季凝也对歆儿格外疼爱,怕季凝因为偏心而苛责简誉。 季凝怎会看不透他的小心思? 这个小小少年,明知歆儿最得疼爱,还敢将这种话说出口,倒是很有个做兄长的担当样子。 季凝脸上的温和笑意未散,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她接着垂头看着一早扑到她怀里的歆儿:“团团为什么会抓挠二郎啊?” 歆儿听到简扬的回话的时候,就嘟起了小嘴儿:“都怪二哥!哼!” 季凝眉一挑,方要开口,旁边的郭青突然说话了:“夫人,郎中来了!” 郎中来得这么快? 季凝怔然抬头。 就看到郭青引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王郎中竟然是个女子? 季凝颇为意外。 待得看清来者的脸,季凝更觉得意外了—— 眼前这个背着药箱,一脸“我不高兴”表情的年轻女子,竟然是当初在季府的时候,宋嬷嬷受伤之后,来给宋嬷嬷医伤的那位女郎中。 季凝到如今还记得这个女郎中言辞不善、仿佛随时随地全天下都欠她似的模样。 不过,平心而论,这个女郎中的医术确实了得。经她之手,宋嬷嬷的伤,好得极快,最终也只留下了很浅很浅的疤。 她怎么会出现在常胜侯府? 郭青无从得知季凝和这女郎中之间的过往故事,赔笑正向季凝介绍,道:“这位林娘子,是咱们侯爷的救命恩人,最是医术了得的!方才阿全出门去请王郎中,偏巧遇到林娘子路过,便请了林娘子入府来。” 顿了顿,郭青又忙解释道:“小人想着,给二郎君医伤是最紧要的。” 因为给二郎君医伤最是紧要,也就不拘来者到底是王郎中还是林娘子了。 只要医术应付得,季凝倒不在意谁给简誉瞧伤。 她疑惑的,是这个林娘子,明明就是医馆中地位极寻常的一个医者,连供奉的边儿都搭不上,更不要说和王郎中那种专门在侯门贵府中行走的供奉了。她是怎么入了侯府众人的眼的? 要知道,侯门深似海,侯府之中就是个寻常奴才,眼界都非寻常富户可比,他们怎么能瞧得上一个普通的医馆郎中呢? 能让这些人遵奉的,是因为这个林娘子,被简铭所重视吗? 那么她,又是如何救的简铭的命的? 从被郭青引进来,到郭青向季凝解释的过程中,那位林娘子的脚步就没停下。 她更是看都没看屋内旁人如何,只一味地朝着简誉快步走去。 她拉过简誉的胳膊査视的时候,季凝刚好听完了郭青的解释。 “这是为了二郎好,不妨事的。”季凝道。 她这是肯定了郭青选择了请林娘子入府的决定,虽然这其中的缘故,季凝仍困惑不解。 蓦地听到季凝的声音,正托着简誉胳膊查看的林娘子动作一滞,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季凝。 只看了一眼之后,她便又低下头去,应付病人。 那一眼季凝看到了,季凝也觉察到了,这个林娘子认出了她。 这人是个好郎中,眼里心里唯有病人,所谓“医者父母心”。 季凝默默赞赏。 简誉手背上的伤口其实并不深,看起来只是几道猫爪子抓得破口出血的痕迹。 然而林娘子的表情,季凝瞧着颇为凝重。 “取胰子来!还有清水!马上!”林娘子沉着脸吩咐道。 不等季凝吩咐,郭青立马吩咐下属快去照样准备。 那名仆从刚拔腿要走,林娘子又一道肃然的声音,道:“最普通的胰子,越普通越好!” 那名仆从忙得令去了。 富贵如常胜侯府,要寻到平民百姓用的胰子,也不容易。 还是郭青又撒出去好几个人,才最终在一个低等仆妇的房内,寻到了一块用了一半的胰子。 清水是早就预备下的。 林娘子挽了袖口,露出半截小臂。她并不嫌弃,拿了那块胰子,沾了水,一遍一遍地清洗简誉的伤口处。 郭青之前见林娘子露出半截小臂来,便极有眼色地驱散了众仆从。 屋内只余下了季凝带着小桃,歆儿兄妹几个,以及不肯离去的张娘子。 郭青是个壮年男子,林娘子虽然不忌讳,但是郭青为人君子,不想玷了她的名声。 他正犹豫着是留下侍奉着,还是避嫌地离去的时候,张娘子瞧出端倪,热络道:“郭管家尽管放心去,这里有我照应着呢!” 郭青皱了皱眉,看了看满目关心地盯着被正被林娘子治伤的简誉的季凝,到底还是缓缓点了点头:“有劳。” 季凝盯着林娘子为简誉清洗伤口的动作,不由得问道:“林娘子这是为二郎清洗伤口,以便涂药吗?” 孰料,林娘子眼皮都没抬:“这点子伤,也至于涂药?” 季凝:“……” 既然都不用涂药,你洗个什么劲儿? 林娘子此时足足为简誉清洗了一刻钟,才停住手。 她自顾将自己的双手洗干净,才抬头看季凝:“那只猫呢?” “啊?”季凝呆了呆。 “赶紧把猫抱来给我看,不然你们阖府都中了猫瘟,别怪我没提醒!”林娘子面无表情道。 一听到“猫瘟”两个字,简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不要得猫瘟!呜呜……”他抽噎着。 简达太小,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看到二哥哭,知道肯定不是好事,也皱着小脸儿要哭。 简扬闻言,脸色泛白,一双眼睛紧盯了简誉被挠伤的手。 张娘子看到简誉哭,已经冲了过去,一叠声地哄着:“二郎君不哭啊!等老奴打死那只猫,替你出气啊!” 歆儿则愕然地张大了嘴,用力摇头:“团团没有猫瘟!你不要杀团团!” 小桃望着眼前乱局,担心地看向季凝。 季凝只好勉强笑向林娘子说:“林娘子是说,二郎被猫挠伤了,就会得上猫瘟?” 林娘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角:“得不得猫瘟,要看那只挠他的猫是否有猫瘟。要是那猫有问题,你们阖府的人,说不定谁哪日就被它挠了咬了,命短的几日之内怕水怕光抽搐而死。” 简誉听了,哭得更大声了。 张娘子更急了,跳起来,大喊着:“那只猫呢?快抓来打死!” 季凝蹙眉。 这张婆子也不知是当真疼简誉,还是故意如此渲染吵闹。 “别嚎了!”林娘子显然更不耐,突然一嗓子。 这么一嗓子,张娘子仿佛突然被噎住了,简誉也惊得不敢发出哭声了。 林娘子嫌弃地白了一眼简誉:“我说必死无疑了吗?男儿汉就这么点子胆气,亏还是侯爷的儿子!” 简誉闻言,果然憋着不哭了,哪怕把小脸儿憋得通红,也不肯再掉半滴泪。 季凝很想为林娘子叫好,尤其林娘子一吼之后,把张婆子也给撼住了,这可不得了。 可是,季凝听林娘子说着“侯爷”,心里面就别别扭扭起来—— 这个似乎时时刻刻满脸不高兴的女子,季凝见过她两面,何曾见识过她对何人发自内心地恭敬过? 也就只有,对简铭,她称心诚意地唤了一声“侯爷”…… 这种太过明显的区别待遇,让季凝闹心起来。 此时,突然一个白绒绒的影子,落在了屋子中央。 “团团!”歆儿惊呼一声,冲过去,一把将猫搂在了怀里。 林娘子眉毛一动,“呼”地冲到了歆儿的面前,一把扯住了猫毛儿。 团团:“……” 歆儿:“你别杀我团团!” 林娘子则朝歆儿冷飕飕地笑:“小姑娘,你的猫要是害了病,可用不着我杀它,就多的是人杀它。” 歆儿到底年纪小,被她一吓,登时浑身哆嗦,双手一松,团团就落入了林娘子的手中。 “团团!”歆儿喊着,眼角都沁出眼泪来。 林娘子根本不搭理她,特别老到地掐了团团后颈的皮毛。 团团原本挣扎着、挥舞着爪子,甩着尾巴的,这会儿像是被点了穴般,一动都动不得了。 林娘子微微一笑,也不管旁人如何反应,径自捏起了团团的一只爪子。 她刚想翻开猫爪细看,突然团团发出了闷声闷气的一声“喵呜”。 紧接着,就听到“呱呱”的叫声,一只白肚绿皮的大蛤.蟆,从团团鼓溜溜的嘴里掉了出来,刚好跌在地面上。 所有人:“……” 第24章 在场众人,谁也没想到,团团被林娘子捏住了后脖颈,动弹不得之后,竟然一张嘴,吐出这只大蛤.蟆来。 而且,大蛤.蟆居然还活着。 它之前被团团咬在嘴里,黑咕隆咚的被吓得不敢出声,这会儿终于得了自由。 摔在地面上,它初时好像被摔傻了,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此地危险—— “呱呱”地叫了两声,作势就要跳起来。 “就是这只大蛤.蟆!咬住它!”歆儿第一个喊出声来。 她的小手指着蛤.蟆,拧头去寻团团。 意识到团团正被林娘子捏在手里的时候,歆儿气得鼓起了腮帮。 林娘子浑不在乎这小丫头怎么瞧自己,倒觉得眼前的情景颇为有趣。 但她素性喜洁,也担心那只大蛤.蟆跳到自己的身上来,遂立刻抬脚,就要一脚踢开大蛤.蟆。 冷不防旁边有人过来,如同她掐着团团一般,将那只大蛤.蟆掐在了手里。 眼瞧着季凝竟然用手掐了大蛤.蟆,且大蛤.蟆似乎怯怯地怕了她,在她的手里连挣扎都不敢挣扎,先是简誉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哭都顾不上了。 然后是简扬和简达兄弟两个惊得张大了眼。 简扬年纪大些还知道矜持着,简奕则干脆连嘴巴都张圆了。 歆儿则眉开眼笑地猛拍小手:“新阿娘好厉害!” 她一边拍着手叫笑着,一边朝简誉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简誉已经顾不得看自己的妹妹了,他被季凝的大胆骇住了。 林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季凝,一张时刻挂着不高兴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有意思”的表情。 小桃早快被吓死了—— 这不就是之前在卧房里爬到季凝脚上的那只大蛤.蟆吗? “夫人!”小桃惊呼一声,悚然地看着季凝。 季凝其实也觉得挺恶心的。 不过这种事也是怪,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 这一次,她竟手法熟练地抓住了这小玩意儿。 季凝之前就对简誉被团团抓的事有所怀疑,再看到大蛤.蟆从团团的嘴里摔出来,那个猜测便又坐实了几分。 这一次,她决定不再被动,而是主动出击—— 她要把熊孩子们的恶作剧,扼杀在萌芽中。 而且,不止熊孩子,还有…… 季凝于是拎着那只蛤.蟆,转向了一旁面上也挂着惊恐表情的张娘子。 “这东西,劳烦张大娘处置了吧。”季凝嘴角含笑。 张娘子哆嗦了一下,眼珠子划过大蛤.蟆还在一鼓一鼓的肚皮,又划过季凝的脸。 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笑容来:“夫人的意思是让老婆子……” “正是要交给张大娘你。”季凝语气平静,手上可不含糊,抓了张娘子的手,强把大蛤.蟆塞到了她的手里。 “啊——!”张大娘嗷的一声尖叫。 她这么一害怕,那只大蛤.蟆自然握不住,重又落回到地面上。 这一次,大蛤.蟆不知是被季凝的气魄唬住,还是彻底被摔蒙了,竟瘫趴在地上,动都不动。 “喵——”团团盯着那个白绿的身影,不甘心地叫唤着。 季凝手上的那股子黏.滑之感终于离去,这让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是,表面上她的神情可是分毫没有变化。 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她心里面正巴不得快把清水和胰子抢过来,多洗几遍手。 季凝知道,若她此刻示弱了,那么就是前功尽弃,将来在这府中就更难立足了。 季凝遂垂下眼睛看看一动不动的大蛤.蟆,又抬眸紧盯着张娘子。 “这东西,我是第二次看到了。我想,张大娘不想让侯爷也第二次看到吧?”季凝慢悠悠道。 张娘子闻言,警惕地望向季凝。 季凝朝她微微一笑:“到时候,府中负责清洁的仆从怕是不好交代……张大娘身为府中的内管家,怕也不好交代吧?” 张娘子听了,一张老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些,一双老眼中隐隐地翻上些怨毒的意味。 季凝假作没看到。 反正这婆子是不可能对她好的,她也就豁出去,不怕得罪了。 “而且,”季凝突地话锋一转,“若是侯爷知道了背后的真正缘由,恐怕谁都逃不了干系。你说是吧?” 张娘子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这个“背后的真正缘由”,季凝没有指出,但是谁都瞧得出是简誉所为。 张娘子便不得不有所顾忌了。 她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皮笑肉不笑道:“吓着了几位郎君和大小姐,是奴婢们的错!奴婢这就派人处置这劳什子!然后详查到底是谁失职,由着这东西进了内宅!” 她说罢,朝季凝欠了欠身,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大蛤.蟆,拔腿就要往外走。 被季凝在身后唤住:“张大娘!” 张娘子只得不情不愿地站住了脚。 “我会让郭管家和你一同去查。”季凝悠悠道。 张娘子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这不就是明摆着,提防她抓个倒霉的顶缸吗? “多谢夫人体贴!”张娘子笑不出来了。 心里则暗忖着,这件事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张娘子脚不沾地地走了。 简扬兄弟三人则怔怔地盯着还趴在地上的大蛤.蟆,心里面都被季凝的大胆震住了。 看来效果还算不错。 季凝暗自舒了一口气。 季凝和张娘子打机锋的时候,林娘子仿若身处无人之境。 旁边人说什么,她似乎都不关心,自顾挨个捏过团团的爪子查视过,又掰开团团的嘴巴左看右看。 整个过程中,歆儿都紧张地盯着她的动作,生恐她下手伤了团团。 团团则极其配合,林娘子让它如何它便如何,简直比对歆儿这个正牌主人都听话。 其实它哪里是听话呢? 它是被林娘子的气势吓住了。 和季凝吓住了大蛤.蟆是一个道理。 “猫不错!”林娘子坚持完毕,便把团团丢给了歆儿。 歆儿如释重负,紧紧地抱住了团团。 团团委屈地窝在她的怀里,“喵喵”地叫着。 林娘子则根本不管他们,转向季凝,一语双关道:“府上也不错。” 季凝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并不掀破,而是笑问道:“二郎的伤,不要紧吧?” 林娘子似是没想到她最关心的居然是简誉的伤,微一晃神,道:“应是无妨。” 季凝点点头:“那么有劳林娘子了!还请到前面用茶,我们奉上诊金才是。” 不料,林娘子竟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些微小事,不足挂齿。告辞!” 说罢,竟利落地收拾了药箱等物,不顾季凝的挽留,离去了。 该是怎样的熟稔关系,医了病人,连口茶都不喝,更不要说诊金? 季凝看着林娘子的背影,那种别扭的感觉,又来了。 之前在季府,这位林娘子可不是如此的啊! 是因为……简铭吗? “阿嚏!”简铭在马上打了个喷嚏。 他的小厮忙凑了上来,关切问道:“侯爷怕不是风激着了?” “不妨事!”简铭无所谓地摆摆手。 据说打喷嚏是因为有人惦念着,所以他也是被某个人惦念着了? 简铭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季凝的脸,还有那副纤细窈窕的身姿。 简铭心头一甜,继而又是一凛。 他定了定神,将神思扯回,依旧专注策马而行。 今日是简铭回京后第一次面圣。 他向皇帝详细地禀告了前线的情况,然而皇帝的反应,却让他心里没法踏实—— 皇帝更多地是高兴于楚帝病危、楚国国内一团乱粥的现状,大有乐见热闹的意思;然而皇帝并没有想到,一旦楚帝离世,楚国太子继位,于大晋而言,将是新的危机。 相较如今的楚帝,那位楚国太子,更是个好战的人物。此次,晋楚边境的矛盾,不就是那个楚国太子刻意挑起的吗? 一旦这样的人物登上帝位,又怎么肯让大晋安稳度日? 到时候,只怕又要有无数的恶战。 简铭不怕打仗,简氏历代先人皆以为国征战为荣。 可是,兵者绝非祥物。于百姓而言,少一些征战杀戮,终究是利大于弊。 基于这样的想法,简铭便宛转地将意思禀与皇帝听,却招来了皇帝的不耐烦。 显然,他们的皇帝陛下,一点儿都没有危机之感。 简铭看得出,若是自己多说几句,皇帝怕是要恼火了。 他们的陛下,还是这般的刚愎。 简铭在马上,默默叹息。 从他入宫,到他离开,皇帝竟没有半句,询问他成婚的情状。 身为臣子,合该一心忠君为民,不该计较这些琐事。 但简铭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希望得到主君的关切,他也希望自己为之效忠的主君,是真正关怀自己的。 他们的皇帝,真正关怀的,也只有最得宠的小儿子吧? 那位成王殿下,现下气势如日中天,连太子殿下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简铭没法不为大晋的未来担忧。 相比楚国,大晋的繁华之下,才是真正的危机重重啊! 成王既得了皇帝的满心疼爱,日子久了,怎么可能不生出非分之想? 储位不安,则国不安…… 简铭的思绪蓦地被打断。 他猛地勒住马缰,凝神看着马前方的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挡住了简铭的去路,嘴角的笑意淡得几乎可以忽略掉。 “常胜侯爷,咱们王爷有请!”那名年轻人朝简铭拱了拱手,礼行得极其敷衍。 第25章 简铭好不容易摆脱了成王手下的纠缠,方准备赶紧回府,冷不防旁边伸过一只手来,“砰”的一把扯住了他的马缰绳。 要知道,战场上拼杀的人,战马就相当于双腿。 简铭自幼习武,马步功夫堪称卓绝,他陡然被人制住了坐骑,怎肯答应? 他刚要用力扯回缰绳,蓦地看清了面前人的脸,脸上不禁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朱大哥……” “怎的?老弟你还想在马上同哥哥我说话不成?”朱锐朝简铭调侃道。 朱锐昔年曾在简铭的父亲老常胜侯的麾下为将,颇得老侯爷的欣赏指点,与简铭曾一同上过战场,是共浴过血的同袍之谊。 他如今在禁军中当差。 此刻在街上巧遇他,好朋友许久未见,简铭自然是很高兴的。 既然是至交好友,简铭便从善如流地下了马。 将马缰丢给小厮,简铭由着朱锐拽了自己,径直走入了街旁的一间店面不凡的酒楼。 进了酒楼,朱锐脚下不停,依旧扯了简铭上楼。 楼上是雅间,简铭知道。 他们二人的身份,实在不好于一楼大庭广众之下豪饮。 简铭体谅朱锐的思虑周全,遂随着他拾级而上。 两人在三楼的一个雅间内坐定。 店小二是认得朱锐的,又见简铭仪表不俗,忙跟上来献殷勤。 朱锐大手一挥,招呼店小二把好酒好菜都上来。 店小二巴不得他这么一声,遂将本店内所有的招牌菜,并两坛好酒,流水驾般上了来。 简铭见朱锐又在店小二的耳边吩咐了些什么,听不分明,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今日之事,怎么瞧着都有些古怪。 朱锐是一个人,简铭的小厮便要留下来筛酒侍奉,被朱锐不耐烦地撵走。 朱锐口中边说着:“爷亲自给你家侯爷筛酒,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名小厮偷眼瞧简铭,简铭无法,也想看看朱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乖觉退下。 朱锐于是干脆将屋门在里面闩紧了。 简铭瞄了瞄桌上,店小二刚刚留下的四副杯箸,脸色沉了下去。 所以,余下的两个人,在哪儿? 简铭双眸锐利地转向了不远处的一扇屏风:以他习武统兵多年的敏锐感觉,之前刚刚进入这间雅间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扇屏风不大对劲。 朱锐刚闩好了门,折身觉察到简铭的眼神儿,便也不多隐瞒。 “嘿!老弟好眼力!”他面上的神情,丝毫不因被简铭看破手段而改变半分。 这副模样,很有些有恃无恐啊! 简铭的心,沉了几分—— 能让朱锐这般应付的,那么屏风之后的人…… 朱锐的话音甫落,屏风之后转出两个人来。 简铭看到为首的人,心里面便“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人是个容貌不甚出众、衣饰亦不甚出众的青年公子。 这副穿着打扮,便是京中寻常富户子弟都要比他强些。若是他独自一个人出现在这间酒楼中,只怕店小二都会怀疑他付不起雅间中的费用,而不许他登楼。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却让在场所有人对他,不得不恭敬万分。 包括简铭这个一品军侯。 “臣简铭参见太子殿下!”简铭朝着年轻人长揖到地,接着便要撩袍襟行国礼。 被太子司马胤抢身上前,一把扶住:“仲远不必多礼!快起来!” 简铭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心里面的那根弦便绷得更紧了。 “仲远”是简铭的表字。 表字非关系亲近的家人、长辈、朋友不会叫,以大晋太子之尊,这么亲热地称呼他的表字,这意味着什么?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臣不敢僭越!臣……” 简铭还想说些什么,被太子抬掌止住:“今日非是宫中,咱们只朋友论交,不拘国礼。” 事到如今,简铭也只好随了他去。 但有些话,他是必须得说的:“殿下白龙鱼服,身边总要带几个护卫随从……” 太子闻言,微微一笑:“有展先生这样的剑术高手随行,本宫又担心什么宵小歹人?” 他说罢,自觉失言,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之前是他自己说的“不拘国礼”,这会儿搬出“本宫”的自称的也是他。 简铭和朱锐皆假作没听到。 太子脸上的不自然转瞬即使,引过身后跟着的宽袍大袖的英俊男子,向简铭道:“仲远也是剑术高手。你们两位得了机会,该当切磋一番!” 简铭早就发现了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这人的长相,放在人堆儿之中,实在配得起一声喝彩。偏偏他还颇具魏晋名士之风,站在那里,自骨子里往外,有一种卓然出世之感。 这种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简铭暗自皱了皱眉。 可是究竟在哪里见过,他一时之间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既然是太子带来的人,便是个寻常贩夫走卒,也得恭敬一二。 简铭于是向那个年轻人拱了拱手,随着太子的称呼:“展先生!” 那年轻男子连忙还礼:“不敢!小子展逸,殿下与侯爷,还有朱大人唤我阿逸就可。” 展逸…… 简铭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倒是个好名字,飘飘然有卓尔不群之感。 可是这个人,显然不是个出世之人。 出世之人,会攀附上太子这条门路吗? 而且,端看他提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将太子、简铭和朱锐三个人皆照顾到了,而且地位、官职排列得分毫不差…… 这个人,分明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啊! 太子听到展逸的热络态度,十分满意,笑向简铭道:“阿逸是湖山先生的高足,堪称文武全才!仲远你们都是青年才俊,该多多结交才是!” 湖山先生,即湖山居士,就是前太傅周楫周老先生归隐之后的号。 湖山先生一代鸿儒,能被他收作弟子的,恐怕不是凡品了。 若说简铭之前对这个展逸还有几分怀疑的话,此时听到他师承周老先生,便不得不能对另眼相看。 “湖山先生是当世大家,久仰!”简铭于是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评价。 朱锐是个极有眼色的,忙招呼众人坐下。 于是几个人请太子做了上位,简铭居次。 饮了两杯酒,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太子笑吟吟道:“仲远新迎娇妻,咱们却扯着他在这里饮酒,可不是罪过?” 简铭忙称不敢。 太子按住他道:“这是喜事,东宫备了些薄礼,其中还有母后的心意,你可不要推辞啊!” 简铭顿觉头大,觉得自己今日就要搅在太子和成王这兄弟两个之间,脱不开身了。 “臣只是填房,不敢劳动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费心。”简铭辞道。 “那怎么行!”太子不认同道,“简氏一门为国为民几代忠良,仲远又为国征战这许多年,母后常说,该有一个合心意的女子,在你的身边照料生活,料理府中的事务……” 他说到“合心意的女子”的时候,简铭的心不由得紧了几分。 太子又笑道:“就算不是为了你,府里面那几个孩子,总要有人照料吧?” 说着,话锋一转:“听闻,那几个孩子颇调皮?” 简铭尚未搭言,朱锐在旁边抢声道:“哈哈,殿下说的是!尤其那几个小子,虎头虎脑的,讨人喜欢得紧!” 简铭嘴角抽了抽,忙道:“是臣疏于教导……” 太子的脸上登时露出一副“我说是吧”的表情:“你久在军中,照料孩子嘛,到底还是女人家精细些。” 接着,双眸一亮:“要我说,仲远很该给几个孩子寻个好师父,教导文学,少些淘气,将来才是我大晋的又一辈好儿郎!” 不等简铭回应,他突地抚掌笑道:“阿逸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吗!” 简铭:“……” 他怎么有种,掉进挖好的坑里的感觉? 简铭回到府中的时候,脸上的酒意散去了大半。 毕竟他久在军中,军中素尚豪饮,纵是没有酒量,这些年也锤炼出来了。 酒意虽散,但他身上的酒气还在。 季凝一如所有的新婚妻子一般,听到简铭回府的消息,便亲身迎了出来。 她敏锐地嗅到了简铭周身的酒味,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简铭在她的心里,是自制力极强的英雄豪杰人物,怎么会白日里就饮了这么多酒?还趁着酒劲骑马? 季凝暗忖着,要不要多嘴嘱咐简铭以后喝了酒就不要骑马了。 可是,以她现在和简铭的关系,说是夫妻,其实中间隔着许多层,她有这么个资格劝谏吗? 纵是劝谏,简铭会听入心吗? 简铭会不会觉得她多事? 简铭根本没想喝这么多酒,他向来自律,尤其是同桌共饮的还是东宫太子,简铭生恐喝多了酒脑子不受控制,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可是,架不住太子的热络,还有朱锐和展逸两个的极力劝酒。 简铭是真真明白了何为“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了。 仗着有些酒量,简铭好歹撑了下来。回府一路,他将与太子说过的每一句话,重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应该是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下了马,入了府门,他完全没想到季凝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这让简铭猝不及防。 想到自己现下大概模样颇为狼狈,身上还酒气熏染的,简铭登时无措起来。 看着季凝明艳的五官,和窈窕的身形,简铭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鬼使神差的,简铭扭身就朝着偏院的方向走去,竟是连个招呼都不和季凝打。 季凝迎出来,刚挤出一个笑脸来,心里正琢磨着身为妻子,该怎么服侍喝多了酒的丈夫的时候,却只看到简铭转身,走了? 他没看到我? 季凝心忖。 不会啊! 季凝接着便心里一沉,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简铭不会是,刚喝了花酒吧? 第26章 喝花.酒? 堂堂的常胜侯, 喝花.酒? 季凝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惊着了。 常胜侯在她的心里,是响当当的大英雄、真豪杰, 怎么可能光临那种风.月所在? 可是,谁又规定, 常胜侯不许喝花酒的? 万一, 是他的同僚强拉了他去呢? 万一, 强拉他去的人身份高贵,他拒绝不了呢? 季凝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替“喝花.酒”的简铭寻起借口来。 然而就算如此, 一想到简铭光临了“那种地方”, 还带了一身酒气回来, 说不定他的身上还有自己尚未觉察到的脂粉气, 季凝的心里就有一股子酸不溜丢的感觉。 就算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为, 陪酒的花.娘,会不会有投怀送抱的? 身为常胜侯府的主母,是有资格对常胜侯做一劝谏的,对吧? 季凝暗自给自己鼓着劲儿。 她默默攥了攥拳头,在心里面对自己说了声“嗯”,便止住侍女随从等,一个人追着简铭而去。 简铭之前奔去了书房。 那里有他换洗的衣衫, 他打算先沐浴一下, 再换了干净衣衫, 去见季凝。 季凝追到书房的门口的时候, 刚好看到简铭的小厮定军守在门口。 “夫人。”定军看到季凝, 忙行礼问好。 “侯爷在里面?”季凝问道。 “是。”定军答道。 季凝迟疑了一下, 迈步继续朝前走。 定军嘴唇动了动,想要阻拦季凝,又意识到身为下人,没有资格阻拦主母。 这是季凝第一次光临简铭的书房,说不好奇是假的。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副套间,门内别有一番天地—— 季凝循着感觉一边往前走,一边目光掠过周围的布置。 从贴墙而立的几个大书柜,到摆着珍玩的博古架,再到那张宽阔的白檀书案,以及书案后面木架上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的笙、箫、埙、琴等乐器。 闻世家子弟自幼时起需要学习的东西极多,琴棋书画无所不包,季凝今日算是见识了。 就是如简家这样的武将世家的子弟,这些东西也是都要学的。 学这么多的东西,一定很累吧? 季凝肖想着小时候的简铭是怎么将这些东西,都一样一样地学会的。 小时候的简铭,是什么样的? 季凝不由得好奇。 “水备好了?”一抹熟悉的声音,从书房内的某处传来。 季凝被惊了一跳。 惶然四顾,她才意识到简铭的声音来自一扇如雕花架子一般的隔门之后。 原来这里另有机关啊! 季凝正感叹的当儿,隔门被打开一半,简铭自门口闪出身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之间,都呆怔了。 无他,皆因简铭此刻正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也只着一条中裤。 简铭满心以为是自己派去备浴桶的小厮来了,谁承想出来一看,居然是季凝! 眼看着季凝的脸色俨然成了煮熟的虾子,整个人呆立在那里,好像被吓傻了一般,简铭暗叫一声惭愧。 他火速掩上隔门,以听到冲锋号将要开拔的速度裹了外衫,才又重新拉开了隔门。 季凝还傻呆呆地杵在那里,神游天外一般。 简铭顿时只想掩面,觉得眼前局面太过尴尬了。 虽说是季凝乱走乱闯在先,可是到底季凝是个女孩子,自己刚刚于情于理都是冒犯她了。 “对、对不住!方、方才冒犯了!”简铭愧向季凝道,同时不忘又理了理身上的衣衫。 他昨夜只穿着中衣中裤,强拉了季凝躺在榻上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无措的模样。 因为昨夜他是有意那般,而今日的情况则全然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季凝是真的被吓傻了。 她的脑袋里,始终一直都不停地晃着简铭精.壮的上半身—— 男、男人的身体,是、是这样的? 季凝脑子里的声音,都是磕磕绊绊的。 她当然没见过别的男人的身体,无从比较。但是刚才看到简铭身体上强健的肌肉的时候起,季凝便本能地认定:简铭的身体,一定比绝大多数男人,强壮。 这无疑是一副好身材。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季凝的脸色,更是红得发紫,紫得发烫。 直到简铭也磕绊着声音向她道歉的时候,季凝才恍然回神。 幸好,简铭这会儿还算穿戴整齐。 季凝偷偷舒了一口气。 再看到那副健壮的身材,她怕是要原地燃烧了。 “是、是我冒犯在先!”季凝忙道。 说到“冒犯”两个字,季凝的声音不争气地虚了下去。 她真不是故意要闯进来,看简铭的……咳……的。 “我不知道侯爷……侯爷在……”季凝继续不下去了。 “我让他们准备醒酒汤,还有点心去!”季凝不知道自己嘴里都说了些什么,边说边往门口退。 简铭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越发无语。 看来,他是当真害得这姑娘羞窘难当了。 这种意识,让简铭的心头泛上一种类似甜意的感觉,仿佛年少初识情滋味的时候。 简铭忙晃了晃脑袋,晃走了那些不理智的念头。 他于是重又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局面全在掌控的大将军:“到底怪我,没有提前告知夫人要到书房中沐浴。” 他说话的同时,向着季凝笑得温柔。 季凝因为他的笑容,而再次失了神。 她难以将眼前这个笑得温柔的男子,与传闻中的那个战场上的杀神,联系在一处。 若非说联系,大概也只有那温柔笑容之下,油然透露出来的自信吧? 以及,即使身穿褶皱的袍子,也掩不住那挺拔的身材吧? 他在战场上,与敌人浴血奋战,污了战袍的时候,是不是也依旧是这般的,英俊挺拔? 季凝登时因为自己不着边际的联想,赧然了。 她竟是肖想这个男人的风姿了! 还有那副在脑海之中,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身材…… 门外,小厮们禀告沐浴的水预备停当的声音传进来。 季凝如从梦中惊醒。 “嗯……不打扰侯爷了!”季凝说罢,低垂着眼睛,拔腿就要走。 简铭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抢身两步,拉住了季凝的衣袖。 季凝:“……” 简铭此时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到底是有大将风度,并没有因为感觉到这样做不得体而松开季凝的衣袖。 “到前面等我……”简铭脱口而出。 “啊?”季凝怔怔抬眸,像是被他吓着了。 等他做什么? 季凝立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简铭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也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暧昧。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反悔不得。 简铭于是又朝季凝绽开一抹温和的笑,嘱咐道:“走路慢些个。” “啊……”季凝傻呆呆地答应着,仿佛她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时时刻刻都得大人叮嘱着似的。 直到离了书房,将要走到正房的时候,季凝突然回神,霎霎眼:简铭是拿她当小孩儿吗? 她又不是歆儿! 季凝默默朝天翻了个白眼儿,实在觉得刚才在书房中的自己,傻透了。 简铭沐浴罢,换了衣衫,穿戴整齐,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他然后去了平时燕居的厢房。 那里,季凝早已经命仆人备了醒酒汤,还有茶水点心等物,她正坐在椅上等着简铭。 见简铭出现,季凝起身相迎。 简铭笑着让她坐了,于是两个人在桌两旁分别坐了。 简铭换了身孔雀蓝色的燕居服,宽袍大袖,很有些飘然洒脱之感。 这使得他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都和润了许多,然而那眉眼之间的锋锐英气,是掩不住的。 他已经不复之前在书房内被季凝撞见赤.裸着上身的时候的无措,他此时重又成为了常胜侯府无可替代的家主。 季凝打量过简铭的燕居服的颜色之后,想到自己身上正穿着的湖蓝色的罗裙,心头一热:她的裙子与他的袍子,倒像是一套的…… 简铭并没有意识到季凝的小心思。 他瞄了瞄桌上盛着醒酒汤的掐丝碗,便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醒酒汤就不必喝了。”简铭道。 他的意思是,沐浴罢他的酒已经醒了。 见季凝投来探寻的目光,简铭心里莫名一虚,又缀上一句:“只是偶遇朋友,在醉霄楼里饮了几杯,尚不至醉。” 季凝听说“醉霄楼”,心中一阵松快—— 醉霄楼是京中有名的百年老店,是正经营生的酒楼。 简铭在那里,断不会是喝花.酒的。 简铭也没有必要拿这种事糊弄她。 季凝的心情,添了几分愉悦,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就算不喝醒酒汤,侯爷好歹也吃些点心垫吧垫吧。”季凝含笑道。 “也好。”简铭觉得今日的点心,似乎比往日的颜色更好看。 大概是因为,心情好? 他于是从善如流地捻起一块金黄色糕饼,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然后挑了挑眉。 季凝满目期待地瞧着他。 “今日这桂花糕做得倒是别致。”简铭赞道。 “可还合侯爷的口味?”季凝莞尔问道。 简铭又咬了一口,点头道:“香而不腻,入口即化,有些意思。” 季凝眼中的笑意深了些:“多谢侯爷夸奖!” 简铭一愣,旋即明了:“这是你做的?” “正是。”季凝道。 “我说怎么和府里厨子往日做的桂花糕不大一样!”简铭感慨道。 又会做澡豆,又会做点心,所以,他这是娶了一个多才多艺的妻子吗? 第27章 “可还对侯爷的口味?”季凝见简铭又吃了一块桂花糕, 遂问道。 “味道很不错。”简铭点头。 他喜欢自己的手艺,季凝也高兴, 柔声道:“侯爷既喜欢,我便常做给侯爷吃。” 简铭轻笑:“夫人这般能干, 府里的厨子怕是要无事可做了。” 季凝一愣。 简铭原是开玩笑的, 然而话一出口, 又看到季凝愣怔了,他遂觉失言。 季凝不过是个五品官的女儿, 嫁入常胜侯府已经是高攀至极, 何况季凝又不是季翰的嫡妻所出, 这么说岂不是更有看低她的嫌疑? 简铭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忙岔开话头儿道:“今日府中一切都好吧?” 季凝倒没觉得简铭如何冒犯自己, 不过是多做几份点心而已,她喜欢琢磨这些,加上常胜侯府的小厨房里的食材远非季府可比,季凝简直如鱼得水。 听到简铭的问话,季凝一时之间就抛开了厨房啊吃食啊之类的想头儿,遂如实将简誉被团团抓了,郭青又请来了林娘子给看视过, 结果并无大碍的事说了。 季凝自问叙述得不偏不倚, 她没有将自己的倾向掺杂进去。因为她清楚, 简铭需要知道的, 是事情的真实过程是怎样的, 而不是其他。 是以, 就算在提及林娘子,那个让自己心底泛酸的女子的时候,季凝觉得自己也没有表现出来异样的情绪。 简铭听着听着,眉头蹙起。 “二郎很该揍一顿!”他恼道。 季凝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想必以前简誉没少挨揍。 她叹了口气:“小孩子家怕是会越打越皮。” 简铭挑眉,奇怪于这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那只蛤.蟆是二郎偷偷弄进卧房的。” “我知道。”季凝颔首道。 “你当时还被吓着了。”简铭盯着季凝。 “嗯。”被吓到了,还佯装胆大,把蛤.蟆原路扔了出去。 “那你还……”简铭皱眉。 季凝投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我还知道,二郎重又捡了那只蛤.蟆,想再拿来吓唬我,被歆儿发现。歆儿替我抱不平,就让团团去抓那只蛤.蟆,撕扯之下,团团才抓破了二郎的手。” 这和简铭的猜想差不多。 他原以为,季凝遇到了这样的事,会像绝大多数女子一般,向自己这个家主告状,该惩治的惩治,该责罚的责罚。 孰料,季凝当真和绝大多数女子不同,她先是态度中立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还替简誉说话了。 “侯爷可曾想过,二郎为什么会这般调皮?”季凝问道。 二郎为什么调皮? 还不是因为他性子顽劣!欠揍! 简铭心道。 季凝似是看清了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道:“侯爷或许会想,小孩子家,尤其是男孩子,自小都是顽劣的,都皮。可是侯爷想过吗,大郎和三郎也都是男孩子,大郎就是打二郎的年纪过来的,三郎比二郎的年纪还小些,何以只有二郎喜欢惹事?” “还有歆儿,她的性子也极活泼,小女孩子中实在少见,怎么不见侯爷那般地管教她?”季凝又道,“据我所见,侯爷恐怕连重话,都不曾对歆儿说过吧?” 季凝很想把自己对于如何管孩子的打算同简铭探讨一番,可是说着说着,她便觉得周遭的气氛不大对劲儿。 蓦然抬头,季凝微惊—— 她光顾着自己说得痛快,竟忘了简铭的反应。 简铭的脸上,此时已经挂上了一层冰霜。 到底她的哪句话,触了简铭的霉头? 和气的简铭,让季凝禁不住地想要向他倾诉。可是简铭一旦心情不好起来,季凝就忐忑起来。 天煞战神的气场,不是说着玩儿的。 “是不是妾身说错了话了?”季凝小心翼翼地问着,更小心翼翼地用了卑称。 简铭的面色稍缓,盯着季凝看了一瞬,心头划过几分不忍。 情绪稍平,简铭沉声道:“你认为,我待大郎和三郎,还有歆儿,与待二郎,不同?” 他仍是用“你”“我”的称呼,让季凝暗自松了一口气。 看来,简铭没有十分地生气。 壮了壮胆子,季凝盯着简铭的眼睛,缓缓吐出了一个“是”字。 简铭眼眸微眯,双眸中隐隐有两道危险的光芒闪动。 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嫁过来之前,都无人同你说过我常胜侯府的情况吗?” 常胜侯府的情况? 常胜侯府的……情况…… 季凝愕然地微张了嘴。 脑中陡然一个闪电,仿佛划破了沉寂许久的黑暗,那些从知道将要嫁入常胜侯府之后,便如阴霾般罩在她眼前挥散不去的东西,在这一刹那寻到了根源。 所谓“恍然大悟”就是这种感觉。 季凝意识到自己所有的问题之所在,就在于一件事—— 在她嫁过来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包括她的父亲,告诉过她关于常胜侯府内的任何一点儿情况。 所有的关于常胜侯府的事,都是她各种道听途说来的。 无论这个渠道来自闺阁贵女们的叽叽喳喳,还是来自说书先生的极力夸张 亏她还孜孜不倦于了解常胜侯府的情况,亏她还一遍遍地劝说自己要努力适应侯府中的人情世故与生活。 原本这些,都应该是在她出嫁之前,就被告知的,不是吗? “若我说,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同我讲过常胜侯府里究竟是怎样的情状,侯爷信吗?”季凝像是在笑,却怎么看都凄然。 简铭的眉头蹙起。 他没想到季凝会这样回答,他没想要她的回答。 他其实就是在质问她,质问她何以明知常胜侯府是怎样的,还故意那么和他说话。 难道,她当真是无辜的? 这个疑惑,第一次在简铭的心里明晰起来。 昨夜季凝懵懂着,半夜悄悄看他,就像所有新婚女子好奇地偷瞧自己的夫君的时候,简铭曾经疑惑过,却全不似眼前这样清晰明了。 简铭觉得,季凝究竟是不是盲嫁的,是不是无辜的这件事,他必须弄清楚。 这不仅仅关系着常胜侯府将来是否安然,更关系到……他的心。 简铭被自己脑海里的这个念头惊住了—— 不过是个填房,充其量是个续弦,又不是没续过。他怎么就想到了,他的心? 莫不是,他也怕,将来对季凝错付了一颗心? 季凝良久没有得到简铭的回答,而简铭只定定地看着她,脸色变幻莫测。 季凝的心,也随着他脸色的变化,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所以,他是不信她的,对吧? 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信她呢?不过就是一场利益交换罢了。 她的父亲因为联姻得了将来官运亨通的保障,简铭通过联姻有了一个可以替他照看内宅的女人,并且这个女人还有义务替他暖床。 像她这般家世平平、姿色平平、见识平平的女子,大晋的官宦贵女之中一抓一大把。 这样普通的她,能够填房入了常胜侯府,做了常胜侯的枕边人,还能给自己的父亲、给自己的家族,换来远大前程,这笔买卖,当真划算,呵! 季凝蓦地悲从中来。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是这般的普通而渺小,皆因,她一朝看透了现实。 既然现实如此,她除了苟活下去,还能要求什么呢? 她难道还敢奢求,与常胜侯伉俪情深、琴瑟和谐吗? “二郎该换药了,我去看看……”季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起身就要离开。 简铭恍然惊醒,想都没想,便一把扯住了季凝的衣袖:“等等!” 季凝不是第一次被他扯住衣袖,可是这一次的感觉,与之前在书房中那一次大不相同。 季凝现在,怕极了他再质问自己什么,怕他再要求自己说些什么。 她现在无力承担他的任何诘问,她需要一个空间独处,哪怕让她躲起来也好。 只要,别让她再继续面对简铭的责难。 “二郎换药耽搁不得,歆儿午睡该醒了,我得马上去!”季凝说着,想到自己不过就是个替简铭照看内宅的女人,心里面激生出一股子委屈之感。 她挣脱着简铭的拉扯,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她情绪的变化,让简铭的心揪起,更不肯放她离开了。 “侯爷!侯爷你放开我!”季凝语声中带出哭腔来。 简铭的心脏像是被重锤捶了几下,心里一软,扯着季凝衣袖的手便不由得松开了。 他眼睁睁看着季凝落荒而逃了。 季凝离开后许久,简铭仍枯坐在椅上。 旁边桌上的醒酒汤已经凉透了,只有桂花糕淡淡的甜香气息,还在周遭萦绕。 那甜香的气息,就像季凝…… 简铭的眉头,难以舒展开来。 她是去瞧歆儿了吗?还是去叮嘱下人给二郎换药了? 简铭不着边际地想着,他实在觉得这厢房内空了太久,太空旷了。 门口,一个人影在那里小心地往里探头。 “谁在那儿?”简铭低喝道。 郭青忙赔笑进来给简铭见礼:“侯爷!” “进来便进来,探头探脑地做什么!”简铭怒道。 郭青暗自缩了缩脖子,心道您心情不好,小的们可不得谨慎着些? 他心里腹诽,面上依旧恭敬着:“这不是瞧着侯爷正沉思吗,小的不敢打扰。” 简铭睨他一眼:“什么事?” 郭青笑道:“就是今日二郎君不是伤着了吗?赶巧遇到了林娘子经过府门口,便请了林娘子来为二郎君瞧伤。林娘子瞧完了伤,也不喝茶用点心,更不肯收诊金,小人请侯爷示下,林娘子那里,是不是该有些表示啊?” 第28章 “又劳烦她了!”简铭听郭青说了林娘子如何为简誉医伤的事后, 叹道。 “小的们是不是做得不妥当?”郭青忖着简铭的神色。 其实当时的情况摆在那里,郭青派出去的小厮担心简誉的伤势, 病急乱投医,拽了偏巧路过的林娘子,虽然不合规矩,却也是一番护主之意,算不得错。 “罢了!”简铭摆摆手, 算是将这件事揭过。 他又嘱郭青道:“这件事林娘子不放在心上, 咱们府里却不能平白受了人家的好。你亲自带了礼物去医馆里谢她援手。记得让她的同侪们都看到我常胜侯府的诚心感谢。” 郭青一想便明白了:林娘子性子孤介,在医馆中颇不受待见。侯爷此举,有意让那起子人见识见识,林娘子是常胜侯府的座上宾。如此,他们就不敢欺负、打压林娘子了。 郭青遂喏喏领命。 简铭没有放他离开, 而是又问道:“林娘子给二郎瞧伤的时候,情形如何?” 郭青忙道:“林娘子说,二郎君的伤无碍, 只要按时敷药, 三日便可伤愈。” 他以为简铭在问简誉的伤情。 “不是这个。”简铭蹙眉。 他听到郭青说“按时敷药”什么的,就立时想到季凝之前说要去瞧瞧简誉换药没有的时候的情景,还有季凝委屈之下的哭腔。 简铭心烦意乱起来。 郭青服侍他惯了的,了解他的脾气,见状便猜测他心情不好。 略一细想, 郭青马上明白了:侯爷八成是因为之前与夫人生了龃龉而心情不好。 郭青的脑中灵光一闪, 知道简铭问的是什么了。 “侯爷问的, 可是林娘子为二郎君医伤的时候,屋内的光景?”郭青探问道。 简铭看他一眼,显然是肯定的。 郭青忙答道:“当时屋内有三位郎君,还有大小姐、夫人和小桃,以及……张嬷嬷。” 说到最后,郭青小心地看简铭的脸色。 果然,简铭沉下脸来。 郭青的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忙又禀道:“侯爷明鉴!非是小人有意失职,实在是因为……林娘子到底是个年轻女子,她为二郎君医伤的时候将袖口挽起,小人一个男子,这……” 说着,深深地揖下.身去。 简铭的面色稍缓。 林娘子面对病人的时候是怎样的,他见识过。林娘子的眼里只有病患而不拘小节,这是她的事;郭青身为常胜侯府的管家,言行举止无不代表着常胜侯府的脸面,若是失了体统,就是郭青的问题了。 可是一想到张娘子当时在屋内,极有可能为难过季凝,简铭心里就觉得极不舒服。 “当日夫人进门,你便不在府中。如今给二郎瞧病的时候,你也不在当场!”简铭责道。 “那日夫人进门,小人正在田庄上……” 简铭抬手制住郭青的话头儿:“你在田庄上见几位掌事,本侯知道!可是偌大的侯府,本侯不在家,就由着小人作祟,你这个做管家的,不算失职吗?”简铭冷声嗤道。 郭青听着“小人作祟”四个字,心头凛然。 这是简铭第一次明明白白对府中的情况,下了这样的考语。 郭青深知如今与往日已不相同,从新夫人入府之后,常胜侯府,尤其是侯爷的态度,便和曾经,大不相同了。 郭青不禁后怕:幸亏他当日从田庄上回府之后,先去拜见了新夫人! 迎着简铭的冷色,郭青俯身拜了下去,自请其罪道:“侯爷教训得是!是小人失职,请侯爷责罚,以正府规!” 简铭垂眸看着他,淡道:“府规的确是该正一正了,不过这件事也不全然是你一人之错。” 顿了顿,又道:“罚你三个月的月钱,过后自去领罚吧!” 郭青呆怔:只罚三个月的月钱,这也算罚? 常胜侯府自祖上时候,待下人便宽厚,郭青自幼在府中侍奉,是知道的。但是侯爷待他这么宽厚,也让他心里不好受。 “侯爷!小人是府里的管家,犯了错,合该罪加一等!”郭青急道。 被简铭止住:“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自去领罚,不必再提了。” 郭青只好作罢,郑重地向简铭躬身一礼。 简铭由着他行礼,又道:“昨日遣你去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已经有些眉目了!”郭青忙答道。 “说来听听。” “是。”郭青直起身。 遂将自己刚打探来的消息禀告简铭:“季大人当年落魄的时候,曾与一神秘女子相恋,后来这女子诞下一个女婴之后,便故去了。后来季大人中了功名,被富商黄家看中,黄老大便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季大人,也就是现在季家的黄夫人。黄夫人也诞下一个女孩儿,年方十四岁,而且……” “而且什么?”简铭追问道。 郭青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家侯爷,如实续道:“而且听闻,季家和黄家正有意琢磨成王府的门路。” “成王府的门路?”简铭皱眉。 “是。黄家惯攀附的,巴不得将这唯一的外甥女,送到成王府里去。”郭青回道。 简铭冷呵:“他们想让那季家的小女儿,给成王做侧妃?” 郭青滞了滞:“以小人之见,怕是成王侧妃,他家高攀不上。” 郭青说罢,小心翼翼地瞧着简铭。 他说的是实话不假,可是这话听在简铭的耳中,恐怕又是另一种滋味—— 同样都是季家的女儿,次女连成王府的侧妃都做不得,长女却成了常胜侯的正室……这不是明摆着在说,常胜侯府远不及成王府吗? 常胜侯是护国保民的大将军、大英雄,却连成王这么个纨绔子弟都不及,皆因为,成王是天潢贵胄,尊卑有别! 郭青很为自家侯爷抱不平。 简铭的神情倒没什么变化,仿佛郭青说得都是不相干的事。 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那个神秘女子,就是夫人的生母了?” 郭青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这个神秘女子,是谁?”简铭深思道。 “这个……小人还没打探到,”郭青愧道,“侯爷再给小人些时日,一定打探清楚!” “也好。”简铭点点头。 见郭青似欲言又止,挑眉道:“有话便说。” “是!”郭青轻咳一声,“小人还听闻,季大人嫁女之前,似乎曾给过一大笔嫁妆。” “给夫人的吗?” “是。小人猜度着,应该是田庄地契之类的东西。” 简铭闻言,若有所思。 “那是她的嫁妆,以后就是她的东西,不必再提。”简铭道。 他这就是定了调子,不许任何人惦记季凝的嫁妆。 郭青明白,忙称:“是!” 他其实很困惑,以季瀚的官位,是怎么攒下这样一笔产业的?除非季瀚贪墨,或是这些都是从黄家那里抠来的。 郭青更明白,这些他能想到的,简铭也必定能够想到。他只需要将情况禀报给简铭,至于如何处置,那就不是他该管的事了。 简铭何尝不困惑于季凝那些嫁妆的来历? 但是那些既然是季凝傍身之物,他便决意不提它们,更不会动它们。 想到季凝的身世,再想到之前自己的质问定然让季凝心中委屈,简铭觉得自责极了。 他迫切地想要为季凝做些什么,来弥补她。 “那个神秘女子的身份,务必要查个清楚。”简铭吩咐道。 “是,侯爷放心!”郭青答道。 “还有,成王府那边也多盯着些。”简铭又吩咐道。 郭青闻言一警,脑中蓦地闪过了“夺嫡”两个字,急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不至于到那一步,”简铭否定了他的猜测,“只是提防着些黄家。” 侯爷原来是为着夫人着想,怕黄家攀上成王的亲戚,再对夫人不利。 郭青恍然大悟之后,笑道:“侯爷对夫人,当真是好!” 简铭脸上一热。 打发走了郭青,简铭仍坐立难安。 心里有一股子冲动,使得他太想去看看季凝此刻在何处,在做什么。 只是去看看就好—— 简铭于是迈步便走。 走了两步,戛然停住。 他想到了之前季凝被他质问得委屈,竭力挣脱他的时候的光景。 此时他若出现在她的面前,是否会让她更觉得委屈?更觉得难堪? 她是不是不想见到他? 至少,他也得给她一些时间,让她平复一下情绪,不是吗? 想让季凝平息情绪,简铭自己的情绪却难以平复下来。 他背着手,在房内兜了几个来回,心里面想要见到季凝的冲动,没有减少半分,反倒越发炽烈了。 简铭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他不是个毛头小子了,他已经是将近而立之年的人,他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怎么还像是第一次做新郎那般忐忑呢? 难道是…… 简铭被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念头震住了。 他无法面对刚刚冒出个头儿就被他按压下去的那个念头。 他告诉自己,季凝是常胜侯府的主母,季凝是他的妻子,甚至季凝可以是他的枕边人,季凝唯独不能是,让他倾心爱恋的人。 倾心爱恋,哪里会得了好结果? 简铭猛地按住了酸痛的胸口。 深吸一口气之后,他最后告诉自己——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季凝的事,公平起见,就该让季凝知道常胜侯府的事。 如此,才是对待常胜侯府的主母的正确方式。 这样劝了自己之后,简铭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迈步出了房门。 第29章 简铭去卧房寻季凝, 没寻到。 问过下人之后,得知季凝在正房中, 简铭便脚不沾地地奔去了正房。 午后, 院内格外地静寂,只有偶尔的风声掠过。 简铭挥退了亲随小厮,自顾来到正房门口,忽的制住了脚步。 正房门口亦格外地冷清,不见半个人影。 简铭微微皱眉—— 身为常胜侯府的当家主母, 所处之地竟是这般的冷清,实在不大像样子! 常胜侯府的当家主母, 行动间不应该是有大丛大丛的仆人前呼后拥,才对得起她的身份吗? 简铭蓦然意识到, 自己对季凝的感受, 太过忽略了。 简铭快步进入正房, 入目处,是季凝伏案书写的身影。 季凝的身旁,只侍立着小桃一个婢女。 简铭的眉头蹙得更紧。 阔大的正房, 周遭华丽的布置之下, 衬得季凝的纤细的身影,越发地纤弱,纤弱得令人怜惜。 简铭默默叹息, 压下了心底的异样。 此时小桃已经眼尖地看到了简铭, 慌忙上前行礼问好。 简铭和颜悦色地免了她的礼, 刚好对上起身迎上前来的季凝。 “自家府里, 就不要那么客套了!”简铭倾身向前,扶住了敛衽将要欠身的季凝。 季凝的动作一滞,抿唇垂眸,轻轻地说了一句“是”。 她的情绪,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 简铭暗自忖度着。 他于是绝口不提之前的事,而是神色如常地在旁边的椅上坐下,又让季凝也在对面坐了。 瞥了一眼小桃仍立在季凝的后侧,季凝也没有旁的意思似的,简铭轻咳一声,道:“你们夫人忙了这许久,必定口渴了,还不快去奉了茶来?” 小桃闻言一呆,只拿眼睛去瞧季凝。 季凝也是心念微动。 照理,简铭亲至,她合该打发小桃去奉茶的。可是眼下,季凝实在是不想与简铭独处,有小桃在,他们你之间或许能冲淡许多的尴尬。 可简铭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聪明地不说小桃该给他奉茶,而是让小桃给“忙了许久”的季凝奉茶。 至少,他的言辞还很温和,说出的话也让人觉得体贴而不反感。这么一来,季凝心里便不禁软了几分,不忍和他再尴尬下去了。 季凝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朝着简铭倾斜了几分,无奈地默然喟叹。 遂打发小桃道:“去给侯爷上茶。” 又嘱道:“还有那碟桂花糕,也一并端来。” 简铭听到“桂花糕”三个字,眉峰一挑,知道季凝这是让端来给自己吃的。 他的舌尖儿上顿觉一股子甜意,嘴角不禁勾了勾。 小桃领命走后,屋内又只剩下了季凝和简铭两个人。 那种尴尬的感觉,似乎又浓了些。 简铭决定主动些,总要说些什么,打破眼前尴尬的局面。 他瞄了瞄桌上,季凝之前书写的纸张:“夫人之前在写什么?” 季凝也觉尴尬。 之前与简铭之间发生的事,让她独自面对简铭的时候,很有些无措。 当时的她,在简铭的质问之下,突然看透了些什么,失落沮丧之下只想逃避;然而此刻想来,又觉无味—— 她与他,又不是什么两情相悦才男婚女嫁的。 说到底,他们之间,还不是利益的结合? 既然如此,她又何苦作茧自缚呢? 这么一想,季凝的心里觉得好受了些。 而简铭主动开口,也让季凝松快许多。 “方才见歆儿蹿了个子,衣衫裤子都似短小了,就想着该给歆儿做新衣衫了,便索性把大郎、二郎和三郎的尺寸一并量了,让针工娘子们去做。”季凝答道。 “这种事,打发下人们去办即可。”简铭道。 你又写个什么呢? 季凝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方缓缓道:“张大娘说,府里的规矩,无论哪房要量尺寸添置新衣,照例都得先把需要做什么衣衫、用什么料子报上来,再由她措置安排。” 所以,我才摊开了纸,寻思着都需要给孩子们做什么衣衫、用什么料子,写下来。 简铭闻言,一股火气直冲顶门,脱口喝道:“张嬷嬷算是个什么?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她凭什么要求你做这做那?” 季凝心头一紧,道:“她毕竟是府中的老人,又是内管家……” “哼!她算哪门子的管家!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封的名头!”简铭恼道。 说着,他手向季凝一摊。 季凝初时一愣,接着便会意,将那张写了一半的纸递了过去。 简铭被张婆子惹了一肚子火气,若非那张纸上的墨迹是季凝所写,他就要劈手撕个粉碎了。 季凝觉出他神色不善,又见他盯着纸上自己书写的墨迹,眉头皱起,季凝于是很有些紧张,生怕他发作。 “字太丑,入不得侯爷的眼。”季凝说着,头低了下去。 她在季家不受待见,能识得些字、能书写已属不易,而简铭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幼承庭训,能够想见得到他必定饱读诗书,这字嘛,说不定还得过名家的指点,就更不在话下了。 季凝觉得,她写的那几个字,在简铭的眼里,一定是丑得不能更丑了。 简铭感同身受于季凝低落的情绪,敏锐地觉察到了季凝的自卑之情,宽和地笑了笑,道:“你当名门贵家的子弟就善书善写吗?多得是连你的字都不如的!” 季凝微诧抬头,圆了眼睛,似是不肯相信。 简铭被她眼眸中的懵懂神色所感染,心脏在胸口中飘悠了两下,一肚子的关于某世家公子纨绔,字写得歪歪扭扭,害得他那做高官的老爹被同僚背地里耻笑,还有堂堂的成王殿下,明明没读过几本书,还总是附庸风雅等等话头儿,都忘到了爪哇国去。 一时之间,简铭的心里,便只存下了季凝的那双黑亮的瞳子。 “侯、侯爷……”季凝被简铭盯得失措,红了脸,轻轻撇开脸去。 简铭凝着她脸颊上的红晕,一股子冲动激涌,情不自禁地越过桌面,按住了季凝的手背。 “我信你!”他向季凝道。 手背上,属于简铭的温度透入肌肤,然后便恣意地穿过筋脉、骨髓,径直入了季凝的心,亦烫了季凝的心。 季凝的心脏,于是不争气地“咚咚咚”急跳起来。 简铭说“我信你”。 季凝知道,他所指的,是之前他们在厢房中生出不愉快的那件事。 简铭当时曾大声地质问她,害得她心生无限的委屈,险些当场落泪。 而他现在却说他信她。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季凝突然很讨厌自己,在这种时候,生出的理智来。 能得到常胜侯的信任,昭证了自己的清白,这难道不该让她十分地感念他吗? 她又理智个什么劲儿? “侯爷,我……”季凝想说点儿什么。 她想问简铭是什么让他的想法有所改变,她更想将自己的心事剖白于简铭,她甚至生出一种欲.望:她想向简铭倾诉,在这个陌生的常胜侯府中,她曾经是多么地害怕!她又是多么地想努力适应,多么想努力地改变自己与常胜侯府中所有人的关系! 可是没等季凝顺利地说出什么来,就猛地听到门口一声“呀”的惊呼,紧接着是“当啷啷”的一阵碎裂脆响。 季凝和简铭同时扭过头。 看到小桃的身影的时候,季凝本能地想要缩回手去。 简铭却不肯,手掌仍紧扣着季凝的手,害得季凝挣扎不得,只好强忍着赧意,那么撑着。 小桃原是端了热茶和点心折返回来的。 刚一到门口,她就偏巧看到简铭正扣着季凝的手,双目含情脉脉地紧紧盯着季凝的脸。 小桃马上意识到自己此刻不该出现,不该搅了侯爷和夫人的好事。 可她到底还是年轻,心里想着,手上办事却不够牢靠,脚下更是不听使唤地被自己拌了一下,就将茶壶、茶盏,并一碟桂花糕,都掴在了地上。 意识到自己办砸了差事,小桃要被吓死了。 她顾不得捡拾地上的碎渣,忙不迭跪伏在地请罪。 简铭盯着地上的碎屑,脸色沉了下来。 季凝见状,生怕小桃被简铭责难,忙起身躬道:“侯爷息怒!小桃一时无意,请侯爷恕罪!” 简铭这才面色稍缓,目光却未离开地上的碎屑。 季凝以为他嫌弃,忙命小桃赶快拾掇了。 小桃慌忙收拾。 季凝看她在简铭的注视之下,双手都有些颤抖,心中不忍:“小心着些,别扎破了手。” 简铭则听得心里不快活。 他怎么觉得,季凝对一个下人,都这么好呢? 就算是亲信,犯了错,该责骂也得责骂,怎么反倒还一再叮嘱她别扎破了手呢? 季凝见简铭仍没收回目光,忖着他的心思,赔笑道:“小桃犯错,也是妾身平日管教失当。妾身定会好好训导她。” 简铭听她检讨起自己了,心里更不舒服,摆了摆手道:“这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了一碟子桂花糕!” “啊?”季凝诧异地看过来,方明白了简铭究竟为何生气。 这位侯爷,竟是在可惜那一碟子桂花糕! 季凝不禁莞尔。 再一想到,那桂花糕是自己为简铭做的,简铭喜欢那味道,才会觉得可惜,心头便有甜丝丝的滋味泛过。 “侯爷若是 第30章 掌灯时分, 季凝和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的小桃,回到了卧房。 见到那只食盒, 简铭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眼中有了些期待的神色。 小桃因为白日里的事, 对简铭尚心有余悸, 见简铭看过来, 她慌忙低下头去。 季凝见状,便亲自从小桃的手里接过了食盒, 放在桌上。 简铭果然被引走了注意力, 丢开书卷, 起身凑过来。 “这种事怎能让你做!”他一边说着, 一边拉了季凝在桌旁的椅上坐下了。 “又不是什么重活, 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季凝含笑道,由着简铭安排自己坐下。 她喜欢简铭对自己的体贴。 小桃此时捧上一壶不知什么茶来,然后就乖觉地退下了。 这一次,她好歹没再毛手毛脚的。 简铭很乐见屋内只有自己和季凝共处。 他瞄了一眼那茶壶,笑问是什么茶。 季凝欢喜他好奇于自己准备的吃食饮品,便微笑起身,将食盒打开, 又将食盒里面的两碟点心取了出来, 摆在桌上。 “那是香饮子。”季凝指着那茶壶, 简略答道。 香饮子其实一种煎茶, 里面加了药物、盐巴等物, 简铭知道, 便不大放在心上。 他的注意力被季凝摆开的两碟点心吸引了去—— 其中一碟,便是季凝白日里答应他做的桂花糕;而另一碟中一共盛着四块点心,都做得精致细巧。 “这四样做得倒是别致。”简铭说着,指着其中的一块红色花纹的点心,道,“这模样,倒像是咱们后花园的海棠花。” “侯爷睿智!”季凝抿嘴而笑。 “这是海棠酥,就是用咱们后花园的海棠花绞了花汁子做的皮子,添了馅料蒸得的。”季凝又道。 见简铭作势就要伸手去捻那酥,季凝“啊呀”一声,忙按住了简铭的手,丢过去一个嗔怪的眼神,那意思侯爷你太粗鲁了! 简铭微微一怔,垂眸看到季凝的手正搭在自己的手背上,手心与手背相触,彼此传递了体温。 简铭心头有些热,接着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季凝手心里的异样,像是一层……薄薄的茧子? 那是在季府中常年做活留下的印记吗? 简铭心忖。 若真是那样,季凝过往的日子,过得一定不如意。 简铭默默记下。 简铭正思忖间,季凝已经递了一副筷箸到他手边。 “这几样不同于桂花糕,是软的,还热乎着呢!侯爷这么捻起来,怕是要捏得走了形状,入口的味道便不佳了。”季凝解释道。 简铭从善如流地接过筷箸,刚夹起一块海棠酥,放入口中咀嚼。 “如何?”季凝期待地看着他。 简铭将那酥咽下,满意地眼中有辉芒闪动:“味道极好!” 季凝被他的情绪感染,眼底也有晶亮闪耀。 “侯爷再尝尝这几样。”季凝向简铭介绍其他三块点心。 简铭止住她,笑道:“我来猜猜……这一块是蔷薇吧?” “正是。”季凝颔首。 “这块……”简铭的目光停驻在那块点心上,若有所思,“……是荷花酥?” “侯爷猜的很对!”季凝会心一笑。 “这时候竟有荷花?”简铭诧异。 “荷花还未开呢!赶巧郭管家说,有存的干荷瓣,我便试着做了,也不知味道如何。”季凝答道。 “这个是一定要尝尝的。”简铭说着,已经夹起那块荷花酥,放入口中。 季凝仍旧期待地看着他,却只见他品咂了滋味,便呆愣了一般。 “怎么了?不好吃吗?”季凝急着问道。 她没拿干荷瓣做过荷花酥,心里面不把握。 简铭没有回答她,而是忽然囫囵吞下。 季凝瞧出他的古怪,十分不解,却又不大敢问。 吞下荷花酥之后,简铭良久无言。 季凝顿觉周遭的氛围平添了冷意,她细细寻思着自己是否哪句话说错了,或是哪件事做错了。 可是,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遂只好将那壶中的香饮子倾入了杯盏中,呈给简铭:“点心甜腻,夜里恐怕积住食,侯爷还请用些香饮子,好解腻的。” 简铭听她用上了“请”的字眼儿,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吓着她了。 “夫人有心了!”简铭朝季凝温和笑笑,接过杯盏,几口饮尽。 “这香饮子倒有些不寻常似的。”简铭盯着杯盏的残底。 “加了些羊乳,也不知侯爷能不能用得惯。”季凝道。 “你竟会做奶茶?”简铭颇感意外。 “有一次我出门买针的时候,看到一个漠南人在街上卖饮子,一时好奇便喝了两杯,觉得味道很是不错,便琢磨着做了。”季凝道。 买针? 简铭暗自皱眉。 季瀚的女儿,竟然还要亲自到街市上买针吗? 季凝说者无心,简铭却听入了心。 他没有揭破,免得季凝窘迫,而是由衷赞道:“夫人还真是聪慧!学什么会什么!” 季凝被他说的脸红,忙道:“我也只会弄这些不起眼儿的小物儿,读书习字的大事就不会了。” 她又想了之前简铭看到自己写的字的时候的光景,猜测着简铭说不定还在心里笑自己的字写得丑。 简铭却不以为意:“那算什么大事!你若喜欢,尽可在府中读书习字。咱们府里旁的不敢说,存书怕是够你读上几十年的!” “真的?”季凝闻言,登时心头欢悦。 她其实曾经羡慕季钰可以在黄氏的教导下多读几本书。 “自然是真的!”简铭也高兴起来。 又自荐道:“为夫不才,自幼年时候起也曾认真临过几年帖。夫人若不嫌弃,楷隶行草篆你想学哪一样,为夫便教你哪一样!” 简铭第一次这么和季凝说话,自信满满,玩笑的意味亦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季凝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方抿唇含笑道:“只怕侯爷到时候会嫌烦……” “怎么会?夫人尽管来烦我好了!”简铭保证道。 季凝眉毛动了动,心道你还真嫌我烦啊? 不过,鉴于两个人还没熟稔到不必忌讳言辞的程度,季凝忍耐下了。 她收敛心神,又为简铭斟了一盏茶:“侯爷再用一盏,便盥洗了吧!” 简铭玩笑过后,也强自收敛起情绪,点头说好。 他与她,刚刚认识多久? 不过,他们是夫妻,总会成为最最熟悉的人的。 简铭对未来,隐隐生出了期待。 两个人各自盥洗沐浴罢,已经到了该入睡的时辰了。 季凝回想前夜被简铭强拉扯在榻上的情景,犹觉心有余悸,忙趁着简铭盥洗的当儿,先窝进了榻内,蜷缩成了一团。 简铭回来的时候,只一眼便看到了床.榻内的那一小团。 在室内灯烛光亮的氤氲下,那一小团瞧着可怜兮兮的。 简铭的一颗心,不由得为之柔软了下去。 他甩掉了搭在肩膀上的外氅,脱下便鞋,在床.榻外侧躺了下来。 感觉到外侧来自简铭的重量,季凝的一颗心,又一次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白日里两个人各自忙各自的事,相处的时候也都循着礼,倒也罢了。然而此刻夜深人静,同一张榻上同时躺着两个人,季凝明白,就算是简铭此刻强要与她做些什么,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他们是夫妻,不是吗? 半个多时辰之前,两个人彼此开着玩笑、尝着点心品着茶的光景,此时显得那么遥远。 季凝努力回想着彼时的一幕幕,却怎么都没法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相反,她更觉得心跳快得失了分寸了—— 紧张的。 简铭是过来人,就算没有听到静寂之中季凝“砰砰”乱跳的心脏,他也能大概猜到季凝此时在紧张什么。 季凝这个人,季凝的性子,季凝纤细的身材,还有季凝明媚的面庞……其实对简铭都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单论欲.念两个字,简铭很清楚自己现在正有着怎样的冲动。 简铭更清楚的是,作为季凝的夫君,如果他非要如何,季凝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简铭并不想现在就与季凝如何。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怕吓到季凝。 简铭的脑海中,回忆着与季凝第一次见面到此刻的每一个画面。他的手背上一热,蓦地想起了季凝之前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的时候,他感觉到的那层薄薄的茧子…… 这姑娘,以前的日子,过得不好吧? 她八成也是被强嫁入常胜侯府的。 简铭又怎么忍心再吓着她? 在榻上拧了个身,简铭侧躺着,面对着季凝蜷缩的背影。 他明显感觉到那背影抖了一下。 他有这么可怕吗? 简铭挑了挑眉峰。 还是,他在这姑娘的眼里,是个凶神恶煞? 她不会是之前听过什么“天煞战神”的传言吧? 简铭无语地摇了摇头。 他下意识地左手动了动,想轻轻拍拍季凝的肩头,安抚她不要害怕,再告诉她,他绝不会伤害她。 不过,简铭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觉得那样的话,恐怕更会吓着了季凝。 垂着眼帘想了想,简铭便有了计较。 静谧的夜里,温暖的烛光下,简铭在季凝的身后,温声问道:“你知道我之前吃了你做的荷花酥之后,心中在想什么吗?” 第31章 “你知道我之前吃了你做的荷花酥之后, 心中在想什么吗?” 简铭温和的嗓音,在季凝的耳边回荡。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 听着这样熟悉的、好听的声音, 季凝的心里立刻觉得踏实了许多。 她之前真的很担心,简铭会如前一夜那般强拉了她如何如何, 甚至做出比前一夜更进一步的事。 季凝的注意力也被简铭抛出的这个问题所吸引了。 她忘记了自己正瑟缩成一小团儿,出于礼貌,她从床.榻内侧拧过身来, 面对着简铭:“侯爷当时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季凝便有一瞬的失神—— 她看到,简铭的眼中, 似乎有星光闪耀,还是那种熠熠的、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星光。 季凝毫不怀疑, 那种像星光般的辉芒, 再进一步, 必定会变成像阳光一般温暖,也可能像阳光一般灼热烫人的存在。 觉察到季凝诧异失神的小模样儿,简铭的心柔软了下来。 季凝的眼神, 仿佛一条调皮的猫儿尾巴,扫过简铭的心尖儿, 不安分地扫过来又扫过去, 害得简铭的心尖儿上痒痒的。 心尖上一痒, 简铭贴在身侧的指尖, 又不禁动了动—— 他又想抚一抚季凝的发丝了。 简铭忙敛息收神, 忍耐下自己想要付诸实际的不安分的动作。 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吓到了她。 简铭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朝季凝眨了眨眼睛,嗓音比之前的还柔和了些:“我当时想到了我娘亲。” 季凝嘴角微抽,面现古怪。 你吃我做的点心,想起了你娘亲? 这种感觉,还真是…… 简铭看到了她的心坎上,呵笑出声。 他的笑声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仿佛磁石,季凝就是那被他吸引了去的可怜的小铁屑。 她暂时忘记了简铭由她而想到自己娘亲这个可怕的联想,一双水眸怔怔地凝着简铭的眼睛。 原来,“天煞战神”笑起来,是这样的温柔,能温柔到人的心缝儿里去…… 季凝呆呆地想。 只听简铭徐徐道:“母亲昔年也曾经做过荷花酥,和你做的味道,很像。” 季凝更听得愣了:“婆婆擅长做点心?” “是啊!”简铭点点头。 “那她老人家现在……”季凝话说了一半,便自觉失言。 简铭的母亲若还在世,她又怎么可能没见到? “对不起!”季凝向简铭郑重道歉。 “无妨,不知者不怪。”简铭朝她宽厚一笑。 接着,简铭又陷入了回忆之中:“母亲出身江南世家,是个极美丽极温婉的女子……当年,她嫁给父亲,京中不知有多少显贵羡慕他们郎才女貌、琴瑟和谐。” 季凝听着简铭回忆往事,目光不禁游移过简铭的面庞。 离得这样近,简铭的五官在她的眼中更加清楚;烛光的氤氲下,简铭的脸,显出了一种与白日里绝然不同的柔和观感。 原来,“天煞战神”也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父亲不幸亡故之后,母亲就郁郁寡欢起来,就算对着我们,也鲜少有笑模样。”简铭又续道。 季凝安静听着,脑中回荡着简铭的话。 他说老常胜侯“不幸亡故”,而不是“因战殉国”,这和季凝的认知可不相同。 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吗? 还有,简铭说“我们”,指的还包括谁? 季凝聪明地没有打断简铭的回忆,而是选择做了个乖觉的倾听者。 “……父亲的故世,于母亲而言是致命的打击。但是当时我和兄长年纪还小,母亲便挣扎着抚养我们。那时候的情状,府里府外……内忧外患,我现在都难想象,母亲是如何支撑过来的!”简铭说到此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季凝又有太多不解,她更无从得知,所谓“府里府外……内忧外患”又是什么意思。 她仍然没有打断简铭,而是眉眼越发温柔地凝望简铭。 简铭被她眼中的温情所感染,遂有了继续向她诉说过往的勇气。 “因为父亲在世的时候便有遗命,只许我承继常胜侯爵位,兄长又孝顺,绝不肯僭越,父亲过世之后,我就成了常胜侯,”简铭深吸一口气,又道,“兄长为了替母亲分忧,早早便娶了妻。我当时才十几岁,人人都私下里说兄长急着娶妻,就是想要快些诞下儿子,他们说兄长是觊觎着这个爵位,就算他这辈子得不到这个爵位,他也要让他的儿子得到。” 季凝蹙眉。 她知道简铭这么说,就意味着,他的兄长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他们以为,常胜侯府历代都是为国征战的命,一旦边关有战事,我作为常胜侯,是必定要为国而战的。他们认定我年少,缺少实战经验,真的到战场上,必定凶多吉少……他们只知道这些,却不知道兄长待我何等的好。”简铭蓦地闭上眼睛,似是在极力平复情绪。 季凝看得心酸,忍不住抬手探了过去。 那只手因为季凝蓦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停滞在半路。 凝着简铭闭着的眼睛上,睫羽投下的两片阴影,季凝又一次为他心酸起来。 她终是鼓足勇气,探出去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简铭的肩膀。 简铭的五感极其敏锐。 感觉到肩头的异样,他忽地睁开了眼睛。 恰好将季凝探身向前的动作,捕捉个正着。 季凝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而一时间错愕无着。 可是此时若是惶然收回手来,就显得太过刻意了。而且,季凝也不想那么做。 她于是垂下眼睛,不大好意思与简铭对视,那只抚在简铭肩头的手,则胡乱地、没有章法地摩挲了几下。 简铭的嘴角绽开一个笑意。 “我没事,你放心。”他向季凝笑着。 因为距离近了,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季凝的耳畔,害得季凝登时通红了耳朵,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红色。 季凝实在觉得,简铭此时的声音,甜丝丝的,就像是……就像是浓稠的奶酥。 受不住简铭的专注眼神,还有那眼中的笑意,季凝缩回了手,却依旧垂着眼睛。 “后来呢?”她问道。 “后来?”简铭被她重又拉回到了回忆之中。 “后来天子要对楚国用兵,遍观几家军侯,唯独选中常胜侯府为帅。”简铭说到此处,唇角浮上一抹嘲意。 季凝抿紧了嘴唇。 她于军国政事其实并不甚明白,但是从简铭的叙述之中,她能感知得到,晋帝这般做,恐怕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 “我的兄长,当年刚满二十二岁。他力排众议,请旨由他代我出征……”简铭的语声中带出了几分颤抖。 “所有人私下里都说,兄长是为了那个爵位,说他一旦立了绝大的军功,将来这个常胜侯的爵位,一定是他的。所有人都将他看做了一个谋取弟弟爵位的阴谋家!”简铭说得激动起来。 “侯爷……”季凝喟叹一声,想要安抚他,去不知从何处安抚起。 “结果,兄长战死在了边关……”简铭顿了顿,又道,“所有人都以为,兄长是为国捐躯的……我们却知道,兄长是为我而死的……那次战争,无论我和兄长谁去,都是必死无疑!” 季凝抽气,一颗心陡然缩紧—— 这里面,阴谋的意味,太浓烈了。 “兄长的故去,让母亲彻底崩溃了。我那时候才知道,一直被母亲视若己出的兄长,其实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也是因着这个,我才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执意将爵位由我承袭,因为我才是常胜侯府唯一的嫡子。” 简铭说着“嫡子”的话头儿,季凝却感受得到,与那个嫡子的身份、与那个世袭的爵位相比,他更想要的,是家人的团圆,和温暖的亲情。 季凝的柔肠被触动,有那么一瞬间,她极想给予这个男人,家人的感觉,还有温暖的亲情。 “母亲自那之后,便一病不起。而嫂嫂彼时已经怀有兄长的骨肉,却眼看着日渐消瘦寡言……她曾经是一个性格极爽朗的女子。就在嫂嫂诞下一个男孩儿之后,她将我唤去,说了许多托付的话……可惜我当时太过迟钝,直到第二日家仆们慌慌张张地来给我和母亲报信,说嫂嫂已经自缢而亡,我才明白,嫂嫂早已经有了追随兄长于地下的打算,只是舍不得哥哥唯一的骨血,才选择在诞下侄儿之后,身赴黄泉。”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抱着襁褓中的侄儿,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嫂嫂,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就是心如死灰吧?”简铭哽咽。 季凝听得眼眶泛起了湿意。 若非亲耳听到,她怎么都想不到,煌煌如常胜侯府,竟有这样的过往。 “没过两日,母亲便撒手人寰了……常胜侯府一年之内,殁了三口!”简铭的唇边是森冷的。 “自那以后,偌大的侯府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小侄儿两个简家人。” 说到此处,简铭忽的看向了季凝,目光深沉:“二郎就是我的亲侄儿,是兄长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第32章 二郎, 简誉,竟然是简铭的兄长的儿子! 季凝被这个突然获知的真相, 撼住了。 简铭说他的兄长早早娶亲,并没有说他自己之前婚配了, 甚至有了孩儿, 那不就意味着大郎简扬…… 季凝一时之间, 惊得圆了嘴,说不出话来。 简铭料到她会如何反应。 “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他一副你问什么我便回答什么的架势。 季凝谨慎地看了看简铭, 那个眼神的意思:什么都可以问吗? 简铭失笑:“之前便说了, 我信你。” 所以, 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简铭如此坦率, 倒让季凝无力承受了。 毕竟两个人刚见面几日?熟稔都称不上。 他们说白了, 不过是因着一个夫妻的名分,被牵连在了一处。 可是,这么一想,季凝又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她已经不喜欢和简铭疏远开来了。 认真地想了想,季凝觉得,为了长久稳妥起见,她还是先选择理智为好。 “有一个问题, 想问侯爷。”季凝忖着简铭的神色。 “尽管问来。” “侯爷何以就信了我?”季凝问道。 简铭浑没料到她问得竟是这个, 略怔了怔。 季凝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子上, 想到两个人之间那种温情的气氛, 就这么被自己的理智打破了, 她心里也很怨怪自己。 可是, 有些事不弄清楚,总是难以安心。 到底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了! 季凝看着简铭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侯爷一个时辰之前还曾质疑我,还质问我难道嫁入之前对侯府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吗?一个时辰之后侯爷便亲自来寻我,告诉我你信我……妾身虽然愚钝,却也不能不有此一问。”季凝说到这里,认真地盯着简铭的眼睛。 简铭被她盯着不大自在。 他原以为季凝如绝大多数闺阁贵女一般,长在深闺之中,终身为父兄所摆布,所不同者,季凝比他们多了些让人心疼的身世,更多了些心灵手巧。可是现在,简铭却发现了季凝的不同寻常—— 她的“心灵”,绝不仅仅局限于善制点心等物上。 季凝,是一个有她自己的想法和观点的女子。 这种认知,让简铭觉得很特别。 他自幼长到如今,见识过、听说过太多各种各样的贵族女子,甚至包括高高在上的公主、郡主等等。细细总结来,这些女子,让她们温柔体贴、照料家人容易,但若让她们有自己的观点和想法,让她们拥有理智,简直是难上加难。 简铭心里面,季凝的地位,又抬高了些。 他喜欢温柔体贴的季凝,更欣赏有主见的季凝。 “喜欢”这个字眼儿,让简铭的心头泛过甜意。 既然欣赏,就该坦诚相待。 简铭之前说过,他知道了季凝的事,公平起见,就该让季凝知道他的事。 而现在,当他肯对季凝敞开心扉的时候,面对季凝的疑问,简铭亦决定,开诚布公。 “因为就在那一个时辰之内,我查到了一些你的过往,让我信了你。”简铭坦率地看着季凝。 他的眼神,让季凝觉得心动。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季凝心痛—— 他查了她! 他竟查了她! 堂堂的一品军侯常胜侯,想要查小小的吏部郎中女儿的事,简直不能更容易。 只要简铭想,他的权势、他的手段、他的人脉,完全可以支持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得知关于季凝的一切。 可是……他为什么要查她? 若他想问什么,尽可以来问她! 他为什么要查她? 他为什么还要告诉她,他查了她? 他终究还是,不信她,不是吗? “夜深了……侯爷还请……安歇了吧!”季凝声音轻颤着,强迫自己不颤抖得更厉害。 她已经在简铭这里,没有私密可言,她得维持住她仅有的那么一点点的,尊严。 “我……”简铭嘴唇动了动,迎来的却是季凝拧转过去的身影。 刚刚对季凝坦诚说出“他查过她”的时候,简铭不是不忐忑。 但他的性子,既已决意对季凝诚意相待,再让他迂回曲折,他自己心里面都觉得过不去。 简铭忽略了一个事实:女儿家自有女儿家的骄矜与心事,女儿家的性子,怎么能和他曾经在战场上一起浴血的同袍兄弟相比呢? 虽然,他其实很想如知己那样,与季凝彼此坦诚。 若是此刻他面对的是他的同袍,彼此可能早就一笑抿前怨了吧? 盯着季凝的背影,简铭发出了叹息声。 他不怨季凝心眼儿小,怨只怨亏他是已经做了父亲的人,还这么不懂女人心。 季凝背对着简铭,眼底的酸热委屈之感,终是化作了实质之物,洇湿了季凝的睫毛。 季凝用力地闭上眼睛,将酸热的泪水挤净,不允许它们再恣意横流。 面对着墙的时候,季凝的心境平缓了许多。 其实,易地而处,若她是简铭,和季家联姻,可能不查一查新嫁妇的底细吗? 当然不可能。 简铭查她,甚至查季家的底细,没有错。 错之错在,简铭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他查了她。 若是简铭用另一种迂回的方式让她知道这件事,甚至不让她知道,只靠着她自己慢慢摸索清楚,那是不是,于她而言,又是另一种感觉? 难道,简铭那样做,就让她更乐于接受了吗? 说不定,到那个时候,她还要恼恨简铭,为什么不对她坦诚相待呢! 简铭现在对她坦诚相待了,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季凝在心里问自己。 说到底,简铭待她已经足够坦率,只是用了一个不十分恰当的方式,对她坦率而已。 如此一想,季凝心里便觉得好受了许多。 她开始为自己突然的使小性儿,有些后悔了。 可是现在,她做都做了,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季凝后悔的当儿,她听到了身后,简铭的一声叹息。 季凝更觉得不好受了。 她怕是让他失望了吧? 如今的局面,也只能挨到明日再挽回了吧? 季凝悻悻地想。 这样的局面,真的让她难以安眠啊! 正踌躇间,季凝感觉到了身后人似乎靠近了自己一些。 季凝陡然觉得紧张起来:他想干什么? 然后,她就听到简铭低着声音,小心地探问:“夫人?” 两个人同处一张榻上,还都是年纪轻轻的,这般正式的称呼,真像个学究气十足的老头子。 季凝在心里肖想着简铭这个“老头子”的模样,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 她想要答应,又一想到答应了之后,该如何面对简铭,遂迟疑了。 紧接着,简铭便做了一件让她吃惊的事—— 简铭似乎也对唤她为“夫人”这事挺别扭,轻咳了一声之后,又更加小心、更轻声地唤道:“凝……凝凝?” 季凝的身体整个僵住了。 他唤她什么? 凝凝? 季凝确定自己绝没有听错。 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季凝。 于她而言,最亲近的称呼,便是父亲唤她为“凝儿”。 凝凝……真好听! 季凝在心中不由得感慨。 感慨的同时,更有一种甜蜜的感觉,在她的胸口漫漾开来。 她于是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几分难为情,还有几分隐隐的期待。 简铭听到那细细的一声“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仍盯着季凝的背影,又轻声问道:“你生气了?” 这一次倒把季凝给问住了。 她迟疑了几息,将嘴唇咬得泛白,到底还是鼓足气力,重又转回身来,面对着简铭。 简铭离得那么近,两个人将要呼吸相闻,让季凝的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但她很快就想起来自己要问的是什么:“侯爷对前两位夫人,也是这般吗?” 简铭哪里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愕然地看着季凝,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季凝不自然地瞥开眼去,仍倔强地坚持问下去:“侯爷对那两位,也是这般的……直率吗?” 简铭瞬间明白了她问的是什么,眉头蹙起:“你和她们不一样。” 你和她们不一样。 季凝实在觉得,这句话,比之前那些坦率,还要伤人。 真正地伤人。 所以,简铭的意思是:她不配和她们相比,所以她和她们不一样吗? 是啊!她们一定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们一定是门当户对得很,一定登对得很,简铭怎么可能去调查她们? 简铭不止不会调查她们,至今怕是还为她们的早逝,而难过不已吧? 季凝的心中,掠过无尽的苍凉之感。 她怎么就忘了,她是填房的,她是和一只红冠子大公鸡拜的堂! 前日,心心念念于“连合卺酒都没有”的,又是哪一个呢? 怎么才多久,她就忘了? “是妾身僭越了,”季凝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妾身怎么可以随便议论两位夫人呢?是妾身太不知好歹了!” 说到最后,季凝几乎有一种认命般的无助感。 她觉得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简铭,又不知好歹地问了这个问题,简直蠢透了! 第33章 简铭听到季凝说“是妾身太不知好歹了!”的话头儿, 便知道季凝把自己的意思理解错了。 简铭其实很有继续向季凝解释的冲动, 可是她知道此刻真不是解释那些的合适的时候。 那只会牵扯出更多的, 需要解释的内容。 哪怕想想,简铭都觉得, 累。 过往种种, 太过沉重, 他此刻不愿去想。 “凝凝……”简铭轻唤道。 季凝没法不被他的声线所感染, 而那声线竟奇异地将她心底许多的怨怼抽丝剥茧了。 季凝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柔软下去的同时, 另有一种更可怕的感觉, 涌上心头—— 她发现,她对简铭的声音, 渐渐地失去了抵抗能力。 季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怎么能应付得住一个已经有过两任夫人的男人? 她连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还懵懂着呢! 季凝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两任夫人…… 这个事实,还是如一根利刺,梗在她的喉咙上,吞不下去,拔不出来。 然后, 季凝再次听到了简铭的声音,那种迷人的声线。 “凝凝, 你很好,”他说,“所以, 你不要和别人比……不要和任何人比。” 季凝睫毛轻颤。 她知道, 简铭说的“任何人”, 当然包括她的那两位夫人。 无论“你很好”和“所以,你不要和任何人比”这两件事,是否构成因果,季凝都深深地意识到一件事—— 至少此刻,简铭是不想与她谈论,关于他的那两位已经过世的夫人的事的。 说不甘心,是假的。 季凝也是凡人,当两个人之间开始了这种温情脉脉的相处模式的时候,她的心便开始了不餍足的期待。 她意识到自己的心,已经不止想要在常胜侯府立足安身,她还想要简铭更温情、更体贴地对待。 她甚至还曾幻想过,与简铭琴瑟和谐。 季凝承认自己想得太多、太远,但是哪个女子不期待着被自己的夫君温柔相待? 尤其是,当她体味到,“天煞战神”的常胜侯,竟也有那样柔软的内心的时候。 眼皮儿上一暖,季凝感觉到简铭的指尖,正轻轻地拂过自己闭着的眼睛。 季凝的睫毛,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的心,再也无法支撑那些不平,以及想要探究“那两位夫人”的过往的不甘心。 气氛这么好,为什么要争论那些,让彼此都不高兴的事呢? 季凝听到身体里另一个自己,正在试图劝说着她。 劝说很成功。 季凝叹了一口气。 简铭一时忘情,手指被她的睫羽所吸引,此时闻听季凝的叹息,忙抽回了手指。 季凝亦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话锋已经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侯爷再和我说说,二郎他们兄弟的事,可好?” 简铭也定定地看着她,因为她的问题,心神为之一松。 “好。”他说。 紧接着又续道:“二郎是我兄长的儿子,嫂嫂和母亲过世之后,便一直随在我身边。因为疼爱他失怙失亲,不免对他过于纵容,造成了他如今霸道淘气的性子,是我之过。” 他想到了简誉之前抓了那只大蛤.蟆,丢进卧房吓唬季凝的事,便觉得对季凝有愧。 季凝宽和笑笑,不以为意:“侯爷是个好父亲。” 简铭微怔。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父亲,平素忙于军政公务,对孩子们便疏于管教,管教的时候,也多是严厉多过斥责,当年还让他们受过委屈…… “好父亲当不起,若非说好,也不过是让他们生长在侯府之中,衣食无忧罢了。”简铭道。 季凝于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二郎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世吧?”季凝问道。 “他年纪太小,尚未立事,我打算等到他成人之后,再告诉他过往真相。”简铭道。 过往真相…… 季凝咀嚼着其中的滋味,觉得所谓“过往真相”一定不是二郎自襁褓中便失去了亲生父母这么简单。 或许,那个真相,是年幼的简誉,根本承担不来的。 简铭见季凝若有所思,便又坦言道:“其实大郎和三郎,也都不是我的儿子。” 季凝微诧。 大郎不是简铭的亲生儿子,这个她想到了,但是三郎…… “他们两个,都是我同袍好兄弟的儿子。他们的父亲曾和我一起浴血沙场,不幸捐躯,母亲更是刚烈女子,将孩子托付给我,便随他们的父亲去了……”简铭说到后面,声音低沉了下去。 季凝深吸了一口气。 简铭的父母、兄长,还有他的同袍战友夫妻……无不是丈夫故去,妻子便随着去了,这该是怎样的夫妻情深? 至重至要者,莫过于性命。可是他们,却是这世间没有对方便全无生恋。 这该是怎样的情深,才能让好端端活着的人,甘赴黄泉? “凝凝,你放心,父亲和兄嫂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简铭见季凝沉吟不语,便猜测着她心中所想。 季凝蹙眉。 “就算真有那么一日,我也会提前为你准备了后路,不会将你拖累了。”简铭向季凝笑道。 季凝眼看着简铭的笑容,耳听着简铭的保证,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那种共赴黄泉的深情,她此刻理解不得。 但是那种沉重感,却当真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生死之事,侯爷不可妄言。”季凝郑重地看着简铭。 她如今想象不出,将来的自己是否会对简铭深情。有一点她却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愿让简铭死。 不要说死,就是受伤,她都绝不肯让简铭经历。 “好!不说。”简铭温柔道。 他情不自禁地趋前去,执了季凝的手,合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他极认真地看着季凝的眼睛。 “好!好好活着!”季凝回望着他,弯着眉眼。 两个人谁也不知道何时睡过去的。 黑甜一觉,睁开眼时,已是天明。 季凝惺忪着睡眼,呆了两呆,方意识到自己睡着睡着,便与简铭贴得极近了。 虽不至于钻到简铭的怀里,却也差不离儿了,而且她的手还被握在简铭的手中。 季凝的瞌睡虫瞬间散了个干净,一张脸熏染成了桃红色。 感知到有人注视,她一抬眸,果然撞进了简铭温柔的瞳子中。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些看住了,心底里则同时生出了“岁月静好”的感触。 因为简铭还有公务需要处措,季凝便催着他起身。 简铭含笑说好,还特意嘱她“时候还早,再多睡会儿”。 季凝不答应。 她可不想被阖府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侯爷已经起身,而她还在赖床。何况当初在季府的时候,她便早起惯了。 两个人遂同时起榻,唤了婢女进来服侍盥洗梳妆。 简铭微笑着,见季凝在镜前挽好了髻,便又建议季凝别上那支金凤钗。 季凝还是觉得那凤钗太多华贵,只是在府里戴着太过招摇了。 可又不好再驳了简铭的好意,便答应他何时出门的时候再戴。 简铭点头说好。 他现在很有种,把好穿好戴都给季凝的冲动。 简铭已经穿好了外袍,贴身侍女正要服侍他系好腰带、配好饰物。 季凝一眼瞄到那贴身侍女正在妙龄,身形也堪称婀娜,心思微动,便站起身来,走了过来。 她自侍女的手中接过简铭的腰带,亲自近前去,自后背拢住简铭健硕的腰身,将那腰带系好。 简铭自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腰带的时候,便不由得挑了挑眉,更是老老实实地抬起双臂,任由季凝替自己系好。 为简铭系腰带的时候,季凝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她平生第一次做这种事,方才冲动之下,便抢身过来了,心里犹忐忑着简铭会如何看她。 拢着简铭的腰身,因为系的动作,不免触碰到简铭袍下结实的肌肉,想到昨夜两个人同榻而眠的时候,这样的简铭就在她的身边,季凝有些羞赧,更心里面着实欢悦地勾起了嘴角。 头顶上简铭的一呼一吸,都扑打在季凝的发丝上,简铭的体温,更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 季凝的心里遂不禁泛上了些浅浅的醋意—— 那个贴身的侍女,一定每日都这般服侍简铭吧? 不知她心中做何感想…… 季凝强敛下心底的酸涩,将腰带的搭扣系好。 稳了稳神,她的右手向侧一伸。 一旁惯常侍奉简铭,此时却不得不侍立在旁边的侍女见状,咬了咬嘴唇,终是乖觉地将简铭腰带上的配饰等物捧了上来。 季凝从容接过,循着记忆,将它们一一系在简铭的腰带上。 旁边的几名侍女第一次见此情景,都低头抿唇忍笑。 她们不得不承认,夫人与侯爷站在一处,当真登对。 季凝最后替简铭理了理衣袍,不肯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褶皱。 简铭心头泛热,双手轻轻拢了她的肩头,柔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季凝抬头,笑对着他的眼睛。 简铭被她带着笑意的两泓秋水所吸引,呼吸一滞。 简铭意识到自己的异样,忙收敛心神,轻咳一声。 “你们都下去吧。”他吩咐众侍女。 众侍女自然应诺退下。 季凝见状,便猜测着简铭有话对自己说。 第34章 “侯爷有话要说?”季凝问道。 此时屋内只有简铭和季凝两个人了。 简铭刚被季凝亲自系过腰带, 戴过配饰, 又被季凝理了衣衫, 心情极好。 因着这份好心情,那件烦心事说出口的时候, 似乎也不那么让他忧心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常胜侯何时怕过? 简铭于是道:“是有一件事要嘱咐你。” “侯爷请说。” “昨日, 其实我是被太子邀去喝酒……”简铭说着, 看着季凝的神色。 季凝微怔。 她于朝政是不懂的, 然而身为大晋子民,谁不知道如今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儿子, 是幼子成王? 季凝并不知道, 简铭与太子, 原来有深交。 简铭看透了她的心思, 笑笑道:“简家只忠心于朝廷,为国为民征战。” 季凝于是明白了,简铭在对太子和成王的态度上, 是中立的。 然而可想而知, 就算太子不得皇帝的疼爱, 身为储君, 也自有他的优势在。这份理所当然的优势, 让简铭在被邀请的时候,拒绝不得。 想来, 简铭的处境, 也颇为尴尬吧? 其实有一点, 从季凝的角度,未必想得到。 那便是,太子也罢,成王也罢,竭力拉拢简铭,还不是为了常胜侯手中的兵权? “你不必担心,太子没有为难我什么。”简铭见季凝面现忧虑,忙安慰她道。 季凝不信太子请简铭喝酒,当真是“没有为难什么”。 不过,观简铭的情状,太子“为难”的程度,应该也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而且,季凝也笃定,简铭能够应付得来。 她只是不由自主地为简铭的处境和安危担心,这种担心,因为与简铭关系的贴近,而不减反增。 “太子知道了大郎他们兄弟三个各有各的顽皮淘气,便向我推荐了一个人,入府来给他们兄弟三个为西席。”简铭道。 “西席?”季凝微诧,“太子向侯爷荐了一位西席先生?” “正是。”简铭点点头。 季凝沉吟。 既然这位西席先生是太子所荐,只怕是不仅仅是西席先生那么简单吧? “大郎他们兄弟,之前没有先生教的吗?”季凝问道。 “倒也不是。”简铭说到这件事,便觉心里有气。 “大郎倒也罢了,性子腼腆。二郎就是个惹事精!三郎还小,时常被二郎带着胡闹……他们兄弟三个,不知气跑了多少位先生!”简铭恼道。 季凝莞尔。 简铭见她还笑得出来,鼓了腮帮儿。 季凝看到那鼓起的腮帮儿,手指就发痒,有种想要戳一戳的冲动。 她自然不会这么做,遂弯了眉眼,道:“我昨日想起来的,便是这件事。” “什么事?”简铭挑眉。 “我想,我们府上是将门之家,侯爷也是自幼习武读兵法的。”季凝抬眸看着简铭。 见简铭颔首,她于是续道:“我猜着侯爷的打算,也是准备把大郎他们兄弟三个,朝着领兵将军的方向培养吧?” “确是如此。”简铭并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季凝猜到。 常胜侯府本就是将门,这并不难猜。 简铭也打心眼儿里喜欢,季凝与自己心意相通。 他转念一想,问道:“凝凝是觉得如此培养他们兄弟三个,有不妥?” 季凝听他顺嘴唤自己“凝凝”,双颊登时飘上两朵红云。 昨夜两个人同在床.榻上,又是夜深人静时分,简铭唤她“凝凝”倒也罢了。可是此时是白日里,简铭如此亲昵地唤她,着实让季凝觉得太过难为情。 相比之下,简铭对于这种亲昵的称呼,倒是泰然处之—— 既然眼下只有两人独处,便是称呼亲昵些,又有何妨? 简铭假作根本没注意到季凝飘红的面庞,继续认真地盯着季凝。 显然是在等待季凝关于“有不妥”的回答。 季凝无法,只好忍了羞赧,定了定神,道:“侯爷想,大郎性子内敛,二郎性子跳脱,三郎年纪还小,但我瞧着将来八成是个乖孩子。他们三兄弟性子各不相同。做将军的该是怎样的性子,我不懂,但这样三种性子,应该不是都能做将军领兵吧?” 季凝说罢,见简铭似有所思,遂又笑了笑:“不过是我的一点儿小见识,让侯爷见笑了!” “只这么几日,就看出来他们兄弟三个不同的性子,凝凝是个有心人!”简铭笑得温暖。 “哪里有侯爷说得那样好?”季凝微羞,垂眸,不自禁地又替简铭理了理衣衫。 多听简铭唤几句“凝凝”,似乎也不像刚刚听到的时候那般让人难为情了。 季凝心道。 简铭站直了身体,任由她再替自己理一理已经很齐整的衣衫。 “我知道,侯爷之前对我有疑,”季凝轻声道,“但侯爷选择对我坦诚,我虽不才,既被侯爷所信,又怎么能不回报侯爷以诚?” 简铭心尖儿上一颤,情不自禁地攥了季凝的手,握在掌心中。 季凝于是不敢动了,脸上刚刚消去的热意,重又漾了开来。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有些心旌摇荡。 季凝的心脏“砰砰砰”地急跳着。 她轻轻地挣了挣简铭的手掌,小声嗔道:“侯爷还有公事要忙呢!” 简铭恍然,歉意地笑了笑。 他忖着辰光有限,得赶紧说了正事,遂道:“方才我说的太子荐的那位西席,姓展名逸。” 展逸。 季凝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只听简铭又道:“和你说这个人,便是让你知道。到时候见了,也有个防备。” 季凝诧异:“这位展先生既为西席,自是在外面教导大郎他们兄弟读书,不会入内宅的。我是深宅妇人,也断没有去招惹他的道理。” 所以,侯爷何以特意嘱咐我这个? 简铭闻言苦笑:“你没见过那位展先生。据我所见,他是个不拘俗礼的人……” 他迟疑了一瞬,方又道:“这个人,我总觉得,他不是个教书先生那般简单!” “侯爷的意思,他可能对府里不利?” “那倒也不至于,”简铭缓缓摇头,“他投奔了太子的门路,仕途上必有所图,不会平白做出什么失礼的事,自毁前程的。总之,多些小心吧!” 简铭没有告诉季凝,对展逸这个人,只看其外表,其实除了那些魏晋名士般的疏狂气质以外,他真没看出旁的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是简铭以久经沙场、见多了生死场面,对危险的敏锐直觉,他只是与展逸打了一个照面,便觉得展逸这个人,对自己,隐隐的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类似敌意的感觉。 真是莫名其妙! 简铭不想让自己这种没依据的神叨叨的感觉影响了季凝。 反正,展逸就算再是个人物,展逸就算是太子面前的红人,若敢在常胜侯府胡来,简铭自问也料理得了他。 “我明白了!”季凝了然道,“这位展先生是太子看重的人,他来我们府里,我们以礼相待。但若他言行无状,我们却也不惧怕他。” “就是这个意思!”简铭笑着点头。 两个人于是又叙了几句话,简铭便不得不出门了。 季凝依旧在府中,料理事务。 第一件就是简誉的伤,郭青去配了新药回来,呈给季凝。 季凝督促着仆从煎好,哄着简誉喝了。 与昨日相比,简誉添了精神头儿,都能和三郎一起打闹了。 季凝不由得感慨小孩子家就是不会装病。 或许是因为被简铭训过,也或许是因为昨日见识了季凝根本不怕那只大蛤.蟆,简誉面对季凝的时候,乖觉了很多。 尤其是面对歆儿的时候,简誉也不大敢像原来那样大气儿说话了,估计是怕歆儿再祭出团团这个杀手锏—— 小小的郎君,被“猫瘟”吓到了,估计以后能收敛些跋扈霸道。 季凝觉得,这于简誉闻言,说不定还是好事。 四个小的相安无事,季凝心里就踏实了大半。 但是,张婆子还是让她厌烦。 张婆子依旧是那副时不时地阴阳怪气劲儿。 就算是昨日给孩子们做新衣衫的那件事,季凝不卑不亢地吩咐了她,她也不得不吭哧吭哧地领命了,可是那种阴阳怪气,还是无时无刻不在让季凝闹心。 因为昨夜知道了大郎他们兄弟三个的身世,尤其是知道了二郎简誉的身世,季凝白日里忙中偷闲细细回味过往,越发觉得张婆子待简誉和待大郎、三郎不一样。 他们三兄弟的身世,如郭青、如张婆子这种府中的老人,不可能不知道。 这般推测下来,张婆子或许不仅仅是知道内情,还是简家的老人了。 说不定,这张婆子还是昔年简誉的亲生父母身边侍奉的人。 否则,她怎么会对简誉那般上心? 论理,歆儿才算是简铭正八经儿的亲生儿女。就是巴结,张婆子也应该巴结歆儿啊! 还是,张婆子笃定了简铭不会有旁的儿女,这偌大的常胜侯府,以后都是简誉的? 又许是,那老婆子认定歆儿将来长大了会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季凝在心里暗嘁一声:以简铭宠女儿的那个劲儿,将来谁娶歆儿,也得掂量掂量自家的分量吧? 第35章 季凝正思索的时候, 冷不防歆儿抱着团团跑了进来。 “阿娘阿娘!”这小姑娘如今干脆连“新”字都省去,直接唤季凝为“阿娘”了。 平白得了这么大的一个闺女, 季凝初时还忐忑着。后来发现简铭并不在意歆儿这么称呼她, 阖府里除了张婆子常常因此丢过白眼儿来,余人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加上歆儿也唤得顺口了,季凝便由着她去了。 歆儿一边唤着阿娘,一边老实不客气地扑到了季凝的怀里。 季凝怕她跌着,自然伸开双臂, 抱住了她小小的身体。 这么一扑一抱, 之前就被歆儿搂在怀里的团团, 便被挤在了两个人之间。 团团“喵呜”一声,白绒绒的身体一缩, 四肢发力, 就从歆儿的怀里挣脱出来,接着一蹿一跳,就落在了一旁的地上,避免了被挤成一团猫饼之灾。 而她这么一蹿一跳, 一条毛尾巴刚好扫过歆儿的脸,痒得歆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季凝被小姑娘开怀的笑声所感染,心情不由得大好。 “歆儿又淘气了?”季凝摸了摸歆儿的脑袋。 “歆儿才没有淘气!”歆儿扬着下巴道。 季凝莞尔, 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可是团团伤到了二郎。” 歆儿皱起了小眉头:“可是二哥拿大蛤.蟆吓唬阿娘来着!歆儿不能看阿娘被欺负!” 季凝心里涌上一阵暖意。 她拢了歆儿软软的小身体, 看向歆儿的目光中, 更泛上了慈爱。 这是季凝第一次就那件事与歆儿讨论, 她很感动于歆儿待她的好,却更理智地知道,为了常胜侯府将来的安宁,她不能任由歆儿这样。 于是,季凝温声道:“歆儿为阿娘着想,阿娘很感动。” 歆儿的嘴角高兴地翘起。 只听季凝又道:“但是歆儿不应该让团团去抓伤二郎。” 歆儿翘起的嘴角,渐渐扁了下去。 季凝又摸摸她的脑袋,道:“二郎是兄长,歆儿是妹妹,如果歆儿和二郎之间发生不愉快,最为难的是谁呢?” 歆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垂下眼眸,道:“最为难的是爹爹。” “是啊!”季凝见这小姑娘受教,心里面稳当了些。 “歆儿和二郎都是爹爹的儿女,自己的儿女争吵起来了,爹爹又该怎么办呢?”季凝循循善诱道。 歆儿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爹爹会伤心,会生气。” 季凝微笑,揉了揉歆儿头顶的发旋:“是啊!爹爹那么疼爱歆儿,歆儿怎么忍心让爹爹伤心、生气呢?” 歆儿听了季凝的话,真就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方笑道:“我知道了!以后二哥再敢欺负人,我就告诉爹爹,让爹爹打他!” 季凝无语,心道大小姐你这算是告黑状不手软吗? 不过,季凝也知道,要让府里四个小的和睦相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不急,慢慢来。 季凝对自己说。 “二郎错在先,爹爹已经责备了他。我想,二郎以后也不会再随意欺负人了。”季凝道。 “歆儿也不可以随意欺负人,”季凝又正色道,“不然,爹爹也会责备歆儿。阿娘也会不喜欢歆儿。” “歆儿从来不欺负人!”小姑娘保证道。 “歆儿乖!”季凝轻轻捏了捏歆儿的小脸儿。 歆儿朝她笑弯了眉眼:“歆儿这么乖,阿娘要奖励歆儿吗?” “怎么奖励?”季凝挑眉。 “阿娘带歆儿出去玩儿啊!”歆儿满目期待。 出去玩儿? 季凝一愣。 歆儿遂拉扯着季凝的衣袖,摇啊摇:“她们说,歆儿的符儿该换了……阿娘阿娘,我们一起去庙里取歆儿的符儿好吗?” 符儿?庙里? 季凝听得云里雾里。 歆儿再机灵,到底年纪小,有些事她是描述不来的。 季凝于是唤了歆儿的奶姆来问了,方知道所谓的“符儿”是歆儿的寄名符,而“庙里”则是歆儿寄名的宝园寺。 高门贵户人家的父母疼爱子女,往往在子女刚出生的时候,便为其寻了名刹名观的高僧高道做寄名师父,以图与神佛结缘,保佑子女健康长大、一生顺遂。 如简铭疼爱歆儿这般,可以想见,歆儿刚出生的时候,简铭也难以免俗,为女儿寻了京中名寺宝园寺做寄名处。 季凝又从奶姆的口中听闻,歆儿的寄名师父,就是宝园寺的住持智禅法师。 恐怕也只有如常胜侯府这样的人家,才能请得动智禅法师那样的佛门高僧,为自家的小女儿做寄名师父吧? 季凝猜测歆儿应该是从身边服侍的人的口中,听到了自己今年的寄名符已经该被送到府中的话头儿。 想必智禅法师佛务繁忙,一时之间顾及不到一个小小孩童的寄名符这种事,尚未想起来派人送到府中,也是有的。 而歆儿既然知道了寄名符这个由头,又久在府中待着,想要借机出府玩耍游逛,亦可以想象。 季凝想到自己当初在季家的时候,也常盼着外出游逛,何况歆儿还是个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 她于是入了心,暂且安抚下歆儿之后,晚间便询问了简铭。 季凝的本意,几个孩子总在府里闷着都会无聊,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连大郎兄弟三个都带上,一起去宝园寺,取了歆儿的寄名符,再上一遍香,为阖府祈福。 简铭则替她想得周全,摇头道:“大郎兄弟三个就算了!那几个小子,定会给你招烦!” 季凝宽厚一笑:“都是自家孩儿,怎么会烦?而且,还有侯爷在呢!” 简铭摇头,道:“我何尝不想与你们一同去?只是近来庶务繁忙,这几日怕是脱不开身……不如等过些时日?” “歆儿的寄名符该换了,这个关系到她的福运,耽搁不得,”季凝忙道,“侯爷若能放心,我明日亲自带着歆儿去宝园寺,可好?” “如此,便要劳烦你了!”简铭轻握了季凝的手。 “哪里至于劳烦呢?”季凝忍不住回握了他的。 两个人于是心间同时有暖流流过。 简铭稳了稳神,又道:“我让郭青,带着府中的侍卫随行。安全方面,你放心!到时候可以尽情游逛一番,省得总在府中憋闷。” 季凝婉然一笑:“侯爷想得极周到。” 于是一夜无话。 第二日,简铭早早起身,准备上朝。 临出门前,他特意唤了郭青来,耳提面命地再三叮嘱他出门的诸般事宜。 郭青喏喏听了,又一再表示“定会护夫人和大小姐安然回府”。 简铭这才稍稍放心,又特意地拨了十几名自己的亲信侍卫听候郭青差遣,才离家上朝去了。 季凝用过朝食,便带着歆儿,由郭青带着众侍卫随行护卫,乘车出了府门。 一路之上,歆儿自然是欢悦的,总是忍不住掀了车帘往外看街上的风景,还时不时地和季凝叽叽喳喳地说话。 季凝其实心里也颇感慨—— 自她嫁入常胜侯府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出门。 耳边行人交谈的声音,车马辘辘的声音,还有街边闹市中小贩叫买叫卖的声音……所有这些,都透着亲切又陌生的感觉,让季凝的思绪不由得飘散到极远极远的地方。 这么想着看着说着笑着,时间过得很快,一行人跨过了大半个京城。 巳时正,常胜侯府的马车,在城南的宝园寺门前停下了。 早有知客僧人迎了出来。 因见来客是常胜侯府夫人并大小姐,知客僧人不敢怠慢,忙匆匆入内禀报。 很快,寺中首座亲自迎了出来,说是主持此时赶巧不在寺中,还请贵客入寺中随喜。 季凝是第一次以这样尊贵的身份,面对府外人。 虽说出家人在方外,但宝园寺和旁的寺庙不同,主持智禅法师更是得过先帝褒赞的。即使是面对着宝园寺的首座,季凝也颇有些紧张。 幸亏有郭青张罗着应对,季凝于是在心里默默记下,又不停地琢磨着身为常胜侯府的主母,以后如何与不同的人打交道。 季凝一行被引入寺内用茶的当儿,首座便匆匆离去又匆匆回来,将歆儿的新寄名符用托盘送了来。 季凝于是忙谢过了他。 又照着简铭昨夜与她说的,令郭青捐上一笔香火银子。 首座自然先是客套一番,命手下僧人收下香火银子之后,又向季凝说了好大一番赞颂的话,不外赞常胜侯和常胜侯夫人,并府中诸位贵人多福多寿等话。 季凝含笑听了,心里不禁暗自感慨:有钱何止能让鬼推磨?便是如宝园寺这种所在,也少不得这些俗世之中的俗套。不知那位主持智禅法师,又是怎生的模样?是不是也难以脱俗? 季凝正忖度着,忽见那名迎接季凝一行的知客僧人快步进入殿中,伏在首座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首座微怔,脸上闪过微妙的变化之后,便转目看向了季凝。 季凝不明就里。 首座双掌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含笑道:“吏部侍郎夫人到敝司进香还愿来了。” 他说罢,便不多言,只笑眯眯地瞧着季凝。 季凝听得怔忡,恍然反应过来:简铭的叔父,不就是官居吏部侍郎吗? 所以,首座这副表情的意思是,问她要不要见一见那位夫人吗? 那位夫人,不就是……简铭的婶婶吗? 第36章 简家的事, 季凝知道得有限。 不过, 简铭的亲叔叔简达,季凝是有所耳闻的—— 这还是那夜两个人第一次彼此剖白的时候, 简铭提及的。 简铭说,他的父亲还有一个庶弟, 就是如今的吏部侍郎简达。 据简铭说,因为他的父亲承袭了祖父的常胜侯爵位,他的这位叔父便从科举出身, 竟也中了进士, 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许多年, 坐到了三品侍郎的位置, 而且在还是吏部这种关键的衙门。 足见简铭的这位叔父, 也不是个平庸之辈。 但从简铭对于这位名讳为简达的叔父的不多的叙述中, 季凝能感觉得到,简铭和叔父并不亲近。 相反, 常胜侯府和吏部侍郎府,似乎还有些说不得的龃龉矛盾。 这其中究竟是怎样的过往, 简铭没有详说,季凝无从得知。 然而, 从简铭对他的庶长兄的回忆中,两相印证,季凝隐约觉察到, 常胜侯府与吏部侍郎府之间的矛盾, 大概脱不开嫡庶之争。 而简铭的叔叔简达, 和简铭的父亲之间的兄弟感情,恐怕就不能称作“兄弟感情”了。 季凝的脑袋里登时冒出来“势如水火”“兄弟相残”这样的词汇。 无论是从简铭谈及简达时候的态度,还是他娶了季凝之后,连亲叔叔家的门都没登过来看,这并非绝无可能。 季凝对简铭,从感情和立场上,都是认同的,且是应该认同的。 如果不是从简铭这个家主的角度出发处理家中事务,那么季凝就没有了身为常胜侯府主母的立场。 季凝亦笃定,能让简铭厌恶的长辈,必然有其令人厌恶之处。 想到此处,季凝对于那个此时也来到宝园寺的吏部侍郎夫人,简铭的婶婶,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因为不知道过去的恩怨纠葛,季凝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位夫人。 季凝踟蹰的当儿,出乎意料地,歆儿听到寺中首座的话头儿之后,竟凑过来,抱住了季凝的手臂。 季凝微怔。 “阿娘,我们回家吧!”歆儿嘟着嘴,皱着小脸儿道。 “怎么了?歆儿身体不舒服吗?”季凝担心地摸了摸歆儿的额头,又拉着歆儿到怀里端详了端详。 并没有发现歆儿的身体有什么异样。 而此时,那位寺中的首座,一时没有得到季凝的答复,便含笑退了出去。 吏部郎中的夫人,是诰命之身,主持不在寺中,他必得出去迎接一下的。 季凝见首座退了出去,倒也不好说什么。 她仍是最担心歆儿的情状,遂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歆儿扭了半晌,才伏到季凝的耳边,小小声说:“她是坏人!” 她是坏人? 她是谁? 季凝愣怔一瞬,尚未来得及再问歆儿指的是何人,门口,一道属于妇人的尖利的声音,劈断了季凝的思绪—— “常胜侯府的规矩呢?!” 季凝立时感觉到怀里的歆儿一个激灵,遂本能地将歆儿护在怀里。 那个说话的妇人,展眼间就从门前冲了进来,身后簇拥着十余个男女高矮胖瘦不一的仆从。 这副阵势,让季凝很觉得眼熟。 走到哪儿都要被大丛大丛的仆人拥拥簇簇,又极自得极享受这种状态的,可不就是季府的主母,黄氏惯有的做派? 单单这么一个观感,季凝便没法对眼前这个穿着华服、身形瘦高、满脸刻薄相的妇人,生出半点好感了。何况,这个妇人一开口,便是在针对常胜侯府如何如何? 季凝已经大概猜测到,这个妇人是谁了。 吏部侍郎的夫人黄氏,在自家府里作威作福惯了,就算是吏部侍郎简达本人,都要让她几分。然而,她就这么掐着腰、昂着头站在了季凝的面前,季凝竟然没有马上向她俯身参拜下去,也只是从椅上站起身而已。 还有那个小丫头子,一个丫头片子,将来泼出去的水,见到长辈不说立刻跪下磕头见礼,居然还往这瘦巴巴的女人的身后躲?这瘦巴巴的女人居然还母鸡护雏似的护着那小丫头片子! 看着这些,想到这些,黄氏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瘦巴巴的丫头,就是季瀚的闺女吧? 哼!长得倒还说得过去! 可怎么瞧着,都不像是和咱们一条心的! 黄氏于是更觉得气撞顶门了,跋扈地扬手一指郭青:“你这奴才!你也是瞎的吗?” 所谓“也”,当然把季凝和歆儿“瞎且没有立刻跪拜”她这件事,囊括进去了。 郭青就随侍于季凝的身边。 之前听到寺中首座提及黄氏也来寺中进香的时候,郭青就觉得情况不妙。 他其实很想马上请季凝带着歆儿离开的,可是黄氏来得太快,让他猝不及防。 此刻,对上黄氏直指过来的手指,郭青脸上赔着笑,只能硬着头皮道:“小人见过贵人!贵人万安!” 黄氏听他说得含糊,更气恼了,冷哼道:“京中的贵人多了去了!你见一个就磕一个头吗?” 郭青呵呵干笑,忍耐下了她话中的屈.辱之意。 “贵人说笑了!小人不敢搅扰了贵人的心情!”郭青说着,欠着身,便想趁机引了季凝和歆儿离开。 他已经瞧出黄氏来者不善,心道侯爷现在不在这里,若是这婆娘当真出言不逊冲撞了我们夫人,甚至伤了我家夫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干脆想着走为上计。 黄氏怎肯就这么放了他们离开? 她双目陡立,喝道:“慢着!” 郭青为难地一咧嘴,情知今日之事,恐怕是难以善了了。 黄氏已经不客气地手指季凝:“她是何人?我简氏的孙女,为什么在她怀里?” 满满的问罪的意味。 郭青顿觉头大如斗。 他知道季凝正得简铭的心,心想若是夫人被这婆娘伤到了,侯爷怕不得拔刀子? 郭青遂决定无论好歹,自己先应付下黄氏,打也罢骂也罢,黄氏总不至于让他死吧?好歹得把季凝和歆儿护下了。 孰料,季凝突然趋前一步,朝着黄氏福了福:“妾身常胜侯府新妇季氏。请问,这位夫人是?” 黄氏初见她朝自己福了福的时候,还是极高傲的,然而听她居然问自己是谁,火气又撞了上来。 她一瞪郭青:“告诉她,我是谁!” 郭青早瞥开眼去瞧旁边,假作没看到。 黄氏的鼻子被气歪。 她的身边,自有几个狐假虎威的奴仆,有一个腆胸叠肚的向季凝道:“这位,是吏部侍郎的夫人,黄夫人!” 那奴仆说完,挑着眉毛,用下眼角瞧季凝,擎等着季凝向自家主人跪拜下去的架势。 果然是简铭的婶婶…… 季凝暗忖。 她只朝黄氏颔首,不卑不亢道:“黄夫人好。” 黄氏被噎了一下,继而冷笑:“黄夫人?黄夫人是你唤的吗?” 季凝闻言,耸耸眉峰,未言语。 黄氏更觉得气闷,怒道:“常胜侯……铭儿都没对你介绍过家中的长辈吗!” 这是将污水往简铭身上泼的意思。 季凝立刻做低眉顺眼状,平静道:“妾身听闻,常胜侯府是簪缨世家、诗礼望族,想来府中的长辈,也都是慈爱尊礼的长者。” 她话锋一转,蓦地抬头对上黄氏怒指过来的手指头,意味深长问道:“夫人是府中的长辈?” 黄氏被梗住,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伸出去的那根手指,不由得向掌心里缩了缩,再也寻不到之前的理直气壮了。 常胜侯府是尊礼之家,长辈都是慈爱之人,这么直不隆冬地指着人,还口出不逊的,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府中的长辈? 这就是季凝没有诉之于口的潜台词。 黄氏自诩是大家闺秀出身,却被季凝绕着弯儿地说不知礼,一张老脸臊得发热。 郭青在旁边,在心里暗暗给季凝竖了个大拇指,心道夫人说得好!这老婆子就该这般整治! 黄氏到底是黄氏,脸皮厚是真的。 她很快就缓过神来,扬着下颌,端着架子,道:“铭儿是我们老爷的亲侄儿,你既嫁入我们简家,合该唤我为婶母!” 季凝神情微变,朝黄氏弯了弯上半身:“婶母。” 声音不大,亦很淡。 季凝不知道从简铭的角度来看,愿不愿意让自己唤这一声“婶母”,但眼前情势,为了简铭,她也必得唤上这么一声。否则,只会让简铭在黄氏,甚至简达那里,更落下了把柄。 黄氏得了季凝的称呼,还有季凝看似恭顺的态度,脸上便挂上了几分得意。 她是不会吝惜长辈的优越感的,手一挥:“罢了!都是自家人。” 倒像是,她这个做长辈的宽容大度,不会和季凝这个做晚辈的一般计较似的。 季凝始终半含着笑,维持着不温不火的表情。 黄氏又一眼看到旁边的,瞪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满脸戒备的歆儿。 黄氏的心里便不痛快起来。 “歆儿,你不认得祖母了?嗯?”黄氏假笑着,朝歆儿走了几步。 那副架势,俨然是要伸臂抱了歆儿入怀的。 歆儿本就不愿面对她,她如此一来,歆儿更觉得她可怕了,遂往季凝的身后躲。 季凝紧紧搂住了歆儿,身形一侧,刚好挡住了黄氏想要扑向歆儿的去路。 黄氏眼一瞪,虎着脸道:“歆儿,你不乖!看祖母不告诉你爹爹打你!” 说着,作势又要去抓歆儿。 第37章 “我爹爹才不会打我的!我爹爹才不会听你的!”歆儿嘴里说着, 小身体则使劲儿往季凝的身后躲。 季凝忙搂紧了她, 更密不透风地挡住了黄氏想要扑过来的阵势。 黄氏于是就扑了个空,脸色遂不好看起来。 她原本是想佯装与小孩子亲近, 彰显个“祖母”的样子,再有所图的。岂料,不论歆儿还是季凝, 都不买她的账。 大庭广众之下, 尤其还当着自己的仆从, 黄氏很觉得丢脸。 她冷哼一声,横了歆儿一眼, 心道小丫头片子,以后多得是机会收拾你。 又故作高贵地理了理袖口, 便又转向季凝:“怎么?做祖母的, 想和自家孙女亲近亲近也不行吗?” 季凝当然知道她没怀好意, 又见歆儿被她吓成那样,便忖着之前一定有过不愉快的过往,遂赔笑道:“此处到底是佛门清净地,婶母想要和小孩子亲近, 今后多是的机会。” 季凝本想着将这件事就这么遮掩过去,令黄氏没了为难她们的可能, 她再和歆儿寻机会离开。 孰料,黄氏哼哼一笑:“是啊!佛门清净地……” 她眯了眼睛盯着季凝:“既这么着, 你便带着歆儿, 随婶母一起上香罢!等到上罢了香、敬罢了菩萨, 你们就随婶母家去,连老爷一起见过了,这才是做晚辈的应有之意。” 季凝没想到她竟是做了这种打算,居然顺势要自己带了歆儿去吏部侍郎府拜见。 且不说简铭是否答应她带着歆儿去那里,谁知道吏部侍郎府是怎样的所在? 对于她和歆儿,那里是不是胡狼之地,犹未可知。 只看黄氏这副嘴脸,季凝大略能够推断得出,简铭的那位叔父,也不会是个好相与的。 她们去了那府中,还不定将面对怎样的难为呢! “婶母屈尊相邀,实不该辞。但……” 季凝话未说完,就被黄氏抢白:“既然知道长辈屈尊相邀不该辞,就该老老实实地接受了。” 说完,她根本不管季凝如何反应,带着一众仆从,转身就走。 季凝顿觉头大。 以她的性子,这会儿真想就拉了歆儿扭头就走。但是她们如果就这么走了,将来让简铭如何处置? 看黄氏的性子,只怕会将这件事宣扬得满京城都知道。到时候,只怕简铭就要平白背上一个“不孝亲族,不敬尊长”的名头,而季凝自己,肯定脱不开“为妻不贤”的罪名。 季凝只得牵了歆儿的小手,咬牙缀在后面,琢磨着怎么寻机会逃脱。 黄氏似乎看透了季凝的心思,带着众仆从,始终走在距离季凝一行不算近的地方。 且还故意指使众仆从簇拥着自己,让季凝几次想要上前来靠近,都近不了她的身,更别提和她说上一句话了。 偏偏不知何时,郭青也不见了踪影,季凝连个可靠的人都寻不着,更觉得头大了。 她随着黄氏一殿一殿地随喜过去,黄氏间或在某殿内进香。 季凝在脑中盘算了好几个法子,最终都无法得以施行。 眼看着黄氏就要拜到最后一重殿了,拜完了最后一重殿,接下来就要离开了吧? 季凝急得心里越发杂乱。 “阿娘……”歆儿扁着嘴,拉扯着季凝的手。 季凝无奈地垂头看她。 歆儿掂着脚尖儿凑近了,季凝俯下.身,听到歆儿在她的耳边小声抱怨:“阿娘别跟坏人去!” 季凝恍然,原来之前歆儿所说的“坏人”,指的就是黄氏。 连个丁点儿大的孩子都觉得他们坏,足见他们之前对常胜侯府,一定没做过什么好事。 “阿娘……他们只疼二哥……骂歆儿,还骂大哥和三哥……”歆儿委屈巴巴道。 季凝闻言,脑中倏的灵光一闪—— 她之前便觉得黄氏出现得蹊跷:怎么就这么巧?她带着歆儿来到宝园寺,黄氏紧接着就来了? 京城这样大,就算名刹之中宝园寺的香火最出名,黄氏早不来进香晚不来进香,偏偏和她们前后脚来进香? 这会不会太巧了些? 然而世间事哪里会这么巧?除非人为! 季凝脸色微变,脑中浮现出张婆子那张老脸来。 黄氏离开最后一重殿,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她笃定自己拿捏住了季凝,季凝此番是必定得随自己去吏部侍郎府的。 呵!还有歆儿那小丫头,可是常胜侯的心头肉! 到时候不怕你不降服! 黄氏心里越发得意,想到自己替简达办成了这件事之后,简达更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可是转眼又想到简达那些府里府外的关系不清不楚的女人,黄氏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等着春红那死丫头诞下个小子,就抱到正房来养着,再要了那死丫头的命,将来她的儿子就是我的了!哼! 黄氏替自己打着如意算盘,恨不得赶紧抢了别人的儿子,简达赶紧死了,再霸了常胜侯府,将来这偌大的家业,就都是她的了。 如今第一步,就是先拿捏住季凝。 黄氏方要再摆着谱儿,强邀季凝带着歆儿去吏部侍郎府,忽见一名常胜侯府的小厮苦着脸寻了进来,向季凝禀告着什么。 黄氏忙向自己的一名亲信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名嬷嬷会意,凑近了季凝那边,很快便探听到了消息。 回报说是常胜侯府驾车的马惊了,撞倒了马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黄氏“哈”了一声,也觉诧异。 驾车的马,都是训练有素的,车夫更是磨合惯了的,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跑了,还伤了车夫? 那车辕子、马套子都是摆设吗? 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黄氏初时疑惑是不是季凝让人故意如此的,可转念一想,若这事是季凝指使的,那季凝也太蠢了吧? 谁晓得那畜生会不会伤了人。 万一伤了宝园寺中的僧人,或是进香的贵客,常胜侯府岂不担干系? 所以,这是常胜侯府的仇家做下的? 一想到常胜侯府还有旁的仇家,黄氏心里头就止不住的高兴。 不过她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儿,暗暗吩咐那名亲信嬷嬷,以及另一名嬷嬷,悄悄跟着季凝,去查看详情。 季凝刚听到小厮的禀报的时候,也呆住了。 尤其在听到马伤了人之后,她顾不得和黄氏寒暄,牵着歆儿的手便急往外走。 快步走出了两重殿,季凝蓦地停住脚步,将歆儿交给小桃,命小桃“务必护好了大小姐”,她自己则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来到了寺门外侧停驻马车的地方。 果然看到之前乘坐的那辆马车的车辕,前半段躺在地上,车夫正斜倚着旁边的一棵粗树,脸上青肿,周边围了几名常胜侯府的侍卫。 侍卫头领发现季凝出现,忙上前来行礼,尴尬地禀报了大略情况。 季凝听他说车夫只是受了皮外伤,才略松了一口气。 可是,好好的,马怎么就跑了呢? 以简铭待她之心,尤其还有歆儿,简铭肯定是指派了最妥当的车夫和最温顺听话的驾辕马啊! “是什么人做的手脚?你们看清了吗?”季凝已经能够肯定,这件事肯定是有什么人对马车做了手脚所致。 那名侍卫头领的脸色更尴尬起来,只得硬着头皮揖道:“是属下无能!” 这就是说,连他们也没觉察到是何人所为。 季凝头疼起来。 只是带着歆儿出趟门而已,怎么会遇到这么多的麻烦? 这会儿郭青不见了踪影,马也跑了,难道让她和歆儿骑马回府?还是强拉过某个侍卫的坐骑,当驾辕马? 且不说她不会骑马这件事,就是强拉了一匹坐骑,不经训练,那马怎么可能甘心拉车?到时候,万一歆儿出了什么危险,她怎么和简铭交代? 季凝正没法子呢,身后飘来了黄氏瞧热闹的笑声:“怎么?马车走不得了?” 季凝嘴角抽了抽,转身对上了黄氏哂笑的脸。 黄氏瞄了瞄那马车,摇头叹息:“如今常胜侯府真是不及当年了!想当年武烈侯在世的时候,可没出过这样的事!” 她所说的“武烈侯”,指的是简铭的祖父,“武烈”是其去世之后,先帝所赐的谥号。 季凝和在场的常胜侯府中人,脸上都难看起来。 黄氏这么说,明摆着就是说常胜侯府从上一辈简铭的父亲时候起,便衰败了,连个车马都经管不明白,还能做什么呢? 这不就是抽常胜侯府的脸吗? 那名侍卫头领是个血性的汉子,听不得自家侯爷和老侯爷被人这般诋毁。他额上青筋直爆,就想和黄氏理论。 季凝抢先向黄氏欠了欠身,不卑不亢道:“宵小为害,自古就有。婶母这般说,怕是失于武断。” 黄氏听她竟敢和自己这么说话,初时眼睛一瞪,接着便摆出一副看笑话瞧热闹的表情:“那就祝常胜侯早日寻到为害的宵小吧!” 说罢,便吩咐众仆从:“回府!” 她就这么当着季凝等人的面,大摇大摆地登了自家的车,根本不管季凝和歆儿两个接下该怎么办,然后绝尘而去。 仿佛她之前根本就没说过,强邀季凝和歆儿去吏部侍郎府的话。 第38章 季凝明白黄氏的心思。 黄氏之前强邀她带着歆儿去吏部侍郎府, 必有其不可告人的企图。而后来,季凝坐的马车出现了状况, 黄氏自恃身份, 是绝不会让季凝和歆儿这种“小人物”登了她“堂堂诰命夫人”的马车的。 与季凝此番没被诳去吏部侍郎府相比,黄氏更乐得看常胜侯府的笑话。 所以,她才故意说了那么一番话,着意羞辱常胜侯府之后,又大摇大摆地登车而去。 恍然想到这其中的关节的时候, 季凝的脑中灵光一闪,有一丝极细极细的疑似线索的东西, 在她的脑中激闪而过。 此时,小桃不放心地领着歆儿赶了出来。 “夫人, 咱们可怎么办啊?”小桃看到马车和车夫的惨状, 着急道。 那名侍卫头领皱着眉想了想, 向季凝拱手道:“要不小人带着两名手下弟兄快马回府,派人来接夫人和大小姐吧?” 这个建议,不可谓不好。但季凝不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她垂眸想了想, 道:“先不急。” 于是特特地嘱咐小桃, 务必护好歆儿后,季凝又唤来几名侍卫,还有那名车夫, 问了问详情。 她心里面的那个想法, 越发地清晰起来。 “你带着几名侍卫, 随我去找马。”季凝向那侍卫头领道。 “这……”侍卫头领愣怔。 他全没想到季凝竟是打算亲自去找那匹马, 心道一匹驾辕马而已…… “这件事绝不是寻常宵小所为,”季凝笃定道,“若不寻到那肇事之人,恐怕将来他还要找常胜侯府的麻烦。” 那侍卫头领听她说得严重,尤其还涉及到常胜侯府,便不敢怠慢,应了声“是”之后,将手下十余名侍卫分作两队,一队在原地护卫歆儿,另一队随着季凝和自己去寻人找马。 “阿娘!”歆儿挣开小桃的手,扑到了季凝怀里。 “阿娘,我们回家吧!”歆儿搂着季凝的腰道,“爹爹不会怪我们丢了马的!” 季凝蹲下.身来,轻扣着歆儿的肩膀,微笑道:“阿娘不是怕爹爹责怪。” 说着,季凝压低了声音,小声在歆儿的耳边道:“阿娘是怕有人趁机害爹爹。我们不能让坏人害爹爹,对不对?” 歆儿闻言,眨了眨眼。 说到“坏人”,她的小脑袋瓜儿里立马现浮出黄氏的脸来。 认真想了想之后,歆儿用力点了点头:“嗯!” 季凝含笑夸歆儿“真乖”,便将她托付给小桃,带着众侍卫朝着可疑的方向寻了过去。 宝园寺地处京城南郊,平日里除了进香的香客,鲜少有人到这里来。 而今日不是特别的礼佛的日子,是以香客极少,一行人走着走着,周围便不见了半个人影,树木也郁郁葱葱起来,间或有飞鸟鸣叫的声音飘过。 众侍卫见周遭情状,心生警觉,皆默契地将季凝护在了核心。 季凝有他们护卫着,倒是不觉得害怕。 她只是觉得诧异,这一路都在琢磨着,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此又往远处走了约莫一刻钟,那名侍卫头领忽道:“夫人,这里有马蹄印!” 季凝忙快步凑了过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两排浅浅的马蹄印子,直通向一条小路。 季凝盯着那条小路两侧支出的荆棘树枝,暗自皱眉—— 她的记忆之中,那匹马要从这条小路通过,倒是不至于撞到两边的树枝。 可是,马也不是愚蠢的生灵,它会眼看着这条路这么窄,而硬往里闯吗? 除非有人强迫它…… 可惜地上的脚印已经凌乱,只能勉强辨认出马蹄印来。 众人正迟疑间,忽然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踢踢踏踏”的声音。 马蹄声! 季凝警然。 众侍卫忙四散开来,而那名侍卫头领此刻也顾不得男女主仆之别,拉了季凝就往旁边闪去。 伴着“哗啦啦”一阵灌木乱响之声,就在刚刚他们注目的那条小径上,没命地跑出来一匹马。那马呈疯癫状,就朝着季凝所在的位置直冲了过来。 季凝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连那匹马具体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就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她原是被那名侍卫头领拉拽着的,然而那人因为紧张,尤其涉及到季凝的安危,想到季凝若是伤了,他在简铭那里根本没法交代,于是便更觉紧张。如此一来,他手底下一滑,便脱了手。 而季凝初时随着他的力气躲闪,这下子干脆被他带倒了。 眼看着那匹癫马“唏律律”咆叫着朝季凝冲了过来,季凝的脑中空白一片!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柄长剑,激射向了那匹马。 “噗”的一声,长剑刺入马颈,喷出一腔鲜血的同时,那匹马被强行止住的癫狂,整个马身却朝着季凝倾倒了下来,就要将季凝压在下面。 而就在那柄长剑飞来的同时,从另一个方向,一道人影以迅雷之势冲向了季凝,双臂舒展,将季凝紧紧护在了怀中,然后足尖儿一点地,带着季凝倏地跃至几丈远的安全所在。 这么一番来了又去的动作,兔起鹘落,只在眨眼之间。 可是,那人抱着季凝闪到安全处之后,面上哪里有之前半分的洒脱利落? “凝凝!可有哪里伤到了?”他拉着怀中的季凝的手,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着季凝,关怀之色溢于言表。 这人正是简铭。 季凝被她这么救出了险地,初时整个人还是懵的。 恍然意识到是简铭救了她,而且简铭此时正满目关切地打量她,恨不能循着她的身体一寸寸看过去,以确认她安然无恙,季凝的一颗心,便陡然间被感动与羞赧,同时占据了。 方才那匹马冲过来的当儿,她的脑中空白一片,几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完了! 可是简铭及时出现了,救了她,护了她,此时还一腔心思都在她的身上,季凝一时之间鼻腔有些酸—— 她蓦地意识到,有生以来,似乎还没有第二个人,如简铭待她这般好。 眼下自然不是感动得述衷肠的时候,季凝熏红了脸,轻推简铭的肩膀:“我没受伤……” 这么多人在场,简铭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声“凝凝”,让季凝回想起来,犹觉羞涩。 简铭亦知道现下的情势,确定季凝没有受伤之后,担忧的心才放下了,柔声宽慰道:“别怕。” 季凝怔住,呆呆地看着简铭温柔地朝她笑笑,小心地扶她站好。 转回身去,简铭重又变回了运筹帷幄的常胜侯,他扬手一指那柄长剑飞来的方向,冷声喝道:“拿下!” 那几名侍卫此前被癫马冲开,差点儿失了季凝,心头大骇。 现在见到简铭出现,救下了季凝,霎时间都寻到了主心骨儿,无不听从简铭的号令,各掣兵刃,将飞剑的来路围住。 他们刚一围住,一个人拂开横张的枝杈,从路深处走了出来。 几名侍卫见状,登时警觉,戒备地围定了那个人。 那个人如入无人之境,仿佛根本就没看到那几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径直朝着那匹已经倒地喷血而死的癫马走去。 简铭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双眸微眯,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个人走到死马前,探手抽.出了插.入马颈的长剑,在死马的皮上蹭干净了上面的血迹,才将长剑入鞘。 从容做完这些之后,他转过身来,含笑瞧着简铭,叉手行礼道:“见过常胜侯爷!” 又向季凝拱了拱手:“见过常胜侯夫人!” 简铭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他向自己行礼而有所缓和,相反,简铭的脸色沉郁了下去。 尤其在那人向季凝的方向行礼的时候,简铭下意识地拉着季凝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那人感知到简铭的动作,俯身时眉峰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礼数却分毫不差。 “展先生怎么在这里?”简铭冷然地盯着展逸一身箭袖的穿着,可不是当日初见的时候的宽袍大袖魏晋之风了。 展逸站直了身体,朝简铭微微一笑:“初次见面,侯爷都不介绍一下展某吗?” 他意指按照礼数,简铭合该向初次见面的季凝和他互作介绍。 简铭浑然不买他的账,呵呵冷笑:“若是朋友,自当如此。然若是宵小歹人之辈,就不必了!” 俨然将展逸当做了莫名出现的宵小之辈。 季凝蹙眉,看了看戒备的简铭,又看了看前面一副无所谓表情的展逸。 她知道简铭是出于一腔保护她的心思,但某种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展先生”,不是坏人。 季凝觉得这个直觉毫无道理,但简铭曾与她说过的与太子同饮的那件事,让季凝记起:太子不就介绍了一位“展先生”,给常胜侯府做西席吗? 无论眼前事前因后果为何,以简铭的身份,得罪了太子,都是不明智的。 想到此处,季凝于是向简铭浅笑道:“侯爷,这位展先生身手了得!方才幸得他及时出手,才使得妾免遭横祸。” 简铭闻言,略一蹙眉。 他着实不喜欢季凝夸赞别人,别的男人,尤其还是眼前这个不知道根底为何的展逸。 但季凝这么说,必有季凝的道理,应该是想到了之前自己与她所说之事,而生怕自己因此而得罪了太子。 他感觉到季凝在为自己着想,心中一阵温暖,心道也罢,再寻机会和这小子计较! 不料,对面的展逸,倒蹬鼻子上脸起来。 第39章 “常胜侯夫人好眼力!”展逸笑眯眯地又朝季凝拱了拱手。 腆着脸道:“在下的身手确实还说得过去!” 季凝听他还真就蹬鼻子上脸了, 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面上仍维持了平和。 她向展逸欠了欠身, 道:“还要多谢方才展先生援手!” 展逸哈哈一笑:“小事一桩!似常胜侯夫人这般的绝代佳人,展某就是赴汤蹈火……” 展逸的话尚未说完,简铭已经听不下去了,冷冰冰开口道:“展先生怎么偏巧在此处?” 展逸蓦地被简铭打断话头儿,没法再对季凝恭维下去了, 嘴角撇了撇, 似笑非笑道:“侯爷说得没错,还真是偏巧了。” 话音甫落,自展逸走出来的那条小径上, 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中间还夹杂着疑似兽类喘着粗气的声音。 简铭心头一紧,忙戒备地拉着季凝护在身后。 他手下的几名侍卫, 也都瞩目向那处, 各自手中的兵刃攥得极紧。 “公子!总算找到了!”一名仆从模样的男子,兴冲冲地从小径中走出。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便愣住了, 困惑地看着周遭的简铭和季凝等人,还有眼前那匹死在地上, 血溅当场的马。 “这……这是……”他诧异地看着展逸。 他的出现,又何尝不令在场众人诧异? 他一个大活人倒也罢了, 他的手上, 竟还牵着……一只狗? 没错, 那正是一只身形高壮矫健、四爪有力的狗。 这种狗出产于北方燕地,在大晋多为贵族所豢养,作为打猎时候的猎犬。 而之前那种属于兽类的喘粗气的声音,就是它发出的。 展逸笑眯眯地对上盯着那只猎犬,脸上若有所思的简铭:“侯爷瞧见了?这是前日太子殿下送给在下的猎犬,不小心走失了,之前在下带着家仆,就是来寻它的。” 因为大晋皇帝喜好打猎,大晋皇族宗室也多爱凑趣,是以权贵家中豢养猎犬的多得是。 以太子之尊,养几只纯正的猎犬,偶尔赏赐给手下人,这也不是什么奇事,简铭亦有所耳闻。 如此说来,展逸果真是因为寻找这只猎犬,恰好看到季凝的险境,然后施以援手了? 简铭可不觉得这件事有这么简单。 简铭于是决定暂将这件事压下,他并不想因为展逸的原因,而得罪了太子。 “既是如此,那就多谢展先生了!”简铭淡淡地朝展逸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展逸笑道,“贤伉俪——” 被简铭出言截断:“我们这便告辞!” 说罢,牵了季凝的手就走。 “侯爷且慢!”展逸在身后唤住简铭。 简铭背对着他,双眸微眯,眸底有两道厉色闪过。 转回身面对的展逸的时候,简铭的眼中恢复了平静:“展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不敢指教侯爷!”展逸打了个哈哈。 他说着,指了指死在地上的那匹马:“就是这匹死马,此地隶属宝园寺,到底是佛门清净处,侯爷你看……” 简铭呵了一声:“本侯会让手下将此处清理干净。也会向宝园寺的诸位法师说明情形,展先生不必担心。” 他说着“不必担心”,似有所指。 展逸倒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话,像模像样地朝简铭一揖:“侯爷想得周到!贤伉俪好走!后日在下登门,与各位郎君一同读书。” 这是还打算登常胜侯府的门,做几位郎君的西席先生的意思。 简铭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没再理会展逸,他拉着季凝,尽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眼看着简铭、季凝一行人消失在视野之中,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展逸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而代之以蹙起了眉头。 他嫌弃地朝远处走了几步,远离那匹死马散发出来的血腥之气。 那名牵着猎犬的仆人,拍了拍因为血腥味而不安分的猎犬,安抚了它之后,也忙向展逸凑近了去。 “公子,如此应该能去了常胜侯的疑心了吧?”那名仆人问道。 展逸冷笑一声:“若是那么容易就被诳了去,就不是常胜侯了!” 那名仆人闻言,登时紧张起来:“那公子您不是……” “无妨!”展逸摇手道,“常胜侯是个聪明人,知道何时何事可为。而且……” 展逸的目光深邃下去,眼前闪过了简铭频频呵护季凝的画面。 “他竟动了真心了?”展逸幽幽道。 “公子,您说什么?”那仆从不解道。 展逸回神,正色道:“老齐,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告诉弟兄们,一旦时机成熟,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那件事!” 那名被唤做“老齐”的仆从面有难色:“可是公子,如此的话,只怕是……” 展逸决然一挥手:“顾不得那么多了!时间不等人!必要的时候,我会将实情和盘托出!” 老齐脸色白了白:“这……这太凶险了公子!毕竟……毕竟这是在晋国……” “噤声!”展逸及时喝止住老齐的话,扯着老齐,就往树丛深处躲。 老齐被他拉扯着,连带着那只猎犬,跌跌撞撞地一起掩藏在了密实的枝叶后面。 刚刚躲好,远处有脚步声徐徐而来,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了。 那个女子显然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突然在这片空地上,看到一匹死马的尸体,立时秀眉蹙起,扭身便走。 迎面正对上常胜侯府的管家郭青,带着几名府中的仆从,拉着一辆大车出现了。 “林娘子?”郭青很诧异。 那个女子正是林娘子。 “郭管家?”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郭青,尤其是看到那辆大车。 因为林娘子当初曾经救过简铭的命,前日又医好了府中的二郎君,郭青对她极为尊重,遂抱了抱拳:“此处密林,恐有凶险,林娘子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林娘子面容平静,道:“此地隶属宝园寺,盛产些野生的药材。经他家主持首肯,我常常到此处采药。方才经过的时候,我闻到这里有血腥之气……” 她说着,侧头看了看地上的那匹死马。 显然,她之前以为这里有什么人遇到了意外,才赶来施救的。 郭青闻言,面现敬意:“林娘子真是医者仁心!” 又忙解释道:“这是我们侯府的一匹马,被惊了,跑到了这里,险些伤人。我们侯爷说此处是佛门清净地,不好留下这等腌臜物,便命我等来收拾了。” 原来如此。 林娘子点了点头:“那被伤之人,如何了?” 既然马已经被杀死,必定是有人出手相救,观那马身上的伤口,应为剑伤,林娘子暗自忖着。 但她是医者,首先想到的,还是病患,才有此问。 “不碍的!我家夫人就是受了些惊吓,倒是没伤到。”郭青忙道。 原来险些被伤到的,是常胜侯夫人。 林娘子心道。 “诸位自便吧!告辞!”林娘子于是离开了。 郭青与众仆人欠身,目送她离开去采药,然后自顾收拾起了那匹死马。 不久,那片空地就被清理得干净,连喷溅的血迹都被竭力擦拭去了。 郭青和众仆拉着死马离开,林中重又恢复了宁静。 林娘子的身影,却重又出现了。 她站在之前死马所躺的地方前面,幽深的目光,锁定了眼前不远处的一丛密密实实的枝叶。 “出来吧!何必鬼鬼祟祟的?”林娘子的声音冷若寒冰。 展逸哈哈笑着,从枝叶后面闪身而出,大喇喇地朝林娘子拱了拱手:“林娘子别来无恙啊!” 他的身后,老齐也耷拉着脑袋,跟了出来。 林娘子看到他们主仆,鼻腔中哼了一声:“果然是你们!” 展逸无所谓地双手在身后一背,歪着头打量林娘子:“这么说,林娘子早就发现是我们了?” 林娘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还有那只被老齐牵着的猎犬。 不知为何,那只猎犬之前嘴里还“呼哧呼哧”地蠢蠢欲动,此刻被林娘子盯着,“嗷呜”一声低下脑袋,头都不敢抬了。 展逸挑眉:“厉害!真是厉害!林娘子不仅医术厉害,这慑人……哈!慑犬之术也是厉害至极!” 林娘子毫无理会他言辞之中的嘲讽意味,冷道:“你们主仆,又想害常胜侯?” “什么叫‘又’啊?”展逸咧嘴笑,“林娘子这话说的,好似我们之前害过旁人似的。” “你们害没害过人,自己心里最清楚!”林娘子不屑道。 “我们可没害过人!我们做的,都是与人为善的好事!”展逸笑道。 林娘子丢给他一个“谁信你的鬼话”的眼神儿。 展逸忽然发出了“哦”的长声,嘻嘻笑道:“我明白了!林娘子这般关心常胜侯府,想必是当年救过常胜侯的性命,于是便芳心暗许了?” “闭嘴!”林娘子嗤道。 展逸真个就闭了嘴,只眼珠儿不安分地转啊转。 老齐缀在他的后面,无语地只能摆弄牵猎犬的皮绳子。 林娘子见展逸这副惫懒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在晋国游走!”她恼道。 展逸蓦地抬头,制止道:“林娘子慎言!有些话说出口,可就不好收回了!” 林娘子脸色泛白,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竟然无法再说下去了。 展逸瞄着她又气又急还很有些不甘心的模样,摸了摸下巴,慢悠悠地开口了—— “林娘子信也罢,不信也罢,至少我们眼下做的,绝非坏事,而是成全人的好事。” 林娘子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眸微张:“你们是要……” “正是!林娘子聪慧!”展逸点头道。 林娘子咬唇不语。 展逸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林娘子不想帮我们这个忙吗?” “帮你们的忙?” “是啊!林娘子难道不想,认祖归宗吗?”展逸诱.惑道。 第40章 简铭牵着季凝的手, 重又折回宝园寺门前。 这一路上,他都一言未发。 季凝被他拉着, 忖着他的心情, 没敢作声。 她想的是,或许是因为展逸的事,或许是因为太子的事,让简铭很烦忧吧? 季凝不懂朝局事务,她无从帮简铭出主意。 她心生一股子, 无力的感觉。 若她能为简铭分忧,而不是每每在陷入危险的时候,等着简铭出现来救她,她哪怕能稍微帮助一下简铭,该多好啊! 宝园寺门前,已经重又恢复了空寂。 除了门口的知客僧人,哪有常胜侯府诸人的影儿? 歆儿呢? 季凝紧张起来。 她方要拔腿冲过去问, 被简铭拉住了。 “我已经派人送歆儿回府了。”简铭仿佛看透了季凝的心思。 简铭神色很平静, 季凝的一颗心, 也顿觉平静下来。 是啊,歆儿是简铭的亲生女儿, 他怎么会不好生安顿了女儿呢? 季凝为自己之前的担心, 暗自失笑。 有简铭在, 似乎一切, 就都能安排得极妥当似的。 季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深觉自己像是个惹祸精。 手指上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 季凝意识到,那是简铭捏了捏她的手。 季凝惭愧地抬头,迎上的,是简铭温和的眉眼。 季凝有一瞬的恍惚。 她深觉简铭应该是埋怨自己的,而这一路上简铭的不言语,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但是现在,简铭看向她的眼神,很平静,很温柔,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心有怨气的人。 “你待歆儿很好。我很高兴。”简铭开口道。 季凝轻轻摇了摇头:“侯爷说过,我是常胜侯府的主母……” “是。”简铭肯定道。 “所以,我照顾孩子们,是理所应当的。”季凝道。 “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简铭道,“你没有义务,必须待他们好。” 季凝诧异地看向简铭,深觉简铭的这番话,绝非无端而说。 简铭亦深深地回视她:“你对他们已是极好……然有的人,却对他们,不好。” 季凝蓦地屏息,于简铭简单的话语之中,她捕捉到了凛凛的寒意。 所以,简铭已经知道今日黄氏的事了? 还有,季凝心里的那些怀疑…… “今日的事,当真难为你了。”简铭将季凝的手,扣在自己厚实的掌中,由衷道。 “侯爷都知道了?”季凝蹙眉,望着他。 “是,”简铭点点头,“郭青都禀告给我了。” 又道:“郭青当时见他们为难你,怕你应付不来,便悄悄溜走,想去寻我。也幸好我今日下衙的早,想着赶来迎一迎你们母女,便在半路上遇到了他。” 他这是在向季凝解释过往,尤其是郭青的事,季凝明白。 郭青是常胜侯府的忠仆,但身为管家,放任主母和大小姐于不可预知的境地,这到底还是说不过去。虽然如今看来,郭青当时的举动,是理智之举。 简铭不想让季凝与府中忠诚管家之间生出龃龉,特特地解释一番,这又何尝不是替季凝思虑? 毕竟与郭青这个“府中的老人”相比,季凝刚来了几日?哪怕,她是府中的主母。 而且,简铭自然而然地说出“你们母女”,俨然将季凝和歆儿看做了母女的关系,这种叙述,让季凝怎能不心生波澜? “郭管家做得对。”季凝微笑道,“若郭管家当时不赶紧去寻侯爷,恐怕后来的事,也不好善了。” 简铭眉头拧起:“她是冲着我来的,不该牵连了你们母女……也是我思虑不周,竟是差点儿将你们陷入险境!”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黄氏。 季凝不愿看到他自责的模样,柔声道:“侯爷无须自责。我们现下,不是好好的吗?” 简铭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冷声道:“这件事,不会这样罢休。府里的人事,也该好生整顿了!” 季凝微凛。 此时,已经有常胜侯府的仆从,牵来了一辆双辕马车。 季凝意识到,这一定是简铭吩咐来的。 这么短短的时间,就不知怎么赶来了一辆双辕马车。季凝觉得,简铭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早有仆从将车帘撩开,请季凝登车。 简铭却自顾扶了季凝的手臂,搀着她登了车。 旁边这么多常胜侯府的仆从、侍卫瞧着,简铭不顾一品军侯的身份,搀自己登车…… 季凝的脸上浮上两朵红云。 她想转身劝简铭自去骑马吧,自己能应付得了。 孰料,简铭扶了她登车之后,长腿一探,“蹭”的也登了车。 季凝:“……” 然后,简铭便在车厢内,挨着季凝也坐下了。 车轮辘辘,碾过石板路面。 季凝听到,前面有车夫驱赶马车的吆喝声,后面有一众人马紧随的“踢踢踏踏”的马蹄子响声。 而在这个密闭的小小的空间内,入目之处,除了眼前掩紧的车帘,便是旁边的小小的、遮着帘布的窗户,然后就是不能忽略其存在的……简铭了。 简铭身高体健,在这个小小的车厢之内,太有存在感了。 季凝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都被简铭夺走了大半。 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呼吸着,心中的赧意,却无法忽略。 “方才吓着了吧?”忽听简铭开口问道。 季凝愣怔了一瞬,方意识到简铭问的,是此前自己差点儿被马惊着的事。 季凝忙摇了摇头,道:“没有。” 简铭回想当时情景,仍觉得心有余悸。 季凝怕他生出心碍,便忍着羞意,一只手掌小心地覆在了简铭的手背上:“我很好!侯爷别担心。” 简铭侧眸看向她。 季凝便含笑,由着他看。 其实脸上的热意,还是无法忽略的。 然后季凝便觉得简铭被自己覆着手背的手一旋,就变被动为主动,扣住了季凝的手。 季凝微诧,简铭不客气地将她的手,整个包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他的眼睛没有看季凝,而是定定地看着前面的车帘。 季凝没敢说话,更加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车厢内残存的空气。 她听到简铭幽幽道:“那时我在远处,看到那匹马朝你冲过去……” 简铭忽的止住了声音。 季凝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那只手,陡然收紧。 细微的疼痛传来,却并不让季凝觉得难受,反倒觉得有种更加真实的感觉。 她于是忍不住侧过头去,深深地看着简铭。 简铭轻轻地笑了一声:“说起来,展逸的那柄剑,飞来的也真是时候。若不是那柄剑的力道,及时阻住了那匹马大半的冲力,只怕情形……还要凶险。” 说着舒了一口气,又道:“终归是有惊无险。” “是啊!有惊无险。”季凝柔声道。 简铭忽的想到了什么,提醒季凝道:“那个展逸,后日就要到咱们府中为西席。今后与他打交道,咱们一定要多添几分小心。” 季凝颔首:“侯爷放心,我晓得。” 说罢,季凝还是忍不住问道:“侯爷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简铭一顿,转看季凝:“你也觉得这事有蹊跷吧?” “是,”季凝点点头,“当时那匹马伤了车夫,自顾跑丢了,我就有所怀疑。想咱们府上的那些侍卫,都是侯爷挑选的好手,就算是有宵小为害,又是怎么做到,躲过他们那么多双眼睛的呢?” 简铭闻言,目光深邃,更添了寒意:“所以,那个为害之人的身手,远非普通宵小可比。” “嗯!”季凝再次点点头,“我想着,总要知道些他们的底细,不能让他们就此躲过,以后再危害侯府,便带着侍卫们寻了去,不成想竟险些使得侯爷身陷险地……” 简铭听出了她言语之间的愧疚之意,宽柔地笑笑:“我在军中阵前摸爬滚打的惯了,什么样的生死场面没经历过呢?这点子小事,哪里就至于身陷险地了?” 他原是想安慰季凝的,不想竟翻出了自己在沙场中频频经历凶险的过往来。 见季凝脸色都变了,简铭忙又道:“我的身手,你放心!” 季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征战的事,我不懂,也做不了侯爷的主……只盼着侯爷,将来无论怎样,都要好生的。” “自然会好生的。”简铭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 如此一番谈天,两个人俱都觉得彼此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尤其是深切感知到对方对自己的一番关心之意,更让两个人,打内心深处觉得温暖。 两只手相扣在一起,传递着彼此的体温,使得整个车厢之内,都流转着某种,与柔情有关的东西。 马车又辘辘地行了一会儿。 简铭掂对着时间,应该是快到常胜侯府了。 想到回到常胜侯府之后要做的事,他的双眸微眯,隐隐地闪过两道寒光。 而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倏忽划过脑际。 简铭舒展的眉头,再一次拧起了。 “府中的小厮,向你禀报咱们的马丢了个时候,你当时在何处,做什么?”简铭忽问道。 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于他而言,很重要。 季凝便将当时的情形一一说了。因为事关紧急,她并没有避讳黄氏当时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包括黄氏想要强迫她与歆儿,同去吏部侍郎府的事。 简铭初听的时候,沉吟不语。 季凝知他必有所想,便忙问他。 简铭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在想,展逸是不是有意帮助我们……” 第41章 马车停在了常胜侯府门前, 早有仆从出来迎接。 简铭抢先跳下了来, 抚着季凝下了车。 在府门口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季凝就这样从车上走了下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简铭待她的用心。 于是每个人都暗自忖度着, 这位常胜侯府的新主母, 今后自己该如何以新的眼光看待, 该如何以新的态度对待。 季凝自然是喜欢简铭对自己用心的。 哪个女子, 不乐意被自己的心爱之人,温柔以待呢? “心爱之人”这个词, 季凝不仅第一次意识到,更是第一次将它用在了简铭与自己的关系之中。 季凝的心头涌上了十分的甜意。 相比“丈夫”这个称呼,她更喜欢“心爱之人”—— 丈夫与妻子, 只是名分而已, 真正有没有感情,到底还是未知。 可是心爱之人,就不同了。那可是把对方放在自己的心尖儿上疼着的意思啊! 季凝不由得多看了简铭几眼。 她有点儿想知道, 自己在简铭心里, 是不是一个,可以称作特殊的存在。 季凝回了府, 毫无悬念地歆儿便凑了上来。 小姑娘特别粘季凝, 拉着季凝问这问那的。 季凝耐着性子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又唤来小桃, 问了这一路上歆儿的详细情况。 确定歆儿是安然回府的, 季凝方安下心来。 又哄了歆儿一会儿, 看到小姑娘的眼皮打起架来,季凝便见她交给奶姆,让她们哄歆儿午睡去。 歆儿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还粘缠着季凝。 季凝好说歹说地哄了几句,才哄得她乖乖去午睡了。 打发走了歆儿,季凝想到自从回府之后,就不曾见到简铭的身影,心里忖着简铭大概有事务要处措。 如此想着,季凝觉得身上沾了尘土,便吩咐小桃等预备沐浴的水。 好生泡了个热水澡,沐浴罢,季凝就被无边的疲倦占据了周身。 整整一上午,她应付黄氏,护着歆儿,后来又经过险些被癫马冲撞了的事,感觉浑身上下都是疲倦之感。 不知不觉便窝在榻上,酣然一觉,竟然睡过去了。 季凝醒过来的时候,觉得眼皮沉重得厉害,头也沉得厉害。 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看到外面天光熹微,竟是清晨。 居然睡到了第二日早晨吗? 季凝被自己的贪睡吓了一跳,惶然将要起身,被旁边的一只大手按住。 “别急着起来!”是简铭的声音。 季凝惶然的心,在听到简铭的声音的时候,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侯爷……”季凝艰难地开口,嗓音喑哑。 她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儿里,像是被丢下了一把烧红的炭,火辣辣的,又硬邦邦的割得痛。 “我在呢!”简铭闻言,柔声答道。 他上半身前倾,小心地一只手臂环了季凝的身体,不使她栽歪,另一只手则快速地抓过了旁边的大迎枕,倚在在季凝的身后。 如此之后,简铭才轻手轻脚地让季凝向后倚靠了去。 整个过程之中,季凝就被他护在胸前,脸虚虚地贴在他的胸口。 季凝于是觉得,嗓子眼儿里的那把红炭,迅速地上移,布满了她的头部,使得她的整张脸,都被热气烘透了。 微垂着脸,季凝努力地敛下赧意,轻声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简铭倒没觉得自己之前环着季凝的行为,有什么异样。 他又斜过身去,替季凝摆了摆大迎枕的位置,让季凝靠得更舒服一些之后,才面有忧色地看了季凝:“到底还是吓着你了……” 季凝:“?” 她此时原就满脸的病色,趁着脸庞瘦削、微黄,那双大眼睛微微张圆,更显得格外地可怜。 简铭略怔了怔,忍不住抬手,将季凝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掖在了耳后。 季凝感知到他的手抬起、靠近,一双眼睛追随着那只手,呆呆的,几乎看对了眼儿。 意识到简铭是为了替自己掖好鬓发,季凝再次垂下眼睛去,心脏“噗噗”地急跳了几下。 只听简铭道:“王供奉诊过脉了,说是受了些惊吓,以致风寒侵体,吃几服药,发散了,就没事儿了。” 说着,又道:“别怕。” 这不是简铭第一次对季凝说“别怕”了。 而这一次,他这般说着的时候,季凝很有种,被他当作小孩儿哄着的感觉。 季凝很觉得难为情。 “人吃五谷杂粮,总是不免生病的。哪里就怕呢?我又不是歆儿……”季凝微嗔道。 “是啊!你不是小孩子,你已经长大了。”简铭笑笑,眼中充满着温暖的意味。 季凝:“……” 门口,传来脚步声。 “侯爷,药煎好了。”小桃的声音传来。 简铭“嗯”了一声:“放在这里吧。” 他说着,手指点了点身旁的桌子。 小桃遂应声,将盛放药碗的托盘放在了桌上。 浓重的药味,马上飘入了季凝的鼻端,想必不是什么好喝的味道。 季凝蹙了蹙眉,探头一看,托盘内放着半碗药,还有一只匙。 药碗的旁边,还有一只碟,碟内放着的,竟是蜜饯? 季凝霎了霎眼。 简铭已经自顾将那只药碗拿起,右手捏了匙子。 他先是用匙子轻轻搅了搅碗里的汤药,闻到那古怪的味道,简铭皱了皱眉。 “我小时候最怕喝药,每次喝药,都要闹得天翻地覆,”简铭道,“都是母亲耐着性子,哄着我喝。” 说到母亲,简铭的脸上更现出了温柔的神色。 他一边说着,一边舀了一匙药,凑到唇边吹了吹,确定凉得差不多了,方将匙子向前伸向季凝的嘴边。 季凝听他说幼年时候的故事,正听得有滋味,还想宽慰他几句的,蓦地意识到,简铭竟然亲自舀了药,递到了自己的嘴边。 这是,亲自喂自己吃药的意思吗? 季凝窘红了脸,十分地不好意思。 她自问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更不是断了手脚,甚至卧病在床、动弹不得的病患,哪里就至于让别人喂药呢? 而且,这个人还是简铭! 堂堂的常胜侯,一品军侯大将军,执惯了刀剑,拿惯了令旗的手,竟然此刻来替她喂药! “我、我自己来……”季凝磕绊道。 她难为情之下,伸手想去够简铭手里的匙子。 被简铭轻松躲过:“听话!” 简铭的语气之中,有着小小的警诫之意。 季凝偷偷地打量他的眼神,便怂了,认命地缩回了手,任由简铭成功喂了自己一匙药。 面对威武的常胜侯,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季凝在心里劝自己。 简铭见季凝不再试图和自己争匙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他于是喂季凝喂得更起劲儿了。 小桃旁观着简铭与季凝的互动,心里面简直要炸开了锅—— 侯爷他,也太温柔了吧! 这还是传说中的,“天煞战神”吗?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 不!没搞错!怎么会搞错! 侯爷是真的好!我们姑娘,是真的好福气! 简铭无从得知小桃此刻心里面的欢呼雀跃,他很满意地看到季凝一口一口地喝尽自己喂下的药。 手里的药碗已经见底儿,简铭乐呵呵地托着那碟蜜饯递向了季凝:“甜甜嘴。” 季凝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觉得一碗苦药也能喝得没滋没味的。 无他,皆因她整个过程中,皆眼里都是简铭—— 受宠若惊于简铭亲自喂药的态度,简铭的俊脸离得那么近,让她没法注意药的滋味如何。 还有就是,季凝其实也有些小小的紧张,心里面忖着自己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是不是太不好看了啊? 此时,简铭托着一碟蜜饯,送到她的面前。季凝还未从之前喂药的情境中,回过神来。 简铭见她只盯着那碟蜜饯不言语,以为她不知该选哪枚蜜饯好,遂宽厚一笑,建议道:“不如尝尝这个梅子饯?” 季凝恍然醒神,从善如流地捻起一枚深红色的梅子饯送入口中。 登时,酸、甜、咸三种味感充斥了口腔,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见季凝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简铭大觉欣慰,又建议她再尝几枚。 季凝于是又尝了几枚,禁不住夸赞道:“这梅子饯的味道真是别致!” 又闭着眼睛品咂了一会儿,便循着品咂出的味道,将一样一样制作的食材,说了出来。 “我说的可对?”季凝笑问简铭。 “这个我倒不知。不过可以问问做这物事的师傅,便可知了。”简铭亦笑道。 看到季凝提到制作物件儿,精气神儿明显不似之前那般恹恹的了,简铭便想让她再快活些,便故意又道:“这梅子饯,是照着宫中的法儿制的,你也能尝得出所用的食材?” 季凝嘁了一声:“宫中的法儿,不也是人做的不是?怎么就尝不出呢?” 她被简铭激出了几分意气,遂扬了扬下颌道:“不如我和侯爷打个赌,侯爷看看我能不能做出一样的味道来!” 简铭挑眉:“赌便赌!” 季凝遂露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架势。 简铭真怕她马上就从床.榻上跳起来,直奔厨房,忙又道:“不过,就是打赌,也得等你病好了的!” 季凝的小脸儿,登时就耷了下去。 简铭手心发痒,情不自禁地手掌抚上了季凝的脸,轻轻地拍了拍:“听话。” 季凝:“……” 怎么好像,又被当成了小孩子? 第42章 季凝这场病来得快, 去得也快。 也全仗着她年轻, 身子骨儿底子不算差, 加上简铭的着意用心照料,三日之后,季凝的病便好了大半了。 这三日里, 简铭除了上朝和不得不处理府中事务的时候,几乎都陪在季凝的身边。 季凝的每一碗汤药, 都是他亲自从侍女手里接过来的。 初时,季凝拗不过他, 只能硬撑着一张红脸, 由着他投喂自己。 可是两日之后,季凝浑身有了劲儿, 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简铭喂了。 难为情是自然的,还有就是, 季凝多想了些—— 她不想让常胜侯府中的下人们,觉得简铭娇宠自己娇宠得失了分寸。 自来家道败落,都是自内宅起, 而常胜侯府人多嘴杂, 若是因为自己而使得简铭失了在府中的威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说到府里的下人们,季凝这几日虽然没出了卧房的门, 却也敏锐地觉察到, 府中的下人们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究竟哪里不一样, 季凝说不清楚。 总之, 她病了的这段日子,府里面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季凝其实很想走出房门去看看外面。 简铭极遵医嘱,王供奉说不许季凝劳累,他就真个儿连门都不许季凝出的。 身体稍稍有了些力气之后,季凝也只得认命地在屋内转来转去地消磨。 实在闲得无聊,季凝很想捻起针线,做些活计开解。 仍是毫无悬念地被简铭阻止了。简铭甚至还虎着脸吓唬她,说她要是敢做针线活儿,就会像王供奉说的那般,病会加重,看到时候谁管她! 季凝嘴角抽抽。 她并不担心简铭不会管她,这段日子简铭待她如何,她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季凝甚至相信,就算自己再在榻上躺上一个月,简铭都不会对自己置之不理。 季凝只是不想让简铭为自己担心,于是她乖觉地不去动针线。 可是每日除了按时地吃药用膳、睡觉歇息,剩下的大把的光阴,也是无聊啊! 简铭看出了季凝的心思,便命人搬来了些笔记小说,读来给季凝开解烦闷。 简铭的身体壮健,底气更足,往往连着读半个时辰,声音都不会沙哑变弱的。 而季凝呢,常常是沉醉在他的声音之中,情不自禁地徜徉于书中的故事,然后酣然睡过去了。 如此几回,季凝也心疼简铭每日里除了操劳外面和府里的事,还得照顾自己,更要替自己读书。 于是,她便趁着简铭某次外出的时候,自己擎了一册书看。 季凝识字不多,不过笔记小说的字句原就没什么复杂的,她囫囵着也能顺下整个故事。 这么一来,季凝对读书这件事,倒生出了些更多的兴趣。 等简铭回来之后,她便央着简铭拿更多的书来给她看。 简铭其实对她带病读书这件事挺不认同的,原本他读书给她听,就是为了不让她劳神费眼睛,谁承想季凝竟自己看进去了。 简铭本想拒绝季凝,想告诉她,就算是想看书,也得等她病全好了的。可是最终,简铭也没能挨扛得住季凝哀求的小眼神儿。 若是这么拒绝了她,倒像是欺负她似的…… 简铭心想。 虽然理智上他很清楚,季凝是故意用那种眼神儿瞧着他,让他心软的。 好吧!谁让他是她的丈夫呢? 做丈夫的,合该让着妻子、疼爱妻子,尤其要疼爱病卧在榻的妻子,不是吗? 简铭于是好脾气地亲自去书房,拣了几本适合季凝读的,既不晦涩,读了又不会添人烦忧的书,回来了。 简铭又与季凝“约法三章”,不许她每次读书超过两刻钟,每日读书的次数都不许超过三次。 季凝暗自吐了吐舌头,心道她每次看得入了迷,莫说两刻钟,两个两刻钟都不止啊。 而且照简铭的意思,合起来一日里最多也只能读半个多时辰,这够干什么的啊! 季凝没敢对简铭说这些,怕简铭知道了自己竟然这么“劳累”,对自己拘束得更厉害了,遂笑眯眯地和简铭讨价还价。 堂堂的常胜侯讨价还价起来,很不是季凝这个小媳妇儿的对手,最后的结果,季凝争取到了每次可以读三刻钟,每日最多可以读五次。 季凝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禁不住抱了简铭的手臂摇啊摇的…… 简铭被她摇着手臂,心里面像是瞬间被填满了棉花,软绵绵的;又像是少年时候某次顶着雷雨练武,险些被闪电击中,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就在手臂间冲来撞去。 不过,此时的感觉,又和当年不大一样—— 季凝只会让他觉得心疼、心软,而绝不会让他有,面对不可预知的雷电的时候的那种,恐慌无措。 然而…… 简铭挑了挑眉。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旁边桌上的几册书。 这丫头宁可自己读书,也不肯让我读给她听? 好吧,就算这丫头心疼我,怕累着我……可是那些书,比我更有吸引力吗? 如此想着,简铭心里面那种软绵绵、麻.酥酥的感觉,就被酸溜溜的感觉,替代了。 季凝不知道简铭的这些小腹诽。 倒是读书这件事,在季凝的眼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往日里,她也听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话。可当真自己静下心来读几本之后,季凝才渐渐明白:这“黄金屋”“颜如玉”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所读的,还只是些前人搜集的历代掌故之类的笔记小说呢,就足以开阔她的眼界了。 季凝越发觉得,这种“打法无聊”的方式,真好。 这么读着读着,每日里又被简铭照料着,还能听到简铭向她讲述少年时候的一些经历,季凝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生病是这般好的一件事。 岁月静好,大概如是。 季凝偶尔也和简铭说自己昔年在季府的事,拣些稍微能听的、不至于让人心生烦恶的事,说给简铭。 一则季凝嫌丢人,二则她也不想因为季府的事而败坏了自己与简铭的好心情。 何况,她现在和简铭,才做了多久的夫妻? 尚不至于把过往一切,都说给简铭听。 再关系亲密的人,也不是彼此之间无所顾忌的。 经过了这段日子,两个人对对方,都添了许多了解。 而现在,季凝终于能够走出这间卧房,而不被简铭埋怨了。 外面的阳光真好,暖融融的,不冷也不热。 季凝舒心地站在廊下,看着府里来来往往忙碌的仆从。 而每个仆从,在看到她的时候,甭管离得多远,都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问安。 这情形,可与她病之前,不大一样了啊! 季凝清楚地记得,就在几日前,常胜侯府里大大小小的仆从,向她行礼问好了的时候,还都带着些“不得不”的意味。 仿佛他们只是慑于简铭的存在,以及季凝的主母身份,才不得不对季凝这般恭敬的。 所以,这短短的几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季凝心里陡生一股子“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 可惜简铭此刻不在身边,不能向他询问详情。 季凝正疑惑间,忽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算不得十分的整齐,但也算不上杂乱无章。 季凝凝眸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主院的尽头,很快转过来一行人,是一众仆从簇拥着几个孩童。 季凝挑眉。 那一行人中,抢在最头里的,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季凝,欢呼一声,雀跃着扑了过来—— “阿娘!”歆儿喊得特别响亮。 季凝看到她,心情都好了几分,自然而然地双臂一张,任由歆儿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算起了,她已经多久没见到歆儿了? 皆因季凝病了,生怕将病气过给孩子们,遂当简铭说要孩子们来给季凝问安的时候,被季凝拒绝了。 季凝知道这是大家贵户的礼数。 自己这个做主母的病了,子女们无论是否是自己所生,都得来问安,甚至奉药侍疾,才是孝敬之道。 不过季凝觉得那些个礼数啊都是虚的,孩子们都还小,自己也没到七老八十的程度。 何况她这病来得及,季凝可不想为了那些虚礼数,而让几个孩子都有染病的危险。 季凝于是把自己的想法,和简铭说了。 简铭并不觉得意外,季凝的性子就是这样的。 然而他还是觉得,如此多少委屈了季凝。 侍疾问安这件事,就这么被季凝拦过去了。 她猜想着,大概是简铭离府之前,想着自己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又耐不住屋内憋闷,说不定是要出门的,遂令孩子们来给自己问安。 三个男孩儿倒还罢了,只是歆儿,几日没见到她,季凝其实很有些想她。 此刻搂抱着歆儿,季凝觉得她似乎又窜了个子。 小孩子总是一日一个样地长身体。 歆儿也很是想念季凝。 她抱着季凝的手臂,糯糯地问这问那,没个安静时候。 季凝一面应付着她,一面眼角余光察觉到了其他三个男孩,已经走近了来,一个挨着一个地立在距离季凝不远的地方。 看这架势,规规矩矩的? 季凝心里面犯起了嘀咕,觉得似乎哪里,很不一样了。 第43章 三个男孩儿在季凝的面前, 按序齿站成一排,一起规规矩矩地向季凝行礼问安。 季凝大感意外。 这还是当初她刚嫁入常胜侯府的时候, 对她虎视眈眈的那三个小子吗? 才几日,就都学得这么乖了? 季凝一时之间还真是不适应这种变化。 她心内虽诧异着,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分毫。 而且好生地勉励了几个男孩儿几句,使得几个男孩儿的小脸儿上,都由忐忑的表情, 挂上了几丝笑容。 就连年纪最长、性子最内敛的简扬, 听了季凝的几句夸赞之后,面上都现出笑意来。 论起来,还是简誉的胆子最大, 也敢说话, 他笑嘻嘻向季凝道:“展先生说得没错!我们果然得了主母的夸赞了。” 简奕年纪小,并不懂得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 简扬却已经是个少年了, 闻言隐觉不妥, 虽然他也承认“展先生说得没错”,不过这种话似乎不适合这么说出来。 他丢给简誉一个眼神, 试图制止简誉。 简誉显然没有意识到, 仍大剌剌地对季凝夸“展先生”如何如何“厉害”。 季凝面上含笑听着简誉说话,心里面则暗暗犯起了嘀咕。 展逸想必已经到常胜侯府做了西席先生了, 也应该与孩子们接触过了。可是就算有所接触,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 展逸是怎么做到, 让一向霸道又淘气的简誉, 乖乖听话,如此地认可他的呢? 而且,展逸怎么知道,她见到这几个孩子之后,会如何呢? 就算展逸足够聪明,这种被窥破言行的感觉,也让季凝心里着实不舒服。 谈不上反感厌恶,就是别别扭扭地不舒服。 季凝没有表现出来异样,又和几个孩子叙了几句话,方命小桃带他们去吃点心了。 她也从与他们的对话之中得知,竟然是展逸,让他们每日到主院外守着,“何时主母痊愈何时便去问安”的。 竟然不是简铭的吩咐…… 季凝实在觉得,这个展逸,似乎手伸得太长了。 除此之外,季凝还有一件事困惑:便是几个孩子来给她问安这样的场面,居然没见到张婆子的身影?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难道这老婆子转性了?学好了? 季凝才不信。 她只信其中必有内情。 哄走了几个孩子,季凝重又折回房内。 连着几日卧病在榻,她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 吩咐侍女准备了沐浴的一应物事,季凝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又唤了干净的衣衫,头上也挽了个利落的发髻。 看着镜中的自己,季凝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头儿重又回来了。 她打叠起精神的当儿,小桃刚安顿了几名郎君并大小姐,也折回来向季凝复命。 季凝正有话要问她,遂先是询问了一番几个孩子用点心用得如何,见没有异样之后,季凝转入正题。 小桃听季凝问自己府里下人最近的情况,登时笑了起来。 “夫人前儿不一直病着吗?侯爷又总在这里,我便没敢同夫人说。”小桃欢快道。 “什么事这么高兴?还瞒着我?”季凝睨她。 “真真是好事!”小桃故作神秘状。 见屋内没有旁人,才向季凝道:“那张婆子被侯爷打发了!” “打发了?”季凝微诧,“打发去哪儿了?” “听说是打发到庄上管事去了,”小桃道,“不过我听他们说,这不过是侯爷的权宜之计,将来还有的那老婆子受的呢!” “你又知道!”季凝道。 “真的!”小桃特别认真地眨眨眼,表示自己听来的消息,绝不会差。 “听说那老婆子仗着是府里的老人,把上上下下都得罪光了!”小桃压低声音道。 “而且……” “而且什么?”季凝追问道。 “而且听说那老婆子和侯爷家的亲戚牵扯不清的!她又竭力巴结二郎君,可真是心思歹毒得很!”小桃哼道。 季凝闻言,心念一动。 “二郎君怎么了?” 小桃见季凝竟是个不开窍的样子,很是为她担心地摇了摇头。 季凝乜斜她:“好生说话!” 小桃只得又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夫人真的没想到这里面的关节儿吗?” “什么关节儿?”季凝隐有所感。 小桃只得将话头儿挑明:“当然是咱们常胜侯府的将来啊!” 她已经惯于把自己当做常胜侯府中人了。 常胜侯府的将来? 季凝眉心猛地一跳。 小桃急切道:“夫人你想,咱们侯府如今有三位郎君,却没有一位是世子。照理,几位郎君都不是襁褓小儿,侯爷也该请封世子了吧?可是侯爷至今未曾请封,夫人不觉得奇怪吗?” 季凝定定地看着小桃:“侯爷自有侯爷的打算。” 季凝是不会告诉小桃常胜侯府的几位郎君身世的秘密的,这是她合该为简铭和那几个孩子保守的秘密。 小桃闻言,嘻嘻而笑:“侯爷肯定有侯爷的打算啊!” 说着,还朝季凝挤挤眼睛。 被季凝横了一眼:“这丫头做什么怪!” 小桃掩嘴道:“侯爷的打算,当然是……将来夫人诞下小郎君,才是咱们府里的世子啊!” 季凝脸上涨红:“不许浑说!” 莫说她现在尚未与简铭有过夫妻之实,便是又过了,甚至她有了身孕,诞下了个男孩儿,承嗣这种事也不可浑说的。 往小了说,说不定会招来什么嫉;往大了说,保不定是性命之危。 小桃见季凝虽是红了脸,但也绝不是纯粹的羞赧意思,更像是真恼了似的。小桃于是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嘴了。 季凝深深地看她一眼,眼喊戒警:“这种话,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和什么人,都不许再说!可记得了?” 小桃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 季凝面色稍缓,想起来之前的话头儿,终是隐而未明。 “你方才说,那张娘子和咱们府里的亲戚有牵连,又是从哪来听来的?”季凝问道。 “夫人还不知道呢!那张婆子这些年在府里跋扈,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这几日便有好几起子人同我说她过去如何跋扈,如何欺负人,又如何勾连……吏部侍郎府的人,明着暗着欺侮咱们府上。”小桃义愤填膺道。 吏部侍郎府……黄夫人? 季凝的猜测,于是得到了印证—— 她之前便怀疑黄氏在自己出现在宝园寺的几乎同时,便也出现在了那里,这事巧得诡异。若说常胜侯府里没有内鬼,谁信? 可是这个内鬼是谁,却轻易猜测不得。 然而现在季凝可以笃定,这其中至少有张婆子参与在里面。而且,张婆子起的作用,只怕不小。 那么张婆子一个下人,又凭什么被黄氏看重? 略一深想,就可知道:因为张婆子紧巴着简誉,哪怕简誉还那么小,完全不知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 吏部侍郎府一定是知道简誉的身世的。 正因为他们知道简誉是唯一的“常胜侯府的骨血”,他们才有了插手常胜侯府的借口,张婆子也才有了倚仗。 季凝蓦地想到了什么,不由得身躯一震。 “夫人,你怎么了?”小桃关切问道。 “没什么。”季凝缓缓摇头。 她不会告诉小桃,她突然明白了简铭何以至今都不曾向朝廷请封世子了。 大郎和三郎都不是简氏骨血,只有二郎是简铭兄长的遗子,却成了被人利用的存在。若简铭请封了二郎为世子,那不就是落入了那位吏部侍郎和他的夫人的算计之中了吗? 这件事现如今怎么都不好解决,简铭也很烦忧吧? 常胜侯府这样的高门贵户,到如今都没立了世子。简铭又常常带兵出征,刀枪无眼,他在战场生运筹帷幄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揪心于“意外”两个字? 季凝为简铭觉得心疼。 但这些话,却不能与小桃说的。 而且,就算小桃听来了那么多的府中下人议论张婆子如何如何的话头儿,焉知他们不是落井下石? 或是利用小桃是府中主母贴身侍婢的身份,巴结讨好,顺便再踩上张婆子一脚? 从来人心难测,这一点季凝不能不防备。 简铭如何处置,必有简明的道理。季凝不打算插手,给简铭徒增烦恼。 “那位展先生如何了?”季凝转开话锋,问道。 小桃立刻憨笑道:“展先生极有趣儿!府里大伙儿都喜欢他!” 联想到之前大郎兄弟三个的变化,季凝脸色微变。 这个展逸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阖府的人都欢迎他,是不是也太有手段了? 季凝颇觉头疼。 只听小桃又兴致勃勃道:“展先生还问我来着呢!” 问你什么? 季凝睨她。 “姑娘你还记得咱们那日出门,差点儿被一个骑马的人撞到吗?那人掉了块玉佩的……展先生说他丢了块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被小贼偷了,你说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会不会是展逸丢的吗? 若真是展逸丢的,季凝才觉得有鬼! “你问了他了?”季凝挑眉。 “没啊!”小桃无辜道,“我记得那块玉佩,似乎和夫人你的嫁妆堆在一起呢,夫人你看我们要不要……” 季凝尚未言语,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糟杂声音。 第44章 外面的糟杂声, 惊动了季凝。 没过多久, 郭青就来禀告季凝,说是有拜帖送到了门阍处。 拜帖? 季凝微怔, 心里诧异着, 既是送拜帖的, 怎么还吵嚷起来了? 郭青是个极有眼色的, 早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应对。 季凝听他说罢, 方明白原来是成王府的人来送拜帖,同时还送了请帖来。 不成想,竟然和常胜侯府门阍处的仆从吵起来了。 自从上次简铭谢绝了成王的邀请, 却被诳去了太子的酒席之后, 常胜侯府和成王府的关系, 就变得微妙起来。 两府虽然明理暗里不对盘, 但常胜侯府到底是世家望族,府中有地位的下人的见识,寻常富户都比不得。底下的仆从也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断不至于对着一个来送帖的成王府的下人, 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既是客人,常胜侯府的下人更不会主动与之争吵。 季凝猜测, 真相极有可能是成王府的来人先出言挑衅, 门阍耐不住, 彼此才争执起来。 毕竟, 有其主必有其仆, 如今的成王, 可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这件事朝内朝外都清楚得很。他家的下人跋扈霸道些,也可想象得到。 季凝猜出了一部分细节,却浑没料到,郭青向她禀报完,竟将帖子呈给了她。 季凝看着那烫金的、装饰得极尽奢华的帖子,并没有急着接过来—— 成王府的拜帖,应该呈送给简铭这位常胜侯府的家主的。 这种物事,没有内宅接收的道理。 “等侯爷回来,呈给他吧。”季凝道。 郭青却赔笑道:“成王府的人说,这帖子是要呈给夫人您的。” “给我?”季凝诧异道。 “是,”郭青道,“那来人说,这是他家侧妃特地送给夫人您的。” 侧……妃? 季凝心头惊震,生病之前听到的某个消息,在她的脑际闪过。 所谓成王府的侧妃,难道是…… 小桃及时开口:“夫人,听闻前几日,成王府的一顶小轿,把季府的二小姐接入府中做了侧妃了。” 季凝:“……” 初听到“成王府侧妃”的时候,季凝便有所怀疑,小桃的话肯定了她的怀疑。 季钰居然真的嫁入了成王府,做了成王的侧妃? 以季瀚的官职地位,与常胜侯府联姻,都是高攀,更不要说成王府了。 季钰做了成王的侧妃,其实都是抬举她…… 季凝却不能不想到另一件事:季钰是心甘情愿入了成王府的吗? 她才多大的人儿啊! 想到黄氏的那副趋炎附势的嘴脸,季凝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一定是黄氏的手笔。 为了攀龙附凤,黄氏也算是拼尽了全力。 入了成王府,当真就是好事吗? 在别人看来,或许是的,可是又有几个人,考虑过季钰的感受和处境? 猜想着在这件事中,自己的“好父亲”所扮演的绝色,季凝又一次对父亲,深感失望。 听闻成王贪鲜喜色,又飞扬跋扈,身为侧妃,季钰在成王府的日子,过的一定不快活吧? 攥着手里的烫金帖子,季凝为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唏嘘感叹的同时,仍不禁为自己感到庆幸—— 无论当初她与简铭的婚姻,各路人马存着怎样的算计,至少简铭待她是极好的。 这便够了。 季凝到底还是接过了郭青呈上来的帖子。 她还关心着另一件事:“成王府来人出言不逊了吧?” 郭青脸上的笑意未变:“倒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咱们侯府到底舞刀弄枪得惯了。” 季凝“哈”了一声—— 所以郭青的意思是,成王府的人忌惮着常胜侯府是将门府邸,惹急了会动刀动枪的吗? 可见简铭平素也不是个好欺负的。 季凝稍觉放心,她最担心的,是简铭在朝中被人欺负了去。 足见她过于担心了。 不过郭青接下来的话,却让季凝的一颗心又提溜了起来:“……只是展先生看不过去,和成王府来人争执了几句。” 季凝闻言,顿觉头大。 这个展逸,能不能让人省点儿心了? 他一个西席先生,掺和主人家的事做什么? 若不是碍着太子那一层,季凝真想建议简铭,赶紧打发了这个姓展的。 先是不知用什么法子让大郎他们兄妹四个对他服服帖帖,又暗地里撺掇小桃,如今又擅自做主,和投贴的别府仆从争吵起来…… 季凝无语地叹了一口气。 简铭回府的时候,季凝把那份来自成王府的帖子给简铭看。 里面的内容,季凝在收到的时候已经看过,但她希望给简铭看看,听听简铭的意思。 “成王侧妃……邀请你过府赴宴?”简铭皱起了眉头。 “嗯。”季凝点点头,眉头亦是舒展不开。 “想不到这才几日,季钰就嫁入了成王府,做了成王的侧妃……”季凝脸色复杂。 简铭其实想说季钰这根本算不得“嫁”,只有成王正妃才算是“嫁”。 他其实更瞧不上季家的做法,用自家的女儿换取荣华富贵,当真让人鄙夷。 季凝又何尝不是他们…… 简铭压下了想说的话,望着季凝,有心疼的感觉涌上来。 “凝凝,你不必去!”简铭沉声道。 “你的病还未痊愈,正有足够的理由婉拒。”简铭又道。 季凝感知到简铭对自己的疼爱,朝他弯了弯眉眼:“若我说,我想去呢?” “你……” 简铭还想说什么,被季凝轻轻捂住了口唇:“侯爷的意思,我明白。如今太子与成王几乎势如水火,侯爷夹在其中,身份尴尬……而成王府的这场宴会,很可能是鸿门宴……” 知道你还! 简铭圆着眼睛看她。 季凝心头一动,实在觉得简铭这副样子,很有些可爱。 只是不知堂堂常胜侯若知道自己在季凝的眼里成了“可爱”的存在,会作何感想。 “正是因为如今情势复杂,侯爷堂堂一品军侯,我为侯爷之妻,不能堕了侯爷的威风,更不能堕了咱们常胜侯府的威风。”季凝说着,朝简铭眨眨眼。 简铭听得心口“砰砰”直跳,禁不住手上用力,挣脱了季凝捂着自己嘴的手,坚实的双臂一合,便扣着季凝的腰肢,将季凝合在了自己怀里。 季凝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光景突变,她已经被简铭护在了身前,而她的脸侧,就是简铭壮健的胸口。 季凝的心脏,于是也不争气地“砰砰”急跳起来,竟奇异地大有与简铭的心跳合拍的意思。 季凝的脸,都红透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简铭的束缚,却又舍不得属于简铭的怀抱,那种温暖和干净清冽的气息,让季凝生出了贪恋之情。 季凝接着便听到简铭的声音,伴着他的心跳,一起响起在自己的耳边:“我是你的夫君,应该我来保护你,不需你……” “若我想保护侯爷呢?”季凝打断了简铭的话头儿。 简铭怔了怔,垂下眼睛,刚好与季凝抬起的双眸对上。 他分明看到季凝的眼中,有两团火苗窜动,那是与热烈有关、与发自内心的在意有关的火苗。 简铭毫不怀疑,终有一日,它们会化作熊熊的烈火…… 这一日,季凝到底还是应邀去成王府赴宴。 季钰在请帖中只邀请了她一个人去,季凝觉得这样很好,省去了她为简铭找不去的借口的这一节—— 成王府是险地,季凝不想让简铭涉足。 而且,这是内宅的聚会,表面上看并不牵扯各府的家主们。 想来,成王府对于简铭也是很有些忌惮的。 简铭当然不放心季凝就这么去成王府。 他特意调来了一队精锐做季凝的护卫,比之前去宝园寺进香的时候,防护得还要严密。 就是这样,简铭还觉得不放心,又巴巴儿地调来四名女侍卫,装扮成季凝的贴身侍女,随时保护季凝的安全。 这几名女侍卫,都是身手极佳的,任何一个都能独当一面,且对常胜侯府忠心耿耿,简铭确信一旦季凝遇到什么危险,她们定会拼着性命,护季凝周全。 临行前,简铭不放心地特特地再嘱咐了季凝几句。 季凝皆含笑听着,宽慰他自己都记下了。 她温柔地笑着的模样,让简铭有一瞬的失神—— 昨夜简铭于梦中醒来,看到季凝酣睡在自己的身边,一缕发丝就贴着枕畔飘在自己的颊侧的一幕,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简铭的脑海之中。 简铭深深觉得,梦中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气,一定是来自季凝的气息。 碍于眼前还有仆从等人,简铭只能朝季凝也笑得温柔,亲自扶了她登车。 看着那辆马车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视野之中,简铭才怅然若失地折身回去。 第45章 季凝带着简铭拨给她的四名扮做侍女的女护卫登车, 去了成王府。 简铭在府门口目送她离开之后,便沉着脸色, 转身去寻展逸。 展逸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架势,浑然不畏惧简铭周身散发出来的凛然寒气。 “侯爷找我有事?”展逸还能笑眯眯地问出口。 简铭冷笑:“展先生真是好手段啊!” “侯爷这话从何说起啊?”展逸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峰。 简铭冷哼一声:“先生才入府多久,就将本侯的几个儿女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不是好手段吗?” “侯爷原来是说这个?”展逸嘿嘿一笑。 简铭不理会他的笑,犹冷道:“请问先生投了太子的门路, 借机到本侯的府中做了西席先生,到底所图为何?” “所图为何?”展逸装似思考。 “侯爷的话,在下不懂。”展逸摊手道。 “你自然是懂的。”简铭的眸子眯了眯, 透出两道危险的光。 “当真不懂!”展逸做无辜状。 见简铭目光仍是寒森森的, 展逸龇着牙,又笑了。 “你笑什么?”简铭看厌了他这副欠揍的脸。 “我笑侯爷明知故问啊!”展逸道。 “明知故问?” “是啊!”展逸撇撇唇,“侯爷既然知道在下是‘太子的门路’,还问在下所图为何, 这不是明知故问是什么?” 见简铭仍旧不理会自己, 展逸自顾又道:“如今我大晋局面, 任谁都看得清楚。” “我大晋局面如何?”简铭故意问道。 “陛下久病不愈,太子殿下身为储君,却处处受制,处处掣肘, 处处不被陛下看重, 不得陛下之心。而成王, 为庶出, 为亲王,却处处得陛下的喜欢……侯爷觉得,这种局面,正常吗?”展逸问道。 “正常?”简铭呵笑,“展先生以为,何为‘正常’?” “自然是储君正位,他日顺利承继国祚,才叫正常。”展逸顺口道。 “哦?是嘛?”简铭不以为意。 “侯爷难道不这么觉得吗?”展逸的声音低沉了些,“还是,侯爷另6有旁的打算?” 简铭却在此时,猛然直视着展逸。 展逸被他炯炯的目光盯得不大自在,不自然地拔了拔自己,重又回复了嘿笑的模样。 “侯爷可别吓展某……侯爷是经惯了沙场血气的人,展某一介书生,如此可是承受不住的!”展逸夸张地摇手。 “展先生不必过谦,”简铭根本不理会他的书生之说,“展先生的武功修为,恐怕只在本侯之上,不在本侯之下!” 说着,简铭也不理会展逸如何反应,扬手一指远处:“展先生可知道那处是什么所在?” 展逸丢开嘀咕,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略微想了想,展逸便明白了简铭所指:“侯爷所指的方向,是贵府祠堂的方向?” “正是!”简铭利落答道。 接着又道:“先生既然在我府中做了西席,又是有所图而来,想必对我府中的情形都是清楚的了。” 他重又绕回展逸“有所图”这桩事上,令展逸颇有些头疼。 展逸想要解释些什么,简铭却由不得他解释,自顾又道:“常胜侯府世代忠良,效忠大晋。展先生以为,效忠的什么?” 展逸眉头动了动,似是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简铭并不是要他的答案,而是径直自答道:“常胜侯府效忠的,是大晋天子!护的是大晋的黎民!” 这一次,展逸的眉毛动的幅度更大了些。 然后打了个哈哈,道:“常胜侯府世代忠良,这是自然的。” “不消先生说,”简铭也不客气,“先生既然领会了此节,就该知道,他日无论是哪位坐在了那张龙椅上,常胜侯府都是会继续效忠大晋,护卫黎民。” 展逸的面上多了几分哂笑,他摸了摸下巴,像是故意挑衅似的,问道:“便是无道之人坐在了那张龙椅上,侯爷也打算继续效忠吗?” “无道之人,自有有道之人讨伐。”简铭根本不在乎他的挑衅,正色道。 展逸突然呵呵而笑:“侯爷还真是……大义凛然啊!” 简铭幽幽道:“是不是大义凛然,本侯不敢说。若说心思纯粹,本侯倒是敢与先生一比。” 言外之意,展逸的心思不纯粹。 展逸意识到自己已经隐隐落了下风,他也不怕不惧,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瞧着简铭,像是在掂对着简铭的分量。 简铭也不怕他打量,微微抬高了下巴,由着他去看。 终是展逸先打破了平静,他朝简铭拱了拱手,亦正色道:“那么,就请侯爷亲眼看一看,看太子殿下是不是他日的有道明君吧!” 还是想要替太子拉拢简铭的意思。 简铭依旧不为所动:“本侯还是那句话,常胜侯府不涉党.争,只效忠大晋,只护卫大晋百姓。” 说到“大晋”两个字,简铭格外加重了语气,让展逸听得暗暗心惊。 他状似遗憾地摇了摇头:“侯爷还是不信我,不信太子。” “我自然是不信先生的。”简铭回答得特别自然。 也压根儿不接他那个关于信不信太子的话头儿。 “我自始至终,也从未信过先生,”简铭直截了当。 他的直白,让展逸脸色微变。 “我还知道,先生到我府中,不是为了太子,也不是为了成王,更不是为了旁的任何人任何事……” 简铭志在必得地瞧着展逸。 展逸的脸色,已经泛了白。 “先生处心积虑到了我府中做西席,又想方设法地与我的儿女们关系融洽,为的是凝凝,我说得对吧?”简铭逼视着展逸。 展逸的脸色本就不好看了,听到“凝凝”这个称呼,更不好看了。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发现无论说什么,简铭的眼神都让他意识到,自己逃不出他的掌控之中。 简铭震慑住了展逸,便现出了几分轻松神色。 他随意地理了理袍袖,淡淡道:“先生是什么来历,我尚不十分清楚。但我不是傻子,常胜侯府也不是谁想来便来的。我既然敢放先生来,便是心里有数,先生该当明白。” 展逸的嘴唇微颤,有种简铭已经占尽了上风的感觉。 “先生没有想害我常胜侯府的打算,这个我瞧得明白。而且,先生与凝凝颇有几分渊源吧?” 简铭说着,声音添了几分寒凛:“既来便是客,我以东道待先生,也希望先生明白自己的身份……若对凝凝,还有孩子们图谋不轨,可莫怪本侯不讲待客之道了!” 说罢,他也不管展逸如何反应,转身昂然而去。 第46章 季凝乘马车, 由府中众护卫、仆从簇拥着, 来到了成王府外。 一路行来, 季凝在心里默默赞同简铭的做法—— 各世家的马车都有自家的徽记, 常胜侯府的也不例外。 寻常人只要在街市上看到了带着这样徽记的马车,就会知道是哪家的。 简铭命人赶着带着常胜侯府徽记的马车,马车里坐着季凝,又这样大张旗鼓地由那么多的仆从和护卫护着, 往成王府的方向走。这样的架势, 任谁看了, 都不免多瞧几眼, 多想几个来回。 如此一来, 看到的人就会知道常胜侯府有内眷去成王府。这是不怕世人知道, 或者说宁可让世人都知道。所以,就意味着, 常胜侯府和成王府之间,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而且, 常胜侯府的内眷去成王府, 竟还带了这么多的护卫, 世人嘴上或许会说常胜侯武将门风云云, 但是心里面恐怕就会掂对掂对常胜侯府是不是提防着成王府, 会不会对此番过府的内眷做什么伤害的事。 于是,也就成了常胜侯与成王并无见不得人的私交的意思。 对于来成王府赴宴这件事, 说季凝心里不忐忑是假的。 不过, 想到简铭已经将一切安排得妥帖, 季凝的心里便踏实了许多,更有一种甜蜜的滋味漾开来。 车马辘辘,终于停在了成王府的门口。 “夫人,到了。”侍者在车外禀道。 季凝闻言,定了定神。 她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轻轻撩开身旁车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此处是成王府的大门无疑,门口的守卫和大门上的匾额无不证明着这一点。 常胜侯府的侍从已经向府门口的守卫地上了名刺拜帖。那名守卫便匆忙入内,显然是回禀主人家去了。 怎么这般冷清呢? 季凝心忖。 成王府门前冷落得很,一点儿都不像是延请各府诰命的意思。 虽说来访的各府的车马不会停在这大门口,但至少也得有点儿热闹的气象不是? 这让季凝心头生疑。 她于是并没有急着下车。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抹女子声音在季凝的车帘外响起。 声音低得只有季凝一个人能够听到:“夫人请放心,此处并无危险。” 是简铭派给她,装扮成侍女的其中一名女护卫的声音。 这是在告诉季凝,至少成王府此处的周边,是不存在埋伏或是出乎意料的危险的。 季凝心中又松缓了些,亦低声道:“多谢。” 那名女护卫忙回了一句“不敢”,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季凝正琢磨着要不要就此下车,成王府的仆从想必已经开始挥霍她这个做客人的,为什么摆了十足的派头,不肯下车呢。 忽听从成王府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而且人数不少。 季凝警觉起来。 紧接着就是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用训斥的声音道:“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贵客登门,就让人家这么等着!” 是季钰的声音! 季凝的心中划过几丝复杂的滋味。 她和季钰已经多久没见面了? 曾经,季钰与她虽然不是同母所生,虽然季家主母待季凝着实称不上好,甚至还屡屡算计季凝,但是季钰对季凝,从来都是像个好没美的样子。 从何时开始,她对季钰,已经生出了戒备之心了? 是从当初自己决定嫁于常胜侯之后,季钰便再也没出现过的时候起?还是从知道季钰莫名其妙地成了成王的侧妃的时候起? 季凝一时之间辨不清了。 自她嫁入常胜侯府到如今,仿佛经历了半世光阴那么长。 尤其是在常胜侯府的经历,日常打理常胜侯府的事务,做了常胜侯府的当家主母之后,季凝在迅速地成长。 因为这种迅速的成长,每每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就有一种同当初经历那些事的时候,大不一样的感觉。 比如,关于季钰,季凝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看清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过。 “阿姐!”车帘被从外面挑开来。 由不得季凝再多想什么,她便不得不面对眼前的情况了—— 眼前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陌生的,是这身花枝招展的钗裙打扮,哪里还有半分曾经季府中小娘子的清丽模样? 熟悉的,是盛装之下的季钰,容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变的,大概也是她的气质吧? 被季钰热络地拉着手往成王府里走的时候,季凝便悄悄打量季钰的气质。 季钰的脸上笑得很热情,对自己。 但是对于成王府中的下人,则大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气派。 这哪里像是个王府侧妃的模样,简直就是王府中的当家主母恐怕都不及她吧? 季凝越发地觉得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陌生了。 季钰拉着季凝往正房里走,嘴里说着“王爷刚得了陛下赐的茶,要请姐姐鉴赏一二”的时候。 季凝的眸子扫过眼前不远处高大轩敞的正房,心头便惊觉起来。 她可没忘了这是成王府,而季钰不过是成王的侧妃。 季凝于是说既然登府,合该先拜望一下王妃,才是礼数。 季钰闻言,脸上的表情僵了僵。 “王妃”两个字,显然刺激到了她。 “王妃崇佛,平素都不大见外人的。姐姐不见她也罢。”季钰忍耐下道。 季凝闻言,心中诧异。 按说,成王刚刚弱冠,成王妃季凝虽然不熟悉,但想来也是韶华年岁,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高位,怎么就甘心于青灯古佛,不问世事了呢? 这件事,恐怕与眼前的季钰脱不开关系吧? 季凝如此想着,对于季钰更是添了几分戒备之心。 她不着痕迹地轻轻挣开季钰挽着自己的手。 “其他几位诰命,还没到吗?”季凝定定地看着季钰。 所以,府门前这般冷清,是因为我是最早到的那个,还是另有原因? 季钰被季凝盯得不自然地转开眼去,呵呵赔笑。 季凝便知道,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季钰先朝着季凝福了下去。 季凝蹙眉:“有话便直说。” “其实,妹妹只请了姐姐一人。”季钰回答道。 季凝的没作声,让季钰心里紧张起来。 只得又好声好气地赔笑道:“姐姐好歹说句话,别吓着小妹。” 季凝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为何之前不实话实说?” 季钰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因为……因为王爷与常胜侯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吗?” 季凝眉头攒起。 季钰忙再次拉了季凝的手,像曾经在季府撒娇的时候那般,抱着季凝的手摇了摇。 季凝抿唇,不得不承认,心中有几分松软。 季钰忖着她的神情,趁热打铁道:“姐姐嫁入常胜侯府,便没了音讯。小妹有了天大的好消息,都没有自家姐妹分享,姐姐就不心疼吗?” “好消息?”季凝狐疑地看着她。 “是啊,天大的好消息!”季钰浅笑的时候,唇边一个小小的梨涡,倒真有些妩媚的模样。 她接着凑近了季凝的耳边,娇俏道:“小妹有了身孕,姐姐不替小妹高兴吗?” 第47章 季凝和简铭两个人之间的气氛, 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简铭就那样看着季凝,季凝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了。 突然一道小小的身影冲了过来,挡在了季凝的身前:“爹爹不要打新阿娘!” 简铭和季凝皆是一愣。 是歆儿。 这孩子的反应也太有趣了吧? 季凝忍住笑。 她是不信简铭会打她的。歆儿是怎么看出来简铭要打她的呢? 只见歆儿扎着两只小手,挡在季凝的身前, 表情特别严肃地对着简铭道:“新阿娘是女孩子, 爹爹说过的, 男孩子是不可以打女孩子的!” 简铭的表情古怪起来, 似是想笑,却又勉强忍住了。 歆儿对简铭说完, 便拧转小身子,仰着脸看季凝, 安慰着:“新阿娘不要怕!你不是大哥哥和二哥哥,爹爹是不会打你的!” 说着, 她犹豫了一下,拧着两道小眉毛:“就算……就算爹爹要打你,歆儿也会拦着他,不让他打到你的!” 她只有季凝的一半高,却说着要替季凝出头的话。 虽然这话听着很有些孩子气,让季凝忍俊不禁, 季凝的心底里也是感动的。 她蹲下.身,抱起了歆儿, 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儿:“歆儿的爹爹是大英雄, 大英雄是不打女人的。” 歆儿皱眉听着,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新阿娘说得对,大英雄不打女孩子!” 旁边的“大英雄”则难得地嘴角抽了抽—— 先是给他扣了个“大齐战神是君子”的帽子, 这会儿又把他捧成了大英雄。这丫头还真是会说话! “这丫头”当然是季凝。 此时, 门外蓦地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歆儿好奇地在季凝的怀里扭着身子看过去。 门口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是两个男孩子。 高的那个约莫八.九岁的年纪,身量细细瘦瘦的,颇有几分文弱之气,一双星眸却很有神彩;矮的那个和歆儿的年纪相仿,胖胳膊胖腿的有些婴儿肥,却生得浓眉大眼的,眉眼之间和歆儿有几分相像。 两个男孩子都穿着料子考究的簇新的圆领衫,显然是刚换上的新衣衫。两个人头发梳得也颇齐整,年纪小的那个梳着童子头,年纪大些的那个束着发,也以一根沉水木的簪子别着,颇有几分世家小公子的清雅模样。 这孩子的模样肖像简铭,衣饰打扮也像简铭,除了文弱些,乍一看过去,简直就是个缩小版的简铭。 季凝隐约猜到了这两个男孩儿的身份。 歆儿看到两个男孩儿,已经喊出声了:“是大哥哥和二哥哥!” 果然! 季凝暗自点头。 这两个男孩儿,是简铭的儿子们。 两个男孩儿看到歆儿正被一个模样极清丽端庄的红衣女子抱在怀里,登时表情各异起来—— 年长的那个眼底闪过忧郁之色,但马上垂下眼睛,收敛了情绪,又偷瞄了简铭一眼,就不敢抬头了。 年幼的那个则圆着一双本就不算小的眼睛,愤愤地瞪了歆儿一眼,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是他也马上察觉到了简铭的神色,赶紧垂下头去。 之前简铭和季凝之间的气氛颇为古怪,后被歆儿冲散,和洽了许多。 此刻,两个男孩儿突然出现,简铭肃着一张脸,看表情绝称不上心情好,两个男孩儿都紧张起来。 季凝观察两个男孩儿的反应,就明白了歆儿说的“你不是大哥哥和二哥哥,爹爹是不会打你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看来这两个男孩平素也是淘气的,没少被简铭教训。 而他们果然也是极怕简铭这个父亲的。 简铭是他们的父亲,那么他们的母亲是谁呢? 季凝的心头划过疑问,更划过了一些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滋味。 这两个男孩儿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小的那个倒是和歆儿极像,说是和歆儿是双胞胎季凝都信。 所以,他们是有着不同的母亲吗? 那不就意味着…… 季凝神情复杂地看向了简铭,又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简铭并不知道季凝此刻心中所想。 他训斥儿子们道:“家学里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两个儿子知道方才跑跳的声音被父亲听到了,都垂手而立,不敢作声。 连歆儿都听出来爹爹是真的动了怒,她遂也不敢大呼小叫的了,搂着季凝的肩膀,趴在季凝的耳边,悄声说:“刚刚二哥哥说歆儿是‘小叛徒’,歆儿不是小叛徒!歆儿喜欢新阿娘!” 这话她原是想大声驳斥她二哥哥的,现下也知道爹爹生气,怕触到爹爹的气头儿上,就小小声地对季凝说了。 季凝听这孩子气的话,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示意她不要多做小动作,省得更惹得她爹爹生气。 歆儿很是懂得地朝季凝点了点头,还把胖乎乎的手指凑到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季凝回了她一个赞许的表情,心内却不禁琢磨了起来—— 那个男孩子说歆儿是“小叛徒”吗?这话从何说起?是小孩子之间的胡闹,还是当真有什么事? 那么丁点儿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叫叛徒? 莫不是听了大人的话,甚至受了大人的教唆? 季凝于是暗自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另一边,简铭还在训斥儿子们。 “……今日看在你们主母的面子上,暂且饶过你们!下次再犯,加倍惩罚!”简铭呵斥道。 两个男孩儿忙应声,喏喏称是。 简铭摆了摆手,便将这件事暂且揭过。 他指着季凝道:“都过来见过主母。” 两个男孩子虽然年纪还小,可是世家子弟自幼受的教育让他们马上就明白了父亲在说什么。 两个人都圆睁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看父亲,又看看季凝。 季凝知道这是简铭正式把自己介绍给他的两个儿子,为显郑重,她忙放下了歆儿,端然站好。 年纪大些的男孩儿立时明白季凝这是等着他们兄弟见礼的,他侧头看了看一旁未动的弟弟,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先上前两步,一揖到地:“见过主母!” 年纪小些的男孩儿还不大肯,张了张嘴想向简铭说些什么,被简铭一眼看过来,立刻什么都不敢说了。 再看到一旁的兄长已经行了礼,他才不情不愿地也行了一礼,那句“见过主母”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 两个男孩儿行礼行得都各有各的不情愿,季凝就知道,她在这侯府之中以后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她朝他们得体地笑了笑,用和蔼的语气让他们“快起来”吧。 两个男孩儿巴不得这么一句,马上都站直了身体,眼神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季凝。 季凝倒是不怕两个小孩子的目光,含笑由着他们打量。 小孩子嘛,对于新鲜的人或事自然是好奇的。 他们想看,就由着他们去看好了。 简铭是不允许儿子们这么没教养地盯着季凝看的。 他咳嗽一声,两个男孩儿马上收敛目光,仍是垂着手,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了。 简铭和颜悦色地向季凝介绍道:“这是大郎,大名唤作简扬。” 季凝颔首。 简扬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季凝,又慌忙垂下头去。 他年纪长些,人情世故上是有些认知的。对于父亲用那样和气的语调同季凝说话,他还是很敏.感的。 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简扬低垂的眼眸之中,闪过了忧伤。 季凝察觉到他的小肩膀似乎抖了抖,便入了心,多留意了些。 简铭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 他继续向季凝介绍道:“这是二郎,简……” 简铭稍一迟疑的当儿,胖乎乎的男孩大声自报家门:“我叫简琮!王宗琮!” 生怕季凝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琮”,他还特意解释着。 简铭没有再说什么,脸色却不好看。 歆儿则在旁边小小着声音嘀咕着:“二哥哥明明叫简振……” 被简琮瞪了一眼,歆儿也针锋相对地瞪了回去。 简琮朝妹妹挥了挥小拳头,做威胁状;歆儿更朝他扬起了小下巴,表示自己根本不怕他。 简铭“嗯?”的一声,威严的声音让兄妹两个瞬间都老实了。 季凝的心里则添了疑惑。 她读书不少,知道“琮”字代表着何意。 琮为一种玉器,亦是一种重要的礼器,《尚书》和《仪礼》之中皆有对它的记载。 以“琮”字为晚辈取名,不仅代表着长辈对晚辈美好的祝愿和期待,更有另一重极重要的含义:意味着这个孩子在大家族中的身份是嫡子,更可能是宗子。 庶出的孩子是没有资格用这个字做名字的,寻常世家偏房子弟也是没有资格用这个字做名字的。 所以,眼前这个胖乎乎的男孩儿,是简铭的嫡子? 季凝并不奇怪简铭的儿子可能是宗子的身份,毕竟在简家,简铭才是承袭了常胜侯和武安侯双爵位的人,若说简铭是简氏的族长,季凝也没什么意外的。 季凝诧异的是,从简铭和歆儿的反应来看,简琮似乎原来并不叫简琮,而是叫……简振? 季凝相信歆儿不会撒谎,简铭在介绍简琮的时候瞬间的迟疑,她也不会看错。 说不定这个名字是刚改不久的。 谁改的?为什么改? 还有一个问题便是,同样是简铭的儿子,简扬作为长子,为什么没有改名字?正常来讲,既然是亲兄弟,就算简扬并非嫡出,名字不是应该也从“玉”?为什么兄弟两个的名字一个改了,而另一个却没改呢? 第48章 简扬、简琮兄弟向季凝行罢礼, 就被简铭打发走了。 门外有跟着他们的婆子丫鬟,各自跟着兄弟两个一同退下了。 季凝瞧着,似乎跟着简琮的人格外多些。 想来是因为他年纪小些,跟着的人多些才妥当? 可歆儿比他还要小呢! 莫不是因为他是男孩子?而侯府中的主子更喜欢男孩子? 歆儿显见是不被喜爱的。 幸好, 相较于儿子们, 简铭似乎更喜欢女儿。 歆儿还继续黏在屋内, 简铭并没有撵她也走。 季凝忖着这侯府中的规矩, 自己初来乍到怕是多有不懂的, 唯有询问简铭才能知晓。 “侯爷,”季凝道, “第一次见孩子们,我是否该为他们准备些见面礼?” 简铭介绍儿子们介绍得匆忙,季凝就是有见面礼,一时之间也准备不到啊。她想着若简铭说府中有这样的规矩, 她就过后补齐, 总不能落下话柄就是了。 孰料,简铭闻言, 道:“他们都是晚辈,给长辈行礼是应该的, 哪里需要什么见面礼?” 又道:“以后就是有人向你提起,也不必搭理。” 言外之意, 季凝只要照着他说的做就是了。 季凝只能点头说好。 看来,以后说不定还真有人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呢。 既然简铭提到“晚辈给长辈行礼是应该的”, 季凝便想到在这侯府之中, 她也是晚辈。 简铭是邹老太君的长孙, 上头还有一位亲叔叔, 虽然那个郑氏始终是季凝心里的一根刺, 但她怎么说名义上都是简铭的婶婶。 季凝既然如今入了简家的门,成了简铭的妻子,名义上也就成了邹老太君的孙媳妇,以及简仲达和郑氏的侄媳妇,礼数上是不能差了去的。 她于是向简铭提出了自己应该拜见长辈的意思。 简铭并没觉得意外,季凝懂礼一直在他的意料之内。 “老太太病了,暂时不必打扰,让老人家精心养病最好。”简铭道。 几个时辰之前,她还看到那位老太太精气神十足的,大半夜往祠堂里跑呢,走路带风,比搀扶着她的那个婆子的身体看起来都好。怎么好端端的,病了? “老太太病了?”季凝颇觉意外,不由得脱口问道。 “怎么?”简铭挑眉,“你见过老太太了?” 季凝的脊背微紧,简铭那一挑眉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子压迫力,让她陡生紧张之感。 她脑筋飞转,思索着简铭这么问,究竟是想要自己怎样的回答。 季凝于是赔笑道:“侯爷说的那位老太太,是不是府中的邹老太君?” 言下之意,她并不认识、亦没见过这位邹老太君。 季凝仍是觉得昨夜在祠堂前的所见所闻,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说不定其中真的涉及到了某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辛。 她昨夜误闯误撞,又从头看到尾,简铭没有再探究已属幸运。 她人在这侯府之中,简铭若存心想整治她,简直易如反掌。在没有自保能力的前提下,季凝觉得,还是莫要自触霉头的好。 “你倒知道?”简铭反问,已经听出了季凝言语之中的自行开脱之意。 “是。在家中的时候,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位邹老太君,说她是侯爷的祖母。”季凝道。 “季大人向你提起过许多府里的事?”简铭问道,似在探究。 “女儿出嫁,做父亲的介绍一些夫家的情状,总是应有之意吧?”季凝含笑看着简铭。 她如此说,简铭倒不好再继续追问季海都向季凝说了常胜侯府中的什么事了。 他顿了顿,问道:“这些多属内宅中事,应该是做母亲的来告诉吧?” 季凝微微一笑:“侯爷不会不知道季家的根底吧?侯爷所说的‘做母亲的”,莫不是指季家的主母?” 简铭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之中的苦涩意味,蹙眉。 季凝反而坦然了:“季凝襁褓中丧母,从没见过亲生母亲的面……倒也不怕被侯爷笑话。” 简铭闻言,两道剑眉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季凝。 季凝微垂下脸。 提起自幼丧母,她总还是没法不难过的。 简铭看着那张清丽的脸,就那样在自己的面前添了黯然,他的心也为之缩紧了一下。 “没什么可笑话的,”简铭淡道,“皆是同命相怜之人。” 季凝微诧,抬头,对上了简铭的眼睛。 她倒是没想过,简铭其实也是自幼丧母、未曾见过亲生母亲样貌的可怜之人。 简铭不习惯被人用那种,像是掺杂了怜悯的目光看。 他不自在地扭开脸,看向歆儿:“你既然未曾见过……就该知道,这样的孩子何等可怜。” 他说的是“既然未曾见过亲生母亲的面”,但他适时地没有把话说完整,其实存着的,是不愿勾起季凝伤心的意思。 季凝明白,也忽然觉得简铭其实有着内心细腻的一面。 可是简铭原本说着他们两个人“同命相怜”的事,却看向了歆儿? 季凝怔了一下,就明白了—— 歆儿也是没见过亲生母亲面的可怜孩子吗? 那么,刚刚见过的简扬、简琮兄弟俩呢? “这样的孩子,着实可怜。”季凝心有戚戚。 歆儿比她要幸运,歆儿还有疼她的爹爹,还可以在这府中任意地跑跳。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没有亲娘的孩子,也让人心疼。 “我昨日便说过,你要在我府中避祸我不管。”简铭突然肃然起来。 他顿了顿,凝视季凝:“但唯有一样,是我的底线:善待孩子们,我便由着你在这里。其他的,皆可不论。” 季凝没想到他突然将话头儿转到了这上面。 不错,所谓“避祸”,简铭昨夜便提起过。 虽然,季凝直到如今,也没弄清楚,“避祸”两个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侯爷既然此刻是来立规矩的,可否容我也说两句?”季凝道。 “你说。” “侯爷说的‘避祸’我不懂,但侯爷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侯爷的道理。我既入了简氏的门,自当遵守简氏的规矩。对孩子们,无论是歆儿还是大郎二郎兄弟,我都会尽我所能地照料他们,不枉他们唤我一声‘主母’。我想,侯爷允我在府中,可否也允许我在府中自由行走?”季凝说罢,看着简铭,等着他的答案。 “自由?你想要怎样的自由?”简铭果然问道。 “像侯爷所说的,身为侯爷的妻子、侯府主母的自由。”季凝说到“妻子”两个字,脸上不由得添上两抹红晕。 简铭脸上也有些不自然。 季凝大着胆子又道:“侯爷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英雄,要整治我一个小女子,多得是法子。侯爷不会连这点自由也不给我吧?” 这丫头! 又拿“大英雄”的帽子往他头上扣!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说:侯爷堂堂大英雄,难道会和区区小女子一般见识?难道连区区小女子想要的一点点自由,都不敢给吗? 这是故意自曝其短给他看,又何尝不是一种激将法? 简铭忽然笑了:“你能说出这番话来,便已经不是寻常小女子了? 季凝脸上刚刚褪去的红晕,蓦地又浮了上来—— 简铭这般说,怎么有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呢? 有点儿像是……骄纵? 季凝说不清楚。 总之,她想要的结果,目前是达到了。 季凝到此刻才觉得,她在这侯府之中,算是稍稍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常青办事利落,没过多久,门阍上禀报,裁缝娘子过府来了。 因为这位何姓的裁缝娘子不是惯常来府中的那位钟娘子,门阍上便多了一重通禀。 这位何娘子三十余岁的年纪,性子看起来颇为活泛。 她见到简铭,便笑盈盈地行起礼来:“见过侯爷!久不来府上,连府里的下人都不认得奴家了!” 不等简铭说什么,又自顾道:“着实有些日子没见到侯爷了,侯爷风采依旧!我们家姑娘也着实想念侯爷……哟!这位便是新夫人吧?” 她像是刚看到季凝似的,禁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着欠身:“见过新夫人!夫人还真是年轻貌美呢!” 季凝初见这位何娘子的时候,猜想她应该是个热络活泼的性子,心里憋不住话的那种,不然也不会当着人家主人的面,数落门阍上的下人如何如何。 可是听着听着,季凝便觉得变了味儿:“我们家姑娘”是哪一位啊? 她侧眸看向简铭,想从简铭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简铭的面皮倒还绷得住:“见过礼了,就先为夫人量尺寸吧!” 他没理会何娘子的话头儿。 何娘子意味深长地瞧了瞧简铭,又瞧了瞧季凝,嘴角勾起:“正是呢!瞧我这记性!” 她于是不再多言,而是站在季凝的面前,给季凝量起尺寸来。 季凝也不是没被量过尺寸,可是这位裁缝娘子和以前季凝见过的都不一样—— 季凝以前见过那些裁缝娘子皆规规矩矩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可是这一位,一边量着季凝的尺寸,一边还盯着季凝的身材瞧,仿佛要瞧出什么来似的。 她嘴里还不停地絮絮着:“……夫人的肌肤可真是娇嫩得很,不知平时用的什么擦脸?也告诉我们试试……夫人的身材可真好,该丰.腴处丰.腴,该细瘦处细瘦,让我们这种水桶腰的可怎么过活啊……” 季凝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了。 这些话,便是两个关系亲近的女子之间说体己话,犹觉得让人难为情呢! 何况,旁边还站着一个简铭! 还有歆儿在场呢! 这种话,怎么能让小孩子家听到呢? 第49章 何娘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季凝如何如何“身材好”“肌肤好”等等, 听着像是恭维的话。 她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些话于此等场合说出来,是多么的让人尴尬。 季凝心里早就不自在了。 她很想马上去捂上歆儿的耳朵,省得这孩子总是好奇地往这边瞧。 季凝于是向玉篆使眼色,示意她快带着歆儿出去, 别玷污了小孩子的耳朵。 最让季凝受不了的, 是简铭还在一旁呢。 姑娘家的身材如何、皮肤如何的话, 怎么能让一个男子听到呢? 季凝不知道这个何娘子为什么明知话题尴尬还要不停地絮絮叨叨, 她却知道简铭再继续听下去, 她的面孔都要热着了。 偏偏,她与这个何娘子都是第一次见面, 更谈不上相熟了,她不知道何娘子的底细,究竟要怎样才能寻个最合适的借口, 让其闭嘴啊? 季凝犯愁了。 “侯爷还在这里啊?”郝嬷嬷的声音, 打断了何娘子的唠唠叨叨。 “你老人家怎么又来了?”简铭颇觉意外,“不是让你歇着去了吗?” “已经歇过了,便来瞧瞧夫人。”郝嬷嬷道。 她早就看到了绕着季凝忙碌的何娘子:“这不是何娘子吗?” “唷!好些日子没见到郝大娘了!您老又在府里做营生了?”何娘子挤出笑来。 “侯爷娶新,信得过我这把老骨头,让我在夫人身边侍奉着。”郝嬷嬷淡道。 何娘子闻言, 果然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郝嬷嬷像是根本没看到似的。 她转脸向简铭道:“侯爷不是还有公事吗?还请去忙吧!这里交给老奴就好。” 简铭这才点点头, 看来季凝一眼, 便离去了。 郝嬷嬷的出现, 兼守在这里似个监工的,让何娘子的那张嘴似是被针线封上了,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起来。 季凝不由得暗自称奇。 何娘子匆匆忙忙地量过了季凝的尺寸, 匆匆忙忙地记录下, 就告辞离去了。 竟是一阵风似的。 季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又添了另一重的紧张—— 这位郝嬷嬷初时她只当她是个简铭安排给她的管事嬷嬷,看眼下瞧着,这位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能让何娘子那种俨然絮叨鬼附体的噤声,还颇有些顾忌的人,怎么会是简单的呢? “嬷嬷请坐。”季凝特意让玉篆搬来了绣墩,请郝嬷嬷坐下。 郝嬷嬷笑向玉篆说了声“多谢姑娘”,方在季凝的对面坐了。 “老了,身体不中用了,还要劳烦夫人特意赐座。”郝嬷嬷向季凝告罪道。 季凝见她坐下,又这般说,便知道接下来她应是会和自己有一番对话,这番话八成还是关于简铭和这侯府的。 季凝此刻巴不得有人能和她说说这府中的情状呢,遂和颜一笑:“您是府中的老人家,又是侯爷身边最信重的老人家,这都是您该得的。” 接着又问道:“您老人家的身体现下如何?现吃着什么药?可要寻个妥当的大夫瞧瞧?” 这是进入正题之前,与郝嬷嬷的客套。 郝嬷嬷也知道季凝在与自己客套,毕竟两个人算起来,只是刚相识的陌生人。 她却盯着季凝那一笑,微微走神。 季凝像是没注意到她盯着自己的脸瞧似的,犹关切地问着。 郝嬷嬷晃了晃神,一一回答了现下都吃着什么药,又道:“侯爷之前特意赏了最好的药材,说是还是昆仑山那边出产的,最是难得珍贵的。又请了好大夫给我瞧病……哎!都是多少年的顽疾了,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侯爷说过,您是因为他小的时候救他,才落下的这病症。您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孝敬您也是应该的。”季凝道。 郝嬷嬷叹了一声:“救命恩人可不敢当!我们侯爷命苦,从小就没人疼的……” 郝嬷嬷忽的一顿:“……大太太过世得早,老侯爷又忙于军务,顾不上照料他……” 季凝仔细听着,越发觉得郝嬷嬷这么一解释,这府里的关系就更扑朔迷离了—— 不是还有邹老太太吗? 就算是简铭自幼丧母,邹老太太是他的祖母,儿子忙不过来,她难道任由孙子少人照料? 而且,季凝分明记得,她父亲曾同她说过,简铭是老侯爷的次子,他的上面还有一位哥哥,后来说是殉国了? “……当年我小颇得侯爷的娘亲照顾,她临去之前,把侯爷托付给我,说我既是侯爷的乳母,便同他的娘亲一般无二,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他、疼着他,让他好生地长大成人。”郝嬷嬷想起往事,语声有些哽咽。 季凝已经听出了些不寻常的意味—— 听郝嬷嬷的意思,倒像是简铭不是老侯爷的夫人所生的? 而简铭的亲生母亲,好似并不被老侯爷所待见? 难道是因为简铭的母亲,邹老太太才不喜欢简铭的? “嗐!瞧我说到哪儿去了?”郝嬷嬷抹了一把眼睛,勉强笑道。 “您是真心为侯爷好。”季凝道。 郝嬷嬷盯着季凝看了看,道:“我们侯爷呢,是个大男子,寻常只顾着忙军务,忙着朝廷的大事,内宅里的事是不打往心里去的。夫人看着就是个聪慧的人,一定是能懂得他的,是吧?” 这是让自己不要总拿内宅的事去烦扰简铭吧? 季凝心忖。 她没有回答,而是朝郝嬷嬷笑了笑。 郝嬷嬷倒也不意外于季凝的反应。 “如今府里头有我侍奉着夫人,夫人有什么吩咐又管支派老婆子。譬如刚才那般,老婆子就能替夫人把她打发了。”郝嬷嬷道。 她说的是何娘子絮叨些有的没的事的局面。 “这位何娘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季凝状似好奇地问道,“看她言谈之间,与侯爷颇为熟识?” 郝嬷嬷嘿了一声:“她倒也罢了,她东家是个不一般的——” 说到这里,郝嬷嬷蓦地想到了什么,拧脸去寻歆儿:“大姑娘还没用早饭吧?” 季凝挑眉,心道莫非接下来这话,还是怕歆儿听到的。 “我要和新阿娘一起用早饭!”歆儿道。 “那我这就让厨下准备去。”郝嬷嬷倒是熟稔。 很快,早饭就准备好了,有几个小丫鬟提着食盒候在门外。 郝嬷嬷指挥着她们,将食盒一一呈上来,又亲自指点着玉篆把一样样吃食在桌上摆好,再打发着小丫鬟们退下。 季凝见那几个小丫鬟在郝嬷嬷的指挥之下有条不紊的,且都乖觉听话,连头都不敢抬的,心内不由唏嘘。 想不到这位看着病怏怏的老嬷嬷,在这府中倒也是有些威严气派的。 季凝越来越觉得,简铭把郝嬷嬷安排给自己,其中颇有深意。 旁的不说,简铭不在的时候,有郝嬷嬷在,季凝就不用担心有人欺负她们主仆了。 小丫鬟们行礼退下。 季凝看着站在后面,一副擎等着侍奉她架势的郝嬷嬷,和因为郝嬷嬷在场而不敢擅动的玉篆,想着她们一个年老体弱,一个肯定是饿了,便说此处没有外人,让她们都坐下一同用饭吧。 郝嬷嬷马上摇头:“这可使不得!主仆有别,咱们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这么说,季凝倒不好坚持了,只能硬撑着由她们服侍着用了一餐饭。 歆儿浑然不觉,吃饭吃得依旧很香。 用罢饭,郝嬷嬷又招呼小丫鬟们收拾了残羹家什等物。 她又哄着歆儿说:“大姑娘不去找大郎他们玩儿啊?听说大郎他们正在园子里捕蝴蝶呢!” 歆儿听说“捕蝴蝶”,立刻拉着玉篆,要玉篆陪她去玩儿。 季凝知道郝嬷嬷这是有意支开歆儿,只好应允。 玉篆便领着歆儿去了。 郝嬷嬷陪季凝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将话头儿转到了之前的没说完的地方。 “夫人刚才问那何娘子的来历,她其实也就是个寻常的裁缝娘子,嘴碎些,手艺倒是好的。不过她东家是个有来头的,和侯爷……还有些渊源。”郝嬷嬷掂对着措辞道。 有些渊源…… 季凝咂摸着这几个字的意思。 “那个女人名叫沈知意,她门道儿多,手段也多,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银钱,在这圣京城里开了间最大的胭脂铺子,还有裁缝铺子,听说还有别的买卖,何娘子就是她那间裁缝铺子里管事的。”郝嬷嬷道。 “嬷嬷说的,可是如意阁?”季凝问道。 “可不就是她家!”郝嬷嬷道,“夫人也听说过吧?” 季凝点头。 如意阁是大齐圣京城里最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子,季凝就算是没用过她家的东西,也知道她家的名头。 大齐的女子,哪一个不以拥有如意阁的胭脂为傲? 想不到,如意阁的东家,竟然是一个女子? 女子经商嘛,倒真是希奇。 “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成什么样子!”郝嬷嬷对于女子经商这种事,可不似季凝那般好奇,相反她倒有些鄙夷似的。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强求不得。 季凝是这样想的,她于是假作没听出郝嬷嬷的鄙夷语气。 而是问道:“这位沈姑娘和侯爷相熟吧?” “哪里只是相熟!”郝嬷嬷哼道。 她忽然神叨叨道:“夫人以后当着大郎的面,可千万别提起沈知意!” 第50章 大郎? 简扬? 以后别在大郎面前提起沈知意的名字? 季凝哑然。 沈知意和简扬有什么关系啊? 郝嬷嬷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季凝怔了怔, 突然就想到了某种可能—— 简扬不会是沈知意的…… 她愕然地张圆了嘴。 郝嬷嬷朝她微微点头,那意思夫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简扬的身世恐怕与沈知意脱不开干系,季凝心忖。 再一想到简扬与简铭颇有几分肖像的模样, 季凝心里面就别愣愣的。 简铭和沈知意…… 季凝抿了抿嘴唇。 有一个爱慕着简铭的林娘子, 还有一个为简铭诞下一个儿子的如意阁的东家,以及那位早已经离世的前夫人……简铭的身边, 是不是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女人存在? 身为简铭的正妻, 这样的情状当真没法让季凝心里好受了去。 即便是为了知道她身处怎样的境遇, 她也该把简铭身边曾经已经现在到底有几个女人,问问清楚吧? “歆儿与二郎的模样倒是像。”季凝忽道。 既然郝嬷嬷说起大郎的身世, 那么她续着说歆儿与二郎, 也没什么问题吧? 季凝就是想知道歆儿与二郎简琮的身世, 然后借此知道这府里究竟有多少简铭的女人。 不!她才不是为了知道简铭的女人呢!她不过是想知道她身处怎样的环境,有错吗? 一个人关切自身的处境, 总没有错吧? “大姑娘和二郎原本就是双生子,怎么会长得不像呢?”郝嬷嬷答道。 “那他们的母亲?” 郝嬷嬷抬眼皮看了看季凝,方叹气道:“早些年已经故去了。” 原来如此! 季凝默默点头。 她早该想到的,歆儿曾经说她自己是没娘疼的孩子,简琮是歆儿的双胞胎哥哥,自然也是没有娘亲的。 郝嬷嬷对季凝询问府中的事, 并不觉得不妥, 反倒热心地替季凝继续介绍起来:“咱们家侯爷当初娶的, 是郑家的女儿。郑娘子是平国公的侄女, 是如今宫里的郑贵妃的堂姐。” 郑贵妃的堂姐? 那不就也是二太太郑氏的侄女? 和季府里的那位主母, 又牵扯着亲戚…… 季凝顿觉头大, 想到那位已故的常胜侯前夫人, 竟然也姓郑, 心情颇为复杂。 郝嬷嬷适时地看了看季凝的神色,在季凝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表情。 郝嬷嬷到底是经惯了事的,心底遂有些了然。 她微微一笑,道:“说起来,咱们侯爷与郑娘子也算是相敬如宾、伉俪情深。郑娘子是个温婉柔顺的性子,她在世的时候,府里上下都喜欢她。她待大姑娘和郎君们都是极好的,时常哄着大姑娘在一处玩耍……” 季凝听得心中五味杂陈。 从郝嬷嬷的口中,她听得出,这位已经离世的郑娘子,在府中的口碑极好。而且,简铭应该是很喜欢她的吧? 那么她辞世之后,简铭应该心里很难过吧? 季凝的心中添了几分沉郁,说不清是因为想到了简铭的难过,还是当真自己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其实她很应该为自己的处境难过吧? 同样是身为简铭的正妻,侯府中的主母,有那位郑娘子被阖府喜欢的珠玉在前,她这个连嫁过来都被遮遮掩掩的,简直是不值一提了! 季凝终究是敏慧的,她心底虽有不安,却也从郝嬷嬷的言语之中察觉到了异常。 “歆儿和二郎,不是郑娘子所出?”季凝微诧,问道。 触及到这个问题,郝嬷嬷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不过,郝嬷嬷很快就脸色如常,嗐了一声,道:“咱们侯爷是一品军侯,双爵位在身,又是这样的人品模样。似侯爷这般出色的人物,怎么可能不多的是女子喜欢呢?” 季凝哑然。 这话说的,倒像是简铭在府外随意一走,就能倾倒大片大片的女子似的。 季凝不否认简铭的样貌的确出众,加上身份尊贵,兼护国卫民,有“大齐战神”之称,一定是容易令人倾倒的。可是,大片大片的女子喜欢他,那也太…… 季凝心里“嘶”了一声,忽然觉得牙酸痛了一下。 莫不是昨夜的甜食吃得多了? 她是不是也该如她教育歆儿那样,少吃甜食? 季凝倒是觉得,她应该少吃的,是酸食,而非甜食。 照郝嬷嬷这样一说,歆儿和简琮倒像是简铭和外面的不知道什么女子诞下的孩儿了? 季凝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很想问问歆儿的娘亲究竟是什么人啊,可如此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似乎显得不大聪明的样子。 季凝不希望自己在旁人的眼中,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样子,包括在郝嬷嬷这里。 她按下心头的疑问,朝郝嬷嬷和气而笑:“还有一个问题,想劳烦你老人家。” 郝嬷嬷此刻就是打算着替季凝答疑解惑的,闻言也和气道:“夫人千万别这样客气!只要老奴知道的,您尽管问就是!” 季凝于是便没再客气,问道:“想问问嬷嬷,府中可有什么侍奉侯爷的身边人?嬷嬷告诉我,免得我不知情,再冲撞了。” 什么叫“侍奉侯爷的身边人”? 还不就是简铭的女人,媵妾之类的人? 郝嬷嬷好歹在侯门深府里侍奉了大半辈子,还能听不明白季凝的意思? 她脸上的神情有几分来不及遮掩的意外,显然是没料到季凝会这样直通通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郝嬷嬷禁不住再次打量了一番季凝,更觉得季凝合眼缘了。 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胆量……和侯爷还真是般配呢! 只是……可惜了! 郝嬷嬷忍下心头的憾意,笑向季凝道:“夫人多虑了!阖府上下,侯爷的身边只有夫人一人,并没有旁的人侍奉。” 她言外的意思便是,侯府之中并没有简铭的媵妾之属。 季凝是信郝嬷嬷没有必要骗自己的,这个回答更让季凝觉得意外—— 简铭都能有三个儿女了,竟然不曾在府中养媵妾? 大齐的贵宦男子,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的? 越是身份富贵尊荣的男子,越是府中多养媵妾,美其名曰“为了多子多福”。 像季凝的父亲那样,只有一个妻子,连府里的侍女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实属另类。 那还不是因为,郑氏跋扈? 若不是郑氏那样,季凝可不敢保证自己的父亲会不会也三妻四妾的。 长辈的私事,晚辈哪怕想想都是不孝的。 季凝丢开父亲的事,将心思落在简铭的身上。 她可不信简铭的过往,以及现下,都是清白的。不然,那三个儿女都从何而来? 歆儿和简琮的生母是哪一个,犹是未解之谜呢! 何况,简扬的生母,如意阁的东家沈知意,此刻就好端端地活着? 季凝蓦地觉得烦躁起来。 她想起了简铭曾对她说过两次的,“你既是来府中避祸的”…… 所以,她是来常胜侯府避祸的,也只是冠了个常胜侯夫人的名头,其他的,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过问了? 其中,就包括简铭在府外还养着女人? 而且,还是未知的,不知道多少个女人? 季凝心里别扭极了。 好在她自幼读书读得多,养气功夫不错,纵是心头如遭汤煎,表面上也能勉强维持着平和。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份表面的平和还能维持多久。 既然自己都没法保证,季凝就打算在失态之前打发了郝嬷嬷离开。 “嬷嬷也劳累了这许久了,还没用朝食吧?”季凝道。 郝嬷嬷的身体也确实有些挨扛不住了,便告了罪,打算退下。 离开之前,季凝唤住了她:“嬷嬷,能不能让厨房备些点心送来?歆儿喜欢甜食。” 郝嬷嬷自然说好,她是乐意看到季凝对歆儿好的:“夫人有什么吩咐,想吃什么,以后只管吩咐厨房就是。侯爷已经安排下了,夫人的吩咐便是侯爷的吩咐。” 季凝闻言,微怔。 她没想到,简铭思虑得倒是周全。 郝嬷嬷离开了,屋内便剩下了季凝一个人。 她在椅上枯坐了一会儿,门声微响,玉篆回来了。 “夫人,你一个人在呢?”玉篆脸上微汗,一缕发丝被汗水粘在颊边。 “你这是到哪里疯跑了?”季凝瞥她一眼。 “这大姑娘太能疯玩了,奴婢都追不上她。”玉篆道。 季凝是知道歆儿疯跑起来什么样的,会心一笑:“歆儿呢?” “和她哥哥们在玩儿呢!”玉篆答道。 季凝点点头,再看看玉篆的脸,笑道:“还不快去洗把脸,跟个泥猴儿似的,成什么样子?” 玉篆暗自吐了吐舌头。 季凝又道:“我让厨房准备了点心一会儿送来,你先垫吧一口,省得饿坏了你。” 玉篆的脚步顿住,诧异地看着季凝。 “做什么怪样子?”季凝睇她。 “没有!”玉篆用力摇了摇头,快步朝屏风后的盥洗处走去。 季凝凝眉,觉得这丫头怎么越发地古怪起来? 刚才,她似乎看到玉篆咬了嘴唇,双眼中似乎有晶莹闪动? 不会是在外面,受了这侯府里什么人的欺负吧? 第51章 “怎么了?”季凝注意到玉篆眼神的异样, 不解地看着玉篆。 玉篆慌忙垂下眼睛,眼圈犹带着微红,脸都埋了下去。 季凝瞧得心里不踏实, 担心她是不是方才陪着歆儿和大郎、二郎他们玩耍的时候, 受了侯府中什么人的委屈和排揎。 “是不是方才受了什么委屈?”季凝拉着玉篆的手, 关切地问道。 “不、不曾受什么委屈……”玉篆被季凝如此善待,更觉得对她不住了。 “手怎么这样凉?”季凝只觉得玉篆的手冰凉得厉害。 “哪、哪有?”玉篆垂着眼睛,始终不大敢面对季凝似的。 “只是、只是刚吹了些风……姑娘, 我饿了……”玉篆最后只得这样说道。 季凝盯着她看了几息,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好当她是真的吹了风, 真的饿了。 “快吃点心吧,都要凉透了。”季凝把点心推向玉篆。 玉篆轻嗯了一声,转身去洗干净手, 折回重又坐到桌前,依旧低着头,无声地咀嚼点心。 季凝见她这番模样, 便知道她定然有什么说不得的心事。 可是她们主仆两个从小就是一同长大的, 情分胜逾同胞姐妹, 对方是什么性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彼此都是清楚明白的。玉篆又有什么心事, 是和她言说不得呢? 季凝的心里也觉困惑。 既然玉篆不说, 她也不好强迫玉篆开口说些什么。 于是两个人, 一个吃着一个看着, 相对无言。 玉篆其实吃得很快, 肚子也填得很饱, 季凝还贴心地为她斟了一盏茶, 怕她被点心噎着什么的。 姑娘哪儿哪儿对自己都好…… 玉篆心里面难受极了—— 她自问做那件事是为了姑娘着想,可是这么瞒着姑娘,姑娘又这样善待她,还是让她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 “姑娘,你也吃吧?”玉篆挨扛不住周围的静寂,道。 “我饱着呢,”季凝道,“吃完了,就收拾了吧。” 玉篆只能说好。 她收拾了食盒,想着把一碟耐放的点心放在那里,等着万一季凝什么时候饿的时候好垫肚子。 玉篆刚收好那碟点心,拎着食盒想送还给厨房。 还未走到门口,玉篆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个什么物事从窗外飞了进来。 玉篆愣了愣,凝眸再看的时候,窗上哪有什么物事? 莫不是当真眼花了? 玉篆心忖。 她于是继续往门口走,甫一抬腿,便觉得右脚面上格外的沉重。 玉篆古怪地低头看去。 这一看,让她瞬间惊声尖叫了起来—— 她的右脚面上,正趴着一只巴掌大的大蛤.蟆,黄绿黄绿的,浑身的皮疙疙瘩瘩,瞧着就极恶心。 这会儿,那只大蛤.蟆或许是因为听到了玉篆的尖叫,也随之“呱呱”地叫了起来,应和她似的。 季凝被玉篆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那样大、那样突然的叫声,任谁也没法听不到吧? 季凝季凝慌忙赶了过来,一边问着:“怎么了?” “姑、姑娘!蛤、蛤.蟆!”玉篆被吓得嗓子都破音儿了。 紧接着,她又尖叫了起来。 她没命地甩着右脚,想把那只大蛤.蟆甩开。 怎耐那只大蛤.蟆像黏在她脚面上似的,死命地四只爪子扒着她的脚面,生怕被甩出去,摔成一摊。 玉篆要被吓死了,尖叫得嗓子都哑了。 季凝无语地按住她肩膀,让她安生些—— 这样没命地尖叫,又解决不了什么。 难道那只显然不肯轻易离开的大蛤.蟆,还能被玉篆的尖叫声吓死不成? 玉篆被季凝按住肩膀,意识到有姑娘可以倚靠,心里稳当了点儿。 在她心目中,姑娘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说不定能帮她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呢! 心里这么下意识地一想,玉篆便停止了尖叫,只是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整个人筛糠般抖个不住。 季凝和她算是从小相依为命地长大的,两个人感情极深,见她这般,也很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 可这么大一只蛤.蟆…… 季凝虽然不似玉篆那么怕,但是瞧着这东西,也觉得样子挺恶心的。 忽的,一阵咯咯咯的笑声,顺着敞开的窗子飘了进来。 那是个小孩子的大笑声,因为笑得太高兴了,声音格外地大。 季凝和玉篆对视一眼,玉篆因为大蛤.蟆仍趴在脚上,眼神惊悚。 季凝的脑子可比她清醒得多—— 听着大笑声的来路,显然就在窗下不远处。 论理,窗下是没什么可玩儿的,季凝从那经过过,知道那里什么样。 早不笑晚不笑,偏偏在大蛤.蟆飞进屋,吓得玉篆尖叫的时候笑…… 季凝微微眯眸。 她越听那咯咯咯的笑声,越觉得像简琮的声音。 季凝的记性极好,自信绝不会听错。 若是别的孩子倒也罢了,这孩子是简琮的话…… 季凝蓦地转头,死死地盯着还趴在玉篆脚面上的大蛤.蟆。 小孩子家恶作剧,绝不能放任不管,“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老话儿说得一定有道理。 至于怎么管教? 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让这熊孩子也知道知道恶作剧别人,是什么滋味! 季凝暗咬银牙,横下心来。 她抽了帕子,垫在手心里,一双杏眸锁紧了那只还在玉篆的脚面上作威作福的大蛤.蟆。 “呱呱!”大蛤.蟆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么的局面,犹呱呱地叫着,一对眼珠子鼓着。 “姑娘!你、你要干吗……”玉篆的音声都是颤的。 作为和季凝一起长大的人,和季凝这点子心意相通她还是有的,看到季凝用帕子垫了手,她就知道季凝要做什么了。 可……可那是那么大只的大蛤.蟆啊! 据说这玩意儿会吐毒液的! 万一,万一伤了姑娘可怎么得了? 相较于季凝可能被伤着,玉篆宁可自己担下这只可怕的东西。 “姑娘!你别过来!”玉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道。 “嘘!”季凝一道警告的眼神瞥向玉篆,同时手指搭在唇边,让玉篆噤声。 玉篆知道她这是横了心要这么做了,遂不敢作声,那股子惊悚立时化作了对季凝的担心。 “姑娘,小心些……”玉篆压低了嗓音,不放心地嘱咐着。 季凝没作声,小心翼翼地朝大蛤.蟆迈了一步。 窗外,那阵咯咯咯的笑声,现下听不到了。 季凝怀疑简琮没听到屋内再传出尖叫声,也正奇怪着。 就是此刻了! 季凝猛然出手,垫着帕子的那只手,出人意料地抓向了玉篆的脚面—— 那只大蛤.蟆还不明状况地腮帮一鼓一鼓的,此时刚鼓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收回呢,身体一下子悬了空。 它那傻不愣登的脑子,根本不及反应,就被季凝控制在了掌中。 玉篆于是得了救。 季凝捏着那只黄绿黄绿的物事,都不想多给它一个眼神的。 离得太近了,看得太清楚,多看一眼都觉得怪恶心的。 只是捏了这玩意儿当然不是季凝想要的结果,她按捺下心里的烦恶,麻着头皮,硬是疾步冲到了窗边。 凭窗看了一眼,季凝就瞧见了躲在窗户底下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竖着耳朵听屋里面动静的简琮。 只有这熊孩子一个人! 熊孩子不知道从来捡来的这恶心玩意儿,还故意丢到屋里吓唬人! 欠管教! 季凝抿了抿嘴唇,顺着窗户脱手而出。 于是,那只黄绿黄绿的大蛤.蟆,就这么被她丢出了窗,不偏不倚地刚好砸在简琮的脚面上。 季凝一脱手,就机警地迅速关窗。 随着砰的一声窗子关紧得声音,季凝听到了窗外来自简琮的尖叫声。 就算是简琮之前亲手抓过大蛤.蟆,也绝想不到这玩意儿会被原封不动地送还回去吧? 那么个活物,突然落在脚面上,也足够吓这熊孩子一吓了! 看他下次还恶作剧不! 教训了熊孩子,季凝顿觉胸口一阵畅快。 她可没忘了看看手里那张帕子。 帕子还被紧紧地攥在手里,毕竟季凝有生以来头一遭做这等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这帕子可不能落在简琮的手里,不然,可不就成了个证据了? 至于现下,窗外除了简琮没有旁人,简琮也不敢和别人说他对他父亲新娶的妻子做了什么吧? 季凝唇角勾了勾。 虽然做恶事很是令人心生忐忑,然而对恶人恶行做一惩戒,又何尝不是一桩好事? 季凝再抬头时,对上的,是玉篆满是崇拜的脸:“姑娘,你好厉害啊!” 玉篆简直要对自家英勇豪烈的姑娘顶礼膜拜了! 那可是那么大的一只大蛤.蟆啊! 黄绿黄绿,恶心巴拉的大蛤.蟆啊! 姑娘就徒手抓了,还能原物奉还…… 徒手? 玉篆的眼神,停在了季凝仍紧攥那张帕子的手上:“姑娘,你的帕子……” 玉篆其实想说,姑娘你的帕子脏了吧,攥着这么紧,别脏了手。 季凝乍闻“帕子”两个字,忽的想起这帕子曾经被垫着抓过……疙疙瘩瘩的…… 季凝手一抖,那张帕子就被甩在了地上。 玉篆:“……” 第52章 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就这么过去了。 玉篆犹觉心有余悸。 季凝却知道,她在这侯府之中,这种事恐怕才刚刚开始。 简琮若真是个被长辈们宠坏了的熊孩子,以后还不定闹什么妖呢! 且看着吧! 终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嫁入了将门之家, 也得学会战阵兵法不是? 季凝默默苦笑。 她拾起帕子, 交给玉篆, 让玉篆洗干净了再拿来用。 这种事若是换做季钰, 恐怕恨不得把那帕子烧了,不定觉得多脏多恶心呢! 季凝自幼就不是娇生惯养的, 想着不可以暴殄天物,洗干净也就是了。 常青的办事效率极高,没用两日,就将郝嬷嬷此前吩咐的那些样物事, 都置办齐全了。 眼见着一样样新家具、新摆件被抬进了这间卧房内, 卧房还是那间卧房,却又不一样了, 季凝的心里很是欢喜。 简铭公务之余来瞧过,季凝问他新家什如何摆放等等。 简铭倒不大在意, 只说你想如何摆放便如何摆放。 季凝于是胆子大了,她指挥着仆从们将家什一样一样, 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子摆好,俨然有了当家主母的感觉。 不得不说, 郝嬷嬷确实是居家的一把好手。 她让常青购置的这些, 无不是有用的。 郝嬷嬷时不时地指点、提醒季凝, 这件可以这般摆设, 那件其实可以那样放, 季凝觉得她说得大部分都很有道理,不能不为郝嬷嬷的眼光所折服。 “这样便极好!”郝嬷嬷笑着环视屋内。 又指着一处道:“这菱花镜是仿着宫里的花样子制的,还有这针线盒子,上面的镂金花也都是时新的。” “嬷嬷费心了!”季凝笑道。 “夫人满意就好!”郝嬷嬷道,“夫人是新人,自然该用些新东西!咱们家侯爷绝不是个吝啬之人。” 季凝点头:“更要多谢侯爷!” 郝嬷嬷遂微微一笑:“夫人记得感念咱们侯爷的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她忖了忖,又道:“夫人若是念着咱们侯爷的好,不妨做几样针线?” 郝嬷嬷的目光扫过镂金花的针线盒子。 这是让她做几样针线送给简铭的意思吗? 季凝脸上有些热—— 送陌生男子自己的针线这种事,她从来想都没想过。 不过话说回来了,简铭于她而言,还真不算是“陌生男子”。 他们,可是有着夫妻名分的。 季凝这样一想,也觉得不是说不通。 总归自己闲来无事,做一个荷包,并一个扇套送给简铭,也是好的。 只是不知道,简铭素日里惯不惯用扇子,也不知道他平日里喜欢什么样的颜色、花样。 郝嬷嬷应该是知道简铭的喜好的吧? 毕竟是简铭的乳母,看着简铭长大的府中老人。 季凝便想着,问一问郝嬷嬷。 既然要送东西,总要投其所好不是? 不料,郝嬷嬷所说的,和季凝所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只听郝嬷嬷道:“咱们侯爷平时不大管内宅的事,小主人们和他也不大亲近。如今夫人既然进了门,便该是一家人。夫人给三位小主人各缝一样针线,也是夫人亲近他们的意思。夫人你说是不是呢?” 郝嬷嬷说着,便悄悄地打量着季凝的神色。 季凝登时脸上发烫。 原来,郝嬷嬷说的是给孩子们做针线,而不是给…… 她还真是想多了。 郝嬷嬷观季凝神色,方才似有些微迟疑。 她是不知道季凝方才想到了简铭的身上去,还以为季凝不大愿意给几个孩子做针线,遂好心劝道:“几位小主人年纪还小,小孩子家嘛,总是不免有些淘气,夫人是长辈,还请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郝嬷嬷顿了顿,似有些犹豫似的。 不过,她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昨日,我瞧见二郎似是哭哭啼啼地说是要去寻老太太?” 郝嬷嬷觑着季凝的脸色:“……说是被什么脏东西砸了脸?” 季凝的神色还算淡定,季凝身后的玉篆脸都白了。 那不就是昨日简琮恶作剧,往窗内丢蛤.蟆,反被季凝丢回去教训吗? 简琮要寻老太太? 这是要找她们的晦气啊! 这还了得? 玉篆立时替季凝捏了一把汗。 季凝却仿佛第一遭听说这件事似的:“脏东西砸了脸?二郎可有伤到了?可要紧吗?” 郝嬷嬷愣了愣神:“应该是……无妨吧?” 季凝点点头:“小孩子家难免淘气,总要经历些磨折,才知道以后淘气不得。” 郝嬷嬷讷讷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玉篆也意外地眨眨眼,觉得自家姑娘才是真的道行深。 这还不够呢! 只听季凝又关切地问道:“要不要请大夫过府来,给二郎瞧瞧?” 郝嬷嬷这才恍然回神:“应该是不用的。论理,老太太那边,好医好药的都不差的。” 所以,简琮这是到老太太那里告状去了? 呵!小小的人儿,旁的事没学会,恶人先告状的能耐倒是用得灵便! 季凝此时若是再看不出来简琮不同于歆儿和简扬的骄纵跋扈是哪一个宠惯出来的,那她可真就是傻子了。 而且,想来把他的名字从简誉改为简琮,也多半是那位老太太的手笔吧? 这是打算把那么丁点儿的简琮,当作简家的宗子吗?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郝嬷嬷身体不好,多站一刻钟都要咳喘不止。 季凝体谅她,便请她先回去歇着,不必在这里立规矩了。 郝嬷嬷临走之前,还没忘了再三嘱咐季凝:“咱们侯府是世家,小主人们也都是好孩子,夫人多和他们亲近些,也是替侯爷排忧。” 季凝颔首听着,送走了她。 季凝刚回来坐下,玉篆便不放心地凑了过来。 “姑娘真要给那几个小主子做针线啊?”玉篆问道。 “是啊!”季凝命她拿来针线盒子,真就认真地挑起线的颜色来。 “先打几条络子吧!小孩子家须得用鲜亮的颜色才好看,两个小郎君的再配上两根深色,稍稍压住颜色便好。”季凝一边说着,一边手上没停,忙着配线。 倒像是打算立刻给三个孩子做针线活计的意思。 季凝云淡风轻的样子,玉篆可做不到。 她挨近了季凝,依旧担心:“姑娘,二郎君会不会到老太太那告状吧?” “告什么状?”季凝挑眉。 玉篆愕了愕,心道姑娘你不会忘了昨日对那二郎君做了什么吧? “咱们又没做错事,怕什么告状?”季凝淡然道。 玉篆心道姑娘你也忒淡定了吧? “话虽这么说,可是那二郎君到底还是得老太太疼爱的,万一……”玉篆瞄了瞄季凝的脸色。 连她都看出来简琮是被老太太娇宠得不像样子,她不信季凝看不出来。 “就是万一,咱们也是拦阻不住的。”季凝道。 这话倒也是真的。 玉篆叹气,已经能肖想老太太将会如何整治她们了。 季凝却话锋一转,微微笑道:“我们却也不能任由她们如何了。” 玉篆不解。 但转念一想,姑娘必定是有主意的,心里面的那点子不安,倒稍减了几分。 反正不管发生什么,玉篆都打定主意,要和季凝共进退的。 何况,还有常胜侯呢! 瞧常胜侯虽然对姑娘不大热络,或许他就是那个性子也不一定呢! 玉篆想到自己两日之前刚从某人那里听来的消息—— 大不了,她到时候豁出命去求常胜侯保她们姑娘安全呗! 主仆两个正在对话的时候,侯府之中的某个地方,还真有人在挑拨离间。 老太太的房里,有一间小佛堂。 此时老太太正虔诚地跪在佛前,拈香祝祷。 二太太郑氏杵在小佛堂门口,身后跟着史嬷嬷。 郑氏好几次想迈步进入小佛堂,好和老太太搭上话,可每次一条腿迈出一半,就又缩了回来—— 小佛堂里面,伺候在老太太身旁的一个嬷嬷、一个丫鬟,此刻都耷眉顺眼的,连半个眼神都不给郑氏。 郑氏忖了好几忖,还是没胆子就这么闯进去。 老太太敬佛极诚,阖府里都知道的。 郑氏年轻的时候,在平国公府也是个跋扈的主儿,她爹、她兄弟都让着她,也渐渐养成了个目中无人的性子。 后来嫁给了简仲达,因为简仲达不争气没出息,郑氏也颇有几分瞧不上她,简铭又不打管内宅的事,照理郑氏合该抖起威风的。 可是,郑氏不敢。 对于邹老太君这位婆婆,郑氏总有些怵。 虽然老太太从没对她发过脾气,但是老太太那么一副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仪态,让郑氏总有一种自己的一切心思,都在老太太眼里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可很是知道她的婆婆不寻常,连先帝都要当半个母亲恭敬的乳母,郑氏可不敢作威作福。 郑氏总算挨到老太太拜完了佛,颤巍巍地想要起身。 她觑个空子,便想冲过来搀扶了老太太。 不防早被旁边的丫鬟和嬷嬷抢了先,郑氏伸出去的一双手,尴尬地只好又缩了回去。 她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刚好被老太太转头看到。 “你怎么来了?”老太太不大耐烦的声音。 郑氏原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哪儿等得住,急冲冲地道:“母亲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胡闹?” 第53章 “母亲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胡闹?”郑氏急冲冲地道。 老太太缓缓转头, 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郑氏。 郑氏被她打量得迫不自在,才恍然意识到,方才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大合宜。 “他们是谁?哪个胡闹?”老太太幽幽地问道。 郑氏动了动嘴唇, 方才那股子想要大告季凝和简铭状的冲动,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对于眼前这位婆婆,郑氏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虽然多年慑于婆婆的威严, 可郑氏到底是平国公的胞妹, 自幼亦是娇生惯养, 出嫁之前在平国公府也是跋扈惯了的。 她登时绷了绷脊背, 朝老太太基础个笑来:“母亲近日病着, 怕是不知道那院里的事……” 老太太听到“那院里”, 并不觉得意外, 而是容色淡淡的,就那么瞧着郑氏。 郑氏一句话仿佛石沉大海,再对山老太太的眼神,立刻就有了一种刚刚说错了话, 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的感觉。 凭什么呢? 自己是平国公的亲妹妹, 是国公府的大小姐,那丫头不过是个说不清什么来路的私生女,不知道怎么着就被太后认了干闺女, 还封了什么景贤公主! 干闺女又不是亲闺女! 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戴上凤冠也不像娘娘! 凭什么她就成了这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呢? 郑氏越想越觉得压根儿痒痒, 之前那股子冲动便按压不下去了。 遂道:“母亲养病有所不知, 那丫头这两日越发的轻狂了!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了,竟然敢私自换了咱们家的摆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钱!浑不拿咱们家的东西当正经东西, 可劲儿地糟蹋!还……” “那丫头是谁?”老太太不疾不徐地打断了郑氏的话。 郑氏圆张了嘴, 能塞进个鸡蛋去。 她的脑袋里, 最先反应出来的, 便是:这老太太莫不是老糊涂了? 老太太哪里看不出郑氏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她鼻腔里哼了一声:“我还没老糊涂呢!” 郑氏的嘴张得更圆了,一时之间颇觉尴尬。 她朝老太太赔笑道:“您老人家长命百岁,怎么会老糊涂呢?” 老太太亦懒得和她一个糊涂人一般计较:“你是说铭儿媳妇吗?” 铭儿媳妇…… 郑氏暗自咂巴咂巴嘴,心里有点儿涩。 瞧这叫的亲热劲儿! 只听老太太又道:“她嫁到咱么家,就是咱们简氏的媳妇儿。” 这话是给郑氏听的,提醒郑氏别忘了她也是简氏的媳妇儿,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本分。 郑氏心里面更不大是滋味了。 她曾经自恃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份,刚嫁给简仲达的时候,在简家颇恣意了一阵。 却也只是那么一阵,便被当年的老太太打压得不敢如何了,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是活在老太太的阴影之下。 敢情,同样是做媳妇儿的,她这个儿媳妇还赶不上孙子媳妇? 老太太冷眼瞧着郑氏的反应,心内冷笑。 当年,她原本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老大简伯通是不错的,可是老二简仲达就很有些一言难尽了。 她原是打算着给简仲达寻一个普通仕宦之家的女儿做媳妇,门户低些的人家的女儿性子能温婉些,也能让简仲达没谱儿的性子有所收敛。 谁料,先帝感念简家于国有功,且为了收拢郑家的心,竟然做主把当时还是郑家老国公嫡女的郑氏嫁给了简仲达为妻。 这门婚事,表面上看是简家高攀,毕竟比平国公家的爵位还差着一格,且简仲达还不是宗子。 可是当时简家老侯爷还在世,先帝又对简家十足的信任,正是简家的势头如日中天的时候。如此这么一来,倒像是郑家高攀简家了。 想到简仲达的没谱儿,老太太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若当初简仲达不是被娴安公主,也就是后来的娴安长公主迷了心神,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么没出息的样子? 老太太虽然气儿子不争气,却更气那个让儿子“变成这样”的女人,哪怕她心里明明白白地清楚,其实当年的娴安公主不知道让京中多少青年才俊为之倾倒,而简仲达只不过是其中最不上台面的之一。 同样是“公主”,老太太自然对季凝这个景贤公主初初就没什么好印象。 何况,季凝背后牵扯的,又是更让人心烦的复杂关系? 想及此,老太太禁不住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是公主,嫁到咱们家,自然还是与众不同的。” 郑氏闻言,心里面更觉得苦哈哈了。 老太太这么说,好像真把那个姓季的丫头当成公主了? 郑氏在心里呸了呸—— 季海的私生女而已! 就是季海的嫡女又能怎么样呢? 季海当年还不是巴结着他们郑家?到头来娶的还是跟平国公府八竿子搭不上关系的远方本家的闺女? 一个不知道来路的私生女,算什么呢? 何况,就是这么个私生女,还敢指使下人打了她的人! 真是反了天了! 如此一想,郑氏更是对季凝气不过了。 “再与众不同,也不是太后的亲闺女,是个西贝货!她还真拿自己当公主啊!”郑氏不忿道。 见老太太的脸色不大好看,郑氏添油加醋地又道:“母亲怕是不知道那件事吧?” “哪件事?”老太太已经渐渐失去了搭理她的耐心。 “就是琮儿挨打的事啊!”郑氏忙道。 “琮儿何时挨打了?”听到自己最疼爱的重孙子挨打,老太太可忍不住了。 这正中郑氏的下怀,她故作惊讶道:“母亲真的不知道啊?” 老太太睨向她,已经看出了她故作姿态的样子。 郑氏被睨得不自在,讪讪的,只得自顾续道:“就是前两日的事啊!我以为早就有人向母亲禀报了。” 她说着,左右瞧瞧搀扶着老太太的丫鬟和嬷嬷。 果然见老太太听了这话,双臂挣开了两个人的搀扶,赌气一般自己朝前走。 郑氏见状,心中暗喜。 早知道提简琮这么管用,她早就该提的,哪至于留到现在啊? 郑氏趁势快步迎了上去,亲自搀了老太太,到外间的软榻上安坐了。 老太太稍一迟疑,便也由着她搀了。 郑氏还不满足,又殷勤地招手唤来门外一个伶俐的丫鬟,让她去取老太太刚熬好的汤药来,说要“侍奉母亲喝药”。 老太太摇手止住她:“你只说,我的琮儿怎么了?谁敢打他?” 因为那个丁点儿大的小子,连药都不喝了…… 郑氏心里迫不是滋味,心道感情他们夫妻两个几十年侍奉着老太太,都及不上简琮那小子受了屁大点儿委屈的事儿! 若她也能诞下个儿子,何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样的委屈? 她可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呢! 怎么就连个黄口小儿都比不上呢? 郑氏暗自把简琮恨了一遍,表面上竭力维持了含笑奉承的神情:“母亲若问琮儿挨打这件事,那说来可就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老太太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郑氏被噎了个正着,脸上的皮肉僵了好几息,才勉强挤出个实在称不上笑容的笑容来:“母亲既然问,儿媳自然是知无不言。” 于是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可没见半分的长话短说。 一刻钟之后,郑氏方停下了絮叨,歇了一会儿气儿。 她抬头看着老太太:“母亲说这事儿可气不可气?咱们家琮儿,怎么能由着她这么欺负了去?这刚过了门就打孩子,以后还不得上房揭瓦啊!” 被老太太一道凌厉的目光看过来,郑氏噤声,呵呵笑了笑。 “你觉得这件事该当如何处置?”老太太问道。 郑氏一愣,没想到一向惯于做主的老太太竟然问起她的意思来了,这倒是个意外。 “照儿媳的想头,这股子势头当然得打压下去!得让她知道知道,咱们家可不是她可以作威作福的地方!而且,”郑氏顿了顿,又道,“咱们也不能让琮儿就这么平白挨了打不是?” 老太太初听郑氏的话,很觉得不伦不类,心里面极不以为然,只有在听到郑氏最后说到要提简琮出气云云的时候,才将目光投在郑氏的脸上。 郑氏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殷殷地瞧过来:“母亲觉得如何?” “你倒是有法子整治?”老太太淡淡地问道。 郑氏一时之间也没细想老太太话中的深意,就以为老太太这是在说整治季凝,遂跃跃欲试起来:“母亲若是信得过我,这件事大可交给我来料理。” “你能料理?” “当然能!”郑氏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那你去料理。”老太太竟然投过来一个算得上信任的眼神儿。 郑氏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婆婆这样鼓励,登时有种周身骨头大轻的感觉。 她仿佛已经看到,季凝被她踩在脚下,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的画面了。 遂向老太太行了一礼,欢天喜地地去了,连之前要侍奉老太太喝药那件事,都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第54章 郑氏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甚至连要侍奉老太太喝药这件事都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老太太凝着屋外郑氏远去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侍立于她旁边的嬷嬷听到了,忙使了个眼色, 便有两个小丫鬟凑上前来,蹲下.身替老太太捶腿松快儿。 “阿姜啊,我还是老了!如今也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太太疲倦道。 姜嬷嬷忙奉过来一盏温茶, 劝道:“老太太, 您不是说过吗, 大事化小才是大家的风范呢!” “大事化小?”老太太冷嗤道, “你瞧瞧她那样, 不折腾出个天翻地覆不罢休的!” 姜嬷嬷也是叹气, 只好再劝道:“不管怎么说, 老太太您的身体最是重要。” 说着,朝候在门口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丫鬟会意,提了盛药碗的小提盒便要入内。 老太太年纪虽大,眼神却好, 一眼好看, 不耐地摆了摆手:“那东西还是照旧处置了吧!” 姜嬷嬷怔了怔,道:“老太太好歹喝几口,也不枉在火上熬了这么久。” 老太太依旧摇首:“我这是心病!哪是这种药医得了的?” 姜嬷嬷无法, 只好打发了那小丫鬟。 小丫鬟是做老了这件事的, 登时就会意, 拎着提盒退下,不知道把药倒到哪个旮旯里了。 这厢, 姜嬷嬷还打算着再劝一劝老太太宽心, 扭头见老太太已经露出了几分倦意, 遂道:“要不, 您先歇个午觉?” 说完,和小丫鬟们服侍着老太太在软榻上半躺了,又拿个大迎枕倚在后背靠着。 她知道,老太太是必要和她续几句话的。 此时,小丫鬟们都欠身退了出去。 珠帘撂下,与外面隔绝开了两个天地。 珠帘之内,只有姜嬷嬷陪老太太说话。 “阿姜,你也是府里几十年的老人了。你与我说实话,我这般做,究竟对是不对?”老太太让姜嬷嬷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了,问道。 姜嬷嬷闻言,滞了滞,方回答道:“老太太是这府里的老太君,您的打算必定是长远的。” “哪有什么长远啊!”老太太语带哀意。 “可怜我简氏一门,效忠大齐天子几代重臣,堂堂的将门之家,如今竟是每一个能指望得上的!”老太太哽咽道,“你说,将来到了底下,我可有什么脸面见云霆呢?” 姜嬷嬷知道,“云霆”就是曾经的简家家主,也就是老太太的夫君简云霆。 她的脸上不由得带出了几分惶然之色:“老太太,您为简家殚精竭虑,耗费了半生的心血,简大人在天有灵,都是看得到的。” 老太太却并没有因此而从忧悒的情绪之中平缓过来。 她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有时想想,我真恨不得替锐儿死了的,是仲达。” 姜嬷嬷脸色大变,慌得嗓子眼儿发紧。 她惶惑地盯着老太太的眼睛,半晌没敢作声。 “我没疯。”老太太的容色倒是淡然,已经看懂了姜嬷嬷的眼神。 姜嬷嬷忙垂下了眼睛。 “锐儿”便是简锐,是常胜侯府的长房长孙,亦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儿,昔年却在对南楚的战争之中殉国了。 简锐的容貌,长得最是像简云霆,性格也是一等一的温和,那是真正的温润公子。 当年南楚之殇,简锐的遗体刚被运回侯府,他刚刚新婚两年的妻子霍氏便扑到老太太面前,央求老太太一件极重要的事之后,便自缢而亡了。 那件惨事,姜嬷嬷如今想来,犹觉得心内凄然。 “大爷若是在……”姜嬷嬷猛的噤声,没有再说下去。 她悄悄地打量着老太太的神色,心里所想的,除了那件忌讳,便是老太太这几年来,能熬过来,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我的锐儿若是在,死几个我也不在乎了!”老太太眼角挂上了几点浊泪。 姜嬷嬷也忍不住垂泪。 良久。 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埋怨道:“你也老糊涂了吗?就知道坐在这儿陪我哭!” 姜嬷嬷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拧身取了帕子,一边替老太太净面,一边讪笑道:“老太太骂的是!是我糊涂了!” 老太太擦干净眼泪,便强自收敛了悲意,缓缓道:“你说的琮儿的事,都是真的?” “可不是真真儿的?”姜嬷嬷接口道,“二郎君身边随时都有您信重的人看护着呢,就是……就是侯爷紧着些,他们也知道该对老太太您勤勤恳恳的。” 老太太皱了皱眉:“他还向着那女人?也不想想那女人是什么来历!” 提及季凝,老太太自然有有气:“跟皇家沾边的,哪有一个好人?” 姜嬷嬷不敢接口了,讷讷的。 老太太顺了一口气,又道:“就算琮儿淘气,小孩子家哪有不淘气的?锐儿小时候更调皮呢!长大了还不是照样是个大好的男儿?” 说着,她又哼了一声:“就是小孩子家顽皮了些,她一个做人后娘的,就和小孩子家一般见识了?琮儿年纪小不懂事,不会好言好语地教导他吗?偏要……偏要丢回那东西去吓唬他!真吓坏了可怎么得了?” 老太太每每事涉简琮,便要絮叨,心也是偏到天边的。 姜嬷嬷早见惯了,于是低眉顺眼地听着。 “可恼铭儿,还替那女人遮掩这事!以为这侯府里的人,只听他一个人的吗?”老太太越说越觉得气。 简家的关系着实复杂,姜嬷嬷是知晓内情的。 因为知晓内情,所以这当儿姜嬷嬷真不敢接口。 老太太说到此处,忽的想到了什么。 “那孽障……他、他不会是对那女人动了真心了吧?”老太太一下子缓不过来神来。 姜嬷嬷也被这个结论吓着了。 “那孽障要真是敢这么着,那咱们家不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吗!”老太太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脸色都变了。 姜嬷嬷唬得忙替她摸.胸抚背地顺气。 老太太的脸色这才渐渐地透回了几分人色。 她蓦地攥住了姜嬷嬷的手:“阿姜,你不是说,他们不曾同.房吗?” 姜嬷嬷也被问得一个恍惚,用力点头道:“却是如此啊!侯爷从没有宿在那女人的房中,这是肯定的。” 老太太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姜嬷嬷忖着老太太的心思,小心道:“咱们侯爷到底也是娶过妻的人,如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这件事上应该有分寸的。而且,那女人又不是什么角色,比起当年那位的绝色,可差得远了!就是当年那位,也没见咱们侯爷如何上心啊!” “你懂什么!”老太太斥道,“她们这种人,未必是靠姿容取胜的!” 话说到后面,老太太突然噤声,似有未尽之意。 而“她们”究竟指的是季凝与谁,姜嬷嬷却听不出来了。 “罢了!”老太太摆了摆手,似是想挥尽眼前的阴霾。 她又看向了姜嬷嬷,嘱咐道:“那孽障不是把郝氏调回府里了吗?你寻个机会,点拨点拨郝氏。不必说实,只要稍稍透些意思过去,那奴婢亦一心为了那孽障着想,就知道如何该如何让那孽障远离了那个女人了。” 姜嬷嬷答应着,心里暗暗琢磨着,该如何与郝氏说这桩事。 忽听老太太冷笑一声:“便是他们同了房,也不怕。到时候,脸面上过不去的,可不是咱们家。” 姜嬷嬷默默点头。 “她既然敢认下这个干女儿,就该想到他日会有怎样的结果!”老太太的音声泛冷。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和姜嬷嬷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只是无论如何,不许弄出孩子来!不然我唯你是问!” 姜嬷嬷听着,额角湿淋淋地淌下冷汗来。 她自然知道这桩事何等重要,哪里敢掉以轻心啊? 遂只得打叠起十二分的心思关注着。 这还不算,还有另一桩事,也让她放心不下—— “二太太方才那般地离去,只怕会做出点儿什么事来吧?”姜嬷嬷担忧道。 老太太看得却淡:“由着她折腾去!我倒是想看一看,那个人的女儿,有几分能耐!” 自从昨日被季凝以牙还牙地教训了之后,简琮这熊孩子就再没敢作妖。 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吓坏了,还是再琢磨着其他的作妖的把戏。 季凝觉得后者更符合简琮的性子。 别看只是个那么丁点儿的小孩子,可跋扈霸道着呢! 季凝可以想见,这孩子之前在侯府里如何肆无忌惮。 阖府之中,唯一让简琮觉得害怕的,也只有他父亲吧? 简铭依旧每日忙于公务,见不到人影。 季凝也就渐渐习惯了。 其实不看到简铭也挺不错,至少季凝那颗心啊,不会觉得没来由地落不到实处。 或许是因为,简铭这个人是带惯了兵的将军,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子迫人的杀气? 季凝琢磨着。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说不清楚。 这两日来,这间居室被重新布置了,季凝很觉得新鲜又高兴。 加上有歆儿缠着她,必要每顿饭都要在这里蹭的,季凝也没多余的时间思索她与简铭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铭似乎被暂时丢在了脑后,直到这日下了衙,简铭主动来寻季凝。 而且,还是开门见山地就抛出了简琮那日恶作剧的事。 第55章 “这样的事, 为何未同我说?”简铭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问得直白,季凝反觉踏实。 季凝遂温和笑道:“并不是什么大事。” 简铭皱眉:“这还算是小事吗?以下犯上、以幼凌长,咱们家不该出这样的事!” 季凝听他越说越是严重, 忙道:“二郎才多大的人呢?小孩子家难免淘气。” 简铭脸色微沉:“你这么觉得?” 季凝被他反问,倒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了。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这都是现成的话儿!”简铭气道, “这小子若是认真管教一下, 长大了还不定惹出什么货来!” 季凝愣了愣, 没想到简铭和自己之前想的, 竟是一个意思。 既然简铭已经知道了这桩事, 而且还看得这样郑重, 季凝便不能不重视了。 她朝简铭道:“侯爷若是要管教二郎,我也须得向侯爷认个错。” “你认什么错?”简铭不解。 “二郎把那东西丢进了屋里,是我将它捏了起来,丢还了出去, 似乎还伤到了二郎。论起来, 我原本该把那东西远远撇开的,却存心报复了。这是我德行有失。还请侯爷先行责罚。”季凝欠身道。 简琮毕竟是简家最得宠的孩子,又是简铭的骨肉。 季凝这么个新进外来的, 还是个不被简家待见的继室, 两者在见家人的心里孰轻孰重, 季凝很掂得清楚。 她教训简琮不假,但她也还想在简家继续过活下去, 先认个错总没有坏处的。 简铭凝着面前身形纤细的少女, 忽道:“你有什么错?” 季凝眉峰微挑, 心道这话怎么说? 只听简铭道:“人生于世, 恩怨分明,这是根本。譬如,人家骂你打你,难道你就任由着被骂被打,丝毫不还击的吗?” 这种说法……倒也新鲜有趣。 “我们将门之家,常在战场上打转,敌人侵你家国、杀你百姓、伤你同袍,难道也任由着他们欺辱?”简铭又道。 说到他最擅长的征战沙场之事,他的表情竟十分地严肃起来,而且健谈。 这位常胜侯也是偏了心的,自己的儿子小孩子家家淘气的事,也能和敌国侵扰大齐相提并论? 季凝的心里却觉得温暖极了—— 简铭自己或许并未觉察到其偏了心,但是季凝听得出,他在偏袒着自己。 一时之间,季凝看着简铭,有些看住了。 她早就知道,简铭的长相是极出众的。 这样好的样貌,又待自己很好,谁会不喜欢呢? 简铭说到战场,便有些忘情。 此刻见季凝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方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相干的话。 寻常人对那些打打杀杀,想必是没什么大兴趣的,何况季凝这么个长于深闺的女子? 女子柔弱,被简琮那混小子一闹,怎么可能不受到惊吓? 自己竟忘了该关切她,甚至安慰她这么重要的事。 “你觉得怎样?要不要请郎中过府瞧瞧?”简铭问道。 季凝被问得一愣:“郎中?” 她恍然明白过来,简铭这是询问她的身体呢,担心她被简琮的大蛤.蟆吓坏。 其实被吓坏的是玉篆啊! 不过,季凝打算按下这事不提。毕竟,玉篆只是个陪嫁的丫鬟,季凝不想平白给她招惹麻烦,便是照拂,季凝自己也是可以做到的。 “侯爷不必担心,我没有被吓到。”季凝轻笑。 接着笑意又深了些:“侯爷其实应该请郎中过府,给二郎瞧瞧才是。” 简铭薄唇微张,对上了少女狡黠的眼神,以及颊上两个好看的梨涡,简铭遂眼底也漾开了会心的笑。 有那么一瞬间,简铭觉得季凝狡黠的样子有点儿……可爱。 简铭右拳虚握,凑到唇边,轻咳一声,才将脑海里莫名跳出来的“可爱”两个字,按压下去。 “你胆子倒是大,那么大的蛤.蟆也敢用手抓。”简铭把自己的关注点,往“正题”上转。 “没有直接用手抓,我垫着帕子呢!”季凝道。 她并不意外于简铭知道了所有的详情。 毕竟,这里可是常胜侯府简铭的院子,除了玉篆,所有的仆从都是简铭的,多几双眼睛盯着,绝非意料之外。 简铭听说“帕子”,略点了点头:“那帕子便扔了吧。” 季凝摇头道:“不至于扔,洗干净了还能接着用的。” 简铭没想到她这么“节俭”,很有些意外。 他自幼锦衣玉食,虽然家教森严,但着实没把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的好东西放在心上。如今听季凝这么一说,便不由得想到季凝的身世,禁不住多看了季凝几眼。 此时,屋外常青来报,说门阍上有拜帖。 寻常拜帖,门阍上收下,转呈主人也就是了。能让常青巴巴儿地立时跑来禀报的,必定不是寻常的拜帖。 简铭不能不上了心,仔细一问,原来是赵王府的拜帖。 简铭皱眉。 赵王是先帝的妃子贤太妃的儿子,是当今天子唯一在世的兄弟,他的拜帖简铭是不能不理会的。 他于是与季凝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常青匆匆离去了。 季凝目送简铭离开,想起来当日皇帝大婚,便是这位赵王殿下做的迎亲使,想来感情不错? 她是不愿意想任何与皇帝有关的事的,每每想起,就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所以撇开不理会。 在桌边坐下,季凝回想着方才简铭的言行—— 看起来,简铭对简琮是生气的。不过,简铭似乎也没有认真责罚简琮的意思。 不是简铭不想责罚简琮,而是因为一旦责罚简琮,便会牵动府里骄纵简琮的人。 能让简铭这么顾忌的,季凝猜测十有八.九是那位邹老太君。 这些季凝都看得分明。 她也没指望简铭为她出头如何如何。 对于简琮,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惩罚过了。 如今简琮知道害怕,连着两日不敢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便是明证。 这就够了。 只不过,这偌大的侯府里,只怕还是会因为简琮的事,而掀起波澜。 而他们针对的,不会是替自己遮掩了的简铭,而是直指自己。 当初,季凝横下心丢回那只大蛤.蟆的时候,便知道这件事不会简单地以教训了简琮结束。 或早或晚,该来的总会来。 玉篆此刻陪着歆儿出去玩儿了,屋内只有季凝一个人。 闲来无事,季凝随手拿起了针盒里刚起了个头的络子。 前日,郝嬷嬷提议她为几个孩子各做一样针线,以示亲近,季凝便入了心。 三个孩子里面,季凝最喜欢歆儿,眼前这条颜色鲜艳的络子,便是为歆儿打的。 她打算把这条络子打成个如意结,再坠上两个银角子,给歆儿扎头发。 现下看着这刚起了个头的樱红色,季凝倒没有了继续打下去的想头。 她想起了方才不经意间瞥到简铭的腰间,鞓带上清清亮亮的几乎不见什么饰物,似乎也只有一枚压衣玉佩? 季凝没来得及看清简铭的玉佩上是什么颜色的络子。 她总不好盯着一个男子的腰间看个不停吧? 那枚压衣玉佩似是羊脂玉的? 季凝回忆着。 或者,她可以为简铭打一条悬那玉佩的络子? 不为别的,只为了简铭对她的回护之意? 季凝这般想着,便在针线盒子里翻找起来合适的颜色来。 正翻找着,她陡然觉得周遭的气氛不对,像是有什么在恶狠狠地盯着她,瞅着从哪儿下嘴似的。 季凝猛地抬头,正对上史嬷嬷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 季凝心内凛然,便知道这婆子来了定然没好事。 她之前让玉篆抽了这婆子耳光,已然结下了仇怨。瞧这婆子此刻的眼神,都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史嬷嬷怎么得空来了?”季凝含笑问道。 明知对方恨着自己,季凝仍笑盈盈地瞧着,她才不会被史嬷嬷这种小人以为自己害怕。 这就是身为主母的气场。 史嬷嬷原本以为季凝这种“乍入富贵的小门小户的丫头”再见到自己,会心里发怵的,没想到季凝居然还能大大方方地朝她微笑。 没吓唬住对方,反被对方的气场压制,史嬷嬷很不高兴。 她鼻孔里哼了一声,先是不由自主地扫了一圈屋内,看到只有季凝一个人,心里先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说季凝是主子,但上次亲手挥巴掌扇她的是玉篆。 史嬷嬷在侯府里跋扈了几十年了,从来也没挨过谁的巴掌。所以,玉篆这个破天荒头一遭扇她耳光的人,着实在她心里烙下了阴影。 哪怕是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小贱婢”,想到玉篆,史嬷嬷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里发慌。 没有玉篆在,史嬷嬷便寻回了威风。 季凝见她那副叉着腰、做个茶壶状的张狂劲儿,心中冷笑:这是上次挨的巴掌不够响亮吗? “二太太让你去,有话要问你!”史嬷嬷扬着下颌道。 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季凝心道。 贴身侍奉的仆妇是这么个样子,可以想见其主子是何等样的。 季凝深觉,与那位深不可测的邹老太君相比,简家的二太太说不定还真就是草包一个。 第56章 史嬷嬷说:“二太太让你去, 有话要问你!” 这话原就是很带着些自以为的高高在上的,史嬷嬷说话的时候,又那样地扬着下颌,一副不把季凝当回事的架势, 若是玉篆此刻在场, 只怕都要忍不住一个耳光再挥过去的。 季凝是做主子的, 又是景贤公主的身份。史嬷嬷一个下人, 再有身份也只是个下人的身份。她若是懂得分寸, 至少该对季凝维持着表面的恭敬,如此才不是给她主子二太太招惹是非的意思。 季凝观史嬷嬷的言行, 俨然已将二太太的路数看了个通透。 能允许这样不懂规矩、言行无状的下人在自己的身边做亲信,足见那位二太太的格局,也不过如此。 季凝于是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二太太有什么教诲吗?” 言下之意, 她是因着听到“二太太”三个字, 因着二太太长辈的身份,才站起身来的, 可不是因着别的。 不过这层深意,以史嬷嬷的脑子, 是分辨不明白的。 她依旧昂着下巴、撇着嘴,拿眼角夹着季凝, 仿佛季凝此去就有去无回似的。 “二太太要问什么,我怎么知道?”史嬷嬷晃着脑袋道。 你意思, 让你去你便去, 废什么话? 季凝却不认同:“论理, 是该拜见二太太的, 只是——” 她话锋忽的一转, 脸上犹挂着得体的微笑:“只是尚未拜见老太太,便逾越了去拜见二太太,恐怕于礼不合。” 史嬷嬷不爱听了:“哪儿来的那么多的‘礼’?我们太太让你去你便去!” “嬷嬷这话可就不对了,”季凝不疾不徐道,“老太太是老人家,是侯爷的祖母。论理说我早该去拜见的,皆因老太太近来病着,便暂且免了拜见的礼。我也想着,总不好因为我的缘故叨扰了老人家养病,这才迟迟未曾去拜见。二太太呢?是侯爷的婶母,便是拜见,也该是在拜见过老太太之后再拜见啊!” 季凝说着,眉峰微扬,带出了些别样的语气来:“怎么?我竟不知,在这侯府之中,二太太这个做儿媳的,比老太太还要高贵些?” 史嬷嬷听季凝这样说,登时脸色就变了。 “你浑说什么?”她朝季凝瞪眼睛。 “嬷嬷说什么?”季凝脸色微沉。 史嬷嬷犹不觉得如何,梗着脖子还想说些什么。 被季凝一句话便噎了回去:“嬷嬷的脸不疼了?” 史嬷嬷登时哑然,嘴角狠抽了两抽,才勉强忍住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难听话。 她上一次欺负季凝初来乍到,便被季凝因为“以下犯上”而命玉篆抽了她两个耳光。 这一次,她又要以下犯上,被玉篆抽过的脸颊,不免又觉得疼了。 季凝盯着她一副脸疼的模样,知道戳到了她的痛处—— 这婆子仗着是二太太的亲信作威作福,上次季凝就差点儿被她欺负了去,这一次她又要狐假虎威。 若是再不让她清楚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只怕她下一次就不会只说自己是“浑说”了,怕不是要骑到自己的脖颈上欺负? 想及此,季凝的脸色愈冷,语声愈寒:“嬷嬷最好清楚,这里是什么所在。” 季凝的本意,是要提醒这婆子,莫忘了这里是常胜侯府的院子,而自己则是常胜侯的夫人。 孰料,那婆子越发被激出了几分癫狂意思,掐着腰,活生生地像个成精的茶壶,尖着嗓子叫道:“我自然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这是我家的府邸!这是我家的院——” 那个“院”字尚没咬实,背后冷森森的一道声音飘来,寒得彻骨:“我常胜侯府何时改姓史了?” 史嬷嬷听到那道声音,俨然见到阎罗降世似的,腿都软了。 她艰难地转身,硬撑着挤出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笑容来:“侯、侯爷……” 简铭压根儿不理会她那个难看得紧的笑,也不问前情,张嘴便是直指要害:“你刚才说什么?” “我……”史嬷嬷彻底哽住了。 她哪儿想得到,她不过是想趁着简铭不在的时候抖抖威风,这活阎罗便从天而降了呢? 史嬷嬷在简家几十年了,是看着简铭长大的。 她可知道简铭是什么性子。别看简铭的容貌,在简家的男人之中最是出众,可他真若是发起脾气来,连他们二老爷简仲达都有所忌惮。 史嬷嬷平素恨不得绕着简铭走,这会儿招惹了简铭,头皮都是麻的。 “侯、侯爷您……您说、说什么?”史嬷嬷装傻。 “爹爹说,我们家何时姓史了?”歆儿清亮的童音突然响起。 原来她就被玉篆牵着手,紧随在简铭的身后。 这么一句话,是真真正正把史嬷嬷的错处给凿实了。 史嬷嬷可再挨扛不住了,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简铭的面前:“侯爷明察!老奴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说八道啊!” 简铭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史嬷嬷。 此刻的史嬷嬷,倒是虔敬卑微到了极处。 “你不敢胡说八道?”简铭幽幽地问道。 “是是!”史嬷嬷忙点头不迭。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方才歆儿在撒谎了?”简铭紧接着追问道。 史嬷嬷顿时觉得浑身如坠冰窟,没命地摇头:“没有!没有!咱们大姑娘怎么会撒谎呢?” “是吗?”简铭的音声并没有因此而带出一丝暖意。 “是!”史嬷嬷直着脖子喊道。 又慌手慌脚地讨饶:“老奴眼花嘴瓢老糊涂了!侯爷大人大量,别跟老奴一般见识吧!” “老糊涂了?”简铭尾音微挑,“老糊涂了,可还能记得住事儿?” 史嬷嬷愣了一下,马上捕捉到了关键:“侯爷有什么吩咐,还请讲来!” “只怕你老糊涂了,记不住。” “记得住!记得住!”史嬷嬷没命地应承。 简铭紧紧地盯着史嬷嬷,足足盯了几息。 直盯得史嬷嬷快要忍不住又要讨饶了,简铭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给本侯记住了!以后但凡让本侯听到这府中有人议论夫人如何,议论大郎和歆儿如何,本侯就要与你说道说道。” 史嬷嬷倒吸一口凉气。 她能听不懂简铭的话吗? 这是明摆着在回护季凝,不许侯府里有任何人议论。确切地说,是不许有任何人说季凝的坏话。 还有,关于大郎和歆儿,那不就是……不许议论大郎的生母是谁,以及……不许议论歆儿是个没娘的孩子吗? 史嬷嬷一下子想到了,就在几日前,自己还亲口讽刺过歆儿是个没娘的孩子,顿时觉得一条命已经去了半条。 她这会儿哪还顾得上旁的? 只要简铭不处置她,已经是万幸之幸了。 史嬷嬷唯有哆哆嗦嗦地说了好几个“是”,只想赶快离了这要命的地方。 简铭倒也没再难为她,挥了挥手,打发她离开了。 史嬷嬷落荒也似的逃了。 简铭入内,在椅上坐了。 歆儿笑眯眯地凑过来,拉了简铭的手摇了摇:“爹爹好厉害!” 这是赞简铭三言两语都收拾了平素让她害怕的史嬷嬷。 简铭见女儿这般,心里既觉得微微酸涩,又觉得宽慰。 他回了女儿一个温和的笑,便让玉篆带着她去洗那张小花脸儿了。 季凝则亲自斟了一盏茶,递到了简铭的手边:“侯爷这么快便忙完公务了?” 简铭垂眼看看面前金绿色的茶汤,馥郁的茶香之中仿佛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若隐若现…… 他略一晃神,察觉到那股甜香的味道应该是来自季凝身上。 简铭忙正襟敛容,眼神只盯着面前的茶盏:“也不算是公务。赵王殿下派了贺长史,亲自送了拜帖来。” 季凝点了点头。 王府长史是总理王府事务的官员,身份不低。赵王派了这位贺长史过府来,想必对常胜侯府是极看重的。 季凝并不知道简铭与朝中谁人交.好,更不可能置喙,遂只柔顺地听着简铭说话。 她坐得近,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甜香气息,总是不经意间窜入简铭的鼻腔之中,让简铭想装作闻不到都难。 简铭身体微僵,此刻若是径直远远离开,反显刻意。 他于是擎起茶盏,饮了一口。 香茶入口,余味悠长,也不知道是那茶香还是甜香,在简铭的胸口流连,久久回荡不散。 季凝初时是看着简铭饮茶的。 简铭饮得快,一盏茶很快见底。 季凝于是想着去为他续杯,刚要起身,便被简铭阻住:“史嬷嬷方才来做什么?” 季凝顿住身形,将史嬷嬷传二太太的话,说是有话要问自己,以及自己如何应答的,都如实说了。 简铭眸子微凝:“脸疼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上添了几分肃然,与方才那个一派松弛模样的他,全然不同。 季凝没想到他竟问了这个。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关键只在于,简铭听到自己这个刚刚入了简家门没几日的新妇,竟然指使下人扇了他家长辈亲信奴仆的耳光,又会做何感想? 若是简铭会不高兴呢? 季凝不能不因之而心生忐忑。 简铭这样问的时候,恰巧玉篆刚替歆儿洗干净了脸,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她比季凝还要紧张。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快步趋前,在简铭的面前跪下:“是奴婢擅作主张,冒犯了那位史嬷嬷……侯爷若要处罚,便处罚奴婢吧!” 第57章 玉篆跪在地上, 央求简铭要罚只罚自己便好,不要连累了季凝。 季凝亦站起身来。 就算是简铭将要发脾气,她也不能让玉篆代她受过。 “你起来。”简铭向玉篆道。 “侯爷……” “我自然也不会罚你们夫人。”简铭道。 玉篆这才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多谢侯爷!” 简铭转向季凝, 道:“你这件事做得不妥。” 季凝以为他要斥怪自己刚入了侯府就打了他婶母的奴仆。 不料, 简铭竟接着道:“她一个小姑娘家能有多大的力气?有的人脸厚皮子紧, 轻轻打两下是不够她长记性的。” 季凝和玉篆同时听得呆住—— 简铭竟是嫌她们打史嬷嬷打得不够狠了? “下次再有这种不长眼的奴仆, 就告诉常青, 让他料理。”简铭续道。 季凝的脑海里登时现出一幅画面:平时温文有礼的常青,手里挥着铁.鞭.子, 把史嬷嬷抽得浑身是血,惨不忍睹。 季凝凛然。 她一下子想到了方才史嬷嬷听到简铭的声音的时候,显然被吓坏了的样子,那两条在自己面前嘚瑟得厉害的腿, 就那么扑通跪了下去。 那副样子, 仿佛简铭是降世的阎罗,随时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简铭见季凝脊背紧绷的模样, 以为她是被自己吓到了。 他自觉失言,想到季凝毕竟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家, 这样打打杀杀的话,实在不适合这么对她说。 简铭遂有些后悔, 更有一种想要轻拍拍季凝的肩膀或者手背,安慰安慰她的冲.动, 就像平时安慰歆儿那般。 不过, 这也只是他一时的冲.动。 他更知道这样做更是不妥, 不仅更可能吓着季凝, 且容易让季凝误以为自己要占她的便宜。 那不是磊落君子所为。 简铭按下心头的冲.动, 想着说些什么宽慰季凝。 不成想,季凝忽的开口,说的话也出乎简铭的意料:“下次再有这种事,不必劳烦常青。” 简铭英挺的眉毛一挑。 “常青是侯爷的亲信,若我受了些微奴仆的气,便让他去料理那奴仆,旁人不会想到这是侯爷体恤我,而只会说侯爷骄纵内宅,没了分寸。”季凝道。 简铭微愣一下之后,呵笑:“你既然入了我简家的门,便是我简家的人,体恤你自是应有之意。” 季凝轻轻摇头:“那是侯爷的想头。侯爷可知我想的是什么?” “说来听听。”简铭生出了兴致。 “我想,人活于世,总不能一直靠旁人的庇护存活。我既入了侯府的门,侯爷既体恤我,我也该为侯爷分担才是。而且,这些原就是内宅里的事,合该由我妥善地解决。若是连这等事我都处置不好,还要侯爷替我出头如何如何,那便是我的无能了。”季凝道。 简铭听着,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他是没想到季凝会说出这些话来的。 简铭很难想象,这些敢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敢说出要为自己分担的话的人,竟是眼前这个看似纤弱的少女。 她真的只是季海的私生女吗? 简铭不由得自问。 能有这样的胆魄,可不像是个自幼圈在深闺之中,且屡遭家中主母虐待的私生女啊! 简铭不禁探究起季凝来。 他想起来第一次在夜半的后花园里相遇的时候,那个敢冲他瞪眼睛、敢和他针锋相对的季凝。 就是这个季凝,甚至还敢大半夜地擅自摸到厨房去寻吃的? 虽然,后来迷路了…… 简铭的唇角边挂上了一抹会心的笑。 季凝并不知道简铭的心中正作何想法。 她看到简铭似是微微笑着,应该是对自己刚刚说的话没有异议。 季凝遂放大了胆子,又道:“侯爷也曾说过,我是要在府中避祸的。我想着,既然避祸,侯爷便已是替我解忧了。我不能不投桃报李,替侯爷解忧。所以,内宅的事,侯爷尽可放心……” 话未说完,季凝就看到简铭的脸色变了,嘴角的那抹笑瞬间不见了踪影。 季凝哑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 简铭的脸色不大好看。 他脑子里此刻转来转去的,就是季凝刚刚说的,“避祸”。 何止避祸? 她还要投桃报李呢! 呵!她倒是懂得多,会用词! 那股子甜香味顷刻之间仿佛就消散得荡然无存了。 简铭蹭地起身。 季凝不解地看着他,已经察觉到他恼了。 她也忙站起身来,心里却只觉得莫名其妙。 “刚才的事,你打算如何?”简铭冷声问道。 季凝对于他蓦地冰冷下来的声音尚不大适应,想了想倒也明白他指的是哪件事。 “二太太特意派了史嬷嬷来,想来是有话吩咐的。我想,还是去拜见一下?”季凝试探地问道。 简铭不认同地哼了声:“老太太尚未拜见,见她做什么?” 这话倒是不错的,季凝暗暗点头。 可是…… “她到底是侯爷的婶母,若是怠慢——” “怠慢了如何?不怠慢又能如何?”简铭猛然打断而来季凝的话。 季凝被他说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能讷讷的,无话可说了。 “你别忘了,这里是常胜侯府!不姓郑,更不姓史!”简铭冲口道。 季凝哑然,嘴唇动了两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简铭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 尤其见季凝此时脸色有些白,纤细的身体本能地向后退缩了半步,像是被自己吓着,躲着自己似的。 简铭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此情此景,让他很有一种,他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质女子的感觉。 他是极狠恃强凌弱的,却在此时此地,成了这样的人。 而他“欺负”的,还是季凝,这个名义上已经是他妻子的女子。 简铭终是压下了那股子无名火气,缓缓看向季凝:“二太太那里,暂且不用理会她。” 季凝只能说好。 两个人相对无言,简铭越觉无味,觉得这间屋子再多待一刻,只会多添一刻的尴尬。 他是不擅长应对这类事的,所以此刻最好的法子便是—— “你歇着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爹爹!”歆儿在他背后喊他。 简铭也只朝摆了摆手,直到身影消失在几个人的视线之中。 之前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连小小的歆儿,都瞧出了气氛不对劲儿。 季凝更觉得困惑不解。 她隐约察觉到是自己哪句话得罪了简铭,可到底是哪句话,她一时之间实在是想不出来。 “姑娘……”玉篆小心地凑近了季凝。 又压低声音问道:“侯爷是不是生气了?” 季凝蹙眉,心道可不是生气了?还是莫名其妙地生气了。 季凝也愁,很有一种寻不到根由的无力感。 眼下也不是细究这件事的时候,歆儿还在呢。 “你先带歆儿去玩儿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季凝道。 玉篆担忧地看了看季凝,到底还是有眼色地带着歆儿退了出去。 侯爷当真生气了,姑娘肯定烦心吧? 她不能给姑娘再添堵了,好歹把歆儿这小主子照顾好,也算是替姑娘分忧了。 歆儿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简铭没搭理她,只朝她挥了挥手的背影上,被玉篆牵了手往外走也浑然不觉的。 主仆两个转过廊角,歆儿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前面的简铭和常青。 “爹爹!”歆儿挣开玉篆的手,甩开两条小腿,飞也似的跑了过去。 径直扑在了简铭的腿上。 简铭转身垂首,对上了女儿殷殷的眼神。 “爹爹怎么丢下歆儿和新阿娘走了?”歆儿眨巴着大眼睛,问。 简铭心内稍软,温声道:“爹爹还有公务要处理。歆儿乖,自己去玩儿吧!” 歆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嘟着嘴道:“爹爹总不陪歆儿玩儿!” 她年纪小,会说的话有限,简铭却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他过往确实是关注歆儿太少了。 因为他对歆儿,甚至对几个孩子都缺少关注,一心只顾着公务和军务,后宅的事能不过问便不过问,才酿成了如今的局面—— 莫说是大郎,便是歆儿的身世,底下的人都敢议论了。 而且,还有像史嬷嬷这种仗着主子体面,胆大包天地说歆儿是什么没娘的孩子的。 这何止是不守规矩? 简直就是犯上! 那婆子不止鄙薄歆儿的身世,还敢三番两次地去季凝面前抖威风。 若非季凝也算是硬气的,岂不是让她白白欺负了去? 简铭越想越觉得气,不止气史嬷嬷没有犯在自己的手里,没机会好好整治整治二房的跋扈,更气自己。 他气自己怎么就那日说什么“避祸”,今日又从季凝的口中听到了“避祸”? 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难道季凝进了简家的门,名义上做了他的妻子,不是来避祸的? 岂止避祸? 这里面还有天家的算计在呢! 也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儿,季凝能明白几分。 那丫头看起来像是聪明的,可知道当她被嫁入简家门的时候,他简铭就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这府里府外,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简铭的笑话呢? 第58章 歆儿缠着简铭, 要“爹爹陪歆儿玩儿”。 简铭此刻着实没这个心思。 他虽疼歆儿,其实更多的,是怜惜这孩子的身世。 让他陪一个小女孩儿玩儿,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简铭哄了歆儿几句, 便把歆儿交给了玉篆。 “歆儿年纪小, 衣食用度你们多上些心。”简铭道。 玉篆听得心中微诧:所谓“你们”, 肯定是季凝和她啊! 玉篆在心里应了一句, 我们家姑娘一直对这孩子极好极上心的。 可是, 简铭这话便是玉篆听来,怎么听都像是出门远行之前的嘱咐。 明明侯爷一日里要在姑娘面前出现好几次的……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简铭丢下歆儿, 转身离去。 常青紧紧跟上。 常青是个精细之人,虽然不知道内宅里发生了什么,也料想得出侯爷或许与夫人之间生了龃龉。 他见简铭脚步匆匆,便探问道:“侯爷这是要出门了?” 简铭脚步稍顿, 接着又疾步而行:“去书房。” 常青应是, 心里则暗自松了一口气—— 侯爷没赌气出门,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简铭在书房里坐了好一会儿, 将近日的邸报又翻了一遍。 那股子燥气方觉稍解。 可是心里那种说不清楚的阴霾还是堵在那儿,散不去。 深究起来, 简铭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当初口口声声说季凝嫁入简氏是来避祸的是自己,如今听了季凝说避祸云云, 心生不悦的也是自己。这不是别扭是什么? 就因为不愿意听到那种话从季凝的口中说出来,就发了一通脾气, 所为何来? 简铭自认这些年带兵上战场, 加上朝堂上的磨砺, 自己早将少年时候的跳脱暴躁打磨殆尽了, 虽然这个打磨的过程, 将那些赤诚的少年意气也磨得精光了。 原以为学会了圆转、学会耐得住性子的自己,还是对季凝发了脾气。 简铭烦躁地捏紧了拳头。 常青一直侍奉在书房里。 他是跟了简铭十几年的人了,深知简铭的性子,见简铭这般,便忙去备了一盏温茶。 “侯爷口渴了吧?”常青把那盏茶递到了简铭的手边。 简铭缓缓舒出一口气,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常青熟知他的习惯,茶不凉不烫,刚好入口。 茶汤入口,多少熨平了身体里的波澜起伏。 茶香气犹停留在唇齿之间,许久未曾消散。 简铭却不由得想到了此前季凝为自己斟的那盏茶—— 那盏茶不仅有着茶香的味道,还有那股子来自季凝的甜香味道…… 简铭的眉头再次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放下茶盏:“威州的桂花茶快上市了吧?” 常青想了想,笑道:“怕是还早。” 又道:“侯爷是想喝桂花茶了吗?等过得些时日,不妨到时候去沈娘子那里,她是最擅泡桂花茶的。” “倒也罢了。”简铭兴致缺缺。 常青便不再多言。 简铭忽道:“桂花茶前,桂花先开。等到威州的桂花开了,派人去够些上乘的回来。” “侯爷想吃桂花糕了?”常青问道。 简铭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再说吧。” 常青应“是”,心里则不禁琢磨起来—— 遍观大齐,威州的桂花最好。桂花形美味纯,又内含着“蟾宫折桂”的意思,故多为士子文人所颂。每到威州桂花花期的时候,多得是骚人墨客远赴威州,一堵花期胜景。 威州的桂花,长在树上是美景,落下亦是美味。 桂花茶,桂花糕,桂花糖……又能愉人唇舌。 侯爷一向对桂花做的吃食、茶点格外入心,听闻侯爷幼年的时候,曾在威州待过? 对于简铭的幼年时光,常青也只是有所耳闻。 他从来都没多嘴问过简铭。 简铭是个不喜欢身边侍奉的人多嘴的主子,常青深知这点,遂只一心一意为简铭办差。 可是人都难免好奇之心,常青就着实好奇往年简铭从没特意问过威州的桂花花期以及桂花茶之类的话头儿,向来是有桂花茶便喝、有桂花糕便吃,没有的话也并不特意让备。 今年又有何不同呢? 常青愣了愣神,继而蓦地恍然大悟:若说今年有何不同,还不是前些日子刚进门的新夫人? 不对,要称“夫人”,不许称“新夫人”。 这可是那夜侯爷特意嘱咐的,常青记得可清楚呢! 那夜……是夫人刚刚入府吧? 侯爷便与她同时出现在后花园里了?还手牵着手? 侯爷与夫人,一点儿都不像是盲婚哑嫁、强凑的姻缘,倒像是早就相识似的。 且两个人看起来,也颇为般配。 常青这边还暗自琢磨着他们侯爷和夫人如何般配呢,那边简铭已经吩咐他收拾书房隔壁小房间里的软榻了。 常青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我的爷,您让收拾软榻不会是要晚上宿在这儿吧? “这几日公务多,就斜在书房里。”简铭的话,凿实了常青的猜想。 常青登时苦了脸。 前些日子,您说公务繁忙也就罢了,刚从南楚前线回来,要处理的事务的确是多,您宿在书房,甚至连着两夜宿在衙里也就罢了。可是现下,不至于啊! 哪有那么多的公务要处理呢? 便是眼前书案上这些邸报,您都翻了几遍了? “你做什么样子?”简铭冷眼睨向常青。 常青竭力挤出一个笑来:“爷,依卑职看,现下真没有那么多的公务。软榻哪有大榻睡得舒服?您就算是晚上不想去夫人那里,在小卧房也比在那软榻上将就舒坦啊!” 常青自以为全然替简铭着想,不料,简铭的脸色立时变了。 “说什么浑话!”简铭抓起书案上的玉狮子镇纸,朝常青晃了晃。 那意思,你小子再胡说八道,本侯就拿这玉狮子凿开你的脑袋。 常青唬得缩了缩脖子,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大合适。 他是简铭的亲信,又是在战场上一同拼杀过的同袍,情分自不一般,偶尔放肆一些,简铭皆不大与他计较。 但夫人那是女娇娥,又是主母的身份,他方才那话,就有些不得当了。 常青想了想,赶忙躬身一揖,向简铭请罪。 简铭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快去收拾!” 常青只得领命去了。 心里面还是忍不住嘀咕:新婚的夫妻,这么样式的分床而睡,总不算是个事儿啊! 自简铭那日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甩袖离开之后,连着几日没再出现在季凝的面前。 季凝初时以为简铭只是一时的脾气,等到隔日再见到的时候,自己委屈些向他赔个罪,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 孰料,简铭好几日不见人影,倒像是就此撇开手再也不相见了似的。 季凝没法不忐忑起来。 她知道她是真真的得罪了简铭了。 季凝将当日的情形,在脑中颠来复去地想了许多遍。 最后,她大概能够确定:让她得罪了简铭的,就是那“避祸”两个字。 可是那两个字怎么了? 此前是简铭对她这般说的,她不过是将简铭的话原封说出来,怎么就得罪了简铭了? 还是简铭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季凝的心间涌上一股子火气,将手里已经打了一半的琥珀色络子丢在一旁。 那是为简铭打的络子,刚好是配他那块压衣玉佩的。 季凝原想着络子打好了,便送与简铭给他赔礼。 然而现在……他都不许百姓点灯了,还给他打什么络子! 季凝心里哼了一声,捡起了针线盒子里的另一条已经将要打完的鲜亮的络子。 这一条是为歆儿打的,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只要再在络尾坠上两个小银角子,就可以完工了。 季凝已经开始肖想这条络子编入歆儿柔软的头发里,编成一条小辫子,是何等可爱的模样了。 还是歆儿乖巧! 季凝由衷地想着。 这段日子,歆儿每晚都要跑来,和季凝一起睡。 她不止要季凝哄着她睡,还要季凝在睡前给她讲故事听。 季凝只得搜肠刮肚地将幼时听宋嬷嬷讲过的那老掌故讲给歆儿听。 可这还不够,宋嬷嬷没读过什么书,那些老掌故也都是她小时候听老人讲的,大多是妖魔鬼怪的内容,季凝小时候都被吓到好几次一晚上不敢合眼呢! 这种故事,哪适合讲给歆儿听啊? 季凝自己小时候受过的惊吓,舍不得这招人疼的孩子再经历一遍。 于是,便努力地回忆这些年在父亲的书房里的那些书里看过的故事,从天上的嫦娥奔月,讲到地上的沉香救母,还有那些前人游记里的见闻,包括游船海外的见闻,只要是季凝想得起来,只要是她觉得能讲给小孩子听的,俱一个一个地讲给歆儿听。 歆儿从来没听过这么多好听的故事,常常是听完一个,还要缠着季凝再讲一个。 原本是助她睡眠的故事,倒把她讲得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越发地有精神。 季凝于是又多了一重烦恼:总是这样,小孩子家的可怎么睡觉啊? 她遂与歆儿“约法三章”:每晚最多讲三个故事,否则以后就再不讲了。 歆儿好 第59章 歆儿喜欢每晚季凝给她讲睡前故事, 更乖巧极了。 “新阿娘什么都懂!新阿娘真厉害!比家学里的先生都懂得多!比爹爹都懂得多!”歆儿欢悦道。 清亮的童音扑打在床帐上,亦扑打在季凝的耳中。 季凝不禁失笑,点了点歆儿的小鼻子尖:“讨好我也没用!说好的只讲三个, 便是只讲三个!” 歆儿的小伎俩被识破,吐了吐舌头,就不再纠缠, 而是挨着季凝, 乖乖地躺下。 因为要睡觉, 她的头发早就散开披着。 柔软的发丝, 因为她的躺下的动作, 偶有一缕擦过季凝的手臂。 每每还夹杂着属于小孩子的奶.香味…… 季凝捻着那根已经将要收尾的络子, 会心而笑。 还真是小孩子呢! 每日里被歆儿缠着, 似乎光阴都过得格外的快, 常常让季凝忽略掉简铭已经连着几日未曾露面的事实。 季凝肖想着这根络子打好, 用来编歆儿的小辫子,歆儿跑跑跳跳的时候,那两个小小的银角子就会碰撞在一起, 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脆响。 正想着呢, 玉篆进来了。 “姑娘又打那络子呢?仔细伤眼睛。”玉篆关切道。 说着, 便凑到了近前:“这根络子可真好看!咱们大姑娘见到了, 不知会有多喜欢。” 季凝笑了笑。 侯门深府里的孩子,虽然少有人疼,但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歆儿不差这一根络子。她为歆儿编, 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喜欢歆儿的心。 至于旁的…… 季凝还是禁不住目光扫过那条之前被自己赌气丢在一旁的络子—— 凡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总是得把这条络子打完, 送给简铭。 只是不知道, 简铭会不会嫌弃,甚至因着前些日子的那场莫名其妙的龃龉,而出言拒绝自己的赠送。 “这条络子也好看!”玉篆顺着季凝的目光看过去。 季凝抿了抿唇。 她是用了心的,自然不会难看了去。 只听玉篆又道:“这琥珀色刚好配侯爷那块压衣玉。” 就你知道! 季凝再次抿了抿唇,干脆抓了那根琥珀色的络子,塞进了针线盒子的最底下。 玉篆:“……” 深宅大院里的女子,便是以夫君为天。 玉篆这段日子,越发觉得这是任谁都拗不过去的大道理。 侯爷便是她家姑娘的天,姑娘若想在这侯府里面安安生生地过活,考得不就是被侯爷放在心上吗? 论理,她家姑娘是正八经儿的侯府夫人,是天子此过婚的,那是名正言顺地占着正位。 可姑娘是怎么嫁过来的,没有谁比玉篆更清楚—— 那哪里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呢? 如今,这笔账还乱着呢,不知何时才能算得清。 说不定连算得清的那一日都没得指望。 她家姑娘就这么在侯府里安顿下来了,也只能这么安顿下来,说退路,那是绝没有的。 想到昨日刚得的消息,玉篆不禁蹙眉:心疼她家姑娘。 那季府是姑娘的娘家人,根本已经指望不上了,人家去攀了高枝了,姑娘现下还能靠哪个? 说到底,还不是得靠侯爷的在意? 玉篆想到这些,便觉得不能不劝上一劝。 “照我看,侯爷连着几日不见人影,一则怕是公务繁忙,二则想来也有些和姑娘置气似的。他是个大男人,有些脾气总是难免的,姑娘便态度和软些,侯爷是个讲理的人,我想断不会不理姑娘的。”玉篆道。 “你这丫头倒懂?”季凝睨她。 玉篆笑了笑:“侯爷肯定是念着姑娘代咱们大姑娘的好的。侯爷是最疼她的,连书房都许她随意出入呢!” “你又知道?” “大姑娘爱说话,我平时带她玩儿的时候,难免和我说这些嘛!” 简铭竟是允许歆儿任意出入他的书房…… 季凝心头微动。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也是允许她任意翻看书房里的藏书的。 可是如今…… 季凝的双眸浮上两重低霾。 玉篆不知季凝所想,又劝道:“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姑娘如今算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遍观这侯府里吗,真正待咱们还算用心的,也只有侯爷了。” 季凝抿唇未语。 她亦知玉篆这话说得没错,简铭待她们是厚道的。 正因为简铭没有没有为难她们,才有了郝嬷嬷的贴心张罗,也才有了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奴仆们恭顺听话,更才有了二太太、史嬷嬷之流暂时的没有来难为她们。 若不是因着简铭,现下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呢! 玉篆见季凝似是听入了心,稍松了一口气。 遂再趁热打铁道:“姑娘不为别的,只为能在这里安生过活罢!咱们如今,又没有旁的指向。” 玉篆说着,小心地去看季凝的神色。 季凝的脸色果然白了白。 玉篆也觉得揪心,想了想,只好努力宽慰季凝:“姑娘三日回门都没回成,这一次也不算什么的。谁也不会埋怨姑娘。” 寻常女子嫁了人,三日之后是歇夫回娘家的日子。这事放在季凝的身上,则成了一桩尴尬—— 她嫁入常胜侯府都是稀里糊涂地嫁过来的,其中的许多细节、缘由,如今都是一笔糊涂账。莫说她该三日回门那时候了,简铭压根儿连提都没提,侯府里更没人在意,似乎已经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 季凝又何尝乐意回门? 季家的人,除了父亲,还有哪个是让她惦记的呢? 便是父亲…… 季凝无声地叹息。 其实就是她不回门,包括父亲在内的季府所有的人也都不放在心上吧? 他们的心思都在季钰身上呢! 季凝这些日子俱窝在侯府深宅里,直到昨日刚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季钰,当初和她嫁人同一日入宫的季钰,自从入了宫,就极得皇帝恩宠。 据说皇帝夜夜流连于季钰所住的添香榭,更奉季钰为昭媛,季钰已经成了后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对于季钰,季凝没有太多的印象。 她们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从小到大却俨然陌生人一般。 季钰是季府里被千娇万宠的小姐,季凝倒像是个不上台面的下等丫头。 季凝的记忆之中,有限的几次与季钰碰面,季钰总是骄傲地昂着头,仿佛她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女人。 对于这个实在谈不上亲密的妹妹,季凝更多地是把她当作一个寻常路人一般,不经提起是绝想不起来的。 可就是她这个行同路人的妹妹,竟然入了宫,还得了皇帝的恩宠。 郑氏怕是要乐得烧高香了…… 季凝冷笑。 季府的那位主母,不知道多想靠着女儿攀高枝呢! 当初,不还差点儿让季钰顶替了自己入宫吗? 那时候的一幕幕,季凝都记得清楚。 却又有诸多疑惑。 比如,季钰当初强被郑氏要求代替姐姐入宫的时候,怎么就敢大着胆子当着两位宫里的嬷嬷的脸装疯卖傻耍花样? 若说季钰当初是不愿遂了她母亲的愿入宫的,或可说得通。 可是后来,她怎么又乐意入宫了? 是了,天子圣命,要她入宫,难道她还能抗旨不尊,将季家满门置于欺君之罪的境地吗? 既不愿入宫,又不得不入宫,季钰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过活,对于皇帝,只要应承得不失礼数即可。 季钰却何止不失礼数? 她能让皇帝夜夜流连于她的添香榭,便意味着她在竭力邀宠。 这岂不是前后矛盾? 季凝不知道季钰是如何想的。 她连季钰这个人都不了解,遑论其他? 始终最让季凝心里膈应的,是皇帝在自己嫁入常胜侯府的同一日,令季钰入宫。 也是在这一日,皇帝大婚,取了王丞相的女儿为皇后。 皇帝大婚,是太后的意思,日子都是钦天监算好的日子,这是循例。 可是让一个女子入宫做自己的妃嫔,这种事完全是皇帝做主的。若说皇帝此举,没有旁的深意,季凝如何都是不相信的。 那时她作为秀女入宫,于宫中那处偏僻地经历的一切,皆历历在目。 就是在那里,她险些被皇帝侮.辱。 若非太后身边的张嬷嬷及时出现,季凝不知道自己现下情形如何,或许坟头野草已经长出来了也说不定。 最大的可能,便是被皇帝强囚在宫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季凝肖想着那副光景,都不禁浑身冰冷。 相比之下,如今在侯府之中,简直便如天宫一般了。 她应该感激太后的吧? 感激太后及时派人救了她,感激太后认她做女儿,还做主把她嫁入了侯府…… 季凝咬紧了嘴唇。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为什么季钰,同样作为季家的女儿的季钰,同样被皇帝喜欢的季钰,太后就任由皇帝把她纳为妃嫔,而不做任何阻拦? 这其中的缘故,没想到也就罢了,一旦触及,季凝就觉不寒而栗—— 若这其中真的大有缘故,有着她以前想都没想过的缘故,那她……那她…… “姑娘,你今日是当真不回季府了?”玉篆的声音传入耳中。 季凝一个寒颤,恍然回神。 却发现,不经意间,已经浑身冷汗淋漓。 第60章 “你说什么?”季凝恍然回神, 脸色仍有些苍白。 “姑娘,你怎么了?”玉篆担心地问。 季凝摇头。 方才,有一个念头倏忽划过脑际, 让她瞬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是,她来不及细思, 就被玉篆的话打断了。 此刻再想捕捉回来, 却发现那个念头已如石沉大海, 找寻不到了。 玉篆也被季凝难看的脸色惊了一跳。 她不知道季凝想到了什么,琢磨着左右与将来如何安生过活脱不开关系。 怕季凝忧心,玉篆便也不再深问,而是循着季凝的意思又道:“姑娘不想回去便不回去吧!今日多得是巴结讨好的呢!还差咱们?” 季凝深深地看了玉篆一眼, 淡道:“由着他们去吧!” 今日于季府而言, 是个大日子。 已经被皇帝封了昭媛的季钰,于今日回府省亲。 一个刚入了宫不到一个月的妃嫔,还仅仅是个三品的昭媛,便大张旗鼓地省起亲了, 足可见皇帝如今对季钰的恩宠是如何之盛了。 季钰要回府省亲,应该是许多时日之前宫里便已经安排季府种种接待事宜,季府也不是准备了一日两日了。 这样大的事, 季凝却是昨日方收到了季府一个仆从递到常胜侯府的书信。 那封书信, 被季凝丢在抽屉了, 看了一遍之后,便不愿再看了。 心里面没有亲人之间当有的温情,而只是公文似的套话, 倒像是事到临头, 不得不给季凝送来这么一封, 以应付了事一般。 那封信, 季凝不知道是不是她父亲命人写的。 她原以为,便是邀她还家,也该是她父亲亲笔书写,方是父女情分。 如今看来,或是她父亲太忙碌了,连几行字都没功夫写了? 季凝自嘲地笑了笑。 玉篆的话说的没错,今日多得是巴结讨好季家的,哪里需要她这个外嫁女去凑热闹呢? “就让郭大去季府里回话,便说侯府里事务繁忙,我脱不开身吧!”季凝向玉篆吩咐道。 玉篆点头应是。 郭大是季凝的乳母宋嬷嬷的独子。 宋嬷嬷死后不久,他便被季海安置在了庄上,在萧寒的手下做事。 当日,季凝第一次去庄上的时候,那两个迎上来的大汉其中之一,便是郭大。 因为他是季凝的奶哥哥,情分自不一般。 季凝信任他,之前便向简铭说明,让郭大在院里为自己办事。 这件事方吩咐下去,就听到外间的脚步声,倒是热闹。 郝嬷嬷引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并几个丫鬟,抱着衣饰盒子,笑着从外面进来了。 郝嬷嬷先向季凝欠了欠身,道:“夫人,这位是钟娘子,来给夫人送制好的新衣衫的。” 季凝看过来,微微点头,道了声辛苦。 这些新衣衫,是之前她刚刚过门的时候,简铭令郝嬷嬷张罗的。 季凝还记得来给自己量尺寸的那个娘子,颇有些聒噪,当着简铭的面,絮絮着自己的身材如何如何,倒是害得季凝很觉窘迫。 那人还说沈知意如何如何的,莫非眼前这个钟娘子,也是沈知意的手下。 想到那位传闻中的如意阁阁主,以女子之身经营着大齐最大的胭脂铺子的沈知意,季凝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钟娘子听了郝嬷嬷的介绍,忙上前施礼,口中称夫人,语气很是恭敬。 季凝观她言谈举止都颇为得体,全不见半丝的跳脱,和之前那位还真是完全不一样,心里才觉得舒坦了些。 季凝让玉篆给钟娘子奉茶。 旁人既有礼数,季凝是绝不会差了礼数的。 身为主母,这是应有之意。 钟娘子忙称谢,又向玉篆笑道:“姑娘且请别忙了。店里还有事等着呢,耽搁不了多久。” 季凝见她并非虚伪作态,便也不再客套。 钟娘子便和郝嬷嬷一起,将几个丫鬟抱着的衣饰盒子里的新衣衫,一件一件地展示给季凝看。 又说:“夫人若有哪样不喜欢,尽管吩咐。妾马上回去,连夜改制。” 季凝将那些或鲜亮或华贵或淡雅的衣衫,一件一件看过去。 统共十几件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衣衫,样样她都觉得好看。 季凝自幼吃苦,吃穿用度虽然比寻常丫鬟强些,却也没强多少。如今这么多好看的新衣衫摆在眼前,且都是属于她的,她怎么能不喜欢? “有劳娘子了!”季凝心里高兴着,并没有忘记礼数。 钟娘子忙称不敢。 她是个极有眼色的,趁热打铁道:“府里新婚,也不知该送些什么贺礼。鄙阁阁主说道,侯府是高门贵户,能短了缺了什么?便送夫人些新制的妆品,好歹也是些微薄心意,往夫人莫要嫌弃。” 说着,她从一个丫鬟的手里接过一只雕工精致的檀木盒子,轻轻打开盖扣,捧到季凝的面前。 季凝的目光投在了开启的盒盖之下,见里面参差码着几样东西—— 有做成牡丹花形状的白瓷小圆盒,有绿玉制的、半透明的小瓶子,有细木镂雕、上面瞄着山水风景的小方盒子…… 约有六七样,样样都透着精致用心。 且每一样的上面,或是盒盖,或是瓶侧,都印着三枚小字:如意阁。 果然…… 季凝暗自点头,抬眸,看向钟娘子。 钟娘子正殷勤地向季凝介绍檀木盒子里的每一样,这是口脂,这是胭脂,这是螺黛云云。 见季凝看向自己,钟娘子便停止了介绍,朝季凝恭顺一笑。 “贵阁阁主,不知是哪一位?”季凝含笑问道。 没错,她是明知故问的。 当初她懵懵懂懂的,被那位量尺寸的娘子绕得头疼,还是从郝嬷嬷的口中听到了沈知意的名字。 季凝不喜欢懵懵懂懂,她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须得自己问问清楚。 钟娘子被问得一怔,对上季凝的眼睛。 她感觉季凝正用一种“你要告诉我你们阁主是哪一位,我好念着她的好”的眼神瞧着她,让她没法不马上如实回答的。 “鄙阁如意阁,鄙阁阁主姓沈,告个罪,阁主名讳沈知意。”钟娘子道。 “如意阁……”季凝点点头,“那可要多谢沈阁主了。” 钟娘子欠身称不敢,又说“会把夫人的谢意向阁主带到”。 你倒是会顺势说话。 季凝心中暗道。 她忽的微微一笑:“恕我寡闻,往日只知道如意阁胭脂做的最好,倒不知道如意阁也做成衣生意?” 钟娘子显然不清楚季凝此言的深意,遂赔笑道:“鄙阁阁主曾说,胭脂水粉首饰衣衫,皆是不分家的。女人选胭脂,亦喜欢购置新衣,因此便可趁机做一样生意进项。” “原来如此。”季凝颔首。 她看了看那些做工颇为考究的新衣,道:“贵阁的手艺,果然是好的。” 钟娘子听她夸赞,登时双眼一亮,顺口道:“蒙府里瞧得起,时常赏些生意做。不瞒夫人说,府里老太太的衣衫,都有几件是我们供奉的。就是侯爷还有几位郎君,也曾在我们那里做过新衣……” 什么? 季凝双眼微圆:简铭也在你们那做过衣衫?不会是沈知意亲自量尺寸、亲自做吧? 想想那么一幅画面,季凝心里别扭起来。 她也说不清别扭个什么,就像……就像一块原本属于她的又白糯又好吃的桂花糕,被别人啃了一口? 这是什么破比方? 郝嬷嬷一直陪在旁边。 之前听季凝和钟娘子说话,她的耳朵就支棱起来了。 再听到钟娘子向季凝介绍沈知意馈赠的胭脂等物,郝嬷嬷都快忍不住想要打断了—— 早知道那小檀木箱子里装的是这些东西,她好歹也得拦下来,不让钟娘子这么大喇喇地向夫人介绍啊! 此刻,又听季凝竟然和钟娘子讨论起来侯爷和郎君们也在如意阁做过新衣衫什么的,郝嬷嬷的头皮都要炸开了,脸色都变了。 “这新衣衫的手工可真是好,阁子里的制衣娘子们的手艺越发的精细了。”郝嬷嬷忽然开口道。 言外之意,“新衣衫”什么的,都是阁子里的制衣娘子们做的,可跟沈知意半点关系都没有。 季凝的思绪被打断,不由得挑了挑眉。 她能看不出来郝嬷嬷在紧张吗? 郝嬷嬷紧张什么? 紧张于季凝疑惑于简铭和沈知意的关系吗? 季凝抿了抿唇。 这个话头儿被郝嬷嬷打断,她倒不好继续引着钟娘子说下去了。 那边厢,郝嬷嬷已经朝钟娘子道:“你铺子里还有活计要忙吧?夫人这边的事了了,你快去忙你的吧!” 钟娘子闻言,看了看季凝。 见季凝没有异议,她才告辞离去。 “嬷嬷替我送送钟娘子。”季凝吩咐郝嬷嬷道。 郝嬷嬷忙说好,和钟娘子以及一众丫鬟皆退了出去。 屋内只有季凝和玉篆主仆两个了。 “姑娘这衣服可都真好看,做工也都真精细!姑娘穿上了,不知该有多美呢!”玉篆禁不住赞叹道。 又小心地抚摸着那只檀木小盒子,由衷道:“这胭脂盒子,还有这口脂盒子,还有这螺黛盒子……都太好看了吧?” 季凝初时笑听她感慨,听到她夸赞那些妆品好看,心念微动,脱口道:“你既喜欢,就都送与你吧!” “送与我?”玉篆听得目瞪口呆。 “这样的好东西,”玉篆流连地看了又看那只檀木小盒子,“还是那位沈娘子赠的……” “就是要送与你了。”季凝眉眼微弯。 就是因为那都是沈知意送的,她才要送出去! 呵呵! 玉篆正意外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凝则心内冷呵。 她突有所感,目光不由得朝门口的方向—— 简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第61章 他怎么来了? 他何时来的? 季凝愣愣地盯着门口长身玉立的简铭, 一时之间忘了反应。 简铭个子高,腿又长,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即便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 也如一柄将要出鞘的利剑一般。 风姿不凡, 锐气令人无法忽视。 兼五官出众, 斜眉如鬓, 英气勃勃, 观之忘俗…… 季凝恍然回神,方意识到自己竟盯着简铭, 琢磨起简铭的长相来了。 傻呆呆的…… 季凝俏脸微红,忙敛衽一礼:“侯爷。” 简铭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便着迈长腿进屋。 他意态散淡, 仿佛之前两个人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似的。季凝倒不好特意提起那桩事, 只得令玉篆立刻奉了茶。 简铭没有喝茶的意思,甚至都没如往常一般在桌旁坐下, 而是径自走到了床.榻前,端详起铺展在上面的季凝的新衣衫来。 季凝其实很喜欢这些衣服, 她想到这些新衣衫应该多是如今圣京里时新的样式、花色,之前便禁不住在床.榻上铺展开, 一件一件地看去。 如今,还未来得及收拾。 季凝以为简铭是怪她将好好的床.榻铺了个满满当当, 面上微窘, 忙招呼玉篆赶紧收拾了。 却被简铭抬手止住, 说道不急。 季凝遂不好强行收拾了, 只好站在一旁陪着。 简铭左右寻摸了一圈, 点了点头:“手艺还过得去。” 他是世家公子出身,什么样的好东西、好料子没见过? 能得他评价一句“过得去”,就算是不错了。 季凝的眉毛挑了挑,心道只是“过得去”吗? 她其实挺想问问简铭,这般手艺,和那位沈阁主的手艺相比如何? 当然,这种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简铭看了一会儿,便回桌旁坐下。 他也不提让季凝收拾起来的话头儿,而是不疾不徐地抿了半盏茶。 季凝看他那副不着急不着慌的样子,心里则有些燥乱起来—— 那日就是这么个光景,自己说错了话,莫名其妙地气走了简铭。 如今,竟是这光景重现了。 季凝抿了抿唇,心里掂对着怎么起个话头儿,把那件事和简铭说清楚。 玉篆说得不错,她们现在就是得靠着简铭的庇护才能安生活着。 还能有什么比安生活着更好的呢? 季凝在心里劝自己便低下姿态,向简铭认个错,求简铭大人大量,那件龃龉大概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可是那种话,让季凝如何说啊? 原本错不在季凝,而在此刻老神在在,当初甩袖离去的简铭啊! 难道不是简铭先说的什么“避祸”? 难道不是简铭“不许百姓点灯”在前? 《女诫》上说,身为女子要卑若、恭谨、慎行;《女德》上说,女子出嫁从夫,要对夫君柔顺,以夫君为天,不与夫君为逆…… 照这么看来,季凝这几日根本就没理会日日不曾出现、夜夜宿在书房的简铭,竟是身为妻子极大的过错了。 她是不是合该早就向简铭赔罪认错,最好是痛哭流涕、悔恨自责的那种,免得失了简铭的庇护? 季凝不由得眉头蹙起。 心里竟于此刻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凭什么啊! 照那些“女四书”上的说法,无论对错如何,女子就合该卑下、忍让了呗?就算夫君对自己犯下天大的错,哪怕三拳两脚打死自己,也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呗? 这些个“忤逆”的念头,是想不得,更说不得的。 季凝深知。 她不是那是那起子生长在深宅之中,什么都不懂的妇人。 她是没出过远门,可她自幼读过的那些书,话本杂记、地理游记等等,早就让她的心畅游过这万里河山了。 心既已不受拘束,纵然身拘在这方小小天地里,见识也远非那些深宅妇人可懂的了。 简铭是无从知道季凝那番关于“为了生存而违心认错”与“心中自有分辨,任谁也强拗不得”的矛盾心思的。 他放下茶盏,挑眉瞄向季凝:“傻站着做什么?” 季凝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古怪地看着简铭—— 傻站着…… 我这样子,难道很傻吗? 季凝想了想,还是在桌旁坐下了。 简铭犹觉不足,吩咐玉篆道:“还不快去给你家夫人奉茶。” 玉篆瞧着这两个人显见的不那么生分了,心里念了句佛,脆生生地应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来。 于是,季凝的面前便多了一盏热茶。 这幅情景…… 和那日简铭生气地甩袖离开,简直如出一辙。 想及此,季凝的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要是简铭再来一遭甩袖就走,她可真要疯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好一会儿。 玉篆侍立在一旁,眼瞧着简铭茶盏里的茶已经见了底,而季凝茶盏里的茶只动了一口,便没再碰。 她心里都不禁为季凝着急,心说姑娘啊我的好姑娘,侯爷这是明摆着放下了身段,您倒是说句软和话啊!这么呆坐着干什么啊! 玉篆自问不是个聪慧的,都看出来简铭今日此行,就是来向她家姑娘示好的。 可是她家姑娘居然毫无所觉,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嗐!这词也不恰当。 玉篆深叹自己没读过书,不会用词。 总之,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眼看着简铭脸上的神色越发的淡,玉篆的脑子里霎时间闪过好几个念头—— 要不再给侯爷续上茶,免得他索然离去? 不好。 难道要给侯爷灌个水饱?似乎不恭。 要不干脆扯扯姑娘的衣袖,提醒她开口? 那也太明显了吧? 玉篆心里着急,索性将心一横,笑道:“夫人连着几日没得安睡了。” 此言一出,果然简铭将目光投向了季凝,而季凝则微张了嘴,显然是没想到玉篆竟然开口了,还说了这种话。 她何时不得安睡了? 除了每晚给歆儿讲故事,被歆儿闹得要晚睡一会儿,睡着了之后从来都是一觉到天亮的,好睡得很! 歆儿可乖呢,只要睡着了,半夜就绝不扰人的。 玉篆一句话冲口而出,眉心就狠跳了一下。 好像编瞎话编得言过其实了? 姑娘每晚似乎都睡得挺好的…… 这、这话可怎么圆啊? 简铭已经将探究的眼神投向了玉篆,季凝也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解释些什么。 若是任由侯爷这么探究地看下去,若是任由姑娘不定说出什么话来地解释,那可不知道会是怎么个后果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玉篆于是也顾不得了,遂继续诌道:“夫人听说侯爷夜夜宿在书房里,一直担心着侯爷的身体。原想着去瞧瞧侯爷,又不知道府里的规矩,不大敢僭越的。” 玉篆越说越是顺嘴,最后竟还笑了笑道:“侯爷今日来了,夫人才放了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生了夫人的气了呢!” 玉篆一番话,听得季凝都不由得微微张圆了眼睛。 这丫头竟是这般口齿伶俐胆子大的? 居然敢当着简铭的面,这般顺嘴胡诌。 季凝已经在心里否定了好几遍了:谁担心他的身体了?哪个想去瞧他了? 嗯,怕他生气,倒是真的。 简铭则像是不认识似的瞧了两眼玉篆,便很快将目光转向了季凝。 季凝被他像是专注的眼神盯得不由得拔了拔脊背—— 这眼神,也忒古怪了些。 简铭今日,处处透着古怪。 简铭缓缓开口道:“公务倒是不忙,我确实是有些生气。” 他的语气那么平缓,好似只是在说“这草很绿”“这花很红”这种再寻常不过的话。 单听他前半句倒也罢了,可是这后半句…… 季凝的脊背绷得更紧了。 她是真没料到,简铭竟这样地直接,直不隆冬地就把他生气这件事告诉她了。 这让她怎么应答? 她是不是得将她在脑中预演了好几遍的画面向简铭展示一遭—— 自承其错,悔恨不已,痛哭流涕…… 季凝默默打了个寒战。 且不说那副样子她是否做得来,那也太……作态了吧? 简铭压根儿就没想要季凝的如何应答。 他才说出“我确实是有些生气”之后,便不自在右拳凑到唇边,轻咳了一声。 像是承认自己“有些生气”这件事,揭开了他的某个旧伤疤,让他心里不安兼窘迫似的。 他语速极快地紧接了一句:“那不重要。” 季凝没来得及捕捉到他一瞬的窘态,却听清楚了后一句话。 连生气都不重要了,侯爷您觉得什么重要? “你现下觉得如何?该请个大夫开两剂安神的汤药。”简铭道。 季凝闻言,愣了愣,方反应过来,简铭是在担心她“连着几日不得安睡”的事。 她暗自嗔怪玉篆胡诌,面上微热,有些不好意思面对简铭的关心。 季凝忙说无妨,并不觉得难受,不至于请大夫的。 简铭盯着她端详了几息,才略觉放心地转开了目光。 季凝此时方后知后觉:简铭觉得“重要的”,竟然是她的身体? 这个意外发现,让季凝怔忡了好一会儿。 不止这个,她的心里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有点儿甜,还有点儿酸,更有些凉冰冰的…… 就像是三伏天里,吃了一大碗冰湃果子。 那果子有几枚是没是熟透的,带着微酸的滋味,却不难吃,而且凉丝丝的入心入肺的清爽。 第62章 简铭听季凝说身体无妨, 又端详了季凝的脸好一会儿,才放下心来。 他没再深究,而是径自起身,又朝着床.榻上铺开的新衣衫走了去。 他三番两次地这般做, 季凝不能不多想。 莫不是简铭真觉得她的床.榻上太凌.乱了? 季凝想了想, 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钟娘子刚送来的新衣衫, 尚未来得及收拾, 让侯爷见笑了。”季凝解释道。 一边说着, 一边唤玉篆,与她一起收拾了。 简铭瞥了瞥一旁, 亦未来得及收起的那只装着各色妆品的小檀木盒子,紧挨着檀木盒子的,是季凝用惯了的针线盒子。 简铭的目光在斜搭在针线盒子外面的琥珀色络子上停留了两息,才转走了目光, 阻止季凝收拾。 季凝不知道他是何意。 想到这些新衣衫之所以能今日出现在这里, 还亏得简铭。 若没有简铭的默许,郝嬷嬷也是不敢擅自做主, 为自己量尺寸做衣衫的。 似乎应该谢一谢简铭? 季凝心忖。 “喜欢吗?”简铭却在季凝的头里开口了。 季凝微怔。 当然是喜欢的。谁会不喜欢新衣衫呢? 所以,简铭这是等着她来谢他呢? 季凝颇为上道儿地点了点头:“侯爷的心意, 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心意? 简铭听她措辞,眉峰微挑。 “你知道何为心意吗?”简铭是顺着季凝的话头儿问了下去。 季凝倒被问得不知如何作答了。 心意嘛, 她就是跟简铭那么一客套,想让简铭知道她不是不知道是得了他的默许, 郝嬷嬷才请了量尺寸的娘子过府的。 至于其他的, 简铭不会真的以为, 她在同他聊什么心意吧? 季凝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两个人遂大眼瞪小眼起来。 其实两个人的眼睛都不小—— 至少从玉篆这里看来, 季凝的眼睛就挺大的, 简铭的眼睛也不算小。 可是,姑娘您这么瞧着侯爷算怎么回事啊? 您平素不是挺聪明,挺会说话的吗?怎么这会儿就只会圆睁着眼睛了? 玉篆真是替她家姑娘忧心。 好在简铭似乎并没有想求得所谓“心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被季凝圆着眼睛,不知所谓地盯着瞅,简铭先不由得微微笑了。 “换上这件给我瞧瞧,便算是你的心意了。”简铭指了指最近的那条柳绿色的裙子。 季凝哪想到他突然让自己换衣衫啊? 她登时脸色微赧。 简铭立刻了然,背着手踱步出门。 临出门前,还不忘了拧脸嘱咐季凝:“快些换!” 说完,迈步跨过门口,还顺手把屋门在外面合紧了。 那架势,倒像是怕旁人看到季凝换衣衫的情景似的。 季凝早臊了个大红脸。 她从小长到大,还没和陌生男子这样说话过呢! 陌生男子吗? 名义上简铭是她的夫君,似乎和“陌生男子”全搭不上关系。 可是,简铭与她,与陌生人也差不多了多远吧? 总之,被简铭要求换一条他选好的裙子,还得“快些换”,让季凝的心里很觉得微妙。 他甚至还问她“喜欢吗”? 那副样子,好像这条裙子,甚至所有这些新衣衫的花色、料子,都是他为她挑的似的。 季凝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从脑中挥去—— 堂堂的常胜侯啊,大齐的战神,男子之中的伟男子,会有心思为她挑料子、选花色? 她居然会做这般想,怕不是要疯了吧? 季凝极度怀疑,简铭那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弟,怕是连锦、缎、绸、麻、葛都分不清楚,更不要说清楚它们都值几何了。 四体不勤吗? 简铭是带惯了兵的大将军,自身武艺又不差,肯定不算四体不勤。 至于五谷不分,不知民间疾苦,简直是妥妥的就是形容像他这种世家贵族的。 季凝深以为然。 季凝无意忤逆简铭,他让她快些换,她就真的很快换好了那条柳绿色的裙子。 到底是少女心性,换了新裙子,季凝就快步走到菱花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老话说“人靠衣衫马靠鞍”,季凝之前穿的是一条居家半旧的裙子,此刻换了新裙子,自己瞧着自己都觉得像是平添了几分春意盎然似的。 她对着镜子左右转了转,手忍不住轻轻抚摸着软滑的料子,不能不感叹这料子当真是好,又软又轻,足见所费不少。 “姑娘可真好看!”玉篆都忍不住喝起彩来。 又道:“姑娘该用个胭脂,再涂个口脂……” 说着,她恍然想起来什么,殷勤道:“这里有如意阁的胭脂,姑娘快用!还有这螺黛,听说是极难得的,连宫里的娘娘都舍不得用呢!姑娘的眉毛生得好看,再用了这个,可不是锦上添花?” 玉篆原是好心,瞧着季凝好看,只想把季凝装扮得更好看些。 她心想若是季凝装扮得更好看了,侯爷岂不是更乐意看? 季凝却听得心里别愣愣的不舒服—— 那胭脂、口脂等物是如意阁的,是沈知意送的,季凝瞧着刺眼。 玉篆这会儿又说那螺黛连宫里的娘娘都用,季凝就没法不想到季钰的身上。 想到季钰,便没法不想到当初在宫里,皇帝的卑劣行径,季凝肠胃里就忍不住翻腾起来。于是,再瞧那极难得的螺黛的时候,都觉得十分的膈应了。 季凝想告诉玉篆把那些东西快收起来,她不想看到,再说她又不是没有胭脂等物,而且那些东西她已经赠与玉篆了云云。 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身后有声音响起:“清水芙蓉,何须雕砌?” 季凝和玉篆都是唬了一跳。 竟然是简铭不知何时折身回来,推门而入,静静地看着季凝的背影。 季凝登时有些失措。 她不知道简铭何时来的,怕不是她还没换好衣衫的时候就来了? 转念又觉得简铭应是个君子,稍觉释然。 可简铭竟将她比作无须刻意装饰便清丽脱俗的芙蓉,这……她可真觉得当不起。 季凝自问不是什么绝色,这张脸或许算是中上之姿,但说如何如何万里挑一,那真不是。 而且,简铭那样评价她,也太让她难为情了吧? 季凝没法不红了脸,嗔道:“侯爷何时来的?都没有声音。” 简铭正瞧着季凝的身影瞧得有些出神,被季凝这么一问,表情也有些不自在。 他是真觉得季凝穿这条裙子好看,柳绿色的裙裳裹着季凝玲珑的身段,越发如春风拂面一般,又令人有微醺之感。 面对季凝的半是嗔怪半是质问,简铭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脸上的表情却十足十地一本正经:“让你快些换,你这样慢,我只好来看!” 这话说的,像是季凝错在先,该快些换的时候不快些换,让他不得不推门而入了。 他倒还有理了? 季凝霎霎眼。 简铭瞄了瞄季凝的反应,依旧绷着脸道:“我进来的时候,你们主仆两个正对着镜子照。” 言外之意,他可不是什么偷看女子换衣衫的无耻小人。 季凝心里嚯了一声。 她是信任简铭是个君子的。 话说回来,简铭是她的夫君,便是眼睁睁看着她更衣,也不是什么逾矩的事。 季凝双颊发烫,在心里喊停:这种事不可以想下去了!太羞.人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简铭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怎么就觉得……季凝就觉得怪有趣的。 她隐隐觉得简铭在装相,又不好戳穿,只能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侯爷是个君子。 侯爷您可真是的大大的君子啊!小的之前可冤枉您了! 简铭仍绷着一张脸,忍不住又把季凝打量了一番,神情肃然。 “你若知道错了,便赶紧收拾停当,陪本侯出去散心。”简铭道。 散心?出去? 这可出乎季凝的意料。 等等! 什么叫“你若知道错了”? 我哪里错了? 我何时错了? 换衣衫换得慢错了,还是冤枉侯爷不是君子错了? 诶?我何时冤枉侯爷您了? 难道换件新衣衫,都不许我对着镜子赏鉴赏鉴吗? 由不得季凝为自己抱不平,简铭早已经转过身去,一边朝门口踱去,一边大声吩咐玉篆:“快替你们夫人收拾停当了!山里风大,记得带件披风。” 季凝:“……” 简铭不止要带她出门散心,还要去……山里? 什么山? 他不会把她丢在山里吧? 还记得叮嘱玉篆为她带件披风,应该不至于丢了她……吧? 等到季凝再见到简铭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侯府门口了。 玉篆可倒是真挺简铭的吩咐,急急燎燎地替季凝拾掇好,又带了披风,还把一个黄铜手炉塞到了季凝怀里。 “山里冷,姑娘拿好了,别冻着。”玉篆道。 季凝低头看看怀里刚被塞了热腾腾的炭的圆瓜状铜手炉,心道这丫头莫不是疯了? 暮春时节,让她抱着手炉? 这是要热死她啊? 玉篆可不管这个,还振振有词的:“侯爷说了,山里风大,又冷,姑娘身子纤弱,冻坏了可不得了!” 说着,还朝季凝晃了晃手里抱着的季凝的披风。 季凝愕了愕,嗤道:“你怎么不带着那大毛的披风?” 玉篆忽作恍然大悟状。 季凝顿觉头疼:这丫头不会是来真格的吧? 她都怀疑,她的贴身侍女被简铭给收买了。 第63章 玉篆最终没至于失心疯到暮春时节里带着大毛衣衫出行, 季凝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她的坚持之下,玉篆也放弃了让她抱着那裹着热烫的铜手炉的打算。 主仆两个匆匆地出门。 季凝这才想起来,她这些日子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胜侯府的门朝哪面开她都不知道。 回廊之上, 常青立在那里。 瞧见季凝和玉篆主仆的身影出现, 他忙殷勤上前, 向季凝揖道:“侯爷已经在府门口等着夫人了!” 这才多一会儿?侯爷还真是……急性子呢! 季凝无语。 得亏简铭想得周到, 提前让常青候在那里等着、带路, 不然季凝主仆两个便是找通往府门的路都得找一会儿。 一路上,常青对季凝的态度是极恭敬的。 偶有遇上的丫鬟、婆子、小厮等下人, 远远看到季凝主仆,多是好奇地打量。 有两个小厮禁不住多看了季凝主仆两眼,被常青狠狠一眼瞪过去,两个小厮立时老老实实地在路旁垂手耷眉侍立, 再也不敢做逾礼之举了。 季凝一路行来, 一路瞧着,心里面则暗暗记下了种种情形。 她看得出, 简铭在府中有很有些威严的,不然那些小厮也不至于看到常青就乖乖地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奇怪的是, 简铭又像是不大愿招惹老太太和二太太那边的人的,这其中的缘故, 季凝可就想不清楚了。 还有一件便是,季凝将众下人看到自己的反应默默在心里作了一番比较—— 比较的, 是他们若是见到二太太甚至老太太的时候, 是不是也敢这般大喇喇地瞪着眼睛观瞧, 而浑然忘了该有的礼数。 季凝不由得更想深了些:曾经简铭的那位先夫人在世的时候, 这些下人远远地看到她, 又是怎样的反应呢? 这么一比较,季凝心里就没法不梗得慌了。 想来,这些下人看到那位先夫人,无论离得多远,一定是乖觉地行礼吧? 这便是差距之一了吧? 只是简铭对下人说,她是他们的新夫人,那又如何呢? 她说到底还是得靠简铭的庇护,甚至靠着看简铭的脸色才能在侯府中立足。 季凝想要的,可不止于此。 终于走到侯府门口。 其实季凝之前已经加快了脚步,并没敢耽搁工夫。 此刻在府门口看到简铭,却也见到简铭的脸色不大好看,冷冰冰的。 他就端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那匹马便是当日季凝只来得及看到背影的那一匹。 季凝猜想这匹马应是简铭惯骑的坐骑—— 高骏挺拔,加上马上那个人也是英武高健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在心里忍不住叫一声好的。 季凝这会儿可没有为简铭以及他的坐骑喝彩的心思。 简铭那张冷飕飕的脸,就让季凝没法不多添了警醒。 她好像没得罪他吧? 如果,方才从屋里走到府门这段路程,没让他觉得耽搁了他的工夫的话。 再说,堂堂的常胜侯,不会连这点子事也生气吧? 季凝暗忖着,已经在心里把简铭归到“不好相与,喜怒无常”那一挂了。 季凝迈步出府门,玉篆自然而然地扶着她。 门阍上大大小小三四个小厮垂手而立。 季凝柳绿色的纤弱身影闪过,其中的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忽然抬起头来,刚好盯到季凝的侧脸。 那个小厮立时张大了眼睛,黏在季凝的身上便移不开,似是被季凝的姿容和身段吸引住了目光。 季凝心里想着简铭是不是生了自己的气的事,她又是头一遭迈着侯府大门的门槛,根本顾不上注意旁的。 玉篆心里犹忐忑着,还不如她呢。 因此主仆两个谁也没注意到那名小厮的异样,直到忽闻“啪”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便是“哎呦”的痛呼声…… 季凝和玉篆皆被吓了一跳。 恍然拧头,才看到方才盯着她们的那个小厮,已经被狠狠一鞭抽在了脸上,痛得跪伏在地,哀哀讨饶。 而出手挥鞭的简铭,此刻脸色冷得像是结了冰,正十分嫌弃地把刚抽完了人的马鞭子丢在地上:“处置了!” 简铭的声音比他的脸色还要冷。 季凝乍逢变故,又眼睁睁看着伤了个人,那人捂着脸的指缝里还有殷红色的血渗出来,她怎么可能不被惊吓到? 这么一被吓到,她的脸色立时白了几分。 但好歹没有失声喊叫出声,强撑着朝简铭旁边的马车走了去。 她既没看到这人如何失礼冒犯她,就不知道简铭为何甩鞭子伤人,心里面则以为简铭是无端迁怒,着实添了许多的忐忑不安。 简铭见季凝脸都白了,显然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霎时间更觉得躁怒。 此时早已经有两名府兵装束的军士,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齐齐向简铭躬身行礼:“侯爷!” 简铭扬手一指那名已经被吓得半死的小厮:“先打二十军棍,等我回来处置!” 那两名军士立马应是,根本不理会余人如何反应,一边一个拖了那小厮就走。 那小厮刚反应过来自己因何被抽,唬得都顾不上脸上的伤口了,刚想哀求简铭饶了他,就被两名军士拎了就走。 当兵的身强力健,臂膀俨然铁打的一般,那小厮就如同被猛虎咬住,连挣扎都挣扎不得的小弱鸡。 他脑子里都是懵的,被拖了几步,才尖着嗓子没命地叫唤:“侯爷饶命!侯爷饶命……我是二太太房里史嬷嬷的表外甥!侯爷——” 他说出这番话来,原以为简铭会看在史嬷嬷,甚至是二太太的情面上,饶他一饶。 不料,简铭听了这话,脸上的阴悒之气更盛,厉声道:“打三十军棍!” “是!”两名军士干脆利落地应声,拖着那小厮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内。 那小厮也不知道是被吓坏了,还是已经发不出声音,连哀叫讨饶声都没再有。 余下门阍上的众人皆噤若寒蝉,彼此连对个眼神的胆子都不敢有,无不垂着脑袋,生怕下一个触霉头的就是自己。 这边,常青早在听到简铭说了那句“处置了”的时候,便弯身捡起了那根鞭梢沾着血迹的马鞭捧还到简铭的面前:“侯爷,您的马鞭。” “扔了!”简铭看都懒得看那马鞭一眼,嫌弃道。 常青眉毛动了动,便即了然,躬身称是,就真把那马鞭扔了。 季凝第一次出侯府的门,就见识了这么一出。 她此刻的手都是冰凉的。 “姑娘你觉得怎样了?”玉篆不敢大声,生怕声音大一点点,就招惹来简铭那尊杀神。 季凝喉咙间紧了紧,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却不由得攥紧了被玉篆抱在怀里的那件披风的衬里。 早知道这样,她真该带了那烫手的铜火炉来。至少,现下不用觉得这么冷了。 暮春时节其实能如何冷? 季凝觉得冷的,是简铭比她以为还要喜怒无常—— 若是有一日,自己也惹恼了他,他会不会也把马鞭子狠抽在自己的脸上啊? 想到那幅情景,季凝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姑娘?”玉篆正搀着她,怎么会感觉不到她的异状? 简铭循声看过来,尤其在看到季凝微微颤抖的纤细身影的时候,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夫人登车!”简铭喝道。 这一次,玉篆被吓了一个哆嗦。 她是真怕简铭拿自己祭下一条马鞭子,什么都顾不得了,连扶带托的就把季凝塞进了马车。 那架势,真和“塞”差不了多少。 季凝一等车,玉篆像是被身后的刀剁了尾巴似的,也随着钻进了车厢。 主仆两个挨近坐着,双手交握,都感觉到对方的手,冰凉。 简铭是代惯了兵的,季凝知道。 军旅之中军令如山,季凝也知道。 可是亲眼见识怎么个令行禁止、怎么个雷厉风行,季凝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尤其方才还见了血,若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季凝此刻最担心的,是她接下来该如何与简铭相处—— 一想到两个人要单独出门,虽然简铭骑马,而她乘车,简铭大概不会突然掀了车帘闯进车里,可他就会在车外面骑着马同行……而且,她到此刻尚不知简铭要带她去哪里“散心”呢! 季凝怎么能不心跳加速、惴惴不安呢? 季凝能不登车吗?能折身返回府里吗? 当然不能。 老话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就是她胆敢折身回府,难道回去她就不用和简铭打交道了? 那还不定怎么惹恼了简铭呢,后果更不可预见。 季凝眼下唯有盼着这趟出行赶紧结束,自己别招惹了简铭才好。 车厢之外,府门口的光景还未结束呢! 季凝刚一登车,便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自府里传来。 她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壮着胆子将车帘掀起一个不起眼的小角。 这个朝向,刚好让她得以看清从府内疾步走出那人的模样—— 竟是那夜在祠堂之外,陪侍在老太太身旁的那名老年男仆。 门口刚刚发生的事,这么快就惊动了老太太了? 第64章 林诚疾步赶到府门前的时候, 刚好看到这么一幕情景—— 简铭端坐在马上,面沉似水;几名小厮垂手而立,眼皮都不敢抬半下,已经是瑟瑟发抖之状。 林诚眉心狠跳, 眼尖地迅速捕捉到了地上的一溜尚未干透的殷红血色。 他的喉咙登时发紧, 四年前相似的一幕蓦地涌上心头。 可是, 当年那件事是因为大公子。 而今日这事…… 林诚没敢往季凝所处的马车的方向飘眼神, 他也怕惹急了盛怒之下的简铭。 遂脸上赔着笑, 趋步向简铭疾行几步,来至简铭的马前, 躬身一揖道:“奴才们不懂事,还请侯爷息怒,为他们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简铭见林诚朝自己行礼,脸上的冷色并未和缓, 呵道:“诚叔是来替那眼里没有主子的奴才求情的?” 这话听着耳熟! 林诚眉心又是狠狠一跳, 四年前祠堂前的血迹犹在眼前。 他可不敢招惹眼前这位杀神,再次赔笑道:“侯爷说笑了!那奴才既冒犯了侯爷, 便是天大的罪,合该任由侯爷处置的。” “诚叔说错了!”简铭不客气地打断了林诚。 林诚一呆。 “那奴才冒犯的是夫人, 不是本侯!”简铭道。 他吐字清楚,声音亦是不低, 这句话便登时飘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季凝在车内听得清楚,意外地微张了嘴—— 她竟不知, 原来那个挨了简铭鞭子抽的小厮, 居然是因为冒犯了自己? 且不说何时冒犯她的, 她没察觉到, 便是简铭这句话说的, 就让季凝意外极了。 简铭竟不是因为喜怒无常,乱发脾气抽人,而是因为,要替自己出气? 季凝抿紧了嘴唇,心里面波澜起伏,一双美目不由得盯紧了简铭的侧脸。 简铭冷冰冰的侧脸,眉峰如剑直入鬓发;薄薄的唇角如刀锋一般冷厉,仿佛随时都能割裂任何东西;鼻梁高挺,让他的侧脸看起来那么真实;还有鬓角…… 季凝眯了眯眸—— 就在方才,阳光刚好照射在简铭的鬓角上,仿佛晃过一缕银白色? 白发? 简铭年纪轻轻的,兼武艺不凡,竟会早生华发? 季凝觉得自己年纪更轻,不应该眼花啊! 她还想再细看去,阳光转开,已经寻摸不见了。 刚刚的那缕银白色,倒真像是她的错觉似的。 简铭的话,听在林诚的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林诚在迅速掂对了一番,掂对着简铭说“那奴才冒犯的是夫人,不是本侯”究竟是何意。 侯爷是说,那奴才只是冒犯夫人,而非冒犯本侯,所以罪不至死? 还是说,那奴才冒犯了夫人,罪过更重? 林诚的脑中电光火石地转了好几个念头,还是决定谨慎行事,于是选择了不偏不倚地迎合简铭:“侯爷教训的是。” 简铭眸子凝了凝,盯着林诚俯身下去,头顶的布巾。 他足足盯了一会儿,盯得林诚一副老腰都要挨扛不住了,才幽幽地开口:“诚叔以为,此处是侯府,还是简府?” 林诚身躯一抖,也顾不得老腰弯得酸疼了,慌忙道:“侯爷这话,老奴不明白!” “是吗?”简铭嘴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这话,若是连诚叔都明白,这阖府的奴才,恐怕就没有明白的了。” 林诚闻言,已经隐隐嗅出了简铭语气之中的血杀之气。 他“咕噜”一声,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方稍稍定了定神,勉强笑道:“老奴是府中的管家,下人们不懂规矩、不守规矩,合该指点、教导、斥责他们……若是老奴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侯爷责罚,让老奴也张长记性!” 说着,他作势就要跪下去。 简铭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作势要跪,便连阻止的话都不急着说出口。 林诚以为自己说要跪下请罪,简铭就会立刻出言制止,自己再顺势说了几句漂亮话,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可是,这位常胜侯的眼睛太毒,竟由着他表演—— 林诚自以为很像那么回事的弯膝下跪的动作,到了最后只差双膝一软就扑跪在地的当儿,就怎么都进行不下去了。 难道他还真要跪在简铭的面前,卑微请罪? 这可是当着一众小厮的面,还是在府门口……他只要这么一跪,几十年的老脸就全没了,顷刻间这件事就会在府中传扬开来,以后让他还怎么在众仆面前立威? 说白了,林诚不过仗着是府里的管家,又是伺候老太太几十年的老人,以为在年轻主子的面前很有些脸面罢了。 简铭早就看破了他心中所想,遂只冷眼瞧着他将跪不跪、硬撑着弯曲的双腿,模样颇为艰难。 如此,僵持了十几息,林诚就坚持不住了。 他也自知简铭已看穿他佯装请罪讨好,其实心里另打一副算盘的心思,更自知拿捏不住简铭,反倒被简铭拿捏住了。 如今他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双腿酸疼得发麻,熬不住,只得将讨饶的目光投向简铭—— 他自然是不想这般没出息细弱的,可是此刻不示弱又能如何呢? 简铭收到林诚讨饶的目光,便清楚今日教训府中下人的目的已经达到。 “诚叔快请起!”简铭在马上一抬手,做了个“起”的动作。 又唤常青:“还不快扶诚叔起来?” 常青一直在旁边侍立着,把林诚的一言一行皆收入眼底,直到简铭唤他的时候,才急冲冲地奔过来,搀扶起了林诚。 只听简铭道:“您老是府里的老人,便是有些过错,我怎么能让你下跪呢?” 他们主仆两个配合得默契极了,好像之前让林诚硬撑在那里的十几息,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似的。 林诚嘴角狠狠抽搐着,有苦说不出,有气又撒不得。 面对简铭,他只能竭力挤出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笑来。 说到底,简铭还是认定他有错,而且还借着将跪不跪这桩事暗暗惩罚了他。 林诚默默磨牙,脸上却不敢有半分的不恭敬—— 无论是简铭的身份,还是简铭的实力,都是他惹不起的。 为今之计,也只有……忍着了。 简铭没打算这么结束,他从常青的手里接过一条新马鞭,随手扬了扬,似在试一试这条新马鞭是否顺手。 他只这么随手扬了扬,门前见识过此前他抽人抽得满脸血的几名小厮脸都白了。 其中一个顶没用的,双腿一软,差点儿都跪在当场。 林诚见状,只想扶额,心道府里的下人越来越不顶用了,这还没见识过侯爷当庭杀人的样子呢,就吓成这样…… 虽是暗自作想,林诚心里也是忐忑的。 毕竟,简铭当年,连他二叔房里的人都敢杀,何况旁人? 林诚想了想自己的身份,琢磨着若是简铭发狠杀自己,自己到底有几分活路—— 老太太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吧? 不过,话说回来,与其赌老太太的态度,还不如自己别作死。 这般想着,林诚的面色更软和了下来。 这一次,他朝简铭露出的,可是颇带着几分谄媚的笑了,稍压低了声音道:“事涉内闺,老奴觉得这件事不好张扬开来。” “嗯?”简铭挑高了声音,手里的马鞭又状似随意地挥了挥。 林诚头皮发紧,赶忙又说:“老奴亲自去处置那恶仆,定要为侯爷和……夫人出气!” 简铭听他虽然犹豫,但到底唤出了那声“夫人”,唇角勾了勾,慢悠悠道:“有劳诚叔。” 林诚忙称不敢,说皆是老奴分内之事云云。 简铭则不理会他的故作姿态,扬声道:“夫人是本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是何等身份,诚叔是府中的管家,最清楚不过的吧?” 林诚勉强笑了笑,口中频频称是:“咱们家夫人是天家御赐的景贤公主殿下,是太后她老人家认的女儿,更是陛下赐的婚!” 简铭听到“陛下赐的婚”几个字,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诚叔记得就好。这样的事……” 他抬眸扫了一眼门阍前侍立的几名小厮:“……本侯不希望再看到了。” 说罢,也不再看林诚,拨马转身,同时吩咐马车车夫启程。 留下林诚和一众仆从,登时有大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林诚则悄悄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他明白简铭的意思:以后府里但凡有下人对季凝不敬,简铭就要拿他问罪。 须得各院皆嘱咐一遭了,不管怎么说,别触了那杀神的霉头才好。 还有那不成器的混账小子……得遣人去做些手段,别打死了他才是。 就算那小子是史嬷嬷的表外甥,因着二太太的缘故才能在门阍上讨份差事,林诚也不怕他。 林诚在意的,是老太太在这件事上是什么态度。 须得赶紧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禀告老太太,林诚心忖。 怎么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事来? 林诚觉得头疼。 自从大公子殉国,这偌大的侯府里,明面上已经安安静静好几年了。 如今,恐怕是又要不安静了…… 林诚抬头,盯着门楣上那张“敕封常胜侯府”的匾额,心里犯起了嘀咕:那季家的丫头,到底有什么能耐,让侯爷为她折腾成这样? 第65章 之前在府门前发生的一幕幕, 季凝皆看在了眼中。 随着马车辘辘而行,她的一颗心也随之起伏起来。 从林诚与简铭的对话之中,季凝听得出,简铭之所以暴躁地抽人, 是因为那名小厮冒犯了自己。 她此前见都未曾见过那名小厮, 他何来冒犯自己? 想来, 定是因着自己出府门的时候, 那名小厮逾礼盯着自己的脸看来着。 季凝是侯府夫人, 那名小厮是府里的下人,见到府中女眷避视, 乃是应有之意。 下人若不曾避视,自然该罚。但如何罚,端看主人将这件事看重到何等程度。 至于简铭的反应,就很值得玩味了…… 季凝微微蹙眉。 她自问对于侯府中的情况, 所指极其有限, 却也从林诚与简铭的对话之中看得出来,简铭这件事做得绝非寻常。 简铭此举, 已经远非回护自己那种程度了。 现在,阖府都知道简铭把自己看得重要了吧? 若非把自己看得重要, 准确地说,是把自己看作真正的夫人、侯府中的主母, 简铭又何至于发那样大的脾气? 或者,这里面还有些旁的缘故? 方才那小厮将要被简铭的手下拖走的时候, 喊着什么来着? 他说他是史嬷嬷的表外甥? 季凝敛眉沉吟。 人说侯门深似海, 关系盘根错节, 不定谁和谁连着亲, 得罪了某些下人, 比得罪了正经主子还瘆得慌呢!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只是不知道,简铭方才那一番责罚,更多的是针对史嬷嬷甚至二太太,还是为着自己…… 想到简铭为着自己,季凝的脸上微热。 忽听玉篆在耳边道:“姑娘,你可觉得好些了?” 季凝不解转头,方明白玉篆说的是什么—— 刚刚简铭暴怒之下抽人,着实把她们主仆两个吓了一跳,手都吓得冰凉了。 不过,那时候季凝并不知道简铭为何发怒,还以为他没来由地迁怒于下人。 眼下既然知道了缘由,季凝便不觉得如何害怕了,反倒心里生出一股子念头:不知道他还气不气了? 季凝朝玉篆道了句“无妨”,禁不住轻轻撩起窗帘一角。 那帘子的料子是极厚实的,随着马车的颠簸,掀起一角之后便很快又垂了下去。 “……”季凝无法,只得用手指挑着那帘子的一角。 马车之外,街市上行人如织,熙来攘往。 或步行的,或骑马的,或赶车的,或挑担的……还有街边做买做卖的诸般店铺,一个个地从季凝的眼前闪过,消失在视线之内。 季凝恍然意识到,此处竟是圣京城里横贯南北的那条朱雀大道。 此时,他们一行从旁路上转到这条大道上,正由北向南走去。 朱雀大道的紧南头,便是圣京的正南门朱雀门。 这是出城的路。 季凝暗忖。 这条朱雀大道于她而言,着实不凡。 当日,便是在这条大道上,她入宫待选横遭疯牛闯道,幸遇简铭及时援手,才不至于搭进这条命去。 说起来,这条朱雀大道,算是她与简铭的结缘之地。 季凝脸上的热意,又添了两分。 她一个女儿家,初初嫁人,连和夫君同榻都不曾有过,两个人顶多是牵过手,便想到了什么“结缘”的,不免羞赧。 不知怎的,或是因为之前简铭为她教训了下人,也或是因为故地重游,季凝的心底有些说不清楚的滋味,有些想马上见到简铭似的。 季凝不由得纤指高挑,将那厚实的窗帘又挑起了一些。 车外的风光看得更清楚了。 不止有风光,还有比风光更耀眼的存在—— 一匹高头大马,踢踢踏踏地循着马车的辘辘之声,贴近了季凝身处的车厢。 马上之人迎着阳光,英武非常,就这么如神祇降世一般,出现在季凝的视线之内。 季凝盯着阳光之下清晰起来的简铭的五官,有刹那的晃神。 一瞬间,季凝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当初在车厢之内,听到那头疯牛狂奔的声音、听到被吓得尖叫逃走的小内监的声音的她,是何等的无助? 那头牛被简铭迅速制伏,连受惊的驾辕马都被简铭一箭射中,才不至于让她跌碎了脑袋的时候,她的心里又觉得是怎样的劫后余生? 简铭于她,实是有救命之恩的。 无论简铭当时是否知道车内的人是她,是仗义援手,还是旁的什么,简铭都救了她的命。 季凝的脑海之中,忽的晃过了那日简铭出手之后,疾驰而去的背影。 那时候的她,连简铭的正脸都没看到,连一个谢字都没说上一句。 直到如今,她都没对他说一句多谢。而他,护了她又何止一回? 季凝的心头涌起一股子热滚滚的滋味,觉得有些对不住简铭,又觉得此刻看到简铭的脸,觉得心里无比的踏实…… “侯爷!”季凝不禁脱口而出。 简铭的马刚好贴近马车,目光又刚好与季凝的目光对上。 听到季凝唤自己,语气与平常很不一样,简铭怔了怔神,继而蹙眉。 他夹着马腹又贴近了些,与马车平齐,那匹战马跟惯了简铭,极通人性,遂四蹄配合着马车的辘辘之声,不快不慢。 “怎么了?”简铭侧头看向季凝。 两个人倒像是四目相对似的。 一时之间,两个人皆彼此看住了。 周遭的一切,行人与车马,皆仿佛不存在了。 天地之间,倒像是霎那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季凝先微红了脸,不自然地轻转开脸去。 简铭亦觉忘情,轻咳一声。 季凝方想到简铭之前问了什么,忙道:“没什么。” 简铭眉峰挑了挑。 两个人之间的古怪稍得缓解,季凝心头一热,忽然大着胆子道:“侯爷那日就是在这朱雀大道上救了我。” 简铭浑没料到她竟是提起了这件往事。 原本他以为季凝已经忘记了,没想到这丫头还记得。 想及当日的前因后果,简铭便觉心头多了几分烦躁。 “我那日并不知道车内之人是谁。”他说道。 话一出口,季凝便被噎住,不知该说什么了。 而简铭恨不得收那句话收回来才好。 他是对季凝嫁入侯府的因由存着些芥蒂的,这话也不算说谎—— 他那时候纯然是仗义援手,根本就不知道车内的人是谁,只是看到有疯牛当街伤人,便出手搭救了。 后来才发现那竟是宫里的车子,再后来又知道了车内坐的是何人,入宫要去做何事,简铭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直到再之后,这个原本该成为皇帝的妃嫔的少女,竟成了他的妻子,还是推不掉退不得的那种,简铭就更觉得梗得慌了。 对于这场赐婚,简铭是十分抵触的。 他对季凝最初并没有什么好印象,更不惜动用人力去查季凝。 查下来,结果竟证明季凝是无辜的。 简铭着实有些意外—— 他从小到大,听多了也见过了尔虞我诈的事。他愿以为季凝是有意勾.引了白龙鱼服的皇帝,他暗中多方查证,才知道季凝竟是个被无辜拖累进来的。 简铭遂对季凝生出了些怜悯之意,但对于这桩婚事他还是抵触的。 孰料,季凝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嫁入了侯府,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 而且,还在他深夜回府的时候,两个人在那样一个场合第一次见面了。 简铭回想起两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的光景,侧头看了看季凝—— 这丫头还是那张他一见之下便觉得十分熟悉的脸,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这算什么? 前世的因缘? 简铭笑了笑。 惯于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见惯了生生死死,上一瞬还活生生的人,下一瞬就可能身首异处,他还信什么前世姻缘? 简铭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他不喜欢把“生生死死”这种字眼儿和季凝牵连在一块儿。 哪怕这些年他驰骋沙场,不知有多少敌人死在他的枪下剑下,他早不知恐惧为何物。 这一刻,就算只是想想,季凝终也是那芸芸众生之中逃不过死生轮回的一员,简铭便觉得浑身发紧,心里烦躁不安。 这一刻,他只想他永远见到的,都是那个初见就懵懵懂懂,敢对他瞪眼睛、敢朝他扔棍子,然而却迷糊得认不得路的纤弱少女。 简铭心中所思所想,季凝无从得知。 她听了简铭的冷言冷语便觉得心底没来由地失落。 这种失落感实在没有道理—— 简铭当然不可能知道那时候马车之内的人是她。 不知道车内是何人,眼见危险便及时出手相助,这不更表明简铭的人品正直仗义吗? 和这样的人相处,季凝以为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简铭是个正人君子,才会让她放心相处,而不必担心简铭害她。 这段日子,也确实证明简铭是个君子。 当然,偶尔有些小小的恶趣味,这亦无伤大雅。 与君子相交,该当心情愉悦才是,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不觉如何愉悦,反倒觉得空落落的,似有所失? 季凝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因着天癸降至,心绪起伏也未可知。 季凝胡乱想着,蓦地感到身后异样地躁动起来。 好像整条朱雀大街都被一股子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惊扰得乱作了一团。 第66章 朱雀大街的北尽头, 就是皇宫的南大门。 此时,两名小黄门从宫门里面出来,紧接着便飞跑起来。 两名小黄门各自的身后,跟着一队荷刀持枪的禁卫军兵。 他们如凶神恶煞一般, 扑向路上的行人。 须臾之间, 呵斥声、糟乱的脚步声、惊呼声……甚至鸡飞狗跳之声, 响彻朱雀大街。 不过半刻钟的工夫, 朱雀大街上的车马行人就被赶了个干干净净。 远离宫门的道两旁, 做买做卖的小商贩早就被禁卫挥枪撵跑,连两侧平日里热闹非常、人头攒动的各样店铺, 也都被迫不得不合起窗板、门板,不得不暂时歇业了。 整条大街上,只有几个尚未来得及离去的寻常百姓,被禁卫军兵的长.枪、大刀威吓着, 又被小黄门手里的拂尘柄狠狠抽了几下子, 方慌慌张张地逃远了。 眨眼之间,圣京城里最最繁华的街道上像是遭了贼—— 尘土暴起, 地上横斜着菜叶子、碎鸡蛋、鸡毛……甚至还有两只不知道何人的破布鞋。 季凝直看得眉头大皱。 她隐约觉察出来这两名小黄门和两队禁卫军将要做什么。 可是这副作派……与肆虐百姓的强人何异? 季凝侧眸看向简铭。 简铭的脸色很不好看,始终冷冷地盯着那些军兵的所作所为, 手里的新马鞭被他攥出了褶皱。 季凝能感觉得到他的愤怒。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同样是大齐的军人, 简铭一定看不惯他们这样对待无辜百姓吧? 简铭带的兵,一定不会如这些禁军一般吧? 常青的脸色也不好看, 左手几次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但他到底是个周全的, 忙趋马向简铭道:“侯爷, 再不出城, 恐怕城门就要关了。” 简铭脸色沉郁, 拧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城门,吩咐道:“保护好夫人。” “是!”常青应诺。 他们出城,原是带了些骑卫的,常青手一挥,那几名骑卫便分作两队—— 一队围定季凝身处的马车,保护季凝;另一队则紧紧跟着简铭的马,分毫不敢放松。 一行车马,眼看着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今日刚好有校尉当值,早一眼认出了常胜侯府的马车上的徽记。 他自是不敢阻拦的,在简铭的马侧赔笑见礼道:“侯爷这是要携女眷出城啊?” 简铭睨他一眼,并不搭言。 后面常青夹马腹紧随上来,微微笑道:“汪大人今日当值?” “不敢!”汪校尉忙向常青一拱手,“常副将好!” 常青点了点头,一指紧闭的城门:“我家侯爷要与夫人出城赏春,还请汪大人让弟兄们打开城门。” 汪校尉作了然状:“原来是侯爷与殿下要出城啊!” 简铭听他说“殿下”,显然指的是季凝这位“景贤公主殿下”,眉峰微挑。 只见汪校尉并未马上令手下打开城门,而是又赔笑道:“今日昭媛娘娘回府省亲,卑职还以为殿下与侯爷也要去季府同贺呢!” 他如此说着,眼神转到了简铭的脸上,悄悄打量。 简铭的脸色仍是一变未变,他干脆就未搭理汪校尉抛出的话头儿,而是用冷飕飕的声音道:“汪庆,你是等着本侯入宫请旨,才能开城门吗?” 此言一出,再配上简铭那副冷意森森的眼神,汪庆很有一种自己已经是个死人的感觉。 “侯爷说……说笑了!”他想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却嘴角僵硬得厉害,似是被冻僵了。 “本侯没有说笑。”简铭的声音极淡,却极冰寒。 汪庆“咕噜”吞咽了一下,总算咧开嘴,五官好歹拼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侯爷是陛下最看重的臣子,侯爷想做什么,陛下定然是允许的。” 说罢,大声吩咐手下打开城门,让简铭一行出城。 简铭察觉到他话中的深意,眯了眯眸,道:“汪校尉若觉得本侯逾越了法度,大可请你的上官参奏本侯!” 说着,一夹马腹,出城而去。 一行车马辘辘,很快便通过了城门。 后面,汪庆则盯着简铭的背影,嘬着牙花,神色纠结。 简铭的意思他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大齐子民,无论何等身份,都得遵守大齐律。就算简铭有过错,他这个小小的校尉也参劾不得。 可是,万一哪一日,他不再只是个小小的校尉了呢? 汪庆撇了撇嘴,心说看起来这位侯爷和那位景贤公主殿下的关系,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隔阂……须得赶紧将这个消息禀报主子。 简铭在城门口与校尉交涉的时候,季凝早已经放下车帘,安坐于车内。 她的耳朵可一直听着外面的对话呢! 原来,方才那些跋扈的小黄门和禁卫军兵驱赶百姓,真的是为了季钰回府省亲。 可是季府早就在多日之前就从仁义巷,搬去了大齐达官显贵府邸聚集的锦里。那里距离皇宫很近,出了宫门西转,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就到了,根本就不用占不了几步朱雀大街的地界。 季凝的心往下沉了几分。 她再次轻撩起车厢的窗帘,朝身后城门的方向看去—— 几名守城门的官兵,正将城门合上。 在那两扇越合越近的高大城门之间,越来越窄的缝隙之内,季凝看到一众内监模样的人,正将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而朱雀大街的两侧,正被另一伙内监拉起的黄绸拦起…… 黄绸啊! 那是天子才能用的规制啊! 哪怕是皇后,甚至贵妃,回府省亲这样的排场,或也能说的过去。 然而季钰,她只是个三品昭媛。 且还是一个刚刚册封不久的,三品昭媛。 眼前的两扇城门,隆隆地合紧了,再也不给季凝的视线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 季凝的一颗心也沉到了湖底。 一重城门,仿佛将她与城内的世界,隔绝成了两个。 其实,所谓隔绝,又何尝是此时才有的? 季凝无力地撂下窗帘,轻轻靠在了车厢内的靠背上。 常胜侯府的马车是舒适的,连当日季凝入宫的时候所乘的宫中的马车,都及不上这一辆少颠簸。 季凝突然觉得很好奇:是因为常胜侯府格外注意改进府中的马车,还是因为她所乘坐的这一辆,被特别地照应过呢? 若说老太太或者二太太的马车,被改得特别舒适,季凝倒是能够肖想。 不过,这一辆,显然既不属于老太太,也不属于二太太。 遍观整个侯府,还会有谁,对她坐马车出门是否颠簸、是否舒适上心? 也只有那人了吧? 季凝微合双目,有些疲倦。 简铭待她不错,她知道。 季凝又没有被虐的癖好,当然乐见在侯府里的日子平安顺遂。 表面上看,简铭着实与她闹过两回别扭;但是,细究起来,对于她的衣食住行的日常,简铭不可谓不上心。 为什么? 季凝的心底忽闪过这样一个问题。 佛家谓凡事必有因果,季凝并信佛,却也相信绝没有无缘无故的善待。 简铭待她好,是因为他将她看作他的夫人吗? 只是因为她名义上是常胜侯夫人,简铭就合该对她好吗? 这说不通。 季凝与简铭虽然相识不长,对简铭的性子多少也有了些认知。 简铭绝不是那种唯诺迂腐之人,他绝不会因为自己是“某某身份”便对自己如何如何。 一如,当初和简铭初遇的时候,哪怕知道自己是景贤公主的身份,简铭也不曾对自己和颜悦色,尽一个大齐臣子的“本分”。 屈从于礼法,那不是简铭的本性。 何况,自己这个公主的封号,本就是个西贝货。 是与不是,不过是太后或者皇帝的一句话,而已。 季凝在侯府的这段时日,也渐渐理清了些头绪。 她平生第一遭嫁人,知道自己嫁得不明不白。 她嫁入侯府本身,就是被不知多少人算计的。 季凝更知道,简铭应该是不愿意娶她的,不然简铭也不会说出“避祸”云云。 季凝也知道,自己的过往实在算不上“光彩”。 她不信简铭对于自己在宫中险些被皇帝羞.辱的事,一如所知。 季凝不是那起子愚夫蠢妇,会觉得自己经过那一遭便“脏”了。在那件事之中,她才是最无辜的受害之人。 但她不信简铭不膈应得慌—— 这与是否忠君许国无关。 简铭不是寻常贩夫走卒,得着宫里赐的一个女人,便当个神仙似的宝贝。 简铭是堂堂的一品军侯,是大齐的战神。 大齐不知有多少年轻姑娘,对他抱有绮念。 便是无视那些或许将自己视作敌人的年轻姑娘,只是对比过往—— 从府中下人的口中,季凝也听闻了一些侯府掌故。据说那位已经辞世的郑夫人,样貌端庄,性格更是一等一的好。 相比之下,季凝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的样貌端庄、性格且好。 所以,简铭又为什么不冷落她,甚至苛待她,反而善待她呢? 想不明白。 季凝越想越觉得烦躁。 一时烦躁,便头痛欲裂起来。 何止头痛? 她只觉得小腹钻痛,脸色登时苍白起来,涔涔的汗水,顺着额角滴落。 第67章 季凝胡乱想着她与简铭之间的事, 冷不防小腹坠痛了起来。 她疼得脸色都煞白了。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季凝已经熟悉了将近两年。 她不由得按住了小腹。 “姑娘,你怎么了?”玉篆就与她同坐在车厢内, 怎么会看出不来她的异状? “疼……”季凝低声道。 玉篆微张了嘴。 她跟了季凝十几年了, 连如何用月事带都是她教给季凝的, 季凝现下是怎么个情况,她会不知道吗? “姑娘信期到了?”玉篆小声问。 “不对啊!”玉篆掐算着日子,“照理, 还得三五日啊!” 季凝的信期一向都很应时,几乎从来没早来迟来过。 是以,这一年有余, 玉篆从没替季凝操作这方面的心。 可是这一次…… 玉篆与季凝对了个眼神,知道季凝这是真的信期将至了。 主仆两个的眼中俱都划过一瞬的无措—— 单是信期至倒没什么,反正季凝每个月都是要经历的。虽然季凝的反应要大些, 腹痛要重些,但以玉篆的经验,红糖姜水投喂上, 厚被重衣的加上, 用不了几日也就熬过去了。 侯府里季凝平素坐卧的那个房间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柜子里, 就有玉篆预备下的季凝月事期间的用物,只要及时给季凝换上就好。 可那是平时的情况, 今日却是…… 季凝的脸上的无措, 霎时间化作了苦笑。 她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个月的月事会来得这般早, 她以为至少还须过个两三日, 是以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眼见着那不该此时来的冤家这就在路上了, 如今城门大关, 让她去哪里寻那女人家的私密物件? 而且, 她还得跟着简铭去不知道深山老林里散什么心。 这要是万一……季凝不敢想下去了。 若真是她担心的最坏的结果,那她以后可不用做人了! 季凝心烦急了,脑子里翻转着眼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马车辘辘前行,已经下了城门之外的官道,偶有石子土坡硌住车轮,颠簸个一下两下,季凝的一颗心都要被颠出来—— 她怎么觉得小腹坠胀得越发厉害,那冤家就要不请自来了呢? 季凝煞白的小脸儿上,登时浮上了一层冷汗。 身上一紧,季凝诧异地看向玉篆。 原来是玉篆怕她月事的时候着凉,抖开那件披风,将她裹在了里面。 “姑娘可觉得冷?”玉篆担心地问。 又后悔道:“早知道这样,应该带了那铜手炉的……” 季凝听得头大,心道我已经够心燥的了,你还提那劳什子做什么? 季凝焦躁得把披风襟口扯了扯:“这些顶什么事?” 玉篆见她扯那披风领子,还想替她掖进,让她莫着凉了呢! 这会儿听季凝这般说,也恍然明白季凝指的是什么了。 这可怎么办呢? 玉篆也愁起来了。 “要不……我禀告侯爷去?”玉篆大着胆子提议。 随时壮着胆子,她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 毕竟是女人家的私.密事,简铭又是个男子…… 季凝刚一听她这般说,便不管不顾地使劲儿摇了摇头—— 让简铭知道她将要来了月事了,然后向简铭求助? 饶了她吧! 简铭一个大男人家,对他说那种话……那她以后还怎么面对他啊! 玉篆听季凝立时拒绝,也有些急了:“现下除了求助于侯爷,姑娘还能想到旁的法子吗?” 因为急了,玉篆的声音不低。 话音甫落,马车之外便响起了简铭的声音:“怎么了?” 季凝听到那早已熟悉的清冷的声线,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慌不迭道:“没事!” 说着,紧着朝玉篆使眼色。 玉篆自知方才情急之下声音太大了,简铭是习武之人,耳音又好,不免听到了耳中。 再看到季凝的脸都臊红了,显见是羞急得紧了,遂悄悄吐了吐舌头,不敢高声了。 因着是一行人马行至郊外,简铭不放心,便拍马紧缀在季凝的马车之侧。 他耳力的确不错,将季凝与玉篆的对话听了个囫囵,却也不明就里,只觉得她们似乎在聊什么很是紧迫,却又不好演说的事,似乎还很为难…… 简铭皱了皱眉。 季凝既说没事,他能如何?总不能强行让季凝有事吧? 不过,到底是什么事,让季凝如此为难呢? 简铭颇觉困惑,只能继续骑着马,缓缓跟在季凝的马车之外,随时准备应付着。 另一头,车厢之内。 玉篆生怕再惊动了简铭,可不敢高声了。 她自另一边撩起窗帘一角,瞄了瞄外面的情形。 见有两名高高壮壮的劲装护卫,骑着马配合和马车的行进,一前一后保护着她们安全。 再小心翼翼地朝远处瞧了瞧,玉篆眉头拧起。 “姑娘,再往前可就到岔路口了。”玉篆放下车帘,压低声音道。 岔路口? 季凝眉心一跳。 玉篆心里发急,只能继续道:“前面的岔路口,往东边转就是奔丹霞山的路了!” 言下之意,一旦下了岔路转向东边,进了山可就真没法子了。 季凝古怪地看了一眼玉篆。 在她的印象之中,玉篆是从小就在她身边侍奉的,几乎从来没离开过她身边。 连季凝自己,都是上一次随着她父亲季海去庄上,才平生第一遭出了圣京城的城门的,玉篆什么时候对这城外的路这般熟悉了?还知道丹霞山如何走了? 季凝敛下心头的异样,并没有戳穿玉篆,而是想了想,下决心道:“去庄上!” 玉篆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她记得分明,这条岔路往西行几里,就是季海送给季凝的那处田庄。 只要到了田庄上,寻到曲大娘,姑娘就不用愁了! 曲大娘心肠好又极热心的…… 玉篆忽的一个晃神,方想起来自己竟然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熟悉城外的路这件事。 她偷眼儿瞧季凝,暗忖着姑娘不会发现什么吧? 结果看到季凝正呼喝车夫停车,应该是要与简铭打商量改道了,并没有觉察到什么。 玉篆悄悄吐出一口气:还好还好,姑娘没发现…… 季凝让车夫停车,车夫便听令停住。 简铭和常青等一行护卫亦勒住了坐骑。 像是早就料到季凝会令车夫停下似的,简铭在马上微微俯身,凑向车帘。 刚好与探了半个身子想要出来与他说话的季凝对上。 季凝哪想到简铭竟屈尊凑得这般近? 她先是被唬了一下,继而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栽歪下车去。 幸得简铭眼疾手快,劈手攥住了她的胳膊。 简铭的力气不小,铁箍般的力量就束缚在自己右臂上,此刻想摔下马车都不能够了。 季凝眼见之前还在车辕上赶车的府中的车夫,极有眼色地跳下车去,远远地闪开,生恐扰了侯爷与夫人独处时的。 原本季凝心里早想好了对简铭的一番说辞,一套光明正大的说辞,这会儿被那躲远了的车夫一搅,季凝反觉得好似自己真有什么说不得隐情似的。 她的脸微微熏红。 既已站稳,季凝本能地往后抽胳膊。 简铭方才情急之下攥住了季凝的手臂,现下那条纤细的臂膀正试图从他的束缚之中挣脱。 简铭愣怔了一下,忙松开了手—— 随着季凝撤回手臂,她身上裙裳柔滑的衣料擦过简铭的手掌,简铭微微失神。 这不是他第一遭拉拽季凝,当初季凝嫁入侯府的第一夜,遇到他的时候,就被他立时控制了自由。 那时候,简铭就攥过这条臂膀。 明明不是初来乍到,可这感觉…… 简铭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他攥着季凝的手臂的时候,可没觉得如何的纤弱,反倒是怕这丫头随时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眼下,他倒是添了许多的顾忌,生怕自己手下失了分寸,再伤了季凝。 这种感觉…… 随着季凝手臂的脱离,最后她的手不经意间划过简铭的手心。 柔荑细滑、沁凉…… “手怎么这样凉?”简铭脱口问道。 我们姑娘来月事的时候一向是这样的,侯爷您还在没见着我们姑娘信期更惨的样子呢! 玉篆在季凝的身后,心里答了一句。 “没什么的,或许是城外风硬吧?”季凝随口答道。 她自是没法对简铭诉说实情的。 “是吗?”简铭问了一句,却也不是真的追问。 季凝轻嗯一声。 简铭便不再多问了,想着季凝或是体弱,不似自己在军旅中打熬了十几年身子骨结实。 玉篆原想着搀扶季凝下车的,谁想季凝那般着急,自顾先下了车? 而且还是刚一掀车帘,就被简铭撞了个正着。 玉篆心想幸亏自己没有抢先,不然和侯爷撞上,多尴尬? 她们姑娘可就不一样了,姑娘和侯爷到底是夫妻。 一想到“夫妻”,玉篆便不禁眨了眨眼。 瞧她们姑娘和侯爷此刻,一个在马车之上呆呆的,另一个在马车之下擎等着对方开口,这么四目相对的,倒真跟相处久了、感情想得的夫妻似的。 玉篆脸上一僵,自己先是被自己心内的想法吓了一跳。 姑娘和侯爷…… 这会儿还真不是想这个时候。 我的姑奶奶哟,您这愣怔怔地瞧着侯爷,是做什么呢? “姑娘?”玉篆轻轻杵了杵季凝的胳膊。 季凝这才回过神来。 她先是为自己因为与简铭离得这般近,而盯着简铭英俊的五官盯出了神觉得窘迫,慌地撇开脸去,瞧着远方。 “侯爷想去我的田庄上逛一逛吗?”季凝问道。 第68章 季凝玉颜之上浮上一抹胭脂色, 让简铭瞧得微微出神。 待得听到季凝竟是邀他去她的田庄上一游的时候,简铭才回过神来。 “田庄?”简铭音声微挑。 季凝垂下眼帘,心头发虚。 突然邀请简铭去田庄上,的确是挺突兀的。 若换做她是简铭, 也不能不对对方的意图有所怀疑。 季凝其实很想如实相告的, 毕竟简铭待她不错。 可是, “那种话”让她如何说得出口啊? 季凝不及开口, 脸上的胭脂色更浓了。 简铭瞧得怔了怔神。 他诚然觉得季凝半是羞涩的模样, 称得上很美,但他很快就察觉出来季凝的情状不大对劲儿。 莫非是有什么言说不得的隐疾? 简铭心内暗忖。 再一想到方才自己擦过季凝的柔荑, 季凝的整个手都是凉冰冰的…… 简铭更眼尖地看到季凝不知何时身上竟裹了那件披风,纵是城外风硬,如今暮春时节,倒也不至于。 简铭是个细心之人, 观此情状, 心里面便有了些计较。 又见季凝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不忍戳穿, 点了点头道:“你也已经许久不曾去田庄上了吧?合该去看查一番。” 这就给季凝邀他去庄上,寻了个极好的借口。 季凝的脸上发烧, 倒有一种诓骗了简铭的感觉。 “多谢侯爷。”季凝说道。 简铭微愣,心里更坐实了季凝确实是因着身体哪里不适, 才要去田庄上歇上一歇的。 遂是一哂:“是我到你庄上叨扰,怎么反是你来谢我了?” 言下之意, 该是他向季凝道麻烦才是。 季凝脸上刚刚退去的红润, 又浮了上来, 却也不甘心被简铭这般哂笑, 忍不住道:“侯爷这般的大人物, 能赏脸到我田庄上,是我田庄之荣幸。” “是吗?”简铭挑眉,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既如此,便不要耽搁了。这便出发吧!”简铭又道,“只是不知贵田庄如何走?” 玉篆在季凝后面听着,总算听到简铭答允季凝暂去庄上停驻,很是松了一口气,一时没走心,自告奋勇道:“奴婢认得路!” 季凝和简铭同时脸上有刹那的错愕表情,两个人竟似默契似的,皆迅速收敛起了表情。 季凝说如此甚好。 简铭则看了看玉篆,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夫人贴身侍奉的人,还真是伶俐非常啊!” 玉篆慌忙垂下眼去,作恭顺状。 季凝还是头一遭听简铭直接唤自己为“夫人”,过往的时候,简铭都是对她直接唤“你”如何如何的。 季凝的心头忽闪过异样—— 被简铭当着下人的面说“夫人如何如何”是一种感觉,此刻被他直接称呼,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季凝瞥向垂眉顺眼的玉篆,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终是道:“玉篆和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伶俐聪明自不必说,全心全意为我思量,才是她最可难得之处。” 玉篆听到季凝居然当着侯爷的面夸赞起自己来,而自己…… 玉篆的心里登时刀绞一般难受起来。 “姑娘……”她不禁抬头,看着季凝,双眼浮上了两抹晶莹。 季凝回了她一个温和的笑。 简铭觑着这主仆两个,超远方看了看,淡淡道:“走吧。” 玉篆还真能记得去田庄的路,她在车上指挥了车夫这般这般走,那般那般拐。 季凝坐在车内,忍着小腹越来越强烈的坠痛之感,唯有祈祷着那冤家可别在这半路上来了。 否则,她一会儿可怎么下车啊! 她的一颗心揪巴着,盼着快些再快些赶到田庄,哪怕路途再颠簸些也无所谓的,虽然每次车轮碾过小土坡的时候,都会震得她小.腹更痛了。 马车之侧,简铭带着几名护卫驰马紧紧跟随。 常青早在马车拐下岔路口之前,就被打发走了。 “过两日是歆儿复诊的日子,林娘子说不定就在东山上采药,你亲自去,若遇到她,务必请她到田庄上来。”常青离开之前,简铭吩咐他道。 常青没想到简铭竟给自己吩咐了这样的任务。 他倒不怕辛苦去寻那位林娘子,他是觉得侯爷的吩咐有些奇怪—— 过几日林娘子就过府了,此刻急着寻她做什么? 怕不是侯爷想念林娘子得紧? 常青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偷眼儿朝前方季凝身处的马车的方向瞄了瞄。 被简铭一道警告的眼神射过来。 常青似有所悟:明白了!侯爷这是怕夫人听到吗?嘿! “浑想什么呢!”简铭朝常青瞪眼睛,低声叱喝。 常青缩了缩脖子,不敢抻着脖子偷瞄了。 简铭真怕他不把这件差事当回事,不得不耐着性子道:“这是治病救人的大事,耽搁不得!” 常青一警:治病救人? “侯爷你身体不舒服?”常青担忧地问。 “不是我!”简铭低喝。 他想到季凝到底是府中的主母,不论是何病症,内闺妇人家的情状断没有说给下人听的道理。 遂又骂常青:“还不快去?” 常青忙诶了一声,打马疾驰而去。 车马一行很快就驰近了季凝的田庄。 自从季海将这田庄交到她的手里之后,她还是第一次来,还是因为“那种事”。 季凝很觉得难为情,“那种事”她怎么和萧寒说呢? 但愿,但愿萧寒来迎接她的时候,最好带上个办事得体的妇人…… 不过有玉篆在,瞧她对这条路这般熟悉,显然不是第一遭来了,想来她都能安排妥当吧? 季凝此时已经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怀疑玉篆其人了。 不管怎么说,先把眼下的窘境度过,再谈其他的吧! 萧寒这个田庄总管,将整座田庄打理得极是清楚分明。 季凝和简铭一行的身影刚刚在庄前的大路上冒了头儿,就有庄汉奔去向萧寒禀报了。 萧寒听了,不敢怠慢,忙带了七八个庄汉,迅速赶到了庄口。 此时,季凝的马车已经近在眼前了,而简铭和他带的护卫皆勒住了马缰。 “哒哒哒——” 十余匹骏马不安分地在地面上踢踏着四蹄,腾起微尘。 简铭朝萧寒看过来的时候,萧寒也刚好看到了他。 萧寒自然是认得简铭的,一时失神。 而简铭看到萧寒,亦微微愣怔—— 眼前这个古铜色脸庞、身形壮硕的中年汉子,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正在两个人彼此看住的时候,那辆停在眼前的马车上,玉篆火急火燎地跳了下来,直奔萧寒。 萧寒看到玉篆,又是一瞬的失神。 “……萧总管好!”玉篆脸上的笑容有些僵。 “玉……玉篆姑娘好!”萧寒总算捋清了声音,“你们这是……” “是姑娘……姑娘邀侯爷来田庄上一游……”玉篆急声道。 她恨不得一股脑地将季凝的情状说给萧寒听,让他立刻马上请曲大娘来照料季凝。 可当着这么多男子的面,众目睽睽之下,这话让她如何开口啊? “萧总管辛苦……”季凝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 接着,车帘一撩,季凝的身影出现。 “不敢!”萧寒匆匆朝季凝抱了抱拳,迅即向季凝走了过去。 以他的眼力,已经瞧出来季凝身体虚弱了,遂顾不得俗礼,想要冲过去扶季凝一把,免得她再不小心磕着跌着。 却有人比他的动作还快—— 简铭不知何时早已甩镫跳下马来,飞身来至马车前面,一手攀住了季凝的柔荑,另一只手搭在季凝的腰背上,竟是半扶半抱地把季凝搀下了马车。 一边安顿季凝稳稳当当地站在平地上,简铭的口中一边说着:“小心些。” 如此情景,旁人倒还罢了,唯独萧寒,已经看呆了眼。 这……这怎么看,都是夫妻和睦、琴瑟和谐的光景啊! 和他所知季凝在常胜侯府的遭遇绝然不同。 饶是萧寒性子沉稳内敛,此刻也禁不住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悄悄打量了两眼简铭—— 以萧寒的阅历之丰富,也看得出简铭此举并非刻意佯装。 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萧寒钉住脚步,仿佛之前根本就没打算去抢身搀扶季凝。 他却将所见,都暗暗记在了心里。 季凝已经顾不得当着众人的面,被简铭连扶带抱地搀下马车了。 令她窘迫的,是简铭和众随从就在她的身旁,万一她已经…… 小.腹内的酸痛提醒着她,让她心提得更高。 这条簇新的裙子之外还有那件披风,披风颜色深,就算是那什么了,旁人也看不出来吧? 应该……看不出来吧? 季凝忐忑地想。 她不能不给玉篆打了个眼色。 玉篆早想到了,状似随意地跟在季凝和简铭的身后,一双眼睛悄悄上看下看,看了好几个来回,方确认季凝身上干净着呢,那冤家并没有来闯祸。 玉篆心里念了声佛,快步行到季凝身前,含笑提醒道:“地上尘土多,姑娘小心着些。” 季凝闻言,侧头与她对上了眼神。 玉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季凝心头大松,知道自己身后是干净的,顿时很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 她也回了玉篆一个“幸好!幸好!”的眼神。 她们主仆两个之间的言行细节,都落入了简铭的眼中。 简铭暗自纳罕,不知道这主仆两个在打什么机锋。 他迅速在脑中回忆了一番季凝自从出了城门之后的情状,蓦地一个猜测闪现—— 简铭的脚步登时一顿。 他突然微微弯身,一手护住季凝的腰背,一手搭在季凝的腿弯,将季凝整个身体,腾空打横抱了起来! 第69章 简铭将季凝打横抱了起来, 便往庄内走。 季凝猝不及防之下,身体腾空而起。 她惊呼一声,死死攥住了简铭的衣襟。 她好歹还记得周围都是人, 只“啊”了一声之后,便把余下的惊叫都咽回了肚子里。 谁能想得到简铭忽然来这么一出啊? 谁也没想到。 在场众人,无不被这眼前的情形惊得险些跌掉下巴。 偏偏, 简铭还在身份最高贵的那位, 季凝又是他的夫人—— 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又是主子, 谁能说出什么来?谁敢说出什么来? 玉篆早看呆了。 她戳在原地, 好几息没动弹, 像被钉住了一般。 侯爷竟就这么着, 把姑娘抱起来了? 好……好帅气! 玉篆使劲儿吞了一口口水,才缓过神来,第一眼就是去瞄向萧寒。 萧寒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着实称不上脸色好。 他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理所当然地抱着季凝的简铭, 以及被简铭打横抱着、一张脸羞成了桃花色的季凝。 季凝不知道萧寒心中作何想法, 萧寒这么盯着她,让她觉得更窘迫了,下意识地去推阻简铭的手臂。 简铭原本矫健的步子一顿, 斜眉瞥向萧寒, 淡淡一笑:“夫人伤了脚, 还请萧总管去寻一位妥帖的娘子来,为夫人涂抹药油。” 简铭的语气还算客气。 萧寒却不大买账:“小主人好端端的, 怎么会伤了脚?” 这就有些质问的意思了。 简铭英眉微挑, 似是没料到萧寒胆敢“以下犯上”。 他玩味的目光, 在萧寒的脸上迅速扫过, 像是要看透萧寒的心思与身份。 萧寒的眼里唯有季凝的安危,他是不怕简铭的。 简铭的目光扫过他,他便挑衅般地迎了上去。 一时之间,两个人倒像是针锋相对似的。 周遭的气氛古怪起来,连简铭身后的众护卫都觉察出了不对劲儿—— 他们无不将手按在了腰间悬的刀剑上,只等着简铭一声令下,或是萧寒敢于对侯爷不敬,便要不客气了。 而萧寒身后的几名庄汉,皆面面相觑起来,都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 所谓民不与官斗,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也是不想招惹常胜侯的。 局面尴尬,季凝成了被夹在当中的那个最尴尬的。 一面是她的田庄总管,一面是她夫家的人。 扪心自问,季凝对这两方皆没什么感情。 田庄是她父亲送给她的,萧寒也是她父亲介绍给她的,她过去甚至连萧寒的存在都不知道,遑论其他? 而她“夫家的人”,简铭身后的这些侍卫,她一个都不认识。 就是简铭,这位她名义上的夫君,此刻正将她抱在怀里的人,过往屡屡回护于她,却也没少对她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季凝在侯府里的这段时日,得了不少简铭的照顾,亦因为是“常胜侯夫人”的身份,没少谨小慎微,甚至忍气吞声。 季凝迅速地在心里权衡了一番。 其实也不必太过权衡,谁弱谁强明摆着的—— 常胜侯府明显是豪横的那个。 便是眼前这十几名护卫,要将田庄上的人如何如何,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品军侯的爪牙,要欺侮一群普通庄民,简直就如捏死几只蚂蚁一般。 田庄到底是自己的田庄,包括萧寒在内,所有的庄民皆当自己是主人,季凝怎么可能不保护他们? 如何保护? 季凝的脑筋转得飞快,忽的“嘶”了一声,眉头大皱。 “小主人你怎么了?”萧寒果然被吸引了目光。 “脚疼……”季凝嘶声道。 听她这么说,萧寒真就不敢耽搁了,更不得和简铭针锋相对了。 “随我来!”他脚底生风,在前面引路。 简铭抱着季凝紧随在他后面。 周遭的气氛总算松快了许多,季凝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怎么就觉得,头顶上方简铭的唇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呢? 萧寒将简铭引至田庄里一间干净的屋子中。 简铭也没客气,将季凝放在了屋子里的一张榻上,动作很是小心翼翼。 萧寒旁边瞧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简铭,直到简铭有所察觉,也看了过来。 萧寒绷直身体,向季凝道:“我这便去叫人拿药来。” 说罢,又看了简铭一眼,才匆匆离去。 季凝看得出,萧寒对简铭似是很有些忌惮。 照理,身为季凝的手下,认季凝为小主人的,该对简铭这位季凝的夫君,恭恭敬敬才是啊! 何况,简铭还是执掌一方军权的一品军侯呢! 季凝纵然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也瞧得出萧寒对简铭很是戒备,而且隐有不愉之意。 这可真是奇怪。 玉篆见萧寒匆匆而去,和季凝对视一下,慌忙追了出去。 季凝的月事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等萧寒折腾来人和药,可不更耽误工夫? 玉篆追出去,就是为着给季凝想法子解决的。 季凝知道。 萧寒是个男子,玉篆当然不能直通通地告诉他,他的小主人究竟是怎么了。 季凝相信玉篆是有法子和萧寒掰扯明白,尽快一解自己的窘境的。 是以,看玉篆离去,季凝反觉踏实。 萧寒和玉篆不在,萧寒手下的几名庄汉纷纷散去,各忙各的去了;简铭手下的护卫,则各司其职,极有条理地在庄口、路上、屋门外把守,根本不用简铭吩咐。 此刻,让季凝觉得不打踏实的,是与简铭独处一室这件事。 季凝不是不曾和简铭独处过。 她刚到常胜侯府的时候,就在漆黑的深夜里,在侯府的祠堂之外与简铭独处过。 可那时候是不一样的啊! 让季凝和简铭针锋相对,她敢。 她可是曾朝简铭扔过棍子的,普天之下敢这么对简铭的,还真没几个人。敢这么对简铭的女子,季凝则是独一份。 此刻让季凝再对着简铭扔棍子、瞪眼睛,她还真做不来了。 季凝以前读过的话本子里面,那些数落自家男人的妇人们,总爱把“臭男人”云云的挂在嘴边,男人好像就是“臭的”。 就在不到半刻钟之前,季凝还被简铭抱着。现下虽然离了简铭的怀抱,简铭身上淡淡的皂角和澡豆的味道,像是在季凝的鼻子里生了根儿,挥之不去的那种。 简铭这个人,从外表到气息,处处透着干净、清冽,和“臭男人”丝毫都挂不上关系。 这么干净的一个人,季凝怎么忍心拿棍子丢他,让他的身上、脸上沾了灰尘呢? 当然,前提得是,她能把棍子,或者别的任何东西,顺利地丢在简铭的身上、脸上。 简铭身手了得,季凝是见识过的。 当然了,季凝不忍心那么对简铭,不止是因为“怜香惜玉”。 好看的男人,也是香是玉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谁规定的,只许男人乐意看好看的女人,女人就不许乐意看好看的男人呢? 季凝觉得自己这么想,亦大有道理。 虽然,这种想法是不能够诉诸于言语的。 太……羞.人了! 她就这么没边没沿地胡思乱想着,浑然没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与简铭独处了许久。 直到简铭忽然开口:“觉得如何?难受吗?” 季凝从梦里被敲醒似的,抬眸,愕然地看着简铭。 简铭背着手,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越发显得身形修长挺拔。 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膜。 季凝呆了好几息,觉得这样的简铭,更像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神祇了。 她眼底黯了黯,继而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古怪心思而更觉得古怪—— 有什么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 刚才不还抱过她来着? 还是主动抱她的…… 季凝的脸一红。 身为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当众抱着,虽然这个男子是她的名义上的夫君,虽然她的夫君口口声声地说她伤了脚,这也够让她难为情的啊! 谁说只有当众被抱着,才难为情? 私下里被抱着,也难为情啊! 咦?我在想什么? 季凝脸上的桃红色,更深了。 她慌张地抬眸。 简铭眼神玩味地瞧着她,似是在问她正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季凝目光往旁边飘,生怕简铭看透她心里正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简铭犹盯着她,不肯放过她。 季凝头皮发麻,心道他不会看出我心里面正把他比作“如花似玉”什么的吧? 季凝只能硬撑着抬头,努力朝简铭挤出一个笑。 这么一副有些傻呆呆的笑脸,衬上她姣好的面庞,还有两颊上引人遐思的红晕,让简铭瞬间愣了愣,紧接着劈手就去摸季凝的额头。 季凝:“……” 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额头,动作极轻地按了按,唯恐大些力气就伤着她。 掌心之中,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攥握兵刃的结果…… 季凝双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些,脑子里怎么还有点儿晕乎乎的了? 跟真的发了烧似的。 天晓得,她只是鼻腔里又闻香识玉地嗅到了简铭的气息—— 皂角与澡豆的味道,淡淡的,干净的味道。 第70章 玉篆从外间来到屋门口的时候, 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简铭俯下.身,手掌覆着季凝的额头。 而季凝呢,微仰着脸,眼神呆呆的。 玉篆是真不想承认, 她家姑娘其实是个“呆呆的”。 不承认不行啊! 瞧瞧, 她都快站到他们两个面前了, 她家姑娘还没觉察到有人靠近呢! 玉篆是这么想的, 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婆子, 已经唬得慌忙低下头去。 倒像是非礼勿视似的。 若是换做旁的时候,玉篆大概也是不愿讨这二位的嫌往上闯的, 她家姑娘被侯爷善待,居然还被侯爷这么体贴地摸脑门,这不是挺好的“增进夫妻感情”的事儿吗? 可现下情况不允许,玉篆只得上前道:“侯爷, 夫人, 这位是田庄上的曲大娘。” 季凝闻声,方恍然回神。 一想到刚才自己被简铭覆着额头痴痴傻傻的样子, 定然被玉篆和这位曲大娘看了去,季凝又脸红了。 今日, 她脸红的次数格外地多。 相比之下,简铭比她淡定多了。 简铭听到玉篆的声音, 也没慌里慌张地撤开手,而是歪着头又打量了一番季凝脸颊上浮上的红润, 心里想着“怎么又红了?”, 手掌则微微用力, 在季凝的额头上按了按。 隔了几息, 确认季凝当真没有发烧的时候, 简铭才撤开了手。 他转过脸,目光扫过玉篆和曲大娘。 那位曲大娘被简铭这么一瞧,登时绷紧了身体,瞬时有一种被审视探究的感觉。 她才想起来,自己竟忘记行礼了。 曲大娘给侯爷和夫人行礼,便低着头、垂着手不敢做声了。 简铭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提着的小包裹上,凝了凝,道:“好生侍奉夫人。” 说罢,便不逗留,大步朝门口走去。 离去之前,还将屋门在外面关紧了。 那种好闻的气息,就这么离自己而去,季凝莫名其妙地怅然若失。 简铭的言行,则更让她心头生疑—— 他说“好生侍奉夫人”,是叮嘱玉篆,也是提醒曲大娘,这倒也罢了。 可他离去之前竟是随手将屋门关紧了…… 季凝甚至肖想出来,简铭关紧屋门之后,就在屋门口徘徊,防着闲杂人等进来的样子。 这是她的田庄,田庄显然被萧寒打理得不错,哪个庄汉村妇会那么不长眼? 何况,门口还有简铭的护卫把守呢,一个个的都又高又壮面无表情,还带着刀剑兵刃,谁又敢触这个霉头呢? 若只是寻常伤了脚,只是脱了鞋袜,涂抹些药油,然后安心养着就是,断不至于这么关门闭户的……不对!说自己伤了脚,也是简铭说的! 所以,简铭这是…… 季凝倏的长大了眼睛:他、他、他不会是察觉到,自己其实来月事了吧? 这可太羞人了! “姑娘你怎么了?”玉篆见季凝的脸红得跟蒸熟的大螃蟹似的,不解地问。 “没、没什么!”季凝说话都不利落了。 玉篆更不得解,也顾不上去多做思索,遂道:“曲大娘给姑娘带了那物事来,姑娘快些换上吧!” 她从曲大娘的手里接过那个小包裹,忽的又想起了什么:“得先掩了窗。” 玉篆说着,转身想去关窗。 却惊见屋内仅有的两扇窗,不知何时都被关了个严严实实。 “……”季凝都想把脑袋埋进地缝里去了。 她明明记得,之前窗子是开着的,也不知道简铭何时关上它们,或是吩咐人关上它们也未可知。 都到了这个份上,若说简铭没发现她的秘密,打死她都不信! 他怎么能那么淡定呢? 他……他甚至还抱自己? 男子不是很忌讳女人家的“那个”吗?他也不嫌脏? 虽然季凝不觉得来了月事的自己有多脏,但据她说知,这世上多得是男子嫌弃信期的妻子,连许多女子都嫌弃那样的女子脏呢! 像简铭这种世家出身的公子,从小金尊玉贵地教养长大的人,又是统领万马千军的大将军,合该更嫌弃女子的“那个”啊! 他、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季凝此刻,已经由对简铭查知自己的秘密的窘迫心思,转到了好奇于简铭这个人的脑子究竟是和寻常男子有何不同了。 简铭又是抱自己,又是替自己遮掩,还体贴地离开不使自己难堪,甚至连关门闭户免得自己被旁人窥视……皆考虑到了。 这已经不是“谦谦君子”四个字,足以评价的了。 季凝的心底,涌上了一股子暖意,仿佛把那小腹间的坠痛不适,都驱散了大半。 “姑娘,你还不换上啊?”玉篆见季凝不知道出什么神,可更急了。 季凝情知现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遂从善如流。 玉篆自小伺候季凝,季凝的每一次月事也都是她照料的,曲大娘可就…… “这里不用您老伺候了,您老先去那边坐坐?”玉篆言语温和,其实已经有催促曲大娘的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曲大娘都是玉篆请来的,哪怕是打着“送药油”,以及“寻一个妥帖的妇人”的由头请来,其实那小包裹里早偷梁换柱,根本就没什么药油的。 玉篆好歹得跟人家客客气气的。 曲大娘也不是个傻的。 何况季凝又是他们所有庄上人的小主子,季凝的贴身侍女如何吩咐,她便如何做呗。 曲大娘其实也有些被简铭方才审视的目光吓着了—— 她是个村妇,在田庄上是有些体面的,可像简铭这种身份、这种气派的人,她平生也是头一遭遇到。 便是这种高不可攀的人物,还用那种眼神瞧着她,哪怕只是几息,也够她提溜着一颗心,紧张上好久了。 曲大娘乖觉地去旁边候着了。 季凝见她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这边,很有些无语。 这么样倒好像多见不得人似的……这位老妇人,不会以为她撞破了什么深宅秘事吧? 季凝由玉篆伺候着,匆忙换上了,脑子里还在转着这桩事。 也是,她想起来了,简铭方才离开之前,还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这位老妇人—— 简铭是怕曲大娘不知道什么来路,再害了自己? 季凝唇角微微勾起,为简铭替自己想得周全。 她当真从没怀疑过曲大娘,玉篆请来的人,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姑娘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是哪里垫的不舒服吗?”玉篆见季凝盯着自己,还以为她哪里不舒适。 毕竟,那种东西,怎么都没法同“舒适”两个字搭上边儿。 “没有,挺好。”季凝淡道。 玉篆“哦”了一声,没多想,继续替季凝理好了衣衫。 季凝禁不住又打量玉篆。 这是从小便侍奉她的人,若问她的身边谁最亲近、谁最了解她、谁对她最好,除了玉篆寻不到第二个人。 季凝毫无怀疑,若是月事这种事能够以身相代,玉篆不惜替她经历,也不愿让她经历那种折磨。 玉篆怎么可能害她呢? 季凝听到心底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面上没什么变化,搭着玉篆的手,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觉得,侯爷发现了。” “啊?”玉篆惊愕地看向季凝,“姑娘是说……” 季凝点了点头。 玉篆又愣了愣,眼见季凝的脸色又白专红,方明白过来季凝此前屡屡熏红了脸所为何来。 季凝每次月事的时候,都要颇受一番折磨,也不知道是身体寒弱还是怎的,明明都是经历同样的日数,倒像是连着几日被夺去半条命似的。 玉篆不忍季凝被月事折磨着,还要因为被简铭发现了秘密,而担心窘迫,于是宽慰道:“侯爷也是做过人家夫君的,瞧出这个来也是情理之中。” 她本意是想劝季凝莫要多想,莫要觉得以后难以面对简铭,可这话一出口,季凝就不禁朝另一个方向想了去。 是了,简铭是做过人家夫君的人…… 他对那位已经故世的郑夫人也是这般的吗? 他也会在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抱她进门吗? 他也会担心她发烧,用手掌摸她的额头吗? 他也会怕她窘迫,及时离开,还体贴地把屋门和窗子都关紧吗? 要么说凡事禁不住多想呢! 季凝越想越觉得心事重。 其实不应该说心事重,而是……总之就是心里不舒服。 这一次,季凝何止觉得,她最喜欢的桂花糕像是突然被人抢走了? 抢走了她心爱的桂花糕,还把白糯糯的糕在醋水里泡过。 这还不够,那被泡过的糕,还被强行塞进了她的嘴里。 季凝咂摸咂摸嘴唇。 酸溜溜的…… 她不高兴。 她不喜欢酸溜溜的滋味,她喜欢甜甜的味道。 或者,有那种皂角和澡豆掺杂在一块的,干净的味道,也好。 季凝轻推玉篆:“去寻些糖来。” 玉篆瞬间懂了。 她以为自己懂了季凝的意思,点了点头,便转头向一旁避嫌状的曲大娘道:“曲大娘,我要给我家夫人熬些姜糖水,哪里方便?” 曲大娘听着这么一声,忙不迭地答应着:“方便方便!小主人不嫌弃的话,我家里就能熬!” 玉篆闻言,忙起身就要随着曲大娘去熬姜糖水。 季凝都没来得及扯住她的衣角—— 谁要喝难喝的姜糖水啊! 我要吃糖!甜甜的糖! ※※※※※※※※※※※※※※※※※※※※ 曲大娘:我就是个工具人呗? 第71章 玉篆和曲大娘一起出了房门, 反手又把房门关紧了。 一抬头,刚好对上简铭探究的目光。 几乎与之同时,旁边响起了萧寒的声音:“小主人怎么样了?” 玉篆忍不住心中暗哂:嗐!您老沉不住气了不是?瞧瞧人家侯爷, 就那么一个眼神丢过来,那气势,那派头, 谁敢不第一个回禀他? 玉篆内心腹诽, 朝简铭一福身:“夫人好多了。” 简铭目光未动:“你们怎么不在里面好生侍奉着?” “夫人说她, 想吃糖。”玉篆答道。 “吃糖?”简铭尾音微挑。 “是。”玉篆垂下眼睛。 她心虚什么啊? 姑娘确实说的是“去寻些糖来”啊! 姜糖水和“糖”意思差不多……吧? 玉篆心忖。 简铭没再计较, 挥手道:“好生准备。” 玉篆暗自松了一口气, 心说幸好侯爷没有追问, 曲大娘看起来也是个嘴严的。 不然, 真说起“姜糖水”,侯爷再一追问,可让她怎么回答啊? 玉篆忙和曲大娘一起去了。 曲大娘很是殷勤地为玉篆取来生姜等食材,又引着玉篆去自家的厨房里。 玉篆见那些食材俱都新鲜, 曲大娘家的厨房里的诸般家什也都干净, 还算满意。 尤其是曲大娘没有多嘴地问这问那,这是最让玉篆满意的。 她于是也没再耽搁,往炉膛里塞了一把柴火, 很快就把姜糖水熬好了。 热气腾腾的姜糖水除了锅, 曲大娘拿来家里最好的罐子盛了, 还多备了一副碗匙。 玉篆谢了她,遂拿了托盘, 亲自端了, 返回季凝身处的那间屋子。 她家姑娘是什么体质她最清楚, 得趁着月事没怎么闹起妖来, 赶紧把这姜糖水灌进去,才可稍解她家姑娘的痛楚。 季凝的门口,简铭和萧寒一左一右地守着。 玉篆看到这俩人,脚步微顿,差点儿忍不住翘起嘴角—— 这两位杵在这门口,俨然佛寺山门口的哼哈二将。 玉篆悄悄吐了吐舌头,心道可不能让这两位听到自己将他俩比做了什么。 遂加紧脚步,面无表情地朝屋门口走去。 简铭和萧寒皆有武艺傍身,早听到了属于玉篆的脚步声。 两个人同时将目光投了过来,同时看到了玉篆手里的托盘里,那个形制粗糙的罐子,和罐子旁边的粗瓷空碗和匙。 简铭蹙了蹙眉。 他是世家出身,平素随便用的一样物事非金即玉,但他也是自少年时候便屡屡在军旅中打拼的人,行军之中什么样的艰难他们遇到过?莫说是粗瓷大碗了,几个士兵能共用一个破陶碗就不粗了,没准都得用手扒着吃,更不要说有什么筷箸、匙勺可用了。 话虽如此说,简铭却见不得季凝将要使用这么粗糙的食器。 他脑子最先想到的,是季凝那般细皮嫩肉的,不似他这种在军中摔打过的粗汉,这食器粗糙,伤了她的皮肤可怎么办? 再一看那只罐子上罩着的盖子,是个木盖子,还算干净,可那隐隐蒸腾的热气是怎么回事? “这是糖?”简铭脱口问道。 话一出口,简铭恍然想到了什么,英俊的脸庞上,划过了几分不自然——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既然猜到了季凝的身体是什么状况,怎么会料想不到此罐中热气腾腾的装的是什么东西? 萧寒闻声,也瞥了过来。 玉篆同时被两个人盯着,登时紧张起来。 她能怎么回答? 当然是硬撑着回答一声“是”啊! 简铭挑眉还要追问些什么,萧寒则警惕地盯着他,生怕她为难玉篆,耽误了季凝喝那姜糖水似的。 恰在此时,远处急急跑了两个人—— 跑在前面的,是简铭身边的护卫之一;缀在后面的,则是萧寒手下的一名庄汉。 那名护卫跑得面不改色气不喘,来到简铭面前停住,揖道:“侯爷,常副将到了!” 他话音刚落,那名壮汉也跑到了萧寒的面前,憋红了脸,气都喘不匀了:“萧、萧先生,又……又来了一个……一个女人!” 简铭倒也罢了,玉篆和萧寒眉心齐跳:常青什么时候变成女人了? 要么说凡事就怕比对嘛,这么一比对,萧寒手下的庄汉,跑得比简铭的护卫慢,气喘得也没简铭的护卫均匀。 萧寒脸色沉了沉:“只有一个女人?” 他没指望这些庄汉比正规的府兵壮健,但好歹你得看清楚了吧? 那名庄汉才顺过来气点儿:“还有一匹马……马……马后面跟着个男的!” 所以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女人,骑着一匹马,常青跟在马的后面跑? 玉篆听得只想摇头:这么一幅画面也太美了吧? 她没心思听具体都是谁跟谁什么关系,她现在只想赶快把这热腾腾的姜糖水,灌进她家姑娘的嘴里。 “侯爷,我进去了?”玉篆朝简铭举了举手里的托盘。 简铭一时不好再追问,抬手由着她去。 屋内,依旧是季凝一个人。 她蜷着身子,怀里抱着那件披风,手指攥着披风的一角,指骨泛白…… 玉篆一见,便知道她怎么了。 慌忙向前:“姑娘是觉得难受了?” 季凝听到玉篆的声音,颇有些艰难地抬头。 玉篆看到了她脸色也煞白的,额角的汗水已经打湿了鬓发,鬓发成一缕缕贴在额侧。 玉篆心疼死了,慌忙就着那只粗瓷碗,倒了大半碗的姜糖水。 泛着热气的粗瓷碗就被她凑到了季凝的唇边:“姑娘先喝一大碗,压一压疼。” 季凝早就闻到姜糖水的味道了。 她每次月事的时候,都要被伺候这个,闻到那股子味道都觉得反胃。 可这会儿也由不得她躲闪,玉篆语气虽然是打着商量的,手上的动作半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竟是掰着季凝的嘴、捏着季凝的鼻子,灌进去了半碗。 季凝被那又涩又辣的味道冲得五官都皱巴起来了。 加上那姜糖水还热腾腾的,这么一下肚,跟灌了一肚子热天水似的,她的眼泪都被逼出来了。 玉篆见惯了她这样了,都猜到她下一步准备做什么,于是干脆利落地单手按下她试图推阻粗瓷碗的动作,另一只手继续把碗沿凑到她的唇边:“还有半碗,姑娘再加把劲儿,肚子就不痛了。” 季凝:“……” 简铭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季凝泪眼婆娑的样子。 他立时一惊,第一件事就是瞪向玉篆。 玉篆倒姜糖水的动作一僵,顿觉身后像是被什么猛兽注视的样子。 天知道,她这辈子就没见过真的猛兽。 除了那位侯爷,还能有谁这么盯人瞅呢? 玉篆也挺有自知之明的,马上就福至心灵地明白这位侯爷的气从何处来了:他以为,是她伺候不周,把她家姑娘气哭了。 天地良心啊! 她对她家姑娘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就是哭,也是她家姑娘不肯好好喝汤吃药,气哭她好吗? 那姜糖水难喝是真难喝,玉篆灌的阵势也是真邪乎,不过刚刚那么一大碗下了肚,经历了最初的不适和反胃,季凝的小.腹便觉得不至于疼得那么不可理喻了。 或许,那月事也怕烫? 季凝浑乱地想着。 她肚痛稍缓,简铭推门进屋的声音她就听到了。 季凝循声望去,看到简铭的眼中迸出两道怒意,投向玉篆,紧接着就关切地看向了自己。 他不会以为是玉篆伺候不周吧? 季凝心想。 还有这朦胧的泪光是怎么回事? 季凝抹了把眼睛,把那被玉篆和她的姜糖水逼出来的丢人的泪水抹干净。 她知道自己这点儿出息,每次月事被玉篆灌的时候,都是这么怂样子。 这副样子,被玉篆看到也就罢了,反正这么多年也都看习惯了,可要被简铭看了去…… 季凝猛然想起,自己刚才竟然特别“不大家闺秀”的没用帕子抹泪,而是用袖子直接抹的—— 这袖子,可是今儿新上身儿的裙子的袖子啊! 这裙子,可是简铭为她做的裙子啊! 简铭怎么想? 季凝又觉得肚痛了。 不止因为被简铭看到自己丢人的样子,还有……简铭身后怎么多了一个女子? 季凝的眼神,迅速都简铭的身上挪到了那个女子的身上。 年轻的女子,布衣荆钗,衣衫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脸上、身上隐隐有些尘土之色,却难掩其容貌气度。 她还,背着一个……这是药箱? 季凝被肚痛折磨得不大灵光的脑子,这会子突然灵光乍现—— 这个女子,不会是那个林娘子吧? 季凝只听说过,却从没见过的,每个月过府为歆儿瞧病的林娘子? 然后她便听到简铭向那个女子说道:“林娘子,请!” 简铭一边说着,一边身体稍向后让,还朝林娘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谦谦君子,令人如沐春风。 若是平素见到这样一个样貌既好又谦和的男子,季凝一定是内心里觉得赞赏的。 然而现在—— 他,简铭,居然对这个林娘子说“请”! 他竟然还对她如此客气,好像他要求着她似的! 第72章 简铭朝林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娘子微微欠了欠身,倒也没多客气,背着药箱,径直入内。 她快步来到季凝的榻前, 歪着头端详了两息, 飘悠悠道:“这就是病人?几岁了?” 季凝:“……” 她觉得这个姓林的女人就是故意的! 就算姓林的不知道她就是常胜侯的新夫人, 难道看她的身量、衣着、发饰还看不出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吗? 简铭听林娘子这么一问, 关于紧绷的脸上, 也不由得划过一瞬的无语。 “这是内子。”简铭道。 林娘子“哦”了一声,像是才明白原来如此似的。 可她说出口的话却是:“小孩子家才会疼得掉眼泪。” 季凝再次:“……” 她承认玉篆那如狼似虎的灌法儿逼出了她的眼泪, 但她绝不承认她是被疼哭的。 她又不是小孩子! 就算是她掉眼泪了吧,谁承想他们,简铭带着这个姓林的女人,这会儿进来啊! 是他们没敲门打扰她在先好吗? 玉篆在旁边瞧着季凝鼓着腮帮, 盯着林娘子的样子, 很想冲过去,拿帕子给季凝擦干净眼角的泪水—— 她家姑娘被灌姜糖水之后是什么德行, 玉篆最是清楚不过。 可我的好姑娘哟,您平常的气派呢? 怎么就这么鼓着腮帮, 像是气哼哼地盯着人家看呢? 拿出你的气场来,摄住她啊! 可惜, 季凝平时就算是个老虎,此刻同个病猫也没什么区别。你让她亮爪子吓唬人吗?她连抬爪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篆的希翼, 只能落空。 “林娘子是医者, 本侯听闻医者父母心, 想必在林娘子的眼中, 看哪一个病人, 都像是看孩子吗?”简铭接口道。 他这般说着的时候,已经疾步上前来,立于季凝的身边。 季凝不喜欢林娘子靠近,却不抵触简铭的靠近。 虽然,简铭高健的身影,挡住了季凝大半的视野,季凝却觉得心里踏实。 还有更让季凝觉得踏实的—— 简铭如之前那次一般,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她并不发烧之后,才向她道:“这位是林娘子,最善脉息。” 他这是知道季凝不发烧、脑子不糊涂之后,才向季凝介绍林娘子。 季凝当然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啊,既有当日郝嬷嬷的介绍在先,猜也猜到了。 季凝只是觉得疑惑:简铭是怎么做到,这么快就把姓林的请来的? 以及,你先摸我脑袋,再告诉我她是谁是什么意思啊?是嫌弃我脑子烧糊涂了,人都记不住吗? 季凝心里就是觉得不快活,或许是被月事折磨的,也或许是因为别的,更让她不快活的事,或者人。 她状若费力地抬头看了看林娘子,小脸儿揪吧着,瞧起来特别像一个被病痛折磨得没有多余的力气搭理来人的病人。 林娘子方才听了简铭那套“医者父母心”的说法,便觉得有些微妙,此刻再见到简铭对季凝的一番言行,遂难得对诊病之外的事感兴趣起来。 她的目光在眼前位侯府新夫人的脸上流连了好一会儿。 这位新夫人脸色不大好看,病怏怏的,很是缺失血色,应有些天生的不足之症,而且多半还是正被月事折磨着。 以一个出色医者的视角,林娘子须臾就判断出了季凝身体病痛的根结所在。 这当然还不够。 林娘子目光逡巡—— 这位新夫人的容貌是美的,眼眸很大,五官也俱都好看。 林娘子自觉在人群之中肌肤就算是很白的那种,可是这位新夫人,她的肌肤却更是白皙,所谓“肤白若雪”便是如此吧? 林娘子的眼神忽的顿住。 她乍一见到季凝的时候,就觉得季凝哪里瞧着眼熟得紧,现下方恍然明白,原来让她觉得眼熟的,是季凝下颌上的那一道浅痕。 所谓的“美人颏”,指着就是这个了。 林娘子艰难地从季凝的脸上移走了眼神,内心里的震撼无人知晓。 就是这道浅痕,这道叫做“美人颏”的浅痕,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似乎,就是…… 这些个内心的变化,林娘子分毫没有表现出来。 表面上,她依旧维持着惯有的清冷:“夫人刚刚喝了什么?药吗?” 当真是医家本色,直奔主题,一点儿都不客套迂回的。 她既这么着,季凝便也懒得与她兜圈子:“姜糖水。” 说罢,撩起右腕上的衣袖,露出了皓白的腕子:“林娘子要诊脉吗?” 林娘子比季凝还淡然,道了句“不急”。 她指了指旁边桌上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罐子:“余下的,夫人都喝了吧。” 什么?! 季凝眼珠子都瞪圆了:那大半碗褐红色苦哈哈涩溜溜的汤子,已经要了她半条命了。再让她喝了剩下的,她宁可去……呸!她才不要去死! 她这个姓林的,一定是故意的! 季凝早就被月事折磨出了一肚子委屈,这会儿越发觉得姓林的是故意要瞧她笑话的。 “林娘子是医家?”季凝挑眉。 她脸色是不健康的苍白之色,额角还粘着被浮上来的汗水打湿的发丝,甚至眼睫上还挂着尚未风干的泪痕。 就是这么一副怎么看怎么病歪歪的模样,此刻用质问的语气与林娘子说话,倒让林娘子内心一凛—— 这份气派,倒也对得起“常胜侯夫人”的名头。 林娘子双眸盯着季凝下颌上的浅痕,淡道:“不敢。忝居医馆,谋一碗饭吃而已。” “就是说,林娘子是懂些医药之理的了?”季凝紧接着就问。 林娘子很听出了些不寻常的意味,并不答言,而是继续轻轻淡淡地瞧着季凝。 她看到季凝下颌上的那道浅痕,随着季凝扬头而高抬了些,虽有一种居高临下得仪态,仿佛整个天下都不被她放在眼里了。 林娘子的内心再次划过震撼。 她竭力将那股子震撼压下,针锋相对道:“夫人是想考较我医理药理吗?” 说罢,林娘子也不等季凝回道,径自道:“不错,姜糖水确是不适宜妇人信期时服用,易引起血量过多,甚至淋漓不尽。但就是这个物事,偏偏就适合夫人这种体寒气虚之人,无论信期还是寻常服用,皆有效用。夫人难道不觉得,每次服用过之后,身体都觉得温暖了许多?” 她一股脑地说出什么“信期”,什么“淋漓不尽”的,连季凝带玉篆,都闹了个大红脸。 简铭立在一旁,始终没有插话,也不自然地微微侧头,看窗子的方向。 该让他们打开窗子,透透气的…… 简铭心想。 几个人的反应,尤其是简铭和季凝的反应,让林娘子颇觉有趣。 她的眼神在简铭和季凝之间两个来回,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妙笑意—— 若说这两个人之间做过什么亲密的事,她还真不信。 季凝可没那个闲心探究林娘子的眼神正在打量什么,季凝都要窘迫死了。 她一个劲儿地瞅简铭,满心盼着简铭赶紧麻溜利索地离开:女人之间的对话,你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听什么啊! 可简铭压根儿就不理会季凝的频频目视,而是拧头去看桌上热腾腾的姜糖水。 季凝更急了,真怕简铭也信了姓林的话,也学着玉篆那样强行灌自己喝那玩意儿。 她却不知道,简铭心里想着灌她喝“那玩意儿”是真,亦不止于此。 “林娘子的意思,这物事还是都喝了的好?”简铭忽道。 林娘子眉心一动,点头道:“自然是。” 简铭闻言,抬头看季凝。 季凝好看的蛾眉登时苦成了一对“八”字,小巧的唇耷成了一个“八”字,成双配对似的。 她用那种委屈巴巴的表情对着简铭,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简铭原本伸向罐子的手,僵在了半路。 他是打算着一鼓作气灌了季凝姜糖水,免得再而衰,三而竭的。 可是季凝这么看着他,倒让他下不去手了。 战场上杀气腾腾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杀伐决断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的大齐战神常胜侯,面对着一个冲他做委屈表情的小女子,心软了。 短短的十几息间,简铭下了两次决心,都没法对季凝那张委屈巴巴的小脸儿狠下心来。 罢了! 他在心里无声叹息,面上的表情可肃然得紧:“都在这儿等着!谁也不许动!” 简铭赫然丢下命令,转身便夺门而出。 “砰!”屋门被甩上的声音,震响在屋内三个人的耳边。 季凝眨眨眼:这是什么意思? 等着?不许动? 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允许动? 还有,他干什么去了? 统统不知道。 季凝就知道,简铭临离开之前的语气可吓人呢! 像是在下不可更改的军令。 哪一个该违背一丢丢,哪一个就要被砍脑袋、军法处置的那种。 她费力地扭过脖子,和林娘子对上光。 显然,林娘子和她有着一样的想法。 不然,林娘子的眼里,也不会闪过惊悚的光。 季凝怀疑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瞬间,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了然,甚至哂笑:原来,你也知道害怕啊? 第73章 季凝和林娘子两个相对无言, 当然屋内还有一个更不知所措的玉篆。 “夫人……”玉篆小声地唤季凝。 季凝斜她一眼,心里没好气—— 要不是玉篆巴巴儿地熬了这东西,还如狼似虎地灌了自己一大碗, 怎么会招来姓林的还要灌自己? 想到那苦哈哈涩溜溜的滋味,还有那种焦热的铁水入肚的感觉, 季凝便觉得嘴里、嗓子眼儿里都难受起来。 季凝瞪玉篆。 玉篆心虚地垂下脑袋,不敢作声了。 季凝嘴唇抿了抿,倒也不忍心继续苛责玉篆。 毕竟,玉篆是为了她的身体,才那么……如狼似虎的,不是吗? 季凝轻轻晃了晃脑袋,晃掉那个不合适的用词,如狼似虎。 再抬头时,刚好又和林娘子的目光对上。 看到她林娘子的眼睛里, 仿佛在笑? 季凝心里划过一瞬的不踏实,怎么觉得这姓林的要闹妖儿呢? “夫人每个月都喝这东西吧?”林娘子悠悠道。 季凝:“……” 被她看出来了! 季凝圆着眼睛看林娘子,没回答。 林娘子不以为意, 依旧不疾不徐道:“想不到夫人手下藏龙卧虎, 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懂得给夫人每个月灌姜糖水祛寒了?” 季凝秀眉微耸。 这姓林的什么意思? 挑拨她们主仆关系吗? 季凝自己瞪玉篆那是瞪得理直气壮,但是旁人敢于置喙她们主仆之间的情分,她是看不下去的。 “林娘子想说什么?”季凝瞧着林娘子。 林娘子也不惧不怕地瞧着季凝:“夫人贵姓?” “啊?”季凝着实愣了一愣。 她满以为姓林的会继续出言挑衅于她呢,谁承想姓林的下一句竟问她姓什么? 这倒也古怪了。 季凝自问在圣京城里虽算不上什么名人,可遍观常胜侯府里,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季家的女儿吧? 姓林的又是时常走动于侯府的, 会连这事都不知道? 季凝没有急着回答, 而是盯着林娘子的脸, 盯了好几息。 这个人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要么就是故意的,要么就是当真一心行医,两耳不闻窗外事。 若是前者,就让季凝心里膈应得慌了,故意这样问,不是挑衅是什么? 可若是后者……这个人莫非真是个心思专注纯粹的? 季凝想在林娘子的脸上查知些什么,遂干脆反问道:“林娘子问我姓什么?” 方才被季凝瞪得垂下脑袋的玉篆,这会儿开口了:“我家老爷姓季,如今官居吏部侍郎。我们家姑娘是当今太后老娘娘的义女,御赐封号,景贤公主!” 大概也听出了林娘子方才隐隐挑拨她们主仆关系的意思,玉篆这会儿对林娘子炫耀门第,炫耀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反观林娘子,倒像是骇了一跳:“景贤公主?” 她竟是不知道季凝是太后义女的事。 季凝观她反应,不似作伪,遂心里也掂对起来:这个林娘子,莫不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 身处圣京城,还是时常出入侯府,靠着府里的眼色行医的,能活得这般纯粹? “夫人便是赐婚给侯爷的那位,景贤公主?”林娘子道。 她好歹还知道赐婚这桩事。 只是,她最后将重点咬在了“景贤公主”这个封号上,让季凝心声别扭,仿佛被封了景贤公主,就不能被赐婚给简铭似的。 便是太后亲女,由皇帝赐婚给公侯世家,也是寻常事。 先帝的嫡亲妹妹娴安长公主,当年不就是被赐婚给卫亭侯赵宣吗? “林娘子觉得不妥?”季凝可不是那种被人砍过来一刀,抵挡住之后,便不做反击的人。 林娘子一警,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但她也只是嘴唇动了动,最终轻轻摇头:“这种事,怎么是我可以置喙的。” 季凝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焉会看不出她的欲言又止? 季凝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心事,让林娘子欲言又止。 “听闻,当初是林娘子救了侯爷的性命?”季凝忽道。 话音甫落,“吱呀”屋门被从外面推开,简铭高健的身影逆着阳光,出现在了季凝的面前。 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让季凝很有一种自己方才的问话,被他听到了的感觉。 季凝抿唇不语,直直看向简铭,一直看着简铭一步一步朝自己身处的床.榻走了过来,连简铭手里拿着什么物事,都忽略掉了。 她等着简铭来质问她多嘴,甚至斥责她,不知是和简铭置气,还是和自己置气。 屋内的氛围登时奇怪起来。 林娘子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季凝刚刚的问题,从椅上起身,朝简铭欠了欠身:“侯爷。” 简铭淡淡地“嗯”了一声,那意思他听到了。 然后,他把手里的物事推给了玉篆:“侍奉夫人喝下去!” “喝下去”的自然不是他手里的物事,而是那半罐子仍热乎乎的姜糖水。 还、还喝啊! 季凝心里叫苦,却不敢忤逆此时的简铭。 她唯有眼神偷瞄简铭退给玉篆的物事,祈告着能在那上面寻到一些甜头—— 简铭之前让她们等着她,反正早也是喝晚也是喝,简铭何以非要她们等他回来? 说不定,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季凝瞄着玉篆抱着那只陶盆子,和装姜糖水的粗瓷罐子,还真像是一家的。 可以想见,简铭是在哪儿淘弄的这东西。 这倒也罢了,吸引了季凝的,是陶盆子里面的物事—— 红彤彤、瞧着黏黏糯糯,却不适酥脆的,糖渍柰子。 每一颗柰子都被糖汁裹着,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很好吃。 季凝看着看着,唇齿间已经漾开了口水,那是糖渍柰子入口的又酸又甜的滋味。 圣京盛产柰子,城内郭外多得是人家种植。 和城里的豪门贵府比不得,成熟的柰子被寻常庄户人家做成糖渍的,是他们最好的甜食。 想必,这么一陶盆糖渍柰子,还是曲大娘,或是田庄上的某户人家刚刚腌渍好不久的,便被简铭抢了来。 脑袋里肖想着,简铭跟个劫道的豪强似的,朝人家吹胡子瞪眼,强行夺来这糖渍柰子给自己当甜嘴的吃,季凝都顾不上嘴里面的酸酸甜甜的口水了。 她的唇角禁不住勾起。 让自己不许动,却巴巴儿地跑出去抢了人家的甜品,拿来给自己做喝那苦汤子的甜嘴吃…… 简铭对人好的方式,还真是,挺特别的。 一想到简铭“对人好”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季凝的心头涌上一股异样。 高兴吗? 意外吗? 庆幸吗? 应该,都有吧? 季凝正肖想得乐呵呢,冷不防耳边一道清冷的声音:“还不快伺候夫人喝?” 简铭明着是催促玉篆的,其实是催促自己的,还颇给自己留了几分面子,毕竟是当着外人的面吗? 林娘子,她是个外人,嗯! 季凝在心里点了点头,特别乖巧地从玉篆的手里接过了满满的一碗姜糖水,咕嘟咕嘟地自己灌了自己大半碗,然后也不客气,捻了个糖渍柰子塞进嘴里。 又酸又甜又酥又糯,真是太好吃了! 刚被那褐汤子折磨了肚腹的季凝,尝到糖渍柰子的味道,简直像是吃了无上的美味。 她很快就把两枚裹着糖汁的柰子吞进了肚,犹觉意犹未尽。 “还有呢!”一旁,简铭虎着脸又催促了。 季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从玉篆的手里接过余下的姜糖水,一股脑地灌进了肚。 姜糖水当然还是那个味道,不过或许是因为不那么烫嘴了,又或许有两枚糖渍柰子垫底儿,这一次季凝觉得不那么难过了。 可她还是禁不住皱巴起了小脸儿。 简铭自始至终都盯着季凝,没有移开眼去。 季凝肖想他做个吹胡子瞪眼强梁模样去“抢”人家的糖渍柰子的时候,简铭就瞧出来了。 这丫头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他堂堂常胜侯,会做欺霸百姓的事? 何况这百姓,还是季凝田庄上的农人? 简铭暗自磨牙,真想和季凝好好计较一番,省得这丫头以为自己是什么不讲道理的强盗。 可是这会儿有外人在场,而且看到季凝还……那样着,简铭深觉若是自己与她一般见识,就真成了个不讲道理的了。 算了! 看这丫头嘴唇勾着,极喜欢那糖渍柰子的模样,认真计较什么的,便罢了。 简铭心内想着,因为季凝的心情好起来,他舌尖儿上也像吃了那甜品一般,酸酸甜甜的。 虽然心里想着不和季凝一般见识,简铭面上可没表现出分毫。 他得始终肃着脸,才能对季凝有督促的效果。 简铭算是看出来了—— 面对亲近的人,季凝是个得着机会就蹬鼻子上脸的,可半分客气都没有。须得在她不听话的时候,及时让她知道在这儿讨不到好处去,她才能乖乖就范。 眼见着季凝喝尽了剩下的姜糖水,便小猫贪鱼似的,又捻了好几枚柰子塞进口中。 生怕多耽误一刻,那盆糖渍柰子就会被抢走…… 简铭无语地暗自摇头。 这么爱吃甜食吗? 大概还有那姜糖水很是难喝的缘故吧? 简铭瞄了瞄已经见了底的粗瓷罐子,很有一种想尝一尝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奇怪味道的冲.动。 他手指动了动。 当然不是去抢那瓷罐子的,他也做不出众目睽睽之下品品余下的“福根儿”的骇人之举。 简铭几次是想夺走那盆糖渍柰子—— 多食甜食不好,他知道。 可是,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此刻贪.恋甜食的季凝,简铭却狠不下心了。 ※※※※※※※※※※※※※※※※※※※※ 林娘子:我就是见证了你们秀恩爱的单身狗呗? 第74章 林娘子冷眼瞧着简铭和季凝之间的一举一动。 在季凝第三次往嘴里塞糖渍柰子, 简铭第三次欲言又止的时候,林娘子看不下去了。 “甜食吃多了,脉象不稳。”她的声音还挺冷的。 季凝捏果子的手停在半路。 便听到林娘子又道:“脉象不稳, 诊得不准,夫人说不定就得在榻上多躺个三五日。” 这话一出口, 果然见效。 季凝立时就抛了手里的那枚果子,连看都不肯看那陶盆子一眼了。 简铭的眼中有一瞬的哑然,继而嘴唇含笑—— 他的这位夫人,是被月事折磨得多怕啊! 简铭是个男子,当然没经历过那种事情的折磨。但身为世家子弟,该有的男女之事的教育,他是经受过的。 既然知道男女之事,自然知道男子与女子身体的差异,自然也就知道那种女子每个月都要经历的东西。 简铭万幸自己的感知足够敏锐, 及时发现了季凝身体的异状。 否则,以季凝的身体状况,再被他要求着去山中“散心”, 还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呢! 是以, 当林娘子为季凝诊脉的时候,简铭在一旁听得极认真。 林娘子右手三指轻扣季凝的右手腕脉,凝神诊了一会儿,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是个稳妥之人,总要再多做些探究,才肯下药方子。 遂道:“夫人的左手腕脉, 我也要切一切。” 季凝并不扭捏, 撩左袖, 露出了一截如右腕一般的皓白如雪。 林娘子见惯了季凝白皙的肌肤, 又有那截右腕珠玉在前,再见到季凝的左腕,合该觉得寻常的。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禁被那截皓白上的血红色吸引了—— 一只血红血红的镯子,就套在季凝的左腕之上,相衬之下,红者愈红,而白者愈白。 林娘子眸光微凝,似是看住了。 季凝有所察觉,心道怕是这红玉镯子在,耽误她诊脉的,于是小心地褪了下来,放在一边。 这红玉镯子是当初太后所赐,亦是太后亲自为她套在了左腕上。 季凝倒不大留心这个的,既然套上了,那就待在腕子上吧,她也懒得取下。 平素盥洗、沐浴的时候,季凝都戴着它。初时不大注意,偶有一次,她竟然发现,这红玉镯子越经水濯,其色越艳。 这个发现,让季凝更懒得将它摘下来了—— 不是挺好看的吗? 说起来,这还是自被套上这镯子之后,季凝第一次褪下它。 她把那桌子放在一旁,扭脸捕捉到了林娘子来不及收起的复杂神情。 “有何不妥吗?”季凝问道。 林娘子恍然回神,慌得摇了摇头:“没有。” 说罢,低眉垂首,三指扣上了季凝的左腕脉。 听起来仿佛当真什么事都没有…… 季凝可不信。 她这会儿不似之前那么难受了,她可绝不会看错—— 姓林的显然很是关注她的镯子,目光都顺着那镯子走来着,直到被她看过去,才慌忙收回了目光。 这可奇了! 林娘子这一次诊脉诊得中规中矩,诊脉之后也没有多余言语。 她在玉篆取来的纸笺上刷刷刷挥笔,一张药方子转瞬即就。 看来,季凝的病状,于她而言,并非什么难治之症。 林娘子又简略地嘱咐了玉篆几句“要保暖”“莫着凉”“药要按时煎服”等等,做大夫的都会嘱咐的话。 季凝听得面上泛红。 林娘子说的这些,无不是月事之中的女子,该当注意之事。 简铭还在这儿呢…… 真挺让季凝难为情的。 虽然,对于简铭已经获知自己只是信期这件事,季凝已经认命了。 确认玉篆把自己的话都听入了心,记得牢了,林娘子才转身收拾医箱,准备离去。 她没有再和季凝多说一句话,似是在逃避某个合该逃避的事实。 人遇到危险的时候,趋利避害,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林娘子在心里这样劝自己。 可是临走之前,挎着医箱的她,还是忍不住再瞟了一眼桌上的那只红玉镯子。 田庄农家的柏木桌子,再寻常不过。 那只镯子就那样躺在那里,发散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诡异的红光,把柏木原色都衬出了一抹隐隐的寒气。 那不是寻常的寒气,那是夺人性命的寒刀利刃。 林娘子到底是按捺不下心底的那点子良知,她迈步过去,将那只红玉镯子拿了起来。 “?”季凝诧异地看过来,浑没想到这位林娘子临走之前还会对自己的镯子感兴趣。 莫不是这红玉镯子太好了,引得这位荆钗布裙的女大夫,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这是夫人常戴的?”林娘子问道。 这一次,她是直面季凝问的。 这也就意味着,她要直面眼前的问题了。 这个问题乍听起来没毛病,季凝颔首:“正是。” 继而又反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林娘子略一沉吟:“这红玉镯子既为夫人平素惯戴,想必于夫人而言,不同寻常吧?” 这是探问镯子的背景,以便确认是否要说真话吗? 季凝心忖。 她当然是想听真话的。 而且,这东西连太后自己都说过,戴着它旁人看到了,就知道季凝是什么身份,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想来,太后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想清楚这一点,季凝道:“这红玉镯子是当初太后所赐,据闻是太后的母亲留给她的。太后当初亲自为我套上,我想着便戴着吧,就不曾褪下过。” 林娘子听到“不曾褪下过”几个字,脸色微白:“夫人说‘当初’是什么时候?” 季凝因她急切的语气而觉得纳罕,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约莫两个月之前。” 林娘子怔了怔。 “是这镯子有什么不妥吗?”季凝没法不继续追问。 林娘子竭力挤出一个笑来:“太后赏赐,又是前辈人传下来的,定然是好物。只是……” “只是?” “只是这南海红玉性本属寒,又是经年在海水里浸泡过的,寒性更重。夫人的体质本就虚寒,时常戴着,恐有加重寒症之虞。”林娘子道。 原来是这样啊! 季凝暗暗点头。 她对于物之温凉寒热的属性,当然没有林娘子这个医家懂得。 既然林娘子这么说,季凝琢磨着,那就先放起来吧,等什么时候她的寒症治好了,再翻出来戴不迟。 “多谢林娘子提点。”季凝朝林娘子笑了笑。 她是真心谢的,毕竟,林娘子的一句提点,帮了她的大忙,让她不至于寒症加重犹不自知。 林娘子口中说着“不敢”的客套话,却禁不住目光投注于季凝下颌上的浅痕上。 她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若真的……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她实在不知道,此番救了季凝的命,是对还是错。 不能再想这桩事了! 林娘子在心内警醒自己。 她此刻最好立刻马上离开了这间屋子,便可以不用继续面对季凝了。 林娘子欠了欠身,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她没忘了把季凝的红玉镯子放回桌上。 冷不防,旁边一只大手,夺走了林娘子手里的红玉镯子。 转眼间,那只镯子就到了简铭的手里。 季凝瞠目—— 他、他竟然是从林娘子手里夺走的! 他、他、他是不是碰到了林娘子的肌肤? 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呢! 简铭的眼睛比季凝的瞪得更大,虎着脸:“既知伤身,为什么还戴?” 满是质问的语气。 季凝听得发愣:她也是才从林娘子口中听说这玩意寒性重的,她之前哪知道戴着她伤身啊? 诶?等等! 她才不过是戴了不到两个月,又不是戴了二十年,何至于……伤身? 连林娘子也说了,这玩意只是性寒,或许得长年累月才会对身体造成可见的伤害。 想她季凝年纪轻轻的,至多是月事期间变成个病猫,平时哪至于如何虚弱? 她连棍子都挥得动呢! 季凝的手心痒痒了—— 又想朝简铭丢棍子了! 因为简铭不仅劈手夺了那红玉镯子,还好一副霸为己有、根本就不打算还给她的架势。 然后,然后他就和林娘子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随着一声屋门关紧的声音,那两个人就消失在了季凝的视野之中。 我棍子呢?棍子呢! 季凝磨牙。 她脑子里晃来晃去,就是简铭刚才劈手夺镯子的时候,似乎和林娘子的肌肤擦过…… 简铭出了屋门,差点儿和萧寒撞上。 萧寒对上他冷凛的容色,便蹙起了眉。 萧寒最先想到的,是不是小主人惹恼了这位,而这位对小主人发脾气了? 萧寒转身拉拽房门,被简铭喝住:“夫人正在休息!谁也不许打扰!” 他话音刚落,就有四名高且壮的护卫,抢身上来,把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也把萧寒堵在了外围。 萧寒的鼻尖差点儿和眼前面无表情的护卫的鼻尖撞上。 萧寒的鼻子都要被气歪了。 人说常胜侯治军得法,军纪严明,可见一斑。 可这位常胜侯也太霸道了吧? 萧寒很担心,他家小主人会被简铭欺负。 眼瞧着那个不知什么来路的女大夫,亦步亦趋地跟在简铭的身后远去,萧寒微眯了眯眼。 想来,以后少不了奇怪的人,出现在小主人的身边。 他得时时警惕着,把这些个魑魅魍魉都清扫干净。 第75章 季凝的田庄依山傍水, 田庄之侧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 此时已过正午,暮春时节阳光已经有些毒辣的意味,只要在阳光之下站上半刻, 衣衫就足以被汗水溻湿了。 简铭负手立于河边,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 可以看到他额角上晶莹的汗珠儿。 他静默着,林娘子便也站在他的身后,静默着。 远处,是常青带着几名护卫,不放心地朝这头频频张望。 在几乎无人关注的一个小小角落里,露出了玉篆的一角裙裳。 良久,终是简铭先开口。 “林娘子就没有什么想与本侯说的吗?”他的声音低沉。 林娘子眉峰微动,面目仍是一片淡然:“侯爷敏锐,已经发现了, 不是吗?” 简铭负于背后的双手蓦地攥紧,力量之大,险些将那只红玉镯子攥碎。 他回神, 松力, 将那红玉镯子重又擎到眼前。 在阳光之下,那血红的颜色,越发地诡异了。 简铭微微眯眸,双眼中的光,比那诡异的血红色还要危险。 “本侯若真敏锐,就不会到今日了。”他的声音冷森得厉害。 饶是林娘子清楚他的性子, 脊背也不由得蹿上凉意。 挨了十几息, 简铭渐渐恢复了些常态。 只要他不在脑子里回忆季凝稀里糊涂地戴着这东西戴了将近两个月这件事, 他的理智便不会被心中的血杀之意所吞噬。 相较于此刻现下就冤有头债有主地讨个说法, 简铭很清楚,他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他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做事全凭一腔冲.动。 他需要知道整件事的根由与去向,他需要知道这些,然后…… 简铭胸口间是将要抑制不住的气血翻涌。 一想到季凝虚弱的身体,一想到季凝戴着这东西那么久,被骗得戴了这么久,他就—— “啪!”那只红玉镯子,瞬间被简铭的掌力,捏成了几段。 伴随着林娘子的一声惊呼,她看到那断折的红玉直直扎入了简铭的掌心,几条血口子同时出现,鲜红的血从血口子里流出,和断折红玉的颜色绞缠在了一起。 痛,当然是痛的。 简铭痛得皱了皱眉。 这种痛,倒让他的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 他低头看着正慌张地替自己清理伤口、止血,并包扎伤口的林娘子,微微一笑:“死不了。更厉害的伤,你都替我治过,慌什么?” “侯爷既知道我在给你治伤,最好闭嘴,别打扰我。”林娘子冷声道。 简铭愣了愣,呵笑一声,便不再多言了。 于是在远处旁人看来,简铭与林娘子在小河边,就变成了一个暴怒之下捏碎了玉镯而受伤,而另一个忧心忡忡地为他包扎伤口了。 包扎着包扎着,两个人就变成了一个盘膝而坐由着对方摆布,另一个半蹲下.身,极认真地摆弄对方的伤手。 阳光偏偏在此刻来凑热闹,分明明晃晃烫人的阳光投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愣是给两个镀上一层近似蜂蜜的金色。 是不是这两个人此刻的关系,也如蜂蜜般甜啊? 躲在远处角落里,偷偷观察着这边情况的玉篆,愤愤然地想。 她是来替她家姑娘打探消息的。 当然了,季凝没派她来,可玉篆忍不住了。 季凝这会儿背过身去,也不肯搭理她,玉篆没得伺候,只得讪讪地取了之前借用的家什,换给了曲大娘,又巴巴儿地等着被派出去采购药材的人回来,好给季凝煎药的。 她不放心简铭和那个林娘子就这么离开了,总觉得这里面似乎不那么简单,果然看到了这么一幕。 简铭先是发脾气,后来平复些,也不知道林娘子和他说了什么,他就突然暴怒地把那只红玉镯子捏……捏碎了! 玉篆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是太后赐的红玉镯子啊! 那是太后的母亲给太后,太后又给她家姑娘的啊! 就这么着,被简铭给捏……捏碎了? 这要是被太后知道了…… 玉篆一个哆嗦,相比那位此刻在宫里鞭长莫及的太后老娘娘,她更真切地感觉到了来自身后近处的强烈威胁。 她慌忙转身,对上的,是常青似笑非笑的脸。 他、他、他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霎时间,过往的一些让人不大愉快的记忆,涌入玉篆的脑中。 若非此刻以这样的方式面对常青,她几乎都要忘记之前发生过什么了。 “玉篆姑娘又在偷偷做什么?”常青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他刻意咬重了“又在”两个字,哪怕他的声音不高,也足让玉篆心里怵得慌了。 “常、常大哥……”玉篆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 “不敢当,”常青拒绝得极其干脆,“我是侯爷的副将,追随侯爷,也历过几次沙场。” 他说着,抬起右掌,朝玉篆扬了扬:“玉篆姑娘信不信,我这只手的力气,也不逊于侯爷?” 常青这样说着的时候,犹朝玉篆微微笑着。 玉篆却只觉得那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好像随时能撕裂自己。 她的喉咙艰难地滚了滚,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常青的右手上。 经历过几番沙场,拿着兵刃杀惯了人的手…… “玉篆姑娘若想试试我这只手能不能掐断你的脖子,尽可以告诉我。”常青低声道。 玉篆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她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自己敢把刚刚所见对季凝说了,将会面对什么。 可是—— 若任由姑娘被蒙蔽在鼓里,任由侯爷和那个林娘子……眉来眼去,她怎么对得起她家姑娘待她的情分? 玉篆眼中的惊悚,瞬间化作了一股子决然。 为了季凝,不惜豁出性命的决然。 常青有些诧异于她的反应。 这样的反应,他是熟悉的:简铭的忠诚下属,包括常青自己,在面对简铭可能面对危险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他们宁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护简铭平安。 常青的眼神有些玩味。 他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小姑娘,并非自己原先以为的外表伪装纯良、其实内心奸恶之人。 说不定,她和自己,是同一类型的人。 这样的人,最怕的是什么? 常青盯着玉篆决然的脸,了然地撇了撇唇:“我知道玉篆姑娘不怕死。可若是你死了,夫人靠谁来照顾?还有,若是夫人知道玉篆姑娘当初做过什么,夫人还会认定玉篆姑娘是忠心于她的吗?” 这么一番话,果然是有奇效的。 玉篆眼中的决然瞬间消失,而代之以一种掺杂了错愕与无助的情绪。 她看到常青笑得得意,只能将满肚子的话都藏起来,选择暂时的沉默—— 无论是此刻以沉默面对常青,还是在将来,以沉默面对季凝对简铭与林娘子之间关系的询问。 只要不危及姑娘的性命,这些都不算是大事,不是吗? 玉篆心想。 另一边,林娘子已经为简铭包扎好了伤口。 她又亲眼见证了简铭的身上多了一处伤…… 林娘子幽幽地、无声地叹息。 简铭身上的伤,无论是之前在战场上,因为与楚军厮杀留下的,还是现下在这里,为季凝而留下的,都让林娘子心里像堵了一块推不开移不走的大石头一般不舒服。 身为医家,她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能看着简铭流血而无动于衷。 但是身为一个女子,她又没法不对屋内那个正被简铭护到十分的女子,心生些别样的情愫。 “多谢!”简铭低头看看右手被包扎得极妥帖的伤处,道。 林娘子显然想要说些什么,被简铭抬手止住:“林娘子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林娘子多次帮我,无论是歆儿还是……” 他顿了顿,这个“还是”谁,不言自明。 “总之,林娘子当得起这个谢字。”简铭又道。 被常胜侯称一个“谢”字,可不仅仅是“谢”那么简单。 林娘子是知道的:“我是救过侯爷的命,侯爷却也不曾薄待了我。我是怎样的人,我自己清楚,如今还能在医馆中讨生活,没被撵出去,皆是侯爷的功劳。” 简铭轻笑。 这世间任何所在,只要有人在,便少不得纷争龃龉。 林娘子傍身的医馆,也是这样的所在。 因为她不喜人情来往、一心只顾钻研医道,且又精擅医术,常常被医馆中的同僚排挤。尤其是她身为女子的事实,更成了若干小人口中的谈资,仿佛她是一个女子就不应该擅长医术、出来抢男子的饭碗似的。 那起子小人,不反思自家身为医者,连起码的诊脉、开方子都上不得台面,倒是对编排林娘子当初救过简铭的掌故颇为在行。分明是陌生人仗义援手、救不择人的传奇,到了他们嘴里,反成了一桩香.艳故事了。 这些腌臜事,简铭没少听闻,他亦没少料理那些小人。 简铭也不是没想过出资为林娘子开一家医馆,以报答她的恩情。林娘子却是个不喜经营的人,对于挂上自己名号、属于自己的医馆毫无兴趣。 简铭遂只得作罢,继续以朋友的方式,在圣京中保护林娘子的安全。 说起来,两个人堪称君子之交,而非男女之情。 至少,简铭是这样想的。 第76章 既为君子之交, 当有君子之义。 在需要对方施以援手的时候,简铭也是不会多作客套的。 他朝林娘子摊开右掌:“借林娘子的帕子一用。” 林娘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而见他右掌上自己刚刚包扎过的地方, 又不忍心拒绝,只得取出帕子递了过去。 简铭接过,将之前被自己捏断, 散落在地上的红玉镯子碎块捡起, 收在了帕子里。 林娘子:“……” 她不信简铭连个随身的帕子都没有, 世家公子的日常是如如讲究, 她又不是不知道。 可简铭不用他自己的, 偏偏借来她的帕子用……林娘子可不觉得, 简铭这是要把这包东西包好, 悉心收着。 林娘子算是了解简铭的。 果见简铭将那装了红玉镯子碎块的帕子包好,递还给了林娘子:“还要劳烦你。” 林娘子忍着嘴角的抽搐,睨了睨,没动。 简铭挑眉, 手里的帕子包又朝前递了递。 “侯爷想让我做什么?”林娘子依旧没动。 简铭轻呵:“林娘子是个聪明人, 自然懂得。” 林娘子这次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儿:“侯爷手底下多得是能人,何必还把这件差事交给我?” 简铭听出了她语气之中的不悦, 依旧温笑道:“林娘子这是与我置气呢?” 他这样说, 倒真像是自己与他置气似的。 如此一来, 林娘子反不好继续绷着脸了:“并不敢与侯爷置气。只是不解,侯爷既然已经猜到其中的情状为何, 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简铭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你也瞧出来都是一样的手段了吧?呵!设计害死郑氏, 害得歆儿如今尚未毒尽, 如今又算计到了她的头上……真当我常胜侯府是好欺负的吗?” 林娘子听得蹙眉。 简铭置身其中, 或许并没察觉,林娘子却品得清楚—— 简铭说到“她”的时候,已是切齿之状,显是恨意十足。 这当然不是因为简铭恨那个代表着季凝的“她”,而是因为简铭对季凝被牵扯其中的愤恼,或许还有,心疼。 他心疼她。 林娘子垂眸,清楚地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心尖儿上的扯痛。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从与简铭相识的那一日起,林娘子就知道了。 林娘子忽的展颜,笑了。 他既坦荡视她为友,她又何必作态自苦? 这天下河山万里,天高海阔,霁月清风,多得是美景,何必为这点子情情.爱爱所惑,而不得自在? 或许因为感怀于简铭对季凝的在意,亦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倾心得不到回应,林娘子霎时间突然就看得通透,想得开了。 她与简铭,只会是朋友,如此而已。 “笑什么?”简铭见林娘子竟在自己愤然的时候笑了起来,不禁不悦。 林娘子摇摇手,道:“只是想起了一点子私事,侯爷莫理会我。” 简铭斜睨向她:“你倒是只顾着你的私事,本侯这里的事,还没解决呢!” “侯爷是想让我辨识清楚,这只红玉镯子,和当年先夫人的头上的那根簪子,是不是一个来路吗?”林娘子问道。 “正是。” “侯爷可知道,我只是医者,不是衙门里的捕快,我不会办案的。”既然想得通透,林娘子再与简铭面对的时候,便添了许多的从容,连话都说得直白,而非拐弯抹角了。 简铭听她如此说,略一沉吟:“你是医者,应该能看得出这两样毒是否为一种。” 林娘子想了想,道:“侯爷要知道,昔年先夫人所戴的那支簪子是五凤衔珠钗,是金与珍珠所造;而如今这只镯子,则是南海红玉打制。这几样东西原就差着千万里,想要在这两种饰物上用同一种毒,绝非寻常人物能够做到。” 简铭道:“当初你也说过,那支五凤衔珠钗中所掺之毒,乃极霸道极厉害的毒,无色无臭更不易察觉。当年郑氏和歆儿病了那么久,我延医问药,不知请了几位名医,都不得法,郑氏因此搭上了性命,歆儿更是沾染了毒性,每月都要发作。只有后来你来了,才发现了这种奇毒。我想,世间能发现这种毒的人,本就少而又少,那么能制这种毒的,就更少而又少了。” 林娘子闻言,缓缓摇头:“侯爷谬赞了!我可没有侯爷说的那般厉害。” 不过是多年之前见识过这种毒的威力,罢了。 林娘子在心内默道。 “倒不是在夸赞你,”简铭也是个直性子,“只是我想,能制出这样的毒着实不容易。那些人会放着现成的东西不用,转用其他或许未必有效的毒吗?” 林娘子嘴角微抽:“我倒宁可侯爷是在夸赞我。” 简铭也笑了。 “侯爷说的,不无道理。但要查知这两样东西是不是一种,尚需给我些时日。”林娘子道。 “不急。”简铭语声泠泠,如寒冰激水。 林娘子微诧地看过来。 她实在觉得,简铭在说“不急”的时候,所指的,可不仅仅是给予自己查出那两者关联的宽限时候,而是更多,让林娘子深感与血杀有关的东西。 “侯爷凡事还是小心些为好。”林娘子忍不住提醒道。 “我省得。”简铭淡道。 林娘子见他似乎没有与自己继续谈下去的想法,大有一副归心似箭的架势,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有些话,她之前不好说出口,但是现下,既为朋友着想,她就不能再深埋于心了。 “还有一句话,想要问侯爷。”林娘子道。 “你说就是。” “我想问问侯爷,”林娘子略一迟疑,“尊夫人的话,侯爷都信的吗?” 这么一问,简铭当真被问愣住了。 他剑眉微竖,修长的身躯都拔紧了,显而易见是被牵动了情绪。 “你想说什么?”简铭声音有些冷。 林娘子心内叹息,脸上的神情不变:“尊夫人容貌既美,性子又娇俏可人、我见犹怜,侯爷护她、在意她,当是应有之意。可是——” 林娘子的语声微顿,觑着简铭的脸色,将心一横,续道:“侯爷对尊夫人又了解多少呢?” 简铭星眸闪烁,两道锐利的目光投向林娘子。 林娘子坦然地与他直视:“她是太后认的义女,是景贤公主殿下,不是吗?” 简铭怎会听不出林娘子口中的深意? “若真把她放在心上,又怎么会把这东西套在她的腕子上,拿她做饵,来害死本侯?”简铭点了点面前的帕子。 帕子里装着的,就是那只已经碎断的红玉镯子。 林娘子垂眸:“侯爷这是认定,先夫人是她害死了?” 她唇轻启,朝简铭做了个“太后”的口型。 “她的嫌疑最大。”简铭冷声道。 “可是,那支五凤衔珠钗是郑娘娘送给先夫人的……” “郑娘娘是郑氏的堂妹,该是多大的仇怨,会对自己的堂姐下手?”简铭反问。 林娘子抿唇不语。 权贵倾轧,至亲刀枪相见,哪朝哪代少过? 莫说是堂姐妹,便是亲兄弟姐妹…… 林娘子没有把这些话对简铭说,因为,说不得。 “那女人是个最毒辣狠心的,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简铭说着,手指朝天上指了指。 显然,“那女人”指的,就是那位寿康宫里的太后老娘娘。 “侯爷还见过她旁的手段?”林娘子忍不住追问。 这回换作简铭缄口了。 林娘子便知道问不出来了。 可见,无论怎样的朋友,都有些言说不得的私.隐,说不得的。 林娘子不知道简铭的心里藏着怎样的秘辛,一如简铭不知道她的心里藏着怎样的秘辛。 “回吧!”简铭不想继续话题了,站起身,扑了扑身上沾的草屑灰尘。 林娘子也只好起身,没的说,亦只好把那包碎玉镯子收好。 她知道这才是开始,简铭等着她这里的结果呢。 “镯子的事,只你我知道,”简铭道,“但愿有些不寻常的结果。” 林娘子瞬间觉得手里那包东西重了几分,哂道:“侯爷倒是信得过我!若我查出来,这两件事并非一人所为,侯爷怎么说?” “那便是什么样,如何料理。”简铭道。 林娘子心里打了一个突。 简铭是个血性之人,断不会任由欺侮而不做反击。 只是,他要反击的,可不是寻常人。 “侯爷还是妥善处置,莫要冲.动的好。”林娘子劝道。 简铭没作声。 一时之间,周遭的氛围添了些令人寒颤的冷意。 林娘子不愿见如此,努力挤出一个笑来,调侃道:“侯爷将这东西捏了个碎,尊夫人那里如何交代?” 果见简铭苦了脸,兼苦着声音道:“自家闯的祸,认打打,认骂骂罢了!” 林娘子明显地眉心一跳,跟不认识简铭似的—— 眼前这人,当真是她认识了那么久的常胜侯吗? “侯爷还真是怜香惜玉呢!”林娘子到底还是耐不住鼻腔里哼了一声。 说罢,又道:“侯爷快去怜香惜玉吧!告辞!” 林娘子说完,转身便走。 简铭盯着她的背影,挠了挠头—— 贺姨说,世间女子各有不同,果真如此。 幸好,他不用去了解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他只要了解那一个女子,就够了。 第77章 林娘子并没有离开田庄, 她也没打算离开田庄。 向简铭道了句“告辞”之后,她没有真的告辞离去,而是径直朝田庄走去。 为了季凝的身体, 简铭亦觉得林娘子这个时候不适合离开。 他唤来常青,吩咐道:“和萧先生知会一声,请他妥善安置林娘子的住处。” 萧寒对季凝的忠心和在意肉眼可见, 简铭相信, 为了季凝的身体着想, 萧寒此刻心中所想和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 常青得令, 却欲言又止。 简铭睨他。 常青拱手道:“方才玉篆姑娘在这里偷瞧侯爷您与林娘子说话来着。” 简铭闻言, 神情有些微妙:“她都看到了?” 常青不敢接这话茬儿, 作恭顺状。 简铭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 而是又续问道:“你如何处置的?” “属下……属下吓唬了她,不许她多言。”常青道 简铭脸上的表情古怪起来:“你还真是会吓唬人啊!” 常青慌忙躬身深揖:“属下冒犯了玉篆姑娘,请侯爷治罪!” 简铭再次睨他:“你冒犯的不是玉篆。” “是!侯爷说的是!”常青警然。 他冒犯的当然不是玉篆,而是季凝, 如果他之前的举动, 当真算是冒犯的话。 “罢了,本侯亲自去处措吧。”简铭摆手道。 他要处措的,当然不是玉篆, 常青懂。 主子之间的事, 还要做主子的是沟通, 常青很有这个觉悟。 他既然看得透玉篆与他其实是同一类的人,便能想象得到:就算他之前“吓唬”了玉篆, 有些话玉篆还是会同季凝讲—— 比如, 简铭与林娘子在河边独处什么的。 季凝听了这些话, 会如何作想, 还用问吗? 常青不问,他垂着眼睛,盯着简铭右手上缠得结实的伤处:“侯爷的伤可要紧?” “战场上受伤的时候多了去了。”简铭无所谓道。 常青想想也是。 他是随着简铭数次战场拼杀的,什么样的血腥场面没见过?什么样要命的伤没见过? 不过,战场上受伤那是为国杀敌所致,置于侯爷眼下的伤……不知道侯爷怎么对夫人说。 在简铭看不到的地方,常青眨眨眼。 简铭不知道自己的下属正在心中暗自调侃自己如何面对内闺。 “药方子上的药,都备齐了?”他此刻关心的,依旧是季凝,以及季凝的身体。 常青应是:“萧先生说,那些都是寻常用药,田庄上的库房里有现成的,皆品质上乘,不必特意远跑采买。” 既然有现成的,简铭亦是乐见给季凝的用的药快些煎好,让季凝早些服下的。 他只是没想到,这小小的田庄之内,竟也有存着药材的库房。 以简铭所知,除了豪门大户的私库,鲜少人家有那个预见,或者说财力,保有大量的药材。 萧寒对季凝忠心,他说那药材都是好的,就必定是好的。 这就更有趣了—— 莫非这位萧总管,在田庄上还暗地里做着药材生意。 简铭实在觉得,这个小小的私人田庄,比他原以为的,还要藏龙卧虎。 现下并不是细较田庄如何如何的时候。 简铭此刻急于见到季凝。 至于急于见到季凝所谓何来,简铭给自己的解释是:他要确认季凝的身体状况怎样了。 只是这样吗? 简铭内心那个诚实的自己,禁不住追问着。 这样的追问,很让简铭有些窘迫。 面对自己内心里真实的想法并不容易,尤其,这个真实的想法,还以为着另一件更不得了的事。 简铭很不愿承认自己这株活了二十六年的“老树”,竟对着季凝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咳! 他的脸上划过了不自然—— 他倒宁愿他对季凝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源于他经年的“缺少女人”,而不是季凝这个女人如何如何的与众不同。 季凝这样的身份,若引得他“老房子着了火”,简铭都能想见他的将来会是怎样的命途多舛。 这样想着,简铭迈出去的脚步一顿。 “会赌铜钱吗?”简铭忽然问道。 侍立于他身侧,随时等着他吩咐的常青身形一顿。 军旅中人,没有不能喝酒的,亦没有不会赌.钱的。 只是军中的规矩多,不许赌.钱,不许滥酒。 在这件事上,简铭对带的兵要求更严格。 数年前,他手下曾经有一名校尉,没忍住手痒,在兵临前线的时候,还偷偷带着几名军士在帐中设.赌,被简铭发现,军法处置了。 常青如今还记得那几颗人头挂在辕门口,那幅摄人心魄的画面。 从那以后,于战事中,简铭的军队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滥酒,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赌.博。 令行禁止,没有强悍的规矩,便没有强悍的战力。 常青深以为然。 不过,简铭严厉的时候严厉得不近人情,该松快的时候也绝不会苛求手下。 所谓一张一弛,方为正道。 只要不是在战场前线,或是执行任务的时候,简铭并不禁止部下这点子小小的私好。 常青也曾被同袍拉拽着参与过几次赌,他不大好这个,只当个交际手段罢了。 这会儿听简铭这般问,常青心说莫非侯爷技痒了? 他的印象之中,简铭亦对此道兴趣缺缺啊! 身为一个忠心的好下属,当然是上峰问什么,就如实答什么。 “会。”常青道。 这个回答在简铭的意料之中。 简铭是也会一些的。 他不爱此道,然而此刻却蓦地生出一股子想与老天赌一赌前路的冲.动。 “铜钱。”简铭朝常青一张左手掌。 常青愣怔两息,忖着侯爷这是心血来潮,想赌铜钱玩儿吗? 他忙从身上摸出几枚铜钱。 “一枚就够了。”简铭淡道。 常青依旧不明所以,却也听命地递上一枚铜钱。 简铭将那枚铜钱攥在掌心。 他掌心的热度,很快就渗透了铜钱,使得整个铜钱都被他的体温沁满。 莫说人心,便是这么一枚没有生气的铜钱,都能被暖透。 简铭双眸微眯,似有所悟。 常青的双眼,始终没离开他家侯爷的左手。 他看到他家侯爷将左拳攥起,那枚铜钱就被攥紧了拳心,不见踪影。 过了十几息,他家侯爷像是突然作了什么决定,猛地松开了掌心。 在常青尚未来得及看清那枚铜钱的时候,那枚铜钱忽的被他家侯爷用左手食指挑向上空—— “嗡嗡”的声响,在常青的耳边回荡。 足可见他家侯爷这么一挑一抛,力量非同寻常。 常青并不驽钝,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眼睁睁看到那枚铜钱重又落入了简铭的左掌心,然后被简铭攥紧。 铜钱再次不见了。 常青的喉咙“咕噜”地滚了一下。 接着他听到简铭问道:“猜一猜是哪一面。” 常青闻言,禁不住“哈”了一声。 “恕属下眼拙。”常青老实回答道。 简铭抛挑的力度极大,速度亦极快,常青自问没有那个眼里。 简铭勾唇笑笑,左手一扬,一枚圆形的黄铜色物事,登时飞向了常青。 常青慌忙接住,口中急道:“侯爷不看看是哪一面吗? 简铭此刻已经迈开大步走远,仿佛信心百倍,志得意满。 “哪一面都一样!”他的声音,由远而近,飘入常青的耳中。 常青眉峰一跳,心说侯爷这是打什么机锋? 他摊开手掌,盯着那枚铜钱看—— 朝上的一面,竟然糊成了一片黄铜色! 常青眨眨眼,以为自己瞧花眼了。 再定了定睛,常青看到了,还是掌心里的黄铜色,模糊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这……”常青似有所悟,慌忙将铜钱翻了个个儿。 果然—— 另一面,也是一片模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黄铜色。 常青可不记得自己随身带着这么一枚奇怪的东西。 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方才,简铭将铜钱攥在掌心的时候,便已经暗运内力,用内力将铜钱的两面的花色都熔成了一片模糊。 是以,当他抛出铜钱,铜钱落下的时候,无论哪一面朝上,皆是一般无二的。 常青不惊讶于简铭内力之深厚。 他家侯爷如何厉害,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常青只是困惑于简铭此举的深意之所在。 寻常人都知道,抛铜钱无非求的是个吉利。铜钱落下,有字的一面,也就是刻着“天顺通宝”的那一面朝上,便意味着心中所求之事会有个好的结果。 可是,侯爷他竟然将铜钱两面都熔模糊了…… 常青觉得,若是简铭想,他完全可以控制着力道和速度,最后保证将那枚铜钱有字那面朝上。 简铭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径直将两面都模糊了,甚至不怕忌讳地把“天顺”这个当今天子的年号,都给抹去了。 这可就…… 常青不知道简铭心中所求为何,但这枚已经变了模样的铜钱,是绝不能留下的。 简铭的身影,已经消失于视野之中。 他显然是去见季凝的。 侯爷的心里,此刻最惦记的就是夫人…… 常青捏着那枚已经面目全非的铜钱。 前路莫测,索性不问。 侯爷所求之事,应该和夫人脱不开关系吧? 第78章 常青算是跟久了简铭, 十分了解简铭的。 但对于简铭此举,他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常青能想得到的, 是“侯爷此举是为了夫人”,或许还能想到“不问前路”之类的。 他却想不到更深。 简铭轻轻推开季凝的房门。 他从来都不会对季凝做那些虚假的客套,季凝的房间他说来便来。 季凝是他的夫人, 所谓夫妇一体, 他进自己夫人的门, 难道还要像进陌生人的房间那般循规蹈矩地敲门, 等着里面说“请进”吗? 季凝, 与陌生人是不同的。 农家屋舍, 干净却也朴质。 简铭第一次环顾这间屋子。 其实与他之前离去的时候, 并没有什么不同。 最大的不同,便是前方的榻上,那道纤细曼妙的身影,已经转过身去, 背对着他了。 简铭的心里涌上一股子失落。 他想到了刚刚的那枚铜钱, 此刻已经算不得铜钱的那枚铜钱。 简铭自问,以他的内力,他完全可以将那枚在落回他掌心的时候, 花字朝上。 但他没有那么做。 简铭确实想问问老天爷他心中那件事的结果如何, 铜钱被抛起的一刻起, 简铭便改了主意。 他自然是不肯承认,他是怕见到老天爷给他的, 是个坏答案的。 他也不愿更加自欺欺人地将那个或好或坏的可能的答案篡改。 于是, 他索性将那一切都涂抹干净—— 他不再要老天爷给他答案, 将来如何, 他自己去求得。 将铜钱丢还给常青的时候,简铭是志得意满的。 他少年成名,驰骋沙场;他出身不凡,意气风发;他年纪轻轻便是统领十万雄兵,横扫南楚边境,杀得南楚人闻风丧胆的大齐战神…… 像他这样的人,大齐历朝百年,也未曾出得几个。 他的身家,他的背景,他的一切,都足以支撑他去得到一个小小女子的在意。 丢出那枚铜钱的时候,简铭想到的,是曾经挥斥方遒,力挫南楚上将军李梧的那场大战,胜得酣畅淋漓的那场大战。 纵然,他推开季凝的屋门的时候,堪称轻手轻脚,其实他已经满心地意气风发了。 他以为,他会一马平川,攻城略地,那个小小女子,也会像他收服的、攻破的城池一样,向他臣服、屈从。 事实情形,却如一盆冷水浇头,浇了简铭一个透心凉。 老话说“情场如战场”,简铭此刻却深深体味到:未必如此。 他能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情这个战场上,实在配不上他“常胜侯”的封号。 玉篆侍立在季凝的榻边,似乎对季凝背对着门,一副赌气的样子,也颇为无奈。 早知如此,她就不多嘴了。 可是,让她见到了那样一幅光景,还不对她家姑娘实话实说,玉篆觉得对不住她家姑娘。 就算被常青威胁过,玉篆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对侯爷和“别的”女子“私会”这件事,不告诉季凝。 她确实是对季凝实话实说了。 结果呢? 季凝什么都没说,径自翻身,话都不肯说半句了。 玉篆讪讪的,正不知如何劝季凝,兼讨季凝高兴呢,简铭的身影便出现了。 玉篆看到简铭就紧张。 若说之前的简铭,还让玉篆觉得,这位常胜侯或可值得她家姑娘托付;那么此刻,经历了常青的一番“吓唬”的玉篆,便很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简铭了。 她心里发虚,摸不准对简铭忠心如常青,都对简铭禀报了多少自己做过的事。 或许,侯爷他什么都知道了,只是不说而已…… 玉篆忐忑地想。 如此一想,她连抬头瞄一眼简铭的胆量都没有了。 简铭对玉篆如何作想,是不在意的。 他如今在意的,唯有榻上那个,背对着他的人。 嫌玉篆在这里碍眼,简铭手一挥,让玉篆退下。 玉篆却多了个心眼儿,生怕她家姑娘一恼之下,再和简铭起了争执。 “夫人睡了。要不,侯爷晚些时候……”玉篆低声道。 还未等她口中那最后一个“来”字顺畅说出口,榻上的季凝忽的截走了她的话头儿:“谁说我睡了?” 说着,季凝还一骨碌身,坐了起来。 玉篆瞬间尴尬了。 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干笑了两声:“我以为夫人睡了。” “方才是睡了,此刻被人吵醒了。”季凝的音声,绝称不上高兴。 她似是在埋怨玉篆话多,又自始至终没给予简铭半个眼神,令在场之人不能不肖想,她这股子不痛快针对的,究竟是哪一个。 简铭并不迟钝,焉会听不出季凝话中的意味? 他背着手,长身而立,既没瞧季凝,也没搭言季凝的话。 倒像是个局外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这会儿正想着什么。 无人再说话,屋内登时格外安静起来。 季凝胸口闷得慌。 她觑了觑简铭,见简铭好似并没有注意到她在看他。 季凝心里更闷了。 “你这丫头,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季凝向玉篆恼道。 玉篆也纳闷呢,她怎么就“杵在这儿”了? 方才她可一直在这儿呢,也没瞧见她家姑娘看着不顺眼啊? 玉篆朝季凝眨眨眼,那意思姑娘您到底想说什么啊? “你为林娘子奉茶了吗?在我这里傻站着做什么?林娘子辛苦了,你快去请萧先生备了好茶,泡好奉给林娘子。”季凝朝玉篆瞪了瞪眼睛。 玉篆微圆了嘴,那表情摆明了是十分的不解:给林娘子奉茶?姑娘你是怎么想的啊?她都和侯爷举止亲密了,您还让我给她奉茶? 季凝被玉篆收敛不及的表情闹得脸上微红—— 玉篆傻憨憨地什么都写在脸上,反倒衬得她这个做主子的,心机重重了。 季凝自然清楚自己心内如何想头儿。 林娘子为她诊了脉、瞧了病不假,论理她让自己的侍女为林娘子奉茶,也是应有之意。 可那位林娘子,她可是刚刚和自己的夫君,喏,就是眼前这位仿若局外人的常胜侯,私下聊了许久的。 玉篆说什么来着? 说他们还有身体接触? 季凝没法平静了。 她很想拿出大家主母的风范,当林娘子只是一个寻常医者,当林娘子与简铭只是君子之交、朋友之谊。 可简铭刚刚还背在身后,这会儿不安分地贴在体侧的那只右手是怎么回事? 季凝怎么就觉得,简铭的举手投足之间,总像躲着她什么似的呢? 虽然,简铭站在那里,若从第三个人的视角看来,也只是从容地站在那里。 季凝说不清自己对于简铭古怪的探究来自哪里,或许是一种旁人没有的敏锐? 毕竟,简铭于她而言,不是一个路人。 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吗? 想到她的“夫君”,就在不久之前,没准还和另一个女子拉拉扯扯,而那个女子还是个容貌出众、气质清雅,更有着出众医术这样的一技之长,而不是如自己这般,浑身上下寻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的,季凝心里的那股子窒闷,就化作了无比的懊恼。 她让玉篆去为林娘子奉茶,简铭看起来根本不觉得有何不妥。 是不是,那位容貌出众、气质清雅的女大夫,更让简铭觉得相处愉悦? 季凝咬唇。 霎时间,她很有一种,自己是那不上台面的小野草,林娘子才是那枝头招展的月季花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去奉茶!”季凝再次朝玉篆瞪眼睛。 那对圆润润、瞳仁纯黑若曜石的眸子瞪得大极了,唬了玉篆一跳。 玉篆猜测她家姑娘或许是真恼了。 她要是再不立刻赶紧马上,给那位林娘子奉什么见鬼的茶,她家姑娘怕是要暴跳如雷吧? 玉篆担忧地瞄了瞄一旁云淡风轻的简铭。 这会儿,她不担心她家姑娘发脾气,招惹了简铭生气了。 玉篆倒替简铭担足了心:瞧侯爷这副模样,他真不知道姑娘“那几日”里会有多暴躁不安吧? 玉篆暗自摇了摇头,心内默默为简铭祷告,别被她家姑娘的躁气吓着才好。 屋内只有她与他两个人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彼此盯了一会儿,终是季凝耐不住,撇了撇唇道:“林娘子辛苦,侯爷怎么不去陪她?” 简铭咂摸着季凝话中的意味究竟为何,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浅笑。 他长得俊,这么一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季凝看得微微晃神,继而心头更添了恼意:提到林娘子,你就这么高兴的吗? “她又不是我夫人,我陪她做什么?”简铭答道。 一如他在战场上纵横捭阖,以强悍之军撕开敌军的阵线,他回答季凝的问题,也直白得一塌糊涂。 季凝已经因为他的太多直白,而整个人懵怔住了。 简铭近了两步,几乎要挨到季凝的榻边了:“夫人可还觉得身体不适?可要喝口茶润润喉?或是躺下来,歇息一会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老实不客气地在季凝的榻边坐下了。 季凝没控制住自己惊悚的神情。 眼看简铭的身影,就这么直通通地戳在了自己的身旁,特别的近,季凝的眼中划过了十分的不可思议。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遭,和一个男子离得这样近,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可是,在这种身为女子面对一个靠近来的男子自然而然生出的紧张感之外,季凝还有另一种言说不得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她那张因为紧张而绷着的小脸儿上,漾开了些和此情此景还算登对的浅绯色。 其实,季凝应该记得,她与简铭的“亲近”,早就有了。 相识的第一面,他们可就手牵着手来着。 虽然是那种手牵着手,季凝是纯然被束缚住的那个。 “咕噜!”季凝的嗓子眼儿里,迫不争气地发出了吞咽的声音。 也不知吞咽的是口水,还是别的什么。 简铭侧眸,刚好一张近乎完美的俊脸,映入季凝的眼帘。 “夫人怕我?”简铭的音声中,有探究,还有些异样的东西。 季凝的太阳穴“砰砰”紧跳了两下。 她又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很想对简铭说:侯爷,你大概需要让林娘子,给你看看脑子吧? 第79章 夫人怕我? 简铭的话, 让季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季凝不怕简铭吗? 怎么可能不怕! 她身处常胜侯府,顶着常胜侯夫人的名头,事事时时都得掂对着简铭的态度,说不怕是绝无可能的。 可若让季凝承认她怕简铭, 季凝又觉心有不甘。 她的心思, 倒不是全然的不甘。 还有的便是, 简铭待她, 是不大容易让她觉得怕的。 比如此刻, 简铭就侧身坐在她的榻边,仿佛一个关心妻子的好丈夫一般。 季凝心里“嘶”了一声:简铭可是她的夫君啊!她可是简铭的妻子啊!正八经儿的正妻! 季凝顿时觉得口中、嗓子眼儿里、胸口、小腹……浑身上下、四肢百骸都酸溜溜的。 说不准, 是那惹人烦的月事,先是搅得她小腹酸,然后蔓延至全身吧? 季凝心想。 这月月都要缠着她疼上几日的月事,现下竟然不让她觉得疼了。 莫非是玉篆的那一大罐子姜糖水见了效果? 季凝暗自摇头否定。 每个月的这种时候, 玉篆都会给她灌那东西的, 毫无手软。 往常也未见如何就这般快速地见效了啊! 季凝可不觉得,她自己的田庄上的食材, 比季家的食材格外有效。 唯一与过往不同的,便是她刚刚被那位林娘子诊过脉, 那位林娘子还给她开了张药方子,如今萧寒已经备好了药材, 正在火上熬着呢。 老话儿说“鬼怕恶人”。 难道这月月缠烦她,像个小恶鬼般的月事, 也怕林娘子那种恶人? 那月事小恶鬼, 还未和煎好的药相遇, 只是听到风声, 就望风而逃了? 若真是如此, 那位林娘子可道行深了! 季凝心里颇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 她自是感念林娘子风尘仆仆地赶来给她诊脉、开方子,受了人家的好处,合该心怀谢意的。 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位林娘子是怎么赶来的,是谁请了她来的,季凝就觉得别扭起来—— 林娘子可不是为了她季凝而来的,林娘子匆匆赶来,是因着简铭。 人家可不认识她季凝是何许人也,她季凝如今得了林娘子的诊治,也是因为头上顶着“常胜侯夫人”的名头。 不对! 应该说是顶着“简铭夫人”的名头。 季凝虽然不知道林娘子的过往,然观其言行举止,便可推断得出,林娘子恐怕不是那种能为权贵折腰的性子。 说不定,她出入常胜侯府,为歆儿瞧病,都是看在简铭的情分上,而不是因着常胜侯府是怎样的豪门贵户。 情分吗? 季凝咂摸咂摸这个词儿,唇齿之间的酸涩滋味,更浓了。 “侯爷在何处寻到林娘子的?”季凝忽道。 她索性假作没听到简铭的那个关于什么“怕不怕”的问题。 如今身子不觉得那么难受了,季凝的脑子也能顺畅地思索了。 她可不想做什么事都唯唯诺诺,任由摆布的女子。 无论摆布她的,是她强势的夫君,还是周遭的聒噪,甚至是无常的命运。 对于季凝压根儿不理会自己抛出的问题,简铭并不觉得意外。 他神色如常,甚至嘴角还勾了勾。 季凝若是那起子唯夫君是天、不敢有半分拂逆的女子,他倒觉得没趣了。 简铭想,或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季凝偷偷摸到厨房里去寻吃的,还有胆敢对自己丢棍子这诸般举动,已经让他把季凝与“寻常女子”区别开来了。 “当年在战场上,我受伤坠崖,就与她相识了。”简铭不疾不徐道。 “当年?坠崖?”季凝微圆了眼睛。 继而反应过来,谁问他当初他们是怎么相识的了? 季凝分明问的是,简铭是何时,以及怎么请林娘子到田庄上的。 不过,简铭似是有意曲解季凝的意思。 他自顾又道:“三年前,南楚扰我大齐边境,我被奸细所害,掉落悬崖,受了重伤,幸亏被林娘子所救,才保住性命。那时候,我们便相识了。” 季凝曾听郝嬷嬷提过林娘子救过简铭的命,却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如今听简铭说了,才知道当真是救命之恩。 简铭轻描淡写,几句话便交代了过往,季凝听得蹙眉。 她又不是蠢人,焉会听不出简铭的话中隐藏着太多可供探究的细节? “奸细?哪里来的奸细?”季凝追问道。 简铭挑眉:“你关切的,居然是奸细?” 季凝微怔,斜眸瞧着他:“身为大齐人,听说大齐军中有奸细,怎会不关切?” 简铭抻长声音“哦”:“夫人见识不俗,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季凝俏脸一红。 她明白简铭在调侃她什么—— 她之前分明关切的,是林娘子的来历,和与简铭之间关系的细节,现下却倒像是忘了这桩事了。 季凝绷着一张红脸,咬牙道:“难道我关心侯爷被谁人所害,也不对了?” 话一出口,季凝便看到简铭的唇角勾起一个更大的弧度。 简铭的眼底都是笑意:“夫人关心为夫的身体,为夫自然是高兴的。” 季凝的脸更红了—— 她是关心奸细、奸细! 哪个关心这人的身体如何了? 虽是心里这般赌气,脸上赧意难掩,季凝的目光还是禁不住逡巡于简铭的周身,似是在找寻他三年前受了重伤的痕迹。 简铭察言观色,眼中的笑意更深。 他索性站起身来,双臂伸开,在季凝的眼前大大方方转了圈:“为夫身上的伤早好了!” 他这般自称得越发顺嘴了。 不止如此,简铭转了一个圈,还唯恐季凝看不真切似的,双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鞓带。 “夫人若是还不放心,为夫解开衣衫,你看看?”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就要解开鞓带的搭扣。 季凝的脸都要热得烧穿了,慌忙撇开脸去,口中更慌道:“别解!” 心里则已经把简铭这个“登徒子”暗啐了好几口。 什么人啊!当着女人就要解裤.带。 咦?等等! 季凝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划过一道白影—— 怎么像是…… 季凝慌得又拧过脸去。 简铭正笑容可掬地瞧着她,两只手已经背在了身后。 他哪里解什么裤.带了? 分明就是故意逗季凝的。 季凝嗔怒地瞪他,脑中的那道白影,却挥之不去。 “谁稀罕看你!”季凝啐道。 像是满满的嫌弃,简铭却笑意更深了。 这样的季凝,才是他当初第一次见到的季凝;而不是这些时日里,进退有度,与他相敬如宾的季凝。 这世间循规蹈矩的女子多得是,但有趣的、让他过目难忘的女子,却少而又少。 “原来夫人是嫌弃我啊!”简铭幽幽地叹息道。 仿佛真被季凝嫌弃了、哀怨了一般。 “谁嫌弃——”季凝话说一半,蓦地噤声。 她突然明白简铭说的“嫌弃”,所指为何了。 简铭在“幽怨”于她嫌弃他的身材…… 鬼才知道他的身材什么样!又哪来的嫌弃之说? 不对! 便是知道了他的身材如何,难道就不嫌弃他,就喜欢他了? 季凝的一张脸,登时涨红如同刚在蒸锅里焖熟的虾子。 她的脑子里,更是晃出了当日宫里那两位嬷嬷,在季府里她的小房间里,为她讲解女子出嫁之前刚当知道的男女之事的情形。 那两个嬷嬷说什么来着? 她们说,男子越是英武劲健,那方面便越是强悍…… 这么看起来,简铭不就是“英武劲健”的那种? 季凝实在没脸再想下去了。 她垂着眼睛,脸颊飞红,一双眸子在榻前的地面上好一顿寻摸—— 想寻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 光自己钻进去还不够,简铭竟还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来,还大喇喇地转着身形让自己看,甚至还更不要脸地想解鞓带,合该找个更大的地缝儿钻进去。 谁让他长得比她要高,比她身体要健壮? 不能再想什么健壮了! 简铭往日里冷峻稳重兼寡言孤傲的大齐战神的形象,这么一下子,就在季凝的心里崩塌了。 季凝苦着小脸儿,心想简铭不会是真的脑子坏掉了吧? 才一刻钟未见,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莫非是被驴踢了头? 能踢到大齐战神、常胜侯的脑袋,还能踢得这么稳准狠的,恐怕不是寻常的驴子。 季凝自问田庄上可没有这么厉害的驴子。 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有简铭的那匹高头骏马了吧? 虽然,把那么一匹神骏的战马,比作驴子,似乎不大厚道…… 季凝正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忽觉肩膀被一个大手轻轻推了推。 她暗抽冷气,戒备地看着俯身瞧着自己的简铭。 不知何时,简铭已经距离他这么近了,黑影一般笼罩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于是,她所能见到的,便只有简铭这个人,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 很好看…… 季凝浑乱地想着。 待得察觉到自己竟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想什么好看不好看,季凝觉得自己简直不可救药了。 若是简铭长得不那么好看,她或许还有勇气,让他离自己远点儿。 哎!不忍心啊! 好看的人,就是这么让人觉得没道理。 季凝默默摇头。 何止简铭那张俊颜,简铭身上的气息,也让她眼中的戒备淡了许多—— 干净的,皂角与澡豆交织的味道…… 然后季凝听到了什么?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简铭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荡:“往里面些,我也要躺下。” 第80章 “你说什么……”季凝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 难以置信地盯着简铭。 是她听错了吧? 简铭方才说什么? “我说,往里面些,我也要躺下。”简铭好脾气地又说了一遍。 敢情她并没有听错,简铭方才说的真是这话。 他不仅说了, 还再次推了推季凝的肩膀, 让季凝往榻里去, 给他让出位置来。 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一个大男人, 硬要和一个女子挤在一张榻上, 这叫什么事儿啊! “不、不行!”季凝再沉迷于简铭那张俊脸,还有简铭身上好闻的气息, 也没忘了简铭是个大男人,而自己是个女子。 “怎么不行?”简铭挑眉,手上的动作却也没有继续强横。 他好整以暇地瞧着季凝,似是觑准了季凝的心思, 迟早会让他躺上这张榻一般。 季凝更觉得不敢相信了:他竟然还问她怎么不行?这种话, 还用回答吗? “男女授受不亲!”季凝蓦地拔高了声音。 她觉得她说的没错啊! 简铭不是男子?她不是女子吗? 居然要躺在一张榻上,这不是不合规矩是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简铭重复了一遍了季凝的话, 语气中满是哂笑。 季凝戒备地看着他,心里发虚。 “你与我, 是寻常的男子与女子吗?嗯?”简铭问到最后,也拔高了声音。 季凝别扭地撇开小脸儿, 她自然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 “你是我的夫人,你我之间怎样, 都不算逾矩的。”简铭如此说着, 笑微微地看季凝。 季凝已经被他看得熏红了一张脸。 什么叫“怎样”……你想怎样啊! 季凝的脑中突地警铃大作, 她悚然地瞪简铭, 在季家她的房间里, 那两个嬷嬷说的那些关于夫妻男女之事的话,一下子就都充塞进了脑子里。 他、他……简铭不会是想那什么吧?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那种事怎么能强迫呢!”季凝梗着脖子,大声道。 “那种事?”简铭忍着笑,凝着她。 季凝的俏脸红得发紫,再次想寻个地缝儿钻了。 最好有个更大的地缝儿,她现在更想把简铭这个不要脸的塞进去。 “你知道是哪种事吗?”简铭手指点了点季凝的肩膀,“让开些地儿,本侯就告诉你。” 谁想知道那种事啊! 季凝咬唇,不打算离他。 可架不住简铭的耐性好,她不动,他就也不动。 僵持了十几息,还是季凝先挨不住了。 “侯爷也知道你我是夫妻吗?”季凝道。 满是质问的口气,简铭心中微咦。 他歪头,打量着季凝紧绷绷的一张小脸儿,与平素相比,又是另一种美。 简铭越发觉得,季凝无论怎样的表情,他都觉得她很好,很耐看。 所以,他的夫人这是想认真与他探讨了? 简铭微微一笑,并不忌讳与季凝探讨:“我是你夫君,你是我妻子,如此便是夫妻。” “就这么简单?”季凝反问。 “还有什么?” “请问侯爷,所谓‘夫君’与‘妻子’的关系,又是从何而来的?”季凝面上的红晕渐退,神色整肃起来。 简铭隐约觉察到她想说什么,目光微凝。 只听季凝道:“唯有经过正经嫁娶,才有所谓‘夫妻’。侯爷以为呢?” 简铭焉能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你想说什么?”简铭音声微冷。 季凝感知到那股子冷意,好似那个“正常”的简铭又回来了,说不紧张是假的。 可是有些话,迟早要说,不能不说。 季凝脊背不由得绷直,说出口的话亦无所悔改:“侯爷以为,你我的嫁娶,算得上合礼吗?” 盲婚哑嫁也就罢了,父母之命也就罢了,可若是这婚礼之上,连夫君的影子都没见到,连正经的拜堂都不知道和哪一个拜的;婚礼前后,俱都没见到这位自称夫君的,却在婚礼当夜的后花园里、祠堂边上,遇到了他……这又都算什么? 如此的他们,还能被称为正八经儿的夫妻吗? 季凝的下唇,被贝齿咬出了一道红印。 眼瞧着,再用些力,就要咬破出血了,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凡事就怕深想—— 她想到自己被当初被一架马车接入皇宫,稀里糊涂地被塞进了后宫里不知道哪个角落,险些被皇帝侮.辱。 若非她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与皇帝周旋,若非太后身边的人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也许她已经殒命,也许她到如今生不如死…… 当初的事,已是糊涂至极,她已经被欺负得狠了。 结果,嫁入常胜侯府的时候,她仍是被一乘轿子从季府接走,随着她的,只有玉篆,还有两个太后安插在她身边的嬷嬷。 一乘小轿,糊里糊涂地进了简家的门,糊里糊涂地拜了堂,糊里糊涂地被送进了洞房,连盖头都是她自己扯下来的…… 这么一番经历,任谁听去,是正妻该有的待遇? 简铭现下,却还说她是他的妻子! 或许是因着月事里身体比往常脆弱,心绪也极容易脆弱,季凝一时之间陷入了过往,心里委屈得什么似的。 她不肯面对简铭,干脆脸扭到一旁。 季凝想象得到,简铭此刻被这般对待,一定不会心情好了去。 这位常胜侯,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少年成名,意气风发,怕是没人敢让他受这种对待吧? 端看他之前在侯府门前,教训小厮的架势,便足见其如何的关于霸道。 季凝知道自己这般质问简铭,又这般面对简铭,一定让简铭不喜了。 却不料,那只温暖的手,再次按在了自己的肩头,掌心里还带着融融的热意。 季凝的肩膀缩了缩,不敢贪.恋那种让她想要贪.恋的温暖。 她的眼眶泛上了湿意:她以为简铭将要安慰她了。 毕竟,过往将近一个月,简铭待她着实不错。 季凝心头的愧意,尚未成形,就听到简铭的声音飘她的耳中:“往里些!” 又来! 季凝诧异地盯向简铭。 她都这样了,简铭竟然还这么没心没肺地想对她这样那样! 季凝刚刚压下去的委屈之感,一下子都又翻涌了上来,双眸中的湿润瞬间化作两串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她倔强地撇开头,不想让简铭看到自己这样,同时像跟自己故意较劲似的,身体朝里挪,一直挪到紧贴着榻另一侧紧抵着的墙壁。 “你让我也坐下,我便……”简铭的话说一半,噤声。 他没想到季凝这么痛快地就把位置让出来了。 其实,为了让季凝乖乖地给他让出些位置,他已经退让一步。 “让我躺下”都变成“让我也坐下”了,还不算退让吗? 简铭并不想吓着季凝。 低头看看榻边让出了位置,简铭撇了撇唇。 他不迟钝,季凝异常的反应,还有倔强地扭过脸去,不肯面对他的样子,已经让他觉得不对劲儿了。 简铭犹豫了两息,仍是在榻上坐下了,继而连靴子都脱了,只穿着一双丝罗白袜盘膝坐着。 他感觉得到,季凝在听到他除靴的时候,身体明显地抖了抖。 这丫头不会真的以为,他要对她做什么可怕的事吧? 简铭心念一动,不禁自顾笑了:他又不是禽.兽,怎么会对还在月事之中的妻子,做那种事。 而且,这是旁人的屋子,又是四面透风的田庄,他可不至于那般急.色。 虽然,简铭一点儿都不想否认,季凝倔强又可爱的样子,着实让他觉得……很可口。 简铭的脸上,亦飘上了两朵可疑的红晕。 他暗自吐气,将心里的那些旖旎念头,皆压制了下去。 于是,他放松身体,在榻上平躺下来,长腿伸开,几乎要伸到榻之外了。 简铭不在乎这些细节,他也没指望再这么一张简陋的田家榻上能躺得舒服。 他现在在意的,就是身边,随着自己伸展开双腿、平躺下来,明显格外地紧张起来的季凝的感觉。 可被真把她吓着。 简铭心想。 他在榻上转了个身,便侧身面对着季凝了。 季凝将躺不躺,本是正身半是侧的,脸还向墙内扭着……总之是模样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简铭瞧着于心不忍,左手禁不住朝前伸了伸,想触到季凝的肩膀。 却于半路停住。 他唤了一副温柔的嗓音,道:“你别害怕。” 季凝紧绷的身体微颤。 简铭无声叹息,声音努力地再添了几分温柔:“你好生转过来,咱们自在说几句话。” 季凝闻言,身体的紧绷并没有松缓。 相反,她觉得鼻腔里更酸涩得厉害了,原本被简铭的平躺下来的举动吓得干涸的泪水,这会儿突然像是复活了一般,又一对一双地夺眶而出。 季凝觉得自己太丢人、太没出息了! 此刻与简铭离得这样近,她着实不愿让简铭看到自己这副窘迫的样子。 她抬手用力刮擦眼角,把那些代表着不争气的咸涩的水液涂抹干净。 可是,她越是想要让它们消失不见,它们就越是不受她控制一般地滚滚落下。 结果便是,泪水越积越多,简铭已经查知了她的异状。 第81章 季凝的手指刮擦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越擦拭泪水越多。 她一边擦着泪水,一边禁不住轻轻地抽噎了两下。 简铭离得近,已经查知了异样。 他撑起了身体,从季凝身体的后上方看过去—— 哭得梨花带雨的…… 他好像把他的小娇妻, 给弄.哭了。 简铭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 还有点儿莫名地想笑。 虽然眼下笑的话, 很是不合时宜。 他久在军中, 军中是个见血见汗不见泪的地方。所以, 简铭没见过男人哭。 至于女人哭,简铭见过。 当年, 他大哥简锐战死沙场的时候,邹老太君撕心裂肺的哭声,简铭一辈子都忘不掉。 但那是不同的。 面对着邹老太君,简铭不会如此刻面对着季凝一般。 季凝梨花带雨的小脸儿, 落在简铭的眼里, 刻在简铭的心里,还不肯罢休地往里钻, 钻得他心口发痒,痒得发疼。 简铭抬了抬右手, 想摸摸季凝的脑袋。 往常,歆儿哭闹的时候, 他就是这么安抚歆儿的。 这招儿,对小孩子似乎有用。可对季凝, 是否有用呢? 简铭犹豫了。 季凝都要窘迫死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着实不愿意让简铭看到自己这么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丑模样。 不是! 她怎么会怕简铭看到她丑? 也不能这么说……准确地讲, 应该说是, 季凝觉得被简铭看到自己哭鼻子, 丢人极了。 当然了, 丢人的同时,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落在简铭的眼里,肯定挺丑的。 季凝用力地抹了一把泪水。 见简铭犹怔怔地看着自己,好像真的在端详自己的丑样子,季凝更觉得没脸了。 这人,都不觉得这样盯着人看,很失礼吗? 她可不知道,简铭其实正心疼心痒着,兼矛盾着要不要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她。 季凝抹了一把脸,没抹干净。 应该用帕子擦擦的,脸都花了吧? 季凝心想。 她忙地摸索自己的帕子,却不知道那劳什子哪里去了。 正没着落,眼前影儿一晃,一张帕子被递到了眼前。 季凝呆了呆。 此刻榻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给她递上帕子的,除了简铭,还能有哪一个? 这是简铭的帕子? 季凝悄悄瞟了瞟—— 上好的绢料,颜色极素,咋一瞧,没有任何的花纹装饰,质地也极细腻的。 果然是世家公子的作派,连随身的帕子都比寻常富贵人家的衣衫料子要好。 简铭递了张帕子过来,显然是让季凝擦擦脸的。 不能不说他有眼色,或许还可算是体贴。 可是…… 季凝又瞥了瞥那张帕子,心思流转。 大齐世家风气尚精尚奢,世家子弟莫说是随身带着帕子了,便是带了花露等物,时不时地喷一喷香,都不足为奇。 时风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 简铭却是不同的,他可是带兵的武将啊! 想到简铭的身上,竟也带着这样精细的素帕子,季凝的心里就别扭起来。 季凝正经历了满心了委屈,便忍不住多想:这帕子,会不会是哪个女子送他的? 既作如此猜测,季凝焉肯接那帕子? 她倔强地扭开脸去,不看简铭,更不看那帕子。 季凝满以为简铭会因此而退缩,甚至会因此而被自己气到。 堂堂的大齐战神向自己这么个小女子示好,竟然不被待见,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吧? 季凝都肖想着简铭如何甩袖离去了—— 她身体不舒服,心里不舒服,就格外地想与简铭硬碰硬。 孰料,下一瞬,季凝都感觉自己的脸庞,被一股子不算小的力气,扳了过来。 季凝:“……” 论力气,季凝哪里是简铭的对手? 简铭是断不肯伤到她的,季凝此刻若是想要挣脱,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季凝却被简铭的举动给吓到了,全然忘记了此刻该有的反应。 待得她双眸定住眼神的时候,入目之处,是简铭的脸,离得那么近的一张俊脸。 季凝暗抽冷气,一时之间浑然忘记了呼吸。 她感觉到简铭的一只手掌转而托着自己脸,另一只手则擎了帕子。素白色的帕子,和旁的什么白色的影子,混在一起,晃着季凝的眼睛。 季凝于是没出息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简铭要对她做什么—— 当然是给她擦她那张小花脸儿啊! 季凝不接那帕子,简铭就自己动手了。 明明知道只是擦脸而已,季凝就是没有勇气睁着眼睛了。 睁着眼睛,自始至终不得不和简铭四目相对吗? 季凝闭着眼睛,都难自抑地身体微微颤抖呢,更不要说和简铭四目相对了。 帕子细腻的料子划过脸庞,季凝蹙了蹙眉。 她接着就感觉到简铭的力道更轻了,心里顿时像是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不疼。 简铭不会是以为,他手上的力气太大弄疼了自己吧? 季凝还觉得简铭太过小心翼翼,擦拭得自己肌肤上怪痒的呢! 总之,前前后后不到半刻钟,季凝却仿佛过了几十年那么久。 直到简铭终于肯不再轻扣着她的脸,那种若有若无的皂角的气息远离了一些,季凝才顺畅地呼吸,胸口都快憋炸了。 季凝仍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她极希望简铭此刻能开口说点儿什么,随意说点儿什么都好,让了除了不得不与他对视,还能做点旁的。 “歆儿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小花脸儿。”简铭说不准真听到了季凝的心声,竟然开口了。 敢情他把她当成个小孩子对待了? 季凝睁开眼睛,嗔恼:她才不是小孩子! 简铭眼中有笑:“你才比歆儿大十几岁。” 季凝脸上一红,心道你真当我是小孩子啊! “歆儿很乖。”季凝抿唇道。 歆儿是很乖,季凝也很喜欢她。 不过这会儿,季凝可不是在夸歆儿,而是有些赌气的意味。 也不知道简铭听没听出来她在赌气,她肯开口说话倒是让简铭很是高兴。 他把手里的帕子重又递向季凝:“口脂花了。” 那意思,让季凝自己擦擦。 季凝迟疑了两息,到底还是接过了那帕子。 帕子微微湿了,沾了自己的泪水。 季凝攥着帕子没动。 口脂花了便花了吧,让她拿这张说不准是旁人送给简铭的帕子擦自己的口脂,季凝觉得怪怪的。 简铭见她攥着帕子不动,也不计较,便也撑身坐起。 于是,两个就变成了侧对着,一同在榻上坐着的架势。 “手怎么了?”季凝道。 简铭撑身而起的时候,季凝就看到了他整个右手掌都被缠缚着,受伤了? 玉篆到底是没敢把简铭捏碎那只红玉镯子的事告诉季凝。 “些微小伤,无妨。”简铭浑不在意的样子。 季凝倒不好继续问下去了。 可是,包扎成这样,真的只是小伤吗? 季凝心内疑惑。 想想简铭的身份,以及简铭的身手,此处又不是什么危险的所在,能有什么情况让他受伤? 季凝觉得这件事,没有简铭口中那么轻描淡写。 两个人相对枯坐了一会儿,谁都没说什么。 还是简铭先开口:“你现下身体觉得如何?” “无妨。”季凝垂眸道。 简铭眉心微挑,品出了季凝语气中的疏离意味。 他方才对她说无妨,她此刻便也对他说无妨。 简铭没作计较,而是转开话锋道:“若是觉得不难受,与你说几句话。” “侯爷请讲。”季凝依然低眉顺眼,疏离之感更甚。 简铭知道她心中委屈,默叹一声,面上温和,问道:“当日,你入府的情形,可还记得吗?” 季凝愣怔,根本没有想到简铭竟会问这个。 方才简铭轻轻为她擦去的泪水,暂将她的委屈冲散了,此刻一股脑地又都翻涌了上来,季凝再次洇湿了眼眶。 “侯爷问我当日嫁入侯府的情形吗?”季凝语声微哽,特意将“嫁”这个字眼儿咬得紧。 简铭愕住。 他看到了季凝双眸之中又有晶莹闪动,于是他很有些话后悔了。 有些话,他想与季凝谈开,却不想让季凝因之而难受、委屈。 那样的事啊,放在任何一个女子的身上,都是屈.辱吧? 何况季凝? 回想当日嫁入常胜侯府是怎样的光景,季凝便觉得鼻腔里酸涩得紧。 往事不可追,简铭现下却大喇喇地来问自己,是想如何? 季凝很是告诉他,她当时是怎样的盲婚哑嫁,她当时是怎样的忐忑于前路未卜,她当时是觉得怎样的哀戚…… 所有这些,都梗在季凝的胸口,想要倾诉。 “我当时,亦被蒙在鼓里。”简铭忽道。 季凝呆住,所有的心里话,都因为简铭的这句话而退出了一箭之地。 原来他当时也…… 季凝愣生生地盯着简铭。 她以为简铭是知道的,她以为…… 季凝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地忽闪过许多的念头—— 她想到了简铭在那个夜晚的突然出现,想到了祠堂前无声的对峙,想到了简铭对待二太太的态度,还有老太太…… 简铭与季凝对视,缓缓点了点头,肯定了季凝的猜测:“原来的婚期,根本就不是那一日。” 简铭顿了顿,眼底有一瞬的幽暗,但到底也没打算对季凝隐瞒:“我根本没打算娶你。” 第82章 “我根本没打算娶你。”简铭的话, 如一记重锤,敲打在季凝的心口。 其实过往种种征兆已经印证了这件事,可是当真从简铭的口中听到的时候,季凝还是禁不住心神颤抖。 她为什么觉得很难过? 季凝说不清楚。 应该是难过于, 简铭屡次回护自己, 却原来存的也不过是根本没想娶自己的心思吧? 季凝想。 除了这个, 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可难过的呢? 她本就是孑然一身, 除了玉篆, 还有早已辞世许多年的宋嬷嬷,从小到大可曾有人真心实意地待她好过? 她父亲季海算吗? 算吧? 父亲任由她读书房里书, 在她出嫁之前送她田庄作为傍身,待她不可谓不好。 可…… 面对着被宫里强行接走的她,她的父亲可曾做了什么? 还有如今,圣京城季府中欢天喜地地迎接她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季钰, 季昭媛回府省亲, 父亲可还记得她这个从小被继母苛待的长女? “天家赐婚,侯爷只是不得不从。”季凝音声低哑, 一颗心亦沉入了湖底。 她早就知道的,她当初就是被当作某种筹码, 被赐婚入了简家的门。 她“景贤公主”的身份,被赐婚给常胜侯, 看似是常胜侯府无比的尊荣。可是在这件事中,简铭真实的心境为何, 无人知晓。 简铭那样的人, 被强行赐婚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子, 该是怎样的不甘? 想到自己是简铭“不喜欢的女子”, 季凝自嘲地笑了笑—— 她应该感激涕零于简铭一直以来对她的回护吧? 简铭没言语。 他的双眉微蹙, 盯着季凝低垂的眼睫投下的两片暗影。 他的心绪,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霾。 季凝的心境,正牵动着他的心境。 “侯爷是大齐的臣子,不得不忠君之命,对吗?”见简铭没有作声,季凝又道。 简铭嘴唇动了动,想回答不是,却难以说出口,唯有继续沉默不语。 季凝将他的沉默,当作了默认。 她自嘲地又笑了笑:“侯爷待我不薄,皆因为我顶着侯爷夫人的名头,对吗?” “不是!”这一次,简铭回答得极快,极果断。 倒把季凝骇了一跳,她双眸抬起,眸子都是意料之外。 简铭被那双掺了认真与诧异的美眸盯得微微发窘。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稍撇开脸去。 任谁在想要将心里话说出口的时候,尤其还是对着最想要倾吐心里话的那个人,总是不免难为情的。 即便是简铭,亦无法免俗。 季凝不解地看着简铭突然奇怪起来的反应。 “我最初是不想娶你的,”她听到简铭说道,“我是大齐的臣子,却也不是安享富贵的臣子。” 季凝满耳充塞的,都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最初”,那么必定有“后来”了? 他说他最初不想娶她,那么后来呢,他又合作想法,是否改变了?是否与最初的想法,截然不同了? 季凝的心底涌上了期待。 就像心底揣了一个宝物,想要昭示于世人,却又舍不得那么快地拿出来…… 季凝此刻就是这样的心情。 简铭话中的深意,让她生出无限的期待,那是她心中的至宝。可她又舍不得让简铭立刻马上地将它们说出来,那么快地说出来,或许瞬间会很快活,却不足以令人回味。 季凝盼着简铭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宝物呈现在她的眼前。 大概因为她自幼鲜少经历快活,当快活真要降临的时候,她反倒怕它们倏忽远离了自己,再也不好寻摸了。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思,季凝听简铭又续道:“我简氏一门,几代忠良,为国争战,我大哥的血还洒在齐楚边境上。难道我简家就只能对天家的之意唯唯诺诺,不分对错吗?” 季凝微震。 她隐约知道些简家的过往,却不知道详细的。 简铭说他大哥,那就是老侯爷的长子了? “令兄……” “我大哥简锐,少年时就随在父亲身边。父亲过世之后,大哥以弱冠年纪执掌军事,连我的兵法、武艺,很多都是大哥手把手教导的。”简铭道。 季凝心有戚戚。 她听得出,对于简锐这位兄长,简铭是极有感情的。 可惜,简锐却不幸为国捐躯了。 季凝幽幽地叹息,为简铭的难过而难过。 “大哥二十二岁娶妻,夫妻琴瑟和谐,伉俪情深。阿嫂贤惠,待我亦很好……”简铭忽的噤声。 季凝心脏轻颤,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若是这位待简铭极好的大嫂,季凝在侯府中将近一个月,怎么会没机会见到? 所以…… 简铭眼圈微红:“四年前,大哥带兵出征南楚,遭人暗算,不幸殉国。大嫂彼时刚诞下双生子,悲痛难抑,在大哥的……回到府中的当夜,便随着大哥……去了。” 季凝听得目瞪口呆。 殉情这种事,她只在话本子里看到过,从没想到,会真实地发生。 真的会有人,在心爱之人逝去的时候,身死追随而去? 人生于世,至贵者莫过于性命。连性命都抛开不要,那该是怎样的情深啊! 季凝久久恍惚,难以回神。 “那孩子……”季凝抽气。 她蓦地想到了什么:双生子!简铭的大嫂诞下的,是一对双生子! 季凝猛然想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盯着简铭。 简铭缓缓点头,印证了季凝的猜测。 季凝微张了嘴,犹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他们,歆儿和简琮……他们并不知道……”并不知道他们的亲生父母,其实是简铭的兄长? 简铭幽幽道:“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也同意了。” 季凝纳罕:简琮和歆儿是简铭兄长的儿女,这是简家阖府都知道的,何以硬要归到简铭的膝下?简铭又与他兄长兄弟之情甚笃,难道还会苛待两个孩子不成?端看如今,简铭对歆儿极是疼爱,对简琮的教导也从没懈怠便可知晓。 终归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简字,生父过世,由叔父抚养又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呢? 季凝见识过那位简府的邹老太君的气派,她深觉连自己都想得到这一层,那位邹老太君会想不到吗?简铭会想不到吗?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里面或许还有她并不知道的内情。 侯门深府,总是不免有些不能外人所道的秘辛。 自己算是外人吗? 自己应该算是内人吧?简铭的内人。 季凝脸颊微热。 话虽如此说,若是简铭不愿说出内情,她亦是不好问的。 简铭盯着季凝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又道:“老太太的意思,是怕我苛待两个孩子。” 说着,他自顾呵笑:“那么丁点儿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的父母亲是那般的死法,该如何作想?” 他的语气之中,颇有些嘲讽之意。 季凝纵是没和那位邹老太君打过交道,也猜想得到,这话十有八.九是从邹老太君的口中说出来的,作为让简铭不得不将两个孩子认作自己的孩儿的理由。 以简铭对兄嫂的情谊,以简铭的性子,老太太说出这种话来,简铭就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将两个孩子认作己出了。 敏慧如季凝,察觉到了一个关键—— 简铭这位常胜侯,身为常胜侯府的家主,似乎有着很多的不得已。 过往,季凝以为简铭在府中应该是说一不二、想如何便如何的,如今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至少就季凝现下所知,简铭在面对那位简府老太太的时候,简铭就有很多的不得已。 一如季凝当初在祠堂外所见,老太太和简铭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 “大哥过世之后,我便担起了统领南境边军的责任。得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将士门拼命,颇打了几场胜仗,也侥幸在屡次征战中活了下来。”简铭又继续道。 对于自己的军功,简铭极是谦逊。他并不因之骄矜,而是将之归为将士一心。 这与季凝原先印象之中的高高在上的大齐战神截然不同。 居功不傲,这这样的简铭,反而让季凝欣赏。 她更察觉到了,对于简家,简铭是有着极深感情的。不然,他也不会长久在外,深夜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简家的祠堂里上香吧? “那日与你初见之时,我刚从边军归来。半路上得知府里定下了当日迎你过门,我当时派常青飞马赶回想做一阻止,却还是没来得及。等我入府的时候,吉时已过。”简铭淡道。 他将话头儿扯回了季凝最最关心的事。 原来当初的情形竟是这样的。 “你说你不愿娶我?”季凝大着胆子问。 对于季凝的大胆,简铭不以为忤。 他直面着她,郑重点头:“当初是这样想的。” 季凝抿唇,亦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如今呢?”季凝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是沙哑的,带着期待的颤抖。 如今你作何想法? 你,仍是不愿娶我吗? 还是,你的想法,已经变了? 季凝屛住了呼吸。 “如今,”简铭盯着季凝的眼睛,启唇,“愿意。”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瞬间让季凝的心神都松懈了下去。 她的心底涌上了十分的喜悦,虽然,她实在是说不清楚,她何以这般的,喜悦。 第83章 简铭说他如今是愿意娶她的, 季凝的心底涌上无限的喜悦。 一时之间,似有千言万语想与简铭说。 恰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传来:“夫人,药得了。” 药竟然这么快便煎好了? 季凝颇觉意外。 虽然此次有满腹的话想与简铭说, 季凝唯有暂且压下这份心思, 让玉篆进来。 玉篆端着漆盘, 漆盘内放着煎好的药。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 刚好看到简铭自榻上坐直了, 两条长腿搭在榻边,正摸索着榻边的靴子, 往脚上套…… 侯爷竟和她家姑娘躺在一张榻上了? 玉篆吓得差点儿把手里的漆盘丢出去。 她稳住神,捧紧了那只漆盘。 好不容易煎好的药, 可不能摔了。 玉篆心说。 想及简铭和季凝在一张榻上……得有半个多时辰吧?玉篆就没法淡定了。 她都不敢瞧简铭了,一边放下药,一边拿眼神打量季凝,生怕季凝受了什么伤害似的。 季凝察觉到玉篆眼神的异样,尤其是简铭刚从榻上坐起的事实,让季凝满腹的心事,皆被赧意代替。 幸好玉篆不是外人,是从小侍奉她的丫头,不然季凝真要觉得没脸见人了。 她努力绷着脸, 极力忽略脸上的热意:“不是让你去给林娘子奉茶吗?” “林娘子说累了,也不渴, 就打发奴婢出来了。奴婢便去给夫人煎药了, ”玉篆说着, 提醒季凝道, “半个时辰了, 药已经煎好了。” 季凝听得发怔。 半个时辰了? 她和简铭独处半个时辰了? 竟是过得这般快? 她全然没有想到,满以为不过才过去了一刻钟。 玉篆将漆盘放在桌上,紧着拿眼神瞄简铭缠缚着的右手,心想也不知姑娘看到没。 独处这样久,那么明晃晃的包扎着,姑娘不可能没看到吧? 姑娘既然看到了,应该就会问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侯爷是怎么答复姑娘的。 姑娘若是知道了太后赐的那只红玉镯子,如今已经碎成了一堆渣渣,又不知作何想法。 瞧这两个人的样子,姑娘这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没往心里去? 玉篆拿不准,当着简铭的面,也不敢胡乱地问。 她只得先做眼前的本分事,侍奉着季凝喝药。 旁边一只大手探了过来,阻止了玉篆想要侍奉的打算:“本侯来吧!” 简铭拾掇整齐,朝玉篆摊开手来。 这…… 玉篆呆愣愣地看着那只缠缚着细麻布的右手,心忖侯爷只是打算亲自给姑娘喂药。 亲自喂药啊! 听着倒是挺体贴的。 玉篆纵然不知道这两个人之前独处的时候说了什么、经历了什么,端看简铭的态度,似乎没有难为她家姑娘,好似对她家姑娘更好了些? 玉篆自然乐得见到这个,她欣然将药碗和匙一起奉上。 简铭从容接过,又吩咐道:“之前那糖渍柰子,一并取来。” 玉篆刚把那碗药放在桌上的时候,季凝便闻到了那股子难闻的味道,遂大皱其眉。 药未入口,她就能肖想得到,那该是怎样酸苦的滋味了。 这会儿听到简铭吩咐玉篆去取糖渍柰子来,季凝双眸发亮:要是能有那甜丝丝的味道甜甜嘴,或许苦药什么的就不那么难熬了。 玉篆去得飞快,折回得也飞快,生怕季凝因为没有甜嘴的糖,就不肯吃药。 对她家姑娘的性子,玉篆可谓十分了解了。 等她捧着糖渍柰子回来的时候,简铭端着那药,正舀了大半匙,凑在唇边轻轻吹着。 玉篆看呆了眼:侯爷不会下一刻就要亲自尝一尝那药的味道,然后喂给她家姑娘吧? 季凝原本是担心药难喝的,此刻看到玉篆手里的糖渍柰子,心里就踏实了。 她方才觉察到简铭正在做什么,顿时心内和玉篆生出了同样的念头。 和玉篆所思又是不同,季凝一想到简铭接下来会亲自尝了药,然后那匙再舀了药自己喝…… 季凝的脸登时像被放了一把火,滚.烫的。 太难为情了! “我自己来就好!”季凝此刻动作格外地迅速,一点儿都不像是个被月事折磨着的。 简铭手中一空,那只药碗,连同那只匙,都到了季凝的手中。 简铭眉峰一挑,觉得有趣。 他也不与季凝争,就那么坐在榻边,瞧着季凝大口大口地把碗里的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当真是大口大口,喝苦药汤子季凝从来就没这么痛快过。 不痛快怎么着? 不痛快的话,她真怕简铭亲自上手啊! 太羞人了! 药汤喝尽,季凝的小脸儿被那热意烫得浮上了一层薄汗,衬着薄薄的红晕,仿若朝霞初现。 简铭看得晃了晃神,方想起季凝还被那药汤子折磨得嘴里苦哈哈的,忙将糖渍柰子递了过去。 季凝吃了几枚,才将唇齿之间的那股子酸苦味道压了下去。 又从简铭的手里接过温清水,大口饮下,遂觉得好多了。 林娘子的药方子里添了些安神的成分。 季凝刚喝下药的时候,还想着之前与简铭未尽的话头儿,她还有太多的疑问,关于简家,关于简铭对她的态度,甚至关于天家和朝廷。 她原想着喝完了药,寻个由头打发玉篆出去,继续和简铭聊一聊的。 可谁知,不过半刻钟的光景,困意就泛上来了。 季凝想努力抵抗那股子困意,却发现越是想要抵抗,眼皮越沉得快要抬不起。 简铭粗通药理,也见过林娘子此前给歆儿开的方子。 之前他看过林娘子给季凝下的药方子里的几味药,就知道季凝喝完了药,是必定会困倦的。 如季凝现下的情形,多睡觉是绝无坏处的。 见季凝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还竭力地想要克制,与自己说话,简铭觉得好笑。 他温声宽慰季凝几句,让她先好生休息,又吩咐玉篆好生侍奉着,便自顾离开了。 季凝的屋门之外不远处,萧寒状似闲适地坐在一条长凳上。 简铭情知他是在守着季凝,怕有什么人惊扰季凝,甚至伤害季凝。 这倒挺有趣的…… 照理说,萧寒是这所田庄的管事,这所田庄是季海赠给季凝的,萧寒该是季海的人。 然而观萧寒对待季凝的态度,可谓是在意到了骨子里,他是真当季凝是他的小主人的。 这还不止,萧寒那张脸,简铭总觉得似曾相识。 或许,许多年前,他们就见过也说不定。 至于多少年前嘛,也许是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前啊…… 简铭目光微沉,想到了某个人,和某处地方。 他依旧假装根本与萧寒不熟,冲萧寒点了点头,便背着手离去了。 简铭乐得见萧寒对季凝好。 多一个人对季凝好,全心全意地为季凝操持,这是好事。 简铭信步去了河边。 暮春时节,柳树抽条成絮,微风拂过,飘起层层白雪。 稍远处,是断续成片的柰子树。 此时正是柰子挂果的时节,远远望去,一团一团的成熟的柰子,火红火红的,如一团一团向上腾烧的烈焰。 有些成熟的柰子,早从枝头落下,落在泥土之上,渐渐腐烂,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它们纵然不能成为可以入口、悦人口腹之欲的食物,也终将身体化作养料,滋润着脚下的土地,成为来讲新苗生长的根基。 简铭忖着,季凝吃了药,怎么也得睡上一个时辰。 他不想此刻去搅扰季凝的好梦。 难得田间野意,他便索性在这里逛上一个时辰,也算是散心了。 又看了一会儿淙淙流淌不息的河水,田庄里几户农家的房顶有炊烟袅袅升起。 那青烟徐徐上升,飘向半空,便渐渐融入云气里,寻摸不到了。 简铭鲜少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禁看住了。 他忆起初次随父亲出征的时候,也是经过这样一处田庄,远远的瞟见袅袅炊烟升起…… 军旅之中,可不似在侯府里锦衣玉食。彼时的他们,正经历着长途行军,稍有迟缓,大军赶不到合适的地方安营造饭,初冬时节是会死人的。 简铭犹记得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见到那远处的炊烟,彼时的他就禁不住肚饿,仿佛珍馐美馔就在眼前了…… 恍惚之间,十几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 而今,曾经有父亲母亲在,有兄长嫂嫂在的侯府,变成了这般模样。 简铭内心颇觉荒凉,却也知道这些事多想无益。 他移走眼神,尽力不去关注那袅袅炊烟所意味着的人间烟火气。 眼角余光处,一抹素色身影向简铭走来。 “侯爷。”林娘子容色淡淡的,朝简铭欠了欠身。 简铭转脸,看到她背着药箱,周身一派将要远行的意思。 “林娘子这是要走?”简铭挑眉。 林娘子点了点头:“尊夫人身体并不大碍,我那药方子继续吃着,暂吃半个月,再诊脉决定是否换方子。” 她回答得简捷,简铭亦知不无道理。 想到季凝之前喝药的时候的模样,简铭道:“这药方子可否改变一二?” “改变?”林娘子颇觉意外。 “内子怕苦,能够加几位去苦味的药?”简铭直言道。 怕苦? 林娘子像不认识简铭似的,不由失笑:“尊夫人是小孩子吗?怕苦?便是令嫒,也不曾有这般要求吧?” 第84章 林娘子说得没错, 她给歆儿开的药方子里,都没用去苦味、涩味的药材,歆儿还不是照样喝下去了? “尊夫人怕苦?”林娘子挑眉,瞧着简铭。 简铭被林娘子瞧得不大自在, 轻咳一声:“她比歆儿也没大几岁。” “哦?侯爷这是把尊夫人当作小孩子疼了?”林娘子哂道。 简铭的神情更不自然了。 季凝是他妻子, 他可从没想把季凝当闺女养。 至于对季凝体贴关切, 那也是因为…… “歆儿是将门之女。”将门之女若是喝个药都怕苦, 那可就太对不起祖宗了。 简铭岔开了话头儿, 林娘子却不大买账,她飘悠悠道:“尊夫人是公主殿下之尊, 也非寻常啊!” 简铭闻言,敛眉沉声:“她不是太后亲女, 这其中有什么算计,尚未得知。” 这道理林娘子该当知道的,简铭不知道林娘子何以屡屡戒备季凝。 虽然,若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季凝的身份、季凝被赐婚入常胜侯府这件事,没法不让人戒备。 常胜侯府中人,不是有许多,还在戒备着,甚至算计着季凝吗? 简铭眸子幽深。 细细算来, 侯府之中能护住季凝的,也只有他了。 “侯爷说的是, 说不准尊夫人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呢!”林娘子笑了笑。 也不知这话说得是否真的出自真心。 简铭倒不大计较这个。 无论是否出自真心, 林娘子既与他为友, 就绝不会害他在意之人。 “侯爷既然伉俪情深, 我又何苦做那坏人?”林娘子哂笑。 说着, 极快地翻出医箱中的笔墨,在一张纸笺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这是新方子。侯爷让他们照着这个方子给尊夫人煎药就是了。”林娘子将尚未干透墨迹的纸笺递了过去。 简铭端详了一番那张方子,大略还是之前的几味药,所不同者,添了两味类似甘草的药材。 简铭道了声“多谢”。 “侯爷先别忙着说谢,所谓良药苦口,我的意思,尊夫人以后该改一改这怕苦的脾性。不然……若是连这点子苦都吃不起,怎么和侯爷长长久久?”林娘子道。 简铭微微一笑:“她怕苦自怕她的,本侯不让她吃苦,也就是了。” 林娘子:“……” 林娘子重又收拾好医箱,告辞。 “城门关了,你此刻如何回城?”简铭问道。 “我不回城,”林娘子从容道,“我原就是在丹霞山中采药的,常青寻到我,把我请到这儿为尊夫人瞧病。如今,我还会丹霞山上去接着采药。” “圣京城里的生药铺子什么药材没有?你孤身一人在深山里,终是不妥。”出于朋友之义,简铭不放心林娘子一个孤身女子在深山里。 “能有什么不妥?”林娘子倒是浑不在意,“丹霞山里尽是你们豪贵之家的别院,莫说是狼虫虎豹了,便是兔子都难寻到一只。侯爷莫不是还要对我说,大齐京畿不安定,有宵小为害?” 简铭被她质问得一噎,知道她性子里的那股子孤介劲儿又作怪了。 简铭自问还算得上“豪贵之家”,可丹霞山里并没有常胜侯府的产业啊! 丹霞山景致既美,山色且俊丽,有“一步一景”的美誉,多为文人骚客所喜。很多富贵门阀之家也看中了那里的风景,着实在那里建了几所别院。 可若论丹霞山里占地最大、耗费最奢靡的,是皇家的别院啊! 先帝喜鲜,又好山水,即位后不久便将丹霞山中最盛的一处划为私苑,斥巨资修建,彼时在朝中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许多臣子,尤其是谏臣们,力陈先帝此举不妥。 将大笔的国库银钱用在建一所可有可无的私苑上,还建得极近奢华,全然不管不顾,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明君所为。 但先帝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听劝,还和臣子们杠上了,还因此处置了几名谏臣。 甚至为了向臣子们彰显自己不可更改的帝王意志,私苑尚未建好,先帝就亲笔题就“揽玉别苑”四个字,作为这所私苑的名字。 其实直到先帝驾崩的时候,这所耗费靡巨的私苑,都没有落成。 先帝身后,这所私苑的建设便渐渐停滞了。 无他缘由,皆因着此前被拨到这里的款子改作了他用—— 当今天子登基之后,选了丹霞山的至高处,建了一所离宫。 皇帝颇有些子承父志的行径,臣子们不是没反对过。 但皇帝的性子,比之先帝,其执拗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帝尚能稍稍顾及臣子们的心情,时而想想国库如何、百姓如何,当今天子则真真是刚愎自用,暴怒之下大殿上杖责谏臣的事都做得出来。 近些年来,王家的势力越做越大,帝后不和已经翻到了明面上;南楚不安分,时不时的就要侵扰边地;北方异族也偶尔南下大大秋风……种种迹象,意味着国本不固。 大齐的国本都要被动摇了,还有几个臣子顾得上关心皇帝在圣京边上建的那所离宫? 身为大齐臣子,边军主帅,这些个糟心事,每每想起,简铭都觉得头疼。 其实何止林娘子这个大齐的普通百姓,对当今朝廷颇有怨意呢? “天色近晚,山里今日就别去了。”简铭说道。 他又唤来常青,命他带着两名侍卫,何时林娘子回城,何时护送。 “莫说是这个时辰,便是半夜里,我也曾在山中待过。侯爷还要每次都要护送我不成?”林娘子不买账。 又向常青道:“常先生还想跟在马后面跑吗?” 常青不由得咧了咧嘴。 他之前于丹霞山中寻到林娘子,两个人就一匹马,林娘子还是个女子,如何共乘? 常青当时就谦让说让林娘子骑马,自己跑步跟着。 谁承想,林娘子听了,连半句客气都没有,径自上了马,一路疾驰。 可怜常青,两条腿几乎跑断—— 他哪想得到,似林娘子这般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个大夫,马术竟是那般精湛? 林娘子执意不接受护卫,执意再入丹霞山,简铭也不好强求。 他送了一匹马给林娘子骑用,又亲自送她出了田庄。 庄口,林娘子翻身上马:“侯爷请回吧!” 她说罢,朝简铭点了点头,也不废话,拍马疾驰而去。 很快,身影就化作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简铭盯着那道渐渐消失的影子,沉吟。 常青侍立于他身后,不禁道:“侯爷不觉得,林娘子的马术太好了吗?” “她时常在外行走,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常青欲言又止。 简铭睨他。 身为简铭的手下,常青最是了解简铭最厌烦下属回话的时候吞吞.吐吐不痛快。 常青遂利落道:“属下觉得,林娘子说不定是南楚人。” 简铭没言语。 常青又道:“侯爷当初被林娘子所救的地点,便是南楚与大齐的边界山。侯爷想,若林娘子是大齐人,何苦巴巴儿地跑去南楚那里行医?” 这些话,常青憋了好几年了。 他忠心于简铭,生怕林娘子这个来路不明的什么时候害了简铭。 简铭于此事看得倒通透:“即便她是南楚人又如何?这些年来,她可曾害过我?” 常青想了想,点了点头:“侯爷说的是。林娘子还医治了咱们大姑娘呢!” “这不就是了。”简铭转身,往回跺。 “既为朋友,信义为先。她既待我不薄,我又何须在意她的身份呢?”简铭信步走远。 常青杵在原地,深以为然。 他们为军的人,骨子里便是血性,没有那么多朝堂大人们的弯弯绕心眼儿,认定了朋友就是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不因出身、身份、地位,而改变在彼此心中的分量。 林娘子的马术是不错的。 她早年间,曾得名师指点,也曾在富贵堆中过活,正经的狩猎之中也曾猎过几只小兽。 那样的日子啊,如今不提也罢! 她紧了紧缰绳,将脑中忽然冒出来的浑不相干的念头甩开。 那些事,已经很多年不曾映现在她的脑海中。而今思及,仿若隔世。 林娘子以为她早就将那些往事都忘却了,不承想,今日见到了季凝,这些就都一股脑地翻了上来。 季凝的那张脸,季凝下颌上的那道浅痕……就在她的眼前萦绕,挥之不去。 罢了! 林娘子对着马臀狠抽一鞭,像是要抽散脑子里不相干的念头。 那马吃痛,“希律律”一声咆哮,甩开四蹄飞奔起来。 山道之上,纵马疾驰带起的风,掀动林娘子的发丝,将她鬓间的几缕碎发吹起,在风中划出了一道淡墨色的痕迹。 “哧哧”的山风极劲,刮在脸上,有些痛意。 林娘子是不大在意这些的,她此刻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将要入山采的那几味药。 其中,就包括她几日去常胜侯府为歆儿例行诊脉的时候,将要开的方子里的两味药。 将关注力放在药材上的好处,便是不用再想些有的没的。 却也有一样坏处—— 她太过专注于采药的事,浑然忽略了,身边有危险降临。 第85章 林娘子纵马在山中疾驰, 渐入深山,林树渐密,山路也渐窄。 她不得不勒住马缰,骑在马背上, 于山路上徐徐而行。 那匹马是一匹战马, 颇通人性, 操纵起来并不费劲。 暮春时节, 正是山中林木茂盛、繁花乍放的时令。 林娘子头顶上郁郁葱葱, 树影越盖越密,眼看着再行几步, 就要扑在马头上了。 她遂翻身下马,想着暂将马拴在旁边的树上,只身入山,等到采药罢, 再折回来取马返回圣京城。 这匹马她须得还给常胜侯府。 林娘子将马拴在了树上,轻轻抚了抚马头。 她想起曾经自己最喜欢的一匹马,也是这般高大…… 往事追忆不得。 林娘子抛开涌上来的回忆, 折身去旁边,摘挑了些马儿喜欢的草,喂给马儿吃。 那匹马闻到了青草的香味,朝林娘子喷了两个响鼻。 林娘子会心而笑,拍了拍马鬃, 把青草喂给它吃。 马儿刚啃了两口青草,突然不安地踢踏起了四蹄。 林娘子觉察出异样的一瞬, 身后的灌木丛中窸窸窣窣地一阵乱响, 接着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 他手里拎着件家什, 冲着林娘子嘿嘿嘿:“哥哥我好久没开荤了, 今儿来个嬉皮嫩肉的!” 语声猥琐,还把手里的家什朝林娘子比划着。 林娘子看到那件家什,嘴角便禁不住抽了抽。 但是这人说话的语气,很让她觉得厌恶。 她按着医箱,清冷的眼神瞄着那人,没动。 那黑衣男子满以为自己这般阵势会吓到眼前这个长得挺好看的素衣女子,不成想人家根本就不怕他,还用那种“我就是很瞧不上你”的眼神瞧着他。 黑衣男子尴尬地挠了挠脑袋,继而呲牙咧嘴地吓唬道:“喂!小丫头!大爷是劫财的,顺便劫个色!赶紧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大爷一高兴,没准还能留你一条命!” 这人张牙舞爪,说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林娘子却一点儿都不怕他,鄙夷的眼神扫了扫他,就把他直接扫入了臭鱼烂虾那一伙里。 甚至之后连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去解马缰绳—— 不想搭理他,牵着马就走。 劫道劫到这种被漠视的份儿上,也是劫了个寂寞。 那人好歹平时也有几个听话的小弟,鱼肉乡里的事也不是没做过,如今狠话撂出去了,却被一个弱女子看都懒得看一眼,怎么能不恼羞成怒? “老子劫道呢!”黑衣男子愤愤地朝林娘子舞着手里的家什。 林娘子仿若未闻,牵了马儿,从黑衣男子身侧一丈开外绕了半个圈,打算迂回前行。 黑衣男子这下可真恼了。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暴跳着挥舞着手里的家什,朝林娘子扑了过来。 刚有异动,林娘子便有了反应—— 也不知道她何时扣了几枚针灸用的医针在手里,男子扑过来的当儿,她猛地将医针丢了出去。 当真是丢了出去,径直丢在了那男子的身上。 黑衣男子扑跑的动作戛然而止,好像被直接钉在了原地。 他大张着嘴,连一声呼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摔在了山路上,手里的家什“当啷”落地。 随着山路的微陡,那长家什和男子的身体一起向测滚了几步。 男子的身体滚到了马儿蹄边,那马儿也没客气,抬起蹄子,“噗噗噗”地在男子的身上狠踹了几脚。 林娘子:“……” 她安抚住了马儿。 那人已经昏厥过去了,又被马蹄子狠踢了那么极下,足够他躺上两个月了。 林娘子不想闹出人命来,遂牵着马打算离去。 刚好,那人的长家伙就滚落在她的脚边。 林娘子垂头看了看那根不长不短的……烧火棍,嘴角再抽。 这是正经劫道的吗? 一人一马消失在山路上。 约莫过去了一刻钟,灌木丛中才再次响起了动静。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抹劲瘦的身影从林中晃了出来。 是个穿青衫、戴文士巾的年轻男子,手里还颇风雅地摇着一柄折扇。 这么一身装扮,这么一派风致,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爬山的,而像是要参加某个诗会。 年轻男子晃到山路旁,抬脚轻踢地上的人。 那人被踢得动了动,毫无反应。 眼见着是昏过去了。 年轻男子啧啧有声,心道厉害啊厉害! 他倒是颇有耐性,半蹲下.身,细细查看昏迷那个的情状—— 果然在那人的腹部建里穴的位置,发现了一枚医针。 只是被刺中建里穴,就毫无还手之力,还昏过去了? 年轻男子不信。 他又上下寻摸着,终于寻到了关键处。 黑衣人的衣摆下方,有一个小洞,那个位置,刚巧就是…… 年轻男子脸上的表情别开生面起来。 他老实不客气地掀开黑衣男子的衣摆,干脆连裤子都给他扒了。 待得看到黑衣男子某处光闪闪、亮晶晶的银针,年轻男子都不禁缩了缩脖子,腿软得慌。 认哪个男子,看到那种地方被针扎了,都没法儿淡定吧? 太狠了!太狠了! 年轻男子站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 不愧是做大夫的,这穴位找的,叫一个准。 可是,过往没听说那位林娘子还擅长打穴啊! 若非腕上有些力度准头儿,纵然认得要命的穴位,危急时刻也得能抛得准、打得中啊。 年轻男子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 一眼瞟到地上昏过去的那个头脸上的血,那是马蹄子踢的。 再一想到刚才这人“劫道”的时候,喊着什么来着? 还相劫.色来着? 年轻男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径直踢在了他的肋骨上:“让你胡吣!” 可惜,地上那个早没了反应,这么一脚纵然踢断了他两根肋骨,也等于踢在了沙包上。 “公子!”灌木丛中又跳出来三个劲装汉子。 他们是年轻男子的随从,听到年轻男子连踢带骂,才不放心地蹿了出来。 待得看到他家公子在虐一个躺在地上毫无反应的,三个人彼此对视了一下,皆颇为无语。 其中为首的一人上前来:“公子息怒!” 年轻男子虐个没声儿的沙包,也觉没趣儿,扬手道:“老何,你带着兄弟们把这小子料理了。” 料理? 老何耸眉。 他家公子往常是什么作派,旁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吗? 就、就宰了他? 老何抽着眼角,瞄地上躺的那个。 虽说弄死个把人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这到底是大齐天子脚下…… “谁让你们弄死他了?”年轻男子折扇一合,拍在掌心。 老何揪吧着脸,心说不弄死好,省得以后不好收拾。 “从哪儿找的他,送回哪儿去!”年轻男子嫌弃地甩了甩手。 老何诶了一声,招呼其余两个汉子上前搭把手。 “那公子您呢?”他没忘了问。 “我?接着上山啊!”年轻男子理所当然道。 老何嘴唇动了动。 “有话就说!” 老何赔笑:“公子还是多小心些吧!我瞧着,那个小娘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说着,还拿眼神偷瞄了瞄躺地上那个的下.身。 “干你的活儿去!”年轻男子虚踢一脚。 老何嘿嘿笑,带着几个汉子,抬了那人下山去了。 年轻男子岂会听不出老何话中的意思? 不过,老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当他瞧着人家小娘子长得美起意搭讪,却不知道这里面大有深意。 至于是何深意嘛…… 年轻男子右手拇指和食指搭在下巴上搓了搓,眼底划过狡黠。 日头偏西的时候,林娘子的医箱里已经大有收获。 她今日运气不错,只在山里转了一个来回,就寻到了那味极难寻到的药草。 便是这种药草,是专门对症歆儿身上的毒质的。 因为这种药草娇贵,离不得土,林娘子只得每个月去为歆儿瞧病之前几日入山采摘。 此刻,两棵根部带着泥土的药草,就安静地躺在她的医箱里。等着回到医馆,经过她的炮制,就可以给歆儿入药了。 其实这种只长在丹霞山的奇药,在丹霞山上并不少见。 只是它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在丹霞山的至高处,被圈进了皇家园囿里面,寻常人根本没有机会采到。 林娘子仰着脸,夕阳西下,淡红色的阳光刚好照在远处皇家园囿的殿角上,一只殿角兽大张着嘴,吞云吐雾似的,也不知道要吓唬哪一个。 林娘子冷哼一声,不屑再看,扭身便走。 马还栓在半山腰。 既然此行采药的目的已经达到,天色近晚,该半山去取了马,回城了。 想来这会儿,城门怎么也开了。 刚行至半山腰,林娘子忽见有一个人影站在她的马旁,正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马鬃毛。 那马儿竟然一动不动地由着他摸抚…… “什么人?”林娘子戒备地按紧了医箱。 手中已经暗自扣住了几枚医针。 她隐约觉察到,眼前这个人,同之前那个,大不一样。 那匹马是战马,本就是百里挑一的,面对全然陌生人绝不会毫无反应。 可是,此刻,那匹马竟然服服帖帖的…… 这不能不让人心惊肉跳。 那人并没有太过专注于马匹。 听到林娘子的呼喝,他从容转身,缓步来到林娘子的面前,拱手长揖:“林娘子好!” 林娘子听他竟是认得自己的,不由得打量这个人—— 青衫,文士巾,面庞白净斯文,举止也分毫不见粗鲁模样。 她不认识他。 “阁下何人?”林娘子愈添戒备。 年轻男子露齿一笑。 他却不急着回答林娘子的问题,而是忽的问道:“林娘子是想入皇家园囿采药吗?在下或可帮忙。” 第86章 “林娘子是想入皇家园囿采药吗?在下或可帮忙?”年轻男子笑得温煦, 一副我很乐意帮忙的模样。 林娘子却不为所动,依旧冷冷淡淡地瞧着他。 “阁下何人?”她再次问道。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其实,她这般反应亦在情理之中。 试想深夜野林的, 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人, 还守在她的坐骑旁边探究, 任谁也没法不把这个陌生人当坏人吧? 年轻男子不被待见,并不生气,一点儿都不生气。 他朝林娘子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倒真有些唇红齿白的意思。 “是在下疏忽,该先报姓名的!”年轻男子朝林娘子拱了拱手。 又道:“在下展逸, 在赵王府谋了一份营生。此番受赵王殿下之托, 来丹霞山公干。” 展逸自顾介绍了身份、来历, 又笑道:“蒙赵王殿下看得起, 展某也有几分脸面。林娘子若是想进这皇家园囿,展某或许能说上一句话。” 言下之意, 即便他只是个赵王的人, 在此处也破能说得上话。他若开口, 皇家园囿的守卫,说不定就会允许林娘子进去。 林娘子再不清楚皇帝与宗室的关系如何,也能想得到:此处是皇帝的私苑, 不是赵王府的后院。姓展的既敢说这种话, 足可见他的面子不小。说不定, 他还是赵王面前的红人, 连皇帝都是知道他的存在的。 这倒也罢了。 林娘子对皇帝和他的兄弟如何, 以及这个展逸的脸面多大, 丝毫不感兴趣。 她疑惑的是另一件事:“阁下认得我?” 展逸觉察出她更加戒备的心绪, 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林娘子是安和医馆医术最精湛的郎中,圣京城里多得是人知晓。” 说着,话锋一转:“林娘子不会觉得展某是个坏人吧?” 展逸这般说着的时候,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瞧着林娘子。 整个人温温润润,将山中寒森森的湿气都驱散了大半,令人如沐春风。 林娘子心中划过这个念头,继而一阵恶寒。 “多谢阁下好意。不过,不必了。”林娘子不欲与展逸多做纠缠,径直绕过他,去牵自己的坐骑。 她对展逸的话十分存疑,更对展逸冒出来纠缠自己的行径心生不安。 然此地绝非细究之所,暂且离开,先寻个自身安全才是正理。 林娘子极快地解了马缰绳,牵了那马往山下去。 身后,展逸脸上的笑容未变,眼底更添了几分玩味。 “林娘子这是急着去常胜侯府还马吗?”展逸的声音,再次于身后响起。 林娘子脚步一顿,秀眉蹙起。 他如何得知这马是常胜侯府的? 林娘子的心头更觉得不安:这个姓展的,东一句西一句,到底什么目的? 展逸见林娘子止住脚步,嘴角勾了勾,知道林娘子将自己的话听入了心。 他脸皮颇厚,人家姑娘家显见的拒他于千里之外,急着远离他,他倒像是根本觉察不到似的,反而三步并作两步晃到了林娘子的面前。 林娘子蹙眉,右手离开马缰绳,扣向腰间,随时准备着,若姓展的图谋不轨,便要丢医针整治他。 展逸的桃花眼转了转,识趣地在距离林娘子半丈远的地方站定,右手食指点了点林娘子牵的那匹马的马耳朵:“战马都是编造在册的。这匹马的右耳上钉了一枚小钉,便是这马的编号。” 原来如此! 林娘子恍然大悟。 她马术不错,却对战马的管理不甚了解。 听展逸这般说,她当真瞄了瞄马儿的右耳朵,果然看到了一枚小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小钉是百炼钢所制,上面錾着细密的小字,应该就是这匹战马的编号。 果然! 林娘子心中暗道。 这个姓展的,竟然知道战马的管理编册,可见不是一个寻常人。 他说他在赵王府当差,只怕也不是寻常的差事,说不定是赵王的亲信之属。 林娘子听闻赵王姜无忧与常胜侯府的关系颇为和洽。如此,赵王的亲信知晓常胜侯府中战马编号,似也不是什么难以料想的事。 可是这个展逸…… 林娘子眉头未展。 她在圣京城中待的时日不算短,以为医术不错,平素也颇接触过圣京城中各个层面的人。 她自己是个不喜多言的,可架不住来问诊瞧病的人乐意同大夫多说话啊! 哪个病患,或是病患家人,不想多和大夫搭一搭话,也好对自家的病情多些了解,更多和大夫套套近乎,请大夫多为自家的病情用用心? 因着这个缘故,林娘子这几年来,没少被迫听圣京城中的种种掌故。 这些掌故,从寻常百姓到高门贵户,甚至皇家的秘辛,圣京城中哪个层面的都有,自然也包括宗室。 林娘子沉心于医道,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 可没兴趣归没兴趣,不代表她记不住。 相反,她记性很好,过耳的人与事,无论过去多久,用心回想,总是能想起来的。 赵王府的事,林娘子多多少少也听闻过一些。 赵王是先帝的贤妃所生,与当今天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兄弟两个情分似乎还不错。赵王的生母,眼下就被奉养在宫中,据说一应供奉与太后无异。 赵王是皇帝在世的唯一的兄弟,娶的也是高门世家的贵女。 甚至,赵王府的幕僚、差人,都曾经慕名到安和医馆,请林娘子为患病的家人诊脉、瞧病。 若是这个展逸当真是赵王府的红人,林娘子怎么会不知道? 除非,他是新晋的红人…… 至于展逸是否撒谎,至于展逸是不是赵王府新晋的红人,林娘子此刻没兴致探究。 她也不想多搭理展逸,于是依旧牵着马,往山下走。 展逸被她再次甩在了身后,挠了挠下巴:还真是冷冰冰的呢! 这性子,倒像那位…… 展逸甩开步子又追了上来。 林娘子听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哪里像是个文弱书生? 这人装扮得似个文士一般,只怕内里根本就不那么简单! 林娘子心念微动,忽的想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秀眉扬起,眼底添了几分恼意。 展逸已经追了上来,笑拦住林娘子的下山路。 林娘子眸子微眯,三枚医针已经扣在了掌心,右手似无意地朝展逸抬了抬。 果然见到展逸的眼神追着她的手,频跳两下。 林娘子心中有了计较,再开口时,语气不客气:“阁下是想阻止我下山吗?” 展逸忌惮着她右手心里的医针,嘻嘻赔笑道:“林娘子想到哪里去了?” 又道:“林娘子既要下山,赶巧展某的差事也办完了,不妨同行?” 谁要与你同行啊! 林娘子心中暗嗤。 “不必!”她回答得极快极果断,不给展逸分毫施展的余地。 “别啊!”展逸双臂向两侧一伸。 山路本就狭窄,他这么张臂一挡,可就把林娘子的下山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林娘子若想继续下山,就不得不绕过他旁边的树丛,冒着划破衣衫,甚至划破脸的风险兜过去。且她还牵着一匹马呢,纵然她乐意冒这个风险,那匹马也得乖觉听从啊! 展逸这副惫懒模样,让林娘子瞬间想到了之前山脚下的那个黑衣男子。 她真的恼了。 “你的烧火棍子呢?”林娘子口中喝问,右手蓦地一扬。 这一招比什么都好使—— 展逸嗖的一下,蹿得比兔子都快,眨眼间就躲进了旁边的树丛里。 他闪得飞快,两只手也没闲着。 一只手撑在上面护着头脸,一只手挡在下……下面。 不当不行啊! 之前那个黑衣男子的惨状,还让他心有余悸呢。 孰料,展逸以为的被刺中的痛意没来。 林娘子还站在原地,扣着医针的右手,朝着从树干后面露了个头的展逸晃了晃。 夕阳余晖将银色的针尖镀上了一层红色,锃锃地冒着光,险些晃瞎了展逸的眼。 林娘子冷哼一声,不屑。 展逸:“……” 总算拜托了展逸这个涎皮缠,林娘子牵马下山,认镫上马,一骑绝尘,直奔圣京城的方向。 这一回,没有人再来烦她了,一路安好。 圣京城门已开,不过也开不了多久了。 往常惯例,圣京城夜晚宵禁,城门自然是要紧闭的。 林娘子牵着马进了城,想着也不知道简铭是否回城了。 她打算先去常胜侯府换马,有借有还不是? 朱雀大街又回复了之前的人来人往,林娘子牵着马,穿街过巷,越走越是僻静。 过了坊市区域,越往圣京城的背面走,越是靠近高门贵户府邸的聚集地。 前面不远处,便是大齐的官学,许多贵宦子弟都在这里读书。 林娘子继续前行。 横跨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她的脚步不由得停顿。 余光所见,小巷子里似乎有几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似乎是几个小孩子,还有咒骂的声音,以及拳脚踢打的声音。 林娘子折向小巷子里,站在巷口远望—— 三四个半大的孩子,年纪大些的约莫十二三岁,小些的不过八九岁,皆衣饰华贵,显见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几个孩子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和他们年纪仿佛的男孩子。 那不是简家大郎简扬吗! 第87章 几个华衣贵服的半大孩子, 对着简扬好一通拳打脚踢。 他们一边抡拳头,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你不是说你们家武功最厉害吗?你爹不是战神常胜侯吗?就你这副熊包样儿,也敢说是常胜侯的儿子!”其中的一个少年, 狠狠一脚踢在了简扬的小腿上, 满脸鄙夷。 简扬闷哼一声, 顾不得疼,紧紧地护住了头脸。 “踢他的脸!他怕打脸!”年纪最大的锦衣少年喝叫道。 这么一声果然有效,年纪最小的那个猛地跳了起来,一脚踹向了简扬的脸颊。 他以为自己这么一纵一跳的, 很有些“武艺高超”的意思,却着实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因为人小腿短, 这么一跳, 差点儿害得自己摔一个趔趄。 不过那一脚也踢到了实处—— 简扬挡着头脸的小臂剧痛, 又是闷哼一声。 林娘子在巷口见到这幅情景的时候, 几个熊孩子已经拳打脚踢,没一下都招呼在了简扬的身上。 虽说都是小孩子家打仗, 可是这么个章程, 还不得闹出人命来? 这几个熊孩子显见都不是寻常人家的…… 林娘子暗自咬牙, 扣着的两枚医针的右手,几次想要扬起。 若她当真出手伤了其中任何一个,她都别想继续在圣京城里待下去了。 那可就不是送官问罪那么简单了…… 难道就任由简扬这么被人欺负? 林娘子心焦如焚, 心里暗恨简扬身为常胜侯的儿子、简家的大郎, 竟然就这么由着几个小孩子欺负。 按说, 简扬这样的贵家公子出门, 身边应该有仆人跟从的。 就算那些仆人不敢冒犯这几个华衣贵服的小孩子, 好歹有成年的仆人在, 这些熊孩子也不敢太过造次。 忽听得一个熊孩子的童音尖叫道:“你娘是青楼里的婊.子!你爹根本就不——” 林娘子眉头大蹙。 世家子弟言语这般粗俗, 同个市井泼皮有何区别? 那个熊孩子的话刚说了一半,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向后摔了过去。 原来简扬被他这话刺激到,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力气,猛起一脚,踹翻了他。 几个孩童皆被料到简扬竟敢反抗,一时之间都愣怔住了。 简扬则没命地扑向那个骂她娘亲如何如何的熊孩子,拳头狠狠地朝下抡。 随着那熊孩子带着哭腔的痛呼,其他几个方回过神来,都被简扬胆敢反抗的事实激怒了,一股脑地扑向了简扬,拳脚雨点般地砸了下来,比之前的踢打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人命! 林娘子暗自咬牙。 可恨此处闹成这样,过路的行人除了自己,竟无人敢来哪怕探一探头。 还有这几个锦衣小子的随从仆人呢? 难道就由着他们这么胡闹? 林娘子眼见简扬被几个熊孩子打个毫无还手之力,她几乎将银牙咬碎。 顾不得那许多了! 林娘子心一横,右手扬起—— 不管什么结果,先制止住他们再说! 手腕甫一抬起,掌中的医针尚未来得及激射而出,林娘子蓦地右臂酸麻得紧。 像是有一股子不知哪里来的暗劲,施压在了她的右臂上。 林娘子到底不是习武之人,猝然之下,怎么可能挨扛得住? 她右臂一软,右腕上便使不上力气,掌中的两枚医针随即落地。 这一下惊变,令林娘子骇然。 她意识到,此刻在场的的并不止自己一个人。 眼前青影一闪,一抹算不上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人先是弯下.身,从地上拾起跌落的两枚医针,托在掌心,然后直起身,笑眯眯地呈给林娘子。 “这物事,林娘子可要收好。”展逸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林娘子只觉得那两排白牙特别晃眼睛,分明在提醒自己着什么。 原来这个姓展的身手竟这般的好! 还会出手震麻自己的手臂,足见武功不俗。 林娘子抿唇接过两枚银针,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 她隐约觉得这个姓展的,似是想拿这两枚银针来威胁自己。 他若是赵王跟前的红人,前面那几个打架的熊孩子都是谁家的,多半他都是知道的吧? 如果,他将自己方才试图出手伤人的事,告诉那些熊孩子的家人呢? “那个为首的,是平国公的长孙。”像是看透了林娘子的心思,展逸指点着远处为首的那个锦衣少年,道。 他殷勤介绍,还挺有闲心。 “那个,是文林伯的外甥……”展逸又指着另一个熊孩子道。 就在他熟稔地向林娘子介绍几个熊孩子的身份的时候,可怜的简扬又挨了几下子。 林娘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再这样下去,简扬怕不是得被他们打死? 她暗自咬牙。 展逸桃花眼一眯,哎呦一声,作恍然状:“展某差点儿忘了,林娘子和常胜侯的关系颇近!” 林娘子被他说这话的时候的暧昧表情一噎,冷声道:“这不会也是阁下做的套吧?” “哈哈哈展某怎么请得动这几位做套——”展逸的语声戛然而止。 他突然明白林娘子在说什么了。 看来,这位林娘子足够聪明,已经确定,之前在丹霞山山脚那个劫道的,就是自己做的套了。 这么一来,展逸反成了那个被拿住把柄的人。 他干笑两声,并不接林娘子的话头儿。 而是话锋一转,嘻嘻笑道:“林娘子想让展某怎么帮那简家的小公子?” 林娘子冷哼,怎会想不到让展逸这种人帮忙,将来还不定怎么罗乱呢! 可是,那些拳脚一下一下招呼在简扬的身上……林娘子的眼中涌上了十分的焦急神色。 展逸原还打算讨些好处的,见林娘子当真急了,暗叹一声“罢了!”。 他扯着林娘子,还有那匹马,就往巷子拐角的一个旮旯里藏。 林娘子禁不住他拉扯,只得就范。 那匹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也乖觉地随着展逸去。 两人一马隐住身形。 林娘子没法不瞪展逸:这就是你的法子? 展逸回了她一个“自然不是”的眼神。 接着,他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一闪,无声无息地跃上了房脊。 林娘子:“……” 不过几息的工夫,林娘子忽听到一抹子尖利的童音:“常胜侯来了!” 俨然就是之前如市井泼皮般言辞粗鲁,羞辱简扬娘亲的那个熊孩子的声音。 简铭来了? 林娘子心头一震。 继而就听到噼里啪啦凌乱的脚步声,几个熊孩子冲出小巷子,如鸟兽散。 幸好,林娘子隐身在暗处,他们逃得匆忙,并没有谁察觉到她的存在。 等了几息,听到小巷子里并不异状了,林娘子小心翼翼地探身观瞧。 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没有常胜侯简铭,只有大步流星的展逸。 以及他怀里抱着的浑身是伤的简扬。 林娘子看到浑身上下唯有脸上还算干净的简扬,不由得心头泛酸。 这孩子哪儿哪儿都不管不顾,唯独护着那张脸,这里面的缘由,稍一深想便可知。 还不是怕府里的人知道他被人打了,反遭教训。 常胜侯府的情状啊,也是糟心。 林娘子暗自摇头。 展逸抱着犹自挣扎不停的简扬,龇牙一笑:“小子,你再不老实些,我们就把你仍在这儿不管了。到时候天黑透了,巡防营巡查宵禁,看你怎么办!” 这话当真管用,简扬登时就乖乖不动弹了。 展逸于他而言是个陌生人,让他觉得害怕,但是此刻看到林娘子,他是认得的。有林娘子在,简扬多少还觉得安心些。 天色尚未黑透,街市上的人已经渐渐少了。 再过一个时辰,就真的要宵禁了。 此处纵是僻巷,也不是常待之所。 简扬身上的伤不处置肯定是不成的,林娘子想说去安和医馆吧。 展逸比她抢先开口:“去我家吧,不远。” “不行!”林娘子拒绝得极快。 她一个孤身女子,去展逸这么个不知根底家,还带着个浑身是伤的半大孩子……怎么听都不让人踏实。 最终,还是林娘子竭力坚持,去安和医馆。 展逸只得好脾气地从了。 他把简扬抱到马上:“小子,老老实实在马上爬着,林娘子会给你瞧伤。” 接着又威胁道:“你要是不老实,今日的事你们府里很快就会知道,到时候……哼哼!” 简扬显然被他吓着了,抿着嘴唇不做声,神情倔强。 你吓唬小孩子很能耐吗? 林娘子恨恨地瞪展逸。 她自顾牵过马缰,嫌弃道:“展先生,你可以走了。” “啊?”展逸诧异地张圆了嘴。 “到了安和医馆,自有好药给简大郎治伤,我也会把简大郎好生送回简府,展先生放心。”林娘子道。 端的是一副你赶紧走吧,这儿已经用不着你的架势。 林娘子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你这是卸磨杀驴啊! 呸!谁是驴?哪个敢说本公子是驴? 展逸暗呸。 他眼珠儿转了转,脸上依旧挂着笑,压低声音,不让伏在马背上的简扬听到:“林娘子都不问问,常胜侯在哪儿呢吗?” 被林娘子冷飕飕地睨着:“展先生口技超群。” 展逸嘴角抽抽——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太无趣了! 第88章 季凝这一觉睡得极沉。 囫囵一觉, 连半个梦都没做,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等到她自然醒来,睁开朦胧的双眼的时候,还有几息的恍惚—— 这里, 不是她已经睡惯了的常胜侯府卧房里的那张宽敞床.榻, 她的身边也没有个叽叽喳喳、喜欢缠着她讲故事的歆儿。 卧榻很窄, 两个人并躺都嫌挤得慌…… 两个人…… 季凝的脑中晃过这个念头, 瞌睡虫登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清醒以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寻摸身下的卧榻。 还好,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而没有旁人, 与她同榻而眠。 季凝暗吁了一口气, 却又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失落感。 她想起来了, 昨日,简铭曾经缠烦着她, 硬要和她一起躺在这张榻上,后来还得逞了…… 季凝的双颊微烧。 简铭昨日怕是脑子抽风了吧? 季凝心忖。 那副样子,可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常胜侯啊! 那么,简铭现下在何处? 季凝的心底里, 涌上了这样的疑问。 季凝耸了耸鼻子,一股子鲜香的味道, 若有若无。 那是烹鱼的味道,很香, 很好闻。 季凝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叫唤。 她撑起身体, 循着那鲜香的味道找过去。 果然在不远的桌上, 看到了一只扣着的盖子的陶罐子。那好闻的味道, 就是从里面飘出来了。 季凝的肚子, 不禁又“咕噜”了一声。 恰在此时,屋门被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打开。 玉篆只一眼,便看到了卧榻上坐起身来的季凝。 “姑娘你醒了?”玉篆欢欣地近前来,“姑娘你饿了吧?” 生怕季凝说不饿似的。 季凝古怪地瞧了瞧她:“什么时辰了?” 玉篆轻笑:“还什么时辰呢!姑娘都睡了将近整一日了!” 季凝闻言,微震。 她竟睡了这么久? 再抬眼看窗外,可不是嘛! 窗棂边露出日头的的一角,显见是将近正午,日头正往头顶升呢! “我睡了一宿?”季凝问。 “可不是嘛!”玉篆笑答,服侍着季凝起身。 季凝暗道厉害。 厉害的不是她能酣睡这么久,厉害的是林娘子的药,竟能让她睡这么久,还一觉无梦,中间连醒都没醒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加了什么极有效的安神药。 季凝心道。 她整理好身上褶皱的衣衫,穿好了鞋子,又在玉篆的服侍之下理好了头发。 整个过程,竟没觉得半分不适—— 之前搅得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的月事小冤家,这会儿倒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 当然不会不存在,而是被极大地缓解了。 “姑娘觉得如何?”玉篆瞧着季凝的脸上,与昨日相比添了些血色,不禁探问。 “好得多了。”季凝道。 的确是好得多了,好得太多了! 季凝心内暗暗称奇,深觉林娘子的医术当真了得。 玉篆见她家姑娘气色好了,说话似乎都有劲了,也觉得高兴。 “姑娘饿得狠了吧?快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玉篆说着 ,将桌上的陶罐子掀开来。 屋内登时飘散开了醇厚的香味。 季凝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去。 玉篆殷勤地盛了一碗,捧给季凝:“姑娘快尝尝,可好吃呢!” 季凝垂眸看过去。 那是一碗鱼羹。 浅金色的一大碗,羹汁浓稠,去骨鱼肉看着就极软糯,还有和羹汁裹在一起的竹笋、鲜菇、蛋清等物,瞧着就令人禁不住要食指大动。 “很好吃?”季凝淡笑。 “是啊是啊!姑娘快尝尝!”玉篆没有察觉到季凝话中的深意。 季凝亦不计较,舀了一大匙,送入口中。 鱼肉软糯,滑.腻,香而不腻,还有竹笋和鲜菇脆生生的口感,着实美味。 季凝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展眼间便吃了一大碗。 空了许久的肚子,有了这么一大碗鱼羹垫底,当真满足。 季凝还想喝。 “这鱼羹是你做的?”等着玉篆盛羹的当儿,季凝不由得问道。 她认识玉篆十几年了,可没见过玉篆还有这等本事。 “我哪会做这个啊!”玉篆抿嘴笑。 “是萧管事亲自下厨,给姑娘你做的。”玉篆说着,把手里的碗再次捧给季凝。 言语之间,隐有骄傲之意。 “萧管事?想不到萧管事还有这般能耐。”萧管事那种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还会做这么美味的鱼羹?着实难以肖想。 季凝暗忖。 她妙目微转,已经将玉篆的反应看在了眼里。 玉篆脸上的笑意深了深。 季凝扬手指了指那只陶罐:“你还未用饭吧?这么多,我一个人又吃不了,你也盛一碗吧!” 玉篆巴不得季凝这么一声呢,欢天喜地地也盛了一碗,坐在椅上吃了起来。 季凝很快两碗鱼羹见了底。 鱼羹的滋味真好,季凝犹觉回味:“味道这般鲜香,是鲈鱼吧?” “可不就是鲈鱼!姑娘当真厉害。”玉篆赞道。 季凝微笑。 鲈鱼味美,谁都知道。可鲈鱼难钓,却也是真的。 想不到萧寒厨艺既精,垂钓的手法也这般不寻常。 “鲈鱼难钓,萧管事又要钓鱼,又要做羹的,真是辛苦他了。”季凝由衷道。 玉篆的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迟疑了一下,方道:“鱼不是萧管事钓的。” “哦?” “是侯爷钓的。侯爷这会儿,还在河边呢!说是再钓上两尾,给姑娘你烧着吃呢!”玉篆道。 田庄之侧的小河边,比起田庄里面,更多的是静谧。 河水淙淙,不疾不徐地自西向东流淌,好像多少光阴的移转,都不会改变它们的流向。 靠近河边是绿茸茸的草甸,暮春时节正是青草疯长的时候,微风拂过,柔软得草随风而荡,荡起了一层浅浪般的波纹,煞是好看。 季凝独自一人,踏着那柔绿色的浅浪而来。 远远地,便望见河岸紧边上,简铭端坐在一张小杌子上,面对着河面,手中执钓竿,身旁是一只鱼篓。 季凝的心头瞬间划过一阵暖意。 这么一幅光景,若简铭头上戴上个斗笠,身上再披件蓑衣,当真便是“河边蓑笠翁了”。 她不由得会心一笑,缓步朝简铭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想到自己刚刚入了肚腹的鲈鱼羹,便是简铭这般从河中钓上来的,不知耗费了多久的才钓上来那么一条尾,而简铭还要再为自己钓上两尾烧来吃,季凝便似刚尝了上好的石蜜,从舌尖儿甜到了心尖儿。 她是最爱甜食的。 河边不远处,常青带着两名护卫,守卫着简铭。 他看到季凝带着玉篆走近来,忙拱手行礼。 那一声“夫人”尚未来得及唤出口,就被季凝抬手止住。 常青会意,遂完整地行完一礼,便没再作声,依旧一如之前护卫的模样,恭谨而立。 季凝又向玉篆摆了摆手,示意她留在这里,莫跟着自己。 玉篆咬唇,只得听命行事。 不过她到底还是忌惮着常青,不敢离常青太近,而是选了距离常青两丈余远的地方恭候。 常青挑眉,假作没看到。 季凝则秀眉微不可见的蹙了蹙,便暂将这些放在心底了。 简铭垂钓的时候,极专注。 他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极专注,季凝发现。 不止专注。 即便是坐在河边钓鱼,做这种按理说算得上消闲的事,他的脊背都绷得很直,坐姿挺拔。 季凝猜想,这一定是他自幼时起便习以为常的姿势吧? 将门之后,行住坐卧确是与寻常世家子弟的惫懒慵散不同的。 季凝喜欢这样的认真。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在简铭身后半丈远的地方站定。 轻轻吸了一口河边掺着青草味道的空气,季凝唇边的笑意更深。 眼前的一切,那么安静,仿佛一幅画。 而她,是那观画的人。 季凝此时深憾自己不擅丹青,若是能将眼前的一切,落于笔端,该有多好? 其实观画的人,在旁人的眼中,又何尝不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简铭不经意间耸了耸鼻翼,那抹若有若无的、于他实在已经算不上陌生的甜香气息,在鼻端萦绕。 这气息…… 简铭霍地转头,因为突然的动作,深入水面的吊钩,漾开了一团团涟漪。 季凝没想到简铭这么快就察觉到身后有人了。 她微微吃惊。 对上的,是简铭蕴了笑意的双眸。 季凝向他抿了抿唇,眼底也是带笑的:“侯爷。” 发自内心的笑,让简铭也受到了感染,晴朗朗的天空,更觉得开阔疏朗了。 “你怎的来了?”简铭问道。 言外之意,你怎么不好生在屋内躺着,巴巴儿地跑出来了? 季凝听得出来。 她含笑瞧着简铭,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盈盈道:“来瞧侯爷钓鲈鱼啊!” 简铭轻声失笑。 他与她之间,已经不需要那些虚迂客套,想聊什么便可以直入主题。 简铭很喜欢这样的,不客套。 他剑眉一挑,不禁起了些揶揄心思,道:“鱼羹好吃吗?” 季凝自然点头说好。 紧接着又道:“鱼羹做得好,也得鱼好。” 这话听在耳中,可比说什么“侯爷钓鲈鱼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中听多了。 简铭喜欢听。 他脸色的笑意于是深了深:“想不想试试钓一尾鲈鱼?” 第89章 钓一尾鲈鱼? 鲈鱼是那么好钓的? 季凝脸上的表情, 透露了她心中所想。 别说是钓这河水里轻易难寻的鲈鱼了,她都不曾钓过鱼的。 简铭看出季凝在想什么。 他故意道:“莫不是不敢钓?” 故意揶揄季凝。 守在河边,等鱼上钩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季凝被激出了几分意气,迈大步走到河边, 表示自己根本就不是“不敢”。 简铭微微一笑, 觉得季凝鼓着腮帮, 要证明给自己看她胆子不小的样子, 有些可爱。 他不忍心再逗季凝, 于是朝季凝招了招手,让她近前来。 季凝真就凑近了去。 简铭暂收钓竿,起身,把之前坐着的小杌子让给她坐了。 又回身唤常青再去取一张杌子, 并一副钓竿来。 坐在小杌子上,视野与之前站着的时候, 绝然不同。 脚下的河水更近了,河面上的波纹也看得清楚了。 河水半清半浊,若是低俯下.身子, 说不准还能看到漂游到河面上层的小鱼。 氤氲的水汽泛上来, 和身下小杌子上的暖意,以及手上钓竿上的暖意, 都是来自简铭身体的余温。 季凝抿了抿唇, 觉得眼前的一切, 都鲜活了起来。 她不再是临河而观的,而是真真切切地依河而钓了。 常青领命去取小杌子和钓竿的当儿, 季凝低头打量着脚边的鱼篓。 她很好奇简铭都有些什么收获。 结果发现, 鱼篓竟然是空的? 季凝双眸张了张, 忽的想到了什么, 抬眼看简铭。 “侯爷这么许久,不会是什么鱼都没钓到吧?”季凝笑道。 她开始怀疑,自己方才吃的那碗做成鱼羹的鲈鱼,是不是简铭钓的了。 简铭见她一副促狭的小模样,心内呵了声。 “钓了约莫十几条,都扔回去了。”简铭的神情,瞧着可漫不经心呢。 季凝果然被他勾起了兴致:“扔回去了?” 扔回河里了? 为什么啊? 季凝觉得这事儿太不合常理,钓鱼嘛,不就是为了钓到鱼吗? 谁会钓到了鱼,再扔回河里啊? “真的?”她追问道,觉得简铭没准又在逗她。 “真的。”简铭回答得特别认真,让季凝没法不信。 她于是更想问为什么了。 莫不是因为,那些被简铭钓上来的鱼不是鲈鱼,便被他丢回去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季凝的脑海里映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心脏停跳了两拍。 她悄悄地瞄简铭的侧脸,犹按捺不住心脏的怦怦急跳。 季凝深吸好几口气,才把那种异样感觉强压了下去,又努力抑制着不再去偷瞄简铭。 简铭犹似未觉季凝的悄悄打量。 常青此时送来了小杌子和新的钓竿。 简铭没急着用,而是耐着性子在季凝的身旁蹲下.身,手把手地教季凝如何垂钓。 他一靠近来,季凝便又闻到了淡淡的皂角味道。 季凝轻轻撇开脸去,让河面上的水汽扑打在双颊上,好驱散颊上的热意。 她竭力地只关注简铭教导她如何钓鱼—— 身子坐直,松而不弛。 不要晃动,否则会吓跑了水底的鱼。 握着钓竿的手要稳,不要颤动…… 手腕上一热,简铭的左手蓦地扣住了季凝的腕子。 那么一截皓腕,在简铭的掌心里,盈盈不堪握。 季凝垂下眼睫。 “你的腕力有限,不必强求自己。”她听到简铭在她的耳边温声道。 季凝轻“嗯”了一声,手背上一阵粗粝的触感。 简铭的右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右手上,还缠缚着裹伤的细布。 季凝盯着那细布几息,心想不知道他是怎样伤的,又伤得怎样。 看那细布的边缘打的结,很隐蔽,不仔细瞧都瞧不见的。 季凝可不觉得,这样细心的包扎,出自常青之手。 一定是林娘子的手笔吧? 季凝心想。 这样想着,唇齿之间,便有些酸涩之意,仿佛之前的鱼羹里,放多了醋。 简铭不知季凝心中所想。 他握着季凝柔细的手腕,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总是担心自己粗鲁,伤到季凝。 季凝在他的眼中,俨然是个一碰便会碎掉的瓷娃娃,漂亮的瓷娃娃。 河风醉人般绵.软,简铭的心亦有些微醉,像是年少的时候,第一次喝了桂花酒,甘醇而热烈的气息蕴在心头,嘴里却满漾漾的都是甜香,一直沁入神魂。 时光仿若凝固。 直到半浮在河面上的鱼漂突然上下跳了两下。 简铭双目凝住,已经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有鱼儿咬钩了。 “别急!”简铭在季凝的耳边低声道。 带着皂角味道的气息扑打在季凝的耳垂上,瞬间就让季凝的身体绷紧。 莫说是简铭让她别急别动了,就是简铭此刻让她动一动,她僵直的身体都得缓上几息,方能动弹。 简铭专注于河面上的动静,鱼漂再次上下急跳两次。 这样熟悉的场景,让简铭的脸上浮上了诧异,更有欢喜。 他低声嘱咐季凝莫慌莫要乱动,小心翼翼地侧移到季凝的身后,双手向前伸,双臂几乎将季凝的身体笼在身前。 季凝屛住了呼吸,不是因为怕惊动了咬着鱼钩的鱼儿,而是简铭此刻就在她的身后…… 简铭或许并没察觉到这种姿势,有些……羞.人。 他的胸膛就贴在季凝的肩膀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想忽略都难。 周遭静谧异常,唯有身后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季凝屏气,双眸紧紧盯着河面上的鱼漂。 唯有如此,她才不至于沉迷于属于简铭的心跳。 简铭在教她如何钓鱼,此刻鱼上钩了,她应该像他那般,专心于如何将鱼顺利地钓上岸,然后到那鱼篓里。 季凝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聚目。 简铭紧盯着河面上的鱼漂,双臂环着季凝的身体,两只手则将季凝的双手护在了当中。 而那根连着鱼漂的钓竿,就在季凝的手中,随着季凝身体的僵直,也似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 简铭觑着鱼漂的沉浮,就在鱼漂再次跳动的当儿,忽道一声:“起!” 他的双手骤然发力,托着季凝手中的钓竿,腾空而起—— 一尾银色的鱼,随着钓竿的上扬,径直飞上了河岸边的青草地。 季凝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紧接着,她便看到鱼线因力脱钩,那尾银鱼好像长了翅膀,飞落在了两寸高的茸茸草丛中。 扑棱棱,扑棱棱…… 银色的鱼在草地上腾跃着,极有力量的样子。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尾鱼鱼肉紧实,味道肯定好。 常青眼尖,银鱼刚一脱钩,他便兴冲冲地奔了过来。 不等那条鱼多蹦跶几下,就被他双手按住,攥在了掌心里。 “侯爷,夫人,是鲈鱼!”常青兴奋道。 季凝大觉意外。 她可没想到,她破天荒头一遭钓鱼,竟在短短的一刻钟里,就钓到了一尾鲈鱼? 季凝与简铭对视。 简铭的脸上,是了然之色。 显然,那条银鱼刚一离水的时候,他便认出那是一条鲈鱼了。 如今对上季凝既意外又欢喜的眼神,简铭实在觉得,这比自己亲自钓上一尾鲈鱼,还要让他喜悦。 他的小娇妻,还真是运气极好啊! 简铭眼中的笑意更深。 常青将那位鲈鱼小心放在鱼篓里,又忙将鱼篓的盖子扣紧。 鲈鱼的肉质鲜美紧致,与其身体柔韧、有力量脱不开关系,常青生怕这条体型不算小的鲈鱼,再借着力气蹿出来。 可不能白费了侯爷的心思。 方才简铭教季凝如何钓鱼的过程,常青皆看在眼里。 他们侯爷可没对哪个女子这般用心呢! 可不能浪费了侯爷的这份心。 季凝侧耳听着鱼篓里噼里扑噜的声音,肖想着那条鱼在里面怎么上蹿下跳地折腾。 她犹觉得刚刚发生的事,极不真实。 纵然不善垂钓,她也看得出,像她这般初来乍到,就在短时间钓了这么一尾鲈鱼的,非比寻常。 垂钓,应该不是这么简单的吧? 季凝心道。 她瞄向旁边的简铭。 简铭已经在另一张小杌子坐下来,极熟稔地在新吊钩的钩尾缀了鱼饵,然后甩钩入水。 还要钓? 季凝挑眉。 简铭似是看到她心中所想,侧头向她一笑:“夫人已经钓得了一尾,为夫也得钓一条不是?” 季凝听惯了他说“夫人”云云的,如今连他在自己面前自称“为夫”,也要习以为常了。 只不过,听他自称“为夫”的时候,季凝每每觉得心里有些言说不清的甜丝丝。 大概,就像是吃了新做的桂花糖的感觉吧? 季凝轻笑。 她想着简铭是堂堂的一品军侯,是统兵的大将军,纵然钓鱼是细末小事,他应该也是不乐意被自己连钓竿都没摸过的夫人压过一头吧? 也罢,由他去吧! 季凝心忖。 这河边有微微的风,有细润的水汽,还有哗啦啦的、让人听着无比舒服的流水声。 青草的味道那么好闻,间或还有飞鸟经过,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纵然不钓鱼,只是呆坐在这里,也当真惬意啊! 季凝任由自己手中的钓竿,似垂不垂地搭在岸边,听着流水与鸟鸣,嗅着好闻的水汽,还有来自身边简铭的气息,心内安然一片。 似是过往十七年所经历的所有不愉快,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忽的,旁边一阵水声哗啦啦。 季凝侧目观瞧—— 简铭那里有鱼上钩。 他轻甩钓竿,鱼线在空中划了一道银影,鱼钩上那尾尺余长的肥鱼便落在了他的掌心。 那鱼胖乎乎的,样子有些呆,绝不是鲈鱼。 季凝确信。 她蓦地张大了眼睛。 因为她眼睁睁看着,简铭将那条肥鱼从鱼钩上取下,丢回了水中…… 还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第90章 半个时辰过去了。 季凝的鱼漂跳.动过三次, 每次她都急切地起钩,然而每次都是鱼钩上空空如也,连上面的鱼饵都不见了踪影。 季凝:“……” 她听到一声轻笑, 侧头看过去, 刚好看到简铭的唇边来不及收起的笑意。 “哼!”季凝嘟了嘟嘴。 她技不如人, 服气还不行吗? 还笑?还笑! 简铭将手中刚钓上来的一尾白鱼从鱼钩上摘下,手一扬。 那尾白鱼在半空中滑了一道好看的半圆,便“扑通”一声落入了河水之中。 鱼儿落水,那就是纯然属于它的天地。 那尾白鱼尾巴一甩, 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只在河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简铭不管那鱼,转头看季凝有些赌气的样子。 喜欢看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她表情怎样,都觉得耐看。 简铭此刻便是这样的想法。 季凝纵然鼓着腮帮,很有些气哼哼的,简铭还是觉得她可爱。 当然, 任由这么可爱的一个人生气, 简铭也不忍心。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那颗早在血杀战场上锤炼得冷硬如石的心,自内里变得柔.软起来。 石头里面的柔.软是什么? 大概是滚.烫的岩浆吧? 将来若有一日, 滚.烫的岩浆把硬石的外表融化, 甚至从里面迸裂开来, 那么流淌出来的, 或许就是无尽的柔情蜜意吧? 简铭看着季凝,眉眼添了两分温和。 “我幼时就随着兄长钓鱼, 到如今算来, 已经钓了近二十年了。”简铭道。 言下之意, 要季凝别赌气,毕竟她是一个纯粹的新手,而简铭已经钓了近二十年的鱼,怎可同日而语? 作为一个新手,第一次碰钓竿,就能钓上一尾鲈鱼,已经算是厉害了。 这么一想,季凝便也释然了。 “他一定是一位好哥哥。”季凝道。 她对常胜侯府中的所有过往,都感兴趣。 尤其这位近来常常被简铭挂在嘴边的兄长,简锐。 过往相处近一个月,季凝都不曾听简铭提起关于他兄长的半个字。昨日起,简铭不仅向她提及了他的兄长,还告诉她了那两个孩子的身世,还有他那位殉情的嫂嫂…… 季凝心中欷歔不已,更觉察到:简铭似乎正在对她打开心房。 这是好事。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哥哥。”简铭语声深幽,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幼时淘气得紧,每每闯祸,都是兄长为我遮掩。他永远都不会对我发脾气,永远是那么温煦着,就像……就像冬日里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简铭说道。 季凝听着他的回忆,不禁沉浸了进去。 她没有兄长,更没有体味了来自兄弟姐妹的亲情。试想,若是有这样一个人,无论你怎样淘气闯祸,都会一直一直待你和气,不会骂你责怪你,还会替尚未懂事的你收拾残局……该是多么美妙的一种经历? 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感觉,很好吧? 季凝其实是很羡慕年少时候的简铭的。 她就没有这样的福气,有一个好哥哥护着自己了。 从小到大,除了父亲偶尔良心发现的关怀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待她好。 其实,季府里的人,主母郑氏,还有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季钰,都算不上她的亲人。 季凝很清楚。 眼下,便是曾经关怀过她的父亲,也都全心地去关注季钰吧? 三品昭媛,天子宠妃,可比她这个在夫家看不清前路的外嫁女,值得关怀得多吧? 想及此,季凝的心底涌上自伤。 蓦地,手背上传来熟悉的暖融。 就在她回思自己的处境的时候,简铭的左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手上的温热,透过肌肤传递给季凝。 季凝便觉得,手背上的凉意瞬间被驱散了。 “我也想做冬日里午后的日头。”简铭忽道。 季凝怔然抬头。 撞进了简铭的双眸,登时被那里面富含的深意撼住了。 季凝若有所悟—— 简铭说他也想做冬日里午后的日头,他其实还想说“暖着旁人”吧? 那么,这个旁人…… 季凝的心脏噗噗急跳了两下,便凝着简铭的眼睛,看怔了。 直到简铭的眼中泛漾开了笑,带着调侃意味的笑。 然后季凝听到他问自己:“好看吗?” 季凝愣了两息,继而反应过来—— 他竟是在问她,他的脸好看吗,以至于让她盯着瞧了这么久! 季凝立时小脸儿嗔红,甩手背,想甩开简铭的手。 简铭却是不肯的,左手稍稍用力,不许她的脱离开去。 季凝挣了两下,挣不动,便只能任由简铭扣着自己的手了。 她扭开脸去,看着河面。 其实,方才她挺想回简铭一句“不好看”的,免得简铭此刻还要笑得那般得意。 可对着那么一张英俊的脸,季凝自问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 若是这张脸都不算好看,那这世间恐怕就没有好看的男子了吧? 季凝不着边际地想。 季凝盯着河面,简铭就盯着她的侧颜。 他看到她的右颊覆着一层浅绯色,衬得肌肤越发地瓷白。 简铭霎了霎眼,余光瞥见季凝的右耳尖儿都是浅绯色的。 这是……害羞了? 简铭眼中有笑,被包裹着的右手指尖,似活物般动了两下—— 他觉得手痒,想抚一抚季凝的发丝。 或者,把那缕不听话的鬓发重新掖到季凝的右耳后,也是可以的。 正做这般想的时候,简铭敏锐地觉察到手中的钓竿跳了两下。 简铭的目光投向河面,果然看到鱼漂频频上下。 而且这上下浮跳得似曾相识…… 简铭屏息凝神,抖腕一甩。 那尾咬钩的鱼就被甩出了水面,跌落在了他身旁的青草甸上。 扑棱棱,跳得极欢悦有力。 简铭只看了一眼,就失望了。 他原以为咬钩咬得这样有力的,该是一尾鲈鱼,不成想却还是一尾白鱼。 只不过这尾比别的白鱼体型更肥壮,力量也更大。 简铭没有一丝犹豫,拾起那鱼,翻手丢回了河里。 季凝这回可看不下去了。 “白鱼的味道也很不错。”季凝道。 已经有了一尾鲈鱼了,大可不必非得再钓一条。 “答应做到的事,就要做到。”简铭不为所动地装鱼饵,甩杆入水。 季凝一时之间听呆了:她怎会听不懂?简铭其实说的是,他答应她的事情,哪怕只是钓上两条鲈鱼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要说到做到。 不争气地,季凝脸上刚散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 简铭话一出口,也觉得忘情。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眼睛盯着水面:“萧管事之前亲自下厨做了鱼羹,咱们总得投桃报李。多钓一条,请他同食。” 他回答得简略,那意思是回报萧寒此前为季凝做鱼羹的好意,邀萧寒一同品尝鲈鱼美味。 季凝的脑海里萦绕着的,是那两个字,“咱们”。 简铭这是与她夫妻一体的意思吧? 季凝心里甜丝丝的。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简铭终于钓上了一尾鲈鱼。 季凝盯着河面,都快睡着了。 待在这里,晒着太阳,听着流水,闻着好闻的气息……实在是太舒服了,她都不想离开了。 “走了!”简铭轻拍季凝。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摸到了季凝的脑袋,虽然还没得着机会替季凝掖紧那缕鬓发,不过季凝的发丝手感很好,简铭心情不错。 季凝犹迷迷糊糊的,连简铭揉了揉她的脑袋,都没察觉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折回,迎面遇上萧寒。 萧寒抱臂,面对河面而立,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小主人,侯爷。”他微微笑着,朝二人抱了抱拳。 无论何时,他总是将季凝放在简铭的前头。 简铭不以为忤,朝他扬了扬鱼篓:“还要有劳萧管事。” 萧寒瞄了瞄鱼篓,瞬间明白:“萧某乐意效劳。” 说罢,接过了鱼篓。 “萧管事有酒吗?”只听简铭又道。 “酒?”萧寒顿住脚步,挑眉。 “想借萧管事的酒,借花献佛。”简铭道。 萧寒的眼底划过几分兴味,显然是明白了简铭意指为何:“农家浊酒,只怕入不得侯爷的眼。” “萧管事的酒,定然是好酒。”简铭淡笑。 萧寒盯着他,盯了几息,忽的笑了:“便如侯爷所言!” 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季凝此时已经清醒了,她听着简铭与萧寒的对话,颇觉意外。 这两个人,何时关系这般融洽了? 之前不是很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吗? 季凝听玉篆说过,萧寒自始至终就守在自己门口。 季凝感慨于他的忠心,虽然她并不清楚萧寒为什么对自己这般忠心。 不知萧寒是因着什么,突然对简铭态度好了起来,简铭对萧寒也颇为客气。 这应该算是好事吧? 玉篆早从旁边凑近了来,见萧寒接了那鱼篓,笑道:“我给萧管事打下手吧!” 她很是乐意的样子,竟忘了和季凝招呼,便紧随在了萧寒的身后。 萧寒却不买账,冷声道:“不敢劳动玉篆姑娘。” 说罢,也不管玉篆脸上是如何地落寞,径直走开。 季凝脸色微沉。 简铭更瞧得分明,低声向季凝道:“玉篆与萧管事,很熟?” 第91章 谁能想得到, 萧寒这么一个外表粗豪的汉子,竟能张罗得这么一桌菜? 季凝盯着那一桌子的琳琅满目,眼神呆了呆。 当然最惹人眼目的, 还是桌子正当中的的那盘烧鲈鱼。 两尾鲈鱼, 一尾是简铭钓的, 一尾是她钓的,嗯,她在简铭的帮助下钓的。 萧寒亲自下厨,烧了这两尾鱼……季凝的心情有些微妙。 而此刻, 简铭正邀萧寒同坐同饮。 萧寒谦让两句,便也没再客套, 告了罪, 在桌旁坐了。 季凝是不喝酒的, 萧寒想得周到, 早取了甜浆,请季凝品尝。 那甜浆是柰子酿的, 酸甜的口味, 还有一些发酵的醇厚味道, 与酒味相似。 季凝觉得很是好喝,脸颊上亦微热,漾开了两朵红晕。 甜浆有些醉人。 简铭见她瓷白的肌肤上沾了胭脂色, 不由莞尔, 由着她去享受那柰子酿去。 简铭与萧寒则共饮萧寒备下的农家浊酒。 粗陶杯子里, 酒浆浑浊, 冲鼻的酒味, 掺杂着属于粮食的清甜。 “田家野意, 怕是入不了侯爷的眼。”萧寒笑道, 朝简铭举杯。 简铭亦举杯,各自饮了一口。 一股子热气,随着酒液入腹,在胸腹间漫漾开了,简铭登时觉得整个身体都热腾了。 “好酒。”简铭赞道。 他的身份地位,宫中的琼浆玉酿尝过,军中辣喉的烧刀子喝过,便是乡村酒肆里的酒酿也入过肚。 简铭算不上好酒,对这杯中物却也有些考量。 老话说“就是粮食.精”,眼前这刚入腹的浊酒,配得起这句。 萧寒听简铭赞叹,眼中添了笑意:“多谢侯爷夸赞。” 简铭于是便明白了,这酒是他亲手酿造的。 想不到,这位萧管事倒是个多才多艺的。 简铭暗笑。 酒过三巡,宾主间皆觉得热络了些。 简铭令常青斟酒。 常青领命为简铭和萧寒面前的粗陶酒盏各自斟了酒。 此时屋内侍奉的,只有常青一人。 原本玉篆按规律该侍立在季凝身后侍奉的,之前却自荐说去厨房里打下手。 一餐饭都快吃完了,这下手也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季凝沉眸。 简铭向萧寒举杯,两人各饮一口酒。 “萧管事不是京中人?”简铭忽问道。 萧寒动作微顿,从容道:“不是。” 简铭盯了他两息,缓缓道:“我听萧管事口音,倒像是……威州人氏?” 萧寒闻言,面色一僵,但很快就回复如常:“侯爷听得出在下不是京中口音?” 他没有直接回答简铭的问题。 简铭的瞳子微不可见地缩了缩,脸上淡笑依旧:“听得出来。我带兵十几年,莫说是大齐某地的口音,便是南楚人、北漠人的口音,我也辨得出来。” 言下之意,萧寒的威州口音,是板上钉钉,凿实了的事儿。 “这么说,侯爷身边也有威州人了?”萧寒笑望简铭。 简铭挑眉。 两个人听起来似是寻常对话,其实暗中已经打起了机锋。 季凝虽一时琢磨不透这两个人到底在计较些什么,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即,萧寒是威州人氏,且简铭对于“威州”这个地名,很是敏.感。 威州啊……还真是个挺特殊的地方呢! 季凝博览群书,对于大齐出名的地方,颇有些了解。 威州这个地方,之所以说其特殊,是因为它曾经不属于大齐的国土。 威州,原是旧卫国的地界,含卫国京畿和周边几座大市镇的所在地。 卫国当年曾经是与大齐、南楚呈鼎足之势的大国,其北跨河套直入草原,东极淮水之滨,南抵十万大山之脚,向西则覆盖了整个蜀州,斜插.入高原。 卫国国势最盛、国土最大的时候,当时的齐、楚两国的国土合起来,都及不上它。 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国,却在一代雄主陨落之后,即位的皇帝一辈不如一辈。 齐国凭借着东方临海的优势,一面勤于农桑,一面制海盐贩卖各国,很快国库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南楚则凭借着江南鱼米之乡、蚕丝海运等优势,迅速发展,渐渐国富民强。 任何一个做皇帝的,最大的愿望便是江山一统,齐楚两国的皇帝也不例外。 随着齐楚两国一代一代的经营、战争、蚕食,卫国的国土渐渐缩小,最后竟缩小到只能孤守着国都附近的那么几座城池。 一个国家到了这番境地,变成了人人皆可欺、人人都想踩一脚的存在。 卫国的末代皇帝也是个极不争气的,王朝颓败若此,他竟就放挺了一般,每日里只耽于享乐,夜夜流连于后宫,做下的荒唐事连他的彤史官都没眼看。 更甚者,面对着齐楚两国的步步紧逼,卫国皇帝不惜拿自己尚在年幼的女儿献给两国的皇帝,只为了能换得哪怕半月的安逸。 这样的皇帝,最终的结果,自然是众叛亲离,家败国亡。 二十年前,当时的大齐皇帝,也就是先帝,亲征卫国。 有当时任户部尚书的王家家主,也就是后来的王丞相坐收后方保障军辎粮草恭迎,加上王家和郑家联手的财力支持,卫国军队很快溃不成军。 卫国都城被破,大齐的蹄铁踏碎了卫国的国土,大齐的车马也将富庶的卫国的金银细软、种种贵物运回了大齐的圣京城。 据说那场灭国之战后,王家和郑家都从中得到了常人难以相见的好处,足见这两家在战争中得了起了怎样的作用。 而卫国这个国名,也被大齐先帝大笔一挥,变成了威州这个新名字。 卫国从此成为了史书中不打光彩的一抹存在,而威州从此便只是大齐的威州。 威州,立威之后,喝威之州。 只从这个名字看来,大齐先帝御赐的这个词,深意可见。 而今,二十载光阴逝去,曾经威州的那场兵祸的血与火,早就泯灭在了历史之中,年纪轻的威州人或许都不知道在他们的脚下,昔年曾经发生过什么。 可是萧寒不同,他的年纪……得有四十多岁了吧? 若他是威州人,那场兵祸发生的时候,他正值年轻。 那么当时的他,又经历过什么呢? 车轮辘辘,已经是返回圣京城的途中。 季凝身处车中,还在思虑着这桩事。 简铭与萧寒的那番对话,后来不了了之。 两个人似乎都从对方那里得了想要的答案,季凝却越发觉得糊涂了。 这两个人待她都极好,出于真心的那种好,季凝感觉得到。 可是这两个人之间…… 简铭特意问萧寒是哪里人氏,一定大有深意。 季凝心忖。 威州如今也是大齐诸多州郡中的一个,圣京城中哪个州的人都有,甚至连别国人都有。只要不是别国的奸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简铭的军中也肯定有威州人,可为什么他偏偏要探问萧寒的籍贯? 萧寒的身上,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季凝敛眉沉吟,一颗心也沉郁了下去。 萧寒不是旁人,是她的田庄总管。 她连她自己田庄总管的底细都不清楚……这着实让她心中难安。 还有玉篆。 自从在田庄上,被萧寒无视拒绝之后,玉篆便没什么精神头儿,倒像是被霜打了一般。 这种情状,旁人或许瞧不出来,季凝从小与她一起长大,怎么会瞧不出来? 说不定,这个瞧得出来的,还真有“旁人”…… 玉篆就陪着季凝坐在车里,一路上闷声不响。 季凝心里有事,更觉得闷得慌。 她索性撩开窗帘,向窗外望去。 说是透透气,其实季凝掀开窗帘,便禁不住寻找简铭的身影。 简铭原是策马缓行在季凝的车旁。 他的坐骑毕竟是战马,城郊新鲜的气息让那匹喜欢在战场上驰骋的战马兴奋,噗噗打了几个响鼻之后,就总是想甩开四蹄疾奔。 简铭控制着马匹,不令它乱跑,最后轻轻拍抚着马颈,才让它安分了许多。 这么一来,他驰到了马车的前面。 季凝甫一掀窗帘,简铭未听到声音,却心有灵犀般地拧转头去。 两个人的目光刚好撞上。 季凝道简铭,心里奇异地安稳了许多,那些如重石般压在胸口的心事,竟也奇异地得了几分疏解。 她吸了一口车外的空气,好像有淡淡的皂角气息。 那应该来自简铭的身上。 简铭勒缰绳,令马徐行。 “车里闷?”他关切问道。 “嗯。”季凝轻应。 简铭想了想:“会骑马吗?” 季凝怔住,只能摇头。 她自幼长在深闺之中,哪里有人教她马术啊? 季凝其实挺羡慕那些能纵马疾驰的女子的。 骑在马背上,任由劲风迎面地吹,应该是很享受的感觉吧? 季凝眼生向往。 简铭看在心里,温和道:“等回了府,我教你。” “真的?”季凝双眼放光。 “何时骗过你?”简铭因为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的辉芒,心情极好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单为了那双眸子里的亮闪闪,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车马缓缓而行,两个人的眼神之中,似只有对方,身旁的风景都被忽略了。 刚行了一会儿,忽听得迎面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得急促。 骑马之人飞马驰近:“夫人,侯爷,快请回府吧!大郎君惹祸了!” 第92章 简铭与季凝火速回到了常胜侯府。 没去他处, 而是径直去了后院的祠堂。 这是季凝第二次到简家的祠堂,也是在白日里第一次来。 少了些属于夜晚的幽森静寂, 祠堂内外还挺热闹。 祠堂之外,候着七八名婆子,个个模样跋扈。 地上还跪着两名婆子,极害怕的样子。 那几名跋扈的婆子之中,有个为首的,正掐着腰,鼻孔里哼着气,很是得意。 季凝见到那张脸, 心内就是一沉—— 二太太身边的史嬷嬷。 只要是有这个婆子在,就没好事! 季凝替那跪着的两名婆子捏了一把汗。 她不认得那两名婆子,简铭却是认得的。 那是大郎简扬身边的教养嬷嬷。 世家子弟从襁褓之中便配有教养嬷嬷,教其懂规矩的、 那两名教养嬷嬷是当年简铭亲自挑选的,他怎么会不认得? 简铭迈开长腿,疾步走了过去。 季凝紧紧随在他身后。 之前在城外,驰马向他们报信的, 是季凝身边的仆从郭大。 郭大是季凝的乳母宋嬷嬷的独子, 他性子质朴,向来被季凝信任。 此番, 郭大是从郝嬷嬷那里得了消息。 这样的局面, 郝嬷嬷自问处置不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简扬没人管, 遂打发了郭大出城来报信求援。 幸好与回城的简铭撞见, 简铭才得以迅速赶回。 简铭在府门口下马, 携着下了车的季凝入府。 一路之上, 他喝止了想要进内宅报信的小厮, 就是要亲眼看看发生了什么。 史嬷嬷哪里料到简铭突然从天而降啊? 她满以为这一次能好生料理料理简扬,好歹出一口恶气的。谁承想,她还没对跪在地上的两个教养嬷嬷如何呢,简铭便霍的出现了。 “侯、侯爷……”史嬷嬷的音声发抖。 简铭面若寒冰,脸色冷得能滴下水来,让史嬷嬷霎那间想到了她那个不争气的外甥。 史嬷嬷哆嗦了一下,眼珠儿滴溜溜转着,去寻简铭的手上—— 她犹记得她那个外甥,被简铭的马鞭给抽成什么样,又被打了板子,之后还被撵出了府…… 史嬷嬷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怕极了简铭突然一马鞭子,也把她抽成那样。 她没看到简铭手里有马鞭,暗松了一口气。 却发现简铭的右手,竟是用细布包扎着的。 这是受伤了? 史嬷嬷还有闲心想。 简铭停在祠堂门口,眼睛微眯。 史嬷嬷被他盯得脊背发寒,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当年,简铭在祠堂上,如何大怒杀人,史嬷嬷还记着呢。 虽然,那个敢对简锐及其妻子的神主不敬的嬷嬷,被简铭杀了之后,史嬷嬷便成了二太太身边的第一贴心人,再也没有人和她分权力,这着实让她得意。可是,如今万一简铭这股子杀气撒到自己的头上,那可真的会死人啊! 史嬷嬷后悔了,后悔怎么就走漏了风声,怎么就这么明晃晃地又得罪了简铭? 就在不久前,她刚得罪过季凝—— 史嬷嬷壮着胆子,拿眼风瞄缀在简铭身后的季凝,心说这毛丫头怎么倒像是在这府里越发得意了呢? 她招惹不起简铭,唯有暗自咬牙。 简铭压根儿就不搭理史嬷嬷,正眼儿都不瞧。 他是什么身份? 与这老婢说话,那都是他不自持身份。 简铭于是朝常青抬了抬下巴,侧头又看向季凝,确定季凝紧跟在自己身后,能被自己护住,才迈步朝祠堂里面走去。 祠堂之外,常青也根本不搭理史嬷嬷。 他跟惯了简铭,简铭一个眼色,常青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直接走向那两名跪在地上,早被史嬷嬷的跋扈吓得不敢作声的教养嬷嬷,请她们起来说话。 两名教养嬷嬷原是被吓坏了的,寻常人来令她们起身,她们断不肯应承。 但是侯爷出现了,她们就知道侯爷会主持公道,为她们做主了。 最最重要的,里面的小主子安全了。 两个嬷嬷皆松了一口气,扶着酸痛的膝盖,徐徐站起身来,垂首低眉,立在一旁。 史嬷嬷浑没想到竟有这么一出。 她的脸色难看极了,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常青是简铭最信任的下属,又是军中混的,在史嬷嬷眼里就是个混不吝。 她怕简铭,也怕常青仗着简铭纵容,对自己不客气。 常青看透了史嬷嬷的心思,龇着白森森的牙,朝史嬷嬷似笑非笑的。 史嬷嬷白着脸,只能忍耐下,挨挨蹭蹭地从门角落里蹭进了祠堂。 祠堂内。 一排排祖宗牌位清清冷冷的,偌大的空间之内,连点子烛火星都不见。 简铭的脸色沉郁。 待得看到居中靠左的蒲团之上跪着的那个细瘦背影的时候,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简扬跪在那里,脊背也拔得极直。 他身上的衣衫,不知因着什么灰扑扑的,像是不久前在地上打了滚似的。 而在简扬身侧不远处,立着一个华服的妇人,年纪约莫四旬有余,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容色清丽的。 然而那张脸,经过了岁月的折磨,已经不见当年的光华,而只剩下了刻薄、高傲。 这是季凝第一次见到这位简家的二太太,郑氏。 论理,这位二太太和她的那位继母虽然都姓郑,血缘上可差得远了,只能勉强算是表了几百里的表亲。可是,季凝见到这位二太太第一眼,就觉得这位二太太和季府中她的那位继母,极其相像。 或许,因为她们周身那股子让人心生不适的感觉,太像了吧? 方才在祠堂之外,史嬷嬷哆哆嗦嗦唤出那句“侯爷”的时候,祠堂内的人便都听到了。 自然,祠堂之外发生了什么,二太太也约略猜得到。 她到底是世家出身,就算是此刻看到缩在门角、怯懦懦不敢上前的史嬷嬷,也不妨碍她依旧能维持着表面上的从容。 “铭儿回来了?”二太太扯了个笑。 显然笑得不打走心。 季凝听到那一声“铭儿”,顿觉浑身涌过恶寒。 她似乎同时觉察到简铭听到那一声,皱了皱眉。 其实以简铭的城府,未必因为这么一个让人不舒服的称呼而表现出来厌恶。就是厌烦,也是存在心里的。 或许因为两个人渐渐有了默契,季凝就是敏锐地感知到,简铭很是不待见二太太这么亲昵的称呼。 “二婶。”简铭语声淡淡的,朝二太太拱了拱手,就算是见礼了。 接着,也不虚与委蛇,目光投向跪在蒲团上的简扬:“这是怎么了?” 简扬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脊背绷得更直,脖颈都梗直了。 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强自克制着不回过头来。 季凝在旁边瞧着这孩子的反应,分明就是硬撑着倔强。 才不到十岁的孩子,这样的场合,吓坏他了吧? 不知道他之前被二太太怎样难为,此刻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是不是也想扭过头来,寻求父亲的保护? 那种失去了父母庇佑的无助的感觉,让季凝感同身受。 她更觉得简扬的背影,瞧着愈发可怜了。 二太太应是早就料到简铭会有此问。 她还做出一副痛心的表情:“铭儿可算回来了!这孩子,大郎这孩子闯了祸,我这个做祖母的,虽是十分的心疼,想着也不能太过娇宠了他,便让他在祠堂里跪一跪祖宗,好生认个错。也是为了他将来成人成才好!” 二太太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的。 若是不相干的人听了,还得感慨熊孩子让长辈不省心,做祖母的纵是疼孙子,也不是溺爱无度的,端的是大家风范。 可惜,简铭早就清楚二太太是怎样的人。 简扬或许淘气是真,可二太太的这个“做祖母的”疼孙吗? 呵! 简铭心中冷哼,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半分未变,丝毫不为所动。 二太太觑着他的神情,微微抬了抬下颌。 简铭信也罢,不信也罢,她今日都抓着简扬这小子的把柄了,断断不能放过。 简铭的眼神,再没有落在二太太的身上。 他抬眸,幽森森的目光缓缓滑过前方高处一排一排的祖宗牌位。 这些,都是简氏一门历代列祖列宗。 而二太太,让简扬跪在这里认错…… 简铭的眼底有刹那的怒火闪烁,但很快就被他强压了下去。 “你怎么说?”简铭忽的拔高了声音。 这句话是喝问跪在前面的简扬的。 倒把二太太骇了一跳,还有缩躲在门角的史嬷嬷,不能自已地哆嗦了一下。 二太太脸色不好看:明明是质问简扬那小子的,怎么听着倒像是呵斥她们的? 二太太撇了撇唇,觉得姓简的都太讨厌了。 简扬跪在蒲团上,听到父亲的呵斥,猛地僵直了身体。 但他性子倔强,自认没错,便是没错。 “孩儿没错!”简扬大声说。 哪怕带了几分哭腔,他还是倔强得不肯认错。 季凝听他声音,双眉拧紧—— 那哭腔里,分明大有委屈的意味。 季凝担心地看向简铭,真怕简铭盛怒之下,对这孩子做出什么来。 只听简铭怒喝道:“去书房跪着去!” 此言一出,二太太眼睛登时直了直。 怎么有种避重就轻、大事化小的感觉呢? 去书房跪着,会不会跪着跪着就小事化了了? 二太太眼角抽了抽,也顾不上旁的了,在简扬起身之前,扬声道:“铭儿就是这么教育儿子的吗?” 简铭双眼沉凝,其中蕴着两道冷森森的光:“我如何教育儿子,何时轮到二婶置喙了?” 二太太惊得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 简铭冷笑:“二婶是当自己是这侯府中的当家主母,还是当自己是我简氏的族长?管的……忒多了!” 第93章 “二婶是当自己是这侯府中的当家主母, 还是当自己是我简氏的族长?管的……忒多了!”简铭冷笑。 二太太完全听愣住了。 她根本没想到,简铭敢这么跟她说话。 也不能这么说。 简铭的胆子一向大,怎样可怕的事, 他做不出来? 当年灵堂内的血淋淋, 二太太如今想来, 犹觉心悸。 那也是她若干次试探要得到简家大权中的一次,也是代价最大的一次。 过往,无论老侯爷还在世的时候,还是简锐活着的时候,对他们二房都客气, 至少表面上从没有过冲突。 简仲达是个顶不争气的, 自幼又被老太太宠溺, 老侯爷对于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多是忍让的态度;对于二太太几次三番地暗地里挑拨、搓火等等,老侯爷夫妻也看在母亲的份儿上, 不大认真计较。 而简锐是个温润君子,虽是常年带兵之人,却少有杀戾之气。对于他二叔简仲达的不着调,和二太太的跋扈霸道,简锐夫妇多是睁一眼闭一眼。 老侯爷不在了,简锐夫妻也离了世,二太太满以为自己在简家说得算的日子来了。 她欺简铭不经管家事, 又常年在外带兵, 便想着先在府里立了威, 从此之后, 她便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了。 于是, 二太太当时授意她的陪房, 如此这般。 谁承想,她的这个陪房也是个眼高手低,自以为做“平国公嫡妹陪房”便了不得的,在简锐夫妻的灵堂之上,便嘚瑟了起来。 被简铭一怒之下,宰了。 二太太当时简直要被吓死了。 看着简铭手里那柄滴着血的长剑,她一点儿都不怀疑,若不是自己还是简铭的二婶,若自己不是平国公的亲妹妹,简铭接下来就会一剑挥向自己。 而且,“平国公的亲妹妹”似乎也不大被简铭放在眼里似的。 二太太可不想搭上一个陪房之后,再搭上自己这条金贵的命,遂偃旗息鼓下去,只待将来再寻机会。 后来,阿淑进了简家的门,做了简铭的妻子。 阿淑是郑家的女儿。 对于自己这个侄女,二太太还是了解些的,那性子最是温和柔顺的。 事实却也如此。 阿淑进了门,在二太太的眼中,简铭暴虐的性子,似乎有所收敛。 他待阿淑很客气,几乎没有难为过阿淑。 二太太于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至少先安抚下简铭这魔王了,阿淑性子温柔,断不会和自己这个做姑姑的抢权力的。 而且,简铭更不算内宅的事了,只一位地顾着练兵、出兵以及公务种种。 等过得两年,阿淑诞下孩儿,最好是个男孩儿。如此,这简家可不就姓郑了? 既然简家都姓了郑,那么将来这偌大的侯府,可不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二太太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么一算计,嫁给简仲达多年来的那股子怨气,似乎都疏解了大半。 可是这世事难料,全不按她想的来—— 阿淑嫁过来没两年,竟一命呜呼,死了。 二太太真真是傻眼了。 尤其是,当她看到阿淑死后,简铭冷森森的那张脸的时候,一个可怕的猜想涌上了二太太的心头。 阿淑她年纪轻轻的,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而且,自那以后,郑家与简家便形同陌路一般,全不似之前结了姻亲那样亲近了。 二太太甚至每每见到自己的亲哥哥平国公,都觉得哥哥看自己的眼神,阴森森的,让她心里发毛。 二太太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更倾向于是简铭害死了阿淑。 当然了,简铭不会亲自动手,以他的身份地位,恐怕多得是机会和人手,替他动手。 二太太更猜想,自己的哥哥也拿不准是不是简铭害死的阿淑,不然哥哥不会任由简铭就这么着,逍遥法外。 不管怎么说,简铭这个人,在二太太的眼中,造成了杀人不眨眼、又阴毒毒辣的存在。 而今,距离阿淑的事,才过去了不到两年,简铭就又娶进来一个—— 好吧,这是皇家的赐婚。 所以说大齐皇家,姓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二太太深恨和皇家,和姓姜的沾了边儿的“景贤公主”季凝,更恨替姓姜的卖命的简家。 她其实是很想恨简铭,不是恨不起来,而是不敢恨。 简铭在她心中,就是个杀神般的存在,而且还是个蛰伏了好几年的杀神。 二太太可不敢确定,什么时候就招惹了这个杀神。 其实,她已经招惹了吧? 之前季凝入府,是她算计的;季凝在府中的种种,也是她的手笔。 在前台舞扎的史嬷嬷,可不就是听她的令行事吗? 二太太满心以为,季凝就是个被赐婚,简铭对她嫁过来这件事也是极度抵触的。 不然,干吗久久地不定下婚期? 不然,干吗比平时在外办差的时间更长? 可不就是为了躲这桩赐婚? 这就让二太太逮着了。 她当初在老太太那里怂恿着如此这般接季凝入府的时候,揣的是恶心简铭的心思—— 天家的赐婚,你简铭身为臣子躲得掉吗? 你想躲,家里的长辈可不能任由你躲下去。 你自己不张罗,家里的长辈替你张罗。 二太太没想到,自己的提议那么快就被老太太采纳了。 这让她原本不大灵光的脑子,都着实犯起了嘀咕。 不过,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季凝就这么着被算计着,稀里糊涂地进了简家的门。 二太太犹觉不够,一边竭力地在季凝那里立威,一边频频打发史嬷嬷等人去难为季凝。 你不是来代替阿淑的吗? 你不是皇家的公主吗? 恶心死你!欺负死你! 二太太彼时得意地想。 然而,她也没得意起来。 几个回合打交道下来,二太太方知道,季凝也不是个好拿捏的。 这个被太后认作干女儿的死丫头,何止是四两拨千斤?她还敢打她的人呢! 史嬷嬷脸上那两记耳光,便是明证。 就算是季凝手底下的丫鬟抽的,可没有季凝的授意,那丫鬟敢吗? 二太太惊觉,自己竟是遇上个软硬皆来得的。 这和她查到的关于季凝的事,可不一样啊! 这死丫头,不是一直被关在季家不起眼儿的小院落里,从来没出过门的吗? 何以有这般见识? 这样的心性,若是任由她在侯府里站稳了脚跟,将来还了得? 二太太于是转而从简铭那里下手。 她以为,简铭对于这个新夫人,一定是厌恶的。 可事实又打了她的脸—— 简铭居然连郝嬷嬷那老妪都搬出来,给季凝镇场子了? 那老妪是个面上瞧不出什么,内里极精细的,又极得简铭的信任……二太太可不觉得,简铭把郝嬷嬷搬出来,是为了当个狱卒,看着季凝。 简铭待郝嬷嬷很是不错,若非用心在意,断不肯舍得病弱的郝嬷嬷出山。 他想找个狱卒看着季凝,多得是法子。 听说,简铭不止请了那老妪出山,贴身服侍季凝,还巴巴儿地请了如意馆的人,来给季凝裁制新衣衫。 如意馆啊! 二太太心内冷笑。 这还不算,那个小丫头歆儿,竟也被简铭放心地托付给季凝,连身边的保姆都用不上了? 这是事实着实让二太太扼腕—— 她花了多大的心思,才把她的人安置到那小丫头身边啊! 过往一个月来的种种,都让二太太觉得堵心。 她没见着简铭如何苛待季凝,反倒昨日带着季凝出门散心了? 二太太听到这个消息,几乎要气歪了鼻子—— 散心便散心吧,临了出了府门,简铭还要暴虐地狠抽她的人。 抽了人不够,还派人打板子,几乎将人打死! 这不是落她的脸是什么? 谁不知道那小厮,是她的亲信? 偏偏,林诚那老小子还在中间和稀泥…… 二太太瞅简铭那几个儿女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歆儿那小丫头也就罢了,一个丫头家,将来终究是要嫁人的。 可是剩下的两个小子……将来说不定,就得分走简家的财产。 何止分走? 将来简家都是他们的! 想到此,二太太深恨自己嫁给简仲达这么多年,竟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只能看着长房那边蹦跶。 若干年后,她还不得看着那俩小子的颜色过日子 二太太更觉气不愤。 她不敢轻易招惹简琮,却是不怕简扬的。 一个生母说不清来路的小子,有什么可怕的? 偏偏,简扬还有把柄撞到了她的手里,她焉能不大用特用? “二婶还有事?”简铭的声音更冷。 二太太半晌没言语,不知在琢磨什么。 听到简铭的声音响在耳边,二太太才恍然回神—— 有事!她当然有事啊! 这事儿,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抹过去吗? “铭儿,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难怪你儿子这么着!”二太太摆出了长辈的款儿。 简铭挑眉,眼底迸出两道寒光。 他在想,是把这个平国公的嫡亲妹妹抽筋扒皮,还是刀砍斧剁呢? 忽听得祠堂门口一道苍老的声音:“祖宗牌位面前,这是胡闹什么呢?” 竟是老太太的声音。 第94章 老太太由嬷嬷一名丫鬟搀扶着, 迈过祠堂的门槛。 身后跟着几名嬷嬷,最后面缀着管家林诚。 “列祖列宗在这里,都吵嚷什么?”她呵斥道。 祠堂内的人, 登时都噤了声。 二太太见状, 心中一喜。 老太太疼哪个重孙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会儿简扬惹了事,老太太又及时出现了,害怕收拾不了他吗? 想及此, 就算是对简铭还存着十分的忌惮,二太太的脸上也禁不住挂上了笑。 “母亲,您怎么来了?”二太太说着, 殷勤凑过去,搀扶了老太太。 那丫鬟倒被挤到了一边。 老太太淡淡地扫了一眼二太太,没大理会。 她的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划过站在简铭身后, 准确地说,是一直被简铭护在身后的季凝。 那双眼角布着皱纹, 却并不昏花的眼睛, 在季凝的脸上, 停驻两息。 老太太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这张脸,比那画上画的还真切;五官虽不大像, 但那双眼睛…… 老太太心里咯噔一声。 心里幽幽地长叹一声,老太太面上的神色分毫没变。 她转开目光,盯向简铭:“铭儿,这是怎么了?” 这副口气,倒像是之前简铭质问简扬的时候, 像了个七八分。 季凝心道。 方才被这位邹老太君盯着瞧的时候, 季凝十分的紧张, 和面对二太太的时候的感觉全然不同。 所谓“丑媳妇迟早见公婆”,简家的长辈,季凝自知迟早要见,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了。 她不怕见这些长辈,但老太太刚刚那眼神,就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住他们简家的事似的。 这可真是奇怪。 老太太年逾七旬了,而季凝刚过了十七岁,她怎么会对不住她? 季凝心内暗自摇头,心道或者是自己想多了。 身为简家辈分最高的长辈,方才说不定是在审视自己。 老太太方才进入祠堂的时候起,简铭的心头便划过异样。 他想依礼唤一声“祖母”,却不料二太太突然就蹦跶到了老太太的身边,还像个极孝顺的好媳妇那样,搀了老太太的臂膀。 简铭眼角抽了抽,心内冷嗤。 此刻被老太太问到头上,简铭躬身行了一礼:“见过祖母!” 接着又道:“大郎淘气,被二婶罚跪在祠堂。孙儿不知是何缘故,特来询问。二婶尚未赐告。” 二太太一直搀扶着老太太。 做了简家多年的儿媳了,她对自己的这位婆婆的作派,自问还是了解些的。 老太太一直最在意的,就是简家的名声。 二太太特意将简扬扯到祠堂里来,说到底,为的就是张起“简家名声”这面大旗,等她把简扬都做了什么说出去,老太太恐怕就不会这么淡然了。 二太太暗暗冷呵一声,似乎已经瞧见老太太因之震怒,连带着简铭父子一起料理的画面了。 老太太这时已经转向了二太太:“你怎么说?” 二太太实在算不上是个聪明人,虽然她一向自诩聪明。 饶是她对简家、对老太太自以为极其熟悉,老太太此刻的样子,也让她心里暗自犯起了嘀咕—— 这老太太的神情,怎么瞧着有些冷冷淡淡的疏离呢? 二太太总觉得那种冷淡,是针对她的。 这种感觉,可当真不妙。 二太太稳了稳神,努力挤出一个堪称贤惠的微笑来。 “母亲容禀,”她欠身道,“大郎当街行为不端,实在是丢咱们家的人……我瞧不下眼儿去,铭儿又不在府里,我便自作主张,让大郎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认错。还有他的教养嬷嬷,我觉得很该训斥一番……若不称职,干脆开了,重新换了好的。大郎身边有好人,才能学好不是?”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最后连简扬身边“没好人”都说上了。 老太太垂眉听着,仿若入定一番。 二太太絮叨罢了,好几息没人给她回音儿,颇有些讪讪的。 “母亲?”她唤老太太,“母亲是劳累了吗?” 二太太暗自打着注意,口中紧接着又道:“母亲劳累了,我送母亲回去歇着可好?这里母亲请放心交给我料理,绝不会出岔子的。” 老太太听到“母亲请放心”几个字,霍地抬眼。 二太太正架着老太太的胳膊着,被这么一眼看起来,登时手上的动作一僵。 “大郎如何当街行为不端了?”老太太不疾不徐地问道。 二太太闻言,精神一振,忙将一箩筐早就预备好的话吐了出来:“咱们家大郎也是淘气,去官学的路上私自斗殴,把旁人家的孩子给打了!您说,这要是知道的,只当是小孩子淘气,不知道的还不得说咱们家家教不严、纵容子弟胡作非为?这话传到别的世家,甚至传到宫里,也不好听不是?所以,我想着大郎年纪还小,不知道轻重好歹也是有的,教给他也就是了。” 不远处跪在蒲团上的简扬,听着二太太啰哩啰嗦地说了一番话,已经耐不住要挣起来为自己正名了。 被简铭一道冷声“嗯?”吓的,只得咬着牙重新跪回去。 老太太看了一眼简扬,又转脸看向二太太。 二太太大张了眼睛,擎等着老太太发话拾掇简扬。 老太太却慢条斯理道:“小孩子打架啊?铭儿、锐儿他们小时候,还有仲达他们小时候,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件事遮过去了? 二太太眼珠子瞪大,不敢相信这是她婆婆说出来的话—— 老太太不是一向瞧不上简扬吗?不是一向忌惮简扬是简铭的长子,挡了简琮的路吗? 难道,是她以为错了? 老太太却不大理会二太太的反应,没把二太太抓着的那只手摆了摆,道:“行了,跪了这么久,列祖列宗也都知道了。就交给铭儿去教导吧!” 说罢,竟是要转身离去。 二太太怎么能让这件事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母亲!”她急切地抓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挑眉,看了看胳膊上的那只手,又抬眼看二太太。 二太太自知失态,攥着老太太的那只手哆嗦了一下。 却困兽犹斗道:“母亲,大郎打的可不是普通人。这事……这事能就这么了结了吗?” 老太太“哦”了一声:“都打了谁?说来听听。” 二太太嗓子眼儿里莫名地发紧,被老太太那忽的挑高的音调骇的。 她稳了稳神:“有文林伯的外甥、东海公的孙子,还有……还有守礼……” “守礼?”老太太接口道。 “就、就是平国公的嫡长孙。”二太太有些磕绊。 平国公的嫡长孙,可不就是二太太的侄孙辈? “守礼啊!”老太太悠悠道。 二太太喉咙里再次发紧,她怎么觉得老太太说着“守礼”的时候,说的不是守礼这个名字,而是这个词儿呢? 她匆匆之间想到了什么,忙又道:“还有安小公子,赵王妃的幼弟!” 简铭在一旁听着,不由得蹙了蹙眉。 安小公子安荣,是赵王妃同母幼弟。赵王虽然在朝中没什么实权,但到底是皇帝的亲弟弟,简扬若是把他的小舅子给打了…… 忽听得老太太呵笑一声:“这么多人啊!大郎一个人,便打了这么多人?” 此言一出,莫说是二太太,连简铭都听得瞠目—— 老太太你确定不是在纵容重孙吗? 季凝在一旁听得分明。 她堪称整桩事的局外者。因为身处局外,她或许比简铭这个身处局内的做父亲的看得更清楚。 老太太方才那句话,分明是在点出:简扬一个半大孩子,还是个身子骨实在算不上壮健的半大孩子,能一个人打得过这么好几个孩子吗? 照二太太的话听来,简扬不仅打得过这好几个孩子,还把他们都打赢了? 这怎么可能? 季凝盯着简扬跪在那里的细瘦背影,心内有些计较。 她蓦地感觉有一道复杂的目光投了过来,心中微凛,侧眸看过去—— 哪里有什么目光? 季凝相信自己绝没有感觉错。 而那道复杂的目光,就来自老太太的方向。 莫非,这位简家的老太太,已经看透她的心思了? 季凝敛眉,做恭顺状。 至少眼下,她可不想成了老太太的下一个靶子。 老太太扫了季凝一瞬,便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几乎没有旁人注意到她刚才那一眼。 老太太轻轻推开二太太,招手依旧让之前搀扶了自己丫鬟过来。 二太太手里落了空,心里也空落落的。 她听到老太太说道:“行了!不是什么大事,大郎知错当改,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最重要,不要整天打打杀杀的!” 这话听在不同的人的耳中,有着不同的效果—— 似是不让二太太太过难为简扬,又似是戳点简铭昨日抽打了小厮太过分了,还似乎有旁的意味,惹人深思。 老太太又道:“大郎跟你父亲去书房,你父亲教导你,你要听从!” 简扬只得诺诺听着。 “都各自回房吧!别打扰了祖宗清静!”老太太不耐地摆了摆手,任由丫鬟搀扶了自己,折身而去。 刚走到门口,忽的顿住身形。 “阿诚!”老太太唤林诚。 林诚早垂手侍立在门口。 “你不是说,有事要禀报你们侯爷吗?”老太太道。 “是!”林诚恭顺道。 同时将一张拜帖呈给了简铭:“侯爷,刚刚赵王府送来的拜帖。” 二太太闻言,心内一阵欢喜:赵王府的人,兴师问罪来了? 第95章 赵王府来人送拜帖, 不同寻常人家,简铭得亲去处理。 他却并没急着走, 而是先恭敬地请老太太先走。 老太太会看不出来,他这是担心自己在和二太太继续在这儿,难为季凝吗? 还真是个颇有些能耐的丫头啊! 这才入府几日?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睇了一眼季凝。 转头却招呼二太太:“你前儿不是说,仲达在外面奔波,该派人送夏季的单衣衫吗?” 二太太被问得怔了怔神,只得不情不愿道:“是,二老爷说是还得两个月回来。” “眼看着天气热了,得赶紧收拾了, 派人送去。”老太太道。 二太太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 还不是催促着她,赶紧去给简仲达收拾单衣衫吗? 哼!打着内帑采买的名头,其实是在外面胡混吧? 二太太心中暗嗤。 单衣衫晚送个一时半刻的,也热不死简仲达。老太太这么说,还不是点她,让她赶紧离开,别插手这里的事了? 二太太无法, 只得顺从得像个极孝顺的好儿媳, 陪着老太太离开了。 虽是离开,二太太心里还是怨愤的。 她以前以为老太太偏心偏得狠, 只是对简琮。 可今日的事, 二太太心里也不由得犯嘀咕:老太太还真拿简扬当回事了?言行之间,倒像极力替简扬开脱似的。 还有那个姓季的丫头…… 虽然老太太没拿正眼儿瞧她, 可这不瞧也有不瞧的门道儿。 万一, 老太太也不敢招惹她呢? 但是当日, 老太太可是默许自己难为那丫头的…… 二太太心里越发觉得不托底了。 她不会是被老太太当一把好刀使了吧? 二太太越想越觉得心里别愣愣的不舒服。 她原是恭恭敬敬地缀在老太太身后的, 得着机会朝身后的史嬷嬷递了个眼色。 史嬷嬷眼珠儿转了转, 会了意。 她仍往常一般随侍在二太太身后,心里面已经盘算着,怎么觑着没人的时候溜开,好去打探消息。 偌大的祠堂内,只余下了简铭、季凝,以及跪在蒲团上的简扬。 简铭没看简扬,而是向季凝道:“你先回去歇着。” 对着季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是温和。 季凝深深地看着他,想到还在那里的简扬,观简铭的意思,似乎没有让简扬起来的意思。 老太太方才说,简扬的事让简铭这个做父亲的来处理。 无论简铭怎么处置简扬,那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应有之意,旁人无权置喙。 季凝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干预。可是,若让她对简扬的事不管不问,她心中着实不落忍。 纵然简铭是严父,对待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也不宜太过严苛吧? 严于教子不是坏事,可若是因此父子成仇,那并不是季凝乐意见到的。 “侯爷,”季凝还是忍不住开口,“让大郎换个地方吧!” 简铭闻言,剑眉微耸。 “方才老太太也说了,列祖列宗在天上,已经看到大郎认了错。而且,祠堂里凉气重,大郎若是因此染了病,还不是侯爷心疼?”季凝又道。 这番话,跪在斜前方的简扬听得清楚,脸上紧绷的倔强,略有松动。 简铭的脸色也稍有缓和,沉声道:“去书房等着!” 这句话是对简扬说的。 去书房等着,而不是“去书房跪着”,也即是说,简扬只要老老实实在书房里等着他父亲回来就行了。 季凝暗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说让大郎换个地方,没有说让大郎换个地方跪什么的,便是留了些转圜的余地,也算是迂回着替简扬求情了。 想来,简铭是听入了心。 简铭冲儿子低喝罢“去书房等着!”,便不再理会儿子。 “手这样凉?”简铭温声说着,手已经覆上了季凝的手背。 季凝脸上微烧。 这里是简家的祠堂,她总觉得简家的列祖列宗就在头顶上看着呢,何况还有简扬这个小辈在那里? “嗯”。季凝轻应一声,轻轻抽回手。 简铭不以为忤,朝她笑笑,便自顾离开了祠堂。 季凝怔立了两息,脸上的红热方消退了些。 她凝神看到前面,简扬仍倔强地跪在那里,仿佛在和谁置气似的,不禁摇头。 这父子两个的倔脾气,倒似一脉相承…… 这般想着,季凝的心口涌上一阵酸意。 简扬是简铭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他如今九岁,那便是简铭……十七岁的时候,和那个女人诞下了他。 那时候的简铭,也是个少年,就……已经做了父亲了? 季凝的心尖儿上又划过一阵酸涩:简铭他……喜欢简扬的生母吗?简扬的生母,又是谁呢? 她的脑海之中,倏的忽闪过“沈知意”这个名字。 郝嬷嬷说过,不要随意提起那位如意阁阁主的名字;沈知意还特意送过季凝时新的胭脂水粉等物做礼物……虽然,那些礼物都被季凝转送给了玉篆。 不管怎么说,大人的事和眼前这个无辜的孩子无关。 季凝便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她长到十七岁,连自己生母的名字、身份都不知晓。 她太清楚那种被大人之间的过往牵连的小孩子,是多么的可怜了。 季凝幽幽默叹,看着眼前跪在那里,身形细瘦的简扬,仿佛看到了曾经无助的自己。 她朝简扬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旁,温声道:“你父亲走了。他让你去书房等着他,你这便去吧。” 简扬原本跪在那里,身体绷得笔直。 他等着,等着季凝离开之后,才肯起来,遵照父亲的吩咐,去书房等着继续被训教。 他以为季凝不会多搭理他,他父亲离开了,季凝就会照着他父亲说的“先回去歇着”呢! 孰料,这个女子竟然朝他走了过来,还站在他身边,和声细语地与他说话。 简扬苍白的小脸儿上,两道眉毛不自在地皱起。 眼前这个他该尊称她为“主母”,名分上是他的继母的女子,他只见过一面。 她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做了父亲的妻子,他们兄妹几个,以后都得尊她为嫡母。 简扬在宫学里上了半年学,对于礼法是知道一些的。 因为对礼法比弟弟妹妹们知道得多,年纪也比弟弟妹妹们大了好几岁,他懂得也多些。 可是这却让他对季凝的抵触之心更甚—— 这个女子,他听旁人说过,是太后的女儿,是有封号的公主。 公主嘛,她的身份一定是尊贵的。 是不是,只有这样身份尊贵的女人,才能嫁给父亲,做父亲真正的妻子? 简扬每每想起这桩事,都觉得心里难受得慌。 他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娃娃,对于自己的身世,他从小到大没少听下人们悄悄地说。 小孩儿的心很敏.感,尤其是像简扬这种,从小缺少了疼爱的小孩儿。 从记事起,简扬就知道:弟弟简琮是曾祖母的心肝儿肉,曾祖母一意要给简琮改名。那个“琮”字,是嫡子甚至是宗子才配拥有的名字。 简扬曾经是懵懂的,在曾祖母给弟弟改了名字、改了的名字入了族谱之后,他就渐渐明晰了一件事:这座侯府,这些家业,包括父亲的封号……所有一切,将来都是弟弟的。 那是他没有任何资格沾染的。 还有一件事,简扬也是知道的—— 他永远不会像歆儿那样,得到父亲真正的疼爱。 哪怕简扬也很清楚,歆儿是女孩儿,是妹妹,又一直体弱多病,合该被长辈们多疼爱些;而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也应该多对她好。 简扬每次看到父亲和歆儿在一起,都被歆儿逗得哈哈大笑,那是在他面前从没有过的样子,简扬都黯然地垂下脑袋。 他想,他是做哥哥的。既为长兄,就应该强大起来,将来为弟弟妹妹们撑起一方天地吧? 怎样才算是撑起一方天地? 简扬的小脑袋瓜儿里思索了很久。 他最终还是觉得,像父亲那样,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统率千军万马,护家卫国,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 那份小小的男儿志向,在简扬的心里渐渐发芽、成长。 他想让它们长得茁壮,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那些,来自曾祖母的宠爱,简扬可以假装不在乎地让给弟弟。 那些,来自父亲发自内心的疼爱,简扬也可以不在乎地让给妹妹。 他以为,他只要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做个真正的大英雄,这辈子就值了。 “这辈子”,对于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来说,太过遥远。 简扬望不见自己这辈子的尽头,他觉得,要做父亲那样的大英雄,一定是要精通武艺的。 哪个男孩子不喜欢舞刀弄枪呢? 何况是如简扬这样的,一心地想要做“父亲那样的人”。 事实却是,他的父亲根本就没有让他习武的打算。 简扬并不迟钝,他懂事得早,日子久了,也瞧得出来,父亲压根儿就没有让他习武的打算。 不然呢? 一个习武的小孩儿应该做什么,简扬很清楚—— 东海公的孙子,六岁起就有专门的武师给他喂招;平国公的嫡长孙,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扎马步…… 他们都不喜欢那么枯燥的习武生涯,简扬却羡慕得紧。 他有一次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请示父亲,收到的是父亲冷森森的眼神,和冷森森的拒绝。 简扬就知道,他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武了。 简家是将门世家,简扬姓简,然而他却没有机会习武。 也许不仅是没有机会,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资格…… 郑守礼他们说得也许是真的:他的母亲,或许就是个青.楼女子。 第96章 青.楼女子, 身份无疑是低贱的。 那么她生的孩子呢? 是不是天生就是低.贱的? 有那样的一位母亲,有着这样的身世,哪怕父亲是自己的父亲, 在这侯府里面, 他是不是也没有资格要求什么? 他们能允许他在这侯府里安生长大, 让他也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般锦衣玉食,还让他读书明礼,是不是他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简扬的嘴唇, 被抿得泛白。 他垂下眼睛,盯着祠堂深灰色的地面,努力将眼中蕴积上来的泪水平复下去。 简扬决不允许自己丢脸到, 让身边这个女人, 看到他哭。 没出息的人, 才会哭! 简扬倔强地想。 他想他很很快就会长大的, 等他长大了,他一定会走出这座深府,到那时候…… “地上凉,你起来吧。”季凝忽然的声音,打断了简扬心中的宏愿。 他还未想清楚“到那时候”如何呢。 “你父亲已经让你起来了。”他听到季凝又说道。 简扬咬了咬嘴唇, 吸了吸鼻子。 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吸鼻子的声音小到听不见,可惜他还是低估了自己。 祠堂里很空旷, 那一声刻意压抑的吸鼻子声, 反倒脆生生的,清晰可闻。 简扬的小脸儿腾的红了个通透。 季凝秀眉挑了挑, 想笑, 忍住了。 这么点儿的小孩子, 自尊心强着呢。若是自己笑出了声, 只怕这孩子以后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简扬本以为自己没出息地吸鼻子,会收到季凝的嘲笑。 没想到季凝竟仿佛根本没听到那响亮的一声似的。 小小少年偷偷地长舒一口气。 他也假装之前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岂料,因为跪得太久,猛地一起身,简扬险些一个趔趄栽倒。 小小少年脸上刚退却的红色,一下子蔓延到了脖子根儿。 他慌里慌张地躲闪开季凝拉他的手—— 差点儿栽倒已经够丢人的了,要是再被这个女人扶住,简扬觉得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 他飞快地跳起身,疾步蹿出了祠堂,在季凝错愕的目光之下,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季凝:“……” 也许她真的年岁大了? 都不知道这孩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季凝走出祠堂。 迈过祠堂的高门槛,她已经身处祠堂之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祠堂内—— 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季凝的心底划过异样的情绪:这座祠堂里面供奉着的,是简家几代英灵。因为曾经有他们,和无数将士的舍身为国,如今大齐圣京才能保得住安稳。 但愿,这份安稳,能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 季凝心中默祷。 “少夫人。”身后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季凝的深思。 季凝恍然回神,对上的,是作恭顺状的林诚。 因为那个“少夫人”的称呼,季凝有刹那的失神。 “林管家。”季凝朝林诚颔首。 “是。”林诚应和一声。 季凝正疑惑他何以还在此处,只听林诚继续道:“还请少夫人移步,小的要掩上祠堂的门了。” 季凝醒然,忙快步走到一旁。 见林诚极熟练又极恭敬地迈步入内,先是小心谨慎地检查了一番是否有明火和未燃尽的香烛等物。 等到确定无碍的时候,林诚才躬身退出,将祠堂的两扇大门合紧。 于是,那里面一排排的祖宗牌位,就消失在了季凝的视线之内。 “少夫人还在这里?”林诚颇为意外。 季凝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而是道:“林管家很是尽心负责。” 林诚垂首谦道:“不敢。老太君最是礼敬祖宗,小人也是依命行事。” 季凝缓缓点了点头,心里却忖着:你这哪里只是依命行事?俨然就是老太太的影子。 祠堂前面的空地上,简扬的那两名教养嬷嬷还立在原处,似在哆哆嗦嗦地等着不知何时才能降下来的处置。 旁边,常青和玉篆各据一角,谁也没瞧谁。 季凝挑眉—— 她的贴身侍女,和简铭的亲信下属,好像不大对付。 季凝暂压下浮上的心事,含笑向林诚道:“这两位嬷嬷……” 不等季凝说完,林诚便恭顺道:“大郎君的事,自然是侯爷与少夫人做主。” 说罢,朝季凝揖了一礼,离去。 “少夫人”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用过了? 林诚默叹。 他此刻还能想起那张温婉的脸…… 可惜了! 林诚暗自摇头。 那一位已经离世多年了,且不知这一位如何呢! 看着,倒不像是个难相与的。 季凝盯着林诚的背影盯了许久,直到林诚左拐,消失。 他行走之间都挺拔着脊背,生恐别人看出来他有了年纪似的。 季凝莞尔。 林诚这是给老太太报信去了吧? 他大概会将他在祠堂内外所见都禀报给那位邹老太君吧? 季凝心想。 瞧那位老太太双目炯炯有神,哪里像是身体有恙的? 是时候向那位老太太请安了吧? 季凝忖着。 她没法忽略在祠堂内的时候,老太太投向她的目光。 那道目光很快就转开去,季凝却从中掂对出了探究的意味。 季凝转脸,看向那两名教养嬷嬷。 两名嬷嬷慑于季凝的身份,皆低垂下头。 季凝温声道:“大郎年纪还小,日常起居、饮食还要两位嬷嬷多上些心。” 两名嬷嬷同时愕住。 她们以为季凝会质问,甚至苛责她们。不成想季凝竟是半分责备没有,还对她们语气颇为平和。 这风格,可跟之前那位二太太大不相同啊! 那位二太太啊,就是她身边是奴才,都跋扈得不得了呢! 两个嬷嬷大着胆子抬头,彼此对视了一眼。 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这位少夫人,好像和别的主子不大一样? 两个人接着都垂下眼去,恭顺地说定会尽职尽责,照料好大郎云云。 季凝点了点头,向二人道了声“辛苦”,便让她们散去,各自干各自的营生去。 这位少夫人,竟就这么着放了她们了? 两个嬷嬷都暗自称奇。 眼瞧着少夫人的身影消失了,连跟在她身后的常青和玉篆,也都不见了踪影,两个嬷嬷才真的确认,季凝并没有惩罚她们的打算。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只要她们以后尽应尽职责,一心一意地照料大郎便好。 两个嬷嬷也是在侯府里待老成的,怎么会听不懂季凝的意思? 两个人一起悄声退去,心里都不禁将这位少夫人和府里的其他主子做起了比较。 简铭还未回来,简扬此刻还在书房里。 季凝不放心,便吩咐常青道:“大郎那里,你去瞧着些,别委屈了他。” 常青之前被简铭留下,其实就是留待与季凝分派的。 简铭的意思,是怕二太太主仆难为季凝,这一点季凝明白,常青亦明白。 常青跟了简铭许多年,还未见简铭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季凝的吩咐,他自然照办。 “夫人放心,我这便去书房守着,”常青说着,又龇了龇牙,“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找大郎的麻烦!” 有常青守在简扬的身边,季凝略觉放心。 她带了玉篆回到自己的卧房内,方感到腰酸得紧,小腹也觉得酸.涨得慌。 这是月事其间脱不开的反应,尤其她之前还在祠堂里站了那么久。 玉篆看出季凝身体的不适,扶着季凝在榻上歪了。 “姑娘得好生歇一歇,外面的事,还有侯爷呢!”玉篆劝道。 季凝没言语。 侯府里的事,恐怕不是简铭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 过去,季凝未曾深涉的时候,对这常胜侯府中的事便有几分猜想。而今看来,她的那些猜想,未必不是真的。 简铭是个不擅内宅事务的,何况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想把内宅里的事权攥在手里—— 准确地说,是老太太想攥着事权,而二太太想夺了事权。 这婆媳两个的关系,看似平和,其实内里大有文章。 季凝是个敏慧的,端看今日祠堂里的一幕,她便看出了些端倪。 她无意争夺内宅中的事权,无论老太太还是二太太,若是相安无事,她们谁乐意管家谁管去,季凝乐见其成。 可是,现实情况却是,府里的情形,没法让季凝安然坐等。 二太太这样的,显然不会安分,以后只怕跳腾得更厉害,惟恐天下不乱的那种。 老太太便是想大事化小,恐也不是每件事皆能照顾得到的。 而且,只看今日之事,二太太的矛头直指简铭。 季凝做不到不理不问—— 她怎么能任由旁人针对简铭而无动于衷呢? 无论是为了简铭,还是为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她都不能坐视不理啊! 所以,季凝特意打发了常青去守着简扬。 她可不确定,简铭不在的时候,府里还有什么人,敢对简扬如何。 简扬啊…… 季凝的脑海之中,又映出了简扬那张倔强的脸。 三个孩子之中,唯有简扬和简铭有三分像。 或许是简琮和歆儿更像他们的母亲,而不大像他们的父亲吧? 既然不像父亲,自然也不会和简铭这个亲叔叔相像。 简铭如简扬那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倔强而细瘦的小小少年? 季凝这样想着,心里对简扬便添了两分怜意。 她坐不住了,撑着身体坐起来。 “让小厨房准备些热汤热饭,还有点心,”季凝吩咐玉篆,“你亲自去,拿食盒装来。” 那孩子指不定从什么时候起,就饿着肚子呢。 第97章 “姑娘你饿了?”玉篆听季凝吩咐她去小厨房寻热饭热菜, 忙关切问道。 “不是我,”季凝道,“大郎君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了, 小孩子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玉篆闻言, 却没急着动。 季凝睨她。 玉篆想了想, 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姑娘, 您瞧他可怜是您的好心。可是……可是这事儿未必就那么简单。” “你倒瞧出来不简单了?”季凝淡笑。 玉篆见季凝并没往心里去, 有些着急。 近前道:“姑娘, 您瞧今日二太太的样儿……我虽然在祠堂外面, 也约略听到里面的动静了。就是老太太来了, 都没见她怎么安生呢?而且,姑娘您没看到, 那个史嬷嬷就猫在祠堂门口。后来二太太离开的时候,还冲她一个劲儿地使眼色呢!” 二太太给史嬷嬷丢颜眼色的那一幕,季凝怎会看不到? 就是因为史嬷嬷的存在,季凝才不放心地让常青去书房外面守着简扬。 不过,这些季凝可没同玉篆说。 “你又知道!”她嗔向玉篆。 玉篆见季凝不大听得进自己的话, 更急了:“姑娘你想,这侯府里面不止大郎一个小主子,都是侯爷的儿女,二太太为什么巴巴儿地就找大郎君的不是?难道二郎君和大小姐就没淘气了?依我看, 二太太就是存心地寻大郎君的晦气, 二郎君和大小姐只怕她都不敢招惹呢!” 季凝蹙眉,一道眼风横过去:“越说越没规矩了!” 玉篆的话头儿被季凝打断。 她在季凝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 季凝何曾对她说过重话? 玉篆心里登时不舒服起来, 也知道季凝是当真动了些气。 到底季凝是自己的主子, 玉篆只能闭嘴, 心底涌上了委屈之感。 她自问是替季凝打算的,还不是怕季凝对简扬的关心太过,着了二太太的道儿? 季凝喝住了玉篆,见她模样,便叹了一口气。 若是只玉篆与她,玉篆说什么,也都罢了。 可是现下是在这侯府深宅之中,玉篆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养成的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坏习惯,也该改改了。 苛责玉篆,季凝心底也是不忍的。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想的什么,我都明白。但有些话,很不该不分场合地说出来。” 玉篆抿唇不语。 季凝见她受教,便语气稍和缓了些:“我既为侯爷之妻,无论侯爷的哪个孩子,名分上都合该认我为主母。大郎如今这么着,便是为了侯爷,我也不能不管不问。” 季凝说着,脸色黯了黯:“我们小的时候,如果多一个人关心我们,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少吃些苦?” 玉篆微愕,实在没料到,季凝竟想到那里去了。 “姑娘……”玉篆动容。 “罢了!你快去小厨房,让他们备些热汤热饭吧!”季凝摆手道。 玉篆只得依命行事。 方走了两步,又被季凝唤住:“你出去的时候,让大郎的身边的嬷嬷来见我。” 玉篆应声退下。 她虽然不知道季凝传那嬷嬷来做什么,却也不敢再多嘴什么了。 玉篆隐隐有一种,她们姑娘是越来越有个主母样儿了。 可是这样的季凝,也让玉篆觉得,很添了几分陌生。 卧房外有粗使的侍女,玉篆是季凝身边的大丫鬟,吩咐下去,就有粗使的侍女马上去传话。 没一会儿,简扬的两名教养嬷嬷之中的一位,便急匆匆地赶了来。 之前季凝没有苛责她们,让她们着实对季凝有些服气的,季凝有吩咐,怎会不赶紧巴巴儿地来? “我瞧着大郎身上的衣衫都脏了,劳烦你去给大郎取来干净的衣衫。”季凝和颜悦色道。 那嬷嬷忙说不敢,颠颠儿地去了,很快就带了干净的衣衫折返回来。 此时,玉篆也提了食盒回来。 季凝便命她们两个跟着自己,去书房。 书房里的气氛,不大好。 季凝远远就感觉到了。 简铭已经接待过赵王府来送拜帖的人,简单叙话之后,便送了客,紧接着就来到了书房。 简扬倒是听话,老老实实地站在书房里,简铭惯常用的那张书案的前面。 见到他父亲,简扬就紧张起来。 父子两个尚未对话,简扬就已经紧张得身体轻颤了。 书房外面,常青侍立在门口。 显然守在这里这里有一会儿了。 他看到季凝主仆一行,躬身一礼,便向里面通报。 简铭没想到季凝回来书房,愣了愣。 看到季凝身后提着食盒的玉篆,以及捧着简扬的干净衣衫的嬷嬷,简铭了然,心内不由感慨。 “你身子不舒服,该好生歇着的。”简铭温声道。 他还是担心季凝的身体。 “哪里就那般弱呢?”季凝含笑,让玉篆和那嬷嬷把衣衫吃食留下。 “大郎是个懂事的孩子,想来已经知道以后该如何了,”季凝道,“饿坏了他,到底还是侯爷心疼不是?” 简铭的神情有所松动—— 简扬做了什么,他已经了解得差不离了。 若说错,其实也不是这孩子的错……简铭皱了皱眉,拧头看儿子。 身上的衣衫脏兮兮的,一张小脸儿也花了;小孩子家也不大会遮掩,虽然还垂着脑袋,已经忍不住去偷瞄那只食盒了。 想到这孩子的身世,简铭的心也软了。 不过,简铭脸上的肃然之色,可分毫没变,蓦地拔高声音:“嗯?” 简扬真饿得狠了,隐隐闻到了食盒里面食物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两声。 突然听到父亲高声叱问的声音,简扬身躯一抖,慌地收回了偷瞄食盒的眼神,更低地低下了脑袋。 季凝莞尔。 简铭也因为他这副样子,险些气笑。 书房的气氛陡然回温。 简扬觉得,父亲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他壮着胆子偷看简铭,被简铭瞪了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去。 简铭懒得和他计较,道:“你们母亲心疼你,怕饿坏了你,给你带了吃食。还不快谢过?你平日里是怎么学的礼仪?” 季凝闻言,脸先就一红—— 之前简铭对几个孩子介绍自己的时候,还说“这是主母”呢,怎么这会儿就变成“你们母亲”了? 她……她才十七岁,就给这么大的孩子做母亲了? 季凝有些难为情,更有些恍惚。 简扬看到季凝带了食盒来的时候,心里面就觉得季凝格外可亲起来,至少比老太太、二太太什么的,瞧着可亲。 此刻却听父亲说季凝是“你们母亲”,简扬的双眸黯淡下去—— 他知道的,父亲的正妻,是父亲所有孩子的母亲,是嫡母,就像……就像之前的郑娘子,这是礼法上的应有之意。 可是简扬没法不因此而想到自己的娘亲……让他管除了他娘亲之外的女人叫母亲,无论是曾经的郑氏,还是眼前的季凝,他都做不到。 “多谢主母!”简扬朝季凝深深一揖。 简铭听到他对季凝的称呼,眼睛一瞪,就要发作。 季凝忙接过话头儿,笑向简扬道:“大郎不必谢我,这都是你父亲的意思。” 简扬微诧:原来是父亲让主母送了吃食来,还有干净的衣衫给自己换? 小孩儿到底是小孩儿,季凝顺口又道:“大郎不是个小孩子了,该懂得体谅你父亲,为你父亲分忧,而不是给你父亲添愁,你说是不是?” 简扬讷讷无言,若有所思。 简铭没想到,季凝竟不贪功,还把这个“对儿子好”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这世间,让他喜欢的女子已是稀有;让他喜欢而又识得大体,就更难寻了。 简铭感慨于季凝的豁达大度,更看得出,季凝是真心希望他们父子关系融洽,绝非扭捏作态。 当着儿子的面,简铭却很绷得住。 “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回你房里去换衣衫吃饭!”简铭再次喝斥儿子。 简扬圆了圆嘴,哪想到父亲就这么着便放了自己啊? 他还以为,他得把前因后果都向父亲禀告一番呢。 虽然,他一点儿都不想说这其中的详情。 这会儿被父亲撵走,简扬根本不觉得父亲是在嫌弃他。 父亲其实还是疼他的吧? 父亲不忍心看着他饿坏了吧? 简扬心中欢悦起来,长久郁积在心头的阴霾,也瞬间荡然无存。 他毕恭毕敬地朝简铭和季凝行了一礼,才欢天喜地地雀跃而去。 小小少年的唇角,都禁不住勾了起来。 季凝瞧得分明。 她更察觉到,这孩子其实本性不差,骨子里不失纯良,只是从小长到如今,少人疼爱罢了。 打发走了简扬,简铭就催促着季凝回卧房去。 还亲自送了季凝回去,非得看着季凝乖乖倚在榻上才答应。 季凝实在觉得简铭太过在意自己的身体了,她想说她又不是小孩子,如今吃了药了,哪里有那么娇贵? 但她真的很喜欢简铭对她的在意,整颗心都被简铭在意得暖融融。 简铭把一个隐囊塞在了季凝的身后,让季凝倚靠得舒服些。 末了,他在床.榻边坐下。 季凝就知道他还有话对自己说。 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简铭若真的在意她,不可能不对她说些什么。 在这之前,季凝先开口了:“侯爷,我想去拜见老太太。” 第98章 “你要见老太太?”简铭颇为诧异。 “是。”季凝认真道。 简铭蹙眉:“之前不是见过了吗?” 那也算见过啊? 季凝心道。 “我入府已将近一个月, 还没正式见过长辈。”季凝忖着简铭的神色。 “之前不是说过吗,老太太病着。”简铭道。 “可是今日老太太……”季凝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话中的意思很明显:老太太精神矍铄的样子,哪里像是病着的? 简铭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略一沉吟, 道:“那便明日, 我们去拜见老太太。” 他说的是“我们”, 就是要陪着季凝一起去的意思。 这也在季凝的意料之中, 季凝说“好”。 简铭又道:“明日拜见过了, 也就罢了。晨昏定省之类, 就不必了。” 这正是季凝打算的事—— 她是简铭的妻子, 怎么能不对简家的长辈早晚问安呢? 见季凝还想说些什么,简铭抬手止住她:“我们家与别家不同……总之, 老太太不是拘泥于俗礼之人。” 季凝怔了怔神。 老太太是否拘泥于俗礼,她不知道。简铭想说的是简家和别的贵宦世家不一样, 季凝却是听得明白的。 季凝自小被拘在季府的那方小小天地里,她不像季钰那般, 有机会参与圣京城中的官宦名媛的各种聚会。 那是她不了解的, 她更无从知道“别的”贵宦世家是怎样的。 即便如此,季凝这段日子在简家所经历的、所见识的,也足以让她察觉到,简氏诸人关系的不寻常。 简铭不欲让季凝继续纠结于老太太和简家的事。 遂转开话头儿, 道:“后日是赵王妃的生辰,你与我同去赵王府庆贺。” 赵王妃的生辰? “赵王府今日送来拜帖,就是为了这个?”季凝敏慧,立时便想到了。 简铭颔首:“准确地说, 应该是请帖。” 寻常贵家之间交往, 对于别家主人的生辰这样的大事, 不该是都有专门记载,临到日子近了的时候,或登门或只送了贺礼吗? 像简家这样,贵为侯府,在这方面肯定有循例可遵的,断不至于临时抱佛脚。 何况,这个将要过生辰的,还是赵王妃。 赵王,那可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兄弟啊! 连季凝这个从没管过家,更没涉足过贵家家事的,都能想得到这里面的关节,她可不信简家有那位老太太坐镇,会缺失了这个礼数。 想必到后日赵王妃生辰的正日子,简家自会有人登门送上贺礼。 但简铭今日收到的请帖却又不同…… “赵王担心我后日不去。”简铭道。 季凝微诧,因为简铭说的话,更因为简铭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 这算不算是某种,默契? 季凝的舌尖上,泛上甜意,大概是之前的茶里放了石蜜? “侯爷不愿意与赵王交往?”季凝探问道。 她自然不知道简铭与朝中谁人走得近,但若深究起来,亦不难想象—— 毕竟,赵王是皇帝的亲弟弟,简铭是领兵的大将军,手握几万边军的军权。历朝历代,掌兵大将都难脱被上位者怀疑的困局。 季凝博览群书,又极是聪慧,便想到了这一点上。 如此一想,她不禁为简铭的处境担起心来。 简铭管季凝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这让简铭觉得十足的欣慰,心内更添了几分欢喜。 他握了季凝的手,合在掌心暖着,道:“赵王算不上是个有野心的人。何况,如今前朝有王相,宫中有太后,赵王便是有些小心思,也是掀不起什么波澜的。”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直白。 季凝细品其内里的深意,暗觉心惊:其实,简铭透出的意思,赵王未必是个安分守己的闲王,太后和王相也未必对赵王放心,对吗? 朝堂之事,波谲云诡,翻手可为云,覆手即为雨。 历代皇权的更迭变故,都不是普通人能够料想的。 当今天子,无论私德还是帝德,都没什么好名声—— 季凝是亲身经历过的。 能做出强逼臣子的女儿就范的帝王,能有什么好品性? 内心里,季凝深深鄙视皇帝的为人。 头顶上是这么一个君王,下面的人生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心思,也就不奇怪了。 皇帝现下只有郑贵妃生的一个儿子,除此之外,后宫之中并无所出。 以太后的性子,她怎么可能允许郑贵妃的儿子成为未来的天子? 太后的侄女,那位王皇后,自从大婚之后,便仿佛在宫中不存在一般,反倒是季钰这种三品昭媛,在后宫里势头极盛…… 季凝都能料想得到,照如今这般下去,只怕用不了季凝,后宫之中就要掀起滔天巨浪。 届时,还不知道淹没了谁人与谁家呢! 这些事经不起细想,想想都让人觉得头大。 想到将来如何,季凝便觉得头疼了。 她强压下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恐感觉,稳了稳神,方道:“赵王毕竟是天子之弟。” 因为赵王这个身份,简铭便是不愿与之深交,也不可能做得刻意。 季凝明白。 简铭心中暗自点头,深觉有季凝这样聪慧的、一点就透的妻子,当真让人欢喜。 妻子…… 简铭凝着季凝的脸,心底涌上了柔情。 他想抚一抚季凝的脸。 季凝有所察觉,微垂了眼睛,盯着简铭护着她两只手—— 简铭的右手上还缠缚着细布呢,让人瞧着还有些心惊。 季凝便没了旖旎的心思,盯着那细布道:“侯爷这里不需要换药的吗?” 简铭倒没把这点子伤放在心上:“等过几日林娘子过府的时候,让她再换就行。” 季凝恍然:果然是林娘子包扎的。 所以,简铭因何而受伤,林娘子肯定是知道的喽? 季凝抿了抿嘴唇,唇齿间有些酸意。 莫非是那石蜜的酸气,蔓延开来了? 她又抿了抿唇。 简铭也不是个迟钝的,见这光景,便想到自己还有件极大的事,没同季凝说呢—— 若是季凝知道,那只太后赏赐的红玉镯子,已经被自己捏得粉碎,会怎么想呢? 简铭登时矛盾了。 他现下无法确定,季凝在整件事中,究竟持的是怎样的心态。 以他多年阅人的眼光,他瞧得出季凝对所有内情皆不知晓。而且,被太后套上了那么个玩意儿,季凝自己便是个受害者。 一旦季凝知道了些许真相,她又会如何反应? 简铭不确定,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这里面担得干系太多,简铭自问不能因为对季凝的动心,便任由自己不计后果。 且看这吧! 简铭唯有这样劝自己。 日子久了,总会看清楚的。 也不知道看清楚的,是季凝,还是他自己,抑或是旁的,更多。 提及林娘子,两个人之间总不免添了几分尴尬。 简铭问心无愧,坦然道:“林娘子每月都要过府来给歆儿瞧病,这个月十八正是她过府问诊的日子。” 季凝点了点头:“歆儿的病,可要紧吗?” 说到歆儿的病,简铭皱了皱眉:“此事说来话长。” 季凝看他意思,便是此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便及时住口,不再多问。 她虽朦胧知道了些自己对简铭的心思不寻常,但说到底,两个人的处境,皆非可以放任耽于感情的。 周遭的环境,根本就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季凝于是谨慎地岔开了话题。 “赵王府的人,没有问起大郎伤了安小公子的事吧?”季凝问道。 简铭呵笑:“二太太的话,也信得?” 语气之中,对他那位二婶,很是鄙夷。 季凝早就发觉,简铭与那位二太太之间微妙的关系—— 二太太是既怕简铭,又恨不得随时随地地寻简铭的晦气,不然也就不会有史嬷嬷的屡次登门恶心人,大概也不会有今日二太太对难为简扬了。 至于简铭,更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他那二婶,不过是表面上不得不维持着恭敬罢了。 季凝毫无怀疑,若非有老太太在,只怕简铭早就对二太太不客气了。 而二太太若非忌惮着老太太,还不定把简家折腾得如何天翻地覆呢! 季凝不知道大郎简铭和安小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似乎这里面还牵涉到了二太太的娘家人,那个叫“守礼”的平国公的嫡长孙。 既不清楚,季凝就没有多嘴。 在简家的家事上,季凝这个初来乍到的,深觉自己还是多看多听少说话,方为上策。 “大郎的事,并非那么简单。”简铭又道。 言下之意,他迟早会差个清楚明白,绝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 简扬到底身份不寻常,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被郑家的人欺负? 简铭原不想和二太太这等无知深宅妇人一般见识的,可是这个女人屡屡触犯他的底线,让他忍无可忍。 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却也不想因此而牵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季凝。 简铭于是为季凝讲起了赵王府中的人与事,尤其是后日去赵王府,可能遇到什么事,可能面对什么情况,见到什么人该用什么态度,遇到什么该如何应对,等等。 他生怕季凝被人欺负了去—— 赵王妃的生辰,必定多得是达官贵人光临赵王府。那些贵宦之家的妇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简铭想到他这小娇妻,可能要面临着一群狼,心里就没法不紧张。 如此絮絮地说了许多,直到确认季凝将他的话都记在了心里,简铭才稍觉放心。 饶是如此,他还是决定,在赵王府的时候,一定不能让季凝离开自己的视线。 第99章 简铭与季凝说了许多关于后日去赵王府的事, 还陪着季凝用了饭。 他仍惦记着季凝的身体,叮嘱季凝照着林娘子的药方子,再吃几服药。 季凝一一答应着, 心内不由得笑堂堂常胜侯, 越发地絮叨了。 谁会不喜欢被简铭这样的人关心絮叨呢? 季凝凝着简铭的俊颜, 心想。 她想她的运气当真是好,盲婚哑嫁进了常胜侯府,原以为落入了前路未知的深宅大院里,这一生恐怕都不得解脱了。不成想与简铭竟能像如今这般相处…… 投桃报李,她也合该尽心竭力地为简铭分担吧? 用罢晡食, 日头西垂, 眼看便是掌灯时分。 简铭还舍不得离了季凝这里。 季凝又何尝愿意他离开? 她还是头一遭和简铭说了这么多话呢! 应该说,她平生头一遭和别人说了这么多的话。 这个“别人”还是简铭, 让季凝觉得很是新鲜。 下人们将残羹撤下。 简铭见玉篆侍立在一旁, 遂问:“你们夫人的药可煎上了?” 玉篆回说已经煎上了, 夫人睡前就能用上。 因为那药中有安神的成分, 白日里喝了便犯困, 季凝就它们改在了晚上入睡之前喝。 简铭深以为然。 侍女掌了灯。 夕阳已落,卧房内氤氲开了灯烛暖黄的颜色。 简铭的习惯是每顿饭后都要在园中溜达, 消失一刻半刻。这会儿他却全没有想要离开的心思。 温热的食物进了肚,添人饱暖, 简铭未饮半口酒, 便觉得室内的晕色醉人。 尤其是季凝的身边, 简铭放在坐在那里用饭的时候, 便总是能闻到来自季凝身上的淡淡的甜香气息。 简铭微微眯眸, 双眼微饧。 季凝此刻就坐在他的侧前方, 那么安安然然地坐在那里, 仿佛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似的…… 简铭的喉咙瞬间紧了紧,接着内心先呵笑了—— 身为一个成年男子,有些欲.念是自然而然便有的。 面对着季凝,这个名分上已经是他妻子的女子,他全然没必要克制什么。 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会发生的事,当然是名正言顺的。 平时这个时候,歆儿颠颠儿地跑来缠烦季凝了。 那种时候,简铭都会笑笑,由着女儿缠着季凝。 他难道要和小孩子抢季凝吗? 他又不是小孩子。 对于女儿,简铭能宠则宠。 今日不知为什么,都这个时辰了,歆儿竟然没跑来, 简铭心头划过一瞬的奇怪,也只转念即逝。 小孩子家猫一天狗一天的,都是常有的事。 歆儿不来,简铭反倒觉得很好。 他就有机会留下来,和季凝哪怕只是相对而坐,哪怕只是天马行空地不知道聊些什么,也好。 当然,若能够不止是聊天,那就更好了。 简铭微微一笑。 季凝正来月事呢,他知道。 他不会对着月事中的妻子,做那种事。否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人了。 谁说夫妻同床,就只是做那种事? 简铭心内暗嗤。 他就是想和自己的妻子同榻而眠,抱着她同赴梦乡,不可以吗? 想到季凝纤细玲珑的身段,还有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甜香,简铭便觉得浑身窜着一股子燥气,嗓子眼儿都觉得干得慌。 他吩咐玉篆倒茶来。 时辰还早,他可不想吓着季凝。 同榻而眠也罢,做夫妻之间的那种事也罢,都是两个人的事,简铭从没想过要强迫季凝什么。 哪怕,名分上,季凝身为妻子,是有义务在那方面侍奉他的。 刚饮了半盏茶,简铭忽听到廊下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他的耳力极好,立刻就听出来那是属于歆儿的奔跑声。 简铭顿时生出一股子不好的预感。 果然,几息的功夫,房门外便传来了歆儿的欢叫声:“阿娘!阿娘!歆儿来了!阿娘快开门啊!” 这孩子会省事,把个“新”字省略,直接管季凝叫阿娘了。 简铭很乐意听到女儿对季凝这般称呼,可是女儿这会儿来了,还是让他心里好愁—— 这孩子不会是来和他抢季凝的吧? 简铭苦了脸,浑身的燥意顷刻间就都不见了踪影。 季凝听到歆儿的呼唤,忙让玉篆去打开房门。 房门刚一开,歆儿的小小身影就冲了进来,径直扑进了季凝的怀里:“阿娘阿娘,你可回来了!歆儿好想你啊!” 一边说着,小脸儿还在季凝的腿上蹭啊蹭的。 季凝被她蹭得痒,笑着轻拍她的脑袋:“歆儿乖啊!” 简铭:“……” 歆儿在季凝怀里着实蹭了一会儿,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小身子,拧头看简铭:“啊……爹爹也在这里啊!” 那架势,真像是刚看到简铭似的。 季凝险些失笑,玉篆也强忍着笑意,立在一旁。 谁能想到,歆儿这孩子,竟投了季凝的缘法呢? 简铭和女儿圆溜溜的眼睛对上,嘴角抽了抽。 原本被女儿“搅了好事”的坏心情,在看到那双大眼睛里面懵懂不知世事的目光的时候,便怎么都难以继续坏下去了。 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忍心冲她发脾气呢? 简铭抽搐的嘴角却难以平复下去:“歆儿比喜欢爹爹还喜欢阿娘?” 用的是问句,语气可是十足的肯定—— 歆儿就是比喜欢爹爹,还喜欢阿娘。 这一次换成季凝无语了。 侯爷您多大了,吃一个小孩子的醋,这小孩子还是你女儿? 季凝很想翻一个白眼儿,为简铭那股子醋劲儿。 醋劲儿…… 季凝心神微震:什么样的思绪,什么样的情形,才会让一个人吃醋? 季凝呆了呆眼。 有那么一瞬,她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那念头却似花丛中飞舞的蝴蝶,明明近在眼前,以为只要踮一踮脚、伸一伸手就能够到了。可那蝴蝶又那么轻盈、俏皮,它在你的眼前翻飞,就是捉不到、捉不实…… 季凝失神几息的当儿,那边厢,歆儿已经哄起了简铭。 “爹爹不生气哦……爹爹乖……”她把平日里别人哄她的话,都用来哄简铭了。 简铭哭笑不得,又觉得女儿可爱得紧,不忍心告诉她那些话实在不适合对自己的爹爹讲。 季凝回过神的时候,见到这父女两个正凑在一处唧唧咕咕些颇为幼稚的话,季凝再次无语。 虽然看不出简铭有什么不高兴的,季凝就是觉得,简铭好像有些情绪不高。 或许是在外面奔波两日,回了府又要处置乱七八糟的事,累坏他了吧? 季凝想。 眼见外面天色渐暗,季凝觉得很有必要劝简铭早些安歇。 看歆儿的样子,已经沐浴完毕,接下来又要缠着她给讲睡前故事了吧? 季凝这样想的,便也就这样说了。 孰料,换来的不是她以为的简铭的爽快答应,简铭竟是没言语,而是丢过来一个,在季凝看来很是复杂的眼神。 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季凝觉得好生困惑。 困惑季凝的,不是读不懂简铭的眼神,而是她感觉自己读懂了:简铭似乎在说“你居然撵我走”! 他在怨她撵他走? 季凝哪里敢撵他走啊? 这座府邸,这府中的一切,都是他的,季凝哪敢做那种事啊? 可简铭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季凝犹记得两个人之前聊天聊得好好的,她还觉得与简铭亲近了许多呢,何时招惹了他了? 她发现了,从歆儿跑来敲门的时候起,简铭就变得古怪起来。 这可真是太古怪了! 歆儿……和歆儿有什么关系呢? 简铭看季凝那呆愣愣若有所思的表情,既觉好笑又觉无奈。 他的小娇妻什么都不懂呢! 没关系,日子还长着呢,简铭不急。 他又陪着女儿说了会儿话,便起身打算离开。 夜深了,有季凝陪着女儿,不,应该说有女儿陪着季凝,他这个做夫君的、做丈夫的,该有眼色地离开了。 简铭方站起身,外面又有人来。 谁能想到这种时候,老太太派了身边的人来请简铭过去? 老太太让去见,简铭自是推脱不得,遂又嘱了季凝和歆儿几句,才跟着那丫鬟去老太太的房中。 大齐以仁孝治天下。 正因如此,太后在宫中才能那般的作威作福,而皇帝明面上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 皇家尚且如此,何况是如简家这样的高门贵户? 简铭匆匆离开,去老太太的房中,莫说是这个时辰,就是老太太半夜心血来潮,派人来拎了简铭去训话,简铭也得没脾气地马上拾掇利索去等着挨训。 这其中的道理季凝都懂。 她只是觉得今晚的事,说不上的蹊跷。 安置了歆儿,季凝被玉篆服侍着沐浴罢—— 虽是月事中不宜沐浴,季凝想来洗洁,定要洗干净再睡的。 床.榻上,歆儿已经打了好几个滚,就等着季凝回来,给她讲故事了。 季凝的身上还沾着水汽,看这小冤家在床.榻上打滚,季凝很想按住她,好好揉摩揉摩—— 这孩子,要不要这么可爱啊? 歆儿刚在床上又打了个滚,她喜欢极了季凝卧房里的大床.榻,比她房间里的那张小床.榻不知道要大多少,连打几个滚都不会磕到脑袋的,还有好闻的、甜丝丝不知道什么味道。 歆儿又滚了一圈,蓦地听到走近的脚步声。 她抬起脑袋,循声望过去,便看到了刚刚出浴、身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的季凝。 小姑娘的嘴巴登时就张圆了:“阿娘……你、你好漂亮啊……” 第100章 一夜无话。 第二日, 季凝比往日起得更早些。 因为今日她要去拜见邹老太君,第一次正式的拜见,她必得准备妥当。 季凝无意如何如何迎合那位老太太, 但是老太太是简铭的祖母, 即便是为了简铭和与老太太今后相处融洽, 季凝也觉得很有必要认真对待。 歆儿依旧赖着床不肯起来。 季凝由着她继续睡, 自己则在玉篆的服侍之下, 盥洗完毕。 接着又很认真地挑选了一条蓝色襦裙, 这种颜色显得庄重, 尤其在老人家看来。 因为要见老太太, 季凝没让玉篆挽高髻,而是梳了一个寻常无奇的发髻, 簪了一枚寻常无奇的发钗。发钗尾只以两粒珍珠为坠,瞧着不事奢华。 玉篆忖着今日的场合,为季凝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连口脂都是丝毫看不出秾丽的颜色。 “姑娘瞧瞧,这样可还行?”玉篆不托底地问道。 她知道今日拜见那位老太太, 对季凝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以为季凝梳妆的时候,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无数无刻不掂对着老人家喜欢的样子。 季凝的底子好, 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玉篆记得这话是这么说的。 反正, 她就是觉得,季凝怎样梳妆, 都好看。 季凝对着菱花镜, 看了脸上的妆容, 看了头上的发髻, 再站起身,左右转转,看了身上的衣衫。 这样,应该能让那位老太太满意吧? 季凝心想。 至少,不至于让那位老太太反感。 季凝遂点了点头。 “阿娘真好看!”身后,忽的传来一道童音。 季凝挑眉,回头,看到歆儿不知何时醒来了,正趴在床.榻边,支着下颌,打量她呢。 那双平日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这会儿还带着些惺忪的睡意,却紧紧盯着自己,不肯转移开去。 哪个女子不喜欢听旁人说自己美貌呢? 季凝也难以免俗。 何况,还是被一个没有心机的小孩子说出的美貌—— 那便意味着,在这孩子眼里,她是真的好看的。 季凝心情瞬间大好,因为要拜见老太太而生出的紧张之感,都被歆儿的童言无忌而驱散了。 她禁不住走到床.榻边,捏了捏歆儿软乎乎的小脸蛋:“这么好看吗?” 淡然是轻轻地捏,季凝可舍不得在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上掐出印来。 “嗯!嗯!”歆儿用力地点头,表示自己赞美得可用心呢。 季凝看她那小模样,心尖都也软乎乎的,“吧嗒”在那张小脸儿上亲了一口。 歆儿被亲得呆住了,半晌醒不过神来来。 季凝微微笑着,实在觉得有这么个小闺女也是很不错的。 她揉了揉歆儿的脑袋,把那根儿因为睡了一宿觉而被压得直竖着的呆毛按下去。 可是那呆毛着实呆,怎么都按不下去的那种。 季凝颇觉无语,心道得给这孩子洗个头,应该就能压下去了。 歆儿呆愣愣地盯着季凝看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猛扑到了季凝怀里。 季凝:“……” 接着,她便觉得右颊上被一个软糯糯的东西贴上了—— “吧嗒”! 歆儿亲了季凝一口。 这回,换做季凝半晌醒不过神来了。 “歆儿也亲阿娘!”歆儿的小身子向后移开了些,笑眯眯地看着季凝。 “歆儿喜欢阿娘!”她朝季凝歪着头。 季凝回神,觉得这孩子可爱极了。 小闺女就是好,母女两个想怎么亲近都行。 母女嘛…… 季凝晃了晃神。 她这是当真要给歆儿,要给简铭的三个孩子做母亲了吗? 这样也好。 季凝由衷地笑了。 “阿娘也喜欢歆儿。”季凝说道。 因为刚刚被歆儿那么一扑,那件蓝色襦裙料子滑,很不扛压,登时便添了些褶皱。 季凝对着镜子看了好久,最终还是打算换下。 第一次拜见老太太,衣衫上竟带着褶皱,确是不恭。 她只得让玉篆再找出备选的衣衫来—— 她自己半旧裙子便罢了,能穿得出去的只有简铭之前为她量尺寸做的那几条。 前儿的柳绿长裙是一条,刚才的褶皱了的蓝色襦裙也是一条……如今剩下的,或是太过秾丽,或是太过素淡,都是不合适的。 找来找去,也只有这条妃色留仙裙了。 季凝犹豫了几息,到底还是穿上了她。 当她换好这条裙子的时候,刚好简铭来寻她。 看到穿着一身妃色留仙裙的季凝,简铭怔立原地,久久没回过神来。 有那么一瞬间,简铭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仿佛见到了神妃仙子。 季凝穿柳绿色的时候,便如清灵灵、嫩生生的翠竹一般,既惹人怜又让人无法忽视她的风致;当她穿妃色的时候,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华贵端庄,又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好像她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公主殿下。 简铭看得忘记了呼吸。 “侯、侯爷……”季凝对上简铭失神的眸子,脸上微烧。 她知道简铭因自己此刻的样子而惊呆了。 或许,是惊艳? 这般想着,季凝的脸上的热意更甚了些。 简铭定了定神,目光犹在季凝的裙上流连。 “怎么这么早便换了衣衫?还未用早膳吧?”简铭言辞温和。 他原来是来陪季凝用早膳的。 季凝含笑摇头:“老人家想来觉少,早晨起得早,用过早膳再去拜见,恐怕不恭。” 这是要拜见过老太太之后,再用早膳的意思。 晚辈晨昏定省的规矩,应该就是这样的。 不过,简铭没打算让季凝遵守这个规矩。 在简家,这些个规矩,实在是没有必要。 简铭认为。 纵是不认同那些个规矩,季凝能花了心思准备拜见老太太,也让简铭觉得欣慰—— 季凝花了心思,说明她在意这件事。 在意这件事,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在以自己? 简铭好心情地弯了弯唇角:“老太太起得早。我们这便去拜见吧!” 说着,朝季凝伸出左手去。 季凝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牵了自己的手,同去。 可是,当着下人的面,还有歆儿在呢,她怎么好意思? 季凝犹豫的当儿,简铭径自拽了她的手,朝门外就走。 季凝的脸色险些红透。 “爹爹好羞!”身后,传来了歆儿调皮的声音。 季凝听得分明,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缝儿里去。 这皮孩子若是敢说“阿娘好羞”,信不信她下次就要好好扭一扭那嫩生生的小脸蛋儿,让这皮孩子知道知道什么叫好羞啊? 简铭听到女儿的声音,甚至还看到了女儿曲着手指在脸上刮脸,表达着“爹爹好羞”,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羞,反倒把季凝的柔荑攥得更紧了些。 在女儿的嘻嘻笑声中,简铭一眼瞪过去:“快让侍女给你梳梳头,像个毛猴子!” 这么一句话,丢给一个爱美的小丫头,果然是极具杀伤力的。 歆儿马上就顾不上刮脸笑她爹爹,而是忙着两只小手呼.噜头发。 “歆儿才不是毛猴子!”她一边呼.噜着头发,一边大声说。 简铭已经哈哈笑着,不理会她,径直牵了季凝的手,推门而去。 一路之上,偶尔遇上下人们。 他们远远看到简铭,皆停住,躬身,行礼。 季凝早把手从简铭的束缚中抽出来了—— 一则因为害羞,二则她可不想被旁人看了去,嚼舌根嚼到老太太或者二太太的耳朵里,再说自己不庄重。 这世间的大多数人就是这般,男子出格的言行在他们眼中便是落拓不羁,而女子稍稍有一点点言行脱离所谓的礼法,就会被他们冠以“不守妇道”的大帽子,便好似这个女子当真是不守妇道似的。 季凝是鄙夷这等人的,却也不想成为这等人的谈资。 她还想在常胜侯府好好过活呢! 简铭喜欢极了季凝现下的打扮,一时心热便牵了季凝的手。 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季凝为何挣脱开他的手,他一想便知,自然也就不会强求。 两个人一同往老太太的房里走,身后簇拥着一众仆从,倒真带了几分大家主母的气势。 老太太起得很早,已经穿戴停当,连发髻都梳得一丝不苟,半根头发丝都不曾散落下来。 这位老太太,季凝昨日在祠堂里见到的时候,包括季凝入府的第一夜在祠堂外初见的时候,都是拾掇得齐齐整整,便是下一刻立刻入宫面圣,都是使得的。 这位老太太的性子,只怕是极严谨的,极重规矩的。 季凝心忖。 此刻,有侍女将拜垫放在老太太的前面,就在季凝的脚下。 季凝抬眸,看了看正襟端坐的老太太—— 这是等着她行拜见长辈的大礼呢! 老太太是简铭的长辈,给她行礼是应该的。 季凝没有犹豫,便轻撩衣襟,要跪拜下去。 旁边,忽的飘来的简铭的声音:“怎么只有一张拜垫?”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的人就怔住了。 老太太更是眉毛挑起,睨向简铭。 简铭仿若未见,吩咐那名侍女道:“再取一张来。” 那侍女没主意,只得拿眼睛去瞧老太太。 老太太目光微凝,鼻腔里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没言语。 那名侍女杵在原地,立了好几息,终究是挨扛不住简铭的冷视,又去取了一个拜垫来。 两张拜垫分别摆在了两个人的面前,简铭方神色回复如常。 他朝着老太太扬声道:“孙儿携新妇,请祖母安!” 和季凝一起深深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