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 第一章:叛 上 还是忙碌的一日,为了元日的祭天大典我族无论老小已整整忙活一月有馀,而今祭台佈置妥当、祭品香烛亦清点好数量备于库中,大伙总算能松口气、开始置办自家过年的用品,他们是松快了,我却仍陷在水深火热之中。 从二楼窗檯望下,街上已有孩童迫不及待穿上新衣四处招摇,听着生气蓬勃的喧闹,不禁让人跟着欢喜微笑。 回过头来看着案上堆满的书简实在令人扫兴,摊开一张纯白绢帛、提起笔,我继续书写着长篇无尽的祭文。 算算成为「青冥族」的大祭司今年已是第十二个年头,我族的大祭司向来由前任大祭司选定任用,朝云长老作为前任大祭司当年选择仅是五岁小儿的我引起族内不少风波,毕竟在我之前原选定了旁人,可惜那人突染重病,朝云长老不得已才又找上了我,如今我既成了大祭司、享受着族人的奉养,该尽的责任自然要担着,即便是这种兴味索然的抄写……。 嘎吱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推开,冒出一颗头,她左右仔细察看确定没有旁人,迅速溜进我书房并将门锁上。 她坐到我身畔、从怀中掏出两块用手绢包好的烧饼,「瞧我给你带什么了。」这名与我年纪相仿、扎着两条辫子的鬼灵精唤作立果,自幼与我一同长大,一双水灵杏眼眨巴眨巴、樱红小嘴高高扬着,长得可人却是最让朝云长老头疼的祭司,规矩礼仪在她眼中只是负累、毫无意义。 「立果,朝云长老让我禁食。」这烧饼看着太令人垂涎三尺了,可明日祭天大典前依礼我是不得进食的。 「苍穹大神惠泽世人,岂捨得看信徒忍受飢饿?你要是不吃饱,明日哪有力气祭祀苍穹大神呢?」 「不能吃。」忍住,不许吃、别受诱惑,责任啊,不可忘了我的责任。 「当真不吃?」她拿着烧饼在我眼前晃悠,更故意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吃着,肉汁的香气、酥脆的声音,让我如何受得了。 不管了,我早饿得腹中直打鼓,我将她手中剩馀的烧饼全抢了过来,大口大口塞进口中,吃得太急不慎噎着,「咳咳、咳咳咳!」 立果赶紧倒了杯水给我,「这是饿了几百年啊,慢点吃呀!」 破戒一时爽,细思悔断肠,彷彿有些理解姑婶们嚷着瘦身忌口时又吃了糕点时的懊悔了,才说身为大祭司该守大祭司的规矩,转眼便自打嘴巴。 「不该呀不该,不该吃呀。」望着碧蓝苍穹,真心觉得对不起祂。 「哎呀,咱们青冥族世代供奉苍穹大神、出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祭司,我就不信人人那般乖巧,吃都吃了就别多思,万一让朝云长老看出你不对劲,我可不会承认偷渡烧饼给你。」立果随手抽了一张我写好的祭文,问道:「祭文抄得如何?」 「还差十多份呢,今夜没得睡了。」想起朝云长老让我在祭典前交出两百份祭文,我便眼痛、手痛、浑身痛。 「这生无可恋的表情,嘖嘖,惨啊。」立果捏着我的下巴、幸灾乐祸掐玩着。 我拍开她的手,提醒道:「你还是早些走吧,万一朝云长老来了,人赃俱获、我们就死定了。」 「好吧,你就乖乖接着写祭文,我去绣娘那儿替你取修改的的祭服,晚点送到你房里。」 待我抄写好两百份祭文早已过了子时,我回到房中梳洗一番,疲倦地躺上床,明明累得眼皮沉重,不知怎么老是无法入眠,这不是我头一回主持祭天大典,我也并不紧张兴奋,只是心底依稀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焦虑与不安。 睡不着索性起身走走,我点上灯,墙边掛着的黑白相间的祭服格外显眼,掌心抚过衣料,细緻的绣样柔软不刮手,绣娘及裁缝定花了不少心思,青冥族年年虔诚祭祀苍穹大神,祭典所费不貲又兴师动眾,立果总说心诚则灵、何必劳民伤财,我倒与她所想不同。 人啊,心中总得有个念想,对青冥族而言,苍穹大神便是坚定不移的信念,信仰是种奇妙的东西,信者眼中是无价之宝、不信者认为一文不值,能在自己篤信而神往的事物上付出所得到的满足是无可比拟的,当然了,凡事太过总不好,故而朝云长老担任大祭司后,朝云长老便明定每年祭典所用的物品数量,免得族人失了分寸、砸锅卖铁只为一场祭祀。 炉内炭火烧得旺盛,房中暖过头倒有些热了,我想着到房外看台吹吹风,一推开门,点点白雪落下,在地上堆起一层薄衣,今年的冬日特别长,甚至下起稀罕的雪,眼看都已开春,雪还未停,天有异相令人心忧。 我族所在的「阿锦州」地理环境不算优越,冬冷夏热、遐方绝域,外人说得好听形容阿锦州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其实只是人烟罕至的穷乡僻壤罢了。 青冥族人纯朴、生活简单,人口不过数百来人,一入夜即是一片漆黑沉寂,唯有神殿长年不灭的萤萤烛光照应着熟睡的人们,我格外喜欢夜里的寂静,在这样的寂静中,世间一切更显清透。 雪中久站渐感寒凉,忽然一件温暖的披风盖在了我的肩上、顶上亦凭空出现一把伞挡住了雪花,神殿日夜皆有祭司轮守,能在神殿自由出入甚至悄无声息近我身的也只有一人了。 我回头,一名弱冠男子举着伞静静佇立,他的脸上有不少细小伤疤,肤色让日光晒得黝黑,我一向喜欢他的眉眼,深邃而温柔。 他是苏隐隐,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可比起朋友这关係,他更愿意将我们定义为单纯的大祭司与亲卫。 他额间有几颗汗珠、气息有些急促,想必方才正练习拳脚呢,他腰际的两把青铜剑是朝云长老所赠,这些年不晓得用那两把剑斩杀了多少意图潜入神殿的不速之客。 「怎么无论是何时辰你都能神鬼不觉窜出来呢?你不睡觉的?」我多年不解隐隐究竟何时就寝、何时吃饭,只要我一喊,他总能转瞬出现在我面前。 「睡,私下睡。」隐隐话少、人内向,素日见了呆愣的他,任谁都无法想像他能眼睛不眨一下便取人性命。 我伸手想接过伞,指尖不经意触碰到隐隐的手,他一惊、连忙缩手、向后急退数步,最后单膝跪地、对我俯首,多标准的一套下属行礼的动作啊,神殿把他教得真好,好到令他只记得我是大祭司。 「你还是怕我。」我知道他为何躲我,也知道他并无过错,可是心仍会感到酸楚。 「夜深,锦尘大人请安歇。」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看不见我的心寒,曾经我和他就像与立果一般毫无隔阂,而今我跟他之间似乎只剩下职责。 「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还以为你只记得我是大祭司。」 我拾起地上的伞将它重新交到隐隐手上,他接下伞时有些迟疑,但总算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此时我才看清他的神情,微皱的双眉、愧疚的眼神,我不明白他既然会露出这种表情,为何仍要选择疏远? 罢了,这是他的选择,我无权多言。 「守夜辛苦,注意保暖。」 我走回房,转身要关门,隐隐猛然起身,少有的扯着嗓子对我喊道:「我不怕你!也从来不觉你可怕。」 「那为何躲我跟躲瘟疫似的?」 他咬着唇,一脸为难、一脸痛苦,「我怕的……是我自己。」 「隐隐你……。」 未等我说完,他纵身跃下看台、消失在夜色之中。 ---------------------------------------------- **2019/08/03是值得记念的一天,因为从小蹂躪我的老姐呆西终于嫁出去了!想跟大家分享这个喜悦,所以选择今天开始《苍穹之下》的连载,希望将来呆西在香港和港仔好好过日子吧! ps.姐夫你要是被家暴记得报警啊! **2019/05/06是另一个想和大家分享的日子,这是我开始创作《苍穹之下》第一天,也是陪伴了我将近一生的朋友离开的日子,过去几年她一直很勇敢对抗白血病,可是老天爷还是太喜欢了她、所以抢走了她,我一直觉得直到没人记得她了,她才是真正的离开,我想记得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记得她,或许这篇故事不会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部(说实话创作过程几度卡关、真的很不好写啊!),但却是我寄託最多感情的一部作品。 说得太多太矫情了,不符合我的人设就不说啦! 希望各位小伙伴能看得尽兴,不求合大家的口味,不踩不吐我就很满足了,谢谢大家喔! 第一章:叛 下 他说怕的是自己,说得不对,他怕的是心思暴露人前,其实又有谁不怕呢?人人都有不愿说出口的秘密,不为人知的私事万一公诸于世,天下无人不惧。 隐隐今日如此,终归是我的问题。 青冥族受苍穹大神眷顾,有修练「冥术」之能,修习冥术极为艰难,即便是我族花上十多年也不见得能练成一招半式,可一旦修成,即是获得了苍穹的力量、得到苍穹的认可,纵然不为信仰而修行冥术,天下人亦趋之若鶩追寻冥术的强大,然,除青冥族,据我所知尚无外人成功修得冥术。 自我记事起,便能在与人碰触时听见对方所想、看见对方所思,这能力非修行得来,朝云长老称我为「天生的心语者」,旁人汲汲营营的冥术我毫不费力获得,却得反过来用尽力气抑制它,说来当真讽刺。 窃听心语是对他人的冒犯,幼时的我懵懂,口无遮拦将别人的秘密说了出去,伤了人也害了自己,后来身边的亲人朋友逐渐远离,直到朝云长老将我带回神殿,我遇见了立果,立果行事坦荡、从不回避与我接触,她的问心无愧解救了我,让我晓得我这样的人也值得拥有朋友。 七岁那年,朝云长老将隐隐带到我面前、告诉我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亲卫,我听过他的心语,很纯粹、很清澈、很好听,我喜欢和他待在一块,唯有在他身边方能令我忘却人心的不堪,随着我们年纪渐长,我发觉隐隐不再同我亲近,而理由……我了然于心。 或许有人认为能读取心语让人羡慕,那是因为他们未曾经歷看透虚情假意的心寒,各种算计、各种污秽想法、各种不能宣之于口的卑劣辱骂,够了、真的够了。 我不愿再听见这些秽言,因此很努力去修行冥术,所幸苍穹垂顾,多年之后总算得以操控这份力量。 可惜,当我学会控制自己,隐隐已不在我触手可及之处。 一夜过去,旭日和煦的光芒透进窗纸,落雪已停,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我方下床,敲门声立刻传来,原想是祭司们来帮我着装,门一开,立果溜了进来。 「难得你这么早起。」我调侃她,她非但不回嘴,神情少有的严肃,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有些不安,「你怎么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指着窗外大喊:「瞧,有星落!」莫说现在是白日看不见星落,即便有,窗子关着瞧得见什么?她见我没反应,怨道:「你倒是转头看一眼呀。」 「究竟怎么了?」立果太反常,一隻手老放在身后、令人在意,「你藏着何物?」 立果噘着嘴,轻声道:「不转就不转,我一样有办法。」 「你咕囔什么呢?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立果从身后抽出一根木棍,我好奇她拿木棍意欲何为,她冷不防朝我的脑袋狠狠一敲,我当场卧地不起,比起疼痛,天旋地转的头晕更让人难以忍受,胃中翻腾不休,好似随时都会吐出一口秽物。 我使尽全力撑起身子、仰望着我视作挚友的偷袭者,为何她要伤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纵然我有错,何必一语不发一棍子砸来呢? 「……为什么……?」我不甘地扯着她的裤脚,不懂她为何这样对我?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蹲下身子、眼中有些许泪花,轻抚我的脸、带着美好笑容道:「大祭司的位置你佔得太久了,也该轮到我坐坐。」 立果故作贪婪,我却深知她并不恋权,我趁机握住她的手,我想知道她这么做的真正理由,奈何立果太了解我,她看出我想读她的心语,于是迅速地抽回手,我来不及感应完整的心声,可有两个字我听得一清二楚……。 「……卦言……。」 立果是神殿眾多祭司中最擅于卜卦的,她定是卜出了不祥卦象,否则她不会如此极端行事,听见我说出她的心语,她显得动摇,她攥紧拳头、咬紧下唇,强迫自己闭口不言,直至唇间渗出鲜血亦不肯言明。 她闭眼叹息,随后坚定而决绝对我道:「今日起你不再是青冥族,滚离阿锦州,永远不许再回来。」 既然她这般坚持,我也不得不端起大祭司的架子,也许眼下唯有以大祭司的身份下令,她才愿意听从,「……我是青冥族的大祭司……谁都无法将我驱逐……。」方才被击中的地方越发疼痛、晕眩也越发剧烈,眼前景物渐趋模糊,我甩了甩头,尽力保持意识。 立果轻描淡写说道:「你不是大祭司,我才是。」 「……你胡说什……什么……?」 立果缓缓走向我,举起木棍对准了我,「记住,我才是青冥族的大祭司锦尘,而你……谁也不是。」 她再次挥动木棍重击我,在我彻底昏厥过去前,立果悲伤的笑容、落下的泪滴是我眼中最后所见……。 第二章:倾颓 上 好冷,冷得彷彿置身寒冰地狱,我不知自己昏睡多久,醒来已不在神殿之内,有的只剩一片璀璨星空与覆上一层薄雪的戈壁,看来我是真被扔出来了。 头还是晕疼、浑身软绵无力,立果下手够狠的,丝毫不顾过往情分,我强撑着站起、环顾四周情况,夜黑视线不明,但我辨得出此处是阿锦州外郊,奇了,且不说立果反叛于我,神殿其他人难道也不顾我还担着大祭司之名吗?朝云长老会眼见一名小祭司以下犯上而默不作声? 我身上裹着毛毯、身下也铺着蓆子,显然有人相助,会是青冥族人吗?立果毫无预兆对我下手,后头究竟有何原由?我绝不相信她会为了大祭司的名号拋弃我俩的友谊。 马儿轻踏步的声音传来,一匹马被拴在不远处,我认出牠是隐隐的坐骑,既然牠在这,牠的主人想来也在。 「隐隐、苏隐隐。」我喊了两声,一道矫健的身影翻过石堆,迅速来到我跟前,「隐……。」他一现身、立马摀住我的口,作势让我禁声。 隐隐面色严肃、眼中透着警告,我见过他这模样,对付侵入者时他便是这般戒备,莫不成附近有敌人?此刻我们无法言语,那便听听他的心语吧。 我发动冥术、读取隐隐的心思,记忆中他在元日早晨进入我的房间见到穿着祭服的我,不应该呀,我尚未换上祭服即遭立果袭击,那隐隐见到的是谁?隐隐同我一般疑惑,他一眼认出那名身穿祭服的女子并非真正的我,于是抽出青铜剑将她拿下,剑抵喉头、她依旧坦然自若。 「锦尘大人在哪?」隐隐的杀意溢出双眼、使人窒息。 「我便是锦尘。」 隐隐将剑下压半吋,剑身没入她的颈子、流下红血,「锦尘大人在哪?」 「我说了,我才是锦尘,至于你想找的那人,兴许已被扔进戈壁大荒了。」她松口我的下落,隐隐意图杀她以尽职责,她紧接着说道:「你若想不想她死,就得让我活。」 「何意?」隐隐未信她,可动摇了。 「亲卫就该随时守在主子身边,苏隐隐,千万不要离开她,一定要保护好她。」 隐隐正要追问详情,神殿祭司们碰巧来到,隐隐被误当刺杀大祭司的恶徒,虽有旁人在场,隐隐要杀她仍易如反掌,可他心有疑虑、决定暂时留她性命,离开神殿后,隐隐一路追寻我的下落,最终在荒漠中找到了我。 然而,当我见到他意识中此刻的我,我彻底震惊了,难以相信眼中所见。 神殿中的锦尘不是锦尘,我也不再是我,我成了立果的模样,此刻也终于明白立果所言的真意,我与她互换了面容,她拥有锦尘的外貌、跃身为大祭司,而我被逐出阿锦州、沦为无名之辈。 能在转瞬将我们互换容顏的必是冥术之力,我同立果朝夕相处,竟不知她掌握如此精巧的冥术,我自以为了解她,如今想来真是蠢得可怜。 我不看重大祭司之名,但也不会眼睁睁看人招呼不打一句便随意夺去,尤其抢走这个位置的人还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无论立果出于什么理由,我都无法接受这等结果,我要回去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沉浸于自我思虑之际,黑暗中冒出两名鎧甲骑兵,他们位处高地、居高临下俯视着我们。 「你们是青冥族?」青冥族的衣饰颇具特色,以黑色为底配以其馀色彩,绣样也不同中原多是花卉鸟兽,我族自象形文字中设计出独树一帜的类文字图样,外人轻易即可辨别。 阿锦州除了青冥族少有人顾,更别说军中士兵,他们为何在此?隐隐戒备的是他们? 我还满怀疑惑,隐隐忽然拔剑疾风般衝向对方,他的动作极快,一眨眼他已跃上其中一人的马上,一剑刺穿那人后颈,一回身、剑一扫,另一人人头落地,二人连拔剑都没来得及便遭隐隐斩落马下。 不知是原有的伤让我胸闷反胃、抑或见了此等血腥画面之故,我有些无力、坐倒在地。 「锦尘大人!」隐隐奔回,满面担忧,他剑法极好,没有染上半滴血,但我似乎嗅得到那股作呕的血腥味。 「我没事。」深呼吸几口,好了些,「隐隐,我们得回去。」 「不能回去。」隐隐摇头,道:「阿锦州到处是巴夏士兵,你有伤,不可冒险。」 「巴夏?」 青冥族所居的阿锦州虽远离尘嚣,严格说来仍属巴夏国土,巴夏国与我们同样信仰苍穹大神,向来对我们颇为尊重也鲜少打扰,留给我们供奉神灵的净土,此番派出士兵有何目的? 「你为何要杀巴夏骑兵?」巴夏国和我们素无恩怨,方才隐隐直取对方性命未曾迟疑、果断狠绝,不似他的为人处事。 「我只是先发制人,包藏祸心的是他们,我找到你之后随即遇上几名巴夏兵,跟刚才一样,他们问了一句我们是否为青冥族人,接着就拔刀相向,我杀人是为自保。」天寒地冻,隐隐不肯生火取暖应当是怕招来敌人。 巴夏国是衝青冥族而来,不论巴夏国什么目的,既已动手杀人,此事便不可能简单善了,阿锦州的族人尚不知情,万一巴夏国大刀阔斧、挥军攻打,青冥族毫无胜算。 「得把此事尽快告知朝云长老和族中同胞。」我站起,朝着马儿走去。 隐隐拉住我,冷冷道:「不能回去。」 「放开我,必须赶紧回阿锦州。」 隐隐还是没有松手,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失魂落魄道:「不能回去,再也不能。」 「什么意思?」隐隐这副黯然消魂的模样令人害怕,他一向强大,能让他显露软弱一面的究竟是什么?阿锦州是否出事了? 隐隐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向我伸出了手,他要我去读取他内心的记忆,我开始感到惶惶不安,他连口都开不了的记忆,对我又会是怎样的打击? 口乾舌燥的我仍旧紧张地空咽了一口,我真的害怕,但再害怕、我都不得不面对事实,我看见自己举起的手颤抖得厉害,我不敢退缩,怀揣着心惊胆颤、鼓足勇气牵住了隐隐的手。 这是我此生最恐惧窥探他人心语的一回,读心前,我似乎能猜出真相,可叹再多的推测、再多的心理准备也抵不过知晓大厦倾颓之际的万念俱灰。 巴夏大军攻入阿锦州,民宅毁损、神殿失火、生灵涂炭,漫地鲜血染红澄澄黄土,直衝云霄的黑烟覆盖了苍穹、遮挡了光明、抹去了希望,一夕间,古朴的青冥族部落沦为人间炼狱。 「我本想带你回神殿,邻近阿锦州时便见到此象,我别无他法、只能带你逃离。」 巴夏大军成千上百,隐隐再厉害也做不到以一人之力对抗整支军队、拯救族人,他选择逃走同时承受着见死不救的道德谴责,若非因为带着我,他会寧愿战死也绝不弃青冥族而走。 为什么会这样呢?昨夜沾雪的阿锦州明明那般美丽、白日时男女老幼欢喜迎接新年,一转眼、仅仅一转眼,什么都没了,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我忽觉身体一空、跌坐地面,脑中无法思考,一切那么虚幻又真实得痛心疾首,我的家、我的亲人朋友全都毁在那火海,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击垮了我的意识,除了傻傻呆坐着,竟不知自己还能如何……。 「此处尚不安全,我知道你很伤心,我和你一样绝望,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活下去、重要的是活下去。」隐隐比我理智得多,他一把将我扶起、搀上马背。 我坐在他身前、在他策马前抢过了韁绳,「我同意惜命,不过我绝不这样苟且偷生。」隐隐的坚强鼓舞着我、支撑着我,我没工夫哀伤,我须振作,身为青冥族的一员,岂能眼见族人无故受难而自顾逃命,遑论我还担着神殿大祭司之名。 「我说了现在不能回去,太危险。」 「不用回去,只要抓几个巴夏士兵。」家园已毁,我们无力回天,可或许仍有族人倖存,隐隐单单遥望一眼并不知阿锦州内况,当务之急是确认族人情况,屋宇倒了可以重建,没了亲人才是真正失去家园。 隐隐与我青梅竹马,我的心思他是最清楚的、无须多言,他道:「先找地方隐蔽一阵,你需要休息,巴夏士兵的事交给我。」 隐隐从我手中拿回韁绳,噠噠马蹄扬起尘土,身后……已不见回家的路。 第二章:倾颓 下 隐隐寻了一处山沟安身,天实在太冷,一条毯子难以御寒,他见我冻得不断发抖、冒险生了一个小火堆,烤着火终于温暖起来,隐隐衣着简便单薄,却丝毫不受低温影响,体魄着实不错,对比之下我可真没用,多年衣食无缺的生活把我惯成一个只会拖后腿的累赘。 大祭司又如何?懂得冥术又如何?还是只能如同过街老鼠藏匿在这偏僻山沟,早知有这一日,当初就该跟着隐隐一同锻鍊。 早知有这一日……早知……,等等,立果曾经卜过一卦,卦言是什么?会不会她卜出青冥族劫难将至,所以刻意同我交换身份? 是呀,立果怎会背叛我呢?我们是那样亲密、那样珍惜情谊,她早知阿锦州凋零的命运,自古两方交战都是擒贼先擒王,大祭司首当其衝,为保我一命,她以身犯险、不惜代我去死,想到她的傻,我不禁潸然。 「立果是为了救我,她偷走我的相貌、逐我出阿锦州,都是为了不让我死于巴夏军刀下。」 隐隐听了我的话晓得前因后果,道:「她让我保护你。」 「该死的本来是我。」我一次次抹去脸上的泪珠,但怎么也抹不乾净。 「你是大祭司、是我们的支柱,你活着、我们就有希望,立果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么多年我除了供奉苍穹,什么都没为族人做过,我根本就是族中最无用之人。」 「不是,你不是无用之人,朝云长老选择你成为大祭司,你不该妄自菲薄。」隐隐鼓励的言语中带着责备,我们的处境已够艰难,我还自暴自弃,他怪我是对的。 「我是希望,你也是希望,每一位族人都是希望,隐隐,答应我,若有万一,你要先保住自己。」我不愿再有人为我而死,我确信即使遇见巴夏士兵,隐隐也有本事生存下去,只要他捨弃我这包袱。 「父母死后我无依无靠、感到活着痛苦,在我穷途末路时,朝云长老将我带我神殿,神殿内,我遇见了你,朝云长老说保护你是我的职责,当时我连自己的命都懒得顾,自觉负担不起你的生命,直到你七岁那年在山壁上不慎踩空,我拉着你、你掛在崖边哭着让我救你,那刻我才体悟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孩是需要我的、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我发过誓要一生护你周全,任何伤你的刀必先刺过我胸膛,即便死,我也绝不弃你。」 掉下山壁的事我记得,幼时我受不了日日读经的枯燥生活而带着隐隐偷溜出神殿玩耍,岂料脚下土石松落、摔下崖边,千钧一发之际隐隐拉住我的手,死亡的恐惧让年幼的我泪流不止,我只能紧紧抓住隐隐这根救命稻草,被救的明明是我,他却说得彷彿受拯救的是他。 隐隐是个话少的人,这辈子从未听他一次说上这么多话,他真诚的表情、炙热的眼神宣示着决心,其实我一直知道在大祭司与亲卫背后,他是真心对我好,纵然这些年他总躲我,我也明白那不是他的本意,可此刻我才了解他那份觉悟多么深刻。 正因他情深义重,我更不想见他以死相搏,「若我说这是命令呢?」 隐隐别过头,低声道:「那也不从。」没想到他倔起来跟块石头似的软硬不吃。 「一声一声大人喊我,却不听我的话吗?」 「不听。」这回他直接转过身子,不敢看我。 初识时,他是直呼我名的,有一日突然改口称锦尘大人,也从那时一道隔阂横在我俩中间,今日隐隐违背我所言,倒让我觉得回到过往的亲近,孑然一身之际,我很庆幸身边还有他相伴。 罢了,人人都有执念,我劝不了他、他也阻止不了我,有何下场终究是自己受着,随他吧。 夜半时分,我从梦中醒来,隐隐在火堆边擦拭着两把青铜剑,同时警戒着周围是否有异动。 「你睡会儿吧,我来守夜。」 「我习惯……。」 他方开口,我马上打断:「不许说不,你得休息,我们都不能倒下。」隐隐拗不过我,乖乖靠在石壁上休息,我看得出他没有睡着、仅是闭目养神,像他这种长年生活在刀光剑影中的人,安然入睡是奢侈、亦是难事。 我起身欲在周围散步提神,走了两步背后传来隐隐的提醒:「别走远。」 「我又不是小孩。」 「看得出。」 看得出?他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事,我问:「隐隐,你如何知晓神殿内的不是我?」读取他的心语时,我看见他的记忆,他毫不犹豫戳穿立果假扮我,究竟从何得知? 隐隐缓缓张眼,理所当然地说:「一看便知,一点都不像。」 「像极了好嘛,她可是用冥术与我互换容顏啊。」 「我是你的亲卫,十多年来每天都看着你,怎会认错?」 「也是。」说得挺有道理,他虽时常躲在暗处,要保护我确实得时刻注意我。 「……。」隐隐眼神有些奇怪,直瞅着我,依稀感觉不快。 「怎么了?」 「没事,左右你也不懂。」 「啊?」 隐隐站起,道:「还是我来守夜吧,你在那我也休息不好。」 我听得一头雾水,隐隐说话哪时这么深奥了?我不懂什么呢?问他也不答,肯定故意戏弄我吧,算了,他能开心一些的话爱戏弄就戏弄吧,毕竟我们的人生太过艰涩。 两日后,隐隐抓回一名巴夏士兵,从他的盔甲及兵器看,至少是个百夫长,这个小领头会知道多少事呢? 我懒得多问,逕直感应他的心语,阿锦州沦陷那日他跟着大军进攻,他的刀砍落在族人身上,最年幼的不过牙牙学语的婴孩,青冥族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让巴夏军这般屠杀! 「你们都是兇手!」 我顺手抽出隐隐的一把青铜剑欲取巴夏士兵性命,剑身划过他的脖子前,隐隐夺下了我手中的剑,惊恐的士兵以为捡回一命而松口气,下一瞬即遭隐隐俐落斩杀,不过数日,如今看着一条性命在我眼前殞落,我已能处变不惊,该为自己的成长高兴还是悲哀呢? 「为何不让我杀他?」 「不值得,无须为他让你的手染上血腥。」隐隐将青铜剑收入剑鞘,接着问:「知道什么了?」 「巴夏士兵屠杀阿锦州后,将仅存的族人带往王都,立果……也在其中。」这是多日来第一个好消息,得知立果活着,我心情开朗许多,可想到剩馀的族人少得可怜,心又不禁揪痛。 立果现下是世人眼中的青冥族大祭司,想来巴夏士兵不敢随意处死她,所以将她押回王都等待巴夏王处置,调动军队是王权,我族颓靡皆拜巴夏王所赐,回想着血溅阿锦州的一幕幕,我就恨不得将巴夏王千刀万剐。 「……王都……。」 我与隐隐即刻收整前往巴夏王都,我们不单要救出剩馀的族人,更查清巴夏王对青冥族痛下杀手的原因并让他为其付出代价。 王都繁华、吃用精緻,我们却无心讚叹,满心所想全是如何救人、如何復仇,潜伏王都的这三个月我们四处探查、暗暗佈局,隐隐一连抓了四个王廷大官,这才了解青冥族蒙难的真相。 巴夏王意图追求长生而听信青冥族得以掌控生死的传言,于是派兵攻打阿锦州、掳回大祭司,可笑,巴夏王战功赫赫、算得上一代梟雄,一生征战无数的战士也惧怕死亡吗?因为自己怕死,他人的性命便可视如草芥?为了这等荒谬的理由,我们失去家园、痛失亲族,世道未免太过不公。 苍穹啊,青冥族世代供奉祢、虔诚景仰,为何还让我们受到这般伤害?所谓善恶有报难道只是笑话?假若苍穹大神不再眷顾,我又何必信奉? 这天,我在苍穹之下,放下了对祂的信仰,既然神帮不了我,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讨回公道。 第一步是救回族人,立果被带进王宫一直没出来,族人也被关押在天牢中,隐隐身手再好也不能单枪匹马闯入王宫及天牢,巴夏王千里迢迢将他们带王都,估摸暂时不会伤他们性命,我们仍有时间佈局。 正巧四月王宫即将招聘人员进宫服侍,我与隐隐立马决定潜入王宫,不查出立果身在何处便无法营救,进入天牢也需通行令牌,更重要的是巴夏王也在宫中,死了这么多族人,岂能让他好好的安坐王位之上?食肉饮血都解不了我对他的恨,我不仅要杀他,还要让他嚐尽我族所受的一切苦难。 四月十五,我与隐隐来到王宫门前,此处聚集了许多打算进宫谋份生计、寻找飞黄腾达机会的百姓,看着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脸蛋,我感到羡慕,羡慕他们尚能怀揣着憧憬和嚮往这美好的东西,同时也觉得悲哀,悲哀他们懵懂无知、毫不知晓巴夏王宫中丑恶的一切。 「宫女的登记处在右侧,侍卫的呢?」 我站在告示前读着指示,找到了自己的去处,却不见侍卫相关的消息,问了人才晓得今年王宫不缺侍卫,只招宫女及……太监。 「太监!」我转头望了身旁的隐隐一眼,他一与我对视便默默侧过身去,委屈又故作无恙,这可不行,怎能让隐隐成了太监,我灵光一现,道:「隐隐,你去参军吧。」 「参军?」 「军队随时都在招募士兵,也时常和禁军相互调动人员,如此你也有机会进入王宫。」 「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 「莫非你真想自宫当太监?」 「如果你想我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隐隐握紧剑柄,僵着身子、可怜巴巴,这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挺新鲜,我不禁笑了一声,他听我一笑、惊得瞪大双眼,惶恐问:「真、真要这样?」 「胡说什么呢,哪能让你这样牺牲。」隐隐松口气,我接着说:「你就是担心我罢了,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往后的路还很长,我们不可能形影不离、你也无法时刻守着我,我们都要学会独立。」 隐隐陷入挣扎,昔日他总躲在暗处,我看不见他,但我知晓他就在身边,这也许是我们相识后首次真正分别,我不捨,相信他也是,可惜我们没有时间难捨难分,这道宫墙后还有人等着我们。 我不愿说再见,看了隐隐一眼即昂首前行,走了几歩,忽然身后有人牵住我的手,有多久了呢?他有多久没有主动握我的手?他的手心仍是记忆中那般温暖,掌心却比孩童时宽厚得多。 「那天你说不值得我手染血腥,但纵然罪恶加身、浴血堕落,我亦无悔。」 我没有回头、没有道别,只是缩回了手,继续前行。 「叫什么名字?」登记处前,一名宦官执笔询问。 锦尘这个名字已经给了立果,我虽有立果的容貌,也不愿用她的名字,将来我要做的事太骯脏,不想污了立果之名,何况宫人採用前得先审查出身,不可透露我俩青冥族的过去,所以这些日子我和隐隐提前为自己安排好新的身份。 「我叫嬁奴。」 过往的锦尘已不在,宫门前,我成为了另一个人。 第三章:皇十四子 上 「猗桐宫」,皇十四子言羲的居处,也是巴夏王宫中少数静謐之地,听人说么子向来最受宠,在这儿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巴夏王早些年确实是一代英豪,征战沙场、所向披靡,政事亦把持得当,算得上明君,谁能料想这样一位豪杰会在步入天命之年后行若犬彘?惧怕死亡而屠我阿锦州、掳我青冥族人,鑽研生死之道、荒废国事、不顾妻小,他根本没资格安坐王位,也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我拎着包袱站在猗桐宫前沉思之际,一声提问传来,「是嬁奴姑娘吗?」一抬头,阶梯上站着一名宫女,眉清目秀、气质出眾、仪态盈美,身上还带着一股书卷气,看着比我大上两、三岁,这等姿色当个宫女简直暴殄天物。 「是。」 「请跟我来。」 「多谢。」 美人宫女领我至猗桐宫角落的矮房,此处建物与正殿相差甚远,是专给僕役使用的,她打开一间房、一股潮湿霉味立即鑽入我鼻中,房中採光极差,白日里即便开了窗也略嫌阴暗,左右各有一套床铺及简陋的木柜,右面显然已有人使用,那我自然用左面这床铺了。 「以后你我同住一房,有什么缺的儘管告诉我。」果然她便是另一房客。 「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百里纳月,你叫我纳月吧。」 「纳月。」这名字可不像寻常人家会取的名字,这女子出身定然不差,为何入宫当个任人驱使的宫女呢? 「你先收整收整,待会我带你去见猗桐宫的掌事姑姑。」纳月先行离开、留我一人整理行囊。 打开包袱,除了几套宫女服,什么私人物件都没有,我珍惜的一切或是不知下落、或是毁在阿锦州那场大火中。 入宫已逾三月,尚未查出立果被关于何处,想找人问话,又怕引起怀疑,小心翼翼的结果导致眼下的一事无成,不过如今调到猗桐宫算得上好事一件,起先我被分派至花房工作,期间用冥术调查了许多太监、宫女,同我一开始估测的,这些小小奴僕根本不知详情,倒是青冥族灭族一事传遍了整个巴夏国,巴夏王为堵悠悠之口,向外宣称青冥族意欲谋反,我虽愤愤不平,可在这强者为尊的世道下,再多的解释、再多的证据都是枉然。 之所以突然被调至猗桐宫得从两日前的意外说起,当天我驾着小舟在偌大的宫池中剪採荷花,方从一座小桥下经过不久,忽闻身后扑通一声,回头只见一群宫女太监在桥上喊着来人帮忙,水面波动不休、一名孩童在池中载浮载沉,我有些疑惑为何他们不下水救人,莫非全都不諳水性? 眼看那孩童力气逐渐耗尽、呼救声也越来越细小,而周围不见有人相救,我赶忙划着小舟回头、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狂乱挣扎的他拉上小舟,险些连我自己也翻船落水。 小舟上堆满我剪下的荷叶、荷花,他倒在其中咳水、喘气,儘管呛得不轻,没有生命之忧已是幸运,这孩子约莫十二、三岁,衣衫、头饰皆是上品,身边还跟着那么多随从,当时我只觉得他身份贵重,后来方知那倒楣孩子竟是皇十四子。 当天花房管事便收到命令,皇十四子将我要到猗桐宫,离开花房前我还受到一阵冷嘲热讽,说在猗桐宫当差还不如在花房摆弄花草,宫中传闻皇十四子不受宠,看来确有其事。 不过再不受宠好歹也是位皇子,待在猗桐宫要比待在花房离巴夏王近得多,兴许更有机会找到立果。 我在房中整顿,纳月将此处收拾得很乾净,被褥也提前备好、晒过太阳,无须太费工夫,我将衣服收进柜中后,打算打盆水来洗把脸,一开门,一道黑影倒在我身上,我整个人向后摔倒在地,活生生成了一块肉垫。 「你、你没事吧?」他压在上头,口气惊慌,大概也吓了一跳。 「有事呀,十四殿下您先起开吧。」 「喔、好、好!」他连忙从我身上爬起,顺带扶了我一把,这皇十四子小我五岁,个子却仅比我矮半颗头、养得也算壮实,他是无恙,可怜了我的前胸后背这一撞差点得内伤。 我站起,动了动身躯,幸无大碍,我问道:「十四殿下您怎么来了?」此为宫女住所,他一个主子跑到下人居处做什么呢? 「我来找你。」他笑得天真,小小年纪已有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加上那嘴鼻,长大了定有不少姑娘围着他绕。 「这就样衝进来?」 「有何不对吗?」瞧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庆幸我不是在更衣、沐浴,他是皇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招呼不打闯进他人房间又如何。 「十四殿下找奴婢何事?」 「你叫嬁奴?」 「是。」 「前日你救我有功,我要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他负手,装出一副大人样。 赏我?可惜我最想要的他给不了,「奴婢眼下不缺东西,十四殿下可否容奴婢日后再讨赏?」纵然目前不需要,也不能浪费这便宜。 「好。」他一口答应。 看着他,不禁让我想到巴夏王,他俩是父子、骨子里是否一样狠毒?救他时并不晓得他的来歷,若早知他是皇子,我还会救他吗?抑或会看着他溺死而感到愉快? 巴夏王害我失去亲人,是不是也该让他嚐嚐痛失至亲的滋味?皇十四子近在咫尺,四周也无旁人,对他下杀手只在一瞬。 不,不可,身在宫中我这般行事是自寻死路,引起骚动反而救不了立果等人,我得冷静、我得谨慎。 皇十四子见我许久不语,问道:「你发什么愣呢?」 「奴婢没事。」回神后,我才意识刚刚自己的想法多可怕,我居然想对个孩子下狠手,一股内疚感袭来压得胸口有些闷,我真的不解那些巴夏士兵何以毫无波澜便向我无辜族人挥刀。 此时正巧纳月回来,纳月表示猗桐宫的掌事姑姑传话要见我,她本要带我过去,皇十四子却自告奋勇,于是我便在他的带领下见到了这位汐娘姑姑。 汐娘与路上的中年妇人相去不远,丰腴的身躯、几根藏不住的白发以及身上衣服飘出的皂香,唯一能看出她在尔虞我诈的王宫生活多年的痕跡便是她那双凌厉的眼睛,皇十四子与汐娘十分亲近,搂着她的手、完全没将她视为奴婢,汐娘对他亦是和蔼可亲,像个老妈子叮嘱他这些天别出门、好好调理前天落水的小风寒。 汐娘提醒皇十四子厨房的药已熬好,让他赶紧喝去,皇十四子听话照办,他离开后,汐娘将正在屋中打扫的宫人们都打发出去,估计皇十四子也是她故意支开的。 我来猗桐宫大半天,见到的僕役就数来个,连花房人手都比此处多,一个皇子再怎么样也不该是这待遇吧,我心中总隐约感觉怪异。 人走光后,她一边打量着我、一边关上所有门窗,而后来到我身前、摆出高高在上的厌恶态度道:「谁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此话何意?她不可能晓得我青冥族的身份,莫不成她以为我是某人安插在猗桐宫的奸细?王宫明争暗斗,皇子为了王位相互残杀多有耳闻,巴夏王近年无心政事,有人覬覦王位无可厚非,汐娘这般紧张,与前日皇十四子落水有关联吗? 「姑姑的话我不明白,难道不是十四殿下命我转调猗桐宫吗?」事未明朗,小心为上。 「挺会装,那日殿下好好走在桥上怎么就跌入池中了?边上那么多人都没人出手,唯有你刚好划着小舟经过救了他,有这么巧合?」汐娘变脸的绝技都快赶上江湖艺人了,前一刻还是个慈祥长辈,转眼成了严苛的主审官。 「确实是巧合。」我可没撒谎。 「不认,无妨,总会有狐狸尾巴露出来那日,到时你知道下场。」 汐娘的威胁对我不痛不痒,我本就是逃匿者,我敢进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假若真有我露出狐狸尾巴那日,也轮不到她教训了。 第三章:皇十四子 下 死倒好,一了百了,最怕生不如死,汐娘认定我潜入猗桐宫别有用心,用尽办法收拾我,砍柴、挑水全让我一人包揽也就罢了,偏要我在日正当头时整顿花圃、洒扫大院,其心可诛呀。 一夜,我遵从汐娘所说洗完猗桐宫所有脏衣,精疲力尽回到房中,洗了把脸、脱了鞋摆好、上床歇会儿,回想当初在神殿儘管一天到头抄写祭文,也算养尊处优,如今算是现世报吗? 「还好吗?」纳月原在床上看书,见我回来立刻关心。 「活着。」 「你手上的水泡都破了,我替你上点药吧。」纳月拿出一瓶膏药,细心为我处理伤口,这半个月在汐娘的折磨下,多亏有她私下照料,否则我定比现在更凄惨。 「我是不是不该来猗桐宫呀?」不说没间暇调查立果下落,自己还被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几天我老奢望拥有的是能打人伤人的冥术,而非仅仅能探人心语。 「我们是奴婢,人微言轻,主子要我们去哪就只能去哪,岂容我们作主?」纳月知书达礼、谈吐悦人,我疑惑她这么出色的女子为何沦为宫女? 「你是自愿进宫的吗?」我没忍住,还是问了她,她此刻正牵着我的手上药,我可以轻而易举得知她的来歷,但不知怎么,我很想听她亲口告诉我,她身上有种神秘气息吸引着我。 「你呢?」 她眉眼一抬、与我四目相接,我的心莫名振了一下,我从未因谁的一眼心中振动,连朝云长老教训我时也不曾有过,她的双眼明亮,彷彿能看穿人心,我一时欲言无辞,想不出该如何搪塞她。 她望着我沉默良久,又缓缓低头为我上药,微笑道:「你的手不是做粗活的手,会起这么多手泡、受这么多伤,就是因为过去你并不习惯做这些,这半个月我一直观察你,能料定你出身不凡,我打听过你是自愿进宫,你相貌清丽又读过书,找个好人家很容易、在宫外也能活得很好,偏要进宫当宫女实在太蹊蹺,这也是为何汐娘姑姑始终怀疑你的理由。」听着她一字一句的分析,更印证了我对她的评价不虚,她果真聪慧细緻。 「彼此彼此。」她肯对我言明,我也不怕坦诚。 「我?我可没这么多故事,不过是家道中落的普通人,家父生前犯了事,所以亲族大多被罚为奴。」她说起往事风轻云淡,是看开了或是心死了?她的处境虽令人同情,至少是确有其事、并非祸从天降,青冥族才是飞灾横祸、无辜至极。 「令尊犯了何事?」 她迟疑了会儿,要道出父亲丑事很难为吧,但她仍大方告知:「他曾是户部官员,因贪污获罪。」纳月本是官家千金,怪不得言行得体,自小应受了不少调教,听她的语气多半也认为父亲失当,因此心甘情愿替他赎罪。 「做错了是该受罚,但非得牵扯亲人吗?」 「国法如此。」 国法,国法只会用在平民百姓上,何时听说王族宗亲受同等对待?巴夏王能因一人之失牵连整个家族,那他自己的错是否也该由他们言氏一族共同承受? 「你呢?为何入宫?」说着,纳月已将我的双手用白布包扎好。 「为了亲人。」我笑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再多知一言,会有杀身之祸吗?」她很平静,是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人灭口吗?若是,她就错了,为了不再失去亲族,我可以不择手段。 「会。」 「我明白了。」她轻笑,收好药瓶,回到床上准备就寝,她是聪明人,懂得见好就收,我以为今夜不会再有谈话,她忽然又再次开口:「你别记恨汐娘姑姑,十四殿下母妃早逝,全靠汐娘姑姑拉拔长大,在这危机四伏的宫中十四殿下能安然至今全靠她悉心照料,她对任何可能威胁十四殿下之人总是特别严苛。」 我靠在枕头上,叹道:「我没工夫和她计较。」 「听着像大人物的口吻呢,如若你不想再被旁人察觉有异,得多留意自己的举手投足以及说话方式。」 纳月言之有理,我总观察他人言行,却未曾留意自己所为是否符合现在的身份,我作为大祭司活了十二年,眼神、语气、举止皆深深沾染神殿加诸于我的气息,习惯很可怕,它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露出本性,于我而言,一旦暴露即是杀身之祸,日后必须调整自己的行为才行。 我躺在床上,累过了头反倒不易入眠,不禁想起隐隐,他顺利混进军营了吗?以他的本领,军中操练小菜一碟,我只担心他太过心急而引来猜疑。 巴夏王将立果禁于王宫,其馀族人关押天牢,应是想用族人威胁立果就范、交出长生之法,时间拖得越长,立果越难掩饰假冒大祭司的事实,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立果等不起了。 要想在十多座宫殿中找出立果,还是得有个熟悉王宫之人相助,思来想去,皇十四子是最佳人选,一来皇子在宫中行走不易引起怀疑、二来他一个孩子容易哄骗,利用他应该不难,麻烦的是汐娘,她不会让我有机会与皇十四子独处。 好不容易等到汐娘被召去贵妃宫殿听事,我才终于找到机会接近皇十四子,可是这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皇十四子正在书房练字,替他沏茶时,我故意问他:「十四殿下成天读书,不闷吗?」 他毛笔一放,伸了伸懒腰,无奈道:「可闷了,不过也没办法。」 「殿下想不想出去转转?」 「汐娘说我得写完文章才能休息。」皇十四子显然动心,没有孩子不爱玩,但他还是顾忌汐娘。 「汐娘姑姑去奚贵妃那儿,想来没这么快回来,不如我们去外头溜达溜达?」 「这……。」皇十四子犹豫了半刻,松口答应:「那好,可是不能让汐娘发现。」落水后他一直待在猗桐宫,早无聊坏了,简单一钓、立马上鉤。 「好。」 我与皇十四子躡手躡脚避过猗桐宫的宫人、顺利逃出,我向他说起入宫后还未有机会见识王宫其它宫殿,他很单纯地自愿带我四处参观,先后经过「永寧宫」、「芰荷宫」……等形形色色的华丽宫殿,最终来到巴夏王的「长年宫」,巴夏王会将立果藏在自己的长年宫吗? 我和皇十四子站在长年宫前,一句呼喊从后头传来:「羲儿,你在这做什么?」 「七、七皇兄!」皇十四子回头见了人显得紧张恐惧,一半身躯几乎躲在我身后。 眼前领着一眾官员、威风凛凛的男子便是巴夏王的第七子言临,皇子中皇七子声势最佳、多数朝臣也认定他是下任巴夏王,光瞧他的气势确实有帝王风范,才三十来岁已沉淀出老练而沉稳的神韵,更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仪。 「无事别乱跑,好好待在你宫中。」皇七子对皇十四子的怯懦很不满,扔下话便逕自带着臣子进入长年宫。 他们兄弟关係挺差呀,小的见了大的跟老鼠见着猫似的,大的见了小的也一副嗤之以鼻,汐娘如履薄冰保护皇十四子不是没有道理,兄友弟恭都不能保证日后不会兵戎相向,遑论他们如此不睦。 「十四殿下很怕七殿下吗?」 他摇头,表情复杂,失落道:「回去吧。」 他牵起我的手、朝着猗桐宫走去,给我一种试图抓住浮木的悲戚,瞧他可怜弱小的模样,我心里有些难受、有些同情,我忽然很想知道他与皇七子间发生过什么,以致他这般畏惧皇七子,碰巧我俩握着手,冥术之下,人心无所遁形,那就探探他的心语吧。 皇十四子出世时,皇七子早已成年、亦培养了一股势力,这位么子当然入不了他的眼,加上皇十四子生母早逝、母家不盛,皇十四子总受人冷眼。 自他懂事以来,人间冷暖早嚐了个遍,唯有在汐娘身上能找到一丝慰藉,若单单不受关爱也罢,可悲的是连番意外令他懂得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多少人恨不得他消失世上,小小年纪的他除了躲在猗桐宫,再无应对之法。 在他记忆中,我看见他跌落马下、困于火中、甚至险些服下毒物,皆是汐娘奋不顾身救了他,巍巍王宫中,他们能依赖的唯有彼此,他与汐娘不是母子却更胜母子,血缘是种羈绊,可在那之上还有更多珍贵的情感,我对汐娘多了一分钦佩,世上能有几人能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呢? 皇十四子的悲剧说穿了仍是源自巴夏王,他这个父亲未尽责任、任凭么子处处受难,同是举步维艰、同是不容于人,我和他……是一样的。 回猗桐宫途中,我们经过了当初皇十四子落水的池塘,他带我走上那座桥,在那儍站许久,他早知那日有人故意推他下桥,不求他溺死水中,让他多受点苦已是不错,幸运些他染上一场大病、一命呜呼,正正遂了背后之人的意。 「嬁奴,你会害我吗?」 他依然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有倔强、有凄凉、有期待也有不安,十二岁、他才十二岁,为何得日日活在算计与生死威胁下? 望着他的双眼,我不再迷惘,我告诉自己无论将来如何对巴夏王寻仇,也绝不伤他性命,这是我对言氏仅存的怜悯。 「不会。」 这是我给他的回答,亦是我对自己的承诺,只要他一直是天真无邪的皇十四子,我的刀永远不会对着他。 第四章:理智 上 我拐骗皇十四子离开猗桐宫、藉机探查王宫各处位置,虽小有收获,换来的却是二十藤鞭的刑罚,我的小聪明终究没能逃过汐娘的眼睛。 受了二十藤鞭不至要命,但皮肉痛也能令人痛不欲生,汐娘就在一旁监视,行刑的宫人自然不会留情,那一鞭鞭打在我背上时,好几回险些厥了过去,我咬牙死撑、拼命鼓励自己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起码弄清了巴夏王居住的长年宫所在,寻找立果也有了方向。 二十藤鞭打完,我几乎是被扛着回房,纳月小心为我脱下衣裳,衣料上满是鲜血、与皮肤黏合在一块,她动作虽轻柔,我仍疼得难忍泪水,仅仅几藤鞭就这么痛,那些逝去的族人当时又承受了多少苦? 后来,我已经分不清是为了身体疼痛而哭或是想起族人而哭。 早晨受刑,晚间我便发了烧,纳月趁空替我准备了一碗素粥及汤药,接着又忙着伺候去了,我趴在床上,望着桌上一粥一药,胃口全无,可是不能不吃,不吃就没力气,我要赶紧好起来才行。 我撑着身子下床,每走一步都彷彿走了十里路那般累,到桌边短短几步的距离已让我精疲力尽,我想着赶紧吃完、早些歇息,怎料刚端起粥碗,一名太监开门闯入,他麻利进门、锁上门栓,我连他的脸都还没瞧上,已见他又飞快将窗子关紧。 一开始我闪过他是否为汐娘派来继续折腾我的念头,他偷摸的行径使我打消这想法,汐娘是猗桐宫的掌事宫女,要惩罚我不必如此鬼祟,直到他在房中窜跑关门窗,我方认出那熟悉的身影。 他转身,一张黝黑而亲切的脸庞对着我露出一抹浅笑,我俩分别了四个多月,终于再见。 「你怎么在这?」我虽开心见到他,不免担忧外人察觉,又见他身穿太监服,难道他没听我的话去从军吗?我一急,拍桌大骂:「苏隐隐,谁让你进宫当太监的?为什么不听话?」 「我没有、没有!」隐隐急忙摆手否认,着急得跟走失的孩子似的,他解释:「这衣服是我偷来的,方便潜入王宫,我没当太监,没有!」 「真的?」 「真的!」隐隐从不说谎,看来是我多想了。 一听他没做傻事,心中放松,再次感到背上的疼痛袭来,我不想让隐隐知晓我受伤之事,刻意装作无事与他说话:「你进入巴夏军营了吗?」 「进了,可我是新兵,要调进王宫成为护卫不知要等多久,所以自作主张来了。」隐隐应是多月不知我的近况,鋌而走险入宫确认。 「我们应该事先商议好联系方法的,是我疏忽了。」 隐隐潜入王宫固然危险,但我们也确实该见一面、商量下一步,隐隐说他已在王都安排好一间房,我可写信送到那处,会有人将信转交给他。 我们钱财不多,又是巴夏王要剷除的目标,谁会帮我们?隐隐如此自信,很是信任那帮手,他一向谨慎、对外人十分警戒,不会是近日相识之人。 对于我的困惑,他表示神殿除了他,尚有诸多暗卫,他们不仅在阿锦州职守,更潜伏于巴夏国各处,青冥族遭屠杀那日,他们拼死救出部份族人,这也是为何在戈壁时我们会遇见搜捕青冥族的官兵,他们找的正是那些逃出生天的族人。 暗卫将倖存者安置在隐密之地后群聚王都,他们同我们一样,誓要救出受困族人以及他们的大祭司。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暗卫一事?」得知有更多族人活着,我特别欣慰,我和隐隐原来并不孤单。 「先头不确定他们是否安然无恙,不敢说。」我明白隐隐的用意,绝望之际希望固然可贵,可一旦这希望破灭,再次的打击只怕会让人彻底崩溃、变得更加疯狂。 「你没透露我和立果交换身份吧?」 「没有。」隐隐眉头微皱,问道:「即便我们有了同伴,你也不打算放弃,对吗?」他仍期盼我退出营救行动,但我不想半途而废,立果替我受罪,没有人比我更想救出她,何况巴夏王还未自食其果,我岂能放弃? 「宫中有我,你们负责打点好外面,让他们千万别轻举妄动,我们经不起任何牺牲了,还有,你别再胡来,被人发现你闯入可怎么办?」隐隐能在偌大王宫中找到我,肯定不是第一次潜入,他轻功了得、灵活矫健,却不能保证万无一失,王宫侍卫成千上百,我不敢想像他失手的结果。 「我担心你。」 我笑回:「我知道。」 「你答应照顾好自己,你没有做到。」一屋的血腥味、桌上的药碗、加上我这张惨白的脸,他活在刀尖舔血的世界,我根本瞒不了他,他咬着牙根、憋着一股气,我晓得他气的人不是我、而是无法保我无虞的他自己。 「好了,别摆出那样的表情了,看得我心里一阵堵。」 「你食言,你答应了又没做到。」 「你听我……。」 「你言而无信。」 完了,隐隐开始鬼打墙了,跟强脾气的人说起道理口还没开,他们已经闔上耳朵、关闭听觉了。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求你别再说了。」 「你是骗子。」 天呀,我真没精力哄他了,「好,我是骗子、我食言而肥、我天诛地灭,你想怨就怨吧。」 我几口喝完纳月拿来的素粥、又一鼓作气将苦不堪言的汤药一乾而尽,刚从板凳起身要走回床铺,隐隐随即上前搀我一把,他这人心软,见不得人可怜兮兮,方才还满口怨懟,转眼便悉心相顾。 「疼吗?」他问。 「没你以前受刀伤、断腿骨疼。」我故意说笑,他不领情。 「我和你不同。」他挺着胸膛,看着威武。 「没什么不同的。」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并无差别,不过是他将自己看得太卑微。 我俩说到一半,隐隐神情突变,他看向房门、缓缓抽出青铜剑,此时我才听见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来者试图推门进入,却因隐隐锁上门閂而困于门外。 「嬁奴,是我,你睡了吗?帮我开开门吧。」是纳月。 隐隐的剑举在半空、浑身透着冷酷的杀意,他不会想杀了纳月吧?我赶忙从床上跳起、紧紧抱住他拿剑的手,挤眉弄眼让他不许动手,莫说纳月无辜,在此杀人难以善后,我与她同住一屋,嫌疑最大,汐娘对我不友善,必会趁此结果了我。 我想让隐隐先藏起来,可放眼望去,这屋子根本没有藏身空间,窗户与门平行,从哪出去都会撞上纳月,我心一横,索性开了门让她进来,她早知我入宫别有用心,她能替我保密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纳月一进门,隐隐机灵地立刻关门,她见房中多了一个陌生太监,疑虑及讶异写在脸上,她的视线在隐隐的两把青铜剑上停留良久,估摸是在思考存活机会及保命之法。 我打破沉默,道:「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不杀你。」 「我不想招惹麻烦,你却总把麻烦带上门。」纳月叹了口气、表现依旧沉稳,她经歷过大起大落,唯愿安度馀生。 「外人信不得。」隐隐剑指纳月,一弹指的工夫纳月便会死于剑下。 「不可!」 我本想挡在纳月身前阻止隐隐,不想匆忙之下一跨出步伐便绊了一跤,直直扑在纳月身上,我原非手脚灵活之人,眼下受了伤更显笨手笨脚。 虽说摔得不重,这一动背上的疼痛达到极致,连喘气都能感到撕裂之痛,额上冷汗不断冒出,此刻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所以隐隐才会如此惊慌失措,他将我抱回床上后,手足无措地呆站原地,想帮我又不知从何帮起,我伤在后背,他也不便查看伤势。 他转头将刚从地上爬起的纳月拉到我床前,急说:「帮忙,否则我杀了你!」 相对隐隐的急躁,纳月镇定自若,冷静指着窗边矮柜曰:「去把第二层抽屉的伤药拿来。」 隐隐火速照办,「给!」 纳月接过药瓶后,瞧了隐隐一眼,隐隐不懂她的深意,她只好明言:「请回避。」 经纳月提醒,隐隐恍然大悟、快步走向角落面壁等待。 ------------------------------------------------- **今天我家阿母五十七岁生日!祝阿母以后洗澡不要再忘记拿内裤、裸体跑出来吓人啦!(啪啪掌嘴!还好我阿母不会上网看文,哈!) 第四章:理智 下 又是一番水深火热,不明白几千年了为何大夫还找不出不刺激伤口的药物呢?非得让患者伤上加伤吗? 一切处理妥当后,纳月扶我坐起,角落的隐隐一动不动,我却隐约能感到他的焦虑。 「隐隐。」 我喊他,他一个箭步回到我跟前,单膝蹲地、仰问:「伤得重吗?」青冥族出事后,我和隐隐相依为命,他不再疏远我,彷彿回到了童年的亲密,也算得上因祸得福吧。 「很快会好的,王宫不安全,你回去吧。」 隐隐迟疑之际,纳月突然开口:「果然你是偷偷潜入王宫的不法之徒,你们到底是谁?」 「好奇了?不怕满足好奇心后没了命?」我笑问纳月,不禁调侃不再谨小慎微的她。 「我见到了你的同伴,早就剑悬颈上,问了才不吃亏呀。」此情此景她还能谈笑风生,胆子挺肥。 我瞥了隐隐一眼,心生藉口,道:「他是未来夫婿,想我了所以进宫看我,就是这样。」 「你觉得我会信?」 「你只需要一个理由,真假又有何妨?」 「不怕我说出去?」纳月很聪明,了解我愿留她一命。 「你会吗?」我握住她的手,假装利用温情攻势,实则探知她内心想法。 「暂时不会。」是真心话,她心底相信我是善良之人,可若她发现我存害人之心,她会不惜代价让我绳之于法。 留下纳月的命一方面是我不想牵连无辜,要是杀了她,我和滥杀我族的巴夏王有何区别?另一方面我在宫中孤立无援,纳月在此生活多年、颇受汐娘信任,我需要盟友,她心细又聪慧、有识人之明、更懂分寸,数月的相处我有自信不会看错人,我用冥术探过她的心语,眼下她仍倾向帮助我,将来若她变卦,再来考虑是否除去她就是。 「隐隐,你快离……。」一回头,隐隐呆若木鸡,黝黑的肤色也藏不住满脸通红,他这是怎么了?我同他说话,他置若罔闻,手在他眼前挥舞也彷彿看不见,「隐隐、隐隐?怎么忽然傻了?」 纳月掩嘴窃笑,道:「我有办法。」纳月倒了一小杯水,狠狠泼在隐隐脸上,隐隐这才回神。 「你说、说什么?」他擦去脸上的水,慌慌张张的。 「我说你快出宫吧,这里危险。」 「我下次再来。」 「不许再来,都跟你说危险了,要来就堂堂正正成为侍卫进来。」 「……。」隐隐默默转移视线,这傢伙每次心虚就不敢瞧我。 我伸手拍在他两边脸颊上、硬是将他的脸转回我这面,「苏隐隐,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清、清楚了!」隐隐连忙挣脱我的双手,跑往门边,「我先走了!」 他扔下这句话即消失无踪,一切回到原样,好似他从未来过,双手手心还留着他的温度,方才他的双颊又红又烫,不是病了吧?可千万别因为病了影响行动而被抓个正着啊。 纳月关上隐隐匆忙离开时忘了闔上的房门,她老是偷笑、一副看热闹的嘴脸,究竟什么好笑?也不像捡回一命的庆幸笑容呀。 「你笑什么?」 「你真不该扯那个无聊的谎。」 「谎?」 「未来夫婿啊。」 「说清楚点。」我听得糊涂。 「你朋友都面红耳赤成那样了,你还不懂?」 「隐隐?」 「你这人啊,精明的时候是真精明,愚钝的时候也是真愚钝,平时你总一副洞悉人心、无所不知的样子,却看不清身边人的心情。」我是天生的心语者,洞悉人心理所当然,但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知的唯有苍穹。 「你在提醒我身边有背叛者吗?」纳月很聪明,莫非她看出异常? 纳月无奈眨了眨眼,道:「嬁奴,你太理智了,假如你不那么理智,兴许能知道更多事。」 「我就是知道太多,才必须理智。」 犹记从前我尚未学会控制冥术之时,与我接触的所有人心中想什么、看见什么皆会不由自主鑽进我脑海中,他们害怕我得知秘密,殊不知我比他们更害怕听见别人的心语。 人的心藏着很多东西,我见过有人广施善心、亲人如亲,也见过有人虐杀猫犬、欺凌妇幼,好的、坏的,我无法选择,当我晓得世上背后藏刀的人可能就在身旁,我开始恐惧、开始逃避,好长一段时日我不敢与人近身相处,我怕不经意又读取不该知道的事情。 渐渐地,我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而那理由或许是我们想破头也无法理解的,我不再去思考为何他们要这么做,该做的是平静去看待事实。 纳月说我太过理智,理智正是多年来我从经验累积而成的自救良药,只要我不再感性面对这个世道、少去感受他人的情绪,所受的衝击也会相对微小,当然这不代表我要屏弃作为人的情感,不过是让我在风雨飘摇的道路上撑起一把伞、不致淋得寒心彻骨。 阿锦州被灭后,我一直在问巴夏王为何要屠我族人、为何追求长生而罔顾人命,家破人亡的悲伤使我忘了曾经的体悟,他的理由根本无关紧要,那也并非我该探讨之物,重要的是他确实做了这些恶事。 仔细想来,我心心念念要对巴夏王寻仇,却未想过实际该怎么做,他追求长生,杀他是毁他最快之法,但未免太便宜他,作为一国之王,除了死亡,最忌讳的便是被人夺权、王位易主,若他将他拉下王位,取他的命何难之有? 巴夏王必杀,可也不能随便找个人继承巴夏国大业,万一下任大王又是个草菅人命的货色,会有更多人遭遇青冥族的厄运,皇七子适合吗?不,对手足都能下狠手,岂会爱民如子? 巴夏王十四位子女当中,皇子仅剩三名,其馀的或是没有继承权的公主、或是早早夭折,说起来这些夭折的皇子保不定是遭人毒手才不幸离世,皇十四子能苟活至今实属不易。 皇四子言冉是何种脾性呢?他会是君主之材吗? 等等,我既身在猗桐宫,何不扶持皇十四子呢?苍穹虽不庇护青冥族,祂让我来到猗桐宫是否便是要我选择皇十四子呢?他是个实诚的孩子,心思也良善,若他成为君王定不会像如今的巴夏王残暴无仁,可正因他良善,才不忍将他捲进王廷诡譎风云中,何况这条路上荆棘遍佈,怯懦的他能否承受还未可知。 我脑中闪过皇十四子佇立桥上的画面,他对未来充满绝望,甚至不知何时会中了暗招而亡,他早就身在争储之路上,从他出生那刻就没了回头路,因此一而再成为他人目标。 自古一人称王,手足最先遭殃,寻个由头囚禁兄弟一生、处死兄弟的大有人在,即使皇十四子活到那时,谁能保证他安度馀生? 我不想他死,他也不该死,真要选择一人坐上巴夏王位,我寧愿是皇十四子。 但……我能做到吗?我不諳政治,皇十四子又毫无实力。 不,不是能不能做到,而是必须做到,为了逝去的族人、为了将来我们能昂首挺胸活在天光下、为了不再有人无辜受害,我必须做到。 我要让皇十四子坐上王位、我要让巴夏王亲眼看着亲生儿子夺走他的一切,就像他夺走我的一切,这才是我渴望的復仇。 第五章:旱灾 上 受刑后半个月,背上伤口大半结痂、又痒又乾,我忍着不去挠它,奴婢能用的伤药已非上等,再去刺激伤口肯定留疤,届时与立果换回样貌,身上的伤会跟着回到我的身体吗?万一不成,她发现我将她的背弄成这鬼样子,我的下场绝对比现在惨烈百倍不止。 一日,皇十四子趁着汐娘外出溜到我房中,他带来各式各样的药物,把能拿的全给拿了,篮中装得连盖子都闔不上,他有些愧疚,认为连累我受罚,其实本就与他无关,那日带他出猗桐宫是我的计画,奴婢拐骗皇子理应受惩,换成我是汐娘也会做出同样之事,遑论皇十四子处境艰难,再重的惩罚都不为过。 「多谢十四殿下心意,您还是别久待了,汐娘姑姑回来发现您不在书房用功可不好。」 「汐娘去见奚贵妃,不会这么快回来。」 「又见奚贵妃,太频繁些吧。」 贵妃奚氏乃皇七子生母,巴夏王沉迷长生之法、不顾宫中事,眼下又无王后,这位奚贵妃说穿了便是无王后之名的内宫之主,她能视皇十四子苦境不理,想来也非什么贤德之人,嬪妃与皇子一脉同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奚贵妃独宠皇七子、打压其他皇子情理之中。 若是皇十四子的生母仍在世,奚贵妃传唤她去冷嘲热讽、刻意刁难都不稀奇,可汐娘只是一介宫女,即便是皇十四子奶娘、位阶高些,断不至于劳驾奚贵妃隔三差五唤去教训吧?莫非奚贵妃意欲除去皇十四子身边最得力的汐娘?假如没了汐娘替皇十四子瞻前顾后,怕是很快他便会见他母妃去了。 皇十四子面露担忧,他虽心善、脑子却不糊涂,利害关係看得明白,我能想到的他一定也细思过。 「您担心汐娘姑姑?」 「七皇兄受父王之命在外攻打西羌部落,贵妃趁此空隙替七皇兄清扫绊脚石实属正常,汐娘一向护我,贵妃必定晓得杀我须先杀她。」皇十四子焦虑地不停搓手踱步,每每贵妃派人传唤汐娘,他总寻藉口不让她去,无奈贵妃名头压在那儿,他力不从心,「嬁奴,我真的很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替他倒了杯水,稍加安抚,后问:「您把这份不安告诉汐娘姑姑了吗?」 「汐娘总说她会处理,让我安心。」 长辈过度保护容易导致孩子一无所知、一窍不通,其实他们只想给孩子一个安心成长的天地,可在王宫这等凶险之地,汐娘的爱子之心是把双刃剑,一个不慎、自受其害。 回忆起在神殿的日子,朝云长老和各位祭司无微不至照顾我,所以我才在失去庇护后摔得那么重,反观隐隐自幼艰苦受训,逆境中他亦能昂首站立,苍穹之下,没有永恆的生命、没有不解的羈绊,一切总有消逝之日,汐娘无法永远陪伴皇十四子,那便该让他学着承担,可惜舐犊情深蒙蔽了她的眼。 皇十四子不缺聪慧,纵然他尚不及其他皇子出色,给他时间会慢慢跟上的,主要是他性子太过温和,我想将他推上王位不能仅是一厢情愿,非得让他有一争高下的心不可。 「十多年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您还没过够吗?」 「不想过也无可奈何。」他捧着杯子,苦笑。 「世上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全是自己选的。」青冥族被灭,我可以选择接受这无可奈何的命运、从此躲藏苟活一世,但我不愿如此,我不信什么无可奈何,前路再茫然,踏上了终会看清。 「我没得选,我从没选择。」 「你可以!你可以选择坚强、选择保护汐娘、选择反击。」 「……嬁奴……。」皇十四子瞠目结舌望着我,定是我太激动吓到他了,连敬语都拋之脑后,我不该这般激进,说服他争储不可急躁。 我立即下跪赔礼,「十四殿下恕罪,奴婢失言。」 他没有让我起身,沉默良久后从板凳起身、蹲在我身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一旦我有了异动,不单保护不了任何人,反倒会失去更多,弱者的反击看在强者眼中只是一种愚蠢的笑话。」 皇十四子的一番话让我很是意外,一直以为他年幼单纯,殊不知他早已思虑万千,是呀,他自幼长在宫中,明刀暗箭受得还少吗?狗急都会跳墙,他岂会不曾想过雄起反击呢?不过是顾虑太多,放弃了。 我不该低看他,他远比我想像得更加聪颖、更加细腻,不可再将他视作孩童相待,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宫中的孩子则是早早学会勾心斗角、真意内藏,将来若想利用他须多加谨慎、严防冒进。 回想那日我引诱他离开猗桐宫那般顺利,不是我舌灿莲花、是他自愿如此,我得再找机会探探皇十四子的心语,上回我一门心思放在他与皇七子的恩怨,未曾深查他的想法,知己知彼方能有的放矢,不只要了解敌人、手中的刀我也得摸透。 皇十四子往房门走去,一脚跨出门槛又伸了回来,他没有回首,背对着我问道:「知道为何汐娘怀疑你、我却仍然亲近你吗?」 他果然明瞭汐娘与我的纠葛,汐娘应当提醒过他,如他所言,他非但不防备我,反其道而行与我无话不谈着实异常,原以为他纯真,今日方知是我识人不明,这宫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小瞧,他这么问是想试探我吗? 「不论您信不信,我绝不害您。」 他没有回答、没有停留,徐步远走。 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人让我如此看不清,他一名十二岁的孩子究竟藏得多深,多数时候他天真无邪,偏偏偶露深沉,这种反差令人难以捉摸、令人心怀不安。 休养半月,儘管伤口未癒,身为奴婢可没权利在床上躺到全然无虞。 一日,我清点好分送猗桐宫的食材后搬入厨房,我将沉甸甸的大米倒入缸中之际,纳月端着一托盘正好进来,她连忙放下托盘帮我一把,接着我们一同把蔬果放到架上,看着送来的柑橘我才想起冬日已至,十月初的天气不算太冷,还残留秋季气息,但再过不久这身秋衣就不够御寒了。 「这柑橘也太差了,乾扁得像放了数月,是宫人刻意刁难十四殿下吗?」手中的柑橘放在集市定然半个都卖不掉。 「不只猗桐宫,各宫都是这样的。」纳月道:「你瞧,除了柑橘,其他蔬果状况也都不佳。」纳月这一说确实如此,萝卜个头极小、叶菜皱烂、连最常见的大葱也只送了损伤严重的零星几根。 「採办的宫人做事未免太散漫了吧。」 「与人无关,是旱灾。」 「旱灾?」 「从开春起,今年一滴雨都没下过,作物怎能长得好?宫中有这些已经很好了,我听闻宫外为了抢夺粮食乱得不行。」今年我老想着自己的事,全然没留意竟已十月未曾降雨。 「的确不是人力能控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人民为了一口饱饭而生纷乱,巴夏国仍出兵攻打西羌部落,战争劳民伤财,此等景况难道不该以人民为先吗?巴夏王实在失德。 「年初青冥族叛乱、王上派兵剿灭阿锦州,有传言这场旱灾是苍穹大神因失了青冥族供奉而惩罚世人。」听见我族之名,我的心不禁震动。 我不再信仰苍穹、不再信任所谓善有善报,「苍穹若顾念青冥族,岂会眼睁睁看着阿锦州沦陷?」纳月望着我、眼神清澈,她在观察我,糟了,我刚才的失言会否让她察觉端倪?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想起族中惨事我仍心中难平,以致频频无法自控,我再不改正,或许会成为我最大的危机。 我心虚转身忙活其它工作,纳月收拾起托盘上的碗盘,间谈道:「你听过青冥族大祭司锦尘之名吗?」 「自然听过。」她为何突然提起大祭司? 「扫荡青冥族后,大祭司被带回王都,外人以为她和残存族人皆关在天牢,其实她被藏在宫中。」这事我和隐隐已从王廷官员身上得知,但此事极为隐密,纳月从何得知?难不成她见过立果? 「有何根据?」 纳月一抹微笑掛在脸上、自信不已,说道:「我猜的。」 「猜?」 我想追问,她随即转移话题,「十四殿下最近食慾不佳,饭菜都没动几口,我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她不再理会我,整理好碗盘便去请太医。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十分确信立果在宫中,她说是猜的,何意?唉,要是我能不须与人碰触即可读取心语,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纳月提及旱灾倒让我有了个主意,当晚我便写了一封信给隐隐,让他大肆散佈旱灾源于青冥族被灭、未行寄祀仪典一事,并谎称要解旱灾必得大祭司亲祭苍穹大神,旱灾致使百姓苦不堪言,他们若听闻有解决之法,势必要求巴夏王释放大祭司,民怨最是可怕,巴夏王不可能杀光百姓,为平眾口,他只能让步,不过估计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立果,我也不会天真以为这就能救出她,我求的仅是一个机会、一个接近立果的机会。 第五章:旱灾 下 在隐隐等族人的努力下,不出一个月消息传遍巴夏国,身在王宫的我也时常耳闻宫人讨论此事,我有预感,不久便能与立果重逢。 「人说青冥族大祭司年仅十八,是世上唯一能与苍穹大神沟通之人,可厉害了。」猗桐宫的宫女、太监聚成一圈,吱喳碎言。 「不只厉害,人家长得老美了,我有个表亲前两年曾去阿锦州的神殿祭拜苍穹大神,他告诉我那回正巧见着大祭司,她身穿白裙红袍、一头黑鬒鬒的长发、豆腐般的白皙脸蛋,就是可惜年纪小,再长个几年肯定比娘娘们都漂亮。」 「果真是受到苍穹大神眷顾的人呀。」 「长得好看也没用,大祭司不能嫁人的吧?」 「当然不能了,大祭司是神职啊,一生都得奉献给苍穹大神的。」 「大伙都说今年旱灾是因为苍穹大神生气王上灭了青冥族,是不是真的只要大祭司好好供奉神灵就能下雨了?」 「是呀是呀,青冥族一向只顾供奉苍穹大神,突然就说他们谋反,我就觉得奇怪呢,说不定青冥族是冤枉的,苍穹大神替他们抱不平啊。」 「呸呸呸,别胡说,这让外人听见可是要杀头的。」 我一边摘菜、一边听着他们间话家常,心中很是满意,本想散播谣言迫使巴夏王将立果带到眾人眼前,结果却出乎我意料,不仅苍穹得不到青冥族祭祀而致旱灾的说法深入人心,更有越来越多人对青冥族叛乱的罪名起疑。 再过一阵子便是元日,往年我族总在元日举办祭祀大典,巴夏王会在那日要求立果主持祭祀吗?阿锦州神殿毁于战火,他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回阿锦州祭祀,多半还是会在王宫搭个祭台做做样子、聊表心意吧。 纵然巴夏王愿意让立果祭祀苍穹,她身旁守卫定少不了,我该如何近身与她接触也是一个难题。 沉思之际,一旁熬药的纳月开口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随口一扯:「想十四殿下的病何时会好,太医今日看诊后怎么说?」 「说是体虚,补补就好。」体虚?皇十四子前段日子还精神奕奕,转眼成了病秧子,这两天甚至卧床不起,怎会是体虚补补即可? 「你信吗?」 纳月表情凝重,放下手中烧火用的扇子走到我身边,轻声道:「怕又是一支暗箭。」 「猗桐宫人少,不难查。」皇十四子少出猗桐宫,八成是自己人所为,太医说话不实,得先确认皇十四子的病情,「纳月,你帮我引开汐娘姑姑,我去瞧瞧十四殿下。」从前在神殿我学过医术,虽说只是皮毛,总比那不可靠的太医好,皇十四子在宫中无所依凭,只能自救。 「好。」她一口答应,半分犹疑皆无。 我打趣她说:「这么信我?万一我是兇手,你万死莫辞啊。」 「你的目标不是十四殿下,我不担心。」这纳月,太聪明了,我常想她是否连我真正的目的都推断出了? 近来我多番尝试与她近身触碰,全让她巧妙避开,我能藉由肢体接触探知他人心语从不外传,除青冥族、无人知晓,她不可能知道我懂冥术,再说我此刻也不是大祭司锦尘,她更无从得知,但我真感觉她发现了我的能力,她擅于观人、脑子又好,或许她从蛛丝马跡中拼凑出了真相? 起先我想过若她真猜出我的用意,为了大局不该留她性命,后转念一想,她能推测我的能力与目的,便该看得清青冥族蒙受不白之冤,她替我保守秘密,我相信是出于好意,是福不是祸,既探不到她的心语,赌一回吧。 当晚,纳月寻了个藉口将汐娘从皇十四子房中支走,自他犯病,汐娘日夜不离亲身照料,要说世上谁最看重皇十四子的性命,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巴夏王,而是这位胜似亲人的乳母汐娘。 房中,瘦了一大圈的皇十四子躺在床上、频频发出囈语,我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伸手一摸,他浑身烫得像火烧,床下摆的盆中有些残药,是他回吐出来的吧,这等情况太医还说单单是体虚的问题,定是收了人好处蓄意隐瞒病情。 我替他号脉,脉搏紊乱、时虚时浮,能篤定他病得很重,却不知患了什么病、该怎么治,短时间内恶化至此,真是疾病吗?抑或根本是中毒之兆?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早知当初该多学学医疗之道。 他在床上翻覆、显得十分难受,眉头紧皱、盗汗不止、若醒若梦,迷糊间我听出一语:「……帮我……。」我拿起床边手巾替他拭去额上汗珠,瞧着他痛苦的模样实在不捨。 「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能久留,汐娘随时会回来,皇十四子病得离奇,明眼人一看便知有人暗害,难保汐娘不会认定兇手是我而要了我的命。 方要离开,一转身,他忽然拉住我衣袖,我回头瞧见他双眼微张、苍白的唇张张合合说着什么,他很虚弱,很快就无力再拉扯我的袖子,他的手掉落在床,假如不是为了探查心语,我其实不喜与外人过多肢体接触,但不知为何此刻望着他消瘦的手,我感到无比怜惜,甚至主动握上他的手,他这一生遇过多少次同样的生死交关呢?想到这我的喉间有些闷痛。 「我会保护你的。」于公于私,我都想让他活下去。 我不晓得他此刻是否清醒、是否听见我所言,只见他慢慢闭眼、再次睡去,我放下他炙热的手,期盼下回再牵起他时不再这般烫手。 翌日,我着手调查皇十四子患病真相,几乎排除猗桐宫宫人行兇的可能,唯有纳月、汐娘我始终找不到机会探知心语,可他们二人是最不值得怀疑的对象,我甚至懒得费工夫在他们身上,我将注意力转往太医,许是他趁为皇十四子调养身子时动了手脚也未可知。 太医替皇十四子诊治完准备离开,我抓准机会撞翻他的药箱,替他拾起散落一地的物件之际,我探知了他的心语。 太医受奚贵妃指使、刻意忽视皇十四子的病情,随意开些补身的药忽悠旁人,据他诊断,皇十四子乃因多日食物中毒一病不起,推断应是扁豆、芸豆等食材未烹煮全熟而生毒素。 不对呀,猗桐宫的厨子是宫中老人了,不会犯这等差错,何况奚贵妃特意收买太医对皇十四子见死不救,显然奚贵妃是想致皇十四子于死地,又岂会只用容易痊癒的豆角之毒呢? 素常食物中毒休养两日即可好转,他却一病一个多月,总不会这一个多月倒楣日日吃了未熟的豆子吧?再者,厨房不该连续一月不换菜式,太不合常理了,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第六章:计中计 上 皇十四子中毒一事匪夷所思,若有人存心害他,应当以致他于死为目的,太医遵从奚贵妃所言对此事视而不见,可他亦不知下毒之人是谁,我思来想去,豆角之毒乃饮食所致,还是猗桐宫宫人嫌疑最大,我调查过大多数人都没找到兇手,仅剩纳月、汐娘二人,依我对他俩的了解,他们是绝不会伤害皇十四子的。 晚间,我将查得的线索鉅细靡遗告知纳月,她聪慧机敏,也许能发现我忽略的关键,纳月托腮静思、相貌美好,我要是男子定会迷上她。 「汐娘姑姑……有问题。」这是纳月沉思半天得出的结论,我倒不解了,纳月曾信誓旦旦说起汐娘的忠心,为何又怀疑她? 「她视十四殿下如亲生子,会害他吗?」 「照你所说,十四殿下必须持续吃下生豆才有此症,汐娘姑姑日日守在他身边、吃穿用的无一不细细检查,怎会没发现豆角有问题?她可不是粗心之人。」 「这我也想过,可还是不信她会害十四殿下。」 「人心难测,前一刻的朋友可能是下一刻的敌人,在这宫中更是如此。」纳月身在王宫多年,人情冷暖、是非恩怨看得太多,「再说了,也许汐娘姑姑背后有隐情呢。」 「若汐娘得查,你也一样。」既要彻底清查,纳月也不可放过。 她笑着喝了口水,「学得挺快,这就晓得要防备身边人了。」 「你说的,前一刻的朋友可能是下一刻的敌人,防患未然嘛。」 「好吧。」纳月摊手放于桌面,轻松道:「你查吧。」她刻意将手伸向我,简直就像早知我能透过肢体接触探知人心。 我忽而紧张,同时有了一丝我自己也不理解为何会有的兴奋,我问她:「你何时晓得的?」 「晓得什么?」她仍一派悠哉。 「明知故问。」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瞬,我终于确信纳月发现我会使用冥术,回想先前她的言行,我青冥族的身份也难逃她的火眼金睛,她口是心非的用意我能猜到,一来保护自己,毕竟她一旦承认、窗户纸一破,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二来也想暗示我她会守口如瓶,不会洩露她所知的一切,她向我伸手,或许也想对我表诚信吧。 与她相碰之际,最先听见的正是她的承诺,她明白青冥族受冤、理解我进宫的意图,儘管她帮不上我,也绝不向他人多说一言。 心语是不会说谎的,她是真的相信我、相信青冥族,头一次、青冥族被灭后头一次有人真心信任我们,我以为我族是孤军奋战,原来世上还有人对我们深信不疑。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并非在乎世俗眼光或是他人评价,那些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我开心的是在这艰苦的世道上,我族不是形影相吊,那些死去的族人正直的身影还活在明眼人心中。 「你可别哭呀,万一你的未来夫婿又突然衝进门,他定以为我欺负你要一刀杀了我。」她故意揶揄我、想逗我开心。 我将手收了回来,对她言:「多谢。」除了道谢,我不知能说些什么。 「谢?我什么都没做啊。」也罢,就让我们装作浑然不知吧,幸好当初没为了保险起见而衝动杀她,在陌生宫中,我能信任的可能只有她。 「确实什么都没做。」我将话题转回皇十四子中毒一事,「你是清白的,剩下汐娘了。」 我与纳月翻查猗桐宫的食材入库记档,从九月起,扁豆的数量大增,询问了厨子方知这是汐娘吩咐要来的,可厨子表示扁豆不是高档食材,向来只用在宫人饭食中,王宫厨子都是一等的,他也从未犯过将未熟带毒的豆类给人吃的低等错误,既然皇十四子的膳食没参入扁豆,便是从别处入口的。 皇十四子多次受害、对外人颇为防备,不会轻易吃下旁人给的食物,厨子说多要扁豆是汐娘的意思,难道真是她?如是汐娘给的,皇十四子会毫不犹豫吃下,毕竟汐娘是他最亲近之人、根本不会有所怀疑。 证据似乎都指向汐娘,但我心中总有疑影,汐娘细心,要害人不该留下这么多把柄,重要的是她没有理由害皇十四子,只能用老办法了,我和纳月来到皇十四子门前,打算稍后唱场双簧、寻机用冥术听听她的心思。 一进门,汐娘正伺候皇十四子用膳,皇十四子靠在软枕上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清粥,他的脸色还是很差,不过能清醒、吃点东西至少是好转之象。 我俩走近床边,纳月忽然伸脚绊我,行动本就不灵敏的我一下失衡、朝前摔了个狗吃屎,估摸纳月是想製造机会让我靠近汐娘,她好歹事前跟我说一声,我这样丢脸不说、跌得浑身疼得紧呀,我回头心怀不满瞪了她一眼,她竟一副与她无尤的态度,我是不是找错同伙了? 「哎呀,嬁奴你没事吧?」纳月摆出担心之色,赶忙扶我,瞧她这变脸的本事,我不会哪天会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吧? 「没事。」我再咬牙切齿也只能气在心里。 起身之时,我假意腿疼站不稳、拉住汐娘手臂,汐娘虽对我不好,见我这么跛着可怜,她仍随手帮了我一把,我也终于明白了这场计中计。 皇十四子的豆角之毒确实是汐娘所为,前段日子奚贵妃给了她一瓶药,让她一日一点加进皇十四子的饮食当中,三个月后皇十四子便会悄无声息离开人世,奚贵妃并未明着要胁汐娘,但她心知既已入局,拒绝奚贵妃只有死路一条。 可惜奚贵妃小瞧了汐娘的忠心与勇气,为了皇十四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她的一生不移的信念,她表面装出小人惜命的样子答应奚贵妃除掉皇十四子,背后却将毒药换作生扁豆粉,皇十四子服下生扁豆粉连日不适,汐娘营造他病重之象只为欺骗奚贵妃。 上回我调查太医,他诊出皇十四子食物中毒,奚贵妃仅让他视而不见,想来是不想让太多人搅和此事,聪明反被聪明误,若奚贵妃不自以为是隐瞒太医真相,今日她便能察觉汐娘背后所为。 自奚贵妃召汐娘前去那刻,汐娘已知难逃一死,无论皇十四子是死是活,奚贵妃都不会留她这个知情人的命,她不怕死,放不下的唯有皇十四子,她忧心将来没了自己的庇护,纯良的皇十四子无法抗衡宫中的人心险恶,所以她决定将计就计,用自己的命换取皇十四子的未来。 她已安排好一切,过几日皇十四子中毒之事便会传出去,往日他多番受难皆被偽装为意外,巴夏王从不在意,这回汐娘偏要闹大,他要让巴夏王正视王宫中相互残杀的丑陋,巴夏王再自私,亲生孩子遭人害成这样,多少还是会做点什么,弥补也好、加强戒护也好,只要皇十四子进入巴夏王眼中,他在宫中就多一层保护。 接着,她会坦言受奚贵妃指使暗害皇子,当然她晓得奚贵妃不会承认、也不会留下证据,巴夏王更不会听信一名奴婢所言而定贵妃之罪,遑论奚贵妃还是在外打仗的皇七子生母,那位争气的儿子正是她能在宫中胡作非为的后盾,所以此举志不在扳倒奚贵妃,是想在眾人内心埋下种子,有朝一日假如皇十四子出事,奚贵妃及皇七子首当其衝,同时也能让皇十四子认清宫中最该防备之人。 最后,也是汐娘最真切的冀望,她想看见皇十四子百鍊成钢、坚毅不挠,想看见他成为不受人欺的强大存在,我们都知道皇十四子不缺善心与才智,他需要的是争夺及反抗的决心,我与皇十四子相识不过半年,连我都希望他能勇于面对敌人,一路陪他走来的汐娘又岂会想见他一生怯懦受辱?皇十四子最是看重、依赖汐娘,汐娘不在了,他势必得坚强方能存活,而当他知晓汐娘因奚贵妃陷害而死,那恨意将是他披荆斩棘的利刃、带领他一步步迈向山巔。 人的情感真的很奇妙,巴夏王为自己能杀了不计其数的无辜者,汐娘却能为了皇十四子牺牲自己,一念之差,命运或许从此天差地别。 纳月问我从汐娘身上知道了什么,我没有告诉她,汐娘精心编排的结局正是我汲汲营营的东西,我和汐娘有同样的心愿,纳月若发现此事,难说会否阻止汐娘。 汐娘的牺牲可助我不费吹灰之力迈前一大步,我明明应该欢喜,为何反而有种大石压着胸口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左右汐娘同我非亲非故,她死了与我何干?我不能心软、不能动摇,那是她的选择,我只须静待结果即可……只须静待……。 第六章:计中计 下 十一月十一,冬日初雪落下,猗桐宫砖地覆上点点白雪,一名老太监领着一群侍卫闯入、强行带走汐娘,一名生面孔的太医随之而来,我躲在角落听见太医对老太监说明皇十四子中了豆角之毒,那瞬,我知道汐娘再看不见春日和熙的太阳了。 「你早就知道。」房中,纳月冷着脸、透着怨懟,她不是问我是否知道,而是肯定我知道。 「……。」我默认,转过头去不想看她。 她绕到我身前,指责道:「心虚了?」 「该心虚的是奚贵妃。」 「汐娘姑姑是冤枉的!」纳月鲜少如此慌乱,她素来敬重汐娘,虽不如我清楚前因后果,依现有线索她也拼凑出了个大概。 「蒙冤的人多了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多的是因不白之冤死无葬身之地的可怜人。 「你受过的苦非要旁人也同受其害吗?」 「这是汐娘的选择,我只是个小小宫女,我能做什么?」我能感觉心跳加速,纳月的逼问令我不安,我只能不停找寻理由,「纵然我说出真相能改变什么?奚贵妃一样能轻易脱罪、汐娘一样死罪难逃,从一开始奚贵妃就没打算给汐娘留活路,汐娘便是懂得这道理才决定将计就计。」 「你可以早点告诉我们的,如果十四殿下知晓此事,他会阻止汐娘姑姑的。」 「然后呢?等着奚贵妃灭汐娘的口、让十四殿下继续苟且偷生?」理智告诉我没有做错,但我的胸口还是沉痛。 纳月哑口无言望着我,两行泪默默落下,聪慧的她怎会不了解汐娘在劫难逃、拼死一搏的意义,她只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她气自己无计可施、怨自己救不了敬爱之人,对我发火是寻个宣洩情绪的出口,如果把罪归咎到我身上她能好过些,那便怪我吧,我揹负的东西本就沉重,不差她的愤恨。 汐娘从入狱到判刑短短两日,期间巴夏王曾传唤皇十四子、奚贵妃与汐娘对质,巴夏王以汐娘毒害皇子为由将她判处斩刑,奚贵妃全身而退,一切似乎毫无改变,可汐娘的牺牲不会付之东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些东西悄悄变化着。 皇十四子在新太医的调理下迅速恢復康健,这些天他谁都不理、总在窗边发愣,不说话、也不进食,他晓得汐娘不是真要害他,之所以失魂落魄是因他尚无法接受事实,失去汐娘、他的世界等同倾灭。 他的痛我感同深受,立果何尝不是另一个汐娘?当我得知她为救我不顾生死,对她我有感动、有愧疚、也有怨恨,她的情分我谨记在心,但我也气她自作主张,若她真有万一,要我如何安度馀生? 皇十四子正如当初得知真相的我一般徬徨无助,庆幸那时还有隐隐陪伴着我,而他……一无所有,偌大的王宫竟找不出可交心的对象,皇十四子比我更加悲哀,瞧他灰心丧志的模样我不禁想帮他,我已从谷底慢慢爬起,也希望他早日昂首前进。 我端着饭菜来到他房中,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是单纯发傻、像是静静沉思,汐娘出事后,他一直很平静、不哭不闹,听闻在巴夏王面前对质时他亦心平气和,旁人在他这年纪遇上这等大事谁不崩溃痛哭,可人安静、越是可怕,我无法断定他是痛心至极而神思倦怠、抑或强压着情绪不敢外露,若是后者,那他的自制和心计可就不仅仅是令人佩服,而该是忌惮了。 「十四殿下,您吃点东西吧。」他对我置若罔闻,我将托盘放下,走到他面前,道:「我不太会安慰人,您现在需要的也不是别人的安慰,无论您想做什么,没有身体便是空谈。」 「没胃口。」终于有了回应,他虽不正眼瞧我,至少理会我了。 「那就对自己狠点,硬吞也得吃。」 他抬头,眼中冷得让人颤慄,幽幽反问:「我对自己还不够狠吗?我连最重要的人都捨弃了。」他救不了汐娘,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他恨那些将汐娘置身地狱之人,更恨自己的无能。 「你是捨了她,至少得到巴夏王的关注、奚贵妃的收敛。」 「全是鬼扯,那些东西我要来何用?」他漠然,不再看我。 「让它变得有用便是您回报汐娘的方法,十四殿下,您不能再逆来顺受。」 他闭上眼、沉静良久,最后开口说道:「我想见她。」 「汐娘关在牢中,您用皇子的身份应当进得去,我去替您准备。」 我方转身,皇十四子问了句:「你是否早知汐娘的计画?」 「您也想怪我?」我没有否认。 「也?」 「纳月。」 他微微点了次头,很快理解我的意思,「你和我同去见汐娘,这是你欠她的。」 我轻蔑一笑,道:「欠她的是您,不是我。」要说欠,我欠的是立果的恩,汐娘本就与我无关。 皇十四子起身、徐步来到我身前,他比我矮半个头,仰视着我却让我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风范,他无言的注视是想向我施压吗?我一名奴婢值得他威胁吗?还是我刚才的言语冒犯他了? 「走吧。」他没有再追究,逕自往门外走去,倒留我一人满心狐疑。 来到关押宫人的普通牢房,把守侍卫不多,想来太监、宫女低贱不值一提,更不会有人特意相救,侍卫也懒得多加查验,皇十四子亮出身份轻易便入内探监,在纳月的强烈要求下,皇十四子答应让她也来送送汐娘一程。 牢中汐娘一身囚衣、狼狈不堪倒卧草堆上,没了平时的庄重洁净,周身佈满血淋淋的伤痕,不知是被逼供或是有人存心教训? 「殿下,您怎能来这种地方呢?快回去!」汐娘一见皇十四子,立即爬起,但仍看得出她行动吃力。 「汐娘,对不起。」 「您是皇子,不能跟奴婢道歉。」 「你不是奴婢,我从来没当你是奴婢,母妃早逝,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母亲。」皇十四子的手越过牢门隙缝,替汐娘擦去脸上脏污。 「……殿下……。」汐娘热泪盈眶,带着满脸泪花在皇十四子面前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来世奴婢再伺候殿下。」 他们主僕情深,我在旁边站着煞风景,于是走远替他们放哨,他们似乎忘了汐娘在这齣戏中扮演的是背叛皇十四子的恶僕,若让人看见他们难捨彼此,保不定让人以为是他们主僕蓄意栽赃陷害奚贵妃,如此汐娘的牺牲可就白费了。 牢中阴冷,我思念起那些被关押天牢的族人们,冬日漫漫,他们是否能熬过飢寒交迫?事发至今已快一年,我还没救出他们,甚至连立果也没找到,汐娘的下场令我恐惧,不知何时族人会被推上断头台? 我回头看见汐娘拉着纳月的手,许是要她好好照顾皇十四子吧,纳月气我、皇十四子说我亏欠汐娘,我真的做错了吗?捫心自问,我的知情不报使汐娘失去最后求生的机会,奚贵妃确实不会放过汐娘,可假如我洩露此事,相信汐娘能多活一阵,然,最终的结果便不会如眼下的完美。 完美?我说完美?死了人是完美吗? 我想将皇十四子推上巴夏王位是为了让我的族人活得光明磊落、为了不再有人蒙受冤屈,我难道不是想救人吗?那为何我对汐娘见死不救呢?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该怎么做才正确……,我只明白当我看见汐娘被捕、纳月哭泣、皇十四子心伤,我的胸口难受得无法呼吸。 我曾说不想变得如巴夏王残暴,可我……似乎越来越铁石心肠、越来越不择手段,会不会终有一日我变得比他更可怕? 「汐娘姑姑想见你。」心绪烦乱之际,纳月忽然唤我,我才发现她已在咫尺之内。 「见我?」这可稀奇,她总不会也想与我悲情话别吧? 我走向汐娘,皇十四子正好也迎面走来,看来他们好好道别了,灯光昏暗,我仍注意到他眼中有些湿润,于是与他错身时提醒了他一句别让外人看出他的伤感,他没有回答,瞧了我一眼、又回望汐娘一眼,默默离开。 我和汐娘隔着一道牢门,她在我面前从不和蔼,临死了她看我的态度依旧趾高气昂。 「汐娘姑姑。」我向她行礼。 「我是半截身子在棺材里的人,你就别再演戏了,装作奴婢、毕恭毕敬很累吧?」汐娘眼睛微瞇、凌厉刺人,她见我不回话,继续说:「你和纳月不同,进宫别有目的,你到底是何来歷?」 「你都快死了,知道又如何?」她说得对,我不必再偽装乖顺。 「终于肯用真面目了。」 「你找我来,想说什么?套我话?你不会傻到以为我会告诉你吧?」即便她行将就木,我依然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十四殿下……拜託你了。」她向我低头,没了昔日的盛气凌人,诚恳而真切,这反差害我一时无所适从。 「这话不该对纳月说吗?」 「我说了你和纳月不同,纳月能替我照顾好殿下起居,但能助他登上高位的是你。」 我不可置信地摇头,笑问:「你不是总防范我,如今倒信任我了?」莫非纳月跟她说了什么?她话中意思应尚不知我青冥族的身份。 「你心怀不轨,我防范你很正常。」 「那还拜託我?」 「因为我无人可信,殿下也需要盟友,你不是最佳人选,但我别无选择。」汐娘体力不支,弯身坐在地上,「那天纳月故意引我离开殿下房中,我心有疑虑返回,见到你潜入其中悉心照料、调查他患病原因,我便晓得你能帮殿下。」原来她一直在暗处观察,纳月办事也太不牢靠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无须扯谎了,「虽说理由不同,但你我目标一致。」 「你答应了?」 「不为你,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足矣。」 话题终了,离去前我还有一句深藏心中的疑问:「为何你能奋不顾身、即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 「你此刻的筹谋难道不也是奋不顾身?」是呀,身处险境,只能奋不顾身才能求得一线生机,我真是多此一问。 「你放心,我必助他前往该去的地方。」 佇足不前无异于坐以待毙,皇十四子想存活,唯一的办法正是往上爬,爬得比所有皇子都高、直至无人之巔。 汐娘释然一笑,轻声道了句谢,我受不起她的谢,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族人,帮助皇十四子不过是必经之路。 他……仅是我手中的一把刀,替我斩尽途中荆棘,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第七章:契约 上 汐娘处刑之日,落雪未停、彻底染白了这藏污纳垢的巴夏王宫,皇十四子早早便到了刑场,眼看汐娘被拖上刑台、刽子手手起刀落,她的血溅在雪白的地面,腥气随着冷风飘进鼻中,皇十四子未曾转移视线,他要将这一幕深深刻在心中,他面色沉着、无悲无喜,可我懂他此刻的痛心疾首,我同他一样失去了最重要之物。 之后的日子,他将自己锁在房中,杜绝会面、少食少饮,纳月尝试入房相劝却被他赶出门外,他需要时间,唯有时间能替他理清思绪、沉淀情感以决定未来路途。 纳月接替汐娘成了猗桐宫掌事宫女,她遵守与汐娘照看皇十四子的约定,重新检视猗桐宫各处安防,有问题的宫人及侍卫全面更换,新人调度需要时日,一时间猗桐宫鸟兽大散、冷清得可怕。 纳月认为人少不打紧,留下必须是可信之人,未来新人到来,她也会好好审查是否任用,纳月起先被罚为奴受尽苛待,是汐娘伸出援手、将她接入猗桐宫伺候皇十四子,她对汐娘的恩情感念在心,誓要替她完成未尽之责、守护皇十四子。 她仍无法释怀我知情不报,即便她明白无论如何汐娘的结局难以改变,情感上终究不能谅解,她搬出了我们的小房间、有意避而不见,汐娘去世至今已过半月,她甚至不曾与我言语,幸而她没将我同其他人一般逐出猗桐宫,我想她和皇十四子并无差异,他们都需要慢慢抚平伤痛。 没了汐娘时时监视,我总算得以自由进出猗桐宫,皇十四子有纳月看着、用不了我,正好让我有机会外出探探巴夏王的长年宫、查找立果踪跡。 隐隐等人散播的谣言已在巴夏国引起轩然大波,前些日子大臣纷纷奏请巴夏王请出青冥族大祭司祭祀苍穹大神,目前虽未有确切消息传出,可我打听到王宫中国师所在的「参天塔」前广场已开始动工修建祭台,想来巴夏王为安民心,终会应允此事。 我端着酒壶和几道小菜、假装长年宫宫女四处探查,无奈长年宫要比猗桐宫大上数倍,我这么找纯粹是瞎折腾,我离开猗桐宫大半天、也该回去了,我正打算今日就此放弃,数名宫女迎面走来,我心虚低头、故作镇定与他们错身而过,未料我竟瞧见他们手上盘中剩馀的菜品皆为阿锦州的特色菜,王宫中纵然有人一时兴起想嚐嚐阿锦州菜色也断不至于七、八样料理皆是如此,莫非这是给立果的?巴夏王意欲从大祭司身上得知长生秘诀,兴许是为了讨好立果也未可知? 先前我总担心巴夏王会用上逼供那套对付立果,这般看来他寧愿使用怀柔之策,瞧剩菜份量,食用者胃口还不错,立果向来贪吃,希望真是她。 我改变了主意、继续寻找,朝着方才偶遇的宫女来的方向而去,我找到了一间门前站着多名侍卫的屋子,我躲在廊上转角偷偷观察,心中八分确信这便是立果被关押之处,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此时万不可打草惊蛇,我强压着内心激动与焦急,硬是调头离开。 返回猗桐宫途中,我几乎能听见每一下心脏跳动的声音,紧握托盘的双手兴奋地忍不住微微颤抖,一想到或许很快能再见到立果,好几次险些落泪。 我不想让人看出异样,进猗桐宫前,我特意停下脚步整顿情绪,回房后,我开始思索如何避开看守侍卫与立果相见,要想一次引开他们所有人不太可能,刚才数了数光看得见的就有八人,暗处可能还躲着其他侍卫。 「要是能隐身多好。」我想起曾在神殿书册中读过有人练成隐身冥术,眼下那可真是我梦寐以求的能力啊。 夜晚,我因发现找到立果踪跡的重大线索而难以入眠,翻来覆去愈发难眠,索性起身走走。 抬头一看不见月光,空中飘着雪花,不禁令我忆起阿锦州出事前那夜,同样的夜、同样的雪,曾有的家园却没了。 一时坠入回忆深渊,我拾起脚边树枝,在雪面上画出圆顶尖塔的神殿以及我记忆中圆屋林立的阿锦州,我望着它呆愣许久,待我回神,我赶紧抹去地上痕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环顾四周、庆幸无人看见我所为。 我本要回房,转身之际凑巧瞥见一道人影,我连忙躲在树后,定神细看方知那人是皇十四子,在这雪夜他衣衫单薄、也未带披风,晃荡着往一处走去、手上依稀拿着一袋东西,接着他进了昔日汐娘所居房间,烛光亮起、久久未灭。 他是思念难耐吧,他与汐娘名为主僕、实际亲如母子,孩子失了母亲、又身处弱肉强食的宫中,想必得花不少时间调适心情。 忽然,我从窗纸瞧见房中火光越来越亮,那可不是区区烛火能点亮之光,我迟疑了一会儿,一道火舌窜出烧破窗户、火势瞬间旺盛。 皇十四子!他还在里头! 我一时脑热,连呼唤人手帮忙都忘得一乾二净,横衝直撞推开了汐娘房间的木门,我本害怕皇十四子受困火海、无法自救,才着急忙慌想救人,岂知当我进门映入眼中的竟是他拿着烛火淡漠如水地点燃床帐的一幕。 这把火原来是他放的! 我虽满心疑惑,可没间暇思考箇中原由,浓烟渐浓、火势渐大,再这么待着必死无疑,我上前用尽浑身力气将他向外拉去,临走前他将手中烛台随意扔在床上,一盏茶不到的工夫,汐娘的房间已完全被火舌包覆。 腾腾火势招来多人救火,赶来的纳月确认皇十四子无恙后,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肩上,随后便指挥着眾人扑灭大火。 猗桐宫瞬间人声鼎沸、吵嚷不休,但不论情况多乱,我身旁的皇十四子依旧波澜不惊、眼神晏然得彷彿这一切与他无关。 「为什么?」我问他。 「一无所有方能破釜沉舟。」 「所以烧了自己惦念的一切、断开与汐娘所有的关联?」估计方才他手上提着的全是乘载他与汐娘美好记忆的物件。 「我已无可失去的东西,他们再也不能威胁我,我再也不必惧怕他们。」 「无念无惧,是吗?」 他坚毅决绝的神情在火光下格外耀目,雪夜中,他完成了自我转变,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名任人欺负的皇子,这条崎嶇的道路上他终于学会举起双拳、独自前行。 他的放手一搏、决心争斗明明是我所期盼的,为何见到他这模样我反倒有了一丝心酸……? 我曾为汐娘之死愧疚、怜悯皇十四子的遭遇,但想起我族承受之苦,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我许诺过不伤害他,今非昔比,他已不需我多管间事的同情与保护,该做的是辅佐他登上巔峰以助我达成目的。 第七章:契约 下 皇十四子在汐娘房中洒了油,大火持续了一整夜,直至天明喧嚣逐渐静止,巴夏王特地派人前来关切,奚贵妃以及各处主子纷纷做了场面活,他再不受宠起码还是位皇子,该走的过场少不了,换了以前皇十四子定会亲自接见他们遣来的宫人并谦虚感谢对方关怀,而今非但对人视若无睹,连句交待的话都没留下,可怜的纳月只能焦头烂额替他应付络绎不绝的问候。 他将我召至书房,我一进门便见他坐于案前专心致志书写着什么,前段日子他在我眼中仍是个天真的孩子,短短数日他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我不确定他的脱胎换骨是好是坏,但如今的他让我有信心自己没选错人,他确实能与其他皇子一争。 「你是青冥族?」他的一句话令我震惊不已,而他仍旧稳如泰山低头奋笔疾书,他何时知晓我的身份?是纳月出卖了我? 「有何凭据?」 「别浪费时间争论了,你承认与否对我而言都无所谓,我也不关心青冥族是否叛乱,我只想知道你背后有多少帮手。」 「我没有帮手。」我岂能将族人置于险地? 「放心吧,不是要对付你们,我想了解手上有多少资源能利用。」他说得轻松,是想拿我们当刀使吧? 「利用?」 「你不也想利用我?」我俩都想当持刀者、都想让对方卖命,他完成了文章、放下了笔,靠在椅背上的他没了童真、唯有看透世间的冷漠,他似笑非笑道说:「嬁奴,我们合作吧,你能得到想要的、我也能达成宿愿。」 合作?这并非我一开始所谋,原先我仅想利用他救出族人、洗刷冤屈、杀了巴夏王,望着眼前的皇十四子,我明白那是我夜郎自大,经此巨变,他再不会轻易受人摆佈,与他合作或许是我唯一的选择。 然而,一旦与他合作,势必得给他点好处,我担心隐隐等人会否沦为他的工具,也担心有朝一日他背叛了我们、届时将是真正的全族覆灭。 「我是你弒族仇人之子,你不信任我是对的。」他看出我的顾忌。 「别说得如同我是青冥族。」 「如同?我是篤定。」他轻轻拿起案上两张写满半面的纸,朝我走来、同时说道:「我自幼出入参天塔、熟悉青冥族,你的气韵太明显,定是出自神殿之人,锦尘被父王抓入宫中不久,你便来了,难道不是为了营救你们的大祭司?」参天塔是国师所居之处,也是巴夏王用以祭祀苍穹之地,他一名皇子时常出入不奇怪,但为何那里能让他认识青冥族?莫非……。 「参天塔有青冥族人?」我一想到兴许有更多族人存于世上,难隐澎湃心情。 「这般激动,还说不是青冥族?」他志得意满、嘴角微扬。 「你既认定我是青冥族,承认、否认都改变不了什么。」 「有道理,不如这样,我先送你个情报,聊表诚意。」 「什么情报?」 「国师正是青冥族,且当初父王攻打阿锦州便是他提的主意,亦是他告诉父王天下唯有青冥族识得长生之法。」 国师是我族人?阿锦州沦陷是受自己人所害?不、不可能,我从未听闻国师是青冥族,若真如此,朝云长老岂会瞒我?况且身为同族,他有何理由迷惑巴夏王残杀同胞? 第一念我认定皇十四子是为引我入局而信口胡诌,当我看见他明亮的双眸透出的坦然与真诚,我动摇了,难道这是真的?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最该恨的其实是我的同族吗? 我突感晕眩、向后退了两步,我扶在茶几上、努力保持理智,问他:「国师图的是什么?青冥族覆灭对他有何益处?」 「剩下的你得自己去查,不过国师深得父王喜爱,你想杀他为族人报仇,没有我你就办不到。」他又向我走近,将手上的纸摊开呈现在我眼前,两张纸写着同样内容、罗列出皇十四子欲杀之人,其中皇七子及奚贵妃母子之名最为显眼,一字一句皆可成为定他罪、夺他命的铁证,他却毫不保留地坦荡告予我知,他道:「这份契约是我最真切的诚意,前半部我写明了,剩馀半面是留给你的,把你的渴望全都写上,彼此相助、彼此相依以求达成所书一切,便是你我合作之约。」 我瞧了瞧白纸黑字、又瞧了瞧他无惧的脸庞,问:「若我们欲为之事相悖呢?」 「我们目的不同,可能相牴触的唯有一事。」 「我要巴夏王的命,你给吗?」无论国师是否祸乱国政,最终下决定的仍是巴夏王,他逃不过罪责,我更不会宽恕他。 他的眼皮沉了下来,瞇着双眼,缓缓回覆:「随你。」 我心中一震,未想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他可是你亲生父亲。」 他嗤笑一声,「汐娘人头落地那刻起,世上再无我的亲人。」所谓孤家寡人便是如此吧,可悲而强大。 我细思眼下景况,纵然我找到立果的线索,要将她从王宫救出亦是登天之难,隐隐身手了得,可我不想让他冒这危险,双拳难敌四手,面对成千上百的侍卫胜算等同于零,况且还有深陷天牢的族人,以我们的人手根本救不了所有人。 我们需要同伴,皇十四子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同样孤立无援的他也需要盟友。 罢了,左右我早已选定他,签下这张契约后,彼此皆无退路,或许更能势如破竹。 我从他手中抽过两张书纸,在上头写满了我的冀望,契约上签下我俩的名字,以血为印、永不背信。 「嬁奴是本名吗?」他拿起其中一份契约叠好收起。 我望着手上自己这份,他的名字言羲二字工整地躺在纸上,嬁奴二字却显得曖昧隐晦,我坦言:「不是。」 「真名为何?」 「怎么?怕契约不作数?」 「好奇罢了,除了与我合作,你也无路可走。」他可真够自信的。 「待完成契约所书的每一件事,我会告诉你的。」他笑而不语。 我收好契约,方要开门离去,这时他开了口:「既成盟友,将来不必再喊我殿下。」 我浅笑点头,回道:「折腾了一夜,休息去吧。」 我想这将是言羲最后一场安稳觉,醒来之后,他要面对的只剩血雨腥风。 第八章:祭天大典 上 新一拨宫人入住猗桐宫两日,纳月尚未来得及观察他们是否适宜留下,言羲断然拒绝,他表示猗桐宫不再需要额外人手,现今的数名宫女、太监已够使唤,真忙不过来再临时借调几日即可,猗桐宫仅有他这一名主子,他也非放纵享受之人,确实无需找来一伙人碍眼。 相对伺候起居的人手,我倒认为更该看重侍卫配置,以免有人暗害,他却不以为然,说道宫中不比外头明刀明枪,这儿的人要害人只会背后使些暗招,否则他多年来何必默默忍受,汐娘也不会非要使上一计咬奚贵妃一口将这些齷齪事情揭到明面上,我自懂事起几乎都在神殿度过,神殿中人人清明,我学着勾心斗角不过是这一年来的事,比不得他经验丰富。 为了积累实力,他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发愤图强,夜中他避开眾人耳目练跑强身,将自己逼得没有一丝喘息时间,我想过劝他,最终作罢,我想这样他才能好过些,毕竟揹负着他人的牺牲,谁能安然地享受锦衣玉食呢? 言羲想反击需要花上一段时日,可我与他不同,得尽快救出立果,数日前巴夏王下令让青冥族大祭司于元日在参天塔前主持祭天大典以祈求来年润雨丰收,今日已是十二月二十,我左思右想,假如想在祭天大典接近她,最可行之法仍是偽装成参天塔的宫女,但这其实也非万全之策,不仅容易被拆穿,一名生面孔如何能近大祭司的身呢? 黔驴技穷的我只好寻求言羲这位皇子相助,他一听我欲鱼目混珠进入参天塔,立马否决我的计策。 他叹了口气、喝了口茶,问:「这是个局,你没看出吗?」 「何以见得?」 「你对我父王一无所知,他若真要靠锦尘获得长生,绝不会让她曝于人前,他不可能听信旱灾传言,只会疑心有人从中操弄。」我总以为巴夏王是个舞刀弄枪的杀伐角色,听言羲说来他能坐上王位,聪明才智也是少不了的,莫非他真看出是我们蓄意传播谣言? 「他想藉由祭天大典引出青冥族,他知道我们必会营救大祭司。」我茅塞顿开,惊觉自己的愚蠢,能成为一国之主的男人岂会随意任我们摆弄? 言羲点头,道:「所以为今之计便是据守不出、静观其变。」 我思索了会儿,认为言羲所言有理,我虽想接近立果,却无法在眾目睽睽之下办此事,反到容易暴露自己,唉,苦心孤诣营造了流言与气氛,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罢了,族人的安全是首要的,一旦我决定行动,隐隐定带领其他人援助于我,不可为了小利害了他们,我呀我,总告诫自己要冷静、要三思,却老做不到,连小我五岁的言羲都能分析透彻,我当真白活了这些年。 「你一直在演戏吗?」如今的他与往昔大有不同,我早知他睿智,可这沉着阴诡的气质才是他焕然一新的主因,我弄不清他是总掩饰本性或是受了汐娘之死影响而心性大变? 他微笑,有些诡譎、令我头皮发麻,反问:「你觉得呢?」我从未想过一名十三岁的孩子能让我寒毛竖立。 「不重要,这般的你更适合寻仇。」 我猜答案连他也不晓得,最了解自己性格的不一定是本人,转变往往是在毫无自觉中发生的,某日当他驀然回首,许会惊讶于这样的差异。 近来眼见言羲的变化,我有了新的体悟,同样经歷挫折,他变了、我也变了,但我们是往好的方向去吗?曾经我们单纯天真、活在旁人的羽翼下欢乐成长,我喜欢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厌恶当时自己的懵懂,如我早知世间险恶,身为大祭司我能为青冥族做更多事,会否如今的悲剧便不会发生? 我慢慢学会阴谋诡计、慢慢学会铁石心肠,甚至眼看汐娘赴死而无所作为,这样的我更加丑陋、令人作呕,但纵然我变得再恶劣,我也不后悔,这是我选择的路,浴血也要咬牙走下去。 俗话不是说有得必有失吗?我失去过往的纯粹,换来的是一雪前仇、搭救族人的机会,算算我也不亏,只要脚步不停,我相信我会走到嚮往之地的。 至于我的第三个心愿,便是希望言羲成为巴夏王、洗清青冥族之冤,当然,此事由言羲来做与由他父亲来做意义完全不同,让犯错者弥补错误是最理想的,可我不会傻到以为巴夏王会承认错误,这过错并非单纯因他误信国师导致,是他本身的慾望凌驾于良知之上,他不会让天下人晓得他屠杀青冥族真正的原由,所以我仅能将这希望寄託于言羲。 言羲眼下只愿替汐娘报仇并为曾受的苦难讨回公道,他无念于王位之争,这对我可是个大问题,我该如何让他有意一争呢? 「你想过什么样的报仇方式最能让奚贵妃和皇七子痛不欲生吗?」 「不劳费心,我自有主张,不过有件事你倒能帮忙。」 「让我帮忙还瞒着我。」我抱怨了一句,识相不再细问,「想让我做什么?」我们是盟友,理应相互协助。 「我需要一份名单。」 「和皇七子有勾结的朝臣名单?」我猜测。 他又笑了,这次是爽朗的笑容,「挺聪明。」 「等等,你这居高临下的姿态怎么回事?好歹我年长你五岁,能不能别这么高高在上呀?你可是说了我们是盟友,那就该平等相待。」我不满插腰,是时候摆出长者姿态教教他什么是尊卑有别了。 「你都说了平等,与年岁无干係。」 「蹬鼻子上脸了,行,我宽宏大量不跟你一名幼子计较。」我这成年人跟个孩子较劲也太小心眼,忍忍算了,毕竟出身王族,有些架子不奇怪。 我欲离开之际,他补了一句:「记得名单啊。」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声,走出书房。 后来,儘管言羲不同意我混入参天塔,起码许诺了会设法让我见立果一面,祭天大典那日他会以皇子身份出席,皇子身边带几个使唤宫女不足为奇,我可以跟着他大摇大摆进入参天塔、观看祭天大典,可惜靠近立果是无望了,能远远确认她平安也不枉这几个月的费心筹谋了。 我写了封信告知隐隐祭天大典时不可入宫,言羲断定巴夏王想来一招请君入瓮,届时防备森严,天罗地网下他们走投无路,只会白白送了命。 起先我设这场局也不是为了救出立果,我不是说梦的痴人,心知得以相见已是幸运,营救之事还须细细编排。 不知立果是如何将我与她对换容顏的?上回她打晕了我,我没亲见到她使用冥术,若她能将容顏还给我,是否就能换得她的自由? 不,她能为我甘愿成为替身,怎会捨我而去?换回原本的身份后大概她也会拼死救我,立果是重情之人,偏偏为此害了自己身困樊笼。 等待祭天大典的每一日对我都是折磨,我试图用忙碌转移注意力,心不在焉的我因此搞砸了不少工作,如今猗桐宫人手少,我频频犯错,已是掌事宫女的纳月不得不出言训诫,这也是她多日来头一回与我说话。 我静听她的训斥及提醒,现在的她比从前多了几分威严,用词虽文雅,听者亦能感受到那股压力,我在神殿时朝云长老和各位祭司时常长篇大论,我习以为常,自然不同旁人觉得压抑。 「我说的你听清了吗?」瞧我没反应,她略显不快。 「听清了。」 她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无人,道:「我不管你和十四殿下达成什么协议,希望你不要忘记此刻的身份,奴婢该有奴婢的样子。」近来我总往言羲书房跑,纳月看出我们联盟实属正常,估摸她说这番话也是想让我别忘形、以免引人怀疑。 记得昔日在书上读过一句成语谓「奴顏媚骨」,是否为奴便该如形容的那般阿諛諂媚、低三下四?莫说我以大祭司的身份活过十多载,骨子里的脾性容不得自己做出这等小人姿态,纵然我不是大祭司,我也不愿活得没尊严。 若能过得好,谁甘愿为奴为婢?既已身不由己,至少能选择不让奴性入心,再苦再累是一回事,奴顏无妨、绝不媚骨,相信纳月亦是如此。 她端着掌事宫女的架子唸叨许久,缓和了些后,我不禁问她:「还生我气吗?」 纳月神情淡然,悠悠道来:「愤怒已消,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你的见死不救。」 「那就别原谅吧,于我而言并无差别。」人想活得有意义,心中必得有个寄託,可以是正面、可以是负面,只要那东西能让她在乎、让她上心,世间便不单单是一个生老病死之处。 纳月表情变得难以言喻,好似不可置信、又像讽刺、还带着鄙夷,她嗤笑一声,道:「别人的情感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 我不是苍穹,就算被冠以大祭司之名仍是个普通凡人,怎会不看重他人情感?只不过在阿锦州遭遇屠城后,那些对我族叛乱的指责与污名听得太多,一名浑身脏污的乞讨者再多添淤泥有何差别?纳月的怪罪如同淤泥,在我身上无足轻重。 纳月说过我太理智,若说当时是一种善意提点,这回即是不满的指责,理智过头、利弊双存,或许遭人嫌弃冷心冷面,可我能过得轻松点,说我自私也罢,我只是不想被情感牵绊太深。 然而,纳月看见的是我对汐娘的狠心,却没看见我对立果及族人的在乎,我对他们不仅有责任,更有深入骨髓、血浓于水的亲族之情,若说别人的情感真的对我毫无意义,那是因为我的心中已无空间再容他人了。 再者,我也实在不愿深究他人感情,不知道便不会难为,唯愿与善以善、与恶以恶。 对纳月的质问,我回道:「人的情感太复杂,我只懂得无论对我好、对我坏,我都会同等回报。」 「你连对方的情感都不愿了解,又怎晓得什么才是同等回报?」 「一个烧饼还一个烧饼、一刀还一刀,再简单不过。」 「别人付出的可不只是一个烧饼,很多东西不用心就看不到。」纳月突然用怜惜的眼神瞧着我,「嬁奴,我不知道你经歷过什么,但我看得出你并非天生淡漠,不要故步自封,如果你愿意好好去体会,你会发现你错过很多值得珍惜的事物。」 我摇头,纳月所言的道理我一直晓得,她是乐观的人,总看见美好一面,却不知另一面的丑陋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寧愿错过,也不愿因那一点美好而承受更多的恶意。」 「我以为你是勇敢之人。」 「能懦弱,谁想勇敢?」 说我逃避也好、胆小也好,人生本就有捨有得,我得到了安寧且平静的生活、而以错过美好为代价,我甘之如飴,人人所求不同,清静无波澜的心境才是我内心深处最渴切的冀望。 第八章:祭天大典 下 除夕那夜,言羲照惯例参与王族夜宴,除了各宫主子,宫外的王亲贵冑、高官大臣齐聚王宫,听着房外的锣鼓喧天、烟火燃爆以及大伙欢庆新春的声音,我一人待在房中格外孤单。 一年前的此刻,我身在温暖的神殿,而今我却在这间冰冷的小屋对着烛火发愣,旁人欢欣鼓舞迎接新年,殊不知我迎来是不计其数的族人忌辰。 天亮之后,祭天大典随即展开,照理祭典方始乃由一般祭司先行颂祷,参天塔应会派人负责这工作,立果出场时间约莫落在正午,我既紧张又期待见到她,这一年她过得好吗?巴夏王是否善待她呢? 届时我随言羲入场,估计在茫茫人海中她难看见我,这样也好,万一她一时惊讶露出异样,巴夏王许会察觉,为了彼此的安全,她没注意到我才好。 天色方明,王宫已是热闹万分,各处宫人手忙脚乱迎接新年,尤其膳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言羲一早便穿上新衣、在纳月的陪同下向巴夏王等长辈一个个请安,昨夜守岁累得四仰八叉,今日还得起个大早各宫走动,王公贵族也不好当嘛。 一仰头,远处七彩天灯高飞,那是祭天大典开始的宣告,巴夏王将仪典交由国师筹备,眼下他得接见朝臣贺年,估计正午将至之际才会前往参天塔。 趁着大人物到场前,诸多宫人寻机去了参天塔祭祀苍穹,对他们而言能参与祭天大典是修来的福气,也盼望能在祭天大典沾些福泽庇祐今年平安顺心。 儘管青冥族被诬陷谋反,但信仰本身就与政治无关,世人眼中的大祭司仍是距离苍穹最近之人、是苍穹与世间沟通的桥樑,他们依旧敬仰大祭司之名、期待有幸亲眼见见传闻中的大祭司,这些天光听旁人谈论这些无谓之事都累得慌,他们误解太深,我根本不认为自己和常人有何不同,谣言所说我能与苍穹对话也是无稽之谈,我呢,除了风声、雨声,压根儿没听过苍穹之声,要我说大祭司其实是苍穹头号奴隶,成天为祂做这做那、却无半点回报。 回想过去真是愚蠢,为了苍穹费了将近一生时间,到头来祂又为我族做了什么呢? 巳时刚过,言羲回了猗桐宫,稍做休息后我们便出发前往参天塔,临行前他特地私下提醒我千万注意言行、保持冷静,因为待会儿我不仅会见到分别多时的挚友,也会见到屠我青冥族的巴夏王以及国师那幕后黑手。 高耸的参天塔效仿阿锦州建筑风格呈圆顶尖塔之状,以蓝、白、黑三色做底,表达敬畏苍穹之意,参天塔前广场之上筑起一座两层楼高的祭台,天圆地方,一层为方、二层为圆,而在其之上是足以炖了十个人的巨大祭炉。 上百名参天塔祭司整齐地在一层上围成圈,手中拿着祭文颂祷,置于地上的白烛以放射状向外摆放、佈满整个广场,只留一条铺上黑毯的道路直通祭台。 广场外围搭设不少顶棚及座椅,是给观礼者休憩用的,毕竟今日可是有青冥族大祭司亲临主持的祭天仪式,虔诚的巴夏国民岂会错过此等沐浴神辉的良机? 往日阿锦州在元日祭天时也有诸多信徒前来,不过基于各种考量,神殿之内不许外人入内,即便是王族亦无例外,心存侥倖者想混入神殿,下场便是让隐隐扔出窗外。 我不喜欢当大祭司、不喜欢乏味的祭祀,如今再没人苦口婆心劝我守规矩,我倒怀念起那抄写祭文、跪拜唸经的日子,并非我性子改了,是我终于懂得再索然无味的事只要有亲人朋友在侧,即是欢愉的时刻。 「祭炉怎么没火呢?」纳月好奇为何广场摆放了若干燃着烈焰的小祭炉,祭台上斗大的祭炉却毫无动静。 「那祭炉不同于其它,所焚之物可逕直传达予苍穹大神,唯有青冥族的大祭司方已有资格朝内焚烧祭文。」言羲解释同时,在棚下找了个偏僻位置坐下。 「讲究真多呢。」纳月信奉苍穹,却不迷信。 我站在言羲身后,心脏狂乱跳动,有兴奋、也有伤感,我知道巴夏王为了脸上有光,不会让立果在眾人面前显得病弱或精神不济,她会风光出席,我心疼的是在立果乖乖听命的背后受了多少折磨与胁迫,她是个寧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脾气,她能无声无息被关押一年而不拼死一搏,想来巴夏王没少拿天牢中族人性命相要胁。 除了对立果的担忧,我心底隐约有些惴惴不安,言羲说今日的祭天大典是巴夏王设的一个局,我已告知隐隐等人不可入套,可我老感觉不会这般简单,青冥族残存者不多,巴夏王真会为了将我们一网打尽而花费这等心力吗?一名征战沙场多年、灭过无数城池之人,我们这点人如何入他眼? 自从知道这是一场圈套,我就在想巴夏王欲请君入瓮的真的是我们吗?若真要抓我们,何不选择在王宫外举办祭天大典?他应当晓得我们入宫不易,自然无法全数出动,可在外头能引来我们更多族人,连我都能想到的问题他不会没想到,莫非他的目标不是我们? 静思之际,观礼台热闹起来,不久后参天塔四周已人满为患,太阳冉冉升至正空,忽而一声「陛下驾到」传来,眾人跪拜,我忍着弒族之仇弯下双膝,一年了,阿锦州沦陷后一年我总算亲眼见到巴夏王言燁。 第九章:天火 上 巴夏王言燁年过五十、体格依然高大精壮,穿着皇袍亦难掩结实,多年征战养出的戾气在他脸上一览无遗,渐显灰白的头发与鬍鬚替他添了一丝沧桑,若非已过俊逸之年,以他的面相如今王廷中要找出与他比肩的也不出几名。 巴夏王身后两步之遥跟着一名衣容华贵的妇女,看着与他年纪相仿,能在祭天大典与巴夏王一同出席的后宫女子,想来也只有权倾后宫的贵妃奚千蕊了,平心而论奚贵妃五官实在平庸,施上粉黛、靠着衣装勉强能称一声秀气,但那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所积累的气势却是肉眼可见的。 巴夏王透着的是揹负无数人命的肃戾,而奚贵妃身上的是一种胜利者的高傲,同为气场充盈之人,二者给人的感觉大相逕庭,可一样惹人讨厌。 我最想手刃的仇人即在眼前,我竟还得向他卑躬屈膝,我气自己无用、恨自己弱小,指甲没入攥紧的手心、紧咬的牙根发酸,躁动之际,纳月的手伸来、覆上我的拳头,其实无须她提点,我也不会衝动坏事,我已经忍了一年,再多忍一段时日又何妨? 巴夏王让眾人起身,于参天塔前道貌岸然演讲一番、哄得眾人如痴如醉,什么国泰民安、千秋万代,我听在耳里、噁心在心里,屠杀百姓、旱灾肆虐,何来安居乐业的美好? 或许是我看着巴夏王的神情太狠绝,言羲蓄意假借口渴让我去取点茶水来,好让我调整心绪,也避免有人察觉我的恶意。 我向参天塔的宫女要了些水,廊下等待时,廊外一园红梅吸引了我,地上雪花未融,衬得红梅更加艷丽,间来无事,索性随意欣赏欣赏这片梅林,穿梭树间、梅香扑鼻,人总说梅花受得苦寒、方能绽放美丽,我却好奇梅花是否寧愿挨着天寒地冻也要一枝独秀?兴许这根本不是它所想要的,只是苍穹强加于它。 绕过一株梅树,忽而瞥见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席地而坐,手中握着一酒壶、倚着树干睡得香甜,他的头发很长、却不如一般男子束发或上冠,而是随意披在肩上,即便是女子也鲜少如此披头散发,遑论身着华服的他。 他黑袍上的绣纹相当精緻,腰间的玉要价不菲,胆敢在参天塔肆意打瞌睡,不是王族便是权贵。 浓密的眉毛、上扬的凤眼、高挺的鼻骨以及稜角分明的下顎,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也是我十八年来见过最俊俏之人,此刻他倒坐在地,若站起来起码比我高上一头,怪了,这等姿色的男子早该名满王都,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细看他的相貌,我有种熟悉感,彷彿从前见过,神殿封闭,若我真的见过他定会记得,因此对这莫名的感觉让我有些疑惑。 一朵梅花从树梢落下、碰巧抚过他的鼻尖,他的双眼眨了眨、缓缓睁眼,睡眼惺忪的他慵懒地伸展手脚,喝了口酒后,精神回復不少,这才留意到我的存在,他靠回树干,悠哉道:「你哪位?」 无论他是谁必定非富则贵,我向他行礼,回说:「奴婢嬁奴,在猗桐宫当差。」 「猗桐宫?那就是十四殿下的奴才了,他也来观礼?」 「是。」 「什么时辰了?」 「午时将至。」 「好嘞。」他爬起、拍去身上花瓣与尘土,「该干活囉。」 他将剩馀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空酒瓶扔给了我,接着一言不发、晃荡远去,我望着手上的酒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真是个怪人。 参天塔的宫女将备好的茶水端来,我刚接手、向她道了声谢,她立刻发现我手中拿着的酒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便把它拿了去。 「这酒壶交给我便成。」 听她之意,似乎知道它所属于谁,我问她:「你认识酒壶主人?」 「自然,尽冬大人好酒,参天塔中人人皆认得尽冬大人的酒壶。」 她说尽冬!那可是国师之名啊!方才的男子竟是国师! 言羲说巴夏王听信国师所言才血洗阿锦州,国师亦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刚刚便近在咫尺,我却浑然不知,我为自己的无知痛心疾首,也为自己觉得他气韵引人而惭愧不已。 不过冷静想想,纵使我早知他的身份,又能如何?莫非我还在此能一刀杀了他?不,那只会将我自己置于死地、断了营救族人的机会。 我该庆幸并非一开始便知他是国师,我尚达不到处变不惊、亦无法将真实情感隐藏得不露痕跡,他与我近距离接触,我的情绪躲不过他的眼,没在他面前散发恨意着实是幸事,否则我大概转眼就进了天牢。 国师与我想像中出入颇大,我从未料想他会是个风采翩翩的公子,人不可貌相,在那美丽的躯壳下藏着的险恶有谁能看见?也许唯有因他而死的亡魂方知他的蛇蝎之心。 我收拾好心情回到言羲身边,巴夏王无稽的演说已经落幕,在奚贵妃的陪同下他在观礼台中央的大位上坐着,此时国师也来到他面前,国师戴着一张黑底白云的面具,言羲说国师在外人面前从不露真容,正因如此他的绝世容顏才不为人所知吧。 巴夏王与国师聊了两句后,国师便开始了今日的重头戏,他领着数十名祭司走上黑毯,广场之上除了他们颂唸祭文之声、再无其馀杂音。 春日的头天寒意未散,即使日正当中也无半点闷热,反倒温暖舒适,祭司一盏盏熄灭广场上星罗棋佈的白烛,颂文终止、鼓声响起,在场连同国师在内的祭司们转而面向参天塔,双手叠放胸前、朝阶梯之上的塔门恭敬一拜,观礼人群屏气凝神望向同一所在,等待着那名传闻中的大祭司现身。 咚咚鼓声退去,无声中,一道身影缓缓自参天塔中走出,她身披纯白衣衫、妆发简朴不失高雅,望着她步下阶梯,我的悸动难以言喻,当我终于亲眼确认她好好活着,泪滴不自主滑落,我赶忙擦去,深怕露出马脚,看到立果顶着我的模样在面前晃悠实在奇妙,我想她若见了我,心里也一定彆扭。 随着立果走下参天塔、又步上祭台,我发觉在场者无论是何身份皆低下了头,他们信奉苍穹,爱屋及乌地敬重大祭司,人啊,真的很复杂,有时权威之下不肯低头就范、有时无人逼迫便自愿俯首,究竟人人心中那把尺刻着什么样的度量呢? 「她便是青冥族的大祭司锦尘,当真风姿绰约。」纳月的讚赏要是让立果听去,她必高兴得上天,这辈子可还没人这么称讚过她,她虽长得娇俏,那静不下的性子实在无法让人联想到风姿绰约这四个字,别瞧她此时乖巧走在黑毯上,我敢打赌她心中正咒骂着巴夏王祖宗十八代,纳月又道:「大祭司一生不能婚嫁,可惜了这位佳人。」 「可惜?」我不解,问:「有何可惜?」 「觅得佳婿何等幸事,大祭司无法与人结亲,岂不可惜?」 我不以为然笑了笑,神殿中多的是一生未婚配的祭司,他们都过得很好,反之多少夫妻怀着怨懟、忍着不满还得日日同处一室,婚姻从不是幸福的同义词,想要的人便去追求,没有也不可惜,世上幸事何止这一桩。 当年朝云长老选择我为大祭司,我接受了,也晓得馀生只能守着苍穹,我虽放弃了姻缘,却同时换来优渥生活,算是等价交换吧,我不后悔走上这条路,然而阿锦州已毁、青冥族几近灭族,这大祭司之名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九章:天火 下 立果于祭炉前将亲手书写的祭文点上火、投入炉中,祭炉巨大,即使立果前后焚烧了百来份祭文,外头仍不见火光、唯有白烟裊裊升空,立果手持拂尘轻轻挥舞、洒水祈雨,祭天仪式即将完成之际,国师捧着一托盘、上头摆着一条白绢以及一把短刀。 他要做什么?仪典中从未有此一式,立果立于祭台之上一脸不解,如同此刻的我一般。 「请大祭司献血以祈国泰民安。」 献血!青冥族供奉苍穹从不以血为祭,国师若是青冥族,怎会不知?莫非他是刻意为之?可他这么做有何目的? 国师心思叵测、定有后招,不可被他牵着鼻子走,只是立果顶着大祭司之名、身处祭台之上,真应了那句「骑虎难下」,我看得出她同样心有疑虑,无奈她无法拒绝、也拒绝不了。 立果划破指尖、在白绢上以血为墨写上一篇祭文,国师带着面具、我瞧不见他的表情,想必应该得意得很吧,要真想让大祭司写上一篇血书,大可在祭天大典开始前先让立果提前准备,偏得当着眾人面前要求她,怎么想都可疑。 立果写完祭文后,国师随即退下祭台,立果将血文扔进祭炉,一切本该就这么结束,岂知下一瞬祭炉之中猛然窜出一道蓝色烈焰直衝天际,火焰分裂为数道、如星落般落在参天塔广场上,与一般的火必须遇上可燃物才能燃烧不同,这蓝色火焰接触的任何物品都可成为燃料,石地、砖墙、金器一旦沾到半点火舌,随即演变成熊熊大火。 蓝色火焰转眼便侵蚀了四周,一场祭天大典成了烈火地狱,哀嚎尖叫不绝于耳、人人自危忙着逃命,看着眼前烈火肆虐不禁让我回想起当时从巴夏士兵记忆中看见的阿锦州沦陷的惨状,我的族人也曾受着同样的苦……。 「嬁奴!」 眼下的景象让我一时失了神,纳月使劲推我了一把我才醒神,此实我才发现我们所处的观礼台已烧毁大半,一转身便不慎踢上脚边躺着的一具焦尸,焦黑的身躯还能清楚看到它张嘴恐惧的痛苦脸型,我的胃一阵噁心、险些吐了出来,鼻中充斥着各种焦味、烟燻得人神思恍惚。 「快走!」言羲拉着一动不动的我欲往空旷之地奔去,我却想起立果还在祭台之上,蓝火由祭炉而出,她离得最近、首当其衝,我得去救她。 「你们先走!」 我想甩开言羲的手,他握得更紧,「不可,如今自保要紧!」 「我不能再丢下她!」立果为我牺牲太多,我做不到弃她而去。 纳月此时也拉住了我另一支手,喊道:「火势太猛,你会被烧死的!」 「她也会被烧死的!」 争辩之际,一颗火球落下,离我们不出十步之遥,火舌四窜、朝我们喷飞,情急之下我将言羲、纳月推倒护在身下,本以为腐蚀皮肉的疼痛转眼即来,可蓝火飞过,我竟不觉有异,甚至没有半点热气。 热气!是呀!广场一片火海,我为何全然未感灼热?可身下的言羲、纳月早已满头大汗,到底怎么回事? 「嬁奴!」纳月、言羲站起,连忙查看我的伤势,蓝火烧毁了我背上的衣衫,我却全身而退。 「这……!」他俩瞠目结舌望着我,满脸不可置信,其实我何尝不吃惊? 我脑中想起一事,为了证实所想,我主动将手伸向一旁燃烧着的火焰,手入火中,袖口剎那化作灰烬,而我……毫发无伤。 「……天火……。」 这一刻,我总算釐清这威猛的蓝色火焰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巴夏王及国师举办祭天大典的用意。 「我知道怎么灭了这火。」我拔下头上发簪、在手心刺出一口子,将自己的血抹在言羲、纳月二人手上,「照顾好自己。」 我正要前去寻找立果,言羲挡在了我面前,「此去你的身份便瞒不住了。」我看了看眉头紧皱的他、又看了看惊讶地睁着大眼的纳月,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在眼中,估摸他们也懂了我究竟是谁。 「如果我回不来,契约上的事就算只靠你自己也要完成。」我替灰头土脸的他擦去脸上些许脏污,笑言:「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治理的国家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我,眼中有很多话,或许我再也没机会听他亲口说给我听了。 我们没多说告别之言,因为我们都晓得那并无意义,且心中多少期盼着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越过一片蓝色火海、我奔上祭台,祭炉边一名女子倒卧地上,她的衣袍上还燃着火焰、多处烧伤、血肉模糊,庆幸天火并未攻击祭炉,边上的她也未受到致命伤,只是被四溅的火舌波及。 我连忙拍灭她身上的火,我抱着她、呼喊着她的名字:「立果!醒醒!」 「……咳、咳咳……。」她咳了两声,慢慢睁眼,她眼神迷离、神智还不太清晰,虽然烧伤无碍性命,但被浓烟呛得不轻。 「还好你活着。」亲眼见她在我怀中喘气,我喜不自胜地差点掉泪。 她恍惚地摸上我的脸,道:「这脸……看着真彆扭……。」 「我也这么觉得。」我笑了,她也笑了,彷彿回到了过去在神殿的时候。 我扶她站起,面对这片蓝色火海,我想过趁乱带着立果逃之夭夭,但逃得出参天塔,逃得出王宫吗? 巴夏王和国师是我的仇人,但其他人与我无怨无仇,我当真要狠心见死不救?何况言羲和纳月也在,我无法确定抹在他们手上的血能保他们多久,若天火不灭,一路扩散会否殃及百姓呢?可一旦天火熄灭,巴夏王便有馀力对付我们,我该如何选择? 「救人吧。」身侧的立果突然开口,她看出我的两难,于是替我做了抉择,「不要成为和他们一样讨厌的人。」 立果心知肚明选择救人换来的是她无法预知的悲惨下场,假若她假扮大祭司一事曝光,我能活、她却难说,然而她依旧决定救人,我佩服她的大义,也不捨她的牺牲。 「来吧,来灭了这火,让他们瞧瞧我们青冥族的大祭司多有本事。」 她牵起我的手、放置祭炉之上,随着手心伤口的血滴落入祭炉,嘶嘶的烈火之声逐渐平息,当我再抬头,已不见蔓延的天火……。 第十章:大祭司 上 「天火」乃苍穹展现其至尊神力的手段之一,我曾在神殿藏书中读过有关天火的记载,传闻苍穹盛怒、欲罚世人之时便会降下蓝焰天火,只是从未有人见过,我一直以为那仅仅是人们基于对苍穹力量的恐惧而臆想出的產物,今日方之并非空穴来风。 天火为何对我不起作用?因为我是大祭司吗?若真是因我是大祭司之故,还当真讽刺,苍穹捨弃了青冥族、任由巴夏王屠戮我族,为此我不再信仰苍穹、不愿再担负祭祀苍穹之责,而在参天塔广场的茫茫人海中,祂却无视虔诚的信徒、唯独庇护了我,究竟是苍穹无眼或是偏宠大祭司这个名号? 书中未曾提及大祭司可不受天火之害,也未曾提及如何招来天火,细想国师突如其来要求立果以血书文的举动,估计那便是引来天火的原因,姑且不论他从何得知此举可引发天谴,他的动机更耐人寻味。 我已明瞭这场祭天大典目的不为祈福求雨,据我推断,巴夏王和国师应当发现立果假扮大祭司,血祭如只为证实立果身份,未免手段过激,他们处心积虑、不顾眾人生死执意这么做,就是想逼真正的青冥族大祭司现身,他们赌我即便不顾旁人、亦不会弃立果不顾,退一万步说,纵使我不出现,死了这些人他们也不觉得可惜吧。 我苦思前因后果之际,不知从哪冒出的侍卫将祭台团团围住,巴夏王与国师安然无虞立于参天塔阶梯之前、一丝不紊,根本瞧不出方经一场浩劫的狼狈,果然这场灾难是他们计画的一环吗? 「我的锦尘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国师口吻轻松、规矩向我行礼,显得毫不意外,这下能确信我的猜测皆是事实了,他们看破立果偽装、假意举行祭天大典、实为让我自投罗网。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天火来得毫无预警,方才我是想起朝云长老年年提醒除我以外旁人不可擅用祭炉,又见立果血书入祭炉后立即引发天火,而我又不受天火侵袭,这才推断自己的血能灭火,但我也单单是推断,万一我的血不起效,立果、言羲、纳月还有这数百名观礼者岂非跟着陪葬、死无全尸?巴夏王、国师二人的狼子之心实在可恨。 立果惊慌望向我、面露恐惧与愧疚,她担心我、也气自己没能骗过敌人,我一手搀扶着她,一手轻敲她的额间,揶揄道:「瞧你戏演得这么差,多亏你生在阿锦州,若生在戏园子,肯定饿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立果瘪着嘴。 「这样挺好,我也懒得东躲西藏,正面迎敌简单多了。」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比起让立果为我做替罪羔羊,我更情愿直面对敌。 立果无奈摇头,「我差点忘了小时候打架你都是挥第一拳的那个。」 立果的一句话令我想起童年时光,那时我控制不了冥术、遭人冷漠对待,纵然到了神殿、成了大祭司,有的也只是族人的敬重,但他们眼中的回避我看得一清二楚,孩子没有成人那么多秘密,坦荡而无所畏惧,见到大人疏远我、那些孩童跟着起鬨,有时我被烦得受不了便给他们一拳,可惜我手脚不利索、完全处于下风,多亏立果、隐隐总及时赶来帮我,我才能次次全身而退。 以前老觉得过得不好,如今才懂得那些挫折与今日承受的一切相比恍如沧海一粟,我多想对当初无知的自己骂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与立果紧紧相依,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才能保下她,我轻声问她:「除了互换容顏,你还会其它冥术吗?」 她假装咳嗽,回答:「你当我是天才啊?光练这一项就快要我命了。」 「都要练了,怎么就不练个有用的呢?」 「你还不满了,要不是我哪有你这一年自由的日子呀。」自由?我这一年真的有过自由吗? 「还真是久违的斗嘴啊。」能再与立果谈话真好,要没有这一群拉弓、拔剑的侍卫煞风景就更好了。 「要怀念先等等,你脑子比我好,快想想办法吧。」 我还真想不到办法,总不能再把立果的血滴进祭炉让天火再烧一次吧?巴夏王能灭了阿锦州,摆明不给人谈条件的机会,苍穹啊,祢真有灵的话,何不劈下道雷解决了巴夏王和国师呢? 罢了,靠天不如靠自己,尽力一试吧。 「这仗势是想杀我吗?」我与巴夏王之间隔着无数拿着武器的侍卫,他负手挺拔远远站着、稳若泰山,我松开立果、独自朝前走了两步,好歹我也坐在大祭司的位置上十多年,区区一个王还入不了我的眼,要说成为大祭司我什么学得最彻底,不是死板的祭祀条陈,而是摆起大祭司至高无上的姿态俯视苍生,我朝他莞尔道:「杀我,后果你承受得起吗?」 大祭司是虚名,却是世人奉为高岭之花的存在,他们敬重、更敬畏,一滴不属于大祭司的血落入祭炉、直达苍穹便可让祂龙顏大怒、降下天火,若杀了大祭司,临头的又该是何等灾祸呢? 巴夏王目光如炬、一语不发,打量着我、观察着我,反倒国师一派轻松,说起话来自在得很,「本尊就是不同,这气势只有大祭司能有啊,我可真是白长这双眼,方才竟有眼不识泰山,错把您当成普通奴婢,还请锦尘大人勿怪。」 勿怪?他要以死谢罪我便不怪,原想这么回他,想想此刻不宜做口舌之争,做主的是巴夏王,我不必与国师多做纠缠。 巴夏王渴求的是不存在的长生之法,他误以为青冥族深諳此道,这是我唯一的的筹码,故弄玄虚也好,只要他认定我掌握长生法门,我们就有生路。 手上的伤隐隐作痛,低头一瞧,我已满手鲜血,灵光一闪,我心生一计,「巴夏王,你灭我青冥族不就是想要长生之法吗?」我和隐隐是掳了与巴夏王亲近的重臣并从他们的心语得知此事,旁人所知青冥族叛变遭军队镇压不过是巴夏王掩饰罪刑的手段,知晓实情者不多,我蓄意在眾人面前提起此事,虽不能保证有人信我,至少能在他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青冥族意图不轨,本王平息乱源理所应当。」他总算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脸不红气不喘大说胡话。 我走近一名侍卫,他的刀对着我,我用指尖轻轻夹住刀身往我喉头移了几分,当冰冷的刀锋抵上我的颈子,本就紧张兮兮的侍卫吓得一哆嗦,他扔了刀、跪伏在地颤抖、不敢妄动,周围的侍卫亦如惊弓之鸟,我每跨出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大祭司这名号可真好用,顶着苍穹的厚爱,眼下我也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角色了。 一路几乎畅行无阻,此时我与巴夏王距离不过十步,他的眼神格外冷酷,以神灵之姿低看螻蚁般毫无人的情感,他轻巧抽出腰间配剑指向我,他不惧苍穹、却渴望获得苍穹的永生之力,是矛盾还是愚蠢? 「你可以杀我、可以杀了青冥族所有人,但你奢望的一切将化作泡影。」 「本王要的,莫非你能给?」前头还否认,现在藏不住贪念了。 「你若不信,便不会大刀阔斧攻打阿锦州又佈下今日之局了。」为保性命,我决定撒下一个弥天大谎,我将伤了的左手举起,血液顺着手掌边缘滴落在巴夏王的剑上,「这即是你寻求的答案。」 巴夏王的眼睛先是因惊喜而张、后因谨慎而微瞇,要骗他果然没这么容易,不过他只要有一丝半点相信我的血能助他长生不死,我、立果以及被关于天牢的族人就有一线生机。 巴夏王将剑收回鞘中,命令侍卫将我带回长年宫并将立果关入天牢,估摸他对我也是半信半疑,留我一命总归比杀了我好,无论真假,唯有我活着、他才能达成所愿。 虽然落于巴夏王手中实非我所愿,能暂时保住命已是万幸,他将立果送入天牢应当会留她性命日后要胁我,事已至此、静观其变吧。 第十章:大祭司 下 我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之际,四、五道黑影自参天塔顶一跃而下,纵使黑衣蒙面,我仍一眼认出领头人,我太熟悉他的身手和动作,真是气人,分明让他别来淌浑水,竟敢不听话擅自前来。 五名黑衣者皆是箇中高手,与侍卫较量的刀光剑影中,轻易打倒十来人,侍卫一左一右架着我急着将我带离此处,我挣扎却抵抗不了他们的强大的手劲,忽然眼前闪过一片银光、是飞溅的血滴随即入眼,我尚未弄清状况,隐隐和他的同伴已将我围在中央保护着我,这时我才发现方才两侧胁持我的侍卫双双倒地哀号、原本捉着我的手已与他们的身躯分离,掉落他们身旁。 更多的王宫侍卫聚集,隐隐等人技高胆大,可终会有精疲力尽之时,隐隐喊道:「守好大祭司!」 话音方落,隐隐以迅雷般难以置信的速度突破重围、直奔巴夏王,我立马明白他的意图,擒贼先擒王,拿下巴夏王这场战斗便结束了。 隐隐的两把青铜剑一路斩杀无数侍卫,大多命丧他剑下之人甚至连他何时挥剑都不晓得,他就这么浑身染血来到巴夏王身前,巴夏王抽出配剑与他博斗,巴夏王曾是沙场大将,武艺自然不差,可惜当武者遇上暗卫,吃亏的永远是不懂黑暗残酷的光明之人,遑论隐隐年少敏捷、而年过五十的巴夏王行动已无法随心所欲。 隐隐凭着轻巧而多变的剑术压制着巴夏王,趁巴夏王疲累气短时,他抓准机会绕到他身后、划断他的右手手筋,巴夏王无力握剑,隐隐将青铜剑搁在他脖子上,最终拿下了立于国家顶端的王。 伺候巴夏王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乞求隐隐勿伤巴夏王,侍卫们见主子被俘、不敢妄动,隐隐胁持巴夏王与我们会合,一名同伴也将立果带了过来,我们一行人缓缓往出口后退,即将踏出参天塔墙门之际,一支飞箭划破寂静、直直射中隐隐手臂,我猛然转头一瞧,爬上墙顶的言羲手持一张弓、面色清冷地望向我方。 隐隐中箭、一时疏于防备,巴夏王趁此逃脱,我们又一次遭到敌人包围,我朝言羲望去,真的没想到扭转局势的这一箭会出自他手,我曾一度以为同病相怜的我们能依赖彼此,原来是我一厢情愿。 言羲……他终究为了他的父亲、为了他自己而出卖了我……。 如果今日我们全都得死在这儿,皆怪我识人不明,是我错了,竟傻得相信仇人之子,言羲这一箭不只射在隐隐身上、更射穿了我的心,我顿觉胸口压抑得喘不过气、喉头酸哽难受,脑中闪过阿锦州沦陷时族人遭人杀害的画面,难道这些今日又要重演一回吗? 「拿下大祭司,其馀者杀无赦。」巴夏王语气平淡,彷彿要杯水那般稀松平常。 侍卫上前欲逮捕我,隐隐不顾伤势挡在我身前,他坚毅的眼神警告着敌人除非踏过他的尸体,否则休想再近半步。 刀剑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杵在原地、进退不得,为什么我们非得被逼到这地步?苍穹到底还要如何耍弄我们? 同伴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地上的血跡越来越深,我不能眼睁睁见他们死在我面前,他们不能死,不能! 突然,满地无尽的鲜红染上了我的双眼,目视所及没来由地仅剩一片血红,耳中传入吵杂的声音,老人谈笑的声音、孩童追逐的声音、厨房烹煮的声音,无数人在我耳边说话,数百、数千、数万,吵得我头疼欲裂,我不要再听见这些震耳欲聋的声响,不要再听……。 「不要──!」 「锦尘!」 我抱着头、倒在立果怀中,我想摆脱这些声音、想把它们从我耳中赶走,为什么要让我听见这些?为什么不是别人承受这些?我的脑袋彷彿快炸裂了,难以言说的剧痛使我无法思考,此刻我唯有一个念头,好想让那些伤害我族之人嚐嚐这等痛苦。 当此念闪过我的脑海,那纷扰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轰鸣,所见仍是一片血红色,而离奇的是在这片红景中,侍卫一个个抱头打滚、狰狞的面孔透着惨绝,成百的敌人瞬间倒地、不战而败。 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巴夏王鹤立鸡群,他的神情难受得很,却以毅力支撑着身体不倒,我在立果的搀扶下站起,环视着这奇异之象,在场之人唯有青冥族人安然无恙,隐隐、立果等人皆无异状,国师也好好地站在参天塔阶梯之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眼下的情形不正是我刚经歷的一切吗?莫非我的一念成真、将我的痛苦转移给了巴夏王和他的部下? 身子不再难受,我的脑子总算清醒得多、慌乱的情绪也逐渐冷静下来,眼中的鲜红一点点淡去,一片白光后,世间恢復了原有的色彩斑斕。 我忽觉全身无力、向前倒下,一隻结实的手臂伸来、及时搂住了我,我才免于直撞地面的悲惨下场。 「锦尘大人!」 我的思绪渐趋模糊,眼角馀光瞥见侍卫情况好转,再待下去又是一场恶仗,「……快走……。」 隐隐将我揹在背上,与其他同伴迅速撤离,在我失去意识前,依稀听见纳月的声音,后来的事我便一无所知。 再次醒来,我已离开王宫,身在一处僻静的岩洞之中,此处傢俱简陋、不似家居,倒像避难之所。 虽说是个家徒四壁的处境,但我不由自主地开心微笑,我想我们是真的逃出巴夏王的手掌心了。 四肢沉重得很,光是挪个位置、坐起身来都有些吃力,我这身子骨真是糟糕,找个机会得好好锻鍊一番才行。 岩洞口的门布掀开,隐隐端着一盆水入内,他见我醒来惊喜不已,「锦尘大人!」 我本想骂他一顿,谁让他自作主张潜入王宫,可一瞧见他身上的绷带我就说不去嘴,罢了,也多亏有他,我和立果才能平安。 「这是哪?」 「神殿暗卫的一个据点,逃出王宫后,我们即到此处修整。」 「其他人呢?」 「受了不少伤,庆幸无碍性命。」 「立果……。」 我才开口,隐隐立刻接话:「立果没事,正在忙着张罗午饭。」 我心中大石总算放下,幸亏他们没有因为我而出什么意外,「我们怎么逃出王宫的?」王宫侍卫重重、宫门必有重兵把守,我想不出他们如何逃生? 「这些稍候再说,有人想见你。」 「谁?」 「朝云长老。」 朝云长老!他还活着!我一直以为他葬身于阿锦州大火,原来他没有离开我们。 接连的好消息让我感觉世上还是有希望的,我似乎又有了勇气去面对这残酷的世道。 然而,当我见到朝云长老,我才明瞭自己多么天真。 第十一章:手刃 上 这座岩洞位于王都近郊的戈壁上,空间不大却有如同蜂巢般天然的隔间,洞口掛上布帘就成了一间间内室,隐隐扶我走出房间,当天营救我们的同伴都在这儿,另外还有几名初见的族人,他们同隐隐一样受了不少伤,好在精神尚可,他们常年习武、体魄极好,相信很快便可生龙活虎。 「属下该死,没有早日救出大祭司。」四名暗卫跪伏在地,他们是神殿忠心的卫士,即使神殿不復存在,忠诚依旧不移。 「与你们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立果正巧从外头端着面条入内,遭天火烧伤的她身上缠了不少白布包扎,不过瞧她还能替大家做饭,想来已无大碍,她一见我立刻放下大锅,二话不说逕直飞扑而来,「锦尘,想死你了!」她这力道可不小,多得隐隐扶着我的背,要不我早被她撞倒了。 「好了、好了,冷静点。」想起她去年偷袭我、假冒我,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双手并用、死劲掐住她的脸颊,指责道:「谁给你的胆子敲晕我、甚至假扮大祭司的?」 「呀呀,疼、疼,都过去一年了,哪有人这么记仇的?」 「一年又如何?一百年我也记得。」 「我也是听命行事呀。」 「听命?谁的命令?」立果是神殿祭司,除了我,她还会听命于谁? 她眼珠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回答:「朝云长老。」朝云长老?立果冒充我是朝云长老的意思?我望向隐隐,他摇头表示不知此事,看来我确实得跟朝云长老好好聊聊了。 「朝云长老在哪?」 隐隐指向岩洞中另一隔间,我正要走去,他拦下了我,凝重道:「你得做好准备。」 我不解,问:「准备什么?」其他人表情变得十分诡异,令人不安。 「朝云长老……不行了。」 隐隐一言使我心脏揪了一下,我连忙进房,期望着一进门便能听见朝云长老吱喳的说话声,偏偏事与愿违,朝云长老没了昔日的活泼聒噪,他静静躺在床上,双眼微张却毫无意识。 房内血腥味刺鼻,朝云长老身上盖着的被子透出些许红点,那是由内向外染红的血跡,即便不掀开被子,也能料想他的伤势多重,朝云长老年近百岁,他总以长辈之姿教养着神殿诸人,有时像祖父般开导我们、有时想些坏点子作弄我们,一向健壮的他如今活死人般等待死亡,叫人难以接受。 我走近床边,他花白的头发散着,垂皱的皮肤苍白得可怜,记忆中圆润的他竟消瘦得只剩骨头,这一年他究竟经歷了什么样的苦难将他折磨至此? 我想探看他的伤势,伸手打算掀开被子前,隐隐压下我的手,劝道:「别看了。」隐隐表情不多,此时悲伤清晰刻在他脸上,朝云长老必是伤得怵目惊心,否则隐隐不会如此。 我忍着泪水,但止不住哽咽,每说一字喉咙都疼得紧,「朝云长老……到底怎么了?」 「那日我们潜入参天塔,偶然在参天塔的地牢中发现朝云长老,当时人人忙着祭天大典,我们顺势将他救了出来,可是……朝云长老已受过诸多刑罚,手脚废了、神智也不清,他存着一口气就想见你。」隐隐一边诉说、一边攥紧拳头,掩不住怒火。 「……锦……尘……尽……冬……尽……冬……。」朝云长老口中吐出数字,我以为他清醒了,可惜那仅是他的囈语,我抚上他的面颊,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泪水滴在朝云长老脸上,我擦了泪水,但去不了他所受的苦。 「是国师做的?」参天塔是国师的地盘,若非对青冥族恨之入骨,他不会用计让巴夏王屠杀阿锦州,他将朝云长老囚禁折磨,也是为了了却心头之恨吗?朝云长老与人和善、从未结仇,尤其他年事已高,他们怎下得了手? 「想来是他。」 立果走近,眼眶泛红,说道:「朝云长老重伤难医,他定是有话要告诉你才会撑到现在。」 「你们先出去。」 隐隐等人离去,我坐在床沿,望着弥留之际的朝云长老,五脏六腑似乎乱了位、整个人除了难受还是难受,我一面好奇、一面害怕未知,我不确定知晓朝云长老欲言之辞后,会否又是一则痛彻心扉的故事? 我牵起朝云长老骨瘦如柴的手,指尖已呈溃烂之状、指甲也早已剥落,光是手掌的新伤旧伤便数不过来,我不敢想像其它地方还藏着多少伤痕,换作我老早自斨以求解脱,他选择苟延残喘的勇气令我敬佩,我不可辜负他的用心良苦,事实再残酷,我都不能懦弱。 我闭上眼,深入他的内心,我看见牢狱中国师站在朝云长老面前,手持刑具、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他犹如地狱恶鬼、享受着折腾朝云长老的每一刻,骨头碎裂的声音、惨绝人寰的叫喊、遍地的鲜血,在国师眼中皆是精彩的戏曲演出,扭曲的笑容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显得无比可憎。 对于国师令人发指的行为,朝云长老没有半分怒气,他平淡地接受了国师的恨意,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今日国师暴戾恣睢的原由。 十三年前,朝云长老方从大祭司之位退下,阿锦州欢庆新祭司上任,一时间彷彿过年般到处都是闹腾的新气象,当时我还是名寻常人家的五岁小儿,未曾想过不久的将来我会坐上大祭司之位,而国师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岁、意气风发的纯真青年。 神殿中,国师站于新任大祭司身畔,二人有着极为相似的容顏,同样的风华绝代、同样的出尘不染,他曾和隐隐一样是保护大祭司的亲卫,不同的是他和大祭司的关係更加紧密难分。 国师本名尽冬、大祭司唤作半夏,他俩是双生姐弟,半夏成为大祭司后,尽冬自愿担任亲卫、护她一生,父母早亡,自幼他们一路相互扶持走到今日,彼此间的情感早就超越手足之情,那是深入骨髓、无法言喻的相知相依。 他们本以为苦难已过、未来一片光明,殊不知半夏潜藏的冥术之力将他们的希望毁于一旦,半夏成为大祭司后专注修行冥术,她的天赋极高,朝云长老甚至认为她是青冥族有史以来最接近苍穹力量之人,短短一载,她已掌握多项冥术。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半夏过于强大的能力逐渐失控,直到有一日她无法随心控制冥术发动与否,最终暴走的力量意外夺走一条无辜性命,神殿不再放任半夏,凡人无法操控的力量只会带来灾祸,因此神殿做出判决、处死半夏。 我欲继续探知朝云长老心语,但脑子忽然一昏,有段过往看得模糊,许是身子尚未恢復,幸而很快那晕眩便过去了,得以接着了解那段过往。 行刑之日,朝云长老亲自奉上毒酒,半夏身着一身白衣、美得不可方物,她嫣然一笑、毫无波澜饮下毒酒,伤人本非她所愿,她亦理解神殿的决定,所以从容赴死,半夏没有怨言、没有愤恨,有的单单是对尽冬的不捨,死前她请求朝云长老代为照看尽冬,然而一夜过去,当尽冬发现半夏死于神殿之手,他彻底崩溃,他从来不在乎青冥族、不在乎神殿、不在乎苍穹,至始至终他心中所住唯有半夏。 半夏没了,他为人的最后一丝善念随之崩解,那日他试图杀尽神殿诸人,反被神殿所擒,朝云长老顾念半夏而放他一马,尽冬带着半夏遗体离开阿锦州,此后再无消息。 去年元日,巴夏军队攻入阿锦州、大破神殿,半夏死后第十二年尽冬再次回到神殿,他要用整个青冥族的血为半夏祭奠,但即便如此,他心中的恨仍未消退,因而将仇恨宣洩在他认定的主谋朝云长老身上。 我总算明白尽冬做这些恶毒之事背后的理由,一切起于爱人之心,他失去了最爱,我本该怜悯他,但想起他的手段,心中唯剩满满的愤恨,纵然我知晓过往的故事,亦不影响我对尽冬的恨,理由从不重要,那改变不了他的所做所为。 半夏,一直以来我只知她是于我之前的大祭司,神殿对外宣称她突染重疾而逝,我信了、青冥族人都信了,谁也想不到在她香消玉殞十二年后,她会成为青冥族覆灭的根源。 半夏、尽冬,一对姐弟毁了青冥族千百年来的根基,我不如朝云长老善良、对半夏更无承诺,青冥族的仇由我来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尽冬的命我要定了。 第十一章:手刃 下 「……锦……尘……。」朝云长老不断呼喊我的名字,浑身是伤、令人心疼。 我听见朝云长老的心语,身体的疼、内心的苦让他生不如死,无奈形同活死人的他再疼也是有口不能言,这里没有医者、药材更不完备,这样吊着朝云长老的命、非要将他留在世上真的对他好吗?让他走,是否才是尽了情分? 假若是我,寧愿走得乾净,也不愿受尽折磨、苟活于世,朝云长老也同我一般心思吗? 朝云长老说过,死亡不可怕,很多时候死了要比活着轻松,想必依他的性子,寧可一死方休,好过拖着病痛。 我替朝云长老理好发丝、擦净脸面,他为青冥族奉献了一生,本该在舒适的神殿中安然离去,如今却只能在此将就了。 「朝云长老,您想让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在此向您立誓,此生定为青冥族讨回公道、重振青冥族。」 我决定送他离开,或许我的选择很自私、很无情,即使天上天下无人赞同,我愿背负骂名与罪恶,只求朝云长老从无涯苦海中解脱。 我拿起枕头,覆上他的脸时我告诉自己不能回避,下手的是我,他得认清我的样子,来世才能找我讨回。 我不知道自己死死用枕头压着朝云长老多长时间,只记得移开枕头时,双手因长久施力而颤抖、枕头的一面亦让泪水沾湿了一大片。 朝云长老闭上了眼……永远闭上了眼。 这一年来我总想着找巴夏王报仇、找国师报仇,我以为我能手刃仇人,可到头来……我杀的第一个人竟是我最敬重的朝云长老。 我跪在朝云长老床前,久久无法起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觉得不那么愧疚,细想从前,朝云长老陪着年幼的我们玩耍、烤香甜可口的糖饼给我们吃,是他教会我如何当大祭司、是他告诉我善用冥术可助人为善,他不求回报的付出,我却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朝云长老……我不会忘的……终有一日……欠您的……我会还……。」 眼前忽而一片黑暗,身子瘫软倒下,听着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我晕了过去……。 朝云长老离开后,我昏睡了三日,醒来时隐隐已将他安葬,埋葬之处无陵无碑、仅有黄土一抔,也罢,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就让朝云长老静静在此永眠吧。 「走到最后,谁都一样。」立果梨花带雨地蹲在朝云长老墓前。 「是一样,但在那之前还有很多事得做。」这些天我们流的泪够多了,没有工夫再陷于悲伤泥沼,我问:「其馀族人何在?」 「安置于阿锦州西南方一处峡谷。」隐隐答。 「多少人?」 「加上暗卫,不出五十。」 立果站起身,道:「天牢中还关着十多名族人,当初巴夏王刻意留他们好要胁我听命于他,锦尘,我们得救他们。」 我思虑良久,说:「召集所有人、撤回峡谷。」 「那天牢的族人怎么办?」立果着急不已。 「我们没有足够的实力,非但救不了人,还会赔上更多性命。」参天塔一事让我体悟良多,在这艰困之际,一步错、全军覆没。 「万一巴夏王一气之下杀了他们呢?我们真的不管?」立果心善,满心想着救族人于水火。 看着她心急火燎的模样,我冷静道:「要管,但须从长计议,隐隐,收拾一下,今日便出发前往峡谷。」 转身前,我望了朝云长老最后一眼,我想……兴许再没机会回到此处了,这儿清静,朝云长老可以好好休息了。 回到房间,脱下一身青色宫女服、换上暗卫准备的粗衣,告别了猗桐宫奴婢的身份、告别了嬁奴此名。 坐在床上,我回忆着祭天大典所见的全红景色、眾人的抱头哀嚎,我肯定其与冥术有关,在场之人除了我与立果,无人识得冥术,虽不知国师是否懂得冥术,但以当时的状况看来,即使他会,也不可能相助我方。 若不是立果所为,只能是我了,不过我从未经歷那样的情况,莫说我有意压制自己的力量,就算毫无顾忌,也得碰触他人才可探知心语,那时我所听见的声音少说也有百千人,难道我的冥术还能更进一步? 朝云长老的记忆中,半夏懂得隔空取物,意外发生时,一把失控的剪子刺进侍奉她的祭司胸口,冥术可在本人无意识下自行发动,我便是如此,昔日我总想着如何遏止这份力量、未曾想过更加精进,假设我能不经碰触即可探查心意,甚至达到祭天大典上影响他人的地步,必能成为一大武器,无论是復仇或救人……。 「锦尘大人。」布帘外,隐隐的声音传来。 「进来。」 「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出发。」 「好。」隐隐沉着一张脸,有些不对劲,「有话想说?」 「我担心你。」 那日我晕在朝云长老房中,整整昏迷三日,确实吓人,我回道:「放心,我身体无恙,赶得了路。」 「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隐隐挠着头,表情复杂,「我不知道怎么说,你醒来后感觉变得不太一样,以前你一定会不顾一切营救天牢族人。」 「你觉得我无情、觉得我做得不对?」 「不是!我没这意思。」隐隐立马否认,「我只是担忧朝云长老的死是否对你打击太大。」 「阿锦州倾灭时,打击过一次,我自认有所成长、决心够重,如今方知远远不足,这一回我是真的醒悟了,要报青冥族之仇、搭救族人,任何的良善与怜悯都是多馀,不成为巴夏王、国师之流,便无法与之抗衡。」 「巴夏王、国师皆是人面兽心的卑鄙小人,你永远做不成他们那样的人。」隐隐把我看得太好,我并没有他想像的高尚。 「我连朝云长老都能杀了,还有什么做不成?」 隐隐因我的一句话震惊不已,他们以为朝云长老是伤重而亡,哪知其实是我亲手闷死了他,隐隐瞠目结舌地盯着我许久、一字一词都说不出,他会恨我吗?恨我杀了我们最敬爱的朝云长老? 他的神情逐渐由惊讶转为哀伤,见他眉眼低垂、透着伤感,我随即撇过头去,我不想看他这副模样,他对朝云长老的不捨终会成为一綑绳紧缚我的喉间、使我窒息。 「你若怪我、恨我,大可表达出来,我受着便是。」或许在我内心深处也渴望着有人能狠狠骂我一顿,纵使动手教训也无妨。 「不,我不恨你,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我没有回头、始终背对着他,低头见到地上的影子,他举起手缓缓伸向我,却在即将碰触我的肩膀前停下了,他缩回手,又重复了一句永不恨我,随后离开房间。 隐隐不懂,有时候恨意也能是一种善意,起码对现在的我而言即是如此……。 第十二章:朝云谷 上 残存的青冥族人隐匿于阿锦州西南方约半天路程的一座无名峡谷,立果提议将此处命名为「朝云谷」以念朝云长老。 族人们因我的归来而喜不自胜,大祭司之名在青冥族中不仅地位崇高、更是精神支柱,因此朝云长老才会让立果假扮我、意欲保我无虞,我问过立果,她说阿锦州沦陷前夕,她卜出一凶卦,她将卦象告知朝云长老,他当机立断请求立果与我调换身份,朝云长老自立果十岁便暗中要求她修练易容冥术,为的就是有一日危急之际,她能作为我的替罪羔羊。 「你可以拒绝的。」若我是立果,不知能否做到牺牲小我? 立果和我在草屋中整理暗卫採买回的物品,此处有水、有粮,但很多东西仍得从外头运来,每隔一段时日暗卫外出採办所缺之物,顺道打听巴夏王动向,她边将一袋盐巴倒入罐中、边道:「为什么要拒绝?」 「稍有差池,你会死,不怕吗?」 「那时还真没想这么多,何况我想救的也不只是大祭司,最想救的是我最好的朋友锦尘啊。」朝云长老逝去的这一个月,我总感觉浑身冻得慌,立果这句话像道暖流暖进心房,她见我露出笑容,欢喜道:「你可终于笑了,每天板着苦大仇深的脸,看得我这心里堵的呀。」 「是苦大仇深不错,仇人一个都没死、族人也一个都没救出。」想起这些就笑不出了。 「怎么好好的又丧着脸了,你别糟蹋了我那张可心的脸蛋。」 「说起这个,咱俩的相貌可以换回来了吧?」 「对呀,都忘了这事,反正败露了,换回来也好。」 立果双手捧着我的脸,冷不防凑近我,对着我的唇一口亲了上来,我一时惊吓过度、全然忘了反应,就这么傻愣着任她为所欲为。 此时,隐隐正巧从立果身后的窗子经过,我和立果尷尬的一幕全让他瞧了去,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瞪得比铜铃都要来得大,一副晴天霹靂的恐慌模样。 看了隐隐的惊讶表情,我才有所回神,连忙躲开立果的亲吻,我正要张口唸叨她,一抬头,眼前的立果已恢復原来的模样,「你……变回来了!」 「你也变回来了呀。」我移到镜前一瞧,果真是我的样子,我摸着这张久违的脸,说不上来的安心,还是自己的东西最好,不过身上的伤还留着,看来立果的冥术仅是单纯互换容顏,也好,要是连带着把伤转移给她,她肯定抱怨至天荒地老。 「你发动冥术非得亲人吗?」 立果爽朗点头,回说:「你不也要碰到人才能使用冥术读心吗?」 「不好说。」 「什么?」 窗外,隐隐还呆若木鸡,我喊他:「隐隐,你进来。」 「……。」他毫无反应,立果跑到窗边推了他一把,他才醒神。 立果嘲笑他,「苏隐隐,别发愣了,就是亲了你的大祭司一口嘛,赶紧进来。」 「啊、嗯!」 隐隐进屋后仍有些失神,我泡了壶茶、一人斟了一杯,立果欢喜喝着,隐隐却不碰杯子、也不与我们同桌而坐,他把我奉为大祭司,身为暗卫、他不敢接受我的茶水,更认定自己没资格与我们同席。 「神殿没了,大祭司也不復存在,我和你们没有不同。」大祭司的职责是供奉苍穹,苍穹无仁,我何必再为祂守着大祭司之名?如今我只想当个普通的青冥族人,「隐隐,坐下吧,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们了。」 隐隐犹豫了会儿、坐了下来,我将那日自朝云长老得知的一切鉅细靡遗告诉他们,包含尽冬和青冥族的纠葛、以及我从半夏的故事中省出的结果。 半夏的失控是由于冥术过于强大,与我不同的是她在日復一日的修行中获得出乎预料的力量,而我自出生便拥有了读取人心的能力,祭天大典上,我听见的纷乱便是来源于整座王宫、甚至王都的声音,侍卫的失能我推测应是眾人思绪相互串联、突如其来的记忆与心声导致他们头疼混乱,非我所愿、却难以抵挡。 近来我尝试在不与人接触的情况下发动冥术,可惜未能成功,增进冥术得费上不少工夫,我想要掌握更强的力量,为了保护我的族人、也为报仇雪恨。 「我需要时间。」 「多久?」隐隐问。 「不知道。」当初我花了好些年才学会控制冥术发动与否,如今要练就更强的力量,所需时日实在难以估量。 「可天牢的族人等得起吗?」立果一直心系受困族人,我又何尝不忧心? 我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有个人也许能帮得上忙。」 「谁?」 「皇十四子言羲。」 隐隐当即反对,「我不信任他。」参天塔广场上,言羲的一箭扭转情势,我理解隐隐对他成见深重,我同样对他灰心,但这不妨碍他仍是可利用的盟友这事实。 「他和我们利益不相衝突,是最佳人选,祭天大典他救下巴夏王,宫中地位定然今非昔比,若他能向巴夏王进言应可保下族人。」 「如何确定他不会又一次出卖我们?」隐隐十分倔强。 「那日你们是怎么逃出王宫的?」我反问他。 「猗桐宫与你同房那宫女带我们躲过侍卫、从暗门离开。」我记得不错,那果然是纳月的声音。 「纳月确实聪慧且心善,可她没那么大本事知晓王宫暗门,也不会以身犯险相助我们。」 隐隐很快意会我的弦外之音,「你想说是皇十四子的意思?」我点头。 立果狐疑,问:「皇十四子是不是人格分裂啊?又害我们、又帮我们。」 「言羲在宫中处境艰难,或许他想藉此得到巴夏王重视,不过若要达成他所想,便需要更多援助。」 隐隐直视我的双眼,犀利一问:「你为何如此信他?」 「信他?不,我不信他,我是利用他罢了。」 祭天大典的拼死一搏、朝云长老的离去,我早拋弃了那颗信任旁人之心,言羲的遭遇已不值得我怜悯,因为我族承受的更加残酷百倍。 我和他的契约未废,我们仍是盟友、仍可助对方一臂之力,但我会谨记教训,对他,永不得真心相待。 第十二章:朝云谷 下 之后的每一日我都沉浸在修行课业中,没了神殿古今中外的丰富藏书和前人指导,我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毕竟眼下懂得冥术的只有我和立果,她又不熟悉易容外的其它冥术。 冥术修练对身体的造成的负担出乎我意料,增强要比克制艰难得多,光是专心致志去感受体内冥术之力,一天下来几乎疲累得寸步难行。 一天,我在屋中打坐凝神,试着将力量引出体外去感受他人思绪,可那股力量似乎被禁錮在我体内,怎么都突破不了这层皮肉,我有把握只要能将其引渡至外界,我便可学会隔空探知心语之法。 几个时辰过去,精疲力尽,出了一身的汗我感到口乾舌燥,刚下床倒了杯水,还没来得及喝上,隐隐敲门而入,几天前我派他去与言羲接头,他离开朝云谷多日,不知带回了什么消息? 「他怎么说?」 「同意继续合作,他让你履行先前的承诺,把名单给他。」 「他还真是不同往日了。」如今言羲看重利益,不给他好处就得不到援助。 「你们说的名单是什么?」隐隐问。 「皇七子言临的爪牙名单。」 「他想对付皇七子?」 「不只,他想置他于死地。」 「狗咬狗,正好。」隐隐倒是乐见其成,言氏一族皆为仇敌。 「鷸蚌相争、渔翁得利,言羲有了势力,他们就会斗得更兇,所以帮这忙我们义不容辞。」我忠心期盼巴夏王廷崩解之日,届时看巴夏王还如何安坐王位。 「另外,他说他已劝下巴夏王不动天牢族人。」 我喝了口水,并不意外,道说:「他要我们给好处,自然也得回报。」 「巴夏王真的会听他的?」隐隐略带怀疑。 「巴夏王不傻,他明白留着族人的命比拿他们洩愤有用得多,他篤信我们会回去救人,他只须等着我们有朝一日送上门即可。」 我担心过巴夏王会用激烈手段威胁我们,譬如下令一日杀一族人逼我们现身,庆幸天火现世的消息传遍巴夏国,人们晓得苍穹仍是眷顾青冥族的,若巴夏王此时又拿天牢族人开刀,必然引起人民反弹,遑论旱灾未解,他不会蠢到一时衝动而激起民怨。 「奔劳多日,你辛苦了,去休息吧。」隐隐风尘僕僕、脸上尽显疲态,这几天大概没闔过眼吧。 「……。」隐隐注视着我,他这模样定是心中有话。 「想说什么?」 隐隐眉头微皱,道:「你看起来不好。」 不好?我摸着脸,一头雾水,问他:「你是不是不习惯我变回原本的样子?」 「你就是你,容貌变不变都一样。」他眼神真诚,隐隐的确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他低头说道:「我才出去几日,你便消瘦一圈,冥术……能不能别练了?」消瘦的岂止是我,眼下哪一个族人如今还能圆润丰满? 「不能。」我简单回答。 「族人我会去救、巴夏王也由我来杀、冥术我也可以学。」隐隐待人温柔,他怕我太过辛苦,因此想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你想做的,我也想做,我不阻止你,你也别阻止我,好吗?」 隐隐双眼低垂、有口无言,我相信每一名族人都想亲手将同胞救出天牢、手刃危害青冥族的兇手,过去我或许会劝说他们远离危险,而今我懂得人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如何选择、端看个人,我无权阻拦、也无人有权阻拦。 自此,我族与言羲开始了一种奇妙的合作关係,彼此依靠又彼此防备,我们替他蒐罗不少王廷大臣间的情报、暗卫甚至替他悄悄除去几名心腹大患,同时他回以我方王宫、天牢的详细地图,暗道及暗门所在全清楚示于图上,在隐隐的建议下,我又向言羲要了一份王都地图和城卫巡视的路线、时辰等讯息。 来到朝云谷的第一个中秋,隐隐随同几名身手姣好的暗卫首次前往天牢探路,可惜……鎩羽而归,巴夏王在天牢中佈置多种机关,隐隐等人九死一生、拼尽全力才逃出天牢,但仍损失两名同伴。 那夜,隐隐带着暗卫归来,伤得浑身没一块完好之地,一盆一盆的血水倒了一夜、数不清用掉多少伤药与布条,我看着族人惊恐的神情、痛心不已,我们真的太弱小,何以对抗拥有无数军士的巴夏王?想从天牢把人偷出来无疑是登天之举,即使有了言羲的地图、效益依旧有限,一次的死伤惨重已经够了,不得不另闢新径。 隐隐重伤、一连发了两日高烧,我在旁照料,他在我眼中一向坚强,如今面容惨白、卧床不起,我格外愧疚,若非我让他去天牢,他便不会伤成这样。 为何我这般无用?为何我总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我多想成为他们的保护伞、时刻为他们挡去灾祸,我走到今日难道就是为了继续看族人一个个命丧巴夏王之手吗?这半年我除了躲在朝云谷,究竟还为青冥族贡献了什么? 「……别哭……。」出神之际,隐隐孱弱的声音传来。 他昏睡两日,一见他醒来,我又高兴又着急,「你感觉如何?何处不舒服?」他缓缓举起手,在我脸颊轻轻抚过,我有些惊讶,隐隐鲜少主动与我肢体接触。 「……我不喜欢你哭……。」哭?我哭了?我伸手摸了摸双颊,当真一片湿漉,方才想事情想得入神,竟连落泪都毫无自觉。 「我没哭。」虽说不是第一回在隐隐面前流泪,仍有些难为情,尤其让他一名病患反过来操心我实在难堪。 「……对不起……。」 「为何道歉?」 「……我无法救出族人……无法让你崭露笑顏……我真的很想……很想让你回到神殿那时……日日开心……。」 原本止住的泪水又不受控制落下,「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管我做什么?该操心的是你自己啊。」 「因为……你更重要……就算你不是大祭司……仍然重要……。」 其实我一直晓得,身旁多数的善意皆源自大祭司的身份,仅仅把我当作锦尘真心的对待少之又少,除了朝云长老和立果,也就只有眼前的隐隐了。 他的一言使我莫名动容,压抑了大半年的惆悵忽然决堤般宣洩而出,我趴在床沿边、握着他的手,哭得不成人形,在族人面前我不敢哭,因为我没有资格哀伤,眾人之痛比我深刻得多,我总摆出冷静、平稳的模样,希望能让他们感到安心,我的心思无法言说、无法表达,一直沉在内心最深之处。 隐隐看见我的惶恐、接纳我的懦弱,所谓挚友,最真不过如此,一生能拥有一个可在他面前放声大哭的友人,足矣。 隐隐的付出给我了我撑下去的勇气,也让我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我的冥术稍有长进、却始终突破不了,想达到祭天大典的威力用一般的法子少说得修练数十载,非常时刻适用非常之法,若是像当日危急,兴许即可激出同等力量。 暗卫前些日子在山谷不远处觅得一座鐘乳石洞,往深了去有一条地下河,巴夏国连着两年乾旱不雨,我们能找到这水源实属大幸,不仅解决了饮水问题,也让我有了新的修行法门。 入冬后某日,我将隐隐带往鐘乳石洞,藉口我想沐浴而请他到洞口稍待,隐隐不疑有它、留下烛火便转身离开。 地下河水深可达数米,下水前我犹豫了会儿,假使这法子无法成功,今日便是我十九年人生的最后一笔。 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这般在朝云谷拖着和坐以待毙并无区别,拼一回吧。 我走入水中,冰凉的河水冻入骨子,我冷得直打哆嗦,但仍咬牙往深处走去,我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很快就因无法呼吸而呛水,吸不到空气、脑袋胀痛得厉害,胸口也彷彿被大石压住闷痛不已。 我感到越来越冷、视线越来越模糊,我在心中呼喊隐隐、试图捕捉他的心语,唯有将我俩的意识连结、唤他救我,我才能活命。 我离水面渐远、不停向下沉沦,烛火的萤萤之光已照不明水底黑暗,莫非我真要命丧于此?巴夏王处心积虑想从我身上得知长生法门,我要真死了,也算是给他个教训,倒是不错,只是我的族人怎么办? 青冥族的通缉令未废,天牢中仍有族人受困,我这么死去固然解脱,可他们如何自处?巴夏王会否让他们陪葬呢? 不!我来此不是为了自尽,我是为了掌握保护重要之人的力量! 原先消极的想法一扫而空,发昏的脑子突然清醒,眼前的伸手不见五指闪过一道微弱红光,我的意识追随红光而去,透出水面、流出洞中,我看见洞口的隐隐舞着青铜剑,我朝他喊了一声,他停下动作、狐疑望向鐘乳石洞,他听到了、他确实听到我的声音了! 「隐隐,救我!」声嘶力竭的一吼,彻底传入隐隐脑中。 他急忙奔入洞内、跃入水中,将我昏迷的躯体带回岸上,在隐隐的急救下,我的身体渐渐甦醒,当最后一抹红光退去,我的意识潜回体内,彻底醒了过来。 「咳咳、咳咳咳、咳!」短暂窒息后,我感到极度的无力,鼻腔、胸口因为呛水而十分难受。 湿透的隐隐相当狼狈,他着急地替我拍背舒缓,「没、没事吧?你浑身冰冷,我这就带你回去!」 他本想抱我起来,我婉拒了他,「我没事,我好得很。」我微微一笑。 隐隐眼睛一瞇,问:「你是故意落水的?」 「终于……抓到反击的尾巴了。」 我的猜测无误,在我生命垂危之际,即是冥术最强之时。 既已找到线头,要解这困境便有了方向,终有一日当我学会运用这股力量,那将是巴夏王言燁、国师尽冬大祸临头之日。 第十三章:自投罗网 上 时光荏苒,来到朝云谷第五个年头的初夏时分我迎来二十三岁的生辰,族人当中我算小辈,其实用不着惊扰眾人,可立果这闹腾的傢伙四处招摇宣传,最后成了一场小型宴会,也好,大家许久未曾欢庆过,就当作给了一个敞开吃喝的藉口吧。 我们生活拮据,单靠平时就地取材烧製陶器卖钱,能攒的银两实在不多,多亏朝云谷周围草药种类不少,其中有几样特别稀罕,藉由採药换钱才得以维持生计,毕竟我们全是逃犯,总不能上街讨生活,虽然吃穿用度寒酸得不行,起码我们活得自在,比起天牢族人,已是幸运万分。 筵席上,立果率先献上一首歌舞,怪不得她前阵子老不见人,原来躲着排练去了,她与我不同,手脚灵活得很,跳起舞来灵动活泼,好些年轻暗卫都让她勾去魂魄、目不转睛瞧着她一整晚。 不说神殿已毁、祭司无须守戒,即便神殿仍在,立果身为普通祭司也是能选择放弃祭司身份、谈婚论嫁的,看着这群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们,不禁好奇其中是否有她的良人?青冥族人口本就不多,屠杀后更是所剩无几,繁衍后嗣、增加族人数量也是一大要事呢。 大伙儿闹得厉害,我对这种场合有些招架不住,寻了由头回屋清静清静,刚坐下倒了杯茶,隐隐正巧进屋,隐隐内向,想来也不适应外头的热闹。 「你也躲进来了。」我又倒了杯茶,推至桌面另一头,隐隐坐着喝了口茶,眼神飘忽、心神不定,「你不太对劲呀。」 「没有。」他撇头。 我轻拍桌面、手指着他道:「瞧,又不敢看我了,分明说谎,你要从实招来或是我自己听?」 隐隐本想逃之夭夭,一起身又想起逃了也无用,乖乖坐回椅上。 这五年经过一番苦练,我终于学会在不与人接触的情况下倾听对方心语,只是距离越远、越难听得清晰、体力也耗费良多,此外也习得一新招,这事知情者唯有隐隐及立果,不告诉其他族人是不希望他们牵扯过多,我希望他们安度一生,青冥族的仇由我一人来报就够了。 隐隐自知躲不过,一阵扭捏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红布包裹着、约手掌大小,是什么呢? 隐隐将其置于桌上,挠头羞怯,「送你的。」 打开一看,是隻陶俑娃娃,圆胖圆胖、色彩繽纷,不过雕刻粗糙得很,显然出自外行人之手,「你做的?」 「不好看,别嫌弃。」隐隐难为情的模样真稀奇,我忍不住微笑。 「今年礼物还算正常嘛。」 隐隐讶异问:「你知道?」 他啊,从我们相识起,每年我生辰必会准备点惊喜,寻常些的有彩石、木雕,特殊些的蛇蜕、甲虫壳也送过,最惊奇算是十四岁那年收到一隻活生生的大红蜘蛛,神殿还以为有人要暗害我、引起不小骚动,每回他总悄悄将寿礼放在我房中、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我早知晓,那些稀奇古怪的礼物除了他、还真没人会送,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出自谁手,该说他单纯还是傻呢? 想起往事,我不禁莞尔,「可惜以前那些礼物全和神殿一同烧毁在火海中了。」 「你一直收着?」 「你送的,当然得好好收着了。」隐隐嘴角微扬,表情变化不大的他偶尔会露出笑容,这时我老想调侃他,「你笑起来多好看,应该多笑的。」隐隐的脸有些泛红,是方才喝酒上头吗? 「你笑起来也好看,可是阿锦州出事后,不再像从前那样开怀大笑了。」 「我也想有朝一日再像从前那样笑着。」能开心,谁愿守着悲伤? 「会有那一日的。」隐隐眼神坚定,他的勇往直前总能让我在徬徨失落时找到前进的方向。 我望着手中的陶俑娃娃,欣慰一笑,「是,会有那一日的,一定会。」 莫名的吱喳声从门外传来,隐隐开门、立果和一群族人摔了进来,他们是靠着门偷听吗?我转头一瞧,窗边也躲着好几个,两名身手敏捷的暗卫甚至掛在屋顶,一被发现、眾人一哄而散,我还一头雾水搞不懂发生何事,隐隐也溜之大吉。 正好立果让门槛绊了一跤,让我有机会逮她回屋,我不解问她和其他人究竟在做什么,她往床铺一躺,像个大老爷撑着头、翘着腿,对我展露鄙视之色。 「人人都察觉了,你还看不出?」她挑着眉毛,相当不屑。 「什么?」 「你个没心没肺的,有能听人心声的冥术还不好好用,好歹听听他的心思啊。」 「怎么还骂上人了?你要我听谁的心思呢?」 立果从床上跳下,对着我的脑门一阵猛戳,大骂:「榆木脑袋、榆木脑袋、榆木脑袋!」 「疼啊!」我拍开她的手。 「疼什么疼,看苏隐隐这么惨我们才心疼。」 我急问:「隐隐怎么了?他受伤了?怎么没告诉我,我这就去问他。」 才起身,立果拉住我,「你等等,我问你,你这么关心他,到底心里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关心就是关心呀。」 立果大大叹气,「你就这德性,什么都看得透、偏偏看不透真心。」她想了想,又噘嘴道:「不对,你不是看不透,是不愿看、懒得看才对,算了,你是大祭司,就算看穿了也于事无补,我们也就看着好玩,便让苏隐隐继续倒楣一辈子吧。」 立果彷彿长辈见了不争气的后辈,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她这态度使我联想到当年在猗桐宫纳月似乎也说过相似之语,他们不约而同提及隐隐,并且纷纷责备我不通情理,隐隐究竟有何秘密是大家都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呢? 不如用冥术听听?这会否不太厚道?冥术可不是用来侵犯隐私的,隐隐又不是敌人,我应当尊重他,随意探听朋友的心声未免理亏,此事作罢吧,隐隐若愿意让我知情,早晚会亲口说予我听的。 寿宴后三日,我收到言羲来信,信中写明皇七子攻打西羌大胜,眼下正在整顿西羌治安,再过数月便会荣誉回归巴夏王都,皇七子外出作战数年,言羲趁此经营势力、把控朝臣,也利用我族力量剷除不少绊脚石,曾经任人欺凌的皇十四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王廷中呼风唤雨的一号角色。 皇七子不在身侧、皇四子常年卧床,巴夏王仅存的皇子中能依靠的剩一个言羲,加上五年前祭天大典他救了巴夏王一命,受到重用乃意料之内,只是他能爬得这么快依旧让许多人诧异万分。 王廷已有传闻巴夏王将在皇七子和言羲间选择一人继承大统,朝臣择主而侍、王廷分化日趋严重,双方人马争斗不休、朝政大受影响,这回皇七子归来,那些明争暗斗势必更加精彩,言羲此番来信即为请求协助。 「他如今是巴夏国最有权势的其中一人,何必找我们?」立果和隐隐一样,反感言羲。 「他不想动用明面的手下,八成是想维护在巴夏王和朝臣心中的形象。」我问:「巴夏王近来有何动静?」 「离奇的安静,这些年他似乎全然忘了青冥族,不仅对天牢族人不管不顾,搜捕我们的行动也几乎停摆。」隐隐道。 立果猜测:「是皇十四子在帮我们吗?」 「即便他帮忙,也不至于如此。」隐隐心中一直有道疑影,我也深有同感。 「莫非和那位西羌公主有关?」立果灵光一闪,道:「五年前巴夏和西羌烽火方起,西羌曾将他们的公主献给巴夏王为妾以求平息战乱,那公主生得倾国倾城、花容月貌,深得巴夏王喜爱,连权倾后宫的奚贵妃都受到冷落,难说是否又是一齣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码?」 西羌公主一事我也有耳闻,我离开王宫不久,那公主便被送入宫中,我道:「这说不通,巴夏王对付青冥族不是为了国家、是为私欲,何况他若真爱上西羌公主,定会更奢望长生,好与西羌公主白头偕老。」西羌公主比我大不了几岁,而巴夏王已是花甲之年,如此悬殊的年纪只会让巴夏王对长生之法执念更深。 「也是,确实说不通。」立果想不出原因,索性不想了,往床上一扑、抱着枕头打盹。 我瞧隐隐还在苦思,说道:「理由不重要,我们该决定的是下一步怎么走。」 「你有主意?」 「早就想好了,不过是等着时机到来。」 「什么计画?」 「我要重返巴夏王宫。」 此言一出,立果大吃一惊、完全没了倦意,张口便骂:「你是不是傻啊?巴夏王就想抓你,你还非要往狼窝里鑽,嫌命太长是吧?」 「我想杀的人在王宫、想救的人也只有王宫中人有权释放,我必须去。」 「杀人?我看被杀的是你才对!」她劝不了我,转而寻求同盟,「苏隐隐,你家大祭司要自投罗网去了,你还不阻止她?」 隐隐沉默良久,一问:「你决定了?」 「是。」我思虑多时,心意已决。 「好,我陪你。」隐隐神情不带一丝迷惘,唯有坚毅不拔的决心。 我挺意外他竟一口答应,「我以为你会和立果一般阻拦我。」 「都敢用命去换掌握冥术的可能了,无人阻止得了你。」 他的理解让我很欣慰,「这么说我叫你别跟着我,你也不会听吧。」 「你去哪、我去哪。」 我与隐隐会心一笑,一同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便让我们并肩走到最后吧,这是我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 立果无法谅解我们的执着,对着我俩训斥了一整夜,终究未能撼动我们的心意半分,破罐子破摔下,她豁出去了,嚷着要同我们一块入宫,她既劝不了我们、我们如何劝得了她? 最后,我们三人达成共识,一同入宫。 第十三章:自投罗网 下 我望着手中言羲的来信,心想左右要回王宫,不如卖他个人情,他能在巴夏王面前立功,对我也有好处,是时候与他见上一面了,我让隐隐传话言羲五月初一于王都相见。 神殿昔日在王都买下不少屋宇作为暗卫据点,我选中城南一家不起眼的房舍、与言羲相约在此,五月初一当天,隐隐和若干暗卫同我随行,原先隐隐不同意我亲自与言羲商谈,毕竟他从不信任言羲,不过既然我都要自投罗网,有何畏惧? 我们乔装成农家子弟,早早抵达会合地点,睽违五年再踏足王都,心境格外平静,换了立果此刻定在窗边探头探脑、四处蹦跳吧,隐隐等人全神戒备,一人一处关注屋外动静,我独坐桌边、有些无聊。 此时,暗卫发现一辆马车驶来,在不远处停下,车上之人头戴斗笠、步行而至,途中谨慎查看四周是否有人跟踪,敲门声响起,暗卫放他入屋,为防万一,他一进门、暗卫的刀便架在他脖子上,斗笠一揭,并非言羲。 我既意外也不意外,言羲如今这地位,自然万分小心,找个人探探情况情理之中,我对着这名十七、八岁的清秀男子问道:「你主子呢?」 他望着我愣了好一会儿,暗卫拍了拍他的脸,道:「小子,看啥呢?问你话啊。」 他回神,说:「主、主子在车上。」 「让他进来吧,这屋内没人要害他。」他点头,匆忙回车上通传,转身时不慎还绊了脚。 暗卫窃笑,议论:「这小子见了咱家锦尘大人都傻了。」 「可不是,人人都说西羌公主多美多美,要我看锦尘大人才是第一。」 他们聊得起劲,我打断道:「你们几个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没开玩笑,这说的都是事实。」 不久,男子领着一名身穿暗紫披风之人回来,入门时,斗篷的帽子遮盖了他的容貌,一时未能看清他的模样,但他相当高挑,目测要高上我一个头。 掀开帽子,一张俊气英拔的面孔露了出来,六年前初见他时便已觉得他五官精緻,几年过去,他已从一名少年长成英姿颯爽的男人了,令我惊艷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一名十八岁的青年何以有这等沉着稳重、甚至不怒自威的气势? 巴夏王、皇七子也带着相似气息,可他们怎么说也有了一定年岁、阅歷丰富,而言羲不过短短五年便沉淀出大将之风,我钦佩同时也替他觉得可悲,越是逆境、越是坚毅,想来这些年他受的磨难不少。 「坐。」我道。 他打量了我一阵,随后在我对面坐下,他十指交叠在桌上微笑,可一点亲切感也没有,自信的眼神彷彿看穿一切:「该说许久不见或初次见面呢?」 是呀,这还是我头一回用真正的模样与他相见,这五年我们虽一直暗中联系,却从未亲身见面。 「是你要求会面的,何事?」我向隐隐使了个眼色,他立马将其馀暗卫支到外头放哨,言羲见我仅留隐隐一人在侧,好奇问我:「你倒是很依赖他。」 我还没开口,隐隐先答:「是又如何?」我有些诧异,隐隐态度十分不客气,他脾气一向很好,立果作弄他也未见过他不满,今日竟如此较劲。 「挺好的,能得到主子信任,作为一名下属无比荣幸。」言羲在下属二字刻意加重语气。 「下属也好、奴僕也好,随侍锦尘大人即是我一生所求。」 言羲嗤笑一声,道:「一生所求?你的追求真是卑微得可怜。」 「至少我有信念,不像你。」 「你怎知我没有信念?」 「你眼中只有杀戮,何来信念?」 「你们不也想着杀戮?」 「我们和你不同,我们要的是公道、是让族人安然一世。」 「公道?问问你主子,这一路我讨的是不是一个公道?」 言羲的改变源于汐娘之死,汐娘沦为奚贵妃、皇七子阴谋下的牺牲品,他想为汐娘復仇的心和我们如出一辙,都是失去亲人、苟延残喘地活着,我们的命不仅是自己的,更要为了那些离去的人们而活。 他们针锋相对、争执不休,我连忙缓颊:「好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无须置喙。」 气氛缓了缓,言羲道:「说正事吧,想我做什么?」他是个明白人,我大费周章安排这次会面自然有所图谋。 「想你抓我。」 言羲双眼一沉,仅仅一剎那即猜出我的计策,「你想自投罗网,可我不想奉陪。」言羲的回绝让隐隐火冒三丈,隐隐握紧了青铜剑,我猜若非顾虑我,他早已一刀挥向言羲。 我问:「想过河拆桥?」 「你这座桥我本打算慢慢过,可假如你非要自断根基,我只能拆了以求自保。」我疑惑他为何觉得此举危险? 「带我回宫,何以伤你?」 「因为我认为父王根本意不在你。」我更糊涂了,巴夏王不是总想从我身上得到长生之法吗? 「此话何意?」 「确实一开始我们都以为父王为求长生而对青冥族下手,可仔细想想,疑点未免太多,要抓你至于灭了整个阿锦州吗?你那名同伴假冒你的期间,父王也未曾动用刑罚对付她或天牢的青冥族人,这是心有所求的权力者该有的包容吗?你离开王宫后,父王命我负责抓捕你,我虽有意维护,可他未曾对我施加压力,甚至越来越少过问,无论我怎么看,都不认为他真如传言是为了长生之法。」 「不管为了什么,屠我族人是事实。」我说过,理由从不重要,「若奚贵妃为善,难道你就能放过她?」 言羲抱胸、果断回答:「绝不。」 「照你所言,你觉得巴夏王有意放我们一马?」 「不错。」 「既如此,五年前他又何必设下祭天大典那惊天陷阱?」 「估计是国师的意思。」 「我对他们的用意不感兴趣,但若你耿耿于怀,只要让我见上他们一面,我便能替你釐清真相。」发动冥术,探知真相只在一瞬。 他露出鄙夷之相,道:「荒谬,我何时耿耿于怀了?说到底青冥族的仇与我何干?不过我确实担忧在这事态不明朗的状况下,贸然带你回去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你怕巴夏王察觉我们私下合作?」 他默认,回道:「你要真想入宫,我倒可以安排,但我不担这个捕头之名。」他的意思是要假手他人? 「你想让谁当替罪羊?」我问。 「奚千蕊。」 他毫不迟疑说出奚贵妃之名,究竟是他思绪之快无人能及、能在顷刻间想出相助我而损及奚贵妃之法?或是他在来之前早猜中我的谋画、事先想好应对之策? 也罢,他不想冒险我不勉强,能入宫便好。 我们拟定了不少方案,最终选择了一个双方最为满意的计策……。 第十四章:无知 上 西羌公主被献给巴夏王的初衷是为了缓解两国战事,儘管一度情势稍缓,最终西羌小国仍躲不过被巴夏歼灭的命运,西羌公主貌若天仙、深得巴夏王喜爱,这两年巴夏王独宠西羌公主,后宫嬪妃心怀不满,尤以奚贵妃积怨最深,过去巴夏王不看重后宫、至少齐头平等,奚贵妃也能仗着位阶压人一头,如今多了位西羌公主彻底打乱了后宫平衡,奚贵妃嫉妒心起,正好能为言羲所用。 奚贵妃聪明、格局却太小,一心想着争宠、将皇七子推上王位,全然不察巴夏王对青冥族的态度有所转变,言羲设局让她以为找到青冥族踪跡,为了在巴夏王面前出风头,她迫不及待派人抓捕我们。 为了演好这齣戏,两名族人自愿跟着我一同被补,奚贵妃将我带入王宫并将二人关入天牢,此举正合我意,我就是想让他们入天牢确认先前被抓的族人现况如何、加以安抚,至于隐隐及立果,我已让言羲安排他们入猗桐宫任职,立果为此特地与朝云谷一名女孩互换容貌,一切就绪,接着就得靠我能否骗得过巴夏王了。 奚贵妃志得意满将我五花大绑带至巴夏王的长年宫,我本做好准备一见到巴夏王便立即发动冥术探知他打算如何对付我族,岂料我先遇上的不是巴夏王,而是国师尽冬。 巴夏王书房大殿中,尽冬一席红衣、临窗而立,手握白玉酒壶、金边酒杯,悠然自得地品味佳酿,他的俊逸确实能称得上绝世无双,模样出眾的言羲在他面前也要自惭形秽,可他不是总戴着面具、不示真容吗?怎么不藏着了? 「国师?」雍容华贵的奚贵妃拖着长长裙襬走向尽冬,问:「你为何在此?陛下呢?」 「见过贵妃,陛下与桑夫人有约,命我接待大祭司。」他随意行了个礼,笑容迷人。 「又是她!」瞧奚贵妃咬牙切齿的样子,国师口中的桑夫人应当就是西羌公主,巴夏王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吗?连我都不能让他亲来相见? 「陛下交代了,贵妃今日辛苦,留下大祭司便回宫休息吧。」 奚贵妃瞥了我一眼,问:「陛下怎知我今日要带她来?」的确,奚贵妃想讨赏、一直瞒着巴夏王,抓了我之后也是马不停蹄赶往长年宫,国师所言显然巴夏王早知奚贵妃的行动。 「陛下无所不知。」无所不知?口气真大,连我都不敢说无所不知,尽冬这马屁拍得可真响。 奚贵妃揣着期待与自信而来,非但没领到赏、连巴夏王都没见着,她娇气一起、朝着尽冬唸叨半天,尽冬相当敷衍、还打了个哈欠,胆子真肥,国师说穿了也就是个臣子,他在奚贵妃面前反倒像个主子、高高在上,不过想想以他的心计,岂会将奚贵妃放在眼中,或许连巴夏王也不见得能入他眼,要说有谁能让他上心,大概也只有曾经的大祭司半夏吧。 奚贵妃的无理取闹在尽冬那儿讨不到好处,碰一鼻子灰的她怒不可遏又无计可施,只能气红着脸、拂袖而去,我突然觉得奚贵妃这等气度能坐上贵妃之位,仰仗的必是母家和皇七子,否则她如此衝动、早就犯错被贬。 奚贵妃离开后,尽冬支开旁人、独留我和他,想来巴夏王很看重他,他才得以在长年宫发号施令,他解开我身上的绳索,一面致歉:「不应该、太不应该了,怎能这般对待我们高贵的大祭司呢?奚贵妃太不懂事了。」 一恢復自由之身,我首先给了他响亮一巴掌,此人祸害我族至深,想起朝云长老一身是伤,心中对他的愤恨漫溢而出,我瞪着他、骂出深藏多时的一词:「叛徒!」 尽冬嘴角渗血,他云淡风轻地擦去鲜血,笑道:「说对了,我就是叛徒,为了半夏,背叛青冥族又如何?即便背叛苍穹我亦无所畏惧。」他说得轻松,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还有些得意。 「面具不戴了、真心也不隐藏了?」 「你们救走朝云老头,我的事你们一定知晓了,我还藏什么劲啊?」他叉腰,一副调皮样,令人作呕。 我使用冥术探查他的心语,他除了无尽的恨、仅剩报仇的快感,我有些同情他,仅管我处境艰难,身边仍有同伴支撑着我,可他却是孤军奋战,半夏死了,他的人生再无光明,此刻的油腔滑调、故作轻松似乎也成了一种悲哀。 等等,我同情他?我竟同情他?这种毫无人性、豺狼虎豹般的人,我同情他做甚?无论他经歷多少磨难、失去多少至爱,单凭他煽动巴夏王灭我青冥族,他便死有馀辜。 「巴夏王……。」 我才开口要询问巴夏王何时见我,尽冬忽然靠近,待我意识到发生何事,他的唇已紧紧贴上了我的嘴! 我无暇思考他此举何意,只顾着用尽全力赶紧挣脱,可他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握着我的后颈,死死将我控制在怀中,他本是半夏亲卫,功夫不在话下,纵然我拼命挣扎也于事无补。 温热而湿润的感觉传来、一丝血腥气味蔓延开,我紧闭唇口,可尽冬不知用了什么技俩轻易将舌尖探入我口中,我感到极度不适,胃中翻腾噁心、甚至难以喘息。 随着尽冬将舌头伸入我口中,我嚐到某种苦涩味道,一颗圆珠滑入口中,我立马辨别出那是一颗药丸,我担忧那是毒药,拼命抗拒,未料尽冬技高一筹,药丸滑入喉间,最终被我嚥了下去。 确认我吞下药丸后,他箝制我的力道轻了些,我趁机推开他,自己不慎摔倒在地,我试图吐出药丸、狼狈不堪之际,他用袖口悠悠擦了擦嘴,道:「你若回吐出来,我便再餵你一颗,反正你也无力抵抗。」 「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恼火,心中的怒气简直要胀破胸口。 他蹲在我身前、抱着双膝,露出人神共愤的笑容说:「我告诉你啊,其实我很擅长炼丹的,尤其是抑制冥术的丹药。」 「……。」我瞠目结舌、震惊难言,若他所言不虚、我吞下了抑制冥术的丹药,那我这五年的努力岂非付诸东流?我连唯一的武器都失去了吗? 「你打击很大啊?真可怜,可是我又不会冥术,是真怕中了你的招,只好未雨绸繆了,谁让你五年前在祭天大典上展现出那么惊人的力量呢。」他假情假意摸着我的头安抚着,我败得一塌糊涂,不甘的泪水在眼中打转,但我不想在他面前哭、不想在敌人面前示弱,这是我仅存的倔强。 「为何不直接毒死我?」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道:「我捨不得啊,你可是我们的大祭司。」前一瞬还是虚情假意的笑容、下一瞬他眼中透出寒意足以冰冻整座王宫,「我还没恨够,你可不能死啊。」 为确认尽冬口中抑制冥术的丹药是否为真,我试着发动冥术,可我听不到他的心语,就算他摸着我的脸,我也再探听不见一字一言……。 照巴夏王的意思,尽冬将我带回参天塔、好吃好喝供着,我以为我会像立果上回一般被软禁,怎知尽冬表示我可随意进出,只要不出王宫、无人阻挡。 参天塔的房间十分舒适,风格仿照神殿,令我有到久违的归家感,说来讽刺,竟是在尽冬的地盘才能得到些许家的感觉。 我坐在案前,无数次想使出冥术,从未成功,我想……我是真的沦为无用之人了。 曾经我厌恶自己的能力,如今却因为失去而惶恐不安,看着在房间进进出出服侍的宫女,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什么,是在嘲笑我吗?抑或诅咒我呢?谁是好、谁又是坏?我看不清、辨不明,人人心深似海,明面背地他们又有几副面孔? 无知原来如此可怕。 第十四章:无知 下 入住参天塔的这半个月,我几乎不敢与人靠近,不让人进房、不见人,期望躲避所有无法探清的人心,第一次晓得自己这般胆小懦弱,成日蜷缩在床、躲在棉被下,比幼时的自己还不如,我告诉自己必须克服从无所不知到一无所知的恐慌,但我还是害怕,没了冥术、我便不知如何应对别人,復仇好像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救不了族人的内疚卡在喉头、憋得紧疼,我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无助之际,门外通传言羲来访,我犹豫是否接见,毕竟眼下我还身着中衣躺在床上、心里也乱糟糟,不过三思后依旧同意见面,我半个月没消息、他不避嫌跑这一趟应当是想确认我可好。 我方披上外袍,房门开啟,言羲意气风发入门,替他开门的宫女毕恭毕敬,如今他在宫中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他一声退下,宫女们随即消失无踪。 「气色够差的。」言羲一开口便是一句嘲讽,我无暇与他逞口舌之争,只当没听见,他喊了一声:「方旭。」 五月初一与他一同来见我的那位男子从门后出现,言羲似乎很信任他,否则也不会让他知晓与我族的合作关係,想来是这五年间招纳的心腹吧,他年岁看着与言羲相仿,可惜那一身太监装扮让人不胜唏嘘,是自愿或是不得已? 也许,不幸才是世间常态。 「门外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 「是。」 「让他进来。」 「是。」 方旭朝着廊道一方挥手,一名守卫立刻进房,房门关闭,他抬头、微微笑着,熟悉的嗓音喊出我的名字:「锦尘大人。」 「……隐隐……。」 一张脸、一句呼喊,他像一把钥匙解开我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引出了这些日子来的一切不安与恐慌,盛夏六月天、舒适的参天塔都融不了的寒心,他却不费吹灰之力暖和了我的心。 我不由自主奔向他,在他怀中难以自制哭了起来,积累的压力与徬徨化作泪水决堤而出。 「锦、锦尘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我的反常,隐隐僵在原地,一双手无处安放地举在空中,上回大哭也是在他面前,那时他懂我为何落泪、静静相伴,这回的突如其来他定吓着了,但此刻我无法言说,被泪花打湿的脸颊、颤抖的啜泣,光是拼命压抑不让自己的哭声招来参天塔宫人已用尽心力,隐隐大约也谅解我的心情,因此没再追问、只是轻拍着我的背静待我回復平静。 我不记得抱着隐隐哭了多久,唯记从他胸前离开时,他的衣襟狠狠湿了一大片。 宣洩一番,心情舒缓许多、脑子也更清醒了些,我擦了把脸,与他二人对坐案前,隐隐透着对我的忧心不意外,可言羲也皱着眉倒让我有些尷尬,方才全然忘了他也在场,自顾自哭得不成人样,现在回想实在丢人。 「说吧,到底什么事?」言羲像个老大爷、双手抱胸质问我。 事关冥术,我迟疑该不该让他知情,后来想想他知道了又如何,压根儿不影响我行事,遑论我还失去冥术,我坦言:「尽冬对我下药,封了我的冥术。」 相对隐隐的惊讶,言羲嗤之以鼻道:「就因为这个,无聊。」 「就因为这个?」我一听,愤怒油然而生,「你可知没了冥术我就探听不到人心?探听不到人心我如何辨别敌友?无法辨别敌友又如何与巴夏王、尽冬抗衡?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听得见每个人的心语,而今听不见了,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谁可信,你根本不明白那有多可怕!」一阵怒驳后,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此生我曾对谁这般激动吗?不,从未有过,转头一瞥,隐隐也露出了诧异之色。 在我的发言后,他仍然稳若泰山,说道:「我确实不明白那有多可怕,因为我早就知道谁都不可信,你选择这条路,难道还奢望有人可信?」 言羲的言论平淡却振聋发聵,是呀,我走的本就是条薄冰之路,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復,不论是否听得见他人心语,我本就不该相信任何人。 见我无言以对,他再次开口:「没了冥术又如何?你还有眼、还有心,皆能助你看清人心。」 世人并无我这等探知心语的冥术,可他们仍能辨清是非好坏,更有甚者,操控人心、玩弄他人的也大有人在,言羲、尽冬不都是精于此道吗? 抗争的途径不只一条,言羲所言有理,失去冥术不代表我失去了为人的能力,就算学着看懂人心很难,我也只能前行。 我望着眼前端正的言羲,明明年幼于我,觉悟倒比我来得深,忽觉自己这半个月来的忧愁可笑,我果然还是不够坚强,才会一击即倒,尽冬使这一招兴许也是想令我身心俱伤吧,而我愚蠢地上了他的圈套。 「你可以信我。」一直不作声的隐隐此时开口。 「……隐隐……。」 「你可以信我,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隐隐的眼神很清澈、很真诚,从未染上世间一丝污秽,他说不出头头是道的言论、做不到如言羲一语点醒我的行为,可他总会在我最软弱、最无用的时候支持着我,用最简单的话语、最直接的行动让我知道我并不孤单。 有他在,我就有勇气。 「隐隐,谢谢你。」 他害羞地挠了挠头,转移话题道:「立果也会一直在你身边,族人都会在你身边。」 「我知道。」那股堵在心头的压抑终于释然了,我微笑问道:「立果怎么没来?」 「离开猗桐宫前喊着肚子疼。」隐隐说猗桐宫一早收到一框西瓜,立果贪食过量、吃坏了肚子。 「她就是贪吃。」我笑说。 言羲说道:「一丘之貉,还敢说人?」 「我哪有贪吃?」这我可不服。 「不贪吃怎会着了国师的道、服了他的药?」他反驳。 「他硬餵我吃的。」 「那不会喊人吗?你好歹顶着大祭司之名,侍卫岂敢眼睁睁看国师对你动粗?五年前祭天大典的天火、眾人的失能,谁还不怕苍穹大神的庇护?」 「我嘴被堵着,怎么喊人啊?」 「他要餵药怎会堵你的嘴?你的脑子愚钝到藉口也想不好了吗?」言羲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他把药藏在口中、堵着我的嘴硬是逼我吞下。」 此言一出,隐隐和言羲表情突变,眼神锐利得像把刀,遭他们二人一瞪,我差点没得内伤,言羲问道:「你的意思是国师嘴对嘴餵你吞服药物?」 他们冒出莫名杀气,我没了底气,默默点头,「……嗯……。」 言羲生怒,冷冷道:「他餵你就吃?不会躲吗?」他为何朝我生气?我没惹他呀。 「他有功夫,我躲不掉啊。」 「一名女子随意让人轻薄,如此不自爱。」他的指责我真是莫名其妙。 「搞清楚,我是被迫的,再说重点是他那颗药、跟轻薄无关啊,不过一个吻罢了,那又如何?立果也亲过我的嘴呀。」 言羲拍桌而起、怒目而视,「堂堂青冥族大祭司,行为不检、愧对苍穹大神,该当何罪?」 「啊?」我一头雾水、懵在座上,他究竟气什么?我又做错什么了? 「看来你不知错在何处,那便在此静思己过。」他朝门外一喊:「方旭。」 方旭开门,问:「殿下有何吩咐?」 「告诉参天塔宫人,没我命令,大祭司不得出参天塔半步。」 「是。」 言羲回头冷冷瞧了我一眼,大步而去,我真没料到软禁我的不是巴夏王、也不是尽冬,而是言羲啊。 「有病吧?隐隐,你知道他生什么气吗?」 我转身问隐隐,隐隐垂头丧气,敷衍一句:「他走了,我也不能多留,你照顾好自己,我再来看你。」 隐隐起身跟上言羲,留我一人傻坐原地,他虽没多言,但我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方才好端端的,怎会转眼就无精打采了? 隐隐和言羲古古怪怪,莫非有秘密?下回得好好问问他们才行。 第十五章:国师 上 我坐于镜前、梳理长发,手中的银製发簪样式简单、毫不起眼,它是我离开朝云谷前亲手打造,亦是证明我心的信物,一日仇人未除、族人未救,我便会戴着它一日,虽然我的冥术被封印了,我相信尚未走到绝境,至少我还有这支银簪,或许有一日它能替我夺走巴夏王、国师之命也未可知。 在隐隐怀中哭过一番,又经言羲提点,我的心情转好许多,本想走出参天塔散散心、顺道打听点消息,不料走到大门便遭守卫拦下,他们声称言羲下令不许我离开参天塔,原来他是认真的,还以为只是随口说说,我思索多时,依然想不通昨日隐隐和言羲为何忽然心情不佳,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瞧着男人心也不惶多让吧。 参天塔高二十一层,尽冬将我安置在十七楼,除了我待的那层,我尚未参观过其馀地方,左右出不了参天塔,不妨在楼中晃悠,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对付尽冬的线索也未可知。 我从一楼一路向上,此处除了祭司、还有诸多宫人打理参天塔,祭司向我行礼不稀奇,怎么说我还担着大祭司这名号,供奉苍穹的祭司向我俯首是规矩、也是对苍穹的敬畏,可宫人们也对我毕恭毕敬倒让我看不清了,严格说来我算是囚犯,就算巴夏王眼下态度不明,他们断不至于视我为主般以礼相待,莫非言羲好心交待了什么? 这言羲虽然长了年岁、也长了脾气和架子,庆幸最初的本心还在,世上有太多人在成长过程忘了初心,等到某日回首,往往感叹成了当初自己厌恶的那种人,我摀着胸口,不禁悲叹我也是如此走向了最初反感的一方。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顶层,我爬上尖塔、在上头的看台待了好一会儿,鸟瞰王宫、乃至整座王都令我感到某种不知名的惆悵,或许是因为这繁华的王都并不属于我,而属于我的归处已不在。 我将手伸向天空,一握,一无所有,苍穹覆盖整片大地,人人看得见,却无人真正感受过苍穹,刚当上大祭司那些年,我怀疑过苍穹是否存在、是否只是人们臆想出的精神寄託,可若他不存在,我们身上的冥术之力从何而来?祭天大典上的天火又来自何方? 我想苍穹是真的存在,所以我更加无法谅解祂袖手旁观青冥族遭难,我不是祂最虔诚的信徒,但青冥族真真切切是以供奉苍穹为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假如在祂眼中人为草芥,又何必赐我免于天火伤害之恩? 我从不认为自己不同于人,朝云长老也没解释过为何选我为大祭司,所谓大祭司对无心的苍穹真有意义吗?无所不能的苍穹可知多馀的恩惠有时只会沦为自责的刀? 当身旁所有人离去,独留一人活于世间,那寂寥、那孑然一身不是恩赐,是诅咒。 活,不尽然是恩,死,也不尽然是罚。 「若死后真能去到苍穹之上,祢可千万让我见祢一面,好让我打一顿消消气。」 我语音方落,顶上传来讨人厌的声音:「到时叫上我,我也想打祂一顿。」尽冬一跃、跳入看台,他刚才是在上头吗?可塔上只剩一桿细柱啊,他不会是像猴子掛在那儿吧? 我不想与他多谈,在他身边多留一刻都是无比折磨,可我一调头,他一个跨步挡在阶梯口,我不耐烦问道:「想干什么?」 「别着急走,多聊两句嘛。」 「无话可说。」 他叉腰瘪嘴,说:「这可不厚道了,咱俩是老乡,怎能如此冷淡呢?」他开始前进、我防备着他缓缓后退,最后退无可退、撞上看台墙壁,他顺势双手搭上我左右两侧墙面、将我围困其中,邪魅笑道:「何况还吻过一回呢。」 提起这事,气不打一处来,我猛地抽下头上银簪、朝他眼珠刺去,想当然尔,被他轻易擒住手,我也清楚无法得逞,不过想抗争一回罢了。 他擒着我的手腕,道:「多细緻的小手啊,即便逃亡在外,你的同伴还是把你供着养嘛。」他忽然使劲、腕力极重,我受不了疼低哼一声,他似乎听了很欢喜,更加强了力道,筋骨巨疼、无力再握簪子,鏗鏘一声银簪落地。 疼痛之下,我忍不住对他斥喝:「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难道不知?」 「半夏是自愿赴死的,和青冥族没有半点干係。」 尽冬伸来另一隻手锁住我喉头,露出兇狠模样,道:「你没资格直呼她的名字。」 「没……没资格的……是、是你……。」窒息之感令我难以言语,可我仍拼命挤出心中所想之词。 尽冬将我向后推,我的半个身子几乎悬空于看台围墙之外,只要尽冬一松手,我便会摔下这高耸的参天塔、当即毙命,我不想这么死去,紧抓着他的手与衣衫,他的眼神狠绝无情,估摸我这条命对他毫无价值,不,该说除了半夏,谁的命对他皆毫无价值。 「想活吗?」他问我,我没回话、也回不了话,只见他手一缩把我拉回看台、又一甩将我摔到地上,俯视着我道:「她也想活,却被推往绝路。」 「咳、咳咳、咳!」被掐住的咽喉还疼得紧,我仍不禁问他:「你当真认为她是被逼的?」 「她承诺过绝不丢下我。」 「她的冥术之强无人能敌,若非自愿,谁能奈何得了她?你自欺欺人,不过是不敢面对真相,你不想怪罪她背弃诺言,于是将恶意转嫁青冥族,懦夫行径。」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望着眼前偏执的尽冬,想着兴许这才是他疯狂的真正理由,我从地上爬起,猜测:「你擅长炼丹,不单是只炼克制冥术的丹药吧?」 「……。」尽冬无言默认,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莫非事实真如我所想? 「半夏当上大祭司后,力量飞涨,是否因她吞服了你炼製的有助增进冥术的丹药?」他依然不语,眼神飘忽,我虽与他只见过两面,却深感他城府极深,他不可能简单受人语言迷乱心智,除非这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死结,我追问:「半夏冥术失控导致一名祭司意外身亡,是否就是因为吃了你的药?」 「闭嘴。」尽冬身上散发出浓烈杀意,与过往不同,这回他是真的有了在此了结我的心思。 然而我并不怕他,如今我可以很篤定地说:「半夏的悲剧是你造成的,你才是害死她的真兇。」 「我让你闭嘴!」 尽冬暴怒发狂,像头杀红了眼的饿虎直扑而来,他的动作极快,我躲闪不及、落入他手,他将我制伏在墙柱上,再次掐紧我的脖子,双脚离地、渐感喘息困难,我敌不了他强劲的力气,慌不择道地朝他搥打踢脚,他却不痛不痒。 我真会死在这儿吗?不,我不能死,族人未救、大仇未报,我岂能撒手而去。 对了,隐隐教过我防身术的,他那日教了些什么我竟不记得了,只有立果在一旁插嘴的印象,立果说隐隐教的那些都是纸上谈兵,对付男子唯有一招最管用,那招是什么? 我记起来了,立果说遇到不规矩的男子,只要朝一处狠狠踢去,便可解围。 第十五章:国师 下 照立果所说,我聚集全身力气,朝尽冬两腿夹缝处奋力一踹,不动如山的他总算有了反应,可他并非被我击退而松开我,反倒一怒之下将我甩出尖塔看台。 立果说的什么破主意,万一我今天死于坠楼,我做鬼也要回来骂你一顿啊! 我的身子腾空飞起、首先落圆型屋顶上,这一摔体内五脏六腑彷彿都碎成了微末,我尚来不及感受下一波痛苦,已沿着圆顶滚下、整个人拋出屋簷、仰落而下。 这一瞬,我看见一望无际的碧蓝苍穹,呼啸的风声与衣衫拍打的声音回盪在耳边,我竟出乎意料地有种畅快舒坦之感,传闻死前人生经歷会飞快在脑中过一遍,可此时我脑中什么都没有想起,空白无物、无悲无喜,仅有这一片蓝天映在眼中。 我想……也许死亡是另一种重生,周而復始、一身乾净。 可是我真的放得下这世间吗?隐隐、立果以及每一位等着我的亲族好友,我怎能不负责任地捨他们而去? 我不想死、不能死,苍穹啊,若祢真有半点怜惜我、怜惜青冥族,求祢再给多点时间吧。 赫然间,一道黑影闪过,只觉有人搂住了我,一个廻身,天旋地转之际,我莫名地降落在参天塔六层楼的外廊上,我心中第一个想到的是隐隐,此生他救过我无数回,所以我本能地喊了声他的名字,而当我欢喜仰头,见到的不是隐隐,是一名从不相识的男子。 对我的误认,他毫无反应,默默将我搀扶起身,约莫四十来岁的他肌肤黝黑、个头不高、相当精瘦,但方才他救我时,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他的结实,能将掉落高楼之人一把救回,定是箇中高手。 他同隐隐一般脸上有不少伤疤,甚至连气息也有那么点相似,带着一股多年杀伐下培养出的果断与冷漠,不过要说起五官,隐隐要比他好看得多,此人长得平平无奇,杵在人堆中绝对找不着。 「阿照,咳咳,人救得如何了?」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从廊底缓缓走来,他瘦小得勘比女子,分明长着一张未脱稚气的可爱脸蛋,头上发丝却已白了一半,手上一条绢子时常摀着口鼻,咳嗽得厉害、面容苍白,整个人病懨懨的,走起路来亦是拖沓。 「无碍。」白衣男子口中的阿照便是我救命恩人之名了吧。 「多谢阿照公子救我。」 我方要弯膝行礼道谢,阿照一手架住我的手肘,连忙说:「不敢,公子二字担当不起,大祭司不必如此。」 「你知道我是谁?」 阿照点头,白衣男子替他说道:「参天塔来了贵客,宫中无人不晓,妙美仙子从天而降,想来定是青冥族大祭司锦尘了,不过你为何从天而降?我倒是好奇得很。」我若说是国师要杀我,他们未必会信,索性沉默不言,免生事端,他俩交换眼色,目光落于我的颈部,白衣男子继续说:「大祭司真不容易,哪儿都有不安分的人对你图谋不轨啊。」 「你们是谁?」阿照显然是白衣男子的部下,白衣男子穿得朴素,可衣料用的是上品又能出入参天塔,究竟是哪来的贵人? 他揖手、笑道:「在下言冉,见过大祭司。」 言冉!他便是皇四子言冉!听闻皇四子重病缠身,白衣男子的确抱病,不过皇四子今年该有四十出头岁了,眼前之人除了发色斑白,压根儿瞧不出已过不惑之年呀,反而清纯得犹如十来岁的少年,灵动而精巧,连今年方满十八的言羲在他身旁一站都显得他才是兄长。 苍穹造物未免太神奇,这皇四子简直得天独厚,时光似乎在身上停止流转,我本觉得他幸运至极,他一声声的咳嗽将我拉回现实,容顏常驻是幸运,但孱弱的身躯何尝不是另一种代价?苍穹给了他一份赠礼,同时也夺走了他的康泰。 想想也是悲哀,没了强健的身子,容顏再姣好有何用呢? 皇四子礼貌道:「大祭司想必心神未定,不如我们送你回房?」 「多谢四殿下。」我虽心有馀悸,倒也不至于走不回屋,他如此热心,我不好驳了他的面,我也正好多了解了解皇四子的为人。 「你是尊贵的大祭司,在你面前我可不敢端皇子架子,你愿意的话,可以喊我名字。」他和我见过的皇室子弟着实不同,旁人还嫌架子不够大,他却谦卑。 「那你也别叫我大祭司了,我如今就是个囚徒,直呼我名便可。」 「行。」他拍着一侧阿照的胸脯,介绍说:「这是我的亲卫,阿照。」他们互动十分随兴,看得出主僕间感情深厚,不禁让我想起自己也有一个亲密无间的亲卫。 言冉见我出神,问:「想什么呢?」 「在想一个人。」 阿照出声:「是那位叫隐隐的?」 「隐隐?」言冉歪头、一脸好奇。 阿照解释:「方才锦尘大人误认我为旁人,喊了声隐隐。」失算,不该慌了神洩露隐隐的名字,隐隐眼下化名苏隐藏于猗桐宫,可别被他们看出端倪啊。 「危及时刻想起的,定然是心尖上的人,可是你的情人?」 我尚未否认,阿照先替我闢谣,「大祭司不可婚嫁,锦尘大人何来情人?」 「不婚嫁就无情人吗?」言冉水灵的双眼一展媚态、勾人魂魄,他直直盯着阿照,阿照撇头、红了耳朵,是我的错觉吗?这二人怎么有种诡异氛围? 对于提及隐隐一事,我没多言、言冉也不再追问,他们送我回房途中,我问起他们来参天塔所为何事,言冉表示他与阿照时常前来参天塔清修,为此尽冬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间专用的房间,正好在我楼上的十八层。 参天塔的结构很特殊,无论去到哪层都必须经过每一楼的外廊,尽冬在塔尖之时是否瞧见言冉及阿照来了参天塔?若是,他将我扔下楼是否早料到阿照见状会出手救我?他仅是想给我个教训、而非真要取我性命吗? 这可能性很大,毕竟此时杀了我对他并无好处,估摸他还想利用我引出所有藏匿着的族人,况且巴夏王还未决定如何处置我,他不会冒着违抗王命的风险洩一时之愤,他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然而,纵然我暂无性命之忧,我也禁不起他一天两头掐着我的脖子,参天塔不是久待之地,连巴夏王的长年宫都要比此处安全得多,我得尽快远离参天塔,左右我已找出尽冬最大的弱点了,无须再留,说起来也算因祸得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晓尽冬的死穴,也不枉我遭这些难了。 「言冉,可否应允我一事?」房前,我问。 他咳了几声,回问:「想让我守秘?」言氏一族皆是聪明人,坠楼可以说是意外,但我脖上的勒痕他们看得清楚,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们。 「事够多了,不想再多一桩。」 「是国师吧?」言冉慧眼,敢这么对我的,放眼王宫、甚至巴夏国,也只有尽冬了,我默认,言冉叹道:「你说得真对,青冥族确实事多,整个巴夏国全让你们一族搅得天翻地覆。」 「此言差矣,我族本在阿锦州避世安度,是尽冬和你父王非要将我们捲进漩涡。」 「我不知尽冬为何仇视青冥族,但父王所为倒是无可厚非。」 「杀我族人、屠我阿锦州,你竟能说出『无可厚非』四字?」我不满,语气渐重。 「咳咳、咳咳咳!」言冉忽然剧咳,阿照替他拍背才稍加缓解,他气虚问我:「锦尘,你真信我父王灭青冥族是因传言的覬覦长生之法吗?」 又是这一问,言羲也曾提出此问,可我从不在乎巴夏王为的是什么,即使他有再正当、再无可奈何的理由,我对他的恨也不会因此减消半分。 「能评断对错的只有苍穹,人能做的便是自食其果,无论是善果或是苦果。」 我留下这句话,向他们再次道谢救命之恩、转身入房。 我感觉得出言羲、言冉试图让我理解巴夏王所为,他们似乎也有自己的猜测,可他们误会了一点,人的情感不会轻易改变,更不会单单因为一个理由而烟消云散。 躺在床上,我突感好奇,当我杀了巴夏王那日来临,他们能否做得到因为谅解我的理由而宽宥我呢? 人啊,唯有亲身经歷,才有权利说出「感同身受」,否则不过是道貌岸然的虚情假意……。 第十六章:西羌公主 上 坠楼隔日,我的手腕及颈上浮出了明显的淤血痕跡,尽冬下手够狠的。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我将这些紫淤仔细藏在衣衫下,静待访客。 昨夜我回到尖塔上拾回掉落的银簪时,恰好瞧见原处长年宫灯火通明、烟花四放、好不热闹,隐约还能听见丝竹奏乐之音,找人一问方知是皇七子言临回宫了,巴夏王设宴犒劳其多年征战的辛勤。 皇七子回来了,言羲该坐不住了,估计也该解了我的禁足,我可是奚贵妃捕获的,从巴夏王对我置若罔闻看来他并不满意奚贵妃的自作聪明,若我时常在宫中晃悠、招摇过市,巴夏王便忘不了奚贵妃的愚蠢,连带影响皇七子在巴夏王心中地位。 宫人通传有人请见,原以为是猗桐宫来人了,岂料来者竟是如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西羌公主。 西羌公主唤作扎坦桑,一张异域脸孔吸人眼球,凝脂般的肌肤、高挺的鼻梁、樱红小嘴、以及那摄人魂魄的碧绿瞳孔,美得令人惊叹,若说半夏是中原温婉知性、高山流水般的秀丽,扎坦桑即是西域清冷高贵、一笑百媚的绝色,她身穿西羌传统服饰、红纱飘飘、罗带摆动,姣好的身段若隐若现,任天下哪个正常男人见了都会立即拜倒于这人间尤物的裙下。 「桑夫人。」我喊她,她眉间一皱,略显不悦,今日终于晓得为何有人会说美人皱眉也是一道美景。 她遣走旁人,严词道:「不许那样喊我。」从她一脸的厌恶,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同我一样因巴夏王而家破人亡,却要委身于他,心有不甘乃人之常情。 我改口:「公主。」 「我有名字,我叫扎坦桑。」这公主毛病不少,不过是个称呼,何必计较?我知道她的名字又如何,莫非直呼其名喊她坦桑?或是亲暱点喊桑桑?怎么想怎么怪。 最后我还是照自己喜好称呼她,「公主亲临,有何贵干?」 她朝我走近两步,惊为天人的容顏淡淡说出一句:「你想言燁死。」言燁乃巴夏王本名,从扎坦桑眼中我感受到熟悉的浓烈恨意,我日日都在镜中见到同样的眼光。 「巴夏王屠我族人、毁我阿锦州,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人人皆知我对巴夏王的仇视,无须隐藏。 「王?他不是王,他没资格当王。」扎坦桑走向茶几,着手烹茶。 「你恨他。」 「青冥族死了几百人,我西羌死了几万人,我难道不该比你更恨他?」她的神情彷彿听见无知孩童提了愚问,无奈且鄙夷。 「国破家亡,你我确实相像。」 「错,你比我幸运。」扎坦桑握着茶叶盒子的手微微颤抖,哀道:「夜夜与灭国仇人同床共枕、任他践踏玩弄,你岂会同我一样?」 是呀,扎坦桑的确比我可怜得多、悲哀得多,她作为一个礼物送到巴夏王手中,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仍旧换不回家国的平安,今西羌国破,她无家可归,而巴夏王也不打算放过她这位绝色佳人。 易地而处,假若让我服侍巴夏王、成为他的后宫嬪妃,倒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扎坦桑看着性子颇为刚烈,理应搅得王宫鸡犬不寧,可宫内一直风平浪静,有些奇怪,她今日特地来找我,莫非……。 扎坦桑直言:「我孤立无援,可你不是,你敢回宫、必有后手。」 我装傻道:「我是一时疏忽、落于奚贵妃手中,才被带入宫中。」 她不屑一笑,「若非你蓄意洩露行踪,奚千蕊那蠢货能抓得到你?」看来骗不了她。 「你想跟我合作?」 「我可以成为你的刀,只要你有办法杀了言燁,我任凭你差遣。」她贵为一国公主,屈尊为我所用,除了復仇心切,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同情她的遭遇、理解她的苦痛,但我该相信她吗?如果我还能使用冥术,即可转瞬探得她的真心话,可惜眼下我只能靠自己的判断了。 扎坦桑所言合情合理,却无法排除她是巴夏王或尽冬派来的暗棋,一名孑然一身的孤女会否投身仇敌以求安度馀生?我尚无法确定,或许我该问问言羲看法,他比我更了解这位西羌公主。 「我已经有自己的刀了,并且不只一把。」此番回宫我已盘算好一切,失去冥术儘管是意料之外、对我造成不小困扰,庆幸并未影响我的计谋,先头之所以大受打击,实在是因为跟随自己一生的依靠忽而消失、心境上才会过份动摇。 「对敌哪会嫌武器少?」她坚毅的神情十分美丽,她毫不避讳,言道:「我这么突然上门,你怀疑我理所应当,为表诚意,我先送你份礼,如何?」我无法全心信她,不过听听倒也无妨。 「洗耳恭听。」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金製令牌,上头刻着大大的「王」字,扎坦桑将令牌放置案上,道:「我晓得天牢关着你的族人,这是言燁的令牌,能让你的人随意进出天牢。」 我心中一震,这确实是拯救族人的大好机会,我们等待多年,希望正在眼前,只是连身为皇子都得不到的王令,她从何得来?是否又是巴夏王设下的陷阱、意图让我族自投罗网? 扎坦桑看出我的顾虑,提议:「若还是不信,我可以一同前往,出了事,杀我便是。」 我摇头,笑说:「巴夏王惯使胁迫技俩,假如他以你的亲族作为要胁,为了救他们,你牺牲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她想了想,问:「如何才能让你信我?」 在她思考同时,我也想着怎么让她表忠心,最终有了个想法,「令牌我收下,但此前我需要你替我做件事。」 「何事?」 「你如今深得圣宠,我要你废了奚贵妃。」 「为何?」奚贵妃是言羲头号敌人,却非我非杀不可之人,尚不知扎坦桑的真意,不可让她察觉我与言羲暗中勾结。 「奚贵妃一废,皇七子定大受影响,他和皇十四子争得你死我活,极有可能将奚贵妃一事归罪于皇十四子,他们兄弟二人斗得越兇、越能分散巴夏王的注意力。」当然我也有私心,奚贵妃当年害死汐娘,我见死不救,心中难免存着一根针,总想弥补点什么,若此计能成,也算卖给言羲一个恩,奚贵妃倒台,他手刃仇人指日可待。 扎坦桑考虑了会儿,欣然同意:「好,三个月内,你定能看见奚千蕊跌重。」 她的国家没了,她比我更想看见巴夏国王廷混乱、能自我殞灭最好不过,可我终究长于这片土地,我的目的不是毁了这个国家,我只想救出亲族、报此血仇,并期盼着一位明君引领巴夏国走向更好的未来。 正巧茶几上的水壶煮沸,我绕到茶几另一头接手扎坦桑未完成的工作。 我斟了杯茶给她,道:「希望早日听见好消息。」 她接过茶杯,朝热茶吹了几口气,回:「我也希望你早日救出族人。」 「西羌不信奉苍穹,你助我救人不是出于正义吧。」 她浅嚐一口茶,眉眼低垂、柔媚万分,「巴夏杀的人够多了,我也不想让言燁称心如意拿天牢的人威胁你,心无牵掛方能放手一搏,我要的是你全心对付言燁。」 扎坦桑果真是经歷过与青冥族同样苦楚之人,我无须多言,她便懂得我为何物掣肘,即便她为的是自己能尽早报仇雪恨,若真能助我救出族人,我定倾其所有回报她。 送走扎坦桑之后,我坐在案前、盯着那枚令牌良久,我该把这令牌的事告诉言羲吗?与扎坦桑合谋势必得让他知道,但他怎么说也是言氏一族、又曾经在紧要关头出卖过我们,这令牌或许是救出天牢族人唯一的希望,最重要的杀手鐧还是应当好好握在手中、深藏不为人知最佳。 我收起那枚令牌,决定对言羲守口如瓶。 第十六章:西羌公主 下 当日下午,我迎来第二批访客,言羲派来使者解除我的禁足,传达旨意的正是立果与纳月这两个娘子军,纳月依旧貌美,五年的时间令她沉淀出一股稳重而成熟的气质,相对过去更加有韵味,而立果,她化身为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个子矮小、脸上有些许麻子,平庸而黯淡,和她从前的灵巧大相逕庭,不过也没办法,朝云谷中的女子除了这小女孩,其馀的皆是姑婶辈的,那年纪入宫太惹眼、也不符合宫规,比起偽装成男子,她寧愿当个平平无奇的女孩。 我听其他宫女称呼纳月为姑姑,想来她这些年在宫中平步青云,也是,言羲摇身一变为储君之选,身为猗桐宫掌事宫女,地位自然不同以往。 纳月先是端着架子唸叨一堆什么皇十四子宽厚、原谅我的不敬、好心许我自由等冠冕堂皇之语,算算我遭他软禁也不过两日,这么快变卦不怕让人起疑吗?他心思縝密,不会没考虑到这点,莫非他是刻意为之? 他的言行反覆若引起眾人议论,我的存在便会更引人注目,不仅能让人聚焦于奚贵妃抓捕我一事,兴许也能多少保我平安,毕竟关注的人越多、心怀不轨者越难暗害,旁观者往往亦是监视者、甚至是监督者。 话虽如此,他大概也没想到我的安全问题吧,他脑中所想只有自己的利益,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又怎会顾虑我的安好呢? 「多年不见,嬁奴你……。」纳月话刚说出,立马改口:「不,该喊你锦尘大人。」 「听你这么喊真挺彆扭的,这里没有什么大人,囚犯有一个。」我说笑。 纳月是个明白人,不再介怀我的身份,笑道:「瞧你样子变来变去,我才觉得彆扭。」 我搭上矮小的立果,推卸责任,「那得怪她,全是她惹的祸。」纳月早就是知情人,我说起话来也无须避讳。 立果拍开我的手,叉腰道:「别以为我现在长得矮就好欺负,当着我的面说我的不是,没良心。」 「不是闹肚子吗?没事了吧?」 「小瞧我,那算什么,上个茅厕全解决。」立果拍着肚皮、一脸得意。 「没事正好,我有事请你帮忙。」立果是神殿祭司中卜卦的能人,我在占卜这方面就没什么天资,正巧她今日来了,我想让她帮忙卜一掛。 她问:「你想算什么?」 「巴夏王的死期。」我此言一出,纳月显得有些紧张,虽已支开外人,她仍不放心查看门外是否有人窃听。 「你又不是不知道卜卦无法估量生死之期,我如何算得出来?」立果反驳。 「我知道,所以你只须替我算出他何时有大劫,我自会让他相信那便是他的死期。」 「锦尘,你到底想做什么?」立果起身、严肃质问,「你说要回宫,我们说好,你说要找皇子联盟,我们也说好,但你从来不说你到底在计画什么?我们相信你、跟随你,你就不能坦白一回吗?」 不说,因为我太清楚他们会拼死阻止我,而我,拼死也要杀了巴夏王和尽冬。 我没有回答立果的问题,反问她:「你可愿帮我?」她咬唇瞪着我许久,眼中全是怨懟与不满。 纳月沉默了半天,出言劝说:「替她算吧,你不帮她,她也不会放弃,何不助她一臂之力呢?」纳月活得通透、也懂得人心,她看穿我的决绝,故而替我相劝立果。 听了纳月的话,立果依旧不语,却带着忿忿不平的心情转头准备卜卦用品。 一名祭司、一碗清水、一根绣花针,便是青冥族从古至今卜卦所需之物,立果静坐入定,半个时辰后,她缓缓举起手,儘管双眼未睁,彷彿能目视般准确无误拾起案上细针,她在指尖扎破一个小孔,鲜红的血滴入清水,此时她才睁开眼睛,细细观察水中变化。 旁人看来,血滴入水中缓缓散开、与水溶为一体毫无特别之处,但在卜卦之人眼中,那涟漪、色泽、蔓延的纹路都諭示着苍穹给世人的警醒,只是窥视天机并非单方面的攫取,祭司得了想要的、苍穹也得收取回馈,每次卜卦都是一次以寿命为代价的交换。 苍穹是神,而神……从不仁善。 第十七章:曖昧 上 夜晚,我躺在参天塔舒软的床铺上辗转难眠,脑中全是今日与扎坦桑的对话以及立果算卦的结果。 照立果所言,巴夏王六十岁将有一场大劫,今年恰好是他六十岁大寿,犹记今年三月暗卫带消息回朝云谷时提及他的寿宴铺张,巴夏国已连着五、六年雨量稀少,百姓深受旱灾之苦,他倒享受得很。 立果精于此道,想来不会有误,如此说来明年三月前,巴夏王劫数必至,六月过半,我的时间只剩八个多月了。 我正思索着哄骗巴夏王的说词,忽而传来窗户开啟的嘎吱声响,我猛然起身、抽出藏于枕下的匕首,心跳紊乱、全神戒备,脑袋闪过各种不安的猜测,是巴夏王派来的杀手或是尽冬杀了过来? 漆黑中,我的床帘遭人掀开,我决定先下手为强,什么也顾不得、一股脑将匕首捅向帘缝处,可惜从没学过功夫的我立马被擒住手腕,原本想着这回死定了,但又觉得有些违和,那人握着我的手力道未免太轻,简直像是怕伤了我似的。 隔着床帘,一声呼喊入耳:「锦尘大人。」 我惊呼:「隐隐?」我缩回手、赶紧掀开床帘,果真在一片黑暗中认出隐隐的轮廓,我看了一眼手上的匕首,随手将它扔到一旁,问他:「你怎么来了?万一让尽冬发现可如何是好?」尽冬是一等高手,隐隐身手再好也不见得能躲过他耳目。 他选择忽略我的质问,话锋一转:「我听说今天你和立果起争执了。」原来他是担心我来了。 「哪有什么争执,少听立果胡说,她就爱夸大。」 「她气得狂吃好几碗饭,满口说你不老实。」 「你也想问我打算做什么?」本以为隐隐也想一探究竟,他却一口否认。 「不用知道。」 「为什么?」不是人人都厌恶被欺瞒吗? 「对我而言,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重要。」我听得出隐隐的话只说了一半,相识多年,我自然晓得他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因为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对吗?」 「是。」黑暗中,我不由自主笑了,有时最简单的一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隐隐和我相识近二十载,他的性子一直很安静,却给人无比宽厚的安全感,我喜欢他在我身边,有他在,我便能鼓起勇气面对各种挑战,青冥族遭难后,是他陪着我,或许也正是因为是他陪着我,我才能那么快站起来,我无法想像若换了旁人,我还能否走到今日? 「为何……你能对我这么好?」 他低下了头,轻声道:「因为我只想对你好。」 「似答非答呢。」 他的回答不禁使我发笑,望着他害羞低头的模样,我好想看清他的表情,想着、想着,待我回神,手已经贴上了他的脸颊,他的脸很烫、头垂得更低了,不知为何,我感觉身体也开始发烫、一颗心噗通跳得厉害,静謐无声的房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吵得沸腾。 「隐隐,别再低下头了,至少在我面前,我想看见你昂首挺胸的样子。」他总看轻自己、视自己为僕,自卑而惹人心疼。 他缓缓抬头,灯光不明,我仍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却明亮耀人,他正面直视着我,与他眼神交会那瞬,我的心脏彷彿漏跳一拍、随即剧烈跳动,我努力压抑着无故躁动的心情、强装平静。 隐隐握住我抚在他脸上的手,他的手心甚至比他的脸还要热,他摇头道:「正因是你,我才心甘情愿为你低头。」 我俩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和过往单纯的友谊、主从关係都不同,是一种难以言喻、曖昧不明的关係。 原先的悸动忽然没来由转为一种忐忑,本能地让我想停止这诡异的氛围,我将手缩了回来,逃避去思考那背后的原因,我向来不喜思考理由,更不爱探索情感,此时我想起的仍是那句多年来我告诫自己的话,保持理智、勿乱本心,人生便能轻松些。 「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我点起一盏烛灯、将扎坦桑给我的令牌递给隐隐,说些严肃的正事即可打破方才的尷尬。 「这是巴夏王的令牌?从哪来的?」 「扎坦桑送我的。」 「西羌公主?」我将今日发生之事鉅细靡遗告知隐隐,并要求他代为收好令牌,毕竟我身在参天塔、尽冬又神出鬼没,拿着它并不安全,由隐隐收着我最为放心。 「待时机成熟,我们便可救出天牢族人了。」 「那公主真的可信?」 「老话一句,我不信她,不过是利用她罢了。」言羲不可信,扎坦桑也是如此,即便处境相似,我也不会、更不敢真心信任她。 我隐瞒了令牌之事,只让隐隐转述扎坦桑寻求合作予言羲,几天后,言羲回话表示扎坦桑可信,说实话,我也较偏向她是真心想除去巴夏王,国破家亡的恨深刻得让人日日如鯁在喉,嚥不下、吐不出,卡在两难困境,一生茫然、一生痛苦。 当然,该防范的仍要做好准备,扎坦桑后来数次与我联系,我小心应对着,始终将我方置于最安全之处,纵使扎坦桑叛变,断不会伤我根基。 倒有一点让我耿耿于怀,扎坦桑是巴夏王新宠,在宫中惹眼得很、又无势力,她多番与我见面、传信,怎会不为所知?尤其奚贵妃巴不得寻她错处好藉口刁难,定会派人日夜盯梢并随时向巴夏王进谗言,我几乎能肯定巴夏王知晓扎坦桑与我接头并推断出扎坦桑意图,可他为何按兵不动? 扎坦桑亦同,几次见面我大致摸清了她的脾性,出身高贵而养出的骄傲与倔强并未有与之相配的才智,或许与奚贵妃相比确实出色些,也达不到纳月般的机灵,遑论人中龙凤的言氏一族了,不过即便如此,起码她不会傻到看不清自己的图谋是否曝光,她光明正大来找我,我想目的有二,一是真想与我结盟,二是寻求解脱的机会。 处境相似,更能理解她的用意,她不甘成为仇人的女人,家园已残、她已没有可归之地,与其苟且度日、不如一死百了,合谋杀巴夏王,能成、极好,不能成、也能换得谋刺罪名被处刑,所以她从不避人耳目,因为从她来找我那刻起,她的期盼便已成真。 七月方过,扎坦桑便传来好消息,奚贵妃被褫夺贵妃封号、驱逐出宫,一夕间王廷动盪,有大臣为其求情、也有大臣落井下石,无论是哪方都不过是为了个人私慾,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关心她呢? 王宫流言四起,无人知晓奚千蕊如何得罪巴夏王而落到万劫不復之地,只知权倾后宫的贵妃之位易主成了西羌公主扎坦桑的囊中物。 是的,扎坦桑成了贵妃,一名出乎眾人意料的贵妃,试问谁能想到一位亡国公主可以走到这一步呢?连我亦是惊讶连连,我所知的扎坦桑是不可能做成这一石二鸟之计的,即便她想得出法子,执行起来也无人手相帮呀,毕竟她要扳倒的可不是寻常嬪妃,无援无助断不能成功。 八月初一,暮时凉爽,我在宫中走动时恰好遇上正在园中石亭发愣的扎坦桑,我主动向她搭话,她见我一来,立刻将随从支走,我也懒得拐弯抹角,直问:「除了我,你还找了谁?」 「我找的只有你。」她喝了口茶、脸色有些煞白。 「这话是说,有人来找你了?」我推测。 她微笑,「不愧是大祭司。」看来我没想错。 「能告诉我是谁吗?」 她瞧了我一眼,犹豫过后,道:「国师。」 第十七章:曖昧 下 怎么会是他?尽冬不会莫名协助扎坦桑,背后定有其它筹谋,我追问扎坦桑细节,她表示上个月尽冬忽然找上门,说能替她解决奚千蕊,起先扎坦桑也怀疑尽冬,不过他的提议确实吸引人,最后扎坦桑仍决定接受尽冬的帮助。 「他给你提了什么主意?」 「一颗药丸。」 「你吃了?」尽冬的药丸绝非强身健体之用,扎坦桑面上苍白如纸,况且奚千蕊也不会吃她给的食物,估摸那颗药丸是给她吃了。 「是。」 「效用为何?」 「终生不孕。」我震惊地望着她,不孕对当世女子而言是一种大罪,扎坦桑的復仇之心竟决绝至此,甘愿抹灭为人母的可能。 照扎坦桑描述,前几日她向奚千蕊请安时,找到机会将尽冬给的药丸参入糖水中,不久扎坦桑大出血,太医判定她服食剧寒之物导致无法生育,她在奚千蕊寝宫出事,矛头指向奚千蕊,扎坦桑摆出受害者的可怜姿态,她如此娇美、眼泪一落、我见犹怜,加上太医确认奚千蕊提供的食物中含有剧寒草药的成分,巴夏王龙顏大怒、一举废了奚千蕊。 王族最重脸面,巴夏王不会将丑事外扬,知情者全被下了封口令,而为了补偿扎坦桑承受的苦,巴夏王将其晋升为贵妃,许她一世繁华,可叹巴夏王最上心的女子同时也是最恨他之人。 「对付奚千蕊有其它法子,何必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我有些怜悯眼前这位病弱女子。 「让我替言燁传宗接代才真是糟蹋我的身子。」她语气平淡、眼中却坚毅要强。 「尽冬向你索要什么回报?」 她摇头,回道:「什么都没有。」 「没有?不可能。」 「我同你一样认为天下没有白食,可他亲口说了我无须回报,我想奚千蕊倒台或许能给他带来某种好处,左右我也不想替言燁生子,索性接受了他的药。」 「尽冬心计颇深,你不怕他害你?」 「这便是我和你相异之处,害我这亡国奴讨不了半分好处,可你背后还有青冥族、有人民的信仰、甚至有苍穹,害你才有价值啊。」 她把自己的价值看得很清楚,越清楚、越可悲,望着她,我真的庆幸,至少我还拥有一群真心的同伴。 「我达成了约定,该轮到你履行承诺了。」扎坦桑提醒。 我点头微笑,道:「我定会拿巴夏王的命祭奠你我失去的亲人。」 她回以一笑,起身离开,踏出石亭前,她又多言一句:「国师很危险,你要当心。」 「没人比我更了解他有多卑鄙。」扎坦桑的好意提醒是多馀的,要说我最忌惮之人是谁,不是拥有一国军队的巴夏王,而是诡譎难测的尽冬。 奚千蕊败落,言羲必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纵然她回到母家,言羲也会有办法报仇雪恨,撇去私怨,想来他会藉此在王廷上打压皇七子,他要杀的不单是奚千蕊,还有奚千蕊最心爱的亲生骨肉。 奚千蕊本非我的目标,不过正好能让言羲欠我个人情,是时候讨回这人情了。 「要我装病?」踏入久违的猗桐宫,景物依旧,可人事已非,猗桐宫不再有汐娘,曾经纯真的皇十四子也成了眼前令人捉摸不透的掌权者,他仍坐在书房同一把椅子上、用着同一张桌子,却与五年前大不相同了。 我答:「中秋那日巴夏王宴请群臣,我打算那日救人。」 「你想让我带你的人入天牢?」 「和聪明的人说话就是轻松。」 我们虽有扎坦桑赠与的令牌,但无法保证狱卒是否会怀疑令牌效用,若由言羲领人而去,身为皇子且为巴夏王廷栋樑的他怎么也能压得住狱卒的盘问。 让他装病是替他製造不在场证明,也使他有藉口不出席中秋夜宴,届时仅要猗桐宫上下口径一致,他便能安然脱罪,毕竟我族有易容能人不是秘密,我曾与立果互换容貌一事早已人尽皆知,言羲的巧舌如簧随随便便即可将案情导向有人假扮他那方向去。 选在中秋之日亦是为了降低巴夏王及狱卒的戒心,或许他们不承认,不过心底终究会在节庆时日抱有美好幻想、认为在此佳节充斥着幸福美满。 「一名皇子,中秋夜不在宫中、倒跑去天牢,你认为守卫不会起疑吗?」他指出疑虑。 我端起茶杯、淡然道:「如何不让守卫起疑是你的工作,从前你让青冥族替你办事时,可从没考虑过我方难处。」 他轻笑一声,「这般看来确实像大祭司该有的样子。」 「不说过往替你除了多少绊脚石、搜罗多少情报,光是这次将奚千蕊拉下来,你便该回报。」 他起身,立马应允:「好,中秋之夜我会从暗道离开王宫,去天牢替你演齣戏。」他答应地如此乾脆,我有些诧异,原以为得费不少口舌才能说服他呢。 「天牢的通行令牌我交给了隐隐,行动细节他会再同你说。」事到如今,瞒着令牌一事也没意义了。 「那令牌是西羌公主给你的吧?」 「是。」 「你觉得她有本事拿到令牌吗?」言羲看着轻松,说的却是大事,我也怀疑过令牌来源,扎坦桑性子单纯,而巴夏王阴诡,她要偷令牌似乎不可能。 「有人在帮她。」这是唯一的解释,我道:「扎坦桑说尽冬在奚千蕊这事上帮过她,但令牌攸关天牢族人,他恨极青冥族,断不会助扎坦桑取得令牌并交予我。」 「若是陷阱呢?」 「那我也有办法让他撤除陷阱。」 言羲走近,一把从我手中抢过茶杯,面上略带怒气,「还敢找他,真不怕死?」 「我知道他危险,我自会防着他。」 「废话。」他莫名瞪了我一眼,一口将杯中残存的茶水一乾而尽。 「那茶是我的。」他的茶杯就在书桌上,不过几步路,也太懒惰了吧。 「猗桐宫是我的,这里头的东西自然也全是我的。」他望着我,眼中有些犀利、有些气愤、更有些难以言喻的炙热。 「好吧、好吧,你的就你的。」一名皇子如此小气,还是我家隐隐大方,「隐隐和立果呢?」方才纳月领我进门,一路都没瞧见他们,去哪儿了呢? 「你那朋友成天不是吃就是睡,当年你假冒宫女尚懂得入境随俗,她倒好,活得像个主子,纳月还得反过来照顾她。」 「你不缺伺候的人,就让她休息吧,这些年一直是她在打理族中上下,也是辛苦。」 「我许她休息,这人情你怎么还?」他放下茶杯,露出一抹奸笑。 「这得还?」说他小气还真小气。 「帐要清明,合作方能长久。」他负手而立,高高在上。 「先赊着,回头我代她还给你便是。」 言羲眼睛一瞇、笑得更加开怀,「一言为定。」怪了,怎么感觉上当了? 「隐隐呢?我去找他。」正事说完,我欲离开,手刚碰上门閂,言羲从旁窜出握住我的手腕,「还有事?」 言羲叹了口气,道:「苏隐隐不在猗桐宫。」 「他去哪?」 「清理荷花池淤泥。」 我一听,大为不满,「隐隐入宫不是干杂役的,就算他如今是你的侍卫,也该守卫猗桐宫,你为何让他去清淤泥?」 「我高兴。」 「隐隐老实,你却老是找他麻烦,存何居心啊?」 「我看他不顺眼。」 「我看除了汐娘,世上就没你看得顺眼的。」 他拉着我一拽,我意外撞上他胸口,他低头望我,道:「有一人早早就入了我的眼,更入了心。」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熟悉,依稀在隐隐眼中也看过,假如我还能使用冥术,便可立马瞭解他们的想法,只是那答案会是我想知道的吗? 其实我并非感觉不到这些曖昧,有时想深究,可大多时候我寧愿选择忽视,因为我晓得一旦捅破了窗户纸便再回不到过往,与其让彼此关係变得复杂难理,不如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少些烦恼、多些自在。 第十八章:故佈疑阵 上 离开言羲书房,我又去见了立果,她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打滚,一见我来精神大好,拉着我吐苦水说王宫多无趣、伙食多难吃,想想也是,一名宫女难道还能锦衣玉食? 随后我表示想去荷花池找隐隐,立果立马喊声要去,我身份招摇,她一名宫女跟我四处走实在惹眼,正巧纳月回来,她提议与立果二人一同陪我四处走走,有人问起也可藉口说是奉言羲之命作陪大祭司。 我们朝荷花池走去,远远瞧见一群人在池中忙活,方旭在岸上指挥,池中人群我一眼便看见隐隐,他已浑身脏污、却依旧认命干活,我晓得这是言羲刻意为难,清理荷花池怎么也轮不上猗桐宫管,他只是想寻机折腾隐隐罢了。 见我不说话,立果调侃道:「心疼了?」 「自幼一同长大,当然心疼。」我的胸口一阵沉闷,堵得慌。 「单单是因青梅竹马?」立果一脸坏水。 「你想说什么?」 「你冥术被封至今近三月,依赖不了冥术,只能用心去体会、去理解别人的想法,你是否多少懂得苏隐隐的心了呢?」立果把玩着辫子、像个导师般试图助我开悟。 我承认少了冥术相辅,我不得不去推敲旁人心思,也更能察觉人的情感,所以才会在隐隐和言羲散出不同寻常的目光时选择逃避,理智告诉我别再深究,否则那藏着的秘密将会使我们深陷泥沼。 「你总想让自己保持理智,但那同时也压抑了你的情感,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强行压制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反噬的,你应当明白此理。」纳月不约而同和立果一同扮演起人生导师的角色。 「若可以,我还真想如苍穹毫无人的情感。」没有情感便没有牵掛,没有牵掛便没有执念,人生何其愜意啊。 「可你不是苍穹。」纳月说:「你可曾想过达成所愿后,该何去何从?」假使照我所愿,到了那日怕也轮不到我去烦恼何去何从了。 「未来太过虚无,唯愿把握当下。」 立果从一旁花圃拔了朵花把玩着,问:「那你的当下在哪呢?」 我看了看立果、又瞧了瞧远处的隐隐,「你们便是我的当下。」 立果笑了,将手上的花别到我的发髻上,「不只是当下,我们都希望你的未来也有我们。」 我笑着替立果理了理被秋风吹乱的发丝,一回首,荷花池中的隐隐正望向此处,他发现我们、又不敢明目张胆朝我们打招呼,仅是微微点头示意。 看着他,想起那日他夜访参天塔的景况,此刻的心跳有些紊乱,我不敢再想他,就怕失了理智、乱了本心。 今日去了猗桐宫,为了不让人怀疑言羲,我打算顺道拜访其他皇子,我先去了言冉所居的永寧宫,可惜阿照说言冉身子不适、服了药睡下了,我不便打扰,转而前往皇七子言临的芰荷宫。 过去芰荷宫是个比巴夏王的长年宫更加热闹的地方,奚千蕊失势后,这儿也冷清不少,仅管皇七子仍旧有许多朝臣支持,明眼人早已瞧出他正缓缓走下山峰,如今最接近山巔的是他从不放在眼中的幼弟言羲,若当初他和奚千蕊早日出手、手段狠些,或许今日已坐上王位也未可知。 「你找七殿下做甚?」芰荷宫前,纳月神色凝重,她是言羲心腹之一,自然防着皇四子。 「佈个障眼法,你们就别进去了,在门外等我吧。」 撇除想引开眾人对言羲的疑心,我来此处尚有其它目的,皇七子应当清楚感受到来自言羲的压力,成王败寇,他的处境并未比我好到哪去,一旦言羲称王,他的下场定比我悽惨百倍。 王廷太过安逸了,官员分为两阵派,虽斗得如火如荼、倒也无伤大雅,不经一场大乱如何肃清朝廷?前几日与言羲谈话时我问起他是否下定决心夺取王位,他语带保留,估计復仇心切、可仍旧不寄心于权力,无论言羲能否成为巴夏王,都得先整顿这腐败的王廷。 青冥族被冠以谋反罪名一事分明有隐情,朝中无人仗义执言,甚至无人对巴夏王的决定提出反对之词,一个无法为人民谋福祉、档灾祸的王廷何必存在?眼下的王廷败絮内藏,掀了那层外皮,便可轻易除去坏处、重整朝纲。 「稀客。」厅中富丽堂皇,皇七子坐于主位之上,伺候的宫人来来往往,不知怎么地仍给人一种疾凉之感。 「七殿下可否秉退左右?」 他一挥手,宫人识相退下,「说吧。」即便方经奚千蕊骤然失宠的挫折,他依旧高高在上。 「奚贵妃……不,令堂,她可好?」我语带深意,提醒他奚千蕊从人人称羡的贵妃落为一名平民。 「不劳掛心。」他眼神犀利,若我不是有大祭司的身份护着,只怕已被他拖下去仗打至死了。 「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他哼笑一声,道:「扎坦桑蓄意陷害,背后少不了你吧?」扎坦桑曾多次出入参天塔寻我,接着奚千蕊便出了事,他自然怀疑到我头上。 「明人不说暗话,我确与扎坦桑勾结,但目的不为令堂,而是令尊。」 「你想杀我父王无人不知,这回也是利用了我母亲助你回宫吧。」他果然比奚千蕊聪明得多。 「是,可我从没想对付她。」 「你以为我会信?」 「动手的是扎坦桑不错,不过陷害令堂的幕后兇手另有其人。」 「谁?」他的神情并不惊讶,莫非也早有此想? 「皇十四子言羲。」 他喝了口茶、平淡如水,看来早就疑心言羲了,我的话中有真有假,用意在于将奚千蕊一事之责推给言羲,好让皇七子对他更加仇视。 「扎坦桑已与他联盟,一名后宫宠妃、一名新宠皇子,他二人联手,七殿下还有机会吗?」 「对我说这些,是想撇清和他们的关係吗?」 「我说这些,只想为七殿下指一条路。」他没有回话,静待我细说,「我回宫,一为救我族人、二为诛杀巴夏王与国师,若七殿下能助我、我便助七殿下。」 「想杀我父王,我还同你合作,岂非不忠不孝?与虎谋皮,蠢人为之。」 「忠孝算什么?活着,才有意义。」我望向窗外长年宫的方向,道:「你对他好,他对你好吗?」 「父慈子孝,和乐无恙。」 「无恙?那令堂呢?所谓父慈,究竟是慈爱或是无心呢?」我起身,向他行了个礼,说道:「七殿下,我们都想活,可活着太难,为了活,只能奋不顾身。」 他徐步走向我,问:「为何选我?」 「我需要的是一位能坐上王位的盟友,助我族摆脱困境、洗刷冤屈,皇四子病弱,无权与皇十四子一争,五年前皇十四子在祭天大典那一箭险些让我们尸骨无存,我岂敢信他?」 「说得很动听,可惜你算错一点。」 「七殿下此话何意?」 「扎坦桑对巴夏恨之入骨,她绝不会与皇子联手,你方才所言全是虚假之词,为哄骗我走上万劫不復之路。」 他真敏锐,的确我是想激他早些行动,逼宫也好、谋刺也好,仅要他一动,言羲便可抓到把柄一举杀了他,皇七子一死,言羲要取得王位犹如探囊取物。 也罢,既然他看破了我的谎言,那便再多些实话吧。 「不愧是皇七子,不好唬弄呀。」我笑称:「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扎坦桑没有和皇十四子合谋,令堂的事是我指使扎坦桑所为。」 皇七子一怒,转身抽出墙上掛着当摆饰的宝剑,转眼便抵在我喉前,这些年我几番游走生死玄关,一把剑可吓不了我,何况我篤定他不敢在此杀我,他目露杀意,战场上他杀人无数,那气势非一般人可比,「终于承认了。」 「不单如此,我还要告诉你我已和皇十四子达成协议。」我看着他怒气与恨意渐升,又多了几分把握,心越乱、越容易操控。 「不怕我押你去见父王告你们一状吗?」 「七殿下会这么问,不正代表你也晓得这么做无用吗?莫说我恨巴夏王举国皆知,你就这么带我去见巴夏王,无凭无据冠以皇十四子一个谋逆罪,巴夏王会信你、还是怀疑你蓄意构陷呢?」 他眼中初现彷徨、信念逐渐崩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笑着推开悬在颈边的剑刃,回道:「我说了,我需要一位能坐上王位的盟友,那盟友是谁我不在乎,谁能助我,我便帮谁。」 皇七子未全然信我,我也并非真心想与他合作,今日我来芰荷宫不过是想故佈疑阵,能让皇七子察觉自己处境堪忧便不枉我走这一遭,如今他知晓言羲背后有青冥族、而透过我尚有一位新晋贵妃扎坦桑暗中协助,纵使王廷中他们兄弟二人各占半壁江山,王宫之内皇七子已无依凭。 第十八章:故佈疑阵 下 走出芰荷宫,立果及纳月久候多时,纳月在场,我未将与皇七子谈话内容告诉他们,随口扯了一些内容好让纳月回头向言羲交差,纳月跟着我逛了一圈想来也不纯粹是单纯伴游,许是还受了言羲之命监视我吧。 只差最后一剂猛药,皇七子便会如我所愿倾其一切、放手一搏,而这最后一剂药正是奚千蕊的命,这事无须我费心,言羲自会将她千刀万剐以安汐娘在天之灵。 八月十四深夜,我吹熄了烛火、却并未安寝,坐在案前悄悄等待,我知道今夜他定回前来,良久,窗檯传来声响,一瞧,熟悉的身影已站于窗前。 「你们可都准备万全了?」我问。 「是,锦尘大人还有什么需要交代我等的吗?」隐隐站得挺拔,眼中尽是决心。 我从怀中掏出一荷包交予他,「平安绳,我做的,把它分送给明日参与救援的族人吧。」虽知平安绳不能保平安,至少我想为他们尽点力,让他们晓得我一直与他们同在。 「你亲手做的,定能鼓舞大伙。」 「我不想当大祭司,不过这种时候有这名头确实更能安抚人心。」我心中早已捨弃大祭司之名,然而世人仍视我为苍穹使者。 隐隐从荷包掏出一条平安绳,正要系上手腕,我连忙将平安绳抽走,他疑惑问:「怎么了?」 我将平安绳放进荷包,道:「这荷包里的平安绳是给其他同伴的。」 「嗯。」他收起荷包,脸色一下阴沉许多,是误以为我偏心不顾他吗?见他孩子气,我不禁窃笑。 「你的份在这。」我从颈上取下一条红绳,上头掛着一个木雕,刻着「隐」字。 他接过手,看得出神,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给我的?」 我笑道:「都刻着你的名字了,当然是你的。」 「你做的?」 「保平安的,当然得亲手做,这项练我戴了好几日了,假使苍穹真的眷顾我,我希望能将这福气渡给你。」我拿起项鍊,绕到隐隐身后替他系上,「一直以来都是你替我挡刀、替我出生入死,我想回报、却不知能为你做什么。」 「无须回报,我做这些皆是自愿,从未想让你回报什么。」 「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好。」 别好项鍊,他转身面对我,手心握着木雕,坚毅许下诺言:「明日我必将族人救出。」 「万勿逞强,有危险便撤,留得青山在,懂吗?」 隐隐点头,问:「明日过后,我会让你变回那名爱笑的锦尘大人。」 我的心忽然一紧,噗通的厉害,我脑中想着得转移话题、缓解着曖昧的气氛,可口中却说出了意外之语,「等你回来,我也想看见不再肩负重担、露出爽朗笑容的你,你的笑……向来很好看。」 隐隐朝我伸出了手,抚上我的面颊,他不像从前半途缩回手,我也不躲不逃、不转移话锋,他的手心长了不少茧、有些粗糙,可很温暖,我喜欢他的温暖,甚至期盼一直拥有这份温暖。 「等我。」 「好。」 那一夜,我在床上辗转一夜,讶异于方才自己的行为,从何时开始我奢望隐隐的靠近、喜欢他的触碰呢?这不是我,我不该是这样的。 纳月、立果以及朝云谷中族人的诡异举动,隐隐日渐炙热的眼神与温柔神色,我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不敢深思,我没有资格去贪图幸福,更没资格拥有那么好的他。 过去我能自欺欺人,假装看不见、假装感受不到,可今晚我再也骗不了自己,那一而再的悸动我晓得代表什么。 隐隐……你究竟使了什么冥术才害我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不,不是的,再强的冥术都改变不了人心,我确实不同以往、这改变也确实源于隐隐,只是……我亲手在心上锁上的镣銬……崩解了……。 原来,理智控制不了真心。 第十九章:等 上 中秋之日,宫中歌舞昇平,彷彿世间从未有过不幸之事,早晨尽冬送来好酒好菜、在我房中冷嘲热讽一番,随后才让巴夏王唤去参加筵席。 我内心极为忐忑,忧心今晚隐隐和言羲的救援行动是否能顺利,我站在窗边望着天,从天明望到黑夜,不知怎么的,我老觉得心头空落落的,隐约有种不安与恐惧。 立果替他们卜了一掛,说是大吉、定能顺利救出族人,她的卜算一向准确,我根本无需多虑,可就是这没来由的心慌更让人手足无措。 已过丑时,王宫依旧热闹,漫天烟花照亮了夜,曾经我也期待烟花的绚烂,而今我懂得即便是再平凡的夜、再漆黑的天,只要有人真心相伴在侧,那便是最灿烂的景色。 终于,我等来了一个人,当敲门声响起,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该开门、门后的消息不该听。 我久未回应,那人怕招来旁人,故轻声道:「锦尘大人,主子派我来报信。」 我认出那是方旭的声音,这一刻我几乎确信那不安成真了,照计画,隐隐救出族人后即会同言羲回宫、亲自向我回报结果,隐隐从不走正门,当敲门声传来,我便猜到来的人不是隐隐……。 为何隐隐没来?莫不成……。 不!不会的!隐隐不会有事,一定有事耽搁又怕我等不到消息着急,所以才让方旭先行一步,一定是这样。 拖着沉重步伐,我走向房门,一开,方旭立马进房关门,他今夜随言羲去了天牢,瞧他身上无伤,我拼命说服自己隐隐没有遇到危险、隐隐一切安好。 「如何?」唇间颤抖,不知方旭是否听出我的心慌。 「天牢中青冥族人悉数救出,已由青冥族暗卫接手护送至安全处。」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他们被囚禁了六年,我们终于将他们救出来了,朝云长老您看见了吗?我没有辜负您的信任,我履行了承诺,想像着他们在朝云谷自由生活的景象,我不禁喜极而泣。 再等我除掉巴夏王和尽冬、言羲继承王位,青冥族就可以重回日光之下、光明磊落活着了,我们失去的,终会一点一点找回来的。 「可是……。」方旭的一句可是将我从美好臆想中拖回现实。 我挣扎了会儿,鼓起勇气问了他:「可是什么?」 「逃离天牢后,半途突然冒出一波守城军追击,苏隐隐为替大家断后,搏斗中身中数刀,虽将追兵全数歼灭,眼下却不知所踪,据现场打斗痕跡推断,疑为坠河。」 听了方旭所言,我的脑中剎那空白、耳中仅剩刺耳的轰鸣,脚步一时不稳、踉蹌撞在了茶几上,「派人找了没?」 「天牢侍卫与守城军正在河边打捞,我们的人不便靠近。」我明白此刻言羲无法明上相助,可不能眼见隐隐葬身水中。 「你们不去,我去!」 我奔出房中,胸口疼得连说话都痛苦,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急促的呼吸或是低声的悲泣我已分不清,仅仅晓得无论多喘、多累,也要奔向隐隐所在之处。 在我即将跑出参天塔之际,一拐弯,生生撞上一个结实的身躯,他身穿斗篷、掩盖着面容,掀开,正是言羲,今夜他装病推掉巴夏王的宴会,实在不该冒险前来,可眼下我没心思担心他、规劝他,我只想尽快赶到隐隐身边。 「让开。」我绕过他,欲继续前行,言羲抓住我的手臂、阻止我离开。 他冷冷道:「你出不了王宫。」 「我可以走暗门。」 「在此之前,你会先被侍卫发现,一旦你知晓暗门一事传入父王耳中,牵连的有多少人你可想过?」 「我顾不了那么多。」 「你必须顾,上位者就该顾念得比旁人更多。」说着,他将我拉向回头路。 「放开!我要去找隐隐,我得去找他!」 他摀住我的嘴,瞪着我说道:「虽说今夜宫人多去观赏烟花夜宴,但若你再放肆喊叫,我便直接打晕你。」 言羲一路摀着我的嘴、架着我硬是将我带回房间,不论我如何试图挣脱,对他丝毫不起作用,他已非当年我所知的小小皇子,他成长了,再也不会随意受我摆佈。 一进房,方旭便主动退出门外替我们守着,防止有人靠近窃听。 言羲一松开我,我便忍不住斥责:「隐隐是随你一同去的,为何人就这么不见了?」 他负手而立,面上颇为不悦,「首先我只负责带他们入天牢、替他们争取时间,本就不参与廝杀,再者,他的任务即是捨身救人,如今青冥族人顺利逃脱,他出事了,你反倒对我撒气,合适吗?」我懂、我明白,这不关言羲的事,但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我向你道歉,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隐隐?」我被困于王宫,能求助的仅剩言羲了。 「为了一个属下,你竟如此低声下气?」他好似更加不悦。 「隐隐不是属下,他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我不能失去他,求你了,你帮我找他好不好?」我抓着他的臂膀、恳求着。 他头一撇,道:「说话前,把眼泪擦了。」 我连忙用袖子将满脸泪花拭去,问:「你答应帮我了?」 「不帮成吗?你这失心疯的模样早晚害死我。」我转回头,望着我说道:「我能帮你寻他,不过你也得承诺保持冷静,你的破绽百出将会成为我们最大的危机。」 我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压下激动的心情,「好,我定把持住、不给你添乱。」 「准备着,此刻天牢青冥族被救一事应当传到父王那儿了,很快便会有人兴师问罪。」 「我知道。」 「我该走了,有消息会通知你。」他目光旁移,落在手臂上,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他不放,赶忙松手。 「多谢。」 言羲遮上脸、带着方旭避过宫人悄悄离开,渐渐恢復理智的我回想方才的衝动,气得敲打自己好几下,万一言羲没赶来阻止我,怕是真要拖着一票人陪葬了,言羲应是晓得方旭拦不住我,不得不冒险前来,这回真要感谢他。 隐隐,你不是让我等你回来吗?我等了,可是……你为何不回来……? 第十九章:等 下 言羲离去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漫天烟花没了、锣鼓喧天的吵闹也随之消散,闹腾的王宫剎那静了下来,一种渗人之感弥散于空气中,匆忙的脚步声远远而来,开窗,一群卫士越过广场、入了参天塔。 很快,我被带到长年宫,路上遇见诸多大臣,估摸是宴席吃到一半、巴夏王提早结束夜宴,他们的窃窃私语、指点侧目我都毫不在乎,我清楚想要什么、该做什么,族人已经救出,下一步我便是向巴夏王、尽冬寻仇。 长年宫长长的阶梯上站着一人,他总是酒不离身,走过他身边,一股酒味飘入鼻中,他倚在石柱上、神情难以描述,有些惊讶、有些兴奋、也有些低落与不服。 「有一套呀。」尽冬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酒杯递向我、他则含着壶嘴直接喝起,我眼角瞥了他一眼,没有多理,他却紧接着刺痛我的心,「听闻死了一名青冥族暗卫,伤心吗、内疚吗?」 我伸手打掉他的酒壶,气愤不已,回道:「他不会死。」 尽冬得意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此激动,显然是你亲近之人。」 「与你无关。」 他凑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知道吗?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格外想你好好活着,你得像我一样,日日活在思念与懊悔中,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终有一日,我必亲手杀你。」攥紧的拳头因愤怒颤抖,若眼神能杀人,尽冬早已让我千刀万剐、身首异处。 「恭候。」 尽冬摆出恭敬之姿、揖了个手,我不再理会他,逕直入了长年宫,在侍卫的带领下、入了巴夏王的书房,第一次见巴夏王是在五年前的祭天大典上,他给我的感觉杀伐果决,今日却彷彿换了一个人,他的眼中不再充满戾气与锐利,儘管仍旧气场强大,却带着不该有的温和。 物换星移,世间万物本就不会永恆不变,改变才是大道,然,五年时日要洗净一身肃戾实在太短,那是他纵横沙场一生积累而成,更难蜕去。 之所以剧变,多是大喜大悲后的结果,言羲、尽冬、我皆是遇上了重要之人逝去,不得不改变、好让自己坚强起来,可巴夏王又是为了什么而变呢?因为扎坦桑?爱情真能使人焕然一新吗? 「入宫多时,你可终于见我了。」我总寻找机会与他见上一面,他却似乎有意回避。 巴夏王坐于硕大的镶金红木书桌后,靠着象徵权力的华贵王椅,道出一句令我惊讶万分之语:「本王可放青冥族一条生路。」 我懵了,并非喜不自禁,是极度的愤怒与不甘交织而生的失神,他说放过我们,在屠杀了我族后说出放我们生路,何其荒谬、何其自大。 生路是我们一步步走出来的,我们用尽全力在绝处撕出一道口子、艰难地爬了出来,我们的路从来不是他给予的,他也没资格决定我们要走的路。 儘管我对他所言反胃至极,我仍拼命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咒骂,我需要理智去接下他出的招,我不信他真心放过我族,须找出他的目的方可回击。 「直说吧,有何条件?」 「长生之法。」又是长生之法,究竟长生有何引人之处?生老病死皆是命,逆天而行终会反噬己身,为王者莫非不明此理? 左右天牢族人以安然救出,他执念于长生之法正何我意,易于诱他入套,「我能给你想要的,你能给我什么?」 「本王说了,放你族人自由,不再追捕。」 我摇头,道:「不够。」 他眼睛一瞇,问:「你想如何?」 「第一,发佈文书昭告天下青冥族并无叛变、还青冥族清白。」 「不可能。」此文一昭,等于告知天下他错杀好人,青冥族在苍穹信徒眼中地位非凡,他不会冒着遭天下人唾骂的风险为我族正名。 「你无须揽责,推给别人即可。」找替罪羊是上位者惯用的伎俩。 「看来你已有人选。」若恶人非他,为了长生,他倒愿意交换。 「国师尽冬。」尽冬和巴夏王皆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令他们自相残杀,岂非美事? 「一言为定。」巴夏王没有半分迟疑,一口答应,我既意外也不意外,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对他这种人再平常不过,只是他回得如此决绝,倒也让人心寒得很,尽冬啊尽冬,你可真选了个人渣当伙伴。 「待冤屈洗清,我自会告诉你长生之法。」 我走出巴夏王书房,他随即召了一名统领入内,不久,传出了逮捕国师尽冬的指令,他们窝里斗、我只管隔岸观火,本期盼着见见尽冬落魄的模样嘲讽洩恨,殊不知侍卫回传尽冬失踪,寻遍王宫都找不到他的踪跡。 我想起方才他的揖礼与恭候二字,估计那便是辞别之意,他早知我与巴夏王会谈后,巴夏王会捨他取我,故而早一步逃之夭夭,他聪明、我也大意,错失报仇的机会令我相当失落,但他已失去巴夏王的庇护与国师之名,杀他只是时间问题。 翌日,巴夏王颁布一道王令,全国搜捕尽冬,并公告世人青冥族乃蒙受冤屈,一切皆为尽冬阴谋,背负六年半的罪名,青冥族终于卸下了莫须有之罪。 歷经一日一夜的勾心斗角,我回到参天塔却无心休息,实现了毕生两个心愿,救出族人、洗脱罪名,我本该无比欣慰、欢天喜地,我却并未如想像般欢乐,我等来了曙光,可还是等不到他。 隐隐,青冥族洗刷冤屈了,我们努力多年、得偿所愿,我想同你分享这份喜悦,你在哪? 你不在,我又如何欢喜得起来? 第二十章:知心 上 青冥族昭雪、举国譁然,尽冬从受人景仰的国师一夕沦为过街老鼠,信仰的力量本就可怕,糟蹋信仰之人必将受信眾严厉挞伐,再者,巴夏国连着多年饱受旱灾之苦,人民早已有了此灾祸乃苍穹为青冥族不平而生之念,如今更是确信不移,尽冬身上背负的不仅是我族的恨、尚有万万巴夏国民的怨。 布告发下至今已过半月,尽冬依然不知所踪,其实自他消失起,我便知找到他难如登天,可我晓得他终有现身之日,只要他放不下对半夏的爱、对青冥族的仇,我们定有再会之日。 眼下我最掛心的并非尽冬之事,中秋夜隐隐落河至今杳无音讯,我要求巴夏王派人沿河搜索,怎奈什么都没找到,我甚至多次亲临河岸跟着找寻,始终找不到他。 我安慰自己找不到反而是好事,起码表示隐隐还有生还的可能,好过从河底捞出一句尸首。 立果同样悬心,为此她特意卜了一卦,卦象九死一生,我听了百感交集,一面庆幸隐隐仍有一线生机、一面绝望于他的艰难处境。 人是无法在水中待上半个月的,若他活着,不会不回来找我的,除非……他遇到了身不由己的状况。 我脑中想像了数百种隐隐可能遭遇的磨难,越想越觉得头疼胸闷,这一生从未如此不安,立果似乎看出我的异状,寸步不离陪着我、安抚我,她的话我听了,不安却不曾缓解半分。 「吃点东西吧,苏隐隐回来见到你瘦了好几斤肯定怪我没把你照顾好,我可打不过他,你别害我呀,快吃。」立果端来许多我素日爱吃的菜式、说着打趣的话,想劝我开心些。 我拿起碗筷,吃了两口后,实在吃不下了,我话题一转,问:「族人如何?」 「照你的意思,躲藏起来了。」 「虽说巴夏王澄清反叛之事,我们也不得不防着他们来招回马枪,暂且藏着较为妥当。」 「明白。」 胃中堵胀得厉害,我起身走到窗边吹风,立于高耸的参天塔之上能目视千里,隐隐……是否也在这千里之内的某地呢? 立果走到我身旁,伸手将窗户关了起来,道:「下月便入冬了,少站在这儿吹风,当心着凉。」 「我吹风着凉还有你照料,隐隐……有谁照顾他呢?」 立果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问:「如果他回来了,你就能照顾他吗?」 「当然。」我不懂立果为何提出这种无谓问题。 「以什么身份?」 我欲言无辞,本想大声说我和隐隐是朋友、互相扶持理所应当,但我说不出口,立果同我自幼一起长大,在她面前任何的藉口都是枉然。 这段日子我几乎日夜都想着隐隐,回忆着我俩相处的点滴,过去我刻意不去在乎他人的情感、不愿受到牵绊,甚至假装看不见,骗别人、也骗自己,然而这一回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我知道这份思念与恐慌代表什么,可我仍旧不敢说出口。 「不敢说?」立果耸耸肩,嘖了一声、有些为难,说道:「那便表示你终于看清苏隐隐的心思以及你自己的感情了吧。」 「你为何丧着一张脸?昔日你和其他人明说暗喻不就是想让我醒悟吗?」 「是我们失策,没想到你真动了心,原就想着看苏隐隐好戏呢。」 「我动心,有何不可?」 立果收起轻松态度、瞬间摆起严肃之姿,「有何不可?当然不可,别忘了你是大祭司。」 「大祭司终生不可婚嫁,我记着。」成亲与否我不在乎,只要隐隐在我身边便好。 「锦尘,你连动心都是大忌,苍穹大神要的大祭司只能全心奉献给祂,一旦心有杂念,难保不会引来苍穹大神的惩戒。」立果少有的皱起眉头、板着一张脸,看得我有些胆战心惊,立果的顾虑我心知肚明,所以我才不敢言明,我怕自己的错会报应到隐隐身上。 「心若受控,世间何来纷扰?」这是真心话、亦是事实。 「别告诉我你不当这大祭司了。」 「自阿锦州破灭,我便不愿再侍奉苍穹。」 「你觉得祂不庇护我们导致几近灭族,而今青冥族洗刷冤屈,算不算祂回心庇祐呢?」 我轻轻一笑,道:「立果,你要比我虔诚得多。」 「你是被选择而入神殿,我是自己的选择,本质上就不同了。」 「确实,我相信苍穹存在,但我始终将侍奉祂当作一种职责,不如你们发自真心。」我走回案边坐下,心怀疑问,不解道:「为何是我?我……根本不适合当大祭司。」 立果快步走回原位,双手托腮回道:「怎么会?我觉得你就是天生的大祭司呀。」 「我?」 立果猛点头,解释道:「苍穹是神,神在世间的传人也应当超凡不俗,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好是坏,可你从小给人的感觉好似少了些人味、有些距离感,当然可能是你因为能读心而刻意回避他人,总归就是和我们不同。」 「真听不出是褒是贬。」我苦笑。 立果忽然握住我的双手、格外真诚道说:「锦尘,我明白作为大祭司要捨去许多,可世上人人皆是如此,每个选择都有其牺牲。」立果总是闹腾,实际上却看得比谁都通透。 「我知道。」 这些年我对苍穹有怨懟、不肯履行大祭司之责,然而,我无比明瞭这条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停下脚步、暂且休息苍穹尚能包容,青冥族生机已现,若我真心反悔不再担任大祭司,那后果怕是难以承受的生不如死。 我一人所为如何报应我欣然接受,只是我害怕牵连身旁之人,我甚至想过隐隐此次的劫难是否正是苍穹想给我提个醒、让我谨守大祭司之责、勿念私情。 君王之心难测、神灵之意更是诡譎,于他们而言,人命贱如草芥,我不想因为自己的错害了旁人……不想……。 一日,我洗漱完毕、坐于床沿,脑中想的仍是隐隐,寻了多日仍无消息,每每睡着总会梦见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可怕模样,隐隐不回来、我如何能安睡? 毫无倦意,索性起身看看书,方翻开书简,忽闻门外匆忙脚步声,立果破门而入、狼狈地狂喘气,想来是一路急奔,她面色不佳、眉头深锁,颇为奇怪。 「怎么了?」瞧她这模样,我很慌,如今能让我们露出这种神情的也就只有族人安危。 「找到了。」 我一喜,急问:「隐隐回来了?」我欢喜了一瞬,转眼察觉立果说的是找到了,找到是何意?为何是找到、而非归来?我小心翼翼询问:「隐隐……在哪?」 第二十章:知心 下 立果咬唇沉默、手指窗外,我猛然开窗一望,参天塔广场上火光点点、聚了一群人,隐隐在其中吗?我来不及多思、连鞋袜都忘了穿,仓促奔下楼。 广场上,言羲带着方旭及一群卫士笔挺地站成一队,我环顾一圈、没见到隐隐。 「隐隐呢?」我问。 言羲未语,手一挥,列队的卫士散至两侧、让出一条道,那尽头一具担架静静躺着,白布之下盖着的是什么?我不愿想、不敢想,我想证明那躺着的不是隐隐,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腿,怎么都跨不出步伐,只能懦弱地杵在原地发抖。 「在他身上找到的,他一直紧握在手。」 言羲摊开手,一个小小木雕露出,木雕长时间泡水、表层已显软烂,可上头的刻字仍然清晰,是他的名字、是我亲手刻上的名字,我颤抖着接过那木雕,我给的平安终究没能护他周全……。 我眼前突然一晃、身子一软向下摔跌,言羲反应极快、及时搀扶住我,「锦尘!」 我感觉五脏六腑全都疼得紧,尤其是心脏彷彿被掐碎般绞痛难忍,想哭、不敢哭,曾经的心安之处让我在难过时放声大哭,而今无人再包容我的软弱。 我再次站稳身躯,鼓足剩馀不多的勇气,一步步走向等待多时的他,我蹲在他身旁,手拉着白布良久、迟迟掀不开那层恐惧,我知道在这之下的已非我所知的他。 挣扎之际,立果来到我身边,将我的手拉了回来,「他不会想让你看见他这样子的。」 是呀,隐隐一向温柔,他保护了我十多年,从不让我沾染血腥、看见脏污,这样的他,岂会捨得我去见他残破的躯体? 可是隐隐……这兴许是我俩最后一面啊……。 最终,我仍没掀开那层白布。 我要他在我记忆中永远是那瀟洒俊逸的少年郎。 「隐隐,欢迎回来。」 隐隐在水中待得太久,身体软烂不全,无法将他送回家安葬,只得将他火化。 那日,参天塔前堆起高高的木柴,是我亲手点上了火、送他最后一程,白烟冉冉飘升、焦味散于空中,望着熊熊烈火,我知道……隐隐是真的离开我了。 「立果,麻烦你件事。」我将装有隐隐骨灰的檀木盒推至对桌的立果面前,「帮我送隐隐回家。」 立果眼鼻红着,刚哭过一场,「我回了朝云谷,你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如今无人想要我的命。」 「我说的是你的心情,苏隐隐走了,我得陪着你啊。」立果贴心,总不放心我。 「伤心会慢慢缓解,这也不是有人陪便能好得快的。」人心受伤,只能自癒。 立果纠缠许久,最终顺了我的意,此番让她回朝云谷,除了送隐隐回家,最主要的是我不希望她留在宫中,我接下来的计画不想让她察觉,于是我又编了不少大义藉口才说服她回朝云谷照看族人,立果不识拳脚,一人上路不单危险,更怕有人跟踪寻得我族藏身之处,故而我召来暗卫陪同立果回朝云谷。 临行前,立果曾想留下一名暗卫供我差遣,我婉拒了,一来我用不到暗卫,二来多留一人在身边便给敌人多个人质,立果神情显然对我起疑,权衡之下她依旧决定听我命令,眼下朝云谷比我更需要她,残存族人不是伤者便是老弱妇孺,暗卫身手虽好,却缺少统领之人,过去有隐隐和我在,尚能指挥他们,隐隐没了、我又困于宫中,只能寄託立果了。 我瞥见立果同纳月耳语,估摸是请纳月多看着我点吧,他俩聊得热烈,我被晾在边上,此时方旭走来传话言羲请我稍候前往猗桐宫一聚。 与立果辞别后,我随即前往猗桐宫,路上纳月和方旭说起这些天巴夏国因青冥族一案真相釐清引起的各种流言蜚语,我心不在焉听着,无知者的无谓之语无须上心,而我也没有多馀力气去在意了。 书房内,言羲坐在桌前振笔疾书,多年过去,不禁令人感叹景物依旧、人事已非。 「找我?」 他放下笔,十指交叠于桌面,问:「族人已救、冤屈已洗,接着有何打算?」 「杀人。」我随意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章翻看。 「谁先?」他自然懂得我想杀的是谁。 「尽冬不知下落,巴夏王为先。」 「如何杀?」 我抬头瞧了他一眼,道:「我自有打算。」 他轻笑,透着诡譎,「不信我?」他长得确实好看,儘管比不上尽冬的皮相,也够风靡少女了,若非我心不在他,真怕不慎上了他的美男计。 「你终归是巴夏王的儿子。」我也不讳言。 「名义上罢了。」 「这些年他看重你,难道没有半分感动?」人心都是肉做的,再恨,说到底仍是亲人。 他抽走我手中奏章,冷回:「远不及恨。」 我有点疑惑,汐娘之死乃奚千蕊所为,虽说源于巴夏王的纵容,断不至于生恨至此,言羲这人孤僻,能走入他心中的人少之又少,他的恨皆因心上知人受害,莫非我不在的五年有其他人又遭了毒手? 他瞧我苦思,笑问:「觉得奇怪?」 我点头,「巴夏王和奚千蕊不同,你为何这般恨他?」 言羲没有直接回答,转身从架上取下一只长箱,从中拿出了一幅画,画中女子身穿青衣、面容和善,看着让人心生暖意,仔细一看,她的眉眼倒与言羲颇为神似,这幅画被他珍藏,画上的人想来对他很重要。 「是你母妃?」我猜测。 他的手抚过画上女子的脸庞,动作极微轻柔、深怕脏了她,听闻言羲的母妃当年因难產离世,由他的反应看来,他母妃之死另有隐情,他得权这段时间必是查出了线索,才会让他对巴夏王彻底绝望。 「你说过不想要王位,如今事情一桩桩,你仍那般心思吗?」 他望着我、眼神真切,反问:「你想我拿下王位吗?」 我不敢说一路陪他走来,但他的转变我看在眼里,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相信他心中依然保有一处清净之地留给当初天真无邪的皇十四子,我想看他统御巴夏国、想看他改变腐朽的王廷、想看他带领国家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想。」我坚决回道。 他微笑、自信而篤定,「那我便拿给你看。」 我和他未再多言,静静欣赏着桌上画像。 回到参天塔后,我爬上了顶层尖塔,看着夕阳西下、一片红彩,那云巔之上便是苍穹所在吧。 若人死后真有魂魄,隐隐你一定要陪着我、看着我完成我们的心愿。 上一回是我等你,这一回该轮到你等我了。 第二十一章:长生之法 上 初冬,天气渐寒,走在王宫花园已不见昔日的熙攘,尽冬出逃、参天塔无人主持,巴夏王遂命我接管参天塔,参天塔本就是祭祀苍穹之所,由我这青冥族的大祭司管辖眾人倒是接受得快,宫人如今在我眼前恭敬不已,使我险些忘了自己仍是一名囚徒。 中秋夜宴后青冥族昭雪,诸多王亲大臣亲临参天塔,或送礼、或关切,言冉、言临也曾找过我,言冉间话家常,言临言语中尽是试探,他开始急躁了,再多洒些饵,他便会自寻死路。 巴夏王尚未找过我,算算时日他该按耐不住了,立果曾替我算出巴夏王将有大劫,我要杀他或许是最好的天时。 我乘着一叶扁舟飘盪在荷花池中,已过花季的池子并不精彩,却寧静舒心,近来我时常来到此处,在这儿我才能平静地想些事情,思来想去,要设陷阱诱巴夏王上当只靠我略有不足,去猗桐宫一趟吧,言羲能帮上忙。 「帮我个忙。」 言羲拿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碧翠玉石来回鑑赏,问道:「为何要帮?」 「咱俩在同艘船上,帮我便是帮你自己。」 「好。」他将玉石放回盒中,「说说吧,怎么帮?」他如此爽快,怎么我反而不习惯了? 「收买太医、捏造巴夏王病重。」 「父王一向有自己的御用太医,要收买他不容易。」 「容易的话,我又何必来找你?」 他高傲扬起下巴,笑道:「挺看得起我啊。」 我没理会他的自抬身价,接着说:「必要时下点药,别毒死他便好。」 「你想亲手杀他?」 「当然,不过扎坦桑的恨不亚于我,她帮过我,巴夏王死的时候,得让她亲眼瞧着。」 「这算仗义吗?」 「随你怎么说。」我想起一事,问他:「奚千蕊如何了?」要说言羲最恨之人,当是奚千蕊,她落魄多时,一直未听言羲提过打算怎么对付她。 「奚千蕊是言临的软肋,暂且留她性命比即刻杀之后快有价值。」听他这么说,我忽感欣慰,他真是成长了,懂得轻重缓急。 「没想到权衡利弊你做得挺好。」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便从谷底爬起,还以为你为了苏隐隐得失落一阵。」 隐隐的名字一入耳,心脏又是猛然一紧缩,我按着心口、将呼吸顺了顺,道:「隐隐不在了,我更要坚强,因为……我已无人可依。」 我咬着唇、喉头有些难受,一股想哭的衝动从心头涌上,我赶紧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硬是将那悲伤吞回肚中。 「无人可依?」言羲起身走至我身前,取走了我手中的空茶杯,又问:「你如今不正是依赖着我吗?」 他的眼中透着一股执着,尖锐而坚毅,犀利地能震慑雄兵、炙热地能融化寒冰,我见过这种眼神,它曾出现在隐隐眼里,昔日我不懂那代表何意,不,并非不懂,是我刻意不去理解,而今我认了自己的感情、动心于隐隐的付出,我再不能假装无知了。 我同言羲相处时日不多,与其说是友人,更多的是相互利用,我亦从未像亲近隐隐般亲近他,他是何时动了这心思的呢?他的这份情感是否会阻碍我的復仇?我该与他明言吗? 不可,他已非过去任人欺凌的皇十四子,万一他遭拒而恼羞成怒,结果是致命的,此刻尚不能与他反目,不如欲拒还迎、先敷衍着吧。 「待你成王之日,或许我还能倚仗你的权力。」 我不知他会如何解读我这句话,但假使他对我真心,我希望能成为他夺下王位的诱惑。 当我瞧见他听了这句话后高昂的斗志、自信的神情,这一刻,一种卑鄙的想法油然而生,既然他对我有意,我应当善用这情愫,好好打磨,言羲将成为我最锐利的刀。 我晓得欺骗他人感情十分可恶,但我无所惧,我爱的人离开了,最后的顾忌也不復存在。 那年入宫前我曾对隐隐说,为了替死去的族人讨回公道,纵然罪恶加身、浴血堕落,我亦无悔。 此心未易,我仅能守着这颗心继续前行,回头……再不见来时路。 回到参天塔,宫人稟报言冉与阿照前来祭奉,已入了以往尽冬为其特意安排的房间两个时辰,他们可真虔诚,说起来自阿锦州被破至今我不曾焚香祭奠,遑论供奉苍穹。 我想着去与他们打声招呼,一路走来有些不对,平时宫人、祭司来来往往,怎么一到十八层,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我站在房门前,敲门前一剎忽而有种莫名之感,似乎这一敲会引来某种不幸,一隻手悬在空中,犹豫着是否该收回? 等不到我下定决心,房门率先开啟,房内烛光映入眼中颇为刺眼,我眼睛一瞇、唯见一个飞快身影衝来,我的身子遭人一扯摔进房中,再回神,一把刀已悬在我颈前。 我尚理不清阿照为何裸着上身对我刀剑相向,身后先传来言冉的声音:「阿照,没事,别吓着我们大祭司了。」 我回头,言冉也是衣衫不整、半坐半躺横在小憩用的凉床上,我瞧了瞧阿照、又瞥了瞥言冉,一下明白了前因后果,看来他们是串通尽冬将参天塔作为偷情之所了。 龙阳之癖为世人所不允,言冉身为皇子活在风口浪尖上,自然比寻常人更加辛苦,其实同性又如何?这一生能找到一名自己喜爱又爱着自己的人多难得,他们能够相守是幸运的,不像我,隐隐在世时,我懵懂无知,如今他走了,我才懂得爱是什么,可惜……爱他这句话他听不见了。 阿照听了言冉之言收起武器、转身关上门,阿照老实,若非怕消息外传、害了言冉,他断不会这般对人,他伸手扶起摔在地上的我后,又替言冉披上衣服,后才想到自己打着赤膊、随手扯了件中衣套上。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你的话能信吗?」言冉盘腿坐于凉床,笑得天真无邪、心中却满是算计,我这下算看清了,言冉这人是一潭黑水,深不见底、窥之不透,对付他要比言羲麻烦得多,眼下我没了读心的力量,一时半会儿实在无法确定他的用意。 「自然。」 「可你入宫后好似尽是谎话。」说得不错,我确实满口谎言,復仇之人何以展露真心?虽是事实,我总得装装样子、辩解两句,可为等我开口,言冉接话:「好吧,我信你。」 他这话一出,我倒懵了,先是怀疑我、后又相信我,改口未免太快了吧,此地不宜久留,对付令人捉摸不透的人便是不去捉摸,否则容易将自己绕了进去、犹如困兽。 我寻了个由头溜之大吉,离开时不禁担心言冉会否反悔让阿照杀我灭口,幸好后来仍是安然回到房中。 第二十一章:长生之法 下 我趴在床上、取下颈子上戴着的木雕,想起方才的事依然相当讶异,「隐隐啊,我今天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了,言冉和阿照竟然是一对,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人活一世、开心最重要,对吧?」 我方休息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巴夏王身边的太监便来传话,说是巴夏王邀我书房一叙,等了这么多日,他可总算是行动了。 我以为等着我的单单是巴夏王,殊不知我此生最恨的两人再次聚到了一起。 巴夏王书房内,他安坐椅上,尽冬照常拿着酒恣意喝着,彷彿那道追捕令从未发佈过,他们一如往昔、一丘之貉。 细细想来我倒也不意外,巴夏王想替自己脱罪、将罪名尽冬推给尽冬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俩合作多年,尽冬又擅于炼丹,对追求长生的巴夏王而言是不可失去的助力,这段日子满城找不到尽冬,估摸他从未离开王宫、不过找了个地藏起来罢了,也好,省得我花心力找他,我要报仇,人在眼前再便利不过了。 「多日不见,过得可好?」尽冬的热情问候只让人觉得厌恶。 「别跟我嘻皮笑脸,我跟你之间唯有仇怨。」 他向我走近,笑道:「听说你同伴死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反而更高兴,故作好心言:「节哀啊,你都不是第一回失去族人了,多几回便习惯了。」 「半夏只能死一回,没能让你也习以为常当真可惜。」我对半夏没有敌意,但气不过尽冬话中带刺,只好搬出半夏杀杀他的锐气。 他表情还未变化、手便迅雷般朝我挥来,我本能地伸手阻挡,他却绕过了我、抽走了我发髻上银簪,「你出言不逊,没收你的小东西。」他语态轻松,眼神依稀带着怒火,半夏果然是他的死穴。 「还我!」我欲夺回,他一个转身便移步巴夏王身畔。 「王上,您瞧。」 尽冬掏出一根绣花针在簪子上头的纹路捣弄,不一会儿便解开了机关、从中空的簪心倒出些许红色粉末,这本是我特意准备的,连隐隐和立果都一无所知,尽冬从何发现? 对了,尽冬擅于炼丹、熟悉药理,对各式草药更是瞭如指掌,他必是闻出了簪中藏有毒药,我在朝云谷五年,不仅强加训练冥术,亦深研医术,朝云谷周围药草丰富、毒物漫山遍野,我好不容易配出这副剧毒,只需些许便可杀人无形,还没用来取走人命,便这么被收了,实在浪费。 「果然如此。」巴夏王未露惊讶,他早知我对他杀心已定。 「咱们这位大祭司想利用长生之法将这毒餵给王上,天真啊天真。」尽冬朝我看了一眼,尽是嘲讽之意。 「处理掉。」 「是。」尽冬收起粉末与银簪,随口道:「毒粉清乾净了,簪子再还你啊。」 罢了,那簪子中的药粉虽是剧毒,也非无解,既发现了便送给他们吧。 身外之物皆不可信,此理自我决心回宫便谨记在心,我不会将最后的武器藏在旁人能轻易夺去的地方,我一直将那簪子带在身边,除了自证信念,也试图将其偽装为诱饵,眼下看来他们真以为那是我用以毒杀巴夏王的手段。 我刻意摆出不甘且挫败的模样,好让他们相信自己真看破了我的计策,两方交手到最后,只要一方抓到另一方的一点小把柄便会洋洋自得、确信胜利在手,这才真正致命。 五年前的祭天大典我曾一时兴起诱导巴夏王认为我的血液是长生之法的关键,尽冬说多年来他为巴夏王研製长生丹药一再失败,如今他想试试究竟我的血能否成为关键药引。 我看得出他们对我的血是否起效抱有怀疑,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信这临时想出的谎言,不过黔驴技穷的他们唯有姑且一试,尽冬以小刀划破我的手掌取血,他看着容器内的鲜红血液之时望眼欲穿,我清晰感受到他强烈的欲望,他渴求着某种东西,而那东西似乎与我的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莫不成尽冬也奢望长生? 说来奇怪,尽冬从不对半夏之外的人付出真心,何以为巴夏王瞻前顾后?他想研发出长生药后分一杯羹吗?但我总感觉他不是追求此道的性格,尽冬究竟想要什么? 「在想什么?」一日,言羲带着纳月前来参天塔,他担心我身边无人可用,特地吩咐纳月留下帮衬我,他确实好心,不过我也相信那背后还有更实际的利益,纳月不仅是来照料我起居,更是来监视我的。 我随口一扯:「在想皇七子言临何时行动。」 「方旭回报他已开始联系朝中大员、凝聚兵力。」 「瞧他一步步落入陷阱,高兴吗?」我问他。 言羲并未回答,接着道:「我已派人捉了奚千蕊,再给他点打击,他便会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他终于对奚千蕊出手了,能忍到今日着实厉害,换作我,也许早在奚千蕊被赶出宫后立马寻仇。 「死路非言临所寻,是你替他铺好了路、逼他踏上的。」 「你撇得倒乾净,别忘了你也是铺路人。」他笑道。 「也是,我替很多人铺过路,有人乖乖走到了底、有人走到半途另闢蹊径、有人一开始便选择自己闯出一条路。」 「你自己的路呢?你打算走到哪儿去?」 「我的路?我正往终点笔直走去。」经歷这么多、失去这么多,我知道最妥贴、最嚮往的路该如何走。 「终点?听着真晦气。」言羲略微不满地撑着下巴。 我莞尔,道:「你做的事向来晦气,竟然还忌讳这个?」 「我是我、你是你,我晦气无所谓,你这大祭司还是乾净点好。」 「书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何意?」 「不告诉你。」 这言羲聪明得紧,虽年幼于我,可老是仗着那脑袋、盛气凌人地教训我,我当了青冥族大祭司多年,看得最多的便是经文道理,故弄玄虚也是我的看家本领,这回总算能唬弄一回了。 纳月在一旁调製薰香,淡雅宜人、从未闻过,我好奇一问,纳月说这是她自己调配的,以百合为底佐以其它花草,最助凝神安眠,她瞧我近来气色不佳又睡得浅,故而特意带了此香来。 我拿着装有薰香的布盒,心生一计,刻意道:「从前在神殿,我也时常在房中点香呢。」 「是吗?你喜欢什么样的薰香?告诉我,我下回製些给你。」纳月最善解人意,我就晓得她会这么说。 「难啊,我最爱那香是神殿秘製的,尤其原料难寻,怕是没机会再闻到那香味了。」 纳月方张嘴想问些什么,言羲冒了出来,抢话道:「什么原料?你说,我定能找到。」 纳月神情复杂地暗暗瞧了言羲一眼,她擅于观人,应当早就察觉言羲对我上心,我们都懂得这情愫不但难以善终、更是危险万分,我本该离言羲远远的、让他绝了这份心思,然而我尚需他的协助,他的感情我回应不了,可我必须利用。 「新月草。」 「新月草?」言羲与纳月互望一眼,狐疑道:「闻所未闻。」 「所以才说稀奇难寻呀。」 「昔日神殿从何得来?」他追问。 「这我不清楚,送到我面前时已是製好的薰香,我也是偶然听祭司们提起方知那薰香乃新月草製成。」 「如此说,新月草是何模样你也不知了?」纳月问。 我摇头,「不知,只是那薰香闻着有种香桃的甜味,我格外喜欢。」 「十四殿下,不如奴婢一会儿去请教太医,兴许他们晓得。」纳月向言羲提议。 「宫里太医若问不着,拿着令牌去外头问问。」言羲此言是铁了心替我寻回新月草了吧。 他们热心的样子使我内疚,我……又信口雌黄了,我从未用过什么「新月草」的薰香,只不过新月草对我很重要,我必须得到它。 谎言最可怕的便是一旦起了个头,只能无止境地编织下去,尤其当你嚐到谎言背后的甜头,更会欲罢不能地一再胡言乱语。 太习惯说谎,渐渐地......会感觉身边每个人似乎也都满口谎话,最后,连自己迷失于谎言中亦不自知……。 第二十二章:神祕的言冉 上 巴夏王、尽冬忙着研究长生药,撇去偶尔要求我提供血液作为药引,平时倒不太理会我,言临近来动作颇多,言羲得集中精力应对他,因此也少来参天塔了。 自从青冥族洗刷冤屈后,言羲便不再偷摸与我相见,次次都是大摇大摆走入参天塔,我总觉得这般行事不妥而出言相劝,他却云淡风轻让我无须在意,旁人怎么想不打紧,巴夏王显然明白我对他杀意颇重,言羲作为皇子、又有继承王位的机会,不该避嫌以免巴夏王猜疑吗? 儘管我心有不安,但瞧着言羲坦然自若,我也未再多言,他歷经多年腥风血雨又生性聪慧,既选择如此行径,想来都是细思过的,我还是少操心吧。 间来无事,我想起了扎坦桑,算算日子有个把月没见她了,不知她可好?左右无聊得慌,我索性带着纳月一同拜访她,未料冤家路窄,竟在扎坦桑的宫中撞见了巴夏王,巴夏王独宠扎坦桑,在她寝宫实属正常,来的不是时候,我正要离开,巴夏王却喊住了我,让我留下陪扎坦桑解闷。 这倒让我不解了,他不怕我接近扎坦桑图谋不轨吗?我蓄意挑衅道:「真让我留下?或许我会诱使你的爱妃与我同谋呢?」 巴夏王稳若泰山,毫不受我影响,「她高兴,便好。」这断不像巴夏王会说的话。 「你是自信无人可伤你?或是真她被迷了心窍?」 「她喜欢和你说话,进去吧。」 巴夏王带着一眾随侍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原来像他这种满手血腥的虎狼之人也会有柔情的一面,扎坦桑起先与我接触我便怀疑过巴夏王是否知情,今日看来他必然晓得,不过是看着扎坦桑玩得开心,随她任性罢了,那令牌保不准也是他为了让扎坦桑玩得高兴而故意被盗,这种手掌万物、傲视苍生的自傲可真令人讨厌。 立果回了朝云谷后,身边亲近的人也只剩纳月与言羲了,他们虽对我好,可我终究无法全心信任他们,而他们或许也难以真正体会我的心思,而扎坦桑亦是经歷过部族覆灭之人,我和她更能理解彼此。 巴夏王说她喜欢和我说话,我又何尝不是呢?苍穹之下、芸芸眾生,能找到心意相通、气味相投之人需要多少运气呢? 我很清楚扎坦桑为了復仇愿意不顾一切,她也曾表明愿意受我所用,我确实利用过她,可我是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这一切结束之后,她能发自真心地笑着过每一日,即便那可能仅是我的异想天开……。 「近来可好?」我问她。 「你说呢?」扎坦桑一如既往的明艳动人,一顰一笑皆是千娇百媚,问:「你到底怎么计划的?何时能取他命?」 「咳咳。」正在替我们斟茶的纳月突然清了清喉咙、示意我们谨言慎行,毕竟屋内还有诸多宫女。 扎坦桑端起茶杯,处之泰然道说:「不用避讳,我这宫里皆知我对言燁的态度,不过他们似乎被下了令,不敢向外人多嘴。」 我叹道:「巴夏王真是对你爱入骨血啊,任你胡来也万般包容,偏偏对青冥族和西羌毫无怜悯之心。」 「我倒寧愿他不包容我、一刀砍了我。」扎坦桑性格刚烈,陪伴在巴夏王身侧对她犹如地狱酷刑。 「我和你同样恨他,只是要杀他……不易啊。」我虽有谋划,可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再说她也帮不上忙。 扎坦桑失落低眉,「你说,那些已故的亲人会怪我们如此无用吗?」 「既是亲人,当知我心。」 随后我与扎坦桑又到园中逛了逛,十一月的天略为寒凉,兴许再过几日便会降下瑞雪了吧,从前下雪隐隐总会在我身边替我撑伞挡雪、提醒我多穿衣裳,是否因听不到他的关心、我才觉得今年冬日格外冷冽呢? 「扎坦桑,我会製造一个机会。」趁着纳月和其馀宫女离得远,我轻声对她言。 「杀言燁?」她一听,神色奕奕。 「我一定会杀了他,若你想替族人报一箭之仇,别错漏那时机。」 「多谢。」 「我不是为了你。」 「我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为别人活着。」 道别了扎坦桑,方回到参天塔门前,正巧遇上言冉与阿照,他们又来借用房间私会了?参天塔是祭祀之地,他们敢在这纵情声色也是大胆,不过正是因为常人都这么想,此处才成了他们最佳的掩护之所。 言冉脸色极为苍白,寒暄两句已咳了好几声,他的身子骨真是虚差,言氏一族不乏智慧,言冉儘管深居简出,可经过几次相处,不难看出他思路精闢,若他不是天生体弱,今日言羲和言临怕是一争的可能都没有吧。 「前段时日我身体不好,未能即时恭贺青冥族洗刷冤屈,实在失礼。」言冉在阿照的搀扶下一步步踏上阶梯。 「无妨,身体重要。」 「今日碰巧遇上,言冉有一事相求。」 「何事?」 「祈雨。」言冉停下脚步、望着一片碧蓝苍穹,哀伤道:「巴夏国连着数年落雨稀少,人民苦不堪言,好些地区甚至传出饥荒灾情,传言这场天灾乃苍穹大神替青冥族惩罚世人无知,我虽信奉苍穹、倒也不信这说法,不过若大祭司能办场祭祀,即便祈不来雨,至少能安民心。」 言冉长居永寧宫、不问外界之事,未料心怀家国呀,他提醒得对,人民实在太苦了,我和巴夏王的争斗与旁人无干,何况一场祭祀也碍不着大事,何乐而不为?权当为隐隐和去逝的族人积德吧。 言冉吩咐阿照协助我操办此事,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元日,正好赶得上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一定,我便陷入日夜抄写经文的日子,从前我觉得枯燥沉闷,如今却反而从中得到了久违的平静与舒心,彷彿只有全神贯注于抄录时,我才能从另人心累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挣脱出来。 「希望祭天大典后,真能缓解旱灾。」纳月一边替我磨墨、一面收拾我抄好的经文。 「苍穹难测,我又多年荒废大祭司之责,难说祂会否降下神恩。」我话锋一转,问:「好一阵子没见言羲了,还在忙言临之事?」 「方旭说估计七殿下近期有所行动。」 「不晓得巴夏王见到爱子相残、谋逆会是什么表情?」我等不及要瞧瞧他悲戚的模样了。 「别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纳月刻意转移话题,满脸笑意道:「偷偷告诉你,上回你说的新月草,十四殿下找到了,费了好一番工夫呢。」 他是皇子,当然能找到,我假装惊讶,回说:「真的?在哪儿找到的?」 「新月草长在峭壁上,即使是专职採药之人也少得此物,殿下几经查找,终于在一家药铺寻得,前些天已交给我着手调製薰香了,本想等薰香製成后给你惊喜,不过我还是想尽早跟你分享这好消息。」纳月是看我心事重重,想让我开心些吧。 「多谢,那就劳你费心了,到时我可得找个好日子和你们一块儿分享此香才不枉费你们的用心。」纳月的笑容忽然消退、皱起了眉头,我疑惑问:「怎么了?」 「锦尘你……罢了,没事。」显然有事呀,她这欲言又止的样子更吊人胃口。 「我被尽冬封了冥术、读不到心语了,你有话就说吧。」 她迟疑了会儿,小心翼翼问我:「十四殿下的心思,你懂吗?」原来她是想说这事。 「我心里有人了。」我继续低头抄写经文。 「我知道,是苏隐隐。」 「嗯。」 「那你如何打算?」 「没什么好打算的。」 「十四殿下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我和他本就不同路。」莫说大祭司不得婚嫁,纵然我真的不顾一切、拋弃责任,我心中依旧只有隐隐一人。 「既如此,你务必好好应对十四殿下,他要远比你所知的狠戾得多,别让他因爱生恨了。」 言羲心计深沉、有仇必报,惹脑了他或许比惹恼苍穹更加棘手,发觉他对我别有想法后,我捫心自问多回,依然不解何时招惹了他,初识他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就算他长成了一名有担当的男子,我也从未做过令他误会的行为呀,他到底为何喜欢上我? 罢了、罢了,别人的想法想破头我也理解不来,我不费那力气去思考原因,只要知道他钟情于我,便可让他助我走得更顺遂,这做法虽不厚道,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十二章:神祕的言冉 下 夜里,我做了个梦,很美很美的梦,梦里有祥和的阿锦州、嘻闹的人群、多话的朝云长老和立果,我的身边也还有隐隐相伴,明知仅是个梦,仍流连忘返、不愿醒来。 天明,我带着笑容醒来,笑着笑着……却哭了,我好想念曾经的家园、曾经的亲族、曾经与我形影不离的他。 抹去泪水,我告诉自己哭过就算了,还得坚强面对未来,为了不让有更多人落泪,我不能倒下。 「隐隐,再等等我,我会去找你的。」 开窗,和熙明媚的朝日光芒照入房中,今日又是新的开始。 祭天大典前十日,一套精美素雅的祭服送到我面前,熟悉的黑白配色、熟悉的类文字图形,忆起上一回穿上祭服已是六年前的事了,不禁感叹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纳月将祭服掛好、仔细检查是否有瑕疵之处需要绣娘再补强,这本来是立果的工作,她总抱怨工作多、辛苦劳累,但最终依然会妥贴办好每件事,不知她在朝云谷和其他族人过得可好?想来照她爱热闹的性子,元日必会带着大家好好庆祝一番,遑论今年青冥族昭雪、族人重获自由,更要欢祝才是。 多想跟他们一块儿在朝云谷大肆胡闹啊,可惜我出不去王宫,也不想他们再回到这凶险之地,立果与我时常有书信往来,这回暗卫来时特地带话说她想回宫陪我,我断然回绝并交代暗卫好生看住她,免得她做出什么傻事。 「这些图形究竟代表什么呢?」纳月突问。 我起身、走至祭服前,轻抚着这熟悉的图案,解释道:「神殿的藏书说这是苍穹的文字,即为神的语言。」 「传闻青冥族的大祭司能与苍穹大神沟通,你可读得懂这为何意?」 我轻笑一声,「你也信这种无稽之谈?什么苍穹的声音、苍穹的旨意,我连梦中都未曾听过。」 「即便未曾见闻,人们仍篤信苍穹大神的存在。」 「你说,这算不算一种愚行?」 「人,本就愚蠢。」 纳月活得明白、脑子清晰,有时甚至比我通透得多,她说得不错,人本就愚蠢,所以在短短的数十年的人生中犯下无数错误、留下无尽懊悔,但或许也就因为我们的愚蠢,人生才不至于枯槁无味。 蠢,又何妨?尽兴便好。 夜间,我正熟睡,惊闻床帘之外传来异声,我抽出枕下匕首、全神戒备,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刺客来袭,后来定神一想,巴夏王也好、尽冬也罢,眼下他们指望着我为他们提供血液作为长生药引,岂会杀我?撇去他们二人,我想不出还有谁欲取我性命。 我壮着胆子下床,屋内此时静默无声,我点燃一盏灯,房中亮起些许微光,方举起烛火想巡视房中,一转身,一道黑影奔来,他身手极快,一口吹灭了火光、随即绕到我身后摀上我的口,纵然他快如迅雷,我仍在那一瞬认出了他。 不久,若干侍卫赶来,我好歹担着大祭司之名,他们不敢擅闯我的房间,一群人在门外喊着参天塔有贼人入侵,要求入内搜查、确保我无虞。 我确信身后之人未想对我不利,否则一进门大可轻易杀我灭口,估摸是他行动之际遭人发现,被逼得闯入我房、以求庇护之所,他既非我的敌人,帮他一回未尝不可,何况他也曾救过我一命呢。 我轻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我,他也机灵,晓得我出于好心、乖乖松手,我再次点灯,挥手让他躲到一边,后开门招呼那佇立房外的若干侍卫们。 「一切安好,你们去别处寻吧。」 侍卫们面面相覷,道:「大祭司身份贵重,万不能有半分闪失,还是让属下入房查看、免生意外。」 「参天塔何时轮到你们作主了?」我摆起架子、板着脸,故意吓唬他们。 「属下不敢。」 「要进也行,只是我房中供着祭天大典要用的祭文与祭品,若沾染了血腥气、惹怒苍穹,后果……诸位可愿担受?」 他们满脸难色、目光飘散,最终败于对神灵的敬畏,「既然大祭司无事,属下便去他处寻寻,大祭司若需协助,儘管喊属下前来。」 「自然,诸位辛苦了。」 待侍卫们走远,我将烛台放上茶几,又从暖炉中取了几块碳火烹茶,而一直藏着的那人也从黑暗缓缓走入光明之中。 「多谢大祭司相助。」他单膝着地,一套标准的亲卫行礼姿态,看着他,不禁让我想起隐隐。 「你曾救我,我还你人情罢了,起来吧。」我低头打理茶水,问他:「言冉让你办什么事?」 是的,他是阿照、是言冉最信任之人,他暗夜潜入参天塔必是受言冉所託,言冉向来深居简出、不理朝政,过着消遥散仙般的愜意生活,虽说主因乃体弱、需得长期静养而致,可在这王城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乾净的? 言冉的智慧不亚于言羲,有才之人不会甘于安居人下,莫非他也覬覦王位?不,不对,虽说只是我自己的感觉,我总认为言冉并非贪恋王权的性子,不过能肯定的是他必偷偷谋划着什么。 「不能说。」阿照可真实诚,也罢,我本就不觉得他会出卖言冉,就如同隐隐寧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我一般傻。 正好茶水已好,我倒了杯茶给他,「外头到处是巡逻侍卫,此时出去太过危险,你暂且在此躲躲。」 「多谢大祭司。」他又一次跪地。 「都说了不用谢了,你们当人亲卫的是不是老喜欢跪人啊?」 「你们?」他起身,接过茶水。 「我也曾有过一个很出色的亲卫,强大却十分温柔,他也动不动就跪我,说了他千百次还是改不掉,其实我从来不曾将他视作下属,可惜他太看轻自己。」想起从前,心中百感交集,怀念过去的种种美好、伤感如今的物是人非。 「您喜欢他?」 「喜欢。」 「告诉他了吗?」 我摇头,「他再也听不见了。」 「或许……有奇蹟?」阿照似乎想安慰我,但口才算不上好的他说起话来自己都不自信。 我不想让他苦恼如何宽慰我,于是连忙转移话题:「别说我了,漫漫长夜,不如你说说你和言冉的故事吧。」 他眼珠转了转,反问:「说什么?」这傻乎劲也和隐隐颇为相似,看来我和言冉的喜好很相近呀。 「譬如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原是刺客,二十年前收了单买卖杀了一名王廷重臣,因而与他结识。」这故事真简洁,不知他是不擅长说故事、抑或刻意隐瞒真相。 言冉长居永寧宫,偶尔离宫也是来这参天塔,和朝臣从未有所牵扯,若阿照所言为实,他们因一场暗杀而结识,那言冉是目击者吗?还是说阿照被捕而遭他相救?可阿照先前同言冉互不相识,身为杀手的阿照发现有活口肯定二话不说直接杀了言冉,所以这说不通,再者,假如阿照入狱,离群索居的言冉也难以收到风声或者前去监牢探望一名杀手,王宫更不可能留一名杀手在皇子身边随侍,如此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言冉,是阿照的雇主。 我假装间谈、想套阿照的话,可他彷彿有所查觉,不再多言,阿照对言冉忠诚不二,我是得不到什么消息了,回头让言羲去查查吧。 「你和言冉,谁先喜欢上对方的?」他不肯透露正事,索性聊些婆妈的话题吧。 「他。」阿照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想也是,那你为何答应他呢?」 阿照摸着后颈、难为情地低头,轻声道:「起初我是拒绝的,也不知道后来怎么了,看着他独自一人身处偌大宫宇,就觉得放不下他,我想喜欢就是喜欢,不用这么多理由,我只要知道自己想跟着谁、陪着谁就够了。」 是呀,喜欢一个人何必非要一个理由呢?认定了便是认定了。 我突然好羡慕言冉和阿照,无论外头风云诡变,他们至少拥有彼此。 第二十三章:窗纸 上 元日一早,纳月便在参天塔忙前忙后、为我张罗这一整天繁文縟节所需的各种物件,这些天眾人为了祭天大典兴致高昂,我却意兴阑珊,一来我对苍穹早已心灰意冷、二来也不觉得这仪典真能感动苍穹,其实世间的礼俗说穿了仅是人们安慰自己的一种手段罢了。 镜前,我久违地点上胭脂、施以粉黛,纳月替我梳理长发、盘成发髻,她了解我不喜浮夸,也研究了青冥族祭祀的礼俗,因此特地挑选了素致的发釵,换上祭服的一瞬,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彷彿回到了七年前,若那日巴夏军队没有攻进阿锦州、若神殿依然在、若我所知的每一个人都还活着,那该多好,可叹世事从不如人意,更没有那诸多假若……。 「锦尘,你今日真美。」纳月站在我身边,一脸甜美微笑。 神殿中无人在意外貌,到了外头我才知晓原来关于我的相貌传言颇多,「你也不差呀。」 「我?相形见拙吧。」她倒谦虚,「不过要真比起来,还是贵妃国色天香。」 「扎坦桑的美貌怕是只有半夏可与之一比了。」 「半夏?是你先前提过的前任大祭司、尽冬的胞姊?」 「不错。」 纳月表情一沉、陷入深思,她问:「尽冬偏执又深爱半夏,他做这么多当真只为復仇吗?」 「你想说什么?」 「陛下追求长生,尽冬何尝不可追求不死、甚至是……死而復生?」 纳月一言令我茅塞顿开,我早怀疑尽冬与巴夏王合谋另有所图,这下终于解开我长久的疑惑了。 尽冬名义上是为巴夏王研製长生药,实际上是在找寻让半夏起死回生之法,如此便说得通为何他在灭了阿锦州后还非得留在王宫了,当年尽冬带走半夏遗体后不知所踪,他擅于用药,也许用了什么法子维持半夏尸身不腐,以求来日将其復生。 只是,他将半夏尸身藏于何处?他如此在乎她,必会安置于他随时可触之地,我思来想去,也就这座参天塔最有可能了,青冥族昭雪后、尽冬假意逃亡期间,我曾搜索过参天塔、试图寻找恢復冥术的解药,当时的确发现几间暗室,可未曾找到同半夏有关之物,遑论她的尸身了。 「找到半夏,尽冬便是囊中之物。」巴夏王的软肋可见,尽冬却令人捉摸不透,但只要知道他的死穴是半夏,对付他也就不难了,「祭天大典后,即刻着手寻找半夏遗体。」 「明白。」纳月点了点头,继续替我收拾服仪。 我脑中闪过阿照的脸庞,他夜探参天塔究竟在找什么?回想那日他的言行似乎不是第一次潜入参天塔了,他会否曾发现什么有关半夏的线索呢?假若我开口问,言冉会告诉我吗?怕是说了也不见得是真话吧。 沉思之际,纳月的一声「十四殿下安」将我唤回现实,转头,言羲身穿一席紫红华衫走入房中,这深沉的顏色穿在他这等青年身上本该显得突兀,却不知为何他驾驭得十分良好,非但不让人觉得显老,反而衬托了他稳重的性子。 言羲原就长了一副好皮囊,那双桃花眼尤为惊艷,加上他近年声势水涨船高,听闻不少王宫贵族都盘算着将家中女孩嫁入猗桐宫,再过一年他便年满二十,再不成婚多半会惹人非议,不知将来他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好一阵子不见了。」言羲神清气爽、昂首笑着,心情很不错。 言羲瞧了纳月一眼,纳月立马道:「奴婢先去外头看看祭天大典是否准备妥当。」语毕,她带着其馀宫女退出房中。 「有事?」他支开旁人,是有话跟我说吗? 他未马上回答,反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才说:「人要衣装。」 「彼此彼此。」 「你这是夸我?」 「你正得宠,更可能是未来的巴夏王,谁敢不夸你啊?」 「不是可能,我定会成王。」他虽笑着,眼中却满是冷峻,一种势在必得的傲气。 「我以为你没那决心。」 「你说的,要我成王,我成给你看。」我望着他的瞳孔倒映着自己,他的眼中只有我,而我呢? 「其实你不必对我言听计从。」对他,我始终有些愧疚,由头至尾我都在利用他。 「别自视甚高了,我做这些不全是为你。」 「也为汐娘?」 「也为我自己。」他走过我身旁,往窗户走去,他站在窗边俯视着整座王都,道:「想活,就不能停下,唯有达到旁人无法触及的高处,才能安全。」 「即便高至人无法触及之地,也躲不过苍穹的捣鼓,苍穹之下,你我皆是困兽罢了。」 他回首,笑容明亮,「那又如何?困兽尚有彼此,好过苍穹大神在那不知处的神之地独自孤寂。」 「敢议论苍穹,胆子不小啊。」 「你身为大祭司,不敬苍穹大神,哪来的脸面指责我?」 「你看出来了?」 他背靠窗台、双手抱胸,一派轻松道:「阿锦州被屠后,你便捨弃了对苍穹大神的信仰了吧?」言羲心思细,许是我不经意间在他面前透露对苍穹的不满,才会让他察觉吧。 「信还是信的,只是不再仰望祂的高高在上。」 言羲收起笑容、双眼微瞇,像是猎人观察着猎物般令我毛骨悚然,他口中吐出几个字:「若要你彻底背叛苍穹大神,你敢吗?」 我心一揪,依稀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可我不敢深思,苍穹是存在的,这样的想法光是存在脑海或许即可引祂大怒而降灾于人间,纵使我不顾旁人,朝云谷中还生活着我的亲族朋友,我不想他们受我连累而遭天谴,苍穹的愤怒是凡人无法抵挡的,因此不论我对祂再怨懟,我很清楚有些事是绝不能做的。 「我不敢。」我直视着他的眼眸,坚定回道:「因为我尚有牵掛。」 「……。」他要开口,却欲言无辞。 「时辰到了,祭天大典该开始了,走吧。」 我转身朝房外走去,开门前,他喊住了我,「锦尘。」 「怎么了?」 「有朝一日我坐于王位之上,我希望你能在我身侧……以国师之姿。」 「……国师……。」我全然懵了,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瞧我一脸狐疑,主动走近我、在我跟前一步之遥停下,我俩的距离近得有些曖昧,我想着该躲远些,但身躯却动不了,看着他、我莫名地不知所措,我的立场很微妙,一方面我得利用他对我的情意来达到復仇的目的、一方面又不能让他有能与我修成正果的念头,进退之间、难以把控。 「是何名头我皆不在意,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他还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过去我能假装不知,如今再不能逃避了。 「我不同于你素日接触的女子,所以你觉得有趣,你对我……不过是种错觉。」 「六年,你告诉我,什么样的错觉能持续六年?」 六年!他说六年,莫不成在我们初识之时,他已……。 怎么会呢?当初我同他不过是主子和奴婢的关係,我从未做出任何踰矩之举啊,他又是个孩子,我更不会像眼下藉着男女曖昧蓄意挑唆于他,那他是何时对我有了不同想法的呢? 第二十三章:窗纸 下 惊讶之馀、哑口无言,等不到我回覆,言羲接着说道:「记得我曾问你为何汐娘怀疑你、我却仍亲近你吗?」他向我又近一步,温热的掌心忽而抚上我的脸颊,「皆因荷花池上初见时,你已入我心。」 我记得,他落水、我顺手救了他,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这份懵懂的情感便已开始了吗? 「或许你会想,那时我不过是个十二岁的毛孩、懂什么情爱,可我就是不可自拔沦陷了,我的目光追着你、守着你,一刻都不愿离开,后来汐娘之死我本该恨你,偏偏怎么都无法恨你,我知道你进宫是为青冥族,但我不在乎,我甘愿成为你的助力、替你完成所愿,只求你多留在我身边一刻。」 他的手仍停在我面颊上,另一手则贴上了我的后颈,不知不觉间,他已贴近于我,我只要轻轻一动,我俩的鼻尖便会碰在一块儿。 我不喜欢言羲,然而听了他的诉情,我仍不由自主地心头小鹿乱撞,没人不爱讨人喜欢,他人的青睞多少会在心中激起涟漪,即使对方不是所爱,这本能的骄傲与喜悦是我无法否认的。 「与你分离的五年,我日夜不懈,除了想替汐娘讨回公道,更想早日成为能与你匹配的男子,我原以为你单单是个普通的青冥族人,最多不过是神殿小祭司,直到那年祭天大典你的身份曝光,我既欢喜又失落,欢喜是因我知道自己喜欢的女子是传闻中林下风致的大祭司,那样高雅、那样出尘不染,可我也失落于此生难以与你结亲偕首,大祭司的名号一日横在我们之间,我便无法真正与你走到一起,后来我终于想通了,名正言顺太过虚幻,我敌不过万民的信仰、朝臣的反对,更敌不过你对苍穹的忌讳,我不奢望你我琴瑟鸞凤,唯盼一生相守。」 言羲的一席话动人心魄,他从不显露情感,甚至时而让人觉得冷漠无情,今日他能对我这些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呢? 说句心底话,我曾认为言羲城府太深、不值真心相待,故而始终对他有所防范,如同我对隐隐说的,我不信他、我是利用他罢了,可今日我却动摇了,是我一直以小人之心看待他吗?他对我全心付出,我又是如何待他呢? 我说他心计太重,其实我才是那个满肚诡计的阴诡之人,不值得他这般付出,隐隐离开了,我的心也随之而去,不管我是否为大祭司,我都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何况……我也陪不了他多长时日了……。 我拨开他的手,直言:「你我本就不同路,何必非要并肩而行?」 原先神采奕奕的他瞬间落寞许多,他道:「告诉我你要去哪,我愿随行。」 我摇头,心中很是感动,但我必须拒绝他,我是奸诈,在这一刻却不愿再欺骗他,「这条路……我要自己走。」 他一听,落寞悄悄转为不悦,「换作苏隐隐,你就愿意吗?」 「不,我说了,我只要自己走。」 他深叹一口气,朝后退了两步,负手、闭眼、静思,我想他正努力整理心中纷杂的情绪。 我再次转身开啟房门,离开时,我并未回头看他,不单求而不得令人伤感,拒人千里也不好受呀,我怕自己一时心软而坏了大局。 人啊,为何总被这诸多复杂的感情束缚呢?甚至犹如身陷泥沼、寸步难行。 我忽然有个疑问,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他们无心,当人们崇敬并追寻神,他们所求的是否正是藐视万物的冷漠与绝尘? 祭天大典上,仰赖昔日的经验,我像个傀儡般无需多思即可顺利地一步步完成仪典,我将祭文投入祭炉焚烧之际,望着熊熊大火,我意识到这是我头一回在阿锦州的神殿外祭拜苍穹,也许对苍穹而言,在哪祭祀并无差别,对我却天差地远,神殿不仅是一处宗教圣地,更是我的家,家园之外,苍穹依在,我的一切早已变异……。 王宫闹腾了一整日,直至落日时分亦无半点消停,巴夏王备了宫宴宴请贵族群臣,我原在宾客之列,不知怎么的,方旭突然传话让我免去赴宴,不用想也知是言羲的意思,我虽不解他此举意涵,倒也懒得追究,总归我对宫宴毫无兴趣,留在参天塔休憩更加快活,说起来若非有着大祭司的名号在身,我又岂会受到邀请? 我一人在屋,脱去了繁重的祭服,悠间地泡了壶茶、享受这片刻的寧静,手中隐隐的木雕摸着有些温热,这木雕我向来贴身带着,是沾上了我的体温了吧,这样挺好,让我能骗骗自己说兴许隐隐正附身于木雕中陪伴在我身边。 窗外传来烟花燃爆的声响、宫人欢天喜地的笑声,十分喜庆,可惜无人与我共享这崭新之年的欢乐。 「隐隐,今日言羲对我开门见山了,我很意外他竟喜欢我那么久,你呢?你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我的?像我这样没什么用的人,你们为何喜欢我呢?」如果隐隐还在,听到我问这问题,必会呆若木鸡、傻楞着吧,幻想着他有趣的表情,我不自觉笑出了声,「你一定会说不知道,对吧?喜欢就是喜欢,理由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我一时兴起,想到外头也瞧瞧烟花的灿烂,既然要看,当然要在至高处好好欣赏了,于是披上袍子走出房间、爬上参天塔最高的塔台,一月的夜晚依然寒冷,繽纷的烟花照亮了夜空,空气中飘散着硝烟味、有些刺鼻,我在塔台上待了许久,直到烟花燃放完毕,仍不捨离去,登高望远确实有种奇妙的豁然之感,犹如眺望无尽汪洋之际同样会因感到自我渺小而释怀不如意之事。 忽然,参天塔的广场上奔来数人,他们手持刀剑、狂暴地衝入参天塔,广场上零星站着若干宫人与祭司见状奔逃,动作稍慢的直接惨死刀下,我惊讶之馀,又见一队侍卫涌来,他们停驻于广场之上,不敢妄动,直到我见到言羲赶到,我才惊觉自己处境之危。 不论方才衝进参天塔的那群人是谁,既遭言羲追赶,定非与我同一阵线,胆敢在元日宫宴夜作乱,此人究竟是谁?他来到参天塔是慌不择路、抑或有意为之?若是后者,怕是衝我而来。 我该怎么做才能保自己无虞?留在此处等待救援?不,此计不通,言羲围守参天塔外不敢擅入便是知晓强攻后果难以估量,不过这也表示他认为贼人不会轻易对人质下手、才如此耐心吧。 我处在这高楼之上,逃无可逃,苍穹若真要我命,我也躲不掉,这些年生死关头都闯过了,是福不是祸,纵然是祸,我也要拼博一回,我不能将希望寄託在旁人身上,与其等待有人相救,不如自救。 「我再同祢赌一局,看看我这条命祢取不取得走,苍穹。」 苍穹之下,今夜我的博奕对手……是神。 第二十四章:错信 上 贼人入侵参天塔,言羲据守参天塔外,怕是给不了我什么有用讯息,还得靠我自己确认情况。 我延着参天塔阶梯一层层向下,行至十八楼、正好撞见为了躲避贼人而逃窜至此的宫人与祭司,惊魂未定的他们身上多少沾了血跡,想来楼下已是修罗场了。 他们好心带着我一块逃跑,我架不过他们七手八脚的拉扯,又被拖着爬了段阶梯,可惜惊慌失措的人们终将沦为他人的猎物、任人刀俎,当数名身穿鎧甲的军士提刀袭来,我方知原来今夜王宫之乱竟是场窝里斗。 刀砍在宫人身上、哀嚎声此起彼落,鲜血溅在我的脸上、染红了白衣,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我想起了阿锦州的屠戮,当年我的族人也是这般惨死刀下,那场屠杀我未曾亲临、无法为族人做些什么,心中一直有所自责与遗憾,今日我决心护下参天塔诸人、绝不让尸横遍野的旧事重演。 当锐刀挥下,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是挡在了倒地不起的一名小太监身前,惊险之际,执刀士兵瞬间反应过来,刀刃在我额前三吋之处生生停了下来。 原先的哀鸿遍野忽然静了下来,猎人与猎物此刻的注意力全落在我眼前的这把刀上,身后惊慌的喘息、身前庆幸的叹息,假若这一刀没收住,后果……绝不会只是我的一条命这么简单。 衝动逐渐冷静,意识到与死亡擦肩而过,我这才感到后怕,并非怕死,而是仇人未死、无顏与死去的族人相见。 我故作淡然,冷道:「杀我,你们主子的筹码便没了。」 既能调动军人,此人身份必不一般,对王宫不可能不熟悉,那人来到参天塔不是慌不择路、狗急跳墙,是本就想好了以此为棋,下一招狠棋,我没有自大之意,只是在这参天塔中,我想不出除了我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们特地来此的。 持刀士兵面色凝重、紧张地嚥了一口唾沫,我也懒得同他为难,直言:「带我去见你们主子吧,另外,我身后这些人你们关押作为人质倒无妨,可若再伤他们性命,诸位……后果自负。」 我未言明所谓后果为何,其实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做,不过大祭司之名在此刻好用得很,他们许是怕遭受大祭司诅咒,轻易地便妥协了,他们手中虽还握着刀,刀尖却不再对着我方。 「大祭司请。」 宫人和祭司们被押至房中看守,我则随着两名军人来到参天塔大殿,大殿中立有二十八祭炉,祭炉中燃着火、照亮了偌大的大殿,苍穹无形,因此大殿中并无代表苍穹以供祭祀之物,有的唯有挑高的天花板上刻划的日夜天空。 二十八祭炉围成的大圈中央站立一人,他一身玄甲、负手而立、仰视着高处的苍穹图腾,光圈闪烁,那一瞬他的背影如此壮硕宽广,彷彿能与天比齐。 我走到他身旁,学着他上望,不禁问他:「你信苍穹会救你出这困境吗?」 「困兽犹斗,我拼过,无悔。」他是言临,曾经是巴夏国最有权势的皇七子,如今却被逼得起兵造反。 「你到此,所求为何?」 他身躯高大,俯瞰着我,道:「我落此境地,你出了不少力吧?」他眼中有恨、有怒,却没有杀气。 「我的确联合扎坦桑陷害奚千蕊,不过你们走到今天这地步终归是咎由自取,捫心自问你和奚千蕊暗害多少人,我们不过还治其身。」事已至此,我索性开门见山。 「你选择与言羲合作,仅是因为你当初身在猗桐宫吗?」 「是因他与你们不同。」 「不同?」言临嗤笑一声,说:「是不同,我们远比不上他的雷霆手段。」 「对付你们这种人,不用雷霆手段岂能成?」 「大祭司认为为王者必须心怀坦荡,可惜啊,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你所选之人才是世间最阴诡之人。」 「我知道他对付敌人手段犀利,那又如何?这条路上谁的手乾净了?你的离间无用的。」 「不是离间,七殿下所言皆为事实。」 熟悉的嗓音传来,她的声音依然那么温柔悦耳,当我回首,她面容乾净、青色衣裙一尘不染,她走过浴血军士时,他们主动替她让开了道,在沦为修罗场的参天塔中,她能这般从容,唯有一种可能。 我一直认定她是言羲最忠诚的跟随者,她在猗桐宫经歷了各种人情冷暖、亲眼见过汐娘的下场,我也曾探过她的心语,无秽坦荡,我总想着言羲坐上王位之日,她仍会在他身边倾力相助,殊不知她早已另择木而栖。 我想起来了,我曾听过纯净的心语是来自六年前的她,既然我变了,她又如何一往如昔?回宫的第一日,我便吞下尽冬药丸、失了冥术,自然也无法探查她的想法。 是我太疏忽、抑或她太擅于隐藏?百里纳月,她不只骗了我、更骗了所有人。 要说纳月的背叛我无动于衷是假的,毕竟我虽防着她替言羲监视我,可从未疑心她的忠诚,也相信她对我的体贴是出自真心,到头来我是做了一回傻子,原以为我已学会没有冥术亦能推断他人心思,终究是我夜郎自大,不知该说是庆幸或悲哀,我竟没有想像中那般难受地无法呼吸,或许是经歷了太多,早就习惯接受残酷的事实。 见我不语,纳月顶着一脸苦涩笑意,道:「没话跟我说?」我明白她的意思,纳月不是卑鄙小人,她的背叛必有原由,从她的反应看来她也知道自己理亏,所以渴望有人能出言教训,好让心里好过些。 我摇头,回道:「无话可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纳月帮助言临既成事实,再多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不想知道我从何时背叛、为何背叛吗?」 「你应当了解我,我从不在意那些选择背后的理由。」 「可我想你理解我的选择。」 「我?」我冷笑一声、觉得荒唐,「言氏一族的争斗与我无关,你偏帮谁也与我无关,真要解释向参天塔外的皇十四子解释去吧,兴许他能留你一命。」 「说笑了,十四殿下岂会放过我?」言羲已非从前的言羲,他是不会原谅纳月的,若她落到言羲手中,死倒是轻松,最怕生不如死。 我瞧了纳月一眼、又回头对言临道:「败局已定,你逃不了,你和纳月都不是傻子,将参天塔作为最后守地不会是随意选的,你们想要什么?」言临缓缓抽出腰上配剑、架在我肩头,剑刃离我的颈子不过一隻手指的距离,他只要轻轻一划,转眼我便失血致死。 「她说言羲看上你了,他杀了我母亲,我也要杀了他最爱的女人。」 原来奚千蕊死了,我只知言羲绑走了她,却不知后来如何,从言临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样子,加上我对言羲的了解,奚千蕊必是死无全尸、支离破碎地送回了言临面前,为有如此才能解言羲心头之恨,同时狠狠刺激言临剑走偏锋。 估计言临是想趁着夜宴逼宫、夺上王位,可惜出师不利,对了,我本是要参加夜宴的,言羲突然不让我去,眼下想来他是早知言临计画了吧,他设了个局、引言临入瓮,要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復,这才是他对言临和奚千蕊真正的报復。 第二十四章:错信 下 言羲出自好意想让我远离纷争,但他没料到纳月早已向言临投诚,纳月最清楚言羲对我的情感,她必是向言临建言利用我对付言羲了。 「捨得杀我吗?」我一死,言临再无与言羲一搏的本钱。 「你以为我来此是想用你换一条生路?错了,从我决意起事那刻,我便没想过苟且偷生。」剑刃轻轻划过,左侧的颈部传来疼痛,鲜血沿着脖子一路留下、沾湿了衣领。 言临口出恶言,我却始终感觉不到杀意,经歷数次生死交关,我能自信地说:「你不会杀我。」 「你当真觉得我不敢?」他瞪着双眼、装腔作势,现在我更确信他此来非为取我性命。 「纳月是你的人,真想杀我何必等到现在?你今夜来此不为杀我,是有事想我去做吧?」我大胆推测。 言临直视于我、不语,反倒是纳月跳了出来,「七殿下,可否容奴婢与大祭司私下谈谈?」 言临思考了会儿,收回了剑,曰:「一刻鐘。」 「谢七殿下。」 随后,言临开始指挥他的部下于参天塔各处佈防,他愿意将和我交涉的重任交託予纳月,很是信任她,也对,纳月极为聪慧机敏,这等协商工作由她来做最为合适,我奇怪的是纳月终归出自猗桐宫,言临、言羲相争多时,他为何如此相信纳月? 「想说什么?」我问她。 「你一直想让十四殿下为王,曾经我也认为他是唯一人选、尽心服侍,可后来我才醒悟,十四殿下远比七殿下、甚至当今陛下更为阴诡狠毒,若天下交予他手,会有更多人遭受青冥族的命运。」 我清楚言羲算不上良善,但要说他比言临或巴夏王阴险,却是难说,「他只是想活,他不会成为他父亲那种为了私欲残杀他人的恶人。」 「他杀奚千蕊,也是私欲。」 「是奚千蕊先害了汐娘。」 「你在替他辩解。」 「我说的是事实,何况世上谁无私欲,我想復仇是私欲、言临逼宫是私欲、你的背叛也是私欲。」 纳月叹息,摇头道:「可他杀的不只奚千蕊呀。」 「我知道,他还杀过很多敌对的朝臣,其中不少是我族暗卫相帮。」 「那你可知十四殿下为了让七殿下远离王廷、在外征战,蓄意在西羌求和后暗做手脚、致使两国连年战火?」纳月眉头深锁,眼中微泛泪光,显得十分伤心。 我听闻六年前西羌与巴夏暂火方起之际,西羌小国便知螳臂挡车、自寻死路,故而主张求和,为此扎坦桑被送到巴夏王宫伺候巴夏王,后来不知怎么的,巴夏国没有停止对西羌的进攻,导致西羌最后国破家亡,这背后真的如纳月所言是言羲操纵吗? 一场战争、白骨累累,无数家庭痛失亲人,社稷动盪、食不果腹,言羲付出这天大的代价,只为拖住言临、好让自己有时间佈局把控巴夏王廷吗? 我懂他的恨、理解他的改变,在復仇的路上总会有牺牲,可用战争作为手段、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之人,我不禁感到一阵心寒,我之所以想让他成王是因我相信他与他父兄本性不同、相信他将开创真正的国泰民安,我以为我了解他,原来皆是我的自以为是吗? 望着纳月的愁容,我看得出她言之不假,我此刻的寒心……她也感同身受吗?因为心灰意冷,所以她选择背叛言羲吗? 「我不知道世上是否真有书上所言的圣人明君,但我很确定十四殿下走的绝非此道。」 「……。」纳月同我都期盼着天下长安,因此我无言以对,若言羲编排了西羌与巴夏的战争,那他与滥杀我族的巴夏王有何不同? 她牵起我的手,精緻的脸庞上掛着两行泪,「锦尘,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纳月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这一瞬,我终于明白今夜言临与纳月特地找上我的理由。 「你们要我阻止他坐上王位?」 纳月咬了咬唇,神情挣扎,道:「纵然七殿下败了,我们也不能让十四殿下成王。」她为天下人着想的善良令人动容,她的顾虑不无道理,可惜……我不如她心怀天下。 我将手收了回来,断然回绝:「我做不到,再说我此番回宫还有更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新月草吗?」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圆木盒展示在我眼前,「新月草的薰香我早已製好,可我不敢告诉告诉十四殿下,就怕他想着给你惊喜擅用此香,反倒害了你。」她知道、她居然知道,我起先惊讶地瞠目结舌,后静心一想,她本就细心,她察觉我的计画似乎也不奇怪。 「你真的很聪明。」 她苦笑着,说:「再聪明,我依旧一事无成,但你不同,你的一个决定可以救天下人。」 「你高估我了。」我心虚别过头。 「是否高估你比我清楚,六年前的祭天大典你对十四殿下说想看他治理的国家是什么样子,那便是一切的开端,是你开始了这场争斗,也只有你能终止。」 假如我的一句话是造成今日局面的根由,那一场场暗杀以及西羌的灭国,岂非皆是我的罪过? 不计其数的人命压在我肩头,重得我难以站立,有那么一眨眼我以为自己会被这无与伦比的歉疚压得窒息、丧了性命,我曾企图利用言羲搅乱巴夏王廷,如今看来我成功了,却不知为何我感到莫名鬱闷,这……真是我期盼的吗? 此时,紧闭的大门外传来飞箭的呼啸声、一根根箭头嵌入木门的咚咚声如落雨般不绝于耳,言临站于门前、依旧冷静,我想他已接受了命运,所以能够坦然面对兵临城破的下场,至于跟随他的军士也出乎意料地处之泰然,也许从他们决定帮助言临那刻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言临征战半生、与同袍累积的革命情感是言羲遥不可及的,我与言临接触不多,他也不讨我喜欢,但我仍钦佩他的将领之风。 「走吧,上去最后瞧一眼这座王都。」 言临将部下留在一楼,带着我和纳月走上了参天塔至高处,最后我们回到了塔上看台,我不禁心中一叹,早知他要上来,我方才何必下楼呢? 言临没看底下浩浩荡荡的围军一眼,自顾自瞭望着王都繁华之象,他脸上没有笑容,我却从他身上感到欣慰之意,我不懂,为何他能如此释然? 「败了,你不愤恨?」我问他。 「直到刚才我都满腔仇恨,说也奇怪,上到这儿竟忽然爽快了。」他似乎也搞不清原由,倒是很享受这清静。 纳月抬头望天,笑道:「苍穹之下,我们如此渺小,昔日的争夺与算计不过是苍穹大神眼中的螻蚁之战。」 「大祭司,人死后会去哪?」言临转身问我。 「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看来只有死了才能知晓答案了。」说着,他拔出了剑,问:「你们聊得如何?」 「言氏的争斗与我无关。」我再次回绝。 言临闭眼笑了笑,「我想也是,那留着你也没用了,杀了你能让我那十四弟伤心一回,我很乐见。」 言临一举起剑,纳月猛然挡在我身前,「七殿下,您答应过我不伤她性命的!」 「我反悔了,偏要杀她。」 「要杀她、先杀我!」这是我头一回见纳月吼人,她站在高大的言临面前毫不退缩,她虽柔弱、可从不懦弱。 言临的剑垂了下来,我以为他顾念纳月,岂料下一刻他却说:「那便先杀你吧。」语音方落,言临手中的剑贯穿了她的胸口。 「纳月!」言临将刺入纳月身体的剑一口气拔了出来,染红的剑身还滴着血,纳月摔倒在我怀中、衣衫迅速让鲜血沾湿,我慌忙地撕下裙襬的布料、压在她伤处想替她止血,「纳月、纳月,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撑住!」 我满手沾着纳月的血、止不住地颤抖,她血流不止、面色渐白,我很害怕,不仅是眼见一条生命在面前流逝的恐惧,更是因我比谁都明白纳月之所以走到今日这一步,我难辞其咎,无论我如何否认,言羲所为都同我断不开关係。 我已经背负太多族人的性命了,不想纳月再因我而亡……我不想……不想……。 「……锦……尘……。」血流太多,她一下变得虚弱无力,缓慢地从身上掏出装有新月草薰香的圆木盒、将其交予我手,她用孱弱的气音说道:「……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有……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中秋夜天牢救人……是我透露给七殿下……是我……害死了苏隐隐……。」 我的耳中突然一片轰鸣,隐隐死于追兵之手,皆因纳月走漏风声? 隐隐……是她间接杀死的。 原来那中途出现的守城军是言临安排的,将隐隐逼入死局的真兇其实是言临和纳月,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青冥族当时冤屈未洗,若是他们有了言羲和青冥族勾结的实证、即可将他拉下高位,他们故意等隐隐救出了族人才出手便是想得到确切证据,可惜他们低估了隐隐的决心与实力、没能抓到言羲的把柄。 隐隐、乃至青冥族,全是他们争斗的一枚棋子吗? 起先得知纳月背叛言羲,儘管我对她感到心寒,可想到她是基于关怀天下的情操也能理解,现在晓得她为了达成目的,出卖了言羲和我、导致隐隐惨死,我再也无法理智地告诉自己她是有苦衷的,我是人,有血肉、有感情的普通人,我如何能谅解一个害死了我的挚爱的兇手? 「……锦尘……对不起……。」她覆上我的手,想紧握却早已无力。 我不想望着她愧疚的模样,于是闭上了眼,我怕再多看一眼便会生出怜悯,这样会让我觉得对不起隐隐,我不能、也不该对害死隐隐的兇手產生任何善意,「再多的歉意也换不回隐隐了。」 我缩回了手,而她也在一片沉寂中落寞地闭上了眼,永远闭上了眼。 我感到眼中有泪滴落,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留下的泪是因错信纳月而悔恨、友人离去的伤感、抑或怜惜隐隐的无辜牺牲……? 犹记当年猗桐宫门前那名清丽动人的女子迎风而立,百里纳月,我曾视为盟友的她最终成了一动不动的尸体,唏嘘而悲哀。 也许,今日的她……便是明日的我。 第二十五章:神蹟 上 逝者已矣,我再怨纳月害了隐隐又能如何?我也许做不到大度宽宥,但看着她沉静地沉睡在我膝上,我似乎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气愤。 纳月的前半生受家族所累、后半生困于王宫不得自由,终其一生做不得主,然而,也许正是因她总听命他人,最后寧愿飞蛾扑火、追寻一偿宿愿的可能,可叹她的期盼终究没能实现。 言临的剑上染着纳月的血,他的表情略为哀伤,同时坚决地没有半点懊悔,我不懂他分明对纳月有着不同于旁人的信任,何以转眼便夺她性命? 「你想杀的是我,为何不放过她?」我抬头,问他。 言临甩了甩剑、将上头的血沥了沥,道:「落在言羲手上,只会生不如死,此时了结方是大幸。」 「大幸?你们总用自己的想法去设想他人,凭什么你认为的大幸就是她想要的?」 言临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有理,人人心中所求不同,确实难以揣测,不过他们心中所不求,我倒是知道。」他再次举剑对准了我,「言羲想护你,我偏要让你死,左右你也不愿阻他成王之路,你的命对我也就没价值了。」 言临是认真想取我命,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寻机欲逃下楼,身手矫健的他一个箭步便堵住了我的去路,利剑一挥、我举手抵挡,手臂当场被划出一大口子,渗出的鲜血延着指尖滴落地面,肃杀之际,那滴答的落血声显得格外刺耳。 言临步步逼近、我退无可退,此情此景不禁令我忆起当日尽冬意图伤我也正是在此处,是我命该如此或是此地真的不祥?上一回我坠楼,幸得阿照相救,今日是否还有那般好运? 我看见言临眼中的决心,心知难以在他手中倖存,既如此,我寧愿豪赌一场,再不济也是死于自己的决定,我绝不让人定论我的生死。 衝动也好、愚蠢也罢,我脑中仅剩逃离的念想,纵身一跃、落下高台,呼啸的风声灌入耳中隆隆作响,地面的火光犹如繁星点点、美不胜收。 苍穹,看来今日是我输了,能在最后见到这等繁美之景也不算差,可心中的缺憾却彷彿海啸般袭捲了我的意念,我还没杀了巴夏王和尽冬、替枉死的族人復仇,也未能替立果等藏匿于朝云谷的亲友们觅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我明白我的责任未尽,只是我已竭尽所能了。 七年,自阿锦州覆灭后的这七年,我从未有一刻忘却青冥族的仇恨,我步步为营、用尽心机去谋划一切,我累了……真的好累,假如能就这么结束,岂不轻松? 人们所高看的大祭司又如何?终归是凡人、终归是苍穹握在手中肆意玩弄的两脚兽罢了……。 第一次……我有了寻短的念头……。 眼前的点点火光越发明亮,映入眼中的光明使人无法睁眼,闭着双眼仍可感到那光辉透过眼皮传递而来的耀眼,我的身子忽然一轻,好似一团白云飘盪空中、自在舒坦,可下一刻忽感全身无力,周身的力量眨眼便洩了洪,累得连睁眼都极为勉强。 这是濒死之感吗?原来死亡不同于想像的痛苦。 我不愿再睁眼,只想这么睡过去,梦中我听见许多纷杂的声音、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心思理会,默默期盼再次醒来便可见到日夜思念的隐隐、朝云长老以及那诸多旧顏。 「锦尘、锦尘。」喊声渐渐清晰,我认得这声音的主人,可为何我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张开沉重的眼皮,起先眼前一片模糊,当周围事物轮廓渐清,方才知晓自己身处参天塔的卧房之中,一扭头,言羲坐在床沿、一脸焦急,那眉头都拧成结了,他老是一副运筹帷幄的冷静态度,鲜少露出这等惊慌之色,看着也是有趣。 既然言羲也在,我想我这条命是不该绝吧,那场我与苍穹的博弈,究竟是我赢了神、抑或祂蓄意想留我在这世上多受折磨呢? 我坐起身、浑身没有一点伤痕,回想着当时毅然跳下参天塔,即便侥倖留了一命,断不至于毫发无伤啊。 「锦尘?」许是瞧我甦醒后一脸懵懂傻乎,言羲高兴我清醒的同时又有些担忧。 「我……为何安然无恙?」此时我的脑子更加清醒,越觉事情蹊蹺。 「是冥术。」言羲方说出口,立马摇头改口:「不,或许早已超过冥术范畴,该说是神术。」言羲双眼炯炯有神,彷彿子女成龙而洋洋自得的父母般骄傲。 「此话何意?」 「你坠楼之际,神蹟出现了。」 「神蹟?」 言羲娓娓道来那夜发生之事,当我坠下参天塔、神智不清,一道光圈赫然出现在空中、逐渐形成与八卦罗盘极为相仿的形状缓缓运行,其中着满不知何解的文字,照言羲所言,那与青冥族传统服饰上所纹的类文字如出一辙。 随后我落于光形之中,它像层软垫稳稳护住了我,在我安然落地,那道光形便消散了。 我虽并未受伤,却一连昏睡半月,期间无数太医、大夫为我诊治皆说我康健无虞,可不知怎么就是始终未醒,言羲告诉我巴夏王担心我出事、曾让尽冬前来查看我的状况,尽冬认为是我命危之时爆发了超额的冥术力量,导致身体负荷过重而昏迷不醒。 别人不懂,但我自己清楚得很,莫说我的冥术遭尽冬药丸封印,我也从未使用过与心语无关之术,当时我心中求死,岂会不由自主耗费强大力量自救呢? 让我活下来的不是我自己,那是苍穹吗?祂就这么不想我死?是否我死了,祂便少个戏耍的玩具了?我一直以为苍穹再霸道、再无情去鼓捣我的人生,至少我还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但原来我连结束的权利都没有。 第二十五章:神蹟 下 「如今外头传得满城风雨,昔日只知青冥族大祭司能与神语,而今天下皆知大祭司是真正的神之使者。」 从言羲自得意满的神情不难推测那流言蜚语传播之广,那夜的光芒划破了漆黑夜空、照亮了整座王都,外人本就认定青冥族受苍穹眷顾,固而天生拥有修习冥术之能,现在有了这场神蹟,想来人们又该将青冥族推往更高处了吧。 言羲如此欢喜,一面因我平安,一面因他所爱之人非同一般,人总是得意于不同凡俗、进而生出无谓的优越感,其实我们有何不同?不过皆是苍穹玩物。 我既活着,就逃不开背负之责,我深深呼了一口气,接受了事实,不管苍穹为何让我活着,我都明白我该做些什么。 言羲吩咐宫人准备了些清粥小菜,一直到我用餐完毕,他都没有离开,我略为疑惑,他从前与我见面都是时刻注意避人耳目,即便后来我俩合作的关係渐渐浮于表面,他也未曾这般明目张胆、毫不顾忌,连太医前来问诊也不避讳。 兴许是我不断打量他,言羲注意到我的疑虑,主动开口:「你是否想问我为何久留于此?」 我点头,「我挺配服你的,虽然没有冥术,也能洞悉人心。」 他笑道:「我这是迫于无奈,在这王宫中看不清人心唯有死路一条。」 「你不会死的,你的敌人已经一个个倒下了,连言临也败于你手,如今整个巴夏再无人可阻你前路。」他苦心经营多年,终于成了一人之下,不,他手握重兵,巴夏王虽佔着王座,却不见得奈何得了他,眼下他才是国中之王。 「的确如此。」 言羲十指交叠托于下巴,眼眸闪亮得犹如星辰,他的双眼十分诱人,一个不慎彷彿就会让他吸去了魂,他直勾勾的注视令我有些难为情,我低下头盯着见底的粥碗、不敢与他对视。 我听见他走动的声音,地上他的影子缓缓朝我身后走去,原以为他是想开窗,下一刻一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鲜少与人有肢体接触,即便是从前在神殿有祭司服侍、在参天塔有宫人照料,大多时候我也是亲力亲为的,一来是长久避免探知人心养成的习惯,二来也是碍于大祭司的身份、多数人对我亦是抱有敬畏、不敢太过亲近,赫然感到他的触碰,我不禁震惊地颤了一下。 我本能地急着起身躲避,可刚有了站起动作,立马有股力量将我压下,他在我肩上的施力不算重,却让我无处可逃,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想让我放松,可我的身躯始终僵直着,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安,那不安逐渐成了恐惧,假如他已登上至高地位,任何他想要的皆是唾手可得……。 这一瞬我明白了他为何能在我的房中久留不走,并非他不介意旁人眼光,而是他早已有了剷除所有异心者的能力,要说权力最引人之处莫过于赋予了人随心所欲、胡作非为的本钱。 我脑中闪过纳月的提醒,我是否……真选错了人? 「你很紧张?」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盘旋,甚至连他的气息我都能清楚听见,他与我……距离之近。 「我没有。」连我都听得出口是心非之意,又怎能骗得了他? 他轻笑一声,随后拾起我一束散落的长发拨弄着,道说:「你昏迷的这些天我的心一直悬着,汐娘死后这世上唯一让我牵掛的唯有你,你能安然,我真的很开心、非常开心。」 「……。」我听着,无语,心却不明躁动。 「我不敢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你,但你确实是一大主因,你或许觉得幼稚,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些年我总幻想着有朝一日大仇得报、重权在手,而你便站在我身侧。」 「你做到了,大仇已报、王权加身。」 「不够,最重要的是你,我说过只要你在我身边,是否能成眷侣都无妨,我只要你在、只要我一回头便能看见你、只要如此。」 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足以想像他的深情款款,庆幸他不是在我眼前说出这番话,否则我真不知能否望着他而狠心拒绝,他选择在我身后诉情,是否也害怕遭拒后不知该用何脸面对我呢? 「你的仇报了,我的还没。」最终,我仍使出惯用伎俩,逃避了……。 他沉默了会儿,语态回復平常,「好,待你的事了结,再论此事吧。」 也许是出于体贴、抑或是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他不再执着于我们间的问题,留给我喘息之机。 我俩沉默良久,他未有离开之意,于是我问起了言临之事,「奚千蕊已死,你打算如何处置言临?」巴夏王的想法已无关紧要,言临的命运彻底掌握在言羲手中。 「那夜他推你下楼后,即在塔上割喉自尽,幸亏发现得早,捡回一命。」 「幸亏?你想留他一命?」 「復仇不同等于杀戮。」我明白他的意思,如同我想让巴夏王孑然一身,言羲也欲行此道,言临汲汲营营于王位,让他眼看言羲坐上他最想要的王座,比杀了他更加痛苦,「我活着一天,他便得在牢狱中囚禁一日,我不会让他死,我要他生不如死。」 言羲在我面前从不隐藏自己的狠戾,因为他明白我们同样身为復仇者,所思所想如出一辙,隐隐虽沾染不少人命,可他天性纯良,说起来我和言羲本性似乎更为相近。 言临落于言羲之手,想来馀下人生光用悲惨二字不足以形容,我忽然觉得言临杀了纳月真是出于好意,一死百了,好过一生受尽折磨。 「纳月……。」关于纳月,我不知该如何问他。 「我已命人将她厚葬,也除了她亲族奴籍、放他们自由,算是她护主之功的赏赐吧。」 护主之功?莫非言羲误以为纳月是为救我而死?言临没有说出实情吗?他的部下总该留下几个活口,他们也未如实说出纳月背叛一事? 瞧言羲镇定自若,不像知晓自己被亲信出卖的样子,不管言临为何隐瞒此事,我想是出于一片好心,毕竟若言羲动怒,纳月的亲人怕是全得跟着陪葬了,也罢,就让纳月顶着个好名声离开吧。 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点滴,我是真的欣赏她,假如我们不是在王宫相遇,必能成为挚友吧。 纳月害了隐隐虽说是无心之过,我仍介怀于心,是我错信了人才使隐隐遭遇不幸,说到底还是我的责任啊。 隐隐,若你在那个世界见到纳月,别太苛责她,等我见到你,再向你好好赔罪,不过我想你也肯定会着急说不介意吧,你总是那么好性子、总是包容我的任性,隐隐,我……想你了。 第二十六章:杀手鐗 上 昏睡半月后,我老感觉脑子昏沉沉的,待我想起纳月留下的新月草薰香已是两日后,庆幸我那日身上的物件一样未丢,圆木盒被当成我的随身之物好好被收着。 双手紧握着圆木盒,它是我最利的一把刀,能助我杀了巴夏王,更甚者,能一箭双鵰一併除了尽冬,只是此刻利剑尚不可出鞘,用上新月草前,我得确保他们真的服下了长生丹药,他们作梦都想不到那所谓的长生药才是我的杀手鐧。 巴夏王与尽冬聪明反被聪明误,认定我私藏于银簪中的毒药是我孤注一掷的手段,我早早便清楚所有身外物都有被识破的风险,我们两方本就是生死仇人,我带进王宫的一切他们不会不逐一细查,所以那银簪实际上更像是障眼法,好让我真正的意图悄然侵蚀他们。 昔日在神殿我学习过医理,虽说没拿得出手的本事,医书药典倒是看了不少,其中有关新月草的记载令我印象深刻,不单因它稀有难寻,更因它奇异的药效。 新月草作为一种香草有安眠静心、舒气养肺之效,相当适合製成薰香,但它却藏着另一种可怕的效用,当新月草碰上了某种药草,它将成为一道引线、诱发出杀人无形的无解之毒。 我思来想去,仍想不出如何探听巴夏王是否服用了长生药又不引起怀疑,考虑多日,我决定请人相助,于是我再次找上了扎坦桑,她与我同样赠恨着巴夏王,恨意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块儿,在对付巴夏王这件事上,她是我最可靠的盟友。 「世上竟有此等神奇之物,简直闻所未闻。」扎坦桑听我说起新月草一事,连连发出惊叹。 「青冥族传承千年,神殿中的藏书一度多达百万册,所载之事自然包罗万象,可惜全让一把火给烧了。」 「照你说新月草算是药引、能诱发毒性,那真正的毒物又是什么?」 「书中所记该物名为『极乐果』。」 扎坦桑眉间一皱,问:「极乐果?那是什么?」 「极乐果是种外型与青梅颇为相似的果实,一般用以调养虚寒体质,说不上罕见,却因生长于峭壁而不易採摘,我有幸得到了一些。」 或许是命运使然,朝云谷周围的山壁上正好长着极乐果,当隐隐和暗卫採来极乐果,我心中随即有了一计,生活于朝云谷的族人之中亦有人略懂医术,庆幸的是无人知晓极乐果能製毒,我花了数月调製极乐果药粉,期间我总以温养身子为由打发隐隐和立果等人的询问,我看得出他们并不全然相信我的说词,但也信任于我、不再追问。 扎坦桑拿起桌上装有新月草薰香的圆木盒,跃跃欲试的笑容洋溢脸上,「只要言燁服下极乐果,再点上这薰香,便可取他性命了。」 「不错。」 「言燁几乎日日来我这儿,我随时都有机会用上新月草薰香,问题是他的饮食素来有专人把关,我们如何让他食用极乐果?」 「他近来身体如何?」 对于我的提问,扎坦桑略为不解,但依旧回答:「这几个月每况愈下,白日昏聵、寝不安眠,他身旁的太监也说吃喝日渐少了。」看来先前言羲让太医做的手脚有了成效。 「我会放出风声说他大限将至,届时他必会请参天塔中祭司问卜,我曾请族中擅于卜卦者算过他今年有一大劫,一旦他信了,长生药便是他的救命浮木。」我虽不擅长占卜,但参天塔中祭司不少,过去巴夏王就常让他们卜算国运,他太过篤信苍穹神力,这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我不明白,你设局确保他服用长生药岂非助他?」这扎坦桑长着一张天妒之顏,脑子反应却慢得很。 「长生药中暗藏极乐果之毒。」我直言。 扎坦桑一听双眼睁得像铜铃大,一副计谋得逞、志得意满的模样,她讥笑道:「言燁杀了这么多人追求长生,最终死于长生药,死得应该、死得应该。」 「你身份特殊,这段时间要烦请你帮着打探巴夏王动向,一旦他服下长生药,立即告知我。」 「好。」我俩相视而笑,期盼着大仇得报之日尽早到来,扎坦桑将薰香还给了我,讚扬道:「你真厉害,步步为营地佈下这么大一盘棋,不像我只能靠着别人、什么都做不了。」她或许不睿智,可那股无畏的勇气却非常人可比。 「别低看自己,没有你我也走不到今日这一步。」 「你是如何将极乐果混入长生药的?长生药一向由尽冬操手,你和他积怨已深,他肯定防着你,莫非你买通了他身边的人?」扎坦桑好奇一问。 我摇头,「我不会把赌注押在一个外人身上。」 「那是?」 我握紧了圆木盒,深叹一口气,这个祕密我藏了许久、从未说予人知,隐隐、立果亦被矇在鼓中,要说知情者大概仅有芳魂殞落的纳月了吧,她聪慧细心又时刻在我身旁,她能察觉也是情理之中,要说这王宫内谁最聪颖,不是言羲、更非巴夏王或尽冬,而是那猗桐宫中的掌事宫女百里纳月。 我望着一脸狐疑的扎坦桑,第一个念头是守口如瓶,可不知怎么的,我竟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我……就是那极乐果。」 扎坦桑先是瞠目结舌地傻望着我,渐渐地她不再那么惊讶,我们处境雷同,她能理解我为何这般作为,她坐到我身畔、轻轻握住我的双手,微微一笑、微润的眼中饱含怜惜与敬意,一切皆在不言中。 我之所以选择这么做,一是极乐果与新月草之事鲜有人知,而我吞服调製后的极乐果药粉可将药效藏于体内,即便是太医也查不出我的血肉早被极乐果渗透,我不但能将毒物悄悄带入王宫、也不必担忧被人夺去,最重要的是执着于长生药的巴夏王、尽冬等人会不疑有它主动取我的血并乖乖服下,尤其当年我曾一时兴起诱导他们我的血液非同一般,此法是我所能想出最完善之策,如今想来当时的灵光一闪真是帮了我大忙,要说此计唯一的风险即是新月草的来源,不过想到言羲的今非昔比,我深信他能为我寻来,结果亦如我所料。 当我服下极乐果药粉那刻,我便将自己视作一把利刃,我要我的仇人亲自将刀刃捅进身体。 「我的血入了长生药,长生药当即成了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只要我们一挥,他们转眼一命呜呼。」 「此毒可能解?」 「既要用,我怎会用可解之毒?」 「那你这一生不也等同于埋了个爆竹在体内吗?」扎坦桑不禁替我担忧。 我心知自己的一生不会太长,但此时说这些只会徒增她的不安,于是我道:「不接触新月草便无碍,新月草可不是轻易能得的,你就放心吧,我知道如何自保。」 新月草珍贵,纳月这盒薰香不能浪费一丝半点,唯有在确保巴夏王服下长生药后方能使用,若真等不到尽冬製出长生药,扎坦桑承诺会设计让巴夏王喝下掺有我的血液的餐食,在此之前,新月草薰香我仍不能离手交予扎坦桑,毕竟这不只是能杀了巴夏王的刀,亦是能夺我命的凶器。 第二十六章:杀手鐗 下 拜访完扎坦桑,回参天塔途中夜色已降,宫人点起烛火、在我前方照亮了路,春日渐暖、园中的花草有了復萌之态,小小花苞、嫩嫩枝枒,每每见到新生总能让人心中淌过一道暖流,我相信青冥族终会迎来光明。 我遣散随侍宫人,独自在园中徘徊良久,夜里的花园少有人顾,少了烛光、孤身在此令我感受到久违的寧静,黑暗很神奇,它能让人惧怕恐慌,却也能让人找到平静,身处漆黑之地,那片黑彷彿一道屏障隔绝了外界万物,于我而言,能这般不管不顾、与世隔绝就是最奢侈之事了。 直至腹中传来咕嚕声,我才回了参天塔用膳,一回房,一桌热菜已备好,可除了佳餚,桌边还坐着一位权倾朝野的皇十四子,他捧着一册书静静读着,一见我回来立马放下了书,显然是刻意等待,逃是逃不了的,我坐下拿起碗筷开始大快朵颐,他也不说话,只是替我盛了碗鱼汤。 他端着汤碗悬在半空,我迟迟未接下,他的好意我不敢受,从前尚有利用之意,如今却怕一旦接受而又给不起回报,不单我心里过意不去,更怕他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我不怕巴夏王、不惧尽冬,从未想过有一日使我忐忑不安的会是这位皇十四子。 「不喜欢这汤?」他微笑询问,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没有。」我赶忙接下,不是担心他会对我不满,是忧他会迁怒于厨子。 瞧我乖乖喝下,他也动筷用餐,问起:「今日怎么这么晚?」 我不想让他知晓我与扎坦桑的协议,话题一转道:「你日日来此,不怕招来非议?」 「怕?」他双眼一瞇,似觉荒唐,我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也是,你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错了,仍有一事令我遑遑不可终日。」 他的注视像一支箭穿透我的身子,在他面前我感觉赤裸得毫无隐藏之处,所谓虎狼之视便是如此吗?忽然,他说出了一句话,彻底打乱了我的思绪......。 「新月草薰香交由我保管吧。」我震惊地望着他,浑然不知他是何时知晓新月草薰香一事,即便在我昏迷时他发现了圆木盒中装着何物,眼下他那副无所不晓的自信又是从何而来? 「你何时知道的?」 「在你提及新月草那日我便翻查了有关新月草的一切记载。」他一派轻松地夹了块莲藕到我碗中。 「你一开始就怀疑我了?」他既知新月草,想来极乐果之事也瞒不过他。 「你并非享乐的性子,遑论你还身在危机四伏的王宫为復仇苦恼,突然提起薰香实在匪夷所思,我自然得查。」 「你又如何知道我已得到新月草薰香?」 「你房中每一物皆出于我之意,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我瞭如指掌。」 「想暗示我你势力多大吗?」 他方吞下一口饭,黯然放下碗筷,略为落寞,「我是想说有我在、便不会让人有机可趁伤你一根毫毛。」我.....误会他了吗? 他委屈的样子让我愧疚,我向他致歉:「抱歉,近来发生太多事,我心绪太乱,并非有意出口伤人。」 「无妨。」他挤出一丝笑意。 「极乐果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当然。」 「你曾说愿助我復仇、除掉巴夏王与尽冬,可还算数?」 「决不食言。」 「即便那是亲生父亲?」 「若我说我母妃是死于他手,你信吗?」 言羲的母妃?她在言羲尚不懂事时便已仙去,莫非不是死于疾病?早听说后宫争斗骇人,昔日奚千蕊独大,若说她出于嫉妒而害死言羲母妃倒是合常理,可他说是巴夏王做的,又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问他,一瞧见他复杂的神情却问不出口了,罢了,左不过那些污秽骯脏的理由,或许又像汐娘受了暗招而被下令私下赐死也未可知,言羲这些年掌权,真相必是查得一清二楚,在这宫中他连连失去亲人,要说我们这些遭难者可怜,他又何尝不可怜? 「我信你。」我明白不可轻易信任他人,可依旧不禁信他,如同当年他明知我图谋不轨仍相信着我一般。 他笑得温柔、眼角流露着暖意,「既信我,新月草薰香便交予我,我来安排。」 它对我极为重要,我实在不愿将它交出去,「不必了,我自己收着便好。」 言羲起身走来,二话不说动手抢夺,不说他这些年勤于习武,纵然一名普通男子要制服我也是易如反掌,他毫不避讳在我身上搜索薰香,见我反抗而擒住我的双手,我一面气愤于他的蛮不讲理、一面又羞于他的上下其手,他虽无邪念,可这么在我身上摸索实在太过无礼。 「你放肆!」言羲装聋作哑,在我腰间衬袋中搜出了圆木盒,他松开我、将圆木盒收进袖中,我着急阻止:「还给我!」 儘管我尝试夺回,总被他轻易闪躲,你来我往中,他右臂一环将我搂入怀中,不,与其说搂、更像是制服,压制得我动弹不得,他的左手随即覆上我的侧颈,他的掌心和隐隐一样宽厚、却比隐隐要细緻许多,瞬息间气氛转为曖昧,他的拇指抚拭着我的下顎,深邃而诱人似乎拥有冥术,与他相视之际,竟令我忘了薰香之事。 「你、你放开。」 「可我不愿放手。」 「你……。」 我的心脏跳动极快,快得有些胸闷,引得呼吸略为急促,言羲仍然稳若泰山,这份不由自主的悸动让我感觉败北,好歹我也长他几岁,怎会落得被他愚弄得下场呢? 他低下头,彼此间的距离愈来愈近,望着他的双眼、我顿时失了神,他的鼻尖滑过我的面颊,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使人迷离。 当他的唇轻碰上我的唇,那微微的冰凉之感将我的理智拉了回来,我挣脱不开,仅能立马撇过头去,我听见他的一声浅笑,讽刺而无奈,他还是没有放开我,一双手紧紧拥抱着我,他靠在我肩上,深深呼吸、深深叹息,似是疲倦、似是舒心。 「我所求不多,真的……不多。」他的怀抱炙热的让我浑身发烫。 「我受不起。」 「若是苏隐隐,你便受得起吗?」隐隐的名字一出,我的心口一阵揪痛,我对隐隐的情......原来他都明瞭。 「自我成为大祭司那刻起,再也受不起任何人的情意。」 「你可以选择放弃大祭司之名。」 「此事不由我定。」 「你说过世上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都是自己的选择。」 「苍穹的眼睛看着我,我逃不了、躲不掉,隐隐的离开正是祂给我的惩罚,我……绝不重蹈覆辙。」 他拥抱着我,良久,我也不知为何不再挣扎,直至蜡烛燃尽、光明退去,我们仍未分开。 我清楚自己爱着的是隐隐,只是面对言羲的真心,我却做不到无动于衷,人心总是贪婪,渴望着有人付出、渴望着有人深爱、渴望着有人相伴……。 「待一切结束,你可愿留下?」 上回他也提过此事,「以国师之姿?」 「怎么都好,只要你愿意留下。」言羲的语气悲怜,隐约透露着更深的涵义,回想他方才的种种行径,我有了个猜测。 我小心试探,「新月草和极乐果之事,你还知晓什么?」 「自损其身,是吗?」 我微惊,再问:「扎坦桑身边有你的人?」 「有,却并非从那处得知。」他抱着我,像哄孩子般抚摸着我,从后脑到后背,温柔地就怕弄坏似的,他道:「在破屋重逢之时,你的眼神已不同以往,那是放手一搏、奋不顾身的坚决,奚千蕊带你入宫时搜过你的身、后来尽冬也检查过,既然你单让我寻来新月草,想必极乐果已在囊中,思来想去最万全之策只有一处。」 「你果真聪慧。」事已至此,无需再隐瞒了,「你执意拿走新月草薰香,是怕我自斨?」 「是怕你寧可玉石俱焚。」他终于松开了怀抱,手却仍停留在我的肩上,「此事我自有安排,万事俱备后,我会让你亲眼见证大仇得报的时刻。」 「……。」我好像有许多话想反驳,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的唇再次靠近,这回我很快扭开头,他未强迫,却在我的脸颊上轻吻一口,后来,他未再与我多言、亦未再多留,除步离开,入耳的最后一言是他向宫人下令更换房中烛火并再准备一桌热菜予我。 那晚,我有些迷茫,言羲的深不可测、诡譎难辨令我畏惧,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真情实意,若我听从他的话留了下来,此生将怀着对隐隐的愧疚而活,若我决意离开,事后言羲会否迁怒青冥族人?再者,当年他火烧汐娘卧房的神情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真能忍心再害他承受一次这等苦楚吗? 隐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第二十七章:生辰与祭辰 上 二月天,春草盈盈、万物復甦,日光照得人神清气爽,言临造反惹出的风波也在言羲势如破竹的行动下快速平息,如今王庭之上怕是再无半点针对言羲的异声。 近来巴夏王病情恶化,过往隔三差五还会上次朝,而今连下床都是勉强,怪了,当初我只让言羲收买太医营造巴夏王体虚之状,怎么成了重病缠身?莫不是言羲蓄意如此以便掌控朝政? 元日之夜我坠楼进而引发神蹟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远在朝云谷的青冥族人同样得到消息,虽说平时我同他们亦有书信往来,这段时日倒是频繁起来,立果几乎每个三日便来信一封,可怜了暗卫一个个跑断腿替她送信,立果可真有一套,将暗卫收得服服贴贴、甘心任她驱使,我就没她的天赋,否则也不会处处受制于人了。 「好端端怎么问起神殿的事了?」立果信中提及阿锦州神殿穹顶所雕花纹,说起来前几日收到的信中也问起我房中书案所用的树种,为何总说起神殿呢? 「不、不知。」眼前这名短发暗卫不过十来岁,却是族中腿脚最为灵敏快速之人,因此大多时候都是由他往来送信,听了我的提问他眼神飘忽,显然有所隐瞒,他非常僵硬地转移话题,问:「锦尘大人打算何时回朝云谷呢?大伙儿可想您了。」没了冥术、探不了心语,他不说,我无计可施,只好作罢,左不过立果又在捣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除掉巴夏王后吧。」 「那尽冬呢?」 「尽冬是隻狐狸,对付他要比对付巴夏王困难,一步一步来吧。」 「锦尘大人可需我们协助?」 我摇头,「你们只管躲好,尽冬最擅抓人痛处,我不想你们成为他的筹码,一会儿回去时多加注意,万不可遭人跟踪。」 「属下明白。」 暗卫前脚方走,言羲后脚便来,那夜后我见了他总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倒好,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自在模样,到头来仅有我一人手足无措。 方旭紧跟其后,与两名太监一同将堆成小山的公文搬进我房中,言羲像是回了猗桐宫般,往我的书案前一坐、熟稔阅读起公文,方旭在旁伺候,参天塔儼然成了他的书房。 「这般熟门熟路,你还记得这是谁的房吗?」我抱胸质问。 「你不来找我,只能我来找你了。」 「我看你巴不得整个人搬进参天塔吧。」 我随口一说,言羲却认真起来,他交叠着手置于下巴,笑道:「我是想搬过来,你说呢?」我真是自打嘴巴,说什么不好、提起这事做甚? 「说什么说,赶紧回你的猗桐宫去。」 当然,他并没有回去,继续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我在一旁看书,时不时看他几眼,每每抬头都能见到他嘴角微微笑意,他从前有这般爱笑吗? 我正望着他,他似乎察觉了我的视线而抬眼瞧来,一与他四目相接,我立即低下头,透过眼角馀光我知道他仍看着我,我索性拿起书简挡着脸,这时我隐约听见一声细微的笑声,是他吗?有何可笑?赶紧给我回去呀。 他收起笑,忽而正经,「有件正事与你商议。」言羲向方旭使了个眼色,方旭退出房间在门外站哨。 「何事?」 「昨日尽冬进了长年宫,半日方出。」 「……半日……。」言羲派人监视尽冬,他时常进出长年宫面见巴夏王,但往往半个时辰便会离开,此番逗留多时,莫非……? 「如你所想,尽冬送去了长生药。」 「巴夏王服下了?」 「我安插于长年宫的眼线回报确实见到父王吞服尽冬所给之物。」 「尽冬狡诈,如何能确定那真是长生药?」吃过几次亏,我也该学乖了。 「有理,再者长生药表面看来是由你的血液作引,可实际配方你我皆不知,欲用新月草薰香设局,尚不万全。」言羲态度自信,想必已有应对之策,果不其然他紧接着道:「你取血给我。」 在方旭搬进的一堆书纸中,言羲翻出了一个木盒,盒中装着一只小瓷瓶与刀片,估计他是想做双重保障,在巴夏王的餐食中加入我的血液,如此便可确保新月草薰香起效。 我划破食指、将鲜血装入瓶中,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无论巴夏王是否服下尽冬所製的长生药,我都会让扎坦桑餵食他我的毒血以防万一,只不过现在做这件事的人换成了言羲罢了。 「拿着。」我将小瓷瓶递给他,他却未接,从怀中掏出一瓶伤药,招呼也不打便拉了我的手过去上药,我本想自己处理伤口,可他就是不肯。 手指上的口子虽不大,但一碰到伤药仍旧刺痛,我本能地缩了缩手,言羲随即停止上药、朝着伤口处轻轻吹气,试图缓解我的疼痛,「忍着。」 「就是点小伤。」他对我越好、越令我不踏实。 「偏偏我这点小伤都不捨得让你承受。」说话同时,他已将我的手指以乾净白布包扎好了。 我收回手,轻声叹道:「果真长大了,都说得出这等害臊话了。」 他猛然一靠近、吓得我险些连人带椅摔个底朝天,多得他反应灵敏替我稳住了椅子,他凑近,而我无路可退,许是我惊慌太过,他颇为乐呵,笑道:「我能干的事可不只害臊二字可形容的,想试吗?」 这般露骨言辞闻所未闻,我脸一热、狠狠将他推开,起身退了好几步离他远远的,斥责他道:「你、你真不怕受苍穹天罚吗?」 「若得偿所愿,遭受天罚亦值。」 「我……你……。」我扯着衣袖,欲言无辞,神殿可没教过我如何应对此等场面呀。 言羲掩嘴笑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将方才调皮的样子收起,一转眼又成了深沉的皇子面容,「不逗你了,接着说正事吧。」 这脸变得之快,我不禁问他:「你究竟有几副面孔?」时而诡譎、时而跳脱,动静之间我都搞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本性。 「怎么?终于对我有兴趣了?」 「还是说正事吧。」我可不愿再让他耍弄。 言羲点点头,接着说:「这么点血,确定有效?」 「我服下的极乐果是精炼后调製的药粉,这些足矣。」 「距你服用极乐果药粉少说大半年,药效会否减损?」 「放心吧,此毒之效终生不减,否则我也不会用它。」 「……终生……。」言羲脸上飘过一丝忧愁。 我连忙转移话锋,「你是否已有计画?预计何时动手?」 他理了理思绪,回:「三月初三,父王寿宴之上。」 我看着手上伤处,内心出奇的平静,「总算等到这一日了。」 等待巴夏王寿宴的这段时日,我夜夜梦见那座完好的阿锦州以及故去的族人,我想那是他们在提醒我身上揹负着的不单是自己的仇、更承载着每位族人的恨。 我曾考虑要将寿宴上的筹画告知扎坦桑,毕竟一路来她也帮我不少,几番考虑后,我仍决定隐瞒,弒君乃国之重罪,她的身份已够特殊,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否则以她的刚烈的性子,实在令人担忧会惹祸上身,只要巴夏王一死,相信她便能释怀。 自巴夏王见过尽冬并服下长生药后,身子明显有起色,或许尽冬的药有大补之效,可他能短时间好转,说到底还是言羲令太医停止捣鬼的结果,我们想让巴夏王深信长生药的功效,而事情也如我们所料,巴夏王连着数日召见尽冬,每回都会服用尽冬所带之药,毫不知晓入口的每一颗药丸皆是夺命剧毒。 日思夜想,三月初三终于来临。 第二十七章:生辰与祭辰 下 歷年巴夏王作寿向来铺张,今年简朴得多,一因言羲建言旱灾尚未解除、为安民心不宜过于奢华,二因巴夏王方才復原,若大摆筵席他也难以招架,故而这回仅宴请了王公贵族以及少数的王庭大臣,儘管来客不足往昔的三成,那张灯结綵、各式摆件于我看来依然奢靡,王族、平民同为苍穹子民,何以命运大相逕庭? 一早丝竹声即响个不停,如今言羲地位非凡,自是从早到晚不得间暇,直至落日时分,他才寻得空档前来参天塔。 「可准备好了?」他问。 我反问:「这该问你,事情全是你安排的。」 「我指的是心境。」 「你呢?心还稳得住吗?」巴夏王是他生父,纵然仇深似海,又如何心如止水? 他的笑很是复杂,夹杂了太多情绪,他道:「这么多年,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动摇也不会等到今日。」 「你无须担忧我。」望着自己的一双手,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杀戮,「我曾杀过一个人,再不会有比那回更加令我心神不稳之事。」 「谁?」 「一名于我而言如师如父之人。」 「你既敬重他,为何手刃此人?」 「尽冬掳走他、折磨他,救出他时,他已……。」我无法再说下去,喉咙难受地嚥了唾沫,叹道:「我只是想助他解脱。」 「……。」言羲看着我,无语。 「很讽刺是不是?此生杀的唯一一人竟非我的仇人。」 「第一滴血总是显眼,沾得越多,便会麻痺,你该做的是用仇人的血掩盖过往的愧疚。」言羲的决绝在这种时候格外让人舒心,他说得不错,最好的祭奠是仇人之血。 「走吧,去看巴夏王最后一眼。」 大殿之中满是高冠华服,这些达官显贵应当想不到今夜将见证巴夏王之死吧,巴夏王过去曾是叱吒风云的沙场战将,曾几何时那名驍勇的将军成了满肚诡计的卑鄙小人,是从他坐上王座开始吗?那把王椅当真会改变人性吗?若是如此,言羲会否走上巴夏王的老路?不,不会的,言羲一向头脑清楚,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绝不会让权力迷惑而失了本性。 言羲忙着和旁人嘘寒问暖,交代方旭领我至大殿二楼的一间耳室待着,瞧这小小空间,想来是用以收纳杂物的地方,不过早已被清理一空,里头只剩一张小方桌与一把铺着软垫的舒适木椅,茶点、凉菜不缺,边上的碳炉上也滚着茶水,这些安排不禁让我联想到歌舞坊招待看客的规矩,也是,我今日确实是来看一场大戏的,这些东西相应得很。 方旭递上一块面巾,道:「锦尘大人,请。」我接过面巾,这质料与素日用的皆异,厚得多、粗糙得多,方旭接着言:「这面巾不够细緻,但隔绝气味一绝,还请锦尘大人忍耐会儿。」言羲是怕我中毒吧,怎么说我和巴夏王带着同样的毒呀。 我以面巾包覆口鼻,问:「言羲打算如何使用薰香?」 「舞伎。」 妙,这选择真妙,若是大殿中燃起陌生香味,兴许会引起巴夏王或他人怀疑,利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风险也大,可换了群貌美的舞伎就不会引人疑心,舞伎身上有香气稀松平常,尤其他们又并非时时在巴夏王身边,即便香味特殊也无妨,遑论谁能猜到巴夏王是死于这阵阵清香呢? 我虽躲藏于二楼,照理香气传递不至此处,但仍要小心为上,巴夏王今夜难逃一死,而尽冬尚在,我这条命还得留着对付他。 方旭离开后,我始终盯着大殿上的动静,这间耳室位置极佳,从下方不易察觉,我却能在此坐观全局,从巴夏王上座、百人祝贺以及那无趣噁心的奉承皆看得一清二楚,扎坦桑坐于巴夏王身旁,今夜的她打扮得明艷照人,席间多少男子不由自主望着她失了神、又被巴夏王一声声咳嗽给惊醒,男子可真是矛盾,一方面想展示自己的女人艷压群芳、一方面又不许有人多看她一眼,只是扎坦桑脸上毫无笑意,一张漂亮脸蛋写满了苦大仇深,任凭巴夏王如何示好,自始自终不屑一顾,巴夏王也不脑怒,将她宠得我都快认不得这真的是我所知的巴夏王吗? 歌舞不断,舞伎换了一批又一批,巴夏王暂无异样,我瞥了瞥言羲,他波澜不惊地与旁人谈笑、时而饮杯黄汤,我恨巴夏王入骨,眼下光是等着他毒发已是紧张难耐,亏他还能云淡风轻。 一阵罗带飘舞过后,巴夏王的脸色突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剧咳之下他咳出了一桌黑血,眾人见状乱成一锅粥,太监总管喊着召太医,皇亲官员围了上来个个紧张得犹如苍穹降灾,言羲自然也在其中、演得一副孝顺儿子的假象,巴夏王四肢瘫软、难以喘息,正当大家七手八脚欲将他扶至殿后休憩时,扎坦桑忽然从一旁窜出,撞开巴夏王身边的宫人后,手持一支长簪直直刺往巴夏王心口。 「贵妃!」 大伙儿一惊,连忙将扎坦桑拉下,扎坦桑一名弱女子岂敌得过诸人力,轻而易举变被架离巴夏王,可她仍奋力挣扎、只求将簪子多刺进巴夏王胸前一分,像隻失控的白狐,疯狂却又如此吸人目光,她忍耐多年、日夜憎恨,总算在今夜得以毫不掩饰地宣洩心中仇恨。 扎坦桑眾目睽睽下刺杀巴夏王,侍卫当然不会视若无睹,即便她位处贵妃,一旦伤及君王必将死罪难逃,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箝制住暴走的扎坦桑,我虽未告知她今日计画,可她早知我打算使用极乐果、新月草对付巴夏王,因此一见到他突发恶疾、口吐污血,她随即明瞭是我所为,只是她分明可以冷言旁观巴夏王之死,偏要亲自动手又是何苦?估摸她也了解这一簪杀不了巴夏王,就是想替自己、替亲人、替每一条死于巴夏国之手的西羌子民出一口气、讨一公道罢了。 扎坦桑一直很勇敢,她不畏死亡,但求死而无悔,故能飞蛾扑火、放纵一回。 「不许伤她!」 喧杂中,一声低沉有力的沙哑声音贯穿大殿,巴夏王下巴、衣领已是一片血红,甚至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站立,他是哪来的精力吼出这一声力保扎坦桑的王命成了诸人眼中的诧异与不解。 「不许……伤害……贵妃……。」 巴夏王望着扎坦桑重复了一遍,不单侍卫感到莫名,扎坦桑更是惊讶失色,她不懂为何她已刀剑相向、巴夏王还如此护着自己,其实何止她不懂,在场者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瞠目结舌的神情,唯有言羲静静盯着巴夏王,他冷清的眼神中我隐约看见了一丝怨懟与不甘。 侍卫松开了扎坦桑,此时扎坦桑亦没了方才杀人的衝动,傻楞着与巴夏王四目相对,巴夏王身重剧毒又遭扎坦桑一刺,终于双眼一翻、不支倒地。 第二十八章:新王 上 巴夏王昏厥、被送至后殿医治,太医闻召而来,未免影响医治,除了巴夏王随侍宫人,馀者皆于大殿等待,言羲坐于原位、一言不发、面色凝重,他本非笑容可掬之人,如今这么一沉,旁人岂敢与他搭话,遑论一有人靠近方旭立马上前替他挡掉那些无谓的关怀勉励。 扎坦桑躲在人群角落,看似发愣、又似沉思,她是否还在为巴夏王的爱护而疑惑?过去我总以为巴夏王仅是贪图扎坦桑美色,今日所见倒推翻先前想法,若非爱入心底,怎会在那生死交关之际非要保住她呢?言羲方才眼中闪过的一丝不满兴许便是为他母妃鸣不平也未可知,我虽不知言羲说的母妃死于巴夏王之手是何意,但我想天下任一子女见到父亲偏爱其他女子而苛待母亲都会怨懟在心吧。 大半时辰过去,后殿总算有了动静,巴夏王的贴身太监走了出来,连同我在内的眾人皆以为他是为了传唤言羲而来,毕竟在此等关键时刻当以安排国之继承者为重,未料那太监环视大殿一圈后,急匆匆朝着扎坦桑走去,巴夏王欲召见她,扎坦桑却心有迟疑,她实在不愿再多看那人一眼。 言羲上前相劝扎坦桑,表示愿与她一同面见巴夏王,这下轮到太监为难了,巴夏王说得很清楚,只见扎坦桑,言羲一个眼神将太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他在宫中当差多年、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巴夏王命在旦夕,谁看不出下一位掌权者便是言羲,因此虽有违巴夏王之命,太监依旧领着言羲与扎坦桑入了后殿。 又是一段漫长等待,此间言冉和阿照也接到消息赶来,言冉面色煞白,不知是被巴夏王出事吓的或是本就身体抱恙?巴夏王未传,他只得在大殿等待,他和言羲霸道的性子不同,做不出擅作主张的违令之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方旭进了门,说是言羲派他来问我一句是否想最后与巴夏王见上一见,我自然是要去的,等了七年、用尽心机,我怎能不去瞧瞧胜利果实? 方旭悄悄带我绕过人群、进入巴夏王休息的后殿寝室,屋内宫人伏地低头、不敢多看,太医亦是静待一旁、丝毫没有医治之意。 角落里,扎坦桑顶着一张忿忿不甘的脸哭得梨花带雨,我不知那些泪花代表什么,却确信绝非为巴夏王的即将逝去而伤感。 言羲站于床畔、负手而立,他的背影此刻显得格外庞大,彻底掩盖了那之后的巴夏王身影。 我走近床边,枕上已佈满巴夏王吐出的黑血,他眼神迷离、气息孱弱,不出一刻便是我族大仇得报之时,想到这儿我不禁攥紧了拳头,我以为我会很欢喜见到巴夏王死去,可这一瞬我忽然明瞭即便他如我所愿死了,我的族人也回不来了。 其实我最渴望的不是仇人得到报应,我只想那些失去的人回到我身边,可惜……全是痴心妄想罢了。 紧握的右手忽而被一隻大手包覆,我仰头一瞧,言羲神情空洞,相对于我,巴夏王对他的意义更加复杂,终归血脉相连,弒父之罪深重无可恕,他做此决定该有多挣扎? 「有话想对他说吗?」他问我。 「你呢?」我回问他。 「无话可说。」 「亦同。」 原想着有很多话要向巴夏王说,譬如我的恨、族人的冤,殊不知站到了濒死的他面前,这些话全都一散而空,或许从一开始復仇者与被復仇者间本就无话可说。 「善恶终有报,他是自食其果。」我道。 「何为善、何为恶?你我是善、是恶?」言羲的提问令我想起我曾说过不想变成巴夏王一般的恶人,后来明白不为恶、无以復仇,若非要断断是非善恶,我想我早已成了恶鬼。 我摘下面罩,随意将它扔在巴夏王床上,轻道一句:「与恶为斗,岂能以善?」 我最后看了巴夏王年迈苍白的脸一眼,扬长而去。 方踏出殿外,报丧的鐘声响起,在这无异的黑夜中震动了整个巴夏国,言燁,这名註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梟雄终于走到了人生尽头。 那夜,天空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有人说是巴夏王成了神灵护佑巴夏国而降下瑞雨、有人说苍穹因灭了青冥族的元凶逝世而解除对世人的诅咒,谁都有自己的猜测,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或许单单是场巧合,可自这场雨后,巴夏国各处多番降雨、解了数年来的旱灾困境。 巴夏王的一生影响了许多人,是非功过只待后世定夺,可对我、对青冥族,他将永世被刻在耻辱柱上、遭我族人永世唾骂。 丧期过后,言羲即位成了新一代的巴夏王,登基之日,他身边除了一名方旭,再见不到一名亲人朋友,言冉因父亲离世而重病不起,言临身处牢狱更是不可能到场观礼,倒是我听见了一些间言碎语说言羲特地穿着朝服去见了言临,许是想展示何为成王败寇,无论如何,走到今日对错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了。 「扎坦桑如何了?」她那日眾目睽睽下刺杀言燁,理所当然被视作毒害言燁的真兇而鋃鐺入狱。 「不好处理。」早朝过后,言羲得空到参天塔喝杯茶小憩会儿,这些日子他忙于政务,消瘦不少。 「那日她被唤入后殿,你父亲是否说了什么?」言羲是个果断之人,鲜少有令他难以抉择之事,估计言燁清醒时交待了什么话吧。 「对扎坦桑深情告白一番。」言羲面无表情的脸上透着嫌弃及厌恶的气息。 我嗤笑一声,「那样的人也有真心?」若说尽冬的真心给了半夏,言燁的那颗心便是被扎坦桑勾了去。 「他令我事后不许追究扎坦桑或伤她一根寒毛。」 「你会听命吗?」那日后殿中的宫人与太医在言燁过世后一日内皆无故失踪,我心中明瞭他们早已失了性命,自古新王上任首先剷除的不外乎先王旧部或知晓太多秘密之人,无论当时后殿中他们曾谈论过什么,这些人既在场即是难逃一死,因此若言羲真想杀了扎坦桑,也不必担负违背言燁遗嘱的罪名。 「你想她活?」言羲喝了口茶,静待我的回答。 我毫不迟疑答道:「想。」扎坦桑与我的命运何其相似,我是真心希望她能获得新生,而我知道只要我开口,言羲便会助我,毕竟对成王的他而言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来安排。」 「多谢。」 他放下茶杯,不怀好意一笑,「就这样?没点实际行动表达谢意?」 「我现在身无分文,比乞丐还穷,买不起礼呀。」 「以身相许也成。」他刻意挪近,我立马跳开。 「无聊!」 他起身理了理长袍,道:「讨不到好处确实无聊,我直说了吧,过阵子我要出宫一趟巡视国中各区,你随我一同前往。」 「若我不去呢?」 他眨眨眼,说道:「那扎坦桑只能继续待在牢中了。」 「威胁我?」 「去吗?」他微笑默认。 罢了,为了扎坦桑,上他一次当也无妨,「我去。」 「一言为定。」 第二十八章:新王 下 数天后,牢中传来扎坦桑自縊的消息,人皆以为她是畏罪自斨,实际上不过是言羲安排好的一场戏,扎坦桑罪证确凿,要让她无事离开牢狱难免引人流言,万一有心人造谣是言羲与扎坦桑合谋杀了言燁好取得王位,言羲这尚未坐暖的王椅怕是得再次易主了。 言羲找了个死囚偷龙转凤将扎坦桑从牢中换了出来,扎坦桑心念故乡,西羌虽已灭国,但总归不像阿锦州付之一炬,重获自由后她最期望的就是回到故里,我和她说不上朋友,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羈绊,是对言燁的恨将我们系在了一块儿,这番分离,此生或许无缘再见,无论如何我也想送她一程。 「一路小心。」 扎坦桑一身粗布衣、一头秀发盘成了民间妇人常用的发髻,简单却遮掩不住她的风华绝代,今日她的笑容格外灿烂,说起来这是我头一回见她如此欢喜,「放心,皇十四子他……不,巴夏王专门派了人送我回去,不会有问题的。」 「回西羌路途漫长,还是当心点。」 「路再长也得回家,这条回家的路我等得太久了,只是我不知道曾经的家还在吗?」 「人不散、家就在,遥远的那方一定有人等着你。」 扎坦桑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希望你也能早日归家。」 我馀光瞥了在王都城门前等待我的言羲一眼,苦笑道:「怕是没这么容易。」 扎坦桑转瞬便明白我的弦外之音,她牵起我的手安慰道:「我能摆脱言燁,你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借你吉言吧。」 「那……我走了。」 「去吧。」 望着远去的马车扬起漫天黄沙,明知是条艰辛长路,依旧归心似箭地朝那处奔去,人的一生其实最执着的不过是建造一个理想的家,可叹太多人为了营造自己想要的家而毁了他人的家。 扎坦桑回家了,而我的归家之期却仍遥不可及……。 言羲方任巴夏王、事务繁忙,一晃眼便已入秋,今岁春雨颇多,虽赶不上从前丰收,倒也解了连年的饥荒,民间已有传闻言羲是天选之子、註定替巴夏国带来国泰民安的昌荣盛世,要我说他是幸运赶上了落雨时机,不过这样也好,有了人民的拥戴,他的王位坐得更稳。 数月来言羲重整朝纲,大刀阔斧辞退冗员、选拔有才者入朝为官,巴夏王廷上的面孔几乎换了一轮,我猜想言羲此举不单为重塑王廷之气,更为剷除馀下不多对他有疑义的臣子,我了解他,他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只要对他有分毫不忠,他便不会轻纵。 一日,我正在房中书写要给立果的信,我思虑多日是否可让族人离开朝云谷、重回日光之下自由生活,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一来巴夏王死后、尽冬随即不知下落,我担忧他会再次对青冥族下手,二来我心里不知怎么的隐约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安,似乎此时的平静单单是种假象。 罢了,还是再观望一段时日吧,青冥族藏匿多年,也不差这几日。 写完信、将其交予暗卫后,间来无事的我在廊上游走,越过一个转角,落日红光透过屋簷照入眼中,刺得我不禁举起手来挡挡光,儘管有些晃眼,暖和的夕日仍是令人神清气爽,我扶在栏杆边上眺望着整座王都,凉风迎面吹来,衣衫飘动啪啪作响,飞鸟鸣叫着归去之声,百姓家裊裊炊烟唤着人们回家吃饭,平和的让我反倒有了莫名的哀愁。 犹记初到王都、心中全是愤恨,七年过去,恨未消、却多了几分黯然与寂寥,我不后悔走上復仇这条路,只是我不懂为何走得越远、留下的东西却越少?而那些失去的……再寻不回了……。 我低头,瞧见手背上映着屋簷雕花的影子,抬眼一瞧,一排红莲刻得栩栩如生,昔日没心思细看这座参天塔,如今方知此建筑的非凡用心,终归是祭祀苍穹之所,想来工部选用的人手都是顶尖的。 当初尽冬作为参天塔之主恨极了苍穹,眼下的我亦是对祂心如死灰,再想想参天塔建立的初衷,真是讽刺、真是可笑。 我正要回房,转身前恰好瞥见地面的参天塔影子,夕阳西落将本就高耸的参天塔影子映得更加长远,简直覆盖了一面王宫之地,我如今身在最高的二十一层楼,对应起影子的落点我应该快到宫门了吧,若是站在屋顶上,此刻都出宫了,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离开王宫呢? 我偷偷幻想着自己身在参天塔屋顶上、顺着影子逃离王宫,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影子尽头,待我回神,目光已跟着影子来到王都最热闹的大街上了。 「原来不只出了宫,都走这么远了。」我心中欢喜暗道,「从前我和隐隐还在那条街上的路边小店一同吃过羊肉包子呢。」 回忆着温馨的时光,嘴角不禁上扬,可下一瞬当我醒神,却惊觉事态不对,若我身在二十一层而影子对应在王宫之中,何以参天塔屋顶的影子已延伸至王都繁华之地了呢?考虑到日光斜照的影响,其中少说也得多上两、三层楼才能触及市集呀。 我猛一仰头、将身子探出栏杆外观察整座参天塔的结构,竟惊奇地发现二十一层到屋顶间的楼高高得异常,阿锦州的建筑多是圆顶尖塔,参天塔仿照我族而建,同为圆顶,圆顶之楼的顶层本多为挑高,可这二十一层并非如此,那这多出来的空间究竟是什么? 我脑中闪过去年阿照夜访参天塔一事,莫非他探的就是这消失的楼层? 第二十九章:消失的楼层 上 我偶然间发觉参天塔楼层异状,似乎在二十一层至屋顶间还藏着一层楼,当时言燁公告天下、洗清青冥族冤屈并将罪责推给尽冬时,尽冬曾失踪一段时日,我便怀疑他一直藏匿宫中,而今旧事重演,他再次消失,会否这回他仍躲在宫中某处? 言羲多番搜索尽冬踪跡,光是参天塔即搜了不下十次,我几乎确信尽冬绝非身在参天塔,可若那多出的楼层真存在,难保那是否正是尽冬的老巢? 尽冬武艺非凡,我不可贸然行动,我找上言羲、向他言明今日所查,言羲立即派了队人前往参天塔细细寻找暗门机关,方旭爬上梁柱、敲打二十一层的天花板,咚咚的回音证实在那之上确实还存在一处偌大空间,可惜无论他们如何搜索仍是一无所获,始终寻不到门路进入那消失的楼层。 方旭提议索性将天花板拆了,言羲立马回绝,他认为依照尽冬的心计,万一强行突破,必有陷阱等在前头,一不小心便会落得一命呜呼的下场。 「下方无计可施,上方又如何呢?」言羲意图让手下上屋顶找找有无蛛丝马跡,他这一说,我突然想起初到参天塔时曾在塔上偶遇尽冬,莫非那时他正从那处出来? 「尖塔!尖塔上肯定有线索。」我道。 言羲信我所言,立即转往塔上勘查,方旭轻功了得、领着两名身手矫健的侍卫在尖塔及屋顶来回查看,却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我上去瞧瞧。」我主动请缨。 「你?」言羲双眼一瞇,很是看不起我,是呀,我是不灵活,但脑子还算好使,尤其尽冬与我同出一族,他那些本事多是源于神殿,旁人看不出的我能看出也未可知呀。 「你什么眼神?少小瞧人了。」 言羲蓄意调侃我:「大祭司,人贵自知。」 「我若寻到,非让你倒茶认错。」 「好。」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态度令人窝火。 我不再理会他的挑衅,朝着方旭喊道:「方旭,拉我一把。」 方旭看了言羲一眼,得到言羲许可后才敢让我爬上屋顶,他时刻搀着我,连其馀两名侍卫也在我身边不远处照看着我,他们全神贯注保护我的安全,压根儿忘了正事,眼下认真寻找那消失的楼层的人只剩我了。 我在屋顶上摸索了半个时辰,于此同时言羲已在塔台上搬了桌椅、泡了壶茶,悠哉吹着凉风、欣赏着星空,时不时唸叨一句让我早些收工。 我呢,素常并非争强好胜之人,幼时同人打架争吵也是因为对方言语伤人、触及底线才会出手,偏偏在言羲面前我总不愿低头,是因他年幼于我、我自尊心作祟吗? 「锦尘大人,天色已晚,不如今日就此作罢?」方旭劝道。 我仰头,夜已全黑,点点星光璀璨闪耀、柔和的月光映照着整座王都,景色当真一绝。 我本想放弃、明日再来,可当我望着星空,脑中突然闪过朝云长老说过的一番话,依据青冥族的习俗,阿锦州的建筑皆是对应星辰所建,神殿更是呼应了北极星方位,参天塔亦是仿照阿锦州,如此说来最重要的应当是……。 「方旭,带我上尖塔顶。」 「尖塔顶?」 「上回尽冬便是在那儿逗留,机关八成在尖塔顶。」我有种感觉,这回猜的肯定无误,关键就在尖塔顶上。 我方爬上尖塔顶,下方即传来言羲的声音:「还不放弃?」 我冷道:「你等着替我端茶吧。」 我顾着同言羲唇枪舌战,一时不慎滑了脚,果真怕什么来什么,上来我就担心自己手脚粗笨出意外,终究避无可避呀,多亏方旭就在我边上,他一手抓着尖桿、一手稳稳地撑在我后背,确认我站稳后他即刻收回手,浑身僵直低着头为冒犯我而致歉,我奇怪他明明是救了我、为何反说是冒犯我?直至我注意到他视线飘向言羲,这才明白他是担心某人介意这无心的肢体接触。 我无心在乎言羲是否吃醋,一心关注脚下塔顶瓦片,方才我脚滑不单是我本身不灵敏,也因其中一块瓦片松落得厉害,我好奇掀开那块瓦片,惊喜地发现底下竟藏着一只拉环,我和方旭相望一眼,双双露出得意笑容,我们终于找到进入那消失楼层的方法了。 方旭喊道:「陛下,找着了。」 完成任务,回到塔中,总算扬眉吐气一番了,我摆高姿态对言羲说:「我的茶呢?」 言羲眼珠转了转,回身亲自斟了杯茶并一手捧着茶杯举到我眼前,道:「大祭司,请。」 我摇头,不满说:「双手方显诚意啊。」瞧我这般放肆,方旭及在场诸人要嘛吓得不敢喘气、要嘛避过身去假装没看到,言羲这王做得挺霸气的,人人都怕他,偏偏我不怕。 言羲叹了口气,无奈却未有半点愤怒气息,他乖乖用上双手举着茶杯,再道一回:「大祭司,请。」 我满意地接过手,喝了口茶后,说道:「味道不错。」 「如今胆子不小,前些日子的怯懦哪儿去了?」言羲问。 我撇过头,心虚否认:「我才没有。」 前段时日我分明对他是抱有畏惧的,纳月死前的那番话挥之不去,连带影响我对言羲的观感,可自从我俩一同设计除掉言燁后,那股不安似乎淡去许多,是因共犯之情令我与他更加相互理解了吗?抑或是我认定他对我是真心实意后恃宠而骄了? 人心啊,真的很丑陋,明知心里没他,却仍享受着对方的好意,甚至奢望拥有更多,我……实在虚偽。 第二十九章:消失的楼层 下 我不敢看他,连忙喝茶遮掩自己的动摇,岂料茶水方入口,匡噹一声后、脚底突然一空,整个人猛然下坠! 「锦尘!」 我尚未反应过来,左手腕已被言羲牢牢抓住,接着漆黑的下方传来茶杯落地碎裂的清脆声响,从声音听来底下起码有两层楼高,我悬在半空、全靠言羲拉着才得以安然,事情发生得太快,方才没时间惊慌,此时静下来后反倒后怕得很,要是言羲未及时救我,难说我现在是否还能活着喘气? 言羲将我拉回塔上,我按着胸口心脏疾跳,双脚有些软绵无力、只得靠在墙边平復下这场意外带来的惊恐。 「无事吧?」言羲问。 「无事,你救得及时,多谢你。」 「一脸煞白还说无事。」 「受点惊吓罢了,缓缓就好。」我走近那篓空的地板,问:「为何石板突然消失了?」 这时方旭从塔上一个翻身、跳入塔中,跪伏在地请罪道:「陛下恕罪,刚才奴才试着扯了拉环,不知机关藏在塔中险些伤了锦尘大人,请陛下惩处。」 「原来如此,那这便是入口了吧。」我朝里头望了望,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转头见方旭还跪在地上,道:「没事,谁也不知石板会陷下去,不是我也会是旁人掉下去,能这么快找到入口也算因祸得福,你起来吧。」 「……。」方旭纹丝不动,我的命令无足轻重,他等的是言羲的一句话。 我扯了扯言羲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一直沉默的他才不慌不忙道:「大意失职,稍后自领鞭刑二十。」 「谢陛下。」方旭虽被罚,语气听着却松快不少。 「起来吧。」 言羲已下令,我不好当面驳斥,可不禁低声问他:「方旭并非蓄意,为何非要罚他?」 「错便是错,不罚何以统御万军?」 是呀,无规矩不成方圆,言羲身为巴夏王若不以己身为本,他人又怎行事?对方旭而言,领场刑罚心中或许也会好过一些,不论是出于对自我的责任之心或是对言羲的敬畏之意。 后来,方旭带了几个人率先下到那神祕的楼层探路,眼见下方渐趋光明,我想一探究竟的心也澎湃起来,他们在底下仔细盘查确定安全后,我和言羲终于下到这层隐密多年的不知处。 一入密室,浓烈的药草味侵入鼻腔,方旭等人已将灯火点好,可以清晰看见这间宽敞的房中约高两层楼,数不清的药罐及药材遍佈架上、桌上、甚至堆放在地,除此之外更有为数甚多的书籍四处叠放,入眼的第一印象便是感觉此处是位专于研究药理的某人所居,尽冬擅长炼丹,估摸这儿正是他的老巢了。 物品杂多、七零八落,但并未有尘土堆积,我推断尽冬时常出入此处,更有可能在我们进入之前他方逃离,我们大刀阔斧地搜寻,机警的他要真躲藏于此,岂会不觉? 不知是此处阴森或什么原由,我老觉得冷,我缩着身子、搓着手,突然一件大袍披在了我肩上,言羲脱了身上的外袍,与我对望一眼便转身对方旭说:「召太医来查看这些药材。」言羲一令,旁人立刻动了起来。 这件袍子上绣着王纹,等同于宣示着巴夏王的权威,非王不可穿,我这般大摇大摆披着王袍实在不妥,万一传了出去又是一场风雨。 我正要脱下,言羲即道:「穿着。」 「可是……。」 「不必多言。」言羲坚持,我不好当着眾人眼前驳了他的面,但身披王袍又心中不安,当真骑虎难下啊。 尷尬之馀,一名侍卫来报发现一具诡异的水晶棺槨,我们随即前去一瞧,房间深处有一块空间相当整洁,与前头的乱七八糟大相逕庭,一具水晶棺槨安置中央,棺槨无盖、四周摆满各种盛放的鲜艳花草,最令人不解的是棺槨当中并无尸身,而是铺满了冰块,棺槨角落甚至鑽了洞以便排水,见到此景,我终于能肯定先前我与纳月的猜测属实了。 「尽冬想復生半夏,这棺槨是用以保存半夏尸身的。」我道。 「替父王研製长生药是假,利用王族资源达成私欲才是真正目的。」言羲环顾四周,冷道:「我们来迟一步,尽冬已带着半夏尸身逃之夭夭。」 「逃不远的,尸体禁不起折腾,若不慎腐败或残缺,尽冬多年的念想就断了,他可捨不得。」 言羲下令封锁王都、搜找尽冬,冰窖、地窖等阴寒之所尤为重要,更要全城所有药铺提交药材买卖纪录交由太医核对,以查是否有人搜集与密室所存之药材。 儘管这次寻人闹得满城风雨,我倒不认为能轻易找到尽冬,狡兔三窟,尽冬这人心计深沉,他敢逃就必有后手,既知他一心只想復活半夏,即便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的,他研究多年皆无果,想来指望我这青冥族大祭司有其它法子助他达成心愿,否则他也不会长久以来留我一命了。 有关尽冬的消息尚未传来,我倒先听闻宫中已着手准备言羲出访各地一事,巴夏王出宫访视民间岂是小事,瞧着方旭日日领着宫人忙得水都喝不上一口便知言羲多重视此行。 言羲未及弱冠,以君王而言算是相当年幼,可兴许是经歷的事太多,他身上早早沉淀出稳重端正的气质,即使面对比他年长数倍的文武百官亦毫不势微,他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处事风格更是颇具霸王之气,伺候他的宫人时时得提起十二分精神,一旦出错便是刑罚加身。 一日,我与言羲用过早膳后,瞧阳光正好,于是一同到花园走走消消食,一行宫人远远跟在我俩身后垂头弯腰,方旭亦是刻意抱持距离、又不敢离得太远,深怕漏听了指令,他们如履薄冰的模样我似乎能体会,不久前我也曾有过惧怕言羲的时候,只是那种恐惧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失得一乾二净了,回想起过去自己的胆小真挺可笑,他是稍嫌彆扭,但本性还是好的。 「他们挺怕你的。」 「理应如此。」 「也是,王嘛,谁不怕?」 「我瞧你胆子颇大,从前不怕我父王,而今亦是如此。」 「不,我怕过你的,也许是你和幼时相差太大,所以觉得陌生而不安吧。」 言羲身高高出我一截,以致他望向我时总有种居高临下之感,他笑问:「既说『怕过』,现在不怕了?」 「我连你的王袍都穿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指不定下回我连你的王椅都能抢着坐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正对我,说道:「不必抢,这王位本就是你让我夺来的,如今我收进囊中,你自然能坐。」 王位,那是多少人拋头洒血都摇不可及的权力,他竟能云淡风轻说要与我分享。 我回头看了身后的宫人们一眼,担忧他们是否听见言羲所言,近来我与言羲的流言蜚语不少,尤其尽冬的密室中我身披王袍之事传出去后,已有不堪入耳的说辞悄悄流传。 巴夏王与大祭司的情感纠葛可不是什么令人心悦的爱情故事,在这信仰苍穹的国度,我的大祭司身份带来的不仅是与眾不同的地位,更担负着世人对神的崇敬与期盼,他们不会容许大祭司沦为被感情牵绊的凡夫俗子,我此生註定独行,在隐隐死后,我更加篤信这点。 「你已是巴夏王,言行得多加谨慎。」我不希望我们的流言影响他在人民心中的观感,他刚成王,不能有任何差错。 言羲不以为然,反道:「王位之所以令世人趋之若鶩不正是因那无上权力吗?为王者无法随心所欲,何必为王?」 我不禁叹道:「这可真像暴君的发言呀。」 「若不想我成为暴君,便时刻在我身边督促我、提点我,否则我鱼肉百姓,你即是始作俑者。」 「少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起先是你要我成王的,你当然有责任。」 我回避他的眼光,转移话锋道:「不早了,朝臣还等着你议事,我先回参天塔了。」 我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因此强硬地终止话题,他想我留下、他要我留下,可惜无论我未来命运如何,我都明瞭这座王宫绝非我的归处,我们……终将成为彼此生命中一个过客罢了。 第三十章:故里 上 八月底,一列车队浩浩荡荡自王宫而出,当中一红一黑两辆马车格外显眼,红车之上插有巴夏王族旗帜、富丽堂皇的车身宣示着车上人的尊贵不凡,黑车看似普通、却刻着无人识的类文字图形,穿越王都时,百姓纷纷俯首跪拜,只是究竟他们朝拜的是前者或后者,唯有各人心中知晓。 车队走了一路,赶在入夜前抵达了第一个落脚点,此镇虽不算大,人口却也不少,当地官员早早候着恭迎言羲,明明是晚膳时分,人民没有回家用膳,倒是携伴带着一家老小将街头佔得水洩不通、纷纷赶来凑热闹,我下车时,言羲正与官员寒暄,颠簸一路我也实在疲惫,于是打算先行一步进驛馆休憩。 方走了两步,忽有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孩童挤过人群与守卫衝至我跟前,他跪伏在地,声音哽咽而匆忙:「大、大祭司,救救我娘亲吧,求求、求求您了!」这小孩衣衫襤褸、瘦弱不堪,背上还揹着一名不断啼哭的婴儿。 「大胆!」守卫瞧有人贸然靠近而警戒不已,纵使对方只是孩子,他们也不敢大意,朝着那孩子手臂一拉便将他整个人提起拖走。 那孩子挣扎着,口中仍继续喊着:「大祭司救救我娘亲吧,大祭司、大祭司!」 我相当好奇,他一个孩子鼓起这么大的勇气越过重重人群,非要求我相助,究竟发生何事?左右四周全是守卫,他一个幼子也变不出什么花样,不如听听他所谓救他娘亲是何意吧。 我让守卫放开他,他跪在地上娓娓道来家中故事,他父母本是这镇中一对普通夫妇,开着小麵摊糊口,但去年摊子来了几名吃霸王餐的流氓,不仅不付钱、还将他父亲打了一顿,父亲因头部受创、不久便不治身亡,他母亲当时方怀胎三月,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所幸女婴平安降世,可惜母亲已是病入膏肓。 小小年纪的他为了请大夫替母亲治病已用尽家中仅存的银两,母亲依然未见起色,着急不已的他听闻了青冥族大祭司的坊间传说,深信我能救他母亲一命,故而不顾一切前来见我。 看着幼小的他声泪俱下,谁能不动惻隐之心,不过我微末的医术可救不了人,「我不是大夫、救不了你母亲,不过车队有随行太医,兴许他能帮你。」 「真、真的?」他擦去脸上泪花,刚哭过的双眼水汪汪的。 「真的。」 他止住泪,背上的婴儿哭声却没停过,等待太医期间,他将背带解下、正面抱着幼妹安抚,小小身躯照料着更小的婴儿,不禁令人心生悲哀,我身边的宫女心肠好,好心接过女婴帮着哄,但怎么都哄不好,本怀疑是饿了、尿布湿了,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是你一路奔跑颠着这婴孩了吧。」我想起过往朝云长老最是喜爱孩童,一有间暇便会抱来别人的孩子逗玩,他哄孩子也有自己一套办法,任何哭闹的孩子到他手中没两下工夫便会冷静下来,我曾见他将得意技巧教予其他妇人,我一时兴起想测试那法子是否奏效,「我来试试。」 我模仿印象中朝云长老的姿势,将女婴的双手压在胸前,另一手捧着臀部,抱着摇晃了两下那孩子还真不哭了,朝云长老的秘技还真有效啊。 宫女睁着大眼,惊呼:「不愧是大祭司,果真受苍穹大神庇佑,这孩子必是感受到了神力而安心不哭了。」 女婴不哭后,我以寻常手法抱着,说道:「并非神力,不过是昔日一位长老教导的方法罢了。」 此时,太医已至,我请他随这男童跑一趟、替他母亲瞧瞧,正要将怀中女婴还给男童,发现她揉着眼、双眼半闔,应是哭累嗜睡了,他们急着救人,来回奔波也不适合带着孩子,反正我都要进驛馆休憩,便提议将这女婴暂且安置在驛馆,男童起先有些迟疑,后来仍以母亲病情为重,领着太医和我派遣的几名宫人一同往家里赶。 他们前脚刚走、言羲后脚便到,后头还跟着一大群衣冠端正的官员们,他瞅了我怀中女婴一眼,问:「怎么回事?」 「日行一善。」我笑道,我突然有个主意,想给言羲点顏色瞧瞧,于是将女婴塞到他怀中,道:「我手痠,你抱会儿。」 「……。」言羲没有回话,脸上尽是嫌弃,又无法当着这么多百姓面前将女婴摔了,加上他不擅长抱孩子,一双手摆得姿势要多彆扭就多彆扭,难得见他手足无措,我这趟出门也算值了。 这稀有的画面并未持续太久,言羲很快便将女婴扔给方旭处理,随后方旭将女婴托给两位宫女照看,这才解了言羲困境。 深夜,熟睡中隐约听见婴孩哭闹声响,一掀开床帘,守夜的宫女立马凑了上来,问道:「锦尘大人有何需要吗?」 「是那女婴在哭吗?」 「奴婢马上让人将孩子送走。」她误以为我受到打扰而抱怨。 「不必了。」既被吵醒,索性起身过去瞧瞧,「我们去看看那女婴吧。」 女婴被安置在驛站一间角落的房间,离我的居所不算近,但她宏亮而高亢的声音传得实在远,令我意外的是当我走进女婴所在的房间时,言羲竟也在里头。 「你怎么在这?」言羲站在一只摇篮边,女婴在里头精神哭闹着,他披风之下就是中衣,发冠也拆了,长发散在肩上,显然已准备就寝,莫非他同我一样被哭声吵醒而来探看?不对呀,照他的处事风格,让方旭跑一趟即可,何必亲来? 言羲未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被吵醒了?」 「你也是?」 他又不回答,转头对墙边的方旭道:「把她送走。」 方旭刚踏出一步,我当即阻止,「夜已深,明日再送她回去吧,她家中现在定是一团乱。」 「……。」言羲没有反对,便是默许了。 我走到摇篮边,俯身将女婴抱起,对他怨道:「你就这样任她哭,也不哄哄。」 「荒谬。」是荒谬,我也对自己说出那句话觉得可笑,他堂堂巴夏王怎么可能亲身去照料一个婴儿呢? 随着女婴渐渐安静,我好奇问他:「你还记得幼时的事吗?还记得是否曾被抱在怀中轻哄吗?」 「不记得。」 「但汐娘肯定也这样照顾过你。」 一提起汐娘,言羲眼中闪过许久未见的柔和,无论过了多久,汐娘永远是他心中最温暖的一道光,他伸出手、在女婴脸上滑过,嘴角扬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们曾在长辈的呵护下成长,终有一日我们亦将成为他人的保护伞,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我想……言羲将来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不会像言燁是个失职的父亲,他会全心对孩子好,因为他深知一无所有的苦楚。 我们在这个城镇停留了两日,离开前言羲稀有地交代地方官好生照看女婴一家,有他这位巴夏王发话,想来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三十章:故里 下 车队一路西行,沿途经过数个城镇,每每言羲都会短暂停留一、两日与地方官员商议政事并下些决断,我像个摆设似的跟着他东奔西跑,我甚至怀疑他要求我同行是否意图透过我这大祭司的身份以安民心,毕竟连大祭司都跟随的王岂会碌碌无为? 这趟出访一晃眼便是三个月,时节已入蜡月,再过几日便是元日,成王的第一个元日竟要在外头度过、而非在王都大肆庆祝,言羲这决定倒也出人意料。 我们一路向西进入戈壁,戈壁之中寒气更甚,车队中有不少人染上风寒,言羲这两日偶尔咳嗽,想必对这乾冷气候颇不适应,我却自在得很,我自幼便在阿锦州长大,早已习惯戈壁的天候,倒不如说在这儿我更加舒坦。 戈壁上的生存环境艰辛,可它的辽阔是繁华的王都望尘莫及的,站在地阔天空的黄土上,每一口气皆是那般心旷神怡。 当我靠在车窗边、一路看着戈壁风景之际,忽而惊觉景色熟悉,碎裂的石块、层层叠叠的沙坡,我不会认错,这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这里是……阿锦州! 「停车!」 我跳下车,一阵狂风吹来扬起漫天黄沙遮挡了视线,我举手挡着风、拼命睁开双眼,在那尘土飞扬中,我见到了一道朦胧的影子……一道最熟悉的影子……。 「……神殿……!」 不、不可能,神殿早在八年前毁于一场大火,它不可能还完好地佇立于此,可我明知如此,眼前这座圆顶尖塔的建筑却在风沙中逐渐清晰,它是这般真实,真实得恍如这八年的一切仅是一场骇人听闻的噩梦。 我不可置信、瞠目结舌之际,言羲悄然来到我身前,他轻呼我名、将我从震惊中唤醒,从他脸上的镇静自若、扬扬自得,一瞬间我明瞭了,眼前的神殿是真的,只是它早已不是我所熟知的那座神殿。 言羲重建了阿锦州神殿。 我万万没想到这趟旅程的终点会是阿锦州、会是我嚮往的故里。 「去吧。」 言羲轻轻在我背上一推,将我推上了回家的路,我曾想过有一日大仇得报、族人安好,我会带着所有人回家,可这条路太漫长,好多好多人在半路便离我们而去,后来……连我自己都开始放弃了回家的希望,今日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回到了神往的故里。 我跨出了归家的第一步,这条路我走了八年,终于……终于走到了家。 在我蹣跚走到神殿大门前时,脸上不知何时已被泪花打湿,这些眼水饱含太多、太复杂的情感,我甚至分辨不出此时的心情是悲是喜?我到家了,可隐隐、朝云长老还有许许多多的族人,他们的魂魄是否也随我归家了呢? 推开大门,摇曳的点点烛光当即映入眼帘,神殿之中、祭殿之上聚着数十来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带着灿烂的笑容迎接我。 「锦尘。」一声呼唤传来,那刻,眼泪溃堤。 立果奔来、一双手臂紧紧将我拥入怀抱,簇拥而上的族人围绕身边,身处他们之间,十二月的寒风亦成了暖和的春日徐风。 我在哭,他们却在笑,怎料当我破涕为笑,竟轮到他们喜极而泣,立果一张小脸哭得满脸通红、鼻涕泡冒个不停,其他族人也是一个个面容狼狈,连素日果敢的暗卫都不禁红了眼眶,这次重聚我们真的期盼太久、等了太久……。 立果擦去泪水、鼻音厚重地说道:「好了、不哭、不哭了,喜事啊,大伙儿该笑呀。」 我替她抹去鼻水,揶揄道:「还说呢,哭得最兇的就是你了。」 「人家高兴嘛,终于连你也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我们在殿中席地而坐,从天亮聊到天黑,立果拼命邀功说自己为了重建神殿花了多少功夫、蒐集了多少资料,连建筑图纸都学会画了,族人也日日动脑回想有关神殿的每一处细节,只求尽可能重现当年神殿的辉煌,我这才知道自去年青冥族洗刷冤屈后,他们便已着手此事,如今回想立果与我的通信中她老问起神殿之事原来皆是为此。 他们问起我除掉言燁的过程,我虽早在信中言明是毒杀,但他们仍旧迫不及待想听听完整的復仇故事,言燁是青冥族共同的敌人,能听见他是如何一步步掉入陷阱、气绝身亡,对每一位族人而言都是一种情绪的抒发、亦是无比的享受。 我自然无法将新月草与极乐果之事实话相告,关于毒物之事草草带过,骗他们说是言羲寻来的剧毒,幸好他们沉浸在欢乐中,并未察觉故事的蹊蹺之处。 直至有人肚子咕嚕作响,我们才发现戌时已过,立果喊着今夜必要好酒好肉大吃一顿,随后带着大伙儿忙活起来,有人忙着烹飪、有人忙着搬桌椅、有人忙着张囉碗筷,我想帮忙,立果当场损我笨手笨脚、禁止我入厨房,旁人也附和她,有时真觉得立果比我更有大祭司的样子。 既无事可做,我在神殿中各处晃悠,细细看着一砖一瓦,立果他们确实下了苦工,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相似,可惜景物依旧、人事已非。 我走回曾经的寝室,每样摆设、每个傢俱还是我离开前的模样,彷彿从未歷经这八年,我走上看台,可惜过往的阿锦州只剩一座神殿,除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再无其它。 八年前,阿锦州被屠戮的前一夜,我和隐隐就在这儿说话,他为我撑伞挡雪,他说从不怕我,若我当时便懂得感情是何物,我们会有不同的结局吗? 不,在这片苍穹之下,无论是他或是我,都逃不过苍穹的作弄,我和他……终归无法相守。 身后脚步声一步步靠近,有那么短短一瞬我脑中晃过隐隐的脸庞,天真以为一回首见到的会是他,可臆想只是臆想,隐隐不在了,他……早就不在了。 「言羲。」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他。 他在我房中绕了一圈、粗略看过一眼后,道:「原来这便是你成长之处。」 自我当上大祭司的第一日,神殿便告诉我我的身份崇高如斗重,此后除了苍穹,再无人可令我屈膝跪拜,化名嬁奴、入宫为奴那段时日我跪过很多人、拜过很多人,皆是情势所逼,可今日我的屈膝、我的伏首全然出自真心。 「此生我从未真心敬拜一人,你对青冥族的恩,有生之年必当铭记于心。」 我跪他不是因为他是巴夏王,而是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我心中明瞭重建神殿是他的意思,将族人带回阿锦州也是他的决定,立果他们不过从旁协助、全力配合,起先我们仅是相互利用的关係,在一次次的磨难与困境下,那单纯的利益关係早已悄然变质,我说不清、道不明,唯有心底确信自己已将他视为一个朋友,一个与眾不同的朋友。 对我的跪拜,他侧过身子避开、不愿领受,笑道:「神殿之中,大祭司能拜、该拜的仅有苍穹大神,我一个小小的王怕是没资格受你的礼。」 我起身,回嘴:「可我在猗桐宫早不知跪了你多少回了。」 「你说的,那些皆非真心,那便不作数。」 「无论如何,一句谢还要的,言羲,谢谢你。」 「若真要谢我,我倒希望你铭记于心的不是我的恩,而是其它的东西。」他一派轻松地走向床铺,一屁股坐上软绵的床上,望着我道:「你应当了解我,我做这些不为苍穹大神、更不为青冥族。」 即使青冥族恢復清白,他作为巴夏王也没有义务重建神殿,他的用心全是出自情分,我懂,却不知如何回报。 不是,我不是不知如何回报,不过无法抉择罢了,他曾明言碍于大祭司身份、他清楚无法同我共结连理,只求我以国师之姿留在他身边,其实我能做到的,可若我应承了他成为巴夏国国师,我对隐隐的承诺又该如何? 隐隐为了我一生刀光剑影,最终失了性命,他还在那一边等着我,我……不能对他食言。 我为难之祭,言羲开口解围:「难得你族重聚一堂,暂且先别想这些了,好好同他们叙旧,我们的事……都等了这么多年,我有耐心。」 言毕,他离开了我的房间、离开了神殿,随着车队在神殿不远处扎营安身,他将神殿留给了我、留给了青冥族……。 第三十一章:绑架 上 重回阿锦州的心情很复杂,一晚上看着族人的狂欢我很高兴,可是也隐约感到一丝悲悵,原来世上没有真正的如释重负,有的不过是经歷了重重艰辛后的喘息,安慰自己磨难已过、欺骗自己未来美好,其实心底我们都清楚无论将来是否幸福,那段梦魘般的过往永不抹灭。 再次躺在神殿的床上,我从未这般不踏实,忽闻敲门声,来人正是立果,她猜想今夜我难以入眠,故而抱来一篮酥饼点心来与我解闷。 「杏仁味的,你嚐。」立果麻利地将一块酥饼塞入我口中。 我吞下那口酥饼后,问她:「你们何时回来的?我瞧神殿打理得不错,应该回来有段时日了吧?」 「原先我只带了几位壮丁回来收拾,后来大家知道神殿重建,纷纷说着要回阿锦州,我拗不过他们,乾脆全带回来了,算算日子也该有个把月了。」 我捏着她的脸颊、兴师问罪:「这么大的事你好意思瞒着我?」 「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那我想说、巴夏王也不让说啊。」她扭着身躯、挣脱我的手。 「果然是他。」如我所想,主谋是言羲。 立果仰躺在床、枕着双臂,叹道:「不愧是咱家锦尘大祭司,连巴夏王都是你的裙下客呀。」 「……。」我想反驳些什么,欲言却无辞。 「默认了?」立果一个翻身、躺到我腿上,睁着双大眼直问:「巴夏王喜欢你可不是件好事。」我是大祭司,本不该纠缠于男女情爱。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隐隐的前车之鑑,我岂敢忘?」我始终觉得隐隐的离开是苍穹给我的警告,或许祂能容忍我的失职、无视祭祀之责,但祂绝不允许我毁了大祭司的不染于世,因为大祭司是祂用以宣扬自身高洁的工具。 「苏隐隐的事不是你的错。」我在信中写清了纳月背叛言羲一事,立果已知隐隐亡故的真相,可她仍不怪我错信了人,她劝道:「我相信苏隐隐也会和我说同样的话,锦尘,我们都不要作茧自缚了好吗?」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只是……。」我的喉间一阵疼痛、酸紧得难以言语,我扯着嗓子、声音沙哑且断断续续,「只是……我真的很想他,我想隐隐、想朝云长老、想他们所有人……真的、真的很想……。」 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强忍着没有落泪,今日是个好日子,我不该哭,立果未再多言,仅是抱着我、让我靠在她肩上稍稍休息,长久以来我不习惯与人过多肢体接触,此时却渴望有人陪伴着我、温暖着我。 苍穹夺走了我生命中许多重要的人,至少我还有立果、还有亲族,我该为他们勇敢,我不能倒下,遑论尽冬尚未落网,在取他性命之前,我仍得撑下去。 立果与我卧于床铺,双双有了睡意、渐渐迷茫,在我入睡前一剎,通往看台的门忽然开啟,我方醒神,才刚撑起半个身子,一睁眼一把刀已抵在我喉前。 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衣,长发如瀑,一张勾人的俊俏容顏靠得极近,我的心狂跳不歇,并非被他冠绝天下的脸蛋撩拨心弦,而是被激起的恨意撞击着我身体每一处,失踪多时,他……终于现身了。 「尽冬。」 他邪媚一笑,问:「想我吗?我的大祭司。」 这时立果也闻声醒来,尽冬反应极快,一个手刀便将她击昏,我握着立果的手、悄悄探了她的脉象,确认无碍后才稍稍安心。 他的刀就在我喉前,我的命全系于他,事已至此,我索性挑明了:「要我做什么便直说了吧,不必浪费时间。」 他嘖舌,讚扬道:「我就喜欢你上道,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大祭司,跟我走一趟吧。」 「……。」我原想问他去哪里,后想了想他也不会答我,何必浪费口水? 尽冬并未撂下狠话,但我深知别无选择,立果就在边上,不论是我拒绝、求救,立果随时魂归西天,我不能拿她的命冒险,即便落于尽冬之手是最糟糕的境地,至少我不会有立即的生命危险,他要我跟他走,意即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估摸与復生半夏脱不了干係,莫非尽冬找到了真正復生半夏的方法? 尽冬拿出一颗药丸要我服下,我无奈照做,怎料吞服不久便惊觉自己失了声,再费劲叫喊也是徒劳,看来这趟路并不短,他怕我半路求援,所以乾脆毒哑我,不知这毒是否有解?我这辈子会就此无法言语吗? 尽冬是箇中高手,似乎事前也调查过言羲营地的守卫轮班时段,趁着他们交班的空隙悄然带我离开阿锦州,一连数日马不停蹄赶往他的目的地,我不晓得他要带我去哪,唯一知道的是我们正往王都而行。 我原想他如我先前所猜测的躲于王都某处,岂知他居然延着暗道入了王宫,原来他一直未离开王宫,我们又一次上了他的当,我也就罢了,言羲这等聪慧之人亦遭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言羲多番搜索王宫皆未寻得尽冬踪跡,我正奇怪他究竟躲藏于何处方能躲过一次次的搜捕,他却在猗桐宫的侧门前停下脚步。 他推开侧门,扬起一手,道:「大祭司,请吧。」 猗桐宫!竟是猗桐宫!尽冬果真胆大包天,选了言羲曾经的居处作为藏身地,言羲位居王位,他的故所自然与其它宫殿有别,侍卫们查找时亦不敢过于放肆,难道因此给了尽冬一线生机? 然而,在我认为尽冬再次欺骗了我们之际,数名猗桐宫宫人恰好路过,他们见到尽冬非但不意外、不喊人,反倒恭敬向他行礼,而当他们发觉尽冬身边的人是我,显得略为惊讶与慌张,可他们也仅是傻站原地,并未多问一句。 尽冬继续领我前往一处客房,途中他察觉我的不解,主动提起:「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何他们视我如主?」 「……。」我无法说话,只能直瞪着他。 他像哄孩子似的在我头顶拍了拍,我立马躲避,他叉腰道:「你以为我能住在猗桐宫真是我本领通天能骗过所有人?」 尽冬此话何意?他在暗示我什么?我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假若他能自由出入猗桐宫,甚至将半夏尸身藏于此处暗中鑽研復生之法,背后助他之人除了那人,还有谁能如此本领通天? 七年前他在祭天大典背叛过我一回,莫非他再次背叛于我? 我的思绪一团乱,胸口没来由的闷痛而难以呼吸,若说当年他那一箭是对我轻信于人的当头棒喝,今日所为却是生生将我自以为的步步为营沦为最荒诞的笑话。 那时,我尚能安慰自己不过是识人不清,而如今我是真正视他为盟友,不,不只是朋友,在一同经歷这么多事后、在他为我重建神殿并重聚青冥族后,他对我早已不单单是盟友这般简单的利益关係,我想……我是真的将他当成了知心人。 所以,我更无法接受他的二次背叛。 等等,言羲……他真会背叛我而相帮尽冬吗?且不论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他相助尽冬并无好处啊。 我瞧了尽冬一眼,他的眼神不可一世,带着讽刺与幸灾乐祸,我看不清他是否只是在编织谎言戏弄我,可我心底清楚比起他我更愿意相信言羲的真心、相信我们间的情谊。 尽冬见我冷静下来,耸了耸肩、一脸失望地继续前行,方才他果真是在胡言乱语吧……是吧……? 第三十一章:绑架 下 我随着他来到某道房门前,我曾在猗桐宫任事一年,知晓这客房在猗桐宫中属上等,奇怪的是门尚未开便已感到阵阵阴寒自房中透出,窗纸映着的也并非寻常的红色烛光,而是诡异蓝光,当我们进入房间,一口金鼎置于客房中央,鼎内放满冰块,想必那寒气就是来源于此,可大冷天的不放碳炉、倒用上寒冰,未免诡异,遑论四周摆满夜明珠、不点烛火,我也才明白原来那蓝光即是夜明珠所致,这些显然是尽冬刻意佈置,他这般避热迎寒不禁令我想起参天塔密室中棺槨,莫非是为了保存半夏尸身? 半夏……就在此处? 我猛然转头望向床铺,床帘垂降、遮掩了床上人,我连忙过去掀开一瞧,曾出现于朝云长老心语中的那张不可方物的绝世脸庞静静躺在床上,她肤若凝脂、吹弹可破,恍如熟睡般怡然,毫无半点死人气息,美得惊心动魄,尽冬究竟花了多少心血才将她二十年前便该死了的半夏保持得万古不易。 我一面为见到这位传奇大祭司而悸动、一面为尽冬的良苦用心默默讚叹,他是真心爱着半夏的,否则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干着不为人知的勾当,只为令她重生,尽冬的的确确是罪无可恕的大恶人,但在对半夏的付出上,至死不渝一词他亦是当之无愧。 激动之际,忽见半夏胸腔浮动,我一时惊吓连退两步,半夏不是早已芳魂殞落吗?为何还能喘息?耳边传来尽冬的窃笑,我转头瞧他,他笑得不可一世,彷彿宣示着自己的本领通天,才可隻手遮天从苍穹手上抢人。 「……。」我欲开口,声音却出不来,情急下我全然忘了早被尽冬毒哑了。 尽冬拨了拨发丝,笑问:「想说话呀?行吧,成全你。」他从怀中掏出一罐药瓶扔给了我,我不遗有它、开瓶服药,并非我信任尽冬为人,而是此情此景他已无理由再对我投毒,所以我相信瓶中确实是解药。 服下解药后,喉间一阵灼热,虽然难受、倒也非不能忍受,渐渐地,我能发出声音,不过粗哑得难听,我问他:「你何时復生半夏的?」 「復生?不,我没復生她。」尽冬走近、坐于床沿,轻柔地替半夏稍稍整理了额上青丝,温柔款款的使我怀疑这真是我认识的尽冬? 「此话何意?」我不解,眼前的半夏分明有了呼吸心跳,岂非起死回生? 我直面于我,两隻手握着双膝、坐姿豪迈,「她尚非半夏,魂魄未归、神智未清,那便只是个会喘气的肉体罢了。」 我懂尽冬话中含义,人之所以独一无二,乃因自身气韵与脾性各不相同,若半夏魂不归体,即便復生了躯体也算不得真正重生,但话虽如此,尽冬如何使半夏尸身重续生机实在令我匪夷所思,单凭丹药真能成事?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仅有一种。 「你懂冥术?」 「你说呢?」 「你告诉过我你不会冥术,全是谎言。」 尽冬嗤笑一声,讥讽道:「我的大祭司大人呀,明知你我是敌非友,你还信我的话,该说你天真或愚蠢呢?」 是,是我愚蠢,他说的不错,我们本就是新仇旧恨算不清的仇人,我竟傻得信他所出之言,此人诡譎、狡猾,从一开始我便不该轻易听信他的隻字片语。 眼下的问题是尽冬究竟掌握了多少冥术、作用为何?若单单是与起死回生相关的冥术倒还好,万一是能夺人性命的阴狠招数,难保他不会再向神殿的族人下手。 「千里迢迢带我来此,想必要让半夏魂归于体得用上我吧?」我不愿再被动,我得找出突破口自救。 「当然,否则我何必大老远跑这一趟,累得我这把老腰痠呀。」尽冬站起身扭了纽腰、舒展舒展身子。 「要我做什么?」 尽冬目光如炬盯着我,好奇问:「怎么听你口气愿意主动相助呢?」 我点头,回道:「是,我愿意。」 尽冬疑惑地咦了一声,抱胸再问:「你有这么好心?」 我之所以决定帮他,不是被他对半夏的用心感动、更非脑子糊涂助紂为虐,一切皆因如此对我或青冥族并非绝对的坏事,首先尽冬既赶将我绑回宫,必是做好准备、有了万全把握,我难逃他的股掌,硬要反抗反招兇险,最重要的是半夏是世上唯一可牵制尽冬之人,假如她真活了过来,兴许能劝下尽冬,我与半夏从不相识,但我相信能成为大祭司的她、自愿为误杀旁人以死谢罪的她绝非是非不分之人。 「若我真能助你復生半夏,你必须承诺一生不再伤青冥族一人。」 「听起来很划算。」对尽冬而言,任何代价放在与半夏有关的事前全是微不足道,我本以为他这就算答应了,岂料下一刻他突然来了句:「可我为何非得跟你交易呢?」 「……。」 他瞧我哑口无言,又道:「再说,纵然我现在答应了,你真认为我会守诺?方才不都跟你说别信我了吗?怎么老学不会呢?」 我是俘虏,明知没立场与他谈判,只是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可能,「那你也休想我为你做任何事。」 我心一横,朝自个儿的舌头狠狠咬下,隐隐说过咬舌若咬对地方致使大量出血,便可自断性命,左右我这条命早该没了,是立果、隐隐他们多番牺牲才苟活至今,我不怕死,唯有一事绝不妥协,我绝不死于仇人之手。 尽冬见我寻短,一个箭步上来箝住我的下顎逼我松口,这一回我是下了必死决心,随着溢出口中的鲜血越来越多,尽冬一向明媚的眉眼总算有了一丝惊慌之色,能在死前将他逼到这地方,我也不算亏,我死了,他的希望也毁了,多好。 此时,尽冬似乎看清了我的决心,他放开了我,叹气道:「你真是太淘气了,那我只能来硬的了。」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所谓「来硬的」是什么意思,只看他手一举朝我挥来、我忽觉后颈疼麻,后便头眼昏花、意识不清地厥了过去……。 梦中,我感觉四肢沉重、渐有虚脱之兆,好不容易强撑着张开双眼,目视所及唯有一片白茫,低头一瞧甚至没有立足之地,整个人悬在空中悠悠飘盪,此处非我所识、非我所控,莫非我真的死了?我是上了苍穹或是下了冥界呢? 隐隐,隐隐在这儿吗?还有朝云长老,大伙儿都在这儿吗? 突然,身后传来一丝细柔的女子声音:「谁?」 我将身躯一扭,艰难地转过身,眼前女子同我一般悬浮半空,她五官绝伦却气色苍白,在朝云长老的记忆中她是个令人感到风娇日暖的温柔女子,可此刻的她虽虚弱不堪,气韵却是豪气万千、颇具英气,与我以为的她大相逕庭。 「半夏。」我唤她,心中惊叹死后第一个见到的竟会是她。 他误解,指着我骂道:「胡言乱语,你岂会是半夏?」我实在疲累,否则真想嘲讽她一番,她自己就是半夏,怎会误以为我自称半夏呢? 「你才是半夏,我名为锦尘,在你之后是我继承了大祭司之名。」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皱眉问:「你真是现任大祭司?」 「严格来说,不算现任了,我应该是死了才来到这儿的吧?此处是冥界吗?」我想半夏故去多年,定比我更了解此白茫之地。 「死?你死了?」她惊呼。 「为何如此惊讶?你不是已在此徘徊多年了吗?」 「我也是刚到这儿的啊,我记得前一刻还在神殿喝毒酒,一睁眼便在这儿了。」 「可你喝毒酒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呀。」这下连我也震惊了,我惊恐地望向四周的无边无际,不安道:「这里……究竟是哪?」 未釐清我们所在之地,她问起我来到此处前发生了什么,我便将尽冬意图利用我復生她的事情全盘托出,尽冬毕竟是半夏的胞弟,用词上我刻意委婉,怎知她听了之后暴跳如雷,衝着尽冬破口大骂了好一阵子,看着她用那张精緻的脸庞骂粗口实在极度不搭嘎,真没想到半夏是这样的火爆性子呀。 「尽冬那龟孙子,屠我族人、灭我阿锦州,还妄想违逆天道令人死而復生,真他狗娘养的!」 「半、半夏前辈,咱先冷静冷静,还是先弄清楚我们身在何处更为重要。」比起知晓自己死亡,半夏的反差更让我大吃一惊。 「半什么夏,我不是半夏。」 我骇然,速问:「你不是半夏?那你是何人?」 「我是朝云。」 朝云!他说他是朝云!那我们埋葬的那位朝云长老又是谁?半夏又去了哪? 我脑中响起一阵轰鸣,二十年前神殿中的那场死刑或许比我们所知的更为复杂……。 ------------------------------------------------------------------------- 各位小伙伴,大家好哇! 《苍穹之下》即将步入结局,我的新故事《韶华茫茫》也已经上线开书囉,预计四月四日开始连载,希望下个故事也能有你们的陪伴! loveyou~! 第三十二章:错杀 上 我在一片白茫的不知处遇见了半夏,半夏却说她不是半夏,假若这是事实,当年半夏之死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你真是朝云长老?」 「如假包换。」 她……不,或许该说是他,眼前自称朝云长老之人瞧我一脸狐疑,于是主动为我解惑,他表示当初便是自己选择半夏成为继任大祭司,半夏天赋异稟、短短数年冥术大增,他曾以为神殿交予半夏之手后万事无忧,岂料半夏冥术失控、误杀旁人,神殿忌惮并恐惧着半夏之能,决议将其处死,大祭司是世人眼中圣洁的象徵,神殿是不会容许一名沾上血腥之人再继续担任大祭司的。 半夏自觉有愧、愿意束手就死,可他更加愧疚,毕竟是他选择了半夏,也曾多番鼓舞半夏追求更接近苍穹的力量,于公于私,他都无法见死不救,因此他暗暗做了个决定,誓以自身老朽的身躯换取半夏存活之机。 听到此处,我已然明瞭前因后果,因为也曾有个人为保我性命而做出相同之事。 「你使用冥术与半夏互换容顏,对吗?」 「你怎会知晓?」他讶异于我的一针见血。 「若我说半夏也用了此法救过我,你信吗?」 「不可能,当年我是迷晕半夏后才与她互换相貌,并且为防她冥术再次失控,我餵她服下了秘药,她终生都无法再使冥术。」如此听来,半夏倒是个良善之人,否则朝云长老也不必迷晕她、强行保她性命了。 我解释道:「不是她亲自所为,我有个挚友便是受了半夏之命学习容顏互换之术,在阿锦州沦陷之际,和你一般成了我的替罪羊,现今想来半夏也是受你啟发才未雨绸繆吧。」 我忽然对半夏心生怜悯,她在意外杀人后已是满心自责,又连累朝云长老为自己牺牲,她不得不顶着朝云长老的身份撑起青冥族,这些年来,她培养我成为大祭司、照料族人、打理神殿,无时无刻扮演着朝云长老的她究竟是如何熬过这漫长岁月? 好不容易我成长了、亦能替她分担族中重任,原是她放下职责、享受人生之时,她的胞弟却一手策划了一场惊天阴谋,灭了青冥族、毁了阿锦州,而她更被尽冬当成仇人百般折磨,被自己最爱的人一点点耗尽生命、看着他因恨沦为恶鬼,想到那滋味……我便不由得心中发酸。 半夏以朝云长老的身份与我相处多年,我了解她的为人,她如此善良、如此慈祥,不该是那样的下场,我无法想像换作我自己的亲人成了灭族罪人,那痛苦、哀痛与心碎会是多么可怕。 从尽冬的言行推断他必不知朝云长老与半夏身份对调一事,否则他岂会对半夏痛下毒手?只是我不解为何半夏不向他坦白一切?即便无法保证劝得了尽冬回头,至少能保住自己的命。 不,不对,半夏不是苟且偷生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逼得朝云长老迷晕她相救了,那她死守这个秘密是为了什么……或是为了什么人吗? 沉思之际,朝云长老一句话将我唤回现实:「半夏可好?可有受到牵连?」 我心间一痛,难过道:「半夏……不在了。」 朝云长老脸色沉了下来,哀道:「是嘛……她也走了。」 「对不起。」 「无须如此,人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我保得了她一时,终究保不了她一世。」 「正因你费尽心力、甚至以命换命都要保下半夏,我才更该向你致歉。」 「为何?」 「是我……半夏是我杀的。」我低头敢看朝云长老,他的苦心最后毁在我手上,我对不起的不仅仅是亲手杀掉的半夏、也对不起朝云长老的牺牲。 「说吧,发生了什么?我用了命换了半夏的活路,有资格知晓一切。」朝云长老话中哀怨,却听不出怒火。 「尽冬不知你与半夏互换身份,他认定朝云长老是害死半夏的元兇,阿锦州倾颓后他囚禁了半夏百般折磨,待我们救出她时,她已……。」我一度说不下去,顺了顺气、调整情绪后才接着道:「我不想见她痛苦残喘,所以……送她一程。」 朝云长老沉默良久,神情复杂,再开口时声音略带哽咽:「你的对错我断不了,我只知道尽冬罪无可恕。」 「……。」我咬着唇,默默点了点头,无论我是对是错,都改变不了我们首要除去尽冬的仇恨。 然,回到现实层面,我和朝云长老尚不知身在何方?又为何在此相见?若我们真已成了一缕冤魂,别说復仇,连这仅存的恨意都成了一场笑话。 设法釐清真相之际,我俩同时感到胸前產生一股强大的引力,好似心脏随时要衝破胸膛跃出体外,忽然,我与朝云长老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往彼此飞速而去,正当我们惊恐地四目相接、以为下一瞬将发生一场凄惨的撞击时,一道白光遮盖了我们的视线,而我们也未如想像中碰撞在一块儿,刺眼光辉中,我只记得隐约看见朝云长老穿越了我的身躯……。 光芒消散,我再次睁眼,映入眼中仍是拥有半夏容貌的朝云长老,可我们已不再那不知名的白茫之地,我与朝云长老相视时,眼角瞥见她身后的建筑是猗桐宫的屋宇,而天空亦是人间夜色,我们身在猗桐宫一处院落的中庭,我正兴起一丝回归人世的欢喜,赫然惊觉脚底踩着一座形似八卦盘的圆形阵,令人诧异的是上头写着的与我族服饰上的类文字图形如出一辙。 这座阵仿如日晷般缓慢绕行、绽放微光,我想起言羲曾告诉我那日言临起兵、我坠落参天塔时也出现过一座圆阵将我救下,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苍穹显灵,连我亦是信了这传言,如今朝云长老活了过来、我们又身处阵中,我才明瞭原来救我的根本不是苍穹。 这座阵……正是尽冬所拥有的冥术。 纷杂的吵闹声传入中、夹带着兵器敲击的鏗鏘响动,我与朝云长老不约而同望向声音来处,院落入口尽冬手持长剑与一个个试图突破的巴夏士兵拼死相搏,尽冬本是神殿暗卫、身手自然顶尖,对付那些寻常士兵易如反掌,只见尽冬每挥一刀便有一人倒下,他坚毅的背影诉说着誓以已身阻挡千军万马的决心。 可惜,尽冬再坚决如铁亦挡不了数以百计的来者,以方旭为首、士兵们开始爬墙、试图避过尽冬入院,尽冬挡的了这儿、挡不了那儿,顾此失彼下,巴夏士兵终于突破了他、进入院中,尽冬不得已退守至我与朝云长老身前,我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对他即便浑身浴血亦要守住这座阵的用意,我已猜到……。 在眾多士兵入内后,言羲越过数人站到了最前方与尽冬对峙,尽冬所言与言羲合谋一事再次浮现在我脑中,我不想相信言羲会相助我最恨之人,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那股怀疑似乎越来越强烈,尤其在我见到他二人僵持不下之际,那感觉更加强烈。 尽冬抹了抹脸上的血,向言羲揖手道:「王上安。」 言羲不多说废话,直言:「将锦尘还给本王,本王放你一条生路。」言羲眼神犀利、语气坚定,这不是交易,是王的命令。 「阵法已起,臣无力终止。」 言羲抢过方旭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尽冬眉心,他神情没有半点犹豫,杀不杀尽冬对他无足轻重,尽冬同样视死如归、一派轻松,我想在尽冬心中只要能復活半夏,他愿倾尽所有,而他也相信即便没有自己,以我的行事会替他保住半夏,不仅因为半夏曾是青冥族大祭司,更因我是世上为数不多知晓半夏经歷之人,在公在私,我都不会让旁人伤害半夏。 言羲心思细腻,自然看出尽冬不在乎己身生死,于是他箭头一转将其对准了我身旁的朝云长老,我方要阻止,尽冬却先我一步开口。 「小的劝王上冷静,他们二人在阵中乃是共生关係,一损俱损。」 共生!原来如此,方才我与朝云长老不是去了冥界,而是意识重叠了,这座阵不单将我们的精神紧紧相连、更连结了我俩的生命,所以朝云长老才能在人世醒来,尽冬千里迢迢将我带到此处,是因我是最能与朝云长老契合之人吗? 第三十二章:错杀 下 我与言羲等人尚沉浸在尽冬提起的共生一事的诧异中,朝云长老最先反应过来,他尝试跳离阵法,却让一道无形的屏障围困其中,他气急败坏喊道:「别听他的,一旦术法完成,锦尘就没命了!」他说……我会死?原来这才是尽冬的目的呀,不知为何我竟未因而动摇,或许在我心底深处早就等待着这样的结局了吧。 朝云长老此言一出,言羲毫不迟疑放出手中箭直向朝云长老而去,朝云长老本能地退后一步,可当箭头硬生生让那道无形屏障挡了下来,同时方旭迅雷般地衝向尽冬将剑搁在了他的颈上,尽冬毫不反抗、冷冷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瞪着朝云长老,眼中有疑惑、有气愤、更有心碎,终于他问出了那句话……。 「你是谁?」 尽冬与半夏一母同胞、一同长大,他又岂会认不出眼前的半夏并非半夏?只是他这大澈大悟的寂寥感染了我,我不由得有些同情他,他费尽心机走到今日,换来的却非期盼多年的重逢,不过那同情也仅是短短一瞬,我忘不了他对我族所犯下的罪,事到如今,有的只是他的咎由自取。 朝云长老挺直了身躯,大声自报身份:「我是朝云。」 这一刻,我彷彿在尽冬眼中看见了天地崩塌的绝望,他没有哭喊、没有表情,静得令人害怕,我想在朝云长老说出名字时,尽冬已然明瞭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参天塔的地牢中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老者……那人才是他最割捨不下的心上人。 方才衝动咬舌意图自尽,我的舌头此时裂了好大一口子,口腔全是血腥,唇边、下巴亦是沾了不少红血,但即便一张口便疼得厉害,我仍想说出心里话、说出这句压垮尽冬最后一点理智的锐利言词:「当年你的丹药误使半夏失控杀人而获死罪,她逃过了神殿的制裁,却死在你手上,是你亲手杀了半夏!」 我晓得我才那个真正杀死半夏的兇手,但现在我决定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因为我深知这才是对尽冬最残忍的报復。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真相,我要他一生活在误杀半夏的痛苦中挣扎懊悔。 尽冬向来胸有成竹、骄矜自满,能瞧见他这般心如枯槁的行尸走肉之相也不枉我们这些年的苦心筹谋,方旭夺走了他的武器、将他牢牢綑缚,自始自终他像隻傀儡任人宰割,他仍无法从亲手杀死最爱之人的悔恨中醒来,又或许他寧愿永不醒来。 纵然尽冬落入言羲之手,我脚下的法阵依旧运行,朝云长老用尽法子都破解不了它,言羲也对尽冬软硬兼施要求他停止冥术,只是他早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言语,死尸般丧着一张脸、欲哭却无泪。 我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自阿锦州出事后,这些年我未有一刻轻松喘息,言燁亡故、尽冬心碎,即使比不上我族承受的万分之一,也已是令人欣慰的结局了。 我曾立誓要洗刷青冥族冤屈、手刃仇者、保我族人平安,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若再见到那些过往的脸庞,我想我能昂首挺胸对他们说一声「好久不见」了吧……。 揹负数年的重担一下卸除,忽觉身子软绵而倒坐在地,方才一直警戒着还没发觉,眼下一放松下来才感到身体被掏空,呼吸越来越重、神智越来越朦胧,倒是朝云长老朝气十足地想方设法砸向法阵结界,尤其见我渐趋虚弱,他着急忙慌地指挥外头的巴夏士兵破坏法阵,可身为常人的他们又怎能抹得去冥术画出的阵图呢? 「锦尘!」 言羲慌乱地拿剑朝那看不见的屏障猛砍,微乱的发髻、淋漓的额间,向来沉稳的他竟会这般为我,实话说一句我并非不感动,可惜我们在错误的时空相遇,就算没有隐隐,身份之隔、家国之仇依旧横在我们之间。 朝云长老握起我的手替我号脉,我与他相识不过剎那,他磊落的性子倒是看个清楚,若我的命能换他一世,似乎也并非坏事,我相信他会替我照料残存的青冥族人,我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我放弃了生存,言羲却心坚石穿非要救我,他转身抓起尽冬衣领,狂躁喊道:「只要你救下锦尘,本王许诺你倾巴夏国之力遂你所愿!」 尽冬冷道:「我所愿……没了……消失得一乾二净……。」 「冥术博大精深,既能救回朝云,何尝找不回半夏芳魂?」 言羲一言点醒尽冬、令他醍醐灌顶,那寒冰般的眼神剎那恢復生机,言羲说得不错,冥术的极限在哪无人知晓,假如死而復生都能做到,招魂聚神真的可行也未可知啊。 尽冬朝我看了一眼,仅仅一眼我便懂了他的用意,在找到新的法子復生真正的半夏之前,他不会让我死,因为他无法确定将来是否还得用上我的命来换取半夏归来,万一又是一命换一命的关係,能换回曾经的大祭司的大概也唯有如今的大祭司了。 尽冬示意言羲松绑,言羲毫不犹豫,重获自由后尽冬双手结印、口中唸唸有词,同时地上的法阵开始逆向运转,原先无力的身躯渐渐地回復气力,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这回轮到朝云长老倒在我的身上。 「朝云长老!」 他笑道:「真没想到又得死一次……不过幸好没……没害了你……。」他说话越发吃力。 「是我没用。」 「尽冬那坏小子就交给你处理了……我先走……一步了……。」 我抱着他、感受着他温暖的身躯逐渐变成冰凉的尸体,我以为经歷过这么多事后,我能坦然去面对生死,可原来这种事是习惯不了的,泪仍会流、心仍会痛,而我珍惜的……也仍旧留不住。 法阵总算解除,言羲朝我而来之际,尽冬一个飞身抢先眾人将我胁持住,他是个谨慎的人、懂得有我在手才有筹码与言羲谈判。 「都小心着,你们不想伤到这宝贵的大祭司吧?」尽冬精神一回,立马变得狡诈噁心,「王上不如让间杂人等全退下,咱们好好聊聊。」 言羲迟疑了会儿,最终妥协,他令士兵退出猗桐宫,方旭自请留下,但言羲依然让他离开,想来是要与尽冬开诚布公了。 尽冬将我从阿锦州带走后,一路以面巾遮挡我的容貌、更毒哑了我,照理言羲即使收到尽冬出现在王宫的消息,也不可能转身便赶回猗桐宫,唯一的解释是他早知尽冬窝藏于此,莫不成尽冬方才说他与言羲合谋是实话? 待士兵全部退出,尽冬放开了我,他甩着长剑耍弄着,笑容不可一世,他就那么自信此刻放了我也能掌控全局? 「伤得如何?」言羲急忙来到我身前,他用指腹擦去我下巴的血跡,我随即拒绝了他。 我不加修饰、直问:「你是否暗中与尽冬勾结?」 言羲目光飘向尽冬,迟疑了一小会儿,答道:「是。」 我不假思索当下给了他一巴掌,怒骂:「你明知他是我的死敌,为何还帮他?」儘管舌上伤口无比疼痛,我仍无法默不作声。 言羲受了我一巴掌后,犀利反问我:「若我真助你杀了他,你还会留下吗?」 「……。」我欲言无辞,我们彼此清楚那问题的答案。 言羲悲笑道:「只要尽冬活着、只要你尚需我的援助,我就能将你留在身边,所以我选择与他狼狈为奸。」 「就因为这样,你一直都在欺骗我。」 「我所求不多,但为那一点执念,我义无反顾。」 望着眼前人,我竟觉陌生,不,不是我不认识他了,是我从未真正了解他,当我决心回宫时,分明信念篤定、不再轻信他人,我告诉自己对言羲必须保持警惕,可在不知不觉中我渐渐视他为友、甚至信任他为我所做的一切,走到如今这下场全是我的愚蠢所致。 言羲解释他答应与尽冬合作之初,便已向他言明不可伤我半分,而尽冬为了半夏违背约定,言羲发觉我在阿锦州失踪后即猜中是尽冬带走了我,于是马不停蹄赶回王宫。 「我可以杀尽天下人,但绝不伤你半分。」 言羲的告白听在我耳中全是冷冽,或许他是倾尽所有地真心对我,可我无法忍受他因此连累旁人,忆起当年祭天大典上他射出的那一箭,他想的不外乎除我之外、旁人死尽也无碍,左右言燁有求于我,无论隐隐他们死伤如何,最后我都能保住一命。 我没有什么心系天下的大爱,我只愿族人无虞,尽冬活着一日、青冥族便多一分危险,他帮助尽冬等同威胁我族的安全,这点我绝不原谅。 我看着言羲与尽冬步步后退,这二人何其相似,聪慧俊逸却又偏执疯狂,假若他们继续共谋,终有一日会危及我的族人、乃至整个巴夏国。 我不会让这种悲剧再次发生,绝不! 既然言羲执念于我,而尽冬奢望的復生之法亦多半用得上我,只要我不在了,一切癥结便可迎刃而解了吧。 我瞥见脚边有把遗落的刀,俯身一捡就想朝脖子抹去,言羲、尽冬此刻离我有段距离,赶不及阻止我自尽,本想着这刀下去就可海阔天空,岂料房顶忽然跃下一人打落我手中的刀,突如其来的衝击加上方才受的伤,我一下站不住脚,即将摔落地面前,有人搀住了我,我还未看清那人是谁,一声熟悉的呼唤传入耳中……。 「锦尘大人!」 这嗓音我一生都不会忘,这是我日夜思念着、日夜期盼着与他重逢之人。 「……隐隐……。」 豆大的泪珠流下,我回头,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也模糊了我的视线,夜中他的面容并不清晰,但我认得他、我认得他,他是隐隐、是我心心念念的隐隐、是我此生最爱的男子! 我不晓得隐隐为何死而復生、也不晓得他为何出现在此,甚至懒得去思考这其中原由,无论他是鬼是妖,只要他回来,我什么都不在乎,这一刻我似乎有些理解尽冬始终追寻半夏的理由。 我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中,「你为何现在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我知道。」隐隐的手轻拍在我背上,还是那般温厚、那般令人安心。 隐隐的归来让我重燃希望,不管苍穹如何捉弄我,祂能让隐隐回到我身边我依旧心怀感激。 世上总有一个人能让你想起时便充满勇气,我想我已经找到他了。 我们相拥之际,馀光瞧见一支飞箭射来,隐隐抱着我一转身惊险避开,飞箭框咚一声刺入后方的红木栏杆,我看向箭的来处,言羲再次拿起弓箭,直直对准了隐隐,我站到了隐隐身前,想着有我挡着至少能让言羲有些顾虑,但隐隐反将我拉到身后,他总是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多么危险,我的前方永远有他为我挡风遮雨。 我尚在与隐隐重逢的喜悦中无法自拔,隐隐的一句话彻底将我摇醒……。 「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对于隐隐的质问,言羲沉默以对,浑身却散发着连我都能感受到的浓烈杀意,只是在那杀意背后,似乎还夹杂着些许诧异。 隐隐的提问引起了我的怀疑,我问他:「隐隐,你……为何这么问?」我害怕去面对这问题的答案,可又不得不釐清真相,因为那真相的背后免不了有我的责任。 隐隐瞪着言羲,道出我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那日天牢救人后,就是他!趁我不备一剑刺来、推我入河!」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言羲,一开始我以为隐隐是意外而亡,后来纳月告诉我是她向言临告密、言临派人围剿才错杀了隐隐,如今隐隐却告诉我要置他于死地之人实为言羲。 难道我一直错信了他? 第三十三章:反目 上 隐隐详述当日之事,一如眾人所说他们成功就出天牢族人后,隐隐留下断后、为其他人争取逃命时间,在击退天牢守卫后,守城军紧接着出现,几轮搏杀之下隐隐身负重伤、勉强逃脱,途中经过一座石桥时遇上了早在离开天牢之际便与青冥族分道扬鑣的言羲,隐隐正疑惑言羲为何出现在桥上、而非尽早赶回王宫,言羲突然抽出袖中所藏匕首狠狠朝着隐隐胸口刺下。 隐隐方结束几场搏斗早已精疲力尽,才会一时不慎遭了言羲暗算,可常年习武的他却未因这一刀而丧命,他举起青铜剑意图反击,方旭此时从后头窜了出来将他制伏,隐隐说言羲只留下一句「碍眼」便将他割喉并扔入河中。 我看见隐隐的颈子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不感想像他那时该有多痛,又是熬过了多少个生不如死的日夜才能回到我身边,听着隐隐悲愤地诉说着言羲的恶事,我不只为隐隐心疼、也为言羲的所为而心寒。 我知道他城府颇深、也知道他和隐隐一向不对盘,但我从未想过他会对隐隐痛下杀手,甚至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你有何话可说?」纳月的背叛已让我痛过一回,这次言羲的恶行更让我心如刀绞,当我知道是言羲对隐隐下的手,我脑中彷彿听渐了什么断裂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切得支离破碎。 他与我四目相对,缓缓道出:「无话可说。」 一句「无话可说」等同承认了所有指控,可知我有多么期盼这全是一场误会、一场旁人挑拨离间的阴谋,有那么一瞬我兴起了或许有人偽装成言羲的念头,然而这些臆想终归是自欺欺人。 「我就是见不得他阴魂不散缠着你,你对他越在意、越信任,我就越要除掉他,为此我放任纳月与言临勾结,可惜天牢守卫和守城军联手都拿不下他,我只好亲自动手,倒是真没想到你会假死,乃至找来一具尸首混淆视听。」言羲毫无悔意,他不后悔对隐隐下狠手,只恨自己不够机警察觉异状,他问:「是谁在背后助你?」 言羲朝尽冬瞥了一眼,尽冬摆手推卸:「与我无关呀,你想我会去救青冥族人吗?何况他要知道是我救了他,还会乖乖让我治伤吗?」尽冬言之有理,以隐隐的倔强绝不会接受敌人帮助,从方才起尽冬便一直在边上看好戏,一副兴灾乐祸的嘴脸,我们反目,他乐见其成。 我也好奇是谁救了隐隐、还大费周章佈置尸体使我们全都相信隐隐真的去逝了,莫说以言羲的心计必查验过尸体的伤口竟找不出破绽,光是要在短时间设好局便是一件难事,谁有这等通天本事、是谁暗中相助? 我虽想知道答案,可从隐隐的态度看来他不打算说出救命恩人之名,估摸是不愿将那位好心人捲入纷争,好心……等等,那人真是好心吗?一路来我们遇见的每个人皆有各自的私慾,我还能相信世上真有单纯的善心吗?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眼下重要的是如何离开此处,言羲摆明不会放过隐隐,我要如何才能保下他的命?外头的士兵多不胜数,又有方旭那位高手,隐隐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根本讨不了好,除非……我们有其他帮手。 在我想方设法之际,隐隐已举剑向言羲攻去,言羲这些年习武强身、颇有成绩,可惜挡了几招之后依旧敌不过一直刀口上舔血度日的隐隐,不一会儿身上已多出几道红色口子,言羲大呼方旭救驾,多人急促的脚步声远远而来,若士兵再次一涌而上,隐隐定无生路。 尽冬躲在一旁隔岸观火,我灵机一动,向他喊道:「尽冬,要想我帮你救半夏便先助我们离开王宫!」 尽冬摸着下巴、眼珠转了转,嘖舌道:「听起来挺划算。」而此时方旭已带人赶到,方旭衝入隐隐与言羲的打斗中救下言羲并与隐隐刀剑过招,隐隐遭士兵围困、腹背受敌,尽冬纵身一跃跳到我身前,笑道:「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尽冬俏皮地举起双掌置于唇边,朝隐隐喊话:「亲爱的隐隐,快快投降吧,否则你心爱的大祭司要倒楣囉。」 「你胡说什么!」我怒斥,他乱隐隐心神显然居心不良。 「没胡说啊。」尽冬一个转身绕到我身后,狠狠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往我的后膝一踢我便跪倒于地。 「锦尘大人!」隐隐自顾不暇,但仍心急地想摆脱敌人前来营救。 我赶忙说道:「隐隐别信他,他不敢杀我!」尽冬还得利用我救回半夏,他仅是虚张声势罢了。 我语音方落,尽冬的长剑划过我的手臂,疼痛与鲜血漫开,但我不敢喊出声,就怕影响了隐隐,而尽冬却未放弃这机会:「隐隐啊,你是神殿暗卫出身,自然知晓即使不杀人、多的是使人痛不欲生的法子吧?」 「判徒!」刀光剑影中,隐隐的愤怒溢于言表。 尽冬更进一步将长剑抵在我的脸颊上,威吓:「再不束手就擒,我就划花她的脸呦,嘖嘖,这么好看一张脸当真可惜了。」尽冬刀身微微下压,冰冷的刀身与脸接触的那处略感刺痛,想来是锋利的剑刃割出了一道浅口。 「住手!」这句话几乎是同时自隐隐及言羲口中而出。 当我听见隐隐说出「住手」二字,便知大局已定,他终究无法放下对我的顾虑,我的存在又一次让他身陷危机,隐隐扔下了两把青铜剑、束手就擒,见他沦为囚徒,愧疚与自责淹没了我的双眼……。 「真乖,神殿教育得不错。」尽冬满意地点点头。 让一群士兵远远保护着的言羲见我狼狈,急言:「尽冬,放开锦尘!」 「放肯定会放,但我也得先自保自保。」尽冬拿起腰间掛着的葫芦瓶、咬掉瓶塞,掐着我的下顎硬是将其中液体强灌我喝下,直到葫芦见底,他才安心松开我。 「咳、咳咳咳、咳咳!」口鼻呛得厉害,我伏在地上一阵咳嗽,这味道……是酒? 「你给她喝了什么?」言羲话中藏不住阴冷的怒意,向来情绪不显于色的他此时的情绪一目了然。 「毒酒呀。」尽冬随地扔了葫芦,理所当然说道:「这毒不会立即毙命,但若没我的解药,三日内肠穿肚烂而死。」 原来如此,他是想用我的命保自己的命,言羲想我活、势必也得容忍尽冬残喘,如今想来他方才所谓的谈判就是如此,不过隐隐突然出现让局势更加混乱了些。 说也奇怪,明知他投毒于我,我竟未像隐隐、言羲般怒目或动摇,也许是一连串的事情让我没有力气去在意,也许是我体内早就藏着极乐果之毒、多一样也无伤大雅,我脑中想的不是如何取得解药自救,而是事已至此,隐隐和阿锦州的族人如何脱身? 隐隐的归来、尽冬的毒药全是言羲意料之外的,即便如此他很快即下了决断,他将隐隐关入天牢、严加看守,尽冬则被软禁于参天塔,而我被他安置在了猗桐宫他从前的卧房中。 太医处理了我手臂、脸颊以及舌上的伤处,药涂在伤口上又刺又麻,我不禁担忧着隐隐方才打斗所受的伤是否无恙,其实我心知一旦入了天牢那种地方,即使无恙终会成了有恙。 房门口有人把守、我出不去,我试图以死威胁逼守卫退去,可惜失败告终,言羲对他们下了死令,若我逃了、他们人头落地,为难他们毫无意义,能做决定的是他们的主子,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他来……。 第三十三章:反目 下 我从天明等到日落,直至夜半时分,房门终于被推开,他瞧了一眼满桌未被碰过的菜品、从随行宫女手中接过刚熬好的汤药,便让旁人退出房外。 我坐在床沿,本来有满肚的话要向他说,想骂他欺骗我、想问他打算如何对付隐隐,可一见到他我突然不知该怎么开口,一想起他的再次背叛,我就恨他的狠心、更恨自己的蠢笨。 「喝了。」他的脸色略为苍白,手上缠着白布,看来昨夜他被隐隐伤得不轻。 我拿过药碗砸向地面,清脆的响声伴随着一地的碎片与伤药宣告着我与他的同盟破裂,「放了隐隐。」 「若我拒绝呢?要以死相逼吗?可惜我知道你为了苏隐隐,绝不会寻死,你还期盼着救他出天牢、期盼着与他相聚,所以你的威胁毫不可信。」言羲的神情十分淡漠,没了过往的风采与炙热,他不悦,为昨晚糟心的一切、也为我对隐隐的关心。 我起身,弯膝跪地,恳求:「请你放过隐隐吧,我求你放过他吧。」上一回我跪他是发自真心的感谢,而这回剩下无奈且卑微的乞讨,我不需要什么自尊,只要隐隐安好,他已经为我死过一次,我不想他再伤一回。 言羲蹲下身子,指腹抚过我脸上的伤口,哀笑道:「你为了他什么都肯做,是吗?你越是如此、我越不会放过他,我要一辈子关着他,他一日在我手中,你就一日不敢离开我。」 走到今日,言羲的爱早已变质,他犯过很多错,至少曾是出自真心,如今他的爱只剩佔有与报復,他要用折磨隐隐来折磨我,殊不知同时他也在折磨着自己。 「……可是我不爱你……。」 「我知道。」 言羲的手绕到我后颈,一勾我便跌入他怀中,他头一低吻上了我的唇,狂乱而粗暴,我越挣扎、他使的劲就越大,彷彿要将我吞噬般躁动,我舌上的伤口受了刺激再次溢血,血腥在彼此口中漫开……。 不同于上次尽冬餵我吞食药丸时只有气愤与噁心,言羲的吻夹杂着情意、忌妒与不甘,反让我更觉对不起隐隐,当言羲离开我的唇,我才意识到泪已满面。 「纵然你不爱我,我也要将你留下,你若逃,我会杀尽沿途所有帮助你的人,马夫、旅店、乾粮铺、所有的人,包含远在阿锦州的青冥族人。」 他的眼中再不见过往的温柔与暖心,我成了他的囚犯,他要我用一生来偿还不爱他的代价,他的冰冷与狠绝将我拋进寒冰地狱、冻得我寒心彻骨。 他清楚我最在乎的是什么,所以用隐隐、用青冥族人、用无辜之人的性命来要胁我就范,纳月说的可能一语成讖了,我……或许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 「是否觉得我狠毒?」他的唇染上了我的血,那一剎我真的犹如见到恶鬼般恐惧颤抖,「锦尘,我累了,既然不论我如何付出你都无动于衷,我又何必白费心机?是你将我的耐心彻底消磨尽了。」 「为何是我……为何偏偏要是我……?」 「你不该救我上船,若非那次相遇,我不会为你痴迷、为你干尽恶事,是你向我伸出了手,你起了头,却由不得你说断就断。」 「不是、不是我!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承认是我起的头,但我没有责任去扛下言羲犯错的责任。 「因为你,我才做出选择,锦尘,我是真的很爱你。」他的眼神依旧冰冷。 我摇头,答道:「不,你根本不懂何为爱。」 「你告诉我,爱又是谁定义的?照你想要的去做便是爱了?那不过是你自以为的幻想,为何人人都得照着你的想法行事才是正义?就因你是大祭司、是苍穹大神在世间的化身?」言羲的一番话堵得我哑口无言,说到底我又懂什么是爱呢?我不也一直伤害着隐隐吗? 「起码我不会伤害我爱的人。」这是我唯一能反驳之词。 「你不伤你爱的人,却能伤爱你的人吗?」言羲起身,面上闪过一丝悲伤,他叹息,静默良久,接着高高在上俯视着地上的我,冷冷道:「既然你无情至此,我又何须顾忌?」 言羲单单一个眼神即使我毛骨悚然,他将我从地上拽起、拉回床边,一甩手,我跌上床铺,再回神已被他压在身下,他麻利地扯下腰带捆住了我的双腕,俯身又是一次掠夺式的亲吻,任凭我翻动挣扎,在他面前无足轻重。 那股不安终究成了现实,言羲彻底失去理智,此刻他脑中想的唯有侵佔,他贴在我脸上的手明明那般温热,我却只感到寒气逼人……。 直至我张口咬伤了他的唇,他才稍稍醒神,我怒吼:「你疯了?」 他嗤笑,答:「在你眼中,我从来都是疯的。」 「放开我!」 「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懂吗?那我再告诉你一回,此生我绝不放开你,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言羲动手扒扯我的衣衫,我害怕、我想逃,他箝制的力气越发重,情急之下我只能搬出大祭司的身份试图阻吓他,「我是青冥族大祭司,你如此欺凌我就不怕苍穹惩罚吗?」大祭司终生不得婚嫁,卸下大祭司之名前,这行径等于褻瀆苍穹神格,兴许苍穹盛怒之下降下天罚也未可知。 「苍穹?」他冷笑一声,又说:「你的神若有本事,此刻为何不来搭救你?神从不怜惜世人,即便你贵为大祭司也不过是祂手中玩物,你真觉得祂会为你动怒?何况纵使天罚降临我亦无惧,早在很久以前祂便夺走我珍视的一切,祂再也威胁不到我。」 说话同时,言羲并未停下动作,他的手在我身上来回摸索,他的唇吻过颈部、胸口、腰间,恐惧与羞耻令我颤抖不已,言羲说他不惧苍穹,因他无所顾虑,可我不同,世上仍有我珍视之人,我无法确保自己出格的行为是否会连累他们遭受苍穹惩处,何况我心中那人根本不是眼前人,我不能容许言羲得逞、不能! 我张口咬住他的手掌想让他清醒清醒,他面无表情看着我,不阻止、不劝说,静静等我松口,他的血流入我口中、顺着我着下顎流下,我的脖子划出了一道红,他用手指一路沿着血流滑下,触及胸口时,他彷彿受了什么刺激般再次狂躁起来。 当他以手探进我裙下时,我终于忍不住哭着喊出那句话:「你说过永远不会伤害我的!」 「你也承诺过不害我,可我……仍被你伤了。」此刻他的笑容尽是哀伤,深邃的双眸中漫出一滴泪落在我脸上。 当我们的双唇再次交叠,我已分不出脸上的是谁的泪水,他握住了我的手、扶着我的腰,一个挺身,打碎了大祭司的禁忌、打碎了我对他最后一点情份……。 后来的事……我几乎不记得了,我不晓得是前一夜方经大变而疲累所致、抑或自己心中逃避而刻意遗忘,我甚至想欺骗自己全是一场梦,但下腹传来的疼痛如此真实,我躺在凌乱的床上、衣衫半掩,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该如何走下去、该如何保护族人、又该如何……面对隐隐……? 那夜后,言羲斩断了我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连服侍的宫人都刻意选了聋哑者,他不让我有任何机会能探听隐隐和青冥族的消息、更不让我有机会能向阿锦州求助。 儘管言羲的强佔将我的尊严与心绪折磨地千疮百孔,我仍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假使我都倒下了,隐隐和立果他们该何去何从? 有一点言羲说得不错,只要隐隐和族人们一日在他掌控中,我就不得不屈服于他,而我更不敢寻短,一旦我死了,他必会迁怒他人,不能用旁人的不幸来换我自己的解脱。 只靠我一人要与言羲抗争无异于螳臂挡车,还有谁……还有谁能帮我? 第三十四章:折磨 上 遭言羲软禁于猗桐宫已逾一月,我终于能体会扎坦桑曾经的苦楚,夜夜与一个不爱之人同床共枕如卧针毡、如寝寒石,我已不奢望逃离,但我不能让隐隐在天牢久待,言羲说过他不会杀隐隐,却不可能善待他,我多番向言羲乞求、与他交涉,可惜他早看穿我并无本钱谈判,相反他手中紧紧握着能威胁我一生的杀手鐧。 我尝试与外联系,无奈进得来这间房的宫人非聋即哑,言羲全然不让我有可趁之机,有一回我好不容易寻了机会写了张纸条藏于吃剩的饭食中,请见到纸条的人帮我联系阿锦州的族人,当夜那张纸条被送回我手中,连带着一双血淋淋的眼珠子,我终于相信他所谓的杀光所有帮助我的人不是玩笑,仅仅见过我的求救信息便可让他挖了人的双眼,我不敢想像将来他还会做出什么可怕之事。 当我瞭解再无希望,崩溃的我歇斯底里地砸坏房中所有的摆饰,使劲地推拉着门窗、放肆喊叫,我想离开、我想逃走,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言羲闻讯而来,负手挺立、俯视着坐倒在一片狼藉之中的我,冷静说道:「闹够了?若不够,我差人多拿些物件让你砸。」 「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没有抬头看他,也不知问的是他或是苍穹? 他没有回答,召来宫人收整房间、替我梳洗一身狼狈,浴桶中香露的气味飘盪在屋内,言羲准备了一套青冥族的传统服饰,宫人伺候我更衣后又替我打理了妆发,如此煞费功夫,莫非他许我出猗桐宫? 「果然青冥族的衣饰最衬你。」梳洗期间,言羲一直等在一旁。 「你……要带我出去?」 他默认,提醒道:「要是有人见到你的模样,送到你面前的眼珠子便会再多几双。」 「为何不能让人见到我?」言羲的话令我起了疑心。 「我已昭告天下大祭司锦尘已遭尽冬杀害,如今世人眼中你已不存在。」 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态度、骄傲于自己的作为,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掩盖他对青冥族大祭司做出的种种恶行,苍穹的信徒眾多,假使我被囚禁且沦为玩物的消息外传,民怨一起,他这王位可怎么坐得舒适? 他谎称尽冬将我杀害一事是否传回阿锦州了?立果他们知晓吗?他们又是否相信呢?或者言羲根本封锁了阿锦州、将神殿围困起来了? 他走近我,双手环住了我的腰,一侧的宫人见状识相地低下头来视而不见,他们很清楚多看一眼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我挣扎了两下、放弃了抵抗,这段日子我抗争过无数回,结果都是一样……。 他靠在我耳畔,轻声言:「无论你如何叫喊,外人也只会认为猗桐宫关着位发癲的嬪妃,所以你还是安份点、少费力气吧。」 嬪妃,多讽刺的称呼,想来王宫对我这位软禁于猗桐宫的女人诸多猜测吧,能让言羲夜夜流连、却又被剥夺自由的宠妃,换作我也会津津乐道,只是谁又能想到这位连名号都没有的不知名妃子实为青冥族大祭司。 言羲亲自替我戴上面纱,甚至嘱咐方旭撑伞随行,严实地挡住我的容顏,我们搭上了马车,我问言羲欲往何处?他回以一个深沉的微笑,诡譎而暗藏不善……。 马车驶出王宫,整趟路程费时不长,待我们抵达目的地,一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栋令人肃立的黑石建筑,大大的「天牢」二字诉说着生人勿近,四周守备的士兵多不胜数,难以想像当年隐隐等人是如何从这固若金汤的天牢中救出族人,但比起回忆过往的不易,我更不安于言羲带我来此的意图。 「你安的什么心?」我知这阴森的建筑里头有我朝思慕念之人,我更知言羲没有那般好心助我俩相聚。 「你不是想总想见苏隐隐吗?我遂你心愿。」 言羲不怀好意的笑容凝固了我的双脚,我不敢前进、不敢想像前方等着我的是何等残酷现实,言羲未留给我犹豫的时间,拽着我的手臂、拖着我往天牢深处走去。 天牢中瀰漫着铁器烧焦及潮湿的味道,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熏得人晕眩不已,鍊条匡啷摇晃的声响回盪在其中,沿途一间间的囚室、一件件的刑具令人怵目惊心,言羲特地带我来这一趟,我隐约猜到了用意……。 言羲拉着我来到天牢守卫最严密的牢笼,昏暗的灯火中一个人影倒卧在地,披头散发盖住了他的脸庞,却遮挡不住他周身伤痕,一身囚衣因乾涸的鲜血染得黑褐脏污,长长的两条铁鍊将他死死栓在墙边,而他的双腿……早已血肉模糊、断裂变形。 「隐隐!」我甩开了言羲、扯下面罩,在牢房铁杆边蹲伏在地,我想更靠近他、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地上的人听见了我的呼唤,微微动了动身子,可惜身负重伤且虚弱至极的他撑起了身子马上又摔回地面,但那句熟悉的呼唤仍从他口中孱弱地传出:「……锦尘……大人……。」 这一声深深刺痛着我的心脏,犹如回到我亲手杀了朝云长老的那日,我焦急摇动着铁栅门,吼道:「开门、开门!快开门!让我进去!」 相对我的面红耳赤,言羲不动如山,悠然说着:「求我。」 亲眼见到隐隐被折磨得几近没命,我什么也顾不得,转身便跪着着、扯着他的衣袖哀求:「我求你、求你了,你、你放了隐隐,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放过他!」 牢门的另一头,隐隐倔强地抬起头、露出了锐利的眼神,「……不……不要……别求他……。」那坚毅的神情当中更暗藏着对我的堕落的埋怨,在他眼中我从来都是身在高岭,他无法接受他心目中的大祭司这般低声下气、毫无尊严。 他轻蔑瞧了隐隐一眼,道:「这可不是她第一回跪着求我了。」他转而向我说:「锦尘,告诉他,上一回你跪着求我之后,我们做了什么?」 上一回、上一回在猗桐宫,我也是这样跪着求他放了隐隐,换来的是他毫不留情地蹂躪,不可以、不可以让隐隐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觉得我变得骯脏。 「……不要……不要……。」我心虚地摇头,言羲此行想摧毁的不只是我在隐隐心中的形象,也要夺走我最后的心灵支柱。 「你不想说,那我帮你说。」他蹲下身子,一手将我拉入怀中、一手绕过我的肩膀掐住了我的下顎,刻意将我的脸转向隐隐让我直面于我最爱的人,随后说出那撕毁我与隐隐的真相:「苏隐隐,你的锦尘大人已经是本王的女人了。」 隐隐一惊,怒目而视,攥紧的拳头狠狠搥在坚硬的地面,几乎用尽所声不多的力气怒吼出无尽的愤恨:「畜牲!别碰她!」看着隐隐,我无地自容地泪流不止。 隐隐的盛怒是言羲的荣耀,他进一步挑衅:「本王偏要碰她,夜夜如此,你能如何?你不是想随侍她、守护她一世吗?如今只能看她任本王为所欲为,苏隐隐,你就是个失败者。」 言羲对隐隐和我的侮辱令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可我不想就此认输,我奋力一挣、从言羲怀中逃离,至少在隐隐面前、至少在他面前……我想让他记得他的大祭司不屈服的身影。 「……锦尘……大人……。」 隐隐的呼唤像个魔咒,隔着铁栅也想与他触摸,「隐隐、隐隐!」我将手伸向他,渴望着他能再次牵住我的手,彷彿只有如此才能让我再找回撑下去的勇气与希望。 然而,言羲为了折磨隐隐、也为了防范他逃走,将他的双腿打断,隐隐朝我艰难地爬行,残废的双腿使不上、双手亦被铁鍊拴住,儘管他心坚如石,现实依旧狠狠赏了他一耳光,一道牢门将我们切割成两个世界,伸长的手触摸不到彼此,几步之遥此刻远比苍穹更加难及。 突然,言羲向后拽了我一把,死死扣着我的手腕,阴邪道:「多么令人动容的感情,不如我行行好,将他的手砍下来送你,可好?」 我大惊失色,连忙求饶:「不、不要!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放过隐隐、放过他好不好?」 慌乱的我连手脚该摆哪都不知道,只能抓着言羲一股脑地跪求,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是唯一能让隐隐从地狱稍稍解脱的机会,同时他也是一把悬在隐隐头上的斧头,随时能夺走隐隐的命。 「好,我放过他。」言羲又笑了,上扬的嘴角、微瞇的双眼,他每次这么笑,我心中总感到一阵阴寒,那笑容背后全是可怕的筹谋,他接着开出条件:「只要你在他面前承诺一生服侍我、一生忠诚于我,我便保证无人再动他一根汗毛。」 「……我……。」 我尚未回神,隐隐率先出声:「别答应他!锦尘大人……绝不可答应他!」 我望着隐隐,不觉低下了头,我明白是否允诺言羲我都摆脱不了他,他逼迫我宣之于口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绝对权威、将我们践踏在地,最终我仍应承了他所求:「我答应你。」 「答应什么?」言羲不依不饶,非要我说出口。 「我答应一生服侍你、一生忠诚于你。」颤抖的一字一字皆依他所愿。 「锦尘大人……为什么要答应他……?」隐隐懊悔地咬紧牙根,为了自己的无能、也为我的堕落。 言羲奸计得逞,故作君子将我扶起、替我拭去脸上泪花,满意对边上的方旭道:「方旭,找人替苏隐隐医治,千万保住他的命。」 言羲强硬地将我带走,我的一步一回头最后只在我和隐隐心中留下深刻的遗憾与期盼对方安好的祝福,即便我们心知肚明未来等着我们的唯有炼狱…………。 第三十四章:折磨 下 离开天牢后,言羲显得龙心大悦,回到猗桐宫便吩咐宫人准备一桌丰盛酒席,入夜,他一如往昔地留下,今日发生的一切已令我身心俱疲,我没有心力与他纠缠,早早便窝上床铺一角,可他在此时喊了我一声。 「锦尘,替我宽衣。」他站在床边、张开双臂等着人伺候,这一般是宫人做的事,今夜他却来要求我,见我纹丝不动,他续说:「你亲口承诺一生服侍我,莫非打算食言?既如此,我也不必守约了吧?」 又是他惯用的伎俩,若我不服从,代价便是隐隐的生不如死,我无力反抗,只得顺服,我下床替他宽衣解带、摘冠洗脸,甚至在他上床前替他脱鞋。 我的柔顺尽如他意,他勾起我的下巴吻了一口,满意笑道:「真乖。」 此刻我已无异于他的嬪妃,又或许该说连僕役都不如,我忽然很好奇无所不知的苍穹看见祂在人世的化身如此受人欺凌了吗?从前我守神殿规矩、怕的就是苍穹不悦降下天罚,可为何青冥族一再受害苍穹仍无所作为? 祂是存心让青冥族消亡吗?这个念头……默默在我心底扎根,也许这正是我们一路受难的原由。 神,早已背弃我族。 和熙四月天,一园春色,这段日子言羲对我的禁錮稍稍松宽,猗桐宫内我得以自由活动,我时常待在当初我与纳月同居的那间小屋,简陋而破旧,可每每待在此处我便感到奢侈的平静,在这儿我可以怀念幼时神殿中的欢乐、回忆纳月的风采,如今我所剩的似乎也只剩这些往日的记忆了。 回到房中,宫人已备好浴桶,我方拆下发髻、准备脱衣时,一股清香飘入鼻中,转头看见一名小宫女正往桶中倒入香露,这味道倒是第一次闻见,有种草地的芳香、也似中药温和的气味。 刚脱下外衣,一阵晕眩袭来、猛烈地衝撞我的脑子,我一时昏聵摔倒在地,原以为只是突发血虚,岂知当宫人七手八脚要扶我起身时、我竟周身无力,随即呼吸急促、胸闷难忍,几乎是被抬回床上,我偶然瞥见镜中自己的脸色一片煞白,一落床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剧咳之下,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边上的宫人三魂没了七魄,跌跌撞撞地奔出房间寻求协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从身体每一处传来的血液沸腾般的灼热与刺痛预示着我的命运,我在极短的时间内体力骤降,简单的挪动都显得吃力费劲,那一刻我闪过一丝期待,兴许我终于能解脱了……。 而下一瞬映入脑海的是天牢中隐隐的惨烈与神殿诸人的安危,若我不在了,毫无顾忌的言羲会如何对付他们呢? 不,我不能死……我还……不能死……。 恍惚之际,言羲收到消息匆忙而来,他一入门便气喘吁吁、额间掛着不少汗珠,估摸是一路跑着来的,他喊了我几声,我看得见他、听得见他,却回应不了他,一张嘴溢出的只是一口又一口的污血。 被急召而来的太医挤满了房间,在言羲犀利的注视下他们完成了诊视,说出了我与言燁在寿宴上的病徵如出一辙,只是我的状况要比言燁当初严重得多。 我这下才明白原来是我体内极乐果的毒素被激活了,想必方才香露的气味正是来自新月草吧,真没想到我曾计划的死法会在这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也算是因果报应吧,言燁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了一回,唯一的差别是我体内的毒素要比言燁重得多,自然病况亦是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是谁对我下的毒?谁能察觉我体内有极乐果之毒、谁能查出新月草的作用、谁又能在言羲重重监控下对我投毒? 我脑中有诸多不解、诸多掛虑,但是我又能如何呢?言燁当年躲不过一死,极乐果和新月草碰撞出的无解之毒今日也会夺走我的命,再多猜测、再多不捨……我……又能做什么? 除了我,言羲是最了解这毒有多可怕之人,我放弃了生的希望,他却不肯放手,他紧握着我的双手因焦虑而冰凉,于是他决定将最后的可能性交託给参天塔中的那人……。 「速将尽冬带来,快!」 方旭奔走参天塔之际,太医用针暂且缓和了我的痛苦,可惜这并不能阻挡毒素蔓延,照太医所言,半个时辰内若找不出解毒之法,我这条命也就没了。 不久,方旭带回了尽冬,尽冬有着非救我不可的理由,半夏的復生需要我,救我便是救半夏,他将间杂人等全赶了出去,在我口中塞了一颗药丸后、全神贯注地替我号脉,言羲简要地向他说明极乐果与新月草之事,尽冬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无奈之色,他出身青冥族、又为了復生半夏研读医术与冥术,想他不会不晓得这两味神奇草药,所以他比谁都清楚我已无药可医。 「如何?」言羲探问。 尽冬不再嘻皮笑脸,皱眉摇头道:「药石无功。」 言羲焦急不已,喊道:「药石无用尚有冥术,你不是成功復活了朝云吗?」两个月前尽冬使出冥术险些用我的命换回朝云长老的重生,虽然当中不少意外,但能肯定的是尽冬拥有可对换性命的力量。 「以命换命也得等她死了之后方能进行,可问题是世上无人能与她互换生命,青冥族大祭司的命太贵重,只有同为大祭司之人才有资格等价交换,否则我又何须大老远将她绑回王宫?」 原来如此,怪不得尽冬如此执着于我,半夏也曾为大祭司,世上仅剩我一个大祭司,再没有继承者的状况下,我是尽冬唯一的选择。 言羲一听、无法接受,揪住尽冬的衣领、气势万钧,道:「你的意思是只能眼睁睁看她死?」 尽冬沉默了会儿,神情复杂回说:「有一个法子或许能一试,不过我也没把握能不能成。」 「什么法子?」对无解之毒而言,任何方法都是可遇不可求,言羲恍若抓到一丝救命稻草般兴奋。 「换血。」 「换血?」 「若能排出体内毒血、换以旁人之血,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言羲松开了尽冬,他愿意相信尽冬所言尝试换血之法,他向方旭下令:「去找个年纪相仿的宫女,务必确保那人康健无疾。」 「是。」 方旭刚跨出一步,尽冬随即开口阻止:「不可。」 「何意?莫非你要说只有大祭司彼此才能互换血液?」言羲显然耐心用尽。 「青冥族流着古老的血脉、不与外族通婚,外人的血一旦入她体内只会坏事,唯有青冥族人的血才能救她。」 方旭慌张回:「阿锦州路途遥远,锦尘大人等不了啊,陛下,这该如何是好?」 尽冬身为唯一知晓换血之法的人,自然不可能用他的血来救我,言羲与尽冬户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沉下双眼,言羲这时开口:「天牢中还有一人可用。」天牢!他们、他们打算让隐隐换血给我! 我动弹不得,只能拼着口气出言阻拦:「……不……不要……。」 他们三人瞧了我一眼,对我的抗议置若罔闻,言羲让方旭立即出宫前往天牢将隐隐带回,看着方旭离去的背影,我明白一切已不可挽回,隐隐会不顾一切、倾尽所有来换我活下去的可能,当我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杀死隐隐的兇手,此刻的痛比什么毒都要来得折磨……。 第三十五章:二次灭族 下 「锦尘,跟我回去。」言羲朝前走了几步,神情冷漠。 我摇头,「我不会再回去了。」 「你不顾神殿中的族人了?」还是老招数,除了拿族人性命要胁我,言氏一族果真血脉相连,那骨子里的阴邪与诡譎一样令人反感。 「我会保护他们,不顾一切地除去所有意图伤害我们的人。」 言羲自信地轻蔑一笑,道:「你以为你能离开?」 而我,同样自信地回说:「我能。」 我身旁的尽冬意会了我的弦外之音,他点头、笑言:「原来如此,真是疏忽了,我说你不会想顺道在这儿杀了我吧?」 我答:「看在你救了我又带我来见隐隐的份上,我让你多活几日,你与青冥族的恩怨留待回了神殿再清。」 看着言羲困惑写在脸上,我便发发好心替他解惑:「换血既能解极乐果之毒,那抑制冥术的药性又何尝不能解?」 刚才尽冬带我寻找隐隐时,我听见的不是人声、而是心语,那时我方知尽冬先前餵我吞服的可抑制冥术之毒已随着血液排出体外,尽冬虽是无心,却亲手帮我解了此毒,倒也是种奇妙的因缘。 「又如何?」言羲一丝不紊,并不动摇,对自己依然强大的事实深信不疑,可惜他估算错了一点。 「你以为我只会探人心语,可你忘了当年参天塔前发生之事了吗?」 「锦……。」 言羲表情大变,但我没再给他机会开口,当我发动冥术,随着眼前景色遍佈鲜红,我听见了成千上百的声音,有欢喜、有悲伤、有愤怒、有惊讶、有恐惧,各种声音来自四方交缠成一道狂肆颶风颳入我脑海。 在朝云谷的五年,我日夜修练、已有小成,不同上回力量失控而使自己及周围之人心智大乱,如今我已能掌控这股渊博的神术,除了接收、更能给予。 脑是躯体的将军,如同指挥士兵般操控着全身每一处动作,我将自己的意识逆向传达给言羲、方旭以及他们身后的多名侍卫,首先要他们做的只有一件……。 「跪下。」 方旭及侍卫们抵挡不了我的力量,纷纷扭曲着脸、身不由己地弃械下跪,我要他们向隐隐磕头谢罪,儘管他们不是下达命令者,却也全是帮凶。 至于身为罪魁祸首的言羲,他用强大的意志力与我的冥术抗衡,说什么都不肯跪拜隐隐,只见他单膝跪地,双手撑着地面,怎么都不肯让另一膝落地。 我走到他跟前,这回终于轮到我高高在上俯视着这名践踏我的男人……。 「不甘心?」我问。 「……。」他没有回话,一双眼透着坚毅与愤怒,他终归出身王族言氏,骨子里早早种下优越种子,眼下成了王,更难以接受向人俯首。 我从他腰间抽出他的配剑,剑指他的喉头,问:「巴夏与西羌本可言和,是你为将言临困于边疆、也助自己在王廷扎根而加剧两国战火,导致无数百姓生灵涂炭?」 「是。」他不躲不逃,直言事实。 「你早知纳月投向言临,不说破只为利用纳月传递消息,让言临替你杀了隐隐?」 「是。」 「重建神殿、召回青冥族人,是想掌控我的软肋?」 「是。」 「明知尽冬和我族之间血海深仇,仍然与他合谋,就为用他牵制我、让我不得不借助你的力量?」 「是。」 想起他的罄竹难书、想起自己被骗得团团转、想起隐隐因而惨死异乡,我止不住衝动一剑刺进了他的右胸,沾血的剑刃刺穿他的身躯,除了鲜血滴落地面的滴答声,再无其它声响。 我恨他,很想杀他,脑中却不断浮现年幼的他孤站荷花池石桥那一幕,他的寂寥、他的哀愁,我曾经想守护他、曾经对自己说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得伤害那孩子,而今日我才醒悟正是自己的天真导致了这一切,我心中总念着当年无邪的言羲,所以我不愿相信他黑心至此,即便纳月用命提点我,我依旧选择相信言羲,错的不是纳月……是我。 「为何你会变成这样?」 言羲一脸苍白、汗珠满额,嘴上却扬着笑容,他忽然抓住我握剑的手,迅速一拉,剩馀的剑身一口气没入他的胸口,他的嘴边溢出些许鲜血,犹如嗜血妖物,带着血笑得令人寒毛直立。 「是你,将我变成这样的。」他的眼神此时软化下来,透着一股哀伤与失落,他是否认为我将他带到无人之巔、自顾自扔下他离开而落寞? 我冷笑一声,问他:「知道你和隐隐最大不同是什么吗?」 「……。」他沉默,他最不想听见的就是从我口中喊出隐隐的名字。 「隐隐从不找藉口、更不会将错归咎于别人,而你,只会打着『无可奈何』的旗帜觉得世上的人都对不起你。」 每人都是单独来到这世间,没人有义务对谁好,即使是父母,他们的付出也不是理所应当,可惜大多数的人都将他人的付出视作「应该」,忽略了那些付出的背后藏着的真心,一味攫取的结果往往是一方失望、一方心死。 我将剑使劲从他体内抽了出来,飞溅的红血染上了我的手,望着沾血的手,想起隐隐说过不愿让我沾染血腥,到头来什么都躲不过。 我再次将剑对准了言羲,但这回看着他的双眼,我迟迟下不了手,他和他父亲不同,对言燁我只有单纯的恨,对言羲……却参杂了太多情感。 在我迟疑之际,尽冬走到我身旁、抢走了我手中的剑,后来再一个反手将言羲再次击晕,他的手劲比在猗桐宫重得多,估计是想让言羲多睡一阵,我们也好有逃跑的时间。 尽冬甩着剑,用相当调皮的口吻说:「在你们主子没醒来前,你们都乖乖的啊,要敢追来,大祭司可是能控制你们、甚至让你们自尽的,生命可贵、且走且珍惜啊朋友们。」 大病初醒、送别隐隐、强使冥术,种种事情令我精疲力尽,我突感无力、摔坐地面,不过我仍不敢解除方旭等人的冥术,安全离宫前,我还不能倒下。 尽冬见状将我从地上扶起、驼在背上,离开时,我一直望着身处烈焰中的隐隐,这回真是永别了,他……永远消失在我眼中了。 尽冬与我一路杀出王宫,遇上的侍卫或是栽在尽冬手上、或是败于我的冥术,虽费了点工夫,我们终于离开了这座巍巍王宫。 途中尽冬抢了一匹马,我们连夜赶往阿锦州,深怕晚了一刻、言羲的王命率先传回阿锦州的守军,如此神殿中的族人又会陷入无尽危险。 穿越戈壁时,我不禁问尽冬:「你真敢和我回神殿?」 「你冥术都恢復了,我去不去不都你说了算。」他倒懂得既来之、则安之。 「你还没放弃復生半夏?」 「我才想问你,就不想復活苏隐隐?咱俩可以合作呀。」 「牺牲别人来换自己一命,隐隐绝不会做。」 尽冬语带讽刺:「高尚情操啊。」 「再用那口气谈论隐隐,我即刻杀你。」 「说不说你都不会放过我,多说多赚。」 「少岔开话题,你还没答我是否还想復活半夏。」 「我大半辈子都为她而活,岂会轻易放弃?」 「那你想过半夏是否愿意再活一次吗?」半夏以朝云长老的身份与我相处多年,我相信她不是苟且偷生之人,遑论还得搭上旁人性命。 「这个嘛……肯定不愿吧。」 「既知她不愿,何必强迫?」 「你这话该对小言羲说才对。」尽冬话锋一转,问:「为何饶他一命?他可是害惨了你的苏隐隐啊。」 「不知道。」这并非敷衍之语,我是真不知道为何下不了手,我反问他:「强迫别人接受你们的安排,你们又是怎么想的?难不成以爱之名便可为所欲为?」 「求而不得,久而久之……人就会变得疯狂。」 「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过奖过奖,人贵自知嘛,我早意识到自己多卑鄙,不像小言羲在你面前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虚偽啊。」 「是啊,人面兽心最为可怕。」 话聊一半,尽冬突然皱起眉头、神情凝重,他直视阿锦州方向,观望着什么……。 「怎么了?」我问。 「血腥气,从阿锦州飘来。」 难道言羲比我们快一步、已对我族痛下杀手?我立刻发动冥术,只要能听见立果或其馀族人心语就可釐清状况,可我感应不到他们的心语,后我又尝试探听言羲的驻军士兵,有两名男子的声音传入耳中,但都些是间话家常,并无重要之处,不过我总觉得他们的声音熟悉。 尽冬认为事态不明,此刻不宜前往阿锦州,我却顾不上这么多,神殿中有我仅剩的亲族,我不能为了保全自己、弃他们不顾,我抢过尽冬手中的韁绳,急速奔往阿锦州,我一门心思只想确认神殿诸人是否平安,可当我越靠近、心越不安,一道漩涡捲得我满脑昏聵。 我们来到神殿前,映入眼帘的是满地巴夏士兵的尸体以及被血染红的黄土,尽冬下马检查,数十名士兵无人倖存,全是让利刃一刀割喉而亡并且全出自同一人手笔,毫无疑问此人实力顶尖,不过那人是谁?言羲没有理由杀害自己人,此人会是我方盟友吗? 我和尽冬随即进入神殿,尚不知对方是谁,我们不敢懈怠、格外警戒,我们刻意从侧门进入神殿、绕过长廊来到大殿,岂知迎接我的不是族人热情又温暖的拥抱,而是一片修罗地狱……。 大殿中躺满青冥族人,鲜血爬满白石地面,老老少少喉头全是一道深深的割痕,惨状比起外头的士兵更加残酷,当中甚至还有牙牙学语的幼童,一个都不剩……。 我连滚带爬地奔向眾人,一声声呼唤,却无人回应,偶然瞥见不远处倒着一人,她的身影如此熟悉,我彷彿还能听见她欢笑的声音,大伙儿总嫌她闹腾、希望她能收敛些,如今她学会静如处子,可再也不会开口喊我一声锦尘......。 我将她抱在怀中,止不住泪滑,「立果……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当时分开,谁都想不到竟是此生最后一面,我曾立誓要保护族人,我原以为我能做到,而最后……我谁都保不住……谁都留不住……。 「啊──!」 过去我总告诫自己身为大祭司必须时刻理智,这一片血腥将我仅剩的精神支柱砸得支离破碎,压抑多年的情绪与压力一下爆发,歇斯底里地哀号回盪在神殿之中……。 苍穹……祢究竟还想怎么折磨我?非得灭了青冥族祢才满意吗? 「咳咳!咳咳咳!」 突然,神殿后的内室传出某人的咳嗽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两名男子在我面前现身,走在前头的弱不禁风、却有着令人沉沦的清秀眉眼,跟随在他后头之人手握一把砍刀、周身浴血,脚步沉稳、毫发无伤,他身上的血……全是别人的。 「言冉!」 居然是他!初见时以为他是位翩翩公子、温文尔雅、与世无争,何曾想到今日灭我全族的竟是他。 同时,神殿外响起噠噠马蹄声,想来是言羲带兵赶到了。 言氏父子三人捣毁了我所珍惜的一切,此仇……今日该有个了结了。 第三十六章:诅咒 上 阿锦州再经血洗、神殿中的青冥族无一倖存,震惊、伤心、疑惑、愤怒,各种情绪在我心中瞬时膨胀,几乎胀破我的胸口,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青冥族非得经歷这灭族之灾? 离奇出现在神殿的言冉与阿照一派轻松向我打招呼,彷彿一地血腥与他无关,我透过冥术瞧见阿照手持砍刀将外头驻军诛杀殆尽,后又闯入神殿,一刀一刀划过族人的脖颈,暗卫群起围攻,他趁机喷洒毒粉,暗卫中毒后,他便手起刀落,不带任何怜悯屠杀所有人。 「不问我原由?」言冉这一问等同认罪,他又说:「对了,你说过不在乎理由、只看事实。」 我将立果放下、缓缓站起,恨意漫出双眼、投向灭族兇手,「既然认了,便该知晓我不会放过你。」 言冉摆手道:「为天下人而死,无憾。」 「天下人?可笑,难道我族就不是天下人吗?」我怒斥。 「知道为何父王要对付青冥族吗?」 「因为愚蠢,竟妄想长生那虚幻之物。」 言冉嗤笑一声,摇头道:「后来他确实变得愚蠢,自从西羌公主来到巴夏国,原本英明的巴夏王便没了。」 言冉话中暗藏玄机,言羲也曾提过巴夏王对付青冥族可能并非渴望长生之故,可我确实亲身感受过他对长生的渴求,言冉认为札坦桑使得言燁性情转变,莫非言燁爱上札坦桑、想与她白头到老才开始追求长生? 若是如此,便可解释为何言燁起先不太看重长生之法,甚至有种以长生之法为藉口的感觉。 一旁的尽冬顿悟道:「难怪他这么容易被我挑拨,原来一开始他就想对付青冥族了,我想想,不会又是出于家国太平的无趣考量吧?」 言冉默认,解释道:「为王者,自当以百姓福祉为先,青冥族可使冥术,有朝一日若以冥术之力作乱,必将生灵涂炭,何况在一国之中宗教势力太过强大,终会引发政教衝突,朝堂动摇、民不聊生。」 「所以灭了青冥族只是以防万一?为了不晓得是否会发生的事便可残杀我全族?」原来这才是真相,就因言燁一点怀疑与忌惮,青冥族便遭灭族。 「可事实上就是发生了,自尽冬入宫、意图扰乱君王所思、以君王之力行报復之实,青冥族的命运就註定了,一旦起了头,只会一发不可收拾,作为巴夏王,父王有责任守护国家,既然青冥族越线干扰朝政,便不可再留。」 言冉走向通往祭坛的阶梯,在阿照的搀扶下坐在阶梯上,看着十分虚弱,从王都赶赴阿锦州,对长年卧床的他而言太过劳累,从现场的血跡看,他们与我们抵达的时间应该相差不久,在王宫时,并未听说言冉离宫,估计他们与我们离宫时间亦差异不大。 「父王未完成的事,就由我这不成材的儿子来替他完成吧,青冥族一个都不能留。」 言冉手指轻轻一挥,阿照犹如猛虎、势不可挡地向我扑来,他的速度极快,我来不及逃,在他的砍刀落在我身上前一刻,尽冬突然拔剑挡在我身前,随后与阿照搏斗起来。 此时,神殿封闭的大门遭人推开,言羲身着一身玄衣佇立门前,一路风尘僕僕,却未在他身上看见半分尘灰,他徐步入内,先是瞧了我和言冉一眼、又观望了尽冬与阿照的廝杀,随后出人意表地让所有随从退出神殿外,连他的心腹方旭也被他遣了出去。 「十四弟,等你很久了。」言冉未行君臣之礼,反倒亲暱地称言羲为弟。 言羲面无表情,淡淡回了句:「果然是你。」 「咱家的孩子就是聪明。」 言氏两兄弟默契得很,我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果然是言冉?言羲见到满地尸首毫不吃惊,莫非他早知言冉图谋? 「你早知言冉要屠我族人?」我直瞪着言羲。 言羲答:「猜测罢了。」言羲擅于看破人心,应当早就察觉言冉有异。 「十四弟坐上王位也有段时日了,青冥族该不该留想必瞭然于心,为兄只是替你分忧。」 「你也想杀我的族人?」我以为他只想留着族人制衡我,最多软禁,未料他竟有杀心。 「若你顺服,我一生都不会伤你青冥族。」 言羲话音方落,言冉紧接着道:「因此我才不得不跑这一趟呀。」 我懂了,在王族眼中,受苍穹眷顾、諳冥术之法且拥有广大信徒的青冥族是个潜在的危机,他们要在我们成长茁壮前,斩草除根。 我望着地上一个个逝去的脸庞、想起了生活在阿锦州的十多年时光,我们何曾想过沾染朝政、何曾想过与世间纠缠,我们……不过是想好好活下去。 君王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至高无上的权利,而是那生生不息的无端猜忌。 「若非锦尘中毒,怕是你也没机会来这一趟。」言羲表示长久以来派人暗中监视言冉动向,可因我中毒而分神,一时疏忽才让言冉有可趁之机前来阿锦州,「锦尘中毒是你的杰作吧?」 言冉咳了几声,微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以为靠着极乐果和新月草就真的神鬼不觉了?」他这么做,是想为父报仇吧。 言冉病弱,鲜少在外走动,更无人知晓他有多少斤两,他能查出言燁死因,如今看来言冉的城府与本事不亚于言羲,我也才明白言冉是那名对我下毒之人,想想也是,若非身份不同一般,谁能有那手段将新月草送入重重监视下的猗桐宫呢? 我与言冉说不上朋友,但至少我对他从未有过敌意,甚至曾替阿照解围,到头来是我识人不明,误将心怀暗箭之人当成了君子。 得知言冉下毒害我,我出奇地平静,言羲的背叛、隐隐和族人的离去远远要比这痛得多,原来人的心……是会麻痺的。 「苏隐隐也是你救的?」言羲的提问令我震惊,言冉……是隐隐的救命恩人? 「你和我不同,称病缺席中秋宴怎么都惹人怀疑吧,于是我便派阿照盯着你们,唉,我们家阿照心地善良,见那位苏公子被你暗算落河就给救回来了。」 「你把他雪藏多时,便是想在适当时机将他拋出来设局?」 「他是锦尘心尖上的人,自然得好好利用,当我知晓你重建神殿、召回青冥族人,就知是时候让他出场了。」 「你想让我和锦尘反目?」 「十四弟,你是王啊,怎么被儿女情长左右呢?青冥族不能留。」 言冉利用隐隐毁坏我与言羲的关係,就是想让言羲认清为王之责、剷除青冥族,言氏一族果真个个心机深沉,青冥族不过是他们手中待宰的羔羊,何时挥刀、全凭他心。 言冉查出言燁死因后,应当也推测出言燁之死少不了言羲帮忙,他之所以不向言羲寻仇,一为手足之情、二为朝局安稳,若刚上位的言羲骤然逝世、无人继承大统,将又是一场权力之争的腥风血雨。 从言冉方才的言语中不难听出在他心中言燁已非明君,他自己又抱病有恙,最佳之计便是由聪慧的言羲续坐王位,而他作为兄长,只想点醒言羲,故而利用隐隐、下毒害我、更血洗神殿。 「可惜了,花了这么多心思,本以为极乐果之毒能替我解决最重要的大祭司大人,结果只死了个苏公子,不过无妨,锦尘也好、尽冬也好,今日青冥族别想活着出这扇门。」言冉依然带着微笑,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唯有冷漠与杀意。 听他们一人一语、相互道破,我才惊觉自己从来都是他们手中的泥偶,甚至青冥族也是他们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角色,愚蠢的我还认为有能力颠覆言氏一族、乃至巴夏王庭,可他们仍错估了一点,即使是螳臂挡车,青冥族也从不退缩。 隐隐走了、立果走了、朝云长老走了、每一位我在乎的人都走了,既已孑然一身,我有何惧? 今日莫说我踏不出这门,在场者,谁都别想安然离去。 第三十六章:诅咒 下 言羲、言冉、尽冬、阿照,这四人皆与我有灭族之仇,这回我要他们刀剑相向、相互残杀。 我使出冥术控制这四人,尽冬与阿照本就斗得如火如荼,我从中捣乱他们的防御,让他们彼此轻易砍伤对方,不久,他们身上便多了许多伤口,每移动一步,地上便会留下他们挥洒的血红。 至于言氏兄弟力量差距悬殊,言冉那病秧子敌不过身强体壮的言羲,不过这也无碍,他们皆是我的仇人,谁伤谁死都是大快人心,言羲朝言冉挥剑,言冉朝旁躲了一下,剑身划过他的后背,虽受我控制,但言羲脸上看不出愧疚,只是紧皱的双眉暗示着他非常不悦此等行径,究竟他厌恶的是受我摆布、或是胜之不武? 当我精力着重于言羲、言冉时,阿照用着强大的意志力挣脱了我的控制,眼见言冉身危,他放下与尽冬的战争、飞身到言冉身前替他挡下言羲致命的一剑,言羲的剑贯穿阿照胸口,在他身后的言冉因他的捨身而无恙。 阿照早已被尽冬伤得千疮百孔,言羲这一剑更是足以致命,看来这四人之中,阿照将是第一个去见苍穹的了。 言羲想将剑抽回,阿照却死死握着剑身,他怕一旦这剑离开了他的身体,下一刻便会插入言冉体内,在阿照思绪中,我看见了他与言冉的情深义重,是言冉将他从无尽的杀戮中带了出来、教他何为情感、让他明白生活可以如此简单,而他也解救了无限孤寂的言冉,在那冷漠现实的王宫,阿照是言冉唯一的支柱,他们彼此依靠、彼此温暖,甚至为了对方可以不惜一切。 言羲动摇不了阿照的顽强,放开手中的剑,阿照跪倒在地、摇摇欲坠,但他仍死死撑着,只为保护身后重要之人,直到此时他仍紧握着武器、准备随时再廝杀一番,可惜他已走到末路,口中不断呕出的鲜血、苍白的脸色、迷离的眼神,他再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此时,言冉缓缓起身、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了阿照,他轻声在他耳边说:「没事了,阿照做得很好,阿照真棒。」他像哄孩子似地,表情如此和蔼、眼神如此疼爱。 「……。」阿照伤得说不出话,只能用着沾满血的手握住了言冉白皙的双手。 「可以了,你走吧。」 言冉的这句话像是钥匙、解开了阿照的束缚,让他可以自由,精疲力尽的阿照闭上了眼,倒在了言冉怀中。 言冉用着纯净的白衣广袖擦拭着阿照脸上了鲜血,慈爱而深情,突然,他伸手握住阿照胸前夺命的剑,朝内重重一刺,整把剑贯穿了阿照、也刺进了阿照身后的言冉之身。 言冉抱紧阿照,像是怕闭上眼后找不到他,一把剑夺走了阿照与言冉二人性命,言冉此时笑得很灿烂,他靠在阿照背上嚥下了最后一口气,几十年的病痛人生他早已厌倦,死亡对他而言或许才是祝福。 在言冉死前的最后一念,我见到永寧宫中他们并肩而坐、吹着徐徐凉风、品着茶香,那才是他们最嚮往的生活,无奈生于王族,言冉担起了他认为自己该负的责任,对他们而言庆幸的是最终他们依旧走在一起,无论在生前或死后,他们都有彼此相依,永寧宫的那对眷侣……生死不弃。 言冉和阿照静静倒地,言羲看着他们,闭眼长叹,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幼年时一眾手足嬉闹的画面,言冉、言临还有言羲,曾经无瑕的少年终究在权力与欲望的引诱下丧失本心,兄友弟恭的纯粹也转化为鱼死网破的斗争,我们都在时间的洪流中长成了曾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下一个轮到我了吗?」那双精緻的桃花眼缓缓张开,言羲迎面走来,于我身前三步之遥佇足,道:「要杀我便亲自动手。」 他的双眼透露着不畏死亡的勇气,他现在的这条命本就是当初汐娘牺牲自己换来的,他的果断、狠戾、决绝皆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也是为何言临败给他的原因,言临心有太多牵掛,而一无所有的言羲能做到真正的奋力一搏。 如今,我与他彻底反目,他在世上唯一的奢望也沦为泡影,生死并无差异,但既然知晓我不会放过他,他只求能死在我手中。 「你起的头,也该由你亲手了结。」 望着他坦然赴死的觉悟,脑海中响起了那句话,活,不尽然是恩,死,也不尽然是罚。 我忽然起了个新的念头,我不想杀他了,其实在我心底又何曾真心想取他性命,纵然他一再欺骗、一再伤害,在我内心深处始终忘不了最初那名令人怜惜的皇十四子。 我走近他,双手抚上他的面颊,愤怒、仇恨、懊悔、无奈匯集成泪,纷纷落下……。 「我不会杀你,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孤身一人、孑然一身,这,才是对你最大的诅咒。」 我笑着、哭着,用尽毕生的力量在他身上施下长达一世的指令。 他震惊地双眼睁的如铜铃般,我的用意他已猜到……。 越过他的肩膀,我见到那鼎祭炉高高地遗世独立,神殿重建后,祭炉便从参天塔移来了这儿,我绕过尚未从惊讶中回神的言羲,从阿照、言冉身上抽出那把夺命之剑,提着剑身满是鲜血的兇器步上阶梯,在神圣的祭炉前,将那把沾染了各种血腥、阴谋与污秽的剑扔进祭炉。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蓝色天火自祭炉窜出、直衝天际,神殿屋顶一遇天火像冰雪般逐步溶解,喷飞的天火洒在神殿各处快速蔓延,一眨眼的工夫,眼前景色已被天火吞噬……。 「好热。」 站在天火包围的神殿中央,热气使我难以呼吸,灼热的空气侵蚀着每一寸肌肤,原来……这就是天火。 「陛下!」神殿大门再次开起,方旭带人衝进神殿营救言羲。 「锦尘!不要!」方旭强行将言羲拖往神殿外时,言羲挣扎着吼叫我的名字,他很清楚在我刚才对他佈下冥术后,出了这门,便是永别。 他惊慌无助地叫喊、手足无措地挥舞,那狼狈的样子前所未见,他这一生都会好好活着、好好体会身处无人之巔的寂寥与凄凉。 「永别了,皇十四子。」 随着神殿之门的关闔,属于青冥族的清静终于回到了阿锦州。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离开阿锦州、不该想着寻仇,若非我的执着,今日或许不会落得一族覆灭的下场。 忽然,一道落下的天火砸上我的后背,此等灼热与腐蚀交织的疼痛甚于世上任何一种刑罚,那是由外而内的层层剥削,从外皮到脏器,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直到一点不剩。 火,最是乾净,它能销毁所有污秽,也能带走一切罪恶。 团团天火中,尽冬拖着一身伤口走来,他在阶梯下的石柱边上坐下,他靠着柱子,拿起腰间的酒壶、愜意地品嚐起美酒,丝毫没有逃离的打算。 「你不走吗?」 「你会让我走吗?」他反问。 「随你。」 他的去留我已无心思再管,他和言羲一样,活着只是折磨,我一死,再无人能助他復生半夏,兴许他也是知道这点,才不再偷生。 他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壶扔进天火中,仰头长叹:「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尽冬苦苦追寻多年,终究无法再见半夏一面,不,其实他们早已见过,只是尽冬误将半夏当成仇人百般折腾,我想这对尽冬是挥之不去的懊悔与自责,是他将心爱之人推上了绝路。 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忽而起了善念,想告诉尽冬事实上是我亲手杀了重伤的半夏,让他走得安心些,可后来又为自己的善意感到可笑,对一个灭族仇人,任何慈悲都是多馀的。 让他带着悔恨与怜惜而死,不正是对他的报復吗? 急遽升高的温度难以招架,身上的每一处皆因高温而发胀发疼,我坐倒在地,见我如此,尽冬略带嘲笑说道:「看来你的苍穹大神不再庇祐你了。」 是呀,我竟遭天火反噬,确实出我意料,本来我也没打算独活,想着招来天火、烧尽一切,便自我了断,而当天火降临,我感受到天火之威,方知苍穹捨弃了我。 或许因苍穹终于看清我不再信仰于祂、或许因我动了情爱上隐隐、或许因我和言羲有了夫妻之实、或许因我滥用冥术杀人性命,无论为什么,我都不在乎,我早就不奢望苍穹的怜惜。 神的眼中,万物皆是芻狗,我们不过是在这名为天地的牢笼中做着困兽之斗。 这回,我终于不必再受苍穹捣鼓了。 我释然一笑,倒在了地上,我拿出那枚雕有隐隐姓名的木雕,盼望着在另一个世界与他相见。 尽冬突然笑了两声,我不禁问他:「有何可笑?」 「你啊,心给了苏隐隐,身却给了言羲那小子,最后倒和我死在一块儿,你说是不是挺讽刺?」 讽刺,确实讽刺,不只讽刺,甚至荒唐。 何止我荒唐,青冥族的存在也是荒唐,若我们不为供奉苍穹、不受苍穹眷顾而有冥术之能,今日何遭此祸? 过度的疼爱终会成为悲剧。 可惜即使没了青冥族,也会有其它种族或庙堂出现,有人之处便有信仰,而人为其信仰足以倾覆一切。 信仰之争不会停息,幸运的是……我再也不必看见这些糟心的事。 今日之后再无青冥族、再无神殿、再无大祭司。 而我……也终于自由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