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重生)》 分卷(1) 明月席地而坐 作者: 山水间间 文案 又名《关于我重生后弃明投暗,和魔教教主在一起这回事》 * 因为长相美艳动人,眼波带笑,眉梢含情,被有心人借此大做文章,泼了一身的脏水,丑闻缠身,鞠躬尽瘁后被正道推出来当替罪羊,最后在众目睽睽下斩首示众。 重生之后,聂秋想,我不干了。 他还没有想好以后要去哪儿,昔日的宿敌,魔教教主方岐生就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容我考虑一下。 魔教教主一笑:你以为你有得选? 聂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随即,曾经的正道表率,聂家四公子,大祭司,天道所眷顾之人,救世主 欣然接受魔教教主的邀请,迅速地弃明投暗,成为了魔教的右护法。 所有人:?????说好的光明磊落,玉洁冰清呢? 聂秋:不存在的。 * 聂秋:你是说,你有上一世的记忆了? 方岐生揉着眉心:我还是魔教教主,而你是我的死对头。 聂秋关切地问:忽然拥有两段记忆是什么感觉?头疼不疼?会产生错乱吗? 方岐生说:挺累的,两段记忆轮着来。 上一秒我还在和你打得不可开交,欲要争个你死我活。 下一秒我就和你对坐高台,把酒观月,共赏山色。 * 削去浮华,人间快意。 万丈红尘中,我独守一轮清辉。 貌美温润正道表率重生攻x霸总护夫魔教教主受 本文侧重剧情和人物塑造,攻受都有坚定的目标,各自也有重要的人,感情戏不拖沓,无虐,偶尔的吵架只是因为观念不合,如果只对感情戏有兴趣,请酌情观看; 群像,双男主,剧情向,慢热,逻辑废; 如果觉得这篇文不合胃口的读者,叉掉不看就可以了,请务必及时止损,不要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我的文里,这不是一篇快餐文,我的文案应该标得很明显了,我可以说至少90%的伏笔我都已经圆回来了,有些伏笔甚至可以埋三百多章,希望一些读者不要刚开始看就说我哪里写得不清楚,谢谢~ 内容标签: 强强 近水楼台 重生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聂秋;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愿乘银鞍白马,飒沓入山河。 立意:不听天由命,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第1章 、宴席 贾家贾陵昌最疼爱的三儿子终于娶妻了,自然是要大张旗鼓地张罗布置,贾家又是远近闻名的商贾之家,不但使得各大门派前来庆贺,那封镀了金的信函还把聂家最负盛名的义子聂秋给请来了。 聂秋那是什么人?除了某些不得不出面的场合以外,几乎从来不接受此等宴席邀请的。 好奇的人继续追问道:听说聂秋出身便与常人不同,他小时候的那件事 自然属实!杨晟偷偷抓了一把瓜子塞进腰包里,这才继续说道,聂家家主在一个破庙里捡到了聂秋,见这小娃子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极其讨喜,便带回了府中好生养着,因捡着他时是在秋季,于是取名聂秋。 他疲于应付这个话多的小师弟,又嫌他凑的太近,便将手一推,一抬,等着小师弟赶紧沏了杯茶放在他手上,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聂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在聂家人五岁的时候找天相师算上一卦,看看是否官途坦荡,抑或是否该自小拜师学武。而这个聂秋倒是不简单,他五岁时算上的那一卦,可以说直接惊动了整个江湖,甚至传到了朝廷,也就是先皇的面前。 杨晟张嘴露出口中森白的牙齿,一笑,天金满,天水虚,贪狼星高悬,红鸾星动,四方神兽里有三个都护着他呢,端的是个渡人济世的好天相。就是桃花多了些。 渡人,济世,这小师弟是明白的,毕竟他也听说过正道独有的这么一个像秤似的沉甸甸的名号,在聂秋出现之前从未有人得过,在他之后理应也不会再有了。贪狼红鸾性如桃花,他也是知道的,但师兄这最后一句话又是何意? 还未等他问出口,远处人群便一阵骚动,小师弟生性跳脱,顿时就忘了自己先前的要问的话,忙拉着杨晟要过去看。 杨晟摆了摆手,甩开小师弟,你自己过去看啊,里边估计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聂秋。 聂秋!小师弟一激灵,我要去! 杨晟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拉他,你真以为聂秋有什么好名声吗?去了还不怕辱没自家师门的面子! 什、什么意思? 贾陵昌这个函,是递给聂家家主,聂迟的。杨晟收回视线,垂着头掩去眼中的不屑,旁人看热闹的还不懂,你也不懂吗?聂迟不来,他身后还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眼巴巴地等着这封信函,凭什么聂迟就交给聂秋了? 近日里江湖中有言 聂秋是凭着长相上位的。 他的养父跟他的关系也不甚清楚,聂家那珍藏多年的紫檀壶便是在某夜被聂秋借着自己的美貌来向聂迟要来的。 那谣言不知从哪里兴起,聂秋本来从不在意这种毫无意思的流言蜚语,便没去管它,任由那些人在背地里嚼舌根,他以为不去刻意遏止这种无根据的闲话,那些人知道自讨没趣,时间一长,流言便慢慢过去了 然而聂秋没想到的是,那股流言就像他后院里滋生的杂草一般,不加理会之后反而像得了恩惠似的愈发猖狂了起来。 到最后,聂迟甚至自己都糊涂了,在一次进膳后悄悄唤了聂秋来问是否确有其事。 聂秋心中忽地腾起一股郁气,他扯着嘴角露出个带着愠怒的笑,父亲怕是被那些没根据的谣言迷昏了头吧,儿子从不曾在半夜时叨扰过您,更别提拿您的紫檀金砂壶了。 他想拂袖离去,又顾及着自己作为正道渡人济世之人的身份,只得又温声添了句不甚明显的风凉话,您的紫檀壶,不是在几年前送交给贾陵昌的小妾了么? 这才堵着一口气,面色不善地离开了。 于是这回贾陵昌递了信函过来邀请聂家去自家三儿子娶妻的宴席,聂迟本来见着贾陵昌就心虚,又因错怪了聂秋而惭愧不已,便硬着头皮忽视了亲儿子亲女儿的请求,把那封镀了金、象征了贾家的信函交由了聂秋,让他以聂家养子的身份出席。 聂秋正要从怀中取出信函,那小厮却还没见到信物就侧身让他进去了。 热闹的宴席顿时安静了下来,直到聂秋旁若无人地缓步走了进来后,众人才像恍然大悟般继续吃喝玩闹,然而视线却忍不住频频地往他身上打量。 一时间形形色色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聂秋身上,他早已习惯了成为众人的中心,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然而今日却有道目光令他感到了些许不同。 聂秋顺着那道目光,抬起眼睛勾着眼角望过去,便看见了一个瞧着天真无邪的少年正向这边张望,又苦于人群重重叠叠地围在他周围,只好踮起脚勉强伸着脖子想看得更清楚。 他心中觉得好笑,刚准备移步走过去的时候,却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聂秋见到此人后,眉头一挑便又停了脚步,轻飘飘地向那边望了一眼就离开了。 揽云峰的二弟子杨晟。 要说聂秋此生最厌恶的人,大抵就是嘴碎的那一类。 而杨晟偏偏又是嘴碎之人里的翘楚,自视清高倒算了,实力还不强,和聂秋打过一架后便跟他结了梁子,与他对视的时候眼里的不屑鄙夷跟青天白日里的浮云似的明显。 瞧那副模样,大抵又是在说些他的某些传言了。 聂秋终于走到了最前面的一桌宴席,那张桌子边坐着的都是各大门派的老前辈,要么就是鼎鼎有名的经商之家,或是在朝从政的文武官员,见他走过来之后神色微变,倒也没有说什么,纷纷举杯向他打了个招呼。 喊的是,聂秋,聂弟,或是聂四。 他那渡人济世的名头虽为人津津乐道,但各门派却觉得夸大其词了,而经商之人对此名号不屑一顾,那些官员则认为辱没了当今圣上的名号。所以聂秋虽然地位不低,与这些人同桌而不会被觉得自傲,但与之论事交谈时却显得颇为尴尬,半天都插不上一句话来。 聂秋却落了个清闲,加入他们的胡吹对于他来说没有半点吸引力。 他敛眸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贾家是商贾之家,既不属于正道也不属于魔教,黑白俱沾,在外的名声倒不差,但明理人都知道他们与魔教的关系也极为密切,聂秋只是微微一扫便看见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以坐在角落的那桌为甚,要么蒙了层黑纱,要么戴了层面具,或垂头或低声交谈,看起来颇为不起眼,但对于聂秋来说却是个个能念得出名字无他,他作为正道表率,与魔教交手的时间太多了,魔教里有一定地位的人都在他这儿混了个脸熟。 聂秋眸光微微一动。 那桌人里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未作任何伪装,聂秋便能直接看到这人的长相:剑眉星目,宽肩窄腰,端的是面如冠玉,神色却阴郁得很,嘴唇未张便已显出了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此时这人把手中的酒杯轻轻一放,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对上了聂秋的视线。 他实在没想到方岐生会来。 方岐生,魔教教主,武功绝世,凭着景明、池莲、残风、乍雪四柄名剑独步天下,年仅十八岁就杀了上任教主,稳坐教主之位至今。为人心思活络,手段狠辣,喜欢单独出行,几乎不参与任何大型的正邪纷争,于是江湖中都知道此人的名号,却鲜少有人见了能认出来的。 聂秋跟他打过多次照面,认不出来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道为何方岐生会出现在这一个对于他来说并无任何意义的宴席上。 难道方岐生和贾陵昌关系很好?方岐生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这边,聂秋不可能直接撇开视线,于是秉着自身的良好修养,向他轻轻抬了抬下颔,权当打声招呼了。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过于明显,方岐生见他颔首后便收回了目光,侧过头听一旁的左护法说了几句。 聂秋忽然很想知道左护法到底说了什么,因为方岐生看起来似乎心情还不错。 方岐生心情不错,就意味着自己的心情快变差了。 他握住茶杯的手一晃,不好的预感顿上心头。 一阵喧闹声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地近了,想必是新娘子和新郎官终于到了,贾陵昌红光满面地招呼着其他人鼓掌起哄,自己则站了起来,向大门那边走去。 聂秋见此,只是跟着其他人一样站起身,敷衍地鼓几下掌,他心中的不安无端变得强烈起来,下意识地环视四周,想要从喧闹的人群中找出自己不安的源头。 身着红衫的新娘被搀扶着下了轿,将手递到新郎掌中,随着她幅度极小的动作,那缀了金丝银珠的红盖头轻轻撩起了一个角,露出了女子半张娇俏的脸。 听说贾陵昌的三儿子娶的这位新娘,未曾习武,诗书倒接触过不少,尤其是绣的一手好女红,一看便是温温柔柔的大家闺秀贾家的长子和次子的正室非富即贵,而这老三却娶了个寻常的女子,聂秋心想,倒可见得贾陵昌对他的宠爱了。 两侧忽然有小童开始撒起花来,红的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在空中打着旋儿,聂秋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这股花香浓郁得让人头脑发昏。 不是花香,是胭脂香气。 聂秋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虽是个正常男人,但作为正道表率,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够他忙碌了,若有女子向他表露心意,聂秋嫌麻烦就会当面婉拒,便没有机会去接触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更别说分辨出胭脂香味与花香的区别了。 一个看着颇为彪悍的女子终于挤开了人群,由于用力过度,直接撞在了聂秋身上。 聂秋下意识地扶了扶,然后便被拍开了手,清脆的声音在一阵敲锣打鼓声中并不明显,但由于他站的位置靠前,身侧又是各方势力的代表许多人还盯着他,想看他的笑话。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聂秋,我可算见着你了!那女子破口便骂,声音大得盖过了喧闹声,你真是不知好歹,竟然勾引有妇之夫!亏你还是正道被称为渡人济世之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聂秋终于知晓那股不安的源头了,然而他却丝毫未觉得轻松,低声想要打断女子的话,我从不曾勾搭什么有妇之夫。 林渡,你总认得吧? 经她一说,聂秋才隐约记起一个不过是泛泛之交的男人,还未等他解释,女子便毫无理智地推了他一把,口中继续念念叨叨地骂了几句脏话。 被人几乎戳着脊梁骨地骂实在不好受。 聂秋一忍再忍,才对着面前这位简直和母老虎没甚两样的女子说道:你应该是误会了,我和林兄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况且,我聂秋不喜欢男人。 女子上下将他一打量,视线直勾勾地停在他那双不经意都能显出媚色的桃花眼上,此时聂秋苦于郁愤难解,眼里不自觉地便带上了明艳至极的潋滟水光,薄薄的一层唇瓣欲要辩解,却又骤然把话咽了回去,倒正好停在了一个似笑未笑的弧度上。 聂秋见她脸色愈发地差,虽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但此时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旁边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准备凑热闹了,一对新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再不赶紧解决此事,估计明日又会有许多他凭着长相上位、勾引男人的流言出来了。 他正欲开口,身后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聂秋顿感不详。 聂弟,让你见笑了。他那位便宜林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把他自然地向身侧一带。 林兄眉梢间一染冰霜,恨声对着女人说道:我就是喜欢他,你哪点比得上聂秋了?他长得漂亮武功又高为人还温和体贴,你再瞧瞧你那副模样,聂秋比你好多了! 既然林兄已经来了,你们之间的家事我就不便参与了,告辞。 聂秋拍开这个恬不知耻之人的手,顾不得宴席内神色各异的其他人,转头运了轻功便走,晃眼间瞥见了一旁的魔教教主正不动声色地盯着这边看热闹,唇边还噙了难得的笑意。 他又气又无奈间,忽然觉得方岐生笑起来还有些好看。 第2章 、死局 分卷(2) 聂秋倒是干脆地甩手走了,贾陵昌却整场婚宴下来都没什么好脸色,阴着一张脸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还是被最疼爱的三儿子哄着提醒了之后才勉强挂上笑去应付客人。 聂迟这么一提,聂秋便放了手中的含霜刀,系了金色流苏的暗红刀鞘在檀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引得聂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聂秋的手往那柄名刀看了过去。 这斩马刀足有四尺长,看似与聂秋温润内敛的做事方式极不相符,其他人或许是不知道的,但聂迟毕竟是聂秋的养父,再如何昏庸糊涂,也知道聂秋可不止是看起来那样一副佛陀般的慈悲宽厚,他可是和他那位师父一样动起手来都是毫不留情的。 他曾见过聂秋出手。 二十多个山贼土匪,被那柄长刀在短短几炷香的时间内切成了看不出模样的几团血肉。 特意在白衣外罩了层玄色长袍来遮挡血污的青年将手腕一翻,含霜刀上的血珠尽数洒下,溅落在了地上,发出雨打芭蕉一般的清晰声响。 聂秋转过头看见聂迟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便和往常一样露出一个和和气气的笑来,反手归刀入鞘,父亲,已无事了。 作为正道表率,这副屠戮人命的样子自然是不能轻易让其他人看见。 要不是偶然见到,聂迟估计还被蒙在正道向外展现出的那个只会念叨着待人以善的表象里,而实际上,他这个收养而来的四子,不仅仪态上乘,刀法上也是罕有敌手,动起手来又是干脆简洁,若说天下有谁能与聂秋一战,估计只有魔教的那个几乎不曾露面的教主了。 说起来,天下人的心思确实奇怪。江湖中传言聂秋嗜杀成性,武功路数狠辣至极,竟没有几个人相信,而传言聂秋借自己的皮相靠爬别人的床,才获得了今日的地位,此等无根据的话却是很快便传开了。 聂秋惋惜道:他们不明白,连父亲您也不明白? 聂迟便叹了一声,贾陵昌未向我聂家施压不就说明了一切吗?那人是如何混进来的,贾家已经着手彻查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聂秋,你的做法还是太过激了,不够沉稳老练,你作为天道所眷顾之人,要时刻记得自己渡人济世的承命。 聂秋沉默了几秒,我知道的。 他实际上并不是凭着一头热血,像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受害者一样离开的贾家。那个林兄暂且不提,林渡的妻子他不知是何种身份,不过但凡有点理智的人就该知道在贾家闹事会是什么后果,她那时表现的模样,明显是受人挑唆了。 聂秋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简单,继续呆下去可能还会引出一系列的陷阱,虽然不知道背后的那人是冲着什么来的,但提前抽身大抵是他那时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 那个贾陵昌也不是个傻子,并没有追究他的贸然离场。 但这些东西不能告诉聂迟。 聂迟已经老了,他原先就不精明不然也不会使聂家愈发没落了,老了之后便更糊涂,前几年连勾搭贾陵昌的小妾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昏庸糊涂是其次,幸好聂迟的胳膊肘还没有往外拐,聂秋毕竟在聂家也生活了二十余年,为聂家挡去风浪,扶持聂家重登五大商贾之家的首位,这些用以还人情的事情他还是得做的。 聂秋唯一没有想通的是:贾家婚宴后,那个他耻于说出口的传言流传得便更广了,说书的写话本的几乎因此天天赚得盆钵盈满,写信骂他的人数不胜数,而正道各方势力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进行表态。 照理讲,他聂秋作为正道表率,理应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而其他势力也确实是这样努力去维护了这么多年,但最近这件事却显然不大对劲。 他不是没有想过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仔细思考一番,聂秋竟哭笑不得地发现这几年来自己得罪过的人太多了。 先是魔教,长期以来魔教的人对他是又怕又厌恶,不留余地去抓住一切机会除掉他。 再说各大门派,一开始本来是他们先想出的法子,在聂秋因卦象奇异的事情后便决定让他成为正道的表率,来稳定正道的高尚形象,维持寻常百姓对正道的崇敬,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些人早就成为老一辈的了,新上任的人自然对聂秋就心生不满,觉得自己门派比聂秋更适合成为正道的门面。 接着是商贾之家,之前已经说过了,他们比起道义更重利,本来就只是碍着聂秋的身份而不好开口,要是聂秋被人陷害,他们肯定会乐意在旁推上一把。 最后是朝廷中人,不论是官员或是皇亲国戚,基本上都觉得聂秋作为天道眷顾之人的名号辱没了当今圣上真龙天子的身份。 这么一想,他现在的处境还真是进退两难。 聂秋送走聂迟之后,自己从树下挖出坛酒,寻了个凉亭,对着一轮弦月独坐。 他打小被要求品行端正,青楼是从没去过,赌场没进过,连酒也不曾喝过几口,然而今晚竟起了饮酒的兴致,便挖出了聂迟多年前埋下的那坛酒。 眉目间艳丽得妖异的男人拍开酒坛子,瀑布般的黑发从耳后滑至脸侧,然后被他随意地一呼气,吹开了。 可笑至极的是,纵然他没干过勾引人的事,时时端正了自己的架子注意着形象,可就因为这张由未曾谋面的父母身上得来的一张脸,就要被污蔑成那个不堪的样子。 聂秋嗅着那股缠绕在他鼻息间的淡淡酒香,沉重的心情却没有改善半分。 聂迟走时让聂秋记好,十日后的祭天大典可不能马虎对待。祭天大典四年一次,聂秋已经参加过两次了,第二次还是由他来主持的。所以虽然大典举行时的服饰礼仪和具体过程极为繁琐,但他还是能够有条不紊地完成的,这一点聂秋不曾怀疑过。 但这一年的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谣言一过就是贾家的宴席,宴席风波一过紧接着就是祭天大典了,哪有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巧合,让他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做出那些事的人明显是冲着聂秋来的,他不相信祭天大典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那人会忍住不对他出手。 聂秋着实不想赴这鸿门宴,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这大典必须由他主持,所以他即使是不想去也不得不去。这祭天大典是先皇定下的规矩,届时,不仅各势力会前去观看,连寻常百姓也能够站在远处眺望大典的举行。 这趟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聂秋悠悠叹了一声,仰头灌酒下肚。 辛而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滚进了肠中,像把生姜在伤口处摩挲了一遍似的火辣辣的疼,聂秋不由得呛了一下,手一滑,便有大半的酒从唇边沿着脖颈滑进了松散的衣襟中,瞬间将他胸口那片浸得里外都湿透了。 酒这东西真奇怪,聂秋体外虽是冰冷的,体内却像烈火焚烧一般的灼热。 聂秋不善饮酒,他身体愈发滚烫疼痛,意识便跟着愈发清明了起来。 他挥手打碎了坛子,于是一汪酒水就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声不响地映出了夜空中的皎月。郁结难解的青年顺着潋滟的水光望向月亮,恍恍惚惚似乎看见那明月云影之间有米粒大小的兔子上下蹦跳,顷刻间又融于了夜色晚风中,消失不见了。 聂秋怔怔地盯着月亮看了一夜,第二日便绝口不提那夜的事情,专心准备祭天大典去了。 祭天大典的前六日需要沐浴焚香,七日内只能饮石上泉水,食山间野果,大门都不能迈出去一步。到了第七日,圣上亲自挑选出的婢女便服侍聂秋更衣沐浴,从发顶到发尾的每一寸都被古木制成的梳子妥帖地梳过几遍,然后用簪子在脑后固定成一个复杂的发髻。 从头顶到足尖的每一寸都缀了繁复而不显臃肿的饰物,聂秋第一次打扮成这样的时候有些不习惯,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但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已经能够暗地里使了巧劲去分散饰品的重量,倒不至于站不稳脚跟。 聂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抬起手任由婢女帮他抹平衣角处的褶皱。 他脖颈上系上了两根红绳,那两根红绳穿过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将其悬在了胸前。这身为大典所准备的服饰虽然挂满了走两步便叮当作响的饰物,但布料大体却用的白色,只是拿串了金丝的红线在袖口衣角处滚了几层复杂的祭典纹章。聂秋本来就生得偏女相,这身服饰穿戴好后便让他那张脸显得更加雌雄莫辨了。 聂秋轻轻晃了晃胸前的那面铜镜,一股脱力感却突如其来的从心底而生。 他记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和聂迟端坐在一众乌泱泱人群之间,聂迟凑近他的耳边对他说了句看见了吗,今后站在那里主持的人就是你,那股吐息时的热气和他所说的话中带着的不同寻常的沾沾自喜,让聂秋甚至有一瞬间有些反胃,他侧身向另一旁移了移,没理会聂迟的话,但还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大典中央看去 他瞧见台子上的人像一具傀儡似的演戏,台下的人图个热闹也看得津津有味。 年迈的帝王眼中闪着对永生的渴求,稍显年轻的那位皇子则面无表情。 二十岁那年,聂秋如聂迟的愿登上了那台子,紧张之余甚至在牵起衣摆上台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在一群人面前踉跄了一下,被老祭司托了托,才低着头站了上去。这时候先皇身体欠佳,所以祭天大典是由聂秋当年看见的那位皇子来亲手操办的,他仍然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大典中央,只不过此时注视的人是自己罢了。 这几年来,他大概是最抵制让聂秋成为大典祭司的那群人之一,但天生异象,民心难违,他不得已只好让聂秋在这次大典顶替那一个年老的祭司,自己则遥遥地站在一旁冷眼观望。 不论是各方势力还是寻常百姓,都说聂秋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才成为了祭天大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但没有一个人想过聂秋自己愿不愿意得这个便宜。 聂秋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他恨过,暗自垂泪过,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只当自己是局外人,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躯壳在局内被那张精心编制的网缠得越来越紧,最后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便也无处可藏身。 他吐出一口浊气,将含霜刀递交给婢女,自己则被牵引着坐上了轿。 前路短暂,凶多吉少,但聂秋别无选择。 第3章 、祭司 聂秋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去赴这场鸿门宴的,但他却只想错了一点:他们不是想要打压自己,而是下了狠手要杀他。 这场祭天大典甚至还未正式开始。 今日确实不是什么好天气,将近辰时了,天色却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聂秋垂着眸子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没等到圣上宣布大典开始。那身祭司的白袍沉重又繁琐,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等了将近大半个时辰,背脊到后膝那一线的肌肉都隐隐开始作痛了。 远处凑热闹的百姓开始细细簌簌地小声交谈了起来,聂秋的视线朝一旁略略一扫,却发现那些前几天才与他在一张桌上谈笑风生的人正神色不变地端坐在那里,沉默着,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到来。 一封信就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圣上的手中。身着黄袍的皇帝将信纸展开,神色这才跟着变了变,他忽然站起了身,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将手臂张开,示意人们看向那不甚明朗的天色。 今日天公不作美。他将手中的信翻过来面向众人,露出上面白底黑字的几个大字,朕宫中的天相师就在刚刚算上了一卦,卦象显示是大凶。 看来今日不宜举行祭天大典。皇帝神色冷淡地总结道。 聂秋本来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却忽然被皇帝唤了名字。 聂秋,你既然作为天道钦定之人,怎么会不知道适合举行大典的时间? 聂秋顿时毛骨悚然,一股冷意从脊梁骨窜上了头顶,他掩去眼中的惊疑,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陛下,天道的选择向来鲜少人能揣摩。我不过一介凡人,是万万做不到像真龙天子那样了解它的。 这位圣上对聂秋当众发难的时候不算少了,然而这次却显出些不依不饶的架势来,聂祭司,可朕最近倒是经常听到你的一些传闻。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没做好身为祭司的本分,才遭天道所厌弃了? 厌弃这个词过重了,聂秋瞬间便感觉到肩上像压了块巨石似的,几乎要将他挺直的脊背狠狠地压弯折断,然后把他碎掉的脊骨从血肉中扯出来摆在皇帝的面前仔细欣赏。 陛下莫要听信那些没来由的谣言。 他才刚说出口,就看见这个戚姓的帝王眼中骤然亮起了不知名的光,聂秋一口冷气卡在喉咙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将手一挥。 谣言?但朕这里却有人说他有证据。他冷冷一笑,祭司,解释一下吧。 聂秋忽然福至心灵,他抬起头向两侧望去,其他人神色各异的样子落入他的眼中,有惊讶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嘲笑的,有惧怕殃及池鱼的,唯独没有想要站出来帮他说上一句的。 他适时地想起一句话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一个面相看着十分和善的青年从端坐的人群中站了起来,他将衣冠稍作整理后便很快走上前来,向皇帝拱手说道:陛下,在下温展行。 温展行啊,温展行。聂秋念了几遍这个名字。 他生性凉薄,素来不与人深交,而这个温展行却和他的性子相反,是个极喜欢交朋友的人,心眼是实打实的好,又没什么心机,也常常与自己下棋作乐。 没想到此时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这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侠。 前几日我去黄府上看过了。诸位都知道黄盛是魔教赫赫有名的恶人之一,但凡事都该留有余地。黄府上下数百号人被屠,连孩童都不曾放过,此事未免也做得太绝了!温展行面色凝重道,虽然大多数尸体都已经被火烧得焦黑,但还有几具尸体因为靠近水池而保存完好。我仔细察看了那些尸体,发现那尸体上留下的伤痕都是刀伤,而江湖上用刀出名的人不多,使那种长刀的则更少,像这样刀法狠辣的人我温展行这么多年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几乎刀刀都是致命伤,丝毫不留情。 聂秋,你且回答我一句,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聂秋没什么可辩驳的。往日里正道都会暗中帮他处理好尸体,让人看不出伤口是由何种武器所造成的,而这次聂秋与其他人一一对视,喉咙中就滚出了闷闷的一声冷笑。 这次明显是没人要保他了。 见聂秋沉默不语,温展行便一下子变了脸色,从齿缝间憋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来,聂秋,你可真是比魔教还魔教啊!你这副斩尽杀绝的模样,配得上你渡人济世的名号吗? 看来温展行就是下一个正道表率了,聂秋只是看着他,并不理会他刺人的嘲讽。 确实,这样热心肠又心思单纯的大侠岂不是比他这个被天道眷顾之人更好控制吗? 光是说怎么看得出来聂秋的刀法路子?此时,一直旁观的皇帝忽然开口说道,朕觉得,倒不如让温大侠和聂祭司比试一番,待温大侠亲自体会了之后,应该更有说服力吧? 分卷(3) 这摆明了又是在给他挖坑呢。如果他在和温展行比试的时候赢了,那温展行可以说他就是那个屠戮人命的伪君子,如果他输了,那就更好了,前段时间那个说他是靠长相上位的谣言便坐实了。 他不论怎么选都是死路。 含霜刀在祭典前就已经交给了婢女,若是皇帝要给他准备武器,那必定不会直接将含霜刀还给他,这先不提。即使聂秋拼了命闯出重围,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正道已经不容他了,皇帝必定会撒下天罗地网来捉拿他。 回聂家?聂秋看了看聂迟,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正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生怕多看了一眼就会引火上身。 他能够理解聂迟的做法,毕竟聂迟的背后还有一整个聂家,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快失去作用的棋子而自毁前程,但还是不由得感到了寒心。 皇帝见他迟迟未开口,便自顾自问道:祭司,你这是不想和温大侠比试的意思? 不想比试也可以,那就算是这些罪名你都认了吗?他缓缓吐出一句话。 聂秋此生二十四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狼狈。 温展行上前一步,站到聂秋面前,几乎是带着让人听了便心悸的恨意说道:我温展行此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伪君子了。聂秋,你既然没有作为正道表率所应当具有的品德,那就把本不该属于你的三壶月交出来吧。 聂秋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他抬起头,用那双不含一丝一毫畏惧的双眼与温展行对视,薄唇轻轻一掀,说出的话倒终于符合他流言般的刻薄又尖利,你配吗,温展行? 你配用你的身份来跟我说出这句话吗?你又配拥有三壶月吗? 有传言道,珺瑶仙子被贬下凡后,在一家小酒肆歇脚,她饮着酒对月而坐,恍惚间似乎看见月亮在酒坛中隐隐绰绰地化为了三轮弦月,那月亮皎洁得似乎近在眼前,使她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在天宫时的逍遥生活。 珺瑶看着看着便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回到了天宫,她抬起头看见弦月高悬,就像她在酒坛中看到的那样,似有三轮月亮交叠相映。 她走出酒肆想要用手触碰那轮离得极近的月亮,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水池旁,一脚踏空,跌入了池中,水面上的月亮四散,碎成了浮动的流光。 之后,珺瑶仙子没能再浮起来,残存的尸骸便随着时间在水底沉着,化成了个宝物。 这就是三壶月的来历,皇帝不得不让他当祭司的原因。 实际上,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宝物到底有什么用,也不知道它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直到前几年的时候,天生异象,空中三轮弦月突显,并且好巧不巧地指着同一个方向。众人沿着那个方向找过去,然后便看见聂秋愣愣地站在一个池中,大半个身子都淹没在了池水下,只有他捧着一汪水的掌心中流光浮动,好似捧着三轮明月。 而这时月亮已经隐在了乌云背后,谁也说不清聂秋手中的月亮到底是映出的什么。 或许从皇帝不得不妥协的那一刻开始,他也不能再容许聂秋的存在了。 温展行被当众驳了面子,倒也没气恼,总归不该是草菅人命之人,聂秋。 聂秋,正道容不得你了。皇帝最后说道,黄盛固然可恶,但你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的行为,已经和正道秉持的道德背道而驰了。前些日子的黄府一事,还有前几年陵山灭门惨案的事情,大抵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朕不会把你赶到魔教去,因为你还得为了你手底下杀的那些无辜的亡魂而偿命。聂秋,把三壶月交出来,你兴许还能留下一点好名声。 事到如今,聂秋却忽然想仰天大笑。 他此生,活得是真的不尽兴,不如意,聂秋已经忘记自己上次真心地大笑时是什么时候了,然而此时一股郁气虽然死死地缠在他心肺间,他却仍是有种疼痛般的快意从心头生起,引得他牵着嘴角笑了起来。 这世道是能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的。 正道又算什么,魔教又算什么。 他只是个替罪羊而已。 我自己都不知道三壶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该怎么用,你让我把它交出来?聂秋张开双臂,头顶上的沉重头冠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而滑了下来,咚的一声狠狠砸在了地上,陛下,恕我说一句不可能。如果你真的想要,那就直接杀了我,剖开我的血肉,拆去我的骨骸,看看我的身体里到底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皇帝眼皮一跳,他不知道聂秋从何而来的底气,但笃定聂秋已经没有后手了,便继续说道:看来你的意思是,三壶月并不存在吗? 也罢,那朕就如你所说,给你个痛快吧。 阴云忽然散尽,天光乍破,亮的刺眼的阳光打在了所有人的身上,他们便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位丑闻缠身的正道表率,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逆着光而立,却仍旧是挺直了脊梁和当今圣上对视。 聂秋就在此时,头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他要的不止是自己的死,还要所谓的天道,神仙,在世人心中的彻底崩塌。 聂秋甚至不知道皇帝是何时在祭天大典中安插了刽子手的,他只感觉自己的后颈处忽然有一股快得几乎称不上是疼痛的感觉袭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聂秋便看见自己的身子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他仍苟延残喘地呼吸着,意识却渐渐模糊了下来。 原来生与死,不过一瞬的事情。 第4章 、皎月 聂秋觉得眼皮沉甸甸的,浑身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试了几次,才勉强睁开了双眼。 望着熟悉的房梁,聂秋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望山客栈。 准确地来说,是四年前的望山客栈。 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的聂秋,本来已经堕入了深渊,然而此时又像在苦苦煎熬后忽然见到一丝光明般拥有了莫大的希望。他缓了一会儿之后,抬起手看向自己白皙的手腕那上面本来是有三轮交叠相照的弦月印记,然而此时,那如同烧痕的深色印记却变得极浅,几个呼吸间就淡得只能看得见轮廓了。 身上如火烧的疼痛慢慢消褪,聂秋深吸一口气,这才在脸上露出了点笑意。 他之所以第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望山客栈的客房,也知道自己是回到四年前,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一次是在这声名远扬的望山客栈住过,而那一晚聂秋因为他第二日就得赶回皇城准备祭天大典而几乎一夜未睡,愣愣地盯了很久的房梁,所以很难不印象深刻。 四年前啊。聂秋思索着,四年前,一切还没成定局。 四年前先皇还没去世,三壶月还没出现,皇帝还是个没把他视为眼中钉的皇子,聂秋还只是个被老祭司看重,在他的引领下赶鸭子上架般的勉强举行了这次大典的毛头小子。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壶月没出现,虽然有传言说聂秋是天命之人,但却没有什么特别能让人信服的根据,那些老一辈的掌门有意让他成为正道表率,但也没有让聂秋做出什么实际的事情例如,聂秋这时候还没进入魔教的视线,他手上还没沾满鲜血,仍然是干干净净如白纸一张的年纪。 不对。聂秋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兀自笑了笑,他早就没有干净如白纸一般的年纪了。 其实魔教和正道已经相安无事多年了,只不过前一年正巧碰上魔教教主之位易主,方岐生为了震慑魔教,稳固自己的地位,所以肃清了大量魔教弟子,搞得魔教上下人心惶惶,又因为人数锐减,导致魔教不得不向周边的普通百姓出手。 于是魔教和正道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了,正道缺少肯做刽子手又实力高强的大侠,这才在三壶月出现之后名正言顺地把聂秋推了出来。 算来,这年方岐生将近十九岁,正是坐上教主之位的第二年。 之前说过,聂秋和方岐生打过好几次照面。实际上,这一年聂秋二十岁,方岐生十九岁。聂秋赶着回皇城举行祭天大典,方岐生登上魔教教主的位置,稳定了情况之后便离开了魔教总舵,一个个去找魔教四门谈话,然后他们在望山客栈,打了第一次的照面。 那时候聂秋和方岐生互相还不认得,两个人又都有急事,坐了望山客栈最早的一趟马车去了附近的驿站,短暂地同路之后便点头告别了。 其他人不知道,聂秋其实不是从传言得知方岐生四柄剑的名字,而是亲口听他说的。 景明、池莲、残风、乍雪。 马车轻轻地晃动,清晨的微风把帘子吹动,露出窗外的一片青山绿水。眉间尚有一丝稚嫩的玄衣少年神色虽有些疲惫,眼里的光却很亮,他把那四柄剑一一拔出来给同路人看,四柄剑,是象征了四季轮转。 你叫聂秋吗?如果不是赶时间,我定要和你比试一番。方岐生这时的性格已经很沉稳了,他掩去脸上的疲倦,抱拳说道,有缘再见,告辞。 第一次照面是混着晨露的淡淡香气,第二次就是铁锈似的血腥味和刀剑,不提也罢。 聂秋支起身体,这才感觉自己的头隐隐作痛,他用食指按了按太阳穴便下了床,几步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雕花的木窗。 这时候还是半夜,聂秋推开窗的时候正瞧见外头明月高悬,一派清清朗朗的景象。 打更人从远处走来,吆喝了两声后,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却正巧看见了个支着下巴靠在窗边的白衣美人,那美人身上自成一股近乎于妖的艳丽,被皎洁的月光洗过一遍后却干干净净得像天上的神仙似的出尘。美人沉静地看了会儿月亮后,准备回屋时便跟打更人对视上了,他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盈盈一笑便回身轻轻关上了窗子。 打更人呆了一会儿,才垂头叹着气笑了笑。 他今晚有幸见到这般谪仙似的人,倒将他一夜的疲惫都一扫而光了。抬起头又看见半空中明月皎皎,繁星明亮如昼,心想等到日出后一定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聂秋脸上的笑意没散过,即使身体仍然因为重生而隐隐发烫,但他吹了一阵冷风后,便渐渐定了心思,仔细思考起了重活的这一世该怎么过。 四年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些阴谋诡计,聂秋有的是时间来一一捋清,而他不曾纵情策马越过的山川,所不曾开怀大笑过的事情,所不曾说过做过的真正想要的东西,都有机会去完成了。 至于聂家。 聂秋的指腹从窗框边缘处滑过。 聂迟那时候别过头,极力想要撇清和他的关系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聂秋和聂家人关系一般,平日里只有遇到了才打声招呼,聂家一代不如一代,聂迟且不提,聂秋这一代除了他以外更是没有一个能成才的料,但他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不留余力地为聂家铺路。 正是因为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去帮聂家,所以聂家才愈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到最后一见形势不对便毫不犹豫地把他这颗弃子扔了,不是吗? 他没那么狠毒,但也不曾在这种事上有过什么善心。 聂秋不会做出些落井下石的事情,败坏自己的名声来给聂家添麻烦,他只会有一学一,聂迟当时是如何对他的,那聂秋就会如何对聂迟。 原来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已经衰败了,聂家还是适合做回普通人家。聂秋重活了一世后,总算是看明白了外人或许早就认清了的一点事实。他再如何扶持聂家又有何用?聂家已经没有以往的辉煌了,几代也没出一个能人,聂秋一走,不消三年聂家就会垮。 这一世聂秋不会沿着上一世的轨迹走,那样太危险了。 皇帝要杀他的理由可以说是简单至极,本来这位皇帝就不像他父亲那样相信长生之道的存在,又极其厌恶间接害死先皇的炼丹师,便愈发手段狠辣起来,誓要抹去天道的存在或许前几年的灭门惨案,也让他对聂秋有所不满,所以才先从他这里下手了。 真正重要的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而不是皇帝、那些掌门或者商人们,可如果不沿着上一世的轨迹走,聂秋不确定那个人还会不会对他出手,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出那个人。 聂秋沉思半晌后,仍是没什么头绪,但能够肯定的是他绝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他上一世里,三个最重要的转折点分别是:五岁时天相师的预测,二十岁时主持的祭天大典,二十二岁时三壶月的现世。 离祭天大典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三壶月也还有两年才会出现。 一切事情才刚要发生,聂秋这祭天大典是必须得去了,三壶月也一定得再拿到手。 聂秋想着,忽然又瞥见自己因为抬起手而裸露在外的手腕,不由觉得脑袋发疼。上一世他带过来的三壶月已经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不甚明显的痕迹,就是不知道这会不会对这一世带来什么影响三壶月会不会再次出现,还是个未知数。 他确实是不知道三壶月会有怎样的奇效,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在好几年里对他来说仅仅是手腕上的一个记号而已。然而那夜的明月美酒却似乎是让他失了心智,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去赴了那场鸿门宴,三壶月也会在旁帮助他。 只不过聂秋确实没想到三壶月竟然能使人重生。 但重活一次倒并非是一种使人无敌的法宝,毕竟聂秋能重生这件事本身就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往后的事情也会随之而变,而如今,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聂秋这厢正感叹着,忽然听到了一阵细碎而轻的脚步声。 来者显然是个轻功上乘的人,一般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只可惜这月夜太静,他遇上的又不是一般人的聂秋,所以自然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这就是第一个不同了。他上一世虽然紧张而难以入睡,但到这时候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只听见了打更声,却没听到这个人的脚步声聂秋睡得浅,一旦有人接近了便会马上醒过来,而他不知道这个人来过,当然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冲着聂秋来的,只是从他窗户外经过罢了。 聂秋仔细听着,把窗户支开了一条小缝去看那个黑衣人,这才发现这个人的目标不仅不是他,甚至他的目标还离自己很远。 照理说,聂秋经历了上一世的那些阴谋诡计之后,是不该多管闲事的,但发觉这人不是要偷东西,而是要杀人的时候,他便坐不住了。 聂秋还真不是那种嘴上光说着待人以善的人,其实他一般会直接动手帮人,帮了人之后就运轻功离开,而不是先在那里磨一阵子嘴皮子再慢悠悠地出手。 并不是他心中存善。 师门所教,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之后,这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了。 他抓起立在床边的含霜刀,绕了路从另一个没人住的房间摸了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小心翼翼地准备向里吹毒气的黑衣人身后。 那柄寒意凌冽的斩马刀就这么抵在了黑衣刺客的咽喉处。 分卷(4) 杀人?聂秋问道。 他没想到那刺客竟然如此有骨气,被刀抵住了喉咙都还坚持往里吹了一口毒气。 聂秋是经常见到这种小竹管的,里边装满了毒气,两侧拿东西糊上,要用的时候就打开一侧,捅开了窗户往里把一管吹完,人就得倒。不过,得把一管吹完,不然毒性不大,所以聂秋一开始倒没有多防备。见这刺客吹了一口进去后,他心中赞了一句这刺客倒是很敬业,随即用刀背把这可怜刺客整个顶翻了,准备拨到自己跟前问上几句。 然后聂秋便看见刺客开始狂咳不止,他一愣,用刀尖把刺客手中的竹管挑到一边,细小的竹管滚了几圈,聂秋这才看见另一侧糊上的东西也被刺破了。 也就是说,他倒吸了一口里边的毒气? 直接吸到嘴里和慢悠悠地在房间里扩散,然后吸入鼻中是两码事。 聂秋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向那扇破了个小洞的雕花窗户。 里边,方岐生正波澜不惊地把窗户打开了,冷着脸,看着整张脸都开始发紫的黑衣刺客在屋檐的鱼鳞瓦片上掐着脖子打滚。 第5章 、同道 面容看着更为稚嫩的魔教教主从窗内翻了出来,几步走上前,用手掐住刺客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他口中已经变黑了,舌头烂了一半,看着颇为凄惨。 方岐生仔细看了一会儿,季望鹤的人? 聂秋一下子便记起了,魔教朱雀门,门主季望鹤。 刺客说不出一个字来,连哀嚎声都被那极烈的毒性给堵在了喉咙中,然后发聩发烂,直到他完全失去了呼吸,变成了一个死人。 聂秋眉头轻轻一皱,他倒没想到这竹管里的毒这么烈。如果这刺客吸进一口毒气的原因是出在方岐生身上的,那么方岐生当时在窗边动手的时候,是不是也吸进了毒气? 一念至此,聂秋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方岐生把手一松,刺客就咚地一声倒在了屋檐上,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才伸手又揪着刺客的领子把他扔进了房内,抱拳说道,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了。 要是他知道这房里是方岐生,会不会帮他还是个未知数。毕竟方岐生完全有余力去处理这些事,他贸然在旁出手相助,倒显得多此一举了。 聂秋此时已经收回了含霜,他亦是抱拳回应,小事一桩。 这时候乌云已经完全将月亮遮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的寒风过于凛冽,聂秋总觉得方岐生这时候对他的态度不似上一世初见时的模样,而是带了三分的警惕和疏离。 不过,聂秋正巧撞见了魔教内部的事情,如果方岐生不防着他才奇怪。 朱雀门是魔教的一个分支,隐藏在西南群山之中,一般人根本找不到在哪里。聂秋上一世从来没接触过这个善用毒的朱雀门的,他只听那些正道掌门说过,朱雀门的门主季望鹤,最喜欢用毒来折磨人,神出鬼没,仿佛游离于魔教之外,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去魔教总舵面见教主,除非魔教教主直接下令让他离开西南。 世人都说方岐生雷厉风行,在极短时间里就把魔教上下治得服服帖帖,无人敢反驳他的意见。但这么一看,果然谣言都是不尽可信的。 既然刺客已经处理了,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聂秋见方岐生回房后,自己却没直接回到房间里,而是使了轻功攀上屋顶,坐在参差不齐的鱼鳞瓦片上眺望着远方的景象。皇城脚下的望山客栈的位置自然是得天独厚,附近错落大大小小的集市房屋,远处正对着的还有座斜卧的高耸山峰,在云雾袅袅和夜色的遮挡下显得模糊不清,宛如一个仙人托着脸颊在那儿闭目假寐。 再过两个时辰就是五更天,天便快亮了。 此时的聂秋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个了,即将到来的祭天大典自然无法使他感到紧张,而且他也无须急着赶回皇城,毕竟大典时的繁琐细节他已经记得足够牢固了,没必要再提前回去反复演练几遍。 话虽如此,但聂秋还是准备和上一世一样,赶在第一天就离开此处,以免多生变故。 聂秋坐了很久,深秋的夜晚总是冷的,他身上的衣服又单薄,等到聂秋准备回房的时候手指都冷得像块冰了,所幸他不怕冷,又偏体热,稍稍热了热身便又暖和了起来。 他坐在房顶的时候便发现一扇窗的灯亮了一整夜,等到回房时偶然向那边瞥了一眼,聂秋才发现那竟然是方岐生的房间。 难道他也彻夜未眠吗? 聂秋记起第二日他和方岐生同行的时候,方岐生脸上掩不住的疲倦,当时他并未过多注意因为他自己的脸色可能更差。现在仔细想来,聂秋觉得正是因为有朱雀门的刺客来刺杀方岐生,所以他才在后半夜放不下心来睡觉,索性点着灯坐了一夜。 他对窥视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更何况方岐生和他实力相差无几,只要自己一经过便会被发现,聂秋便没做其他多余的事情,回了房便关上窗收拾行李去了。 等到鸡鸣几声后,灰蒙蒙的天空便总算透出了一丝光来。 之前聂秋是因为急着赶回皇城,东西也没带多少,倒是方便了这时候的聂秋,他略略收拾了一下,行李也才收出了小小的一个包袱。算着最早的一趟马车应该已经备好了,聂秋就拎着他的包袱出了门,在楼下找小二退了房,然后去了客栈门口等车夫驾马车过来。 客栈门口早早地就有人等在那里了,聂秋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方岐生。 果然,一身玄衣的方岐生察觉到有人靠近后便转过来看了一眼,见是聂秋走近后,反而像是第一次见似的,微不可察地愣了愣,这才向他点头示意,权当是打招呼了。 照理说,经过昨晚上的事情之后,接下来聂秋和方岐生的相处应当有变化,然而这时候方岐生一系列的行为竟让聂秋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活在上一世,因为他做的动作,连细微的表情都和上一世没有任何区别。 聂秋轻轻地抖开袖口,瞧见手腕上那个浅浅的痕迹后才敢肯定自己确实是重生了。 他冲方岐生笑了笑,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等望山客栈这第一趟的马车。 聂秋估计还得等上几炷香的时间,想了想,还是试探地说道:我看出少侠的武功也是上乘的,如果我昨晚不出手,想必你也能应对那个刺客。这么一想,我倒是多此一举了。 方岐生这才转过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聂秋,聂秋当时只穿了薄薄的单衣,天色又黑得看不清他的相貌,所以方岐生一时间还没认出来,一经提醒才恍然大悟道:你是昨夜 让聂秋感到疑惑的是,方岐生却没有拿昨晚那副警惕疏离的样子对他,而是像个真的遇到了救命恩人的人似的,眉眼间的冰霜总算是融化了些,连脸色都缓和了许多。 你的武功应该与我不分上下,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他的视线移到聂秋掩在外袍下的含霜刀上,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我竟没认出你。 正说着,车夫远远地驾着马车过来了,聂秋和方岐生就先上了马车。望山客栈毕竟是远近闻名的大客栈,马车内自然也是很宽敞,能容得下十几个人,圆桌上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茶水,供聂秋和方岐生品尝。 聂秋捏着那个酥得入口即化的茶色糕点,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牙都快甜掉了。 他不嗜糖,又比一般人都对甜味更敏感,尝了一口便放下了。聂秋接着又尝了尝其他的点心,其他的甜度倒是适中,他便主要吃那些点心,再也不去碰那种茶色的糕点了。 方岐生与他相反,专吃那些甜的,尤其是聂秋不想吃的那种茶色糕点,又不肯表现得太明显,束手束脚得让聂秋不由得翘了翘嘴角,很想说一句让他敞开了吃。 吃得半饱后,聂秋便听见方岐生问了句:你这刀是斩马刀吗? 聂秋将含霜刀从腰间取下来,铮地一声出了鞘,显出刀刃上凌冽得有些像凝了层冰雪的寒光,掉转了方向把刀柄那侧递给了方岐生。 与大部分人不同,方岐生是不忌讳别人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武器的,他本来就喜欢这些形态各异的兵器,见到少见的更是想要上去好好研究一下,不过碍于大多数人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武器,他一般也不会贸然提出那种要拿在手里的要求不过魔教内部倒是惨了,几乎没有人的武器逃过方岐生的魔爪。 方岐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爽快的人,不由得对聂秋多了一层好感。他接过含霜刀,指腹从刀背一路滑到刀柄处,又轻轻弹了弹刀身,听见那阵虎啸般的刀鸣声后,眼里很明显地含了点笑意,说了句:好刀。 此刀名为含霜。聂秋说。 方岐生又将含霜刀仔细抚摸了一阵,这才将刀还给了聂秋。 他见聂秋归刀入鞘后,想了想,又把自己原本背在身后,现在立在一旁的剑匣取了过来。那剑匣比聂秋的剑鞘稍短一些,有三尺半长,同方岐生经常穿的衣服颜色一样都是玄黑色的,只有在下端刻了涂了层金漆的猛兽纹路。 方岐生将四柄剑一一拔出,景明、池莲、残风、乍雪。 乍雪这把剑倒和你的含霜名字很相近。方岐生说道,窗外一阵风吹过,将帘子吹起的同时,聂秋瞧见了方岐生低垂的睫毛也轻轻晃了晃,四柄剑,是象征了四季轮转。 虽说四柄剑是象征了四季,但是这四柄剑的颜色却都是暗色的,大体都很相似,唯有细节处有不同的地方。景明那柄剑在剑格处镶嵌了一颗深绿色的翡翠;池莲的剑格做成了莲花的形状,剑柄则做成了根茎的模样;残风剑的凹槽比一般剑都宽上许多,剑锋处甚至因为凹槽过宽而顺势将尖端分为了两个;乍雪的剑身纹有不甚明显的复杂纹路。 我叫方晟生,年方十九岁。方岐生到底还是不能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他说了自己的假名后,问道,你呢? 方生生?聂秋那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方岐生是叫这个名字,还在想一个武功高强又冷静稳重的男子为何会取个这样的名字,所以当聂秋再次听到这个假名后,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答道:聂秋,刚满二十。 方岐生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总觉得自己从哪个地方听过。不过印象不深刻,或许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偶然听说了同名的人而已,方岐生便没有多想。 聂秋接过方岐生的剑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顿时觉得有些新奇。 他是许久没碰过方岐生的剑匣了。聂秋以前疑惑过方岐生是怎么做到同时使用四柄剑的,后来交手的时间多了,便发现景明和残风这两柄剑较重,池莲和乍雪偏轻,方岐生使双剑的时候一般使的池莲和乍雪,使单剑的时候则主要用的景明和残风。 通往皇城的驿站到了,马车外的车夫探头进来问了句:公子,要下车吗? 聂秋手腕一翻,将残风那柄剑收回了剑匣中,抬头对车夫笑了笑,不了。 前世他这时候就已经下车离开了,而现在他还不想这么早就回到皇城。 再往前的那个驿站是专门租借耐力好、耐热耐渴的马匹,一般人去那里都是准备去西北荒漠的,方岐生见那车夫退了出去,便问道:你也是要去西北的? 聂秋本来没有仔细想方岐生是要去哪里,此时听他一说就想起了西北的青龙门,想来方岐生昨夜虽然被季望鹤派来的人刺杀,但他还是不准备改变自己的路线先是青龙门,再是白虎门,朱雀门,玄武门。当初的镇压四门一事,在江湖中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他暂时还没想好自己要去哪里,方岐生问后,聂秋思索了片刻,觉得去西北见见大漠戈壁风光似乎也不错,便点了点头。 那我们可以同路,到了西北再分道扬镳。方岐生以茶代酒,举杯说道。 聂秋顿时就想起上一世方岐生的那句如果不是赶时间,我定要和你比试一番,他之前还以为方岐生是客套话,现在一想才发现方岐生什么时候说过客套话了,他每句话都不掺半点夸张的假话在里边的,说是想和聂秋比试一番就真的是想跟他比试。 聂秋知道自己现在和方岐生的武功确实是如他所说的不相上下,真要打起来或许自己会因为经验丰富而略胜一筹,可方岐生却不知道,他只是因为聂秋所使的武器比较少见,才对他的武功路数起了兴趣。 他是那种如果真要打起来就会全力以赴的人,但聂秋觉得自己这一世该留有底牌,可现在直接拒绝方岐生又太扫兴,所以聂秋决定以后只能尽量避免和方岐生比试了。 这一世他和这位魔教教主可不是死对头,自然不能拿上一世的态度对他。 白衣青年笑了笑,举杯和方岐生碰了碰,路途遥远,望方弟多多帮衬。 第6章 、算卦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驿站处,待聂方二人下车,车夫向他们告别后便驾车离开了。 车夫想了想,在马背上回身又提醒了一句:二位公子小心,这地方最近可不太平。 聂秋听他语气中是一片好意,便抬手抱拳远远道了句谢。 这时候天快全亮了,方岐生抬头望去,只见东边的山丘背后有一片极为鲜艳的红色渐渐地铺开,就像浅蓝绸缎上失手打翻了的朱红色染料。那染料没有规律可循,只是交错穿插着缀满了整个天际,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初春时一片翠绿青树间零星的火红花蕾。 那颜色看起来很烫,清晨的风却仍旧是凉爽的。 方岐生在自己现在极其困厄的处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释然。 他侧头去看聂秋,却见他遥望着东方,就像真被朝霞烫到了似的瑟缩了一下。 方岐生觉得聂秋此时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下一刻便见眉眼温柔的男人转过来,启唇对他解释道:这深秋时的风确实还有些刺骨。 那解释要真说起来是苍白又无力,但聂秋好歹是解释了,方岐生便觉得自己是被面前的人实打实地尊重着的。他其实并没有想真的问出口,毕竟他们的关系还并不熟络,不过聂秋的反应倒让他心下觉得奇怪照理说,聂秋这个年龄也正是桀骜不驯的时候,不该有那样察言观色的本领,说话的方式也很讨巧,正好不会使人生厌。 奇怪也只是奇怪,方岐生本人还是很受用的。 而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聂秋自己能知道了。 聂秋刚落地不久,见方岐生向朝阳的方向望去,便跟着看了过去。在他的视线接触到那抹红色的一瞬间,一股并不陌生的灼热感忽然从手腕处升起,顷刻间便蔓延至了四肢百骸,那阵比昨夜更加灼人的疼痛烫得聂秋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正巧被方岐生看见了。 他像饮下了火焰,胃在灼烧,心在灼烧,血液在沸腾,骨肉都被烧焦,连清爽的秋风都令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更加疼痛,只有靠近有温度的东西才能让聂秋觉得那股阵痛有所缓解。 分卷(5) 聂秋竭力掩饰住身体的不适感,不动声色地抚了抚右手手腕上的痕迹,却不觉得烫,那突如其来的火焰就像在他的身体里燃烧他的血液经脉一般,体外却丝毫感觉不出来。 看来使用三壶月的后遗症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压着那股疼痛,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用左手狠狠地掐着那块疼痛的根源,商量道:天色还早,我们先在市集买好充足的干粮再去驿站租马匹吧。 他们二人的行李都不多,背在身上也绰绰有余,所以没必要存放在其他地方。 方岐生点头同意了,从驿站小厮里随便抓了个脖子上绕了几圈红线的人问了问市集的方向在哪里。 聂秋见那人的腿肚子都在发抖,就想笑,浑身却又疼又发软,笑也笑不出来。 方岐生一旦是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了,整个人都会像放松警惕的刺猬渐渐把刺儿给收了起来,眉眼都舒展开来,要是唇角一勾便更显出了些少年气息,丝毫看不出来是那个凶名远扬的魔教教主。但他又总是绷着脸,好像有人欠了他几百两黄金似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十分地不拘言笑,浑身透着股凶神恶煞的气势,平日里寻常百姓不由自主地就会避开他。 那人哆哆嗦嗦地把方向给方岐生指出来了,他便转身去寻聂秋,准备一起过去,刚转头便看见一身白衣,腰上挂了把刀的青年眯着眼睛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面容的轮廓被身后的暖阳晕染得有些模糊,看起来和身后的凡俗格格不入。 方岐生倒是没说什么,聂秋却以为自己脸色很差,于是偏了偏头,提醒道:走吧。 街上大小的商铺陆陆续续地都开张了,但由于时间还早,所以街上的行人不多,大都是出来买早点的,聂秋和方岐生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已经吃过了,现在见人少,便正好图了个清净。 方岐生平常话不多,能动手的就绝不废话,只有在聊兴起了才会多说上几句,所以一路上聂秋都只顾着忍住身体的疼痛,要是状态好些了才和方岐生攀谈,好歹没表现出自己的身体不适。他说一句,方岐生就答一句,二人之间的气氛倒也不尴尬。 眼见着方岐生忽然驻足在一个小铺子前,聂秋便跟着停了下来,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人是做一些小玩意儿的,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摆满了香囊、手链之类的东西,而方岐生肯定是不会买这种东西的,他看的是其中一个很不明显的深棕色的剑穗。 那阵火烧般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聂秋此时已经能够和平时一样正常地和方岐生交谈了,不至于再掐着自己的手腕才勉强憋出几个字去应付他。 你喜欢这个剑穗吗?聂秋问道。 配池莲。方岐生伸手把剑穗拿起来看了看,太长了,影响出招。 长剑穗只要用熟了能在里面藏暗器,甚至能当武器使,而且更美观,就是容易缠在剑上。但方岐生用池莲的时候是使双剑的,本来就要协调两把剑的平衡,哪有那个闲工夫注意剑穗会不会缠在剑上,自然是不会选这种长的剑穗。 他放下手中的那个,又翻了翻其他的。 倒是那卖东西的人,见了聂秋刀上系着的流苏,竟忍不住多瞧上了几眼,问道:公子这穗子材质和做工都属上乘,流苏散而不乱,如水一般灵动,敢问是从何处买的? 聂秋用两指将穗子托起,轻轻拨弄了一下,使上面的浅色小珠转了转,露出中间刻的那一个小字,说道:故人所赠。 听他这么说,那人便没有再问,而此时方岐生翻了一会儿也停了手。 其他剑穗虽然有短的,却都是颜色比较鲜艳的,和池莲偏暗色的剑柄很不搭。方岐生不是那种会为了这种事而特别执着的人,一见没有合适的,转身跟着聂秋离开了这家小铺子,打听好路之后便去买路上所需要的干粮了。 待二人买好后,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他们也没有其他需要买的东西,于是商量了一番后便决定往回走,然而街上的人却忽然像见着了什么似的向聂方二人所在的地方挤了过来,聂秋轻轻皱了眉,随方岐生跃上了房檐。 站稳身子后,聂秋垂眸向人群中间望去,这才发现他们刚刚所站的地方,不远处就有一个衣服破破烂烂的老道,正端坐在算命摊子前,一旁挂着面一字未写的招牌,口中念念有词。他的摊子上和寻常道士不同,并没有摆上纸墨笔砚或者道书,反而是只放了八九个小锦囊,那锦囊的颜色极为暗淡,不像是装饰物,倒像是路边随意捡来的一样。 然而其他人却像是见了什么宝贝似的,纷纷挤破了头想挤到老道面前去拿那些锦囊,无数碎银混着金子向那老道的摊子上掷去,老道笑呵呵地端坐在那里,丝毫不为所动,任凭其他人去争抢,谁拿到了就归谁,也不去数摊子上到底有多少金银。 聂秋心下生疑,他转头和方岐生对视一眼,好奇怪的事。 先不说那奇怪的锦囊,也不提那根本不像算命的摊子,就说那老道,聂秋只是看上一眼就觉得一股冷气从背脊上窜了上来,虽然说不出哪里奇怪,但就是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方岐生指了指老道的后颈,那上面的肉凸起了一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蛊虫。方岐生说。 聂秋眯起眼睛仔细看着在那些人手中抢来抢去的锦囊,总觉得有些熟悉。 驿站的那个小厮,脖子上挂的红线和锦囊上系的红线一样,上面都串了颗颜色奇怪的珠子,他脖子上的红线最后隐在了衣服下,所以聂秋并没看出他到底挂的是什么,但现在却忽然有了眉目。 见底下的人群因为争抢锦囊而渐渐地散去了,聂秋便跳下屋檐,落在了老道面前。 聂秋温言道:烦请道长帮我算上一卦。 那老道本来是在慢悠悠地收摊,听聂秋这么一说后,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忽地亮了亮。 老道便也不急收摊子了,叉着手很不客气地问道:如今天相师横行,没想到还有人想要让道士帮他算命的? 世上的天相师也就才几个,有一个在宫中,其余的都不知道归隐何处,哪是那么好请的,他这话便是在故意撒气的了。聂家的先人同一名天相师结好,所以才定下了聂家后代都由那名天相师的后代来看卦象的规矩不过,天相师向来短命,到聂秋这一代,给聂秋算命的天相师那一脉大概也只剩他一个了。 聂秋也不恼,又重复了一遍,请道长帮我算上一卦。 你真是无趣!老道摆摆手,盘腿坐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纸笔,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说的,方岐生看那老道实在不靠谱,他本来坐在房檐上,正想着要不要跳下去阻止聂秋,却见他冲自己摇了摇头。 笔尖已经沾上了墨,聂秋也不隐瞒,直接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了纸上。 老道接过来,一边掐着手指一边皱着眉头思索,过了半晌才忽然动手撕掉了那张纸。 枯瘦的老头掩着嘴压低了声音,桀桀笑道:果然是你。 聂秋神色不变,听他这么一说后才露出了微笑,道长看出来了? 天金满,天水虚,贪狼星高悬,红鸾星动。老道仍是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除了聂家那位,还有谁能有这种卦象? 他当初的卦象可是直接轰动了整个江湖,过了十五年,虽说很多人都记得不清楚了,但像天相师或者道士却是不可能忘记的卦象一出后,那位天相师来回算了十多遍,最终才肯确定自己没有算错,而那之后,想来聂府给聂秋算卦的道士几乎踏破了门槛不过基本上都被搪塞了过去。 十五年前的事情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确确实实会算命,这老道不是被蛊虫所控制了。 聂秋直白道:道长颈后的蛊是自己养的吗? 老道下意识抚了抚脖颈上蠕动的蛊虫,笑了笑,以身饲蛊,一脚踏进黄泉路,听过没? 半生半死的状态下,是能看见许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怪不得自己一见这老道便浑身冒冷汗,聂秋心想,原来如此。 幼时有道士看聂秋天资过人,便想收他为徒,被聂迟拒绝了,虽然聂秋那之后并没有对此术进行任何学习,却还是比常人更加敏感,就拿老道这件事来说,其他人都没有看出他身上有什么不对,聂秋却一眼便觉得他十分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今天可算是让我大开眼界,以后便有的向那群老不死炫耀了!老道哈哈笑道,我觉得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所以你记好了 我姓徐,单名一个阆字。 老道将手腕一翻,从袖中滑出两个锦囊来,这个给你和你那个坐在房檐上头的朋友。 他最后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一言不发地收拾好摊子后便走了。 第7章 、启程 聂秋见方岐生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便悄悄将老道给他的锦囊递给方岐生,这是他给的。 方岐生也知道其他人一直在争抢这锦囊,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却低声推拒了,让聂秋把两个都拿着。 聂秋便没说其他的,将两个锦囊揣进了怀中。 那锦囊上有封口,如果拆开就关不上了,聂秋事先已经仔细观察过,便没有贸然打开。 方岐生的眼神中带着点探究,聂秋也不想再加深他的误会。也是,毕竟徐阆和他说后面的那些话的时候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方岐生离得也不近,自然没怎么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按常理来说也应该有警惕。毕竟,如果方岐生认为聂秋和徐阆本来就是串通好的,这锦囊里有什么古怪,聂秋也无从辩解。 他们二人也没有其他东西要买的,就没再提这件事,沿原路返回,回驿站借马匹去了。 临近市口,一个七旬老人斜躺在街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面前放着个破碗,里面的铜板寥寥无几,更别说银子了,简直少得可怜。 聂秋走过去的时候,轻轻放了一锭银子进去。 他的步伐一刻未停,动作幅度又小,周围人都没注意到,甚至连那老人都没看见。 方岐生自然是注意到了,他动了动嘴唇,还是说了一句:天底下的穷人那么多,你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一世,救得了这个人,也救不了天下。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却是那老人看见了银子,他倒不笨,没有大声宣扬,只是把银子悄悄捏在手心里,向着前方磕了几个响头。 聂秋也听见了声音,没回头,给他这一锭银子,于我来说不过是吃几顿素罢了。 方岐生见他一副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好事的模样,心中一叹,聂兄,你真是有善心。 不是善心,是习惯了。 聂秋转过来,看见方岐生不怎么相信的神情,摇了摇头,也不准备继续解释下去了。 这镇子不大,集市离驿站也不远,不一会儿聂方二人就回到了驿站。 选好马匹,付了银两后,聂秋特地观察了一下那个见了方岐生就躲得远远的小厮,发现自己果然没记错,那细绳和自己拿到的这两个锦囊上系的绳子一样。 整个镇子上的人几乎都在争抢这个小小的锦囊,而他们似乎也没拆开,就放在了自己的身上,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聂秋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索性先翻身上马,和方岐生确认了方向后便出发了。 小镇较为偏僻,镇上的商人们就琢磨出了一条商道,从镇上出发,沿途经过好几个村庄和镇子,最后才能抵达霞雁城。 之后便是大漠的隘口,换了骆驼走上两天两夜兴许能抵达沙漠绿洲中的青龙门。 他们沿着这条商道,策马跑了相近一日。中途三壶月又将聂秋里外烫了一次,他细细一算,这次和上次发作的时间明显比第一次发作和第二次发作的时间要长上许多,看来再这样下去,到后面一月一次或者半年一次也是有可能的这么一想,聂秋倒是宽心了许多。 天色渐暗的时候,聂秋和方岐生刚抵达了一个无名的小村子。 那村中的人都用布掩着脸,黑布下露出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静悄悄地打量着他们,当聂秋望回去的时候却又躲躲闪闪地撇开视线。 聂秋给了村长一些碎银,表明了自己和方岐生的来意,村长倒是没有其他人那样表现得那么古怪,但也并不热情,拿了银子后就引着他们去了一个破旧的草屋。村里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如此,聂秋和方岐生都是在江湖中行走时露宿惯了,所以并不在意这里的条件是否恶劣。 有几个辨不清男女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将自己的视线死死地粘在这两个外来人的身上,聂秋虽然已经习惯被人注视的感觉了,但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粘在自己身上的不是他们的目光,而是无数毒虫蛇蝎附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掉。 方岐生皱起眉头,转过去用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睛盯着他们,有什么好看的? 那群人这才作鸟兽散了。 聂秋这时候还在和村长道谢,他瞥见方岐生黑着张脸,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在路上的时候不是没有跟村长提过,也不是没有含蓄地和那些人对视几眼,不过基本上都毫无作用,该盯着他们的还是盯着他们。 自己以后是不是也得学一学方岐生,时不时地凶一下?聂秋心想。 村长离开后,聂秋便轻轻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和方岐生进了屋子。 幸好,虽然小是小了点,而且没有床,但并不脏,顶上也盖得严严实实的,至少不用担心晚上下雨时会漏雨了。 马拴在了草屋后,聂秋走到靠近那一侧的墙面时甚至能隐约听到那两匹马的蹄子轻轻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他和方岐生把东西大概收拾了一遍,让这个屋子勉强能住人了,只是当聂秋把唯一的棉被铺在冷硬的地上后,他们却没有盖在身上的东西了,只能和衣而眠。 方岐生将灯点上,然后把聂秋几乎见底的水囊拿了过来,我去装水。 聂秋问道:我和你一起? 不必。 方岐生出门后,聂秋忽然想起了他没能好好研究一下的两个锦囊,便将烛灯拿到了床边,借着那昏暗的火光仔细翻看起了锦囊。 他和方岐生的这两个和其他人的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灰扑扑的一个小小锦囊,上面系上了一根红线,锦囊面上什么也没绣,一如徐阆那个一字未写的招牌。 聂秋轻轻捏了捏,却只能感觉到手指间的柔软触感,这里面塞满了鼓鼓囊囊的棉花,他捏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棉花中间似乎还放了个硬物,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具体形状,但可以确定它肯定不是圆形的。 分卷(6) 他又换了另一个锦囊,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 聂秋把手里的两个锦囊又放回怀中,环视了一圈四周。方岐生的剑匣立在墙边,并未被他带在身上。他的剑匣重而大,如果背在身上行动会有所不便,如果只拿了剑就没有剑鞘,也不方便,所以方岐生索性取了下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方岐生现在就是毫无防备的状态,当初他连剑都没拔出来,硬生生凭着自己的一身武功就击退了濉峰掌门,让所有正道人士的心情都坏了好几天。 聂秋又将含霜刀拔出来,对着火光仔细擦拭了一遍。 含霜,顾名思义,便是像凝了层霜雪,这时候却在烛灯的照耀下蒙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火光在刀身上缓缓跳动,然后又移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将刀竖起,静静地看着刀锋绽露出了凛凛的冷光。 聂秋其实几乎不用含霜的这一面,他基本上都是使的刀背,那天晚上用刀刃那面也只是吓唬吓唬那个刺客罢了。江湖里什么人也有,怕见血的,喜欢见血的,聂秋都见过。他自己是既不是怕见血,也不是喜欢见血,对于他而言,血不过是有温度、有颜色的水而已,看见水能生出什么复杂的想法? 不过,聂迟以前经常让人给他准备白衣,所以聂秋每次真要动手的时候便不得不披上一层玄色的外袍来挡血污,不然白色染上血后就太明显了后来聂迟突然就不坚持让他穿白衣了,但聂秋这时候已经习惯了,改也觉得没必要改,索性就一直这样穿下去了。 胡思乱想了半晌后,聂秋不得不在意起另一个问题:方岐生怎么还没回来? 在来草屋的路上时他就注意过了,这个村子很小,小溪就在村口的不远处,按理说方岐生该在他观察锦囊后就该回来了,可他现在连含霜刀都仔细擦了一遍,方岐生却还没回来。 在这里等也不是个办法,聂秋便站了起来,将含霜收回刀鞘中,拿着一柄刀就出了门。 夜幕低垂,夕阳已经完全褪去,村子里静悄悄的,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林立的草屋沉默着融于夜色,每家每户的门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口连一盏灯都没点上。 再拖延下去就要看不清路了,于是聂秋使了轻功跃上房顶,像一只燕子轻巧地在草屋之间穿梭,不时停下来仔细辨认村口的方向。 夜风呼啸,聂秋恍然间听见一声铃响在安静的村庄中悠悠荡开,然而那铃声却极其诡异,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时间声音繁杂重叠,使他无法听出铃响的源头。 那铃一响,他的手腕便跟着开始发烫。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已经是第三回了,聂秋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在一户人家的屋顶停了停,然后就继续向前赶去了。 今夜和昨夜不同,连月亮都看不见,空中黑云密布,把光遮得严严实实的。 聂秋听见小溪流淌的潺潺声,抬眼向那个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乌压压一片的人站在溪边,都没有提灯,都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也不知道方岐生是否也在其中,但直觉告诉聂秋他们不太对劲,他便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声,跳到了村口的大树上,蹲在枝桠间悄悄地等待着机会。 然后是第二声铃响。 聂秋从没听过如此浑浊又响亮的铃响,毒药一般慢慢地侵蚀,又突然刺得他太阳穴一疼,倒将三壶月所带来的灼烧感给压下去了许多。 那铃铛一声接着一声,催命似的,从各个方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随着铃响愈来愈快,底下的人群躁动起来,布料摩擦时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混着尖锐刺耳的铃声,一时间竟让聂秋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双手忽然从他身后伸了过来。 聂秋当然察觉到了,他正要回身拔刀,却又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且毫无恶意,便硬生生地制止了自己可能会引起底下人注意的动作,动了动嘴唇,方晟生? 方岐生用手盖住他的双耳,在对上聂秋视线的时候摇了摇头,用口型说道:别听。 难道方岐生自己不受这铃铛的影响吗? 聂秋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显,只是轻轻冲他点了点头。 方岐生这才放了手,见聂秋乖乖地把自己的耳朵捂上后,才皱着眉头指了指底下的人群。 活死人。方岐生一字一字地做出口型。 第8章 、炼尸 活死人?聂秋咀嚼着这三个字,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魔教并不是叫魔教的,这只是正道给他们安上的名字,方岐生所在的教派是魔教中最大的,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门,以前则是其他教派,只是被第一任魔教教主收归麾下了。所以一般而言,人们口中所说的魔教便是指的他们而且,自魔教的上上任教主改制后,他们便心安理得地将魔教这个词收为己用。 但这世上的歪门邪道千千万万,这炼化尸体的教派就是其中之一。 他前世未曾和这个教派交过手,却也知道他们的名字神鼎门。 神鼎门小得可怜,教中人数稀少,把尸体炼化成活死人的秘术又困难,这个教派倾尽全力也只学会了一星半点,在江湖上基本掀不起什么风浪,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教派。 可这底下的活死人这么多,难道说正道的情报有误,神鼎门已经有人练成了这门功法吗? 他正想着,方岐生却忽然碰了碰他放在双膝上的含霜刀,聂秋刚点了下头,方岐生便抓过含霜,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看准了目标就跳进了底下的人群中。 聂秋捂着耳朵,就没听清方岐生拔刀时清越的刀鸣声,只看见他刚被乌压压一片的人潮所吞噬,下一刻就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握着斩马刀,如同漆黑长夜里的雷电般蛮横地撕裂了拥挤的人群,几息间便劈出了一条道路,向溪边的方向奔去。 然后聂秋就看不清方岐生到底在哪里了,只能看见树下的人群像虫潮般蠕动起来。 耳边疯狂摇晃的铃响骤然停了,聂秋察觉到这一点后便放下了双手仔细听着底下的情况,他等了几秒钟,伸出右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方岐生的手臂,将他拉上了树梢。 方岐生刚攀上树梢就将插回刀鞘的含霜刀扔给了聂秋,一刻也不停地施展了轻功,跑! 聂秋还没来得及去看身后的情况,听他语气中难得带上了焦急,下意识地便跟着他向草屋的方向赶去,身后的铃铛声仍然未响,却能听见那群活死人痛苦的嘶吼声。 风声从他耳侧呼啸而过,将那些如炼狱恶鬼般的哀嚎声全部甩在了身后,空气中波澜不定的氛围逐渐安静了下来,于是聂秋问道:你是去干什么了? 方岐生轻飘飘说道:抢了个东西。 他说得倒是轻巧,聂秋却嗅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活死人是没有血的,他们的身体里空无一物,而这股血腥气息显然说明方岐生自己受伤了。 聂秋没有贸然问出口,他说道:那是神鼎门的人吧。 方岐生转过头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神鼎门? 有所耳闻。聂秋轻轻说道,但神鼎门已经百年未出现过成功习得炼尸功法的人了,百年前的那个在江湖上掀起了腥风血雨,百年后的今天难道又出现了一个吗? 她还差远了。 听方岐生这么说,似乎已经和神鼎门的那人打了个照面。 你记不记得今日我们遇见的老道?方岐生说,和他一样,身体里都种下了个蛊,应该又是个借助外力来提升自己功力的人。 魔教的朱雀门既擅长使毒,又善用蛊,方岐生了解这一点也是正常的。 这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件事了,虽然青龙白虎朱雀三门都距离魔教总舵很远,只有玄武门就位于总舵之中,但四门的长老也就是上任门主都在魔教总舵,还有四门中的一部分门徒,起到震慑四门门主的作用,所以如果方岐生此时让季望鹤从西南赶到魔教总舵,只要朱雀门的长老把消息一发出去,他就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赶过来。 于是,这任的魔教教主方岐生离开魔教总舵,亲自镇压四门一事才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不过,她现在已经威胁不到我们了。方岐生抬起手,聂秋才看清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只还在缓缓蠕动的蛊虫,本来想直接杀了她,结果只把她的蛊虫抢走了。 聂秋实在难以想象方岐生刚刚竟然是拿了自己不算熟悉的刀,直接想强行杀掉那个神鼎门的弟子,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鲁莽又谨慎的人。 转念一想,如果这个人是方岐生,那倒是不奇怪毕竟他真的做过在武林大会上刺杀温展行的事情,不过自己刚好也在,所以并没有让他得手,但还是让他抢走了温展行手上拿着的那个象征武林大会头筹的玉剑,气得正道一帮老前辈吹胡子瞪眼地不得不拿了其他宝贝来代替此物。 聂秋追了好几里地想拦住方岐生,却被左护法阻了阻,便没有赶上。 他远远望着那个把玉剑握在手中的黑衣男人,知道自己赶不上,就止住了脚步。 方岐生却突然回过头,面若寒霜地冷笑两声,他摆了摆手,让左护法退开,当着聂秋和所有跟上来的正道人士的面,用残风把那把极其华美温润的玉剑给斩断了。 看见你们此时的表情,当真是有趣。他缓缓说道,上月刚刺杀了我青龙门门主,现在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开始举行什么武林大会了?可笑至极,虚伪至极! 他说:温展行,你是找死。 正道和魔教的冲突不断,彼此却有分寸,基本不会对门主或掌门一类的人痛下杀手,而温展行是个不懂变通的耿直性子,见了恶人就不肯轻易放过,自然是不可能白白放弃刺杀青龙门门主的机会。 这便是明晃晃的宣战了。 正道老一辈基本被魔教清洗了一遍,温展行从那次后就不再受到正道的重视,却没人能把真正的缘由摆到明面上来说,所以只是渐渐把他推出了正道的圈子后来因为温家求情,才又回来了,不过当温展行在祭天大典上出现的时候,聂秋还是感到了惊愕。不知道温展行那样嫉恶如仇,见不得小手段的人被家里用这样的手段再推上来时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晃神间,聂秋便半天没有开口。 他抬起眼睛,看见方岐生正望着自己,似乎是在疑惑他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了。 那张眉宇间还有些张扬的脸渐渐和聂秋记忆中的那张阴郁冷漠的脸重叠了,聂秋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个方岐生才是真的,还是两个都是他幻想中的虚影。 方岐生瞧他脸色不好,便又把蛊虫握在了手心中,你莫不是怕虫吧? 聂秋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不怕。你这样握在手中不会被蛊虫反噬吗? 不会。方岐生说,这蛊虫没有攻击性,不过我还得仔细观察一下才知道它是什么蛊。 说着,草屋已经近在咫尺了。 聂秋和方岐生翻下房顶,聂秋见方岐生去牵马了,自己便先去把门打开,好方便那两匹高大的骏马勉强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挤进屋。 方岐生回身把门关上,又拿一些杂物堵住了门口,这才转过来走到聂秋身边。 她今晚上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所以先把马带进来,免得受牵连。方岐生说,凭她现在的实力估计连破门而入都很困难,而且她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间草屋里,所以不必担心。不过我们今晚上只能凑合着睡一晚了。 没关系。聂秋把烛灯放在小木桌上,却是忽然伸出手把方岐生手中的蛊虫拿走了。 方岐生挑了挑眉,没跟他去抢,但随即又被聂秋轻轻拉住了手腕 我拉你上树的时候是拉的这只手吧?你那时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我就想着是不是受伤了聂秋将方岐生的护腕剥下,卷起他的袖口,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果然如此。 聂秋凑近他的伤口,浓郁的血腥气息顿时扑面而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借着摇曳的烛火,才看清了那沾满了血的裂口处染上了宛如尸体般的暗灰色,这时候才觉得不对劲,你不会是 温热的吐息让方岐生觉得有些痒,他想要抽回手,却还是没有拂了聂秋的好意,没注意,被她抓了一下。 这是尸毒吧。聂秋深吸一口气,那人把自己也炼成了活死人的模样? 见方岐生点头应下了,聂秋说道:要不然今夜便启程,天亮时或许能在镇上找到郎中。 昨天夜里你也问过我有没有事。 方岐生接着说:没事。我对毒有抗性,再烈的毒过两日便消了。 这一点聂秋倒是不知道,他解下方岐生挂在腰间的自己的那个水囊,然后打开了盖子,简单地给他冲洗了一遍伤口,其间方岐生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有当聂秋撕下一块布料给他包扎上的时候才轻轻嘶了一声。 这水 我明日少喝两口就行。 方岐生收回手,又看了看聂秋缺了一截的袖口,你这白衣就这么拿来包伤口了。 温暖的烛光将方岐生的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色,更显得他少年意气,聂秋望着他那张脸,竟觉得和上一世的魔教教主完全不同了。 聂秋轻轻掀了唇角,很是矜持端庄地弯起眼睛笑了笑。 方岐生忽地舒展了眉宇,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好人,倒让我觉得像假的了。 那你可千万别信我。聂秋开玩笑道。 他用指腹碰了碰放在桌面上的那只蛊虫,那只白白胖胖的虫似乎是睡着了,经他一碰才又醒了,扭着身子想要逃,又被聂秋抓了回来。 方岐生从他手中接过蛊虫,捏在两指间,对着烛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蛊虫不似虫,倒像是一块玉石一般晶莹剔透,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蛊虫。 聂秋对蛊虫这种东西是半点研究都没有,不过他天生对这种东西敏感,便也跟着看了半天,过了一会儿却真的琢磨出了什么,指着蛊虫身体里一直在移动的一个浅绿色小点,问道: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什么东西? 聂秋这时候才发觉方岐生看了这么久应该早就看到了,但他现在这副模样却分明是什么都没见着,你看不见? 方岐生很快也意识到聂秋看见了什么他没看见的东西,你看见什么了? 聂秋给他形容了一遍,就看见方岐生皱着眉头,半晌才说道:这怕是一种不得了蛊虫。 分卷(7) 方岐生心中似乎有了底,但他也不确定,便只能先把这蛊虫收好,待过几日到达霞雁城的时候再去打听消息了。 门外忽而狂风大作,飓风吹得草屋顶上的茅草咯吱作响,敲门声由远到近地传来,在寂静的夜晚中回荡。 聂秋吹灭了烛灯,一旁的两匹马似乎也察觉了什么,跟着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门外风声敲门声重重叠叠,门内的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轻轻躺了下去,等着天亮。 第9章 、铜铃 是聂秋先醒过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昨晚多久才睡着的,但因为门外有个神鼎门的弟子在寻仇,挨家挨户地敲门过去,一晚上风声敲门声交替作响,所以聂秋这一晚睡得也并不踏实。 聂秋轻轻坐起身,绕过方岐生去取自己的外袍,草草一披便走到窗前去了。 天渐渐地亮了,那些恼人的杂音便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窗外只有枝头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喧哗,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他做的梦境一般。 他伸出手摸了摸薄薄一层的墙壁和关得只剩一条缝的窗户。 聂秋抓起桌上的含霜刀,霎时间利刃出鞘,薄如纸张的刀身从窗户的缝隙间穿了出去。 刀刃明显碰到了什么东西似的,有了一瞬间的停滞,随即又在聂秋的用力之下横劈过去,轻而易举地斩断了那个阻碍他动作的柔软物体。 身体倒地时的闷声响起,那人喉间发出一声被硬生生掐断的惨叫,听起来格外瘆人,而当聂秋将刀抽回后,刀刃上甚至没有沾上一丁点血液。 聂秋沉思着将刀推回鞘中,转身后便看见方岐生醒了,正皱起眉头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吵醒你了? 醒了有一会儿了,方岐生翻身起床,出去看看。 两人收拾好之后便挪开了抵在门口的杂物,推开门出去之后发现门外果然是一片狼藉。 不止是他们这一个草屋,其他人家也多多少少受到了波及。 不过那个神鼎门的弟子应该已经在这附近作恶多时了,所以她昨晚虽然挨家挨户敲了很久的门,但是当地的人却没有一个去给她开门的,她便忙活了一晚上却仍旧一无所获。 他们绕到窗户那里,不出所料地看见有一具已经辨不清人形的活死人躺在地上,即使被聂秋斩断了身体,却还是在地上抽搐扭动,企图爬走。 它已经爬出去半米远了,又被方岐生一脚踩住踢了回去。 炼尸之术难练是因为这门功法太过违背天道规则了,就好比现在躺在地上的这具活死人,要是常人早就该咽了气,而它却还能动弹。如果不杀掉控制活死人的那个神鼎门弟子,这个活死人是不会死的。 聂秋拔出刀,干脆利落地切下了它的四肢。 他们把活死人给捆得严严实实的,以免它再用它那沾染了尸毒的指甲或者尖牙伤人,然后才准备去找个村民问一问情况那个神鼎门的弟子到底是多久出现在这里的? 那村民似乎也是昨晚上被敲门敲怕了,聂秋在门外好说歹说才让他开了门,年轻人看见聂秋的一瞬间刚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方岐生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差点反手又把门关上。 聂秋不动声色地把门抵住,柔声说道:我们想问你一些事情,问完就离开。 他见青年的神色有所松动,于是又说道:我们来此处也是想帮你们解决那个邪道的。 方岐生在他身后听到邪道这两个字,眼神变了变,却没有打断聂秋的话。 青年看了看聂秋腰间的那柄长刀,又望了望方岐生背在身上的剑匣,犹豫了半晌,还是后退一步,拉开了门,算是妥协了,进来说吧。 聂秋无奈地心想,这人还是怕他们二人直接动手才把他们请进去的,不过既然目的达成了,其他的就无所谓了。一念至此,他便走了进去。 方岐生要进门的时候,房顶上却忽然跳了个活死人下来。他面色不变,反手抽出乍雪,挥剑刺穿了活死人的身体,顺手将它甩到一旁去了。 回身把门关上后,方岐生转头便瞧见那青年愣愣地看着他。 聂秋适时说了句:我没骗你,我们真的是来帮你们解决那个邪道的。 这户人家虽然条件也不好,草屋内却比聂秋和方岐生先前住的那个地方要舒适多了,进门的不远处还摆着一个巨大的水缸,房间内也带着阴冷的潮湿气息。 两人坐下后,青年对他们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给他们分别添上了水,这才坐了下来,问道:两位大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吗? 聂秋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来这个村子里的? 青年说:有半个月了那个人不止在我们村子停留,有时候还会沿着那条商道去别的地方,比如不远处的清昌镇。 清昌镇不就正是他们一开始落脚的那个镇吗? 聂秋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镇上的人的怪异行为,一时间竟觉得怀中的锦囊正隐隐发烫。 我们没有直接看到她的长相,或许看见她长相的人都已经死了青年回忆道,我只知道她忽然就来了,而且带来了许多那种杀也杀不死,赶也赶不走的怪物,我们镇上的人因为她而变得越来越少,有些人逃走了,有些人被她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这些固执地守着故乡的人。她只会在晚上出现,而且不会进入人的房屋,当我们摸清了她的习性之后情况才渐渐有所好转,至少失踪的人越来越少了。 你觉得她是从哪里来的?聂秋问道。 青年忽然缩了缩脖子,轻声说了三个字:霞雁城。 聂秋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见他一副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恐模样,却顿时觉得寒意突生。 他前世的这时候远在皇城,所谓的天高皇帝远,大抵就说的是这么回事了:皇城中丝毫没有有关神鼎门重新崛起的传闻,更别说有关霞雁城的了,那地方离皇城远,离大漠近,也不是边疆,几乎没什么人会注意到那个地方。 宛如一座死城。 铃响,方岐生说道,你听到过铃响吗? 青年沉默了片刻,那是一个很小的铜铃,我见过。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 我们已经问完了,谢谢你。聂秋站起身,转身离开,我们走吧。 青年见他们要走,茫然地问道:你们不多坐坐吗?至少喝口水 他伸出手想去抓方岐生,却被早有防备的方岐生侧身躲开了。 你们不是要帮我们吗青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抬起头对二人大喊道。 然后他看见长得格外漂亮的那个温润青年转过身,神情冷淡地承诺道:我会的。 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聂秋和方岐生出了门,两人却都是思绪万千,不知该从何开口。 还是聂秋先说道:他的指尖已经开始泛黑了。 水里也掺了毒。方岐生说。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说他见过那个铜铃才说没人见过那个神鼎门弟子长相,过了一会儿就说自己见过那个人的铜铃。 神鼎门弟子基本上都是以外物为媒介来控制活死人的,有像他们遇见的这个一样用铃铛的,也有像百年前的那个神鼎门长老一样用银线的,而那种东西肯定是不会到处乱放的,最有可能的正是带在本人的身上。 方岐生去抢了那人的蛊虫,却都不知道她用的铃铛是铜制的,甚至都没看见她放在哪里的,而这个青年如果是个普普通通的村民,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 但聂秋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确确实实地想害他们两个,又是确确实实盼着有人来救他。 可惜青年原本就是个普通的百姓,本来就没什么心机,也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不然很可能让他们在这里吃上一亏。 方岐生此时想的如何把神鼎门弟子的铜铃弄来,他昨夜没有趁着她虚弱的时候直接将其杀死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既然她被夺走了蛊虫,就该消停一会儿了,然而她却挨家挨户地敲门想将他找出来。方岐生总觉得这个人还留有后手,所以决定暂且观望。 而聂秋此时想的是霞雁城的情况,和徐阆离开时对他那诡异一笑。 这锦囊到底有何用处?聂秋毫无头绪。 你当时看见她的长相了吗? 她蒙住了脸。 意料之中的答案。聂秋瞥见远处阴影处藏着一个活死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他没去管那道阴冷至极的目光,问道:你急着离开吗? 不急。方岐生眯起眼睛说道,既然把蛊虫给我了,那铜铃也一并给我算了。 他那个给字说得坦坦荡荡,好像那个神鼎门弟子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把东西给他的似的。 不过不愧是魔教教主的作风。 如此一对应,或许上一世霞雁城的事情没有传开的原因是方岐生已经把事情完完整整地给解决了,不过聂秋却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这个铜铃或是蛊虫的传闻。 这件事暂且不提,经过刚刚一事后,聂秋隐隐感觉这里的村民几乎都在神鼎门弟子的威胁之下所被控制,这样一来局势对他们就更加不利了。 该知道的基本上都知道了,而这些普通村民知道的也不多,再深挖下去也没什么用了。 一个问题,聂秋竖起一根手指,她为什么不把村里的人都变成活死人,而是要用那种方式去控制他们? 方岐生想了想,她的实力远不足以将那么多人变成活死人。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聂秋再看过去的时候,那具隐在暗处的活死人也不见了。 他们回到草屋后,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活死人还在墙角处挣扎。 两匹马已经被方岐生牵到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去了,聂秋便蹲下来仔细观察着那个活死人他以前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种东西,此时一见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种邪乎的功法确实有违天道。活死人脸上的五官淡得出奇,不似正常的人,反而更像泥人,身上也是光秃秃的,只剩了四肢,体内连一个器官都没有。 聂秋把它提起来,扔到门外的一片正盛的阳光下去了。 方岐生回来的时候便看见聂秋正抱胸靠在门边,不远处的地上是那个正拼命想要往回爬,想要重新躲到阴影下的活死人。 活死人在白天时攻击性会降低很多,行动也会变得迟缓,几乎没有威胁性。聂秋见到方岐生回来了,就没有去管那个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走过来和方岐生并肩而行,她的老巢肯定是在阴暗的地方,而我们想要彻底解决掉她,就得在白天时将她引出来。 那条小溪。方岐生若有所思,我昨晚没看到他们是如何出现的,不过现在想来,那条小溪和那神鼎门弟子一定有什么关联。 说完后,两人便马上决定动身回到昨晚的那个地方。 聂秋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含霜刀柄上的凸起,说道:但愿那水没有问题。 方岐生见他往自己的小臂受伤处看了一眼,便轻轻甩了甩手臂。 水肯定是没问题的,我验过了。 他们使了轻功,说话间便已经远远地瞧见了那条在阳光下愈发显得波光潋滟的潺潺溪水,因为还隔了一大段距离,所以聂秋只觉得那条小溪像金色的带子一样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方岐生继续说道:不过要是我们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就得潜下去了。 第10章 、暗流 这小溪的水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是暗流横生。 两人越潜越深,聂秋望着昏黑一片的水底,就像望着没有尽头的深渊一般。 这哪里能说是小溪。他暗自心惊。 按这个深度,不知道他们能否在回到岸上之前找到有用的东西。 所幸,在他们憋的那一口气泄完之前,聂秋敏锐地听见了一声悠悠的铃响。 在水中,铜铃的声音便是一圈一圈地荡开的,却不似之前的那般催人刺耳,只剩下了苍凉厚重,仿佛寺庙中的低声佛语,令人顿时觉得精神一振。 聂秋低下头,看着不知存了什么东西的水底。 他隐约看见那一片漆黑之中,有一截苍白的手指露在外面,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轻地动了动。 先是指尖微颤,然后整只手都动了起来,它伸出白得惊人的手臂,想要拉住聂秋。 水底的黑暗就像在一瞬间尽数褪去了,无数双手从深渊下伸出,白惨惨的一片,就像随着水波飘摇的海藻,晃动着手臂,极力向他的方向伸去。 佛语般的钟声骤然一变,十殿阎罗敲碎了佛像,怒目圆睁,口中说着些胡话,血污从水底翻涌而起,一本生死簿被判官掷在了地上,碾作了灰烬。 聂秋就像也被敲碎了似的浑身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些手臂抓住他的双腿,盘桓而上,从他的腰际攀上脸颊。水倒灌进他的鼻腔中,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聂秋的身体,他想要挣脱那些手,游回岸上去,却又被强硬地往下拖,直至深渊 另一只手却在此时从上边伸过来,拉住了聂秋的手臂。 就像闪电破开厚重的云层一般,那些手臂尽数褪去,飞快地腐烂,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聂秋恍然回神,用手掌掩住了口鼻,总算是没有被水溺死。 他看向那些手臂伸出的地方,却只剩一个个画着古怪的纹章的罐子,半掩在泥土中。 那只手的主人自然是方岐生,聂秋抬起头看向他,脸色苍白地指了指头顶,示意他此地不宜久留,必须赶紧回到水面上去。 方岐生点了点头,两人便向上游去。 聂秋快要接触到水面的时候,忽然一阵强烈的预感袭来,迫使他回过头再次看向水底。 一张发白的脸从罐子里探出头来,面无表情地用一只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水面被破开,鸟雀鸣叫的声音涌入耳中。 水流顺着他的两颊滑落,聂秋猛地吸进一口空气,这才觉得心神不宁的感觉消了许多。 他们爬上岸,靠在树边拧着自己的衣服。 水珠哗啦啦地砸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随即又被地面所吞噬。 方岐生甩干手上的水,问道: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分卷(8) 聂秋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他侧过头看向方岐生,浅色瞳孔轻轻一斜,水珠从眼角处滴落,沿着脸颊一路滑下,温温柔柔地垂在下颔处,不经意间倒显出几分勾人的感觉来。 你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聂秋垂下眼睑,仔细地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 半晌,他才又开了口,我听见了铜铃的声音,然后那些罐子里就伸出了手把我往水底拉,那时候我浑身无法动弹,只能往下沉,直到你喊我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方岐生也觉得奇怪,我刚刚看那些罐子都是拿一层很薄的油纸封好了的。 太奇怪了。 湿哒哒的衣服粘在他的背脊上,很不舒服,聂秋却并不想去管它。 他在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也有许多道士想收他为徒,但那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聂秋长大后,那种敏锐的直觉就渐渐消退了,虽说还能察觉一些阴损之物,但也仅仅是察觉的程度罢了,像这种直接看到幻觉一般的东西,他上一世可是从来没有过。 以身饲蛊,一脚踏进黄泉路,听过没? 徐阆的声音极近,几乎是贴着聂秋的耳朵响起。 他抬起眼睛,身边自然没有徐阆,只有方岐生正望着水面沉思。 他这哪是一脚踏进黄泉路,他这分明是已经从黄泉路里走了一遭了。 聂秋轻轻抚了抚手腕上的那块印记,说来也奇怪,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三壶月却还没发作。 它对我产生不了影响,方岐生忽然道,我再下去看一看罐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聂秋摇了摇头,先别去,我总觉得那些罐子不该贸然打开。 于是方岐生便瞧着他问道:那你觉得,那里面是装了什么? 苍白的脸、手,还能是什么?聂秋叹了一口气,应该是和尸体有关的东西。 他说完后,方岐生似是没想到这个答案,顿了顿,随即皱着眉头解开了缠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块白布。 那就怪了。方岐生将手臂转过来,聂秋便看了过去。 那罐子封得不严实。照理说,淋过一遍泡了罐子的水之后,又加上尸毒,这伤口应该溃烂得更厉害,可聂秋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才不得不下了结论:那上面原本应该存在的深而长的伤疤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光滑的皮肤。 那神鼎门弟子,到底是怕这水,还是亲近这水方岐生说,现在倒是难以判断了。 看来,要想一举除掉那些活死人,就得先弄清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聂秋站起身,水珠从衣角滑落,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子,方岐生顺着那个水印望上去,聂秋正弯起眼睛对他笑,我的体质特殊,没办法直接接触那些罐子,贸然打开可能也有危险,不知道方弟肯不肯赏脸再陪我跑一趟了? 虽说他语气客客气气,笑得也很好看,但方岐生总觉得聂秋这种人,只要他开口提出请求了,那就是有了十成的自信对方会同意的。 于是方岐生也跟着站了起来,凝了层寒霜的眉眼在阳光下愈发显得恣意张扬,他略一思忖,说道:你既然已经将话说出口了,我自是该赏这个脸的。 聂秋不由得一愣,然后便忍俊不禁地低头笑了一声。 那就多谢方弟了。 方岐生不是那种习惯和别人称兄道弟的人,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人这么叫过他:师父和师叔叫他岐生,他那个便宜师弟叫他方岐生,魔教众人尊称他一句教主。 不过听聂秋叫了好几声的方弟,方岐生却是觉得新奇,而且不讨厌。 约莫是他的语气既不显得过分亲昵,又不显得生疏,叫人挑不出错误来。 随即二人回到村里,沿着小路找到了村长所住的草屋,敲了敲门。 或许是因为天已经亮了,老人并没有让他们在门外等太久,很快便打开了门。 屋内并没有点上灯,窗户都被布遮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进一丝光芒。老人的半张脸掩在斗篷的兜帽下,在昏黑的灯光中更显得模糊不堪,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能看得清晰他看了看聂秋和方岐生,神色丝毫未变,一言不发地侧身让他们进屋了。 方岐生先进的屋,聂秋慢他一步,在门口停留了片刻。 他的食指蹭过门框,又将手垂在长袖下,不动声色地抹去了指腹上的水迹。 老人回身点燃一支烛灯,也不跟他们寒暄,径直坐下了。 你应当知道我们的来意。方岐生道。 村长这才开口说了话,声音嘶哑又低沉,好似锯木声,令人浑身不舒服。 他说:能活过一晚,那就说明你们不是愚钝之辈。 这村子里来的,想要解决此事的各路大侠数不胜数,都被她吞吃了去。老人将烛灯放远了些,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那缓缓摇曳的烛火,既然知道凶多吉少,为何不趁此机会离开? 方岐生双手抱胸,说道:既然知道受困于此,让我们一试又何妨? 老人这才将视线移到方岐生的身上,神色复杂地打量他几眼,你们不该问我。 他说完后,又将视线放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思绪似乎已经飘到了远方,完全忘记了面前还有两个人。 聂秋此时走上前来,问道:老人家,你在这村子里生活多久了? 世代居住于此。老人喃喃道。 那你可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她缺了右眼,左眼下方有一颗痣。聂秋见老人在烛光下的脸色愈发惊疑不定,便知道这女子还与他关系不浅,又添了一句,肯定是见过的吧? 这是那时在浮出水面的最后一刻,聂秋回头看见的那张脸。 那女子如今正沉在村口那条小溪的水底 聂秋脸上一旦不笑了,便显出了些不近人情的冷然,他继续说道:她死了。 短暂的沉默后,村长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木桌边缘处,半晌才低声说了句什么。 聂秋没听清,方岐生离得近,自然是听清了他的话,当即便皱起了眉头,反手已是握住了景明剑,剑芒隐隐乍现,已然是被他抽出了几寸。 此时,那张木桌忽然被村长掀翻在地,烛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灯芯沾了湿润的地面后便马上熄了,一时间草屋内只剩了老人剧烈的喘息声,那股声音不似从胸腔里发出的,倒像是阴雨天时的阵阵雷鸣,凶狠地低声咆哮着,最终组成了完整的三个字,滚出去! 聂秋和方岐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聂秋自然是预料到了他的这种反应,而方岐生却是一反常态地拔剑,劈裂了那张木桌,低声骂了句话,便拉过聂秋转身离开了。 方岐生谈不上是肆意妄为的性子,又身兼魔教教主的身份,他做事之前自然是深思熟虑过聂秋除了上一世方岐生要在武林大会上杀温展行之外,从没见过他真正动怒。 他想得周全,在方岐生拉过他的时候便一声不吭,并未打断方岐生这突如其来的怒气。 劈成了几瓣的木桌被老人阴着脸扔到了一旁,发出了几声巨响,聂秋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便没有错过那老得像根竹竿的村长,在最后悄悄地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即他的手滑下,顺势指向了北方。 他最后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字。 老人在黑暗中的眼睛竟是亮了一瞬间,随即又渐渐地融于黑暗,最终消失不见。 第11章 、宅邸 方岐生一路皱着眉头和聂秋回到了草屋,那活死人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地上只剩了一滩漆黑的尸油,在阳光下反而更显出阴冷的气息。 他们进了门,检查了几遍门窗后,这才盘坐在了桌前。 一回到了草屋,方岐生脸上的怒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他之前的样子自然是装出来的,只为了那老人低声的一句话。 隔墙有耳。 老人最后只说了一个字,于是就更难分辨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布,捕,不,簿无论是哪个字,似乎都是有可能的,所以聂秋只好轻声向方岐生重复了一遍。 两人相坐半晌,都清楚此时的情况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棘手。 在摸不清对方还有多少底牌之前,他们都不想贸然出手毕竟村长提醒他们隔墙有耳,既然能在青天白日下行走,那些就可能是村上的其他人,也可能是神鼎门的其他弟子,不论是哪一个,都说明了一件事:他们现在肯定被发现了。 既然聂秋和方岐生已经选择了出门,自然就想到了这一种情况。 那条小溪没办法直接下手,现在关键性的东西绝对是那老人的提示,但是他说得模糊不清,聂秋没办法马上确认他说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他所指的方向到底有什么,更别说现在还有人在监视他们了,所以他们不能直接去老人所指的地方。 要是就这么去了,反而才叫自投罗网。 聂秋问:如何? 方岐生并未沉思太久,他用食指蘸了水,在桌面上写下两字:绕路。 和聂秋想得一样,所以他仅仅是点了点头,瞧着那浅浅的水迹渐渐消失,便起身出了门。 外面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声,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聂秋回身打开门,倚在门边活动了一下手腕,说道:可以走了。 守在他们门外的那几个都是普通村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聂秋的对手,还没看清楚是谁,几下便被他捆在了一旁的树上,歪着头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们先是又去了一趟溪边,假意对着上下起伏的水波又观察了半天。 猎户隐在树丛间,见那两个人一直盯着小溪看,也不知道那看起来和寻常没什么不同的水到底能看得出什么名堂,不由得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只觉得那人怕是神经太敏感了,就这两个人外来人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他哈欠打了一半,便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处。 泛着冷意的细长剑刃抵在了猎户的脖子上,而持剑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猎户下意识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留你也没什么用处。方岐生手中的池莲剑抵得更紧了,将他脖子上那块薄薄的皮肤都划破了,血珠顿时沁了出来,在细薄如纸的剑身上滑动,滚落至方岐生手上。 聂秋看了一会儿,发觉方岐生是真的起了杀心。 他这才伸出手,轻轻按住面前杀意凛然的方岐生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腕。 方岐生神情复杂地转头看了看这个心怀善意的同路人,却难得地说不出他伪善,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收回了剑,反手插回剑匣之中,侧身站到一旁去了。 聂秋看着方岐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摇了摇头,走到猎户面前问道: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猎户下意识看了看方岐生,被他冷飕飕地剐了一眼之后便一头撞在了树干上,昏过去了。 聂秋按了按他的脖颈,确定了他是真的撞昏过去了之后才站了起来。 他们又仔细地检查了几遍,直到周围跟踪他们的人都被甩掉之后才向着北边动身了。 一路上,方岐生脸色仍是凝重,聂秋知道他心怀芥蒂,想了想,说道:那猎户只是在远处监视,没有对我们动手的想法,可以不杀。 等到他真的动手了,你便知道斩草不除根的后果了。 他身上杀意未消,拧着眉头的样子倒是很像上一世的模样。 杀人无数的魔教教主倒不是浪得虚名的,聂秋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杀气几乎凝成了百柄长剑,抵着他的皮肤思考着从哪里先刺穿血肉。 然而聂秋却并不惧怕这个。 上一世还从来没人敢说他不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 他手里沾染的人命并不比方岐生少,或者说可能比他还多。 正道考虑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聂秋杀过正派人士,也杀过魔教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几千:那些魔教后裔又怎么可能是轻易放下仇恨的人,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来报仇,无穷无尽,永不厌倦。 有关人命,岂能容他儿戏。 与其如此,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就是他上一世最大的诟病,只要他真的出手了,就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聂秋看着方岐生,眼里盈盈的柔和水光一褪,冰冷漆黑的深渊裂谷便现了出来。 方岐生此时却没瞧见他的眼神。 聂秋说道:方弟,于我而言,人命关天。 那要是他们要杀你,你会如何? 自当全力以赴。聂秋一字一顿道,凌冽的朔风中,方岐生若有所感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随即竟被他眼中的冷意冻得一愣,然后便听见聂秋继续说道,无论男女老幼,在我眼中都是同样的,和我一样的人。正是因为我同等看待他们,所以与之为敌时才要全力以赴。 而他,还称不上是与我们为敌。 聂秋敛去眼中的情绪,说: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饶他一命又何妨? 他上一世还没和别人提过这种事。 有一回,聂秋和聂迟途中遭到了埋伏。聂秋将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护在身后,反手拔刀,他使的刀法路子本就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不消片刻便和对面二十余人分出了胜负。 也是对面掉以轻心了,和聂迟一样以为他的武功仅仅能用一般二字来形容。 聂迟头一次见他出手,年过五十的中年男子都吓得两股战战,白了一张脸,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自那之后也不说要给他准备白衣穿了毕竟是去杀人的,走的又是快刀斩乱麻的路子,和清冽如雪的白衣自然配不上。 他身为经商之人,不正当的手段是见多了的,却怕见血,每每看见红色就会别过视线,好似不去看,那些东西就和他无关了似的。 聂迟一晃神,聂秋就得分出更多的精力去看他的情况。 二十人,虽说对于聂秋来说不过是小事,但他一路上风雨兼程,几番缠斗下来还是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聂迟又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他分神间便中了暗器。 聂迟没发现,聂秋也没提,眉头微皱了一下,反手杀掉了最后一个刺客。 青年将手腕一翻,含霜刀上的血珠尽数洒下,溅落在了地上,发出雨打芭蕉一般的清晰声响,他收刀入鞘,转身瞧着一言不发的聂迟。 分卷(9) 父亲,已无事了。 那暗器上沾了毒,聂秋又没有方岐生这般特殊的体质,自然是几个字说下来就头昏眼花,眼前人影绰绰,杂乱无章的幻影连成一线,他只能勉强看见聂迟站在哪里的,却不知道他面上是什么表情,只隐约地瞧见他后退了一步,向马车的方向贴近了些。 聂迟闷闷地咳了一声,走罢。 聂秋不知道他自己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好像五感都因为那蚀入骨髓的毒药而变得麻木了,而如今回想起来,他也只觉得可笑。 那之后聂秋不是没有提过此事,却都被聂迟搪塞了过去。 于是他便不为自己辩解了。 如今向方岐生说出这番话之后,聂秋竟觉得聂迟那时的声音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和聂迟,也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方岐生听了聂秋的话,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事,却也没有反驳他。 反倒是聂秋,轻轻笑了一声,指了指方岐生的虎口处,你手上还有血迹。 玄衣男子低头看了一眼,用指腹擦去了那很淡的一抹血迹。 你倒是观察得很仔细。 聂秋总觉得他的后半句就是不知何时才能和你好好比试一番。 他偏了偏头,权当方岐生是在夸自己了。 他们已经向北行了百米之远,那个不知名的小村子早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眼前只有绵延千里的高耸山峰,各处大致相同,哪里都不似老人所指之地。 聂秋和方岐生落了地,却是不打算再向前走了。 他们各自挑了一个方向,沿着茂密的森林一路拨开树丛仔细地寻找着老人所说的东西。 之前施展轻功的时候,视线都被树冠遮挡了,而此时一落地,看得东西反而更多了。 于是那所隐在山间的巨大宅邸便很快就被他们找到了。 山峰上的地势并不平坦,很难打地基,少有住户,更别说像这种巨大的宅邸了,聂秋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个表面上刷了层黑色的漆的宅邸,由几根钉在湍急河流中巨大的木桩托起,正静静地立在两座山峰间的水上。 宅邸的顶上是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奇怪的是,他和方岐生在此经过了几次都没看见。 聂秋仔细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遍,反复几次后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宅邸是没有门的。 何止是没有门,连过去的路都没有,距离又太远,施展轻功都过不去。 方岐生很快也发现了这个地方,他明白现在的处境之后,说道:其他地方我都看过了,没有特别之处。 也就是说,老人所指的地方一定是这里了。 既然这所宅邸是没有门的,那就只能从别的地方进去了 聂秋站在断崖边虚虚一望,底下的水流湍急,打在巨大且密集的木桩上,溅起了雪白的水花,随即又翻涌着倒流回去,几度迂回,险态横生,让人一见就生出一种寒意。 他原本还想过木桩上会不会有机关,或是有踏脚之处,仔细一观察却发现那些木桩被水流冲击得光滑至极,完全不可能有地方垫脚。 向后是那些沉在水底的罐子,向前是这无门可进的宅邸。 这便是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正常人可能很快就放弃了,可惜聂秋和方岐生都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当下便决定在这附近再找上几遍,要是实在找不着路,那就等天黑了再回去。 天黑了,神鼎门弟子也就出现了,到时候还怕在她身上找不到新的线索吗? 他们当时只是抱着简单至极的想法,就这么等到了天黑。 然后事情果真发生了转机,却是以聂方二人没有想到的方式。 第12章 、黄昏 日落西山。 聂秋和方岐生已经在这古怪的宅邸附近反复找了几圈了,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眼见着晚霞已是把天际染成一片血红,衰败的残阳斜挂在半山腰,深红浅橙的日光在宅邸漆黑的表面上滞留,竟让聂秋觉得那宅邸又像将要醒过来的猛兽似的,连周围的时间都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将它吵醒。 时间不等人,要是再等下去就太晚了,然而聂秋看那宅邸看了一天,此时却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总觉得哪里发生了变化。 方岐生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又将它上下看了一遍。 他转过头,欲要说话,却被聂秋抢了先 有人。 而方岐生说的却是:门。 两人俱是一愣,这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 聂秋是听见宅邸内传出了细细簌簌的声音,好似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而方岐生则是看见宅邸面向他们那面的墙壁慢慢浮出了几道缝,远远看去倒是很像门的形状。 不消几息,那几道缝隙已经变得很深了,下一刻,那块墙壁哐当一声倒了下来,却是正好卡在与宅邸垂直的位置,便不动了。 宅邸之内不透光,便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才倏忽间冒出了一团火光。 一张很是古怪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火光旁,身着华丽服饰的女子捧着模样精致的烛灯,静静地瞧着他们二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两位公子,里边请。 那声音不似女也不似男,要想拿一个词来形容,聂秋一时间竟然还想不出来。 女子随手将烛灯放在高台上,半个身子隐在墙壁后,好像开启了什么机关,咯吱咯吱的齿轮相合声一阵一阵地传来,那一小块垂直的墙壁喀嚓一下翻转而下,堪堪倒挂在宅邸的底部,而那地面的边缘处,则有木板伸出,几下便够到了地面,将带有钩锁的边缘处牢牢地钉在了断崖边,组成了一个桥。 她又将门边的两盏灯点燃了,垂下手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处,轻轻地一偏头,好似十四五岁的娇俏少女,眨了眨眼睛,问道:不敢走么? 话中倒是一片坦然,然而聂秋和方岐生往下看了一眼,却是无法忽视那愈发凶险的河流。 顺着河流向下就是山峰的断裂处,要是从那瀑布摔下去,不知道还能否活下来。 女子却没让他们犹豫太久,她旋身而上,一跃便落在了两块木板的连接处,那长长的木板却丝毫未晃动,看起来十分牢固。 她站在桥中央转了几个身,每次好像要掉下去的时候,女子却总是能站稳身子,翻着手腕甩开长袖,好似伶人一般仰面而舞,过了一会儿才悠悠收回宽大的衣袖,一步一步地倒退回门边,一展衣摆,朗声念了句 机缘难求,莫要错失良机。 如此再犹豫便是不识趣了。 聂秋隔着一道木桥,向那女子抱拳道:叨扰了。 随即他们便踏出了第一步。聂秋走的前面,方岐生在后,两人俱是能感觉到这木板真如女子之前所展示的那般牢固,走起来如履平地,承载了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都丝毫未晃。 方才女子跃至桥中央的时候,聂秋和方岐生便借着残阳看清了她的相貌。 先前晃眼一看,他们只觉得她的脸很是古怪,看清之后才明白古怪在何处。 她长得很是清秀,甚至称得上是漂亮,右半张脸却像是缝上去的一般,缝合的技巧很是高明,完全瞧不见针线的痕迹,然而肤色却是略有不同,两双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一只是浅浅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色。 女子却是完全不在意,大咧咧地仰着一张脸,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 走到宅邸内,聂秋便知道先前听见的脚踩落叶声是从何处传来的了,原来这宅邸之中,地上竟叠了好几层落叶,再往里便有几棵树,不知以前是如何生长的,此时却已经枯瘦得像七旬老人,一眼看去还有几分萧瑟之感。 再往里却是看不清了,女子将手一抬,那盏烛灯便放在了聂秋手中。 她做完这些后,面上的表情也渐渐褪了下去,回身站在了墙边,一动不动了。 方岐生瞧见她之前启动的那个机关,竟是个巨大的绞盘,他走过去试了试,脸上的神色才凝重了几分。 怎么?聂秋问道。 你试试。 聂秋果真走了过去,他把烛灯放在一旁,用上双手都无法使那绞盘挪动半分。 这女子到底是何人? 他们看着女子,她站在墙边,双手叠在身前,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好似感觉不到任何事情,一张嘴紧闭,任方岐生和聂秋怎么想让她开口说话,都闭口不语了。 于是聂秋和方岐生只好暂时不管她,拿起烛灯,沿着布满了落叶的院子向里走去。 宅邸虽大,里边的人却只有他们三人。 此时又是落日之际,一股安静得几近诡异的气氛慢慢笼罩了整个宅邸,一时间只听得到他们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呼吸声和落叶被踩成碎片的清脆声响。 在外面看或许感觉不明显,此时一进来了,聂秋就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宅邸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好几个房屋都修成的三四层的矮楼,能看得出这宅邸以前住的人好像还不少。 他们先是小心翼翼地在外观察了半晌,弄明白了这宅邸的各处布置后,方才进去了。 左边那矮楼刷的是红色的漆,若不是落上了灰,聂秋觉得它往日颜色定是落日残阳那般的血红。 走进去之后,两人便意识到这是女子所住的地方。 里边的布置极为简单,却还是有梳妆之处,墙上挂的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画下,是摆在墙角的一方木桌,桌上放了纸墨笔砚,另一侧还有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却都沾上了灰,结了好几层的蜘蛛网。 这房间的主人定是个念过书的人,而且兴趣还和一般的女子不同,聂秋和方岐生看了几圈都没瞧见女红一类的东西,而梳妆的台子上也只是零零散散放了些胭脂和木梳。 方岐生去看那书架子上的书了,而聂秋轻轻拨开木桌上的蜘蛛网,蒙尘了许久的桌面上,是已经干涸的砚台,和沾了一半墨的狼毫毛笔,想来这里的人可能是画到了一半,却被其他事情分去了心神,匆匆扔下了笔便离开了。 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画便就停在了她最后的那一笔之处。 聂秋将注意力放在画上,却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和墙面上挂的那幅山水画不同,那幅画是尽显肆意,笔墨所及之处酣畅淋漓,画的是连绵高耸的山脉,叫人看了心中便生出一股豪情壮志,而桌面上的这幅却是画了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目狰狞地拖着好几个被锁链所缚的人,赤脚之下踏着熊熊烈火,烤得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痛苦至极,拼了命地拉着锁链想要挣脱束缚,却难敌这恶鬼的力量,满脸是血地垂着头,似是绝望了一般。 要说为何是画了一半,只因那恶鬼的一侧只画了半个身子,它一只手抓了一把锁链,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正欲刺穿一个人的心脏。整幅画几乎都是由黑墨画成的,而枪上的那一束红缨是这幅画唯一的红色松散柔软的红缨随风飘舞,殷红从红缨处,像星星点点的雪中红梅一样,连成了一线,绵延几寸,还有零星的几点溅到了墙上。 桌面上只有那种黑墨,也不知道这红颜色是从何而来。 聂秋瞥见那抹血一样鲜艳的红色,这才恍恍惚惚地找回了心神,连忙移开了视线。 此时方岐生却从那书架上看出了一点门道,他不知道碰了什么地方,顶上却掉下了一个黑色的盒子来。他早有准备,伸手接住了那个盒子,聂秋这时候也为了转移注意力而走了过来,见他打开了盒子,便和他一同看了过去。 盒子里只剩了一层有着深深凹槽的棉花,除此之外连点复杂的机关都没有,方岐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聂秋伸手接过了那盒子,沿着凹槽的边缘一路摸了过去,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东西原来的形状,心里却是渐渐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铜铃。聂秋喃喃道。 方岐生将盒子放回去,见房间中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了,便和聂秋上了楼。 楼上的几层却是都落了锁,进也进不去,方岐生本来想直接破开门,却被聂秋拦住了既然是落了锁,便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还是等其他地方都看过了,若是没有别的东西,再回此处也来得及。 他们出去后,又到其他矮楼看了看。 别的矮楼都像是被火烧过一遍,烤得漆黑一片,房梁摇摇欲坠,里面的东西也都被烧毁了,聂秋小心翼翼地上楼去看了一眼,发现二层和三层和之前的那个一样,都是上了锁。 其中有一个矮楼,聂方二人进去后便塌了,差点将他们困在了里面,幸好这些木头被火烧过一遍,又因为时间久远,所以脆得一碰即断,他们才得以借着各自的武器逃了出来。 一阵探索后,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地方还没去过。 唯一没有被修成矮楼的建筑,聂秋一推门进去便察觉了这是何处。 这是一个偌大的祠堂,借着烛光看过去,祠堂之上的牌位都是拿一种不知名的石头雕刻而成的,每一块都刻上了名字和一些晦涩难懂的语言,由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便更加看不清楚了,只是在焰火的摇曳下幽幽地立在那里,仿佛呆了有百年之久。 既然那女子在此处,为何这祠堂却像许久无人踏足了一般? 这个念头在聂秋脑中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腾升而起,却见方岐生轻轻拂去了最近的那个牌位上的灰尘,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两个大字 尘缘。 与此同时,门外突然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现在是几时了? 她的调子拖得又绵软又长,声音尖锐而不刺耳,却在这个安静的宅邸中显得格外瘆人。 甚至没有多加犹豫,聂秋和方岐生在下一刻便退出了祠堂,转身的时候才看见那女子已经站在了祠堂门口,正面无表情地瞧着祠堂里,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现在是几时了? 女子的视线没有半分放在他们身上,只是自顾自地问着。 她问了第三遍后,仍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宅邸就像重新闭上眼睛的猛兽一般,重新陷入了沉睡,顺道将唯一的出口也无声无息地合上了。聂秋和方岐生本来是想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毕竟现在这个情况实在是看着不太对劲,然而其他几个矮楼的第一层明明没有上锁,却是打不开了。 所幸他们之前已经仔细观察过这地方的布置,聂秋拉过方岐生的手臂,便和他躲进了一处高大的假山下,从缝隙中倒也恰好可以看见那女子正在干什么。 整个宅邸中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声音,女子坚持不懈地问了好几遍之后,忽然像听到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侧耳细细地听,时不时地点头,好似在回应。 分卷(10) 然而以聂秋的耳力,都没有听到半点其他的声响。 女子盈盈一笑,像之前在桥上一样欢快地转了几个圈,随即跪伏在地。 她说:是时候摇铃了。 话音刚落,整个宅邸就像是挂满了几百个铜铃似的,此时经飓风一吹后,疯狂地摇晃了起来,铃音滚滚而来,连方岐生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更别说聂秋了。 聂秋在听到第一声响的时候,便觉喉咙处腥甜的气息翻涌,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尽管方岐生见他状态不对后便拿出水囊喂了他一口水,聂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清甜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腹中,倒是将血腥味冲淡了许多,但他也仅仅是勉力支撑了一会儿,意识还是渐渐地模糊了下去。 恍恍惚惚间,聂秋只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远处看着他。 那红衣女子缺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第13章 、月升 现在是几时了? 仲叔,现在是戌时了! 清脆的声音欢快地响起,浅褐色眼睛的女童在男人身边转了几个圈才停了下来。 被称为仲叔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正要摇响手中的铜铃,却又不放心似的放下了手,低下头看着拉住他衣摆的女童,细细叮嘱道:容儿,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是如何对你说的? 尘容用胖乎乎的手指托着腮,想了一会儿。 仲叔,你指的是那句若是没听见有人回答,万万不可贸然摇铃么? 仲叔道:还有一句呢? 问过三次后必须得摇响铜铃。 男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宅邸中响起,是时候摇铃了。 他摇响手中的铜铃,霎时间,整个宅邸内的各处也响起了铜铃的声音,好似在与他手里的这个遥遥相应,铃声繁而不杂,响而不刺耳,倒是让人有种安心的庄严感。 尘容侧耳听了一会儿,等铃响渐渐地息了,才踩着啪嗒作响的落叶,跑到了门边,伸出手去拧那巨大的绞盘,用了双手,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木墙落下了一半。 仲叔无奈地摇摇头,将小小的女童轻轻拨到一旁,几下便将墙壁落了下来,木板嘎吱嘎吱地伸出,扣在了岸边,架起了一座坚固的桥梁。 尘容见仲叔在那儿拧动绞盘,便蹦蹦跳跳地从逐渐变大的缝隙间去瞧外边,看见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后才开心地笑了,缘姐,你这次晚了约莫半个时辰! 那红衣少女瞧着也不大,比尘容大上三四岁的样子,面上却是一片沉稳,双瞳是摄人的深黑,仿佛透不进一点光亮,而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她隔着一座桥,听见尘容的声音后柔了神色,这次遇见的东西很棘手,下次我提早。 这时候木桥已经完全落下了,尘缘便缓步走了上去,而她身后的几个青年也紧随其后,很快就进了宅邸。 仲叔。尘缘恭恭敬敬地垂眸作揖后,这才转头看向那个活泼至极的小妹。 她这个妹妹生来力气就大,却因为身体欠佳,倒是无法将这种惊人的天赋完全使出来,不过也足以使家族中的其他人对她青眼相看了。 仲叔笑着回应了之后,轻轻一碰,绞盘便飞速回转,将木桥收了回来,很快那扇漆黑的门又合拢了,墙面上不留一道缝隙,好似从未出现过。 门一合,内侧的漆黑墙壁上便渐渐浮现了一个复杂的图案。 那纹路似人又不似人,身穿长袍,靠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则挂在腰间,腰里挂着把扇子,脸上似笑非笑,一手虚握着一个巨大的步字。 身带铁扇,鼻如牛鼻,正是恶鬼虚耗。 步尘缘素来寡言,性子又静,只有见了小妹才能分出些精力去逗弄。 她揉着尘容柔软的发顶,唇角刚勾起一点弧度,眼光却忽然瞥见了远处的一道身影。 步尘缘敛去笑容,站直了身体,将脸上残余的一点温柔都收了回去。 步家人丁并不兴旺,直系血脉则更少,她父亲那一代就只剩他和仲叔,而她这一代的尘字辈,则是有三个:尘缘,尘渊,尘容。 尘缘是步家家主之女,尘容则是二当家仲叔收养而来的。 而步尘渊 步尘缘不逃不避,直直地顺着那道目光望过去,面上一派坦然。 那少年本是远远地瞧她,被她的视线一刺,却也没有移开视线,一双隐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睛闪了闪,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似是想说些什么。 该回去了。步尘缘很快移开了视线,朗声说道。 她身后的几名青年冲她做了一揖,各自回到自己的矮楼里去了。 步尘缘最后离开的时候,手里牵着叽叽喳喳说着话的步尘容,她状似不经意地向远处一望,见那矮楼的顶层已不见人影,这才垂着眼睛,跟着仲叔去了祠堂。 等到步尘缘再次从祠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枝头了。 步家宅邸里自然是看不见月亮的,也看不见太阳。 步尘缘算着时间,步家向来注重传承,她已是在祠堂里跪了两个时辰,想来这时候外头也该挂着一轮明月了她看着漆黑的顶,晃眼间还以为那盈盈的灯光是月亮。 她手里拿着一盏纸糊的白灯笼,沿着熟悉的路走回了自己的矮楼。 步尘缘住的那矮楼刷上了层红色的漆,又是在祠堂的不远处,倒是很好辨认。 红衣少女将灯笼挂在门边,回身关上了雕花的木门。 房内很安静,步尘缘点燃了烛灯,站在了墙角处的木桌前,低着头沉思了片刻。 她慢慢磨开墨汁,用狼毫制的毛笔蘸了一点,在宣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复杂的图案。 这里不该这样做的。 半晌后,步尘缘将那张写满了的宣纸在烛灯旁展开,仔细端详着,随即轻轻一叹。 虽说父亲今夜并没有对她多加斥责,但是步尘缘作为下任的家主,自然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每次外出后归来,都会像这般思考当日的所作所为,不断地改进。 矮楼上的几层躁动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从她头顶处传来。 步尘缘见怪不怪,将薄薄的宣纸靠近烛火,顷刻间便把它烧成了灰。 在最后一块纸烧成灰烬的一瞬间,楼上又安静了下来。 楼上虽是安静了,步尘缘却忽然皱起了眉头,负手站在桌前,道:还不进来? 过了一会儿,木窗果真嘎吱一声开了。 少年用手掌一撑窗沿,轻巧地翻了进来,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倒是很明亮。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旦近了,就不难发现相貌的相似之处。 步尘缘转头看向步尘渊,比她小上几个月的少年已是长开了身子,骨架匀称,四肢修长,眉眼深邃,若非担的是那个身份,单看相貌,也可称得上是翩翩公子。 他穿的是步家直系血脉的服饰,同样是红衣,背上绣着虚耗,和步尘缘的穿着大同小异,步尘缘穿着是明艳而不轻浮,步尘渊身为一个男子,穿着却也不显得奇怪,倒衬得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多了几分人情味。 仲叔有没有和你说过,平日里不要随意出门? 步尘缘绷着脸训人的样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很有步家家主的气势,连步尘容见了都会眼泪汪汪地跟着认错,步尘渊却已经见多了她这副模样,薄唇一掀,吐出说了两个字。 他见步尘缘还要继续说下去,便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递到她眼前。 步尘渊当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倒也没做其他出格的行为,步尘缘也不好再说下去,此时一见步尘渊拿出了一个东西,注意力便分出了一半,这是什么? 步尘渊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东西放在了步尘缘手中。 那是一个画卷,被一根红线系了起来,便看不见里边画的是什么东西。 步尘缘接过画,把红线一拆,挥手抖开画卷。 然后一幅泼墨山水画便显在了步尘缘的面前,笔墨所过之处,山河相间,月光流淌,画的竟是连绵高耸的山脉在月下的景象,她不由得失了神,喃喃道:这不正是封雪山脉么? 步家宅邸便是坐落在这封雪山脉之中,冬日里冷得刺骨,却连一点雪也不落。 她没在晚上离开过宅邸,就不知道月亮是何模样,只是从书里模糊地知道一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她就欣喜不已地念了许多年。 步尘缘的手指抚过已经晾干的墨迹,脸上的神情渐渐柔了下去。 她这个二弟,不是仲叔所生,而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当年母亲怀上她之后,父亲因为一些事暂时离开了步家,回来的时候步尘缘已经呱呱落地,他却没有提自己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仍是笑得儒雅温柔,身上却是染上了一身伤。 那之后,父亲就接手了步家家主之位,从此再也没踏出过祠堂半步。 过了好几年,步尘缘七岁那年,父亲和母亲难得地大吵一架。 你当年告诉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却说要把那个孽种接过来? 母亲的声音气得发抖。 她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他们是为的什么争吵,父亲最后捏着诀,算了一卦,叹道:终归是我步家人。 于是步尘渊便被带回了步家,理所当然地很不受待见。 毕竟他的亲生母亲是神鼎门的人,不修炼尸之法,勾人摄魂的法子却练得很好,就算是步尘缘的父亲,也是在一次重伤后,又被下了药,才使他母亲怀上了他。 步家向来不插手江湖之事,更别提和那种教派同流合污了,自然是很不屑。 尤其是,步尘渊和他母亲还有几分相似,也幸得他性格内向,平日里还好,一笑就很像那个女人。 为了家族声誉着想,这秘辛便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而步尘渊则是冠上了仲叔大儿子的名号,仲叔年轻时潇洒不羁,欠过许多风流债,这么说倒也没多少人怀疑。 一方面是因为对步尘渊身世的抵触,一方面是怕人发现事实,这几年来,步尘渊很多时候就像被囚禁在自己所住的矮楼中一般,偶尔才站在高台上抬头远眺,不知在想什么。 而现在这幅画,画的或许是步尘渊刚被带回来的时候。 懵懵懂懂的男童跟着不认识的几个人前行,他在一片寂静之中抬头远望,月上枝头,寒流肆虐,封雪山上仍旧片雪不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步尘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悬于半空的月亮上轻轻一划,明月东升。 这是给我的? 步尘渊嗯了一声,要是不方便,收起来就好。 他略通画技,却是凭着感觉就能画出一幅这样的画,若是父亲或是母亲来到自己房中,看见了之后一定会夸上一句,而且很有可能会问画是从哪里来的。 不碍事。步尘缘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似都染上了一点烛火的暖意,你既然送了我,我便一定会挂起来的。 她小心地将画卷重新卷起来,放在一旁。 得了一个喜爱的礼物,步尘缘的语气都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她挽起一截宽大的衣袖,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尘渊,过来让我看看上回教你的东西记了多少了。 父亲在母亲面前让了一步,没让步尘渊学习步家的绝技。步尘缘却是偶然一次发现他天赋异禀,又不忍让如此人才就此埋没了,于是时不时地会悄悄教他一些东西。 步尘渊被她那个尘渊两个字叫得心尖发颤,他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复又松开了。 眼见着步尘缘去磨墨了,步尘渊走近几步,手指微微抬起,好像想要牵住她在烛影中上下翻飞的袖口,隔了几寸的距离却又停下了,终是没有碰上去。 第14章 、永夜 冬去春来,然后是夏至,转眼又过了几年。 步尘缘学习得愈发精进,不要说在霞雁城是赫赫有名,连皇城的人都对她有所耳闻。 步家最年轻的天相师。 她仍是一袭红衣,昼出夜归,左眼下的泪痣显得面容更加精致,性子却还是那样沉稳。 而少年人一到了年龄,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般向上窜,前几年步尘渊还比步尘缘矮上半头,后来步尘缘便不怎么长个儿了,倒是步尘渊却越来越高,到现在竟比她还高了许多。 父亲有心让她当下一任的家主,步尘缘便接下了重担。 步尘渊足不出户,又碍于她的身份,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许多。 更多时候,步尘缘只能看见那个面容愈发俊朗的少年站在顶层,手肘随意地搭在木做的在护栏上,远远地瞧她,高高束在脑后的长发轻轻拂动,一双眼睛里的情绪藏得更深了。 尽管如此,步尘渊也没有轻易放弃学习步家的绝技。 步尘缘踩过遍地的落叶,想到:她上次和步尘渊离得最近的时候,是父亲发现了她偷偷教步尘渊,这才大发雷霆,喊了两个人到自己的面前。步尘渊是一贯的话不多,走到家主的面前,尽了一套礼数之后,才是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是我硬要求姐姐教我的,家主如果要罚,就只罚我一人吧。 即使只剩他们三人,步尘渊都不敢喊上一声父亲。 父亲定定地看着这个眼神坦然的少年,半晌后,摇了摇头,我不罚你,也不罚你姐姐。 尘渊,你退下吧。他说,我和你姐姐单独说一些话。 步尘渊看了步尘缘一眼,见她点了点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一时间祠堂内就只剩下了这一对父女。 步尘缘何其了解自己的父亲,当下便问道:父亲没生气? 和你一样,惜才。父亲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不准他学习此术? 因为母亲?步尘缘下意识地想。 父亲却并不想等她的答案,自顾自说道:尘渊天生就该学习此道,你看他不过短短几年,即使没有我指点,便和你将近十年来的刻苦修炼而所积攒的实力差不多了。 但是,他执念太重。 步尘缘是不信这句话的,然而父亲异常严肃的表情令她不得不愣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原以为只有道士为人指点迷津的时候才会说这句话。 世人皆说,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 她此话便是说自己的父亲古板了,竟为了这么一句话就轻易放弃了一个人。 分卷(11) 父亲无奈地笑了笑,你这话倒也没错。 他这之后就没再追究此事了,却还是在步尘缘将要离开的时候,叫她谨记这句话。 尘缘,你听好,父亲沉声道,顺势而为,没什么不好的。 步尘缘不疑有他,却总是难以做到袖手旁观。 那幅泼墨山水画则被她挂在墙上,一挂就是好几年,从没取下来过。 一念至此,步尘缘却是莫名地缓了神色,凑近那被沉甸甸的繁花压得垂下枝头的枝桠,嗅了嗅那开得极为绚烂的花蕊,用指腹轻抚光滑至极的花瓣,忽然在好一段难捱的时光中,又好像得了一丝清闲般,难得地感到了欢喜。 山中无忙事,不远处的小村子虽出现了些怪异事情,但步尘容自告奋勇地去了,步尘缘想着是时候锻炼锻炼她,她又是已经替人驱过好几次鬼了,于是便准了。 然而,仲叔守在门边定定地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步尘容回来。 现在是几时了? 头发花白的男人的视线飘忽,不知道正看向何处。 他艰难地问上了一次,问到第二遍的时候却哽在了喉咙处,顿了顿,才又问道 现在是几时了? 仲叔绷着一张脸,年过半百的一张枯萎的面容竟显出了狼一般的狠厉来,手中的铜铃好似有千斤重一般,竟是无论如何都摇不动了。 该摇铃了,仲叔。 步尘缘忍不住说道,她失手扯下了雪白的花朵,望着手中渐渐泛黄的花瓣,终是从心中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来。 还没人回答我,仲叔握着铜铃的手上青筋暴起,他近乎恳求地看着步尘缘,说道,尘缘,还剩第三次,再等上一等行不行?容儿或许只是路上贪玩,耽搁了时间。 摇铃后的一炷香后,宅邸外的步家人就不得回来了。 身为步家人,学的又是窥破天机,驱使厉鬼的秘术,本就违背天道,要是晚上的时候被留在了宅邸外,第二日找到的必定只剩被万鬼啃噬后的残躯了。旁系的或许只是略知一二,但步尘缘怎么可能不明白?这座宅邸本身就是为了保护步家而建的,顶上设了阵法,从上方完全看不见,而她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月亮,则是因为晚上的步家宅邸,若是去掉了顶,步尘缘只要抬头一看,就能看见数不清的青面厉鬼疯狂地撞击着外墙,试图进来杀死所有人。 而这挂在步家各处角落的,人人都有的铜铃,则是他们最坚固的一道屏障。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仲叔何其宠爱这个他看作亲女儿的步尘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步尘缘自然也很喜欢活泼可爱的小妹,然而步家所有人的命运不允许她草率地做出决定,她沉默地看着仲叔,又环视了一圈站在自己身边的步家弟子,才开了口,你们愿意等吗? 容小妹还小,兴许真是路上耽搁了。 再等等吧。 我们愿意等! 身边的一堆人顿时七嘴八舌地回答了起来。 步尘缘始终低头不语,过了几秒才抬手止住他们的话。 下一刻,步家所有人便听见一阵沉闷的、如鼓点般紧凑的响声,那唯一的一个红色矮楼,上边二层本来落了锁的房门啪地一声开了,霎时间阴风阵阵,卷起了一地的落叶,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听见身侧厉鬼尖啸,一时间竟什么也看不清了。 仲叔刚咬着牙将宅邸的大门敞开了,就感觉到炎夏时节完全不该有的刺骨寒意从身侧传来,他却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并不害怕,甚至条件性反射地觉得有些安心。 步尘缘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松紧皱的眉头,沉声道:那就等,等一刻钟。 她说完后,就再也没开口了,其他人也纷纷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宅邸内只剩呼吸的声音。 他们遥望着木桥对岸,心中隐隐期待着步尘容能忽然从那边蹦出来,手里拿着糖葫芦之类的东西,傻乎乎地笑着,向他们挥着手,向上回犯了错那样说一句师兄师姐们对不起,又或者是不道歉也无伤大雅,只要能平安回来就行。 然而,时间仍然在流逝,对岸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宅邸外逐渐出现了撞击或是抓挠的声响,仲叔甚至有一次感觉到了有一股强烈的杀意从门口涌进来,身侧却是寒意翻涌,硬生生将那杀意逼了回去。其他恶鬼似乎也知道门口的那些不好惹,弱的那些从宅邸的外墙找缝隙去了,而更强一点的则是想方设法地找办法从门口进来。 今日的天似乎比冬日里还要黑得更快一些。 门内的年幼弟子们哪里见过这种景象,他们虽然看不见,心性差一些的却已经哭了起来。 夜里驱鬼更为困难,其他弟子们见到步尘缘面上没有任何松动,心里暗暗佩服,殊不知她的指甲已经嵌进了肉中,硬生生逼出了掌心中的好几滴血来。 再等下去,不要说步尘容等不到,连步家都会因此毁于一旦! 步家人虽有驱鬼的能力,却是无法直接看见它们,只能凭着感觉驱使,而步尘缘不一样,她生下来双眼就能看得见鬼魂。此时她不过是遥遥一望,就能清晰地看见她所驱使的厉鬼身上的盔甲已是有了裂缝,好像下一刻就要碎了似的。 她一直看着门外试图往里挤的青面獠牙的众鬼,密密麻麻的狰狞脸庞挨得极近,顿时使步尘缘感到了一阵反胃,她深深地呼出几口气,正欲启唇说话的时候,却忽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如同那日,面容稚嫩的少年远远地瞧着她,却被她发现了一样。 步尘渊与步尘缘擦肩而过之时,似是怕她分神,只在她手背上轻轻碰了碰,一触即分。 步尘缘的瞳孔急剧缩小,她翻过手想要拉住他,指尖却只碰到了步尘渊扬起的袖摆。 鲜红的血迹染上了红色的袖口,然而颜色却并不明显,不过深上了些许。 她喊道:步尘渊,你站住! 步尘渊却是一刻未停,大步向前走去。 步尘缘听见身旁的那些弟子们,有不认得步尘渊的,还惊异地问上了一句这是谁。 这是二当家的大儿子啊,年纪轻轻却和他父亲一样有此种气魄了 步尘缘忽然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的,细细密密的疼痛渗了出来。 父亲,我去把妹妹带回来。 步尘渊向仲叔草草地一拱手,也没等他回答,径自出去了,眨眼间已经跑进了万鬼之中。 红衣女子陡然慌了神,她正要念出通邪两个字,招出第三层的厉鬼去保护步尘渊的时候,就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目眩。 其他人甚至都没感觉到,步尘缘却猛然回过头,看向步尘渊所住的那个矮楼。 二层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踏着熊熊烈火的厉鬼,一手缠着锁链,一手持着红缨枪,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了一般,用冷得能让人结成冰的眼神扫了她一眼,便飞快地跃了出去,一枪挑开了试图接近步尘渊的鬼魂。 没想到步尘渊所能驱使的厉鬼竟然就这一个。 步尘缘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自己所驱使的那四个厉鬼,心想,虽说只有这一个,实力却强悍得惊人,现在和她的四鬼相比还是弱上了许多,但是再过上几年或许就完全不同了。 若是招出第三层的那个,不说她自己会元气大伤,步尘缘甚至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完全驱使它,此时见了步尘渊有自保的能力,当下便没有再想招出其他厉鬼了。 不过,见到宅邸外的鬼向步尘渊涌去,步尘缘便冷哼一声,右手捏诀,口中朗声说个镇字,那四鬼中最小的鬼就化作一道金光射向了步尘渊,像个护盾一样贴在了他的身后。 一个人,她步尘缘想守还是守得住的。 步尘渊所驱使的鬼过于暴烈,他的身子又像铜墙铁壁一般纹丝不动,其他鬼一见在他这里吃不到半点甜头,过了一会儿便回到了宅邸处,继续撞击着墙壁。 仲叔失魂落魄地倚在巨大的绞盘上,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步尘缘的父亲离不得祠堂半步,维持整个宅邸已经耗去了他的寿命,自然只能由他这个二当家的来撑起步家,而不是年纪轻轻的步尘缘,更何况她已是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更别说站稳身子了。 步家人,招鬼! 仲叔暴喝一声,拖着久病未愈的身子,双手一抬,自己的那个矮楼二层三层便尽数开了。 其他人竟齐齐应了句是,没有一人有丝毫迟疑。 霎时间,将近二十个矮楼的二层尽数开了,一时间整个宅邸只听得见门响。 步尘缘看着无数厉鬼向着门口飞去,自己身上沉重的压力才一松,她擦了擦唇边的血迹,重新定神,竭力维持着四鬼的现身。 或许是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月,又或者是好几年。 步尘缘都快因为这无边漫长的等待而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步尘渊终于出现了。 他向着这边跑过来,身上的金光已经褪去了大半,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血淋淋的,却能看出都是皮外伤,至少没有缺手断脚的,比步尘缘想象中好了许多。 紧接着,他身后的中年男子也紧跟了上来,背上还背了个半边脸都被撕烂的昏迷少女。 步尘缘顾不得仔细去看步尘容的伤势,她咬破了舌尖,喊道:摇铃! 是时候摇铃了。仲叔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这几个字,他已经瘫坐在地,却勉强从腰间摸出铜铃,用力摇响了。 瞬间,宅邸内的数百铜铃遥遥相应,门外的厉鬼面上显出类似于惊恐的神色,竟纷纷向后退去,不敢再靠近一步了。 而此时,步尘渊和中年男子先后踏入了宅邸。 仲叔使出全身力气一拍那个巨大的绞盘,绞盘飞速回转,木板立刻收回,门轰隆一声,在步尘渊和中年男子的身后合上了。 第15章 、梦魇 步尘缘收回四鬼的时候,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残影。 她看到步尘渊和背着步尘容的中年男子安全进入宅邸后,就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一斜便要软倒在地。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却是步尘渊将她轻轻扶起了。 他顾及着自己浑身是血,就只用双手托住步尘缘的两臂,说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步尘缘倏忽间觉得有些安心,她摇了摇头,稍稍将身子的重量放步尘渊肩上,免得他的手臂受不了重量而拉大伤口她仰起头看向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恍恍惚惚间,竟是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瞧见那低垂的眉眼,辛苦你了。 步尘渊的身子一僵,低低说了句无事。 此时其他人已经招呼着把步尘容送进了屋,郎中也跟了过去,倒没几个人注意他们。 步尘缘眼前逐渐能看清的时候,念及步尘渊身上也受了许多伤,便轻轻推开了他,等郎中替小妹看过之后,我就叫他也来为你医治伤口。 步尘渊的手悬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放下了。他眼中情绪复杂,却是被垂下的眼睑给遮了去,最终只剩下了一片朗月似的清明,他下意识地用上牙咬了咬下唇,说道:不必了,我身上所受的都是皮外伤,你去看小妹吧,她身上的伤很重。 他如此推拒,步尘缘便不好再提。 我一会儿去看你,步尘缘忽然皱了皱眉,右手掩住嘴唇,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她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抹去唇角残留的血迹,继续说道,现在我先去看看小妹如何了。 步尘渊所驱使的厉鬼身上也是伤痕累累的,必须得赶紧回到矮楼休养生息。它这时候正巧从一树繁花枝头上掠过,阴冷潮湿的大风卷起了洁白柔软的花瓣,纷纷扬扬地从树上落下,步尘缘顿时嗅到了浓烈的花香,倒是把令人心情沉重的血腥味给遮去了许多。 红衣少年的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虚虚贴在她耳侧,宽长的外袍袖子沿着他手腕滑下,温顺地落在了臂弯处。那绣了金丝的红袖一展,正好是把那些要落在步尘缘头上的花瓣给挡了去枝头繁花下,眉眼深邃的少年郎将头微微一低,说道:不用。 不来看我,也行的。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虚弱,在风声中渐渐地听不真切了。 从那之后,步尘缘每次见到白色的花,就能想起他这句话,和那时候的神情。 步尘容忽然吐出一大口血,醒了过来。 她疼得泪花在眼里打转,但被她硬生生地忍住了,而其他人见了却差点流下了眼泪。 别的不论,那个原本有着一双灵动的浅褐色眼睛的少女,大半张右脸被撕裂,伤口深可见骨,只是轻轻一动,步尘缘就能清楚地看见只剩了红色肌肉的那半张脸之下的森森白色,而她的脸上,俨然也只剩下了左眼,右眼眶中一片空荡荡。 见了这一幕后,许多人已经侧过脸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在步尘容醒之前,郎中已经为她上好大半的药了,步尘容的手臂、小腿处全是伤口,所幸都不是什么致命伤,不过从伤口的深度来看,至少也要大半个月才好的了了。 蘸了药的白布缠上了步尘容的右脸,她不敢动,又躺在床上,左眼竭力地向其他人看了过去,一个一个地念道:缘姐,连师姐,清师哥,小合师弟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眼见着已经有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弟子小声抽噎了起来,步尘容正要出言安慰,郎中却是已经把布缠好了,在她鬓角处系了一个很是好看的结,她那只灵动的眼睛便滴溜溜地一转,脸上显出点央求来,也谢谢郎中先生了,我这些伤应该不影响我正常进餐吧?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郎中本也很心疼,听她这么一说后,把手边装了瓶瓶罐罐的盒子一合,冷淡道:清淡为宜,甜食少吃,三餐喝药。 步尘容哀嚎一声,却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顿时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那原本要哭的几个弟子见了她这副模样,倒是扑哧一声,破涕而笑了。 步尘缘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才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先前背着她的那个中年男子适时地从一旁走过来,郑重地向步尘容一抱拳,实在抱歉,若不是我执意请求你们来替我村里人驱鬼消灾,或许 步尘容在一个弟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她倒不怪那人,说道:村长,错不在你。 是了,这中年男子就是封雪山附近那个小村子的村长。步尘缘一开始没看清,等到后来仔细一看便认了出来想来,若是不认识的人,步尘渊是不会贸然让他进入步家的。 分卷(12) 步尘容醒之前,村长已经向他们复述了一遍今日所发生的事情。 那鬼,步尘缘早就打听过了,不是什么厉害的恶鬼,步家随便拉出一个弟子都能解决了,所以才放心让步尘容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哪想得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事。 而从村长的口中,步尘缘和众弟子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步尘容一去,掐诀算卦,点血布阵,摇铃招鬼,这三项之中没有一个出了差错的,那只滞留在村中的鬼很快也被她解决了。 步尘容很是热心肠,不仅驱了鬼,还和村长兜兜转转,又把整个村的风水瞧了一遍。 她止步于村口的小溪边,朝里面一指,说道:我刚刚来的路上仔细看了看,这条小溪正是封雪山脉之上流下来的,不知道是哪条河流。或许是步家宅邸下的瀑布流下的。步尘缘何其了解她,知道她肯定是想这么说,到了嘴边,想着不该暴露宅邸的位置,就又改了口。 步尘容俯下身去用手拨了拨溪水,清凉的感觉在夏日里格外诱人。 不过她还记得要在天黑之前回到步家宅邸,嬉耍了一会儿后便要辞别了。 村长挽留道:不如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 我要在天黑之前到家。步尘容说,下次再说吧,谢谢你啦! 步家是天相师一脉,只会窥天机,或是招鬼驱鬼之法,像那些在江湖里轻功很好的大侠,却是步尘容乃至步家弟子们很羡慕的那类人,因为步家人除去了步家的秘术之外,几乎是毫无可以用来防身的能力,所以只能尽量行事低调,不引人注目。 于是,步尘容从封雪山到小村庄,来回都只能靠自己的一双脚走,自然得提早离开。 因为步家已是帮了他们许多次了,又从不收报酬,村长就执意要送她到封雪山脉脚下,步尘容推辞了几番后,还是应了下来。 她生性开朗,又喜欢和人攀谈,有人陪着当然很开心。 路上,步尘容闲来无事,又给村长算上了一卦,随即惊讶道:你阳气很重,八字硬,身体应该会很好,能健健康康地活上很久。 村长沉思道:确实是,虽然我所住的地方附近经常闹鬼,但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遭此劫难过。 说着说着,已是走到了封雪山脉的脚下。 他们二人分别之后,村长就开始往回走,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见一声惨叫,他瞬间听出了是步尘容的声音,便吓了一跳,当即跑了回去,在分别的地方不远处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步尘容,步尘容满脸惊慌,一见他靠近,便喊了句别过来。 我那时就没有过去。村长脸上尽是悔恨,他说道,那时候临近黄昏,本来天气是很热的,我却忽然觉得浑身冰凉,眼睁睁地看着她半张脸被撕下,右眼也 许多弟子已经听过一遍了,却还是觉得一阵寒意也从背后升起。 步尘容喊完那句话后,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精致铜铃,使出全身力气向地上砸去若是常人,这么做是绝不可能砸烂铜铃的,然而步尘容天生力大无比,她朝地上狠砸几次后,那铜铃竟然硬生生地被她砸碎了,碎片嵌进了她的掌心中,步尘容却不觉得痛。 因为她的脸颊和眼睛更痛,痛得她嘶声惨叫起来。 步尘容恨声喊道:通邪! 她面色凝重,声音如古庙敲钟般令人定神,一时间竟难辨男女。 铜铃摔碎的那一刻,空气中的冷意骤然淡了下来,好像那厉鬼变得虚弱了许多,随即又是一股腥臭的风从山顶上刮下来,瞬间便卷走了残余的森冷气息。 然后一切便归于了平静,好似之前的都是村长的幻觉。 村长犹豫了几秒后,咬了咬牙,还是跑了过去,将无法动弹的步尘容背在了背上。 他找不到步家的宅邸,原本想将步尘容先带回村中疗伤,第二日再送她回去,步尘容却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差点从他背上滑了下去。 带我回去。步尘容神志不清地说道。 我要回步家,我不能在晚上留在外面 她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次,最后才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村长不知道步家到底在哪里,又不敢贸然将她带回村中,只好背着她,在这封雪山脉上兜兜转转。山中曲折,步家宅邸附近又施了阵法,普通人便找不到通往宅邸的路,他在山里走了许久,脚上都磨出了血,都没有找到路,倒是天色渐渐地黑了下去,身边阴风阵阵,冷得他直打哆嗦。 一开始很冷,后来就渐渐地没有那么冷了。 步尘缘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打开了步家的宅邸,山中恶鬼都循迹而来了。 只有少部分的小鬼还在村长和步尘容附近滞留,幸好村长的阳气重,它们也只敢远远地瞧着,却没有靠近。 然后就是步尘渊出宅邸寻人,跟着血迹找,这才找到了他们二人。 步尘容一开始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等到村长说完后,所有人将视线投向了她,似乎是想等她解释当时怪异的行为,她才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步尘容的矮楼,她刚做完这个动作后,二层的门就忽然开了,却不是其他人招鬼时,狂风从里面向外吹,将门吹开的那种响声,而是吱嘎一声,就好像只是把门锁取了,本来就没关紧的木门一失去了桎梏后就轻轻地开了的声音。 缘姐,感觉到什么了没有?步尘容转向步尘缘,问道。 步尘缘摇了摇头。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才是奇怪,步家的矮楼,二三层都是住了他们所驱使的厉鬼,白日里还好,晚上阴气重的时候更多的则是起了禁锢的作用而步尘容招了鬼,那二层里却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 步尘容向自己脸上一指,是它。 要是说寻常的鬼,步尘容招出第二层的鬼便能与之抗衡。怪不得步尘容到最后甚至只能硬撑着身体使了通邪之法招出第三层的恶鬼,因为攻击她的厉鬼正是第二层的那个。 步尘缘的脸色这才变了。 步家百年,从未出现过这种事。 铜铃不仅是可以用于驱鬼,还可以招鬼,镇宅。 镇宅驱鬼,就好比仲叔每日做的那个一样,是必须得用在祠堂里呈上九十九天的铜铃才能唤起其他铜铃的应和。而招鬼,学艺精的弟子招鬼的时候无需摇响铜铃,只要修炼到一种程度之后,心中便有一个铜铃,要想招鬼之时,心里的那个铜铃就会无声地响。如果拿着真正的铜铃招鬼,一方面是引人注目,容易招人抢夺,另一方面却是比无声招鬼更稳妥安全。 步尘容在招鬼驱鬼方面并不擅长,所以只好摇铃招鬼。 再者,她驱鬼之后便已经收回了自己所招的厉鬼,厉鬼召回后,若是没有驱使者的同意,是不可能自己出现的。 按理说,是完全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 步尘缘转向身侧的一个弟子,念着他的名字说道:你送村长去找个只有一层的矮屋住。 看着他将村长引了出去后,步尘缘又对着其他弟子说道:你们也回去吧。 其他人纷纷散去,郎中在给步尘容看完伤势之后就去看仲叔了,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步尘缘和步尘容两个人。 步尘缘问道: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细细一想,若是铜铃碎了,要是其他人能让二层三层照常解封,那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步尘缘是看着她练步家秘术的,自然知道她从没有成功地无声招出过鬼。 那么,步尘容刚刚没有铜铃,是如何使二层的门打开的? 步尘容了然一笑,她抬起手臂,把手掌朝向步尘缘。 她手心里一点伤痕都没有,就像之前敲碎铜铃的不是这只手似的。然而引人注目的是,那上面却还有几个极其明显的三角,颜色和铜铃的颜色竟然差不多。 缘姐,我敲碎铜铃的这只手片刻间就好了,碎片嵌在肉里,已经拿不出来了。 她轻轻说:我现在就是铜铃了。 步尘缘身体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她。 第16章 、破晓 步尘缘心情沉重地从步尘容的房里走了出来。 宅邸合上之后,外面接连不断的撞击声也渐渐低了许多,安静的夜晚中只剩了铜铃轻轻摇晃的声音。 步尘缘欲要抬起头遥望明月,却又想到月亮此时也被遮住了,怎么可能看得见。 她想着要去找步尘渊,走到半路的时候正巧经过仲叔的矮楼,便顺道进去看了一眼。 幸好仲叔此时还没有歇下,听了步尘缘的声音后就让她进来了。 步尘缘进去的时候,仲叔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好像是看到一半的时候便被她惊扰了。 叨扰了。步尘缘轻轻一拱手,见仲叔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方才走近了。 她坐在仲叔对面的椅子上,问道:仲叔,你身子如何了? 一把年纪了,忽然活动活动筋骨,倒是让我现在觉得腰酸背痛的。仲叔说着,把手里的书随意放在了一旁,果然人老了,就该早点让位给你们这些后辈了。 步尘缘笑了笑,您又在说笑了,几十年前赫赫有名的遣鬼守铃说的难道不是您么? 上一代的直系血脉里就只有父亲和仲叔两兄弟,仲叔七岁就能无声招鬼了,十一岁便可通邪,比父亲整整早上好几年,可偏偏性子潇洒不羁,就推辞了步家家主的位子,二十五岁那年自己出去闯荡了将近十年才回来。 他接了步家摇铃守门人的位子,自然是不怕在晚上留在外面的,毕竟,在那些恶鬼的眼里,他和一尊啃不动推不走的铜钟没什么区别。 仲叔年轻时处处留情,却是一个亲生儿女都没有,倒让步家人都吃了一惊。 所以,一说步尘渊是他的儿子,竟没有几个人怀疑。 过去的事情,再提就羞红了我这张老脸了。 仲叔摆了摆手,脸上却是换上了一副凝重严肃的神情。 他说:伤了容儿的,是不是她自己所招的鬼? 步尘缘一愣,仲叔是听其他弟子们说的? 头发花白的男人长长地叹上一口气,似是要把自己一生坎坷都随着这声叹息吐了出来。 仲叔摇了摇头,果然来了。 步尘缘心里忽然一跳,她欲要追问,仲叔却自己说了下去。 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这句话你可听过? 步尘缘点点头。 我们步家是主要学的招鬼驱鬼之术,最多的是和地府阎王打交道,和逆转天命又有多大的关系?仲叔说,几个天相师家族里,就只有田家的推算之术和这说法相似,而且逆转天命这种事情,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做到?想必说这话的人只接触过田家,倒不知道其他几个家族是如何的,所以才弄了这么一出误会。 不过,他后面还有一句话,却并不广为人知。 仲叔的食指在木制的扶手上重重一敲,说道:天相师所做之事违逆天道,所以会天生短命,而且一代比一代更衰退,一代比一代的人更少,最后完全消失。 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个亲生子嗣都没有?仲叔冷冷一笑,我和你父亲是双胞胎,是同一个母亲所生,而再往上的一代,除了你爷爷之外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为何一个子嗣都没有?只因为,天道所拘,一代里只能有天赋最差的那个才能拥有子嗣,这样他们所生下的后代只会一代比一代的天赋更差。 他的手指狠狠一抓,竟然硬生生地捏碎了扶手,田家这一代就只剩一个天相师了。 你说,我们步家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仲叔说完后,仿佛脱力一般向后一仰,若是想要家族延续,只能放弃步家的秘术,学着那些道士一般顺势而为,别去想那些替人遣鬼消灾的事情了,越和厉鬼打交道,我们就越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了最后,身上会连一点阳气都不剩的。 步尘缘听得心惊,那小妹是 她不是我们步家的人,却学了步家的秘术,仲叔脸上的阴郁更深,他垂下眼睛,说道,这就更是大不敬了。天道的报复,就从她身上开始了。 他忽然站起身,从柜中抽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 那里面竟是放了几十个碎了的铜铃,失去了光泽,黯淡得和普通铜铃无异。 这些年来已经坏了这么多个铜铃了,都是突然一下碎了的,仲叔说,我和你父亲找了几十年的法子,却仍然无能为力,天道所为,凭着一人的身躯如何能逆转? 他的手朝着步尘缘肩上的虚耗花纹一指,说道:尘缘,你理应知道,为何我们步家的标志不是那些麒麟白泽一般的瑞兽,而是虚耗这样的恶鬼 步家从未相信过天道。 仲叔一字一顿地说道,楼上的二层三层的那些厉鬼仿佛也听明白了他的话一般,躁动了起来,厉声嘶吼,狠狠地撞击墙壁和地面,似是要发泄出内心的郁愤。 步尘缘便无话可说了。 她从进去到离开,说出口的话不过寥寥几句。 步尘缘从小和鬼魂打交道,又能看得见那些狰狞的恶鬼,一开始自然是怕的,半夜里经常哭醒,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连那些恶鬼她都不怕,到现在能叫她感到害怕的东西几乎是没有。 然而她今晚上确确实实是怕了,怕得浑身发凉,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路都走不稳。 步尘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与仲叔辞别的,她浑浑噩噩地从那里离开,狼狈不堪地、跌跌撞撞地沿着小径,从繁花满枝头的树下走过,所幸她还记得自己是要去看望步尘渊的,即使是心神不定,还是下意识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步尘渊的门前了。 步尘缘很少去找步尘渊,因为自己的行踪太引人注目了,所以基本上都是步尘渊来找她,不过她好歹还是记得清步尘渊的屋子是长什么样子的,里面的摆设似乎也和她自己屋中的摆设差不多。 红衣少女只觉得心里一阵压抑,肩上的负担几乎要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连敲门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快做不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静静地站在步尘渊的门前,听了一会儿里面细细簌簌的声音。 分卷(13) 步尘渊似乎正在为自己包扎伤口,疼的时候就低低地吸上一口冷气,声音却是轻得很,好像山间时常吹拂而过的微风,不温不凉,但能让人觉得舒心。 步尘缘仰起头,长发从肩上滑至背脊,她仰起头,像仲叔之前做的那样,长长地、沉重地,却是无声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抬起手敲了敲门,假装自己刚来,问了句:尘渊,睡下了吗? 不消片刻,门内便传来了步尘渊的声音,还没有。他似乎没有想到步尘缘真的会来,一时间竟有些局促,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才让步尘缘进来了。 步尘缘合上房门,转身便瞧见步尘渊随意地在身上搭了一件外袍。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训斥道:是不是还没有包扎好?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两人不由得都是一愣,这幅场景实在是很像几年前,步尘渊偷偷溜到步尘缘房中的时候。她绷着脸说话的语气和此时一模一样。 步尘缘回过神来,掩着嘴唇笑了起来。 步尘渊也是肩膀微微耸动,侧过头轻笑了几声。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倒是瞬间拉近了许久没有如此亲近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步尘缘眼中还有掩不住的笑意,她顺势学着那次的语气说道:尘渊,过来让我看看身上的伤如何了。 步尘渊依言脱下外袍,他背上果然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他自己不方便去包扎那处的伤口,一抬手,手臂上的伤口就扯得发疼,刚刚就一直在那里折腾,直到步尘缘敲了敲门。 他坐在了床沿上,步尘缘拿过一旁的白布,又从怀里摸出一瓶专门向郎中讨来的伤药来,坐在步尘渊身后,拧开了瓶口,往手上倒了一些,便往他背脊上的伤口抹去。 这药效果很好,涂上去也不疼,只有冰冰凉凉的感觉,步尘缘刚涂上去的时候还见步尘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背脊耸起,中间的那条明显的腰线深得像条沟壑她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也没说什么,几秒钟后步尘渊很快就放松了身子。 房间内忽然就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步尘缘感觉到她手下的肌肉微微颤动,步尘渊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她的指尖和耳中,今晚山中的月光很盛,可惜你没看见。 就算她在外面,也是看不见的,只看得见漫天的恶鬼。 步尘缘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步尘渊是瞧不见的,这才应了一声,人生漫长,我终有一日能看见的。 步尘渊嗯了一声,小妹如何了? 步尘缘大致向他讲了一遍,却也是没有讲出步尘容后来对她说的话。 她替步尘渊前后缠上两圈白布,在肩上给他打了个不明显的结,就听到步尘渊沉思半晌后惋惜道:她脸上的伤和右眼 步尘渊和步尘容虽然接触也不多,但是步尘容性格讨喜,小时候和几个弟子出去玩了之后硬是缠着他们给自己买糖葫芦,买了之后还经常跑到步尘渊的矮楼去,偷偷把糖葫芦塞给他最后倒是弄得两个人都牙疼了几天,步尘缘就把步尘容给训了一顿,让她以后少吃这些甜的,她当时是眼泪汪汪地说记住了,后来却还是偷着买,还继续给步尘渊塞。 长大后步尘容就收敛了许多,她开始和仲叔学习秘术之后就不怎么和步尘渊接触了,偶尔想起来之后就带上一些新奇的东西去找他,倒是使两人的关系一直都不错。 步尘缘这次倒是不像一路上那样浑浑噩噩地继续犹豫了,她说道:我自有办法。 步尘渊下意识接道:什么办法? 身后人一沉默,步尘渊就知道自己不该问出口的。他犹豫半晌后,还是转过身看着垂着眼睛的步尘缘,见她脸上神色不对,心底便生出一种不安来。 我不该知道吗?半裸着上身的少年轻轻咬了咬下唇,问道。 步尘缘猛地抬起头,却猝不及防地望见他眼底,这时候才隐约明白了步尘渊每次站在高台上远远地瞧她时,掩在睫毛下的复杂情绪到底是什么。 步尘渊小时候就被母亲遗弃,性格又内向,朋友没有几个,仇人倒是不少,回了步家之后,也因为身份而被众人排除在外了,整个宅邸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保护伞,对于他来说却宛如囚笼。 他活得寂寞又不甘。 步尘缘想到脆弱又漂亮的白色花朵,从枝头落下,被众人踏过,碾碎在了地上。 他该知道,他理应知道,只是步尘缘在做之前不想告诉任何人。 然而一股没来由的冲动从心腹间涌起,迫使她张口答道:郎中说,皇城有一种药,可以使她脸上的伤口痊愈如初,我过几天便去求。 我会把我的眼睛给她。步尘缘说道,清师姐的生鬼,可取万物而植。 面前的人听完后便没了声儿,步尘缘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自己不该提前说出口,可说出口的话又不能收回,她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开了,我先回 她话还未说完,步尘渊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步尘缘甚至没想过步尘渊会动手,一时间竟丝毫没有防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他扣着手腕压在了身下。 步尘缘,你就没有考虑过你自己吗? 他的声音不似他自己的,反而更像是一头凶狠的野兽,从笼缝中探出头来嘶吼咆哮。 步尘缘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她喉间涌起了一股腥甜气息,又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向步尘渊,他的大半张脸却是被垂下的长发遮住了,辨不清是什么表情,只能感觉到握住她手腕的手正微微发颤,害怕又愤怒地战栗,好像刚刚发出那种声音的不是步尘渊,而是她自己。 她身为下任步家家主,怎么可能没有考虑过自己。 步尘缘走过来的一路上,脑子里都塞满了各种想法,到了最后只定格在了最后一个。 仲叔说天道给了步尘容惩罚,为什么步尘容却是成了铜铃? 不论是否是天道出了差错,还是同情地给了他们一线生机,这种机会,步尘缘却是一定得握在手中。 步尘容是她的小妹,更是那个漏洞。 她没有学习步家秘术的天赋,那就让步尘缘能窥见鬼魂的眼睛来弥补,她因为小时候常生病而落了病根,没办法实打实地发挥出自己的力量,那就让天底下最好的药材来弥补,总归是得保住她的一条命。 即使几十年后,步家一个人都不在了,步尘容都得活着,找到逆转天命的法子。 步尘缘一时没有回答步尘渊的话,过了片刻后却感觉到滚烫的东西,一滴滴地落在了她的面颊上,顺着她的眼角处滑了下去,打湿了她的鬓发。 我把我的眼睛给她。 步尘渊轻轻说道:你别把你的眼睛给小妹,行不行? 步尘缘微微动容。 她慢慢把手从步尘渊的手中抽出来,手腕处竟留下了好几道红印子,她却没有在意,抬起手把步尘渊散落的长发捋到了他的耳后,用指腹拭去了他脸上的泪痕,步尘渊眼睛里的泪花却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经她一碰,在眼里一滚就连着往下掉。 步尘缘以前从未见过他哭,此时一见才恍然,觉得他这个模样倒是很像母亲口中的那个博人怜爱又狡诈多端的神鼎门弟子,眼眶红得像兔子,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说话的时候却不带半点哭腔,要不是他的眼泪滴在了自己脸上,步尘缘或许还发现不了他竟然哭了。 尘渊。步尘缘抚过他泛红的眼角,竟觉得自己许久没哭过的双眼也十分酸涩。 她勉强露出一个笑,落在步尘渊眼里却疼得他的心脏几乎都要裂开。 她说:天命难违,我却还想一试。 第17章 、惊梦 你已经想好了? 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人端坐在步尘缘的面前,枯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倒还是很亮。 步尘缘缓缓地磕了个头,我想好了,父亲。 岁月不居,乌飞兔走。 不过短短几年,步家家主的头发就已经全白了,面容形同七旬老人。 他身子骨一直不硬朗,如今连脑子也不大灵活,他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摇了摇头,我现在是完全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去吧。 父亲垂下头,闷闷地咳了几声,转头看向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女子,二弟已逝,容儿,你已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九十九天了,守门铃已成型,以后摇铃守门的重担就交到你的身上了,你要好好在旁帮扶你姐姐。 她长得很是清秀,甚至称得上是漂亮,右半张脸却像是缝上去的一般,肤色略有不同,两双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一只是浅浅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色。 步尘容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她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开口就哭了出来。 尘渊呢?他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有人再进祠堂,于是问道。 步尘缘坐直身体,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她的头发从脸侧滑过,露出空洞洞的右眼,我不知道,许是有事出去了。 步家家主轻叹了一声。 他颤着手从腰上解下一个古朴的铜铃,那铜铃与步尘缘所持的铜铃不同,她的铜铃上纹的是个缘字,而这个铜铃上却纹了步家的家纹,边缘处泛着红,似是染了血。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而步尘容却是向一旁退了一步。 步尘缘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了那个铜铃,她眼见着自己的父亲面色凝重地向她跪了下来,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大声喊了句家主,紧接着,步尘缘摇响了手中的铜铃,霎时间厚重的铜铃声像水纹一般一圈圈地荡开,在祠堂中回响。 祠堂之上的数百牌位剧烈地摇晃着,整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停了下来。 这时候铜铃声正巧也停了,步尘缘闭了闭眼睛,父亲的声音便传入了她的耳中,很轻,很慢,声音也不像年老者的声音,倒是像他三四十岁左右的声音。 临危受命,苦了你了,尘缘。 步尘缘片刻后才睁开了眼睛。 她俯下身将手贴在父亲的脖颈上,那具身体早已没了声息。 身后的步尘容已经泣不成声,她欲要逼回那仿佛源源不断的眼泪,却只能不断地用袖子胡乱擦着自己的脸,茫然又无措地哽咽,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步尘缘轻轻地合上了老人的眼睛,没有回头,步尘容,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这么一说,步尘容的眼泪却是流得更厉害,然而她现在也不是当时那个喜欢向姐姐和哥哥撒娇的小孩了,便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喉咙间好像插了一根刺,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顺着喉咙滑下到肚子里,把身体里割成了千疮百孔的模样,痛得流出血来。 步尘缘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 步尘容这下子是真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缘姐,你别赶我走。 她掐着自己的脖子,想要把哭声咽回去,上前几步,跪在了老人的身边,断断续续道:再让我多看几眼叔叔,别、别那么早就把他留在那个漆黑的地方。 步家的坟墓就是祠堂,只要抬头一看,便能瞧见顶上悬着的密密麻麻的棺材。 步尘缘提了裙摆,蹲了下来。 步尘容在泪眼朦胧中瞧见她神色漠然地开口道:生死不过一瞬。 几十年后我们都死了,尘容,你到时候可怎么办? 铜铃声滚滚,几十个铜铃摇晃着,交叠繁复,步尘缘的声音渐渐的消散了,残酷又漫长的记忆涌入了脑海,女子缓缓睁开眼睛,恍如大梦初醒。 她只是将手一抬,那铃音便停了。 她绕过假山,意料之中地瞧着一个玄衣男子双手持剑,正警惕地看着她,他身旁还有一个白衣男子,目光无焦距地盯着远处,似乎沉浸在了粘稠阴冷的回忆中,无法抽身。 该醒了。 女子没有靠近,她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低声将困于往事的人从梦中唤醒了。 聂秋顿时清醒了过来。 他的思绪仍停留在步尘缘最后说的那句话上,此时见到了她之后,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不由自主地喊道:尘容? 女子眉眼弯弯,神态平和地嗳了一声,许久没人这样喊过我了。 步尘缘她成功了吗? 步尘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活下来了,活了很多年,其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她垂下眼睛,睫毛轻轻一颤,这才又抬起眼睛继续说道,可缘姐算错了一点,我找不到逆转天命的法子。我这么多年以来都在断断续续地沉眠,清醒的时候不多,而且我从那之后便被锁在了步家的宅邸中,最多走到桥的那端,我就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不过,幸好我等到了你。 步尘容道:步家的宅邸是设有阵法的,如果不是能通鬼驱邪的步家人,是找不到路的,可你却找到了,这便说明了你该善于此道。是谁为你指明了方向? 这下聂秋就完全明白了,村长那时候说的字,俨然是个步字。 是村长告诉我们在封雪山脉上的。他说。 步尘容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她微微一低头,笑道:过了这么久,他如今的年纪应该不轻了。看来我当年没有算错,他确实是长寿。 聂秋问道:村口溪底沉的那些罐子,是否和步家有关? 你该知道,那条小溪是连着它的,步尘容向下一指,聂秋便明白她说的是这条湍急的河流了,当年诸鬼叛逃,所有的铜铃几乎都不起作用了,步家的许多人都是被自己所驱使的厉鬼所杀害的那些鬼一心想复仇,不仅杀了人,还要吞噬他们的生魂,缺了魂魄之后,所有人都无法去投胎转世了。 步家的铜铃分三种,家主所持的铜铃,用来镇宅的铜铃,和每人都有的,取了他们精血所锻造的铜铃。最后一种的铜铃不仅连结了持有者的魂魄,还连结了他们所驱使的厉鬼,起到震慑的作用,那些厉鬼是万万不敢碰它的。她说,幸好缘姐提前做好了准备,让其他人将生魂封在了自己的铜铃里,放在罐子里密封上,扔进了河流中。如此一来,即使缺少了一魂,其他人却还能正常生活,而那些厉鬼又不知道罐子到底去了哪里,便找不到,找到了也毁不了铜铃,没办法吞噬他们的生魂。 分卷(14) 缘姐在每一个罐子上都施了镇,所以都硬得很,不会因为磕磕碰碰而碎裂。过了这么多年,罐子应该是顺着河流,被冲到了下游了吧。 所以那些罐子里都是铜铃吗?聂秋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念头,那些活死人不是亲近那条小溪,而是怕它,怕那些铜铃上的气息。 如果是在罐子上施加了镇,当诸鬼叛逃之时他问道。 步尘容却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诸鬼叛逃之时,缘姐和镇鬼同归于尽了。她早就想到了这种结局,所以在接手家主之位的那天,便把刻有自己名字的牌位放在祠堂中了。 聂秋心知戳到了步尘容的痛处,便也跟着沉默下来,抱歉。 步尘容却摇了摇头,和那时缺了半张脸的时候,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聂秋,错不在你。 说完后,她又眨了眨眼睛,我之前在门内听到你们二人的交谈,就知道你们的名字了,不好意思呀,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步尘容这副模样,顿时使聂秋想起了那个仍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 他失笑,无事。 你还记得步尘渊吗?见聂秋点了点头,步尘容便继续说道,诸鬼叛逃之前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了,他矮楼里的二层三层也从未开过,直到那天夜里。 她顿了顿,才说道:诸鬼叛逃的时候,我因为服下药的缘故,在暗室里昏睡了整整一年,所以不知道渊哥到底回没回来过,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你在外面若是遇见他了,能代我向他问一声好吗?我不求他能回来,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步尘容似乎是怕聂秋不答应,到了最后声音已是低得近乎恳求。 聂秋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复,只是点了点头,又问出另一句话来,你服下药的时候,可曾后悔过? 你可曾像祠堂里那样跪在尸体的身边,失声痛哭过? 步尘容没有怪聂秋的话太突兀,不知是不是一瞬间将他认成了步尘渊,她只是深深地、痛苦又释然地望着他,说道:他们一走,外面就只剩了惨叫声和风声。我把手指塞进了口中,试图吐出那些药来,涕泪交加之间,我却又恍恍惚惚地想起缘姐那时候说的话来她说,生死不过一瞬,尘容,你到时候可怎么办?于是我就咽下了药,药效起作用之前,也再没想过要将它吐出来了。 聂秋哑然。 你姐姐,步家上下若是瞧见你现在的样子,定会以你为荣的。他轻轻说道。 步尘容笑了笑,嘴唇翘起一个活泼又不显张扬的弧度,兴许真是如此。 她又转向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了半天的方岐生,歉意地拱了拱手,劳烦你等了这么久了。 方岐生原本是打算等聂秋和这个名叫步尘容的女子说完了之后再问他的,此时听到她说出这番话来,倒也很客气地摆了摆手。 我在这宅邸里孤身呆了这么久,倒是把卜卦一事钻研透了,算出来的事还有几分准,所以请这位公子听我一言。步尘容用两只颜色完全不同的眼睛瞧着他,说道,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就快找到了,莫要心急。 方岐生明显很吃惊,他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步尘容,颇为严肃地说道:借你吉言。 步尘容应了一声,然后对聂秋说道:你和渊哥好像,都是骨子里很温柔的人。 聂秋未置可否。 借刀一用。她忽然伸出手来。 他将含霜刀递到步尘容手上,她轻轻摇了摇刀柄上的穗子,又抚了抚刀身,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反手将刀调转了一个方向,划破了另一只手的手臂。 聂秋在她刺穿皮肤的那一刻就想要阻止她,步尘容却是料想到他的反应似的,说了句不必拦我,于是他就只能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年纪停留在了二十岁的女子,用锋利的刀刃刺破了左臂,就像这不是她自己的手臂似的,毫无阻碍地一路向上滑动,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她的骨头渐渐露了出来,却是像铜一般的颜色。 步尘容将含霜向聂秋手中一递,随即将右手塞进一片血肉模糊之中,微微用力,只听见一阵骨节分离之声,血从伤口处不断地淌下,步尘容却浑然不觉一般,一声也不吭地取下了一截四寸长的骨头来。 她轻轻一挥,那上面勾连的血肉竟是被她轻而易举地甩掉了。 铜一般颜色的骨头,光滑得不似人骨。 铜铃是锁,它就是钥匙。步尘容的左臂无力地垂下,她却是笑了,我相信你。拿我的骨去打开那些尘封在罐子里的铜铃吧,叫他们的魂魄归位,好好地投胎转世去。 聂秋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那根还残留了些许温度的骨头。 步尘容将他们二人送到了宅邸的大门处,此时她左臂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据她所说,血肉能重铸,骨却没了就是没了,于是聂秋只见到她用了右手,单手便扭开了那个巨大的绞盘,门顷刻间就放下了,木桥搭在了岸与宅邸之间。 他和方岐生一前一后地走过了木桥,踏上了地面。 隔着远远的距离,聂秋问道:若是有恶鬼来犯,你该怎么办? 鬼魂不会攻击摇铃守门之人呀。步尘容抿了抿嘴唇,说道,况且,我有防身之法。 霎时间,门被风刮开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聂秋遥遥望去,却见到步尘容身后那一片黑色愈发深邃,恍惚间似乎有东西在动,又有星星点点的东西在闪,好像眼睛。 她说:每个矮楼的二层三层本来都贴有封印的,我费了点心思,用了些小法子改了原本的封印,把它们都捉了回来,除了镇鬼之外,基本上都在这里。 那些烛光未照到的黑色阴影中竟然藏了上百个厉鬼。 步尘容站在光和暗的交界处,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双眼睛熠熠发亮。 我在一日,它们就要陪我受煎熬一日,永生永世滞留于此,直至天道陨灭。 第18章 、萦萦 夜晚的天空漆黑如墨,明月被黑云遮住了。 聂秋和方岐生从步家宅邸离开,沿着那条湍急的河流向下,经过几个弯弯绕绕,总算是到达了瀑布之下,抬眼望去,眼前所至皆是水气蒙蒙,水声如同奔雷在耳畔炸响。 聂秋尽量避开了那些水汽,用袖子遮了遮手中燃着温暖光芒的烛灯。 这烛灯是他们临走时步尘容所赠的,说路远天黑,有光总是能让人更安心一些。 他路上已是向方岐生讲了他在步家宅邸里所看见的那些事,方岐生将溪底那件事一结合,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聂秋在这方面的天赋与众不同,他这种擅于此道的人在世上不多,却也不少,所以方岐生并没有表现出很吃惊的模样。 聂秋顺势问了他之前就好奇的一点,为何铜铃声对你的作用不大? 水雾迷蒙之间,方岐生眼中掩藏的情绪复杂。 我小时候在师父的指导下略略学习了此术。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要是你身边总有人想要用各种方法害你,你也会迫不得已将各类秘术都学一遍的。 聂秋瞬间便明白他说的是魔教的事情了。 他刚要转移话题,方岐生却是突然问道:你觉得魔教如何? 聂秋一愣,方岐生又说了一句:你觉得神鼎门如何? 神鼎门滥杀无辜百姓,将他们的尸体用邪术炼化,自然有违常理,没有半分道德可言。聂秋看不清方岐生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情,却继续说道,而魔教,不过是和正道所持的观念相悖,立场不同罢了。 他上一世就想得透彻了。 不论是正道还是魔教,走的路上都堆满了累累白骨。 在聂秋和方岐生同路的这段时间里就能看得出来,方岐生此类魔教中人实则根本对杀人一事兴趣不大原本杀人就是一件累事,他们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去杀人?至少魔教总舵周边的村民百姓,基本上都是在魔教的庇护下生活的,他们向魔教提供食粮武器之类的东西,而因为魔教的庇护,他们却是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和粮食,竟也比大部分的县城村庄都要富足。不过若是有利益的冲突,魔教也不遮遮掩掩,丝毫不避讳杀人一事,这一点倒是和正道完全不同。 要不是朝廷的默许,让正道和魔教做了个不向对方门主或掌门一类的人下杀手的承诺,正道门派三四十个掌门,魔教却只有左右护法和四个门主与长老,不论怎么瞧都是暗中袒护魔教才做的承诺。若非如此,魔教怎么可能还会安稳至今。 自古以来的帝王便很明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这个道理。 无论是魔教还是名门正派,只不过是朝廷眼中的两类棋子罢了。 你是这么想的?此时他们眼前的水雾已经渐渐地消散了,聂秋便能看清方岐生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原本以为以你这副心存善意的模样,会对魔教很不屑。 不,不论是魔教还是正道,对他来说都没多大不同。 聂秋将抬起的手臂放下,说道:你这该是在调侃我了。 下一刻,聂秋脸色却是一变,飞快地挥手把烛焰熄了。 这样一来眼前的东西顿时变得模糊了下来,但是身在黑暗,敌人也难以看清他们。 他借着最后的烛光低头看清楚了刚刚踢到的东西一根残缺的手臂。 方岐生明显也感觉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和聂秋对视了一眼。 沿着那条河流向下的路,果然是有什么东西。 一泻而下的瀑布溅起的水汽掩盖住了那股浓郁的气息,现在水雾渐渐淡了,那股味道便随着那根断臂的出现而愈发浓烈了起来。 那股味道难以形容,好似尸臭,又混杂了一种浓郁的油腥味。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待水雾完全消散后,那奇怪的味道却是又淡了许多。 想来,那气味的源头该是在瀑布附近。 那人或许是想到要掩盖,所以才选了在这瀑布之下的位置,然而,流水总是能抹去过去的一切,却还是为后来的人留下了一点可循之迹。 聂秋和方岐生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是走了弯路的,现在想清楚之后却是径直地向那飞流直下的瀑布走去,他们身上的衣服在不久前刚晾干了,此时却又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在附近摸索了一会儿后,聂秋在确定了,那气味就是从瀑布后面传来的。 于是他们涉水而过,从中间一个水流较小的地方俯身扎进了瀑布之中。 瀑布内果然是有一个洞穴。 聂秋刚一进来,长发还淌着水粘在脸侧,他来不及去管身上还在往下滴的水,抬起头便看见了石壁上密密麻麻地有什么东西在爬,往地上一瞧似乎也有,像无数条蝎子或是长虫,重叠在了一起,蠕动着盯着他们这两个外来者。 然而那阵恍惚感只是一瞬间的。 洞穴的两侧隔了一段距离便插了火把,火焰很小,不亮,却能让聂秋看清楚东西。 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全是血印子。 仿佛是濒死之人,跌跌撞撞地在这山洞之中摸索着,想要逃出去,手指不断地在石壁上近乎崩溃地抓挠,抓破了皮,磨烂了肉,流出的血蹭在了墙壁上,落在了地上,弯弯绕绕地像蠕动的虫子,又恍如世间最恶毒凶狠的诅咒。 洞穴的两侧堆满了森森白骨,还有许多像外边的残肢断臂,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 那些尸体中确是有飞蝇和不知名的虫,欢喜地吃着那些残渣,也不知是不是这山洞里还有其他的道路,才叫它们得了机会钻了进来。 更深处没有半点声响,这洞穴里好像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方岐生原本收好的蛊虫本来是安安分分地睡着的,此时却容光焕发,极力地挣扎,一时不注意间差点被它溜了出去,幸好方岐生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捏住了,又从腰间的袋中摸出了几根细绳,把那装蛊虫的小袋子严严实实地封住了。 它的反应如此剧烈,怕是因为感觉到了什么。 聂秋放缓了呼吸,强忍着那股越来越重的尸臭味,和方岐生向里走去。 这洞穴原本看着不大,越往里走却越宽,等他们二人又向里行了几步之后便看见眼前出现了两条分岔路。 虽说以他们的实力,不论遇见什么事情基本都能解决,但是聂秋这两日已经在那铜铃声中吃了许多苦头,所以不敢贸然提出要和方岐生分道扬镳的事情况且,这洞穴之内不知道还藏有多少活死人,也不知道那神鼎门弟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小心行事总是能少出许多差错。 于是聂秋和方岐生并没有过多犹豫,选了最左边的那条路便进去了。 刚走到洞口便能闻到一股浓重腻人的油腥味,越往里走那股味道就越重,比先前的尸臭味还叫人难受一万倍,到了后面他们几乎是捏着鼻子才能继续向里走。 走到底之后,他们二人面前便出现了一口能容纳两三个人的鼎。 这大概就是神鼎门中最负恶名的炼尸鼎了。 那口巨大的鼎,远远瞧去,除了看着大以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鼎炉的外层甚至连多余的花纹都没有多少,很是朴素。 鼎炉下的柴火添得很足,火焰烧得很旺,一旁架了个木梯,聂秋爬上去,隔了一段比较安全的距离望了望,里面还咕噜咕噜地煮着黑乎乎的东西,往外散发着油腥味,他却不敢再往前仔细看,也不敢去轻易地碰那些东西,瞧了几眼就从梯上下来了。 这小洞穴里的两侧和外面一样,堆了许多的尸骸。 聂秋走过去的时候,却看见方岐生正对着一块鼓起的破布仔细观察。 方岐生用剑挑开了那层布,掩在布下的白骨比起其他的骸骨完整了许多,只缺了一只手臂和两条腿,至少头骨和胸骨一类的东西都还在,或许是因为有些年头了,上面还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过还是能看出来它好像是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性的骨架。 他们看里面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了,于是就沿着来的通道又回到了岔路上。 从第一条路出来之后,聂秋和方岐生便进了右边那条路。也不知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走到底之后就看见了昨夜站在溪边,身着黑袍,戴着帽子掩住脸的那群人。 聂方二人先是没有过去,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儿后却发现那里边并没有那个神鼎门弟子,而这些人也似昨夜那样死气沉沉的,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是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好像其他的什么东西都感觉不到。 分卷(15) 聂秋知道它们也是活死人,却总觉得和今日遇见的那几个都不大一样。 方岐生谨慎地扔了一块石子过去,不大不小的石头落地,响起的声音也不明显,却能使聂秋和方岐生都听得清清楚楚。 黑袍的活死人却是一下都没动,连转头看他们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聂秋这才小心地过去了,也没有太靠近他们,只是伸手掀开了最近那个的兜帽。 他难得地晃神,手指松开了那黑帽,惊疑不定地后退了两步。 方岐生低声问道:怎么了? 聂秋的指尖仿佛还停留着那黑袍布料的质感,他轻吸一口气,才转过头看向方岐生。 这是步陵清。 是步尘缘,步尘容口中的那个能驱使生鬼的,向来温温柔柔的清师姐。 这些活死人和一般的不同,一般的活死人面上的五官都很不清晰,几乎能说是白纸似的,而他们的相貌却还停留在了死时的模样,恍惚间让聂秋以为他们还活着。 片刻后,他一言不发地又走上前去,一个一个地将那些兜帽掀开了。 连师兄,池师姐,小合师弟,烈师弟 一张张脸在不亮的火光下露了出来,却都是聂秋见过的面孔。 他掀开了兜帽,然后又一个个将它们重新戴上了。 聂秋想过,那些罐子和步家有关,这神鼎门弟子和活死人或许也与他们有所关联,却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关系。 步家为数不多的,将近二十个旁系血脉,都在这里了。 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好像是有人走过来了,聂秋便连忙和方岐生躲在了最里面,山洞里的光线本来就昏暗,经那些黑袍的活死人一挡,倒是很难发现他们两个。 他们从缝隙间看过去,不消片刻,那个同样身着黑袍的神鼎门弟子出现在了视线中。 她在步陵清面前站了一会儿,却是没有再往里走,只是静静地望着。 聂秋几乎都要以为那个神鼎门弟子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又是一阵衣物摩擦声传来,原来是她抬起了手,露出了手臂上一道一道的宛如利爪抓出来的伤痕,泛着黑的手指捏在了兜帽的边缘处,似乎是想将它掀开。 她挂在手腕上的铜铃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然而这一次的铜铃声却和之前的不尽相同,少了几分尖锐的恶意,多了几分温润收敛,在洞穴之中悠悠地回荡,竟叫人想起了寺庙中被僧人虔诚敲响的浑厚钟声。 聂秋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张隐在兜帽下的脸终于出现在了昏黑的火光中。 她的脸色并不好,透着一种久病未愈的苍白,隐隐还能看得见皮肉下青色的血管,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并不是很明显的泪痣,右眼眼眶中空无一物。 正是步尘缘。 第19章 、归心 步尘缘摇响了手腕上的铜铃。 那些原本一动不动的活死人听见了铃声之后,却是纷纷抬起了头看着她。 步尘缘慢慢转过身,向洞穴外走去,或许是因为方岐生取走了她身上的蛊虫,所以身着黑袍的步家弟子们行动比昨夜迟缓了许多,但还是身体僵硬地跟着铜铃声迈开了步子。 眼前的一幕实在是过于诡异,聂秋的脑中一时间闪过无数念头,但还是和方岐生俯下了身子,隔了一段距离,跟在了它们的身后。 洞穴里或许有其他洞口,但是步尘缘还是选了最近的这条,从瀑布穿了出去。 漆黑的夜晚,没有月光,一条长长的队伍悄无声息地沿着河流走着。 遇见了河流分叉处,它们也没有丝毫犹豫,只是一声不吭地、麻木地跟着前方的人。 聂秋和方岐生顿时明白,脚下所走的这条路,正是通往村口小溪的路。 空气中一片寂静,他们二人便一直没有开口,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不知走了多久,聂秋才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村子,和夜色下沉默不语的小溪。 队伍最前方的步尘缘终于在小溪旁停下了脚步。 聂秋和方岐生便趁着她望着溪水的当口,悄悄躲到树梢上去了。 她今夜不知为何一直都没戴上兜帽,长长的黑发垂在脸侧,衬得她的面颊愈发苍白,嘴唇微微有些开裂,脖颈到衣服下的那片裸露在外的皮肤已是显出了尸体般的灰色。 步尘缘伸出手,试探地用指尖去碰了碰小溪平静的水面。 只听见烧焦一般的刺啦声响起,步尘缘猛地收回了手,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又或者是这种事情在以前已经发生了无数遍,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半晌后,步尘缘却是语气平淡地开口问道:昨晚的两个人,今夜也来了吗? 她没有转头,眼睛仍是看着水面,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方岐生脸色稍有变化,他转过头,对聂秋做口型道:她和昨晚不一样。 聂秋轻轻皱起眉头,他见到那个神鼎门弟子竟然是步尘缘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现在跟了一路过来,步尘缘的举动和语气,处处都让他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异样感。 他朝方岐生摆了摆手,索性不避不掩,从树梢上跳了下来。 步尘缘? 聂秋错开那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步家弟子们,向步尘缘走去。 步尘缘这才转了过来,用那只黑得透不进半点光的眼睛瞧着聂秋,直到他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都没有任何要动手的意图,你认得她? 她说的是你认得她,而不是你认得我。 聂秋止住了脚步,堪堪离了她有两步远。 步尘缘那张他见过无数次的脸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聂秋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的这个到底是不是步尘缘,或者是他现在根本就还留在步家的宅邸,继续深陷于回忆的泥沼之中。 见他没有回答,步尘缘便没有再看他,抬起手来,想要摇响手腕上的铜铃。 那一瞬间好像是将时间拉得更漫长了,夜晚的风和身后的活死人们都不复存在,铜铃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原本朝里的那一面逐渐地转了过来,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了聂秋的眼前。 铜铃上面刻了一个红色的渊字。 步家的铜铃分三种,家主所持的铜铃,用来镇宅的铜铃,和每人都有的,取了他们精血所锻造的铜铃。 诸鬼叛逃的时候,我因为服下药的缘故,在暗室里昏睡了整整一年,所以不知道渊哥到底回没回来过,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霎时间,步尘容的话出现在了聂秋的脑海中。 他用很轻的声音,慢慢地吐出了三个字:步尘渊? 步尘缘的手臂僵在了空中。 我从封雪山脉上下来,见过了步尘容。聂秋说道。 尘容,她的眼睛渐渐地有了一点光,很是陌生又熟悉地重复了一遍,她原来还活着。 你没有回去过吗? 步尘缘,或者说是步尘渊,他摇了摇头,说道:诸鬼叛逃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步家一个多月了,等到我回到宅邸的时候,已是三天后了,我只见到了姐姐,和其他的步家弟子,没有看见小妹。 那时候步尘容已经在暗室里睡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步尘渊离开了步家,所以才不知道这新修的暗室,又或者是那暗室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晓大抵是此种原因,竟然让这对兄妹就这样擦肩而过,然后在往后二十年的光阴都不曾相见。 聂秋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步尘容,或者说步尘缘乃至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你不在步家的时候,都去什么地方了? 他是去了何处,才错过了寄魂于铃,错过了诸鬼叛逃,错过了躲在暗室里的步尘容,错过了步家家主最后想要对他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错过了步尘缘的最后一面? 步尘渊慢慢将缠在手腕上的铜铃取了下来。 我去了神鼎门。 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但是你应该听小妹说过,天道对天相师家族的惩罚。一开始只有他们几个知道,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厉鬼的封印都渐渐地削弱了,事情就瞒不住了。步尘渊似是痛恨般的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每个字都仿佛是被他嚼碎了才能说得出口,她瞒不住的,她怎么可能瞒得住。 聂秋静静地听着步尘渊的话,他像是将这些话埋在心里许久了一般,此时才倾泻而出。 自步尘渊奋不顾身地去救小妹的那件事之后,许多原本不认得他的步家子弟都记住了他,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就记得叫他一起出来,要么是玩,要么是驱鬼,总归是很开心的。家主看在眼里,一声不吭。步尘缘的母亲也不是顽固之人,她性子也直,从步尘渊来的那天开始就没和他见上过一面,许多事情却是默许了的,也没有做过暗中使绊子的事情。 步尘容换了眼睛之后,见着他就总是一副要哭的样子,那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师兄师姐们给自己捎的糖,把所有她宝贝的东西都放在了一个袋子里,通通拿给了步尘渊,叫他不要生自己的气可是步尘渊却是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 步尘缘说自己学了些画技,要给他画一幅他所驱使的厉鬼画像。她说:我是照着你的笔触画的那幅画,尘渊,你到时候不要笑话我。她右眼眼眶里空无一物,步尘渊却不知为何硬生生能从那里面看出了温柔的笑意来。 步尘渊原以为所有事情都能变好,那些事情他都一点一滴地记得很清楚。 所以他忘不了,更没办法承受失去的痛苦。 步尘渊不在步家的时候,去了神鼎门。 步家是最痛恨那种邪门歪道的,尤其是和他们的道德相悖的神鼎门。 但是步尘渊不知道,他还应该向谁求助。 他自己离开了步家宅邸,白天里打听神鼎门的下落,晚上的时候躲在寺庙中,听着悠悠钟声,身上被厉鬼抓挠出的伤口才好像不是那么疼了。 步尘渊跪在他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母亲面前,求她教自己神鼎门的秘术。 那个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女人眼角一挑,她脸上虽然已显出了老态,却仍然能叫人看出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说:你别跪了,我不叫你一声儿,你不叫我一声娘,我们两个又不相亏欠。步尘渊你是叫这个名字吧?神鼎门的秘术于我无益,我教你就是。 随即,她又是一叹,好好的清白名誉不要,偏偏要学这歪门邪道么? 神鼎门的炼尸之法确实难练,不仅是身体受煎熬,连道德都仿佛要随着那咕噜噜响的尸油而被炼尸鼎渐渐熬得扭曲不堪了。 神鼎门的炼尸鼎铸身,步家的铜铃守魂,步尘渊想,他总能找到方法破解天道。 可他才刚学了一半,连门都没入,就听说了,封雪山脉上的厉鬼尖啸了整个夜晚。 步尘渊那时候才真正感觉到,时间不过弹指一瞬,他什么都来不及学,什么都来不及做,什么都来不及说,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一个月过得太快,这二十年却过得太慢。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步家,却已是遍地尸体,落叶被染成了红色。 步尘渊说不清自己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只是麻木地把每一具尸体都从山上背了下来,血滴滴答答地洒满了一路。他在瀑布后找到个山洞,便在那里把炼尸鼎一架,就此作为巢穴了。 他之前还没有炼化过一具尸体,也没得练,学也还没学到那种地步。 步尘缘绝对不行;清师姐很温柔,说话都是轻言轻语的,不行;连师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是对他照顾有加,不行;小合师弟还小,心也软得一塌糊涂,不行 步尘渊那时候还不似现在这个样子,他那时候还剩了理智,知道不能对普通人下手。 要不然,我先拿自己一试。 步尘渊这句话一说出来,聂秋竟是觉得身子一冷。 就连后面跟着跳下树的方岐生,也是垂着头,沉默地望着平静的水面。 步尘渊先是炼了手臂。 步尘缘缺了右眼尚能和以前一样,他也不过是缺了左臂。 然后是左腿,右腿。 这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步尘渊呆在那个幽暗的山洞里,对着不能言不能语的步尘缘和其他弟子,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痛。但更令他着急的是,那些尸体已经开始长尸斑了,身上也散发出了难闻的尸臭味。 他开始失去了神志,又急于求成,痛极了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直到清醒了之后,才发现步尘缘的手臂上全是指甲抓出来的伤口,却已经流不出血来了。 于是他又像几年前的那样,在步尘缘的身旁痛哭了一场。 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少年,像一只深陷牢笼的困兽,在浑身伤痕的尸体旁,蜷起了身子,脊骨从弯曲的背部恶狠狠地凸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皮肉,撕裂整个残破不堪的身躯。 步尘渊低下头,将脸颊贴在步尘缘冰冷的颈窝,在寒夜中愈显滚烫的眼泪不断地从干巴巴的眼眶中掉出来,顺着面颊滴落在她的脸上、脖颈上,溅起的是小小的水花。可是他的这个年纪相仿的姐姐,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着他了。步尘缘再也不会用手将他垂下的长发捋到耳后,擦干他的眼泪,用微笑抚平他的伤口了。 他终究没有压抑住那股哭腔,到底还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那晚,路过的猎户回去后都说,瀑布后藏着一只穷凶极恶的鬼,能发出震颤心魂的厉吼。 之后,步尘渊就把炼尸鼎和其他人分开放了,他痛得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也只能跌跌撞撞地往洞外爬,沿着一路的隧道,在墙上用血淋淋的手指抓挠,把指甲抵得翻起,血肉模糊地一片,步尘渊却是觉得心里好了许多。 如此反复,竟然还真的被步尘渊琢磨出了什么。 然而他才学了那么短短的一个月,或许再过半年,再过一年,再过几年,他就能学有所成,能将所有人都炼化了。 但是他等不得。 步尘渊割下了步尘缘的一缕黑发,带着他的那个刻了渊字的铜铃淹没在滚烫的尸油中的时候,病急乱投医地想,万一他确实是天赋异禀,将自己成功地炼成了活死人呢? 世上或许真有此种奇人,然而步尘渊不是。 他模模糊糊地想,口中无意识地念,步尘缘。 步尘缘。 步尘渊再次醒来的时候,手臂上隐隐作痛,好像有还未愈合的伤口。他转头一看,那上面是他之前留下的伤痕,密密麻麻地一片。 分卷(16) 他坐起身来,长发滑至胸前,摸了摸右眼,那里空无一物。 他没把自己炼成活死人,倒是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的灵魂移到了步尘缘的身上。 步尘渊等到那滚烫的尸油渐渐地变冷了,才去捞了捞,捞起来的是一具二十四五岁年轻男子的骨架,缺了一根手臂和双腿,肋骨上挂着一个纹了字的铜铃。他看了一会儿,把那具骨架放在了墙角处,拿一块破布盖住了,而铜铃则被他用一根红绳串在了手上。 他等不得了。 第20章 、见月 步尘渊凭着残缺的记忆走到了霞雁城,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神秘的驭蛊人,那人似乎是什么都知道,不过是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有追求之物,也明白他是要炼尸,就给了他一个白白胖胖的、月光下瞧着晶莹剔透的蛊虫,其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劝他。 步尘渊不敢直接将蛊虫放进步尘缘的身体里,就随便在路上抓了一个人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却不是最后一个。 他先是把蛊虫给那个人用了,见他不仅没有其他异常,甚至各方面都有所提升,轻轻一跃就宛如使了轻功,这才放心下来,放进了步尘缘的后颈。 但是那蛊虫,用久了会使人变得暴躁,情绪难以控制,而且时不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步尘渊用了二十年,自然是早就受到了蛊虫的影响。 他忘记了自己抓了多少无辜的人去炼化,但是他记得自己用了那蛊虫之后的不久,就成功地炼化了几个活死人,那些活死人炼出来之后连面目都看不清,几乎不能称之为人形,于是步尘渊就继续炼,把山洞里都塞满了尸骸和残肢,终于炼出了一种复杂的法子,能保持原来的模样,却能作为活死人继续活下去,就是行动更迟缓,而且难以控制。 所以步尘渊反反复复,炼了整整二十年,想要炼出最完美的活死人,几乎成了执念。 他原本很收敛,后来的好几年里就受了蛊虫的影响,变得愈发易怒且嗜杀。 在此期间,步尘渊不是没有试着去找其他人的铜铃,他知道铜铃在罐子里,沉在了那个小村子的村口小溪里,却碰也碰不到,普通人根本连看都看不见,更别说活死人了,用手碰一下溪水都能烫伤这个时候,步尘缘的身子虽然因为他的缘故,所以腐烂得很缓慢,但仍是在腐烂,所以步尘渊只好炼化了她的一部分。 再后来,他就遇见了聂秋和方岐生。 是步尘渊轻敌了,所以才被方岐生抢走了蛊虫。 他在狂风中几乎失去了理智,挨家挨户地敲了门,想要找出方岐生,抢回自己的蛊虫。他没办法进村民的屋子,因为他们都学聪明了,知道步尘渊怕那溪水,就在屋子里都洒上了水,这样他就不敢碰,其他活死人就更别提了。 等到天光乍破,似乎是要黎明的时候,步尘渊却忽然清醒了过来。 他回想这二十年,发觉自己好像一事无成,手上还沾满了无辜人的鲜血。 步尘渊十分清楚,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只后悔那时候离开了步家,去了神鼎门。要是叫他重新选择,他宁愿和其他人一起死在诸鬼的手底下。 但是步尘渊又听他所安插在村民中的人说了,那两个人从村长的屋子里出来,似乎还和他起了矛盾村长作为一个去过步家宅邸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会使他大发雷霆。 他想,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是不是天道忽然有了一丝怜悯之心,要叫他早日放下执念,叫他去十殿阎罗那里经炼狱之苦,叫他再次遇见步尘缘,清师姐,连师兄 聂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聂秋只好从怀中拿出那根铜一样颜色的骨,放到了步尘渊的手上。 那根骨头本来好像是有灵性的,凶恶之物根本碰也碰不得,到了步尘渊手上却是忽然将光收敛了起来,安安静静的,就好像一根再普通不过的人骨。 步尘渊一愣,却瞧见聂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纵身跃入了溪水中。 山间的夜里格外寒冷,溪水更是冷得刺骨,聂秋没入水中的时候,也难免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从身体的四肢百骸处,最终汇聚,流向了天灵盖,冷得人意识竟然变得更清明了一些。 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在做什么了。 听步尘渊说到一半,聂秋便明白了,水里的那些东西,哪里是什么污秽之物。 只有那些承载了步家希望的罐子被尽数打碎,这些人才能得到解脱。本来映出漫天黑云的漆黑水面,忽然被翻涌的水花搅乱了。悠悠钟声在水中突兀地响起,聂秋屏住呼吸,睁开眼睛看向了水底的昏黑一片。他随着那阵钟声又仿佛是瞧见了十殿阎罗,判官翻着生死簿,然而他们的面上却都不似上回那般凶恶,只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他再往深游去,很快就看见了苍白的手臂探了出来。 这次聂秋没有丝毫挣扎,顺从地被那些交缠的手臂拉到了水底。 他的脚掌触到水底的泥沙时,海藻一般的手臂顷刻间消失了,却有另一只细白的手臂从一旁伸了过来,先是曲起食指,敲碎了那一层黯淡的浅光,又隔着他的衣服轻轻将他往这边一拉,随即把一张已经失去光芒的网的上端握成一束,放在了他的手上。 聂秋顺着那根手臂看了过去,步尘缘站在水底,静静地望着他。 他将其向上拉起,沉在泥沙中的线立刻现了出来,将所有的罐子都纳于渔网之上,聂秋在水中转过身,牵着那张网向水面上游去。 将近二十个罐子,虽然里面只装了个铜铃,倒也不轻,他游了大半后便发现方岐生也跟着下来了。水流声激荡,聂秋在一片阻碍了视线的混沌水波中,借着光看见方岐生将脸微微一侧,视线交汇间,方岐生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接过那张沉甸甸的渔网。 聂秋犹豫了不到一瞬,就抬起了手,将它递了出去。 此时离水面也不过很短的一截距离,聂秋看了看方岐生,见他抓过渔网后已是向上游去了,心中却突如其来地多了一股暖意,双腿一蹬,片刻后便也浮出了水面。 步尘渊碰不了那些罐子,此时却也激动地伸出手,用尖锐的指甲把网划开了。 聂秋拿着那节温暖的骨头,一个个地把罐子的封口打开,然后从里面取出了铜铃,用骨头更尖的那一端,轻轻地往上面一敲,坚硬无比的铜铃便应声而开。方岐生看不见,聂秋和步尘缘身体里的步尘渊却是看得轻轻楚楚,铜铃一碎,那上面覆盖的金色镇字便消散了,乳白色的光从碎片上浮了起来。 步家人的生魂。 那些白光悠悠地一凝,在夜晚里显得更加清晰,俨然是将近二十道人影。 高个的那个男性摸了摸后脑,委婉说道:渊师弟,在世间逗留倒也没什么,就是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想去投胎了,尝一尝孟婆汤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步尘渊轻轻喊道:连师兄。 矮个的少年小声地嘀咕:我就说仲二叔分明是一副断子绝孙的样子,怎么会忽然冒出个天赋异禀的儿子,原来 小合师弟,休要再提那件事。 清师姐敲了敲他的头,倒也不重,斥责的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 随即,她又看向了步尘渊,轻声说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师弟。 步尘渊有一瞬间只觉得喉头发紧,只好摇了摇头,说道:无妨。 那边一阵叽叽喳喳,炎师弟却好像忽然看见了什么人似的,连忙拉了拉连师兄的袖口,连师兄这才恍然大悟地冲聂秋挤眉弄眼地一抱拳,这位公子,多谢了!只是我们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公子方不方便 聂秋状似无意地向步尘渊身后看了一眼,这才走了过去。 他身后站了个和他现在看起来相貌大致相同的红衣女子,约莫是十八、九岁的时候,左眼下的泪痣显得面容更加精致,一双眼睛又清又亮,眼波一斜便是西湖里的渺渺烟波,正是她当年最好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受了阴气的影响,天忽然下起了小雨。 步尘渊见其他人都纷纷找聂秋说话去了,便难得地觉得此份清闲却是比他那些时候在霞雁城里的热闹更令人欢喜。 他心里念着另一个人,雨珠打在了脸上倒不觉得凉,心中却隐约有了种不安的寒意。 步尘缘姐姐,她可好? 一念至此,步尘渊就不得不想到,他这些年里坏事做尽,如今又是这番模样,步尘缘若是不想见他,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要是步尘缘真的出现了,他又该说些什么? 步尘渊早先的那几年常常在想,如果他成功了,大家都回来了,他该如何和他们解释,又该和他们说些什么,然而后面十多年的毫无进展,又渐渐地磨去了他这些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他该专心去找方法复活大家,而不是想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现在终于成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却有种虚幻的感觉。 步尘渊只感觉到胸中一股郁气压得他在这场雨中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闷闷地咳了两身,心中暗自叹息着,用手撑住地面想要支起身子来。 就在这时,一抹鲜艳的红色突兀地闯入了一片阴郁的视线中。 步尘渊猛地睁大眼睛,他抬起了头,看向上方步尘缘将手虚虚贴在他耳侧,宽长的外袍袖子沿着她的手腕滑下,温顺地落在了臂弯处,似是想要替他遮去风雨,却因为是灵体,只能无奈地瞧着雨水从自己的手臂穿了过去,照样打在了步尘渊的身上。 步尘缘看见步尘渊抬起头看向她,于是抿着嘴唇轻轻一笑。 步尘渊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下意识地去看了看天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夜不仅是下了雨,天上全是乌云,连半点月光都看不见,更别说月亮了。 步尘渊张了张嘴,声音却很哑,今晚上没有月亮。 步尘缘却是摇了摇头,伸出的手顺势指向了他的那只左眼。 你眼中月,是我眼中月。 半晌,步尘缘才听见了步尘渊开了口,却是没头没尾的另一句,我做了太多错事。 她缓了神色,说道:我知道。 你该去赎罪。步尘缘提了裙角,蹲下来和他平视,但我也有错,尘渊。 步尘缘慢慢说道:当初我偷偷教你步家秘术的时候,父亲就告诫过我,说你执念太重,我却不肯听,他后来也没有再说什么若是知道多年后会变成这个样子,我那时候就应该把所有事都告诉你,解开你的心结,而不是一味地自己承担。 从今往后,不论是什么苦难,我都在这里,和你一起。 她轻轻一叹,长发从肩上垂至胸前,这么多年,你等的就是这句话吧。 步尘渊一瞬间觉得,这二十年来蹉跎的光阴,阴暗山洞中遍布石壁的痕迹,他手上沾过的鲜血,他踏过万水千山去寻神鼎门时不悔的决心,步家宅邸中被禁足的那段时间,烛光下步尘缘悄悄教他步家的秘术,再往前,是他从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中被找到,在月色中,迷茫又无措地踏上了封雪山脉的那个夜晚。他爱的,他恨的,他所不甘的,他所难忘的都能够随着这场雨,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从此之后,他就像刚来到这个世上一样,不带任何东西,完完全全地似张白纸了。 步尘渊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了个是字。 该结束一切了。步尘缘站起身,展开手臂似是想要触碰那些冷雨,雨珠却穿过了她的身子,她也不去计较,低下头瞧着步尘渊,一字一顿道,步尘渊,走吧。 她说,步尘渊。 他姓步,是步家的后裔,在她眼中始终不是那个暴戾凶恶的神鼎门弟子。 步尘渊从那些铜铃的碎片中寻了个比较完整的,他碰到铜铃的手指呲呲地响着,指腹瞬间就被烫成了焦黑,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似的,只是抬头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天际,万里乌云不见月,忽而释然地笑了起来,伸手将那碎片在脖颈上一抹。 走吧。步尘渊最后轻轻说道。 他手中原本紧握的铜铃滚落在地,随着呼吸的停止,裂成了碎片。 就像一株肆意绽放的花朵。 第21章 、山尽 步尘渊消失后,那些活死人也随之化为了尘土,零落作泥。 等到了第二日清早,聂秋和方岐生便与村长辞别了。 那位老人亲自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郑重地向他们作揖道谢。 聂秋将他扶起,待到村长抬起头的时候才察觉出他神色不大对劲,这才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神鼎门弟子是 村长轻轻地将聂秋一推,口中却道:我不知。 他又摇了摇头,后退几步。 我不认得那个人。村长又是鞠躬作揖,将手遥遥地一摆,两位少侠,就此别过。 聂秋见他这副模样,只好与他道别后,与方岐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了。 他骑在疾驰的骏马上转头看去,那个枯瘦老人站在村口,身侧是水面平静的溪流,脚下是他的故土,而他放下了双手,仰头看向了不远处绵长蔓延的封雪山脉。 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了悠悠一声叹息。 而封雪山脉上本来是一片宁静,却被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碎了。 白衣的男子在前,一身玄衣的那个在后,哒哒的马蹄声一前一后地响起,随即渐渐地重叠在一起,与树梢间细细簌簌的虫鸣鸟语形成了一幅别样的图景来。 聂秋袖中的铜铃随着一路上的颠簸而轻轻晃动,声音却是半点都没有泄出。 那铜铃古朴中透着一丝妖冶,上面刻着腰间别了把铁扇子、手里握着一个步字的恶鬼,边缘处仿佛沾了洗不掉的血迹一般,泛着鲜艳的红色。 天边逐渐显出了些橙红色,好似火焰,要将山间的凉风烤得炙热起来。 系住铜铃的红绳在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痕迹上蹭过,又将那灼烧的感觉压了下去。 聂秋抬眼望去,目光所至,被映得红彤彤的浮云安安静静地飘在山巅,不言不语,倒是半分都瞧不出昨夜乌云密布的模样。 昨夜,一身红衣的步尘缘听了聂秋所转述的步尘容的话,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才说道: 是我算错了,我没想到她竟然无法离开步家宅邸 随即,她抬起头看向聂秋,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但是有一点尘容说错了。她不是没有找到逆转天命的法子,恰恰相反的是,她已经找到了,只不过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分卷(17) 是什么?聂秋一愣。 逆转天命的法子,就在我面前。步尘缘缓缓说道,是你,聂秋。 见聂秋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她便解释道:我已是踏上黄泉路的人了,自然看得出你不是常人。 你是从死亡的深渊中走回人间来的。重生,难道还不算是逆转天命吗? 步尘缘问道:天道的惩罚,是否已经在你身上显现? 经她一说,聂秋瞬间便想起了手腕上那安静了许久的浅色印记,已有一日未显了。 步尘缘却是了然一笑,步家的列祖列宗历经了百年才做出了这些铜铃,为的就是摆脱天道的束缚,逃出那些不公的惩罚。你是不是听了铜铃声之后,那种情况才被压制住了? 是,刚到村子的那天夜里,三壶月本来已经开始发作了,却被步尘渊的铜铃声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虽说那铜铃声中充满了戾气和杀意,让聂秋听着也感到太阳穴生疼,但是将三壶月所带来的灼烧感给压制住了,这确实是事实。 有因有果,有得有报。步尘缘说着,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边缘处泛着红色的铜铃,她将串着铜铃的红线往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缠了几圈,将那铜铃系了上去,既然是重活一回,那天道的惩罚应该远不止如此,你该谨记一句提防天道,小心中了它的计谋。 步尘缘刚将铜铃系好了,聂秋便在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腕处也是一沉。 他卷起袖口,那个和步尘缘手里一模一样的铜铃却是系在了他的右手手腕上,重叠缠绕的红线堪堪遮住了三壶月的印记。 这个铜铃是真真切切的,具有重量的,步家家主所该持有的铜铃。 有了这个铜铃,即使不发出任何声响,都能完完全全地将其压制住。步尘缘没有说更多的客套话,而是抬起手,向聂秋做了个有几分侠客意气的抱拳姿势,好生待它。 聂秋也没有过多推辞,抱拳回应道:多谢。 据步尘缘所说,她也不清楚天道究竟会以何种方法来将聂秋这个漏洞重新填补上,所以只能赠以铜铃,往后的便只能让他谨慎行事,处处提防。 步尘缘摇了摇头,天道不灭,我心难消,换作步家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 连师兄一行人已经涉水走到对岸去了,那一侧的岸上风声呼啸,隐隐绰绰间好像能看见铺了青石板的路,和在风中摇曳的红色花朵,而他们正向着这边招手,声音被水声风声搅得细碎,模模糊糊地,似乎是在催促步尘缘。 正是潇洒不羁年纪的少年走上前来,眉目间尽是安然。 他和步尘缘与聂秋道了别,两个人的身形在夜色中皆是显得有些透明,却是一步一步,向着对岸走去,身着的红衣被溪水沾湿了衣角,步子仍未有一刻停过。 等到二人上了岸,其他人就笑着说着、推推搡搡地向更黑暗处走去了,轮廓也渐渐变浅,最终消失在了青石板的长桥上。 步尘渊是走在了最后一个。 他刚走上了石板桥,忽然转过头看向了对岸的聂秋。 谢谢你。步尘渊又道了一次谢,我赠与你,红莲二字。 步尘缘站在桥头等他,他便没有多做解释,说完这句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们跟着前面人的脚印向前走去,很快便走到了底,随即两个人的身影缓缓地融于了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片刻后,对岸弥漫的黑雾也渐渐地消散了。 说来也是奇怪,聂秋正想到此处时,抬眼一望,却发现山间的云雾也已经散去了。 河中央的黑色宅邸已是大门敞开,步尘容正站在那头盈盈地笑,聂秋,方岐生! 他们二人策马及至断崖边,聂秋翻身下了马,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正好和见了他们便走过来的步尘容只隔了一步距离。 木桥下的河水翻涌,卷起几丈高的水花。 步家的弟子叫他带的东西不多,就是一张薄薄的纸。 毕竟那时候已是半夜了,附近又没有别的东西,而且他们身为普通的鬼魂,能碰到的实物也不多,于是只好让聂秋替他们写了封信 他在步尘容好奇的目光中从怀里取出了那张纸。 有些皱,纸张也很薄,因为赶时间,所以上面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的。 聂秋将那张纸递到了步尘容的手上。 这是? 这是他们让我给你带的话。 因为离得近,所以聂秋能够清晰地看见步尘容眼中闪动的那一抹不易察觉的泪光。 谢谢。她没有马上就打开那封信,而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她的左臂仍是有些僵硬,而她给聂秋的那根骨头早在聂秋敲开那些铜铃之后就化作了粉末,随着风飘走了。 聂秋抬手的时候,步尘容很快便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缠着的那个铜铃。 她轻轻笑了笑,却没有对那个铜铃多加追问,而是问道:你们要进来坐坐么? 说完后,步尘容自己先是一愣,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因为我长时间都在沉睡,所以并没有打扫说起来这里边好像还没有可以坐下来的地方。 不必了,聂秋回头看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方岐生,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 步尘容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劝他们。 她身后的宅邸中忽然狂风大作,落叶一层一层地被卷起,打着旋儿向上飞去。 聂秋看见那近百个厉鬼出现在了步尘容身后,或站或坐,皆是虎视眈眈地瞧着他,不知道心里头在打什么算盘。 步尘容向自己身后的那些厉鬼一指,问道:有选中的鬼么? 她说得轻松,好像自己口中说的不是鬼,而是兔子那类柔软无害的动物。 聂秋一个个地看过她身后的厉鬼,谨慎地看过几遍之后,正要开始挑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步尘渊对他说的那两个字,一瞬间福至心灵,便说道:红莲,这是什么? 是渊哥同你说的?步尘容拍了拍手,一道红光和一道紫光霎时间跃至了她的身边,这两个便是红鬼和莲鬼。 一个是牵着锁链,手握红缨枪,足下踩着熊熊火焰的厉鬼。 一个是紧闭双眼,手持并蒂莲,浑身泛着淡淡紫色的厉鬼。 它们都是渊哥所驱使的厉鬼。步尘容说道,你持有的是步家家主的铜铃,若是要驱使二层的红鬼,就默念一声招鬼,若是要驱使三层的莲鬼,就默念一声通邪,就行了。 虽说莲鬼是三层的那个,按理说该更凶险,但红鬼却是煞气更盛。 聂秋看着红鬼脚下燃得正旺的火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步家宅邸里火烧一样的废墟。 步尘容似乎自己也明白这些鬼的难管教之处,说道:天道给步家的惩罚是衰退和反噬。这些厉鬼本来是和我步家历代立下了契约的,本该再过十年的赎罪结束后就可以去投胎转世了,却因为天道的诱惑才违背了契约,伤害了步家人,而且逃离了此处,这期限又延长了所以它们万万不敢再做叛逃一类的事情了。 你若是担心步尘容抬了抬手,那两个厉鬼脖子上忽然出现了两根泛着金光的粗壮锁链,她的手指轻轻一摆,那锁链的另一端就从她身上连在了聂秋手腕上系着的铜铃上。 她微微一笑,它们要是想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你就驱使铜铃,叫它们魂飞魄散。 红鬼足下的火焰竟是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便熄了许多,而莲鬼也是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步尘容以前是不是已经对其他鬼做出过这种事了。 聂秋点了点头,那两只厉鬼便化作了光芒,嗖的一声进了他的铜铃中。 步尘容又解释道:步家的厉鬼只能在矮楼之上休养生息,所以一般都呆在二层和三层之中,而家主的铜铃却不同,能够容纳厉鬼,并且和矮楼对厉鬼的效果是一样的。 说罢,她摆手推拒了聂秋的道谢。 祝你们二人好运。步尘容说道,既然有要事在身,我便不再挽留了。 聂方二人与她道别之后,聂秋便回了马背上,瞧着步尘容往回走的时候就忍不住打开了那封信,她的身影慢慢隐在了门缝之间,最后留下的是一声闷闷的啜泣声。 他们下了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霞雁城距离此处,和此处与清昌镇的距离差不多,跑上一日,到了傍晚便能到达。 提到清昌镇,聂秋就想起了徐阆,他那时候塞给他的两个锦囊到现在都还没用上,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该如何去用。 一念至此,聂秋从怀里摸出了那两个锦囊,顺手扔了一个给方岐生。 方岐生下意识地接住了,这次倒是没说要还他,只是在马背上翻来覆去地看那个锦囊,也没瞧出什么名堂。 他眉头一挑,就想把那个锦囊给拆开。 万一徐阆就是那个老道,给的是个护身符,拆开了就没用了呢?聂秋提醒道。 现在还需要护身符吗? 方岐生指了指聂秋袖中的那个铜铃。 也对,毕竟最恶的厉鬼都在他这里,也没必要怕别的东西了。 聂秋哭笑不得,只好看着方岐生把那个锦囊给拆开了。 他拆开锦囊后,把手指伸进去,然后拿了一小节白色的东西出来。 人骨,又是人骨。方岐生把那节指骨在手中仔细端详,还是幼童的骨头。 他将指骨扔回了锦囊中,随手挂在了马鞍上,总结道:看来徐阆还是个喜欢杀幼童的假道士,下回遇见了之后你直接去掀了他的摊子算了。 聂秋却是觉得此事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叫他说他相信徐阆,倒也不算是信任,毕竟只有一面之缘,这锦囊里的东西又处处证实了方岐生的说法,聂秋便想了想,只是说:应该也遇不着了。 他们策马跑了整整一日,等快要到傍晚的时候,果然看见了霞雁城。 方岐生却是忽然拉住了缰绳,抬头远望,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聂秋跟着停住了马,却听见一阵翅膀扑棱声响起,一只鹰便落在了方岐生的护腕上。 要说方岐生平时不说话的时候,身上都是带了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和聂秋说话的时候那阵冷意才消了消。此时他看了鹰爪上绑的小竹筒里的纸条后,那身上的冷意都不能算得上是冷意了。 是暴风雪。 聂秋柔声问道:怎么了? 方岐生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纸条撕碎了,世上最讨嫌的人,如今就在霞雁城里。 他说:我师弟,黄盛。 第22章 、入城 黄盛这两个字一念出来,聂秋脑中便浮现了一个虚影。 取这个名字的人本意或许是好的,盛,意为繁荣兴盛,而他却硬生生把那个字给换了个意思,变成了盛气凌人的盛字。 要说魔教除了教主和四门门主以外,还有谁最负凶名,那就是黄盛了。 性子古怪,易怒,动手起来丝毫不顾忌其他事情,最后导致正道里的各派人士都尽量避免和他接触,就算是聂秋也只是和他说过那么一次话。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上一世他在屠尽黄府上下数百余人的时候。 那是一场几乎要吞噬了天地的熊熊烈火。 聂秋难得起了恻隐之心,他拦住了想要冲进火焰中的黄盛,声音在火光中愈发飘忽,你现在进去难道是想要烧死在里面吗?黄盛,正道其他人不会放过你的。但是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离开,一炷香后我便动身追你,若是追上了我就再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个一贯骄纵的少年仿佛失了魂魄似的盯着那团噼啪作响的火焰,眼泪一滚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一炷香时间让我离开?聂秋 你以为我会逃吗?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便是我杀你。他哈哈大笑,脸上还挂着泪痕,常锦煜这么多年来没教我什么好的,就教了我一件事 聂秋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方岐生的手轻轻一抬,那只瞧着十分凶猛漂亮的鹰便飞走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说道:我师弟从小就与我不对付,长大后才渐渐地好了许多。 那你还这么讨厌他? 方岐生的双腿一夹马肚,两人便继续策马向近在咫尺的霞雁城前行了,随即他神情漠然地说道:小时候我们是互相往对方的饭菜里下毒,偷偷地给对方使绊子,然后去找师父告状后来虽然没再做这类事情,但是一般情况下也不想见着对方。 毕竟黄盛无论是多少岁都还是那么讨人嫌。 霞雁城越来越近,他们二人倒也不急,在马背上悠悠地聊起天来。 我师父天天叫我早起晚睡,每日不是练武就是读书。方岐生缓缓说道,而他把黄盛是当亲儿子来养的,成天把人惯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摔了。黄盛没有拜师入门之前就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拜师之后就更变本加厉了,又有我这个师兄摆在这里,我不吃他那一套,他自然很不高兴。 总归来说,方岐生是被当成下任教主来养的,黄盛是被当亲儿子来养的。 可别人黄盛从小娇生惯养,黄府上下百口人都把他当宝贝似的惯着,方岐生却是在幼时就失去了双亲,打小就孤身一人在江湖中漂泊。 方岐生是个直性子,黄盛又是个娇生惯养的主,两人相见后简直是一见如故,当即便打了起来,往后的十年里都是互相给对方找麻烦,乐此不疲。 就是他们的师父却很是头疼了,惩罚黄盛又舍不得,方岐生那头又叫人抓不住把柄,索性每次都是将二人一并罚了,黄盛一日不准吃饭,方岐生一日只准与自己切磋。 最后果然还是黄盛撑不住了,方岐生那是痛在身上,黄盛是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痛苦,黄家本来就有钱,他从小没有饿过一顿,此时一饿才知晓吃不上饭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当即才求了师父让他不如像方岐生那样去切磋武艺算了。 分卷(18) 此番反复,倒是让方岐生和黄盛二人的武功都小有所成。 说到此处时,他们已经到了城门下。 黄盛是想跟我争,看哪个更得师父的喜爱。方岐生冷笑一声,也就只有他会这么幼稚地想要争这种东西了。 他顺势问道:对了,你师从何处? 这时候黄盛在江湖上已是小有名气,如果是正道的人,对他应该有所耳闻,而方岐生此番不遮不掩地把黄盛的名字说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试探一下聂秋的反应按理来说,要是正道一方的人,从一开始的季望鹤三个字,到之前方岐生问魔教如何一事,再到现在的黄盛是我师弟这一句话来讲,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方岐生是魔教教主了。 若是上一世的他,这时候该是心中暗自警惕,只可惜聂秋早就知道了。 聂秋便也不遮不掩,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地答道:我师从沉云阁。 见方岐生一副对这三个字很陌生的样子,聂秋就解释道:你自然没听过。沉云阁,五年前就只剩我一个弟子了。 方岐生见他一脸平静,莫名觉得喉咙一紧,为何? 不过是前尘往事,也没什么好说的。聂秋腰间的□□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晃,他拨了拨刀上系着的穗子,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际,说道,现在还不是倾诉往事的好时候。若是等到有一日,云开月明,繁星漫天,趁着此种时机,我再同你说吧。 见他不想提,方岐生就没有再问了。 只是方岐生想到,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与聂秋那日眼中露出的冷意有关。 霞雁城城门处驻守的官兵正一下一下点着头,双眼微阖,似乎是陷入了浅眠,连他们进了大敞的城门都全然不知,只在被马蹄声惊醒后咕哝着咒骂了两句,就又睡过去了。 聂秋和方岐生将马归还了城门内不远处的驿站处,然后便走了进去。 与先前的村子不同的是,即使临近傍晚,城内仍是十分热闹,两侧的高楼已是挂上了纸糊的灯笼,街上的小贩吆喝叫卖,年轻的女子成群结队地在小摊子上嬉笑着挑选饰品,幼童手里拿着糖人,互相追逐打闹着。 有个瞧着不过五六岁的男童,一边回头冲着身后追逐的人做鬼脸一边往前跑,没有看前面到底有没有人,只顾着嘻嘻哈哈地笑,下一刻便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聂秋在他靠近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过并没有躲开,而是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身子。 那男童撞了个满怀,下意识地就要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等到真正看清了聂秋的面容时才不由得呆了呆,愣愣地盯着他,连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了都不知道。 聂秋扶住他的身子后便放开了手,此时一见这幼童直勾勾地瞧着他,心里倒觉得有几分好笑,直到男童的母亲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向他道谢的时候才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那女子眼里的情绪竟十分复杂,她低声道了句谢便拉着男童离开了。 娘,这个公子长得好好看啊 远远地,幼童清脆的声音传进了聂秋的耳中。 紧接着是那名年轻母亲的声音,好了,不要再说了!快走 聂秋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朝周围一扫,只见身边的人因为之前的骚动而纷纷向他这边看了过来,随即都是神色异样,低声和身侧的人说着些什么,聂秋隐隐约约只听到了可惜那个人这一类意味不明的词语。 那种视线不带恶意,却叫聂秋觉得浑身不舒服,更别提方岐生了。 直到聂秋匆匆买了个斗笠戴上后,将脸一遮,那些一直紧跟着他的视线才慢慢消失了。 聂秋扯了扯面纱,将弧度优美的嘴唇和下巴也遮了进去后,才颇有些闷闷不乐道:我看起来有那么奇怪吗? 方岐生沉默了片刻,倒不是奇怪 如果说长得太好看也算是怪事,那也未免太为难聂秋了。 不过聂秋虽然是生得好看,但也还没到惊世骇俗的那种程度,不至于叫人频频侧目观望,刚刚那些人的反应实在是有些过头了,所以难免让聂秋都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怀疑。 既然其他人不再看他们,方岐生和聂秋便没有再想此事。 不知是方岐生提前准备好了的,还是他曾来过好几次,总之聂秋跟着他走了一阵子,倒是觉得方岐生对这霞雁城十分熟悉,连几条较为隐蔽的小巷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方岐生引路,不消片刻,聂秋就看见一间客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客栈比起鼎鼎有名的望山客栈小了许多,装潢也一般,不过还算得上是中上乘,估计也是霞雁城中比较大的一所客栈了。 虽说霞雁城内并不是特别繁华,平日里来往的客人也不多,但这所客栈里还是挤满了人,也幸得方岐生提前叫人定好了两个普通的房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传的书,聂秋和方岐生这才得以在这两日的风尘仆仆之中得了一段舒适的时间。 约好了半个时辰后在大堂里见面后,两人便各自去收拾行李去了。 聂秋所携带的行李不多,很快就被他收拾好了。 他上楼时顺道唤了小二,叫他过一会儿就送一桶热水上来,这时候聂秋刚把东西收拾好,门就适时地响了起来。 聂秋几步走过去将门打开了,他这个时候已经把斗笠取了下来,那两个小二一见他之后又是一愣,不过没有像之前街上的那群人似的一直盯着他看,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后就低下了头,把木桶放好后就离开了。 这两日一路上风尘仆仆,又一直没有机会清洗身体和衣物,聂秋在这方面虽然没有什么执念,此时却也忍不住想要赶紧换下原先的衣物,在热腾腾的水里好好地泡上一会儿。 他绕至雕了花鸟的屏风后,将身上的衣服尽数褪下,草草地搭在了屏风上,而铜铃被系在了刀柄上,两样东西都放在目光所至,触手可及的地方。 将身子全部浸泡在了热水中,聂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 漆黑如墨的长发散开,一上一下地随着水波起伏,他倚在木桶边,将头仰起,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了一下这叫人浑身都放松下来了的温度。片刻后,聂秋睁开双眼,低下头,水滴从下颚处流到了锁骨的一湾深陷中。他用手指轻轻撩拨着柔和温软的水,看着水流顺着自己的指缝重新流回桶中,心里头却是想的别的事。 这才不过是过了短短的两天时间,聂秋却觉得像是经历了一个月的事情。 他捻起一束湿漉漉的长发,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上面小小的一滴水珠顺着发梢落下,掉进木桶里,和其他水珠融在了一起,再也看不见了。 聂秋上一世,自从二十岁的时候回到了聂家,随即举行了祭天大典的仪式后,就几乎没离开过皇城了,然后就是三壶月的出世,他被推举为正道表率,那之后也从没有为了出行而出行过,要么就是根除魔教余孽,要么就是各式各类的宴席 他向来不喝酒,推杯换盏间,抿着那口唇齿留香的茶,却总是想,倒不如大醉一场罢了。 他该为自己活一世,不该为聂家活,更不该为正道活,又或者是所谓的天道而活。 聂秋将手掌前的水往外推,水流缓缓地向前游,触碰到桶边时又翻滚着涌了回来。 祭天大典后,他就将自己从那难以脱离的漩涡中抽出身来,不论是当个肆意侠客,风餐露宿,在江湖中四处飘荡,游山玩水,又或者是当个隐士,居于山中,与世隔绝,对于聂秋来说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 虽说,好像也不大可能。 聂秋偏了偏头,轻轻地一笑,似是自嘲。 算着时间快要到了,他便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站起身来,抬腿迈出木桶,旋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衣裳,将头发擦到半干不干的程度,随手拿过了含霜刀,将那铜铃往右手手腕上一缠,袖口一卷,遮在了长袖之下,然后便出了门。 此时离祭天大典,还有二十余天。 第23章 、密语 聂秋下了楼,就看见方岐生已经在大堂等他了。 方岐生也是换了一身衣服,藏青色不似玄色那般使他看起来不近人情,倒更显出了几分沉稳洒脱。他原本是安安静静地寻了个角落处闲坐饮酒,应当是不引人注目的,但是他背上所负的剑匣倒是使一旁几个侠客频频侧目而望。 方岐生自己是不反对别人瞧他的武器的,倒不如说还很欢迎。 毕竟他那四柄长剑,景明、池莲、残风和乍雪,无论哪一把,拿出来都是在江湖上能排得上号的名剑,即使因为放在了剑匣中而将剑身掩住了,但露出的那一截剑柄都能显示出持有者的气度不凡。 聂秋出门前倒没有忘记把斗笠再戴上,此时下了楼,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他也乐得清闲,几步就走到了方岐生的面前。 这位魔教教主是不嗜酒的,偶尔才会喝上一两口,权当暖身子了。 聂秋一坐下就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淡淡酒气,他不大喜欢喝酒,这时候闻到了这股味道竟也是起了喝酒的兴致,便故意问道:你很喜欢喝酒吗? 有时候会喝一喝,方岐生朝其他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和他们喝茶时的道理差不多。只不过酒的味道更烈,适当喝上两口能叫人提神。 那聂秋用手支着下巴,问道,今晚上来我房里喝酒如何? 他说话时,那薄薄的一层面纱便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向一旁翻了翻,正好露出他唇边噙着的半点笑意。 方岐生这时候已经点好了菜,他向小二吩咐了几句后,听到此言便转了过来,瞧着聂秋,颇有些意外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大会喝酒。 我是不会喝酒。聂秋承认道,只希望我到时候不要过于失态,所以叫了你也来,至少能在我想跑到街上发酒疯的时候拦上一拦。 方岐生委实想不出聂秋发酒疯的时候是何种模样,他只不过是一想,就觉得有些好笑。 那今夜便不醉不归。 他说着,将手里的那杯酒倾洒在地,似是不打算再喝下去了。 聂秋亦是说道:不醉不归。他稍稍倾身,一手牵住袖摆,一手将茶壶提起,往二人的杯中倒上了味道清淡的茶水。 他右手手腕上的铜铃在方岐生眼前一晃而过。 方岐生一开始是想得那铜铃才留下来和聂秋一起解决此事的,不过当他知晓步尘缘将步家的铜铃给了聂秋之后,倒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也绝口不提要得铜铃的话了。 他确实还不是那种非要抢不属于自己东西不可的人。 不过步家的铜铃怪异非常,特别是聂秋手腕上的这个家主所持的铜铃,方岐生还是有几分好奇的,此时一见这古朴的铜铃在自己眼前晃过,便抬起手托住了它,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 于是聂秋就停了停动作,叫他好好看了几眼。 方岐生没过多久便松开了铜铃。 你不再看看了?聂秋将茶壶重新放回桌上,顺口问了一句。 方岐生嗯了一声,随即又看见了什么似的,拉住了他的手腕。 他松开了铜铃后,边缘处泛着血一般红色的小小铜铃从他指尖滑过,朝聂秋的袖中晃去,牵动着手腕上的红绳向里缩了缩,随即掩在了黑暗下。 聂秋手腕处宛如烧伤的痕迹从交缠的红绳间显出了大半。 烧伤?方岐生问道。 聂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方岐生莫名地起了兴趣,说道:这痕迹的形状有些奇怪,看起来倒是很像 像什么? 像月亮。 是月亮。聂秋笑了笑,不遮不掩地任他看了看,才收回了手。 他垂下右手,稍重的铜铃往下沉,又牵扯着红绳,重新将三壶月的痕迹给遮住了。 聂秋的反应很正常,方岐生也没有在意,左右那痕迹不过是形状有些独特罢了,他看完之后也不觉得哪里有古怪,说完后就不再提了,将背上的剑匣解下,立在了桌旁。 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他们没有点什么大鱼大肉,都是些家常小菜,却比这两天里他们二人吃的普通干粮好了许多,导致聂秋看着清淡小菜都有些食指大动的感觉。 他取下斗笠,随手放在了一旁。 附近有人注意到了聂秋,便纷纷小声谈论着瞧他,聂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方岐生却是拔出了残风剑,似是无意地一剑刺穿了木桌,将那柄凹槽较宽的剑钉在了桌边,把闻声而望的那群凑热闹之人的视线给挡回去了大半。 方岐生面上不变,抽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正在盛饭的聂秋,头发还是湿的。 刚洗过了澡,泡得久了些,没来得及把头发擦干。 聂秋接过筷子,把手中的碗递给了方岐生。 他此时换上的这身衣服和先前的那身颜色相同,但款式却不一样,更为修身,显得他肩膀处到腰际的那一条线轮廓分明,远远看去,端的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你一般只穿白颜色的衣服吗?方岐生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问道。 你觉得不好看?聂秋轻抿了一口茶水,将腹中的杂质都清洗了去,这才拿起了筷子。 不是不好看,方岐生说道,倒是让人没办法想出你穿其他颜色衣服的样子。 聂秋正欲回答他的话,却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客栈门口出现,而且明显已经看见了他和方岐生,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他虽然认得此人,但是此时却只能假装不认识。 那人一靠近,方岐生便察觉了,刚混着菜咽下了几口饭,就搁了筷子。 比方岐生小上一两岁,约莫是十七岁的少年,眉宇间尽是肆意盎然,腰间缠着一条金色长鞭,一身暗红色的侠客装,瞧见他们二人后就快步走了过来,正巧在方岐生放下筷子的时候走到了他们跟前。 他也不觉得失礼,拉开一旁的长凳,挑了个离方岐生比较远的距离便坐下了。 方岐生丝毫不想向聂秋介绍他,聂秋也只好继续吃着菜,看着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神色如常地拿银针试了试里边有没有毒,这才慢悠悠吹开水面上浮着的那层茶叶,姿态很是矜持地喝了几口。 你叫什么名字?他将茶杯一放,转头看着聂秋。 聂秋动了动嘴唇,方岐生却是先一步答道:聂秋。 分卷(19) 随即又皱着眉头向聂秋介绍道:黄盛。 对,面前这个人正是方岐生的师弟,黄盛。 聂秋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地打了声招呼,你好。 要是说方岐生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惹的类型,那黄盛就恰恰相反了。他看着好像和那种被宠坏的小公子没什么两样,身上带了点傲气,对其他人都低看一等,又偏偏不经世事要是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和那些小公子相同的只有倨傲顽劣这一点,其他的都不大一样,尤其是说一不二,从不找人帮忙这一点。 毕竟,他的武功在魔教里都是前几名,完全没有找别人帮忙的必要。 魔教前教主,方岐生和黄盛的师父常锦煜,当初就是途经黄府,偶然遇见了娇生惯养的黄盛,意外发现他在习武方面天赋异禀,只是稍稍一点拨就能学得通透,当即便把人拐回了魔教,收为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黄盛总结道:长得挺好看,眼光太低了。 方岐生将残风剑从木桌中抽了出来,剑身和桌子摩擦间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声响,他翻过手腕,把重剑横在了桌面上,面无表情道:你没事干来霞雁城做什么? 他又添了一句: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你动作太慢了。像你这样子,找到猴年马月才能把人找回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去找了。黄盛也不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聂秋,说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聂秋不动声色道:方晟生吗? 黄盛听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后,倒没有意外,眼中的情绪一掩,脸上显出些戾气来,嘴角偏偏还带了一点笑,是啊。 很客气,人挺好的。聂秋老老实实说道。 方岐生嘴角一抽。 黄盛那头更夸张,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这才终于转过去看了一眼方岐生,他竟然说你很客气,还是个好人。 你们是商量好了膈应我的吧?他喝下一口茶,像是要把喉咙里的那根卡得他变了脸色的鱼刺吞下去,随即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聂秋是有意说出方晟生这三个字的,他看出黄盛是要试探他,就遂了他的愿,说出了方岐生的假名,也就是告诉了黄盛,方岐生并未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黄盛要同方岐生讲重要的事情时,就避开了聂秋。 他虽然和方岐生不对付,但是在魔教一事上,却从来没有过意见相左的情况。 方岐生面色不改,坐在原处,用那双泛着微微冷意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聂秋,才站了起来,说道:我没胃口了。你吃完之后就先回去吧。 聂秋点了点头,方岐生便把残风剑插回匣中,将剑匣往身上一背,和黄盛出去了。 看着方岐生离去的背影,聂秋无意识地抚了抚手腕处的痕迹,一桌的饭菜摆在眼前,他却也是失了胃口,硬吞下一口饭都觉得是味如嚼蜡。 方岐生最后留下的那个眼神,让聂秋还以为自己是暴露了什么。 难道刚刚做得有些刻意了? 那些灼热的视线在方岐生离开后又粘在了他的身上,聂秋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了,又被人看着,所以随意吃了一些东西,将肚子填得半饱之后,留下银两,也离开了。 他顺道吩咐了小二抬几坛子酒上来,便上了楼,回了房间。 第24章 、烈酒 头发还有些湿,聂秋顺道让刚把酒坛放下的小二把已经冷了水的木桶抬下去后,就推开了窗户,倚在窗边看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夜色。 他还没点上灯,住的房间又在四层,下面的人群熙熙攘攘,倒也没有几个注意到他。 晚风渐起,不温不凉的微风拂过聂秋的发梢,没过多久就将头发吹干了大半。 聂秋垂着眼睛看着街边的几盏纸糊的灯笼,浅黄色烛光叫人有种身子都暖和起来的错觉,他往常不曾有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即使是像这般倚窗而望,脑中都堆满了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他又是那种细致认真的类型,这时候就总是会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推敲 然而这回聂秋却是什么都没想。 既然祭天大典还有那么一段时间才会举行,他又何必在此时庸人自扰? 他抚了抚垂在肩上的黑发,柔顺光滑的长发在指尖流过,感觉到原本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之后,聂秋就回身把烛灯点上了。 烛火缓缓地摇曳,将房间内都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火光。 黄盛啊。聂秋心中念道。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黄盛。 他不大记得清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对黄盛的印象却是很深刻。 聂秋记得黄盛是一学就会的那类天才,可惜和方岐生不同,他自己对学武一事不够上心,所以方岐生即使天赋普通,十年下来却比黄盛的武功高上了一截。 如果不是遇见了常锦煜,他现在大抵和个寻常公子没什么两样虽说黄家家底深厚,但也没有聂家那般厉害,顶多就算得上是偏远城镇里富贵一些的人家,家族前几代本来都是平民,所以也没有家规那类严苛的东西,黄盛家里的都是老实淳朴的人,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还常常接济一方的百姓。 可惜最宠爱的小儿子被魔教教主看上了,连哄带骗地拐去了魔教。 那火哪是聂秋或者正道人士放的,分明是黄家自己放的火。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想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但黄盛那件事上,确实是他理亏了,所以在皇帝要和他对峙的时候才一个字也没办法反驳。 聂秋敲在桌面上的手指忽然一重,猛然响起的闷响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黄盛这一世还没有死。 自从他重生之后,上一世的种种回忆就经常和这一世发生的事情在他脑中交叉,聂秋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硬生生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还在上一世,做那个囚在笼中的傀儡,而这另一部分则在这一世,他挣脱了笼子,却对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大千世界不知所措了。 他以前没有和黄盛交流过,今天一见,聂秋却发现,一旦他把自己的身份从正道之中脱离出来之后,对其他人的看法却都不太一样了。 就他今日的所见所闻来看,黄盛这个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离黄府的那件事还有几年时间,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也还没有任何预兆。 聂秋摇了摇头,伸手将一旁的酒坛子拍开了。 他要的是最烈的那类酒,所以泥封一开,醇厚浓郁的酒气就在房间内散开了,聂秋之前唯一喝过一次酒就是在二十四岁那年,祭天大典的前几日,他一个人在聂家,找了个凉亭,自顾自地喝了一些。 不过那一回喝的酒比较清冽,不似这次一般浓厚。 也不知道自己醉酒之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只希望不会太过失态。 聂秋倒了一些酒在碗中,晃了晃酒碗,借着烛光瞧着那缓缓转动的漩涡,想到,他理应不对自己的酒量抱太大希望,只希望到时候不会吐得到处都是。 只是闻了闻酒气,聂秋都觉得头晕,颇有些醉醺醺的感觉。 想来黄盛也不是那种话多的人,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事情,所以聂秋没有等太久,过了一会儿后,他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夜风一吹,将酒气吹散了大半。 聂秋放下酒碗,几步走过去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的是方岐生。 方岐生闻见那股酒气,边和聂秋往里走边问道:你不会是已经自己喝了一些了吧? 聂秋关上门,说道:还没。黄盛走了吗? 一身藏青色的男子撩开下摆,坐在了木椅上,闻言不满道:提他做什么? 他要是还没走,我本来还想邀他一起来喝酒。聂秋坐下后,替方岐生倒上了酒。 他有意引着话题往黄盛那边靠,方岐生也就着他的话说,放下剑匣后,用手支着下巴瞧他,说道:奇怪,可你刚刚分明是故意顺的他的意。 聂秋仰头饮下一口酒,烈酒入喉,将他喉咙到小腹那一条道都烫得火辣辣的疼。 我是顺了你的意。他说道。 我没说过要叫你避嫌。方岐生见他饮酒,自己也端起了酒碗,和聂秋碰了碰碗,随即将碗中的烈酒尽数饮下,这酒还挺烈的你是真打算把自己喝醉了? 要是我发酒疯太凶,你就把我关起来算了。聂秋委实不对自己的酒量抱什么希望,连喝了两碗下肚后,就有些醉醺醺的了,好歹不叫我半夜跑到街上去。 方岐生闻言,奇道:你以前没喝醉过? 聂秋带着几分酒意点了点头。 我见过喝醉后一言不发的,也见过喝醉后说胡话的,还见过喝醉后一直吐的。聂秋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我估计是无缘看见你喝醉的样子了。 方岐生轻轻掀了掀嘴角,确实没几个人见过我喝醉的样子。 他喉结一动,又饮下了一碗酒,我喝醉时的样子与平时无异,所以也没多少人发现我喝醉这回事,都以为我是千杯不醉。 方岐生算是喝过许多酒了,这酒却是能在他喝过的烈酒里排上号。 此时同聂秋喝了几碗酒之后,他的小腹处已是滚烫一片,似有熊熊烈火在灼烧。 喝酒也不能不间断地喝,方岐生一念至此,便搁了酒碗,打算歇一会儿再继续喝下去,抬头时却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夜色看清了聂秋这时候的模样。 为了把头发晾干,聂秋便没有像平时那样将长发束起,那酒碗又大,他们此时已经喝下了将近两坛的酒了,聂秋明显有些醉醺醺的,面上瞧着似乎还有点泛红,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或缠在手腕上他好像起了困意,眼神飘忽地瞧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察觉到了方岐生的视线,聂秋斜过眼睛,顺着视线看了过来。 他本来就生得一双宛若桃花的眼睛,眼角细而略翘,笑的时候,眼睛一弯,就有种似醉非醉的感觉,盛满了盈盈的水光,可谓是眼波带笑,眉梢含情。 此时他又是半醉不醉的状态,眼眶外的那一圈就带了点更明显的浅红。 方岐生一愣,聂秋便慢悠悠地开了口,你不喝了吗? 我觉得你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方岐生心道,却只是说他等会儿再继续喝。 黄盛走了吗?聂秋问道。 你又提他? 聂秋端着酒碗认真思索了一番。 半晌后,他似乎是想起了之前的对话,说道:你确实是叫我避嫌了的。 方岐生忍不住笑了笑,你都开始说胡话了。 聂秋好像思维有些混乱,但是好歹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他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下次再遇见黄盛,叫他一起来喝酒吧。 你对他还挺上心的。 他看着挺面善。 方岐生失手将碗中的酒洒出来了几滴,你是不是看谁都觉得面善? 聂秋的头似乎很重,他就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托着脸颊,听到方岐生说的话后,摇了摇头。 这就是聂秋喝醉后的前一段时间了。 聂秋要喝,方岐生也没有拦他,毕竟一开始就说好了不醉不归,喝到后面的时候,方岐生自己也有几分醉意了,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人合着夜色烛火连成了一片。 桌边的酒坛叠了几层高,里面都是滴酒不剩。 聂秋一开始还会说话,到了后面话就越来越少,偶尔方岐生说些什么的时候才开口搭几句腔,眼睛微阖,垂着头慢慢地抿酒,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快睡着了。 你之前问我魔教如何。聂秋几乎是倚在了窗边,转动着手中的酒碗,忽然说道,现在换我问你一句,你觉得正道如何? 方岐生道:实在不如何。 聂秋噗嗤一笑。 你又不是正道的人,怎么知道正道到底如何?他脸上还挂着一点笑意,眼中的情绪全部掩在了低垂的睫毛下,叫人看得不清楚,我又不是魔教的人,怎么能随意评价魔教? 方岐生虽然不知道聂秋到底想要说什么,却又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聂秋道:正道的温展行,还可以。 方岐生眉头一挑,借着酒意说道:魔教的周儒,也不错。 聂秋从记忆角落里找到这个名字,周儒,是魔教左护法。 人斯斯文文的,武功一般,对魔教也很忠诚,就是每次都帮忙殿后,太缠人了。 聂秋又说:正道的沉云阁高手辈出。 方岐生这回是记得聂秋就是沉云阁的弟子,就问道:包括聂秋? 白衣男子将披散的长发随意地往身后一拨,侧目浅笑道:蝉联几届比武大会榜首,师从裂云刀,红雪艳梅的师弟,沉云阁的关门弟子。 聂秋是内敛温润的类型,平日里就像刀鞘中的利刃一般,锋芒不外露,此时他刚说出这番话之后,眼中的光却变得很亮,连唇边那抹原本看着很温和的笑意都显出了几分傲然。 方岐生的手指从剑匣上一拂而过。 他还称不上是武痴,没有那种一见到强者就要比划一番的爱好。 但是聂秋的□□,方岐生却还是第一回见到此类武器,所以才兴起了比试的念头,主要也是想知道他所走的刀法路子和普通的有何不同。他之前也没有想过聂秋的武功到底有多深,只觉得还不错,直到现在,聂秋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才真的起了要跟他认真比试的想法。 方岐生的心中微微一动,瞧着聂秋已是醉得有些头脑不清了,就借此机会问道:那聂秋除了沉云阁弟子的身份以外,还有什么身份吗? 他承认乘人之危不太好。 但是毕竟机会摆在面前,常锦煜一直教导他和黄盛,有便宜不捡,和痴呆无异。 所以方岐生问了这句话之后,是半点心虚都没有。 聂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似乎是在辨认他到底是谁。 温润内敛的气息一收,他眼中泛着的光芒就还余了一些冷锐的锋利。 过了一会儿,聂秋才噙着和先前没有两样的笑意,将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吐息间带着浓浓的酒气,喊道:方晟生 分卷(20) 等你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再问我这句话吧。 方岐生无言。 此后又过了几年,他还是没有弄清楚,那晚上聂秋到底喝没喝醉。 第25章 、画舫 含霜饮火。面容低垂的男子沉声说道, 这是我之利器。 他将手中刀竖起,一冷一热的两柄刀身上流转着华光,不声不响地印在了稚童的眼中。 脸上还带着十分天真的男童不由得攥紧了两个小小的拳头, 眼睛里闪着亮光,似是对这两柄刀很感兴趣,想要伸手去碰, 却好似顾及什么,终究没伸出手。 男子一笑,把泛着浅浅冷意的刀调转了刀身, 将刀柄那一端递给他。 十年。他说, 十年之后, 你要是学有所成,我就将这含霜刀赠与你。 虽自小就被家规管束,显得拘谨了些,但毕竟是百年难得一现的天才, 又经常见各方的出名人物,所以男童并未接过那柄刀, 却是仰起一张白玉般雕琢的脸,说了一句 我只需五年。 他顿了顿, 喊道:师父。 聂秋睁开了眼睛。 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 一半滞留在混沌的梦境中,一半困于宿醉的眩晕中。 聂秋慢慢支起身子, 捏着眉心,片刻后才缓过了神来。 他记得昨夜和方岐生喝酒喝到很晚的时候才各自回了房, 也不知是忘记还是刻意,总归两个人都没去要醒酒的茶,就这么醉醺醺地躺上床, 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聂秋低下头,看向身旁。 躺在身边的人因为感觉到了动静也醒了过来,轻轻地翻了个身,然后碰到了他的手臂。 聂秋又环顾了一番四周,方才确定他身处自己的房内。 我应该是没走错房间。 方岐生看着他,似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后,衣襟有些松散的男子才吐出一口仍余了几分酒意的气,说道:是我走错了。 也不知道昨夜方岐生是醉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在和聂秋分别后,出了门,在回廊中转了一圈,就又回了聂秋的房,还以为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躺就睡了过去。 聂秋上了床往里侧一靠就睡着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身边好像躺下了一个人,不过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他就没有在意。只能说是这床足够大,而方岐生这么一躺,竟然没有压住他 尽管头还有一些痛,但是昨夜喝酒确实是喝得尽兴,聂秋此时的心情很舒畅,将有些乱的长发随意捋了捋,调侃道:幸好没走到别人的房里。 我还是留了一星半点的意识的。 方岐生颇为无语地看了看他,将一旁揉皱的被子拉了过来,眼睛一闭,似是又要睡过去。 现在已是日上三竿了,聂秋的头又还有些疼,他丝毫没有再继续睡觉的想法,此时一见方岐生这副模样,便失笑道:你还要睡么? 你要起床就起罢,我接着做我的梦。 聂秋奇道:你梦见什么了? 小时候的事情了,方岐生这才又睁开眼睛,偏过头瞧着聂秋,说道,我使了绊子,让他犯下了错,师父没抓住我的把柄,就打了他一顿。 他又添了一句,他就只有那一回是实打实地挨了打的。 聂秋听出方岐生口中的他是何方神圣,了然道:黄盛?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岐生说了一会儿后,也失了困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你昨晚上提了他好几回,我不梦见他都难。 我提了很多回吗? 四五回吧。方岐生下了床,将腰封松了松,一边整理着衣物一边说道,你还和我说觉得他看起来面善叫我开始怀疑你昨天和黄盛说的那句他人挺好是不是也掺了水分。 黄盛看起来面善这一句,聂秋是没什么可辩解的,总不能说是因为上一世的缘故。 后面那一句我可没有掺半点水分。 见方岐生坐在床沿处准备俯身穿靴,聂秋便顺势接了他手里的那根深色发带,半跪在他身后,微冷的手指拂过他的后脑,蜿蜒而上,从黑发间穿过,轻轻地抓起几缕挽起,将手中顺滑的长发用发带束了起来。 方岐生牵住靴角的手一顿,却什么也没说,片刻后才向上拉去。 黄盛嘭地一声把门推开。 方岐生顾及着聂秋还在替他束发,便只是微微抬了头,咬牙切齿道:不知道敲门? 黄盛的脸黑得像锅盖,我敲了你的门,没人。 他说完后,又皱着眉头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好大一股酒味。 聂秋拍了拍方岐生的肩膀,示意他自己已经束好了,才看向了黄盛,有什么事吗? 你瞧瞧这幅画,上面画的人像不像你? 黄盛也懒得和方岐生计较,说罢,便将手里的画展开了。 这画确实是画得很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画的,竟捕捉到了聂秋弯起眼睛笑的那一瞬间,即使只是黑墨白纸,却能将他的神态勾勒得七八分的相像。而上面画的画像倒是其次,真正吸引了聂秋注意力的则是顶上的寻人那两个字。 说是寻人,却没说是谁寻人,也没有明说酬金的多少,反而只是在右下角处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色印章。印章上的花纹很是奇怪,远远看去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形状。 聂秋正要起身下床去接那张画像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我见着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已是贴满了这种画像。黄盛却似是没听到一旁的骚动一般,脸上的表情仍是很淡,他又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叠这样的画纸,随意扔在了地上。 画纸在空中散开,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聂秋放眼一望,那些画纸散开后,面上画的东西便露了出来,白纸黑墨的,画的却都是同一个人正是他自己。 他敢肯定自己在霞雁城绝对没有和谁交恶。 聂秋分明是第一次来到霞雁城,昨日到了客栈后就没有出门,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结下仇家? 要说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关注的,就只有三壶月和祭司的身份,现在又加上了一个步家的铜铃。此时三壶月还没出世,世间只有聂秋知道三壶月长得是何种模样;而他二十天后才会以祭司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所以也不可能是这个;步家的铜铃,所知道他拥有铜铃的人甚少,如果有心人想要抢夺铜铃,理应是偷偷摸摸地来抢,而像这样弄得轰轰烈烈,满城搜寻,聂秋总觉得不大可能 他正是百思不得其解,门外的那阵骚动却是越来越近了。 我是来找 聂秋听到那声音几乎是贴着门边响起的,而这声音一响,方岐生便站了起来,动作极快地从一旁的剑匣中抽出了景明剑。然而他的反应虽是迅速,却还是没有另一个人快。 只见一身利落侠客装的少年将眼睛微微一斜,很是不屑地瞧了瞧那个越来越近的壮汉,还未等他把叫嚣一般的话说完,左手一动,将腰间缠着的那条金色长鞭解了下来。 金鞭宛如一条灵动的游蛇一般,霎时间便咆哮着飞了出去。 黄盛表情不变地将长鞭一卷,一甩,聂秋只听到几声闷响,那些杂乱的声音便停了。 看那动作,他怕是把那人直接从楼梯上给扔了下去。 如聂秋所想,下一刻,楼下便闹哄哄的,惊叫声怒骂声连成一片。他起身下了床,将窗户一推,垂眼就瞧见已是有很多人见到形势不对便离开了,稍显年轻的那个店小二站在门口想要拦人,却也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被推了几下,差点倒在地上。 黄盛将视线挪回来,放在了聂秋身上,要走要留等会儿再谈,总归先把衣服换好。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另一侧的方岐生,嘴角一撇,留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便走了。 我往日怎么没见过你醉得能留在别人房里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方岐方晟生。 前面那句话聂秋没听明白,但后面那几个字却是听懂了。实际上,瞧黄盛临走时脸上的表情,就算是个过路人都能看得出他是故意的,哪是不小心说的。他见了这番情况后,分明是懒得再替方岐生掩饰身份了,才假意说错话。 简单来说,就是要给方岐生找麻烦。 聂秋转头一看,果然方岐生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他用指尖卷了卷垂在胸前的长发,压住心底的笑意,说道:先各自洗漱了吧。 聂秋昨夜虽然醉得厉害,但是还是老老实实脱了外衣才躺上床的,此时就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薄薄的一层布料紧紧贴在他身上,虽没显出些什么不该显的,但是叫旁人看见了,聂秋自己也觉得有些不雅,经黄盛一提醒之后就将外衣穿上了。 此种情况自然不可能再叫小二抬热水上来,于是他们就着冷水匆匆地洗漱了一番,就下了楼。 楼下的客人果然只有寥寥几个,年轻一点的那个店小二哭丧着脸站在一旁,稍显年长的那个却是一脸的淡然,似乎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 黄盛翘着腿坐在竖起的木桌上,长鞭一下下地轻轻拍打在地上,溅起了尘土。 那个彪形大汉似乎已经被打怕了,警惕地隔了他一段距离,紧紧盯着黄盛,好像怕他站起身走过来,却又禁不住被鞭声引去了视线,胆寒地瞄着那根通体金色的鞭子。 他的视线微微一斜,见聂秋走下了楼,动了动嘴,正要启唇出声,却被忽然跳下桌的黄盛给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黄盛脸上有股带着狠意的戾气,他往前走了走,笑道:想带他走? 大汉刚要点头,黄盛便将鞭子一甩,啪地一声狠狠拍在了地上。 再说一遍,带谁走? 顾及着那条鞭子的厉害,大汉便向后又退了退,几乎退到了墙角处,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楼梯上的人,他。 黄盛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忽然缓了神色,要带我师兄走啊? 虽不知他口中的师兄到底是哪一个,但是见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大汉只能顶着压力,满脸是汗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看见面前跟活阎王似的少年把长鞭一收,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道:赶紧带走,不送了。 起先听到黄盛喊师兄两个字的时候,聂秋就有所预感,所以当黄盛说出后面那番话之后,他也没觉得奇怪,倒是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方岐生双手抱胸,站在楼梯上冷冷地看他,黄盛,你是皮痒了? 那大汉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却又敢怒不敢言,只好被当作笑柄供人取笑,涨红了一张脸,向聂秋喊道:聂公子,我家公子有请! 有请?聂秋启唇道,叫你来的人难道不知道先礼后兵的道理吗? 大汉这才抬起手,露出粗壮手臂上的刺青,摸了摸只剩了扎呼呼一层短发的脑袋,忽地很是憨厚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啊。我是礼。 三人同时沉默了一阵,黄盛还很是不屑地往旁边踏了两步。 看起来这么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竟然是来请人的? 半晌后,聂秋才开口问道:你家公子此时在何处? 大汉恭恭敬敬地一抱拳,说道:我家公子说了,请聂公子随我到湖中一聚。 他所言之地,正是霞雁城的那湾不大不小的凌烟湖之上最有名的游船画舫。 第26章 、归莲 凌烟湖。 大大小小的游船画舫在渺渺水波间穿梭, 好似攀比,却又偏偏和湖中央的那个隔了一大段距离,好像不敢靠近似的。 不消大汉指出, 聂秋就已经知道哪个是他家公子的画舫了。 站在凌烟湖边一望,气焰最盛,叫其他人不敢靠近的那个就是。 距离很远, 聂秋就只从花花绿绿的一片游船画舫间看见了一点近似莲花的浅粉色,大汉此时正好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介绍道:取莲花的淡粉, 莲叶的翠绿, 莲藕的嫩白, 颜色瞧着最好看的那个就是我家公子的归莲舫。 他和聂秋上了个小船,趁着船夫去解绳子的空当,说道: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陆淮燃, 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个从来不与人动手的读书人。 船渐渐地划向了湖中央, 遮挡视线的东西散去,聂秋才看清了归莲舫是何种模样。 确实是如陆淮燃所说, 船底那一截染了莲叶般的翠绿, 船身大体取了莲藕般的嫩白,只有边边角角上有少许莲花花瓣似的淡粉色, 看着倒是十分素雅干净,安安静静的模样, 与世无争,与其他人不敢靠近的情况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 陆淮燃站起身,想要先一步踏上归莲舫, 脚还未踩上去,口中却先嘶了一声。 那使鞭的公子好生厉害,我的手臂现在还隐隐作痛。他活动了一番筋骨,上了归莲舫,将绳子一拉,把船稳稳当当地停靠在了画舫边,说道,请。 聂秋便不与他客气,从小船一跃而上,轻轻松松地落到了陆淮燃身边。 陆淮燃等他上来后就松了手中的粗绳,向船夫嘱咐了几句后便让他离开了。 他转过身,用洪钟一般的声音向着船舱内喊道:公子,我将人带来了! 门帘紧闭的船舱内没有半点声响,片刻后,才有一人从里面将门帘掀了起来。 那掀起门帘的人看着十分像书生,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书卷气,面上平平淡淡,只有看见陆淮燃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印着的斑斑鞭痕后才皱了眉头,问道:公子是叫你去请人,又不是叫你去打架,你是不是又和别人动起手来了? 陆淮燃别开视线,尴尬地向聂秋介绍道:这位,是沈初瓶先生。 聂秋听得他喊先生,也确实觉得面前这位沈公子看着很像读书人,然而,等到沈初瓶一边向他点头示意一边掀开了帘子往外走去的时候,他便又琢磨出了一些不对。 这个沈初瓶沈先生,走路的时候好似猫轻踏在地上,半点声响都没有,但是看他神态自若的模样,口中还念念叨叨地数落着陆淮燃,又不像是刻意为之,仿佛不过是常事。 分卷(21) 聂秋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他下盘也很稳,该是自小习武,就是不知道练的哪种武功。 等到沈初瓶要走到他们二人跟前的时候,聂秋忽然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一句先礼后兵,暗自猜测到,这陆淮燃说自己是礼,那面前这个沈初瓶莫非就是兵吗? 沈初瓶并没有给他留时间去思考,停了脚步,恭恭敬敬地说道:聂公子,请进吧,公子就在里面等你。 聂秋面色如常道:你们不进去吗? 沈初瓶直勾勾地盯了聂秋一会儿,才说道:不了。我和陆淮燃又长得不好看。 聂秋本来已经想好了沈初瓶的回答,无非是要你和他单独谈这类搪塞的话,却没想到他竟然冷不丁来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即使冷静如聂秋也不由得一愣,问道:这和长得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 聂公子,我是怕此时与你坦白了,你会跳船而走。沈初瓶语气阴恻恻的有些瘆人,他继续说道,没事,公子他不会害你的。你将你的刀给我,我和陆淮燃替你保管,你在里面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事情,喊我们两个就好了。 我喊了你们就会破门而入么? 沈初瓶没有片刻犹豫,不会,只能委屈你了。 聂秋委实是猜不到他们口中的那位公子究竟是想做什么了。 他往里走的时候,陆淮燃还在后面好声好气地说了句保护好自己,然后又被沈初瓶冷冷地一瞥,立刻熄了火,只能默不作声地垂着头听他像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说什么下次不准再动手,又说他身上的刺青该去了,怪唬人的 聂秋撩起帘子,进入了一片寂静中,将身后越来越远的说话声隔开了。 年近四十的男人懒洋洋地倚在榻上,光滑的丝绸外袍随意地搭在身上,有一半都滑落在了地上,他却丝毫没有它捡起来的心思,翘着腿,瞧着手里把玩的那个精致的酒壶,听到了动静后才转过来看了一眼。 先前只是看见了侧脸,等到他转过来的时候,聂秋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虽然已经是上了年纪,但是男人的脸庞却一点也不显老态,鼻梁挺翘,一双丹凤眼微微挑起,显出了些风流轻浮,却还存了几分的成熟稳重,与年龄差不多却显愚钝的聂迟相比,可谓是丰神俊朗,能称得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他眼睛微微一眯,直起身来,热切地喊道:快过来。 聂秋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顺着他的话,走了过去。 他有意与这个摸不透要做什么的人隔了一段距离,坐在了对面的木椅上。 男人倒也不介意,用手指抵着下巴看了他半天,才笑道:果然和画像里一模一样。 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聂秋问道。 陆淮燃该是没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他向旁一仰,便又靠着了,拿过小木桌上的折扇,向掌心轻轻一拍,说道,我姓覃,你可以唤我瑢翀。 他这么一说,聂秋便清楚了,那红色印章上俨然是刻着个翀字。 覃瑢翀像见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瞧他,叫他有些不舒服,聂秋便不与他客气,说道:自我进城以来,就总是有人像你这般看着我,想来也是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也许吧。覃瑢翀意味不明地说道,谁不喜欢多看几眼美人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嗤笑,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长得很清秀可人,说的话却带了十分的刻薄:覃瑢翀,你忘了你昨夜是怎么和我们说的了? 她坐在覃瑢翀身边,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看着聂秋,竖起一根手指,重复道:你刚一进城,就有人拿着你的画像来领赏了。他第一次看见你画像的时候还叹了句这该取代醉欢门门主,成为天下第一美人了,直到那个人说出你是男子,他才沉默了半晌 我们取笑他看走眼,他却是说,男子又有何不可? 女子捋了捋头发,虽然语气冷冰冰的,但还是能叫旁人看出来她是在调侃,并不是认真要给覃瑢翀难堪的,我一开始还在想,怎么能将一个男子形容成美人,直到亲眼看见了你,我才觉得这句话形容得没错实在是便宜覃瑢翀了。 聂秋这要是还听不明白,接下来就该被剥皮剔骨了。 覃瑢翀在女子说话的时候一直没开口,只是观察着聂秋的表情,直到她说完后,才哗地一声将扇面展开,露出扇面上所绘的朵朵莲花,说道:你不惊讶吗? 聂秋松了绷紧的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轻轻捏了捏咯吱作响的指节,不惊讶。 有断袖之癖的人,他之前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过,此时遇到了也不觉得惊讶,毕竟前世的林渡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不过这不代表他会喜欢这类话。前世的聂秋已经被各种类似于此的谣言给抹黑过了,他辩解也辩解不清,甚至还被传与聂迟也有不正当的来往,市面上说他的话本子里都是不堪入目的描写,简直是看了都觉得脏了眼睛的程度。 覃瑢翀,是吗? 聂秋抿起嘴唇,弯了弯眼睛,露出个好看的笑,我看起来是很轻浮的人吗? 覃瑢翀面色不改。 我不知道你是何种身份,也不知道你对多少人说过这种话,我也没兴趣。聂秋继续说道,我只知道,我此时在你眼里就像走到老虎嘴边还不自知的漂亮羊羔,是吗? 还从来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他诚恳道,我到底是不是羊,你大可一试。 覃瑢翀直起身子,摸着下巴,对身旁的女子说道:你出去吧。 那女子也是识时务的,一见气氛不对就已是起了要离开的想法,此时听他一说,便叹了一声,站起身就干净利落地走了。 见她离开,覃瑢翀却不慌不忙,说道:若是她说的话叫你生气了,我道歉。 她做的事都是你指使的,你确实理应向我道歉。 覃瑢翀心想,不愧是长得好看的人,威胁起人来都别有一番滋味。 他说道:你生气了?可惜你现在身上连武器都没有,没办法对我做任何事情。 招鬼。 聂秋默念道。 霎时间,房间内冷风阵阵,船头处正同陆淮燃说话的沈初瓶只觉得一股怪风袭来,随即手中一空,那柄含霜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聂秋当着覃瑢翀的面伸出了手,裹着暗红色刀鞘的□□从半空中掉下,正好落在了他的掌心中,覃瑢翀还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柄刀便出了鞘,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被面前温温柔柔的美人给锁着喉咙按在了桌面上,泛着寒光的刀身在下一刻擦着他的耳朵穿透了桌子,钉在了榻上。 美人低下头,长发从他脸侧蹭过,带起了一阵酥麻感,叫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不好意思,不是温软可欺的羊羔,是豺狼虎豹。 不,分明是一只外表极具欺骗性的狐狸。 覃瑢翀被扣住喉咙,喉结在他掌中上下滑动,好似一颗脆弱得一碰即碎的琉璃珠子。 他此时最脆弱的脖子都被聂秋掌握在了手中,面上有些慌张,实际上却很是冷静,手悄悄伸向自己的背后,要去摸腰间藏着的东西时,却瞥见了聂秋手腕上缠着一个熟悉的东西,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那东西藏得很深,半点声响都没有,又被宽大的袖口挡了挡,换作旁人或许不会注意到,然而覃瑢翀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眼睛一亮,没有去拿腰间的东西,反而是泰然自若地笑道:步家的铜铃。 上次见的时候,还是约摸二十年前,从一个缺了一只眼的漂亮女子手中看到的。 聂秋猛地将刀抽出,垂着眼睛看他,你到底是何人? 这美人看着温温柔柔,又毫无威胁,站起来却好像比他还高一些 她有所求,我就给她一个道。覃瑢翀摸摸还有些疼的脖子,缓缓说道,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覃公子,雷区蹦迪。 第27章 、水尸 你袖中的这个倒是和她所拿的那个又有几分不同。 覃瑢翀轻摇折扇, 禁锢一松后,便又懒洋洋地倚在了榻上,好似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我凭着残缺的记忆走到了霞雁城, 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神秘的驭蛊人,那人似乎是什么都知道,不过是看了我一眼, 就知道我有追求之物,也明白我是要炼尸,就给了我一个蛊虫, 其他什么也没说, 也没有劝我 步尘渊在夜色下缓缓叙述的样子在聂秋的脑海中浮现。 只凭刚刚的只言片语来看, 便可知晓,覃瑢翀也不过是知道一部分的事情,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比方说,那是借了步尘缘壳子的步尘渊, 再比方说,他手中的这个铜铃不仅是看起来和其他人所持的铜铃不同, 更是步家家主的铜铃。 一念至此,聂秋又退后了几步, 与覃瑢翀保持了一定距离。 既然他就是那个神秘的驭蛊人, 那就肯定还留有后手,不知道使没使出来。 覃瑢翀继续说道:你之前是全然不怕我, 到了现在却谨慎了起来? 此时与聂秋借助红鬼拿到含霜刀不过片刻时间,覃瑢翀话音未落, 他便感觉到一股劲风从身后袭来,意念转动间,聂秋拧转身子向后劈去, 正好和那阵风撞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袭来之人到底是走的什么路子,力度之大,竟硬生生将他虎口处震得发麻。 沈初瓶,休得无礼。 闻言,瞧着仍是斯斯文文书生样的沈初瓶错身落在了覃瑢翀身边,侧目冷眼看着聂秋,视线在他手中的斩马刀上流连,你究竟是如何从我手中拿走刀的? 聂秋还没回答,覃瑢翀便向他一摆手,说道:时隔多年,又见到步家遣鬼的本事,你就没有点儿别的感叹吗? 这便是把话解释得清楚了。 既然覃瑢翀已经说出了口,聂秋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覃瑢翀又道:沈初瓶,他与少林寺、武当山都颇有渊源。 聂秋没记错的话,沈初瓶手中没拿任何武器,那时候就是硬生生只用一双手掌,刻意避开了锋芒之处,翻掌攀刀,狠狠拍在了他的刀身上,震得他虎口处发麻。 沈初瓶伸出两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上面俨然已是戴了一副漆黑的坚硬铁爪。 随即,他很快垂下手,抱拳说道:失礼了。 陆淮燃掀开帘子,探了个光溜溜的脑袋进来,问道:怎么了? 他看见房内的情景后,思维活络间,便劝道:聂公子你别生气,你怕是误会我们公子的意思了,他从不做霸王硬上弓的事情。 顿了顿,又委婉道:而且公子他是食素忌荤的。 败气氛。覃瑢翀斥道。 随即,他又看着聂秋,嘴角一勾,笑得很算是个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模样。 我说了请你来一聚就是来一聚,不过是看看你长得究竟和画中有几分相像,再摆上一桌的宴席请你来尝,最后在船头游湖赏美景,岂不是美事一桩? 聂秋吐出一口气,反手将刀插回鞘中。 见他已是收回了刀,覃瑢翀便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将手一摆,请。 若是寻常的登徒子,聂秋这时候就已经走了,但面前这个人却与步家有几分渊源,他给步尘渊的蛊虫也还在方岐生手中,既然要知道这蛊虫有何用处,倒免了聂秋和方岐生去翻阅古籍的麻烦,不如直接从本人这里打听为妙。 好。聂秋抿了抿嘴唇,面上又显出平日里温和的样子,说道,我能邀朋友同路么? 陆淮燃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是那个使鞭的公子吗? 不,是他师兄。聂秋观察着覃瑢翀的表情,一字一顿道,要是不行,我就走了。 覃瑢翀将扇子一合,无奈地叹道:到底是美人相求,我怎么可能不同意呢? 那我去请了。陆淮燃笑呵呵地返身出去了,不是他就好。 他师兄比他还凶上好几分。 聂秋神色不明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叫已经乘上小船的陆淮燃莫名奇妙地打了喷嚏。 那个来献宝的人实在画工一般,所以我是叫陆淮燃依着那人的画和形容来重画了一遍的,如今一见我倒是觉得画得像极了,虽不如你本人长得好看,却有八分的神似。覃瑢翀从一旁拿过一幅画像,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说道,你可喜欢? 他这个问法,叫聂秋莫名地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无须拘谨,你要是看上我房中的什么东西,尽管提就好了。 沈初瓶道: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覃瑢翀笑盈盈,我逼你听了?听不下去就把耳朵捂住。 见他的视线又转了回来,聂秋便略略地扫了一眼房内的东西,随手向他腰间挂着的螭虎衔莲玉佩指去,这玉佩倒是瞧着很别致。 第一眼看过去是觉得有几分素雅漂亮,第二眼又觉得有些熟悉,聂秋却记不起是从哪个地方看到或是听说的了。 覃瑢翀将折扇一展,遮了大半的脸,只剩下一双情绪琢磨不透的眼睛,似乎含了笑,又似乎只剩了万里冰湖,这东西我都使了许多年了,怎么好意思再给你? 聂秋也不是真的想要他的东西,见他推辞,便没有再提。 不过之后覃瑢翀还是让陆淮燃捎了一套白釉鸟纹杯给他。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正说到此处,整个船舫却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们三人之中除了覃瑢翀以外都有武功底子,所以沈初瓶扶住了他,聂秋和沈初瓶两人的身子倒是没有丝毫晃动。 覃瑢翀一改先前的玩世不恭,面色凝重道,这时候是正午没想到这回竟然来得这么早。 摇晃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覃瑢翀就摆手让沈初瓶放开了他的肩膀。 分卷(22) 他将外袍往身上一套,总算是将其好好地穿在了身上,然后大步向外踏去。 聂秋与陆淮燃对视一眼,还是陆淮燃先说道:公子出去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聂秋跟出去后,便看见覃瑢翀站在船头,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身子探出去了大半,低着头看着下方的水面,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看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覃瑢翀没有转头看他,而是指了指下方,示意他看。 聂秋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水面一片平静,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粼粼的光,金的红的混在一起,被水波一搅,显得格外好看。 聂公子,你可知道,霞雁城本来没有湖,这凌烟湖是人挖出来的。 泛着光的柔波中渐渐地浮出了黑色。 原本只有米粒大小的一个点,几息间就扩大了,变成了黑漆漆的一团,却在阳光的遮挡下并不明显,其他游船画舫隔得又远,所以并没有人发现。 步家所居封雪山脉,曾受托前来镇压过。 但是,就连步家的那位遣鬼守铃,对这凌烟湖中的东西却也只能起到缓解的作用,并不能使它们就此退去。覃瑢翀说道,步家本没有那个职责帮助霞雁城,他们自顾不暇,后来渐渐衰退了,就只有由覃家来接手此事。 我的蛊虫从不外借,二十年前的那一回,就是我念着她是步家人,才帮了一帮。 聂秋已经看见了一张张人脸浮在了湖中最接近水面的地方。 覃瑢翀却不慌不忙,仍是继续说道:我那时候的炼蛊术还未大成,理应不将蛊虫给她的,但是见她那时候坚定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的,就将蛊虫给了她。 水底下的那些,你也看得见?聂秋问道。 那些算不上是鬼。覃瑢翀直起身子,神色冷淡地看着水中起起伏伏的浮尸,说道,我既看不见鬼魂,也不会遣鬼之术。若它们是鬼,我又如何接得住这个担子? 步家或许是没了,所以,封印勉勉强强地维持了这么多年,还是要破了。 他弯弯绕绕说了半天,到了此时才说出了自己究竟准备做什么。 说起来也是巧,你竟然会遣鬼之术。覃瑢翀用手支着下巴,侧着头看向聂秋,你在我这里有所求,我也有求于你,这不正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 我原以为你只是想看看我长得是何种模样。聂秋说道。 覃瑢翀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不由得一愣,才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丝毫不避讳,很是大义凛然地说道:没错。谁会不喜欢看美人强势认真时候的样子呢? 正说着,凌烟湖上的人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覃瑢翀他们该是遇到过许多回这种事了,根本不需要吩咐,沈初瓶就已经划着小船去告知那些还浑然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的游客,霞雁城覃瑢翀在最好最大的酒楼摆宴请客。 在霞雁城,还没人敢不给覃瑢翀面子。 有一部分人是打着占便宜的念头,还有一部分人是打着吃穷覃瑢翀的念头,总之,不消片刻,他们都乖乖地依着沈初瓶的话,驾着船回到了岸上,头也没回过一次。 所以他们自然就没看见已经有浑身惨白的尸体,顺着归莲舫的船身向上攀爬,滑到了水中的又被当作了垫脚石,逐渐地叠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尸体所构成的梯子。 覃瑢翀缓缓道:这些是水尸,由蛊虫所控制。 浑身泛着红色的厉鬼,脚踏烈火,从铜铃中一跃而出。 它一手的锁链像是有意识似的将那些尸体一勾,向下一甩,只听扑通几声,那好不容易就要爬上来的水尸就又被扔到水里去了,另一只手所持的红缨枪狠狠一刺,只见血肉翻飞,几个水尸就被撕裂成了碎片。 说是血肉,似乎也不形象。 水尸身体里所盛的都是水,打碎了之后掉到湖里又和湖水融到了一处。 水尸与活死人看着类似,都是没有血肉的。毕竟,活死人是炉鼎所炼,水尸是蛊虫所控制,两者都是邪术,自然有相通之处。 蛊虫聂秋看向了覃瑢翀,却见他早有预料地摆了摆手,说道:若是蛊虫,便不会叫步家来镇压了,可惜这些水尸却与寻常的不同,碎成泥了都没有一只蛊虫掉出来。与其叫它们水尸,倒不如说,更像是被鬼魂所附身的水尸,没有弱点,永远无法被消灭。 聂秋意念一动,红鬼便把手中的锁链缠在了红缨枪上,将红缨枪往归莲舫上一掷,他们二人只感觉到船身一晃,枪便牢牢地钉在了聂秋身边。 青面獠牙的厉鬼将双手一合拢,虚虚地捏了一个诀,水面上便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墙冲天而起,将归莲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中央。 覃瑢翀自然是看不见火焰的,只能看见水尸一个个地融化,不消片刻,就全部被解决了。 他叹了一声,厉害。 聂秋问道:你不怕我遣鬼来杀你? 我知道,步家的厉鬼是不能向活人出手的,不然会受到惩罚。覃瑢翀无所谓地摇了摇扇子,你看起来似乎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这条秘辛的我当年可是拿自己去试过的,不过那已是陈年旧事,我就不和你提了。 厉鬼易躲,活人难防啊。他说着,语气中带着点戏谑的笑意,叫人摸不透是真是假。 第28章 、守铃 沈初瓶已是划船回来了, 纵身一跃便落在了归莲舫上。 他半蹲在栏杆上,站得稳稳的,半蜷起身子的样子好似一只轻盈的狸花猫。 沈初瓶放眼环视四周, 发现水尸已经基本被解决完了,剩下的那些正努力拼凑着融于水中的残肢断臂,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为下一次的攻击做足了准备。 跃下栏杆,他抱拳看向聂秋,恭声说道:请聂公子镇邪守铃。 覃瑢翀一摆衣袖, 宽大的袖摆轻轻在空中扫过, 随即便规规矩矩地贴在了他身侧。 聂公子, 请。 聂秋沉吟片刻,将手伸进袖口中,把手腕上系着红绳的铜铃解了下来。 我不是步家人,并不通镇邪守铃之术, 不过可以一试。 他看了红鬼一眼,它此时已是盘腿悬在了空中, 视线相交间,青面獠牙的鬼点了点头。 聂秋将边缘处泛着红的铜铃一晃, 印着花纹的那面本来是朝里的, 却随着他的动作而渐渐地向前转去,最后完全显了出来。一只脚挂在腰间, 单脚站立,似笑非笑的恶鬼虚耗转了转眼珠, 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的铁扇展开了。 铜铃声骤起。 原本只不过是一声,后来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有千百个铜铃在同时摇晃, 铜铃声交叠反复,像是有人终于将其聚成了一股,每一转,尖端就更锋利半分,更逼近湖面尖声利啸的水尸半分,像一把纤长的巨剑,悬在半空中,利刃向下,浓重的肃杀之气往下压去,直逼得人呼吸困难,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叫人灵台处愈显清明。 红鬼紧闭双眼,足下的烈火越燃越烈,最后将它整个吞噬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游船时并不觉得凌烟湖有多大,而此时聂秋却发觉它大得难以想象。 虽然他集中了精力去控制铜铃,红鬼身上的火焰像浇了灯油一样熊熊燃烧,扩散的速度却还是太慢了,他们身在湖中央,也不知道这湖下到底残存了多少野鬼冤魂,即使火焰再大,那股叫人背脊发凉的寒意却只是减弱了些许。 而凌烟湖,只不过有小半湖面被火焰包裹住了。 聂秋闷闷地咳嗽了一声,这股邪念 百余人的怨恨,几十年的沉淀后,自然已是难以摧毁。覃瑢翀神色凝重。 他是用蛊的,不是遣鬼镇邪的,对此情况也是有心无力。 之前的几十年中,覃瑢翀只能靠自己的蛊虫来对付这些水尸,所幸它们每日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会出现,所以他勉勉强强地也能护住这霞雁城的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步家曾设下的封印渐渐地散了,水尸原本只是在半夜出现,后来就越来越早,到了今天,竟然是在正午时间,顶着烈阳就出现了。 他的手指逐渐攥紧,指甲在掌心中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痕迹。 火焰难进不退,又太消耗精力,红鬼浮在空中,身上泛着的红光也慢慢消褪了。 沈初瓶垂下头,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这几十年中,步家已经来过了好几次,就连号称遣鬼守铃的步倾仲,也只能将这凌烟湖的邪气镇住,并不能彻底将其消灭。步家倾覆后不久,镇邪的封印也散了。 他们之前本来想请步家的家主来此一试,却被步倾仲直言拒绝了。 步家有规矩,家主不能离开祠堂半分。 若是统领千铃的步家家主所掌管的铜铃,或许可以一试,但是步家的规矩摆在那里,而且步家确实是有难言之隐,实在不能相助,所以他们只好放弃了。 此后,就是覃瑢翀咬着牙扛住了这个重担。 聂秋只觉得眼前的事物歪歪斜斜,头脑一片混乱,不由得定了定神,狠狠地吸进了几口气,想要让意识清醒一些,可惜这邪气就像源源不断似的,根本没有边际,他刚一伸出手想要驱散那股邪气,就有种要被反噬的感觉。 覃瑢翀见他脸色发白,不由得松了攥紧的手,张口要喊他停下。 此时停止不过伤了精力,若是再继续下去,聂秋怕是会元气大伤。 百里外的封雪山脉上,步尘容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刚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醒来,意识却很清明。 面容沉静的女子在一片废墟中遥遥而立,掐指默念了几个字。 还没到时候。步尘容喃喃说道,也不知道是要说给谁听,有因有果,有得有报。此时亦不是最好的时机。 在旁人眼中,衰败的宅邸中只有她一人,也无半点声响,而步尘容却是能听见在她说出这一句话后,宅邸内便响起了细细簌簌的声响,厉鬼在她耳畔暗暗低语,无数话语霎时间涌入了她的脑中,将平静的湖水溅起了千丈浪。 要是其他人,早就被这喧闹的声音给扰得近乎崩溃了,而步尘容却是早已习惯了。 她思忖半晌,闭眼默念出了烂熟于心的两个字。 通邪。 聂秋皱着眉头,那些扰人的邪气向他袭来,想要粘在他的身上,像难以摆脱的毒虫猛兽,欺身而上,幸好步家家主所持的这个铜铃让他能在黑暗中守得一份清明,否则这时候他早就失去意识了。他早该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及时收手,却硬生生地将自己囚在了桎梏中。 因为,他好似瞥见了翻涌的邪气中,除了在湖水里扭曲的水尸以外,还有其他东西。 然而这时候容不得聂秋多想,他喉咙处已经尝到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 他正要停了手中不断摇晃的铜铃,将红鬼唤回的时候,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古怪。 只见红鬼身侧的火焰被硬生生地劈开了一条路,浑身泛紫的厉鬼突兀地出现在了空中,双眼微阖,手中所持并蒂莲,面容平和,看着竟不像是鬼,反而更像是庙中堂上的慈悲佛像。 聂秋分明是没有招出莲鬼,而它却自己出现了。 通邪对于遣鬼者来说,容易损伤元气,招出的鬼也不易控制,但聂秋半点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元气受损,甚至隐隐有种恢复的感觉。 这鬼,不是他自己招出的,所以要承担后果的人也不是他。 如此想来,除了步尘容以外,没有别的人能做到了。 聂秋推拒了覃瑢翀要叫他停手的提议,向湖中望去。 覃瑢翀自然是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看见他脸色逐渐好了些,没有之前那样骇人了,而聂秋此时又将手扶在护栏上,伸颈远望,乌黑的长发被大风吹起,又缓缓地落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什么东西,眼中的光芒竟是晦暗不明,又被吹散的发丝遮去了。 湖面上,开满了大大小小的并蒂紫莲。 也不知道是如何开出来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片湖面,将那些骇人的惨白尸体都遮在了清丽孤傲的并蒂莲之下,连惨叫声都一并遮掩了似的,没有半点声音,无声无息地就布满了整个湖面,将刺骨的邪气给压了下去。 不过,也只能是镇压了。 莲鬼抬手抚了抚自己闭上的双眼,将手中的并蒂莲扔了下去。 铜铃声忽地一停,湖面上的时间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猛然炸响。 覃瑢翀和沈初瓶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那声音过于刺耳,差点让他们以为会穿透耳膜。 聂秋却是好像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一样,紧紧地盯着湖面。 可惜此等景象只有他能看见:莲鬼手中的那株小小的并蒂莲刚落入湖中,就被宽大的莲叶所遮,再也看不见了。而铜铃声在此时适时地响起,一阵剧烈的紫光从并蒂莲所落入的地方震荡开,一圈圈地扩散,推着莲花向岸边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去,随即在碰撞之中迅速地枯萎,融于了水中,将水面染成了瑰丽的紫色。 一个小老虎布偶,从他视线中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沉入了湖底。 聂秋停了手中的铜铃,眼见着红莲二鬼回到了铃中,便将铜铃又缠回了手腕上。 他正想着刚刚所看到的东西,没注意到旁边人的反应,转头才看见覃瑢翀和沈初瓶都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聂秋点了点头。 沈初瓶稍松了一口气,便听见聂秋又说道:此次镇压,封印持续不了多久。 覃瑢翀道:听公子此番言论,看来是准备接下此事? 是,聂秋看着他,说道,需要找出根源,才能将这股邪气彻底解决。 覃瑢翀似乎没想到他竟然想彻底解决此事,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多谢。 不过是我有求于你,你也正好有求于我罢了。 他顿了顿,说道:你既然熟悉此地,可有途径知道哪些人出入霞雁城? 有。 近日来,可有一个叫徐阆的人,来到霞雁城? 覃瑢翀微微皱了眉头,对身旁的沈初瓶吩咐道:去查。 沈初瓶领命。 正说着,覃瑢翀便远远地瞧见陆淮燃划船过来了,距离有些远,虽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还是能看清他身后还坐了一个人,想必这就是聂秋口中所说的那位朋友了。 他笑道:正巧,你的朋友也来了,不如赏脸和我去酒楼一聚? 分卷(23) 好。我们二人也有事情要问你。 聂秋是爽快地答应了,覃瑢翀却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陆淮燃的小船越来越近,很快,他便看清楚了,五大三粗的陆淮燃,脸上是比哭还要难看几分的假笑。而他身后的男子,则是神态漠然地抱胸坐着,手旁的玄黑色剑匣上纹着金色的猛兽纹路,端的是煞气十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陆淮燃好像已经开始发抖了。 这人,不是魔教的新教主吗? 覃瑢翀难得地嘴角一抽,他以前见过一回方岐生,自然知道他的模样,而陆淮燃和沈初瓶却是不知道的。也是,这些年来,这个新教主的行事也过于低调了,往往在做完一番惊天大事之后才给他们来一个马后炮,惊得人猝不及防,所以鲜有人注意他到底长什么样。 竟然和魔教扯上了关系,这可真是覃瑢翀心情复杂,却没有说什么。 自己身旁的这个美人,不仅刀法路子奇特,和步家渊源颇深,与魔教也有关系。 大抵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罢。 第29章 、驭蛊 公子, 我把人带到了。陆淮燃勉勉强强地扯开嘴角笑了笑,牵绳跳上归莲舫的时候,脚下一滑, 差点倒栽进湖里去。 覃瑢翀将手一挥,他就如释重负一般地躲到沈初瓶身后去了。 方岐生背着剑匣也上了归莲舫,聂秋便介绍道:覃公子, 这位便是我的朋友。 覃瑢翀看了一眼方岐生,见他面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以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件事说出来, 只好装作不认识地自我介绍了一番。 既然知道聂秋和魔教有关系, 那便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打着调戏美人的念头和聂秋接触了。 心中暗叹一声, 覃瑢翀想到,他好不容易才遇到个看着顺眼的罢了,罢了。 这归莲舫的船体又大又重,船尾还系着零星的几艘小舟, 光凭陆淮燃和沈初瓶两人根本无法将舫船划到岸边去,覃瑢翀自然不可能亲自动手, 聂秋和方岐生是客,当然也不可能让他们去划船。 覃瑢翀该如何驾驶这艘舫船, 这便是头件难事了。 然而覃瑢翀看起来丝毫不担心这一点, 只见他看似随意地将手中折扇往栏杆上一敲,难题就迎刃而解了下一刻, 舫船轻盈地划开了碧波万顷的浪,向前驶去。 之前聂秋就注意过了, 这归莲舫上就只有他们几个人,而他们都站在船头处,没有一个人去拿桨, 那么,这船到底是如何自己朝着岸边的方向驶去的? 覃瑢翀轻轻一笑,解释道:以蛊作饵,湖中的鱼吞下后便会为我所用,听从号令将船推向岸边,等舫船一到岸边,它们便又会恢复原来的模样。 纵使蛊虫为阴损之物,世上学炼蛊一术的人却不在少数,以西南之地尤甚,比如魔教朱雀门的季望鹤,便对此术颇有研究,不过他最拿手的还是毒,而并非蛊虫一类。 炼蛊之人虽多,却难有所成,各类典籍中也只是对此术寥寥提到几句。 聂秋先前对此术毫无研究,所以当他看到覃瑢翀这番神闲气定的模样,似乎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平常事情,便又对他高看了几分。 他垂眼一看,湖中的鲤鱼,大的有几尺长,小的不过手掌大小,皆是围在归莲舫那莲叶般的船底附近,卖力地向前推动着这艘舫船,身上的鳞片在浅黄的暖阳下泛着粼粼的光芒,红红白白的一片,与缓缓搅动的碧波揉作一团,煞是好看。 那厢,沈初瓶正试图把躲在他身后的陆淮燃拉出来,陆淮燃自然不肯,一步也不愿意踏出去,还拼命地引经据典,想叫沈初瓶饶过他。 身后是一片闹哄哄的,身侧,覃瑢翀摇扇远眺,方岐生负剑而立。 凌烟湖上一片安静祥和,好像之前的那些水尸不过只是他们的幻觉而已。 抚了抚胸口处,衣襟下与皮肤只隔了一层薄薄里衣的那个小小的锦囊和普通的锦囊没有两样,但是聂秋却仍旧清晰地记得,在不久前,它曾发出了冷锐似刀锋的凉意就在他在并蒂莲枯萎的凌烟湖中看见那个老虎布偶的一瞬间。 这锦囊是徐阆给的,自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方岐生拿着的那个锦囊里放着的是孩童的指骨,而自己怀里揣着的这个锦囊,里面装的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一块小小的骨头。 顾忌着覃瑢翀还在身边,聂秋便丝毫没有提及此事,毕竟他还并没有完全信任面前这个身怀炼蛊绝技的男人,只等着回客栈后同方岐生商量此事后再做决定。 霞雁城最大的酒楼离凌烟湖不远,在楼阁的顶层上,极目远眺,可以俯瞰整个湖面。 这个地方能够清清楚楚看见湖面上所发生的事情,所以覃瑢翀早已料想到了种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很久之前就将酒楼的整个顶层都包揽了下来。 可谓是富甲一方,权势滔天。 将归莲舫停泊在湖边,覃瑢翀微微欠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让聂秋和方岐生先下了船,自己才带着沈初瓶、陆淮燃也下了船。 沈初瓶一下船,与覃瑢翀低声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随即,陆淮燃也找了个借口跟着沈初瓶溜了。 于是就只剩下了聂秋、方岐生和覃瑢翀三人进了酒楼。 酒楼内早已是座无虚席,聂秋等人一进去,其他人就看见了他们。 覃公子果真大方! 有人端起酒杯向覃瑢翀示意,覃瑢翀颔首笑着应了一声,他便仰头一饮而尽了。 也有看热闹的人,眼尖,瞥见他身侧的聂秋,眼珠子一转,说道:我当覃公子为什么忽然要宴请我们,原来是因为如愿以偿了。 旁人便纷纷笑着应和道:对啊,覃公子可有福了! 看来覃瑢翀的荤素不忌已是整个霞雁城的人都有目共睹的事实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因为聂秋是男子而露出半分惊讶的神情。 覃瑢翀心道不妙,之前这位美人才因为这些话和他翻脸,于是将手握成拳,抵在唇边闷闷地咳了一声,说道:休要胡说,这两位都是我请来的客人。 起哄的人虽然有看热闹的心思,不过一见覃瑢翀这副模样,便只好咽下了准备说出口的浑话,都只是笑,不过目光却还久久地停在聂秋身上,直到他们一行人踏上了楼梯。 不好意思,聂公子,覃瑢翀劝解道,他们这些人放肆惯了,没什么顾忌,说的话都不中听,你当个笑话听一听就罢了,莫往心里去。 他们上了顶层,将身形从楼下人的视线中隐去了。 聂秋听闻此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不中听,说的却也不全然是假的。 果然还是记着仇的。 覃瑢翀心中轻叹一声,随即便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从旁边袭来,他不动声色地顺着视线看了过去,果然是那位极负凶名的年轻教主,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瞧着他的眼神比平时还要冷上好几分。 看来下次赔礼的时候理应赔上双份了。覃瑢翀心想。 转过几道弯,他平日里常用来宴请客人的厢房便近在眼前。 剔透圆润的玉石珠子勾连着几根流苏,垂在门口,权当是门帘了。两侧分别挂着仕女弄花图、蛟龙雏凤图,一侧是叫人心生怜爱的落花,一侧是气势磅礴的江海,两相比较,却不显得突兀,反而平添了几分雅致。顶上悬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牌子,上书琚瑀锵鸣四字。 三人刚落了坐,就有长相清秀的小厮进来问清了要点些什么菜,提及是否需要雅乐助兴之时,覃瑢翀看了聂秋和方岐生一眼,见聂秋轻轻摇了摇头,便直言道:不用了一会儿若是陆淮燃或是沈初瓶来了,就直接让他们上来就行。其他人一律拦在下面,这两位都是我请来的贵客,不要叫旁人唐突了他们。 小厮应声退下了。 聂秋抬起杯子,沿着杯沿喝下了一口温热的水。 覃瑢翀先前说的话果真不假,这酒楼顶层何止是将整个湖面都尽收眼底,简直是将霞雁城最好的风光都容纳在了此处。他只消抬起头略略一望,就看见底下的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碧绿的垂枝柳沿着湖面如镜的凌烟湖,绵延数百里。 此番景象,与之前的那几个小村镇是全然不同的。 两位公子会饮酒吗?那厢,覃瑢翀打破了安静的气氛,出声问道。 会是会,不过聂秋笑了笑,转头看向坐在他身旁的方岐生,近来却是不想再喝了。 毕竟昨夜宿醉所带来的头痛还远没有消褪,即便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聂秋的太阳穴还突突地直跳,头疼欲裂方岐生喝了多少他是记不清了,不过总不会比他少就是了。 覃公子,寒暄的话就到此为止吧。聂秋说道,你我都是明白人。 覃瑢翀显然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将手中的折扇轻轻一合,放在了桌面上,双手交叠在膝上,问道:那么,聂公子之前提到的究竟是何事? 他当然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即使聂秋承诺了帮他解决凌烟湖一事,却也没有表露出太大的情绪,也绝口不提全力相助这类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才会说出的话来。覃瑢翀此时只是让聂秋先说自己究竟所说的是什么事,也没有说一定要回答他的问题,更没说一定要帮他了。 聂秋自然知道覃瑢翀在想什么,不过此事上也容不得他不回答了。 转念又一想,覃瑢翀如此一个会隐藏自己的人,在距离青龙门极近的霞雁城中又占据一方不容忽视的势力,不认识方岐生,也该认识青龙门门主,与魔教有所交集。他便使了个心眼,打着试探的想法,喊方岐生的时候刻意喊的是晟生两个字。 方晟生这个名字,要是关系亲近些的人,即便是朋友,以晟生二字来称呼也未尝不可。 方岐生挑不出毛病来,却莫名觉得这名字从聂秋口中说出来有些怪,再转头一看覃瑢翀,他正神色不明地用手指抵住下唇,唇瓣上多了个咬出来的印子。 覃瑢翀一听面前这个自己几番调戏,硬拉来见上一面的美人,对着魔教教主开口一喊便是生生,一个没注意便咬紧了下嘴唇,幸好他及时收了力,没有咬破皮肉。 此等亲昵的称呼,而且还是当着他人的面喊出来的,方岐生竟然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中原内所流传的年仅十八岁便杀了自己的师父、上任魔教教主的心狠手辣的传言,到底说的是不是面前这个人?他忽然开始怀疑了。 方岐生的手指在桌面上一敲,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扫了一眼笑容不改的聂秋。 他从贴身的衣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将严严实实拴上的绳子一解,那只晶莹剔透的蛊虫便飞快地往外钻,露了半个头出来,好奇地四处望望。似乎发现此处地方有些熟悉,于是它就更卖力地扭动着身子从禁锢它许久的小袋子里往外爬,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差点掉了出来。 方岐生用两指将其捏起,放在了桌面上。 这蛊虫,你看着可是眼熟?他沉声问道。 怪不得聂秋一听他说到步家,尤其是当年的那个女子的时候会变了脸色,而且在后面他说了蛊虫一事后就提出要帮他原来如此。覃瑢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原来那个女子与聂秋熟知,而且这蛊虫也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在白瓷的杯沿上轻轻一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杯子竟然发出了一声类似于昆虫鸣叫的声音,那只蛊虫本来还在四处爬动,一听到这声音便停了身子,直愣愣地僵在了原地,宛如一块剔透圆润的白玉。 自然是知道的。覃瑢翀伸出手在蛊虫的光滑的背脊上顺了顺,这蛊虫,就是我当年炼蛊之术还未大成之时,给出去的半成品。 他忽然一笑,说道:多谢二位替我寻回。 作者有话要说:  方岐生:? 第30章 、琚瑀 见覃瑢翀此番反应, 方岐生直言道:这蛊虫可不是替你寻回的。 聂秋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叠,温言说道:若是覃公子想要拿回这只蛊虫, 就得向我们说清楚它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步尘缘的身体中种下了这枚蛊虫,此后的几十余年里,性情大变, 情绪极其不稳定,并且易怒嗜血,与你的蛊虫怕是脱不了干系吧? 覃瑢翀几十年来皆是在潜心研究炼蛊驭蛊之术, 虽然没有怠于锻炼身体, 但在武功方面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了, 要是真要抢起来,他肯定是抢不赢面前的这两个人的。 更何况魔教和步家这两尊大山就摆在他的眼前,他总不可能当场翻脸。 不过覃瑢翀也没有对此情况表露出过多的情绪,他将手指抬起, 转而端起茶杯,吹开水面上浮动的茶叶, 沿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而桌面上圆乎乎的蛊虫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蜷成了一团, 像睡过去了似的。 我自然是对你们二位不敢有所隐瞒。覃瑢翀放下茶杯, 淡淡一笑。 此前我已说过了,这一个蛊虫是我当年炼蛊之术未大成的时候, 给步家一名女子的半成品。它是有缺陷的,这一点不仅我清楚, 用这蛊虫的人自己也清楚。覃瑢翀说道,她自己该是在后来已经发觉了这一点,但是并没有将蛊虫取出, 这难道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吗? 聂秋记起那夜,乌云密布的天际下,步尘渊借着步尘缘的身体,侧目看他时的眼神。 蛊虫,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变得好似只有心术不正的人才会用的东西,实际上哪有那么邪乎,不过是各自选择的方式不同罢了。但是这一枚蛊虫确实是我此生炼就的最特别的了:圆润如卵石,剔透如白玉,通灵达意,含蕴天物,至于效用,想必你们已经亲身体会过了。江湖草莽用了可以以拳击碎岩石,豪杰侠士用了可以跻身武林巅峰,算命先生用了可以一只眼睛窥见天命 我将其取名为覃瑢翀虚虚地向下一指,所指之处正是这个厢房,琚瑀锵鸣蛊。 聂秋问道:既然这蛊像你口中所说的那般强势,仍是半成品,那你这几十年来,是否已经炼出了无缺陷的蛊虫? 聂公子,抬举了。覃瑢翀将手中折扇一展,露出扇面上所绘的朵朵莲花,那时候我还年轻气盛,不懂得这世间的道理,所以才憋着一口气炼出了这种蛊虫。琚瑀锵鸣蛊本身就是逆天而行,于夜晚的月圆山巅,于白日里的深渊裂谷,加上澄澈玉石,还有浑浊污血,极为纯净之物与极为污秽之物所结合,便炼就了它。它所带来的东西,自然也是一般的蛊虫所比不上的,但凡有一点心思的人都该知道,只要它一出现在江湖,必定会带来腥风血雨。 分卷(24) 如今我已是明白了这种道理,怎么会再炼这种蛊虫? 他抬了抬手,说道:所以我更要多谢二位替我寻回它,这样我便可 覃瑢翀忽然化掌为刀,一手下劈,袖中的深红色蛊虫像泥鳅一般滑出,正好落在琚瑀锵鸣蛊的面前,张口便将它整个囫囵吞下了肚中。 聂秋和方岐生两人皆是一愣。 覃瑢翀却是慢悠悠地将红色的蛊虫收回了袖中,解释道:此蛊名为大璧琬琰蛊,当初我在炼就了琚瑀锵鸣蛊之后便炼了这枚成对的,好起到相互牵制的作用。我给出琚瑀锵鸣蛊之后没有急着去寻回,自然是因为它有缺陷,不是改变人的情绪,而是只能供一个人使用,脱离了身体之后的几日内便会慢慢死去,而大璧琬琰蛊则是可以延长这段时间。 但是当初你将蛊虫给了步尘缘之后,她却是先找人试过了,自己才用了。 覃瑢翀听到此言后才稍稍变了脸色,皱起了眉头。 聂秋思忖片刻,说道:莫非是因为她那时候已经将自己一半的身体炼为了活死人? 她将自己也炼化了?覃瑢翀的面色却没有变好半分,我回去之后 正说着,聂秋敏锐地听见了脚步声远远地响了起来,便抬手止住了覃瑢翀的话头。几分钟后,几个小厮鱼贯而入,手中端着样式精美的菜肴,香气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整个早上都没来得及吃点东西,此时聂秋一闻到味道才觉得有些饿了。 聂秋侧过头,低声问道:你饿不饿? 方岐生在聂秋走了之后便在客栈里草草地吃了一些东西,现在倒不觉得有多饿,不过见了这些菜肴之后倒也兴起了一点食欲,便也压低声音说道:还好。 见大桌上在顷刻间就被摆得满满当当的,几个小厮暂时退了出去,覃瑢翀便也不提之前叫人感觉沉重的话题了,说道:无须拘谨。他说完之后,率先动了筷子,聂秋和方岐生便也拿起筷子,开始挑起了菜。 不愧为霞雁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覃瑢翀又是此处的座上宾,桌上的菜肴没有哪一道不是经过了精心烹饪而成的,肉食油而不腻,素菜香脆可口,不消片刻,这饭桌上的珍馐美馔就被这三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给一扫而空了。 覃瑢翀先停了筷,端着茶杯饮茶清胃,皱着眉头,似乎还在思考聂秋说的那件事。 一旁的小厮端了一盘瞧着很甜腻的点心上来,当作是饭后的茶点了。 聂秋当然是对这点心没什么兴趣,他确实不常吃甜的东西,却看见那面团子捏的有兔子形状的,有花朵形状的,样式倒是十分好看,于是也重新拿起筷子,挑了一个进碗里。 面团做成的点心软软糯糯的,聂秋低头轻轻咬开小兔子的耳朵,奶黄的流心就顺着开口处流了出来,他舔上一口,将香甜的内馅卷入口中,刚尝了尝,就忍不住松了筷,又把留了个牙印子的兔子给放回了瓷碗中。 还是太甜了。 转头一看身边的方岐生,已是动筷去挑第三个了。 感觉到了视线,神色很淡的男子将两根筷子间夹着的小狐狸重新放回了碗中,侧目看向聂秋,怎么了? 他又看见聂秋碗里的那只粉粉白白的奶黄流心兔子,就添了一句:这个是黑芝麻馅的。 聂秋第二次清楚地意识到,方岐生还真是喜欢吃甜食啊。 于是他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不吃。 方岐生见聂秋和覃瑢翀都已经停了筷子,便吃了碗中的小狐狸,很克制地也放下了筷。 晟生。聂秋已是很顺口地叫了一声,拿起筷子挑了一个花瓣形状的面团,放进了方岐生的碗中他记得方岐生该是没有多严重的洁癖的,之前急急忙忙地吃得太多,我现在实在是吃不下了。要不你替我尝尝这是什么味道的? 虽说他们三人之前都是风卷残云般的扫光了桌上的佳肴,动作倒是不慢,但聂秋毕竟是自小家教严苛,吃饭的时候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哪里是他口中说的急急忙忙的模样。 方岐生抿了一口茶,没说什么。 片刻后,他尝过了聂秋挑进他碗中的甜食之后,才说道:约摸是茉莉花一类的花香。 你不必如此顾忌我的面子方岐生忽然凑过来,侧头在聂秋耳边低声说道,还是说,你觉得喜欢吃甜食是丢脸的事情? 覃瑢翀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摸索到了一点头绪,刚要告诉聂方二人的时候,抬起头一看便发现他们两人几乎是贴在了一起。 嘶 已经到唇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咬紧了牙关咽了回去。 君子大抵都该成人之美,覃瑢翀便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旁的茶杯端得近了些。 温热的吐息柔柔地打在聂秋的耳廓上,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他虽是没想到方岐生会忽然凑得这么近,不过倒也没有觉得诧异,只是在听清楚他说的话之后忍不住闷着笑了几声。 笑什么?方岐生眉头一挑。 当然是笑他心口不一。先前方岐生在马车上的时候也是遮遮掩掩的,不敢敞开了吃,刚刚也是,一见到聂秋和覃瑢翀都搁了筷子,如果自己再吃甜食的话就会太明显,便吃了几个就放了筷子。不过,就以聂秋对方岐生的了解,他估计也不是那种只吃了几个就会满足的人。 聂秋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抬起头看向覃瑢翀,唇边的笑意倒是不减,覃公子,你刚刚是想说什么吗? 覃瑢翀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压低声音说道:我觉得这个发现,对于我们清除凌烟湖的水尸有一定的帮助,不过到底要如何利用它,我还得回去再想想。 他打了个响指,朗声朝门外的小厮问道:沈初瓶还没过来吗? 远远地,小厮十分乖觉地迅速答道:沈公子还没有来。 他们吃饭的时间也不短,按理说,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沈初瓶也该回来了。 刚念及此处,就听见身后的窗户处一阵细细簌簌,覃瑢翀头也没回,斥责道:沈初瓶,你下次能不能走楼梯上来? 沈初瓶轻轻落在地上,闻言,耸了耸肩,随即抱拳喊道:聂公子,方公子。 聂秋和方岐生点了点头,就听见他说道:名叫徐阆的人已经找到了,陆淮燃正看着他。 在沈初瓶的叙述中,聂秋才明白,他们早就打听到了徐阆在何处。徐阆那个老道士,虽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逃起来跟泥鳅似的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轻功了得的沈初瓶在暗中跟踪他,只要沈初瓶一靠近,他马上就收摊子走人,几番下来,他们才发现,只有陆淮燃这个毫无武功底子的普通人靠近的时候徐阆才不会察觉。 无奈,沈初瓶也只好让陆淮燃看着徐阆,自己回来找覃瑢翀复命了。 闲来也无事,不如二位现在就去看看吧?覃瑢翀听罢,相邀道。 聂秋应了下来,三人便要随着沈初瓶前往,方岐生和覃瑢翀已经准备起身了,却见聂秋不慌不忙地坐在原处,将小厮喊了过来,走之前,劳烦你为这位方公子准备一盘这种类似的甜食,我们要打包带走。 沈初瓶别过头,身子抖得和筛糠似的。 覃瑢翀刷地一声,又将他那面折扇打开,掩住了半张脸。 方岐生沉默片刻,竟是露出了几分微笑,伸手止住小厮正要出门的动作,语调平缓地说道:稍等,劳烦你再给这位聂公子准备一盘。 不止是聂秋看出来方岐生喜欢甜食,方岐生当然也看出聂秋不喜欢甜食了。 聂兄,回客栈之后,务必要一口一口地吃完,不要辜负了我这份心意。 方岐生刻意加重了音量,一字字地说出一口一口地吃完这句话。 该说不愧是方岐生,连较劲的时候都一定要和他争个旗鼓相当吗? 聂秋看着那小厮得令之后便跑了出去,摇了摇头,苦笑道:自当奉陪。 当然,嘴里虽然是这么说,聂秋回去后仍是吃了几口就停了筷,脸都皱成了一团,最后只好求饶,方岐生强逼他吃了一两个后,实在看不过去,其余的就都替他解决了。那之后方岐生就再没遮掩过自己喜欢吃甜食这回事也懒得遮掩了。这已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31章 、阆风 徐阆在一日前刚刚抵达霞雁城。 他不像聂秋和方岐生路上耽搁了一日, 所以早早地就顺着那条商路到达了目的地。 徐阆是居无定所的,有时候在清昌镇逗留,有时候在霞雁城逗留, 总之是游山玩水,若有事找他,估计也是找不到的, 只能碰碰运气等上一段时间,等得到就算是运气好,等不到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 他此次来到霞雁城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小毛头, 你可看好了, 我现在就叫你开开眼! 他向旁一走,脚掌稳稳地踏在几指宽的朴素长剑上,两指抵在唇上,口中念念有词。 干瘦的小老头挺直了腰杆的时候倒是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身上半灰不黑的道袍经那平地而起的风一吹,宽大的袖口顿时灌了风, 鼓鼓囊囊地涨了起来,在空中飘摇。 那个干瞪着他, 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男童眼巴巴地等了半晌, 也没见徐阆脚下的剑有什么动静,少年人好动, 就忍不住张口说道:老道士,你怕是 怕是在弄些骗人的把戏!他刚要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 声音却哽在了喉咙处。 只见那看着平常无奇的长剑忽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几个呼吸间,就托着徐阆升了起来, 而这个老道士则是高深莫测地摸了摸没留半点胡子的下巴,一只手背在身后,看着十分得意。 小小的男童以前哪里见过这种情形,当即忍不住惊叫了起来,将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来,随即又很是崇拜地围着徐阆,左左右右地看,似乎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半尺的高度,说高也不高,说低也不低,却足以引来其他人的侧目了。 躲在不远墙角处的陆淮燃自然也很惊异,他是文化人,从来不信有仙人这回事,下意识地便觉得这个泥鳅似的滑溜的老道士是耍了什么把戏,正想到此处,肩膀却被人从身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陆淮燃早已习惯这冰冷的坚硬触感,是沈初瓶的铁爪,所以也没有露出太大的反应,很淡定地回头瞧了一眼身后的人,低声说道:前面那堆人群中就是徐阆。 怪了,他竟然能御剑而行,这难道不是话本子里才有的事情吗? 他说着,抬起纹满了刺青的粗壮手臂,摸了摸后脑勺上的短短一层头发。 御剑而行?沈初瓶当然也是不信的,又不能靠近了去看,以防徐阆又因为感觉到他的靠近而逃走,只好左顾右盼地从人群的缝隙间想要看个究竟。 沈先生,要不我背你起来吧?陆淮燃下意识道。 陆淮燃比沈初瓶高上一个头,身体结实有力,就总是觉得沈初瓶瘦瘦弱弱的,细腿都没自己的胳膊粗,却总是在某些时候忽略了他的武功超群的事实。 陆淮燃,你习惯被人提着衣领登上屋檐了吗?沈初瓶面色如常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漆黑的坚硬铁爪在碰撞间发出细微却清亮的响声。 背起来,当他是三岁孩童,还要叫他骑在父亲的肩上吗? 陆淮燃瑟缩了一下,明显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君子动口不动手。 不与你动手。沈初瓶倒是也有些好奇,要不然你凑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聂秋三人走近后,已是在他们身后听了一会儿了。 聂秋思索了片刻,说道:陆兄弟,不如我和你同去吧。 说罢,聂秋便和人高马大的陆淮燃向人群中走了过去,所幸陆淮燃长得又高又结实,旁人也认得他是经常跟在覃瑢翀身边的人,一见他过来就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过去。 陆淮燃先前果然没说错,徐阆是站在一柄剑上,离地有半尺的高度,此时负手而立,笑呵呵地摸着下巴,时不时随着人群的欢呼声在空中转上几个圈。 看的人有老有少,还有几个小孩儿看得眼睛发亮,攥着拳头,恨不得拜他为师。 陆淮燃是看得出神,差点就振臂叫好了。 聂秋却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那徐阆脚下踩的剑,离地面有半尺的距离,有一只鬼正趴在那里举着剑,虽然重量对于鬼魂来说并不是很明显,但聂秋怎么瞧都觉得它看着有几分辛苦,好不可怜。 他一笑,就在一片叫好的人群中显得十分突兀。 聂秋站的位置很靠前,徐阆听到他的声音后便转了过来,见到他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意,就明白他已经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 袖中的铜铃轻轻一动,是红鬼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一见面前的这种情况,原本狰狞的脸上竟然也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 徐阆差点骂了句脏话。 托着那柄剑的鬼一感觉到红鬼的气息之后便浑身颤抖了起来,就差扔剑而逃了。 徐阆冲聂秋挤眉弄眼的,示意他赶紧把那煞气腾腾的恶鬼给收回去。 不消聂秋说,红鬼就先缩回了铜铃中,显然是没了兴趣。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徐阆便伸出两指,召唤着长剑自动收进了背上所背负的剑鞘中,自己轻飘飘落了地,抱拳向周围人示意了一番,说了好几声多谢然后转头就走。 聂秋正奇怪红鬼怎么会没在他的召唤下就自己出现,一见徐阆走了,便没再去想这事,唤了陆淮燃一起去追。 徐阆果真是像泥鳅似的滑,一个侧身就钻进了人群里。 他这次身上就带了柄剑,也没有拿他的摆算命摊子所用的招牌之类的东西,跑得就更轻松了,几下子便失去了踪影。 聂秋和陆淮燃却是不急,看见了徐阆所去的方向之后就停了追逐的脚步,慢慢过去了。 徐阆边跑心里边念叨着,他在霞雁城混了这么久了,覃瑢翀怎么会忽然找上他?一念至此,于是又加快了脚步,跑到一半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聂秋和覃瑢翀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壮汉好像没有追过来。 他刚想到这里,跑到拐角处的时候,不知从哪个角度伸出来的铁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他的后领给揪住了。 徐阆愣了一瞬,整张脸就被强行按在了冰冷的石墙上。 分卷(25) 你好啊。覃瑢翀在一旁笑道,说起来也是奇怪,你明明来过霞雁城好几次了,我以前为何从来没有发现过,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徐阆道:我真的没法儿解释。 他艰难地转过头,就看见聂秋也走了过来。 好啊,是同伙? 聂秋恭恭敬敬地抱拳说道:徐道长,好久不见。 也就三四天吧。徐阆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聂秋,还不叫他们放开我? 聂秋看了覃瑢翀一眼,覃瑢翀向沈初瓶使了个眼色,他便松开了徐阆。 徐阆假意理了理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实则偷偷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溜走,他眼睛尖,刚瞧见了一个空隙,结果那名背负剑匣的冷峻男子状似无意地一侧身,把路完全堵死了。 这不是当时屋檐上躲着的那个男子吗? 徐阆一叹气,心想今天该是跑不掉了,就正色道:找我有何事? 覃瑢翀见聂秋脸上似有难色,知道他有些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倒也很能理解,上前一步,说道:徐阆道长,既然聂公子找你有要事相商,我看你还是和他找个清净的地方,仔仔细细地谈一谈吧。 他说罢,叫沈初瓶送聂秋、方岐生和徐阆回客栈,自己则和陆淮燃先回去了。 毕竟,他还要好好琢磨一下如何利用自己的新发现来对付凌烟湖里的那些水尸。 脱离了覃瑢翀的视线后,徐阆倒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似乎并不担心聂秋会做什么。 他们到了客栈后,沈初瓶便离开了。 刚跨进大堂,聂秋就又看见了黄盛,正坐在一张木桌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如此频繁出现,估计他也是住了下来。 方岐生很随意地看了黄盛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倒是黄盛,很快发现他们回来了,站起身,几步走过来,对方岐生说道:我找你有事。 方岐生见他神色严肃,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 师叔过来了。黄盛轻飘飘地看了他们身后的徐阆一眼,解决完事情之后下来找我。 方岐生还有一个师叔?聂秋心想到,他只知道前魔教教主是方岐生和黄盛的师父,不知道他竟然还有一个师叔,估计也是方岐生他们没有大肆宣扬过,魔教中知道此事的人很少,所以正道也没有人知道此事。 方岐生的神色复杂,说不清是欢喜更多还是忧虑更多,却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黄盛见他已经答应了,也懒得问徐阆是什么人,转身又回了原先坐的地方。 徐阆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他们三人随即便上了楼,进了聂秋的房间。 方岐生回身关上门,聂秋也不和徐阆说些弯弯绕绕的话,直奔主题,问道:徐道长,你那锦囊是从哪里来的? 徐阆自顾自地把木椅拖出来,一屁股坐了上去,才答道:自然是我自己做的。 既然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了,那事情也就好办了。 聂秋还未开口,方岐生已是把身上携带的那个锦囊扔在了徐阆面前的桌上。 徐阆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打开看过了? 是。 聂秋把方岐生的那个锦囊打开,从里面倒出一截指骨,掉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又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个锦囊,打开后往桌上一倒,果然又是一截骨头,只不过不是指骨,是更为残缺的不知道什么地方锯下来的一块骨头。 徐道长,可以告诉我,这些骨头是哪里弄来的吗?聂秋眼神暗沉,徐阆身上奇怪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你又是如何知道它们可以佑人平安的? 问题实在太多了。徐阆随意地摆了摆手,就不能从最简单的问起吗? 于是方岐生问得很简单,是你杀人剔骨的吗? 不是。这回徐阆没有任何犹豫。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又加了一句,你们觉得我会杀人? 乱世中杀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方岐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徐阆愣了愣,下一刻又忽然狂笑了起来。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笑什么。 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擦着眼角的眼泪说道:听过阆风吗? 徐阆自然没想过要真的听他们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昆仑仙山有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 ;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 ;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 。 仙人骑彩凤,昨下阆风岑。 神仙所居,在昆仑山巅正北角,是为阆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3 16:59:26~20200712 08:3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字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拜师 阆风的名号, 聂秋是听过的。 不过那都是些神怪志异的书籍里或是话本子里才提到的地方,徐阆又是在这时忽然说出这么个词儿,倒是有糊弄人的嫌疑在里面了。 于是聂秋问道:阆风与此事又有何关联? 徐阆眼光往方岐生身上轻飘飘地一扫, 然后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关联啊。 方岐生看见他漫不经心的视线,眼神又冷了几分。 他上前几步, 正要开口说话时,徐阆瞄见他的动作,便赶忙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这位小兄弟, 你要是再在我这个老头子这里耽搁, 底下的人可就等得不耐烦了。 方岐生闻言,顺势走到窗旁,伸手推开了窗户,往下一看, 脸色才变了变。 随即,他反手关上窗, 对聂秋说了句我先下去了,便朝门外走去, 经过徐阆身边的时候, 还用意味不明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不明白徐阆是怎么料到底下有人找他的。 望着方岐生离去, 聂秋这才转过头来重新看着面前的这个衣裳破旧的老道士。 徐道长为何要支开他? 他身上煞气太重,徐阆说道, 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又如何,没看出来又如何?聂秋面上没什么表情,道长看不出我煞气也重么? 徐阆叹上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当我没说。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既然人不是你杀的,骨也不是你剔的,那这些骨头你是从何而来的? 捡来的。徐阆瞧见聂秋看他的眼神,又添了一句,你别不信,这可是真的。 聂秋姑且相信了他的说法,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了下去。 既然只是捡来的,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骨头能够佑人平安的? 徐阆往桌面上的那两节骨头一指,自然是它自己告诉我的。 聂秋眼中怀疑更深。 那道长偷偷来这霞雁城做什么? 唉!让我从何说起呢徐阆挠了挠头,浑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我来这儿,是为了这个臭小鬼啊。你可别以为我通过那些锦囊换的金银都是拿来自己用的,我基本上都拿来买什么瓜果、饭菜,对了,还有酒,你说这小鬼,年纪不大,竟然还心心念念要喝酒,我若是不给买,大半夜里都会急了眼把我从梦里闹醒! 小鬼?聂秋重复道。 徐阆眯着眼睛,阴恻恻地一笑,是,小鬼,早死了几十年的那种。 这下子便严丝合缝地对上号了。 聂秋在凌烟湖上镇压时看见老虎布偶的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不存在徐阆了解了内情之后故意诓骗他的这种情况,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确确实实的知道这件事。 随即,聂秋便将之前凌烟湖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有所保留地告诉了徐阆。 唔,猜也猜得到是这个结果。徐阆从头到脚打量了聂秋一番,倒是你,聂秋,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步家竟然愿意把家主的铜铃给你。 你是如何知晓的? 摇铃招鬼,正是步家的拿手好戏。此地离封雪山脉百里之远,那红色的凶鬼却是从你袖中钻出来的,让一个原本没有修过秘术的人都能凭着天赋使用,若不是步家家主的铜铃,又有什么东西能做到这一点? 徐阆啧啧两声,可惜啊,你却没发挥出这铜铃的半分作用。 聂秋丝毫未被他激怒,不动声色道:听道长的意思,似乎是很了解步家? 谈不上是了解,不过是知道一些。徐阆阴阳怪气道,天相师的事情,我哪里懂啊。 随即,他又说道:步家的秘术已经无人能教你,这铜铃的妙用你从今往后也只能自己一步一步地慢慢摸索,凭你的天赋和天生卦象,最多不过能发挥出七成功力罢了。如今天相师一脉衰落,你既然对此道感兴趣,为何舍近求远,忽略了面前的机缘? 聂秋一时没明白徐阆的意思,等到这个油嘴滑舌的老道士伸出一根枯瘦的食指,很是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自己的时候,他才弄明白徐阆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底是想说什么。 说好听些就是传授经验,说难听些就是挖墙脚。 聂秋实打实地怀疑徐阆是因为对天相师的偏见才想收自己为徒的。 徐道长的意思是,想收我为徒? 徐阆咧嘴一笑,既然你诚心要学此道,我指点一下你倒也不妨事。快,叫声师父听听! 道长怕是误解了,我无意学习此道 打住!徐阆抬起手掌止住聂秋的话,凭你的资质,学习此道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上次是瞧你好似对这方面没有兴趣,便没有提,这次遇着你,你却是已经拿着步家的铜铃遣鬼镇邪了,还说是无意学习此道?我看你,怕是觉得天相师高上道士一等罢? 聂秋轻轻一叹,推拒道:并非如此,是家父不许我学习此道。 你要是真的想学,管他什么事?徐阆捻了捻手指,更何况,我看他并不是你生父吧? 面前的这个老道士着实奇怪得很,他既像江湖上招摇撞骗的那些假道士,满嘴说的话是假的一样,又好像是故意藏了拙,肚子里仍有几分货,时不时地会显出来一些。 见聂秋不说话,徐阆便装模做样地唉声叹气了一番,不如这样吧,老朽我也不逼你,我看你在这霞雁城是想解决什么事情吧?你要是拜我为师,我就教你如何解决此事,你问我的事情,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条件怎么样? 聂秋面露犹豫。 徐阆趁热打铁道:我看看,就从这桌面上的骨头说起,我带你去找这小鬼,如何? 实际上,真正让聂秋心动的倒不是徐阆开出来的条件,而是他说的那句你要是真的想学,管他什么事。 既然他在这方面有天赋,又为何要经过聂迟的同意才能拜师学艺? 想到这里,聂秋面上却不露声色,确认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徐道长若是真心想要收我为徒,就该视我为己出,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吧? 那是当然。 那我此前已经拜了一位师父,道长肯定也不会介意吧? 徐阆被哽了一下,好小子,兜兜转转说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想他徐阆,何时憋屈成这个样子,收个徒还得开出这么多的条件! 他恶狠狠地磨了磨牙齿,咬牙切齿道:不介意!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 聂秋笑眯眯道:等我想到之后再说吧。 徐阆翻了个白眼,对了,你的那个师父是什么人,姓甚名谁? 裂云刀,常灯。 徐阆露出个意味不明的表情,倒也没说其他的,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聂秋弯腰拱手,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师父。 老头子眉开眼笑,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拿出十几块乌黑的玉似的小石头,放在聂秋手里。 来,乖徒弟,拿好了,这是见面礼。 聂秋轻轻掂了掂,只觉得质感十分奇特,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石头。 想来,以徐阆的性子,他就算是平时看着极为不正经,应该也不会拿这种东西害人,尤其是刚拜了他为师的自己。于是聂秋便没有推辞,很干脆地收下了。 见聂秋要收进怀里,徐阆便抬手制止了他,示意他放在木桌上。 不诚不占,不义不占,无事不占,不动不占,重卦不占。 徐阆伸出两指,放在其中一颗黑石头上,边说着边将其推向一个方位,平滑的石子在桌面上滑动,发出一声长鸣,你看好了,这是起卦。 他的手很快,不过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十几个石子按照方位排好了,而那两节雪白的骨头正静静地躺在一圈石子的中间。 我这法子和揲蓍法类似,却又相差甚远。徐阆抖了抖长袖,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双手飞快地将桌面上的石子变换方位,时而穿插,时而重叠,口中念念有词,看好了,揲蓍法是要五十枚,而我这种法子只需要十八枚石子,虽然步骤上简化了许多,却更加难学,不止是要靠记忆,还得靠天赋。 随即,徐阆轻呵一声:着!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桌面上围绕着骨头的黑色石子俨然已经摆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正直直地指向一个方位。徐阆的手指从几颗石子上划过,数道:一,二,三整整十里。 先算出来的是巽,为东南方。紧接着是坎,为水,艮,为山。 徐阆朝着那个方向遥遥指去,东南方,十里左右,依山傍水之处。 分卷(26) 他看向聂秋,见他一脸困惑,于是说道:你是初学,现在估计是不大看得明白,回去自己再慢慢琢磨我这番演示还是为了照顾你才做得这么慢的,若是放在平日里,不过弹指间我便能推算出来了。越学到后面,步骤就越少,也更准确,甚至不需要借助外物。 徐阆说完,将桌面上的十八枚玉一般圆润的黑石子打乱了,尽数拨到手心里,石子碰撞间发出了细碎的清脆声响,像雨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然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本皱巴巴没有封皮的书,将两样东西都拿给了聂秋。 这本书是我以前写的,你且拿回去记。 聂秋略略一翻,郑重其事地将这两样东西都收好了。 徐阆舒展开瘦巴巴的双臂,十分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徒弟,现在还是青天白日,那小鬼多半也不会出现,你要是急着找它,等到夜里我再与你同路去。 好,师父现在住在何处?聂秋问道。 徐阆却是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今晚上过去就能看见我。 至此,基本上就已经把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只有等到晚上和徐阆去他所说的小鬼的地方,才能拨开眼前遮挡住视线的迷雾了。 聂秋把徐阆送下楼,见他大摇大摆离去之后,正要转身回房,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岐生,黄盛,还有 从聂秋的角度虽然只看得见此人的背影,但却能看出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身上的肌肉虬结,即使穿的衣服并不单薄,也能够清晰地看出底下鼓起的坚实肌肉一起一伏。 不知为何,聂秋竟觉得这个背影看起来很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是从什么地方见过了。 他正要离开,方岐生却先一步看见了他。 聂秋。 聂秋的步子一停,朝方岐生的方向看去。 三人原本是坐在黄盛之前坐的那桌位子上,方岐生看见聂秋后,便喊了他一声,示意他等一下,而其他两人闻声也顺着方岐生的视线看了过来。 当那张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脸转过来的时候,聂秋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没想到,方岐生的师叔竟然就是 青龙门门主,岁阴阔斧,安丕才! 第33章 、寻人 惊讶归惊讶, 聂秋却没有把情绪表现出来。 也是,此处是距离青龙门不远的霞雁城,而青龙门与魔教总舵一直都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如果说青龙门门主安丕才就是方岐生的师叔,仔细一想,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方岐生起身将剑匣背上, 和安丕才说了几句话后便走了过来。 而安丕才只是略略扫了聂秋一眼,就将视线挪开,继续与黄盛低声交谈起来。 方岐生走到聂秋面前, 头微微一侧, 介绍道:我师叔。 聂秋点点头, 不再和他聊两句吗? 也没什么可谈的,他主要是来找黄盛,顺道也知会我一声罢了。 正说着,聂秋已经跟着方岐生的步子踏出了客栈的大门。 倒是你, 和徐阆在上面都聊了些什么?方岐生问道。 聂秋将凌烟湖一事,连同刚刚发生的事, 都和方岐生讲了一遍,就见他皱着眉头, 似乎有些不解, 你为什么拜他为师?他看起来他想了一下,倒也没有想出个合适的词儿来。 大抵是不正经、不靠谱一类的词吧。 直觉。聂秋解释道, 不过,拜他为师, 左右我也没有吃亏。 方岐生点了点头,也对。今晚上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若你不嫌麻烦,那肯定再好不过了。 此时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 却又不显得炎热,照在身上只让人觉得温暖。 霞雁城自建城以来便有种植柳树的习俗,不止是凌烟湖,连街旁都种上了大大小小的柳树,柳条在微风中飘扬,浅绿的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聂秋却丝毫没有被这种安静祥和的景象所打动,反而觉得心底压上了一块石头一般。 如果安丕才就是方岐生的师叔,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时候他为何要搅乱武林大会,夺走象征着武林头筹的玉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冷着一张脸,将那柄玉剑从中斩断;为何要当众向温展行、向正道宣战;为何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与其他教派联合,也要将正道中老一辈的那些人给清扫一遍 原因就在此,因为被温展行暗中刺杀的那个人,是青龙门门主,方岐生的师叔。 方岐生和安丕才的关系应该是很好的,毕竟之前黄盛告诉他安丕才来霞雁城一事的时候,方岐生一瞬间释然的表情是不作伪的尽管也有忧虑,不过这大概是和安丕才刚刚和他、黄盛这一对师兄弟说的那件事有关。 所以当方岐生收到安丕才的死讯时才会那么愤怒。 聂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吸间是一股清新的、温柔缠绵的阳光气息。 他想起自己那时候拔出含霜,毫不犹豫地挡住方岐生刺向温展行的那一剑,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比宿醉后醒来时头疼欲裂的感觉还要更严重一些。 虽说魔教对外一直放出的消息是方岐生杀了上任教主,但是,就方岐生一路上提到自己师父时的神态和语气来看,这条消息肯定不是真的。 因为他分明是把师父师叔都当作家人来看待的。 聂秋是被聂迟捡回去的,这么多年以来,他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聂家度过的,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沉云阁度过的,然而和聂家人却没有沉云阁的那些同门弟子来得更亲。 沉云阁覆灭后,聂秋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回到了聂家,然后便是高烧不断,差点烧坏了脑子,把身体也拖垮了,连着大半年的时间里,只要情绪稍有激动,就会咳嗽不止。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如今再回想起那件事时,聂秋仍觉得心口有钝痛感。 他尚不能放下仇恨,也没想过要放下,所以和当今太子做了一个交易,等到彻彻底底地解决完此事之后,方才觉得大仇已报,然而心里始终是空了一块,再也无法填补了。 所以,那时候的方岐生,是什么感觉? 一想到这里,聂秋就恨自己当时为何要替温展行挡上那一剑。 原本有怨有报,他又为何要插手此事? 树影婆娑,聂秋转过头看向方岐生的侧脸,细碎的光芒从柳树的枝桠间洒在他面颊上,少了那份煞气,多了一份柔和,看起来也和寻常的十九岁少年人没什么两样。 你心情很好?他轻轻问道。 方岐生偏过脸看他,眉宇间神采飞扬,步尘容没有说错,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就快要找到了。我师叔来就是告诉我这个的。 他顿了顿,问道: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为何要来西北? 见聂秋摇了摇头,方岐生便说道:我是为了找我师叔才来的,他本来是住在这霞雁城之外的大漠深处,今天是来霞雁城采购货物的。说起来,如果之前没有遇上步家的事情,我早一两日到,先一步进入大漠找他,或许就刚好和他错过了。 聂秋道:那你既然已经见到了他,之后打算去哪里? 接下来,方岐生应该是去位于沼泽之地的白虎门,聂秋这话实际上是明知故问了。 果然,方岐生答道:向北,策马行驶两日左右,就能到了。 我来这西北之地,倒是没有别的心思,就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再过几天,我也要离开霞雁城,沿着原路回皇城了。聂秋说道,看来我们将要分道扬镳了。 我暂时还不急着离开,这几日在霞雁城还有事情要处理。等你要离开的时候,你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去送送你。 聂秋点头应了下来。 他们沿着街边的垂柳,在温暖的旭日阳光下散步闲谈,街上的行人不多,枝头有零星几只鸟儿在叽叽喳喳地低语,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构成了一幅安静祥和的画面。 回客栈后,聂秋拿着徐阆给他的那本旧书,看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等到夜幕低垂之际,房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拿着书的青年才如梦初醒。 徐阆写的这本书,文字有些晦涩难懂,但是一旦读明白之后,之前的疑问就能够立刻被解答,而且聂秋按照书中的说法,拿着那十八枚黑石子推演了一番,挑了一些简单的东西来算,算出来的结果果然是和真实发生的一模一样。 可谓是玄妙至极。 所以聂秋就这样一边读一边推算,不知不觉中,竟然就看到了这个时候。 他轻轻合上书,把它放在了桌面上,这才感觉到了疲惫,伸开双臂舒展了一下身体。 不知道方岐生现在人在何处。 聂秋脑中灵光一现,忽然起了兴致,将桌上的黑色石子打乱了,重新排列。 半炷香后,看着那些石子组成的卦象,聂秋起身走到房门前,伸手将门打开,探出半个身子一看,就看见方岐生正从远处的木质楼梯向上走来。 看见聂秋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中,方岐生也是一愣。 他下意识地朝自己身后望了望,发现身后没人,这才又看向聂秋,你知道我来了? 聂家的家规甚严,纵然小孩子天性如此,但聂秋以前却从未向别人炫耀过自己的天赋。 如今,实际已经二十四岁的聂秋却忽然觉得心口处像是被羽毛轻轻刮蹭了一下似的。 方岐生的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实在是太能勾起一个初学者初获成就时的欢喜了。 聂秋眯起眼睛,微微勾起唇角,露齿一笑,你快过来。 方岐生不明就里的跟着进了聂秋的房间,顺手将门关上了,等到聂秋将身子一侧,他这才看到桌面上摆着的十多个漆黑的石子,还有一本十分破旧的书籍。 这就是徐阆教你的东西吗? 嗯,可以大概判断一个东西的方位,死物可以,活人亦可以。 还真是个方便的能力。方岐生沉思片刻,若是百里之外,或者更远的地方,也能够算出来吗? 如果比较近,就不需要媒介,如果比较远,或者是追求精准的话,就需要有媒介。聂秋说道,我是用的你这段时间一直贴身存放的这个锦囊作为媒介看卦象的。 确实,这些石子的中间正放着一个没有装任何东西的锦囊,和徐阆之前给聂秋演示的那个方法是一模一样的。 生辰八字可以吗? 可以。你是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方位吗? 聂秋刚说完,便想起方岐生之前提到的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可是,他不是说安丕才已经给他和黄盛带来消息了吗? 见方岐生点了点头,聂秋说道:不过,我现在才刚接触此道,或许算出来的结果也不够准确,如果你想要具体的方位,不如等到今晚上的时候,我去找师父帮你算上一卦? 方岐生却说道:不必,我还信不过他。你就当作是练习,随意一算就好。 话已至此,聂秋也不和方岐生推脱了。 书上的文字不多,却句句精准,聂秋看了一下午,也不过才看完借物卜卦的方法,以生辰八字来算卦的方法只把关键的那些粗略地读过了一遍,所以并不熟练。 他将皱巴巴的书翻到那一页,根据方岐生和他说的这个生辰八字,开始推算了起来。 甲子年。手指将第一颗石子推向东南方位,第二颗推向对应的西北角。 丙申月。石子在桌面上簌簌地滑动,将其他几个方位补全。 辛丑日。伸出双手,桌面上的十八颗石子像活过来的似的,时而穿插,时而交叠。 壬寅时 聂秋正要将最后一颗石子推向正中时,动作却忽然一停。 眼前的桌面逐渐扭曲,指尖的那枚冰凉石子像融化在了空气中似的,忽然消失了。 阴暗,潮湿。 布满蜘蛛网的墙壁,燃尽的油灯。 绕过前人尸骨遍布的陷阱,沿着黑暗的道路向更深处走去。 鞋底磨破了,脚掌走出了血,腹中空荡荡的,只能靠啃食那些骸骨维持生命。 血从口中、眼中、鼻腔中涌出,滴在地上,血腥味招来了黑暗中的生物。 没有出口。 黑暗是无尽的,唯一能够到达的地方就是两座巨大的石碑。 从很高的地方透下来的光打在石碑上,显出圣洁的感觉。 左边的那座写着光风霁月四个大字,右边的那座上面的字却被时间抹去了,看不清楚。 浅浅的呼吸声在空旷且安静的黑暗中回荡。 背上负着一柄剑的男人若有所感地回头,用那双极深的眼窝向后看来。 在他动了动嘴唇的那一瞬,聂秋骤然回到了现实中。 他的指腹下还压着最后一颗石子。 聂秋定了定神,将那枚黑色的石子推向正中间 木桌猛地摇晃起来,桌面上的十八枚石子在空中弹跳了一下,随即重新掉在了桌上,还有几个不慎摔下了木桌,掉在了地上,淅淅沥沥的,像大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 聂秋的手僵在了空中。 刚才那些石子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堪堪从他的指缝间擦过。 他看向方岐生,你看见了吗? 方岐生无言,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面面相觑,顿时陷入了迷茫和震惊中。 片刻后,聂秋将十八枚石子重新捡起,收好,这才说道:我刚刚看到了一些片段。 什么片段? 一个男人,好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地方 聂秋回忆着,将看见的地方描述给了方岐生。 方岐生若有所思。 虽说,方岐生并没有告诉聂秋他要找的人是谁,但是刚刚在聂秋眼前一闪而过的片段中,那个背负着一柄剑,遥遥向回望的男人,分明是他的师父,上任魔教教主,常锦煜。 原来如此。 常锦煜不是被方岐生所杀,而是失踪了! 所以,前世中,方岐生基本上都是单独出行,行踪不定,几乎不参与任何大型的正邪纷争,原来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在找常锦煜若是魔教教主失踪的消息放出去了,不知道魔教会动荡成什么样,也不知道正派会不会趁机施压,所以方岐生迫不得已,才放出了假消息,而当自己稳住了魔教的局势后,这才开始寻找起了常锦煜。 分卷(27) 这条秘辛,估计也只有方岐生的寥寥几个心腹知道。 幸好也是聂秋,若是换了图谋不轨的人,指不定会趁此机会对魔教做出什么事情 聂秋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将方岐生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你要找的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聂秋放轻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以后,最好不要再把他的生辰八字告诉别人了,也不要再提此事了。 按方岐生的角度来看,他做的事情确实算得上天衣无缝,没什么好挑剔的。但是,聂秋可是重生了一回,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过略略一算就能把事情看得通透。虽然可能性不大,如果这世上不止他一个人是重活了一次的,那么,他们都得小心行事了。 你 方岐生没想到聂秋会忽然说出这番话,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了。 他大抵也是明白,聂秋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谁了。 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等会儿还要去找徐阆呢。聂秋起身,率先向门外走去,心里却无奈地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明显,只希望方岐生不会想要把他杀人灭口吧。 第34章 、小鬼 夜半之时。 街上没有行人, 空气中静悄悄的,偶有几声响动,也不过是风吹动树叶时的声音。 东南方, 十里左右,依山傍水之处。 因为怕有房屋阻碍了视线,所以聂秋和方岐生是使了轻功, 按照徐阆所说的方向,在屋檐上奔走跳跃。他们的动作很轻,落在瓦片上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十里的距离, 说不远也不远, 说不近也不近。 没过多久, 聂秋就看见了水与山水是凌烟湖,山是背靠湖泊的一座小山丘。 距离更近了一些,便能清楚地看见树影间有一个道士模样的老头,手里捏着一个酒壶, 懒洋洋地靠在树梢间,翘起一只腿, 眼睛微阖,似乎是在打盹儿。 衣袂翻飞间, 聂秋和方岐生落在地上, 几步走到了树下。 来了?徐阆闻声,勉强支起眼皮看了看他们, 起身就要翻下来。 这柳树很高,徐阆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头, 倒也很灵巧,手一撑,顺着树干就滑了下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还颇有种侠客的风流不羁 只听诶哟一声叫唤,徐阆落在地上,把脚给扭了。 他疼得直抽气,扶着树干半天缓不过神。 尽管是在黑夜中,聂秋和方岐生还是看清了他因为疼痛而挤在一起的脸。 所以,你当初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啊? 聂秋和方岐生同时想到。 他们二人半天不说话,一时间就只有徐阆抽气的声音,他倒也不觉得尴尬,缓了缓神,把一头花白的乱发向后捋了捋,指了指不远处,别傻站着了,跟我走。 说罢,徐阆率先一瘸一拐地向山脚下走去。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跟了过去。 山脚下,湿润的泥土中插上了三炷香,几乎要燃尽了,被风一吹就化作了香灰。 徐阆走过去,把地上的香灰在指腹间捻了捻,嚷嚷道:快出来!有话要问你! 本来就泛着寒气的夜晚,在徐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温度骤降,几乎要结成冰了。 按理说,聂秋应该看得见鬼魂的,然而他却只感觉到周围变冷了,并没有看见多出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来,那只鬼并没有回应徐阆。 也许是顾忌有外人在,所以不肯现身?聂秋揣测。 徐阆自顾自对着空气说了一阵子,若不是气温有明显的变化,方岐生见着聂秋有些茫然的神情,几乎都要以为他又是在装神弄鬼了。 最后,还是徐阆先撑不住了。他恶狠狠地叹了口闷气,扬了扬手里的酒壶,拧开了盖子,霎时间,从酒壶中散发出了一股极其醇香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若不是短时间内不想喝酒了,聂秋还真想问一问他这酒是从哪里买来的,竟然这么浓郁醇厚,甚至比之他在聂家喝的那坛子酒更撩拨人的心弦。 我数三声徐阆将酒壶微微倾斜,壶口对着自己的嘴,再不出来,我就喝了! 安静的黑夜中,只有徐阆倒数的声音在回荡。 也亏得这里离房屋还是比较远,而且打更人也不在附近,不然,明天说不定又会从哪里冒出一些古怪的传闻 等了半晌都没有回应,徐阆索性也不管那么多了,壶口往唇边一放,仰头就要喝。 只听见哗啦啦几声猎猎风响,将三人的衣服吹得鼓起,随即那阵冷风一卷,从徐阆半松的手中将那酒壶给抢了过去。已经拔出盖子的酒壶倒悬着浮在了空中,里面的酒水尽数流了出来,顺着地上还残余的香灰,迅速地渗进湿润的泥土里去了。 这时候,聂秋和方岐生才真正相信了徐阆的说法。 聂秋是因为,当这阵阴风出现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污秽的气息。 而方岐生,自然是因为他看见酒壶自己动了起来。 徐阆嘿了一声,把一直攥着的那只手朝一挥,五指张开,撒了什么东西出去。 聂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把香灰。 只见那浅灰色的细碎尘土,纷纷扬扬地洒下,又好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轻轻地覆盖在了它的表面上,勾勒出一个孩童大小的人形,双颊鼓起,看起来软软糯糯的。 那孩童模样的东西愤怒地晃了晃脑袋,呸了几声,想把身上的香灰抖掉,那细软的尘土却像是粘在它身上一样,任凭它怎么动,都没有甩下来哪怕一粒。 过了一会儿,它的气好像消了些,这才砸了咂嘴,好似在回味那壶酒的味道。 臭小鬼,早点出来不就没事了吗?徐阆笑骂。 作为一个弱小又可怜的鬼魂,我当然只能小心行事了! 意外的是,那被徐阆称作臭小鬼的鬼魂,说话时的腔调竟然意外的成熟。 转念一想,它作为一个鬼魂,或许已经保持着小孩子的模样在人间游荡许多年了。 小孩模样的鬼魂眼珠子一转,在聂秋身上停了半晌,他是天相师。 徐阆说道:这是我徒弟。 你还有徒弟?鬼魂嗤了一声,好吧。你有什么要问的? 它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语气又像个大人似的,和它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徐阆摆了摆手,向旁边走了两步,把身后的聂秋完全露了出来。 喏,是他有话要问你。 聂秋在鬼魂打量的视线下逐渐靠近,袖中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摇晃起来,每踏出一步,那铜铃就会晃动一下,发出的清脆声响刚好能让他们都听见,却又像被无形的屏障所收束了一般,并没有远远地传出去,只是在他们耳中翻涌回荡。 鬼魂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冷了下来。 凌烟湖,是人挖出来的。几十年前,掘土填湖的事情落成之时,是否发生了什么? 他们明显地感觉到面前的鬼魂有一瞬间的扭曲,空气中的水汽好像结成了冰凌,冻得人面颊冷硬,穿透灵魂的刺痛感与不适让方岐生稍稍变了脸色。 然而,鬼魂的敌意却又在下一刻被铜铃声强行抹平了。 拿着这种东西来问我,可真是投机取巧啊。 它似乎有些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皱起了眉头。 聂秋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在凌烟湖上,看见了一只老虎布偶。 不可能! 他话音未落,鬼魂便出言反驳道:它早就在几十年前被烧成了灰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它一下子收住了后半句话。 徐阆:唉,说话的时候把话讲完啊! 鬼魂恶狠狠地瞪了徐阆一眼,才又看向聂秋,你是怎么看见的? 听完聂秋的话后,它意外的沉默了半晌,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鬼魂的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我回答你,几十年前,掘土填湖的时候,死了许多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水里的那些水尸,也是他们死后的怨气所化。 我不管你是步家的天相师,还是这老头的徒弟,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 至于我为何知晓我的骨为何可以佑人平安,是因为我曾经也是天相师。 孩童模样的鬼魂脸上透着一丝怨恨,它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佛陀托生,青鸟转世,回去问问你的父辈就知道,当年霞雁城还没落败的时候,名噪一时的天才究竟叫什么名字。 说起来,聂秋似乎从聂迟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 霞雁城的那个天才,据说是佛陀托生,青鸟转世,后面还不是莫名其妙地就没有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幼小的聂秋放下手中的书本,向门外望去,却只看得见聂迟宽厚的背影,他对着一个中年男人,语气激烈得似乎是在吵架,又不像是在吵架,你田家与我聂家世代交好,我尊重你,才同你说这些。在你问我之就应该算出来了,我是不会叫聂秋去学这些东西的,即使他再适合 后面的话,隐隐约约有些听不清了。 另一个人皱起眉头,捻了捻手指,似乎自言自语了几句。 接着,他说道:可是依我算出的东西,聂秋会和士、天相师都有密切来往。 存于现世的天相师家族也只剩几家了,青家衰落,步家覆灭,若不是我田家,又会是哪一家中年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已经这么说,那我也不必强求了。至于谢慕,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至于在何处,我并未推算出。 聂秋喃喃地重复:谢慕。 佛陀托生,青鸟转世,霞雁城,谢慕。 没想到,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竟然是在凌烟湖落成的时候夭折了。 谢慕一张肉嘟嘟的脸皱了起来,明白了就快离开,霞雁城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 这恐怕不行。我已经受覃瑢翀所托,要彻底清除凌烟湖中的水尸。 覃家人,活该一辈子承受这种痛苦。 谢慕小小的手在空中一挥,一阵阴冷的飓风平地而起,下一刻,像爆竹似的炸开,将柳树上的枝叶卷得沙沙作响。 狂风很快波及到了不远处林立的房屋,屋檐上的瓦片逐渐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好像要被卷落,剧烈的动静吵醒了屋内原本熟睡的人,聂秋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惊叫声。 快滚,不然连你们一并杀了!他怒。 风声呜咽,谢慕的声音不像人发出来的,反而像鸟鸣声。 见他情绪不稳定,聂秋估计接下来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因为谢慕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像是还能继续和他们正常交流,于是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拉上徐阆就离开了。 狂风仍然在不断扩张,风声惊叫声连成一片,打破了月夜的宁静。 有了风声的遮掩,急促的脚步声便小声得可以忽略不计。 这件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兜兜转转了一圈,又涉及到了覃瑢翀。聂秋暗暗想到,看来,接下来的事可以停一停了,等覃瑢翀拿着蛊虫来找他的时候,再做计划。 轻功不错啊!徐阆趴在聂秋的背上,突然发出了一声赞叹。 聂秋闻言只是笑了笑,转过头,看了身后一眼。 被酒润湿的土中仍然插着三炷香,在风中摇摇欲坠。 而谢慕,已经消失了。 第35章 、幕间 停停停, 我到了!伏在聂秋背上的徐阆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聂秋停住脚步,向下一看, 视线所及是一座小小的寺庙。 寺庙关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里面供奉的是什么。 师父,你住在这地方吗?聂秋犹豫片刻, 不然 徐阆断然拒绝道:不用,我住这儿就行。 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聂秋就没有再和他推辞, 轻飘飘落了地, 在徐阆的引导下, 把他放在了寺庙的门口。 寺庙内漆黑一片,好像也没有僧人,静悄悄的。 徐阆拉住门环,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闪身进去了。 他的动作又小又快,里面又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所以想要留意的聂秋什么也没看见。 随即,徐阆回身把门又合上了, 门后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你们也赶紧回客栈吧! 聂秋也不是非要看寺庙内有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徐阆神神秘秘的有些奇怪, 于是应了一声,就和方岐生回客栈去了。 等到他们回到客栈时, 那股扰人的风声便戛然而止了。 聂秋轻轻晃了晃袖中的铜铃,在心中问道:谢慕如何? 可以一战。 十招之内便出胜负。 前者是红鬼的回答,后者是莲鬼的回答。 谢慕死后, 实力还在增长吗? 沉默了片刻,还是红鬼先开口:鬼魂想要提升实力,必须夺取活人身上的生魂,也就是杀人。他身上没有煞气,应该是死后没有杀人。 莲鬼淡淡说道:他的实力还停留在他死的时候。 得到了它们的答复后,聂秋便松了一口气,看来这谢慕虽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但他早早就去世了,相貌也停留在八九岁的样子,死后,实力便没有再增长。 转念又一想,即使谢慕的实力还停留在他八九岁的时候,却还是能够和红鬼一战,假如当年凌烟湖落成的时候,谢慕没有死,过了几十年后,再在霞雁城中遇见他时,也不知道他的实力将会是如何或许,已是无人能及的地步了。 聂秋心中微微一叹,将手垂下,铜铃随之贴在手腕处,安静了下来。 他与方岐生闲谈了几句后,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一夜无梦。 第上天,陆淮燃过来带了一次话,说聂秋昨日和红莲两鬼镇压水尸的效果似乎还不错,能维持个两三日,覃瑢翀最近估计都不会出门了,这段时间里就专心研究蛊虫,不再管其他事情了。 又说,如果他们去酒楼吃喝,把账记在他头上就好。 分卷(28) 将陆淮燃送走后,被阳光照彻的卧房内便显得异常清净。 无事可做,聂秋也图了个清闲,于是拿出徐阆给的书籍,继续看了起来。 霞雁城虽然不如别的城市繁华,但胜在天气好,天朗气清,倒是很容易把人给养得惫懒。 聂秋白天里研究卜卦,有时出去散散心,顺道去凌烟湖看看封印是否松动了,等到晚上,洗漱过后就早早上床歇息了,按照方岐生的说法,他大抵是提前过上了归隐的生活。 如此清闲了几天,事情便纷至沓来。 先是方岐生,他要和黄盛去找安丕才,邀请聂秋同路。 然后是覃瑢翀,终于发现了些什么,叫他们上人来归莲舫一聚。 接着是徐阆,说谢慕要见聂秋。 最后是一封远道而来,匆匆来迟的家书 聂迟亲笔写的,大概意思是问他去了何处,然后催他赶紧回来准备祭天大典。 聂秋看完后,将信放在蜡烛上,看着烛焰争先恐后地吞噬了信纸,然后迅速地将它烧为了灰烬。他原本是不想回复的,但估摸着他要是不回,聂迟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于是思考了片刻,还是叫小上取来了纸笔,准备给聂迟回信。 他轻轻地抚摸停在桌上的那只白鸽,这只鸽子是聂府专门培养的信鸽,很熟悉聂秋的气息,此时被拨弄着背脊上的柔软绒毛,倒也没有躲开,而是呼噜呼噜地发出了舒服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聂秋才收回手,提起笔蘸了墨汁,落在了信纸上。 草草地写了两句让聂迟宽心的话,表明自己会尽快回去,聂秋便不想再继续写下去了,搁了笔,将薄薄的纸卷起,装进了鸽子脚上拴着的小圆筒里。 给鸽子找了一些吃食,让它吃饱后,聂秋便放它离开了。 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离去,聂秋忽然想起,方岐生都是拿鹰来传书的。 难道说魔教拿鹰传书,正道拿鸽子传书,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了吗? 他摇了摇头,开始计划明天的事情如何安排。 谢慕的事情好办,只要半夜的时候去找他就行了。 聂秋顺手打了一卦,卦象显阳。 他本意也是先去找覃瑢翀,然后再去见谢慕,毕竟凡事不能偏信一方。 主要还是看方岐生那边如何安排,如果是早上去找安丕才,那他们就下午再去找覃瑢翀。 他问了方岐生过后,方岐生倒是很爽快,将时间定在了上午。 也没别的事情,只是陪师叔去集市上转一转,看看他还需要添点什么东西。方岐生解释道,然后下午我再和你一起去找覃瑢翀。 聂秋应了下来,让陆淮燃传话给覃瑢翀。 虽然见到安丕才,他心里还是有点排斥,但也并不强烈,主要是因为安丕才还不认得他至少,不是以正道表率与魔教青龙门门主这两个身份认识的。 事实表明,聂秋的忧虑是多余的。 第上日早上,刚一碰面聂秋便发现了,安丕才对他很客气。 或许是因为方岐生提前和安丕才打了招呼,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说的,但肯定不是什么坏话,毕竟这个青龙门门主从一开始就对他很友好。 原来是从皇城来的。安丕才听过聂秋的话后,说道,你姓聂,难道是那个五大商贾之家中排名首位的聂家? 家父是聂迟。聂秋听出他试探,淡淡说道,抬举了,已经算不得首位了。 以魔教的手段,怎么可能查不到这种事情? 安丕才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倒没有再提聂家的事情。 小师侄,你不会还经常和你师兄吵架吧? 黄盛看也不看身后的方岐生一眼,却还是乖乖回答:没有。 实际上,他们从和安丕才碰面之后,黄盛就自动站到了安丕才的身边去了,连一句话也没和方岐生说,而站在聂秋身旁的方岐生自然也懒得和他搭话。 安丕才显然也很了解他们这一对师兄弟,叹了口气,要是你师父见到了,该多生气啊。 黄盛神色微微变化,偏过头,闷声闷气地说道:老头子才不会管这些。 前魔教教主,安丕才的师弟,常锦煜,和安丕才年龄相仿,约摸三十五六岁,可黄盛竟然当着安丕才的面喊常锦煜老头子,看他的反应,平时估计也没少叫。 聂秋看了一眼方岐生,他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双手抱胸,眼神却黯淡了一瞬。 街边的商贩叫卖着,小摊上摆着各式各样新奇的东西。 聂秋略略扫了一圈,然后低声对方岐生说道:我记得你上次想买剑穗却没有看到心仪的我刚刚看见之前路过的摊子上在卖制剑穗的材料,要是你不嫌弃我的手艺差,我可以按照你说的给你做一个。 方岐生果然被吸引了注意,不由得凑近问道:你会做剑穗? 以前师姐教过我,也不知道我还记得多少。聂秋拨了拨含霜刀柄上的穗子,浅色的小珠一转,露出个秋字来,他颇有些怀念地说道,这就是她自己做了之后送给我的。 本来是陪师叔一起买东西,怎么反倒自己买起来了。方岐生摇了摇头。 正当聂秋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忽然又被拉住了手腕,还不快走。 魔教教主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响起。 方岐生的眼睛很亮,聂秋看过去,只觉得自己好像撞进了一片璀璨星河中。 他这才反应过来,闪身和方岐生挤进了人群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杂乱的喧闹声间,他听见方岐生笑道:那就把师叔扔给黄盛吧。 黄盛若有所感。 他忽然停住了话头,在安丕才疑惑的眼神中回过头去。 随即,一身红衣的少年迅速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道:师叔,方岐生和聂秋跑了。 师叔,我去追他们。 黄盛义正言辞、大义凌然道。 安丕才扶了扶额角,伸手拽住黄盛,小师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好了好了,安安心心呆着,岐生难得休息一次,你就别给他添乱了。 黄盛低声嘟囔了一句偏心,只好把心思收了起来。 安丕才见他心不甘情不愿,说道:你要是哪天像你师兄那样日日操劳,就算离开了总舵还得和周儒等人保持书信来往,我也准你这样无缘无故就离开 他又说道:说到这里,我想起一回事,待会儿你替我给玄武门书一封信。 黄盛这才起了兴趣,什么信? 岐生这些年行踪隐蔽,做事谨慎,江湖上的传闻少得很。正道就盼着我们放出点教主的消息,要是这样的传闻,想必会传得很快吧。安丕才摸了摸下巴,缓缓说道。 魔教教主方岐生,十八岁便登上教主之位,震慑魔教,第上年离开总舵,前往四门。 一年后,魔教四门尽数臣服,四位门主不远万里赶向总舵,拜见教主。 如此一来,正道就不得不重视起这个年轻教主的手段,凡事都会留三分余地了。 当然,主要还是得看方岐生能不能成功青龙门还好办,原本他就和常锦煜是同门师兄弟,常锦煜在成为魔教教主之前都是青龙门门下的弟子,所以青龙门和总舵的关系是除玄武门以外最密切的。但是白虎门的那个固执又寡言的人,还有朱雀门中性情古怪的季望鹤,都不是好对付的。安丕才心中暗自担忧,希望他能在一年内顺利返回魔教总舵。 自东向西,自北向南,横跨朝廷统辖范围,青龙门,白虎门,朱雀门,玄武门。 史称镇压四门的事件,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之前,正悄无声息地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镇压四门的经过不会写得太详细,只会在后面的剧情里从旁人的角度提两句 第36章 、迷雾 聂秋拿起几根散乱的流苏, 放在温暖耀眼的阳光下照了照。 如同青苔一般散发着冷香的深绿色,经阳光镀上了一层橙色,使它不那么不近人情。 方岐生的池莲剑, 剑格做成了莲花的形状,剑柄则做成了根茎的模样,是深色的, 有着残庙中青灯古佛的那种古拙厚重感,和这种颜色倒是很贴合。 他端详了一会儿,正要给方岐生看的时候, 敏锐地感觉到袖中的铜铃微微一震。 聂秋顿时停住手中的动作, 转头望向四周。 集市中本就人多眼杂, 经常有人打量他,聂秋来到霞雁城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若有若无的视线,然而刚刚的感觉却与之前的都不大一样。 这种感觉就好像那个人看的不是他, 而是他身上的某样东西。 铜铃逐渐晃动起来,铃中锁着的两鬼躁动不安, 尤其是红鬼,几乎快要现身。 既熟悉又陌生, 几天前似乎也有这种事情发生。 聂秋将手臂垂下, 在袖中捏住了那枚铜铃,暗示性地用指腹碰了碰冰冷坚硬的表面。 巨大的锁链在一片安静中迅速搅动, 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 怎么了?聂秋在心中问道。 铜铃中的两鬼半天没有回应,聂秋又环顾了一番四周, 那股视线却已经消失了。 这个如何?身侧的方岐生拿起一束短短的浅灰色流苏,看向聂秋。 聂秋按捺住心底的疑惑,将手中的那个深绿色的递给方岐生, 我觉得这个颜色更相近。 他记起来了,是在霞雁城初见徐阆的时候,红鬼也在他没有召唤的情况下自己出现了。 上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聂秋还对这一门一窍不通,如今却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不是徐阆的原因,因为红鬼见到徐阆后很快就退了回去,之后也没有再在徐阆在的时候出现过那又会是什么原因?难道它们也察觉到了什么吗? 见方岐生转身对比起来,聂秋便轻轻摇了摇袖中的铜铃,再次唤着铃中的两鬼。 莲鬼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回应道: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红鬼呢? 这次等了一会儿,聂秋才听见莲鬼说道:被锁链拖回去了。 聂秋脑中顿时有了个奇怪的画面:三四层的矮楼中,三层的莲鬼侧耳细细地听了听二层的动静后,才回答了他的话 紧接着,红鬼应了一声。 它的声音很嘶哑,近似那些发狂时的厉鬼,有什么东西让我有些失常。 莲鬼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是了,我以前失控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想要撕裂温暖的身体,开膛剖肚,饮下滚烫的血,吞下活人的生魂。 它的语气很平淡,却还是让聂秋感到背脊发凉。 看来,在弄清楚是什么原因之前,是不能再招出它们了。 镇压凌烟湖的事情,也只能往后搁了。 聂秋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再想铜铃的事情,选好了吗? 嗯。方岐生还是买下了聂秋说的那束散开的深绿色流苏,还有之前在别的摊子上买的一颗小小的黑色珠子,以及一些颜色相近的绦绳,妥帖地包起来,交给了他。 聂秋接过后,收入了怀中。 他们又随意在集市上逛了几圈,然后如约和安丕才他们在酒楼相会。 至于黄盛在饭桌上是如何极力在师叔面前假意表现出和方岐生亲近友好的,最后又是如何自暴自弃地干脆不同方岐生说话的,暂且不提。 吃过饭后,聂秋便和方岐生去了凌烟湖。 原本酒楼就与凌烟湖相近,所以他们很快就看见了那片隐藏着无数水尸的湖泊,和湖面上十分显眼的,如同莲花一般的归莲舫。 其他舫船,已经被覃瑢翀遣走了。 估计要谈的事情不是那么一言两语就能说完的聂秋想到,或许还会直接让他对湖中的水尸进行镇压,但现在红鬼和莲鬼都不能召出来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覃瑢翀解释。 湖边停泊的船只上,手臂上纹着不知道什么图案的大汉正兀自编着手中的柳条。 聂秋喊了一声,陆淮燃。 陆淮燃这才看见他们,将手中编好了一半的柳条一放,跳下船,等到聂秋和方岐生上了船,不动声色地寻了个靠方岐生比较远的位子,这才拿起了船桨。 小船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纤长的弧纹,飞快地向着归莲舫驶去。 踏上阔别几日的归莲舫,船身微微一晃,衣着华美的覃瑢翀就掀开帘子迎了出来。 一旁等候的沈初瓶抱拳唤道:聂公子,方公子。 并未寒暄太久,覃瑢翀便急切又不失礼仪地招呼:快请进。 聂秋和方岐生坐下后,注意力便全被一旁半人高大小的黑木箱子吸引了。 那箱子上安有许多的小抽屉,密密麻麻的,略略一数,约摸有四五十个。 见他们注意到了箱子,覃瑢翀走上前去,伸手拉开一个小抽屉,接着,他毫不避讳地将手伸了进去,取出了一只通体凹凸不平的深红色蛊虫。 正是大璧琬琰蛊。 覃瑢翀回身坐在榻上,手中轻轻抚摸着蛊虫的背脊,说道:我这几天足不出户地琢磨你那时候说的那句先给别人用过了自己再用究竟是什么意思,然后对琚瑀锵鸣蛊重新观察后,我发现,我所说的只能给一个人使用,脱出体外就会慢慢死亡这一句并不是错误的,但我确实漏了关键的一点。 他顿了顿,开口道:我只在活的东西上试过,没有在死的东西上试过。 聂秋忽然明白了,也就是说 是的,那位步家的,将自己的一半身体炼成活死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算不上人了。覃瑢翀说,琚瑀锵鸣蛊对死物没有次数的限制。 覃瑢翀说着,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既然仅凭步家家主的铜铃还不能彻底消灭凌烟湖中的水尸,而使用了琚瑀锵鸣蛊之后,实力会大幅增加,那么,只要将蛊虫放入身体中,应该就能够做到了。他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眼神却是坚定不移,我这两天炼出了一种特殊的蛊虫,使用这种蛊虫的时候浑身是麻痹的,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触觉,也没有痛觉。实际上,这个蛊虫只是瞒过了你的身体,让它以为你的四肢百骸已经枯竭,只要取出蛊虫后,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分卷(29) 你是想将两种蛊虫同时放入我的体内吗?聂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岐生状似无意地用指尖碰了碰靠在一旁的剑匣中凸出的四根剑柄。 覃瑢翀看见方岐生的动作,心中苦笑了一下,他何尝又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得罪魔教。 但是好不容易发现了解决凌烟湖水尸的方法,覃瑢翀想,他不可能白白让这个几十年来第一次也或许是唯一一次的机会从手中溜走。 是的,聂公子,如果你愿意。虽然你此前已经说过要助我彻底解决湖中的水尸,但是我仍然觉得我所提供给你的东西远不及你能够带给我的东西。他说得很诚恳,若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提就好。 聂秋沉吟片刻,什么都可以? 我尽量满足你的任何要求。覃瑢翀说道,不过,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如果你想要我这条命,我也只能在那之后再给你了。 话虽如此,也不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人是否还留了许多后路。 不过,能够看出,覃瑢翀是铁了心要求他帮忙了。 聂秋抬起头,我需要考虑一下其实,目前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件事。 我现在没办法招鬼了。 覃瑢翀一愣。 聂秋言简意赅地说清楚后,向他娓娓道来。 听罢,覃瑢翀神色复杂地用手撑着额头,垂着眼,好像在思索,又好像在让自己释怀。 空气骤然变得干涩黏稠起来,每一刻都被拉得很长。 像漆黑树林中的沼泽,将人向扭曲的深渊中拉去。 半晌,他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眼底看不清是什么情绪,是我心急了。 见他缓过神来,聂秋说道:我会尽快找出原因的。在此之前,覃公子,你应当告诉我一些别的事情,有关凌烟湖的事情你说过,凌烟湖是人挖出来的,几十年前凌烟湖落成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使湖中的怨气难以消散? 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覃瑢翀将大璧琬琰蛊放回抽屉中,回忆起来。 那一年,覃瑢翀八岁。 而霞雁城中最负盛名的那位天才,名为谢慕,刚好也是八岁。 天高皇帝远,霞雁城又相对衰落,官员们都是吃着白食,反而是覃家一手遮天。 起先,是覃家提出要挖出一个湖泊,让它成为霞雁城的标志。 霞雁城内的居民自然觉得是好事,不仅无人反对,还更推崇覃家了。 覃家原本也没想太多,毕竟,掘土填湖这件事,左右不过是麻烦了些,耗用的财力和人力太多罢了,而这些对于家底殷足的覃家来说都是小事情。利己利人,何乐而不为呢? 我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我那时候才八岁。覃瑢翀苦笑了一声,我虽然身处覃家,但也不是事事都知道的,只是隐约听过要挖出一个湖泊的事情。 凌烟湖在一步步的挖成,百姓们无事的时候都会去瞧上一眼,看看进展到了哪一步。 本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正是傍晚,覃瑢翀和平时一样和家中的长辈学习炼蛊,他专心地听着长辈的话,盅内的几条颜色各异的蛊虫蠕动着身躯,交缠穿插,互相撕咬搏杀,光滑的身体上渐渐出现了伤口,溃烂的痕迹。 他看得认真,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在应允下推开门后,覃瑢翀发现门外是他的堂兄,脸上带着慌张到恐惧的神情。 堂兄一向沉稳,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竟然能使他露出这种表情。 精神矍铄的老人转过头来,看着慌慌张张进门的少年人,脸上刻着几条深深的沟壑变得更加明显了,他皱眉问道:慌慌张张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堂兄近乎痛苦地平复着呼吸,看了满脸茫然的覃瑢翀一眼。 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在你堂弟面前说的? 长老!堂兄急切地喊道,这件事情,和以往的都不一样瑢翀不该知道。 覃家长老这才察觉事态严重。 百年来,覃家安居霞雁城,从来没遇到过天大的事情,早就被磨得安逸惫懒了。 你呆在这里。老人当即转过身,将枯瘦的五指在覃瑢翀的肩膀上按了按,嘱咐了一句,然后迅速和堂兄离开,大步踏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年幼的覃瑢翀晃了晃头,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有了一点不详的预感。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瓷烧的蛊盅内,却发现小小的一方盅中,十几条蛊虫已经一动不动了。 蛊虫相争,竟然没有留下任何一条。 那一整晚,堂兄和长老都没有回来,覃瑢翀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就这样,步入黑夜,然后在黑夜中消融了。 第37章 、守密 我听说是动工的时候出现了事故。覃瑢翀摇了摇头, 百余人失踪,覃家也损失惨重,直系血脉连同下人, 一共失踪了十几个。如此惨烈,怎么可能是事故二字能概括的? 从小教导他的长老和堂兄都失踪了,叫覃瑢翀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把这件事揭过去? 他身为覃家这一代中最年轻出众的孩子, 被悉心培养,都只知道这么一点信息,那其他人岂不是知道得更少这件事情, 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覃瑢翀想着那天晚上堂兄的表情,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他偷偷地跟上了覃家二当家, 在窗户外侧耳细听。 虽然覃家皆是学的炼蛊之术,没几个人会武功,但覃瑢翀第一次做偷听这种事,难免有些紧张害怕, 所以躲得隐蔽了些,宁愿站得远, 听不清,也不能让其他人发现。 我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词, 大概是说覃瑢翀敲着手中的折扇, 回忆着自己那时候骤然被恐惧笼罩住的感觉,在挖凌烟湖的时候, 挖到了什么东西。 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连屋内的人也都是含糊其辞, 不愿意直接把它说出来。 又或者,连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那时候浮想联翩,想到凌烟湖底下封着个恐怖危险的东西, 就觉得胆寒。 这湖泊本来应该挖得极深,却只到那晚上就停了工,又将土填回去了一半,就匆匆地填上了水,成为了今天的凌烟湖。 也是从那时候起,覃家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 覃家家主,必须守在凌烟湖,不得离开霞雁城半步。 这句话是不是很耳熟?覃瑢翀忽然问道。 聂秋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步家家主,必须守在祠堂。 那之后我们就请了遣鬼守铃步倾仲,他在看过后,镇压了湖内的水尸,但那封印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也不知道何时会彻底消失,步家也不能一直帮助我们。覃瑢翀说道,所以他说,从此就只能靠覃家的子孙后代日日镇守。这几十年来,覃家也一直谨记这点。 十年后,步家覆灭,又过了几年,封印彻底消散,即使覃家以命相护,凌烟湖中的水尸还是爆发了。覃家就像被湖底的东西所盯上了一般,在那次爆发中仅有一人生还。 他抬起眼睛,缓缓说道:覃家除了留守家中的人以外,其他都死了。 覃瑢翀想起那时候,源源不绝的潺潺水声,细细密密,在他耳中却宛如催命的咒语。几十个覃家人潜入湖中想要把步倾仲最后留下的那个银杖放进封印中,最后却只有他一人成功了回到水面上时,他发现,也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他不知道湿润的泥土中埋的是什么东西,只是在将银杖插入的一瞬间看清楚了,缝隙间渐渐渗出来的,一点一滴,是紫红色的血液。 这是几十年来,一直魇住他的画面。 从此之后,我便留守霞雁城,镇压凌烟湖。 聂秋问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湖底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不清楚,原本湖底就已经够危险的了,我不可能再冒险将封印挖开。 聂秋沉吟片刻,这些天我会尽快找出影响铜铃的原因,在此期间,覃公子,你也注意不要让周边的百姓误入了凌烟湖,免得又生变数。 我知道了。 虽然覃瑢翀不知道湖底到底有什么东西,就连他家中的长辈也含糊其辞,但当时在场的人一定知道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慕。 现在事情已经陷入了僵局,或许只有去见了他后才会发生转机。 希望他这次的态度不会像上次那样抵触。 聂秋暗自想到。 天际由明转暗,各家在门口挑起了纸糊的灯笼,浅浅的朦胧烛光映着街上的行人。 正值傍晚,聂秋如约去见了谢慕。 谢慕只让他一人去,所以聂秋便没有叫上方岐生一起。 在他走前,方岐生提醒他不要盲目相信覃瑢翀,聂秋点头应了下来。 他记着上次徐阆算出的位置,等了一会儿,谢慕果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约摸是八九岁的男童皱着一张脸,眉目间阴郁缠绕,像个大人似的沉思着。 聂秋坦言:我去见了覃瑢翀。 谢慕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他是怎么说的? 听完聂秋的话后,谢慕若有所思道:覃家果然把此事瞒了下来。 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慕悬在半空中,盘腿坐了下来,徐阆后来又劝了劝我,我心想,确实告诉你也无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覃瑢翀在想什么,左右不过是觉得那湖底封着什么邪物。他说道,大错特错!这世上最邪的东西就是人制出来的,就比如神鼎门的活死人、覃家的炼蛊一术。那底下埋的根本不是什么邪物 谢慕家境贫寒,卜卦一术完全是自学而来,名声大噪之后家里倒是渐渐殷实了起来。 纵使他是什么佛陀托生,青鸟转世,心智比同龄人成熟得多,但仍旧是个小孩,一到傍晚就犯困,早早便上床歇息了,按常理而言,他这时候应该已经陷入深眠了。 慕儿,醒醒。 谢母粗糙的手按谢慕窄窄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 谢慕很快在呼唤下醒了过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布老虎,睡眼朦胧地看着她,娘亲? 你父亲叫我来喊你,说什么谢母思索了片刻,覃家的人找你有要事相商。 覃家? 谢慕艰难地撑起眼皮,老老实实地看着谢母将衣物重新给他穿好。 她系好带子,回身将门推开的时候,冷冽的寒风从门外呼啸着扑了进来,顺着脖子钻进了谢慕的领口中,顿时冻得他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知道了,那我去了。 谢慕将手中憨态可掬的老虎布偶放在枕边,就踏出了房门。 他走了一截,忽然有种莫名的冲动,便在黑暗中回过头去,悠悠地看了谢母一眼。 谢母脸上的皱纹密布,见他看过来,露出了一个温和慈祥的笑。 谢慕弯了弯眼睛,没有再看下去,走了。 他每踏出一步,就离深渊更近一步,越接近生命的尽头。 此时谁也不知道,这竟然就是最后一眼了。 覃家的二当家屈尊纡贵,亲自来迎霞雁城中赫赫有名的天才天相师。 若谢慕拒绝了,那才叫说不过去。 路上的时候,二当家粗略地和谢慕讲了讲,大抵是说,他们掘湖的时候挖出了一条道。 那条隐在泥土下的地道狭窄至极,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过,他试着向里走了走,没过多久便发觉这条地道竟然长得吓人,粗略估计,几乎能穿过半个霞雁城,也不知道通往何处。 这地道正好横在那儿,掘湖的工程没办法开展,他们不得不进去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是没用,就把另一头堵上,免得填湖的时候出现些事故。 叫谢慕来,是信得过他,让他到现场卜一卦,算一算里面是否凶险。 挖出地道的时候,将近上百个青壮男丁都在奋力掘土。 人多眼杂,挖出地道的事情不消片刻就传遍了,若不是二当家及时赶到,让几个下人盯着他们,估计这些人后脚刚走,回去之后告诉了家里人,一晚上霞雁城的人便全知道了。 要是覃家提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估计就放这些人走了。 即使他们将密道说出去,以覃家的在霞雁城的权势,只要传出谣言,大部分人都会相信。 可惜二当家不知道,谢慕也不知道。 谢慕眨了眨眼睛,强忍着困意,站在那个狭窄的洞口前,拿出一面方镜,默念了起来。 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二当家,说道:没有凶险。 周围的人皆是埋头苦干,耳朵却是高高竖起,恨不得贴过去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二当家点了点头,唤了几个下人过来,要进去探一探。 他不放心,想要亲自进去看,却又担忧谢慕的卜卦出了岔子,便有些犹豫。 谢慕将镜子收进怀中,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你要是不放心,我也可以随你们进去。 既然他都已经这么保证了,二当家也不再纠结,正好他的小儿子也在,这几个人略略一商议,让一个年轻力壮的下人在前面探路,又叫人把洞口挖大一些,便摸索着土壁,进去了。 这条地道果真很长,又狭窄,他们中途停了几次,发觉上方是有极其不容易察觉的通气孔,一条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管子通向地面,正好让他们不至于因为地底的湿闷而喘不过气。 二当家推算着距离和方向,只觉得奇怪非常,这条地道已经带着他们出了霞雁城。 爬到地道尽头的时候,第一个下人在吩咐中轻轻伸出手按了按前方的东西,好像是砖。 谢慕自觉地将小方镜拿出来,按照二当家所说的方位推测了一番。 向北所指是霞雁城的落山,向西所指是封雪山脉,向东所指是阻隔了沼泽的通天峰 他扣住方镜的手指微微一紧,说出了结论,呈三面环绕之势,这地方,风水很好。 分卷(30) 随即,谢慕仰起脸说道:前面没有危险。 他们隔了一截距离,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才叫最前方的下人用力推开了那方砖瓦。 一行人鱼贯而出,谢慕腿短,被抱下洞口,落在地面上的时候才感到惊异。 这是一个房间,墙面上的砖瓦精美异常,绘满了华美独特的壁画,顶上缀有二十八星宿中的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谢慕恍然大悟地环视一周,果然瞧见房间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玄武雕像,眼珠镶上了绿翡翠,背部金光闪闪一片,是纯金所制。而房间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叫人眼花缭乱。 谢慕率先冷静下来,他原本就对这些身外之物不感兴趣,只是在观察这房间的布局。 正当其他人惊叹之际,谢慕却瞥见二当家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侧脸与他的小儿子说了两句话,往洞口处走了几步,遮挡下,那个稳重又健壮的青年人很快又钻了回去。 奇怪。 二当家的视线扫过来,谢慕不动声色地将头转了回来,眉头皱了皱。 他脸上一瞬间露出的慌乱,是不作伪的。 啊! 谢慕还在沉思,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一个下人踩在了什么东西上,只听咔哒一声,似乎触发了某处的机关。 霎时间,头顶的星宿图变了样,白色的点状星宿翻起,漆黑的长弩探了出来。 别动!见到那下人要缩到一边去,二当家厉声喝道。 可惜那人下意识的反应比脑子转得更快,还不等二当家的话说完,脚就挪了位置。 他们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空气中静悄悄的,他们在原地僵住,等了几分钟,却什么也没发生。 谢慕神色如常,甚至没有太过吃惊,只是说道:无碍,我说过了没有危险。 领头的下人小心翼翼地过去查看了一番。 二当家,这机关还没有开启,所以触发了也不会有什么事 二当家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更难看了。 不许开门,都退回来,沿着原路回去什么东西也不准拿! 这房内的东西,只是拿上一件就能使一户人家下半辈子生活殷足,更何况这里面有这么多件,拿了又如何,反正不会有人发现。 这是其他人一瞬间闪过的念头。 二当家察觉到他们的想法,面色不善,冷声道:难道想试试我的蛊虫吗? 覃家的蛊虫,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要尝试一下的。 所以那些下人便没有吭声,乖乖依着二当家的吩咐,该打头阵的打头阵,该断后的断后。 就这样,又原路返回了。 心思翻涌间,除了谢慕以外,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二当家的小儿子早就离开了。 聂秋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还没明白吗?谢慕神色冷冷,这地方呈三面环绕之势,风水极好,顶上又缀有星宿图,房间内奢华至极,那些图案花纹艳而不俗又因为主人还没住进去,所以机关都未开启。如今这世上,是谁最看重风水,追求长生?又有谁有如此权势和财富,能将一方小室建成这样? 他顿了顿,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说出了一句足以让天下局势变换的话。 那地方,是皇陵啊。 第38章 、谢慕 执着地追求长生之道、将聂秋选为大祭司的那个人当今圣上。 再过两年, 他就会因为年老体衰,体弱多病而驾崩,而登基的那个新皇, 即现在的皇子,却是半点不信这些东西。 将前因后果一推导,就能明白, 这条地道应该是由当时建造皇陵的工匠所打通的。 皇陵建成后,皇帝的亲信将巨大的墓门一落,为皇帝建造皇陵的工匠们就被困在了里面, 无水无粮, 只能活生生饿死, 这样也能够防止他们将皇陵的选址和内部构造泄露出去。 所以在建造皇陵的途中,就会有工匠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地为自己留下后路。 这条地道,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而覃家竟然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条能够绕开皇陵守墓人,直接通往皇陵内部的地道。 正是因为想到后果的严重性, 覃家二当家脸上才会有掩不住的慌乱,而他的小儿子, 也就是覃瑢翀的堂兄,才会一变平日里的沉稳, 露出慌张得有些恐惧的表情。 谢慕眯起眼睛, 说道:谁能想的到,这个皇帝竟然会把自己的陵墓选在离皇城千里之外的地方, 不过,又正因为是他, 所以反倒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几分痛苦的神色,片刻后才继续讲了下去。 二当家一发现这是皇陵后, 当机立断,叫下人们不许拿走任何东西。 他成为二当家不过短短四五年的时间,所以监督挖湖的这个繁杂的事才推给了他,不但经验不足,又有几分妇人之仁,在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后只能派人去把长老请过来。 若是他当时就把在场的下人们全杀了,也犯不着后面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一行人爬出洞口后,拍了拍蹭在身上的泥土。 覃家离这地方不远,二当家的小儿子很快便把长老请了过来。 覃家长老虽已经年迈,声音却很有力,有条不紊地吩咐其他工人们先各自回家去。 正当二当家和长老附耳低声交谈时,谢慕皱着眉头,忽然觉得心神不宁。 他将手按在胸口上,有些疑惑。 身后的几个下人本来被跟着长老的那几个覃家弟子所带到了一旁,却有一人露出了惊慌的神情,正是当时踩到机关的那人,他手忙脚乱地,好像要去接住什么东西。 啪嗒一声,一个精致的匣子从他身上掉了下来,滚落在地。 撞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匣子的插销松开了,里面的东西跟着翻了出来。 虽然有人已经在吩咐下离开了,却还有大部分人留在原地,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引得覃家的长老前来。 眼尖的,正好看见那个从匣中掉出来的东西。 惊呼声响起,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不大不小,大约是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金子。 眼瞳处镶上了两块璀璨的红宝石,细长的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鱼鳞,头顶有两根向上伸出的鹿角,头似驼,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爪似鹰,掌似虎,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它虚虚踏在祥云上的五个爪子。 五爪金龙! 天底下,恐怕还没有人不知道这个标志代表着什么。 长老的脸色骤变,眼中一丝狠厉闪过。 谢慕原本站在长老的不远处,此时也被异变震住了,这时候才明白那竟然是皇帝的陵墓。 然而,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细细簌簌声,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缓缓侧过头去,便看见长老翻过手掌,五指自然垂向地面,无数的蛊虫扭动着身子从他的袖口中落下,掉在地上,随即迅速地盯住最近的那个人,瞬息间就把人啃噬殆尽。 覃泓,动手。他的声音又哑又低,像从深渊中发出来的。 二当家覃泓抿了抿嘴唇,未作犹豫,身上的蛊虫倾巢而出。 第一声惨叫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覃家的弟子纷纷动手,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拖了回来,硬生生拉进了蛊虫所构成的囚笼。 谢慕哪可能逃得掉。 他本来就站得近,小孩子跑得又不快,瞬息间便被乌压压的一片东西给吞噬了。 无数恶心的蛊虫蠕动着,覆在他身上,钻进他的七窍中,顺着甬道挤进血肉里,谢慕急促地呼吸着,想从桎梏中逃出来,却根本没办法甩脱这些缠人的蛊虫,有足的无足的在他细嫩光滑的皮肤上爬过,细细簌簌的声音连同惨叫声在他耳畔响着,叫他觉得反胃。 挣扎间,那面方镜从怀中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虫影的缝隙之中,谢慕勉强看见光滑的镜面上所显示出的卦象。 大凶。 皇陵中的机关没有开启,自然是没有任何凶险。 他早就算过了,不会有任何威胁到他的东西出现 但是怎么就没有想到难以预测的人心? 谢慕讲到这里的时候,脸已经皱成了一团,周围的风渐渐变得冰冷。他痛苦万分地干呕了几声,好像有虫子还滞留在他的体内,然而他毕竟是灵体,体内自然是没有任何东西的。 聂秋抬起手,袖中的铜铃轻摇,发出悠扬清远的铃声。 谢慕感觉到自己的情绪随着铜铃声渐渐稳定下来,于是看了他一眼,倒没有说什么。 他垂下眼睛,回忆起来。 当最后一口气堵在了损坏的喉咙处时,成群的蛊虫如潮水般褪去。 人死后,就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谢慕听到自己闷闷地哽咽了一声,干涸的眼眶中却流不出任何东西。 长老和二当家的声音时远时近,他好像在活人的居所与死人的归处之间徘徊。 覃泓,你那腔妇人之仁有何用这是长老的声音,苍老,且有力,此时却好像褪去了坚硬的外壳,透着无奈和沉痛,若是他们之中有哪个人把此事传出去了,皇帝怪罪下来,不仅是他们遭了殃,覃家也会被满门抄斩,诛九族! 我明白了,长老。 这是覃泓的声音,低沉,处于弱势。 长老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这些烂摊子,你去收拾!此事不准告诉第二个人,知道吗? 覃泓应了一声,声音好像离得很远。 交代完所有事情,三个月内,我要你以死谢罪。长老冷声说道。 谢慕用力挣开沉重破碎的身躯,从尸体中浮出来,张开双眼看向他们。 他看见长老那张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话后,拍了拍垂着头的覃泓,转身走向不知何时聚成一堆的覃家弟子和覃泓的小儿子。谢慕低头一看,他的尸体已经和其他尸体都被叠在了一起,正好挡在地道口,盖住了底下的秘密。 尸体上,是一层厚厚的泥土,掩去了所有的血肉。 谢慕抬头一看,半空中弦月高升,原来离那时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了。 动手吧。长老对覃家弟子们说道,说完后,又是一叹,死,也不过是一霎那的事情。 为了百年后的覃家,牺牲这些又有何妨? 谢慕坐在深埋着无数尸体和秘密的泥土上,地面已经被修得平平整整,看不出其他破绽,只留了一个洞口,露出了里面的尸体,还有那些惊恐万分的脸。 长老说罢后,谢慕遥遥望过去,看见他们毅然决然地招出了蛊虫,反噬自身。 一片片的皮肉掉下,血液喷涌而出,又被蛊虫吸去,然后只剩下了一具具的苍白枯骨。 轰隆一声,白骨倒地。 枯骨成灰。 蛊虫又褪去了。 谢慕看着覃泓的眼中含泪,一步步走上前去,把那些骨架放进洞中。 他脱下沾了血的外袍,扔了进去,然后用带着血的铁锹,一点点将土堆铲回,把底下的东西全部掩埋。他闷不做声地铲了一个时辰,手掌泛血,却浑然不觉似的,最后将手里的铁锹也扔了进去,然后用流血的手掌,把最后的土一捧捧地撒了进去,用掌心熨平。 覃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跪在地面上,仰头看向天际。 而谢慕,根本就不想看这些。 他早在覃泓填上洞口之前,就略施手段,将自己的尸体取了出来。 然而,交给他的爹娘也不现实了,或许会惹得他们更伤心。 还不如让他们以为自己就这样失踪了,好歹还有个念想。 原本人鬼就两隔,谢慕便把身体藏了起来,又怕尸臭惹得别人发现,就只好刮开血肉,只剩了一具小孩的骨架。 又过了几年,他在凌烟湖旁的落山脚下,看见覃母哭得通红的双眼,还有覃父一声不吭地把他最喜欢的老虎布偶,连同那些衣裳,他喜欢的书,他最爱吃的东西,全部扔进了火堆中谢慕看见,他们手里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谢慕站在那里,恍惚间,如同和他们之间隔了好几个轮回。 明明触手可及,却又不能触碰,也无法触碰。 燃尽,只剩了一堆灰。 化作了灰啊,真傻。 他心想,可惜了,他什么也拿不到。 不过谢慕也舍不得离开此处了,于是将自己的骨架移了过来,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埋在了火焰燃尽的地方,就此住了下来。 岁月如梭,转瞬即逝。 那时候死的人,许多都因为怨恨而化作了怨灵凶鬼,另一些人因为等不下去了,便早早地去地府投胎去了,意识清醒的就只剩下谢慕。 本来就是覃家的罪孽,是他们的蛊虫所害,于是湖底的怨灵凶鬼也化作了水尸,却又与寻常的不同,碎成泥了都没有一只蛊虫掉出来,碎成水又聚成身,如此往复,永不厌倦。 谢慕冷眼旁观,不想管,也没那个能耐去管。 他不杀人,灵体渐渐地衰弱,幸好还剩了那面方镜,勉强守住了他的灵魂,又因为他是所谓的佛陀托生,青鸟转世,才使得魂魄凝聚,不至于消散。 步家的人来了,谢慕便躲得远远的,十年以来,都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谢慕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独自在世间游荡,直至湖中水尸爆发,覃家彻底灭亡。 然而 臭小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很不正经且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谢慕在月色下懒洋洋地转过头,这才发现说那话的老头正紧紧地盯着他。 饶是谢慕也吃了一惊,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老头索性一撩袍子,席地而坐。 谢慕觉得奇怪,他以前身为天相师,死后的灵体自然是比一般的更特殊,连步家他都躲过去了,竟然没发现这个可以看见灵体的老头。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老头身上穿的是破破烂烂的道士服。 奇怪的人。 谢慕瞧着他那副模样,却忽然放松下来,几十年来头一次张口和活人说话。 什么臭小鬼,我在人世间呆了几十年了。 老头很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就没说话了,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分卷(31) 谢慕等了半晌,见他实在是没有开口的想法,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画出的东西。 驱邪庇佑的符啊。谢慕瞬间便看明白了。 然而这符却又不是那种用于驱鬼的,看来不是想除掉他。 他隔空点了点那伏在地上的老头,问道:你画这个做什么? 微风吹拂,老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清昌镇到霞雁城的这条商路上总有活死人出现,镇上村中的人死伤无数,百姓们苦不堪言,我正寻思着能不能画出效用更好的符咒。 这倒是略有耳闻,没想到不是传言,竟然是真的。 谢慕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忽然笑了,指了指深埋着骸骨的那片地。 这世间,属我的骨最能驱邪庇佑,你看,这附近的柳树异常茂盛,周围的居民从未被怨灵凶鬼所扰他说道,老道士,你要是胆子大,就去把我的骨头挖出来吧,当然,头骨得给我留着。 老道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附近的柳树确实更繁茂,掐指一算,周围也无甚怨灵。 谢慕说道:作为交换,老道士,你得 他说着,很难得地记起了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他家后院里埋着的,透着醇香气息的坛子。 模糊的印象中,爹娘总是笑着说,他还小,叫他长大后才能喝。 于是,早早夭折的年幼天相师顿了顿,扬声说道:你得给我拿酒来! 第39章 、璞玉 看来, 覃家与怨灵之间的仇恨,是永远无法和解的了。 据聂秋打听来的消息,覃家经过那几次水尸爆发, 所剩下的弟子也不多了。 想必经历了这么几十年的接触,覃瑢翀应该也有所察觉,这水尸来势汹汹, 是冲着他们覃家来的。早在几年前,覃家剩下的弟子中,有的人被覃瑢翀打发走了, 有的人被他强行送出了霞雁城, 勒令此生永远不得回来。 略略一算, 整个霞雁城内,偌大的覃家中,就只剩了覃瑢翀一人。 聂秋沉默片刻,也就是说, 只有覃瑢翀死,湖底的水尸才得偿所愿, 烟消云散么? 那些怨灵恶鬼早就失去了理智,哪知道这些。谢慕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除掉覃家的人自然是它们的执念, 但大仇得报之后,霞雁城中的其他百姓, 估计也在劫难逃。 原来如此。 可是,谢慕化作鬼魂之后从未害过人, 甚至将自己的骨骸给了徐阆 聂秋想,如果有那种事情发生,这个年轻的天相师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看来你已经留有后手了。他说道。 谢慕托着下巴, 看着聂秋,覃家彻底覆灭之后,我会出手镇压水尸。 聂秋前世的这时候远在皇城,而皇城中却丝毫没有关于霞雁城的传闻,这座城离皇城远,离大漠近,也算不得边疆,几乎没什么人会注意到这个地方他因为身在聂家,唯一得知的事情就是,没过多久,通往霞雁城的商道便断了。 宛如一座死城一般,动静全无。 聂秋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谢慕,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失败了会怎么样? 我不会。谢慕如此说道,眼中却有一丝犹疑,看来也是考虑过后果的。 如此漫长而又深刻的怨恨,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磨的了。 谢慕不是没有想过亲自动手,可是,一旦他动手杀人了,就再也没办法挽回了。若要叫他变成怨灵凶鬼,理智全无,只本能地渴求鲜血与杀戮,那还不如叫他魂飞魄散来得痛快。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借助其他途径刺杀覃瑢翀,但他身怀绝技,身侧又有不知来路、武功高强的沈初瓶,曾入朝为官、心细如发的陆淮燃,若是旁人动起手来,怕是自讨苦吃。 毕竟,此事谢慕手背在身后,轻轻摩挲了一下那面方镜。因果轮回,他若是想要阻止这些没了心智的水尸,自己都有可能被那些怨气所拘束,从而深陷其中。 那些水尸大仇得报,怨气才会削弱,谢慕是在赌,自己到底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见他神情动摇,聂秋斟酌了一番,悠悠开口道:与其放手一搏,不如 聂秋后半句劝说卡在了喉咙处,他骤然惊觉,抬起另一只手飞快地按住手腕上不断颤动的铜铃,将快要溢出的邪气锁在了铜铃内。 温热的感觉从那个苍劲有力的步字上漫开,渐渐地,聂秋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然而,这次却是来势汹汹,聂秋不得不花了全部的心神放在铜铃之上,指腹一寸寸地从边缘处泛着血色的铜铃上抚过,不轻不重地按压在恶鬼虚耗的图纹上,锁链搅动的声音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回响,铜铃的震颤却不减半分,只是那邪气被阻碍在了其中,蠢蠢欲动。 若是鬼魂会受到影响,那,且不论铜铃中失控的红莲双鬼,他面前的谢慕呢? 聂秋忽然抬起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谢慕那张透着稚嫩的脸已经凑得很近了,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表情。 见聂秋谨慎地后退一步,谢慕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他腕间的铜铃,示意他专心去对付铜铃内的凶鬼。 谢慕没有受到影响?聂秋心下生疑,也顾不得那么多,只好飞快地将铜铃解了下来。 然而,解下铜铃的那一霎那,聂秋忽然感觉手腕处的三壶月印记变得滚烫了起来。 偏偏是这时候。 那股滚烫的气息一经解放,就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聂秋咬了咬牙,没有理会额上沁出的汗珠,强撑着摆动了手腕。铜铃随着之摇晃,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铜铃面上恶鬼模样的纹路眯起了眼睛,啪地一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 铜铃声一圈圈振荡,身体内宛如火烤般的疼痛感却只是减缓了些许,聂秋扶了扶额,觉得脑子发晕,眼前的东西隐隐绰绰,像水中的扭曲的漩涡一样惑人。 谢慕轻轻咦了一声。 他垂着眼睛静静地看了片刻,终究是抬起手来。 一面方镜被他用上了两只小小的手握住,摆在面前,几乎将整张脸都遮了去。 这面方镜边缘处有一圈银质边框,上下宽厚,左右细薄,上纹草木走兽、千里波涛,下纹日月、二十八星宿,让人不由得怀疑谢慕是不是拿倒了;四方位处向内凸出四角,上面的图案分别对应着四方神兽的纹章;镜面光洁平整,不大不小聂秋察觉到一阵冰冷却没有半点邪气的微风袭来,他抬起头,顺着那股缱绻的风望向镜面,却什么也没看见。 镜中漆黑一片,宛如子夜。 谢慕的嘴唇微微一动,念出两字,声音细如蚊吟,经风声一吹就散开了。 开天。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那面四方开天镜之中隐隐有光芒乍现,恰似黎明破晓时天边的景色。 明明是黑夜,却有白昼的光芒,向四面八方散去,驱散了夜晚的黑暗与寒冷。明黄,浅橙,朱红,赭石温暖柔和的颜色霎时间在天地间舒展开,聂秋仰起头看过去,明亮澄澈的双眼中映照出面前的美景:那幅难以描摹的景象,恰似盘古手持巨斧,开天辟地,造化万物;伏羲盘坐卦台,河溯山开,水石相绕,一画开天。 天地间,只剩下温暖明亮的颜色。 聂秋怔怔地看了半晌,意识逐渐清明。 他手腕上的铜铃仍旧摇晃着,竟盖过了那股滚烫的温度。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开始有了裂缝,本来只是一道,然后是两道,三道裂痕飞快地扩大,逐渐蔓延整个视线。伴随着镜面碎裂的清脆声响起,铜铃中粗大锁链疯狂扭动的声音似乎被那铜铃面上所刻着的恶鬼挡了挡,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赶紧把铜铃又缠回手腕上,红绳将三壶月的印记一遮,原本要把人烫得从内烧空的火焰就退了下去,如同它来时那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聂秋正要道上一句谢,却见谢慕眉头紧皱,将四方开天镜收起,手掌轻轻地一招。 平地风起,比聂秋上次见到的更凶狠的狂风席卷而来,但这次不是冲他来的,而是朝着他身后不远处扑去,随之而来的是谢慕像裹着一层冰的声音:给我出来! 角落里骤然响起了一声小小的啊,然后便是细细簌簌的声音,似乎正试图逃离那股风。 谢慕没有那么多耐心等着那人自己出现,手掌平平推出,原本咆哮着的风就乖乖地听从了他的命令,向角落处汇去,几个呼吸后,便将那人给卷到了面前来。 阴冷的风将躲在暗处的人扔在地上,就地消散了。 脸上脏兮兮、身上穿着破旧衣服的男童蜷起身子,有些害怕地看着谢慕。 看着? 聂秋顿时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的目光中虽然带着害怕,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慕,似乎能够清楚地看见他。 谢慕从半空中落在地上,凑近了地上大大地睁着眼睛的孩童,上下仔细打量起来,从聂秋的视线看过去,只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八九岁的孩童神情沉稳老成,正弯下腰盯着那个五岁孩童,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看什么。 那坐在地上的男童虽是被那阴冷的视线唬住了,身子微微瑟缩,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视线却是不避不让,仍旧直直地和谢慕对上了视线。 原来是个哑巴。谢慕轻呼一口气,直起腰,你铜铃中的恶鬼失控,应该是因为他。 后半句,是对聂秋说的。 聂秋撩起袍角,俯身蹲了下来,仔细端详着这个男童。 先前因为他脸上太脏,天又黑,聂秋一时间也没有认出来,此时仔细一观察,他就认出这个孩童就是那日扎堆在人群中看着徐阆表演御剑之中的一个。怪不得,那时红鬼未经他招出就自己出现了,但也只是从铜铃中钻出来看了一圈,什么也没说,没过多久便回去了,难道是没有发现这个男童吗? 见男童睁着圆圆的大眼,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地看着自己,聂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语气温和地问道:今天早上,在集市中偷偷看我的就是你吧? 男童犹豫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他看起来无害,便点了点头,承认了。 怪了,为什么早上的时候,红鬼和莲鬼都对他产生了反应,而之前那回却没有? 聂秋刚一念及此处,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和男童、谢慕齐齐看了过去,脸上的神情却各异。聂秋脸上是果然如此,男童脸上是欣喜中带着点依赖,而谢慕脸上有些嫌弃,却也明白了些什么。 是徐阆。 聂秋眼神微微一动,拱手念了句师父。 灰袍的老道士一路风尘仆仆,跑得很快,和普通的青年人没什么两样,口中喘着粗气,又因为还是半夜,只好低声喊道:我不过少看你几眼,你怎么又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若是你的人,就看好了。谢慕双手抱胸,说道,凭着他这特殊的体质,孤零零地在外游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孤魂野鬼抓去夺了身体还阳了! 徐阆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很快便被耳朵尖的谢慕听见了。 谢慕怒道:要不是我心思纯正,又有四方开天镜护魂,换作其他哪个实力强一点的鬼,只要遇见了他,不过几息之间,恶鬼缠身,吞噬生魂,你以为你还能见到个完完整整的人吗?他现在这副模样,又无自保的手段,在鬼魂们看来就是个诱人吞吃的香饽饽罢了! 好了,我知道了。徐阆几步跑过来,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正是怕这一点,所以晚上的时候就将他藏在庙中,有佛像香炉庇佑,免得恶灵侵扰。小孩儿哪个喜欢天天闷在庙里,我就给他做了个用于掩蔽气息的符箓,哪知道今天竟然失效了,他自己又不知道,所以才 果然如此,铜铃第一次产生异动的时候,是因为感觉到了这个孩童在附近,却因为徐阆的符箓起了效果,所以红鬼才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环视了一圈便回铜铃里了。 而今天遇见的两次,因为符箓失效,所以铜铃内两鬼的反应才那么大。 谢慕听罢,倒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脸色凝重地问道:我问你,这个孩童,是你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按他的卦象,是活不过十岁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非救不可? 聂秋下意识地看了男童一眼,他却是一脸懵懵懂懂的,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小小的手指,牵住了聂秋的袖口,在雪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道黑印子。 白衣胜雪的男子眉眼逐渐柔和了下来,他叹了一声,反正已经被染脏了,就索性捏着黑印子的袖口,仔细在男童脸上轻轻擦拭着,直到自己袖口被完全染成了黑色,男童那张乖巧软糯的小脸终于露了出来。长得是十分清秀可爱,可惜太瘦了。 是我什么人倒也谈不上,我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孩子。我就是在寺庙里捡到他的,他想来也是聪明,知道庙里能藏身,我与他相处的时候,也没见有人来寻他。徐阆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箓,啪地一声拍在孩童的脑门上,见他吃痛地捂着额头,才终于露出了点不正经的笑容,语气平淡地回应,我非救不可。 谢慕与徐阆对视半晌,终于在他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总爱管些不该管的事情。他说着,却是忽然一笑,不愧是你啊,徐阆。 是块上好的璞玉。你要是想救他,就要让他自己学会雕刻,总不能一直赖着别人吧?谢慕说道,要是想教,就早日将他带上这条道上,别等人死了再难过。 璞玉,指的正是面前这个茫然地看着徐阆和谢慕的男童。 作者有话要说:  小科普:相传伏羲画八卦,始于干卦三之第一画,干为天,故指一画开天。 第40章 、阴阳 这个, 我倒是一直在考虑。徐阆说着,手上闲不住,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不过我这样四处游荡的人,要是再带上个小孩儿,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的住一路的风餐露宿。更何况我一个人惯了, 难免照顾不到他,所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所说的确实是事实。谢慕听后,也只是眯了眯眼睛, 没有再说下去。 经过这么一打岔, 先前准备好的腹稿全用不着了。 聂秋无奈地想着, 站起身,重新看向谢慕,郑重说道:谢慕,此事若是失败了, 你会被邪气所反噬,霞雁城上下的几千百姓也难逃一死, 你难道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与其放手一搏,不如做些更有把握的事情, 不止是我, 还有师父可以助你。 分卷(32) 听到师父二字,徐阆的耳尖微微一动, 颇有些无语。 这不肯吃一点亏的小子,又顺手将他也给拖下水了。 徐阆深吸一口气, 倒没有打岔,将男童拉到身旁,静静地听着聂秋和谢慕之间的对话。 这番话明显说到谢慕的心坎上了, 他咬着下唇,双颊微微鼓起,垂着眼睛沉思了一番,却还是压不住心里的那股怨气,绷着脸问道:你要做什么? 彻底解决湖内的水尸。聂秋缓缓说道,若你不准备帮,我也是要做的。 谢慕骤然抬起头,冷眼看着他,你果然和覃瑢翀是一丘之貉吗? 并非如此,若我和他是一伙人,我便不会想要和你商议此事了。我也不瞒你,如果我只身消灭那些水尸,就要用上覃瑢翀的蛊虫,我正是因为不信任他,才想要另辟蹊径。 谢慕是听不得假话的,与其编个谎言,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事实为好。 他听罢,神色缓和了一些,思索一番后,抬头看了徐阆一眼。 徐阆登时举起两只手,我和覃瑢翀也不是一伙人,我们不熟! 谢慕一下子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什么都没说。谢慕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你也准备参与此事? 唉,既然我徒弟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 徐阆听到他那个徒弟假惺惺地道了句多谢师父,无奈地耸了耸肩。 先说好,我不是要帮你。谢慕终于松了口,要是放任你去用铜铃镇压湖内的水尸,也就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你被反噬,霞雁城覆没,另一个是湖内的水尸尽数消失,怨灵魂飞魄散,连投胎都投不成。 步家信奉虚耗此类的恶鬼,遣鬼守铃,是用的更简单直接的方式,强行拿邪气去镇邪气,而不是拿阳气去净化。 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他们。谢慕难得地露出了八九岁稚童该有的表情,他不自觉地回忆起那时的景象,灵体发出的浅浅光芒黯淡了一瞬,至少,他们原本什么也没做,平白无故就被杀害,这些无辜之人,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魂飞魄散。 还有,你最好搞清楚自己要不要冒险去相信覃瑢翀。要知道,仅仅凭我们三个,去对付湖底几百号冤魂恶鬼,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聂秋沉思半晌,你的建议是什么? 相信覃瑢翀,用他的蛊虫。 虽然我厌恶覃家人,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是想要解决湖内的水尸,还霞雁城百姓一个安宁。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这便是这个年轻的天相师所胸怀的天下。 佛陀转世,青鸟托生,是为谢慕。 聂秋深深地看着谢慕,郑重其事地应道:好。 不过,你现在就要确认铜铃内的恶鬼还能不能保持清醒。谢慕说道,如果被自己驱使的恶鬼所反噬,连累我和徐阆,这便成了最坏的结局。 确实,他不能总是仰仗时而清醒时而沉睡的步尘容。 聂秋也有要问的意思,镇压水尸一事已经尘埃落地,既然谢慕又把话题引了回去,他就图了个方便,看向了徐阆,师父,我还有一事相问。 既然这个稚童知道自己体质特殊,又为何屡次离开寺庙,而且还总是出现在我身侧? 那你得问他了。徐阆轻轻拍了拍男童的肩膀。 男童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考,随即抬起手来,指了指聂秋的手腕,又转过身,指了指谢慕的胸口。 谢慕从怀中拿出先前收回的四方开天镜。 聂秋也卷起袖口,露出缠在手腕上的步家铜铃。 见男童点头,谢慕先瞧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徐阆,你该不是教了他些搜物的本领吧? 这小子精得很,哪需要我教这些,更何况他现在又用不着。徐阆说道,你敢说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体质的人?反正我是头一次见。更何况他又没法开口说话,大字也不识几个,我到现在还不清楚他究竟能做些什么。 他继续说道:不过,也可以一猜。他天生极阴体质,又能通鬼界,能吸引他的东西,要么是极阴,要么便是极阳 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可遣鬼镇邪,是极阴。 谢慕手中的四方开天镜,则是极阳之物。 而徐阆口中的极阴体质,也就是面前的这个稚童,生下来就能看见鬼魂,往人群中一站,在鬼魂的眼中看来就像是一团蓝幽幽的鬼火一样显眼,不但是上好的补品,还是能够依凭着重回人界的好媒介。古书上有记载,此种人,虽然学起遣鬼一道,比起普通人是事半功倍,但若是没有什么自保的手段,又不是出生于专门学习此道的人家中,阴气缠身,百鬼所噬,多半还没等到学成,就先夭折了。 镇压水尸一事,我估计是帮不了多大的忙,最多捡捡漏罢了,主要还是得靠他。 徐阆说着,将男童推向聂秋,喏,你屡次接近步家的铜铃,总是想做些什么吧。 所有人都看着他,男童却未做下一步动作,呀呀叫了两声,手中胡乱比划了些什么。 聂秋和谢慕齐齐看向徐阆。 徐阆道: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男童见无人明白他的意思,垂头丧气了一会儿,随即向谢慕伸出了手。 手心向上,是在问他索要东西。 而谢慕的手里只有那面四方开天镜,他先是试探地晃了晃镜子,见男童点头如捣蒜,顿时黑了脸,恶狠狠地拍开他的手,不给你。 徐阆哪能放弃这报复的机会,立马嘲道:没想到那个号称蓬山青鸾的谢慕如此小气,这么大岁数了,竟然还欺负小孩儿! 谢慕正要说他现在不也是小孩模样,却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徐阆时说的话。 什么臭小鬼,我在人世间呆了几十年了。 他哑言,垂眼时又见到这又瘦又矮的男童眼巴巴地看着他,心里也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阴阳壹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两者相互作用,运化万千。 先前徐阆也说过了,面前这男童是极阴体质,能吸引他不外乎是极阴或是极阳。因为,阴气对于他来说堪比珍馐盛宴,而极阴畏寒,象征月,极阳炎热,象征日,所以他也会不自觉地接近极阳的东西就像一层屏障一样,温暖安全,能够严严实实护住他的东西。 阴气相噬,这男童是怕自己靠近步家铜铃,被里面潜藏的阴气所伤害。 这不能说是他聪明或是耍心机,完全是本能促使他接近谢慕的四方开天镜。 徐阆说的没错,谢慕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体质的人,心下也觉得好奇,便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四方开天镜放在男童小小的手掌上,别摔了。 男童眼睛一弯,倒显出几分清秀可爱。 谢慕想了想,又拽住方镜,低声念了句蔽月,这才松了手。 男童一手抱住不大不小的四方开天镜,一手摸了摸塞在怀里的符箓,这才几步走到聂秋的面前去,在他打量的眼光中,按住了他腰间的那把刀柄极长的斩马刀。 他也知晓自己拿不动这么重的东西,就只是拔出来了几寸,刀刃与刀鞘轻轻摩擦,发出有如瀑布溅起的水花打在岸边的声音,铿锵刀鸣,凌冽的刀锋显出月色般的寒光。 谢慕看着他眼也不眨地把手掌伸过去,在刀锋上一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自己手掌也发疼,我先前说错了,老道士,你怕是没东西能教给他。 五岁的稚童抬起手臂,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掌,握住了聂秋袖中低垂的铜铃。 阴冷潮湿的气息从聂秋的腕间散开,霎时间,飓风掀起,寂静的夜空中响彻刺耳杂乱的声音,就好像有无数恶鬼正在空中盘旋,发出狂笑尖叫声。 徐阆冻得上牙直磕下牙,谢、谢慕! 谢慕的嘴角抽了抽,朗声说出现日二字,那面被男童抱在臂间的四方开天镜便发出了明亮柔和的光芒,温暖的气息升起,将阴冷一扫而空。 与此同时,铜铃上的血液被吸收殆尽,铃面上手持折扇的恶鬼餍足地眯起眼睛,细细密密的纹路显现,从边缘的红色处向上攀升,像一棵疯狂生长的参天大树。 那邪门的纹路,有一股极为细小的却并未在铜铃上生长,而是覆上了男童的手指。 铜铃震颤,这次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铃中的两鬼便被弹了出来。 聂秋虽有所戒备,那两个飘在空中的恶鬼瞧着却很清醒,没有半点失控的迹象。 红鬼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刚才的味道。 莲鬼仍旧闭着眼睛,神色如常,手中端着的那株并蒂莲却隐隐有了绛紫的颜色。 红鬼,如何?聂秋暗暗在心中问道。 有四方开天镜的庇护,即使他流了血,我也嗅不到半点味道。红鬼顿了顿,不过这童子血当真是诱人,能比得上好几个生魂了,我感觉我体内的邪气都变得更充盈 话虽如此,他为什么要将血液抹在铜铃上,难道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男童没把握好力度,伤口划得大了些,收回手后还在不断地淌血,聂秋就撕了一截衣衫上的布料,一圈圈缠在他的手掌上,帮他止住了血。 之前没来得及细看,此时一瞧才发现那缕红纹就停在了他的指节上。 又浅又小,要不是早就知道,聂秋还以为那是皮肉下的血丝。 只是交换罢了。莲鬼轻轻说道。 聂秋看向虚虚坐在空中、浑身泛着紫光的恶鬼,却见它紫衣逶迤,姿态优雅从容地抬起手,抚了抚紧阖的眼皮,然后缓缓睁开了那双眼睛。 血从它的眼眶中滚落,在面颊上留下两道朱红的印子。 那双漆黑一片的眼中,并蒂莲一瓣一瓣地绽开,交缠相连,先是盛放,随即枯萎。 仿佛能够看透一切,容纳四季春秋,八方天地。 先天极阴体质,阴气殷足。他年纪还小,无法控制,所以使得阴气外散,容易招来鬼魂。它垂下眼,掩住瞳中的莲,显出些悲天悯人的模样来,眉眼间却仍有一股不散的邪气,拿血来换一缕铜铃中潜藏的阴气,使自身的阴气汇聚内敛,倒是很划算。 红鬼低哑的声音响起:因为他身上有步家的气息,所以与步家立下契约的我们是无法攻击他的,而这股邪气纯正,一般的鬼魂也不敢对他下手。 说罢,红莲两鬼便化作两道暗光,回到了铜铃中。 也就是说,基本上是安全了。 聂秋不得不感叹,这男童虽然年纪小,心思却很缜密。 他看过去,只见男童三步并作两步走,跑到了沉默不语的谢慕面前,双手将四方开天镜捧起,放在他面前。谢慕下意识地接过,手指摩挲着方镜的边缘处所刻的日月星宿,若有所思地看着男童。 我是不是认识你? 他说罢后,才惊觉说了什么,自己也觉得颇为荒唐,摇了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男童,算了,你就当我是一时的胡言乱语罢。 明夜,我会如约前去凌烟湖。 谢慕说完,未作多言,抱着那面四方开天镜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哑巴:我给大家加个buff。 第41章 、暴雨 乌云蔽日。 霞雁城大多数时候天气都是很好的, 若不是晴空万里,好歹也要风和日暖。 然而,今日天空中却是乌压压一片, 似是要降下暴雨一般。 空气中湿闷的气息密布,叫人感到心情烦躁郁闷。 聂秋坐于桌前,侧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 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将十八枚黑石子放于桌上,按照一定的规律摆好, 心里默念着, 算了一卦。 这件事涉及的人太多, 是整个霞雁城中的百姓;邪气又积聚了几十年,已经在凌烟湖内定了下来,可谓是根深蒂固;谢慕、徐阆和那个男童的实力究竟如何,覃瑢翀的琚瑀锵鸣蛊过了这么久之后究竟还能留下多少效用, 他们能否顺利地解决凌烟湖内的水尸 一切都难以确定,整件事极为困难。 聂秋已经竭力稳住心神了, 按住圆润石子的指腹却还是一滑,漆黑的石子像泥鳅一样从他的指下钻了出去。 几枚石子撞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随即四散开来,向相反的方向滑去。 聂秋将手放在桌沿下, 稳稳地接住了那几枚石子。 果然,变数太多, 这卦是算不出的。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实际确认之后,他还是不免产生了失落的感觉。 他把十八枚石子聚拢收好, 托着下巴,垂眼看向窗外。 还有就是这个天气每到关键的时候,就刮大风,下大雨,铺天盖地,遮云蔽日。聂秋想到,叫人觉得是天公不作美,天道故意在与他们作对一般。 他看着手边展开的一封信函,轻轻摇了摇头。 昨夜和徐阆等人分别之后,聂秋就回到了客栈。 接过小厮转交来的信函,他才知道,原来方岐生和安丕才已经离开了霞雁城。 方岐生在信中写到,他将要出边关,入西北大漠,过几日再回来。 大约是仔细思考了一番,还是觉得去一趟青龙门露露面为好。 也对,他毕竟身为教主,而魔教近日又正在扩张,所以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只要是稍微繁华一些的城镇都暗中立有玄武门的分支,这一段时间以来,方岐生白天里很多时候都不在客栈,估计就是和安丕才他们去那里了;而那些小厮每日已经习惯了为方岐生提前备好笔纸,他有时候在客栈,也是在往魔教总舵写信,有几次聂秋和他一起在大堂用饭,眼尖地瞧见他袖口处有一点墨痕,只不过隐于黑衣玄袍之中,倒不是很明显。 聂秋看在眼里,方岐生没说,他也就没有提。 不过,他就这样突然一走了之,聂秋一时间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方岐生之前说,如果聂秋要离开霞雁城,就提前和他说一声,他会来送别。 聂迟催得急,也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方岐生到底来不来得及从大漠中抵达霞雁城。 分卷(33) 从霞雁城到青龙门,骑骆驼也要走上两天两夜,来回不休息,至少也要四五天的时间,更别说方岐生还要在青龙门办一些事情了。 聂秋算了算时间,离祭天大典还有半个月。 而他最晚在祭天大典的之前的第七天就要抵达皇城,然后第二日就得进宫,沐浴焚香,食野果,饮山泉,在宫中静坐,紧闭门窗,以免有灰尘沾在身上。 顺着数上六天,第七天祭天大典就正式开始了。 大约是来不及了。 聂秋想着给方岐生回一封信,找来纸墨笔砚,一手提笔蘸了墨汁,一手牵住袖摆。 他临到要回信的时候,蘸好了墨汁,却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盯着那张薄薄的宣纸,手臂悬在空中,半晌没有下一步举动。 墨汁在细细密密的狼毫间向下滑去,最终在笔尖处凝聚成一滴,垂着身子,凑近了纸面。 聂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赶紧抬起笔杆,那滴豆大的墨水却已经掉了下去。 墨迹霎时间在宣纸上铺开,将浅黄晕染成了深黑。 他对着那滴墨迹模糊的边缘处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 罢了,左右不过是等。 想清楚后,聂秋就收好笔墨纸砚,重新坐回桌边,从怀里摸出了徐阆给他的那本书。 来得及便好,来不及也就算了,再多想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小心地摊开那本破旧的书,他翻到上次看的那一页,继续看了起来。 等到时间临近傍晚时,聂秋用过了晚饭,如约去了凌烟湖。 聂秋提前告知了陆淮燃此事,想必他早就告诉了覃瑢翀,也好让他们有准备的余地。 不过,因为顾忌着此事的重要性,所以聂秋并没有把事情说得通透,很多地方只是略略一提,就一笔带过了。他是准备提前去见覃瑢翀,然后当面告诉他。 至于皇陵一事,聂秋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覃瑢翀。 毕竟此事事关朝廷,又间接害了覃家和霞雁城内百姓,也不知道他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大约是覃瑢翀放出了点什么谣言,让百姓们躲在家中,免得受到湖中水尸的波及而离凌烟湖更近的地方,有不少的覃家侍从守着。 聂秋将右手伸进左侧的袖口中,轻轻抚了抚手腕上的铜铃。 自从那个天生拥有极阴体质的男童把自己的血染上铜铃之后,铜铃边缘处原本泛着红的颜色变得更加鲜艳、邪气也更重了,密密麻麻的树根似的纹路向上攀升,将半个铜铃都笼在了里面,从远处看去就像藏在皮肉下的血管一样,细且浅。如果用手指仔细地摩挲,似乎还能感觉到微微凸起的花纹正在缓慢地移动着。 也是多亏了他,这铜铃中的红莲两鬼才摆脱了失控的危险,能够用来镇压湖中的水尸。 不知应不应该说上一句因祸得福。 不远处的侍从们已经看见了走近的聂秋,抱拳唤道:聂公子。 想必覃瑢翀已经提前知会过他们了,大抵还拿了自己的画像给他们看。聂秋想着,冲他们点了点头,侧身从他们留出的缝隙间穿了过去,走向正拿着船桨等候他的那个侍从。 说来也是奇怪,一般都是陆淮燃在此地等候,而这次却不是他。 甚至聂秋上了归莲舫之后,都没有看见陆淮燃。 或许是派他去做别的事情了。 聂秋撩开帘子,随着覃瑢翀走进了船舱中,这次他们甚至连寒暄都没来得及寒暄,聂秋一落座便将他昨夜与覃瑢翀分别之后的事情娓娓道来,但对洞穴内的东西和天生极阴体质的男童只是草草略过,并未按照实情仔细地告诉他。 覃瑢翀听罢,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他被覃家瞒了整整几十年,这时候才知道当年的那些无辜百姓都是被自家人所杀的。 暗道内的东西覃瑢翀见聂秋沉默不语,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说也无妨。 这个原本应该踏遍大好山河的风流男子,被这无端的、可笑的枷锁束缚在了霞雁城内,一晃就是几十年时间,要说他心中没有半点怨气或是无力感,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做的这些事情,每日每夜镇守凌烟湖,城内除了覃家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世人只知道他覃瑢翀是个风流人物,偏爱生得好看的人,家底殷实,势力遍布霞雁城,说是一手遮天也半点都不夸张,只要他一提要在城内最大最好的酒楼摆宴请客,几乎没人能拒绝,有一部分人是打着占便宜的念头,还有一部分人是打着吃穷覃瑢翀的念头,总之,不消片刻,那些凌烟湖上的游船画舫都会乖乖地依着他的话,驾着船回到岸上,头也不回。 上次就是这般的景象。 他还的是他原本不该还的,属于上一代人欠下的罪孽。 而覃家呢?也只剩下了零星的弟子,都被他遣送出了霞雁城。 即使教导覃瑢翀的老人、覃家的长老拿命来赌,百年后覃家的昌盛,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现在距离午夜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应该还要过一阵子才到凌烟湖覃瑢翀牵起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来,取出两只桃木做的匣子,放在聂秋面前的木桌上,这是能使人陷入假死状态的蛊虫和琚瑀锵鸣蛊。聂公子,我现在要在外头散散心,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就在归莲舫上,若有什么事情,找我或者沈初瓶都可以。 他像是憋了一口气一样,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匆匆起身,掀起帘子,离开了船舱。 事实总是叫人难以接受。 如果说谎话是一点一滴地消磨人的意志,那么事实就是痛痛快快地插了一把刀进心口,然后在接下来永不停滞的漫长时光中逐渐向下滑去,直到将整个心脏都撕成两半。 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也就不痛苦了。 覃瑢翀虽然面上没怎么显出来,却不难看出他的精神状态很差。聂秋喟叹一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扛过事实的冲击,如果不能他见过太多因此选择自刎的人了。 想到此处,聂秋还是站了起来,轻轻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覃瑢翀就站在船头,水天交接之处,酝酿着暴雨的湿闷微风拂过。他抬起头,仰面朝向漆黑的天际,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即垂眼摸向腰间挂着的玉佩,食指将束在玉佩上的红绳勾起,却不碰那枚剔透的螭虎衔莲玉佩,只是沉默地看着,似有千万句话想要说,到了嘴边却化作了一尾轻飘飘的芦草,随着风远去了。 他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两个字,像是人名,但聂秋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 漆黑如墨的乌云渐渐离得很近了,中间隐约有几道明亮至极的光芒闪过。 雷声由远及近,像巨人终于擂起了那面大鼓,鼓面震动时,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地。 眉目间尚有一丝不羁的男子终于松开了那枚玉佩,任由它垂下,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 在黑云中、飓风中泅着的水雾终于脱离了束缚,从阴惨惨的天幕中落了下来,化为豆大的雨珠,起先是一滴,然后是两滴,三滴成千上万滴,纷纷扬扬,倾盆而下,打在来不及避雨的行人身上,融入凌烟湖中,化为了湖水的一部分,却终将无法汇入海里。 覃瑢翀浑身几乎已经被淋得湿透了,他却不遮不掩,推拒了沈初瓶侧过来的油纸伞,立于雨中,抬起手将沉重的水珠收入掌心 暴雨还是降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觉得考核期过了,下线一段时间~ 覃公子心头有个白月光。 第42章 、异变 外面雷声雨声交错。 船舱内, 聂秋打开了那两只桃木做的匣子。 一个是他十分熟悉的,晶莹剔透的琚瑀锵鸣蛊,一个是浑身覆着浅浅尸灰色的蛊虫, 想必这就是覃瑢翀口中的能够瞒过身体,让它以为你的四肢百骸已经枯竭,从而陷入假死状态的那只蛊虫了。 使用这种蛊虫的时候浑身是麻痹的, 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触觉,连带着也没有痛觉聂秋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即使是被开膛破肚了, 只要没看到, 就完全发现不了。 但凡是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不会将这样的蛊虫放进自己体内。 这无异于卸掉浑身的盔甲, 把自己的弱点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人面前。 聂秋思忖半晌,从怀中取出十八枚石子,草草地算了一卦。 卦象显示的是覃瑢翀可信。 但是听过了谢慕的遭遇之后,聂秋很难完全相信卦象显示的东西, 毕竟人心莫测,如果他忽然起了杀心, 要永绝后患,自己又该怎么办? 若是方岐生还在霞雁城的话, 他便不用再考虑这么多了 等等。 聂秋轻轻敲打木制桌面的手指忽然一停, 半是茫然半是讶异地侧了侧头。 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信任起方岐生的,这个上一世还能算作是他宿敌的人? 作为正道表率, 聂秋从上一世起就太熟悉方岐生了,所以才了解他的想法, 清楚他的一举一动,比起那些陌生人,反而更放心与他相处。那么, 自己又是从何时开始没有再用以前那样疏离防备的态度面对方岐生的? 还有一点,方岐生又是从何时开始信任起他的? 是从绵延千里的封雪山脉离开之时;还是彻夜把酒共饮之时;再或者是无心的一言两语、平日里相处的点点滴滴之间?聂秋难得注意起了这一点,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却难以从那些溢满回忆的蛛丝马迹中找出最准确的答案。 上一世,他从沉云阁回到聂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与人打交道,被聂迟训斥了一番后,不得已才挂上一副温和好相处的笑容,实际上暗地里还是不动声色地与其他人保持了距离,也就只有温展行那样没什么歪心思的热心肠才能让他放下戒备之心。 说到底,聂秋根本就不清楚什么样的距离才叫做亲近,怎样的人才能称作是友人。 雷声逐渐近了,一道几乎就出现在凌烟湖上方的煞白闪电撕裂了夜空,先是沉闷的一声,随之而来是更加清晰明了的尖锐雷声炸响,归莲舫在狂风暴雨中轻轻摇晃着船身,显得渺小至极,如同沧海一粟,却又将风雨遮挡在了外边,牢牢地护住了他们,如同坚不可摧的磐石。 今夜的雨下得可真大啊。 原本就被雷声打断了思路的聂秋,听到声音之后便向声源处看去。 紧闭的雕花窗户不知从何时敞开了,浑身泛着微光的灵体正倚在窗边,看着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不知是不是因为湿闷的空气与忽远忽近的雷鸣声,情绪也变得低落起来。 这场雨来势汹汹,就像是想要把他们淹没,把整个霞雁城、连同里面的百姓一齐淹没。 我刚刚,在船头看见覃瑢翀了。谢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一看见他,我就明白了,恨意哪里是那么容易磨灭的。我原本以为长时间不见到覃家的人,不去想那件事,我就能渐渐地淡忘这件事,最后干脆地抛下一切投胎去。但是,刚刚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几乎要让我发狂的痛恨,像熊熊烈火一般,把我烧得浑身滚烫答应覃家时交付的信任,信誓旦旦地说出没有危险,最后将我啃噬殆尽的蛊虫,我全都想起来了。 他忽然笑了笑,他看起来确确实实的痛苦悲伤,这是唯一能叫我觉得快意的事情你别这样看我,我还没有失去理智到当场把他杀了,虽然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要是被恶念所控制,就完完全全的是恶鬼了。谢慕转过身来,背对着窗外的大雨,而我曾经是人,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绝不会变成那样。 年幼的天相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又有些烦躁,啧,徐阆怎么还不来,让我不得不同你说这么多话,我原本是不想说的。 大约是感觉到了这是最后的时间,所以才要将藏了一辈子的话都说出口。 就像那时候的步尘容,就像那时候的步尘渊。 说了又何妨,反正百年之后也无人记得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回事。 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 聂秋沉默片刻,说道:谢慕,我心知你是真正的天相师。 胸怀天下,纵使积怨难消,仍固守本心。 谢慕瞧着面前神色严肃的男子,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没有答他的话,只是转回了身,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呼啸的风、豆大的雨点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飘向远方。 他张大了嘴巴,好像喊了几句什么。 风声雨声一时间将所有的话语都遮掩了,聂秋只听见他最后说得最大声的那句 徐阆,你好慢! 也不知道隔得这么远,风雨又遮挡了视线,他是如何看见徐阆的。 又或者是,根本没有看见。 反正这里除了聂秋以外,又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徐阆戴着一个破旧的斗笠上了归莲舫,他哆哆嗦嗦地走进船舱,干瘦的手指捏着斗笠轻轻一掀,身上接二连三往下掉的水珠就淌了一地。 男童从斗笠中钻了出来,也没比徐阆好的到哪儿去,几乎也是湿透了。 这样他迟、迟早得染上风寒。 徐阆冷得都快口齿不清了,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初瓶也跟着进来了,一见他冷成这副模样,马上把屋内的火盆点上了,又拿了两件厚厚的鹤裘,给徐阆和男童披上,徐阆先给男童拢了拢,自己再将鹤裘严严实实地一裹,这才好受了许多。 他身子又比寻常的孩童要弱上许多,要是一染上风寒,怕是很难医治。 谢慕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道:卦象上显示他活不过十岁。莫非 罢了,许是我想岔了,怎么可能呢。谢慕神情有些奇怪,他还未等聂秋和徐阆说话,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像是在惧怕什么似的。 聂秋问道:怎么了? 徐阆让男童把手伸到火盆子旁烤着,闻言也接茬道:你想到了什么就说出来呗。 谢慕抿了抿唇,我觉得 一声惊雷炸响。 谢慕的表情彻彻底底的变了,如果说原先是夹杂着惶恐的疑惑,现在就只剩下了惊惧。 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把窗户一合,从怀中摸出那面开天四方镜,低声念了一句蔽月,抵在窗棂上,在方镜浅蓝色的光芒照耀下,快步走近聂秋等人,张开了口。 那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却还是清晰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分卷(34) 这场雷雨下得太凑巧了,若是我们因此放弃,就皆大欢喜,若是我们执意要镇压湖中的水尸,那么这个孩童便会染上风寒,最不济,也是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一个死字! 就像是天道,在故意阻挠我们 谢慕话音刚落,一道雷就落在了岸边的不远处,劈裂了几棵柳树。 要是再偏上十里,就该落在归莲舫上了。 惊叫声穿透了厚厚一层雨幕,传到了舫船上。 与此同时,男童忽然咳嗽了一声。 聂秋俯下身,把手伸到男童的额上,掀起他的头发,露出那张通红的脸。 他的额头好烫。聂秋皱着眉头说道。 离徐阆和男童进来也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同样是在火盆旁烤火,徐阆的身体就没有那么烫,而男童的身体却像是覆上一层烈焰一般,烫得吓人。 徐阆掀起男童的眼皮,却发现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糟了,得赶紧找郎中!徐阆把男童扶到一旁的榻上,可这雷雨天气,哪里寻得到人? 更别说他们是在凌烟湖中央的舫船上了。 覃瑢翀闻声也赶来了,不顾自己身上湿得能挤出水来,伸出两指略略按了按男童的手腕,便侧身到半人高大小的黑木箱子前,翻箱倒柜,从右侧的一个小柜子中取出一只木匣。 这是百草蛊。他说着,把木匣里青色的蝉形蛊虫取出,贴在男童的额上。 百草蛊和其他蛊虫不同,就像没有生命的空壳子一般,动也不动一下,贴在额上不过瞬息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渗进了男童的皮肉里。 他们等了一会儿,却不见男童的病情有丝毫的好转,只看得见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身体痉挛不止,脸颊通红,两眼紧闭,一副很痛苦的模样。 不该如此啊。覃瑢翀茫然地说道,我还从未见过百草蛊医不好的病,更何况只是小小的风寒 这自然,不是普通的风寒。 聂秋转过头去,与徐阆、谢慕面面相觑。 要说他之前是有些相信谢慕的话,却还是觉得荒谬更多,那现在眼睁睁看着男童病成这个样子,他就不得不相信谢慕之前的那番言论了。 天道是在有意搅乱这件事。 既然是重活一回,那天道的惩罚应该远不止如此,你该谨记一句提防天道,小心中了它的计谋。 步尘缘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聂秋的脑海中回荡。 他当然记得步尘缘的提醒,但是,他没有想过天道竟然会真的如此大费周章,不惜降下一场几乎要淹没整座霞雁城的暴雨,就为了阻碍他一人? 太可笑了。 天相师所做之事违逆天道,所以会天生短命,而且一代比一代更衰退,一代比一代的人更少,最后完全消失,步家如此,青家如此,田家亦是如此。天道动辄便是摧毁一整个庞大悠久的家族,却因为他的重生,偏偏针对起了他一人吗? 不对。聂秋向后退了几步,让急切的徐阆凑到男童的身边去。 他站在几步的距离外,看着覃瑢翀、徐阆和谢慕围着哀嚎的男童团团转,却在一瞬间觉得这件事似乎与自己无关了似的,焦躁不已的心像死水一般沉了下去。 如果说天道认为天相师所做的事情违逆了常理,打破了规则,无情地降下了天罚,就连原本与步家无关的步尘容也成了第一个杀鸡儆猴的替罪羊,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那么,不止是天相师世家,它理应对所有的天相师下手才对。 已经成为天相师的,能够成为天相师的。 谢慕,聂秋,还有面前的这个男童。 早夭的谢慕,依靠铜铃压制住疼痛的聂秋,卦象上活不过十岁的男童。 他们无一人逃过天道那难以让人察觉的计谋。 那些事情就会像是理所应当的一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要是没有被谢慕的一句话点醒了,聂秋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如果说聂秋他们放弃了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它便可以将原本滑向另一端的剧情发展给拨回来,让霞雁城重演上一世的惨案。 如果说聂秋他们没有放弃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这个天生极阴体质,或许将成为最出色的天相师的孩童,便会因为高烧不止而死去。 左右不过是在天道的操纵之下。 无论如何选择,它都赢了一棋。 第43章 、镇邪 聂秋想, 他们大抵是被逼到绝路了。 他能够感觉到凌烟湖的封印在风雨交加中逐渐松动,约摸半个时辰后,那些封印在湖底的水尸就会翻涌而起, 带着经久不散的怨恨,前仆后继地向他们袭来。 袭白衣的男子稳稳地站在颠簸的船舱中,忽而笑了起来。 慌乱之中的声低笑格外明显, 其他人闻声,疑惑地转了过来,看向聂秋, 却见他将手握成拳, 抵在下唇处, 笑得痛快又肆意,口中喃喃自语道:天道不灭,我心难消 步尘缘说的没错,步尘容就是那个漏洞。 原本用来杀鸡儆猴的人, 竟然成为了唯条漏网之鱼。 而他,似乎也有些明白步尘缘当时对他说的那句逆转天命的法子就是你了。 这局棋中, 是天道输了。 聂秋没有理会其他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将袖口卷起, 露出了手腕上的铜铃。 虽然不知道步尘容上回是如何知道他身陷困境, 后来铜铃中的恶鬼险些失控的时候为何又没有察觉,但是这次的摇铃声, 步尘容肯定能够听见。 当守门铃摇响时,步家宅邸中悬挂在各处角落的铜铃便会遥遥相应。 为了防止守门人匆匆来迟, 酿成大祸,在特殊情况下,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也可作为守门铃使用, 只不过家主只能留在步家祠堂中,并且要耗尽浑身的精血去供奉虚耗,用以支撑整个宅邸,所以分不出这些心思去守门摇铃。 但是聂秋不同,他是不用留守祠堂的。 步家,步尘容。 聂秋将铜铃轻轻敲,笼着血色纹路的铜铃便剧烈地晃动了起来,这次却与往常的不同,即使晃动得再剧烈,都没有泄出半点声响。但是聂秋清楚地意识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封雪山脉,夜色遮掩下的破旧宅邸中,成百上千的铜铃正遥遥应和着这股听不见的铃音。 他也不管那端的人是否能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唤道:你该醒了。 在场的几人都是听过步家的名号的,只不过他们更熟知的是上任步家家主步倾山、遣鬼守铃步倾仲,或者是步家最年轻的天相师步尘缘。而步尘容这个名字,他们想了半晌,都没什么印象,只模糊地明白是与步尘缘同辈的直系血脉。 聂秋做完切之后,便绕开了几人,附身到男童面前,擦去他额上的几滴汗珠。 你还能保持清醒吗? 男童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了,他勉强地抬起眼皮,眼神飘忽,努力去瞧面前的人,口中咿咿呀呀叫了两声,大抵是在说还能继续坚持。 谢慕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他是听清了聂秋之前自言自语的那两句话,只觉得好像受了当头棒,令他霎时间就清醒了过来,即使已经失去了知觉,都觉得浑身泛着凉意。 先不论这话究竟是不是大逆不道。 他想,究竟是如何的执念,如何的恨意才能叫个人说出这样的话? 对抗天道啊 谢慕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到意识松动,灵体险些溃散,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聂秋只回答了个字:等。 覃瑢翀接过沈初瓶递过来的湿毛巾,为男童擦拭了下面颊,皱眉道:再等下去,他会因此丧命的。我可以派人将他送回岸边,找城内最好的郎中为他医治,定能医得回来。 徐阆的声音有些哑,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他来?若是你人去吸引湖内的水尸,恐怕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出手,你就已经命丧黄泉了。你不通此术,万那些水尸又变回了恶鬼,你能看得见吗?你能解决吗?它们尝到仇人的血,便会更加残暴凶恶,到时候别说是你我,整个霞雁城中的百姓都在劫难逃! 覃瑢翀无言。 聂秋说的没错,他们只能等。 船舱内时间没有了别的声音,只剩下男童痛苦的呼吸声,在电闪雷鸣声中显得那么的渺小,仿佛只要有个人伸出手轻轻碰,那口勉强吊着的气就会即刻断掉。 是徐阆先发现不对劲的。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着鼻子说道:嘶,为什么烤着火盆子还这么冷? 船舱内的温度几乎是在瞬间降下去的。 谢慕和聂秋对视了眼,他飘到窗前,把自己抵在窗棂上的四方开天镜取了下来。 镜面温暖似火,铜铃寒冷似冰。 道极为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照彻整个凌烟湖,聂秋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定了定神,再眯着眼睛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窗边出现了个女子。 无论是狂风或是暴雨,对女子来说似乎都没有任何影响:发间缀有珠玉的步摇却丝毫不散乱,身上披着厚重而繁复的衣裳外袍,整洁干净,没有沾上点水珠。 除却那张煞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个安安静静的闺中小姐。 这方镜着实厉害,将船舱封闭得严严实实,没有半点缝隙可钻。 见他们看了过来,女子的脸上露出了丝温柔的笑意,朝他们盈盈拜,头上的步摇幅度极小的晃了晃,奴家名为生,想必这位就是聂公子罢? 这就是步陵清所驱使的,可取万物而植的生鬼。 生鬼刚收敛了阴气,屋内的温度便重新回升,四方开天镜与步家铜铃的反应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个生,看来是矮楼中第三层的鬼魂,若非如此,是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压迫感的。聂秋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谢慕嘟囔道:它身上没有丝煞气。 奇怪,按理说与步家签下契的鬼魂不都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恶鬼怨灵么? 这个念头在聂秋脑海中闪而过,但因为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他就将疑问留在了心里,赶紧把生鬼引到了男童面前,问道:你可有办法治好他的病?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不过聂秋心里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几十年前,步尘缘就是借了步陵清的生鬼,将自己的眼睛给了步尘容。 取万物而植,大抵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情。 果然,生鬼只是扫了眼瘫软在榻上的男童,就答道:奴家可以将他染上的风寒取走,不过得植到其他人身上。 也就是说,即使不是男童,他们之中也得有个人替他受这个罪。 徐阆问道:没法放到死物上去吗? 从活人体内取走东西,就得植在活人身上,从死物中取走东西,就得植在死物上。它提醒道,他的阳气消退得很快,你们得尽快决定了。 沈初瓶和覃瑢翀听不见生鬼的话,通过聂秋的复述才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沈初瓶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说道:那就移到我身上好了,不要光看我长得文文弱弱的,我从小到大也只生过几次病,不怕这些的。 要是普通的风寒就好了,怕的就是移到别人身上,病情会随着人的不同而变得更加严重。 在场的活人中,聂秋和徐阆都要镇压湖中的水尸,不能移到他们身上。 剩下的,也就只有沈初瓶和覃瑢翀。 众人沉默了下,觉得确实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线生机。 转移到成年青壮男子身上,要是病情加重,他或许会将脑子烧坏,更严重些就是因病而死,但若是不转移,这男童却必定会因此早夭。 聂秋刚要将他们的决定告诉生鬼的时候,却被只忽然抬起来的手打断了。 移到我身上。覃瑢翀说道。 沈初瓶愣了瞬,公子! 休要多言。覃瑢翀深吸了口气,坐在了男童的身侧,若是我卧病在床,你尚有能力从水尸中保全我们二人。若是你卧病在床,就以我现在这番糟糕的心境,我没办法向你承诺能用蛊虫保全你。我这里还有只用以助眠的蛊虫,待会儿你将它放在我颔下三寸处。 他将话说死了,就是为了不让沈初瓶再反驳他的话。 生鬼将手虚虚放在男童起起伏伏的胸口上,向上引去,不消片刻便从他口中扯出了几缕深黑色的雾,随着它将黑雾取出的动作,男童的呼吸果然变得平稳了,覆在身体上的滚烫温度也褪了下去。 紧接着,生鬼迅速把黑雾放在覃瑢翀的口鼻处,让他吸了进去。 随着体内的黑雾被覃瑢翀吸去,男童渐渐恢复了精神,从榻上翻坐起来。 而覃瑢翀伏在榻上,意识逐渐模糊,仿佛化作了风暴中的归莲舫,随着汹涌的波涛上下起伏,难以自控。不过,他到底是青壮的年纪,即使身体瘫软,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与平时差别不大,只是透着股外强中干的虚弱感。 谢慕在这里吗?他浅浅地呼吸着,问道。 沈初瓶替覃瑢翀掖了掖被角,徐阆把重新精神起来的男童抱下了榻。 聂秋看了谢慕眼,见他抿着嘴唇不开口,只好答道:他在这里。 若是你还活着,现在应该与我年纪样大了我知晓我此时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我也不需要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欠你个道歉,整个覃家都欠你个道歉。覃瑢翀虽然看不见,却随着聂秋的视线看向了那片空气。 抱歉,谢慕。 你刚刚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是演的戏吗?谢慕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讽刺道,我原以为你是忽然良心发现了,现在看来,那只是苦肉计而已 覃瑢翀等了会儿,问道:他说了什么吗? 徐阆道:他说谢谢你能救这个孩童,看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谢慕差点抄起那面四方开天镜往徐阆的脑袋上砸去。 覃瑢翀听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没有平日里那么敏锐,不仅没有注意到徐阆躲闪的动作,看上去还安心了许多,唇边终于露出了点真心的笑意。他吩咐着沈初瓶将用以助眠的蛊虫放在自己颔下的三寸处,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分卷(35) 他没有说任何鼓舞人心的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明白的,不成功,便是死。 聂秋沉下心绪,仔仔细细地感觉着凌烟湖中的封印,说道:还有炷香的时间。 炷香后,封印就彻底消散,湖中的水尸便倾巢而出。 要是想举解决所有水尸,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覃瑢翀在船舱内睡着,他在睡过去之前说过,自己身上有保命用的蛊虫,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他;沈初瓶和徐阆在距离船舱,也就是离覃瑢翀最近的船头处守着;聂秋领着口不能言的男童在稍远处的船尾处守着;谢慕立于舫船上方的半空中,方便察看四周的情况。 生鬼的能力虽然奇特,却无法像红莲两鬼那样驱散镇压鬼魂,所以聂秋暂时让它回到了步家的铜铃中呆着,若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再叫它出来。 暴雨没有半分停歇,就像是天上的星河裂了条口子,顺着乌云不停地洒向人间。 聂秋虽然不需要伞来遮雨,身边却有个孩童,他就撑了把油纸伞,将伞面斜向男童,好使他淋得少些,而自己有半的身子都沐浴在雨里。 男童不能说话,聂秋此时也什么都不想说,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立于暴雨之中。 他们站在栏杆旁,望着下面汹涌澎湃的湖水。 聂秋在心中暗暗数着时间,在封印消散的那刻,他就像头次来到凌烟湖上的那日,先是看见湖中出现了团黑色,好似水草,逐渐扩散蔓延,直至覆盖整个视野。那些水草经水波搅便散了,露出张张苍白的、透着怨恨的狰狞人脸。 你害怕吗?聂秋偏过头看向身旁的男童。 男童睁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好。聂秋俯下身,将油纸伞递给他,如果你看见我受伤了,定要使劲敲击地板上的木头,直到我有反应为止。你可以做到吗? 将伞柄牢牢地攥在手中,男童用力地点头,撕碎了怀中的符箓。 聂秋让男童退远了些,打开了覃瑢翀给他的那两个桃木匣子。 他在后颈上划了道口子,将灰白两条蛊虫先后放入伤口中,那两条蛊虫接触到血肉,根本不需要别人催促,就卯足了劲往里钻。虽然伤口不大,但蛊虫钻进去的瞬间聂秋还是感觉到了剜心刺骨的疼痛,并且,虫子在血肉中蠕动的那种不适感甚至叫他有点反胃。 随即,他的四肢逐渐变得僵硬起来,疼痛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仿佛是冰与火的交织,在他的体内碰撞,交汇又相融。 聂秋深吸口气,默念道 招鬼。 第44章 、怨念 如果说之前摇铃的时候, 聂秋觉得自己的思绪就像冰河下暗涌的水流,流淌得很慢,似乎马上就要被冻结, 而从他将两条蛊虫放入体内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停滞的冰河,面上结的一层厚厚的冰终于裂开了几道又深又大的裂口, 正好能使涌动的思绪喷涌而出,带着决堤的气势,拼命地从缝隙中钻了出来, 起先只是一两股, 成不了气候, 但当聂秋沉下心,定神去想自己前些日子学的那些卜卦驱鬼之道的时候,河面上的冰便被汹涌的怒涛彻底击碎,将底下冰冷的水流暴露在了晴天白日之下。 聂秋站在暴雨中, 能够感觉到舫船顶部的那一个温暖的灵体;感觉到船头处的徐阆,他的气因为使用蛊虫而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色;感觉到身后不远处那一团浓郁的阴气, 像黑夜中的烛火,把如同飞蛾一样的水尸向那里引去。 凌烟湖中百余水尸, 此时都浮上了水面, 伸出手想要爬上归莲舫。 腥臭的气息在湖面上蔓延,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部分水尸怨气更深, 感觉到了覃瑢翀的气息后,便向船头涌去, 而剩下的那一部分水尸则是被男童的极阴体质所吸引,不由自主地游向了船尾。 红色身影在空中浮现。 聂秋想着书中的内容,并未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红鬼身上, 而是像抽丝剥茧似的,一层层、一缕缕地传给它,精力果然没有像上次那样耗费得那么快。 站在栏杆旁,只要略略向下一望,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脸,推搡拥挤着,努力伸出手去,想要赶快把那团诱人的浓郁阴气拆解入腹简直就像阴曹地府中的地狱图景。 红鬼双手掐诀,隐约有些泛黑的烈火向下卷去,扑入了凌烟湖中,却没有熄灭半分,反而像碰到了干柴一般,燃得愈来愈凶了,打着旋子一滚,面上的水尸便被清得干干净净。上一回难以覆盖的湖面,这次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便已经被熊熊火焰所淹没。 不过,因为封印刚消失,夜里阴气更重,况且还有覃瑢翀和极阴体质的人在船上,所以那些水尸并没有被这火墙所阻碍,仅仅是一瞬间,就又将四散的水珠化为了躯体,速度比上一次还要快上许多,隐隐有些越挫越勇的架势。 聂秋仰头喊道:谢慕,徐阆那边如何了? 湖面上的水尸基本上都被你解决了,还有一些捡了漏爬上船的,被沈初瓶解决了。谢慕粗略地往船头处一望,徐阆正靠在门边遮雨。 沈初瓶至少比徐阆靠得住些,就徐阆那副身板,聂秋还真怕他折了腰。 这场拉锯战,你是不可能赢得了的。 谢慕皱着眉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整个水面都是白色与红色交织。 你得从湖中找到最根本的东西,就像步家之前镇压水尸一样,进入水底。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潜入湖中,这太危险了,我是说叫你想一想别的方法。他说,等你找到那样东西之后,水尸的实力便会大大削弱,到时候就由我用四方开天镜来净化它们。 以谢慕的实力,还不足独自完成这件事,只能养精蓄锐,到最后再出手。 聂秋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湖中的情况。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没有触觉,浑身麻痹,既感觉不到大雨落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狂风的吹拂。但是相对的,其他方面就变得敏锐起来,他能够清楚地听见雨滴打在身上和湖里的声音,呼啸的风、湖水翻涌的水声和水尸的尖啸。整个身体就好像不由他控制了一般,只有身体内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他即使是抬起手,也只能用眼睛去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完成这件简单至极的事情。 就像现在,他只是心念一动,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湖中深沉而冰冷的阴气。 像发丝一样,又细又密,并且十分柔软,一旦缠在身上就很难取下。 再向下,越过那些水尸,往湖水的更深处探去,直至触碰到湖底柔软的泥沙。 有着温和内敛光芒的银杖深埋在土中,镇压着那股怨气,却已经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因为时间的流逝,它几乎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根银杖。 穿过厚厚的土壤,下方就是怨气的根源。 聂秋不用刻意去感觉,就能明白那就是当初覃家埋葬百余尸体的地方。 好恨。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收,只是想着为霞雁城做一份事 好痛,蛊虫好恶心,我好难受 别过来! 千万句带着怨毒的话穿透了那一层泥沙,穿过了湖水,传到了聂秋的耳中。 他就像和他们回到了那天晚上,在月色中被覃家的弟子所拦住,躲闪不及而被蛊虫所吞噬,密密麻麻的虫,有蜈蚣形的,有蝉形的,有蛇形的顺着他的耳蜗、鼻腔、口、眼眶中钻了进去,聂秋随即倒在了地上,看着蛊虫又褪去,他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看着地上的那一只明亮至极,也刺眼至极的五爪金龙,与泥土混在了一起,却难掩光芒。 恨意,冷,茫然,痛苦。 将他的手脚攀住,向下拽去。 向下沉,朝深渊逼近。 聂秋忽然听到了一阵又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连忙将意识收回,侧身躲过了第二次攻击,反手拔出含霜刀,砍碎了身后的水尸。 血腥气在茫茫大雨中简直微不可察,聂秋找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背上受了伤,从他的肩胛骨向下滑去,延伸到腰际,算是很长的一道口子了,但不是很深,血流的不多。也幸好水尸与活死人不同,身上是不带尸毒的,所以也不用马上处理伤口。 聂秋转过头看了男童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男童见他发现了伤口,明显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幸好男童提醒了他。聂秋暗暗想到,他差点就被邪气所蛊惑了。 到底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又有百余人之多,自然更加深刻而浓厚。 他忽然就明白了当时步倾仲对步尘缘说的那句话。 别去想那些替人遣鬼消灾的事情了,越和厉鬼打交道,我们就越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了最后,身上会连一点阳气都不剩的。 何止是一点阳气都不剩,到了最后甚至会被那股阴气所同化,自甘堕落。 聂秋却没有就此停手。 他看着自己抬起手来,动作僵硬地左右一晃,铜铃声便震荡开来。 即使是在雨中,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时不时的雷鸣也无法掩盖这清亮的铃音,破开了重重雨幕与乌云,传到所有人的耳中。 陷入浅眠的人并未因此而苏醒,反而是睡得更沉了;因为雷雨而焦躁得彻夜难眠的人,听见这缕若有若无的铃音,一颗提着的心却忽然放了下来;深夜仍然挑灯读书的书生,思绪逐渐收拢,彻彻底底地沉入了书中的一方天地 你有恨的人吗?你有想要杀的人吗? 折扇哗地一声展开,人面牛鼻的恶鬼笑嘻嘻地问道。 是那个男童的血太有效,还是因为此地阴气太重,竟然使得虚耗直接开口了。聂秋抿了抿唇,见它说的话虽然直白,却没有什么恶意,便答道:没有。 你难道不恨聂迟,不恨聂家人吗? 我虽然不喜欢他们,但也不至于恨到要杀他们的程度。聂秋淡淡说道,默念一句通邪,将莲鬼也招了出来,更何况,我恨的人,已经被我亲手杀了。 聂秋将精力集中在莲鬼身上,铜铃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铃音在凌烟湖上穿插重叠,好似不止一只铜铃在响,而是有千百只铜铃在遥遥相应。莲鬼睁开双眼,从眼眶中流出的血迹如同上次那般缓缓滑下,覆在脸颊的两侧,显得既圣洁又诡异。它手持一株泛着红色的浅紫并蒂莲,斜过那双难以描述的眼睛,悠悠看向聂秋。 它合上眼睛之时,是普渡众生的神佛,睁开眼睛之时,是堕入炼狱中的恶鬼。 亦正亦邪,一念从善,一念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和步尘渊很相像。 灭了那一门上下几百号人,感觉如何?虚耗低语着,声音不是从耳中传入脑海的,而更像是直接地、强硬地印在了他的脑中。 没有任何感觉。 暴雨之中,反正也无人能听见他的轻语。 聂秋说道:我杀人,不是因为我想杀,而是因为不得不杀。 即使那几百人都是无辜之人? 即使那几百人都是无辜之人。 你和覃家的那位长老,倒是很像。低语的恶鬼桀桀地笑着,说道,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天相师,你很有意思,我已经准备好要看看你如何与天道作对了。 聂秋没有再回答它的话。 在眼神示意下,红鬼从身体中抽出一根缠着锁链的红缨枪,扔给了莲鬼。 它双手掐诀,继续用火焰抑制住那些破碎又融合的水尸,但是明显比之前吃力了许多,不断有水尸从火墙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动作飞快地向舫船上爬去。也幸好这些水尸分成了两股,一股在船头,一股在船尾,并且攻击手段很单一,所以聂秋和沈初瓶还能应付得过来。 半空中,莲鬼将手中的并蒂莲轻轻一甩,绛紫色的莲花便像是有意识一般飞到了红缨枪之上。莲花霎时间生长,几十多株并蒂莲弯弯绕绕地缠在了上面,蜿蜒爬升,从锁链的缝隙间钻出,艰难而又欢快地绽开了花骨朵,露出鲜红色的花蕊,几乎将枪身和锁链都掩住了,只显出了锋利坚硬的枪头。 它抚了抚眼皮,又阖上了双眼。 在莲鬼闭上那双盛开着莲花的眼睛的同时,它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缝隙,然后是胸口,向下延伸,从手臂到脚背,密布着数也数不清的细缝。 是时候睁眼,看破一切虚妄了。聂秋在心中对它说道。 话音刚落,缝隙骤然裂开,漆黑无光的眼球在裂口中出现,齐齐看向下方。 身着紫衣的厉鬼猛地一甩衣袂。 带着妖冶的紫色并蒂莲,锁链缠绕着的红缨枪像箭一样飞向凌烟湖,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火墙、重重叠叠的水尸,破开了水面,在暗沉的水中划出一道极为鲜明的水流,弹开如同水蛇一般缠人的阴气,最终深陷于底层的泥沙中。 起先是柔软的泥沙,然后是坚硬的,苍白的骸骨,再往下,是 聂秋挥刀砍下一只水尸的头颅,强忍住席卷全身的寒意,几步走到栏杆旁。 莲鬼抬起手来,锁链抽动的声音响起,红缨枪猛地挑起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越过了栏杆,当啷一声,正好落在了聂秋的脚边。 他俯下身,轻轻拾起那个东西,将上面的泥沙擦去,露出金色的光芒。 这是一块大约是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金子。 眼瞳处镶上了两块璀璨的红宝石,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鱼鳞,头顶有两根向上伸出的鹿角,头似驼,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爪似鹰,掌似虎,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正是那块雕成五爪金龙模样的金子。 五爪金龙上,涌动着能叫人毛骨悚然的阴气。 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果然是将自己的无尽的仇恨全部寄托在了这上面。 第45章 、因果 柔和的、温暖的气息覆了过来。 聂秋侧头一看, 果然是谢慕飘到了他的身边。 他盯着那彰显出帝王气概的五爪金龙,半晌,嗤笑了一声。 果然是这东西。 明明只不过是个死物, 却能叫人搭上百条性命去为它殉葬。 五爪金龙一出现,那些水尸们的反应便更加激烈了,用指甲挠着船身, 在上面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痕迹,浑然不管船头的覃瑢翀了,纷纷朝聂秋的方向涌去。 聂秋霎时间就感觉到阴气上涌, 先前经历过的痛苦和绝望感再次袭来。 分卷(36) 他当机立断, 紧紧握着五爪金龙, 也不顾那上面冻得他感觉四肢百骸都要停滞的寒气,一把将男童抱了起来,转身向船头处跑去,徐阆, 沈初瓶! 因为蛊虫的影响,聂秋现在连自己受没受伤都不清楚, 若是有身怀绝技的沈初瓶在旁协助,他的压力便能减少许多, 而且男童也可以交由徐阆照顾了更何况, 事到如今,兵分两路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待聂秋跑到船头的时候, 徐阆便把男童接了过来。 而沈初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松了口气, 都是皮肉伤。 虽说红鬼基本上包揽了大部分的水尸,但由于徐阆不会武功,又只会驱使一些小鬼, 所以这边相当于只有沈初瓶一人在与水尸群对峙。他们二人俱是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伤口几乎都是在沈初瓶身上,不过,幸好也不是什么重伤。 聂秋问道:谢慕,你需要多久? 我也说不清。 谢慕皱着眉头,唤出一阵风,从聂秋手中取过五爪金龙。他念了一句开天之后,便闭口不言了,只是一手拿着四方开天镜,一手虚拢着那条金龙,盘腿浮于半空中。 既然谢慕已经开始拿阳气净化金龙上的阴气了,聂秋便不好再问下去,只得把红莲两鬼唤来,手持含霜刀与沈初瓶背靠背站着,以免哪里忽然窜出一条漏网之鱼。 大雨滂沱。 雨水逐渐冲散了地面上的血迹,积水晕着一层赭红色被打翻了似的血雾,一圈一圈地轻轻浮动,在急促的脚步声中溅起,随即又被倾盆洒下的雨珠狠狠砸向地面。 又一个水尸倒在地上,刺啦一声化作了一滩水。 渐渐地,雨声、风声、雷声,还有交叠反复的铃音,都叫人感觉厌烦。 谢慕口中的说不清到底是多长时间? 聂秋苦笑一声。 如果早知道会是如此结局,他还不如借着蛊虫的作用,唤出红莲两鬼直接解决湖中的水尸,倒比谢慕的法子来得更痛快、也更安全一些。 先不提他自己,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初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沈初瓶身上受的伤还没来得及包扎,又经过雨水的洗刷、长时间的战斗,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已经使他的身体达到了极限,他如今也就是依靠着以柔克刚的武当秘术才能在骤雨中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取出两条蛊虫之后,是否也会像他这样。 聂秋暗想着,见沈初瓶身子摇摇晃晃的,便上前几步扶住他,劝道:你先歇一会吧。 不必了,聂公子书生模样的侠客艰难地开口回应道,我答应过公子的。 连陆淮燃都还在霞雁城中冒着大雨奔走,我又有什么脸面去享受片刻的安宁? 远在十里外,长相魁梧,留着寸头的纹身大汉打了个喷嚏,将伞撑得低了一些,从怀里摸出一叠保护得严严实实、没有沾上半点水渍的宣纸,轻轻念着上面的名字,说道:这便是最后一家了罢,有些人家早就搬走了,可叫我好找,希望这户人家还在此处 他妥帖地将纸收入怀中,叩响了门环。 打搅了,请问里边住的是谢家的人吗? 喀嚓一声。 谢慕睁眼,神色晦暗不明地看向手中裂开一道缝隙的四方开天镜。 聂秋听了沈初瓶全然是用来逞强的话,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瞥见一只水尸向他们二人扑了过来,便猛地推开了他,反手将含霜砍了过去。 由于失去了触觉,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宛如一具傀儡,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握住刀柄,只能凭着一双眼睛去看。 豆大的雨珠打在刀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仿佛绽成了几瓣睡莲,下一瞬,刀身一转,水珠便被切成了无数段,顺着线条流畅的刀锋滑了下去。 刀光凛冽。 名为含霜的刀,撕裂了面前一层蒙蒙的雨幕,毫不留情地指向敌人的咽喉。 借着刀光、幽幽的鬼火,聂秋在将水尸砍成两段的同时,也看清了那张脸。 水草似的乌黑长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发尾处还淌着水,苍白无血色的皮肤,怎么瞧都不像是人能有的肤色,口中发出的模糊不清的音节,怎么听也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然而,正是这样没有思考能力,只会凭着本能行事的水尸,眼眶里盈的是一层泪光。 是恨,不得不恨,即使是放弃轮回转世,甘愿堕为恶鬼,也要复仇。 麻木又绝望,痛苦不堪,却又希望能够早日解脱。 脖颈被薄如蝉翼的刀锋掠过的时候,头颅便软软地垂了下来,向后仰去,滚落在了地上。 聂秋伸出手拂开那遮掩住面庞的发丝,发现那双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好像倾盆而下的暴雨并不能遮挡住它的视线,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遮挡住它的视线,它只是自顾自地,固执至极地盯着前方,那层雾蒙蒙的水气在眼眶里一转,就混着雨水落了下来。 虚耗说的对,他是理解覃家长老的做法的。 他也清楚这些人没有错,错是错在覃家二当家担着掘湖的差事;错在他心软了,发现是皇陵后没有立即下手;错在那个下人不顾警告,偷偷拿走了匣子;错在混乱之中匣子掉了出来,插销脱落;错在里边装的东西是最能彰显陵墓主人的东西种种巧合,环环相扣。 聂秋本来只是像个外人一般,冷眼旁观此事,并未产生多余的想法。 人命关天。没人该死,也没人不该死。 只是这样的眼神,叫他想起了更年轻时候的自己。 是只剩了仇恨的死水一潭。 聂秋虽然知道它很快又会再生,但还是忍不住用手轻轻将那双眼睛盖上了。 还是再等一等谢慕罢。他想。 沈初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近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覃瑢翀的蛊虫还是很有用的。 可是你已经浑身上下都沾满血污了。沈初瓶想着,然而看见身上是斑斑血迹的男子立于船头,一身素白如雪的衣服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却又说不出口了。 他自己分明是知道的。 聂秋垂着眼睛,雨珠顺着睫毛沉沉地坠下,他无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血,侧过头沈初瓶一开始以为他是在看自己,随即便发现聂秋的视线是越过了他,看向他身后的一片空气。 谢慕?聂秋问道,怎么了? 谢慕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住了方镜上的那道裂痕。他向四周一望,遍地都是正在迅速重铸身体的水尸,红鬼手中的锁链与红缨枪不断挥舞,湖面上绽放着莲鬼的绛紫并蒂莲,沈初瓶累得几乎直不起身,徐阆站在门边,把男童拢在自己的鹤裘里。 聂秋用了覃瑢翀的蛊虫,暂时撑得住,能招出红莲两鬼,但那两头凶鬼明显有些乏力了。 而船舱里的覃瑢翀在发病中睡得昏沉,全然将那副躯壳托付给了其他人。 谢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怎么了?难道这时候要说他失败了吗? 那么他们怎么办,整个霞雁城的百姓怎么办? 所有人,就因为他的软弱,全部都会死在这里。 他虚虚握住那条被风悬在空中的五爪金龙,恨不得直接将其捏碎。 但是谢慕能够碰到的东西也只有四方开天镜了,其他东西都是隔着一层风,不能直接碰到不,不对,还有一样东西,他能够直接触碰。 喂,你出来。谢慕不再犹豫,飘到了徐阆面前,对拢在鹤裘中的男童说道。 男童眨了眨眼,从温暖的鹤裘底下钻了出来,瞧着谢慕。 谢慕向男童伸出了手。 手心向上,是在问他索要东西。 徐阆愣了一下,谢慕,你做什么? 谢慕没有理会徐阆,认真地与男童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对视,一字一顿说道 把你的血给我。 他死时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虽然天生精通此道,却因为早早夭折,死后又不愿去害人,更不愿夺取活人身上的生魂,实力便也止步于此。寻常的鬼魂若是在人间游荡几十年,早就该魂飞魄散了,也就只有他能凭着自己的实力和四方开天镜的庇护勉强维持住灵体。 谢慕明白,凭他现在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净化湖中的阴气的。 只要尝上一口人的鲜血,就再难控制住自己的贪欲,更别说面前这个孩童还是天生极阴体质了。不过,恶念顿生的同时,他的实力也会随之增加。 如果堕入深渊之后才能填平深渊 谢慕想,他愿意堕入深渊。 徐阆吓了一大跳,骂道:你疯了吗! 我拿东西和你换,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给我一些?谢慕继续问道。 男童伸出手,将小小的手掌在谢慕手上挥了挥,当作击掌。 这就是同意了。 徐阆狠狠地敲了敲男童的脑门儿,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谢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男童支吾一声,在徐阆腰间摸出一把朴素无华的匕首,从鞘中拔了出来。 徐阆,我只问你一遍!谢慕的眼中却是蕴藏着比暴雨更加汹涌澎湃的情绪,是笃定,是自信,是傲然,种种复杂的情绪糅合在了一起,他大声问道,你到底信不信我? 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曾替王侯将相定风水,也曾为平民百姓看卦象。 我曾因自己的天赋而自傲,也曾因未逆转天命而痛苦。 我曾被善变的人心所困,因此而早夭,死后虽心怀怨恨,也不曾害过任何一个人。 你信不信我能够做到,压抑住一时的贪欲,不做任何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信不信我能力挽狂澜,给湖底积怨已久的水尸一个交代,给霞雁城一个交代? 半晌,徐阆悠悠吐出一口气,我信。 若是我真成了恶鬼谢慕看着男童腕上不断涌出的鲜血,眸色渐深,他凑了过去,将嘴唇贴在伤口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无需你们动手,我自会动手。 他的喉咙动了动,咽下了血。 第46章 、落定 茫茫雨幕中, 谢慕与徐阆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们看起来似乎是在争执,最后徐阆还是被谢慕说服了,沉着一张脸, 没有再开口。 聂秋隔了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孩童模样的鬼魂将血液吞进了腹中。 随即,鬼魂飘到空中, 一只手捂住了面庞,身子微微蜷缩,好像十分痛苦。他的身上, 浅浅的阳气和翻涌而起的阴气相交织, 极致的阴与极致的阳相互碰撞、交缠, 卷出的气流几乎要将他撕裂,泛着浅光的灵体在雷雨的狂风中摇曳,像蒙上了一层雾霭似的模糊不清。 天旋地转,死亡时的窒息感在此时此刻又重演了一遍。 谢慕感觉自己好像要消散了似的, 恐惧与空虚感油然而生。 然而,比起这个, 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脑海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关于杀戮的念头。 想夺走这船上所有人的生魂。 想杀了那个极阴体质的男童, 借他的身体还阳。 想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中, 想正常地沐浴于阳光下。 谢慕张开嘴巴,无声地嘶吼着, 掐着自己的脖子,逼迫自己咽下这些恶念。 然而, 如同毒蛇一样潜藏了几十年的恶念上涌,瞬息间便缠住了他的心脏,露出尖锐的毒牙, 恶狠狠咬了下去,将名为怨恨的毒液注入其中。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是最懂事、最有出息的那个,不闹不哭,自小就独揽大梁,原本清贫的家境也因他过人的天赋而渐渐变得殷实起来。 他没有向谁求过绕,没有向谁服过软。 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好,无论谁都行,有没有人能救救他?有没有人能帮帮他? 他不能成为被恶念所驱使的恶鬼。 四方开天镜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镜面朝上,映出空中的不安灵魂。 原本漆黑如子夜的镜面,倏忽间有了一道微不可见的光芒。 温温柔柔,不言不语地将这个年轻的天相师拢在了镜中。 谢慕痛苦得连方镜都拿不住,却仍旧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握住悬在空中的五爪金龙。 他不愿放手。 他也不能放手。 他还不能够就此放弃。 在山脚下停留,在灰烬与骨骸之上久久地驻足,长达几十年的等待。 他常怀揣一面方镜,仰面看向沉默不语的天际,又看向冰冷的地面,张了张口,却又发现无人能说话,无人认得他,更无人值得他开口,长期以往,竟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得独自漂泊,孤苦伶仃。 谢慕又慢慢回想起来,回忆的最深处,最叫他觉得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爹娘抹着眼泪将他喜爱的东西全烧了,怀里抱着的约摸是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他说不清当时究竟是什么滋味,千言万语,也只是化作了一句天人永隔。 自此以后,他没有也不敢再去看他们了。 那只他自小喜爱,抱在手里就不肯撒手的老虎布偶 也早就,混着灰烬,渐渐化为了尘土的一部分。 成为了他深刻而孤寂的执念,永远地停在了他的记忆里,镌刻在了灵魂之中。 要是终有一日这些都会化为乌有,那就让今夜成为这个时候吧。 他看见深渊,他堕入深渊,他用身躯填平深渊,抚慰怨气缠身的恶鬼怨灵。 我不渡它,又有谁能渡它? 空气中的雨珠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这船上的其他人与谢慕,就像是不止隔了阳世阴间,还隔了一层又一层的镜面。 镜面中映着扭曲的、自我挣扎的鬼魂,映着蕴育了雷电的漆黑天际,映着逐渐聚拢的水尸群,映出了这一副炼狱似的景象。 天道冷眼旁观。 徐阆招出瑟瑟发抖的鬼守在身边,带着男童往更远处躲了躲。 远远地看着谢慕的模样渐渐化为辨不清人形的青面恶鬼,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聂秋皱着眉头,在另一个方向,同样看着半空中的谢慕。 按理说,但凡换作任何一个道士或是天相师,这时候就该阻止谢慕无异于疯狂的举动了。 要是被恶念所控制,就完完全全的是恶鬼了。 分卷(37) 而我曾经是人,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绝不会变成那样。 但就在不久前,谢慕才对他说过这么一番话。 看徐阆最后的那副样子,约摸也是默许了谢慕的举动。 聂秋想,他便相信谢慕吧。 如此孤注一掷的赌局,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明智的选择。 他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含霜刀,闭着眼睛仰起脸,在雨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的腥气、雨水湿漉漉的气息,阴沉,湿润,又压抑。 水尸聚拢的细细簌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意识松动了一瞬,莲鬼便回到了铜铃中。 他现在也仅仅能催动红鬼了。 聂秋睁开眼睛,问了句:沈初瓶,你还能坚持多久? 沈初瓶沾了血的铁爪按在栏杆上,他痛苦而疲倦地沉沉呼吸着,听了聂秋的话后,很是艰难地直起了身子,聂公子能坚持多久,我便能坚持多久。 好。他没有再说那些劝解的话,沈初瓶是不会听的。 谢慕是如此厌恶又恐惧自己的失控。他却甘愿选择堕落的这条路,相信了自己的意志,也相信这舫船上的每一个人,相信他们能够理解自己的行为,不会阻止自己。 而他们在一开始就将信任托付给了谢慕。 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选择的呢? 相信这个孤独又坚韧的灵魂吧,相信他能够坚守本心,不被怨气侵蚀。 谢慕需要时间。聂秋的指腹一寸寸地抚过刀身,将上面的水迹抹去,我已经感觉到了身体正像风化的岩石一样逐渐消解我说不上我能坚持多久,或许下一刻就会失去意识,然而,现在也只能这样盲目又愚蠢地迎刃而上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踏步前行,手臂挥动含霜刀,将刀刃斩向面前的水尸。 沈初瓶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也一言不发地迎了上去。 刀光凛冽,猎猎风响刺破了沉重浑浊的雨水,铮地一声响,面前的水尸便被斩成了两段,在顷刻间化作水珠,和地面上的积水混作一处,看不出模样来。漆黑坚硬的铁爪探入水尸的胸口,一抓,一撕,又一个水尸倒了下去。 聂秋动了动手指,忽而感觉到一两滴冷得彻骨的水珠溅在了脸上。 水尸是冷的,它们的眼泪约摸也是刺骨的。 聂秋抬起手抹去脸颊上缓缓流下的水珠。 他已经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温度了,也就是说蛊虫的效力越来越消退,逐渐归于虚无。 身体沉甸甸的,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牵动身上那些多而密的伤口。 雨渐渐大了,自云中落下的水珠仿佛串成了一线,线的尽头是迷雾中的霞雁城。 雨水漫过他眉睫,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掩住了那双眼睛的视线所至。 沈初瓶?聂秋唤道,声音在风雨中愈显飘摇。 无人回应。 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忽有一声镜碎,跌跌撞撞地扫开了雨幕。 豆大的雨滴仿佛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就为了让他听清这声脆响,紧接着便又倾盆而下。 是黎明破晓时天边才有的光芒,柔和又明亮,从那面小小的方镜中透出,驱散了夜晚的寒凉刺骨,驱散了水尸身上浓重难化的怨气,驱散了心中的阴霾,化为一道清越的鸟鸣,遮天蔽日的巨大双翅一展便凭借飓风飞上了云霄。 聂秋眯着眼睛看了看,沈初瓶半倚在栏杆上,不知死活;男童躲进了船舱中,只露出一只眼睛从缝隙中往外看;徐阆站在门前,神情晦涩;而谢慕谢慕已经不成人形,尖锐的指甲向外翻出,身上的衣物被撕扯成了一道道布条,浑身泛着浅光,额上有角,口中的獠牙露在唇外,锋利而坚硬,一双凸出的圆眼和红鬼没什么区别。不过,叫人安心的是那双眼中全无汹涌澎湃的复杂情感,只剩清清明明的一轮朗月。 青气如云,沐光而生。 他掌心向外,五指虚虚抓住空中的五爪金龙。 以聂秋肉眼可见的速度,那上面如湿泥一般黏稠污秽的阴气被一层层地剥去,清清楚楚地显出金子特有的鲜亮光芒,仿佛是一道晨曦,撕裂了暗沉的天色,在雨幕中不声不响地闪烁着柔光,将所有人的视线引了过去。 猖狂生长的獠牙在唇上微微一扫,恶鬼张开口,念出几个字。 尘埃落定了。 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极不明显的声音响起,随即又被雨声淹没。 水尸的身体就像被火焰灼烧似的,渐渐地化了,面上的五官全部融在了一起,瞬息间便与身子黏成了一团,辨不清形状,缓慢地沉了下去。 整个归莲舫上的水尸都重新化为了水,向下低伏,最终只剩下了一张张嘴,开开合合。 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 谢小天相师,多谢了。 那张狰狞的面孔上,眉峰动了动,最终还是舒展开来。 举手之劳。谢慕张开双臂,弯着身子,拱手轻轻说道,黄泉路远,慢走。 面目凶恶的鬼魂做出这种动作,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他眼中盈盈所承载的千万山水,带着几十年的沉重记忆,全都落了出来。 谢慕维持着那个姿势悬在空中,久久没有抬头。 直至水尸全部化为了积水,纷纷散去,他才抬起了那张遍布血泪的脸,仰面望向落雨纷纷的天际,仿佛望向了另一个世界,喃喃自语道:待这场雨后,就该天明了。 下了整宿的暴雨,也该随着雷鸣声一同远去了。 聂秋按住腹部的伤口,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试了试沈初瓶的脉搏,虽然跳动不明显,好歹还是有一些起伏的,约摸是昏了过去,也幸好有船舱内的男童和覃瑢翀吸引水尸们的注意力,它们无暇顾及沈初瓶,便叫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一泄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就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脖颈后的蛊虫突突地跳动,将皮肉撑起又落下。 这蛊虫瞒过了他的身体,让它以为四肢百骸都已经枯竭 这么一段时间里,聂秋的身体根本没有自愈。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召回红鬼,将两根手指伸入后颈处的伤口中,硬生生把那两条蛊虫从血肉里挖了出来。 随即,聂秋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徐阆,展颜说道:师父,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徐阆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他这个不省心的弟子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含霜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连同它的主人一同躺在了血泊凝结的积水之中。 聂秋陷入了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雨后天晴。 第47章 、远游 烛火摇曳。 低垂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片刻后才从昏沉的梦境中挣脱,极为缓慢地睁开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甜气息,聂秋侧过头看了看, 一旁的地上放了一个盆子,里面的白帕子连同水都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身上虽然不像之前那般疼痛难忍,行动却还是不能像往常一样自如。 聂秋抬了抬手臂, 顿时便感觉到了一股刺痛。 正想着,徐阆推门而入,见聂秋已经睁着眼, 便捏着手里的药膏问道:醒了? 聂秋张口, 声音是意料之中的低沉暗哑:师父, 其他人呢? 徐阆回身把门关上,将蜡烛吹灭了,把窗户啪地一声推开。 蒙着一层雾的阳光顿时照进了屋中,窗外显出了一点亮色, 大概是破晓之际。 你都睡了一天两夜了。徐阆拉出一根板凳坐着,说道, 我们回到岸上之后那个留着寸头的壮汉好像是叫陆淮燃?总之他就在岸边接应。回到覃府之后,没过多久, 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 覃瑢翀染上的病便退了,又过了半天时间, 他就醒了;沈初瓶伤得重,虽然捡回了一条命, 但现在还躺在床上睡着;那小孩儿现在正被覃府好吃好喝地供着;谢慕,谢慕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舫船一靠岸他就消失了。 他顿了顿, 才又说道:覃瑢翀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说,我说的先等你醒了再解决。 聂秋想了片刻,用手肘将身子撑起,我现在就能去见他。 我说徒弟啊,你还是等伤好了再说吧。徐阆把那瓶药膏放在桌上,虽然覃家的郎中来为你看过了伤,再加上有覃瑢翀的药蛊,你的伤势虽没那天晚上重,但离痊愈还差得远。 不过是小伤罢了。聂秋轻飘飘说了一句,便小心地翻身起床,免得又拉大了伤口。 徐阆叹了一声,上前扶了扶他,不知道是该说你倔,还是该说你能忍。 聂秋摆摆手,避开了徐阆的搀扶,他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还轮不到徐阆这种老者来帮忙。 于是徐阆就只好从一边抓起几件衣服放在了床边。 覃家准备得确实周到,备好的衣物和他之前的那件一样都是白色,布料却要贵得多,上面所绣的花纹也是繁复华丽至极,且不显得庸俗。衣物上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剔透晶莹的玉佩,雕成了螭虎的模样,却不是覃瑢翀那块螭虎衔莲玉佩,想来该是他找的同样款式的。 他是在世间行走的侠客,又不是不染风尘的世家子弟,何须这么贵又繁重的衣物? 聂秋在心中想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把身上的薄薄单衣褪了下去。 他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细布,将底下密布的伤口给遮得严严实实,但当他转过身去拿放在床上的衣物时,站在他背后的徐阆就能清楚地看见脊背上露出的那一道细长的印子。 那印子只露出了一小截,其余的全隐在了细布和长发之下。 但是徐阆在郎中为聂秋换药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它的面目。 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杀意。从左肩斜斜地砍下去,几乎划过了整个背部,让人能够想象那伤口被留下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的样子,最后堪堪停在了右侧腰际,好像就差一点就能够把整个背部都削下来,劈开血肉骨骸,将人砍成两段。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时留下的伤口,皮肉虽然是愈合了,但那道深而长的印子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那道伤疤永远没办法消失了。 他这个皮囊极好的徒弟,看着温润又沉稳,笑起来是极为收敛的,摆的架子也是世家豪门才能有的端庄矜持,好像不染纤尘的谪仙,一副没受过什么苦的样子然而,背上的那细长的伤痕,却是狰狞至极,似乎本来不该属于他,却硬生生印在了他的身上。 流畅的肌理随着呼吸微微鼓动时,那上面的狰狞伤痕便蛇一样动了起来。 徐阆动了动嘴唇,秉着不要多管闲事的想法,还是没有问出口。 聂秋牵起衣服,整了整皱褶,拢紧衣襟,伤痕很快便被遮了去。他穿好几层衣物,将手腕上的铜铃红绳紧了紧,然后是放在不远处的含霜刀,他原本放在怀中的十八枚石子最后,他又念着不好拂了覃瑢翀的面子,还是将螭虎玉佩系在了腰间。 走吧。他说。 徐阆无声点头,领着聂秋出了门。 几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之后,覃瑢翀执掌了覃家,遣散了家中仅存的血脉,大概也是在那之后,他也将原本占地极广的覃府分了大部分出去,只留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座府邸,然而,也就是剩下了这么一小部分,却还是比霞雁城绝大部分的住所要繁华得多了。 府邸中央还有一个偌大的水池,里面种着枝叶相连的莲花,叶柄细长挺直,因为还没到开花的季节,便都将脸颊埋在了浅粉色的花瓣中,不肯轻易出来见人。 在府邸之中种满了莲花,腰间挂的是螭虎衔莲玉佩,拿的是描绘了莲花的折扇,舫船是以莲花为原型所制,取名为归莲舫 这覃瑢翀,倒是真心喜爱莲花。 穿过几条回廊之后,聂秋就跟着徐阆来到了覃瑢翀的书房前。 陆淮燃站在门口,见他们二人过来后,便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覃公子已经等候多时。 他敲了敲门,没过多久,覃瑢翀就从里把门打开了。 覃瑢翀的面色虽然还不是很好,透着点苍白,精神却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要好得多,容光焕发,倒像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他笑了笑,摆手将聂秋和徐阆二人迎了进来。 一阵寒暄后,聂秋问道:我听师父说覃公子有什么要事相商? 嗯,我需要再见一次谢慕。覃瑢翀顿了顿,我听徐道长说他一下船就不见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我又不能贸然请那些能通灵的人去寻 他是顾忌了谢慕,怕他因此而恼怒。 公子找他是有什么事要解决吗?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前些日子我在覃府中仔细找了几遍,从二当家原来住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暗格,里面放着几十年前的账簿,虽然已经破旧不堪,却好歹还能看清那上面的字。我发现二当家回来之后的那几个月中拨了近百笔巨额出去,有的是拿的自己的私房钱,有的是拿的覃家拿来备用的家底。我让陆淮燃顺着查了下去,发现那些钱是拨给了当时在凌烟湖因故去世的人的家中。 陆淮燃适时递了一叠宣纸过来,聂秋接过翻了翻,上面满满当当地记了名字和住所。 既然知道了位置,就好办得多了。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都换了住所,还有一些人已经离开了霞雁城。陆淮燃挨家挨户地寻了过去,又根据他们家里的情况给了些银两,又或者是替他们寻了份差事家里失去了顶梁柱,花光了银两后,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过的。覃瑢翀一叹,最后便是谢家。谢家原本是靠近了凌烟湖而居,后来,大概是因为不想触景生情吧,他们就换了好几处住所,最后定居在了离城门很近的地方。 我想,谢慕或许会想知道这些。他说道。 聂秋沉默片刻,问道:谢家现在如何? 陆淮燃答:谢父过世已久,谢母颐养天年,儿孙绕膝。 这样的答案,到底是会叫谢慕安心,还是又一次残忍地撕裂他的伤口? 毕竟,谢家再如何人丁兴旺,儿孙满堂,也与谢慕没什么关系了。 黄泉路远,他如今也只能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好。聂秋还是应了下来,我会告诉他的,至于他肯不肯接受这份好意,我不能保证。 分卷(38) 只要他能知道就好。这已经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希望这多少能完成他的夙愿。 覃瑢翀撩袍起身,拱手向聂秋和徐阆二人鞠躬道谢。霞雁城,多亏了你们才得以恢复安宁。 聂秋抖开袖口,伸出手虚虚托住他的双臂,说道:我也并未做什么。 徐阆在一旁没什么形象可言地剔了剔牙,感谢的话不必多说了。往后的日子,霞雁城该如何就如何,而覃家,也全看你了。 我吩咐好后事,就要离开霞雁城了。覃瑢翀直起身子,侧头浅浅地笑道,我要去的地方离皇城很近,听闻聂公子也要去皇城,想必不久后我们还能再见。 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如果你想要我这条命,我也只能在那之后再给你了。 聂秋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那日下午覃瑢翀对他说的话。 他大概,是终于挣脱了霞雁城无形的束缚,要去见想见的人了。 念及此处,聂秋也笑了笑,定会相见的。 对了,聂公子往后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这是子母蛊中的母蛊,名为羽化蛊,只需要净水就能活,要是沾了血,连带着子蛊也会产生反应。覃瑢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郑重其事地放在聂秋的掌心中,聂公子如果需要帮助,就尽管告诉我,覃家将永远是你的后盾。 这便是他毫无防备的赤诚誓言了。 聂秋接过那个通体浅白的小匣子,说道:我记住了。 无需多言,他就这样接下了覃瑢翀的好意。 覃瑢翀身后尚有整个覃家,有霞雁城,而他的身后什么也没有。 聂秋心想到,他只是在单方面地为自己积攒底牌而已。 要是有一天和朝廷决裂,和聂家决裂,他至少还有一隅去处,好过漂泊流亡。 怀揣着心事,聂秋就这样与徐阆踏出了覃府的大门。 师父,你卜卦一术比我精通了许多,为何要等我醒了再去找覃瑢翀? 徐阆摸了摸下巴,笑得奸诈,谢慕不是说我尽多管闲事么,那我就少管这些,叫你们这些年轻一辈的去掺和,我在一旁守着就好小毛头,还舍不得走吗? 一个身着华丽衣裳的男童就这样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他的身上脸上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有些红润的脸蛋,倒是很像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又秀气又矜持要是忽略了他手中抱着的一堆吃食不计的话。 你要带上他么?聂秋问道。 非也。徐阆摆了摆手,我很快也要走了,他的去处确实是成了问题,但覃家是没办法留住他的,覃家是修的炼蛊一术,而他,你也听过了谢慕的话,他该去学遣鬼一术。 徒弟,你心里头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该说是徐阆看得透彻,还是该说卜卦一术果真是逆天而为? 聂秋吐出一口气,拍拍男童柔软的发顶。 他确实是已经想好了这个有着极阴体质的男童的去处。 封雪山脉,步家。 第48章 、辞行 虽说覃瑢翀托了聂秋去寻不知所踪的谢慕, 实际上根本不需要算谢慕的位置,只需要略略一猜,就能知道他去哪里了。 徐阆说船一靠岸谢慕就消失了, 但是,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凌烟湖呢? 他的骨骸埋在凌烟湖旁不远处的山脚下,他所残留的纠葛怨念曾在湖底滞留, 他或喜或悲,或哀或怒,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在这剩下的时光里, 都永远地停在了他所深爱的城, 所难以忘怀的湖中。湖水泱泱,微风拂过,便吹动千万条柳枝。 柳条低垂,翠绿的浅褐的轻轻扫过湖面, 带起一圈圈的涟漪。 而谢慕的身形就隐在那繁枝茂叶之间,他虽然没有显出身形, 聂秋却能感觉到。 见他一声不吭,聂秋沉吟片刻, 轻轻唤道:谢慕, 我知道你在这里。 半晌,相貌丑陋怪异的恶鬼慢慢将自己的身形显了出来。 他没有看聂秋或是男童一眼, 目光低垂,一双鼓起的虎眼死死地盯着碧波万顷的凌烟湖, 像是要将它印在脑海中似的。 你来这里是想要为我送别吗? 不,我来是向你转达覃瑢翀的话。 聂秋尽量放慢了语速,将谢家的情况告诉了谢慕。 谢慕听罢, 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时间耳畔只有微风轻拂而过的沙沙声。 他忽然问道:怎么只见你们两个,徐阆呢? 师父说他还有事,先走一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何处。 算了,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谢慕喟叹一声,伸出手,用尖锐的爪子隔空点了点面前的湖水,说道,那之后,覃瑢翀便下令封锁了凌烟湖,也没说多久解封,大概是想要确定怨气散尽,再做打算但我见百姓们似乎已经有了不满和怀疑。他大可放心,所有人都已经随着暴雨雷鸣的远去而离开了,我能够保证。 他们困在这里太久,早就该放下执念安心转世了。他终于移开了视线,看向了聂秋,我就不去见他了。你告诉他,湖底的尸骸,他得在十天之内全部打捞起来,入土立冢。 谢慕又转过头瞧了一眼男童,小小的稚童正踮着脚尖去拉树上垂下的柳枝,整个人都被笼在了一片生机盎然的颜色中。 徐阆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把他交给了你吗? 聂秋缓了神色,说道:不,我和师父商量过了,准备将他带去步家。 谢慕想了想,步家,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他没有问早已衰落荒芜的步家为何还有剩下的人,就像他一直没有问步尘容是什么人。 我当时答应过你,要拿东西换你的血。谢慕伸手拨了拨柳枝,微风带着柳条晃动,在男童稚嫩的脸上扫了两下,惹得他眯起了眼睛,打了一个喷嚏,我既然答应了你,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你过来。 男童乖乖依言上前,眼巴巴地望着谢慕。 接好,小心别摔了。谢慕倏忽间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面方镜,抛了下来。 动作虽然没什么客气可言,但柔和的风却在瞬间聚了过来,托住了那面四方开天镜,缓缓地下落,最后稳稳地躺在了男童的手心中。 四方开天镜刚和男童的手掌接触,漆黑的镜面中便有数道流星般的耀眼光芒划过,忽而聚拢,忽而散开,星星点点的白光之中,显出一座云山雾绕的巍峨山峰,下一刻又崩裂散开,化为几只通体雪白的仙鹤,飞往向内凸出的四方神兽,最后在镜沿处渐渐隐没了。 谢慕也有些惊讶,它喜欢你。 方镜表现出来的这副反应,与其说是喜欢或是认可,倒不如说更像物归原主一般。 男童扯着袖口,丝毫不顾及那顺滑细腻的贵重布料,擦去了镜面的几点尘埃,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他抬起头看着谢慕,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是咿咿呀呀地叫着,见谢慕和聂秋果真听不懂,便罢休了。谢慕仰起脸,颇有些埋怨地说道:没想到徐阆竟然都不来同我告别。 告别,交代后事,他的意思很明显了。 你现在就要离开了吗? 不然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霞雁城的热闹繁华,这里面的人和事,都和我无关了。恶鬼从枝桠间一跃而下,掀起的劲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我已经看够了,就该离开了。 落叶纷纷扬扬,在空中飞舞,最后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平静的湖面上。 聂秋忍不住问道:你不回一趟家里吗? 家?他笑了笑,指向与城门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的家原来在那里,早就没了。 谢慕是不会领这个情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要回去看一看的想法。 他的爹娘如何,他的胞弟如何,谢家的子孙后代如何,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连家里人的长相都记不清,只隐约记得院子里埋的那坛酒,记得他最喜欢的东西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记得那时候爹娘为他送别时落下的眼泪。 已经足够了。 但是,谢慕想,实际上他还是有一点私心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谢家搬到了何处,即使无意知晓,微风也会将讯息带到他的耳畔。 谢慕抿了抿嘴唇,开口说道:其实我昨天就去过了。 舫船靠岸后,他就离开了凌烟湖,窝在了山脚下,一寸寸地抚摸着土地,能够感觉到地底埋藏的是他的头骨,是人的头骨,拥有人的形状,而不是恶鬼的。 于是谢慕焦躁不安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从几十年前算错卦而因此丧身之后,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他其实怕得很,怕自己没能成功,怕自己连累了船上的所有人,怕这个承载了他全部时光与回忆的霞雁城毁于一旦。 幸好他成功了,幸好他还是清醒的。 幸好他还算得上是一个人。 谢慕坐在山脚下,背靠着一棵柳树,轻轻阖上了眼睛。 狂风暴雨中,他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做了个难得的梦。 是梦还是回忆,谢慕是记不清了,也想不起来梦的内容,只是有一股强烈的情感油然而生,促使着他迈开脚步,踏过山山水水,一步一步地走向城门,走向他没去过的那个谢家。 谢慕在谢家的附近徘徊,等上了一天,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谢家才没了人的气息。 他没有说错,他确实是没有回去看一看的想法。 他只是趁着所有人都不在家里的时候,挖出了树下的那坛子酒。 虽然换了住所,但是埋酒的地方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若是此时有人看见这副场景,定会吓得说不出话:枝头繁花下,一根生锈的铁锹正慢条斯理地挖着,把土一铲铲地挖出来,堆在一旁,最后露出了里面埋藏的酒坛。 谢慕去了一趟谢家,谁也没见,只拿走了一坛酒。 他不是以谢慕的身份回去的,而是打着偷酒贼这样卑劣的名号回去的。 这偷酒贼很是嚣张,将土铲出来之后又不填回去,就明明白白地将那个洞露了出来。 谢家的人如果记得起他便记得起,记不起他便记不起,如此而已。 然后,他倚在凌烟湖旁的柳树上,翘着腿,仰头痛饮,酒水从他身上穿过,溅在了柳枝树叶间,将地面濡湿,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香。 谢慕眯起眼睛,好像自己真的醉了似的,看见湖面上雾气弥漫 迷雾中央,一个稳重成熟的孩童挽着一对男女的手臂,怀中抱了一只老虎布偶。 他伸手将酒坛扔进湖中,扑通一声,幻影烟消云散。 这就够了。 谢慕想,他没有其他的执念了。 聂秋问道:你不是想向覃家复仇,让覃瑢翀自食其果吗? 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恨意,不是假的。 覃家?谢慕嗤笑了一声,覃家也就剩覃瑢翀了吧。我承认,时至今日,我仍然厌恶覃家,厌恶覃瑢翀,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要是他死了,霞雁城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 天高皇帝远,这霞雁城的官员,个个尸位素餐。 况且 我已经算过,他的执念,早就没办法实现了。他垂下眼睛,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活着,对他而言才是最大的折磨。 说罢,谢慕舒展了浑身的筋骨,不再絮絮叨叨地与他们闲谈。 他只是斜斜地、漫不经心地看了聂秋和男童一眼,道了一句我走了。 年轻的天相师转过身去,背对着滚滚红尘,天下众生,毫无留恋地踏出了第一步。 紧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步伐至始至终没有停下来,只是自顾自地走着,直至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大风渐起,吹飞一地的落叶,也终于将谢慕的背影吹散了。 他走了。 一次也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就这样孤零零地踏上了黄泉路。 无声无息地消失,除了伴随着风旋转的落叶,其余的存在全部都被抹去,好像他从未踏足过这世间,只是偶然经过,所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如今看完了,便也要离开了。 风渐渐地停了。 湖边,只剩下了聂秋和男童,还有一地的落叶。 作者有话要说:  长长的霞雁城支线告一段落,主线也渐渐浮出水面啦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谢小天相师呢~ 第49章 、邀约 春寒料峭, 乍暖还寒。 霞雁城四季如春,今年的春分却比往年要晚上许多,虽然大多时候都阳光明媚, 有时却会忽然刮起一阵剧烈肆意的寒风,但也不似冬日里那般剜心刺骨。 聂秋倚在窗边,懒洋洋地垂眼看向窗外的景色。 他醒后不久就回了客栈, 覃瑢翀还派遣了几个小厮给他送了些药膏暖汤,衣物配饰,数不胜数, 可谓是面面俱到可惜他不久后就要回皇城了, 这些繁重的东西反而成了负担, 于是他只收下了前者,后者全部推拒了。 这些天里,他再也没见到过徐阆。 那个奇奇怪怪的老道士,在一个匪夷所思的时间出现, 又悄然离场。 他就像一个游离在故事外的旁观者,看了, 过了,就又走了, 换了下一家的故事去瞧。 至于男童, 聂秋本来想亲自送他去封雪山脉的。 他书了一封信,交由步尘容之前派来的生鬼, 让它将信带往隐在阵法下的步家宅邸,对于鬼魂来说, 千里之外不过须臾,所以聂秋没有等多久,步尘容的回信就来了。 封口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聂秋亲启四个字。 拆开信后, 映入眼帘的先是第一行的我知晓了; 视线下移,然后便是无需你亲自送来,让他自己过来就好,我会叫生鬼在一旁帮衬; 最后一句写着如果你要来封雪山脉,返程的时间便耽搁了。 聂秋原本就有些忧虑自己能否及时回到皇城,既然步尘容体谅他的难处,他便不推辞了。 让他更加在意的一点是:步尘容比他想象中更加信任生鬼。 分卷(39) 按理说,经历过百鬼反噬一事后的她,在那之后就该将厉鬼视作会咬人的恶犬而她确实是这样做了,她将锁链结结实实地拴好,免得那些厉鬼会趁机反咬一口。 难道说这个生鬼有哪里与其他鬼魂不同吗? 聂秋沉吟片刻,没有再回信,而是转头看向在一旁安安静静等他开口的生鬼。 交给你了,这一路上一定要护好他。 温婉的女子抿唇笑了笑,奴家定不会辜负公子之托。 聂秋点头,状似无意地晃了晃袖中的铜铃,铃音收拢,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步摇轻轻晃动,绣着牡丹和孔雀图样的华美衣裳温顺地垂在地上,生鬼垂着眼睛,恭恭敬敬地将双手交叠在身前,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脖子上干干净净。 果然,生鬼的身上是没有锁链的,甚至没有一丝让聂秋熟悉的阴冷气息。 它与步家根本没有立契。 聂秋心中暗暗想着,却没有问出口,毕竟步尘容都信任它,那便容不得旁人指摘了。 他不动声色地算了一卦,见男童此去步家的路途顺利,这才放下了心。 不过,他还是将这个年纪不大的稚童送到了城门才离开。 你自己去封雪山脉,会不会害怕?聂秋看向牵着他手指的男童,侧头问道。 男童另一只手里抱着塞满了吃食的行囊,听见问话,转过头来瞧了身边的人一眼,又看了看女子模样的鬼魂,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视线所及处已经能够见到城门了。 聂秋松开手,让他自己一步步地走过去,走出霞雁城,走向封雪山脉。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霞雁城中不知名的遗孤,而是赫赫有名的步家天相师。 聂秋看不见这个孩童的未来,却暗自揣测这或许已经是他能够选择的最好道路。 正午的时候太阳正烈,今日却有和煦的暖风,吹散了那丝丝炎热。 生鬼盈盈一拜,旋身附在了男童怀中的四方开天镜上。 明眸皓齿的稚童眯着眼睛露出一个腼腆又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他的身影像只活泼的燕子,带着丝毫不畏惧未来的勇气与懵懂,头也不回地,直直地飞向了远方,融入了春日暖阳的浅橙光芒中。 回忆收束。 聂秋收回视线,看着平放在桌面上的那封白底黑字的信,揉了揉额角。 临到要走的那时候,如果他也能够像那个男童一般不畏惧命运地离开,那就好了。 先有朝廷中看他不顺眼的太子殿下,再有聂家,或许还有贾家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而他即使重活了一回,却依旧没有选择,明知山有虎,却偏偏要向虎山行。 不过,他也手握一些底牌,处境也不似那时候那样困厄。 也只有这个能叫他感到宽慰了。 聂秋将手指轻点在信纸上,悠悠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方岐生何时才能回来,又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他留在这霞雁城已经整整三天了,今天是第四天,再拖下去聂迟估计就要亲自来绑人了。 聂秋起身草略地收拾了一番行囊,将含霜刀拴在腰间,垂下袖口遮住手腕上的铜铃,最后站在桌前,慢慢折好信纸,将它妥帖地收了起来。 如果方岐生是从玄武门回来,那就是走的西边的城门,正巧东西两边的城门都有驿站,当初他们入霞雁城的时候是走的东边的城门,如今要离开了,聂秋便去西边的城门相候,若是方岐生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霞雁城,那便是好事一桩,如果赶不到,聂秋就只好先行离开,让客栈的小厮带话给他了。 聂秋想清楚之后,便下了楼,知会了小厮一声,退了房就离开了。 马蹄声清脆,踏过了春日的微风。 面容俊俏的白衣男子脊梁挺直地端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看向城门外,视线所及是一片茫茫的大漠,寸草不生,只剩下沉郁的深金色,是沙石泥土所堆积而成的荒地。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随着夜幕的低垂而渐渐不知所踪,而他依旧看着远处,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摇着蒲扇的老人倚在城门下的大树旁乘凉,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面前那青年却只是松松地握着缰绳,眉宇间并未流露出一丝焦躁不安。 老人心下觉得好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多看了几眼。 远处的大漠中,枯黄的颜色之上是一片由浅至深的天际。 不知从何处忽而传来两三声鹰鸣,划破了长空。 金色与浅蓝色交汇处的那白蒙蒙的一线中,出现了小小的黑点。 他眯着眼睛瞧了半天都没看出来是什么名堂,只勉强看清楚好像是个人坐在马背上。 振翅声撕裂了倒悬而起的罡风,宽大的羽翼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一只白头黑羽鹰逐渐出现在了视线中,清越的鸣叫声惊得马匹骚动起来。 盘旋于长空,居高临下,天地不过咫尺方寸间。 阵阵鸟鸣马嘶声中,身着藏青色侠客装的男子策马而来,不消片刻便奔赴至城门口。 白衣男子浅笑着瞧他,并未多语,牵过缰绳,将马匹引向城内。 你要是急着要走,大可提前离开。 交谈声远远地传来,又被缠绵的风声一搅,变得轻柔易碎起来。 我不过一试罢了。若你能赶到,那便好,若是来不及,我也就不等了。 聂秋找了条去东门的近道,幸好天色渐晚,路上的行人不多,他们这一路倒走得很顺当。 我想着,既然你执意要来送我,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方岐生闻言,将指节抵在唇下,意味不明地露出了一点笑意,却没有接着聂秋的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问道:先不提我,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聂秋思忖片刻,把那一夜暴雨中的惊险和方岐生略略讲了一遍。 方岐生听罢,面色如常道:我安排了人在附近候着,即使湖内的水尸挣脱,也不会使霞雁城覆灭,顶多会使附近的百姓受难。 这一点聂秋倒是没有想到。不过,转念又一想,方岐生在留在霞雁城内的那些天都去了玄武门分支,分出一点精力去注意凌烟湖水尸这件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况且,若是霞雁城真的覆灭,对玄武门造成的损失也并不小。 刚想到此处,方岐生就忽然开口打断了聂秋的思路。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人,一双眼睛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好似隐于乌云后的星辰,忽明忽暗,聂秋,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聂秋看着方岐生的眼睛,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一时间,狭窄的道路上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回响。 我暗示得那么明显,你不要告诉我你到现在都还没有看出来半点端倪。 然后方岐生就看见聂秋摇了摇头,唇边的浅笑中半是释然半是无奈。 你不叫方晟生。聂秋缓缓将方岐生已经算不上是秘密的秘密说了出来,你叫方岐生,年仅十八岁就登上了魔教教主的位子;而你的师弟黄盛,他在江湖中凶名赫赫,正道里的人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却都听过他衔环豹的名号;你的师叔,岁阴阔斧安丕才,是青龙门门主;你的师父是上任魔教教主常锦煜 我还有什么没说到吗?聂秋添了一句。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我身份的? 如果我说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你会信吗? 方岐生知道聂秋应该早就看出自己的身份了,却没想到他从他们打的第一个照面起就认出了自己。 因为聂秋对他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对恶名远扬的魔教教主该有的态度。 聂秋这么一番话,将方岐生之前想说的话都推翻了。 不过,惊讶归惊讶,他却没有丝毫的惊慌。 我要对你说的话是 城门近在咫尺,方岐生勒住了马匹,深深地凝望着同样停下来的聂秋。 聂秋,你愿不愿意加入魔教? 这下轮到聂秋惊讶了。 他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连带着肩膀都随着这股突如其来的笑意抖了抖。 迎着方岐生疑惑的视线,聂秋好不容易敛了笑,正色道:方岐生,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是商贾世家聂家的养子,是沉云阁裂云刀常灯的弟子。 他上一世是正道表率,身负渡世济人的使命。 不仅如此,他还被世人称作聂祭司。 方岐生依凭魔教的人脉,虽然能够知晓聂家和沉云阁这两层身份,却肯定是不知道他壳子里正道表率的身份,也不知道还没有昭告天下的祭司身份。 虽然方岐生不明白邀请他加入魔教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但聂秋却是知道的。 昔日的正道表率被自己的死对头魔教教主邀请加入魔教 世上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了。 即使聂秋答应,朝廷那边也不会放人,他们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大祭司跑去当个魔教弟子。 几日后的祭天大典,圣上交给我来举行。聂秋诚恳地说道,方岐生,我是大祭司。 方岐生难得沉默了许久,大概是确实没想到他会和朝廷扯上关系。 晚风沉沉,远处城门边的侍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最后,年轻的魔教教主也笑了笑,抬起头看着聂秋,神色却变了。 聂秋,你不会以为你还有得选吧? 你知晓了我这么多事情,又身兼大祭司的身份,不会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吧? 聂秋也不生气,迎着方岐生的视线,笑盈盈说道:我得考虑一下。 如今的魔教,还剩一个右护法的位子。祭天大典后,我便亲自来皇城请人了。 方岐生语气平和,好像他说的不是什么要紧的话,话语中潜藏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你别想着逃,逃也逃不掉,就扔了大祭司的位子,安安心心来魔教做个护法吧。 聂秋想,他也没想逃。 他估摸着时辰,说道:我得走了。 聂秋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剑穗,是深绿色的流苏,墨黑的珠子,刚好与池莲剑相衬。他将这几天抽空做好的剑穗递给方岐生,却未料到他竟然不接。 等我到了皇城,你再给也不迟。 这话是在说他们肯定会在皇城相见了,毕竟聂秋也不是那种反悔之人。 聂秋想了想,也不扭捏,收回了剑穗,抱拳说道:再会。 方岐生亦是笑着回礼,不送。 前路似乎并不漫长,遥远的未来也不如想象中那般令人畏惧。 皇城,聂家,他曾经的归宿,如今的梦魇,正静静地候在那里,就等他前来。 夜幕终究笼了下来,鲜红的残阳渐渐褪去,却有星星点点的光悬在空中,又有明月照亮了坎坷前路,叫人不惧黑夜的未知与冗长。 话说到这里,便已经足够了。 双腿一夹马肚,在落日余晖中,白衣男子策马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滴,文案剧情上线 第50章 、皇城 皇城脚下有条山脉, 绵延不绝,宛如盘踞的巨龙,若是待下过一场雨后再看, 雾气弥漫,看山像云,又恰似一个仙人懒洋洋地卧在云端假寐。而群山之间最巍峨耸立的当属濉峰, 赫赫有名的望山客栈就是因为正对着濉峰,由此得名望山。 上回来时聂秋在屋檐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已经将山间美景尽数刻入了脑海中。 约摸二十天后, 他又回到了这个最开始的地方。 实际上, 望山客栈虽然是建在了皇城脚下, 离聂家却不远,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到了。 如果让聂迟知道聂秋早就在望山客栈落脚,却特地绕了远路去西北,估计少不了他一顿恨铁不成钢的数落。 不过聂秋压根也没想让聂迟知道这件事。 四公子回来了! 守门的门房眼尖, 一见到聂秋的身影,便马上叫侍卫进去传话给了聂迟, 又招呼了几个下人将马匹牵走,把行囊拿去整理了。 年过半百的总管迎出门来, 苦着脸说道:四公子, 你可算回来了! 聂秋应了一声,翻身下马, 随他一同进了聂家。 父亲现在怎么样? 总管听出他言外之意,长叹一口气, 公子你不回信,老爷急得很,差点就带人去寻了。 果然是聂迟的作风。 估计现在皇帝那边还不知道他之前不在皇城, 以聂迟的一贯做法,他肯定是把事情压了下来,就等着聂秋一回来,赶紧去皇宫面圣,这样他也不必受皇帝的责难了。 但是,聂迟却不知道一件事:这次祭天大典是由当今太子殿下一手操办的。 而那个太子殿下的想法却与皇帝全然不同。 他摒弃长生,蔑视天道,认为所谓的仙术不过是邪术。 暂且不论聂秋究竟要不要加入魔教,就从现状看来,他是不愿意再冒上一世那样的风险,既不想成为正道表率,也不想再成为受人摆布的大祭司。 再过两年皇帝就要驾崩了,他此时要成为大祭司,就是站到了和太子对立的阵营中。 实在是很不划算的买卖。 如果要避免这种情况,就要进宫后与那位太子殿下谈一谈 想起那个上一世冷着脸对他下令斩首的人,聂秋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重生后的时间如果再早个一年半载,或许聂秋还有与太子谈判的筹码,但是他早就将自己的把柄亲手交到了太子手里,也就是说,他已经处于下风的位置,没得选了。 灭门惨案。 他借助了太子之手,灭了那一门上下几百弟子。 并且,他都是亲自动手,眼见着挑断了喉咙,呼吸渐渐停止,才肯离开。 虽说聂秋自己将自己放到了不利的位置,但是他要是再来一回,他还是会选择和太子交易那时候他已经丧失了生的想法,只是空壳一具,根本不惧怕那些勾心斗角。 背脊上那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忽然隐隐作痛起来。 四哥。 怯生生的一声呼唤。 聂秋转头看过去,他的小妹正缩在树后,只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他。 他抿唇笑了一下,小妹便完成了任务似的放松下来,跑去和其他人玩去了。 分卷(40) 此前已经说过,聂秋和聂家的人不过是见面时打打招呼的关系,他的这个小妹和他的关系还不如和那几个婢女来得熟悉,只是碍于礼仪,或许还有长辈教给她的讨好,所以才小心翼翼又惧怕地和他打一声招呼,打完招呼之后就轻轻松松地飞快离开。 他和聂家人真的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聂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是将教书先生请进门来教的,聂秋则是自小就送去了沉云阁学习,他们只需要学习诗书礼仪,有一技傍身便可,而聂秋却不仅要学这些,远离家人,还要百般刻苦地学习刀法。他十五岁那年回来的时候又一身落魄,话也不愿意多说两句,错过了弟弟妹妹们认人的那段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便越来越疏远,最终难以交叉。 他不是什么圣人,他也有私心,也会嫉妒,也会痛恨。 然而,聂秋又不得不承认,如果聂迟不这样做,他现在就只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 聂秋放慢了脚步,让沸腾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那道伤疤早就不该痛了,突如其来的疼痛也只是因为回忆的翻涌而起。 总管,其他人现在如何?聂秋问道。 打着完成任务想法的,不止是小妹一个人。 总管的脸色这才缓了缓,有些欣慰地同聂秋细数道:夫人近些日子染了些风寒,身子不好,正吃着药;大公子去了贾家,与贾家三公子谈事情;二公子上月与友人结伴出游,现在还没有回皇城;三公子在书房,老爷正教他经商之道其余人都在后院赏花。 聂家除了聂秋以外,有四个公子,两个小姐。 聂秋实际上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但还是摆出了一副很关切的模样。 总管絮絮叨叨地把话说完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书房前。 他敲了敲门,老爷,四公子已经到了。 里面很快便传来一声进来。 聂秋推门而入的时候,发现三哥并不在,书房里只有聂迟一个人。 许是聂迟听说他回来了,就先将三哥打发走了。 总管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聂迟和他记忆中的长相没有太大的差别,也就年轻了一些,此时正倚在木椅上,手撑着额头,恨铁不成钢地、百转千回地叹了一口气,聂秋,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都已经把祭天大典这么重要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为什么不回复? 那时候我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就没有回信。 你去了何处啊,竟然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万一来不及怎么办? 不会的。见聂迟欲言又止,聂秋就又添了一句,之前大祭司已经叮嘱过我了,我记得清祭天大典的流程,不会出问题的。 聂迟还是心里堵着一口气,非要说个明白,就差一点,你就要迟了。聂秋,这次祭天大典是你第一次主持,你可不能搞砸了,一定得慎之又慎。 知道了,父亲。 聂秋垂着眼睛,恭声说道。 见他这副温吞模样,聂迟也知道这一腔闷气是没地方撒了。 他只好摆了摆手,你现在就去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进宫吧,圣上可是催的很急。 毕竟明日就要开始祭天大典的第一天准备了,对于刚回聂家就又要进宫这个决定,聂秋倒不是很惊讶,轻轻应了下来,等了片刻,见聂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说道:既然父亲无事,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 聂秋退出书房,合上门,转身离去。 他只有在进门和离开的时候和聂迟对上了视线,其余时间都是垂着眼睛的。 看似谦逊恭良。 实际上,在看到聂迟的那一瞬间,聂秋是想起了谢慕的话。 一看见他,我就明白了,恨意哪里是那么容易磨灭的。我原本以为长时间不见到覃家的人,不去想那件事,我就能渐渐地淡忘这件事,最后干脆地抛下一切投胎去。但是,刚刚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几乎要让我发狂的痛恨,像熊熊烈火一般,把我烧得浑身滚烫答应覃家时交付的信任,信誓旦旦地说出没有危险,最后将我啃噬殆尽的蛊虫,我全都想起来了。 聂秋一开始重生的时候是刻意不去想,但是在真的与聂迟碰面的时候,他的脑中还是出现了那一幕幕:以暗沉的天际为背景,皇帝和温展行站在他面前,其余人冷眼旁观,而聂迟,聂迟感觉到他的注视后,微微侧头,错开了他的视线。 尝到自己血液时涌上口腔的腥甜气息又出现了。 恨就是恨,历久弥新,永远无法磨灭。 哪可能真正地释然呢。 聂秋第一眼和聂迟对视上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隐藏不住眼中的恨意。为了避免这个有时候会意外精明的老狐狸发现这一点,他不得不装出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低头垂下了眼睛,免得自己会克制不住,打乱之前的所有计划。 而最后看的那一眼,则是因为聂秋已经妥帖地将恨意收了起来。 他恨就恨了,聂迟没必要知道,或许也永远不会知道。 聂秋大步走向自己的卧房。 后院一片嬉笑打闹声,约摸其他人都在那里赏花了,聂秋却刻意绕了过去。 将时间再往前推,他在对聂迟说出父亲,已无事了时,而聂迟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想要向聂迟倾诉自己在沉云阁这么多年以来究竟是如何过的,又是如何被午夜梦回而一遍遍地撕裂重组,从满载幸福的梦境中脱离时的痛苦无力,而聂迟却十分漠然地忽视了他几乎摆在了明面上的悲痛;其他兄弟姐妹们都能安安心心地睡上好觉,而他只能在天未亮的时候就练武读书,就算是外出游玩也基本上没有他的份 聂秋想,他恨聂迟,恨聂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但是恨也无济于事,他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毕竟还不至于恨到要杀人的那种程度。 只是简简单单的恨意而已,与被恨的人是无关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宫面圣,对于聂秋来说,反而是好事一桩。 他遣走了下人,回房后,自己将东西重新收拾了一番,便乘着马车离开了。 没必要再见聂家的其他人,也没必要无谓的寒暄。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此处,再也不回来了。 第51章 、太子 聂秋不是第次进宫了。 他时常在正道、朝廷和商贾之间周旋, 对那些觥筹交错间虚情假意的应付说不上是喜欢,虽然已经厌倦了,但好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时值下午, 太阳高悬,皇帝的贴身太监将聂秋迎了进去。 虽然并未昭告天下,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下任的祭司之位非聂秋莫属了。 皇帝信奉天道,追求仙术,对每四年的祭天大典极其重视, 他登上皇帝之位有多长时间, 这任老祭司在任的时间就有多长, 可想而知这位子是有多稳固了。运气要是好些,讨得皇帝的开心,让子孙后代接任祭司之位,吃辈子老底, 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巴结他,那才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大太监给他安排的住处就在老祭司的槃星殿, 也好让他们为此次祭天大典做好充足的准备。 在聂秋的印象中,老祭司是很好相处的, 但因为尊卑有别, 所以他还是住进的偏殿。 平日里无人敢去槃星殿闹事,更别说是在祭天大典这个节骨眼上了, 周围的禁军密密麻麻地围上了圈,严加防守, 就怕有别有用心的人出来破坏这场声势浩大的大典。 所以,即使聂秋进宫有段时间了,也不见有人来拜访, 连贺礼也没收到。 毕竟那些人还是知道避嫌的,得等到大典结束之后再登门拜访。 槃星殿内。 聂秋有条不紊地将大典的流程条条地向老祭司复述,连些不容易被注意到的细节也没放过,引得老祭司连连称赞,叹道:几年前我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适合大祭司的位子了,现在看来我果真没有看走眼。这么多年以来我不曾有过子嗣,如今将大祭司一职托付给你,也不算有辱天命了。 前辈言重了。 老祭司笑了下,当初天相师给你算的那一卦,天金满,天水虚,贪狼星高悬,红鸾星动正是渡世济人的好天相,想必你能登上大祭司的位子,天道也会满意的。 天道,天命?聂秋在心中缓缓地咀嚼着这两个词,并未直接回应老祭司的话。 二十四岁那一年的祭天大典上,他是圣上口中被天道所厌弃的恶人。 他可不是天道所眷顾的人。 事事都要拿天道眷顾天生好命这些类似的话来将他所做的切,所为之努力过的都简简单单地一笔带过,若有失误,若被抓住了把柄,就拿被天道厌弃这样的说法来解释,这种事情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若是天道的眷顾就是那般,那他如今也不需要了。 但是聂秋不需要向老祭司解释这件事。 他不会成为大祭司,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永远不可能。 于是聂秋只是轻轻笑了下,薄唇抿起,水光潋滟的双桃花眼稍弯,掩去了那一星半点的艳色,眉目间清明,极为乖巧地应了下来:前辈说的是。 大祭司是不会算卦的,也不会看天相,只是卦象适合,又熟悉大典流程,有人推荐,所以才顶上了大祭司的位子,所以聂秋即使当着老祭司的面说违心话,撒谎也撒得脸不红心不跳的,毕竟他总归不像徐阆那样神机妙算。 老祭司也不是话多的人,见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说道:你也不必紧张,这次的祭天大典有我在旁,即使你出错了也有我顶着,只要不出大岔子就行。 上世的祭天大典,聂秋可是差点当着几万人的面跌了个趔趄。 不过这次肯定不会了。 那就有劳前辈了,聂秋定不负前辈所托,尽力圆满完成此次大典。 他漂亮话说得十足,老祭司也不难为他,嘱托了两句便叫他回侧殿好好休息,攒足精力去迎接从明天开始为期六天的大典准备。 圣上身体欠佳,如今正在养心殿内休养生息,无法受聂秋的拜见,就只叫贴身太监带了几句话给聂秋,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现在皇帝还心有侥幸,觉得自己能在大典正式举行之前治好病,所以只是将些事情交给了太子去做,并没有在明面上说此次祭天大典由他来操办毕竟皇帝觉得自己还算是年轻力壮,若是这么放权,泄气示弱,还不知道朝廷内的局势会怎样动荡。 聂秋是知道的,他的那副躯壳几乎就是空的,里面的器官已经逐渐萎缩了,如今就是硬生生吊着口气,祈祷有仙家之人拿着长生丹来救他命。 但是既然皇帝传话说如果聂秋有什么事情,正好他又闭门不见,还可以找太子商量,那就不算是聂秋钻空子,是他自己将机会摆在了聂秋的面前。 他现在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找太子商量了。 路上,几个禁军将聂秋的身周守得严严实实,就仿佛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聂秋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也因为如此,他这路上几乎没遇见几个人,顺顺当当地就到了东宫。 太子提前就知道他要来,门口的侍卫等他出示了令牌后便放他进去了。 聂秋抬脚准备进去,想了想又回头对身侧的禁军说道:劳烦你们,守在门口就可以了。 领头的那个人轻轻皱了皱眉头,却也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是太子的地盘,而皇帝又亲自交代过聂秋可以去找太子商量祭天大典的事情,此时他们再强行要进去,那就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了。 见他们换了个方向,各自散开找了个地方守着,聂秋这才踏进了大门。 毕竟他接下来要谈的事情,那才是对皇帝的不敬,要是叫他们听见可不得了。 当今太子,姓戚,名潜渊。 戚潜渊,虽然表面上不显,和皇帝在一起时就是一幅父慈子孝的场景,听话得有些吓人,然而帝王家的哪个人是心思不重的,他自然也不例外早在皇帝露出一丝虚弱的破绽时,他就已经飞快地着手布置自己的势力,朝廷中几位权贵也拉拢得七七八八;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被他不动声色地给踢出了局;而与他同为一个生母的三皇子生性安稳,不与他争权,甚至还隐隐约约站在了他那一边;四皇子为了保命,早就不干预朝中的大小事了;六皇子生只喜欢征战沙场,在边疆守就是十年,虽然不常回皇城,在剩下的皇子中却是最具有威胁的那个当然,也不知道戚潜渊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也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把他的兵权拿了过来。 虽然没人敢直接说,但大家都清楚,如今的宫中已经是他家独大了。 聂秋听得太子喊他进去的声音,这才推开门走进了房内。 见过太子殿下。 戚潜渊应下了这声请安,摆手叫房内的侍女都出去,也没摆架子,直接说道:没想到聂祭司如此看得起我,倒是让我吃了惊。 四年前的太子还不似当时那般咄咄逼人,虽然大权在握,却还是不露声色,不让别人拿到一点把柄,甚至连太子殿下的架子都不摆,看起来还很好相处。 可这又不是他们第次见面了。 聂秋与戚潜渊心照不宣地对视眼,落了座。 几年前信誓旦旦的,拿大祭司的位子和太子殿下商量,要他助聂秋复仇,等到聂秋登上了大祭司的位子之后,必定是太子方的人虽然大祭司看似没有什么权力,却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某些时候说的话比太子还要管用。 几年后他又来找太子交易,说自己不当这个大祭司了。 这么想,这样的举动确实是荒唐至极。 但是如果真要当上了大祭司,无异于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先是替太子扫清了障碍,又在失去作用之后被当作杀鸡儆猴的枚弃子,这样的交易委实不划算。 而且,聂秋现在掌握着的最关键的点是 太子殿下,厌恶天道,鄙夷仙术。 这个大祭司他当不当,说到底还是戚潜渊句话的事情。 没想到殿下还记得我,也让我吃了惊。 戚潜渊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算不上笑的表情,聂祭司答应我的,我还记得清楚。 分卷(41) 聂秋等他说完之后,停了片刻,才说道:殿下是怎么看待祭司这个位子的? 年轻的太子稍稍放松身子,端起杯茶抿了口。 父皇是如何看待的,我便是如何看待的。聂祭司不会只是想和我说这些吧? 祭司大人说,他如今将大祭司一职托付给我,也不算有辱天命了聂秋见他副软硬不吃的模样,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同他打着太极,可是我却不是这么想的。 戚潜渊的动作这才停了下,叫聂秋感到熟悉的帝王威压渐渐蔓延开,他挑起眉头,很是随意地看了聂秋眼,不甚在意地接了句:哦? 殿下记得清那时候的事情,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多年以来不曾忘记。 聂秋接着嘲道:殿下看我像渡世济人、挽救苍生的那种人么? 他如此坦然地把自己的把柄又拿出来说,戚潜渊倒是起了点兴趣,毕竟那时候的事情,他确确实实是印象深刻,即使自己没有亲自到场,只听暗卫们报回的消息也足以叫人感到震撼。 白衣染血,刀口铮亮,遍地的尸体。 尚还稚嫩的少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动作干净又利落。 这个看起来宛如谪仙般不可高攀的聂祭司,手里早就沾满了洗也洗不掉的血污。 他跌入凡尘,在人间滚了圈,就回不去天上了。 不止是身上,手里,眼中,连魂魄都染上了丝血气,抹不干净。 戚潜渊不介意看见别人跌落悬崖,即使是摔得粉身碎骨,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信天道。 聂秋字顿说道,然后看见戚潜渊的眼神逐渐暗沉,就像一方裂谷深渊。 他不怕戚潜渊借此机会反咬一口,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 别忘了,他们是同个阵营的。 我当不当这个大祭司,只不过是殿下的句话罢了。聂秋笑了笑。 戚潜渊看了他半晌,跟着他笑了下,却也只是那一瞬间的笑意,眼底却还是凉的,聂祭司,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若是有什么心事,也可以找大祭司商量 有什么不能解决的,等祭天大典结束之后,再去烦心也不迟。太子殿下这句话刻意将咬字放得轻了,表情却未变,轻轻摆手,四两拨千斤地又打了回去, 这个时辰,聂祭司也该回去养精蓄锐,准备大典了吧。 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缓一缓就准备进聂秋的回忆线啦~ 感谢在20200715 18:58:21~20200801 16:3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青子衿 10瓶;李狗嗨 5瓶;流光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梦回 被戚潜渊轻轻松松两三句话就打发回去了, 聂秋也不觉得奇怪。 毕竟以他对戚潜渊的了解,这个人本来就生性多疑,若非拿出实打实的东西摆在他面前, 他是不会透露出半点口风的或许只有被逼到山穷水尽的那天才能看见他的底牌。 而他的目的只是让这位太子殿下知晓此事,至于这人是怎么想的,那都是后话了。 聂秋并未过多纠缠, 和戚潜渊道别后便转身离去。 他跨出房门,还没走到宫门口,身后就有一人追了过来, 眉间点了几瓣红叶, 唇下有颗不甚明显的痣, 长相很独特,不似中原人,眉眼深邃,鼻梁挺翘, 唇角似弯非弯,而那张脸上最显眼的当属那双眼睛了:琥珀一样又亮又清, 若是有不刺眼的阳光照进去,仔细观察, 就能发现两只眼睛的颜色略有不同, 一只偏浅黄,一只偏深褐。 在下孟求泽。 男子见聂秋看向自己, 整了整衣冠,拱手说道, 殿下令我来送送聂祭司。 今日天公不作美 朕宫中的天相师就在刚刚算上了一卦,卦象显示是大凶。 上一世戚潜渊将那张白纸黑字的信函翻过来面向众人的场面历历在目。 是的,这个虽然有些气喘吁吁, 但不失礼仪风度的男子,便是戚潜渊的天相师。 他现在也还不是宫中赫赫有名的天相师,而只是戚潜渊从小到大的近侍,或许在算卦这方面颇有造诣,或许已经小有名气,但聂秋不清楚这些,他不常进宫。 聂祭司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方便同殿下商量的,也可以同我商量。孟求泽眯着眼睛笑了一下,一双异色眸子透亮,祭天大典,还请祭司好生准备。 孟求泽不是中原人,是在异域的某处出生,然后被卖过来的。 他如此身份,又侍奉在戚潜渊身侧,难免也有些风言风语,忧心他是敌对国派来的奸细的人比比皆是,而孟求泽却还是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然后在戚潜渊登基后成为了宫中的第一位天相师,将那些风言风语都堵了回去。 这人完完全全就是戚潜渊那一边的,所以聂秋并不打算从他这里入手。 而他所传达的意思,也和聂秋从戚潜渊口中听出的潜台词没什么两样。 这大祭司的位子他是得接下了,祭天大典也照常准备,而大典结束后的事情,就不是聂秋能操控的了大抵,太子会亲自下场,这也是最好的情况前提是他能够在这一段时间内取得戚潜渊的信任。 果然,在聂秋应下了之后,孟求泽就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轻声说道:当然,要是祭司能够在大典结束后多在皇城中待上个十天半月,那就更好。 宫内处处有人盯梢,更何况以聂秋和戚潜渊的身份,势必会引来很多人的注意。 如果他猜得八九不离十的话,约摸是要在外面和戚潜渊谈一些事情。 于是聂秋回道:好。 这样与太子敲定了之后,他就不再忧心这件事,专心准备祭天大典了。 一夜无梦。 天刚透亮,太子派来服侍的婢女就轻轻叩响了房门。 聂秋眯着眼睛怔愣了一瞬,短暂的茫然后,意识便在顷刻间回潮,霞雁城的暴雨,从西北到皇城,从聂家到宫中,他在脑内快速地过了一遍,这才将现在和上一世分辨开来。 他撩开被子,在细细簌簌声中将身子支起,乌黑的长发轻柔地垂了下来,盘桓成缱绻暧昧的纹路,松散地搭在肩膀上。一袭浅白的单衣并未因为一夜过去而变得褶皱,腰间束着根带子,显出脊背到臀部那一线流畅的弧度中蕴藏的蓬勃力量。 聂秋张了张口,声音因为睡意还未褪去而变得有些低哑。 进来。 得了令,面容娇艳的婢女们鱼贯而入。 鎏金香炉中点上了奇异的香,乍一闻像白雪皑皑中零星的花香,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成了古庙佛像下浓郁却不腻人的香火气息,沉静而肃穆。 房内香气袅袅,桌面上摆了几盘沾着露水的野果,盏中是清澈剔透的泉水。 聂秋沐浴更衣后,勉强吃了些东西,便将其他人打发出去,只留了两个守在一旁,自己静静地跪在柔软结实的垫子上,手里捏着一串珠子,垂着眼睛沉思起来。 紫檀木做的珠子共有三十颗,是对应二十八星宿,又有两颗镀了层金的珠子对应的苍天与人世,上面细细密密地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对着阳光一照,纹路就好似烈焰一般涌动,若是对着月光,那些纹路就又像溪水一般奔流,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或许在旁人的眼光中,他是在虔诚祈祷。 然而,他手中的檀木珠子每拨上一颗,聂秋的心就越离那香火气远上一步。 他心知自己不诚。 他不信天道,不信神佛,唯有身侧冰冷的刀鞘是切实存在的。 于是到了后来,聂秋干脆就只是无意识地拨着珠子,没有再默念那些繁琐的祭词了。 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压得人喘不上气的香气,他现在这个样子,和被禁足没有什么两样禁足还算好,至少能做些其他事情,而聂秋却只能跪在这里静心祈祷。 前六日,聂秋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回想了一遍,又觉得等待的时光太长,回忆又太少,就只好将上一世的事情也一并重温了。 这么一重温,他忽然就抿唇笑了起来。 他上一世,是真的活得不尽兴,不如意。 皇宫是囚笼,聂家是枷锁,正道表率的身份是他饮下腹中的鸩毒。 此时,重生的喜悦和对展新未来的期待,也随着聂秋回到皇城而渐渐褪去了。 远在西北的封雪山脉是意外,靠近大漠的霞雁城也是意外。 他上一世从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在这短短一个月内都经历过了。 因为太鲜活,所以过于易碎。 梦碎了,他就又坠入了孑然一身的现实。 于是孤身一人呆在这一方狭小房间时,他便在想先前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是假的。 只有摸着手腕上那浅浅的痕迹,聂秋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以前这种事情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却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聂秋捏着紫檀木珠子的手指顿了顿,片刻后,索性将它搁在一旁,心中悠悠叹息。 不过,幸好他足够耐心,有的是时间消磨。 对于囚笼中的人,时间的流逝已经不再明显了,就在聂秋一日又一日地重复着一样的生活时,六天时间也悄然离去,很快,正式举行祭天大典的第七日就到了。 大典的前一天夜里,聂秋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梦境光怪陆离,有熊熊的烈火,有宛如血液一样鲜红的河流,青石板路的两侧开满了不知名的红色花蕾,他沿着那条路向前走,耳畔是尺木一声声敲在桌面上时低沉肃杀的声音,夹杂着奇怪的哀嚎悲鸣,不似人能够发出的声响。 迷雾向两旁散去。 一个黑影站在道路尽头,身形瘦小,不知为何看不清面目。 聂秋总觉得自己是认得他的,却怎么也记不起他姓甚名谁,长得是何种模样。 微风以吻抚平了黑夜,打着旋儿从狭长的道路另一端穿过来,吹起漫天的红色花海。 重重叠叠的花瓣间,聂秋看见那人好似对他很熟悉一般招了招手。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清长相,但那人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的脚步,用嘶哑尖利的声音说道:不知你那边过了几日了。 黑影向前踏出一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似的动弹不得。 他轻轻叹了口气,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聂秋,我犹豫了很久。 这东西瞧起来也不是宫内随处可见的凡物,我担心它又会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中。 那人将手伸进袖中摸索了一阵子,取出了个东西。 但是叫它再次沉入湖中,却又是对已故者的不敬。他用力挥臂,将那个东西抛了过来,落在了聂秋脚边,与此同时地面上忽然响起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于是聂秋只好赶紧将它捡了起来。 无论是毁掉也好拿来利用也好,都随你了。 手中不大不小的物件隐隐发烫,聂秋低头一看,眼前的迷雾完全散去,露出掌心里雕刻精美的五爪金龙,此时正泛着明亮的金色光芒。 聂秋顿时察觉到了什么。 他握紧手里的五爪金龙,抬起头望向道路的那侧,问道:谢慕? 迷雾中央的影子应了一声。 他说:有缘再见了,聂秋。 霎时间,地面开裂,鲜红的花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向更高处攀升而去。 布满了尖刺的藤蔓沿着地面向道路的尽头迅速生长,很快就到了谢慕的脚下,缠住他的脚踝,似乎是想要将他拉向地底。 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聂秋听见谢慕的口中发出了些微的笑声,很快便被风声吹散。 他的身体稍稍一动,化作了烟雾,在冲天而起的藤蔓缝隙间消失了。 意识瞬间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聂秋睁开眼睛,视线所及之处不是铺天盖地的红色花蕾,没有遮挡视线的迷雾,他怔怔地对着房梁望了片刻,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腕上温顺垂下的步家铜铃,交缠的红线间露出的一点三壶月的痕迹。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房内听不见半点声音。 另一只手中握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即使不看,聂秋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借着昏暗的月光,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眼前。 通体金色的五爪金龙正匍匐在黑夜中,静静地看着他,一双血红的眼睛亮得出奇。 第53章 、邀仙 沐浴焚香, 绾发更衣。 今日聂秋起了个大早,天还是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老祭司也早早地就来到了偏殿, 亲自下场监督整个大典的流程。 婢女灵巧柔软的手指在柔顺的黑发中穿梭,将一个个鎏金簪子妥帖地摆在恰当的位置,聂秋任由她们戴上那些繁复而不显得臃肿的饰物, 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处浅浅地勾勒了一笔殷红,巴掌大的铜镜被两根红绳串起,挂在脖颈上, 坚硬的镜面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处, 丝丝凉意沁过厚重的白色祭典服装, 传到了他的心口。 年过半百的老祭司坐在旁边,低头呷了一口茶,望着他,满意地说道:从今往后, 你就是执掌大小祭祀,为君主分忧, 为苍生立命的大祭司了,聂秋。 虽然你是聂迟的养子, 从小在聂家长大 但在那之上的是大祭司的位子, 这一点你需要谨记。 凡事,当以君主为重。 聂秋看见镜中的自己牵了牵嘴角, 我明白的,前辈。 为君主分忧, 是在为苍生立命之前的。 他明白老祭司的意思,所谓的大祭司,只不过是皇帝权力的附属品, 什么天下,什么苍生,那些都没有座上的人重要。 大祭司当以陛下作为心中之道,而不是天下。 是生是死,荣华富贵,抑或是落魄潦倒,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大祭司的权力是虚的,背后只有皇帝那一人,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内里却是空的,稍稍一碰,便会出现裂痕,要是用的力气大了些,就会直接碎成齑粉。 分卷(42) 聂秋已经经历过了。 所以他将大祭司说的都当成了场面话,听过了,便只是听过了。 穿戴完毕后,就该去养心殿前候着,跟随皇帝摆驾出宫。 虽说前几天皇帝已经正式宣布他身体不适,将祭天大典交给太子殿下去筹备,但祭典当天他还是要硬撑着参加,或许还拿了一两副提神的药,好使得自己的气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差为的是让所有人清楚,他只要活着一天,就还是这天下的主人。 养心殿前,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一身漆黑的太子恭恭敬敬地侯在殿前,发现聂秋来了之后,微微颔首,应了他的礼数,唤了句聂祭司,之后便一声不吭地继续站在原地,低眉敛眸,目光并未放在那座华丽壮美的养心殿上,只是偶尔看上两眼,是瞧皇帝有没有出现。 倒是身旁的孟求泽眯着眼睛对他笑了笑。 皇帝并未让他们等太长的时间,被贴身太监搀扶出来的时候喉咙里还有些低咳,脸上尚有血色,却不难看出他的精神萎靡,是硬拖着身子前去祭天大典的。 父皇。 戚潜渊唤道,对于皇帝的病情没有提上半个字。 他也知道,对于九五至尊的圣上来说,身体日益虚弱这件事情绝对算是逆鳞。 即使自己身为太子,也同样是皇帝的眼中钉。 面上布满皱纹的皇帝伸手将他虚虚托起,顺势也摆手让贴身太监松开了自己。他转过头看向聂秋身旁的老祭司,问道:祭天大典准备得如何? 和上一世没有任何区别的场景与对话。 回禀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这次主持祭天大典的人是你,聂秋。皇帝的嗓子被药草浸染得沙哑低沉,他虽然百病缠身,身上却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朕好好看看你能不能肩负大祭司之位吧。 聂秋将手臂拢在身前,身上叮当作响的配饰轻轻一晃,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是。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行人向不远处等候的轿子走去。 其中有宫中赫赫有名的御医,还有民间被誉为妙手回春,性格古怪孤僻的萧神医。 任谁也能看得出一点苗头:皇帝这次是真的病得不轻。 随后,他们也跟着上了轿,前往皇城脚下连绵不绝的群山。 巍峨耸立的濉峰是处在西南一角,而他们摆上祭坛的地方则是东方一角,两处虽然都身在同一条山脉上,相隔的距离却是很远,互不干扰况且,祭坛平日里有禁军看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即使是濉峰的掌门也不行,更别说弟子们了。 那座山峰低且平缓,山环水绕,远远看去就像只低伏于此的玄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特地将祭天大典选在了这里。 取名为邀仙台。 而聂秋在二十二岁那年,在邀仙台后山上的池水中捧起了三轮交相辉映的月亮。 到底是神仙显灵,还是弄虚作假,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他十六岁时第一次和聂迟在这里看到祭天大典;二十岁时在这里主持了祭天大典;二十二岁时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获得了三壶月;二十四岁时又在同一个地方,所有人的视线中被斩下了头颅,鲜血溅了一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天还未大亮,道路两侧却已经站上了不少伸着脖子凑热闹的百姓们。 聂秋听着耳畔熙熙攘攘的吵闹声、说话声,仿佛这些和他无关似的,没有半点好奇,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痕迹,目光飘忽,浮萍一样没有着点。 被禁军簇拥在中间的队伍缓缓前行,穿过街道,向世人展示皇权的威严。 昨夜好像是下了一场小雨,空气中潮湿清新的味道扑鼻,在细微的风吹起时便绕过了层层山峦,绕过了茶楼,绕过街上的行人,将低垂的珠帘轻轻掀起一角。 聂秋不经意地侧过头,从那不大不小的空隙中窥见了轿子外的人们。 或许在同一时间,时刻瞧着轿子的百姓们也看见了他,或许他们一瞬间有些呆滞的表情是因为他的长相,又或者是因为他身上所佩戴的昂贵饰品这都不重要。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背影。 头发干净利落地梳在了脑后,只垂了薄薄的一层搭在肩头,身上的装束和寻常女子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比起闺中小姐,更像是个侠客,腰间却没有挂着任何武器。 要说最独特的,当属她挂在右肩上的那个箱子了,像是用过了许久一般。 那人似乎在躲什么东西,还未等聂秋看清,就一溜烟地穿进了拥挤的人群。 聂秋大概是对她印象很深刻,不然不会觉得熟悉,仅仅看到一个背影就知道自己肯定认得。但是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并不熟络,因为他又完全记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思路,倏忽间就随着那个背影的离去而消失了。 不过,总觉得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他顺手将掀起的帘子拉了回来,掩住了轿子中的景象。 野果山泉尚能饱腹,但聂秋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这么多天坚持下来,还是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饥饿感和眩晕感同时涌上来,于是他只好按压着小腹,斜靠在软枕上。 这就是第一道难关了。 第二道是祭坛上沉郁得叫人喘不上气的香火气息。 第三道是身上沉重繁琐的挂饰。 第四道是祭典复杂而冗长的流程。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叫人好受,要是一般人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聂秋伸手将软垫立在窗边,压住他先前拉进来的珠帘,免得又被风吹起。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袋,不动声色地摊开,从里面拈出两块桂花糕。 这是前一天半夜里他遣了红鬼绕过了层层禁军,去御膳房偷拿的。若是要选那种气味儿不明显的,又能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桂花糕了。 聂秋心想,他是真的不大愿意吃这些甜腻的东西。 如果御膳房夜里还备了面食那就更好,可惜红鬼找了一阵,就只瞧见了这些甜点。 这桂花糕只能轻轻拈在指尖,稍一用力就像要碎了似的,入口即化,甜淡适宜,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甜得发腻。 和望山客栈、霞雁城酒楼的味道都不同。 毕竟是宫中的东西,味道当然和外边不能相比。 氤氲馥郁的桂花香气之中,聂秋忽然想起了那个年轻的魔教教主。 你不必如此顾忌我的面子。还是说,你觉得喜欢吃甜食是丢脸的事情? 温热缓慢的吐息仿佛就贴在耳边。 什么奶黄流心的,什么黑芝麻馅儿的,什么茉莉花一类的花香小兔子形状的,狐狸形状的,花瓣形状的,皮薄馅儿多,圆圆滚滚,没什么棱角,可爱得很。 他碾碎了手里的油纸袋,不动声色地拂去手上残余的糕点渣。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耳廓隐隐约约有点发烫,聂秋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泛红的柔软耳垂,心里一股骚动,很想笑,却又怕轿内的动静被外边的人听见。 方岐生,小孩子气啊。 他在心中叹了一句,随即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聂秋将最后一口桂花糕在唇齿间碾成碎渣,霎时间,桂花香气在口中弥漫开,又逐渐变得浅淡,最终混着那股突如其来的笑意一同咽进了腹中。 这几天处处被看管,没机会吃东西所导致的饥饿感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 他这一世是不可能为了皇帝、为了虚伪的天道做出任何牺牲了。 别说是执掌大小祭祀了,就连多饿上几顿也不行。 顺从?聂秋侧过头,喉咙中发出一声极轻极小的嗤笑。 想都不要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4 16:37:09~20200805 16:3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狗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祭天 邀仙台, 山峰上水汽弥漫,白雾袅袅,似在云端漫步。 祭坛倚石而建, 顺势造成了半个玉佩的形状,中间是大祭司主持祭祀的圆台,两侧是受邀而来的宾客, 周围有水石环绕,拾阶而下,不远处人头攒动, 是凑热闹的百姓们被禁军拦在了那一头, 纷纷伸着脖子张望。 阳光穿破了云层, 将温暖洒向地面。 略显疲态的皇帝立于台上,展开宽大的袖袍,高声宣布大典正式开始。 随即戚潜渊便替了上去,示意在旁等候的乐师们鸣鼓奏乐。 既然是祭天大典, 要使地面上的声音直达云霄,叫云上的那些仙人们听见, 所以皇帝也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琴瑟箜篌一律撤了下去, 只留下了一面面巨大的鼓。牛皮绷得紧紧的, 外厚中空,当他们挥动鼓杵的时候, 甚至会将风声撕裂。 鼓面震颤,雄浑有力的鼓声便响彻整个邀仙台, 先是仿佛列队行军时振奋人心的紧密鼓点,紧接着又舒缓下来,庄严隆重似古庙钟声, 余音不绝,响彻千里。 侍女手持蜡烛,以手掩火,有条不紊地点燃了一支支竹立香。 香气弥漫,压过了山间清新自然的露水味道,潜移默化中为大典增添了肃穆的氛围。 而聂秋在鼓声渐缓时踏上了圆台。 华丽的配饰轻轻叩响,拢成弧形的裙摆蹭过一尘不染的台阶时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响声,皆是被庄重肃穆的鸣鼓声掩了过去,于是世人只能看见这个眼尾处勾勒了一抹殷红的年轻大祭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半阖着双眼,在圆台中央站定了。 与此同时,鼓声在一瞬间彻底停了下来。 修长白皙的手指托起了胸前的那面铜镜,面朝苍天,映出浮云之中的炎炎烈日。 上有皇天,下有后土。 他朗声念道。 依稀间,指腹轻轻拨动珠子的细微声响在耳畔响起。 香火味一丝丝地抽离,串珠的丝线断裂,刻满了花纹的檀木珠子如同纷飞的雨滴砸向了地面,哗啦哗啦,又似飞流直下的瀑布溅在卵石上的声音。 上无皇天,下无后土。 若是真的有,步家便不会倾覆,步尘缘不会以身殉道,步尘渊不会自甘堕落,步尘容的时光不会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若是真的有,上一世的霞雁城不会被怨恨缠身的水尸所吞噬,以驭蛊闻名的覃家不会销声匿迹;若是真的有 这苍生不该是如此。 皇帝一心只想寻求长生之道,赋税严苛,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国库中的银两却全进了江湖骗子们的腰包里,天高皇帝远,他的视线看不见远在皇城之外的地方。 烹牛宰羊,以敬苍天。 聂秋将手指放进瓷碟中,指尖从里面一划而过。 牛羊刚宰了不久,这碟子里装的血也是刚接好的,很新鲜,红澄澄的颜色,被他的手指碰过,扰动了水纹,顺着他的动作跳跃了起来,在空中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溅落在地。 四散的血迹静静地躺在浅白的圆台上,和干净的裙摆就差了一点距离。 略有腥气的血液蠕动起来,飞速地向四周蔓延,汇成了一个巨大的纹路,被他踩在脚下,染红了素白的祭司服饰,一圈圈地,像荆棘一样,顺着他的袖袍攀了上来。 聂秋垂下眼睛略略一扫,地面上的怪异纹路汇成的是个人面牛鼻的恶鬼。 他听见红鬼在笑,莲鬼在笑,虚耗也在笑,铜铃声震荡开,盖过了人群的喧闹声。 要你纯白无垢,不食人间俗物,不染凡间烟火气。虚耗哈哈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又为你熏上沉郁的香火,让你手染生灵的血液,以此敬苍天。 你的魂魄早就沾上了血气,光是用净水清洗又怎么可能洗得掉? 血液组成的荆棘绕过了他的脖子,凸起的刺嵌入了肉中,死死地锁住了喉咙。 聂秋的呼吸有些困难,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熟练地将手指上的血液甩干净,伸手取过厚厚一叠金箔纸钱,在蜡烛上点燃了。 这只是虚像而已。 祭天大典仍然在进行,皇帝和戚潜渊在台下盯着他,老祭司在离他几步的距离候着,聂迟、温展行、贾陵昌都坐在桌前,更远处还有许多百姓,或虔诚、或轻蔑地张望。 所以他的动作不能停下来。 聂秋侧过身,以手遮风的时候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洗下来,也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恨是我的,痛是我的,血是我的,我欠的人命债也是我的。 我不遮不掩,你要问,我就和你说 他挥了挥金箔纸钱,让它在风中尽情燃烧,柔软易碎的灰烬从火焰中飘零,有些向上飞去,或许是应了皇帝的愿,传达给了上苍,有些则向下落去,被粘稠的血液一沾,就牢牢地钉在了上面。 我永远不会忘记沉云阁遍地的横尸。他嘴唇一翘,笑了笑,我的师父,我的师姐,那些我所要好的同伴们,都死在了那个忘恩负义的人手底下。 无论是谁,是太子,是皇帝,是天上的仙人,是武功盖世的大侠,是年幼的孩童,是孱弱的老者聂秋说道,只要挡在了我面前,我便杀了。 此仇此恨,永无消散之日。 对于他来说,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 火舌张牙舞爪地舔舐着聂秋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看着,待到要燃尽的时候才松开了手,让它随着卷起的微风飘走,逐渐消失不见。 长达两百零三个字的祭词被这个年轻的祭司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每一步,每个动作,都精确无误地按照了祭天大典的流程进行,不远处的老祭司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到:天相师的卜卦果然准确,这个人确实是适合当祭司,更何况他也勤奋刻苦,将祭天大典的流程记的如此牢靠,这大概只有演练了无数遍才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这是多么虔诚啊。 要是虚耗能听见他的心声,一定会忍不住发笑。 然而它是听不见的,这个人面牛鼻的恶鬼悬在空中,手中的折扇哗地一声展开,厉鬼尖锐的笑声和铜铃声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它居高临下地瞧着这个临危不惧的年轻人,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是舒展了眉头,用扇子敲了敲掌心,抹掉了将聂秋脖颈勒出血的荆棘。 这些话我只说一次。虚耗缓缓说道,既然你要活,要斩尽面前险阻,那就避不过头顶上的天道。你保住了步家的魂魄,守住了霞雁城,就是触了它的霉头,它要你死,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更何况你早已死过了一次,就更加有违天道了。 分卷(43) 我是步家所供奉的恶灵,理应镇守步家百年兴盛。 我不怕神仙,也不怕什么劳什子的天道,和你相同,挡在我面前的东西,我不管它们是什么来头,都会被我清扫干净。死了就死了,反正我早就死过了,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那样来得更痛快!它说到此处,忽然畅快地大笑了几声,天道不灭,我心难消。 聂秋,去摧毁天道罢。 虚耗从空中落下,站在聂秋面前,手中重新合拢的折扇指向朗朗乾坤,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的清清白白,也不需要故作虔诚你只用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已经和天道对抗过一次了,就在那个雨夜中。 不,还有更多的时候,他在三壶月带来的烈火焚心中强忍苦楚。 聂秋抿了抿嘴唇,却还是不着急回答虚耗的问题。 若是徐阆知道了,又或者是谢慕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骂上一句疯子。 而步尘缘,或许她会说,你理应去,因为你就是步尘容找到的那个逆转天命的法子。 虚耗发觉他迟疑,也不急着讨要这一个答案,说道: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要是你不答应,我也不会为难你,毕竟他们几个都认可了你是步家的一份子。要是你想要答应,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我就在铜铃中。 它说罢,旋身消失在了空中,地面上血液汇成的纹路也随之消散。 聂秋顿了顿,解下了胸前的铜镜,跪坐在软垫上,镜子平放在地面,面朝苍天。 鼓声渐起,身着高雅服饰的宫廷舞女们涌了上来,将圆台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央,有手持瓜果的,有手持粟米的,甩袖扬裙,边唱边跳,祈祷来年丰收。 这后面需要他的地方就不多了,顶多也就只有收尾的时候需要他出面。 聂秋垂下头,一颗一颗地拨动着手中的檀木珠子,嘴唇微动,假装应和着她们所唱的词,心绪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忆总是在不经意间上涌。 撕裂的伤口止住了血,结了疤,但那层壳褪下后,还是会留下点印子,就算是生在后背这样的地方,虽然自己平日里看不见,却不代表它不存在。 特别是当回忆翻涌的时候,每每回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脊背上那道狭长的刀伤就会隐隐作痛,好像是刚刚才留下的伤口,又好像是被人重新用刀刃沿着伤口挑开了。 聂秋拨着珠子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了片刻。 从肩膀到腰际那一线的肌肉隐隐作痛,刀口的铁锈味混着鲜血的气息袭来。 他这几年来不常回忆那时候。 最多,也就只有在霞雁城的第一天夜里梦见了刚到沉云阁时发生的事情。 聂秋是不怕回忆往事的,他早就能够坦然面对了。 他只是怕自己只是偶然想起一幅画面,甚至只是一句话的时候,由此而牵动更多的回忆,一层又一层,一缕又一缕,绵延不绝,无休无止,从而无法从过去的泥沼中抽离。 对于他而言,牵动沉云阁回忆的开端是 第55章 、旧事 时至立夏, 万物繁茂。 空气中弥漫了一股不散的水汽,混着逐渐攀升的温度,压得人心里烦闷。 聂秋焦躁不安地扯了扯肩上的行囊, 眉头微皱。 侍从将他送到山谷的口子处便离开了,前面险态横生的路只能由他一个人走。 他年仅十岁,在聂家生活了七年, 此前从来没有去过远地方,更别说是孤身一人了。 在聂家,聂秋的头上还有三个兄长, 为何偏偏是将他送了出来? 就因为他五岁那年的惊世一卦吗? 聂家家规严苛, 聂秋从小学习诗书礼仪, 尽管心有不满,却也只能咬着嘴唇不吭声。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现在一脱离了侍从的视线,只身走入了山谷中,聂秋内心的怨愤就愈发强烈了。 地上有破土而出的树根, 稍不注意就可能会被绊倒。 他垂下头,拉着肩上的行囊, 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去,时不时踢开脚边的石子, 听着圆润的卵石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 这才感觉心情好了一点点。 谷内很清净,聂秋走了一段路都没有听见喧闹声, 只有虫鸣鸟叫声萦绕在耳畔。 大概是因为太清净了,好像这山谷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样。 所以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有点怀念家里。 然而聂秋也清楚地知道, 他是没有退路的,他已经十岁了,是赫赫有名的聂家人, 不可能想着要退却的时候就退却,想要和人撒娇的时候就去撒娇。 这么一想,胸口就开始闷闷地有些胀痛感,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一片。 他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不远处就有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嘿! 一个年龄和聂秋相仿的男孩从树后钻了出来,头上还顶着两片叶子。 聂秋停住脚步,打量着面前的人。 男孩身着浅蓝色的服饰,上面纹有浮云的图案,是对应了沉云阁这个名字。 他腼腆地笑了一下,你就是新来的弟子吗? 我叫聂秋。 我是汶云水师父座下的弟子,排行第五,大家都叫我汶五。 他说的大概是他师父为他取的名字。 聂秋点了点头,并不想过多与他攀谈。 在来沉云阁之前聂迟就和他说过了,收他为徒的是号称裂云刀的常灯,而不是汶云水,既然他和汶五并未拜师在同一门下,那也没必要特意和他打好关系了。 你的师姐是红雪艳梅殷卿卿,想必你一定知道了。她现在不在谷中,所以没办法亲自来接你,师父看我和你年纪相仿,就叫我来了。 聂秋,你是常灯师父座下的第二个徒弟,汶五一边领着他向谷内走去,一边有些羡慕地说道,我之前一直以为他不会再收徒了。 他们绕过一座巨石,走进了竹林中。 这种隐于深山的门派,多多少少都会借助地势来设置一些机关,只有门派中的少数弟子知道如何走,就是为了防止有心怀不轨的人,或者是仇家找上门来。 许是提前交代过了,所以汶五虽然不太熟练,却还是顺当地带着聂秋穿过了那片迷宫似的竹林,没有惊动任何机关。 幽静的碧绿一褪,温度明显高了许多,但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炎热得叫人心烦。 面前是大大小小的院落,错落有致,涂着了一层白漆,顶上是浅青色的瓦片,并不奢华,却也不寒酸,倒是显出了种简洁朴素的美感。 对了!汶五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 聂秋循声看过去,然后便发现他的脸颊被自己的视线一扫,竟然变得越来越红。 汶五的手指在脸上胡乱摸了两下,从下巴摸到了鼻子,这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师父和你师父关系也很好。师妹,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来找师兄商量 聂秋的脸一僵,是师弟。 汶五继续说道:要是你想出谷,也可以叫我来带你嗯? 他顿了顿,表情渐渐有了变化,声音打颤,师弟? 汶五重新再打量了一下这个自称师弟的人,用还不太成熟的心智想到,看起来确实是粉雕玉琢,面若桃花,眼含春水,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开,但还是能够看得出肯定是个美人坯子,绝对不可能是师弟啊。 然而面前的人脸色实在是太差,于是滑到唇边的反驳又只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聂秋小时候不知道被错认过多少次了。 他原本就排斥这个,而汶五这伸手就扯他逆鳞的举动让他的好感大减,恨不得剜他一眼就走,可惜秉着良好的修养,又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原地等他的反应。 紧接着,汶五的变脸速度着实让聂秋吃了一惊。 我,我平日里事情也多,你要是想出谷,可以叫你师姐带你出去。汶五脸一撇,小声嘀咕道,看起来就是女孩子啊 聂秋顿时恶从胆边生,面色阴沉,眼风似刀,你要怎样才肯信? 汶五没料到他竟然听见了,还有些尴尬,摆了摆手,我没有不信。 我和你比试。聂秋伸手扯了扯肩上的行囊,有一瞬间想直接拔出聂迟给他准备的木刀,扑上去将这个出言不逊的汶五师兄打得跪地求饶,几日后,你定时间。 汶五听了聂秋的话,觉得好笑,他一个刚入门的弟子,怎么和自己打? 他正要拒绝,就听见他这个长得漂亮的师弟说道:你输了,你叫我师兄。 他们二人年纪也差不多,十岁的男孩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挑衅,汶五脑袋一热,也有些生气,咬着牙说道:好,七日后,我亲自去常灯师父名下找你! 汶五说完之后,扭头就走。 当然,聂秋不知道他回去之后被汶云水臭骂了一顿。 他此时在忧虑其他事情。 汶五走后,没过多久,聂秋身上的热气逐渐褪去,理智回笼,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另一回事:他要去哪里找常灯? 沉云阁内的弟子人数虽然不多,却也不少,大大小小的院落交叉在一起,看着好像都是一个样子,又好像长得完全不同。 他茫然地在谷内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走到腿脚酸软,却又拉不下脸再去汶五刚刚走的那个方向去找他,只好走走停停,最后窝在一棵树下,不动了。 聂秋敲了敲酸痛的小腿,将脸埋进双膝中,长叹了一口气。 花瓣纷纷扬扬地从枝头落下,铺满了他一身。 在花香四溢之中,聂秋又累又饿,就这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身上搭着一件薄薄的外衫,上面还有清浅的梅花香气,和之前见过的汶五身上穿着的衣裳样式相仿,都是蓝底云纹,不同的是衣袂处还多纹着个裂字。 聂秋睡得头脑昏沉,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抬头看向身旁。 十五六岁的少女双手抱胸,倚在树旁,听见响动便侧过头垂着眼睛望他,醒了? 聂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不知道面前的到底是谁,只能闭口不言。 少女弯下身子取过搭在聂秋身上的外衫,说道:醒了就和我回去找师父吧。 她这么一说,聂秋就明白她是什么人了。 常灯的大弟子,自己的师姐,红雪艳梅殷卿卿。 夜晚转凉,山间尤为明显,殷卿卿取过外衫后便穿在了身上,她走得不快,始终和聂秋比肩,最多不过是隔了半步路的距离。 聂秋偷偷打量着她:这位师姐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得高高的,面上不施粉黛,只有唇上点了些殷红,腰间挂着一柄长刀,说话做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将多余的废话全都扔掉,只讲重点聂秋不太擅长与这种人相处。 倒不如说,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人。 以前在聂家见的人,要么是为了他而来的,要么是为了聂家而来的,总归不会冷落他,聂秋只要礼仪得当,嘴上说两句好话,对方就打开话匣子似的与他攀谈起来。 他开不了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只好沉默。 沉云阁的傍晚,树丛中的虫鸣声愈发清晰,显得夜色更加沉静。 殷卿卿当然发现了自己的小师弟一直在偷偷看自己。 她斜过眼睛看了一眼,聂秋正抿着嘴唇冥思苦想。 聂迟平日里教给自己的话术到底有哪些能在这时候用? 他刚念及此处,就感觉到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放在他头顶柔软的发旋上,轻轻地摸了摸,过了片刻,又没忍住似的薅羊毛一样薅了几下。 不用紧张。殷卿卿唇边露出了点温和的笑意,师父师姐都很好相处。 说罢,她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汶五为何就这样把你扔在这里了? 可能是因为殷卿卿刚才亲近的动作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感消散了许多,聂秋现在想起来自己一时意气和汶五说的那番话就觉得面红耳赤,他原本耻于开口,但是殷卿卿却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回复 聂秋对着这种目光又不能不回答。 于是他顿了顿,还是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了师姐。 殷卿卿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她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去和师父说一声的。若是汶云水师父也不反对,那就七日后在比武台上见。 她既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也没有说他的行为幼稚。 聂秋想到,他在聂家的时候是不被允许做这种事的,这样和背地里告状无异了。 或许这样的行为更偏向于希望有个人能开解自己,倾听自己的一腔委屈。 分明就是师弟啊。 过了一会儿,殷卿卿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聂秋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了停,随即轻快地跟了上去。 第56章 、含霜 座上, 聂秋的那位师父笑得前仰后合。 男子的眉眼深邃,一双细长的眼眸笑成了条线,偏褐的长发梳成了鱼骨辫, 此时正轻柔地搭在坐垫上,随着主人的动作而颤动着,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聂秋端起茶杯, 吹开面上那一层浮动的茶叶,轻抿了一口。 殷卿卿双手抱胸,冷眼站在旁边, 似乎想提醒师父注意形象, 却还是没有开口。 常灯好不容易止住了笑, 用指腹擦擦眼角,边回味边说道:不亏是我常灯的弟子。 是师父教的好。 聂秋回应道。 他来沉云阁已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聂秋和汶五切磋了四五次,可以说是几乎每周都要打上一架。刚开始的时候聂秋当然是毫无悬念地输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又和汶五约了第二次、第三次本来就是同一门派师兄弟之间的切磋, 又不是真的要定生死,既然汶云水是允许的, 汶五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聂秋输了, 就老老实实地喊汶五师兄。 这么喊了两个月之后,在今日的切磋中, 聂秋在众目睽睽下赢了汶五。 汶五一脸的不敢置信,想起自己要喊聂秋师兄, 又觉得面上无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耳根子滚烫, 半捂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分卷(44) 汶云水本来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见这一幕脸都黑了。 也不是说汶云水气量小,而是常灯似笑非笑的表情实在是太让人窝火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常灯一伸手就揽住了汶云水的肩,语气带笑,小汶,当初的赌约是聂秋胜了汶五就得叫他师兄我相信你的徒弟不会抵赖吧? 不会。他该叫便叫。汶云水轻飘飘看了汶五一眼。 汶五被师父的视线一刺,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喊了句师兄。 喊完之后又气又羞,几步走到聂秋面前,说道:下次,下次就是我赢了。 本来汶五就和聂秋切磋了好几次,算是谦让了,他要继续约架,聂秋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虽然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却还是眉眼舒展,笑了一下,行。 汶五被那灿烂夺目的笑容晃了眼,心里还是憋着口气,想到: 他当初是怎么把这个打起架来又凶又狠的狼崽子看成温柔的师妹的? 一边的常灯瞧着他们,顾及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得注意形象,就没有笑得太明显,强行憋着那股笑意,导致身体都在发颤,而汶云水自然也感觉到了。 汶云水冷若冰霜,拍开常灯的手。 同为一门而出,师兄,我们二人好像也是许久没有切磋过了。 结果这场弟子之间的切磋,到最后竟然演变成了两位师父之间的切磋。 这之后,常灯师父和汶云水师父竟因徒决裂,多年师兄弟情谊毁于一旦的消息在沉云阁内疯传,最后还传到了掌门的耳中,据说他为了看热闹,直接就不闭关了。 这么一搅合,倒是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汶五要叫聂秋师兄这回事。 别人是不记得,聂秋和汶五却记得清清楚楚。 汶五和门派中的弟子们关系很好,他生怕自己出门有人拿这事儿来调侃自己,更怕遇见聂秋,干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看样子是想等到下次切磋时再挽回颜面。 聂秋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他以前从来不独自去拜访汶云水的,自从切磋赢了汶五之后,每天练完武,有事没事都去晃一圈,看一眼汶五黑得像锅底的脸色。 要是殷卿卿心情好,还会陪聂秋胡闹,亲自和他去汶云水的院落中去揪人。 聂秋一个人去的时候还好,汶五至少能找借口闭门不出,但是如果是身为长辈,又是上一届比武大会榜首的殷卿卿过来,汶五就只能苦着脸出门来迎。 还有个原因是沉云阁内的弟子对殷卿卿是又怕又敬。 寡言少语,冷着一张脸,又护短,打又打不过,也不敢打,那就只好躲了。 汶云水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本来就是汶五输给了比自己晚一年入门的弟子,该遵守的约定就得遵守,他生气还来不及,哪可能会给汶五撑腰。 之后的时间中,有时候是聂秋赢,有时候是汶五赢,你喊我一句师兄,我喊你一句师兄,你来我往,到了后来竟然还混熟了。 和汶五一聊,聂秋才知道自己是沉云阁的关门弟子。 其实汶五才是沉云阁的关门弟子,但掌门破例邀请了聂秋进入沉云阁学习,所以这关门弟子的名号就落到了聂秋身上。 那时候各大门派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聂家,聂迟一开始是想让聂秋经商的,就替他挑了居于深山、与世隔绝,却还是有一定名气的沉云阁,方便以后回聂家帮扶聂迟,挑完之后也没有把消息放出去,其余门派就只知道聂秋已经拜师,却不知道他师从何处。 汶五倒是不在意,他羡慕的是常灯收了聂秋为徒。 常灯好相处,武功高强,不与人争势,殷卿卿护短,常灯的刀法被她学了有七成。 汶云水外冷内热,虽然对弟子们也很好,却还是不如常灯那般能像朋友似的来往,而据汶五所说,他头顶上的四个师兄师姐,一个比一个不正经,不能指望他们护着自己。 话音刚落,汶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一拳把汶五砸得晕头转向。 叼着根草的汶二师兄朝聂秋摆了摆手,将汶五扛回去了。 约莫是一顿毒打伺候。 之前也说过了,殷卿卿原本是上届比武大会的榜首,不过她拿完那一次之后,也就没有再参加过比武大会了长辈不和晚辈争这些,这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一方面原因,所有人都猜测她大概是要护着自家师弟,所以才打消了蝉联榜首的想法。 不过猜测归猜测,却没人敢当面和殷卿卿对质。 当聂秋拿了比武大会的榜首之后,掌门就特地将他们二人作为了榜样,鼓励门派弟子们向他们学习,多多切磋,互相进步。此后每次聂秋拿到榜首的位置时,掌门就特别精神矍铄,必须得将这件事再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说得大家耳朵生茧,都能倒背如流了。 少年人年轻气盛,聂秋拿到榜首之位后确确实实是高兴了很久。 这是他一滴滴汗水,一步步脚印,一次次挥刀,每日每夜的习武切磋而得来的荣誉,而不是像原来在聂家那样,夸他的人都夸的是他聪明,夸他有礼,是虚的。 聂秋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很重要。 而且被需要,被尊敬。 他第一次取得比武榜首的那天晚上,从掌门的住处回到院落中,院内灯火通明,常灯和殷卿卿已经摆了一桌的佳肴等着他,桌旁还有正低头喝酒的汶云水,冲聂秋挥手的汶五,他所说的头顶上那几个不正经的师兄师姐们因为汶五的关系和聂秋混熟了,就不与他们客气,浩浩荡荡地也跟着来了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殷卿卿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聂秋喝酒,于是其余人就只好瞅着好相处的常灯师父下手,而汶云水也没有制止自己徒弟们的行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酒过三巡,常灯都快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汶云水这才慢腾腾地说道:不记得我以往教给你们的尊敬师长了吗? 其余人知道他心思,笑着称是,连声道歉,又去拉着别人喝酒去了。 聂秋起身倒了杯醒酒茶,放在常灯面前,坐过去看他到底醉到了哪种地步。 常灯的呼吸很缓,却清晰可闻,带着股浓重的酒气,他面上有了醉意,染上了不自然的红晕,见聂秋坐过来,也不忙着直起身子,瘫在椅子上看他。 小徒弟,你记不记得你刚进沉云阁时和我说的话? 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常灯这时候一提,回忆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常灯的武器是两柄长刀,一冷一热,名为含霜和饮火。 十年。他那时候说,十年之后,你要是学有所成,我就将这含霜刀赠与你。 而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我只需五年,师父。 聂秋现在回想起了自己那句狂妄至极的话,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师父,你不会是要调侃我吧? 常灯摇摇头,手掌摩挲着杯子的边缘处。 酒气似乎将他的脑子都熏得迟钝了,他过了半晌好像才想起了自己要说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拍了拍腰间的刀,刀鞘碰在木椅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确实是不辱当时所说的那一番豪言。常灯笑道,我现在就能将含霜给你。 含霜刀,刀面平滑似镜,华光流转,似有月光覆在其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即使是过了两年之久,聂秋仍然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它的惊艳。 但他还是摆手拒绝了。 还太早了。聂秋说道,我现在的水平还远远不够。 常灯感叹道:会谦虚了呀。 殷卿卿在一旁听着,柔和了眉眼,从袖中摸出一个穗子,放到聂秋手里。 流苏散而不乱,如水一般灵动,聂秋拨了拨上面的浅色小珠,露出了一个秋字。 喜欢吗?殷卿卿歪头看他,下次可以教你怎么做。 聂秋头一次收到这种亲手做的礼物,简直是爱不释手,乖乖地收下了,谢谢师姐。 常灯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 聂家离这里很远,你两年不回去,会不会想家? 没有。聂秋坦然道,说实话,他来沉云阁后都快忘了聂家的事情了。 只有聂迟托小厮送东西来的时候他才隐约记起,自己原来好像是过着另外一种生活。 常灯摇了摇头,勉强维持住清醒,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可不知道,你师姐当初刚来沉云阁的时候,还哭着闹着要回家呢。 师父,殷卿卿一字一顿说道,语气中是警告的意味,我是担心我年幼的妹妹。 常灯又不怕她,伸手过去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人要敢于承认嘛。 聂秋没办法理解这种家人之间的深切思念,毕竟他与聂家人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他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师父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常灯的手被揉成一头乱发的殷卿卿推开,他也不在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过我俩走的路子不一样,长大后就生分了,一直没有机会见面,见面了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这些没什么好说的,不提也罢。 聂秋察觉他情绪低落,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刚要开口挽回,哐当一声响,是汶五被汶二灌醉了,一头栽在桌上,架在石头上的木板向他的方向倾倒,其余人还来不及按住木板,桌面上的碗筷瓷盘就全都飞了起来,很是壮观,下一刻便哗啦啦落在地上,碎了。 也幸好他们已经吃过了,桌上残余的饭菜并不多。 大家都躲得快,也就只有汶四倒霉,被溅了一身的冷汤,脸色铁青,揪着汶五的衣襟就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汶五就算是醉得神志不清也感觉到了危险,挣扎出来,撒腿就跑,被汶四追上又抓了回来。一旁的汶三师姐吃吃地笑,汶一毕竟是大师兄,笑得要矜持一些。汶云水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离汶四远一些,免得被他沾上汤水。 夜色寒凉,院落中却是热热闹闹,蒸腾的热气将月光都染上了一层暖意。 许是被这种气氛感染了,聂秋也忍不住跟着大笑了起来。现在一想,这应该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笑得最肆意的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第57章 、饮火 沉云阁深居山谷, 鲜少入世。 若是门内弟子外出,多半也只有两个原因:历练和返家。 汶五刚进院落中的时候遇见了常灯,这个被前掌门钦定的天才, 拒绝了掌门之位的裂云刀,腰间挂着两柄长刀,碰撞时喀哒作响。他瞧见汶五时, 马上凑了过来,笑眯眯地去薅他头发这一点和殷卿卿很像,边薅还边问道:这周谁是师兄啊? 上回我胜了聂秋。汶五乖乖答道, 常师父, 聂秋在哪儿? 常灯松开了手, 指了指里头,在他屋里呢。 汶五道了句谢,轻车熟路地走向了聂秋的房间。 当他兴冲冲地推门而入的时候,聂秋正倚在榻上看书。 汶五想, 他头一次见到聂秋的时候是觉得他生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似的, 难辨男女。而如今,年满十五, 原先面容稚嫩的孩童渐渐长开了, 换上了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张扬意气,但又因为受了身边人的影响, 耳濡目染,所以眉眼间又蕴含着还不成熟的沉稳。 他有些惫懒地依靠在软榻上, 乌黑的长发四散交缠,和那身浅蓝色的沉云阁弟子服饰交相映照,界限分明。那双含了盈盈水光的桃花眼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本, 薄唇微抿,并不收敛浑身的气度,看似人畜无害,手无缚鸡之力,就像被惯坏了的富家子弟。 要是忽略他手边的长刀,还真是容易被那副皮相所迷惑。 房内的氛围太静,聂秋已经沉浸书中似的,听到声音头也不抬一下。 汶五可不会舍不得打破这一份宁静。 聂秋!他敲着门将聂秋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被这嘈杂的声音扰乱了心绪,聂秋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放下手里的书本,揉了揉眉心,抬起浓密卷翘的睫毛看他,语气中有几分不满:师兄? 汶五将椅子拉过来,椅背朝前,大剌剌坐下,我听我师父说,我们过几天就要一起外出历练了!不只是你我师父门下的人要去,其他人也都要去声势很浩大,我估摸着这次大概是要全员出动了。 聂秋这才起了兴趣,刚升腾的火气立刻就熄了,追问道:你知道是要去做什么吗? 汶五生性外向,属于有忙能帮就帮的那类人,和沉云阁弟子们关系都好,情报网密布,出现了什么事儿,他不消一刻钟就能知道。 所以问他准是没错了。 好像是要剿灭山上的贼寇。汶五摸了摸下巴,说道。 聂秋想起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他也听殷卿卿提起过,最近贼寇猖獗,到处烧杀抢掠,又无人管治,附近山村里的百姓不堪其扰,每天人心惶惶。 沉云阁和附近村落的居民关系都挺不错的,虽然鲜少入世,但偶尔也会出手相助。不过这次掌门竟然叫沉云阁的弟子全部出动,也不知道那帮贼寇的数量到底有多少 当然,这念头也只是在聂秋脑中一闪而过。 这些事情是掌门该操心的,他们以前不是没有外出游历过,不过排场像这次这样大的,还从来没有过,聊着聊着,就拍着大腿激动了起来。这一聊就是大半天,仿佛他们此次不是去剿灭贼寇,而是去秋游的。 说到后头,话题就拐了一个弯,终于回到了正题。 聂秋,你见过血吗? 还没有。 他一年前才将自己的木刀换成了铁刀,至于见血这件事,既然常灯和殷卿卿一直没有提,聂秋也不说,反正师父师姐都不着急,他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这次历练是上山清扫贼寇,那群人动起手来是不顾性命的,凶狠又暴烈,聂秋清楚汶五这话的意思这回肯定是要见血的,因为他们绝不会手下留情,沉云阁也不会。 我头一次见血的时候脑袋都是一片空白的。汶五说道,我也不怕你笑,那时候腿都软了,只觉得怎么一条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没了 聂秋手指按在自己的脉搏处,静静感受着皮肉下有力的跳动,没有说话。 分卷(45) 他对人命还没什么概念。 汶五到底是有颗做师兄的心,于是又细心叮嘱了一句:若是看见血色就犯头晕,那就背过身子去,屏住呼吸,想想其他好玩儿的事情。这些东西毕竟不是一下子就能接受的。 聂秋应了下来。 不得不说,汶五确实是比他有经验得多。 几日后的历练中,聂秋扶着棵树,窝在树根处吐得天昏地暗。 要命的不是那一道薄薄的血线,也不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不是那些贼寇们的尸骸而是沉云阁弟子,他所认识的那些人,手脚被毫不留情地砍断,浓郁的腥气冲天而起,又闷又呛人,只是闻上一回就够他难受很久的了,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常灯和殷卿卿都在前头,无暇顾及他,聂秋寻不见汶云水那一队的弟子,只好自己闷着吐干净了,擦了擦唇角,感觉胃里没有之前那么不舒服,就硬撑着支起了身子。 说起来也是丢脸,明明是蝉联沉云阁榜首的弟子,见了血竟然会怕成这样。 他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走过去的时候其他弟子都被吓了一跳。 聂秋问道:其他人在何处? 一个年纪比他还小些的师姐替他指了方向,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哆哆嗦嗦劝道:师弟,你是头一次见血,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和我们一起等在这里吧,不用勉强自己的,殷师姐之前就和我们讲过了。 你是第一次见血吗?他反问道。 师姐愣了愣,之前出谷历练的时候,偶然碰见了一次。 师姐,我年纪比你还大些,总得做出个榜样。聂秋按了按自己隐隐发痛的胃部,很虚弱地勾起嘴角,笑着开玩笑,不然,掌门下次训人的时候也不好再拿我来举例子。 他说罢,沿着师姐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越往前走,前头的血腥味越重,到了最后聂秋只能捂住口鼻前行。 他心知掌门、师兄、师姐,还有汶云水和他门下的弟子都在前头,他们和许多弟子一起并肩而战,将四处流窜的贼寇围在了死角,和那些亡命之徒缠斗。 所以他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和年纪更小一些的同门弟子、还有那些伤员呆在一起。 刚刚吐得天昏地暗,现在聂秋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脱力,背脊上覆了层薄薄的冷汗,双腿似乎不属于他似的打颤,只能依靠着插入地面的长刀来支撑身体。 聂秋之前所处的位置离常灯等人所在的位置并不远,短短一段距离,却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走完了这一世,到了后面大脑都在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战栗不已。 打斗声渐渐传入了耳中。 地面上叠着几十具尸体,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血液铺了一地,弯弯绕绕,从聂秋的脚下一路绵延,最终停在身着浅蓝色衣裳的人群脚下。 汶五说的没错,人命真的脆弱至极。 如磐石一般坚实的是它,如琉璃一般易碎的也是它。 好几个聂秋能够说得上名字的沉云阁弟子躺在地上,浑身是伤,声息全无。聂秋蹒跚着走过去轻轻帮他们把眼睛合上,站在一旁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动,想和这些冰冷的残骸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好作罢了。 他觉得眼睛干涩,鼻头酸酸的。 向前一望,还有几个贼寇正在负隅顽抗,而浅蓝色衣裳的那些人,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正往外淌血汶五左手的两根手指被硬生生切了下来,鲜血淋漓,痛得他面目扭曲;一道竖着的细长伤痕从汶二的眉骨处开始生长,切开了他的右眼,最后停在了颧骨上;殷卿卿的一只手臂完全无法动弹,软塌塌地垂在身侧,血组成的细小河流从她袖中流出,在指尖上凝聚成血珠,过了很久才落下 常灯眉头紧锁,双手持刀,挡在众人面前。汶云水摆好剑势,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严肃。 聂秋听其他人说过之前发生的事情,大抵就是这群贼寇比他们想象中更狡猾,在寨中藏了些以往被他们用下流技俩抓走的人,有男有女,也不乏有剑法高超的,或许是自愿,或许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就这么留下来给他们做了打手。 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消息,他们刚悄悄潜入山中,那群人就迅速反应了过来,分了好几队人强行将他们的阵型割裂,用尽了手段,专挑那些年轻的弟子们下手,只要是落单的,要么被割断了喉咙,要么被强行灌了毒药。 用一句话总结便是,他们低估了这群贼寇。 又或者说,他们得到的消息出了问题。 我方得到的消息有误,敌方又有所防备,这场历练就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损失惨重。 但是这场因剿灭贼寇而起的历练也该结束了。 聂秋强行将自己的视线挪到了血肉横飞的打斗中央,尽量屏住呼吸,把腹中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压了下去,不顾往下淌的冷汗,红着眼死死地盯着那几个人。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他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沉云阁众人才更加警惕,毕竟这些贼寇都是抱了死志的,要是疯起来,不管不顾,和他们拼死一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聂秋将腰间的水囊取下,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清凉的水瞬间涌入了喉咙,将那股腥甜的血气冲淡了。 不远处的其他人在全神贯注地与贼寇对峙,虽然他现在精神好了一些,但是贸然加入战局可能会打乱他们之前的布阵,所以聂秋并不准备过去。 静悄悄中,不知是谁踩断了树枝,喀嚓一声,好像个信号,众人霎时间都动了起来。 聂秋眯着眼睛看见他们重新缠斗在一起。 刀剑相接,利刃碰撞间溅出火花,令人牙酸的声音和利器嵌入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因为这已经算不得历练了,所以常灯和汶云水也加入了战局。 有他们二人的加入,虽然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真正受了重伤的却不多。 最后一个贼寇倒在了饮火下。 常灯翻转手腕,将刀上的血甩在地上,溅出一片火树银花。 他转过身冲聂秋招呼道:过来吧。 聂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汶二躲在一边,那只受伤的眼睛紧闭,手里抛着一枚圆润光滑的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汶五草草用布料包扎了自己的手,随便找了具贼寇的尸体坐着,脸色很差;殷卿卿看见聂秋走过来,冲他笑了一下,笑容却虚弱得很,好像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走过去的时候谨慎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尸体,强迫自己去习惯那些血腥气,却忽然发现一具尸体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幅度很细微,如果不是他走得近根本看不见。 聂秋看了其他人一眼,见他们各自在包扎伤口,就不动声色地将铁刀抽出来,蹲下身子,按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刀锋一亮,彻底切断了他的脖颈。 浑身是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落了下去,不再动弹了。 人命确实脆弱,轻飘飘的,一下子就没有了。 不过若要问聂秋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是受不了血腥味,其余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些猖狂暴掠,四处杀人放火的贼寇,死上千百回都不足惜。 常灯走过来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声音也有些疲惫,累了吗? 聂秋垂着头,喉咙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呜咽,反手握住常灯的手,想说他下次会更努力,想说他会守护沉云阁,想说这些弟子们的冤魂会得到昭雪,话在唇边拐了几个弯,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能紧紧地抓着师父沾满血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沉云阁深居山谷,鲜少入世。常灯叹了口气,可哪有哪个门派能完全与世隔绝的?沉云阁尚且如此,其他门派之间的争斗更加惨烈。这江湖腥风血雨,你以后会习惯的。 聂秋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7 16:54:16~20200808 16:5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gig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竹海 聂秋回沉云阁后整整几个月没有吃肉。 他见到肉就犯恶心, 要是尝上一口,熟悉的腥气就在他的口中蔓延,逼得他吐了出来, 恨不得把腹中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才算好。 虽然常灯和殷卿卿并没有尝出半点肉腥味,但是看见聂秋这副难受的模样也有些着急,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只吃菜也不行。 于是常灯就经常叫殷卿卿带聂秋外出历练,借此机会来散散心。 效果却不明显,他该吐的还是得吐。 聂秋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翻身坐起的时候, 浑身的冷汗像瀑布一样往下淌。 他不是真的怕血, 也不是怕尸体,更不是怕杀人。 沉云阁弟子相互之间的切磋也会流血受伤,但点到即止,和剿灭贼寇时完全不同。 他们是会死的。 聂秋怕的是亲眼看见自己所珍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前两天见着他还笑着喊师弟, 悄悄从怀里拿出酥饼给他,转眼间就被砍下了手足, 受尽了残忍的虐待,浑身血淋淋, 面皮被揭了下来, 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每次想起那个场面,都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汶云水门下的弟子, 属汶五和汶二伤得比较重,一个断了手指, 一个瞎了只眼,聂秋每次看见他们时心中都会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有愧疚, 或许也有心酸,让他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相处,偶然碰见时都会下意识地避开。 聂秋恨自己那个时候的退缩。 他强迫自己去吃肉,强迫自己去习惯血腥气,强迫自己重新拿起刀。 但是将通体冰凉的刀拔出的一瞬间,那一具具残骸就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手一松,铁刀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得出聂秋的情绪不对劲,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从这样的状态中走出来。 殷卿卿半夜提着灯来找他,在烛光下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好看的刀穗。 常灯稍微察觉了他心底的想法,哄道:人命没那么脆弱。 更何况我是你师父,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撒手人寰呢? 聂秋听在耳中,却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汶五、汶二和汶四专门把聂秋堵在房间里,汶五笑嘻嘻地凑过来摸他头发,让他看自己短了两截的手指,说他只是断了手指而已,好歹保下了命,又幸好是左手,平日里的生活没受到多大的影响。 汶二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笑道:你看我这道疤难道不是很配我吗? 双手抱胸的汶四倚在门边看着聂秋,汶二好几周没和你比试了,你不晓得,我们都失去了好多乐趣,原本每天连汶云水师父都会问一句今儿谁是师兄,现在没了那项活动,他现在又变回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话都懒得说。 聂秋任由汶五薅他的头发,很勉强地扯了扯唇角,想冲他们露出一个宽慰的笑,说自己其实没事,但是只要看见这些温柔细心的同门师兄,对他来说有如家人的师父师姐,他就觉得眼睛干涩,心脏闷闷地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害怕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破裂了,他就又回到了现实,孤身一人,回到了那个有如囚笼一般的聂家。 他们三人来了又走,走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点忧虑。 聂秋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勒成满弓的弦,要么绷不住断掉,要么只能松手。 但是他现在却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完全蜷缩在了坚硬的外壳中。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气转凉,入了秋。 聂秋半夜睡不着觉,点了灯起来,想看一会儿书。 他的听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即使是极其细微的声音,都能被那双耳朵捕捉到,连掌门都真心实意地赞叹过他这一点。 所以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很轻易就听见了不寻常的声音。 反正现在是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回床上睡觉或许还会做噩梦,出去顺道还能散散心,聂秋索性就放下了书,将立在门边的铁刀拿起,准备走出去看一眼。 一路上循着声音走,很快,聂秋就发现自己离常灯的院落越来越远。 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就这样折返。 夜晚的山谷中有细细簌簌的风吹树叶声,有虫鸣声,和几年前他刚来沉云阁的那天晚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切事情仿佛如昨,聂秋念及此处,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又走了一截,那阵不寻常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聂秋拨开层层灌木,在黑夜中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那里。 那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看了过来。 一片漆黑之中,那双眼睛亮得出奇,甚至有些像藏于暗影中的野兽。 聂秋却是松了眉头,将露出一寸的长刀收回鞘中,走过去唤他:寒山? 月亮听见声音,好奇地转过身,及时地递了几缕柔和明亮的月光过来。 月光下,那道小小的身影露出了真面目。 浑身素白衣裳的男童卷起宽大的袖摆,奶声奶气地喊道:师兄。 那次上山剿灭贼寇后,他们在清理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类似于牢狱一样的房间。 里面关的人很多,无论男女老少,都缩成一团,瞧见沉云阁的弟子们,露出了惶恐的神情,像是害怕被烫伤似的,纷纷向后躲,恨不得离阳光越远越好。 掌门站在旁边看了半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一些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将衣服撩起,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沉云阁的弟子们沉着脸将牢狱的锁撬开,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很多人被关得太久了,见到阳光都说眼睛像火烧似的疼,缓了很久才敢走出去。还有一些人因为精神崩溃,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家住哪里都记不得了。 掌门吩咐下去,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送回家中,这才将这件事就这么结了。 除了面前的男童。 他因为被带走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得,而且现在已经六七岁了,和婴儿的时候长相差别太大,很难找到他原本的住处。 与其他的孩童相同,他的身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有些伤口甚至还在渗血。 他们向周围的居民问遍了都没有问出个名堂来,又问有没有人愿意收养,自然是被婉拒了:村民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哪可能愿意家里再多出一张嘴。 沉云阁本来就破例收了聂秋,不可能再破例收人了。 分卷(46) 所以掌门皱着眉想了很久,最后被常灯一句喃喃自语给打动了。 常灯说的是:聂秋当年来沉云阁的时候约摸也是这个年纪吧。 于是他们决定暂时接纳这个男童,等找到他的家人,或是他再大一些,就让他离开。 问他叫什么,男童想了想,说,寒山。 没有姓氏,只有名,就是干脆利落的寒山二字。 他就这样和其他人一起,蒙着眼睛,被牵着走过了竹林机关,进了沉云阁。 聂秋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面前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竹海,碧绿碧绿的颜色,在夜晚格外显眼。 这已是沉云阁的边界了,想当初他刚进入沉云阁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和汶五吵了一架,汶五叫他师妹,他就气得向汶五宣战,谁输了叫谁师兄 聂秋想着,眉眼柔和了下来。 寒山眨了眨眼睛,有些羞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迷路了。 聂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还是他这几个月来笑得最明显的一次。 和汶五吵架之后,他也迷路了。那晚是殷卿卿来找的他。瞧见聂秋迷迷糊糊地靠在树下睡着了,殷卿卿也不喊他起来,只是怕夜色寒凉,就褪下了外衣,动作轻柔地披在他身上,双手抱胸,在旁边静静地等着自己师弟醒过来。 当时是师姐来为他带的路,现在是身为师兄的他来为寒山带路。时间过得真快啊。 聂秋伸出手,示意寒山牵住他,我带你回掌门的住处。 掌门门下的徒弟不算少,院落早就住满了,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再收徒,但是既然寒山来了,他就叫人收拾了个稍微有些偏僻的房间出来,虽然小,但是胜在干净舒适。 寒山看了看聂秋,乖乖牵住了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太冷,还是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单薄,小小的手一握住他,聂秋就发现了,本该身体热乎的男孩子,手指冰凉得出奇,就像是将一块冰纳入了掌中。 幸好自己因为习武,身体偏热,也不怕冷。 所以聂秋就轻轻握住了寒山的手,将自己温暖的体温覆在其上。 寒山似乎有些不习惯,手指动了动,却也没挣脱。 沉云阁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掌门的院落其实很好找,只要你多熟悉一下,以后就不会迷路了。聂秋牵着他往前走,说道,以后不要再半夜出来了,这回是我碰巧遇见了你,要是没有遇上,这么冷的天气,你窝在外面很容易生病。 知道了,师兄。 寒山垂着头,从聂秋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 聂秋牵着寒山的手,在漫漫黑夜,一片寂静之中行走,他并没有刻意收敛声音,细碎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响起。又因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所以并不显得寂寞。 身后的竹海越来越远,等到几乎要看不见的时候,寒山忽然回过了头。 聂秋若有所感,跟着他回头看去。 碧绿的竹海隐没在黑夜的帷幕下,变得深沉寡言,掩去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向后退却,月亮调转了方向,把柔和的月光收了回去,让它渐渐融于夜色。 然后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第59章 、蔽月 聂迟偶尔会托小厮送东西来。 外人不能随意进入沉云阁, 所以他们一般都是站在山谷外等候。 鼓鼓囊囊的袋子中有一些书籍,有吃食,还有银两, 有时候也有其他东西。 小厮会提前买好在附近的酒楼买好热腾腾的烤鸭,包装好带过来,据说是总管怕他在长个儿的时候营养跟不上, 特地吩咐的。 上回聂秋就和小厮说过了,他最近不想吃肉食。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 聂秋并没有说出原因, 聂迟也没有问, 不过这次小厮还是依照他的吩咐,没有去买烤鸭,只是买了些方便携带的甜点给他。 聂秋站在山谷前接过小厮手中的袋子,略略聊了一会儿, 就将他们送走了。 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袋子,一路垂着头, 熟练地穿过竹林,走进了山谷中。 其实, 聂秋并不像他向常灯说的那样半点都不想聂家。 他确确实实是想得少, 也只有在其他人提及家里的时候,偶然想起一下。 但是那种思乡之情最强烈的却是在聂迟托小厮送东西来的时候。聂秋向他们讲述自己近期是怎么过的, 学到了什么新招式,夺得了比武榜首, 念书一事不敢放下,如何勤奋刻苦,又是如何笔耕不辍那时候, 时间仿佛也沉淀了下来,山谷间静悄悄,天地间只有他在絮絮叨叨地说,而其余人都认真地看着他,听他口中那些或平淡或有趣的琐事。 其他人说得对,聂秋自己也清楚,他自打剿灭贼寇归来,整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 和小厮们说着说着,他就忽然感觉眼睛酸涩,喉咙中细碎的哽咽声被强压了下去,很想大哭一场,又或是委屈地寻求安慰。 但是聂秋没有这么做,他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写信给聂迟,只是默默咽进了肚子里。 聂家终究是聂家。 尽管记忆已经模糊,聂迟偶尔的关心也会让他产生错觉,但是聂秋又明白,是聂家严苛的家规钉在了他的骨子里,那震惊天下的卦象催着他承担自己年龄本不该承担的事情。 所以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话说到那里便停了,往后的也不必说。 时间会将一切冲淡的。 聂秋回到沉云阁的时候,汶五正在不远处练剑,瞧着他过来,就放下了手中的剑,擦了擦额上豆大的汗珠,气息不稳地问道:这次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也没什么好说的。 聂秋抬起手,向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要吃吗? 他一向不喜欢吃甜食,聂迟从来没注意到过,每次都叫人依照着平常小孩子喜欢的吃食买,聂秋也不好开口,从小厮手里拿回来之后就分给了其他人。 幸好汶云水本人以及门下的徒弟基本上都喜欢,而常灯和殷卿卿是只要聂秋去问,就会伸手拿上两块儿的那种,所以即使聂迟为他准备的甜食很多,一天下来就被众人瓜分完了,汶二嫌不够的时候还会去抢汶五手里的。 汶五反手将铁剑收回鞘中,大步走了过来,用娴熟的动作回答了聂秋。 他刚将手伸进聂秋解开的布袋里,就感觉后颈处的领子一紧,那股力正将他往后扯。 汶二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后出现,笑眯眯地拈走了第一块,放进嘴里才松开了拉住汶五的手,含糊不清地道谢:谢谢聂师弟。 汶二师兄。聂秋说道,要不你多拿一些给其他人吧。 嘴边还残留着桃花酥渣子的汶二师兄还没来得及回答,汶五就一把将他推开,如同母鸡护崽似的挡住聂秋手里的甜食,殷殷叮嘱道:给他,指不定还没回院子里就一个不剩,全进他肚子里了。 此言差矣,我还是会给师父留一块的。汶二满脸坦荡。 聂秋刚消沉过,此时他们二人虽然和往日一样叽叽喳喳地吵闹,却搅得他头昏脑胀,于是他干脆就把装甜食的那个纸袋塞到了汶五手里,随口说道:那就全都带去吧。 说罢,他按了按太阳穴,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便匆匆离开。 汶五怀里抱着那袋子甜食,看了看聂秋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手里的纸袋热得很,如同烫手的山芋,他的上牙和下牙一撞,赶紧把纸袋塞进了汶二怀里,疑惑道:刚刚聂家的人是和聂秋说了什么吗,我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还是说,是你太烦人了? 汶二那只完整的眼睛一斜,嘴里就吐出一句话来:是你烦人。 话虽是这么说,汶二却没有再像往日一样乘胜追击,逗逗他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而是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拉着汶五回去了。 既然聂秋选择一个人呆着,那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这种时候谁劝也白搭,还不如等他自己情绪冷静下来。 他们作为旁人的,就只能静静地守在他身后。 正如汶二所想,聂秋回到院落中的时候情绪就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先是后悔自己刚刚的语气是不是过激了些,再是后悔他怎么就真的将那满满一袋子甜食都塞给了汶二,每次他见了聂迟派来的人之后,回来都会给常灯和殷卿卿分他拿到的甜食。这次可好,全都给汶二了,师父师姐什么也没吃到。 常灯和殷卿卿看到他回来,虽然什么也没问,但是聂秋还是觉得有些心虚和愧疚,就从袋子里又摸出两本杂书,拿给了他们,权当宽慰自己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聂秋心里觉得苦闷,没有胃口,就没有去。 殷卿卿将饭菜放在了他桌上,只是说让他觉得饿的时候再填填肚子。 聂秋应了下来。 他先是倚在榻上看了一会儿聂迟带给他的书,只觉得眼前的黑字在白底上像蛇一样扭曲盘桓,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一个字一个字的读才弄明白写的是什么,词句拼凑到一起却又读得云里雾里。 好不容易进入了状态,天色就暗了,于是聂秋就放下书去点蜡烛,也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回来的时候就又像之前那样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了。 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有荤有素,聂秋瞧着就觉得有些反胃,丝毫没有动筷的想法。 于是聂秋又重新躺到了榻上,仰面看向屋上的房梁。摇曳的烛火之上,昏黄的光芒照亮了少部分的黑暗,剩余的一大片全都龟缩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烛光旁的人。 含霜,饮火。 聂家,聂迟,家规,卦象。 四窜的贼寇,遍地的血迹,昏暗的天光。 沉云阁,常灯,殷卿卿,汶五,汶二,汶四,汶云水 无数的念头在黑暗里开始酝酿。 夜晚最是伤春悲秋的好时候,聂秋将那些回忆在脑中一遍遍重复,又倒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后的回忆停留在了他取得比武头筹的那个月夜:汶五打翻了桌子;汶四一身狼狈;汶二作为罪魁祸首早就远远地躲走了;汶云水不动声色地离战局远了些;常灯笑得肩膀耸动;殷卿卿的嘴角抽动,想笑还是没笑出来 总归,聂秋到最后还是捧着本只看了几页的书陷入了梦乡。 这是他久违的、没有噩梦追随的一夜。 梦中一片清清朗朗,是旭日初升下的沉云阁。 烧得火红的浮云散开,将晨曦的余晖洒向地面,这时候沉云阁的弟子们早已起床练武多时,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也只是擦擦脸上的汗水,该做事的继续做事。 偶尔聂秋会攀上并不高耸的矮山,或者坐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日出的景象。 这就是他那一夜关于梦境的全部回忆了。 往后,再无安宁。 聂秋是被吵醒的。 他按了按额头,慢慢从榻上支起身子,觉得脖子有些酸痛。 天色还很暗,桌上的那根红烛已经燃尽了,血泪一样的蜡油在碟中凝结,房内黑漆漆的,只能看清物体的轮廓,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中一声不吭。 远远传来的是喧闹声,仔细听去,他隐约分辨出好像是尖叫声,还有刀剑相鸣声。 聂秋的脑袋昏沉,意识也很模糊,听到那种声响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翻身而下,抓起立在门边的铁刀,谨慎地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屋檐上能够清晰地看清楚山谷内的情况。 无数的火把在噼噼叭叭地燃烧,灼热的火焰蚕食着身边的黑暗,明亮得有些晃眼,映出的是一张张聂秋陌生的脸,或是面无表情,或是凶狠暴戾,无论是哪种,在无月的深夜中都能让人背后冒冷汗。 人太多了。 聂秋眉头紧皱,俯下身,尽量将身体贴在瓦片上。 沉云阁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即使有敌袭,他们也应该会被那片竹林组成的天然阵法所困住,然后给沉云阁的弟子们留下反应的时间怎么说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而且,师父和师姐竟然没有将他叫醒。 院落内漆黑一片,常灯和殷卿卿都不在。 竹林旁守着很多人,而沉云阁虽然深居山谷,有天然的优势,却因为三面环山,地形易守难攻,跑也跑不掉,遇到这种情况反而是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聂秋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不详的预感,他却不愿意细想。 常灯和汶云水情同手足,他也说过,若是遇到事情可以找他们。 聂秋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去汶云水的院落中问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是又回了一趟房,点燃了本已燃尽的蜡油,在昏暗且不起眼的光芒中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拿了些伤药之类的东西。 聂秋怕被人发现,迅速拿完之后,回身想吹灭火焰,却忽然愣愣地停了动作。 他看着木桌,手指颤抖,险些将手里的东西摔在地上。 准确的说,是看着桌面上的那一盘盘早已冷却的饭菜。 本应雪白剔透的一颗颗米粒,泛着沉郁的深灰,而汤水凝结成了不自然的固体,面上浮着零星的颗粒,好像人身上长出的麻疹每盘菜都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 饭菜里有毒。 沉云阁是正道门派,平日里却与世无争,仇家少得很。 要是谁在吃每顿饭的时候把银针拿出来试毒,恐怕还会被人笑话。 聂秋不懂这些,最多只是在疗伤方面有所涉猎,他即使是看见了,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毒,只知道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若是普通的敌袭,聂秋其实也没有多担心,毕竟掌门连同常灯、汶云水等师父在,而且常灯和汶云水等人当初在江湖上还有五诀联璧的美誉,殷卿卿即使年纪尚小,也已经闯出了个名声,还有汶一,汶一所使的乱盏名剑,也有很多人觊觎。 就连那个经常和他打打闹闹的汶五,在沉云阁也是排行第四的弟子。 可若是有人提前潜了进来,在他们的饭菜不,或许是在水中下了毒,那就麻烦了。 聂秋只是一想就觉得遍体发凉。 或许这个人并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胃口,将晚饭晾了好几个时辰,直到饭菜在炎热的天气中变质,露出了端倪。 沉云阁,是内里出了叛徒,就在这一夜里应外合,要将他们剿灭。 第60章 、寒山 虽然杀声震天, 兵器相交声绵绵不绝,但聂秋在去汶云水的院落时还抱有一丝侥幸。 他猜想一切还来得及。 分卷(47) 不过是在榻上小眠了一会儿罢了,事情又怎么会这么快地发展到这个地步? 然后当聂秋放轻动作, 轻轻落在汶云水院落中的时候,却又发现,一切变得就是这样快, 美好的摧毁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噩梦中的景象出现在了现实中,他所惧怕的一切都发生了。 他只是因为心情烦闷,所以才和汶五汶二没说上两句话就离开了, 走的时候或许语气差了些, 总之是脑子一热就离开了, 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要是再重来一回会如何? 聂秋压住剑柄的手指微微颤抖,浑身战栗。 他会留下来,即使自己的心情不好,即使汶五和汶二之间的打闹让他觉得太吵, 他也该留下来,就算只是看着也好, 就算只是听着也好 可惜一切不会重新来过。 汶云水的院落中和常灯的院落不同,闹声一片, 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即使只是背影, 聂秋也认得出那个低伏在地的沉云阁弟子是汶五。 遍地的血迹和汶四的尸体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旁人,这里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汶五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 好几次想爬起,双腿却颤颤巍巍的, 脚一滑就又摔倒在地他的腿是被打断了。他被强行揪着头发仰起了头,看着面前身着黑衣的陌生人们,看着他们手中染上的同门弟子的鲜血, 眼神愈发灰暗,再也不复往日里的开朗善谈。 他经常与汶二打打闹闹,却与汶四关系最好。 汶二也狼狈至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是完整的,他好像身体发软,即使手里拿着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极力想要过去救下汶五。 黑衣人并不理会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等等!汶二嘴唇发颤,大声喊道,求你饶了他,求你饶了小五 汶二,住口。 一旁的汶一面色铁青,厉喝道:不许向他们求饶! 他手中的乱盏名剑断成了两截,一半深嵌在地里,一半握在手上。 大家都说汶云水门下的五名弟子,学到武艺的是汶二,学到风骨的是汶一,汶三学到吟诗作画,汶四和汶五分别学到的是阴阳两套剑法。 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常灯都会感叹,最像汶云水的还是汶一这个大师兄。 聂秋奇怪,汶一师兄温和得很,待人也好,哪里像寡言少语的汶云水师父了? 于是常灯就说,是风骨啊,别看他们表面上瞧着不同,内里却是很像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轻易低头,即使是身负重伤,生死关头,也挺着脊梁,绝不求饶。 他真的很像汶云水。 刀锋砍下,划破长夜。 聂秋咬了咬牙,再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手里那个装着伤药的瓷瓶扔了过去。 瓷瓶稳稳地砸中了黑衣人手里的长刀,他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出手,惊愕之间,刀口一偏,划断了汶五垂在肩头的长发,当啷一声敲在地上。 什么人?他又惊又怒地问道。 周围的黑衣人瞬间散开,每个死角都不放过,誓要找到这个打乱他们计划的人。 与他们的表情相反,汶一和汶二却是一脸的惊慌。 聂秋没有看见。 他扔了瓷瓶后就谨慎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在回廊中穿梭,时而越过房梁,时而躲进厢房,暗中观察着那些人的动作,想找个机会将他们一个个干掉。 汶一和汶二的反应不慢,在瓷瓶碎裂声响起的时候就冲了上去,趁机杀了几个人,可惜的是人太多了,当黑衣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被强行按在了地上。 执刀的黑衣人也只是惊慌了一瞬,看见汶一和汶二被按在地上,就啐了一声,以防出现变故,既不等那个砸中自己刀刃的人被找出来,也不和他们废话,手起刀落。 心狠手辣,毫不拖泥带水,和那些贼寇一样。 聂秋登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也随着刀落而停了一瞬。 他再也顾及不了那么多,拔出刀,从藏身之处狂奔而出,心里还不断祈祷着,希望自己能来得及。 身在商贾大家的聂家,聂秋受到聂迟影响,从来是不信鬼神的,然而他此时此刻却真切地希望它们存在,能够回应自己内心近乎疯魔的祈祷。 世上是没有那么多奇迹的。 如果说进入沉云阁是奇迹,认识他们是奇迹 上天或许是觉得给他的太多,就将往后的所有都剥夺了。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虎口处的茧很少,薄薄的一层,用尽毕生力气拉住了聂秋,然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那个声音轻轻说道。 汶云水门下唯一一个学习吟诗作画的弟子,是汶三师姐。 那双手将他重新拉回了黑暗之中。 聂秋没有挣扎,任自己的身体沉入黑暗。 他觉得自己可能哭了。不然,为什么汶三师姐的手是湿漉漉的。 他听见汶一汶二的怒吼声,还有重重的哽咽,物体落在地上的闷响。 我原本是被他们藏在这里的,但是我看不下去了。聂秋听见师姐的声音好像带着点哭腔,她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些人下了药,让我们浑身无力,却又和蒙汗药不尽相同,我,我看了很久,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出解药,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到。 她一下子就哭了,我浑身没力气,手连药草都拿不稳。 可就是这双手将聂秋从深渊的边缘拉了回去。 聂秋想让汶三放手,他就算是怕见这些,也要亲眼看看他们最后一面,但当他摸到汶三微微颤抖的手指时,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问道:师父他们呢? 全都被掌门叫过去了,大弟子们也跟着一起。本来汶一师兄也该去,可汶四这夜病了,他就推辞了。她顿了顿,是寒山来传消息的。 他听不出汶三是什么情绪,只感觉心头像是被猛锤了一记,几乎要裂开了。 聂秋师弟,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受到药的影响,但是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你快走吧。汶三说道,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沉云阁,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那你怎么办? 汶三放开手,聂秋却看见她满面泪痕的脸上有一点笑意,我得和他们同生共死。 他们找不出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就以我现在这副无力的身体,也跑不了多远。汶三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轻轻拍了拍聂秋的头,为他指了出去的捷径,然后不再多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与聂秋擦肩而过,我走了。 聂秋抬起手,却只摸到她扬起的衣袖。 黑衣人见到汶三走出来,纷纷看了过来,聂秋只好往后退去。 他听见汶二骂她怎么这么傻,听见汶三强掩哭腔的声音,最后只能咬了咬牙,转身沿着师姐所指的方向跑去。 寒山。 是寒山。 常灯当初说,他这个年纪正是当初聂秋刚入沉云阁的年纪。 分明都是一样的年纪,聂秋和沉云阁的弟子们打成一片的时候,寒山却一声不吭地在深夜中站在竹林前,一点点琢磨阵法的破解方法,在水中下药,将外面的人接应进来。 聂秋只想得到四个字,引狼入室。 他们是好心,怕寒山一个小孩在外头无依无靠,受了欺负,所以才接进了沉云阁。 掌门分了个厢房给他,其余弟子们多多少少也会照顾他,而自己,自己甚至在他琢磨竹林阵法的时候误以为他是迷路了,亲手将他送了回去。 一想到这里,聂秋就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整整半年时间,寒山都在做这种事情吗? 丝毫没有将其他人的好意看在眼里,只是拿出了他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耐性,固执地,悄无声息地站在黑夜中的竹海前,望着眼前的茫茫深绿。 他到底想的什么? 聂秋站在掌门的院落附近,停住了脚步。 晚了,都晚了。 都说一步错,步步错。 他这是一步迟,步步迟。 门口的黑衣人比之前任何地方的都要多,黑夜中连成一片的火光,几乎要把穹顶都要烧出一个大洞来,里头缠斗的声音,聂秋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耳朵尖,能够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对话。 你为何要这么做?是掌门虚弱的声音。 我求你带我走了吗?寒山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冷得出奇,我姓李,和山寨寨主一个姓。他是我爹,也是最后一个死在你手里头的人。 你们觉得绝望吗? 他忽然笑了,我在他们的掩护下躲进暗室里时更加绝望。窝在一片臭烘烘的牢房里,自己亲手一刀刀在身上划出伤口,拿尘土强行止血,做出一副旧伤的模样,你知道有多痛吗?我却喊也不敢喊出声,泪都不敢落下一滴。 掌门,你觉得你做了好事情吗?亲手把我带进沉云阁,让我日日面对着这些与我有血海深仇的人,我还要假装听话,假装单纯无辜,你知道我夜夜都做的噩梦吗? 他夜夜做了噩梦,就一个人溜出去,站在竹海前静静地看着。 他本来怕黑,现在也不怕了,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觉安宁,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觉有地方放置自己漂泊无定的魂魄。 寨里的人都没什么文化,他爹也是,取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无非是富或贵。 就在那天牢狱被打开的时候,他们问他叫什么。 姓李的男童想了想,说,寒山。 他从没觉得这山上像今天这般寒冷过,是彻骨的冷,好似他坚硬如磐石的心脏。 进入沉云阁后,他没有哪一分哪一刻是忘记了仇恨的。 在你们眼中,我们是恶,在我们眼中,你们是恶。寒山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这乱世不分善恶,只分生死。你们只是一厢情愿,被自己所打动罢了。 不要负隅顽抗,我给你们个痛快。 他说:这是这半年来我唯一能够剩下的心慈手软。 聂秋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有愤怒,也有悲哀,还有,或许与寒山日日夜夜所感觉到的,一样的强烈恨意。 但是他没有进去。 他在悄悄绕着掌门院落,思考如何进去的时候,发现了墙角处掩在灰尘下的两柄刀。 熟悉的很,一冷一热,是含霜和饮火。 饮火刀上系着一个刀穗,深色的珠子上刻着一个卿字。 常灯和殷卿卿早知道他会来。 也许只是赌一把,赌他胃口不好,吃得晚饭不多,吃进去的药少,所以有力气。 常灯活了这么久,看事情看得透彻,他大抵也猜到了自己和殷卿卿走不掉。 于是师姐将自己的刀穗当作护身符系了上去,师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避开了其余人,把这两柄刀扔了出来,落在了尘土里。 真真是孤注一掷。 那两柄刀静静地躺在那里,很不起眼,聂秋却明白,这分明是在向他说 走吧,拿着师姐的护身符,拿着师父当初承诺给你的长刀,离开这里吧。 聂秋的眼泪彻底决堤,顺着眼眶流了出来,滑到了嘴角处,他尝出来是咸的,却没办法发出半点声音,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伸手将两柄长刀拿了起来。 然后他果真离开了。 在汶三的催促声中,在汶一的嘶吼声中,在汶二的求饶声中,在汶五照不进光的一双眼中,在常灯和殷卿卿无声的信任中,离开了沉云阁。 聂秋所能够留下的,只有一句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再会。 毫无月光的夜晚山谷,聂秋心想,是真的很冷。 其实天气是很热的,但是他那颗滚烫的心就像是被一盆冰水淋过一样,热不起来了。 江山此夜寒。 不过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王勃《江亭夜月送别二首》 第61章 、断刀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聂秋将自己从泥沼般的记忆中抽离。 他现在不是十五岁, 也并未身处黑云笼罩下的沉云阁。 他现在的这副身体二十岁,正身处邀仙台,举行祭天大典。 痛苦吗? 痛苦过的。 聂秋重生的那天, 在望山客栈的屋檐上坐了一夜。 他想他大概是幸运的,三壶月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又想,他大概也是不幸的。 如果不是二十岁这年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一些, 在十岁那年,就算是十五岁那年也好,赶在剿灭贼寇之前, 赶在寒山被带入山谷之前, 赶在沉云阁覆灭, 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之前。 至少他还来得及改变一切,常灯,殷卿卿,汶五, 汶三他们都不会死。 这漫长的几年时光珍贵又美好,对他来说就像是耗尽了一生, 然而他只不过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来回忆。也无人知晓这个端坐在祭坛上的大祭司,内心实际想的是什么。 聂秋垂下眼睛, 静静地听着耳畔的鸣鼓奏乐, 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这背上的伤口是他逃离沉云阁的时候留下的。 或许是因为背负血海深仇,所以那些身着黑衣的贼寇没有一个懈怠的。 就在他四处逃窜的时候, 被人发现了。 身后的追兵跑得很快,把距离咬得死死的, 即使聂秋想要借助自己对沉云阁的熟悉来甩掉那群人,也只是徒劳之举而已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 又没有吃晚饭,拿起含霜饮火双刀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腹中空空,浑身无力,没办法和他们周旋太久。 沉云阁三面环山,剩下一面是有人把守的竹海,想要甩掉身后的追兵,唯有翻越那座沉云阁背靠的高耸山脉,宛如天堑一般的连云山。 连云山崎岖陡峭,山上的毒虫猛兽数不胜数,正常人都不会想到从那里逃走。 但是他现在只有这个方法了。 慌不择路的逃亡。 兵器相接声,骂声,叫声,哭声。 分卷(48) 还有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 这就是他对那一夜全部的印象了。 也是那时候太年轻了,没顾及到后面的事情,被追到断崖边的时候才知道绝望。 本能的反应让聂秋侧身躲过了致命的一击,磨得极快的弯刀从左肩斜斜地砍下去,几乎划过了整个背部,最后堪堪停在了右侧腰际。所过之处鲜血横流,皮开肉绽,好像就差一点就能够把整个背部都削下来,劈开血肉骨骸,将人砍成两段。 他痛得视线模糊,脚下一滑,坠了下去。 连云山高耸入云,断崖深不见底,又无捷径能下去,那群人在悬崖边上观望了一会儿,只看得见底下黑得像张血盆大口的深渊。 纵使是最凶恶的贼寇都感到胆寒。 所以他们没有找下去,而是转身离开了。 这底下这么深,人落下去肯定是活不成的。 就连聂秋也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一切到此为止。 明明背上是那么痛,痛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明明断崖的风声是那么的利,几乎要在他的身上划出口子,明明正向着深渊堕入,但是聂秋却清晰地感觉到手腕上有一丝一缕的痒意,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地蹭过了那块皮肤。 是师姐留下的刀穗。 聂秋霎时清醒过来,反手拔出饮火刀,狠狠地插入崖壁中。 刀锋与石壁摩擦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溅出了零星的火花,一瞬间照亮了幽暗的崖底,也照亮了崖壁上虬枝丛生的怪木。 聂秋感觉到有树枝划破他的皮肤,强硬地撕开了脊背上原本就很深的刀伤。 鲜血或许在不断地流出,汗水从额上滑落,濡湿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脚发软,可还是不肯放手,紧紧地用那只颤抖的手握住了饮火刀。 刀柄是冷的,刀身是冷的,是金属的温度,但上面却流转着火焰似的华光,浅浅的,好似也为他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黑暗中,少年向深渊的更深处滑落。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风声,虫鸣声,全都绕过了他。 聂秋模模糊糊地想到,他必须得活下去。 他是沉云阁的关门弟子,也是仅存于世的最后一个弟子了。 若是落入了黄泉,途经三生石的时候遇见了其他人,他又怎么敢面对他们? 细长坚硬的饮火刀嵌在石壁中,不断带着他下沉。 最后颤颤巍巍地,喀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聂秋登时失去了缓冲的余地,直直地坠了下去。 砸在崖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可能都碎了,吐出一大口血来。 清脆的声响不是他的幻听,而是他的骨头真的断了几根。 聂秋大口大口喘息着,极力将喉头的血咽了下去。 头顶的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是漆黑一片,好像张巨大的帷幕。 他匍匐着向崖壁挪去,用手肘一点点地拖着动弹不得的身体前进,最后硬生生忍着剧痛,支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昏了过去。 这只是他落入悬崖的第一天。 后来的日子,若是晴天,他就得靠嚼那些野草野花来汲取水分。 若是山间下了大雨,那便是最好的。 聂秋仰着头,张口去接从空中落下的雨珠。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山中的雨,怎么尝都有股血腥味。 咽下去,就像饮下了血一样,火辣辣的,灼烧着腹部。 他用雨水填饱了肚子之后,这才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这连云山的悬崖高而险,他如今落入了崖底,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出去的路。 这还是其次,首先得先把一身的伤养好。 幸好聂秋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健康,虽然伤的重,或许也有内伤,但至少他能够感觉到外伤在渐渐结痂,皮肉重新长好。 饮火刀断成了两截,和含霜刀一起被他放在了旁边。 至于饮火的刀鞘,在聂秋落下山崖,情急之下拔刀的时候不知道落在哪儿去了。 他艰难地伸出手臂,轻轻用指腹摩挲着刀身的断口。 从此之后,只剩含霜,再不饮火。 雨下得越来越大,逐渐盖过了聂秋心中的声音。 他不遮不掩,仰起脸,任由雨水打在他的面颊上,在眼窝处聚成一汪小池。 聂秋原本不愿意再去回想往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汶五。 那个年纪与他相仿,总喜欢找他切磋的人。 聂秋和汶五经常切磋,有时候聂秋赢了,汶五叫他一声师兄,要是汶五赢了,就是聂秋叫他师兄,一开始还会抵赖,后来两个人渐渐混熟了之后也不生分了,该叫的就叫。 要说他们是怎么混熟的,契机其实就在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和今天一般大。 原本聂秋准备出门的时候就发现天气很阴,在下细细密密的小雨,不过下得并不大,而且已经和汶五约好了,他不可能就此爽约,即使汶五不去,他也得去那儿等上一等。 去了之后,汶五也在。 两人都没有撑伞,汶五见他来了,手一撑就翻上了比武台。 毕竟是切磋,聂秋也没有多言,跟着上去了。 他们一个拔剑一个拔刀,先做好全套的礼仪,表示谦让,然后才准备动手。 结果天上传来了一声雷鸣,一道闪电划过,大雨就哗啦啦地倾盆而下了。 聂秋和汶五被淋了个彻底,两人愣愣地对视了一下,都看见对方浑身狼狈的模样。 我说 大雨中,汶五的声音听不真切。于是聂秋大声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避避雨吗?汶五更大声地说道,声音盖过了雷鸣,我要是淋雨淋生病了,师父会骂我的! 聂秋莫名笑了一下,好! 这是他们头一回正常地聊天。 两个落汤鸡收回了武器,找了个小亭子躲雨。 拧一下衣角,都能拧出一大滩水出来。 躲在小亭子里,身上冷得很,上牙直撞下牙,恨不得缩成一团,又顾忌身边的人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对手,就不好意思这么做,只能绷着一张脸假装若无其事。 结果两人一对视,这才发现对方也冷,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双双大笑起来。 两个男孩子之间的冰释前嫌,就只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个对视。 笑完过后,汶五耐不住寂寞,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你说他们会来接我们吗? 聂秋想了想,师姐应该会来接我,师父这时候可能已经睡下了。 唉,我师兄师姐可能都不知道我出门了。汶五一脸羡慕,我都不盼着我师父能来。 结果先出现的果然是撑着伞的殷卿卿,她手里除了另外一把伞以外,还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看见了汶五之后,她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竟然没人来接他。 只找到两把伞,雨下得大,我就没叫师父来。殷卿卿把狐裘披在聂秋身上,给他系好,淡淡地解释道,师父去烧上了水,你回去就可以洗个热水澡。 汶五越看越心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觉得自己的前途实在是惨淡。 殷卿卿实在没办法忽视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这把伞你拿去吧。 这么大的雨,两个人撑一把伞,肯定会有一个人淋湿的。 汶五本来是不想接的,但是看看外头连成雨幕的大雨,还是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他正要伸手去接的时候,雨幕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小五,你在吗? 那道人影远远地喊道。 汶五一下子就将伞推回给殷卿卿,起身大声回应道:大师兄我在这儿呢! 腰间挂着一柄名为乱盏短剑的俊朗男子循声走了过来。他没殷卿卿那么细心周到,手里没拿别的伞,也没拿什么狐裘,但是汶五马上就高兴了起来。 汶一先是向殷卿卿和聂秋打了个招呼,低头一看他这个小师弟,惊道:你哭了? 呜呜呜,我还以为没人会来接我,大师兄 汶五上气不接下气。 汶一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珠,哄道:没有的事。汶二师兄在厨房熬上了热汤,汶三师姐给你房里烧上了暖炉,汶四师兄他好像很困,现在还在睡觉。 那师父呢?汶五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委屈巴巴地口出狂言。 师父汶一明显顿了顿,回去叫师父也哄哄你。 汶五还是怕汶云水的,脑子清醒过来,吸了吸鼻子,算了! 他转过头,看见聂秋背过身子,肩膀耸动,就自暴自弃说道:你想笑就笑吧。 于是聂秋真的就笑出了声。 想到这里,淋在暴雨中,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疼的聂秋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只是可惜这回没人再陪他等雨停,也没人会来接他回家了。 第62章 、归乡 从沉云阁到聂家, 即使是日夜兼程,至少也得花上五天的时间。 聂秋身负重伤,又受困于崖底, 他从伤势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找出去的路,到他真正离开高耸入云的连云山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在崖底时分不清时间, 只能依靠日出月落来判断日子又过去了一天。 聂秋起先是着急,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回到居于皇城的聂家。 后来发现着急也没有任何意义, 身体没办法动弹, 他就只能无所事事,在日出后看天边的朝霞,在月升后看空中的繁星,雨天时听雨, 晴天里乘凉。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了。 等到伤势好得差不多的时候, 他就一点点地摸索,用手掌沿着冰冷的崖壁一路摸过去, 在上面留下记号。沉云阁的竹林阵法可比这底下复杂多了, 即使再怎么不熟悉,聂秋至少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迷失方向。 且走且停, 一路沿溪流而下,才绕出了这地方。 他途径人多的地方也忍不住旁敲侧击, 向其他人打探沉云阁的消息。 然而沉云阁局于山中,四面阻隔,即使有外人来也只能见到竹林外守门的弟子, 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里边的情况,更别说进去了。 寒山等人有意阻拦消息,沉云阁又较为封闭,所以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外界也半点风声都没听到,附近的居民只以为里头大概在举行比武大会一类的活动,个个忙得很,才迟迟没有露面沉云阁偶尔如此。 没人知晓碧绿的竹海之中已经是尸横遍野。 聂秋在茶馆坐着,垂眸听了半晌。 他离开连云山的时候就脱下了纹有沉云阁标志的服饰,只穿了层薄薄的单衣,衣服上也尽是洗不干净的血污和泥土,甚至还有破洞。 旁人瞧他时都只觉得这人狼狈,浑身脏兮兮的,披头散发,连脸都看不清楚。 聂秋身上没有银两,也没什么玉佩一类的饰品抵押,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两柄刀其中一柄还断成了两截,被他拿撕下的布料裹了起来。 所以他进这茶馆也就只是稍作歇息,向店家讨两杯水喝。 形势越困厄,路途越遥远,他就越分得清回忆和现实。 或许聂秋这时候还对那个远在皇城的聂家有所期待,他虽然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沉云阁会如何,他又会如何,但是如今天下之大,他能去的地方却也只有聂家了。 时而坐好心人的马车,时而在炎炎烈日下步行,讨水,讨食。 摘山里的野果,嚼苦涩的草根。 即使伤势在好转,内伤却还潜藏在身体里,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聂秋倒是想替人当打手,或者是去卖艺,怎样都行,但是那一身的伤却让他没办法再挥动刀,雨天里背脊上的伤口还会隐隐作痛,连呼吸都很困难。 至于向聂家传信,那是更不可能的事情了。 身为商贾大家的聂家怎么会接收来历不明的信件。 他拉下脸面,把这辈子都没做过也没想过的事情都干了个遍。 唯独不肯把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两柄刀当出去。 明明以往近在咫尺的距离,现在却变得这么遥远。 聂秋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朝着皇城行了一个多月的路,其间伤口开裂了很多回,有时候甚至还是过路的人将他送去医馆的,但是第二天他醒来后又会偷偷溜走。 从沉云阁覆灭的那天到他回到皇城的这天,已经过了一个季节。 临近隆冬,天气严寒,聂秋身上衣服单薄,受了寒,加上身上有伤,一路上感冒发烧不断,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就这么在冬天死在半路了。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聂秋命硬,又或者是因为沉云阁其他弟子们在暗地里庇佑,总之他还是硬撑着一口气,回到了皇城。 临近聂府,聂秋原本毫无波澜的一颗心忽然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 他甚至觉得眼眶有点湿润,几个月里再没有流过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迟迟没有落下。 无论之前一路上遇过什么事情,暴雨倾盆的天气,烈日炎炎的时节,山中的豺狼虎豹,觊觎两柄长刀的盗贼,趾高气扬将他扔出大门的大户人家,将他从路边捡起带去医馆的好心人,破旧寺庙中敲木鱼的僧人目不斜视,将手里的酸馒头推给他以往的事情,聂秋想,在这一瞬间都被他扔下了。 聂秋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脑中闪过种种念头。 幸好他还活着。 沉云阁不算是后继无人。 师父,师姐,汶五,汶一师兄,汶二师兄,汶三师姐,汶四师兄,汶云水师父 他从贼寇的手底下逃了出来,跌入崖底,一路千难万险,种种艰辛,终于被他化解。 聂秋想,倘若世上有灵,就叫他们看一看吧。 他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污泥,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 门房打开门,警惕地从门缝中看着他,什么人?聂府现在不接客。 我,聂秋。聂秋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干涩,聂家的四公子。 那年轻的门房起先不以为然,说道:我们聂府的四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凤表龙姿,好似谪仙下凡,哪是你一个叫花子能冒充的? 聂秋着实没有气力与他辩驳,身上又确实拿不出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分卷(49) 他正与面前这个睁眼瞎的门房对峙,正巧另一个年迈些的门房小解归来,聂秋记得他的名字,便唤他过来解释。 那人仔细瞧了瞧,一惊:四公子,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年轻的门房这才变了脸色,赶紧打开门,又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喊总管了。 聂秋就等在门口,也不踏进去。 这聂府他是许久没有回来看过了,里面的摆设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唯一奇怪的是,院内清净得很。 总管匆匆地赶来,看见聂秋这副狼狈的模样,差点吓昏过去。 聂秋摆了摆手,止住他后续的说教,急切地问道:父亲呢? 老爷夫人们前些日子去灵山看雪了。总管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定神,半是心疼半是担忧地追问道,四公子,发生什么 他话才说了一半,就看见面前的人眼神冷了下来。 似有怨恨,似有悲哀,似有愤怒,还有一丝的无奈。 他们多久回来? 约摸今天就回来了。 好,聂秋默不作声地将两柄刀放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我就在这里等。 诶哟,小祖宗哎!总管赶紧伸手去拉他,换身衣服,去里边等吧! 任他怎么拽,聂秋都不肯起来,总管也不敢真用上力气,想叫侍卫帮忙,视线一扫过去,那群人脑袋全都低下了,连两个门房都仰着头假装看风景。 总管又去叫人准备吃食茶水,还准备了软垫,忙得焦头烂额,可他就是不领情。 以往他见过二公子三公子撒气耍赖的样子,甚至连大公子大小姐的也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个被聂迟半道收养来的四公子乱发脾气的时候,印象里他大概总是温润内敛的,也不与旁人争东西,听话得很。总管自诩自己应付这种事情是有经验的,可真对上聂秋时却又没了辙,他从来没想过四公子固执起来竟然是这个模样,软硬不吃。 聂秋全然不知总管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盘腿坐在地上,让两个门房把门敞开一条缝隙,就这么望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 寻常人是不敢大摇大摆从聂府门口经过的。 他轻轻碰了碰手臂,感觉到熟悉的疼痛时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 冬日里天黑得早,很快,夜幕就将天际遮住了。 聂秋迷迷糊糊抱着含霜刀睡了一会儿,头一点一点的,最后猛地一下沉,就醒了过来,他转过头看向两个同样跟着他一起坐在地上的门房,问道:他们回来了吗? 年轻的那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回四公子的话,还没有。 总管在他身旁绕了几圈,适时开口劝道:四公子,先进去吃点东西吧。天这么晚,老爷他们怕是要等到天亮之后才回来了。 然而聂秋只是应了一声,却动也不动一下,没了下文。 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这么要紧,非要亲自和老爷说?总管急得很,要是聂迟回来就看见这副模样,非得骂得他狗血喷头不可,四公子,身体要紧,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要紧,比他的命都重要。 对他来说比世上任何一切都要重要。 聂秋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回答总管的话。 他风雨兼程,从沉云阁到聂府,整整一个季节,几个月的时间,为的不是这个。 但是他到底想要什么,聂秋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听见总管那句去灵山看雪的话后,聂秋就觉得气血上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得胸口闷闷的疼。 他梦里梦外都是猩红的血。 而他的养父母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梦里梦外都是白茫茫,干干净净的雪。 聂秋想,他其实不是在和谁赌气较劲,他只是对自己失望透顶。 他垂下头去,用含霜刀撑着身子,有点想哭,眼眶里却没有流出任何东西。 所有东西都逐渐离他而去,现在就连痛哭都做不到了。 聂秋席地而坐,冰冷的地面让他整个身子都冷了起来,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向天空中孤寒的一轮明月,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人身处在世上,茕茕孑立,无依无靠。 半夜的时候,聂迟一行人总算是回来了。 听说是因为二公子有些咳,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连年轻的那个门房都有些激动,轻轻拍了拍聂秋,把他叫醒,老爷回来了! 他原想说,四公子,你该起来了,地上容易着凉。 结果看见聂秋抬起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是漆黑夜空中零星的几点繁星。 他不好意思打断那种莫名的气氛,就搭了把手,把聂秋扶了起来。 四公子浑身狼狈,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披头散发,就余那双桃花眼,瞧着水光潋滟,现在正直勾勾地盯着最前头的聂迟,父亲,我 聂迟前头的侍卫谨慎地将提灯移了过来,照亮了前方的台阶,也照亮了站在门口的聂秋。 聂家家主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眉头一皱,问道:你这副模样像什么? 小门房眼睁睁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去。 四公子的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去收拾一下,聂迟斥责道,我以往教给你的礼数都在沉云阁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聂秋没有吭声。 总管觉得形势不妙,本想递个台阶给聂秋,让他顺势下了,恰在此时,五公子手里的蹴鞠正好从他手里掉了下来,滚到聂秋的脚底下,弹了起来,砸在他右腿上。 五公子年纪还小,全然没察觉气氛哪里不对,下意识就追着球跑了过去。 他猛地撞到聂秋怀里,先是闻到一股腥甜的陌生气息,抬头一看竟然吓得哭了。 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比灵山上的雪更冷,毫无生气。 是只剩下了死水一潭,连食人腐肉的寒鸦都不会在此多做停留。 聂秋伸手拨开他,强忍住胸口处伤口撕裂的疼痛,拿起含霜饮火,迈出了聂家的大门,从聂迟等人身侧经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的身形摇摇晃晃的,步子却很坚定。 然而那具脆弱的身体终究是经不起这般长时间的折磨。 走了两步,便猝然倒地,昏了过去。 第63章 、浮尘 这一倒, 就是整整三天。 梦中有形形色色的人,都与他擦肩而过,视线不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 聂秋睁开眼睛。 身上是干净的衣服, 身下是他卧房床上的柔软垫子,轻飘飘的,就像一团棉花。 他张了张口, 嗓子疼得不行,勉强发出个音节都是嘶哑低沉的。 侍女赶紧端了杯温热的水过来,抵在聂秋唇边让他喝了两口。 这三天他断断续续地发烧, 聂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侍女刚出门换了盆水, 进来就发现他浑身又烫了起来,即使在梦中呼吸也变得急促,额上流汗,很不舒服的模样。 就算是他现在清醒过来, 身体也是酸痛无力,动也动不了。 外边的落雪簌簌, 似乎是很冷,卧房内却有暖炉, 驱散了冬日的寒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悠长的香气, 是安神香。 侍女凑过来擦了擦聂秋额上的汗,柔声说道:我去叫老爷他们来。 聂秋斜过眼睛轻轻睨了她一眼, 摇了摇头。 可老爷说了只要聂秋醒来就立刻告诉他。侍女刚露出了点为难的神情,就听见面前的四公子哑着声音说道:和我讲讲这几天的事情。 在聂家已经呆了有五六个年头的侍女想了片刻。 四公子, 你当时突然昏过去的时候,大家都吓坏了。老爷马上叫人将你抬进去,然后唤郎中过来看看你的病她顿了顿, 不知道当说是不当说,你身上的伤太多了,特别是背后的刀伤,深可见骨,衣服和血肉都黏在了一起,我们只能剪开你的衣服。郎中说你身上有好几处骨折,内伤也重,主要是拖得太久了,伤了元气,估计会落下病根,只能慢慢地养。他说这话的时候,老爷的脸色都是铁青的。 其间老爷和夫人来看了好几次,后来四公子的烧慢慢地退了之后,老爷才回书房夫人去置办了一些新衣,全都放在柜子里呢。 侍女说着说着,又想起另外一回事来,老爷怕你喝不惯苦药,还特地去叫人买了蜜饯,味道甜不腻口,四公子等会儿喝药的时候可以尝一尝。 聂秋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么话。 什么?侍女没有听清。 我不喜欢吃甜的。聂秋的声音嘶哑低沉,他说话时嗓子似乎还在痛,即使这样也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扔了。 侍女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说了个是。 那四公子想要什么,我唤人去买。 聂秋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将空气中浓郁的安神香气息连同房外的落雪气息都吸进了鼻腔中,然后说道:没有。我什么都不想要。 他不想再说话了,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重新沉入昏沉的梦境之中。 郎中确实没有说错,聂秋的身子就这么落下了病根。 即使是病好之后的大半年内,只要他的情绪稍有激动,就会忍不住俯下身干咳起来,牵动着五脏六腑,闷闷地疼。冬天里只要一落雪,膝盖处曾断过骨的地方就会隐隐作痛,疼得厉害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动,只能抱着暖炉,穿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门口看雪。 也就是这一年的时间里,聂秋的情绪渐渐地内敛,最后变得有些沉默。 他没办法生气,连太高兴也不行,偶尔要见客的时候就挂上那张他惯用的脸,嘴角处噙着点笑意,然而眼底里却是笑意全无,心里头连半点感觉也没有。 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将他与尘世隔绝开来。 只有想到沉云阁的时候,聂秋才能感觉到一丝丝的鲜活。 然而他现在身体虚弱,用药浸着,金贵得很,别说练武了,连刀也许久没有挥动过,最多就只有在外头下大雨的时候点起一盏灯,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那柄含霜刀,细细地磨过几遍,却也舍不得就这么收回鞘中,索性把断刀饮火也拿了过来,放在身侧。 饮火刀上系着纹有卿字的刀穗。 含霜刀上系着纹有秋字的刀穗。 有时候忘记了放回刀鞘中,就这么躺在两柄刀旁边睡着了。 清晨醒转过来,铮亮的刀口对着他,聂秋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用手肘撑着身体,侧身轻轻地抚摸这两柄刀的刀身,看上面冷冷热热的华光慢慢地移到自己手上。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沉云阁习武的弟子,该是行走江湖的侠客,而不是窝在聂家的娇贵小公子。 时间过得太久了。 但背上的那道深深的刀伤,却永远在那里了。 聂秋没有回过沉云阁,一来是不敢回去,似乎只要他不回去,沉云阁的弟子们就还好好地活在那片竹海背后;二来是不必回去,他现在这副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又虚弱的很,回去也只是干看着,而且他并不想将聂家的侍从也带进去。 他知道寒山现在在什么地方,也知道那些黑衣人的身份。 他们是贼寇,挂着中立的牌坊,加入了一个小门派,像猛兽一样藏在林中。 知道归知道,但是聂秋现在什么也做不到,他没有底牌,也没什么地位。 虽然聂家是赫赫有名的商贾之家,但是与正道各大门派的联系并不密切,倒不如说是基本上没有接触,只有情况特殊的时候才会见上一面。 更何况聂秋现在也只是聂家的四公子,他要瞒着聂迟做什么事情,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价值,再向别人开口。 而聂迟并没有将他培养成家主的意思,所有人也都看得出来。 也就是说,聂秋这个人在其他人的眼里是毫无价值的。 他拉拢不了任何势力。 但是聂秋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等。 等身体好转,等寒山放下警惕。 唯一有些愧疚的是没办法早点向师父他们交代了。 话虽如此,聂秋该要的还是得去取。他年纪小,现在身体又不好,所以聂迟还没想过要分他些什么东西,但是聂秋既然提了,聂迟本来也是有意让他经商,就让他自己选。皇城附近的地头肯定是不行了,他想要,聂迟也不会给,所以聂秋保守起见,选了稍远一点的北部商队,虽然比不上聂家其他人所接管的区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聊胜于无。 见他对经商有兴趣,聂迟也不阻拦,倒还觉得有些欣慰。 更何况聂家底子摆在那里,目前而言他再怎么胡来,也不会对聂家造成多大的损失。 不过聂秋从小学习经商之道,又耳濡目染,虽然做得算不上有多好,但好歹是四平八稳,比他头上的那三个哥哥刚开始着手的时候要来得靠谱多了。 契机是在两年后,皇帝出行时。 按理说,凡是有点名头的人都受邀而去了,聂家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聂秋自认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从旁人来看顶多是有点姿色,可这里面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根本轮不着他但那个年迈的老者手一伸就把他给拉住了,聂秋本来下意识地要躲开,瞧见来人之后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是当朝的大祭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聂秋起先是以为他认错人了。朝廷虽然邀请了商人,却也不代表皇帝心里头就真的认可这些掠走他小半国库的人,他们也没理由来拉拢自己一个聂家的养子。 于是聂秋恭恭敬敬问道:大祭司,有什么事吗? 老祭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不同他废话,直接说道:就是你了。 聂秋正疑惑着,就见老祭司转身离去,附身在皇帝耳边说了两句话。 皇帝听罢,抬起眼睛,神色不明地看了过来。 聂秋被那视线刺了刺,一时间还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然后他看见皇帝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个字,好。 第二天,是身为五皇子的戚潜渊带着人亲自拜访的聂家。 分卷(50) 聂秋听完皇帝托戚潜渊传达的话之后,都感觉云里雾里的。 聂迟更是茫然,但是他毕竟是商人,送到嘴里的肉不可能就这么丢了。 而且商贾之家本来就最想攀上朝廷的人,以此为跳板就能做往日里不敢在明面上做的事情了,聂迟本来还想过让膝下的女儿嫁进去,既然皇帝选了聂秋做为大祭司,那就更好,如此聂家就能直接和朝廷攀上关系了。 于是聂迟立即拍板敲定。 聂秋也不可能拒绝这送上门来的机会。 倒是眉眼年轻的五皇子,听说他之前身体不好,还托人带了些补品来。 一石惊起千层浪。 皇城里都知道最得皇帝宠爱的五皇子亲自拜访聂家,上门送礼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 聂秋为了避嫌,也没有露面,都是聂迟去应付的。 不过,要是戚潜渊来了,自然是得由他亲自去迎接。 一来一回,饶是聂秋也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聂秋进宫之后旁敲侧击地问过老祭司,而他的答复是陛下近来很忙,没时间管这些。 也就是说戚潜渊好几次的登门拜访,托人送补品,送外国进贡来的新奇玩意儿,都是他自己的主意,和皇帝没有关系。 聂秋不动声色地掩去眼底的讶然,对老祭司的你问这个做什么,回了句只是好奇而已。 要是旁人问了,或许还有些不妥,但是聂秋问这话老祭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他刚知道自己的地位直上青云,激动也是难免的。 从槃星殿出来后,聂秋想了想,并未就此离开,而是去找了戚潜渊。 戚潜渊倒是老神在在,看见他来之后并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了。 聂公子,你要说什么直说就好,这些人不会出去乱说的。 言下之意是他身边的人都是自己的亲信。 聂秋确实没有和戚潜渊谈判的筹码,唯一的就只有这个大祭司的虚名,戚潜渊的面上又没有表露出半点多余的东西,他沉默片刻,问道:殿下信得过我吗? 除我以外,没人会信你。戚潜渊低头抿了一口茶。 无论聂秋把什么话往外乱说,其他人也只会更相信戚潜渊的话。 我能相信殿下吗? 戚潜渊终于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你没有选择。 毫无退路,就敢和皇族博弈,这样的人不是太蠢就是太疯。 而聂秋显然是后者。 戚潜渊居高临下地瞧着面前一脸坦荡的少年,轻轻哼了一声。 他稍微提起了点兴趣。 这个聂家收养而来的四公子,一卦惊世,戚潜渊也是有所耳闻的,不过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都没听到聂秋的半点消息,他还以为他已经泯然众人了。现在一看,倒也不尽如此。 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是孤注一掷的坚定与疯狂。 没有退路,也不需要退路,这人是抱着死志来的。 人在困厄时,只要有人伸出手,他就会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只可惜这样的好心人不多,而戚潜渊恰巧也不是。 聂秋就站在悬崖边上,推一把就摔得粉身碎骨,拉一把就能做他的恩人。 不过,若是对自己有益,戚潜渊想,他不介意帮聂秋一把。 毕竟此时皇帝还没有立太子,那位子随时都可能是别人的。 多一个筹码,何乐而不为。 戚潜渊摸了摸下巴,更何况,他也想听听这个人不惜以命来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陵山门上下所有人的命。 戚潜渊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 他不知道陵山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门派,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不过既然连他都没听过,那应该不是什么大门派;但是聂秋都来求他了,那人数肯定也不少。虽然这么想着,戚潜渊倒也没有产生推拒的想法,反正他手底下的暗卫死士不在少数,更何况 这或许是个明晃晃露在他面前的把柄。聂秋继续说道:我亲自动手。 戚潜渊没有过多犹豫,沉默了片刻便回应道:当然。 聂公子和陵山门有什么过节吗? 聂秋这才展开眉头,也跟着笑了笑,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是血债血偿罢了。 天经地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3 17:21:59~20200815 17:2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aworu 5个;无字书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鲭辉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落雪 时隔三年, 又是一个寒冬。 这年正道动乱,魔教那边好像换了教主,新教主叫什么名字, 聂秋也不清楚。 大雪压寒城,行人的发梢眉间都沾染了细小的雪花。 聂秋的身体已经痊愈,体内的顽疾也好得差不多, 至少不会像五年前那个冬日一样,只要一动弹就会浑身疼痛,胸口的气郁结成一团, 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将手搭在腰间细长的刀柄上, 轻轻摩挲着含霜刀。 诚然, 戚潜渊是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一个皇子。 手段老辣狠厉,杀伐果决,只要松了口,就丝毫不会犹豫。 雪越下越大, 很快铺满了薄薄的一层路面,将世界染成了白色。 聂秋静静地看着, 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前几日端坐在案前,桌案上摆着像眼前雪一样浅白的信筏。他这时候已经写完了, 连墨迹都完全干透, 空气中只剩一股浅淡的墨香,萦绕在他的鼻息间, 缱绻难消。 他并不在意自己前去找戚潜渊这件事会不会害得自己命丧于此。 他留下的那封信是彻彻底底将身为养子的自己和聂家撇开了关系。 做完这一切之后,聂秋将信筏整整齐齐地折起一个角, 放进了抽屉中。 虽然是压在了最底层,但要是官家的人来查抄,必定会翻出他这封信来。聂秋想着, 轻轻合拢了抽屉,至始至终未向旁人提起过一个字,过了两日就那么去了皇宫。 戚潜渊大抵也是看出了他没有留后路。 聂秋想,但他给聂家留了后路,而聂迟,他相信他再糊涂也不会拿聂家的前途开玩笑。 戚潜渊放线,聂秋就咬钩。 慌慌张张,冲动似莽夫,生怕自己不能被生吞活剥,拆吃入腹似的。 聂秋不大关心旁人是如何看待他的。 万般美景,在沉云阁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中都化作了烧痕。 旁人只能算作是匆匆过客,换不来他轻轻一瞥。 至于戚潜渊。 只要他真的能帮自己达成夙愿,事情结束之后,即使是他想要这条命,那又如何? 聂秋转过头,没有再看路旁的雪景。 雪中留痕,所以一行人到达陵山门附近的城镇后就下了马,换成步行。 戚潜渊的死士人数很多,或许只派出了一半都不到,皆是一身利落的侠客装,半张脸笼在斗笠下,寡言少语,连呼吸声都好像比正常人要轻上许多,几乎听不见。 队伍稍前是两名暗卫,一个负责吩咐死士,一个负责和聂秋打交道。 不过毕竟都不是话多的人,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上山了。 大抵要将复仇当作第一要事的人来说,一生都会被这种仇恨所纠缠,染上血气,要么在复仇之后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就此崩溃,要么大仇得报,痛痛快快地与过往挥手道别。 聂秋两者都是,又都不是。 他甚至记不清那天他们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怎么弄来陵山门弟子的名册和画像,怎么谨慎地上了山,是从哪里开始动手,又是从哪里结束的。 他只记得山上好像是有尖叫声和哭喊声,但是和他无关。跑下山的人或是反抗的人都被躲在暗处的死士暗卫动手解决掉了,没有一人活着离开这里,即使是坠下悬崖,即使是服毒自尽,也被揪起来一个个辨认面庞,弄断了喉咙,确定没有呼吸了才去寻下一个人。 寒山那时候好像是十一岁的年纪,正是少年像柳枝一样抽条的时候。 他的长相或许和当初在沉云阁时没什么区别,又或许变化很大,聂秋记不清了。 聂秋只隐约记得自己坐在寒山的身旁,感觉到身侧人的呼吸渐渐变慢变轻,但是他没有往他胸口处正往外涌血的巨大刀伤看上一眼,只是望着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 血腥气被大雪掩埋,几乎闻不见。 但是聂秋对这个味道却是很敏感,他几年前的时候闻着还会干呕。 于是他握住落入掌心中的冰冷雪花,开口向寒山说了第一句话。 我原本闻不得血腥味的。聂秋说罢,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翘了翘嘴角,人命真的很轻。磕磕碰碰就会流血,捅上一刀就痛得说不出话来,要是受了致命伤,无人救助,就只能静静地等着意识消退,身体腐烂,最后化为泥土。 寒山没有回答。 聂秋也没有想听他的回答。 师父师姐当时死在你面前时,也是这么痛苦的吗?他的咬字很轻,又偏偏带着股温柔,被雪落声压得低不可闻,沉云阁的弟子们向你求饶的时候,也像今日陵山门的弟子们向我求饶时一样吗?明知道我仍然会下手,却还是抱着可笑又可怜的希望? 尘埃落定,陵山门上安静得好似不在人间。 过了一会儿,聂秋听见寒山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闷闷的咳嗽声,你还是选择了下手。 聂秋垂下眼睛去看他,才发现寒山在笑。 你选了和我一样的路,师兄。 那双眼睛并未被大雪所掩埋,和聂秋那一夜在漆黑竹林中所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仍是一双野兽似的眼睛,明亮且不含任何一丝真切温暖的情感。 寒山不知道聂秋的名字,聂秋知道寒山的真名,却也不想喊。 他们在某些地方确实很像。 比如寒山在山寨被灭后选择卧薪尝胆,聂秋在沉云阁覆灭后选择孤注一掷。 比如寒山没有哪一分一秒是忘记过仇恨的,而聂秋亦是在每个黑夜中惊醒。 不可能原谅,也不需要自我排遣,该偿还的,就以血来偿还。 所以此时此刻,寒山是笑着的,他的眼里也没有半分胆怯聂秋是明白原因的。 聂秋又想,他现在浑身都是别人的血,手里刀上挂着干涸的血迹,不止是身上,手里,眼中,连魂魄都染上了一丝血气,抹不干净,他也不需要抹干净。即便是他死在后来者的手中,死在荒唐的权谋交锋中,在睡梦中长眠,在病痛中死去,抑或是选择了自杀 他自己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人命是世上最不值钱的,又是最值钱的。 没人该死,也没人不该死。 寒山大抵也是此番心境。 他的口中流出血,将雪地染红了,而寒山好像没有感觉到痛似的,依旧看着聂秋,时隔多年,我早就记不清你所说的师父师姐到底是谁那天,沉云阁掌门连同十几个师父、大弟子,没有一个人是向我求饶了的,别说是呼救声,我连一滴眼泪都没看见。 聂秋这才怔了怔。 你满意了吗?寒山的眼神很冷,他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说道,有来有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谓复仇,就只是这么回事。 不值得人开心,也不值得人难过。只是该做,就做了。 没有歉疚,没有后悔,没有愤怒,没有失落。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归于虚无,污浊的灵魂消散,身体也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像一块坚硬的冰似的,被大雪掩埋了。 聂秋也跟着躺在了雪地里,丝毫不觉得冷。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一片中铺开,沾染了细碎的雪花,逐渐变得花白,与积雪混成一团,不分你我。他仰面看着灰暗的天空,呵出的气在空中化作白色的烟雾,又悄无声息地散开,或许是融于了降下的雪花中,或许是完全消失了这种事情,谁清楚呢。 过了很久,少年的回答才姗姗来迟。 我选的路和你不同。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李寒山,我和你不一样。 至此,五年的沉云阁生活,三年中不曾忘怀的仇恨,都结束了。 留在聂秋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不是雪地中的寒山,也不是躺在雪地中的自己。 离开陵山门之后,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遥遥望去。 陵山上一片白茫茫,银装素裹,大抵聂迟当初特地去看的灵山积雪也不过如此。 寒山说得对,他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难过,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殷红遍地,空费了这一山的落雪。 回沉云阁的那天没有下雪,正是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大晴天。 聂秋其实希望下场雨,或者刮场大风,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手里拿着一个装了糕点的纸袋子,腰间分别挂着两柄刀,名为含霜的刀柄上系着个有秋字的刀穗,而名为饮火的那柄断成了两截,走路的时候,刀鞘轻轻晃动,里边就会传来断刀碰撞的清脆声响。 站在竹林前,不知是不是聂秋的错觉,他隐隐约约已经嗅到了一股尸臭味。 真到走进去的时候,聂秋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好笑。 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里边的尸体估计早就化作了一具具白骨。 阳光下,碧绿的竹海散发着盎然的生机,恍惚间聂秋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你的师父可好相处了! 他听见有个男孩这么说道,声音时远时近,好像隔着层层翠竹,听不真切。 聂秋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循着声音跟了过去。 男孩的话很多,自己就能絮絮叨叨地讲上好一阵子。 掌门总喜欢凑热闹,不过他最爱做的还是拉着弟子们说教其实,也不算是说教啦,更像是闲聊?不过掌门年纪大了,和晚辈们聊天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叮嘱,昨天说你要勤奋刻苦,今天说你也要注意注意身体,该休息的还是休息。他忽然笑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他好像我爷爷,虽然好相处,不过平日里最好不要去找他,不然掌门能拽着你聊上一天。 你是第一次来沉云阁,迷路是难免的,不过你以后就会熟悉这里的。 分卷(51) 穿过这片竹林,前面就是沉云阁了 温暖刺眼的阳光忽然破开了林中的暗影,竹海褪去,露出背后的沉云阁。 聂秋清醒了过来,瞧着一地的白骨,也不觉得阴森可怕,倒觉得亲切。 他停下脚步,垂眸浅浅地笑着,对早已不在的人回应道:嗯。 我回来了。 虽然辨不清面目,但幸好沉云阁的弟子们衣服上都纹着自己师父的一个字,抑或是称号,比方说纹了裂字的,应该就是殷卿卿,护住她的那个应该就是常灯。纹了汶字的,旁边有乱盏剑的应该是汶一,眉骨到颧骨处有一道裂缝的应该是汶二,衣服上多绣了一些漂亮花纹的应该是汶三,腰斩的那具白骨应该是汶四,跪坐在地,手臂极力伸出的应该是汶五,双手紧紧握住阴阳双剑不肯放手的应该就是汶云水。 其余的弟子们,即使有些聂秋不太熟悉的,也基本上能顺利地将他们的骸骨放回各自的卧房中。 聂秋将手臂放在桌上,轻轻把头靠了上去。 他是有私心的,就在常灯的院落中放上了长桌,把他们按照那一夜的座位摆了上去。 自从那次汶五闯祸,一头栽倒在桌上,把桌面整个压翻了,常灯就和殷卿卿商量着重新做了张结实点的桌子,不要原来那种架在石上的了。 所以现在即使聂秋趴在桌子上也不需要担心桌面会翻过去。 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仔仔细细地看着其他人。 恍惚间,聂秋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月夜,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常灯被灌得晕晕乎乎;殷卿卿板着一张脸不让其他人给自己的师弟敬酒;汶云水一如往常的沉默寡言,却能够明显感觉出他心情好像很好;汶一端庄矜持地用手撑住下颚,小口小口地抿酒;汶二正在使劲怂恿汶五喝酒,要是大家知道后来他会把桌子打翻,肯定会阻止汶二的;汶三瞧着院落内的景色,手指微微摆动,似乎是在思索如何描摹出这幅场景;汶四全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身子一向不爽朗,喝过药之后就有些走神,好像是困了。 若是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似乎也不错。 可面前的分明是八具白骨,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 记忆中,那些本该和他一样高的,或者说应该比他还高的人,现在看来却显得身形矮小,是活脱脱没有长开的少年骨骼,带着青涩与稚嫩。 他们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沉默良久,聂秋才敢开口打破这片安静 好久不见。 聂秋在沉云阁内呆了多久,就和他们讲了多久的话。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话多的那种人,或许是受到了汶五的影响,他现在一个人也能絮絮叨叨地讲上好几个时辰,好像腹中的东西倒不完似的,讲到陵山门落雪才停了下来。 然后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站在长桌的末尾后,恭恭敬敬地向他们磕了一个头。 我希望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聂秋说道,常师父,殷师姐,汶云水师父,汶一师兄,汶二师兄,汶三师姐,汶四师兄,汶五 他一个个将名字念了过去。 要是你们都在,或许不会认可我心中的善恶。 聂秋说着说着,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有些难过,可你们都不在了,往后的路只有我自己走,这乱世人人自危,善恶难分,就当我杀性重,离经叛道吧。 他说罢,又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 离去的时候聂秋将糕点摆在了桌面上,想了想,又把饮火刀解了下来,放在常灯的面前,轻声说道:师父,饮火刀还给你。对不起,我把它折断了。 当初师父说的是要将含霜刀给他,他便不会再将饮火刀拿走。 归还了饮火,聂秋还是觉得舍不得,就把殷卿卿系在上面的刀穗留了下来。 他离开沉云阁后在竹海的边缘处站着看了许久。 以后或许会再回来,或许不会再回来,他也说不准。 但是 聂秋想,要是他死后也能葬在此处就好了。 山中桃源,幽幽竹海,溪水绕石,寂落无声,是个栖身的好去处。 第65章 、旧人 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 聂秋敏锐地听见了脚步声。 转头一看,是个小女孩。 十岁的年纪,扎着两个辫子, 仰起头好奇地看着他。 聂秋其实没有太难过,毕竟尘埃落定,一切已经结束, 再怎么难过,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消失,死去的人也不会重新出现, 所以他是笑着进的沉云阁, 笑着离开的。 看到这个小女孩的一瞬间, 他才觉得手指有些颤抖。 原本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此时却宛如冰窖一般寒冷得刺骨。 长得太像殷卿卿了。 殷卿卿一直挂念着的妹妹,算来也是这个年纪。 见聂秋愣愣地看着自己,她咧开嘴很阳光地笑了笑, 好奇地问道:哥哥,你是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吗?这竹林要怎么进去呀, 我和我娘在附近找了好久的路都没找到。 小女孩听见面前长得很漂亮的大哥哥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进去? 我姐姐是沉云阁的弟子。她有些苦恼,可她好久没有回过家里的信了, 也没有回来看过, 我娘担心她,就带着我过来看一看, 顺便给她送点东西。 我不知道怎么进去。 果然啊!女孩并不意外,她问过好多人了。 但是面前的这个大哥哥与其他人的反应好像不一样。 他沉默了许久,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片刻后,从袖中摸出了个东西, 郑重其事地放进了自己的手里。指尖触碰的时候,女孩发现他的手好凉。 她摊开手一看,手里好像放着一个刀穗。 女孩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为什么他要给自己这个东西,就看见大哥哥好像有点难过。 你没事吧?她赶紧问道。 我没事。 真的? 真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仰起天真无邪的一张脸,小声说道:可是你为什么在哭呀。 他确实是眼里含泪,像琉璃珠子似的,剔透明亮,松开手就会在地上摔成碎片。 如此脆弱,却反射出坚不可摧的光芒,任谁都不会轻易松手的。 大哥哥愣住了,好像并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流泪,有些茫然。 娘亲叮嘱过,说话不能太直白。女孩看见他那副模样,忽然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慌乱地摆了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我 好看的大哥哥摇摇头,摸了摸她的发顶。 他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又听见了其他的动静,便没有说话,就这么离开了。 女孩莫名地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可她记忆中的姐姐已经很模糊了,其他人都说她眉眼很冷,很不近人情,但留在她回忆中的那张脸却总是带着笑,花似的灿烂。面前的分明是个男子,即使再怎么糊涂也不可能看错这个吧。女孩没有多想,低下头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大哥哥没有把穗子拿走。 她忘记他当时走的哪条路了,咬了咬牙,正要凭着直觉追上去的时候就看见娘亲气喘吁吁地从另一侧跑了过来。 不是让你不要乱跑吗?娘亲温柔又不失严厉地斥责道。 娘,我刚才遇到一个大哥哥。 小女孩将手里的刀穗举起来给她看,可他把这个给我之后忘记拿走啦。 然后她看见娘亲拿过她手里的刀穗,摆弄了一下上面剔透的珠子,看见上面的字之后,突然就抱住了她,也不说为什么,抱得紧紧的,痛哭出声。 眼泪顺着女孩的衣领流了进去,她不知所措地转头看向娘亲手里的刀穗。 珠子上面刻着一个卿字。 他把那个殷卿卿当作护身符交由给他的刀穗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送了出去。 聂秋想,要是师姐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指责他。 毕竟师姐一向护着他,既没有端着架子责骂过,也没有对他难以启齿的事情过多询问。 更何况,那个女孩是她一直挂念的妹妹。 聂秋听见身后的哭声,却没有回头,心脏明明是钝痛的,却又好像释然了一般。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而生者还是在浮世挣扎。 就像师姐的家人,他和他们一样,即使再难过还是得咬着牙走下去。 往后的漫长时间里,即使没有人再知晓沉云阁,他记得就好。 回忆是刀锋或是良药,是苦或是甜,想忘记还是铭记,都由他自己选择了。 他将手放在胸口处,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皮肉下的心脏正在用力地跳动着。 咚。 咚,咚。 它正高喊着,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告诉他,你正活着。 伴随着你好几年的仇恨和梦魇已经都烟消云散,你如今正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呼吸着。 咚,咚,咚。 鼓杵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击着巨大的鼓,牛皮制成的鼓面像水纹似的震颤,雄浑有力的鼓声直达天际,敲碎了风声,浮云散尽,露出背后的明亮而刺眼的旭日。 聂秋拨动紫檀珠子的手指始终没有停下来过。 一切早就过去了,即使他再怀念,真正回想一遍之后,怀念也只是怀念而已。 而师父和师姐,他们也不会想看见自己沉溺于回忆之中的。 每次回忆沉云阁的那几年,当含霜刀和饮火刀静悄悄躺在角落处的那一幕出现时,聂秋就像是被人唤醒一般的从回忆中脱离,而往后经历的那些也没有什么可以挽留住他的,所以他即使是害怕自己难以从记忆的泥沼中回到现实,那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这样的事情其实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聂秋抬起眼睛略略一扫。 聂迟在不远处看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自豪,有人在向他敬酒,他也照单全收。戚潜渊沉下视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孟求泽站在他身旁,嘴角带着笑,没有丝毫动摇,是张无可挑剔的面具。皇帝的神色有些疲倦了,眉宇间带着股严厉,他视线所过之处,没有人敢碰上这个病恹恹的狮子的眼睛,都低下了头。老祭司拿出了十二分精神去监督祭天大典的流程,没有余力去顾及跪坐在软垫上,心思却已经飞到八丈远的新祭司。 他忽然觉得好笑。 实际上,这等严肃的场面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可笑的。 可聂秋就是忍不住掩唇笑了笑,眉眼舒展,是一片平和自然。 其实不用等,早就有答案了。 从他离开的那个无光的夜晚时,从他离开落满积雪的陵山时,从他郑重地把刀穗交到殷卿卿的妹妹手上时,从他死在邀仙台之后,在望山客栈的屋檐上坐了一晚上时一切就已经水落石出,昭然若揭,根本不需要再给他留时间去思考。 竟然去对抗天道。 只是去对抗天道。 和以往的种种事情相比,天道算不得什么。 虚耗当时说: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要是你不答应,我也不会为难你,毕竟他们几个都认可了你是步家的一份子。要是你想要答应,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聂秋捏住珠串的手微微用力,细细的串绳被他从中掐断,紫檀木做成的珠子摇摇欲坠,要是落在地面上,那种细微清脆的声音会被鼓声掩盖的,其他人根本听不见但他还是用掌心接住了那些圆润光亮的珠子,握在了掌心中。 他说道:不用考虑,我答应。 袖中的铜铃一震,好像虚耗也被他这样爽快的回复给震惊到了,半天没有吭声。 从重生之后,聂秋就知道,他往后的生活是要为了自己而过的。 这样莽撞的勇气,是他十五六岁时才能有的。 聂秋又想,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了一辈子,无论是欠谁的都已经还干净了。 他沉于浮世中,不再是以前那个幼稚天真,脑子里只有美好景象的聂秋了。 他手染鲜血,心如死灰,不肯轻信旁人。 如果遇见了从前的自己,聂秋肯定会毫不留情地说上一个傻字。但是他又确确实实地羡慕曾经的自己拥有的那份毫不犹豫的赤诚,勇敢无畏,即使前方是裂谷断崖,是野兽蛰伏的丛林,他也不会犹豫,该走的就走。 因为他知道身后有沉云阁,有师父师姐,还有其他人。 后来就不敢走了,因为会庇护他,会包容他的人都纷纷离开了。 以往的多年时光中,聂秋以为他再也找不回原来的那份滚烫的鲜血了。 可是 聂秋将三十颗檀木珠子紧紧地握在掌心中。 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 他走的路子和李寒山根本就不一样。 说是江山此夜寒,他身体里滚烫的血在沉云阁覆灭的那一夜就凉得彻底,血是冷了,眼神是冷的,那颗心其实还是热的,只不过裹在了厚厚的一层冰底下,岩浆一样缓缓流动。 说是杀性重,离经叛道,他还是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师姐的妹妹的头顶,将刀穗给了她,离开的时候眼里浮动着泪光,根本就不似他所说的那样狠心。遇见街边乞讨的人,也会记着师父师姐的话,其实根本不觉得自己做的什么好事,下意识地就会往里面放上点银两。 如果不是因为三壶月出世,聂秋成为正道表率,做了替罪羊,往后的一切都会不同。 十五六岁的聂秋,该做的就会去做。 不会因为面对的是所谓的天道而心生退意。 要是有人说,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大抵是带着嘲笑的意思,可聂秋当下所缺的恰巧是这份莽撞的勇敢,他要活得鲜活,活得生动,就得抛下所有无谓的负担,拿一个真实的、完完整整的自己去面对将来。 如见旧人。 见的是自己。 就像虚耗所说的,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他的清清白白,也不需要故作虔诚。 于是聂秋又很轻地笑了一声,重复道:我答应。 我说过,挡在我面前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以手中含霜斩断,即使是天道也亦然。 天道不灭,我心难消。 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聂秋。 天道有意清除世上的天相师,而他天生卦象特殊,许多道士和天相师都说过他适合此道想想霞雁城的那个男童吧,天道不可能会轻易放过他的。至于聂秋为什么好好地活了这么多年,大概是因为聂迟不让他碰这方面的东西,所以天道才转移了视线。 分卷(52) 虽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天道明明是看不惯的,却还是将三壶月给了他。但是既然他已经接触到了这些东西,而且还重新活了一世,就不可能将自己置身于外。 如果说此前所遇到的事情,大多都是天道从中作梗,致他于死地 那他也不会就此罢休的。 不过是天道。 聂秋听见虚耗爽朗的大笑声,它说,好。 和天道对抗,或许也是和整个世界对抗,何其严肃而艰难的事情,仿佛天方夜谭。 但就是这么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就在聂秋和虚耗两三语之间,定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5 17:30:53~20200816 17:3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是我血液里的毒 1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传言 祭天大典结束后, 聂秋先是和老祭司回了趟槃星殿,稍作整顿,便离开了皇宫。 毕竟祭司的位子还没有交到聂秋手上, 老祭司至少还能再当上个几年,他现在也不是世人口中的聂祭司,还只是个皇帝钦定的候选人。 圣意难以揣摩, 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忽然撤走聂秋的祭司之位。 不过聂秋就此编了个借口,说是避嫌,就不回聂家了。 他在望山客栈住下, 孤身一人, 倒也觉得怡然自得。 戚潜渊回宫中还有事情要做, 并没有在大典结束之后就立刻联系他。 于是聂秋继霞雁城之后又清净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期间,生鬼带着步尘容的信来了一趟。 它来的时候正是傍晚,门窗明明是紧闭的,灯芯上的火苗却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嗤地灭了,片刻后才重新点亮, 桌旁却已经站了个身披火红外袍,头戴金钗玉簪的温婉女子, 双手交叠在身前, 见聂秋看过来,便露出了点笑容。 聂公子, 好久不见。 生鬼来时房内会涌起一股冷意,聂秋重生之后就能敏锐地察觉到这种阴冷之物, 所以没有太惊讶,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了。 不过,确实是好久不见。 算下来, 从离开霞雁城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的时间了。 他拆开生鬼递过来的信。 开篇照例是一句聂秋亲启。 好久不见。他仿佛能够看见步尘容边念边写的样子。 你也知道,我在步家断断续续地陷入沉睡,宅邸里的矮楼破旧不堪,积了厚厚的灰尘,也没有任何食物,活人根本没办法在这里住。 她写到此处的时候好像有点苦恼,笔杆顿了顿,留下一个墨点。 他年纪还小,我怕不能照顾好他,就在接到你的信后马上开始着手准备 如果遇见附近的人,他们就会告诉你,那一整天封雪山脉上阴风阵阵,都能把人吹翻。 百鬼头一次倾巢而出,只是为的打扫这座破旧的宅邸,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往后的墨迹渐渐淡了,是笔端的墨汁快要用尽。 我其实不太会做这些,清师姐比我更会处理这些复杂繁琐的细节。总之,步家还是比不上原来的模样,不过打扫过一遍之后,好歹能腾出个地方住人,房间里也放了一些吃食,是我唤鬼魂们去搜刮的。虽说留下了银两,但是那些人应该也被它们吓得不轻。 她重新将狼毫在黑墨中蘸了蘸。 我,还有步家上下百余号厉鬼盼了两天,终于把生鬼给盼回来了。他确实是很聪明,知道去和虚耗做交易,沾染了步家的气息,即使他的极阴体质引得所有鬼魂都躁动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却都不敢对他做出什么。就算我不在,也不用担心他会因此受伤。 你似乎是想让我收他为徒,我也有那个意愿,可是我想了想,觉得我还是做不到。 若是缘姐和渊哥还在,估计能顺利许多,他们二人最适合教人了。 步尘容慢慢地移动笔杆,写到,我觉得我最多能当个师姐,往后的就不行了。 因为他没有名字,很不方便,我问过他想要什么名字,他没办法说话,就摇了摇头,大概是无所谓的意思,于是我就去藏书阁翻了很久的书,最后敲定了他的名字 聂秋仿佛能看见步尘容写下这一句话的时候侧眸浅笑的样子。 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 步尘安。你觉得如何? 轻轻抚过信纸上的白底黑字,聂秋明白步尘容取这个名字的寓意。 步家已经毁了,她以后面对的就是高不可攀的天道。 即使如此,步尘容也希望自己刚收的小师弟能不搅进这趟浑水,归隐山间就好。 可是面对天道,这世上又有哪一个人能够完全置身于外呢?聂秋叹了一声,却还是提笔回道:好名字。 原本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生鬼,忽然开口说道:聂公子,我们都听说了。 聂秋停下手中的笔杆,抬起头看它。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它顿了顿,尘容说,她就不会再多说什么。 嗯,决定了。聂秋垂下眼睛,继续写他给步尘容的回信。 她姐姐,步尘缘也曾经和我说过,尘容找到的那个逆转天命的法子就是我,我如今做出这个决定,也算得上是众望所归。他忽然想起步家回忆中看到的哭成泪人的步尘容,又加了一句,这不仅是步尘容一个人的事情,还有我,还有步家上下所有的鬼魂,虚耗这次她不会一个人孤独地缩在暗道里了。 生鬼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它抬起手,就像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动作自然地将鬓间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头上的步摇晃了晃,没有发出半点响声。它的语调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这句话,不是作为步家的鬼魂,也不是为步尘容,而是以我自己的身份所说的。谢谢你。 如今,我要是在黄泉路上遇见陵清,我也敢与她攀谈两句了。它笑了笑,聂公子,我生前就和步陵清是至交,死后亦然,所以为步家尽心尽力,始终不肯去转世投胎。既然公子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我便也不会冷眼旁观,若是公子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就好。 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即使生鬼没有和步家立契,步尘容也很信任它。 说罢,生鬼又敛去了方才那阵激动的情绪,重新像之前一样说话温温柔柔,客客气气,郑重地作了一揖,奴家先祝公子,旗开得胜,奏凯而还。 它说这话时,是用上了唱戏的腔调,带着水乡特有的温婉,却又字字铿锵,百转千回。 就像披上甲胄的将士出征前听的最后一曲。 于是聂秋也郑重其事地回礼过去,借你吉言。 生鬼带着信离开后,聂秋就又清闲了下来。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他偶尔就会去茶馆听听书,戴着个斗笠,遮住面庞祭天大典刚过去,现在皇城里的人估计都是认得他的,所以得避避风头。 说书的老头激动起来的时候喜欢敲手里的折扇,渴的时候就毫不顾忌形象地豪饮茶水,底下的人看着,也不在意,都全神贯注地去听他口中吐出的珍言妙语。 茶馆确实是个很奇妙的地方,里头既有贫民百姓,路过的乞丐,也有达官贵人,江湖侠客,聂秋留了个心眼,发现这里偶尔也会出现魔教的人。 听客来了又走,台上的老头却没变过。 聂秋本来是打着消磨时间的想法去听的,要是听到老头口中说的,与真相完全相反的传言,也会忍不住笑一笑。不过老头的消息也确实是灵通,说的基本上都和现实没差,所以聂秋这回来听的时候,一落座,听见魔教两个字,就不由得认真地侧耳听了起来。 话说那魔教教主方岐生,十八岁就登上教主之位,可见其手段狠辣。 实际上方岐生那时候是没想当那个教主的,是因为他的师父,上任教主常锦煜失踪,魔教需要有人来主持大局,他迫不得已,这才赶鸭子上架,提前坐上了教主的位子。 魔教换了新教主,局势不稳,大家都该知道魔教的那几大门吧:青龙门,白虎门,朱雀门,玄武门,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如果没有什么手段,是镇不住他们的。老头满意地看着底下的人聚精会神的样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于是这方岐生,等到稳定了魔教总舵的局势后,就亲自前往四门所在之地,镇压四门,自东向西,自北向南,横跨朝廷统辖范围,可谓是声势浩大。 说是镇压四门,其实方岐生是暗地里在寻找前任教主的踪迹。 荒漠深处的青龙门,沼泽之地的白虎门,群山之间的朱雀门,神出鬼没的玄武门。 继上个月的青龙门臣服后,方岐生如今是去了白虎门。老头摸了摸胡子,巧妙地停顿了片刻,老夫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斗胆向大家一说。 白虎门门主石荒,在座各位应该都有所耳闻。他在白虎门放养了几十头老虎,个个膘肥体壮,寻常人根本不敢往那附近看上一眼。更何况他性格古怪,稍有不顺心就要杀人,江湖中也有有识之士想要为民除恶,结果扔出来的时候都变成了一具具被啃烂的尸体。 魔教推崇武力,即使是教主,在臣服之前,那些门主都不会给他半点面子。他说道,我听说方岐生孤身一人去了白虎门,整整十天都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已经 聂秋庆幸自己戴了斗笠,所以没有暴露出太多情绪。 他上一世也与石荒交过手,那人的性情和老头说的没什么区别。 而且朱雀门的门主季望鹤甚至敢派人去刺杀方岐生,就说明魔教四门中多多少少都对这个新教主有点意见,如果白虎门门主做出了类似的事情,其实也不算奇怪。 要是方岐生真的被石荒所杀,葬身白虎门,那该怎么办? 难以形容聂秋此时的心情,他只感觉心惊肉跳,手脚凉得像块冰。 明知道上一世的方岐生很快就镇压了四门,在江湖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但那也就是旁听者用耳朵去听的罢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更何况,自从重生之后,许多事情也已经与上一世完全不同了。 如果,只是说如果,方岐生这一次镇压四门并不顺利,在途中就失败了 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使沸腾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可身为师叔的安丕才既然敢让他一个人去,没有让黄盛跟着,是不是也说明他知道方岐生此去不会遇到太多的凶险? 不过,即使是往好的地方去想,方岐生此时的状态应该也算不上有多好。 现在也只能祈祷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 白虎门的那片沼泽之地阴冷又潮湿,如果葬身于那里,怕是没有人会知晓,直到身体腐烂,白骨被捞起,或许也没有人能辨认得出这是谁。 聂秋不愿意再继续想下去,台上的老头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白虎门门主的手段到底有多可怕,他便按了按头上的斗笠,起身离开了。 第67章 、偶遇 离开了茶馆之后, 聂秋发现天色还早,显然不是该回客栈的时候。 他心里有些乱,思绪揉成了一团杂乱无章的线条, 没办法捋顺。 虽然人是离开了茶馆,老头高声畅谈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但那一句句话还是在耳畔不断地重复,好像是故意要叫他去想象那些场面。 于是聂秋无意识地迈开了脚步,想要散散心。 一路上走走停停, 等到聂秋回过神来的时候, 已经走到了濉峰的山脚处。 望着眼前巍峨耸立、绵延不断的山脉,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这是关心则乱了。 他身在皇城,与身在白虎门的方岐生至少隔了千里之远,即使他在这里再怎么心忧方岐生的情况,也是无济于事的。毕竟他也不可能连夜赶到那里去瞧瞧方岐生的情况。 聂秋从怀里摸出那条亲手制成的剑穗, 青苔一样散发着冷香的深绿色流苏,黑色的珠子, 被他拿在手上时就柔柔地垂了下去,紧贴在他的掌心的软肉上。 这剑穗,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送出去。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又迅速沉了下去,很快就无影无踪。 师姐自己刀穗的珠子上有个卿字, 为他做刀穗的时候也专门在珠子上刻了个秋字,就好像要做这种护身符时都得刻上个名字, 如此才算得上圆满。 聂秋当初只是简简单单地做完了这个剑穗,没想到要刻字。 更何况方岐生也不在跟前,他即使是要刻字, 也得提前问上一句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幅泼墨山水画,缭绕的云雾将山峰的边缘处晕染得极浅,混在一起,难分你我,近近远远的山脉交相矗立,不似人间美景。 这个时节,不知道处于沼泽之地的白虎门是什么样子的。 握住剑穗的手微微紧了紧。 回去之后,还是刻上个字吧。 聂秋如此想着,随手把剑穗收了起来。 山上的水汽很重,潮湿的气息不断涌入鼻腔,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景象。 望山客栈离这里很近,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能走回去。 他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争执吵闹的声音。 离那两个人还是有那么一大段距离,但聂秋听力异于常人,还是听出来那是一男一女。 浮云卷动,山间吹起大风,雨快要落下来了。 经过那一次帮忙结果发现帮的是方岐生之后,聂秋其实都不太想管这些闲事了。 有可能是不容得别人插手的家事,也有可能是别的,总归不是聂秋该管的。 虽然这么想着,但是聂秋还是过去了。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他心底的预感便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果然,他之前就觉得这女子的背影看着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走近之后聂秋就更加确定了。 头发干净利落地梳在了脑后,只垂了薄薄的一层搭在肩头,身上的装束和寻常女子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比起闺中小姐,更像是个侠客,腰间却没有挂着任何武器。 地上放着个陈旧的箱子,上回见她的时候还是挂在肩膀上的。 是聂秋在举行祭天大典时,去邀仙台的路上偶然瞧见的那个年轻女子。 分卷(53) 上一次只看见了背影,所以没有认出来。 不过既然又遇见了,聂秋还是决定看看这个让自己心里涌出奇妙情绪的人到底是谁。 见有人过来,男子脸上露出了一点惊慌。 应该是不熟悉的人,不然不会是这样反常的样子。 心里有了底,聂秋就问道:敢问公子是她什么人? 男子没想到他竟然会真的插手自己的事,变了脸色,正要说话之时,紧紧拽住箱子的年轻女子忽然喊道:他不是我什么人,他是要劫财劫色! 聂秋听见面目狰狞的男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自己也已经插手管了闲事,聂秋就干脆好人做到底,随意和他你来我往地缠斗了一阵子,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男子赶跑了。 武功这么差,一看就是没什么经验的强盗。 稍有点底子的人都不会被他欺负得这么惨。 所以面前这个女子肯定是不会任何武功的了。 那么,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正道是不可能了,她不会武;魔教更不可能;也不像是朝廷里的人;难道同是商贾之家的?可她身上的衣服也并不华贵。 聂秋不动声色地想着,语调柔和地询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他这话就好像是话本子里英雄救美时的俗套剧情。 年轻女子轻吁了一声,有些苦恼,我崴了脚。 她边说着多谢,边抬起头去看这个救了自己的仁义侠客。 然而这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侠客瞧见她的模样之后却后退了一步。 难道我长得很丑吗? 女子一下子愣住了,生平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长相来。 面前这个侠客虽然声音温柔又好听,露在外面的手也漂亮,但是也见不得长得多好看吧? 她忽然有点生气。 不过他好歹是救了自己,女子便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很客气地问道:公子能扶我到那旁边的石头上吗?我脚踝受伤了,没办法正常行走。 白衣侠客把手伸进斗笠里,抵在唇下,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姑娘自便。 女子哐地一声把手里的大箱子放在地上,简直是咬牙切齿,我真的不是要和你搭讪! 如果不是她被强盗追了那么久,路上不小心踩到石头,崴了脚,她才不会这么狼狈。 一想到这里,肿起来的脚踝又痛得她头皮发麻。 侠客沉默了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一声,问我之前应该先自己报上名来吧。 刚说完,女子便看见面前的人转身就要走。 江湖中人都是这么个模样吗?她心里头觉得郁闷。 这地方太偏僻,万一他走后就没人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女子赶紧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我姓萧,萧雪扬! 虽说家里人都说不要轻易说出自己的真名,但萧雪扬还是不习惯编谎话。 经历过一次说漏嘴的尴尬场面之后,她就再也不那么做了。 白衣侠客如松柏一样挺立的背影顿了顿,终于止住了脚步,转过头来。他伸出手把遮住面目的薄纱向上撩去,顺势堆在斗笠弯曲的弧度处,露出那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他身后云雾袅袅,宛如仙境的濉峰只能沦为陪衬。 老天,这不是之前祭天大典上那个艳压四座的年轻祭司吗?怎么会在这里? 萧雪扬呼吸一窒。 聂秋。 那对薄唇轻轻一掀,吐出两个字来。 聂秋面上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简直是印象太深刻了,所以一看见这张脸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一幕。 贾家的三公子要娶妻,身为家主的贾陵昌自然十分开心,大张旗鼓地布置了宴席,邀请了各路的有名人士前来,其中有朝廷的人,有正道的人,有商贾之家,有魔教的人而聂迟因为心虚,也是为了补偿他,就将邀请函给了聂秋,让他代表聂家出席。 身着红衫的新娘被搀扶着下了轿,将手递到新郎掌中。 两侧忽然有小童开始撒起花来,红的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在空中打着旋儿。 浓郁的花香之中,突兀地闯入了一股胭脂味。 他扶住那个撞到他身上的女子,却被狠狠地拍开了手。 聂秋,我可算见着你了!你真是不知好歹,竟然勾引有妇之夫!亏你还是正道被称为渡人济世之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林渡,你总认得吧? 紧接着就是一些不带重复的脏话。 聂秋只是回想了一下,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当时用来骂自己的话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堪称他二十多年以来听过的最惊世骇俗的,想忘记都不行,连说出口都觉得难以启齿。 这个年轻女子是林渡的妻子。 他不记得林渡到底是何时娶的妻,也不知道萧雪扬这时候遇没遇见林渡。 不过,能够清楚知道的是,他又卷进了一件麻烦事里。 那张脸此时正仰着,看着他,一双眼睛眨了两下,似乎很疑惑。 说不上有多漂亮,但是很清秀,眉眼间有股灵气。 看她这副模样,完全想象不出来是那时候骂自己的人。 然后聂秋很莫名地想起了黄盛,那个记忆中总是盛气凌人的魔教中人。 他在这一世遇见黄盛,和他交谈之前,对黄盛也是抱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还有方岐生,他们上一世还算得上是死敌,几乎没有像这一世这样正常交谈过。 萧雪扬看自己的眼神是正常的,不带任何负面情绪的。 她此时应该还没有将自己当作仇人一般的痛恨。 如果可以,聂秋想,他真的不想和萧雪扬有过多的牵扯。 但是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把一个受伤的人扔在山下也算不上什么美德。 他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于是聂秋俯下身子,隔着布料,轻轻托起萧雪扬的手臂,把她带向旁边的石头。 毕竟男女有别,他就尽量避免碰到她温热的肌肤,将萧雪扬扶到巨石旁就松了手。 萧雪扬也没有计较他之前的犹豫,道了句谢就坐了下来。 她支起一条腿,打开那个老旧的箱子,从里面摸出了一些瓶瓶罐罐,手指上下翻飞,动作很迅速地给自己上了药,又拿纱布将肿胀的脚踝包裹得严严实实,夹上两块木板,固定好,这才算大功告成。 聂秋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和他记忆中的不同,萧雪扬身上没有半点呛人的胭脂气息。 离得近了,就能很明显地闻到那股甘苦的药味,是只有常年浸染在草药之中的人才会有的味道,因为熟悉得就像呼吸空气一样,所以她自己多半是不知道的。 这味道不知道比胭脂味要清新多少倍。 萧雪扬把东西收拾好之后,想了想,又从下层拿出一个小瓷瓶,拧开盖子,空气中顿时出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药味,她却丝毫没有犹豫,仰起头就灌进了喉咙里。 这是什么? 镇痛用的。萧雪扬简单地解释道,从旁边找一根木棍,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这附近有客栈吗?她问。 有是有,但是望山客栈毕竟是远近闻名的客栈,现在估计是没有空房了。 聂秋想了想,还是向萧雪扬解释了一番。 萧雪扬也是听过望山客栈的名头,并不强求,大大咧咧说道:没事,我睡柴房都行。 以她这副娇柔的身板,真的能在柴房睡上一晚好觉吗。 聂秋并没有再反驳,空中已经掉下了几滴雨,他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赶紧回客栈。 于是他很奇妙地这个和上一世当众指着他骂的人,在这个阴天里短暂地同路了。 第68章 、刺客 望山客栈的柴房本来是不允许住人的。 但是外头雨下得太大, 天也已经黑了,萧雪扬身为一个女子都不介意,店家也不好意思再黑着脸赶人, 没有收她的银两,只是让她第二天清早就离开。 和萧雪扬分别之后,聂秋回了房, 早早就睡下了。 雨声虽然能够掩盖一些微小的声音,会降低人们的警惕,但是也不得不承认, 晚上睡觉的时候如果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感受到窗外湿漉漉的气息, 确实连梦境都深沉了些。 聂秋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醒的时候天还早,不过昨夜睡得很好,他也没有困意,干脆就起床了。 大约是一个时辰之后, 聂秋听见底下有喧闹声。 下面正对着的位置好像就是柴房。 聂秋起身将窗户推开,微风拂面,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看向喧闹处。 果然是萧雪扬。 她沉着一张脸拉着不知所措的店小二, 嘴里好像说的什么。 天刚大亮, 许多客人还没有醒,她就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过聂秋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些。 要不是我昨晚上就死在你们柴房里了。 都说了,不是我先动的手,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怎么会觉得 你能不能小声点,这有什么可怕的! 断断续续的, 其间还有刺客,蒙面人之类的词语。 聂秋听着这些话,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了底。 萧雪扬怕是刚住进望山客栈的第一天晚上就遇见了对她图谋不轨的人。 昨天遇到她的时候也是在被盗贼追赶。 难道萧雪扬是块香饽饽,无论什么人都想来咬上一口吗? 那他就更不能多管闲事了。 于是聂秋只是在窗边远远地看了几眼,就回身关上了窗。 这是皇城,治安比霞雁城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萧雪扬要是实在担心自己会被人害,理应去报官,毕竟是望山客栈发生的事情,官府的人应该也不会坐视不理。 总之,他该做的都做了,往后的事情就和他没关系了。 聂秋本来是这么想的。 望山客栈里住了许多有权有势的人,自从发生早上那件事之后,店家都警惕起来,招了许多会武功的人守着,不过毕竟害怕有损名声,他们也没有明摆着告诉客栈内的客人。 正午的时候大堂里人还很多,其他人都毫不知情,该吃吃该喝喝。 台上有唱曲的,有弹琴的,好不热闹。 聂秋挑了几筷子的菜,刚吃下去几口,就听见旁边桌子上的人在闲谈。 说的大抵是最近皇城发生的事情,还有 还有今早上的时候,有人在濉峰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 濉峰掌门的脸都黑了,所幸那具男尸的身上并无刀剑伤口,显然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即使有心人想要借此抹黑濉峰派,也被掌门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 你说那些人又不是瞎子,任谁都看得出那是被毒虫叮咬致死的吧?说话的人大笑了几声,觉得那些人实在是自讨没趣。 他刚往杯里添了些酒,就看见有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自己面前。 一袭白衣,戴着有黑纱的斗笠,看不清面目。 那人问道:你说的那具尸体,现在在何处? 男子听他这么问,以为他只是好奇,便如实答道:衙门。 他说完之后,白衣男子道了句谢,就匆匆离去了。 那个问话的人自然是聂秋。 刚吃了两口饭就搁下筷子,任谁也不会觉得舒心。 可惜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确认。 毒虫叮咬?聂秋眉头微皱,昨天还活蹦乱跳地追着萧雪扬想抢东西,今天早上就在山中发现了他的尸体,这样的巧合绝对不正常。 濉峰所处的那一条山脉,山上都是没什么毒虫猛兽的。 毕竟是在皇城脚下,不远处又是重兵把守的邀仙台,皇帝应该早就下令清除那些东西了。 再加上今天早上,萧雪扬在柴房外和店小二说的那番话 聂秋总觉得她身上藏了很多东西,至于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既然已经引火上身,那就赶紧找水把火浇灭,而不是放任它自己燃烧。 一般而言,这种被山中毒虫猛兽所杀害的人,衙门都不会特别关照他们的尸体,找到尸体之后会在衙门放上几天,看看有没有家人来认领。 所以聂秋编了个理由,很轻易地就看见了那具已经开始发臭的尸体。 确实是昨天追着萧雪扬的那个男人,不过现在却是眼睛凸出,漆黑的瞳仁向上翻起,几乎看不见,浑身泛紫,伤口附近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瞧着有些可怖。 在他的脖颈处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个伤口,确实是只有毒虫才能够留下的印子。 聂秋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这伤口,是毒虫叮咬的吗? 当差的小捕快双手抱胸,叹了口气,听他们说,好像是毒蝎。不过毒性这么烈的蝎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脸都肿成这样了,我觉得家里头的人都不一定能认得出。 聂秋若有所思。 当然,我们已经派人去山上了,所以不用担心它会继续害人! 小捕快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山上肯定是没有毒蝎的,看来他们这次只能无功而返了。 再看下去也没有意义,聂秋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才离开。 他回到望山客栈之后又找到了今早上的那个店小二。 虽说长相没有看清楚,但好歹还是能够分辨得出声音。 店小二很年轻,大概是刚来就遇上了那种事情,手指捏着衣角,有点紧张。 聂秋思索片刻,把斗笠取了下来。 店小二也是知道客栈里有哪些客人的,所以并没有太吃惊,只是态度更恭敬拘谨了些,原来是聂公子。您有什么事吩咐我的吗? 果然这种时候还得用权势压人。 换了旁人来问,他或许会因为客栈的规矩而闭口不言。 聂秋尽量让声音变得柔和耐心,免得吓到他,我今早上看见你和柴房的那位姑娘争吵。 分卷(54) 店小二果然变了脸色,也许是觉得聂秋并不咄咄逼人,他就只是紧张兮兮地看了一下周围,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来您看见了? 聂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换了个话题,你刚来客栈就遇到这种事情,肯定很害怕吧。 不瞒您说,我今早上都快吓死了。 那个姑娘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不清楚,或许老板知道。 当时你是怎么发现的? 店小二苦着一张脸,有客人要洗浴,我就去抱柴火,想烧水,哪知道刚进去就闻到一股血腥味,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姑娘就把我的嘴给捂上了。 这个不是重要的地方。 聂秋继续引导他的话,循循善诱,那具尸体看着很可怕? 是啊,浑身都溃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好几天的人呢。 店小二只是回想了一番就打了个冷战。 浑身发紫,是不是很像中毒了? 没错您怎么知道? 果然和萧雪扬脱不了干系。 聂秋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他往店小二手里放上了一锭银子,辛苦了。 谢谢聂公子,那姑娘大概店小二喜上眉梢,收好银子,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忽然哑了,直愣愣地盯着聂秋身后,很迅速地埋下了头,心虚得很,溜得比兔子还快。 聂秋转过身,身后是萧雪扬。 其实他在店小二说到第一个谢字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人过来了,不过打断他的话太刻意,所以聂秋也没有提醒他,而是让他继续说了下去。 萧雪扬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在柴房里滚过一遍之后就变得灰扑扑的。 她手里拄着根粗壮的木棍,扭伤的那条腿夹在两块木板中间,还是用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是你呀。 萧雪扬抬起眼睛看了聂秋一眼,你刚刚在和他说什么呢? 今早上我听见柴房里有吵闹的声音,就问了问。 哦,是这个啊。萧雪扬叹了口气,很是无奈,我都说了,是有人想要刺杀我,我还手应该没什么过错吧。结果这个店小二,偏偏说是我故意杀人,抹黑他们客栈的名声。 很奇怪,为什么我每次遇到你的时候你都在被人追杀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我身上也没什么可抢的东西啊。 聂秋眯起眼睛,微微偏了偏头,状似无意地问道:昨天的人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 是你下的手? 是,也不是。 萧雪扬想了想,怪他自己,跑得越快毒发越快,现在估计肿得不成人形了吧。 她如此坦荡地就回答了,聂秋倒是没有想到。 于是他干脆直接问道:你既然有自保的能力,为什么还要和他周旋那么久? 萧雪扬走进柴房,把肩上沉重的箱子放在地上,你不会以为什么毒都是当即发作的吧,就连中了毒性最烈的鹤顶红都得过上个一个时辰才会死亡。 他既然敢对我下手,那我也不会拿最轻的毒来回报他。 她站起身,一张灵动有生气的脸上露出了很自然的笑容,一报还一报了。 聂秋看着萧雪扬的动作,你还要在这里住吗? 没办法,萧雪扬摊了摊手,我身上没有银子了,连药都得省着用。 因为太穷了,即使住在死过人的柴房里都要赖着不走。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客栈老板约摸也是很矛盾的,又想赶走,又自知理亏。 他最近怎么总是遇到这种事情,救下的都不是什么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聂秋心中微叹,说道:那我买你的药,如何? 说到她箱子里的东西,萧雪扬的表情这才变得严肃了一些,你是要买什么药? 你手上那些最烈的毒药。 如此,她至少能有好几天的时间不用愁银两不够了吧。 聂秋是这么想的,但是萧雪扬的反应却又打乱了他的计划。 我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聂家四公子。萧雪扬上下打量了一下聂秋,发出了轻笑声,但不是在嘲笑他,似乎只是觉得他看低自己的药这件事更可笑,但你给不起的。 千金难换,有价无市,鹤顶红在它们面前只算得上是入门,当初有人想换 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后面的话不该说,就马上收了回去。 总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雪扬说着,视线移到了聂秋腰间的长刀上,眸光微微一动。 不如这样,聂公子,你将你的房间借我住上几天,我就把药给你。 聂秋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条件,一时间有些茫然,那我住哪里? 当然和我住在一起。 萧雪扬一脸坦荡,毫无杂念。 即使如此,聂秋嘴唇动了动,下意识的也想要拒绝。 就当是我请的护卫了,如何?萧雪扬说道,我感觉那些人还会来的。 你知道是什么人了? 有点头绪。 萧雪扬退而求其次,客栈里请的那些人我不放心。我睡榻上,地上也行。 她又重复了一遍。 聂公子,你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防止大家误会,我要强调一遍哦qvq 就像文案里说的那样,我不会写太多的感情纠葛。 萧雪扬不喜欢聂秋,她只是单纯的惜命。不过她是很关键的人物~ 第69章 、难眠 你要和我住一间房, 可我房里只有一张床。你是认真的吗? 聂秋再三确认道。 聂公子,我知道你是在顾忌什么,我也不是那种放浪的人。萧雪扬满脸的严肃认真, 带着点祈求的意味,但我还是觉得命更重要。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别人同住一间房了,上一次还是因为方岐生醉酒才睡的一张床。 先不提什么男女有别, 聂秋根本就不习惯自己房间里有陌生人的气息。 行走江湖多年,那种深入骨髓的警惕性就像道坎儿,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不过, 他确实是好奇萧雪扬的身份。 不用, 我睡榻上就好。聂秋说道, 就依你说的吧。 萧雪扬马上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她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把箱子背在肩上的时候神色都舒缓了许多。 回到房间,聂秋把屏风放到了床边,又把墙边的软榻移了过去。 毕竟是护卫, 要是真有人来刺杀萧雪扬,距离隔得太远的话他可能一时间还来不及动手。 为什么你一个人在外游荡, 你家里人不会担心你吗? 萧雪扬正窝在旁边收拾她箱子中的瓶瓶罐罐,听到聂秋的话, 答道:我离家出走了。 聂秋叹了一声, 你一人在外也太过危险 别劝我,我这时候回去肯定会被我爹打个半死的。 萧雪扬合上箱子, 似乎在想象那个场面,愁眉不展, 他真的是又古板,脾气又坏。 说罢,她顺势问道:那你呢, 为什么聂家离得这么近都不回去? 他也算是离家出走了。 不过聂秋是不可能像萧雪扬那样全盘托出的,他将拿来糊弄聂迟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 萧雪扬听完,感叹了句做祭司可真难,大抵是信了。 因为那些刺客,她这几天里没睡过好觉,看起来很疲倦,草草地洗漱一番就上床睡了。 没过多久,屏风的另一端就传来了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淡淡的苦涩药香气息缱绻而缠绵,很快便填满了整个房间。 聂秋躺在软榻上,枕着手臂去看顶上的房梁,丝毫没有困意。 他这晚本来也没有想过自己能睡一个好觉。 上回在霞雁城的客栈,他和方岐生都喝了酒,醉醺醺的,倒头就睡,也没注意身边是不是有什么人更何况互相的气息也算不上陌生,至少不会让人心生警惕。 而这次既没有喝酒,聂秋和萧雪扬又不熟,自然是难以轻易入睡。 聂秋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袖口中,用指腹摩挲着手腕上的烧痕。 意识太清醒了。什么白虎门,朝廷,魔教,他怕是会想上一夜 铜铃忽然震了震。 你要是担心方岐生,叫红或者莲去瞧上一眼不就行了吗? 是虚耗的声音。 千里的距离,对于鬼魂来说不过是几息时间。 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聂秋的声音毫无波澜。 虚耗忽地笑了一声,当然是给你找后路啊。戚潜渊那边是指望不上了,如果皇帝真要对你动手,留着魔教做后路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你说是不是,右护法? 我还在考虑。 别考虑了,我看你也没想拒绝。方岐生要是死了,你还挺难办的,不是吗? 聂秋没有否认,确实。 不过,不用去看了。暂且不提能不能找到人,派出别人看不见的鬼魂在暗中窥视,这种事情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会生气吧。 他顿了顿,又说道:更何况他亲口说过要来皇城。 方岐生说的,他来皇城之后,聂秋再将剑穗给他也不迟。 那时候自己也没有拒绝。 聂秋的思绪游离,转念又想起那颗墨黑色的珠子上还没有刻字。 现在离半夜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色算不上晚,即使是刺客应该也还不会出门。 既然睡不着觉,聂秋便翻身下榻,去点了一根红烛。 虚耗听完他说的话之后就没再多劝,隐匿在了铜铃中。 漆黑的房间内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萧雪扬睡觉时浅浅的呼吸声。 点燃红烛上的短线,骤然升起的小火苗照亮了房间内的一小片天地。 聂秋拿了事先准备好的各类工具,坐在桌前,然后伸手去摸怀里的剑穗。 空空如也。 那条青苔一样泛着冷意的剑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愣了一瞬,显然没有料到。 所有东西都摆好了,就等着刻上一个生字,结果最重要的反而不见了。 他本来是放在行囊里的,最近估摸着方岐生是不是要来皇城了,这才把剑穗带在了身上,免得到时候再回去拿聂秋又去翻一边的行囊,里面自然是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整整一盏茶的时间,他翻遍了行囊和衣服,都没有找到那条深绿色的剑穗。 聂秋重新坐回桌前,仔细思考自己在这几日中都去过了哪些地方。 集市,茶馆,河边,濉峰脚下濉峰?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自己拿出了剑穗,端详了一番后就随手收了起来。 然后就是遇见萧雪扬,和盗贼缠斗了一阵子。 难道那时候剑穗就掉了出来吗? 那之后他就没有再拿出过剑穗了,自然不知道它已经被遗落。 聂秋捏了捏眉心。 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昨夜又下了一晚上的雨,这时候再回去找肯定也找不到了。 他对着照出莹莹光芒的红烛,手搭在桌沿处,轻轻地用指腹叩击着木制的桌面。 心里莫名地涌出了一股烦躁的情绪。 聂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过烦躁了。 即使前世被世人抹黑成那副模样,他最多也只觉得郁闷无奈。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静得像无波水面的夜晚,明明没有蝉鸣鸟叫,没有其他多余的噪音,隔着一个屏风的另一端只有个熟睡的人,呼吸声浅得很,微不可察他却感觉寒凉的夜晚突然变得闷热起来,无声的房间反而让人更加烦躁。 当初在霞雁城的时候,聂秋和方岐生挑挑拣拣选了半天才选出了珠子和流苏。 即使是在皇城,要找出和那时候一模一样的,估计也不可能了。 且不说那个深得发亮的绿色,光说样式就难找。 方岐生身在白虎门,不知生死。 给他做好的剑穗也被弄丢了。 要是方岐生平安归来,到了皇城,见了他,自己又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头疼。 聂秋想出去散散心,可萧雪扬还在,他必须得顾好她的安危。 心里那股郁气像张蛛网,严严实实地覆在上面,让人呼吸不得,取也取不干净。 现在懊悔也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让他的情绪变得更差。 聂秋深吸一口气,摇响了袖中的铜铃。 既然没办法自己控制情绪,那就只能借助外力了。 清脆悦耳的铜铃声震荡开来,渐渐地将负面情绪洗涤干净。 也许是因为铜铃声静心的作用,也许是因为有聂秋守着,萧雪扬难得地睡了个踏实觉。 她睁开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呵欠换好了衣服。 绕过遮得严严实实的屏风,萧雪扬看到聂秋坐在桌边,大概是比她醒得更早。 早上好。 萧雪扬打了个招呼,无意间瞟了一眼他的脸色才吓了一跳。 你昨晚上是不是没睡好?刺客来过了? 没有。 一夜未睡,聂秋的语气算不上好,却也不至于到气若游丝的地步。 毕竟是自己硬要和他住一间的,萧雪扬觉得很愧疚,从箱子里翻了一阵,拿出个瓶子。 拿去,她把白色的小瓷瓶塞到聂秋手里,解释道,能助眠的。 如果是因为我,你才没有睡好觉 萧雪扬顿了顿,说道:你喝过药之后就去睡一觉吧。我出去采点草药,白天里刺客应该不敢对我下手,更何况我也不是没有还手的余地,所以你不用顾虑太多。 分卷(55) 她洗漱完之后,果真提着箱子出门了。 聂秋开窗看了一眼,萧雪扬是朝着濉峰那条山脉的方向走去的。 除了山上之外,确实也没有别的地方能无条件地采到草药了。 聂秋盯着手里的瓷瓶看了一会儿。 他昨晚上还是心存侥幸,就让红鬼去濉峰下找了一圈,结果连剑穗的影子都没见着。 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但还是挺让人失望的。 房内的药香味被微风吹得极淡,不仔细闻几乎闻不到的时候聂秋才把窗户关上。 昨夜萧雪扬睡熟之后他试探了一下,她果然是没什么防备的。 或许身上还藏了什么东西,不过聂秋没有凑得太近。 萧雪扬既不担心他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下手,往后又需要他守夜,没理由会下毒不过聂秋还是先试了试,确定瓶子里的液体没有任何毒素的成分,这才喝了下去。 他躺回软榻,把眼睛闭上了。 这一觉睡得不长,大概是因为萧雪扬给他的这瓶药效并不强烈。 不过聂秋醒过来的时候明显是比之前要有精神得多。 睡得很安稳,也没有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算是一场好觉了。 聂秋醒后没多久,萧雪扬就回来了。 她身上沾着点泥土,脏兮兮的手里攥着几根不知名的药草。 进屋之后,萧雪扬赶紧去洗了个手,顺便用清水把药草上的淤泥也冲干净了。 那几座山上稍微好点的药草都被我采得精光,下回我得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找了。她把药草放进捣药的罐子里,用杵臼细细地碾磨,现在我身上半点银子都没有,连药房里的那些草药都买不起,只能自己去采。 我身上还有些银子。聂秋说道。 聂公子,不必了。用银子买那些草药太亏了,都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等草药,做出来的药效也差上一截,好点的又太贵了,还不如我自己去找,这样还省点银子。 她说着,又问:刚刚睡得怎么样? 睡得很好,多谢了。 那药是中性的,对人体没有任何害处,甚至还有点滋补元气的作用。萧雪扬比了个算是比较大的数字,说道,要是去药房里买,至少是这个数。 言下之意是往后都别去药房里买药了,找她就行。 说到这个,聂秋就好奇起另一件事情来,你为什么不将药卖出去? 嗯药效好的他们买不起。萧雪扬边思索边回答,药效差的太便宜了,那些碎银子我半天就能花得一干二净,还不如不要。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不过萧雪扬没有说出口。 能看得出,她家底应该很殷实,不然也不会对银子没什么执念了。 这是奢侈惯了,要是真的穷,就该连一点碎银子都不会放过。 所以说,萧雪扬到底是什么人,他以往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聂秋再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第70章 、药箱 自从萧雪扬搬进聂秋的房间住, 往后的几天都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 大概是刺客也心生警惕,将聂秋的底子都查了一遍。 不过也查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他就是个没什么武功的富家子弟罢了。 那些追杀萧雪扬的刺客大约是这么想的。 入夜,萧雪扬照旧早早地就睡下了。 她习惯睡得很早, 白天里劳累,晚上就睡得沉。脚伤好之后,她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每天翻山越岭地去找草药,有时候临近傍晚了才回来,身上沾满了污泥尘土, 不过好歹在回来的路上把脸洗干净了要不然别人还以为她是提着箱子沿路乞讨的。 萧雪扬虽然带着换洗的衣物, 每天晚上还要去仔细地洗上一遍, 但是穿得久了,又经常在山间被树枝岩石划破布料,久而久之,也变得破破烂烂了。 聂秋实在看不过眼, 拿了些银子给她置办了几身新衣服。 穿着新衣服,萧雪扬的手脚显然施展不开, 迫不得已,只好在采药的时候多注意些。 几天下来, 他们二人算是混得半生不熟的程度。 聂秋也渐渐习惯了下来, 至少不像第一天那样连觉也睡不着了。 他一向睡得不沉,稍有动静就能立刻醒过来。 所以当窗外传来两三声不寻常的动静时, 聂秋马上就睁开了眼睛。 思索片刻,他没有贸然行事, 而是将手搭在软榻旁的长刀上,重新闭上了眼睛,静静等着外面那人下一步的动作。 要等那个刺客走近了再行动。 守株待兔了好几天, 终于又出现了一个,总不能让他被吓跑了。 虽然不知道萧雪扬会不会因为惊慌而露出马脚,但是聂秋还是准备先告诉她一声。 他的手指微动,隔着屏风敲击了两下,声音很轻,连他自己都听不大清楚。 萧雪扬立刻醒了过来。 她原本还有点茫然,没过多久意识就清醒了,也轻轻敲了两下屏风,示意自己醒了。 按理说这声音这么小,萧雪扬这种没有武功底子的人是不可能听见的。 但是她事先想了个方法,只要屏风震动的时候她就能感觉到。 至于具体是什么方法,聂秋就不清楚了。 窗外的刺客极力将动作放轻,很小心谨慎地等了片刻,先隔着捅出来的小洞看了看,确定里面没有光,两人也都睡下了,这才慢慢将窗户撬开。 一身黑衣的男子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撑着身子,翻了过来。 他脚尖着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漆黑一片的房内很安静,所以他的动作得更加小心。 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正准备把另一条腿也放过来的时候,房内忽然传出一声巨响。 别说是刺客吓得半死,连聂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了震,睁开了眼睛。 那面屏风应声而倒。 萧雪扬还是顾忌着另一端的聂秋,动作就收了力,是往旁边踢的。 屏风是实木做的,重得很,倒在地上的动静也不小。 楼下的人估计都会被这声音吵醒。 刺客见两人都醒了,一条腿还没迈过来就收了回去,动作比之前快上许多倍。 你站住! 萧雪扬一捋袖子,大步向窗口跑去。 动作之快,连聂秋都难以望其项背。 刺客哪能真的站住,赶紧一翻身,顺着屋檐的砖瓦滑了下去。 慌慌忙忙,毫不雅观,大概当刺客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萧雪扬也不是真的想追,跑到窗边,虚张声势地喊了两句,看见人没了影就停下来了。 身后,聂秋坐了起来,正支着一条腿,另一只手抚着含霜的刀柄,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萧雪扬? 语气里是实打实的质问。 这叫恐吓式退敌法。萧雪扬说完,自己也觉得理亏,缩了缩脖子,解释道,他跑的时候急急忙忙,就算是瓦片在他身上留下个小口子,估计也不会注意到吧。 聂秋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 这种刺客但凡有一点责任心,都不会招出背后主使者的。萧雪扬晃了晃手指,他要是回去复命,那就最好,要是不回去,我也有办法逼得他回去。 是毒蝎? 萧雪扬腼腆地笑了笑。 毒蝎太过凶猛了,我还是留了一手,只是用的特殊的蜈蚣罢了。 她伸手去把屏风扶起来,上面簌簌地掉下几条手指长度的小蛇。 上回我是全然没有准备,这次多亏了有你提醒,我才没有在情急之下痛下杀手。 碧绿的,血红的,各种五彩斑斓的颜色在地上扭动,聂秋觉得眼睛有些花。 什么时候放上去的,他完全不知道。 就算是蛇也该发出点动静,聂秋耳朵又灵,按理说是能察觉到的。 它们乖的很,又不会闹,平时很安静的,白天就会游出去自己捕食。 萧雪扬蹲下身子,几条小蛇立刻沿着她的手腕爬进了袖口。 聂秋顿了顿,还是有些不赞成,要是他刚刚想要闹得鱼死网破,你凑近就太危险了。 不,派他来的人应该不是想要杀我,不然上次就会直接下杀手了。萧雪扬说道,我猜测是要抢我箱子里的药,或者是想抓我去替他们做药虽说我现在还没想出到底是谁。 虽说如此,你还是该以自身安危为重,不要以身犯险聂秋话说到一半,就看见萧雪扬眼泪汪汪地把他盯着,不由得停了话头,怎么? 萧雪扬闷闷地呜咽了一声。 聂秋接下来本来是想说,以后让他出手就好,他上一世做正道表率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对刺客动过邢,就算是刺客想要服毒自杀,或者是闭口不言,他也有方法让他们张口。 结果就看见萧雪扬哭丧着一张脸,眼睛里泛着明显的泪花。 她情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倒是把聂秋惊了惊。 我想家里人了。萧雪扬坐在床沿,抹着不断流出来的眼泪,我是遭了什么罪,才要在外面过这种生活啊!又是强盗又是刺客的,身上的银子也用完了,连草药都要去山里头自己采,我家的药园大得很,要什么草药都有,我这是何苦呢? 她边说话边打嗝,还在掉眼泪,看着可怜得很。 可是我真的怕我爹打我一顿,你别不信,他真的干得出来 萧雪扬断断续续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 你这话,我兄长们也曾向我说过,我要真是回去了,估计他们也少不了挨一顿打。 聂秋递了手帕过去,接话道:你有兄长? 我是年纪最小的,头上还有五个哥哥。 说到这里,萧雪扬又忽然破涕而笑,我娘想再要个女儿,可惜生出来都是儿子,到后面她实在是受不了了,也觉得可能生不出女儿,就干脆给我五哥取了个女孩儿的名字,结果隔了一年我就出生了。要是我娘还在,我爹怎么敢动手打我。 她回忆着那一天。 大哥引走了爹,二哥收拾的衣物,三哥整理好了药箱,四哥从小金库里摸出了不少银两,五哥搭的梯子,自己简直就像逃离囚笼的金丝雀一样逃也似的离开了。 虽说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不过出来了这么久,想必后果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得多。 想起上一次被抓回去之后,五个兄长哭天抢地基本是干嚎,争着承认错误,她在后头老老实实地跪着,结果还是被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在床上卧了好几天才能下地。 萧雪扬打了个激灵。 她知道她爹现在不在家,但是也不敢回去。 我五哥其实就在皇城里头,可我根本不敢去找他。萧雪扬渐渐止住了眼泪,就是气儿还没捋顺,他和我爹一起来的,我连看上一眼都不敢。 所以她也不敢把手头好一点的药卖出去,万一被她爹发现就惨了。 我觉得你可以和你爹好好谈一谈,或许他只是担心你。 聂秋也没有应付家里人的经验,无奈萧雪扬的情绪不好,他只能这么安慰。 聂哥,我和你讲。 聂秋抿了抿嘴唇,没有纠正她的叫法。 我爹实在是太古板了,他压根就不准我离开家,他就是觉得我什么也做不到,什么都不如我兄长们。什么灯会,什么诗宴,我都不知道大家是怎么过的。萧雪扬的嘴唇发抖,缩在床边说道,就算是我第一次出门就差点被拐跑了,他也不该这么不放心我。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连朋友都没有,不能做个足不出户的大小姐。 这种事情连我兄长们都明白,所以他们才愿意帮我离开家。 她的声音渐低,几乎听不清楚,可他就是不明白啊。 就像聂迟一样,明明是好心好意的,却连儿女真正想要的东西都不知道。 萧雪扬缓了半天才将情绪稳定了下来。 她慢慢地呼吸着,免得又像之前那样哭到打嗝。 不过我不会回去的,他越是觉得我做不到,我就越是要做给他看。萧雪扬恶狠狠地说道,再想家我也不会回去看的,我一定得在外面闯出个名堂。 可惜她现在所做的事情和她想要做的相差甚远。 毕竟涉世不深,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感到茫然无措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算是现在,他偶尔也会产生这种情绪。 累了就先睡下吧,刺客今晚上肯定是不会来了。 聂秋宽慰道。 萧雪扬吸了吸鼻子,谢谢聂哥,我感觉我哭过之后好多了。 压抑了那么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她现在就感觉精神和身体都很疲倦。 不止是毒药,其他药也行,你想要的话直接问我要就好。萧雪扬摸了摸床边的药箱,上面曾画着颜色华丽的图案,也在时间的流逝中褪色了,我现在觉得有点累,等到明天,我再仔仔细细地向你讲一遍我这药箱里的药,你喜欢哪个拿走就是。 她说完之后,确实是困得不行,倒头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秋,又当妈又当哥。 第71章 、来信 昨夜萧雪扬哭过后, 因为太累,直接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肿着两颗鸡蛋大的眼睛坐在床边发呆, 不敢去拿镜子。 聂秋打来冷水让她用湿毛巾敷着眼睛。 萧雪扬一只手捂住覆在眼皮上的毛巾,另一只手去摸旁边的药箱。 这药箱原先是我娘的。我听说,她一开始是被我爹救下的, 为了报恩就跟在了我爹身边,找木匠做了这么个箱子,亲手画的图案。起初我爹还不愿意有人跟着, 后来就习惯我娘在他身边打下手了, 这药箱也就一直这么用了好多年。萧雪扬说道, 后来我娘过世了,就把药箱留给了我。我想她的意思应该是希望我悬壶济世,继承我爹的衣钵吧。 带着陈旧气息的药箱被打开,聂秋头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里面的东西。 分卷(56) 箱中分了好几层, 四角又有小匣子,拔出插销还会有暗匣弹出。 虽然说不上造型有多精美好看, 但里面确实是别有洞天。 你看这个。 萧雪扬拿起一个琉璃瓶,轻轻地摇晃, 里面的液体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奇异的光芒。 用来止血。如果不是致命伤应该都能救回来。 她放下之后, 又从二层摸出个铁盒子,掀开, 露出里面的雪白色膏药。 外敷的,能轻易地把淤血揉散, 和我那天用的差不多。 萧雪扬把箱中的各种瓶瓶罐罐,包括膏药,都仔细地介绍了一遍。 最后, 她拔出铜鸟造型的插销,取出了暗匣。 这里头都是毒药。这个是能让人死后身体迅速腐烂的;这个是会让人的躯体从内脏开始衰败的,一般过个两三天才能显得出来,很隐蔽;这个喝了之后会非常渴,疯狂地找水,即使是掺了淤泥的积水也不在意,最后喝到肚子滚涨,药效才被稀释 萧雪扬合上药箱,总而言之,死法很多,就看你喜欢哪种了。 聂秋点了点头,接过她手里变热的湿毛巾,放回盆子里。 那个,萧雪扬怔怔地看着聂秋的动作,有点不好意思,我叫你聂哥可以吗? 她喊了半天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这么回事。 昨天是聂秋说的那些话让萧雪扬想起了自己的五个兄长,熟悉感和怀念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就喊了聂哥两个字出来,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现在虽然回过神来了,但是她也不想轻易改口。想到即使是在皇城也没办法去见五哥,她就愈发失落,那种思乡之情一旦发泄出来就很难再收回去。于是萧雪扬此时只好眼巴巴地瞧着面前的人,希望他会愿意自己平白无故多出来个妹妹。 聂秋看着她的眼神,也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说实话,他一向和聂家的人关系不好,年幼的几个见着他更加害怕,唯恐避之不及,喊四哥时声音都是发颤的,哪像萧雪扬这样喊得坦坦荡荡。 这种被当作兄长的感觉还挺奇妙的。 聂秋就笑了笑,如果你和你的兄长都不介意的话。 他们不会有意见的! 萧雪扬欢呼一声,跳了起来。 然后小腿磕到了药箱的边角处,痛得她泪花都出来了。 乐极生悲,萧雪扬眼泪汪汪地坐在床边给自己上药。 聂秋下楼吩咐小二端些吃食上来,萧雪扬行动不便,眼睛也肿得不能见人,就只好坐在房间里,晃着双腿,百无聊赖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聂秋自己端着东西上来了。 聂哥,怎么是你端的东西,小二呢你手里的是信吗? 萧雪扬眼尖地看见聂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我下去之后,小二说有我的信,我就顺道把东西一起拿上来了。 聂秋拆开信函,取出里面的薄纸。 不是生鬼送来的,所以自然不是步尘容写的信。 至于写信的是什么人,没必要乱猜,店小二已经告诉他了。 霞雁城,覃家。 说到覃家的话就是覃瑢翀了吧。 聂秋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形象。 将近四十的年纪,但是男人的脸庞却一点也不显老态,鼻梁挺翘,一双丹凤眼微微挑起,显出了些风流轻浮,却还存了几分的成熟稳重,穿着松松垮垮的丝绸外袍,露出半个肌理分明的胸膛,倚在软榻上,手里轻轻摇着扇面绘了清莲的折扇。 霞雁城,覃家,归莲舫,凌烟湖,水尸,琚瑀锵鸣蛊,皇陵,五爪金龙 一切恍如隔世。 想起那夜倾盆而下的暴雨,聂秋仿佛还能闻到一股潮湿闷热的气息。 辞别覃瑢翀的时候,覃瑢翀除了给他了一个装着羽化蛊的盒子所幸它只需要净水就能活,很好养,睡眠的时候多,一周就只需要喂一次还留了几句话。 我吩咐好后事,就要离开霞雁城了。 我要去的地方离皇城很近,听闻聂公子也要去皇城,想必不久后我们还能再见。 时隔大半个月,覃瑢翀估计是写信说的这件事。 是朋友?萧雪扬忍不住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嗯,聂秋顿了顿,算是。 他拉过椅子坐下,展开了手中的信纸。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右下角的红色印章,仔细分辨能够看出一个翀字。 覃瑢翀的字如其人,潇洒不羁,行云流水。 和聂秋想的一样,他确实是说的要来皇城这回事。 信上提到,他已经按照谢慕所说的,将凌烟湖内的尸体找了个地方埋了起来。 该处理的全都处理好了,该吩咐的也吩咐了,所以覃瑢翀就收拾收拾行囊,准备来皇城这边找他要找的人了。 而沈初瓶和陆淮燃自然就得留守霞雁城。 覃瑢翀虽然要带护卫,但是那两个人不在,他还是觉得有些无趣,所以就询问聂秋最近有没有时间,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在皇城一聚。 墨迹到此就结束了。 聂秋拿着信沉吟片刻。 覃瑢翀明确地说了,他要去的地方离皇城很近。 近到可以顺路和聂秋一聚,再去见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皇城附近有什么村落吗? 萧雪扬想了想,挺少的,最近的都是百里之外了。聂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果然,想来覃瑢翀身为覃家家主,应该也不会结识那种小村落中的居民。 聂秋一时间竟然想不到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我那个寄信过来的朋友,他说要去皇城附近找人。 啊,会不会是萧雪扬忽然一拍床沿,声音抬高,我只是猜测而已哦。 聂秋看向她。 萧雪扬蹒跚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指向远处。 会不会是濉峰派? 她经常去山里采药,久而久之对濉峰派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离皇城很近,却又不在皇城里头,那肯定就是望山客栈所对着的那一条山脉,而那群峰之中就只有濉峰上有人 所以聂哥的朋友一定是去濉峰派找人吧。 萧雪扬抬起眼睛偷偷瞟了聂秋一眼,发现他一脸若有所思。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覃瑢翀是霞雁城,以蛊虫闻名的覃家人,明面上还是做生意的人,和正道的濉峰派理应没有交集,他又是如何结识到里面的弟子的? 正道门派的大门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去的。 聂秋只能推测他们是在覃瑢翀接过家主之位、镇守凌烟湖之前认识的。 说到濉峰派,聂秋小时候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但是到底见的是谁,长的什么样,由于时间过了太久,他也记不清了。 多想无益,聂秋提笔回了一封信。 戚潜渊到现在都没有腾出空来找他,估计是宫中出了点什么事情。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闲着的,所以便欣然答应了覃瑢翀的邀请。 真好啊,我也想结识更多的朋友。萧雪扬倒在柔软的床上,盯着房梁感叹道。 之前从家里逃出来的几次,她很快就被抓了回去,话都没来得及和别人多说。 她的五个兄长虽然性格各异,对她也关怀备至,但那毕竟是家人,和朋友不一样的。 肯定会的。 聂秋沿着边缘折好信,下去递交给小二了。 正好陆淮燃正在那儿等着,聂秋就和他攀谈了几句。 聂公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陆淮燃摸了摸脑袋,露出手臂上密布的刺青,引来旁人的频频侧目。 覃兄现在在何处? 我家公子应该还没离开霞雁城,他笑了笑,如果聂公子同意的话,我算着时间,他大概七日之后就能到皇城,到时候叫下人提前订好酒楼。 知道了。他是要去见濉峰派的弟子吗? 我不清楚。说罢,陆淮燃看了一眼周围,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我们公子遣散了原先纳入府中的美姬,甚至连月华也遣走了就是你上回在归莲舫见到的那位,我们公子平日里最喜欢和她饮酒作诗。我总觉得公子对他要去找的那人态度不大一样。 我和沈先生都不在,劳烦聂公子多多照拂我们公子了。 陆淮燃是实打实地担心覃瑢翀出门被骗得人财两空。 以覃瑢翀那个老谋深算的模样,聂秋觉得他的担忧应该是多余的。从来只有覃瑢翀骗别人的份,哪里轮到到别人去骗他。 竟然连与覃瑢翀最亲近的陆淮燃、沈初瓶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何许人物。 覃瑢翀瞒得也太深了。 聂秋无意窥探他的隐私,所以只是略略问了两句,见陆淮燃不清楚,那便作罢了。 临走前,聂秋保证会多多照顾一下覃瑢翀。 陆淮燃这才拿了信,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72章 、暗潮 聂秋回房时, 萧雪扬已经吃得半饱了。 她用沾了冷水的湿毛巾敷了很久的眼睛,总算是没有之前看起来那样吓人了。 我吃好啦。 萧雪扬擦了擦嘴,起身去收拾东西。 过了一会儿, 两人离开了客栈。 他们自然是要去探一探昨晚上来的黑衣刺客是何许背景。 不过现在还是白天,顶上是青天白日,也不是干这种事的好时机。 萧雪扬每天除了采药就是制药, 基本上没有在皇城里好好地逛过一回。 于是聂秋就决定先带她去集市上逛一逛,看看她有没有喜欢的首饰衣裳而自己则是去找找有没有和之前那条相似的剑穗,虽说找到的可能性不大。 然后, 等到天色渐晚, 夜幕低垂的时候再循着萧雪扬留下的痕迹去找昨夜的黑衣人。 为了掩人耳目, 两人都拿东西遮住了脸。 萧雪扬是为了避开她爹,聂秋是因为他祭司的身份。 两个蒙面人走在一起,一个背着药箱,一个腰间拴刀, 难免引起旁人的注意。 好像适得其反了。萧雪扬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很不自在地扯了扯面纱的边缘处。 不过这毕竟是皇城, 那些人只是好奇而已,并不想因此而惹祸上身。 所以当白衣的侠客抽出一寸长刀, 露出宛如凝霜的刀锋时, 他们就很快移开了视线。 萧雪扬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身旁的聂秋,想和他闲谈两句, 又觉得他好像有点心神不宁。 聂哥,怎么了? 聂秋手指微动, 归刀入鞘,刃与鞘碰撞间发出细小的声响。 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他答道, 你去看看前头那家店铺里有没有你喜欢的首饰,我马上就过来。 萧雪扬虽然觉得有些疑惑,但很快就被店里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吸引了视线。 她走后,聂秋想了片刻,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些应该是魔教的人。 为何皇城里忽然会出现这么多魔教的人?他心下生疑,就跟了过去。 虽说之前他时不时地也会在茶馆里见到魔教的人,但那也只是零星几个而已。 其实魔教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留点痕迹,不论是携带的令牌,还是行事作风,抑或是说话的语气,只要是对魔教足够熟悉的人,马上就能凭借这些辨认出来。 聂秋自然是不会怀疑自己对魔教的熟悉程度。 他才跟了一段路程,就发现这些魔教的人十分谨慎。 而且其中的高手还不算少。 聂秋放缓了步伐,以免被发现。 被不动声色地护在中间的人,肯定就是他们这次的目的所在了。 不是方岐生,方岐生一向习惯孤身一人,而且他也不会像这样掩着面目。 更何况方岐生此时应该还在千里之外的白虎门 想着想着,其中一个男子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聂秋早有准备,在他完全回过头之前就离开了。 往萧雪扬所在的店铺走去时,聂秋仔细思考着刚刚看到的那个人。 明显是不会半点武功的。 要是真的会一点武功,下盘会稳许多,周围的那些人也不会那么谨慎地护着他了。 聂秋在心中叹了口气。 方岐生还没有回过魔教总舵,自己也还没有明确地同意他的邀请,魔教的人肯定是没有听过他们要多一个右护法他本来是可以直接上去询问的,但是碍于这些原因,再加上现在皇城的人无人不知他才举行了祭天大典,聂秋只能远远地观望一眼。 实在是太麻烦了。 他原本的想法是,既然魔教的人忽然变多,是不是说明方岐生要来皇城了。 这么想着,跟上去看了看,却发现好像并不是如此。 聂秋又记起,自从萧雪扬来了之后,他已经好几天没去茶馆听书了。 或许这段时间魔教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皱了皱眉头。 霞雁城覃家,魔教,萧雪扬医术高超的父亲,心怀鬼胎的太子戚潜渊。 各方势力,齐聚一堂。 如今皇城中暗潮涌动,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不过,如今他也做不了什么,能感觉到,却只能静静地看着漆黑水面下卷动的漩涡。 聂哥!你看这个适合我吗? 萧雪扬瞧见他过来,拿着一根鎏金步摇在头上比划,笑嘻嘻地问道。 她对这些毫无察觉。 聂秋顿了顿,走上前去认真看了看。 虽说萧雪扬一笑起来的时候,面上会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眉眼也灵动得很,一派的天真无邪戴什么首饰理应都是好看的。 但是她确实是不常出家门的,家里除了她又都是男子。 怎么说,连聂秋都看得出这种俗气的颜色非常不适合她了。 旁边店家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只是求助地看着他。 分卷(57) 我觉得,你戴这个肯定更好看。 聂秋略略扫了一眼,从旁边拿起一根蝶形的簪子,递给了萧雪扬。 真的吗?好吧。萧雪扬很遗憾地放下了手中的步摇。 店主人松了口气。 聂秋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低声问道:在家的时候你的首饰衣裳都是自己选的吗? 是我二哥啦,他喜欢捣鼓这些。萧雪扬动作轻柔地把簪子固定在发间,解释道,什么制衣裁衣,什么绣花,他都会。我们五个人多多少少都继承了我爹的衣钵,就只有我二哥是半点医术都不会,顶多能分辨一些草药。 萧雪扬在铜镜面前晃了晃,侧着头去看头上的银簪。 好像确实是要好看些。 聂秋付过了银两,又带着萧雪扬逛了逛其他店铺。 虽说他感觉萧雪扬平日里多半用不着,不过买着备用总比没有要好。 又逛过了一家,聂秋没有找到相似的剑穗,他倒也没有太失望,就专心跟着萧雪扬去挑她的珠宝首饰了他身上还挂着覃瑢翀送的螭虎玉佩,所以用不着去买其他的。 你平时有了银两都不买这些的吗? 萧雪扬毫不犹豫,我觉得逛药房可比逛这些地方有趣的多了。 她说完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之前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全毁在了这一句话上。 萧雪扬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聂秋,发现他没有在意,这才放心说了下去。 明明是同一株上长出的东西,拿不同部位入药,做出来的效果却完全不同,有时候花做出来的是毒药,根茎做出来的却是解药。不是很有趣吗? 一说到这个,她就精神十足,滔滔不绝,恨不得说上个三天三夜。 然而这次萧雪扬很快就止住了话头。 她动了动鼻子,觉得很奇怪,我好像闻到一股很熟悉的药味。 聂秋正要问她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人就打断了他的话。 聂公子,好巧。 孟求泽笑盈盈的,垂下的珠串堪堪停在了鼻尖处,半张脸遮在后头,若隐若现。 他也不需要顾忌别人会认得出他。 就算认得出,会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他打招呼吗? 确实很巧。聂秋说道。 没想到孟求泽会在这个时候来。 孟求泽眯着眼睛,视线从萧雪扬身上掠过。 我家公子说他处理完事情就来,劳烦聂公子等这么久了。孟求泽说道,听闻聂公子喜欢吃鲜鱼,我家公子就仔仔细细地找遍了皇城的酒楼,最后定在了稷下陵。 公子可千万别推辞啊。 他笑得很温和,毫无攻击性。 好。 聂秋应了下来。 外头不便说太多,孟求泽很快就离开了。 萧雪扬在旁边不知道当听不当听,听了也是一头的雾水。 她怔愣了半晌,干巴巴地问了句聂哥,原来你喜欢吃鱼呀。 聂秋心想,他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吃鱼。 还有稷下陵,皇城压根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酒楼。 换做旁人来听,肯定觉得孟求泽是在胡说八道。 不过他是孟求泽,他身后的人是戚潜渊所以他的话背后肯定是有另一层意思的。 聂秋觉得戚潜渊一定是头脑不清醒了,才选的那个地方见面。 社为土,稷为谷,江山社稷意指君王所统治的万里河山。 找遍了皇城的酒楼,孟求泽口中的稷是指的龙气氤氲的皇城。 而皇城脚下的望山客栈,所对着的便是稷下陵。 虽说,这个陵字应该是山陵的陵,但这个字不能随便乱用。 也不知道孟求泽,抑或是戚潜渊到底是不是在暗示其他的东西。 那一条绵延不绝的山脉之中,宛如低伏于此的玄龟一样屹立东面的是望仙台。 低且平缓,山环水绕。 恰好,望仙台上的河流很特殊,与其他地方不同,涨潮落潮的时间都要晚上许多。 下月初,也就是五天后,是那条河流上游涨潮泄洪的时候。 清澈见底的河流中本是没有几条鱼,是皇帝特意叫人放进去的,涨潮时,下游会浮起许多游鱼,红红白白,颜色各异,算得上是一个奇景了。 戚潜渊是要他去望仙台。 聂秋确实是不明白戚潜渊到底是在打着什么算盘了。 但是提到望仙台,他就想起上一世自己就是在那个地方被戚潜渊砍下了头颅。 摸了摸袖中安安静静的铜铃,聂秋觉得,这次的见面肯定是各怀鬼胎,心思各异了。 即使戚潜渊并不是想要他的命,他也没办法放心下来。 这一世不像上一世一样。 他早就过了心如死灰的年纪,这人间山河即使没什么颜色,也值得他留恋。 胸腔里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 聂秋明白,上一次他有这种反应的时候,还是在霞雁城的暴雨中。 铜铃中的红鬼与莲鬼躁动了起来。 他听见锁链卷动的声音,指甲抓挠着地面的声音。 不过那股恶意没有向他袭来。 他们都明白,那种强烈的、永远不会消失的恨意是向谁而去的。 萧雪扬站在聂秋身边,忽然看见他抬起了头。 于是萧雪扬也好奇地跟着抬起头,想看看他到底看的是什么东西。 可头顶上青天白日,除了无际的穹庐,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第73章 、毒虫 这件事聂秋不打算告诉其他人。 更何况萧雪扬什么都不懂, 她若是淌进这一趟浑水,肯定会落个尸骨无存的后果。 所以聂秋就只是回了句偶尔会吃一吃鱼,将这件事简单地揭过去了。 他们又随意地在集市逛了逛, 回客栈放好东西,吃过了晚饭,时间就差不多了。 萧雪扬从药箱最底下拿出了一个通体漆黑的小瓶子。 瓶塞打开后, 就能明显地听见里面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声音,是有什么在动。 她毫不忌讳地从里面拎出来了一条细长的蜈蚣。 坚硬的壳在渐渐变暗的天色下显出了奇异的光泽,密密麻麻的腿沙沙地动着, 扭动着一节一节的身躯, 在萧雪扬的掌心中爬动, 像伺机而动的猎手。 因为蜈蚣并不大,现在又快要到傍晚了,以防看不清楚,萧雪扬就在它尾端处涂了些不知名的粉末, 在漆黑一片中能够散发出莹莹的光芒,却又不明显, 必须仔细看才能看得见。 萧雪扬蹲下身子,让蜈蚣沿着她的手指爬到了地面上。 那条蜈蚣起先是原地转了几个圈, 最后好像终于确认了方向似的, 快速爬动了起来。 两人赶紧跟了过去。 也不能让我的蜈蚣和刺客在一起呆太久。萧雪扬轻飘飘说道,呆太久它会饿的。 饿了之后会怎么样? 当然是吃啦。 两侧的街景不断地后退, 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逐渐暗沉的天色之中,只有那一点微小的光芒始终在前行着。 也幸好蜈蚣的体型不大, 即使爬得很快,他们也不至于会跟丢。 很快,聂秋和萧雪扬就跟着蜈蚣远离了望山客栈, 穿过了集市。 直到看清楚面前的府邸时,聂秋都没想到一直追杀萧雪扬的竟然是这些人。 眼见着萧雪扬还要随着蜈蚣跟过去,他赶紧拉住了她。 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聂秋压低了声音说道。 萧雪扬看着蜈蚣爬得越来越远,本来是有些着急的,听见聂秋的声音后才止住了脚步,抬起头,借着门口挑着的两盏灯笼的光芒看清了几步之外的府邸。 即使夜色笼罩,弯月初升,也能够清晰地看出这座府邸奢华得有些不寻常。 她眯着眼睛,仔细去看府邸大门上悬着的牌子。 上面明明确确地,用流畅潇洒的笔触写着两个大字。 贾家。 如今稳坐五大商贾之家的首位。 如果一直派刺客去追萧雪扬的人真是贾陵昌,那也太奇怪了。 身为贾家的家主,他压根就没有理由这么偷偷摸摸地去请人。 贾家财力不能摆平的事情,不夸张地说,世上几乎没有。 更何况贾家不但和正道有交集,和魔教的来往也很密切,可谓是权势滔天,人脉遍布,没有什么东西拿不到手的萧雪扬身上又有什么能引起他们注意的地方? 你确定之前没有招惹过贾家吗? 聂秋看着目瞪口呆的萧雪扬,问道。 萧雪扬即使再怎么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世隔绝,也是听过贾家的名头的。 她赶紧摇了摇头,真的没有,我也觉得很奇怪。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派人去跟踪萧雪扬的根本就不是贾陵昌。 需要掩人耳目,不能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得偷偷摸摸地去请人。 而贾陵昌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 如此稚嫩的手段,还折了两名刺客在萧雪扬的手里头,这名幕后指使者,看来经验并不丰富啊。 聂秋思索片刻,很快就有了主意。 等等,聂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萧雪扬跟在后面,很茫然地问道。 明明一开始拉着她不让她进去,怎么现在又忽然要进去了? 而且,还是走的正门。 马上你就知道了。 聂秋取下自己和萧雪扬掩住脸庞的面纱,找了个地方收了起来。 然后,他叩响了门环。 门房很快就把门打开了,看着他们二人。 聂家聂秋,途经此处,想顺道拜访家主贾陵昌,不知家主现在有没有时间? 聂秋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说道。 门房缓和了神色,明显是认得他的。 贾家和聂家虽然是水火不相容的,明面上却还是要维持良好的关系。 更何况,贾家也知道聂秋前段时间协助皇帝举行了祭天大典。 他主动上门示好,贾家自然也不会不给他面子。 您身后这位是? 朋友。要是不便的话 无碍,请二位进来吧。 门房唤人去知会贾陵昌了,另有两名侍卫过来,大致搜了搜两人身上。 贾家毕竟是黑白通吃,立下的死敌也比聂家要多得多,所以他们不敢马虎,谨慎地让聂秋把含霜刀留了下来,萧雪扬则是把药箱留了下来,交由他们看管。 很快,贾陵昌就带着一身酒气出来了。 他从商多年,谨慎得很,喝酒都只是浅尝辄止,微醺即可。 所以即使带着一身酒气,贾陵昌的语气还是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贤侄,许久没有见面了。 他虽然是一把年纪了,面上却很精神,笑起来的时候底气十足。 聂秋拱手作揖,萧雪扬偷偷瞄了一眼,也跟着打了声招呼。 只看外表,其实根本看不出来这就是那个黑白通吃、叱诧风云的贾家家主。 常笑,看起来和蔼可亲,什么都能聊得起来,好像很好相处。 这位是贤侄的朋友? 萧雪扬看了看聂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乖乖答道:我姓萧,萧雪扬。 聂秋没有错过贾陵昌听到这个姓氏时眼里闪过的一丝暗光。 请。贾陵昌甩袖摆手,示意他们进去,贤侄为何在这时候登门? 晚辈正好途经此处,就想着进来拜访一下。聂秋缓缓说道,观察着贾陵昌的神色,贾家主不会介意我如此唐突地前来,两手空空吧? 说到这里,贾陵昌也明白他不是受了聂迟的吩咐而来的了。 什么金银财宝,贾家根本不缺那些,左右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于是贾陵昌笑道:难得贤侄有这份心意,我又怎么会介意呢。 其实聂迟平日里根本就不会主动去找贾家的人闲谈,更不可能让聂秋去了。 今晚上这件事传到聂迟耳中之后,不知道他又会如何反应。 聂秋想着,和萧雪扬跟着他走了进去。 按着时间来算,贾家这时候应该还没吃完晚饭。 不然贾陵昌也不会一身酒气了。 见贾陵昌要往书房的方向走,聂秋便说道:是我忽然上门叨扰了家主,家主要是还没用完晚膳,不必为了我们二人委曲。 贾陵昌想了想,宴饮快要结束了,桌面上或许不大好看。 若是二位不介意,我便让厨子再去煮点夜宵垫垫肚子。 他说罢,也不和聂秋扭捏,带他们二人去了正厅。 聂秋不是因为要和贾陵昌客气才让他继续回去吃饭的。 派人一路追着萧雪扬的人肯定是贾家的,而且是贾陵昌的子嗣。 如果想要知道那人到底是谁,只要带着萧雪扬进去,观察其余人的脸色就能知道。 走到正厅门口,就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贾家没有聂家那样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所以他们吃饭的时候都很热闹。 贾陵昌带着聂秋和萧雪扬走进去时,里头安静了一瞬。 聂秋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然后,他觉得有些难办了。 露出点慌张神色的人是坐在家主位子边上的,贾陵昌最疼爱的三儿子。 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摔了。 这句话来形容他在贾家的地位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他处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时,手段也要稚嫩许多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替他去处理的。 贾陵昌这么细心的人自然也不会没注意到三儿子奇怪的神色。 阿济,你手里的碗都快掉下来了。他半开玩笑地提醒道。 贾济这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情绪,赶紧低下了头。 这位,是聂家的四公子聂秋,你们应该都认识。贾陵昌引着二人落座,自己也坐在了首位,而他身旁的这位姑娘是萧雪扬。 分卷(58) 贾陵昌等人在用膳的时候也没让聂秋和萧雪扬闲着,很快就有人端了夜宵上来。 是一些形状各异的糕点,还有两碗冰糖莲藕汤,白花花的,煞是好看,又有清香扑鼻,连萧雪扬这种刚吃饱的人都忍不住动了勺子。 她吃了两口,忽然想起了一回事。 聂哥,萧雪扬说话的时候还忍不住嚼着口里软糯清甜的莲藕,她压低了声音,说道,另一条蜈蚣不是也进去了吗。我算着时间,那刺客估计要被吃干净了 到时候会是怎么个模样? 聂秋对她将要说的话产生了点预感,象征性地吃了两口便停了筷子。 钻进血肉里,从里面吃起,将五脏六腑啃噬得干干净净。一开始只是隐隐的疼痛,像被蚊虫叮了一下似的,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等到真的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一半的身体都已经进了它们的肚子里。萧雪扬边说边吃着,完全不受影响,等到发现尸骸的时候,可能就只剩下牵连着血肉的白骨了,还有它们排泄出来的东西。 处理的方式很简单,把两条蜈蚣都解决掉。 萧雪扬斜过勺子,把里面的汤水都倒回碗中,尝过人肉的滋味,就留不得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叫。 那声音太过骇人,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停了筷。 贾济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慌张。 看来,他已经意识到事情脱离他的掌控了。 第74章 、丑闻 正厅里, 其余人面露惊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贾陵昌没有发话, 他们也都不敢动。 偌大的厅堂中,此时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贾陵昌听到惊叫声的同时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双摄人的眼眸抬了起来, 望向了聂秋。 这不是用巧合就能形容的。 混迹各方势力多年的贾陵昌一旦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浑身的气度就变得暗沉可怕起来,被他的视线锁住的时候, 如果是初出茅庐的小毛孩可能已经吓得浑身冷汗了。 就算是坐在聂秋旁边的萧雪扬也觉得手脚冰凉, 口中的汤不知道当不当咽下去。 聂秋没有躲闪他的目光。 他在贾陵昌望向他的那一瞬间, 不逃不避,抬起头迎了上去。 所幸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来得快去得也快。 贾陵昌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冷冷地扫了身边的贾济一眼。 贾济端着碗的手都有些颤抖,不敢抬起头去接父亲的视线。 聂秋上一世就知道, 贾陵昌是个聪明人。 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拿什么证明, 只需要两三个眼神他就能明白一切。 片刻后,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是侍卫跑了过来。 他脸色很奇怪, 看了看聂秋和萧雪扬二人,含蓄地说道:老爷, 发生了些事 侍卫想了想,俯身在贾陵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知道了, 我等会儿就过去。 贾陵昌顿了顿,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要是吃得下的就继续吃,吃不下的就赶紧回房里去。 有了他这句话, 贾陵昌的几个子嗣恭恭敬敬地退下了,见他们离开,其余女眷也纷纷跟着退下了,没过多久正厅里就只剩下贾陵昌、聂秋和萧雪扬三人。 萧雪扬赶紧把手里的碗勺都放下了。 贾陵昌笑了笑,萧姑娘不必如此紧张。 随即他又看向聂秋,贤侄来这一趟怕是就为的这个吧。 瞒不过家主。晚辈是确实是为这个来的。 聂贤侄应当知道什么是该看的,什么是不该看的吧。贾陵昌摩挲着扳指,缓缓说道,若是不想殃及池鱼,我劝贤侄最好尽早抽身。 聂秋没有说话,萧雪扬接收到他的眼神暗示,赶紧开口。 家主,是我要聂哥来的。她解释道,最近一直有人跟踪我,想将我掳走,所以 贾陵昌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 他倒是想直接斥责一句胡说,可面前这两人的身份都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 沉默了许久,贾家家主才悠悠叹出一口气。 我曾与令父有过一面之缘。 萧雪扬一下子有些紧张,极力掩饰了慌乱,干笑两声,那,那好巧。 虽然世人总说他脾气古怪,但我自认为与他相处得不错。贾陵昌回忆道,你是他的女儿,想必脾性品德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你既然这么说了,我肯定是要替你讨个公道的。 看到贾陵昌已经让步,聂秋也不可能再步步紧逼。 有家主这句话,晚辈就放心了。 他推开椅子,抱拳说道:晚辈下次再登门拜访时,必定不会像这次一样草率。 萧雪扬下意识也跟着站了起来,依葫芦画瓢地跟着聂秋同贾陵昌告别。 贤侄慢走,我就先不送了。贾陵昌亦是回礼。 等到聂秋带着萧雪扬准备转身离开之际,他才状似随意地又说了一句话。 我府邸中有个和你父亲一样的紫檀金砂壶,贤侄,你说是不是很巧? 聂迟啊聂迟。 聂秋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答复:确实是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贾陵昌。 聂迟一时糊涂,气血上涌,就把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紫檀壶送给了贾陵昌的小妾。 以贾陵昌这样的精明,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他也就是不说罢了,实际上当作把柄拿捏在手里头呢。 此时又忽然提起,不过是想让聂秋长点记性,别把贾家的丑闻往外说罢了。 但是他本来也没打算往外说。 聂秋和萧雪扬从侍卫那里把各自的东西拿了回来,便离开了贾家。 聂哥,就这么走了? 走出去一截路之后,萧雪扬回头望望,满是遗憾地问道。 再呆下去只会被贾陵昌视为眼中钉。聂秋答道。 再说了,他还有别的方法。 从正厅走出去的那一瞬间,聂秋就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招鬼。 之前一直没有用,是因为他不想在萧雪扬面前暴露自己的底牌。 相处久了,聂秋发现他不想说的萧雪扬也不会过问。 更何况,这种特殊的手段正是该在这种时候用。 聂秋就这么和兴致缺缺的萧雪扬重新回到了望山客栈。 商贾之家一向不大信鬼神一类的东西,聂家如此,贾家也不例外。 不过贾陵昌还是留了个心眼,请人在一些房间里布下了符咒。 纵使如此,红鬼在贾家进出也几乎能说是畅通无阻。 等到萧雪扬睡下后,聂秋吹灭了蜡烛,没过多久,红鬼就回来了。 贾陵昌警惕性很高,就算是一阵冷风都能使他止住话头。它盘腿浮在空中,唇下露出的獠牙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狰狞,不过我还是基本上把东西都听全了。 聂秋半倚在榻上,听着红鬼用嘶哑暗沉的声音娓娓道来。 一直派人跟踪萧雪扬的确实是贾陵昌的三儿子,贾济。 聂秋和萧雪扬一走,贾陵昌就去了贾济的房中。 贾济大概没想到父亲来得这么快,被拎出门外的时候都想要辩解。 然后贾陵昌一言不发地带着贾济去了发现死人的地方。 这分明就是我给你的暗卫,你还想要解释? 贾陵昌皮笑肉不笑的。 贾济张了张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只能垂着头。 然后贾陵昌隔了一段距离,仔细看了看尸体的惨状。 白骨森森,身上的血肉被啃噬得只剩下了很少一部分,旁边有两条蜈蚣的残骸,还有一堆散发着腥臭味的排泄物 这暗卫就算是死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发现尸体的人惊慌失措地惊叫了一声。 贾陵昌回过身就给了贾济一巴掌。 这响亮的一巴掌明显是把贾济打懵了,捂着脸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你就是这么作践我给你的暗卫的?死了多少?他说着都气得想笑了。 两,两个。还有一些是我雇的。贾济含糊地说道,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大声说道,爹,是她,肯定是她干的!就是刚刚来的那个 贾陵昌恨其不争地狠狠叹出一口气。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你就这么做?她可是萧家的,毒杀你一万次都可以了! 他声音冷得很,贾济从来没被这么骂得狗血喷头过。 随即,贾陵昌嗤笑了一声,骂道:我都说过了,不该是你的就不要肖想了! 贾济原本都想硬生生挨着骂的,听到贾陵昌这句话后,猛然抬起了头。 要不是二哥,她又怎么会拒绝我?如果我治好她的病,她定会回心转意了 糊涂!她是你二嫂,你怎么能想这些?贾陵昌半是无奈半是痛心地说道,且不提她的病是你二哥该操心的事情,是她惹怒魔教的人在先,季望鹤不松口,谁也别想治。 红鬼说到这里,聂秋大概就能明白了。 怪不得用晚膳的时候,贾陵昌的二儿子身侧是空着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他也明白了。 为什么上一世贾济娶妻的时候贾陵昌那么开心,为什么他娶的仅仅是寻常女子,不似贾家其他人娶的女子非富即贵。因为他喜欢的是他二哥的妻子。 能让他打消不该有的念头就算不错了,管他娶的到底是什么人。 和贾济僵持了那么久,贾陵昌到后面估计就只有这个想法了。 好了,你不用跟我争吵。暗卫我会全部收回来,你就去面壁思过吧。 贾陵昌揉着太阳穴,很疲惫地说道。 贾济有些不敢置信,爹 你还当我是你爹?贾陵昌扬起手,恨不得再给他一巴掌,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下手,愤愤地一甩袖,跨出了房门,贾济,你被禁足了。 这件事就算是这么结了。 饶是聂秋,也没想到竟然是为的这么荒唐的理由。 贾济自己大概也知道这件事是上不得台面的,所以不惜瞒着贾陵昌,用了强硬的手段想要把善于医术的萧雪扬请过来,结果还折损了许多人进去。 若是明天萧雪扬还好奇,就当作个趣闻告诉她吧。 聂秋想着,正要唤红鬼回铜铃的时候,却又听到它说了一句话。 除此之外,我还看见了些别的东西。 红鬼的脸上一向没有生鬼那样生动的表情,张嘴的动作都十分僵硬。 它说话时,嘴唇翻起,露出里面白森森的獠牙,还有如蛇一般细长的舌头。 你今天遇到的那群魔教的人,我在贾家又看见了。 没想到让红鬼多滞留一会儿,反而还收获了意外之喜。 聂秋打起精神,坐了起来,示意红鬼继续说下去。 灵魂的气息和你白天遇到的那些是一样的,不过人数没有那么多,也就四五个。红鬼边回忆边说道,他们之中好像也有人天生对阴气敏感,所以我没有太靠近。 那么,你看见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是什么长相了吗?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什么武功,像是适合耍嘴皮子的那类人。吊角眼,薄嘴唇,挺精明的,和贾陵昌说话的时候毫不落于弱势或者说,反而是贾陵昌在主动退让。 吊角眼,薄嘴唇,不会武功,谈吐得当 红鬼这么一形容,聂秋很快就想起了一个人。 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毕竟交手也轮不上他。 这人经常负责帮方岐生收拾烂摊子,算是正道除了方岐生、黄盛之外最苦恼的一个了,因为他特别谨慎小心,心思又活络,把能够构成线索的一切踪迹都抹得干干净净,让正道无处下手,只能干看着。 也是方岐生在魔教最信任的一个人。 左护法,周儒。 作者有话要说:  紫檀金砂壶的剧情指路第一章。 第75章 、护法 此前也说过了, 贾家黑白俱沾,和魔教的关系也很密切。 就算是上一世贾济娶妻的宴席上,贾陵昌也是请了魔教的人来。 说到周儒, 聂秋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宴席上的那一幕。 宴席上的宾客,以坐在角落的那桌为甚,要么蒙了层黑纱, 要么戴了层面具,或垂头或低声交谈,看起来颇为不起眼, 其中却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未着任何伪装, 宽肩窄腰, 面如冠玉,神色却阴郁得很,带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他身旁的左护法忽然侧头过来和他耳语了两句。 方岐生神色微动,嘴角幅度很轻地翘了翘。 是难得的心情不错。 紧接着, 聂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萧雪扬骂得狗血喷头。 这么说起来 他们不会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 不然以方岐生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参加这种对于他来说意义不大的宴席。 千里迢迢, 从魔教总舵过来这么一趟,就为了看他的笑话? 聂秋晃了晃袖中的铜铃, 将红鬼收了回去。 铜铃面上的冷意褪去, 缓缓垂下,贴在他手腕上宛如烧伤一般的痕迹处。 突如其来的流言, 贾家的宴席,魔教的到来 以魔教玄武门的能耐, 做这种散布谣言的事情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可惜现在是没办法问方岐生究竟是不是那么回事了。 周儒啊。 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和他见一见。 聂秋合上眼睛, 渐渐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日萧雪扬起来之后,果然是一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样子。 要不是昨晚上亲眼看见她睡得很沉,聂秋还真以为她因为那件事彻夜难眠。 分卷(59) 于是聂秋略略地跟她讲了一下贾家的事情。 一炷香后,萧雪扬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地拎着药箱出了门。 聂秋收拾了一下房间,也离开了客栈。 自从萧雪扬住进来之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过茶馆听书了。 就算是用来消磨时间也好,这么想着,聂秋按了按头上的斗笠,轻车熟路地过去了。 天色尚早,就算是茶馆这样热闹的地方人也不多。 说客拿着折扇,大大咧咧地坐在木凳上面扇风,嘴里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见有人进来,老头掀起眼皮随意地撇了一眼。 年轻人,你已经好几天没来听老夫说闲话了吧。 没想到这茶馆进进出出的人这么多,这老人家竟然还认得自己。 我是已有好几天没来过了。 聂秋答道。 看出他疑惑,老头笑嘻嘻地合上折扇,在掌心中一敲。 这茶馆里,有侠客,有商贩,有走卒,有寻常百姓,也有达官贵人,有正道亦有魔教,有贫必有富,有地痞无赖也有侠义之士。他说道,你是什么人,我却没看出来。 那老先生觉得我是什么人? 无处可栖,无处可落脚,匆匆而过,就随意一听。 聂秋将他这句话仔仔细细地咀嚼过了,半晌才露出了点笑意。 也不尽然。他喃喃自语道。 老头起身去沏了杯茶,茶叶没有多好,却足够新鲜。 配上这带着露水气息的清晨,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客官今天来得这么早,是想听些什么东西?他翘起腿,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上回你说到的,魔教教主镇压四门的传闻。 老头放下茶杯,摇着折扇,合上眼睛沉思了片刻。 话说那魔教教主方岐生,光是只身一人前去镇压四门这件事,就足以叫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了。 他年纪尚轻,原本所有人都是不看好的。哪知道不到一个月,青龙门门主,岁阴阔斧安丕才就垂首臣服,这才叫正道所有人拿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关注这件事。 青龙门,白虎门,朱雀门,玄武门。若不是那方岐生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又没人见过他的相貌想必许多人都会跟着凑一凑热闹,看看他到底用的什么手段使得那几个硬骨头低下头来。老头说着说着,又润了润喉咙,才继续说了下去,荒漠之中的青龙门之后,是沼泽深处的白虎门。白虎门石荒手段狠辣,魔教又最推崇武力,他对魔教教主方岐生这次不远万里的前来拜访,也毫不留情,直接就使出了看家本领。 我原以为在白虎的围攻撕咬之下,方岐生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劫。 他整整十天都毫无音讯,仿佛消失在了阴暗潮湿的沼泽之中。 老头忽然大笑起来,结果,就在两天前,白虎门宣告臣服,石荒那等性格古怪的人都毕恭毕敬的,声称不久后要亲自前去魔教总舵献虎这方岐生,确实是有手段! 果然是后生可畏,纵使我不是魔教的人,都想要拍手叫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茶馆又陆陆续续地进来几个人,听到台上的老头儿已经开始说书,说的虽然还是之前说过的那些轶闻,那些人却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很自觉地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听得津津有味。 那方岐生如今在哪里,老先生可有耳闻?聂秋忍不住问道。 老夫猜测是去朱雀门了,不过魔教几位门主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朱雀门门主季望鹤亦然,或者说更甚。朱雀门又是在群山之中,易守难攻,不知道方岐生又会怎么做。 老头语气中不掩赞许之意。 不是去西南丛山中的朱雀门,怕是来皇城了。 方岐生当时说的是祭天大典后,我便亲自来皇城请人了。 若是要去朱雀门,估计要折腾一两个月才能到皇城。 可他如果不去朱雀门,先来皇城,之后再过去,就算是白白浪费途中的时间了。 也不知道方岐生最后会怎么选择。 聂秋端起茶杯,吹开面上的一层碧绿茶叶,将嘴唇贴在边缘处轻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缓缓地流入喉咙,不算太烫,却能使浑身上下都变得热起来。 听到方岐生还活着的消息,聂秋提心吊胆了几天,总算是松了口气。 虚耗说的没错,如果方岐生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也很难办。 至于他选择什么时候来皇城,那也是后面的事情了。 经白虎门一劫,方岐生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估计身上也伤得不轻。 从白虎门到皇城有千里的距离,一路颠簸,难免遭罪。 就算方岐生一个月后才能抵达皇城,那也不算奇怪的事情。 聂秋想明白之后,在桌上留了锭银子,向老头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 他掀起帘子,大步踏出了茶馆。 街道上的人已经逐渐变多了,卖早点的大娘正吆喝着,宁静的清晨变得热闹起来。 在繁华的皇城中总是有种奇妙的感觉。 好像所有人都躲着,等到谁一声令下,就纷纷从藏身之处涌了出来。 如同画卷一样的冷清街道,忽然鲜活了。 聂秋瞧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难得心情这么好,连眉梢眼角都带了点闲适悠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望山客栈走去。 刚踏出去没两步,他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人靠近。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为何要去听那些传言,若是公子真的对我们教主感兴趣,不如直接问我? 这算是不去见山,山就自己过来了吗? 聂秋停住脚步,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就算是遮着半张脸,好歹是昨日刚遇见过的,所以聂秋很快就认出了周儒。 他看了看周围,发现周儒是一个人来的。 周儒半个身子隐在暗巷中,聂秋看了看身边不断经过的行人,只好走了过去。 聂公子应该认得我。周儒先是把面上的黑布往下扯了扯,将脸露了出来,然后伸出手,说道,魔教左护法,周儒。 像是适合耍嘴皮子的那类人。 红鬼确实是捕捉到了周儒神态的精髓。 不说是魔教的左护法,肯定很多人会被他的外貌所欺骗,以为就是个文弱书生。 而且还是毫无防备,话本子里最容易被美艳的妖精所骗去的那种书生。 皮肤白皙,五官端正,身材也不高,不张口的时候还以为他很腼腆。 聂秋和他握了握手。 他清楚得很,周儒是半点武功都不会的。 敢直接站在他面前,看来周儒已经知道方岐生邀请他加入魔教这件事了。 我听安门主说过了,所以聂公子不用拘谨。周儒说道,至于右护法一事还是应由教主决定,我现在仍然称呼你为聂公子,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 我在旁听了一阵子,他说的虽然没错,但那些话毕竟是我们放出去的 周儒顿了顿,说道:教主只在白虎门呆了五天,早已启程,不日便能到皇城。 聂秋觉得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在白虎门受伤了吗? 自然是受了不轻的伤,昏迷了五天,差点就落下了病根。周儒叹了口气,似乎是想斥责方岐生的莽撞,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现在的状况等他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聂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我在皇城这些天里将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所以聂公子想和我说什么都不用避讳,即使是戚潜渊,只要是我魔教能帮的都会帮。周儒将调查聂秋的这件事说得很坦然,我来只是为的和聂公子说这些话,之后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就不奉陪了。 见他要走,聂秋赶紧叫住了他。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是不是真心想加入魔教吗? 周儒转过头,有些无奈,当然怀疑过啊。毕竟以你现在的身份,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自讨没趣,加入魔教呢?可方岐生是这么说的,我就只能去把其他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万全了。 聂秋心里隐隐有了点想法,准备什么? 断了你的后路,只剩魔教这一条。 周儒说完,又觉得这么早放狠话不大好,就添了一句。 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魔教不会这么做的。 说罢,他将黑布拉上去,遮住面庞,然后离开了。 第76章 、灯会 聂迟接到消息后, 果然大发雷霆。 一般而言,和贾家打交道的都是聂迟或者是他膝下的大儿子。 聂秋拿避嫌来作为借口,在望山客栈住了许久都不回聂府, 聂迟一开始是没想太多的,结果他转身就在深夜里去拜访贾陵昌了,还说什么两手空空, 下次再正式拜访。 这么一来,聂迟就算是傻子也该看得出来了。 不过他没想明白,聂秋闲着没事干, 晚上去拜访贾陵昌做什么? 更何况聂秋在贾府呆的时间也不是很久, 难道就为的去吃碗冰糖莲藕的夜宵? 聂迟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唤人去望山客栈请聂秋回府了。 于是聂秋刚与周儒见面没多久,当天下午就接到了聂迟的消息,晚上便回到了聂府。 也幸好贾陵昌是个明白人,把贾济的事情给处理好了。更何况萧雪扬也有自保的手段, 所以留她一个人在望山客栈,聂秋倒没有多担心。 聂秋坐在椅子上, 对面是不耐地敲着桌面的聂迟。 他早就知道聂迟会因为贾家的事情而找他谈话,所以没有太惊讶。 聂迟顿了顿, 还没开口, 门响了两声,进来了个侍女。 当那碗热汤放在聂秋面前的时候, 他实际上都没反应过来。 定睛一看,是用白瓷做的碗盛着的, 里面是温热的甜汤,一节节雪白的莲藕妥帖地摆在里面,还有零星的几颗圆润的莲子, 侍女将瓷碗轻轻放在桌面上时,里面的热汤轻轻晃动,泛起几道细小的弧纹,莲子四散,更衬得里面的莲藕清甜可口。 聂迟不会真的以为他去贾家就为的那碗汤吧? 聂秋微叹一声,很给面子地在聂迟的注视下随意吃了两口。 你昨夜去贾家干什么了? 他搁下勺子的时候,聂迟忽然问道。 只是偶然路过,所以顺道去拜访了贾陵昌。 路过而已? 路过而已。 聂秋看得出来聂迟不太相信他的措辞。 不过他在贾府也就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去的不是书房,是去正厅和他们一起用膳,如果说他有心想要和贾陵昌在背地里搞些什么阴谋诡计,那也是来不及的。 至于府中死了人这件事,事关贾济的名声,贾陵昌是肯定会把这件事压下来的。 即使聂迟在贾府安插了什么眼线,估计也很难知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所以聂迟虽然不相信聂秋的话,但是聂秋不想说,他也没办法再逼问下去。 还有,我听说你是和一个年轻姑娘一起去的?聂迟摸了摸下巴,露出个莫名的神情,你这些天不回聂府,不会就是为了和她在一起吧? 不是的。 我早就派人去查了,你说避嫌就这么避嫌的? 聂秋几乎能想象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是如何的。 不知道聂迟知不知道萧雪扬的身份,即使他知道,聂秋也不会说。 以聂迟这样的商人头脑,能用尽的东西就要用到榨不出一滴血为止,这时候要是叫他知道萧雪扬这些天里是和自己在一起,而且还认自己为义兄,不知道又会动什么歪脑筋。 于是聂秋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聂迟直起身子,洗耳恭听。 然后聂秋低头喝了一口冰糖莲藕汤,没说话。 嗯?不是,直接就不回答我了?聂迟愣了愣,试探性地又问了一次。 这次聂秋装聋作哑得更明显了,连视线都不和他交汇。 聂迟盯着桌上那碗雪白的冰糖莲藕汤,忽然很想叫人把它收走倒掉。 过了一会儿,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聂秋问道:父亲还有什么事吗? 聂迟向后靠去,倚在软枕上,已经是一副无所谓的状态了。他盯着面前收养而来的四儿子看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点苗头来,觉得他兴许是叛逆期到了。又或者说,终于遇到心仪的对象,藏着掖着,就是不告诉身为父亲的自己? 总之今晚上从他嘴里是撬不出半点话了。 聂迟心里寻思着,自己平日里应该还算和善,聂秋怎么忽然就摆出这副样子了? 他自感沧桑,叹了口气。 再过半个月就是结缘灯会了,你和我们一起去吧。聂迟细数道,先回聂府吃顿饭,然后再去灯会,我们每年都会去,正好今年你也在,就一起过去。 小时候有没有去过灯会,聂秋是记不清了。 再往后他都在沉云阁,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过了几年,沉云阁覆灭,他心情沉郁,索性将自己关在了房中。 后来,聂秋就被选为了大祭司,正道表率的担子也压在了他身上。 聂秋偏了偏头,想去回忆结缘灯会上热热闹闹的场面,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从来没去过,自然是没有半点印象。 他想要像往年一样拒绝聂迟,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原来聂家每年都会一家子出门去结缘灯会。 路边或许有叫卖糖葫芦的小贩,或许有捏泥人的老头,或许有卖花灯的女子,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全都是笑着说着的,若是看见心仪的人,尚未出嫁的女子会将手里缠着红线的花灯递交给男子,如果对方恰好也喜欢,那就结伴去河边放花灯。 所谓的灯会大抵如此。 所谓的格格不入,大抵也是如此。 他和聂家早就背道而驰了。 聂秋沉默了许久,久到聂迟以为他又会拒绝的时候才开了口。 分卷(60) 好。他说,我会来的。 他说完之后,忍不住伸手又去端那碗冰糖莲藕汤。 放在唇边尝了一口,已经冷透了。 那你记好时间,到时候我会派人提醒你的。 聂迟这是下意识地就认为他那时候肯定不在聂家吗? 聂秋想着,露出一个微笑,应了下来,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离开了。 走之前,聂秋回了一趟自己的厢房。 他拉开抽屉,从最底层摸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函。 不用打开,只是抚摸着纸张的表面,聂秋就已经能够想得出里面的内容了。 即使是过去了许多年,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写下的东西。 聂秋将信收进怀里,起身离开了聂家。 傍晚之际,路上的行人很少,和白天时的景象全然不同,很萧条寂静。 他出了聂府,像往常一样慢慢地踱着,渐渐融于了夜色之中。 聂迟亲启。 聂秋喃喃自语道。 我视您为生父。十多年来,教我育我,此等恩情难以忘怀 还记得儿时,聂迟第一次带他上街的时候。聂秋身材矮小,在外受苦了好几年才被聂家收养,体弱多病,只好拿药浸着。好不容易出了趟门,聂秋就拽着聂迟的衣袖不撒手,正好街边有叫卖的人,他瞧着那人手上的糖葫芦就看直了眼,挪不动步子,连带着聂迟也只好停了下来。 聂迟纵容他,见他喜欢,就掏钱买了下来。 结果那里头的山楂不新鲜。我吃完之后第二天肚子就痛得厉害,又咳嗽又发烧,上吐下泻,连水也喝不进去,把药都吐了出来还不够,伏在床边干呕,哭得眼睛都肿了,可偏偏腹中又是胀的,半夜里直喊撑,连着好几天没睡好觉,差点一命呜呼。 之后我就再也不喜欢那种甜腻的味道了。 可小孩子家都是喜欢吃糖的,聂迟也一直这么记着的。 但是聂秋真的不喜欢了。 他一开始硬逼着自己去吃,结果当夜吐得昏天黑地,难受得眼泪都掉出来好几滴。 后来慢慢长大之后,再去吃甜的东西,聂秋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严重了,最多是觉得不好吃,心里下意识地排斥,还不至于像以前那样直接吐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聂迟是半点都不知道。 聂秋也委婉地和他讲过了,可下次的时候他还是记不住。 也不知道是真的记性不好还是不够上心。 聂迟自己觉得平日里对聂秋够好了,但是他一直都不知道,他好心好意给出去的蜜饯甜点,聂秋硬着头皮吃进去之后都是吐了出来。 再后面,零零散散的琐碎事情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 从沉云阁逃回聂家,那晚聂迟冷暗的眼神,和他口中宛如利刃般的字字句句。 有一次途中遇到埋伏,聂秋将聂迟挡在身后,拔刀解决了面前的敌人。 他受了伤,中了毒,眼前晕晕乎乎的,景色与人连成了一片,可他咬着牙不肯服软,将刀收回鞘中,硬撑着身子,转身去寻聂迟,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父亲,已无事了。 聂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闷闷地咳嗽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走罢。 还有邀仙台上。 那天乌云密布,天阴沉沉的。 他被戚潜渊处死之前,看见聂迟错开了他的视线,转过了头。 此类种种,数不胜数。 聂迟或许是聂家其他人引以为豪的好父亲,却不是聂秋的。 他们两个也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如果聂迟是彻彻底底的,烂到骨子里的人,那就好了。聂秋想,这样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聂家,完全不会担心自己走后聂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可聂迟不是,他会在自己大病一场的时候守在床边,也会记得让小厮不远万里带行囊给他。他会因为觉得聂秋是在外边吃了苦,特地吩咐厨子去做一碗热腾腾的冰糖莲藕汤。 在去见李寒山之前,聂秋犹犹豫豫,写了又写,最后留下了这么一封诀别信。 不止是将自己和聂家撇干净这么简单。 他是真的不会再回去了。 纠缠了十多年的时间,彼此身上都是血淋淋的。 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刀两断,断得干干脆脆,至少只是痛上一阵子。 聂秋悠悠地叹出一口气。 他是注定不能与他们一起逛结缘灯会了。 因为当他再次回到聂家的时候,就会把这封信交给聂迟。 此后天涯不相逢,一别两宽,各奔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信的剧情指路第六十四章~ 第77章 、岐生 等聂秋回到望山客栈的时候, 天已大亮。 萧雪扬早早就醒了过来,正在收拾药箱里的瓶瓶罐,见他回来, 就打了个招呼。 片刻后,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 聂哥,望山客栈的上房不是很难订么,昨天傍晚的时候我见到底下闹哄哄的, 就好奇过去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有个客人骂骂咧咧的, 在底下和他们吵了起来。望山客栈的老板还一个劲儿地向他赔不是, 送了许多东西出去,又重新腾出了间房,才让那个客人消了气。萧雪扬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是谁这么有排场, 竟然逼得望山客栈不惜得罪客人都要腾出间上房来。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挺有意思,聂哥? 说着说着, 她就瞧见聂秋的神色有些奇怪。 我大抵认识。 萧雪扬也不收拾药箱了,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人啊? 是魔教教主, 方岐生。 我回来后再与你细说。 聂秋略略收拾了一下东西, 将怀中捂热的信小心地放了起来,便出门了。 他和萧雪扬所住的是第四层, 望山客栈总共是有六层,越往上的厢房越奢华, 而萧雪扬口中所说的上房自然是在最顶层倚窗观山的时候,举目远望,一览无遗。 望山客栈是皇城中最负盛名的客栈, 客栈内的装潢也与普通的大相径庭。 踏过木质楼梯的时候,楼梯不会发出半点动静,很好地将声音敛了去。 走廊的尽头摆着个香炉,青烟袅袅,散发着清新浅淡的香气,是加了安神香的配料,刚开始闻到的时候很像游湖观景时湖畔的花香草香,混合了湖水清冽寒凉的特点,继续闻下去的时候,又好像身临夏季的果园,鼻息间有股熟透的瓜果香气。 聂秋拾阶而上,不过短短几息时间就来到了六层。 刚跨出最后一步,踏上第六层的时候,聂秋就看见了守在门口的人。 干净利落的一袭红衣,腰封是浅金色的,将少年劲瘦有力的腰际刻画得尤为明显。然而,更加引人注目的不是他腰间缠着的那根金鞭,而是遮住他半张脸的面具。 衔环豹,黄盛。 前者是他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 能够想象,匠人手持不同形状的雕刀,手掌缓缓推动,刀锋切过金属,在表面留下了复杂的花纹,被削掉的部分光芒熠熠,所雕刻而出的线条如水一般自由流畅。他那面豹型的纯金制面具上就留着这样密集却不显杂乱的线条,构成了饕餮睚眦一类的凶兽。两颊处垂着两个铜环,鬓角有技艺精巧的扣锁,插销松开时面具就会自动脱落。 掩在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微动,斜斜地看了过来。 若是有光照进来,他那双眼睛就浮动着细碎的金色光芒,宛如伺机而动的猎豹。 只有以魔教衔环豹的身份行动时,黄盛才会戴上这张面具。 黄盛,方岐生呢?聂秋问道。 闻言,黄盛侧了侧头,铜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响动,在里头。 他说完,向旁边走了两步,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不过,他现在怕是不太方便见人。 聂秋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香甜的瓜果香气在一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苦涩的药味,还有腥得刺鼻的血腥气。 帘帐被束在了两旁,所以聂秋一进门就能清楚地看见躺在床上的人。 正巧郎中端着个染成红色的水盆要出去,聂秋侧过身,与他擦肩而过。 方岐生大概是睡着了,一声不吭,肌肉虬结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声低不可闻。 聂秋站在床边,俯身仔细看了看。 身上的疤痕基本上都已经结痂了,大大小小的,有深有浅,有刀剑伤,也有猛兽的抓痕齿痕,就算是敷上了药,拿纱布遮住大半,一眼看去倒也觉得触目惊心。 桌上是一柄短刀,染着血,而方岐生手臂上还新鲜的刀伤正是由此而来。那郎中不是在给方岐生换药,是在给他放血。 至于为的什么,聂秋不清楚。 那盆中的血水是暗沉沉的颜色,一看就有问题。 或许是为了放毒? 可方岐生曾经说过,他对毒有抗性,即使是再烈的毒,过两日便消了。 聂秋从一旁找出干净毛巾,擦了擦方岐生脸上不断滚落的汗珠。 正要收手,手腕便被紧紧地扣住了。 方岐生睁开眼睛,虽然脸色并不好,眼中却依旧是一片清明,他盯着来人看了半晌,松开了手,重新躺回床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唤道:聂秋? 聂秋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印着五道指痕的手腕。 刚才方岐生动手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情,显然是将他认作了要杀他的人。 他这些日里分明是有许多话要和方岐生说的,此时却又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你伤得很严重? 方岐生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的时候,郎中回来了。 他端着盆清水大步走过来,将盆子放在地上,卷起袖子去拧盆中的湿毛巾。 伤得倒不算重。方岐生解释道。 也就在白虎门昏迷了五天的程度吧。郎中说。 或许无论是哪一派的郎中都是如此脾性,见不得别人糟践自己,忍不住要骂两句。 方岐生没管他,继续说道:主要是旧疾复发,血里面的毒一夕之间全部闹腾起来,原本是勉强维持住一个平衡的,如今却是争着要将我的身体搞垮。 他说到此处,低咳了两声,魔教无人能治我,当初是朱雀门的副门主下的手,十年过去,他也早就死了。至于季望鹤,我不指望他能出手医治。更何况他只管杀人,不管医人,我这时候去登门无异于自寻死路。 郎中摆手让方岐生别说话了,好生躺着养精蓄锐。 现在全天下医术高超的人都在这皇城里了,我们只好千里迢迢从白虎门赶到此处,可那些人都在宫中给皇帝老儿看病去了,宫中禁卫森严,想抓都抓不出个人来。郎中揉了揉眉心,很明显对方岐生这副身体也是没了辙,教主身体里的毒性太重,我迫不得已,只好选择放血,再给他添上几副补血的方子,这才勉勉强强撑过这几日,到了皇城。结果哪里想得到连个稍微有名气的郎中都寻不到,再这样下去,怕是 怕是回天乏术了。 聂秋捏着毛巾的手指渐渐收紧。 纵使如此,方岐生却也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情绪,除了虚弱一些,神色还与往常一样。 去把我的剑拿过来。他在旁听了一阵子,忽然说道。 郎中此时两手都被水濡湿了,正要起身就被聂秋按着肩膀压了回去。 聂秋放下手里的毛巾,几步走到墙角处,伸手去拿剑匣。 那剑匣比聂秋的剑鞘稍短一些,有三尺半长,同方岐生经常穿的衣服颜色一样都是玄黑色的,只有在下端刻了涂了层金漆的猛兽纹路,和黄盛脸上的面具花纹相似。里面装着四柄剑,景明、池莲、残风、乍雪,是象征了四季轮转,一元复始。 他拿过来后,方岐生示意他把剑匣放在床上。 于是聂秋将膝盖抵在床沿处,手臂越过方岐生,把剑匣放在了里侧。 方岐生瞧着他的神色,觉得好笑:你是在担心我吗? 聂秋收回手,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表情,有吗? 全写在脸上了。 郎中拿着拧干的毛巾走了过来,闻言叹了口气,教主,不止是聂护法,整个魔教都担心你,你可得保重身体,别硬撑着说话了,休息一会儿吧。 方岐生抚摸着身侧的剑匣,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其实,说是回天乏术,也不尽然。 聂秋和方岐生都心知肚明,生鬼的能力,可取万物而植。 但他的病是沉疴宿疾,是从血里来的,如果要换到别人身上,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抽干了血的那一刻,会不会就成为了一具干尸,稍有差错就万劫不复。 更何况方岐生没有亲眼见过生鬼的能力,自然是不敢冒这个险。 郎中去擦拭包扎伤口了,聂秋坐在了床头处,垂下眼睛就能看见方岐生颤动的睫毛。 刚得知方岐生活着从白虎门出来了,心情放松下来,就又瞧见他这副模样。 聂秋随手将鬓发捋到耳后,垂眸去看床上的人。 方岐生大概也是疼的,汗水不断地从额上滑进脖颈,最后在床单上晕染出一片痕迹。 他心中微叹,卷起了袖子,曲起指节托住那滴晶莹剔透的汗珠。 察觉到聂秋的动作,方岐生眼中讶然,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倒也没有避开。 房内只剩纱布卷动的细小声音,还有三个人的呼吸声。 静得有些诡异了。 郎中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埋头包扎伤口,却忍不住想着,总感觉这两人想说些什么 结果都没开口,扭扭捏捏的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他心里正奇怪,就听见门外忽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随即是黄盛的声音,又凶又冷:你是何人? 金鞭甩出,宛如虎啸龙吟声破空而去,声音的尽头处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惊叫。 聂秋一下子清醒过来,触电般地迅速把贴在方岐生脸颊上的手收了回去。 黄盛,住手! 他起身推开门,动作很快,免得门外的两人酿成什么难以转圜的惨案。 不过黄盛的动作更快。 聂秋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黄盛束在萧雪扬腰间的金鞭一卷,把她拉了过来。 分卷(61) 萧雪扬转得头昏眼花,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聂秋赶紧扣住她的手腕,顺势抬高,免得里面掉出什么蛇蝎。 聂,聂哥?萧雪扬也吓了一跳,赶紧将袖中的东西收了回去,好晕,我想吐 收到聂秋的眼神暗示,黄盛啧了一声,只好收回了金鞭。 你不是进山了吗,怎么在这里? 聂秋松开了手,等着萧雪扬缓过神来。 萧雪扬按了按太阳穴,指着里面的郎中,你问他呀,他叫我来的! 郎中手一伸就把帘帐放了下来,遮住床上的方岐生。 他走过来,很无奈地向众人解释了一番。 原来他刚刚去换水的时候,正好遇见背着药箱准备出门的萧雪扬。 萧雪扬本来也没有注意到他,是闻到了血的味道,转头看了看郎中手里的盆子,很随意地搭腔了两句:穿心散,石中花,百步杀这人身体里的毒还不少。 郎中意识到面前这个小姑娘是光凭鼻子闻出来这些毒物的,不由得直起身子,看了看她肩上的药箱,你会医术? 略通,略通。萧雪扬反倒谦虚起来。 那你说说,你觉得这个人还有救吗?郎中问。 萧雪扬很惊讶,这人还活着吗? 她吃惊之余,又有些踌躇满志,觉得现在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机。 我得看看具体情况,现在还不敢妄下定论。 郎中心想,反正教主已是那副样子了,这小姑娘看起来还有几分真材实料,不如叫她过来看一眼,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即使她有心想要动手脚,还有自己在旁边监视着,她用的什么药自己都知晓,也不用太担心。 于是郎中大概讲了讲,萧雪扬听罢,说她过会儿就上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 萧雪扬也没想到她要医治的人就是聂秋要去见的人。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是方岐生开口让她进来了。 萧雪扬撩开帘帐,把手放在方岐生的手腕上探了探,又瞧了一眼他手臂上的新伤。 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故意搪塞,她直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办法治。 身上有伤,体内有顽疾,血液里全是毒,我劝你们还是 她下意识地想要按往常那样说,无意间瞥见聂秋的神色后又将话咽了回去。 难道说,面前这人对聂哥来说很重要吗? 萧雪扬收回手,很惆怅地掂了掂肩上的药箱子。 所有人其实都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也没有太失望。 毕竟连魔教教主专用的郎中都不知道该如何医治,萧雪扬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一念至此,郎中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果然只有那个妙手回春能治了。 聂秋还没想出他口中的妙手回春到底是谁,就看见萧雪扬蹭的直起了身子。 他能治?她语气中是实打实的怀疑。 那可是正邪两道,连朝廷都公认的神医,有什么是他治不好的?郎中听她语气,莫名地感到窝火,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唉,可惜他如今在宫中,服侍在皇帝身侧。 这我知道你确定他一定能治好? 要是他都治不好,那就真没救了!郎中怒道。 萧雪扬哑了声儿,低头思索了半晌,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聂哥,他是你的朋友吗?她虚虚地点了点躺在床上的方岐生,问道。 迎着郎中、黄盛和方岐生的眼神,聂秋莫名觉得脸上有点烫,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萧雪扬深吸一口气,语气很坚定,既然是聂哥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 这病,我接了。她说。 郎中感到头痛,怪道:你不是说不能治吗? 萧雪扬这时候都走到门边了,闻言回过头来,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 你不是说我爹肯定能治吗? 聂秋一下子想起来了。 妙手回春,毒医双修,一手杀人一手救人,那位世间公认的坏脾气神医,萧无垠。 作者有话要说:  四人组正式碰面啦~ 第78章 、神医 可萧无垠此时在宫中, 皇帝的边儿上,又有什么手段把他请出来? 萧雪扬晃了晃手指,向聂秋解释道:皇城中消息流通, 宫内就传得更快了。 她立即动身去了附近的药房,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以天价卖出了一瓶药。 虽说不知道药效到底如何, 但是光看掌柜那颤抖的手就知道,应该不是寻常的东西。 我爹只要一听见风声,肯定就知道卖药的人是我了。萧雪扬愁眉不展, 叹着气说道, 你可别不信, 他即使是翻墙出来都要把我揍一顿。 然后再拎回家里。 后半句话,萧雪扬咽进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知父莫若女。 如萧雪扬所说,身处宫中的萧无垠一接到消息就坐不住了。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收拾东西, 旁边的老五见着他的动作,有些茫然, 爹,怎么了? 你妹妹身上的银两终于花光了。萧无垠冷声说道, 至于老四私藏的小金库里究竟有多少银两, 我回去再找他仔细算上一账。还有你,萧玲珑, 那天是你搭的梯子吧? 被寄予厚望,结果生成了个男孩的萧玲珑心里产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哥去把您支开的, 二哥收拾的衣物,三哥收拾的药箱。 秉着要挨打就一起挨打的想法,他毫不愧疚地把其他几个人也拉下了水。 萧无垠懒得回他的话, 收拾完东西,把药箱往肩上一背,大步跨出了门槛。 萧神医,您现在是要去哪儿?皇上今日的药 刚走出去没两步,就有侍从急匆匆地跑过来,也不敢拦,只好苦口婆心地劝他。 我是要出去买药,若是耽误了皇上的病情,你赔得起吗?萧无垠摆了摆手,随口说道,至于今日皇上的药,方子和昨日一样的。 哪有什么药是宫里没有,只有外面才买得到的? 侍从瞧他这副一走了之的架势,心知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宫。 然而萧无垠脾气古怪,稍有不顺就会发火,皇帝又说过要好生招待他,侍从也不敢强留,眼珠子转了转,只好说道:神医,那您至少留点什么东西下来。 这样至少还会回来拿,不至于从此销声匿迹。 萧无垠已经有些不耐了,正好萧玲珑也跟着跑了出来,他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五儿子,那就把他押在宫里吧。 刚出门就听到了这番话,简直是飞来横祸。 萧玲珑身体僵硬地指了指自己,确定父亲没有说错话。 萧无垠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眼见着萧无垠离去的背影,侍从满脸无奈地走了过来,站在门边说了句请,萧玲珑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想法:他们都很清楚,萧玲珑跟过去了肯定是要护着萧雪扬的,又因为他也是帮凶,萧无垠看见他就烦,刚好借此机会把他甩掉。 要是放任爹一个人去,六妹今天肯定是难逃一劫了。 萧玲珑假意陪笑,随侍从回了房,心里却琢磨着该如何逃出去。 而此时的萧雪扬打了个喷嚏,内心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我感觉我爹快来了,而且他肯定没带我五哥来。萧雪扬目光飘忽,喃喃自语道。 聂秋安慰她:你爹不一定会斥责你,你好好和他谈一谈,他应该会理解的。 郎中在旁边,觉得听别人的家事不好,然而萧无垠是所有学医之道的人心中的目标,更确切地来说,说是崇拜的对象也不为过至于坏脾气,学医的哪个脾气是好的?于是他面上装作不在意,耳朵却竖了起来,听得津津有味。 许是觉得屋内的气息太过压抑,黄盛双手抱胸站在门口,一直没进来。 片刻后,他瞧见有人气势汹汹地上来了。 而萧雪扬此时听了聂秋的话,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抬起头笑道:也是,我爹 萧雪扬!门外很及时地传来熟悉的声音,把门打开! 她话刚说了一半出来,另一半还在喉咙里滚着,就吓得咽了回去。 往年爬雪山摘草药的时候怎么不见她爹体力这么好?从皇宫到望山客栈可不算近啊。萧雪扬听到那声音,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钻进地里才好。 可床上躺着个病情严重的人,聂哥也还在这里等着。 萧雪扬看了看他们两个,咬住牙关,小心翼翼地向门边移动。 她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伸出手,想要握住门把手,把门外讨债的恶鬼放进来。 还没等她的手指碰到门把手,外头的人好像失了耐心,嘭地一声将门推开了。 萧雪扬吓得愣在了原地,那扇门要是撞在她脸上,不毁容也得疼上个好几天。 幸好黄盛手中的金鞭及时地缠住了门把手,把木门又拉回去了几寸,这才堪堪停在了萧雪扬的鼻尖不远处,强风拂面,她霎时间醒转过来,打了个激灵。 她赶紧小声地道了谢,抬起眼睛就看见萧无垠满脸的阴翳。 哈哈,爹,好久不见。萧雪扬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 萧无垠脾气再不好也是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他沉着脸看了看屋内的人,也不管里面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拉住自家不省心的小女儿就要往外走。 啊!等等,爹!萧雪扬吃痛,赶紧说道,您要打要骂我都受着,我是肯定跑不了的!您就先看看这个人的病情吧 萧无垠确实是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见父亲的脚步稍顿,萧雪扬趁热打铁,我实在没辙,所以就想起您来了。我知晓您医术高超,能从阎王爷手里要人。要是您都没办法解决的病人,这世上大抵没人能救了。 这话基本上是照搬的郎中之前说过的话,萧无垠却听得很受用,松开了紧紧抓着萧雪扬的手,转过头来,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故意引我过来的? 他原以为萧雪扬身上的银两用光了,迫于生计才去卖的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这个小女儿身上悄悄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虽然萧无垠自己感觉语气缓和了许多,但是在旁人听来他的语气却是实打实的质问。 要知道,萧无垠和谁说话都是这个口气的,就算是皇帝也得不了他几分面子。 萧雪扬听着他严厉的质问,缩了缩脖子,以前那种熟悉的畏惧感又升上了心头。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求助般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聂秋。 聂秋悄悄地比了个手势。 萧雪扬摇头如撞钟,觉得自己大概是理解错了聂哥的意思。 萧无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皱了皱眉头。 说话。看别人做什么?他能替你回答不成?他心生不满,语气又重了几分。 萧雪扬顿时感觉房间内犹如冰窖,冷得她两股战战,几乎站不稳。 要是五哥在就好了,她就不用一个人面对父亲的质问了。 她倒是很想转头就跑,又或者是像以前那样和萧无垠顶上两句嘴,可方岐生的病情耽搁不得,聂秋又是如此信任她,她不可能退缩。萧雪扬想,她头一次在外面交到朋友,不能因此就错失一切,再活成从前那副孤独寂寞的样子。 见萧雪扬低着头不说话,萧无垠彻底失去了耐性,好了,你跟我回去 他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萧雪扬猛地抬起了头。 然后面前的小姑娘满脸通红,很不情愿又害羞地扑过来抱住了他。 萧无垠趔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爹,您非要让我承认我想家了吗?耳畔是小女儿因为不好意思而抬高的声音,有一丝丝的颤抖,是坦白心声时的紧张无措,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对我很重要。您也很重要,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都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 别说什么故意引您来的我就是想见见您了。 说着说着,她没忍住,眼泪涌了出来,却还是紧紧环住萧无垠的脖颈不许他看。 萧雪扬很少在萧无垠面前哭。 她为了证明自己,总是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流眼泪,就怕萧无垠说她还没长大。 年纪还小,心智不够成熟,外出闯荡很容易被骗走的。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够多了。 所以这时候猛地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萧无垠感觉到有液体不断地顺着他的脖颈滑进领口,烫得吓人,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手臂在萧雪扬身后挥了又挥,最终还是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替她顺着气儿。 这么多年来,他最担心的小女儿还是头一次向他袒露心声。 萧无垠心中叹气,好了,别哭了。 往日里再怎么打你骂你都不掉一滴泪,怎么现在哭成了这副模样? 萧雪扬听完他的话,哭得更凶了。 萧无垠专心安慰怀里的萧雪扬,无意间抬起眼睛才发现屋里的几个人都盯着他看。 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三个人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 先前的气氛全部毁于一旦,萧无垠的身子僵了僵,觉得老脸都丢尽了。 但是萧雪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萧无垠又不能松手,只好拿出了平生最温和有耐心的声音劝道:既然想家了,那就和我回去吧。 我不、不回去。 萧无垠贴在萧雪扬背上的手一顿,反手推开了她。 萧雪扬一抽一抽的,用袖子抹着眼泪,很茫然无助地看着忽然推开自己的父亲。 既然不回去,那 那治病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萧无垠是铁了心要带萧雪扬走。 他张了张口,正要狠心说出这句话,却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踩着楼梯爬上了六层。 分卷(62) 急匆匆跑过来的人攀着门框,喘得都快断气了,抬眼一看面前的局势,吓了一跳。 他爹冷若冰霜地站在那里,六妹哭得泪眼婆娑都不安慰一下。 你打她了?萧玲珑半是心痛半是无奈,走过去瞧萧雪扬身上,我看看,身上也没有伤着哪儿啊,怎么哭得这么凶? 呜呜呜,老五。 萧雪扬怎么也止不住眼泪,觉得整个人都要哭得脱水了,只好伸手去拉萧玲珑。 萧玲珑赶紧揽住她软得往下滑的身体,回头斥责道:爹,你怎么能这样啊? 局势忽然之间就变得混乱了。 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要这时候来。 萧无垠觉得真该把萧玲珑扣在皇宫呆一辈子。 第79章 、治病 毕竟是萧家的家事, 所以聂秋也不好插手,一直没有吭声。 不过萧雪扬哭得那样凶,萧玲珑身上没别的东西, 欲要摸出纱布来给她擦眼泪,聂秋终于看不下去了,从怀里拿出块手帕递了过去。 萧玲珑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道了句谢。 怀里的六妹身子微微颤抖,拿着手帕胡乱地去抹眼泪,口中还不忘告状。 老五, 我爹、爹他就是不同意, 我怎么办啊? 萧玲珑起身, 自顾自走到萧无垠身侧,打开药箱从里面翻出个瓶子来。 他将瓶塞打开,放在萧雪扬的鼻下。 嗅到里面令人安心的清凉气味,萧雪扬的情绪这才渐渐平静了些, 抽得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 萧玲珑见她情绪稍缓,松了口气, 看向呆愣在原地的萧无垠,怒道:你就看着啊? 萧无垠反应过来, 更怒:你胆子肥了? 你就答应她这一次不行吗? 萧雪扬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 听到萧玲珑这句话,适时地从喉咙间泄出一声呜咽。 你知不知道她说的什么你就搁这儿乱掺和? 在家里的时候天天问她行踪的不是你吗!结果见了面就给人骂成这样? 萧玲珑气势如虹, 乘胜追击。 住口!萧无垠短短半个时辰里老脸丢尽,终于没忍不住, 大声喝止他的话。 总之,他捏了捏眉心,你想让我治他, 那就和我回去,不然免谈。 萧玲珑暗骂了一句,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萧雪扬的手背。 妹啊,我也救不了你了,我看爹心意已决,再说下去估计我会被他按着试药了。 萧雪扬领悟到他意思,假装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小声说道:没事。 其实她早在卖出药之前就想到了这个结果,所以并没有太愤怒。 硬要说的话,是失望和无奈更多。 倚在门边的黄盛沉默地看了半晌,此刻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抬手敲了敲门框,发出的动静将房内的人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萧神医,那张精致的豹形面具下,浅金色缓缓流动,你不会以为你有得选吧。 聂秋想起方岐生在霞雁城对他同样说过这句话。 不愧是师兄弟,即使关系不和,放狠话的时候却是如出一辙。 我们只是为了把你骗出宫。 他冷笑一声:离开皇宫,进了这个房间,往后的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黄盛往房内踏了几步,将腰间的金鞭解了下来,至于你们的家事,我没兴趣听。 局势陡转。 聂秋在正道呆久了,还没有习惯魔教的作风。 现在亲身体验过了一遍,他才记起原来还有这么一个选择。 魔教的人才不管你是谁,也不想和你废话,要医就医,不医就杀。 但是他这番话说出口之后,无论是萧无垠,还是萧家兄妹,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原本只是家事,真当黄盛介入了之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很可能萧雪扬和萧玲珑的想法会马上变化,反过来帮助萧无垠离开。 黄盛穿的是长靴,踏在地板上的时候会发出轻轻的叩击声,加上他手里长鞭挥舞时的破空之声,颇有压迫感,房间内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 萧无垠沉着脸,说道: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没人对我动过歪主意吗?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你一句回答。你答应就好,不答应就休怪我动手了。 就算是床上这个人的命,你也不在意吗?他问道,玉石俱焚这件事我还是能做的。 你不治,他也会死。黄盛气定神闲地双手抱胸,挑了挑眉,我告诉你吧,这个人是魔教教主方岐生,你若是想要和他玉石俱焚,我觉得也不是笔亏本的买卖。 但是你的这两个儿女今天都会死在这里了。 黄盛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上挑,硬生生显出股咄咄逼人的傲气。 萧无垠是有软肋的。 当他的软肋暴露出来之后,一切都很容易解决了。 魔教并不怕惹事。 萧无垠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萧雪扬和萧玲珑,眉头紧锁,手指握成了拳。 萧雪扬哪里见过这种情景,她看得出黄盛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觉得浑身冰冷。 五哥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坚实有力,宛如沉甸甸的巨石。 她看不清萧玲珑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萧无垠是什么表情。 但是房间内压抑的空气让她感觉有点喘不上气来。 不该是这样的。 不要逼我爹做出选择啊。 他没错,他只是 萧雪扬攥着帕子的手颤抖,指节处泛白,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 他只是太担心我了,不想我在外面受苦。 她嘴唇微动,想说话,但是却看见萧玲珑摇了摇头。 然后,那些话又哽在了喉咙处,像根鱼刺一样割得她血肉模糊。 她憋了很多话,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一句话都不敢说出来。 这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于是萧雪扬拍了拍萧玲珑的肩膀,摆脱他的桎梏,站起身来。 爹,我跟你回去。她的声音很飘忽,一碰即散,求你救救他。 他们都起了杀心,你还让我去救这个人? 萧雪扬又重复了一遍:求你救救他。 她固执得很,见父亲没有回答,就一步步地走上前去,每走一步,就多重复一遍。 本就哭过一场,说到最后她声音都有些哑了,语气却依旧坚定。 萧玲珑不忍,想让她别说了。 但是对上萧雪扬的视线后,那些无用的劝解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感觉到萧雪扬冰冷的手指碰到自己的手臂,萧无垠沉思许久,终于抬起了头。 好,我答应你们。他说道。 黄盛收回金鞭,抬手说了个请字。 此话一出,萧无垠便取下了肩上的药箱,萧玲珑很自觉地走过去帮忙整理。 先前凝重的气氛褪去,房间内又换上了一种尴尬诡异的气氛。 他们都清楚,这算是彻彻底底把萧家得罪了。 聂秋心生愧疚。 萧雪扬认他为义兄,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迫做出选择。 若不是自己,萧雪扬也不会陷入如此境地。 黄盛也知道这几个人看自己不顺眼,事情结束之后便出去了。 而萧雪扬在萧无垠同意后就没了声儿,双手抱膝,窝在墙角处不知道想什么。 聂秋走了过去。 他犹豫片刻,想起殷卿卿常安慰他时的动作。 于是聂秋将手放在萧雪扬的发顶,动作很轻柔地抚摸,对不起。 温暖的触感从头顶传来,但是她没有抬起头,声音很闷。 聂哥,不怪你。是我太任性了,总是让父亲担心 萧雪扬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幕,觉得心中压抑,却强撑着仰起脸,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要是我跟我爹回去了,你会给我写信吗? 她顿了顿,仿佛想要确认什么,问道:我们算是朋友吗? 聂秋蹲下身子,平视萧雪扬的眼睛,认真说道:是。不仅如此,你还是我的义妹。 萧雪扬眉头舒缓,松了口气。 可是,此次回家之后,萧无垠一定会将她看管得更加严格。 或许从此之后再也没办法离开家里了。 这种事情,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于是后面的话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能沉默。 雪扬,过来。 萧无垠收拾好器具,站在方岐生床边,回过身来唤她。 萧雪扬赶紧吸了吸鼻子,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对聂秋说道:那我过去了。 聂秋点了点头,她便快步跑到了父亲身边。 算起来,已经许久不曾和萧无垠一起替别人看病了。 她和父亲见面总是吵架,想着还不如不见面,平日里就刻意地避开,去寻几个哥哥。 往事历历在目,萧雪扬有些出神。 尽管如此,萧无垠需要什么东西,她还是能够很快地递过去。 既然有萧雪扬接了活,萧玲珑就彻底闲了下来,和郎中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望闻问切这四诊,萧无垠是熟练得很,不消片刻就有了答案。 能治,需要时间。 他简单说道,也懒得管其他人的反应,直接就开始动手了。 因为过程太痛,萧无垠就先上了一剂药,让方岐生喝下,使他沉沉睡了过去。 他动手的时候动作很简洁迅速,好似舞剑耍刀的老侠客,每个步骤都又稳又准。 郎中看得是崇拜不已,大气都不喘,屏住呼吸仔细地看他的用药。 萧雪扬静静地看着萧无垠的侧脸,觉得他好像又苍老了几分。 是头发变白了,还是脸上的皱纹变多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胡思乱想着。 她压根就不知道,也从未仔细看过。 萧雪扬感觉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痛意,像有毒虫细细地啃咬着,酥麻而刺痛。 第二格,第三排内侧,左数第五个。萧无垠吩咐道。 萧雪扬熟练地从他药箱里翻出那个漆黑的小瓷瓶来。 对于医师来说,药箱是最重要的东西,俗话说得好,碰什么都不能碰医师的药箱。 但是她早就摸熟了萧无垠的药箱他是依自己妻子的药箱而做的,里面一模一样。 玲珑,拿针,过来帮忙。 萧玲珑主要学的是针灸一技,用得炉火纯青,比萧无垠还胜上几分。 他把白烛点燃,拿出两排银针,使银针在烛焰上烧得通红,这才走了过来。 同侧,青色的瓶子。 萧雪扬手指滑动,将瓶子取了出来。 她拿出来之后就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了。 青色的瓶子,萧无垠一贯喜欢往里头装剧毒热性的药物。 爹,萧雪扬没有第一时间递过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觉得不该用这个。 萧无垠的动作停了停,看着她,理由? 穿心散,石中花,百步杀,这些都是偏热的药物,所以才会使得他血液滚烫,体温升高,心火旺盛。若是要医治,我觉得该从寒性入手,但他体内同时也有寒物,所以 所以? 她最引以为傲的是在医术方面的天赋,不容别人置喙。 所以萧雪扬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该是温性,循环渐进。 萧无垠伸手把她手里的瓶子捞了过来,思索片刻。 你说的确实不错。他轻轻摩挲着青色瓷瓶,难得称赞道。 这还是萧无垠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夸奖她。 萧雪扬提起精神,感觉面前的薄雾散去,有种豁然开朗的畅快感。 她还来不及笑,就看见萧玲珑照旧将银针放入瓶中去蘸那剧毒热性的药物。 还边在方岐生身上找穴位扎针,边说道:爹,您就别逗她了 萧玲珑见她怔愣,把银针拿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针上泛着的是浅橙色的液体。 他只是没带够瓶子,所以随便拿了个装而已。说到此处,萧玲珑觉得有些好笑,大名鼎鼎的神医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犯错,你也太小看你爹了。 萧无垠叹了口气,你别说出来啊。 萧雪扬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 直到治疗结束为止,她都只顾着闷头拿东西,不敢再开口说话了。 第80章 、告别 如果萧无垠真的决定要医治谁的时候, 从阎王爷手里都能把人抢回来。 只要开始动手了,他才不会管手底下的这位到底是仇人还是友人。 和他之前说的一样,这次治疗花了很长的时间。 郎中在旁边看了半天, 站到后面腿都麻了,只好搬了个板凳坐着。 他寻思,自己是来学医术的, 不是来学仙术的。 一开始的还看得明白,到后面就眼花缭乱,一知半解了。 萧无垠年少成名, 有天赋, 也勤奋, 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却鲜少有人嫉妒他的。 医术就是如此,谁医术高超,谁拳头就硬, 而别人就算是挨骂也得受着。 郎中刚想到此处,萧玲珑收了针, 拿出去清理了。 萧无垠轻轻吐出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你, 见郎中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萧无垠有些不耐烦,对, 就是你。 郎中赶紧打起精神来,洗耳恭听。 放血?你当你手底下的这不是条人命吗?萧无垠说着都气笑了, 你可以拿自己试一试,看看边吃补气血的药边放血是什么后果。先说好了,我不替你收尸。 他敲了敲床沿, 说:他体内的毒素有多少,你难道不知道?如果要放血,把身体里的血放完之后才算结束,那你为什么干脆不一刀把他杀了算了,岂不是更省事? 分卷(63) 萧无垠语气很尖锐,比训斥萧雪扬的时候不知道重上了多少倍。 然而他医术确实比自己好,即使再怎么骂,郎中只能一味地点头称是。 不过,这确实是你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至少让他硬撑着来到了皇城,让我接手。 萧无垠说着,语气渐缓。 郎中顿时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初叩门求学的时候,赶紧夸了一番他高超的医术。 之后,萧无垠收拾好东西,开了副药方让萧雪扬去附近的药房抓药。 房间内又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 意识到萧无垠是在跟自己说话,聂秋便报上了名字。 你和雪扬是什么关系? 她认了我做义兄,聂秋顿了顿,我们也是朋友。 萧无垠坐在木椅上,身上的气度褪去,就好像是个疲倦的普通人。 他叹着气,捏了捏眉心,说道:你和我说说她这段时间都是怎么过的吧。 于是,从濉峰脚下的拔刀相助,到柴房的刺客,从萧雪扬因为想家而哭了半宿,到她毅然决然地接下了方岐生的病,冒着可能会被抓回去的风险,也要让萧无垠来一趟聂秋将这些事情细数着,一件件讲给了萧无垠听。 神医听得很专心,时而垂下眼睛,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事情。 讲到半途的时候萧玲珑回来了,抽出个小板凳,一声不吭地坐在了萧无垠旁边。 真要算起来,其实他和萧雪扬也就相处了几天的时间。 聂秋边想边结束了回忆。 他说完后,房间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声音。 最后还是萧玲珑先有了反应,他深吸一口气,说道:爹,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她会自己思考,有责任心,会为朋友两肋插刀,勇敢无畏,开朗,有自保的手段,想家的时候会哭,受伤的时候会笑,坚定又固执。 您也该放手了。萧玲珑说。 萧无垠迟迟没有说话。 等到萧雪扬拎着一堆药材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仿佛在等她回来解救他们似的。 萧雪扬抽了抽嘴角,看见面无表情的萧无垠之后,又觉得很尴尬,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把手中的药材放下后,想了片刻,凑到聂秋的身边去了。 反正是要走了,不如趁这个时候多说两句话。 萧无垠撇了她一眼,没作声,拿着药方和郎中讲用量之类的东西去了。 对了,老五。萧雪扬动作亲昵地挽着萧玲珑,介绍道,这位是聂秋。 说罢,她对聂秋说道:聂哥,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五哥萧玲珑。 萧玲珑默不作声地把手从萧雪扬的臂弯里抽出来,举手投足间颇有萧无垠的架势。 萧雪扬疑惑地啊了一声,又想去拉他。 萧玲珑避开她的手,看了看聂秋,她叫你聂哥? 随即又看向萧雪扬,简直是难以置信,你叫他聂哥?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叫我一声哥?他半是生气半是埋怨地质问。 萧雪扬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个,耳根有点红,解释道:我小时候不是叫你五哥的吗? 长大后你可是一次都没叫过我了。萧玲珑咬牙切齿,其他几个兄长你也没叫了。 我们俩谁跟谁啊,没必要在这种地方纠结吧。萧雪扬含糊道。 不行,萧雪扬,你今天必须把话和我讲清楚了。 我都十多年没叫过了 你也知道啊?宁愿叫他哥也不愿意叫我哥,我看我俩以后就别做兄妹了。 我,我那是不好意思啊!萧雪扬说着说着都快崩溃了。 萧玲珑摆了摆手,恩断义绝。以后我再也不帮你劝着爹了。 五哥五哥五哥五哥五哥!满意了吗! 萧雪扬红着脸,抬手就去打萧玲珑,下手却不用力,萧玲珑很配合地干嚎了几声。 这么一搅合,离别的悲伤情绪荡然无存。 萧雪扬现在就算是想挤两滴眼泪来证明自己的不舍也挤不出来了。 聂哥,我走之后,你一定得记得给我写信。她拉着聂秋仔仔细细地叮嘱。 我记着的。聂秋低头看了看她,你回去之后,好好和家里人相处。虽然我不通医术,但是这几天下来,我也看得出你的天赋很好。专心和你爹学习医术,假以时日,你一定能继承你爹的衣钵,成为一代神医的。 嗯!我肯定会努力学习医术的!以后若是再发生这种情况就包在我身上了! 萧雪扬拍着胸脯承诺道。 等到萧无垠嘱咐完话之后,他就唤了萧雪扬和萧玲珑离开了。 方岐生刚醒,郎中正在查看他的病情,黄盛不知所踪。 见已经无事了,于是聂秋就跟着下楼去,帮忙收拾一下萧雪扬的行李。 其实萧雪扬留在房间里的东西不多,都是些首饰衣裳。 她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裳都扔了,留下的基本上是聂秋带着她买的。 萧无垠和萧玲珑是记得她穿的什么衣服走的,也看得出她现在穿的是新衣裳。 萧雪扬向来不在意这些,所以这些东西自然是聂秋给她买的。 他们二人看在眼里,都没有吭声。 倒是萧雪扬收拾着收拾着,回想起聂秋带她出门的场景,又有点难过起来。 她故意收拾得很慢,萧玲珑没说帮她一起收拾,萧无垠就也没有提。 片刻后,萧玲珑很无奈地说道:你怎么又哭了呀,眼睛都肿成馒头了。 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上、衣服上,萧雪扬憋着哭腔回道:那你别管我啊。 一阵细细簌簌声后,萧无垠提起衣摆,蹲了下来。 萧雪扬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偏过了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痕。 转过来。萧无垠伸出手,轻轻将萧雪扬的脸别过来,仔细端详,别哭了。 你让我出宫,我出了。你让我救他,我救了。 他缓缓说道:我想让茯苓的药箱陪着她一起长眠于地底,这样她至少不会寂寞。你那时候还小,舍不得你娘,我就把她的药箱留下了。你困的时候总是喜欢趴在药箱上打盹,我见你喜欢,等你长大后就把药箱送给了你我也舍不得她,她刚走的那一年,我枕在她的墓边才能睡个好觉,日日夜夜靠着药物才勉强吊着一口气。 只要你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都摘下来给你,只有孤身一人出门这件事不行。 茯苓一向宠溺你,若是她还在,约摸会为了这件事跟我大吵一架。 但是她早就去世了,枯骨成灰,九泉之下也瞧不见这地上的事。 你小时候出门,走丢过一次。那时候我就发誓不再让你受到这种危险了。萧无垠说到此处,看见萧雪扬的眼泪簌簌地掉,又用手指替她抹去,雪扬,如果你出事了,你的五个兄长怎么办,我又怎么办?茯苓不会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萧雪扬泣不成声。 她胡乱地抹着眼泪,越听越觉得难过,看见萧无垠鬓间的花白,更觉得后悔。 对不起,爹。她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一般,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雪扬拉住萧无垠的袖摆,哭道:我和你回去,我再也不走了。 萧无垠却说道:不,你留下。 萧雪扬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会说出这番话。 一身灰衣的神医难得动作轻柔地拂开小女儿的手,站起了身。 他一字一顿,重复道:你留下,我放手。 天知道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若是这么做,雪扬就会高兴吗?茯苓也会高兴吗? 萧无垠想,萧玲珑说的话确实没错,他是该放手了。 这么想了一会儿,萧无垠竟然觉得有些释然。 你远走高飞,我在家里等你。他语气仍旧不算温柔,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 萧雪扬哽咽着喊了句爹,萧无垠张开手臂,她就扑进了父亲怀里。 旁边静静看着的萧玲珑触景生情,眼眶微红,似有泪意。 五哥。萧雪扬没忘记他站在一旁,伸出一只手去拉他。 于是萧玲珑也凑上前去,笑着将两人都抱住了。 哭过也闹过了,笑过也骂过了,十多年过去,萧雪扬终究是与萧无垠和解。 出宫已有半天,皇帝约摸也知道这件事了。 萧无垠没有再呆下去,很快就决定和萧玲珑回宫了。 他走之前,郑重其事地抱拳,对聂秋说道:多谢你照顾她了。 希望雪扬没有给你添麻烦。萧无垠拍了拍萧雪扬的头,以后也劳烦你多多担待。 萧雪扬偷偷做了个鬼脸,正巧让萧玲珑瞧见,捏着脸被迫求饶。 聂秋亦是回礼,应该的。 随即,萧无垠掂了掂肩上的药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脸上流露出的凝重让聂秋有种不详的预感。 没有过太久,萧无垠就下定了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稀疏的行人,低声说道:你们最好尽快离开皇城。 聂秋怔了怔,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与戚潜渊脱不了干系,为什么? 萧无垠举目远望,视线尽头是根本看不见的皇宫。 宫中要变天了。他说,皇城严锁,里头的人便插翅难飞。 话就只能说到这里。 萧无垠摆了摆手,不再过多停留,和萧玲珑离开了。 第81章 、分房 聂秋大概能猜到萧无垠话中潜藏的含义。 至于具体是指的什么事情, 他猜不出来,但不久后的邀仙台一聚肯定能给他答案。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的不是萧无垠的话。 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黄盛和萧雪扬之间的事情。 把时间往后推,聂秋回到客栈后, 向方岐生介绍了一下萧雪扬。 虽说他们二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可为了正式一点,还是该介绍介绍。 萧雪扬站在聂秋身边, 迎着方岐生打量的视线,下意识害怕地往聂秋身后躲了躲,含糊地打了一声招呼。 方岐生长得是凶, 不是指的相貌, 正相反, 他是生得仪表堂堂,剑眉星目,可惜那双眼睛一旦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就会显出点寒意, 宛如盯着猎物的捕食者。嘴唇抿起,下巴微抬, 那种打小被魔教浸染的冷厉气息便一缕缕散了出来。 所以萧雪扬怕他也是正常的。 方岐生看出她的心思,却也没有在意。 毕竟算得上自己的救命恩人, 又是萧无垠的子嗣, 他自然是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对待。 有聂秋刻意引导话题,方岐生也很配合, 再加上萧雪扬本来就不是内向的人,渐渐地就打开了话匣子, 笑着同他们聊起天来。 房间内原本凝滞的气氛终于变得活跃起来。 然后黄盛就回来了。 萧雪扬是不会武功的,完全不知道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的黄盛回来了。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 要不要告诉萧雪扬,这是一个难题。 说萧雪扬对黄盛所做的事情毫无芥蒂, 这是绝不可能的。 但是她好不容易聊得兴起,是在说她以前制药时遇到的趣事,叫人不忍心打断她。 正犹豫着,脚步未停的黄盛很快走了过来,推开了门。 你们觉得有趣萧雪扬闻声望去,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处,脸上的笑容也在一瞬间凝固了,宛如一座冰雕,直愣愣地坐在那儿,看着黄盛一步步地走过来。 黄盛垂下眼睛,很随意地扫了她一眼,你还没走吗? 简直是在老虎嘴里拔牙。 萧雪扬气得满脸通红,提了裙摆就要站起身来。 方岐生适时地训斥道:黄盛,你这脾性也该改改了。 若不是知道他们二人本来就不对付,聂秋还真以为是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的戏码。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又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怎么说话的!萧雪扬实在没忍住,霍然起身,质问道,他不是你师兄吗? 嗯,是我师兄,不是你师兄。你护着他有好处吗? 黄盛笑了笑,五指伸进发间摸索片刻,咔哒一声将豹型面具取了下来,放在桌上。 我不管你现在对我是个什么看法,我也不在意。他转过头来,斜斜地睨着萧雪扬,这话我只说一次,我威胁的是萧无垠,不是你。你也没必要对我心怀怨恨,这世间人人皆为利往,局势瞬息万变,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手,连萧无垠都没说什么 你又算什么,敢对我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房间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萧雪扬略有急促的呼吸声。 聂秋看了看方岐生。 方岐生回以一个我也管不了的眼神。 说实话,他看起来分明是又凶又开不得玩笑的人,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却显得很茫然无奈,好像他真是那种经常劝架的和事佬。 要不是气氛不对,聂秋是有点想笑的。 他点点头,想要安抚萧雪扬,或者是替她说上两句话。 然而萧雪扬比他快一些,薄薄的两片唇瓣上下一碰,就气势汹汹地宣战了。 我听说你们江湖中人都是以切磋来解决事端的。她气得发笑,既然我们谁也没办法说服谁,那就凭本事来说话吧。 你难道是在挑战我? 分卷(64) 黄盛原本是在收拾床铺,闻言,这才正眼看了看她。 他好歹也是魔教凶名远扬的衔环豹,正道的人见着他脸上的那张金制面具都是绕道而行,生怕惹到这尊喜怒无常的凶神。 更何况他天赋惊人,如果认真起来,实力在魔教中能排在前几名。 别废话了,你到底接不接受? 萧雪扬眯起眼睛,嘴唇微张,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黄盛回过身来,缓缓解下腰间的金鞭。 那就是接受咯? 萧雪扬等的就是这个,她抬了抬手,袖中滑出一堆五颜六色的蛇和毒虫。 甚至有巨蟒从她裙下游出,坚硬的鳞片反射出阴冷的光芒,一对细长的瞳仁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黄盛,嘶嘶地吐着蛇星子。 一时间,虫类蛇类爬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在示威。 真要让他们两个人打起来就麻烦了。 黄盛的实力,整个江湖都是有目共睹的,暂且不论。萧雪扬身上的毒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不会心软,黄盛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到最后肯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聂秋叹了口气,手指搭在腰间的含霜刀上,正想起身阻止他们的时候却被拉住了。 方岐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面前的两人针锋相对,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他们是真的会打起来的。 聂秋有些犹豫不决,方岐生的手又微微用力,把他拉回了床边坐着。 魔教教主侧着身子凑近他的耳畔,温热的吐息吹了过来,很痒,你看着就好。 于是聂秋只好定了定神,仔细去观察面前的两人。 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 黄盛虽然极力控制着表情,眼底的冷潭却像是落进了一颗石头,起了涟漪。 细碎的光芒明明灭灭,散了又聚,最终翻涌而起。 他半天没有动作,萧雪扬耐心地等着,却只等来了一句话:我不接受。 萧雪扬满脸的你在说什么傻话,和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说,不打了。黄盛摆了摆手,随手把金鞭放在床头,我要睡下了,你出去。 望山客栈的上房很大,足以摆下两张大床,而方岐生另一头所对着的就是黄盛的床。 喂,你不能就这么算了!萧雪扬回过神来,几步跑过去想拉住黄盛。 住手,还没走到跟前,黄盛就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她,警告她别靠近,离我远点。 看起来他甚至还有点怕萧雪扬似的。 聂秋看了半天都没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一秒,他感觉到方岐生将手臂搭在他肩上,顺势将下巴也靠了过来,贴得很近,近到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方岐生笑到颤抖的身子,还有他身上的血与药混合的味道。 黄盛怕蛇。方岐生说。 这还真是没想到。 明明是被称为魔教凶猛的猎豹,最不可一世、高傲的衔环豹黄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肆意妄为,随心所欲,竟然会怕蛇? 聂秋出言解救了面色暗沉的黄盛:雪扬,算了吧。 可是,这萧雪扬不甘心地瞪了一眼黄盛,妥协道,好吧,你给我等着! 黄盛眼睁睁看着她将毒虫蟒蛇都收了回去,这才坐在床沿开始脱靴子。 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了一丝古怪。 黄盛抬头一看,方岐生和聂秋正看着他,方岐生是嘲弄,聂秋是好奇中透着点怜悯。 他很精准地从自己的脑海中翻出两个词儿来形容这两个人。 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他心中刚有了点模糊的预感,那个总是与他对着干的便宜师兄就开了金口。 你现在就睡下了,我怎么办? 黄盛觉得奇怪又可笑,我睡下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神医特地叮嘱过了,我每日睡前需要泡药浴来调理身体。方岐生刻意停了停,说道,他还说过,有一味药是不可缺少的,但是现今皇城没有,所以我将郎中派去寻了。我们二人同住一房,你不会就看着我艰难地挪到浴桶边上自己脱衣服吧? 黄盛说:滚。你是死是活我都不管。 你看看他。方岐生百转千回地叹了一声,看着萧雪扬,语气中尽是师兄对任性师弟的宠溺,无奈,还有无计可施,明明是我师弟,却说出这样的话。 黄盛听着,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怎么能对深受重病的人这样呢!萧雪扬不负众望,很是同情,方教主,你是他师兄,这么顾及他的面子,他却这么不领情 萧姑娘果然善良,和萧神医一般有医德。方岐生赞叹。 听到有人把自己和父亲放在等同的高度做比较,萧雪扬有点沾沾自喜。 萧姑娘与聂秋是同住一间房的吗? 萧雪扬忘乎所以,下意识答道:是啊。 坐在床上的魔教教主脸色苍白,黑发披散,倒显得不像之前那样凌厉。 他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姑娘也知道我师弟的性子。 方岐生说道:既然萧姑娘担忧我身体,不如和我换着房住? 萧雪扬看着他,半晌才明白面前这人的意思,试探道:你是想和聂哥住一间吗? 聂秋和我住一间,也好照拂我这个病人。更何况上房中是有两张床的,还有专门的隔间,你也不用像之前那样拉起屏风避嫌了。方岐生看了一眼聂秋,你说是吧?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歪主意。 聂秋心中微动。 虽说他确实是不放心黄盛去照顾方岐生,但是将萧雪扬和黄盛放在一间,这两个人水火不相容,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方岐生曲起手指,用指节处敲了敲聂秋的腰际。 他把手遮在被子底下,萧雪扬又看不见,只看见聂秋沉默片刻便点了点头。 她还没说话,黄盛第一个站起来反对了。 不行! 你的话无效。方岐生立刻把他满腹的怨言给打了回去,随即又看向了萧雪扬,萧姑娘,你不会忍心看着黄盛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矜贵少爷来照顾我这个病人吧? 萧雪扬转头看了黄盛一眼,发现他的脸色比自己的还要差。 行,这么嫌弃我呢。 我都还没发话,你就一口回绝,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心中的无名火顿时窜了起来。 那就互相膈应着吧,谁也别想好受。 好,那就按方教主所说的吧。萧雪扬咬着牙关,一字字地挤了出来。 然后她满意地看见黄盛失手掰断了床头的木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6 18:55:03~20200901 18: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歪脖子书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708322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高兴、你是我血液里的毒、木辛、wugi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禾 20瓶;20600959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喝药 萧雪扬很快就后悔了。 打更人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是丑时了。 她一向睡得早,是只要睡下了,就能直接睡到天亮。 今天是例外。 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日出了, 她却是毫无困意,睁着眼睛发了一晚上的呆。 明明是想要睡的,结果身体却不听使唤。 萧雪扬觉得喉咙很干, 浑身不舒服。 她动了动手指,无数次想要去拿自己药箱里的药,狠狠地灌进喉咙里, 咽进腹中。 干脆选那种药效很烈的, 一睡不醒算了。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 却不敢动手去拿。 药箱是搁在了窗边,离床还有一段距离,她要是想要去拿就得先下床。 黄盛的武功底子似乎很不错,听聂哥说他们这种混迹江湖的人, 房间内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醒过来, 并且立刻做出反应。 说真的,萧雪扬还是有点怕自己被那根金鞭误伤。 不, 以黄盛看她时的那个愤恨的眼神, 萧雪扬觉得那大概算不上是误伤,是故意的。 萧雪扬很郁闷, 可现在也就这样了,她除了等待天亮, 其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幸好身边还有几条蛇相陪伴。 她伸手摸了摸一旁的青色巨蟒,蟒蛇吐了吐蛇星子,用湿滑光洁的头部去蹭她的手, 坚硬又柔软的冰冷蛇鳞在指腹下磨蹭,又痒又舒服。 对面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 萧雪扬一直悄悄看着黄盛那边,自然发现了他的动作。 难道说黄盛也没有睡着吗? 萧雪扬喜出望外。 原来她不是这个客栈里唯一一个睡不着的人。 想到此处,萧雪扬觉得心里头舒服了许多,郁闷的感觉一扫而空。 好歹,好歹她的目的达到了。 如果不论第二天早上爬起来时眼下的一片青紫。 萧雪扬疲惫地想,勉强还算是值了。 总而言之,这间房内的两个人在这一夜都没睡好觉。 再说聂秋和方岐生。 方岐生想要和萧雪扬换房间主要是三个原因。 其一,他和黄盛睡一间,黄盛不折腾死他算不错的了,他真对其他的不抱什么希望,还是聂秋更妥当细心些;其二,黄盛是怕蛇的,他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其三,萧雪扬和黄盛在一间房应该也不会受伤,毕竟黄盛这个人就是那个性格,他觉得萧雪扬是萧雪扬,萧无垠是萧无垠,如果萧雪扬不招惹他,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要动手。 躺在床上略略一望,聂秋正在收拣萧雪扬先前去药房抓的药。 方岐生侧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考虑好了吗? 这房间内就他们二人,他这话肯定是说给聂秋听的。 如同松柏一样挺直的背脊僵直了片刻,白衣公子转过头来,眼中似有一丝无奈,他抿唇浅笑,答道:我不是没得选吗? 我要听你亲口说。 聂秋思索片刻,搁下手中的草药,几步过来,蹲在床边平视着他。 那教主大人?他咬字清楚,又带了点绵软的尾音,表情认真,语气却是调侃的。 这就算是从皇帝眼皮子底下抢人,而且被抢的人还欣然答应,弃明投暗了? 方岐生摸了摸下巴,承了这声教主大人。 其实你没必要让周儒去断了我后路。面前的人继续说着,指节分明的手指从床沿的黑木上缓缓滑过,指腹下泄出点细微的声响,我本来就无处可去。 如果教主肯收留我,那我当然是不会拒绝了。 从方弟到教主的称呼变化,也就用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方岐生垂眼看去,聂秋的黑发柔柔地搭在床上,从床沿处向下流泻,宛如瀑布。 或许是看起来手感委实不错,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 你已经与周儒见过面了吗? 绸缎一样光滑细腻的长发在他指间翻滚缠绕,又从指缝滑下去,贴在掌心中。 聂秋点点头,也就前两天的事情。 那双桃花眼稍稍斜过,看向方岐生的手,勾勒出一笔山泽湖泊的温软朦胧。 周儒来皇城与贾家交涉,方岐生颇有些心烦,季望鹤真是会搅事。 他总算是放过了那一缕头发,说道: 过几天周儒应该就会过来找我一趟了。 你还要去朱雀门吗? 不去。季望鹤身上没有任何值得我屈尊纡贵去朱雀门的东西。 那你准备多久回魔教?聂秋问道。 我近来也没事做,大概在皇城把伤养好之后再离开吧。方岐生想了想,你还有什么事要解决吗?我等你一起。 有,戚潜渊,覃瑢翀,还有聂家。 聂秋先把覃瑢翀的邀请告诉了方岐生,随即说道:我要等到半个月后的结缘灯会。 方岐生也是听说过皇城出了名的结缘灯会。 他没有思考太久,便回道:好,那我等你。 虽然那夜大抵是皇城最热闹的夜晚,聂秋想,但是那些热闹应该与他无关。 和聂家决裂,这件事无论怎么处理都会闹得两边不愉快。 于是聂秋试探性地提议:如果你那时候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 方岐生当然是没有什么事要做的,欣然答应了下来。 夜色渐深,聂秋让店小二熬上了药。 用来内服的,用来烫洗的,皆是散发着浓郁的苦味。 交代好事情了之后,聂秋想着方岐生或许吃不惯苦涩的味道,就又要了些蜜饯。 回到房中,他们二人反正也无事,索性闲谈了起来。 聂秋先是问方岐生他是如何让白虎门门主石荒低下了头的。 此时方岐生正半倚在床上,腰下背后靠了几个软垫,衣裳半解,露出纱布包裹的胸膛,他闻言,指了指身上的虎爪伤口,石荒那人就是那么个性格。强者便拜服,弱者便驱逐,所以想叫他低头倒也不难,打赢他就行了。 白虎门赫赫有名的白虎阵,石荒的弯刀,他是全体会了一遍。 石荒这个人就是犟,他才不管现在的这个魔教教主到底是不是上任教主的徒弟,也不管他到底长得什么样,要是敢踏进他白虎门,想让他低头,那就得做好迎接考验的准备。 他完全没有给方岐生留半分情面,方岐生也不可能手下留情。 就是你说要打的吧,好,那我就和你打。 聂秋看着方岐生身上交错遍布的伤痕,皱了皱眉头,他下手也太狠了。 难道没有想过,如果魔教教主死在了白虎门,之后的魔教该怎么办吗? 分卷(65) 聂秋觉得自己没办法理解魔教的这一点。 方岐生却是眯了眯眼睛,毫不在意,我下手也狠,他若是下手不狠点,怕是会被我打成废人。黄盛说他接到消息来白虎门之后,看见的就是我们二人那副血淋淋的样子。而且我还没有停手,他以为我是真要让石荒葬身于白虎门。 我在白虎门昏迷了将近五天,而石荒断断续续地昏迷了十天,等到悠悠转醒,他就将消息传出去,说白虎门臣服,不久之后他就要亲自去魔教总舵献虎。方岐生说道,我师父和我讲过石荒的为人,我曾经也见上过好几次,他不是会记仇的类型。 他稍微讲了讲在白虎门所遭遇的事情,聂秋只听他平淡的描述都能想象有多凶险。 对了。方岐生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还记得我离开霞雁城,去青龙门的那几天吗? 聂秋应了声:记得。 虽然整个魔教都知道我师父是从青龙门所出,总舵向来与青龙门关系亲近,但是新教主上任这件事毕竟不是儿戏,所以门主即使是我师叔,我也得去走个过场。 他说:还有一点,我是去和他商量关于右护法的事情了。 右护法,就是聂秋如今在魔教的位子。 聂秋将心里藏了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我作为右护法? 方岐生轻轻摇了摇头,武功底子绝对不差;用的是路子奇特的刀法;听觉异于常人;对阴气之类的东西也敏感;得到了步家的认可,拿到了步家家主铜铃;霞雁城中获得了覃瑢翀的承诺,有覃家作为后盾;现在又与萧神医的女儿关系亲近聂秋,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你该问我为什么不选你作为右护法。 还有一点方岐生没说出口。 如果聂秋在他屡次的试探中,流露出一丝对魔教的抗拒 正邪两道终究不相容。 或许念着一路上的照拂,方岐生不会对聂秋动手。 不过往后便不用再见面了,再见面也只会是敌人。 以聂秋的身份背景,还有他的刀法,成为正道的表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在正式场合中,你也没必要叫我教主,你可是右护法。方岐生提醒道,你就按以前那样唤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聂秋思绪飘忽,下意识想到了霞雁城酒楼里的那句。 刻意又随意,让覃瑢翀忍不住误会他们二人关系的晟生。 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掩去了面上的尴尬。 幸好此时店小二正好端了熬好的药上来,聂秋便赶紧去取了。 他特地吩咐了晚些再洗浴,所以用来烫洗的药液还在煎着,大约半个时辰才拿上来。 方岐生瞧见聂秋放在旁边的蜜饯,神色微动。 聂秋倒了一碗漆黑的药,轻轻吹了吹,等到没那么烫了就端到了方岐生的唇边。 扎过一遍针灸,身体确实是通畅了许多,但是说不痛是不可能的。 方岐生尽量不动弹,就着聂秋的手喝了下去。 挺苦的,不过他并不怕苦,干脆一鼓作气,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喝完一碗之后聂秋就递了蜜饯过来。 方岐生原本是觉得将罐中的药都喝完更省事些,不过既然聂秋都递到了嘴边,他也不可能回绝,很理所当然地衔住了蜜饯,甜腻的味道顿时从舌尖蔓延至口中。 苦涩的药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水果与蜂蜜的清甜。 就这么一碗药一个蜜饯,方岐生磨磨蹭蹭地喝完了一罐子的药。 要是黄盛指不定就往嘴里灌了。 方岐生舔了舔嘴唇,老爷似的卷着被子瘫在床上。 几个店小二把盛满了药液的木盆端上来,倒入了浴桶中,顺便收走了药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聂秋用的刀是斩//马///刀,就那种刀柄很长的,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下图。 不知道为什么jj总是屏蔽这个词,所以我就改成了长刀,但是我存稿里还是按照原来写的,每次改就好麻烦啊... 第83章 、药浴 趁着方岐生的注意力全被那一盘子蜜饯吸引了去, 聂秋绕到了屏风后。 木桶中的浅褐色药液散发着袅袅的白烟,稍一靠近就能闻到那股苦涩的气息。 除了药液之外,他们还准备了一些滚烫的热水, 以供泡完药浴后擦拭身体。 聂秋将干净的毛巾和衣物搭在屏风上,靠近木桶,伸出手试了试水温。 不算太烫, 是能够接受的温度。 手指拨开浅褐色的液体,药液泛起了涟漪,向木桶的两侧涌去, 溅起小小的水花。 縠纹渐渐平息, 在木桶的中心照出一片粼粼的水光。 随即流光消散又聚拢, 慢慢地在水面上浮动,凝聚成一汪盈盈的圆盘。 近在眼前,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将明月揽入怀中。 聂秋几乎是立刻就回想起了他上一世在祭天大典之前对月饮酒的那一夜。 酒坛被摔碎,醉意上涌, 他恍恍惚惚看见明月云影之间有米粒大小的兔子上下蹦跳,顷刻间又融于了夜色晚风中, 消失不见了。 那一轮明月仿佛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一般,让聂秋忍不住要伸出手去触碰。 圆月散开, 化为了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 冒着热气的药液比火焰更危险。 聂秋的手指几乎要碰到水面的时候, 手腕上的铜铃沉甸甸地下坠,落进了木桶中。 水面上的明月四散, 碎成了浮动的流光。 三壶月所带来的灼烧感霎时间席卷了全身。 聂秋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望向了那扇被他亲手关上的窗户。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 露出外头的朗朗明月。 他若有所思地走过去将窗户重新关上,用插销锁好。 那种灼人的温度其实很像着凉发高烧时的感觉,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聂秋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 是一片的浅褐色,暗沉沉的,根本没有什么月光。 屏风另一端的方岐生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唤道:聂秋? 马上就好。 他答道,卷起了袖口,站在木凳上将手探进深桶中取出了那枚铜铃。 红绳被药液浸泡过一遍,有股刺鼻的腥气。 聂秋将它清洗干净,重新缠在了手腕上。 绕过屏风一看,桌上的盘子果然已经空了,那些蜜饯大抵是全进了方岐生的肚子。 让方岐生稍稍直起身子,聂秋的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解他后腰处的纱布,边问道:萧神医没有说过要忌口的东西么? 忌生冷,忌辣方岐生感觉到聂秋的发顶在他下颚处蹭了蹭,不由得仰起了头,好使他的动作更方便一些,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原本也不是什么身体上的大病。 一缕黑发垂了下来,停在了他额前,有些挡视线。 聂秋正要松开捏住纱布的手,转而去拨那缕头发时,方岐生伸手给他捋到了耳后。 于是聂秋便没有松手,干脆一口气把他身上的纱布全解了下来,搁在一旁。 方岐生身上的伤口算不上少,前胸到后背,从锁骨到脚踝全都是,郎中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也只是包扎了伤口严重的地方,几天下来,他身上的伤口多多少少都结了疤,唯独手臂上放血时所新添的刀伤需要注意不能碰到水。 两人的身形都差不多,聂秋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方岐生半馋半抱地带到了浴桶边上。 将身体完全沉进药液中的时候,方岐生还是皱了皱眉头。 萧神医讲求对症下药,若是痛的话就只能忍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快恢复。 灼烧感,好像被针扎似的刺痛感,鼻息间苦涩难闻的药味都让人头晕。 他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借此来缓解那股难以消磨的疼痛。 聂秋在身后梳着方岐生的长发,拿了根发带束在脑后,免得沾染了药液。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方岐生的眉峰耸起,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再往下,是留着一道竖直爪印的锁骨,胸前是因为常年锻炼而隆起的肌肉,上下起伏,肌理分明而不夸张。 面颊上的汗水缓缓滑落,在肌肤上留下一道水痕,最终滴入了浴桶中。 很痛? 听见聂秋的声音,方岐生答道:有点,刚刚就不该把那盘蜜饯吃完的。 但凡他剩了一个蜜饯,放进口中尝着甜味儿,现在就不会痛得这么难过。 现在总不可能再去要上一盘,聂秋想,他之前粗略地数了数,那一盘的数量可不少。 甜的东西吃多了也不行,更何况现在还是晚上。 那你和我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聂秋随意找了个话题,朱雀门究竟是怎样的? 方岐生的眉头稍松,说道:魔的郎中其实都是朱雀门中所出,这一门可以说是必不可缺的,但是自从之前的副门主对我下手之后,我师父就冷落了他们。此后,魔总舵的那些郎中们也是从天下各地收罗而来的,就拿你今天见到的这个来说,他名为典丹,是半道加入的魔,本来是圣医阁的人,后来还是想活得随心所欲一点,就叛逃了。 虽然世人都觉得魔里的人个个性格古怪,脾气暴躁,但也不尽然,我们只是想做什么便去做罢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句话来形容朱雀门的人才是最合适不过的。他咳嗽了两声,这和门主季望鹤脱不了干系,他一直都疯疯癫癫的,成了门主之后将朱雀门上下的人都变成了那副模样,隐在西南群山中,行踪诡谲,谁来就杀谁。 贾家的那件事,也是和季望鹤有关吧?聂秋接道。 我略有耳闻,他是对贾家二公子的妻子下手了吧。 方岐生感觉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谁不知道季望鹤睚眦必报,小心眼的很,我估计也就是个小事情,也是她倒霉,正巧碰上了季望鹤。 聂秋沉思半晌,既然你不去朱雀门,又如何让季望鹤臣服于你? 我不去,他就不能来找我吗?方岐生笑道,既然朱雀门的长老在魔总舵一天,他季望鹤就得受我总舵牵制一天,我要是下令让他来,他敢不来吗? 他仰起头,从下至上,挑着眼睛去看聂秋。 一双黑如珍珠的眼睛中尽是繁星般明亮的光,自信又高傲。 等周儒把盖了朱雀门长老印章的信交给我,我就立刻书信给他,让他赶紧回魔总舵。他说道,然后我隔大半个月再回去,让他在魔苦等着,尝尝那种愤怒的滋味。 若是季望鹤敢拒绝,那就直接将朱雀门逐出魔,打到他门派上下分崩离析。 醉欢门门主段鹊,早就想将醉欢门并入魔了,无奈师父一直不同意。 方岐生轻哼了一声。 他季望鹤再如何不愿意,这次也不会给他留半分退路了。 气息一泄,身体上的疼痛感就变得明显起来。 方岐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稳住心神,专心去应付那洪水猛兽般的药液。 脸色阴沉,十分痛苦,万分难过。 聂秋最后还是下楼去向后厨讨了几颗蜜饯。 方岐生总算是满意了,老神在在地靠在浴桶边上,药浴所带来的痛意似乎不复存在。 就像难伺候的矜贵少爷似的,要求多,偏偏又很好哄。 聂秋脑中闪过这个奇怪的想法,忍不住多看了方岐生几眼。 他总觉得甜的东西不合口味,可是每次看见方岐生吃的时候就有些食指大动。 福至心灵一般,吃着蜜饯的人忽然转过头和他对上了视线。 然后聂秋眼见着方岐生手一抬,递过来了一颗金桔做的蜜饯。 于是站在木桶边上的人把长发向后撩去,手指按在浴桶的边缘处,俯下身去,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张口含住了那颗甜腻的金桔。 温热湿润的舌尖在指腹上轻轻滑过,是不经意的,但是方岐生差点松了手。 幸好他及时稳住了心绪,才没有使那颗蜜饯葬身于药浴之中。 在霞雁城时方岐生收回手的时候心情很复杂,覃瑢翀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聂秋不是这种温润而又礼貌疏离性格,而是毫无底线、恃美行凶的人 就算是无意间也会让人分寸大乱,要是真动了那种念头,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拒绝。 小巧光滑的蜜饯在唇舌间搅动,蜂蜜的甜味和金桔的清香同时散发出来。 算不得特别甜,是能接受的范围。 聂秋随意地在口中嚼了两下,喉结滚了滚,咽了下去。 蜜饯上裹了一层糖浆,聂秋就把热毛巾搭在桶边,方便方岐生去擦手。 他试了试水温,见桶中药液还热着,估计还要泡上一会儿,便先去换衣服了。 隔着高大的屏风,只能听见对面传来的布料摩擦声,又轻又缓,如同纠缠的细线。 留下方岐生一个人泡在浴桶里陷入了沉思。 等到桶中的水渐渐地凉了,聂秋换上温热的净水,让方岐生洗净了身体。 此时刚好明月高悬,繁星如昼,他就开了窗户透透气,顺便把房内的药味散一散。 方岐生躺在床上,困意顿起,眼皮子开始打起架来。 看着聂秋一顿忙里忙外地收拾了,他等了半天,终于问道:你多久睡? 你困了的话就先睡吧。 聂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记得往内侧靠一靠,让我睡在外面那一侧。 方岐生打了个呵欠,依言往里面挪了挪,困意使思维停滞,半晌才缓过神来。 指尖仿佛还有那种温热柔软的触感,经久不散,难以轻易忘记。 他向来不拘小节,这时候心里反而又生出了点奇怪的感觉。 上回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大概还是聂秋起了醉意,半醒半困之间斜斜看过来的那一眼。 嗯?方岐生鼻腔中发出了个音节。 聂秋便停了动作,解释道:我睡外侧也好照顾你,如果你半夜觉得身上痛,热了或是冷了,又或是想要起夜,我能快点儿下床帮你收整。 他这么一说,反倒显得光明磊落,衬托得自己想法怪异了。 方岐生摸了摸额上的碎发,没有再说下去,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5 19:02:44~20200823 11:3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分卷(66)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是我血液里的毒 14个;39467204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gig 20瓶;白云深处、一无所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商议 第二天早上一碰面的时候, 两个人神采奕奕,两个人精神萎靡。 黄盛没睡好觉,满脸阴翳, 浑身散发着一股很不好惹的气息。 萧雪扬眼睛里泛着血丝,比黄盛的脸色好看一些,但是也好不了多少。 吃过早饭之后, 萧雪扬几乎是跑着回的房间,灌了瓶药下去,倒头就睡。 而黄盛戴上那张衔环豹的面具, 离开了客栈。 方岐生的身体还没好全, 吃过东西之后就又躺回了床上, 就着聂秋的手喝药。 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两人干脆决定睡个回笼觉。 躺在床上,因为距离太近,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旁边的人的气息。 如果说萧雪扬身上是一股微苦的药香, 是浸染在草药之中沾上的气味 那方岐生身上就是一股很浅淡的,类似于檀木、雪松一样的味道, 再进一步,或许还有兵戈相见的铁锈味, 难以形容, 闻习惯了之后却很让人安心。 身为男子,他自然是不可能用香囊这种东西, 所以这种味道大抵是与生俱来的。 喝过药之后,方岐生明显有些困了, 躺下去就昏昏沉沉,快要进入梦乡。 他还没问自己剑穗的事情。 聂秋思来想去好几天了,可方岐生迟迟不问, 他便没有开口的机会。 顺手给身侧的人掖了掖被角,手指下的身体微微一动,大抵是因为他的动作惊醒了。 方岐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他,又倦又困,声音中带着睡意未消时的含糊。 怎么? 没什么。 听到聂秋的回答后,方岐生打了个呵欠,重新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聂秋其实并不困,也不打算睡回笼觉。 或许是这几天过得太闲适安逸了,倒将他磨得惫懒起来。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身边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聂秋想着事情,眼睛渐渐地就闭上了,身体变重,意识也跟着沉了下去,归于虚无。 这一觉差不多睡到了日上三竿。 中途周儒来了一趟客栈,是聂秋起来去接的他。 如方岐生所说,他拿来的果然是盖着朱雀门长老印章的空信。 叫醒了这位魔教教主,看见方岐生揉着额头爬起来,周儒满脸的无奈。 我整日在外奔走,半夜都愁得睡不着觉,而你就躺在床上睡到这个时候?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在白虎门受尽了石荒的刁难,便叫你歇息一段时间吧。 不是有你吗。 方岐生随口答道,提笔落字,很快就写好了一封信,交给周儒。 白纸黑字,上书几个明晃晃的大字:季望鹤,滚回总舵。 可以说是嚣张至极,聂秋几乎能想象季望鹤看见这封信时阴沉的表情。 等周儒将信接过去之后,方岐生想了想,又提醒道:派个玄武门的人去送信,武功可以不好,轻功一定要好,隐匿的本领要练到家的那种,顺便探探风声。 知道。周儒将手里的信对齐折好,若是让鹰去送信,估计也飞不回来。 魔教的鹰虽然不少,也不能叫季望鹤滥杀。 把信收入怀中,周儒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问道:你真的准备把朱雀门逐出魔教? 看季望鹤的表现了。 这么做,先不提那几个长老的反应,你知道这烂摊子有多难收拾吗? 难道要让他一直骑到我们头上吗?方岐生反问道,魔教何时怕过了? 烂摊子又不归你收拾。 周儒摇了摇头,那往后就只有三门,魔教的实力会大大削弱,正道难免有些动静。 醉欢门。方岐生将他后面的所有话都堵了回去,你不是早就想让段鹊过来了吗?若不是我师父不同意,你怕是在当上左护法的第一天就去醉欢门接她了吧。 你听见了?周儒面上红了红,正色道,但是我后来仔细想过了,醉欢门不适合。 当初的魔教教主选中这四门,都是有各自的道理。朱雀门,就是因为他们擅用毒与蛊,能够成为魔教的一大支柱。青龙门擅用兵器,内部有锻器池;白虎门擅于驭兽,又擅用暗器;玄武门隐匿暗中,打探情报,散布消息而醉欢门走的路子与青龙门相似,还与白虎门重合,加入了魔教并不会使实力提升,反而因为磨合的问题而拖后腿。 还有一点,醉欢门上下全是女子,当初创立门派的初衷就是要杀尽天下的男人 要是真的加入了魔教,怕是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能撑过一段时间就好。方岐生回道,就看季望鹤是要眼睁睁看着朱雀门分崩离析,还是束手就擒,老老实实归于魔教。正道那边我会想想办法拖住他们。 周儒知道季望鹤派人刺杀方岐生的事情,也知道他们师徒二人向来与朱雀门不对付。 他思索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了一旁的聂秋,问道:右护法,你觉得呢? 聂秋其实早就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但是却没办法开口。 很久之前他就知道,魔教朱雀门的门主季望鹤有个致命的弱点。 但是他实在没办法解释他是怎么知道季望鹤的事情的。 其实我是重生的,上一世我是正道表率,研究过季望鹤的弱点,这种话估计没有人会相信,而周儒这个人又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对自己又不够信任,肯定会问到底的。 不过,既然正道都知道这种事情,魔教怎么可能不知道? 聂秋沉默半晌,有了答案。 我赞同教主的想法,季望鹤既然敢下手,就代表他已经不惧怕总舵了。他缓缓说道,这就算是个隐患,不能放任他肆意妄为。 既然有朱雀门长老所盖下的印章,教主亲笔写的信,季望鹤即使想不来也不行。 百年来的规矩,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破的。 我认为应该先下手为强。 方岐生抬手示意聂秋继续说下去。 我听说季望鹤这个人素来看重自己的外表,自恃高人一等,很容易受到别人的激将,动不动就会发怒,不知道这个情报是否属实? 周儒皱起眉头,显然看不惯这一点很久了,八九不离十。 聂秋边思索边说道:那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在总舵将季望鹤一个人引出来,他向来是肆意惯了,肯定想不到我们会忽然对他发难朱雀门易守难攻,里头的人擅用毒和蛊,却没什么自保的能力,季望鹤的实力算得上顶尖的,反应也快,不过 不过他们这边有百年驭蛊的覃家,还有继承了神医衣钵的萧雪扬。 蛊或毒,都有办法化解掉。 季望鹤孤身一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领也难逃脱。 往后的事情,即使是要挟或是劝诱,就全凭教主所想了。 他说罢,周儒一时没有接话,陷入了深思,而方岐生则是问道:左护法觉得如何? 聂秋其实也是投机取巧,顺着方岐生昨晚上说的那番话的思路往深处想了想。 方岐生当时说的是让季望鹤尝尝那种愤怒的滋味,以他的心思,不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报一箭之仇,肯定是有更深的念头,只不过没有明说罢了。 知道了。周儒还是松了口,虽然我向来主张稳一点,但是这种稳中求险的事情,偶尔做一做也不是不行。右护法,你既然有办法,那此事就由你来协助教主吧。 随即,他向方岐生汇报道:贾家已经同意了与我魔教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季望鹤的事情他们没有追究吗?方岐生有些意外。 贾陵昌他没有理由拒绝。周儒眼神暗了暗,不过是多费了点口舌。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又说道:至于季望鹤捅出来的篓子,我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了,魔教不会追究他们当时的冲撞。 商议了一番之后,事情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 但是聂秋还想知道周儒所想的稳一点是怎么个稳法。 他问出口后,周儒也不藏着掖着,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 就以季望鹤那个性子,魔教上下没几个喜欢他的,朱雀门的人也是。若是季望鹤真的不愿意臣服于魔教,那就直接从朱雀门内部动手,将季望鹤推下门主的位子,换个人顶上去就好。周儒轻飘飘地说道,总舵为了牵制四门,不止是将长老们接了过来,而且还在门中设有眼线,虽说从来没有用过,但现在正是动用的时机。 不过你说完之后,我觉得季望鹤这个人还是有那么一点作用的虽然这人又自负,身上的弱点又多得很,但是好歹实力好,而且逼得朱雀门上下都刻苦练习,焕然一新。 果然是比他们二人所说的方法要周密许多。 不愧是上一世正道公认的魔教最难缠的人之一。 但是周儒的那个方法也不是那么顺利就能成的。季望鹤作为门主,与上任的副门主一直关系很好。他们二人管理朱雀门已有十余年,即使门内的人心里有怨气,他们的威信也摆在那里的,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 况且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总舵与朱雀门不对付。 若是到时候朱雀门内的人为了活命,反过来帮助季望鹤,那就难办了。 方岐生听后,说道:这个就留作后路吧,如果季望鹤抵死不从,那就只有这样了。 周儒领命,又嘱咐了两句,就带着信离开了。 临走前,他提醒道:对了,青龙门安门主已经快到总舵了。 青龙门之后不久就是白虎门,然后便是季望鹤接到消息,动身前往总舵。 至于玄武门门主本来就在魔教总舵附近,自不用多提。 大半个月的时间,其实也不算长。 周儒已经几天没睡好觉,心里觉得苦涩,看来这样的失眠还得多持续一段时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特别不擅长写权谋... 呜呜呜,大家千万别细看,我就是为了剧情过渡而强行写的qwq 第85章 、投骰 萧雪扬一觉睡醒之后, 满脸餍足地伸了个懒腰,终于恢复了元气。 她清点好药箱中的东西,见药物齐全, 便背起药箱出门了。 临走之前萧雪扬顺道去聂秋和方岐生的房间看了眼,见方岐生的伤势有所好转,便知是萧无垠开的药方子起作用了, 嘱咐了两句就离开了。 濉山附近的那几座小峰上能用的草药基本上被她采了个精光。 萧雪扬边走边细数着。 昨天卖出去那瓶子药之后赚了不少银两,够她挥霍很长一段时间的了。 说起来,其实不用再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去寻草药了。 她将银两放在了药箱中, 走路的时候仿佛都能够听到银子碰撞时发出的脆响。 寻草药这个活儿实际上又累又脏, 如果不是因为穷成那样, 萧雪扬是不太想去的。 尤其是现在自己身上还穿的是聂秋新为她置办的衣裳,弄脏弄破就不好了。 想清楚之后,萧雪扬决定今天就不去采药了。 往日她总是一大早就出了门,今日却是在客栈吃完了午饭才离开的。 这街道上人来人往, 市集尤为热闹,大大小小的商贩正在吆喝着招揽客人。 她还没一个人逛过市集。 萧雪扬有点儿跃跃欲试, 掂了掂肩上沉重的药箱,向前走去。 卖首饰的, 卖衣裳的, 卖胭脂的看得人是眼花缭乱。 她一个个看过去,清清点点, 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去走近瞧上瞧。 逛了半炷香的时间,萧雪扬两手都是糖人纸鸢之类的东西, 引得旁人纷纷看她。 手里抓着把糖人,这怎么吃得完啊? 萧雪扬倒是不担心这个,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些糖人做得精致好看而已。 越往市集深处走, 就越能发现里面人声鼎沸,十分吵闹。 有人驻足在门前伸颈观望,人叠了人,圈包着圈,叫萧雪扬有点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向来喜欢热闹的地方,自然是不能错过。 让一让,让一让 萧雪扬把手中的糖人举高,免得碰到其他人,很艰难地挤进了人群。 人多得很,又都挤在门边,时间汗味臭味涌入鼻腔,萧雪扬有点头晕。 好不容易穿过了人群,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了桎梏,差点跌了个趔趄。 太奇怪了,怎么都站在门边不进去? 萧雪扬气喘吁吁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抬起头一看。 牌匾上三个大字,怡乐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赌坊吗?为什么要设在市集最里头? 她心下觉得奇怪,不过也知道了为什么其他人都站在门边不进去。 门口有身强力壮的几个男子守着,怕是要择人而进,看着花不起钱的都不让进。 你们都在这里看什么呀?萧雪扬问她身侧的人。 最近皇城来了个投骰特别厉害的,这怡乐坊都快被他赢空了!那人摩拳擦掌的,似乎也有些跃跃欲试,我记得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吧,消息传得很快,这不,大家都来凑热闹了,看看他到底会赢到个什么地步。 萧雪扬很好奇,为什么赌坊的掌柜不将他赶出去? 来者皆是客,哪儿能随意就赶出去? 另一侧的人拍了拍她,忍不住也和她解释起来:这人很聪明,他光挑着这种小赌坊,明明皇城最大的赌坊就在望山客栈旁的不远处,他硬是要来这种地方赌。 这里头有什么道理吗? 小赌坊好欺负啊,大赌坊若是没把握好度,招来衙门的人就不好了。说话的人却是一脸的畅快,这怡乐坊的掌柜没甚底线,不止是富贵人家,好多普通百姓的银两也要赚,若是输光了还会挽留你,让你先赊账,直到赌得家破人亡才肯放人我们早就看不惯了。 分卷(67) 他抬了抬手,指向门边的几个壮汉,你看,原本这些人是没有的。是那个投骰特别厉害的人来到这里之后才摆上的。 为的是保全名誉,还是想着别的东西,那就难说了。 大哥,我想进去看看!萧雪扬两手都抓着东西,干脆把糖人塞给了看热闹的人,帮我拿一下好不好?我马上就会出来!这糖人我都还没吃过,若是我没出来你拿走也好。 中年人笑呵呵地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说道:你出来和我说说里面的情况。 另外个人赶紧搭腔:你记得,别听信了掌柜的话,要是赌上次就戒不掉了。 萧雪扬应了下来,快步走向了赌坊的大门。 守门的壮汉原本是想叫她走的,可萧雪扬早有准备。 她将肩上的药箱取下来,打开中间的那一层,把里面满当当的银两给那几个人看。 那几个人互相对视了眼,侧身让她进去了。 如那两个热心的围观者所说,怡乐坊确实是不大。 至少是比萧雪扬想象中的赌坊要小得多。 不过转念想,设在市井之中的赌坊又能大到哪儿去? 她环顾四周,赌坊内的景象很快就尽收眼底。 有侧门,大概是有里间,而外头正赌得热闹,里面的环境应该会安静许多。 其他人所说的那个投骰很厉害的人,现在应该就在里间。 不知道是样子的人?萧雪扬想,他们都吹得神乎其技,让她也渐渐好奇了起来。 背着药箱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挨个把那些赌局都看了好几遍,还没等萧雪扬看明白这东西是怎么玩的,盯了她半天的侍者就走过来搭话了。 瞧着很纯良,唇红齿白的男子问道:姑娘对哪桌的有兴趣? 那个萧雪扬慢吞吞地答道,最近来皇城的那位。 她只是这么提,侍者马上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脸色微变。 他在内间。侍者定了定神,好脾气地答道,姑娘怕是刚接触到这方面的东西吧,你现在只能加入外间的赌局,等到连赢,或是取得掌柜的同意之后才能进入内间。 没等萧雪扬继续发问,他摆了摆手,姑娘请。 他都这么赶客了,萧雪扬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好随便挑了桌坐了下来。 赌坊里的女子其实不多,更何况是她这种看就是新来的了。 刚坐下来就有好几个人偷偷地瞄她,大抵是在猜她到底带了多少银两。 很快他们就有了答案。 侍者去帮萧雪扬换银两去了,过了会让便端过来了个托盘。 盘面上是漆黑的石片,食指大小,滑滑的,入手时有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托盘上的石片厚厚叠,略略一算大概有百来个。 暗暗观察的人只觉得咋舌。 萧雪扬看了看其他人手旁覆上了油或者是乱七八糟东西的石片,忽然想走了。 这让人丝毫没有想赢下去的想法啊。 既然有她这个冤大头加入,桌面上的其他人就纷纷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身上。 怂恿的怂恿,激将的激将,劝说的劝说,什么人都有。 萧雪扬又不傻,当然明白这群人是不安好心。 不过她来这么趟,本来就是打算体验体验,也没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拈起一叠石片,萧雪扬随意地推了出去。 她压根就没弄明白这东西是怎么玩的,就凭着感觉猜大猜小,果然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完全不会,到后来她猜对了还给她鼓掌喝彩。 虽然这银两换做的石片输得快,但是好歹输得坦坦荡荡,也不算是憋屈。 这就是最后一把了! 萧雪扬把剩下的石片都推了出去,数量还挺多的。 好!这叫什么,这就叫豪气!旁边有人鼓掌,有人接吗? 此时,除了侍者以外没人看见直紧闭的内间打开了。 身着黑袍,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人率先走了出来,按着指节,十分游刃有余。 然后是满脸阴沉的掌柜,还有脸色更差的,他们怡乐坊的赌圣。 看来是输了,还输得不算光彩。 和内间相比,外间就显得很闹腾了。 黑袍人没有多做停留,迈出脚步,向赌坊外走去。 他向来是喜欢点到即止,从不会因为旁人的教唆而莽撞下注。 这次也是如此。 侍者刚想到此处,就看见黑袍人的脚步忽然顿了顿,似乎发现了什么。 下刻,他转过身,慢条斯理地走向了最热闹的那一桌。 如果记得没错,那桌新来的姑娘是连输了好几局,可以说是今天的冤大头了。 不会连这种新人都不放过吧? 侍者很震惊。 被热闹的气氛所带动,萧雪扬也跟着拍了拍桌面,起哄:有人接吗? 坐在桌角处的男子哈哈笑了两声,提起了兴趣,姑娘,我来接你这 局字还没出来,他就看见整桌,不,是整个赌坊的人脸色骤变。 视线是看着他身后的?男子被那些奇怪的视线弄得浑身紧张,慢慢转过了头。 让开。黑袍的神秘人站在他身后,面容隐在一片阴暗之中,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张口说话的时候有股莫名的压迫感,这局我接了。 男子咽了咽口水,迅速地收好自己的石片,几乎是逃走的。 什么人哪?萧雪扬悄悄问身旁的人。 身旁的人还没说话,观察了半天的侍者便开口向她解释道:就是你要找的人。 也就是,投骰很厉害,从来没输过,几乎把怡乐坊赢空了的那位? 萧雪扬眼睛放光,没想到走之前还能误打误撞,圆了自己的心愿。 她又不怕输,脸色就和其他人完全不同,反而很精神,笑眯眯地看着黑袍人。 你要接我这赌局吗?萧雪扬试探地问道。 黑袍人话很少,直接落座,用行动回答了她的话。 赌坊内片安静,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黑袍人,想看看他到底是怎样的本事。 也就只有萧雪扬盯了半天之后,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唤侍者去取黑色石片时,脸微微侧过,能够隐约听见清脆的响声。 萧雪扬和黑袍人现在坐的位置左右也就隔了几步距离。 这响声实在是太过耳熟,而且让人听了就有种奇怪的焦躁感。 萧雪扬想,到底是谁呢? 黑袍人伸手摇骰,盅中几枚骰子剧烈地晃动,碰撞又弹开,叮叮当当,很响亮。 面前对坐的姑娘却霍然起身,我不比了。 其余人心想,你都输了那么多把了,输在这位手里可算是很光荣啊。 他们正要出声劝解,黑袍人却已经落了手。 萧雪扬听他念出一个字,没听明白到底是大还是小,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 这人是黄盛。 那声音是衔环豹的面具上铜环叩响的声音。 她很痛苦,自己当初为什么想不开要踏进怡乐坊凑这个热闹。 此时,隐在黑袍下的人却忽然轻笑声。 你输了。 语气中是七分的挑衅,两分的不屑,还有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ugig、李狗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禾 20瓶;莫得感情的撒花花精 5瓶;白云深处 1瓶;心路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承让 聂秋觉得这件事有点儿匪夷所思。 出门的时候, 萧雪扬是开开心心地离开的,黄盛是面色阴沉地离开的。 回来的时候,萧雪扬是面色阴沉地回来的, 黄盛是开开心心地回来的。 虽说黄盛的开心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但是萧雪扬却是满脸的难过和后悔。 现在这个萧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正赖在他的房间里不肯走。 他!萧雪扬一掌拍在桌子上,学得惟妙惟肖, 嘭地一声把木盅按在桌上,特别得意地说了一句你输了,我这双眼睛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他笑了的! 然后这人把手一伸, 屈尊纡贵, 亲自去将她面前的石片全揽了过来。 众人鼓掌。 萧雪扬恨得牙痒痒, 把木凳推开,气冲冲地拎着药箱走了。 黄盛这很明显就是在故意和她过不去。 就凭他这手技术,赢谁不能赢,非要坐到她面前来羞辱一番才肯罢休。 她夺门而出, 门口的几位凑热闹的人纷纷挤过来问她见着人没有。 见到了,人很烂, 骰子玩得更烂! 萧雪扬咬牙切齿,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中年人很茫然, 要把手里的糖人纸鸢还给她, 却被拒绝了。 我不想要了,送你吧。 这小姑娘进去赌坊一趟, 就好像魂魄也丢在里面了一样,说罢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赌博害人。 方岐生在旁听完之后只管笑。 半晌,他舒缓了情绪,解释道:黄盛是黄家的人。黄家, 你听过么? 黄家历代经商,家底虽然深厚,但也没有聂家那般厉害,顶多就算得上是偏远城镇里富贵一些的人家,家族前几代本来都是平民,所以也没有家规那类严苛的东西。 说来也是凑巧,黄盛和萧雪扬一样,都是家里年纪最小的,也是最得宠的那个。 黄盛打小娇生惯养,黄府上下百人都将他当作宝贝似的宠着,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坏了,要什么有什么,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纨绔子弟。 说到这类人最常干的事情大抵就是玩乐了。 而黄盛是纨绔子弟中领头的那种人,自然对这方面的事情特别在行。 他刚来魔教的那一段时间从魔教上下所有人腰包里扒拉出来不少银两。 甚至还有那种连裤子都输掉了的人,哭着跑去找魔教教主告状。 教主,你管管你的小徒弟吧! 方岐生还能记得那人当时说完之后常锦煜笑了好几天。 他表示,魔教教主不管这个,你戒赌吧。 后来黄盛是没事干,闲着无聊了就会一声不吭地摸索到赌坊去赌上两局。 回来的时候腰包鼓鼓囊囊的,想必是从未遇到过对手了。 所以萧雪扬确实输得不冤。 对了,他和你差不多,都是离家出走的。 方岐生忽然提醒道:你不能向外人说出他的身份,这件事得保密。 其实是他那个师父捅出来的篓子。 把人诓进魔教了,还忽悠黄家的人,让他们以为这是什么正经教派。 黄盛对家里人一向心软,黄家一直不知道,他也就只好一直瞒了下去。 魔教的人自己都认为魔教半点好名声都没有。 所以黄盛约摸是不想让家里的人失望。 虽说从方岐生的角度来看,他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值得骄傲的。 经他一说,萧雪扬一下子就回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身无分文,被人抢劫,被人追杀,还差点因为这件事情和萧无垠彻底决裂。 只是想了想她就觉得后怕。 同情心泛滥,萧雪扬的声音都下意识地柔和了许多。 那,他总是去赌坊,难道是因为身上没有银两,想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吗? 连聂秋都知道黄盛绝不是这种人。 然后他就听到身旁的魔教教主哄骗道:是啊。 聂秋忍不住侧过头,生怕萧雪扬看出自己的表情不对劲。 萧雪扬这时候哪有心思在意这些,得到方岐生的肯定后,她愣愣地啊了一声。 包含了同情,惋惜,赞许,感同身受,这一声啊是百转千回,余音不散。 这位初入江湖,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小姑娘感觉肚子里直冒酸水。 是叫人难过的那种。 她太懂黄盛了。 于是萧雪扬忍不住低头沉思了很久。 聂秋实在看不过眼了,埋着头,在方岐生耳边小声说道:别编了。 再继续哄骗下去,他感觉萧雪扬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所说的话了。 方岐生也小声说道:是她自己往那方面想的好不好。 不过,眼见着面前的小姑娘倏忽间就变得难过起来,他还是决定及时收手。 其实我对这方面也略通。方岐生说道,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萧雪扬有些惊讶,方教主也会听声辨骰吗? 不,我会出千。 萧雪扬委实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那也算是一门本事嘛,不过我就算了她干笑了两声。 方岐生只好作罢。 他曾用这个赢过黄盛来着。 虽然黄盛最后气到和他打了起来。 聂哥会这个吗?萧雪扬比了个摇骰子的动作。 不会。聂秋老实答道。 聂家是绝对不准人碰这个的。 萧雪扬忽然有了精神,拍了拍胸脯,说道:那我教你! 她咚咚咚跑下楼去借了几个骰子和杯子,又咚咚咚跑了上来。 方岐生在旁边观战了半天。 要不是他一动弹浑身就疼痛难忍,他早就动手让这两个人看看什么才叫玩骰了。 萧雪扬乱玩,聂秋也不会,你来我往的,竟然还赢得有来有回。 能当义兄妹不是没有理由的,玩得是一样的烂。 你俩这不就是纯粹靠运气的吗? 分卷(68) 方岐生看得心痒痒,感觉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聂秋陪着萧雪扬玩了半天之后竟然觉得这骰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将杯子按在桌上,正要猜出个大小的时候,身后忽然伸出来了一只手。 很坚决且痛苦地把聂秋的手按住了。 别玩了。 方岐生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感觉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是没想明白,凭借聂秋这样的听觉,怎么可能听不出区区几个骰子的点数? 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方岐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聂秋不擅长的事情。 聂秋见他眼神坚定,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听话地松开了手。 萧雪扬意犹未尽地把骰子收了起来,既然方教主都这么说了,那便不玩了吧。 这副场面连他都看不下去,可想而知,要是叫黄盛看见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方岐生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师弟会怎么做。 应该会一鞭子打翻木桌,冷笑着说道:玩得烂就别玩。 如果真的发生了,方岐生觉得他会不计前嫌,和黄盛统一战线。 还了东西之后,萧雪扬又转悠了回来,坐在椅子上和他们二人唠嗑。 她表面上是在和聂秋玩骰子,实际上有点心不在焉,在想别的。 想的是方岐生对她说的那些话。 挥之不去,总是在脑中盘旋,让萧雪扬不由自主地心生歉意。 不光想,还要回忆之前黄盛做的种种事情,那些行为仿佛都找到了个合适的理由。 诶,你们说,之前我爹来找我的时候,黄盛是不是还帮我拉住了门?萧雪扬心有余悸,我爹也是气恨了,下手没有轻重,那扇门差点就要打在我脸上了。 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后面的想象就理所当然了。 我明白了他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他的处境,所以不想我和家里人闹得太糟糕。 往后还有更离谱的猜想。 他威胁我爹的时候放了狠话,其实是不想看见自己的师兄受苦吧?关心则乱啊。 方岐生听得脸色都变了。 然后他回来之后和我说的那番话,意思是叫我不要记仇,好好和他相处吧?萧雪扬挺后悔的,连声音都低了许多,可惜我正在气头上,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再后来他拒绝了我的邀战,是忍气吞声,先退了一步,想我再退一步。但是我竟然和他置气,觉得他看不起我,想要侮辱我我真不该那么做。 聂秋也听不下去了。 黄盛真的懒得想那么多。 他和方岐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得到了同样的结论:萧雪扬是傻了吧。 这还没算完。 赌坊的时候,他看见我在那里,是不想让我喜欢上赌骰,从而深陷其中,所以帮我戒戒赌瘾,这才走过来要约我赌上最后一局,用激将法好让我赶紧离开。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之后,萧雪扬两眼放光:我懂了。 她觉得自己悟道了。 黄盛其实是个好人啊,我之前一直没明白。 方岐生的喉结挺难过地上下滚了滚,强行抑制住了胃中的翻江倒海。 聂秋去试了试萧雪扬的额头,喃喃道:没发烧啊。 我才没说胡话呢。 萧雪扬轻轻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不说了,我要去找黄盛了! 说完之后,她风一样地跑了出去,一溜烟就不见了。 背影很潇洒,也很坚决,颇有种一去不复还的豪迈。 聂秋和方岐生觉得,或许真是一去不复还了。 第87章 、好坏 第二天, 黄盛顶着疲惫不堪的神色把方岐生从床上揪起来了。 他踢开门的那声响儿确实不小。 聂秋和方岐生在听到声音的瞬间便一下子惊醒过来,睡在外侧的右护法摸过含霜,抽刀出鞘, 里侧的魔教教主支着身子在那儿张望到底是谁这么嚣张。 黄盛刚一走过去,正要取出金鞭,就被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刀拦了拦。 你师兄身上还有伤, 好好说话,别动手。 这新上任的右护法虽然说话客客气气,话中潜藏的意思却没有给他留半分面子。 方岐生顺势示弱:是是是, 我身上的伤重得很。 别信他的鬼话行不行?黄盛咬牙切齿地对聂秋说道, 随即又瞪了方岐生一眼, 质问他,你昨天到底给萧雪扬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怎么你了?他这个师兄不怀好意地试探道。 黄盛不好的回忆顿时涌上了心头。 昨日离开赌坊的时候,萧雪扬还是很正常的。 如果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也能算得上正常的话。 结果她回房之后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黄盛本来还在擦拭自己那张奢华精致的衔环豹面具,萧雪扬就嘭地一声推开了门。 他倒是没生气, 慢悠悠地转过头,还想看看她脸上是如何愤怒的表情。 然而萧雪扬的神情很复杂, 略略分辨,有怜悯, 有钦佩, 还有发自内心的感激。 看得黄盛一愣。他委实是想不明白,这才过了多久, 怎么对他的态度就变成了这样? 关门。黄盛定了定神,提醒道, 顺势拿过茶杯喝了一口,看我干什么? 小姑娘回身关上门,有点儿犹豫不决, 盯着他看了半晌。 凶名远扬的衔环豹没有理会她,喉咙动了动,就要将那口热茶咽下去。 我萧雪扬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抬起头说道,我觉得你其实是个好人。 黄盛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吐了出来,掩住嘴唇剧烈地咳嗽着。 你没事吧? 眼见着她就要走过来,黄盛赶紧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她脚下,站在那里别动。 萧雪扬刚抬起脚,尴尬地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她想了想,隔着几丈的距离问道:你是被呛着了?那你先别说话,缓缓气儿。 彻底解决掉发痒的喉咙之前,黄盛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回客栈之后,萧雪扬不愿意和他共处一室,就赖在了聂秋的房里。 聂秋的房间里? 黄盛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 方岐生绝对是编了些胡话去诓萧雪扬。 而且她还傻兮兮地信了,跑来找自己对质。 黄盛顺了顺气儿,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将多余的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他说:我不是好人。 萧雪扬说:你别解释了,我都明白的。 黄盛愣了愣,你明白些什么? 你拉住门,是为了不让我受伤;你和我说了那么多话,是为了和我和解;你拒绝我的邀战,也是为了我好,毕竟你武功那么高强;还有在赌坊的时候,你是故意激我走的,我知道赌坊里的人都觊觎着别人腰包里的银两,我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啊。她细数道。 黄盛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好心。 你别相信方岐生的话。 萧雪扬一脸茫然,方教主什么都没跟我说啊? 身着红衣的少年深深地平复了一下呼吸,拉门是顺手,说话是顺口,拒绝邀战只是因为不想打了,在赌坊只是为了惹你生气。听明白了吗? 萧雪扬反而笑眯眯的,说道:嗯,我都明白的,你不用特地和我解释。 然后还有一句:黄盛,你真的是大好人。 黄盛觉得他没办法再和萧雪扬沟通下去了。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见识了萧雪扬的话痨程度,黄盛实在被她磨烦了。 身为魔教中人,自诩做事随心所欲,无法无度,偏偏被人强行说成是好人。 黄盛现在的心情大概不能只用一句心烦意乱到崩溃来形容的。 从前是怕她身上的蛇,现在是连她整个人都怕了,听到声音都觉得背脊发凉。 但是这些不能告诉方岐生。 他本来就是想看自己出糗,要是听到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得了? 方岐生从小到大真的是蔫坏蔫坏的,无论什么事情都和他对着干。 下毒,告状,使绊子,此类种种,层出不穷。 于是黄盛看了看方岐生,冷着脸回了一句:管你屁事? 原来如此。睡在内侧的人打了个呵欠,既然和我没关系,那我就继续睡了。 聂秋迫于无奈,又挥刀拦住了黄盛的一鞭子。 这一对师兄弟真的是水火不相容,见不得对方半点好。 黄盛瞧见方岐生那副模样心里头就来气,你有本事给我滚出来,别躲在聂秋身后。 对此,方岐生表示,他是病人。 那柄含霜刀没有露出半点破绽,黄盛和聂秋僵持了一阵子,感觉浑身都热得发烫。 气的。 当初在魔教的时候周儒从不拦着他和方岐生的,爱打就打,死了再说。 现在加进来一个右护法,结果方岐生还狗仗人势,神气起来了? 若不是面上还戴着豹型面具,这俩人就能将黄盛微微泛红的眼睛给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是被蒸腾的热气熏的。 这么折腾了许久,黄盛那一身的热气也消了。 地方太小,他的金鞭施展不开,打也打不起来,能有什么办法? 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好脾气过。 你别惯着他,他这人命硬得很,磕磕碰碰死不了的。 收起鞭子,黄盛忍不住出言嘲道。 方岐生当然不会避让,立刻接招,我看你本事不大,管得倒挺宽? 啧,要是师父在,哪会让你骑到我头上来?黄盛下意识说道。 他这话一出,房间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常锦煜早就失踪了,生死不知,是否还在人世都难说。 身上的热气一褪,取而代之的便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自前魔教教主失踪的消息传来时,寒气绕身,这几年时光中未有半分停歇。 有时候黄盛都觉得这个曾鲜衣怒马,纵情山河的人早就化为了一具白骨。 没人会知道他曾是魔教教主,也没人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只当是饿死的流民,随意地处置了,或抛在山间,或扔进水底。 黄盛握住金鞭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将指节勒出道道白痕。 过了半晌,方岐生才开口回道:要是师父在,指不定会把你也教训一顿。 然而黄盛已经失了兴致,他眼里一片冷寂,和当初醉卧高台,独揽明月的时候一样。 聂秋觉得那眼神熟悉得很。 若不是经历了大喜大悲,大嗔大怨,大起大落,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 正好门响了两声,外头传来萧雪扬的声音:聂哥,方教主,醒了吗?黄盛在吗? 黄盛侧过头,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他抚了抚衔环豹面具,几步走到了窗边,打开窗户翻了下去。 红衣金鞭,衣袂掠过风,带出点响声。 黄盛不在。聂秋回应道。 萧雪扬有些遗憾,这样啊,那我出门了。 说完之后,门外半天没有动静,约摸是走了。 聂秋收回含霜,将长刀竖在床边,回头一看发现方岐生正盯着某处发呆,难得走神。 他想了想,缩回被子里,侧身面向方岐生。 年轻的魔教教主感觉到视线,动了动眼睛,看了过来。 是在想你师父的事情?聂秋问道。 方岐生深吸一口气,眼底有些疲惫,也不尽然。 现在同你说这些也无妨。他被汤药浸过的嗓子低哑,好像风吹树叶时的沙沙声,这魔教上下的人都被黄盛收拾了个遍,他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能治得住他的只有师父。 虽说他对师父也算不上客气。 但是你看他刚刚的反应,也能看得出师父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方岐生缓缓说道:黄盛当初被我师父诓着带出黄府,跑到这遥远的魔教总舵,人生地不熟,总归是有些害怕,但是他又是不肯服输的性子,硬是要咬着牙硬撑。我师父打听好了他喜欢吃什么菜,就学了好几天的时间,半夜跑去给他下灶,拿去的时候黄盛正做着噩梦,被师父叫醒了,又看见自己的家乡菜,眼泪就滚下来了,这才没再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顿了顿,不过黄盛来魔教的时候故意给我使绊子,所以那菜被我下了药。 聂秋能想象方岐生的师父半夜三更把他揪起来暴揍的场景。 看来这结仇一事,真不是黄盛独自完成的,而是师兄弟共同协力而成。 师父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消失了好几天。我心中苦闷,第二日去地窖拿酒的时候才发现丢了一大半,应该是他偷去了。魔教总舵高台上的酒气整整过了七天才散,可见他喝了多少。方岐生说道,黄盛是一个人喝的闷酒,醉了就睡,醒了便继续喝,半醒半醉之间又去伸手揽月,若不是我正好见着,他差点就一脚跌下去摔死了。 他把自己的师弟拉回来,痛骂他失了心智,是想连这条命都不要了吗。 黄盛看了他半天,笑了笑,问你懂什么,伸出手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方岐生那时候是真的以为黄盛无可救药,要去寻死了。 他眼里的寒凉比月色更冷,以前就够不近人情的,现在是直接脱离了这个世间。 结果隔了一天,清早,方岐生推开门就看见门口乌泱泱跪了一片人。 黄盛单膝跪在中间,背脊挺得笔直。 这位从不肯服软的矜贵少爷,浑身浴血,不卑不亢,直直地看向方岐生,双手抱拳。 魔教黄盛,前来复命。方教主所嘱托之事我已完成,请教主上位。 他的牙关咬得很紧,这句话几乎是嚼碎了挤出来的。 分卷(69) 后来方岐生才知道黄盛是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将远在雁追门的周儒找来,将总舵中驻守的四位长老一一劝服,而那些以前便躁动不安,想要夺取教主之位的人也被他一个个找了出来,废话也不多说两句,杀鸡儆猴,让其血溅三尺。 黄盛永远不怕唱黑脸,他做惯了恶人,坏事做尽,使得魔教的人闻风丧胆。 当然,看不惯想要杀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所以常锦煜选择的教主是方岐生,不是黄盛。 方岐生不会做出黄盛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情。 但是不得不说常锦煜是对的,魔教需要的是他们两个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方岐生此番回忆,不过是因为刚刚黄盛的眼神和那一夜高台上他所见到的太像了。 都过去了。他拿这句话来向聂秋总结,我们会把师父找回来的。 聂秋想起那个遥遥回望的背影,看着方岐生,重复了一遍当初步尘容说过的话。 就快找到了,莫要心急。 方岐生也如那时候一样,笑了笑,说道:借你吉言。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在问,所以我就回答一下啦 萧妹妹和黄盛不是cp,纯友情向 第88章 、潜渊 聂秋是算着时间过的。 头一天, 回了聂家;第二天与方岐生重逢;第三天,周儒来访,萧雪扬走了赌坊那一遭后便缠着黄盛了;第四天, 黄盛来兴师问罪,然后匆匆忙忙甩下萧雪扬离开了。 第五天也没什么事,左右不过是闲聊了几句, 给方岐生换了药。 五天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很快, 当初和孟求泽、戚潜渊约好的那一天就到了。 离开客栈之前, 聂秋什么也没跟方岐生说。 这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清晨。 他悠悠转醒, 起身要更衣的时候才发现方岐生将他的长发压在了身子底下。 聂秋只是轻轻一动,方岐生就跟着醒了,随口问道:你要起了? 嗯,我出去一趟, 若是回来的晚,就把雪扬叫过来帮忙换换药吧。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然后方岐生应了一声, 挪了挪身子,把他的头发解救出来, 合上眼睛继续睡了。 想到此处, 聂秋下意识拨了拨长发,将它捋到耳后去。 清晨时街道上的人也不多, 零星几个,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望山客栈其实离邀仙台很近,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够走到。 作为祭祀重地,这座低且缓的山峰随时都有禁军把守,戒备森严。 如此也能看得出戚潜渊将地方约在这里是件多么疯狂的事情。 恰逢上游涨潮时节, 那些游鱼理应浮在下游处,红红白白,该是个好看的景象。 可惜这美景只有少数人能够赏一赏。 要是想看见这难得的景象,就得承受相应的代价。 而这些代价,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等到聂秋走到邀仙台下,便发现禁军并不在此处。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一瞧就是西域人长相的太子近侍在此等候多时,见到他后就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聂祭司,请。 孟求泽宽大的袖袍一摆,示意面前的人踏上这邀仙台。 聂秋应下来,提起了衣摆,踏上了第一步。 和上一世最后的那天相同,都是他避无可避的鸿门宴。 看得见底下的万丈深渊,也清楚自己跌下去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但是躲不开,逃不掉,面前也就这一条路可走。 虽说如此,该挣扎还是要挣扎的。 聂秋伸手推开眼前遮挡住视线的树枝,脚踩在落叶上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山里很静,偶有虫鸣鸟叫声,是独属于天还未大亮时的静谧。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孟求泽。 此处没有别的岔路,一条路走到底就行,所以孟求泽便落下一步,走在了后面。 这位自幼与戚潜渊结识的、未来的宫廷天相师,此时正眉头微皱,扶着树干,步子迈得不快也不慢,能跟上聂秋的步伐,不过还是有些吃力就是了。 邀仙台算不得陡峭。 聂秋前世并未和孟求泽有过多的交流,自然也不知道他的体力竟然差到这个地步。 好像比萧雪扬还要差,她至少能轻而易举地穿梭在各种陡峭的高山之中。 说起来,平时好像也没看到戚潜渊叫孟求泽去做一些体力活。 聂秋的视线略略一扫。 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戚潜渊约摸是在山顶。 孟求泽轻轻喘着气儿,面色泛红,点在眉心的红叶很显眼,好像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这人无害又软弱可欺,而那对异域人独有的异色双瞳宛如上好的琥珀,清澈明亮。 他身后是茫茫云雾。 邀仙台虽然不算高,但是从这地方摔下去,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死也得半残。 聂秋将手放在了含霜刀的细长刀柄上,细细地摩挲。 将这位毫无防备的天相师推下去,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就像他上一世用那一卦将自己推下深渊一样。 人命轻得很,一碰就碎了。 山间的鸟叫虫鸣声渐渐地停了下来。 孟求泽擦去挂在下巴处的汗珠,抬起眼睛的时候忽然发现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他眯了眯眼,山间的晨光照得视线有些模糊,聂祭司? 近日里风头正盛的年轻祭司转过头来,眼尾一勾,显出些妖冶的味道来。 孟大人,你走在我身后也不怕我推上一把么?他拔出腰间的长刀,横在孟求泽的脖颈上,抵得很紧,冷硬的触感顿时传了过来,能冻得人打个激灵。 孟求泽看了看聂秋,轻笑了一声。 祭司不会以为我连刀背刀锋都不认得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推开了那柄刀,说道,您师从裂云刀。常灯的弟子,想必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你是无辜之人吗?聂秋却并没有马上收回含霜,手指在刀身上一弹,长刀顿时发出了龙吟虎啸之声,更何况我只是想要知道孟大人的底牌,也不需要取你的性命。 在这里杀了孟求泽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有许多麻烦。 但是附近没有人,逼出点话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聂祭司不会是担心殿下做出对您不利的事情吧? 孟求泽丝毫不慌张,殿下真的只是有事和你相谈。我以为,将附近的禁军都支走已经算得上是一种示好的表现了。 看来从你口中是得不到半点消息了。 聂秋看了他半晌,将含霜刀一寸寸收回了鞘中。 您要是想要知道什么,不如给我点好处。孟求泽抿唇一笑,比方说,走慢点,给我这副孱弱的身体喘口气的机会? 他毫不避讳地提了出来,聂秋也没有拂了他的面子。 戚潜渊此时应该还在山顶处干等着。 孟大人慢了,就不怕殿下怪罪你吗?他略有些好奇。 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两人相处时的样子,但总感觉他们的关系也不太正常。 我本来体力就不行,走慢了几步,殿下又能拿什么理由怪我? 走得慢了,孟求泽的呼吸渐渐平复了许多,聂祭司不是也很明白吗?您敢在这儿拿刀抵着我的喉咙,不就是认定了殿下不会因为区区一件小事而动怒吗?我又算得上什么? 但是他很信任你。是肯定的语气。 帝王家的人,若是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孟求泽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好像这只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情罢了,各取所需而已。 聂秋之前就有这种感觉了。 戚潜渊最信任的人应该就是孟求泽了,这一点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能明显地看出来,若不是如此,他不会事事都交代给这个有叛国嫌疑的人。 不过,如果真要说戚潜渊能为孟求泽做到哪种程度 答案恐怕并不难猜。 手段狠厉,自上位以来便独揽大权,横扫朝廷势力。 这样的太子戚潜渊,不可能因为念及一点无用的旧情而做无益的事情。 比方说,聂秋做出这样近似于威胁孟求泽的举动,他相信戚潜渊即使知道了之后也不会在意,顶多说上两句而孟求泽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告私状。 聂祭司不愧是自小习武,与我大不相同。 孟求泽掩了掩嘴唇,恰好没遮去唇下的那颗痣。 聂秋没有接他这个茬儿,放眼一看,山顶近在眼前,是望仙台的祭坛。 山环水绕,水石相连。 宛如浮云的雾气之间,是一道黑色的身影。 戚潜渊站在祭坛的中央,眉眼低垂,是居高临下的架势。 无论是天下,座上的皇位,还是夜空中的星辰,仿佛伸手可摘。 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条盘踞在祭坛上的黑龙,安静又危险。 他闻声抬眼,轻飘飘地看了过来,来了?来迟了。 下次该殿下亲自去请人。孟求泽淡淡说道,我可是差点就猝死在半途。 下次该请轿子抬你下去。 戚潜渊说着,步下几层台阶,袖袍拖曳着蹭过地面,动静却很轻微。 聂祭司,几日不见,听闻你最近的动静可不小。他说道。 聂秋拿不准他到底指的是哪件事。 是聂家,是贾家,还是萧家,抑或是魔教? 他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回答。 认识了这么多年,我就不同你说些弯弯绕绕的话了。戚潜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当时和我讲的,你不信天道是什么意思? 当初,是老祭司选中了我,所以我才接触到了这方面的东西。 聂秋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五岁那年天相师一卦惊世,想必殿下也有所耳闻,有许多的道士,还有零星的几个天相师想要收我为徒,不过家父一向不喜此道,所以通通都拒绝了。聂家是商贾之家,只信眼前之物,天道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都算不得什么。 耳濡目染之下,我便也不相信这些了。他说道,之后,沉云阁覆灭,我来找殿下求得一线生机时,就对天道没有半点敬畏之心,也认为它根本不存在了。 聂秋说:我心不诚,即使跪坐祭坛之上,心中也并无触动。 你心不诚。戚潜渊喃喃重复了一遍,忽地笑了,即使天道存在,与我们也无关。 太子转过了身,手指从祭坛的边缘处缓慢地抚过,有着十足的耐心和温柔,嘴里说的话却毫不留情,这祭坛,我给你个机会,让你亲手打碎罢。 聂秋心里一惊,看着戚潜渊的双眼,想弄明白他这话究竟有几分是认真的。 打碎邀仙台的祭坛,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名。 殿下话中有几个字是真的? 戚潜渊答:字字真切。 不过,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只需要一件事,你就能摆脱身上的枷锁,重获自由。 听戚潜渊这么说,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聂秋沉默片刻,说道:请殿下先讲。 孟求泽退到了一边,双手交叠在身前,一言不发地瞧着这两人的对峙。 我要你,背下刺杀当今圣上的罪名,离开皇城,永远都不要回来。戚潜渊的神色晦暗不明,声音低沉,宛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死死钉在世人心中的所谓天道,所谓神仙,我要你亲手去毁掉,彻彻底底,一点不留。 第89章 、金龙 聂秋听完戚潜渊的话后,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太子是想拉自己淌这趟浑水。 他大概捋了捋戚潜渊这番话的意思。 首先,戚潜渊准备对当今圣上,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下手了。 不愧生在帝王家的人, 论起心狠手辣,杀伐果决,还没有人能比得上戚潜渊。 筹划了几年, 甚至是几十年的时间,就为了这一刻推翻皇帝,取而代之。 父子情?戚潜渊听到这个词语大概会发笑。 对于他而言, 只有父亲所坐着的位子能让他提起兴趣。 其次, 戚潜渊想让聂秋来背负这个刺杀皇帝的罪名。 这并不是儿戏。 就算是仅仅将这话传出去, 也能够落得个造反的名头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更别说直接背下这个罪名了。 离开皇城这几个字,戚潜渊说得轻飘飘的,但是聂秋知道这并不容易。 且不提聂家到底该怎么办,还有方岐生等魔教中人, 萧雪扬,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他一个人想要瞒天过海, 逃离皇城,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更别说聂秋身边还有其他人了。 最后, 戚潜渊现在就开始准备打碎盘旋在世人心头的阴影, 名为天道的囚笼。 比上一世整整提前了四年之久。 是因为自己的行事与上一世有所不同,所以也间接改变了戚潜渊的做法吗? 聂秋不清楚原因。 他唯一能够知道的是, 如果他拒绝了,结局就会和上一世一样。 将污水泼在他身上, 让他浑身污秽,然后在所有人的面前,在邀仙台之上枭首示众。 聂秋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觉得喉咙间已经有一股浅淡而又熟悉的血腥味了。 他不会让事情演变成上一世那样的。 所以,不能当面拒绝戚潜渊。 亲手打碎邀仙台的祭坛,打破天道带来的桎梏,听起来确实很诱人。 自从答应了虚耗的邀请之后,聂秋就打算站在天道的对立面了。 戚潜渊厌恶天道,摒弃仙术,而他不信天道,也要时时提防重生带来的一系列灾祸。 目的大体上是一样的。 但是就这么简单地应下来,未免也太蠢了。 聂秋思索半晌,问道:殿下可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分卷(70) 聂祭司既然这么问了,是否就说明你已经下了决定? 若我背下刺杀圣上的罪名,聂家会如何? 身为明君,不应牵连无辜之人戚潜渊的眸光微微一动,据我所知,你近些日子都是在望山客栈落脚的吧。若你表明了一刀两断的决心,我自然也会全力保下聂家。 他趁热打铁,解释道:如此,既能让我在百姓心目中树立起良好的形象,还能让聂家再欠我一个大人情。聂家作为商贾大家,我连根拔起本就没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卖个人情,使手里多一个筹码。 如何证明戚潜渊的承诺是有效的,这个往后再谈,现在得先将一件件事情捋清了。 聂秋继续问道:到时候皇城戒备森严,我又如何离开? 我会事先告诉你一声,让你有时间离开皇城,然后再放出皇帝驾崩的消息。 每字每句都透露着一股不可信。 你是要给我找个替死鬼么? 不,戚潜渊牵了牵嘴角,说道,你不需要死,你好好活着就行。 若是抓不到刺杀圣上的犯人,你觉得百姓们会对你的印象改观吗? 聂祭司,你不会以为我父皇还存着多少威望和好名声吧。 戚潜渊忽地叹了口气,回过身去,背对聂秋,看着望仙台的那一方祭坛,既是说给旁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这么多年以来求仙问道,为了长生不老,将国库里的银两耗得干干净净,贫民百姓缴上来的赋税都进了江湖骗子们的腰包里。父皇他的视线是望着天空的,望着那上头根本不存在也不会出现的神仙们,而没有一分一秒是投向地面的。所以他自然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多少人对他产生了不满,又有多少地方想要暴动,被我和其他大臣皇子们咬着牙平定了下去。 他死了,是众望所归。转过来的时候聂秋才发现他的神情很冷漠,父皇老了,身子也不爽朗,早就该魂归仙门了,我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 聂秋问:谁动手? 戚潜渊答:萧无垠。 果然与神医萧无垠脱不了干系。 若非如此,当初与他道别的时候,他也不会说出皇城要变天了这种话。 聂秋深吸一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太子殿下,你为何如此厌恶天道? 这个问题他在很久之前就想问了。 戚潜渊,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全盘否定了他的父皇究其一生而追求的信仰? 听到问话之后,戚潜渊垂眸想了一会儿。 若是有天道,它的目光为何不往这天下苍生看上一眼?流民失所,饿殍遍地,这副景象它怕是从来没有见过吧。他一字一顿说道,我十岁那年,求父皇允我拜在流光王门下学习也就是我的皇叔,这故事你该是听说过的。我随他踏遍大江南北,也瞧遍了这民不聊生的山河人间。或许你可能不清楚,当今圣上,他当初揭竿而起,率领铁蹄碾碎朝廷败类的时候究竟是如何威风凛凛的模样,但我是知道的。 自从发觉身体逐渐衰老,接触到所谓仙术之后,父皇就变了。 不是我容不得他,是天下容不得他了。戚潜渊说,若我不出手,不过几年时间,最多两三年,就会生出叛乱。我尊他敬他,但是他也该带着这疯狂虚妄的念头进皇陵了。 聂秋还是头一次听到戚潜渊的心里话。 不过,他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 上一世,自从戚潜渊登上皇帝的宝座之后,百姓们的怨言明显少了许多。 尽管手段算不上光明,但他确实是百姓心目中的明君。 所以戚潜渊有这个底气,他敢在所有人的面前将大祭司斩首示众。 一位是丑闻缠身的无用祭司,一位是受百姓爱戴的贤明皇帝。 孰是孰非,任五岁孩童都能辨别得出来。 这位太子殿下分明是因为天下苍生而厌恶的天道。 虽然不明白更深层次的理由,但是这个答案估计也八九不离十了。 也没必要因此而感动,更没必要因此觉得他是个心善的人。 他压根就不需要别人理解。 于是聂秋顿了顿,问道:若是我不答应,殿下会怎么做? 戚潜渊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我对你说这番话的前提就是,你也同样不信天道,并且前来邀仙台赴约,这就说明我至少有七成的把握。 如果我相信天道呢? 那我就用你杀鸡儆猴。 果然是戚潜渊的风格,也是聂秋上一世经历过的场面。 殿下,我要如何相信你给我的承诺都能够一一兑现? 聂家的事,你大可放心,平白无故失掉好几条重要的商道,我觉得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诛聂家的九族。而且你是养子,把关系摘干净就好。 至于如何确保你能够离开皇城 戚潜渊抬了抬手,一旁的孟求泽见状,走了过来。 柔柔弱弱的太子近侍从袖中摸出一块朱红色的令牌,双手捧着递给了聂秋。 入手时能够感觉到它冰凉的温度,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的。 聂秋翻过令牌,看到上面刻着一个镀金的大字:淞。 他记得,当今圣上的表字便是淞。 这块冰冷的令牌忽然变得滚烫起来,沉甸甸的,连带着朴素的外表都不一般了。 相当于免死金牌一样的东西,不过并不能真的让你免死,但是通行无阻倒是能做到。戚潜渊淡淡地解释道,我也不怕把这东西给你。你到时候就说是父皇私底下赐给你的就行,反正待我登基之后这令牌也没有用处了。 我知晓,若是想让你信任我,我先得相信你。 戚潜渊看着聂秋把宛如烫手山芋的令牌收起来,说道:我已经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所以希望聂祭司你也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补充道:比如,提前拿着令牌逃走? 聂秋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先应下来,稳住戚潜渊,回去就和其他人说一声,提早离开皇城这是非之地。 皇权的争斗,说实话,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戚潜渊到底是死是活也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这回的谋权篡位一事,戚潜渊要利用大祭司这个身份,而聂秋要借助他离开皇城。 两两相抵,原本互不相欠。 但是戚潜渊曾经在沉云阁一事上帮助了聂秋。 在他最困顿煎熬的时候,没有选择推他一把,而是伸手把他拉了回来。 所以,聂秋想,那他也选择信任戚潜渊。 白衣刀客抿唇沉思片刻,终是应了下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孟求泽,问道:接下来的交谈,需要孟大人避避嫌吗? 戚潜渊摆了摆手,宽长的袖袍摆动,上面所绣的暗纹如水一般缓缓流淌。 不必。他说。 于是聂秋将手伸入了怀中。 那东西放了有一阵子了,被捂得温热。 原本应是坚硬的、冰冷的,残余丝丝寒意的金属制品。 这是霞雁城上下几百人用生命所换来的东西。 世人所求之物,弃置湖底之物。 最有用的,最无用的。 全都集中在这一个东西上了。 这是我的诚意。聂秋将五爪金龙取出来,开口说道,殿下应该是认得这东西的吧。 谢慕说,丢弃或是拿来利用,都随他了。 别人不知道,但是聂秋知道,戚潜渊会成为一位明君。 纵使他的手段算不上光明,坑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天下也确实是在他的治理下变得安定,战乱减少,百姓肩上的赋税也不至于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若是将此物交给一位明君 霞雁城无辜者的亡魂,谢慕的亡魂,应该也会安心吧。 第90章 、烈火 戚潜渊看着聂秋手中巴掌大小的金龙。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惊诧, 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多余的情绪沉甸甸地落了回去。 然后他伸出手去拿过那条金铸的五爪金龙,在手中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阵子。 惊讶的神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莫名的表情。 他垂着眼睛,汹涌澎湃的感情升起,使得嘴角微微抽动。 戚潜渊忽然笑了起来。 是那种聂秋从未见过的, 不作伪的笑。 黑袍加身的太子殿下笑得直不起腰,要拿长袖遮面。 笑声在邀仙台的山巅回荡,真真假假, 虚虚幻幻, 破开山间的云雾。 他这笑意来得莫名其妙, 让聂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不是因为喜悦。 戚潜渊的眉眼仍然是冷的。 他笑,只是因为他觉得可笑。 不屑的,讽刺的,悲伤的, 愤怒的,无奈的所有复杂的情绪, 都在这笑声中了。 似癫似狂,甚至有点像着了魔。 好在这笑意来得快去的也快, 戚潜渊很快就止住了大笑, 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他唤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孟求泽过来,耳语了两句, 打发他去取东西了。 聂祭司,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戚潜渊问道。 聂秋就将霞雁城通往皇陵的密道略略地讲了讲, 半真半假,只提了他的事情,没有把谢慕和覃家带进去, 只说是他一人无意间发现的密道,如今已经堵死了。 戚潜渊倒没有太追根问底,知晓这是从皇陵里带出来的之后就沉思了起来。 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 见聂秋摇头,他竟然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解释道: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的圣物。 聂秋没想到戚潜渊会和自己解释这个。 他更没想到五爪金龙是这么个用途。 号令天下,登上皇位。 难道戚潜渊是起了杀心吗?聂秋看着他的神色,却又不像。 此时,孟求泽恰好回来了。 聂秋是背对着的,所以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手里似乎拿了重物,所以步伐不太稳,脚步虚浮。不仅如此,似乎身后的空气都变得滚烫起来。 纵然没有杀意,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手覆上了含霜刀。 还没来得及回头,戚潜渊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戚淞,他是疯子。 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如此说道。 与此同时,那股滚烫灼人的热意和聂秋擦肩而过。 孟求泽双手端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火焰有了煤炭的滋养,燃得很旺,来势汹汹。 聂秋看着他把火盆放在地上,放在刀上的手松了松,却没有收回。 他不明白戚潜渊和孟求泽这演的又是哪一出戏。 他也不明白戚潜渊说的那一句疯子又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的手一松,动作很随意,好像只是扔了张没有用处的废纸,火苗一散,很快又扑了上来,将五爪金龙严严实实地囚在了滚烫的烈焰之中。 聂秋一怔。 父皇年轻时,闲来无事,便叫宫里的匠人将异国送来的奇异矿石铸为圣物,戏称一句,我们谁之中能拿到这东西,就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戚潜渊垂着眼去看火焰中的灿金色,火光映在他身上,仿佛是想要将他吞噬。 然后真当圣物铸出来之后,他后悔了。 他将匠人当场诛杀,把做出的东西藏了起来,宫中无人不知这秘辛,却无人敢谈。 我们几个兄弟是为此找过,争斗过,父皇闭口不言,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把东西藏到了哪里,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渐渐地也没有再去找了。他冷笑一声,没想到,是藏在了皇陵里。他真是个疯子,连死了都想做那地下的皇帝。 火盆中的五爪金龙渐渐融化,原来只有面上那一层是镀了金,其余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铸成的,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黑乎乎的东西。 他寻求长生,耗尽国库去求那仙丹,不肯割舍生死,也不肯让出皇位。 戚潜渊就着祭坛旁的溪流,用水将火盆子里的熊熊烈火浇灭了。 他等了片刻,才伸手取出了隐在煤炭之间几乎看不见的那个东西。 冰冷的,宛如深海裂谷里的才能够生成的矿物,凝结了天地灵气,却黑得透不进半点光,头顶上刺眼的阳光没有给它添去任何生气,都被这片小小的黑暗尽数吞噬了。 外壳熔去之后,里面藏着的东西其实很小。 四四方方,印章大小,上面好像刻着几个字,又好像只刻着潺潺的流水。 戚潜渊将被誉为圣物的印章在手中轻轻旋转着。 他很清楚,底下刻的是天地结灵四个字。 聂祭司,我已经明白你所表现出来的诚意了。他说,多谢,不过 古朴又神秘的印章在他的指腹间转了几个圈。 戚潜渊转过身,将印章放在祭坛的石阶上,正好到他腰际的地方。 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刃口朝下,狠狠地刺了上去。 不过,我称帝,用不着这种东西。 一声脆响,印章应声而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动作毫不停顿,没有任何犹豫。 紧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直至那枚奇异矿物所铸成的圣物碎得不成形状。 黑色的粉末散在白色的石阶上,对比非常强烈。 戚潜渊拂袖,只听得猎猎的风响,石阶上的残渣被风吹了去,落得到处都是。 戚淞想要别人也和他一起疯,我装了十几年,就不奉陪了。他淡淡说道,这等死物无法掌控我的将来,是福是祸,是胜利是落败,此生只系于我一念之间。 所以,戚潜渊才无所谓将此等秘辛告诉聂秋。 分卷(71) 因为他在见到五爪金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好了它的结局。 山间风大,聂秋扫了一眼,被拂开的漆黑残渣不知吹往何处去了。 皇位,我会凭着自己的本事去取。 戚潜渊收回佩剑,说道:几日后,你找个时间进宫,去拜访一下炼丹房。 他这回应该会把那些江湖骗子们一锅端了。 炼丹房的术士们难逃此劫,也算是个好事情,这代表萧无垠不会受牵连了。 毕竟问题是出在丹药上,又不是出在萧无垠的药方子上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聂秋点头应了下来。 皇陵的事情我自会处理。而皇位易主一事,我动手之前会派人去知会你一声,你大可放心。戚潜渊摆手送客,若是聂祭司没有别的事情,现在便可离开了。 事情已经谈拢,再呆下去也没有意义。 于是聂秋跟着孟求泽下山了。 由这位身子虚弱的太子近侍来送客,聂秋总觉得很怪异。 万一孟求泽走了一半,脚下滑了,跌下去摔死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刚和戚潜渊谈拢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得不偿失。 聂秋想着,脚步也放慢了许多。 他问起另外一件不好当面询问戚潜渊的事情来:为什么殿下不直接对我下手? 杀了他岂不是比放了他更方便? 孟求泽闻声转头,看了看聂秋,笑了一下。 那笑容中蕴含的东西太多,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他这到底是真心的笑还是假惺惺的笑。 若我说我替祭司美言了几句,祭司信不信? 不信。他不会轻信于人。 孟求泽觉得无趣,语气中的试探也散了许多,事实如此。不过殿下也有他的考虑,至于他考虑的究竟是些什么,我觉得祭司最好不要知晓。 聂秋问道:我已经放慢了脚步,孟大人就不能像上山时那样透露我一点什么吗? 孟求泽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一茬,顿时笑得花枝招展。 花枝招展这个词用在一个男性身上确实很奇怪。 但是他一步三喘,面色绯红,走路踉踉跄跄的,笑得不行的时候只能扶着树 又确实很合适。 孟求泽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其一,我认为对您下手没有任何好处,我向殿下说过我的想法,殿下也借此机会暗暗地考量了一番;其二,聂家掌控着一部分重要的商道,而朝廷还需要用这些商人敛财,若是对您动了手,和聂家的关系说不定会变得很糟糕,殿下不想看到事情脱离掌控;其三,殿下不想让朝廷内那些也信天道、怂恿圣上追求仙术的人好受,他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刺杀了圣上、象征天道使者的大祭司成功逃走,然后狠狠给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其四,当时在集市上,您身边的那位应该就是神医的女儿吧,我是认得她的长相的,殿下也知晓这件事,如今萧无垠萧神医和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没必要因为这个而和他产生矛盾;至于其五聂祭司,你以后会知道的。 说完这段话之后,孟求泽就没再提这件事了。 刚刚发生的事情很多,聂秋决定回去好好捋一捋思路。 这下山的后半截路,两人都没有开口。 直至山脚处,孟求泽要转身回去的时候,聂秋却忽然叫住了他。 不为别的。 聂秋捋着捋着思路的时候,想到了关键的一点。 孟求泽是皇宫的天相师。 虽然不知道他擅长哪方面,但是就他所见过的天相师田家、步家与谢慕而言,这个人的实力应该不弱,就算是身为道士的徐阆也会寻人算卦,那么孟求泽肯定更擅长了。 若是不排除孟求泽这个天相师的隐患,往后做什么事情都是束手束脚的。 然后,还有一点。 戚潜渊厌恶天道,不信仙术,同样也不认可天相师这一道。 按理说,孟求泽根本就不该受到戚潜渊的信任。 聂秋说道:孟大人,刚才我与殿下交谈的时候你也在旁边,应该知晓我小时候卦象奇特,有许多道士和天相师上门想收我为徒吧? 孟求泽点了点头。 若是我那时候答应了,现在殿下对我的态度会不会全然不同? 那是自然,殿下一向不喜欢此道,也无法容忍视线里有此类人出现。 聂秋继续引道:也就是说,宫中没有道士或天相师了? 孟求泽毫无察觉地答道:圣上身边是有的,而殿下的宫中一个也没有。 聂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装作只是好奇,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孟大人。 他走后,聂秋暗暗地算上了一卦。 卦象是正,孟求泽没有说谎话。 那么,也就是说,孟求泽根本就不精通此道,也不是什么天相师。 稳坐皇宫天相师之位的人竟然不是天相师。 就座上戚潜渊的态度来看,这实在是可笑却又合理的事实。 什么天公不作美,卦象显示大凶,都只是戚潜渊和孟求泽的胡诌罢了。 皇帝要杀你,随时随地都能找出个理由来。 聂秋嗤笑了一声,收好算卦用的黑石子,走了。 第91章 、七夕小番外 烟瘾 食用说明: 1、娱乐圈paro 2、影帝聂秋x总裁方岐生, 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3、两人分别属于对立的娱乐公司 4、可以看成转世,互相一见钟情+有好感,因为是小番外, 所以就不着重描写怎么喜欢上对方的,直接套用正文后期的感情发展就好 5、随手一写,写得挺狗血苏爽的, 大家随便看看就行 6、剧情和正文里重生后两个人的初次见面相对应 出差到外地谈合同总是让人身心疲惫。 解决完手头堆积如山的工作,匆匆忙忙地搭上最后一班飞机,方岐生一路风尘仆仆, 终于在星幕垂悬之际到达了b市。 他抬起手臂, 露出袖口底下藏着的手表, 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三点半,是正常人都不会在街上游荡的时间。 再过几个小时,八点半,他就得去约好的地方谈合同。 方岐生觉得头疼, 这一觉估计是睡不了多久了。 也幸好他事先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到时候再喝上一杯咖啡, 应该能确保第二天谈合同的时候神色不会太疲惫。 就在他沉思之际,头等舱零零散散的人都已经下了飞机。舱内安静得只能听得见他自己呼吸的声音, 带着点刚睡醒后的惺忪困意与昏沉。 方岐生起身取走随身携带的行李不多, 反正他来b市也就只呆这么一个晚上,谈完合同之后又得赶回a市。 当年常锦煜将启天娱乐公司交到他手上的时候, 方岐生其实是拒绝的。虽然他一直知道这天会来临,但是, 说实话,他从以前开始就对娱乐圈没有半分兴趣,如果不是为了启天公司, 方岐生早就撂摊子走人了,何必天天对着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掏心掏肺地盘算。 在国内,目前是启天公司和风清公司两足鼎立。 这两家娱乐公司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又不摆在明面上,好歹做足了面子工程,私底下却是争斗不断。 什么抢资源,什么散黑料,这些事儿都算是小儿科的了。 这次方岐生突然改变了计划,急匆匆来到b市,就是为了捷足先登,赶在风清公司之前谈下这笔大单子。 之前就约好的私家车早就停在了机场门口。 方岐生拿出手机,跟酒店的专用司机对了一下信息,然后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周儒给他定的酒店一向都是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 这种酒店一般都住着不方便露面的明星,或者是身价极高的总裁、行业精英等,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不会随便透露客人的信息。 方岐生将手肘放在扶手上,侧头看向窗外。 街上的行人果然不多,只有在经过酒吧或是夜烧烤的时候才有一些人,都是成群结队的,笑着叫着,边走边闹。 街边的路灯闪烁,迷蒙孤寂的灯光投入了车窗,照彻黑暗。 他向来都是一个人出门,毕竟周儒身为秘书,需要留在公司替他处理突发事件,而师弟黄盛一向和他不对付,成天也不知道在哪儿。 寂寞?倒也不常觉得寂寞。 方岐生掩住嘴唇,眯着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孤单的感觉是一瞬间的情绪,而困意却是绵延不断袭来的。 酒店离机场不远,司机很快就将车停在了酒店门口,另有人过来帮方岐生拿行李,被他婉言拒绝了,反正行李也不多。 从前台拿了房卡,方岐生进了电梯,看着数字逐渐变成十三。 片刻后,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十三层。 酒店的走廊也铺上了羊绒制成的地毯,柔软得让人惊奇,有点像踩在云朵上的感觉,轻飘飘的,但也不至于站不稳脚。 1309。 方岐生数着房间号,转过一个拐角,然后顺利地看到左手边第三个房间的门牌号就是1309隔着两个房间,有个男人正站在门口。 这都凌晨四点了,走廊上竟然还有人。 方岐生摸房卡的时候有意无意往那边看了两眼,然后,薄薄的房卡在他的掌心中翻过几圈,稳稳地停在了拇指和食指之间,并没有向前伸出,贴在电子锁上,只是停留在了那里。 那个站在门口的人,怎么看怎么鬼鬼祟祟,神色慌张。 而且发现他的到来之后,那种做贼心虚的表情就更加明显了,时不时地往他这边瞥上几眼,然后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如果是丢了房卡,正常人应该会先去找前台补办吧。 方岐生想,或许是窃贼,或许是那种私生饭,也不知道这酒店的安保是怎么做的,竟然把这种人给放了进来。 总之他是不想多管闲事,但是他公文包里的文件还挺重要的,如果是小偷的话,他的房间也就隔了两三个,这人有可能偷着偷着就偷到他的头上来了,反正方岐生是不敢轻易下这种赌注。 于是方岐生准备先回房间,然后打电话给前台来处理。 结果正准备收回视线的时候,正好那个男人偷偷摸摸地往他这边瞥了一眼,明显是心神不宁,也没想到刚好和他对上了视线。 方岐生当年在大学选修课的时候学到了一句话,恐惧的极致无外乎两种,愤怒或是崩溃。而面前的这个人是前者。 你看什么看?他压低了嗓音,却压抑不住那股愤怒。 然后方岐生就顺着男人的意思,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抬手解开房锁,打开房门准备进去。 等等!男人的表情有些惊慌失措,你看到什么了? 这人的功夫委实不到家。 方岐生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答道:什么也没看见。 结果那人也意识到他可能会联系前台报警,马上着急起来,向他这边快步走来,嘴里还念叨着:你要是把刚刚的事情说出去了,我不会让你好看的,我会查出你的住址和家人,我不会轻易罢休的! 方岐生的动作一顿,将手中的公文包放到门边的鞋柜上,然后,顺势把房卡放进了西装的上衣口袋,退后一步,把门重新合上了。 你要干什么? 男人看着他的动作,愣住了,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还从来没人敢开口威胁我。方岐生冷着脸,主动上前几步,唇边却有几分让人头皮发麻的奇怪笑意,我准备多管闲事了。 此时这个穿着整齐西装,打着深蓝色领带的男人欺身上前,先前放了狠话的人才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压迫感,有点害怕了。 废话,方岐生想,他一米八的身高,这个人也才一米七出头。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竟然敢威胁自己? 方岐生的情绪稍稍变化,就觉得烟瘾犯了,先前在飞机上的时候睡着,还不觉得烟瘾难受,此时一犯,就忍不住从裤兜里掏出了电子烟,在唇边衔着,深深地吸进去,然后又慢慢吐出来。 他问:这里面住的是谁?小偷,私生饭,你是哪种? 烟雾缭绕,并不刺鼻的香气雾气在空气中散开,云烟氤氲,方岐生从其中隐约看到面前的男人脸色变了变,咬着牙不想说话。 那就是私生饭了。 方岐生在心里给他敲上了标签,夹着电子烟的右手向旁边挪了一截,让遮挡视线的烟雾散了散,眯着眼睛继续说道:是你自己动手敲门,还是我来敲?你觉得自己喜欢的小明星有没有起床气? 被戳到了痛处,男人先前的气势立即就烟消云散了。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又听见身后传来了一点动静。 是那种,酒店房门里侧的扣锁被解开时细细簌簌的声响。 意识到这一点后,男人心里直打鼓,也不管这个一身西装的人了,马上转头看向身后,自己刚刚所在的地方。 标着1312号的房间门被从里拉开,里面的人总算是察觉到了门外不同寻常的动静,带着满脸的困意,直勾勾地盯着走廊的两人。 他身上还裹着浴袍,腰间的带子松松垮垮的,大概是因为睡过了一觉,所以领口处也是散着,向下延伸,露出了锁骨和其下的一大片皮肤;漆黑的头发不长也不短,正好是在耳垂下面一点的位置,露出的耳朵上没有打任何洞孔,一看就是个乖宝宝;虽说是满脸困意,实打实的慵懒,但是那双眼尾微翘的桃花眼中却是清醒至极。 有网友说过,他任何时候唇边都是含笑的,就算是发脾气、冷脸,也忍不住让人想多看几眼,真的无论是什么表情都没有死角。 方岐生认识这个人。 他收回之前所说的小明星这个词。 用小明星来形容他,怕是会叫人笑掉大牙。 毕竟是风清娱乐公司的牌面,身后的背景错综复杂,在娱乐圈中无论是谁都得给他几分面子的男人,影帝聂秋。 聂秋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袖口堆在臂弯处,露出的小臂和骨节分明的手指明晃晃的,在只开着一盏台灯的房间内格外明显。 分卷(72) 和平日里展现在大众面前的不同,他的嗓音还有点低哑,并没有方岐生预想中的起床气,只是带了点无奈和疑惑,你是谁? 聂秋问的是那个呆愣在原地的男人。 方岐生想,也对,对立公司的总裁,聂秋怎么可能不认识。 男人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见到他,呼吸都停了停,估计是没做好心理准备,瞥了方岐生一眼,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又觉得刚刚做的事情委实算不上正当,咬了咬牙,索性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这就是粉丝见到正主时的样子吗?方岐生看着,觉得好笑,抬眼又发现聂秋伸着半个脑袋看他,于是打了个招呼。 纵使两家公司的关系不好,但面子工程还得做。 更何况,启天公司一直想把聂秋从风清公司挖过来,虽然一直没找到机会毕竟风清公司看管聂秋看得太严了,他们压根没有空子可钻,连递个联系方式的时间都没有。 聂秋点了点头,也喊了声方总,握着门把手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想了片刻,然后说:启天公司好像一直想和我谈些什么,不过我每次都有事情,所以没听出个大概就匆匆离开了。 顿了顿,问:方总裁要进来吗? 这算是再明显不过的邀请了,方岐生庆幸他事先把重要文件放在了房间内,毕竟是对立公司的金字招牌,多少还是得留个心眼。 几步走过去,方岐生吸进最后一口烟,正想在进门前将电子烟熄了,刚抬起手,聂秋就按住了他的手腕。 方岐生感觉记忆忽然像泥沼一样混沌不堪,太阳穴隐隐作痛,但是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觉得面前这一幕很是眼熟科学中是怎么解释这个反应的来着?大脑某半边处理讯息的速度稍快? 是他的错觉,还是这一幕曾经发生过? 他说不清。 聂秋的眼睛望进方岐生眼底,表情认真,不用熄,直接进来就行。他说完之后,就将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挪开了。 然而方岐生却挪不动步伐,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他的嗓子却也变得干哑起来,反握住聂秋的手,问道:我以前 说到一半,又觉得这好像是最老套不过的搭讪手段,于是话锋一转,问出另一句没来由的话来:你会抽烟吗? 聂秋看着方岐生,没动,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 不会,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但是你可以教教我。 太招人了。 方岐生眸色渐沉,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定格在了一个上:聂秋应该也和他有同样的感受。 虽然他们两人以前从未像这样面对面交流过。 但是,方岐生知道,聂秋,从来不会,敞开了门让外人进去。 娱乐圈是很怕传出不必要的绯闻的。 别说开门让人进了,拉拉手都是绝对不可能的。 既然也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为什么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如此泰然自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深陷其中一样。 方岐生忍不住又拿起电子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将手抵在门框上,半个身子在门外,半个身子在门内,凑过去说了一个字 好。 他说完,就着一口烟亲了上去。 这么做倒是痛快了,可惜聂秋是真的没吸过烟。 呛了一口之后,边咳嗽着,边笑,问:好甜,是葡萄味的? 方岐生解释,是红茶味的。 聂秋抬手,手指勾住他的领带,把方岐生领进门之后顺手把门也带上了,咔哒一声,酒店的门锁应声而关。 先前就算是猝不及防,情难自抑,这下子冷静下来了,也该考虑一下会不会别人发现,传出什么丑闻了,所以得小心谨慎一点。 离得近了之后,只要一侧头就能亲上。 聂秋偏着头又亲了亲,仔细尝了一下,笃定道:是葡萄。 方岐生不想和他争辩这个,再争下去天都快亮了。 他还是熄了电子烟,顺手搁在旁边的木架子上。 他想说,你就是见过我,在什么地方,是多久之前,我们发生过什么吗,我和你曾经是什么关系,你喜不喜欢我。 但是方岐生没有说出口,夜晚短暂,时间不等人。 (不写了不写了,再写下去真过不了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存稿太多,顺着这个章标下来自动就标的九十一章...我疯了呜呜呜,刚刚看了一下也没法儿改,只能先这样了,到时候发第九十一章的时候应该就显示的是第九十二章,希望大家理解一下我的瞎操作qaq 后续看情况叭!以后可能会写! 第92章 、输赢 临近正午。 聂秋回到望山客栈的时候, 恰好在大堂遇见了贾家的下人。 传话的下人一见着他,顿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聂少爷,我来带个口信。他说道, 家主想要请你们二人来贾家做客。 他口中的二人,自然是指的上回一同拜访贾家的聂秋和萧雪扬。 聂秋仔细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个下人没见着他, 本来是想去找萧雪扬的,可萧雪扬一大早就出门了。为了当面邀请他们,他只好在这里干等了一上午。 做客? 贾陵昌当然不会做无用的事情。 他想要邀请自己和萧雪扬去贾家, 怕是打着什么歪主意。 聂秋先回去和方岐生商议了一番, 两人把手头的线索一对, 严丝合缝。 贾家二少爷的正妻,被小心眼儿的季望鹤给下了毒。 而此次前来皇城的左护法周儒,做客贾家,和贾陵昌达成了交易, 并且让他们自己处理中毒一事,魔教不会追究他们对朱雀门门主的冲撞。 说得容易, 可季望鹤的毒哪里又是那么好解的。 方岐生拖着病体刚来皇城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求医无果的模样。 贾陵昌实在是没办法,才把他们又请了回去。 目的不在聂秋身上, 而在神医之女萧雪扬身上。 想明白贾陵昌心里打的算盘之后, 聂秋决定先应下来。 定的时间是晚上,和上次去贾家的时间差不多, 顺路还能在那儿吃顿晚膳。 下人走后,聂秋又回到了房中。 他把方岐生扶起来, 拆开身上的纱布看了看伤口。 有了萧无垠开的药方子,这几天来又是喝药又是泡药浴的,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即使是伤得比较重的地方也结痂了。 方岐生在客栈里又没什么事做,要么睡觉,要么就是和聂秋等人聊聊天,很无聊。 养病养了三四天,就在床上瘫了三四天,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快酥了。 他再这么下去都快被养成个吃了就睡的废人了。 魔教教主略有些惆怅。 昨天,萧雪扬说,方岐生这病没出在体肤上,主要是得慢慢养,下床出门这件事还是能做的,只要身上没那么痛了就可以到处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 我觉得可以试着出门散散步。聂秋思索了片刻,说道。 方岐生欣然答应。 敲定了之后,他们就准备出门找萧雪扬了。 方岐生成日都窝在房里,身上就穿了件薄薄的单衣。 当务之急是先给他找一件体面的衣服穿上。 聂秋在柜子里头翻了翻,意外地发现方岐生竟然还有绛红色的衣裳。 他展开衣服一看:绛红色的布料做底子,像木炭将要燃尽时的暗色,上边儿滚了金色的暗纹,绣的是河流草木的样式,腰封同样也是浅金色的。 怎么说,看着和黄盛穿的像是同一个款式的,料子的质感也差不多。 不过黄盛经常穿的那件是正红色,肆意又张扬,方岐生的这件颜色更偏暗。 这是?他问道。 方岐生一直坐在床边看着聂秋,自然是发现他把这件本来压在最底下的衣服给抽了出来,不由得低咳两声,觉得那绛红色的颜色很扎眼,当初我师父特地找人给我和黄盛定的,料子都用的是一种,也就颜色不太一样。 聂秋都没见方岐生穿过。 他猜测方岐生是不想和黄盛穿相同的款式,故意避开的。 聂秋拿起这件衣裳仔细看了看,做工确实很好,布料也软,想必是用了心选的。如果只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就不穿,确实有点煞费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要不,你穿穿看?他提议。 方岐生正想义正言辞地拒绝,又记起面前这人是要给自己穿衣的,拒绝大概也没多大用处,话到了嘴边就咽了回去,打量了一下聂秋身上的白衣,心里有了主意。 好,他很轻易就松了口,紧接着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你也换一身衣服。 最后出门的时候,方岐生穿的是绛红色的衣裳,聂秋则是一身鸦青。 聂秋放在客栈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浅色的,哪有颜色这么深的衣服。 他曲起食指,颇为不自然地扯了扯领口。 这衣服是方岐生倾情提供的。 聂秋记起这人当初在霞雁城的客栈大堂里好像就说过衣服颜色这件事。 你一般只穿白颜色的衣服吗? 你觉得不好看? 不是不好看,倒是让人没办法想出你穿其他颜色衣服的样子。 好,这下子能想象了。 鸦青色,是鸦羽的颜色,并非彻底的黑,而是比黑色更浅,带着点紫绿色的光芒,好似寒鸦身上镀了一层晨日的光芒,有了点温暖的色泽。 聂秋此时着一身鸦青色的衣裳是方岐生的,不过他们二人的身形相仿,所以大小倒也合适。他松了发带,散下一部分黑发,垂在肩头,与鸦羽的浅淡光泽混在一起,面容低垂,腰间系刀,往日的温润柔和敛去,仿佛出鞘的利刃,有了股不容忽视的锋意。 而方岐生,他身上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沉重的剑匣就没有带上,放在了客栈里。 他穿的是聂秋当时挑的那件绛红色衣裳,和黄盛是一个款式,却穿出了不同的感觉。 这位面色冷峻的魔教教主其实很年轻,也才十九岁的年纪,但他平日里总是绷着一张脸,一副老成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忌着身份,需要震慑魔教众人,长时间养成的坏习惯。 绛红色虽然暗沉,却也为他平添几分少年人才能有的意气。 这么瞧上去,不像是魔教教主,就像是个刚踏入江湖的侠客。 不止是聂秋不习惯这么穿,方岐生迎着聂秋的视线,也觉得浑身上下不大舒坦。 所幸途经的人没几个注意到他们的,所以二人渐渐也习惯了。 聂秋到了大堂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问店小二知不知道萧雪扬的行踪。 这个倒霉的店小二就是上回撞见死尸的那个,他对萧雪扬的印象可谓是很深刻,想了一会儿就记起了她的去向,好像是和那位红衣服的公子勾肩搭背地出去了对,他穿的衣服和我面前这位公子身上穿的很像,就是颜色不大一样。 聂秋疑惑:勾肩搭背? 方岐生也重复了一遍:勾肩搭背? 萧雪扬和黄盛勾肩搭背地出了客栈,这幅画面实在是难以想象。 店小二清清嗓子,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发,重新斟酌了一遍措辞,嗯,我想想。应该是那位姑娘追着那位公子出去了,大概是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膀,我方才说错了。 这比刚刚的那个画面正常多了,所以两人决定相信他这番话。 既然是和黄盛一起出去,那就应该是去赌坊,而不是去山间采药了。 毕竟黄盛这样矜贵的小公子是绝对不肯陪人干这种累活的。 一想到要穿着这身师兄弟同款衣服去见黄盛,方岐生就觉得太阳穴疼。 他刚提出回去换身衣服的想法,聂秋就轻飘飘、毫无威慑力地眯起眼嗯?了一声。 方岐生想,这叫什么来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方岐生觉得面子被拂,知道聂秋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就硬逼着他苦着脸去吃那些打包回客栈的点心,虽然最后还是心软放过了他,但是聂秋还是灌了整整一壶的茶水下肚,脸色才好了许多。 然后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被聂秋硬逼着穿这身衣服出门了。 要知道师父失踪后,他就再也没穿过师父为他们师兄弟二人准备的衣服。 右护法,胆子渐长啊。 起先还很矜持地维持着自己礼貌疏离的态度,混熟了之后就懒得顾忌那么多事情了。 虽然方岐生也挺乐在其中的。 所以他还是没再提回去换衣服的事情,舍命陪君子了。 到时候最尴尬难受的应该是黄盛,而不是他。 方岐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有了结论。 念及方岐生行动不便,所以聂秋刻意放慢了脚步,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到了赌坊。 他路上的时候想起自己的身份不大好做这种事,于是买了张面具戴上。 不然,不消一天时间, 大祭司青天白日,正大光明进赌坊这件事就能传遍皇城。 聂秋是随手挑了张面具,价格倒是不贵,不过守在门口的两个大汉早已深谙此道,他一走过来就眼尖地看到了他腰间的那枚螭虎玉佩覃瑢翀送的,应该不便宜,紧接着是腰间的长刀,刀柄上的穗子,或许是有那枚玉佩的衬托,守门的两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贵。 于是赶紧把这一黑一红的二人请了进去。 赌坊里很热闹,似乎天天都在过节,有什么好事情值得庆祝一样。 聂秋还是头一次进赌坊,觉得很新奇,而方岐生拈了拈手指,也有赌上一局的心思。 不过首要事情应该是找到萧雪扬和黄盛 正想到此处时,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哄笑和怒骂。 姑娘,你怎么找了这么一尊大佛来啊?输了的人崩溃地伏在桌面上哭喊道。 他前两天还以为这位是个冤大头,好好赢上了一笔,结果今天就双倍送还回去了。 其余人明显也很忌惮这惬意地轻轻敲着桌面的黑袍人,但是这位早就声名赫赫,好赌的人怕是在这几天里都听过了他的名声,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他从里间出来,手里心上都痒得很,恨不得现在就上去和他赌上一局,看看他到底有多厉害。 分卷(73) 萧雪扬赶紧端茶倒水,面前堆了许多石片,她已经数得手软了,干脆不数了。 黑袍的黄盛压低了嗓音,一字一顿说道:看好了。你那叫玩骰吗?你那叫散财。 是是是,您太厉害了。萧雪扬捧场。 回去再教你一手。黄盛翻手按下木盅,说,这些人都太弱了,赢还不容易? 他报出一个点数,打开一看,果然又说得精准无缺。 黄盛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赢了就赢了,他赢的次数太多,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触,也就只有把黑石片揽过来的时候有些许畅快罢了。 低不可闻地嗤笑一声,他抬起头,正准备说出那句你输了的台词时,忽然哑了。 隔着人群,站在黑衣男子旁,似笑非笑看着他的那个人,不是方岐生又是谁? 身上还穿的是和自己样式相同的那件儿衣服? 黄盛手一紧,差点把一枚黑石片给折断了。 说好的师父失踪后再也不穿这身师兄弟同款的衣服呢?承诺被狗吃了吗? 第93章 、追忆 尽管思绪翻飞, 但黄盛还是轻轻松松地赢下了这场赌局。 他看见方岐生就没了好心情,敲了敲桌面,示意旁边的侍者把这些黑石片收起来。 见这手段厉害的黑袍人要离开, 桌旁的其他人都明显松了口气。 此时,萧雪扬所在的那个角度正好也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她开开心心地凑过来,看着面前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 唤道:方公子 顾忌着这是在赌坊,所以她就换了种称呼。 刚喊完,侧头就看见方岐生站在黑衣男子的另一侧看她。 萧雪扬懵了。 她望了望面前的黑衣男子, 又望了望身着绛红色衣服的方岐生, 有点茫然。 不是, 怎么会有两个方教主? 是跟黄盛在赌坊呆久了,都赌出幻觉了吗? 然后她听见黑衣男子发出了她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声音:雪扬,是我。 萧雪扬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看二人身上的衣服。 聂哥身上穿的明显就是方教主的衣服吧。 她犹豫片刻, 小声问道:聂哥,你这是穿错衣服了? 方岐生忍不住笑道:他是穿错衣服了。 萧雪扬顿时露出了然的神情, 也笑眯眯地说道:原来聂哥也会这么粗心呀。 聂秋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一下, 又觉得这件事委实不好解释。 随即, 萧雪扬问道:你们也是来赌坊玩的吗? 是来告诉你一声,聂秋摇了摇头, 解释道,贾家今晚请我们二人过去做客。 见萧雪扬还要问, 他摆摆手,你们一大早就来赌坊了,现在应该还没吃午饭吧。先出去, 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详细和你解释。 好的!萧雪扬转过头拉住正要离开的黄盛,一起去吃饭吧。 黄盛皱着眉头扯了扯袍子。 她拽得很紧,一时间竟然还扯不出来,要是再使劲布料就被撕烂了。 赌坊内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看向这边,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他有点心烦意乱的。 于是黄盛狠狠地瞥了一眼方岐生,压低了声音,说道:出去再说。 出了门之后,他就绕道进了条小巷,再出来的时候就换下了黑袍和面具。 面容一显出来,那张脸上的不爽情绪就能清晰地看出来了。 你不是说再也不穿师父准备的衣服了吗?黄盛看着方岐生那身红衣,质问道。 方岐生早有准备,反问他:我是向你保证的吗? 听到他这么说,黄盛先是停顿了片刻,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常锦煜已经失踪了十天,他虽然经常独自出门游玩,却也会报平安回来,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音讯全无,方岐生托师叔安丕才找了许久,连个人影也没瞧见。 不止没找到他的剑,也没找到他的尸骸。 尽管如此,整整十天的时间,几乎能确定他遭遇了不测。 黄盛深更半夜摸进方岐生的酒窖里,把他私藏多年的酒给偷了个精光。 想了一下方岐生发现时的脸色,虽然觉得大快人心,但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黄盛也没什么心思和他吵架,连说一句话都觉得累,犹豫了片刻,还是给他留了几坛子酒。 戴着衔环豹面具的少年已经有了醉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可胸口处一片空荡荡的,是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滋味,那种悲伤又痛苦的空虚感让他没办法止住倒酒的手。 从总舵高台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来之后,黄盛回房去取金鞭。 看,他神志不清成这样,连片刻不离身的武器都能忘。 途径方岐生的房间时,黄盛想,这个名义上的师兄现在若是想对他下手,估计只是几招几势下来自己就瘫软在地,任人宰割了。 反正师父也失踪了,就算是师兄弟之中少了一个又如何?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却听到房内传出来的声音。 黄盛用昏昏沉沉的脑袋艰难地辨认了一番。 先是青龙门门主安丕才的声音,稳重而成熟。 扔了未免也太可惜了。 扔了?扔了什么?黄盛扶着柱子,勉强站直了身体。 再走近他们就该察觉了,所以他站得很远,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何止是扔了,常锦煜他我是想干脆一把火烧了。方岐生的声音起先很沉闷,后半句话忽然抬高了音量,师叔,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他背后是整个魔教吗? 安丕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你也不要太眼下最重要的是或许他只是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回来了。 师叔,谁不想让他回来呢?你清楚的,师父不会回来了。 门内忽然传出了东西碎裂的声音,或许是方岐生床头的琉璃瓶被碰倒,摔碎了。 过了很久,方岐生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没有再故作镇定,也不再掩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倦意,师叔,你请回吧。 我不想睹物思人。师父为我备的衣服我不会扔,但也不会再穿了。 至于魔教我会尽力的。 听到此处时,黄盛意识到安丕才快出来了,便提前离开了这里。 或许是因为听到方岐生的那番话;或许是因为之后方岐生在高台上拉住他,骂的那句你不想活了吗;又或许是因为偷喝了他的酒,忽然良心发现了 总之,黄盛在一个清晨,率领魔教众人跪在方岐生的门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了他方教主,尽管满心不情愿,却还是俯首称臣。 想远了。 黄盛停下了回忆。 方岐生不穿这身衣服的话确实不是向自己说的,是向安丕才说的。 于是黄盛难得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如今穿这身已经不觉得难过了吗? 总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方岐生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像你一样? 狗嘴里是不可能吐出象牙的。 黄盛看了看方岐生身上的绛红色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正红色衣服。 常锦煜去置办新衣服的时候,存了个小心思,特地将他们二人身上的花纹区分开来。 一暗一明,一深一浅,一个是嘲风,一个是睚眦。 师父当初的想法,大抵是想让方岐生成为魔教的定心石,让黄盛成为魔教的利刃。 可惜他们二人性格使然,确实是没办法好好相处了。 黄盛懒得再动嘴和方岐生争出个胜负来,转过头去看新上任的右护法,带路。 这就算是同意四人一起去吃午饭的提议了。 正好附近就有家小摊子,锅里煮的是面条,算不上有多好吃,也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不过胜在方便,吃进肚里也是热腾腾的煮面的大娘还很热情待客。 摊子虽然小,大中午的,里头的人却不少,人挤人,分外热闹。 萧雪扬先喝下了一口面汤,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饥饿感油然而生。 瓷碗中的面条像细雪一样洁白,缀有零星的翠绿葱花,面上浮动着一层清油,把筷子伸进去搅了搅,细面便柔软地缠绕在了筷子尖儿上,散发出有温度的香气。 被刚捞出锅的面烫了嘴唇,萧雪扬倒吸一口冷气,这才有心思去轻轻吹了吹。 对了,聂哥,你之前说的贾家请我们去做客是怎么回事呀?她问道。 聂秋将面条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动作虽然快,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闻言,他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回答道:我和方岐生对了一下线索,觉得贾家应该是打着上回一样的主意。我之前和你讲过的,贾济找人跟踪你是想把你偷偷带进贾家,给二公子的正室看病。现在魔教这边松了口,他们就能正大光明地求医了。 顿了顿,又说道:那毒恐怕不是好解的,所以兜兜转转,又找到你头上了。 萧雪扬边吸溜着面条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聂秋的意思。 聂秋瞧见方岐生伸手去拿桌子另一角处的醋瓶子,顺手把瓶子推了过去,然后继续同萧雪扬商量:和贾家作对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暂且应了下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呀,我觉得无所谓。萧雪扬停了筷,思索了一下,不过贾家的名声摆在那里,若是我替他们把人治好了,我的名气应该也会有所提升吧? 虽然这事儿本身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过,如果萧雪扬提出了要求,贾陵昌应该也不会拒绝,顶多换一种说辞,掩盖住原本的病因罢了。 聂秋点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萧雪扬便开心地应了下来,好啊,大概是什么病,在哪得的? 是朱雀门门主季望鹤下的毒,不清楚具体是哪种毒。方岐生接了一句。 之前聂秋跟萧雪扬讲这件事的时候只是一笔带过,没有提季望鹤的名字。 萧雪扬先是重复了一遍季望鹤这个名字,喝了口温热的面汤,舔了舔嘴唇,才想起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我好像是认得这个人的,他找过几次我爹。 几句话之间,那边一言不发的黄盛已经把碗里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唇上点了殷红,描黛眉抹胭脂,眉间缀花钿,用步摇挽发髻,穿得花花绿绿,臃肿至极,如果你见过他,肯定是不会忘记的。黄盛随意地说道,结果发现另外三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让他感觉浑身不舒服。 萧雪扬很崇拜地说道:黄盛,你好懂啊。 这不是常识吗?那些闺中小姐们打扮得一个比一个夸张。 先不提身为女子的萧雪扬,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的情况。 聂秋身为富甲一方的聂家四少爷,怎么也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黄盛完全不能理解这群人为什么会如此惊讶。 他这么一描述,萧雪扬就能把这个名字和回忆中的那个身影联系起来了。 然后她有点恶寒,不由自主地抖了两抖。 一个大男人打扮成那副模样着实是让人没办法理解,主要是脸上的铅粉实在是太重了,比墙灰还厚,煞白得不正常,大半夜出门能吓倒一片人。 我家所住的地方离朱雀门也不算远,他偶尔缺了什么药材会过来取一点,当然,他是带着药材来换的。萧雪扬说道,季望鹤来得也不算勤,所以我们对他不是很熟悉。 听聂哥说,季望鹤是因为被冲撞了才动手的,既然那位二公子的正室现在还活着,那就说明这位朱雀门门主并没有下死手,顶多想给她一点教训罢了。 应该不算难,人是肯定能救回来的。 萧雪扬心里有了考量,自信满满地说道:你们就等着我带好消息回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7 00:00:00~20200910 22:4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择木而栖 2个;无字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择木而栖 23瓶;朱厌辞 7瓶;铜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求医 临近傍晚, 聂秋带着萧雪扬去了贾家。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是贾家有求于他们,专程派人来请的。 所以贾陵昌对他们的态度也比上次更热情, 一听到消息就迎了出来。 相互寒暄了一阵子后,聂秋取出自己下午特地去买的东西。 这是一个样式精美的香炉,和普通的香炉不同, 它被做成了东海仙山的形状,上面印有藕荷色的岱舆二字,其上设立亭台楼阁, 绘有浅金色的浮云流纹。点上香之后, 云烟就会从群山之间隐蔽的孔隙中缓缓流淌出, 云雾缭绕,蜿蜒而上,恰似众仙所居之境。 且不提价格多少,单是这样式就足够吸引人了。 他上回来的时候说过, 下次不会两手空空,这就算是兑现诺言了。 而贾陵昌看着手中的香炉, 自然也明白了聂秋的意思。 除了兑现诺言以外,他也含蓄地报复了贾陵昌之前说的话。 我府邸中有个和你父亲一样的紫檀金砂壶, 贤侄, 你说是不是很巧这一句。 聂迟送了个紫檀金砂壶给贾陵昌的小妾,聂秋也送了一个颜色相仿的香炉过来。 两个摆在一起, 正好登对。 贾陵昌没有戳穿聂秋,让下人将岱舆香炉收了起来。 没想到贤侄和萧姑娘还特地带了礼物, 实在是有心了。 这件事情就算是一齐揭过去了。 贾济也被解了禁足,拉过来给萧雪扬道歉。 他满脸心虚,有些不情愿, 但是碍于父亲的权威,还是咬了咬牙,低下头说道:萧姑娘,上回的事情我做得不对,理应向你赔礼道歉 萧雪扬简直不想继续听下去,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说道:停,道歉免了,赔礼吧。 分卷(74) 贾济身为最受宠的三少爷,一听这话,心里火气就上来了,可偏偏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发脾气,只好深呼吸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那是自然,过段时间我便会派人把东西送到望山客栈去。 他都这么说了,萧雪扬也没办法再追究下去。 想起聂秋那时候告诉自己的家族丑闻三少爷喜欢的是二少爷的正室,萧雪扬又有点激动,她原本还以为这种情节只有话本子里才有,没想到现在竟然遇见真事儿了。 按捺住好奇,她和聂秋跟着贾陵昌进正厅了。 正厅里很安静,其余人还未落座。 贾济没有坐在家主位子的边上,而是坐在末位,可见贾陵昌是铁了心想让他吃苦头。 贾陵昌的身侧刚好空着两个座位,明显是给聂秋和萧雪扬准备的。 等到上位的这三人入座之后,其余人才纷纷坐了下来。 而二少爷身边的那个座位仍然是空荡荡的,看来这位夫人的病情丝毫没有减轻。 坐在贾陵昌旁边有一个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两人没办法低声交谈了。 等到侍女端了香喷喷的佳肴上来,萧雪扬发现她也没这个闲工夫和别人说话。 鱼炙汁多鲜美,肉脍肥而不腻,桂花糯米粥爽甜可口,她拿起筷子就没放下过,只觉得好像几天没吃过饭似的,心无旁骛,专心挑菜去了。 另一边,贾陵昌没有直接在众人面前谈论儿媳的病情,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聂秋聊着经商方面的东西。 他很谨慎,并未随意地跨过两家人的界限,语气中丝毫没有打探口风的意思。 聂秋从小学习经商之道,耳濡目染,聂家北部的商队也经他之手,管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他近来一段时间没有亲自去看过,不过基本的东西还是知道的,对答的时候偶尔也能指出些独特的见解,所以这一顿晚膳下来,贾陵昌对他的印象反倒提升了许多。 晚膳结束,贾陵昌便带着他们二人去了迟迟没露面的二公子夫人的厢房。 聂秋原本想避嫌,找了个借口推辞。 不必了,贤侄又不是什么外人。 反正萧雪扬和聂秋就是一伙的,有些事想满也瞒不住。 而且稍稍注意就能发现,萧雪扬甚至还受聂秋的牵制,让走就走,让留就留,这样倒不如顺水推舟,做出坦坦荡荡的样子,还能收获两人的好感。 贾陵昌想着,脸上带了笑意,摆手让二人进屋。 一进屋,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安神香气息,香得有点腻人了。 仔细闻了闻,那股香气之下是掩盖不住的另一种味道。 苦涩的、沉闷的药味。 这位夫人大概是想要借香薰遮住那股药味,不过效果明显不佳。 贾陵昌并没有进屋,屋内有一个侍女守在边上。 轻纱构成的重重帷帐之后,是一道身材曼妙的身影,听到动静之后便撩开了帘子的一角,露出那副足以叫人惊艳的面容,尽管因久病缠身而略显苍白,神色却并不萎靡。 她应该是早就听说了这回事,薄唇微动,用飘忽沙哑的嗓音唤了他们二人的名字。 我现在身体不适,没办法下床行礼,有失远迎,望二位海涵。 聂秋记起这个原本姓张的闺中小姐善于歌舞,曾经在皇宫的宴席上惊艳四座。 即使是抱恙,那天生的嗓音还是像琵琶勾弦一般悠远动听。 他没有走过去,打过招呼之后就在门外等候了。 贾陵昌的好意他心领了,不过念着贾济那副求而不得的模样,聂秋觉得自己还是小心为妙,该避嫌的就得避嫌刚关上门,他就看见不远处,二公子匆匆赶来。 又说回房内。 萧雪扬两步并作三步过去了,把肩上的药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俯下身子,说了句失礼了,便伸出手搭在了她纤细雪白的皓腕上。 年轻女子垂下眼睛看着这个小医师的手指,一言不发地等着她的答案。 萧雪扬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便收回了手。 少夫人她摸了摸鼻子,觉得这么喊有点怪怪的,干脆问道,您怎么称呼? 我姓张,单名一个妁字。您不必拘谨,唤我名字就可。张妁说着,动作轻缓地收回手臂,让衣袖重新将它遮住,萧姑娘看过之后,心中可有了结论? 萧雪扬从善如流,乖乖说道:妁姐姐,这医师之道讲究望闻问切,我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你可否详细告知我近来的身体状况,还有之前都用过什么药了? 是我心急了。张妁叹了一声,我起先是难以入睡,夜夜手脚冰凉,也吃不进去东西,当时我以为没有多严重,就没有告知其他人。后来我发现身上开始长奇怪的黑斑,睡着的时候蔓延得慢,醒的时候蔓延得快,碰到黑斑的人不会被传染,我自己也不觉得痛,虽然没有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拖延下去总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前几天找来的那些郎中,他们并未查明原因,顶多就给我开了一些助眠的药。 紧接着,张妁吩咐侍女去将之前开的那些药方子拿过来。 能否给我看看你身上的黑斑? 萧雪扬边问边胡思乱想,幸好聂哥提前出去了。 同为女子,张妁并没有对这个请求产生任何抵触的心理,她解开腰封,牵住里衣的领口,动作干脆地向下拉去,露出锁骨的那一片肌肤。 她微微侧头,抬起下颚,细白的脖颈如同白鸟的翎羽。 然后萧雪扬这才看到那些黑斑已经有一小部分攀上了张妁的脖颈,就像雪地里被污泥染黑的一块地方,过于明显了,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美景被破坏的惋惜。 除此之外,她露出的胸口已经全部覆上了漆黑的颜色。 你说这些黑斑对你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萧雪扬凑近仔细看了看,犹豫着说道,可再耽搁下去它就会长到脸上了。 皮囊而已,不足为惜。不过若是出门吓到别人就不好了。张妁眯着眼睛,鼻息间尽是浓郁的安神香,呛得人头晕,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萧姑娘觉得我这病还有得治么? 萧雪扬没有立即回答张妁的问题,而是问道:你确定这病是因为季望鹤而起的吗? 张妁因为她的话而怔愣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给了肯定的答复:是,他亲口说的,要让我吃点苦头。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后来才发现身体不对劲。 然后她大概讲了讲,大概就是贾家前段日子去西南之地游玩,然后她带着侍女去买首饰的时候遇见了季望鹤,两人因为看上了同一件东西而起了争执,混乱之中,那东西摔在地上碎了。张妁原本是想要和季望鹤各出一半的银两用来赔偿,结果他不答应。 张妁纵使脾气再好也忍不住黑了脸。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那样了,两人对峙了一番,然后季望鹤就放下了狠话。 她不认得季望鹤,只觉得这个人的打扮很奇怪,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当时口不择言,说出来的气话没有多好听,大概是哪句触到他的逆鳞了吧。 张妁说罢,按了按额角,她也没想到后面会发生这种事情。 萧雪扬转头看了一眼,侍女还没回来,现在房内就剩下她们二人。 于是她让张妁把衣服穿好,走到香炉旁,用手指捻了一点燃尽的香灰,放在鼻翼仔细下闻了闻,心中隐约有了个结论。 妁姐姐,我接下来要说两件事情,如何处理就由你来选择了。 萧雪扬擦掉指尖的香灰,说道:第一,季望鹤对你下的应该不是毒,若是你稍微查一查,就该知道朱雀门门主擅长的可不止毒,还有蛊;第二,这安神香你到底用了多久了?里头加的料可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若是用久了,会给你的身体带来不好的影响。 作者有话要说:  岱舆香炉的原型是错金铜博山炉~超级漂亮~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搜一下 第95章 、残香 闻言, 张妁的神色微动,似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可否请姑娘仔细说说安神香的事情? 萧雪扬走近几步, 她也知道这种大家族里的秘辛不能乱说,甚至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压低了声音, 解释道:嗯若是我没猜错,或许是与子嗣有关。 她说得含糊,但是张妁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妁姐姐, 我就不问这安神香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种东西可并不常见, 估计那人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它拿到手的,如此煞费苦心,委实是居心不良。虽说一天两天可能没有什么影响,但是一旦用的时间久了, 对你身体造成的后果可是无法转圜的。 萧雪扬想着萧无垠教给她的医德,将事实全盘托出。 张妁沉默片刻, 嗯,萧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往后我会多加注意的。 既然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萧雪扬便没有再抓着这件事继续往下询问。 正在此时, 敲门声响起,是侍女带着药方子回来了。 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药方, 萧雪扬先是随意地看了看,然后要来纸笔又刷刷地写满了一张, 递交给侍女,让她按着这上面写的东西去抓药。 若是在平时,她倒不用这么寒酸, 从药箱里就能找出那些药来。 可惜萧雪扬这回本来就是离家出走,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了,好多东西都没拿上。 至于这种祛除蛊虫的药,她是一瓶都没拿,只好让侍女去现抓草药了。 侍女应了下来,又拿过茶壶给二人倒了茶水,这才出了门。 真是勤勤恳恳啊。 萧雪扬顺着她离去的方向看过去,眼尖地发现那扇门并没有随着她的离开而合拢。 一位看起来很眼熟的男子站在门口,手指攀住门缝,好像要准备进来。 而聂秋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悄悄地冲萧雪扬使眼色。 这人其实之前就在门外,只是因为聂哥在,所以没有马上进来,而是先闲聊了几句? 萧雪扬成功读出了聂秋想要表达的意思,先是一愣,然后转头看向张妁。 张妁分明是很细心谨慎的人,却没有发现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流。 因为她的目光在那个男子出现的一瞬间就全部被吸引了去。 手指微微收紧,身子紧绷,全然不似刚刚和萧雪扬聊天时的放松随意。 她喊,夫君。 萧雪扬侧过头,免得被这两个人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饭桌上的时候她没有注意,现在才知道这人原来就是二公子,张妁的夫君。 在这个时候匆匆而来,恐怕不是因为什么简单的理由。 二公子和三公子贾济全然不同,瞧着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人,内敛且沉稳。 打搅了,能否请萧姑娘暂且在门外等候?我有些话要与内人单独谈谈。他看向旁边的医师,萧雪扬被他目光一扫,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床上的张妁。 要是你被威胁了,你就冲我眨眨眼! 然而张妁并没有如萧雪扬所愿,她的神色始终平静,除了那声呼唤以外什么也没有多说,仿佛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了似的。 好,好的,那我就在门外等着。 萧雪扬云里雾里的,脚下跟踩了棉花一样,一脚轻一脚重地出去了。 二公子道了声谢,合上了厢房的门。 门外,萧雪扬和聂秋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天。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她将张妁的情况和聂秋讲了一遍,狐疑道,二公子出现的时机太凑巧了,让我不得不怀疑起他的目的来。说实话,我甚至觉得 聂秋问:觉得什么? 我觉得,将安神香送给张妁的人就是她的夫君。 萧雪扬说完后,又觉得不对劲,没道理啊。 二公子名为贾昭,我以前随着聂家见过几次。聂秋顿了顿,又说道,听完你刚刚的那番话,我觉得贾昭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贾陵昌的下人是今早上派来的,我临近中午才给了答复,而我们也不知道贾陵昌是多久告诉其他人我们来贾家的具体时间。你想,若是真有人给张妁送这种加了料的安神香,知道你要来给她看病,肯定会坐立难安,提前把香拿走,免得被你发现吧? 你的意思是,贾昭想要提前把香拿走,只是没那个机会? 聂秋默认了她的说法,刚刚在外面的时候,我见他神色不对,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从他口中得知,贾昭这一个下午都在贾陵昌的书房里没出来过,估计是脱不开身。 萧雪扬实在不明白,他明明是张妁的夫君,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聂秋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觉得贾济对张妁的态度明显吗? 就凭贾陵昌当时的那个反应,应该是很明显了。更何况贾济的性子就摆在那里,让他遮遮掩掩,估计这个肆意惯了的人也不会愿意。 于是萧雪扬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既然张妁已经与贾昭结为连理,他肯定会留意这种事情,亲弟弟喜欢上了自己的妻子,贾昭不可能全然不知道。聂秋继续说道,我和你说过,我以前见过他,他这人就是偏执,所以贾陵昌完全没有把贾家的家业给他的意思。 因为觉得张妁已经与贾济私通,所以才不惜下狠手,要把张妁生下子嗣的机会干脆断掉吗?萧雪扬越想越荒谬,她觉得皇城的人城府都太深了,简直想回山间了。 我不懂,他们明明是夫妻,怎么能背地里捅刀子呢? 而且贾济明显没有得手啊,贾昭成天在那里疑神疑鬼的算什么? 聂秋叹道:贾昭实非良人。 说到这一点,他又想起了初见时萧雪扬的身份。 是上一世,以林渡妻子的身份露面的。 然而林渡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自己深情告白 起先是一句我就是喜欢他,你哪点比得上聂秋了,林渡怕是眼睛瞎了才看不见萧雪扬身上的优点;然后是他长得漂亮武功又高为人还温和体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误会;紧接着是你再瞧瞧你那副模样,聂秋比你好多了,恕他直言,萧雪扬的眉眼挺清秀灵动的,男子和女子的长相为何要放在一起比较? 分卷(75) 聂秋觉得头痛,林渡也并非良人啊。 当断则断,防患于未然,他决定提前给萧雪扬做好心理暗示。 你觉得贾昭这种人如何?聂秋放柔了声音问道,换句话说,如果你以后遇到这种人,或许你因为一时蒙蔽而轻信了他的甜言蜜语,结为连理后也经历了和张妁差不多的事情,在这之后你会怎么做? 萧雪扬很惊讶,一时蒙蔽?只有一时眼瞎才能看上这种人吧? 她不明白聂秋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不过还是乖乖答了:别说我了,我爹和我哥哥们都不会放过他的,估计会捉回去做成药人什么的吧。 聂秋稍微安心了些,看来这一世的萧雪扬应该不会犯下像上一世那样的错。 要是林渡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他就得无情地棒打鸳鸯了。 萧雪扬顺着聂秋提的这个思路想了片刻,有点好奇厢房里面的情况,聂哥,你说张妁她知道了内情之后会怎么做啊? 其实,张妁的身份也不简单,从爷爷那一辈就是郡王了,家在北方还有片封地 话说到一半,门内传来一声闷响,咚的一声,在这种时候显得很吓人。 聂秋和萧雪扬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唤了二人的名字。 起先,厢房内没有回应,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粗重急切,好像是贾昭的声音。 贾昭不会硬上了吧! 萧雪扬睁大眼睛,耳根子有点红,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贾昭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聂秋没跟上她奇怪的想法,摇了摇头,事情不对劲。 他说完,又敲了两三声门。 过了片刻,房内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飘忽得像是一吹就散,是张妁的声音。 请进。 雕花的木门被轻轻松松推开,露出了房内的景象。 张妁的房间很大,地上又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此时打开门他们才发现那声闷响可能是来自掉下木台的香炉。 盖子滚到一边去了,香灰就从炉中散落出来,使整个房内都填满了甜腻浓郁的香气。 但是里面的安神香已经熄灭,这股香气就只是残香罢了。 面色苍白的美人坐在床边,双腿交叠,赤足从雪白的裙摆下探出,悬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摇晃。她左手托着乌黑的长发,另一只手的纤长五指伸进发间,从上至下,将打结的头发一根根拆开,让它重新变得柔顺光滑。 见到二人推开门,张妁抬起一双美眸,轻飘飘地看了他们一眼。 若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这一眼看过来或许就能酥了半边身子。 然而厢房内的景象却又不得不让人将视线从她极具迷惑性的外表上挪开。 绣着瓜果花纹的地毯上铺满了血迹,能够看出是溅射而出的,星星点点,血迹使柔软的驼绒黏在了一起,很快就要变成暗红色,然后凝固,这样清理起来就很麻烦了。 贾昭跪伏在地上,喉咙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双手捂住脖颈上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正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流出,然后滑落在地,与那些暗色的花纹融为一体。 张妁将手从黑发中抽了出来,动作很缓慢地擦了擦放在一旁的鎏金簪子。 簪子上沾满了血,一看就知道贾昭脖子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劳驾。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的好听,暗沉低哑,富有磁性,但是尾音又很撩人,温温柔柔,略带恳切,萧姑娘,可否先替我的夫君处理一下伤口呢?他好像快要死了。 第96章 、琵琶 萧雪扬先是茫然地看了看聂秋, 又看了看张妁。 然而这时容不得她过多犹豫。 贾昭的手捂住脖颈处的伤口,呼吸声就像破旧的风箱一样,破旧不堪, 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了似的。 萧雪扬快步上前,从药箱中翻出几瓶药和纱布, 快速地给他处理了一下。 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贾昭脖子上的伤口并没有多深,算不上是致命伤, 看来张妁是有意收了手的, 只是血流得比较凶, 看着很夸张。 张妁甚至没有多看贾昭一眼,只是自顾自地下了地,赤着脚走到旁边,踮起脚尖去拿墙上挂着的酸枝木琵琶, 单薄的身形在空中摇摇晃晃,然后堪堪维持住了平衡。 她将琵琶抱在怀中, 又坐回了床上,用指尖轻轻拢着紧绷的弦。 悠扬悦耳的音律自她手中流泻, 听不出是首什么曲子。 如果说乐器能够体现出奏乐人的心情, 那么,张妁现在的心情大概是 古柏般的沉静, 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错愕。 贾昭伤口处的血勉强止住了,他仍是心有余悸地将手掌覆在脖颈上, 愤恨地盯着张妁,这个与他成亲已有三年之久的妻子,张妁, 你是想害死我吗? 琶音戛然而止,张妁缓缓地抬起眼睛,平静地与他眼中的火焰对视。 她一偏头,胸口蔓延至脖颈处的深黑就露了出来,倒衬得她眼中光芒晦暗不明。 贾昭,若是你不服气,那便去唤父亲过来评理罢。 贾昭还想再说些什么,就看见张妁覆在酸枝木琵琶上的手轻轻滑动,从顶上抽出一把藏于琵琶中的短剑,拿在手中把玩,神情悠闲,短剑在指间翻飞起舞,映出泠泠的寒光。 于是他的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经过刚刚的事,他对张妁已是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那时候,贾昭见萧雪扬出去了,回身合上了门,状似无意地与张妁攀谈起来:妁儿,那医师可否看出你身上的病究竟是因何而起? 床上的美人低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掩去了底下的神色,萧姑娘说,我这病或许不是因毒而起,而是因为蛊虫,所以往日来的那些郎中才没有看出个名堂来。 紧接着,她问道:夫君为何在这时候来? 我这也是关心你,过来探探你的病情究竟如何了。贾昭边说边往里走,走走停停,最后状似无意地在香炉旁停了下来,说起来,我当初给你的安神香,你用了多久了? 将近一个月了。张妁答。 既然已经用了这么久,这安神香也该换换了,我前些日子还听到大哥说你身上的香太过浓郁,他天生鼻子就不好,闻到这味道就头昏脑胀,止不住地打喷嚏。 那就按照夫君的意思来吧。 贾昭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从怀中摸出另一盒安神香,放在台上,然后熄了那炷香。 正要把香炉中的灰烬倒出来时,张妁的声音在他身后悠悠响起。 夫君此次前来,就是为的给我换一种香?她轻笑,是做贼心虚,怕被发现么? 妁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萧医师已经发现安神香的不对劲,告诉了张妁吗? 贾昭胡思乱想了一阵,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变化,仍旧是那么波澜不惊的模样。 张妁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又递了个问句过去:不想让我诞下子嗣,是因为什么?因为怕你弟弟贾济?还是说觉得自卑,又或者是想要毁了我? 这番话彻底触怒了贾昭,他猛地转过身去,扬起的袖摆把桌面上的香炉带翻在地。 小巧的香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骨碌碌滚了几圈。 无数阴暗的念头骤然在心底滋生,交缠环绕,向上攀长,最后压得他喘不上气。 贾昭几乎是冲到了张妁面前,伸手将自明媒正娶的妻子按倒在床。 张妁抬眼看他,乌黑的长发散在被褥上,在激烈的动作中被揉成一团杂乱的海藻。 我们约好了,你不能碰我。 尽管神色不改,但是她的声音却冷了下来,能冻得人骨髓结冰。 贾昭气得忽然笑了,是,我们成亲之前我答应过你,我是几年不曾碰你,就连洞房那夜也是和你分床睡的然后你嫁进贾家,就是为的这个?就是为了我弟弟贾济? 如果你要纳妾,我也不会多嘴半句。本来就是为了利益而成亲,你现在难不成还要告诉我,你对我动了什么真感情?张妁也跟着他笑,扯了扯嘴角,还有,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贾济,我不喜欢任何人,也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 贾昭的视线顺着张妁散开的衣襟向里滑,看见她雪白胸脯上的一片漆黑,不似黑斑,倒像是鸦羽身上的深黑,泛着冷峻的光泽,于是他克制住自的视线,没有再向里看,而是转移了视线,问道:既然你不喜欢贾济,又为何不拒绝他? 贾二少,你那弟弟是那么好应付的么? 张妁,难道你就没有对谁动过心吗? 有,张妁的视线缓缓地移开,看向了墙上的酸枝木琵琶,我带来的那面琵琶。 贾昭觉得她这话就是无稽之谈,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觉得她是在搪塞自。 张妁淡淡说道:难道只许你喜欢活人,不许我喜欢死物么? 说完,她曲起了膝盖,狠狠地顶在贾昭的小腹上,贾昭没想到她会忽然动手,反应过来的时候痛感已经铺天盖地袭了过来,眼前一阵花白,随即便摔下了床。 咚,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响起的敲门声。 张妁并没有理会门外的人。 我说过,让你不要轻易碰我。 死物尚可陪伴我一生,我也不需它同我言语,而活人还得费尽心思去讨好,委实无趣她的话刚说了半截,就看见贾昭满脸怒火,忍住疼痛,猛地扑了过来。 张妁抽出发间的鎏金簪子,就像是甩袖起舞一样,在空中轻飘飘地一划。 血液顿时喷涌而出,溅了满地,还溅到了她的身上,温热的,腥甜的,鲜红的。 然后她看见贾昭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额上青筋暴起,伸手去捂住了脖颈上的伤口。 伤得应该不太严重,张妁略有些遗憾。 你觉得,我是该让他们进来,还是放任你在这里失血致死? 贾昭的呼吸声愈来愈急促,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觉得面前的女人就是个疯子,彻彻底底的,不计后果的疯子,声音从他的喉咙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咳,张妁你他妈就是个疯子既然不喜欢活人,为何为何不许我断你子嗣? 张妁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的胸口,这是我的身体,要不要子嗣是我说了算,你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来替我做决定?贾昭,既然你已经成功了,你该开心呀。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郁,贾昭的视线逐渐模糊,一张脸苍白如纸,嘴唇上被咬出了几个深深的齿印子,泛着不正常的白色。 汗珠淌进了眼中,又从眼角处滑落,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泪痕似的水迹。 他本来就继承了贾陵昌年轻时的俊朗模样,平日里不露声色,此时倒显得脆弱至极,单膝跪在地上,一向挺直的背脊微微弓起,口中不自觉地泄出两三声急促的喘息。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贾昭意识到他必须得从这个地方逃出去。 他张了张口,欲要大声呼救,然而张妁的手很快就伸了过来,掩住他的口。 甜腻黏稠的安神香气息迅速涌进他的鼻腔,让他觉得呼吸更加困难了。 夫君,不如这样吧。如果你愿意开金口求我,那我就让他们进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从贾昭进门以来头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意,你觉得如何? 贾昭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张妁的话。 不算尖锐的牙齿狠狠地咬上了那只芊芊玉手,在她掌心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齿印。 半圆的齿痕,皮肉下陷,细细密密的血珠从里面渗了出来。 张妁吃痛,手臂发颤,然后就听见贾昭说道:既然不喜欢我碰你,那你也别碰我。 贾陵昌之前就说过贾昭太偏执了,偏激而固执,这样的人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生死摆在面前都不愿意开口求句饶。 别忘了,我爹是镇峨王,你就算是死在这里,贾家也不会对我动手的。更何况你还有意在我的安神香中添药,平日碌碌无为,万事都做不成,就是颗没用的棋子而已。张妁看着贾昭的眼睛,语气忽然变得温柔下来,和往日里没什么区别,不过 她的手指向下滑动,顺势抬起贾昭沾满了汗珠的下巴,细细看了看他因为紧张而上下滚动的喉结,说道:这回就算你欠我一次。 然后,张妁起身坐回床边,抬高声音,让门外的两个人进来。 刚刚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贾昭虽然没肯开口求饶,但是萧雪扬把他从死亡的深渊又拉回来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阵恐惧,不止是恐惧差点丢了性命,更是恐惧张妁当时的眼神。 这个镇峨王家中闺秀,平时都很温柔,脾气也好,很少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情绪不稳。 所以才让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真以为她就是这种人。 但是,张妁那时看人的样子,分明是上位者瞧着猎物时的神态。 萧雪扬小心翼翼地问道:二位难道是吵架了? 贾昭还没回答,张妁将短剑收回琵琶中,缓缓说道:当然不是,我们二人如胶似漆,情投意合,我夫君他为了我都不肯纳妾,又怎么会因为些小事同我吵架? 难道贾昭脖子上的这道伤口是他自往簪子上撞出来的吗? 其余二人同时想到。 张妁将酸枝木琵琶放到一旁,笑:更何况,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呢,是吧? 贾昭不想接她这个话茬,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对张妁动了真感情这话是不假,但是他如今却想要贾济赶紧过来请走这尊罗刹。 以及,这事多多少少也该让贾陵昌知道,免得被这人无害的外表所蒙蔽。 我不欠你什么。 贾昭的声音还有点哑,他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这件事了。 不等张妁作出反应,这位二公子便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1 22:52:37~20200913 22:5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分卷(76)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素履之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素履之往 10瓶;弱水三千流年伤、折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旧友 聂秋见这里头暂时没有他的事情了, 又好奇贾昭是不是去找贾陵昌,就跟着退了出去,视线略略一扫, 贾昭果然是往书房跑去的。 然后,不远处的假山后大概还藏着个暗中观察的三公子贾济。 贾家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他心里叹了口气,感觉聂家里头的关系都没有贾家复杂。 而屋内的萧雪扬明显被刚刚那一幕给吓傻了, 口中的话也没有那么多了,只顾着闷头去收拾药箱中的瓶瓶罐罐,脑海中还回荡着张妁轻描淡写的那句他好像快要死了。 她是不想说话, 然而张妁没有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萧姑娘。 听到旁边人出声唤自己的名字, 萧雪扬握着瓷瓶的手微微一颤, 转过头,很谨慎地看着张妁,啊、嗯,妁夫人有什么事吗? 张妁笑了笑, 不必拘谨,像之前那样叫我就好。我是想问问你关于安神香的事情, 我断断续续地用这香,已有七八天了, 这东西对我身体造成的损害已经无法挽回了吗? 七八天, 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回头我再给你开一副药, 保证药到病除。 往后就没有别的事情可说的了。 一旦沉默蔓延,房间内的气氛就冷了下来, 凝结成冰,将二人隔绝开来。 所幸那个去抓药的侍女动作麻利,很快就拎着个篮子踏进了房门。 进门就看见满地的血迹, 不知道这位姐姐的感想如何。 宛如看到了救星一般,萧雪扬赶紧接过了篮子,到旁边磨药添水去了。 捣好药浆之后,张妁谨遵医嘱,屏住呼吸,将碗中苦得出奇的难闻液体一饮而尽。 那东西委实是苦,比黄连更胜一筹,她吞下去之后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然后张妁那张漂亮的脸拧了起来,她俯下身子,手按在胸口处,感觉喉咙难受得像有无数根羽毛轻轻搔痒,又像是有鱼刺嵌进了肉里,疼痛难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张开口,想要将那些叫人难过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侍女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盆子推了过去。 她这些天没胃口,基本上没吐出来什么东西,不过反胃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尤其是看见盆子里还有条正在蠕动的虫,张妁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 那是条通体漆黑的蛊虫,和身体上的黑斑颜色一样,都泛着浅淡的光泽。 萧雪扬是不怕这些东西的,不过看见张妁和侍女的表情都很僵硬,便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的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倒了进去,盆中顿时传出了呲呲的声响,好像有东西烧着了似的,没有多余的怪味,不过那条想要逃跑的蛊虫马上就不动了,不久后便化成了滩水。 看见虫子已经辨不出原先的形状后,张妁这才松了口气,就着侍女的手喝了点温水。 你身上的黑斑应该会逐渐消了,少则三天,多则五天,这黑斑就能完全褪去。 多谢萧姑娘。张妁点点头,然后对侍女说道,灵羲,你先去将这毯子拿出去处理了,谨慎些,若是不小心被旁人碰见,也不必解释,贾家主不会因为此事向我发难。 名为灵羲的侍女应了下来,将地上染了血迹的厚重毛毯一卷,拖了出去。 萧雪扬之前还没注意,现在看她的动作轻轻松松,才知道这位姐姐力气应该很大。 对了。 灵羲的脚步顿了顿,停在门边,转头看向张妁。 将外头的聂公子请进来吧。张妁按了按太阳穴,吩咐道。 聂秋已经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了。 这半个时辰里,他只要往回廊旁一坐,不远处的假山后就会发出细细簌簌的动静,若是站起来,往庭院走,假装四处闲逛,躲在暗处的人就更紧张了,一脚踩上经过的白猫的尾巴,惊得它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在夜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还没等它厉声叫唤,犯了错的人就急急忙忙地把猫往假山后一拎,哄着去顺毛。 这猫约摸也是和贾济很熟,所以才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半个时辰确实不算长,聂秋觉得贾济的反应着实有趣,足够消磨时间了。 而且他还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正好灵羲来请聂秋进去,他索性就移开了视线,应了一声,朝张妁的厢房走去。 他清楚地听到贾济长舒一口气,紧接着是愤恨地挠假山上岩块的声音。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小动物呢。 灵羲好像也听到了,她先是疑惑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等聂秋进了房间之后,她顺手把房门带上,然后拖着厚重的毛毯走了。 聂秋进去的时候,萧雪扬已经把盆中的东西清理掉了。 张妁的脸色虽然还是很差,但是比之前要好一些,大抵是解决了心事的缘故。 妁夫人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问道。 萧姑娘,聂公子,请坐。张妁摆了摆手,等二人坐下了,才继续说道,事到如今,我便不瞒着你们了,前些日子周护法来过之后,我与贾家主就知晓了 她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缓解了一下嗓子的干涩,聂公子,你如今是魔教右护法吧。 聂秋一时没想到张妁竟然会提起这件事,不由得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周儒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总归不是想要害他。 聂公子,你应该知晓,贾家已经和魔教达成了合作。张妁说道,家主的意思是想要与你结交,只不过碍于聂家的身份摆在那里,所以没办法直接和你提起。此次请二位前来,不仅是想要让萧姑娘为我看病,还需要相谈一些事宜。 张妁直起身子,坐在床沿,满脸严肃地说了下去:在说之前,我要先介绍一下我自己。不知道二位是否知道,我爹是镇峨王?魔教如今似乎想往北部拓张势力,难免接触到我爹,这其中利害我也不多提,总之,左护法与我通信来往已有数月,所以上回来贾府的时候,不但找了贾家主,还找我谈了谈。 所以我和贾家主才知晓聂公子的这层身份。至于我们二人现在还没有告诉其他人,是因为魔教教主并未将这个消息传出去斗胆猜测一句,是否是在顾虑聂家,还有大祭司的身份? 方岐生是不是这么想的,聂秋不清楚,不过应该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见聂秋没有回答,张妁露出了一个让人宽心的温和笑容,聂家家主从不与邪道打交道,这件事不止是魔教,贾家也知晓。至于大祭司这个身份就更好猜了,朝廷那边是不可能轻易放人的。所以,聂公子这些日子住在望山客栈,不止是为了避嫌吧? 聂秋感觉自己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东西。 这不会就是周儒当初说的,要把他后路给断掉的准备吧? 他一时间起了兴趣,想看看周儒到底是做了如何万全的准备,于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萧雪扬觉得现在这个场面已经容不得她再呆下去了,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觉得张妁的这番话怎么听怎么像是方教主等一众人在背地里偷着坑聂哥呢? 还有,为什么不让她避避嫌啊?难道他们已经下意识把她归入了魔教吗? 她有点郁闷,但是也对张妁接下来的话充满好奇。 聂公子,现在该称你为右护法。我想要说的是,无论你和教主如何选择,总归是要惹祸上身,离开皇城之后,若是无路可走,可暂时来我镇峨落脚。张妁郑重其事地说道,声音很温柔,却充满了力量,镇峨可作退路,保魔教一时无虞。 聂秋一时感觉嗓子有点干涩,他沉默片刻,问道: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张妁答:这也是我爹做出的决定,我听说他与前魔教教主是旧友,不过自从被抓回来当了郡王之后便鲜少联系。因为方教主是弑师夺位,所以我爹渐渐对魔教疏远了,周护法与我通信数月,就是叫我劝劝他。他脾气倔,在前些时间听说白虎门归服之后才肯松口。 镇峨王既然肯同意,就说明他与前教主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不过他对方岐生的印象应该就很差了,毕竟是传言中杀了自己好友的人。 他的松口,应该不是因为什么冰释前嫌,而是不想看见常锦煜的心血毁于一旦。 一年前,我回镇峨探亲的时候,常教主刚好来府上找我爹,那时候他们二人还把酒痛饮。世事易变,现在想来还真是叫人唏嘘。张妁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她就发现面前的人忽然沉默了,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张妁有些疑惑,犹豫片刻,唤道:聂护法?你怎么了? 聂秋勉强定了定神,确认道:妁夫人,你确定是一年前在镇峨看见的常教主? 对。上月初七是我诞辰,去年我爹正好让我回镇峨庆生,所以我不可能记错的。 而方岐生是一年前成为魔教教主的。 算起来,一年前这个时候的常锦煜,应该已经失踪了才对啊。 回去之后,得仔细问一问方岐生,常锦煜失踪前后的具体时间,看看能不能对上。 聂秋暂时将这个信息搁置一旁,看着张妁,夫人和我说这么多恐怕有别的理由吧? 这话原本应由贾家主来说,不过我提前讲了,聂护法不是也能有点心理准备么。张妁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家主不久后该会请你们去书房,问你们二人愿不愿意将与他结交了。这段时间里你们也可以提前想想要不要答应。 她不等聂秋和萧雪扬有所反应,马上接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有别的目的,不过不是在聂护法你身上,而是在旁边的这位萧姑娘身上。 萧雪扬没想到她话锋会转到自己身上,迟疑片刻,问道:你是想让我做什么? 想必你们也该猜到了,是我那夫君给我的安神香。他心里虚得很,过几天肯定会忍不住去找萧姑娘,问问你药物多久才能生效,又有没有治疗的方法我告诉他,我用这安神香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姑娘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之前张妁告诉萧雪扬的是,她断断续续用了七八天时间。 七八天自然没有太大的影响。 而将近一个月,肯定无药可救了。 也就是说,张妁要萧雪扬和她一起去瞒着贾昭,让他以为药已经生效,张妁再也无法诞下子嗣,这才叫他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我不清楚萧姑娘想要什么,所以只好从聂护法这里入手了。张妁的手指在床沿处轻轻地敲打,心情很愉快的样子,聂护法应该会想办法帮我劝劝萧姑娘吧? 这压根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啊。 萧雪扬简直心服口服,向聂秋使了个眼色,应了下来。 既然是妁姐姐的请求,那我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呀。 张妁抿唇微笑,既然你同意了,那就最好不过。 萧雪扬想,贾昭怕是这辈子都会被张妁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第98章 、结弦 敲定之后, 聂秋和萧雪扬就准备去找贾陵昌了。 见他们二人要离开,张妁说道:等等,我换一身衣裳, 和你们同去。 聂秋应了下来,与萧雪扬在房门口等了片刻,张妁便出来了。 她换上了鹅黄的衣服, 浅淡的颜色和袖摆让人想起经冬不凋的月桂,然后他们才后知后觉,原来面前的这位妁夫人也不过是二十二三的年纪, 就比萧雪扬大个四岁。 张妁回身合上门, 正要迈步走向书房的时候, 忽然听见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疑惑地看了身侧的聂护法和萧医师一眼,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她的脚步一顿,改了个方向, 直直地走向了庭院中的那弯小潭边儿上的假山。 另一头。 贾济瞥见张妁等人出来之后便俯下了身子,缩成一团, 好让这青松白岩将他严严实实地遮挡住。 怀中的小白猫不安地扭动着,毛绒绒软乎乎的温热身躯在贾济手中蹭来蹭去, 他轻轻按了按小猫的脑袋, 示意它安静一点。 可是,等了半晌, 那几个人的说话声没有再响起,倒是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屏住呼吸, 努力往旁边靠了靠,让青松的枝叶把他笼在一片阴影之中。 裙带拖曳出细细簌簌的声响,钻进耳蜗, 在脑中回响,愈演愈烈,好像猫的小爪子按在了贾济胸口,阵阵绵软的痒意从耳根子蔓延到指尖。 然后贾济怀中的白猫喵呜地叫唤了一声,他若有所感,抬起头,从树影的缝隙间看过去,是张妁绕过了假山,纤细雪白的手指随意地搭在一块凸起的白岩上,背着光,正眯着眼睛瞧他,唇边似有半分笑意,却又看得不太真切,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她开口问道:三少爷,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贾济感觉面上滚烫,他的手一松,白猫就从他怀里跳了出去,绕着张妁跑了几圈,然后去蹭她的腿,扒拉她的裙摆,打滚撒娇,好像是想要她把自己抱起来。 而张妁只是俯下身点了点白猫的小脑袋,并不打算去抱它。 贾济如梦惊醒一般的,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他瞥见聂秋和萧雪扬就在不远处,知晓张妁不是真的想找他聊聊天,而是要赶他走了。 我只是路过,我现在就准备回去了。 张妁侧身让开一条路,三少爷慢走。 她这话是客客气气得很,贾济略感失望,站起身,轻叹一声,迈开脚步准备回房了。 等等。 贾济止住脚步,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看她,强掩语气中的欢喜,怎么了? 我感谢您看重我,特地寻医来为我看病。张妁压低了嗓音,轻轻说道,不过,三少爷,这其中的势力纠缠盘结,又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能轻易触碰的?您无须担心我,收好那些不必要的小心思,明哲保身是您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 说罢,不等贾济反应过来,张妁便转身离开了。 聂秋看着她身后的贾济呆呆地站在原地,轻轻摇了摇头,并未出言提这件事,和萧雪扬一起跟着张妁走向了贾陵昌的书房。 分卷(77) 路上,萧雪扬无意间瞥见张妁的掌心中有一个深深的齿痕。 血珠都凝结成了暗红,被她笼在袖中,若隐若现。 她看了看聂秋,知道他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不想多管闲事而已。 聂哥她放慢步子,落下两步,小声地喊道。 你想去就去。 于是萧雪扬从药箱里取出一卷纱布,快步走上前去,撕下一截递给张妁,先处理一下伤口吧,这样好得快一些,免得以后遭罪。 劳您费心,不过是狗咬出来的伤口罢了。 话是这么说,张妁还是接住了她递过来的纱布,草草地缠了几圈,遮住那道齿痕。 又是猫又是狗,依张妁所说,这贾家里养的小动物还真挺多的。 这个玩笑般的念头在聂秋的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就散去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镇峨王与前魔教教主常锦煜的那件事,不知道方岐生听说了之后会不会即刻动身前往镇峨府。 还有一点,他回去之后得赶紧把戚潜渊的那件事告诉方岐生。 如今还不知道周儒具体准备怎么做,要是他那头提前动手,出了什么岔子,聂秋觉得不止是他,或许牵扯到的所有人都会将性命搭在这上面。 聂秋不太想告诉方岐生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既然要说,那肯定避不开戚潜渊手握他把柄的这一点,以及几年前他们之间的交易。 也避不开沉云阁的覆灭,他难以愈合的狰狞伤疤。 尽管方岐生不是多事的人,聂秋不想说,他肯定也不会多问。 但聂秋不想瞒。 他当初答应过方岐生。 那时候他们或许是在谈论师从何处的这个话题,方岐生问了他,聂秋顺势就答了。 我师从沉云阁你自然没听过。沉云阁,五年前就只剩我一个弟子了。 为何? 残阳似血,霞雁城城门半敞,门边驻守的官兵正打着瞌睡,浑然不知有人到来。 而聂秋拨了拨刀穗子,仰面看向逐渐暗沉的天际,说道:现在还不是倾诉往事的好时候。若是等到有一日,云开月明,繁星漫天,趁着此种时机,我再同你说吧。 何时能云开月明?何时能繁星满天? 聂秋想,他那时候说的大抵是托词,只带了三分的真情实意。 可如今两人也算是熟稔,有了过命的交情,当初的随口一提就不能当作玩笑话。 说是肯定要说给方岐生听的,找时机也是需要找的。 聂秋心中暗叹一声。 戚潜渊的事情,沉云阁的过往,再加上无意间丢失的剑穗,他有太多事情要解决了。 欠方岐生的人情债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 想到这里时,三人已经走到了贾陵昌的书房门口。 里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争吵声,紧接着,书房的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了。 贾昭阴着脸走了出来,眉头紧皱,他的视线微微扫过,便看见了旁边的聂秋等人。 他的肩头还沾染了干涸的血迹,暗沉的颜色遮住了他衣服上绣着的那只雀鸟,蜿蜒而下,从脖颈到手腕那一线都布满了点点血斑,宛如扭曲盘桓的荆棘,端的是十分狼狈。 撞上了张妁的视线后,贾昭的眼神明显闪躲了一瞬,轻轻啧了一声,转身就走。 都说贾家三位公子,大公子处事得体,成熟稳重;二公子情绪内敛,寡言少语;三公子性格外向,平日里虽然骄纵了些,可胜在会讨人欢心,贾家个个都把他当成个宝贝。 亲眼见到之后,聂秋觉得传闻果然不可尽信,这后两位与传闻所说的可是相差甚远。 张妁倒不觉得尴尬,抬高音量说道:家主,我带着聂公子和萧姑娘过来了。 在得到贾陵昌的应允之后,她摆手让二人进去。 书房内,座上的贾陵昌正揉着额角,看来刚刚是和贾昭经历了一场恶战,烦心得很,看到聂秋和萧雪扬进来之后,脸色才缓和了许多。 大致问了一下张妁的身体状况后,他称赞道:不愧是萧神医的女儿,医术果然与你爹一般高超。 萧雪扬腼腆地笑了笑,我还差得远呢。其实妁夫人身上是蛊虫在作祟,我不过是写了张祛除蛊虫的药方子,其他的也没做什么。 就凭之前来过的郎中丝毫没有想到这一点,萧姑娘,你就比他们更胜一筹了。 贾陵昌抬了抬手,唤了下人进来沏茶,聂秋和萧雪扬这一晚已经喝得够多了,所以只是象征性地抬起杯子抿了一小口,算是给贾陵昌一个面子了。 看着聂秋喝下茶水,贾陵昌这才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情严肃。 贤侄,萧姑娘,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听说你们最近与魔教走得很近? 聂秋事先从张妁那里听说了,也没有太惊讶,点了点头,承认了。 而萧雪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贾家主怎么会认为我是魔教中人? 此前,左护法来过一趟,他和我说,若是找不到医治张妁的人,便可去寻萧姑娘过来,顺便也能与贤侄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贾陵昌沉默片刻,难道并非如此? 萧雪扬听没听明白,聂秋不知道。 但他算是听明白了。 这话应该是方岐生透露给周儒的,他早该猜到,方岐生拿出了十二分的耐性和宽容去面对一个人的时候,哪可能仅仅是抱着单纯想要报恩的念头。 且不谈那位去给方岐生寻草药,至今未回皇城的郎中典丹,就说这两任魔教教主与朱雀门之间僵持不下的关系,也该知道他们其实很缺这类会医术的人。 方岐生这是想直接把萧雪扬给拉进魔教。 萧无垠的名气大,脾气不好,若是逼急了还会翻脸,所以萧雪扬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当然,要是借助萧雪扬,把萧无垠也拉过来,那就更好。 所以方岐生从来不反对萧雪扬找上门来絮絮叨叨地聊天,扰他清闲。 所以方岐生眼见着萧雪扬和黄盛的关系一天天变好,也没有出言反对虽然他一开始让这两个人住一间房是为了膈应黄盛,但是这个结果对他来说也不坏。 聂秋深吸了一口气。 如此抱有目的性的举动,叫他也不知道这位魔教教主所说所言,究竟是有几分真了。 萧雪扬隐约明白了贾陵昌的意思,她侧头看了看聂秋,总感觉他的情绪怪怪的,和刚进门的时候完全不同,甚至甚至带了一丝怒意? 她还从来没见过聂哥生气的样子,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这是不是她的错觉。 于是萧雪扬只好收回视线,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答道:您说的也没错,是这样的。 那就好说了。贾陵昌的手指轻点膝盖,我也不瞒你们,贾家已经与魔教达成了协议,贤侄你也清楚,如今几大商贾世家都未接触魔教,是我贾家做了第一人。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五指朝向张妁,你们或许知晓,张妁,她是镇峨王之女。如今魔教亟需扩张势力,需要镇峨王的帮助,所以免不了和她打交道。魔教与我贾家、镇峨张家都是互帮互助的关系,而萧姑娘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贤侄你又身为魔教右护法,此次前来还带了礼,让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聂秋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理解贾陵昌的想法。 所以,若是二位不嫌弃,可以与我儿贾昭结拜。 贾陵昌总算是吐露了真实想法,如此一来,魔教与贾家、张家的关系更加亲密,二位有什么难处之时,我贾家也可以出手相助。 是贾昭,而不是钦定为下任家主的大公子,更不是最受宠的三公子。 若是魔教这边真出了什么事,贾陵昌直接把贾昭推出去,说二儿子年少不懂事,净是结交些狐朋狗友,而他身为家主对此全然不知情,就能摘得干干净净。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真要牺牲个贾昭,对于贾家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贾家的公子有三个,而小姐却是有七八个之多,个个聪慧过人,心思活络。 忽然又多出个义兄来,萧雪扬有点儿没法接受,不过也没有搭腔。 因为聂秋应了下来,她也没有理由不同意。 贾陵昌见他们二人没有意见,显然心情好了许多,让下人去请回去换衣裳的贾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秋:气到深呼吸 来了来了,我最喜欢的吵架环节就要来了 第99章 、真假 此后不必赘述, 贾昭事先是知晓这件事的,他将那身沾满了血迹的衣裳换了后便回到了贾陵昌的书房中,与聂秋、萧雪扬二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燃香结拜,按手印立誓。 也幸好贾家不兴江湖那套歃血结盟的方式,整个结拜的过程简单又方便。 眼见着时间已晚, 贾陵昌就没有多做挽留,和贾昭亲自把两人送至了贾家的大门。 亥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街上空荡荡的, 只有风声在沙沙作响。 萧雪扬沉默了半晌, 发现聂秋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忍不住试探道:聂哥,我感觉你好像不太开心,是不是 是不是生气了? 这半截话被她咽了下去, 还是没说出口。 没有。聂秋神色如常,仿佛之前的种种只是萧雪扬的幻觉罢了, 他回应道,没有不开心, 只是有点累了, 想早点回客栈休息。 哦,好。萧雪扬垂下眼睛, 轻轻踢开脚边的小石子,那个, 我听说如梦坊有好几个擅长歌舞的大美人,许多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就只是为了看上她们一眼。我以前从来没去过这些地方,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趟, 想去凑凑热闹。明天,若是你们都有空,就把方教主也叫上吧,还有黄盛,我们一起去瞧瞧她们是否如传闻中一般美若天仙。 如果只是为了这个而去,我可以告诉你,见过了张妁之后,其他的女子恐怕就难以入你的眼了。 萧雪扬想到张妁就头皮发麻,摇了摇头,张妁我可不敢与她呆在一起了。 随即又央求道:就去一回吧,我看看就走,肯定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我不保证方岐生明天也会去。 尽管没什么兴趣,但聂秋还是应了下来。 萧雪扬笑嘻嘻地说道:知道啦,你劝劝方教主,他肯定会去的。 现在说这些或许都是无用的空话。 聂秋想,他今晚上回去之后是要找方岐生算账的,不是要和他谈笑风生的。 所以,方岐生明天到底去不去,他也不敢保证。 回望山客栈的路上,聂秋打了一肚子的腹稿,结果一句也没用上。 萧雪扬和他道别之后就回了房间,而聂秋则是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缓缓拧开把手。 方岐生自然还未睡下。 他应该是刚泡完药浴,所以房间内还弥漫着一股苦涩浓郁的草药气息。 听到动静,方岐生放下手中的信筏,侧头看了过来,回来了? 聂秋无言地点点头,卸下腰间的含霜,跨过木凳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头发还是湿的,热气未褪,有层薄薄的水雾覆着,逐渐凝结成水珠,又从发尾处坠落,滑进衣襟。 盯着那滴水珠看了片刻,聂秋移开视线,从屏风旁的木架子上取下干净的毛巾,盖在方岐生湿漉漉的头上,示意他自己把水擦干净。 方岐生起先有一瞬间的迷茫。 然后他将白色毛巾往下扯了扯,抬起眼睛看着聂秋,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聂秋觉得他的表情应该没有任何破绽,也不知道方岐生和萧雪扬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更何况,他不认为自己是生气了,或者是心情很糟糕,他明明只是想找方岐生讨个说法,仅此而已,本来也没什么可生气,这事儿也就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但是那些腹稿,到了嘴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如此犹疑,这可不像他。 聂秋的眉头微皱,垂眼看向方岐生,我没有心情不好。 说谎。方岐生指了指头顶的干净毛巾,语气不算严肃,还带着明显的笑意,你平日里都会直接帮我擦头发的,若不是因为心情不佳,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分不清你所做所言,到底有哪些是真,有哪些是假。 上一世的时候,毋庸置疑,是方岐生指使了玄武门散布聂秋的谣言,让他名誉扫地,浑身上下沾满了洗也洗不干净的污水,然后在贾家的宴席上,与左护法周儒谈笑着,冷眼旁观他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聂秋觉得没关系,因为错在他,是他亲手斩落了黄盛的头颅,看着黄家在烈火中毁于一旦;是他在方岐生要刺杀温展行的时候动手阻拦了,导致方岐生大仇未报,恨意难消;是他身为正道表率,与身为魔教教主的方岐生立场不同,缠斗数年也未分出高下。 这一世,黄盛还活着,安丕才也还活着,而他弃明投暗,成为了魔教的右护法。 一切都应该不同了。 但是聂秋看着方岐生,忽然就觉得面前的人陌生起来。 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方岐生,而是上一世那个疏远冷淡,从不肯袒露心声的魔教教主,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只想要将身为死敌的自己彻底铲除。 重生,再次遇到方岐生的时候,聂秋承认,他有时候会将这两世的记忆混在一起。 而相处的时间越多,他就越能将这一世的方岐生和上一世的区分开。 至少是在贾陵昌说出那番话之前。 在明白贾陵昌意思的那一瞬间,聂秋想了很多事情。 先是,继萧无垠医治方岐生后,萧雪扬又一次,沦为了无辜的牺牲品。 然后是上一世方岐生看他时冷得令人背脊发寒的眼神,恨意,杀意,永无消散之日。 紧接着,是这一世的方岐生,渐渐地和上一世的方岐生相重叠。 聂秋又想,如果这一世的方岐生忽然在某天有了上一世的记忆,是不是也会像他一开始那样,分不清两世的记忆,然后直接对他痛下杀手。 四柄剑刺穿身体的时候应该会很冷。 所以他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如果真的要说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其实惧怕比愤怒更多。 分卷(78) 于是聂秋没有反驳方岐生的那句心情不佳,挪开视线,没有再看他,你身上的伤应该快痊愈了,又不是完全没办法动弹,该自己处理这些小事了。 方岐生侧身倚在软枕上,支起手臂,托着脸颊斜斜地瞧他,半开玩笑地说道:聂秋,你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现在就连帮我擦擦头发也不愿意了? 聂秋移到床脚处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即,重新放在了方岐生的身上。 他的眼神晦涩,嘴唇抿起,大约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后,才张口回答了方岐生。 那我还你。 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没有多余的情绪外露。 聂秋说着,没等方岐生反应过来,手指就已经放在了腰封上。 方岐生是真的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动手,愣了愣,然后赶紧按住了聂秋的手。 这一碰才发现聂秋的手指冰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外边吹了半天的冷风,跟块没捂热的玉似的,泛着股难以消散的冷气。 他动了动,方岐生的手掌就压得更紧,生怕他真把衣服脱下来似的。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相对无言,房间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聂秋淡淡说道:松手。 方岐生没动。 聂秋后退了几步,动作很快地解下了腰封。 方岐生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现在是坐在床上的。 也就是说,聂秋后退了几步之后,他就够不着了。 就这么短短的几个念头闪过的时间,聂秋已经把外衣给脱了下来,还整整齐齐地给他叠好了搭在木椅上,然后又把手挪向了单薄的内衬。 聂秋!方岐生刚泡完药浴,全身上下阵阵的酥麻,又带着点丝丝缕缕的痛意,他一翻下床就轻轻嘶了一声,嘴里的话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是在跟我闹脾气吗? 聂秋的动作顿了顿,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闹脾气这种话,也完全没想过自己现在的举动到底正不正常,犹豫之间,方岐生就已经探身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方岐生泡完药浴之后身体是暖烘烘的,之前僵持的时候就把聂秋的手给捂热了。 我说,右护法,方岐生凑近之后,那股苦中带着点甜的药味就更加明显了,窜进聂秋的鼻腔,像一张蛛网一样,紧紧地困住他,使他安静了下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还要故意这么做?总不会是想要寻我开心吧? 见聂秋摇了摇头,他仔细观察着面前的人,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其实我们本来是死对头,我重活了一世,害怕重蹈覆辙吧? 聂秋心如乱麻,现在冷静下来了之后,他也不清楚自己刚刚为什么反应会那么大,情绪会那么激动,就好像这具身体不受他控制似的,完全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然后,沸腾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紧接着就是另外一股奇异的情绪翻涌而起。 浅淡的,很不明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应该也造不成多大的影响,说不上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总之就在那里了,挥之不去,难以琢磨。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种奇怪情绪的时候。 聂秋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现在冷静下来了,你先松开我。 方岐生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恢复正常之后才放开了手,忍不住侧头闷笑了两声,把沾了零星水珠的毛巾从床上拿起,放进聂秋手里,你还真是小孩子气。 之前,聂秋也觉得方岐生小孩子气。 这大抵就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又轮到他了。 就和上一世他们二人争斗数年未分出高下一般,这幼稚的程度也有得一拼。 聂秋缓和了神色,把用来擦拭头发的毛巾接了过来。 第100章 、坦白 夜色深沉, 星月遮蔽,是个无光的夜晚。 聂秋把窗户掩了掩。 他走回床边,摊开手里的毛巾, 将方岐生湿漉漉的长发包裹其中,轻轻地揉搓,让上面的水珠浸进干燥柔软的毛巾中, 以防淌得到处都是。 方岐生靠在软枕上,眯起眼睛打呵欠他这段时间都睡得很早。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黑发中穿插而过,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将水珠擦去, 温热的指腹偶尔会碰到柔软的头皮, 若是一直触碰也还好, 可这若有若无、时远时近的距离总让人有些心急,磨人得很,无异于是隔靴搔痒。 不过也很容易叫人犯困了。 身后安安静静的聂秋却在这时开了口,他问:方岐生, 你是怎么想的? 方岐生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又碍于不方便转头, 也不清楚聂秋到底是什么表情,只好盯着眼前的帘帐, 回应道:怎么想的?你具体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方岐生感觉到聂秋好像凑近了一点, 温热而缓的吐息喷洒在他耳侧,聂秋顿了顿, 似乎是在思考措辞,片刻后才继续说道, 你是怎么看待萧雪扬的?你想要让她加入魔教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和她商量? 萧雪扬啊。 方岐生隐约明白了聂秋之前没来由的举动是出自何处,你是听贾陵昌他们说了什么吧?我认为萧雪扬不是外人, 她救过我的命,是你的义妹,这些东西又算不上是机密,没必要刻意避着她。叫她知道了也好,往后什么事情也好商量。 聂秋忽然发现之前胡思乱想的自己有多可笑。 心机深沉,生性多疑,这是他上一世对方岐生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这一世,一开始方岐生就因为聂秋的出手相助而邀请他同路,在清昌镇遭遇活死人的时候也没有弃他而去,即使是在步家宅邸,聂秋因为铃音的影响而意识模糊的时候,方岐生都还守在他身侧,取下腰间的水囊,将瓶口递到他唇边,扶着他咽下清水。 然后是霞雁城,方岐生其实一路上话都不多,毕竟覃瑢翀的事情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但他还是选择默不作声地跟了过来。且不提他到底是不是想观察一下自己适不适合成为魔教右护法,就单说这份耐心就足以洗净聂秋的疑虑。 聂秋觉得他是一个人闷着头想得太多了。 他是魔教的右护法,往后不再是朝廷的大祭司,也不会被推为正道的表率。 方岐生是魔教教主,是他在旅途中偶遇的知己,是知恩图报、赤诚坦荡之人。 上一世的方岐生和这一世的方岐生,真的完全不一样。 然后,这位魔教教主又开口说道:不过,我确实想让她加入魔教,这个你没说错。 方岐生话音刚落,站在身后的人便停下了动作。 半湿不干的白色毛巾往头顶一盖,遮掩住他的视线,紧接着,忍俊不禁的大笑声传了过来,带着十足的肆意,或许还有几分释然洒脱。 方岐生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就伸手去扯头顶的毛巾,结果又被扣住手腕,聂秋的力度虽然不大,但是不容易挣脱,他动了动手,闷声问道:聂秋,你干什么? 还有,有什么好笑的你的头发蹭到我了。 聂秋应该是凑过来将下巴抵在了方岐生的肩膀上,分量不轻还是其次的,主要是他的发尾扫过脖颈的时候会带起阵阵的痒意,不太舒服,让人又想笑又想躲开。 他笑的时候会微微发颤,下颚是抵在肩膀上的,喉结是贴在后肩处的,在笑音泄出唇齿的时候上下滑动,分外明显,发间沾染了一股独属于夜色的冷香,先前脱下的外衣搭在了木椅上,身上就只剩了件儿薄薄的里衣,是方岐生自己的衣服,所以又藏了点檀木与雪松混杂的味道,与冷香纠缠在一起,渐渐地融为另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无法看见,所以其他感官就格外敏感。方岐生走了会儿神,然后就听见聂秋在喊他的名字。 因为伏在肩头,所以声音含混不清,语气还带着笑,一字一顿,尾音绵柔。 他说:我怕你所说所做都是带着目的,这样我便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原来你满脑子都想的是这种事情。我瞧起来难道像是会对身边人下手的人吗?方岐生感觉到聂秋的手松了松,便挣脱开来,取下头顶晾了许久的毛巾,扔到一旁的椅子上,我虽然事事都惦念着魔教的前途,但也并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无情之人。 偏过头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方岐生和聂秋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忍不住伸手去揉乱他的头发,然后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既然把话说开了,就赶紧收拾收拾洗漱去吧,我已经有点困了。 这是谎话。 实际上,那点零星的困意早就伴随着冷香的散去而烟消云散了。 所幸聂秋并未察觉出不对劲,他嗯了一声,直起身,伸手就去解腰间的带子。 方岐生,生平头一次,如此惊慌失措地拉住了聂秋的手,问:你又要做什么? 聂秋抬起头看他,神色茫然,我换身衣裳,你的衣服我明天洗了再还你。 两个人都身为男子,总不能说让聂秋去避避嫌吧?反正方岐生是开不了这个口。 于是他只好侧过身子,余光却还能瞥见聂秋解开带子,从衣襟处褪下里衣。 鸦青色的里衣从肩膀处跌落,缓缓向下滑去。 先是隐在披散的黑发底下的光洁肌肤,因为长时间的习武练刀,所以身上有结实的肌肉,不过并不明显,至少在他脱下衣服之前完全看不出来;再往下是脊柱,两侧的皮肉紧绷,中间就深深地陷了下去,形成了条狭长的沟壑,在他的背脊上纵向生长然后,有一条无法忽视的旧伤,突兀地横在了沟壑之上,冒冒失失地开了个裂口,显得很有违和感。 方岐生只是看了一眼便挪不开视线了。 倒是聂秋毫无察觉地换了衣服,去唤店小二烧上了热水。 他回来之后,不知道从何处又取出了一枚令牌,通体是朱红色的,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冽刺骨的光芒,显出上面的一个镀金的淞字。 聂秋将令牌递给方岐生,然后顺势坐在了床沿处。 淞,是当今圣上的表字。他说道,这令牌是戚潜渊给我的,算是个免死令牌,至少能确保在皇城内通行无阻他打算谋权篡位,然后将刺杀圣上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大致跟方岐生讲了讲,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聂秋问:你是怎么想的? 很奇怪。方岐生摩挲着手中冰冷的令牌,说道,无论不杀你的理由有多少,都比不上杀你要来得痛快方便、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我不知道戚潜渊为什么会选择放过你。 他都安排好了一切。 典丹不止在医术方面有所造诣,他易容的手段也很高超;周儒忙里忙外,就连安丕才也亲手书了一封信寄给镇峨王,这才与贾家、张家都谈妥了,别的不说,至少有了镇峨这个地方作为后路;近些日子四门门主都前往魔教总舵,即使朝廷想要下手,算着这山水重重的千里距离,也得仔细斟酌一番要不要出兵更何况聂秋是自愿离开,或许会与朝廷闹得不愉快,但是出兵攻打这件事正常情况下应该也不会发生。 至于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把聂秋弄到魔教去,方岐生觉得这个答案很好回答。 其余零零散散的原因已经说的够清楚了,而最重要的是:聂秋知晓常锦煜失踪的事情,并且有一回还亲眼看见了常锦煜所困的地方,光凭这一点,不说是他,如果黄盛知道了,肯定反应会比他还要激动。 结果处心积虑地盘算了这么长的时间,聂秋告诉他,朝廷不但不追究,还会放他走。 真是每一处都透露着一股奇怪,但是深究下去又说不出个名堂来。 就像迷信迂腐的老人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方岐生是不信这些东西的,比起所谓天意,他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指引着这一切。 少了一个聂家,戚潜渊还可以和贾家、杜家、何家、曾家这四个商贾世家合作,他的选择多得是,不希望和聂家的关系变糟与被人知晓自己夺权篡位,孰轻孰重,你应该也能拎得清,更何况是戚潜渊。方岐生将令牌递还给聂秋,至于孟求泽口中所说的,你与萧雪扬的这层关系,我觉得也不是重点,毕竟你不是直接和萧无垠有什么交情,若是戚潜渊真要杀你,难道你能保证萧无垠会因为一时冲动替你报仇吗?其余的理由就更不必说了,都是些遮遮掩掩,浮在表面上的借口,当不得真的。 如果不是孟求泽在骗你,那就是戚潜渊还有别的顾虑,要么就是他们身后还有人在暗中操控着棋盘中的局势,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帮你 方岐生摇了摇头,委实不明白这背后藏了什么秘密,但是总体而言,这算是件好事儿,虽说让聂秋背了黑锅,但好歹没有得罪即将称帝的戚潜渊,甚至还卖了个人情。 所以,暂时就顺着这棋局走下去吧。 将令牌递过去的时候,方岐生感觉他触到了聂秋的手指,有点烫,烫得灼人了。 下意识地缩回手,令牌就从缝隙间掉了下去,陷进柔软的被褥,发出温吞的响声。 一如他摇摇欲坠、难以自持的心神。 作者有话要说:  聂不喜欢男人秋 方不吃窝边草岐生 第101章 、倾诉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令牌落了下来, 跌进柔软温暖的被褥。 聂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眯着眼睛笑了两声,指腹轻轻蹭了蹭方岐生的掌心, 感觉到他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是用剑柄磨出来的,你怎么了?是太困了吗? 方岐生有些不自然地抽回手, 低低地咳嗽,以此掩盖住内心的焦躁,兴许是吧。 既然困了就早些睡下吧。 收起朱红色的令牌, 正好店小二送了热腾腾的水上来, 聂秋就去洗浴了。 徒留方岐生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发呆。 片刻后, 他拿过放在旁边的信筏,这是之前玄武门带来的,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大致讲了讲魔教总舵的情况, 又讲了讲季望鹤是如何大发雷霆的方岐生从上次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看,看了一炷香的时间, 却始终没把后面的话读进去,满脑子都是别的东西。 就在同一个房间内, 屏风的另一头传来细微的水声, 又轻又柔,但却难以忽略。 分卷(79) 怎么可能看得下去? 方岐生干脆折起信筏, 翻身朝向内侧,然后就想起聂秋为他擦拭头发时, 指尖轻触头皮时的触感,闭了闭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又想起那缕近在咫尺的冷香,萦绕在他鼻息间,经久不散,他实在忍不住,支起身子坐了起来,眼前却浮现出那道明晃晃的刀伤。 这哪是简简单单的心神不宁,简直就叫他心律不齐,没有半点空隙去想其他事情。 已经是走神到让方岐生觉得焦躁不安的程度了。 等到聂秋换上干净衣服,擦着头发从屏风后绕出来时,方岐生还没睡着。 桌上的蜡烛还亮着,火焰并未熄灭,不过也算不上太亮,是温暖柔和的烛光,为房间内的一切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橙黄色,将棱角都磨平,只剩下了温柔的弧度。 聂秋一开始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轻轻将蜡烛吹灭,走到床边看了一眼。 方岐生感觉到聂秋的呼吸逐渐靠近,发间的冷香已经被洗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更清浅的皂香,扑面而来。然后他探出了手,拿起枕边已经折好的信筏,虽然动作很小心,却难免发出了细微的响声若是方岐生真的睡着了,恐怕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可他其实是在装睡,所以只能闭着眼睛,听着聂秋将信筏放在木桌上,拿重物压住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阵水声,是聂秋草草梳洗了一番,然后去将水倒掉了。 兴许是因为头发还没有完全晾干,所以他撩开帘帐,躺在床上的时候刻意往外靠了靠,中间留下的一大块空隙比往日里都大,甚至还能再挤进一个成年人。 聂秋平日里都是习惯朝外侧睡的,今天也不例外。 所以,等了一会儿后,方岐生慢慢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瞧见聂秋确实是背对着他的,乌黑的头发被捋到了身前,从床沿处流泻而下,或许还正滴着水珠。 肯定还是湿漉漉的,因为他刚才怕吵醒自己,动作又轻又小,并没有擦很久的头发。 方岐生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果然还有点湿,吹了阵风之后就变得冰冰凉凉的。 聂秋明显吓了一跳,很快便转过身来瞧着他,一双桃花眼在黑夜中愈发明亮,你醒着?是我吵醒你了吗? 方岐生没有搭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又摸了摸他沾了水后滑溜溜的发梢。 你头发还没擦干。他说道,之前还拿这个来教训我,现在却不以身作则一下吗? 聂秋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似是想笑,却没有笑出声,翘起嘴角,反而压低了嗓音,轻言轻语地答道:我原以为你已经睡着了那就算是我犯了错,我承认。 快别笑了,大半夜的,对睡眠着实起不到好的作用。 方岐生伸出去的那只手向上摸去,遮住他下半张脸也就算了,还想遮住那双眼睛。 嗅到那股熟悉的雪松味,聂秋怔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 捂住了嘴之后,发出来的声音都是呜呜的,含糊得像幼犬的叫声,黏人又甜腻,方岐生猜测聂秋是想问他要做什么,不过还是没松手。 雪松的气息之后,是檀木独有的草木香,然后是兵戈相见时的铁锈味。 聂秋觉得他不能再闻下去了,这股味道简直就像个天然的枷锁,而他偏偏又已经习惯了,就不容易察觉到自己已经落入陷阱。 这样很危险。 于是他抬手扣住方岐生的手腕,费了点工夫才让他挪开。 猛然间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聂秋缓了一会儿,才问道:怎么了? 我看到你背上方岐生说,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问,倒不如说那道伤疤就是聂秋故意露出来给方岐生看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倾诉过往的时候会来得这么快,他还以为得等到明天去了。 可以,你可以问。 聂秋望进方岐生眼底,黑夜之中,瞧不清他眼里有什么情绪,只觉得很复杂。 我答应过你。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既然现在都睡不着觉,那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你的故事? 你可以这么认为。 聂秋酝酿了几秒,正要开口说他十岁那年进入沉云阁的时候,方岐生就竖起了一根手指抵在了他唇上。 不,不能说是抵在上面,因为根本就没有碰到。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我可以不听。 他很快就猜到聂秋说的答应过是指的当初在霞雁城说的沉云阁一事。 什么呀,明明是你要问。聂秋彻彻底底地笑开了,眉目清明,轻轻按下方岐生的手,然后顺势就将手搭在了他手腕上,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早就不在意了。 聂秋从来没向别人仔细地讲过沉云阁的事情。 那年,那一夜在聂家的时候,他应该是想要告诉聂迟的。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后来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沉云阁就好像成为了他与自己心照不宣的秘密,不会提起,也不必提起。 溃烂了,结疤了,留下痕迹了,也都在那里了,怎么也无法消除。 无人可说,无人能听,聂秋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都藏了起来。 但是他决定告诉方岐生。 聂秋原本以为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十分难以启齿,因为向着别人剖析自己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刚刚笑过了之后,胸腔中的郁气就像是散了,往后的话很轻易就说了出来。 我记得那时候正是立夏,我刚满十岁,就被聂迟送到沉云阁去习武。沉云阁有个竹林阵法,需要里面的人带路才能通过,当时为我带路的那个人与我年纪相仿,他叫汶五,算是我的师兄,有时候,我是他的师兄。他说,汶五错将我认成了师妹,我年轻气盛,就硬是要和他比试一番,想要让他知道我再怎么瞧着也该是个男童 方岐生暗想,聂秋十岁的时候该是怎么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模样。 他没见过,以后也不可能见到,只能从这位名叫汶五的人的反应中猜出大概长相。 然后是枝头繁花下温柔了眉眼的师姐殷卿卿;月色下醉酒后笑盈盈要将含霜刀给他的师父常灯;汶云水师父冷言冷语时透露着不易察觉的关怀;汶二师兄眉骨到颧骨处留下的那一条细细的裂缝;汶四师兄一声不吭倒在血泊中的场景;乱盏断裂,是汶一师兄咬着牙不愿意向贼寇开口求饶;黑暗中伸出的手,落下的伤心泪,是汶三师姐与他道的那声永别;此类种种,最终都停留在几年后重新回到沉云阁,竹林中宛如幻象的替他指路的汶五身上,随即又褪去,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山中绝境。 方岐生听完后,沉默了许久。 他是叫玄武门去查过沉云阁,不过最多也就知道它已经覆灭,大概的位置在何处,顺藤摸瓜就查出几年后,名为陵山门的门派就落得像沉云阁一模一样的结局。是同一人所作所为,还是巧合,此时都已经揭晓了谜底。 他没想过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如此,也没想过聂秋背脊上的那道刀疤是从这而来。 聂秋边回忆边倾诉的时候确实如他所说,是轻轻松松的,仿佛已经不在意了。 不过,不可能不在意的。 方岐生根本不记得自己双亲的长相,只是将收养自己的师父作为父亲来看待。当初常锦煜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寻人无果,也不想像黄盛那样酩酊大醉一场,又身兼魔教的重任,其他势力虎视眈眈,他只能将所有痛苦难过的情绪藏在心底,烂在肚中。 微微抬起眼睛,聂秋说完后刚好也看了过来,正好与方岐生的视线交缠在一处。 片刻后,是聂秋先挪开了视线,他兴许觉得不好意思,眼神飘忽着不知道该放哪里。 方岐生轻轻地、悠长而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聂秋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腕上,体温算不上烫,温温热热的,肌肤相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坚定有力,慢慢地趋近同一个频率。 一阵细细簌簌,是蹭过被褥时的声响,在夜晚中格外明显。 魔教教主缓缓翻过手来,手指微动,十指相交,扣住他的右护法。 他用上了点力气,掌心就贴得更紧,聂秋眼中有一瞬的讶然和慌乱,抿了抿嘴唇,想要说点什么,不过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看着方岐生,也没有挣脱,只是冲他笑了笑。 方岐生没有忍住,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唇角。 别总是对人笑。 聂秋正疑惑着,就听到他后半句的话。 无光的夜晚,月色被云层遮掩,房间内暗得透不进一丝光,但当眼睛熟悉了黑暗之后,就能够隐约看清楚面前的人此时此刻是什么神情。 而方岐生眉眼弯弯,声音好像有点颤,脸上的表情却算得上温柔。 挺要命的。 第102章 、重逢 清晨, 阳光熹微。 聂秋悠悠转醒,盯着面前的方岐生看了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 他们昨晚上说到半夜,后面好像又聊了一些别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重点是, 那些闲聊里头并没有提到镇峨王与前魔教教主的事情。 也没有提到萧雪扬邀请他们二人今天一同去如梦坊的事情。 不知道昨晚上到底是怎么了,他竟然就这么把该讲的事儿给忘了,光顾着聊天去了。 虽然睡得晚, 但是脑袋并不昏沉, 一夜无梦, 整夜都没醒过,是难得的好觉。 聂秋稍稍挪开视线,他的手还和方岐生的手叠在一起,天气算不上凉快, 手心已经微微润湿,有了一层薄薄的汗。 方岐生感觉到身侧有动静, 很快也醒了,迷迷糊糊看了聂秋一阵, 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还紧紧扣住他的手, 霎时间困意全无,无比清醒。 什么别总是对人笑, 什么挺要命的,他昨夜是怎么把这种话说出口的? 掩饰住脸上的尴尬, 方岐生慢慢把手抽回来,问了句废话:你醒了? 聂秋轻轻拈了拈手指,总感觉那股温暖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 听到方岐生的话后,才缓过神来,说道:嗯。昨晚上我有两件事忘了跟你说了。 第一件事,雪扬今天邀请我们两个和她、黄盛一起去如梦坊,她好奇,想要去转转,如果你今天有时间的话就去,没时间的话我等会儿就去找她说一声。 方岐生点点头,我最近都挺闲的。不过,如梦坊,我记得是 聂秋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是。 方岐生哑口无言。他几年前被常锦煜带去过这种地方,虽然相较皇城中的如梦坊来说,里面的歌妓不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都差得远了,不过过程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的他对听曲子看美人没有多大的兴趣,只记得那天同去的黄盛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而常锦煜试图与那位年轻貌美的花魁一度春风,但是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毕竟黄盛以一己之力几乎把庭园里名贵的摆饰物件都毁了,他就只好亲自去领人,把腰包里的银两全赔出去了,气得回去之后好几天都没缓过神。 反正他确实是没事情做,于是思索了片刻便应了下来。 第二件事聂秋顿了顿,我想仔细问问你师父究竟是多久失踪的? 今天是初九吧?算起来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果然,常锦煜失踪这件事里头有蹊跷。 我昨天去贾府的时候,还见了张妁,是镇峨王的女儿,你应该是认识她的。 方岐生原以为他是想要接着昨晚萧雪扬的那件事继续说的,但是看着聂秋的表情,却又不像是要说这个,毕竟他满脸严肃,方岐生也不由得面色凝重起来,是,我师父、师叔和镇峨王是旧友,因为顾忌着他的身份,所以师父平日里都是偷着给他写信的。当初我刺杀师父的假消息传出去之后,他就彻底与魔教断了联系,直到师叔又亲自写了封信给他,加上周儒一直试图通过张妁联系他、白虎门归附魔教,镇峨王才勉强松了口。 聂秋深吸一口气,张妁无意之间告诉我了一件事:常教主在失踪之前去过镇峨,还与镇峨王把酒对饮。我仔细问了问,她说上月初七是她的诞辰,而一年前她正好就是这个时候回去,碰见常教主的这件事,我觉得你可以着手去查一查。 他看见方岐生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得到常锦煜的消息,然后抬起头,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派人去查的。你还记不记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我对你说过,师叔来找我,说他查到了师父的行踪,很快便能找到他了? 嗯,我记得。 黄盛来霞雁城,为的就是这件事,和师叔分别之后他就去了那个地方。方岐生皱着眉头回忆,据说那就是个小村落,很偏僻,当地人连名字都没有,贫穷且愚昧,说着生涩难懂的语言,和官话的音调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背靠高耸入云的山峰,村民们每次需要外出都会从那座山峰上经过,他们在险崖上行走的样子就像矫健的羚羊一般。 很奇怪,对吧?他苦笑一声,黄盛在那里呆了几天时间,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常锦煜的线索。如果不是山的另一端,那些普通百姓确实向他描述过常锦煜的长相,他根本就不相信常锦煜会来这种地方,更何况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村中的人又不与外人交流,语言也不通,黄盛是忍着怒气空手而归的,然后就接到了师叔的消息,让他赶紧去白虎门接应我。整件事就是这样了。 聂秋消化了一下方岐生的话。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镇峨离你说的那个小村庄,有多远? 方岐生扯了扯嘴角,表情很奇怪,天南地北。 前魔教教主,常锦煜,在一年前失踪,如果说他是被仇家所杀,那很正常,算不上很稀奇,可是张妁和方岐生的话却又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两人都觉得背后忽然升起一阵冷意,冻得人血液凝结。 他们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最后是聂秋提议不然我们先起床,这件事才算搁下了。 洗漱过后,萧雪扬来敲门,三人就一起下了楼。 黄盛早就坐在大堂里了,没戴衔环豹的面具,正端着碗喝粥。 分卷(80) 望山客栈的小二手脚很麻利,没过多久,三碗热腾腾的粥和糕点都端了上来。 解决了早饭问题之后,萧雪扬明显兴致勃勃,拉着黄盛,跟聂秋和方岐生讲她前几天打听到的事情,我听说,如梦坊的花魁长得特别漂亮,性子又温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她卖艺不卖身,许多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听她弹上一曲,与她下上一局棋。 黄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皱了皱眉,看来对这种烟花之地没什么好感。 方岐生指了指聂秋,看他还不够吗? 聂哥长得再怎么好看,也是男子啊,不一样的。萧雪扬说道,我就是好奇他们眼中最漂亮的大美人到底长什么样,又有多吸引人。 先是看了聂秋一眼,获得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后,方岐生清了清嗓子,说道:若是你想看,我倒是认识一位,肯定比如梦坊的花魁还要好看。 真的?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儿能见着? 聂秋隐约有了预感,果不其然,方岐生答道:你来魔教就能见到。 黄盛听到这话时才抬起眼睛冷冷地瞥了方岐生一眼,十分不屑。 发现黄盛终于有了点反应,萧雪扬看了看他们两个,问道:是谁啊? 天下第一美人这个称号,你知不知道?黄盛的指尖轻轻地敲打在桌面上,接过了萧雪扬的话茬,不给方岐生留说话的机会,虽说这称号是落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真正衬得起天下第一的人其实是醉欢门门主,段鹊。 萧雪扬听得两眼放光,那,为什么这个称号最后没有落在段鹊身上? 黄盛觉得她简直是个傻子,摇了摇头,段鹊是邪道的,自古正邪不两立,而普通百姓,出于道义也会下意识地排斥邪道,不可能真将她选为什么天下第一的。更何况,她杀过的人,饮过的血,比你喝过的粥还要多。别人闭口不谈,她本人也不在意这个。 醉欢门,应该不是魔教的吧?你们好像都很熟悉她啊?萧雪扬很奇怪。 方岐生说:那是因为她经常来魔教找左护法。 醉欢门门派上下全是女性,推崇女性至尊,对男性简直是恨之入骨,每回段鹊来魔教总舵找周儒的时候,需要提防的不是她,而是她带着的十个饲酒女,实力很强,稍有不注意,方岐生就会接到下属中有男性惨遭毒手的消息,每次都得由他出面解决。当然,后来他们想了个对策,定时把周儒扔到醉欢门去,反正段鹊也会照看他的。 聂秋听方岐生终于忽悠完了,看着若有所思的萧雪扬,问道:你想要加入魔教吗? 其实我去哪儿都行,不过你们都在魔教,我觉得我去魔教可能会过得更开心。萧雪扬笑道,但是我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我还想在外多修习几年,磨练我的医术。 方岐生表示理解,并说魔教随时都欢迎她的到来。 聊了会儿天,四人见街上的行人也多了,就纷纷站了起来,准备去如梦坊了。 萧雪扬做足了心理准备,却怎么想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半路截胡。 望山客栈的大门半敞,有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外。 两匹毛发乌黑亮丽的高头大马被缰绳一拉,止住了步伐。八足的马蹄铁上镶了鸽子蛋大小的宝石,踏在地面上的时候溅起薄薄的灰尘,却并未遮住那层璀璨的光芒,反而使它看起来更加华贵夺目。车顶上盖了异域独有的丝绸,柔软地向四周垂下,四角处又串了小巧精致的铃铛,底下悬着长长的流苏,在微风中飘摇起舞。 而里面的人伸出了一只手,丝绸堆积在他手背处,又被他拨到一旁。 年纪将近四十的男人露出一张丝毫不显老的脸,一双丹凤眼微微挑起,唇边含着笑,下了马车,哗地一声将手中绘有莲花的折扇一展,轻轻扇动,吹起两侧的鬓发,端的是一位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贵公子。 他看着面前的聂秋和方岐生,微微欠身,算是做足了礼节,二位,好久不见。 聂秋和方岐生都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他。 不过,仔细算来,当初和陆淮燃约好的七天的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 霞雁城,覃瑢翀,确实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4 00:00:00~20200919 23:1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素履之往 2个;朱厌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筱孩888 36瓶;白云深处 3瓶;云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叙旧 萧雪扬和黄盛都没有直接和覃瑢翀见过面, 自然是不认得的,只觉得这人排场很大,不止是他们几个, 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偷偷地瞧着这边,露出羡慕的神情。 聂秋和方岐生点头示意:覃公子。 黄盛事先听方岐生讲过霞雁城的事情,稍加思索便猜出了面前人的身份。 而萧雪扬想起, 之前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给聂秋写过信。 覃瑢翀的目光略略一扫,问道:这两位是? 听了聂秋的介绍之后,他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 四位现在是要准备出门了吗?看来我来的时机倒是很巧, 若是再晚上几步估计就与你们错开了。 说巧也巧, 说不巧也不巧,聂秋想,萧雪扬约着他们去如梦坊的计划应该要泡汤了。 发现聂秋的迟疑,覃瑢翀眯起眼睛, 很快就找到了他是在顾忌谁,转头朝向他身侧的萧雪扬, 露出了一个无法让人拒绝的微笑,萧姑娘, 我与聂方两位公子阔别已久, 这次来皇城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和他们碰个面, 聚一聚,就要离开了。霞雁城离皇城算不上近, 经此一别,下次又不知多久才能相见,所以只好委屈萧姑娘了。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萧雪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本来去如梦坊也是玩的,于是她摆了摆手,说道:嗯,没事,那我们两个就先走了。 跟其他两人打了个招呼,萧雪扬就和满脸冷漠的黄盛走了。 走的时候还有点郁闷,估计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忽然冒出来的人截胡。 见萧雪扬和黄盛走后,覃瑢翀摆手示意,二位,请。 覃家家底殷实,又有整个霞雁城作为后盾,停在门口的这架马车简直是在赤//裸裸地向围观的众人宣布:对,我就是很富,我还要给你们都看看我到底有多富。 不过,在霞雁城的时候也没见覃瑢翀整出这么夸张的阵势,或许是因为出行,所以故意没有用平日里所用的马车吧,聂秋边想边撩起柔软丝滑的绸缎,钻进了马车。 三人鱼贯而入,在绣满了异域风格花纹的软垫上坐定。 马蹄声和铃铛声交叠作响,马车在一片欢快闲适的气氛中缓缓前行。 覃瑢翀看着聂秋,点了点自己的面颊,问:聂公子,先前我就想问了,你为何要遮住脸,不光戴着斗笠底下还戴了张面具?是在躲什么人吗? 估摸着戚潜渊给他留的时间应该没剩多久,为了避免牵扯到不必要的人,聂秋出门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把斗笠和面具都戴上了,可以说是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算是吧,近来会发生许多事情,覃公子在外最好和我撇清关系。 尽管不知道聂秋在跟他打什么哑谜,但覃瑢翀还是应了下来,随即转头看向方岐生,方教主,不知我之前派人送去的赔礼是否合你的心意? 说到这个,聂秋就记起覃瑢翀当初在霞雁城的时候确实说过类似的话,送他离开覃府的时候也拿了许多稀奇珍贵的宝贝给他,不过皇城路远,他一路上免不了颠簸,于是便没有拿,只取走了那枚螭虎玉佩,覃瑢翀见他拒绝,也没有强塞给他。 覃瑢翀承诺的是给自己赔礼,此时这番话却透露出另一个信息来:他给方岐生也送了一份赔礼,至于为什么要送,聂秋并不清楚。 他看了方岐生一眼,发现他眼中有些许茫然,显然也是不知道的。 片刻后,似乎想起来什么,方岐生开口答复道:我这段时间并没有回魔教,你派人送来的东西总舵应该已经收着了,我大约是前几天的时候才从信中知晓这件事。 顿了顿,又问道:覃公子为何要给我送上一份赔礼? 覃瑢翀起先以为他在开玩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后才发现这人是认真的。 这就奇怪了。 在霞雁城的时候,因为他小小的癖好,所以给聂秋带了不小的麻烦,什么寻人,什么请人上画舫,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所以当他们三人去酒楼的时候,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糙汉子们就口无遮拦地调侃了起来。 有看到聂秋就说他如愿以偿的,有起哄说他这回是有福了的,笑着闹着,虽然覃瑢翀及时出言解释了,不过还是让这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聂秋心里是记着仇的,这个覃瑢翀能理解,但是方岐生看着他的眼神比往常还冷上几分,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之后,为了不得罪这两个人,覃瑢翀是各自送了份赔礼出去,虽然聂秋没收下,但是方岐生的那份他是专程派人送去魔教总舵的。 结果他深思熟虑,找了合适的赔礼送出去,方岐生却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送。 覃瑢翀的眉头微皱,将折扇合拢,敲着手心,半真半假地说道:霞雁城的时候,我给二位都添了不少的麻烦,自然该送上一份赔礼。方教主这些时日里想必是在忙着镇压四门,没时间回总舵是很正常的,我也就随口一问,等教主有时间了再看礼物也无妨。 方岐生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没有再继续追问。 等到马车行驶至皇城酒楼的时候,时辰已经接近正午,正好该吃午饭了。 从酒楼开始,也从酒楼结束,覃瑢翀为这次的重逢可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即使是下了马车,聂秋也依旧戴着斗笠和面具,只有在进入覃瑢翀提前预订的厢房,等恭敬谦卑的小厮们将菜上齐后,他才卸下了那两层伪装,眉梢眼窝间因为闷热而沾染了薄薄的汗珠,又被他顺手用指腹抹去。 说是聚一聚,其实也就是叙叙旧,问问对方近来的情况。 我依照谢慕所说,在十日内将湖底的尸骸都打捞起来,入土立冢。覃瑢翀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所以只动了几筷子就搁下了,然后我让陆淮燃挨家挨户地去找他们的家人,告诉了他们坟冢所埋之处。不过,因为这件事实在没办法摆在明面上,所以我只是编了另一个故事去掩盖这些人真实的死亡原因。 他忽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其实,现在我和你讲这些也没多大用处了,毕竟死者无法复生,无辜丧命的人已经咽了气,谢慕也早就投胎转世去了,全然不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心安。 覃公子,聂秋抬眼看他,宽慰道,你也只是被无辜牵连的其中一个罢了。 兴许是这样吧。覃瑢翀说完,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在霞雁城的凌烟湖上蹉跎了几十年的光阴,放弃的东西比得到的东西更多,悲伤痛苦的时候比真心微笑的时候更多,衰老了,心死了,谁也说不清到底值不值得。 聂秋见他沉思不语,就没有打搅他,伸出筷子去挑面前的水煮肉片,汤汤水水的,很清淡,连带着煮得很烂的肉片都泛着浅浅的红色,和几根笋丝一齐被筷子夹进了瓷碗中。 将鬓间的长发捋到耳后,聂秋侧过脸,想低头去衔那块肉片。 侧过脸后,他正巧就用余光瞥见方岐生握住的筷子忽然不听使唤了,从指缝间滑落,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然后直直地掉了下去。 手一松,到嘴边的肉片重新滑进了碗里,聂秋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接住那一双筷子。 方岐生对此毫无察觉,他瞧见筷子从自己手指间掉下去,眼疾手快,也伸手去接。 若是这两人中有个人反应慢,这事儿还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 谁先接住的,聂秋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两根筷子最后还是在争执间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方岐生的手撞到了他的膝盖痛意袭来,方岐生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收回手,手肘又把桌面上的瓷碗碰翻,绘着青花的瓷碗骨碌碌滚了一圈,然后不负众望地,果然掉了下来聂秋刚刚道了句歉,看到瓷碗坠落,又忍不住俯身想帮他接住。 方岐生感觉胸口一疼,咬着牙喊道:聂 距离忽然拉近,聂秋这才后知后觉,他们现在的姿势好像不太妙。 方岐生的声音带着点隐忍的痛意,聂秋抬起头,想看看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顺势也想起身把手中的瓷碗放回去,结果方岐生正好低头去看他,聂秋这一抬头就直接撞在了方岐生的下颚上,痛得他闷哼一声,赶紧用手按住聂秋的头顶,免得他又抬头撞上自己。 聂秋右手拿着瓷碗,左手是刚捡起的筷子,就这么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其实真要挣脱是能挣脱开的,但是聂秋心中有点愧疚,就乖乖地蹲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说,这幅场面真是又尴尬又奇怪。 沉默半晌,他问:你没事吧?我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 疼是实打实的疼,毕竟,先是手撞到了膝盖,然后又被聂秋撞到了胸口,紧接着下巴也被撞到了。方岐生想着,他前些日子天天泡药浴喝苦药,吃的东西全都清淡得不行,现在又因为这么一闹腾,全白搭了,也不知道身上的伤口有没有裂开。 几个深呼吸后,疼痛总算是缓解了。 方岐生正准备松手让聂秋起来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 抬头一看,桌子的另一端,覃瑢翀正看着他们两个,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方岐生方岐生迎着他的目光,说:不是的。 他简直不敢想象,从覃瑢翀的视角来看,他们两个到底是个什么奇怪的姿势。 覃瑢翀想说,你们两个,一个伏在另一个人的双腿之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半个后脑勺,尤其是方岐生还按着聂秋的脑袋,聂秋还问了一句是不是弄疼你了,即使他不想多想,思路却总是往不能明说的那方面去拐,这个真的怨不得他。 由此可见,面前这两人关系果然不一般。 所以说,他之前的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应该就是如此吧。 分卷(81) 酝酿了一番后,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事,我明白的,你们二位感情一直很好。 方岐生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当他想起昨晚上的事情之后,那些用来解释的话在喉咙处转了几圈,然后又被他咽了下去,只能选择默认了。 他确实是抱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这用来掩饰的谎言就没办法再轻易说出口。 而聂秋只听到他们两个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方岐生的手就挪开了。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然后拿着碗筷准备站起来。 背对着覃瑢翀,聂秋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只知道他站起来的那一瞬,方岐生把手伸了过来,用上了点力气,动作很快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似是在泄愤。 那双眼睛黑黑的,沾染了明媚的阳光,有一丝暖意,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憋屈。 脸颊上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聂秋不自觉地摸了摸方岐生刚碰过的地方,忽然发现脸上烫得出奇,从面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又热又燥,好像连心脏都变得软糯易碎起来。 他想怪那股吹进窗的风太热,却只听见微风在耳边窃窃私语,是在笑他。 因为今天的天气分明是很凉爽的,一点也不热。 作者有话要说:  方岐生风评被害 第104章 、别情 覃瑢翀就看着聂秋背对着他站起来, 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上,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回了原位,眉眼低垂, 耳尖泛红,也不知道方岐生刚刚是干了什么。 方岐生好像也意识到聂秋不太对劲,偏过头去瞧他, 结果聂秋也侧过头,用垂下的长长鬓发半掩住面庞,低低咳嗽了两声, 很不自然。 年轻人啊。覃瑢翀想。 于是他及时地出言解围:二位准备何时回魔教? 方岐生这才收了视线, 转过来看向覃瑢翀, 几天后的结缘灯会,我和聂秋去过之后,应该就要启程回魔教了。 等等,结缘灯会不是皇城赫赫有名的公子姑娘们递花灯传情的日子吗? 你们两个在这种时候结伴前去, 恐怕不是简简单单地去凑个热闹,应当是别有用心。 覃瑢翀拿起茶杯, 抵在唇边抿了一口。 要是聂秋知道他心里所想,肯定会解释一句, 他们确实只是抱着散散心的念头。 不过他此时正极力平复心情, 哪有工夫再去猜覃瑢翀的心思。 好不容易压下了那股滚烫的热意,聂秋定了定神, 抬头看向覃瑢翀,对了, 覃公子,你此次前来皇城,我记得是来寻故人的吧? 是, 覃瑢翀听到他的话,脸上流露出一丝怀念,说起来,已有二十多年未见了。 如果聂秋猜的没错,这二十年前是覃瑢翀正式成为覃家家主,接手凌烟湖水尸的时候,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无法与故人相见,毕竟他那时候已经无法离开霞雁城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故人对他有多重要。 不过,比较奇怪的一点是,为什么这位故人不来霞雁城找覃瑢翀? 你要见的人知道你现在已经到皇城了吗?聂秋随口问道。 然而,覃瑢翀要放下茶杯的手一顿,并没有聂秋预想中将要久别重逢时的欢喜,他轻轻叹了口气,吹开水面上的茶叶,又喝了一口,好像唯有咽下热腾腾的茶水,他冰冷的身体才能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片刻后,他说道:我早就写了封信寄出去但是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但是,即使如此,覃瑢翀还是来了。 不管是不是正巧碰见人不在,他也得登门拜访,亲自问上一问,方能安心离开。 陆淮燃怕你被别人骗去,之前来的时候就专程叮嘱我,让我好生照拂你。 覃瑢翀笑了两声,我被别人骗去?陆淮燃这是杞人忧天了。不过,他和沈初瓶是在我掌管覃家后才来到霞雁城的,他们不认得我要去找的人,有所担心也是正常的。 但是我已经应下了他的话,自然得实现承诺。聂秋说道,如果我说了什么唐突的话,还望覃公子海涵,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 见覃瑢翀点头,聂秋虚虚指了指他腰间的螭虎衔莲玉佩,这玉佩,是故人所赠? 聂公子没有说错。 这么宝贝这枚玉佩,戴了许多年,肯定是重要之人所赠,这个并不难猜。 紧接着,聂秋问出第二个问题:你要去见的故人,名字里是否带着个莲字? 覃瑢翀怔了怔,迎着聂秋和方岐生的目光,手指不自然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心想,这下轮到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了,手脚怎么摆都不舒服,也不好意思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确实是不太好意思,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当然了。 覃家府邸之中种满了莲花,腰间挂的是螭虎衔莲玉佩,拿的是描绘了莲花的折扇,舫船是以莲花为原型所制,取名为归莲舫 若不是真心喜欢莲花,那就是莲花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了。 聂秋起先也觉得陆淮燃是杞人忧天,现在这么一问,又觉得他的担心不是全无缘由。 在请求他镇压水尸的时候,覃瑢翀说的是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如果你想要我这条命,我也只能在那之后再给你了。 在知晓自己这二十年间是在偿还不属于他的覃家罪孽后,覃瑢翀站在归莲舫的船头处,对着腰间的那枚剔透的玉佩,也不去触碰,只是悠悠地叹息,任由身体被暴雨淋得湿透。 而陆淮燃来望山客栈找聂秋的时候,说,我们公子遣散了原先纳入府中的美姬,甚至连月华也遣走了就是你上回在归莲舫见到的那位,我们公子平日里最喜欢和她饮酒作诗。我总觉得公子对他要去找的那人态度不大一样。 还有。 还有谢慕在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句宛如诅咒的话。 况且,我已经算过,他的执念,早就没办法实现了。 活着,对他而言才是最大的折磨。 覃瑢翀大抵是喜欢这个人的,所谓的故人只是为了掩饰那种无法明说的情感罢了。 喜欢到哪种程度? 喜欢到小心翼翼,喜欢到不敢触碰,是他心口朱砂痣,是他窗前白月光。 聂秋张了张口,却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只是说:说来也巧。我先前看到你腰间的玉佩时,就觉得似曾相识,好像以前也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不过那时候应该年纪还小,所以记不清楚是在何处,在何人的身上看到的了。 覃瑢翀果然被这话转移了注意,笑道:毕竟都是在皇城附近,你又是聂家的,经常参加宴席,偶然遇见也不奇怪。这玉佩是成对的,一个在我这里,一个在那人身上。算着时间,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没办法离开霞雁城了,所以你遇到的应该不是我。 也就是说,自己见过覃瑢翀喜欢的人了? 可是聂秋以前参加的宴席太多,见到的人也多,确实是记不清到底是谁了,他对这枚玉佩印象深刻的原因只是因为成色澄澈,样式也好看,当时就多看了几眼。 其实,线索已经够多的了。 只要去濉峰派一打听,年纪和覃瑢翀相仿的,名字中带着莲的,有枚螭虎衔莲玉佩的,用不了多少工夫就能知道到底是谁。 但是从覃瑢翀的反应来看,他应该不太想让别人知道。 所以聂秋就决定不再追问下去,也不多管闲事去濉峰派打听了。 至于陆淮燃那边,之后若是他问起,又或是覃瑢翀那头出了什么问题,聂秋再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他也不迟。 聂秋点了点头,没有再和覃瑢翀提这件事。 他刚刚倒是把注意转到覃瑢翀身上,故意忽视了方岐生,现在将话说完之后,房间内一静,他就不得不再分了点注意力到自己身边人的身上。 方岐生面对着不熟悉的人一向是如果不跟他说话,他也就不说话。 就这么短短的时间,聂秋发现他面前的那罐桂花腌蜜橘已经只剩下了一半。 聂秋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很奇怪,他现在都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这么别扭。 方岐生之前看着他,他就偏过头去,不想让方岐生发现自己的面颊滚烫;覃瑢翀出言解了围,聂秋松了口气之余,又觉得有点怅然若失;和覃瑢翀说话的时候,聂秋刻意忽视了身侧的方岐生,却又希望他能说两句话,故意引得自己的注意。 现在方岐生把注意力全放在了那罐桂花腌蜜橘上,聂秋就忍不住想叫他看看自己。 真是,不仅是心脏不听使唤,连思绪都被面前这个人打乱了。 聂秋在纠结着,那厢,方岐生的勺子已经在瓦罐里搅了半天都没拿出来。 方岐生想的是,为什么聂秋还在看自己。 他和覃瑢翀聊天的时候,方岐生其实没怎么听,偶尔抬头看一眼,以表示自己没走神,长勺在黏稠的桂花蜜橘的浆液中漫不经心地搅动,舀一勺出来尝上一口,竟觉得食不知味。 方岐生甚至还在想,这皇城的酒楼,特地腌制的桂花蜜橘也算不上有多好吃。 若是厨子稍微用了点心思,这桂花腌蜜橘怎么也不该尝起来一点也不甜,反而是苦的。 越吃越苦,他到最后想搁了勺子,结果就感觉到聂秋的视线轻飘飘挪了过来。 简直是折磨人。 方岐生忍了一会儿,实在没办法忽视那股视线,索性丢了长勺,抬起了头。 聂秋一瞬间想移开视线,紧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问:这个,好吃吗? 不好吃,苦得很,苦得心肝脾肺肾都发麻。 转念想了想,方岐生没这么说,反而是哄骗道:好吃。 覃瑢翀对吃食没什么特别的偏好,聂秋又不太常吃甜食,所以这桂花腌蜜橘就是专门给方岐生点的,拿小瓦罐装着,瞧着还挺精致小巧,里头还剩了两三口的浆液。 方岐生用聂秋的勺子舀了一大勺,递到他唇边,像之前聂秋喂他喝药的时候一样。 聂秋欲言又止,嘴唇微微动了动,见方岐生的态度坚决,只能抬手扣住他手腕,向自己唇边挪去,免得方岐生把握不好力度,将这一大勺甜腻的东西倒在自己衣服上。 咽下去之后,聂秋皱了皱眉头,松了手,评价道:这也太甜了吧。 方岐生一方面怀疑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一方面怀疑聂秋的味觉出了问题。 他搁了勺,又在沉思,把东西喂到嘴边的做法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然而刚刚的动作全是他一念之间的事情,都没怎么过脑子想的。 回去之后该私底下问问周儒,身为教主,对右护法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该怎么解决。 方岐生暗自打定了主意。 第105章 、心事 之前和萧雪扬说的话算不上搪塞。 覃瑢翀确实是和他们聚一聚, 碰个面,就要走了。 毕竟喜欢的人二十多年未见了,心里激动, 想要赶紧见面也是难免的。 从酒楼出来之后,覃瑢翀先是将聂秋和方岐生送回望山客栈,郑重地道了别, 说了两句客套话,然后才乘着马车离开,估计是向着皇城边上的濉峰去了。 回到客栈, 聂秋先给方岐生换上了药, 让他睡下。 然后, 他卸下伪装,这几天里头一次正大光明、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戚潜渊在邀仙台和聂秋商谈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让他找个时间去皇宫。 毕竟戚潜渊是想要趁此机会把炼丹房的术士们一锅端了,聂秋作为背黑锅的人, 肯定是得去上一趟,给戚潜渊留点炼丹房的把柄, 这样到时候也好一并处理了。 皇宫的侍卫认得聂秋,大致问了两句话, 就将他放了进去。 聂秋其实想过这么做会不会连累老祭司。 当初是老祭司在宴席上选中的他, 说了句就是你了,就莫名其妙地将他选为了新祭司。 如果他这头出了什么岔子, 将他提拔上去的老祭司也难辞其咎。 所以,身为新祭司的聂秋, 进了宫之后理应先去拜访槃星宫的老祭司,但他却没有去,而是径直走向了炼丹房。 这算是尽量把自己和老祭司撇开关系了。 至于戚潜渊那头到底会不会选择将老祭司一并收拾, 这就是聂秋没办法管的了。 以戚潜渊对这方面的厌恶,再加上老祭司是当今圣上选出的,聂秋估计他应该是不会轻易放过老祭司,只希望他的手段不会太残忍,好歹给个痛快。 他想着,望向近在咫尺的炼丹房,抬脚走上了台阶。 而另一头,方岐生见聂秋走了,起身走到窗边,呼哨一声,让鹰传了封信出去。 身为左护法的周儒,向来勤勤恳恳,收到方岐生的信之后就匆匆赶来了。 来之前,周儒猜想是不是季望鹤那头忽然对方岐生发难,还是说朱雀门和白虎门又在总舵打起来了,又或者是镇峨王忽然翻脸不认人,越想越忧心忡忡。 结果赶到望山客栈,站在方岐生面前的时候,周儒头一遭这么痛恨自己不会武功。 如果他会武功,他真想把自家魔教的教主从床上拎起来痛揍一顿。 可惜他不会。 所以,周儒的拳头攥了又攥,最后还是松开了,只能硬着头皮听方岐生絮絮叨叨。 方岐生说:我有时候会忽然感觉心悸,就是那种,像中了软骨散似的。 方岐生还说:然后,明明是很甜的东西,我吃进嘴里都像是喝药一样苦。 方岐生接着说:我 周儒抬手制止住方岐生接下来的话。 要是再让他说下去,看这架势,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完。 打断方岐生的话之后,周儒按着太阳穴问:岐生,我经常向你讲我和鹊鹊的事儿吗? 段鹊的事。方岐生思考片刻,答:没有。 周儒痛心疾首地斥责他:那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直接讲重点好不好? 他说完之后,觉得神清气爽了,稳定了心绪,耐心地等着方岐生的重点。 然后方岐生就沉思了起来,半天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不是吧。 周儒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方岐生不是这种磨磨唧唧的性格。 他深吸一口气,一瞬间感觉自己像照顾小孩儿的长辈,是谁? 分卷(82) 是谁叫你如此犹豫,连一句喜欢也不容易说出口? 是因为对方在你的心中太过重要,还是因为身份特殊? 周儒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方岐生反而松了口气,感觉有点释然。 聂秋。他说,是聂秋。 周儒百感交加,气血上涌,几百个问句到了嘴边,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话。 他指着房间内唯一的一张床,问:你们这些天都是睡在一起的? 看着方岐生点头,周儒已经想撂摊子走人了。 谁动的手?周儒决定先确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是谁先动的手? 方岐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周儒,觉得他的问题很愚蠢,如果我们之间真的发生了点什么,我还需要专门把你找过来向你汇报吗? 也对。 周儒仔细捋了捋思路,没想明白方岐生把他叫过来是为的什么,不会就是为了向他倾诉感情上的苦恼吧?他又不擅长这方面,问他有什么用? 于是他问道:那你把我叫过来干什么? 方岐生很不痛快地皱了皱眉,说道:非要我说出口吗?聂秋是我的右护法 然后呢? 我是魔教教主,他是我的下属。 周儒怪道:你就想这种东西想了半天?这有什么可纠结的? 看到方岐生的眉头紧锁,周儒缓了缓,又换了个说法,问:你是在忧虑什么? 刚刚说的那个原因还是其次,方岐生叹道,我不知道聂秋对我是什么意思。 一向心细谨慎的左护法若有所思地看了方岐生半天,看得他毛骨悚然,才悠悠问道:你有这么喜欢他吗?喜欢到一定得确定他喜欢你? 方岐生往上数的几任魔教教主,谁不是见了喜欢的人就立马动手绑回魔教的? 喜欢不喜欢是其次,魔教信奉日久生情,赶紧出手把人带回去才是正事。 毕竟,犹犹豫豫的,万一不小心给人跑了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方岐生说,这还是头一回,所以我不大明白。 周儒极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一些,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的小教主啊,凡事都有第一回的,你想想你第一次到魔教,想想你第一次杀人,有这么犹豫过吗? 这个年方二十三的人,忽然有种身兼重任的感觉。 他劝道:反正你们两个平日里都睡在一起,等到晚上的时候确认一下不就行了吗? 方岐生难以认同周儒的建议,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周儒还想再说点什么,被方岐生一句话堵了回去。 当初你和段鹊在一起的时候,总不可能是直接动手的吧?方岐生摆了摆手,很失望的模样,我不问你了,你净给我出些馊主意。 周儒哽了哽,真觉得孺子不可教也,好好提建议还能被无端嘲讽一通。 他心里暗骂了一句,方岐生,我下回再认真听你讲这些我就是狗。 于是左护法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说:好,那你去问问黄盛的建议吧。 我骂不了你,还不能借着黄盛之口骂你了吗?周儒一拍桌子,拂袖就要走。 方岐生一听黄盛的名字就忍不住嗤了一声,他?指望着这么多年了连句喜欢都不敢说的人给我提建议?我觉得我是比他要主动多了。 周儒的脚步一顿。 他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回事。 索性也不走了,转身看向方岐生,你是说,黄盛有喜欢的人? 方岐生并不准备细说,很随意地应付道:应该有。 周儒问:你认得? 不是他太喜欢刨根问底,主要是黄盛这个人真的不太能想象他会喜欢上别人。 方岐生忽地笑了一下,掀起眼皮看着周儒,想知道不如去问问黄盛本人吧。 周儒很快就意识到方岐生是在反驳他刚刚的话,翻了个白眼,干脆也不想问了。 还有别的事要跟我说吗? 对了,方岐生顺便把令牌的事也提了,聂秋昨晚跟我说戚潜渊 听罢,周儒又仔细问了问具体情况,然后便离开了。 下楼梯的时候,正好遇到聂秋回客栈。 想到方岐生跟他说的那番话,周儒打了声招呼之后,忍不住多看了聂秋几眼。 聂秋总感觉周儒看自己的眼神非常奇怪,但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 他本来以为周儒是来找方岐生的,所以打完招呼就准备上楼,结果周儒把他喊住了。 周儒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边去,语重心长地问道:你觉得方岐生怎么样? 聂秋茫然地看着周儒,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挺好的? 我刚刚见了方岐生,周儒咬着牙心想这俩人都是木头,我看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你们两个现在不会还睡一起吧?最近的天气这么热,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多挤啊。等会儿我去帮你们打听一下,看看客栈能不能再腾出一个房间来,这样你们住得也方便些。 听这话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劳你费心了,我不嫌热的。 周儒压低了声音:是这样的,聂护法。教主他身上的疤还没完全愈合,今天还算凉爽,要是天气一热,就容易流汗,伤口挺不舒服的。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 他露出一个你明白吧的表情。 他是这么说的?聂秋轻轻皱了皱眉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知道了。 望着聂秋离开的背影,周儒真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之后不管方岐生想要怎么折腾,都随便他俩了,反正他是能做的都做了。 周儒踏出客栈的大门,望着晴天白日,一种欣慰的感觉油然而生。 世上怎么会有他这么为他人着想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方岐生:那我真是谢谢你啊。 第106章 、碎冰 薄雾散尽, 是朝阳的温暖光芒刺破了云层。 萧雪扬估摸着聂秋和方岐生这个时候应该都起床了。 昨天到傍晚的时候她才和黄盛回客栈,又累又困,草草梳洗了之后倒头就睡, 都没来得及向这两位没去的人讲讲在如梦坊里的趣事儿。 敲了敲门之后,是一脸疲惫的方岐生过来开了门。 萧雪扬一怔,望了望他身后, 方教主,怎么是你来开的门?聂哥呢? 她脑中回想了片刻,平日里应该都是聂秋睡在外侧的, 每次开门也是聂秋来开的。 方岐生随手将垂到额前的碎发拨到脑后, 脸色很差, 回头喊道:聂秋。 过了一会儿,有帘帐遮挡的床上传来一阵动静,聂秋的声音也干哑得很,咳嗽了两声, 问:是雪扬来了? 哎,是我。 萧雪扬见着方岐生错开身子让她进去, 便犹犹豫豫地走进了房间。 进去一看,墙边摆着几个盆子, 里面盛满了水, 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方岐生指了指床上撑起身子的聂秋,你问他。 昨晚上, 聂秋一回来就说,他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换房间, 腾出位子让方岐生好好养伤,神色不虞,也不知道是在不爽什么, 还说你即使是告诉周儒也不愿意直接跟我说。 方岐生听得心惊肉跳,以为周儒已经把事情告诉了聂秋。 告诉了就告诉了,犯得着这么不愉快吗? 他听罢,本来想要好言好语劝聂秋留下来,结果也忍不住动了怒。 你觉得是很丢脸的事情?方岐生冷着脸说道,是,我就是不愿意直接告诉你。 聂秋没想到方岐生的反应竟然这么激烈,他心想,他也没有觉得怕热是件丢脸的事情,但是方岐生的这句我就是不愿意直接告诉你,真的叫人寒心。 于是他正收拾着东西的手停了停,侧头看向方岐生,神色忽然之间平静了下来。 方岐生一下子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好像聂秋之前生气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是毫无破绽可言的、极致的平静。 但是他没有像昨晚上那样做出意料之外的出格事。 聂秋只是用带着几分打量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搁了手中的东西,上前几步,先是以一个居高临下的架势看着方岐生,然后似乎又觉得这样不太好,想了想,提起衣摆蹲在了床边,动作像是那天晚上带着笑意叫他教主大人时的样子。 方岐生记得那时候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聂秋的发梢,在手指间缠绕,贴在掌心中,然后又看着那缕黑发落下去,重新垂到聂秋的肩头。 总之现在是不太敢这么做了。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会儿神,是身侧传来的动静让他重新清醒过来。 聂秋将手肘抵在床沿处,把头埋在臂弯中,深深地、慢慢地叹出一口气。 方岐生听到他的声音闷闷的,是问了一句话。 方岐生,你告诉我吧,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取得你的信任? 他看不见聂秋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肩膀微微颤抖,黑发披散,背脊像紧绷的弓弦,声音中有些许疲惫,兴许还有无可奈何的失望。 方岐生感觉心揪了一下,丝丝痛意在心口处蔓延流窜。 但是心疼归心疼。 聂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怪自己没有向他当面袒露心思? 方岐生的嘴唇动了动,莫名感觉到了羞耻。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喜欢聂秋但是不说,和他信不信任聂秋有半点关系吗? 犹豫半晌,方岐生还是伸出手揉了揉聂秋的头发,放缓了声音说道:你不需要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已经足够信任你了。只是,这件事我实在没办法轻易说出口。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 聂秋生怕他会误解什么,抬起眼睛瞧他,我并不觉得怕热很丢脸,所以 所以你直接跟我说也没关系,不需要借助周儒的口来告诉我。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聂秋就发现方岐生的脸色骤变。 怕热? 方岐生几乎是瞬间就把事情串连了起来。 周儒这个人,到底跑去和聂秋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紧接着,他又庆幸自己刚刚被聂秋打断了,不然就一时口快,一股脑全说出来了。 想明白之后,方岐生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聂秋,周儒是跟你说了什么吗? 聂秋感觉方岐生的眼神很奇怪,是那种恨不得把周儒生吞活剥的眼神,一时间也把刚刚要说的话给忘了,顺着方岐生的话说道:他说,你身上的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天气一热就容易流汗,伤口很难受,但是你不好意思直接告诉我。我们两个睡在一起难免有点挤,所以我才接受了周儒的提议,想着搬出去住,这样你一个人睡的时候手脚也伸得开些。 方岐生,气到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使情绪平静了下来。 你别听信周儒的话,我不热的,你也没必要搬出去。他说道。 聂秋半信半疑,不如这样吧,我晚上的时候让店小二拿几盆冰块上来,放在床边,你就睡在外侧,要是有什么事儿,你把我喊醒就好。 结果一晚上就跟睡在冰窖里似的。 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方岐生发现他不止盖着自己的被褥,还卷了聂秋的被褥过来。 聂秋冷得不行,迷迷糊糊间感觉带着雪松香气的温暖被褥又盖了回来,然后听到方岐生低声抱怨:我都说了我不热,你还跑去要冰块。这下好了,我跟你都冷得要死。 实在是太困了,这前半宿睡得着实不安宁,还做了些莫名其妙的梦,有他把周儒吊起来打的场景,还有聂秋突然一下就知道自己喜欢他的场景,零零散散,折腾得方岐生都快精神衰弱了。他委实不想动弹,床边的冰块已经化了一半,他就只是下床把盆子挪到墙边去了。 事情就是这样。 虽然聂秋只略略提了两句,但是萧雪扬基本上是听明白了。 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房间里寻了纸笔过来,边写边说道:我给你们开一副用于祛除凉气的药方子,等会儿你们就去按着这上面写的去药房抓点药吧,中午的时候记得熬着喝了,免得受凉感冒。 方岐生接过药方子之后,萧雪扬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是外敷药,用来降温很合适,要是晚上的时候觉得热了,均匀地倒在毛巾上,然后覆在伤口处就好。 聂秋先谢过了她,然后哑着嗓子问道:你们昨天去如梦坊玩得怎么样? 唉,就像你跟我说的那样。萧雪扬颇为惆怅地叹气,我不得不承认,见过张妁之后,就感觉其他漂亮的女子都黯然失色了一般。不过,听她们唱唱小曲儿,看她们跳上一舞,坐在窗边吹着风喝着酒,倒是挺让人心情放松的。 你喝酒了? 萧雪扬一哽,抬起手比了个手势,支支吾吾地说道:就只喝了这么一点点,真的。不过我觉得不是很好喝,又苦又涩,还是那种甜滋滋的果酒更好喝。 她清了清嗓子,啊,其实我是想悄悄问你们一件事儿是关于黄盛的。 方岐生感觉萧雪扬接下来的话肯定是要问自己的,果不其然,她说完之后,看了聂秋一眼,然后便看向了方岐生,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个,黄盛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啊? 这是你自己暴露的,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就只是透露给了周儒而已。 方岐生神色不改,略略瞥了一眼,聂秋是有点惊讶,萧雪扬纯碎是好奇的表情。 他闷闷地咳嗽了两声他想他应该真的着凉了,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分卷(83) 萧雪扬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黄盛的脖子上挂着根红绳子,底下拴了个小巧精致的玛瑙,我之前其实也见到过,不过他一般是藏在衣服里的。在如梦坊的时候,黄盛不小心把酒打翻了,然后他就脱去了外衣,里衣松散,红玛瑙就顺势从他的衣襟中滑了出来 有个姐姐看见了,说这饰物真好看,问他是不是心上人送的。萧雪扬说道,我本来没有太在意,但是黄盛听完之后心情还蛮好的,走的时候还多给那位姐姐留了银两。 怎么瞒?你说,这怎么帮你瞒? 方岐生觉得黄盛纯粹就是闲的慌了。 他按了按眉心,说道:他确实是有意中人的。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和他提这个。 那是当然!萧雪扬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心满意足,我不会跟任何人讲的! 萧雪扬离开后,方岐生转头就看见聂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经过了一整晚的梦境后,他看见聂秋露出这种表情就发怵。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他试探道。 不,没什么。聂秋下意识移开视线,起身说道,先下楼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0 00:00:00~20200923 23:2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素履之往、嗯呢、择木而栖 10瓶;七浮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无端 聂秋最近心情不算特别好。 那晚他问店小二要了几盆冰块, 放在床边,结果两人都有点着凉。 幸好萧雪扬给他们开的药方子很管用,一副药喝下去, 基本上就好得差不多了。 但,这其实并不是让他心情糟糕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也出在那一个冷得跟隆冬似的夜晚。 方岐生睡在外侧, 被冻得受不了,睡着睡着就把聂秋的被褥也卷了过去后来醒了之后就把被褥盖回了聂秋身上,聂秋虽然睡得迷糊, 却也感觉到了那股暖意, 还有, 无法忽视的,从方岐生身上沾染的檀木与雪松气息。 然后,自觉理亏的人低声念叨了两句,就下床去挪盆子了。 这一觉就是这么睡到天亮的。 聂秋很不想提这件事, 但它确实是发生了。 他嗅着那股熟悉的、叫人安心的气息,做了点没办法拿到明面上说的梦。 太糟糕了, 他想。 聂秋上辈子活到二十四岁,清心寡欲, 无所企求, 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东西,自然也没有做过这种梦, 倒不如说,自沉云阁之后, 他其实很少会做梦。 说实话,也没那么严重。 他也就梦到自己亲了方岐生一口而已。 而已。 聂秋深吸一口气,翻身朝向里侧。 都过了好几天了, 这无端又荒谬的梦境还是难以忘记,就像根坚硬的楔子,牢牢地钉在他胸口处,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只要稍微松懈,聂秋就会回想起梦境中真实得可怕的触感。 方岐生的嘴唇并不厚,亲上去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么柔软,不过确实是温热的。或许是那罐桂花腌蜜橘给他带来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他感觉梦中的方岐生刚吃过甜腻的东西,唇角,齿列,舌尖,连呼吸都带着股甜,聂秋一向不爱吃甜的东西,但却忍不住向内深入 想到此处时,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聂秋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赶紧把那些奇怪的想法都抛掷脑后。 前几天,千里迢迢跑去找药草的魔教郎中,典丹,终于是圆满完成任务,回到了皇城。 这最后一味药总算补齐,给方岐生的这场病做了个收尾。 身上的伤养好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出门找了周儒。 虽然不知道是去干什么,不过,就看方岐生那副怒气腾腾、气势汹汹的样子 估计周儒是难逃一劫。 回来之后,聂秋明显看出方岐生神清气爽,像出了口恶气。 方岐生瞧着他还躺在床上,笑道:你这一个午觉不会要睡到晚上吧?看我干什么? 聂秋听到方岐生的话,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盯着他的嘴唇看了半天了,很尴尬地挪开了视线,心想,他现在这副模样也太像肆无忌惮的放浪之徒了,只希望他刚刚的眼神不会太过奇怪,若是叫方岐生知道他现在心中所想,这位年轻的魔教教主应该会吓一跳吧? 他坐起来,轻轻打着呵欠,下了床去换衣裳。 算了算时间,今天晚上就是结缘灯会了。 戚潜渊还没派孟求泽带口信过来,也不知道现在宫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总之,结缘灯会过后,也就是与聂家决裂过后,聂秋就该和方岐生离开皇城了。 毕竟皇城内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再呆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都要回魔教总舵,聂秋现在最忧虑的一点应该是萧雪扬该去哪里。 他拢紧衣襟,手指沿着边缘处向下滑动,把皱褶抹平,然后扣好腰封,拿过覃瑢翀给他的那枚玉佩,连同含霜刀一起挂在了腰间。 方岐生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问道:这螭虎玉佩是从哪里来的? 聂秋的手指一顿,那种奇怪的心虚感又升上来了,明明没有任何地方亏欠方岐生,但当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聂秋甚至觉得手中的玉佩热得吓人,好似烫手山芋,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直接把它藏起来,是覃瑢翀在霞雁城的时候给我的。 哦,覃瑢翀送的。方岐生淡淡瞥了一眼,冷言冷语地说道。 聂秋隐约察觉到了端倪,干脆把玉佩又解了下来,递到方岐生手里,指尖在他掌心中蹭过,一触即分,如果你有点儿生气的话,那我就不带上了。 我生气了?我没生气。 虽然这么说着,方岐生还是勉为其难地把玉佩收了起来。 下楼梯的时候,聂秋刻意跟方岐生保持了距离,因此也收获了好几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说实话,他不确定自己能够保持绝对的理智。 就从刚刚他不由自主地盯着方岐生的嘴唇看了半天的举动来看,要是再继续放任下去,万一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真的吻了方岐生怎么办? 要是到时候连友人都做不成,这就太叫人难过了。 聂秋的担心不是无端的。 上一世的时候,他偶然在茶余饭后听说了这么一回事。 魔教有女子仰慕魔教教主方岐生,众所周知,邪道的女子一般都是比较开放热情的,直接在晚上偷偷摸到方岐生的房间里自荐枕席,然后被方岐生用被褥一卷,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连人带被褥扔了出去。 被当众羞辱,她觉得丢了脸面,多少还是有了点羞耻感,怒道:方岐生,你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肯给我留半分面子吗? 方岐生冷冷地看着她,连衣服都不穿,你给你自己留了面子吗? 紧接着,抬了抬手,也不想听她后面的话了,带着你的东西滚出魔教。 后来怎么样了?后来那女子要离开的时候眼泪汪汪地咒骂他:我祝你一辈子孤寡! 方岐生不为所动,那我借你吉言。 当时正道把这件事拿出来说,是为了表达魔教教主如何如何的冷酷无情。 而聂秋在旁边听着的时候,就只觉得这年轻的教主有几分好笑,还意外很体贴。 那女子的结局尚且是那样,聂秋想,要是他直接去亲方岐生,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 还是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萧雪扬、黄盛和典丹都坐在底下,闲着没事干,边聊天边嗑瓜子,很悠闲。 聂秋走过去之后,腿一迈,坐到了萧雪扬的身边。 萧雪扬本来是像只小松鼠一样啃着瓜子,看见聂秋的动作之后,也不啃了,愣愣地瞧着他,又瞧了一眼坐到典丹身边的方岐生,小声问道:不会是吵架了吧? 没有。 但是方教主在瞪你欸。 聂秋无言以对,极力忍住想要转头的冲动,不去和方岐生对视。 他决定先岔开话题,问道:雪扬,我们很快就要回魔教了,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我想想,萧雪扬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仰着头思考了片刻,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之前也和你说过的,我想要在外多修习几年,磨练我的医术。 典丹从堆积成一座小山的瓜子壳后面探出脑袋,说道:萧姑娘,既然你想要继续修习医术,不如去圣医阁试一试? 萧雪扬也是听说过圣医阁的名头,是个中立的门派,不偏不倚,与世无争,进去之后就只管学习医术,出师之后你要去做什么都和他们没关系许多人挤破了脑袋想要加入门派,但是圣医阁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招进去的人就非常少。在里头修学的弟子,要么,实在是天纵奇才,要么,就是有熟人推荐,又通过了层层测试。 圣医阁中的弟子显然都是后者。 前者,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特例。 唯一一个让他们低下了头递出邀请的人就是萧无垠,不过他没去。 我倒是想去,但是圣医阁不是需要有人推荐才能去的吗? 典丹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让萧神医替你书一封信,我还不信圣医阁敢不收你。萧雪扬苦着一张脸,说道:可我不想靠我爹,我都已经跟他放下了狠话 那这样吧,典丹思考了一会儿,我卖个人情给你,替你书一封信,你拿去。 聂秋记得方岐生之前跟他说过,典丹是从圣医阁叛逃到魔教的。 说实话,他对这件事还是持有怀疑的态度,毕竟叛逃这个词儿听着就挺严重的。 萧雪扬喜出望外,正要道谢,就听到典丹继续说道:我当初是偶然被出游在外的师父带进圣医阁的,算是他推荐去的吧,不过我在出师之前就叛逃了。我师父是个记仇的人,我估摸着他现在应该还耿耿于怀,要是我替你写了推荐信,你拿去了之后,他肯定会二话不说就收你为徒,但是你在他手底下修习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 果然如此。 聂秋看向萧雪扬,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然而萧雪扬眼睛亮亮的,丝毫没有被典丹的话所吓倒,她本来就想要进圣医阁,但是又不想借助萧无垠的手进去,现在典丹给她提供了机会,她当然得好好把握住了。 没事,我不怕吃苦的。典丹,谢谢你啊。 典丹见她应下来,摆了摆手,表示这是举手之劳。 他美滋滋地想,帮助了神医最宠爱的女儿,怎么看都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这头敲定了之后,方岐生问黄盛:你准备怎么办? 我就不回魔教了。黄盛皱着眉头说道,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 方岐生虽然已经将镇峨的事情告诉了黄盛,但是镇峨王恐怕不会接待他,若是真的要去打听消息,估计还是得由他这个杀害前魔教教主的不肖弟子去负荆请罪。 而且,黄盛总觉得他之前去的那个地方,附近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存在的。 镇峨与那个地方相隔甚远,而魔教总舵离镇峨却很近,所以,到时候应该是由方岐生带着现在正侯在总舵的安丕才去见镇峨王。安丕才、镇峨王和常锦煜三人以前就相熟,希望镇峨王到时候会看在安丕才的面子上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们。 萧雪扬去圣医阁,黄盛去偏远的小镇,聂秋和方岐生回魔教总舵。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几个人才相处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又要分离,各奔东西了。 第108章 、有言 典丹向来不喜欢凑热闹, 他比起出门更想补觉,所以压根不打算去结缘灯会。 萧雪扬听说灯会上有卖一些平日里见不到的小玩意儿,于是兴致勃勃地拉着黄盛商量去哪里玩儿黄盛时不时也会跑去逛逛首饰店, 不过,就方岐生对他的了解,黄盛去那种地方十有八九是去挑刺儿, 鉴别一下真假,偏偏又不告诉老板,只是翻来覆去地看, 冷冷地笑。 总的来说, 挺恶趣味的。 方岐生听着他们聊天, 不动声色地看了聂秋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聂秋最近怪怪的,好像在刻意躲着他。 平时他们两个都是挨着坐的,现在聂秋却跑到萧雪扬旁边坐着去了, 这也就算了。 明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却不转过来, 这么久了都没和他对上过视线,这就很奇怪。 于是他干脆守株待兔, 就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瞧着聂秋, 看他什么时候能做出反应。 过了一会儿,聂秋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过来, 正巧与方岐生对上了视线。 他惊了一下,正要赶紧移开目光的时候, 就听见方岐生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之前说过的,一起去结缘灯会的邀请还作数吗?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地喊他的名字,但是聂秋知道这话肯定是问他的。 聂秋突然之间紧张了起来。 他在上一世的祭天大典上面对着戚潜渊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 那时候, 他压根都不觉得自己这条命值钱,也不想花费心思去保住,若是没有之后的重生,那就没有;但是他确确实实是重新回到了四年前,遇到了想要相处的人,也想要和这些人去瞧一瞧大好河山,千里风光,于是多余的、以前缺乏的感情都涌了出来。 想要走近,想要接触,更想保持距离,向后退去。 聂秋现在就是这样矛盾的心理。 要是有人能教教他怎么做就好了。 欢愉时又有点难过,痛苦时又觉得庆幸,这可太难捱了。 他想着,定了定神,压抑住眼底翻腾的情绪,回望过去,当然作数。 聂秋的视线顺着方岐生的面庞往下滑,在他手中把玩的那枚螭虎玉佩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他从腰间取下的玉佩,是当初覃瑢翀送给他的,现在又被他交给了方岐生。 萧雪扬当然也看见了,小声问道:聂哥,方教主手里的玉佩我记得是你的吧? 分卷(84) 穿衣服能穿错,着凉能双双着凉,贴身的饰物总不可能轻易拿错吧? 经历了黄盛的那件事之后,萧雪扬最近对这些小小的细节总是格外敏感。 那个,我就随口一问,聂哥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她说道,你和方教主是不是 她不想说得太直白,就把后面的话省去了,但聂秋还是听明白了。 不止是聂秋,在座各位多多少少都是会武功的,自然是把萧雪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方岐生一言不发,聂秋也没有吭声。 典丹被瓜子壳呛住了,拿过茶杯灌了几口,擦掉唇边的水迹,说了句我困了,先上楼睡觉去了,各位晚上去灯会不必喊我,跨过长凳,转身就上楼去了。 黄盛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轻轻拎着萧雪扬的衣领,把她拉起来,还愣着干什么?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叫我教你怎么听声辨骰吗?回房之后我教你。 走了几步,聂秋还听见黄盛低声对不知所措的萧雪扬训道:你当在座的都是聋子吗? 萧雪扬不会武功,都忘了这一茬了,一时间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其余三人走后,原本热热闹闹的桌前,就只剩下了聂秋和方岐生两个人。 聂秋沉默着,脖颈上的喉结缓慢地滑动,因为紧张和不知所措,他的手放在了含霜刀上,无意识地一遍遍抚摸着,好像刀鞘上独属于金属的寒意能够使他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他在心里问,师父,师姐,如果是你们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会怎么办? 不过,刀和穗子是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的。 他望着桌角处的那一块小小缺口,想到自己在重生之后遇到方岐生时的场景,算不上有多美好,夜色里,聂秋还将含霜刀抵在刺客的脖颈上,房间内的人就打开了窗户,脸色并不算有多好看,凶巴巴的,第一句就问刺客是不是季望鹤派来的人。 然后,是霞雁城的徐徐晚风中,他坐在窗边与方岐生把酒对饮,酒气迷蒙了双眼,也说不清到底醉没醉,聊的是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就记得那晚的月亮好像不同寻常。 最后是聂秋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他像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样,一股脑地把沉云阁的往事全都说了出来,说完之后竟觉得浑身轻松,比在陵山门看那场茫茫大雪过后的心情还要释然。聂秋是真的不难过,毕竟事情经发生了,就明晃晃摆在那里,比起这个,他更加在意方岐生听后的反应。 而方岐生斜过眼睛看他,轻轻扣住他的手指,声音深情又带着点颤音。 不知不觉中,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经这么多了。 聂秋又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令他难过,也令他欢喜。 萧雪扬的话问出口之后,他其实想回答是。 他是,但是方岐生是不是,聂秋不知道,也不能去妄自揣测。 聂秋答应了步家,答应了步尘缘,答应了虚耗,和天道对抗可怎么对抗,其实他们都不清楚,先不提他在天道眼中渺小如蝼蚁,就说上一世在种种事件之后推波助澜、让他至今没有半点头绪的那个人,聂秋觉得自己牵扯到的事情经太多了。 对于方岐生来说,聂秋揣测如果自己将事情告诉他之后,他或许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毕竟这个人就是如此,说要做什么就要做,有奋不顾身的勇气,叫他羡慕。 但是方岐生才十九岁啊。 聂秋活了二十四年了,比方岐生整整大五岁,年长者顾虑的事情自然更多。 一个大祭司之位尚且让魔教苦恼,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准备,更何况是别的呢? 他不想再将方岐生拖下水了。 所以这个是字,聂秋没办法说出口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握住含霜刀的手越来越紧,甚至微微颤抖,好像是想要求什么人痛骂他一顿,把他从这种难以摆脱的困境中救出来,又想要人鼓励他将真心说出口。 最终,聂秋抬起头看向至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的方岐生。 这一眼看过去之后,他忽然觉得刚刚做的所有心理准备都溃于千里,毁得干干净净。 聂秋一下子明白,只要方岐生还在他的眼前,他就没办法再保持以前引以为豪的冷静。 什么天道,什么魔教,什么幕后指使者,他都不愿意多想了。 他就是喜欢方岐生。 而方岐生这头完全不知道聂秋经历了多久的天人交战。他只知道,当萧雪扬问出那话之后,聂秋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和他对视,其他人走了之后就闷着头沉思他觉得,聂秋应该是在思索怎么委婉、合理地告诉他:其实我对你没有半点意思,你也不要多想。 聂秋思考了这么久,是不是自己最近做得太过明显了? 方岐生记起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聂秋对覃瑢翀爱答不理的,虽然本人没说,不过看聂秋的长相就知道,他平日里应该没少被这种登徒子打搅,也不喜欢被别人看错性别,若是知道了同为男性的自己对他有好感他不会心生厌恶吧? 想到这里,方岐生总算是有了点危机感。 螭虎玉佩在掌心中翻滚了几圈,方岐生胡思乱想着,周儒的话也有点道理。 至少话糙理不糙。 先带回魔教再说,说不定就日久生情了呢? 现在还在皇城里,是聂家的地盘,还不是说实话的时候。 方岐生暗自打定了主意,他得在聂秋说出口之前先把主导权抢过来。 聂秋刚抬起头喊了句方岐生,就看见方岐生霍然起身,将长凳推开,清了清嗓子,宽慰道:其实,我不在意她刚刚说的话,所以你也不用太在意。 他绕过去,很客气地拍拍聂秋的肩膀,今晚上我们还要去灯会,别想太多了。 等到方岐生走后,聂秋呆坐了半晌,突然泄了气,把含霜刀往桌面上一拍,喀哒一声,引来了周围人的纷纷侧目,不过他没有在意,用手掩住脸颊,低着头只顾闷闷地笑。 笑他自己太傻,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又笑他自作多情,方岐生一派坦荡,根本没有那些不该有的感情。 虽然是在笑,但聂秋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冷得出奇,是冻结的冰湖。 对方岐生,聂秋一开始其实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后来他想成为这位魔教教主的友人,再后来想获得他赤诚坦荡的信任,随着时间推移,他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不满足于右护法这个身份,还想要方岐生的人和心。 他太自私了,真的。聂秋深吸一口气。 小时候,聂迟就说聂秋这个孩子无欲无求,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好像世上没有任何特别的事物能够引得他的注意。 那你错了,聂迟。 聂秋想,他的贪欲是无止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聂秋还想着先告白,方岐生已经想到强取豪夺了。 第109章 、决裂 下午的时候, 聂家派了小厮到望山客栈递话给聂秋,提醒他今晚上记得回聂府。 虽然聂迟的意思是让聂秋到聂府吃晚饭,不过, 聂秋知晓这顿饭注定会吃得不安宁,就提前和方岐生在客栈内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免得到时候饿着肚子逛灯会。 临近傍晚, 萧雪扬早就好奇地拉着黄盛去看那些摊主们准备货物了,他们约好到时候在横跨那条放花灯的小河的石桥上碰面,至于能不能碰到面, 那就纯粹是看缘分了。 方岐生提前让周儒帮忙租了辆马车车夫估计也是魔教的人, 沉默得很, 下盘扎实,一看就是有武功底子的人。 去聂家的路上,聂秋说道:对了,到时候就麻烦你在马车上等一会儿了。 想了片刻, 又加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方岐生此前一直不知道聂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知道他去灯会之前要先回聂家一趟。 今下午听那个聂家小厮的意思,大约是聂秋会先在聂府吃过晚饭, 然后一家子会一起去逛结缘灯会。可是聂秋在方岐生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好像他根本就不打算在聂府吃晚饭,也不打算和家里人一起去灯会。 总之, 方岐生觉得聂秋再怎么也不会做出拉上他和聂家人一起去逛灯会的举动。 先别说尴不尴尬,就说路上万一遇见了贾家的人, 那也是解释不清楚的。 于是方岐生应了下来,等到马车行驶到聂府,聂秋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进了聂府之后,他才突然想到聂秋在某个夜晚似是无意之间对他说的那些话。 其实你没必要让周儒去断了我后路。 我本来就无处可去。 如果教主肯收留我,那我当然是不会拒绝了。 语气很淡,眉眼是垂着的,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试问,对于聂秋而言,他的后路是什么? 方岐生渐渐感觉心头闷得喘不上气,聂秋在沉云阁覆灭后的种种遭遇浮现脑海。 他确实是没有退路的。 因为聂家从来没有为他提供过一席遮风避雨之地。 那他为什么还要在这种时候回到聂家? 回来,是为了离开。 聂秋边想着,边跨过了聂府的门槛。 年过半百的总管不在,守门处换了位门房,也就比他大个四五岁,聂秋觉得有点眼熟,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这个门房竟然笑嘻嘻地瞧他,脸上挂着点羞怯,问道:不知道聂公子还记不记得我?小人之前眼拙,没认出来聂公子,还差点将您赶走了。 他这么一说,聂秋就有印象了。 是当年他从沉云阁灰头土脸地回到聂家的时候,那个说了句我们聂府的四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凤表龙姿,好似谪仙下凡,哪是你一个叫花子能冒充的,还想把他赶走的年轻门房,将他认出来之后还很不好意思,陪着他在聂府的大门口坐了一晚上。 见聂秋好像记起来了,年轻门房摸了摸后脑勺,说道:前些日子我正巧回老家去探亲了,所以您之前回来就见的是另一个门房,他是临时代我守门的。 嗯,我记得你。聂秋轻轻笑了一下,停下脚步,摸索了一阵,发现身上确实是没带什么值钱的饰物,幸好今天穿的这身是聂迟以往给他准备的,就干脆将袖角绸带上勾连着的一颗夜明珠扯下来,抛给年轻门房,这是为了感谢你那时候没跟着总管一起催我进去。 门房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颗泛着温润光芒的夜明珠,有点错愕,正要还回去,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位四公子早就进去了,就剩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旁边那个门房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看了半天,很是羡慕,你可真有福气啊。 别乱讲话。年轻门房小心翼翼将夜明珠收好,斥道,等四公子出来我就还给他。 聂秋全然不知门口这两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当他依着总管的招呼进了正厅,落了座,满脑子就只想着这诀别应该在什么时机说出口。 对于聂秋来说,更多的是要借此机会做个了结。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亲情与恨意相交织,早已难分彼此,倒不如一并抛下,来个痛快。 他不想和聂迟把关系搞得太僵,不过,这事儿应该也由不得他了。 因为他必须要当着聂家所有人的面,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再踏入聂家一步。 只有将事情推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不死不休,聂迟才会明白,聂秋从来不跟他开玩笑。 无意义的寒暄过后,各式各样的饭菜就接连二三地端了上来。 聂家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当众人动筷的时候,正厅内就没人再说话了。 直到聂秋的声音打破了让人觉得沉闷的气氛。 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自己准备做什么,筷子悬在空中,愣愣地看向聂秋,似是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打破聂家的规矩,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发难。 聂秋开口之前,先想到的是方岐生。 他总觉得方岐生已经在门外干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位魔教教主估计也等得快不耐烦了。 所以他得尽快解决这件早就该解决的事情,离开这里,和方岐生去逛灯会。 然后,他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开了口,剩下的话就很容易说出来了。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聂秋的声音格外平静,在没有其他多余声音的正厅中回荡,我今天来聂家,不是为了来和你们一起吃这顿晚饭,然后开开心心地去逛结缘灯会说真的,你应该不知道我在聂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开心过吧,因为你不在乎。 聂迟顿时觉得面上无光,阴着脸骂道:聂秋,你乱说什么话?给我住嘴! 聂秋没有理会他,视线轻飘飘地从桌旁几位兄弟姐妹们的身上扫过,见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吱声,也不敢抬头看自己和聂迟,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不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闹得太僵。他的眼神渐渐冷下来,所以我现在是心平气和地在跟你讲话,聂迟,请你也放尊重态度,别再端着你那副长辈的架子来教训我。 聂迟气得发笑,将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摔在桌上,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你活着一天,就一天是我聂家的人,你是怎么敢对着你的这些兄弟姐妹,对着你的父母,对着你的长辈们口出狂言的?聂秋,能说出这种话,你是不是连良心都没有? 聂秋听到那个词儿,沉默了片刻,没想到聂迟竟然会直截了当地要跟他撕破脸,一时间甚至觉得有点眩晕,先前想说的东西都淹没在了心潮之中,缓了几秒钟后才又开口说道:好,那就算是我有错。我以后不会再碍着你的眼了,你也没必要再跟我说这些。商队那边我已经打理好了,就算是撂下不管也不影响正常流转,至于聂家曾经给我提供的所有财物,我以后都会一件件、一分不差地还回来 他从怀里摸出那封很早之前就写好的信,放在了桌面上。 手指推动着信件向前挪去,抵在酒杯的杯底边缘处,然后就停了下来。 聂迟看着聂秋的动作,意识到他这话是认真的,可偏偏怒火攻上心头,看着自己这个捡来的四儿子,真觉得养了个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东西,冷眼瞧他,笑他:我从你两岁时把你带回聂府,到现在,整整十八年,我没有要求你给我挣半分荣誉回来,你生病的时候我在旁边守到你清醒,你衣服破了小了我叫人给你添新衣,你吃不进去东西,我怕你半夜饿,吩咐厨子给你煮上热粥,就为了给你养胃,让你喝个热乎的,我还得费尽心思提前把你喊醒。 分卷(85) 他问:聂秋,这就是你给我的报答?我就问你一句,你的心是不是永远都捂不热? 聂秋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聂迟的话,然后才终于有了点动作。 拿起手边的酒杯,聂秋翻过手腕,将里面的酒水尽数倾倒在地,淅淅沥沥的声音,好似雨水冲刷屋檐时的声响,溅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然后向四周散去。 是的。他很轻地说道,像是在喃喃自语,听不出悲喜,我心是冷的,捂不热。 白瓷烧成的酒杯掷在地上,摔成了片片莲瓣,聂秋心想,如此就再也不可能合拢了。 他推开木椅,并没有多做停留,绕过了那摊碎渣子,转身离去。 也就是这样了,他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谁都别再继续折磨谁了。 踏出正厅,穿过回廊时,一路上都有侍女小厮忍不住向聂秋偷偷投来异样的目光。 直到走到聂府大门的时候,聂秋才有一丝鲜活的感觉,手指总算是有了点温度。 年轻的门房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出来了,连忙站直了身子,从怀里摸出那颗夜明珠,喊他的名字,伸出手,捧着夜明珠,递到他面前,想要将它还回去。 我已经给你了,不必还我。聂秋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斜过眼睛,视线越过他,道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向谁说的话,再见。 第110章 、入画 聂秋虽觉得浑浑噩噩, 眼前一阵模糊,却又觉得无比清醒冷静。 他从聂家走出来,跨过那道门槛儿, 再绕过两个弯,前方不远处就是候在那里的马车。 聂府门口毕竟不是什么集市,不会允许有人乱停马车, 挡着大门,所以当时将聂秋放到聂府之后,车夫就驾着马车又往前头走了一截。 走到第二个拐角处的时候, 聂秋放慢了步伐, 将手按在长满了湿滑青苔的墙上, 忍不住俯下身子,动作又轻又小地蹲了下去,用力地、无声地呼吸着,仿佛有刀子硬生生割开了他的胸腔, 就连心脏都被别人攥在了手心里,没办法控制, 也没办法呼吸,痛得难以忍受。 所幸这个地方离聂府有一段距离, 所以他并不担心聂家的人会看到。 而且, 聂迟不会追上来的,聂秋只希望他冷静下来之后会看看那封信。 他承认, 当聂迟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有一瞬的动摇。 聂秋生病的时候, 聂迟确实是守在床边。 聂秋衣服不合适,聂迟确实会置办新衣。 聂秋吃不进东西,聂迟确实半夜熬了粥。 每次回想到种种过往, 聂秋都仿佛有了种困厄中的善意。 这些善意无数次把他从远走高飞的想法上拉回去,然后又继续痛苦,继续想逃走。 已经足够了,缰绳用了太多次也会断的,不是现在,也会是以后的任何一天。 而他选择了今天,不是以后的任何一天。 所以聂秋连自己抽痛的心脏也顾不上,倒掉了酒,摔碎了杯,急急忙忙转身离去了。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有人即使愿意忍受长久的痛苦,也不愿意尝试短暂的疼痛。 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硬生生把自己从身体中割离,剖开血肉,把热腾腾、血淋淋的心脏挖出来,脸上还要挂着笑,强装镇定,不能叫对方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急促地呼吸了几次后,聂秋半阖着双眼,总算是觉得胸口好受了一些。 从现在开始,他断了自己的后路,再也没有任何归处,真正成为了孤独的飞鸟。 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饶是方岐生再耐着性子,也该要等急了吧。 聂秋没有给自己留更多的时间去缓解,恢复了一点精神后就准备扶着墙壁站起身来。 不过他没能站起,手指刚刚触碰到了硬冷的墙壁,就脱力一般,再也使不上半点力气了。 像雕成可笑模样的木雕一样,寸步难行,也失了言语,只是静默地停留在原地。 因为他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带着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 聂秋?你没事吧? 方岐生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找他。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聂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方岐生。 应该是想的,因为他打心底里希望有个人能拉他一把,将他带离深渊。 或许又不想,因为他希望他在方岐生面前永远是冷静的、坚定的、毫无退缩可言的。 明明天际已经暗沉了下来,但当他仰起头去方岐生的时候,却觉得刺眼得很。 方岐生蹲下身子,双手按在聂秋肩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聂秋从一片模糊的视线中看他,脑袋昏沉,定了定神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是带了点焦急的关怀,明明白白,就摆在他面前,毫无遮掩。 方岐生看见面前的聂秋嘴唇轻微地动了动,却没听见声音,只能凑过去,将耳朵贴近他唇边,用上可能是毕生最温柔舒缓的声音,问道:聂秋,你说了什么? 他没等到聂秋的回答,却等到了他的回应。 脸色苍白的人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这是第二回了,但是和上次的姿势不一样,心境也全然不同。紧接着,聂秋侧过了脸,埋在他脖颈间,方岐生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在皮肤上的感觉,很轻,让他感觉就像一只易碎的蝴蝶。 方岐生有一瞬间想到,他现在应该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小心思,免得暴露。 然后他又想,去他妈的,暴露就暴露了吧。 他的手臂环住聂秋,用上了力气,抱得很紧,像是想让他意识到自己还在他身边,掌心贴在聂秋的上下起伏的背脊上,慢慢顺着气儿,静静等着他絮乱的呼吸逐渐恢复正常。 方岐生不知道他们到底抱了多久,他只庆幸魔教的马车夫不是多事之人,没过来看。 别的不论,腿已经蹲得有些麻了,特别是这个姿势,真的挺累人的。 但是他又不敢动。 毕竟他刚刚看到聂秋时,聂秋眼神飘忽,脸色很差,问什么都不回答,一摸又发现他手指冰冷,仿佛只要自己一松手,面前这人就会化为一缕青烟随风散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方岐生偶尔会有这样的预感。 当初在清昌镇的时候,他们才认识没多久,方岐生从驿站里随便抓出来一个小厮,问了他市集的方向,等小厮哆哆嗦嗦地给他指了方向之后,他就转头去寻聂秋,准备和他一起过去。那时聂秋其实就站在方岐生身后的,没有挪动步子,脸上有笑意,身后是朝阳烈日,晨曦的光芒将他的面容轮廓晕染成水迹,模模糊糊,看起来和身后的凡俗格格不入。 很奇怪。 只要聂秋没有开口说话,孤零零一个人去做什么事,或是靠在窗边吹吹晚风,或是卧在软榻上看书,或是仰面看向天际,无论是在做什么,都让他有种割裂的距离感。 换句话说,方岐生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聂秋甚至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世间驻足停留,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短暂的时间罢了。 或许是聂秋性格使然,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对于方岐生来说没有多大影响。 欲要化为一缕青烟悠悠散去,方岐生就把门窗关严实了,不让风灌进来;欲要化为一股清泉倾泻而下,方岐生就倚在底下等着,等他流进自己臂弯中;欲要化为一弯明月高悬夜空,方岐生就将泥坛子放在高台上,拿月光来酿酒喝。 总之,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方岐生都不准备放手。 一阵悠长的静默过后,他感觉到聂秋的呼吸平稳,没有之前那么杂乱不堪了。 估摸着他的情绪应该也平静下来了,方岐生抬起手,五指穿过他的发间,轻轻拨开他垂在脑后的长发,试探性地捏了捏后颈上的软肉,想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聂秋闷闷地问:可以亲一下吗? 方岐生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一会儿后又想通了点什么,身子都僵住了。 他忽然有些怀疑,他们两个人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聂秋不是对男人没兴趣,察觉了他的想法之后还刻意躲着他吗? 那厢正想着,这厢,聂秋发现方岐生没动静了,后知后觉才发现他这话说得委实唐突,直接就从唇齿间泄了出来,都没过一遍脑子的。他想到这里时又觉得紧张,生怕吓到了方岐生,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于是就抬起头,从方岐生怀里挣脱出来。 我没想吓着你,聂秋叹息着,退了一步,单膝跪地,手指撩起方岐生肩头的长发,低下了头,垂着眼眸去亲吻他的发梢,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虽然这地方黑漆漆的,时机也不大对,但是我也不想继续跟你瞒下去了。 无论是什么后果都好,我现在只想告诉你,当时萧雪扬问的那个问题,我的回答 他说:是。方岐生,我喜欢你,倾心于你,你是我的心上人。 他还说:不是因为你刚刚安慰了我,我考虑得很清楚,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想要将脆弱无助的一面暴露给你。 他接着说:我之前说错了,我不是全无退路。如果说我刚刚因为失去了容身之处,感觉到惊惧和无措,那么,当你抱住我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 我的归宿就是你。 方岐生扣住聂秋的手腕,侧头亲了上去。 他吻得太过急切,动作太过剧烈,径直就磕在了聂秋的牙齿上。 两人就只感觉到了疼痛,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别的什么滋味儿也没有。 也都没生气,互相看了一眼,双双笑了起来。 笑完过后,方岐生用指腹抹去聂秋唇上的血迹,问他:疼不疼? 聂秋摇了摇头,下意识伸出舌头舔过唇瓣,却倏忽间碰上了方岐生的指尖。 方岐生一下子想起那晚聂秋在他手上去衔那颗蜜饯时的触感,本来想要收手,然后又记起刚刚聂秋才跟他倾诉衷情,他还这么心虚委实没有道理。 于是方岐生就没动,手指放在聂秋唇上,瞧着他,眼里含着笑意,我也是。 喜欢你这件事,我也是。 聂秋忽然庆幸,幸好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方岐生的这种表情。 他轻轻吻了一下唇上的手指,伸手牵住,向下拉去,然后倾身向前,眯着眼睛去寻方岐生的嘴唇,像梦中所做过的那样,轻车熟路地用舌尖顶开他的牙齿,在他的牙尖上舔过,然后尝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聂秋怀疑方岐生刚吃过马车上准备的荔枝,不然怎么会有点甜。 方岐生含糊地问道:你刚刚喝了酒? 在聂家正厅中,开口说话之前,聂秋确实是先抿了一口酒,后来又倒掉了。 聂秋嗯了一声,本来想要直接退出来,又发现唇间藕断丝连地勾连着几根银丝,一时间有点难为情,托住方岐生的下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凑过去含住了他的嘴唇,齿列轻轻地在上面刮蹭,皱着眉头,表情很认真,耗尽了心思试图将其咬断。 方岐生实在没弄明白聂秋到底在做什么。 他索性抵着聂秋又亲了一通,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气喘吁吁的,把这回事给忘了。 平复了呼吸后,聂秋和方岐生一致认为,要是现在再不出发去结缘灯会,那今晚上也不必去了,毕竟花在这上面的时间太多了,现在抬头就能看见天色漆黑得都快要滴下墨汁。 萧雪扬和黄盛应该都在桥头等了半天了。 灯会算是他们四个人分别之前最后一次在一起出门,所以不可能不去的。 等到他们回到马车上时,马车夫已经等得快睡着了,听到动静又清醒了过来。 向来沉默寡言的魔教弟子眼睛略略一扫,最终还是没有憋住,指了指嘴唇,教主,右护法,我们不如先回一趟客栈,向他们借点冰出来消消肿。反正望山客栈离这里也不算远,回去过后再沿道去灯会也不迟。 方岐生严肃道:有多明显? 车夫同样严肃以对:您看看右护法就知道了。 方岐生看了聂秋一眼,当即决定先回去敷着冰块消消肿。 一声吆喝,车夫驾着骏马,马车后头乘着两个人,往望山客栈跑去。 第111章 、鹊桥 去望山客栈找店小二要了点冰块, 车夫将冰块放在瓷碗里,摆在马车内的小桌上。 今晚上很热,晚风沉沉, 晶莹剔透的冰块在青瓷碗中逐渐融化,有一小半浸在冰水中,随着马车的摇晃而轻轻滑动着, 敲在瓷碗的边缘处时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聂秋和方岐生将冰敷在唇上,沿着唇线挪动,从唇峰到唇角, 所过之处留下丝丝寒意。 冰块是真的很凉, 拿久了之后连指尖都会失去知觉。 估摸着嘴唇应该也消肿了, 聂秋就将手里的冰块扔进了一旁的小碟子里。 没过多久,方岐生也把冰块搁下了。 马车外一片喧闹,想来是离结缘灯会越来越近了,有孩童的吵闹声, 有女子挽着情郎牺轻声低语的声音,有叫卖的摊贩, 有愣头青闯到意中人面前,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旁边围观的人们哄笑催促的声音, 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聂秋想了片刻, 扯下束在一旁的帘子,将马车的小窗户严严实实遮住了。 凑近的时候, 他做贼一般的压低了声儿,在方岐生耳畔缓缓地开口,心里甚至还感觉到了几分隐秘的刺激, 嘘,别发出声音。 嘴唇又冷又麻,聂秋这么亲过去过后什么也没感觉到,就好像两块冰碰撞在了一起,原本应该发出来的声响隐没在唇瓣相触间,沉沉地坠进了清光粼粼的冰水里。 其实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好,哪里勾得人心痒,可偏偏就是想这么做。 想来也是有年轻人头一次尝鲜后食髓知味的原因在里边。 方岐生笑他:这能尝出个什么? 前面的人越来越多了,车夫就只好将马车拉到了墙角处,撩开帘子让他们改换步行。 毕竟灯会上各式各样的人太多,势力混杂,难免会走漏了行踪,所以聂秋还是像往常一样拿了东西遮住面庞,方岐生闲来无事,也去拿了面具戴着。 到时候他们两个人往桥上一站,不知道萧雪扬到底能不能认出来。 没过多久,聂秋的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萧雪扬正翘起腿坐在石栏上,手里拿着一根只剩了两颗山楂的糖葫芦,心情很好的样子,手腕轻轻晃动,还在跟黄盛指河上的那些花灯,哪个是那个妇人放的,哪个是那个书生放的,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分卷(86) 走近了之后,聂秋才发现黄盛偶尔还是会应和她的话。 你看,那个莲花形状的花灯是那个年轻书生推过去的,我猜他是想要求得姻缘。 黄盛说:你没看到那上头方方正正的八个大字考取功名,衣锦还乡吗? 萧雪扬沉默了一瞬,转头就看见聂秋和方岐生走近了,她眼睛尖,倒是认得很快,冲他们两个挥挥手,然后用手肘碰了碰黄盛,你看,聂哥和方教主来了。 她还因为今中午发生的事情而自责,所以说话小心翼翼的,有点想问聂秋和方岐生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才过来,又不敢开口,只好把真正想问的东西咽了下去,起了个别的话题:对了,我刚刚看见我五哥了,他好像是一个人出来的,我才和他说了两句话,人群就把我们两个冲散了聂哥等会儿要是碰见他,记得跟他说我在河边等着呢。 聂秋应了下来。 然后呀,你听我说,我还遇见张妁和贾昭了,贾昭果然没忍住,偷偷过来问我安神香的事情当时张妁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等着,脸上带笑,神色诡谲,我看着都觉得胆寒,但贾昭是浑然不知,问完之后就放下心来,心情愉悦地跟张妁离开了。 萧雪扬说着说着,眼睛一转,忽然发现他们两个的嘴唇好像有点肿。 很不明显,但是她身为医师,这一点好歹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她心中起疑,拉住聂秋的手臂,又拉住方岐生的手臂,试探性地将他们的手掌交叠。 方岐生和聂秋虽然很茫然,但是都没有动,只是看着她,想看看她打算做什么。 按理来说,经过了今中午那件事情之后,他们多多少少都该避避嫌。 无论是有那个心思也好,没有那个心思也好,在对方面前也该欲盖弥彰一下。 萧雪扬心下有了答案,一下子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松开了两人的手臂,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恭喜恭喜,以后要好好相处呀。 聂秋神色微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总之先承了这句祝福,多谢。 方岐生也跟着点了点头,视线轻飘飘一抬,就看见黄盛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两个,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不屑中还有一丝不敢置信,惊讶之余还有些许羡慕。 你这算什么表情?他忍不住出言调侃。 什么表情?黄盛顿时收敛了神色,语气冷飕飕的,没想到方岐生也有人喜欢的表情。 说完之后,还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干脆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了,沉着脸,隔着一层衣服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红色玛瑙,一声不吭,转头就走了。 哎,黄盛!萧雪扬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一个愣神的工夫就发现黄盛已经走远了,只好把心里那些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咽了回去,向聂秋和方岐生打了个招呼,跳下石栏,抬脚就去追他,你怎么突然就走了等等,黄盛,你要去哪里啊? 聂秋远远地望着两个人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不由觉得好笑。 他正准备问方岐生接下来想去哪里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指尖处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是方岐生牵住了他的手指,两人交叠的手就笼在袖袍底下,遮得严严实实的。恰好有几个稚童提着花灯从桥上跑过,又笑又闹,一阵风似的,很快就从他们旁边掠过去了。 石桥下的水声潺潺,温吞又轻柔,石桥上的人耳根一软,确确实实是掩着唇笑了起来。 聂秋边笑边问:你不会是故意气走黄盛的吧? 方岐生回道:算他识相,知道主动离开。 换作两个月前,聂秋完全不会想到自己会和方岐生偷偷牵着手在夜色氤氲的桥上漫步。 然而命运是如此奇妙,此前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桥头有位老妇人正吆喝着卖花灯,有先前看到过的那种莲花样式的,有宝壶样式的,有鲤鱼样式的,缀着如同点点繁星般的珠子,缠了红线,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 聂秋见方岐生频频去看那些花灯,以为他想要,我去买一盏过来? 方岐生对这些纸糊的小玩意儿不感兴趣,他只是发现,即使身侧的人戴了斗笠,垂下的面纱遮遮掩掩的,从外边只能看得见一点轮廓,可还有买花灯的女子红着脸,偷偷地去看他,因为扭捏,所以不敢直接上前来询问姓名,只好不安又害羞地卷着头发,想引得他半分注意。 于是他想要拒绝的念头一转,反倒应下了聂秋的话。 聂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方岐生的掌心,松了手,走进人群之间去瞧那些花灯。 老人家,能给我看看那盏六角花灯吗? 听到声音,老妇人抬起昏花的眼睛,从人群中找到了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她将六角花灯取下来,递过去,顺口问道:是给心上人的吗? 一袭白衣的男子接过花灯,答道:是。 听到有好些女子在他说完这话后直叹气,老妇人这才起了点兴趣,仔细瞧了瞧面前这人,又顺着他的身影向后看,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个双手环胸,斜斜倚在石栏旁的黑衣男子。 一个清秋朗月,白璧无瑕;一个枕星照雪,意气风发。 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浑身上下的气度总不会出错。 见白衣男子选好了花灯,老妇人收好了碎银,将红线牢牢地缠在了花灯翘起的一角处,递到他手里头,细细叮嘱道:将这花灯给心意的人,若是他收下了,就把红线取下来,绕在手腕上,意喻永结同心看到底下的河了吗?挑个水波平稳的地方去放花灯。 聂秋认真地听完了,向老妇人点点头,拿过花灯,转身走向了方岐生。 然后他才发现,方岐生的不远处,有好几个小姑娘推推搡搡地想要过去,结果都怕他身上的那股子冷意,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半天都分不出个先后来。 那他就只好趁虚而入,捷足先登了。 聂秋解下花灯翘角处的红线,走到方岐生的面前,问:你相信他们所说的吗? 方岐生状似无意地向他身后看了看,先前那些人果然打消了念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于是他满意地收回了视线,抬手去取聂秋手里的红线,牵住一端,把红线从他指缝中抽出来,草草地往手上一缠,算是收下了,寓意总归是好的。 既然收下红线,那就是同意了。 紧接着,他们就准备结伴去河边放花灯。 方岐生将六角花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没觉得做得有多么精致,花灯的纸面上画着很粗糙的图案,剩下一面是空白的,应该是为了方便他们在上面题字。 他抬起手臂的时候,袖口就顺势往臂弯处滑,显出缠在手腕上的红线来,绕了一圈又一圈,松松散散的,横卧在他玄黑色的护腕上,扎眼得很。 聂秋认为先前老妇人的那句永结同心还是很有道理的。 至少当他看见这根长长的红线时,就真切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特殊了。 河畔有专门题字的地方,排了长长的队伍,要是不想等,可以先去拿那几支备用的毛笔,自己在花灯上面题字。 聂秋和方岐生的字写得都还算不错,所以就直接拿了毛笔过来写。 结果把蘸了墨汁的毛笔拿到手里的时候,方岐生捧着花灯,聂秋拿着毛笔,两个人思索了半晌,才发现他们压根就没想过到底要往上面写什么。 写两个人的名字? 不久后聂秋就该被朝廷通缉了,花灯若是被有心人捡到可就麻烦了。 写一句情诗? 那未免太过寻常,毕竟这河面上尽是写了情诗的花灯。 实在想不出个名堂来,聂秋沉思了很久,抬起眼睛去看方岐生,你有什么主意吗? 方岐生思索片刻,视线从聂秋的身上扫过,忽然停在了他腰间的含霜刀上。 不如这样。他的指节碰了碰长刀,发出极为不明显的响声,霜刀 聂秋恍然明白了方岐生的意思,瞧着他背上的剑匣,挨个看过去,从景明到池莲,从残风到乍雪,看过了四季轮转,顺着方岐生的意思,接话道:风剑。 正巧,残风是对应了秋。方岐生说着,接过聂秋手中的毛笔,点在花灯上。 落笔转锋,提笔收势。墨迹晕染,留下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霜刀风剑。 作者有话要说:  清秋朗月选自李白的朗然清秋月,独出映吴台。 枕星照雪不是成语,我实在没找到合适的词儿,只好现编了一个,大家随便看看就好。 第112章 、焰火 六角花灯被放入了河流中, 载着明烛,在水波荡漾中,晃晃悠悠地向远处驶去。 水面上的花灯, 大大小小,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其上题字寄托了各式各样的愿望。 聂秋给方岐生指那盏鲤鱼形状的花灯, 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候人兮猗。 大约是一位女子翘首盼望情郎,暗自垂泪时写下的。 还有,只愿君心似我心;位卑未敢忘忧国, 字字如泣;言简意赅的四字长乐未央。 你看。方岐生忽然瞧见个有趣的, 指给他看, 簪子是我不小心丢了,我真没藏人。 话音未落,那盏花灯漂到了河岸,打着旋儿停在一个美艳妇人的手边。她本来是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随手把花灯扶了扶, 结果看清楚上面的字之后就暴跳如雷,站了起来, 骂道:你有本事当面来和我讲!传这等纸糊的东西给我算什么意思!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 皆是忍俊不禁。 平静无波的河流上,铺满了橙黄色的浅光, 聂秋和方岐生回到石桥上往下一望,不似人间景象, 倒像是传说中倒挂天际的银河,而这些烛光就是点点繁星。将悲欢离合尽付灯盏,顺流而下, 向东流去,最终竹枝崩裂,宣纸溶于水中,花灯损毁,情谊仍在。 明明灯会是很热闹的。 但当他们站在石桥上时,手肘抵着栏杆,遥遥远望,微风轻轻拂过,聂秋忽然就觉得天地之间都静了下来,静得能够听见他自己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好像在敲鼓鸣锣。 方岐生眼尖,问道:你看,那是不是萧雪扬? 说完之后,又下意识地转过去看聂秋当然是看不清脸的,他刚刚才庆幸有这层薄纱遮挡住聂秋的面容,现在却又心里烦躁,只盼薄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的脸。 聂秋侧头问道:是吗?在 余下的几个字消散在了风声中。 方岐生伸手撩起面纱,轻轻拨到一旁去,在聂秋眼角处留下一吻,然后又退了回去。 聂秋怔愣片刻,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眼角,说道:说实话,我从没想过你会如此 如此主动,又黏又腻,大庭广众就大庭广众,管他有没有人看见。 之前在马车上忍不住要接吻的不知道是谁。方岐生瞧见他这副反应,心情好了许多,给他指河畔旁的人影,她在那里,旁边还有个没见过的人。 聂秋顺着方岐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萧雪扬。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下一刻就看清了萧雪扬身边的人,顿时觉得呼吸都停了一瞬。 何止是认识,简直是熟悉得很,印象深刻得叫人牙痒痒的程度。 林渡。 他的眼神沉了下来。 先不提上一世林渡在贾家的宴席上当众说出我就是喜欢他这种话,丝毫没考虑到聂秋的想法。就说林渡明明有萧雪扬这个结发妻子,却还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仪态尽失,没给萧雪扬半点面子,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聂秋对他的好感跌至谷底了。 其实聂秋早就料到了萧雪扬这一世仍旧会碰见林渡,所以他在贾家的时候就旁敲侧击地提醒了萧雪扬。 现在他有点后悔那时候没有直接把林渡的名字说出来。 若是他当时说了,即使萧雪扬心里有疑惑,也会刻意地去避开叫林渡的人。 而不是像这样,和他站在河畔观花灯。 想到萧雪扬有可能走上之前的老路,聂秋觉得他现在就该将事情的苗头扼杀。 方岐生见他表情不对,问道:是仇家? 算是吧。聂秋深吸一口气,缓和了神情,我以后再慢慢和你解释,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将他们两个分开。 他看了看四周,正好看见萧玲珑站在桥头左顾右盼,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于是聂秋便拉着方岐生过去了,将萧玲珑喊住,问他:萧公子,你是在找雪扬吗? 是啊,萧玲珑有点苦恼,之前她跟我说在桥上碰面,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我刚刚看到她在河岸边上,跟着一个男子在一起看花灯聂秋刻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以前见过这个人,他叫林渡。我听说他品行不端正,三心两意,最喜欢的就是诓骗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虽然很想去提醒提醒雪扬,但我毕竟只是她的义兄而已,这话由我来说不大合适,她很有可能还会怪我多管闲事。 你是雪扬的亲哥哥,我觉得她应该更能听进去你的建议。 萧玲珑听完,又顺着聂秋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萧雪扬果然是和一个男子站在一起的。 他知道聂秋对萧雪扬处处关照,也知道妹妹特别容易被骗,自然不疑有他。 想到竟然有人敢对萧雪扬出手,每天被萧无垠翻来覆去念叨的萧玲珑也有点关心则乱了,怒火蹿上心头,先是跟聂秋道了一声谢,顺便去买了盏花灯,然后气势汹汹地过去了。 真有这回事?望着萧玲珑离去的背影,方岐生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就这么巧,聂秋刚好就知道这一号人品行不端正了?他平日里可不喜欢听这些闲话。 八九不离十。 聂秋瞥见方岐生手腕上的红线松垮得都要落下来,便去扯紧了一些,顺手打了个结。 再抬起头去看的时候,萧玲珑已经气冲冲地走到了萧雪扬和林渡的面前。 分卷(87) 他们站的地方离石桥不算远,石桥又高,能够将那边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遗。 萧玲珑突然冲出来,表情还凶,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萧雪扬和林渡就很惊讶地看着他。 太吵闹了,所以声音就听不到了,只能看得见他们的动作。 先前买的花灯算是派上用场了,萧玲珑先念叨了两句话,然后就要将花灯给萧雪扬。 皇城里谁不知道赠与花灯的意思。 林渡见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萧雪扬都傻了,抬手去推花灯,想要把花灯推回给萧玲珑,结果两个人僵持了一番,最终萧玲珑还是成功地将花灯塞到了萧雪扬的怀里,并且手段强硬地将红线缠在了她手上。 发觉好事要被搅黄,萧雪扬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张口就要说些什么。 然后,萧玲珑动作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往旁边一拉,欲要带她离开。 林渡发觉事情不对劲,皱着眉头想拦住萧玲珑。 聂秋这头只见到银光闪过,林渡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他还真没想到萧玲珑会随身携带银针,而且看这个样子,好像还有点武功底子。 甩掉林渡后,萧玲珑紧紧拉住萧雪扬的手腕,很快就连扯带拽地把她带到了石桥上。 萧雪扬一开始是茫然的,现在也跟着生气了,愤怒地甩开了萧玲珑的手。 萧玲珑!你干什么呀你!她简直都要崩溃了,我没找到黄盛,差点被人群撞倒,是林渡扶住了我,还把我带到人少的地方,陪我看花灯你干嘛这样对他? 我的傻妹妹啊,就你这副模样,被骗了都还不知道。萧玲珑痛心疾首。 萧雪扬发现聂秋和方岐生也循声过来了,本来不想再发火,结果越想越来气,把花灯扔到他怀里,气呼呼地说他:谁是你的傻妹妹!我才不想要你的花灯! 眼睛一瞥,她又看到系在方岐生手上的红线,更来气了,这东西是给心上人的,萧玲珑,要我说,你才是傻子,你将这些东西买来给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心上人! 萧玲珑捏着花灯的一角,免得它被压瘪,另一只手点了点萧雪扬的额头,嘴里直叹气,萧雪扬,你都不知道我为了你牺牲了多少,刚刚还有漂亮姑娘想给我递花灯呢,结果被你这么一搅合,全走了,现在看都不想再看我一眼。 萧雪扬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怪我吗?那你倒是别过来呀,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 雪扬。聂秋喊她,你哥哥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人确实不算正人君子。 于是她心头的火腾地就消了,嘟囔道:可是,聂哥你和方教主情投意合,连黄盛都有意中人,就我孤零零的。我好不容易才见着个喜欢的人,结果 没关系,以后你来魔教,看上哪个跟我说就是了。方岐生淡淡说道。 萧雪扬正要应下来,萧玲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替她拒绝了:魔教的就算了。 和黄盛凑到一块儿这件事萧玲珑就不说了,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他对魔教的印象委实算不上好,要是以后自己的妹夫真的是魔教中人,他估计会直接将其拒之门外。 萧玲珑道了句先走一步,将萧雪扬的身子掉转方向便揽着她离开了。 口中还念叨着:你别生气了,我陪你去放花灯。以后你还会见到更多的人,不可能找不到合适的,要是真找不到,大不了我养着你就是了。 萧雪扬哼了一声:尽说些不好的。能不能别咒我? 不过还是乖乖跟着他到河边放花灯去了。 如此一来,林渡那种欺软怕硬的人应该不会再纠缠萧雪扬了,而且萧雪扬很快就要离开皇城,去圣医阁修习医术了,以后基本上是无缘再见。 聂秋想,总算能放下心来了。 忽然,一声嘹亮的尖啸响彻云霄,将夜空点燃,开出一片片火树银花。 原来他们是将烟花作为了灯会的收尾。 聂秋和方岐生回过头去看,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芒不断地在空中炸开,黄的,蓝的,藕荷色,湘妃色,苍苔色,颜色各异,原本漆黑的夜晚在此刻宛若白昼。 实际上,好看的倒不是烟花。 这有不同颜色的焰火到底好不好看,是取决于跟自己在一起看的人是谁。 焰火点燃了夜空,化为璀璨耀眼的光,被风揉碎了,落入正在看烟花的人的眼眸中。 生生。 方岐生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眉头一挑,将视线从空中挪开,放在聂秋身上。 而聂秋笑盈盈地看着他,手悄悄放在了含霜刀的刀柄上,结缘灯会之后,过不了多久,等戚潜渊那头传来消息,我们应该就要离开皇城,动身回魔教了。 他的手指轻轻地、慢慢地绕动着,将那个东西解下。 这场灯会的收尾是烟花,我想,就在今晚上,将我们在皇城的收尾也一并做了。 虽然你一直没提,但是我还记着的,我在霞雁城的时候答应过,要给你做个剑穗。那时候你没有收,说的是让我在皇城与你相遇之后再给你也不迟。聂秋直视着方岐生的双眼,看到他眼中映照出烟花的浮动碎光,明明灭灭,我不小心弄丢了,所以现在赔你一个。 他抬起手,方岐生看到他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拿着个有浅色珠子、长长流苏的剑穗。 准确地来说,是刀穗。 珠子转动的时候,就能够看清楚上面刻着一个秋字。 这是我的护身符,我现在把它给你。聂秋摸索着将方岐生的手拉过来,郑重其事地把刀穗放在他掌心中,我想跟你说很多祝福,也想将情话说给你听,我想说长乐未央,我想说只愿君心似我心,我还想和你说剑穗是我不小心丢了,我真没藏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己先笑了,我想告诉你的有很多,我要做的却只有这一件事。因为,不需要言语,这就是他全部的祝福和情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科普: 《候人歌》记载于《吕氏春秋音初篇》: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 感谢在20200925 00:00:00~20200930 0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ones、素履之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民政局 24瓶;素履之往、无字书、zones 10瓶;zz安 3瓶;择木而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掩星 方岐生知道这根刀穗对于聂秋而言有多么重要。 当初, 聂秋连师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拿到了这护身符一般的穗子,流苏如水灵动, 形散而神不散,浅色的剔透珠子上刻着个秋字,沉甸甸的, 承载了殷卿卿全部的期望。 而现在,聂秋将刀穗赠与方岐生。 他说他想说的很多,却只做了这么一件事, 将全部的祝福和情话都亲手交给方岐生。 方岐生沉默着, 看了聂秋半晌, 然后收下了穗子。 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根刀穗对于聂秋而言有多么重要,所以他才更要收下。 于是,他将残风剑柄上的剑穗解下来,作为交换, 给了聂秋。 回望山客栈之后,方岐生对着聂秋给他的刀穗看了一夜, 虽说神情疲惫,却没有睡意。 聂秋就躺在他身侧, 睡得很安稳, 呼吸声浅浅,这人的睡相很好, 又不打呼噜又不磨牙,一晚上就一个姿势, 稍有动静就会醒过来,醒来之后还没有起床气,好脾气得很。 罪魁祸首倒是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徒留自己在这儿毫无困意地等着天明。 方岐生看了他一眼,肚子里的那些坏水几乎是一瞬间就涌了上来。 然后? 然后聂秋就醒了,摸着脖子上那道清晰可见的齿痕,还一副找不到北的样子,愣愣地瞧他,一向温柔的声线中带着浓浓的鼻音,迷迷糊糊地问:你咬了我一口? 问完之后,他就完全清醒了过来,发现方岐生神色不虞,关心道:怎么,睡不着吗? 方岐生就伏在聂秋的旁边,手肘撑着身体,垂下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舔了舔略尖的犬牙是刚刚留下齿痕的那一颗,说:你以为我睡不着是谁的错? 他曲起指节,轻轻刮了刮聂秋的下巴,又缓又撩人地嗯?了一声。 聂秋觉得有点痒,却没有避开方岐生的手,你是在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方岐生翻身躺回去,斜过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去看聂秋,说真的,聂秋,既然是师姐给你的护身符,你就更应该自己留着了。至于你说过要给我的剑穗,我并不在意这个,丢了就丢了,以后看到合适的再买就是了。 那么,你要还我吗? 不好意思,我不准备还给你。发觉聂秋眼中有一丝惊讶,方岐生索性不和他装了,我前面说了那么多,只是想提醒你,既然你已经给我了,以后就再也不可能从我手里讨回去。 你现在再后悔也晚了。而且我还有些窃喜,没想到你将我看得这么重要。 方岐生点了点聂秋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跳变快了一些。 聂秋眉眼舒展,像是释然了似的,声音很轻:是的,很重要。 我当时其实是想说你不需要将它给我,你成为我的护身符就够了。 聂秋笑:好俗。 俗吗?方岐生忍不住动手动脚了起来,边去摸自己留下的那个深深齿痕,边说道,那我换个说法吧,以后换我成为你的护身符,够不够?我的右护法? 真的很俗,这算哪门子的情话,跟话本子里的霸道王爷强抢民女时说的话差不多。 上一世,虽然不是自愿的,但是聂秋或多或少也看过市面上写的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什么各大正道门派的门主为了争他争得头破血流啊;什么戚潜渊以前经常去聂家是为了提亲啊,聂秋估计他死后,这故事该发展成因爱生恨了;什么聂迟与他之间不伦的养父子之恋啊;什么魔教教主求而不得,于是决定得不到就干脆毁掉啊此类种种,数不胜数。 值得一提的是,聂秋现在希望最后一个是真的。 要不是因为那些故事是几年后才流传起来的,聂秋还真以为方岐生看过。 不然怎么能说出这么相似的话来。 明明上一世他看那些故事看了两三句就觉得浑身难受,还有点反胃,但是 你这话顶多就只能用来诓骗那种单纯天真的小姑娘,兴许还能叫她们春心萌动。 紧接着,方岐生听到聂秋继续说道:但是,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被你诓住了。 方岐生笑到捶床,眼角泛泪,跟地痞流氓似的,语气浮浪地唤聂秋小姑娘。 聂秋虽然不喜欢别人将他认错性别,听到方岐生这么喊,倒也没有生气,方岐生说小姑娘笑一笑,他就笑;方岐生说小姑娘让我亲一下,他就配合地张口;方岐生到后面也玩起兴了,调笑道小姑娘你好看也好亲,愿不愿意嫁到魔教去,聂秋听完后却没忍住,抛下了小姑娘矜持羞涩的设定,紧紧箍着方岐生的一双手,亲到两个人都喘不上气才罢休。 总之这句小姑娘就喊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顺口也这么叫了一声聂秋,惊掉了萧雪扬的一双筷子。 萧雪扬手忙脚乱地去接那双筷子,噼噼啪啪,差点在桌面上来了一段快板。 方岐生耳后有吻痕,算不上太明显,但是只要仔细看,除了眼瞎以外都看得出来。 聂秋脖颈上有齿印,月牙似的痕迹,堪堪没咬出血来,真恨不得所有人都能看见。 别说萧雪扬了,一向看得很开的郎中典丹也觉得被秀到眼瞎。 黄盛?黄盛压根就没过来跟他们坐一桌,早有先见之明地顾影自怜去了。 当然,这种安逸闲适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宫中那头并不安宁。 正午过后,孟求泽赶来望山客栈,说了句让他们赶紧离开皇城,戚潜渊准备动手了。既没交代为什么是他来打的招呼,也没交代戚潜渊到底准备怎么做,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得倒也很快,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孟求泽语气中夹杂着藏不住的急切,所以聂秋和方岐生也提心吊胆起来。 他们事先和其他几人说过现在的形势,虽然没有说得太详细毕竟,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安全,但是其他几人都多多少少知道情况不妙,没有拖拖拉拉,跟着聂秋和方岐生就退了房,五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城,准备各奔东西。 再说孟求泽那边。 几个人离开皇城的时候,他刚好回到了宫中。 传话的见他终于姗姗来迟,不由得小声提醒道:孟大人,您这一趟出恭的时间太长,殿下都快等得不耐烦了,若不是您,我估计殿下早就大发雷霆了你可得多说两句好话。 孟求泽感觉太阳穴直跳,伸手按了按,真是厌烦得很,可偏偏只能挂上一副温和好说话的模样,拱手说道:多谢,我会顺便帮你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然后,他铺平衣服上的皱褶,整了整仪态,向东宫走去。 刚走到,又接到消息,说戚潜渊等不下去了,后脚刚走,叫他自己想办法跟上去。 侍卫说完之后,便看到这位从不露出破绽的孟大人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冷得很,不似寻常人能够露出的神情,是半点情绪都没有,本来该是生气的,但那双眼睛里除了白茫茫的空旷雪原以外,其余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活物也不剩。 但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晃而过,侍卫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想起那个眼神时,他仍旧心有余悸,活了几十年来头一次觉得恐惧。 孟求泽轻轻地笑,脸上还是一副完美无缺的面具,没事,我身体抱恙,还是该留在宫中休息,就不跟去了。若是殿下向你们问起我去哪里了,你们将事情如实地告诉他就好。 分卷(88) 他没有猜错,戚潜渊此时此刻确实是想质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以及,戚潜渊还想问,他明明没有派人去告诉聂秋,为什么当他的暗卫到达望山客栈的时候,却已经发现人去楼空,而店小二说他们几个人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戚潜渊心疑是孟求泽提前去通风报信了,但是望山客栈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出现。 依据宫中侍卫的说法,孟求泽也就是花了点时间去如厕,自己刚走他就回来了,左右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这么一点时间,就算是轻功大成者也没办法从宫中到客栈走上一个来回。 更何况是打小就体弱多病的孟求泽了。 体虚光靠装是装不出来的,毕竟连御医都说他这副身体是天生的,治不好。 于是戚潜渊只好将孟求泽从怀疑的人选里剔了出去,方才觉得四面楚歌,身边尽是杀机,看见谁都觉得像是叛徒,欲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抬起头,第二十一次,重新看向面前那个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当初他对聂秋说的那句亲手打碎祭坛,不是说笑的。 既然聂秋不去做,那戚潜渊就带了死士和暗卫,亲自来到邀仙台,将祭坛彻底打碎。 算着时间,宫中那头,萧无垠应该也准备下手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此时此刻不在宫中,再辩解几句,找些替罪羊,自然而然就能洗脱嫌疑。 但是面前的、此前从未暴露在天日下的东西彻底打乱了戚潜渊的计划。 敲下第一锤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 祭坛是空的。 顺着脆弱的墙壁摸过一个个砖块,没过多久,就有暗卫找到了暗道的入口。 戚潜渊本来以为里面有什么机关陷阱,所以是先叫死士进去探路,结果一路上安安全全,什么陷阱都没有,唯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郁腻人的香火气息,也不参杂任何毒物。 真当看到暗室尽头的东西时,戚潜渊的目光一凝。 然后他就明白了,这上头的东西不是祭坛,下面的才是。 神龛上摆满了堆砌如山的金银财宝,可见其信徒的虔诚。两侧悬有鎏金灯台,那里头盛着的乳白色液体,大约是传说中的人鱼烛,之所以说是传说,是因为它已经快要熄了,既不是长燃不灭,也没有散发出什么奇异的香气,只是燃得久一些的特殊蜡烛罢了。 神龛之后,紧紧贴在墙壁上的,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这种用作祭祀的雕像,按理来说,面容应该是模糊不清的,抑或是统一的,都是那副慈眉善目、耳垂圆润宽大、嘴唇饱满的模样,衣着朴素,仙风道骨,以示亲近凡俗。 而面前的这尊神像不同。 这明显是一位男子的形象,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皎皎如同寒珠冷玉,又似一枝雪中寒梅,孤然傲立,睥睨众生。他该是名将领,长发高高束起,无风而动,身着坚实甲胄,裙带衣角处皆有星辰纹饰,在烛影的摇曳下缓缓游动,手中持有长//枪,随意地垂向地面。 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普通神像的眼睛该是看着地面的。 而它的眼睛看向天际,不肯将一丝一毫的余光施舍给人间。 同样,戚潜渊也不想将目光施舍给这高傲的神像。 他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让一旁等候的死士们上前将这尊神像毁掉。 这雕像虽然做得精致,栩栩如生,但是冷面的将领却还是在凡人的手底下渐渐化为碎片。 说来也很奇怪,在神像裂开第一条缝隙的时候,戚潜渊竟然有一种灵台清明的感觉。 当神像半张脸都毁得面目全非的时候,戚潜渊忽然想到,他为什么要将聂秋放走? 他明明想要直接处理掉聂秋毕竟对于他来说,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可是他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戚潜渊感觉头疼欲裂,无数个不属于他自己的念头滋生又枯萎,最终归于平静,化为黑暗中的静默丛林。可是他仍旧想不起半点原因。 戚潜渊按着额头,唤暗卫去望山客栈寻聂秋,得来的消息却是他们早就离开皇城。 他心里烦躁,又上前去翻神龛上的东西,仿佛渎神一般的,将贡品打乱,丢得到处都是。 然后他看到了戚淞藏在最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盒,比戚潜渊在宫中看到过的任何盒子都要精致特殊。 戚潜渊抱着看看戚淞这个疯子到底还做了什么蠢事的念头,漫不经心地、毫无崇敬之心地打开了木盒,却在看清里面东西的同时愣住了。 他感觉几十年的信念在顷刻间被摧毁,和神像一同化为碎片,随即烟消云散。 盒子里只有一小片衣角,边缘整齐,是被利器所切下的。 不能用言语来形容那是什么材质的布料,柔软又坚硬,冰冷又温热,其上有华光流转,又有水纹浮动,北斗七星的纹路在衣角上忽隐忽现,而七星之尾的光芒尤为明亮显眼。 这话不是夸张的。 那上面的水纹是真的像水一样流淌,用手触碰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冰凉的湿意。 戚潜渊看着,甚至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这简单的一片衣角是拥有生命的活物。 然后他又发现这片衣角,无论是样式还是纹路,都叫他感到眼熟。 想起这种熟悉感的源头来自何处的那一瞬,他像身临冰天雪地之中一般,手脚冰凉。 戚潜渊猛地看向几乎被毁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神像。 碎成石块的神像沉默地躺在地上,身体四分五裂,只有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有迹可循。 这片衣角,分明和神像袖口处的那一角是一模一样的。 何止是一模一样。 简直就像是从上面取下来的。 戚潜渊骤然觉得呼吸困难,将那片衣角攥进手里,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想,戚淞一定很得意,就算是死也没给他留下半分安宁。 他一直觉得戚淞是错误的,毕竟戚淞昏庸又糊涂,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活在可笑的幻梦中。 然后,戚淞在临死之前,狠狠地打了他响亮的一耳光,笑着,指着他,说 世人是错的。 你们都是疯子,只有我是清醒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慌,下章还有糖吃 总算是把关键剧情点出来了,我爽了 前面零零散散有挺多隐晦的伏笔,大家有兴趣可以找找 第114章 、归途 聂秋等人悄悄离开了皇城, 周儒接到他们的消息之后,早早就在皇城外候着了。 毕竟走得急,一路上连寒暄的时间都没有。 临到真要各奔东西的时候, 萧雪扬满脸的不舍,先将自己从未用过的脂粉交到黄盛手上,说, 反正他对这些东西也熟悉,以后要是有喜欢的姑娘,可以帮着涂。黄盛抿了抿嘴唇, 回道那估计是用不上了, 却还是被她强行塞到了手里, 半推半就地揣了起来。 然后,萧雪扬又从药箱里取出几瓶奇奇怪怪的膏药,亲手交到聂秋和方岐生的手上。 她压低了嗓音,鬼鬼祟祟的, 这些药,无论是哪个地方受了伤都能用 聂秋伸手去敲萧雪扬的脑门儿, 训她:不像话,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东西? 方岐生不似他, 毫无心理负担地将那些膏药尽数收下了, 聂秋,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吧, 别冤枉别人。总之我就先收下了,以后可能用得上, 劳烦你费心了。 最后,萧雪扬从典丹的手中取过那一封推荐信,千恩万谢, 还拿了一瓶萧无垠以前做的药给他典丹简直就像是遇到天上掉馅儿饼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赶紧收了起来。 她这次倒是没有哭,眼泪都没有掉一滴,最多只是眼眶微微泛红。 要是现在有酒就好了。萧雪扬抬了抬手,做了个碰杯的姿势,各奔前程,不问归途。 其余人纷纷也抬手虚握酒杯,将离别的愁绪溶于风中,又一饮而尽,痛痛快快。 言尽,她换上了马车,不似上次那样犹豫,洒脱的很,从窗户口探出头来,冲他们挥了挥手,大声喊道:记得给我写信呀!等我出师之后,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聂秋忽然有种从小带到大的不省心妹妹终于长大成人的欣慰感。 知道了,他回应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萧雪扬走后,黄盛也去借了匹马,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和萧雪扬完全不同,没有那么多的离愁别绪,也不喜欢伤春悲秋,只是居高临下地扫了其他人一眼,让方岐生记得解决完总舵的事情就赶紧和安丕才出发去镇峨。 还没等方岐生作出反应,黄盛双腿一夹马肚,走了,只留下滚滚尘土。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微风吹拂而过,周儒被尘土一呛,咳嗽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四个人是乘坐一辆马车的,车夫仍旧是上回拉着聂秋和方岐生去聂府的那一位,从外面来看,马车很朴素,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比覃瑢翀的马车华丽。 但是马车内却很宽敞,软榻、小桌、各式各样的瓜果,应有尽有。 周儒恐怕事生变故,就选了条偏僻的远路回总舵,即使会在路上浪费不少的时间,好歹能够省去不少的麻烦,算是保全了性命的万全之计。 这世道可不太平,沿途也可能会有仇家出现。 真要遇上什么危险,聂秋和方岐生倒是会武功,但是他们还拖着周儒和典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打起来可就麻烦了,顾忌的东西也更多。 天生不适合习武,周儒和典丹也很无奈,所以只好选择了这个绕远路的方法。 从皇城到魔教总舵,最少也要四五天的时间,更别说还要走远路过去了。 若是只有方岐生和聂秋共乘一辆马车也还好,可对面还坐着两个目光灼灼的人。 当然,目光灼灼、虎视眈眈,或许是聂秋自己想出来的。 但是他确实没办法当着周儒和典丹的面,旁若无人地去和方岐生做一些亲密的举动。 别说聂秋心里都觉得憋屈,方岐生这头更是烦躁得不行了。 方岐生回想了一下这几天在马车里度过的时光,他和聂秋做过的最亲近的一件事大概是聂秋中途的时候起了困意,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了一会儿。 摸摸手的程度还能接受,要接吻的话聂秋就会刻意避开。方岐生寻思,他和聂秋也才刚坦白心意,还以为会怎么腻腻歪歪,结果接下来的好几天什么都没做,简直是油盐不进,他总觉得这几天完全被浪费了。 他心里火烧火燎,跟猫挠似的,抬头看向周儒和典丹的眼神也变了许多。 周儒提醒道:你清醒点,你现在的眼神已经不像人了。 方岐生说:我看你现在就不像人。 说罢,他又看向聂秋,忍不住劝说道:你管他们做什么,当他们是空气就好。只要你心里不去想,到时候尴尬的就是他们两个。 典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教主,我谢谢你说我俩是透明人啊。 方岐生不理他,伸手去捏聂秋的脸,你说说,你的脸皮这么薄可叫我怎么办? 既然没办法动手动脚,那就只能动动嘴瘾了。 他松了手,又凑到聂秋的耳边,喊他,问,小姑娘到底给不给亲了。 聂秋直勾勾地看着方岐生,听他说了半天的胡话,终于忍无可忍,头一次在周儒和典丹面前沉着脸,嗓音低哑,近乎命令地说道:转过去。 周儒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典丹扭过去,同时捂住了自己和他的眼睛,动作迅速,一气呵成。 典丹似乎已经听到自己的脖子在咯吱咯吱作响了。 他觉得,最少也是骨折了吧。 聂秋眯着眼睛,隔了半寸的距离,反问方岐生:那你说,想要我怎么亲你? 吐息可闻,滚烫的热气缓缓地喷洒在他的唇上,即刻又散去,只剩下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就难倒方岐生了。 他没想到聂秋真的会中了激将法,也没想到聂秋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那你可得 可得容我想想。 方岐生这话只说了半截,聂秋就扣住他的下巴亲了上来。 他毫无防备,犬齿都还来不及收好,牙尖就从聂秋的嘴唇上划过,留下一道口子,鲜血的气息霎时间涌现,腥甜的,又刺鼻,叫他忍不住兴奋起来。 聂秋感觉到疼痛,闭着眼睛去亲他的同时还微微皱起眉头,一副隐忍的样子,很惑人。 对方没有要深吻的意思,方岐生就启唇去碰他的牙齿,结果聂秋是死活不张嘴,引得方岐生内心更加焦躁。 然后,他忽然就明白聂秋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先是牵手不让接吻,接吻又只是浅尝辄止聂秋这是铁了心要诱他渴求更多吗? 方岐生推开聂秋,声音暗哑,在胸腔中碾了几遍才吐出来,带着难以消散的情//欲,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也不和他遮遮掩掩:聂护法还真是金口难开。 聂秋唇上仍有血迹,他却没有管,只等着殷红的血珠从唇角处缓缓滑落至下颚,眸色沉沉,一句话也不说,就看着方岐生,面庞在窗外暗沉的日光中明明灭灭,宛如鬼魅。 半晌,又抬起下巴,垂着眼睛,清清冷冷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我起先问过了,倒是方教主一直不肯同我讲清楚。 方岐生的喉结很可耻地上下滚了滚。 聂秋,你可真行。他说道,你别告诉我你这是在勾引我。 听到身后的动静,周儒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魔教的惊天大消息,右护法竟然是靠勾引魔教教主上位的。 然后他又想,段鹊说好的会在中途和他们碰面,怎么人还没来。 再不来,他就要窒息而亡了这种场面对于他而言还太刺激了,真的。 正想到此处,马车忽然晃动了一下,很轻微,但是却让聂秋和方岐生警觉起来。 方教主,好久不见。属于女子的独特声音从马车顶上传来,并不温柔,比十二月的朔风都还要冷上个几倍,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隐约还有细碎的首饰相撞声,叮叮当当,很清脆,下一刻又被狂风吹散,我是来接周儒的。 典丹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撩开帘子走了出去,挤到车夫旁边,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周儒被他的举动所感动,也不想着去看方岐生和聂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赶紧跟着走了出去,唤了句鹊鹊,从聂秋这个角度只看见一只皓白纤细的手臂从上面探下来,动作轻柔,拎住周儒的领子,轻轻巧巧地将他整个人都提了上去。 分卷(89) 车夫和典丹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都懒得往上看一眼。 然后,马车又是一晃,段鹊带着周儒离开了醉欢门的人估计就在附近。 熬了四天的时间,现在马车里终于没有闲杂人等了,正合方岐生的意。 你有点紧张。聂秋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该紧张的是你吧。方岐生冷笑一声,你不如和我解释一下刚刚的行为? 看得见吃不到,真是将他一肚子的火气都勾了起来。 不止是你忍得辛苦,我忍得也很辛苦。聂秋捏捏他的脸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一路上是怎么忍过去的你对我做出的事情可比我刚刚做的要过分多了。 好,这就细数一下方岐生的种种恶行。 聂秋靠在方岐生肩膀上睡觉的时候,会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脊背,从脖颈下面的那一处,一直滑到尾椎骨,要不是聂秋及时制止,他觉得接下来就该出事了。 方岐生只要凑到聂秋耳边说话的时候,就会偷偷地咬他的耳廓,又重又狠,丝毫不留情,不过很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渗出血来,也没有怎么留下痕迹。 聂秋心想,自己才是最无辜的,什么叫方岐生忍了一路啊,他才是忍了一路。 说真的,你以后不要再这么撩拨我了 方岐生接话:不然? 不然,到最后受罪的先是你,而不是我。聂秋说完,轻而易举地挑开方岐生的腰封,手指隔着一层衣服,沿他的腰线慢慢向下挪动,像是要勾勒出他的腰身一般,一寸寸地摸过去,笑他难以自制的汹涌情绪,到底是年轻气盛,这么快就有了反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30 09:00:00~20201001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菩萨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78瓶;嗯呢 18瓶;zones 17瓶;择木而栖 10瓶;不会相思却害相思终成 8瓶;白云深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月隐 聂秋问:忍不住吗? 又来了, 罪魁祸首满脸无辜地询问到底是谁引的祸水。 其实这件事儿很简单。 对着心仪的对象,谁能做到坐怀不乱? 总之方岐生这辈子是做不到了,他又不是圣人。 互诉衷情, 亲了,逛了灯会,看了烟花, 互赠信物,结果接下来的几天就因为戚潜渊搞出来的那点屁事不得不离开皇城,马车上的人还多, 自家的这位又是个脸皮薄的, 亲也不肯给亲一下, 忍了几天总算是亲了亲你说,谁能忍得住不做别的事情? 方岐生将聂秋按在软榻上,嗓子是彻底哑了,问他:你忍得住? 然后他伸手去碰, 原本笃定的目光迟疑了一瞬,不信邪一般的, 又试探地摸了摸。 聂秋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确实是忍得住。 我信你那句到最后受罪的先是你, 而不是我了。方岐生虽然浑身难受, 倒也比不上他此时此刻震撼的心情,你怎么回事?小姑娘真成小姑娘了? 他这话说得隐晦, 聂秋却也听明白了。 说什么胡话呢。聂秋的手指轻轻掀起方岐生的唇瓣,指腹在他的犬牙上蹭了蹭, 感觉到手底下的牙齿坚硬又锋利,好像某种食肉的野兽,生生, 你的牙可真尖。 亲起来也痛,咬起来也痛,这可怎么得了。 刚想完,方岐生的手忽然一重,聂秋顿时头皮发麻,痛意直接蹿上天灵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眼里含着泪花,伸手去推他,别弄了,下手没轻没重的,真要将我废了吗。 聂秋强忍痛楚,深呼吸了几次,好不容易缓解了下来,毫无威慑力地瞪了方岐生一眼。 方岐生:错了。下次继续。 你坐着。聂秋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头脑昏沉,我帮你解决。回魔教之前不许再做这种事了,把小心思收起来,知道了吗?同意的话就点点头。 车夫又不是聋,自然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他在典丹崇拜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地找好了偏僻的地方,将马车引过去,向里面道了句教主,右护法,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也不管里头的人到底有没有别的工夫去听他的话,径直就跳下了马车,双手抱胸,靠在了远处的树干旁。 典丹当然不可能留在那里听墙角,也跟着下了马车。 方岐生应该是答应了吧,傻子才不答应。 他的思绪飘忽,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毕竟那辆马车就停在那里,隔得远了,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他和这车夫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唯恐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岐生终于神清气爽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典丹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浅淡的石楠花味道,就从袋子里摸出了个小瓶子,里面是薄荷草碾成的碎渣,让他涂抹在手腕处,没过多久,清凉的气息就能盖过之前的味道。 对了,右护法呢?典丹看着方岐生往身上抹薄荷草的动作,顺口问道。 方岐生随意地回道:漱口去了。 真不该问的,真的。 典丹退到一边去,想,马车刚刚途径一条清澈的小溪,聂秋应该就是往那里去了。 所幸小溪不远,聂秋的动作也快,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他不止是唇上有水迹,衣襟处的那一块布料也被打湿了,颜色偏深,很容易就看得出来。 聂秋回来过后,张口就问他们身上有没有带吃食,方岐生很快就拿了块蜜饯出来,还没等他拒绝,就放到了他唇边,聂秋看了看他,只好将蜜饯吃了下去。 重新爬上马车的时候,典丹听见方岐生问:很苦? 聂秋口中还嚼着甜腻的蜜饯,声音含混:还行,不过有点腥,总归算不上太好。 下一刻,车夫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堆脆枣,面无表情的,顺手递进了马车。接过了那袋脆枣,聂秋拉紧帘子,将车夫、典丹和他们二人隔绝开来。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据周儒所说,再花上两天时间就能够到达魔教总舵。 聂秋之前还以为路上可能会遭遇什么危险,结果四天过去了,什么都没遇见也就只有前两天的时候,车夫去小镇上买干粮回来,告诉他们,朝廷那边已经放出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并且下令捉拿聂秋不过那幅画像不知道为何画得不怎么像。 问出口之后,方岐生答道:我派了人暗中守着的,更何况,如今醉欢门的人也来了,将马车护得严严实实,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顿了顿,他又说道:你真的不要我帮你? 聂秋想起方岐生的尖锐的犬牙就直发怵,哪敢让他帮忙,凑过去亲了一口,算是安慰了,婉拒道:不用了,我平日里不太接触这方面的东西,活得清心寡淡,无欲无求。你若是实在想要帮我,那就等下回再说吧。 下回是个好用的词儿,明天也能是下回,海枯石烂也能是下回。 总之,方岐生是被诓住了,他见聂秋态度坚决,便没有再提。 聂秋刚放下心来,就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当然不是因为心虚什么的。 他又凑过去,在方岐生的身上细细闻了闻,问道:这是什么味道薄荷? 嗯,典丹刚刚给我拿了一点薄荷叶子。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原来的味道。 方岐生起了兴趣,追问他:我身上原来是什么味道? 或许自己是分辨不出自己身上的气味的,于是聂秋就斟酌了一番措辞,形容道:像是烤焦的檀木香气;又像是风霜中的雪松,有股扑面而来的寒意,但是却又能够窥见零星的鲜活颜色,生机盎然,沉稳又洒脱;再闻下去还有兵戈相交时的铁锈味,带着点血气。 虽然他形容得这么具体,但是方岐生还是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 而且,这味道这么杂,真的好闻吗?他很怀疑。 说起来,其实你身上也有点香气。方岐生说道,像午夜过后的淡淡暗香。 见聂秋一副完全没听懂的样子,方岐生就只好学着聂秋刚刚的形容,解释道:像结冻的冰河,凿开了冰块之后,底下潺潺流水的味道。夜晚的时候,街上不是没有行人吗?就是那种什么也没有,除了星月之外就只剩静谧,清新又空旷的感觉。 聂秋边吃着手里的脆枣边听着,正要说点什么,就听到方岐生又补充道:现在就只剩脆枣的味道了甜不甜?给我也尝一个。 然后他就塞了个红红的脆枣过去,当方岐生的舌尖舔到他手指的时候,忽然有些意动。 聂秋干脆把所有的枣子都放到方岐生怀里,牵住他的手,问:刚刚来接周儒的应该是醉欢门的门主,段鹊吧?我听到周儒喊了一声鹊鹊,是在叫她吗? 方岐生点点头,若不是因为段鹊是醉欢门门主,周儒是魔教左护法,两地相隔甚远,平日里也难相见,他们早就到谈婚论嫁的那个地步去了。不过,段鹊这人,你见到她就明白了,她就是那种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所以即使是千里迢迢地赶来魔教也要见见周儒。 上一世的时候聂秋只听过醉欢门的赫赫恶名,倒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 虽然正道和魔教势不两立,两方抗衡了几十年都没争出个高低出来,但是要论正道最怕、最厌恶的邪道,不是最有名的魔教,而是小小的醉欢门。 毕竟魔教尚有良知,几任教主也都还能正常沟通。 但是醉欢门上下尽是女子,又极度仇视男性,别说交流了,就算是多看一眼都有可能被挖出眼珠子,砍下头颅,吊在树干上示众。 最叫人闻风丧胆的是醉欢门的十位饲酒女。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到醉欢门这个名字的由来了。 她们以血酿酒,以血酒入药,个个身中剧毒,只能凭借这不知用何种方法酿就的血酒来缓解痛苦,比起解药更像是毒药,那副癫狂痴迷的样子,分明是在饮鸩止渴。 饲酒女则是专司酿酒,手中时时刻刻都捧着酒坛子,用来接血的;腰间时时刻刻都挂着短刀,刀刃中间有暗槽,用来放血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戴着半张面具,用来遮挡面庞上因为长期接触毒物而产生的妖冶花纹,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 这十位的年纪,最大的有四十岁,最小的有十五岁,皆是身怀绝技。 而门主则是需要将她们十位尽数收于麾下,方才有资格登上门主之位,暂且不提。 门主也厉害,十位饲酒女也厉害,就凭这两点,醉欢门也不该是个小门派吧? 可它确确实实是小门派,登不上台面的那种。 醉欢门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却又威胁不到正道的原因是醉欢门来者不拒,无论是会武功的还是不会武功的女子,只要是被男性伤透过心,从此断情绝爱,便可以加入,而醉欢门会为她们开辟一处容身之所、世外桃源她们对女性格外宽容。 总结一点,醉欢门有威胁的只有门主和饲酒女,别的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身为门主的段鹊有心仪的男子,据方岐生所说,醉欢门的其他人倒是没有多大意见,周儒若是去醉欢门了,就跟进了盘丝洞似的,其他人虽然不会跟他讲话,但是也不会伤害他。 对了,我得事先提醒你一句。方岐生捏着聂秋的手指,说道,段鹊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实际上也疯得很,魔教的众人都见过她因为周儒血洗正道门派的样子,所以你要是看见周儒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比方说被掳走,或是受了伤,最好赶在她前面出手解救。 不然等到段鹊亲眼看到之后,她会不顾任何人的劝阻,直接动手杀人的。 第116章 、四门 秋老虎气势汹汹地来了, 裹挟着滚滚的热气,宛如潮水一般汹涌。 萧雪扬一抬头就能看见顶上的烈日,她擦着额上的汗水, 掂了掂肩上沉甸甸的药箱,听着箱中玻璃瓶轻轻碰撞时的清脆响声,这才感觉紧张的情绪缓解了许多, 咬了咬牙,攥紧了手中典丹给的介绍信,大步踏上了圣医阁的百丈石阶。 而黄盛还没有到达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城镇, 过于炎热的天气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内心烦躁, 汗水逐渐濡湿了他的视线,混沌中,温热的红玛瑙从他半敞的衣襟中滑出来,晃到高处又缓缓落下黄盛抬手按住它, 忍不住想,他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宫里。朝堂之上跪了乌压压一片大臣, 噤若寒蝉,皆是埋下头颅, 不敢抬头看座上的人一眼。戚潜渊的手指藏在袖中, 静静地抚摸指间的光滑布料,他感觉到上面的北斗七星忽隐忽现, 末尾的破军星滚烫得很,几乎要将他的指腹烫伤。 最后, 寂静之中,孟求泽正望着空旷的房间。他不记得自己被禁足几天了,四天, 还是五天?无所谓了,时间的流逝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戚潜渊的怀疑也毫无用处,毕竟他手里都是自己的把柄,又没有任何一个足以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忽地听见太监的传令,便知道戚潜渊这是下了朝,又试图从他口中得到一些信息了 与此同时,整整六天时间,聂秋一行人终于从皇城到达了魔教总舵。 有玄武门来报,说青龙、白虎、朱雀三门早早地就来到总舵等候,青龙门门主安丕才和白虎门门主石荒都是沉得住气的人,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与之相对的,是朱雀门门主季望鹤,他已经摔了第三十七个花瓶,气得七窍生烟,浑身散发出一股不好惹的气场。 薅秃了石荒的白虎,拔光了庭院里的花,摔碎了房内的花瓶,可谓是恶事做尽。 方岐生问:是按照我吩咐的去准备的吗? 是,庭院里名贵的花草早就换了地儿种,季望鹤房间里准备的那些花瓶都是不值钱的,不过,就是石门主的白虎玄武门弟子面露难色。 确实是被折腾得不成虎形了,每天对着水中的倒影呜呜咽咽,很是可怜。 镇门圣兽变成这副德性,试问白虎门的人怎么可能忍得了? 分卷(90) 于是石荒就向季望鹤宣战了换句话说,白虎门向朱雀门宣战了。 朱雀门的弟子们都是一肚子的火气,硬着头皮承下了这无妄之灾,对季望鹤更是不满了,可谁都不敢说,只能憋在心里,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对玄武门的弟子们倾诉倾诉,反正玄武门的弟子一个二个都神出鬼没,寡言少语,跟木头桩子似的,很适合当作倾诉对象。 刚说到这里的时候,白虎门接到教主归来的消息,便匆匆赶来了。 石荒为人很沉稳,话也少,做的事情永远比说的要多,好似多说两句话就会要了他的命似的,长相倒是十分正派,剑眉虎眼,身躯魁伟,此时踏着有力的步伐前来,身后是白虎门的众人,他几步走到方岐生的面前,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唤道:教主。 他腰间是白虎门特有的弯刀,刃口宽大,刀柄粗短,藏锋于鞘中,遮去了冷冷刀光。 方岐生点头示意之后,石荒收手,斜过眼看向聂秋,问道:这位就是右护法? 相较于方岐生,石荒对于聂秋的态度明显更加冷淡,不过也说得过去,毕竟他是只服气强者的那种人,对于比自己弱的人,他根本不屑于将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分过去。 聂秋思索片刻,拔刀出鞘。 寒光乍现。 他的速度很快,石荒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动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好歹也是身经百战,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踏了一步,险险躲开了含霜刀的锋芒,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正要质问聂秋。然而,下一刻,那柄长刀就改了方向,直指他腰间的弯刀。 含霜刀的刀尖精准无差地刺进刀柄与刀鞘之间的缝隙,将弯刀轻轻挑起。 刀身蹭过鞘,发出刺耳又让人热血沸腾的阵阵嘶鸣。 但是聂秋并不打算真要和石荒动手,他只是将弯刀挑起一寸,便将含霜收回了鞘中,没有再去看石荒腰间缓缓沉入刀鞘的那柄弯刀,而是笑着说道:若有机会,愿与石门主一战。 言下之意,现在确实不是时候,那就等下次吧,看看自己这个右护法到底有几斤几两。 石荒也不是傻子,霎时间就明白了聂秋的意思。 这位新上任的右护法,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不过他并不反感。 石荒的眼光何其老辣独到,就凭聂秋刚刚的那几个动作就大概猜出了他的水平,态度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下来,甚至也露出了几分难得的笑意,不愧是右护法,果然实力高强。 聂秋颔首,应下了他的这声右护法,视线却忍不住向石荒旁边挪去。 主要是那只大白老虎实在太显眼了,头顶上光秃秃的,此时正眼神幽怨地看着他们。 石荒不是受了欺负会告状的人,他向来喜欢直接动手,不过顾忌这是方岐生的地盘,况且教主还没有对此表态,两门之间的内斗确实算不上光彩,所以他也是处处留了手。 季望鹤可不会跟他客气,一见白虎门有所顾虑,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不止是这只大白老虎,石荒身后的一众白虎门弟子都是眼神很幽怨的,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抵是想说您可终于回来了,快管管朱雀门那群疯子吧,特别是季望鹤。 那些视线滚烫得很,像是要在他们身上烧出一个个洞似的,但是方岐生就是能够视而不见,他甚至都没有看那只大白老虎一眼,从聂秋拔刀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视线就牢牢地粘在聂秋身上,直到收刀了之后都没来得及将视线再次挪开。 在众目睽睽,而且旁观者个个耳聪目明的情况下,聂秋觉得还是不要做出格的事情了。 他没有把床笫之间的意趣往外炫耀的习惯。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两声,示意方岐生回神来看看他这群眼巴巴的弟子们。 说实话,方岐生都不太想管的,毕竟他本来就准备收拾季望鹤,顺便帮白虎门出气,他也没必要借此机会巩固人心,一路的奔波已经够累了,这种事情一般也是交给周儒处理的。 周儒呢?哦,跟段鹊不知道窝到哪个角落腻腻歪歪去了。 方岐生只好沉下脸,对石荒以及白虎门弟子说道:事情的原委我已知晓,各位大可放心,既然白虎门在我总舵受了委屈,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此话一出,不止是白虎门的弟子们松了口气,连石荒也有点释然。 可见这些天里究竟在季望鹤那里受了多少非人的虐待。 白虎门之后,安丕才也带着青龙门的众人赶来拜见方岐生,他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就见过聂秋了,早就知道右护法这回事,他又是方岐生的师叔,态度自然是很温和。 寒暄的话都说尽了,安丕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清的音量说道:看来,季望鹤门主是不打算带着朱雀门来拜见教主了,事情闹成这种地步,实在是不好收场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角落处传来不满的声音,端着一副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的态度,大声责问道:安门主,你说四门都要前来拜见教主,那玄武门的人如今在何处? 如同缥缈无形的雾气,一道黑色的影子悄然停留在树枝上,甚至没有惊起一只鸟儿。 他显然是故意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被黑布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身体只露出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兴不起半点波澜,声音嘶哑低沉:玄武,拜见教主、右护法。 在他说出这话的同时,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声音,语调相同,话语相同,而声线略有不同。 这位应该就是玄武门的门主了。 聂秋想,他此前听说过其余三位门主的名字,可就是玄武门门主的名字,正道无人知晓,甚至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年龄多大,只知道他自称为玄武。 更贴切地说,玄武门每一任门主都叫玄武。 似梦似幻,如烟如云,藏在虚假里,伏于暗影中,此为玄武门。 季望鹤被当众驳了面子,觉得脸上无光,又不可能去骂玄武,毕竟玄武门的都是群你骂他十句,他倒是不生气,转身就走,你被气得半死的神经病,只好沉着脸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身后跟出来一串大气都不敢出的朱雀门弟子。 然后聂秋就明白黄盛当初跟萧雪扬说的那一堆描述到底有多准确了。 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唇上点了殷红,描黛眉抹胭脂,眉间缀花钿,用步摇挽发髻,穿得花花绿绿,臃肿至极,如果你见过他,肯定是不会忘记的。 这副长相,确实是无法轻易从记忆中抹去。 季望鹤煞白的脸上有几分不耐,涂着鲜红色蔻丹的细长手指微翘,是非常标准的兰花指,他抬手去扶发间的步摇,长长的坠子在他的手指间翻飞,轻轻叩响,声音是好听的,可惜瞧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儿然后,季望鹤的表情在看见聂秋的一瞬间变了。 不耐化为了愤怒,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又来?又来!一个段鹊还不够恶心人的吗? 方岐生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吧!我以后再也不会踏足总舵半步! 季望鹤干脆将捣鼓了半天都扶不正的步摇拔下来,扔在地上,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 聂秋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方岐生丝毫没有压低音量,面无表情地回道:有自知之明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魔教,全员恶人。 第117章 、朱雀 季望鹤听到方岐生那句近似挑衅的话, 气得发笑,嘴唇动了动,正准备开口骂两句, 却有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将他的那些还未能说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季门主是在说我? 聂秋抬眼一看,屋檐之上凭空出现了好几个人影。 十位饲酒女手捧酒坛, 半张脸都隐在瓷白的面具之下,露出另外半张美艳的脸。她们或坐或立,年纪轻的那个正吃吃的笑, 年纪稍大一点的则是麻木又漠然地冷眼旁观, 还有一些压根就没有往底下看一眼。 她们并未站在段鹊的旁边, 而是隔了一段距离。 毕竟周儒就在段鹊身侧,先不论这位魔教左护法和门主的关系,光说他是男子这一点,这十位饲酒女就得避而远之。 即使这些饲酒女的长相已经足够叫人惊艳, 所有人的目光却都是在中间那名女子身上。 天下第一的美人,醉欢门门主, 妖女,蛇蝎, 堕落腐烂的花, 通通都是形容段鹊的。 人们都说她天生一副漂亮的皮囊,心却是黑的, 烂到了骨子里,无药可救。 这些话, 段鹊通通笑纳。 说是笑,其实不是说段鹊真的是笑着接受这些诅咒一般的话。 她天生感情淡薄,看淡生死, 善恶不分,哭也不哭,笑也不笑,痛了或是欢喜了都是那副表情,人是活的,眼神却是死的,宛如拖着皮囊在人间行走的漂亮傀儡。 段鹊长得好看吗?好看,让人恨不得想将她永远收藏起来。 但是有人会真心喜欢段鹊吗?恐怕没有周儒除外。 没人会喜欢和一座冰雕在一起生活,更何况这位醉欢门门主也不是好相处的。 曾有女子听说了第一美人这个称号落在了段鹊身上,心里不服气,千里迢迢地跑到醉欢门去质问,醉欢门倒是没什么反应,见她是女子,态度就放缓了许多,来就来,来了就让你进吧。然后她进去见了段鹊,回去之后都是笑着的,全然放下心来。 她那时候说的是:这天下第一美人,也就剩下这副皮囊了。 如何形容段鹊的长相?她只要往那里一站,无论是身处何地,周围马上就能安静下来。 但是那张脸看久了之后,心头又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毕竟,漂亮精致得都像假的东西了,又没有半点鲜活,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不适感。 现在这副漂亮皮囊就立在屋檐上,身着湘妃色的衣裳,袖口裙角处的薄纱如同海浪,起起伏伏,散开的时候很像盛放的罂粟花,暗纹流动,伴随着红绳串成的环扣在风中起舞。 段鹊朱唇微启,毫无情绪波动,又重复了一遍:季门主刚刚是在说我吧。 季望鹤平生最不想遇到的几个人,魔教的黄盛,醉欢门的段鹊,还有神医萧无垠。 他和黄盛都是那种嘴上不饶人的类型,互相又都说不过对方,到最后总是吵到两败俱伤,口干舌燥不说,脑子还疼,到了后来他们两个就会刻意避开对方,尽量不接触,要是实在避不开,那就干脆一句话都不说,隔了八丈远,省得无意之间闹出些事端。 而段鹊,季望鹤最烦的就是长得好看的人。上回偶然遇见的张妁也是,这次方岐生又带回来个聂秋,他现在心里烦躁得很,恨不得再去摔几个花瓶才痛快。 除了长得好看这一点之外,他不想与段鹊碰上面,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季望鹤发现段鹊这个人就是个疯子,不讲理的。 至于萧无垠,每次季望鹤想讨些药都得低三下四地说点好话,他向来肆意惯了,受不了这种侮辱,可是萧无垠脾气怪得很,一有不顺心就把人扫地出门。季望鹤甚至都希望这位神医能是正道的人,至少好说话,可偏偏萧无垠就是游离于正道和魔教之外,两边都不留任何情面,开心就医,不开心你就去死算了。 季望鹤倒是想一走了之,但是对于他,乃至全朱雀门而言,珍贵的草药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就只好忍辱负重,匆匆地来了,换了草药,又匆匆地走了。 好,头一位是很久没见过了,最后一位最近也没见着,季望鹤还以为自己最近能轻松许多,结果远在天边的醉欢门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魔教总舵。 而且段鹊这副架势,摆明了是想让季望鹤难堪。 季望鹤咬着牙,恨不得扭头就走,但是又顾忌这个一封信将他叫到总舵来的魔教教主。 这人的口气差得要死,白纸黑字地写了句滚回魔教,盖了个长老的印章,明明也就是个十九岁的小屁孩,端着副教主的架子,就跟扯了面招摇的大旗似的,偏要在他面前晃悠,给他添堵看吧,到现在方岐生都站在旁边满脸嘲弄地看着他。 要是现在扭头就走,反而着了方岐生道,中了他的激将法。 思来想去,季望鹤还是决定硬着头皮留下来。 他抬眼看向屋檐上的段鹊,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然后又挪到周儒身上不能对周儒下手,不然段鹊就会像上次那样发疯,但要是光对付段鹊的话,周儒也不会罢休除了这两人之外,季望鹤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儿放了,因为这群饲酒女个个脑子都有问题,如果是男性,光看她们一眼都会被下狠手。 季望鹤心里暗骂了一声:醉欢门这样的小门派怎么还不毁灭! 想了想,他的视线从屋檐上的醉欢门身上挪开,移向了下方的魔教众人。 方岐生很快就发觉季望鹤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聂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语气很差地提醒他:季门主,管好你的眼睛,别看不该看的人。 就看两眼会掉肉吗?我看他管你什么事啊?季望鹤真是一肚子的牢骚没地方发。 行吧,那就换石荒。 下一刻,感觉到炽热的视线扫了过来,石荒立即往旁边走了两步,将白虎挡在身后,大白老虎好像能通人性一般,眼泪汪汪地往他腿上蹭了蹭。 石荒眼神冷冷:你再看一眼? 换安丕才。 一向温和的安门主抬头望天。 换玄武总行了吧! 蹲伏在树梢上的玄武,在感觉到视线的瞬间,下意识地侧身,重新隐匿于黑暗之中。 季望鹤,活了几十年了,头一次气到这种地步,气得都快感觉不到愤怒,沸腾的情绪反而降了下去,凝结成冰,将他浑身淋得透彻,总算是能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了。 好歹是朱雀门门主,这一点局势他也是看得明白的。 这么多年以来,季望鹤从来不刻意去和其他三个门派结交,他性子本来就孤僻古怪,从常锦煜那一任魔教教主开始,总舵与朱雀门的关系就一直都很差,季望鹤也没想着要从中协调。说实话,当初副门主那个混账脑子一热,直接就对方岐生下手,他其实完全不知情。 但是动手了就动手了,朱雀门的门主与副门主关系好,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反正季望鹤早就看总舵不顺眼了,在副门主和前魔教教主相继死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在方岐生孤身一人离开总舵、镇压四门的时候,派出了杀手,准备把这些麻烦事一刀两断。 当然,杀手是没回来,计划也失败了。 没有哪一个魔教教主是能忍受手底下的人对他起杀心的,方岐生自然也不例外。 分卷(91) 若是方岐生不对季望鹤下绊子,这才值得奇怪。 如今的局势大抵就是:教主起了杀心;青龙门视而不见;白虎门冷眼旁观;玄武门一向都忠于教主,不必多提;而醉欢门受到周儒的鼓动,也插了一脚进来。 方岐生打算重新清洗魔教吗?季望鹤又想,不像啊。 第一任魔教教主选择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门作为矛与盾,当然是有他的道理在里面,四门缺一不可,所以常锦煜即使因为方岐生的事情对朱雀门印象极差,也没有说什么要将朱雀门逐出魔教的话,只是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排挤在外了。 方岐生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换掉自己这个门主,另选他人。 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之后,季望鹤重新抬起那张涂了好几层铅粉的脸,殷红的嘴唇动了动,吐出来的话倒是一向的尖酸刻薄,他直接问道:方岐生,我看你是不是已经想着换朱雀门的门主了?既然都想过了,那就不必和我扯这些东西,有什么话就直说。 周儒没想到他竟然会在众人面前摊牌,不由得有些紧张,上前一步,脚一滑,差点从屋檐上摔了下去,幸好段鹊及时地伸手拉住了他,这才叫他免于灾祸。 段鹊说道:再等等。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周儒已经看见段鹊的掌心中有一抹深黑滑过。 是她所使的武器,比她的相貌更广为人知的,匿光令。 醉欢门门主所持令牌名为匿光,饲酒女所持令牌名为藏芒。 匿光藏芒,燃尽光明,复苏黑夜,这是醉欢门一直以来所推崇的。 她们被称为邪道之中的邪道,不仅仅是因为暴戾无情,以血酿酒,还因为周儒一想到段鹊被授与匿光令,在暗室中对着那个东西静候了几天几夜的模样,就感觉浑身发凉。 那同样是让常锦煜都感到恐惧,坚持拒绝醉欢门加入魔教的原因。 周儒忍不住牵住了段鹊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指是温热的,这才放下心来。 段鹊怔了怔,反手握住周儒的手,语气是冷冰冰的,很生硬地宽慰道:没事。 刚一分神,再往下看去的时候,周儒就发现局势在霎时间扭转了。 方岐生面对季望鹤,毫无愧疚之心,环顾了一番四周,心里有了底。 既然季望鹤当着所有人的面,也不藏着掖着的,不和他客气,那他也不必留手。 毕竟还是得在众人面前树立好威信。 所以他决定现在就动手。 用武力来解决一切口头上没办法解决的事情。 第118章 、白猫 被按在地上的时候, 季望鹤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说好的要换掉他这个门主呢? 方岐生是个傻子吧,他准备当着总舵、四门所有人的面直接杀了他? 季望鹤恨不得咬碎牙齿, 额上青筋暴起,反手碰上那个离自己最近的魔教弟子。 他的指甲缝里是藏了毒的,只要一划, 擦破了皮,剧毒就会迅速蔓延,渗透进血液中。 他骂道:我这身衣服才穿了一天!弄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制住季望鹤的几个魔教弟子皆是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眼中还有一丝嘲弄, 似乎觉得他这话说得确实没道理, 人都快死了还惦记着自己好看不好看,漂亮不漂亮。 朱雀门所制的毒,毒性都很重,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能生效。 季望鹤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 嗤笑一声,扭头看向这些以下犯上的混账, 说道:竟然敢对身为门主的我下手,想必你们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吧。 然而, 惨叫声并没有像季望鹤想象中的那样响起。 场面着实尴尬, 他放了狠话,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还是被惨兮兮地按在地上。 他这才皱起眉头,仔细地看了看那个被自己划破皮肤的魔教弟子。 那个魔教弟子也盯着他, 满脸的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季望鹤用力一挣,手骨处的关节错位,在其余人震惊的眼神中挣脱了束缚, 蛊虫从他厚重华丽的裙摆下爬出,涌向身侧的人而季望鹤沉下脸,咔哒一声,将手骨又接了回去,无视了其余所有人,伸手去揪住那个受了伤的魔教弟子,将脸凑过去,在他身上嗅了嗅。 熟悉的药香气息涌入鼻腔,季望鹤霎时间就明白了一切。 他咬牙切齿的,念了句萧无垠,便不再留情,白皙的手指从魔教弟子的衣襟处顺势滑到了颈侧,看都懒得看那柄直指向自己的长剑,狠狠拧断了手底下温热的脖颈。 季望鹤心里骂道,萧无垠,这个老狐狸。 早看我不顺眼你不说,到这种时候横插一脚,跟着方岐生对付我? 换作天底下任何一个医师,就算是圣医阁的人,他也有八成胜算,结果来的是萧无垠,这下好了,胜算也就剩下了六成,不在毒药上,而在蛊虫上 正想到此处,一阵痒意袭来,那群蛊虫以更快的速度又爬了回来。 季望鹤:嗯? 抬眼一看,是那个长相很漂亮的新上任的右护法,不遮不掩,就站在他面前,唇边带笑,眉眼弯弯,笑盈盈地瞧着他,眼神虽然直白,却又不显得唐突。 不唐突才怪。 季望鹤光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疼,脑子也疼。 于是他就放低了视线,盯着右护法轻轻滑动的喉结看,嘴唇动了动,正要骂人,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子就明白了蛊虫爬回来的原因,应该就出在这右护法身上。 你身上带了蛊虫? 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而且季望鹤知道,肯定是强势的蛊虫,不然自己的蛊虫不可能这么害怕。 这天底下,除了琚瑀锵鸣蛊以外,还有什么是居于高位的蛊虫? 他深吸了一口气,得出了答案:羽化蛊。你姓覃? 覃家的那位家主覃瑢翀,年纪应该也快四十了,面前的这人看着却很年轻,不像。 我姓聂。聂秋说道。他手心里确实是捏着一个小盒子,在盒子里头,羽化蛊的母蛊正安安静静地沉睡,全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他只是猜测,覃瑢翀给他的蛊虫不同寻常,毕竟只用净水就能活,这样的蛊虫太特殊了。来魔教总舵之前,方岐生还找了当初那个潜伏在朱雀门的总舵弟子,问过他这蛊的来历,便知道蛊虫间也分了三六九等,而羽化蛊的排名可是在前头几位。 所以,能够震慑住季望鹤的蛊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季望鹤听罢,心下有了答案,气是真的气,但他确实是没别的办法了。 驭蛊之术,属西北霞雁城的覃家独占鳌头。 制药之术,属神医萧无垠沾尽风光,无人匹敌。 而季望鹤两术皆通,他并不是只学了点皮毛,若是不提覃家与萧无垠,这世上怕是没人能够在他这里得到半点便宜,就算是圣医阁,他去了也能够力压群雄。 可偏偏就是覃瑢翀和萧无垠。 到底是怎么把这两尊大佛给请动的? 若是聂秋知道他心中所想,肯定会忍不住反驳他,这药并不全是由萧无垠所出,而是当初分别的时候,萧雪扬将萧无垠以前所制的药交给了典丹,典丹拿到手之后,一心就扑在了上面,不仅推出了药方子,还根据季望鹤平日里制药的习惯,做出了基本上能够化解他所有毒药的解药当然,要是季望鹤忽然兴起,做出了与原来完全不同的毒药,那就另当别论。 然而他并不知晓,所以只是在旁边看着季望鹤被重新涌上来的魔教弟子制住了。 季望鹤翻了个白眼,就又被按倒在地,骂都不想骂了,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他往旁边看去,视线扫过那群没出息的朱雀门弟子,朱雀门弟子们被他一看,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摩拳擦掌,又骂又跳,义愤填膺:放开我们门主! 还有,兄弟们冲啊,把门主救回来!咱们朱雀门能受这个气吗! 季望鹤心里寻思,那你们倒是动啊,为什么都是贴着墙角喊得这么大声。 朱雀门的弟子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他们朱雀门确实能受这个气。 门主算什么,赶紧抓走吧,早就不想跟着他混了。 石荒见状,又收到了方岐生的眼神暗示,于是低低咳嗽了两声,诸位若是愿意退至我白虎门,有白虎门所庇佑,教主宽宏大量,季门主一事便不牵扯到你们 话都还没说完,朱雀门的人脚底抹油,两眼放光地跑了过来,显然是积怨已久。 还有人忍不住去揉了揉大白老虎的耳朵,被白虎门的弟子瞪了一眼,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收回去了,心里却还念着那种柔软的触感。 摸老虎为重,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此时此刻,朱雀门的弟子们都想到了一块儿。 安丕才走过来和石荒耳语几句,石荒点了点头,顶着朱雀门弟子们崇拜的眼神,说了句白虎朱雀两门不分家,以后多多帮助对方,便匆匆离去。 白虎门可不止一只白虎,被季望鹤撸秃的那一只是石荒的。 其余弟子基本上都带着白虎,有大有小,毛茸茸的,白虎门又善于驭兽,这群白虎在他们的看管下都温和得很,极不情愿地在小人得志的朱雀门弟子手底下受折磨。 白虎门的人心想,你们光说你们门主不好,我看你们现在的行径和他一模一样。 他们偷偷瞥了门主的白虎一眼,只希望自家的白虎不会秃成那样子。 向来威猛无畏的大白老虎感觉到视线,眼泪汪汪地转过来冲他们嚎了一嗓子,跑了。 季望鹤气得直咳嗽,感觉到方岐生也过来了,扭过头,愤恨地看了过去。 然后他看到这位魔教教主斜斜地靠在右护法身上,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往前探,虚虚地遮住他的喉结,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很是挑衅地说道:我说过,季门主,管好你的眼睛,别看不该看的人,你怕是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饶是一辈子没喜欢过人的季望鹤也看明白了,新护法和教主的关系应该不对劲。 但是你有必要直挺挺地杵在我面前秀你俩之前的感情吗? 虽然心里头很憋屈,但是该嘲讽的还是得嘲讽。 季望鹤嗤了一声,斜过眼睛,眼角处的一抹殷红更显妖冶,他启唇说道:方岐生,我作为你叔叔辈的人了,就好心提点你一句,魔教历代教主全是孤寡终老,无一例外。要么是抢回魔教的人不合心意了,放走了,要么就是在动心的一瞬间斩断情丝。 包括你师父,常锦煜,宿花眠柳,倾心于他的人不少,可到最后还是就这么孤零零死了。 要是真心喜欢,为什么要将他拖进魔教的泥沼,让他深陷危险。 方岐生,你自己应该明白,因为你不够喜欢。 方岐生听完,放开了攀住聂秋的手,俯下身子,冷眼看着季望鹤。 不止是教主,门主也是吧?他说道,季门主,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单着呢。不如我给你安排一个,叫你自己先去感受一下,别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跟我胡言乱语。 季望鹤:滚! 制住季望鹤的魔教弟子们感觉听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但是谁也不敢开腔搭话。 季望鹤被按在地上,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十分狼狈,衣服上都是皱褶,昂贵精美的饰物散落了一地,他心疼得不行,又觉得地上硌得慌,忍不住问道:你到底 要杀还是要剐,能不能给我个准话? 他这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 一声娇娇柔柔的喵,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被季望鹤捕捉到了。 魔教弟子们只感觉季望鹤忽然安静了下来,下一瞬,又剧烈地挣扎起来,恶狠狠地看着所有人,似乎是想要将他们撕成碎片一般,身上裹挟着浓烈的杀气,让人心生畏惧。 方岐生,你还是不是人?他痛斥道,你冲我来就行,别对小白下手! 聂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他该说季望鹤取名太烂还是该替方岐生骂回去。 不过,季望鹤也就挣扎了两下,他还想像上次那样脱身,就有一枚漆黑的令牌直直地射了过来,嵌进地面,散发着寒冷的暗光,以此为界限,给他设了一道宽长的天堑。 季望鹤登时就不动了令牌是贴着他的面颊飞过去的,脸上肯定是流血了,因为他感觉到了丝丝的疼痛,还有血液的暖意,伤口不深,只是擦破了皮。 但是这就足够叫他为了保住这张脸而缴械投降了。 略略一瞥,段鹊果然立在屋檐上,指间还夹着好几枚匿光令,是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季望鹤是没动了,嘴上却不饶人:石荒,你找我算账就好,先放开它! 人群散开,聂秋看到石荒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大白老虎在他旁边呲牙示威,而他的手中抱着一只毛发蓬松的白猫,湿漉漉的眼睛,是海一样的蓝,又胖又圆,像个糯米团子,软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 主要是这白猫毫无危机感,甚至还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在石荒的手上蹭了蹭。 朱雀门众人感叹,这猫平时只准季望鹤碰,别人一碰就动爪子,凶得很。 不愧是白虎门门主,这驭兽的本领就是高超。 方岐生侧身挡住季望鹤的视线,似笑非笑,语气不善:季门主,那我们先来谈谈我的条件吧。当然,你也可以说你的条件,不过我不一定会接受。 第119章 、条件 听方岐生的条件? 季望鹤心急如焚, 眼睛频频地去看石荒怀里的白猫,根本就静不下心去听方岐生扯的那些鬼话,反而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方岐生, 你先让石荒把小白放开! 这地方,总舵加上四门的弟子,人虽然不齐, 零零散散,算起来也有六七十号人了。 可谓是丢脸丢到家了。季望鹤自暴自弃地想着,不管了, 猫重要。 把猫还我, 我就听听你开的条件。他也不顾什么脸面了, 头一次在方岐生面前松口。 现在看来,若是不将猫还给季望鹤,估计他也听不进去别的话了。 局势明显是偏向自己这边,而季望鹤已经黔驴技穷, 谅他再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思索片刻后,方岐生示意石荒把那只名为小白的猫还给季望鹤。 石荒点了点头, 用手拎住小白猫的后颈,想要将它还给季望鹤结果小白猫就像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般, 死活也不肯离开石荒的怀抱, 伸长了四肢,用爪子尖儿去勾他的衣服, 嘴里喵呜喵呜地叫着,极不情愿, 蓬松的大尾巴在空中扫来扫去。 分卷(92) 季望鹤期待的目光一凝,愤恨地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聂秋还真没想到这猫对于季望鹤来说这么重要,他上一世都没听过季望鹤养了只猫, 说实话,他根本不觉得季望鹤这种人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珍视之物。 刚刚是安丕才跟石荒耳语了几句之后,石荒就匆匆离去,将这只猫抱了过来 所以说,这消息其实是安丕才打听出来的?他猜测。 这厢,石荒扯了半天都没把这黏人的白猫从衣服上扯下来,又不敢用上力气,生怕伤着它了,叫季望鹤因此而动怒,折腾了好一阵子,眉头紧皱,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你就不能管管你的猫?他咬着牙说道。 要不是你给它灌了迷魂汤,它能黏着你不放吗?季望鹤的语气比石荒更凶。 见小白是怎么都不肯从石荒怀里出来了,季望鹤只好让步,退而求其次,说道:那你先抱着吧,就站在那里,我看着你,要是敢伤到它 石荒听他这么说,就没有再试图将白猫拎起来,可这猫的毛太厚,抱在怀里又太热,刚刚又折腾了一番,他早就热得汗流浃背,衣服都湿了一大块。 看了一眼身旁的白虎,石荒用手指碰了碰猫的后颈,蹲下身子,试着把小白扔给大白。 这猫似是有灵性,一发现石荒不是要将它扔给季望鹤,立马变得乖巧起来,十分听话,叫也不叫一声,就这么被拎了起来,放到了大白老虎的身上。 季望鹤看都不用看其他人的表情,他已经能猜到他们心里头在想什么了。 你这人究竟是有多烂,才能够被自己的猫这么嫌弃啊?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不然会衰老得更快,前些日子精心保养的皮肤就白搭了。 季望鹤深呼吸了好几次,瞪了小白一眼,不再去看它,重新看向方岐生,说道:你不会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谈你的条件吧? 既然他肯谈了,那方岐生就依着他,遣退了其他人,将季望鹤扭送至大堂中。 醉欢门的人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想和他们近距离接触,所以便没有跟着进去,而是回到了魔教特地给她们准备的偏僻院落中歇息去了至于周儒,他还是不太放心,就跟去了大堂,好歹在旁边听一听方岐生的条件,若是有什么不对的,他也能及时指出。 四位门主,除了玄武以外,连同左右护法、教主,都在这大堂之中落座了。 白虎驮着小白猫,慢吞吞地踏进了大堂,卧在石荒的身侧,正好能叫季望鹤看得清楚。 季望鹤整了整发间的步摇,将散乱的长发捋到耳后去,又拉紧了衣襟,捋平皱褶,这才总算是肯听听方岐生的条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似没有看见那两个魔教弟子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似的,说道:我原以为你只是想换个门主,后来发现你动了杀心,再后来我就觉得你其实就只是想在众人面前杀鸡儆猴,给我朱雀门来个下马威,并不是真的想要杀人。 方岐生,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不选这种更稳妥的方法。这是不是说明,我对你来说还有那么一点利用的价值?他继续说道,你到底有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季望鹤都说得这么直白了,方岐生也不和他客气,首先,朱雀门的副门主一位空缺多年,等几位门主、左右护法和长老商量之后,我会告诉你新的副门主是谁。 他这话就是说,商量不是指的和你商量,你就老老实实接受最终结果就好。 让方岐生没想到的是,季望鹤仅仅只是思索了片刻,很快就应了下来。 其实,对于季望鹤来说,谁当朱雀门的副门主都行,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管朱雀门,管得都快累死累活,早就想撒手了事,可偏偏一直没有合适的下任人选,偌大的朱雀门,连个新的副门主人选都没有,更别说是门主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眼光太挑剔。 如今总舵这边要直接替他选个人出来,季望鹤自然是不会拒绝。要是有副门主在旁帮衬,不管是哪头的人,好歹他会轻松许多,以后也不用亲自跑去找萧无垠那个老狐狸换草药,晚上的时候做好皮肤保养就能早早地上床,不会因为一些芝麻大的小事被喊醒了。 之前有一次,朱雀门的弟子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半夜三更爬起来制药,结果弄得好几个人昏迷不醒,最后不得不去狂敲季望鹤的门,求他去看看到底还能不能把人救起来。 季望鹤顶着不耐烦的神色,起床气都犯了,骂道:我说过我不管医人! 结果最后还是被吵得没办法,去看了,那药毒性也不重,一副药下去,这群昏迷的弟子们就悠悠转醒了,然后就让季望鹤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 此类种种,烦得季望鹤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现在终于要有副门主了,往后再遇到这种麻烦事就轮不着自己出面处理了。 季望鹤想着,感觉总算是有了点盼头。 然后,方岐生抛出了第二个条件:如今的朱雀门好似独立在魔教之外,不仅与总舵没有交流,和其余三门也鲜少来往,这样不利于魔教的繁荣稳定。我要你每三个月都要来总舵一趟,当然,不仅仅是朱雀门,还有白虎门、青龙门也要来,到时候我会让长老传信给你们。 从朱雀门到魔教总舵,距离可算不上近。 季望鹤眉头微皱,环顾四周,见石荒和安丕才没有异议,也只好应了下来。 周儒俯身在方岐生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方岐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最后一点,你们朱雀门如今医术最高超的弟子是谁? 都是群什么都不会的蠢材,季望鹤这回是真的皱紧了眉头,有点烦躁,真要遇到什么事儿了还得我出面去医治,原先是副门主擅长这个,现在基本上都是我接手了。 方岐生也知道季望鹤这人追求完美,朱雀门不可能没有医术高超的弟子,于是就说:等会儿谈完了之后,你带着典丹去瞧瞧,挑四五个弟子出来,就留在魔教总舵,每年可以回去探亲一次,若是偶尔想要回朱雀门看看,总舵也不会强留人。 季望鹤已经百无聊赖地开始用手指绕头发了,闻言,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典丹原先是圣医阁的人。 他也知道总舵这么多年以来所用的医师都是从各处搜罗来的江湖郎中。 现在估计是实在找不到人手了,刚好又要拉近总舵与朱雀门的关系,于是就提出了这个要求,季望鹤也明白方岐生心里打的无非就是这些主意。 三个条件提完了,季望鹤一句话也没反驳,很顺利地就接受了所有的条件。 方岐生甚至都觉得不真实,毕竟季望鹤这人事儿多的很,一句话说得他不爽了,能直接掀桌子走人,便确认道:你确定这三个条件你都接受? 季望鹤按了按太阳穴,叹出一口气:你觉得我不会这么轻易接受,还是说怕我之后反悔?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从来不会出尔反尔,常锦煜现在是问不了,那你去问问安丕才,他都能佐证。还有,我对你下手,仅仅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并不代表我想让朱雀门独立出去,也不代表朱雀门对着总舵宣战,就算是我派去了杀手,那也不是朱雀门的弟子。 石荒翘起腿,手拖着脸颊,斜斜地看他,问:那为何朱雀门从来不与其他三门来往? 青龙门锻器,白虎门驭兽,玄武门神出鬼没,基本上只跟教主来往频繁。季望鹤觉得石荒问的就是句废话,隔得又远又偏,面都见不着,有什么好来往的?写信聊天? 聂秋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总觉得季望鹤和某个人的想法很像。 仅仅是看方岐生不顺眼罢了,其余的都无关,该谈的就谈,该接受的也不会拒绝 黄盛。 季门主,聂秋见方岐生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说了他们进大堂后的第一句话,若是魔教面临危机,你会怎么做?朱雀门会怎么做? 自当团结一致,共同退敌。魔教有难,朱雀门不会置之度外。季望鹤看了方岐生一眼,又加了一句,不过,我不介意换一个发号施令的人,或许没有也行。 果然和黄盛的想法很像。 但是又不一样。 黄盛会因为常锦煜的嘱托,即使再不愿意,也要扶持方岐生登上教主之位。 而季望鹤,他同样重视魔教,不过确确实实不会给方岐生半点好脸色看,恨不得换人。 季门主,你难道没有想过,若是魔教少了教主,如同群龙无首,势必会大乱,正道那头的人找到可乘之机,肯定是会对魔教动手的。安丕才的手指点了点膝盖,提醒道。 季望鹤倒没有被这话唬住,嗤了一声,那当初到底是谁让魔教少了教主的? 是方岐生。 除了安丕才、黄盛、聂秋和周儒以外,其他人都不知晓内情,只知道是方岐生弑师篡位,引得魔教动乱,至于后面的镇压四门,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们肯定想着,这些麻烦事全都是因为方岐生当初下的狠手所带来的后果。 石荒的性格直来直往,他不在意这些,但是季望鹤就对此事耿耿于怀了。 安丕才听后,只能叹气,捏了捏鼻梁,垂下头,没有再接着季望鹤的话说下去。 大堂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尴尬而沉闷。 离我远点。季望鹤抬手推开那两柄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走到石荒的旁边,毫不留情地把小白从白虎身上拎走,塞进怀里,若是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我建议方教主以后还是多对我留点心,我接受了条件,但不代表我接受了你。 不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他转身就离开了。 第120章 、是非 季望鹤都甩手走了, 方岐生再和其余两位门主谈下去也没有太多意义。 朱雀门副门主的一事还得从长计议,他们便没有多做停留,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反手关紧房门, 聂秋将含霜卸了下来,又走过去帮方岐生取剑匣。 方岐生从季望鹤说出那句话之后就一直很沉默,回房间的路上也一言不发, 眉头微皱,眼底冷然,是他平日里最经常展露的神情聂秋倒是好久没有见过了。 聂秋伸手拂去方岐生肩上的碎花, 指腹沿着皮革所制的护肩轻轻蹭过, 手指将剑匣的绑带勾起, 方岐生很顺从,所以他轻而易举就取了下来,立在床边。 剑匣上的猛兽图纹若隐若现,在落日余晖下映照出烈烈霞光。 他略略瞥了一眼, 发现方岐生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嘴唇抿得紧紧的。 季望鹤当时说的那句话确实尖锐, 怕是真将方岐生伤得彻彻底底。 毕竟,常锦煜失踪, 最伤心的就是他和黄盛, 结果他还得背负这平白无故的罪名。 打碎了牙齿,还得混着血往肚子里咽, 委实叫人难受。 于是聂秋想了想,从身后贴近方岐生, 在他耳畔轻言轻语地安慰:别难过了。季望鹤他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无端叫你承受了这罪名但是我知道,常教主对你而言很重要, 所以你才会在稳定局势后离开总舵,镇压四门,就是为了在途中调查常教主的行踪,对吗? 方岐生有一瞬间的怔愣。 不止是黄盛、安丕才,连周儒都不知晓他此番举动到底是为的什么。 他说是为了防止魔教动乱,所以要让四门门主臣服于自己,并且放出消息,让正道,让天下都知晓,他这个新上任的魔教教主并不比常锦煜好惹,不可轻视。 找常锦煜是顺便,收拢人心才是头等大事。 其他人都信了。 他自己说着说着,也快信了。 其实,魔教到底如何,对于方岐生来说,也算不上多重要的事情。 常锦煜说,以后要将魔教交到他手中,要他登上教主之位,他就点头答应。 但是方岐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权利?地位?万人敬仰?凶名远扬?这些都无所谓。 方岐生九岁的时候,常锦煜带了他和黄盛出席魔教最盛大的宴会,不止有四门的人,还有神鼎门,醉欢门奸邪当道,饮酒作乐,好不痛快。他那时候就坐在常锦煜的身边,紧挨着魔教教主的位子,宴会到底有多热闹他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教主的位子是某种奇异的金属所打造,将皮肤贴在上面的时候冷得他直哆嗦。 哦,他还记得朱雀门副门主看他的眼神。 两分试探,八分恨意。 到底是哪里来的恨意,方岐生当时不知道。 后来才知道,常锦煜一开始是想将副门主的儿子收为徒弟,也算是要将下任教主之位传给他的意思,事情还没定下来,常锦煜就在外出的时候偶然遇见了漂泊在外的方岐生,见他根骨不错,又有血性,便把他带回了魔教,收为徒弟,副门主儿子的那件事就这么搁下了。副门主起先或许还抱有期待,直到常锦煜又收了黄盛为徒,他就失望透顶了。 然后,副门主的儿子在一个良辰吉日的时候,死了。 是受不了流言蜚语,还是觉得人生无望,没人知道。 但他听说过,那位年轻的少年,是边哭边挑断了手筋脚筋,用了十足的力气,也不去止血,任由滚烫的血液流了满床,将被褥都打湿得能挤出血来,厚厚沉沉的。等到副门主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脸上挂着泪痕,牙尖都裂了缝,是他咬住刀刃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硬生生咬碎了牙齿,又狠又痛快,也不知他到底想报复的是谁,又希望谁永负罪孽。 副门主重复着当时的惨状,在常锦煜面前质问的时候,声音都是颤的。 方岐生和黄盛其实根本没去睡觉,躲在窗外偷听,那时候年纪很小,也没听明白什么。 有一点方岐生是听明白了的。 活了十九年了,他还记得那时候突然浑身冒冷汗的感觉。 常锦煜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轻轻地、莫名地叹了一声,问:你就只想和我说这些? 方岐生和常锦煜是不一样的。方岐生是外冷内热,平日里看着拒人千里,笑也不笑一下,又严肃又冷酷,真要相处熟悉了之后就完全不同了。而常锦煜是外热内冷,经常和下属开玩笑,又没有什么架子,好相处得很,但他同时又是漠然到冷血的,没什么不可利用的。 他见过自己师父上一刻还是笑眯眯地和别人说话,下一刻就能吩咐杀手暗中干掉这个人。 所以,魔教在常锦煜的统治下安稳了很长时间,而正道也从来不敢越过界限。 分卷(93) 那时候,在副教主震惊的眼神中,常锦煜缓和了嗓音,说道:他的死是你的错啊。 你的儿子情绪不佳,身为父亲的你不知道也就罢了,反倒来质问我?细细簌簌的,是他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双手并拢,放在膝上,冷眼看这个可怜人,而我,我要收谁为徒,要选谁当教主,是我的事情,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要向你们报备一声么? 常锦煜用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副门主的理智。 还有选择死,是最没出息的行为。他确实是不适合这个位子。 后来?后来方岐生听到里面传来几声闷哼,是副门主想要动手,但是却被常锦煜轻轻松松地化解,他就只是抬了抬膝盖,副门主便飞了出去,撞碎了门,一身狼狈,倒在碎渣中。 此番纠葛结仇,副门主将方岐生也怨恨上,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魔教的宴会上,距副门主的儿子死去已有三年了,常锦煜甚至都以为他已经想通了。 毕竟他能笑着敬酒,笑着祝教主长命百岁,祝方岐生前途坦荡。 结果哪里想得到,只是回去取个东西的工夫,常锦煜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方岐生满脸青紫地躺在地上,喘不上气,黄盛被丢进了蛇窟,哭都哭不出来。 好在他赶到的时候还不算迟,又惊又怒,勉强将方岐生和黄盛救了回来。 但是从那以后,方岐生体内的血液就带上了毒,极不稳定,隔三岔五会复发。黄盛也怕上了蛇,回去之后闷在被窝里一宿未睡,要是看见蛇,他能吓得满脸苍白,干呕不止。 常锦煜是这么处置副门主的。 他脸上是再明显不过的笑,却阴森冷酷得叫人腿软,语气也是温和的,一字一顿,却像是判下了死罪。他对副门主说道:我不会杀你,我要你活下去。 死了就太痛快了,像你那儿子一样。所以你还是活着吧,在人世间永受煎熬。 不止是副门主,还有觊觎魔教已久的神鼎门,一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之人,发现常锦煜无处下手,那就对他的徒弟、下一任教主下手,如此一来不就能永除后患了吗。 看,魔教就是这样,里外的人都抱有杀心。 方岐生这一辈子活得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身边的人都想方设法地要害他。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对魔教教主的位子没有任何好感。 那位子是冷的,底下堆满了血肉尸骸,真的没有吸引他的地方。 常锦煜失踪后,方岐生被推着,怂恿着登上了教主的位子,可他心里还是有侥幸,觉得常锦煜还活着,而他此时此刻所做的事情,都只是为了常锦煜的归来铺的基石。 于是他在稳定了魔教的局势之后,就离开了总舵,前往四门。 这几个门主到底服不服气,方岐生完全不关心,他只想把常锦煜找回来。 无可否认,常锦煜对于方岐生来说就像父辈,是家人,所以他要坚持去找,即使是一点渺然的希望,他也得牢牢地抓在手心里。又或者,方岐生想找回常锦煜的原因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他还存了一星半点的私心,并不想要坐上教主之位,只想把它还给该还的人。 他登上教主位子的时候是十八岁。 整整一个月,方岐生都没有睡上好觉,经常在半夜点上灯,一坐就是一晚上。 他真的怕。 常锦煜只教了他一些东西就失踪了,而他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匆匆忙忙地就接过了教主之位。面上要装得严肃冷酷,不然制不住底下虎视眈眈的人;要克制自己,喜欢甜的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可能会有人对他下毒;心里所想所念,无人可说,无人能说。 方岐生的头一年,就是这么度过的。 他都记不清自己生辰那天在干什么了,应该和往常一样,在处理公事的过程中过去了。 然后他就慢慢地习惯了,寻找常锦煜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就只剩了个空壳子,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在午夜梦回时惊醒后的安稳与舒心。 即使他一开始并不想当教主,却还是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习惯了这个位子,也有了某种责任感,变得可以为了魔教的前途付出所有。 而现在聂秋将薄薄的窗户纸捅破,对方岐生说,你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方岐生想,他此时的心情,不止有被说中心事的慌张,还有记起初心时的惭愧。 聂秋不知道方岐生此时是如何的思绪万千。 他想的是,这一世,即使方岐生表现出来的担忧与无措也只是偶然能窥见一点,聂秋说你要找的人就快找到了,莫要心急,方岐生就笑着回借你吉言,面上瞧不出半点端倪,好像他根本就不着急,找常锦煜也只是因为责任感所致 而上一世的方岐生直到最后都还没有放弃寻找常锦煜,即使是镇压四门之后也仍旧经常外出游荡,如此坚持,常锦煜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聂秋想到此处,觉得有点心疼,若不是上一世的经历,他可能真的以为方岐生释然了。 那他能怎么样呢? 他只能加倍地对方岐生好,让他知道,他的家人不止有常锦煜。 还有他聂秋。 第121章 、隐秘 方岐生缓慢地叹出一口气。 他往后靠了靠, 半个身子都窝进聂秋怀里,脑袋枕在他肩上。因为距离足够近,所以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很温暖,又不至于热得烫人,就连心跳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让人感到安心。 是, 我有点害怕。方岐生说道,我其实原本并不想当这个魔教教主。 聂秋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时不时地应上两声, 表示自己正在听。 听他师父那一辈的纠葛;听他九岁那年是如何遭受毒手的;听他十二岁那年是如何和黄盛因为一件小事而打得头破血流的;听他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沾了血的感觉;听他十五岁那年偷偷把常锦煜藏起来的风筝翻出来, 在夜晚的骤风细雨中欢喜又畅快地奔跑;听他十八岁那年接到常锦煜失踪的消息后,又去魔教的高台上把恨不得醉死在酒中的黄盛拎下来 然后聂秋就想,要是他们从小时候就认识,那该有多好。 赶在常锦煜失踪, 方岐生还没成为教主之前。 赶在沉云阁覆灭,聂秋还没有心如死灰之前。 那时候的他们二人, 应该才是最真实的、最坦荡洒脱、毫无顾虑的。 方岐生半夜里忽然起了兴致,要去放风筝, 就能把聂秋也喊起来, 两个人偷偷摸到常锦煜的书房里,熟练地躲开重重机关, 就为了拿一个纸糊的小玩意儿,拿到手之后还欢喜得不行, 明明外头黑漆漆的,还要顶着风雨跑到魔教的后山去放风筝。 聂秋每次见了聂家的小厮后,捧着一袋子的甜食, 心里苦恼,绕过层层竹林阵法,碧绿的颜色褪去,就能看到方岐生正坐在一树繁花下,见他回来了,眼睛亮亮的,唤他师兄,伸手就问他要那些甜得腻人的甜食,匆匆赶来的汶五和汶二见了,扑过来就要抢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已经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 幸好他重新活了一世,遇见了喜欢的人,结交了知心的朋友。 聂秋现在每次回想起上一世和方岐生寥寥的几句交谈,就忍不住觉得后悔又难过,若是他能够早点离开正道,抛下一切身份,坦诚地和方岐生谈一谈,或许一切都不同。 因为不必要的隐瞒而失去拥有的东西,确实不划算。 他揽住方岐生,侧过脸,嘴唇在他的鬓间轻轻地磨蹭,也不是要亲,就只是贴在那一块温热的皮肤上,那里生长出的碎发意外的柔软,叫人心痒痒。 方岐生感觉到痒,边笑,边忍不住抬手去推聂秋,问他:到底要不要亲了? 此时已经夜幕低垂,谈话的时候他们就坐到了床边去,深色的床帐堆在床角处,又沿着边缘滑下,堪堪离地面还有几寸距离,一声不吭,温柔又静默,就等着被扯下,遮挡住床笫之上的一席明媚春光方岐生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毕竟聂秋好像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刚刚倾诉了一通,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方岐生说完之后就释然了,也总归理解了聂秋讲沉云阁往事的那天晚上为什么有点紧张。 换了他也照样紧张。 毕竟这算是把自己最真实彻底的一面讲出来,就怕对方不肯接受这番好意。 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气氛正好,不做点什么事情委实说不过去。 结果聂秋一脸的正直,端的是清清白白、心无邪念。 于是方岐生只好先开口试探一句要不要亲。 然后,聂秋就真的依他所说,凑过来浅浅地吻了一下,很快又退了回去,也不想着做更深入的事情,面上有一丝犹豫,表情凝重,说道:生生,我想跟你讲一件事。 方岐生勉强抑制住怒气,问他:有多重要?明天再讲不行吗? 聂秋愣了愣,你等会儿是有什么事要做吗?我还以为你现在有时间。 魔教教主被他这话一哽,还真想不出来该怎么回答他。 好,行,聂秋,我们来日方长。 那我就听听你到底是有多重要的事要说吧。 要是你说的事情重要不过春宵苦短,看我怎么收拾你。 收拾好情绪之后,方岐生将那些小心思都抛掷脑后,说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事情? 其实直到刚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聂秋松开了揽住方岐生的手,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脸上没有笑意,仔细看去,或许更多的是担忧,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很离奇,你或许会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但这确实是真实发生的。 他说:方岐生,我活了二十四年了,今年的岁数应该是二十四,而不是二十。 见方岐生一副茫然的模样,聂秋又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二十四岁那年,在邀仙台举行祭天大典时,死在了戚潜渊的手底下。然后我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回到了四年前,就躺在望山客栈中,正准备第二天回到聂家。 也就是说,我重新回到了二十岁的这年。 方岐生有些晕了,等等,按你这个说法,那天晚上阻止了季望鹤派来的刺客的 是四年后的我,也就是现在跟你交谈的这个我。聂秋说道,原本,四年前的我,其实并没有察觉到刺客,也没有出手相助,只是在第二天的马车上和你见了一面,说了几乎一样的话,然后我就回了皇城,回到聂家,去准备一个月后的祭天大典,从此与你分道扬镳。 说实话,我很想相信你所说的,但是你总得给我点证据。 方岐生嘴上虽然是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多相信不是说他不相信聂秋,就凭聂秋这副严肃的表情,稍微对他了解的人也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但是方岐生实在是没办法想象世上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他可是不信天道仙术这类东西的人。 聂秋想了想,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假设,假设你有个正道的死敌,深仇大恨,但是因为你们二人的实力相近,身份相似,所以一直都没办法解决掉对方。正巧他的相貌还算出众,正巧又有好些人因为他的相貌而觉得他的那些名誉地位都是用一些拿不上台面的手段得来的,你会不会令玄武门将消息传播得更广,好让他彻彻底底名誉扫地? 既然他这么说了,方岐生就认真想了一下,感觉自己是有可能这么做的。 这招是以前从常锦煜那里学来的,很管用,毕竟正道都是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比谁都重视这些浮名,若是想要毁掉一个正道的人,先毁了他的清誉,让他人人喊打,之后的事情就很好解决了,要么是趁机拉进魔教,要么就是直接斩草除根,永诀后患。 聂秋说:你的这个死敌就是我。 方岐生一下子没缓过来,被呛得连连咳嗽,差点喘不上气,按着胸口呼吸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抬眼去看坐在身旁的聂秋,又觉得他有点陌生,你真的没有跟我开玩笑? 你之前问过我,这个痕迹是不是烧痕。聂秋挽起袖子,将缠绕在手腕上的红绳向上提去,铜铃摇曳,露出那一截皮肤,还有上面宛如烧痕一般的痕迹,是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我现在回答你,这不是烧痕,是名为三壶月的,只有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 有这么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 珺瑶仙子被贬入凡间,只好在一处小酒肆落了脚。她饮着酒对月而坐,恍惚间似乎看见弦月在酒坛中化为了三轮弦月,抬眼一看,弦月高挂,清亮明澈。 她走出酒肆想要用手触碰那轮离得极近的月亮,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水池旁,一脚踏空,跌入了池中,水面盖过头顶,明月四散,才明白那些天宫的回忆不过一场大梦。不过为时已晚,她落入了水池中,就再也没能再浮起来,残存的尸骸便随着时间在水底沉着,化成了个宝物,似有三轮弦月交叠,由此取名为三壶月。 方岐生摸着聂秋手腕上的痕迹,是真的像烧痕一般,那块皮肉好像新长出来没多久,边缘处还泛着红,可偏偏这痕迹又足够特别,仔细看去,确实如同聂秋所说,和月亮一样。 他问:既然是传说,那为何这故事如此奇怪?编造这故事的人难道都没有想过,那个所谓的珺瑶是神仙,又不是普通人,神仙落进池子中,怎么可能会简简单单地被淹死?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聂秋垂眼去看自己手腕上许久没有过动静的痕迹,说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头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觉得,这位珺瑶仙子实际上就是凡人,只不过编造这故事的人添了许多臆想的东西罢了。 但这痕迹是我重生之后才浮现在我手腕上的。而且,从望山客栈醒来的那一夜开始,我时不时就会感觉到浑身滚烫,是从三壶月传来的,那种浴火焚烧时的感觉关于这一点,你应该多多少少有所察觉,在清昌镇的时候,我的脸色可算不上有多好。 见方岐生回忆起来了什么似的,聂秋继续说道:直到步尘缘将步家铜铃交给我,红绳缠在三壶月的痕迹之上,有了铜铃的庇护,使用三壶月所带来的后果才消失了。但是,如果我将铜铃取下来,很快就会感觉疼痛难忍,宛如投身火炉,熊熊大火要将人吞噬才罢休。 分卷(94) 以前我也觉得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是我死后,借助三壶月的力量,重新回到了四年前。 聂秋松开铜铃,让它沉甸甸地坠下,带着红绳向下滑去,遮住火烧般的痕迹。 我的重生就是这个故事最好的佐证,不论相信与否,它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第122章 、余温 聂秋以前也打听过, 珺瑶仙子与三壶月的故事到底发源自何处。 是哪本古书里的?还是哪幅壁画上的?或是从哪个地方口耳相传下来的? 但是没有。 提起这个故事,许多人或许都有印象。 但是真要说起是从哪里听来的,又都说不清楚。 方岐生没有听说过, 这很正常,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接触这方面的东西,但是他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 发觉常锦煜、周儒他们好像曾经提起过珺瑶这个名字。 应该讲的就是这个神话故事,不过方岐生当时没有仔细听,所以也就只剩这点印象了。 他还是不太相信什么重生, 什么贬入凡间的仙子的故事。 但聂秋身上的疑云确实太多了, 而且方岐生一直都觉得聂秋有种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割裂感, 所以,即使他心中仍然觉得这事儿很荒谬,却还是强迫自己相信了下来。 捋了捋思路,方岐生思忖片刻, 问道:你之前说我和你是死敌,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聂秋沉默了, 他动了动手指,小指勾住方岐生的指缝, 好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情绪似的, 牵住方岐生之后,就倾身贴近了他, 吻了耳垂然后沿着脖颈一路向下,在方岐生松散的衣襟中寻到那一处凸起的锁骨, 启唇,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一口。 方岐生觉得他此番举动真是黏人得很,毫不留情地推开了聂秋, 撒娇没用。 先前好说歹说都不愿意,现在反倒主动了起来,着实叫人心生怀疑。 聂秋坐在床沿处,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手指卷着鬓间的长发,轻声道:我害怕 方岐生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在聂秋想要反手牵住他的时候,适时地收回了手。 他说:别害怕,你讲,我就坐在旁边听。 聂秋实在是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说我上一世和你是死敌,血海深仇的那种,我是正道表率,你是魔教教主,当初正道去剿灭黄家的时候,我是被推出来打头阵的,你的师弟黄盛是我亲手杀的;正道的温展行杀了你的师叔安丕才,你要报仇的时候,是我拦住了。 怕是真的怕,不论方岐生听完之后到底是什么反应,总之聂秋现在就感觉到了不安,还有紧张,惶恐,生怕自己说完了这番话之后,先前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于是聂秋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今晚上我会到客房里住,给你留点时间思考。 还想搬出去住?聂秋重生之前,他们两个人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方岐生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想,他们两个成为死敌的原因难道是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这可不行。 突然感觉到一股冲击袭来,聂秋并没有立即做出反应,背脊撞在立柱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眉头微皱,虽然算不上有多疼,但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方岐生就撑着床面两侧的低矮围栏,俯身靠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又是那股熟悉的雪松与檀木混杂的气息,裹挟着滚烫的吐息,扑面而来。 方岐生眯起眼睛,总算是有了点上一世睥睨天下的魔教教主所独有的气势,宛如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年轻又迅猛,语气生冷,说出的话倒叫人啼笑生非。 他问的是:你之前还喜欢过谁? 聂秋没跟上方岐生的想法,但还是隐约明白了点什么,没有。 听到想要的答案,方岐生这才缓和了神色,却还是没有挪开手,将聂秋禁锢在自己和床帐之间,冷言冷语地警告他:不管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我得先告诉你一句。我不接受你心里有其他人,就算是曾经有过,那也不行,赶紧掏出来埋了,别让我知道。 要是真有,叫你知道了,依你这番说法,你岂不是会因爱生恨,宁可得不到也要毁掉? 聂秋只是调侃了一句,没想到方岐生还认真回了句是啊。 这都是上一世那些流言蜚语中,别人谣传的聂秋和方岐生的关系了。 现在他信了,这些编造的东西不是没有根据的,至少方岐生还真会这么做。 于是聂秋直视方岐生的双眼,眼神澄澈,一字一顿,向他解释道:不论是喜欢过的人,还是现在依旧喜欢的人,都只有你而已,没有喜欢过别人。 若是我以后移情别恋,那就按照你所说,亲手毁了我也好。 方岐生爽了。 不过,说实话,让他成全别人的恋情,他是做不到,但是真要对聂秋下手,他也不舍得。 这话不能告诉聂秋,叫他因此而沾沾自喜、恃宠而骄,那就不行了。 他低咳了两声,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与释然,假装不在意地继续问了下去:那你重生之前我们到底为什么会成为死敌?就因为你是正道的人吗? 你看起来好开心。 聂秋到底是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用指腹点了点方岐生的眉心,觉得他们两个现在的姿势就挺不错的,至少聂秋心里的不安明显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 毕竟,方岐生应该不会听了他的话之后甩袖就走吧。 不仅如此。因为我是正道表率,你是魔教教主,平日里我们两个要是动起手来,基本上就是意味着正道和魔教相碰撞,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聂秋慢慢说道,这些回忆对他来说就像前尘往事一般,说出来的时候都感觉在说别人的事情了,所以我很熟悉你的武功路子。你的剑匣中有四柄剑,两柄重剑,两柄轻剑,持重剑的时候是右手持剑,持轻剑的时候是双手持剑。其实你从小就是左撇子,这一点我在和你交手了不下七次之后察觉到的。 因为你双手持剑的时候,仔细观察,能够发现左手的动作与右手略有不同。 这一世,虽然方岐生说过想要和聂秋交手,但是一直都没机会这么做。 按理来讲,聂秋是不可能察觉到他这个习惯的。 若不是聂秋点了出来,方岐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渐渐有点信了,暗自下定决心,下回找到机会一定得和聂秋切磋一番。 然后,之所以说我们二人有血海深仇,是因为,上一世正道剿灭黄家的时候,就是我打的头阵不仅是黄盛,安丕才其实也被正道之人暗杀了。聂秋说到此处时,忍不住停顿了许久,缓了一阵,才接着说了下去,而你在武林大会的时候,想要刺杀那个人,但是没有成功,因为我拦住了你。所以你就抢走了象征头筹的玉剑,当众斩成两端,以此示威,也借此机会,向正道的所有人宣战。之后魔教便将正道老一辈的人都清扫了个遍。 他总结道:我上一世做了许多错事。 你真的恨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看我时的眼神,是恨不得将我剥皮抽骨,以绝后患。 方岐生听他讲完,嘴唇颤了颤,半晌,轻轻地问了一句:常锦煜回来了吗? 聂秋呼吸一窒。 半天没得到答复,方岐生就又问了一遍:我师父他回来过吗? 没有,直到四年之后的那天,我死在戚潜渊手上时,你仍然没有将常锦煜找回来。 你习惯了教主这个位子,变得寡言又冷酷,将情绪通通都收敛起来,手段愈发像你师父。 望着聂秋的眼睛,方岐生马上就明白了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因为那双眼里所含着的痛意是如此明显,恨不得替他痛上一遍似的。 方岐生忽然笑了一下,很急促,好像喘不上气似的,后半截笑声都压了下去,胸腔起起伏伏,呼吸声都阻隔在鼻息唇齿间,指尖发颤,头脑却是清醒得可恨。他的声音无法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一缕的难过,类似于哭腔,但是他确实没有掉一滴眼泪,闷闷地、口齿清晰地喃喃自语道:你说,在你眼里,我做的这些事情是不是都是毫无用处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答案了,是不是? 你就一直这么看着,看着我费尽心思去做一件没有任何结果的事情,是不是? 聂秋霎时间感觉到了让他胸口钝痛的悔意。 他的手指攀住方岐生的肩膀,手臂也跟着环了上去,把方岐生带进怀中,轻轻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脖颈间,声音比他还要难过:生生,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一直都觉得你能够将常教主找回来,真的,你也知道步尘容在卜卦一事上的造诣,她说你快要找到常教主了,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的。我并不觉得你所做的事情是无用的。 说到后面,他都语无伦次了,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出来。 聂秋现在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想看见方岐生像这样继续难过。 他想说,生生,我十五岁那年,从沉云阁逃回聂家之后,我就心如死灰,觉得世间万物都像失去了颜色一般,毫无生机,但是我重生后遇见了你,我又觉得这世间原来也有可爱之处。我十五岁的时候是个病秧子,冬日里抱着暖炉咳得止也止不住,而你十五岁的时候能够在夜雨中放风筝,就算可能会冷得生病也毫不畏惧,你就是这么无拘无束,肆意又鲜活。 我早就习惯这些事情了,疼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所以你该让我来替你承受这些。 而你就该肆意鲜活地活一辈子,不该像这样露出难过又懊悔的神情。 聂秋有千言万语想说,又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堵在喉咙处,上不去也下不来。 直叫他眼睛酸涩,痛意难忍。 作者有话要说:  聂秋对方岐生不仅仅是喜欢。 对于聂秋来说,方岐生活成了他想成为却没能成为的模样。 第123章 、取暖 或许是聂秋的怀抱过于温暖, 又或许是一年多来寻人无果的疲惫与失望翻腾而上,方岐生埋在聂秋的脖颈间,背脊被轻轻地抚摸着, 意识也渐渐地消弭。 他太困了,又累又困,不想再去多想别的事情, 只想好好地睡上一场。 说不定,醒了之后,常锦煜就回来了, 笑盈盈地告诉他, 我是跟你开玩笑呢, 就只想考验考验你适不适合做魔教教主,你做得很好,我现在回来了,你可以休息了。 方岐生模模糊糊地, 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在陷入梦境的最后一刻, 想起了那一幕。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略略算来, 或许已经有十四五年了。 乱世最难安身。 从方岐生记事起, 他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 在这偌大而又孤独的世间,摸爬滚打, 没有什么思考的能力,懵懵懂懂的, 一心只想着活下去,他也不清楚什么叫做偷或是抢,只知道自己如果想要活着, 就必须用手去拿,将牙齿、指甲、拳脚,一切坚硬锐利的东西作为武器,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寻得一线生机。 那时候没尝过甜的东西,说实话,方岐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挑食,什么是他喜欢的,什么是他不喜欢的,他一概不管,只要是能吃进肚里,消除饥饿的东西,无论什么都行。 常锦煜后来对方岐生说,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觉得方岐生简直就像只狼崽子。 又凶,又狠,眼神中透露着对死的畏惧,动作中处处都是对生的渴望,却同时又是高傲的、对生死不屑一顾的,好像根本就没有说话的能力,沉默得像个饥肠辘辘的捕猎者。 就为了抢一个脏兮兮的馒头,能把好几个比他大了许多岁的富家子弟给揍到痛哭流涕,在地上又哭又闹,气喘吁吁,身上华贵的衣裳都沾满了涕泪和泥土。 常锦煜起了兴趣,就倚在墙边,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 有个男童捂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口齿不清地喊他,让他帮忙,承诺什么都能给他。 常锦煜笑着回了句:小孩儿,对于你来说,我比他更加危险。 他的眼神太冷,背上的那柄剑又足够有威慑力,那男童见着,一时间也不敢开腔了。 结果,把其他富家子弟都给吓着了,抢完东西之后还蹲伏在原地的那个小孩儿却是毫不畏惧,抢了馒头之后,背过身,用余光去看常锦煜,手里还不闲着,正将馒头往嘴里塞,也不怕被噎着,动作又利落又迅速,眼神如同孱弱的饿狼。 虽然弱小,虽然浑身狼狈,但确确实实是一头狼。 常锦煜放下手臂,慢慢地走了过去,生怕惊走这个正在享用猎物的野兽,隔了几步的距离,把腰间的水囊取下来,扔到了他脚边,溅起了零星的尘土。 这位魔教教主好言好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狼崽子连开口的工夫都没有,极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腾出一只手把水囊拿起,动作熟练地拧开了盖子,嗅了嗅,感觉气味是正常的,就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 常锦煜估摸着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懒得跟自己说话。 他也不恼,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只狼崽子,看见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上绣着个方字这原本应该是个姓方的人身上的衣服,被他抢来穿的。 常锦煜思索片刻,提议道:岐是形容树枝分叉一样的山形,我瞧你这前半辈子过得也不安稳,为求生避死花了不少心思,不如就叫你方岐生吧。 光顾着喝水吃馒头的狼崽子压根不理他,好像他在自言自语,自讨没趣似的。 之后,常锦煜用上了十足的耐心,等着狼崽子吃饱喝足了,打了个饱嗝儿,抬手就狠狠地劈在他的后颈子上,直接把人给打晕过去,心情愉悦地拎回魔教去了。 方岐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常锦煜是真的有病。 他一个人孤惯了,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完全没有兴趣和别人接触,说话是会说,但是嫌开口麻烦,常锦煜就硬逼他开口,方岐生不堪其扰,慢慢地也会说两三句话了。 基本上说的都是烦死了,离我远点,滚开。 后来混熟了之后,常锦煜又用差不多的方法拎回了一个黄盛当他的师弟。 这下就热闹了,黄盛嘲讽人是有一手的,方岐生也不甘示弱,硬生生和他对骂了好几年。 当然,等到长大了之后,吵架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基本上都是直接动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方岐生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常锦煜和黄盛当作了家人。 分卷(95) 本来没有,得到过,后来又失去了,这才是真正叫人难过的事情。 他边回忆着,边觉得困意好像要将他吞噬一般凶猛,于是在聂秋的脖颈间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阖上眼睛,彻底地沉进梦境之中,陷入了浅眠。 聂秋感觉到方岐生的呼吸逐渐平稳,轻轻抚摸他背脊的手也慢了下来,正要将方岐生放倒在床上,却又听见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梦呓般的低语。 方岐生说的是:聂秋,你不会离开我吧? 你知道我的恐惧,你知道我的孤独,你知道我心中所想所念,你知道我会有多难过。 你看,你都这么了解我了,是你先叫我依赖你的。 所以,你不会在师父之后也弃我而去吧? 聂秋的身子一僵,半晌,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在方岐生的耳边留下一吻。 他用在考虑上的时间太久,方岐生这时候都已经睡着了。 但聂秋还是轻声回答了方岐生的这个问题。 他的声音中透着丝丝缕缕的犹疑,一字一顿,却又说得清楚:我尽量。 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聂秋想,他的承诺是毫无用处的。 他能够在三壶月的力量之下回到四年前,保不准会在什么时候又回到四年后。 聂秋小心翼翼地将方岐生放倒在床上,给他盖上了柔软温暖的被褥。 命运无常,生死无常,他无法知晓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也无法知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但当方岐生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是认真谨慎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然后他就意识到,如果他在某天突然离开,方岐生会崩溃的。 当初常锦煜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方岐生不像黄盛那样去高台上吹着风喝闷酒,他冷静又沉默,和安丕才商量好魔教的事情,就去了酒窖,或许也是想喝点酒消愁,但是发现黄盛将一大半的酒都顺走了之后,他就决定先将醉得差点跌下高台的黄盛给带回去。 后来连半点悲伤痛苦都没透露,只是常在深夜里点上灯,一坐就是一夜。 等到了一年后的今天,方岐生才将心事告诉了聂秋一人而已。 如果连他也消失,那方岐生该将这些话倾诉给谁听? 可他没办法给出这句承诺,他没办法保证永远都会陪在方岐生身边。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聂秋坐在窗边的桌前,点上一盏暗黄的烛灯,盯着盈盈的火焰看了半天,等到要去拿怀中的东西时,这才发现手脚冰凉,僵硬得都不像是自己的,反倒像是别人在操控。 床帐之后传来了一点动静,聂秋猜测是方岐生在梦中惊醒了,便轻言轻语地哄道:我没有走,就在这里,你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说完这话之后,没过多久,房间内渐渐安静下来,方岐生又重新睡着了。 聂秋从怀中拿出十八枚黑石子,圆润又光滑,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透亮的光芒。他将这些石子放在平整的桌面上,按照记忆中的方法,依次排开,推向各个方位。 常锦煜的生辰八字,他还记得。 甲子年,丙申月,辛丑日,壬寅时。 上一次在霞雁城的时候,聂秋根据常锦煜的生辰八字推算了一遍方位,结果看见了一些破碎的景象,紧接着,桌面上的石子就像活过来一般,四散开来,有些甚至掉到了地上。 他对那时发生的怪事是抱有畏惧的,下意识地就想避开,所以之后也很少用到石子。 但是聂秋现在又点上灯,坐在桌前,情绪平缓且冷静,决定再算一算。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只照亮了房间的很小一部分,是黯淡的橙黄色光芒,反而将房间内其他角落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明显,火焰摇曳,烛光也随之收缩,归属于虚无的黑暗就在这光芒的边缘处蠕动,好似某种剧毒又带有十足恶意的爬虫,正试探猎物的警觉程度。 第一次,聂秋看见了相同的画面。 阴暗,潮湿,布满蜘蛛网的墙壁,燃尽的油灯,流淌的血液,无尽的黑暗。 两座巨大的石碑在光芒的照耀下显出圣洁神秘的感觉,左边的那座刻着光风霁月四个大字,而右边的那座石碑上同样也刻着什么字,但是已经被时间腐蚀得看不清楚了。 十八枚石子散落在桌上,聂秋垫了几层厚厚的绸缎,所以没发出多大的响声。 第二次,聂秋看见常锦煜正倚在石壁上,皱着眉头平复呼吸。不远处的顶上拴着根长长的绳子,他好像是去找路了,却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失败了。 石子相互碰撞,四处奔逃,有些黑石子上已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聂秋感觉喉咙中有一股腥甜的气息,从胸腔涌上来,抵在唇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按住石子的指尖忽然有了一种千刀万剐般的细密疼痛,牵扯着五脏六腑都疼,汗珠从额上滑下,落进他的眼窝中,先是濡湿了视线,又向下流淌,让他尝到盐一样咸的味道。 许久没吭声的虚耗凭空出现,面露惋惜,低声问道:你这样值得吗? 聂秋不答。 第三次,聂秋先是等了一会儿,才将最后一枚石子推向中央。 他看见常锦煜走到潺潺的溪水旁,双手将水捧到唇边,喉结滚了滚,咽进腹中也不知道这里头怎么会有小溪。随即,常锦煜仰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水珠,神色暗沉,抬头看向面前贯穿了所有视野的巨大石碑,喃喃地念出上面的几个大字。 声音好像并未存在于这黑暗的世界中,聂秋只能依据他的口型猜出他说了什么。 玄,圃,堂。 紧接着,还有两个字。 白,玄。 眼前的画面霎时间褪去,空留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灯。 虚耗俯身而下,阴冷潮湿的风将那几颗从桌子边缘处滑下的石子托起,重新放回桌上。 这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眼中情绪复杂,声音嘶哑暗沉,又问了一次:值不值? 聂秋心中答道: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 他垂下眼,望向手里裂成碎片的石子,那些石子又硬又硌手,混着滚烫的血液,从他指缝中滴落,在洁白无垢的衣服上铺开,向四面八方溅去,留下的是扭曲的痕迹。 然后,聂秋的视线终于往上挪去,看向自己的指尖。 新鲜的血液不断从指甲缝中流出,顺着修长的手指,蜿蜒而下,在他掌心中聚拢。 黑暗在窃窃私语,低声嘲笑,要他在黯淡的烛光下仔细看清楚你不顾劝阻,要做这件忤逆天道的事情,非要救回将死之人,好,那就让你做,而我将报应明晃晃地摆在你眼前了,叫你睁大双眼看明白,你到底有多愚昧可笑,不自量力。 聂秋感觉到一股暖意,勉强抬起手碰了碰脸颊,这才发现,不仅是指缝,眼角处也有东西流下来,不是剔透清澈的眼泪,是浑浊的血,又甜又腥,混着唇边的血,一齐滚落下去。 第124章 、藏梦 烛泪凝成霜, 垂在灯盏的边缘,欲坠未坠,随着烛火的熄灭一同沉入黑暗。 聂秋的手肘抵在桌角, 攥紧拳头,指节处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苍白,他就坐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许久之后,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抬起眼看了看,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蜡烛已经熄灭了, 房间内又陷入了一片漆黑,将他重新拉回深渊。 他松开已经变得僵硬的手指,几声细小的声响,是那些石子的碎片落在了桌面上。 所幸窗外雾蒙蒙的, 隐约有几缕晦暗的月光递了进来,好歹能叫他看清楚东西。 他感觉喉咙干涸得像口枯井, 头晕,眼前灰蒙蒙一片, 连呼吸都是烫的, 直将胸口烧出个大洞来,好让风从洞口处灌进去, 把心脏给搅碎,这才能够结束痛苦。 指甲缝里的血液不知道什么时候凝固了, 沉在那里,是近似于朱红的颜色,肮脏, 杂乱,和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光是看着就让人焦躁不安。借着朦胧的光,透过指甲晃眼一看,聂秋又觉得像条横卧在狭窄缝隙中的毒虫,正在蚕食他的血肉。 取过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人似乎是古老部落中举行血祭仪式的祭司,满目萧然,神情诡秘,脸上涂满了血,从眼角一直抹到脖颈处,余下的纹路都被妥帖地藏进了衣襟里。 聂秋心想,他不认识这个镜里的人,于是伸手去将铜镜推开,不再看他。 他停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准备打点水清理一下血迹。 方岐生听到动静醒转过来,撩开层层床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浑身浴血的人在门边久久伫立,手指抵在门框上,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外头是灰蒙蒙的天际,黯淡而惨然,而他循声回头,脸上凝固的暗红血迹就挂在眼角,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 聂秋?方岐生的声音颤了颤,霎时间困意全无,只剩刺骨的寒冷。他忽然慌乱起来,动作粗鲁地掀开床帐,赤脚踏步上前去牵聂秋的手,你这是发生什么了? 聂秋起先没有任何反应,任由方岐生拉住他的手。 片刻后,他像如梦初醒似的,眼中终于有了点细碎浮动的光芒,轻轻握住方岐生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松了手,转身又要往外走。 方岐生的指腹从聂秋唇边的血迹蹭过,但是没有沾染上半点猩红,只能感觉到虬枝怪木独有的粗粝触感,刺刺的,比刀刃更加锋利,一下又一下,割破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嵌进血肉骨骸中,楔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那里,告诉他,聂秋身上的血到底流了多久。 他咬着牙,皱起眉头,心里暗骂了一句。 因为他太熟悉聂秋身上的气息了,熟悉到能将警惕性降到最低,丢盔弃甲,剥去一切该有的防备,就连浓郁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一丝半点,在聂秋说了那句我没有走,就在这里的话之后,就真的信了他,安安稳稳地重新睡了过去,没再惊醒过。 所以完全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别走。方岐生下意识将聂秋扬起的袖摆紧紧抓住,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挽留他。 太糟了。 方岐生想,说到底,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能留住聂秋。 聂秋要走,只需带上一柄含霜刀,就能远走高飞,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牙缝里逼出一句不算是挽留的话来: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聂秋怔了怔,看了方岐生半天,停滞的思维嘎吱嘎吱地转动了几下,这才意识到方岐生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话出来,不由得以手遮面,摇着头,说了这半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很好,你没有哪里地方做错了,我只是想出去打点水清洗一下。 声音虚弱得很,一碰就散,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他说出这话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往后的许多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深深地看着方岐生,眼底的情绪复杂,淡薄又沉重,即使是眸光闪烁之处仍存了阴郁苦闷。 好像他经历的不是一晚上,而是经历了一生的悲欢。 方岐生不可能放手。 他敢肯定,聂秋要是去后院的井边打水,就凭这副恍恍惚惚的模样,能一脚跌进井里。 你晚上是不是没睡觉?方岐生轻轻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追问聂秋,先解决最重要的事情,其余的等聂秋醒了之后再仔细询问,先去休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聂秋这次没有再固执地要去清洗身上的血迹,由着方岐生将他拉到床边,褪下衣裳,准备上床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想起这么一回事,停了动作,轻声说道:我身上脏得很。 方岐生笑了一下,我又不嫌。 说完后,方岐生将这木头桩子拽上床去,把温暖的被褥全盖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被角,似是无意地在他身上摸索了两下,确定没什么需要包扎的伤口之后,就用手掩住聂秋的眼睛,把他的微颤的睫毛梳下去,说道: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将典丹和季望鹤找来。 他还是不放心,毕竟聂秋浑身都是血,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聂秋应了声,却没有闭上眼,自顾自地说道:方岐生,我告诉过你,我有多喜欢你吗? 大半夜的,浑身挂着血,看起来又虚弱又憔悴,结果突然就说出句没来由的话来。 方岐生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聂秋这副模样就跟交代后事没什么两样,索性也不听他后半句的话了,又去捂住聂秋的嘴唇,抢在他之前回道:我知道。 你就在这里呆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方岐生披起外袍,草草地将靴子穿上,很快就出去了。 你不知道。 当房间内再次陷入沉寂时,聂秋暗暗想到,如果方岐生一辈子都不知道也好。 上一世他在邀仙台面对死亡时有多么坦荡,这一世面对死亡时就有多么惶恐茫然。 但如果再问上一次,聂秋仍然会回答,这一切都值得,他不后悔,也不可能后悔。 那时,他看着指甲缝里流出血,抬手又发现眼睛也在流血,顺着眼角淌下去,胸腔又痛又痒,引得他掩住嘴唇低声咳嗽起来,咳出零星的血块,在衣服上绽放成大片大片的花。 虚耗说:我能听到你的生命在流逝,你快要死了。 要是有闲情逸致,聂秋还想仔细问问它生命流逝时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是兵戈相交时的铿锵声,是血液流淌的汩汩声,是朔风卷过大漠黄沙的簌簌声,又或者是木炭在火焰中燃烧时热烈又响亮的噼噼啪啪声,还是像冰融化成水那样,静默而克制。 但是聂秋此时正扯了桌面上的绸缎去擦面上手上的血,无暇顾及它的话。 擦去,重新涌出来,又擦去,又涌出来。 他逐渐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用手去堵住泉眼一般,没有任何意义。 不消虚耗提醒,聂秋也知道他现在就悬在死亡的深渊之上,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挂住一根细细长长的树枝,生怕坠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 那就坠下去,跌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叫后世把他挂在城门上,记住他的愚蠢莽撞。 聂秋没有再试图止血,他在桌前静静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料,用指腹蘸了血,在上面一字一字地写道:玄圃堂,白玄。 布料也就那么大,多写一个字或少些一个字都显得突兀。 于是聂秋索性就不写了,将布料压在碎石底下,免得被风吹走。 他想喊醒方岐生,想对他说,你看,我就要死了,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找到了有关你师父的线索,我得赶紧告诉你我不是故意要离开,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分卷(96) 但是聂秋又想,他不愿意在方岐生的面前死去,那该有多难看啊。 他听见肋骨寸寸迸裂的声音,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将呼吸声挤压得趋近于无,眼前的烛光焰火散去,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遮掩住人间山河,拽住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躯壳里取出来,向上托起,引向更高处的空寂渺茫。 虚耗,你记得,去告诉步尘容这些消息一定与天道的软肋相关。 聂秋轻轻说完,甚至还能听见虚耗焦急的声音:你醒醒,聂秋!你现在还不能死! 对,他还没和其他人告别。但死本身就是件不辞而别的事情。 他窥见了不能被窥见的禁地,要救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人,所以代价也随之而来了。 他能够猜到,若不是他所窥见的东西太过重要,天道不可能下这么狠的手。 聂秋最后只觉得有点可惜。他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对方岐生讲,也没有陪着他去寻找常锦煜,没有和他看过这人间的大好山河;他还没看见萧雪扬从圣医阁学成归来后的样子,没看见她未来心仪的人长得是何种模样;而竹林中的沉云阁,这么久了,他也没再回去祭拜过。 生如蜉蝣,死如白霜,转瞬即逝,倏忽百年。 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情。聂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道虚耗到底听没听见,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话来,等我死后,带走我,碾碎了也好,焚烧了也好,洒向风中,抛入海中,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方岐生看见我的遗体。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疼痛感一扫而空,他终于感觉身体变得轻了起来。 人间的景色逐渐远去,高处的浮云消散,夜空在繁星的点缀下明亮如白昼。 聂秋感觉到云端的罡风呼啸而过,他猛地喘息了一下,眯着眼睛顺着风来的方向看过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产生了幻觉,又或者是在停止呼吸之前的那一瞬做了个美梦,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干净的天空,离得极近的星光,还有照在他身上的,皎洁如白璧暖玉的月光。 那是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首尾相连,交错重叠。 在他看过去的那一刻,三轮弦月变成了暗红色,从月牙儿上淌下黏稠的液体,宛如血泪,将身旁的星河映成毫无生气的深黑,就像被烈火所焚烧过后的幽暗丛林。 喀嚓一声,其中一轮弦月裂成了碎片,坠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独属于三壶月的,欲要将人烧成灰烬的滚烫。 聂秋睁开眼睛,胸腔剧烈地起伏他的手还按在胸口处,是想把那突如其来的恐惧压下去,可惜效果不大,弦月断裂的那一幕仍旧在他的脑海中褪去又浮现。 或许就和人们第一次看见洪水,指着怒涛滚滚、暗潮涌动的地方直呼河神一样。 是对未知产生的茫然与畏惧,是对自身的渺小孱弱产生的绝望与痛苦。 虚耗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它说的是: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你看看你身上正在流血! 聂秋垂下眼睛,看向手中裂成碎片的石子,那些石子混着血液,又硬又硌手。而虚耗俯身而下,阴冷潮湿的风将那几颗从桌子边缘处滑下的石子托起,重新放了回去。 这是之前发生过的一幕,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虚耗的话却有所不同了。 他摸了摸眼角,又看了看指尖,便知道虚耗这话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血液已经没有再继续流淌,不像他上次那样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铜铃随着聂秋的动作而摇晃,牵动红绳向内滑去,露出手腕上那块烧痕一般的痕迹。 明明是 三壶月,应该有三轮交相辉映的月亮,现在却只剩下了两轮弦月。 聂秋的手指收紧,碎石嵌进血肉中,他却浑然不觉一般,死死地盯着手腕上的纹路,脑中在那一霎那想起的便是之前所看到的景象:弦月泣血,有一轮月亮裂成了碎片。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又重来了一次。 聂秋感觉他的心脏似有千钧重,牵扯着他的灵魂,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他这副躯壳,到底是活着的,还是早在邀仙台被斩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死去? 玄圃堂,白玄,为何他仅仅只是知晓了一个名头,就被天道毫不犹豫地抹去? 所谓的三壶月,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以及,这个人间,究竟隐藏了多少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种种怪异而错综复杂的思绪在深夜中纠缠不清,只留了一盏将要熄灭的烛灯给不眠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天道下手比较狠,聂秋眼睛没出问题,人直接没了 感情戏没有虐,从头甜到尾,不过该写剧情杀还是得写的 第125章 、挽风 季望鹤被粗暴地从床上拖起来的时候, 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动手。 当然,是边骂边动手。 然后方岐生的剑就这么横在了他的脖颈上,冷得他打了个寒噤, 这才清醒了半分,不动声色地将睡在里侧的小白猫往里拨了拨,拨得它惊醒过来。 小白正要发火, 方岐生往它身上冷冷一瞥,那刚到嘴边的尖声厉啸就瞬间低了下去,小声地喵呜喵呜叫唤了两声, 缩成一团毛绒绒的球, 只露出双委屈的蓝眼睛, 不动了。 季望鹤肿着一双睡眠不足的眼睛,皱眉痛斥道:方岐生,你大半夜的不陪你那小情人,跑我房间里干什么?不知道我最近总是睡不好觉吗?你等着, 我这就去告状 就是我那小情人。方岐生的声音哑得很,又嘶哑又低沉, 他身上不太对劲。 顿了顿,又命令道:带上你需要用到的东西, 跟我过来看看。 典丹从方岐生身后探出个脑袋, 唱白脸:季门主,就麻烦您跟我们去一趟了。 季望鹤打了个呵欠, 擦去眼角的泪珠,又仔细看了看方岐生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色, 顿时明白他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不由得嗤笑一声,不过倒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抱怨了一句:我脸上的脂粉都卸了,就这副模样你们还想让我出门?等我先 等个屁。 方岐生从旁边的椅子上取过季望鹤的缎带,眼神示意他再不走就要用强的了。 那缎带很贵的,是西域的料子,从大漠深处而来,经过山山水水,这才到了他的手中。 季望鹤心疼自己的缎带,嘴上再怎么骂,还是只能妥协,扯了张面纱遮了面庞,这才和他们踏出了特地为朱雀门准备的宅院其他人肯定是听见了动静的,一个二个装睡装得比谁都像。季望鹤咬着牙想,他不等天亮就要把这群好吃懒做的弟子们拎起来去采药。 方岐生所住的地方是单独的宅院,平日里很少有人,于是就方便了院中的那些肆意生长的花草,即使已经入了晚秋,仍然昂着头颅,在雾蒙蒙的天色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深夜的风很凉爽,只要吸进去一口,头脑就能在瞬间清醒过来。 从回廊走过,绕过几个弯,就是他的房间了。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地毯上、椅子上、木桌上,全部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扭曲怪异的形状。 方岐生之前着急劝聂秋,后来又着急找医师,没来得及注意这些,只是略略看了一眼,此时点上蜡烛,照亮了房间内的情况,这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心都揪了起来。 因为那血实在是太多了,仿佛放光了一个成年人体内一半的血液。 饶是季望鹤,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声音放缓许多,疑惑道:你确定他还活着? 莫不是方岐生自己不肯接受事实,所以扯了这幌子来骗他们去医一个死人吧? 方岐生骤然回过头去看他,显然已经起了杀意,咬着牙说道:季望鹤,你再跟我乱说一个字,我会让你知道我之前都从常锦煜那里学到了多少折磨人的手段。 季望鹤指尖颤了颤,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难得露出了惧色,此后便不轻易开口了。 掀起床帐,方岐生发现聂秋听到动静后就醒了,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脸上、身上全是血,已经辨不清面貌,只能借助那双弯弯的桃花眼来辨认这到底是谁。 他俯下身,轻轻将聂秋脸侧的碎发捋到耳后,哄道:忍住困意,先叫他们给你看看,等会儿他们走了之后你再睡,行不行,聂秋? 聂秋沉默片刻,伸手勾住方岐生的小指,应了下来。 典丹见他不肯撒手,方岐生也默许了,于是和季望鹤对视一眼,皆是在心里暗暗叹气,只好将就着他们这个姿势,勉勉强强地站在床边去给聂秋把脉看伤口。 其实,聂秋根本就没有睡着。 身体虽然觉得困乏,精神却不允许他如此轻易就进入梦乡。 他不知道三壶月是否真的生效,又有多大的作用,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又死去。 之前是因为心念着方岐生,想要他后半生至少有个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才说了值得,即使是强烈的痛意都能够忍受了。但是他没想到天道会突然下狠手,这是他的失策。 现在是因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这才真的感到了后怕不说那诡异的红月,也不说三壶月痕迹上那消失的一轮弦月,光是看到方岐生之后的反应,聂秋就明白了一些东西。 是他太自私,想得过于简单,没有仔细考虑过方岐生的想法。 对于方岐生来说,聂秋没办法替代常锦煜,同样的,常锦煜也不可能替代聂秋。 聂秋拉着方岐生的手指紧了紧,方岐生很快便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以为他是在害怕,就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说道:你不用紧张。不管你得了什么病都无所谓,就算是把萧无垠抓过来也好,就算是把圣医阁的那群医师都虏过来一遍也罢,总能够治好的。 我是在害怕啊。 可我怕的却不是这个。 聂秋喉咙微紧,轻轻叹息。 他怕的是若是刚刚三壶月没有起作用,他真的死了,那方岐生该怎么办。 他怕的是往后天道的阴影就永远地笼罩在了他的心头,未知的、隐秘的东西全躲在暗处,而他到底能不能从这些东西的手上保护好方岐生,让他免于灾厄疼痛。 他怕的是他耽搁了方岐生,将他卷入他本不该接触的涌动潮水之中。 当初莽撞又直白地袒露了心声,问方岐生愿不愿意跟他聂秋共度余生。 聂秋想,他是有点后悔。 但是叫聂秋去想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原本应该是怎样,他又想不出来。 方岐生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了聂秋的回应。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柔,说出的话却是像刀锋一样的利,生生,我对不起你。 若不是担心聂秋的身体,方岐生这时候都想跟他发火了。 忍了又忍,方岐生只好压着怒火,一字一顿,说道: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若是你真的感觉到了懊悔和自责,那就将一个完完整整的你赔给我,余生都不许将他再要回去。 聂秋从不做无谓的承诺。 做不到的事情,他就会说做不到。 但他这回却没有再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拿别的话搪塞方岐生。 聂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方岐生泛红的眼角,认认真真地和他对视,向他承诺:好。 不论去到哪里,我都会回来找你。他说,所以,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方岐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在旁边等了半天的典丹和季望鹤就忍不住了。 典丹是实在不敢虎口上拔牙,但是季望鹤拿手肘怼了他好一阵子,腰际又疼又麻,于是他只好屈服于朱雀门门主的淫威之下,咳嗽两声,唤道:方教主。 不等方岐生开口说话,他就飞快地将刚刚得出的结论说了出来:我替聂祭司把脉之后,发现他的身体很健康。而他身上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是没有任何伤口,一切正常。 所以说,这血应该不是聂秋流的。 季望鹤言简意赅地总结一句,语气却像是在说你俩搁这儿演哪一出苦情戏呢。 要是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回去了。他说罢,顶着肿起的眼睛,赶回去补觉去了。 典丹犹豫片刻,冲方岐生和聂秋一抱拳,也跟着退了出去。 季望鹤和典丹闹闹哄哄地走了之后,房间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这些东西,等你睡醒之后我再问你。方岐生明显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接着聂秋之前的话说了下去,一口否定了先前的怒气冲冲,我没生气。 聂秋应了一声,手指滑下去,去解方岐生的外袍。 他身上仍余夜色,袍角处、衣襟处都是冷的,聂秋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能就这么把手贴在他颈间捂着,边将方岐生往床上带,边说道:嗯,你没生气,那你亲我一下。 行,那就亲吧。 方岐生躺在床上,侧过脸就能碰到聂秋,于是他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上去。 尝到腥甜的味道时,他隐约觉得那就是聂秋的血,心里颤了颤,到底是没敢深吻。 该说的说完了,亲也亲了,这下子总算该睡觉了吧? 聂秋就是不。 方岐生脑子里还在回想刚刚的一幕幕,甚至还没将困意酝酿出来,就听见一阵布料摩擦被褥的声音,细密如针脚,又软又柔,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聂秋突然贴近的身体。 往日他们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可从来没贴得这么近过。 聂秋几乎是整个人都快窝进方岐生怀里,鼻尖贴在他的肩膀处,额头抵在颈窝里,浅浅地呼吸,仿佛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让他有一丝安全感似的,过了一会儿又把手臂搭在了方岐生的腰间,环抱过去,折腾了一番之后才算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以前有这么黏人吗? 方岐生胡乱想着,一时间也没心情再去细想聂秋之前的那些话,摸了摸他的背脊,嗅着那股浅淡而又勾人的冷香,渐渐沉入了梦境之中。 第126章 、吞血 周儒大清早就听典丹说了昨晚上方岐生将人从床上拖起来给聂秋看病的事情。 他心下觉得奇怪, 总舵又不是什么想进就能进的地方,更别说四门的人都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也能够立刻反应过来, 这刺客能潜进教主的房间实在没道理。 分卷(97) 而且,季望鹤说那血流得太多,肯定不是聂秋流的, 那这血的主人到底在哪儿? 活着是不可能了,可若是死了,尸体呢? 他忍了半天, 估摸着这两个人再怎么休息也该休息够了, 于是便急匆匆地去敲响了房门。 教主, 右护法,我是周儒。周儒听见里头传来了点动静,想了想,又提醒道, 鹊鹊也在,所以你们先整理一下仪态, 好了之后再喊我们进来。 穿得很规整,你们直接进来就行。 方岐生的声音初听起来带着些许的鼻音,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也对, 发生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别的心思再去想其他的。 周儒觉得自己是受了马车上那件事的影响, 他现在总是会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叹了口气,他把这些念头统统抛掷脑后, 伸手推开了房门。 和想象中的一样,方岐生昨夜并没有唤人来清理房间内的血当然,这么多的血迹, 一时半会儿也是打扫不干净的,只能暂时换房间,而四门的人刚好都在总舵,空房一下子腾不出来,聂秋又没休息好,所以他们只好将就着在这间房歇一晚上。 即使已经凝固许久,还是能够嗅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周儒恍惚了一阵。 虽然他事先听过了典丹的描述,但是实际看到这副场面的时候还是很骇人。 现在他完全能够理解方岐生昨晚上为什么会那么焦急又烦躁地把典丹和季望鹤喊醒。毕竟方岐生认为这血是从聂秋身上流出来的,就连他见着都心惊胆战,更别说方岐生了。 床帐被人从内侧拉开,周儒发现方岐生和聂秋确实穿得很规规矩矩。 聂秋身上那件衣服还有血迹,可见他们真是和衣而眠,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上干净的。 段鹊瞧见这副场景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面无表情地拱手道了句失礼了,提起裙子,堪堪露出脚踝,不至于让裙角沾染了地上干涸的血迹,跨过低矮的门槛,走了进去。 她在房间内略略踱了一圈,偶有停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什么。 昨夜,聂秋流血的时候基本上都呆在桌前的木椅上,所以那个地方留下的血最多,段鹊在那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也最长。她先是仔细地看,俯身轻嗅,最后干脆伸出一根手指,指腹从木椅的扶手上蹭过,再抬起的时候已经沾上了隐隐约约的血色。 周儒将段鹊带过来就是想让她帮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太离奇,季望鹤如此草率地就下了定论,他可不能这么简单地把事情揭过去。 段鹊喝过的血比许多人喝过的粥都多,这话不是开玩笑的。 就如同精通茶艺的人能够分辨出煮茶所用的水到底是井水、溪水还是露水一样,段鹊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出不同血液的气味,这就是周儒带她过来的原因。 这血,到底是聂秋的,还是其他人的,今天就得下了定论。 于是周儒等了片刻,问道:鹊鹊,你心里有数了吗? 还需要确认。段鹊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把指尖的血擦干净,走到床前,视线从聂秋和方岐生的身上扫过,最终还是放在了方岐生身上,教主,我想取聂护法的一滴血。 她认为,若是想要聂秋的血,还得看方岐生愿不愿意让他给。 聂秋在旁听着,很想说一句其实这血就是我的,你们不用看了。但谁又会信他的话呢?就连他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清楚昨晚上发生的一切,以及,为什么他还活着。 所以他没等方岐生说话,抬手就将含霜取了过来,指腹在刀刃上轻轻一滑。 纤长的血痕横卧在他的指尖,一个呼吸后,血珠就颤颤巍巍地从缝隙间涌了出来。 段鹊眼中略有惊异,大抵是没想到聂秋会这么爽快,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抬手接住那滴血珠,握在掌心中,顺势将它捧到了唇边。 她好歹晓得避嫌,另一只手虚虚拢作屏,用宽大的藕荷色袖摆遮掩住嘴唇,垂下眼睛,眉目间自成一股妖异朦胧的媚态,那缺少的灵气似乎也在面对血液的时候又重新灌入了这具漂亮皮囊的体内,使她看起来和平日里判若两人,真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 段鹊的喉咙微微动了动,聂秋猜测她将血珠咽了进去。 是一样的。她没过多久就下了定论,用手帕擦去掌心中残余的血迹,语气虽然淡淡的,却很笃定,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但我是不可能说错的。 方岐生闻言,抬眼看向门边的周儒,果然,他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 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喜欢瞎操心,若是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解决,他能烦得一宿不睡。 多谢。方岐生道了谢之后,抬了抬下巴,示意段鹊去看周儒,我和聂秋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也劳烦你照看好周儒,改改他这个总是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 段鹊也知道周儒这个老毛病,点头应了下来,走到周儒跟前,曲起指节去敲了敲他的额头,待周儒从思绪的漩涡中清醒过来之后便拉过他的手腕,并未多做停留,带着他离开了。 聂秋指尖的血已经止住了方岐生按着太阳穴,觉得他以后可能看见血就会犯晕。 虽然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当段鹊将答案说出来的时候,还是难免觉得心惊,之后就是后怕,那时候自己若是没有听见动静醒过来,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 解释一下吧。他沉下声音说道,速战速决,讲完之后我就去叫人进来收拾房间。 这血,确实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聂秋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仿佛是在斟酌每一个用词,但是我没办法向你解释这一切,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方岐生问:你昨晚上是做了什么吗?为什么身上会突然流血? 他记得当时应该是聊完常锦煜的事情之后,自己又累又困,所以先睡了过去,中途醒了一回,聂秋还答了句我没有走,就在这里,你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聂秋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正常的,没有任何异样。 所以,之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岐生知道聂秋心中早有答案,却没料到他竟然不肯说。 见方岐生的面色渐沉,聂秋忍不住去碰他的脸颊,好将心底的不安压下去,软言软语地喊他的名字,哄道:我现在真的不能告诉你。那些事情确实发生得太诡异,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况且,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确认。等我弄明白这一切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这其实只是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卜卦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为聂秋想要帮助方岐生寻到常锦煜。 要是方岐生知晓了这一点,估计会很内疚,又或许是悔恨,总归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聂秋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袖中摸了摸手腕上的铜铃,上面的虚耗纹路已经褪去,它昨夜在聂秋身上的血止住之后便静悄悄地离开了此处,前往万里之外的封雪山脉,步家宅邸。 顺着冰冷的铜铃向上,一圈圈的红绳之下,是温热的肌肤,烙上了两轮弦月的印记。 那印记没有丝毫的动静,它只是在那里,就让聂秋感到阵阵的心悸。 他想了想,索性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痕迹,既不解释也不掩饰,就这么举到方岐生的眼前让他看聂秋也不需要解释,方岐生不久前才看过他手腕上的痕迹,自然知道它原本应该是什么模样,也听说过三壶月的传说,所以他只是看上了一眼,神色便有所变化。 这 方岐生刚吐出一个字,聂秋的食指就抵在了他的唇瓣上,轻轻嘘了一声。 于是他就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眼神闪烁不定,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觉得这事委实荒谬,迟疑半晌,最终说出另一句毫无关联的话来:你答应过我的。 所以,以后不要以身涉险,你知道,你得将一个完完整整的聂秋赔给我。 嗯,我记得。聂秋忽然觉得心口处有细细密密的痒意蔓延,又痒又软,将他的心脏捣烂了、搅碎了,扔进春日里的池水中仍能像鹅毛一样浮起来,轻飘飘的,让他在逼仄的一隅中呼吸得很困难,却又不全然是难过,说来还是欢喜更多。 而这些情绪重重叠合,逼得他说出些往日里因为害臊从未说出过的话来。 生生。他唤道,尾音绵软,手指攀住方岐生的肩膀,沿着脖颈后凸起的那一节骨头轻轻重重地按压,他离得很近,近得方岐生能够看清楚他眼底晦暗的情绪,还有脸上那些由血迹构成的奇异纹路,然后聂秋就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你能不能再多亲近亲近我? 方岐生呼吸一窒,旋即笑了起来,肩膀微颤,点了点聂秋脸上的血迹,说道:你不会以为你现在这副模样有多好看吧? 他这下能确认了,聂秋以往确实是没这么黏糊。 也没这么招人。 说出这种话自己也知道害臊,这不,隔着血迹都看得出来脸红了。 你先去洗个澡,收拾一番之后再过来和我说这话。方岐生故意端了架子,神色严肃,好像他们就只是魔教教主和右护法的关系,谈的事情也是有关魔教的大事,至于我答不答应,那就另说,主要得看你到时候的表现如何了。 他说完之后,聂秋半天都没动静,只是直勾勾地瞧着他。 方岐生渐渐觉得浑身不自然,尴尬地咳嗽两声,问:为什么还盯着我看?去洗澡。 因为你耳根子红透了。 聂秋倒是没把话说出来,多少给方岐生留了点面子,嘴上应道:好。 第127章 、云雾 方岐生以为这就完了。 可聂秋就是要整些幺蛾子出来。 他口中是应了句好, 身子却纹丝不动,仍坐在床沿处,沾染了血迹的素衣逶迤, 在厚厚的一层地毯上铺陈开来天晓得他为什么在里面穿的是这件衣服。 聂秋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方岐生,方岐生推了推他的肩膀,也没推动。 你还想干什么?年轻的魔教教主捏着眉心, 觉得面前这人也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可偏偏自己的心跳又太快,怕叫他听见, 心虚得很, 于是就要赶他走, 你还不走?嗯? 方岐生是这么说了,聂秋那头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你看。聂秋随意地挑起几缕发丝,发尾处已经被凝固的血液黏成了一团,看着就不好收拾, 生生,我觉得我一个人没办法处理这些。 现在又知道装可怜讨饶了, 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却丝毫不肯向他透露。 方岐生思索了片刻,要是聂秋在昨夜他起兴的时候摆出这副样子, 他肯定会欣然答应, 但是,很不幸, 他现在对这些东西是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他现在的思绪很乱,一会儿想到不知所踪的常锦煜, 一会儿想到去寻常锦煜的黄盛,一会儿又想到聂秋浑身浴血的模样种种画面,在方岐生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又化为泡影散去,留给他的只有不安,还有突如其来的孤寂失落感。 要是聂秋以为他这么容易就能被糊弄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眼下不是想那些不正经事情的时候,可方岐生又没办法对聂秋说出个不字。 他还记得当时聂秋勾住他小指时的神情,眼底是藏不住的慌乱与恐惧。 所以方岐生最后还是妥协了,让聂秋先去,他收拾收拾再过去寻他。 这两个人各有心事,心怀鬼胎,于是,方岐生没有注意到聂秋临走的时候不仅拿走了桌面上的那些无用的碎石子,还拿走了一块写着血字的布料;聂秋则不知道当他去将布料连同碎石子一起处理掉的时候,方岐生暗地里唤了玄武门门主过来,说了几条线索叫他去查。 先前就说过了,方岐生的宅院里很少有人,除非是他专门唤人过来收拾,不然,没有大事,魔教的弟子们是不可能踏入这处相当于禁地的宅院。 聂秋一身血迹,从两侧长满了花草的白石小径走过去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赤足而行,地上寒气密布,尤其是白石,还很硌脚,也幸好这是入秋后暑气回温的时节,赤着脚踏上小径,倒也没有多冷,闷热的风一吹,还觉得十分凉爽。 如果有人途径此处,瞧见他,应该会觉得他是个疯疯癫癫的怪人吧。 正想到这里,树梢间拂过一阵微风,细细簌簌,聂秋闻声看去,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长刀,却摸了个空,这才发现他走得急匆匆,连含霜刀都忘记拿了。 但蹲伏在枝叶之中的黑衣人显然没有任何恶意,聂秋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没有杀气,与此同时也认出了这人应该是玄武门的弟子,至于是门主还是别的人,他认不出来。 右护法。他们连声音的起伏都一模一样,嘶哑低沉,遮掩住面庞的黑衣人边说边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说道,浴池在那个地方,您走错道了。 聂秋颇为尴尬地整了整衣襟,忍不住问道:你们平时就在这附近的吗? 他问得含蓄,玄武门弟子顿时了然,解释道:我们隐匿暗处,是魔教的眼,当教主不在魔教的时候,我们就是他最有利的武器,当他回到魔教,我们仍然会和以往一样行事。 您放心,我们不是随时都在的,也会刻意保持距离,不会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他之前确实没有感觉到玄武门的靠近。聂秋抿了抿嘴唇,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点头,依着玄武门弟子所指的方向走去,去寻方岐生跟他说的那个浴池了。 在正道的时候,他就听说过玄武门的名声了。 对魔教来说,玄武门是魔教的眼,替教主窥探一切、监视一切。 对正道来说,玄武门是魔教教主最忠诚的狗。 至少他们是如此称呼的。 因为玄武门与其他三门不同,他们不忠于魔教,只忠于教主之位上坐着的那个人。 于是,这就造成了一种怪异的局面,使得魔教中人对玄武门多多少少都保持了距离。 但也很方便,毕竟玄武门会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汇报给门主,而门主又从这些递交上来的情报中分出哪些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哪些是该由教主知晓的,哪些又是该由教主做抉择的大事所以很多人就会抓住这个机会,故意泄露信息玄武门知晓。 分卷(98) 比方说,朱雀门弟子们就是打着这种心思,才将他们对季望鹤的不满告诉玄武门。 不过,聂秋只有在进了魔教之后,才感觉到被玄武门窥探时的不适感。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第一任魔教教主的深思熟虑,因为这样确实巩固了教主执掌的权力。 在弱肉强食的魔教,若非如此,就不可能管得住底下那群躁动的好事之徒。 聂秋按照玄武门所指的方向走了一段时间,果然寻到了这偌大宅院中的浴池。 他是头一回来方岐生所住的地方,难免不熟悉,无意之中还走错了路,闹了个笑话。 轻叹一声,聂秋褪去身上的衣物,试了试水温,是偏烫的,水面上还氤氲着朦胧的雾气,恰似云雾袅袅的仙境,缓慢地浮动,将视线严严实实地遮了去。 乌黑的长发浮在水面上,像海藻一样铺开,上下起伏,晕染出浓重的色彩。 一丝一缕,打翻了红染料似的,被清澈干净的池水冲洗得逐渐趋于藕色,最终完全消失。 方岐生并没有让他等很久,或许是因为聂秋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所以当他进了浴池之后,几乎是一盏茶的工夫,就有脚步声响起,透过层层雾气,传进聂秋的耳中。 身后有手探过来,挑起那些柔软的黑发,小心翼翼地用净水洗去上面残余的血迹。 然后,他就嗅到一股水汽都掩不住的檀木与雪松的熟悉气息。 聂秋无端想到,他在遇见方岐生之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喜欢一个人,恨不得黏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要浪费。 于是他又爱屋及乌起来,觉得方岐生又直爽又洒脱,连喜欢甜食这一点也如此可爱,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叫人安心,宽肩窄腰,脊梁挺直,是少年人的身形,连衣服都是好看的。 聂秋想完之后就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幼稚得很。 雪松和檀木混合的沉郁香气之后,是皂角的清香味。 他转过头去看身后的方岐生这人一直都没吭声,让他总感觉有点奇怪。 方岐生单膝跪在池边,身着鸦青色的衣裳,衣襟处有个系紧的复杂绳结,余下的部分悬在空中,随他的动作而晃动;外袍绣着金色的暗纹,款款地垂在白瓷的瓦砖上,有水雾遮挡,聂秋看不清楚那是什么花纹,只隐约觉得是头凶猛的巨兽;鬓间的长发编成了蝎状,尾端的碎发与一指宽的深色发带混作一团,彼此勾连,难以分离。 聂秋忽然转过头来,他手上用来搓洗长发的皂角滑了滑,最后还是被稳稳地抓住了。 他抬眼,顺着指缝中的长发向上看去,眼神沉沉犹如暮霭。 聂秋愣神了一瞬,恍然间意识到这个小心为自己清洗头发的人确实是魔教教主。 这身衣服,他也是见过的。 它象征了教主的身份。 他上一回见到这身衣服,还是方岐生欲要杀温展行、前来夺走玉剑的时候。 那天的天气如何,聂秋是不知道了,他就只记得长风吹拂,方岐生身上的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然后他回去之后,后知后觉地想了一下,觉得那身衣服确实很衬方岐生。 聂秋本来还奇怪,为什么方岐生不进来一起洗。 现在他就明白了,方岐生等会儿应该是要去找人谈正事,所以才身着礼仪服饰,零零碎碎的小装饰太多,他就不想着进浴池了,只在池边给聂秋清洗发间的污血。 他有点想碰方岐生,又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水珠,会将他的衣物打湿。 怎么了?发现聂秋在发呆,方岐生不明所以地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聂秋的错觉,他总感觉方岐生连声音都好听,尤其是穿着这身衣服,好像表情都柔和了许多,称得上是个面如冠玉的翩翩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你太过分,换件衣服,说句话,就能叫我更喜欢你几分。 聂秋没有答,眼神往方岐生的袍子看去,这才发现那是一头狰,额上有独角,五尾卷曲,身形如豹,沉静而危险,伏卧在怪石嶙峋的山脚处,前掌着地,后足紧绷,呈下山之势。 如果说方岐生就是天生的捕猎者,是凶猛的野兽,聂秋想,那他也认了,无需花言巧语,方岐生完全不用开口,也不用做任何事情,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他往陷阱里跳。 他的视线往下滑动,又看见方岐生握住黑发的手指、向内里卷起的袖摆,以及,手腕上那个让人眼熟的红线,依旧是松松垮垮地缠在上面往日里是被长袖遮盖住的。 聂秋指了指方岐生手腕上的红线,说道:我一直不知道你还留着。 之前一直没看到,他还以为方岐生早就把它扔掉了,毕竟就是个随处可见的玩意儿。 当初不是说什么永结同心方岐生下意识地将缠着红线的那只手握成拳,抵在唇下,闷闷地咳嗽了一声,语气有点疑惑,这东西是能随意扔掉的吗? 聂秋深深地、缓缓地吸进了一口气,水雾混着清新的皂角香涌入鼻腔,反而使得他的意识更加混沌,他按了按胸口,喟叹道:若是我有天喘不上气儿来,肯定是因为你。 方岐生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松开了长发,让它重新落入水中,涤荡出细碎的泡沫。 魔教教主站起身来,抹平衣服的皱褶,说道:洗完了,你再用净水清洗一遍就行。等会儿要去见见四门的人,我去唤人给你准备一身干净的衣服过来。 他说完,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浴池。 边走,还边悄悄地将手腕上的红绳往护腕里藏,生怕被别人看见似的。 第128章 、谒见 聂秋将身上残余的血污洗净, 略略清理一遍,就穿上了衣裳,取过屏风上搭着的干净毛巾, 擦干净发间的水珠,整了整衣服就往外走,视线下意识地去寻方岐生的身影。 魔教教主正百无聊赖地等在外头, 倚在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木椅上,右臂支在扶手上,指节处抵住脸颊, 左臂抬起, 皮革制的褐色护腕上停着一只白头黑羽的鹰, 很是凶猛漂亮,正伸长了脖颈去啄小碟子里所剩无几的碎肉他原本是懒洋洋地眯起眼睛,闻声看了一眼,发现聂秋出来之后, 手腕微抬,将自家的鹰给打发走了。 望见那鹰扑棱着翅膀飞远, 聂秋一脸正直坦荡地挤到了方岐生的身边,硬是要坐在木椅的扶手上, 这木椅子本来也没有多大, 他这么一挤就更显得狭窄。 方岐生勉强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发尾,感觉到发丝从指缝中滑过, 凉丝丝的,不过今日的风也不冷, 这种程度用不了多久就能吹干。 他并未思索太久,很快便决定下来,起身去牵聂秋, 走吧。 聂秋还记得方岐生说过,他们是要去见见四门的人,于是顺从地将手放进方岐生的掌心,说道:你穿得如此正式,倒显得我这个新上任的右护法不合规矩了。 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魔教没有那么多规矩,没人会在意你到底穿的是什么。 两人沿着小径而行,即使是入了秋,庭院中的花草枯败,却还是处处透露着一股盎然的气息,连那股子残香都是热情而又奔放的,混着草根的清新香气,在秋风中摇曳生辉。 方岐生说完之后,等了一会儿,就听见聂秋没来由地说了句称得上甜言蜜语的好话来。 他说:你穿这一身真好看。 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话来?还是说一晚上就无师自通了? 就算你这么夸我也没什么奖励。方岐生莫名想笑,可他分明不是那种因为一句夸奖就会沾沾自喜的人,心里明明很开心,却非要绷着一张脸,假装不在意,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你在祭天大典上身着祭司服的模样,往后也见不着了。 本来是无心之话,说出口之后,他心底竟然跟着生出了一丝惋惜。 祭天大典可以说是最隆重盛大的典礼了,足够皇城的人津津乐道好一阵子。方岐生在望山客栈养伤的时候也在无意间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无非是讲那新祭司的。 什么聂家的养子,排行第四,长得有多好看,又多么有风骨,引人注目。 方岐生仔细回想了一番,脑中只勾勒出个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身形颀长,傲然而立,胸前挂着一面铜镜,以照人间,手中捧着一碗鲜血,以祭苍天,乌黑的长发垂在腰际,眼角处勾勒几笔殷红,无论是垂眼还是抬眼,目光至始至终都是淡然冷静的。 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后悔当时先去了白虎门,而不是和聂秋一起回到皇城。 他转过头去瞧身边的人,聂秋额前的碎发仍有几缕沾染了水汽,被蒸腾的热风吹起一角,很快又沉了下去,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连带着那双桃花眼都有了几分迷蒙的湿意。 方岐生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再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从教主所居住的地方离开之后,总舵人多眼杂,倒不能像之前那样放肆大胆了。 聂秋就站在方岐生的右后方,始终保持着一步距离,面上不显情绪,腰间挂着含霜刀,手掌随意地按在刀柄上,深褐色的穗子在空中摇晃,与刀身的颜色略显不协调,但这位右护法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一点似的,唇角含笑,视线却是明晃晃的打量。 按理说这视线有些唐突,但是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又叫人挑不出毛病。 挑不出毛病倒是其次,主要是底下的那群弟子们甚至都不敢正眼去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昨天,教主与朱雀门季门主对峙时说的那番话,在场的所有人可都是竖着耳朵听清楚了的,先是管好你的眼睛,别看不该看的人,这话够明显了吧;然后季门主就冷言冷语地咒了句魔教历代教主全是孤寡终老;教主当然不肯受这个气,马上就说给你安排一个 教主和右护法的关系不寻常,这事儿,只要是不瞎,都看得出来。 而且教主之后也没叫玄武门的人把消息压下去,也就代表着,他有意让其他人都知晓此事,别像季门主那样惦记不该惦记的人,看不该看的人。 魔教里的美人虽然不少,大多却都是妖艳类,要么就是段鹊那种让人不敢下手的,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长相漂亮、清清朗朗的,就算是男子又如何,是右护法又如何,魔教好多豪放的女子连教主都敢惦记,其他人当然更不怕这些,心里头有点蠢蠢欲动。 一言以蔽之,谁不喜欢将干干净净的人拉下神坛,拖进泥沼染得一身黑。 然后方教主就给所有人都来了个下马威。 存了小心思的魔教弟子们捶胸顿足,只恨相见太晚,可又不敢去和教主争。 昨夜,喜欢教主的女子们、喜欢右护法的女子以及人数更多的男子们痛饮了一场,边哭边问我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后者听了前者的事迹,顿觉方岐生实在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拒绝人那叫一个斩钉截铁、不留情面,说着说着就将刚相中的人抛掷脑后去了。 至于之后不慎凑成了几对,暂且不提。 总之他们现在听着教主与门主谈话,是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喘。 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这群人就发现,不止是自己心里好奇,别人也好奇。 你想,魔教教主突然带了个右护法回来,这右护法曾经是大祭司,两人之间还是那种关系,再加上教主又是棵万年不开花的铁树,谁听了之后不好奇,不想知道里头的故事? 玄武门那头是不可能问出个名堂了,那帮人都是撬不开嘴的。 而左护法周儒是出了名的讲道理至少在魔教是如此。他平日里起得早,也没有起床气,说话和和气气的,所以,一大早就有人去堵左护法,试图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 刚喊了个左字出来,眼睛一斜就看见段鹊冷着脸站在旁边,指缝间夹着匿光令。 于是,问出话的朱雀门弟子,心里咯噔一声,硬生生将后半句话转了个弯,拖住身侧的白虎门弟子,打了个哈哈:左、昨,昨天的气氛太紧张了,幸好教主处理得及时,是吧? 白虎门弟子因为白虎一事对朱雀门还有点膈应,冷不丁被拉住,抬眼看了看段鹊,又看了看她身后,不远处的房顶上笑得放肆的十位饲酒女。 然后还是决定搭救一把,毕竟同为魔教中人,可不能被醉欢门糟蹋了。 啊,对了,青龙门那边让我们过去看看他们新锻造出来的兵器如何,赶紧过去吧。 朱雀门弟子心里咒骂一声,心想你这话题转得也足够生硬糟糕,与我有得一拼。 那又有什么办法,活命重要,指不定那几个妖女就跟蟒蛇一样直扑过来了。 然后,一炷香的工夫后,青龙门弟子们眼睁睁看着朱雀门弟子与白虎门弟子勾肩搭背地过来了,脸上背上俱是汗津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遭受了何等残忍的对待。 细问之后,青龙门的弟子们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随即,青龙、朱雀、白虎三门,头一次在一件事上面达成了共识。 三门的人各自回去问了门主,然后再偷偷摸摸地溜到约好的地方交换情报。 朱雀门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去问季望鹤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晓,所以没人为难他们。 白虎门的人表示,问石荒,他说不知道,眉头一皱,又问好奇这个做什么,教主与右护法的事情是你们能猜测的吗,他们怕被盘问,打了个马虎过去,赶紧走了。 而青龙门的人一向沉稳,不动声色,办事又利索,自然是最后一个分享情报的。 然后他们说,安丕才只是笑,明显知道些什么,可偏偏就是不告诉他们。 一来一去,什么也没探出来,但这群人还是贼心不死,越瞒着越觉得折磨,心里跟猫挠似的,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方岐生的房间里去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当然,也就一说,不可能真做的。 如今教主和右护法屈尊纡贵,亲自来四门与他们面对面谈话,难免让他们受宠若惊。 方教主表现得很宽容,很仁慈,甚至肯语气关怀地问他们近来有没有什么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关于魔教有没有想问的事情,对魔教的大好前程有没有什么建议。 有,就想问问你和右护法感天动地的爱情是如何发生的。 好奇的魔教弟子眼含泪水,憋得很辛苦,一个个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说。 方岐生实在没辙了,他觉得他今天的姿态已经放得够低了,语气也很平缓,费尽了口舌,怎么底下的人一个二个都不说话,连头都不敢抬。 他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四位门主,玄武是一贯的看不出情绪;石荒也有点茫然,他唤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让上去说,都支支吾吾地不敢开口;季望鹤打了个呵欠,然后就借着阳光去欣赏指甲上的蔻丹,毫不在意其他人在做什么;倒是安丕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分卷(99) 想了想,方岐生将聂秋唤了过来。 然后他就发现底下的人忍不住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方岐生的话已经在嘴边了,总不能咽回去吧。 右护法,你挑一个人,让他上来讲几句。他沉默片刻,缓缓说道。 聂秋应声,视线略略一扫,随便挑了个人。 朱雀门弟子大惊,压低了声音说道:糟了,右护法是不是在冲我笑?教主不是还在吗? 青龙门弟子倒吸一口冷气,同时也意识到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话,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提醒道:哎,你是不是没睡醒?右护法这是指名你上去讲几句啊。 季望鹤这下倒是不再去看指甲了,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什么丢脸玩意! 各位兄弟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我就替大家问了。 这位从醉欢门的魔爪逃出来,又闯入自家门主的魔爪中的朱雀门弟子,毅然决然地仰起头,很是慨然,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甚至有些胆子大的已经在暗地里鼓掌了。 他刻意停顿了片刻,察觉到教主、左右护法以及四门门主的视线都聚在他身上后,以一个承载了万千期待的架势,高声说道 方教主,我们貌美如花的门主平日里待我们真的很好!他晚上还会起来偷偷摸摸看我们制药是不是又出问题了,连皮肤保养都顾不上,木架子里随时都备了治病的药物,要知道,他以往可是从来不管医人,只管杀人的!所以、所以,昨天的事情能不能从宽处置啊? 所有弟子,连同季望鹤,目光皆是一凝,确实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而方岐生并未惊讶,听到他这么说了之后,反而松了口气。朱雀门还有一心想替季望鹤说话的弟子,看来季望鹤还是有威信摆在那里,不用担心门主的位子做不下去了。 他难得在季望鹤的事情上让步,神色稍缓,承诺道:我会酌情考虑的。 这不是我的真心话啊! 朱雀门弟子觉得心里在滴血,却只能点头称是。 作者有话要说:  季门主:很好,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129章 、胭脂 聂秋总觉得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 他在魔教总舵已经呆了四五天的时间,按理来说,再是如何的陌生, 这些魔教弟子们也该看习惯了吧,毕竟时不时也会遇见,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会打声招呼。 但是他每次笑着颔首示意, 被盯着的魔教弟子就会露出惶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侧看上几眼,若是方岐生不在, 那就回喊一声右护法, 若是方岐生在, 有的人就会大大方方地过来跟他们两个打招呼,而另一些人则是望天,假装没看见然后被训了。 其实这种视线也有点熟悉,聂秋回去之后思考了一下, 觉得很像当初周儒看他的眼神。 就是周儒去找了方岐生,刚好聂秋从宫中回到客栈, 两人在楼梯上遇见的那时候。 不止是他,聂秋问过了方岐生, 这位魔教教主也全无头绪。 要说魔教最近有什么大的变化吧, 那也没有,最大的变化就是朱雀门, 季望鹤在听过那位朱雀门弟子感人肺腑的言论之后,总算是良心发现了, 早上也不叫他们起得那么早,偶尔会去转两圈,看看他们制药采药的成果如何, 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指点两句。 而那个朱雀门弟子,很荣幸地被季望鹤钦点为抱猫童子。 至于他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总归,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除了朱雀门以外,最大的变化就是聂秋这个新上任的右护法了。 可魔教众人也都不是内敛害羞之辈,为什么每次见着他都表现出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 聂秋想着,轻唤了一句:玄武。 下一刻,婆娑的树影便连成了一片,隐于暗处的漆黑阴影轻飘飘落下,单膝跪地,低眉顺眼,抱拳说道:右护法有何吩咐? 其实,聂秋后来就知道了,玄武门中不只是门主被称作玄武,其中的任何一位弟子都可以如此称呼,他们虽然也有编号,但是身材与声音都相仿,辨认起来很困难。 玄武门虽然忠于教主,但是左右护法同样可以吩咐玄武门去探听一些消息只要不担心他们会将这件事汇报给教主。 左右护法所做的、所打听的,教主完全知晓,而前者却无法探寻后者到底在做什么。 聂秋的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换了个姿势,问道:自我回到魔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为何其他人对我的态度那么奇怪?这些,你可知晓? 玄武门弟子思索片刻,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何况,教主那头应该是默许了的,于是并未沉默太久,很快便答道:右护法,这件事我有所耳闻。 他将这些日子里青龙、白虎、朱雀三门的那群弟子们,连同方岐生当初默许一般的行为略略一概括,很简单明了地向聂秋解释了一遍。 然后聂秋就全都明白了。 稍晚,当方岐生披着晚霞的余晖踏进房门的时候,聂秋搁了手里的卷宗,只是瞧了他一眼便掩住嘴唇,闷声笑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问也不答,只顾在那里笑。 聂秋一开始想的时候确实觉得很不好意思,想到后边就觉得好笑。 我遮遮掩掩,你毫不顾忌,这样岂不是让我所有的掩饰都成了欲盖弥彰吗? 他这么说了,方岐生就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怪不得底下的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叫起来,偏偏又都不敢讲话,聂秋看一眼过去就大气都不敢喘。 确实是有点好笑。 紧接着,方岐生敛去唇边的笑意,很严肃地想起另一回事来。 他的占有欲表现得有那么明显?明显到旁人连看一眼聂秋都不敢? 那时候对季望鹤说的管好你的眼睛,别看不该看的人,有四成原因是季望鹤的视线过于炙热了,有两成原因是想表露关系,剩下的四成原因出在看的人是季望鹤,若是萧雪扬多看聂秋几眼,或者是黄盛、周儒多看聂秋几眼,自己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啊。 算了,除了其他人不会主动去和聂秋打好关系以外,也没有别的坏处。 方岐生细细一想,往日里那些人灌了酒之后就对自己盛情邀请的模样,不由得头皮发麻,不敢再想下去,别说是他了,若是旁人敢如此对待聂秋,他可能会当场将人撵出去。 魔教教主想通之后,立即在心中敲定,这件事儿他也不管了,这样就挺好。 聂秋不知道方岐生心里盘算着什么,他知晓方岐生这是刚从长老们那里去过了一趟,肯定累得很,于是就去解他的外袍,正想要顺势亲一口,摸着环扣的手指却忽然一顿。 他沉下眸子,凑近方岐生的脖颈,仔细地嗅了嗅,然后便松了手。 你身上的胭脂味很重。聂秋淡淡地说道,蓦地又轻笑一声,问,你自己不知道? 确实是不知道。 方岐生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这才发觉有一丝一缕的胭脂香气,缱绻又腻人,是很甜的气息,与平日里的浅淡味道全然不同,也与聂秋身上的冷香大相径庭。 他抬眼便看见聂秋的神色不虞,眉头微蹙,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睛眯起,眸光深沉,是难得露出了明晃晃的嫌弃当然,不是冲着他而来的。 聂秋向来冷静克制,孰是孰非还是拎得清的,所以当他嗅到那股陌生的胭脂香气之后,心里虽然烦闷,却也没有轻易动怒,只是将眉头按了按,放柔了声儿让方岐生去换衣服。 不得不说,方岐生有那么一瞬的失望。 既没有丝毫怀疑,也不质问,甚至不发火,就是很平静的反应。 他本来是有点慌张,生怕聂秋误会了什么,但当知晓聂秋没有误会任何事情之后,他又觉得无趣,好像之前那些慌张都是浮在兴奋期待之上的假象。 或许还是得怪罪于聂秋,他那一声带着点不屑的轻笑委实拨人心弦。 方岐生没有依着聂秋所说的,去换身衣服,仍旧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人,半真半假地试探道:聂秋,你就这么信任我吗?如果我所说的去见长老们都是假话呢? 那你这话就无异于自投罗网,主动将自己往虎口里送。 聂秋顿时明白了方岐生的心思,他光是一个对视就能明白这人到底是不是打什么歪主意,本来想直接戳穿他的,可偏偏胸口处的那团郁气出现了就难以轻易消散,引得心头的火焰熊熊地燃烧,噼噼啪啪,燃尽的不是木炭,而是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耐心。 你就这么想看我吃醋,那好,就让你见见。 他喉间滚出几声闷闷的冷笑,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真的瞒着我去做了别的事情? 方岐生瞥见聂秋神色冷然,觉得新奇,心脏跳动得愈发猛烈,半是因为害怕,半是因为兴奋。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人总会大着胆子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以此求得刺激。 上一世的时候,我曾听说过一件趣事。聂秋刻意将趣事两个字咬得很重,语气平淡,好似他说的事情不是有关方岐生的,而是别人的事情,有魔教女子对教主情根深种,于是自荐枕席,脱光了衣服躺在教主的床榻上,想要借此机会结成一段姻缘。 这件事,他后来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是滋味。 方岐生还是先眼见着了,用被褥一卷,抱起来,然后扔出去的。 别人嫌他不解风情,聂秋却嫌他太过温柔。 聂秋边说,边褪下方岐生的衣襟,好使那一块胭脂味最重的地方离自己远些,面颊凑近他的脖颈,几乎贴在方岐生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着话。 你知道,如果我是你,这一世的时候再遇见这种事情,我会怎么做吗? 方岐生甚至能够听见唇齿相交时发出的零星水声,又低又轻,但就是清晰可闻。 他下意识地接道:怎么做? 然后,他听见聂秋的笑声。或许又没有笑,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下一刻,聂秋就启唇咬上了近在咫尺的那一块皮肉方岐生隐约想到,平日里是他比较喜欢咬聂秋,在他手腕、脖颈、锁骨上留下齿痕,大大小小,有深有浅,而聂秋总是矜持而内敛,从不做这种会叫人感到疼痛的事情,顶多留几个吻痕。 倒也没有多疼,毕竟聂秋咬得并不重,和被猫咬了一口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但是牙印子就这么留在了方岐生的脖颈上,即使收紧衣襟也无法将其掩盖住。 他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滚烫得很,烧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浓重而沉闷,好像这吐息声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而是藏在躯壳内的另一头野兽所发出来的,心脏也跳得厉害,兴许是那头野兽的尖齿、利爪都抵在了胸口处,逼得它颤抖不已,难以遏制。 聂秋的声音是一贯的温柔,语气却是冷的。 他说:我会说,我有家室了,让她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说的是我,方岐生却听得明白,这话分明是要他去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字预告:车 第130章 、一席 如何形容方岐生此时此刻的感受? 就像乌云遮蔽了山川, 滚烫的、扎眼的闪电在云层中穿梭,不断地发出闷响,是叫人胆颤与厌恶的嗡鸣声, 漆黑的丛林中,有一头饥肠辘辘的孤狼伏在宽阔的树冠下避雨,藏在阴影中, 只剩一双绿得发亮的瞳孔,不断地扫视着,观察着附近的一切事物。 然后它寻到了猎物, 不是柔弱可欺的食草动物, 牙齿同样锋利, 利爪同样尖锐,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它想,总归是在这茫茫的黑夜中寻到了一丝肉腥,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它兴奋起来了两头猛兽纠缠在一起,用牙尖去撕咬, 用爪子留下伤口,血液将积水淌成红色, 雨幕中的丛林只剩血腥味, 尝的苦头比甜头更多,却又难以抽身而出, 忽视了被暴雨打落的果实,忽视了被怒雷惊起的幼鹿, 只想着如何将齿爪嵌得更深。 大抵,就是这种感觉了。 他生平第一次,不止是身体, 连灵魂都兴奋得战栗起来。 灵魂战栗起来可不好受,好似吸入了一口深冬雪地里的冷气,又凉又刺人,冻得四肢百骸都凝结成冰,连血液都顶得皮肉生疼,但却叫人食髓知味,想要再尝试一遍。 之后的事情,他就记得不太清楚了。 是什么时候对上了视线,为何又突然接了吻,谁先动的心思,谁先褪的衣服。 一路跌跌撞撞地,撞倒了木架子上的香炉,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但是没人分得出心思去将其扶起,比起清淡如水的接吻,倒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在撕咬,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方岐生不慎被散落在地上的宽长腰封、衣袍堆砌成的小山绊倒,下意识地拉住手边的人,和猝不及防的聂秋双双摔了下去,落进柔软的羊绒地毯中。 两人像是这才找到个空当似的,皆是气喘吁吁、呼吸急促。 聂秋勉强支起身体,他头顶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饰物跌了一地,长发胡乱散开,不仅是肩膀,胸前,背脊,额上,唇齿间还衔了几根,又从他唇缘处流泄而下,摇摇晃晃地垂着,再往下,是半敞的衣襟,从方岐生的角度能将里边不断起伏的胸膛看得一清二楚。 他嘴唇上留有齿痕,渗出零星的血珠,耳廓也难逃一劫,细长白皙的脖颈、锁骨、再往下的一大片肌肤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痕迹,有些已经变得青紫,大约是往日留下的。 方岐生有片刻的愣神,他确实没注意到已经留了这么多印子,不禁觉得心虚惭愧。 当然,他身上的牙印子也不少,只不过没有聂秋身上的那么多罢了。 他摸了摸脸颊,那里莫名有股痛意,一旦剧烈地呼吸,就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疼痛感,混着血腥气,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谁身上所沾染的气息,又或者他们都有。 等等方岐生骤然气得发笑,指腹底下还是个月牙似的齿印,不深不浅,刚好留下了个印子,又不至于留疤,但要等它完全消失,费的时间却也不少,你往我脸上咬? 聂秋闻言,闷闷地呛了一下,刚想挪开视线,方岐生的一双手就紧紧地箍住了他的面颊。 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方岐生是想照着他脸上咬一口,借此来报复自己刚刚无意识在他脸上留下牙印的行径,毕竟方岐生的脸色可算不上好,怒气腾腾的,眼里都盛了火。 然后,他又觉得方岐生的动作并不意味着什么,这人好像就只想把手放在那里而已。 分卷(100) 聂秋好不容易将杂乱不堪的呼吸声平复下来,手肘撑在方岐生身侧,就着这个姿势低下头,额头相抵,轻轻亲了他一下,几个呼吸后,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刚刚亲得不分你我,将整个房间都闹得乱糟糟的人好像不是他们两个。 如果说之前的吻像是醇香的浓汤,那现在的吻就像是饭后用来漱口清胃的清淡茶水,前者刺激热烈,尝多了便难免觉得腻,反而是后者更能叫人舒心。方岐生想了想,他刚刚所做的那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什么。 想要伤害,也想被伤害,无论是施暴还是疼痛都能激起他血液中流淌的渴望。 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也幸好,面前这个人没能置身于外,被他拉着落入了深渊,在混沌中消亡又复苏,比起两个活生生的人,倒不如说是两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只知道追着血腥味去尝。 而野兽对气味的变化总是很敏锐的。 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房间内沉静的气息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缱绻的气息,蜜糖似的黏,绸缎似的缠,比檀木的香气更沉郁,比初春的花香更热烈,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方岐生这次记得收了力,曲起膝盖,在聂秋的腿侧若有若无地蹭了蹭。 好,他心想,小姑娘终于肯脱下花裙子,重振旗鼓了。 聂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捡回了理智似的,垂下眼睛,手掌按在方岐生的小腹上,感受着那股火一样的热意,还有肌理分明的触感,提醒道: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 方岐生心下疑惑,又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就问:考虑什么? 聂秋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明白他故意留给方岐生的这段时间里,方岐生是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于是斟酌了一番用词,说道:到底是拥有,还是被拥有;是索取,还是被索取;是伤害,还是被伤害这些东西,你都得考虑清楚,我不希望你受委屈。 他说得弯弯绕绕,很含蓄,方岐生考虑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地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聂秋沉了眸子,缓缓向他解释,上一世的时候,我时常被人编进故事里,所做的总是被拥有、被索取、被伤害的一方。世人皆以为下位者委曲求全,脊梁寸断,毫无风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言行举止俱是不齿,恨不得将其钉在柱上耻笑。 换句话说,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他就是那个最不受人待见、为人所耻笑的。 方岐生这回停顿的时间比之前更久,片刻后,才直视着聂秋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换成这一世,如果是你,愿意委身于我,做下位者吗? 聂秋甚至没有犹豫:愿意。 于是方岐生就松开了紧锁的眉头,这回答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并没有太惊讶。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事情,热腾腾的血涌上来了,到底是成为捕猎者,抑或是成为猎物,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为何下位者就一定是被拥有、被索取、被伤害的一方?世人的骨髓里为何总是存了这些陈旧腐朽的印记,他也没办法理解。 但是聂秋,方岐生只略略听过他前世的事情,并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既然他有所顾虑,心里生了结,那就不该重蹈覆辙,真成为传言里的那样,可是方岐生问出口了,聂秋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很干脆地就应了下来。 他想,那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方岐生说:我也愿意。 歇脚的人偏要往有凶猛的老虎的山间走,飞蛾扑棱着脆弱的翅膀跃入火光之中,是自寻死路吗?对方岐生来说不是。他就是要往虎穴里走一遭,他就是要在火堆里燃烧殆尽,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世人的想法又算得上什么,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百年之后都化作一抔尘土,无论是肮脏的还是干净的,就只是那样了。 聂秋怔了怔,明显没想到方岐生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换个角度来讲,如果他会在这种无用的地方犹豫,那就不是方岐生了他喜欢的人就是这么肆意又洒脱啊。 他所缺失的勇气与自由,不在远处,就在这里。 许是他的眸光烈烈,烫得方岐生忍不住抬起手去摸他唇边的齿印,从聂秋这个角度来看,方岐生仰面朝上,黑发披散,眼中含着笑意,目光所至皆是落雪风花,恰似星辰。然后他捡起了好几天都没喊过的称呼,唤他:小姑娘,到底是谁没考虑清楚? 聂秋缓了神色,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笑,柔声柔气地应道:是我没考虑清楚。 他将方岐生拉起,然后便去取床帐,编成稻穗似的长带被扯下,随意地扔到一旁,柔软的薄纱就垂了下来,一层又一层,如同重峦叠嶂,严严实实地将内里的景象都遮了去。 夜色渐晚,门外适时地下起小雨来,细细密密,落入池中、枝叶间,疏忽又消失不见,没过多久便起了风,声音呜呜咽咽,如诉如泣,卷着雨珠向更远的地方奔去。 什么丛林,什么孤狼,种种奇怪的遐想都在雨中静默,融进湿漉漉的泥土中。 于是,浑身血淋淋的野兽寻到了一席藏身之处,蜷缩起来,互相舔舐伤口,依偎取暖,将血和泪都清理干净,只等雨声风声随着逐渐高昂的虫鸣声离去,旋身留下一片烈日朝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1 00:00:00~20201017 2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是我血液里的毒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会相思却害相思终成 28瓶;怪味鸡米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止雨 雨后初晴, 万物洁净,一地的枯枝败叶,黄鹂唱曲儿, 婉转动人。 聂秋从衣物堆积的小山中寻到自己的那件宽大长袍,往身上一裹,赤足下了床, 踏过柔软蓬松的羊绒地毯,推开房门,好使窗外的露水气息随着晨光蔓延进房间内。 他拉了拉衣襟, 侧身倚在门边, 看了半晌, 又伸手去接梁上那滴摇摇欲坠的水珠。 水珠落入他手中,溅起小小的水花,很快就变得温顺起来,宛如一汪小池, 蜷缩在掌心密布的纹路之间,盈盈的, 映照出澄澈温暖的光芒。 聂秋盯着那滴水珠出了会儿神,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笑意。 他想, 世人口中所说的恰到好处, 大抵就是这个时候了。 房内是浅浅的呼吸声,庭院一片静谧, 偶有几声鸟鸣,没有多余的声响。 很适合让光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然而, 春色终有颓败归去之时,这难得的宁静闲适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阴冷潮湿的风从一树的枝头繁花上掠过,惊起藏在暗处的黄鹂, 扑棱棱拍着翅膀远去。 聂秋翻过手腕,让掌心中的水珠从指缝中流泄而下,顺势将袖口轻轻巧巧地抖开,那股冷风就顺着他的手腕钻了进去,拂过三壶月的印记,紧紧地依附在了铜铃的表面。 若不是因为步家的铜铃突然震颤,他也不想这么早就离开方岐生的身侧。 聂秋在心中叹了一声,问道:如何? 魔教总舵到封雪山脉的距离算不上近,但是对魂灵来说,不过须臾。 然而虚耗却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 虚耗没有立即回应他,而是沉默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般的,喃喃解释了一句:我回来得迟,是因为步家出了些事情所以路上耽搁了。 它的声音与聂秋上一次听到的完全不同,不是嘶哑低沉的,而是尖厉的,断断续续的,好像喉咙被撕开后又强行缝起来一样,处处透露着不自然。 聂秋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压得他喘不过气,追问道:步家发生什么事了? 你应该是知道的。虚耗的声音又刺又尖,语气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疲惫不堪, 步家宅邸身居封雪山脉之中,设有阵法,若非精通驱鬼一术的人,是不可能找到路的。这个阵法当初是我与步家众先祖携手所设,用以避世,使步家不受奸邪之徒所扰。 它说:如今,阵法破了。 起先,是一个樵夫先发现的。 有座宅邸,由几根钉在湍急河流中巨大的木桩托起,静静地立在两座山峰间的水上。 夜晚逐渐逼近,那沉默的漆黑宅邸便更显诡异,四周妖风阵阵,分明是炎热的时节,风却如同大漠深处的朔风一般凌冽刺骨,呼啸奔腾,和哭声笑声没什么两样。 他心里恐惧,连那些散落在地的木柴都来不及去拾,转身就跑。 封雪山脉算不上平坦,山势陡峭,于是这樵夫一路上跌跌撞撞,被生出地面的树根绊了几个趔趄,都觉得是有妖魔将他故意绊倒,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深夜用来吓人的怪事,什么活死人,什么邪道,什么神鼎门,全都涌了出来,将他吓得两股战战,几欲昏厥。 可他终究还是咬紧了牙关,憋着一口气逃离了封雪山脉。 山脉周遭人烟稀少,唯一有活人气的地方就是一座小村落,樵夫本来想去那里歇歇脚,还没走到村口就记起那些活死人的传言全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一时间也不敢往里走了,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一路打猎食野果,硬生生用两条腿走回了清昌镇去。 等到樵夫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已经身处官府,衙门的捕快正皱着眉头瞧他身上的伤。 他好像看见了救星,紧紧拉住那几位官差的手,颤着声音,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末了,又将清昌镇之前因为活死人的事情人心惶惶的情景重复了一遍。 官差也有所耳闻,此前不少人都报过官,但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他们口中的活死人,神鼎门毫无踪迹,又是邪道,朝廷向来不易插手江湖之事,便一直这么耽搁了下去。 现在,樵夫说他亲眼看见那神鼎门弟子的巢穴就设在封雪山脉之中。 无论是不是臆想,这位清廉正直的大官人都决定叫几个捕快跟去看看。 接到捕快们带回来的消息之后,大官人将一枕惊堂木拍在桌案上,当机立断,加派人手,要想办法将那座古怪的宅邸处理干净,免得周围的百姓们因此感到不安。 封雪山脉离清昌镇相隔甚远,向来无人管辖,他这算是多管闲事了。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那座宅邸所设的地方偏且险,先不提住在里面危不危险,就说那宅邸若有一天分崩离析,落下的碎木梁柱顺流而下,再往下就是高悬的瀑布,要是堵塞了水源,使下流枯竭,又或者伤着过路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总之,大官人就这么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粗绳长板都准备好了,等到要拆宅邸的那天,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那座像磐石一样密不透风的漆黑宅邸突然有了缝隙,墙板垂下,露出里面的衰败景象。 身着素白衣裳的少女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眼睛是深黑,一只眼睛是浅褐,有半张脸肤色偏深,就像是重新填上去的一样,很怪异,让人看了就浑身不舒服。 或许是不习惯面对这么多人,她眯起了眼睛,问:你们要做什么? 你是邪道中人。 你身上背负的人命太多。 善恶终有报,如今该你赎罪了。 她说,不是我,我从没有杀过人。 瀑布底下已经找到尸骸了,那些是你没处理干净的吧。 还有一尊炉鼎,里头的尸油味道可不是光洗就能洗干净的。 步家?几十年前不是都已经销声匿迹了吗? 你说不是你,那是谁?如果你真是步家的后裔,要知晓这些应该很简单吧? 于是她就沉默了很久,再张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不颤了,很平静,说,是我。 我有个姐姐,叫步尘缘,她是步家家主的女儿;我有个哥哥,叫步尘渊,他是步家家主的儿子。至于我,我是守门人捡来的,他们不知晓我是神鼎门后裔。 官差愣了愣,没想到她就这么承认了,正准备开口,身侧却突然有人抓住了他。 转头一看,是个年迈的老者,双眼浑浊,眼窝很深,骨瘦如柴,手上的力道却不轻,镣铐一样紧紧地将官差的手臂禁锢住,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向着他的,而是向着那女子的。 你无须担负不属于你的罪孽。 他嘶声说道。 这话谁都没有听进去。 因为很快,他就自己松了手,隐于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没人发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一样,微风托住他的膝弯,落叶掩住他的唇舌,衣襟锁住他喉咙间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以一个温柔又决绝的姿态,令他退了场。 沉静的少女垂下眼睑,将眸中闪烁的光芒遮起来,没有再去看那个老者。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她这么祈求道,我很快就会离开,所以至少现在让我留在这里吧。 官差不明白,他只想将宅邸中的人抓回衙门审讯,是对是错,他自会分辨,为何她会这么痛苦,好像这座宅邸不是木头做的,而是由她的骨血拼凑成的。 眼见着日暮低垂,山间的温度渐渐变得冷冽起来,风声怪异错乱,和樵夫之前说的无异,在场的捕快心里都有点发虚,官差思索半晌,又重复了一次:你过来吧,和我们一起回清昌镇,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我们一定会查明,保证还你一个公道,行不行? 他们没办法相信她,毕竟这有可能是个神鼎门弟子啊,放走了该怎么办。 官差退而求其次,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 风变得狂乱起来,几乎要将人卷走,官差恍惚间竟然觉得是因为她的情绪濒临崩溃。 不止是风,还有猛兽的嘶吼,诡异的哭声笑声,一齐涌入了他们的耳中。 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迫于无奈,官差只好将捕快们都带了回去,准备等到白天的时候再来一趟,到时候再做打算,看看该如何处理这座宅邸。 人潮褪去,徒留一地月光。 虚耗就是在这个时候到达封雪山脉的。 山间飘着细雨,空蒙渺茫,步尘容坐在长板上,双脚悬空,底下就是湍急的河流,旁边还窝着个软软小小的团子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气息,虚耗凑近了一看,果然是天生极阴体质的那个小哑巴。现在不该叫他小哑巴了,步尘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步尘安。 封雪山脉是一贯的冷,步尘容就给步尘安裹了层厚厚的被褥,让他看起来和团子没什么两样,垂下的被角像条长长的尾巴,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分卷(101) 众鬼都聚在这两人的周围,如同屏障,身上浓重的阴冷气息把过路的、起了邪念的那些鬼魂都逼走,见虚耗来了之后,纷纷收起了那股煞气,侧身给它让出一条道来。 虚耗叔叔,你回来了?步尘容唤道。 她向来懂得如何讨人欢心,虚耗想,从很久之前她就这么喊了,它也就这么应着。 你在这个时候回步家,是因为聂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玄圃堂,白玄。虚耗刚在心中念出这几个字,便觉得意识有一瞬间的溃散,赶紧凝神聚气,不让魂体因此崩溃,也不说第二遍了,只告诉步尘容万万不能随便提这几个字。 步尘容听着,没有多说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远处。 落雨纷纷,山色晕染成水迹,在她眼中化开,和泪没什么区别,都是澄澈而沉重的。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虚耗想尽办法要将阵法修复,也不知道是不是它实力大不如以前,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这阵法修修补补,终究还是没撑太久,消散了。 虚耗提议,要不然,它去霞雁城寻覃瑢翀,覃家势力强盛,总能将此事摆平。 步尘容却只是摇头,掐指略略一算,说道:我会解决好这件事的,不劳叔叔费心。至于覃公子,他那头出了岔子,左右为难,就不要在这种时候再去麻烦他了。 最后,我还想让你给聂秋带一句话。 她说:新生在春,枯败在秋,月有阴晴圆缺,洪流亦有涨潮退潮,万物皆有迹可循,没有什么是无端出现的,也没有什么是无端消逝的。所以他不必太担心这个,不过 聂秋倚在门边,望着眼前一片雨后景象,回想起步尘容带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好好享受此刻的安宁吧,因为,之后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间隔太久,可能有小可爱记不清楚之前的剧情了。 提示一下哦,老人是贯穿步家线的那个村长。 第132章 、初晴 典丹觉得, 这是一个怪事连连的早上。 黑影无声无息地摸到他床前,直挺挺站了半天。 他不会武功都能感觉到那股视线,没过多久便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就瞧见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站在他床边,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 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黑影毕恭毕敬地抱拳,声音沉稳:医师不必害怕,是玄武门。 典丹很想答一句我真没怕, 但是他半个身子都缩到墙角了, 这话说出来恐怕只会招人笑话, 索性也不解释了,松开手中攥紧的被褥,斥责道:你就不能敲敲门? 教主和右护法吩咐,要悄无声息地来, 我不便打搅医师睡眠,所以 敢情你还是为了我好啊, 那我还得谢谢你是不是? 若是典丹有起床气,他就得破口大骂了, 可惜他经常被人从梦中叫醒, 早已习以为常。 好,那你等我收拾收拾就来。他打了个呵欠, 起身就准备去收拾药箱。 不是的,医师。不知道是哪一位的玄武难得有些腼腆, 犹豫片刻,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您不必亲自过去, 教主要我来取的是伤药,最好是药膏,擦着不疼的那种。 典丹按着床沿的手一顿,整个人垮了下去,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只好秉着医师的良好素养,硬着头皮问了问具体情况:外伤还是内伤? 玄武答:都有。 上面还是下面? 玄武答:都有。 典丹怒道:到底是上了床还是打了架?给我个准数! 玄武这次顿了顿,到底是没想到别的说法,只好犹犹豫豫地答道:也都有。 什么人哪,看看,都是群什么人哪。 于是典丹怒气冲冲地下了地,在药箱里翻找了一阵,摸出好几个小瓷瓶,扔到玄武手中,咬牙切齿地说道:告诉教主和右护法,我建议都用。 随即,他两脚一蹬上了床,往被窝里一钻,摆明是送客了。 徒留玄武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堆小瓷瓶,半分茫然,半分无辜。 这事儿真要讲明白,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在枝头喧闹,扰人清闲,清晨的雨雾褪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温暖的阳光,照进房内,即使有床帐的遮掩,方岐生还是在喧闹中悠悠睁开了眼睛。 喉咙干得能冒烟,眼前的光斑连成一片,隐隐绰绰。 他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渐渐习惯了这刺眼的光芒,按了按太阳穴,脑子还是昏沉的,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衣裳。 床榻上和以往的整洁不一样,乱糟糟的,被褥都被挤到床尾去了,半截堆在上面,半截搭在地上,枕头可怜兮兮地躺在床底下,帐顶垂下的流苏挂坠断了几根,血腥味和石楠花的气息混杂,沉郁难闻方岐生胡乱摸索了几下,衣服没摸着,倒是无意间将一盒刻着萧字的药膏踢了下去,落在地毯上时发出一声脆响,里头显然已经不剩什么了。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 昨夜折腾得太晚,深更半夜还跑去后院打水,淋了一身的冷水,洗去血污与浊液,仍觉得天气闷热,困意难消,草草收拾了一下,回房倒头就睡了。 方岐生做了一夜的梦,头脑昏沉,刚醒来都跟失忆了似的,这时候才后知后觉。 衣裳全堆在地上的,床上哪儿可能找得到。 于是他将被褥又往旁边挪了挪,撩开层层薄纱,长腿一迈就下了地。 没了遮挡视线的东西之后,方岐生抬眼便看见白衣胜雪的人倚在门口,捧着杯热茶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平静,眼底偶有碎光浮动,约摸是外头明媚的秋日所留下的余晖。 长发垂在腰际,眉眼低垂,衣服也没好好穿,都敞到胸口了,露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咬痕与吻痕,袖口卷到臂弯,毫不遮掩手腕上的铜铃与月牙形状的烧痕。 玄武门的人自然不敢留在这附近,气息全无,约莫是躲到庭院深处去了。 方岐生随意挑了件凉快的里衣,一边走一边穿,走到聂秋身边的时候正好准备去系腰间宽长的带子,然后面前的人就很自觉地将手中的热茶递给他,屈尊纡贵,露出白玉一样的手指,骨节微动,牵住那根腰带,轻轻巧巧地交叠几下,打了个漂亮的结。 茶水不温不凉,正适合睡醒后用来提提神。 那口热茶在他的喉咙中滚了几圈,润了润嗓子,随即便被咽进了腹中,暖流流窜至四肢百骸,茶香四溢,将身体中沉积的污秽洗净,总算是让他的头痛感缓解了许多。 方岐生深吸一口气,温暖阳光混着雨水的气息涌入鼻腔,明明截然不同,他却觉得和聂秋身上的味道很像,忍不住倾身过去亲了一口,尝到股浅淡的茶香。 聂秋轻轻地笑了下他现在真的很容易笑,兴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接过茶杯,视线在方岐生面颊上流连,还是没忍住,先为昨晚上的一时冲动道了歉,随即问道:要不然,我去一趟典丹的住处,找他讨点伤药来? 年轻俊朗的魔教教主,要是在脸上留了疤,而且还是咬痕,那就不太好看了。 方岐生经他一提才记起这事儿,摸了摸脸颊上那个明显至极的咬痕,觉得比身上的酸痛都还叫人难受,直视聂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很好笑? 聂秋低咳两声,很乖巧地敛去面上的笑意,神情严肃:不好笑。 他这副模样实在憋屈,方岐生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可偏偏就是想逗他,于是板着脸,不跟他讲理,语气不算好地追问:怎么着,留了疤就不喜欢了? 喜欢喜欢。聂秋强忍笑意,顺着方岐生的话去哄他,怎么样都喜欢。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往下滑去,松松垮垮地卡在锁骨的边缘处,好似一阵风吹过来就能将它整个儿都掀下去,方岐生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心想,聂秋实在心怀不轨。 要是旁人敢在他面前这么穿,他不得直接把人赶出魔教去。 方岐生将聂秋的衣服往上提了提,拢紧衣襟,令他好生穿衣服,别一副不端正的样子。 这么你推我让的,肯定争不出个什么结果。 于是方岐生与聂秋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派玄武去找典丹拿药。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聂秋身上的伤口也不少,两人的行动都不大方便。 在玄武离开后,他们二人闲来无事,便搬了躺椅在庭院的梅树下,阳光虽盛,但是不久前才下过一场雨,所以天气并不炎热,正是适合懒洋洋地晒太阳闲聊的时候。 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好话、坏话,甜言蜜语、威逼利诱,昨晚上都说净了。 所以,聂秋和方岐生有那么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开口。 也没必要去说,在这种闲适宁静的氛围之中,说点什么都像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 风太柔,阳光太暖,不说话的后果就是,方岐生差点又睡过去。 聂秋很快就发现他昏昏欲睡,本来想让他回房间里睡,想了一会儿,悄悄地俯身子在方岐生的耳侧,轻声说道:生生,我自作主张,给你准备了一个小惊喜。 方岐生登时吓醒,困意全无。 他抬头的时候差点撞到聂秋的喉结,聂秋没想到方岐生的反应会这么剧烈,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你上回一宿未睡,我醒过来之后你也给我了一个惊喜。 当然,是有惊无喜。 方岐生现在都怕从聂秋口中听到惊喜两个字了,那种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遇见第二次。 有时候,他半夜惊醒过来,就会去看聂秋还在不在,然后又去摸他手腕上宛如烧痕的印记,确定手掌底下是温热的触感,这才感觉到一星半点的宽慰,安稳睡去。 就因为这些原因,再加上刚回到总舵,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方岐生最近基本上没有睡过踏实觉,白天里都是又困又倦,恨不得倒头就睡,所以精神状态并不好。 方岐生捏捏眉心,问道:什么小惊喜? 聂秋见他神色疲惫,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片刻后,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说道:因为我看你最近很累,所以我想要借此机会,邀请几位门主,还有左护法和段门主等人,一起去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高台上喝酒赏月,放松放松心情,也有利于相互熟悉。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不知道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到底还能持续多久。 步尘容说之后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了,这话肯定不是她随口说的,而是她实实在在算过了一遍,得出了结论,所以才托虚耗带话给聂秋,让他提前知晓这些。 无论是天道,还是什么阴谋诡计,什么纷至沓来的麻烦事,聂秋都不愿意想。 他只想好好享受片刻的安宁,和方岐生一起,就只活在当下。 步尘容之所以说的是好好享受此刻的安宁,而不是做好准备,是因为他们都知晓,面对天道,面对藏在暗处的东西,以世人所被蒙蔽的双眼,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无从下手,更别说去考虑如何与其对抗了。 玄圃堂,白玄。 后者没有一处记载,无从查证,也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存在什么关联。 聂秋只知道前者所指的是什么。 《十洲记》中有记载:昆仑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上通璇玑,元气流布,五常玉衡。 云中仙山,踏山河,揽星宿,神仙所居之地,就是指的玄圃了。 他以命换来的重要线索,就是这么一个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实感的神话传说。 聂秋能感觉到自己离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真相就差一步之遥。 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追下去。 毕竟,谁又知道天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下狠手呢? 犯过一次错就够了,他可不想再为了一个荒唐可笑的真相而懵懵懂懂地丢掉性命。 古有圣人,叩仙门,循仙迹,不惜以身殉道,只为了窥见世间真谛。 但聂秋不是圣人,他心中也没什么崇高的道义值得他献出生命。 这应该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和方岐生在一起久了,他大抵也沾染上了那种自在与洒脱。 聂秋想,昆仑算什么,玄圃算什么,不如人间半点快活,与其庸人自扰,他还不如趁着那些麻烦事到来之前,偷得半分清闲,与方岐生对酒赏月,共枕山河。 所以他俯下身,平视方岐生的双眼,郑重其事地邀请道 我也想尝尝你酒窖里的那些酒。他说,我拿一席月光来和你换,你愿不愿意? 第133章 、相邀 拿一席月光来换酒窖里的陈年佳酿。 浪漫倒是挺浪漫, 细想之后方岐生又琢磨了点别的出来。 聂秋胆子是真的大,这种明显的亏本买卖还好意思说出口。 可以。方岐生给了个肯定的答案,又问, 除了月光之外就没别的了吗? 聂秋冥思苦想了一阵,他除了自己以外一无所有,殷师姐给的刀穗给方岐生了, 覃瑢翀给的螭虎玉佩给方岐生了,无论是喜欢,还是吃醋, 无论是生气, 还是怜惜, 也都给了方岐生。 除了盈满碧空的皎洁月光,对他而言象征着新生的白月,他还真想不到能给什么。 既然没办法给方岐生实实在在能拿在手中的东西,聂秋就只好另辟蹊径了。 这样吧。他点了点方岐生的眉心, 替他顺平微皱的眉头,说道, 方教主最近辛苦了,今日的公事就由我代为处理, 而方教主就好好在房间里休息, 养精蓄锐。 方岐生确实是困,他昨晚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一会儿是他和聂秋刀剑相交,誓要争出个你死我活的场景;一会儿是他身处衰败的枯草间, 面对一座墓碑久久伫立的场景;一会儿是他满身是血,而乍雪剑断成了两截,没入泥土中的场景诸如此类。 很莫名其妙, 昨夜明明折腾得那么厉害,按理说是不该做梦,一觉睡到天亮的。 既然聂秋都这么说了,方大教主当然不会拒绝他的好意,自然是要应下来。 分卷(102) 麻烦的事情基本上都被他解决了,新的朱雀门副门主也已经定好,就等朱雀门长老那边观察一段时间,商量之后再给出答复,剩下的事情都是很快就能处理的。 他上过药,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很安心地拍了拍聂秋的肩膀,找了个新房间去休息了。 毕竟原先住的房间乱糟糟的,也需要清理,总之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住人了。 方岐生去休息之后,聂秋仔细想了想方岐生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情,照葫芦画瓢,到他的书房去处理了一两个时辰的公事魔教不兴上折子那一套,有什么事情都是当面说,如果真要正式一点,那就先上报玄武门,再由玄武门整理了消息之后报给方岐生。 近日魔教无大事;至于正道,聂秋翻了翻卷宗,一看,上面的各大门派都是眼熟得很,什么落雁门和刀剑宗历来不合,结果落雁门的副门主和刀剑宗的长老私奔了,搞得门主和宗主现在都很尴尬;而皇城那头笼罩着阴霾,人人自危,戚潜渊雷厉风行,在戚淞进了陵墓之后,将朝廷内的局势彻底颠覆,现在还在搜罗追捕天底下的道士,抓住之后无非就是个死字。 处理完公事之后,聂秋合上书页,突然想起一回事来。 玄武。他扫视周围,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这书房以前是常教主的吗? 这不是什么需要瞒的事情,玄武很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方岐生说过,他十五岁的时候在半夜偷溜进常锦煜的书房去偷风筝 聂秋想,就从方岐生还留着当初结缘灯会时买来的红线这件事来看,他虽然只字不提,但是聂秋能够猜到,方岐生应该将那时的风筝妥帖地放了起来。 而且,就放在这个常锦煜曾用过的,且方岐生还在用的书房内。 书房内应该设有许多机关,聂秋虽然有把握能够避开,但是却没那把握将那些机关再装回去,也不想轻易触动那些机关,毕竟他又不是偷偷溜进来的,没必要如此。 要说谁有可能知道方岐生会将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也就只有周儒了。 左右护法的地位相当,因为方岐生,聂秋对周儒挺有好感的,所以他并没有让玄武直接去请周儒,而是自己先去了周儒所住的宅院,向他和段鹊打了声招呼。 顺道也将饮酒的事情说了,请他们两个到时候赏脸。 周儒肯定是没意见,他一答应,段鹊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当然,聂秋到后来才知道,段鹊去只是为了把周儒这个喝几口酒就醉倒的人给带回去,而她饮酒饮惯了,魔教基本无人能喝得过她,只不过她一般不会喝到那种程度。 风筝?我没听过这回事,那时候我并不在魔教。周儒托着下巴想了想,说道,不过我应该知道方岐生会将这类小玩意儿收在哪里,他从以前开始就喜欢收集这种东西。 压根就不需要躲什么机关。 聂秋回到书房,在桌案底下摸索了一阵,大约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他触到一处微小的凸起,按下去之后,咔哒一声,弹出来一个暗匣,里面满当当地盛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刀剑宗,宗主腰间的刀鞘上镶着的那颗猫眼石,被他当作战利品装了进去。 神鼎门,炉鼎的断腿,切面光滑,上有蝉纹,明显是什么大人物所用的。 一根白绸,霜雪似的绣花,针脚细腻。聂秋本来还以为自己的这根发带是丢了。 还有,醉欢门的匿光、藏芒令;样式奇异独特的短刀暗器;璀璨明澈的异域明珠。 轻轻掀起最后一样东西,映入眼帘的就是方岐生口中所说的那面风筝。 聂秋此前想过许多,比如,那夜的雨下得密不密,雨珠大不大,风冷不冷,方岐生是从哪里跑到哪里的,是以怎样的姿态将风筝放飞,脸上又是何种让人挪不开视线的神色。 独独没想到这风筝这么丑。 纸糊得不牢,或许是因为时间过了太久,这个能够解释。 但是那上面画着的图案,歪歪扭扭,好像是个刚摸着毛笔的小孩儿,随手往上画的。 大概是他七岁时画画的程度。 聂秋沉思了半天,将那面小小丑丑的风筝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觉得像是燕子,又像是青蛙,换了个角度再看,似乎更像没有角的鹿? 他本来不想瞒这件事,现在也想瞒了。 怪不得方岐生知道他对这风筝感兴趣,却一直没有提过,原来是不想叫他看见。 聂秋又看了看手中的风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久了,到后面他竟然还觉得有点可爱。 毕竟是放了四年的东西,又是纸糊的,脆得很,容易坏,所以聂秋没敢看太久,很快就将小风筝小心翼翼地放进暗匣中,按照原样将其他东西一样一样地放了回去。 然后,聂秋对隐在暗处的玄武嘱咐道: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你们教主了。 玄武无声地表示同意。 难得看见方岐生的这一面,聂秋感觉就像发现了什么无伤大雅的小秘密,越想越觉得喜人,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愉快,大步踏出了书房的大门。 他已经邀请了周儒和段鹊。 接下来还有 聂秋的步伐一顿,突然回过头来,指节抵住下颚,莫名笑了一下,看着好像空无一人的暗处,说道:对了,玄武,几天后在高台上饮酒赏月,你也记得来。 他笑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位玄武到底是不是门主,总之先提了。 玄武的声音毫无波澜,很快答应下来:玄武领命。 离开书房之后,聂秋先去的青龙门。 青龙门善用兵器,内部有锻器池,即使是身在总舵,安丕才和青龙门的一众弟子也没有丝毫懈怠,聂秋踏进青龙门歇脚的宅院时,他们刚好在练武。 一个个将上衣褪下大半,随意地系在腰间,身上肌肉虬结,沁出的汗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随着一招一式的动作而动,划过半空,落在地上又被稳健的脚步踏入尘泥。 见到聂秋过来,安丕才向身旁管事的弟子耳语几句,便主动迎了过来。 安门主。聂秋先与他寒暄几句,略略向他解释了一下此番前来的目的,说道,我听教主说过,你鲜少沾酒,所以到时候也会准备一些茶水,安门主意下如何? 聂秋是吧。安丕才笑了笑,我知道你对我客气是因为我是岐生的师叔,不过,你没必要和我客气,这句话我在霞雁城的时候就同你说过了。既然你知晓我是岐生的师叔,你就更不需要和我客气了,将我也当成你的师叔就可以,都是一家人。 聂秋顿了顿,没有再推辞,应了下来,私底下也学方岐生喊安丕才师叔。 最近我都有时间,到时候你提前派人来叫我,我也好准备些东西一齐带过去。安丕才说到这里的时候,有意停顿了一下,态度温和,大漠深处的吃食,你应该没尝过吧? 好,这就敲定了第二位门主。 青龙门之后,是相距不远的白虎门。 今天的天气正适合晒太阳,所以,聂秋很远就看见白虎门的弟子们,全都窝在院子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靠在自家白虎的身上,半个身子都陷在软毛中,很是惬意。 而石荒正专心致志地给镇门的大白老虎梳理毛发,白虎卧在地上,巨大的头颅枕在石荒的膝盖上,尾巴轻轻扫动,带起一片尘土,舒服得打起鼾来,昏昏欲睡。 聂秋一走过去,石荒就搁了手中的梳子,将白虎挪开,准备起身来迎。 白虎嚎了一嗓子,似是撒娇,张口咬住他的衣摆,不愿意让他走。 石荒不准备在这种时候还惯着它,抬腿用膝盖顶了顶白虎的侧腹,不轻不重,却叫白虎不再要求他留下,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眼巴巴地往这边看。 它最近因为毛发掉得严重,情绪不太好,还请右护法见谅。石荒解释道,又问,右护法此时前来,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 听完聂秋的话,石荒压根没有犹豫,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最后一个,是朱雀门。 在聂秋的预想中,季望鹤不太好说话,喝酒赏月的时候又是晚上,他向来为了保养皮肤,都习惯早睡早起,让他答应这件事恐怕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结果季望鹤只说了几句话,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什么时候? 有果酒吗?我不喝别的酒。 我先提醒你一句,我喝醉后可能会到处下药。 我往后的几天要请假休息,就不去参加晨会了,方岐生同不同意? 本着先把人骗过来的想法,聂秋一口气全往好处说了。 季望鹤很满意,答应了下来,想到能从方岐生这里捞到好处,喝了他珍藏多年的酒,还能请请假,哼着小曲儿就回宅院去看朱雀门弟子们晒草药去了。 至此,所有该邀请的人都邀请好了,就等着几天后,挑一个月光如洗、无云遮蔽的夜晚,拎几大坛子的酒,登上魔教总舵的高台,对酒赏月。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刀小季。 第134章 、清音 五天后, 总舵的高台上开始筹备酒宴。 季望鹤中午的时候,终于磨磨蹭蹭地去挑了几个医术勉强过得去的弟子,让他们留在魔教总舵, 给典丹打下手若是留下的人医术差劲,遭人耻笑,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所以他挑的这几个弟子,都是他掉了好几根头发,精挑细选之下定下来的人选。 天色渐晚, 便能看出今夜正是月光皎洁如玉, 星幕垂悬的好天气。 于是他花了点时间好好打扮了一番, 力求艳压四座,小白都不愿意伸手去抱了,生怕它身上的毛粘在自己的衣裳上,随手就交给了抱猫童子, 破例让他抱一晚上。 至于这位弟子到底愿不愿意,季望鹤没有那个心思去猜。 到了高台上, 在最后一个空位落了座,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上当了。 这就只是个小小的酒宴, 魔教本来就不喜欢那种繁文缛节, 所以没有刻意地去排上位下位,一张长桌, 上下位无人落座,其余人都是相对而坐的。 对面一侧, 分别是:玄武、安丕才、石荒。 这一侧,分别是:方岐生、聂秋、季望鹤、段鹊、周儒。 季望鹤又惊又怒,这也太明显了, 正常情况下肯定是一侧坐四个人啊! 他看了方岐生一眼,果然,这位魔教教主的脸上带着点阴谋得逞的愉快。 大抵是你想占我的便宜,可以,酒给你喝,你这一场酒宴都别有好心情了的意思。 他想,把五个人安排到同一侧坐,方岐生难道都不嫌挤的? 而且还故意把他安排到了聂秋和段鹊的中间,这不是一下子就衬得他黯然失色了吗? 他今天穿的这件儿衣服,是请的皇城绣坊所制,连料子都是从异国运来的。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生气老得快。 季望鹤按着胸口,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这才把情绪平静了下来。 往左看,左边是段鹊,面容精致,眉目间有股自成的妖冶,神色又偏偏是冷的;往右看,右边是聂秋,面容沉静,是清风朗月,在如洗的月光下显得愈发出尘。 于是他只能边喝酒边盯着对面的石荒,果酒入喉,怎么尝都是苦涩的。 石荒说:别看了,今天没带。 说的是镇门白虎。 季望鹤一瞬间想把桌子掀了,然后他就想到自己之后可能被教主、左右护法以及其他门主同时围攻时的惨象,忍了又忍,手指微微动了动,还是没有这么做,也懒得跟石荒解释这么多,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 方岐生没有端着教主架子,其余人便不同他客气,都是敞开了喝的。 略略瞥了一眼,石荒的酒量很好,已经喝了半坛子酒下肚;安丕才向来不太沾酒,喝的是凉茶,偶尔吃点他自己带来的奇怪食物;玄武的酒量应该还行,但是因为玄武门的职责在身,所以他只喝了一杯就停手了;周儒倒是想多喝点酒,段鹊却说你喝半杯,我就喝两杯,逼得周儒只好小口小口地抿酒,喝了半天还是那么多。 聂秋和方岐生那头已经酒过三巡,自从发现其他人都知道他俩的关系之后,聂秋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边喝酒边倚在方岐生的肩头,轻言轻语地和他说些什么悄悄话。 他们的手侧,上位摆了一个酒杯,下位也同样摆了一个酒杯,皆是盛满了酒。 季望鹤猜,那是分别代表了常锦煜和黄盛。 后者是因为没在场,前者是因为什么?这杯酒是为表祭奠吗?他不太明白,常锦煜明明是被方岐生所杀,方岐生却挑了这种时候盛上祭酒,这不是与黄鼠狼给鸡拜年无异吗? 他正想收回视线,聂秋却比他先一步斜过眼睛,轻飘飘地与他对视一眼。 哦,季望鹤很快就记起来了,这位右护法的武功底子好像也不差。 他这一夜不想再多说话,于是理直气壮地瞪了一眼回去,转头就要继续喝酒。 然后,聂护法的声音就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声音在清酒里浸过一遍,就带了一丝一缕的醉意,隐约有点不明显的鼻音。 他说:季门主,副门主的那件事情,我略有耳闻。 季望鹤拿起酒杯的手一顿,悬在空中,半天没有递到唇边去。 你不会是来劝我的吧?他问道。 聂秋愣了片刻,解释道:不是的,我是想 季望鹤不想听了,嘭地一声搁下手中的酒杯,引得其他人看了过来。 而他面色沉郁,眼神越过聂秋,望向方岐生,我愿意恨谁就恨谁,愿意杀谁就杀谁,什么叫无辜之人,什么叫有罪之人,方岐生,你倒是跟我解释解释? 常锦煜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个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少年,是季望鹤的义子。 朱雀门副门主宋顼,与季望鹤是过命的交情。 两人虽然平日里经常互损,感情却很深厚,算得上是忘年交。 季望鹤向来喜欢与人接触,性子孤僻,没想过要和谁过一辈子,也没想过要个小孩儿养着,毕竟他不喜欢小孩子,小孩子又吵又调皮,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小怪物。 而宋顼老来得子,硬是要他过来看,看完之后还给他扣了个义父的帽子。 季望鹤一个头两个大,望了一眼就觉得这小孩儿肯定丑,看都不愿意多看,被宋顼磨了半天,才勉勉强强答应了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客套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宋存音。宋顼说。 这是他夫人取的,到底是比宋顼之前取的好听,季望鹤总算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 分卷(103) 季望鹤其实没有主动去看过宋存音,只是宋顼非要他去,他才去瞧瞧,又皱又丑的小肉球一望见他就冲他傻笑,笑得他头皮发麻,连夜赶去寺庙烧了几炷香才罢休。 后来,季望鹤有好几年都忘记了这回事,直到宋顼有一次出门没带饭菜,有个长相很乖巧可爱的小孩儿过来给他送饭,季望鹤忍不住问了问才知道,这就是宋存音。 他是不喜欢长相好看的人,但是宋存音不一样,一个小孩罢了,还不能让他有危机感。 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么丑,过了几年就这么好看,让季望鹤有点新奇,又忍不住去想,再过几年他还能长成什么样子,还跟宋顼说,若是他把宋存音养丑了,那就不用活了。 宋顼气得好几天没跟季望鹤搭话。 再后来? 再后来,季望鹤见着宋存音从一团皱在一起的肉球渐渐长大,眉目朗然,眼神清澈,骨架子都是好看的,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个小小的酒窝。从爬到走,再到会跑了,捏住他的衣角喊他季哥季哥,邀他去看灯会,惹得身为亲爹的副门主嫉妒到眼红,直说辈分岔了。 不夸张地说,季望鹤这辈子是没疼过谁,除了这个小孩儿,他是放在心尖子上的。 然后他就死了,自己挑断了手筋脚筋,满床的血,死相惨烈。 季望鹤偶尔会想,宋存音是有多恨,当时又有多么痛,脸上才全挂满了泪珠。 宋顼为什么会觉得是常锦煜害了宋存音,理由很简单,一个小孩,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喜欢什么,该做什么,一概不知,全凭大人做决定,然后常锦煜就在某天突然出现在了宋存音的面前,告诉他,我觉得你适合当我的徒弟,但是我还得再看看。 于是宋存音就将后半生都耗在了这件事上面,把它当作责任,当作毕生该尽之事。 整整三年时间,足够男孩成长成少年,却没让他想明白为什么常锦煜从此只字不提。 季望鹤偶尔还会想,宋存音是不适合魔教的,魔教根本不需要这种全然的、盲目的信任。 宋存音死后,宋顼去见常锦煜,要找他讨个说法。 季望鹤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只知道宋顼从回来之后就神情恍惚,几乎魔障了,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处悬着,摇摇欲坠,直到死的时候都没再笑过一下。 宋顼的夫人也没活多久,同样郁郁而终,死前只跟季望鹤说了一句话。 她说的是,宋顼一辈子对宋存音掏心掏肝的好,只有宋存音死的前一天和他吵了架。 然后季望鹤就明白了,宋顼这是一直觉得都是他自己害死的宋存音。 问吵的是什么,却再也没等到她的答复,所以季望鹤只好挨个询问,去找他们家中原先的侍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得到个可笑又理所当然的答案。 宋顼说,近日天气太冷,你夜里多添一床棉被。早上多睡一会儿,不要赶着去练剑,即使你当不上魔教教主又如何,只能说明常锦煜他眼光不好,知不知道? 宋存音只听到了当不上魔教教主的那半句话。 紧接着,大吵了一架。 支撑了他三年的梁柱终于崩塌,虚妄褪去,他终于知道他这三年做的都是无用之事。 那一年他才十三,遇到常锦煜的时候不过十岁。 你看,一个十岁的小孩,本来应该天天在外头与同伴玩耍,上房揭瓦,踩泥坑里的水,偷偷去吓邻居家的猫,什么坏事情都干得出来,什么顾虑都没有,但是宋存音遇见了常锦煜,所以他强忍着出去玩的想法,硬逼着自己习字练武,眼睛还常常往外瞟,可就是不说。 之后,失望,崩溃,癫狂,绝望,黑暗,宋存音的人生永远地停在了那个冬夜。 季望鹤从知道宋顼对方岐生和黄盛下手之后,他就知道常锦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对宋顼何其了解,自然知道宋顼也料到了这个结果,却仍然选择孤注一掷,分明不是奔着复仇去的,而是去求死的,什么无法消磨的恨意,都只是附带的了。 想要解脱的人解脱了,宋存音走了,宋顼走了,徒留季望鹤一人在世间踟蹰。 他性格本来就孤僻,活得又累又烦,但也不至于要选择死亡,只恨不能换种活法。 季望鹤见方岐生没说话,觉得这人此番举动实在没必要,因为他永远不会原谅常锦煜和方岐生,也不会原谅当时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宋顼,更不会原谅轻而易举就放弃了生命的宋存音,此事既定,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 而且,死人也不可能再原谅人的,不是吗? 安丕才出来打圆场,提议祭酒一杯,说完就要去将酒往地上倒。 季望鹤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说道:他才十三。他不喝酒。 然后,他起身抢过安丕才手中的酒杯,那里面盛的不是果酒,是稻米酿成的,难喝到他皱起眉头,却还是一饮而尽,擦去唇边的水迹,说道:我替他喝了。 月色寒凉,季望鹤没想别的,只是想,若是他将小白带来暖手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8 00:00:00~20201021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河渐落 6瓶;优子蟹、不周山、默默的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山色 季望鹤完全听不进去任何劝说。 聂秋见他态度坚决, 将安丕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就不说话了,便不再提此事。 其实在意这件事的人不是方岐生,而是聂秋。 他之前听方岐生略略说了宋顼和宋存音的事情, 包括宋存音是怎么死的,宋顼又是如何千里迢迢跑到总舵与常锦煜对质的,他都有所耳闻。 然后, 他就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派玄武门的弟子去查了之后,他们才知晓,原来宋存音还是季望鹤的义子。 季望鹤是个自私又小心眼的人, 谁摸了他的猫, 谁弄坏了他的衣裳, 谁打碎了他的花瓶,谁想管他要什么东西,他心里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就等着秋后算账。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是完全没有找个伴儿的意思。 毕竟他从不肯无私奉献,将自己的东西白白给别人, 更不可能和其他人一起生活。 当初宋顼拿了他一个小玩意儿,就被他念叨了好几天。 但是宋存音的玉佩, 发簪, 用来做衣裳的布料,很大一部分都是季望鹤给的。 换句话来说, 除了宋存音这个去世多年的人以外,季望鹤再没对谁上过心。 此事虽然留有缺憾, 但是无可转圜,也在聂秋的意料之中。 如今魔教四门只有朱雀门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宣告臣服,肯定会对方岐生以后所做的事情造成不好的影响, 总舵发生混乱的时候季望鹤也极有可能会站出来闹一闹,所以,聂秋原本只想借此机会看看此事有没有解决的余地,但是季望鹤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 既然他听不进去,聂秋也没必要硬向他灌输什么思想,索性就不再多说了。 他不是想要劝季望鹤,只是想说,我知道你恨常锦煜,恨方岐生,也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涉及到生死,这本来就不必原谅,方岐生也没想过要你原谅,你们两不相欠。 所以今夜将愁绪化作酒水一饮而尽,随月光化为流水,暂时忘却前事就好。 聂秋想,他终究是在正道呆惯了,就喜欢多管闲事,尤其是有关方岐生的事情。 杯中盛满了清酒,映照出盈盈的波纹,在月光下显得很安静,而他向季望鹤举杯示意,嘴里说的都是些毫无关联的话:不为别的,只为敬这一席安稳之处。 然后他像季望鹤之前那样,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方岐生摩挲了一下杯沿,幅度很小地抬了抬酒杯,低声说道:也敬月光。 周儒想了想,说道:敬魔教,愿魔教前途坦荡,百年不衰。 他还是没敢将杯中的酒全部喝完,只是象征性地勉强喝了几口下去。 段鹊杯中的与他们都不同,是盛了血酒,散发着阵阵的腥气,她神色淡然地端起酒杯,说道:敬乱世,敬鲜血。随即,也饮尽杯中血酒。 石荒拿的是酒碗,一条腿支起,一条腿盘着,醉醺醺的,说道:敬世间最强者。 敬未知的将来。安丕才饮下凉透的茶水。 一直沉默的玄武小心将面罩拉下一截,露出嘴唇,顺势把酒杯递到唇边,声音照样嘶哑低沉,却很难得地多了些许温柔,说道:敬在座诸位。 季望鹤在他们一个二个突然开始敬酒的时候都愣住了,等到最后的玄武说完话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才开始庆幸今天穿得光鲜亮丽。 但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自己,满脸不情愿,眼神却专注认真,拢了拢宽大的袖摆,没有看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举起酒杯,望向朗朗明月,轻轻说道 敬宋顼,敬宋存音。 这两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季望鹤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他已经太久没有提起过这两个人了,连念个名字都觉得恍如隔世。 当初发现宋存音死去的那天,宋顼伏在床边去抱宋存音,声音带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宋顼的夫人泪眼婆娑,泣不成声,而季望鹤酒站在门口,望着房内的一片景象,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因为,所有人都在哭,这样不就显得他冷血又无情吗。 但是他也迈不动步子,挪不开视线,只是看着,感觉像是自己的肉被硬生生剜下来一块儿似的,永远都结不了痂,永远无法愈合,永远无法填补,痛意就在那里了。 他以为自己再说出宋存音这三个字的时候,会再次感觉到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可是,时隔多年,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脑中却只有一个画面。 季望鹤不喜欢凑热闹,也不关心其他人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那天的镇上格外热闹,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早早地清洗了一番,卸了面上的妆容,正准备换了衣服时,窗户就被敲响了,两重三轻,是宋存音向来喜欢玩的把戏。 他打开窗户瞧了一眼,少年趴在窗棂上,歪过脑袋看他,眉宇朗然,俊秀端正,笑得却傻里傻气,脸颊上有个明显的酒窝,眼睛亮亮的,像撒了一把磨碎的宝石进去,又亮又清,是深夜中的一盏明灯,然后小小的、明亮的灯火向他撒娇道:季哥,陪我去灯会好不好? 宋存音死了,他的明灯也随之熄灭,再也无法点亮了。 或许是醉了,季望鹤想,不然眼前为什么一片模糊,心脏也是沉沉的,思绪却愈发清晰,好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让他将前尘往事都忘却在风中。 他晃了晃酒杯,看着杯中倒影碎成万片浮光散去,然后将苦涩的果酒饮入喉中。 季望鹤搁下酒杯,不再去看其余的人,他想,是不是脸上的妆都花了,那该很丑,所以他得赶紧回去,但是身子却没动,只是闷头笑了起来,念道: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此情此景,当饮一白。 于是聂秋替他满上一杯酒,各自喝酒去了。 哭的就哭,笑的就笑,最多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谁都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进去,到最后或许只有滴酒未沾的安丕才是全然清醒的。 石荒用手托着脸颊,眼睛微阖,醉意朦胧,陷入了浅眠之中;玄武站在一旁吹冷风,好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清醒;周儒是醉得不成样了,随便拉一个人都能讲半天的话,说的又都是废话,什么银两匮乏,什么正道难对付,都是他平日里愁的事情;段鹊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喝她的血酒,时不时在周儒要走远的时候将他拉回来。 聂秋感觉头脑昏沉,但是也不至于叫人难受,是那种让人心生愉悦的目眩感。 他深吸一口气,懒懒地倚在方岐生的肩膀上,用手指去勾他的发尾。 方岐生低下头去看他,说道:你喝醉了? 聂秋很坦诚:有点儿,你比我喝得多一些,应该比我更醉。 说完,他抬起手臂,随意地指了目光所至之处的那座低矮山峰,问道:那座山是你以前在那里放风筝的山吗?那夜的风到底冷不冷?雨到底大不大?你被常教主发现了吗? 他所指的那座山峰静卧在深夜之中,山色空蒙,与周遭的树木融于泼墨山水画里。 这人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开口就接二连三地将问题抛过来。 方岐生按了按眉心,说道:你一个个问我。 然后,你每问出一个问题,你就得先亲我一下,我才会回答。 聂秋惊觉方岐生哪是微醉,这根本就是醉得神志不清了,只不过他喝醉酒后的样子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语调、神态,都很正常,直到说出这句话才将此事暴露了出来。 他抬眼看了看,安丕才很友好地冲他一颔首,起身走到玄武身边一起看风景去了。 而段鹊见他神色尴尬,伸手将说个不停的周儒轻轻拉过来,说道:聂护法不必介怀,周儒喝醉的模样和方教主差不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已经习惯了。 然后她眼睛一转,提醒道:季门主,我看到你往我杯中下药了。 季望鹤:啧。 既然旁人都不介意,方岐生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聂秋只好放下脸面,去哄方岐生,先问他第一个问题:那一座山,就是魔教的后山吗?你以前是在那里放过风筝吧。 等他凑过来亲了一下,方岐生才开了金口,答道:是。 那夜的风雨很大吗?你后来有没有被常教主发现? 又是两下,一触即分,好像羽毛一样柔软。 方岐生简直异常的乖顺,有问必答:小雨,有点冷,但是不至于叫人淋得透彻。当时我边跑边放风筝,还没玩尽兴,转头就撞进了常锦煜的怀里,被他拎回去揍了一顿。 聂秋听完之后,只顾着笑,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肆意张狂的少年被极不情愿地带回魔教,没收了风筝时的模样,那时候的方岐生肯定可爱得紧,若他有机会瞧见就好了。 然后聂秋就被方岐生敲了额头,不满地质问道:我被揍了一顿你还笑?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以前就没有被你师父打过吗? 我小时候又不调皮,乖得很,更何况,师姐也会护着我的。 聂秋边笑边往方岐生的怀里靠,跟被抽了骨头似的软,闲来无事,又去绕他的发尾,跟他指了个方向,可是夜色深沉,压根就看不清远处的任何事物。 分卷(104) 他说:沉云阁在那个方向,山高地险,算得上是个人间仙境,有机会我带你去。 方岐生问:这是邀请吗? 聂秋答:是许诺。 作者有话要说: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出自李白《月下独酌其四》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出自李白《月下独酌其二》 第136章 、镇峨 酒宴的最后, 明月照彻的高台上歪歪斜斜地睡倒了一片人。 聂秋就枕在方岐生的膝上沉沉睡去,这枕头确实太硬,让他睡梦中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方岐生盘腿而坐, 手肘撑在桌案上,指节抵住脸颊,眉眼低垂, 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聂秋的脖颈间,漆黑的狐裘披在肩上,困意袭来, 他也就这么跟着睡了过去。 石荒不怕冷, 直接就躺在了地上, 双手环胸,即使是入睡了也丝毫未放松警惕。 周儒趴在桌案上,脸颊埋进双臂之间,睡得很老实, 肩上还盖了层外袍,是段鹊的。 季望鹤因为喝醉了, 神志不清,到处给人乱下药, 段鹊忍无可忍, 就将他捆在了危栏上,他挣扎了半天都没能挣脱, 又骂又闹,到最后实在是累了, 这才安静地沉入梦乡。 安丕才下了一趟高台,去底下拿了几件儿外袍,准备给那几位没人管的人送了过去。 夜里寒凉, 他担心这几个人着凉,才拿了几件衣服上来,可谓是细心周到。 再登上高台的时候,安丕才便发现玄武不见踪影,应该是藏在了暗处,时刻警戒。 段鹊就坐在高台的边缘处,双腿悬空,长发随风飘散,如同漆黑的鸦羽。 感觉到安丕才走过来之后,她毫无反应,头也不抬一下,仍旧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 安丕才拍了拍灰尘,就地坐了下来,离段鹊有几尺远的距离。 身后的那群人睡得很沉,搭了件儿衣服上去也只是稍微动了动,看他一眼,又睡过去了。 月光沉静如水,越靠近子夜便越皎洁,也更加冷然。 他顺着段鹊的视线看过去,群山隐匿于夜色中,雾蒙蒙一片,想来也是看不出个什么名堂,只不过在段鹊眼里,看山看水总比看人要有意思得多。 安丕才问道:段门主应该看出什么了吧? 段鹊说:略通。 安丕才叹了一声,又听见段鹊继续说道:周儒应该也是知道的,毕竟他很了解方岐生。常教主的事情,我们虽然知晓,但是也不会多言。 说起来也奇怪,段鹊一个毫无人情味的人,不沾染世俗,对人心却看得透彻至极。 她的眼睛轻轻一斜,眼角微挑,直勾勾看了过来,语气平淡地说道:这世间人人都有秘密。安门主,我有我的秘密,你有你的秘密,皆是无法轻易说出口,不是吗? 安丕才的眼神蓦地沉了下去,这位青龙门门主,好脾气又温和,却在此时此刻露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神情,然而他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与段鹊对视了半晌,才从唇齿间泄出两三声笑,压低了嗓音,说道:可是,说出自己的很难,说出别人的却很容易。 段鹊这才起了一点兴趣,也不惊慌,问:安门主是如何知晓的? 我喝过血酒。安丕才如此答道。 段鹊语气略带赞赏:不是瘴气缠身,却自愿饮下毒酒,你也是个疯子。 你可以这么说。安丕才对这个新外号没有任何感想,段门主又是如何知晓的? 你看聂护法腰间的那柄长刀时,眼里虽然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每次看过去的时候,视线却会多停留一两秒不过,安门主大可放心,目前应该只有我发现了。段鹊说道,而我并不是好奇心强的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弯弯绕绕,也与我无关。 安丕才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经段鹊一提,才发觉他之前确实过于留意那柄刀了。 还望段门主保守此事。他说着,心里又想,能不能瞒住,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自然。段鹊回道,希望安门主也能将你所知晓的那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大风吹拂,浮云渐渐地涌向空中那一弯白月,将皎洁无暇的月光严严实实地遮了去。 安丕才与段鹊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不再多言,起身离开了。 酒宴结束后,又过了几日,方岐生总算与几位长老敲定了副门主的人选,那是个机灵又会说话的弟子,当初也是圣医阁的人,后来跟着典丹叛逃了,在总舵也呆了有好几年的时间。 几位门主本来也有别的事情要忙,不可能在总舵停留太长的时间。 于是,白虎门的石荒率先离开了总舵,与弟子们前往幽深的沼泽之地。 他来总舵的时候已经和几位武功上乘的强者都比试过一遍了,连聂秋也没逃过他的邀战。 石荒走的时候心情甚好,做足了全套的礼节,这才离开了总舵。 紧接着,是朱雀门的季望鹤。 他留了几个医术还不错的弟子留在魔教给典丹打下手,然后带上新的副门主,很阔气地租了辆招摇的马车,告别的话也不多说,就这么离开了。 周儒留守总舵,替方岐生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段鹊有要事在身,与十位饲酒女启程回醉欢门去了。 而青龙门只有弟子们回程,安丕才则是留了下来。 黄盛那头已经寄了好几封信过来催方岐生,写的字儿虽然端正,字里行间却带了十足的嘲讽意味,大有方岐生要是再在魔教拖延时间,他就跑回来跟方岐生算账的意思。 催的,当然是之前就约好的事情。 既然从张妁那里得到消息,常锦煜在失踪前曾去过镇峨,还与镇峨王把酒言欢,那方岐生等人就不得不去一趟镇峨,看看能不能从镇峨王那里再打探出什么消息。 而镇峨王与常锦煜、安丕才是旧友,因为常锦煜的死讯,镇峨王对方岐生一直不待见,所以方岐生只好和安丕才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一起过去,看看镇峨王会不会看在安丕才的面子上将常锦煜当时的具体情况告诉他们。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皇城,已有一个月的时间。 从总舵到镇峨,最多不过两三天,所以这三人都选择了骑马前往镇峨。 入了深秋,白日里的天空便总是灰蒙蒙的,鲜少有太阳,一片惨白,骑在马背上,一眼望过去,视线尽头只能看见群山与天际的交界,连成一条虚虚实实的灰线。 安丕才抬起手臂,在空中久久盘旋的灰头鹰便收拢了翅膀,停在他的皮革护腕上。 他取下鹰爪上的小竹筒,将里面卷得很细的纸条倒出来,展平,大致看了看上面所写的字,半晌过后,深吸了一口气,撕碎纸条,说道:镇峨王同意了。 不过,同意的是安丕才过去,至于方岐生和聂秋,安丕才没有在信中提及。 安丕才按了按太阳穴,顿觉此事难处理,镇峨王到时候很有可能会大发雷霆。 没关系,师叔。方岐生的声音很平静,船到桥头自然直。 话是这么说,但是镇峨王头一个撒气的对象,肯定是他这个相识已久的旧友,而不是你们这两个晚辈。安丕才抬起手臂,让灰头鹰飞去捕食,心想,那他能怎么办,只好受气了。 镇峨王如今在镇峨府内,刚将信送出去,肯定想不到他们现在就在镇峨的城门口。 安丕才说道:我先提醒你们一句,他脾气比起季望鹤可好不到哪去。 这话在魔教总舵的时候他们就听安丕才说过一遍了。 魔教的一贯作风就是,将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全部都利用上,为谋利益不择手段。 出发之前,方岐生就与聂秋商量好了,先传书给张妁,问她能不能回一趟娘家。 恰巧,张妁本来就打算找个时间和贾昭回去探亲,贾家又与魔教合作,聂秋将这件事向她讲了讲,她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就决定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答应了下来。 镇峨王是出了名的护短,即使他因为方岐生而大发雷霆,甚至要将他们赶出府,只要张妁在场,替他们多说两句好话,再拦上一拦,后面的事情就好解决了。 他们故意在路上耽搁了时间,为的就是先等张妁回镇峨府,他们再登门拜访。 时间不能隔得太近,太近容易遭到怀疑,也不能隔得太远,太远就浪费时间了。 如何拿捏时机,反倒成为了聂秋等人现在最苦恼的问题。 聂秋只是略略向张妁提了提,她何等聪明,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是在顾虑什么,只说让他们先进城,之后的事情,等她那头收拾规整之后就来找他们商量。 然后,聂秋、方岐生和安丕才三人就先入了城,随便找了家小客栈歇脚。 张妁并未让他们等太久,回府里收拾完东西之后,找了个借口,将贾昭甩给镇峨王,就从府中溜了出来,以纱遮面,身侧只带了聂秋当初在贾府见过的那个侍女,灵羲。 教主,右护法,安门主。 一阵寒暄过后,张妁微微眯起眼睛,视线从聂秋和方岐生的身上扫过,突然掩唇笑了起来。她今天穿的是桃色的纱衣,袖角处纹了桃花,盛放在枝叶间,盎然又鲜活,手中拿了面团扇,遮掩住殷红的嘴唇时,只叫人瞧得见蝴蝶纷飞间的一抹红色。 她说:看来今日可不止一件喜事。 第一件喜事,自然是指的二位。不知何时能请我去喝喜酒?张妁调笑道,神色却很真诚,仿佛真要伸手向聂秋和方岐生讨喜帖似的,仔细说来,我也算聂护法半个嫂嫂吧? 确实如她所说,毕竟当初在贾家的时候,他与贾昭可是结为了义兄弟。聂秋想。 被张妁这么一打岔,先前的凝重气氛荡然无存,倒是无形中将他们的关系拉近了。 聂秋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你得问问教主了,我们之间向来都是他拿主意的。 什么叫向来都是他拿主意? 方岐生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他不介意在季望鹤或者黄盛等人的面讲这些,但是安丕才就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大抵和当着家里长辈的面和喜欢的人卿卿我我差不多,尤其是现在他不似那晚喝醉,清醒得很。 于是他赶紧悬崖勒马,将话题收了回来:你所说的第二件喜事是什么? 张妁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团扇,笑道:至于这第二件喜事,是陛下撤回了对聂护法的通缉令。聂护法今后不必再像这样遮遮掩掩的了。 第137章 、赌约 聂秋实在没想到, 戚潜渊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撤回对他的通缉。 他看了方岐生一眼,见他也是毫不知情的神色,便问道:妁夫人知晓内情吗? 张妁摇着团扇的手停了下来, 笑容依旧,眼神却有点冷意,思索片刻, 说道: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陛下改变了主意,但是可以猜到,这件事八成与孟大人脱不了瓜葛。 她说:宫中谣言四起, 都说陛下要将孟大人立为国师。 这就与上一世的发展没有任何区别了。 聂秋眉头微皱, 想, 除掉了大祭司这个心头大患之后,戚潜渊明明没有理由再违心去设一个无权无势的国师之位,可他为什么还是要坚持这样做?总不能是想追寻仙术吧? 而且,前些日子他才从玄武门那边接到消息, 戚潜渊派了人去搜寻追捕天底下的道士,无论是有真材实料的, 还是招摇撞骗的,一律格杀勿论。 一时间人心惶惶, 生怕触了霉头, 被有心之人扣上个道士的名号。 说起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过关于徐阆的消息了, 自霞雁城后也没再见过他。 不详的预感刚升起,很快就被聂秋扼杀了苗头, 他宽慰自己,徐阆那么油滑机灵的一个人,跑得比沈初瓶、陆淮燃还快, 一溜烟钻进人群中就没了影,哪是那么好抓的。 霞雁城可是覃瑢翀的地盘,即使是官兵也得给他三分面子,如果朝廷真要抓徐阆,覃瑢翀应该会看在凌烟湖水尸一事的份上,将徐阆保住。 再不济,徐阆还有卜卦一技傍身,能够知晓祸福。 要是在这种地方白白丢掉了性命,那就太不值当了。 聂秋将那些想法抛掷脑后,见张妁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便说:妁夫人但说无妨。 除了我先前说的,还有一个奇怪的谣言。张妁朝灵羲使了个眼色,灵羲点点头,起身检查了一下房内,见房中无异常后,就走了出去,守在了门口。 安丕才正要起身,又被张妁的团扇拦住了,抬头一看,张妁对他友好地笑了笑,说道:安门主不必出去,这不算什么机密,更何况,您与我又不止认识这一两天了,无须避嫌。 镇峨王与安丕才、常锦煜本来就是旧友,因为白虎门远在大漠,离镇峨太远,所以安丕才不常来镇峨,一年才来个两三回,不过也能说他是看着张妁长大的。 按辈分来讲,张妁还得称安丕才一声叔叔,才算尽了礼仪。 安丕才却摇了摇头,轻轻将团扇拨开,起身解释道:小妁姑娘误会了,以你爹的脾性,估计不会那么简简单单就被你夫君搪塞,他若是发现你在这种时候离开,肯定会起疑,亲自来寻你,如果我在底下还能拦住他,说你找了我一趟之后就回府了,劝他赶紧回去。 也是,镇峨王是个欣赏豪爽肆意的人,而贾昭又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免不得被他一阵奚落,苦不堪言。上回探亲之后,贾昭闷闷不乐了好几天,虽然脸上没表现出来,话却少了许多,言语中透露着一股不想再去镇峨的意思,可又不敢和张妁明说,只好假装不在意。 果然还是安叔叔考虑得周到。 于是张妁没有再劝阻,侧身让安丕才过去了。 安丕才走后,张妁重新看向聂秋和方岐生,向他们娓娓道来。 朝中虽然人人自危,但也有心思缜密的人,即使是毕恭毕敬地垂着头,一声不吭,只会称是,心里盘算的东西却比针脚还细,没过几天就发现,陛下身侧的那位孟大人,不见了。 只要是活在这宫中的人,基本上都是见过孟求泽的,即使是没见过的,也听过他的名字。 毕竟是自小就服侍在戚潜渊身侧的人,原以为戚潜渊登上皇帝的宝座之后,孟求泽就从此一步登天、飞黄腾达了,没人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消失。 到底是死了,还是被戚潜渊秘密派出去办事了,无论哪一个都引人深思。 分卷(105) 这么一路查下去,有心之人便发现,这孟求泽孟大人,不是死了,也不是被戚潜渊派出去办事了,而是被他囚在了这偌大空旷的东宫之中,不能踏出去半步。 紧接着,这位大臣就激动了起来,感觉像是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 威逼用上了,利诱用上了,总算是买通了东宫的一个婢女,让她去偷听他们之间的谈话。 当然,这个婢女之后就服毒自杀了,大约是怕被戚潜渊发现之后受尽折磨。 那段谈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戚潜渊问:你今天愿意说了吗? 孟求泽轻轻笑了一下,说什么?我不是早就回答过你了吗? 戚潜渊的手指在桌案上敲打,彰显了他内心的不耐烦,你说的是假话。 孟求泽说:如果陛下非要认为我说的是假话,那我有什么可辩解的?你只听你想听的答案,丝毫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分不清真假,又何必喋喋不休地追问我? 嘭地一声,戚潜渊揪住了孟求泽的领子,狠狠地将他抵在逼仄的墙角处,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杀意:我没叫任何人去过,这一点我还是记得清楚的。我已经给了你几天的时间,让你好好地考虑要不要跟我说真话,孟求泽,我这辈子的耐心怕是都耗在你身上了。 如果你再跟我装腔作势,就等着被打入地牢吧,我自有手段让你开口。 孟求泽停顿了很久,久到偷听的婢女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突然喃喃自语了一句,声音又低又轻,但又格外清晰,正好让她听到了。 他说:这话,你刚刚才说过。难道 说到后面的时候,那些字几乎是从他牙缝中挤出来的,向来带笑的声音冷得彻骨。 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哼,让婢女意识到,这是戚潜渊受到了重击。她掩住嘴唇,极力不让自己惊呼出声:这到底是以下犯上的事情,即使孟求泽再受宠也不该这么做吧? 好,小陛下,我们来打个赌。孟求泽的声音响起,极为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三天之内,如果你找到了证据,指明就是我做的事情,不消你亲自动手,我必定双手将刀奉上。如果你没有找到任何证据,那就算是我赢了,你得解除我的禁足,让我离开这里。 孟大人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婢女不知道。 她偷偷往孔隙中看了一眼,戚潜渊挨了孟求泽那一下之后,虽然难以置信、怒气冲冲,但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扣住了孟求泽的手腕,让他不能再做出这种无礼的举动,同时咬牙切齿地说道:找不到证据,你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指望我能将你放出去? 孟求泽只说了一句话,就将戚潜渊的一腔怒火都浇灭了。 陛下。他说,臣以为,比起那些没有意义的问题,陛下更想知道有关神像的事情。 戚潜渊正欲开口,又被孟求泽打断了。 你无须问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我只会告诉你,我正好有你想听的答案。 房间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戚潜渊略显浓重的呼吸声。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开了口,问道:你知道多少? 所有。 这就是全部的对话了。 即使只是些没头没尾的话,也足够让聂秋感觉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了。 第一点,孟求泽所说的,戚潜渊很重视的神像,指的是什么,而孟求泽又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戚潜渊所不知晓的事情;第二点,孟求泽不似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柔弱可欺,即使是面对戚潜渊也不落下风;第三点,戚潜渊虽然与孟求泽相处了二十年之长,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第四点,他们之间有矛盾,至于是什么矛盾,由于这段对话的用词暧昧不清,所以聂秋并不清楚;第五点,就以结果来看,孟求泽是赢了,而且大获全胜。 他忍不住问道:妁夫人,你是如何知晓这些事情的? 张妁懒懒地眯起眼睛,很随意地答道:有些东西,被旁人所知晓了之后就不算秘密了,更何况是宫中呢?聂护法可别忘了,我有我自己的手段去打听这些。 夫人为何愿意告诉我这些? 我认为你会知道什么。张妁答道,至少,你手腕上的步家铜铃让我这么认为。 对于此事,聂秋确实比张妁更有思路,但是他也不清楚戚潜渊和孟求泽到底发现了什么,即使是清楚,他也不敢轻易说出口毕竟,天道高悬,冷眼旁观世间。 方岐生见他犹豫,沉思片刻,走上前来,侧身挡住聂秋,说道:此事不着急,等得出结论之后,我们自然会坦诚相告。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如何正大光明地踏入镇峨府,不是吗? 方教主还真是护短。张妁先是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聂秋,然后又看向方岐生,说道,至于这一点,方教主大可放心,几日后便是我小妹比武招亲的日子。 发现方岐生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张妁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儿好笑,眉眼舒展,边笑边跟向面前的两人解释道:我本来想的是让方教主去参加比武招亲,就以方教主的能耐,定能轻而易举地夺得头筹,到时候再踏进镇峨府,即使我爹看你不顺眼,也不得不让你进来。 听完她的话,聂秋和方岐生双双沉默了。 第138章 、招亲 张妁见聂秋和方岐生突然沉默, 发觉他们是理解错自己的意思了,摆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真要让方教主去和我家小妹成亲, 她向来无拘无束惯了,是我爹硬要以这样的方法逼她成亲,她叛逆的劲儿上来, 就和我约好,无论是谁夺得了头筹,我都要助她逃走。 她顿了顿, 又继续说道:不过, 既然二位关系特殊, 这种方法肯定就行不通了。 抛去私情不说,不得不承认,张妁所说的这个方法确实是最稳妥的。 到时候街旁肯定会有凑热闹的百姓,镇峨王即使再不满, 也不会当众把他们撵出去。 但是,也不能叫方岐生去。 打定了主意之后, 聂秋说道:妁夫人,我可以参加比武招亲。 张妁怔了一瞬, 视线移到聂秋腰间的含霜刀上。 她暗暗寻思, 差点就被外表所欺骗,忘记面前的这位是会武的, 不是什么柔弱无力的大祭司,而且能坐上右护法之位, 怕是实力也与身为教主的方岐生不相上下。 如此更好。张妁正要应下来,方岐生就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不让我去,自己却要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右护法? 张妁心道不妙,这位魔教教主怕是喝了一壶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醋味儿,叫人想忽视都不行。她赶紧出来打圆场,安抚道:没事,也不是非要用这个办法的。 不必。方岐生直接拒绝了张妁的提议,语气冷淡,咬字清晰,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聂护法那么想去参加比武招亲,那就让他去吧。 聂秋: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理解。方岐生表现得好像很宽容,眼睛却没有往他的方向看上一眼,双手抱胸,深吸一口气,对张妁说道,我也去。 张妁花了几秒的时间来消化方岐生的话。 他的意思是,他也要参加比武招亲。 张妁摇着团扇的手一顿,觉得这件事突然之间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其实她在发现聂秋和方岐生的关系有所变化之后,就已经想好了新的办法。 但她不准备说出口,因为这不是很有趣吗? 魔教的教主与右护法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大打出手,一位用剑,剑气如虹破云霄,一位用刀,刀锋如镜断水流,刀剑相交,嗡鸣声四起,到时候的场面一定会很热闹。 她也不再劝了,笑盈盈地确认道:那二位的意思是都要去? 方岐生先说了个是,聂秋还没来得及开口,楼底下就传来了一阵骚动,细细听去,有客栈老板的恭维,有安丕才刻意抬高的笑声,随即,一直站在门外的灵羲敲了两下门,沉声提醒道:姑娘,应该是老爷来了,请您尽快随我回镇峨府。 安门主算得确实很准。张妁幅度很小地作了一揖,说道,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方岐生和聂秋脸上的表情,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团扇,心情愉悦,认定了比武招亲这事儿是有八成的把握,便迈开脚步,带着灵羲走了。 房门开开合合,聂秋望着房门重新闭紧,转头看向方岐生,颇为无奈地叹气道:若不是之前我们一直在一起,我都怀疑你是提前和妁夫人商量好了来算计我。 想辩解又没机会辩解,从方岐生开口的那一刻起,就连张妁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聂秋。 他说:你真的生气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去罢了。你看,你这么好,又最会哄人开心,要是到时候镇峨王的小女儿对你动了芳心该怎么办? 方岐生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忍俊不禁,先反驳了聂秋的后半句话:是你想多了,这天底下大抵也就只有你会觉得我擅于哄人开心了,旁人见了我躲还来不及。 说完后,他按了按眉心,又说道:我有一瞬间确实是有点生气。 哪儿是一瞬间啊,至少有一盏茶的时间都是怒气腾腾的。 聂秋虽然这么想着,嘴上却没有这么说,也不多问原因,他知道方岐生向来都很好哄,道道歉,撒撒娇,说两三句好话,方岐生的脸色就会好看很多,宛如一头发怒的野狼,明明还是愠怒的,但还是将柔软的肚皮翻过来叫他摸,简直就是顺顺毛就能解决的事情。 很划算,所以每次聂秋发现方岐生的情绪有所变化之后都会选择先服软。 好言好语地相劝了之后,方岐生的语气果然缓和下来,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吗? 这话就像是滚到桌案边缘处的鸡蛋一样,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落得粉身碎骨。 聂秋谨慎地思考了一会儿,莫名有点紧张,试探性地问道:你感兴趣的不是比武招亲这件事本身,因为张妁说的那个方法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你感兴趣的是和我一起参加比武招亲,所以你真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我痛痛快快地比试一番吗?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方岐生确实是这么想的。 打从见到聂秋的那柄斩//马//刀开始,方岐生就对他的武功路数起了兴趣,后来在霞雁城饮酒作乐的时候听聂秋醉意朦胧地说他自己是蝉联几届比武大会榜首,师从裂云刀,红雪艳梅的师弟,沉云阁的关门弟子,方岐生这才起了要同他比试的念头,只不过一直没机会。 后来身上的伤治好了,又要离开皇城了,回到魔教总舵之后,方岐生也明里暗里地和聂秋提了这件事,结果都被聂秋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来。 方岐生一开始以为聂秋是不想动手,后来石荒兴冲冲地上门来找聂秋,拖着他去比试,聂秋被石荒磨了几天,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与他比试了一番,当然也只是点到即止。 但还是够方岐生喝一壶醋了。 答应谁都行,就是死活不答应他,这不就叫人心烦了吗。 正好张妁又提出了参加比武招亲的方法,方岐生承认,当聂秋答应下来的时候,他确实是动了怒,后来想了想,又觉得是个机会,于是顺势也跟着答应了下来。 方岐生曲起指节,抵住下唇,语气带了点笑意,说道: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那我就没必要瞒你了。你现在及时抽身,不去参加比武招亲还来得及,不过 不过你就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我去参加别人的比武招亲吗? 聂秋哑口无言,又瞧见方岐生的那副神色,真恨不得捏着他的脸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方岐生当初提起要和他比试的时候,聂秋委婉地拒绝了。因为上一世的缘故,他一想到对方岐生拔刀相向的场面都胆战心惊,更别说真要与他切磋了,不可能的。 而且,说句实话,在聂秋眼里,和方岐生做那种事的时候和打架没什么区别。 鲜血淋漓,伤痕遍布,又咬又舔,恨不得将对方吞吃入腹,可不是和打架没区别吗。 床上也打架,床下也打架,聂秋实在是没办法理解方岐生那些奇怪的念头。 但是想到方岐生要去参加别人的比武招亲,聂秋恍然就明白了之前方岐生为什么会生气,换了他也想生气,这种事情怕是没有人能忍受得了。 他有私心,而且很严重,不想让旁人看见方岐生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过,转念一想,别人再喜欢也没用,反正他早就捷足先登了。 聂秋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方岐生,说道:你已经处心积虑布好了陷阱,我除了往陷阱里面跳,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要你到时候不会后悔就好。 他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偏袒过一个人。 方岐生却不领这个人情,只是说:我不会后悔的,你也无须顾忌我,该怎么出招就怎么出招,行走江湖,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你不用对我手下留情。 磨了这么久,聂秋总算是肯答应下来,方岐生的脸色由阴转晴,上下打量了聂秋一番,抬手遮住他的左半张脸,看了一会儿,又改成遮住他的下半张脸。 聂秋轻轻 嗯?了一声,很疑惑。 方岐生迟疑片刻,最终拍板敲定,到时候你去买张面具戴着,要遮得严严实实的那种。 聂秋就开始和他讨价还价起来:好,那你也得戴上面具。 我们两个都戴面具?方岐生想到那个场面就好笑,一黑一白,一看就是 一对? 方岐生愣了愣,很快就用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聂秋的嘴,轻咳两声,说道:一看就是一伙。我觉得你最近的这种话实在是太多了,也该收敛收敛了。 什么清风朗月啊,光明磊落啊,玉洁冰清啊,那些词儿都不适用聂秋了。 方岐生想,分明就是只狡猾又会掩饰的狐狸,简简单单讲两句话就能勾得人挪不开视线。 于是他就凶巴巴起来,威胁道:你别和我讨价还价,到底戴不戴面具? 分卷(106) 知道了。聂秋眯起眼睛,声音含混,乖乖答应了下来,我会戴的。 第139章 、双璧 张蕊支起一条腿, 毫无形象可言,流里流气地靠在椅子上,居高临下望着底下的那群人。 她的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 是常年舞枪弄棒所留下的痕迹。 比武招亲的擂台上,有两人正缠斗,你来我往, 拳脚毫无力度,一看就是花架子,亏得街旁伸着脖子凑热闹的那群百姓看得津津有味, 竟然也没发觉出什么不对劲。 这大抵就是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了。 妁姐, 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魔教教主与右护法在哪里?张蕊看得倦了,打了个呵欠,扯扯张妁的衣角,凑过去轻声问道, 这些人实在是太无聊了他们多久能来啊? 你别着急,肯定得等父亲来过之后, 他们才会现身。 张妁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角从她这个不省心的妹妹手中抽出来。 镇峨王平日里处理的公务可不少,不可能天天守在擂台旁, 所以他只会在第一天的时候露露面, 好让镇峨城的百姓们知晓他对此事的看重。 之后,只有在比武中夺得头筹的人才能进镇峨府再见到他一面。 而方岐生和聂秋会刻意避开镇峨王, 等他离开之后再出现,免得被认出来。 张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椅背上,懒懒地掀起眼皮,四处看了看, 这才好像后知后觉似的,对张妁身旁坐了许久的贾昭笑道:哟,这不是姐夫吗,实在抱歉,我这时候才瞧见你,姐夫这么大度,应该不会怪罪我的无礼吧? 贾昭嘴角抽了抽,表情是一贯的沉稳内敛,语气平和,很宽容地说道:不碍事。 蕊蕊。张妁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敲,眯起眼睛提醒道,别总是捉弄他。 张蕊活了十六年,没有哪一天是让人省心的,经常闹得镇峨城鸡飞狗跳,凶名远扬,街坊邻居都怕了她,可她又是镇峨府的闺中小姐,所以想借此巴结她的人倒也不少。 如果说镇峨王最放心的女儿是张妁,最头疼的女儿就是张蕊。 这不,时机一到,就忙不迭地将张蕊往外推,落得个清净。 张蕊闻言,翻了个白眼。她本来想找个软柿子捏,没想到却一脚踢在了钢板上。 贾昭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其实不关心,毕竟,商贾世家的贾家又如何,富可敌国又如何,在这隆冬一月朔风似冰凌的严寒镇峨,金银财宝是换不来任何东西的。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蕊有点同情她的这个姐夫。 贾昭以为他与张妁的初遇是在镇峨城,张妁的手帕掉在他的面前,秉着良好的素养,贾昭将手帕捡起之后,看见手帕一角绣着的妁字,一路打听下来,送去了镇峨府,张妁亲自出来迎,谢他捡回自己的手帕很巧合,很浪漫,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但是张蕊知道,张妁压根不可能弄丢任何东西,更别说是她贴身的手帕了。 在她坚持不懈的追问之下,张妁才勉勉强强透露了几句,只是说她有一次偶然遇到了贾家走迷路的小公子,送回家的时候,就是贾昭出来领的人,不过他大抵不记得了。 张妁出远门的时候一向是喜欢以纱遮面,所以贾昭不知道她的长相,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张蕊也不想着捉弄贾昭了,按了按指节,噼噼啪啪作响,她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正寻思要不要从这些人里面随便抓一个过来玩玩的时候,一道严厉的声音就传入了她的耳中。 蕊蕊,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爹!张蕊循声转头,想到张妁口中的魔教教主和右护法也快出场了,简直喜出望外,脸上都带了明显的笑意,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说道,您怎么才来呀? 人群错开,四十好几的中年男人缓缓走来,面如冠玉,一身石青色,如同冬夜中沉沉的雾霭,裹挟了浓重的水汽与寒冷,威严肃穆,能压得人大气都不敢出。腰间挂了玉玦,衣带上纹了浮云图案,随风飘扬的时候仿佛在缓缓流动,然后又消散在他袖袍之中。 张双璧瞧着自家小女儿笑脸相迎,下意识便觉得她心里正盘算什么诡计,毕竟张蕊前几天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将房里的东西砸了个遍,好几天都不肯跟他说话。 但是他又想不出原因,于是只好点头应下了这一声虚情假意的问候。 张妁与贾昭也跟着行了礼,张双璧倒不在意这些礼节,摆了摆手,寻了个椅子便坐下了。 一阵骚动过后,擂台上的两人又继续比试了下去,不过能够明显看出来他们的气势都不一样了,底下等候的人也是,一个个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就上去给镇峨王瞧瞧本领。 然而,张双璧只是略略扫了几眼便挪开了视线,问张蕊:半天过去,你可有心仪之选? 说到这个张蕊就来气,嗤了一声,说道:都是在我手底下走不过十个来回的弱鸡。 刚说完就被狠狠地弹了一下额头,她吃痛,倒吸一口冷气,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不许说脏话。张双璧斥责完之后,又叹道,不过,这些人的武功底子确实都不太行。 张蕊的额头还是痛的,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张双璧吵起来,于是只好挂上假笑,提议道:要不然,让我也上场,只要能打得赢我,就可以夺得头筹,如何? 咳咳。 张妁在一旁闷闷咳嗽了两声。 哦,魔教教主与右护法是两口子,据妁姐所说,他俩好像就是冲着之前的规矩来的。 张蕊一下子就记起来了,翻脸比翻书还快,还不等张双璧有所反应,自己先反驳道:唉,这个方法不行,女孩子家家,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舞枪弄棒呢,多不合规矩啊。 话音未落,擂台上的剑客手腕受创,长剑脱手,在空中带出一个弧度,飞向台下。 张蕊向来是什么没名堂的东西都喜欢玩玩,她嫌比武招亲太无聊,就从家里带了两颗饱满的核桃,在手心中盘着,以此来打发时间张双璧因为这个说过她好几次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张蕊连看都不看一下,仍然是笑嘻嘻地望向张双璧,手指微动,一颗核桃就飞了出去,准确无误地将半空中的长剑击落,当啷一声,落入尘土中。 去帮我捡一下。张蕊吩咐完侍从,又问道,对了爹,你什么时候回镇峨府啊? 椅子都没坐热就开始赶人,这古灵精怪的丫头,绝对是在盘算什么不能让他知晓的事情。 张双璧打定了主意,面无表情地看了张蕊半天,然后,在侍从将洗干净、擦去水的核桃放进张蕊手心中的时候,突然伸手,用两根手指就轻轻松松地把那两颗核桃都夺了去。 张蕊不自觉抬高了声音:嗯?爹你 贾昭。 贾昭从神游中醒来,下意识抬手接住张双璧抛过来的那两颗核桃。 张双璧冷声说道:拿去剥了,和妁儿一起吃。 他突然之间就觉得手中的核桃烫人起来,抬眼一看,张蕊果然咬牙切齿地比了个手势。 大概是如果你敢按我爹说的去做,我保证你活不过今晚上的意思。 贾昭坐在那里,脊梁挺直,看了看满面愤怒的张蕊,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张双璧。 张蕊就是只疯猴子,上房揭瓦,偷鸡摸狗,没有什么事情是她干不出来的,他惹不起。 张双璧更不用说,他是镇峨王,又是张妁的爹,自己的老丈人,他更加惹不起。 正当贾昭进退两难之际,宛如软玉青葱的白皙手指从他掌心中取过那两颗核桃,摆弄了一下,然后像是失去了兴趣似的,随意地放到了一旁桌案上,笑道:我现在还不想吃核桃,总之先收下了,兴许回去之后就想吃了。爹,你和蕊蕊之间的事情,可别往我们身上引。 张蕊咬了咬牙,她向来是怕张妁胜过怕张双璧,现在也不敢再追究下去,只是愤愤地瞪着面前的这个始作俑者,埋怨道:我都快盘出包浆来了!只用半天的时间就能给核桃盘出包浆,你也算是天赋异禀。 张双璧回了句话,抬手捏了捏眉心,垂下眼睛,淡淡地瞥了一眼底下热闹的场景。 这一望,街旁围观的百姓突然之间就激动起来,更甚者,经常摇着车卖早点的年轻姑娘面红耳赤地喊了一句镇峨王您今天这身也太好看了吧,还有几位凑热闹的跟着就喊,什么风流倜傥,什么英姿飒爽,什么绝世无双,真要将他捧上天似的。 张蕊的肩膀耸动,憋得发颤,到后面干脆拍着张双璧的背脊狂笑然后被他推开了,她倒没生气,边笑边说:爹,你多受欢迎啊,我看不如改成你的比武招亲算了。 其实,光从张妁的长相来看就知道,张双璧不可能长得难看。 更何况,她的长相有七八成都是从张双璧这里得来的,就连蛮横肆意惯了的张蕊,好好打扮一番,只要不讲话,见到她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对她心生好感。 张双璧的结发妻子是他父亲当年硬让他娶的,两人之前都没见过面,直到洞房花烛夜掀盖头的时候才知晓对方的长相,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都没生出什么感情,你过你的,我过我的,相敬如宾,所以后来她下定决心皈依佛门的时候,张双璧也就很干脆地下了一纸休书。 而张妁与张蕊正是潜移默化地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对喜欢这种事是全然不信的。 先皇,也就是戚淞,好几次想要给张双璧赐婚,都被他婉拒了,后来也就没再提。 简而言之,镇峨府如今并没有主母。 试问镇峨城中哪个尚未出嫁的姑娘对镇峨王没有好感,张蕊想,基本上没有吧。 她与张妁也想过在暗地里为张双璧物色一个人选,不过,多半是不可能叫他妥协了。 毕竟,尽管她娘皈依佛门已久,张蕊偶尔还是会撞见张双璧从皇帝那里领了新进的丝绸之后,捧着那匹丝滑柔软的布料,第一反应就是去敲她娘的房门,正要敲下去的时候才记起这里边早就没有住人了,伫立半晌,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喜欢是容易消磨,习惯却不易改变。 张蕊在那头思绪纷飞,张双璧这头,很是无奈地向那些人颔首示意,随即便将侍从唤了过来,侧头说了几句话,点了几下头,不愿在这是非之地多做停留,起身就要走。 你们安叔还在府里跟小漆下棋,在张漆面前,安丕才就算是先走十步都赢不了。张漆心思缜密,顾虑周全,多多少少也会让着他,估计现在憋屈得很,我就不跟着你们凑热闹了。他想了想,又细细叮嘱道,比武结束之后尽快回府,现在天黑得早,别在外头滞留太久。 您可算是走了。 张蕊简直就要拍手叫好,自然是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就该妁姐口中的那位背负剑匣,使四柄剑的魔教教主,还有那位腰间系刀,武功路数奇特的右护法登场了吧?她眼巴巴地望着张双璧离去的身影,想到。 第140章 、狐面 白衣刀客是突然出现在比武擂台中央的。 素衣白袍, 银边翘靴,瓷白的狐狸面具将面庞严严实实地遮了去,腰间挂着一柄足有四尺长的刀, 刀鞘是暗红色的,配有深褐色的穗子,风一吹, 如水般灵动的流苏就四散开来。 面具底下的那双眼睛稍稍一斜,幅度极小地向高台上的张妁等人颔首示意。 使刀,这是右护法吧? 张蕊陡然精神起来, 一改之前的懒散劲儿, 坐直了身体, 饶有兴趣地观察擂台上的局势。 张妁取过桌案上的茶杯,轻轻吹开面上的茶叶,声音在氤氲的雾气中愈发飘忽:我可得提醒你一句,他家里那位醋劲可是大得很, 你最好不要表露出太大的兴趣。 她劝是劝了,不过, 很明显,张蕊这时候压根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说。 遮得可真严实啊。张蕊咬着指甲, 啧了一声, 磨磨蹭蹭的,叫人看一眼又不会怎样。 张妁斟酌着用词, 说道:我想,用白月与暖玉这两样来形容他, 大概是最贴切的。 张蕊转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我说的是刀, 你说的是什么? 她还是高看了她这个一根筋的小妹。 张妁搁了茶杯,干脆不想再与张蕊搭腔了,望向下方。 因为聂秋的突然出现,围观的百姓安静了一瞬,随即又欢呼起来,恨不得这种戏码多上演几遍,这才能叫他们看热闹看得痛快而擂台上的剑客脸色不太好,似乎是没想到半路竟然会闯出来个拦路虎,他原本还以为没人再敢上台挑战,自己可以缓口气了。 方岐生并不在他们之中,张妁猜测,或许是隐在了暗处。 台上的剑客将手重新按在了剑柄上,问道:这位侠士也是来挑战我的吗? 挑战算不上,不过是切磋而已,点到即止。白衣刀客刻意压低了声音,隔了一层面具,显得不太真实,他甚至没有去碰自己的那柄刀,抬起手,很客气地说道,请。 尾音很柔,语气很谦逊,动作却毫不留情,就如同那柄泛着冷光的锋利长刀。 话音刚落地,寒光出鞘,噌的一声响,划破凛冽长风,直取剑客面门。 剑客硬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堪堪避开了来势汹汹的刀若不是他看清楚这刀客用的是刀背那一侧,他还以为面前这人是找上门来的仇家,这架势,分明是要取他性命。 什么点到即止,什么切磋,剑客暗骂一声,说得倒像是那么回事,下手却照样狠厉。 他咬紧牙关,拉开几尺距离,反手拔剑,定了定心神,想仔细看看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刀客究竟是用的何种刀法,周旋了半天后,却全无头绪,只看出有点像西域那边的路子。 又凶又野,只进不退,与这刀客浑身的气度截然相反,但又相得益彰。 凶猛如猎鹰;轻盈矫健如羚羊;既不计后果,又谨慎小心,如同饥肠辘辘的孤狼。 胡思乱想之间,刀客已经轻松地挡住了他的一剑,刀剑交错,刺耳的声绵延不绝,从剑格上的一寸距离一直滑到剑尖末端,挑开了他唯一的庇护,随后,刀背抵上脖颈。 略宽的粗糙刀背压上脖颈,使脆弱柔软的皮肉陷下一块,最终停了下来。 分卷(107) 剑客深吸一口气,自知是输得彻底,神色平静,说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先前冷淡又理智到可怕的白衣刀客听完他的话之后却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仔细思索这个简单得三岁小孩儿都能回答出的问题。 他归刀入鞘,手指碰到脸上的面具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似的,答道:白狐面。 剑客用脚趾就能猜到他这肯定是现编的,却没有再继续追问,捡起掉落在地的剑,收回鞘中,挥了挥手,道了句你赢了,头也不回地,只留下了个离去的背影。 挺厉害。张蕊看了半天,一直没出声,直到这个时候才评价了一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独自立在擂台上的白衣刀客,说道,不过,这刀法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来。 至于想起了谁,她却没有说出口,支起身子去拿了张妁手边的核桃,在掌心中把玩。 要不就提前结束吧。张蕊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除了那位教主以外,没人能胜过他,要是让那些虾兵蟹将过来凑热闹,我还嫌他们将刀划伤了。 当初商量的是聂秋第一天出场,方岐生第二天出场,这样正好错开,免得其他人心生怀疑,然后在第三天的时候才撞上,以他们的切磋作为比武招亲的收尾本该如此。 张妁在意识到张蕊说的不是玩笑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去拦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霍然起身,拖长了声音,懒散又傲慢,以一个目中无人的姿态,向众人宣告。 有人觉得自己能胜得过这位名为白狐面的侠士吗?如果有,那就赶紧上台,如果没有,诸位也知晓我张蕊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我就不再花时间等下去了,今日便决出头筹。 张妁扶额,聂秋明显怔了怔,围观的百姓也傻了。 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你推我让的,终于有了个人硬着头皮走了上来。 他心惊胆战的,满心以为要跟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刀客比试的时候,一柄长//枪呼啸而过,直挺挺地插进了他身侧的地面,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真以为要命丧黄泉了。 高台上,张蕊从侍从的手中接过第二柄武器,刺入石砖的缝隙间,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 下一个。她说,还有吗? 众人看向她的身后,银制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都是排得上号的。 张蕊扔下去的是溯水枪,拿在手里的是回云针,之后的,还有风飐矛,桃枭戟等等。 随后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她踢起回云针,将第二个人逼退,掷下风飐矛,将第三个人打跑。 到了最后,贾昭已经开始望天,张妁掩面侧目,聂秋在思考该如何与镇峨王交涉。 台下已无人敢说话,更别说踏上那龙潭虎穴般危险的擂台了。 桃枭戟在张蕊的手中飞舞旋转,她看了看,似乎是没人敢上台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中的武器递给侍从,侧头小声问道:妁姐,你说的魔教教主,到底什么时候来? 张妁向聂秋使了一个眼色,意喻计划有变,聂秋理解了她的意思,却摇了摇头。 不是方岐生不愿意上台,而是他人现在压根就不在台下。 当时张双璧迟迟没有离开,好像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看到最后似的,于是方岐生与聂秋商量了一番,本来方岐生就是第二天才上台的,第一天根本没有他的事情,正好围观的几个小孩儿在吃他以前从没见过的糯米团子,方岐生十分心动,就去寻那家店了。 别说方岐生没想到比武招亲这么快就结束了,就连聂秋也没想到。 只希望那家卖糯米团子的店不会太远。聂秋暗自叹息。 张妁在张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张蕊很快便皱起了眉头,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向前几步,手按在危栏上,用力一撑,轻轻巧巧地翻了下去。 落在擂台上,张蕊起身抚平衣服皱褶,无视台下的目光,走上前去,伸手握住溯水枪的枪身,五指微微用力,将其从缝隙中拔了出来。 紧接着,是回云针,风飐矛,被她尽数收回。 张蕊手持三柄利器,朝台下一望,其他人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纷纷避开她的视线。 她嗤笑一声,说道:我瞧诸位都是些看客,不如各自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也省得淌这趟浑水,毕竟这事儿与你们又沾不上边,对吧? 哦,对了。张蕊见众人正要散去,突然想起一回事来,你们可以试试告状的后果。 该骂的人都骂跑了,该威胁的也威胁完了,她转过身,准备回到高台上去。 就在此时,一道刚正不阿、正气凌然的声音传来。 这位姑娘,我知晓你是镇峨府的少小姐,但是镇峨王一向宽厚待人,你如此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甚至不惜伤害他人,故意搅乱比武招亲,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聂秋本来是在想事情,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张蕊的脚步一顿,沉默着,将三柄武器重新插入擂台,并未回身,只是抬起了下巴,偏过头,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额前的碎发从她眼前滑过,最后停在了眼角处的小小凹陷。 她的眼神与之前都不同,没有怒火,只是全然的冷,启唇说道:你,报上名来。 一袭青衣,身负长剑,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男子猛然对上她的视线,表情有一瞬的诧异,但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双手抱拳,声音很温和,却字字铿锵有力,说道 在下,温展行。 第141章 、闹剧 方岐生买了糯米团子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比武擂台上, 张蕊与青衣男子对峙,剑拔弩张;聂秋站在一旁,他脸上戴着白狐面具, 看不清表情;张妁和贾昭正吩咐侍从遣散擂台下看热闹的百姓。 方岐生剩下的那一口糯米团子就在喉咙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看了看聂秋,眼神示意:什么情况?你怎么上去了?他们在干什么? 聂秋见到方岐生过来, 松了口气似的,眼里有了点笑意,嘴唇微动, 正想说点什么, 眼神却蓦地冷了下来, 动作极快地退后几步,落下擂台,以免那两人的攻势波及到自己。 风吹起白如寒雪的衣带,咆哮着, 又重新翻涌着倒退回去,凝于一柄长/枪之上。 张蕊转过身来, 屈膝抬腿,一脚踢起那柄嵌入缝隙中的溯水枪, 长/枪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 召来猎猎风声,随即又落下, 而她懒懒散散地抬起右臂,将长/枪稳稳地收拢在五指间。 温展行只感觉眼前一花, 白光乍现,溯水枪已经逼至身前。 她的枪法如奔雷,似怒涛, 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是从镇峨王张双璧那里学来的。 张双璧年少时就随先王征战四方,金戈铁马,攻城略地,曾踏碎蛮荒的嶙峋怪石,击溃城墙之上的雷石滚木,在遮天蔽日的火光刀光之中斩断河面上的铁锁连环,曾以一式回马枪取得敌将首级,也曾浑身浴血,在凛冽秋风中以金鼓奏乐,高唱一曲《关山月》。 等到大局已定,他就主动将兵权拱手相让,再不插手朝中之事,即使仍有个镇峨王的名号,所执掌的权力却没有其余王侯的四成这也是贾家能轻易攀上镇峨王的原因。 若论枪法,张双璧该是天下第一。 但是他一直不喜欢出风头,年纪稍大之后,也就慢慢地隐在了人们的记忆尽头。 张蕊继承了他的枪法,所以才能在这镇峨城中横行霸道,从来没有人敢直接挑衅她。 至于张家的大公子张漆,身子弱,就没有习武。 游手好闲,轻浮浪荡,荒淫无度,只余一副好皮相,简直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可偏偏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就喜欢他这个样儿的,是以,他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研究了些浅薄的武学之道,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张双璧的枪法,全然未被他学到皮毛。 而张妁在习武方面委实没有天分,所以只从张双璧那里学了些防身之术。 聂秋轻轻一叹,心想,可是温展行的武功也不差,说句不夸张的话,他的武功就算是放在正道都是名列前茅的,若非如此,就凭他爱管闲事的性格,早就被人打成残废了。 果然,温展行只有片刻的迟疑,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对这位姑娘动手。 但是张蕊来势汹汹,所以他便不再犹豫,反手拔出清阳剑,横剑挡住长/枪的攻势。 一阵刺耳的嗡鸣声响彻擂台,张蕊没想到这剑客竟然有几分真本领,眼神闪烁,索性不与他硬碰硬,突然松了手,回身接住长/枪,顺势向上挑起,欲要让清阳剑脱手。 温展行表情不变,翻过手腕,剑锋从溯水枪的枪尖儿上蹭过,轻轻松松就卸了她的力。 我本意并非与姑娘兵刃相见。他垂眸说道,剑势回转,力度骤然加重,左脚上前一步,踩住张蕊来不及收回的枪柄一端,张蕊躲闪不及,眼见着银制的枪柄就要抽在她脸上,脸都白了,猛地一抬膝,顶在温展行的胸口处,又狠又重,毫不留情。 聂秋在旁边看得明白,温展行本来只想缴械,紧接着就会替张蕊按住溯水枪的枪身。 想来他性子温和,知晓打人不打脸的道理,也不可能真对张蕊一个小姑娘动手。 哪想得到张蕊反应这么快,就算是快被抽到脸上也要反击。 然后,既接住了枪,胸口又遭受了重击的温展行闷闷地咳了咳,怔了一瞬。 方岐生已经挪到聂秋旁边的几步距离处看了半天了。 那口桃花做的糯米团子总算是被他咽了进去,然后他又从纸袋里取出最后一块儿又甜又腻的白色团子,本来是想递给聂秋,但是顾及着他们之后还要在比武擂台上大战一场,现在必须装作不认识,想了想,就没有给他,只能自己享用了。 聂秋微不可察地,在面具底下松了口气:他总算是逃过一劫。 毕竟那东西看着实在是太甜了,他吃进去之后,怕是腻得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说话。 聂秋和方岐生这头在看戏,张妁和贾昭那头在思考该怎么劝架。 高台上,张妁沉思片刻,将核桃递给灵羲,用这个去扔蕊蕊,她应该会清醒清醒吧? 灵羲很快就将核桃推了回去,坚持说道:我可不敢伤着少小姐。 许久未开口的贾昭见状,说道:我倒是想到一个主意。 张妁有点惊讶,看了看贾昭,眯起眼睛,唇齿间泄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手中团扇晃了晃,便搁下了,微抬下颔,笑道:夫君向来不插手张家之事,现在这是为了还我人情吗? 贾昭顿时想起了当初在张妁房里的那场闹剧。 残香,琵琶,金簪,鲜血,即使是现在,他想起那件事仍然心有余悸,张口说了个是之后,就忍不住移开了视线,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张妁听罢,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将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附身在贾昭耳边低语几句。 不过,还不够还你欠的人情。她说,所以,虽然对不起蕊蕊,但是我不采用。 温热的吐息洒在耳廓上,贾昭失神片刻,却在意识到张妁话语中的意思之后,霍然起身,又惊又怒,也不管什么礼节了,袖摆一甩,逃也似的离开了。 而温展行和张蕊这边,温展行吃痛,惊愕之中露出了一瞬间的破绽,正好就被张蕊看在了眼里,她完全不带犹豫的,莲藕似的白皙手臂锁住温展行的脖颈,脚下一绊,当啷当啷两声,溯水枪与清阳剑相继掉落在地,张蕊反身将温展行按在了擂台的台面上。 温展行在感觉到地面的冰冷触感后,张蕊的膝盖就死死地抵住了他的背脊,紧接着,将溯水枪钉在他耳边的两寸处,手也按了上来,力度不算小地卡住他的后颈。 你对我手下留情?她一字一顿,怒火中烧,骂道,混账!你是瞧不起我吗? 方岐生咽下最后一个糯米团子,意有所指地说道:看来我跟她应该合得来。 聂秋马上就意识到他这话是在影射自己,偷偷伸手过去,将手拢在袖袍底下,捏捏方岐生的指尖,很轻车熟路地小声撒娇道: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嘛。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温展行他性格如此,基本不会下狠手,我和他可不同。 温展行? 这名字有点耳熟。 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聂秋喝醉了酒,没来由地就说了句正道的温展行,还可以。 方岐生莫名警觉起来,暗自寻思,他们之前不会是有什么故事吧? 不过他没来得及问出口,因为擂台上张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温展行,开口说话!你是没长嘴吗?还是你不叫温展行?张蕊恨不得一巴掌扇醒这个人,又耐着十二分的性子,重新说了一遍,我问你,为什么要对我手下留情? 半晌,温展行总算是开了口。 我说过的,我本意并非是与姑娘兵刃相见。他的声音有点颤,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耳尖泛红,那个,张蕊姑娘,古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你能不能别离我这么近 张蕊嘶了一声,飞速退开,另一只手却仍然紧握溯水枪,枪尖就抵在温展行脖颈上。 你到底是活在哪个朝代的人?张蕊皱着眉头,说道,亏你还是个剑客,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这种死板又固执的人,你的骨子里怕是都塞满了陈旧腐烂的繁文缛节。 好端端的一个人,明明长相还算顺眼,怎么脑袋就出了问题? 见她拉开距离,温展行总算是能喘口气似的,脸色恢复了正常。 你是我爹派来的人? 张蕊说着,又想,不对啊,她爹应该是最讨厌这种性格的人了。 姑娘误会了,我不过是途径此处,见到这种场景,路见不平,必定是要拔刀相助的。 陈旧又死板,烂好人,爱管闲事,明明就是个愣头青,空费了这一身的武艺。 既然只是路过的,就不要插手别人的事情。张蕊拔出溯水枪,后退几步,说道,我不想再跟你这种人多费口舌了,趁我现在心情不算太糟糕,赶紧滚开。 温展行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抚平皱褶,也将自己的清阳剑捡了起来,收回鞘中他的发尾缠在了一起,乱糟糟的,就像是一株兰草上多了几只爬虫,看着很不协调,但是张蕊并不愿意提醒他这一点,她连多说两句话都觉得浪费时间。 分卷(108) 然后,温展行的眼神坚定,开口说道:张蕊姑娘,我见你不是顽固不灵之人,想必心中仍存善念,没关系,我在镇峨城的事情未尽,可以腾出时间来教会你如何抑制住坏脾气。 张蕊下意识想要反驳他的话,心里却莫名升起一股疲倦,也懒得管他了,翻了个白眼,拿起三柄武器,边往高台上走,边摆手说道:散了散了,比武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温展行却没有因为张蕊的态度而产生丝毫动摇。 他喊道:姑娘,我明天还会来的! 第142章 、刀剑 温展行向来说到做到。 他说要劝张蕊弃恶从善, 就是要劝她弃恶从善。 所以,温展行第二天又出现在了人群之中太碍眼了,就像只跳蚤, 张蕊想。 虽然她昨天是放了狠话,说要在一天之内决出头筹,但是方岐生又不在, 再加上她昨晚上回去之后就被张双璧狠狠地训了一顿,张蕊即使是再不愿意,也得办这第二场比武招亲。 等着吧, 她总会抓出那个告密的人。 张蕊磨了磨牙齿, 左右一看, 说道:妁姐,姐夫今天没来?你不会是将他气跑了吧?明明不准别人捉弄他,可又喜欢背地里给他使些绊子,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 张妁的手指在发间随意地缠着, 偏头轻笑道:你懂什么? 是,我不懂你们。 我看比武去, 行不行? 自从魔教右护法上过场之后,那些没点真本领的人都不敢露面了, 可见之前比武掺了多少水分进去。不过, 他也不能总是一直守擂,即使是武功再好, 一个个打过去,持续一整天, 总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更何况他之后还要和魔教教主切磋武艺。 张蕊顾忌这一点,就临时改了规矩, 先两两比试,决出胜者之后再与他切磋。 如此,那位右护法也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吧? 她抬眼,看了看底下的人群,片刻后,不出意外地在一个小角落里看见了那位白衣狐面的右护法,还有隐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以斗笠遮面,着黑袍,负剑匣的教主。 一白一黑,一个戴面具,一个戴斗笠,这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很好是吧?张蕊若有所思。 是快要请别人去喝喜酒的关系。张妁淡淡纠正道。 我知道!你不用特地提醒我这一点!张蕊又气又好笑,漆哥素来风流,宿花眠柳,妁姐你也是有家室的人,明知道我孤家寡人,还跟我强调他们是两口子,是想故意膈应我吗? 冷静下来之后,她又问道:你确定他们两个是来切磋的,不是来调情的? 张妁难得被她这毫不避讳的词儿噎了一下,咳了咳,说道:蕊蕊,你不要动不动就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来至于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这就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了。 确实是这么个理。于是张蕊只好问:对了,漆哥今天会来吗? 他向来不登高台,今日风又大,他来了之后定会染上风寒的。张妁说道,收起你的小心思,昨夜大哥为你求情还不够吗?现在又想让他做什么? 他那叫求情吗?就远远地劝了两句,语气虚弱,嘴角微翘,分明是一副看戏的样子。 如果说世上最表里不一,最爱逢场作戏,最爱装无辜窝囊的人是谁,张蕊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张漆的名字。他那都不算藏拙了,张蕊有时候觉得他其实就是个虚张声势的人。 她想让张漆过来,只不过是想叫他看看,那位右护法的刀法,是否与一位旧人相似。 张妁并不擅长这方面,最多略知皮毛,是看不出来的。 妁姐,我记得常教主是西域那边过来的人吧?张蕊摸着下巴问道。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张妁想了想,说道,魔教之所以被视作异端,为正道所唾弃,是因为他们本不是中原人,是从西北的茫茫荒漠之中而来,四处烧杀抢掠,贪婪无度,攻城略地,抢占田亩之后,正道的十二位侠士挺身而出,与之对抗,将他们逼至北方,也就是现在的魔教总舵,这才勉勉强强维持住了一线平衡。 魔教最初都是西域人,后来陆陆续续也有中原人加入,到了现在,魔教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魔教了,纵使他们仍然被视作异端,本质上却与正道各派没什么区别。 至于你问的那个问题,常锦煜教主确实是西域人,你瞧他的长相也能瞧出些端倪。只不过,我听爹提过两句,因为他母亲傍水而生,是个很温婉的女子,所以他眉眼间又不尽是锋利,还有点温软,当然,这一星半点的温软我是从来没看见过。 张蕊说道:妁姐,你知不知道,西域的武功路数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 不等张妁回答,她继续说了下去:凶狠,暴戾,野性,干净利落,杀伐果决,血和肉,牛羊与鹰犬,羊奶与青稞,皮革与宝石,风沙与荒漠,大理石堆砌的庙塔与回转的经筒。 这就是全部了。张蕊的视线飘忽不定,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张妁纵然对这些并不了解,也能从张蕊的反应中猜出一些东西,她沉默了片刻,试探性地说道:蕊蕊,你难道觉得他的武功是 或许是,或许不是。张蕊没有直面这个问题,而是选择糊弄了过去,但安叔肯定知道。 这其中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或许也只有上一辈的人知晓了。 张蕊百无聊赖地瞧了瞧擂台上缠斗的两人,只觉得无趣,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就瘫在了椅子上,将张妁的团扇盖在脸上,说道:妁姐,魔教教主与右护法上台之后再将我喊起来吧,周公正喊我呢,我先去找他一趟。 说完,张妁还来不及回答,张蕊两眼一闭,呼吸逐渐变得浅而平缓起来。 也不知道她是在装睡还是真的睡着了,总归是喊不醒她的。 张妁无奈地瞧了张蕊一眼,到底还是没有去打搅她,而是用指节抵住下颚,嘴唇微抿,眼睛虽然是看着擂台中央,脑中却仍然萦绕着张蕊刚刚说的那番话。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张蕊生来就是块学武的料子,她也不负众望,将张双璧的枪术学了六成,对这方面的一切东西都有极其准确的直觉,宛如天生的捕猎者,而那些天赋就组成了尖牙与利爪。 所以,张妁相信张蕊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她那么笃定,却又疑惑不解,张妁还是头一次从张蕊身上看见这种矛盾的情绪。 张妁皱了皱眉头,心想,张蕊的意思是,这位魔教的右护法,聂秋,所走的武功路数和前教主、现教主方岐生的师父常锦煜,是一样的,又或者说是相似的。 也就是说,聂秋与方岐生是师兄弟的关系? 可是这两个人表现得完全不像师兄弟,她此前也从未听说过常锦煜有别的徒弟。 再揣测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张妁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暗处的聂秋和方岐生,一白一黑;一个是刀,一个是剑;一个是明月,一个是星霜完全是两个没有任何地方相似的人,但是,如果张蕊说的没错,那他们千方百计想要进入镇峨府的目的就耐人寻味了。 张妁这边思绪纷飞,聂秋和方岐生那边却对此毫无察觉。 他们当初商量的是聂秋先上台,而方岐生则是等待片刻后再跟着上去。 然后,聂秋迎战,之后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虽然发生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情况,但是目的终究是达到了,所以方岐生的心情挺好的。 有敲锣打鼓的,喝彩的,助威的,又笑又叫,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聂秋踏上擂台的时候,底下的人很快就认出了他或者说,认出了那张瓷白的面具。 有刚来的人,被好奇心熬得急不可耐,随意拉过一个人,就问:这是谁啊?你们为什么都在欢呼?他的名气很大吗,哪门哪派的弟子,修的是什么武功? 一看你就是刚来的,这位少侠是叫白狐面,仅仅用了两招就击溃了昨日的擂主。喏,看到他腰间的那柄长刀吗,那是斩/马/刀,又凶又利。他的刀法简单干净,没有那些故意拿出来作秀的小架势,是有真材实料的人,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旁边的人一经问,就如同倒豆子似的将所见所闻都倒了出来。不信?末了,他还怕这人不信他这番话,问旁边的人,这位少侠,你说是不是? 黑袍负剑、倚墙而立的人闻言,微不可察地轻笑一声,说了句他说得不错,显然也不是喜欢与别人攀谈之人,抬手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就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微风只将那层垂下的薄纱掀起一角,连个下巴都没露出来,自然也无人瞧见他灼灼似火焰的眸光。 留在原地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突然有一人问道:这人之前就站在那里吗? 另一人实在记不起来,摇了摇头,只觉得背后直冒冷汗,真叫人毛骨悚然。 比武擂台涂上了一层赭红色的漆,有红绸白面鼓为饰,流云逶迤的天际为帷幕。 方岐生从人群中走过去,听到有人要挑战这位侠客吗,应该没人敢去了吧,还有这比武招亲的头筹估计就是他了,此类种种,皆为云烟,一碰即散,引不来他半分停留。 白衣的刀客就站在擂台的正中央,脸上明明是戴着狐狸面具,白瓷的颜色一遮,完全就看不清他的脸,就连眼睛都只露出条缝,距离也远,可方岐生就是知道他正看着自己。 越过人潮,鼓声,锣声,越过深秋的枯草气息,和轻轻拂过的凉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聂秋的影响,方岐生在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想,做得好像确实太明显了,这不像是一伙的,更像是一对,以天为红烛,以地为酒席,各位看客来者皆为宾客,敲锣打鼓的是请来起兴的,剑是用来挑起盖头的如意,刀是觥筹交错间饮下的喜酒。 他觉得聂秋下一刻好像就要伸手来牵他去拜堂了。 这大概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心中暗暗摇头,莫名地笑了一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擂台之上。 喧哗吵闹声中,聂秋问:阁下是来挑战我的吗? 咬字很轻,是刻意的冷淡与生疏。 方岐生向前走了几步,在擂台中央站定,压低了声音,说道:太明显了。 聂秋眼中有了笑意,清清浅浅,也学着他,低声回道:错可不在我,是你的目的太过明确生生,你走过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往高台上看一眼。 明明是比武招亲,为的是与镇峨府的少小姐张蕊结为连理,这就算本末倒置了。 现在再看估计也来不及了,不如就一错到底。 方岐生解开肩上的皮革绳扣,将黑底金纹的剑匣放在地上,顺便也提醒了聂秋一句:我就放这里了,你记着别踢到剑匣,这东西还挺沉的。 说罢,他反手拔出残风剑,随意地在空中挽了个剑花,抬手比了个手势,目光似火,又似某种躲在阴暗丛林中的野兽,贪婪且不知疲倦。 然后他以所有人都能够听到的音量,启唇说道: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周一。 第143章 、霜风 张蕊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也不困了, 手撑在危栏上,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眼睛亮亮地瞧着擂台中央。 和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那副懒散样子大相径庭。 张妁想开口提醒张蕊注意一下形象, 想了想,又觉得她多半是听不进去的,只好按着额头, 兀自叹了口气,起身抹平裙摆上的皱褶,走到张蕊身边去。 静如止水, 动如流云。 这一对姐妹中, 张妁只占了前一个, 张蕊只占了后一个。 高台上的人远远地观望比武,擂台下的人欢呼喝彩,热闹非常。 而擂台上只余寂静,静得只能听见两人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那个请字掷地有声, 沉沉地,将整个擂台割裂出去,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只能听得见擂台之上的声音, 什么叫喊声, 什么助威声,无论是何种视线或是言语, 都和他们无关。 聂秋眯起眼睛,白玉似的手指按在含霜刀上, 拇指顶住刀锷边缘处,轻轻向外推去,刀身滑动, 显出凛冽寒光,仿佛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将暗红色的刀鞘都覆上了冷意。 他的视线疏离而冷淡,只剩打量与试探,没有别的多余情绪。 他们之间好像横着一条跨不过去的宽长河流,将所有的情愫都阻隔在了另一头。 方岐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聂秋的视线逐渐加快,砰砰直跳,吵闹至极,将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烫热了,连指尖都能感觉到突突的脉搏,叫他兴奋不已。 对于野兽来说,最原始的渴望是血,是痛,之后的才是欢愉。 聂秋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并不弱小,也并不优柔寡断,就算是方岐生在他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他也不会说一个痛字,只会选择在下一次咬回来。 他不是琉璃做成的,不会一碰就碎,所以,方岐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将他捧在手里。 方岐生想要的不是无所顾虑的安稳,不是柴米油盐,不是委曲求全,他想要的是势均力敌,是平分秋色,是狂风骤雨,是风浪之中一叶摇摇欲坠的扁舟。 聂秋有时候会莫名叹息,说,如果他们能在更合适的年纪相遇就好了。 但是方岐生总是会忍不住反驳他的话。 他觉得,不是之前,也不是之后,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当下便是最合适的年纪。 在轻狂不羁的锋芒与傲气收敛之后,在少年意气被这世间风霜磨平了棱角之前。 这就足矣。 命运很奇妙,在遇到聂秋前,方岐生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人。 就好像瓷器缺了一片,不算圆满,而在那个夜晚,迷蒙的月色之中,聂秋手持含霜刀,问,你没事吧,方岐生其实压根就没看清他的长相,也没觉得这一幕到底有多特别,只有在后来回想起的时候才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就在那时侯,这瓷器才补齐了最后的缺口。 方岐生以前总以为喜欢一个人是件麻烦事,是拖累。 分卷(109) 在遇到聂秋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有约束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情绪轻而易举地被别人牵动,不过再加上聂秋这个前提,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无论是愤怒还是平静,无论是争吵还是和解,都能让他感到释然。 方岐生不知道自己对于聂秋而言算什么,但是他逐渐清晰地、无可奈何地意识到 他非聂秋不可。 刀尖滑到了鞘口,铮地一声出鞘,聂秋垂着眸子,翻过手腕,五指收紧,将含霜刀斜斜地指向地面,腾出另一只手来,把腰间的粗绳解开,脆响之后,细长的暗红刀鞘落地。 取下剑匣,解下刀鞘,皆是为了不影响出招。 有风吹拂而过,聂秋恍然在黑纱飘起的缝隙之间窥见,方岐生好像抿唇笑了笑。 然后,沉重锋利的残风剑追至面前,聂秋侧身避开,想要再去看,然而斗笠却纹丝不动,黑纱像是黏在上面似的,掀不起一角,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剑势凶猛,他也分不出心思去顾及别的东西,只好暂时将那一瞬间的心动压了下去。 反正,之后总会有机会再问的。 聂秋沉下眸子,躲开方岐生的那一剑之后,假意向后退了几步。 他上一世与方岐生交手多次,了解他的剑法胜过了解自己的刀法,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聂秋就能知道方岐生下一次会从哪里出招,是刺剑还是撩剑,是抱剑还是斩剑,是进攻还是防守,是左脚上前还是右脚上前这些东西,他都清楚得很。 严格来讲,这场对决其实并不公平。 聂秋本来是这么想的。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是陷入了误区。 这是四年前的方岐生,无论是剑法还是架势都比不上四年后的方岐生,各方各面都不算成熟,就像尚未打磨好的玉石,还残留了一丝一缕的杂质。 方岐生这时候还在摸索,剑法自然与之后的不一样。 不能说是完全不同,至少有六七分都是不同的。 有点新奇,还有点没来由的期待。 毫不夸张地说,聂秋本来以为这场比武早在他答应下来的时候已成定局。 上一世与他交手的那个方岐生,剑法是险中带稳,有所顾虑,自然没办法轻易从聂秋这里占到便宜,可这一世的方岐生不同,他先是知晓这场比武只分高下,不决生死,最多两败俱伤,于是没了顾忌,全力以赴还有,他的剑法里还杂糅了点其他门派的路数。 也不知道是何时学来的。 有正道特有的谨慎小心,干净利落,还有邪道不入流的诡计,虚实难分。 明明是很矛盾的,放在方岐生的身上却很相称,反而让他的剑法更加难招架。 聂秋忽然记起他那时候在方岐生的书房中看到的那一抽屉战利品。 想来,方岐生这么多年也是随了他师父的性子,在外游荡,起了兴趣就去打上一场,赢了便取走一样信物作为战利品,输了便潜心研究,挑挑拣拣,将剑法偷学过来。 聂秋轻笑一声,抬手扣住方岐生的手腕,顺势避开他的攻击,含霜刀破开虚妄,直指方岐生的咽喉剑法诡谲,那柄扰人的残风剑又转了回来,挡住长刀,刀与剑总算是不遮不掩、直挺挺地碰上了一次,溅出火花,刺耳的呲呲声,连同衣物摩擦声,混杂在了一起。 若是你赢了,我请你去酒楼吃甜食。 方岐生松开眉头,沉腕斜刺,截断聂秋的攻势,口中问道:只是这样而已? 那你想要什么?含霜刀不再一味防守,横砍过去,架住残风剑,沿剑锋滑过,攀沿而上,力度很大,大到他们都能清晰地听见两柄武器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生涩而刺耳。 说起来,之前我想分糯米团子给你,可惜旁边有人,我就没敢在明面上给你。方岐生丝毫没有因为局势陡转而慌了阵脚,有条不紊,撤步格剑,化解了聂秋的那一刀,回身向旁边退了两步,说道,我想了又想,觉得委屈你了,不如你和我一同去吃?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却故意这么说。 聂秋沉默片刻,方岐生还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却突然听见他的答复。 我不会输。 杀气凛冽,傲然肆意,往日里的谦逊有礼是一点也不剩。 颇有他当初在酒气中说出那句蝉联几届比武大会榜首,师从裂云刀,红雪艳梅的师弟,沉云阁的关门弟子时候的模样,少年意气十足,无所顾虑,自信又果决。 如果聂秋不是因为吃不吃甜食这件事而怒发冲冠,方岐生应该不会笑得这么凶。 好啊。他边笑边说,声音带颤,那就赢。 刀光凌厉,剑影如织,狂风在擂台之上翻滚,白与黑分离又重合,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两个人啊,明面上好像是竞争对手,实际上却是共枕一榻的亲密关系。 这擂台下正呐喊助威的看客们,怕是没有人能发现。 含霜刀步步紧逼,方岐生心疑这是自己刚刚的激将法起了效果。他并没有因为身处劣势而惊慌失措,尽管是在撤步后退,但也在暗地里寻找聂秋一瞬间露出的破绽。 可惜,这破绽暂时是没找到,倒让他琢磨出别的东西来。 感觉聂秋也不像是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人,想赢也不必用这样激进的方法。 他不像是要借此一举击溃自己,更像是 更像是在将他往什么地方引? 方岐生分出了心思去想,霎时间福至心灵,记起自己之前解下的剑匣就摆在不远处。 这人怕是也渐渐地被自己带偏了路,什么小技俩都用上了,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无声地笑了一声,不再跟着聂秋所引的方向去走,翻过手腕,架势稍变,脚下步伐也改了方向,有意绕过那沉重坚硬的剑匣在持续的后退之中,瞥见漆黑剑匣缓慢地向前驶去,离自己越来越远时,方岐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 他就算是只分出半点心思都能猜到聂秋到底在想什么坏事 方岐生原本是这么想的,抬眼时却猝不及防撞进聂秋眼底那一弯促狭的笑意。 然后,他心中涌起不安的那一瞬间,脚下突然踩到了一根细长坚硬的东西。 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是聂秋当时取下的刀鞘,可惜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了,下盘的重心被打乱,手上的剑法也跟着陷入了混乱的境地。 方岐生的喉结紧张地上下一滚,那柄犹如凝了层薄薄寒霜的长刀并未留情,欲要借此机会同他分出个高低来,他的身形摇摇欲坠,恍然间听见擂台外的声音逐渐涌进耳蜗,擂鼓声震天响,台下的看客们正倒吸冷气,翻江倒海的喧闹声齐齐扑了过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浮出水面一样,一阵空乏的沉寂之后,所有声音都重新浮现。 很难形容到底是什么心情,方岐生想。 但是,他很快便意识到聂秋靠近了身体,想要伸手拉住他,好不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个四仰八叉于是他抢先一步,抓住了聂秋的衣襟。 紧接着,方岐生从聂秋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读出了相同的想法。 他们之间的争斗,大抵没有哪一次不是两败俱伤的。 你用上了不入流的技俩,那我也用,看看最后到底是哪一边更吃亏。 还有,为什么每回都是他先摔?方岐生咬牙切齿地想着,心里有些不忿。 对比鲜明的白色与黑色双双跌落在地,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方岐生听见聂秋很轻的抽气声,随即,清脆的一声响,他脸上的白狐面具应声而落,摔成了碎片。 第144章 、头筹 一阵漫长而尴尬的寂静。 高台上的张妁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转过头看向满脑子只有打架的张蕊,正要开口提醒她结束这场闹剧,尽早选出头筹, 以免暴露这两人的身份时,突然有一道声音传来。 那声音带着点不敢相信,气息略微急促, 问:黑衣服的那位,难道是魔教教主吗? 张妁停顿了片刻,循声转头, 便见一位青衣男子, 身负长剑, 明显是急匆匆跑上来的,所以气息不稳,眼神却很清澈。她记得这个人,好像是叫温展行。 抱歉, 我不认得,也不知道底下的这位黑衣少侠到底是不是你口中的魔教教主。她丝毫不慌乱, 神情平和而温柔,友好地笑了笑, 问道, 这位少侠缘何口出此言? 闻言,温展行的表情缓了缓, 说道:他的剑法和前魔教教主常锦煜的剑法相似。 紧接着,他上前一步, 恭恭敬敬地抱拳解释道:在下名为温展行。此次是领命前来镇峨,追寻魔教教主方岐生的踪迹,还望姑娘能够理解我的急切和莽撞。 张妁不动声色地用手肘顶了一下正想开口的张蕊。 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团扇, 莲步轻移,转身向温展行走去,脸上仍然是带了笑意。 这位眼睛一斜便是千里烟波,眉梢微抬便是青山叠嶂的温柔美人,心里却暗自盘算着。 要不要把这位名为温展行的少侠捉回镇峨府呢? 不妥,也不知道父亲愿不愿意帮助方岐生,此时没必要卖他们这个人情,更何况这样做会将镇峨府私通魔教的事情暴露出来,接下来的烂摊子就不好收拾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 也不妥,他说的是领命前来,若是他背后之人发现了此事,前来镇峨府质问,将事情闹大了,和正道那头的关系变坏,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情况。 姓温,确实很难处理。 张妁想,现在最妥当的做法就是将镇峨府与魔教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她原本也没有答应过其他事情,只说要帮方岐生和聂秋混进镇峨府,至于意料之外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就好,这是一趟浑水,让镇峨府牵扯进去,只会使局势变得更加糟糕。 一念至此,张妁站在温展行的面前,偏头轻笑,好言好语地说道:我自然能够理解温大侠的做法,自古正道与魔教势不两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朝廷与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温大侠只要不将我镇峨府牵扯进去,一些小帮助而已,我们自当全力配合。 言重了。温展行这才露出了点笑容,说道,是我唐突打搅了,望姑娘原谅我的冒犯。 一声枪鸣,卷起猎猎风声,是张蕊的溯水枪毫不客气地指了过来,她眉眼中透露着一股不善,说道:明明知道是冒犯,还和我们在这里讲这些弯弯绕绕,你可真不会看气氛啊。都说了不知道,不认识,你若是识趣,就该赶紧走,别在这种时候过来坏了我的心情。 温展行朝底下望了一眼,果然,围观的人群又骚动起来。 他自觉尴尬,低咳了两声。 张妁抬手按住溯水枪,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芒,轻声说道:比武招亲向来只看实力,不看背景,所以我们也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 温大侠若是好奇,为什么不自己去确认一下呢?她笑道。 如果能查出聂秋的师父到底是不是常锦煜,那就更好了。 张蕊瞬间明白了张妁的心思,不禁觉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也没心情再去刁难温展行了,默默将溯水枪收了起来,走到危栏前,垂眸看去。 虽然结局是在意料之外,但是,总的来说,张蕊还是看过瘾了。 别误会,她指的是打架看过瘾了。 白色的缎带与黑袍的边角处混在一起,难分彼此,瓷白的狐狸面具在与擂台接触的那一瞬间便裂成了碎片,再难复原,方岐生见面具掉下来之后,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袖袍遮掩住聂秋的脸可惜慢了半拍,其他人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聂秋的长相。 那位经常摇着车出去卖早点的年轻姑娘愣了愣神,喃喃说道:我爬墙了。 先前才当众对镇峨王表现出自己的好感,这么快就又换心仪对象了? 其他人忍不住想,太善变了吧! 方岐生很想说一句,爬什么墙,爬不过去的,他早就把所有的路都封死了。 他抬起眼睛,看向聂秋,聂秋沉默半晌,轻声提醒道:面具是你买的。 言下之意,我无罪,不是我故意的,是你的问题,选了个这么容易坏的面具。 方岐生不得不承认,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想把自己的斗笠取下来,扣在聂秋的脑袋上。 但是这么做无异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他冷静了一下,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既然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方岐生只好作罢,示意聂秋站起来。 聂秋半是无奈半是庆幸地笑了笑,起身的时候顺势将鬓间那一缕滑下的长发拾起,指尖微勾,把柔软的黑发捋到了耳后,结果不小心碰到了眼角,便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之后,他怀疑方岐生是不是瞪了他一眼。 因为,当聂秋站起身后,微微欠身,礼貌而疏离地伸手过去,只当是客套的礼仪就好,但是方岐生没有接,忽视了他的那只手,自顾自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站在一旁。 看不清方岐生的表情,聂秋只能从他的举动中推测出他的意思 你给我等着。 随便一站就是拈花惹草,笑一笑就招蜂引蝶,而且还没点自知之明,是不是只能把他严严实实地藏起来才能解决这个让人烦心的问题?方岐生略显不耐,双手抱胸,手指轻敲臂弯。 幸好,张蕊和张妁等人很快就走下了高台,来到了比武擂台之上。 见她一副要宣布头筹的样子,底下有人忍不住了,怂恿道:这两位少侠根本就没有分出高低,我看,不如再让他们比上一场,决出胜负 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啊?张蕊眉头一挑,冷言说道,不如你上来? 那人见她气势汹汹,一时也不敢吭声,哑了火。 这位白狐面少侠便是本次比武招亲的头筹。也就是说,这位少侠名花有主了,懂吗?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 张蕊指了指聂秋,口气跟点了炮仗似的,明眼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暗讽那位卖早点的姑娘,然而她说那个主字的时候,眼睛却是看向的方岐生。 无论名花有主这四个字用的对不对,也没有人敢再当众驳她的面子。 方岐生稍微有点意外,就听见张蕊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见二位都是真性情,实力平分秋色,不分上下,我很欣赏,便借此机会在这里卖个小小的人情。 分卷(110) 然后,又说:听闻白虎门门主素来好战,武功高强,希望下次能有机会同他交手。 他了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这两位的武功都是有目共睹。张妁上前一步,视线从所有人的身上轻飘飘扫过,笑着解围道,无论谁输谁赢,诸位都该以喝彩助兴,不是吗? 经她这么一说,气氛逐渐缓和了下来,凑热闹的人们便后知后觉开始喝彩鼓掌起来。 鸣鼓敲锣,喊声震天,这曲折的比武招亲就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喧闹过后便是一地寂静。张蕊在帮着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记起一回事来,转头看向张妁,问道:妁姐,你知不知道右护法和教主去哪里了? 在你宣布完头筹之后就离开了。 张蕊想了想,又问道:那温展行呢? 似乎当时和他谈完之后,我就没有再看见他的人影了。张妁说,怎么问起这个? 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张蕊皱着眉头,嘶了一声,他那么蠢,会不会坏事啊? 事实证明,张蕊的预感是正确的。 但是遭殃的倒不是聂秋和方岐生,是温展行。 他心中仍存怀疑,觉得那使剑的黑衣侠客就是他一路循迹追来的魔教教主,既然镇峨府那头都不知晓此事,他就只能自己去查了抱着这样的心思,温展行在比武招亲结束之后,就偷偷地跟上了独自离去的黑衣侠客,因为谨慎,他刻意保持了很大一段距离。 当温展行看到那位夺得头筹的白衣侠客的身影出现在小巷里时,本来没有想太多的。 他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在私底下见面,难道是不服气,重新约战吗? 不过,即使他们有事情要做,温展行还是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咬了咬牙,心想,打架什么时候不能打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万一追丢了怎么办。 而且这地方本来就偏,四下无人,也是当面对质的好时机。 所以他纠结了几秒,还是决定挺身而出,打断他们,先把疑问解决了再说。 温展行踏出一步,绕过拐角。 然后,他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又缩了回去。 这位教养极好,从未说过一个脏字的人,都忍不住想用脏话表达一下内心的震撼。 温展行用手捂住脸,有惊无喜,吓得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许多。 谁能告诉他,这两个之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接吻? 而且,他们两个不都是年纪相仿的男子吗? 第145章 、住手 温展行, 生在巴蜀之地,自小耳濡目染,对辛辣食物也有几分偏好。 温家家教虽然严格, 温展行却能够硬生生从所有温家子弟里脱颖而出,屡次获得夫子的称赞,许多关于礼仪修养的言论也被编撰起来在集市上售卖不过, 就是没卖出去罢了。 他爹常望着西北方向叹气,摸着温展行的脑袋,庆幸道:幸好你没长成覃家后代那样。 那时候兴别人家的孩子这么一说。 哦, 忘了说, 温展行就是所有人口中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有些年少轻狂的同辈弟子们气不过, 筹划着,准备半夜三更将温展行暴打一顿。 然后被温展行一锅端了,拎到温家家主面前,让他们各自反省去。 于是, 他这个喜欢告状的事情就又传开了,却没人记得他只身一人就把几个人打哭。 边动手, 还边问,知不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了, 背四书五经里的东西给我听听。 那几个同辈的少年涕泪齐下,带着哭腔和鼻音, 断断续续地背,什么上不怨天, 下不尤人,什么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什么三思而后行,不背完还不让走。 被拎到威严端正的温家家主面前时,他们其实都是释然的,觉得终于解脱了。 小时候这样也就罢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温展行硬是没有半点长歪的。 如果说他就是个只会读书的尖酸书生,他不是,该动手的时候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如果说他就是个只会动手的江湖莽夫,他也不是,该动嘴的时候他不会碰长剑一下。 诚然,这种性格貌似是挺好的,但从温展行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一个至交的事实看来,他确实不受别人的待见。书生嫌他动武太粗鲁,侠客嫌他说话多过动手,其他的人,要么忌惮他身后如同泰山一般巍峨耸立的温家,要么就是全然的嫉妒与不平。 但是这个榆木脑袋不在乎这些。 他只追求心中的道,至于别人怎么看的,他全然不在意。 现如今,坚定而固执地活了二十年的温展行,头一次这么惶恐、犹豫、焦灼。 他一开始想,两个男子做一些亲密的举动,这正常吗? 然后他又想,古人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夫妻劝和不劝分 两种念头在温展行的脑中扭打起来,一会儿你占上风,一会儿我占上风,争不出个输赢。 等等。 温展行突然记起,那个黑衣侠客好像就是魔教教主吧,他刚刚虽然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看清楚是身着黑袍的男子将白衣男子抵在墙上的。 霎时间,风转帆动,他脑中浮现了另一个念头。 魔教教主方岐生,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 就因为比武招亲大会上落败,所以用这种卑劣龌龊的方式报复吗? 温展行压根就没往为什么那位头筹没挣扎那方面去想,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他就像是被黏稠的蛛网缠住了似的,越绞越深,完全无法挣脱,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报官? 不行,等到捕快赶来现场,那魔教教主早就阴谋得逞了。 温展行皱起眉头,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覆上身后的清阳剑。 清阳剑的剑柄是冷的,金属特有的冰冷温度让温展行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他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身前的那一小块地面,咬了咬牙,最终下定了决心。 就算那个人是魔教教主又怎么样,魔教教主就能这么正大光明地欺负人了吗? 路见不平,应当拔剑相助,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纠结和等待之中。 温展行霍然起身,反手拔出清阳剑,习惯性地挽了一个剑花,步伐坚定,大步上前,开口阻拦道: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虽然性子温和,但是这种时候,语气却严厉起来,可谓是一身正气难污浊。 暗巷中的两个人没有再继续,白衣的那个倚在黑衣的臂弯中,温展行怎么看怎么觉得魔教教主的手臂箍得很紧,所以白衣男子没办法挣脱开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白衣男子的头发稍乱,黑发流泄而下,遮挡住面庞,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肩膀还在微微发颤。 温展行咬牙切齿,怒道:方岐生,我早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种强迫别人的事情来,我还说和你好好谈一谈,这么一看,倒是我将你高看了! 方岐生皱眉: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还装模做样!温展行确定面前这人就是魔教教主方岐生之后,干脆不同他废话,直接起了剑势,休要狡辩,快放手!你都把人欺负哭了,以为我看不到吗? 方岐生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难得不知道从何解释,望着这个正气凛然的大侠,沉默片刻,晃了晃怀里的聂秋,说道:他没哭,他在笑。 温展行觉得荒谬,是哭还是笑,我看不出来吗?你赶快放开他! 方岐生怒火也蹿了上来,冷了神色,一字一顿说道:你应该让他放开我。 你不松手,他怎么可能挣脱? 你没长眼睛吗?他是因为你笑得站不住脚了。 方岐生失去了耐心,抬手就敲在了聂秋的额头上,脆生生的一声响,他语气不善,警告道:喂,别演了,你也说两句解释解释,我可不想无缘无故背上奇怪的罪名。 于是,温展行眼睁睁地看着他怀里的那位白衣男子依言转过头来。 头发散乱,面带红潮,眼中含泪,肩膀微颤然而他确确实实是在笑,笑得止不住。 一边笑,一边颤着手去撩开遮住方岐生面庞的黑纱,在他下颚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斜过眼睛,重新看向温展行,拭去眼角的泪珠,说道:他没强迫,我自愿的。 温展行差点握不住手中的清阳剑,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满面迷茫。 你们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你们为什么要参加比武招亲? 我觉得,即使和你解释了,你也听不懂。聂秋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只觉得自己好久没笑得这么凶了,连肚子都笑得隐隐作痛,他眼神略带怀念,说道,好久不见,温展行。 自上一世温展行在邀仙台上的当面质问之后,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从最初的对坐下棋,吟诗赏月,再到后来的恶语相向,想来也叫人唏嘘不已。 聂秋生性凉薄,从沉云阁一事之后就彻底封闭了自己,虽然是笑着的,却会刻意和所有人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唯有这位脑子一根筋的温大侠,是全然不怕热脸贴冷屁股,闲来无事还会来找他下棋作乐,久而久之,他倒也习惯了。 他上一世没有能够被称作至交的人,温展行勉强算得上半个。 然而观念终究不同,所以温展行到后来会选择倒戈戚潜渊那头,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条一条细数他的罪过,聂秋其实并不惊讶,只是觉得,果然是他。 他惊讶的是温展行的恨意如此强烈,他分明不是喜欢表现的人,却第一个站了出来。 温展行那时候大概是对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还有被隐瞒的难过。 毕竟相识了这么多年,聂秋从未在温展行面前提过自己的事情,反倒是温展行,问都不用问,就能把所有事情像倒豆子似的往外倒,不过他本来就没什么秘密,也无需隐瞒。 归根结底,温展行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聂秋,聂秋却将温展行看得明明白白。 刚才,聂秋和方岐生其实一早就察觉到了温展行的靠近。 方岐生有些不虞,手肘抵在湿润的墙壁上,和他耳鬓厮磨,说道:他过会儿就走了吧。 他不会走的。聂秋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忽然笑道,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温展行心中的那份澄澈如镜的善良与正义,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心中确实是不存任何阴霾的,聂秋想,所以,尽管心中的道义不同,他仍然认可温展行,才会在霞雁城与方岐生饮酒的那一夜,说出正道的温展行,还可以这样的话来。 温展行听到那句好久不见后,并没有立马回答,将清阳剑反手插回鞘中,大概是在思考他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白衣男子,为什么这个人表现出一副对他知根知底的样子。 想了半晌,他眼睛微微一亮,仔细看了看白衣男子的长相,问道:你是聂家的聂秋?我之前好像在宴会上见过你,我记得那时候老祭司一眼就将你选中后来你怎么不当了? 温展行向来对祭天大典兴致缺缺,他虽然信奉书本中流传下来的那些言论,却也存了理性的质疑,认为书中说的并不是全然正确,人比天更重要,自然没有去看祭天大典。 已经不是了。聂秋淡淡答道。 不是聂家的聂秋,也不是被选中的祭司。 温展行大梦初醒似的,视线从聂秋的脸上挪到方岐生的脸上,再向下滑去,看到他们之间近乎微小的距离,明显关系亲密,又记起聂秋说的那句我自愿的,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我这个旁人可以指摘的。他表情有点奇怪,耳尖微红,也许是想到了之前看到的一幕,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自愿放弃了聂家的身份,放弃了大祭司的身份,选择了加入魔教,对吧?传言中那位新上任的右护法,说的就是你吗? 得到聂秋的肯定之后,温展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像他这样心思纯粹,只坚持自己的道义,不管别人看法,一根筋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放弃大好前途,选择加入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魔教。 温展行看着方岐生和聂秋,开口说道:那我们就是敌人。 我从不与魔教讲道理。他说,但是,古人有云,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我心中的尺度也可能会有出现纰漏的一天,尽管很不愿意承认,魔教或许也不全是十恶不赦之人,至于如何评判,就以你们魔教的规矩来吧。 用刀剑,用血肉,来说服我,或者我说服你们。 温展行沉默片刻,终究是没有选择趁这两个人都是疲惫之际发起挑战,而是伸出五根手指,轻轻晃了晃,说道:五日后,酉时,我会在城门相候,望你们二人能够准时赴约。 这个人,满腔热血的,自顾自说了半天之后,不等他们有所反应,转身便离开了。 留下聂秋和方岐生面面相觑,只心想 镇峨城的四个方位皆设有城门,你说的相候,到底是指的哪个门? 第146章 、进府 镇峨王那个不省心的小女儿, 终于心甘情愿地在比武招亲上决出了头筹。 有人好奇,到底是谁能叫她另眼相待。 说书人哗地一声开了折扇,冷风四溢, 冻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又合上了扇子,老老实实地喝下一口热茶, 将扇子在膝盖上轻轻地敲,端着腔调,开了嗓子。 话说那天乌云蔽日, 寒风凌冽, 那名为白狐面的白衣少侠立于台上, 静候了半晌,偌大的场地竟然鸦雀无声,无人敢上台与他比试,不论是凑热闹的还是专程前来的侠客, 皆是以为没有人能在他那路数奇特的刀法之下走过十招,更不要说硬着头皮上去丢那个脸了。 他说到兴起, 突然站起身来,袍角在木凳上擦过, 猛地跃上桌子, 边比划边描述。 分卷(111) 就在此时!半空中传来几声闷雷,浮云散去, 显出明晃晃的烈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说书人说得绘声绘色, 底下的人便听得聚精会神,眼睛一眨不眨地跟随他的身影而动,待到众人缓过神来的时候, 这才发现,人群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黑衣男子,身负剑匣,斗笠遮面,犹如子夜中的一道暗影,不显山不露水,明显是位深藏不露的侠客。 他一出现,就直直地朝着比武擂台走去,众人纷纷避让,好似一片花花绿绿的苇草之中,有寒鸦低飞而过,于是芦苇被吹得四散而去,压弯了身形,不得不让出条路来。 强者之间大抵都是用刀剑来说话的。说书人向前踏出一步,双腿悬空,一屁股坐在了木桌边上,抬手端茶,吹开氤氲的雾气,润了润喉,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那位白衣刀客,还有那位黑衣剑客,一句象征性的寒暄,一个请字,便不再废话,取下了刀鞘和剑匣,狂风渐起,只听锣鼓声响,再定睛看去,他们便缠斗在了一起。 一时间,声音交叠往复,噼噼啪啪,是木柴在烈焰中燃烧时的暴烈;淅淅沥沥,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溅落在青苔时的静默;咿咿呀呀,是打快板的唱戏的说书的成了那故事中人。说书人说道,说来惭愧,我这一个普通的看客只闻声响,瞧不清虚虚实实的人影晃动。 俗话说得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们这些人不过就听个响儿,图个热闹。 说书人耸了耸肩,两手一摊,颇有一副混吃等死的懒散样。 底下哄堂大笑。 也无需他说出结局,整个镇峨城的人都知晓,这两位虽然平分秋色,不相上下,但是最后却是黑衣刀客先落的地,之后才是白衣剑客,自然算作白衣剑客取胜。 白狐面这个三个字,算是镇峨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号了。 那两位侠客都有意不露出面貌,他们的真实身份倒没有几个人知道。 不过,因为白衣侠客的面具在最后掉了下来,所以还是有很多人看见了他的长相。 那副长相确实是叫人印象深刻,如果见过了一次,就不该忘记,可是过了这么几天的时间了,却没有一个知情人说出他的身份,皆是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言。 大抵是被镇峨王那头压了下去,毕竟是快过门的女婿,这么做也是能够理解的。 大堂内闹哄哄的,各持己见,聊得很尽兴,却无人发现那位说书先生不知何时消失了。 原本佝偻着背,眉眼深邃,脸上皱纹密布的油滑老头,从无人看守的偏门走出去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神情一改,讨巧的笑敛去,直起身子,手指在下颚处摸索了两下,指腹捏住细微的皱褶,由下至上,将面皮揭下,轻轻一卷,途径后厨时,随手扔进了火堆之中。 后厨同样空无一人,向来勤勤恳恳的厨子不知道去了何处,只留锅中烧焦的猪肉。 年轻男子从一堆胡乱摆放的木柴中抽出一件深黑的里衣,边走边换,走了几步,变戏法似的,从隐蔽的抽屉中取出根腰封,再往前走,又从门缝后拿出布鞋和外衣至此,他已经将先前的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全换了下来,撕成条状,扔进圈里的泔水槽中。 鞋子倒不难处理,在街上随便扔给一个叫花子就行。 他抬起手,五指从发间穿过,用发带将长发束起,露出一张没有特点的脸。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眉下有一个小小的凹陷,那里本来有一颗痣,被他取了下来。 走出后院的时候,厨子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喊着糟了糟了,肯定烧焦了,与年轻男子擦肩而过,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只顾着跑向后厨。 年轻男子目不斜视,眼神始终很淡然,冷静到极致,像块经年不融的冰。 发尾从眉梢蹭过,他轻轻摇了摇头,将那几根新生出来的细软碎发撇到一旁,在后院门口停留了几秒,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从怀中取出了黑布,遮掩住面庞,重新融入黑暗。 是他最广为人知的面目,也是他最熟悉的黑暗。 巷口巷尾,东街西街,绕过几个弯,越过几个屋檐,年轻男子终于停了下来。 如何?他朝着黑暗深处问道。 黑暗中的声音和他的一样,嘶哑低沉,全然不似之前说书人的高昂有力,恭恭敬敬地答道:禀报门主,教主与右护法现在已经出发,预计一个时辰后便能踏进镇峨府。 年轻男子或者该叫他玄武,垂眸思索片刻,说道:静观其变。切记不可与镇峨王在正面起冲突,那几千守城军可不是你我三两句话就可以解决的。 顿了顿,他又说道:肆,我记得你的缩骨功是玄武门练得最好的。 被唤作肆的玄武门弟子心里涌起了不详的预感,门主的意思是 扮成一个侍女,对你来说应该只是小事一桩。玄武很冷静地和他分析。 肆顿时感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推拒道:门主,我缩骨功练得还没有您好,您看,而且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穿女装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委实不太合适。 玄武很快就意识到他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后半句,倒也没有生气,心下疑惑,问道:你身体怎么了?严不严重,需要我让陆过来替你吗? 哎,也不严重,也就是,嗯,那个,我葵.水来了而已。肆含糊道。 玄武宛如面具的表情头一次有了裂痕,不敢置信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视线在他平坦如镜的胸口停留片刻,犹豫着,问:你不是男子吗? 肆说道:我是啊。 那你怎么可能会来葵.水? 最近天气反常嘛。 玄武无言,也知道肆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去扮这个侍女了,可镇峨府向来戒备森严,近来新进府的也只有一个年轻侍女,至于杂役、侍卫,更别想着能扮成他们糊弄过去了。 再耽搁下去,教主与右护法就该入镇峨府了,那时候再想混进去可就难了。 他不再和肆在这个节骨眼上推辞,从隐蔽的角落中取过那身侍女衣物,唤人取了火盆子和铜镜,瞥了一眼那个躺在草垛上,昏睡过去的王府侍女,还未等肆放松下来,只用一席话,就像是倒下一盆冷水一样,将肆好不容易升起的零星欢喜给浇灭了。 既然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想进府,那下次就由你跑朱雀门。 肆心想,脸面和性命相比压根就不算什么,所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 张妁倚在软垫上,沉吟道:父亲昨夜特地挑着灯将今日的公事一并完成了,为的就是提前回到镇峨府,好见见你这个上门女婿,传闻中武功高强的白狐面侠客。 所以,若是想在他之前到达镇峨府,肯定是来不及的。 她的视线在聂秋腰间的含霜刀上微微一停,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笑道:更何况,安叔还在镇峨府内,即使父亲真想做点什么,也得看在安叔的份上给你们留几分面子,加之,我和蕊蕊也会在一旁帮衬,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你们就放宽心吧。 马车内,方岐生和聂秋在听完张妁的话之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精心筹划了很久的事情,若在一朝一夕之间瓦解,之后再想要找到这样合适的机会,不知道是何时了。所以,这次必须成功。 冒昧问一句,二位想要进我镇峨府,是要同我父亲商议什么事情吗?张妁试探道。 是我要见他。方岐生叹了一声,觉得这也没必要瞒,妁夫人也知道我和他因为常锦煜的事情闹得不大愉快,关系很僵。这次能有这样的机会,还是多亏了妁夫人的帮助。 不是聂秋,是方岐生要见。 那就不是来谈聂秋和常锦煜的关系了张妁暗想,又或者,这两个人根本不知道? 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她实在有点好奇。 不过,就算是天大的秘密,也该揭晓了。 张妁轻轻地笑,搁了手中的团扇,掀起帘子,朝马车外望去。 窗外的天际灰蒙蒙一片,暗淡阴沉,蔽日无光,是个坏天气。 第147章 、瑟瑟 如张妁起先预想的那样, 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闻讯而来的看客们就如同树梢枝头的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闹着, 摩肩接踵,个个伸长了脖子去凑热闹。 张双璧向来体恤百姓,没什么架子, 是以,此时的王府大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车夫一声吁,拉紧了缰绳,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镇峨府的门口, 两侧的侍卫手持长矛, 面容端正严肃,等到张妁撩起帘子,这才上前几步,抬手去接她然后张妁摆了摆手, 没有碰那双布满冰冷铁甲的手,自顾自提了裙摆, 走下马车。 聂秋这回担当的是入门女婿的角色,而方岐生自然就是小厮杂役一类的角色。 所以, 在张妁之后, 方岐生跟着下了马车,将遮掩住车内风景的柔软帘帐系在一旁, 微微欠身,在众人的注视下, 做出了和之前那些侍卫一样的动作。 右手抬起,掌心朝上,递到聂秋面前, 轻声唤道:公子。 他这次提前叫玄武为他易了容,所以旁人全然没看出他就是那位黑衣侠客。 外面的人大抵觉得这一幕再寻常不过,只有在马车内的聂秋看得清清楚楚,方岐生说完公子两个字之后,背对着众人,促狭又恶趣味地做了个姑娘的口型。 如果他真是什么小姑娘,那方岐生就该是盘据一方的山匪恶霸了。 这种彬彬有礼的、恭敬又规矩的形象,确实和方岐生完全不相称,倒是这种神情让他感觉熟悉,聂秋想,比起方岐生,自己其实更适合担任这个伺候人的角色。 哪有什么公子需要别人来搀扶着下马车的啊,连张妁都是自己下的马车。 可方岐生手都已经伸了出来,路旁的百姓们正眼巴巴地张望着。 聂秋犹豫了几秒,还是抬起手来。 他本来只想虚虚地搭在方岐生的手腕上,做一下动作,意思意思就好,但当聂秋真的伸手过去的那一瞬间,风盈满袖,他的视线一低,便瞥见了方岐生手腕上纠缠交叠的红线。 其实不止。 不止红线。 红线下还有遮掩不住的吻痕与咬痕,有深有浅,是不久前刚留下的,殷红未褪,淤血难消,密密麻麻的,从手腕处,一直蜿蜒向内生长,隐于欲盖弥彰的袖摆下。 方岐生的手还停留在马车内,反正无人瞧见,聂秋就起了点莫名的心思。 于是,他将手搭在方岐生的掌心中,指尖动了动,在他手腕上轻轻地蹭了一下。 方岐生对聂秋偶尔的示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没有想太多,眉眼微抬,五指收拢,不算用力地环住他的手腕,亲近又疏离,紧接着,他后退一步,将聂秋向外引去。 天气阴沉,并没有阳光,风声呼啸,聂秋掩了掩风,随着方岐生的动作,走下马车。 凑热闹的人们开始欢呼起来,吹口哨的吹口哨,吆喝的吆喝。 他们兴许压根不在意这上门女婿到底是谁,又要娶谁,只是想找个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 这一幕,倒是很像上一世他出席各类宴席时候的样子。 只不过那时候没有欢呼,有的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静默,还有复杂晦涩的眼神。 尽管这暗地里的身份不算光彩,恶名远扬,人人避讳,但是,他好歹是活得自在开心。 以前,常灯总说,我不需要你给我挣什么名声回来,我不需要你人尽皆知,不需要你受万人敬仰,无论是赞美还是谩骂,那些都无所谓,只要你活得开心,一生健康无虞即可。 然后在旁边听了半晌的殷卿卿就搭了腔,说,无论是健康无虞,还是活得开心,这些都建立在无可撼动的实力之上,师弟,你要知道,习武不是为了出风头,这仅仅只是自保的手段,能让你在这乱世中寻到一隅安身之处,能让你站得住脚跟,有选择的权利。 聂秋松开方岐生的手,顺势垂下,贴在腰际,望向面前巍峨耸立的镇峨府。 他重活了一次,也算是活得快活,比上一世的后半生加起来笑过的次数还要多。 这也算不枉师父和师姐的愿景,他想,至于安身之处,方岐生所在,便是他安身之处。 他有想并肩的人,有想保护的人,有想做的事情,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有想看遍的山河,有已经告别的过往,有无法忘怀的回忆,无论是悲是喜,该翻卷的就该翻卷了。 聂秋想着,踏步走入镇峨府内。 侍卫垂头避让,并未收走他腰间的长刀兴许是因为镇峨王向来对江湖侠客有好感,所以这王府内的规矩并不像其他王府那样繁琐刻板。 又或者,这也是张双璧难得流露出的一丝傲慢。 他有自信保全这风雨飘摇中的镇峨府。 跨进门槛,映入眼帘的便是王府内四处可见的云竹松柏,入了深秋,并未像其他草木一般渐渐地枯黄消瘦,反而更显盎然,富有生机。镇峨常年大风,穿堂风掠过,带走一片翠绿,细细簌簌,随风摇晃,仿佛欲将苍白暗淡的天际抹上一层鲜活肆意的色彩。 张妁引着聂秋和方岐生穿过庭院,途中遇见一位匆匆而过的侍女,她便将其唤住了。 蕊蕊去哪儿了? 那侍女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很是谦卑恭敬地答道:回禀大小姐,少小姐去沐浴更衣了,我正是要去给她拿换洗的干净衣物 张妁轻轻皱了皱眉,神色渐沉,说道: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不事先准备好?前些日子新招进府来的碧桃呢,怎么不见她去服侍蕊蕊? 碧桃她被大少爷叫去了,所以只好由我代她服侍少小姐沐浴。 这个张漆啊,张妁心中暗叹一声,这府内长得漂亮的姑娘约莫都要被他祸害一遍。 张双璧因为此事动过几次怒,可这些小姑娘们偏偏都是心甘情愿的,张漆又因为双腿留有沉疴宿疾,无法和常人一般行事,所以倒也没干出过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游手好闲,轻浮浪荡,荒淫无度,只余一副好皮相,有时候却会提出些怪奇的见解。 说实话,张妁从没有哪一次是真正看透过自己这个大哥的。 分卷(112) 所以,尽管她有些不认同,无奈,甚至是抗拒,但却仍旧满怀敬畏与警惕。 既然事已至此,张妁只好摆了摆手,没有再追问,让这个侍女去给张蕊取衣物了。 让二位见笑了。她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神情,说道,希望你们不会太介意我的啰嗦。 聂秋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他正要开口宽慰之际,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语气是温和的,却如同严冬一月的寒风般,激得人一激灵,迫使他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起来,那句话就没能说出口。 妁儿,还有这位便是比武招亲夺得头筹的那位侠客吧? 张双璧自回廊走过,竹影婆娑,松柏的枝叶映在他袖袍上,随之而来的是冷峻的沉寂。 方岐生虽然是易容过的,此时却也难免紧张,强作镇定,给聂秋使了个眼色。 张妁也没想到张双璧会在这种时候出现,怔了一瞬,很快便上前几步,走到张双璧身前,半是真心半是虚情,向他抱怨道:您不是说在书房等候吗?害得我吓了一跳。 你大哥平日里就喜欢守在他那一方棋阁,蕊蕊又去收拾仪容了,我与你安叔在书房等候良久,实在觉得无趣,索性就出来走走,正好碰见了你们,也算是缘分使然吧。他说着,身后的安丕才也走出了回廊,神色如常,笑着向张妁打了个招呼。 不愧是镇峨王,即使只是说些拉家常般的话,身上也流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和莽撞又胆小的幼鹿不同,狮子不需要张口咆哮,不需要露出爪牙,不需要强调权威,只需要慵懒随意地往树下一卧,野兽们自会避让,俯首认王,不敢轻易上前挑战。 聂秋闭了闭眼,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跟着方岐生转过身去。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了,变得缓慢又迟钝,风声停滞,树影凝结,余音未落,而聂秋缓缓转过身去,腰间的含霜刀也跟着进入了众人的视线,暗红色的刀鞘,细长的刀柄,古朴又细致的繁复花纹,处处皆说明了这柄刀的难得之处,与它的不同寻常。 然后,他无比清晰地看见,张双璧的笑意停在了唇边,刻意柔软下来的眼神褪去,逐渐地,化为降落的玉尘,堆砌成白茫茫一片的雪原,最终酝酿出了避无可避的暴风雪。 张双璧伸手扣住张妁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去,神色冷然,没有向满脸茫然的张妁解释一个字,而是盯着面前的聂秋,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问你,你师父姓甚名谁? 不只是张妁,聂秋和方岐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脸色。 因为顾虑方岐生会激起张双璧的怒火,所以他们才另辟蹊径,选择用这种方式进入王府。 可是,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张双璧会在看到聂秋的时候被激怒? 聂秋全然不知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起师父的事情,又怕坏了方岐生的事,怔愣片刻,没有马上回答张双璧的问题。 回答我的问题。这位威严肃穆的镇峨王陡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聂秋和方岐生甚至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涌动的杀意,你师父是不是常灯? 这下,原因便昭然若揭了。 聂秋终于明白,张双璧是看到他腰间所系的那柄含霜刀,这才翻了脸。 这时候再含糊其辞没有任何意义,含霜已经说明了一切。张双璧说出这句话,其实不是真要跟聂秋确认他师父到底是不是常灯,而是在质问他 你师父是常灯,你凭什么敢站在我面前? 是。聂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但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怒火,烫得他胸口闷闷地痛,眼中的温柔笑意也一并敛去,好似常年归入鞘中的长刀显出冰冷锋利的刃口,身上的气度陡转,咬字清晰地说道,我师从裂云刀,常灯。 末了,他抬起眼,与张双璧对视,态度坚决,问:敢问镇峨王有何指教? 方岐生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纠葛,抬眼去寻他师叔的时候,却正巧瞧见安丕才眼中晦暗不明的光,霎时间浑身冰冷,有一瞬竟觉得他们是入了谁的局。 但是不可能会是安丕才,他将自己视如己出,在师父失踪的时候也第一时间 等等,为什么会是安丕才过来告知他们常锦煜失踪的消息? 为什么他是第一个发现常锦煜失踪的人? 方岐生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长期以来,都是安丕才告诉他们种种信息,而他们甚至没有怀疑过,就顺着他给的线索,竭尽全力去寻,最终精疲力竭,陷入僵局。 不是的,师父与师叔情同手足,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安丕才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致使他们陷入危险境地的事情,他一直以来都是温和的,成熟稳重的,没有动过怒,也没有惊慌过,永远都是方岐生和黄盛最坚实的后盾。 方岐生猛地将下唇咬出了血,疼痛感与铁锈般的气息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一些。 他没有再放任自己去胡思乱想,上前握住了聂秋的手腕此时此刻,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也不介意让张双璧更加生气,抢先一步,在张双璧正要开口的时候,说道:镇峨王,张双璧,张叔,无论我用什么方式喊你,你大概都会在下一刻让我滚出镇峨府。 所以我决定在你赶我走之前先说完这席话。 人不是我杀的,我向来敢作敢当,不是我做的事情就不是我做的。 镇峨王的眼里浮现了惊异,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不语的安丕才。 安丕才,你早就知道?张双璧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跳进了陷阱,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先找谁算账,气得发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安丕才今早上亲手将自己的长/枪拿去上了桐油,原来是为了先缴了他的械,好让他面对这两个晚辈的时候不至于动手。 一个常灯的徒弟,一个常锦煜的徒弟,竟然选择了结交 后半句话被他截断在了唇齿间,没有说出口,反而是转身先让张妁回房去。 张妁起先有些犹豫,但是张双璧的语气太强硬,大有要同她发火的预兆,要知道,她可是有十多年都不曾见过张双璧生气的样子了,一时间也不敢再劝,更何况,自从张妁发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改变局势了。 待张妁走后,张双璧转过身来,视线在聂秋和方岐生的身上扫过,没来由的,突然问道:你们有从各自的师父口中听说过五诀联璧,到底是哪些人吗? 聂秋曾听过常灯与汶云水是五诀联璧其中的两位,至于其他人有哪些,他确实不知晓。 而方岐生,是全然未从常锦煜那里得到过五诀联璧相关的任何消息,连听都没听说过。 看到聂秋和方岐生皆是茫然的神色,张双璧并不意外。 安丕才,你干的好事情,该你收拾烂摊子。他缓慢地叹出一口气来,说道,还有,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是那种心胸宽广的烂好人,该算的账,我都会一笔笔地亲自来算。我本来不想动手,可你们两个偏偏要找上门来,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张双璧抬了抬手,霎时间,侍卫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手持长矛,矛头朝内,刃口锋利,将聂秋和方岐生团团围住,只给他们留了个逼仄狭窄的圈子,连气都难喘。 从气势可以看出,这些人分明不是简单的侍卫,而是上过战场,沐浴过血的将士。 择日不如撞日,不论是新仇还是旧恨,都一并解决了吧。 紧接着,张双璧冷声命令道:押走,听候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一见~ 五诀联璧指路第59章。 第148章 、彀中 半个时辰前, 玄武踏入了镇峨府。 镇峨府戒备森严,府内处处有侍卫镇守,如同毫无破绽可言的鱼鳞阵。 门口的那两个侍卫, 端正肃穆,仿佛没有东西能够让他们的情绪产生波动,下盘扎实, 手持长矛,矛尖略有磨损,隐隐透露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气, 明显是饮过血的利器。 玄武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心里大概有了底。 因为他身上带着象征王府侍女的令牌, 所以一路上基本是畅通无阻。 他知晓青龙门的安门主也在这府中,但是并没有贸然去见他,反而是有意地避开了。 毕竟,玄武门只忠于教主, 魔教内的其他人与他们的关系并不大。 而且他正在执行这种秘密任务,保险起见, 此事还是不要透露给过多的人。 这是第一点。 玄武想,第二点, 权衡利弊, 辨清楚这府内的人有哪些是极具威胁的。 镇峨府之中,镇峨王张双璧当属最危险的人, 他身经百战,即使是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使他警觉起来, 同时,他又在朝堂沉浮浸染多年,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其次, 镇峨府那位最年长的小姐,张妁,就凭之前的种种事情来看,她也不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庸人所幸她如今不在府中,这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优势了。 而镇峨府的大公子张漆是个棋痴,偏好女色,宿花眠柳,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年纪最小的那位小姐,张蕊,虽然武功高强,枪法超群绝伦,但是心眼却不多,很好懂。 玄武打定了主意之后,便调转了方向,尽量离张双璧的书房远一些,走走停停,看起来好像是准备去找他的主子,实际上却在暗中打量这府中的构造。 他向来都是做最坏的打算,如此,即使教主与右护法遇见了危险,也能保证全身而退。 也不能说他消极,至少对于玄武来说,相信教主,与做好充足的准备是两码事。 镇峨府内危机四伏,若是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很有可能会一脚踏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比如,庭院中植满了遮天蔽日的松柏与翠竹,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每隔五步,枝头或是灌木中就藏了一位实力不俗的侍卫。 再比如,张双璧的书房这类机密之处,檐下、廊顶,皆是挂了小巧精致的铜铃,四角隐蔽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线,若是不慎碰到,牵扯着整个府内的铜铃齐响,声音宏大不亚于山中古刹的隆隆敲钟声此类种种机关,数不胜数。 府内有两道门,正与侧,皆有重兵把守,尤其是侧门,平常都是紧闭的,只有拿到不知道放在何人身上、藏在何处的钥匙,才能够将其打开,而且也不知道这侧门设在哪个方位。 当然,这府里肯定不止两条出去的路,只要是权贵人家,府内必定会藏有暗道,就是不知道这暗道到底在哪里最有可能的地方是镇峨王的书房,其次是祠堂。 天罗地网,无所遁形,不愧是镇峨府。 玄武眉头微皱,只觉得若是真遇到无可挽回的危机,他们或许只能强行突破出去。 他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也不犹豫,很快便给玄武门的其他弟子留了信号。 在镇峨府滞留的时间越久,就越容易暴露身份,所以玄武没有一味地去寻找逃出去的路,他稍稍算了算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转过身去,准备走向张蕊所住之处。 逐渐远离那些翠竹松柏之后,踏入回廊的那一瞬,黏在他身上的那些视线终于消失了。 玄武暗自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沿着曲折的廊道向更深处走去。 没过多久,转过一道弯,玄武就撞见了匆匆忙忙的镇峨府少小姐,身着轻便的侠客装扮,一身红衣,腰封紧束,显出纤细有力的腰肢,头发披散在肩头,未戴任何首饰,脚步急促,却在撞见玄武的那一瞬间止住了脚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碧桃?你刚刚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半天?再耽搁时间就来不及了 被唤作碧桃的年轻姑娘睁着圆圆的杏眼,有些紧张,脸颊微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对不起,少小姐,我本来得了消息之后就准备去找您的,哪料想我竟然会在府内迷路 紧接着,又说:幸好少小姐您找着了我,不然我还不知道会迷路到哪儿去呢。 你啊,都来了几天了,怎么还是会迷路?实在找不到路,就去问问那些侍卫啊,哎,你上回和我说你怕他们,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又不会吃了你。张蕊消了气,神色柔和下来,她还是挺喜欢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侍女,至少比另一个愚钝又不懂变通的好太多了。 她抬手握住碧桃的纤细手腕,那一霎那,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疑惑地看了一会儿碧桃那张腼腆漂亮的脸,却又没看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只得作罢。 快随我走,父亲说了,要见客人,沐浴更衣的事情可不得少。张蕊拉过碧桃,大步流星地向浴池走去,碧桃便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听见她说,你可得仔细帮我洗洗头发,我今早上出去了一趟,沾了一身的灰,发间都是细碎的尘沙,我自己清了半天都没清干净。 沐浴更衣? 玄武觉得脑子嗡嗡地响,他本来只是顺着张蕊的话说下去的,也不知道她找碧桃到底有什么事情,此时经她一说,玄武才知晓原来是要伺候她沐浴净身,更衣戴簪。 因为身份的隐蔽性,玄武门上下二百零八众,无一人有亲眷,个个清心自持,不近情/色。 他头疼的倒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等到身份暴露了之后,镇峨王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甚至不惜出兵踏平魔教找来的女婿是假的,女儿的清白也毁了,换做是谁都会生气的。 到时候烂摊子就难收拾了,而且,无论怎么说,好像是他这件事更加严重些。 碧桃张了张口,手腕被张蕊抓疼了一般,微微动了动,步伐稍作停顿,想要唤住她。 张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松开了手,回过身,侧头去瞧她。 就在此时,另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袭来,绕过碧桃的腰身,动作轻柔,但是又不容置喙,手掌贴在小腹上,往后轻轻一带,就让这个小巧玲珑的侍女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去。 那一瞬间,玄武的脑中已经想好了至少十种反击的方式。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裂痕,很自然而然地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意料之中,触到的不是冷硬的地面,而是温热柔软的身体。 碧桃面红耳赤地转过头去,身着靛色华服的张大公子正笑着看她,长发绾成了发髻,用禽鸟冠冕固定,上嵌青田石,余下的碎发垂在胸前,发尾稍弯,拂过裸露后颈的时候有些痒张漆屈尊纡贵,让这小侍女坐在自己的膝上,另一只手肘支在轮椅上,并没有松开扣住她腰间的那只手,笑盈盈说道:咦,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比前两天更轻些了? 分卷(113) 只会更重,不会更轻,玄武心想,这话全然是张漆的假意恭维罢了。 大哥,你又想做什么?张蕊很不满地看着张漆,我要带碧桃走了,你松开她。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拉碧桃,欲要将她从自己这个不正经大哥的臂弯中解救出来。 你都十六岁了,就不能让让长辈么?张漆这头却是没有松手的意思,嘴上逗着张蕊,张蕊实在气不过,时间又紧迫,手上的力度便大了些,她自幼习武,自然不知轻重,碧桃轻嘶一声,张漆眯了眯眼睛,松开了手,顺势扶了一下她,免得她跌了。 蕊蕊,需要我提醒你,前几天到底是谁替你跟父亲求的情吗? 张漆神色淡然,坐在轮椅上,虽然是从下至上地瞧着张蕊,却未曾落于下风。 他一提到这个事情,张蕊就心烦,这人明明半点力都没出,纯粹是看热闹的样子,哪里叫求情啊,结果妁姐和他本人动不动就拿出来说,真叫她恨不得封住张漆的嘴。 啊,对了,我今早看见有只小雀飞到军营去了,你说,它到底是误闯的还是有意的呢? 张蕊睁大了眼睛,一把捂住张漆的嘴,咬牙切齿地俯身在他耳边说道:你别告诉爹,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就是了,但是你不能对她下手,一炷香内便叫她回来找我,知道吗? 她见张漆点点头,便收回了手,将碧桃拉到了一边,细细地叮嘱。 如果,我大哥要你跟他下棋,你千万别答应,记住了吗? 碧桃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但是张蕊满脸严肃,她就乖乖答应了下来。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张蕊就没有再多与张漆纠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碍事的人已经走了。张漆望着张蕊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收回视线,抬起手来,比了一个手势,语气温和又亲近,好了,和我回棋阁吧。 碧桃没有挪动步子,不安地捋了捋鬓间的碎发,可是,我本来应该去服侍少小姐沐浴更衣的少小姐说,一炷香之内我就得回去找她,大少爷的棋阁到浴池来回也要不少的时间,我若是回去迟了,少小姐会生气的。 张漆轻笑一声,倒也不觉得尴尬,悬在空中的手稍稍一低,捻起她几缕长发,在指间随意地把玩,状似无意地说道:我不过是搪塞她罢了,可没说出同意一炷香之后就放你回去这种话,还是说,你不会真的信了吧?有趣,你总是逗得我如此开心。 这人 玄武的手一顿。 也不晓得肆是怎么打探的,竟会得出张漆是最不具威胁的人这个结论来。 要他说,他觉得张蕊比张漆好对付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3 01:01:35~20201115 22:1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优子蟹、.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棋局 张漆的棋阁坐落在镇峨府的东北一角。 拾阶而上, 撩开珠线勾连的长帘,便能看见阁内的场景。 房间并不算大,一眼望过去就能将所有物事尽收眼底。 软榻上摆着一张棋盘, 黑子与白子交错,玄武对下棋只是略通,虽然看不明白这棋局到底如何, 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复杂,犹如阵前兵刃交接,剑拔弩张时的紧张形势。 走近了, 便发现青花瓷烧制的棋盅旁摆着一本旧书, 以镇尺压住纸张, 免得被风吹动。 翻的那一页上画着棋局,上写几个字:当湖十局,第七局。 玄武只是看了一眼就意识到这棋盘上的局正是书上所描绘的棋局,分毫不差。 他将张漆搀扶到软榻上, 回身就要去取底下的轮椅,张漆却摆了摆手, 示意他过来。 于是玄武也坐在了软榻上,与张漆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那一方棋盘。 房内燃着暗香, 甜腻缠绵,片刻后, 又变成更加凌冽的香气,仿若冬风阵阵, 天地结冰。 张漆将袖口卷到手腕之上的一寸处,他易染风寒,腿脚又不便, 常年不出府,连带着皮肤的颜色也变得病态起来,雪一样的白,不掺杂质,只有骨节处透着零星的血色。 然后,那五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入黑白之中,轻巧又随意地将复杂的棋局全部打乱。 玉石制成的棋子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被他用两指拈进各自的棋盅,归于初始。 他笑眯眯的,一抬手,与玄武对视,说道:请碧桃姑娘与我对弈一局。 当张漆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用视线迎上来的时候,玄武才发现他的瞳色浅淡,边缘处是浅褐色的,剔透明亮,近乎蛾翼,眼睛一阖便是合翅振翅,轻盈悠然。 碧桃姑娘犹豫了片刻,手指不安地绞动着,有些惭然,充满歉意地回绝道:大少爷,碧桃出身普通,家中爹娘也未学过诗书,自小只知道做些女红,说几句好听话。些黑子白子,我是从来没有碰过的,更别说会了,还望大少爷不要为难我。 张蕊说过,不要和张漆下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小心总归不是坏事。 张漆挪开了视线,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随手从棋盅内取出一颗黑子,在指腹间把玩,过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笑道 你若是不同我下这一局,我可不会放你走的。 碧桃盯着那颗不断翻转的棋子看了半天,听到他这句话才终于反应过来,变得局促不安,语带哭腔:我等会儿真的要回去找少小姐的,若是迟了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他心中却想,若是迟了,教主与右护法那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张漆的突然出现,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已经使他所处的局势落于下风了。 若是想要扳回一城,玄武认为,只有提前脱身,离开此处才行。 我一向不喜欢为难你这种小姑娘的。张漆合上眼睛长叹一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仍然是温柔的,仿佛不会生气一样,好脾气地重复道,和我对弈一局,我便放你走。 棋阁四周同样有侍卫看守,强行突破明显是最下等的选择。 将张漆打昏,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玄武想,也不行,张漆的轮椅还摆在底下,想必不久后就会有人送上来。 那么,易容成张漆吗,虽然不算难,但是他有腿伤,坐着轮椅难免行动不便。 想来想去,只有和他对弈的这个选择摆在眼前了。 沉默了片刻,碧桃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下来:那,我就和大少爷下一局吧,下完我便离开。我的棋艺很差,希望大少爷不会觉得同我下棋玷污了您的棋艺。 揭盖,取棋,白子先行,落在棋盘中间的天元位置。 张漆用手托着下颚,一言不发地看着,在这一棋落下之后,说道:是我硬要你和我回棋阁,之后又要你和我下棋,咄咄相逼,言辞激烈,是我做得不对,当让你两子。继续。 玄武确实是不会下棋的,眼见这棋盘上星罗密布,又记起张蕊的那番话,隐约觉得张漆要和他下棋是有所图谋,一时也谨慎起来,将心思全部藏好,胡乱落下了两子。 皆在星位之处,零零散散,像北斗星的首尾。 张漆从棋盅内取出一颗黑子,望着棋盘上的局势,沉吟片刻,在天元右侧落下棋子。 然后,他不等玄武落下第四颗棋子,突兀地笑了,问:你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玄武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面上却毫无波澜,腼腆地抿唇一笑,只当张漆这话是关心,乖乖回答道:许是我归心似箭,心心念念少小姐那边,没想到被大少爷看出来了。 他原本想下在第二颗棋子旁的那颗棋一转,改成了下在张漆的那颗黑子旁。 这张漆,倒是心思细腻,不是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玄武愈发谨慎起来,也不敢再胡乱下棋,只能凭着直觉去下,磕磕绊绊,倒也和张漆下得平分秋色,他知晓张漆肯定是留有余手,甚至有点怀疑这人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依照燃香的时间推断,此时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 也不知道教主和右护法那边的状况如何,他想,希望不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一段下棋的时间过得又慢又枯燥,且煎熬,直将玄武翻来覆去地煎,心中担忧。 张漆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是不是觉得下棋很无趣?你初来乍到,不懂这棋盘中的奥秘,自然瞧不出个所以然,觉得枯燥无趣也是正常的。 那我们来聊聊别的事情吧。他抬手的时候,冰凉的指尖似是无意地从正准备落棋的侍女掌心中蹭过,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比如,你知道今天府里要来客人吗? 碧桃的手稍顿,不知道是因为张漆所说的话,还是因为他的动作,想了想,觉得有点好笑,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说道:我当然知道呀,不然少小姐也不会叫我为她梳洗了。 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张蕊。张漆悠哉游哉地将手指放进盅内,慢慢地拨弄里面的棋子,细细簌簌,像动物身上的皮毛碰到树叶时的声响,不可以考虑考虑我吗? 大少爷说笑了。碧桃有意无意地将他的问题揭了过去。 张漆手中的棋子在棋盘边缘处轻轻地敲,一下一下,所以,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下完这局棋就要回去找她,是吗?即使她那边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完全顾不上你? 任他的话说得再漂亮,忠诚的侍女还是如此回答: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像你这样胆战心惊地活着,不如换个方法,倒也能让自己轻松些。 错了,没有胆战心惊这一说。碧桃轻轻说道,我习惯了,所以无所谓。 白子,黑子,紧接着又是白子,然后是黑子,交错排列,如同游鱼身上密布的鳞片。 看来我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张漆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直直地看向与自己对弈的人,目不斜视,落下最后一子,敲在棋盘上,你看,你太心急,又太谨慎,于是犹犹豫豫,顾此失彼,最终落得进退两难的地步,无可转圜,全盘皆输。 我在这里露了破绽,你本来可以赢的,可惜棋差一着。 他的手指在某处点了点,敲出一串微小却清晰的叩叩声。 玄武只是看着张漆,眼神冷淡,片刻后才突然笑了,很轻地牵起嘴角,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容,连笑意都近乎于无,然后他伸手将张漆所指之处的棋子尽数拨开,搅得散乱。 全盘皆输?他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般,我看未必。 这棋下到一半的时候,玄武就明白了。 张漆口中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他。 不是张蕊,是方岐生。 至于张漆为什么不立刻让侍卫将他抓起来,为什么要和他对弈。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玄武心想。 这镇峨府内,最危险的不是张妁,不是张双璧,而是最不成气候的大少爷张漆。 你说他散漫不正经,他偏偏又将自家的妹妹支开,免得将她卷入危险;你说他不够谨慎,他偏偏又将所有情况都想到了,所以一开始才故意不让玄武去取轮椅;你说他平庸愚钝,他偏偏又能在让出三子,甚至是只用了四五成心思的情况下,将棋局赢了下来。 为什么张蕊不让自己和张漆下棋,玄武这时候便明白了。 传言道,张漆轻浮风流,但是那些姑娘都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 因为,仅仅只是对弈一局,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像是赢下棋局那么简单,窥探到你所有不可言说的隐秘,心事,喜好,脾性,情绪,皆在一子之间,落子便敲出答案。 而且张漆一定不止藏了这些,甚至,这些东西可能只是浮于表面的皮毛而已。 棋局被打乱,黑白四散,张漆怔愣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 我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种赢法。他说道,虽然是走了捷径,但我还是算你赢。 张漆用指节抵住唇下,又闷闷地笑了几声,袖袍彻底从手腕处滑到了臂弯,头顶的冠冕颤抖,略卷的发尾在棋盘上扫过,带起一阵细小的沙沙声。 你大可放心,你们教主和右护法应该能够全身而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如果是十年前,那就说不准了。但是父亲他自从有了我们这三个子嗣之后,原先的坏脾气都被磨得几近圆滑你想想蕊蕊就知道了。生气倒是会生气,不过也不至于让他真动手,而且,安门主也在,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受太大的委屈。 我想想,最坏的结果是我父亲将他们二人押入牢狱,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会慢慢冷静下来的,毕竟镇峨王这个名头并不是浪得虚名,等他捋清楚思绪之后自会来当面对质。 玄武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他还顶着碧桃的面相,杏眼圆脸,嘴唇小巧,一旦将脸上的神情敛去,重新变得冷静淡然起来,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半晌,他说道:我知晓了,多谢。 信是不可能全信的,但是张漆也没有理由在这时候骗人。 玄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之际,忽然想起一回事来,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起先只是觉得有些异常,所以我才将你带回了棋阁,想要借此机会确认一下。 张漆懒懒散散地抬起手,掌心朝上,示意玄武将手放上来,等他的手搭上来之后,张漆的手指动了动,指尖从他掌心中一寸寸滑过去,缓慢又轻柔。 玄武注意到这是张漆之前在他下棋的时候有意无意蹭过的地方。 一个是持杀人利器的手,一个是做杂活绣花的手。张漆说完之后,收回了手,顺势放在了棋盘上,你或许没注意过,刺客的手和侍女的手,可是完全不同的。 那你的手呢?玄武垂眼看他,问道,你的手是哪一类? 张大少爷笑道:庸人,俗人,闲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类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玄武:我装的。 分卷(114) 张漆:好巧,我也是。 第150章 、牢狱 天地寂静, 万物无声。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烛火明明灭灭,倒映出两个人影。 没有刑具, 只有镣铐。 没有什么嚣张跋扈的狱卒,水和食物一样不缺。 张双璧即使再在气头上,也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举动, 只是变相地软禁了他们。 方岐生晃了晃手上的枷锁,左腕与右腕轻轻一碰,哗啦啦几声, 清脆的声响便响彻了整个狭小拥挤的地牢, 他借着摇曳的烛火, 垂下眼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神情淡然地摆弄了两下,镣铐应声落地, 裂成几瓣。 这张双璧确实谨慎,宁愿将他和聂秋关押在一起, 也不愿意让他们关到更大的牢狱中。 毕竟,镇峨府内的秘密不算少, 若是被他们发现了, 后头的烂摊子可不好收拾。 方岐生想着,跨过草垛上断裂的镣铐, 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俯身去瞧了瞧那铁栅栏。 坚硬, 冰冷,缝隙狭窄,连幼童都无法通过, 更别说是两个成年的男子了。 不过方岐生只是看了片刻便知晓,要通过这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栅栏,并不算难。 倒不如说,仅仅用这种简单的东西就想囚住他,张双璧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他大意疏忽,骄傲自大,那就是故意为之了。 方岐生心中暗叹,没有再去看对于他来说形同虚设的铁栅栏,转身走了回去。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最好都不要轻举妄动,再去为张双璧的怒火添一把干柴了。 能逃,但是偏偏要留下来,可真是叫人心烦意乱。 他走了几步,鞋底踏在干枯的草垛上时,秸秆断裂的声音噼噼啪啪作响,将黑暗中的寂静打破,烛泪滴落,凝在烛台边缘处,小小的火苗忽地熄了,牢房内变得昏暗起来。 方岐生单膝跪下,手肘抵在曲起的膝盖上,托着下颚,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面前的人。 看了片刻,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忍不住弯起眼睛,抬起右手,指腹在聂秋的脸颊上轻轻触了一下,将鬓发捋到他耳后,不怀好意地问道:戴着镣铐很舒服吗? 方才,聂秋就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按照常理来说,他也应该取下手腕上的束缚,走到铁栅栏旁观察,然后和他商量对策,又或者是默契地一对视,便通晓接下来的计划。 这样一动不动,光是看着,什么也不说的样子,明显不符合聂秋的行事风格啊。 方岐生越想越觉得好笑,晃晃聂秋手上的锁链,在清脆的敲击声中,问:还是说,你在等我帮你解开镣铐?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聂秋低咳两声,将方岐生手中的锁链轻轻抽了回来,眼神飘忽,确实是难以启齿,犹豫了半晌,才又无奈又窘迫地叹息一声,开口道: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 他问的是,怎么做到动作迅速又利落地取下镣铐的。 哎呀。 继玩骰子之后,他又发现了聂秋不擅长的东西。 方岐生顿时起了兴趣,抬眼去追他的视线,眼里的笑意有些狡黠,明知故问,硬要让他自己承认似的,说:难不成,聂护法不会取这个吗?我可是十三岁那年就学会了这一招。 你教我一遍,我就会了。 聂秋心想,常灯又不会教给他这些东西。 然后他又想,常锦煜以前到底教了些什么给方岐生啊。 那可不行,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方岐生说道,你想好拿什么来换了吗? 聂秋正要开口,方岐生很快又加了一句:月光这种东西,用过一次就不许再提了。 见他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魔教教主心情愉悦,一言不发地等着他的回答。 这真不能说方岐生是故意欺负人。毕竟,聂秋一直以来展现在外人面前的模样都是毫无瑕疵,好像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不会做的事情,琴棋书画,疗伤,下厨,或文或武,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他全都有所涉猎。 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第二样不擅长的事情,方岐生是肯定不会轻易将此事略过的。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得格外的慢,聂秋冥思苦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与方岐生交换的,又看了看手上的镣铐,索性说道:我觉得 戴着镣铐也不算有多难受。 话音未落,方岐生的手指一动,那串沉甸甸的镣铐便被轻易卸下,滚落在地。 聂秋怔了怔,抬起眼睛去看方岐生,却只听见他说道:这样,你就欠我一样东西了。 和方岐生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身上的债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越增越多。 聂秋想,反正已经够多了,他也不差这一个。 他坐在低矮的石床上,此时稍稍侧过头,眉眼低垂,倾身过去,这个角度大抵是最合适的,一低头就能很轻易地亲到方岐生,唇齿相交,严丝合缝,温热的吐息清晰可闻他这头倒是觉得合适,可就是苦了方岐生,仰着头只觉得脖子酸痛难忍,喉结缓慢而轻微地滑动,窒息感逐渐涌了上来,没过多久就被呛住了,不得不撤了回去。 我还什么都没说。 方岐生顺着气儿,将手掌贴在脖颈上,轻轻重重地按压着,眉头微皱,活动了一下脖颈处的关节,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聂秋望进他眼底,看见一片沉沉的暮霭,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隐约有了猜测。 不仅是方岐生在思考,聂秋也在思考。 从张双璧说出那句话之后,到他们被押入牢房,关了两个时辰,思潮没有一刻停歇过。 一个常灯的徒弟,一个常锦煜的徒弟,竟然选择了结交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他在听到常灯的名字之后会突然翻脸;常灯与常锦煜之间是什么关系;他口中所说的五诀联璧又是什么这些复杂而无解的问题,没有哪一分哪一秒是消停的。 但是聂秋和方岐生都十分有默契地没有提到一个字。 哪些是该说的,哪些是不该说的,真相就是最好的吗,还是谎言更让人痛快? 他们没办法妄加猜测,更无从解释,这件事情的轨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偏离的。 或许可以说是茫然,是茫然带来的沉默,随即又带来了恐惧,带来了不安,种种负面的情绪一拥而上,如同汹涌的潮水,欲要将人卷走,彻底吞噬殆尽。 聂秋很想问问张双璧,你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又不希望听到答案。 因为,无论是常灯之于聂秋,还是常锦煜之于方岐生,都不是能够轻易割舍的存在。 然而,如果只是因为这个,他们就分道扬镳,从此天涯不相逢,那也太幼稚了。 聂秋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考虑了多久,方岐生就考虑了多久。 他不等方岐生说出那件事情是什么,先开了口,声音很柔,却又固执得不容规劝。 我知道,生生,我不会的。 方岐生沉默片刻,叹着气按了按额头,似是无奈,先前严肃的神色也跟着褪了去,松开眉头,明显释然了许多,说道:我是想说,无论你师父与我师父是什么关系,我都不希望这会影响到你对我的看法既然你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还要等着我来跟你开这个口吗? 聂秋摇摇头,伸手去拉他,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轻易改变,甚至是被摧毁,功亏一篑吗?都已经不是几岁的孩童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上这个当。 依照你的说法,上当的人就像小孩一样幼稚吗? 聂秋无声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如果我说,我有那么一段时间真被绕进了死胡同,你会觉得我很幼稚吗? 聂秋面不改色地,将先前的说法全盘推翻,改口说道:不会。你之前就认识张双璧,而且安丕才也参与其中,一时间没想通也是正常的。更何况,我年纪比你大些,即使你没想明白,还有我在,我可以耐心地和你解释,也不会心急,所以,不会有大碍的。 方岐生被逗笑了,握着聂秋的手站了起来,说道:我说笑的,我没有被绕进死胡同,也没上过当,只是有些顾虑你的看法,所以你也不用这么着急来替我找借口。 聂秋嘴唇动了动,正要说点什么,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 魔教教主倒是神色如常,用指腹轻轻按了按他的眼角,说了句没必要露出这么警惕的眼神,随即,若有所思地在牢房内踱了几步,指节在墙壁上敲敲打打,最终停在了一处声音与其他地方略显不同的石壁旁,给聂秋使了一个眼色。 锁链搅动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又响又刺耳,盖过了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方岐生问:玄武? 透过薄薄的墙壁,另一端果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冷静,带着半分歉疚。 抱歉,属下来迟了。 方岐生并不在意玄武为什么来得这么迟,只是说道:无碍。外面的局势如何了? 镇峨王将安门主,还有府内的三位少爷小姐唤去了书房,应该是在盘问他们是否知道些什么书房周围的机关很多,所以我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粗略地听了个大概。玄武将自己所打探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安门主说,他确实早就知晓;张漆说,他全然不知;张妁说,她不过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张蕊说,她知道,并且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无须顾虑别的,只需要说出内心的想法就可以。方岐生深吸一口气,鼻腔中发出一声不甚清晰的音节,压低了音量,问道,你是如何看待安丕才的? 玄武思索良久,给出了答案:他有事情瞒着教主,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是,至少我认为安门主对教主和右护法全无恶意我相信您也是这么想的。 全无恶意吗?方岐生无声地重复了一遍,眼神晦涩,没有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确实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安丕才。 只是,世事易变,人心难测,安丕才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了。 安丕才根本不明白,他宁愿被真相所伤害,也不愿意受困于谎言的幻梦中。 方岐生心想,他只希望自己的这个师叔能够不辜负他坦荡托付的信任。 第151章 、实情 张双璧将张家三兄妹和安丕才叫到书房中, 整整盘问了一天一夜。 张漆离开的时候睡眼朦胧,又倦又乏,不住地掩唇打呵欠, 他体虚畏寒,此时竟成为了优势,张双璧担忧他身子吃不消, 就没有太过难为他,见时辰已晚便先放他离开了。 碧桃候在门外,低眉顺眼, 乖巧端庄, 一袭淡粉薄纱, 在寒风中愈显单薄。 镇峨王第一个放走的竟然将最有可能知道一切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见碧桃抬起眼睛,张漆有意停顿了片刻,问道:你是这么想的吧? 还望大少爷不要给别人强安上奇奇怪怪的念头。侍女表情未变, 对答如流。 张漆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扫视一圈,竹林松柏幽深安静, 藏在暗处的侍卫并没有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瞧着他这个没什么秘密可言的大少爷,于是, 他朝碧桃勾了勾手指, 示意她过来。 玄武怀疑他又在打些歪主意,心中警惕, 却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张大少爷修长白皙的手指从鹤裘上抚过,将红绳编成的结解开, 轻薄温暖的鹤裘便松垮垮从他肩膀上滑落下来,然后他拍了拍上面几乎没有的灰尘,递给了面前的人。 鹤裘洁白柔软, 袍角处沾染了零星的黑,如同无意晕染开来的深黑墨迹。 父亲估计要等到半夜才肯放他们几个走,你先穿上。张漆见玄武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又抬了抬手,弧度优美的尾羽在半空中轻轻地摇晃,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说道,如果你想要我亲手给你披上,那你就得弯下身子来,我腿脚不便,可没办法够着你的肩膀。 我自幼习武,不似你那般畏寒。玄武婉拒道,露寒霜重,你这么回去会着凉。 那更好,我往后的几日就不必被这么翻来覆去地盘问了。 见着张漆全然不在意的模样,玄武迟疑片刻,终于没忍住,开口解释道:张公子怕是被我这副皮相所惑,误会了。我实际上并不是女子,所以你没必要如此对我嘘寒问暖。 张漆却突然起了另一个话题: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父亲口中的五诀联璧到底是什么? 玄武果然被他这话吸引去了注意。 全门上下追查了几天都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他都耻于去和方岐生复命。 无论是哪一条线索,涉及的是哪一方的人,追查到最后都是死路。 知道真相的人,要么已经过世,要么离奇失踪,要么就隐居山林,寻不到踪迹。 若不是张双璧亲口说出,而且聂护法也确确实实听说过,他甚至以为这不过是个幌子。 张漆察觉到碧桃的眼神有所变化,丝毫没有意外,手指轻轻按住她肩头,将她的身子压低,边将手中的鹤裘披在她的身上,边说道:你若是没查出任何线索,也是正常的事情。毕竟,谁能想得到,两个魔教的人,两个正道的人,还有一个朝廷中人,会结伴而行呢? 魔教,正道,朝廷。 玄武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即使温暖柔软的鹤裘就这么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没有过多在意,那一瞬间的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速度极快,却还是被玄武准确地捕捉到了。 他张了张口,忍不住想出言确认,却又觉得张漆言已至此,或许不会再回答了。 而且,他仍旧不明白张漆有意无意的示好,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张漆又是如何知晓连张妁都不清楚的事情? 张漆适时地打断了玄武的思路,歪着头,低垂的睫毛遮掩住眼中暗涌的情绪,又纯良又无辜地问道:说实在的你真的不可以考虑考虑我吗? 不考虑。 方岐生就那么值得你效忠? 玄武觉得张漆的问题有些可笑。 分卷(115) 他说:我想你是误会了,魔教教主是方岐生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一切的恭敬谦卑,奋不顾身,断骨歃血,只是因为方岐生是魔教教主,仅此而已。 张漆问:如果新教主篡位夺权之后,令你刺杀方岐生,你会领命行事吗? 玄武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玄武门一直是双刃剑,历代教主都很清楚。 魔教就是如此,座下尸骨累累,座上的人疑神疑鬼,如履薄冰。 而且,张漆说的这种情况其实根本不可能出现,新教主会担忧玄武门怀揣私心,偷偷放走前教主,所以他们不会这么做,正常情况下,他们只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枭首示众。 如此一来,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玄武门,你们的主子换人了。 方岐生和常锦煜,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了,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张漆抚掌轻笑:看来,正道将玄武门称为魔教教主最忠诚的狗,也算不上贴切。 自然算不上贴切。玄武的眼睛一斜,发觉张漆有些低咳,手一抬就将鹤裘又取了下来,重新披在了他的身上,拢紧,系上绳结,说道,狗逼急了也会咬主人,我不会。 张漆叹了一声,到底是没有再和他争执,不知是抱着什么念头,说道:你和我说了这么多,如果我真的觊觎魔教教主之位,你此番举动岂不是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脖颈上霎时间传来的冰冷触感比深夜的雨雾更加严寒。 大少爷身居镇峨,庙堂与江湖相差甚远,所以可能不太清楚,这在魔教不是什么大秘密。玄武的手腕微抬,细长的刀刃从他袖口滑了回去,然后,他语气平淡地警告道,如果你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玄武门会在你有所举动之前,先斩草除根。 那还真是很可惜。困意袭来,张漆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深夜的寒风好像并没有让他的思绪清醒半分,他干脆将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轮椅上,看了看迷蒙的天色,忽然又拾起了先前没说完的那个话题,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出五诀联璧都是哪些人了吧? 他们在寒风中停留过久,不远处的侍卫已经起了疑心,将视线挪了过来。 多半看的是他,而看向张漆的那些人应该都在想要不要将这个身子骨弱的少爷送回去。 所以,为了不引起怀疑,玄武只好握住了轮椅的扶手,调转了方向,将张漆往棋阁的方向推去至于张漆到底愿不愿意,这不是他能够拿主意的事情。 玄武尽量放缓了步子,低下头,有意让长发从耳后滑至脸颊,遮挡住嘴唇。 魔教,是安丕才和常锦煜这一对师兄弟;正道,是聂护法口中所说的常灯和汶云水这一对师兄弟;而象征着朝廷的人,能和皇亲国戚沾边的,就只有知晓一切的张双璧了。 张漆支着额头,很顺从,任由玄武将他推回去,说道:我父亲年少时是何模样,你或许都想象不出来。从安叔的描述来看,和蕊蕊的性子倒是很像。他当年不愿意搅进朝廷的浑水之中,只偷了一柄枪,月黑风高之夜便翻/墙逃了,兴冲冲地入了江湖。 他又打了个呵欠,是困极了,途中偶遇了其他四个人,一同在江湖走了一遭,没过多久,父亲他便被当时的镇峨王,也就是我爷爷,给抓了回来。我并不知晓内情,只听说他回来的时候虽然满不情愿,却再也没说过要走的话了。之后的事情,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了。 身为下任镇峨王,与满是污浊的魔教扯上了关系,张双璧的父亲肯定会竭力将消息压下去,玄武暗自揣测,他们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原因应该就出在这上面。 还有,为什么张双璧向来欣赏豪爽肆意的侠客,也能说得通了。 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们当时所用的都不是真名。张漆说道,镇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乌山、止苍黄,以道家五色为底,稍作改动,就是五诀联璧了。 不消我说,你应该也听得出来。我父亲是取的青,再加上镇峨二字的谐音;常灯是取的赤,从含霜饮火双刀中各取一字而成;汶云水是取的白,和他姓名中的汶水二字;至于择了黑的常教主,挑了黄的安门主,我听说他们取名的时候,乘坐的扁舟正好途径乌山,视线所及之处,山色空蒙,灵动多变,苍黄翻覆,于是就随口一说,取了这两个名字。 后来,舟楫崩,五色乱,他们五人分道扬镳,父亲回到镇峨,接手统帅镇峨军一职,安丕才和常锦煜先后加入魔教青龙门,常灯和汶云水入正道,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张漆眉头微皱,深夜的雾气窜进鼻腔,寒气入喉,逼得他闷闷地咳嗽起来。 玄武碰了碰他的手指,很冷,像块只有用热火才烤得化的冰。 幸好,抬头便能瞧见棋阁翘起的檐角,并不算太远,玄武记得里头是有暖炉和被褥的。 很奇怪,他暗想,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张漆的贴身侍女? 但是玄武也没必要特地开口询问,他很快就将注意力又转移回了五诀联璧的事情上。 其实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我父亲也不过是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罢了。张漆轻轻摇了摇头,将手移开,交叠在膝上,继续说道,我幼时听我爷爷提到,父亲他当年说过,只要和其他四位友人饮酒作乐,恩仇快马,快意江湖,即使再也不回镇峨也无所谓。 他这气不是想撒在聂秋身上,也不是想撒在常灯身上。 张双璧,不过是觉得当初说出这种豪言壮志的自己太过天真愚蠢而已。 搀扶着登上了棋阁的台阶,将暖炉抱在怀中,被褥盖在身上,张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骨头都被烤化了似的,散了架,倚在软枕上,丝毫没有大少爷的架子。 片刻后,他像是渐渐回过神来,声音带着十足的倦,缓声说道:不过 玄武正准备点上房内的熏香,听见张漆开口,就回过头去看他。 不过,如果你要问我觉不觉得可惜,我只会给你否定的答案。张漆说着,眼皮终于掀不开了,沉甸甸地往下坠,后半句话几乎和呓语没什么两样,毕竟,如果父亲他选择了不回镇峨的那条路,也就不会有我张家这三兄妹的事情了,你说 这个你说之后就没了声儿。 他想说的,或许是你说是不是,或许是你说说你觉得可惜吗。 玄武合上香炉的盖子,双手抱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确认张漆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声又缓又浅,这才又从旁边抱来一床被褥,盖在他身上,将被角处掖了掖。 张漆所说的不是假话,他想,但也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仅仅是分道扬镳这么简单,安丕才又何必隐瞒方岐生和聂秋。 方岐生下的命令是,他要听的完完整整的,不掺一丝虚假的真相,而不是无谓的搪塞。 夜晚已经降临,万物归于宁静,但是,对于玄武门来说,一切才正要开始。 玄武吹灭桌上的那盏烛灯,转身离开了棋阁。 他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夜。 第152章 、同袍 常锦煜、常灯、安丕才、汶云水, 还有张双璧,便是五诀联璧 阴暗的牢狱中,方岐生借着那盏烛灯微弱的光芒, 看清楚了纸条上细小如蚊蝇的字。 在他身侧,聂秋用手指抵住下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灯火摇曳,映出他微蹙的眉头,片刻后, 他忽地轻叹一声, 说道:没想到, 我师父与你师父竟然是认识的。 倒不如说,他感叹的其实是这五个看似没有关系的人,多年前竟结伴行走江湖。 怪不得张双璧当时会问他们是否从各自师父的口中听说过五诀联璧到底是指的哪些人。 方岐生问道:你有从你师父口中听说过我师父的事情吗? 聂秋压根就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常灯一向不喜魔教, 他不是嘴碎的人,也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 所以不至于诋毁魔教,但是每当听到魔教的消息时, 他就会微微皱起眉头, 偶尔还会叹气聂秋一直以为他只是看不惯魔教视人命如草芥的作风。 现在看来,不仅是看不惯魔教的作风, 还有难以言说、未曾磨灭的恩怨情仇。 见聂秋摇头,方岐生碾碎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开口道:我也没有从常锦煜口中听到过任何有关于五诀联璧的事情,他从未提到过沉云阁,更别说常灯和汶云水这两个名字了。 从张双璧话中的含义不难推测出, 你师父和我师父,关系并不好,或许能称得上是仇敌,不死不休的那种。方岐生垂下眸子,边思考边说道,我很清楚,常锦煜平日里好像很大气,不拘小节,但他心眼其实小得很,若是谁招惹了他,绝对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但是常锦煜从来都没对常灯,或者说是沉云阁动过手,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那张双璧呢?你师父有提过镇峨王吗? 聂秋回忆了一下,答道:不曾。他向来不干涉世事,鲜少提到朝廷相关的话题。 不难猜出,当初是以常锦煜为首的安丕才和张双璧,与以常灯为首的汶云水彻底决裂,至此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所以常锦煜和安丕才即使是加入了魔教,仍然会和张双璧保持联系,偶尔还会拎几壶酒去镇峨府找他喝酒,可常灯这头就不一样了,连提都未提起过。 镇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乌山,止苍黄。 曾经的豪言壮语说得多么肆意,分道扬镳的时候就有多么决绝。 也难怪张双璧耿耿于怀,在看见含霜刀的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方岐生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放在吞吐的火舌处,滚烫的焰火烧灼,蜡丸逐渐融化,显出里面揉皱的小纸团玄武一共给了他两枚蜡丸,这是第二枚。 为什么要刻意分成两个,方岐生心想,玄武不会做无用之事,这样的举动肯定别有用意。 吹灭蜡丸上未灭的微小火苗,他将纸团取了出来,像之前那样,小心地将它展开。 聂秋凑了过来,长发从方岐生的肩头柔柔地拂过,一缕垂在胸前,一缕搭在肩上,幽静浅淡如夜晚的冷香也跟着缠了过来,萦绕在他鼻翼间,挥之不去,难以消散。 借着不甚明亮的火光,他们同时看清楚了纸条上的字。 常锦煜和常灯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白纸黑字,没有任何赘余的形容,简简单单,清晰明了,就摆在他们面前。 方岐生心中一震,侧过头去看聂秋,却见他眼神明澈,倒映出烛火,橙黄的,鲜明的,甚至没有惊讶,有的只是意料之中,好像他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似的。 你早就知道吗? 聂秋将下颚抵在方岐生的肩膀上,语气平淡,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在张双璧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多多少少就猜到了一点。师父曾和我说过,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只不过他们二人走的路子不同,长大之后就生分了现在想来,该是正邪自古不相容罢了。 方岐生将纸条翻过面来,背面的字明显变多了,是玄武添了许多细节上去。 常锦煜的父亲是西域刀客,母亲是水乡姑娘,温温婉婉,他与父亲的关系一向不好,在父亲与一位苗疆部落首领的女儿生下了常灯之后,常锦煜就直接避而不见了。 常锦煜向来是不安分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仇必报。 他想着后半生饱受病痛的母亲,将她的尸骸埋入朔风萧瑟的黄沙中,之后就更加肆意妄为起来,眼神像头养不熟的狼,笑里藏着刀子,整个人都是冰冷且疏离的。 然后,常锦煜在常灯的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将他逐出部落时,笑着说了个好字,当夜收拾了行囊,悄无声息地,在父亲床头留下一柄染血的短刀,将睡得沉沉的常灯顺走了。 常灯母亲所在的部落以女性为尊,他母亲又是下任首领,裙下之臣,帐中宾客数不胜数,那位西域刀客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常灯自然也只是她子女之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所以常灯消失之后,她在盛怒之下寻找过,却在深入中原之时退却了,终究放弃。 她到底有没有找过,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常灯漠不关心。 常灯性子温和,有些地方却和常锦煜很像,比如养不熟这一点。 他和母亲的关系仅仅止于寒暄,和刻意谄媚讨好的父亲也说不上熟络。 离开大漠,对于常灯而言反而是成全了他,无论常锦煜心中是否有过一丝报复的快意,常灯完全不在意,他眼中只有黄沙褪去后的青山绿水,还有刀剑相戈的快意江湖。 常锦煜用剑,是四处学来的,没有章法;常灯用刀,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自成体系。 这一对兄弟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在进入了中原之后便各奔东西。 常锦煜在暴雨之夜救下了被正道追杀,遍体鳞伤的青龙门弟子,安丕才。 常灯在叩门求学的旅途中认识了和他一样较劲认真的白衣剑客,汶云水。 少年人的心中兴许都是有股纵横天下的雄心壮志。 几年后,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宣布了武林大会在刀剑宗举行,在濉峰派结束,途中几千里,需要少侠们结伴而行,过五关斩六将,方可在濉峰之巅一决高下。 人多了容易混乱,少了也没优势,五个人正好合适。 这对分隔两地,许久不曾联系的兄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了想,可以同路。 常锦煜和安丕才,常灯和汶云水,就通过常锦煜和常灯的书信传话,在镇峨相会了。 在等常灯和汶云水的时候,常锦煜难得好心地搭救了被追捕的侠客,见他枪法不错,就与安丕才商议了过后,半哄半骗地将人糊弄入伙了。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侠客就是镇峨王的子嗣,张双璧。 常灯与汶云水匆匆赶来后,五个人互相认识了一下,毕竟时间不等人,他们很快就动身出发,乘上小舟,顺流东行,途径几座绵延的山峰,换乘马匹,七日后才能到达刀剑宗。 使枪的侠客先提议,各取一个名号,也便于以后闯荡江湖,其余四个人想了想,觉得在理,于是在他取了镇青娥之后,常灯取了赤霜火,汶云水取了白汶水,此时正好途径乌山,常锦煜便随口取了个渡乌山,安丕才则取了止苍黄。 分卷(116) 张双璧讲义气,又护短,枪法高超,不谙世事,往往快言快语得罪了人。 常灯性格好,平日里不大生气,却又不温吞,该动手的时候就动手,和谁都能混熟。 汶云水向来冷淡,言语里透露着一股不虞,好像看谁都看不惯。 常锦煜潇洒不羁,手段厉害,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叫人信服,是他们中的引路人。 安丕才虽然是魔教中人,但是性子沉稳,经常充当和事佬,张双璧与汶云水好几次吵架都是他劝回来的,也正是因为他,其余人才发现原来汶云水暗地里做了很多事情,比方说,常锦煜早上喝的热茶是他买的茶叶,张双璧的枪是他给上的桐油,安丕才的衣服是他缝的 众人这才哗然,原来你汶云水才是我们之中最心善的老好人。 汶云水却皱着眉头啐了一口,说,谁是老好人啊,这些事情我没干过。 张双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事,我们都明白的,我之前不该直言诋毁你。 有长/枪,有双刀,有双剑,有重剑,有阔斧。 对月饮酒,击节高歌,笑也肆意,痛也肆意,五个本来没有交集的人就这么熟悉起来。 而常灯和常锦煜,此前十几年里几乎没有好好相处过,却在这一年半载之中,渐渐地解开了心结,放下了那些若有若无的恨意,像安丕才所说,真正像亲兄弟似的。 再往后的事,就不必多说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玄武并没有详细地写出来。 但也不难猜到,肯定是关于生与死,关于血与肉,关于恶与善。 天性使然,心中的道义不同,正邪自古不容,他们仍旧没能捱过积攒已久的不满。 皆是黄沙和朔风,皆是鹰犬与牛羊,皆是在经筒与白塔遍布的大漠中滋生的。 骨子里透着一股不羁的野性,连流淌的血也带着冷意,生在同一个地方,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最后终于难以理解对方,在血与泪之后,就此别过,头也不回地离开。 多年以后,故事中的这两位,一个辞世,一个失踪,便将真相都埋进了黄土之中,而他们这些后继者,只能从只言片语的文字中窥得半分真相。 五诀联璧在江湖中声名鹊起,却没能从刀剑宗走到濉峰派。 因为当年夺得头筹的,是落雁门的六位内门弟子。 无论是惋惜的,还是庆幸的,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远去,被人们所淡忘。 将纸条放在将要熄灭的烛火上,看着它被黑色所侵蚀,化为灰烬,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句也变得模糊起来,方岐生和聂秋恍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那段过往又被重新掩埋了。 你看,无论爱恨,无论风华无限,无论武功绝顶,都敌不过时间的消磨。 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恨意,聂秋想,张双璧的愤怒与悲哀,是他在这段难以忘怀的时光中仅存的东西,他没办法简单地将此事揭过去,仅仅是因为他将常灯和汶云水视作友人。 聂秋看向沉思的方岐生,问:生生,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和你想的一样。方岐生吹灭了蜡烛,起身整了整衣摆,走到铁栅栏旁,动作熟练干净地摆弄了一阵子,细细簌簌声过后,只听咔哒一声,铁栅栏应声而开。 而他回身看向聂秋,朝他伸出了手,说道:是时候出去了。 第153章 、浮华 张漆离开了。 张蕊和张妁也先后告辞。 最后, 张双璧又困又倦,用手指按住眉心,轻轻地揉着, 抬手让安丕才也走了。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放在桌上的茶壶空荡荡的,说了一整夜的话, 即使是张双璧也累得说不出话来,连抬眼都觉得累,嗓子嘶哑低沉, 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一阵子。 一阖上眼, 往事便接上连三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上十多年前啊, 张双璧想,那时候的他太过幼稚,易怒又莽撞,做过不少错事。 过了这么久, 回想起当时的事情,他总会不由自主地问自己, 如果换作现在的他,再面对汶云水的时候, 是否还会和他经常吵架;如果换作现在的他, 再面对常灯与常锦煜的时候,看见他们不肯退让, 相互僵持,最后分道扬镳, 能不能将他们劝回来。 还有,如果换作现在的他,是不是就不会将常灯恨上好几年。 常灯那时候转头便走, 连头也不回,好像全然将他们五个人的誓言忘在了脑后。 张双璧其实是能够理解常灯的,常锦煜视人命如草芥,普通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更不用提了,他连瞥一眼都觉得脏了眼,轻蔑又高傲,可他这个人看起来偏偏又是好相处的模样。 更何况,常灯和常锦煜关系复杂,不是一言两语就能形容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但是他同时又不能理解常灯,因为常锦煜重义气,对他们四个人从来也没有半点亏待。 为什么常灯会打心底地不信任常锦煜呢? 这回事,是张双璧后来偶然知晓的。 常锦煜离开部落的那夜,常灯就睡在父亲的身侧,在无光的夜晚,常锦煜将短刀刺入自己的手臂,硬生生把那块纹着部落纹章的肉剜了下来,冷汗直冒,却一声不吭地,把短刀,连带着血肉,插进父亲床头的木板,惊得他醒转过来,满眼恐惧。 恐惧的是常锦煜竟能在无声无息中站在他床头,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你过来,我带你走。 常锦煜看也不看父亲一眼,对着睡在里侧,睡眼朦胧的常灯说道。 这刀客深知不能放常灯离开,但又惧怕那柄近在咫尺的短刀,只好沉默不语。 他这个人啊,软弱又自私,甚至都没有想过常锦煜是不是将常灯带去杀掉。 常灯彻底清醒了,眼神幽幽,和他父亲全然不同,没有半点恐惧,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起身穿衣,最后才很轻蔑地笑了一声,和常锦煜离开了。 常锦煜这才隐约察觉到,原来他这个弟弟的性子和他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们二人说不上熟悉,平日里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见了面都是侧头避开的。 说实话,常锦煜是有点嫉妒常灯的,他嫉妒常灯父母双全,而他自己的母亲已故,父亲基本上都不把他当作亲生骨肉了;他嫉妒常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习得大漠的刀法,而他自己必须要踏破铁鞋,四处奔波,在腥风血雨,在战乱中习得半点招式;他嫉妒常灯的年纪比他小一些,并未成年,而他在成年的那一天就被烙上了洗也洗不净的部落纹章,宛如枷锁。 于是常锦煜将常灯从他父母那里夺走,将常灯的刀折断,将自己手臂上的肉剜下来。 现在,他们二人站在离部族有百里距离的黄沙中,顶着炎炎烈日。 常锦煜才想,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终于扯平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那么常锦煜和常灯的关系还不至于走上绝路。 常锦煜天生就是养不熟的狼,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一旦下了决定,就绝不会罢休。 常灯后来才知道,原来常锦煜一开始就不打算放过父亲。 他这个哥哥什么也没说,过了好几天,常锦煜去寻路了,常灯无事可做,便盯着繁星如昼的夜空发呆,但是他没能走神太久,没过多久便听到了点不寻常的声音。 循声而去,小心翼翼地挪开草垛,常灯看见的是满身是血,遍体鳞伤的父亲。 这个软弱的男人,手脚的筋已经被挑断了,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紧紧地抓住他的袍角其实也没有太用力,但是常灯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他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痛恨他的谄媚,痛恨他的软弱,痛恨他空有一身武艺,却什么都不敢做,看见弱小之人遭受欺凌都不敢出手相助,并且发誓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但是常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他死。 常灯听着耳畔凄切的求救声,忽然觉得背脊一股冷意升上来,手指也变得冷了起来。 剜下自己的肉都不犹豫,对亲生父亲都痛下杀手,常锦煜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那他呢?常灯想,常锦煜什么时候会杀了他这个罪魁祸首? 他的视线从血肉模糊的人身上扫过,望向另一角极为隐蔽之处。 是了,常灯突然觉得好笑,常锦煜根本就不可能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说是去寻路,其实是故意将常灯留了下来,故意让他发现被折磨许久的父亲,故意考验他的反应。 常锦煜根本就没有走远。 他就在这里。 常灯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这才记起,他的刀已经被常锦煜折断,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简直像待宰的羔羊,毫无察觉地、高高兴兴地往虎口里走,恨不得马上就被吃得干净。 再次望向苦苦哀求的人时,常灯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反胃感涌了上来,混杂着腥甜的气息,他掩住嘴唇,眼前的景象连成一片红,刺眼得很,让他觉得恶心。 他的哥哥,虽然披着人的皮囊,内里却腐烂肮脏,没有半点善,只有全然的恶。 常灯阖了阖眼,将不适感咽进喉中,撩起袍角,蹲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 他想,他逃不掉的,常锦煜就这么明晃晃地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想,他们终究不可能理解对方,直至死亡尽头,所有事才有得转圜。 他想,如果他以后有了徒弟,他绝对不会让他这么早就将双手染上血。 常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贴在父亲沾满血迹的脖颈上,垂下了头,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声音又轻又低,却还是让地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对不起。他头一次在父亲面前让了步,说道,我确实后悔了,但是我现在能做的 能做的,只有给你这痛苦又饱受折磨的后半生一个结局。 话音未落,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清脆又响亮,常灯动手扭断了他的脖颈。 然后,他猛地起身,转过头去,终究没能忍住,边咳嗽边吐了出来,呛得他直流泪。 到底是什么泪,常灯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常锦煜的视线逐渐消失。 直到他离去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常灯才突然痛哭出声。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也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过常锦煜。 离开大漠,进入中原,常灯便找了个借口,与常锦煜分道扬镳了。 之后他收到了常锦煜寄来的信,在寒风中思索了一夜,才决定要和汶云水前去镇峨。 时隔几年,当初刻骨铭心、难以忘却的恨意被冲淡了许多。 还有一个原因,年纪越大,思想越成熟,常灯就越清楚血脉之间牢不可摧的联系。 所以,常灯赴约,只是想看看他这个哥哥过得如何,以及,他还想试图去理解常锦煜。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猜忌终究无法消除,完全相悖的观念也不可能相互理解。 只可惜,常灯到最后都不知道常锦煜从来就不觉得他们相互亏欠,也没有将他视作眼中钉常锦煜偶尔还会语带称赞地和安丕才提起自己这个许久没联系过的弟弟。 而常锦煜,同样也不知道常灯那时候其实很清楚他就在躲在暗处冷眼旁观。 张双璧每每想到此处,总会忍不住叹气。不过,这也只是这两个兄弟之间的纠葛,常灯那时候连话都不与张双璧说一句,又失望又愤怒,扭头就走,此后的几十年中都没有跟自己寄过一封信,连寒暄都不曾。 常灯如此,汶云水也如此,这才是张双璧真正无法释怀的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们二人只是误会了,以为张双璧也是站在常锦煜那头的。 张双璧那时候年少轻狂,对这其中的纠葛全然不知,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常锦煜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甚至一直很袒护自己的弟弟,却被常灯这样指摘,所以才给常锦煜说了几句好话,而且,平心而论,张双璧因为进入江湖初遇的便是常锦煜,和他的关系也更好。 但是常灯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什么都不再说了,带着汶云水离开。 张双璧的手指搭在木桌上,轻轻重重地敲击着,又记起之前和聂秋说的那番话,心想,即使是过了上十多年,他的脾性也依旧没变,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他想问的其实是,这么多年,常灯与汶云水过得如何了。 记起年少时与汶云水吵架拌嘴,与常灯谈天说地的场景,张双璧忍不住有了些笑意。 赌气了上十多年,什么深仇大恨也该一笔勾销了,他想到此处,停了手,一夜未睡的疲惫终于消散了许多,脑袋似乎也不那么昏沉了,眼前一片清澈明亮。 常灯的徒弟故意参加比武招亲,取得头筹;常锦煜的徒弟明知道会惹他生气,却还是要当面与他对质;自己的上女儿在旁协助;自己的小女儿还乐见其成,丝毫不觉得假女婿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影响这些让他郁闷了一晚上的东西,都随着晨曦的光芒而烟消云散。 山不来找我,我便去找山。 常灯和汶云水啊。 这两个人固执又死板,咬紧了牙关死守,那就只能由他这个年纪更小的人先低头了。 张双璧松开了眉头,抬手将贴身侍从唤进来。 去将方岐生和聂秋请过来。他说道,摆好宴席,我亲自去道歉。 第154章 、未见 踏出张双璧的书房, 安丕才抬眼看去,曲折的回廊悬着铃铛,被晨风一吹就轻晃起来, 叮叮当当作响,脆生生的,敲开浮动的流云, 天光乍破,显出被日出所映成火红的山色。 他其实很清楚,方岐生没有让他去和张双璧解释常锦煜的死因, 而是选择不远千里前往镇峨, 无论张双璧是以何种态度对待他是因为, 方岐生对张双璧这个师父的旧友,是花了十足的耐心,宁愿顶着骂名,都要当面和他解释, 而不是让安丕才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安丕才沿着回廊向外走,脑中浮现的却还是方岐生那时候看向他的眼神。 他这个师侄怕是对他失望了吧, 安丕才想,也许方岐生会认为这一切都不过是陷阱。 但是, 他又能怎么办呢? 常锦煜对常灯只字不提, 张双璧仍然心怀怨愤,常灯和汶云水杳无音信。 五诀联璧在多年之前便分道扬镳, 到底成为了多少人心中的伤痕,无人能说清。 安丕才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隐在暗处,看见张双璧的贴身侍从引着方岐生和聂秋往大堂走去,两人皆取回了武器, 漆黑的剑匣,暗红的长刀,一名为四时,一名为含霜。 直到毫无察觉的两人渐渐从视线中离去,连背影都消失不见,安丕才这才忽地叹了一声。 他希望方岐生能够理解他,因为,这些不能言说的真相,还是不要听为好。 分卷(117) 实际上,安丕才眼见着常锦煜和常灯的徒弟关系亲近,心中既是喜悦又是担忧,喜悦的是他们虽然无法和解,后继者却有得转圜,担忧的是如果他们知晓真相,又会发生什么。 当初在霞雁城的时候,岐生和他说,自己在路上的时候偶遇了一位刀客,无论是脾性,还是谈吐,无论是刀法,还是观念,虽然不尽相同,却叫他只能用合适这个词来形容。 安丕才听完,有些好奇,因为方岐生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形容过一个人。 他问:既然你如此满意,为何不将他纳入魔教? 方岐生答:我正有此意,师叔,你正好就在霞雁城,不如和我去见见他? 安丕才向来照顾方岐生,自从常锦煜失踪后,他担忧方岐生年纪太小,一个人无法处理好魔教的种种繁琐的事务,就经常和他书信来往,暗中替他清扫余孽,好叫他高枕无忧。 所以,这见一见,安丕才是抱着考验的念头去的。 只不过,他没料到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 那日,安丕才与黄盛、方岐生在客栈大堂的角落处闲聊该商量的大事早就商量完了,剩下的便是久别重逢后的寒暄然后他看见方岐生抬起了头,眼神微动,唤了声聂秋。 正准备往外走的白衣侠客就停了脚步,回过身,系在腰间的长刀也跟着转了过来,露出暗红色的刀鞘,细长的刀柄,还有浅色的穗子,轻轻地一晃,并未发出太大声响。 落在安丕才的耳中,却犹如洪钟作响,绵延悠长,余音不绝。 即使过了多年,他仍然记得常灯将两柄刀拿出来时说的那句话。 刀锋如极地结霜,名为含霜;刀光如烈火灼心,名为饮火。 那柄刀是含霜。 这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在安丕才的耳蜗中回响,愈演愈烈,惊起波澜万丈。 他怔了一瞬,很快便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方岐生之前和他说过的刀客。 为什么,偏偏是常灯的弟子呢?他想,难道这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又或是报应? 方岐生站起身,手掌轻轻按在安丕才的肩膀上,他恍然觉得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 他的师侄心情很好,拎上剑匣,声音带着点愉快,说:师叔,那我先过去找他了。 好。 安丕才强行压抑住汹涌的心绪,淡淡地瞥了聂秋一眼,就转过头去,神色如常地和黄盛继续说话,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压根就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出来。 直到方岐生和聂秋离开后,安丕才顶着昏沉的脑子,找了个借口便和黄盛道别了。 霞雁城的天气一直很好,阳光温暖,照在他身上却如同月光般寒冷。 街旁种满了柳树,风一吹,千丝万缕,张牙舞爪,遮蔽了天际,映出一道道的暗影。 安丕才从侧门走出去,避开了方岐生和聂秋,站在一棵柳树下,植物特有的腥气涌入鼻腔,让他觉得不适,他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在树下久久地伫立,整个身子都笼罩在婆娑的树影中,看不明晰,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如大梦初醒般的,闷闷地笑了一声。 他早就见过聂秋的,怎么会忘记呢? 常灯的徒弟,他怎么会忘记呢? 常锦煜啊常锦煜,他边笑边想,如果你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 张双璧以为常锦煜这么多年都不曾见过常灯,其实不然。 早在几年前,常锦煜和安丕才就去过沉云阁了。 沉云阁的竹林阵法,对于安丕才这个精通阵法的人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破解,身处其中,犹如闲庭信步,丝毫不用担心会迷失方向。 常锦煜落后一步,面色如常,好像他要见的不是已经与他决裂的弟弟。 这阵法,也不过如此。幽静的竹林中,常锦煜突然低语一句,常灯真以为躲进这山中桃源便能与世隔绝,不染凡俗吗? 他近乎傲慢的希冀,叫我感到可悲。 声音很低,咬字很轻,不是说给安丕才听的,也不是说给常灯听的。 他说给自己,说给竹林,说给一切没能说出也不能说出的隐秘。 走吧。常锦煜就这么改了主意,说道,回去,我不见他了。 安丕才劝道:从魔教到沉云阁,可算不上近。途中千里,高山低原,黄沙泥沼,师弟,你应该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决定千里迢迢前来此处,不该因为一时冲动而前功尽弃。 常锦煜沉思片刻,可能是想起了之前的种种经历,没有再提要回去的话了。 走了一阵,安丕才突然抬手止住了常锦煜的动作,轻声说道:有人。 于是常锦煜走上前来与他并肩,神色冷淡地隔着一层竹林看了看,说道:不过一介孩童罢了,根骨也差,还拦不住我们二人,直接解决掉他吧。 其实距离并不远,但是竹林之外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 说实话,加上这沉云阁上下所有门众,能拦住这对师兄弟的,也只有常灯和汶云水。 不过,这么多年来都龟缩在一隅角落,沉溺现状,只求安稳太平,常锦煜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想,甚至不用安丕才出面,常灯和汶云水怕是连他一个人都拦不住吧。 安丕才闻言,转过头来,很是无语地看了常锦煜一眼。 哦,常锦煜记起来,上回他们二人决裂就是因为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若是他硬生生闯进常灯安身之处,动了手,见了血,常灯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翘起的乱发,心想,那没办法了,只能在这里等着。 月光清浅,身处山间,这月光似乎变得更加寒冷起来,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安丕才站了一会儿,明显感觉到常锦煜逐渐不耐烦,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妙,抬手拉住了他这个师弟的手臂,嘴唇微动,发出的声音甚至没有打破寂静的月夜。 你可要想好了,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犯错。 我知道。常锦煜拨开安丕才的手,又忍不住调侃道,师兄,你不会还以为自己身处正道,所以将落雁门的习惯给带到魔教来了?魔教恐怕也只有我能听进去你这番教导了。 安丕才却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我早已折剑,往事罢了,无须再提。 稍一走神,再抬眼去看的时候,那男童已经转过了身,望向小路的另一头。两人皆是实力不俗,很快就听见了脚步声,下盘稳重,是块习武的好料子,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踏过,带着一丝一缕的犹疑,好像是在警惕什么,又或是在烦恼什么。 树叶摩擦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十五六岁的少年将灌木拨到一旁,眉目清朗。 他的右手还搭在刀柄上,很是戒备,却在看见男童相貌的一瞬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舒展眉头,将露出一寸的长刀收回了鞘中,走过去唤他的名字:寒山? 一身素白的男童卷起宽大的袖摆,恭恭敬敬地喊道:师兄。 安丕才很快就发现常锦煜突然之间的沉默,带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让他不得不提起精神,顺着常锦煜复杂晦涩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他便瞧见那位身着蓝底云纹衣裳的少年,衣袂处纹着个裂字。 好似一道闪电劈开万丈云层,撕裂天际,裂成细细密密的豁口,透出半点不甚明亮的天光,隐约几声雷鸣,似是嬉笑怒骂,殷殷劝诱,抬手就要将人往回忆的泥沼里带。 裂云刀,常灯。 是常灯的弟子?安丕才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也对,年纪都不小了,该收徒的都收徒了,该成亲的也成亲了,就剩他一个,从落雁门叛逃到青龙门之后,便万念俱灰,无所企求,只能静静地在一旁瞧着热闹的景象。 十五六岁啊,年纪和岐生差不多,真要说起来,或许岐生还要更小一些。 安丕才这么想着,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也这么说出了口。 常锦煜平日里看起来是近乎无害的,笑的时候会弯起眼睛,丝毫没有魔教教主的架子,又喜欢和下属开玩笑,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他生气,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原谅的。 然而,他此时此刻,双手抱胸,脸上的笑意敛去后,浑身上下的气度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终于觉得无趣了,就干脆将那些虚情假意都撕破,底下藏着的不是骨血,是如同蛇一样冷的温度,是如同狮子一样尖利的齿爪,是如同鹰一样轻蔑肆意的神态。 他用审视的目光将少年上下打量了几遍,说道:然而,仅仅是块未显锋芒的剑坯。 他还没有亲手沾过血,只是个靠着天赋勉强习得半点技艺的学徒罢了,长期以往,恐怕难成大器,白白浪费了好底子师兄,你知道吗?方岐生十三岁那年就见了血,取了人命,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没有害怕,当夜回去照样睡得安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常锦煜不是真的要听安丕才的答案。 因为他生于泥泞,在闹市,在暗巷,在牢狱,在一切肮脏阴暗的地方谋求生路,所见所闻,皆不是常人所能体会。所以他从不畏惧这些,能够凌驾于生死之上。 连血都不敢碰的人,连人命都不敢取的人,能握住什么?能保护什么? 常锦煜说到此处的时候停顿了片刻,难得有一瞬间的愣神,不知道是否记起了什么。 不甚明晰的轻语声从竹枝间传了进来,涌入偷听者的耳中。 被称作寒山的那个弟子有点害羞,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迷路了。 蓝衣的少年忽地轻笑一声,抬手将小孩儿的手握住,用掌心的温度去捂热,声音轻柔,下一刻又融于沉沉的晚风中,化作一缕云雾。 他说:我带你回掌门的住处。 一大一小的背影逐渐远去。 安丕才侧过头,正要唤常锦煜一起走的时候,抬眼却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去, 从安丕才的角度,只能看见月影从他的额上倾泻而下,悬在下颚处,最终淌进衣襟。 常锦煜并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在此时离开,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嘴唇抿起,眉头微皱,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迈开了步子,没有半分犹豫,沿着原路走了回去。 月色如水,照彻寒夜,却映不出常锦煜的深沉如渊的心绪。 第155章 、云海 然后呢? 常锦煜离开沉云阁之后, 又发生了什么? 安丕才心想,这秘密应该埋在他心中,腐烂成泥, 被他带进阴暗潮湿的坟墓中。 上一辈之间的纠葛,那些无法转圜的恨意,都不该是后继者应该知晓的。 他以前从不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在见到聂秋和方岐生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之后,却总是忍不住感叹一句,无论是好是坏, 他都不得不承认, 或许一切都在常锦煜对常灯说你过来, 我带你走时;在常灯动手拧断生父的脖颈时;在他们久别重逢后又分道扬镳时 还有,在常灯死在常锦煜面前时。 一切的一切,或许早已定下了结局。 常锦煜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他当时毅然决然地离开沉云阁, 到底是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意识到了什么, 安丕才无从知晓。 离开了沉云阁之后,他们去了镇峨, 与张双璧大醉一场。 张双璧原先是个脾气不好的人, 冲动又莽撞,被他父亲抓回镇峨之后, 又赶鸭子上架,硬逼着进了军营, 犯了不少的错,欠下了不少的人命,后来他就收敛了脾气, 成为了世人口中那个始终淡然冷静的镇峨王这其中还有张家那三兄妹的功劳。 唯有和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卸下了面具一般,又成为了当年的那个镇青娥。 安丕才问他,觉不觉得累。 张双璧当时拎着酒壶,半分倦意,半分醉意,静静地听完,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余下的酒水叮叮当当作响,盖过了傍晚时的虫鸣,然后他说,我背后是整个镇峨城。 他的回答不言而喻了。 无论是否疲惫,镇峨城就矗立在那里。 所以,他不能后退半步。 而常锦煜只顾在旁边喝闷酒,一坛接一坛,醉了便笑着叫那个体弱多病的张漆尝一尝酒,要么就去逗安静内敛的张妁,又或是将窜上窜下的张蕊给拎到树梢间去。 张双璧清醒的时候尚能皱着眉头阻拦他,喝醉了便分不清南北,眯着眼睛假寐。 这种时候,张漆就会伸手将酒杯打翻,咳嗽两声,像是染上了风寒,脸色苍白,声音虚弱地请安丕才将张蕊抱下来,让张蕊推着他的轮椅,让张妁去帮他熬药。 他总有借口离场,还能不动声色地将其他两位妹妹也带走。 也幸好常锦煜并不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虽然被扫了兴致,却也没有阻拦过。 每当旁人纷纷离场,凉亭中只剩他们三人的时候,就难免聊到往日的事情。 安丕才向来是不沾酒水的,被逼无奈,最多也只是小酌几口。 所以,到最后总是他在一席夜色之中照顾这两个醉醺醺的酒鬼。 张双璧说,我当年一式回马枪,万军之中取下敌将首级,叫敌军驻营倒退百里。 常锦煜就笑,当初在对上刀剑宗的弟子时,差点被揍得屁滚尿流的是谁啊。 张双璧吐出一口酒气,头晕乎乎的,声音也有了点颤,很放肆,不似他往日展现出的任何一副模样,搁下酒壶,半倚在柱梁旁,说道:那时候明明我快要赢了,若不是 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张双璧没有说下去,常锦煜也没有接话。 但是他们三个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若不是常锦煜惹了一身祸,安丕才要去给他收拾烂摊子,所以就吩咐常灯去帮抽不开身的张双璧去买更换的枪头,常灯人生地不熟的,又对长枪一类的武器不了解,谨慎地去了张双璧常去的铁匠铺,买了安丕才说的那种,结果汶云水偏要说买错了,给换掉了。 临到要上场的时候才发现这一茬,张双璧又气又无奈,但是又没办法做什么。 于是,他只好拿着用不惯的枪,硬着头皮上了擂台,不出意料地输了。 若非如此,他的溯水枪应该无往不胜。安丕才垂下眼睛,小巧的铜质酒杯在他掌心中旋转,里面的酒水也跟着一齐搅动,映照出半空中的繁星,下一刻又涤荡成浮动的流光,融入溅起的水花中。 他知晓,面前这两个人每次快要说起常灯和汶云水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来。 分卷(118) 就好像那两个名字不能提起,不必提起,也不该提起。 可是,这两个名字又是没办法绕开的,它就在那里,宛如深嵌的沟壑,避无可避。 然而这次好像有所不同。 常锦煜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绕开这个话题,反而抬起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张双璧,说道:既然忘不了当年的情谊,为什么不去找他们解释清楚? 解释?张双璧的唇齿间泄出破碎的笑,二十年了,常锦煜。整整二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一切该改变的和不该改变的,都已经变了。他们此时到底是什么模样,之前经历过什么,我全然不知,更别说去跟他们解释了,旧事重提,难免讨嫌,而且 而且他们记不记得,愿不愿意接受,都还是个未知数。 去见,见到的是赤霜火和白汶水,还是他们在二十年间都不曾来往过的常灯和汶云水。 张双璧不知道,也不想去赌。 也许,他们会疏离又客气,笑着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早就忘啦。 又或者,恨意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只能以血来画上终局。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一切都已经回不到二十年前了,不是吗。 常锦煜忽然抬头看向繁星如昼的夜空,这夜就如他当年将常灯带走后,在大漠中所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清亮的,璀璨的,云层之上却隐藏着阵阵雷鸣,还有让人感到恐惧的未知。 他用指节抵住下颚,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说的对。他重复了一遍,旧事重提,难免讨嫌。 所以,你决定逃避吗? 不带一丝醉意的声音就在此时响了起来。 常锦煜睁开眼睛,眼中的冷意未褪,看向安丕才,一字一顿说道:我从不逃避。 不。安丕才说道,你此时此刻所作所为,不正是在逃避常灯吗? 不是逃避,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解释。常锦煜语气不变,后半句话却压低了声音,刻意不让喝醉的张双璧听见,从我见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我有我的观念,他有他的观念,我们所选的道路仍然背道而驰,在这二十年中不断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早已没有转圜的余地,所谓的见与不见,解释与不解释,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即使对方都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那又如何。 很多东西不是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就能够解决的。 安丕才听完,却笑了:你决定就这样空手而归吗?师弟,在我的印象中,你可不是会在这种时候选择离开,让之前的一切准备都前功尽弃的人。 常锦煜会在这种时候离开魔教,千里迢迢地来找常灯,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用一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 都不是对方心中最重要的人,可有可无,有也好,没有也活得自在;却又是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永远无法从记忆中轻易剥离的人,或许是在午夜梦回时,或许是在朝阳初升时,突然之间就会记起,哦,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关系不算好的血亲。 这一对兄弟,大抵如此。 就算是你也会觉得我的那些想法是天方夜谭。常锦煜搁了手中的酒杯,一旁的张双璧醉意朦胧,已经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如果常灯知道了,应该会觉得我是疯了,更别说要和我一起去寻了,他大概连考虑都不会考虑。 什么昆仑,什么玉楼十二所,什么仙居之处,不过是传说中的东西。你们或许是这么想的,那我便不作辩解,再去说它们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这类话。 安丕才想,他有时候确实会觉得常锦煜的想法出了问题,不太正常,就连张双璧也是,所以常锦煜到后来就不再解释了,只说让他们等着,他总有一天会将尘封的真相找出来。 常锦煜是大胆肆意的,当他认为一切都是假象后,就不会再相信虚妄。 他从不畏惧真相,无论真相能否被接受,他总是会选择打碎谎言的那条路。 但是,这与他们此时所谈论的东西没有关系。 常锦煜,你难道忘记了,我从落雁门叛逃到青龙门之后,被他们追杀的时候有多狼狈不堪,又有多万念俱灰吗?安丕才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某人,如果你经历过,就会明白,竭尽全力想要保住一个人的性命,将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倾入其中,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的怀中,到底是什么感受。但是我不希望你明白。 坦白来说,这世间万物对我而言都没有意义。他说,所以我不在乎任何东西。 但我希望你们不要步我的后尘,毕竟,你们至少还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常锦煜最后还是被安丕才说动了。 商议之下,他们还是没有告诉张双璧,准备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劝劝这个固执的人。 他们在镇峨稍作整顿,替张漆去拣药,给张妁添新衣,陪张蕊练练枪,和张双璧去巡视军营,在城门上遥望远方,听张双璧唱起他许久未唱过的《关山月》。 张双璧唱得并没有多好,与其说是高歌,倒不如说,他是在娓娓道来。 朔风凌冽,冰凌似的刮在脸上,将他声音吹散,隐隐约约,却还能听清零星的字音。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位镇峨王坐在青苔遍布的城墙上,白衣青袍,眉眼低垂,用指节轻轻叩击碎裂的盾牌,反复敲着一段节奏简单的古曲,以肃肃风声作为陪衬,启唇唱道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如此肆意,如此闲适,风和鹰鸣,歌声与笑声,这就是安丕才对那段时光最后的记忆。 往后的,就是从幽深竹林中蔓延出来,无法忽视的,叫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他想,这场突如其来的、漫长的、陈旧的回忆,也该敲响终音了。 第156章 、深藏 是个无光的夜晚。 夜色深沉, 星月黯淡,连风声都低不可闻。 安丕才与常锦煜站在山谷的隘口处,望着眼前的幽幽竹海, 他们知晓这后面便是那片世外之境,隐于河山的沉云阁,和常灯、汶云水的性子很合称, 与世无争,闲适悠然。 常锦煜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脖颈上的黑绳,藏在衣襟里的狼牙便跟着动了动, 在他的锁骨处刮蹭两下, 很快就停了下来, 温顺而安静,紧紧贴在温热的肌肤上。 他并未多言,抬脚向竹林走去,负于背上的重剑轻轻磨蹭, 发出些微的声响。 竹林静谧无声,枝影婆娑, 映照在地面上,打下一片深黑的阴影, 随风摇曳, 黑暗的边缘处不断蠕动,蔓延, 逼近,最终蜷缩在了常锦煜翘起的靴角处。 常锦煜顿了顿, 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止住了脚步。 安丕才落后几步,见他止步, 脸色也不对劲,便快步上前与他并肩,正要开口询问之际,却嗅到一股不详的气息,穿过层层竹海迷障,打破夜晚的寂静,窜进他们的鼻腔中。 那是一股血腥味。 连植株特有的刺鼻气味都掩盖不住的,浓重的血腥味。 和铁锈的味道很像,却又全然不同,铁锈是死的,血是活的。 很淡,如果不是嗅觉敏锐的人根本闻不到但是又难以忽略,它就像一个危险的,不详的讯号,正在警告他们,那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又或许是发生过了什么。 沉云阁的竹林阵法并不简单,百来棵交错密布的翠竹,将沉云阁严严实实地保护在了这三面环山的地形中,宛如天然的屏障,再加上他们有意将其设置成了迷阵,那些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别说是成功进入了,就连活着从这重峦叠嶂的囚笼中逃出来都极为困难。 百来棵翠竹啊,安丕才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 即使有竹林阻隔,他们都能闻到血腥味这意味着,里面很有可能已经血流成河。 常锦煜只是停顿了片刻,很快就迈开了步子,侧身踏入竹林中。 然后,安丕才也跟着进去了。 他们二人的身影在瞬间便被竹海吞噬殆尽,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后,一切又恢复如常,翠竹依旧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夜空依旧乌云笼罩,虫鸣渐低,万物归于寂静。 往里走了一阵,安丕才和常锦煜很快就发现这些竹子与他们上次见到的不同,上面刻着细小且不易被发现的痕迹,像是迷途之人有意为后来者留下的指路明灯,处处都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刀痕密布,纠缠交错,让人心悸的强烈恨意深藏其中。 越往里走,安丕才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根本不用亲眼去看,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沉云阁的弟子们是被宰割的一方,像被按在砧板上的羔羊,只能眼见着锋利的刀口逼近,却毫无还手的余地。 常灯和汶云水,实力皆不俗,如果他们选择逃离此地,是可以保全性命的。 安丕才暗叹一声,又想,话虽如此,但是他很清楚,这两个人不会逃。 五诀联璧之中,如果说常锦煜和张双璧是最尖锐锋利的矛,安丕才是镶嵌在甲胄上的护心镜,常灯和汶云水就是最坚实忠诚的后盾。他们若是惹上了麻烦,通常来说,都是由常锦煜和张双璧二人打头阵,安丕才探路寻路,指引方向,常灯和汶云水则是留下来断路。 这两个人,在留下来的时候,大抵就已经做好了奔赴死亡的准备。 竹林逐渐变得稀疏,翠绿幽深的颜色飞速向后退去,将隐藏于背后的景象显露出来。 确实是称得上血流成河。 遍地的残肢断臂,尸骸血肉模糊,甚至已经辨不出长相,伤痕遍布,又深又密,只是看上一眼,安丕才就能够想象动刀的刽子手对这些人到底抱有怎样深重的恶意。 盈盈的火焰灼烧着天际,由火把组成的壁垒将黯淡的天空都染上了刺眼的赤色。 晃动着,嬉笑着,带起一阵阵的热浪,把周围的空气都烧得扭曲起来。 闯入者穿着麻绳与铁甲编织而成的简陋甲胄,手持弯刀,刃口已经被磨钝了,向上翻卷,滚烫的热血不断从翻卷的刃口处向下滴落,悄无声息地砸在地上,飞快融入了泥土中。 不是官兵,不是邪道。 沉云阁向来与世无争,怎么会惹上这群人? 安丕才深吸一口气,涌入鼻腔中的,已经没有草木的清香,只剩沉闷刺鼻的血腥味,纠缠在他鼻息间,迟迟不肯离去,仿佛是在哭诉,又仿佛是一个最鲜明不过的预示。 常锦煜从闻到血腥味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说过一个字,面上也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抬眼望了望,那群闯入者在不远处渐渐聚拢,或许是已经准备离开了。 手上拿着收刮来的钱财,身上淌着鲜血,刀刃底下纠缠着苦苦哀求的亡魂。 于是,他们大仇得报,心满意足,便准备动身离开,留下一地的狼藉。 魔教教主并未在原地停留太久,很快就做好了打算,抬脚向血腥味浓重的更深处走去,身形渐渐融入黑暗之中,衣袂处、袖口处,皆是阴影,丝毫没有沾染上零星的火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闯入者已经离去,院落中没有人,倒是方便了他们二人的行动。 常锦煜随意挑了一所宅院,手腕借力,轻轻巧巧地从墙上翻了过去,落在地上。 他的目光从遍地的血肉碎块上扫过,确定了这其中没有常灯和汶云水之后,没有过多停留,跨过那些辨不清长相的尸骸,向院落更深处走去。 安丕才紧随其后。他知晓,常锦煜一定也听见了那几乎被风声吹灭的微弱响动。 果然,他们没有费什么心思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处。 这个人或许也没有想躲,半边身子笼罩在屋檐的阴影下,深深浅浅地喘息着,呼吸声就像一根紧绷的细弦,低不可闻,好似下一瞬就会断裂他身上同样也布满了刀伤,鲜血不断地从胸口、脖颈上的豁开的大洞中向外涌出,露出森白的骨骸,他无计可施,只能徒劳地用手掌捂住伤口,然而血液却止也止不住,从他指缝间淌下,淅淅沥沥淋了一身的红。 他脸上有一道伤疤,从上至下,横卧在眉骨处。 无论是谁来看,都能看出这个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是灵丹妙药也不可能救得回来。 所以那群人才会放任不管,只为了让他在临死之际在这人间多忍受片刻的折磨。 暗影逐渐靠近,十七八岁的少年勉强抬起眼皮,借着朦胧模糊的视线看了一眼。 常师父? 他唤道,声音比风声还要微弱,几乎听不见,顷刻间就散为云烟。 我从不觉得我和他长得很像。常锦煜眼神冷淡地看着他,为了听清他那又低又轻的声音,微微倾身,说道,告诉我,常灯和汶云水在何处? 少年闷闷地咳嗽了两声,呛出血来,溅在常锦煜的脚下,带着碎裂的脏器。 许是这声咳嗽带来的痛意让他的意识清醒了半分,蓝衣的少年迷迷糊糊地看了常锦煜和安丕才一会儿,像是终于辨认清楚了似的,偏过头去,将口中的血咽进喉中,不再说话。 我们与常灯、汶云水是相识多年的友人。安丕才缓声说道,五诀联璧,你听说过吗?我身侧这位正是常灯的兄长,你不用怕,我们和那些闯入者不是一伙的。 少年忽地笑了,鲜血顺着他的下颚滑落,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师父便是汶云水,五诀联璧他从不肯告诉我其他几位都是谁你们是来带他们二人离开的吗? 即使他们想要带走,那两个人也得先活下来啊。 安丕才想着,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少年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抬起颤抖的手,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常锦煜记下了方向,起身说了多谢二字,正准备转身离去之际,少年沾满血的手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衣摆,赤色顷刻间攀沿而至,像一抹明显的印记,留在了漆黑的布料上。 他转过头,垂眸看去。 少年轻声说道:劳烦。帮我看看,这院中的,其他人 没有了。常锦煜说道,这院中只剩你一个活人而已。 他眼中的光芒疏忽间熄灭了,好像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亲耳听到的时候,却难免觉得失落和绝望,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再吐出半个字,只是将衣摆松开,无助地收回了手。 分卷(119) 兴许是在无声地落泪,但是他脸上沾满了血,血与泪相交织,终究难以辨认。 他不再开口,眼睛也阖上了,唯有呼吸声仍在,痛苦而低沉,随着胸膛起起伏伏。 常锦煜和安丕才转身离开,跨过门槛,向他先前所指的方向走去。 少年陷入短暂的黑暗,昏昏沉沉,这样不清醒的眩晕感却叫他觉得安心,至少不用再去考虑那么多,什么沉云阁,什么师兄,什么师妹,师弟,都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 他的喉结微微一滚,心想,只可惜,他身为年长者,却终究没有保护好师妹师弟。 希望师父回来后,可不要责怪他。 想到这里,他恍然记起了什么,咳嗽着,又笑又哭,想到,师父不责怪他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五位弟子向来最怕师父,汶云水一来,他们必定作鸟兽散,笑着逃走。 现在,他们都纷纷离去,师父可就怎么也找不到,没办法把他们揪出来教训了。 但是他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其他人的脚步呢? 流动的黑暗凝结,胸口处的疼痛感愈发明晰,强行将他的意识唤醒。 少年忽然睁开眼睛,他听到了一阵动静,是利器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时特有的声响,抬目远望,方才的那两个人已经离去,连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然而他手边却多了一样东西。 坚硬冰冷的断剑就静静地停在那里,他记得,这是师兄的乱盏。 是谁的,何种的施舍,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将它踢过来,少年一概不知。 但是他的手指轻轻地颤着,指尖碰上去,未感觉到铁器的冷,只感觉到血液的暖。 少年想,无论如何,他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可偏偏就是无计可施,甚至连结束痛苦都做不到。 他缓慢地收拢五指,将乱盏握紧,不算艰难地下了决定。 可能再也没办法向师父说出那一句抱歉了。 因为,他要追着其他四个人远去了。 常锦煜敏锐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利器嵌入血肉的闷响,紧接着是兵器落地的声音,身体落地的声音,混杂,交叠,几乎分不清先后,他却目不斜视,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补更 第157章 、永别 嘈杂声与凌乱的脚步声逐渐变弱, 火把连成的帷幕远去,沉云阁重新回到黑暗,陷入安静, 偶有水流般的汨汨声,几声微弱的呻.吟哀嚎,很快又沉入寂静的黑夜。 常锦煜走得很快, 小心又谨慎,没有泄露出半点脚步声。 仅有一次的稍作停留,是他蹲下身子去观察那几具尸骸, 用手指翻起眼皮, 掐着下颚迫使残破不堪的尸体张开嘴唇, 沉着眸子看了半晌,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是毒。他的语气几乎是笃定的,向身后的安丕才说道, 这些人都中了软骨散。 常锦煜话音未落,安丕才便看见他的视线骤然间冷了下来, 反手抽出身后的剑,一声铿锵嗡鸣, 重剑出鞘, 他的下身甚至没有动过,以腰为轴, 毫不犹豫地旋身,后劈, 剑锋刺破猎猎长风,风声灌耳,如同盘龙裹挟着奔雷出鞘, 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连惨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偷袭者应声倒地,再无声息。 魔教教主顺势翻过手腕,竖起重剑,居高临下地淡淡瞥了一眼,将剑收入鞘中。 他从不觉得器中有灵,也没有给物品取名字的习惯这一点倒是和他的弟子完全相反。所以,此剑虽无名,却成为了正道与邪道所有人心头无法驱散的梦魇。 因为他出剑必取人性命,重剑挥舞时的声响又叫人恐惧,所以其他人将其唤为惊魂。 这些东西,常锦煜都知晓,但是他本人却全然不在意,由旁人说去。 常锦煜转头望向高处,安丕才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片连成火幕的天际,就在怪石嶙峋、虬枝遍布的悬崖边上,离此处不近,远远看着,犹如天光褪去,留下似血的残阳。 那群闯入者应该是去追沉云阁中仅存的弟子了,安丕才揣测。 也亏得那些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他们二人才能在这沉云阁中畅通无阻。 不然,要想解决掉这群人,花费的时间可不算少。 常锦煜只是往那边看了几秒钟的时间,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偏过头,抬起下颚,向安丕才使了个眼神,没有再停留,迈步朝之前那位沉云阁弟子所指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一所院落映入眼帘。 这所院落大抵是掌门所居之处,明显比其他地方要大一些,装潢也有所不同,不过差别却并不明显,都是同样素净的颜色,什么金银纹饰,什么雕花窗格,一律没有。 略显简陋的木门上布满痕迹,边角处有翠绿的苔藓,应当是这院落的主人特意留下的。 铜环上系着一块玉佩,成色并不算多好,下挂绳结,编织成吉祥幸运的形状。 安丕才恍然意识到,常锦煜所说的确实没错,沉云阁就像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矗立在这山间竹海,不争不抢,悠然自在,犹如闲云野鹤,犹如流川轻飔,容纳万物。 它在这里,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常锦煜握住门环,连带着玉佩也晃了晃,叩响门扉,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向内推开。 比之前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门后布满了深深的痕迹,有刀,有剑,绵延不绝,几乎没有哪一处地方是完好无损的,凹下的豁口处甚至盛满了干涸的血液,将黑檀木浸染成了红木。 这院落中的尸体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尸骨累累,堆积成山。 从穿着上可以看出,有沉云阁的人,也有闯入者,明明该是泾渭分明的,死后却都躺在冰冷的地上,双眼中都是愤恨,还有大仇未报的痛苦,好像下一刻就要重新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人死如灯灭,再如何不甘心,都不可能复生了。 闯入者的尸体还留在这里,这就说明,那些人将余下的活口都清剿干净之后,还会回到这里,将同伴的尸体带走所以他们不能久留。 安丕才提醒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常锦煜点了点头,向院落深处走去,一路上,跨过那些沾染了干涸血液的武器,绕过堆砌如山的尸骸,视线不住地打量着,试图从这些难以辨认的面孔中找到他所熟悉的。 然后他找到了。 身着血衣,双目失明的人,长发散乱,膝上枕着一个眉眼尚还稚嫩的少女,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半个身子都笼在怀中,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眼中一片惨然,毫无焦距。 听到脚步声之后,他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却是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了。 常灯,遮一遮你身上的伤口吧。常锦煜喉结滚了滚,说道,她已经死了。 安丕才的视线越过常锦煜,望向常灯。 常灯的年纪算是他们之中比较小的,笑起来的时候毫不顾忌,每次拍着桌子都能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弯,一侧的脸颊上有个小小的酒窝,双眼中是璀璨星河,盛满了温暖的阳光。 然而,他如今却再不是当年的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了。 常灯万念俱灰的表情稍稍有了变化,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又像是常锦煜的声音勾起了他回忆深处的某些东西,想抬眼看一看,眼中却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他身上的伤不轻,手指的皮肉几乎是被利器刮得干干净净,只有半点皮肉黏在森白的骨头上,藕断丝连;腰腹间有个黑黢黢的洞,露出里面的内脏,血流如注,将他怀中早已停止呼吸的少女浸在了血池之中;眼睛是被人有意划伤的,刀痕仍然盘桓在他眉峰上。 常灯没有对常锦煜的那句话做出任何反应,侧过头,面向脚步声的另一个来源处。 是安兄吗?他的声音嘶哑暗沉,就像是喉咙中堵塞了许多郁结的血块。 安丕才正准备点头,又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于是上前一步,轻声应道:是我。 张双璧没有和你们一起吧。常灯摇了摇头,说道,他太冲动,容易误事,若是看到这副景象,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所以他没来,倒是唯一的好事了。 张双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他如今是统帅镇峨城几千守城军的镇峨王。 安丕才是这么想的,却没有反驳常灯的话,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张了张嘴,只能问出一句话,问的是汶云水在何处,怎么没有见到他。 小汶啊常灯咳嗽一声,捂着嘴唇咳出血来,断断续续说道,他向来是直言不讳,字字刺骨钻心,你说他十句他能回你百句,言语里定然是不会吃亏的。 他被打折了脊梁,斩断了四肢,仍不肯吐出半个求饶的字眼。 就算快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还要在这之前拉几个垫背的,终不肯吃半点亏。 他说:别去找,汶云水应该也不想让你们看见他现在的模样吧。 安丕才无言,咬紧了牙关,忽然发现自己又要亲眼看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面对生死,他还是像叛离落雁门的那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竭尽了全力想要挽救将死之人的性命,却终究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常灯似乎有几秒钟的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昏厥,大抵是因为疼痛,迫使他晕过去,又迫使他再次清醒过来,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片刻后,呼吸才渐渐平稳起来。 常锦煜俯下身,单膝跪地,伸手按住常灯微微颤抖的肩膀,免得他直接栽倒在地。 他的弟弟难得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将重心靠了过来,被血纠缠住的发尾是硬的,从他手背上拂过,带起些许的痛意和痒常锦煜垂眸看着常灯,逐渐意识到,对于常灯来说,这具破旧不堪的躯壳已经太过沉重了,他不得不借助自己才能维持住平衡。 常锦煜想,他们二人果然是不死不休,只有到这种时候才有片刻的安宁。 你们来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年吗?常灯问完之后,又想到,面前这两个人向来不关注旁人之事,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弟子,于是换了种说法,重新问了一遍,或者说,你们在这院落附近看到含霜和饮火这两柄刀了吗? 常锦煜和安丕才皆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当常锦煜说出没有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发现常灯明显松了口气。 就像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松开,某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的东西也随之而去,常锦煜暗道一声不妙,下意识地要出声喊他,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 然而,常灯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常灯将冰冷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怀中少女的双眼,他仍然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就算他才是那个最清楚怀中人是否活着的人,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焦距,飘忽不定,像即将消散而去的青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见我,也不知道你一直是如何看待我的。常灯轻轻说道,无论如何,兄长,很多东西早该结束了,却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 常灯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脖颈,从血迹之中寻到了那一处凸起,指尖微勾,把几乎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黑绳扯了出来,也露出了底下悬着的狼牙,然后,他硬生生扯断了细绳,勉强辨认清楚了方向,把这枚光滑冰冷的狼牙递给了常锦煜。 他们幼年时所处的部落图腾是狼,每个人诞生之际都会获得一枚狼牙,以示庇佑。 常灯这时候将狼牙交给自己,是为了撇清关系,不让后世知晓他们二人是血亲,还是将这几十年来的怨恨尽付其中,告诉他,我已经放下了所有,清清白白,无所顾虑常锦煜并不知道,他定定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将那枚沾染了血迹的狼牙握在了掌心中。 我必须得和你们告别了。常灯像是累极了似的,渐渐阖上眼睛,呼吸声低了下去,趋近于无,飘忽的声音被清浅的风带走,常锦煜和安丕才只听清楚了他最后一句话。 记得替我和汶云水,向张双璧道一句迟来的问候。 说完之后,他的头颅低垂下去,散乱的长发流泄而下,搭在毫无起伏的胸口处。 他死了。 第158章 、一梦 常锦煜那时候取走了常灯的狼牙, 和安丕才离开沉云阁后,并没有去打听那些闯入者是从何而来的,又是什么身份, 更没有提过要为常灯报仇的话。 魔教有魔教的规矩,不能因为这件事而轻易打破。 更何况,正道近来本来就与魔教关系紧张, 所以常锦煜才更不能让人拿到把柄。 他回到魔教,他的徒弟先是惊喜,然后就有点埋怨, 问他为什么离开了这么久。 大的那个没表态, 是小的那个问的。 常锦煜说, 他是游山玩水去了。 那带回来什么特产没有? 常锦煜把玩着黑绳上的两枚狼牙,说,我在路上捡到一头狼,它以前咬过我一次, 我还是不计前嫌,喂了肉给它, 然后它就肯乖乖地让我摸了这个算吗? 方岐生和黄盛对视一眼,明显都不信他口中的不计前嫌四个字。 如果常锦煜被咬过了, 就不可能有什么下一回, 他只会拔剑将那头狼钉在地上,强行撬开它的牙关, 从一片血肉模糊中,将那些咬伤他的尖利牙齿一颗一颗剜出来。 但方岐生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问那头狼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常锦煜带回来。 死在半途了,只给我留下了这枚狼牙, 你们瞧,上面还沾着血迹。 黄盛双手抱胸,像是窥破了什么秘密的小孩儿,眼睛亮亮的,忍不住出声戳破他的谎言。 你是不是在途中的时候嫌它太麻烦,所以动手将它杀了,只取了一颗牙齿走? 我没杀它啊。常锦煜松了挂坠,任由它沉甸甸地垂在胸口处,脸上露出轻浮从容的笑意,抬眼望向远方的群山,好像所有事情对于他来说都只是过往云烟,咬字又轻又低,说道,我从来没有想杀过他,只是他不肯再像以前那样跟我走了,所以才给了我一颗狼牙。 黄盛皱了皱眉头,好像不能理解,抢在方岐生之前,开口问道:宁愿死? 方岐生曲起手肘怼了一下他的侧腹,重重地,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黄盛痛得泪花都出来了,不由得弓起身子去揉,模模糊糊间,却听见常锦煜说了句话。 分卷(120) 对,宁愿死。他的师父眼神晦涩,说道,他宁愿死在无人问津的乱葬岗。 后来,方岐生和黄盛就忘记了这回事,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是对于常锦煜和安丕才来说,这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自那之后,安丕才没来由地对常灯和汶云水充满愧意。 所以当他知晓聂秋是常灯的弟子之后,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友善,处处照顾。 所以在四门前往魔教拜见新教主之后,聂秋在青龙门的住处找到安丕才,邀请他与其他几位门主、左护法登上高台,饮酒赏月,又说会备好茶水,问他意下如何的时候 安丕才骤然记起当年的常灯,他向来记得自己不沾酒,每回常锦煜和张双璧这两个醉鬼要喝酒的时候,常灯就会特地为自己准备上好的茶叶,让他不至于光是在旁边看着。 他的目光温柔下来,放缓了声音,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客气是因为我是岐生的师叔,不过,你没必要和我客气,这句话我在霞雁城的时候就同你说过了。 既然你知晓我是岐生的师叔,你就更不需要和我客气了,将我也当成你的师叔就可以。 如果常锦煜还在,会怎么做呢? 他当年口中难成大器,只是个靠着天赋勉强习得半点技艺的学徒,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无论是仪态,还是武功,皆是上乘,偶尔还会抚着含霜的刀柄,似是在追忆。 安丕才将这几个字在口中细细地嚼碎了,念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舒展了眉眼,重新审视着面前的白衣刀客,不带任何虚情假意地,启唇说道:都是一家人。 幸好,上一辈的纠葛,还不至于让这一辈的来承担。 安丕才想,他只希望这两个人能够平安喜乐。 无论事情的走向如何,他也不想将当年的真相告诉聂秋和方岐生,沉云阁的遍地血迹,常灯直到最后都牵挂着自己的这个弟子,常锦煜选择冷眼旁观他都不愿意说。 对于聂秋而言,无异于揭开他已经愈合的伤疤,让血再流一遍。 对于方岐生而言,自己的师父明明是知晓一切的,却放任仇家不管,让聂秋独自一人在这乱世苟活,孤独又寂寞地度过几年时光,最终孤注一掷,才换来大仇得报,他知道之后,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自从知晓了聂秋的过往后,安丕才就更不可能说出口了。 而且,他也是个伪善者啊,安丕才轻叹一声,他和常锦煜一样,都是冷漠的看客罢了。 换作几十年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有恩必还,有仇必报,遇到这种事情,他们肯定头脑一热就去了,满心都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哪有功夫操心别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常锦煜是魔教教主,安丕才是青龙门门主,不说他们,就说张双璧,他如今是镇峨王,都各有各的顾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安丕才在长廊中久久地伫立,过了很久,直到廊上的铜铃声响起,他才清醒过来。 那些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他想,他的人生分成三段,第一个节点在他从落雁门叛逃到青龙门的时候,第二个节点在五诀联璧各奔东西之时。 叛逃之前的人生是活在虚妄的幻想中,满心以为这世上真存在什么公道。 叛逃之后,遇到常锦煜,然后是张双璧,常灯,汶云水,他又觉得这世间也值得走一遭。 五诀联璧各奔东西之后,几十年来,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他的人生也已成定局。 侍女立于安丕才的身后,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开口唤他,说:老爷请您前去大堂。 好,我知晓了。安丕才换上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转身冲她微笑,这就过去。 安丕才说完,迈开步子,沿着曲折迂回的走廊,朝大堂的方向走去,他想,张双璧邀请聂秋和方岐生过去,应该是终于想通了,所以想要问问聂秋,常灯和汶云水的消息;又准备问问方岐生,他当时所说的师父不是我杀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至于将他也一起邀请过去,原因并不难猜。 他抬头看向阴沉黯淡的天际,白惨惨一片,没有半点阳光,是镇峨冬日之际最常有的天气,朔风凌冽,穿堂而过,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骨髓都能结成冰。 那些不能言说的,他会藏起来,埋在心底,等待它腐烂成泥,然后带进坟墓之中。 又或者,他还是会将这些残忍的真相告诉聂秋和方岐生,在漫长遥远的将来。 安丕才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犹豫,大步走过长廊,绕过几个弯,大堂便映入眼帘。 大堂的门大敞,他们三人果然在里面,长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却又算不上太夸张,基本上都是些清淡的口味,散发着热腾腾的雾气,在寂静寒冷的清晨显得愈发温暖。 听到动静,张双璧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抬起手来,示意安丕才坐到他身侧。 他一夜未睡,此时的神态算不上好,和另外两个被关在地牢中,无事可做,只能休养生息的人完全不同,他脸上是十足的疲惫,揉着眉心,声音中也带着股浓浓的倦意:既然都来了,那我就不和你们再兜圈子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话音刚落,候在大堂内的侍女们鱼贯而出,末尾的那一个回身将大门严严实实地关紧了。 聂秋搁了盛着热粥的瓷碗,方岐生搁了象牙纹银箸,静静等待张双璧接下来的话。 因为估摸着正事要谈上许久,谈完之后也没了吃饭的心情,所以他们三人在安丕才来之前就先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免得等会儿只能吃冷饭冷菜。 我必须得和你们说一句抱歉。张双璧轻叹一声,说道,之前是我冲动了,口不择言,所以才说出了那么一番话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希望你们不会介意。 我口中所说的五诀联璧,便是我、安丕才、常锦煜、常灯、汶云水五个人,我们五人曾是生死之交,共游天下,看尽风花雪月后来,常锦煜和常灯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意见相左,起了争执,闹得很不愉快,五诀联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四分五裂,分道扬镳了。他缓缓解释道,聂秋,希望你能明白,我没有责怪常灯的意思,也不觉得他亏欠我什么,那句常灯和常锦煜的弟子竟然选择结交只是我一时冲动才脱口而出的,没有任何意义。 聂秋听着,想,他一开始确实是被张双璧的这话所激怒了,但是,后来从玄武那里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好像又能够理解这位镇峨王的所作所为了。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张双璧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不惜低头向他们这些晚辈道歉。 他与方岐生略略对视一眼,点头应道:我明白。 张双璧的视线有片刻的飘忽,他难得紧张起来,停顿了许久,然后认认真真地与聂秋对视,声音中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开口说道:说来也是惭愧,因为我的固执,我一直都没有和他们二人联系过,算来已有二十多年未曾往来。 紧接着,他问:常灯和汶云水,如今在何处?他们过得还好吗? 安丕才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暗想,张双璧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他们都不可能只活在那陈旧的,一年半载的时光之中。 同样,张双璧也不能。 那一句未曾说出口的问候,也该让他知晓了。 第159章 、不归 张双璧的话一出, 偌大的堂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只能听得见清浅的呼吸声,所有的话语仿佛都随着他这句话而消失殆尽。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张双璧不由得皱起眉头,太奇怪了, 他想,这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即使是三岁孩童都能轻而易举地回答上来, 更别说是聂秋了。 然后,他又逐渐意识到这场沉默对于他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常灯的弟子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眸光闪烁不定, 被垂下的眼帘所遮蔽, 倒映出一片阴影, 他脸上的神色原本是谦逊得体的,宽和的,此时此刻却多了几分凝重和犹疑。 张双璧霎时像是被一场倾盆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寒气窜进他的骨子里, 他没有带伞,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雨, 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满心祈祷这场暴雨的离去。 但是, 雨是不会停下来的。 聂秋停顿了一会儿, 还是重新抬起了头,和张双璧对视, 似乎是想要明明白白、毫无保留地将答案告诉他,是出于对自己的尊敬, 还是出于他难以言说的私心,张双璧不清楚。 张双璧唯一清楚的,是聂秋接下来那句简洁明了的回答。 家师与汶师父, 五年前就已辞世。他如此说道,语气悲伤又无奈。 张双璧有片刻的失神。他听到了聂秋的话,也能够明白他每个字的意思,可拼凑在一起就变成了另外一句他完全听不懂的话,是异国的语言,是深夜的呓语,隐晦,模糊不清,直到他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银制的酒杯时,那种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就像是轻飘飘的,一脚踏空,很快又坠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肝肠寸断。 意识回笼,他才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一缕的痛意,又痛又痒,直顶在他的心口上。 张双璧甚至觉得那短短的半载时光很荒谬,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在某时某刻为了圆满自己逃离囚笼的心愿所臆想出来的罢了,然而,他身侧的青龙门门主又确确实实在此处。 他试图去回忆常灯和汶云水的长相,却只能窥见一点被水迹所晕染开的轮廓。 流年可恨,韶光可恨,无论是想忘记的,还是不想忘记的,最终都会渐渐淡去。 他以前连提起这两个人都不愿提起,但又总是无法绕开,他们就横亘在他的回忆深处,清晰如昨,可如今他旧事重提,愿意放下那些矜傲,主动低头,为什么偏偏就记不清楚了? 为什么? 张双璧听见自己如此问道,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山匪来寻仇,与门内收留的弟子里应外合,在水中下了药,趁着夜黑风高之际,趁着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浑身瘫软的时候聂秋顿了顿,破坏了竹林阵法,闯入沉云阁,四处烧杀抢掠,不留活口,而我则是侥幸逃出的最后一个沉云阁弟子。 他只是一笔带过,很简略,唇齿间却仿佛还能尝到那时候浓郁得呛人的腥甜味道。 聂秋并不想将沉云阁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他不想提到那时候的惨状,不想说师姐给他留下的刀穗,不想描述师父是如何将含霜和饮火交给他的,更不想以此来博得同情。 就算他在山崖下的暴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就算他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将那副脆弱易碎的躯壳调养好,就算他将一辈子该流的眼泪都在那个时候流得干干净净他也不想提。 告诉方岐生就够了,其他的人,无论他们准备通过何种渠道去获取真相,聂秋都不关心。 他刚想到这里,温热的手指就探了过来,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按在他的手腕上,卷起半截袖口,沿着脉搏跳动的地方往里面摸索,然后又翻过手掌,干脆握住他的手。 他是把所有的不好情绪都写在脸上了吗? 聂秋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一眼桌面下他们交叠的手掌,不禁有点害臊,用拇指按了按方岐生那截连结手掌和手腕的骨头,力度放得很轻,几乎只是蹭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他很缓慢地抽出手来,重新看向坐在他不远处的张双璧。 张双璧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他沉思良久,终于抬起了头,问道:是谁? 是哪个地方的山匪,为何结仇,他们背后是否有什么大人物,这些,你可知晓? 聂秋看着张双璧,恍然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将起先那种进退有度的从容敛去,也将得知了友人死讯后的茫然无措敛去,换上了世人所更加熟知的模样,神情肃穆,眉宇间是在这常年大风的镇峨所凝结的寒霜,声音没有任何颤抖,冷静又自持,是认认真真在问他。 见聂秋没有回答,张双璧以为他是在顾虑什么,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说道:江湖与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有例外。既然江湖规矩行不通,那就交由我王府来解决。 聂秋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凝滞的窒息感,就堵在他的喉咙处,难以下咽。 您平定天下后便将兵权拱手相让,只留守城军几千,不再插手朝中事,世人皆知 他还想说,如果你调用兵权,皇帝就会注意到镇峨,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当他望进张双璧的眼底时,那些话就没能说得出口。 这位镇峨王的眼底是一片明澈,像经年不融的冰雪,寒冷刺骨,又不掺一丝杂质。 如同冬夜中沉沉的暮霭,如同一席烟雨笼罩的湖泊,如同晨时山间蒸腾的朝雾。 晚辈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张双璧按了按指节,沉声说道,朝廷的浑水有多深,那些阴谋诡计有多么肮脏低贱,又有多么有效,我认为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他有自信,自己不需要耗费一兵一卒,便能叫敌人溃不成军,退避三尺。 张双璧,不准备花太多时间去追悼,他要先解决所有该解决的,还没有解决的事情。 安丕才握住杯子的手微微一晃,险些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又被他稳稳地接住了。 身为人父,身为镇峨王,流淌的岁月将他那些棱角都磨平,却还不忘留下他的意气。 常锦煜,你我都错了,反倒是常灯看得最通透。 他想,他们都以为张双璧是五诀联璧之中性情变化最大的那个,没想到,他们才是。 这人依旧是当年那个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少年。 张双璧说完这番话之后,大堂内再一次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很奇怪,当聂秋听了他的话之后,忽然之间就释然了。 喉咙处那块堵塞住气息的郁结渐渐化去,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豁然开朗的凉爽清风。 聂秋没有将后来的事情说出口,是有意试探,兜兜转转,终于得到了张双璧的答案。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原来常灯和汶云水还有这样一个旧友,会为他们两肋插刀。 如果他那时候没能逃出来,多年之后,也会有人发现沉云阁的惨状,会执着如他,沿线索一路追查下去,为沉云阁的孤魂洗净冤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即使一切已经成定局,至少他现在知道一切值得。 分卷(121) 若是他们二人知晓,一定会以您这个友人为荣的。聂秋发觉他是头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认识了这位被世人称作镇峨王的人,声音不由得放缓了许多,带着毫不作伪的尊敬,谢谢。但是那群山匪在几年前就被彻底铲除了,以命抵命,不留活口就如同当年的沉云阁。 张双璧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几年前,常锦煜还是魔教教主,聂秋和魔教没有丝毫的瓜葛。 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在浮世中挣扎了多久,才换来的大仇得报 张双璧并不知晓。 他看着面前白衣胜雪的刀客,恍惚间觉得聂秋确实是很像常灯的,一样的韧性,似竹,一样的孤寒,似松,即使是被暴雪所掩埋,偏偏又不坠青云,难折根骨。 然后聂秋又迎着他的视线笑了起来,眼中有细碎的浮光,怀念与释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浸在他眉眼间,酿成一弯清浅的小池。他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张双璧无端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常灯和汶云水的名字。 即使没有说出口,他想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嘴里仍是会发苦,有种近乎痛意的酥麻感。 他遗憾,后悔莫及,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在那几十年中强撑着脸面,咬紧牙关不肯后退一步,到最后,他终于想通了,决定放下那些莫须有的虚名,却没有人能使他让步了。 这困厄的境地之中,唯一让他感到快慰的是,常灯至少不是后继无人。 常灯被称作裂云刀,一柄含霜,一柄饮火,刀锋能斩破万里浮云,何其肆意潇洒。 身虽腐朽,神魂俱在,就覆于这含霜刀的凌冽寒光上,未曾蒙尘,清晰如昨。 张双璧抿起嘴唇,抬手按住聂秋的肩膀他的掌心温热,并不灼人,拿捏的力度正合适,不重不轻,能让聂秋感觉到结结实实的重量,却又不至于成为他的负担。 他的眼神很温和,不含怜悯,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悉心关怀,像一杯无色无味的温水。 你好像才二十岁吧,比小漆和妁儿的年纪小,比蕊蕊的年纪大,连我一半的年纪都不到,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罢了。张双璧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遇到没办法解决的事情,无须妄自菲薄,就算告诉我们这些阅历丰富的长辈也不该觉得可耻。 毕竟,如果连麻烦的事情都没办法摆平,又怎么好意思自称为长辈? 见聂秋恭敬地应下后,张双璧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收回了手,端起面前的酒杯,玉液琼浆在琉璃制成的杯中晃动,敲在杯壁上,又翻涌着倒退回去,折射出一片眩目耀眼的光芒。 恍如当年他们五人立于一叶扁舟之上,笑着,用手指叩击着船身,击节而歌,声音传得很远,盖过小舟划开水波的声音,悠然肆意,越过重峦叠嶂,直破青山万重,乍现天光。 以后若是有机会,就多和我讲讲常灯和汶云水的事情吧。 张双璧和聂秋碰了杯,一声清脆的响,他将酒杯递到唇边,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第160章 、惊魂 北风呼啸的镇峨城与温暖如春的霞雁城全然不同。 方岐生将银勺放进碗中随意地搅了搅, 原本热腾腾的粥已经变得冰凉,让人提不起食欲。 他能够看得出来,坐在上位处的张双璧, 虽然仍有些难过,但是多年以来的沉淀让他很快就整理好心绪,强行镇定了下来, 没有一直沉浸于回忆之中。饮尽那杯酒之后,张双璧搁下酒杯,视线从聂秋的身上一扫而过, 随即放在了他身侧的自己身上。 方岐生, 我接下来要问的事情, 与你有关。 张双璧的声音带着倦意,被酒浸过一遍之后就变得格外低哑。 他说:你之前所说的,常锦煜并非为你所杀,到底是什么意思? 终于等到与张双璧当面对质的这一天, 方岐生却没有之前所想的那般喜悦,他的情绪甚至没有太大的波动, 似乎洗净冤屈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我仍然尊称您一句张叔。方岐生将勺子搁下,银制的勺子轻轻敲在碗沿处, 发出一声嗡鸣, 细若蚊蚋,微不可察, 当魔教传出常锦煜被亲传弟子所杀,教主易位的时候, 我相信您肯定不惜耗费精力,誓要查明个真相,又或者是想要将我这个不肖之徒就地正法 师父并没有死在我的手上, 这句话确实不掺一丝虚假。 方岐生见张双璧的神色略有变化,继续说道:张叔,我令玄武门传出假消息,让天下人以为我就是个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不惜欺师灭祖的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张双璧沉默半晌,用一种打量的目光仔仔细细看了看面前的年轻教主,又看了看他身边神色不改的右护法、另一侧点头认可的青龙门门主,自己的友人。 他换了一个姿势,双手交叠在膝上,抬颔示意方岐生将事情的原委仔细道来。 我之所以令玄武门传出我谋权篡位的消息,是因为师父他有一天突然失踪了,您也清楚,他一向肆意洒脱,无拘无束,时不时会离开魔教,游山玩水,无论是谁也无法轻易寻到他的踪迹,所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一点。直到师叔不远万里来到总舵,与我彻夜长谈,我才终于相信了一件事,常锦煜在我们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失踪了。方岐生说道,为了稳定魔教动荡的局势,我便匆匆登上教主之位,将事实的真相暂时隐藏了起来。 张双璧的眉头稍稍皱起,沉思着,说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方岐生点了点头,应道:是的。 他说完后,却见面前的镇峨王忽然松了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松懈了下来,手肘撑在桌面上,指节抵住下颚,说道:这大概是我这两天听到的唯一能叫人高兴的好消息了。 常锦煜的武功盖世,这世间无人可匹敌,寻常人不可能接近他半步,只要在他面前露了杀意,基本上就是必死无疑,顷刻间便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张双璧说道:但是,如果是亲近之人,比如说你和黄盛,比如说我和安丕才,很轻易就能近他的身,两杯酒下肚就能勾肩搭背,谈天说地,他身上所有的破绽都一览无遗。 方岐生好像明白了张双璧的意思。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就不再遮遮掩掩,很直白地说了出来:既然不是你所为,你也没有见过常锦煜的尸体,那么,他很有可能现在还活着,只不过不知道他在哪里而已。 毕竟,一剑惊魂,一剑断命,将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啊。 当初常锦煜一人闯入刀剑宗的剑阁,大摇大摆地夺走那柄踏镜,又在多名高手的围攻下重创了掌门,用一枝花偷换了长老女儿发髻间的那根簪子,取走了大师兄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将刀剑宗闹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那柄踏镜,交由青龙门重铸后,便成了如今人人闻风丧胆的重剑惊魂。 聂秋以前在正道的时候便听过常锦煜的赫赫恶名,现在一想,方岐生还真是学到了精髓。 张双璧按了按眉心,悠悠叹出一口浊气,如同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原以为常灯活得好好的,常锦煜与世长辞,没想到,与世长辞的那个竟是常灯,而常锦煜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一朝一夕之间,一言两语之间,他多年以来根深蒂固的想法就被尽数颠覆。 这对兄弟,是不是永远没有和解的那天?他想,一生一死,一死一生,如此而已。 方岐生垂眸思索片刻,重新拾起了张双璧之前说的话题,张叔,此言差矣。我认为师父他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放松过警惕,所以当我知晓他失踪的消息后,才会如此震惊。 我幼年时候,被常锦煜收为徒弟,在回魔教总舵的时候,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找了个歇脚的客栈,昏昏沉沉地倒床就睡,他睡在外侧,我睡在里侧。这其中的细节我就不提了,总而言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常锦煜的枕下放了一柄匕首。方岐生缓缓说道,没有鞘,刃口锋利,朝向内侧,整整一夜都是对着我的方向。 如果他认为客栈的杂役不可信,就该将匕首对着外侧,遇到危险才能够迅速反应。 很明显,常锦煜是不可能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愚蠢错误的。 那柄匕首,到底有多少个日夜是朝向他的,方岐生不得而知。 先前一直坐在旁边观望,默不作声的安丕才,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突然就在这时候悠悠开了口:双璧,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酒楼的那一夜? 几年前,他们确实曾在酒楼一聚,整夜痛饮,醉得不省人事。 张双璧自然是记得的,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头脑昏沉,与他们两个人聊了半天不知所以的闲话,整个人都伏在了桌案上然后?然后在一片朦胧之中,满面醉意的常锦煜笑着,伸手过来,隔着一层酒气,虚虚用指节碰了碰他的喉结,说了句什么话。 至于说的什么,醉得太昏沉,时间过得太久,张双璧也不记得了。 我向来滴酒不沾,所以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安丕才说道,也许你没有刻意观察过,但是,常锦煜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喝得烂醉,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持清醒。如果你认为他身上的破绽很多,能够尽收眼底,只是因为,你先将自己的破绽展露在了他眼前。 那时候,常锦煜满面醉意,眼神却清醒如寒夜,说的是 如果我想要夺你性命,不过是抬手的工夫罢了,张双璧,你在我面前太松懈了。 他既会向身边之人托付信任,又不会向身边之人托付信任。 世间万物他都觉得有趣,世间万物他都觉得无趣。 任何人都能换来他的停留,任何人都换不来他的停留。 无论何时都是无比清醒的、警惕的,甚至冷静得有些漠然的。 常锦煜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却能引得无数英雄豪杰甘愿为他效忠。 所以他的失踪,他近乎于死讯的杳无音信,就显得格外不可信了。 方岐生想,即使所有人都葬身无法避免的火海中,常锦煜也能够成为那个活着的人。 他抬起头来,望向陷入震惊和无奈这两种情绪之中的张双璧,说道:张叔,您应该能够猜到,为什么我隐瞒了天下人,却选择在这种时候向您言明真相。 因为你在我这里,有所图谋。张双璧很快给出了答案,是什么? 我听说,在我师父失踪前不久,也就是一年前,他曾在镇峨府与您把酒对饮。 确实有这回事。 我现在想要从您这里知道的是,那时候,我师父和您说了什么,他是否表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情绪,还有,您能不能猜到他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张双璧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忽然侧过头,似是有点不敢置信,又似是在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很轻微地嗤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不对,他不可能真的去了那个地方吧 方岐生与聂秋对视了一眼,俱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张双璧,肯定是知道什么重要的线索,而且很可能就是常锦煜此时所在的地方。 年轻的魔教教主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追问道:您知道些什么? 张双璧没有责怪方岐生的无礼,松了眉头,脸上的神色仍有些迷惑不解,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常锦煜来找我的那天,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胡话。安丕才也是知道的,常锦煜这几年来都是如此,有时候说昆仑存在,有时候又说神仙存在,都是些不可信的东西。 他那天似乎格外激动,说,他终于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了。 我虽然不喜常锦煜说这种叫人听不懂的话,却还是问了,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直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色。张双璧边回忆边斟酌着用词,他说,是仙人所居之地,是玉楼十二座,是矗立于人间与天宫交界处的隘口,是昆仑。 这句话落在聂秋和方岐生的耳中,犹如平地惊雷,骤然炸响,震彻心扉。 昆仑真的存在?聂秋有点茫然。他所看见的常锦煜,常锦煜所说的玄圃堂,白玄,真的是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吗?他本来不太信的,可天道欲盖弥彰的阻拦却叫他不得不信。 他不自觉地接过了方岐生话,问道:您可知晓他口中的昆仑在什么地方? 张双璧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几笔便勾勒出了一个简单的轮廓。 是个与镇峨相距甚远的地方,可以说是天南地北。他点了点中心的那个极其明显的水迹,说,好像就是个没有名字的小村落,很偏僻,那里的原住民都是顽固不开化的蛮人,愚昧不堪,似乎与世间隔绝,外界的一切变迁都没有影响到他们。村落的背面是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每当村民需要外出的时候就会翻过那座大山。外面的人都说他们像羚羊一样。 我当时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常锦煜,想借此开导他,委婉地告诉他,那些神话故事都是虚假的,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没想到他竟然直接笑了,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常锦煜,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张双璧擦净指尖残余的水迹,将手收回袖袍中,为这段荒谬的回忆写下了结尾。 聂秋越听越觉得心惊,心脏猛烈地跳动,如同擂鼓声阵阵作响,几乎要敲碎胸腔。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方岐生,身侧的方岐生正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酒杯,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里面的酒已经洒出来了大半,指缝中沾满了酒水,湿润冰冷的感觉涌上心头。 张双璧所描述的地方,和黄盛所描述的地方一模一样。 如果常锦煜真的和那些诡奇瑰丽的神话有所联系,这就意味着 那个追寻他的脚步,不辞辛劳去找他的黄盛。 此时此刻,很可能已经陷入了危险之中。 第161章 、虚妄 或许是因为方岐生的反应太过强烈, 引得张双璧连连看他,忍不住出言询问。 分卷(122) 你是否想到了什么? 方岐生勉强压抑住内心奔腾翻涌的情绪,抬眼和对座的安丕才对视一眼, 试图从自己这个师叔的眼中看出什么,得到的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 冷静的,笃定的, 如同悬在胸口处的护心镜,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那种眼神仿佛是在告诉他,无须担心, 黄盛没事。 很奇怪, 明明方岐生还没有完全对安丕才放下警惕, 但是在看到这样的视线时,他心中那些沉闷的,不安的念头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无论如何, 得先让玄武门的人跑一趟了。 他这么想着,微不可察地吸进一口气, 夹杂着严寒镇峨清晨之时独有的冰冷,冷气一瞬间涌上额角, 那些混沌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 不再像之前那样自顾自地胡思乱想。 自己现在再忧虑焦急也没有任何作用,不如先放宽心解决眼前的事情。 于是方岐生镇定了下来, 也不想多提这件事,免得牵扯出更多久居于黑暗的隐秘, 反反复复,解释不清,轻轻摇了摇头, 将张双璧的问题揭了过去,无事。 张双璧听他这么说了,便不再多言,只是说道:既然常锦煜很可能还活在这世上,我便不会袖手旁观,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不必拘谨,告诉我即可,我定当全力以赴。 如果真如常锦煜所想的那样,那个偏僻荒凉的小镇背靠的是那座隐于云海之中的昆仑仙山,牵扯上了神话里的,让人难以相信的事物,就会避无可避地遭遇不同寻常的危险。 还是不说为妙。将更多的人拖进泥沼,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方岐生暗自打定了主意,点头应下了张双璧的话,却没有立即给他答复。 这大堂内的四个人,各怀心思,自然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再去关心这桌面上冷了大半的珍馐美馔,又寒暄了两句后,便匆匆离开,安丕才和张双璧走了,聂秋和方岐生走了。 眼见着张双璧和安丕才两人向着书房走去,聂秋揣测他们是准备商议一些事情,又或许是简简单单的叙旧,无论是哪种,都和现在的他们关系不大了。 张双璧事先让下人为他们二人收拾出了卧房,就在镇峨府的西南一角。 引路的那位侍女乖巧机灵,一路上没有闲着嘴,熟练地穿过回廊,拐过转角,几乎看也不用看,想也不用想,轻车熟路地将聂秋和方岐生朝卧房的方向引。 感觉到竹林松柏中极为隐蔽的目光渐渐褪去,侍女圆圆的脸上仍然带着友善的微笑,眼睛弯起的时候好似月牙,双颊红润,嘴里吐出的话却陡然一转,全然不似侍女能说出的。 您有什么事情要交由我去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沉着冷静,好似月落时分的乌啼。 追查黄盛的踪迹,我要知道他现在如何了,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侍女没有丝毫犹豫,很快应了下来。 无论任务艰难与否,无论正确与否,无论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玄武门都会应下来,从来不会多嘴去问那些多余的事情,只要教主有令,他们就去做,如此而已。 从方岐生登上教主之位时,玄武来到他面前,俯首称臣,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生死皆在您一念之间,善恶由您定夺,往后的玄武门依凭您而生,也依凭您而死。 正是因为这种毫无保留的愚忠,玄武门才成为了魔教中最棘手的存在。 方岐生想了想,又说:如今的镇峨府应该不会再对我和聂秋造成不利,你可以不必伪装身份,继续隐藏在镇峨府了,回玄武门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玄武领命。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与往日里所表现出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 将魔教教主与右护法引到西南一角的两间相邻卧房处,侍女微微欠身,施礼后便退下。 张双璧确实很细心周到,生怕他们两个身材相仿的男子睡在一间房里太过拥挤,就叫下人收拾出了两间房,一人一间,不远处还有侍女敛眸恭迎,随时等候差遣。 这可怎么办呢,聂秋想。 他以前是从不习惯与人共枕一榻,现在是不习惯独守空房,独自沉入梦乡。 更何况,方岐生就在隔壁,晚上只隔着一面薄薄的石砌的墙,他怎么可能安心入睡啊。 但是,现在还不是让张双璧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毕竟,对于他来说,今日所知晓的一切就已经足够颠覆他这几年来的想法了,若是知晓常灯和常锦煜的徒弟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关系好,张双璧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聂秋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便稍稍停下了脚步。 方岐生若有所感,也跟着放慢了脚步,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做,倏忽间却嗅见一股清浅的冷香,绕过草木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间与此同时,聂秋倾身过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些许,隔了几寸,在他耳边启唇,声音又软又轻,尾音如同湖面上荡开的细小縠纹。 子时一过,我就过去找你。 縠纹顷刻间被温吞的水流淹没,隐在沙沙作响的茂密枝头之间。 方岐生顿了顿,似是无意,抬手去拂他肩头的叶子,低声道:你离了我就睡不着了吗? 聂秋望进方岐生眼底的那一片暗色,颇为意动,强掩住想要握住他手指的念头,毫不遮掩,说道:是,我离了你就睡不着还有,我觉得你应该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我确实有些问题要问你。方岐生收回手来,略略看了他一眼,过时不候,望你准时。 你看,要问问题的明明是他,自己却反倒像是有求于人的那一个。 于是聂秋柔和了眉眼,应下了方岐生的话,两人很快又拉开了距离,一触即分,面色如常,一个朝左边的那间卧房走去,一个朝右边的那间卧房走去,没有半分犹豫。 回身合上房门,聂秋一改之前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眉头微蹙,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像是要借此机会将胸腔中那股难消的郁气排遣出来,他倚在门边上,听着方岐生那头关上房门的声音,半晌都没有任何举动,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既茫然又无措。 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说没有惧怕也是不可能的。 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天道的存在,清楚高悬于浮云之上的那些东西有何意义。 自从窥探天机的那一夜后,他在生死的边缘处走了一遭,看见了暗处的常锦煜,也知道了他喃喃念出的那两个词,玄圃堂,白玄,那些都是神话中存在的东西。 聂秋明白,他所获得的消息对于天道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天道不惜对他痛下狠手。 但是他内心中仍有一星半点的侥幸,不肯承认他前二十多年的时光都活在虚妄之中,所认为的真实是虚假,所认为的虚假是真实,不过是世人太愚昧,不愿意相信罢了。 然后,张双璧所转述的,常锦煜的那番话,无异于一方惊堂木,落案,定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要再欺骗自己了,那些东西都是确实存在的,它们就在这里,就藏在世间。 巍峨的山中或许真的有山鬼,湍急的河中或许真的有河伯。 官衙正堂两侧的狴犴石像,形似虎,口中衔环;香火不绝的寺庙中,怒目圆睁,脚踏恶鬼的肃穆佛像;白帝子与皇娥泛于西海,拂瑟清歌,生少昊,创穷桑氏;擂鼓落雨,击锤鸣雷,掌管四时,旱涝不过一念而定这些,不是世人虚构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又或者说,是曾经存在过的,化为古籍,化为壁画,化为传言,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昆仑存在,玄圃堂存在,白玄存在,珺瑶仙子也存在。 那么,为何选中了自己呢?聂秋慢慢想着。什么天道眷顾之人啊,不过是替罪羊,这二十多年来的运气也不见得比别人好,反而糟糕透顶,处处碰壁,师友长辞,至亲相别,自己到最后也被处死,到底薄命无情。 如果不是三壶月的现世,他根本就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是个碌碌无为,背负骂名,最终孤僻冷清地死去,后世连他的名字都不会知晓的人。 聂秋用指节抵住眉心,低头看向地面,是桃花木,色泽清亮,温润柔和,一圈一圈的光晕从门缝中挤进房间,在地面上铺陈开来,朝四面八方蔓延,汇成一幅幅奇异的画面。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天道从始至终都没有偏袒过他。 从一开始,田家的天相师算的那一卦就是错的,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是命定的祭司。 所有回忆在聂秋的脑海中接二连三地闪过,然后定格在了一幅画面上。 他从水中掬起一捧月光,万物寂静,天地无光,只剩那一轮皎皎的明月。 传说珺瑶仙子的尸骸就沉在这底下,时间久了,化为一件宝物,名为三壶月。 拿到三壶月之后,聂秋才得以重活一次,并且在之后又借此保全性命。 而那时候,天道的阻拦,尖锐的恶意,并不是因为玄圃堂和白玄这两个词。 是因为他将要知晓昆仑的存在,将要知晓那些神话并非虚假,而是完完全全的真实。 天道不想让世人知晓,仅仅是因为它所要维护的常理与秩序吗? 聂秋感觉太阳穴隐隐有股刺痛,眼角处的皮肉又开始跳动起来,那晚的后遗症并没有完全褪去,至少它所带来的震慑仍然深深地烙在聂秋的灵魂中,不可能被抹掉。 他觉得,偏袒他的那个是珺瑶,或许是别的哪一位,总归不可能是天道。 自己的这些想法,落在张双璧的眼中,应该与常锦煜无异吧,都是疯狂且不切实际的。 聂秋极轻地笑了一声,直起身子,下意识去摸袖中的铜铃,凉意缠上指尖,将沸腾的情绪冻结成冰,他逐渐冷静下来,也很明白他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指不定天道又会做出什么加害于他的举动。 毕竟,天道高悬,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聂秋不得不谨慎行事。 他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含霜刀,立于床边,又取下腰封,褪去外衣,折好放在一旁。 然后他铺开被褥,上了床,靠在软枕上,望着房梁,阖上了眼睛,将所有琐事都抛掷脑后,准备小憩一阵,晚上去见方岐生的时候才能打起精神,不至于那么困倦。 不论往后还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聂秋想,总归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渐渐地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第162章 、低语 子时。 夜深人静, 寂落无声。 聂秋将长刀挎在肩膀上,白色的缎带在布料上缓慢地磨蹭,发出细碎的声响, 又被他用食指的指腹顶起,顺势滑到了虎口处,把那些将要打破宁静的杂音妥帖地收拢去。 他推开雕花的木窗, 手掌撑在窗沿上,稍一用力,衣袂在风中吹起又落下, 好似鸿雁。 与白日里的热闹不同, 镇峨府的夜晚是静的, 就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听得不明晰。 聂秋小心翼翼地避开竹林中的视线,背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俯身前行,在无光的夜晚中摸索到了一户窗台下, 抬起手,曲起指节, 欲要在窗棂上轻敲两下。 他还没来得及触碰,木窗就像是知晓他的到来一般, 露出了一条缝隙, 向上支起。 房内,方岐生并未睡下, 原本系成几股蝎子辫的黑发垂在肩头,悬在胸前, 只着一件薄薄的藏青色里衣,所有繁琐的饰物都取下了,此时正倚在窗边, 手肘抵在窗框上,袖口向内滑去,只露出那截手腕上缠绕的红色而他垂下眼睛看向了窗外的聂秋,唇边有点笑意。 大概是我就知道你来了的意思,又或者是你总算是肯过来了的意思。 聂秋猫着身子,缩进窗棂与窗框不大的缝隙间,动作利落地翻了过去,轻飘飘落了地。 方岐生朝窗外看了半晌,确定没有人发现后,轻轻将窗户重新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他的卧房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比外边还要暗,当眼睛渐渐习惯了之后,就能够隐约看到点轮廓,不至于被木桌、木椅,又或者是被他立在墙边的剑匣绊倒。 方岐生从柜中摸出两件偏厚的外袍,随便递了一件给聂秋,自己也穿上了一件。 这镇峨的夜晚太过寒凉,不似总舵,也不似霞雁城,如果穿得薄了,就很容易着凉。 聂秋的目光微微一扫,床上的被褥有些皱,明显是刚刚才有人躺过的,还残留着温度。 他将外袍上的长绳系好,打了个绳结,搁下含霜,轻车熟路地坐在了床沿处。 方岐生也坐了过来,试了试聂秋手上的温度,他刚从床上起来,手掌还很温暖,顺势就放在了聂秋的手上,给他捂着,口中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事情吧。 聂秋垂下眼,慢慢翻过手腕,收紧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嗯。他说,你是要问我常教主的事情,黄盛的事情,还有镇峨王那番话的含义。 我自是不信这些传说中的东西,但是你和我说过,你是重生而来而且,你身上发生的种种情况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所以我才半信半疑地听了进去。方岐生喟叹一声,师父他还在魔教的时候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这种话,或许是因为觉得我们年纪还小,又或许是觉得我们不需要知晓,总归,从张双璧的话中可以知晓,常锦煜只和那两个人说过此事。 师父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即使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再荒谬,他都能够将那些荒谬的东西变成现实。他问,聂秋,矗立于人间与天宫交界处的隘口,真的存在吗? 昆仑,真的存在吗?聂秋想,他整整一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天道都存在,他的重生是真实的,那么昆仑仙山当然也存在于世间。 但是他不能够回答方岐生的问题,连一个相关的字眼都不能提起。 见聂秋陷入沉默,方岐生的眸色渐渐沉了下去,说道:你不能回答这些问题吗?还是说,它们就像那夜你身上流出的血液一般,都是现在还不能够告诉我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喜欢隐瞒。聂秋的扣住他的手指紧了紧,柔声说道,但是我不能说。因为,一旦我说出口,那之后所带来的后果,都不是我能够预料的,也不是我能够承担的。 可是,你的反应已经确确实实将答案告诉了我。 昆仑是存在的,和聂秋手腕上的伤痕,被称为三壶月的东西,或许是从同一处所出。 方岐生的思绪翻涌,心下很快就有了答案,抿了抿嘴唇,问道:有多危险? 分卷(123) 是凡人穷尽一生都无法探寻,不应该,也不能够知晓的。 难道聂秋那时候浑身是血,原因就出在与这些东西相关的事情上吗? 方岐生很清楚,那一整夜聂秋都没有离开过房间,一直都坐在桌案前。 即使隔了千万里,那些虚妄的神话传说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影响到他们吗? 如果真是他所推测的这样,那么,这件事的危险程度就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衡量了。 聂秋看着方岐生的眼睛,恍然间意识到他是明白了什么,眼神带上了几分无奈,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极轻地嘘了一声,是委婉的忠告,又近似某种提示。 然后,聂秋收回了手,摇了摇头,我有时候甚至嫌你太过聪明,一点就通。 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坏事,他想,如此一来,方岐生就对那些东西有所防备,这很好。 方岐生握住他的手腕,手指探进红绳中,指甲在烧痕般的月牙上刮了两下,有关? 他说的是,三壶月与昆仑有没有关联。 聂秋也不能确定有没有关联,但都是神话的产物,它们之间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他回应道:有关。 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后,方岐生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 那么,你认为常锦煜是否还活着?黄盛是否遭遇危险?他换了另一个问题。 我认为常锦煜还活着,就在镇峨王所说的那个地方。聂秋想了想,说道,至于后者,那里确实存在着某种危险,但是也不能肯定黄盛就一定会遇到。 之前他不是就去那里走过一趟吗?你告诉我的是,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现,就不会遭遇危险,但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 聂秋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因为他们二人都很清楚接下来的事情。 也不必多虑,既然常教主还活得好好的,那就说明还有一些情况是我们所不知晓的,就算黄盛找到了常教主,他们也不一定会与那些诡奇的神话产生直接的接触。 聂秋能够感觉到方岐生的手指渐渐冷了下去,就像沸腾的情绪变得平静一般。 他把身后热气未褪的被褥拉过来,盖在方岐生身上。 这么做无异于多此一举,聂秋听到身侧的人好像轻笑了一声,手探了过来,将他垂在胸口处的绳结解开,褪下外袍,以一种揉面团的架势,把他囫囵往床上一塞。 聂秋没有反抗,顺势脱了靴,还将束发的发带解了下去。 紧接着,方岐生将那两件外袍稍作整理,也跟着上了床,掀开被角,钻进了温暖的被窝,聂秋下意识地往里靠了靠,给他腾出位置,然后就这么被挤到了床的内侧。 魔教教主体贴地掖了掖被角,说了句非要坐在床边说话,难道你就不冷吗。 嗯。聂秋应了一声,朝方岐生的方向挪了半截,总之现在是不冷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安全感的原因,聂秋睡觉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曲起身子,幅度很小,仔细观察却还是能够发现,更别说看了一两个月的方岐生了。 特别是前两周,黏人的时候能睡着睡着往怀里缩,方岐生甚至已经习以为常。 他揉揉聂秋的发顶,柔软的发丝从指缝中流过,然后被胡乱揉成一团,就像纠缠的线。 玄武门在各处都设有分门,只要得了令,不出三天,他们就能够圆满完成任务。方岐生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低哑,他说道,而镇峨到那里至少也得花上十天,所以我很清楚,我再心急也是没有用的,我此时此刻能做的就只有等玄武门将消息带回来。 聂秋半个头都捂在被褥里的,听到方岐生的话后,他抬起头来,勉强将被子压在颔下。 若不是因为镇峨离黄盛所在的地方太远,聂秋是想招出红鬼去打探消息的。 但是这些魂灵栖身之处只有这一个小小的铜铃,离开铜铃太久,会发生什么事情,它们会不会借此挣脱步家的枷锁,一切都是未知数,所以聂秋也不敢轻易尝试。 毕竟,和上次虚耗的离开不同,这途中可没有步家宅邸让它们歇脚。 让玄武门去打探消息,确实是最妥当,也最便捷的选择了。 方岐生却没有想等聂秋的回应,说完那句话之后,顿了顿,又自顾自说了下去。 之前,没来得及问你如何看待我们师父之间的关系。他颇有些感慨,即使我隐约猜到了一点,但是真当听见他们是异母同父的亲兄弟之后,还是不免震惊。 我师父虽然向来和善,但他同时也是固执的,所以我并不意外他会和常教主决裂,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喜魔教的做派,常教主不喜正道的做派,如此而已。 说到这个,聂秋又记起一回事来,我上一世在正道的时候也与魔教抗衡了好几年。 方岐生闻言,本来是想要笑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明明聂秋所说的东西是上一世的,和现在的自己几乎没有关联,一切都不同,他也不可能因为那些东西而产生异样的情绪。 但是他却骤然间感觉到心口发闷的疼痛,一种近似于恨意的怨气在胸腔中郁结,好像聂秋真的对他拔刀相向,动手杀了黄盛,阻止自己报仇雪恨,然后站在乌泱泱一群自诩坦荡无阴霾的正道人士中,冷眼旁观,无悲无喜,所有人对于他而言无异于过眼云烟。 难道是他最近做的那些奇怪的梦境所影响了他吗? 方岐生微微皱眉,可他醒后基本都记不清了,只有残余的画面留在了他的脑海中。 这不像他,方岐生想,他怎么可能会因为无端的梦境、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将来也不可能经历的事情而怪罪聂秋呢? 可那股怨恨实在来得莫名,让他都有些心悸。 他甚至开始担心,如果自己哪一天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会不会真的对聂秋痛下杀手。 兴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奇怪,聂秋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启唇,想要说点什么。 然后方岐生低下了头,发狠似的,衔住聂秋的嘴唇,将他那些宽慰的话堵了回去,耳鬓厮磨,唇齿硬生生地磕在了一起,很快就沁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是甜的。 浮动的血腥味对于方岐生来说却无异于安神香,让他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他甚至有点疑惑,这样可怕的习惯,是不是说明他潜意识认为和聂秋见面的时候就该有血的气息,要么是你流血,要么是我流血,刀剑相戈就好像见面时的寒暄。 然而方岐生终究是没有下狠手,犬牙落下的那一瞬便不自觉收了力,只是轻咬了一下。 怨恨褪去之后,剩下的是后怕,还有一些来得莫名的愤怒。 方岐生能够确信,如果自己真有那么一天会动手,聂秋很有可能都不会还击。 何止是不还击,他只有可能边躲边思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聂秋。方岐生的唇齿间泄出一点含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却能够叫聂秋听清楚,我对你做出过分的事情时,你完全可以还手。因为我重视你,所以不想你受伤,你明白吗? 什么叫过分?强吻算过分吗?还是动不动就咬人?又或者是动些坏心眼? 聂秋不明白方岐生前半句话的意思,只明白了后半句,但也不妨碍他把这些话听了进去,蓦地觉得心口处留下了一块凹陷,软得一塌糊涂,勉强维持住那零星的理智,应道:好。 他当真明白了我的意思吗? 方岐生望着聂秋那盛满了盈盈春水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怀疑。 第163章 、玉琢 玄武领了命, 持着那枚象征侍女身份的令牌,很顺利地离开了镇峨府。 教主说,他不必伪装身份, 继续隐藏在镇峨府了。 所以,这碧桃的名字,也该还给那位明眸皓齿, 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了。 这次的任务完成得也很圆满,唯一的纰漏出在那位大公子身上,玄武门竟然没有一人查出他的底细, 他们起初还以为他没有任何威胁, 就是个浮浪的纨绔子弟。 玄武拐过几道弯, 将身形隐于阴影之中,边走边活动着手腕,心中暗叹一声。 结果,到了最后他也不知道张漆的底牌究竟有多少, 藏了多少的拙,埋下了多少的线。 镇峨城中的玄武分门是个毫不起眼的古董店, 大隐隐于市,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寻常, 甚至还有几分破旧, 店主显然是个不勤于收拾的人,墙角处都积了灰, 结了蛛网。 房梁上的铃铛晃悠悠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是穿堂风过去了。 圆脸杏眼的小姑娘跨过门槛,发髻上插着一根样式精致的银簪,原本是笑眯眯的, 却在进入古董店的一瞬间,敛去面上的所有表情,眼底如古井无波,沉静冷淡。 这古董店平日里也没有人,只剩个年过半百的店长,翘着腿悠闲地剥核桃吃。 店长慢悠悠抬眼看了看,顺手往嘴里喂了个核桃,语气如常,说道:欢迎回来。 玄武向老人颔首示意,绕过他那把晃悠悠、几乎要散架的躺椅,途径柜台的时候,将那盏亮着微弱烛光的明灯也一并拿了去,然后,他掀起帘子,踏进里屋。 里屋就是店长平时的住处,朴素简单,好歹不脏,是认真打扫过的。 他把手伸进床底,在床板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处不明显的凸起,按了下去。 身后的墙面悄无声息地露出一道暗门,铜制的,没有孔,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 玄武走过去,两短三长,如此敲了五下,没过多久,门后很快就传来了嘶哑低沉的声音。 编号,姓名,口信。 零,唐琢,镇峨府的任务已经结束,不日便可返程。 玄武门的人虽然都自称为玄武,人人却都还有个编号,供门内弟子使用。而他们在进入玄武门之前也都是有姓有名的人,只在门主与守门人保留的名册中有所记载。 铜门吱嘎一声从内打开了,守门人微微欠身,半张脸藏在黑暗中,说道:恭迎门主。 玄武或者说唐琢,他其实不太习惯这个名字,念出的时候就好像说的是别人,每一个字音都是陌生的,在唇齿间被嚼碎,说完之后就又咽回了腹中,消失不见。 低头望去,暗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向下延伸,好像没有尽头,蜿蜒涌入黑暗之中。 唐琢点了点头,走入门内,他将手中的灯放在身前,照彻眼前的道路。 灯火微弱,却还是能够借着这道光芒看清楚两侧漆黑石壁上所绘的彩画:蟒蛇缠绕在巨龟上,蟒蛇的鳞片描绘得很细致,栩栩如生,在烛火的照耀下仿佛在缓缓游动,巨龟的鳞甲坚实,如磐石一般坚不可摧,颜色暗淡,却有种泰山般的厚重。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守门人将铜门重新合上了。 那姑娘如何了?唐琢接过他手中小巧玲珑的钥匙时,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守门人听到他这句话之后,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唐琢还是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微微抿起嘴唇,不免追问道:难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玄武门发生了什么变故吗?还是说,她逃走了? 都不是。守门人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窘迫,好像很尴尬,他斟酌了半晌,还是决定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自家的门主,您最好多留意一下,我觉得肆要退出玄武门了。 言已至此,唐琢心中虽然纳罕,却没有继续追问,决定先亲自下去看一看情况。 石阶两侧的玄武壁画蔓延整个墙壁,从首位的台阶到末尾的台阶,烛影绰绰,这壁画上的两种动物好像都活过来了一般,追随来者的脚步,向下奔腾,最后止于另一道门前。 唐琢顺手把那盏将熄的烛灯放在一旁的石台上,取出守门人给他的那把钥匙,插入门上的锁孔中,钥匙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然后,他缓缓转动手腕,大门应声而开。 镇峨城中的十名玄武门弟子,就都在这里面了。 见唐琢回来了,这几位玄武门弟子的表情都有些怪,和守门人那时候的表情如出一辙。 到底发生了什么?守门人为何要说肆想要退出玄武门? 唐琢的目光略略一扫,所过之处,那些弟子纷纷底下了头颅,仿佛晒蔫的稻苗。 肆不在其中。他当然是不在的,他现在应该在更深处的牢狱那里看守碧桃。 谁能告诉我,我不在玄武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九名玄武门弟子,你看我,我看你,怯生生的,支支吾吾不肯说出半句话来。 唐琢心中愈发觉得奇怪,正要开口追问之际,耳朵敏锐地听到了一声风响,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冽起来,略带杀意,回身反击,袖中弹出淬了毒的短刀,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 然后,他从风声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肆的声音,吐出的是欢快的碧桃二字。 咔哒一声,唐琢抬臂,将短刀推回鞘中,换上了另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揪住来者的衣襟。 我觉得,你应该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唐琢满面冷然,将肆拎起,语气不虞,你不仅动了情,想要退出玄武门,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将她放出来?是我平日里表现得太和善了吗? 肆的那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他都快忘了这一茬还有,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门主回来的时候没有卸去伪装啊? 他连忙摆手解释:不是的,门主,我真的没有将她放出来过 唐琢看了一眼其他的九名弟子,见他们纷纷点头如捣蒜,这才缓和了神色,追问道:给我一个解释,如果你没有将她放出过牢狱,为什么你刚刚会把我看成她? 只看见背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肆苦兮兮地看着门主,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唐琢松开了手,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说道:你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其他几个问题,你都选择避而不谈,也就是说,你因为对她动了情,想要退出玄武门的事情是真的了? 这张脸委实太违和,肆忍不住侧过头缓和了一下情绪,这才严肃地回答道:是真的。 那么,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唐琢将他衣襟处的皱褶抹平,声音很淡,一字一顿,却如同刀刃般尖锐锋利,我会割下你的舌头,让你没有机会说出玄武门的机密。我会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废去你一身的武功。既然是从玄武门学来的,就原原本本地还给玄武门。 分卷(124) 那九名弟子与肆的关系向来很好,此时却噤若寒蝉,无人敢开口求情。 从加入玄武门的那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想要退出玄武门的代价是什么了。 肆却没有半点犹豫,或许他早就想到了一切后果,答道:是的,我做好了准备。 他原本是有那么点侥幸的心理,可任务还是结束了,门主还是回来了,该来的还是会来,逃不过的自然逃不过,他还想过就这么一走了之,但是下半辈子都活在逃亡之中,与昔日的同伴刀剑相向,这不是他想要得到的生活,也不该是碧桃得到的生活。 这是于公。唐琢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于私,我自然是不愿意动手的。当初要你去看守碧桃,是我的抉择出了问题,肆,你现在还来得及反悔。如果我反悔了,您会如何处置碧桃? 我会杀了她。 肆毫不意外,他知道门主会这么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如此才是断情绝爱。 我不会反悔的,真的。他轻轻说道,还有,我很感谢您当初选择我去看守。 离开玄武门之后,你就是个废人。唐琢的眼神带上了一点怜悯,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足不能走,在这乱世之中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何谈保全她?更何况,她在这之后也有可能弃你而去,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了,那都是你所无法想象的残酷现实。 您没有对任何人动过情吧。肆忽然笑了,您或许永远也不会懂,但我愿意相信她。 这种能让人孤注一掷,如同飞蛾扑火,瞬息间即又化为尘埃的情爱,到底哪里好了? 肆说得对,唐琢确实不明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明白。 她知不知道你离开玄武门的代价是什么? 碧桃?她不知道。 唐琢抬眸看向一名旁观的弟子,抬了抬下颚,说道:将那位姑娘带去刑室。 肆似乎没想到唐琢竟然会做得如此决绝,嘴唇颤了颤,正要开口,却听到他说 她若不是亲眼见过了,哭过了,就永远都不会明白你付出的一切。 唐琢的左手搭在右手上,轻轻活动了一下关节,没有看向肆,只是盯着手腕上的那一节凸起的骨头,低声问道:你们离开玄武门之后,准备去哪里? 肆突然明白了什么,好像头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似的,露出了几分释然的神色,眼神飘忽,大概是在思索,半晌后,启唇回应道:之后,碧桃也会离开王府。我想想,她的家住在水边上,四时温暖如春,那个地方的人友善温和我本就无家可归,应该会和她一起回去,然后拿出这些年在玄武门攒下的积蓄,买下一家茶馆,我们二人就在那里做做小生意。 不错。唐琢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抬手唤两个人过来将肆绑起来,带往刑室。 肆没有挣扎,很顺从地被绑了起来,押往刑室的途中,他仰头看向高处,那里是漆黑一片的石壁,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笑了,侧头看向至始至终面无表情的唐琢。 很奇怪,门主,我确实很希望您有那么一天也能体会到这种甘愿陷入泥沼的感觉。 你是想要在我动手之前先诅咒我吗?唐琢说,情爱如鸩毒,入喉即死,我敬而远之。 押住肆的那两位弟子忍不住想笑,表情却还是难过的。 我怎么敢诅咒您啊。肆笑得肩膀颤抖,字音破碎,往后遇到困难还得靠您接济我。 他是被当成了这群无家可归之人的娘家人吗? 唐琢幅度很轻地翘了翘嘴角,放慢了脚步,手掌在肆的肩膀上不重不轻地按了一下。 好。他给出了承诺,愿你以后能够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永远不会后悔此时所做的决定。 第164章 、碧桃 诶呀! 一声被压得很低的惊呼响起。 面似桃花的侍女掩住薄唇, 很是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也就一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她怜惜地用微热的手指碰了碰小姑娘的眼睛,指腹下的皮肤光滑, 微微肿起,平日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泛着红,一副强撑苦楚的模样, 你看,你的眼睛都肿得和核桃差不多了,怎么不拿冷水敷一敷?我这就去给你打水 碧桃闻言, 摇了摇头, 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说道:姐姐,我是来收拾东西走的。 走?年长的侍女迟疑片刻,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是不是有谁欺负了你? 不是的, 王府的人都对我很好,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那双杏眼肿成了核桃眼, 碧桃感觉眼眶周围胀得难受,拼命向里挤压, 挤得眼睛干涩, 被风一刮,就是针扎般的痛意, 热腾腾的泪水差一点就跟着寒风滚了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鼻尖还有点红, 分外可怜,却不肯透露半点缘由,只在那里闷着。 嗯, 我捡到一只小猫,因为它很怕生,又受了伤,不肯让我离它太远。碧桃低咳两声,眼神飘忽,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隐隐还透着一股哀愁,它没有家人,但是它喜欢和我在一起,也喜欢我口中所描述的,我的家乡。所以我要带它回去,去看它想看的春花秋月。 年长的侍女这才缓和了神色,好奇道:是什么颜色的猫? 黑色,稍有不注意就会融入黑夜,彻底消失。 碧桃感觉眼睛一酸,喉咙处仿佛也塞进了一团咽不下去的绒毛,迫使她发出了颤抖的、有点哭腔的声音,于是她只好抬起眼睛,勉强将那些眼泪都憋了回去。 别哭呀。侍女用手轻轻地触碰她的眼角处,问道,你今日就要离开吗? 来不及好好地和你们道别,实在抱歉。碧桃忽然拍了拍圆鼓鼓的脸颊,强打起精神,冲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与老爷、少爷,小姐们辞别后,就要踏上返程的路了。 她先去找了这王府的掌权人,镇峨王张双璧。 张双璧白天里一般都会在书房处理公务,那些书卷文籍都堆成了小山,碧桃每次见了都会觉得心惊,只觉得这王爷也不是好当的。若是公务太多,书房中的那盏灯就会一直亮到深夜,从回廊中走过,远远地望去,就好像漆黑夜晚中浮动的萤火虫,光芒微弱而温暖。 她没有见过镇峨王披挂上阵的模样,也庆幸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披挂上阵的模样。 在这偌大的镇峨之中,唯有张双璧一人能够被百姓如此敬仰,他就是镇峨城的城池,是镇峨城的高墙,是所有人心中的定心石,只要有他在,仿佛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足为惧。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梁上悬铜铃,四角布细线,柱与柱的交界处是一片阴惨惨的天际,白得刺眼,是镇峨常有的天气。碧桃踏过长长的回廊,心想,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近了,繁杂纷乱的声音闯进耳蜗,她意识到这书房内的人好像正在进行激烈的争吵。 梁上的铜铃晃动,牵扯着那十多个铜铃齐响,房内的声音骤然间停了下来。 眉眼温和的男人打开了房门,他身着单薄的衣裳,完全不觉得冷似的,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碧桃也能够看清楚那衣服底下盘曲交结的肌肉,隐藏着豹一样矫健凶狠的力量。 是镇峨王的客人,碧桃认识,她在府内见过几次,却不知晓他叫什么名字。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她屈膝行礼,视线微微一抬,越过了面前的男人,看向房中那个正坐在桌案前,眉头皱起,阖着眼去揉太阳穴的镇峨王。 张双璧经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许镇峨王的想法是他们这些百姓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他们刚刚吵了一架吗?碧桃暗暗想到,她只听见了零星的字眼,比如,你们明明就知道,让他孤身一人,还有隐瞒、欺骗、无能为力,诸如此类的话。 她鲜少见到镇峨王发怒的模样,挑着这个时候过来告别,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是碧桃来不及退缩了,张双璧已经看见了她,脸色渐渐地缓和了下来,摆手示意她进来说话她庆幸自己原本是少小姐的贴身侍女,张双璧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记住了她。 碧桃将那些在心里斟酌了一遍又一遍的措辞说了出来。 无非是辞别,用的都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借口的理由,可张双璧并没有拆穿。 清俊寡言的白衣男人认真听完了,双手交叠在膝上,思索片刻,问出一句没来由的话:不是因为在我府中受了什么委屈才离开的吧? 和她之前在侍女那里听到的话很相似,碧桃略微吃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的。她强捺住内心的疑惑,终究没有敢问出口,是我自己决定要离开。 于是张双璧无声地点点头,没有阻拦,寒暄的话不多说,只祝她返乡的路上平安无虞。 然后,是紧挨着书房的闺阁,向来说话都温温柔柔的张妁与她夫君就住在那里。 他们好像是分房住的,鲜少住在一起,王府的下人虽然都不是喜欢嚼舌根的,却还是不免对他们二人的关系产生好奇心,毕竟,一个是王府小姐,一个是商贾世家的二公子,这婚约多半也不是张双璧牵的线,镇峨和皇城相隔甚远,他应该是不愿意将女儿嫁得那么远的。 琶音响起,如潺潺的溪水流淌,就从亭中传来,碧桃循声而至,果然,一身浅青的张妁就坐在亭中,眉眼低垂,朱唇微启,轻轻地哼唱,细白的手指缓缓捻动琴弦,时缓时急,碧桃不通音律,只听得出来好像是首大漠深处的歌谣,有种风沙扑面的雄厚悲壮感。 贾家二公子贾昭坐在一旁,隔了几步的距离,一言不发地看着张妁,眼中有含蓄温和的笑意,好像陷入了沉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听完这首曲子罢了。 张妁的手掌按在琴弦上,将还没来得及发出的乐声阻隔在掌心中,戛然而止。 她抬眼看了看来者,抿起嘴唇,向碧桃颔首示意,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听完碧桃那一番拙劣至极的说辞之后,张妁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我本来是想要劝你的,毕竟蕊蕊对你很满意,你完全可以继续留在王府。不过,我见你的眼神坚定,应该也不会将我的劝阻听进去,所以我就不再多说了,只是 张妁的视线从碧桃肿起的眼睛上扫过,你离开王府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是有,但是和王府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见碧桃不答,张妁也不多问,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剔透明亮,色泽温润,然后她把玉镯放进小姑娘的手中,只说是送别的礼物,虽然算不上多贵,好歹是片心意。 碧桃没有再推辞,道了谢,将玉镯小心翼翼地收好。 紧接着,是她原本侍奉的那位少小姐张蕊。 张蕊一般都不在房里,她是没有片刻安分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会追丢了,基本上都在外游荡,如果她在府内,那就说明天色渐晚,又或者是另一个原因。 她在练武。 这个少小姐啊,好动又不安分,偏偏能十年如一日地练那些枯燥的招式,将那柄从父辈传下来的溯水枪磨砺精进,挥舞时就如阵阵惊雷炸响,又如河流涨潮退潮时的汹涌澎湃。 风声袭来,雷鸣声在耳畔响起,吹动她鬓间的长发,碧桃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溯水枪安安稳稳地停在她脸侧的几寸处,一旦驱使者停了动作之后就恢复了原先的模样,沉默,安静,仿佛挥舞起来的时候才能活过来似的,停下来后就即又死去。张蕊的脸上还挂着汗珠,她却没有在意,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忍不住笑了两声,退后一步,翻过手腕,长.枪在她的掌心中跳跃,然后又被她压下,将枪头斜斜地指向地面。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真的伤到你。她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擦那滴悬在下颚处的汗珠,即使练了许久都不见气息絮乱,语气如常,找我有事吗?是我爹?还是妁姐? 少小姐,我决定离开王府了。碧桃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面前的张蕊,连声音都放缓了许多,解释道,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要回到故乡,开一间茶馆,悠闲度日。 张蕊将长.枪放在木架子上,闻言,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 是因为我兄长吗?明明是问句,她的语气却几乎是笃定的,咬着牙,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憋出来,愤恨又后悔,他那天,果真对你做出了什么事? 碧桃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倒吸一口冷气,回头一想,原来之前那几个人都是这么看她的,怪不得会问她是不是在王府里受了欺负可是她这两天根本就不在王府。 哪天?她想不出来,隐约觉得自己不在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好像有另一个人代替了她。 难道是那个冷面寡言的年轻男子吗?这就是肆背后的那群人将她绑走的原因吗? 没有,少小姐,您想多了,大少爷从来都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啊。她连忙解释道。 张蕊自然是不信的,此后又是如何百般追问,死缠烂打的,暂且不赘述。 等见到大少爷张漆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碧桃好不容易从张蕊那里脱了身,疲倦不堪,又困又累,想到这是最后一件要做的事情了,就强打起精神,在棋阁前轻声唤了两句。 里面的人很快就有了回应,语调温柔,尾音微挑,让她直接进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其他几个人的影响,连碧桃自己都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她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深吸一口气,撩开珠线勾连的长帘,映入眼帘的便是书籍堆砌成山的房间,软榻,桌案,烟雾缭绕的香炉,黑子,白子,棋盘,还有座上的人。 张漆平日里好像总在下棋,碧桃甚至没有碰见他做别的事情的时候。 身披鹤裘,怀中抱着一个小巧的暖炉,手持一本快要看完的书,眼神专注认真,长发被妥帖地梳到脑后,高高束起,就显得发尾格外温顺,贴在后颈的那截如白玉的皮肤上。 房间内有股奇异的香气,缱绻轻柔,是张漆身上常有的那种香料味道。 碧桃屈膝行礼,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向面前的大少爷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分卷(125) 张漆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就将视线从书中抽了出来,等到她把话说完了之后,很轻地笑了笑,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冬日里又容易受凉,所以那笑意伴随而来的是阵闷闷的低咳。 他摆手谢绝了碧桃端过来的那杯热茶,抬眼看着她,说道:好,一路顺风。 语气正常,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不掺一丝的暧昧,碧桃真觉得是其他几个人想多了。 说到底,他们究竟为什么觉得张漆这样像风一样捉摸不定的人会有心仪之人? 碧桃将那些被误导的想法扔到一边去,她和所有人都道过了别,心中难得有了几分轻松,笑着,应下了张漆的祝福,说道:愿您的身体也能早日康复。 张漆却只是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离开镇峨府之际,碧桃忽然回过头去,遥遥远望。 薄暮冥冥,镇峨府逐渐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芒,然后,它在寒鸦啼鸣声中,逐渐地远去,成为一道痕迹,将这样的景象永远镌刻在了碧桃的回忆里。 第165章 、来者 既然从张双璧那里得知了常锦煜的去向, 方岐生就决定和聂秋离开镇峨了。 玄武门迟迟没有将黄盛的音讯带回来,他们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光在镇峨府干等着。 更何况, 玄武门的眼线分布各地,即使方岐生和聂秋踏上旅途,玄武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根据线索查出他们的行踪, 所以他们完全没必要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不过,张双璧盛情相邀, 聂秋和方岐生推拒不过, 只好多留了两天。 这两天的时间里, 聂秋偶尔会被张双璧唤到书房去,和他讲一讲常灯和汶云水的故事。 比如,常灯还是喜欢笑,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 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因为他身材挺拔高大, 站在一群小孩子之间,就像十几棵竹笋中的一根翠竹, 十分明显, 其他人在他眼里就只剩个小小的发旋所以他尤其喜欢摸别人的脑袋,把一头整齐的黑发揉得乱糟糟的。 又比如, 汶云水表面上看起来冷冷清清,不苟言笑, 他那五个弟子都有点畏惧他,却偏偏就喜欢招惹他,不小心打碎了他房中的花瓶之后, 呼啦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飞,然后又被他一个个抓了回来,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就懒得教训了,只让这群不省心的回屋睡觉。 张双璧问:他们曾有片刻间因为往事而后悔过吗? 从未。聂秋说道,他们都是做了决定就不会后悔的人,您也知晓的。 张双璧便放下心来,舒展了眉眼,侧眸遥望窗外的那一片翠绿苍色,说道:那就好。 这位镇峨王沉默不语的时候是在想什么,聂秋全然不知。 但是他发现张双璧看他的眼神隐隐带着一股愧疚,却又不知是从何而来的。 聂秋心中存疑,可张双璧不提,他也就假装不知道。 其余的时间,聂秋偶尔会受邀陪张漆下几局棋,他自小学习琴棋书画,对围棋却不过是略通一二,远不如张漆这般潜心钻研,最好的一次也只是勉强下了个平局。 而方岐生受不了张蕊的死缠烂打,时不时会与她切磋两把,点到即止,剑与枪本来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武器,所以大多时候还是张双璧陪张蕊练枪。 张妁没有停留太久,或许是因为贾家那边在催促,所以她和贾昭只留了几天便离开了。 安丕才离开青龙门已接近两个月,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他再多呆也没有意义,和其他人道别之后,在张双璧还是无法释怀的复杂眼神中,策马离开,奔向大漠深处的青龙门。 就这样过了两天时间,没等来黄盛的音讯,却先等来了一封信。 薄薄的宣纸,有一股浅淡的药香,苦涩,悠长,上附两枝晒干的药草,名为远志,用一根粗粝的细绳小心翼翼地系着,打了个漂亮的结,足以看出它在寄信人心目中的地位。 两枝远志,一枝是给自己的,一枝是给方岐生的。 聂秋抿唇笑了一下,忽然有种解出了谜题的答案时才会有的愉悦感。 他解开那根细绳是药房中常用来捆草药包的那种,然后他将两枝远志连同细绳妥帖地搁到一边,掌心托着轻而薄的宣纸,缓慢地将它展开,铺平,显出上面的字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大字,上书聂哥亲启。 不知道是不是她百忙之中腾出空来写的,字体潦草飘逸,边角处折了个角,中间沾了一滴药液,深褐的,被她欲盖弥彰地画了朵花儿,大概是想要让它看起来不那么讨人嫌。 在魔教总舵的时候,聂秋给萧雪扬写了一封信,她却迟迟不回,直到两个月后才有了这封信,当作回复,开头就是几句诚恳的道歉,略略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回信。 她就和一开始商量的那般,进入圣医阁之后,便拜入了典丹那个师父的门下。 和意料之中的一样,典丹的那位师父果然在典丹叛逃魔教之后,对此事耿耿于怀,看到萧雪扬带来的信函之后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出山去逮那个不知好歹的逆徒。 虽然不知道典丹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但是萧雪扬知道这激将法确实很管用。 起初的两个月,这位怀恨在心的师父对萧雪扬是百般刁难,动不动就对她使绊子,冷眼旁观,大概是想要等她主动说出放弃的话来,但是她又不是轻易言弃的人。 要么是你让我感觉痛苦,要么是我让你感觉痛苦,这两个月就像拉锯战一样过去了。 直到不久前,萧雪扬才能够腾出半点时间,趁着师父不在,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张写药方子的宣纸,就着一角狭窄的台面,用毛笔蘸了墨,提笔写了这么一封信。 写的时候太过急切,就没有发现手肘压住了一个角,也没有发现那滴脏兮兮的药液。 但是,我感觉他现在对我的态度慢慢在转变。萧雪扬在信中这么写道,虽然我这个师父是个固执的、古板的,脾气挺坏的人,可该教的一样都不会少,无论他是以何种方式教导的我,我都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还有,其实那几位师兄师姐对我都很照顾。 她还在信中提到,自己还趁着师父不在的机会,还写了两封信,是寄给家里和黄盛的。 写到此处时,萧雪扬的字迹变得歪歪扭扭的,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下一行字,潦草至极的字又恢复了正常,比原先的还要工整许多,是她平时的字迹。 刚刚师父突然回来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在我身后站了半天。 聂秋能够想象她当时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转头的时候都快吓死了,但是师父什么也没说,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我怀疑他不是想要故意让我难堪,只是想让我知晓他回来了,让我收敛一些而已。 之后,萧雪扬当然是放松了下来,放心大胆地倚在柜台旁写这封迟来的信。 后半封信都是零零散散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很是随意。 什么她养了只小兔子啊,什么师姐下山的时候给她带了零嘴啊,诸如此类。 这种琐碎的生活中,还夹杂着两句关怀,比如你和方教主最近相处得怎么样呀。 这么薄又小的纸,萧雪扬竟然能把这么多话一并塞进去,填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 聂秋换了一个更加放松的姿势,抖了抖信,将皱褶抚平,视线微动,向下看去。 到了最后,发现纸不够用了,她就决定拿一件有趣的事情当作结尾。 我最近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密密麻麻的字之间多了个显眼的墨迹,萧雪扬大抵是在思考该如何向聂秋解释这件事情,顿了顿笔,犹豫片刻,才继续写了起来。 说来还挺不好意思的,我梦见了林渡啊,你应该不认识他,他是我在灯会的时候遇到的,当时我去追黄盛,人没找到,却差点跌倒在地,是他过来帮助了我。 然后你也知道了,我五哥过来把我强行带走了,之后也就没有后话。 我之所说这些梦很奇怪的原因是,我明明就没有再想过他,甚至都快忘记他这么个人了,却梦到我不顾父亲和兄长们的劝阻,硬是要和他成亲,还隐瞒了家世。她这么写道,我还梦到了你,梦中的我却有种没来由的恨意,不知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人,却是我最重视的人;明明是我重视的人,却成了我痛恨的人。 萧雪扬问:你说,是不是很奇怪?不过这也就只是个梦罢了,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之后就没了地方写,她便顺势搁了笔,只把这可笑的梦境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 但是聂秋并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有趣,因为他很清楚,这并不仅仅是梦境而已。 这分明是上一世,他重生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萧雪扬明明没有和林渡有过多接触,没有和家里人闹得那么僵,也没有理由记恨自己,却梦到了这些看起来没有任何逻辑的东西,她自己觉得荒诞不经,聂秋却觉得惶恐起来。 他以为他改变了所有事情,原来所有事情都没有改变吗? 聂秋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头一次感觉到镇峨冬至时分原来是如此寒冷,刺骨的风直往骨子里钻,冻住他全身的血液,顶得皮肉生疼,甚至有点呼吸不上来。 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信,起身去把窗户关严实,不留一条缝隙。 步尘容说过好好享受此刻的安宁吧,因为,之后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了。 聂秋的手指在窗棂上久久地停留,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其余的东西都被他忘在脑后。 这难道就是她口中接踵而至的事情吗?聂秋想,先是上一世的记忆与这一世的相纠缠,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他难得感到恐惧,恍然间觉得之前做的一切都化为云烟。 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再想这件事情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侍女敲响房门,唤道:聂公子,外面有人找您。 聂秋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却全然不知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收起信,起身去开房门,吱嘎一声,显出恭恭敬敬站在门外的侍女,她屈膝行礼,解释道 有位姑娘来府上找您,因为我们不能确定您确实认识她,所以就没有将她放进来。 她长得很漂亮,眉眼却有点锋利,语气急切,好像有急事找您似的。侍女想了想,斟酌着措辞,缓缓说道,她说,她名为月华,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凌烟湖上的相逢? 霞雁城,凌烟湖,归莲舫。 回忆被拉扯着苏醒过来,聂秋很快记起了她的身份。 是以前经常呆在覃瑢翀身侧的那位姑娘,在凌烟湖一事解决了之后,覃瑢翀便遣散了原先纳入府中的美姬,其中就有这位名叫月华的姑娘。 选在这时候来找他,难不成是覃瑢翀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聂秋皱起眉头,应了下来,跟着侍女匆匆走向了镇峨府的大门。 第166章 、月华 镇峨府的大门, 有侍卫看守,手持长矛,甲胄坚实, 戒备森严。 与他们肃穆警戒的神情全然不同,旁边还站了个容貌昳丽的姑娘,眼底透着股焦急, 秀眉微蹙,不安而紧张,面上却强作镇定, 眉眼锋利依旧, 嘴唇抿起, 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看见聂秋的身影后,她的表情才有了些许的变化,薄唇微动,好像想说点什么。 果然是当初在归莲舫上看见过的那位姑娘啊。 聂秋还记得那时候覃瑢翀轻浮的调侃, 这位叫月华的美艳姑娘还明里暗里地搭了腔,表面上好像是在对覃瑢翀冷嘲热讽, 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替覃瑢翀的行为做解释。 她是个聪明的、谨慎又善于掩饰的人。 之后,陆淮燃来皇城找自己, 带来了覃瑢翀口信的同时, 还不放心地嘱咐了两句。 我们公子遣散了原先纳入府中的美姬,甚至连月华也遣走了就是你上回在归莲舫见到的那位, 我们公子平日里最喜欢和她饮酒作诗。 我总觉得公子对他要去找的那人态度不大一样。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自己和月华的接触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覃瑢翀这个纽带,而且他们不过是一面之缘, 算不上太深的交情。聂秋想,她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恐怕是为了覃瑢翀而来的。 月华或许是顾忌其他人的存在,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还是只轻轻唤了句聂公子,眼尾微翘,抬眼看他,眼中是一汪佳酿,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却又像是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这个姑娘与聂秋所熟悉的其他几位都不同,一身的烟火气,举止言行大方而不轻佻。 让人很容易就看出来,她是那种甘愿坠入红尘,作茧自缚的类型。 聂秋想了想,实在无法忽视步尘容之前宛如预言的那句之后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了。 贸然迎入王府不是个妥当的做法,所以聂秋上前几步,有意无意地向身侧的侍卫、侍女们透露道:我认得她。月华姑娘,若你找我有要事相商,不如先和我找个清静的地方细谈? 月华自然求之不得,很快便点头应了下来。 聂秋又吩咐侍女,如果方岐生问起,就告诉他霞雁城这三个字,说有人来找。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他依稀记得这附近就有一家茶楼,里面还设有清雅的隔间,在这种地方也不用怕有人会偷听以及,如果他没猜错,玄武应该是那处地盘的掌权者。 无论面前的这位姑娘到底是何居心,聂秋总归不能掉以轻心。 一路上,月华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是了,他们本来也就不熟悉,硬要找话题也该从覃瑢翀身上找,但是月华来的目的正是如此,所以她当然不可能将这件事作为简单的闲谈。 她身着淡红色的衣裙,镇峨严寒,外面就披了件领口处有雪白绒毛的红袍,袍角处绣了花鸟的纹路,风一吹,衣袖袍角翻动飞舞,好像盛放的海棠。 发尾微微卷曲,偏褐,梳成发髻,被一根蝴蝶形状的金簪固定在脑后。 聂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半晌,怀疑这个发簪是覃瑢翀所赠,毕竟,除了那枚螭虎衔莲玉佩以外,他屋内的摆设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风格,可见他本人就喜爱这样繁复的镂空工艺。 那家茶楼并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踏进堂内,映入眼帘的便是敲着桌子畅谈的说书人。 说的都是那些江湖趣事,无非是正道哪个门派如何了,邪道哪个门派又如何了,这位和那位结仇,那位和这位结缘,聂秋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就没有细听。 分卷(126) 茶楼的店小二办事很利索,收了碎银之后就笑呵呵地给他们二人收拾出了一间房。 落座,沏茶,两人的面前摆上了热腾腾的茶水,等到做完这些后,店小二便悄然离开了。 聂秋这才终于抬眼正视了月华,见她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也就不和她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与姑娘不过泛泛之交,你选择会孤身一人来找我,应该是为了覃瑢翀吧。 雾气氤氲,他看见月华眼底泛起零星的欣赏,大抵是觉得和他说话不用太费力。 是的。月华的眉眼仍然是锋利的,她明明只是偏了偏头,垂眼望来,聂秋却莫名觉得那股锐气、那股难以遮掩的进攻性竟然褪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温软的模样,我确实是为了他而来,我之所以来找聂公子,是有一事相求。 覃公子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直接向我开口? 聂秋瞥见月华的嘴唇轻微地颤了颤,后槽牙咬紧了些,似乎是在犹豫,又似乎是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而愤恨,她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做了决定,没有让聂秋等太久。 因为,他并不知道我来找你了。她说道,他以为我只是出去散散心。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聂秋有点惊讶,他以为月华是在覃瑢翀的授意下前来的,既然有覃家作为后盾,月华能够顺藤摸瓜,一路打听着来镇峨府找他,也不奇怪但是覃瑢翀既然不知道,那么月华到底是如何知晓他在镇峨的?又是如何从远在天边的霞雁城顺利抵达此处的? 聂公子似乎很疑惑。月华端起茶杯,吹开面上的那一层薄雾,吹开起起伏伏的茶叶,放到唇边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说道,我稍后会解释的,但是我想先让你听听我的请求。 他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个混迹于风尘中的女子。 在归莲舫的时候,他的关注点只在覃瑢翀,还有陆淮燃、沈初瓶这两个得力干将上。 现在看来,覃瑢翀身边的人,好像一个二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聂秋颔首示意:请讲。 我知晓聂公子与步家有牵连,也知晓凌烟湖底的那些水尸,是你和一位灵魂久久滞留此地的冤魂携手镇压,最后洗净了冤屈,让它们安安心心地转世投胎去了。月华淡淡说道,聂公子不必紧张,这些话,覃瑢翀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是我自己知晓的。 她不等聂秋提出问题,继续说道:我的请求是,希望您能够用铜铃招魂引鬼。 招魂引鬼,和覃瑢翀相关,那也就只剩一种可能性了吧。 聂秋想,谢慕当初说的果真没错,覃瑢翀的夙愿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从皇城一别,覃瑢翀去寻他一心牵挂的那个人之后,聂秋和他就再也没有过往来。 聂秋虽然没有特地去打听过覃瑢翀的消息,但是也能够猜到,他此时正处于茫然悲伤的状态中因为,只要结合谢慕的那句话,谁都能猜到,覃瑢翀的结局肯定并不理想。 然后,现在的他能够清晰地从月华的话中捕捉到一个关键的信息。 覃瑢翀所喜欢的那个人,早已辞世,所以月华才想要让自己招魂引鬼。 值得吗?这样的念头在聂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个不显山露水的风尘女子,分明就是喜欢覃瑢翀的,却还要为了他来恳求自己? 而且,还是为了让覃瑢翀再去见他喜欢的人一面? 尽管如此,聂秋也不准备说出自己的疑惑,这些东西是她决定的,和自己毫无关联。 若是为了覃公子,我也许会选择一试。他缓缓开口,然而,他从来没有向我提及过此事,我也就当作不知道。更何况,我接下来还有要做的事情,来不及再去一趟霞雁城了。 他这就算是拒绝月华的请求了。 月华听罢,意外的平静,或许是因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便不再犹豫。 我不会白白浪费聂公子的时间,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会开出你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她这么说着,手肘抵在桌面上,双手交叠在下颚处,语气如常,没有一丝的高傲,趾高气扬,有的只是全然的平静和自信,让聂秋逐渐意识到她确实是动了真格。 以及,确实藏了什么底牌,让他没办法拒绝的底牌。 聂秋的神情微动,说道:愿闻其详。 月华思索片刻,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片染血的布料,血迹凝固成了暗红色,明显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 这是,聂公子当初留居覃府的时候换下的衣物。月华解释道,虽然很抱歉,但是我偷偷切下了一角,将血当作寻物的媒介,以此来追寻你的踪迹,所以才能够抵达镇峨。 偷拿别人换下的衣物这件事暂且搁下不提。 寻物。 聂秋记起,他曾在谢慕和徐阆的口中听到过这个词。 徐阆留下的那本古籍中并未记载寻物的方法,只记载了寻人、卜卦的方法。 这就是月华的底牌?这就是她之前说过的稍后解释? 她身后到底有什么背景?覃瑢翀知不知道? 聂秋重新审视面前的女子,出言问道:敢问姑娘是何身份? 我姓田。月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微微俯首,敛眸作了一揖,我认为,聂家的人应该对这个姓氏并不陌生吧,即使,你已经与聂家断绝来往。 聂秋感觉呼吸变得冷冽起来,好像饮下冰水,喉咙深处都是冷的,他忍不住问道:那么,在我五岁那年,来到聂府,为我算了那一卦的天相师是 是我叔父。月华如此答道,虽然许久不用了,但我原名为田挽烟。 月华,不,田挽烟说得没错,聂秋想,他确实没办法轻易拒绝她开出的条件。 第167章 、鼎足 田挽烟将鬓间的长发捋到耳后, 她生了一双丹凤眼,内勾外翘,微微斜过眼睛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凌冽锋利的感觉, 可一旦垂眸浅笑的时候,霎时间冰雪消融,化为碧波万顷的湖泊, 又柔又清,好像褪去了浑身的戒备,也叫你不自主地卸下戒心。 她重新坐了下来, 推开面前的茶杯, 双手交叠在膝上, 悠悠开了口,用那种独特的腔调,尾音上挑,是从胸腔中发出的气息, 仿佛是娓娓道来的说书人:步家早已覆灭,我不清楚聂公子是如何得到步家铜铃的, 我也并不关心,但是我这里肯定有你想要知道的消息。 大抵是察觉到聂秋起了兴趣, 田挽烟轻轻笑了笑。 她是个天生的商人, 也是个天生的赌徒,不怕面前的人会出尔反尔, 直截了当地就抛出了自己的饵:比如,三大天相师世家, 田家,步家,青家, 这三家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又比如,步家所驱使的那些厉鬼是从何而来不知聂公子有没有好奇过,在步家中,到底是步家的血脉去选择鬼魂,还是那些鬼魂选择了他们? 这些答案,我都可以为你一一解答,只要聂公子答应我的请求。 聂秋沉思了许久。 他确实是很想知道这些答案。 这些答案是步尘容不能够告诉他的,因为步尘容自己也不清楚。 但是,离开镇峨之后,他和方岐生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找黄盛。 如果真的下定决心要淌这趟浑水,入这场局,那么,他肯定会和方岐生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还是其次,聂秋和方岐生本来就是两个独立的人,就算是没有在一起,也对彼此产生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影响,顶多思念成疾不过,方岐生要去那个神秘的昆仑山所在之处,聂秋再怎么相信他的实力,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他孤身一人面对未知的危险。 然而,先不谈他想不想知道田挽烟手中掌握的这些信息,就光说覃瑢翀,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不过举手之劳,能让这位覃家家主又欠下一个人情,很容易就能将他们的关系拉近,以后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方便许多。还有,步尘容之前所说的那番话,以及虚耗所转述的,步家困厄窘迫的境遇,这些东西都让聂秋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应该去封雪山脉看一看情况。 这就让他感到两难了。 田姑娘,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回复。聂秋叹了一口气,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毕竟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与霞雁城相隔甚远,如果要去霞雁城,肯定是来不及再赶过去的。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田挽烟并没有对他的答案产生丝毫不满。 就好像她早就笃定聂秋思考之后仍然会选择答应下来一样。 我已经将饵食摆了出来,至于鱼上不上钩,那是之后的事情了。田挽烟微微眯起眼睛,说道,实际上,聂公子应该是误会了,我并不打算等你答应下来之后再告诉你。 田挽烟的意思就明晃晃地摆了出来她确实有线索,也不怕说;不遮不掩、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反而能够博得人的好感;以及,她除了刚才所说的之外,还掌握着更多的信息。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善于心计,聪明又机灵的人。 聂秋难得有点好奇,好奇她究竟是不是为情所困,才做出这种不求回报的事情。 他刻意露出了欲言又止,疑惑不解的神情,带着点探究的目光,果然,田挽烟很快就明白聂秋是在好奇自己为何要为覃瑢翀做到这种地步,也不跟他绕弯子,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 聂公子或许以为我真是爱覃瑢翀爱到了骨子里,才肯不远千里来到镇峨城,请你帮我这个忙,也是帮他这个忙。她说,你如此心细,肯定也猜出他心有所属,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也并非是我难以启齿之事:我请你招魂引鬼的对象,便是他喜欢的人。 不过,男子是永远无法明白了,那些所谓的为情而死,不求回报的女子,不是因为爱一个人爱得难以割舍,只是争那么一口气,所以才又倔又固执,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口。 田挽烟此前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表情仿佛是装出来的一样,在她脸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聂秋想,他或许确实是永远都无法明白这样咄咄相逼,莽撞又肆意的感情。 从我知道他心仪之人已经辞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在他心中留下一隅栖身之处。田挽烟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唇齿间有破碎的笑意,混着气音,显得格外具有攻击性,每个字眼都像是针一般锋利,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活着的人永远都比不上已经死去的人,因为活人还有得挽回,而死去的人,遗憾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但是步家可以做到。聂秋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是因为什么平庸可笑的爱情,就算是输也要输得痛快,她只是这么想的而已。 田挽烟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也不想和他聊这些没有意义的话题了,接着之前的那番言论,继续说了下去:田家司卦,步家司魂,青家司符,不知聂公子是否知晓? 前两者是知晓的,而后者倾覆已久,连零星的传闻都没有流传下来。 听完聂秋的回答后,田挽烟说道:原本,田家、步家、青家的先人,皆师从华胥氏门下,深居山中,与世隔绝。姓田的弟子善用卜卦,姓步的弟子善御魂灵,姓青的弟子善使符箓,起先,他们只认为这三样术法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可越学到后面,他们就越发现这三样术法完全不同,直至最后学无可学,只好分道扬镳,各立门派。 三位先人的性格各异,导致三大天相师世家所走的路子都全然不同。 田家的家纹是白泽,步家的家纹是虚耗,青家的家纹是烛龙。 田家所执掌的不止是卜卦,占候星象,对于田家来说,如何找到避免灾祸的方法,逆天改命,将灾厄渡往彼世,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田挽烟喟叹道,所以,田家不像其他两个天相师世家一样,一味地避开凡尘的侵扰,而是选择了入世,大隐隐于杂役走卒之中。 那些在街边吆喝着的算命先生,除了招摇撞骗的,其余的基本上都是将田家的卜卦之道作为依据,对于我们来说,这些条例法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秘密。 相较之下,步家应该是你最熟悉的了。步家执掌魂灵,遣鬼守灵,布阵镇宅,居于封雪山脉中,因为身上的阴气太重,厉鬼缠身,怨气难消,所以从来不在傍晚外出。她说到此处时,顿了顿,原本的步家没有那些护身的恶鬼,也没有招鬼和通邪之术。 至于青家,对于世人来说是最神秘莫测的天相师世家了。烛龙衔烛执炬以明世,后又避尧日于幽都,青家也避世人于山.埃低谷,隐于无光的暗处。若不是因为青家与步家皆倾覆,我又有意向叔父打探此事,他没了什么顾忌,才肯将此事说给我听。 什么辟邪的符箓,什么祈福的符箓,那些东西都只是青家术法的皮毛罢了,甚至是两三岁的孩童都会画,更别说那些家主长老了,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如同孩童戏耍时的把戏。虽然我也未曾见过青家之人,但是听叔父所说,这群人所使的符箓皆为逆天毁道之物,田家和步家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田挽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叩击着,似是在回忆,青家的人,说是疯子也不为过,所追求的,所掌握的,都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东西。 所以,招来祸患,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田挽烟的眼神微微一动,视线从聂秋手腕上的铜铃扫过。 只不过,当祸患临近之际,田家的先人观星卜卦,提前预测到了此事,田家向来秉持避祸济世的念头,自然而然就将此事告诉了青家。然后青家做出了一件所有人都不可能理解的事情。他们向来认为这世上没有轮回转世之说,魂灵不过是寄托,人生在世,只凭借记忆来活着罢了,如果踏入轮回,失去记忆,那就和烟消云散没有两样。 对于青家来说,他们所执掌的符箓就藏在记忆中,所以才不肯轻易对天命俯首称臣。 青家和步家达成了一个协议,连田家都认为青家都是群思想怪异的疯子,步家当然也不例外,他们是因为没能抵住诱惑,还是因为念及往日的情谊,后世已无人能分辨,唯一能够知晓的是,步家答应了下来。田挽烟缓缓说道,青家的要求只有一个,我们可以听命于你们,但是所效忠之人,由我们来决定,是不是有点耳熟? 分卷(127) 她抬手,食指收拢,四指朝向聂秋袖中安安静静的那一方铜铃,下了定音 虽然我从未见过青家的人,以后也没有机会见到,但是,聂公子,你是见过的。 无论聂秋对此事震惊与否,这都不是田挽烟此行的目的,所以她没有观察聂秋的表情,也没有等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启唇说了下去:步家驱使魂灵,对于青家来说,是最合适的栖身之地,他们宁愿不去投胎转世,宁愿忽视以后可能会恶化的形势,也要守住记忆。 他们成功了,也失败了。 就算我不了解步家的术法,也知晓魂灵滞留世间太久,会渐渐忘却前尘,变得疯狂而嗜血,最终完全失去心智。所以,你现在去问他们是否有此事,他们多半也是答不出来的,因为他们已经不记得那些东西了,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使符箓的方法。 如果你发觉步家所驱使的魂灵与其他魂灵有所不同,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人死后带不走任何东西,但是他们却偏偏带走了记忆,将那些精妙的术法镌刻在了灵魂之中。 田挽烟似乎是说得累了,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在步家中,到底是步家的血脉去选择鬼魂,还是那些鬼魂选择了他们。这个问题,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回答你了。是那些鬼魂选择了步家的血脉,是青家选择了步家。 聂秋怔愣了许久,不知道该对这群疯狂的人,对疯狂的真相做出何种反应。 随即,他感觉到手腕上的铜铃颤动了一下,锁链不断搅动的声音响起,尖锐刺耳。 紧接着,是莫名的笑声,肆意,痛快,癫狂,不求理解,灌入他的耳蜗中,吵闹至极。 红鬼在狂笑,莲鬼的笑声又轻又冷,虚耗却一言不发,仿佛是默认了田挽烟的说法。 是青家选择了步家,庇步家百年无虞,也令步家毁于一旦。 第168章 、抉择 田挽烟说, 即使是问青家人是否有此事,他们多半也是答不出来的。 所以,铜铃中的魂灵只是笑, 并不开口搭腔,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字眼而产生了反应,还是毫无意义的、突如其来的大笑总之, 聂秋认为是前者。 哗的一声,是清脆的扇响,虚耗展开手中折扇, 将癫狂的笑声阻隔在铜铃中。 我以为你对这些早就掩埋在历史中的真相没有兴趣。 它如此说道, 过去了太久了, 时间隔得太远了,究竟谁对谁错也说不清了,这世上的黑白本就没有区别,后世若要盖棺定论, 也不该由外人来妄加猜测。 步尘容命红莲双鬼追随我时,她说了这么一句话。聂秋敛眸, 端起茶杯假意饮了一口,在心中暗暗说道, 她说, 再过十年,这些魂灵的赎罪结束后, 就可以转世投胎去了。 所以他一直以为这些厉鬼不过是步家先祖在外游历时抓回来的罢了。 这个十年,是因为身为家主的步倾山逐渐感觉到情况不对劲, 镇宅的铜铃破碎,恶鬼的侵蚀比想象中还要严重,所以他打算另寻他法, 再过十年就放这些魂灵离开。 但是他没有机会这么做了。 实际上,只有历代家主才知晓青家的事情。从来没人告诉过尘容,她也就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是她故意欺骗你,而是因为她自己都不知晓事情的真相。所以,尘容才能毫无顾忌地将青家的魂灵束缚在步家。虚耗缓缓说道,除非有必要,我向来不会插手干预步家之事,也不会多言。至于告不告诉她,这是你的选择了。 从虚耗的口中,聂秋才得知了步家那些陈旧古老的仪式。 步家的弟子到了一定年纪后,在祠堂中跪拜先祖,将刻有自己名字的铜铃奉上灵台,当夜沐浴净身,在普通的厢房内一觉睡到早上,第二天再去寻,就会发现铜铃挂在了矮楼上。 然后,应当取下铜铃,在门外磕头跪拜,燃香,奉酒食,过一日后才能搬进去住。 至于二三层到底关着什么样子的魂灵,在招出之前,他们是不知晓的。 除家主以外,其余的步家人一直以为这只是对祖先的崇敬,对古旧礼仪的尊重,就连步尘容也不例外,这个仪式已经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从孩童到老者,皆无一人怀疑过。 但虚耗是很清楚的,铜铃是由青家的魂灵挑选的,他们向来无拘无束,挑谁选谁都是凭自己的偏好,或者是一时的心情。居住在二层的魂灵是普通的弟子,而居住在三层的魂灵则是长老那类级别的,所以到底选谁作为效忠之人,基本上是由三层的魂灵下决定。 下了决定之后,当夜便将铜铃取走,挂在自己的矮楼上,算是对步家弟子的提示。 之后,步家弟子的跪拜、燃香、奉酒食,都是对青家人的供奉,更能说是一种契约。 就以步尘渊来举例,聂秋从一开始就觉得莲鬼的脾性有些像他,事实上,其实是步尘渊的脾性像莲鬼,所以莲鬼才会选中他,取走他的铜铃,静候他成为矮楼的新主人。 它合上眼睛之时,是普渡众生的神佛,睁开眼睛之时,是堕入炼狱中的恶鬼。 亦正亦邪,一念从善,一念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步尘渊和它确实很像。 聂秋心下做了决定,抬眼的时候便发现田挽烟正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见他回过神来,方才开口说道:聂公子已经问过了吧,他们是不是忘却了前尘往事? 田挽烟以为他是在和铜铃内的红莲双鬼进行交流,这也是很正常的想法。 毕竟,谁能想得到步家家纹上的恶鬼虚耗是真实存在的呢? 如果田家的家纹白泽显灵,又或者是青家的家纹烛龙显灵,她应该会觉得荒谬至极。 于是聂秋只是点了点头。他回应得含糊不清,田挽烟当然就依照自己的念头想了下去。 我的饵已经抛出来了,不知道聂公子愿不愿意上钩呢?田挽烟用手托着脸颊,从容自若,眼神幽幽,毫不担心聂秋会说出拒绝的话,我想,聂公子好像对我叔父很感兴趣,和聂家决裂之后,没有途径寻到田家的踪迹,这个麻烦大概让聂公子困扰了很久吧。 她说得不错,他确实很想找到当初那个为自己算上那惊世一卦的田家人。 聂秋想,他好像找不到理由能够说服自己拒绝,但是昆仑的事情就悬在那里,即使从田挽烟口中听了这么多有用的消息,他仍然是没办法轻易答应下来。 而且,他也不能让田挽烟去推算昆仑之行是否有危险,因为算卦这件事本身就很危险。 每当聂家的子嗣满五岁,田家人都会出山,前往聂家,替聂家后人算上一卦。田挽烟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就算是聂家家主,聂迟,也没有掌握任何和田家来往的方式。聂公子,但是我可以在其中牵线搭桥,为你提供见到我叔父的机会。 她好像是个捕猎者,虎视眈眈,满怀自信地抛出诱饵,就等着猎物往陷阱里跳。 这就是她手握的最后一张,也是最有效的底牌了。 聂秋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气,颇为无奈:田姑娘,我确实被你的话说动了,我想,如果我之后没有要必须做的事情,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吧。 我很想现在就答应你,不过,我还是得先回去和我们教主商量一下。 田挽烟听罢,轻轻哼了一声,唇边绽开了一抹笑意,脸颊上的梨涡也显了出来,她抬起下巴,将手指抵在下颚处,垂下略显锋利的眉眼瞧他,说道:不是教主,是内人吧? 她顺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筷子,在手指间把玩,忽略了聂秋脸上那一丝被窥破的赧然,不再逼他现在就给出答案,反而说道:没关系,他会同意的。 方岐生肯定会答应下来,因为踌躇的一方是他自己啊。 聂秋虽然是这么想的,却还是想要从田挽烟那里讨得原因:为什么? 因为,万物皆有回音,他也该做出选择了。 田挽烟搁下手中的木筷,神情淡然,如此答道。 如果身处玄武分门的方岐生知晓田挽烟说的这番话,肯定会认可她的说法。 他现在确实是身处进退两难之际,两条路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就等他做出抉择。 至于它们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线索太少,方岐生实在是想不出来。 玄武在一旁静候,双手抱胸,闭目养神,整个身子几乎融于阴影之中,毫无声息。 方岐生闭了闭眼睛,皱起眉头,将手中的信展开,重新看了一遍,好像是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眼都刻入脑海中,又好像是不肯相信自己所理解到的内容,非要再确认一次不可。 这是时隔多日后,玄武门从黄盛那边带回来的信。 黄盛的字迹和他本人不同,整齐端正,撇是撇,捺是捺,措辞没有任何修饰,简单干脆,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到底写的是什么,想要表达的又是什么。 他向来不喜欢那种无意义的寒暄,对必要的礼仪也不屑一顾,开头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你是觉得我一定会出事还是怎么着? 很不客气,很狼心狗肺。 紧接着的一句是 我不知道你到底从张双璧那里听说了什么,昆仑?这种骗小孩的东西你也信? 总之,只要确定常锦煜确实是来过这里就够了,至少这说明了我不是白跑一趟。 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方岐生还觉得黄盛这个不省心的烂人完全就没有搞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毕竟,他不知道聂秋身上发生的种种异象,当然也不会相信那些神话传说。 好歹人没出事,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方岐生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读的时候,神情却越来越凝重,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虽然没找到关于常锦煜的线索,和这些奇怪的村民相处时,却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黄盛的字迹在这里变得稍显潦草,或许是因为焦躁,又或许是发现意料之外的发现让他感到不安,总之,方岐生能够明显察觉到黄盛的情绪有所变化,是不好的那方面,隐隐透着股不详的预感,牵动着他的情绪也变得焦躁起来,仿佛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他压抑住那种突如其来的烦躁,深吸了一口气,停顿片刻,才继续读了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质问。 你真的了解过聂秋吗? 然后是接二连三的质问,劈头盖脸,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你只知道他是聂家收养而来的,在聂家养子这层身份之前,他又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双亲是谁,又为何被遗弃,你对此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方岐生,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是你确实是个不该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人。 这一段质问的话,方岐生翻来覆去地读,只读出了一种答案来。 黄盛在怀疑聂秋。而他为何怀疑聂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方岐生无法想象。 他不喜欢写信,写字这种麻烦事对于黄盛来说就是煎熬,他却难得写了这么多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说方岐生,劝他不要盲目相信聂秋,劝他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来找我。 如果你真的有脑子,就别告诉聂秋,一个人过来。 黄盛也不说别的话,只拿这句话当作结尾,一锤定音,震彻心扉。 分明就是要逼着方岐生做出选择。 第169章 、登云 聂秋与田挽烟分别之后, 满怀心事地回到了镇峨府。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方岐生并不在府中,聂秋暗自揣测, 他应该是去玄武门了。 这一等就是整个下午,直至夜幕低垂,繁星如昼, 方岐生仍然没有回来。 聂秋腾出了时间,闲来无事,就趁此机会给萧雪扬回了封信, 大致写了写他和方岐生的近况, 和她讲讲遇到的那些趣事, 对那场预言般的梦境只搪塞地回了句确实当不得真,最后又嘱咐两句,说天气寒凉,山中应该更甚, 让她多保重身体如此便搁了笔。 估计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聂秋去堂中用膳后, 张双璧照旧约了他散心。 经过几日的相处,这位镇峨王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冷淡又寡言, 相反, 他的形象其实更贴近一个固执的、护短的长辈,通情达理, 习惯将所有的麻烦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府中的人都知晓书房的烛灯是熄得最晚的,其次是棋阁的烛灯。 张双璧平日里很少能抽出空来, 所以每次都挑在饭后,用这短暂的空闲和聂秋交谈。 他不止一次表露过想要去沉云阁祭奠常灯和汶云水的想法,却因为镇峨府的公务繁忙, 难以脱身,这件事情就一搁再搁,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够实现。 最近来府上找你们两个的人很多。张双璧说道,我想,你们应该也快离开了吧。 相遇,分别,重逢,再分别,再重逢,世间万物大抵都是如此。 聂秋想,连他都已经习惯了道别的场景,想来张双璧经历的离别应当比他更多。 见他默认,张双璧并不意外。 常锦煜的事情无异于一场豪赌。张双璧轻轻说道,微风拂面,这夜并不寒冷,连晚风都带着股柔和的气息,宛如缱绻的温言软语,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是死是活还不能下定论,我当然是愿意相信他还活着,也希望能够找到他。 只不过,如果换回他的代价是你和方岐生,那我就不会去赌。 张双璧并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子,他的语气很平和,不是要逼聂秋和方岐生改变主意,也不是斥责他们的决定,仅仅只是想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孰是孰非都交由聂秋来判断。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能明说的缘由,既然你们不愿意多说,那我也不会多问。他斜过视线,和聂秋对视,先辈犯下的错,不该由你们这些后继者来承担,所以,我希望你和方岐生能够明白,即使没有找到常锦煜 无论如何,保全性命,活着回来。张双璧忽然抬手按在聂秋的头顶,很轻缓地揉了揉,有点像常灯一贯喜欢做的动作,是长辈殷切的担忧,知道了吗? 您这是提前将临别的嘱咐说了出来吗?聂秋笑着点点头,我记住了。 分卷(128) 张双璧缓和了眉眼,收回手,却摇了摇头,不是嘱咐,只是给我这几十年来所难以弥补的错事做个总结罢了。世事易变,韶华转瞬即逝,望你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风摇叶动,竹影婆娑,投下一片片细碎的月光。 身负剑匣的黑衣少年踏月而来,明显是看见了他们,远远地,先朝镇峨王作了一揖。 应该是找你来的。张双璧微微颔首,说道,聂秋,去找方岐生吧。 他这么说了,聂秋本来也事情要跟方岐生商量,自然不再推脱,行礼后便要离开。 刚走出去几步路,张双璧却突然唤住了他。 聂秋回过头去,看见这位身着白衣,宽襟阔袖的镇峨王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露出几分促狭的、忍俊不禁的笑意,有风穿堂而过,将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递到了聂秋的耳边。 大半夜就不要翻窗了。他如此说道,我也不是迂腐刻板之人。 虽说,张双璧确实是花了好一阵子才将自己说服,其中还有张蕊拙劣的激将法一份功劳。但是这些东西就没必要告诉聂秋和方岐生了。 没人能在镇峨王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聂秋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甚至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岐生眼见着聂秋走近,竹影褪去,他才发现面前的人耳尖微红,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他露出如此窘迫的神色不对,方岐生转念一想,聂秋脸皮太薄,稍微说两句诨话都能叫他面红耳赤,不该问什么事情能让他窘迫,该问什么事情不能让他窘迫。 按理来说,如果是平日的他,这时候肯定不会错过这种调侃的机会。 然而此时的方岐生心情算不上好,满脑子都想着黄盛那封信里的字字句句。 毕竟,黄盛的言辞虽然让人很不爽,但却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说方岐生对聂秋没有一丝偏袒,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说方岐生对聂秋没有一丝怀疑,也是不可能的。 他身上的谜团太多了,方岐生想,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自己都不可能毫无防备。 而黄盛的那番言论,正好戳中了一直以来都困扰着他的痛处。 方岐生收敛起眼底复杂晦涩的情绪,等聂秋与他并肩后,两人在这竹林深处彳亍,月影摇曳,仿佛连永不停歇的时光都放缓了离去的脚步,每一分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其实,黄盛根本就不需要特地提醒他,方岐生很清楚自己是哪种人。 要是聂秋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呢?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莫名的念头。 一肚子坏水,说的就是他了吧。 谁该不该信,何处有危险,冒着危险能够得到的东西又是否值得,方岐生比谁都清楚。 常锦煜曾说过他是天生的猎食者,直觉敏锐到可怕,小心又谨慎,在黑暗中等待,伺机而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渴求生死一线的刺激和窒息感。 没有人愿意拿生命来冒险,但是方岐生很乐意。 该说他是自负,还是猖狂,总之,他从来就不怕冒险。 方岐生并不担心聂秋会给他带来危险。 说实话,他觉得连聂秋自己都不知道生父生母是谁。 稍微动动脑子吧,聂秋被聂家收养的时候应该才两三岁,这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还留有懵懂时的记忆,无论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又或者是觉得没有意义,都算得上正当理由。 要说聂秋是故意隐瞒身世,方岐生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信或不信,这是一码事,好不好奇,又是另外一码事。 他确实是很想知道聂秋曾经的身份,双亲是谁,为何被遗弃,他也想知道黄盛到底看到了什么,传说中的昆仑仙山是否存在,和聂秋的重生是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还有,最近常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那些场景究竟预示着什么。 方岐生不是会被这种小事牵绊住脚步的人,他已经下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 唯一让他苦恼的是如何向聂秋开这个口。 打量的目光逐渐褪去,他们自幽深的林中走出,目光所至便是西南一角的相邻卧房。 等到确定那些隐于暗中的侍卫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后,聂秋才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是避免有旁人将他们的话听了去,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趁着那短暂的沉默,聂秋又将田挽烟说的那些话仔细想了一遍。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弃这个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他的犹豫只不过是出自于对方岐生的担心,兴许还有他心底那些难言的不舍。 张双璧的殷殷嘱托,什么世事易变,韶华转瞬即逝,什么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这些道理,聂秋早在多年之前就明白了。 所以他才会在听了步尘容预言般的口信后,恨不得把自己和方岐生锁在一起,片刻不离,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也怕自己遭遇无法预知的危险,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就一命呜呼。 然而,当聂秋真的见到方岐生,看着他踏月而来,沾染了一身的夜色,神色沉静,背负名为四时的漆黑剑匣,隔了一段距离,恭恭敬敬地对张双璧作揖行礼 聂秋又觉得,自己的那些犹豫都在一瞬间化为了云烟。 他所喜欢的,是那个自负的,肆意的,无拘无束的,毫不退缩的方岐生。 他们都不该被对方牵绊住脚步,不该因为对方委曲求全,不该为了对方而放弃追逐。 若是剥去那些假惺惺的伪装,将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聂秋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个思想正常的人,方岐生总说他有见血的怪癖,可聂秋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不断地流浪,追逐,向刺眼滚烫的烈日奔跑,最后死在半途,化为尘埃中微小的一粒。 对于聂秋而言,对于侠士而言,这不是再浪漫不过的事情了吗。 果然啊,他在心中喟叹一声,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瞒过自己。 他想要找回失去的勇气和自由,又想将方岐生拘在身侧,只与他共赏这片刻的安稳。 这天下哪有两全之事,聂秋想,他要做的只不过是认清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答应过步尘缘,答应过步尘容,答应过虚耗,答应过生鬼,就不该反悔。 他应该坦然承认自己的恐惧,承认凡人面对天道时的渺小,承认生命的脆弱易碎。 然后,坚定不移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去追寻田家的踪迹,去步家探寻那些隐秘。 该做的时候就做,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如此洒脱,这才是聂秋想要成为的样子。 聂秋无端记起一句早先听来的唱词,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在他脑海中悠悠地回荡,化作春日里的第一缕风,吹融万千冰雪: 我劝你休带怜香借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 幸好,方岐生也不是需要别人怜香惜玉的对象。 上回他们分别的时候,是在霞雁城的城门,二人都各怀心事,连告别也干净利落。 没想到,时隔两月,再和方岐生分别的时候竟然如此依依不舍。 他这么想着,斟酌好用词,抬起眼睛,却恍然跌入了方岐生的眼底。 聂秋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将手指探进方岐生的袖口,沿着皮革制的护腕摸过去,拨弄缠在他手腕上的红线,轻声说道:你去了昆仑,记得谨慎行事,如果遇到什么情况,不要逞强,该抽身的时候就及时抽身你知道,我回信可是很快的。 方岐生抬手揉了揉后脑的碎发,心想,这简直顺利得让他此前想的话都失去了作用。 本来他是毫不犹豫的,可聂秋这个反应又巧妙得很,像柔软无害的猫伸出爪子在他心口上挠了一下,力度很轻,却将他那一腔藏得好好的留恋都勾了出来。 魔教教主莫名地长叹一声,认输似的,又带着点咬牙切齿。 他凑过去,和聂秋额头相抵,微阖了双眼,鄙夷着软得一塌糊涂的心脏,给出了回应。 好。他说,你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谢谠《四喜记赴试秋闱》: 我劝你休带怜香借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 第170章 、赴约 镇峨朝北, 四周无高山阻挡,每当冬至时节,朔风南下, 寒流肆虐,直往人的骨头里钻,是几乎将血液都冻结的严寒, 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不会选在这种时候出门。 很显然,温展行不属于聪明的那部分人。 温家的家规严苛,是以, 他和娇生惯养这四个字没有半点沾边的地方。 他自幼习武, 身体比寻常人要好得多, 但这也不代表他全然不怕冷。 镇峨的城门高且窄,上面除了一面迎风而动的旗帜以外,没有任何遮挡,风大得出奇。 温展行坐在矮墙的缝隙间, 风沙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拢了拢衣襟, 晃晃快冻僵的双腿,侧头打了个喷嚏, 暗自估摸着时间, 算来酉时应该也快到了,怎么那两人还没有来? 他望着天际一端、被流云所遮蔽的日光, 明明是模糊不清的,可他还是觉得刺眼。 于是温展行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 解下绳扣,把剑横放在膝盖上。 剑鞘是紫檀木所制,外薄中空, 他垂眼看了看,指节抵在剑格处,稍稍用力,将清阳剑向外顶出几寸,华光四溢,露出温润的锋芒,恰如杨柳俯首蹚入湖泊的苍翠色泽。 清阳啊清阳。温展行边叹着气边说道,你说,他们是不是不来了? 他不失望,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来了,那就说明魔教还没有腐烂到无可转圜的地步,一切还有得商量。 没来,那就说明魔教确实是无药可救,他们二人也算不上什么善茬。 念及此处,温展行眯起眼睛,握住剑鞘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处显出惨白的颜色。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他也没必要再手下留情了。 武林盟主既然已经下了令,落雁门,刀剑宗,濉峰派,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可偏偏头顶上还有个巍峨如山峦的温家,不得已才将这份好差事交了出去,心里却都是不服气的。 随后,温家三位弟子接令,其中就有温展行。 正道与魔教对峙几十载,如今常锦煜被杀,方岐生登上教主之位,正道那头沉默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总得做出点举动了比方说,看看这新教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展行一直都知道,正道和魔教之间有很多登不上台面的规矩。 正道和魔教的冲突不断,彼此却有分寸,基本不会对门主或掌门一类的人痛下杀手。 他再迟钝,也该看得出来了,正道的手下留情,点到即止,皆是有意为之。 这哪里是派他们温家的弟子去铲除奸恶啊,分明是派他们去探一探口风,看看这个新教主和他师父常锦煜是不是一类人,如果不是,那就皆大欢喜,正邪两道可以维持平衡了。 闹剧,简直是闹剧,都是群无可救药的疯子。 温展行每想到这里的时候都觉得背脊发凉,正道到底将他们当作什么了?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吗?被魔教践踏的普通百姓又算得上什么?微不足道的吗?蝼蚁吗? 这场精心伪造的闹剧又是演给谁看的,演给那些一无所知的世人吗? 实在是太荒谬了,人命就好比易折的芦草,一场风波过去,不知又能蚕食多少血肉。 他不能理解,也不想试图理解,道义自在他心中,其余所有皆为云烟。 温展行在温家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弟子,所以他才能够成为三个接令人中的一位,温家向来竞争激烈,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其他两个接令弟子却表现出了很欢迎他的样子。 原因,温展行自己也知道,那两个弟子兴许是觉得他脑子一根筋,好骗得很。 清阳剑在指节的敲击下发出一声嗡鸣,清脆,悠长,如同凤凰啼鸣,直窜云霄。 古人有云,敏于事而慎于言。 那两个弟子,现在应该已经体会到这一点了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蝉,谁是黄雀,现在才有定论。 回温家之后,如果长老和家主责备他,他就直接承认了吧,承认他确实对那两个人动了手,下了药,还绑了起来,他们压根就没来得及离开温家,马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温展行想,他必须,成为第一个见到魔教教主的人。 他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孰是孰非,由他来定夺,无须他人指点。 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魔教教主和右护法估计是失约了吧。 温展行的指腹从剑柄处抚过,按在不断发出嗡鸣声的剑身上,将声音压了下去。 他们失约了。他放柔了声音,咬字极轻,缓缓说道,看来,你该饮的是血。 这字字句句中分明藏了让人胆寒的杀意。 然而,温展行的话音未落,瞳孔急剧缩小,清阳铮地一声出了鞘。 下一刻,惊雷炸响,撕裂风声,卷动冰冷刺骨的气流,死死地嵌入了城墙中。 如果不是他的反应够快,那柄枪就该刺入他的血肉中了。 枪鸣先至,而后有声音响起,慵懒困倦,拖长了尾音,傲慢又不屑一顾。 和剑说话?你是三岁大的小孩儿吗? 温展行的后槽牙猛地咬紧,缓缓斜过视线,看向来者。 一身利落的侠客装束,未着任何饰物,柔顺的黑发盘在脑后,不染脂粉,眉黛春山,双眸微微眯起,眼角挤出两滴毫无用意的眼泪,边打着呵欠边向温展行走来。 张蕊姑娘。温展行的眼神蓦地冷了下去,你不会告诉我,其实你只是恰好路过吧? 张蕊随手擦去眼角的泪珠,拔出溯水枪,表情淡然,好像刚刚动手的不是她似的。 然而她的话却毫不客气,带着十足的攻击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你一贯的托词吗?温展行,我没有那个时间跟你废话,直说了,我确实是冲着你来的。 温展行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笑意,魔教真是有天大的本领,和镇峨王都能扯上关系。 和这种人是解释不清的,只会越描越黑,张蕊索性就不接他这个话茬,只是问:前几天,半夜里偷着往镇峨府里扔四书五经的、扔信的,是不是你? 这种恶心人的事情也只有温展行能干得出来了。 分卷(129) 还特地标了张蕊两个字,生怕别人不产生误会是吧? 张双璧听后,忧心忡忡地敲了张蕊的房门,然后是憋着笑走的。 情书?想都别想,温展行可就差在信里写姑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气得张蕊第二天一大早就溜到了军营,怒气腾腾地拎着长.枪,找到几个混熟的将士练了个痛快,沾了一身的风沙,就这件破事,还被张漆抓住了小辫子,以此要挟她交出碧桃。 她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温展行还敢在这里怪声怪气地指责她。 你可真行啊,温展行。 张蕊甚至被他气笑了,手指微动,溯水枪在掌心旋转,带起阵阵风声,然后她将枪尖指向温展行,抬起下颔,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废话少说,出招! 温展行像是没有看见锋利尖锐的枪头似的,神情淡漠,自顾自说道: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来的不是方岐生和聂秋,为什么来的是你?是他们要你这么做的? 你是把我刚刚的那些话都当作耳旁风了吧?张蕊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了。 她非常,特别,极其,想什么都不顾,两三下动手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但是张漆在她临走前说的话仿佛恼人的蚊蝇声,念念叨叨地,又响了起来,把她几近暴烈的情绪给拉了回去想想镇峨府吧,想想后果吧,别什么都只顾着自己。 于是张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住愤怒的情绪,语速极快,也不管温展行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噼里啪啦就是一通解释:你这话委实可笑,我又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好歹也是我比武招亲的头筹,我难道不该和他们有接触?还是我把他们赶出去你才高兴? 还有,你就是个愚钝的、顽固的、腐朽不堪的,傻子!她骂道,你只说了五日后,酉时,城门相见,到底是哪个城门,你说了吗?你没有说!他们怎么知道去哪里赴约! 温展行被她这番劈头盖脸的谩骂给震住了,怔愣了片刻,问: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镇峨,原本只有北面的那一处城门,后来才建了其他三面,为了区分,镇峨人习惯将北面的唤作城门,其余三处都唤作藏风道。张蕊不耐地踢走脚边的石子,说道,我不管你这些东西是向谁打听的,但是你不会以为两个刚来镇峨没多久的人能知道这些东西吧? 温展行的反应倒也不慢,很快就意识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故意支走了他们? 啊,没错。张蕊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快意,挑着眉头笑道,我不是好人,但我至少肯承认,温展行,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却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到底是想骗过谁? 我今天非要撕碎你虚假的面具不可。她的眼神沉沉,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的时候,温展行总有种被什么疯狂的、只顾撕咬的食肉动物所注视的错觉。 然而他来不及细想,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枪声如雷,溯水枪已经攻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1 19:00:00~20201218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优子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光 80瓶;素履之往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1章 、溯水 张蕊十三岁那年诞辰, 张双璧问她想要什么。 漂亮的衣裳?名贵的首饰?书画?佳肴?她都一一回绝。 她兜了半天的圈子,终于在张双璧要不耐烦的时候,眼睛转了转, 可怜巴巴地拉住他的袖子,仰起脸瞧他,眼神无辜, 带着点恳切,问:您那柄溯水枪给我可好? 张蕊可谓是胆大包天,总喜欢在老虎头上拔毛。 可张双璧偏偏又溺爱她, 顾忌着她从小没感受过娘亲的悉心照顾, 心里对她的那份歉疚就更加深重了, 只要张蕊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他基本上是不会轻易动怒的。 张双璧第一次摸到这柄名为溯水的枪时,是他从镇峨府逃出去的那夜,慌慌张张, 随手就顺了一柄走,也没看清楚到底长得怎么样, 这一用就是几十年,无论是年少时的莽撞轻狂, 还是青年时的深思熟虑, 又或者是中年时的沉着冷静,种种血泪, 尽付其中。 他曾经很看重这柄枪,把它当作宝贝, 甚至不太愿意别人碰它,常锦煜也不行。 后来,或许是有了别的珍贵之物, 这柄溯水枪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渐渐不如往日了。 张蕊以为张双璧会生气,眼巴巴地等着挨骂,但是她爹什么都没有说,敛眸想了半晌,最终点头答应了下来,眼底沉着复杂的情绪,张蕊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懂。 此后,张蕊将那柄枪握在了手中,也接过了张双璧的衣钵。 她心里是有股傲气的,如果将镇峨比作北地中的一隅芦苇,那她就是南飞的雁,迟早有一天会逃离这个严寒的、让她心生厌恶的,犹如囚笼般的城,奔向远方,寻求她的朝阳。 所以她才能褪去浮躁,静下心来,十年如一日地磨练自己的枪法。 直到遇见了温展行,张蕊心中那股压抑了多年的怨愤在一瞬间倾泻而出。 那是几乎将她的脊梁都压垮、折断的重量,没有人可以理解她藏在心底的恶鬼。 像这样,毫无阴霾的,真切地相信这世上存在善意,只知道追寻心中所求的人,不是愚昧的吗,不是丑陋的吗,不是可恨的吗?不是不是很让人嫉妒吗? 张蕊想哭,想笑,想放肆地奔跑,想沾染上鲜血,想摧毁一切她有的、没有的美好。 世上没有人心怀善意,没有人值得庇护,这群愚昧丑陋的百姓啊,她恨不得毁个干净,最好被豺狼虎豹嚼碎了骨骸,连渣滓都不剩,如此才能让她感觉到零星的快意。 这天底下的人只分两种,伪君子和真小人,张蕊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温展行摆出那副假惺惺的模样,就由她亲手将那张虚伪的面具撕得粉碎。 溯水枪破开重重剑影,恶狠狠地撞上清阳剑,发出刺耳尖锐的嗡鸣声。 兵刃相交,寒光凌冽,震荡开一层层犹如水波的骤风,咆哮着朝四面八方涌去。 城墙上,青苔遍布,有不知名的鸟停在此处歇脚,被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所惊动,尖啸一声,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簌簌地掉下几根尾羽,轻飘飘的,落到墙外去了。 张蕊有片刻间的失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城门外是一片荒芜,茫茫的原野,连高照的艳阳都被云层所遮挡,什么都看不清楚。 鸟飞远了,她胡乱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攻势仍旧凶猛,咄咄逼人。 随便飞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镇峨,离开这个泥沼般混沌的寒城。 就算被最凶狠的猛兽拆吃入腹也好,就算冻死在冬天的荒野也好。 这里是会腐蚀灵魂的地方,是会将人性磨灭殆尽的地方,是深渊,是炼狱。 枪鸣、风声、剑影,交叠混杂,不分彼此,温展行微微皱起眉头,反手招架住长.枪的攻势,隐约觉得面前的人好像不太对劲,眼里藏了流淌的火焰,滚烫的火舌几乎要将人烧伤。 溯水枪的走势已经没了章法,混乱不堪,招招却又狠厉至极,全然失去了理智。 她不是来质问的,她是真的起了杀心,想要致自己于死地。 温展行侧身避开来势汹汹的长.枪,寒风如冰凌般刺骨,猛地刮过来,有种不甚明显的疼痛感,他忍不住眯起干涩的眼睛,沉下视线,腾出空隙去看张蕊握枪的手。 果然,冬日干冷,她又用力过度,虎口处已经被震裂了,鲜红的血液从她指缝中流下,顺着手臂流入袖口,留下蛇一样蜿蜒爬行的痕迹,她却浑然不觉似的。 张蕊不是魔教的,她不过是闹小孩子脾气,温展行是这么想的,也不准备动真格。 但是,很明显,他想要让步,张蕊却不肯将此事轻易揭过去,硬是要和他分个高下,又或者说,想和他分出个生死为什么呢?他自认谨慎,应该没有触碰过张蕊的逆鳞。 张蕊姑娘。温展行有点迟疑地提醒道,你现在不太对劲。 一直闭口不言的张蕊忽地笑了一声,隔着枪和剑,还有风,温展行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他从没见过那么深切的情绪,那种,像是一切理想和希望在霎时间倾覆,毁得干干净净,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声痛哭,什么都不能挽回的痛意。 不太对劲?她重复了一遍,对你来说,什么叫做正常?什么叫做不正常? 她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到极致,是濒临崩溃时特有的假象,下一秒好像就要爆发。 温展行翻过手腕,将剑锋一侧朝外,清阳剑只堪堪斩下张蕊的几缕鬓发,随风飘远了。 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他完全不知道啊。 是该顺着张蕊的意思,和她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还是应该就此停手,然后劝解她? 温展行从来都不适合充当一个解开心结的角色,他对自己的认识很清楚,他的那些悉心劝解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没有意义的废话,很有可能还会让被劝解的人反过来记恨他。 可他还是得说,无论是一次两次,几十次,几百次,只要有一次听进去,那就足够了。 总有人在我面前辩解,说善恶没有明显的分别,说黑白是相融的。温展行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发觉张蕊的眼神有所变化。她大概是把自己代入进去了,他很无奈地想。 如果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那么,要官府有何用?要那些律令有何用?要那些五常之道有何用?杀人的不用偿命,好人难得善终,恶人长命百岁,这就是后果。温展行思考着措辞,清阳剑的防守却依旧滴水不漏,如同最坚硬的磐石,张蕊姑娘,从你问出什么叫做正常,什么叫做不正常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将自己置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越和温展行交手,张蕊就越能发现他的可怕之处。 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恰似闲庭信步一般轻松,还有余力和她说理。 张蕊不得不承认,她刚刚确实是失去了理智,怒火涌上心头,她连面前的是谁都不知道了,只顾一味地进攻,想要把这个恼人的、阻挡她去向的障碍彻底击溃。 她剧烈地呼吸了一下,咬破了舌尖,铁锈般的血腥味让她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 即使是过去了几年的时间,她还是被那场梦魇所困住,就活在那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想想张双璧,想想张漆,想想张妁,想想她的血亲吧。 张蕊想,她的灵魂在一点点被侵蚀、消磨,理智在一点点溃散。她就是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想要往下面跳,而镇峨府就像是开在悬崖上的一树杏花,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驻足观望可是花终究有枯萎的那一天,她什么时候会彻底崩溃,她也不知道。 或许只有离开镇峨,逃得远远的,她漂浮不定的灵魂才能有安身之所。 张蕊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噩梦般的往事,专心应付面前的温展行。 聂秋和方岐生应该已经发现了她的用意,就算是一个个找过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北面的城门,双方僵持,到时候就没办法再和温展行分出个高低了 然而,就在此时,温展行突然开口说道:抱歉。 张蕊怔了怔,迟钝的脑袋缓慢地转动着,显然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温展行这个抱歉到底是指的什么。 她根本没看清楚温展行的动作,只感觉脚下一个趔趄,一阵天旋地转,张蕊就跌进了矮墙凹下的缝隙间,又冷又硬,很快便有疼痛感从后脑处蔓延开来,紧接着,清阳的剑鞘抵在了她的喉咙上,压得很紧,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喘过气,觉得自己好像快吐出来了。 背着光,温展行的表情笼在了一层阴翳中,他的右手微微一松,好像说了句什么。 张蕊勉强呼吸着,云层后的太阳依旧亮得刺眼,她感觉泪水都在眼中打转,闭了闭眼,侧眸避开阳光,将眼里的水雾妥帖地收了回去,视线也渐渐地恢复正常。 然后她才逐渐意识到温展行刚刚说了什么话。 又是一个抱歉。 张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猛地撞在城墙上,只注意到了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没注意到她用来盘头发的玉簪被震落了,海藻般的黑发倾泻而下,悬在半空中,成色剔透的玉簪顺着柔顺的长发滑动,宛若游鱼,被一层层绸缎卷着往下落,然后在发尾处停留了一瞬。 温展行想要伸手去接那枚玉簪,却晚了一步,玉簪还是直直地坠了下去。 片刻后,张蕊听见簪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虫鸣,很清脆的一声。 大概是断成了几截,拼不回来了。 第172章 、飞雪 是冬。 外族入侵, 藏风道的战鼓震天响,烽火连天,照彻浮云遮蔽的天际。 镇峨易攻难守, 张双璧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守城军抵御外敌。 将领的枪法无人难敌,军师的计谋算无遗策, 双方僵持不下,胶着了几日。 戚淞已经将驻守皇城的军队派来镇峨了,却不知多久才能够抵达。 一方想要拖延时间, 一方想要尽快解决,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当前的局势。 张蕊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镇峨府的。 她披着厚厚的一层狐裘, 将自己埋在柔软的绒毛中,裹得像一个圆滚滚的团子,风雪太大了,她只能看得清楚近处的东西, 再远一点的,就完全掩盖在了飞雪中, 看不明晰。 漆哥。张蕊忍不住出声唤道,为什么爹会在这时候让我们去 而且, 他们身侧只有一两个沉默寡言的侍卫护送, 张蕊记得这是张双璧的心腹。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镇峨府对于我们而言已经算不上安全了。一阵寒风扑面, 张漆哑着声儿说完这句话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过了很久才继续说了下去,僵持了这么长的时间,对面终于是忍不住了, 想要一鼓作气将镇峨军击溃。 张蕊明显不认可张双璧的这种做法,皱着脸说道:你的身体扛不住这么冷的天气。 但我是最适合的了。张漆轻轻摇了摇头,张蕊转过头去看他,却只看见他那双偏浅的眸子泛着奇异的光芒,是皑皑白雪中唯一的一点亮色,如果我没有猜错,父亲在这个时候将我们二人唤过去,不仅是为了让我们离开镇峨府,还要说一些不能交由旁人去做的事情。 分卷(130) 风雪犹如猛兽怒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小半条腿都陷在雪地中,冷得她直哆嗦,拉紧了外袍,微微侧身,挡在张漆面前,双腿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只凭着本能向前迈步。 这种鬼天气,家家户户都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肯露出一丝缝隙。 偶尔听到飞雪敲击窗棂的声音,噼噼啪啪,张蕊竟还觉得有几分的亲切。 张漆放在膝上,捧在手中的暖炉早就熄了火,只剩下一堆灰烬,死气沉沉的。 其实,不消他说,张蕊隐隐约约也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有了预感。 没坐马车,没骑马,从暗门出去的,走的也是一些隐蔽的小道,这两个侍卫只出示了张双璧的贴身玉佩,后面便闭口不言,一句话也不肯提,只顾尽快带着他们去往城门。 叫她过去也罢,她虽然年纪还小,却也能在旁帮扶。 但是,把体弱多病、行动不便的张漆也叫过去就算是张蕊也知道,无论如何,对于他来说,这镇峨府外无异于龙潭虎穴,即使府内再有千百般危险,也比这外面更加安全。 她相信张双璧肯定比她更加明白这一点。 张蕊压抑住心中愈发强烈的不安,心想,可惜张妁不在,也幸好张妁不在。 记不清在飞雪中走了多久,但当张蕊看见城门的那一刻,她头一次感到了由衷的喜悦。 镇峨军就驻扎在城门处,强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着风雪的冷,呛得人直掉眼泪。 哀嚎,痛哭,怒吼,象征王朝的那面旗帜在风中飞舞,瘦弱的木杆摇摇欲坠,几乎要支撑不住那上面多得能拧出来的血迹,下一刻就会像大坝决堤一样,毁得彻彻底底。 得罪了。寡言的侍卫说完这句话后,抬手将张蕊和张漆的兜帽拉了上去。 他们避开了其他人,轻车熟路地穿过一个个障碍,最终抵达了主将的营帐。 踏入营帐的那一瞬间,张蕊就明白了,为什么张双璧一定要她和张漆到这里来。 因为他怀疑有敌军潜入了镇峨城,因为他认为镇峨府不再安全,因为 因为军师被刺杀,如今正半倚在床榻上,苟延残喘地呼吸着,连意识都不再清醒。 所以,张漆必须过来,他身为镇峨王的子嗣,没有任何被怀疑的理由,虽然平日里不正经了些,勉强能够赶鸭子上架,指点局势,是张双璧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人。 张蕊听见身侧的兄长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是无奈,或许是愤恨,她分不清。 帐内没有外面那般寒冷,有暖炉烤着,少年摇着轮椅进去了,解开领口处的绳结,褪下温暖的鹤裘,神色淡然,挽起一截袖口,露出白玉似的手指,按在桌案的布阵图上,问:如今的情势到了何种地步?镇峨还剩多少兵卒可用?余粮几担?士气如何? 左右侍卫上前,把军师维持最后清醒时留下的那番话告诉了张漆。 张双璧负手而立,一身斑驳甲胄,沾染着血液,浑身上下都是浓郁难消的杀气,眉眼间还有未褪的冷意,裹挟着风雪,然后他转过身,抬颔示意张蕊过去。 如今也只有让你兄长来接替军师之位了。他的声音有点哑,你一向聪明,不需要我多说你也能明白现在的局势有多凶险,藏在暗处的敌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而我现在却没有余力去深究奸细到底是谁兵卒不可信,医师不可信,府中的侍从也不可信。 镇峨不能再失去张漆。 张双璧说的不是我,而是镇峨。 张蕊恍然明白了什么,垂下视线去看床榻上紧闭着双眼、不断喘息的军师。 所以,您是要我?她的嘴唇颤了颤,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裴军师就交给你了。张双璧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去找一家医馆,唤人来医治。 他们本就左支右绌,抽不开身,所以只能由她来做这件事,但是,张蕊想,敌将的奸细会不会一路追寻过来,这还是其次,没有什么地方比将领的营帐更危险了,她带着一个濒死的人,若是遇到了危险,她也可以选择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可他们怎么办? 她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思考过。 张双璧是在把她往外推,要她远离此处。 窒息感涌了上来,张蕊感觉喉咙里堵了一团难化的雪,凉丝丝的,她不由哽咽了一下,转过头去,却正好与张漆对上了视线,然后,她看见张漆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张蕊咬紧牙关,俯首抱拳,说道,裴军师就交给我吧。 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张双璧的手伸了过来,冰冷的铁甲,沾了浓郁的血腥味,贴在她的额头上,动作轻柔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然后镇饿王在他小女儿的额上留下了一个宽慰的吻,喉结滚了滚,低声说道:千万记得保全自己,你裴叔也不希望你因此丧命。 在张蕊的印象中,他们鲜少有这样温情的时候,她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去吧。恍恍惚惚间,她听到张双璧如此与她告别。 然后,她在风雪中来,也在风雪中走。 张蕊庆幸自己从小习武,枪法又讲究手臂与手腕的力度,所以她的力气比一般人要大上许多,虽然她才十四,个子倒不小,勉强能够背起一个中年男子。 裴军师好轻,她暗自想到,他原先就这么轻吗?还是因为这几日的劳累奔波? 风雪未曾消停过,张蕊将狐裘披在裴军师的身上,严寒的天气冷得她直发抖,也分不清楚裴军师贴在她背脊上的胸口到底有没有起伏,又是否是温暖的,她只知道呵着气,吐出的白雾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间,下一刻即又消散,融入冰冷的朔风中。 一路上,她在暗处看见那些面色疲惫的兵卒们来来往往,很多都是熟悉的面孔,和她练过枪法的,给她带过新奇玩意儿的,硬是要给她介绍夫婿的,一幕幕温馨的往事在张蕊的脑海中浮现,此时却都蒙上了一层浓雾,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她瞧谁都像奸细,瞧谁都不怀好意,自然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人。 直到离开军营的时候,张蕊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心头沉甸甸的巨石总算肯落了下来。 垂在她脖颈间的长发动了动,背上的人闷闷咳嗽了两声,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兴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连张蕊都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撕扯似的疼,口中涌起一股甜腥的味道。 少小姐?裴军师的脸色应该不太好,声音虚弱得像根快断掉的弦。 张蕊轻轻地嗳了一声,她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藏在这场暴风雪中的恶鬼。 将军此时要做的是假装我没有中计只要伪装成军师还在营帐中指挥的场面。裴军师柔缓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夹杂着几声无法遏制的咳嗽,就能够稳定住人心敌军的奸细也会将目标转向将军咳咳少小姐应该是无碍了,我唯一担心的是大公子能否根据我所留下来的线索,在敌军发现真相之前找到奸细。 他可以的。张蕊说罢,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他肯定能做到的。 不等裴军师继续开口,张蕊说道:您不要再开口说话了,保存体力吧,裴军师,我认得去医馆的路,很快就能找到为您医治的医师,接下来的,等那之后再告诉我也不迟。 于是,裴军师便依言合拢了嘴唇,将血强咽了回去,闭了闭眼睛,不再说话。 她知道的,她一向都知道,张漆和张妁都很聪明,谨慎又心细,是难得一见的奇才。 张漆再如何轻浮浪荡,一肚子的坏心眼,等到他正经起来的时候也能摆平一切难题。 而她,莽撞,冲动,愚钝,永远都不可能和那两个人比肩。 如果是妁姐在,想必也不会陷入如此困厄的局势吧。 张蕊莫名感觉一阵酸涩,父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要她离开,因为她从来都只会帮倒忙,只是累赘,办不成任何事情但是,至少她将裴军师成功地带出来了,不是吗。 她如此想着,望向记忆中医馆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风雪交加,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所掩埋,像是特意将所有的隐秘都藏了起来。 那时候,张蕊一直以为这是噩梦的结束,但那仅仅只是噩梦的开端罢了。 她被困在那个雪夜,整整活了两年,都不曾摆脱过那场梦魇。 第173章 、寂灭 不知过了多久, 张蕊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已经冻僵了。 好像只有躯干是属于她的,其余部分毫无知觉,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双手是否还托着裴军师的膝弯, 她发着颤的双腿是否还在往前迈步 所以张蕊不时就得侧过脸看一眼,裴军师还在不在她的背上。 裴军师偶尔是醒着的,偶尔陷入浅眠, 张蕊都担心他会不会一觉不醒。 这个雪夜太静了,静得两军交接时的厮杀声都听不见,城内和城外好像是两个世界, 视线所及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原, 狼烟、烽火, 都渐渐地远去了。 死一样的寂静,天地恍若无物,只剩不知疲倦的风雪不停地肆虐。 她心里开始发慌,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裴军师不要开口说话。 张妁总说她藏不住话, 总喜欢把心里的事情写在脸上,兴许裴军师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劲, 低低地咳嗽了几下,说道:少小姐, 我还没问过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张蕊张了张嘴, 大风裹挟着冰雪飞入她的喉中,顷刻间便融化了, 她差点松了手,呛了两声, 总算是稳稳地托住了背上的人,这回她学了聪明,咬紧了牙关, 将字句从牙缝里憋出来,免得再吃一嘴的雪: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像他那样,统率千军,镇守城池,只要气息尚存,就不会让外族来犯。 她说完,又觉得这话像是孩童的呓语,忍不住想反悔:军师听了可别笑话我。 裴军师却丝毫没有将她这话当作玩笑话,语气很认真,问:少小姐是想成为将军吗?将领的身份会将你永远束缚在镇峨,我原以为,以少小姐的脾性,会更向往镇峨外的天地。 张蕊记起以前从安丕才和常锦煜那里听来的故事,什么张双璧年少的时候放浪不羁,什么拎着一杆枪就□□逃离了镇峨府,什么死活不肯回去、被五花大绑抓回去的,她忽然觉得好笑,这风雪中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捱,连刺骨的寒冷都能够忍受了。 这个啊。她斟酌了一番措辞,回道,可能我生来就觉得我应该接过他的担子吧。 所以才想要张双璧的那柄溯水枪,所以才经常往军营里跑,因此还被他教训了好几次。 除我之外,也没人能继承他的衣钵了。张蕊说道,如果漆哥身子骨不那么弱,以他的聪明才智,定能接下将领之位吧,如果妁姐不是在习武这方面全无天赋,以她的冷静谨慎,定能护镇峨百年安宁吧。只可惜,学到父亲枪法的人只有我一个。 说起来,我爹应该都没考虑过这回事,军师将我这番话当作胡言乱语就好。 贴在背脊上的胸腔起伏了一下,张蕊意识到裴军师是叹了口气。 少小姐能有这份心思,实在难得,我又怎么会将你这番肺腑之言当作胡言乱语?裴军师的声音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断断续续、虚弱至极了,但是风声太大,张蕊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顾专心地听他的话,小女年纪比你大些,半年前已经远嫁他乡,我总是忧虑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若她能有你半分性情,我也不至于如此牵肠挂肚了。 只不过,背负起一城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前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说:若你要成为将领,就要比其他人流更多的血汗,就要比别人经受更多的称赞与谩骂,就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东西,所有珍贵之物都比不上城墙上的那一面旗帜。 张蕊抬眼望向阴惨惨的天际,敛去用来掩饰的玩笑语气,轻轻说道:嗯,我知道的。 费了一番口舌,裴军师似是有些倦了,声音都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少小姐,我有点累了,劳烦你这一路上的照看了,我暂且休息一会儿。 张蕊也不太好意思,很抱歉地回应他:好,裴军师,等会儿到医馆了我再喊你。 裴军师好像应了一声,好像又没有应她的话。 反正这朔风总是呼呼地吹,什么话都听不清楚,张蕊也就当他是回答了。 其实医馆离城门并不远,平时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但是张蕊总觉得自己背着裴军师在这茫茫大雪中走了几个时辰的时间,直至她的手臂和小腿冻得青紫,才看见了医馆的招牌。 风雪交加的夜晚,医馆门外那盏总是燃着温暖光芒的灯笼已经熄了。 虽然熄了,张蕊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里总算是有了零星的光芒。 她吞咽了一下,干涸的喉咙有种疼痛感,不过她全然没有注意,满心只有近在咫尺的医馆,她想要喊醒裴军师,想告诉他,你看,我们终于到了,马上就会有医师为你医治。 可张蕊终究是没有喊出声,她想,让他多休息片刻吧,其余的事情等进了医馆再说。 她不自觉迈大了步子,几步踏上台阶,托了托背上的裴军师,抬起左手,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甚至有点刺痛的指节,边敲着医馆的大门,边大喊道:镇峨军!有没有人? 无人回应。 张蕊皱起眉头,她感觉背上的人已经在往下滑了,只能先收回手来,用双手托住他的膝弯,退后几步,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医馆的构造,确实是她记忆中的那座。 于是张蕊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又喊道:外面有伤患,请医师尽快开门! 四处寂静无声,她甚至开始怀疑城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将脸贴近医馆的大门,又从门缝中看了半晌,并没有发现异常,也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有的只是淡淡的药香。 张蕊渐渐感觉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和不安,她腾不出手来,只能抬腿去踢那扇紧闭的大门,用了十足的力气,咚,咚咚,敲门声刺破了凌冽的风雪,在她耳蜗中回响已经很响了吧,她想,就算是睡得再沉也该醒了吧,可医馆内为什么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分卷(131)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风像是刀刃一样,能将身上的肉硬生生地剜下来。 她感觉脸颊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面上覆了层薄薄的寒霜,冷得牙齿都开始发疼。 如果实在没有人,她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傻等着,这天气太冷了,别说她受不受得了,就说身负重伤的裴军师肯定是捱不住的,必须得另找一个地方稍作休息。 张蕊心头窜起怒火,在短暂的安静后,愤愤地,又踢了医馆的大门一脚。 然后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先找个能遮蔽风雪的住处。 张双璧事先给裴军师上过了药,他身上还带着股苦涩的香气,然而,因为不确定军营内的医师是不是奸细,所以张双璧只能用自己常备身侧的药,无异于杯水车薪。她终究是要去找个医师过来,只不过,她担心裴军师可能撑不到那一刻了,还是先找个歇脚的地方为妙。 就在张蕊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下台阶的瞬间,她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动静。 是犬吠,从医馆里传出来的,劈开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中。 张蕊的动作顿了顿,不敢置信一般的,睁大了双眼。 犬吠只有一声,紧接着的,是慌乱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却还是被她听到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医馆内的狗才叫了一声。 为什么脚步声响起之后,犬吠声便停止了。 一切早已昭然若揭。 这医馆内有人,而且醒着,无比清醒地,听着她在外面像个疯子一样敲门求助。 张蕊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她此前在雪地里走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觉得冷,不是身上冷,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冷意,将她的血液冻结成冰,堵塞住喉咙。 明明在的,明明是听着的,为什么不肯开门?为什么不肯施舍任何善意? 在这些人眼中,她像什么?耍猴戏的吗?是他们无趣的等待中唯一的乐子吗? 一时间,所有情绪涌上心头,张蕊觉得眼睛酸涩,分不清到底是愤怒更多还是绝望更多。 她猛地吸进一口风雪,呛得浑身发抖,意识清醒过来,才肯背着裴军师继续往前走。 如果他们不肯开门,那就换下一家,先找个地方,让裴军师暖暖身子再说。 唯有苍天可知,鹅毛大雪中,少女背着一个瘦弱的男子艰难地前行,头也不回地从医馆大门口离开,挨家挨户地敲门过去,边说我是镇峨王的小女儿,边说我身边有伤患,能否让我们暂住片刻,可所有的门都闭得紧紧的,像座无声无息的坟冢,将他们隔在外面。 她甚至能够念出这些人家里住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 但是藏在里面的人却始终不肯回应,就像不认得她一般。 只有一个老人,在她狂乱的敲门声过后,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您请回吧。 张蕊好像头一次听见风雪以外的声音似的,强打起了精神,说道:外族还未攻破城门,镇饿王此时正与士卒死守阵营,我身边只有一个伤患外面是安全的。 难保有个万一嘛。老人操着一口浓浓的口音,说道,你们是上阵杀敌的将士,个个都有本事,不像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们连保命机会都没有的噻。 然后他听见嘭地一声响,如同惊雷炸响,吓得屋里的人一哆嗦。 张蕊心中的愤怒在霎时间倾泻而出,她的手狠狠地砸在门上,木门上有颗翘起的钉子,嵌进她的血肉中,她却浑然不觉一般,一下,两下,继续砸了上去,血液溅了出来,握掌处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她冷眼看着,反而放声大笑,笑声中蕴藏的恨意让听者感到心悸。 你以为镇峨军是为了谁而守的城?张蕊将话一字一顿嚼碎了说出来,你以为镇峨军是为谁流的血?是为了你们这些人啊,为了你们这些自私又愚昧的普通百姓,为了你们这些不知悔改的混账,为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知道多少人因此丧命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只知道龟缩在自己的壳里等待天亮啊! 门的另一端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这冰天雪地中,又只剩下了让她痛恨的风声。 这座城已经死了,张蕊想,尽管外族还未攻破城门,但这座城已经沦陷了。 她绝望地转过身去,托了托裴军师的膝弯,甚至不敢告诉他这些事实。 嗯,裴军师,你之前和我提到的,你远嫁他乡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若你一心牵挂她,不如等这次的战乱过去之后,找个空闲的机会,去看看她? 兴许是因为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张蕊的情绪逐渐低落下去,几乎濒临崩溃。 对不起。她在茫茫大雪中走着,声音嘶哑得像个破旧的老屋,在风中吱嘎吱嘎地响,她竭力将声音放得柔和,却难免带上了点呜咽,对不起,裴军师,我可能没办法找到为你医治的医师了,他们都不肯开门,我没办法救你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裴军师?裴军师你醒着吗?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张蕊忽然记起,裴军师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了。 他最后的那句话是,他有点累了,劳烦她这一路的照看,他暂且休息一会儿。 她再也无法遏制住内心的情绪,痛哭出声。 然后,脚下一滑,跌进了茫茫的雪原中。 第174章 、归雁 自那夜之后, 张蕊就开始痛恨起了这永远不知疲倦的风雪。 至于她是如何被守城军找到,如何带回镇峨府的,她已经不知道了。 她很清楚, 张双璧在之所以急着给她找夫婿,不是因为抱着甩掉麻烦的念头,而是因为她在那次战乱中险些丧命, 所以张双璧终究下了决定,要像推开张妁那样将她也推开。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张蕊想, 她所有的悲喜已经被暴风雪所掩埋。 那场风波终究还是过去了, 天终究是亮了, 镇峨军终究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来了。 可是,之后呢,她无时无刻不身处悲痛的恨意中,镇峨的百姓终究是对她有愧疚的, 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那些违心的赞美话, 都只会让她心中的厌恶更加深刻。 城门上那面象征王朝的旗帜在风中飞舞,瘦弱的木杆摇摇欲坠, 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折断, 倾覆殆尽,毁得彻彻底底, 可它终究没有在那次战役中倒下,顽强地站到了最后。 被折断的是张蕊心里的旗帜, 轰然倒塌,发出巨响,只有她听得见。 她的灵魂在一点点被侵蚀, 理智在一点点溃散。 直至终音响起之前,直至千里长堤毁于蚁穴之前,一切都是寂静的、无声的。 张蕊感觉到坚硬冰冷的石头抵在她的背上,是石砌成的矮墙,上面遍布了青苔,光滑,潮湿,散发着一股浅淡的草木腥气,刺眼的阳光褪去,她抬起眼睛,看见温展行略带歉意的眼神玉簪掉下去就掉下去了,碎了就碎了,说实话,她完全没觉得可惜。 清阳剑的剑鞘仍然死死地抵住她的喉咙,疼痛感却并未让她产生认输的想法。 不过张蕊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到底为什么要来城门找温展行,为什么要和他一决高下。 是因为上次交手时温展行的手下留情将她激怒了吗? 是因为温展行扔书扔信的举动引来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吗? 这些理由,真的是促使她拿起溯水枪,一反常态地决定多管闲事的原因吗? 几乎要让人疯狂的暴风雪又在她的脑海中呼啸,她开始觉得头疼欲裂。 张蕊闭了闭眼睛,重新看向面前的剑客,簪子那种东西,就算碎了也无所谓吧。 温展行本意并非将张蕊彻底击溃,他之所以要束缚住她的行动,谨慎地将剑柄按紧,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让这个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冷静下来,仔细听听他的劝解。 我会赔姑娘一个的。他有些赧然,手上的动作却不客气,那枚玉簪需要多少 张蕊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温家家底雄厚,恐怕不会在意这些小钱吧。 她本来还想说,赔不赔都随便,她完全不在乎,那种样式的簪子王府还有一大把。 可偏偏温展行从来就没有依照常理行动过,这次也不例外。 仁者以财发身。温展行说道,自从懂事起我就再也没有拿过温家的财物。 哦,他的意思是,他很穷,只能尽量将簪子赔给她了。 张蕊上下打量了温展行一番,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他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原来是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饰物,连枚玉佩都没有,只有那柄清阳剑勉强能看得过眼。 她的嘴唇动了动,有点好奇温展行平日里到底是做什么来养活自己的。 不过,现在委实不是扯东扯西的时候。 温展行缚住她的行动,到底是想干什么? 张蕊抿起嘴唇,将话咽了回去,斜过视线,发觉温展行已经很明智地将她的溯水枪踢开了,隔了一段很远的距离,就算动作再快,至少也得花上一两秒的时间才能拿到。 经过这么一打岔,她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 温展行还是手下留情了,如果是她,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用剑刃,而不是刀鞘。 而且,张蕊稍稍斜过视线,看向她和温展行身体之间隔了几寸的距离。 若不是温展行固执地遵守那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繁文缛节,她兴许也找不到机会脱身。 一瞬间,张蕊脑中已经想到了七八种挣脱束缚、扭转局势的方法。 说句实话,她其实很乐意看见温展行吃瘪的样子。 什么烂好人啊,什么热心肠啊,张蕊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不过是用来欺骗别人,也用来欺骗自己的伪装罢了,人人都需要自我开解,人人都需要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合理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那个暴风雪之夜,那群紧闭着房门的百姓一般,卑劣又可悲。 她就是看不惯温展行。 乱发脾气也好,和镇峨人恶劣的关系也好,都是她的事情,和温展行没有半分关系,可他为什么偏偏就要在一开始站出来,明明什么都不明白,又有什么立场指责自己? 那些人都是刽子手,是背负人命的罪人,没有一个人能够置身于外。 更让她觉得痛恨的是,她一直以来想要守护的,竟然是这么一群自私卑贱的畜生那么,她所有的血泪,都是为了什么而流的?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又真的值得吗? 张蕊很想问温展行,如果你知道你所保护的是这样的人,你还会选择在一开始站出来吗? 不会吧,她想,无论是谁都会后悔的,而她的余生都会在这样的悔恨中度过了。 张蕊自顾自想了半晌,温展行那头是全然不知。 这个时候,他斟酌了许久,终于理顺了思路,清了清嗓子,尽量不与张蕊的身体相触碰,小心翼翼地拉开了距离,准备开始他的长篇大论:姑娘,得罪了。不过在下并不是想要伤害姑娘,你也知晓,你刚刚的情绪太激动,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看看你的手吧,你的虎口处已经被震裂了,而你却全然不知。温展行叹息一声,这不叫切磋,也不叫点到即止,你是想和我决出生死,甚至没有余力顾及 他的话到这里就没了下文。 张蕊找准了时机,带血的手掌抵住剑鞘,猛地将压紧的剑鞘推开一截,好让自己有喘息的余地,然后,她屈起膝盖,对着温展行的小腹,狠狠地向上一顶。 温展行压根没有考虑过对她用武器,翻过手腕就要去挡,口中还念念有词。 同样的招式,我是不会 然后,他又一次连话都来不及说完,张蕊就强行将他后半句话都堵了回去。 一身利落侠客装束的少女,忽地笑了一声,左手从下至上抓住温展行仍然压在剑鞘上的那只手,像最坚实的镣铐一般扣紧他的手腕,屈起右臂,压住温展行微低的脖颈 同样的招式,你还是会上第二次当。她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长点记性吧,温展行。 紧接着,局势陡转,张蕊翻身拔出归于鞘中的清阳剑,铮的一声嗡鸣,她将长剑刺入矮墙的缝隙间,几乎是擦着温展行的脖颈过去的,锋利的剑刃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张蕊腾出空闲的左臂支在一旁,膝盖顶在剑客平坦的小腹上,披散的长发随着她低下的头向前滑去,垂在空中,形成了两面遮蔽光芒的帷幕,四处逼仄,将他的呼吸压得极低。 我实在不喜欢仰着头看人。 阴影中,她眼神冷冷,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闭上你的嘴,现在的上位者是我。 温展行是何等窘迫的神色,张蕊已经懒得再看了,她最终还是决定说出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告诉他的真相,抱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思,想要看他震惊又愧疚的模样。 你以为你保护了什么,温展行?你自诩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却连真相是何物都不知晓,被蒙蔽在了假象中,只知道一口咬定对你有利的东西。张蕊的语气几乎带上了恨意,镇峨军死守城门,那些百姓却在风雪之中躲在安全的地方,明知道镇峨军有难,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开门,就连一隅温暖的角落都不肯让出来,以自身的弱小作为借口,口口声声,说为了他们而付出性命是应该的,说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忙,他们就只顾着自己的死活 这座城早就死了,那些人早就成了罪人,你呢?温展行,你认为自己所行之事皆为正义,实际上却在助纣为虐,你难道还以为他们会感谢你吗?他们只会偷着笑你的无知。 张蕊讥笑道:现在你知道了,你自认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不过是个笑话。 说完后,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儿,为的是给温展行留反应的时间。 她满怀期待地,以为温展行会震惊,会后悔,会道歉,会愤怒但是他没有。 温展行只是很认真地将张蕊的话听完了,神色如常,面上看不出一丝慌张,仿佛一切尽在他意料之中,除了先前的窘迫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平静得像无波的潭水。 喂。张蕊心底升起滚烫的火,她沉下脸色,问,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自责或后悔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痛恨? 分卷(132) 她咬紧了牙关,反倒先后悔起自己吐露了真相,恨不得一巴掌把面前的人打醒。 温展行却在这时候回答了她的问题,用一种毫不客气的方式,从她的逆鳞处尽数刮过,每个字眼都能准确无误地点着她的那股快要爆发的怒气,我认为自私是人之常情。 张蕊心想,干脆杀了他算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啊。 但温展行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杀气般的,继续说了下去:正是因为人生来便有私欲,所以才显得舍己为人的可贵,我自然是希望这世上人人大公无私,然而,事实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微乎其微。战场上有逃兵,朝廷中有贪官,无论何处都有光明无法照到的地方。 张蕊怔了怔,又听见他说道:你恐怕不喜欢听以德报怨这类话,但是我也不准备说。 如果这个地方已经让你感到痛苦。温展行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不逃呢? 逃得越远越好,逃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他说,张蕊,你大可如此。只要你下定了决心要走,没人能够拦得住你,没人能够留下你,也无人可指摘你的所作所为。 你才十六岁。无论何处都只是你旅途中暂时歇脚的地方,无论有多少痛苦的过往,在你漫长的人生中都不过是很微小的一部分罢了。温展行说到这里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逃走的,但是你却没有这么做,绊住你脚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其实是清楚的。 张蕊沉默了半晌,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我以为,你更推崇父母在,不远游的观念。 温展行反而觉得纳罕,原来你还是读了? 他摇了摇头,轻轻笑了:张蕊,你读的时候是在走神么?这句话的全句实际上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孔圣认为人如果有了明确的目标就应当追逐。不过,我却认为,在游历的过程中寻找目标,放眼看看这大千世界,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世上,有好就有坏,有坏就有好。温展行似是在回忆,因为你看到他们是坏的,就认为所有人都是坏的,其实,满怀善意的人并不少,或许只是你还未与他们相遇罢了。 你看,张蕊,这镇峨外的一切不是正是你所追求的吗? 你明明是知道的,你明明是很想离开的,可为什么不逃呢? 绊住你脚步的是什么,其实你比所有人都清楚,不是吗? 张蕊将温展行的那几句烂透了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不得不承认他的直觉还是挺准确的。 她有多么厌恶这里的人,就有多么眷恋这片永不消融的冻土。 从那天之后,张蕊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当将军,也没说过这种愚蠢至极的大话。 但她还是忍不住,趁着张双璧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到军营去,摸摸那些洗不净血的盔甲,看看那些满面风沙的士卒,跟他们说两三句不能叫父亲听到的诨话,畅快地练上一场。 张蕊心中的旗帜在那场暴风雪后就倒下了,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执著到底源于何处 可是她就是想,很想,想得午夜梦回惊醒时,脑海里都还是披挂上阵的景象。 人终究不是鸟儿,这无形的枷锁,终究会将她永远地锁在镇峨。 不过,即使她要离开镇峨,也无人可以指摘她,张双璧更不会强行挽留她。 张蕊想,她或许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开心结,不知道是多久,总归,她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咬文嚼字的家伙。她放缓了声音,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某些见解确实有道理,不过那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不要以为我说这话就是在赞赏你了。 她听到一点不寻常的风声,由远及近,约莫是聂秋和方岐生姗姗来迟了。 倘若你不那么死板,倘若你说话的方式不那么得罪人,我想,你或许适合去朝中谋个文官,时不时就要磕头请陛下三思的那种。张蕊总觉得越说越奇怪,索性不说了,松开紧握住清阳剑剑柄的手,往后退了退,大概是准备起身的意思。 温展行莫名其妙地应下了她这句话,见她拉开距离,稍微松了口气,也准备站起身来。 然后,张蕊拢了拢被风吹乱的一头长发,忽然倾身向前,在温展行猝不及防之时,伸手拉住他发带的一角,往下一拉,就将整根细长的青色发带解了下来,道了句拿这个来赔吧,很快又退后几步,草草地将头发束起,用夺来的发带系好,随意地晃了晃头,确认头发不会散之后,她回身取走地上的溯水枪,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翻下了城墙。 只剩温展行一人满面茫然地站在原地,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乱了一头的黑发。 第175章 、挽烟 田挽烟抬手合上盖, 将蒸腾的热气尽数收入杯中。 珠帘被拨到一边,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马车轻轻地一晃, 是有人上来了。 我原以为还会再等好一阵子,没想到聂公子的动作竟然如此快。她难得露出讶异的神色,抬眸看向来者, 看来,你已经与方教主道过别了? 聂秋的眼神有点奇怪,他却并未多做解释, 只是颔首示意, 然后坐到了田挽烟的对面。 他没想到温展行会选在这时候罢休不过, 就凭温展行那副样子,连耳根都是红的,头发散乱,被风吹得扑了一脸, 赶也赶不走,只能草草地用手指拢着, 既尴尬又狼狈聂秋又觉得温展行的罢休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他那个样子也没办法和他们二人对峙。 到城门之前, 聂秋和方岐生都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 张蕊肯定是来过了, 而且抢在他们赶到之前就离开了。 温展行的清阳剑嵌在石缝中,他脖颈间还有血痕, 衣角处也被划破了,软塌塌地垂在那里, 想必他与张蕊此前一定经历过一场恶战,但是他为什么如此窘迫,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方教主, 聂护法,若是二位之后还有时间 没空。方岐生立刻回绝了温展行,带着点嗤笑,说,你真以为教主和护法是那么好找的?还是说,你在妄想我们会为你腾出时间?若是你想要罢休,那便就此别过了。 那,二位能不能借我一根发带? 他还想试图挽救一下局面。 不借。方岐生的回答言简意赅,理由很简单,你的错,为什么要我们来替你收拾烂摊子,温展行,我知道你是温家人,想要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但你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明辨是非,未免也太幼稚了些,你说你用的是魔教的方式,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魔教不用。 如果你执意认为魔教就是恶,那就这么一直想下去就行了。 方岐生眼神冷冷,用这么一句尖锐的话来道别:我们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场闹剧,我和聂秋都不奉陪,无论你眼中的善恶到底是何种模样,魔教一点也不在乎。 他说罢,转身离去,而聂秋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温展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魔教和正道相容的那天永远都不可能来临。他如此说道,温展行,不必等了。 然后,这大概也是他们最后的一次正常交流。 聂秋没有再看温展行一眼,心想,下次见面,他们就是仇敌了。 这镇峨城中的悲欢离合,也该落下终音了。 方岐生前往昆仑,和黄盛寻找常锦煜,聂秋和田挽烟前往霞雁城寻找覃瑢翀。 人人都有不能言说的东西,所以,纵使聂秋有些疑惑方岐生为什么会想独自前往那个偏远的小村落,他也只是将疑惑藏在了心中,并没有真的问出口。 他想,方岐生总有一天会告诉他的,就像他总有一天会将天道的事情告诉方岐生。 我以为情人之间的分别总是多愁,看来聂护法和方教主并非如此。田挽烟搁下茶杯,拉动身侧那根垂在空中的粗绳,银铃敲响,车夫得了令,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地向前驶去,还是说,你坚信你们很快就能够再见面吗?覃瑢翀那边的情况可算不上简单。 事实上,聂秋虽然早就说服了自己,但当告别的那一刻真的来临之际,他还是难免感觉到了不舍,所以他走得很干脆,生怕心中翻腾的情绪将他所有的决定都击溃。 兴许方岐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只是简单地道了别。 一个说再会,一个说不送,和几个月前他们在霞雁城告别时所说的话没有区别。 他到底该庆幸他们两个都是理性胜过感性的人,还是应该感到遗憾? 聂秋轻轻地摇了摇头,将腰间的含霜刀连同行囊一齐放到了旁边,不再和田挽烟继续这个话题,正襟危坐,提议道:田姑娘大可在这漫漫路途中和我讲一讲覃公子的情况。 我本来想等到明天再和你说这些毕竟相思之苦可没有解药。她敛眸沉思了片刻,说道,不过,既然聂公子想要听,那就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吧。 大概是两个月前,田挽烟就敏锐地感觉到了覃瑢翀的情绪不太对劲。 她常常陪在覃瑢翀的身侧,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就算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能被她看出端倪,更别说覃瑢翀这次在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比往日都更加浓烈。 凌烟湖的水尸被彻底解决了,多年以来的负担也随之而去,他确实是该高兴的。 但是,除了释然以外,还有一些别的情绪混杂其中,是田挽烟看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田挽烟确实可以直接问他,她很清楚自己在覃瑢翀心里的地位,很清楚自己偶尔的耍小性子、使冷脸色,也不会叫他感到厌烦这些细微的东西,她一直拿捏得很合适。 然而,覃瑢翀不知道她是田家人,自然也不知道她对凌烟湖中所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所以她不能直接问出口,而且她也不想直接问出口。 田家的规矩不像步家、青家那么多,没有人人都必须学田家卦术的规矩,往后也不用成为天相师,所以田挽烟成年离家之后,就将卜卦之术放到了一旁,很少将它重新捡起来。 毕竟志不在此,她就刻意地将那些早就镌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忽视了。 她向来不喜欢意料之中的东西,就像她同样不喜欢意料之外的东西一样。 田挽烟不喜欢卜卦,不喜欢像田家其他人那样去窥视天命,如果未知的将来都像图画似的徐徐展开,那这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她活着,只想静静地等待,看看这天命到底要将她引向何方,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喜悦的,她都全盘接受,因为那是她自己选的。 为什么这霞雁城内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不选择走田家的这条道,也不希望有人来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所以她只字不提。 结果当初的抉择反而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一条深壑,田挽烟只能暗自叹息。 不过,她的直觉一向准确得惊人,没过几天,覃瑢翀的那种奇怪态度就有了结果。 田挽烟像往常一样,唤了几个侍女,大清早就去集市上瞧瞧那家新开的首饰店。 回到覃府之后,她们一行人很远就看见陆淮燃在门口张罗着什么,书生模样的沈初瓶双手抱胸,倚在门边的那座石像旁,作壁上观,丝毫没有要过去帮忙的意思。 一个是文,一个是武,都是覃瑢翀身侧的得力干将。 能叫他们二人同时在这里,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田挽烟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缓步走了过去,问道:沈先生,你们在做什么? 其实她根本不用问,只消站在门口,往府里一望,就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那些年轻姑娘们都站在院子里,或是冷艳,或是妩媚,或是清秀,各有千秋,难分高下,她们正茫然地看着院中的侍女杂役们奔走,叽叽喳喳地低声谈论着,很是慌张无措。 但是沈初瓶侧眸看了田挽烟一眼,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公子说,此前的种种行为都是他一意孤行,没有考虑过各位的想法,如今他想通了,就不耽搁姑娘们的大好年华了。 他说得算是委婉,田挽烟又看了看府内的景象,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切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覃瑢翀是尽兴了,便要将她们这些人全部遣走。 公子人在何处?田挽烟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沈初瓶与她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少,知晓她不是轻易善罢甘休的性子,闻言,并不意外,却还是勉勉强强地劝道:月华姑娘,你往后也能够离开此处,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我所认识的沈先生可不适合充当劝解别人的角色,这是覃瑢翀叫你说的吧。田挽烟忽地笑了,您是故意装傻充楞吗?不说别人,您难道不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陆淮燃在旁边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就赶紧放下了手头的东西,大步走过来,躬身一抱拳,说道:姑娘,我们与你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关系早就比一般人更加亲近,我就不与你绕弯子了,这确实是我们公子的吩咐。 姑娘也不必为难我们,既然公子已经下了令,我们便只有照办。陆淮燃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有点扎手的短发,笑得很憨厚,话中的意思却如冰锥般刺骨,月华姑娘,请吧。 田挽烟的嘴唇很轻微地颤了颤,事已至此,她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下来,说道:既然覃瑢翀连我也不肯见,连给个解释的机会都要交给你和沈先生,是不是说明他心里有愧? 她笑:在他眼里,我们不过是卑贱之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不对? 给点银子就来了,给点银子就走了,和青楼里的那些歌妓舞妓又有什么分别? 覃瑢翀的心里,大抵还是将她视作当初那个可以视如拱璧,也可以弃如敝履的花魁吧。 田挽烟想,如此可笑,倒好像她这一腔热腾腾的真情是毫无用处的累赘。 陆淮燃和沈初瓶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件事难办得很。 月华姑娘不要妄自菲薄。陆淮燃开了口,委婉地说道,再过阵时日,将霞雁城的事务打理好之后,公子就要离开霞雁城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公子此番打算,是因为牵挂你们,所以才要在离开之前为你们找好去处,他从未将你们视作卑贱之人,姑娘此言差矣。 分卷(133) 说得倒好听,难道他就不能带我走吗? 田挽烟望见陆淮燃眼底的神色,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覃瑢翀连他们二人都不打算带上,更别说带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 他到底是要去见什么人?田挽烟莫名感到了烦躁,一种比之前还要强烈的预感在她心中浮现,像根楔子,死死地钉在她的心口,让她没办法轻易忽视它的存在。 我今天非要从他口中讨到个说法才肯死心。 田挽烟将鬓间的碎发捋到耳后,闭了闭眼,终究是不打算松口。 像个愚蠢的,胡搅蛮缠的,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痴情人。 她说完,迈开了脚步,越过陆淮燃和沈初瓶,向覃府内走去。 第176章 、莲池 不论覃府有多大, 只要在这覃府之中,田挽烟就有自信找到覃瑢翀。 陆淮燃和沈初瓶眼睁睁见她进去了,又被下令不能动武, 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其实,不止是这府内的莺莺燕燕不知晓覃瑢翀的这番举动到底有何用意,就连他们这两个跟随覃瑢翀多年的人都不知道, 所以说句实话,他们也很好奇。 哎,是田姐姐。 府内那些茫然无措的姑娘们一看到田挽烟就安静了下来, 纷纷屈膝行礼, 然后踏着小碎步, 像燕子归巢似的,涌到她面前,七嘴八舌地问:田姐姐,你向来最得宠, 知不知道公子为何突然要将我们遣走?不如不如你再劝劝他吧,你的话公子从来都放在心上的。 田挽烟本来就心烦意乱, 她们不断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她就更觉得焦躁, 抬手止住这些小姑娘们的话, 说道:我现在就是要去找公子,你们的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不过, 各位也了解公子,你们大可放心, 即使是离开覃府,公子也已经为你们找好了去处。 于是她们只好垂头丧气地退了回去,让出了一条道来。 覃瑢翀在这种时候会呆在哪里?他在想什么, 正在做什么? 田挽烟从来来往往的侍女杂役之间穿过去,踏过石块堆砌的小道,在心中质问自己。 如果她是覃瑢翀,在这种混乱喧闹的场面中悄然退场后,会去往何处求得短暂的清闲? 答案不言而喻,她实在是太了解覃瑢翀了,了解到连她自己都感到痛恨。 覃府内种满了莲花,大大小小,开遍了整个水塘,花瓣是浅淡的粉色,茎叶是盎然的绿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偶有风吹过,带起千万缕柔柔的清香,沁人心脾。 明明种了很多,覃瑢翀却偏爱后院的那几朵,静静地伫立在不大的水缸中,沉默羞怯。 或许连他都不知道,他看莲花的时候,眼中总会浮动着对过往的追忆。 而覃瑢翀的过往,田挽烟是不知道的,就如同他不知道她的过往。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覃瑢翀并不意外,将视线从水缸中的莲花上挪开,手指微动,合上手中的折扇,侧过脸,斜斜地看了过来,眼神,表情,温和得找不到半点破绽。 然而,就是他这样的反应,却使得田挽烟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将她压垮。 覃瑢翀看她的眼神就和以前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什么都已经结束了。 月华。他轻轻唤道,笑着,你来了。 所以,陆公子和沈先生的说辞确实是从你那里听来的。田挽烟忽然深深地、缓慢地吸进一口气,带着点颤,她觉察到这或许是她和覃瑢翀最后一次交谈,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定下了结局,可她却无力挽回,也并不后悔,你真的要离开霞雁城了? 我将我所有的时光都在霞雁城中挥霍殆尽,尘埃落定,我也该出去走一走了。覃瑢翀的语气有种自嘲般的笑意,毕竟,我年纪也不小了,总不可能一辈子老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怎么会拒绝呢? 田挽烟深深地凝视着覃瑢翀,有千言万语想说,又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那些挽留的话,到了唇边,只化作了一句话。 是你的意中人?她问,你要去见的,是你的意中人? 覃瑢翀怔了怔,喟叹一声,你果然还是太了解我了。 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来霞雁城见你一面。田挽烟感觉喉咙开始发疼,她强忍着反胃感,一字一顿地说着,不像是要将覃瑢翀剖开,更像是要将自己剖开,只是这么一个薄情的女子罢了,值得你抛下一切去见她吗?覃瑢翀,你放不下的,到底是她还是那段过往? 或许我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他语气柔缓,抱歉,我占用了你最好的年华。 我以为,这几年里,我至少在你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如果可以,我不想放你走。覃瑢翀将田挽烟头上的那片落叶取了下来,说道,但这就太自私了,月华,我考虑了很久,除了那个人以外,其他人都不行了。 他继续说了下去,像一把锋利冰冷的刀刃,将血肉都剖开,露出里面的内脏。 我想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覃瑢翀的咬字很轻,很慢,让她一字一字听得清楚,然而,我已经将我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莽撞,所有年少时光里隐秘琐碎的心动,所有谎话和真话,所有热烈和沉默,无论是喜爱还是痛恨,都已经给了另一个人。 我倾心于你,但是我会冷静地思考这对你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又觉得这种喜爱也没有必要说出口,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已经丧失了勇气,丧失了心动的权利。 他苦笑了一下,然后我就很清楚地意识到,我再也不会像喜欢那个人一样喜欢别人了。 那么热烈地喜欢过一个人,之后的所有色彩都显得暗淡,麻烦,而且沉重我甚至已经觉得疲倦了。覃瑢翀摊开手掌,只是一阵呼吸般轻的微风拂过,落叶就晃晃悠悠地飘了下去,落在地上,这样对你不公平,月华,你年纪还小,不应该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田挽烟扣住他的手腕,像是堵了一口气般的,眼神晦涩,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覃瑢翀垂眼看向田挽烟的手,想了想,说道:像是一只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的鹿,偶然闯入了人间,如同昙花一瞬,很快又退了回去,隐于层层叠叠的林中,消失不见。 听起来和那位聂公子很像。 所以,这就是覃瑢翀那时候非要让陆淮燃将人带到归莲舫让他见见的缘故吗? 田挽烟本来是这么想的,却又在看见覃瑢翀的眼神时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从来就没有试图从别人身上找那个人的影子,也没办法从别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这不就好像,她输得彻彻底底了吗,输给了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她怎么可能甘心,她如何才能甘心。 覃瑢翀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到现在都没有唤过她一声田挽烟。 如果覃瑢翀知道她是田家人,他应该会记恨她吧,田挽烟想,记恨她的隐瞒,记恨她的不作为,记恨她只是隔岸观火,留他一人在那片梦魇般的湖面上久久地等待。 她其实是算过的,但是卦象实在太奇怪,头一天算出来是无果,过了几天又有了答案。 就好像这世间在那短短的几天之内发生了变化,时光回溯,一切又从头开始。 田挽烟觉得可能是因为她许久没有用过卜卦之术,手生,出现错误也是难免的,又或者是因为重卦不卜的规矩总之,她希望是后者,却不想给覃瑢翀虚无缥缈的答案。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冥冥中也算是遵守了田家缄默的规矩。 这些东西,覃瑢翀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田挽烟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不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你就当我是同路的友人即可,覃瑢翀,就像你认为我不可能理解你一样,我认为你也不可能理解我,我是非要亲眼看到,非要撕心裂肺的痛,才会彻底死心,你连这点请求也没办法满足吗? 覃瑢翀显得很为难,叹着气说道:在那之前,我先要去见聂护法和方教主。 我可以留在客栈等你。田挽烟已经等了太久了,也不差这点时间,她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等你见到你的意中人,我只远远地看上一眼,马上就会离开,头也不回,此后也不会再和你相见,从此分道扬镳,各自安好。就当是为我饯别也好,不行吗? 她太决绝,措辞太激烈,语气又透露一股难掩的失落,让覃瑢翀说不出拒绝的话。 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粉身碎骨的结局,是愚蠢吗? 覃瑢翀无法作出判断,因为,那句不能带我一起走吗,是他二十多年前就没能说出口的一句话,时至今日仍然徘徊在他深沉的梦中,永无消散之日。 抛下一切,近乎卑微,到底是怎样的勇气和莽撞才能叫这个骄傲的人说出口的啊。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说出拒绝的话,就像是折断了她的脊梁一般。 覃瑢翀的喉结轻轻滚了滚,终究没能拒绝田挽烟的请求,说了个好字,然后翻过手腕,将手从她的指间抽出来,其实,我不能肯定能不能见到,因为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收到回信,如果我是满怀期待地去了,失魂落魄、浑身狼狈地走,还望你对我说几句劝慰的话。 我会笑你的。田挽烟淡淡回了一句,我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你。 如此,一起去的事情就定了下来。 田挽烟此后经常会想,如果当时她没有选择跟去,没有选择指出那拙劣的破绽,覃瑢翀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境地,是不是就不会像这样,日日饱受内心的煎熬。 只可惜当时的她没有算上那一卦。 第177章 、扶渠 覃瑢翀对于他心心所念的人, 是只字不提。 一路上,任田挽烟明里暗里地打听,他的口风严严实实的, 就连半点消息也不肯透露。 直到有一回,趁着覃瑢翀不在,田挽烟软磨硬泡了许久, 车夫才将目的地告诉了她。 濉峰派。 身处茫茫群山中,清泉濯身,露水果腹, 与鹤为伴, 织云为裳, 俨然是一群不染纤尘的羽士,尽管修道,但他们又与宫中那些炼丹的术士不是一类人,平日里也不喜欢讲些神叨叨的话来骗人, 接了宴席的帖子就去,从不避讳俗世的物事。 是以, 皇帝将邀仙台设在了濉峰的不远处,他们也就俯首领命, 接过了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 以皇帝为首,朝南, 祭司坐中,宫中禁军朝东, 濉峰派朝西,其余人朝北。 身为田家后人,田挽烟自然通晓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让她感到疑惑的是, 覃瑢翀身为覃家家主,又身处千里外的霞雁城,是如何和身处皇城脚下的濉峰派有了来往?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对濉峰派的弟子一见倾心? 还有,他腰间那枚从不肯轻易取下的螭虎衔莲玉佩,是不是他的意中人所赠? 这些疑问在田挽烟的脑海中盘旋,她却没有过多停留,估摸着覃瑢翀也该和魔教教主、右护法那两位快吃完饭了,冲满面羞愧的车夫莞尔一笑,转身回客栈去了。 和莲有关,是濉峰派的弟子,和覃瑢翀年纪相仿,像密林中的鹿,不同凡俗。 田挽烟心里渐渐有了答案,这种念头一旦浮现,就会随着思考的深入越发明晰,即使她再觉得荒诞不经,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实打实的,是覃瑢翀会喜欢的类型。 似小翠的空灵,似凝晴的清冷,似她眉眼锋利 覃瑢翀府中的所有姑娘,都依稀能瞧出一星半点儿的影子。 他自己是没有察觉的,都说旁观者清,但是田挽烟在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前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因为他们二人,无论是脾性,还是地位、背景,都全然不同。 然后她又觉得可笑。 早知道覃瑢翀男女不忌了,不是吗,田挽烟咬着牙想。 覃瑢翀向来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她是一个,之前那位聂公子又是一个。 若是他一厢情愿也就罢了,偏偏那人还将贴身的玉佩相赠,到底是什么意思? 濉峰派虽然不是一群老古董,保守矜持却是出了名的,更别说那个被誉为濉峰派的华光、扶渠羽士的人了,虽然年少成名,却从不曾听他有过什么情人,可见其洁身自好。 但是,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了。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田挽烟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猜测应该是覃瑢翀回来了,草草地披上了外袍,起身过去开了门,面色如常地问道:你已经和他们二人谈好了吗? 覃瑢翀闻言,轻咳两声,田挽烟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怪,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怪。 她下意识地想要像往常那样,用指腹碰碰覃瑢翀的眉心,旋即又记起,如今再如此亲近也没必要了,对她而言是坏事,对覃瑢翀而言也是坏事,只会叫他们相看两生厌。 于是田挽烟轻咬下唇,指尖动了动,终究是没有抬起来。 说不上什么正式的见面,只不过是叙叙旧,寒暄一阵罢了。或许是因为怀揣心事,覃瑢翀并没有发觉她那微小的动作,摆手示意,说道,我们接下来就要离开这里了。 与心仪之人阔别已久,他很心急,又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小欢喜。 田挽烟说了个好字,然后,在覃瑢翀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无声地,像是压抑不住痛意似的,猛烈喘息了几下,心悸的感觉,反胃的感觉,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涌了上来,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双腿在发颤,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被抽了出去,几乎要瘫软在地。 但是,她是田挽烟。 她从来都不会后悔任何决定,从来都不会恐惧未知的将来。 所以她很快就将情绪妥帖地收拾起来,强迫自己咽回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压下喉间破碎不堪的哽咽声,闭了闭眼,再次睁眼的时候,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从不肯露出软弱表情的、高傲又自信的她,锋利如旧,光华如旧 喜欢一个人并不可耻。田挽烟轻轻说道,就算承认你很想见他,我也不会笑的。 至于覃瑢翀露出了什么表情,说了什么劝慰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 分卷(134) 无所谓了,田挽烟想,一切都要结束了,真是可惜,她怎么就喜欢上了覃瑢翀呢。 离开覃府之后,她大可回去做她的花魁,从那些倾慕她的人中挑个顺眼的,又或者,即使是抛下月华的名头,重新将田家后人的身份捡起来,她也能成为众星捧月的天相师。 能不能再和这位覃家家主相遇,那就是漫长时光之后的故事了。 走吧。田挽烟说着,向前走去,和覃瑢翀擦肩而过,去见你想见的人。 也让她看看,那位曾经的濉峰派大弟子,是否如他传闻中那般皎皎若芙蕖。 在去濉峰派的途中,覃瑢翀的话反而变得少起来,兴许是因为不想被田挽烟察觉他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他心中仍对她有愧,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微风将珠帘掀起一角,田挽烟用掌心托住下颚,倚在那小小的窗棂旁,侧眸朝马车外的风景望去,只见皇城脚下的群山重峦叠嶂,那座鼎鼎有名的望山客栈中熙熙攘攘,路旁叫卖的小贩,低头偷笑的年轻姑娘,懵懵懂懂的少年,无论是吆喝声还是偷笑声,结结巴巴的搭讪声还是清朗的风声,仿佛都在此刻化作了东流的浩荡流水,一去不复返。 她记起幼年时,从长辈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听来的那些趣事。 濉峰派的那位大弟子,是掌门亲自取的名与字。 《山居赋》中有言,虽备物之偕美,独扶渠之华鲜,取扶渠作字,取华、之为名。 是以,濉峰派的后生皆称他为扶渠羽士,扶渠通芙蕖,实际所指的就是莲花。 而顾华之,则鲜少有人知晓,平日里也没有人如此唤他姓名。 濉峰派不避讳俗世的物事,掌门有意栽培他,就经常让他去接皇城宴席的帖子。 像那种喧闹的场景中,突然出现一个画中仙人般的人物,难免引起旁人的频频侧目。 顾华之瞧起来就是喜静的性子,有人偷着观察过他,发现他每回去了宴席,不过和其他人寒暄几句,很快就坐到了角落里的位子上,不喝酒,也不沾肉腥,只饮些清淡的白水。 若有人要给他敬酒,他就端起从未碰过的酒杯,双手捧杯,垂头敛眸,嘴唇微抿,用唇珠那一小块地方轻轻碰一碰辛辣的酒水,也不饮下去,行礼之后还会用清水漱口。 几乎是所有人都以为濉峰派的人都是这般模样,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直到有一次顾华之身体抱恙,换了另一个濉峰派弟子赴宴,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是濉峰派有这样的规矩,只是顾华之习惯如此罢了。 也不是没人看不惯,有意无意想要难为他,可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又偏心濉峰派,这位基本上已经被钦定为下任掌门的扶渠羽士,浑身上下又找不到一丝破绽,于是只好罢休。 再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顾华之都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濉峰派的掌门换了人,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弟子。 听说前掌门仍然对他赞赏有加,门派上下的弟子皆是对他有所偏爱,可为什么当上掌门的人不是他,这些原因,已经无人知晓了,唯一可知的是,从那之后,顾华之就渐渐地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悄然匿去踪迹,就像他来时那般安静又神秘,走时也不留半点痕迹。 覃瑢翀说他像一只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的鹿,被风声所惊动,很快又重新隐于林中。 确实是很像,田挽烟想,除了鹿,除了芙蕖,再没有别的能如此贴切地形容顾华之了。 这或许是个久别重逢、两情相悦的戏码。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顾华之已经辞世。 他还是那么个性子,从沉默中降生,又从沉默中死去,连旁人的哭声都不肯带走。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濉峰脚下,抬眼望去,山河沉静,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在蒸腾的云雾中陷入浅眠,若不是因为马蹄声的惊动,它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永远都在那里等待。 覃瑢翀避开车夫的搀扶,下了马车,连常带的折扇都忘了拿,自顾自向前走去。 田挽烟抬手止住车夫的动作,冲他摇了摇头,轻轻拨开珠帘,好使外面的景象透进来。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能够见到顾华之,即使过程坎坷了些,结果一样就好。 然而传话的童子在听完覃瑢翀要见的人是谁之后,露出了怪异的神色,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那,那我去找虚风子师叔,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说完,不等覃瑢翀有所反应,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被称为虚风子的人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很快就匆匆地跟着传话童子来到了山门处。 田挽烟原以为这人是濉峰派的掌事,可覃瑢翀好像认得他似的,行了一礼,带着点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欣喜,问道:时隔多年都不曾前来叨扰,不知你师兄是否还愿意见我? 虚风子停顿片刻,待传话童子乖乖离开后,他亦是向覃瑢翀行了一礼,然后说道:覃公子来得不巧,师兄他几年前便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正过着儿孙满堂的清闲日子吧。 从田挽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覃瑢翀的背影。 她不知道覃瑢翀这一瞬间的表情如何,是痛苦还是失落,是难以置信还是愤怒。 生怕他不相信一般,虚风子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右手卷起袖摆,拿着信的左手向前探去覃瑢翀好像忽然被烫了一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虚风子却像是对此毫无所知,紧跟着向前走了几步,让那封信蛮横地闯进他的视线,说道:师兄仍挂念你,所以他在临行之前留下了这封信,嘱咐我转交给你。如今,你既然来了,便将信收下了吧。 覃瑢翀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像在反复确认什么一般,在漫长的寂静之后,他开了口,声音干涩低哑,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不愿意亲自传信告诉我,我就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虚风子,你收好这封信吧,不必告诉他我来过。这些年来,劳烦你照顾他了。 虚风子与他推拒半晌,终究是倔不过他,叹了口气,将那封旧得发黄的信又收了起来。 田挽烟在马车内冷眼旁观,一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却在此刻忽然高声问道:你在怕什么?怕他真的娶妻生子?怕他压根就没有将你放在心上?我认识的覃瑢翀,可不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是非对错,唯有交由后世来定论,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好好想想吧,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来这里游山玩水的吗? 如此拙劣的掩饰,明明这些濉峰派弟子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覃瑢翀就没有发现呢?她莫名感到一阵恼火,难道对顾华之的喜欢强烈到让他失去理智了吗? 虚风子抬眼看向马车内的田挽烟,田挽烟亦是回望,毫不避讳地迎上那道锋芒。 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覃瑢翀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或许是因为她内心那一星半点的私欲。 就让她放肆一次吧,田挽烟想着,忽视了虚风子的眼神,说道:覃瑢翀,把信收下。 那时候,她以为这场风波就在此敲定了一个结局,兴许覃瑢翀也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他们都没能想到,顾华之留下的那封信,一字未写,如同悬而未决的疑案。 渐渐地,将他们都卷入了这场漫长而悠久的回忆之中。 第178章 、东风 田挽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润了润嗓子。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软枕垫在腰后, 斜斜地靠了上去,用涂了蔻丹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脸颊,仿佛是在斟酌用词, 又仿佛是在平静自己因为回忆所牵动的情绪。 而聂秋同样也在沉思。 他第一次见到覃瑢翀腰间的玉佩时便觉得眼熟,聂家也常收到这种请帖,聂迟偶尔会让他去赴宴, 兴许就是在那零星的几次中, 他无意瞥见过前来赴宴的顾华之, 还有那枚玉佩。 不过,聂秋那时候年纪尚小,记不清顾华之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他仅存的印象, 是顾华之静静地坐在宴席的角落,似乎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将他与旁人的热闹隔绝开来。聂秋记得他那夜是一袭石青色的长袍,花纹奇特, 像是打翻了墨汁般的, 深黑在他衣角处铺开,逐渐蔓延开来, 颜色也逐渐变得浅淡,汇成灵动的山水之色。除却这个, 还有他腰间那枚成色剔透,色泽温润的玉佩,雕刻成螭虎口衔莲花的模样, 栩栩如生。 关于这位曾经的濉峰派大弟子,聂秋倒也有所耳闻。 听说他极少外出,每有宴席给濉峰派递了请帖,他才缓步踏入旁人好奇的视线,许多深居闺中的大家闺秀听说了,费尽心思,钻破了脑袋尖,向爹娘百般撒娇,只为求得一张请帖,去见上顾华之一面,或是因为好奇,或是因为仰慕,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两个性格迥异,家境全然不同的人,命运竟然纠缠在了一起,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田挽烟点着脸颊的手指顿了顿,提醒道:我就接着往下说了。 见聂秋颔首,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一边回忆着,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田挽烟出言催促后,覃瑢翀有片刻的迟疑,在短短的时间中,他兴许将过往都在脑中回忆了一遍,然后,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说道:我考虑后觉得,既然他专门写好了信,若我不收下,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这片好意。虚风子,你还是将信给我罢。 虚风子的面色不改,眼神晦涩复杂,沉默不语地将那封信重新从袖中取了出来。 覃瑢翀抬手接住,然后他就发现这封信很薄,里面应该只有一张宣纸,唯一的重量来源于不断向下流淌的悠长时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陈旧的浅黄,信封上所沾染的莲香却经久不散,仍在他鼻息间纠缠,清淡,柔和,含蓄,不似他往日里喜欢用的任何一种熏香。 说实话,他其实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信拆开,当着所有人的面细细地阅读。 但是,或许是因为汹涌而至的命运,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急切,或许是因为田挽烟的催促,或许是因为虚风子的眼神,或许是因为这濉峰融于夜色之际的寂静覃瑢翀拿着这封泛黄的信,突然就很想立刻拆开看一看。 虚风子说,顾华之在几年前就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正过着儿孙满堂的清闲日子。 他从没有想过有谁能与顾华之并肩,没有想过有谁能奢侈地得到他的喜爱。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性子不如往日那般清清冷冷,倒也不算稀奇。 覃瑢翀的喉结轻微地上下一滑,只觉得有股疼痛的涩,久久在他喉间停留,又不知何时才能够消磨殆尽,几天,几月,还是几年?在顾华之的事情上,他永远无法保持理智。 总归来说,是件好事,他如此宽慰自己,能有人将那个扶渠羽士从寂静中拉回俗世,能叫他感觉到以往从未感觉过的情绪,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难道不是件好事情吗? 就算作为一个友人,他也该给出他的祝福,不是吗? 他早就想过了,这么多年以来念念不忘的只有他一个他早就想过了。 旋即,覃瑢翀又扯了扯嘴角,想,祝福的话他应该是说不出来了。 抱着看完之后就将信还给虚风子的念头,覃瑢翀的手指从信封的边角处滑过,挪到了封口上,几乎是心如死灰地撕下了封口,动作极为缓慢地打开了这封薄薄的信。 然后他彻底愣住了,猛地将宣纸取出,展开,铺平,翻来覆去地看,却什么也没有。 确实是一个字都未写,信的一端,只剩一滴陈旧的墨迹。 明明只是墨迹,溅落在纸上,占据了很小一块地方,却让覃瑢翀觉得刺眼。 他看向面前的虚风子,拿着信的手指在颤抖,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声音也在发颤,像根绷得太紧的弦,很快就会因为无法承受的沉重而断成两截,顾华之这是什么意思? 虚风子退后一步,又一次对覃瑢翀作揖行礼。 他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是隐瞒了许久的秘密被戳穿时的慌乱更多,还是释怀更多? 覃瑢翀不知道,那一瞬,濉峰的虫鸣声,潺潺的流水声,所有的声音都绕过了他,唯一能够传入他耳蜗中的是虚风子接下来的话,语气是很平缓的,却要将他硬生生撕裂。 师兄此前思虑了许久,想了很多要和你说的话。虚风子垂眸说道,等到下笔的时候,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笔端久久地停在纸面上,终究是只留下了一滴墨迹。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冷静自持的濉峰派掌事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别的情绪,是悲伤,是不忍,是无可奈何覃瑢翀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甚至想要阻止虚风子接下来的要说的话,仿佛只要他不听,一切事情就仍有转圜的余地似的。 可虚风子还是说了。 覃公子,他轻唤道,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师兄他几年前就已辞世,不必再来寻了。 覃瑢翀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每个字拆开了,嚼碎了,反复地念了又念。 怎么会呢?他慢慢地想,怎么可能呢?像顾华之那样的人,理应长命百岁,与天同寿,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在命运的洪流之中,如同断裂的小舟,无声无息地沉进水底呢? 他先是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虚风子的话无异于一记闷锤,将他砸得头昏眼花。 而后,是丝丝缕缕的痛意,从胸口处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甚至觉得步伐不稳,身形摇摇欲坠,连指尖都是近乎疼痛的酥麻。 像个愚蠢的,懵懂的孩童,覃瑢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哑,问道:为什么? 师兄身体一直抱恙,幼年时便将天底下的郎中都寻来看了,他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隐疾,无药可治,那些郎中看罢,只是摇头,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叫他这后半生痛痛快快地活着,好歹也不枉在这人间走一遭。虚风子缓缓说道,不知覃公子是否注意过,师兄在外从不饮酒,也不沾肉腥,很多时候都只是饮些清水草草饱腹?他这病不是出在外,而是出在内,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和常人无异,需要顾忌的东西却很多。 百病交缠,无药可治,他到后来就只能依靠药物勉强度日,终日卧在榻上,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虚风子看向覃瑢翀手中的信,说道,那封信,其实是我替他写的。 虚风子还记得那一夜,顾华之房内仅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药味,闻着都苦,还腥,难以想象他到底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咽入喉中的,而虚风子坐在桌案前,捋起袖子,用笔端蘸了墨,提笔,静静地等待顾华之告诉他该写什么可他说完替我写封信之后就没有再开口,沉默得连虚风子都恐惧起来,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是否还醒着。 分卷(135) 顾华之是醒着的,他仍然在苟延残喘地呼吸着,只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直到狼毫上沾染的墨汁都浸染了宣纸,留下了不算完美的痕迹,顾华之才咳嗽了几声,喉间咳出凝结的血块来,然后他勉强说了句不必写了,这样就好兴许他也不会看的。 如此,虚风子就搁了笔。 覃瑢翀问:你师兄还说过什么吗?虚风子思索片刻,说道:师兄说过,若你来讨那枚大璧琬琰的玉佩,就让我说不小心弄丢了,找几个借口搪塞过去,总之,他既然已经收下,就不会再还给你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视线自然而然地在覃瑢翀腰间停留,原来你还留着师兄的玉佩。 然后,虚风子听见一声悲鸣,兴许只能用悲鸣来形容那种声音,夹杂着痛苦,仿佛无法承受他的话一般,短暂又急促,是从喉间不小心泄出来的,很快又被咽了回去。 这些东西,他从未和我提过半个字。覃瑢翀强忍住哀恸,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同门师兄弟也很少有人知晓此事。虚风子说道,他不愿接受别人有意无意的同情和怜悯,仅此而已,覃公子,人都是有根骨的,师兄亦有他无法言说的思虑。 覃瑢翀感觉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似的,巨大的苦痛将他整个撕裂,又重新缝合,再撕裂,再缝合,如此永不厌倦,他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只能勉强按住胸口,缓缓地,问出最后一句话来:顾华之的坟冢立在何处?我能去见见他吗? 虚风子却摇了摇头。 他只愿化作吹融冰雪的第一缕春风。 他说:掌门便依照他的遗言,将他的遗体放进了火中,烧不尽的沉入水中,灰烬随风而去,如今约莫已经踏遍了山河万里,人生无常,生死有命,覃公子不必心怀愧疚。 第179章 、哑言 这故事说长也不长, 说短也不短。 再如何的柔肠百转,未曾亲眼所见,未曾亲身经历, 这段回忆也都只能算作故事。 所以,此时此刻再说任何话都是画蛇添足。 聂秋侧眸看向窗外的风景,这时候正好途径一片农田, 昨夜里下了场雨,空气中还弥漫着田间特有的腥气和清香,湿润的泥土透着一股恬静的颜色, 和经冬不凋的苍翠植物交错并行, 追逐着, 奔跑着,一刻不停,最终还是向后退却,渐渐地远去了。 然而, 有些记忆却不是轻易能够远去的。 尤其是对于覃瑢翀来说,顾华之更是那个不可能从他心中抹去的人。 聂秋想, 他现在终于明白田挽烟当初说的那番话了。 从我知道他心仪之人已经辞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在他心中留下一隅栖身之处。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活着的人永远都比不上已经死去的人, 因为活人还有得挽回, 而死去的人,遗憾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那样的咬牙切齿, 心有不甘,却又偏偏无计可施, 无可奈何。 田挽烟不远万里前往镇峨,请他招魂引鬼,只是心中憋着一口气, 输也想要输得彻底。 可是,聂秋又想,顾华之那样的人,那样在红尘中困厄,又看淡生死的人,连骨灰都不肯留下一抔,他的魂魄又怎么可能会在死后久久地停留在人世间呢? 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再对这世间有百般留念,也该放下,投胎转世去了。 若他执念太深,仍不肯投胎转世如今也该被欲念所吞噬,变成理智全无的厉鬼了。 纵使聂秋没有真的和顾华之接触过,但从田挽烟的描述中可知,这位扶渠羽士是个活得很清醒的人,倒不如说,他比这世上的很多人都活得清醒,该舍弃的就不奢求,该走的时候就不踌躇,不该留下也不会留,他自己是轻飘飘地走了,却给生者留下了无尽的愁绪。 况且,他唯独留下的那封信中,也只剩个意味深长的墨迹,一切尽在不言中。 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步家的铜铃引渡而来呢? 无论用什么方式去思考,从什么角度去思考,聂秋都只能得到个不好的答案。 田挽烟适时地开了口,脸色算不上太好,语气却仍是温和的,聂公子不必顾忌太多,我知道这里面变数太大,尽人事听天命便可,即使失败了,我还是会履行当初的约定。 聂秋问:田姑娘没有考虑过为此事算上一卦吗? 我向来是不喜欢将前路看得太清楚的。她闻言,喟叹一声,整了整衣角处的皱褶,说道,这就是我和顾华之最不同的一点了,他活得太清醒,而我只想浑浑噩噩地活着,前路在何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也不想通过投机取巧的方式去获得。 何必看得那么清楚呢?田挽烟喃喃自语般的说道,那样很容易就会感到疲倦不堪。 她说完这些之后,话就变得少了起来。 本来聂秋和田挽烟也并不熟识,仅有的交流也是因为覃瑢翀或是那三个天相师世家,如今,该说的说完了,两人又各怀心事,相互之间也就只剩了一些必要的寒暄。 第一晚,他们赶路太急,没找到歇脚的地方,田挽烟就睡在马车里的,聂秋则是在马车外架起了柴火,车夫在一旁酣睡,时不时地翻个身,而他双手抱刀,对着火焰小憩了片刻。 黑夜,万物寂静,只剩火苗吞噬树枝的声音,所有暗藏在心底的情绪都轰隆作响。 离别的时候是那样的干脆,利落,好像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愫能够绊住他。 直至夜半,所有事物都陷入了浅眠,可明月还醒着,繁星还醒着,明亮闪烁,光芒柔和,缓慢而轻柔地将心中那些复杂的情绪一丝一缕地勾起来,一时间竟叫人愁绪万千。 火苗晃动,噼噼啪啪地响着,聂秋睁开眼睛,很快就从昏沉的梦境中苏醒,再难入睡。 他轻轻按了按紧皱的眉头,忍不住想到,不知道方岐生这时候到哪里了,一路上是否顺利,有没有和黄盛联系上,玄武门的人是否像往常那样在暗中为他消除存在的威胁。 此种愁绪,往来反复,在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嚼碎了才咽进腹中,仍觉太寒凉。 虽然聂秋已经极力地说服自己不再去想,但是此行凶险,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方岐生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可他终究没有亲身经历过,到底不会明白凡人在面对那些诡奇神话时有多么渺小,如同草芥,如同蜉蝣,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那句你知道我回信可是很快的的暗示,也不知道方岐生有没有听懂。 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让方岐生寄信给他报平安,免得让他牵肠挂肚。 聂秋暗想,兴许是这夜色太好,星月皆明亮,所以才叫他多愁善感起来吧。 然后,他敏锐地听到马车内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是布料摩擦时特有的声音聂秋很快就意识到田挽烟其实也没有睡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的那番话也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感到难过,心火焚烧,一腔哀怨压也压不下去,翻来覆去地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 过了一会儿,田挽烟轻轻撩开帘子,抬眼便看见聂秋也醒着,于是很客气地抬颔示意,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个望向燃得正旺的火堆,一个望向澄澈明净的夜空。 第一晚就是这么过去的,直到赶路的时候他们二人才闭目休息了片刻。 第二晚和第三晚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所以,纵使梦境不断,睡得倒也安稳。 第四晚,马车飞快的向前行驶,已经离霞雁城很近了,但冬日天黑得快,田挽烟也不愿意选在这么一个深更半夜里去覃府敲门,告诉覃瑢翀这么一个突发的消息。 夜深,她和马夫选在一个偏僻破旧的小村落歇脚。 他们是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的,但是聂秋很清楚。 那位枯槁如秸秆的村长在看到聂秋的第一眼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这个村落还是像之前那样排斥外来者,活死人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可还是在他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夜夜担惊受怕,同类相残,那些经历,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了。 所以,村长一开始仍然是持反对意见的,在看到聂秋的那一瞬间却改了口。 田挽烟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聂秋,旋即想起他和步家有所渊源,也就不意外了。 第四晚,最后的一晚,聂秋像第一晚那样彻夜未眠,却并非因为那些扰人的心事。 他去了封雪山脉。 封雪山脉离这个小村落并不远,和所有故事开始的那天一样,不过一个多时辰聂秋便抵达了封雪山脉的山脚处这是他头一次在冬季来到这里,山间风大,沿途还有潺潺的溪流,更显寒冷,比起镇峨也毫不逊色,因为受阴气的影响,所以常有细雨,却一片雪也未落。 就如同它那封雪的名号一般。 聂秋卷起袖口,手腕翻动,月光在他腕上的两轮弯月处流淌,向下流泻,红绳牵动着古朴的铜铃向前晃动,铜铃表面上犹如树枝般的红色纹路在那一刻忽然活过来了似的,缠绕着,向上攀沿,几个呼吸后便布满了整个铜铃,纹路覆盖下,虚耗缓缓地展开了腰间的折扇。 霎时间,铜铃声震荡开,只听得惨叫声响起,循迹过来的厉鬼被那声音弹开了几丈远。 呼啸的风声带来了响彻山巅的悠长铜铃声,交叠往复,遥遥呼应。 希望没有吵醒步尘容和步尘安,聂秋听着那不小的动静,有点儿赧愧。 听过虚耗的叙述后,他实在是忧虑步尘容的情况,所以才会趁此机会过来见一见她。 铜铃震颤,紫光与红光划破漫漫黑夜,在半空中显出身形。 有了红鬼和莲鬼的震慑,普通魂灵不敢轻易靠近,即使有些胆子大的,稍稍靠近了一些就会顷刻间被虚耗驱使的铃音所吞噬,魂飞魄散,所以聂秋这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没过多久,那座屹立在瀑布上的步家宅邸就近在眼前了。 铜铃声早就停了下来,面容沉静的少女正手持烛灯相候。 木桥横亘在了悬崖和宅邸之间,聂秋看着,恍然间觉得昨日才踏足过此地。 虽然步家的铜铃在他的手中,但步家这一代的家主只可能是步尘容。 聂秋站在对岸,远远地,抱拳行礼,而步尘容亦是还礼,摆手让他先过来。 走过去之后,聂秋才发现有个小小的团子站在步尘容的身后,一身的黑,裹得很严实,没有被温暖的烛光所照耀,融于一片漆黑之中,不走近根本发现不了。 他微微欠身,望着当初在霞雁城捡到的小哑巴,柔声说道:我们也是许久不见了。 说起来,步尘安这个名字还是步尘容满怀祝福地给他取的。 小孩儿乖巧地鞠躬作揖,胸前悬着的那面镜子微微摇晃,明明是正对着聂秋的,却漆黑如子夜,透不进半点光芒。这面方镜长得很有特点,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它的边缘处有一圈银质边框,上下宽厚,左右细薄,上纹草木走兽、千里波涛,下纹日月、二十八星宿,四方位处的图案分别对应着四方神兽的纹章然而镜面的下半部分却裂开了,几近损毁。 那时候在凌烟湖的雨夜中破损,又难以修补,之后就只能勉勉强强维持这副模样了。 聂秋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直起身子,重新看向面前的步尘容。 我听说你这边遇到了一点麻烦。他说道,我有些忧虑,所以过来看看你。 那双不甚相同的眼睛,一只深黑,一只浅褐,里面涌动的情绪却是一样的,步尘容喟叹一声,似是无奈,却又不算埋怨地说道:是虚耗叔叔说给你听的吗?嗯,我前些日子确实遇到些难事,不过聂公子无须担心,我已经将那些事情妥帖地收拾好了。 聂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将空气凝结的浓重阴气就脱离了铜铃,宅邸内的魂灵顿时俯首闭目,一时间只听得见虚耗嘶哑低沉的声音:你是如何处置的? 他忽然觉得这幅场景很像长辈对晚辈的问话,却没有出言打断。 步尘容怔愣片刻,将步尘安拉到身前,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这才勉勉强强地答道:我让生取走了他们对于封雪山脉的记忆,和那些即将被斩首的死囚犯做了交换。至于被打破的阵法依旧无法复原,若有人无意闯入此地,我便会提前驱使鬼魂去将他们引开。 没有得到双方的许可就贸然交换,你难道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吗?虚耗斥责道。 我知道的。步尘容很平静地答道,我早就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 你死后会比活着受更大的苦难。虚耗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样不值得。 那我也能与渊哥重逢。步尘容放轻了声音,这很好。 虚耗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惊觉她已是在这种怪异的想法中踟蹰了多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悠悠地叹了口气,说了个你啊,就没了下文,返身回到了铜铃中,再不开口。 第180章 、星移 虚耗离开后, 步尘容微微蹙眉,但也不想继续之前的那个话题,松开了捂住步尘安耳朵的那双手, 对着他那双带着点疑惑的澄澈眼睛,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 除此之外,聂公子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吧。她说道, 虽然这里面还是很乱,不过好歹能够住人了,山间露寒霜重, 难防寒气侵扰, 你若是不嫌弃, 不如先进来坐一坐? 聂秋本来想要出言婉拒,侧眸又看见她身后的小孩儿,于是只得答应了下来。 宅邸中的落叶还是那样的厚,仿佛时间在这里刻意放慢了脚步, 一切都像之前所见到的那样,落叶堆叠了几层, 被烧得焦黑的矮楼静静地矗立其中,门窗紧闭, 偶尔传来几声刺耳尖锐的嚎叫, 屋檐处垂着的铜铃便晃动起来,渐渐将那些不寻常的声音安抚下去。 当初看到的那些记忆像是忽然苏醒过来一般, 在他脑海中浮现。有时候是步尘缘抬眸望向被巨大宅邸所遮蔽的天际,悠悠叹息的场景;有时候是步尘渊站在一树繁花下, 唇边带血的场景;有时候是步尘容笑眯眯地冲他们二人撒娇的场景最后都停在了步尘渊跪在洞穴中嚎啕大哭的那一幕,停在了孤身一人站在宅邸中的步尘容,眼里所承载的千万山水。 恍如隔世, 聂秋想,尽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对于步尘容来说,痛苦还在向前延续。 他原本希望步尘安能够将步尘容从那种孤独的、封闭的情绪中拉出来,然而,他人的陪伴能够带来的慰藉终究是有限的,步尘容的想法或许正在产生改变,却还需要很长时间。 分卷(136) 步尘容轻而易举地推开祠堂沉重的大门,用的是那只仅剩的手臂,另一只垂在身体的一侧,毫无生气,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了,但是缺少的那截骨头,永远也不可能再生长了。 和外面的寒冷不同,里面放着样式古旧的暖炉,正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步尘安搓着手,轻车熟路地小步跑了过去,窝在旁边的软垫上烤火。 见此,步尘容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示意聂秋也坐过去。 理好衣摆,坐下来之后,聂秋恍如福至心灵,仰头朝祠堂的顶部望去。 密密麻麻的棺椁就悬在上面,漆黑的,绘有暗金色的步家家纹,用粗大的锁链固定,纹丝不动,沉默地凝望着步家的兴衰,见它被万人推崇追捧,见它在众人的心中淡去。 那些棺木中的都是步家历代家主,步尘缘的遗体回到步家之后,兴许也是其中一个了。 聂秋这么想着,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步尘容。 他们之间有个低矮的桌案,上面铺了层颜色暗淡的绸缎,绸缎之上,又有一个状似于舆图的东西,线条横纵交错密布,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通体呈紫棠色,泛着浅淡的金色光芒,有如无意间撒下的繁星,剔透明亮,仿佛是用紫玛瑙精心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但这肯定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摆设,步尘容既然将它放在此处,就肯定是有用的。 聂秋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将他们在镇峨打听到的消息大致和她讲了一遍。 他有意没有说出昆仑二字,一笔一划,用手指写了出来。 然后,田家人找上了你。步尘容顺手让昏沉沉睡过去的步尘安靠在自己的身上,沉思片刻,说道,如果她真的是田家后人,那么,你无须担心她会对你造成不利。依我所见,她应该不会在这种地方骗你。田家窥探天命,长期以往,也会遭受反噬,田家的家规又与步家不同,后人即使不想当天相师也是无妨的,所以一些人会选择另谋出路。 步家的反噬表现在被所驱使的厉鬼侵蚀,至于田家,我曾听说过,田家许多赫赫有名的天相师都在窥探天命的过程中,在卜卦的过程中,突然陷入迷失,从此疯疯癫癫,心智全无。她继续说道,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还是因为看到的东西太多,没人知道。 你口中的那个田家人,兴许正是因为以前经历过这些,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聂秋凝视着面前的步尘容,问道:那你呢?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在窥探天命吗? 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步尘容如此答道,我本来就走向了灭亡,它一直都在那里,我现在的举动不过是让它也朝我迎过来罢了,聂秋,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她想了想,准备换一个轻松的话题:她既然提到了三大天相师世家,就必然绕不过青家,我以前鲜少听到青家的传闻,田家呢?田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东西? 步尘容终究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铜铃中的虚耗一言不发,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自己选择,到底是将残酷的事实说出口,还是要她永远活在幻梦之中。 聂秋莫名想到了另一个人,田挽烟。 田挽烟身在田家,身边因为卜卦而陷入疯魔的人数不胜数,她见过太多了,久而久之,她的性格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地成了今天这样,要活得痛快,不要活得清醒的样子。 但步尘容全然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她不在乎所谓的后果,不在乎生前死后的苦痛,她就是要知道真相,知道前路去往何方,知道末路到底何时到来,然后她会扫榻相迎。 一个是对这世间仍有留恋的人,一个是对这世间全无留恋的人,想法自然不同。 聂秋闭了闭眼,一字一顿,说道:青家从未覆灭过,他们是生者,他们是死者,是赢家,也是输家,时至今日,他们仍旧行走在生死的边缘,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之后,他将田挽烟告诉他的那些秘辛全盘托出。 步尘容抬眼看向聂秋身后的半空中,一红一青,红莲二鬼正盘膝悬在那里,脖颈上缠着绘有繁复术法的锁链,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一般,旋过身,低头看了过来。 然后,莲鬼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漆黑如墨的血液从它眼眶中流出,在脸颊上久久地停留,堪堪垂在它下颚处,将落未落在那双全然是黑的瞳孔中,并蒂莲盛放又枯萎,诡异中透着一股圣洁,仿佛能够看破一切虚妄,容纳春秋四季,天地八荒。 它的嘴唇动也没有动一下,步尘容却知道它笑了。 笑着,说:这虽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见面。 步家的家主,幸会。它的声音冰冷,缓慢,像蜿蜒爬行的蛇,吾乃青家家主,青君。 聂秋什么也没听见,只看见步尘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青君。步尘容将这两个字反复地念了又念,终于,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问道,我听闻青家未过三代便毁于一旦,难道您就是百年前青家最后的一任家主吗? 她想说,百年啊,普通的魂灵不过两三年就会被欲念所侵蚀,完全失去理智,再过五年,最多五年,就会将前尘的一切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形同傀儡,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霞雁城的谢慕是个意外,他天生就是当天相师的那块料,又有四方开天镜守魂,所以才能勉强维持住理智,没有去碰活人的生魂,没有见血,也没有陷入癫狂的境地。 可是面前的魂灵却说它是百年前,第三代青家的家主,怎么可能? 吾知晓你在惊讶什么。青君淡淡地说道,神情虽是平和的,眉眼间却有股浓郁的邪气,那些事情,吾也不是全然记得,况且,如果能够时时刻刻都能保持清醒,二十年前的惨状就不会发生。只论这一点,青家欠下的人命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那么,聂秋所说的,都是真的了?是您选择了渊哥,而不是他选择了您? 青君道:吾比较中意他。只不过,看来步倾山还是选择了步尘缘作为家主。 步尘容深深地呼吸,又吐气,反复几次才使情绪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追问的时候,她提醒自己,有些东西,有些关于步家的、青家的东西,不是聂秋该知道的事情。 想明白之后,步尘容先是起身向青君行了一礼,说道:此前晚辈多有得罪,希望您不要往心里去,刚才的问题,也劳烦您为我解答了,之后晚辈还要许多话要问您。 青君料想她是心有顾忌,于是颔首示意,没有多说什么,重新闭上了那双眼睛。 紧接着,步尘容看向聂秋,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我之后与青家家主还有要事相商,所以只能让生鬼代替它跟随你了,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以铜铃告知我即可。 聂秋点头表示理解。 步尘容揉了揉太阳穴,思索片刻,说道:前些日子,我算了算你和方教主的卦象。我知晓你体谅我,没有追问我与青家家主的那番对话。人人都有无法言说的秘密,你我亦然,所以我也不追问你了,只将结果说与你听罢,至于怎么做,就是你的事情了。 聂秋,你之后的命数,我完全看不见,恐怕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了。她说,不过别的事情,我仍然可以窥探一二。比如,方岐生此行没有危险,不过会遭遇变故,直接影响到他之后的命数,我说不上是好事,也说不上是坏事,只能说是好坏参半吧。 至于覃瑢翀的事情,我能察觉他那头左支右绌,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然而我从未和他见过面,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也无法推算他那件事的结局到底如何。 我知晓了,多谢。聂秋提醒道,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凡事都该以自己为重。 他话已经说到这里了,无论步尘容最后做的决定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步尘容沉默着点了点头,目光飘忽,随意地从面前做工精致的舆图上一扫而过。 然后,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甚至是知晓莲鬼就是青家家主的那一刻,她的表情都没有像如此这般惊愕,也没有像这样的忧心忡忡。 舆图上似乎呈现着一种奇特的卦象,至于是哪里奇特,寓意又是什么,聂秋不清楚。 这万象舆图,是田家的东西。步尘容并未解释她是从哪里得来的,皱着眉头,说道,移星易宿,龙蛇起陆,星辰汇聚,四象翻覆,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卦象。 你知道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什么时候吗?见聂秋答不出来,步尘容好像也没有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咬了咬牙,语气带笑,是那种不敢置信的、自我怀疑的嗤笑声,我从古书里看到过,上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黄帝与蚩尤的那一战,也只是两象颠倒罢了。 放在以前,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她边抬手去晃睡熟的步尘安,边说道,但是,我的长生,你的重生,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聚在一起,反而显得它正常起来。 步尘安迷迷糊糊地醒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如同梦游一般的,坐直了身体,半阖着眼睛,倾身朝万象舆图的方向靠过去,聂秋都怕他会打翻桌案,但他的脑袋在即将磕在边角尖锐的高山上时,猛地停住了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了半空中。 随即,他从厚实的棉被中伸出了小手,轻轻地,点在了某个地方。 步尘容从始至终都是静静地看着,直到这时候才抬手托住了步尘安的身体,将他重新揉进了棉被中,小孩儿就像是根本没醒过似的,很快就靠在她身上重新睡了过去。 事态不对劲。她指了指步尘安之前碰过的地方,说道,有什么东西在向那里靠拢,就在今夜,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引得星象颠倒,天地失色,所有人的命数将会因此改变。 步尘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道了句:那里,绝对不要去了。 聂秋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万象舆图上,山河皆相似,又有线条密布,若不是极其熟悉,曾亲自踏过这人间山河的人,很难看出那上面的方位。 但是聂秋只一眼就知道步尘容所说的地方是在何处了。 是那个承载了他漫长回忆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皇城,邀仙台。 第181章 、难遇 田挽烟是被清晨的第一缕光所吵醒的。 她稍作收整, 揉了揉被膈得酸疼的腰际,留下一小袋碎银,拿起行囊, 推开破旧不堪的木门,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踏过泥泞的小路, 和车夫在村口碰了面。 聂秋昨夜好像不在此处,至于去了哪里,田挽烟猜测是和步家相关的地方, 毕竟他所持的是步家的铜铃, 封雪山脉又离此处不远, 他想顺路去看一看也是正常的。 但是,步家明明已经覆灭了,理应一个人都没有,他又是如何和步家扯上关系的? 这样的念头在田挽烟的脑中一闪而过, 直觉告诉她,聂秋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不过她不感兴趣, 也不想知道,所以她很快就将这样的念头抛掷脑后, 在车夫的搀扶下进了马车, 喝了杯清水,吃了些糕点垫垫肚子。 阳光熹微, 山间的空气格外清新,透过层层珠帘流进了马车内, 将一片金黄的稻穗铺陈开来,田挽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侧头靠在窗棂旁, 双眼微阖,闭目养神起来。 这或许是她最后清闲愉快的时光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如此。 聂秋其实已经很礼貌了,田挽烟想着,他听到自己田家的身份时,最多只是惊讶。 如果交到其他人手中去评判,想必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吧。 会辱骂她,会责备她,会将她钉在耻辱的柱上,从道德仁义的方面去批判她。 田家人窥天命,到了中年的时候就会经常产生幻觉,这种情况会随着卜卦次数的增加而愈发严重,到了后面,别说情绪崩溃了,很多人会从田家那座悬崖上一跃而下,干脆赴死。 田挽烟的母亲就是如此,崩溃地大哭着,疯狂地大笑着,又哭又笑,拽住她的袖口,要她永远不要再踏进田家,要她永远也不要接触卜卦之术,田挽烟那时候年仅十一岁,看见这副场景都吓懵了,半天缓不过神来,母亲又硬要她做出誓言,她就只好哆哆嗦嗦地应了。 然后,那个女人满意地笑了,转身打开窗户,从窥星阁上一跃而下,死了。 如果那些人经历过那场地狱般的场景,又会怎么想呢? 什么救世啊,什么替.人.消灾啊,将灾厄渡往彼岸啊,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田挽烟睁开眼睛,眉眼中透着一股天然的冷意,有嘲弄的意味。 而她的叔父,那个一向温吞的男人,这一代的田家家主,田翎,就是她最不能理解的那种人,不过,纵使不能理解,田挽烟依然敬佩他,敬佩他那坚定如磐石的意志力。 四十,田家后人能活到这个年纪的,而且经常接触卜卦之术的,几乎没有。 尽管每次和田翎见面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但是田挽烟见过太多田家人因此疯狂的模样,自然知道田翎的理智从很久之前就在崩裂,也不知道何时会彻底坍塌。 将聂秋介绍给他,让他知晓,这正是那个他算过惊世一卦的聂家子嗣,并且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天相师的门槛,还与步家、青家都有渊源,会不会给他带来一点慰藉? 田挽烟抚着手腕上的银镯,想,要是能将田翎从那种濒临癫狂的状态中拉出来就好了。 不过,这应该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吧,她又想,听说田家、步家、青家,几乎每任家主都难逃此劫,毕竟,得到了多少,就要付出多少,那些家主,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善终。 想到这里的时候,田挽烟听到马车外的车夫喊了句聂公子,便适时地止住了思绪。 她撩开珠帘,眯着眼睛瞧了瞧,发觉聂秋是从村长住处的那个方向过来的。 神色虽然如常,眼中的光芒却晦涩复杂,好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又好像有点焦躁不安。 田挽烟看着聂秋踏上马车,抬手给他沏了杯茶,问道:聂公子吃过早饭没有? 聂秋点头称谢,顺手接过了那杯热腾腾的茶,嗯,随便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 想必是在村长家里吃过的早饭,田挽烟心里有了底,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马蹄声响起,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就如前几日一样,仿佛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分卷(137) 但是聂秋和田挽烟都知道,旅途中的闲适安宁即将被打破,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覃瑢翀,对此却一无所知。 他此时此刻正在凌烟湖上看雪。 霞雁城四季温暖如春,鲜少有下雪的时候,即使是下了雪,也不过是和冷一点的雨滴没什么区别,细小的,温柔的,像纷纷洒洒的砂糖,尝到嘴里却不是甜的,是难以言喻的冷,带着丝丝苦涩,入口即化,逐渐化为一汪冰水,被腹部的热度烤得温暖起来。 陆淮燃和沈初瓶站在他身后几步距离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覃瑢翀走了这么一趟,再回到霞雁城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明明看起来是很正常的,身上没有受伤,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往常一样,却又像是丢了魂似的,沏茶能将热水倒到书上,出门的时候忘记系腰封,上一刻说要将府中的莲花全部拔得干干净净,却又在即将动工的时候变了主意,叹着说了句舍不得,将杂役都遣走了。 然而他又实在无法忍受那些无处不在的莲花,于是自己先搬了出去,住进了客栈。 这天底下理应没有覃瑢翀无法解决的事情,很大一部分能够用覃家的财力解决,剩下的那一部分用那些精妙诡奇的驭蛊术也能解决可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却比之前二十年间镇压凌烟湖上的水尸时要更加难过,更加煎熬,像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苦痛。 陆淮燃和沈初瓶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可他们公子是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覃瑢翀这头是问不出什么了,当初和他同去的月华又踪迹全无,他们真是无计可施了。 此前也说过了,霞雁城鲜少有下雪的时候,要下也只是一阵一阵地下,很快就停了。 湖中湿冷,陆淮燃体格健壮,沈初瓶自幼习武,都比覃瑢翀这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要更加耐寒,他不肯用蛊虫驱寒,又死活不肯接过暖炉,就硬生生地在那里冻着,陆淮燃甚至都有点怀疑他是故意如此,为的是大病一场,从此什么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他记得覃瑢翀所驱使的蛊虫中确实有这样效用的。 如果覃瑢翀真的想要忘记,又怎么会去刻意忽视这一点呢? 想到此处时,陆淮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祈祷自家公子能够早点回去休息。 沈初瓶却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低声提醒道:好像有人过来了。 湖岸上有驻守的侍卫,公子事先就说过了,他不想被打扰,所以一般人是不可能从侍卫那里通过的,除非,除非来者是侍卫们很熟悉的人,也是覃瑢翀很熟悉的人。 凌烟湖上水汽氤氲,烟雾缭绕,天气又冷,远远地,很难看清楚到底是谁。 不过,陆淮燃和沈初瓶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横渡湖面的人好像就是为了解决他们心头的麻烦,为了解释覃瑢翀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而来的。 小舟破开水面上的雾气,苍白的颜色四散而去,风声轻鸣,来者合上手中的油纸伞,随意地搁在了一旁,腰间的长刀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晃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陆沈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遥遥地,先抱拳唤了声:聂公子。 聂秋敛眸回礼,与此同时,小舟已经离得很近了,他便纵身跃上了这座巨大的舫船。 不是当初所见到过的归莲舫,而是他从未见过的湖蓝色舫船。 覃瑢翀立于船头,闻声转身,脸上的表情并不算惊讶,仿佛这是他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只是迟疑了片刻,便问道:聂公子此番前来是受月华所托吗? 是的。聂秋回忆着田挽烟说的那番话,她说,她就不过来了,等到覃公子确实是想清楚之后,再去老地方找她。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回答罢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接受。 田挽烟到底是不可能像她所说的那样洒脱。 她既不想在覃瑢翀面前痛哭出声,也不想如此轻易地就放弃。 所以,她选择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求一个答案,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覃瑢翀这时候才露出了一点无奈又痛心的情绪,喟叹一声,说道:月华既然是请聂公子过来,想必是为了让你招魂引鬼吧?其实她早就和我提过,我当时是回绝了的。 回绝的理由其实很简单,顾华之已经陷入长眠,不该因为他的私欲又将他唤醒。 顾华之是喜静的人,覃瑢翀说,既然他摆脱了束缚,就不应该再令他投身俗世。 聂秋问:这是你内心深处的想法吗? 覃瑢翀恍恍惚惚地看着聂秋,半晌,自嘲般的笑了笑,不是,我很想再见他一面。 可是见了之后呢?问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喜欢?问他当时将那枚螭虎衔莲相赠时到底想的是什么?这些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只会让他感到更大的苦痛。 说实话,聂公子。覃瑢翀轻轻说道,我甚至已经不太记得清他的相貌了。 时间过了太久了,流水永不停歇,将他记忆中的顾华之冲刷洗净,每当回忆往事时,他只能记得清楚那人如同芙蕖般清雅淡然的气度,记得他说的字字句句,却记不清楚他说这些话时到底是什么表情,记不清楚他曾风华无限、令见过他的人都为之倾心的模样。 像是精心绘制了一幅画,结果打翻了杯子,泼洒而下的水将每一道墨迹都晕染开来。 我想,顾华之也不是那种会被红尘所困的人。他拨了拨腰间的玉佩,继续说了下去,我问过了虚风子,他九年前就已辞世,九年,他就算是去投胎转世都已经会跑会跳了吧。 陆淮燃和沈初瓶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面面相觑,只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秘密。 轻柔的女声悠悠地响起,带着点唱戏的腔调,在聂秋耳畔说道:他确实是已经转世投胎去了,聂公子若能要来他此前的生辰八字,尘容兴许能算一算他这时候在何处。 果然啊,聂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不止是他,覃瑢翀,田挽烟,都早就知道结果了。 生鬼从铜铃中飘了出来,一袭大红的喜服,头上的步摇轻轻地摇晃,它翘起一根手指,指向覃瑢翀腰间的螭虎衔莲玉佩,说道:不过,他无意之间,在这上面留了一缕残魂。 或许你们口中的顾华之,也不是个全然不在意红尘俗世的神仙人物。 它说完,转身看向聂秋,唇边的鲜红刺眼得惊人,嘴角微勾,笑道:要看看吗? 第182章 、蛛网 要看看顾华之留下的那缕残魂吗? 生鬼说完这句话之后, 顿了顿,又说:其实,即使尘容没有做出决定, 奴家此次还是会随公子前往霞雁城。接下来的话,奴家希望能让覃公子也听一听。 聂秋没有考虑太久,很快应了下来, 看向对此毫无察觉的覃瑢翀,说道:覃公子,顾华之确实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只不过, 他在你腰间的玉佩上留下了一缕残魂。 覃瑢翀怔愣片刻, 看着聂秋,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看不见的魂灵对话中得知的。 它说,它可以帮助你,让你看看那缕残魂中所留下的记忆。聂秋听着生鬼的话, 转述道,但你必须和它做一场交易, 用你的一段记忆来换取玉佩中的记忆。 这样的术法,就和之前在归莲舫的时候, 自己和那个浑身滚烫的男童所做的交换一样吗? 那个开口说话的魂灵, 应该就是之前出现过的,为步家所驱使的魂灵。 覃瑢翀的思绪翻飞, 心里有了底,谨慎地试探道:它要取走我的哪段记忆? 说实话, 他不觉得自己的记忆中有那个步家魂灵所需要的东西。 嗯,它说聂秋犹豫了一下,也有点疑惑, 但还是将生鬼的话告诉了覃瑢翀,它说,你是认得它的,虽然你可能都记不清楚了,但是那段记忆仍然停留在你的脑海中。而它想要的,只不过是你脑海中所有关于它的记忆罢了,对你而言,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认得吗?覃瑢翀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想了一会儿,又窘迫又尴尬,问道,敢问那位魂灵是男是女?冒昧问一句,应该不是同我有段过往的某一位吧? 聂秋沉默了,他看见生鬼噗嗤一笑,对他摇了摇头。 覃瑢翀除了田挽烟之外,到底还欠下了多少情债? 聂秋这么想着,说道:它说你想多了,你们之间说过的话都寥寥可数。 奴家并非在转瞬间就能取走覃公子的记忆。生鬼说道,人的一生所经历的事情太多,挑挑拣拣,留下最重要的,而不重要的那一部分就被收了起来,久而久之就不见了,实际上,那不是遗忘,那些记忆仍然停留在那里,只不过无法轻易记起罢了。 聂公子,你需要做的,就是和他谈一谈过往的事情。奴家会依次燃起三炷香,这样,他在向你陈述的过程中就会慢慢回想起那时候的一切,包括无关紧要、他从未在意过的琐碎小事。生鬼抬手示意他们二人走进船舱,记忆,就像编织的网,奴家会在这时候换走需要的线,将残魂中的记忆织进去,或许覃公子都不会察觉自己的记忆是什么时候被动了手脚。 聂秋莫名觉得,虚耗口中那个必须得到双方的许可的规矩,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能够随意操纵天地间的事物,除了生死以外,疾病,记忆,血液,骨骼,权利,地位,都可以交换,那么它到底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他只是想了想就觉得一阵后怕,只庆幸步家的列祖列宗并非那种奸邪之辈。 两人步入船舱,里面的摆设和归莲舫中的没有太大区别,极其奢华,羊绒的地毯,鎏金烛台,天青釉海中仙山图长颈瓶用来插花,桌案是沉香木所制,边角处经由工艺最好的匠人雕刻出流纹的浮雕,九色鹿在浮云中时而奔跑,时而休憩,灵动轻盈,栩栩如生。 生鬼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三炷香,将香炉中燃得正旺的熏香撤去,等香味散尽后,重新换上了它拿出的香,唤红鬼用阴火点燃,霎时间,奇特的香气在房内弥漫。 似麝香,浓郁悠长;似泉水,清冽冷淡;似花香,朦胧甜腻。 种种气味叠加在一起,就成了这种独特的香气,令人头脑清醒,也令人昏昏沉沉,房间内好像蒙上了一层纱,所有东西都变得暧昧不清,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 聂秋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忽觉眼前的烟雾中隐隐绰绰,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动。 那是你的记忆。生鬼提醒道,不要看了,否则你也会被织进网中的。 红鬼招出红缨枪,一声枪鸣,将长.枪钉在了地面上,在让人牙酸的刺耳声响中,恶狠狠地劈开了一道裂缝,然后它随手扔了枪,五指捏诀,火焰构成的壁垒将后面的人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诡异的香气无法穿过那层火墙,只能依附在上面,像蠕动爬行的蛛类。 覃瑢翀看不见那黏稠的烟雾,也看不见火墙,他只觉得很呛,和聂秋一样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强忍着那股怪异的感觉,坐在了椅子上,同时也示意聂秋坐下来。 火焰并不烫,甚至丝丝的冷意,隔着一层阴火,覃瑢翀的面庞也被烧灼得模糊起来。 得到生鬼的肯定后,聂秋对面前的人抛出了引子:覃公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顾华之的场景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在哪里发生的?你们相遇的契机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对于覃瑢翀来说并不算难,他只是斟酌了一番用词,几秒后便给出了回答。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二十四年前,就在霞雁城附近的山林中。他说道,家母身体欠佳,终日咳嗽,胸口疼得厉害,咳血已是常事,请了各路的医师来看都不见成效,只有那位萧无垠,萧神医看过之后,说,这样的病兴许只有一种名为入渊的名贵草药才能治好。 只不过,纵使覃家财力雄厚,那种草药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据说它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又娇贵,疏忽半点都不能养活,非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分才肯开花,之后,如何摘下,如何晒干,工序复杂,连萧无垠也只是多年前见上过一次。 大半年过去了,我本以为家母的病是不可能治好的,家里迫不得已,连棺材都已经做好了,只等着她熬不过冬日,就将她入土厚葬了。覃瑢翀皱了皱眉,说道,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放出了消息,说他获得了入渊这味药,我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第一时间就叫人抬了几箱金银过去,他起先是不同意,于是我后来又让人添了几箱。 他将消息放出来,无非是贪财,想要借此机会大赚一笔。 所以,这人后来还是松口同意了,与此同时,天底下的人都知晓我覃家拿到了这株草药,想要争抢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是否有别的妙用,只不过当我母亲服过这味药之后,此前连蛊虫都医不好的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 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我并不确定这味药就是真的,所以先派人一路护守着带回霞雁城,然后在暗中传了信给萧神医,他那时好像很忙,你知道,他脾气本来就不算好,能答应下来也是给够了面子,覃家便不计较他拖延的那十日了。 我在途中,也就是快到霞雁城的时候,遭到了埋伏。覃瑢翀按按眉心,香气在他鼻息间缠绕,那些本来已经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其实我完全能够应付的,在此之前我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将所有炼就的蛊虫一并带上了,父亲还派了许多经验丰富的侍卫守在我身侧嗯,我父亲是覃家家主,你应该知道的。 只不过拦路抢劫的那些人似乎不止是一个门派的,应该是许多门派携手,想要先从我手中夺过入渊,之后如何处理,又是他们的事情。 他们人太多,路数又完全不同,几番僵持之下,我手中的蛊虫用了大半,那些侍卫也基本上只剩了一两个人。他说,顺带一提,其实师父在临行前给了我整整一匣的毒蛊,我留作了底牌,还没来得及摸出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阵风声。大概,是那种微风掠过树梢时的独特声响,细细簌簌的,或许你一时间想不到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说来奇怪,明明形势紧急,我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沉稳,浑身冷汗,紧绷着神经,却在那一瞬间走了神,下意识地追着那阵风的方向望了过去。 分卷(138) 然后,我就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人蹲伏在树梢间,像偶然路过的鹿,神态自然,冷静自持,月白色的广袖长袍,有一段垂在半空中,呈月牙似的弧形,边角处用竹青色绣着鹤的花纹,随风而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覃瑢翀忽地笑了一下,他发现我看着他,面上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嘴唇却动了动,远远地朝我做了个口型。 他大抵说的是:需要帮忙吗。 聂秋问:你答应了? 覃瑢翀说:我拒绝了。 他见聂秋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解释道:我那时候不知道他的底细,若他是来抢夺入渊的其中一个,那我的举动就无异于羊入虎口了。所以,我并没有接受他的帮助。 但是,没过多久,他见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驭蛊的时候又难分神去顾及其他的事情,所以他还是从树梢上跳了下来。覃瑢翀说道,我本来是提着十二分的警惕,他落地后却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等我将后背托付给他。 当时的情势实在紧迫,派去覃家求助的人又迟迟未归,所以我只好下定决心赌一把,说了句那就有劳了,便将后背交给了他,专心去应付其他人。 他好像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然后,他抽出了腰间的软剑,一剑封喉,将那个偷袭我的人斩落在地。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覃瑢翀都觉得顾华之确实是古道热肠,竟在这种不利的局势下出手相助,之后,我全然放下心来,就没有注意了。 悬在空中的生鬼,忽然从他腰间的螭虎衔莲玉佩上抽出一根金色的细线。 她的手指轻轻地摆动,覃瑢翀的周身涌出大量的丝线,颜色、长短、粗细各有不同,生鬼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裁缝,用小指轻巧地将一根细线勾了出来,把手中那根金色的系在上面,编了一个精妙的结,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眨眼间就融合在了一起。 聂秋见那根细线被生鬼推了回去,很快,覃瑢翀就有了反应。 这个覃家家主,用冷静的、平和的、淡然的语气,说道:原来他那时只是腿蹲麻了。 聂秋尚且强忍着笑意,生鬼已经掩住了嘴唇,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原来,因为树荫的遮蔽,覃瑢翀压根就没有看清楚顾华之做的口型到底是什么,只顾往他的思路去想,以为他说的是需要帮忙吗,而顾华之实际上说的却是你多久结束。 覃瑢翀摇了摇头,顾华之就以为这场无止尽的争斗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蹲了两个时辰了,又等了片刻,实在是觉得腿脚酸软,只能跳下了树梢。 再往后,覃瑢翀说了句那就有劳了,莫名其妙地将后背交给了他。 顾华之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淌进了这趟浑水。 这位扶渠羽士,哪是什么古道热肠,分明是连哄带骗地被搅进了这场局中。 第183章 、拂柳 房内那股甜腻的熏香逐渐变得柔和缱绻, 如同情人间沙哑的耳语。 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被覃瑢翀揭了过去。 虽说,他心里肯定是不可能像他表面上所表现的那样风轻云淡了, 不然也不可能将手里的折扇拿错了方向,半天都打不开,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到一边去了。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 约莫是一盏茶的工夫,回覃家传话的侍卫终于带着援兵匆匆地赶来了,之后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人彻底击溃。覃瑢翀微阖双眼, 边回忆边说道, 虽然说起来有些羞愧,但我当时才腾出空闲仔细地打量顾华之。 情况紧急,覃瑢翀就只是略略地看了顾华之几眼,直到现在才正眼瞧了瞧。 即使刚经历过如此惊险的打斗, 他头顶上的鱼尾冠都没有丝毫松动,每一根发丝都被妥帖地收起, 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余下的碎发都捋到了耳后, 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顾华之将那柄用云篆刻着紫坛二字的软剑缠在腰间, 似有所感,侧眸看向覃瑢翀。 他眉眼是很清澈的, 甚至是近乎冷淡的,像永不消融的冰雪, 将春风也冻结,唇边没有一丝笑意,让覃瑢翀忍不住好奇,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不会有梨涡。 覃瑢翀的目光顺着他抿起的薄唇向下看去,弧度优美的下颚,脖颈,脖颈上微微颤动的喉结,蜿蜒藏进衣襟中的锁骨,绣着云鹤的衣裳从肩膀处铺开,又在腰际收拢,凸显出腰间缠绕的藕荷色软剑他心想,就算是天底下最挑剔的人见到他也理应觉得心满意足。 说句当事人肯定不会喜欢的话,他的相貌确实漂亮得没有瑕疵。 即使是这么多年来,覃瑢翀扪心自问,他所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唯有濉峰派的顾华之、醉欢门的段鹊、镇峨府的张妁,以及面前这位,魔教右护法聂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余的美人,不算他有所偏颇地喜爱的那几位以外,都如同过往云烟,见过即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不过是一瞬间覃瑢翀就对这位偶然路过的侠客好感大增。 当然这话是不可能说给聂秋听的,他只会说自己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对顾华之抱有好感。 很奇怪,覃瑢翀嗅着空气中那股浓郁的香气,暗自想到,他明明都不太记得清顾华之的长相了,那些话却像是等候已久般的,他说到哪里,那些字字句句就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跳。 或许是因为这种奇特的熏香,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东西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烟雾中的影子缓慢地游移,回忆中的顾华之抬眼看了过来,问道:为何看我? 覃瑢翀总不能说是我看着你就挪不动视线,心知自己刚刚的目光太过灼热,低咳两声,强掩住窘迫,摆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有意忽视了顾华之的疑问,悠悠然开了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我姓覃,名瑢翀,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日后我也好上门答谢公子。 濉峰派,顾华之。顾华之也没有追问,淡淡说道,答谢就免了。 覃瑢翀展开手中的折扇,欲盖弥彰地扇了扇风,悄悄朝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厮是经常伴他身侧的,说话讨人喜欢,而且还聪明,收到主人的暗示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作揖,对顾华之说道:原来是濉峰派的扶渠羽士,有失远迎。刚才情势紧急,如果不是公子及时搭救,恐怕我们也难轻易制服对面。羽士接下来若能从百忙之中腾出时间,肯赏脸来覃府一叙,我们也好借此机会答谢您。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答谢。顾华之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丝毫动摇,正当覃瑢翀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沉思了片刻,开口说道,我此行也是要去霞雁城的,若是 覃瑢翀很热切地说道:方便。 顾华之难得怔了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 之后,这去霞雁城的路上,就凭覃瑢翀的三寸不烂之舌,半个时辰后就说服了顾华之,说他既然没有要事在身,不如就由自己为他介绍霞雁城的人土风情,顺便还能告诉他哪些地方适合游玩,哪些地方最清净,顾华之觉得有道理,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坐在覃瑢翀对面的聂秋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覃瑢翀就好像极其熟练的猎人,转手就将那只误入人间的鹿给骗了去,至于是生吞活剥,还是拆吃入腹,顾华之全然没有察觉。 他想起,自己和覃瑢翀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好像是差不多的场景。 只不过当时的他不似顾华之那般毫无防备。 顾华之是答应了下来,他则是笑着,说了句还从来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 然而,聂秋所遇见的是二十年后的覃瑢翀,他尚且有所提防,二十年前的覃瑢翀,无论是从言辞、语气、神态来说,都比不上二十年后的,多多少少也会露出些端倪。 就算顾华之是扶渠羽士,不染纤尘,但他好歹是濉峰派的大弟子,平日里去过的宴席也不少,能够在那些权贵之中全身而退,他又怎么可能完全看不出来覃瑢翀的不怀好意。 到底是谁入了谁的局,此时此刻,恐怕还难下定论。 我们回到霞雁城后,先去了趟覃府,将一路护送的入渊好生收起来,严加看守,对外则是放出了消息,说入渊已经熬作了汤药,以此掩人耳目。覃瑢翀继续说道,我本来是想邀请顾华之来覃府坐一坐,他却婉言相拒了,只说在覃府的大门处等我。 嗯当时我不知道怎么的,总是觉得顾华之趁我进府后就会悄悄溜走,于是很焦急地去拜见了父母、师长,随意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地出来了,生怕他就此消失在人海中。 事实证明,顾华之是说话算话的人,说要等就绝不提前离开。 覃瑢翀踏出覃府的时候,他正立于一棵柳树下,万条丝绦柔软地垂了下来,堪堪将他的面庞笼在一袭翠绿中,只能隐约从缝隙中窥见他抬起了下颚,目光专注,似是在遥望枝条之间的什么东西,但当覃瑢翀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去瞧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顾华之用手轻轻托起那几根生着柔软嫩芽的柳条,新鲜的、清新的气息顿时涌入了覃瑢翀的鼻腔,他恍然间意识到这是为他腾出了空隙,示意他走过去看的意思。 他委实好奇顾华之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珍奇的玩意儿能引得他的注视。 于是覃瑢翀微微俯身,几步钻了进去,肩膀在顾华之的手臂上碰了碰,隔了一粒绿豆大小的距离,抬眸望向树梢间,兴致勃勃地想要知道他要分享什么东西给自己。 坑坑洼洼的枝叶间挂着一点杂草泥土,几抹颜色鲜艳的浅蓝,是鸟类落下的尾羽,深褐是兽类身上柔软干燥的绒毛,两只燕子在其中穿梭,叽叽喳喳,似是不知疲倦一般。 只是燕子筑巢而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也只有年长者或是幼童会在此驻足观望了。 但是,覃瑢翀又莫名觉得,顾华之无论做出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太意外。 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柳树下,抬眸仰望燕子筑巢,不是他会做出的事情,却是顾华之会做出的事情他想,偶尔享受一下闲适悠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离得近了,覃瑢翀很容易就闻到这位扶渠羽士身上的莲香,轻柔,浅淡,不离近根本闻不到,不是刻意染上的,而是那种长时间浸染在莲花盛开之处,夏食莲子,秋食莲藕,长期以往,身上才有可能带着这么一股自然清新的香气,而他自己好像完全不知道。 想到此处时,顾华之忽然收回了视线,目光坦然地看过来,说道:走吧。 覃瑢翀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此前答应过顾华之的话,说要带他游遍这霞雁城。 特意拨开柳枝,似乎就是让他瞧一眼,也没有别的用心,只是懒得费口舌罢了。 他心里升起一阵奇怪的痒意,有点想笑,却又没有笑出来,抬手示意:请。 第一炷香已经燃了一半,燃尽的灰坠了下去,落入香炉底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生鬼倚在覃瑢翀身侧的软榻上,眯着眼睛,微微蹙眉,芊芊玉手拨弄着金色的细线,从聂秋的角度看过去,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细线结结实实地缠在了一起,宛如一团乱麻,寻不到开端,也寻不到末尾,即使生鬼已经花费了很长时间,也仍未将其解开。 他藏得很深。生鬼指了指面前纠缠的线,说道,兴许我们已经触及到顾华之内心深处的秘密,他虽然全无意识,却仍有防备,这些结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解开的。 也就是说,在这个地方,在一袭烟柳下,顾华之并不是覃瑢翀看到的那样心无波澜。 他想的是什么,之前发生过什么,直至二十年后的今天,覃瑢翀仍然不知晓。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生鬼轻轻抽动另一根并未缠绕其中的线,说道,看,只是一部分记忆被他藏起来了,另一些还是很容易就能够取出来。让覃公子继续说下去吧,等到最后只剩下这些打了结的线之时,奴家自有办法解开它们,取出他最深处的记忆。 它将宛如藤蔓般缠绕的金色细线推开,飘到香炉旁,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取走了香灰。 至于这些香灰,就等到以后再用吧。生鬼压低了声音,若是有机会的话。 第184章 、风月 说到这霞雁城中, 覃瑢翀最熟悉,也最常去的热闹之处,就不得不提到赏春楼。 他轻车熟路地领着顾华之穿过一条条长街, 拐过几个小巷,嘴上说道:虽说世人对烟花之地多有偏见,但是, 实际上赏春楼里都是些清倌,只卖艺不卖身,相貌上乘, 才情也不俗, 我平日里经常会去那里歇歇脚。你知道的, 和漂亮姑娘闲聊总能让人心情变好。 顾华之听着,露出了我不知道之类的神色,却还是勉勉强强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事后,覃瑢翀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 心里总是涌起一阵羞愧,想着, 若是濉峰派的人知晓他们那个霞姿月韵的大师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带去逛了青楼,该如何做想。 不过他那时候只听过濉峰派的名声, 对这个门派没有过多的了解, 满心都想着该如何把顾华之留在霞雁城,当然就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他瞧一瞧, 看看他对这些有没有兴趣。 兜兜转转,赏春楼的金字招牌就立在眼前, 大门经由技艺精湛的工匠刻成的桃木浮雕,两侧悬有大红灯笼,底下又分别有两头伸着懒腰的石狐狸, 足下有流云,身上有轻纱,一只嘴衔绣球,一只戴同心锁,兽眸微眯,活灵活现地睨着人来人往的长街。 倚在门旁的两位姑娘皆是很清秀的长相,臂弯间挎着花篮,篮中盛满了浅粉色的桃花花瓣,她们时不时地将花瓣洒向空中,一阵阵的甜腻香气迎面而来,似乎正笑盈盈地向来者抛出邀请然后,她们一抬眼就看见了覃瑢翀,纷纷掩唇偷笑了起来。 活泼开朗的那个先开了口,明显对他很是熟悉,覃公子来了?今日准备见哪位姑娘? 性情安静的姑娘则是捋了捋长发,朝覃瑢翀身后略略一望,柔声说道:覃公子身后的这位,是与公子一同前来的友人么?我以前好像从未在霞雁城见过他。 覃瑢翀准确无误地念出了这对姐妹的名字,笑着,侧身将身后的人让出来,他是头一次来,难免拘谨,你们不必顾忌我,让大家专心招待我这位朋友就好。 分卷(139) 先说话的姑娘几步跳下台阶,绕着顾华之转了几圈,伸手摸了摸顾华之的发尾,忍不住感叹道:头发好顺,竟然没有分叉嗯,皮肤细腻光滑,眉形生得好看,睫毛也好长,公子你平日里都是怎么保养的啊?用不用澡豆一类的东西?能稍微和我透露一下吗? 顾华之不动声色地避让,想了想,轻声说道:没有。 姑娘不依不挠地追问:那你平时都是吃的什么?沐浴的时候用的是什么? 平时以山果饱腹,以山泉水沐浴净身,至于你说的澡豆,我不知道那指的是什么。 覃瑢翀没想到她们会对顾华之有这么大的兴趣,更没想到顾华之竟然老实地回答了。 然后?然后楼内的鸨母好不容易腾出了空当,急匆匆地出来将这个不省心的小姑娘拎了回去,勒令安静沉稳的妹妹看管着惹是生非的姐姐,向覃瑢翀和顾华之赔了个不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覃瑢翀拿起杯子,用清水润了润嗓,仿佛当时的情景仍然让他感到尴尬,停顿了片刻,才接着之前的话,含糊地说道:怎么说呢,我是从那一天才意识到,原来不止是公子喜欢看长得好看的姑娘,姑娘们也同样喜欢看长得好看的公子,或许更甚。 他说到这个地步,聂秋也明白了。 顾华之一走进赏春楼,就像进了盘丝洞似的,那些姑娘都好奇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烟花之地,又像之前的姐妹花一样好奇他平时是如何保养的,根本不需要覃瑢翀叮嘱,纷纷靠近他身侧,恨不得动手动脚在花魁试图去摸他手的时候,覃瑢翀总算是忍无可忍。 翡扇,我记得你前不久才问过我何时能够再来。他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被称作翡扇的花魁懒懒地支起腰肢,收手,挑着眼角去看覃瑢翀,语气带着股调笑的意味,覃公子的书画确实不错,不过,总得叫我尝尝新鲜吧。 言下之意,再怎么看也看厌了,倒不如多瞧瞧新来的这位漂亮公子。 也许是鬼迷心窍了,覃瑢翀平日里喜欢和她们开这样的玩笑,他没什么架子,和这群莺莺燕燕混得也熟,这时候却突然感到一阵恼怒,迫使他口不择言:没看到他在躲吗? 难道不是覃公子将这位公子带来的吗?翡扇倒也没生气,兀自笑了,还是我们都误会了覃公子的意思?难道你只是想要叫他过来瞧上一眼,然后就要带他离开么?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憋着一口闷气,从腰包里摸出几锭金子,啪地一声放在桌案上,站起身来,低头去拉顾华之,我们该走了。 顾华之至始至终都没说半句话,望着覃瑢翀扣住他手腕的手,眸色沉了沉,还是依从地跟着他站了起来,顺手取回被摘下的鱼尾冠,拿过了被打手收走的贴身武器。 而翡扇倚在软榻上缓缓说了句:期待覃公子下回再来和我彻夜畅谈唐寅的真迹。 这件事就在三言两语间,被她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了。 之后他们到底有没有彻夜畅谈唐伯虎的墨宝真迹,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的覃瑢翀,在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中带着顾华之离开,直到踏出赏春楼的大门,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握着顾华之的手腕,箍得很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枷锁。 他就像被火焰灼伤似的,猛然松开了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咳两声,解释道:我以为你不太喜欢那样的场合,所以贸然带你离开了,也没问过你的意思,实在抱歉。 顾华之背过手,稍稍活动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说道:无妨。 覃瑢翀展开折扇,无意识地扇着,以此缓解心里那股奇怪的情绪,却没能把那股将他五脏六腑都要烧成茫茫枯草的野火压下去,反而助长了火势,令它更加猖狂。 他抹平紧皱的眉头,看向顾华之,却又在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挪开了视线,竟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目光漂浮不定,寻寻觅觅,从行人的身上扫过,从各式各样的建筑扫过,最后像是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睛亮了亮,笑道:我想到一个你应该会喜欢的地方。 令聂秋感到惊讶的是,覃瑢翀在闲暇之余还会去梨园听听戏。 那样的柔肠百转,一唱三叹,他以为这位覃家家主对这些毫无兴趣。 转念一想,霞雁城的官员个个尸位素餐,全凭覃家一家独大,这也使得这个驭蛊世家不像寻常大家一般,无论是从礼仪,还是文采,无论是从驭蛊的技艺,还是琴棋诗画,都不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所以,覃瑢翀会对书画戏曲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也不难理解。 梨园中的小孩儿正在帮忙搬凳子,见覃瑢翀来了,招呼道:公子今日是要听哪一出? 我记得今日是姜笙当班吧?她嗓子好,底子也不错,无论哪出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随便听听就行。覃瑢翀俯身去摸摸他的头,把先前买好的花生酥一并塞进他的怀里,说道,今天我带了朋友过来,劳烦你去多备一些吃食了。 小孩儿动作熟练地收起酥糖,笑眯眯地指了指一间屋,笙姐正在后面上妆呢,覃公子一时半会儿可能见不到她了,步家的人也在里头,她向来是不喜欢别人在这时候去打搅的。 他说完,一阵风似的呼啦啦过去了,吆喝着去准备东西了。 顾华之在旁边看了半晌,此时才终于启唇说道:你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 覃瑢翀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这里是指的霞雁城。 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覃瑢翀笑了笑,霞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时间都足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混个脸熟,更别说是人了。 顾华之摇摇头,垂下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 不是。过了一会儿,他如此说道,覃家的身份仿佛没有在你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你能够轻而易举地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全无顾忌,也没有架子,这很难得。 等到坐进椅子,对着空荡荡的戏台子发了半天呆的覃瑢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华之那句没来由的话兴许是在夸他,他这一脚深一脚浅的,好像走在云端,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要飞起来,明明是坐在梨园里的,思绪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隔了一个座位,木椅被人拉开,覃瑢翀顺着响动望过去,眉眼温柔的姑娘冲他颔首。 这位应该就是步家的人了,他亦是回礼,心里想着,之前虽然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好几次,像这样面对面地接触,还真是头一遭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步陵清? 也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覃家和步家的关系尤为亲近,那位号称遣鬼守铃的步倾仲已经来过了好几次,每次覃瑢翀都能够看见自己的父亲,还有那些长老们满面凝重的模样。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是父亲,还是师父,皆是不肯向他透露半句。 覃家,先后师从两位长老的人,只有覃瑢翀一个。 那两位长老是兄弟,一个只有覃瑢翀一个徒弟,另一个从不收徒,七八年前,一个寂静无光的夜里,他的师父急匆匆地离开,融于夜色,从此就再也没回来,直至凌烟湖动工的时候发生了塌方的噩耗传来,覃瑢翀才明白他师父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夜晚。 遗体,他没有见到,只知道师父的胞弟,那个从不收徒的长老,没过两日就向家主提出要收他为徒的请求,他父亲答应了下来,覃瑢翀就迷迷糊糊地跟着他继续学习驭蛊之术了。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覃家上下酝酿着一股奇怪的风暴,裹挟着雷电和雨雪,正使得所有事情偏离轨迹,比如他的母亲,明明父亲说过绝不可能放弃她的医治,却又改口说,如果真的治不了,那就只能让她提早入土为安覃瑢翀正是憋着一肚子的怒火去寻的入渊。 听人说,步陵清常来梨园找姜笙,今日恐怕也是如此,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不相关的事情,枉费了顾华之这一路上的奔波。覃瑢翀缓了口气,决定不再多想。 台下寥寥几人入座,帷幕被缓缓拉开,旦角莲步轻移,踏上戏台,咿咿呀呀开了腔。 他此夕把云路凤车乘,银汉鹊桥平。挽袖抬臂,眉眼如画的贵妃捏着嗓子,嗓音圆润嘹亮,有如一阵呼啸而过的微风,一层层推开粼粼柔波,婉转动人。 生角唱道:他是天宫星宿,经年不见,不知也曾相忆否? 覃瑢翀顺手递了个蜜橘给顾华之,没有注意到顾华之接过去之后就放在了一旁。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台上的旦角意有所指。 这出《梧桐雨》他已经听过许多回了,姜笙的唱功了得,用旁人的话来说,她就是天生唱戏的料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唱的戏都不可能有一丝瑕疵,完美得像个模子。 然而覃瑢翀却发觉姜笙这次的语气不太一样,带了点颤音,尾音上挑,咬字放缓,端的是柔情似水,裹了层甜腻的蜜,不知是对那戏中的唐明皇深情款款,还是对别的什么人。 第一炷香已经燃尽了,房内浓郁的熏香逐渐散去,生鬼却没有急着燃上第二炷香。 它从袖袍中伸出苍白的手,没有过多犹豫,从覃瑢翀身侧那团细线中勾走了一缕,缠在指尖,眼神晦涩难懂,明明是笑盈盈的,却好像在掉眼泪 生鬼将手按在胸前,细线很快就融入了魂灵中,消失不见。 第185章 、晚霜 阴火熊熊地燃烧着, 生鬼给覃瑢翀留了喘息的余地,片刻后,点燃了第二炷香。 第二炷香的香气与第一炷香不同, 如果说第一炷香的香气是瓜果熟透的甜香,那么第二炷香就是秋日将尽,树木枯黄时的草木香, 带着丝丝缕缕的冷意,清冽凛然。 被生鬼抽走了一缕记忆,覃瑢翀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有所缺失, 顿了顿, 嘴里吐出的字句一转,揭过了梨园里发生的事情,不再提那出戏。 离开梨园之后,我见天色已晚, 就决定先带顾华之去填饱肚子。 覃瑢翀向来是最会找话题的,无论是多么沉默寡言的人, 在他三言两语之间都会打开话匣子,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所以, 尽管他与顾华之的脾性、身世全然不同,这一路上的气氛并没有太尴尬, 很多时候都是覃瑢翀在说,顾华之颔首示意, 偶尔搭几句腔。 你觉得方才那一出戏唱得如何?覃瑢翀转头看向身侧的顾华之,我时不时就会挑在姜笙当班的日子过去听,一坐就是大半天, 回去之后家里人总是会斥责我不务正业。 然后,他复又笑起来,说道:可是,如此动人的戏曲,不听才叫枉费了时间。 依照你的说法,我此前已经枉费了不少时间。顾华之的目光与他交汇,略略一纠缠,很快就挪开了,望向湖畔那一弯行舟万里的烟柳,面色并非不虞,只是说道,我鲜少离开濉峰,像是赏春楼,梨园这样的地方,从来都没有去过,更别说听戏曲了。 覃瑢翀顿时感觉心都揪紧了,却又听见他说:不过,我虽然是头一回听,也能够听出你口中那位姜笙姑娘,唱得确实很不错,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顾华之忽然止住了脚步,明月高悬,繁星如昼,湖畔的风声揉碎了星光,缀在他眉间,无论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是覃瑢翀胸腔里大得吓人的心跳声,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眼前的一人而已像鹿一样内敛安静的扶渠羽士,舒展了眉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事实上,赏春楼里的姑娘们虽然大胆了些,却也让我感到新奇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放肆又欢快地接近我,叽叽喳喳地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若不是因为你,我可能此生都不会踏进那种烟花之地,也不会踏进梨园去听戏,多亏了你,我今天过得很愉快。 他说了什么,覃瑢翀其实都没怎么听清楚,只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顾华之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确实是有浅浅的梨涡,眼睛弯弯,眸光似水,卧蚕微微隆起,横在眼下,他其实只是抿着嘴唇笑了笑,却使那张玉雕似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向来能说会道的覃瑢翀,一下子变得词汇匮乏。 他想,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顾华之的笑。 春风吹拂,令冰雪也消融。 覃瑢翀恨不得挑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再让顾华之笑一回,这样他就能够不顾旁人的视线,放肆地盯着顾华之的脸,夸他笑起来很好看,然后得寸进尺地问他能不能再多笑笑。 这样,街上因此驻足的那些行人就看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见到顾华之的笑容。 一阵难以形容的欢喜过后,覃瑢翀感觉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逼得他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赏春楼的那些姑娘们能摸他的头发,为什么翡扇能够如此大胆地去碰他的手,为什么顾华之的称赞是公正无私的,为什么,他明明是对自己笑的,旁人却也能看见? 像是喝进去几坛子醋似的,覃瑢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酸味儿,觉得牙齿也酸得酥麻,不止是酸,还有苦,比那一味黄连更苦,嫉妒得他从头到脚的骨头都要散架。 他咬紧了牙,强行将那一腔来得莫名的妒火压了下去,摆手示意顾华之靠近一点。 顾华之脸上的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真的就站近了些,俯身将耳朵靠了过去。 你笑起来很好看。覃瑢翀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多亏了你,我今天也过得很愉快。 这话近乎于一种含蓄的、隐晦的调情了,偏偏他还刻意哑着声儿,一字一顿吐出来的。 生鬼适时地将一根细线缠了进去,浅淡的金光闪过,与覃瑢翀身旁的细线连在一起。 温热的,甚至是近乎滚烫的吐息洒在顾华之的耳廓,他愣了愣,很费解地,花了很长时间去想覃瑢翀这话的意思,然后猛地直起身子,退了两步,耳根子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掩住发烫的耳朵,唇齿间泄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幸好夜色太寂寥,幸好街上太喧闹,一旦拉开了距离,不止是覃瑢翀听不到,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发出了什么声音。 顾华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竭力维持住冷静,转过身,说道:我们该走了。 遇到这种情况该说些什么?斥骂一句放肆?顾华之不知道。 其实摆在他面前的处理方式有很多种,他大可当场翻脸,用腰间的紫坛软剑解决,也大可摆出濉峰派大师兄的架子,责怪他的无礼,但是顾华之并不想这么做。 分卷(140) 准确地来说,他还不愿意和自己感兴趣的人,刚刚才感谢过的人,关系闹得那么僵。 所以他只能摸了摸滚烫的耳垂,慢慢使絮乱的呼吸声重新变得平稳起来。 覃瑢翀总是怕顾华之转身就跑掉,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位扶渠羽士并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之后,言行就逐渐变得放肆,倒也不至于太直白,明里暗里的,试图让顾华之习惯。 他本来想要带顾华之回覃府,请他好好吃上一顿,可惜顾华之还是婉拒了。 于是覃瑢翀又换了家酒楼,那家酒楼也是他常去之处,名为琚瑀锵鸣的厢房是他用来宴请客人的地方,老板早就和他混熟了,平日里也会有意将那间房留给他。 嘴里吃着山珍海味,面朝烟波渺渺的凌烟湖,与友人畅谈,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顾华之一开始不答应,只说去吃点简单的葱花面就行,但是他远道而来,覃瑢翀又怎么可能让他去吃那些随处可见的东西,几番你来我往的争执之后,他还是败下阵来。 等到菜都端了上来,厢房内就剩他们两个人,覃瑢翀很快就发现顾华之不太对劲。 只指着那碗莲子羹来填肚子,真的吃得饱吗?他暗想。 这些饭菜,他倒是不觉得可惜,只怕没有尽好地主之谊,让顾华之饿着回去。 在挑菜过去之前,覃瑢翀谨慎地问道:你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吧? 见顾华之沉默,他便以为是默认了,说了句这双筷子我还没用过之后,就挑了块精瘦的排骨过去,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顾华之垂着眼睛看了看,复又抬眼去看他。 覃瑢翀顺手又给他倒了杯温酒,可谓是体贴至极,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耐心过。 不是他要故意去看,只不过,落了座后,顾华之就解下了月白色的外袍,叠好后放在了一旁,因为外衣也是浅色的,所以他松了外衣的衣襟,大抵是怕沾上了油污,难以清洗。 即使是隔了一层衣服,从覃瑢翀的角度看过去,很容易就能看见身体的轮廓。 锁骨往下,还有几道明显的凸起,是骨骼,像强行嵌进他身体中的铁棍,处处透露着一股违和感,藏在他胸口里,似乎只要稍不注意,就会破开胸膛的皮肉,弄得血肉横飞。 如果不是因为顾华之解围时展现出的精湛剑法,覃瑢翀绝不会相信他是个练武的人。 这么脆弱的一具身体,纸一样的脆,风一刮就会倒,怎么会是一个练武之人该有的? 他想着,忍不住又往顾华之的碗里挑了块排骨,叮嘱道:光吃些野果,喝些山泉,怎么可能饱腹?你可得多吃些肉,不然,长期以往,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顾华之深深地凝视着覃瑢翀,看了很久,久到覃瑢翀都有些受不了,他才终于移开了视线,语气平淡地说道:覃公子,从来没有人说过你总是很快就和别人打好关系吗? 加上梨园的那一次,这是他今天说过的第二次了。 覃瑢翀马上反应过来,心里暗道一声不妙,拿起筷子就要将他碗里的东西挑回来,同时还满怀歉意地说道:这样好像确实不太好,是我太唐突了,若有冒犯 另一双筷子伸过来,按住了他的筷子,他抬眼一看,顾华之的眼神晦涩不明,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他连仔细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听见这人说道:不,这很好。 当时的覃瑢翀没有听懂,眼睁睁地看着顾华之夹起那块排骨,没有过多犹豫,将长发捋到耳后去,低下了头,启唇去用牙尖轻轻地咬,缓慢地啃食上面的肉,然后咽进腹中。 吃进那两块排骨,饮下温酒之后,顾华之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不需要获得顾华之的记忆,覃瑢翀就明白他那时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你没有多余的顾忌,将我视作常人,不会对我心生拘谨,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 这很好。 覃瑢翀说到这里的时候,用了不少的时间去平复心情。 若他早就知晓顾华之的身体情况,他就不会用善意逼迫顾华之吃下那些东西。 但是,若他知晓了,心生拘谨,有意无意地为顾华之的身体着想,露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与关怀之情,顾华之反而会失望至极,将他视作芸芸众生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 这是个永远都无法打破的环,他想,他们终究是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 吃过饭后,覃瑢翀照例约了顾华之第二天的时间。 原谅他心里的急切吧,明明是刚分开,他却已经开始想念顾华之了。 幸好顾华之并没有在意,神色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说是辰时在凌烟湖见面,他却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第186章 、渡水 覃家以十位长老为尊, 家主次之,双亲为末。 覃瑢翀每天清晨都要去向长老们请安,之后是身为家主的父亲, 卧病在床的母亲。 因为母亲病重,所以他会在看望母亲的时候多停留一会儿。 那个说话柔声柔气的女人一声不吭,总是喜欢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 落在覃瑢翀身上的目光很轻,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重量, 像一尾易折的芦草。 娘。他终于忍不住说道, 我已带回入渊, 只要萧医师确认过后就能给你用药了。 你会没事的,你身上的病肯定能够治好的,他想这么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将死之人总是看淡生死。病入膏肓的女人抬起手臂, 拨开覃瑢翀额前的碎发,动听如黄鹂鸣叫的声音早就哑了, 长时间的咳嗽已经撕裂了她的声带,变得支离破碎, 翀儿, 我很清楚我身体的情况,即使是救不回来, 希望你也不要责怪你父亲的决定。 她死后,留下的痛苦, 眼泪,愧疚,悔恨, 都只属于活着的人。 所以她能够如此风轻云淡,而覃瑢翀却无法轻易释怀,握紧母亲的手,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背,掩住眼中的泪光,勉强吞咽了一下,笑了笑,又摆出平日里那副轻浮的模样。 天微亮,鸡鸣三两声,覃瑢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止住了话头,和母亲道了别。 覃家的规矩不少,甚至可以说,比那些皇亲国戚的规矩更加繁琐冗长。 他穿过寂静的小巷,循着那一弯烟柳走过去,踏过一地落叶,溅起两三声碎裂的脆响。 凌烟湖是几年前落成的,动工的时候发生了事故,搭进去了许多人命,不止是平民百姓的命,许多覃家弟子,包括他的师父,第四位长老,也是在那次事故中丧命。 覃瑢翀未曾亲眼见过那场面,不过也能够想象有多么惨烈,必定是血肉横飞,四肢分离的惨象,那件事发生后,覃家花费了许多时间才将人心重新笼络回来,也许人总是健忘的,又过了几年的时间,凌烟湖的绿水垂柳成了霞雁城的一大美景,许多人就将那件事忘了。 旁人或许不知,他身为覃家下任家主,师父又在那次事故中丧命,知道的事情自然比许多人更多比方说,他换了师父,新的那一位师父是排名第二的长老,从不收徒,却在那之后改了口,将他收为了弟子,也算是接替了兄长的职责,将这衣钵传承下去。 覃寂,他的新师父,寡言少语,言辞严厉,若不是有必要,他甚至不想和人打交道。 被收为徒弟后,没过多久,大概是一两个月,覃瑢翀无意间听到父亲的房内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争吵过后,是漫长的寂静,夜风呼啸,他蹲伏在窗外,逐渐感到浑身冰冷。 凌烟湖底挖出了什么东西,兴许是因为恐惧,所以又被他们封了回去。 至于到底是什么,房内的人含糊其辞,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来,又或者他们也不知道。 覃寂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去承担所有的罪责? 二当家覃泓在事故中痛失爱子,他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此时却显出极其疲惫的模样,宛如从深渊中走了一遭,覃瑢翀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周身围绕着一股让人胆寒的阴郁,开口说话的时候尤为明显:长老,我不久后便会以死谢罪。 十日后,覃泓果真吊死在了自己的房梁上。 而覃寂再也没有回过覃府,从此在凌烟湖上扎了根,不曾离开过半步。 直到那个时候,覃瑢翀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原来他听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的妄想。 他隐约察觉到师父的这番举动,是为了镇守凌烟湖中的某些东西。 或许正是他们一直不肯说出的那样东西,覃瑢翀想着,掂了掂手中盛满了吃食的木盒,因为其他人的反常,他总觉得凌烟湖里确实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与阴暗。 白日里的时候还好,阳光一照,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可是,一旦到了晚上,覃瑢翀宁愿绕远路都不愿意途径凌烟湖。 他乘了一叶扁舟,横渡湖面,划开层层水波,朝湖心的那一座舫船驶去。 每一天,只要覃瑢翀身处霞雁城,睁开眼睛,洗漱完毕后,先是要拜见长老,然后是双亲,紧接着要吩咐下人准备吃食,装进木盒后,他就得将这些东西带给凌烟湖上的覃寂。 拜这些繁琐的礼仪所赐,覃瑢翀一整夜都想的顾华之,却只能和他约在辰时见面。 覃寂极度厌世,多说两句话都觉得烦躁,对别人是这样,对覃瑢翀也是这样,所以他们之间向来没有太多交流,每回覃瑢翀将食盒递给他,他接过去,他们的交流就结束了。 覃瑢翀像往常一样,行了礼,将食盒轻轻放在覃寂身侧,道别后就准备离开。 只不过,不知为什么,覃寂却突然出声喊住了他,语调冷淡,问:我之前教给你的那些驭蛊术,你学得如何了? 回师父的话。覃瑢翀犹豫片刻,那些驭蛊术,虽然和我以前学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甚至像是将一切打乱了重新再学,不过只要摸索到了规律,往后的就很容易掌握了。 他们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废物。覃寂嗤笑道,上至长老家主,下至弟子,竟无人能将这一门驭蛊术学进去的,只知道推我出来承受莫须有的罪名,连你这个大少爷也比不上。 他说话一向如此难听,覃瑢翀早就习惯了,听过即忘,从不放在心上。 但是覃寂的这番话委实奇怪,他斟酌着用词,问道: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现在所学的驭蛊术已经和旁人所学的不同了吗?是只有我一人学的不一样吗? 覃寂似乎没想到覃瑢翀会问出口,抬起眼睛,重新审视着他,阴冷似蛇的目光仿佛能够看穿他心底的一切思绪,半晌后,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不是真切的,而是带着十足的恶意,鄙夷,不屑,嘲弄,怨恨,种种情绪在他眼底翻涌,渐渐地沉淀下去。 下一任的家主啊。他说道,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是我成为你的师父吗? 说完这句话后,覃寂便不再开口,面上的疯狂瞬间褪去,摆手就要赶覃瑢翀走了。 覃瑢翀来的时候欢天喜地,走的时候满怀心事,忧心忡忡。 他当初挑在凌烟湖和顾华之见面,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带他游湖赏景,结果,顾华之人还没来,他倒是先觉得眼前的景色千篇一律,无论是鸟鸣还是风声都叫人感到厌烦。 可是早就定好的事情,总不可能因为他心情不好就要换掉吧。 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多了,辰时已至,覃瑢翀花了一点时间宽慰自己,尽量不去想那些会让人心情变糟的事情,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顾华之身上,认认真真地想见面后该去哪里。 这一想就是一整天。覃瑢翀没有说他在寒风中站了多久,又是如何从期待变成失望,时间会洗涤记忆,将那些不好的带走,留下的都是好的,那时候的他有多么耿耿于怀,现在的他就有多么冷静从容,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很平淡地叙述道,顾华之失约了。 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到最后甚至有点自暴自弃,想着倒不如问个清楚。 如果顾华之实在不喜欢他,说清楚就好,他也不是会死缠烂打的类型。 如果因为别的原因,他也得知道,因为他就是压不下一肚子的火。 二十多年后,覃瑢翀再回过头来看,自己当时的行为实在是太冲动,又莽撞又愚蠢。 一路打听着找去顾华之所住的客栈,敲响房门的那一瞬,他的怨气都还没消。 敲门的力度算不上很使劲,覃瑢翀下意识收了力,也不知道是不是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他想问,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失约了,好歹和我说一声啊,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吗? 但当那扇木门吱嘎一声打开的时候,那些堵在喉咙中的话又被覃瑢翀咽了回去。 开门的不是顾华之。 覃瑢翀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找错了房间,他正要道歉,视线微微一低,又看见来者的衣袍上绣着竹青色的仙鹤,再定睛一看,他的装束和顾华之的很像,只有略微的差异。 将门打开的人却很镇定,面容稍显稚嫩,拱手行礼,说道:我名为虚风子,同为濉峰派弟子,是顾华之的师弟,覃公子此次前来是为了找大师兄吧,可惜他已经睡下了。 覃瑢翀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觉得难以启齿,那一句我和你师兄是友人的话在唇边打了几个转,又被他用牙齿碾碎了将他们当作友人的,兴许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你师兄失约了这种话,他也无法说出口。 他恍然觉得喉咙干涩难忍,只说得出一句:既然他已歇下,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虚风子那时候看向覃瑢翀的眼神很奇怪,带着丝丝缕缕的愤恨,可惜他那时候失魂落魄,心乱如麻,根本无暇顾及无关紧要的人,说完就要走。 大师兄他兴许是因为水土不服,所以身体不适。虚风子将那些字眼从牙缝中逼出来,沉着脸看向覃瑢翀顿住的背影,忽然说道,他说,如果让你感到不快,他很抱歉,他以后不会再失约了明日,希望你明日会愿意见他,他会仔细地考虑该如何补偿你。 覃瑢翀猛然转过身,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冲动,想要继续追问。 虚风子却比他更快一步。 话音未落,那扇门就嘭地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第187章 、候鸟 即使有了顾华之的承诺, 覃瑢翀的心情依然算不上好。 倒不如说,经过这件事情,他反而清醒了过来。 他喜欢美人, 而美人是不论性别的,他会对顾华之产生好感,实在正常。 分卷(141) 覃瑢翀对美人一向很宽容, 在赏春楼里,那些清倌有意无意说的玩笑话,他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然而, 他却因为顾华之而动了怒, 甚至说了些口不择言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翡扇那时候的反应也相当耐人寻味,就像是在试探他般,随即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 而且, 因为一个约定,在凌烟湖旁等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这种事情, 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也不认为会为了谁这么做。 实在是, 太反常了, 覃瑢翀想,他像是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部分不自觉地朝顾华之的方向靠近,部分不断地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 不能总是跟着顾华之的步伐走。 本来是想要引得顾华之入他彀中,他却横冲直撞地闯入了陷阱。 别说动些小心思,顾华之即使是笑下, 他的胸腔就忍不住震颤。 覃瑢翀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谁厮守,没想过和谁白头到老,他是漂浮不定的,多情的,浪荡的,从不会为谁停留,也不会门心思扑在谁的身上。 翡扇曾对他说过这么句话。 你会喜欢人?她摇着团扇,你不会喜欢任何人。我想想,你只会喜欢你得不到的,你从未拥有过的,你无法成为的,你向往的,你有所缺憾,并且再也无法弥补的东西。 从顾华之所住的客栈出来后,覃瑢翀并没有直接回到覃府。 之前就说过了,他不喜欢在夜里途径凌烟湖,宁愿绕道而行,多走很长一段路,也不愿意抄近道过去。正巧,梨园就在那条远路上,覃瑢翀就顺道进去瞧了瞧。 他本来是想借此机会缓解一下心情,没想到又撞见了步陵清。 算起来,步陵清这两天都出现在了梨园,或许她就是特地过来见姜笙的。 姜笙卸下了面上的粉墨,露出一张白皙干净的脸,那张脸上,除了灵动的双眼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和她身前的步陵清相比,甚至还逊色了不少。 她平日里的表情也不多,有点木讷,说话怯生生的,有不认识的人靠近,她甚至还会被吓到,踌躇着往后退,不肯说半个字,可上了戏台子之后,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两个人就站在檐下交谈,覃瑢翀想了想,决定过去打声招呼。 上回因为顾华之在,他就没来得及和姜笙打招呼,也没怎么和步陵清寒暄。 走近后,覃瑢翀才发现姜笙手里拿着个东西,是油纸包着的糕点。 她犹犹豫豫地将糕点递给步陵清,说道:你上回不是说了,尘容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前些日子刚好得了空闲,就去买了些,你也好带给她不贵的,你拿着就好。 哪儿空闲呀,到了半夜才撤台,也就这几天的人少些。之前回去休息的时候,笙姐的脚都被磨出了血,也不知道喊疼的。经常来端茶倒水的小孩儿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向那边做了个鬼脸,大声说道,那糕点我要了好久笙姐都不肯给,到底是 话还没说完,姜笙匆匆忙忙拆了块儿糖塞到他口中,总算是将那张聒噪的嘴堵住了。 小孩儿停顿了片刻,嘎嘣嘎嘣地嚼着,含糊道:诶呀,那位老爷确实是喜欢听笙姐唱戏,连着摆了几天的戏台,到了半夜才肯放我们走,挣点碎银子可真不容易哟。 姜笙股脑地将身上的糖都摸出来,在小孩儿掌心中堆成座小山,他才肯歇气。 步陵清浅笑着看了会儿,等到姜笙满脸通红地转过头来,她才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糕点,说道:我先替小妹谢谢你了,她一直想听听你的戏,下回有机会我就将她也带过来。然后,她叹了口气,取下头顶的步摇,凑上前去戴在姜笙的发间。 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拘谨,尽管和我说就好,我们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 姜笙闷闷地应了声,嘴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侧眸却又瞧见了走近的覃瑢翀。 覃公子。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到底是和覃瑢翀说过好几次话了,所以也没有太羞怯,说道,今天的戏已经唱完了,劳烦公子跑趟了,还望您明日再来。 覃瑢翀这才迈大了步子走过去,和她们二人打了声招呼,又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今天不是来听戏的。他笑着说道,昨天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二位交谈,实在抱歉。 步陵清刻意停顿了会儿,确定姜笙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图后,方才回应道:我昨日有要事在身,也没能和覃公子多说两句话,是我的疏忽,希望公子不会介意。 如此寒暄了阵,覃瑢翀敏锐地察觉到姜笙的情绪有些低落,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和步陵清道了别,又说过几日会来听戏,说完便脚底抹油,离开了梨园。 现在也没那个心情去赏春楼,于是覃瑢翀就直接回覃府了。 无论是覃寂的那番话,还是顾华之的失约,都让覃瑢翀觉得焦躁烦闷。 好像所有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第二炷香已有半燃尽,袅袅烟雾中,生鬼灵巧的手指从看似杂乱无章的细线中穿过,不断地编织,又从里面取出它想要的,手掌贴在胸口处,细线如之前般融了进去。 聂秋静静地,隔着层阴火望着那道曼妙的身影。 魂灵是年轻女子的模样,约莫是早早地夭折了,它发间插着步摇,缀以珠玉,随着动作轻轻地晃动,理应发出脆生生的响声,却都隐没在了清冷的香气中,不言不语。 身绣着牡丹和孔雀图样的华美衣裳,火一样的红,将那张惨白的脸衬得更加瘆人。 如果不仔细观察,是不可能从那严严实实遮住脖子的领口中看见点端倪的。 纠缠的发丝间,大红的喜服后,有溃烂的痕迹,是短剑所留下的伤口,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由下至上,割裂了喉咙,像根绳索,弯弯绕绕地缠过纤细的脖颈,将呼吸都阻断。 他心里隐约有了猜想,关于那些记忆的猜想,关于生鬼的猜想。 但是聂秋还不能问出口,贸然的猜测只会招惹反感,所以他仅仅是看着,什么也没说,以旁观者的角度,等待着,观察着,寻找那一瞬间的破绽和时机。 另一边,覃瑢翀的故事还在继续,宛如不断流淌的溪水,而他逆水行舟,溯流而上。 翌日清晨,拜见了长老双亲,给覃寂送了饭菜后,覃瑢翀又缩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再怎么想都是庸人自扰,他倒不如睡个痛快,也好将这几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兴许是做了梦的,不是什么美梦,覃瑢翀虽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醒来后的心情却没有变好,脑袋昏昏沉沉的,好似在梦中经过了场逃亡,比入睡前还要疲惫不堪。 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侍女放轻了声音,唤道:少爷,有个公子来找您,他自称是濉峰派的大弟子顾华之,您是见还是不见呢?若是不想见,奴婢就去将他打发走了。 覃瑢翀还没有从昏沉的梦境中缓过神来,盯着房梁看了会儿,半晌,才捏了捏眉心,声音低沉,带着股浓浓的鼻音,回应道:父亲今日特地嘱咐我,最近城中的外来者很多,让我尽量不要出府,免得被贼人所害,所以,你告诉他,我不便离开覃府,将他请进府中。 什么尽量不要出府,其实只不过是借口。 覃家是驭蛊世家,人人都有自保的手段,更何况是将要继承家主之位的覃瑢翀。 虽然父亲确实是提醒过他,近来有许多陌生人涌入了霞雁城,不过也只是让他出门在外要时刻保持警惕,身上多带一些蛊虫,多叫几个侍卫跟着,其他倒也没说什么。 说他是赖床也好,说他是赌气也好,他邀请了顾华之两次,两次他都找理由推脱。 这是覃瑢翀第三次邀请顾华之来覃府,若他再拒绝,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兴许顾华之也明白这点,在听到侍女的传话后,他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很奇怪,在覃瑢翀的印象中,不是他等顾华之,就是顾华之等他。 待他梳洗完毕,整理好仪容后,推开房门,这位濉峰派大师兄已经站在了他门前,狭长曲折的回廊中,他负手而立,神色淡然,腰间成色剔透的玉佩倒映出万绦柳枝。 覃瑢翀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将那些尴尬的话题揭过去,他是想好了的,顾华之却不给他说的机会,在互相打了招呼之后,他眉眼一垂,说道:昨天的失约,我很抱歉。 他没有花费口舌去解释为何失约,只是问覃瑢翀等了多久,然后承诺下次绝不失约。 至于如何补偿,顾华之暂时还没有想出来,毕竟覃家没有什么缺的,多的是别人从未见过的珍奇玩意儿,送什么东西才能够让覃瑢翀高兴,这个问题倒是将他难倒了。 于是覃瑢翀忍不住笑了,并没有将这件事往心里去,推辞道:不送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昨天不是故意要将我晾在那里,这就够了,别的其实无所谓的。 他是这么说了,至于顾华之有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 因为入渊的缘故,明里暗里来抢夺的人并不少,为了防止些人的歪心思,以覃家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所以覃府中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身着坚硬甲胄的侍卫,很引人注目。 踏过回廊之际,顾华之的视线在那些侍卫身上停留片刻,随口问了句。 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情,这事儿甚至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了。覃瑢翀摸了摸鼻尖,对他解释道,因为那一味名为入渊的草药,不少人前来争抢。你还记得我们第次见面吗?那时候想要杀人越货的,并非贼寇,实际上是各门各派的弟子,皆为入渊而来。 顾华之想了想,目光飘忽,越过悠长曲折的回廊,好像是在遥望天际,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几个呼吸之后,他收回了视线,问道:我有件疑惑的事情,不知当问不当问覃家的驭蛊之术举世闻名,为何拘泥于入渊这种会引火上身的东西? 是我母亲得了重病。覃瑢翀喟叹一声,蛊虫这类东西,并非万全之计,只是世人的误解和偏见罢了。如果蛊虫能够解决所有麻烦,那么,这世上还要医师有何用呢? 你的意思是,连最好的医师都无法解决的病,蛊虫就更不能解决了吗? 覃瑢翀讶异他突然问出这种话,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说完后,他转过头,看见顾华之脖颈上的喉结缓慢地滑动着,嘴唇抿成了条线。 是欲言又止,还是无话可说? 他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顾华之的想法。 生前如此,死后亦然,若不是顾华之在玉佩上留下的那抹残魂,覃瑢翀心想,他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窥见顾华之的想法,不知道他对霞雁城,对自己,是否有过丝留恋。 第188章 、沉锋 生鬼的手指忽然拨开了纠缠的丝线, 从中抽出一根又细又短的金线,紧接着,其余所有的丝线都四散而去, 在空中浮动,温顺而沉默,只要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它们。 她轻轻咦了一声, 怪道:本以为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够解开这些线看来,也许是覃公子刚刚的话引得顾华之残留的记忆发生了变化。 那些本来是说不出口的,想着要带进坟冢中的话, 他都觉得理应让覃瑢翀知晓。 将那根最近的线引向覃瑢翀身侧, 泛着金光的细线很快就和之前一样融入了其他线中。 覃家的回忆戛然而止, 仿佛褪了色的粉墨,停留在了回廊中,顾华之晦涩难明的眼神里。 然后,向后退去, 倒退着,从那扇紧闭的房门, 到酒楼里的宴席,从梨园戏子咿咿呀呀唱的戏, 到赏春楼花魁浅浅的笑意, 从凌烟湖旁的烟柳,再到树梢间蹲伏观望的少年。 时光溯流而上, 汇入另一条更为平缓、更为冷冽的溪水,然后被卷入了水底的暗流中。 顾华之身患隐疾, 从娘胎里带来的,这是他十五岁那年才知晓的。 那日风和日丽,明明一切如常, 明明什么也不该发生,顾华之觉得累了,在旁边休息着,看着其他弟子叽叽喳喳地闹着,眼前却恍恍惚惚的,头脑昏沉,他想要直起腰来,重新加入那场欢声笑语之中,可怎么也无法站直身子,腰腹一阵酸痛难忍,好像被硬生生剜去了。 十二岁的虚风子笑嘻嘻地过来,想靠着他休息一会儿,眼神却在接触他的一瞬间变得惊恐起来,顾华之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虚风子的声音是颤的,就这么涌入他的耳中。 他说,大师兄,你唇边有血。 顾华之的脑子迟缓地转动,手指触到唇边温热的鲜血时,才明白虚风子说了什么。 无法抑制的,他的口中流出血来,很快,鼻腔中的血也让他感到窒息。 他捂住了口鼻,踉跄几下,眼前的白日骤然翻转成了黑夜,就这么痛昏了过去。 前十五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生,从那一天开始,顾华之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师弟师妹曾经看着他的眼神有多么仰慕,现在就有多么小心翼翼,生怕无意之间的话触碰了他内心的创伤,送什么东西给他的时候都有所收敛,想要和顾华之出去玩的时候也要想想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什么东西能沾,什么东西不能沾。 后来,就很少有人邀请顾华之一起下山了。 再往后,宗门加入了新的弟子,水涨船高,曾经的师弟师妹的辈分也变得很高。 顾华之早先忍不住的时候,去找了掌门,于是,掌门便下令不许提起他的病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好坏掺半,至少后来者都以为他只是天性使然,众星拱月般的,将他塑造成了濉峰派皎皎不染尘埃的芙蕖,将他塑造成了遗世独立的神仙人物,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那几年里,进濉峰派的医师很多,包括萧无垠也被请来了,却都是一筹莫展。 最后给他定下死罪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你这病无药可治,如此下来,你的身体无法支撑你活过二十五岁,还有十年的时间,你这后半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活着,放下顾虑,好歹也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遭。 濉峰派的大师兄,下一任的掌门,身体有隐疾,即使是提心吊胆也活不过二十五。 这成了顾华之这一生最可笑的笑话,也是他心底过不去的鸿沟。 他逐渐觉得厌烦,厌烦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厌烦其他人看他时有意无意的怜悯,他明明只想活着,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样活着,可是,等到顾华之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捧上了神坛,被死死地钉在雪山之巅,风雪交加,下面的人却敬畏又仰慕,以为他不会觉得冷。 分卷(142) 既然未来不可奢求,他不能够选择生,顾华之想,他唯一能够选择的是死。并不是心血来潮,他在一天夜里写好了遗书,那上面写着,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挑一个良辰吉日,希望风风光光地死去,希望世人心中的顾华之永远都不是那个百病交缠的顾华之,而是那个濉峰派大弟子,扶渠羽士,唯一的华光 无法用这双脚丈量天地万象,那就让他化为吹融冰雪的第一缕春风,待他死后,将他的遗体放进火中,烧不尽的沉入水中,让灰烬随风而去,踏过山河万里,最后被南下的寒流冻结,于是他又可以静悄悄地等在某个地方,待到寒冷过去,冰雪又消融。 掌门向来都偏爱顾华之,自然点头应允,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月光或日光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本该如此的。 如果,如果医师最后留下的一线生机不是入渊,如果入渊未曾出世,如果掌门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没有让他前往霞雁城,如果他彻底失去了对生的渴求,如果他没有遇见覃瑢翀。 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他的生命本该终结在他想要停止的那一刻。 因为身体原因,顾华之能够食用的东西很少,近乎苛求,所以他也不常出远门,最远的地方都止于那一场又一场的宴席,与他无关的热闹和喧哗。 现在,霞雁城成了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掌门忧虑他的身体,所以派了聪明机灵的虚风子和他同去,只不过,别说是掌门,顾华之和虚风子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在临近霞雁城的山林中走散,而顾华之又全然没有方向感,在树林中兜兜转转,终于想起师弟叮嘱的那句话,让他迷路了就到高处呆着。 很遗憾,虚风子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找到他这个迷路的师兄。 顾华之在树梢间蹲伏了接近两个时辰,腿脚酸软,没等来虚风子,却等来了一阵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兵刃交接之间,还有虫类细细簌簌的爬动声,诡异又惊悚。 他早就看过画像,很轻易就认出了那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着贵的少年。 是覃家的那位少爷,身侧带着入渊,从遥远的地方护送而来,却在入城之际被半路杀出的劫匪困在这里,左支右绌,应付得很是艰难顾华之的目光在装有草药的特殊木盒上久久地停留,想,这位小少爷恐怕是想不到竟然有人在这里藏了这么长的时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顾华之居高临下地看着,恍然间发现他就是那个渔翁。 而这覃家的少爷就是待宰的羔羊,全然不知他正送上门来,直愣愣地往虎口里走。 如果这时候出手,他肯定反应不过来,覃家是驭蛊世家,尽管有傍身之技,看他现在这副疲倦的模样,顾华之认为,如果自己真的出手了,他兴许都不会有反应的机会。 和他对峙的劫匪中,鱼龙混杂,什么门派的都有,解决掉他,拿走入渊之后,稍微动点心思,将这杀人的罪名随便栽赃给一个小门派就可以,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掌门在临行之前也对顾华之说过,无论用什么手段,拿回入渊,之后由他摆平一切。 顾华之虽然身体欠佳,武功却毫不逊色,门派众人都说他隐匿起来的时候像片羽毛,无声无息,随风而动,他藏在这里,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 然而,情势紧急的情况下,那位小少爷却莫名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了头。 他没有惊出一身冷汗,只是很平静地和覃家少爷对视,暗暗觉得奇怪,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这人的生命不至于终结在此时此刻。 顾华之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问,你多久结束? 树下的人摇摇头,对面的攻势猛烈,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强行拉了回去。 再往后的事情就都知道了。 顾华之落下树梢,覃瑢翀以为他想要帮忙,说了句那就有劳了,就将后背交给了他,而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淌进了这趟浑水。 只不过,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站在覃瑢翀的对面,结果却是站在了覃瑢翀的身后。 顾华之本不欲这么快就和覃家的人搭上关系,虚风子说过,等到了霞雁城他们再仔细商量该怎么办,是威逼还是利诱,用怎样的手段将入渊这味草药从覃府钓出来。 结果,事与愿违,不仅是提前扯上了关系,还顺道救了覃瑢翀一命,被他殷勤相待。 他侧眸,静静地看着覃瑢翀为他介绍霞雁城的趣事,在入城的路上,竟也不觉得无聊。 这位覃家小公子哪里知道,自己这个皎若芙蕖的扶渠羽士,可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纯良。 并非毫无心机。 顾华之想。 他一举一动,皆有所图谋。 第189章 、紫坛 什么? 虚风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个表情一直很冷淡的师兄, 望了望不远处的覃府,压低了声音,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语气怪异:大师兄,你的意思是,那个覃瑢翀把你带到了霞雁城, 还让你在他家门口等着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不会是露馅了吧? 露馅应该还不至于。一树烟柳下,顾华之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察,比鸟鸣声更轻, 他本来是邀请我进去的, 为了不让我们此行的目的暴露, 我假意推辞,婉拒了他。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等他,是因为,他这一路上问我来霞雁城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说无事可做,他就邀请我和他一起游遍这霞雁城。顾华之垂了垂眼, 再次抬眼的时候,目光已经从虚风子的身上移开, 望向树梢间筑巢的燕。 覃瑢翀兴许不知道, 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他身上。 他和其他任何一个心怀歹意的劫匪一样,只是为了入渊而来。 那味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草药入府之后, 覃家很快就放出了消息,说已经将其熬作汤药, 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覃家向来谨慎, 除非萧无垠来到霞雁城,鉴过了草药的真假,他们才有可能将其入药,一味不知真假,不知好坏的药草,覃家是不会贸然使用的。 碧绿的,带着股清香的柳条间,顾华之半个身子都隐在其中,他心想,其实他并不在乎入渊的去向,也不在乎是否能够得到,不想他死的从来都不是他自己。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希望能够早日结束,可其他人却耿耿于怀,想要他活着。 虚风子。顾华之忽然唤道,如果我没能将入渊带回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路循着顾华之的踪迹找过来,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虚风子,听到他这话之后,只觉得心惊肉跳,浑身发冷,猛地抬起了头,说道:大师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师父,师叔,还有师弟师妹们,都盼着你能够早日恢复健康,我们都将你视作引路的明灯,你知道的。 可是,当初的那位医师,也没有说过入渊能够让他痊愈,只说了个含糊的词:也许。 师弟的回答是在顾华之的意料之中,他心中喟叹一声,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细碎的,急切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于是顾华之便将那些多余的话咽了回去,出言提醒道:你该走了,覃瑢翀已经过来了。 虚风子点点头,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顾华之,旋身隐在了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覃家的少爷走得近了,用一种好奇的目光,侧着身子,偏头去瞧他在看什么,顾华之心里觉得好笑,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柳枝间的燕子在筑巢,他看的不是筑巢,他只想感受一下那种活着的,并非安安静静,而是喧闹的,能让人心烦的纷扰,他其实很喜欢。 像覃瑢翀这样的人,从出生起就是健全的,身上是长期浸染在万丈红尘中的熏香,明明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却像是已经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连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是鲜活的。 顾华之的手指触碰上那些泛着丝丝凉意的柳条,是很柔嫩的触感,尾端的绒毛是软的,柔弱的,长成的部分却是凹凸不平的,鱼一样的鳞甲,坚硬又有韧性,他稍稍翻过手腕,将那些组成翠绿屏障的柳条拨开,腾出了空隙,在身边留了一席之地,让覃瑢翀过来。 覃瑢翀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眼睛亮亮的,唇边带笑,俯下身子,几步钻了进来,肩膀在顾华之的手臂上撞了一下力度很轻,他很快就撤了回去,顾华之的下盘很稳,身形丝毫未动,满腔心绪却被冲散了,忍不住想到,为什么覃瑢翀能够很轻易地露出笑容呢? 掌门总说他该多笑笑,但从顾华之十五岁的那天起,他的情绪就一直很淡,近乎漠然。 山中无闲事,从刺破黑夜的晨曦出现在天边的那一刻,到蝉鸣鸟叫,从溪水的潺潺声,再到日薄西山,山间的风愈发寒凉之际,一切就又都静了下来,没什么值得欣喜的,也没什么值得悲伤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宴席自不必说,热闹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栖身俗世,落入红尘的人,才能够轻而易举地露出欢喜或是悲伤的情绪吧。 顾华之收回视线,和身侧的覃瑢翀对视,说道:走吧。 若你想要将我带往尘世,那就让我瞧一瞧,寻常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到底是何物。 在濉峰的时候,所有人对顾华之这个大师兄都是小心翼翼的,满心仰慕,又不敢触碰,生怕俗世的东西惊扰了他,于是从来不将外界那些新奇的东西给他看,总觉得,无论是情情爱爱,大喜大悲,都会使芙蕖般清白的人变得污浊,他就是一直被锁在这样的神坛上。 然后,覃瑢翀转身就将他带去了赏春楼。 烟花之地。顾华之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慢慢咀嚼,只觉得新奇。 和他以往遇到的姑娘不同,濉峰派的师妹们,个个谦逊恭敬,皇城的闺中小姐们,个个矜持内敛,而这赏春楼的姑娘们,却热闹得很,仿佛不知道累,也没什么顾忌,伸手摸他的发尾,笑盈盈地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认识了很久的友人。 顾华之坐在这群莺莺燕燕之间,耳畔都是欢声笑语,他的话术很差劲,而她们说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所以顾华之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几声,勉强回答一些问题。 覃瑢翀似乎有些生气,顾华之有所察觉,却不太明白他为何生气。 但是,覃瑢翀在为他解围。 顾华之顺从地跟着他站起身,取过鱼尾冠,拿过紫坛剑,想,兴许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这样的场景,诚然,他确实是不太习惯,不过并不讨厌。 临走之际,名为翡扇的美艳花魁,十分从容地笑着,打圆场般的说道:期待覃公子下回再来和我彻夜畅谈唐寅的真迹。 他常来此处。顾华之和覃瑢翀踏出赏春楼的大门,垂眼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地想着,所以其他人对他很熟悉,很亲近,那些打趣的玩笑话也是家常便饭。 什么时候,濉峰派的师弟师妹们也会这样主动靠近他呢? 顾华之听着覃瑢翀的道歉,背过手,活动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说道:无妨。 这位覃家的少爷,接下来带他去的地方是梨园。 不得不说,当顾华之知道覃瑢翀平日里还会去听戏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想来他也是被外表所蒙蔽的人,真以为覃瑢翀就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流连于花丛之中,经常被长辈训斥的轻浮性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这霞雁城中的人,都是诚心诚意将覃瑢翀当作最普通不过的人来亲近的。 他覃家下任家主的身份,腰缠万贯的家境,好像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不值得一提。 眼见着覃瑢翀动作熟练地将花生酥塞给小孩儿,小孩儿笑眯眯的,一溜烟就跑去准备吃食了,顾华之在旁边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 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覃瑢翀转过身,对他笑了笑,回应道,霞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时间都足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混个脸熟,更别说是人了。 不是的,顾华之摇摇头,心底忽然涌起了奇异的情绪,想要再接近覃瑢翀,想要知道他的过往,想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和其他人都打成一片的,想要将面前这个人看得透彻他生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兴许还有一星半点的羡慕和嫉妒。 他轻声说道,这很难得。 戏台上的唐明皇连声叹气,暗自垂泪,捏着嗓子唱道: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宴乐,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命夭! 顾华之倾身上前,取过覃瑢翀之前递给他的蜜橘,用手指缓慢地转动,冰冷的蜜橘贴在他温热的掌心中,逐渐染上了温度,被捂得像一块光滑圆润的暖玉。 可他终究没有剥开,只是拿了一会儿,捂得热了,便搁下了。 离开梨园的时候,天色渐晚,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灯笼,盈盈的浅光照亮黑夜,比天际的明月繁星更加明亮,是暖的,烛火映在衣袂上的时候有种燃烧的错觉。 小贩的叫卖吆喝声,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风吹动烟柳的沙沙声,湖水兴起波澜时温吞的声响,高悬夜空的星与月,云下的万象,将寂静的黑夜彻底打破,只留喧闹,只留繁华,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之间就有了面孔,变得生动而鲜活。 这是顾华之度过的,第一个并不寂寥的夜晚。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感觉,足下便是山河,头顶便是星月,人生在世,图的不过是这些。 覃瑢翀说,如此动人的戏曲,不听才叫枉费了时间。 顾华之柔和了眉眼,止住脚步,转身看向身侧的,与自己并肩的这个人。 如何形容他那时候的感觉呢? 像是孩童时被掌门奖励了糖,剥开放入口中时那种甜腻的味道;像是一觉睡到了天亮,推开窗棂的时候却正巧看见霞光漫天,火红的朝阳从山的另一端缓缓升起;像是听见了雀鸣鸟叫声,打开房门时才发现原来是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巢,见着了人也不知道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说完那番他琢磨了许久的长篇大论之后,他以多亏了你,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这句话来收尾,然后就开始等面前的覃瑢翀给他回应。 然而,覃瑢翀直愣愣地盯着他,目光灼灼,一言不发,看得顾华之甚至有点紧张。 直到覃瑢翀摆手示意顾华之过去的时候,他才稍微宽心了一些,依言凑过去,想要听听覃瑢翀是怎么想的,也想知道他刚刚为什么会愣神,难道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分卷(143) 你笑起来很好看。覃瑢翀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多亏了你,我今天也过得很愉快。 顾华之闻言,有片刻间的怔愣,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笑?自己刚刚是笑了吗?他所感觉到的情绪,难道就是喜悦吗?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覃瑢翀话语中的含义,是近乎一种含蓄的,隐晦的调情,声音压得很低,咬字却很清晰,拖长了尾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月色中浸过了一遍,缱绻又亲近。 顾华之顿时觉得脸颊燥热,耳根子滚烫,退了两步,抬手掩住通红的耳朵。 覃瑢翀的目光很烫,烫得灼人,将寂寥的夜色也剥离,行人的喧闹声却愈发清晰,灌入他的耳蜗中,吵得他连心跳声也不合拍,想要抽身离去,更想要继续探寻。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来霞雁城的目的,忘记了接近覃瑢翀的目的,忘记了他那具残破不堪的躯壳,入渊这味草药,他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却正在被它渐渐地引入了深渊。 至此以后,每每记起那时候的事情,顾华之只觉得疼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12 09:00:00~20210118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有川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优子蟹 20瓶;一叶 10瓶;素履之往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0章 、星沈 昏天黑地。 顾华之感觉眼前一片模糊, 头疼欲裂,腹部一阵阵的绞痛,嗡鸣声不断在脑海中回荡, 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隔绝,像是被灌了脓的肿泡堵住了耳蜗,只能隐约听见几声呼喊。 师兄大师兄你还好吗?你先缓一缓气儿 盛着温水的杯子递到他唇边, 顾华之颤着手接过,勉强抿了一口。 也就是一口而已,那股翻江倒海的疼痛感并未得到缓解, 他猛地呛了一下, 撑着床沿的手掌挤出了深深的沟壑, 腹中的东西已经被吐得干干净净,酒气,肉腥味,扑面而来, 刺得他的喉咙微微滚动,又呕出零星的液体, 混着颜色浅淡的红,兴许是血。 顾华之缓慢地意识到他是在掉泪, 无可遏制的, 从眼眶中涌出,顺着眼角往下淌。 流进唇缝中, 流进半敞的衣襟,他先感觉到滚烫, 然后又觉得冰冷,像冰。 强烈的绞痛感,之后是反胃的感觉, 让人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倒涌,让他呼吸困难,让他觉得窒息,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流泪的,但是又完全无法控制,不是情绪使然,也不是因为他忍受不了疼痛,那只是呕吐时最正常不过的现象。 顾华之觉得羞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眼泪一滴滴落入盆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深深浅浅地喘息着,将鬓发捋到耳后,手指碰了碰泛红的眼角,拭去泪珠。 抬眼望去,眼前的景物都被撕裂,隐隐绰绰,像是什么东西在笑,在嘲笑他的狼狈,嘲笑他的无能为力,笑他逞强,又笑他苟延残喘,挣扎着,压抑着,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顾华之模模糊糊地记起,十五岁那一年,他很多时候都在哭,因为那难舍的根骨,所以他又极力想要忍住,是无声地掉眼泪,拼命想要将喉间的啜泣声压回去这时候,掌门就会按住他微微颤抖的背脊,替他顺着气,像哄孩子一样,说,你已经很坚强了。 不对,他哪里是个坚强的人啊,顾华之想,他无数次萌生过寻死的念头,有时候站在悬崖边上,望着茫茫的云海,只想一死了之。他不过是个懦夫而已,为什么要称赞他? 那种称赞越多,那种安抚的话越多,压在他肩头的负担就更多,几乎要将他压垮。 大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虚风子见他缓过神来,措辞激烈,带着怒火,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身体的情况本来就不乐观,之前都是再小心不过,如今竟功亏一篑 是覃瑢翀做的?他问,是他硬逼着师兄喝酒吃肉的吗? 顾华之明白虚风子的意思,在濉峰派的时候,他就像颗琉璃珠子,漂亮的,脆弱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待他,生怕摔在地上碎了,离开濉峰之前,掌门还特地叮嘱了他们。 他理解虚风子的怒火从从何而来,虚风子却不可能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张了张口,喉咙被声音挤压得生疼,他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吐出来,说道:是我要这么做的,虚风子,你不必怪罪他,也不必问我原因。 顾华之轻轻按着虚风子的肩膀,安抚般的,又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侧照顾我。 虚风子也才十六七岁的少年,皱着脸,很不好意思地受了他这句话,说道:换作濉峰派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大师兄,你应该是知道的,所有人都仰慕你。 末了,他小声说了句:既然师兄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但师兄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直到现在,顾华之的腹中都像被火灼烧一般,滚烫,疼痛,逐渐侵蚀他的理智。 他其实已经疼昏过去了几次,眼见窗外明媚的日光变成冷清的月色,却什么也做不了。 是的,疼痛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他,他昨夜做了什么愚蠢可笑的事情。 但是顾华之并不后悔。 至少他知道了,至少他还记得,温酒是辛辣的,饮下之后会有种迷幻的眩晕感,他不讨厌那种感觉;排骨外焦里嫩,在唇齿间嚼碎的时候,那是素食无法比拟的饱腹感,油腻厚重的口感会让人有种奇异的安心。和他曾饮过的山泉水,吃下的荷叶莲子完全不同。 旁人尽可说他愚钝莽撞,顾华之想,他会全盘接受的。 他接过虚风子新倒的那杯温水,漱了漱口,不自觉地想起覃瑢翀给他倒酒、挑菜时的眼神,是温和的,平等的,将他视作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健全的人来看待,让他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况且,他也不想说出拒绝的话就放肆这一次吧,顾华之那时是这样想的。 那一瞬,顾华之短暂地忘记了这具身体的千疮百孔。 然后,他又无比清晰地记了起来,疼痛感令他的意识混沌又清醒,告诉着他,你永远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你来这霞雁城是为了夺走覃瑢翀手里的入渊,仅此而已。 他觉得荒谬。 顾华之想,来霞雁城之前,他无所谓能否得到入渊,因为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而现在,他还想再看看这山河,在喧嚣繁华中寻得一隅栖身之处。 覃瑢翀告诉他,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去看一看,然后又亲手取走他的一线生机。 只要想到要从覃瑢翀手中取走入渊,想到他会用带有恨意的眼神看着自己,顾华之就觉得无法忍受,腹部的疼痛感又涌了上来,他堪堪止住思绪,对虚风子说道:若是覃瑢翀来寻,不必将我的情况告诉他,只说我因为身体不适无法赴约,如今已经歇下了。 他没有让表情骤变的虚风子有开口说话的机会,用那种轻得像烟雾的声音继续说道:然后,劳烦你告诉他,我以后不会再失约了,希望他明日会愿意见我,接受我的补偿。 大师兄。虚风子沉默了很久,喃喃自语般的说道,你接近覃家的少爷究竟是为了 是为了入渊,是为了那一线的生机,是为了肩负门派众人期待的目光。 顾华之静静地看着眼神复杂的师弟,没有回应。 他向来不习惯说谎,此时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出那种能叫虚风子宽心,却叫他悔恨的话。 而且,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那种焦灼的,纠结的,近乎疼痛的感觉,在顾华之问出那一句话之后格外明显。 覃家的驭蛊之术举世闻名,为何拘泥于入渊这种会引火上身的东西? 他其实猜到了答案,却抱有侥幸,希望只是覃家一时的兴趣,所以要将宝物纳入囊中。 覃瑢翀答:是我母亲得了重病。 叹了一口气,他眺望远方的山色,又说道:蛊虫这类东西,并非万全之计,只是世人的误解和偏见罢了。如果蛊虫能够解决所有麻烦,那么,这世上还要医师有何用呢? 天气是很好的,暖风穿堂而过,顾华之却觉得浑身冰冷,他将微颤的手指藏在袖摆下,顿了顿,问道:你的意思是,连最好的医师都无法解决的病,蛊虫就更不能解决了吗? 覃瑢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问这种话,不过他也没有想太久,很快给了回应。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如此说道。 那一点用来自我欺骗的幻想,终于也被现实扼杀,彻底摧毁殆尽。 覃瑢翀却停住脚步,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道:你来得正好,我一个月前去找匠人定了一对玉佩,今日已雕刻完毕,早上的时候送来的覃府,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看。 像这样的话,顾华之平日里是不会搭腔的,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他也止住脚步,侧过头和覃瑢翀对视,用话语来压抑住内心复杂的情绪:是怎样的玉佩? 以白玉雕成的名为琚瑀锵鸣,以血玉雕成的名为大璧琬琰。覃瑢翀摆手示意,领着顾华之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回廊,边走边向他介绍道,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之前我带你去过的酒楼,那间我常用来宴请的厢房就名为琚瑀锵鸣,是我取的。实际上,这两块玉都是我偶然之间得到的,白玉上本就刻着那四个字,而血玉上的字是我后来请人刻的。 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讲过覃家的驭蛊术,以后若有机会再仔细讲与你听吧。 他推开一间房门,那明显是他的书房,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至少有两个书架都与驭蛊有关,其余的书籍很杂,书画,琴棋,杂剧,话本,可见他涉及的领域有多广泛。 我不知道外界是如何看待驭蛊之术的,不过,就我所知,好像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很鸡肋的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更好的选择就毫不犹豫地丢下这门术法。覃瑢翀向内走去,顾华之隐约感觉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治病,如果连最好的医师都无法解决,那蛊虫就更不可能解决了,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越往里走,顾华之就越能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曾听过一种说法,炼蛊的时候,驭蛊人会燃上特殊的熏香,这种香气或许就是传闻中所说的那种熏香。 覃瑢翀没有带着他深入,也没有和他解释那种香气的来源他并未有意遮掩,毕竟驭蛊之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掌握,旁人就算是得到了也无法使用,甚至很可能被反噬。 他走到桌案前,手指从檀木所制的木盒上缓缓抚过,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可笑吧,不过我从小就想着,有没有哪天能使得驭蛊术发扬光大,改变世人对于蛊虫的印象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试图炼出那种能够改变天下,使正邪翻覆的蛊虫,当时我偶然得到了这两块玉佩,就将它们的名字也取作了蛊虫的名字。 我之所以要让匠人将这两块玉佩雕刻出来,是想随时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初衷。 顾华之觉得可能是自己之前的问题,无意间勾起了覃瑢翀这一腔的心事,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的话,此时终于止住了话匣子,手指顺着缝隙摸索了一会儿,将那个木盒打开了。 一红一白,躺在盒中,如同千百年来从未苏醒过一般的,沉沉地睡着。 两枚玉佩都雕成了蛊虫的形状,雪白的或是鲜红的蛊虫盘踞在玉佩的边缘处,众星拱月似的,将覃家的家纹环抱在中间,覃瑢翀向来喜欢那种亮晶晶的东西,这枚玉佩上还镶嵌了剔透明亮的宝石,经过匠人的打造,却并不显得臃肿繁杂,反而相得益彰。 覃瑢翀显然很满意,翘着嘴角看了半天,又问顾华之觉得好不好看,不知是想炫耀还是想分享,总之他的喜悦成功地将顾华之先前低落的情绪冲散了许多。 顾华之想,他以前情绪低落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呆着,在安静的角落里自我排遣,有时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够消解,没想到,覃瑢翀明明只说了和他毫无关联的事情,却好似那一片寂静都打破,强行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然后说,你看,多出来看看难道不好吗。 他就是难以割舍这一点生动的、鲜活的感觉。 想来覃瑢翀也是有意在和他找话题,所以什么话都拿出来同他说。 腹部的隐痛愈发明显,两天未曾进食,顾华之已经感觉眼前一片眩晕,他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将手腕处的那一块皮肉掐得青紫,才没能在覃瑢翀面前失态。 掌门说过,最多十日,十日后他就得回濉峰。 霞雁城湿气重,水质偏硬,当地人喜欢在食物中加花椒之类的东西,以顾华之的身体情况,再在霞雁城呆下去,不说入渊能不能拿到,他的身体第一个就熬不过去。 而掌门之所以让顾华之自己去取,也是想让他考虑清楚,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无论是好是坏,他都该做出决定了。 第191章 、舟雪 生鬼燃上了最后一炷香。 那是一种, 不似瓜果熟透的甜腻气息,不似山间清泉的冷冽气息。 它的味道很淡,淡得聂秋几乎以为那炷香根本就没有被点燃。 片刻后, 宛如轻舟渡过万重山时清新盎然的味道缓缓弥漫,竹筏特有的木香,溪水击打在青苔上的清香, 山间鸟兽身上的腥气,一幕幕,画卷一般在眼前铺陈开。 然后, 小舟掠过重峦叠嶂, 被卷入溯洄的暗流, 血一样腥甜的味道逐渐涌了出来。 覃瑢翀半倚在软榻上,手指按压着太阳穴,眉头紧皱,眼睛微阖, 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明显是在忍受什么情绪, 但是却一言不发,牙关死死地咬着, 仿佛失去了开口的能力。 回首过往, 他以为年少时的自己太笨拙,轻狂放肆, 却是顾华之一心所向。 他喜欢顾华之清净,顾华之喜欢他热闹。 他喜欢顾华之不染凡俗, 顾华之喜欢他红尘踏遍。 这世间的事物总是会被与之相反的那一面吸引,即使是人也一样。 覃瑢翀的手移到了腰间的玉佩上,玉佩牵动着细长的流苏轻轻贴了过来, 那只螭虎衔着盛放的莲花,温顺而安静,就躺在他的掌心中,不温不凉,刚好合适。 分卷(144) 以他的性格,想要什么就会主动去取。 但顾华之不是。 顾华之宁愿什么都不说。 他宁愿把所有好感都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人知晓,直到他带进坟冢,化为一缕春风,那些无法付诸言语的秘密就也随之而去,隐没在渐融的冰雪中。 顾华之啊,哪里都好,覃瑢翀想,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他将所有情绪都藏得太好了。 这位向来隐忍的濉峰派大师兄是怎么选的,答案其实早在一开始就定下了。 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只字不提,自那之后再也没提过入渊这个词,那时候的疑惑好像只是他一时兴起罢了,他随口一问,听过了答案,也就听过了。 覃瑢翀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疼,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等到萧无垠终于抵达霞雁城,看过了入渊,确定是真的,覃家的人才放心地将其熬作了汤药,让覃瑢翀的母亲饮下母亲的病有了起色,覃瑢翀的心情很愉快,自然而然就想要和顾华之分享。 每回顾华之听了之后,他表情是一贯的淡然从容,这时却会稍稍颔首,道一句恭喜。 真的,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疼痛难忍。 顾华之那时候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听着他说出那些话的? 覃瑢翀满怀期待地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近,然而,他如今才看清楚,原来从那一刻起,从他告诉顾华之,覃家要入渊有何用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隔阂。 他又记起顾华之最后给他留下的信,一字未写。 顾华之所有难以言说的隐秘,所有的悲欢,都凝结在那一滴干涸的墨迹中了。 什么也不说,什么要求也不肯提,什么施舍也不肯接受,像来的时候那般悄无声息,他走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只留下了这枚螭虎衔莲玉佩,拿失约的补偿当作借口来搪塞。 聂秋放轻了声音,问道:他是在和你告别的时候将这枚玉佩赠与你的吗? 不是的。覃瑢翀闷头笑了两声,连字音都浸着苦,他临走的时候,我没能去送他。 顾华之失约了一次,我失约了一次,至此之后,我们二人再未相见过。 如果那时候他没有错过,如果那时候他追了上去,跑到河流湍急的水岸,对着舟上的人说出那一句他想了几十年的话,顾华之会是什么反应?会惊讶,还是会对他露出笑意? 覃瑢翀想,田挽烟对他情根深种,绞着衣袖,问他,你就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他正是想起了那时的自己,所以才会松口,让田挽烟和他一起去濉峰。 时光倒退到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他也想放肆大胆地,隔着遥遥的水面,朝顾华之喊上那么一句话,滚烫的,至今仍然灼烧着他心肺的话:顾华之,你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 不过,覃瑢翀又想,顾华之不会惊讶,也不会笑的,他会婉言拒绝自己。 覃瑢翀身负覃家的重担,顾华之是濉峰派的大弟子,他们都无法为了对方委曲求全。 这才是顾华之直至死亡也不肯吐露分毫的原因。 覃瑢翀缓慢地吐息,指腹在螭虎衔莲玉佩上摩挲,迎着聂秋的目光,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会和他错过,理由很简单。聂公子,说来惭愧,我覃家也有许多登不上台面的东西。 顾华之临行的那一天,乌云蔽日,凉爽的微风长驱直入,空气中凝滞的雨珠将落未落,经验老道的渔夫却能够看出,这雨不到傍晚是下不来的,正是泛舟捕鱼的好天气。 而覃瑢翀照旧先去了凌烟湖上,拿着从府中带过来的吃食,给他那位寡言孤僻的师父。 湖面水波平稳,倒映出岸边的翠绿烟柳,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仿佛酝酿了一场暴雨,连波澜不惊的湖底都藏着暗涌的旋流,静悄悄地等着,伺机而动。 霞雁城近日里有喜事,街旁挂满了大红的绸缎,每天都有人上街吆喝,覃瑢翀自然也对那场即将来临的亲事有所了解,听说是梨园的那位向来内敛羞涩的姜笙姑娘,将要和一位家境殷实的老爷成亲,以后兴许就再也听不成她的戏了,覃瑢翀一时间还有些惋惜。 湖中央的舫船逐渐近了,小舟悠悠地停了下来,他系好绳结,踏上了那座舫船。 覃瑢翀本来想将食盒拿给覃寂之后,就赶紧跑去行舟的河岸去找顾华之。 按照平日里的习惯,覃寂应该会坐在船尾眺望日出东方,天际火红似血的那幅景象。 但是覃寂不在,舫船上充斥着某种奇异的死寂,好像这天地之间不曾有半个活物。 覃瑢翀皱起眉头,慢慢朝船舱的方向走去。 越往里走,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船舱内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却觉得里面藏着汹涌的、充满恶意的隐秘,与他有关,与他无关,镣铐一样锁住他的手脚,将他向里拖去。 他微微抬手,鳞甲坚硬的蛊虫从袖口里爬了出来,缠在他指缝间,触须晃动着,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覃瑢翀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在发颤但这对于覃瑢翀而言却是一个好消息,这说明覃寂仍然能够使用蛊虫,并且能够压制其他蛊虫,他的安危暂时不用担心了。 难道他正经历着一场恶战吗?覃瑢翀竖起耳朵倾听,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 覃瑢翀搁下食盒,唤道:师父,瑢翀前来打搅,不知师父现在是否方便? 像是溺水之人猛然浮出水面,声音骤然灌入了他的耳蜗,令他疼痛的嗡鸣声响起,不知疲倦一般,疯狂而肆意地吼叫,水流的汩汩声听起来是那样让人厌烦,覃瑢翀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他弯下了腰身,按压着胸口,想将那股带有恐惧意味的心悸压抑下去。 这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覃瑢翀咬破舌尖,铁锈般的味道令他的意识清醒了些。 这是覃寂做的,覃寂为何要这样做?刚想到此处,他就听见船舱内传来压抑的喘息声,痛苦不堪的,摇摇欲坠的,濒临崩溃,勉强维持住一线清醒的喘息声,带着点咬牙切齿。 布帘被人毫不客气地扫向一边,覃瑢翀的领口被恶狠狠地揪住,他抬眼一看,是覃寂,痛苦令他的面部扭曲,眼神却是麻木的,像是咬下猎物的捕食者,漠然而傲慢。 覃瑢翀不是不想反抗,覃家以长老为尊,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阅历丰富,更因为他们所掌握的驭蛊术无人匹敌,炼就的蛊虫也不是寻常蛊虫能够为之抗衡的他身上的蛊虫已经被压得低伏下去,只要覃寂愿意,手一抬就能将其摧毁,而他却毫无招架之力。 他的视线越过覃寂,从布帘仅剩的缝隙中朝里看去,船舱内的布置很简陋,也就一张木床,一张木桌,还有装满了蛊虫的匣子,其他什么摆设都没有。 地上有一滩水迹,就像覃寂不慎将水打翻了,还没来得及收拾。那滩水清澈无色,和这凌烟湖中的任何一滴湖水都没有区别,但覃瑢翀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神不宁,覃寂的蛊虫在那滩水上漂浮着,挪动着腿脚,慢慢地爬行,恍惚间他以为那是什么古老的仪式。 覃瑢翀。他回神,发现面前的覃寂在笑,冷冷地笑着,打量着他不似平日那样奢华精致的服装,他今日穿得一身利落,便于行动,你是想要离开霞雁城吗? 覃寂从来都不关心外界的事物,如今却问出这么一句话来,难免让覃瑢翀心生异样。 蛊虫是实打实的,他面前的覃寂绝对是真的,所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这个孤僻寡言的老人发出那样窒息痛苦的声音,才会让他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 勒紧的领口让覃瑢翀有点喘不过气,他想挣脱,又怕激怒了覃寂,只能答道:是的。 家里从未限制过他的出行,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加之有长兄在旁照看,覃瑢翀即使是要离开霞雁城,也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出口,没有人能用什么理由将他强行留下来。 然而,覃寂的胸腔中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反复地念着,魔障了似的,边笑边说:你要走?覃瑢翀,你除了霞雁城,还能去哪里?你除了将自己的一生都蹉跎在凌烟湖上,你还能做什么?你除了像我一样,像我一样日日心惊胆战地活着,还能拥有什么喜乐? 那种近乎癫狂的神情,那双眼中流露出的阴毒,让覃瑢翀顿时感觉浑身冰冷。 他隐约察觉覃寂的神智已经不正常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 覃瑢翀挣脱覃寂如同枷锁般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面前这个老人眼中迸发出的某种情绪让他感到惧怕,他惊觉覃寂这么多年以来都是恨着他的,不止恨着他,还恨着覃家。 你哪里也不能去。 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覃寂静静地看着向后退去的弟子,伸手招出了蛊虫,从袖中,衣摆中落出,掉落在地,死一般的黑色,虫潮涌动,逐渐向前逼近,直至他退无可退。 我的生命终将走到尽头。老人的声音嘶哑,一字一顿说道,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他的语气,好像不是在说他的大限将至,而是他等了许久的救赎终于来临。 第192章 、惊鸿 蛊虫在地面上爬过, 覃瑢翀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这种声音让人如此厌烦,让他觉得反胃,让他觉得恐惧, 更让他觉得不解因为覃寂不像是对他起了杀心。 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覃寂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即使他身上没有杀意, 覃瑢翀也不可能对他掉以轻心。 还有一点,顾华之现在正在潮湿阴冷的河岸,在一叶扁舟上伫立, 他向来是很熬得住寂寞的人, 覃瑢翀只要稍稍想一想他在水天交界处等候着, 遥望天际的场景,他就感觉心急如焚,烈火在他胸口处灼烧着,将他的呼吸都烤得急促絮乱, 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这里。 师父。他的舌尖顶在齿列上,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在做什么?覃寂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在提醒你不要忘记肩负的使命。 覃瑢翀喘息着, 脑中一片混沌, 蛊虫爬过的沙沙声、水流的潺潺声,覃寂的声音嘶哑低沉, 蕴含着让人无法轻易忽视的恶意,好像他自己没有得到什么, 也不想要别人去得到。 他又记起前几日来的时候,覃寂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下一任的家主啊,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是我成为你的师父吗? 覃瑢翀想,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覃寂是他原先那位师父的胞弟,他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近乎于托付弟子的举动。从结果来看,覃寂并不喜欢自己,覃寂不喜欢任何人,更不可能收谁为徒,他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有人要他这么做,他才满不情愿地做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覃寂为什么不离开凌烟湖?为什么他要收自己为徒? 他皱起眉头,只觉得这其中藏了许多秘密,许多他不该知晓的秘密,如果覃寂真的有什么不满,大可向他父亲提要求,而不是一味地在这里和他这个做不了主的人纠缠。 什么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这一点覃瑢翀在几年前偷听的那一次就彻底分清楚了。 而且覃寂现在神志不清,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也得掂量掂量。 覃瑢翀不断地向后退,直到背脊抵在栏杆上,那种冰冷的温度刺得他的意识清醒了些。 这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事情,他咬着牙想,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和覃寂纠缠下去了。 但是覃寂步步紧逼,蛊虫闭合成环,将他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覃瑢翀即使是想要逃离此地,却也无路可去,除非,除非他跃入湖中。然而,只是往那底下看上一眼,覃瑢翀就觉得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浑身上下的感官都尖啸着警告他,让他不要去触碰湖水。 覃瑢翀背过手,悄悄解开背上的木匣,嘴上不停,想要引开覃寂的注意力:我所肩负的使命?我以为我要做的是继承下一任的家主,可这与我是否离开霞雁城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过是短暂地离开此处,很快就会回来,师父又为何要阻拦我? 覃寂果然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嗤笑道:我背负了不属于我的罪孽,而你,覃瑢翀,我死后,你将会接过这沉重的罪孽。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的心中是否有了答案?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不等覃瑢翀开口,自顾自说了下去:告诉你也无妨了,我不过是覃家推出来的替罪羊,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而我却只能守在这孤寂的凌烟湖之上,至于你,你和我一样,都不过是推出来承担罪责的羊羔,但是我们却有一点区别。 覃瑢翀的手指解开锁扣,从木匣中取出蛊虫,心里念了句得罪了,正要反手还击之时,覃寂却突然有了动作,鞋尖狠狠地踢在他膝下两寸处,突如其来的冲击让覃瑢翀有片刻的怔愣,地面上的蛊虫像是终于找到了时机一般,攀沿而上,他的小腿很快就被吞没在黑潮中。 覃寂的手死死地按在他肩上,覃瑢翀的膝骨处疼痛难忍,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他吸了一口气,手掌撑住地面,腕节处连带着肩膀都发着颤,由蛊虫汇成的黑潮露出了一瞬间的空隙,随即又涌了过来,爬上他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向上爬去,似是要将他彻底吞噬,血肉都蚕食殆尽,连骨头渣都不剩。 潮湿的气息窜入鼻腔,直顶天灵盖,覃瑢翀感觉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不止是手臂肩膀,他的双腿也打着颤,朝地面坠去,被他竭力控制住,堪堪离了半寸。 覃寂轻巧地从他手中取走那枚晶莹剔透的蛊虫,眯着眼睛看了看,叹了句没想到你还能炼出这种蛊虫啊,然后,毫不怜惜地,甩手就扔进了湖里,甚至懒得再递去一眼。 你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覃瑢翀,说道,区别是,你是家主最疼爱的儿子,所以他们最后做出的决定是,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这几年,逼我去做这个先驱者,待我死后,你再来这凌烟湖上经受这些煎熬你可真幸运啊。 覃寂笑道: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覃家所有人都会葬送于此,包括你我。 覃瑢翀徒劳地张了张嘴,他想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说的这些话可是大逆不道,但是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得湿透,视线被水迹晕染成了肮脏的琉璃珠子。 那些蛊虫不过是覆在他的身上,限制他的行动,但是覃瑢翀莫名觉得有些反胃。 他呛了一声,强行咽回喉间的铁锈味,含糊不清地问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是,既然你知道覃家会覆灭,为何不提前说出来,让覃家避祸? 分卷(145) 覃寂的眼神晦暗不明,撤了手,又是一脚,狠狠地踢在他胸口,面庞狰狞而扭曲,大声斥骂道:覃瑢翀,太天真了,如果换了你,你会甘愿一个人守在这霞雁城吗?你会甘愿面对这凌烟湖中永远不可能彻底摧毁的水尸吗?你会甘愿日日夜夜备受煎熬吗? 覃瑢翀总算是明白了。 为什么覃寂房中会有一滩水;为什么他一直停留在凌烟湖,就像是在镇守什么东西一般;为什么自己傍晚时分总是不敢途径凌烟湖,宁愿绕远路也不肯往湖中看上一眼。 因为湖中藏着水尸,而覃寂正是那个被推出来献祭的羊羔。 覃瑢翀咳出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双膝猛地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疼痛的感觉蔓延全身,然而,他却觉得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竟然当着覃寂的面跪下了。 我会。不知道是不是逆反心作祟,覃瑢翀喘着粗气,用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睛看向覃寂,眼中像是燃烧着两团火焰,烤得人发烫,我不会像你一样的,覃寂。 几十年后的今天,聂秋想,覃瑢翀确实是做到了这一点。 那场浩劫之后,覃瑢翀执掌了覃家,遣散了家中仅存的血脉,如今,这偌大的霞雁城中,唯有他一人流淌着覃家的血脉,而其他人则被逐出霞雁城,并被勒令永远不许回来。 要说覃瑢翀和顾华之,是注定会分道扬镳。 覃瑢翀对顾华之的病情毫无察觉,也不知道自己剥夺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而顾华之对于覃家的秘密一无所知,更不知晓覃瑢翀为什么非要留在凌烟湖不可。 一个不愿说,一个不能说,明明相隔咫尺,却又像天各一方。 两个本该没有关联的人,因为入渊,他们的人生得以交汇,相遇,然后在某一刻起,逐渐地,沿着他们本来的道路向远处延伸,终究各自背离,再无相交之时。 如果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最后一炷香燃尽了小半,香灰落入香炉的底部,溅起了零星的尘埃,覃瑢翀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望向了那里,轻轻说道,我很庆幸能与顾华之相遇,他让我知晓原来一个人孤身行走在天地间也能悠然自得,我希望他也不会后悔和我相遇。 还有,希望他不会因为我那最后一次失约而感到失落。 覃瑢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他失约了,这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顾华之失约的那一次自己有多么愤怒和失望,他还记得。 所以,他其实能够想象顾华之当时的心情,但是他不愿意去想。 顾华之明明说好我以后不会再失约了,失约的却是他一直等着的那个人。 覃瑢翀感觉胸口处闷闷的疼,兴许是覃寂那时候留下的疼痛仍然存在,像蛊虫啃噬,一点一点腐蚀着他的心肺,留下穿针一样细密的疼痛,他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手去碰了那枚玉佩,指腹从栩栩如生的莲花上抚过,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片花瓣的弧度。 让我知道顾华之的想法吧。 他说:让我知道他漫长的等待是从何时开始,又在哪里结束。 第193章 、遗恨 顾华之若有所感, 抬头望向了天际。 雄鹰掠过云层,如同漆黑的闪电,划破凛冽长风。 惨白的天际, 流云之间凝结了未落的雨珠,向凡间沉沉地坠去,遮蔽烈日, 无意间抬眼看去,他甚至有些晃神,只觉得往日里的天与地从来没有离得像这样近过。 轻巧的扁舟随着水波上下浮动, 又被麻绳牵扯回去, 滞留在河岸。 而顾华之负手而立, 在小舟上久久地停留,船夫撑着那根竹竿,蹲在不远处,嘴里叼着根野草, 嘴里哼起不知名的小曲,什么一看肠一断, 好去莫回头,什么坐觉长安空。 虚风子不是好动的性子, 不过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比顾华之还要着急,双手抱胸, 时不时地就望一望河岸,看看有没有熟悉的身影出现, 然而,他看了半天,覃家的那位少爷却始终没有出现, 连个声儿都没有,只能听见鸟叫虫鸣,还有水流缓慢卷动的汩汩声。 他不想犯了师兄的雅兴,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说道:师兄,他是不是 是不是不来了,是不是失约了。 他们要在这雨下起来之前抵达下一个小镇,不可能一直等下去的。 顾华之闻言,将视线从苍翠连绵的远山处挪开,说道:该走了。 他向来是通情达理的,从不会因为一点私情耽搁了重要的事。 但是虚风子却觉得不对劲,因为,师兄可以为了覃瑢翀放弃入渊,放弃那一线生机,一个时辰都等了,再等一会儿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他却在这时候松口了? 大师兄。他唤道,压低了声音,你对他人都宽容,却唯独对自己如此理智。 顾华之俯身取走虚风子肩头的碎叶,捏住根茎,在指间转动着,目光也追随过去,虚风子隐约听见他喉间的叹息,然后听到他说:这并非理智,你就当我是一时糊涂也好。 他既想让覃瑢翀如约出现,又不想他出现。 因为顾华之没办法想象他们互相道别的场景。 就好像他们没有说出再会两个字,他们以后就有可能真的再次相遇。 顾华之想,他就是想留下这么一点近乎愚蠢的期望,他不是对自己严苛,也不是理智,他是放纵,是不清醒,是一时糊涂,被多余的感情冲昏了头脑,如此罢了。 船夫解开麻绳,小舟挣脱了束缚,欢快地顺着水流向下驶去,跨越万重山水。 虚风子看着船夫撑着竹竿,涉水行舟,霞雁城逐渐地远去,他心底却觉得空落落的,就好像失去了什么,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也能勾起他片刻间的愁绪了。 他尚且如此,那么师兄呢?师兄应该比他更加不舍吧? 这样没有告别的结局,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虚风子伸手去拉顾华之的衣角,半是怀疑半是痛心地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为何来霞雁城,不知道你到底放弃了什么,他对你几乎是一无所知,却表现出很了解你的模样你不可能永远藏住这些秘密的。 你以后或许会明白,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顾华之说着,安抚般的碰了碰他手背,语气如常,听不出半点动摇,然而他的五脏六腑却猛烈地震颤着,无声地发出尖啸,没有开端,何谈结局? 他和覃瑢翀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所以,他的离开,能够给覃瑢翀留下的就只有短暂的惋惜。 而这正是顾华之想要的,覃瑢翀不必知晓一切,他只需要看见他想看到的,那就够了,就让光鲜亮丽的,霁月清风的,永远从容沉静的顾华之永远留在他的回忆中,这也可以。 世人皆认为说出自己的难处是为了从对方那里讨得什么东西。 顾华之不想从覃瑢翀那里拿到什么,更何况,他所祈求的,他已经经历过了。 他不需要覃瑢翀的怜悯,也不想要他后悔,所以他选择什么也不说。虚风子认为这一别就是永别,他们再也不可能相遇,顾华之又何尝不知道呢。 至少他在覃瑢翀的回忆中是好的,覃瑢翀不必看见他因为百病交缠而痛不欲生的模样,不必看见他难以遏止的泪水,顾华之每每念及此处的时候,心中都有一种快慰。 扁舟抵达小镇的时候,天色渐晚,细雨已经落了下来,将江面笼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 虚风子付好了约定的银两,正要走下小舟,顾华之却特地慢了一步,手指绕开腰间的细绳,将那枚成色明澈的螭虎衔莲玉佩解了下来,郑重其事地放到了船夫手中。 他叮嘱道:请老人家务必将这枚玉佩交给覃府的覃瑢翀,告诉他,这是我失约的补偿。 师兄!虚风子回头一看,差点喘不上气,声音猛地拔高,提醒道,我记得这是师兄你尚在襁褓之时,家里特地找到工匠,为你雕成的玉佩吧?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赠与他人? 这话说出口之后,他就反应了过来,顾华之哪是像表面上那样全然不在乎。 他分明很在乎,在乎得不得了,要将这枚玉佩交出去才能够割舍掉那些愁绪。 那些无法言说的喜爱,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能说。 虚风子真的恨得牙痒痒,觉得覃瑢翀委实幸运得很,竟然能得到顾华之的喜欢,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傻得要命,最后还错过了送别顾华之的机会,这一别可就是永别啊。 然而师兄已经做下了决定,顾华之看似温吞,实则固执得很,哪是他一言两语能劝的。 他深呼吸了一下,大步上前,攀住船夫的肩膀,带着他到角落里去谈话了。 顾华之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总之,虚风子回来的时候,说他已经解决了,船夫应该不会私吞那枚玉佩,覃瑢翀那头是肯定能够收到的,叫顾华之不用担心。 船夫捏着玉佩,还在那里笑,说,给覃家的小少爷是吧,那我肯定会准时送到的。 房内的香气逐渐染上了血一般的腥甜,有点刺鼻,烟雾中的回忆停在了那一刻,逐渐翻涌着,覃瑢翀甚至隐约听到了顾华之向来不急不缓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地提醒道 在这里就可以了。 让所有回忆都停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你不会愿意看到之后的东西,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让你看到。 不,顾华之。覃瑢翀将话语阻隔在唇齿间,没有发出半点音节,他忍着疼痛,婉拒了顾华之的好意,在心中说道,我想要知道你的所有,包括你并不光鲜的那一面。 几十年前的你对此只字不提。 几十年后,我已老去,你已辞世,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所以,是时候让我知道你那些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想法了吧。 烟雾有一瞬的停滞,然后向两侧散去,没有显出聂秋的身影,覃瑢翀好像已经离开了舫船,离开了凌烟湖,离开了霞雁城,前往千里之外的濉峰,他只去过一次的地方。 他看见顾华之收到他寄去的东西后,将那枚血玉雕成的大璧琬琰玉佩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眉眼款款地舒展开,终于露出了点笑意,却不似他城中展现出的那般释然。 他看见他寄去的信,顾华之都好好地收了起来,顾华之偶尔会坐在云雾缭绕的陡崖边上,将那些信拿出来重温,覃瑢翀都担心他会掉下去,然而他的身形却很稳,捏紧被风吹动的纸张,将字句在唇齿间嚼碎了,时不时地抬眼望向远处,似乎是在想象信中所描绘的场景。 他看见顾华之百病缠身,躺在床榻上深深浅浅地呼吸着,跌入迷蒙的幻境。 他看见顾华之摇头婉拒掌门之位,无论是掌门,还是其他几位长老,皆是不忍,以后若有宴请的帖子,就叫另一位弟子去,至此就很少让顾华之在皇城抛头露面了。 不是顾华之不想离开濉峰,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 到了后面,顾华之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了,他的面色苍白得吓人,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瘦得像一张薄薄的纸,形同枯槁,呼吸浅得一触即断,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消失。 往后的几年里,凌烟湖的水尸愈发猖獗,覃瑢翀左支右绌,完全腾不出时间来写信。 等到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时,他提起笔,却已经不知道该和顾华之说什么好了。 那个精致的小匣子里所封存的信,从那时候开始就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增加过。 顾华之一开始还会问,有没有覃瑢翀寄来的信,后来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问了。 医师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他却多活了整整六年的时间,连萧无垠都说像个奇迹。 然而在顾华之祈求的,拼命留下的这六年时光里,他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他想慢慢找到治病的方法,随着时间的推移,顾华之却只明白了一点,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他不可能,也永远都不可能有痊愈的那一天。 虚风子有一次,终于压抑不住接近崩溃的情绪,在顾华之的床榻边痛哭。 大师兄,这真的值得吗?他断断续续地哭着,问道,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呢? 从一开始的劝说,到现在,虚风子已经不想再看见顾华之像这样痛苦而压抑地活着了,甚至连呼吸对于顾华之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他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逼他活着。 顾华之的眼神是散的,他看着无尽的虚空,想了很长时间,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说,我不知道。 为了那一夜他所看见的美景而活吗?为了这人间烟火而活吗? 可是时间太残忍,他已经记不清那时候的景象,也记不清那时候的感受了。 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疼痛,白天与黑夜都是昏暗的,对于他而言没有差别。 覃瑢翀压抑住哭腔,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泪水很快又从眼眶中滚了出来,又被他擦去,如此往复,他也尝到了那股咸湿的味道,苦得出奇,让他浑身的骨骼都向内挤压。 在回忆的尽头,黑暗的尽头,光明的尽头,有一幅明亮的画卷徐徐展开。 顾华之在一片混沌中,隐隐约约想到,他是个固执的,死守囚笼的人,长期以来都封闭起自己的内心,不允许任何人踏入,但是啊,就在那一天,阳光正好,树梢的鸟雀鸣叫,覃瑢翀用那种好奇的视线看过来,而他轻轻将柳条拨向两侧,给这位小少爷留了一席之地。 他还是不想出去。 但是他让覃瑢翀进来了。 于是,覃瑢翀抓着他的手,将他带离泥沼,同他去那烟花之地,带他去梨园听戏,在灯火摇曳的街头俯身凑近他的耳畔,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多亏了你,我今天也过得很愉快。 顾华之喜欢的从来就是触不可及的光芒,鲜活的,生动的,让他不自觉地笑起来。 覃瑢翀想要知道他漫长的等待是从何时开始,又在哪里结束。 现在,顾华之给出了回答。 他漫长的等待从他用手托起柳枝的那一刻开始,跨越山河,跨越时光,跨越一切喜乐哀愁,最后在他喉间那一口微弱的气息消散的那一刻结束,归于沉寂。 第194章 、怀璧 最后一炷香也燃成了灰烬。 覃瑢翀端坐在榻上, 望着手中的那一块玉佩,手指握得很紧,骨骼处都发了白, 然而他却毫无察觉般的,只顾着看,半晌, 才从怀中取出手帕,将面颊上的泪痕擦了去。 抱歉,我失态了。 分卷(146) 他的声音略带嘶哑, 浓浓的倦意缠绕在他鼻息间, 随着每一个字音而颤动。 不久前, 他听到虚风子说,顾华之已经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过着儿孙满堂的日子。 覃瑢翀那时候还很自私地想,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竟然能与那个扶渠羽士并肩而行,能够奢侈地得到他全部的喜爱, 将他从寂静的云端拉入俗世,让他甘愿染上一身的红尘。 现在他知道了。 没有别人, 从来都只有他。 覃瑢翀又想, 其实,如果真如虚风子所说, 顾华之离开濉峰,选择了入世, 去爱他想爱的人,去做他想做的事,褪去一身的光辉, 成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那一个对于他而言,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局了,也是覃瑢翀现在真正想要相信的,虚假的幻梦。 顾华之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光芒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死在了烛光熄灭的房间中,汤药的苦涩仿佛浸入了他的骨髓,又疼又苦,让他喘不上气来,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是很清醒的,意识到他将要辞世,便闭上了双眼。 他应该是恨的,恨这身下的床榻,将他仅剩的光阴都蹉跎干净,在他死后又变得冰冷。 覃瑢翀按住胸口,近乎凶狠地,在衣襟处揉出了一片皱褶,却无法将疼痛感压下去。 像几十年前的那天一样,从此之后,顾华之就在他每一夜的梦境中扎了根。 无论如何。他看向面前的聂秋,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还有那位魂灵,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可能直到死都不知道顾华之经历了什么。 阴火被撤下,从聂秋的角度望过去,一身大红喜服的生鬼将那些细细密密的丝线推了回去,它什么也没说,好像不止覃瑢翀一人陷入了回忆的泥沼,连它也再次重温了苦痛。 聂秋为覃瑢翀沏上了一杯茶,虽然已经凉透了,覃瑢翀却还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茶杯递到唇边,仰起头,把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似乎想饮下什么难以消解的愁绪。 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所有隐秘都已经袒露,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有一个疑问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解答。 他停顿片刻,坐在了覃瑢翀的身侧,等他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开口问道:覃公子,我很好奇,那位和步家交好的姜笙姑娘,后来如何了?你之后可有听到有关她的传言? 覃瑢翀现在的心情肯定很糟,思绪也是混乱的,还尚未从回忆中抽出身来。 但是聂秋必须要问,因为,覃瑢翀在这里,生鬼在这里,此时正是最恰当的时机。 聂秋突如其来的问题就像是平地惊雷,将屋内一人一鬼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他身上来。 姜笙吗?覃瑢翀念着这个对于他来说显得很遥远的名字,捏了捏眉心,垂眸沉思了片刻,并没有问聂秋为什么会对她感到好奇,奇怪,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我记得她的戏唱得很好,我记得她穿着大红的喜服,我记得她发间的步摇,我记得我记得她在大婚之夜,拔剑自刎,听说血溅了一地,场面很凄惨,那位老爷进了洞房之后就吓得赶紧退了出去,让人进去收拾残局,成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再无后话。 聂秋静静地看着一旁的生鬼,它垂手站在那里,表情近乎漠然,眼神麻木,察觉到聂秋的视线之后,它抬起眼睛,视线有一瞬的碰撞,随即又分离,四散而去。 我以为你会取走一切关于你的记忆。他放缓了声音,唤道,姜笙。我也有不想忘记的东西。生鬼的眼神晦涩,鲜红的嘴唇轻轻一掀,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反而更显得泫然欲泣,它将所有的丝线都妥帖地收整好,轻轻回应道,然而,覃公子现在所说的,并非我想要重温的记忆,它们都太冷,太苦,我不需要这些记忆。 姜笙?覃瑢翀喃喃地念着,转过头,在发现聂秋的目光并不是放在他身上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聂秋没有在和他说话,聂秋是在和他看不见的魂灵,名为姜笙的魂灵对话。 他忽然理解了那个魂灵一开始提出的条件,为什么它想要取走自己记忆的一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它要取走的是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寥寥可数。 为什么他对姜笙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因为那是姜笙的魂魄。 覃瑢翀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他已经记不清楚姜笙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在戏台上,踏着碎步,挽袖抬臂,神情温柔而专注,嗓音圆润嘹亮,像玉石敲打在瓷碗里的声音。 不是无关紧要的。他顺着聂秋的视线,望向他所看不见的魂灵,认真说道,姜笙,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你在戏台上的模样,我仍然记得你唱出的每一首曲子。 姜笙却忽地笑了出来,一阵阴冷轻柔的风拂过,她取出香炉中仅剩的香灰,将灰烬覆在身上,隐隐约约构成了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是步家的家纹,虚耗与步字组成的纹路。 覃公子如今再对我说这些好听的话也没有用了。姜笙盈盈一拜,覃瑢翀从她低垂的脖颈上看见一道深深的伤口,里面的皮肉已经溃烂,她仍然穿着出嫁那天的喜服,头戴步摇,未曾褪下过,兴许也无法褪下,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想到再会时竟是这幅场景。 她的声音仍然婉转,带着点戏腔,尾音轻柔。 覃瑢翀看着姜笙那张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变化的脸,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异样感。 那些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记得姜笙,记得她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当她踏上戏台,着粉墨,戴偏凤,成为那戏曲中的贵妃,小姐,白蛇,才像是真的活过来一般,眉眼间自成一股灵气,仪态端庄,言行大胆却不放荡,下了台之后,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寡言的姜笙。 也许化作魂灵后,姜笙经历了他们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姜笙温柔的神色,唇边那一抹浅淡的笑意,都让覃瑢翀想起另一个人来。 进退有度,从容不迫,落落大方,神情总是温和的,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 他终于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面前的明明是姜笙,却让他觉得像步陵清。 旋即,覃瑢翀又记起,面前的魂灵,姜笙,是步家所驱使的魂灵。 恐怕她并非为聂秋所驱使,而是与步陵清立下契约,在步家覆灭后才常伴聂秋的身侧。 姜笙的眼神很平静,坦然的,和覃瑢翀对视,所以他能够轻易地望见她眼底的情绪。 都说时间的长河会洗刷掉一切好的不好的回忆,却会留下漏网之鱼,在浅滩上挣扎,想要溯流而上,很快又被汹涌的潮水拍回岸边,被滚烫的烈日烧灼成血淋淋的焦炭。 覃瑢翀能够从她眼中看到熟悉的情绪,能够从她眼中看到那个仍然沦落囹圄的自己。 恍若福至心灵,他忽然间就看穿了姜笙所有的心事。 她也不过是在回忆中挣扎,却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众生罢了。 姜笙。覃瑢翀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地凝望着姜笙,像是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他踏进梨园的那个下午,笑着,从容地和她搭话,今日要唱的是哪一出戏? 覃公子,今日要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唱给谁听? 唱给天下听。 覃瑢翀却没有接这句话,只是看着姜笙,眼神好像在问她,果真如此吗? 于是姜笙掩了掩唇,丹凤眼微微上挑,侧眸看向这位能够窥见人心的覃家家主,摇着头笑了,似是无奈,似是惋惜,说道:不唱给天下听,只为唱给一人听罢了。 唱给戏中的自己听吗? 覃公子向来都猜得很准。姜笙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顺势指向覃瑢翀手中的玉佩,那枚螭虎衔莲玉佩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她能够看见那上面浅淡的暖色,是橙色的,近乎焰火,魂灵只能看得见,却无法感受到,顾华之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或许不知道。她说道,他在离开霞雁城的前一天夜里,来了一趟梨园。 当时已经准备撤台了,小四摆着手说结束了,请他下次再来听。 姜笙回忆着,我躲在梁柱后面瞧他,正巧对上视线,他就冲我微微一颔首,说,不听也无所谓的,还给了些碎银,让小四去准备吃食满堂空座,只剩顾华之一人,我帮忙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想要知道他来梨园不是听戏的,又是做什么的。 可顾华之的视线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他的神情很淡,只是看着戏台子上的我们忙里又忙外,却又不像是在看我们,更像是在看那几盏明明灭灭的烛火。她说,最后,东西全部收整好了,灯只留了一盏,小四为难地站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劝他回去。 他很好说话,起身便离开了,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那满盘的吃食,他是一直都没有碰。 姜笙偏过头,长发从她耳后滑至鬓边,又被她拨开,我那时候不懂,和顾华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就以为一切浮华在他眼中无非是过往云烟,不值一提。直至今日,在看到玉佩上残留的魂魄时,我才在霎那间意识到,他也不是个全然不在意红尘俗世的神仙人物。 她本无意提及过往,所以从不在聂秋面前说姜笙这个名字,对她和步陵清的往事也一字未提,只说她们生前便是至交,死后亦然,所以她才会为步家尽心尽力,不肯投胎转世。 往事呵,姜笙在心中喟叹一声,有人拼命想要记住,有人拼命想要遗忘。 覃公子。她将覃瑢翀从沉思中唤回,让他重新回到现实,堕入烟雾缭绕的凌烟湖。 姜笙取出事先收拾好的香灰,那三炷香都燃尽后,全然不同的香气混在一起,就构成了这样沉闷的、厚重的味道,在她掌心中停留,像一抔细碎的骨灰,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他已经投胎转世,仅存一丝记忆,如果覃公子对他的执念无法消解,我或许可以试一试,让他入梦与你相会。姜笙将香灰放在覃瑢翀的眼前,说道,不过,你需要弄清楚一件事,你见到的不是真正的顾华之,而是他留在你脑海中的记忆,是你心中的那个顾华之。 他希望留在你心中的是那个光鲜亮丽的,霁月清风的,永远从容沉静的顾华之。 现在,姜笙向覃瑢翀抛出了邀请,问他,你愿不愿意看一看,他想要你记住的模样,愿不愿意看一看,他千方百计的隐瞒,跨越生死的长久等候,到底给你留下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1 00:00:00~2021012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ong冬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素履之往 16瓶;折挽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5章 、归去 覃瑢翀走出船舱的时候, 天色渐晚,夜幕低垂。 繁星如昼,点缀在夜空中, 洒下浅淡的光芒,就浮在这凌烟湖面上,被水波揉碎了, 化为千丝万缕的金线,向着暗流深处流淌,最终汇聚成潜藏在湖底的尾游鱼。 他原先望见这凌烟湖畔绵延不绝的烟柳时, 是一种心情, 如今又是另一种心情。 不仅仅是胸口发闷, 还有酸涩难忍的苦楚涌上心头,他并非因为怀念顾华之而忧愁,而是因为知晓了顾华之最想要看到的,待到他辞世时也未能看到的东西, 所以才倍感惋惜。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跨越隔阂,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全然不同? 至少, 当顾华之弥留在世的最后一刻,能够知道, 他并非独自一人在这世间踟蹰。 聂秋和姜笙走后, 覃瑢翀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玉佩, 想了很长时间。 他知道自己的沉默持续了太久,因为当他走出船舱的时候, 陆淮燃和沈初瓶的视线就小心翼翼地粘在了他身上,甩也甩不掉,比最黏稠的蛛网更加难以摆脱。 那两人是完全不知晓的, 覃瑢翀想,何止是顾华之呢,他其实也是那个保持缄默的人。 少年时的喜爱,隐秘而琐碎,霎那间的心动都能让人拥有那样莽撞的勇气。 若非这玉佩上的抹残魂,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将那段回忆说出口。 角落里的陆淮燃和沈初瓶互相推搡半晌,拿了颗小石子抛,最后是沈初瓶运气不好,在陆淮燃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了过来,很艰难地说道:公子,你若是 覃瑢翀抬手止住了他后半句话,翻过手腕,随意地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小陆也别躲着了,过来吧。他笑道,我难不成还会吃人吗? 陆淮燃这才松了口气,尴尬地摸摸鼻尖,蹭了过来,挤进了他们之间,我和沈先生竟然都不知道公子原来是有心上人的,唔,虽然我们现在是知道了,可也知道得太晚了。 沈初瓶道:我以前直以为公子是不会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一个人身上的。 覃瑢翀兀自叹了声:我到底给你们留下了什么印象啊。 我觉得这个问题公子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沈初瓶双手抱胸,手指轻轻敲击着臂弯,语气平淡地答道,若不是你总喜欢挑着容貌昳丽的人下手,又不忌男女,府中美姬无数,闹得全城皆知,大家又怎么会以为你就是个无所事事,轻浮多情的浪子? 纠正你点。覃瑢翀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她们都是自愿的,并非我强迫。 说罢,他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山峰,被笼罩在了星河的余晖中,愈发显得朦胧,让他想起横卧在枕席上的闺中小姐,慵懒而沉静,连衣袂裙角处的珠坠都化作了青翠的雪松。 聂秋离开的时候,有说什么吗?覃瑢翀收回视线,顺手将手中的玉佩翻了个面。 我们本来想送送他,不过他婉拒了,我和沈先生也就没有再提。陆淮燃沉思片刻,他身材魁梧,不得不低下头才能和那两个人对视上,走之前,聂公子说,希望你知道,有人还在等你的那一句答复,踏破千山万水,只为求得片刻安宁,这种心情想必你也清楚。 分卷(147) 沈初瓶听着,说道:他口中所说的,应该是月华姑娘吧。 这两个人的视线略略一触,陆淮燃马上就开口劝道:公子也知道她对你的片心意,无论是好是坏,望公子能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也好过直纠缠,藕断丝连。 你们两个啊我没有忘记。覃瑢翀捏了捏眉心,有些疲倦,我会去见她的。 他有太多疑惑需要解决了,比如,月华是如何找到聂秋的,再比如,为什么聂秋会答应下来,她的身份真如看上去那般简单吗?这些疑问,当他去见月华的时候,自会见分晓。 但不是现在,覃瑢翀想,他不能够以此刻的心境去见月华。 从说出我很想再见顾华之面的那一刻起,覃瑢翀就知道了,月华能从他这里得到的,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所有刻骨铭心的深情都化为磐石,被逐渐侵蚀成深坑。 他现在所要做的,是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结,和那段回忆挥手道别。 无论未来的道路是向何方延伸,覃瑢翀都不愿意再沉浸于这样苦闷的情绪中了。 你们记得,待我睡下之后,就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打搅我了。他郑重其事地叮嘱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若是错失良机,以后就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了。 陆淮燃和沈初瓶见他神情严肃,不由得也认真起来,就差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了。 随即,覃瑢翀匆匆地吃了点东西垫肚子,洗漱过后,便要睡下了。 嗅到那股奇异的香气时,沈初瓶皱了皱眉头,差点打了个喷嚏,幸好被他忍住了。 谁知道公子究竟是如何忍受那股味道的?甚至还将它放在床头上?他暗暗想到,却也没有说什么,只觉得是聂秋带来的,用手拈了些粉尘,确定没问题后便要将烛灯吹灭。 在烛火明明灭灭的空隙间,沈初瓶忍不住轻声询问:公子,那位顾华之,顾公子,于你而言如此重要,重要到能让你念念不忘,可他对你又是否有过片刻的动心? 他没有刻意去听船舱内的谈话,自然不知晓这其中的波折。 烛灯熄灭,袅袅的青烟升起,使房间内的黑暗更添层朦胧。 最后,沈初瓶听到的是覃瑢翀的回答,声音压得很轻,吐字清晰,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及他千万分之。他如此说道,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摆手示意沈初瓶离开。 香灰是放在一个瓷盅里的,盛得满满的,被他搁在床头,那股浓郁厚重的味道萦绕在鼻息间,覃瑢翀恍然间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儿来,胸口处像压了块巨石,而那块巨石正将他牢牢地钉在床榻上如果不是因为他仍然可以正常行动,也能够正常说话,并且蛊虫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真觉得这是蚀骨焚心的毒药,和那暴烈的鸩毒没什么两样。 他还以为自己会在这种味道的压迫下失去困意。 不过,在沈初瓶离开后,没过多久,昏沉的梦境袭来,将覃瑢翀挟入了黑暗。 姜笙说过,他见到的不是真正的顾华之,而是他脑海中的记忆,他心中的那个顾华之。 所以,在踏出覃府,望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时,覃瑢翀并没有太惊讶。 他从这刻开始就对顾华之有所偏爱了,无可抑制的,像飞鸟眷恋群山。 这时候虚风子应该刚走,他走得急匆匆,难免留下些痕迹,覃瑢翀当时却没有在意,他满心都往顾华之身上去了,怎么可能分出神来,再去注意其他人的行踪? 顾华之明显已经注意到了他,视线却还停留在筑巢的燕子上,覃瑢翀忍不住笑起来,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很欢快,和他的脚步一样,迈着步子,逐渐向烟柳下的人靠近。 他忽然产生了种错觉,好像那个少年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直都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等待什么人能将他从囹圄中解救出来,让永无止境的漫长等待终结在此时此刻。 于是覃瑢翀加快了脚步,远远地,跑向了顾华之。 顾华之好像被剧烈的声响惊扰似的,不自觉看了过来。 他眼神有片刻的凝结,嘴唇微微动了动,好像是想让他小心点。 覃瑢翀绕过温柔的微风,越过拥挤的人潮,踏过他辈子都未曾跨越的鸿沟。 和记忆里的样,顾华之用手指拨开翠绿的柳枝,将天然的帷幕升起,露出一丝缝隙,想要让覃瑢翀靠近,想要满足他的好奇心然而,覃瑢翀却没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没有去看枝叶间筑巢的燕,他只是看着顾华之,急切地,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柳条在他们的指缝间滑动,确实是凹凸不平的,鱼鳞般的触感,尾端却是柔软至极。 我那天夜里对你所说的话,并不是假的。覃瑢翀压抑住汹涌的情感,说道,我是真的倾心于你,不是一时兴起,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往事,我只是什么也做不了。 顾华之眼底的水面平静无波,他沉下视线,凝视着面前的人,回应道:我知道。 这就是他心中的顾华之了,覃瑢翀想。 他心怀愧疚,觉得顾华之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所以才能够决绝地转世投胎去。 然而,他的耳边却总有个声音,告诉他,顾华之从来就没有怨恨过谁。 不愿意相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是他宁愿顾华之恨他,也好过沉重的负罪感。 覃瑢翀的喉咙开始发疼,嘴里泛着苦,握着顾华之的手却放得很轻,不想再弄疼他。 这位扶渠羽士,是个活得再清醒不过的人了。 顾华之早就知道他的好感,早就知道他心中的不舍,早就知道他并非薄情之人,可是顾华之偏偏就什么也不说,覃瑢翀走一步,他就退步,走走停停,终究隔着那段距离。 覃瑢翀说:我可以带你走吗? 顾华之摇了摇头。 你总是如此冷静。覃瑢翀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他明白顾华之永远也不可能说出违心的话,就算是假的,就算是善意的谎言,他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他翻过手掌,扣住顾华之的手指,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你知道的。顾华之的手指轻轻地触碰覃瑢翀的指节,眼里浮现片刻的笑意,他用那种近乎于春风般温软的声音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我想要什么吗? 我其实很想说,你想亲自丈量这人间的山河,不过这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覃瑢翀仔细地看着顾华之的面庞,像是想将他的每一寸骨都刻在脑海中,至此之后再也不会被时光的河流浸湿得模糊,而是会随着次次的冲刷,逐渐变得更加清晰明澈。 他看了很久,但是顾华之却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问他是在做什么。 湖畔的烟柳总是这样的安静,当他们都不说话的时候,烟柳便也不说话,腰肢低垂,将树下的两人抱在怀中,落下的柳枝将切喧闹声都严严实实地阻隔在外面。 枝头的燕子来来去去,衔来羽毛,衔来泥土,扑棱棱几声,也未能将梦中的人惊醒。 收回视线的时候,覃瑢翀瞬间有种错乱的惊慌,他知道当这场黄粱大梦烟消云散时,顾华之也会永远地消失在他的每一个夜晚,从此以后只能在白日里回忆荒凉的过往。 但覃瑢翀停顿了片刻,还是移开了视线。 他低声说道:再见。 顾华之也说:再见。 覃瑢翀松开顾华之的手,温热的触感停留在他指尖,像一团渺小的火苗,迸裂的火星并不烫,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处缝隙,没有将皮肉都烧焦,被风吹就变得凉。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更远处的未来,步步走去。 身后同样传来了脚步声,和他的脚步声交错响起,偶尔重叠,稍显纷乱。 覃瑢翀没有回头,不过,他知道,顾华之也正走向和他相反的另一条道路。 从此以后,往事都融于风中,各奔东西,不必再回头张望。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是因为赶榜,谁又愿意深夜更文呢.jpg 非常感谢dong冬至的4个地雷,3瓶营养液~ 第196章 、缭乱 聂秋在见到田挽烟之前, 其实是有些忧虑的。 被长久陪伴的人、想要将后半生都蹉跎在他身上的人,当着面婉拒,对于这个年近二十七的姑娘来说, 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她所有为之付出的青春年华都像是个笑话。 但是田挽烟的状态却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除了眼眶微红, 眼睛稍显浮肿以外,无论是谈吐,还是举止, 她都如往常一般, 挑不出任何毛病, 仿佛她已经将覃瑢翀彻底放下了。 不过,又怎么可能全然不在意呢?聂秋想,伤痕总是潜藏在心底的。 他听说覃瑢翀将要踏上遥远的旅途,田挽烟自然也知晓。 这一次, 田挽烟没有说要一起去,覃瑢翀也没有一意孤行, 反而是允了沈初瓶和陆淮燃的陪同,换下繁重的服饰, 一身轻便的侠客装束, 真像是初次踏出府邸,想要在这江湖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名门后裔, 可除却那轻浮的语气,他浑身上下的气度却是成熟稳重的。 比起聂秋之前见到他的时候, 更加深沉,像是无意间凝结了花瓣的琥珀,厚重而悠久。 覃瑢翀向来都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 但他这次却没有说要去哪里。 不是他有意搪塞,含糊其辞,而是因为他这次只想追随春风,在这天地间肆意行走。 当然,还有那枚螭虎衔莲玉佩,常伴他身侧,在漫长悠久的流浪中慢慢沉淀,变得更加温润内敛,终有一日,那光滑的暖玉上都将布满覃瑢翀掌心中深深浅浅的纹路。 覃瑢翀来道别之后,聂秋很快就收到了田挽烟的传话,是让他来取他应得的东西。 她当初答应的,在他和田家家主田翎之间牵线搭桥,如今便是来兑现诺言了。 见到田挽烟的时候,侍女正给她看新买来的料子,质地柔软,颜色明亮,田挽烟默不作声地听着,时而伸手去捻那节绸缎,她没有让聂秋等太久,略略看过后,便说了个好字,摆手让侍女退下了,房内一时间只剩他们两个人,气氛骤然降了下去,变得尴尬起来。 聂秋的视线刻意避开了田挽烟稍显浮肿的丹凤眼,拱手唤了句田姑娘。 田挽烟亦是回礼,这便是他们之间短暂而客气的寒暄了。 她不说,聂秋自然不可能提到覃瑢翀,这两人就像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田挽烟让他稍等片刻,便回身走进了里屋,应该是去取什么东西了。 趁着这点空闲,聂秋才有时间仔细思考田挽烟的一举一动。 从千里迢迢赶到镇峨,冷静地、狂妄地摆出所有他感兴趣的消息,向他提出交易;再到后来,前往霞雁城的马车上,田挽烟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他时,面上流露出的怅然神色;最后,他们终于抵达霞雁城,田挽烟一路打听着,将聂秋引到凌烟湖,便绝口不提要同去的事情,只是嘱托了他两句,要他转告覃瑢翀,说完后就转身离开了,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 在镇峨见到聂秋的时候起,田挽烟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说,男子是永远无法明白了,那些所谓的为情而死,不求回报的女子,不是因为爱一个人爱得难以割舍,只是争那么一口气,所以才又倔又固执,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口。 她还说,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在覃瑢翀心中留下一隅栖身之处,活着的人永远都比不上已经死去的人,因为活人还有得挽回,而死去的人,遗憾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田挽烟到底有多喜欢覃瑢翀,她自己恐怕也答不出来。 爱情对于她而言太庸俗,也太可笑,曾经身为浸染风尘的花魁,她见过的甜言蜜语太多了,见惯了求而不得,也见惯了朝三暮四,所谓的好感,对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 她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只是习惯了陪伴,所以逐渐觉得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也是合适的。 既然覃瑢翀要走,田挽烟就不强留,她是非要亲眼见证,非要亲耳听到,非要撕心裂肺的疼痛,无法压抑的落泪,才能够彻底死心,断了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念想。 她只想输得痛痛快快,也好过以后的耿耿于怀。 你说田挽烟深切地爱着覃瑢翀,所以才愿意不计回报的付出,是对的;说她从未有一刻爱过覃瑢翀,她所向往的只是纯粹的爱情本身,只是细水长流,相濡以沫的陪伴,也是对的。 所以覃瑢翀给出了答案,田挽烟就接受,也不挽留,就此便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 只是,不知道田挽烟何时能够彻底放下覃瑢翀了。 就像顾华之对于覃瑢翀来说,都不是时间能够轻易将其抹去的存在。 田挽烟很快就从里屋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方木匣,匣上未着任何装饰,朴素至极,就像是街旁叫卖的小贩,顺手取过来装东西的木匣,图的只是方便,随时都能丢弃。 她将木匣打开,面朝聂秋,取出了里面装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竹节,金属一样的颜色,像铜,在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微光,上下皆通,是空心的,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表面上连一个象征田家的家纹都没有。 朔月之时,坐北朝南,在山水环绕之处,以石击节,能够听到兽音,而竹节损毁,就说明我叔父已经知晓了你传来的消息。田挽烟合上木匣,淡淡解释道,我得和你强调一下,竹节损毁这四个字并不是夸张的说法,这种竹节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后就失去了作用。 如果,我是说如果。 她顿了顿,说道:我叔父见过你之后,如果他产生了和你继续交流的念头,他就会在分别之际,像我这样将竹节交给你,以此作为下一次见面的媒介,直到他觉得没有必要。 聂秋接过田挽烟递过来的木匣,又听见她说道:田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所以你不必因为他的身份而感到拘谨,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不过,不要问他窥探天命的时候会看到什么,不要询问他的恐惧当然,我认为聂公子是个明事理的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 田姑娘已经将此事告知他了吗?聂秋问。 是的,我已经告诉他了,既然他知晓此事,你击碎竹节的行为就算不上贸然无礼。田挽烟揉了揉眼角,略带倦意地说道,叔父说,他期待和你时隔多年后的相会。 分卷(148) 聂秋想,他也很期待,时隔多年后,田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到底会说些什么。 当初惊世的那一卦,所谓的受天道眷顾之人,究竟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 这就是我承诺给你的一切了。田挽烟直视聂秋的双眼,说道,希望你能够知道,我选择将竹节给你,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场交易,而是因为,步家和青家都选择了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和之前的都不同,严肃认真,眉眼凌厉,甚至有点咄咄逼人,落在杯中的倒影都锋利似冰凌,将那一片隐隐绰绰的水波击碎,只剩明晃晃的警告意味。 聂秋将木匣收好,同样认真地回应道:聂秋自当谨记田姑娘的殷殷嘱托。 田挽烟这才收敛了神色,没有再接着那个话题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来缓解气氛,聂公子之后准备怎么做?我见公子行色匆匆,满怀心事,应该不会立刻击碎竹节吧? 聂秋本来是不打算说的,然而田挽烟身份特殊,恐怕会向他提供不同的见解,所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告诉田挽烟,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我接下来准备按照原来的计划,先去寻教主,等时局安定下来后再与田家主见面。 是吗。田挽烟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却在聂秋说完这句话之后,停了停,说道,或许聂公子也有所察觉,这天底下不同寻常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就像预示着什么一样。 纵使我无意再插手这些事,它们却依旧纷至沓来,入我梦,将每个安稳的夜都吞噬。她皱着眉头,显然,那种古怪的梦境已经困扰了她很长时间,叔父曾说过,有些东西不是想躲就能躲的,天命如此,即使是田家也无能为力,我必须得接受这一切预兆。 不止是田挽烟,早在很久之前,步尘容就已经说过类似的话了。 聂秋压抑住内心强烈的不安,问道:你在梦境中所看到的景象都是怎样的? 神像。 不为人知的神藏在暗处,唯有通过虔诚信徒所雕刻的神像才能窥见他们的真容,那并非虚妄,而是真实,是打破虚妄的利刃,将所有扰乱记忆的阻碍都摧毁。田挽烟缓缓说道,语气中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情绪,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吗?邀仙台底下有一尊神像,而你身为曾经的大祭司,却像所有被蒙蔽的世人一般,对此一无所知。 聂秋沉默了很长时间,无论是恐惧,还是震惊,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艰难地,强迫自己去思考,那些破碎的线索却始终无法拼凑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像被狂风席卷的落叶。 听起来很可笑不是吗?你就当是我的呓语也好,我只说这一次,往后再也不提了。 田挽烟有意让这房内的气氛重新归于沉寂,然后,她站起身,看着聂秋,启唇说道:神像不止一尊,尽管它们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但是,聂公子,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我知道这些,为什么田翎会经常和我这个叛徒来往,我又为什么要将这些东西告诉你呢?田挽烟的眼神幽幽,用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所有能够用来逃避的借口,因为我曾是田家的星侍,这些梦魇般的预兆,我躲了一辈子,却也没能躲掉。 而你,聂公子。她说,我在那些昏沉的梦境中见到的正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113章~ 第197章 、神像 昏黑的地窖里, 有水声。 来者显然不止一个,最前面的人手持蜡烛,微弱的光芒勉强指引着前路, 后面跟随的人皆是一声不吭,狭窄的甬道之中,刺骨的水已经没过了膝盖, 行动就变得尤为困难。 幸好这甬道不算太长,很快,居于首位的人就停住了脚步, 顺势将蜡烛也吹灭了。 中年人回过头, 古朴沧桑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皲裂的嘴唇微微一掀,那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就从参差不齐的齿缝间吐了出来,像是野兽的嚎叫,又像是岩石迸裂时的巨响, 在这地窖中回荡,触碰到石壁的时候又渐渐地消散, 沉入幽深阴暗的水底,再无声响。 黄盛聚精会神地听完他的话, 仔细分辨了他这话的含义, 刚点头应了一声,侧腹就突然被人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 他顿时火冒三丈,转头一看, 果然是方岐生这个麻烦精。 他刚刚说了什么?方岐生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勉为其难地询问黄盛。 他说让你赶紧滚。 黄盛瞪了方岐生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此处不能久留,不然会发生麻烦事,这话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听过了,只要保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离开就行。 黄盛不愧是天赋异禀,在这里断断续续地呆了几个月的时间,他虽然还不会说当地的语言,只能勉强听懂一些,却慢慢地找到了和当地人交流的方式,好歹是能够正常沟通了。 看见黄盛点头应下之后,中年人就站到了一旁。 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几乎将整个入口都挡住,此时他侧身避让,方岐生才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蜡烛吹灭,因为地窖深处燃着无数蜡烛,上有通风口,刺鼻的气息都往那个口子汇聚,一时间烟雾袅袅,什么也看不清。 像是个祭坛。方岐生的脑中莫名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黄盛就挪了挪身子,正巧挡住了他的视线。 喂,在你进去之前,我先跟你说一件事。顶着方岐生略显不耐的视线,黄盛比他更烦躁,措辞激烈,语气不善,等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觉得是我在耍什么技俩。我当初看到的时候也很震惊,所以才写了那封信给你你也是因为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写出那样的话吧,所以才会孤身前来。先说好了,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和你吵架的。 刚见面的时候,不管方岐生怎么问,黄盛就是咬紧了牙关不做解释,只说要方岐生亲眼去看,当时他的模样确实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神神叨叨又说不出个名堂的江湖道士。 那封信里,黄盛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真的了解过聂秋吗,然后是接连二三的质问,直将方岐生问得哑口无言,洋洋洒洒地写出我知道你接下来会来找我,如果你真的有脑子,就别告诉聂秋,一个人过来这种话,结果方岐生来了之后又一直卖关子,怎能叫他不焦躁。 换作是其他场合,如果黄盛突然这么说,方岐生必定会让他尝尝人间苦楚。 不过,黄盛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说出来的东西倒也像是人话。 所以方岐生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将浮躁的心绪压了下去,认真回道:知道了。 他是这么说了,黄盛才错开身子,让他踏上那半截淹没在水中的石阶,走入地窖深处。 方岐生在拨开烟雾之前,已经做好了看到任何东西的心理准备。 种种假设在他心中翻腾着,停留了很长时间,又在刹那间被全部击溃,他甚至能够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让他的思绪有一瞬的凝滞。 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性,和聂秋有关的,和常锦煜有关的,和那些神话有关的。 但是他没想到这地窖并不是简单的地窖,蜡烛也不是用来照明的,而是用来祭祀的,这分明是一个祭坛,密密麻麻的白烛充当了香火,使这地窖内明亮如白昼,黑暗无处遁形。 祭坛上有一尊神像,以白石为底,经由手艺精湛的匠人雕刻而成,更显栩栩如生。 神像懒懒地倚在花簇堆砌的枕席上,及腰的长发温顺地落了下去,溪水一般流畅自然,和石头坚硬的质地全然相反,几缕搭在肩头,几缕被盛放的花团所牵绊,藕断丝连地缠在花瓣的缝隙间,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垂眸看向了世间。 然而,无论是他腰间绣着狐纹的绸缎,还是用来束发的镂空冠冕,无论是袖口袍角处所绘的千山万水,日月星河,还是他眼中的从容淡然,都抵不上那股强烈的反差感。 身下是花簇,身后却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染上了漆黑的颜色,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神像的右手抵在枕席上,轻轻触碰盛放的花瓣,左手却拿着一张鹿形面具,同样是烧焦一般的漆黑,鹿角宛如攀沿而上的藤蔓,肆意地生长,末端处尖锐似某种猛兽的獠牙。 右侧身着雪衣白袍,左侧身着漆黑甲胄,黑白的交汇处暧昧不清,就好像他正褪下一身染血的甲胄,想要小憩片刻,又好像他正将甲胄穿戴整齐,准备起身奔赴血腥的古战场。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方岐生感到震撼的根本原因。 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双眼的,不是神像所代表的东西。 是神像的相貌。 方岐生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纵使那样漠然到傲慢的神色让他感到陌生,他也不得不,很艰难地承认,黄盛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换作任何人见到这副场景,都会因此对聂秋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尊神像的相貌分明和聂秋一模一样。 可是聂秋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更不可能让这些诡异的当地人将他奉为神明。 所以我说了,让你一个人过来。黄盛双手抱胸,靠在石壁上,冷冷地说道,我不是要怀疑你的小情人,说真的,我也很想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因为它根本就不像是那种寺庙里的佛像,你应该能够明白,凡是用以供奉的石像,动作、相貌,基本上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是这尊神像不一样,它太真实了,不像是仅凭想象就能够雕刻出来的东西。 你知道最离奇的是什么吗?黄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荒诞,这是他们世代供奉的神明,经过百年历史,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就是这尊被他们视作白玄仙君的石像。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方岐生突然俯身捂住口鼻,剧烈的咳嗽声中夹杂着喘息,像是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眉头紧皱,额上青筋暴起,脖颈处甚至隐约能看见鼓动的血管。 黄盛光顾着说了,也没注意到方岐生到底是什么时候表现出不舒服的模样。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在旁等候的中年人。 中年人手中的香还剩了一大半未燃,他们还能在这里停留很长的时间。 黄盛看过去,中年人就麻木地抬眼和他对视,显然什么也不知道。 这位红衣的少年摸了摸腰间的豹面,小声嘟囔了句不至于受这么大刺激吧,没有选择在旁边观望,而是迈开了步子,边喊着方岐生的名字,边走了过去,想看看他是死是活。 黄盛实在不想碰方岐生,解下金鞭,准备用柄端戳戳他,口中问道:你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所有嘈杂声都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飞速褪去。 猛烈的咳嗽,近乎窒息的喘息声,地窖内缓慢落下的水滴声,都在霎那间烟消云散。 黄盛有片刻的出神,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手中的鞭柄并没有触碰到方岐生。 准确来说,是方岐生避开了,在自己没有发觉的时候,他只是做了个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动作,就像狩猎者遇到危险的时候,下意识做出的反应一般。 是什么时候?黄盛忽然感到恼怒,进而有点惊惧。 方岐生到底是什么时候达到这种水平的? 方岐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他远远地甩开的? 种种疑惑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响,嘈杂,纷乱,吵得他头疼。 然而方岐生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时间思考,黄盛只听到咔哒一声响,方岐生的手指冰冷,动作迅速而利落地,卸下他的腕骨他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金鞭就脱了手,落在地上的闷响就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将他一腔的怒火都激了起来,烧得他浑身滚烫。 黄盛只有在这时候才认清了一个事实,原来方岐生比他还高出半个头。 真当方岐生转过身,垂下眼睛,用那种晦暗的眼神端详着他的时候,黄盛才感到毛骨悚然,冷意从脊梁蹿上他的头顶,像一盆冰水泼过来,将所有的火焰都浇熄。 年轻的魔教教主腾出另一只手来,指尖在黄盛的鬓角处缓慢抚过,他顿时胆战心惊,以为方岐生是脑子有毛病,忽然间就想岔了,把自己认成他的小情人聂秋了。 这种荒诞的念头很快就随着方岐生接下来的动作而彻底消失。 方岐生用那只紧紧箍住黄盛手腕的手试了试他的脉搏,然后在他诧异的眼神中,替他将腕骨接了回去,松了手,用再冷静不过的语气,说道:我以为你早就葬身火海,黄盛。 唯有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玄武门门主,才知道方岐生到底是在做什么。 一寸寸地摸索脸侧的皮肤,不是身为师兄的关怀,而是在确定那张脸是不是真的。 摸脉搏的动作就更加明显了,他是在确定黄盛是活生生的人,而并非神鼎门的诡计。 唐琢虽然藏在暗处,当方岐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过来时,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亲眼所见,他都快要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有着全然不同经历的,谨慎的,手段狠厉的魔教教主。 第198章 、昼夜 黄盛将葬身火海那四个字在嘴里念了又念, 直到方岐生屈尊纡贵,将他落在地上的金鞭重新捡起来,放进他手中之时, 黄盛才像是被激怒的猫一样,浑身的感官都炸了起来。 他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还手,是因为方岐生的动作太快, 他来不反应,还是因为那双眼睛和捕猎的猛兽太过相似,让他想起了常锦煜, 隔着一层记忆的潮水, 却仍是冰冷的。 他没办法回答, 也无处寻求答案。 方岐生。黄盛咬牙切齿,从牙缝中逼出一句饱含怒气的话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依照平时的惯例,方岐生肯定会冷嘲暗讽两句, 非要将对方气得半死才舒坦。 但方岐生只是很淡然地瞥了黄盛一眼,视线便挪向了一处阴影, 明明灭灭的烛光中,蛛网一般缱绻黏稠的烟雾中, 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什么, 朝着黑暗下了命令。 动手。他说。 唐琢又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不是他的错觉。 方岐生的目光确实是放在他身上的, 连命令都是对他所下的。 这样敏锐的、近乎直觉的洞察力,扑面而来的威胁感, 是唐琢从未感受过的。 常锦煜能将他的危险藏得很好,平时总喜欢笑,能够轻而易举地和下属打成一片, 看起来懒洋洋的,没什么正经样,真到动真格的时候,却又会表现出一副冷漠到极致的神情。 分卷(149) 往日里的方岐生,虽然不太在众人面前露出笑意,却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手段虽然干净利落,却不如常锦煜那般狠毒,无论是对于魔教而言,还是对于正道而言,都不算危险。 而此时此刻的方岐生,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危险,宛如地底岩浆,连余温都能将人灼伤。 那双眼睛里的冰湖毫无波澜,就好像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控。 唐琢没有再犹豫,身为玄武门门主,魔教教主下令,他就听令,仅此而已。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他该深究的,说是愚忠也好,说是盲从也好,这就是玄武门的一贯作风。 中年人没有任何防备,应声倒地,唐琢沉下手腕,接住他手中那炷仍在燃烧的香。 滚烫的香灰落在手背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但是他的手腕很稳,没有因为下意识的反应而将那炷香扔出去,香灰逐渐变得冰冷,顺着他的腕节滑了下去,在空中迸裂,飘散。 唐琢小心地守好那点微弱的火苗,略略抬眼一看,正巧和方岐生对上了视线。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却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震撼。 其实这里蜡烛很多,香熄灭了可以再点上,但方岐生就是要看他能否守住那一点火星。 方岐生不仅是要试探黄盛的真假,也要试探他这个玄武门门主是否忠诚。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方岐生对周遭的一切如此不信任,非要亲自试探? 不要说是黄盛了,唐琢也难得疑惑起来,却偏偏又说不出来个缘由。 身处谜团中心的人,仿佛对他们的疑惑一无所知,连番试探后,方岐生终于确定黄盛是真实存在的,玄武门门主也是他所熟知的、忠诚的那一个,并非有人刻意营造的假象。 他亲手为黄盛收的尸,看见他浑身焦黑,手一碰就簌簌地掉下残渣,鼻腔中满是那股油腻的,呛人的气息,撩开几乎看不出是布料的衣物,残存的肌肤上尽是刀痕,明显是因为受到了致命伤而死,再然后,熊熊烈火就将他的躯干视作了最合适的灯芯,血肉视作灯油 整个黄家都在火焰中摧毁,塌陷,最后只剩一堆辨不清是尸体还是摆设的焦炭。 视野中充斥着黑与灰,除此之外的颜色都好像是奢侈,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东西。 方岐生知道,这火是黄盛的双亲放的,为了洗净所有罪孽,为了让正道原谅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恳求着,祈祷着,按着黄盛跪下去,要他亲口承认魔教就是奸邪之辈。 常锦煜当初的手段确实太不计后果,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将这个天赋异禀的小孩儿拐回魔教,就连哄带骗的,只说他是哪里哪里来的世外高人,黄盛的双亲也就信了。 到后来,黄盛慢慢也察觉了他是进了龙潭虎穴,在魔教呆得久了,他便觉得魔教也不是传言中那样可恶,可是为时已晚,他早就失去了向父母袒露真相的最好时机。 黄盛为人虽然叛逆,都不能好好听进去人话,说话的语气都像是点了炮仗似的。 但是他平生最恨别人拿他家里人说事,所以才戴上了衔环豹的面具,将身份隐藏,静静地、急切地等待着,等待那个将他所有大逆不道的行为全部说出口,让最疼爱他的双亲彻底失望的时机然后他等到了,不是他说的,是正道逼至黄府,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斥责。 于是火焰燃烧,黄盛的膝盖落在地上,铿锵刀鸣,也换不来他的转身逃避。 方岐生将白布盖在黄盛的身上,轻轻掖好边角处,想,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魔教众人都是些无畏生死的狂徒,他如此,黄盛更是如此。 他不知道黄盛咽气的最后一刻有没有想到踪迹全无的常锦煜。 但是方岐生沉下视线,回想起黄盛身上的那些刀痕,因为刀身过长,所以刃口切得很深,从右向左,几乎刀刀都是致命伤,宛如天生的刽子手,是只有那个人才能办到的事情。 他太熟悉那个人了,只是看着刀伤,他就能够想象当时的场景。 抽刀,翻腕,落刀,撤手,刀刃斜斜地垂下,将所有血迹都溅落在地,方才归刀入鞘。 动手的那一刻,他是否有过短暂的恻隐之心?方岐生心中嗤笑一声,不会有的。 如果命运的洪流要让所有人都粉身碎骨,那么,他不介意在后推波助澜。 温大侠。方岐生直起身,对身后不远处的暗巷,躲在阴影中窥探的人说道,这火势虽然来得凶,将一切证据都摧毁,却还是留下了可以深究的蛛丝马迹,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深夜,一切都安静得死气沉沉,唯有飞蛾扑火的声音,在他手中的灯盏噼啪炸响。 方岐生却没有因为温展行的沉默而愤怒,恰恰相反,他知道温展行听进去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两个人争得两败俱伤才是最有利的,他这么想着,似是无意地说道 这皇城中,有谁是用斩.马.刀当作武器,又是谁能有这样举世无双的刀法。 温展行,如果你对我的话仍然有所怀疑,不如自己去看一看,我话中有几分真假。 时至今日,方岐生还是将那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转眼间,黄盛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张明显更为稚嫩的脸上,愤怒的神色尤为鲜明,他像以前的每一分每一刻,喋喋不休,措辞强烈,随时都摆出别人欠他的表情。 只有黄盛一人,他或许还会稍加怀疑,可是玄武也在,并且他也是真实的。 将不相干的人排除在外后,方岐生重新将视线放在了黄盛身上。 他还在继续他的控诉,方岐生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的额头,黄盛一下子愣住了,满脸茫然地看着方岐生,还没缓过神来,嘴唇微动,又好像是想骂他是不是有病。 你是不是还没有把魔教的事情告诉你父母?他问。 黄盛没想到方岐生突然说出这种话,说实话,他们从来没有向对方提过家人的事情,先不提关系好不好,像方岐生这种无父无母的人,是肯定不可能提到父母这个词。 不过,他一听到和家里人相关的词语,身体就不由得绷紧了,很警惕地看着方岐生。 时间拖得越长越难说出口,我建议你早点告诉他们,也省得以后不必要的误会。 方岐生依旧没有向黄盛解释他这番话的含义,他将话撂在这里,也不强行劝解,只等黄盛自己去想,能想通就更好,如果想不通,他身为一个外人,恐怕也无能为力。 然后,他转过身,拨开袅袅的烟雾,走向了那尊高高在上的神像。 之前虽然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但方岐生还是很快就看出来了,那是聂秋的相貌。 为什么黄盛会活过来,他是否回到了过去,为什么他身在此处,而不是记忆中他现在应该在的地方,这些疑问,或许都能够从这尊神像上得到线索,进而再得出答案。 离得越近,方岐生就越能确定,神像的相貌和聂秋完全一致,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他踏上祭坛,带着全然不敬的心思,走过簇拥的繁花,攀上石质的华美枕席。 这尊神像过于巨大,占据了整个地窖,只说那一朵盛放的花团,就足够遮掩住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了方岐生轻轻松松地登了上去,绕过神像,站在漆黑的火焰中,抬眼看去。 从前往后,是仙君普渡众生,怜悯世人的场景,从后往前,是宛如炼狱般的场景。 神像的整个后背都染上了漆黑的颜色,纠缠的火焰不是没有碰到他,而是已经贯穿了他的背脊,顺着胸腔往心肺里钻,如果仔细看去,还能看出火焰的石雕上刻着怪异的野兽。 那张鹿角面具后,隐隐约约,用金色勾勒出六个字,其名镇昆仑,守玉楼。 祭坛下的黄盛喊道:方岐生你干什么啊!这地方犹如天堑,不是当地人带路,根本走不出去的!你若是将神像毁了,惹得他们怨恨,这辈子都别想走出去了! 他终于没忍住,将憋了好一阵子的话说了出来:我当初看到这尊神像的时候,也被它的相貌所震撼,但我只是让你自己去判断,又不是要你从此和聂秋决裂,你何必 你何必这么疯疯癫癫,跟换了个人似的,说轻点是中邪,说重点是痴呆。 黄盛的话音未落,就察觉到方岐生的视线骤然冷了下来,又是那种被试探的感觉,他简直觉得不自在,刚想问你又怎么了,方岐生就缓缓开了口,神色阴沉地,询问他。 你说,从此和聂秋决裂是什么意思?我和他关系很好吗? 黄盛和唐琢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疑惑。 发觉他们沉默,方岐生从神像后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两个人,视线从黄盛身上扫过,兴许是觉得他不太靠谱,他最终还是看向了唐琢,说道:玄武,给我一个解释。 教主和右护法。发觉方岐生听到右护法这个词时,神情有细微的变化,唐琢停顿了一会儿,重新斟酌了一番用词,说道,二位关系深厚,并非常人可以比拟。 黄盛啧了一声,觉得他太委婉,上前一步,主动抢过了话头,你不会是还对我那句没想到会有人看得上你耿耿于怀吧?我知道你们两个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他一口气说完也不带喘气,恨恨地骂道:所以你是觉得让我亲口说出来很爽吗? 终于说出口之后,黄盛下意识就抬眼去看方岐生的表情,却发现他脸上并非想象中的得意洋洋,而是那种,若有所思的,在盘算什么诡计的神情,像隐于暗影的狡诈猎手。 从此刻起,方岐生终于知晓,不止是时光回溯,所有的事情,都在他不知不觉中,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并且正丝毫不准备回头,将所有人,甚至是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他想,当务之急不是找到一切变化的根源,而是熟悉这里,更准确地来说 是熟悉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黄盛上一世的那段剧情,聂秋视角在分别在3、22和24章有写到。 第199章 、诡计 地窖内, 有一瞬间的寂静。 思绪翻飞间,方岐生就已经想好了万全之计。 这里,或者说, 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太过陌生,他手中掌握的线索又太少,贸然将一切底牌都亮出来是最不明智的举动, 所以方岐生并不打算将这些荒谬的经历告诉其他人。 玄武从来不会多嘴,所以,他暂时只需要解决黄盛就好。 方岐生将身形彻底从阴影中暴露出来, 看着黄盛, 用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 一字一顿地问道:我问你,黄盛,我们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确实,黄盛被他这句话一激, 情绪冷静了许多,明明他在一开始就提醒了方岐生, 说自己叫他来可不是为了和他吵架的,结果没控制情绪的反而是他, 方岐生至始至终都很理智。 我怎么可能忘记。黄盛叹了口气, 走上前去,说道, 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找回师父,虽然我一直都不愿意认同你,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一致。 方岐生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找出了最关键的一个词,师父。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找常锦煜, 而这座神像,正是他们追寻师父踪迹的线索。 黄盛现在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稍加思索就可以知道,这时候正是常锦煜的一年后,方岐生刚登上教主之位不久。至于具体时间,还需要一点讯息推断。 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你就不应该被其他事情所牵绊脚步。方岐生退到刚刚停留过的地方,指了指那张鹿角面具背后的字,说道,如果不是我登上祭坛,你可能永远发现不了这个地方刻着字,我认为你应该不是那种为了繁琐的规矩而放弃任何一条线索的人。 黄盛确实没有想过要绕到神像背后去看,之前他来的时候,至少有五六个村民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想要做点小动作也没办法,只能无奈地打消了念头。 他没注意到方岐生的话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在他的印象中,方岐生的话一直很多。 眼见着黄盛的金鞭缠上雕像,借力跳起,轻飘飘落在了祭坛上,火急火燎地,就要绕到神像的后面去看,大有一副如果方岐生敢骗他,他就叫方岐生好看的架势。 方岐生趁他不注意,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几步走到唐琢面前,抬手止住唐琢的施礼,说道:之前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镇压四门的事情,如今进展得如何了?正道有何反应? 虽然很疑惑教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问,但唐琢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禀教主,四门镇压后,正道的骚动逐渐平息,一直僵持的局面也有所改变,至于季门主那边,来过总舵,并且立下新的副门主之后,他的脾气收敛了许多,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信也不回了。 回是要回,不过语气很差就是了。唐琢暗想。 季望鹤竟然会松口,为什么?方岐生并未将问题说出口,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讯息,能够确定现在正处于四门门主拜见教主又离开总舵之后,大概又过了一两个月的时间点。 再问下去兴许会引来黄盛的注意,所以方岐生只是颔首示意,没有再继续追问。 他回想起之前得到的线索,聂秋是魔教右护法,并且还和他关系亲密。 在这之前,换作任何一个人,对方岐生说这些话,他都只会觉得荒唐可笑。 凭借他对聂秋的印象,他不认为那个神色有点漠然的大祭司,会贸然与戚潜渊作对,舍弃大祭司的身份,不顾聂家的安危,从正道叛逃就为了过来当一个右护法而已? 方岐生不是没有考虑过将聂秋从正道拉拢过来。 毕竟是正道中,三位对魔教威胁最大的人之首,能拉拢过来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惜他身份特殊,既是正道表率,又是皇帝钦定的大祭司,天道眷顾之人的名号就悬在那里,对他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人,可不止魔教,还有各方势力。 除此之外,还有聂秋自身的原因,他性情淡薄,鲜少结交朋友,关系稍微密切的也就只有温展行,不过方岐生听说基本上都是温展行往聂府跑,从来没见聂秋主动找他的。 正道第三位对魔教威胁最大的就是温展行了,不懂变通,完全就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如果要拉拢聂秋,还得考虑温展行,这就让方岐生很头疼了。 他曾在一次宴会后,婉拒了周儒的陪同,趁着聂秋一个人走出大堂的时候,端着酒杯跟了过去,踏过回廊,绕过寂静无声的花簇,在晦暗的月光下,喊住了这个正道的刀客。 分卷(150) 聂秋顿了顿,回过身来,腰间的含霜刀发出轻微的声响,散发着能够让魔教的众人感到胆寒的凌冽气息,但他的目光只在方岐生的身后稍作停留,似乎是在确定他没有带剑匣。 方岐生确实没有带四时剑匣,他给足了诚意,就是为了证明了他今天不是来找麻烦的。 于是聂秋的手指也从刀鞘上放了下来,他放轻了声音,侧眸问道:方教主有何事? 那一瞬间,方岐生以为他可以用充足的理由说服面前的人,因为聂秋看起来并不像排斥魔教的样子,至少还能够和他好好交流,他想,不知道聂秋还记不记得多年之前,他们曾在望山客栈见过一面,在短暂的同路后,又因为各自的原因分道扬镳,再无机会交谈。 但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宴会的主人便派人请聂秋回去了,毕竟他可是坐镇的大人物,怎么能随意离开宴会方岐生望着聂秋的眼神,隐约察觉到他走出大堂,只是为了有一星半点喘息的机会,或许只有寂静才能让他感到安心,但是自己却将这一点时间也剥夺。 来寻人的侍女越来越近了,方岐生只好后退几步,重新融入了黑暗之中。 聂秋很配合,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应了一声,便走了过去,再不回头。 这就是方岐生第一次尝试,也是他最后一次尝试了。 之后,温展行罔顾了不成文的规矩,杀害青龙门门主安丕才,方岐生的师叔。 他怒不可遏,情绪沸腾到一个节点之后,反而逐渐降了下去,让他的意识清醒到可怕,他清醒地意识到,正道和魔教永远也不可能有互相理解的一天,直至死亡尽头。 随即,方岐生带着周儒,还有醉欢门的段鹊,在众目睽睽之下闯入了武林大会。 方岐生本来想趁此机会解决温展行,要他血债血偿,然而,聂秋用含霜刀挡的那一剑彻底将他的所有念想都粉碎,他只好夺走了那柄象征着头筹的玉剑,在所有人面前折断,像是要折断这些所谓侠义之士的脊梁事实证明,他也做到了,用全身而退来说明了一切。 安丕才曾说过,他比起常锦煜来说,心气不足,手段也不足以震慑正道。 但是安丕才死后,方岐生挑起了正邪两道的纷争,这世间是战场,鲜血是昙花,刀剑相交时的嗡鸣是号角,惨叫声是擂鼓,而他亲手将帷幕拉开,从此争斗便永不停歇。 聂秋受正道所托,跟随各方势力前往黄府,让黄盛葬身于烈焰,烧得辨不清面目。 于是方岐生就在后推波助澜,有意将线索提供给温展行,要这个自诩正义的侠客去看看他心中所谓的真实,到底从哪一刻变得虚假,要他和聂秋彻底决裂,互相怨恨难解。 他冷眼旁观这场闹剧,眼见着聂秋陷入死局,眼见着温展行成为新的替罪羊,他心里是没有任何动摇的,就像,他想,就像聂秋在他面前无数次染血的神情,冷淡的,漠然的,好像不是血沾在了他脸颊上,而是雨水落了上去,惊不起他眼中潮水的片刻震颤。 那是万念俱灰的神情,方岐生很熟悉,因为他每次面对清澈的溪水时就能看见。 不是觉得人命轻浅,只是因为麻木了;不是慨然赴死,只是因为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方岐生,那个曾经与你缠斗数年未决出高下,比你更加熟悉你的宿敌,是你无比信任的右护法,是你愿倾心相待的枕边人,怎么不叫他觉得荒谬? 既然黄盛还活着,那么安丕才肯定还活着,兴许线索尽头的常锦煜也还活着。 方岐生想,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么,聂秋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 他委实很好奇,为什么黄盛明里暗里会替聂秋说好话,为什么季望鹤在他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松过口,却在聂秋成为了右护法之后,就连脾气都收敛了许多。 他还很好奇,为什么那个看起来无欲无求的大祭司,这一次会选择和他并肩而行。 黄盛仔细看完过后,从神像上跳了下来,落在地面上,很快就直起了身子,和方岐生商量道:不就是一句镇昆仑,守玉楼吗?我们不是早就从张双璧口中得知,此处与昆仑脱不了干系吗?这种刻字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现在最要紧的是从这些顽固不灵的村民口中得到一个最重要的消息,开启昆仑的钥匙在何处,常锦煜又到底进没进昆仑。 方岐生承认,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比死而复生、和宿敌交往还要来得离奇的事情。 他很想问一句昆仑到底是什么,他又是什么时候和那个早就断绝来往的镇饿王友好相处的,以及,为什么要说常锦煜在昆仑,黄盛口中的昆仑真的是他想的那个昆仑吗? 但是现在还不是问的时机,方岐生想,他刚刚的问题太多了,实在容易引起注意。 唯有一个办法获得黄盛的信任,最简单直接,那就是说出能够解决问题的答案。 方岐生抬眼,重新看了看那尊枕在花簇间的神像,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玄武,此处可有纸笔?他问道。 唐琢回道:禀教主,属下无能,之前的那封信还没来得及递出去 黄盛说过的,这地方犹如天堑,如果不是当地人带路,根本不可能走不出去。 没想到,倒是在这种时候给他提供了便利。方岐生面上不显,将那封信从玄武手中要了回来,拆开微皱的封口,展开宣纸的那一瞬,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好像在偷看自己所写的信一般,是一种隐秘的感觉,当然,那种念头也就一闪而过,他很快便不去想了。 在他意料之中,是写给聂秋的信。 所幸少年时候的方岐生也不是个喜欢黏糊的人,信里只是将情况提了提,正好可以和方岐生现在所掌握的线索相对应,末尾又问了一句聂秋那边的进展,说的东西都很正常,方岐生却能够轻易看出,这不是他正常写信时能够有的措辞,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亲近。 玄武找来了纸笔,方岐生蘸了蘸墨,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提笔添了一句话。 聂秋。他如此写道,不知我何时才有幸再与你共赏山色。 黄盛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五雷轰顶般的,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看方岐生,问道:你难道就是用这种技俩骗走聂秋的吗?这些话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弯弯绕绕,所表达的意思不过就这么一句话,我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方岐生不想说他是从周儒给段鹊的信里学来的,他将信重新折好,递给玄武,再开口的时候就换了另一个话题:你说这里的人将这尊神像视作神明来供奉,那么,如果他们突然见到一个和神像的相貌分毫不差的人,你觉得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黄盛算是明白了,方岐生想利用聂秋,从这些村民的口中撬出些关键的东西。 他说:你是人吗? 我是。方岐生将聂秋这两个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说道,至于他,我就不敢确定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想,他可是有很多东西想从聂秋身上得到。 这所谓的,再亲近不过的关系,于聂秋而言,是最合适不过的枷锁。 作者有话要说:  聂秋:/// 第200章 、落差 在那一炷香燃尽之前, 方岐生等人便退出了地窖。 当然,他们用了点手段叫醒了那位中年人,在他昏昏沉沉的视线中, 用一种焦急的语气,抢先质问,说你怎么突然之间昏过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赶紧离开。 中年人虽然觉得后颈隐隐发痛,但当他看到几乎燃尽的香, 仍然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他疑惑地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外来者, 总觉得有股违和感, 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不过,中年人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领着他们往外走去,急匆匆的, 想赶在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之前离开这里。 涉水而过,地窖中的水阴冷刺骨, 潮湿的、冷冽的气息,将浓郁的香火气都盖了过去。 方岐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领头的中年人, 他脸上的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 不像是那种因为没有根据的神话故事而恪守陈规,更像是他亲眼看到过什么, 看到过有人不顾劝阻,在神像面前久久停留, 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惩罚便如期而至,令他感到惊惧, 令他感到胆寒。 他确实很想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就莽撞地去尝试,是最愚蠢的行为。 方岐生尝试着问了问,那个中年人在晕过之后就警惕了许多,不再信任他们,听到他的问话之后,头也不回,只是装聋作哑,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全然不理会。 很遗憾,方岐生想,看来暂时是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离开地窖之后,终于重见天日,方岐生才发现原来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火烧似的红霞遍布天际,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将整个小村庄都囚禁在一隅狭窄的深坑中,抬眼望去,充斥整个视野的便是那种泼墨的黑,偶见几点殷红,是被峰顶所牵绊住的落日晚霞。 在见到聂秋之前,方岐生不准备再贸然前往地窖。 不仅仅是因为当地人逐渐生疑的眼神,还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估摸着隔壁的黄盛应该睡下了,玄武也去安排其他人送信了,方岐生便从破旧杂乱的草堆上坐了起来,略略将身上的装束整理了一番。 他的手指从微皱的衣襟上一寸寸抚过,取出怀中的东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他向来不会留下信件,不会让它有机会成为把柄,一般来说,在看过信的内容之后,方岐生就会将信烧毁本来是个好习惯的,对于现在的方岐生来说却是个坏习惯。 不过这意料之中的遗憾从侧面佐证了,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他,或者说是曾经的他。 方岐生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凝。 他习惯一身鸦黑,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而是因为这样就能够很轻易地融于夜色,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更方便一些,即使是沾染了血迹,很快就会被深黑晕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漆黑的、暗沉的颜色之间,那一抹亮色就显得格外扎眼,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视线。 方岐生卷起袖口,他常用来让鹰停留的皮革护腕上,如今却是横卧着蜿蜒的红色,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静默而暴烈地,缠住他的手腕,连末端都被妥帖地系上了一个结。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信他会如此,近乎天真地,不带任何恶意的企图去接近一个人。 宁愿让这镣铐般的红线在手腕上久久停留,留下这样的束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红线另一端的,手握钥匙的人,是聂秋吗?念及此处,他只觉得荒诞不经,也无法理解,他和聂秋,除了相见时的血腥气息之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能有,也不该有。 天下如棋局,世人皆为局中人,对于方岐生而言,没有喜不喜欢,只有能不能利用。 方岐生伸出手去碰腕节上的那根红绳,指尖所触及之处,仿佛有火焰缓缓流淌,他就像是被那股热气灼伤了一般,猛地收回手,眼前的一切骤然间变得恍惚起来,红线如刀刃,刃口锋利,直直地刺入他的眉心,向下滑去,他逐渐感觉到肋骨被割裂的感觉,疼痛难忍。 雾气之中,他看见人群熙攘的石桥,花灯汇成银河,映照出燃尽黑夜的星火。 视线的尽头,白衣男子接过那盏六角花灯,缓慢地回过身来,星与月的夜幕轻覆在他衣袂上,揉碎成浮光,让人想起秦淮河两岸的渔船灯火,在古刹的浑厚钟声中跌入晚霞。 分明是有薄纱遮挡,方岐生却看得出那双眼中的温和笑意。 他走近,好像说了什么,隔了一层回忆,字句都变得破碎模糊。 方岐生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心脏却像熟透的果实,泛着甜腻的香气,渐渐地腐烂,皮肉都淤结成泥泞,只剩下一颗凹凸不平的果核,在暴雨的淋刷中,轻微地战栗着。 他们曾在夜色氤氲的石桥上漫步,在拥挤的人潮中偷偷地牵手,接吻。 但是,隔着四时剑匣,隔着含霜刀,隔着正邪两道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方岐生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假的。 即使那一瞬的心动不是作伪,他也只觉得那是无法抑制的窒息感,比他曾经逼不得已而饮下的毒更烈,贯穿了心肺,逐渐将他全身的血肉都腐蚀。 更何况,这不是他记忆中的聂秋,他记忆中的聂秋要更为冷淡,更为疏离客气,像是将内心彻底封闭起来的困兽,与这个俗世格格不入,无论如何都有无法消除的间隙。 如果要问方岐生,他十九岁的时候会不会偷亲喜欢的人,会不会去主动牵他的手。 那么,方岐生只能说,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十九岁那年因为遗毒的复发,在床榻上整整挣扎了很长时间,连白虎门门主都已痊愈,他却仍然割破了皮肉放血说到底也是因为石荒太固执,所以方岐生才不得已,痛痛快快地,不留后手地和他缠斗了许久,却使得旧疾复发。 到最后,身为医师的典丹终于忍不住了,和方岐生一商量,做了最坏的打算。 石荒满心羞愧地依照吩咐去了一趟醉欢门,将段鹊请了过来。 当段鹊将血酒放在桌上的时候,酒葫芦上系着的铃铛受到牵引,晃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扰得方岐生头疼,他隐隐约约听见段鹊说,你喝了之后就再也戒不掉了,她是否因为周儒的原因才说出了这最恳切的一句忠告,方岐生不清楚,也没必要弄清楚了。 他早知这世上无论人或物,有得必有失,所以早就想好了所有后果。 魔教后山有一片坟冢,大大小小的,排列得很杂乱,像四散而去的星辰,坐落在任何一个狭窄逼仄的地方,方岐生回到魔教总舵的时候,就在葡萄架底下选好了他的归处。 然而当时的方岐生没有想那么多,他的脑袋昏沉,汗水滑入他唇缝,他也尝不出腥咸的味道,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便摆手示意典丹去将血酒取过来,试过之后,石荒将他搀扶起来,腰后靠上软枕,酒葫芦抵在唇边,微微倾斜,顺着他的唇缘倒了进去。 真当吞入口中的时候,浑身的感官忽然就变得敏锐起来,血酒的酒气虽然很浓厚,却也盖不过那股刺鼻的血腥气息,尝起来像青苔一样滑腻黏稠,让人忍不住想反胃。 方岐生勉强咽了进去,典丹递了块儿糖饴过来,被他以不喜欢甜的为理由拒绝了。 段鹊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半晌,面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是空荡荡的,见方岐生将血酒饮尽后,她重新将那个新刻上方字的酒葫芦拎起,说道:每至季节轮转,我会遣人将血酒及时送至方教主面前,两年后,便是两月饮一次,再过两年,便是一月饮一次,日益频繁,方教主是个聪明人,相信你心里也有考量,血酒并非救命的良药,而是致死的毒药。 分卷(151) 说完之后,她略略颔首,转身离开,就像她来时那样干脆,走时也毫不留恋。 这就是他十九岁那一年了,方岐生想,什么安宁,什么心动,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根纠缠的红线也就烫了那么一瞬,很快便冷了下去,归于平静,即使他再如何触碰,眼前也浮现不出万家灯火,还有那个将六角花灯小心地递到他手中的聂秋。 方岐生恍然觉得这不过是大梦一场,无论是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还是他软软地塌下去一块的胸口,无论是黄盛,玄武,还是聂秋,不过是他用以说服自己的借口。 喜欢是假的,右护法是假的,最亲近的关系是假的,曾一起看过的花灯也是假的。 但当他垂眸沉思之际,灯盏中的烛火摇曳着,在他手中重获新生,照亮了房间,让黑暗无所遁形,也让手边的漆黑剑匣映上一层火焰,猛兽的金色图纹在光芒中流转,消逝。 方岐生向来对多出来的东西都很敏感,之前去地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携带武器,黄盛约莫是往返了几次,所以得到了这些村民的认可,破例允许他带着那根金鞭去面见神像。 现在,稍微分出了注意力,他就发现自己的剑柄上好像多了点什么。 准确来说,是那柄名为池莲的剑,因为没有合适的剑穗,所以剑柄上总是空荡荡的,久而久之,方岐生倒也习惯了,便不再去想着要找剑穗去系这柄青色的长剑。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剑柄处系着一条看着十分眼熟的穗子。 浅淡的颜色,剔透圆润的串珠,流苏如水般灵动柔美,方岐生即使不去看那珠子上刻着的字,也能够看得出这是聂秋长年以来,系在那柄含霜刀上的穗子,几乎是片刻不离身。 他抬手去碰的时候,那些泛着凉意的流苏就覆在他指腹上,轻柔得像是一个吻。 轻轻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小声告诉他,这个人的钥匙也在你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1 00:29:37~20210203 23:1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ong冬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1章 、尾羽 聂秋亲眼看到这座被狂热信徒称为昆仑的神秘山峰时, 已是四日后的事情了。 焦黑,像烧焦的炭,不见任何花草, 也不见任何活物,寂静得好似一块失落之地,山势陡峭险峻, 峰峦巍峨,陡崖被天地间的巨斧劈开一道狭长的裂口,弯曲如初生的新月。 从听到田挽烟说出神像这个词, 从她眼神幽幽, 说出我在那些昏沉的梦境中见到的正是你起, 聂秋就明白了,无论未来驶向何方,他都会无可避免地和这座笼罩在迷雾中的山峰相撞,冥冥之中, 仿佛他遇到的所有人,经历过的所有事, 都在慢慢地将他引向昆仑。 不,并非是他走向山, 而是山正朝着他迎来。 在邻镇的时候, 聂秋就听说了,这座山, 无论怎么走都走得过去,回来的时候却怎么绕都绕不出来, 巨石堆砌,将所有的路都封死了,非得当地人带路才走得出来。 白头黑羽的雄鹰在半空中盘旋, 时而发出嘹亮的鸣叫,时而在枯瘦的枝干上梳理羽毛。 似乎是嗅到了主人的气息,原本懒洋洋的鹰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带着点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不久前捕猎时沾上的血液,那对遮天蔽日的蒲扇轻轻在聂秋肩上拍了拍,是在催促他动作快一点,见这人没什么反应,就变本加厉起来,用锋利的爪尖儿去拨弄他的头发。 这一点倒是和它的主人很像,聂秋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跨越碎石,朝山脚走去。 在收到方岐生的那封信时,他想了很久该如何答复,回一个好字会不会显得太平淡,回一个我现在也想见你会不会显得太肉麻,他明明是欢喜的,满腔的思绪却难付诸笔端,想了整整一夜,终究未能写出一字,只是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拎起,即刻上路了。 方岐生的鹰从来没有在昆仑与霞雁城之间往返过,不认得路,所以是玄武门弟子将信递来的,顺道还将鹰也一并带了过来,告诉聂秋,待他写好信之后可以借鹰来传书。 结果,聂秋并没有写出信,这鹰也就在旁边干等了许久,被他带回去还给方岐生了。 比起言语,他认为还是行动更重要,而那些有关相思的甜言蜜语,应当留在晚上来说。 临行前,他与田挽烟道了别,自那日之后,田挽烟果然没有说过任何有关梦境的,有关神像的话,恍如她午夜梦回时的呓语,梦彻底醒了,她的话也就结束了,毫无转圜的余地。 聂秋本来是想将这些线索告诉步尘容,但是她的精神状态实在让人堪忧,左思右想,聂秋终究没有让生鬼去传话,而是决定暂时隐瞒此事,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再说也不迟。 这是步尘容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损耗生命,也想要得到的预言。 田挽烟却唯恐避之不及,每夜宛如梦魇般的低语让她的情绪摇摇欲坠,几近崩塌。 多年过去,步尘容虽然在卜卦一事上颇有领悟,聂秋也是一直这样认为的,却在真正见到田家人,见到这个横贯了整个卜卦之术的世家,见到他们历代传承的星侍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纵使如何努力,步尘容在这方面的造诣却仍不及田挽烟的三分。 步尘容卜卦,只见得到卦象,以此来推测未来的走向,说出的忠告都是含糊不清的。 而田挽烟却可以直接看到所有的,该看的,不该看的东西,亲眼所见,皆为事实。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窥探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没有人能够受得了每一个夜晚都无法安稳入眠,没有人能够受得了那些怪诞的呓语,长期以往,必将遭受反噬。 她说,神像是真实,将虚妄都剥离。 她说,邀仙台下就有一座神像。 她还说,她在混沌的梦境中看到的是聂秋。 这些稀里糊涂的,奇怪的话,若是向别人说,可能会将他们的大牙都笑掉,毕竟,只有心智不全的小孩才会相信梦到的东西,但是聂秋却相信田挽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因为,他有意去打听了,那坐落在邀仙台的祭坛,已经被彻底摧毁。 如果那邀仙台底下真有什么神像,肯定会被在那一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戚潜渊一开始就说,要让聂秋亲手打碎祭坛,要他亲手打碎世人心中的枷锁,当然,聂秋没有这样做,所以戚潜渊就自己动手了,还将这件事情安在他头上,让他做罪魁祸首。 为什么聂秋会将这件看似关联不大的事,作为田挽烟那番话最有利的证明呢? 早在镇峨的时候,和张妁见的第一面起,她就摇着团扇说,至于这第二件喜事,是戚潜渊撤回了对聂秋的通缉令,他以后不必再像这样遮遮掩掩了聂秋没想到那个谨慎的戚潜渊竟会在这种时候选择松口,和方岐生对视一眼,开口询问张妁是否知晓内情。 身为镇峨王的长女,又与贾家结亲,在皇城之中,张妁可谓是顺风顺水,通晓一切。 她说了一件事。 聂秋不是第一次听到神像这个词了。 早在张妁的口中,他就已经听到过一次了。 身为太子殿下的近侍,孟求泽在戚潜渊登上皇位之后,离奇失踪了,有心人顺着线索一路查下去,却发现,这位孟大人不是死了,也不是被派出去办事,而是被戚潜渊囚禁在那偌大的东宫之中,终日不能踏出这个犹如囚笼一般的地方。 那个有心人买通了东宫的侍女,威逼利诱,终于让她将偷听谈话一事答应下来。 其实那就是一段毫无逻辑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看似没有意义的话。 在两人的争执,甚至是相互动手之后,孟求泽忽然改变了态度。 他说:陛下,臣以为,比起那些没有意义的问题,陛下更想知道有关神像的事情。 戚潜渊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开了口,问:你知道多少? 孟求泽答道:所有。 这就是全部的,没头没尾的对话了。 张妁将这段话告诉聂秋,只是因为看到了他腕上的铜铃,认为他必定与那个覆灭已久的天相师世家有所渊源,所以才全盘托出,想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些解释。 不过,很遗憾,那时候的聂秋听得也是云里雾里,再退一万步,他就算是知道也不敢开口,毕竟天道正冷眼旁观,所以方岐生便替他搪塞了过去,只说有结论了再坦诚相告。 张妁现在应该正有条不紊地为她那个贸然跟来皇城的妹妹收拾烂摊子。 以她细腻的心思,想必也不可能将此事轻易忘记,估计过段时间就会寄信来了。 聂秋记得此事,却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机,从田挽烟的口中再次听到神像这个词。 至于田挽烟说的,她在梦中看见了自己,聂秋都已经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不然,她怎么可能毫无预兆,就将那些预言般的梦境告诉一个关系并不熟络的人呢? 而现在,将张妁所说的那件事,和田挽烟的这番话相结合,虽然说不上是严丝合缝,却能够在无意间佐证对方的话,是真实无疑的,神像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不止一座。 至少,聂秋相信,以戚潜渊的性子,这种像是江湖道士招摇撞骗时才能说出的话,他竟然会选择相信,而不是在隐忍的怒气中做出有力的反击,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亲眼见到了,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东西,所以只能选择相信。 神像意味着什么?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是连结凡人与天界的桥梁?聂秋并不清楚。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命运的洪流席卷而来,裹挟这世间万千山河,朝他奔赴。 风声呼啸,将一抹黑色递到他眼前,聂秋抬手接住,将凝结了血液的羽毛握在掌心中,也许是云端有水雾笼罩,那片羽毛变得湿漉漉的,尾端处却很滑,让人想起野花的根茎。 空中的白头黑羽鹰尖啸一声,破空而来,带着点喜悦,盘旋几圈,向下飞去。 此时,这座山已经静悄悄地褪去,露出了山后的,坐落在塌陷深坑中的小村庄。 聂秋在半途的时候就买下了一对护腕,若是飞累了,鹰还可以在护腕上稍作停留虽说它静不下来,往往歇个一时半会儿就飞走了,这时候,它却主动拍着翅膀飞了下来。 他卷起袖口,将护腕露出来,方岐生的鹰就很熟练地收起翅膀,稳稳地落在了上面。 令聂秋稍感意外的是,方岐生此时此刻就在村庄的入口处,负剑而立,双手抱胸,不知道是被鹰鸣声引了过来,还是他早就掐准了时间,知道聂秋会在这时候抵达昆仑。 一路上的疲惫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无论过了多久,只要想到那句含蓄而又直白的不知我何时才有幸再与你共赏山色,聂秋都心软得一塌糊涂,像是饮下了最醇厚的烈酒,让他有种微醺的醉意。 他不自觉露出了笑意,几步走了过去,忍住想吻方岐生的念头,轻唤道:生生。 方岐生的视线滚烫,在聂秋的脸上掠过,和他的视线有片刻间的纠缠,好久不见。 话音未落,被晾在旁边许久的鹰,胸膛一鼓一鼓的,从喉间发出略显不满的低鸣声。 聂秋注意到,方岐生的眉眼稍稍舒展,随即伸手去轻挠鹰侧颈新长出的软羽,不过是短短几息的时间,他便撤回了手,抬颔示意,语气并不严厉地吩咐道:去吧。 魔教教主眼见着勤勤恳恳的信使乖巧地飞走,刚转过视线,就看见眼前这个让他郁结难消的人,用一种怪异的,有点期待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像某种邀宠的小动物。 方岐生实在很想忽略聂秋的视线,但是在身后的不远处,黄盛已经嫌弃地准备看戏了。 所以,他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和他纠缠了两辈子的人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张妁的这段剧情在137章~ 第202章 、交锋 方岐生凝视着聂秋, 像是初次见面,却又像是久别重逢,他的视线停留得太久, 久到聂秋都产生了一种错觉,面前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情人,好像并不是那么情愿看到他。 然后,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一身鸦黑的魔教教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眼中带着点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情绪,抬起手, 动作缓慢地将聂秋的鬓发捋到了耳后, 指腹在他柔软的耳垂上碰了碰, 聂秋能够感受到他指尖上的温度,滚烫的,从耳根游移到脸颊,用刚才那种抚摸鹰羽的动作, 轻轻地摩挲他的眼角,像在逗弄刚醒的小猫。 方岐生有一瞬间觉得聂秋似乎偷偷蹭了一下自己的手。 一阵酥麻的痒意从掌心蔓延, 流窜至他的四肢百骸,新生的藤蔓将心脏严严实实地缠了起来, 逐渐收缩, 他能够感觉到心脏跳动得厉害,呼吸稍显急促, 却不知该如何排遣,这种感觉就像就像那夜触碰到红线的时候, 他也是这样,正被看不见的东西一点点蚕食。 明明早就看习惯了,看了好几年, 相貌再怎么出众,除却皮囊之外都只是一具白骨。 但是,当他再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心尖却像是被撩拨了似的,软软地塌了下去。 如果说是残留在这具躯壳中的情愫,方岐生想,为什么当他看到灯会的那一幕,看到聂秋将花灯放入他手中,看到他们在石桥上漫步,虽然心动,也只觉得不过是幻梦一场,再如何心动都能够冷静地思考。真当见到聂秋的这一刻,却在瞬息间溃不成军,再难维持冷静。 眼前的人,神色从容而温柔,顺从地看着他,不似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模样。 信,我看到了。方岐生头一次知道聂秋真正笑起来的样子是这样的,不是那种客气的、疏离的微笑,眼中浮动着细碎的薄雾,唇齿间带着点笑音,语气也放得轻缓,好似淅淅沥沥洒满整片湖泊的星潮,再狭小逼仄的角落里都缀满了微小的光芒,我也很想你。 写出不知我何时才有幸再与你共赏山色的人,是方岐生。 那只是他抱着不怀好意的心思,想要利用聂秋撬开那些村民的口,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句话,落笔之际便画下了圈套,守株待兔一般的,等着聂秋傻兮兮地落入陷阱之中。 还有,他也想知道,像聂秋这样的人,究竟会不会心甘情愿与他并肩而行,踏遍山河。 真当事实摆在面前的这一刻,方岐生却踌躇了,久久地徘徊,不想再深入探寻。 因为他发现,陷得更深的不是聂秋,而是他自己,是这个方岐生。 方岐生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他亲昵地碰了碰聂秋就收回了手,不动声色地咬破了舌尖,鲜血和疼痛令他的意识清醒了片刻,将他从这场不知何时才会停止的、可笑而荒谬的幻梦中解救出来,咬着耳朵低声说道,就算这是真的,他们眼中的人也并不是你。 分卷(152) 玩笑也该有说完的时候,虚假的情愫总有连他自己也骗过的那天,他想。 说实话,强行将理智剥离出来的瞬间是痛的,但那毕竟只是瞬间的事情,方岐生平复着呼吸,转过身去,像是在寻求什么依附似的,左手的拇指在右手虎口处摩挲了一下。 聂秋瞥见他下意识的动作,目光微微一凝,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方岐生整理好情绪,重新看向了聂秋,带着恰当的亲近感,提议道:这一路上的奔波应该已经让你疲惫不堪了,今天晚上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至于其他事情,我之后再讲给你听。 没关系。聂秋笑了一声,回应道,我也很好奇,你当初为什么想一个人来找黄盛。 因为,不止是黄盛,连我也对你有所怀疑。他很坦诚,一边说出手中的线索,一边观察着聂秋的表情,不放过任何细节,这里的人信奉一位名为白玄的神君,为他雕刻了一座潜藏在地底的神像,这件事说起来很荒唐,事实上,那座神像的相貌和你分毫不差。 听到方岐生和黄盛的怀疑,聂秋的情绪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直到白玄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之时,他面上的神色才骤然变得复杂起来。 你的意思是,他和我 是的。方岐生说道,完全是依照你的模样雕刻出来的。 紧接着,他又抛出了另一个事实:然而,我听说这座神像早在百年前就已存在此处了。 聂秋总算是明白田挽烟所说的那句我在那些昏沉的梦境中见到的正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了。那些神像占据了她每一个安稳的夜晚,除了邀仙台下的那一座,她还看见了有聂秋长相的神像,宛如噩梦的预言不断将她逼至深渊,所以她才终于决定将一切告诉聂秋。 不为人知的神藏在暗处,唯有通过虔诚信徒所雕刻的神像才能窥见他们的真容,那并非虚妄,而是真实,是打破虚妄的利刃,将所有扰乱记忆的阻碍都摧毁。 这句诡异的、如同水底暗流般危险而神秘的话,在他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又消逝。 长久的沉默过后,方岐生听到聂秋问:在见到神像的时候,你有感觉到异常吗? 没有。魔教教主如此答道,除了那座神像太像你以外,其他地方倒没有什么异常。 是这样啊。聂秋忽然放轻了声音,说道,我以为你会有种灵台清明的感觉,因为,你不是不久前才和我说过吗,这里有个传说,昆仑的神像可以打破迷障,让人窥见真相。 兴许只是杜撰出来的罢了,这座神像并不似传言中那般神奇。方岐生说,只不过,神像的长相和你一样,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能够解释的。你对白玄这个名字有什么印象吗? 嗯,我确实有一点印象,但是,等我亲眼确认过神像之后再说出猜想也不迟。 聂秋将手指抵在下唇,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方岐生甚至从他眉眼间看出几分狡黠,且不论是不是巧合,既然我和当地人所信奉的神君相貌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看见我,应该会误以为是神迹降临世间吧?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显而易见了。 不论我问什么,他们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生生,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方岐生不知道聂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说他只是想和自己商量一下对策也好,说他是看出了自己叫他来的缘由也罢,若是前者,聂秋的眼神不该如此深沉,若是后者,聂秋的态度不该如此从容他想起了他们曾经无数次的博弈,就是像现在这般互相试探。 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之前就说过了,魔教里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方岐生只觉得血液都变得滚烫起来,别说是情绪低落了,他甚至是想笑,那种棋逢敌手的畅快感,不是一言两语就能够形容的,或许只有彻彻底底的疯子才能够明白。 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虚像,确确实实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难缠的、强劲的宿敌。 聂秋是不是发现了不对劲?他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他说的哪些是真话,又有哪些是假话?他看起来风轻云淡,是否已经在心中谋划好了棋局的每一步? 没错,这才是他们应该有的关系,仿佛在刀刃上行走,稍有不慎就变得血肉模糊。 看来我们不谋而合了。方岐生双手抱胸,头一次念出这个陌生的称呼,右护法。 聂秋翻过手腕,做了个手势,示意道:那么,能否请方教主带路? 他们不像是要去探寻传说背后的秘密,更像是要去将跌宕的故事演得更加危险混乱。 不远处的黄盛露出了你们又准备整出什么幺蛾子的表情,他之前在看到方岐生抬手摸脸的那一瞬就错开了视线,盯着那头在空中翱翔的鹰看了半天,结果这两个人啊,也就十多天没见面吧,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欲言又止,眼神深沉晦涩。 他完全不准备给方岐生面子,嗤笑一声,说道:你不会以为方岐生认识路吧? 聂秋实在没想到这一点,顿时觉得氛围正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一去不复返。 显然,方岐生已经习惯了黄盛时不时的冷言冷语,即使他太不会看气氛,方岐生仍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食指在臂弯间轻轻一敲,迈步朝黄盛走去,手臂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黄盛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方岐生就凑近他耳边,用轻巧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师父给你留的玛瑙,你还乖乖地戴在脖子上的吧?他的语气难得带上了一点笑,却并非是戏谑的,那其中潜藏的恶意和危险只有黄盛才能知道,身为师兄,我就不对你的那些人尽皆知的小心思做出评价了,我和聂秋之间的事情,希望你以后永远不要插手。 聂秋不知道方岐生说了什么话,竟然能够让黄盛在霎时间变了脸色。 他向来是可以气得黄盛变了脸色,但是黄盛现在表现出的反应明显是惊慌。 方岐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装作毫不知情黄盛咬了咬牙,只感觉浑身冰凉,他倒是想像以前那样干脆和方岐生打一架,但是前几天方岐生表现出来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他贸然动手只是纯粹的莽撞,这点他还是很清楚的。 放心,现在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方岐生甚至没有看黄盛一眼,放缓了声音,根本不像是威胁人,更像是体贴的忠告,你的这些话,不必和我说,等以后找到师父再说。 然后,他直起身子,有些轻蔑地说道:还有,你不会以为我找不到暗道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5 08:23:50~20210207 20:5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冬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 3个;白露生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至 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3章 、鹿面 镇昆仑, 守玉楼。 这座潜藏在黑暗深处的神像,名为白玄。 当地的居民用生涩难懂的语言说着,好像是在咏唱神迹, 他们说,这位神君是通往琼楼十二座的门,是手持镣铐的处刑者, 是使流水溯流而上的呼啸狂风,余晖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黄盛转述的时候,眉头皱得很紧, 似乎想到他们近乎癫狂的神情都让他觉得不适。 聂秋暗暗想到, 同时, 他也是玄圃堂的领主,而常锦煜就是被关在了那里。 天道极力隐瞒的,为此不惜痛下狠手的,正是简简单单的玄圃堂, 白玄五个字。 离真相越近,离危险越近, 聂秋的心却反而沉沉地坠了下去。 那是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和之前的抗拒、恐惧, 全然不同, 犹如倦鸟归巢,游鱼渴水, 他像触碰到了夜晚的寂静,所有喧哗都逐渐褪去, 将一席如瀑的月光放进他手中。 即使方岐生说,他所追逐的真相,那位白玄神君, 和他的相貌分毫不差聂秋也只是有片刻的惊讶,随即便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理所当然的事情,它将所有的线索都串在了一起,无声地,将三壶月,将珺瑶仙子,将昆仑,卦象,神像,所有缺口都填补完整。 听说那位神君的神情总是淡漠的,将世间万物都视作尘埃,近乎傲慢,也近乎轻蔑。 踏入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偏僻村庄之前,聂秋将方岐生和黄盛的叮嘱,在心中又仔细咀嚼了一遍,抹平衣襟上的皱褶,缓慢地吸进一口冷气,又缓慢地吐出来,将笑意收敛,脸上的神色也淡了下来,然后,他解下腰间的含霜,小心藏在一处角落,迈步走了进去。 当所有恍惚的、懒散的视线被吸引过来之时,空气仿佛有一瞬间凝结。 小孩儿笑嘻嘻地拉着长辈的袖口,说神像活过来了;头发斑白的老者沉默不语,昏沉的睡意一扫而空,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妇人捧着一卷刚织好的绸缎,柔软顺滑的绸缎从手中脱落,沿着田埂铺开绵延的靛色画卷,她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 这一幕落在聂秋等人眼中,却显得格外诡异。 即使是最懵懂的孩童,即使是沉默的老者,即使是出神的妇人,在看到他们世代供奉的神明,活生生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时,比起惊讶,他们更像是终于等到了应当发生的事情。 聂秋感觉到他们的视线死死地锁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将他烧出无数的洞来。 沉寂之后,低语声犹如杂草,疯狂生长、蔓延,很快就传遍了这个不大的村庄。 原本紧闭的窗棂半敞,探出一双双眼睛,这时候聂秋才发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人。 他们没有祝词,没有用于祈福的话,也没有跪服,而是在静默中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右手按在眉心,左手抵在咽喉,以此来表示尊敬,为首的那名中年人上前一步,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念出一句话,音调很怪,比起常用的官话来说,更像是猛兽低语时的呜咽。 聂秋神色冷淡地听完了,长袖轻拂,开口夺过了话语权:听说你们造了一尊雕像。 也幸好白玄神君的性情如此,即使他没有听懂这些人的话,也能够对他们熟视无睹,先将自己的要求提出来,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后的计划就能顺利地进行了。 中年人自然不敢忤逆,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手一挥,领着聂秋向地窖走去。 聂秋特地依照方岐生所说的,选择在靠近地窖的位置出现,就是为了防止和这群人接触太久,言多必失,即使他们看起来并不算聪明,时间一长却也容易露馅。 此时,躲在暗处的方岐生斜过视线,看了黄盛一眼,大意是他们说了什么。 神君,那张鹿角面具自从使者交给我们之后,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 黄盛磕磕绊绊地重复那个中年人的话,比起给方岐生解释,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越往下说,他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更加凝重,到后来甚至带着点惊惶的神色,不敢置信似的。 他们口中的鹿面难道是神像手中的那张面具?那些荒唐的神话难道是真实存在的吗? 方岐生比黄盛更想问这个问题。最麻烦的是,他掌握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尤其是关于这些不知何时渗透了他所有经历的神话故事,什么昆仑,什么白玄神君,他是从来不信的,如今却一股脑地朝他涌来,现在还要直接告诉他,所有的神话都并非简单的故事吗? 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信息:那位使者,到底是什么人,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无数信息充斥了脑海,方岐生定了定神,使情绪冷静下来,然后将那些古怪的、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线索抛掷脑后,只凭借全然的直觉去仔细思考,得出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 那张鹿角面具,不论它代表着什么,又将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都必须将它拿到手。 他和黄盛对视一眼,不出意外的,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他们几乎是同时起身,黄盛大概还是耿耿于怀,不想和方岐生并肩而行,所以故意加快了脚步,两道寒鸦般的黑影掠过逐渐褪去的夕阳,一前一后,很快跟上了那群人的步伐。 地窖狭窄,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进去,大部分人都在外面等候,只有领头的那位中年人,还有七八个年龄各不相同的人,将聂秋簇拥在中间,打开了地窖的铁栅栏。 其他人顿时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看了看聂秋,又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没有多言。 甬道内的积水已经干涸,只剩薄薄的一层泥土,透着湿润的深色,兴许是神君不喜衣袂沾到水,他早已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提前施了仙术,使积水干涸,如此便可来去自如。 至少这群当地村民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什么都没有说,只觉得是正常的事情。 事实上,这是唐琢做的至于如何做到的,那就是另一个不算短暂的复杂故事了。 为了将聂秋塑造成那位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神君,方岐生等人可谓是煞费苦心。 当神像终于映入眼帘时,聂秋还是有片刻的怔忡。 这么一尊巨大的、圣洁的神像,竟然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一藏就是百年。 他看着那张和自己完全一样的面庞,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像是在对镜而照,镜中映出的明明是自己,看起来却又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这就是白玄神君,聂秋心想,这就是解开所有疑问的答案,是门,是锁,也是钥匙。 如果说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结局,那么门的另一端就是那座隐于云雾中的昆仑。 聂秋迫使自己的视线从神像上挪开,催促着,重新放回那群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的村民身上,他伸手碰了碰神像欲触花蕊的手指,指腹下确确实实是冰冷的温度,告诉他,这是石头雕刻而成的,并不是真的,于是他那最后半点眷恋也消失殆尽,清嗓开腔。 没想到你们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神君居高临下地说着,语气中难得带上了赞许,并不是很明显,他的声音还是毫无波澜,却已经能使虔诚的信徒激动起来了。 随即,神君按了按眉心,问道:吾沉睡已久,光阴如梭,世事变迁,吾早已忘却今夕是何年,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如今距离上一次昆仑洞开,大约过了多久时间? 分卷(153) 村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围成一团,陷入了短暂的讨论。 聂秋在嗅到雪松香气的时候就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半个身子都隐在花簇后,肩膀微微一斜,背脊便撞在了一处温暖的地方,紧接着,身后的人将掌心按在他的后肩,替他稳住了身形,雪松的香气一褪,随之而来的便是檀木的气息,还有无意间沾染的香火气。 方岐生没想到聂秋的反应如此快,简直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朝他的方向倾身。 怎么了?始作俑者倒是不觉得哪里奇怪,压低了声儿,从唇缝间吐出几个字。 方岐生皱起眉头,将自己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站在村民们的视线死角处,靠近聂秋的耳畔,轻声说道:黄盛说,他们一开始说的那番话,大概意思是神君,自从使者将那张鹿角面具交给我们之后,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那张面具,我们必须拿过来。 聂秋应了一声,眼见着众人已经讨论完毕,便向前一步,和方岐生重新拉开了距离。 魔教教主神色晦暗地融入阴影中,莫名觉得掌心中的温度也随之而去,变得冰冷。 神君。黄盛在聂秋身后的几步距离处,双手抱胸,缓慢地翻译着村民的回答,已过了十天,再过二十天,就是下一次昆仑洞开的时候了,若要离开,您的面具也该拿走了。 那张鹿面上,刻着镇昆仑,守玉楼六个字,从他们的话中可以知晓,不出意外的话,这张漆黑的鹿角面具便是所谓打开昆仑的钥匙,而昆仑则是每逢满月之际开启一次。 黄盛记起,十天前,那一晚上好像确实发生了些怪事,比如家禽骚乱,比如家家户户都提早关紧了房门,他那天正好身体不适,一直在休息,更别说踏出房门半步了。 聂秋听罢,只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然点头应了下来。 看着村民忙里忙外地拿起镐子,凿开祭坛,岩石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聂秋突然福至心灵,终于明白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了。 既然这张鹿角面具是打开昆仑的钥匙,那么,如果面具真的在这里 常锦煜当初又是如何进入昆仑的? 一声惊呼,底下顿时变得喧闹起来,蕴含着巨大的恐惧。 他们惊慌得几乎失去理智,有甚者已经开始痛哭,骂骂咧咧地,互相责骂,到最后甚至演变成了愤怒的宣泄口,村民们扭打在一起,血液从指缝中溅落一地,好似点点红梅。 聂秋强掩涌动的心绪,落下神像,走向嘈杂声的源头。 果然,藏在祭坛底部的木箱中,空无一物,软垫上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凹陷。 那是放置鹿面的地方,或者说,是曾经放置过鹿面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7 20:54:35~20210209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897011 6个;冬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4章 、使者 这场斗殴最后因神君的出声制止而告终。 中年人捂住被打出血的鼻子, 弓起身子,急促地喘息着,另一只手按住眉心, 随即又碰了碰咽喉,勉强行了礼节,喉结滚动, 唇齿间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来。 听得多了,聂秋也能从他的音节和肢体动作上猜出点大概。 无非是道歉的话,支支吾吾说了半天, 神色惶恐, 生怕面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神君动手。 聂秋将木箱翻来覆去地看, 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放过,却什么破绽也没有找到,若不是因为常锦煜的事情在前,他恐怕很难从这地方看出来取走鹿面的人是谁。 应该说, 不愧是那个让正道所有人退避三舍的人吗,聂秋想, 来无影,去无踪, 常锦煜就这么取走了他们绞尽脑汁想要获得的钥匙, 甚至没有留下半点可以追寻的线索。 他合上木箱,退到雕像所笼罩的阴影中, 氤氲的烟雾将他面上的神情重新遮掩起来。 一年前,是不是有人来过此处, 向你们打听过昆仑的事情?聂秋冷着脸,那群村民根本不敢抬头与他对视,更别说发现黑暗深处还藏着个黄盛了, 那人的相貌和使者一样吗? 常锦煜肯定不是那个将鹿角面具交给他们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聂秋之所以要这么问,是为了诱导这群人说出那名昆仑使者的长相。 不一样。黄盛看着那名中年人沾满血液的嘴唇一张一合,斟酌着,复述他的话,那个人是个剑客,总是笑脸相迎,很健谈,我却总觉得他很危险,村里的人都不太敢接近他。 而将那张鹿角面具亲手交给我们的使者,似乎对这附近很熟悉,即使不需要我们带路也能够轻松越过山脉,那两人虽然都是笑眯眯的样子,使者身上却没有那种危险的气息,他偶尔会过来看看,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他至少,从我父辈那一代就这么和我说了。 聂秋问:你确定那名使者是吾派来的人吗? 那位使者希望神君不要介意我的话。我父亲说,那位使者看着不太正经,说话的腔调像那种油腔滑调的商人,又像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经常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不过,他总会在关键时候出手相助,替我们摆平一切。到现在,使者已经用仙术帮助我们许多次了。 中年人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低声交谈了两句。 老妇人顶着被划伤的脸,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用双手捧着,朝聂秋递了过来,用狂风吹动破旧木屋时发出的嘶哑声音,说道:请仙君过目。 她的官话说得比其他人都要好,所以聂秋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白衣宽袖的仙君拨开眼前的袅袅雾气,垂下眸子,好像对老妇人手中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她提出了请求,所以仙君便施舍了半点目光,轻飘飘地,朝她的双手看去。 然后,他笼在袖袍中的手指猛地收紧,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双满是皱褶的、枯瘦的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堆圆润光滑的黑石子。 略略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八颗,泛着玉一样的温润光泽,静静地和他对望。 不止是用眼熟能够描述的,聂秋曾将相同的石子握在掌心中,令它染上温度;曾将它压在指腹下,默念着那些生涩的卦象,向四方之位移去;曾亲眼看着它迸裂,碎片混着黏稠的血液,在深夜的烛光下散发着阴森的冷意,无形中把命运的轨迹推向另一个方向。 这些石子是使者拿来的,他说是可以借此推算天象,老朽愚钝,一直未能参透。 聂秋背过手,掌心下压,想要使几近融化的沸腾情绪沉寂下来,然而,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是烫的,在皮肉下跳动,敲击着,促使他将那些遗落的细节重新拾起。 他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涩,哑着声音,问道:那位使者,是不是名为徐阆? 正巧十八颗,是用来卜卦的,质地奇特,并非那种随处可见的寻常石子。 是的,如果追溯那些石子的源头,就应该从霞雁城说起,或许更早,从清昌镇说起,从所有故事的开端说起,在那个油嘴滑舌的老道士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命运就早已落音。 老妇用余光偷偷瞥了聂秋一眼,见他眼神暗沉,更不敢多看,只是答道 使者确实是用徐阆来自称,不过,他在我们面前,更多的是用阆风仙君这个名讳。 古籍中所记载的文字又浮现在了聂秋眼前。 昆仑山有三角。 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 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 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 阆风巅,对应徐阆,玄圃堂,对应白玄,那么,昆仑呢? 聂秋感觉眉心隐隐作痛,他所经历的一切,突然间就变成了被旁人操纵的皮影戏。 所有线索都在这一刻指向了徐阆,步家,覃家,清昌镇,霞雁城,几乎处处可见徐阆的身影,他虽然没有直接出手干预过那些事情,却也在无形中推动了所有事情的发展。 在霞雁城,连谢慕临走的时候徐阆都没有出现,之后聂秋也再也没得到过他的音讯。 他来得静悄悄,走得也静悄悄,看似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已经做完了。 聂秋曾有片刻间对这个奇怪的老道士有过怀疑,然而,当昆仑出现时,当那些诡奇的神话出现时,他从来也没有将那些事情和徐阆联系在一起过,毕竟他看起来就只是个喜欢逞强的,喜欢故弄玄虚的,随心所欲的,对天相师有所偏见,并且稍微会一点术法的道士而已。 真当徐阆彻底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时,聂秋才恍然发觉,他对徐阆几乎一无所知。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徐阆,而徐阆却拂过了长袖,懒洋洋地一瞥,随即消失在人世间。 身为仙君,他为什么要以凡人的身份出现,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离开霞雁城之后,他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步尘容看到的四象翻覆,又是否因他而起? 这些疑问,在找到徐阆之前,或许永远也无法得到答案。 然而,聂秋和徐阆的师徒关系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他无法凭借徒弟的身份找到徐阆,他们之间仅存的联系就在那十八枚黑石子上面,石子却早在那一夜毁得干干净净了。 聂秋的视线在那些石子上停留的时间不短,中年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细节。 他朝那个老妇人使了个眼色,老妇人顿时了然,身形压得更低,主动说道:若是这些石子对仙君有用处,仙君尽管拿去,老朽未能参透天机,拿着它们也只是白白浪费了。 聂秋实在很想问,关于徐阆的去向,这群人又知道多少。 转念一想,这话问出口之后,他们心中必定会起疑,毕竟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太多了。 如果这群人知道徐阆的踪迹,身为神君的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果这群人不知道徐阆的踪迹,那么聂秋更没有必要问。 所以聂秋终究没有问出口,他也不解释自己要那些石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抬手便从老妇人手中取过了那些石子,熟悉的触感沉入掌心中,让他莫名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吾想在此处多停留片刻。神君收起石子后,语气中明显有了赶客的意思。 弄丢鹿面,犯下了大错,白玄神君不仅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过多追究,不久前还在互相推诿责任的村民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听到他这句话,简直求之不得,忙不迭退了出去。 确定他们离开后,安安静静藏在角落里的方岐生和黄盛才走了出来。 聂秋回过头,大致向他们解释道:徐阆是我在霞雁城的时候认下的师父,是教给我卜卦之术的人,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线索就这么断在了这里,所幸离昆仑洞开还有二十天的时间,他们还来得及准备。 打开昆仑的钥匙,那张鹿角面具被常锦煜带了进去,聂秋想,但是,换个角度来思考,如今的局面并非看似那般毫无转圜,如果白玄真的代表了玄圃堂,如果徐阆真的代表了阆风巅,那么,能够打开昆仑的钥匙,很可能不止那张鹿面,而是一共有三样东西。 兴许,所谓的钥匙,徐阆早就已经在悄无声息中交给了他呢? 聂秋的手紧了紧,光滑冰冷的石子在他掌心中挤压、碰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如今昆仑的入口尚未显现,未至满月,谁也不知道那扇门究竟是何种模样。 要是徐阆想出现,他自然会出现,如果他不想出现,即使是田翎也无法算出他的踪迹。 而他们现在能够做的,除了大海捞针一般的追寻线索以外,就只有等待。 等待昆仑洞开,等待徐阆暴露踪迹,等待所有线索流向一切的终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冬至小可爱的火箭炮和地雷~ 第205章 、沉山 昆仑山巍峨耸立, 漆黑的山石将天地间的浅色都烧尽,只留下沉郁的阴霾。 不过,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的重量, 却并不仅仅来自于那座险峻山峰。 从聂秋的口中,方岐生知道了徐阆的事情,也知道了有关神像的传说。 若不是因为方岐生行事谨慎, 之后就以此为契机,旁敲侧击地向玄武打听了一番 他可能直到离开这地方的时候,都还被聂秋蒙在鼓里。 聂秋是见过徐阆的, 方岐生也是见过徐阆的, 并且, 在霞雁城时,与徐阆交谈的,不止是聂秋,还有方岐生也就是说, 聂秋很清楚方岐生知晓他与徐阆之间的师徒关系。 但是,在祭坛上, 他是朝方岐生和黄盛两个人解释的。 如果说,方岐生原本只是怀疑聂秋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那么, 他现在就可以笃定,聂秋绝对是在他身上找到了证据, 是能够充分佐证他并非原来那个方岐生的证据。 同床共枕,朝夕相处的情人不知踪影, 聂秋为何还能保持那副镇定的模样? 方岐生实在想不通,难道聂秋的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像黄盛和玄武口中所说的那般喜欢方岐生?他所表现出来的,若有若无的亲近都是假的吗? 其实这种局面应该是他想看到的, 聂秋是个冷静自持的人,方岐生向来对情情爱爱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愿意轻易触碰,特别是那片刻间的心动,于他而言甚至近乎于疼痛。 人或许都是矛盾的,他想,他本该高兴,一腔心绪却难以排遣,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越是想要逃离,就陷得越深,越是想要冷静,沸腾的情绪就越难以抑制。 陡峭的高山遮蔽天日,在幽深的夜晚,连月光都瞥不见半点,山峰的对岸,兴许是繁星满天,星斗如昼,然而,在这狭窄的、偏僻的一处塌陷中,却好像什么都触不可及。 方岐生坐在屋檐上,一只手托住脸颊,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抬起眼睛,眼睫掀起阴影缝制而成的帷幕,显露出来的却是更深沉的暗光,他遥遥望向那座沉默不语的山,山就回望,对坐无言,彼此都知根知底,也拿对方没什么办法,只能蹉跎时光,等待月相流转。 那座山上连一棵树木也没有,草木不生,没有任何鲜活的颜色。 正是因为它太坦白,所以方岐生和黄盛才在几番探索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分卷(154) 这上面没有什么山洞,也没有所谓通向天界的门,即使他们几乎可以认定常锦煜就在那里面,却找不到任何进去的路,焦黑的山石宛如最坚硬的盔甲,将所有秘密都隐藏。 只是眺望着那座横卧在大地上的暗影,眺望着他穷尽一生也到达不了的边界,虫一样的琐碎情绪就从他眼底沉了下去,活动着四肢,飞快地,将他胸腔处的血肉吞噬殆尽。 天地如此空旷,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方岐生不是第一次感到孤独。 早在常锦煜失去踪迹,安丕才葬身原野,黄盛融于烈焰,早在聂秋在邀仙台被皇帝斩落头颅,早在温展行陷入没有退路的死局那之后,方岐生站在魔教后山的高台上,极目眺望,只看见天地悠悠,有飞鸟从云端跌落,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顷刻间便粉身碎骨。 适逢周儒去醉欢门探望段鹊,高台上只剩他一人,与安静的影子纠缠。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莫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名为孤独的情绪将他和这个世间隔绝,方岐生也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所有阻碍都被他剔除干净,所有想留的也没能留住。 从此以后,无论故事多么荡气回肠,这一切也就这样了。 方岐生向来很会隐瞒情绪,说是一瞬间的孤独感,就只是一瞬间,步下高台后,他特意去寻了那只鸟的残骸,却只见到一地的血与羽,兴许已经被山间的野兽叼走了。 然后他重新投身人世,将倦意掐灭,再也没能在午夜梦回之时主动触碰那些回忆。 而这一次不同,方岐生想,他确实不属于这里,这场梦越是圆满,他就越清楚他终有一日会醒过来,那些经历,有关聂秋的,有关那些神话的,都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方岐生常看到镜中的倒影,看到他和聂秋在霞雁城的月夜中把酒对饮,聂秋的笑意很温和,带着点锋利的冷,像锋芒毕露的刀刃,他喜欢那种神情,也总是偏袒聂秋眉间山河。 或许,在宴席的那天,方岐生真的向聂秋提出了邀请,这样的结局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他正胡思乱想着,被奉上神坛的假神君好不容易从热情的村民手中脱身,额前的碎发有点散乱,故意弄出了动静,待到方岐生垂眸看过来的时候,他抬起下颔,轻轻笑了一下。 不像,方岐生静静地看着,忍不住想,和那座神像没有一个神态是像的。 聂秋踏上屋檐时,方岐生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剑匣就搁在一边,于是聂秋也将他刚取来的含霜刀挨着剑匣放了过去,稍稍拉开距离,坐在了方岐生身旁的不远处。 既然对彼此都已经摸索透了,方岐生也不打算再继续维持那样荒诞的表象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好像对未知的将来没有产生过丝毫恐惧。 即使是面对凡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事物,即使追逐危险,聂秋却好像不以为然。 我深知凡人的渺小脆弱。聂秋笑道,我不是没有过恐惧,而是因为我已经怕过了。 然后,他侧过脸,神态认真地与方岐生对视,我之前就说过了,不过,我现在想重新再告诉你一次,我希望你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逞强,能抽身的便及时抽身。 方岐生哑然,一时间竟不敢直视聂秋的双眼。 但是他终究没有移开视线,只是说:既然你知道我并非你所认识的那个方岐生 那么,你就没必要再和我亲近,也没必要用这种暧昧不清的话来安慰我。 聂秋却打断了方岐生的话:于我而言,没什么分别。 还有啊,聂秋心里觉得好笑,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其实更熟悉这个方岐生。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近乎知己一般的宿敌关系,是聂秋对这个十九岁的方岐生所有认知的基石,他们有哪里不一样呢?聂秋暗想,生鬼说过,记忆总是在那里,来见方岐生之前,姜笙就在铜铃中轻声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对于姜笙而言,唤醒方岐生的记忆,那或许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不过,聂秋却拒绝了,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觉得方岐生会记起来的。 其实方岐生早就开始恢复上一世的记忆了,就像萧雪扬一样,只不过他没有直接提起,在镇峨的时候也只是说我对你做出过分的事情时,你完全可以还手,因为我重视你,所以不想你受伤,聂秋那时候没听明白,现在想起,一切事情的发生早就有所预兆。 因为怨恨,所以方岐生心中的暴烈促使他用牙尖咬破皮肉。 因为不舍,所以方岐生心中的柔软促使他放下手中的长剑。 之前是前者更多,而现在是后者更多。 无论是哪一段记忆,对聂秋来说,方岐生就是方岐生。 他唯一后悔的,想要挽回的,上一世所做过的错事,他也没想过逃避。 方岐生看着聂秋的双眼,那双盈盈若秋水的桃花眼中,眸光明澈,他却觉得煎熬,哪里没有区别,怎么可能没有区别呢,他想,他的挣扎,他的痛苦,这个方岐生都没有经历过。 你喜欢的是这个少年人,喜欢他无畏的勇气,而不是千疮百孔,谨慎多疑的我。 于是,他嘴唇动了动,半晌,吐出一句话来:不一样。 反正经过这次谈话之后,他是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对聂秋动手了,方岐生觉得不如痛得彻底,说完之后,又提出了友好的建议,比方说,将他剥离出去,他回他那个空无一物的世界,聂秋也能够重新得到那个和他并肩行过千万里的方岐生,一别两宽,这样很好。 聂秋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方岐生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回答。 生生。 他的声音暗哑,敛去笑意,在这个无星的夜晚,方岐生却能将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态都看得清楚,每一寸皮肉,每一处血液,逐渐动起来的时候,近乎悲伤,又近乎怜惜的神色就这么从缝隙中一点一点流泻出来,全然暴露在方岐生的视线中。 你应该很好奇我是如何发现破绽的。聂秋在发现方岐生恢复记忆后,头一次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他伸出手去,指腹在方岐生右手的虎口处蹭过,带起一阵酥麻的痒。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处剑伤。他说道,剑伤很深,角度很巧妙,是符重红留下的,你摆脱了正道的追捕,回到魔教之后,虽然勉强将这只手保住了,食指却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正常活动。伤口愈合,痕迹仍在,我知道,每当你心绪杂乱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触碰这里。 方岐生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顿感骇然,按理来说,聂秋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除非他 你记忆中的我,现在的我,都不是假的。聂秋缓缓说道,实际上,我告诉过你,我们两个上一世,或者说,曾经,关系并不好,是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死敌。 那句你不久前和我说过这里的传说,昆仑的神像可以打破迷障,让人窥见真相,是假的,只是为了试探你是否保有这一世的记忆。如果你有记忆,你应该会反驳我,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说过这句话。不过,你没有反驳,而是选择了默认,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一切了。 你看。这是真的。聂秋翻过手腕,从方岐生的指缝间穿过,扣住他的手指,掌心贴得很紧,紧到方岐生能够感觉到他掌心中的薄汗,湿漉漉的,也是火一样滚烫的。 你经历过的,也是我经历过的,无论是安丕才的事情,还是黄盛的事情,无论是武林大会的事情,还是邀仙台的事情,我都亲身经历过,也知道它们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聂秋的手握得有些紧,方岐生恍然意识到他好像是想挽留什么一触即散的东西。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我有耐心,无论讲几次都不会厌倦。 他的唇齿间有破碎的音节,是野兽低声呜咽的声音,饱含难过,连咬字都变得生涩。 我一直想告诉你。他说道,抱歉,如果我能早一点奔赴你身边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事所以更晚了qwq 祝大家除夕快乐! 感谢啊也有可能是派大星呀的2个地雷,感谢折挽的6瓶营养液~ 第206章 、飞星 方岐生有瞬间觉得, 深陷泥沼,堕入深渊,即使是粉身碎骨, 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像那只飞鸟,无声无息地从云端坠落,在尘世蹉跎, 溃烂的血肉都被野兽拆吃入腹。 他看着聂秋握住他的那只手,指尖微微发着颤,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 谁又不是呢?方岐生想, 他现在摆出一副冷淡的、漠然的神色, 心脏却战栗着, 像巨石迸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刺耳声响他何尝不想做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境,安丕才还活着,黄盛还活着, 常锦煜所留下的线索近在眼前,切都有得转圜, 圆满得让人觉得虚假。 方岐生。兴许是怕他接受不了亲昵的称呼,聂秋像以前那样唤道, 此夜寂静无声, 喧嚣的星月都隐于云后,是个听故事的好时机, 所以,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漫长的故事吗? 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 方岐生都应该拒绝。 但是他在听到聂秋说你所经历过的,我都亲身经历过这句话之后,忽然之间, 头一次窥见了这位与他纠缠了数年的死敌,心中的半点心绪。 为什么,明明是聂秋亲手杀死的黄盛,而现在的黄盛却有意无意地替聂秋说好话。 方岐生直想知道,当聂秋落刀的那一刻,他心中是否有过霎那间的恻隐之心。 他觉得是没有的,毕竟那柄含霜刀,饮血就如同以净水洗净刀锋,而聂秋的神色向来是那样内敛自持的,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惊起他心中波澜,无论喜怒哀乐都沦为尘埃。 现在,他仔细地咀嚼聂秋所说的每一个字,忽然就解开了多年之前那个无解的谜题。 不是没有恻隐之心,人非草木,他也有过歉疚,也有过后悔,只不过不愿说罢了。 不愿说,也无人可说,这荒诞的猎场就在无尽的恨意中草草敲下了终局。 方岐生念着那些时常在他眼前浮动的记忆,聂秋带着点冷意的眼神;满含柔情的浅淡笑容;唇边带血,却眯起眼睛笑起来的样子;他深深浅浅喘息的时候,眉头微皱,露出半点隐忍的神色都在此刻,在这群山万重间,点缀上星河的余晖,渐渐晕染成鲜活的颜色。 好。他换了个姿势,指节抵在唇下,侧眸望向聂秋,说,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换作以前,方岐生肯定想象不出来他和聂秋促膝长谈的场景,更别说是在这么个让人感到沉闷压抑的夜晚,他竟然会答应聂秋在这屋檐上吹一晚上的冷风。 所幸,聂秋听完他的回答后,眉头终于舒展开,紧绷的神经好像也随之松懈下来。 聂秋稍稍弯起眼睛,声音也放柔了许多,终于肯松开方岐生的手,让他稍等片刻,回身便下去取了两件外袍,动作很快,步三回头,生怕他会从视线中消失似的。 将外袍披在了身上,风声猎猎,夜晚的寒冷却并不刺骨。 他们隔着段距离坐着,右护法清了清嗓子,斟酌了会儿措辞。 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他终于拿定了主意,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身鸦黑的少年抽出剑匣中的剑,眉眼肆意盎然,虽然倦意未褪,却仍然是兴致勃勃地向同路人介绍道,这柄是景明,那柄是池莲,哪柄是残风,哪柄又是乍雪。 剑匣名为四时,各放两柄轻重剑,是象征了四季变换,轮回不止。 你的刀看起来很特别,刀柄纤长,刃口绷直,应该是斩.马.刀吧? 哒哒的马蹄声踏碎春风,山间的草木气息,混着湿润泥土的腥气,全部涌入了鼻腔。 聂秋以这幅画面作为所有故事的开端,将所有悲欢离合都在方岐生面前徐徐展开。 后半夜的时候,飞星掠过云端,带起阵水波似的流光。 黄盛迷迷糊糊地起夜,若有所感,抬眼就看见有两个人坐在屋檐上。 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心想,之前看着像是吵架了,现在又和好了? 反正和他关系不大,黄盛瞥了眼,方岐生正好也看见他了,刚要将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放轻动作的时候,黄盛忙不迭地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向前走去。 方岐生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弟,走了几步出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脚就踹翻了水桶,哐当声,惊起树梢的寒鸦,他也懒得去扶,施施然消失在了视野中。 聂秋闻声睁开眼睛,见没什么异常,鼻息间又是那股让人安心的檀木气息,很快就阖上了双眼,脸颊无意识地在方岐生的肩膀上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重新睡了过去。 路上风云兼程,跨越群山,跨越万水,千里迢迢来到此处,说不累是不可能的。 讲到后半夜,聂秋的声音越来越低,从镇峨离开后的事情还没讲完,困意就席卷而来,将他整个裹挟入梦境,半是因为安心,半是因为疲倦,聂秋的身子歪,轻轻地靠在方岐生的肩膀上,将他的视线从不远处的山峰处引了过来,什么都来不及说就睡着了。 方岐生起先垂着眼睛看了聂秋会儿,见他睡得格外安稳,想了想,只好由他去了。 头靠在肩膀上,滚烫的鼻息平稳而悠长,方岐生总觉得像是有团并不烫人的火苗在他的肩头短暂地停留,近得他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聂秋呼吸时胸腔的起伏。 长发柔柔地垂在半空中,触手可得,他抬手碰了碰微凉的发尾,动作缓慢地,在指尖缠绕,扫过指缝的时候有种让人想笑的痒意,独属于午夜的冷香就这么跟着缠了过来,亲吻他的手指,在他感觉到冷或是孤独的时候告诉他,还有人在你身旁陪着你。 方岐生想收手,却贪恋那一抹冷香,硬是摆弄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松了手。 他无端想到,如果伸出几根手指去挠聂秋的下颔,他或许还会发出猫一样的呼噜声。 黄盛走后,夜晚重新变得安静幽然,这山中,竟连点虫鸣鸟叫声也听不到。 方岐生看着右手虎口处的那一块皮肉,想到聂秋那句这里原本应该有处剑伤,每当你心绪杂乱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触碰这里,心里莫名阵悸动,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个习惯,那只是无意间的动作罢了,短暂而又细微,聂秋却能够发现这点。 分卷(155) 正道之中,对魔教威胁最大的三人,分别是聂秋、符重红,和温展行。 他曾想过将这三个人拉拢到魔教,却都因为不同的原因而告终。 如果抛下其他顾虑,让方岐生列出一张单子,写出他直以来都没能完成的事情,首位是常锦煜的行踪,然后是安丕才和黄盛的死,紧接着,就是将那几个人都拉拢过来。 现在他真的回到了过去,聂秋比他更早,像自投罗网的兔子样,慌慌张张地跌入圈套,舍弃了大祭司的身份,舍弃了正道表率的身份,舍弃了聂家的身份,成了右护法。 虽然,聂秋做的任何个决定都有他的理由在里面,并非时冲动而为。 方岐生拨了拨池莲剑的穗子,剔透的串珠敲击在剑匣上,发出一声玉碎般的声响,像古刹中的悠长钟声,在他的耳蜗中回响,又被风声带往远方,飘散如烟。 他原本以为聂秋并不会全心全意地投入感情,在听完这刀穗的来源后,方岐生却将那些无端的猜测都推翻,他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真的喜欢,所以聂秋才会将刀穗相赠。 无论是红线还是穗子,都是一种枷锁,将他们牢牢地拷在一起,唯有对方才能解开。 方岐生之前不想再接触那些虚幻的记忆。 但是他现在忽然很想知道。 不是通过聂秋的转述,而是他亲眼见到,亲身感受到。 聂秋在向他道出沉云阁往事的时候;聂秋在漫天烟火中将刀穗相赠的时候;聂秋在魔教将重生的实情全盘托出的时候;山色空蒙,雨后初晴,聂秋站在门边,衣裳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眯着眼睛笑,把手中的茶杯递过来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又是什么语气。 方岐生迫切地想知道关于聂秋的切,就像他以前迫切地想知道他的弱点一样。 想知道他喜欢什么,想知道他不喜欢什么,想知道他的习惯,无论是坏的还是好的。 他知道聂秋持刀的习惯,五指收拢,拇指抵在刀柄处,他知道聂秋向来喜欢手腕发力,收刀之前先要将刀刃上的血迹挥落在地,入鞘的那一刻手指会在鞘口处稍作停留。 现在他想知道些别的东西,不谈刀剑,只谈风月,只谈他眉目间的浩渺烟波。 不过,方岐生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也不会因为情爱而舍弃心中的抱负。 在等待昆仑洞开的这二十天之中,方岐生不会直在这里呆呆地等着。 因为他还有必须要做的,只有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才能够做的事情。 当聂秋悠悠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破晓,温暖的朝阳将那一座焦黑的山峰蒙上霞帔,抬眼一看,恍惚间好像有卷卷布帛从山顶处向下奔涌,蜿蜿蜒蜒铺满了整座山头。 然而,他却来不及欣赏眼前的美景,因为他很快意识到他将方岐生晾了晚上。 夜无梦的轻松愉快在瞬息间化为了惶然,就差将他惊出一身冷汗了。 聂秋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旁边的方岐生,想看看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方岐生的表情很正常,没有聂秋想象中的愠怒,见聂秋醒了,他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眼睛斜斜地看过来,轻飘飘扫,语气平淡,礼貌地寒暄道:你醒了。 不等聂秋露出歉意的眼神,他抛出了个问句:聂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聂秋望进方岐生的眼底,福至心灵般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得到聂秋的回应之后,方岐生的手指在剑匣上有意无意地敲了敲,未作犹豫,开口说道:我接下来要去杀温展行,将符重红拉拢到魔教,你要起来吗? 他的语气就好像要去隔壁镇上买甜点一样随意,又带着点显而易见的试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我的描写越来越抽象了... 感谢在20210211 17:38:41~20210214 14:5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飞雪落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露生、优子蟹、啊也有可能是派大星呀、白云深处、冬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 20瓶;大古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7章 、剑影 聂秋能够明白方岐生的想法。 毕竟, 对于魔教来说,最棘手的几个人就是 他自己,符重红, 还有温展行。 现在聂秋加入了魔教,成为了右护法,方岐生想将其他两个人也一并解决, 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此一来就能够永绝后患,也能够保魔教十年无虞, 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温展行是绝对不可能被拉拢到魔教去的, 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所以方岐生决定直接处理掉温展行, 根本就没想着要用言语去劝诱。 至于符重红,聂秋和她接触得并不多,只知道她是那位自称剑痴的弟子,严格来说, 符重红并不属于正道,不过, 如果武林盟主下令,她仍然会对魔教拔剑相向。 聂秋默不作声地和方岐生对视了一会儿, 垂下眼睛, 仔细思考起来。 温展行这一世什么都没做,而且, 他算得上聂秋在正道中比较欣赏的侠义之士,虽然脑子转不过弯, 固执到愚笨,但是比那些假装正人君子的奸邪之辈要好太多了。 如果方岐生真要对温展行动手,聂秋是不会制止的, 却也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情。 正邪两道相容的那天永远不会来临,这个道理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而方岐生问的是你要一起来吗,就是为了考验他对正道到底还有几分留恋。 拒绝,那就是拂了方岐生的面子,答应,那就是违背了自己的心愿。 聂秋没过多久便拿定了主意,他抬起眼睛,重新看向方岐生,启唇应道:好。 眼见着方岐生眼中的凝重有所缓和,聂秋在心中暗暗道了一句抱歉。 其实也得称赞一句时机赶得巧,他很清楚,即使方岐生对温展行起了杀心,用了些手段找到温展行的踪迹,并且将他骗出来,找个月黑风高的时候把他彻底解决,斩草除根 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离开镇峨之后,聂秋有意打听了那几个人的踪迹。 张双璧留守镇峨城;张漆本就腿脚不便,除了镇峨府,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的;张妁和贾昭在探亲之后就回到了皇城贾家;张蕊在城墙上与温展行的那一战后,只留下了一封信,取走溯水枪,偷偷收拾好了行李,半夜翻墙逃了,追随她的妁姐跑到皇城去散心了。 至于她是如何将皇城闹得鸡飞狗跳的,张妁又是如何收拾烂摊子的,那都是后话了。 而温展行,聂秋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他的固执,他后来才知道原来接下盟主令牌的人不止温展行,还有温家的其他两个弟子,结果,因为温展行想要在抢在那两个人之前找到方岐生,亲眼看看这个魔教教主是怎样的人,所以用了点不上台面的小手段。 是的,他动了手,下了药,把那两个以为他全然没有威胁的弟子绑了起来。 直到一日后温家才发现这个事实,原来坐着马车离开温家的人只有温展行一个。 此种丑闻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即使温家极力隐瞒,却也被覃瑢翀当作个笑话讲给聂秋听了,方岐生尚在昆仑,消息不灵通,不知道这件事也是难免的。 温展行一回温家,就被严格看守了起来,勒令他在悔过崖好好清醒清醒。 他怕是这一年半载都不太可能离开温家了,而温家家规严苛,戒备森严,宛如铜墙铁壁,就连当时的常锦煜对温家下手之前都得捏两把汗,更别说根基不稳的方岐生了。 所以聂秋不担心温展行的安危,退一万步来讲,如果方岐生真的将温展行从那囚笼般的悔过崖骗了出来,那也只能说是温展行自己不长记性,他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念头。 这场博弈,看似是方岐生赢下一棋,实际上还是聂秋占据了主导。 聂秋看着方岐生揉肩膀的动作,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脖颈酸疼,想来他应该是讲着讲着就靠在方岐生的肩膀上睡着了,直到这时候才醒过来,实在是有点丢人。 不过,转念一想,他靠在方岐生的肩上睡了一夜,方岐生竟然没有喊醒他,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快,是不是说明他其实并不介意?又或者是已经习惯了这种亲近? 这么想着,聂秋忽然觉得心情舒畅,强掩住笑意,试探性地凑了过去。 方岐生感觉到他的靠近,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放下手,理所当然地享受聂秋的按摩,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所以方岐生很快就接受了他明里暗里的示好。 聂秋眯起眼睛的神态像只狐狸,唇边含笑的时候,就尤为明显。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的人就开了口,问道:以温展行的性格是不可能加入魔教的,所以我可以理解你的处理方式,不过,为什么你会认为符重红能够被拉拢? 因为符重红根本无所谓善恶,无论是正道还是魔教,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整整一夜,聂秋都毫无戒备之心,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对他痛下杀手,将坚硬的盔甲都卸去,只将柔软脆弱的那一面展现在他眼前,所以方岐生也没想着隐瞒,直接就说了。 你和符重红几乎没有交流,所以不了解她,其实我也一样。他说着,碰了碰右手虎口处,那里本该有一道深深的剑伤,角度很巧妙,如果不是剑法已经登峰造极的人,是不可能留下这样的伤口的,我和她为数不多的交流,就在她留下这道剑伤的那天。 武林盟主下令,剑痴接令,派出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年少成名、天纵奇才的符重红。 符重红的长相普通,算不上清秀,是扔进人群中都找不到的那种,但是,只要她拔出那柄剑,仅仅只是挽了个剑花,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到她身上去。 听说她小时候过得不好,所以身形瘦弱矮小,被剑痴收为徒弟之后,符重红倒是没有以前看起来那样面黄肌瘦,不过个子却也就那么高了,每年长一点,也没见长了多少。 她对自己的外表没有什么看法,说起来,其实她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有一年的武林大会上,符重红的衣裳不小心被茶水濡湿了,正好轮到她上台,她神色淡然,抬手撕下打湿的那片布料,在一片喧哗声中,将满是旧伤和淤青的手臂明晃晃地露在了外边。 当然,符重红赢了,那些流言蜚语就被压了下去,再也没溅起过水花。 方岐生第一次和这个性情怪异的剑客交流时,才知道她对善恶的观念很模糊。 他见到符重红手里的那柄剑,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方岐生有意将符重红引向绝路,没想到她也是那么想的,在其他人的视线之外,这个小姑娘撤步扔下了手中的剑。 方教主,你可以为自己节省点体力了。 符重红没有管脸上正淌着血的伤口,她在方岐生疑惑的目光中,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连同一个令牌,扔到了方岐生脚下的不远处,友好地摆了摆手,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如果趁胜追击,方岐生有把握重创符重红,但是他没有选择贸然行动,因为符重红说得有道理,他还需要节省体力,逃脱正道的围剿,去与周儒等人汇合。 他取过那封信,拆开,上面的字果然是属于周儒的,言简意赅地写了两句话。 第一句,我是周儒,有令牌为证,记得带回来还给我。 第二句,符重红是我收买的,暂时可以相信她。 周儒实在是太了解方岐生了,这一封信,一个令牌,就足以将他的疑虑全部打消了。 方岐生看完信,收好令牌,当着符重红的面将那封信撕碎,让碎渣随风落入断崖。 他没想到符重红竟然能够被收买,他还以为这个人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 双手抱胸的小姑娘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见方岐生将那封信销毁后,开口说道:剩下的那部分银两,烦请方教主告知左护法,我会在五日后在约好的地方相候,望他准时。 方教主是个谨慎的人。符重红俯身将剑重新拿起,那柄铁剑不过是最普通的剑,没有名字,也并不特别,她掂了掂手中的剑,说道,为了获取正道的信任,我必须在你身上留下剑伤,而且不能是简单的伤口,我也同样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明白吧? 这就是方岐生虎口处那道剑伤的由来,符重红留下的痕迹虽然深,却不难治,至于后来伤口为什么会恶化到食指无法正常活动的地步,那是因为魔教内部也出了个叛徒。 考虑到两人的实力差距,符重红对自己更是不留情面。 她让那柄名为乍雪的长剑刺穿肩膀,剑刺穿血肉,发出含糊不清的混沌声响,明明应该是痛的,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变化,最多只是在拔出剑的时候皱了皱眉。 然后,符重红有意将鲜血踩得遍地都是,以表战斗的激烈,她提前在舌下含了一片可以让头脑清醒的草药,所以失血过多产生的眩晕感并未让她在正道赶到之前昏迷。 方岐生临走时,问了一句,雇你一次需要花多少银两? 符重红看了他一眼,明显不想多聊,哑着声音回道,你的左护法很会做生意,砍了一半的价下去,别问需要多少银两了,下次也别找我了,以后不需要合作,再见。 聂秋捏着方岐生肩膀的手停了停,思索良久,说道:我见过符重红几次,她身上的衣裳明显都是旧的,洗得都快泛白,没什么首饰,连剑都是最普通的,所以 所以没人看得出符重红会对钱财感兴趣,自然没人能想到她竟然会被收买。 她本人十分节俭,在武林大会的那次,衣裳都是她师父给的,所以她才没什么顾忌。 这就得说到另一个人了。方岐生按住聂秋的手腕,示意他不用再捏肩膀了,口中继续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的手下败将,揽云峰的杨晟,便是符重红的师兄。 那之后,我问过周儒,也在暗中调查过。 符重红将这些年来赚到的所有银两,一分不留,全部给了杨晟。 作者有话要说:  杨晟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章~ 第208章 、鲤河 如果不是因为方岐生提及, 聂秋可能都忘记了杨晟这个人。 他只隐约记得,揽云峰的这位二师兄,嘴很碎, 自视清高,武功差劲,得不得理都不饶人, 因为这糟心的性格,杨晟惹了不少的麻烦,和不少人结下了梁子。 几年前, 揽云峰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不是因为仇家寻仇, 也不是因为插手不该插手的秘密,更不是因为他们淡泊名利,甘愿归隐山野这个门派消失的原因很现实。 分卷(156) 穷这一个字足以解释所有。 如沙石般塌陷溃败后,过了好些年, 又渐渐地堆砌,七零八落地拼凑。 直到聂秋被皇帝下手的那一年, 揽云峰才逐渐有了起色。 江湖中小门派非常多,有灭亡就有新生, 而杨晟所在的门派, 只不过是那其中最微不足道的、旁人兴许都没有听过的小门派,无论是倾覆还是重建, 都没人关心。 是了,杨晟是符重红的师兄, 聂秋想,不然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贾家邀请。 按照你所说, 符重红应该是正道中变数最大的一个人。他想了想,说道,她一心想着钱财,即使是加入魔教,也很有可能像周儒当时做的那样被正道的人收买。 你忘了重要的一点。方岐生闭了闭眼,提醒道,她现在也才十四岁。 一个入师门不久后,师门便分崩离析,过上漂泊生活的小姑娘,连武功路数都是四处乱学的,她年纪尚小,心智不成熟,所有的念头都是因她那个最亲近的师兄而起。 无法掌控符重红的想法,那就掌控杨晟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比那时候要来得简单。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的目标,方岐生和聂秋就没有再在此处多做停留。 至于黄盛,他也清楚昆仑的背后隐藏了多少危险,所以当他知晓方岐生会在这里留下玄武门的人,随时为他们通风报信之后,他连一声招呼也不打,气呼呼地离开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黄盛是被方岐生暴增的实力所刺激,连夜到青龙门潜心修习去了。 这人本来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底子好,家境好,又不像符重红那样瘦弱矮小,更何况,黄盛可是被常锦煜看中的弟子,连常锦煜都说他天赋异禀,他又能差到哪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生性散漫,怕麻烦,又怎么可能在多年后被方岐生甩到身后? 当然,这件在方岐生无意中促成的好事,他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那时候,聂秋和方岐生也没有多想,毕竟黄盛本来就是这么个性格,在他离开后,没过多久,他们也相继离开了昆仑本来准备追寻温展行的踪迹,在发现温展行被温家关禁闭之后,方岐生意识到他暂时没有机会下手了,遂改变计划,先去找符重红了。 温展行那件事是这么发生的。 接到玄武的汇报后,方岐生明显察觉到了什么,冷飕飕地瞧了聂秋一眼,视线扫过来的时候,聂秋强作镇定,神态平和地回望,实际上却如坐针毡,生怕他发现不对劲。 所幸,没过多久方岐生便重新看向了玄武,说道:温展行的事情放一放,鲤河离这里不远,如果你们打探到的消息无误,杨晟和符重红应该就在那里,我们先去鲤河。 玄武抱拳说了个是字,退出马车,去和魔教的车夫说改变路线的事情了。 聂秋悬着的一口气还没咽下去,方岐生就转过了头,在聂秋略显惊慌的眼神中捏住了他的脸颊,力度不轻不重,刚好留下一个小小的凹陷,然后魔教教主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带有嘲弄的意味,启唇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答应得那么干脆? 他一开始还奇怪为什么聂秋答应得如此干脆,果然这其中是有他不知道的缘由。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聂秋这么想着,含糊又小声地嗯了一声。 见他乖乖承认,方岐生松开那只手,按了按眉心,露出我就知道你那时候的笑容不怀好意的神情,翘起一只腿,双手叠在膝上,要他继续讲那夜没讲完的故事。 虽然方岐生没有表现出端倪,聂秋却总觉得他要和自己秋后算账。 鲤河确实不远,两天的路程就到了,足够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向方岐生娓娓道来。 在途中,聂秋特意写了封信,让那只好不容易和他混熟的白头黑羽鹰替他去送信。 他记得圣医阁就在这附近,距离皇城那一别,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多月,虽然萧雪扬偶尔也会给他们寄信,信里也会提及她的近况,不过,不见上一面,聂秋始终牵心挂肚的。 萧雪扬的回信来得很快,上面照旧粘着一支药草,这次是茎叶翠绿的一见喜。 展开信一看,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潦草至极,每个字眼都透着欢快。 她写,这就来。 聂秋希望萧雪扬不是从她师父的眼皮子底下偷跑出来的。 那几个黑字实在是太显眼,方岐生无意间看到了,随口问:是萧雪扬的回信? 他念出萧雪扬三个字的时候语气熟稔,聂秋起了兴趣,说道:你还记得她多少? 萧神医的女儿,我的救命恩人,你的义妹,和黄盛关系还不错,受了典丹的推荐,现在正在圣医阁学习医术,是吧?方岐生说着,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嗓子,都记得。 说完这句话,他就发现面前的人明明还是笑的,浑身上下却泛着难以忽视的醋味儿。 嗯,方教主好像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记起我的事情吧?聂秋笑盈盈地抬眼看他。 方岐生完全不觉得心虚,神色从容,四两拨千斤地回道:和你有关的记忆太多了。 聂秋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后半截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花了点时间平复呼吸,错开视线,望着杯中那一汪被水波搅碎的浮光,忍不住想,方岐生也太会了。 况且,两种完全不同的记忆交错重叠,你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方岐生撩开帘子,让冬日里少见的明媚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在温暖光芒的笼罩下,他的眼里仿佛多了微不可察的促狭笑意,落在聂秋的视线中,令他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上一秒我还在和你打得不可开交,欲要争个你死我活。 下一秒我就和你在一起接吻,恨不得将对方拆吃入腹。 聂秋发誓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吻方岐生,别说是呼吸了,就算是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就算是灵魂,如果方岐生想要,那他就给,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是现在还不行,贸然的行动只会将猎物吓跑,除非它自愿走进陷阱里。 他记不清当初还没和方岐生袒露心意的时候,那场暧昧不清的,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到底有多么痛苦比现在的更痛苦吗?还是连现在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方岐生看着聂秋的眼神晦暗,唇边的浅笑也没了,像是憋了一口气,不逼到绝路就不喘气,他不是头一遭对上那种露骨的视线,可偏偏那人是聂秋,方岐生就没办法轻易忽视,他心下觉得好笑,恍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无异于在虎口上拔牙,恰似飞蛾扑火。 聂秋,你去过鲤河吗?他问。 显而易见的转移话题。聂秋摇了摇头,轻易地咬住了他的钩。 我幼年时曾和师父途径此地。方岐生放缓了声音,说道,冬日里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我来到鲤河的时候恰逢盛夏,整条河流都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柔光,橙黄的,桃红的,被风一吹,一层层地荡漾开,远远望去,就像有千万条鲤鱼在河中肆意翻涌。 但是鲤河是没有鲤鱼的,那种璀璨夺目的颜色独属于浅滩的卵石,与鱼无关。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就趁着常锦煜不注意,偷偷藏了一块石头,擦干净了水,放在怀里捂热了,带回魔教,避开其他人的视线,溜到高台上去瞧。 你猜怎么着?方岐生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得可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那块卵石离了鲤河就不好看了,即使是相同的阳光,身处不同的地方,它就失去了颜色。 年少的方岐生不甘心地拿着那块石头,对着阳光变换角度,太阳刺眼得让他想流泪,没过多久,晕眩感浮现,阴翳随之而来,他烦躁地扔下那块来之不易的石头,看着它混迹无数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之间,再也找不到了,却没觉得可惜,只觉得徒劳无获。 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我经历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即将经历的也是真实的,那么,它们又和虚假有何不同?你又如何保证它不会再次重启? 方岐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鲤河与魔教,上一世与这一世,如果可以这么简单就将一切差异都抹去,如果将这两者都定义为真实,那它们本身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就拿安丕才来说,因为他的死,方岐生挑起了魔教与正道之间的战火。 但是,现在的他没有死,那些停留在方岐生心中的伤痕,伤痕所带来的疼痛,就好像失去了它们所存在的意义一样,这不是说他希望安丕才死,他只是觉得茫然和空虚。 让方岐生迟疑的不止是这场太圆满的梦境,还有他难以忘怀的无尽梦魇。 我将我的恐惧告诉了你,不是为了责怪你。方岐生的手指抬起,从聂秋的手背上滑过,半是提醒,半是宽慰,那座神像意味着什么,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至于三壶月,我不认为你可以直接干预时间,你在邀仙台上失去了意识,所以不可能由你操纵时间。 你应该察觉了,能够使时光倒退,让它退回到四年前的,另有其人。 他说道:继续探寻下去很可能会遭遇危险,但是我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聂秋平静地和方岐生对视,言语,动作,神态,任何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他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像解谜一样,抽丝剥茧,揭开表象,然后就明白了方岐生真正的意思。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渊源已久的默契,只是一个对视便心照不宣。 方岐生绝对记起了总舵那一夜,遍地是血,而聂秋吻了他的手,将所有秘密都藏在了心底,不止是方岐生恐惧,聂秋也恐惧,恐惧自己无法从天道的阴影下保护好方岐生。 聂秋从来没提及过,方岐生却察觉到了,并且明确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见过昆仑,看过神像,就算知道危险,我依旧要去。 还有 你最好搞清楚,不是我陪你去,是你陪我去。 第209章 、微雨 鲤河下着微蒙小雨。 隆冬回暖, 冰雪消融,如方岐生所说,冬日里见不到鲤河的美景, 只能借助忽明忽暗的阳光窥得一二,光滑圆润的卵石静静地沉在浅滩底,在细雨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每当雨珠敲打在纸糊的伞面上时, 就会发出击鼓一样脆生生的响。 聂秋将油纸伞抵在肩胛骨处,提起衣摆,蹲下身子, 手指探进冰冷刺骨的河水, 轻轻地搅动几下, 水波的縠纹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又被雨水吞噬,向更深处堕去。 他在浮动的水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的颜色并不澄澈,可以说是杂乱无章, 浅橙,靛青, 藕荷, 朱红,种种色彩在石头上交错密布, 像污秽的痕迹。 确实不好看,聂秋想, 云一遮,雨一降,这被誉为鲤河的地方就只剩死气沉沉的灰。 扑通一声, 他将石头重新扔回河里,湿漉漉的手指重新握住伞柄,撑着伞站了起来。 只有在雨天,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天地被垂下的帘幕分隔,外界的一切喧闹声都与自己无关,只剩茫茫的雨雾,只剩平缓的心跳声,连呼吸时的冷气都显得格外温柔。 聂秋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急切的、透着欢快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由远到近,落脚不轻,动静很大,啪嗒啪嗒,丝毫不顾忌那些踩起的水花。 来者轻轻地抽着气,明显是累极了,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被她收伞合伞的动作吹散了,她俯身钻进聂秋伞底,甩净油纸伞上残余的水珠,这才笑着唤了一声。 聂哥。小姑娘熟练地打开话匣子,麻烦你下雨天还来跑一趟了。 聂秋将油纸伞稍稍侧向萧雪扬,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碍事。 萧雪扬闻言,顺了顺气儿,问道:方教主呢? 清早,聂秋醒来便瞧见窗外落雨,他去敲了方岐生的房门,是想问问他要不要先吃点什么东西,填填肚子,结果方岐生听完他的话后,沉思片刻,问他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聂秋答道:外面在下小雨。 方岐生说:你知道下雨天的早上应该做什么吗? 聂秋看了看他,不明所以。 方岐生说:睡觉。 聂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下雨天不应该早起,而是应该在温暖的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不过是助眠的乐曲方岐生不是喜欢赖床的人,不过,聂秋记得他之前在魔教的时候每天都看起来很困,兴许是因为夜晚的梦境太过喧哗,现在记忆产生融合,时时刻刻都被那些全然不同的记忆所侵扰,方岐生应该会更困。 所以,就让他在雨声中安稳地睡上一觉吧。 好。于是聂秋轻轻笑了一下,那我先去接雪扬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早茶。 将不久前的事情回忆了一遍,聂秋不自觉放缓了神色,说道:他应该还在睡觉。 萧雪扬点点头,满脸写着了然两个字,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明白。 既然已经接到了人,外面又在下雨,聂秋就准备先将萧雪扬带回客栈,让她住进提前准备好的房间,收拾收拾东西,等到雨停,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就能够动身了。 聂秋本来是这么想的,临到要回客栈的时候,身旁的小姑娘却挪不动脚了。 那个,聂哥。萧雪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聂秋一眼,又很快垂下了视线,手指绞着袖口,吞吞吐吐地说道,能不能等会儿再回客栈?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的表情,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若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方,就好像再也说不出口一样,聂秋低头去看她,这才发现原来她脸上的疲惫并非因为身体劳累,而是在内。 因为这些话确实有点傻,聂哥就当我是刚醒,意识还不清醒的时候说的话好了。她说完,头也不敢抬,面上露出几分羞惭,自己说完之后也觉得傻,于是改口说道,嗯,如果你不想听也没关系,其实我觉得,不说也没关系,倒不如说,不说才更好。 东边几里处有个凉亭。聂秋说道,外面雨大,可以去那里歇歇脚。 然后,他心中隐约有些察觉,问:是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那些梦境的。萧雪扬松了口气,朝聂秋的方向挨了挨,像是觉得冷一样,隔着那么几寸距离,聂秋还是发现她正在发抖,恐惧似的,战栗着,我在之前寄出去的信里写到过,这话其实挺难以启齿的,还是与林渡有关的梦,一开始我还觉得好笑,不过 分卷(157) 聂秋打断她的话,腾出一只手,动作轻缓地按在萧雪扬的肩头,等会儿再说。 果然,不止是方岐生,就连萧雪扬也彻底记起了上一世的那些事情。 适逢雨天,又是清晨时分,凉亭中自然没有人,聂秋回身收起油纸伞,将伞面上的雨珠抖落,咔哒一声合拢,靠在一旁的石柱上,然后他坐到萧雪扬的对面,望着面前的人。 雨愈下愈大,很快便在亭周围成了一张雨幕,朦朦胧胧,远处的景物都隐没其中。 其实,我原本是不能离开圣医阁的,是师父特许我下山,所以我才能来鲤河。萧雪扬从药箱里取出两个小瓷瓶,一瓶递给聂秋,一瓶自己拧开喝了下去,师父可能觉得我最近不太正常,说实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还把我喊过去把了几次脉,都没什么问题。 聂秋同样拧开了瓶塞,将瓶中苦涩的深褐液体吞进腹中,没过多久,因雨天而渐冷的体温回升,体内像是燃起了一堆篝火,再不似先前那样寒冷,甚至还有点热。 之前我总是梦到林渡,多到连我都觉得厌烦的地步。 她晃了晃腿,衣摆处沾染的水珠落在地上,留下深黑的印记。 我还梦到了你。之前给你寄去的信里也写到过,在梦中,我好像对你有无尽的恨意,我那时候写的是,我不知道那些恨意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萧雪扬说道,一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很可笑,半夜还笑醒过。满院的人都被我吵醒,师父气冲冲地过来质问我,我说是做梦笑醒的,他不信,偏要我跟他讲讲,我讲了之后他又觉得不好笑,罚我抄书。 后来后来我就经常半夜哭着醒过来。萧雪扬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了下去,师父循声过来找我,我就乖乖地爬起来抄书,他吓了一跳,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发现我也没发烧,就让我别抄书了,回去睡觉,我不肯,师父就怀疑我是不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那之后,院里的师父、师兄师姐,都经常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萧雪扬。 因为她以前是从不喜欢晚睡的,现在却怎么也不肯上床睡觉,连哄带骗也不行。 而且,即使是哄上床了,她半夜也会哭着醒过来,缩在角落里抽抽噎噎的。 因为我觉得太荒谬,所以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后面的梦境。她说道,我知道,那明明只是梦,可是梦中的痛苦实在太真实,我醒后都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掉眼泪。 萧雪扬低声说道:所以,师父特许我下山,其实是想让我出来好好放松一下。 聂秋能够猜到她上一世过得并不好,从贾家的宴席上就能够看出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能让萧雪扬这么一个生性开朗外向的小姑娘变成那样阴沉的样子。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示意。 因为聂秋知道,此时此刻的萧雪扬,想要的不是劝解,她需要的是倾听。就算是一块榆木也罢,她只想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话全部说出口,说得痛痛快快才能觉得快慰。 聂哥。萧雪扬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心,这之后的话,你可以别告诉其他人吗? 别告诉方教主,别告诉黄盛,别告诉我爹,别告诉老五,就算是你回去之后就忘记也可以,把它当作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把它当作我一时迷糊说出来的梦话也可以。 聂秋凝视着面前笑得很勉强的人,说道:嗯,我知道了,我会保密的。 萧雪扬放松了身体,靠在木制的栏杆上,半只手搭在上面,亭外的雨有时会溅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知一般,只顾想着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斟酌该如何开口。 我。她停了停,忍不住解释道,姑且用我来代称吧。 我是在皇城遇到林渡的,不是在灯会上,就在一条随处可见的小巷,我那时候刚离家出走没多久,听说我爹来到了皇城,就四处躲藏,生怕他发现后把我抓回去。 林渡很温和,出手相助后,问了一句,是有什么人在追杀你吗? 萧雪扬尚且保持着警惕,就没有将实情托出,有意隐瞒身份,算是默认了林渡的话。 他们曾在月落时分去寺庙听虔诚的僧人吟诵经文;他们曾在濉峰顶上等到天明,就为了看一眼烧尽天际的热烈朝霞;他们曾在皇城的灯会上交换红线,结伴去河边放花灯。 然而,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旦有了一个谎言,就会出现更多的谎言。 踏过幽深的树林时,有蛇从树枝间落下半截身子,吐着星子对他们示威,萧雪扬其实是不怕的,她自己都在养,怎么可能会怕那种毒性不大的蛇,可是林渡第一反应就是将她护在了身后,萧雪扬怔愣片刻,本来是想说她不怕,话转了几圈却怎么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害怕林渡发现她在养蛇,所以萧雪扬偷偷将那些蛇都放生了。 因为林渡家境不好,他常因此自卑,所以萧雪扬一直没能说出她的身份。 因为知道林渡喜欢娇弱的姑娘,所以萧雪扬将自己的医术都妥贴地藏了起来。 她离开萧家,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林渡,喜欢的第一个人就是林渡,所以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宁愿将身上所有的重量都卸去。 她害怕那根脆弱的稻草会断,所以将所有东西都舍弃,只为在悬崖边上多停留一刻。 林渡自幼被父亲遗弃,所以他缺乏安全感,总是会喋喋不休地问,问萧雪扬会不会抛下他,然后,他又会说,没关系,我可以保护你,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到了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近乎病态。 每次提到那个闻名天下的年轻剑客,符重红,林渡都会感叹一句,幸好你不是她,你看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姑娘家家不需要太独立,不然没有男人敢接近的。 萧雪扬听着,无数次将所有的秘密都咽回去,一腔热血被硬生生浇得冰冷。 那是个无解的环,萧雪扬越是不肯放手,失去的就越多。 最后,当那根稻草断了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她早就一无所有。 萧雪扬的话就停在了这里,她沉默了许久,亭中只听得见沉闷作响的雨声。 聂秋看见她的眼神挣扎,甚至近乎痛苦,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他心生不忍,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轻声说道:如果只是回忆就让你觉得不适,那么,不说也可以。 不。萧雪扬却因为聂秋这句话坚定了想法,眼神逐渐平静下来,重新和他对视。 我知道那只是梦,如果连说都说不出口,我更不可能将这个心结解开了。 聂秋暗想,那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有子嗣。她用冷漠到极致的语气说道,准确来说,是曾经,差点有过。 所以萧雪扬才会感到痛苦,甚至不顾颜面,要在贾家的宴席上讨个说法。 从她发觉林渡早出晚归的那一刻起,她就想找林渡讨一个说法,可是林渡却总是避而不谈,所以萧雪扬忍着痛,忍着几乎让她眩晕的反胃感,追到了贾家,当众质问。 聂秋其实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无论是谁,他们之间的激烈争吵也无法避免。 然后,林渡当众被拂了面子,口不择言,大声斥责道:我就是喜欢他,你哪点比得上聂秋了?他长得漂亮武功又高为人还温和体贴,你再瞧瞧你那副模样,聂秋比你好多了! 权力,萧雪扬想,永恒的权力,林渡终究还是禁不住诱惑,想要获得更多的利益。 林渡也不是多喜欢聂秋,他只是看中了聂秋的背景,所以才心生歹念。 我曾经也拥有过这些。她忽然觉得心凉,这才发觉,这条道从一开始就是死的,无论她怎么走,都是错的。林渡先是让她抛下了一切,现在又想要她曾经拥有的一切。 萧雪扬察觉到聂秋的情绪不对,及时收住了话,小声提醒道:那只是梦。 那是真的,都是真的,林渡抛弃你是真,你抛下颜面是真。 聂秋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萧雪扬的话,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突如其来的怒火让这场雨彻头彻尾淋在了他身上,却未能浇灭火苗,只能让它烧得更加放肆。 如果当时直接杀了林渡就好了,他按住腰间的含霜,甚至能感觉到手指微微发颤。 如果在灯会的那天,隔着不远的距离,他没有选择让萧玲珑过去,而是选择了自己过去,在幽暗的角落里,其他人都在欣赏焰火,悄无声息地解决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聂秋咬着牙想,他后悔了,彻彻底底的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15 01:17:35~20210217 20:4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萦青缭白 12个;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10瓶;萦青缭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0章 、故梦 聂哥, 你很生气吗?近乎喧闹的雨声中,萧雪扬如此问道。 没关系啊,我知道那是梦, 早就已经不难过了,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所以才想告诉你。她又说,如果聂哥不想听了,那我就不讲了, 毕竟那些梦确实是挺烦人的。 聂秋按住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终于缓缓地松开, 对萧雪扬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你继续说吧。我只是觉得,和那样的人活在同一个世上,想想就让人难受。 何止是难受啊,要是林渡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聂秋想,他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那不是善恶就能够形容的。善有道, 恶亦有道,即使是罪孽深重的恶人也知晓报恩, 就算是常锦煜那样的人也会对自己的两个徒弟多加关怀,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迹可循。 而林渡,聂秋根本就不愿意去从他的角度考虑, 只是想想就让他觉得恶心。 既然不喜欢了,那就断得干干净净, 如此藕断丝连,到底是他想将便宜都占尽。 那我就继续说了?萧雪扬接住坠落的雨珠,让它在掌心中滑动, 将手掌的纹路都浸上了一层明澈的水迹,她盯着那滴水珠,有点不敢直视聂秋,聂哥可别再生气了。 见聂秋答应,她翻过手腕,雨珠落在地面上,飞快地融于尘埃,消失不见。 萧雪扬说:我亲手杀了林渡。 那是一种无法磨灭的、让人癫狂的怨恨,比世间万物更沉重,痛彻心扉,是硬生生朝骨头上一刀一刀划出来的伤痕,即使很清楚那是梦境,每当想起时,她还是觉得心悸。 被赶出贾家后,萧雪扬去找了一家偏僻破旧的客栈,租了间不贵的房。 她为了和林渡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来往,萧无垠气急败坏地要她滚出家门,萧雪扬就真的走了,头也不回的,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也不会喊他一声爹。 萧无垠的倔,萧雪扬是继承了七八成。 他们就像两只刺猬,只要靠近就会头破血流,可偏偏都不肯先将刺收回去。 家这个字眼,对于萧雪扬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所以她只能找一家客栈,暂且落脚,这里面来来往往的,全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人。 萧雪扬坐在床边,愣愣地,失魂落魄一般,摸着肚子走了很久的神。 她是医师,书里的那些东西早已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即使是过了多年,也未能忘却,萧雪扬想,又或者说,她已经一无所有,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那些生涩的字句了。 苦涩的、辛辣的汤药,她喝下了很多次,将配方记得很熟,倒着都能背出来。 砂仁、石菖蒲、苍术、厚朴,有安胎的效用,可以缓解胸闷和反胃的症状。 而夹竹桃、桂枝,温经散寒,含有剧毒,马齿苋、麝香,也能够利肠滑胎。 写配方不难,买草药不难,熬制汤药也不难,萧雪扬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就弄好了,客栈的厨子懒洋洋地瞥她一眼,也不想管她到底在干什么,只说让她用完炉子记得清理。 喝下汤药的时候,萧雪扬忽然发觉自己在流泪,不是因为恨,不是因为不舍,这腹中的小东西才生出短短一个月,说有感情也算不上,说没有感情也不可能,她庆幸这并不是那么艰难的决定,也庆幸一切还来得及挽回,至少看不见未来的人就只剩她一个。 为什么要哭,后悔吗,遗憾吗,痛苦吗,萧雪扬回答不上来。 她感觉浑身发冷,只能缩在被褥里,这客栈里的东西都破破烂烂的,被褥都是缝了好几次,边角处的针脚密密麻麻,落在她混沌不清的视线中,仿佛扭曲爬行的蛇。 疼痛感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来,萧雪扬咬住手腕,恶狠狠地,咬出深深的牙印,连着皮肉一起撕下来,鲜血从参差不齐的伤口处流出,她却辨不清到底是哪里更疼。 萧雪扬疼昏过去几次,又硬生生地疼醒,哭着,嘴唇颤抖着,也不知道该喊谁。她大可去找林渡,告诉他,我怀有你的子嗣,你跟我回去,我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萧雪扬已经不想了,她觉得累,又累又痛,比小时候和兄长们在山间上蹿下跳,玩了一天才回家,瘫在萧玲珑的背上喘气儿的时候更累,那时候的她至少不是一个人。 她不再想着挽回了,也不想再和林渡多说一个字,她只想回家,回萧家。 昏昏沉沉之间,半醒半梦之间,萧雪扬意识模糊地,逐渐反应过来,疼痛感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她的手指在濡湿的床褥上轻轻蹭过,拿到眼前,赫然是一片血红。 然后,她就这么醒了,终于从无尽的梦魇中摆脱,浑身湿透,痛哭着醒了过来。 萧雪扬知道那就是个噩梦,她明明是清楚的,却哭得止也止不住,起先是掉眼泪,到后来就蜷缩在床角处呜咽,最后算是自暴自弃,捏着被角嚎啕大哭起来,只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分割成了两段,胸口痛得喘不过气,倒不如直接喝一瓶毒药,一了百了。 门被推开,师父冷着脸将一个个凑过来的师兄师姐关在门外,把萧雪扬从揉成一团的被褥里拖出来,拨开被汗水和泪水粘在额上的发丝,让她把哭得一塌糊涂的脸露出来。 他探了探萧雪扬的脉,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不是生病后,问:做噩梦了? 萧雪扬靠在师父的肩头,抽抽嗒嗒,哭得呼吸不上来,直打嗝,师父就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按在背脊上,给她顺着气儿,半是不耐,半是叮嘱,说道:别哭了别哭了。 分卷(158) 师父,我想、想我爹了,我还想我哥了。她极力平复着呼吸,瓮声瓮气地说道。 前几天半夜醒过来,萧雪扬也哭过,却从来没有哭得像今天这样凶,就算是喝了助眠的药,就算是在房间里点上安神香,那些噩梦却依旧如影随形,像狡猾的猎犬。 面对这种情况,师父也没辙了,皱着眉头,叹气道:那你明天就回去一趟吧。 萧雪扬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摇头,挪开师父的手,大口喘息了几下,眼泪还止不住地往下流,她一张脸哭得通红,皱巴巴的,却还是说道:我还没学成,不回去。 她想去把之前家里寄来的信拿出来看一看,又觉得看了会哭得更惨,遂作罢了。 师父的嘴唇动了动,脸色暗沉,萧雪扬知道他这个表情是想骂人了,心里更觉得难过,哭成这样还要被骂一顿,谁还有她惨啊,她这么想着,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了。 结果他到底是没骂出声儿,用眼神将怀里的小徒弟剐了一遍,然后起身去点燃了灯盏,等到萧雪扬又难过又害怕地止住了眼泪,这才将她重新塞进了被窝里。 含在舌下。师父递了个东西过来,萧雪扬以为是药丸,吃进嘴里才发现是糖,甜得齁人,连牙齿都打颤,如果你又做了噩梦,那就起来,如果没做噩梦,早上不必来了。 萧雪扬陷入浅眠的时候,醒了几次,都瞧见师父在桌案旁,借着那点光亮看书,于是她全然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含着那颗糖,就这么睡了过去,一睡就是一个早上。 睡了个久违的安稳觉,再醒过来,师父早就走了,书却忘记拿了。 萧雪扬摸过去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师父是看了一晚上的最俗套的爱情话本? 什么人哪,她闷声笑起来,从此之后,也不惧那昏沉的梦境,睡觉时就含一颗糖。 虽然梦境是苦的,苦得出奇,让人痛苦,但嘴里是甜的,至少让她记得那并非真实。 最后一个梦止于鲜血,满手的血,却不是萧雪扬的,而是林渡的。 因为她不想听见林渡求饶,所以夺走了他的声音,因为她不想望着林渡的眼睛,所以夺走了他的视线,因为她不想让林渡逃走,所以夺走了他的双腿,夺走了他的手臂。 只留一双耳朵,用来听,用来听她的怒火,用来听他生命消逝的低语。 医师总能将生命玩弄在股掌间,萧雪扬以为自己会不忍下手,然而,实际上,她却比想象中更冷静,即使双手沾满了滚烫的血,属于她曾经舍弃一切都想要得到的人。 只有那个晚上,在长久的梦境后,从黑暗中醒来,萧雪扬没有掉眼泪。 她看着房梁,莫名笃定,这就是结局了,她之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噩梦了。 之后,聂秋寄来信,萧雪扬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师父,他念及上次的事,没有阻拦,而是破例准许她下山,去散散心,以后就别再想那些没来由的梦了,沉下心来学医术。 比起那几日,萧雪扬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她唯一觉得添堵的就是无人倾诉,所以犹犹豫豫地将难以启齿的梦告诉了聂秋,这才觉得郁结消散,连呼吸都通畅了。 可是,萧雪扬想,为什么聂秋的表情反而变得这样凝重,像冰山下静静流淌的河流。 聂哥。她心里觉得奇怪,自言自语般的,忍不住问道,梦境都是反的,对吗? 然后她就被摸了摸脑袋,兴许是因为雨天寒冷,所以聂秋的掌心也是冷的。 萧雪扬听见聂秋沉着声音,用一种辨不出情绪的语气,答道:是的。 那些都不是真的。他轻声说道,你只当它是大梦一场,梦过了,便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17 07:00:00~20210218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白云深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1章 、殷殷 方岐生听到响动, 手指触了触身侧的匕首,指腹底下一片冰冷,他却没有把匕首从鞘中拔出来, 停顿了片刻,反而是将那柄匕首向里推动,重新藏在了不易察觉的地方。 外面还在下雨?魔教教主打了个呵欠, 随意问道。 其实这话是纯粹的废话,只要朝来人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外边的雨是越下越大了。 聂秋的衣角、左肩都湿得透彻, 他是翻窗户进来的方岐生想, 要是换了别人, 指不定这时候已经被他用匕首抵住咽喉了刺啦一声,截断风声,聂秋重新将伞打开,支在窗户边上, 偶有雨水被风吹过来,都被那面朱红色的油纸伞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 他确实是去买了早茶, 是那种馅儿很甜的奶黄汤包,带回来的时候都有些凉了。 嗯, 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不会停。聂秋说着, 褪下濡湿的外袍,顺手将腰间的刀也解了下来, 搁在一旁,雪扬本来想过来打一声招呼的, 听说你还在休息,所以就没过来。 方岐生支起身子,按了按眉心, 没有去碰聂秋带回来的吃食,只是看着他。 你脸色不是很好。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开了口,出什么事了? 啊,聂秋想,又被方岐生看出来了,他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进来的,方岐生却能用比那还要短的时间看出他身上的破绽,是因为他表现得太明显,还是因为他们太过熟悉? 见他不答,方岐生指了指半敞的窗户,他刚醒,声音还带着点哑,说话的时候喉结都在颤动,像撩拨琴弦后渐低的嗡鸣声,我不觉得翻窗对你来说是正常的行为,除非是你经历了无法忍受的事,说不出口,却又无意识地想让我知晓。你是在跟谁置气?跟你自己? 我或许确实是在和自己置气。聂秋坐了下来,方岐生注意到他的发尾还在淌水。 雪扬也记起来了。他说得隐晦,但方岐生还是听懂了,我去接她的时候,她和我讲了讲那些事情雪扬以为那都是没来由的噩梦,所以我也是这样安慰她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聂秋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然后就感觉到方岐生的手伸了过来,触碰他湿漉漉的发尾,水迹在他指腹上盘桓成线,蜿蜒而下,顺着手指滑到掌心的纹路中。 是和林渡有关的事情吧。方岐生说着,将那缕头发拨到聂秋的后肩处,收回了手,之前在贾家发生的事,再结合石桥上你看到林渡的时候就变了脸色不难猜到。 不难猜到,林渡本来和萧雪扬是什么关系,又对她做过什么事情。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更残忍。聂秋垂下视线,却没有将事实说出口,即使萧雪扬没有央求他保密,他也不会说的,因为,那种事情,哪里是轻而易举就能够说出来的?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也不知道多久能停,多久才会显出明朗的天光。 细细密密的小雨落在身上是冷的,寒意钻进皮肉,沿着骨骼向更深处蔓延,将血液都冻结成冰,聂秋感觉手指冷得出奇,而方岐生的手又是暖的,滚烫的,让他不自觉靠近。 冷吗?耳畔的胸膛高高低低地起伏,离得近了,那种低哑的嗡鸣声就更加清晰。 聂秋没有回答方岐生的话,他闭了闭眼睛,就觉得困了,敲击在屋檐上的雨声连成一片急促短暂的鸣叫,兴许真是有助眠的效用,噼噼啪啪,叽叽喳喳,携着思绪坠入鲤河。 要一个人死,实在太简单了。怀中的人轻轻说道,像在讲什么入睡前的故事。 死是一瞬间的事情,人命轻浅,夺走性命反而是最容易、最轻松的做法。 方岐生摸了摸聂秋的耳垂,没有搭腔,等着他将话继续往下说。 聂秋不想让林渡这么简单地命丧黄泉,他要林渡将萧雪扬经历过的苦痛都尝一遍,要他抛下一切,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在茫然无措中被抛弃,要他在无人问津的破旧客栈中饱受病魔的折磨,要他先攀上高耸的山崖,然后落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 如果段鹊知道了,应该会很乐意帮这个忙吧? 他向来都是冷静自持的,鲜少动怒,却也不吝动怒。 林渡这一世没对萧雪扬产生任何影响,他对于萧雪扬来说就是困在梦中的凶兽,仅此而已,以后他们二人也不可能相见,天各一方,彼此只是过客罢了。 那又怎么样?聂秋想,就算林渡什么都没做,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什么好人,手染鲜血、取人性命的事情做得多了,再多一条罪名又如何。 而萧雪扬不必知道这些,如果让她知道聂秋真去取了林渡的性命,反而会怀疑那些梦境的真实性,所以,为了让她相信那些梦都是假的,聂秋不准备让她知道自己的打算。 醉欢门从来不会拒绝这些事,于她们而言,接近男人只是为了寻欢作乐。方岐生淡淡说道,虽然她们不会拒绝,不过,如果你大致讲一讲林渡的为人,她们会更觉欢喜。 正如方岐生所说,段鹊接到信后,对林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玄武门挑挑选选派出来的弟子跪在座下,身穿女装,强忍住不适感,顶着一身的冷汗,听到醉欢门那些漂亮姑娘们的笑声,或是欣喜,或是不屑,似痴似狂,宛如疯魔。 那十位饲酒女围在段鹊身旁,窃窃低语,时不时地笑上几声,让人心惊胆战。 只可惜,聂护法说那位姑娘不会入我门下。段鹊随手将信递给旁人,面色冷淡,垂着眼睛去瞧玄武门的弟子,说道,回去告诉他们,醉欢门接下了。 最终接令的饲酒女是个面容清秀可人的姑娘,头戴桃枝,手捧酒坛,一身的浅粉薄纱,她的心情很好,笑盈盈的,一双杏眼弯起便是潭春水,听到段鹊的话后,她悠悠地上前几步,站在心绪不宁的玄武门弟子身前,边笑边俯在他耳边说道 至于聂护法担心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她说,我最喜欢花言巧语的男人了,那样玩起来才有意思,因为,你看,女人可是很狡猾的,是吧,小公子? 男扮女装的玄武门弟子差点吓昏过去,幸好这些近乎病态的疯子今天心情好,折腾了一阵还是将他放走了,他才能神情恍惚地回去报信,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当时,聂秋和方岐生商议之后,便提笔写好了信,交给了玄武门的弟子。 然后,他稍作收整,叮嘱方岐生多少吃点东西,就去了萧雪扬的房间。 既然林渡那边的事情解决了,他就应该去解决萧雪扬的事情了。 回客栈后,聂秋将萧雪扬说的那些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最终得出了结论。 上一世之所以会出现那种情况,原因不止出在林渡身上,还出在萧雪扬身上。 若不是因为她被那些花言巧语所蛊惑,轻易就将一切都舍弃,兴许她到最后还不会沦落到无人可以依靠的地步,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将所有都托付给了林渡。 林渡说什么,萧雪扬就信什么,林渡要她舍弃理想,她就毫不犹豫地舍弃。 如果,萧雪扬还是那个医术精湛的医师,会制药,会制毒,会救人,也会杀人,那么,就算是林渡想要脚踏两条船,又或者是对她产生了厌倦,也得多掂量自己几分。 说起来,其实聂秋也有一段时间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从皇城到魔教,再到镇峨,他舍弃了大祭司的身份,舍弃了聂家的身份,舍弃了将来可能拥有的正道表率的身份,跟着方岐生回到魔教,从此也就只剩下右护法的身份。 方岐生喜欢,那他就是右护法,如果方岐生不喜欢了,那他就不是了。 所以,这才是聂秋时不时会和覃瑢翀、步尘容、张家等人联系的原因,他和方岐生都是两个独立的人,不该因为对方而舍弃某些东西,也不该将一切都和对方捆在一起。 他之前觉得萧雪扬年纪还小,不谙世事,提早接触这些东西也没有必要。 而现在,聂秋改变主意了,他必须将所有可能性的苗头都扼杀,免得萧雪扬走偏路。 至少,再遇到那种情况的时候,她还有路可退,还能寻到一处栖身之地。 听到敲门声,刚收拾好东西的萧雪扬急匆匆跑了过来,将门打开一个缝,趴在门边朝外面张望了几眼,见到是聂秋,就放心大胆地打开房门,让他进来。 聂秋略略一瞥,地面上有蛇盘踞,吐着星子从萧雪扬的身侧游向床底,他放宽了心,想到,萧雪扬尚有一技傍身,也知道小心行事,这对于她来说能称得上是优势了。 雪扬,我回客栈之后又仔细想了想你说的话。聂秋也不和她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开口说道,关于那些梦,虽然它们只是梦境而已,不过,有种说法是,做噩梦的时候,梦到的东西往往都是自己怕的东西。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萧雪扬见他神情凝重,不自觉挺起了腰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将来还会遇到各种人,总有一天也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他说,我希望你知道,即使你再喜欢他,也绝对不要将手中的所有东西都舍弃,委曲求全,只为和他在一起。 这不是说你就对他有所隐瞒,不够坦诚,你记得,这叫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聂秋知道,经历了那几场噩梦般的回忆,哭了无数次,萧雪扬肯定是深刻地体会到了那种绝望的、无力的感觉,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给那些梦境一个最合适的解决方式。 如果有人要你舍弃一切,和他一起走,那你就得谨慎了,因为当你舍弃一切,多年之后,你能换来的只有看累赘一般的眼神。他看着若有所思的萧雪扬,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件让你感到痛苦的事情,让你感到累的事情,胜过它带给你的欢喜和安稳,那你就应该抽身离开,藕断丝连的纠缠只会让人难堪。 我之前总觉得你年纪还小,所以很少像现在这样对你说教。 不过,既然你将你梦中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就认为应该早点告诉你这些,雪扬,我想你不会愿意在以后的哪个夜晚,再像这样哭得肝肠寸断,却无人可倾诉。 你父亲是你的退路,你的兄长们是你的退路,我是,魔教是,现在圣医阁也是。萧雪扬的眼睛有点红,聂秋就放缓了语气,殷殷劝诱道,那确实是场让人难过的噩梦,但我觉得你不应该用时间去抚平伤痕,你既然流了泪,就该谨记痛苦,将它作为一个忠告。 分卷(159) 我在镇峨的时候,从镇峨王那里学来了一句话,现在我将这句话说给你听。 如果遇到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就算告诉那些阅历丰富的长辈也不该觉得可耻。 他知道萧雪扬的骨子里还是倔的,所以即使是哭成了泪人,也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当初说好了学成名再归家,她就一定要做到,若是一天不成,她就一天不肯回去。 我明白聂哥的意思。萧雪扬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忍着没哭出来,红着眼睛说道,我平日里还是会给家里寄信的,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之后,我爹就再也没有提过要我回去的话,只说让我放心在外闯荡,觉得撑不下去了,等我回家的时候也会给我留好热饭。 在梦到这些事之前,我也从没考虑过情情爱爱的东西,只想着要继承我爹的衣钵。 她边默念着聂秋刚才说的那番话,边说道:喜欢一个人好累,又好烦,我以后才不要喜欢人了,我有家人,有朋友,还有聂哥,这就已经足够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糟糕,聂秋心想,这算是矫枉过正了吗? 第212章 、白符 雨没有下太久, 等到方岐生洗漱完毕,吃完早茶,窗外的雨声也渐渐地熄了。 方岐生听完聂秋的话, 闷着声儿笑,说道:她这是因噎废食。 萧雪扬只是因为上一世的经历,她以为是梦境的那些记忆, 就轻易决定从此不再碰情爱,也不想去喜欢了,可不是因噎废食, 为了一棵树就要放弃了整座森林么。 我觉得这种事还是需要顺其自然, 当她遇到对的人, 自然就会改变想法,现在我再怎么劝也没有太大作用。聂秋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想的是,他在喜欢上方岐生之前, 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喜欢一个人,更不觉得他会有倾尽全力也想留在身边的人。 这世上不乏断绝情爱之人, 若她执意如此,你也不必劝, 不过是选择不同罢了。 方岐生起身走到窗边, 收起朱红色的油纸伞,抵在墙角处, 低头朝窗外看了几眼,见骤雨已歇, 鲤河上笼罩着迷蒙的雾气,藏在云层后的太阳依旧若隐若现,晦明不定, 街上的行人却多了起来,小贩的叫卖声,小孩儿故意踩过积水的声音,都在这场雨后浮现。 周儒在寄来的信里写明了符重红等人经常出现的地方,零零散散的,也就三四个地方,鲤河镇不大,如果要从这镇上找出杨晟和符重红,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能够和他们谈妥,那自然最好,如果谈不妥,方岐生也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是宁愿得不到就毁掉的人。假如把这个问题摆在常锦煜的面前,常锦煜会比他做得更过火,估计常锦煜会像拐走自己和黄盛那样,把符重红也一并拐了去,杨晟不同意,没关系,他不需要杨晟同意,若是有必要,他也会用编造的谎言将杨晟骗过去。 考验聂秋?算不上。方岐生想,温展行都被关在温家的悔过崖了,区区一个符重红,或者说,区区一个杨晟,对他们来说还算不上难题,只是取决于他们想不想解决。 在路上的时候,聂秋就问过了方岐生,将符重红拉拢到魔教之后又怎么办。 符重红原本的师父应该是刀剑宗的剑痴,江蓠。她虽然很有悟性,拜入刀剑宗门下后,短短几年内便有很大的长进,但是,如果收她为徒的不是江蓠,或者说,换作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剑客,只会一招半式就妄图闯荡江湖那么符重红的下半辈子算是毁了。 按理来说,由方岐生开出条件,收符重红为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不过他短时间还没有考虑过收徒的事情,平日里也没什么闲工夫去照顾小孩,即使知道符重红以后在剑术方面的造诣了得,方岐生也不打算亲自教导她的剑法。 幸好,方岐生在和符重红交手之后就暗中调查了她,所以他知道,符重红拜入刀剑宗门下后,因为她的师父江蓠是寡言少语的性子,所以她们师徒二人的交流不过寥寥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用剑来说话,如果有必要,江蓠会将符重红交给她使刀的师兄带着。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符重红也会使刀,虽然用得没有剑频繁,但她的水平并不差。 说来,其实符重红现在完全就是白纸一张,她跟着杨晟在江湖漂泊多年,捡到什么武器就用什么武器,哪种招数更厉害就用哪种,怎么可能考虑得这么细致。 魔教中,使什么武器的人都有,常锦煜用剑,方岐生是双剑单剑皆可,聂秋用斩.马.刀,黄盛用鞭,安丕才用双斧,石荒用弯刀,玄武用暗器,季望鹤则是蛊和毒。 无论是从脾性来看,还是从武器来看,方岐生都认为符重红适合拜石荒为师。 他唯一担心的是符重红从白虎门出来之后会不会变成那种只对打架感兴趣的人。 这些细枝末节,等到大局已定,再和石荒具体商议也不迟。 正好雨停了,他们可以离开客栈,去会一会那个将来会成为正道顶梁柱的剑客了。 萧雪扬是下山来放松心情的,自然是要跟聂秋和方岐生去凑凑热闹,她尚有自保的能力,再不济,聂秋也有自信能够保护好她,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把萧雪扬也带上了。 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草木气息,鲤河的水波粼粼,地面上虽然还残余积水,却有许多闲不住的老人小孩走出了家门,或交谈,或嬉笑,都在这河畔漫步。 对了,黄盛前些日子还跟我寄了信呢。萧雪扬忽然想到这么一回事,晃着手指说道,我还以为这次能见到他,没想到他竟然先一步回魔教了,看来只能以后再见了。 方岐生听到这话,反而产生了兴趣,问道:黄盛现在还和你有联系吗?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那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谁都像欠了他似的,又孩子气又骄纵的师弟,除了常锦煜以外,竟然真的有人能叫他沉下心来,用这种普通友好的方式来往。 是的。萧雪扬说着说着,先笑了起来,黄盛问我,有没有什么秘方能使一个人的功力在突然暴增,并且不会消退。我在回信里写了句你大概是故事听多了,天底下哪有那种东西,功力是慢慢积累的,怎么可能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嘛,然后他就不理我了。 聂秋忍住笑,一下子就明白黄盛说的肯定是方岐生的事情了,也对,换作其他人的角度来看,方岐生没怎么露出破绽,唯一能叫人起疑的地方就是他多积攒几年的武功了。 我上次不是凑巧发现师父他喜欢看讲爱情的话本吗,我实在是好奇,就翻了翻那本书,怎么说呢,是那种我八九岁都不会看的俗套故事,什么大家闺秀和穷酸书生呀,什么身份悬殊,家里反对,于是中途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剧情。她说道,又曲折又俗套,弯弯绕绕,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东西都说不清,谈情说爱真麻烦。 哦,不止是因为梦,其中还有师父的话本这层影响,才导致萧雪扬因噎废食。 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啦。萧雪扬赶紧解释道,毕竟聂哥和方教主就是很干脆的人。 虽然我不在意我以后会不会有喜欢的人,毕竟,有也好,没有也罢,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她感叹道,但是每次看到你们两个的时候我觉得有喜欢的人真是很好的事。 她自认解释清楚了,也将干脆利落、顺风顺水就在一起的聂秋和方岐生排除了,却没想到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这两个人反而沉默了,像是不知道怎么接话似的。 萧雪扬:嗯? 你以为我们感情很好,实际上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和方岐生睡在一张床上了。 虽然也没有太大的波折,但是聂秋委实没办法昧着良心去应下萧雪扬的话。 迎着萧雪扬疑惑不解的眼神,再加上聂秋若有若无的视线,这气氛瞬间就凝固了,方岐生在心中叹了口气,低低地咳嗽两声,正准备开口,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诶,等等,我是不是看错了,这个人跟聂秋长得好像啊。大嫂,你说像不像? 抬眼望去,一个年纪不大,眉眼都没长开的小少年,穿着缝了好几遍的破旧衣裳,好歹脸是干干净净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亮的,转身看向路过的妇人,用他那种脆生生的声音询问着然后,妇人满脸你谁啊,用略带抵触的目光看了看他,走了。 方岐生不知道是该先松一口气,还是应该先追究这个兴致盎然的小少年是谁。 不过,明显有人比他更好奇,在他开口前就低声问了出来:聂哥,是你认识的人? 那位少年丝毫没觉得尴尬,生性跳脱,在聂秋思索的时候便几步跑了过来,绕着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肯定,嘴里念念有词:聂家的养子,一卦惊世,大祭司,加入了魔教,后来皇帝又莫名其妙地取消了通缉一身白衣,腰挂含霜,没错了,就是聂秋。 方岐生双手抱胸,随口说道:看来右护法比我这个教主更为出名。 聂秋垂下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少年也就十四岁的年纪,骨骼没长开,不高,堪堪到自己的胸口,此时他仰着头看自己,也不知道脖子酸不酸,但他的眼睛倒是弯弯地笑着。 他对这个活泼开朗、天真无邪的小少年有点印象,当初似乎在贾家的宴席上见到过,那时候他也是像这样,眼睛很亮,踮着脚张望,又苦于人群拥挤,所以没能走过来。 于是聂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珏。少年的袖子又长又宽,一眼就看得出不合身,他把衣裳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仅凭腰间的绳子勉强系着,甩手的时候宽大的袖口就晃一晃,然后被他卷到臂弯处,露出一截纤细的、淤青未消的手臂,关节处的骨骼凸起,像无意间沾上的雪白染料。 聂秋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也就只是在宴席上和白珏见过一面。 白珏,是吗?他们还有要做的事情,聂秋不打算和这个看起来话很多的少年继续纠缠,摆出他常有的那副礼貌疏离的态度,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们就先走了。 他虽然不讨厌这样的小孩儿,哄一哄倒也无妨,不过方岐生应该不太喜欢。 然而,让聂秋没想到的是,方岐生却拿出了十足的耐心,收敛了身上的冷意,看向了白珏,问道:你既然急匆匆跑过来,应该对聂秋有什么想说的话吧? 白珏感激地看了方岐生一眼,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聂秋,我、我觉得你太厉害了,我听说了你的事情,就一直想见你一面,我听说你年纪轻轻就被选中大祭司,之后又 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回去了,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听得聂秋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他口中所说那样神奇,什么横扫朝廷,什么震慑正邪两道,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聂秋不觉得方岐生会平白无故地对一个刚见面的人这么好心。 趁着白珏滔滔不绝的时候,聂秋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方岐生,低声问道:怎么了? 杨晟有一个师妹,一个师弟。魔教教主轻描淡写地说着,用打量猎物的眼神打量着白珏,他却完全没有察觉,一个名为重红,一个名为白珏,借了师父的名头,姓符。 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轻轻嗤笑一声,觉得守株待兔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第213章 、红符 从小到大, 无论是在什么地方,萧雪扬总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所以,从来都只有别人照顾她的份, 没有她照顾别人的份。 此时一见到比自己年纪小了好几岁的符白珏,萧雪扬一下子就踌躇满志,连忙凑到聂秋和方岐生的身边, 问道:那,他是不是这次要拉拢到魔教的人啊? 方岐生答道: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是他的师姐符重红, 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说到这里的时候, 符白珏总算是得到了喘气的空隙, 兴致勃勃地瞧着聂秋,连眉梢上都染了喜色,他似乎很喜欢笑,小小的酒窝在他脸颊上生了根, 像轻快灵动的游鱼,一张口就在他唇舌间游动起来:总之、总之我特别崇拜你!我以后也想成为你那样的人! 我没什么好的。聂秋婉言相拒。他一开始完全没有将这个少年跟杨晟联系在一起, 虽然上一世在贾家的宴席上,他确实是看到杨晟就站在符白珏的不远处, 不过他向来与杨晟交恶, 他实在想不明白,杨晟的师弟又怎么可能将他视作追逐的对象来崇拜? 或许, 因为这一世他和杨晟还没有交集,未曾谋面, 所以也不曾交恶吗? 我已经去过望山客栈,也去过聂府了。符白珏掰着手指细数道,望山客栈的一间下房都好贵, 所以我就只是在柴房住了一晚上,聂府看守森严,我没能溜进去,就在外面兜了几圈,至于邀仙台,更不是寻常百姓能够轻易靠近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不过!之前你在邀仙台举行祭天大典的时候,我也混在了人群中,虽然因为人太多,我没能看到你祭祀的样子,那时候你坐在马车里,风吹起一角帘子,你往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得以看到你身着大祭司装束的模样。符白珏越说越兴奋,满脸都写着开心,不知道是不是聂秋的错觉,他总觉得符白珏身后似乎出现了一条不断摇晃的尾巴。 萧雪扬退到聂秋身后,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符白珏,噫。 巧合的是,聂秋那时候看到的正是有意避开父亲视线的萧雪扬。 他耳畔都是符白珏清澈干净的声音,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说,比雨声更喧闹,聂秋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毫无私心、明明白白地崇拜他的小孩儿,一时间也想不出该怎么解决。 符白珏边说边在身上摸索了一阵,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针脚明显的玩偶,小小的,腿脚很长,眼睛是用两颗绿豆缝的,衣裳是用裁的白布裹的,腰间的刀是一根被草草折下的竹枝编的,如果不是他拿出来的时候特地说了,聂秋实在想不到那做的竟然是自己。 虽然不是很像符白珏将小玩偶和聂秋本人比了比,有点不好意思。 方岐生看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小玩偶,呛了一下,像是集市上常有的那种糖人儿,有他的,有聂秋的,有符重红的,有温展行的,他见过几次,也都比符白珏做得更精致。 不能说有多像吧,至少神态相近。 而符白珏的这一个,哪里能说不是很像,可以说是没有哪里像的。 分卷(160) 嗯,我知道了。聂秋勉勉强强地说道,谢谢,不过你没必要去我去过的地方。 萧雪扬忍不住搭腔道:你既然这么喜欢聂秋,为什么不将小玩偶给他呢? 不不不,看看就好,我要自己留着呢。符白珏闻言,动作很快地将他自己做的小玩偶收了起来,生怕他们会抢似的,这是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所以不能给聂秋。 萧雪扬不知道该说符白珏是喜欢聂秋,还是不喜欢了,她实在跟不上符白珏的思路。 你说他不喜欢吧,他又做了这个小人儿,你说他是喜欢吧,他又不愿意将其相赠。 难道符白珏做这个玩偶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聂秋吗?还是说本人还没玩偶重要? 她想不明白,好不容易见到崇拜的人,为什么不花点小心思拉近关系呢。 于是萧雪扬从聂秋身后钻出来,问道:你为什么崇拜他呀? 符白珏满脸茫然:需要理由吗? 萧雪扬:难道不需要吗? 我不和你说了。符白珏闷闷地哼了一声,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随即,他又看向聂秋,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抽噎着,说道:没想到竟然会在鲤河镇这个小小的地方见到了本人,我此生已经没有遗憾了,呜呜,实在谢谢你。 聂秋沉默了片刻:不用谢? 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先走一步。符白珏乖乖挥了挥手,转身就要离开,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成为名震江湖的大侠客,这样我们就能并肩啦! 他来得急匆匆,走得也干脆,丝毫没有留恋,说走就真的要走。 然后,方岐生只用一句话就将符白珏又唤了回来。 我们途径此地,对鲤河镇全然不了解,所以一直想找个当地人引路,既然你对这里很熟悉,何不带着聂秋逛一逛,也好为他介绍介绍镇上的人土风情?他看着符白珏的脚步一顿,游刃有余地设下了圈套,等着他来跳,天涯路远,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何时了。 符白珏明显心动了,转过身来,眼神坚定,抱拳问道:敢问这位侠士的尊姓大名? 小人物罢了,不足挂齿。方岐生简单地揭过了这个话题,倒是符白珏这个名字,我在客栈的时候听其他人提到过,说你只不过是在鲤河镇停留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将这里摸熟了,和当地人也打成了一片还有你的师兄和师姐,听说武功也很不错。 萧雪扬听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这一幕好像在自己身上也发生过。 符白珏耳根子都红了,害羞地摸摸鼻子,笑道:不敢当,跟聂秋比起来还差远了。 他没有接师兄师姐的话茬。方岐生的眼神沉了沉,并未接着那个话题往下说。 倒是符白珏,将视线从聂秋的身上挪开,坦坦荡荡地打量了方岐生一番,不遮不掩,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笑盈盈说道:哎,可是魔教教主难道不该有个假名么? 然后,他又看了看萧雪扬,这位,想必就是聂大侠的义妹吧? 简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方岐生想,他们都是扮猪吃老虎,早就看出对方身份了。 既然是聂秋,身边的人肯定都不是等闲之辈。看着萧雪扬惊愕的神情,符白珏摊手解释道,不过我对聂秋以外的人都不感兴趣,抱歉啦,教主和萧家的医师姐姐。 他之前确实对其他人都表现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直到方岐生提议要他引路,他才总算是肯正面和方岐生交谈,他所问的尊姓大名,实际上是在问方岐生假扮的身份。 我知道,但是你们不说出来,那我也不说,符白珏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十分配合了。 周儒在暗中调查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写了,杨晟是实打实的,什么都不会,打肿了脸充胖子;符重红性子沉稳,动手的时候却不会犹豫;而符白珏,正是因为什么也查不出来,他身上什么破绽也没有,就好像真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所以才更显得可疑。 萧雪扬的手指动了动,黑蛇蜿蜒爬行,无声无息地蜷在她手心中,被掩在袖口下,她面上不显,仍然是那副惊讶的样子,疑惑地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就是靠这个混口饭吃的,姐姐,别砸了我的饭碗啊。符白珏笑着,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晃了晃手臂,说道,我既没有带着武器,也不会武功,没有危险的。 果然,以杨晟四处得罪人的暴躁性子,能好端端地活那么久,不止是因为符重红,还因为符白珏。换而言之,杨晟身为师兄,却被师妹师弟保护得好好的,实在是幸运。 聂秋暗叹一声,手指在含霜刀的刀柄上碰了碰,指节顶起一寸,刚显出凛冽的刀光 符白珏就又兴奋又激动地瞧着他的动作,说道:我今天不会能看到含霜刀出鞘吧? 聂秋停顿了片刻,撤了手,使刀刃沉入鞘中,小狗的眼神霎时间又变得可怜起来。 他想敲开这个小孩儿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全然不怕的。 唉符白珏深深地、缓慢地、百转千回地叹了一大口气,挠了挠头,露出不甘心的表情,说道,既然不出手,那我就要回去了,不然我那个脾气不好的师姐会生气的。 你恐怕是走不掉了。 方岐生话音未落,眼神骤变,铮地一声,反手将乍雪剑拔出鞘中。 与此同时,聂秋将萧雪扬护在身后,温声嘱咐道:等会儿记得先保全自身。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结,随即,几息后,一柄破旧的长剑破空而来,裹挟风雨声,吼叫着,震颤着,在聂秋等人和符白珏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将他们彻底分开。 惊起的尘埃中,符白珏猛地吸进去一口,呛得连连咳嗽,说不出话。 然后他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被拎着后颈向后拖去,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才算停。 白珏,碍事。又矮又瘦的小姑娘挡在符白珏的身前,沉稳冷静,眉眼凌厉,说话的腔调就像大人一样,却又丝毫不掩饰对师弟的不满,不是说了试探之后就回来吗? 因为那是聂秋欸!聂!秋!欸!符白珏拿着不知何时从萧雪扬身上取来的环扣,在手中摆弄着,完全不在意年纪相仿的师姐对自己的训话,嘟嘟囔囔地反驳道。 符重红不想理他的胡言乱语,抬眼看向面前的三个人,熟练地问道 不知我师兄是犯下什么事,竟然能引得魔教教主亲自前来? 第214章 、薄骨 那边, 聂秋、方岐生正在和符重红对峙。 这边,萧雪扬看到符白珏手中晃动的环扣,上面系着样式精美的刺绣, 是蝴蝶戏花的图案,栩栩如生,她是越看越觉得眼熟, 赶紧摸了摸腰间,自己的那个果然无影无踪了。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她身上盘踞着虫蛇,符白珏才避开了其他地方, 专挑没有危险的地方下手, 而萧雪扬毫不知情, 如果不是因为看见了,她可能到这时候还没反应过来。 在眼神交汇的瞬间,萧雪扬咬牙切齿地做出一个口型:小偷。 符白珏笑眯眯地冲她做了个鬼脸,小蝴蝶在他手里上下翻飞, 随即又被收入袖中。 方岐生的余光瞥见了他们之间的互动,却分不出闲心去管, 眼神始终锁在符重红身上,看到她的手指轻轻在剑格上滑动, 很明显, 如果真要翻脸,她肯定不会避战遁走。 因为杨晟不在, 所以符重红的言行没有那么拘谨,坦坦荡荡地, 上来就问是不是师兄犯下了什么事,语气熟稔,若不是经历了无数次, 她恐怕不可能如此从容淡然。 想清楚之后,方岐生侧目与身旁的聂秋眼神碰了碰,彼此都了然,他便开口回答了符重红的问题:我们来,并非是来找你师兄的,而是来找你的,符重红。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值得魔教教主亲自来寻的,也不认为你们仅仅是来找我的。符重红反手拔出剑,破损的铁剑顺着她的动作簌簌地掉下细小的碎渣,如果是来找我的,为何要派人跟踪师兄,又为何四处打探师兄的过去,这些,你们比我更加清楚。 方岐生并不慌张,仍然游刃有余地说道:实际上,魔教是看中了你的天赋,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在暗地里调查了杨晟,也不过是谨慎行事。况且,真要动起手来,你以为杨晟还能安安生生地活到现在吗?仅凭你们两个,就想从魔教手里护住一个将死之人吗? 符重红心知他说得已经很中肯了,她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没有剑客应有的傲气,该承认技不如人的就承认,该服输的就服输,端着架子对她来说不过是逞强。 教主的意思,是想让我加入魔教吗?她沉思片刻,也不兜弯子,直接问道。 看见方岐生点头认可,符重红的情绪没有太大变化,她轻轻巧巧地挽了个剑花,却未将剑收回鞘中,说道:我原本以为你们的目标是师兄,看来是误会一场,我在此先替之前的无礼之举道歉了。教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加入魔教这件事,还容我拒绝。 话说得很漂亮,但是武器却始终没有收回去,明摆着是对他们尚有戒备之心。 她是在拖延时间,聂秋想,不过,他能看出来的,方岐生自然也能看出来。 我听说揽云峰前几年分崩离析,门下弟子四散而去,或经商,或入朝,或成为走卒小贩,皆隐隐于市,不再提当年师门兴衰。方岐生轻微地笑了笑,说道,到现在,至少也有四五年的时间了,这四五年以来,都是你师兄照看你们二人,身上的钱财恐怕早就用尽,即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师兄考虑考虑吧?你们难道要一直这样拖累他吗? 魔教教主向来喜欢用反问来设套,对于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孩儿更是效果拔群。 符重红虽然从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却还是将他的这番话听了进去,估计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方教主的见解是? 你加入魔教,放杨晟自由,同时魔教也会拨出相应的银两供养他生活。 放师兄自由吗?符重红摇了摇头,竟是笑了起来,师兄什么都不会,底子差,学不成武功,当初揽云峰收他只是为了收敛钱财,现在揽云峰没了,是师兄坚持要带着我们两个无家可归的人走,不然我们会沦落到什么境地,教主恐怕是不知道。 离了我们,师兄无法保全自身,以他的性子,很容易招惹仇家,然后被杀害的。 符白珏语气平淡,这显然是他和符重红有目共睹的事实,所以他才能轻易地说出口。 聂秋一开始以为他们是不知道杨晟的为人,所以才坚持维护他,没想到他们比谁都清楚,不过倒也没错,他们二人与杨晟朝夕相处,能不能发现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符重红和符白珏明明知道杨晟是什么人,却还是选择维护他? 只是因为他们无家可归,而杨晟是唯一一个选择了带他们离开的人吗? 你查到了那么多消息,当然也知道我们这几年来四处寻人,就是为了重建师门,揽云峰早就毁了,我们处处碰壁,最终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倒也正常,不过时势使然罢了。 方教主,揽云峰如何,是兴是衰,都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其实是全然不在意的,不过师兄竭尽全力想重建师门,我就觉得陪他一程也无妨。符重红缓缓说道,我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以,虽然我感激方教主的赏识,不过我还是不会加入魔教的。 方岐生说道:你这样是白白在杨晟身上浪费了你的天赋。 符重红回道:那就浪费。 正当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符重红身后的符白珏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一副很困的样子,有意无意地说道:说起来,这几天想将重红拉入门下的门派可真多啊。 他这话一说出口,聂秋和方岐生登时就想到了刀剑宗。 而符重红上一世的师父就是刀剑宗的江蓠。 说起来,那时候江蓠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不避讳地说,方岐生已经开始思考该如何将符重红悄无声息地带去魔教,不过,也正是因为符重红的态度如此强硬,杨晟对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他才有所犹豫。 所以,听到符白珏的话,聂秋和方岐生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野兽,瞬间就有所反应。 符重红先是愣住了,随即脸色变了变,伸手去掐符白珏的脸,多嘴。 符白珏半张脸被掐得像个咬破的糯米团子,他却不觉得疼,隔着符重红,悄悄冲聂秋眨了眨眼睛,含含糊糊地说道:一点点,小小的,微乎其微的帮助而已嘛。 符重红皱着眉头,说好的离了我们,师兄无法保全自身呢? 符白珏笑了笑,哎,魔教只要你,师兄这边不是还有我吗。 这一闹腾,先前沉闷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重新变得欢快起来。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鲤河河畔,人应该是很多的,不过鲤河镇上的人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形,见到有人拔剑,又见气氛僵持不下,就会有意避开他们,不会选择凑热闹。 方岐生和聂秋对视了一眼,出言打断了这对师姐弟的争执:你说的,可是刀剑宗? 教主不要被我师弟的话误导了。符重红瞪了符白珏一眼,干脆捂住他的嘴,免得他又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无论是谁来我都会拒绝的。 此时,远处却忽地传来一声嗤笑,似是轻蔑,似是不虞,将她要说的话都尽数斩断。 符重红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然而,方岐生却清楚这声嗤笑不是冲着她来的。 是冲着方岐生来的,更确切来说,是冲着魔教来的。 婆娑的树影有片刻的凝滞,一身青翠的剑客从树后款款走出,素绦束发,胭脂点唇,她年纪不小了,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岁月的流逝并未在她的脸颊上留下多余的痕迹,然而,她始终紧绷的端庄神色,从不曾笑过的严苛嘴角,都说明了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江蓠解下腰间的束带,手指抵在剑柄处,细长华美的佩剑在她的指尖翻飞,流苏如同薄纱般散开,分明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然而,方岐生的表情却越发凝重。 分卷(161) 随着长剑翩翩起舞,封存的剑鞘逐渐向下褪去,最终,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指腹避开了刃口,贴在冰冷坚硬的剑身上,手腕稍稍用力,轻轻巧巧地将露出尖锐獠牙的猛兽收拢在掌心中,态度温和地抚了抚剑柄,猛兽便安静了下来。 方教主的意思,我听得很清楚。江蓠将剑尖斜斜地指向地面,聂秋认得,那柄剑名为薄骨,与普通的铁剑相比,它的剑光并不冷冽,也不夺目,全身呈骨一样的白,泛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泽,宛如罗刹古寺的一具枯骨,魔教是要和我江蓠抢人,对吗? 听她的语气,不像是因为符重红一事就与魔教针锋相对,而是积怨已久。 聂秋压低了声音,问道:她和魔教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方岐生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嘴唇贴在聂秋耳畔,回答了他的问题。 江蓠,曾经是我师父的情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20 17:48:12~20210224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折挽、时光、冬至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5章 、师兄 常锦煜的情人有很多, 基本是几天换一个。 他从来没说让方岐生和黄盛叫谁师娘,方岐生也懒得喊,黄盛是不想喊。 在那群莺莺燕燕中, 方岐生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江蓠。 原因其实很简单,江蓠是刀剑宗里属剑派的宗主,身份极高, 她的性子又是冷冷清清的,不像是会轻易和别人在一起的人,更别说那个人是魔教教主了。 以及, 更别说那个魔教教主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走了他们剑阁的踏镜剑。 将踏镜重铸后, 常锦煜此后就一直用的这柄剑, 只不过世人将其取名为惊魂。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相处的,不过,能够知道的是,尽管江蓠是常锦煜来往最久的情人, 但他们后来还是闹得很不愉快,都是成熟稳重的人, 所以都没发脾气,像沉睡的冰山, 冷冷洌洌, 底下潜藏了流动的刺骨水流,他们交谈, 没有争吵,异常平静, 然后就这么分道扬镳了,无论当初有多么轰轰烈烈,百转千回, 最终还是止于无声。 有种说法是,江蓠是剑痴,接近常锦煜也只是想得到他的剑法。 还有种说法是,江蓠或许对常锦煜是真的动了心,可惜正邪不容,她终究是舍下了。 其他的那些,什么常锦煜在半途中跟别的姑娘在一起了,什么常锦煜经常和江蓠起争执,方岐生觉得委实是没有道理的传闻,不值得一听,更不值得相信。 当常锦煜命丧黄泉的消息放出去的时候,没过几天,江蓠就递来了信。 信上只简单地写了一行字,问,踏镜何时归还我剑阁? 如果常锦煜真是死在了魔教,方岐生大可将剑还给刀剑宗,也不必受江蓠步步紧逼,可惜常锦煜不知踪影,剑也不知道沦落何处,江蓠来要,他又能从哪里弄来一柄剑? 但是方岐生不能吐露真相,只好装聋作哑,即使是收到信也当作没收到。 常锦煜的朋友遍天下,情人也遍天下,恨不得他死的,仍然耿耿于怀,知道他死讯时哭得撕心裂肺的,要来替他报仇的,倒也不在少数,而江蓠是哪种,方岐生不知道。 虽然他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江蓠肯定是最难对付的那一种。 你看,这就是后果,把新仇旧恨一并算上,就是这位宗主如今对他们的态度。 方岐生看着在不远处站定的江蓠,抱拳说道:江宗主此言差矣,若是我早知她是你看中的弟子,就不可能跟她确认她口中说的是不是刀剑宗了,更不可能想到宗主身上。 江蓠从来不屑仗势欺人,所以她说魔教是要和我江蓠抢人,而不是魔教是要和刀剑宗抢人,关于这一点,方岐生还是对她抱有信任,并且因此高看她一眼。 真要打起来,玄武门的人就在暗中听候命令,任江蓠剑法再登峰造极,也双拳难敌四手,魔教不是正道,没什么单打独斗、堂堂正正的说法,交恶就交恶了,等到常锦煜回来之后,再将这个重担子甩给他,让他自己去解决曾经的情人,这事就结束了。 方岐生想得明白,说得也明白,江蓠闻言,眸光闪了闪,手中的剑却还是没放下。 不止是剑,她一身凛冽的杀气也没有丝毫松懈,似乎凝结成了实质,边角都是尖锐的,冰冷刺骨,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方岐生等人还好,离得近的符白珏就觉得难受了。 符白珏听着他们两人的交谈,面露痛苦,找了个机会就急匆匆跑到了聂秋身后。 该说他是不会看场合,还是该说他是贪生怕死,总之他就这么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过去了,江蓠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可就是苦了站在原地的符重红了。 符白珏安心地钻到了聂秋的身后,这才感觉那种浑身血液都停滞的冷意褪去。 聂秋侧头看着他过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和江蓠一样,看过之后就移开了视线,什么也没说,嘴唇抿起,明显是准备保持缄默,无声地,算是容许了他的行为。 然后,符白珏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同样在聂秋身后的萧雪扬就揪住了他的衣襟。 她极力压低了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蝴蝶还我! 符白珏又惊又怒,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这种情势下你怎么还在想那个啊! 你就是最没资格说我的。黑蛇从萧雪扬的袖中探出身形,张开血盆大口,毒液从它的尖牙上滴落,落在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小的凹陷,她说道,我要叫它咬你了。 符白珏一下子蔫儿了,满不情愿地从身上摸出那只做工精美的小蝴蝶,还给了她。 萧雪扬闷闷地哼了一声,把小蝴蝶小心地装了回去,这事儿才算完了。 在他们僵持的时候,江蓠也在继续和方岐生对话。 凡是也总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她说道,既然方教主明白,那就不必和我抢人了。 我以为,宗主会让符重红自己选择她的去向,刀剑宗不是向来都如此吗?去的不留,来的相迎,若是仅凭先来后到就草草决定,你哪知她心中是否愿意? 虽然不觉得符重红会选择魔教,但方岐生还是以此当作借口来拖延时间。 真要像江蓠所说,先来后到,那符重红就更不可能加入魔教了,所以,至少让他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也可借此扰乱符重红的思绪,让本就因局势而感到困惑的她陷入僵局。 至于为何要拖延时间他估摸着,去通知杨晟的人也该到了。 只需要一点推波助澜,一点邻里间的闲言蜚语,这个揽云峰的二弟子就会明白。 从符重红这里是没办法下手了,想必江蓠也清楚,如果真要让符重红根深蒂固的想法产生动摇,还需要从杨晟那一头下手,所以,这大概就是江蓠能够说服他们的原因。 在来鲤河镇的路上,聂秋就对方岐生说了说他对杨晟这个人的印象。 这种人,越是什么没有,就越是想拥有,打肿了脸充胖子,自卑感越强就越有优越感,不被人重视就想方设法想引起重视,没有根骨就用强行用手撑着,如此而已。 你问杨晟会不会来,方岐生可以给出坚定的答案,杨晟肯定会来的。 刀剑宗能给的,魔教一样能给,而且更多,而且更自由,所以,为什么不选魔教? 那种名门正派的规矩繁杂而严苛,从方岐生所看到的、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就能够推测,符重红不会甘心,也不可能甘愿只在刀剑宗蹉跎,所以才会走上了背地里敛财的路。 不谈杨晟,就说符重红,方岐生有把握说服她,不过,需要让江蓠露出点破绽。 虽然想了这么多弯弯绕绕,但是,他们之间的交谈其实也不过寥寥几句。 江蓠听到方岐生颇为大义凛然的话,用冰冷的视线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似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看向愣在原地的符重红,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方教主刚才说的话是对的,重红,选择归处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而非他人。 符重红先是看向了符白珏他赶紧指了指聂秋这边,于是符重红很快挪开了视线。 她动了动嘴唇,看那个口型,似乎是想说师兄两个字,大概师兄于她而言就像是兄长,她本人倒不在意去向,可是如果不和杨晟商量,她又无法轻易做下决定。 方岐生趁热打铁,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江宗主已经和她介绍过刀剑宗了吗? 大致说了说。清脆的一声响,江蓠反手将薄骨剑收回鞘中,回道,问这个做什么? 方岐生微不可察地翘起嘴角,他知道符重红在听,虽然一声不吭,但是思绪好歹是跟着他走的,那就很好办了,江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名门大家,自然不懂符重红的想法。 她的大致说了说,估计是指的剑法秘籍,门中切磋,名刀名剑之类的东西。 江蓠不知道,但是方岐生在进入魔教之前,也是像符重红这样在江湖摸爬滚打的。 所以,符重红在想什么,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若是说得不详细,恐怕她也很难从魔教和刀剑宗之间选出一个来。方岐生说,比如,像是多久能够下山探亲,每月能领到多少银两,诸如此类,江宗主说了吗? 江蓠微微皱起眉头,她从来不在意那些琐碎的东西,也不太了解,但是,当她看着符重红的眼神时,她意识到符重红是想知道这些的,只不过从来没有主动问起罢了。 她顿了顿,头一次让方岐生在这场对话中掌握了主导权,同时也踏入了他设下的、几乎不能算是陷阱的陷阱,说道:每月可以下山一次,需要提前七日上报掌事,若是门内有比武,当月就不能下山探亲至于银两,我记得内门弟子是二两,外门的不清楚。 很快,江蓠意识到有哪里出了问题,本来符重红加入刀剑宗,应该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但是当她说出这些事实之后,她就敏锐地发现自己未来的弟子眼神变了。 江蓠还想说点什么,嘴唇却没来得及完全张开就又合拢了,她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一个方向,没过多久,那里就有脚步声传来,符重红与符白珏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急促的,不稳的,慌张的,杂乱不堪,是杨晟的脚步声。 直到这个时候,方岐生才真的露出了点笑意,带着十足的从容。 好,他想,至此,不管江蓠是怎么想的,这件事就已经敲下了尾音。 第216章 、涉水 和符重红、符白珏二人一样, 杨晟相貌平平,眼角微微上挑,瞳仁小, 白多黑少,看着就像是不容易应付的,喜欢斤斤计较、吹毛求疵的那种人, 刻薄而又矜傲。 他腰间挂着一柄短剑,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 以介于藕荷和朱红之间的颜色为底,以连绵不绝的山与云纹作饰, 洗得发白的青绦结结实实地系在剑鞘上, 鞘上又刻有揽云二字, 在日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流淌。 杨晟的身体底子不行,跑得也急,鬓间都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在这两个师姐弟中, 符白珏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抿起嘴唇, 明显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直勾勾地看着杨晟, 看他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众人面前。 从看到杨晟的那一瞬间, 符白珏就从聂秋身后走了出来,几步退到杨晟身旁。 兴许符白珏的底线是不能牵扯到杨晟, 方岐生暗想到,他笑起来是一副模样,不笑的时候又是另一副模样, 不止是笑意,连眼底细碎温暖的光芒也一并收敛。 但是,这又如何呢,现在最要紧的是确保符重红不会跟江蓠走。 即使符白珏起先帮他们说了话,所有人也都明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仍然是杨晟。 杨晟不来,符重红不会轻易点头,杨晟来,符白珏会因为逆鳞被触碰而恼怒。 而方岐生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看到师兄出现,符重红怔了怔,顿时哑了火,小声试探道: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杨晟闻言,先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怎么会没有被你们的花言巧语所骗,依照先前说好的那样乖乖地离开鲤河镇,在之后的驿站等你们,是吧? 我就说,你们为什么突然提出那种要求,原来是因为有事瞒着我。杨晟脸色不虞,却也明白现在不是闲聊的场合,没好气地撂下了狠话,回去再找你们算账。 符白珏不动声色地将阴沉的眼神压下,露出他平日里一贯的表情,笑盈盈的,眼睛弯弯,小指勾住杨晟的衣角,熟练地开始撒娇:我和重红已经不是小孩了,平时总是师兄保护我们,总不能这次也麻烦师兄吧?你看,师兄,要不然你就先找个茶馆坐坐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额头一疼,上牙和下牙一磕,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直抽气。 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开口附和的符重红,同样也没能逃过此劫。 杨晟像寺庙里的僧人敲木鱼似的,往这两个人的脑门儿上重重地一敲,然后施施然收回手,用一种他以为很凶神恶煞,但是符重红和符白珏觉得毫无威慑力的眼神先是看了看提出建议的符白珏,然后又看了看准备搭腔的符重红,骂道:都闭嘴。 缠了我好几天,说是想去看雪。杨晟似笑非笑,你们觉得我还会再中这种计吗? 方岐生在旁边看着,没有出言打断,甚至有意淡化了自己的存在,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剑也放了回去,背脊在聂秋的肩膀上轻轻一碰,聂秋顿时了然,心知局势已经被方岐生所掌控了,于是朝着探头探脑的萧雪扬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安静看着就好。 江蓠和常锦煜来往了整整两年,两年时间,也够身为旁人的方岐生看清她了。 更别说,有时候常锦煜还会叹着气跟他抱怨,说江蓠纯粹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虽然没什么小姐脾气,不过却不问世事,除了一身拔尖的武功以外,简直单纯得可怕。 她向来是愿意就答应,不愿意就拒绝,反正也没人敢跟她叫板,她性情如此,就以为这天下的所有人都如此,不该做违心的事情,也没理由做违心的事情,自找不痛快。 当然,说完之后,常锦煜又会笑,敲着桌面说,江蓠就是这一点最让他觉得有趣。 分卷(162) 方岐生知道,只要他冷眼旁观,江蓠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在他意料之中,没等杨晟说上几句话,这位宗主就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 阁下就是杨晟?她不太喜欢在句尾加语气词,所以咬字就放得轻了,好让语气没那么咄咄逼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这句话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开端,至于之后的是什么,符重红不清楚,符白珏隐约有所察觉,杨晟全然不知,这句话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是我。杨晟的视线在旁观的方岐生等人身上略略一扫,答道,江宗主有何贵干? 我向来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客气的话就不必多说,我直接问了。江蓠没有任何动作,她只是站在原地,袖袍的卷动翻滚只是因为风大,却叫人莫名觉得她好像正拿着那柄冰冷刺骨的薄骨剑,一步一步,缓慢地逼近,杨晟,你是符重红的什么人? 她这两句话都是再明显不过的废话,就像是明明正对着真相,却假装看不见似的。 杨晟被江蓠这话问得一愣,沉默了片刻,答道:我是她的师兄。 错。你在揽云峰的时候是重红的师兄,而揽云峰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倾覆,门下弟子各奔东西,揽云峰这个门派从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个空名,是没有意义的。江蓠加重了语气,在脱离揽云峰后,你便不是她的师兄了。甚至你口中所说的师兄,恕我直言,杨晟,你原本就不是他们二人的师兄,只是你的师父与他们的师父同在一门下,如此而已。 符重红咬着牙关,被江蓠这话所激怒,她张了张嘴,杨晟就抬手阻断了她的话头。 我见重红天赋尚可,所以想要收她为徒,这件事,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和你说过。她无视了符重红的神色,继续说道,无所谓他们说没说过,结果是,重红不想轻易离开你这个师兄,我这话并非仅仅针对你来批驳,我是要说给你们几个人听。 现在,我想问你,凭什么?杨晟本以为她这句刺耳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反应了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江蓠是对符重红说的,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是对着符重红说的。 不是出于道义,她是恨铁不成钢,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名义上的师兄也不是,你凭什么让他替你决定?符重红,是你自己想龟缩一隅,不愿意解下枷锁,还是因为锁链的另一头是杨晟? 江蓠说到这里,竟是笑了,冷冷清清,连嘴角的笑意都像是一团逐渐凝结的冰雾。 重红,你可以拒绝,我乃剑宗宗主之一,膝下弟子几十,也不是非要你不可。她说道,但是师兄明显是个用来搪塞的借口,所以我才一直停留此地,只为得到一个答复。 是的,江蓠根本不知道符重红将来会是正道的顶梁,就算她知道,以她的脾性,也不会甘愿委曲自己,低三下四地求符重红加入刀剑宗,江蓠其实无所谓这些的。 我十二岁那年,刀剑宗将我拒之门外,因为我根骨差,天赋平平,考核的掌事一锤就落了音,说我往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成不了气候,我心知他是想借此将他那几个远房亲戚塞进刀剑宗,所以话才说得如此决绝,只为了剥夺我的名额。江蓠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语气至始至终都没有太大波澜,我那时年少气盛,背地里将他那几个亲戚打断了骨,等到掌门等人赶来后,我才肯开了口,说,我觉得我的天赋虽然一般,但是至少比这几个好。 之后,我被罚在后山清理杂草,整整三个月,其他人早早就学习到了剑法,而我却还在那一片茫茫的深绿中挣扎,离开后山之后,我才发觉那人说得没错,天赋确实重要,其他人十天能学的东西,我得花一个月的时间来学。 原本我就比他们少学三月,如此一来,我与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别说进内门了,我就连外门的好些弟子都不如,好几次,我濒临崩溃,逃也似的跑下宗门的八百台阶,临到山口,我看着掌事曾经站的那个地方,想到他说过的话,就又咬咬牙,回去了。 别人用十天去学,我就用一个月去学,别人用半年去学,我就用一年去学,拜师学艺好比大浪淘沙,来来走走,筛剩下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却是最能熬得住寂寞的。 我今年三十七了,五年前我成为剑宗宗主之一。整整二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我时常会想,若非我天资愚钝,又怎么会在刀剑宗将这所有年华都蹉跎殆尽。 迎着众人的目光,江蓠并不因为提到往事而露出追忆的神色,她依旧很平静,唯有在看到符重红的时候眼中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认同,这天底下多得是平庸者,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我是见不得人糟践这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我说了。至于听与不听,该如何做,那是你要思考的事情,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说这一回,往后再不提了。 符重红,你想碌碌无为,想无人问津地死去,那就由你。 江蓠最后说道:我是不愿作茧自缚,只怕风浪不够大,好将我粉身碎骨。 这番话,让聂秋不由得想到了常锦煜,江蓠的想法和常锦煜很像,不受拘束,随心所欲,兴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才会来往,而他们最后又为何天各一方呢?兴许是因为背景的差异,因为观念的差异,又或者是别的原因,终究背道而驰。 符重红想转移目光,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将注意力从江蓠的脸上挪开。 她一时间哑了,也许江蓠说得没错,她想,而且,她也不可能永远守着杨晟。 然而,在众人沉思之际,许久未开口的杨晟却突然有了反应。 我插一句话。他神色复杂,无奈地皱着眉,略显尴尬,我说过我不同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23 07:31:48~20210228 20:4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2个;霁叽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至 20瓶;折挽 14瓶;霁叽叽 11瓶;容子矩 5瓶;mo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7章 、行舟 此话一出, 萧萧风声顿时沉寂了下来,连流水也凝滞。 江蓠微微蹙眉,她确实没想到, 杨晟竟然会松口让符重红离开。 她以为,像杨晟这种没有自保能力的人,不可能会将手中为数不多的底牌丢弃, 他理应把符重红牢牢地锁住,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要她的思想根深蒂固, 难以转圜。 江蓠的目光略略一扫, 杨晟身后的符重红和符白珏, 也纷纷露出了掩不住的讶然。 看来,这句话不止是超出了江蓠的预期,也超出了他师妹师弟们的预期。 其实江蓠完全不关心杨晟是怎么想的,她认为在这件事上咬死了牙关不肯松口的一直都是符重红, 如果符重红真的想走,区区杨晟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所以这位刀剑宗的宗主只是皱着眉头, 仔仔细细地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 听到这句话之后,面色逐渐沉下去的是方岐生。 他心里清楚, 只要杨晟开口, 符重红拜师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事情。 然而,因为江蓠的那番话, 符重红心里的那杆秤已经逐渐向江蓠倾斜了,更别说再加上一个符白珏了, 方岐生将杨晟引来的举动已经使他心生不满,又怎么可能偏向他们。 方岐生双手抱胸,手指在臂弯中轻轻重重地敲击, 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他先前有意将松手,让主导权重新回到江蓠的身上,而现在是时候该取回来了。 其实,如果他再插足局面,只会引起江蓠的反感。 现在不该由方岐生来开这个口,但是,聂秋身为魔教右护法没多久,尚且根基不稳,而且他之前也没说过几句话,若是叫聂秋开口,只会显得突兀;而萧雪扬自不必提,瞧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全然是当热闹来看了,这之中的博弈她是完全没看出来。 方岐生打定了主意后,和聂秋略略对视了一眼,只等合适的机会出现就进场。 杨晟确实是一贯的牙尖嘴利,他说罢,斜过眼睛看着江蓠,语带嘲弄,又说道:身为名门大家,江宗主只知晓习武,一心扑在剑法上,没有后顾之忧,哪里明白我们这些市井小人的想法?宗主先前的言论说得很漂亮,字字句句都是理想,却只字不提现实。 听到这咄咄逼人的话,江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她并没有立即反驳。 敢问宗主,若是身无分文,家境拮据窘迫,在闻名江湖的刀剑宗又能呆上多久?杨晟冷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知晓刀剑宗每月会发放银两,不少,整整二两,但我也知晓加入刀剑宗之前,叩拜师门,需要上交十五两银子,这十五两,又有谁能拿得出来? 十四五岁的小孩儿想不到这一点也就算了,身为宗主,难道你也想不到吗?还是说你已经在这种环境中浸染许久,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他没有让江蓠来得及做出反应,而是选择了一口气把话说完。 江宗主或许觉得我是个只图钱财的市侩之人。他说,然而宗主却不清楚,我在揽云峰倾覆之前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连一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都不知道,常常想也不曾想就买下了东西,丢了钱还以为是自己用了,甚至连回头找都嫌麻烦,索性不管。 我不谈以前,是因为我知晓世事易变,宗主屡屡谈到自己的过去,说有天赋之人就该善于用天赋,却没想过你与我们原本家境就不同,就不该,也不能够相提并论。 杨晟字字句句说得刺耳尖锐,将江蓠含在唇齿间的话都一并打碎。 她终于是感到了不耐,承诺道:我确实对那些东西不甚了解,却也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不堪,我根本没必要刻意隐瞒事实,就为了将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骗进刀剑宗,啖其血肉,断其骨骸。往后,重红在刀剑宗若是有需要用到银两的地方,我必定会施以援手。 这场煎熬的拉锯战并未持续太久,它因江蓠的质问而起,又因符重红的回应而终。 不要以我加入刀剑宗为前提。她说,我说了不走了,为什么没人听得见? 本来,符重红听着师兄和江蓠的对话,一直在暗地里对身旁的符白珏使眼色,想让他打破这针锋相对的局面,说点什么,比如说,说她不想走,穷也好,苦也罢,那都是她自己要选的事情,江蓠的话虽然打动了她,然而,师兄将她往外推的举动却令她感到痛苦。 符白珏是知道符重红那些心思的,他却迟迟没有举动,唯有一瞬间和符重红对上了视线,直到那一刻,符重红才隐约明白自己这个师弟,是全然不准备出言相劝。 他们二人之间,向来都是符白珏的话更多,他是负责拿决定的,符重红就懒得去深思,总归也不可能是坏事,所以她听过了,就去做了,没什么需要犹豫的。 但是,这次符白珏做出的决定是让她走。 符重红咬着牙,想,她不肯。 揽云峰建得太高,坍塌的时候发出的声响犹如雷鸣,震耳欲聋,打碎了往日的幻梦,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他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面前,杨晟将全部的心力财力都投了进去,可揽云峰的缺口只会像个无底洞一般,将所有东西都拆吃得一干二净。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其他人都作鸟兽散了,生怕被饕餮般贪婪的、不断吞噬着血肉的揽云峰所牵连,也不想再多两个拖油瓶,推诿谦让,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符重红和符白珏的,他们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对自己的去留也毫不关心,唯有杨晟,唯有他站出来,坚持要带他们走。 符重红是很惊讶的,惊讶的是站出来的人竟然是杨晟。 他确实不是他们真正的师兄,不过是他们三人的师父同是一门,所以才唤作师兄。 在这之前,他们和杨晟鲜少来往,点头之交而已,更称不上是熟络。 杨晟自己也就是个少年,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两个拖累,不过也没人关心,只有他师父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之后该怎么办,杨晟抬眼看着他,说,生也好,死也罢。 兴许是因为杨晟骨子里的傲气在作祟,想极力保全揽云峰最后的脸面。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挺起了脊梁,只余两袖清风,很是潇洒,再往后,他的所有时间、精力,所有的喜怒都与符重红和符白珏相牵连。江蓠说错了,杨晟并非是死死咬住猎物的鬣狗,锁孔熔断的镣铐,唯有他们才知晓,他们才是所谓的囚笼。 符重红见过杨晟因为替师门开脱而被痛打的样子,她不说,杨晟也不知道她看到了,回来之后,见她问起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只说是不小心踩滑了,从山上跌了下去。 符白珏也见过杨晟去偷馒头烙饼的样子,他是揽云峰的二弟子,向来出手阔绰,谁又能想得到几年后会因为现实所迫而去偷盗,揣回深巷,死死地咬着最后一口尊严,跟他们说那是用他捡来的铜板买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吃下,半夜里却又饿得清醒过来,蜷在角落里,背脊弯起,像是想令全身的血肉都向内生长,最后将他压榨得骨头也不剩。 那时候,符重红和符白珏也醒着,只觉得腹中的东西烫得要命,疼得睡也睡不着。 所以符重红拿起了捡来的铁剑,符白珏将所有前路都探清,成为引路的灯火。 杨晟是顾及脸面的,他从来不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们二人,他本来性格就不算好,离了揽云峰,在最阴暗的泥泞中摸爬滚打,说话时的语气、一些小偷小摸的动作,都和那些市侩的小人无异,若要说不同的,就是他从来不肯轻易低头,阿谀奉承的话也从不说。 师兄顾及脸面,符重红和符白珏也就当不知道,只在暗地里替他扫平了阻碍。 杨晟说他从不谈以前,因为世事易变,但是他实际上才是那个被回忆所纠缠的人,他总觉得重振师门,其他人就都能回来,所以东奔西走,一个个寻过去,面对昔日的同门,得到的回应却都是婉言相拒,他这才知道原来无法忘怀的也就只有他一人。 他们不在乎揽云峰,只在乎杨晟罢了,所以才想着陪他一程,不过蹉跎光阴而已。 你要说杨晟这个人性情大变,与最令人厌烦的蚊蝇无异,符重红和符白珏也不反驳,他们至始至终都不在意杨晟变成了什么样,毕竟那个高高在上的、阔绰的二师兄不过是沉在他们午夜梦回时的幻影,梦醒便褪去,只剩下杨晟在众人面前说要带他们走的样子。 世人不知他如何,当他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尘埃,但符重红和符白珏知道他曾使满座德高望重的师长都羞愧得说不出话,偌大的堂前,唯有他一人的话掷地有声。 分卷(163) 符重红心想,要说他们是互相纵容也不为过,如此互相折磨也无妨,可是,为什么杨晟要将她往外推,就连符白珏也闭口不语,问也不问她的想法,自顾自就决定好了。 她的话说出口后,符白珏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轻声说道:你都看见师兄的反应了,还想着继续守在他身边,怕走后他受尽委屈吗,还以为他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吗? 杨晟猝然回头,抬手就在符重红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骂道:胡说八道。 嗡嗡的低鸣,连天灵盖都在震颤,符重红眯起眼睛,其实不觉得疼,但是她的脑子却变得一片混沌,杨晟所说过的每一个音节都在她的耳蜗中回荡,让她觉得眩晕。 我不想走。她只能徒劳地重复着,带着点哽咽,师兄,我真的不想走。 听着,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杨晟刻意放轻了声音,一字一顿说道,不让旁人听见,只同符重红耳语,总归你也对揽云峰没什么感情,不如换个更光明坦荡的道路。 此时,冷眼旁观许久的方岐生终于开了腔,适时地说道:我好像还没有说过魔教能够开出的条件。和刀剑宗不同,在魔教,你若是想要回去探亲,只需要师父同意就行,而且,魔教不需要你叩拜师门,每月发放的银两虽然比刀剑宗要少,不过,若你现在同意加入魔教,我想左护法会很乐意拨钱为你师兄在附近置办住处,托熟人给他找些轻松的生意来做,至少能保他衣食无忧条件是,这些花出去的银两都由你以后偿还。 江蓠回过头,看着方岐生,眼神中有一丝不虞,她总算是明白这位魔教教主的意图,为什么他要将主动权交到自己手中,为什么要引导自己说那些话,原来是因为这个。 察觉她的视线,方岐生也从容地和她对视,嘴唇动了动,做出口型。 抱歉,他说,魔教从来不可能拱手相让。 第218章 、选择 符重红知晓, 虽然师兄向来都惯着他们,但是他一旦做了决定,谁也拗不过他。 既然杨晟说了要符重红离开, 去换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更加坦荡的道路, 他坚持如此, 符重红也没得选,如果真的要走, 她还不如选择她觉得更好的那一个。 刀剑宗是名门正派, 可每月只能下山探亲一次,若有比武,就连这一次也没有了。 而在魔教, 想回去探亲只需要师父肯答应就可以, 条件更少, 限制也没那么多。 其实,符重红直到现在都对钱财没什么概念,她压根就没见过二两银子有多少,也不知道用它能买到哪些东西,若是师兄觉得每月发的二两银子多, 那就是多, 若是师兄觉得叩拜师门的那十五两贵得吓人,那她也觉得刀剑宗的这方面委实不合常理。 她的选择,纯粹是基于杨晟来考虑。 刀剑宗的承诺固然诱人,但是魔教甚至愿意拨钱为杨晟在附近置办住处, 给他找些生意来做,至少能够保证他衣食无忧,而方岐生最后所说的,花出去的银两都由符重红以后偿还, 她觉得没什么可指责的,说实话,她的思想尚不成熟,怎么可能考虑那么多。 但是符白珏很清楚,这话就是在暗地里将符重红的后半生都与魔教绑在了一起。 方岐生对银两的数量、多少,只字不提,他只说拨钱为杨晟置办住处,却没有具体说出一个数字,如果少,符重红不满意,这事儿就这么栽了,如果多,那么符重红就将在魔教用自己的后半生来偿还这笔债,就像江蓠一样,在师门里将这匆匆几十年蹉跎干净。 这些所谓的好处,在符白珏眼中狗屁不是。 谋略罢了,诡计罢了,陷阱罢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没有哪句话是实在的。 他看得出来,自从方岐生说出这番话后,符重红的选择就逐渐偏向了魔教。 而师兄开口就要将符重红往外推,她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杨晟也好不到哪去,所以一旦符重红提出要自己选择,杨晟即使是对魔教有所偏见,松口却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至始至终,局势都在方岐生的掌控中,他对符重红的心思了如指掌,也知道该如何将江蓠引向对他有利的那一方,先是沉默,然后适时地放出条件,彻底地说服了符重红。 如果方岐生没有走错一步棋,这盘棋局倒也能得一个圆满的落幕。 他唯一做错的,是将杨晟引了过来,或许对他来说是正确的,但是,符白珏想,在他的观念里,只要将杨晟牵扯进来,就已经触碰到他的逆鳞了甚至不能说是触碰,简直是用一把刀子在溃烂的伤口处反反复复地拉锯,他难以容忍那种痛楚,也不想忍气吞声。 鲤河镇不大,所以,一旦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就很容易引起注意。 本来,魔教派人过来打探消息,符白珏第一时间就有所察觉,他没有亲眼看到来者,却能从旁人的闲言碎语、蛛丝马迹之间隐约感觉到不对劲,因为对方的态度暧昧不清,所以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更不能确定他们会不会做出一些不利的事情。 在和符重红商量之后,符白珏决定亲自去会一会那个隐在暗处的人。 当然,他们绝不可能将师兄牵扯进来,所以就变着法子撒娇,央求杨晟,说现在天气转暖,山上只剩残雪,可他们都还没有去看过雪,于是连哄带骗地将杨晟支走了。 他考虑得清楚,也留有后路,说,让师兄先去驿站,他和符重红可能会晚点到,如果半个时辰都没有过来,那杨晟也不必等了,直接去山上就好,温一壶酒再提其他的事儿。 杨晟本来是有点疑惑的,符白珏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是成功地糊弄了过去。 结果方岐生直接派人将杨晟引了过来是的,肯定是方岐生,符白珏确信。 不是因为他对魔教有所偏见,只是因为,一切线索都指向了方岐生,而刀剑宗的江蓠,从接触的这几日来看,她是断不可能用那种肮脏的手段,对此也不屑一顾。 符白珏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又将雨后特有的草木腥气吸入鼻腔中。 符重红再如何偏袒魔教,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她的眼神亮亮的,看了看杨晟,又看了看符白珏,到底还是和他和解了,没有再去纠结符白珏将她往外推的举动,趁着江蓠在与方岐生对峙之际,俯身凑近师弟的耳畔,轻声询问道:你觉得如何? 温热的吐息吹散雨后初晴的冷意,符白珏抬眼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并未回答。 杨晟的那件事,符重红还没有看出来,如果此时告诉她,师兄是方岐生有意引过来的,是他想要将师兄搅进这趟浑水,以符白珏对符重红的了解,她肯定会当场翻脸。 并且,她永远、也绝不可能再产生一丝半点要拜入魔教门下的念头。 但不论曾经,只谈当下,符重红是想加入魔教的,她虽然是问了符白珏,脸上的神色却很清晰地传达出了一个讯息,她是在征求意见,却也希望得到她想得到的答案。 如果抛开杨晟的事不谈,魔教开出的条件确实很好,方岐生虽然在每个字眼里都设下了陷阱,但是他至少要用表象去掩盖陷阱,符白珏想,那些表象就足够让人为此冒险了。 他不明白,以方岐生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如此肯定符重红以后能还得上债? 方岐生宁愿做出看似对符重红完全有利的承诺,也要将她的宿命和魔教死死锁在一起,光是这一件事,符白珏就打心底地觉得奇怪,就好像方岐生早就知道符重红会成长得如何,就好像他真的看过符重红的未来,所以才能够如此自信地孤注一掷。 符白珏想着,只觉得郁结难消,喉咙闷闷地堵着,不止是符重红在等待他的回答,杨晟也在等,他的师兄面露不虞,是对魔教的抵触,却还是想听听他们两人的考虑。 符重红越是等,符白珏就越清楚,自己的回答不能说是一锤定音,也能推翻她的想法,他一直都充当着引路的角色,前途是好是坏,是坎坷是平坦,不过他一念所想。 他甚至开始痛恨起符重红的信任,全无顾虑,她就不怕他会令她粉身碎骨吗? 与其在这里问我,你为什么不先去问问师兄呢? 符白珏看着眼前的符重红,忽地觉得一股郁气升腾而起,语气中也就带了点没来由的怒火,不是冲着她去的,更像是想借这熊熊的烈火将自己彻底烧成灰烬。 因为,白珏比较可靠。她毫不自觉,还有闲心同他开玩笑。 符重红早就习惯了第一时间询问符白珏的建议,说完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该先问问杨晟,于是她将刚刚小声说的那句话打散,转身看向了杨晟,说道:我知晓师兄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我仍然不想走,不过,如果我拜入师门能使师兄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我就觉得离开也不是那么难接受的事情了。毕竟,这样离师兄一直所追求的,重建揽云峰的目标不是更近了一些吗,不再像以前那样宛如揽月摘星般困难了。 杨晟一直不开口的原因在于,他也认为魔教开出的条件更好,可偏偏开出条件的是魔教,和他之前所说的换个更光明坦荡的道路背道而驰,并且,揽云峰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却也不至于与□□同流合污,所以他也想先听听重红和白珏的看法。 可惜符白珏含糊其辞,什么态度也没有表示,他也就只能凭着内心所想而说了。 杨晟叹息一声,无论你拜入哪一门下,揽云峰都与你无关,你也没必要关心这个。 既然师兄替我做了选择,要我叩拜师门,求学问道。符重红的态度异常坚定,那张脸上没有流露太多情绪,有的只是平淡,杨晟就知道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决定,那么,我是拜入刀剑宗还是拜入魔教这件事,就应该由我来选择了,对不对,师兄? 你说出这种话,就说明你心中早就已经有答案了,江宗主有一点说得没错,离开揽云峰之后,我就不是你的师兄了,更何况我曾经也不算是,我又凭什么替你做决定? 杨晟双手抱胸,这句话说完后便不再开口,和其他人一样,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不管是方岐生,聂秋,还是萧雪扬,江蓠还是杨晟,都适时地止住了话语,齐齐看向了符重红,她却转过去,最后看了符白珏一眼,少年垂下了眉眼,翕动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将眼底那些所有滚烫的、翻腾的情绪都隐在深潜的暗流中,始终没有和她对视。 她觉得符白珏好像是生了闷气,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是气刀剑宗和魔教同时看中了自己,却没人提及要收他吗?符重红暗地里想,她其实是愧疚的,她能够走得如此干脆利落,不止是因为杨晟,因为方岐生开出的条件,还因为她知道符白珏会守在杨晟身边。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符重红的天赋,她却很清楚符白珏能做到的事情比她多太多了。 符重红悄悄捏了捏符白珏贴近虎口处的那一块软肉,像她以前常在他被昏沉的噩梦惊醒后下意识做的那样,片刻后,符白珏如同大梦惊醒般的,抬起头来对她笑了一下。 于是符重红松了一口气,以为他没再生闷气,便撤了手,转身看向其他人。 江宗主。她先看向了江蓠,说道,抱歉,我认为刀剑宗可能不太适合我。 方教主。随即,她又看向了方岐生,在魔教,还麻烦你多多担待了。 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符重红果然选择了魔教,甚至连江蓠都有所预料,没有太惊讶。 第219章 、宣战 江蓠不喜欢纠缠不休的人, 所以也从来不说挽留的话。 况且,她身为刀剑宗的剑宗宗主,座下弟子几十, 她平时也忙, 这么多年了, 连那些弟子的脸都没认全,见到了也喊不出名字, 只能以弟子们所使的剑名来代称。 她本来就只想从符重红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管是拒绝或是同意,她都认可。 不过方岐生在眼皮子底下抢人的举动还是令江蓠感到了一阵不快。 加入什么门派不好,偏偏是魔教, 江蓠这么想着, 却念及这是符重红自己选的, 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尊重她的想法,将这句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不再提收徒一事。 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那就做好一条路走到黑的准备。 江蓠没有甩脸色, 反而是走上前和符重红握了握手, 她的指尖很凉,掌心则是温热的,幅度轻微地按了按符重红的掌骨,客气地说道:我期待将来与你在战场上交锋。 转过脸后, 她的眼神一下子沉了,瞥了方岐生一眼,半是嘲弄,半是不虞, 冷冷吐出一句话来:方教主真是好心计,常锦煜若是还在,恐怕会觉得后生可畏,衣钵可传。 这话是把方岐生、常锦煜,连同整个魔教都骂进去了,她确实是真的动了怒。 秉着胜者理应礼让败者的念头,方岐生的心情格外愉快,即使是听到江蓠这么说,他也只是很轻微地笑了笑,丝毫不落于下风,四两拨千斤地回答道:宗主过奖了,我师父若是还在,恐怕会斥责我不通礼数,赞许宗主的坦荡行事,实在是光明磊落,不辱宗门。 江蓠被他的话一哽,若不是因为她和常锦煜有那么一段过往,知道常锦煜是什么人,她还真不知道方岐生是在这儿故意说反话,而其他人又对全然不知,她更不能提。 她不善话术,在刀剑宗的时候也鲜少发话,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 顿了顿,江蓠只好装作听不懂方岐生这话的意思,没有直接回应,再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换了个话题,面色阴沉地说道:不久后,我刀剑宗会亲自来魔教取走踏镜。 这就是新仇旧恨一并算了,方岐生想,到时候他应该也见到常锦煜了,无论是死是活,踏镜剑就在那里,刀剑宗想刁难也找不出理由,如果常锦煜还活着,那就更好,多年前就是他盗走了剑阁名剑,多年后也该给刀剑宗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再不济也不过一战。 于是,方岐生回道:随时恭候。 江蓠没有理会他这句可信度不高的话,径直拂袖而去,不做停留。 虽然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可半路杀出来个江蓠还是让方岐生头疼了一阵子,现在总算把事情摆平了,他才得以腾出心思来和符重红商量之后的事情。 放心,魔教会欢迎你的。方岐生和符重红对视,说道,至于你师兄的事情,不过十天,周儒那头就能替你安排好一切,我们暂时还不急着走,你可以多和他们相处一会儿。 待我拜入魔教后,负责教导我的师父是方教主吗?她谨慎地问。 见方岐生摇头,符重红有点疑惑。她现在用的是铁剑,就以为方岐生是看中了她这几年来在江湖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剑术,而魔教中,她所听说过的,用剑很厉害的人,除了前魔教教主常锦煜之外,就只有方岐生了,至于别的什么人,她实在想不出来。 分卷(164) 你现在所掌握的攻击方式还远远称不上是剑术,就好像一张尚未染上颜色的白纸,无论是选择刀还是选择剑都无妨,刀更凶猛,大开大合,剑更沉静,迅捷灵动。 方岐生略略提了两句,随即说道:虽然你也适合用重剑,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用刀。 符重红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了聂秋,从他腰间长柄刃直的含霜刀上扫过,然后,聂秋对她摇了摇头,她便了然自己的师父也不是聂秋,转而在萧雪扬身上停留了一瞬间。 也就是一瞬间,很快符重红就明白她要拜师学艺的对象不是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白虎门的石荒门主,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他的摧玉弯刀? 方岐生不打算和她绕弯子,直接将石荒的名讳说了出来。 果然,符重红立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是有所耳闻。 石荒多年以来从未收过徒弟,他向来欣赏强者,我前和他提过事,石荒本人也对你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想必你到了白虎门后,应该会和他相处得很融洽。方岐生说完,看着符重红身后的杨晟和符白珏,又添了一句话,我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你熟悉一下魔教,不过,你现在应该有很多话要对你的师兄师弟说,我们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符重红应了下来。她虽然做出了决定,脑子却还是一片混乱的,这几年来她从来没想过要跟杨晟、符白珏分别这么长时间,从以后便聚少离多尽管,依照方教主所说,这是暂时的,不过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口酸涩得发疼。 她有千万言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或许直至夜深人静,破破烂烂的屋顶显出点缀的繁星,沐浴在散漫的月光下,她才能将那些话,从头至尾,一字不剩地告诉他们。 正要转身随着杨晟离去之际,符重红走了几步,却发觉身后的符白珏没有动。 不止是没有动,他仅仅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却不遮不掩地和方岐生撞在了一起。 聂秋就站在方岐生的身边,自然也迎上了符白珏的目光。 和之前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眼神都不同,符白珏的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也在逐渐地淡去,眼神冰冷刺骨,褪去所有真真假假的表象,他剥下独属于猎物的皮囊,露出挂满了血肉的骨,不存任何探究迟疑,将所有的敌意都展露得一览无遗。 不是对着他的,不是对着萧雪扬的,就是对着方岐生而来,再明显不过了。 杨晟和符重红站在他身后,他脸上所有的神色都藏在阴影的背面,收敛得恰到好处。 见他久久没有举动,杨晟觉得纳闷,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还以为符白珏是在走神,于是想出声提醒他该走了,可他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符白珏就背过手示意他噤声。 那双眼中的冰冷气息沸腾起来,隐隐酝酿着风雪,他大概天生就擅于伪装,明明表情是那样的厉,眼神是那样的冷,声音却是含着笑意,显得十分轻松愉快,我是个不喜欢把无关者拉下水的人,浑水本就深,你又怎知你拉下水的不是一方沉重的铁石? 它会将你带入深处的暗流,你越是不肯放手,它就会沉得越深,最多不过同归于尽。 我尚且不会将私情强加在旁人身上,原以为方教主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可惜你到底是不明白那样的道理,倒显得我前的一片好心是可以随处可踩的草芥,不值得一提。 所以我虽然看出来这件事,但是我没有告诉符重红,让你的计谋得以完成。 所以我选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明明白白地,向你讨这笔债。 符白珏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停,慢慢地吸进一口气,竟是笑了,面上的冰雪瞬息间消融,只余混杂着点愤恨与嘲弄的浅笑,他才继续说道:方教主深谋远虑,又怎么可能考虑不到这些东西,不过你只在两者之间择了你觉得更重要的罢了。 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歪门邪道,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座座远瞻群山的危楼,全然不知梁中蚁穴已将朽木啃噬殆尽,万丈高楼平地起,毁于一旦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符白珏像是在打着哑谜似的,为的是不让杨晟和符重红听明白,但又要他们听着,方岐生知道他这是在给他自己留退路,方教主,我期待眼见着危楼欲坠的那天,仅剩的梁木将被我取走。 毫无疑问,这是向魔教宣战,而且还是面对面,当着魔教教主和右护法向魔教宣战。 方岐生和聂秋一时都没有回应,他们的想法八九不离十,并不觉得符白珏的行为幼稚或是可笑,反而在想,到底是什么让符白珏敢这么做,他到底还藏了什么底牌没用。 符白珏仅仅是将把柄握在手中,却没有说出口,就已经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了,他有意让师兄和师姐亲耳听到这番话,不止是给他留退路,同时还断了方岐生的退路,让他不得不应下这明晃晃的宣战,这才能勉力维持住符重红心中倾斜的那杆秤。 生生。聂秋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低声嚼出一句话来,你曾听说过符白珏吗? 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方岐生沉着眸子说道,看来你也没有听说过了。 不属正道,不属邪道,游离正邪之外,到底是蝼蚁般的小人物,还是隐姓埋名,谨慎地将一切线索都隐藏在暗影中的残夜,前者或是后者,都只能交由时间来判断。 依照符白珏的语气,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转圜,是前就预料到的。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符白珏的恨意如深,甚至不惜将自己放在魔教的对立面上。 四处树敌不是方岐生愿意看到的场面,但是他也不觉得树敌是件忌讳的事情。 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畏惧多结交几个仇家。 想到这里,方岐生微微颔首,总算是对符白珏的一席话做出了正面回答。 好。他神色淡然,视线在小孩儿稍显稚嫩的面庞上漫不经心地掠过,近乎傲慢,并没有因高看他一眼,也没有表现出轻蔑的意味,说道,如果你能做到,那就来取。 第220章 、人间 符白珏等人走后, 萧雪扬捏着手里小蝴蝶纹样的刺绣,银制的环扣悬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晃动, 敲在手上的时候会发出冰块碎裂的声音, 丝丝缕缕的凉意便也朝四周逃逸。 她对这种阴谋阳谋可谓是一窍不通, 纯粹是听个响,凑个热闹而已。 萧无垠曾经对萧雪扬说过, 医师是一门难走的路, 其中坎坷艰险,非旁人所能感受。 身为医师,要医术精湛, 要人脉广阔, 要有防身之术, 还要懂得权谋,谨慎行事。 如果把医术形容成双手,人脉就该形容成双腿,防身之术是护住心脏的骨骼,谋略是眼睛, 用来看万物, 知道哪些是能碰的,哪些是不能碰的,哪些危险,哪些会使人受伤。 萧无垠已经被冠上神医的名头, 常被皇亲国戚召进宫中,若非他小心谨慎,看得清那宫中的势力盘桓错杂,又有分寸, 他可能早就被卷入了皇权的纷争,脱不开身了。 他一直想着要教导萧雪扬这一点,萧雪扬却始终学不懂,也不感兴趣。 萧雪扬暗暗想到,就说刚才的那种局面,江蓠,杨晟,符白珏,符重红,方岐生,将这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换成了她,棋局倾斜,恐怕她会沦为那个最先被踢出局的。 更别说她身为神医之女,以后很有可能会和皇宫扯上关系,若不通权术,简直就像剥了皮的小羊羔,乐颠颠地蹦跶着往龙潭虎穴里跳,别人当面盘算怎么宰她,她都不知道。 萧雪扬一时失去了玩乐的心情,生怕忘记刚刚那种明澈的感觉,回客栈琢磨去了。 剩下聂秋和方岐生站在原地,轻飔拂面,带着点潮湿的冷,直到萧雪扬急匆匆地和他们两人打了个招呼,一脸忧心忡忡、居安思危地走后,聂秋才收回了视线。 凡事有得必有失,符重红是,符白珏也是,善恶对错并非一人能够决定。他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向来从容,既然符白珏已经做出了决定,要么就彻底打碎他的想法,要么就彻底打碎他,不过这两种选择罢了,和杂事过多纠缠只会徒增烦恼。 这确实是向来都喜欢斩草除根,永诀后患的正道表率会说出的话。 方岐生闭了闭眼,想,他原先以为这是聂秋天性如此,后来又以为是正道如此,直至他记起聂秋在客栈的那一夜,眸色清浅,神情自然,将所有往事都娓娓道来,他才明白,不是天性如此,也不是正道所迫,是因为沉云阁未能斩草除根,接踵而至的祸患又将聂秋吞噬,他才会不计后果,不在乎肩上背负的人命,将这种念头死死地在脑海中扎了根。 因为沉云阁没能彻底剿灭贼寇,所以沉云阁覆灭。因为贼寇没有谨慎地步下万丈深渊,去寻聂秋粉身碎骨的尸骸,所以多年后贼寇被前来寻仇的聂秋彻底清除。 早在封雪山下,聂秋就说过了,不过方岐生那时候还不了解他的往事,并未在意。 那时候,方岐生以为聂秋阻拦他解决那个猎户是因为心慈手软,所以蹙着眉头,心觉不快,半是嘲弄,半是质问,说道:那要是他们要杀你,你会如何? 聂秋答:自当全力以赴。 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无论男女老幼,在我眼中都是同样的,和我一样的人。正是因为我同等看待他们,所以与之为敌时才要全力以赴。 现在想来,连方岐生都不得不承认,聂秋的一些想法偏激得近乎病态。 不,倒也算不上病态,他又想,说是因为种种经历而变得过于谨慎也没错。 你很担心吗?方岐生按了按额角,说道,从小到大我就没有逃出过这种圈,因为师父而加害于我的,为了一个我甚至都不认识的魔教门众而找我寻仇的,说着一些我根本没做过也没听过的事情,哭着,笑着,面目狰狞,要我血债血偿的,我早就习惯了。 魔教是恶的缩影,无论方岐生是否如履薄冰地活着,都避不开仇家的上门。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抛却所有沉重的枷锁,随心所欲,这才是魔教存在的意义。 符白珏杀不得,至于改变他的想法,那更是不可能的,我并非庙里的僧人,若我将每个人的困苦、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听上一遍,我倒不如直接放下屠刀,去寻座庙算了。 他要来寻仇,那就寻,十几年后我再听到他提及此事,兴许还能记得起一点缘由。 方岐生看着聂秋,指节在他腰间的刀柄上敲了一下,说道:你那种活法太累了。 还有啊,他不由觉得好笑,若是依照聂秋的说法,他早在聂秋成为正道表率之前就该永诀后患,那么,之后宴席上聂秋的驻足,多年来的交锋也烟消云散,几度交锋的默契,肆意流淌的鲜血,清清朗朗的月色,也尽付东流,人生又何其枯燥乏味,叫人烦闷。 聂秋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音,兀自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方岐生也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久久地伫立,像青苔和枫藤遍布的石像。 遥望远处的泼墨山水,山与天的交界处模糊不清,呈苍翠的颜色,晕染上水迹,是青鸟新生的柔软翎羽,蜿蜒流淌,在碧波万顷的鲤河中融化,一圈圈地编织成缠绕的绫罗。 浮云散尽,天边终于显出了温暖的微光,聂秋也是偶然抬眼才瞥见盛放的璀璨焰火。 像裹藏人间的琉璃壳子裂开了缝隙,他们才得以发觉身处的巨大炉鼎,脆弱的壳随着烈焰的焚烧而震颤碎裂,亮得瞳孔刺痛的火光涌了进来,将世间万物都衬得黯然失色。 雨后残留的积水蜷缩在深坑中,采摘了流光,在逐渐升温的空气中缓慢熬煮。 鲤河浅滩逐渐地显出灵动的粼粼柔波,圆滑的卵石晃动着,在滩底肆意行走,棱角破开暗涌的水流,温润的、夺目的,好似鱼鳞般闪闪发亮,揉碎了青绿,在远山背后的古庙敲钟声里浅吟低唱,取走兰草的露水,取走烈日的余晖,取走归雁的尾羽,倾尽其中。 它逐渐苏醒,像新生的幼儿,也像天地的染缸,将所有颜色都融化在潮水的波声里。 聂秋只是看着,就感觉胸腔中的郁气荡然无存,清朗的风顺着鼻息向下坠,在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中化作流动的铁水,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很好,正巧遇上日光正盛的天气,原先我想不出你所说的是怎样一幅景象,现在却亲眼看到了。 眼前的景色比美酒更醇厚浓郁,方岐生却没有显出讶然的神色,他早就看尽了千山万水,鲤河也不过是他数年前的一隅回忆,再见时也不比之前更令他惊艳。 他侧过脸,将视线放在聂秋身上,火红的霞光映在聂秋清俊的面庞上,模糊了轮廓,眉梢,沉进血肉里的深陷,微微上扬的眼尾,挺直的鼻梁,轻薄的唇瓣,噙在嘴角的笑意,都覆上了一层朱红,温软而热烈,比红日的余晖更加滚烫,染成枫叶般的颜色。 我记得。方岐生说着,看到聂秋被惊动似的侧眸看向他,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沉云阁的事情,也记得石桥上的托付,记得你浑身是血的样子,也记得你戴着狐面的意气风发。 不单是通过你的转述,乏善可陈的语言并不能代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体会。 所以你不必如此紧张,小心翼翼,生怕惹得我心生抵触。他突兀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谨慎来源何处,不过,聂秋,我是谁,我有什么能耐,你不是最清楚吗? 一个时常提心吊胆的周儒就够了,我可不希望新来的右护法也是如此收敛的人。 聂秋恍然窥探到了方岐生的心思,他抿了抿嘴唇,心中释然,说了个好字。 他以为这就算圆满落幕,却又听到面前的人继续说道:前半段,不单指这件事。 意识仿佛也被逐渐升温的空气烧得泥泞不堪,聂秋怔愣了片刻,才缓慢地反应过来方岐生刚刚说了什么,他口中的前半段又是指的哪句话,他指的不是这件事,又是什么。 在符白珏突然出现,打断我们的对话之前,最后一个未能回应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聂秋呼吸一窒,并非欣喜,反而有点迟疑,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回答,原本雪扬说的也不是问句,她不过是看到我们以前的相处,所以心生感慨罢了。或许是我这些日子逾越了,我只是习惯了这样待你,若是你觉得无法接受,我可以和你保持距离。 方岐生问:你要等,等到什么时候为止? 聂秋说:等到你觉得可以了为止。 分卷(165) 方岐生又问:那么,如果我有了别的喜欢的人,你会乖乖地抽身离开吗? 聂秋忽地将吐息阻隔在唇齿间,凝视着方岐生,咬字清晰地答道:绝不可能。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方岐生一晒,说道,那为什么还要等? 他这接二连三的问句,引导,简直和之前对付江蓠的时候如出一辙,聂秋有点分不清方岐生这话到底有几分是真,望见他眼神的时候却又了然:方岐生没必要画地为牢。 聂秋的喉结轻微地颤动着,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颇有些赧然,稍稍侧过头,柔软的发尾从耳后滑落至面颊,而他静静地看着方岐生,开口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这种问题永远都没有回答的意义。魔教教主说,我认为你可以试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04 01:59:43~20210305 16: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1章 、许诺 鲤河河畔的人不多, 偶有成群结伴来散心的,叽叽喳喳地吵闹着,笑着, 只顾去瞧眼前的美景, 指那处的水好看, 那处的云好看,没人有闲工夫去注意其他人在做什么。 聂秋顺手将鬓间垂下的长发捋到耳后, 另只手不轻不重地按在方岐生的肩头, 滚烫的呼吸像打上结的绳,深深浅浅地低鸣,他其实只想凑过去留下个轻吻, 比蓬松甜腻的蒸糕更柔软, 说实话, 他们的嘴唇都不是软的,亲上去就好像含了块温润的玉石。 偏偏是这样又冷又硬的玉石,聂秋却觉得脱不开身,忍不住眯起眼睛,想退又无处可退, 这时候似乎干脆利落地吻便结束才显得洒脱, 他心里清楚,可依旧深陷泥沼。 离得太近,他看不清方岐生脸上的神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碰了碰, 长满了茧的手从发间寻到处缝隙,缓慢地磨蹭过后颈的那片软肉,带起阵阵的战栗,聂秋按在方岐生肩上的手稍微用了力, 压抑住下意识想要反击的举动,决定摊平了任他摸。 这么刺激,聂秋的意识反而清醒了些。 他心知方岐生是纵容,不想得寸进尺,惹他反感,于是侧过头,勉强将自己抽离泥沼,犹豫了片刻,又将下颚抵在方岐生的肩头,只等着他时的兴起逐渐淡去。 如何?聂秋低声问道,你讨厌我的亲近吗? 按在后颈上的手指顿了顿,方岐生中肯地评价道:还可以。 聂秋摸不清他这话到底是好还是坏,许是他语气太平淡,聂秋实在很想抬头看看方岐生此时的神色,然而镣铐般的手就锁在他的喉间,他动弹不得,虽然觉得不适,倒也慢慢习惯了脆弱的脖颈被触碰时的颤动,大抵就似受伤时疼痛中参杂的快意般。 方岐生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像是偶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喜欢猫吗? 聂府养了很多猫。聂秋想了会儿,顺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往下说,像那种毛绒绒的小动物,我说不上有多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想养猫吗? 方岐生先是摇摇头,又记起聂秋也看不见,于是嘴上随口答了句养个就够了,手指拨开聂秋颈后纠缠的如瀑黑发,心想,他之前想得确实没错,只是轻微的触碰就会顺从地将脆弱的部位展露出来,再如何都不可能以爪牙相对,全然是赤诚坦荡的信任。 他沉吟片刻,撤了手,从聂秋腰间抽出柄折扇方岐生向来是不带扇子这种风雅之物,聂秋兴许是想着扇子既能遮阳也能遮雨,于是今日恰巧带了。 哗地声展开竹骨的扇面,他将外界切可能引来的视线都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聂秋听见动静,抬起了头,就看见方岐生半张面庞都隐在扇底的阴影中,双眼睛隐隐绰绰地亮着,像夜深人静时打更人手中闪烁的灯,连着残影,晃眼得很,声音都在幽静的夜色中浸过遍似的,沙哑低沉。他说:我竟从不知你是个偏爱浅尝辄止的人。 于是他得以知晓方岐生刚才都是什么表情同他接吻,恍然间感觉指尖被烫了下。 是我招待不周。聂秋的眼神沉了下去,说道,没能让教主试出滋味,是我的过错。 聂秋上前步,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足够近了,这步上前反而使得方岐生被逼得向后退,手腕晃动,那面绘着山河锦绣的折扇便也晃了晃,惊起画中片飞鸟,他吻上去的时候没意识到有多么急切,兴许也有马车上方岐生的那些撩拨人的话份功劳。 当牙齿碰撞到起的时候,连齿尖都震得发麻,分不清是谁的血,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急些,胸膛发出闷闷的声响,聂秋抬起手,袖口顺着臂弯往下滑,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他适时地托住方岐生的手,借此扶住那面摇摇欲坠、犹如玉山将倾的折扇。 然后聂秋就笑了起来,这笑声来得突然,他的肩膀都在发颤,怎么止也止不住。 我想起,我们第次接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个情形。迎着方岐生略显疑惑的目光,聂秋边笑边解释道,每个字词都藏着掩饰不住的笑音,我问你,可以亲下吗,然后你就急切地吻了上来,牙齿相碰的时候我只尝到疼痛,却不觉得这疼痛有多令人痛苦。 方岐生用指腹擦去聂秋唇边的血迹,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从回忆中拾起那幕的时候却还是不由得舒展了眉眼,再望向面前的人时,真感觉和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分别,他以前只知晓聂秋冷冽的面,现在又知晓了他近乎飞蛾扑火般的纵容,恰似故人相见。 聂秋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方岐生想,头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聂秋是骨相生得漂亮,所以怎么看都顺眼,他以前不甚注意,现在却挪不动视线,只顾看着。 随即他又发现那双盈盈若秋水的桃花眼中倒映的景象,俨然是神情温和的自己。 方岐生将唇上残余的血迹卷进口中,咽下去的时候只感觉腥甜,他微不可察地吸进口气,是和那夜没什么差别的冷香,缱绻旖旎他缓缓地垂下眼帘,试探地吻了聂秋翘起的嘴角,严格来讲,那甚至算不上个吻,最多能说是用嘴唇碰了碰,触即分。 他听得见聂秋的呼吸声,絮乱急促,或许聂秋也没有看起来那样从容,他想。 沿着唇角向内,方岐生用牙尖轻轻地咬他的唇珠,是重还是轻,他根本无法掌控,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齿痕,更无暇顾及会儿该如何回去,紧闭的牙关轻而易举地便被他撬开,聂秋的手微冷,唇舌却是滚烫的,像热腾腾刚出炉的软脆糯米糕,咬就能碎。 如果咬狠了,就能尝到内里甜腻柔软的芯子,被烤得化了,顺着咬破的口就流出来。 方岐生到底是克制的,没有用力咬下去,他隐约明白即使这么做了聂秋也不会说什么,就像发生过无数次的那样,如此温柔的宽容只叫他觉得头脑昏沉,意识混沌。 聂秋腾出只手,托住方岐生的下颚,让他微微仰起头来。 面前的人好像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但是方岐生没听清楚。 纵使没听清楚,他也能猜出个大概,约摸是情到深处时的话,混着不明显的喘息。 不谈记忆中浮动的碎片,方岐生从来没有接过吻,也不觉得嘴唇相碰有什么特别之处,难道和手指相碰有什么不样的地方吗?他不理解,只觉得是四片唇瓣碰撞在起,还不如疼痛来得更加明显,如此竭尽全力的纠缠只让他觉得没有理由。 他现在也不觉得接吻有多么特别,这并不象征什么,但是他喜欢像火样滚烫的温度,喜欢唇舌触碰时湿润的触感,聂秋身上隐隐约约的残香也让他感到舒适,低哑深切的喘息声,连同覆住他手背的手,都让他意识到,他确实是喜欢这样亲密的距离。 再进步来说,他是喜欢和聂秋用这样紧密的距离来相处。 方岐生说不清他喜欢聂秋哪里,这个问题就像聂秋哪里不值得喜欢样难回答。 若真要刨根问底,究其源头,那他只能说,因为这个人是聂秋,如此而已。 那面折扇已经举得够久了,被惊起的山雀也尽数飞回林中,隐于笔触朴拙的群山之间,化为点缀其上的石青,由此也将喧闹的鸟鸣声掩去,变成缄默不语的山石座。 他们默契地各自退让,聂秋接过方岐生手中折扇,啪地声又在掌心中合拢,重新系回腰间,他缓慢地,近乎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喉结轻轻滚动着,很快又坠了下去。 张了张嘴,都被低哑得像粗粝沙石滚动的声音惊到了,就都没开口说话。 所以,方岐生先开了口,声音仍有未褪的哑,希望我的右护法别再用那种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共枕而眠的哀怨眼神看着我了,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没坐实的言论? 聂秋重复了遍哀怨这个词,觉得名不符其实,他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是什么眼神,但是好歹应该和哀怨这种情绪不沾边,最多,最多应该是觉得无可奈何吧? 我向你承诺过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到了。方岐生轻轻碰了碰聂秋的下唇,说道,而你向我承诺的事情倒是有好些都没做到,比方说,你在总舵饮酒的那夜对我说的话。 你指的是,聂秋低低咳嗽了两声,重新拾回那个他直没机会再兑现的许诺,他有点不敢置信,甚至觉得心跳都漏了几拍,咬字也轻了许多,带你去沉云阁看看吗? 他记得魔教高台上的那夜,他带着醉醺醺的酒气,半醒半梦,边笑边说道 沉云阁在那个方向,山高地险,算得上是个人间仙境,有机会我带你去。 过了这么久,途中又经历几番波折,聂秋以为方岐生已经淡忘,他也不甚在意,想着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提起,没想到方岐生竟然会挑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及此事。 方岐生沉下手腕,袖口又将他腕上缠绕盘结的红线遮去,然后他开口回应道:嗯。既然符重红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温展行的事情还得往后放放,离昆仑洞开还有十多天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总不能坐以待毙,什么也不做吧,至少去拜见师长如此你也宽心。 他话音未落,便见聂秋敛眸俯首,伸手拉住他正要收回的那只手臂。聂秋是什么也没说,他惟恐言语将这幅场景所惊扰,于是自顾自地牵住了方岐生的手,微微倾身。 白衣的刀客吻过剑客手腕上的红线,眉眼温柔,像野花在寂静的黑夜盛放时的声响。 第222章 、潺湲 当符重红总算将心事了结, 登门来访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在这期间,聂秋给远在镇峨的张双璧书了封信, 信中略略提及他这几日便要回沉云阁祭拜师长同门, 若是张双璧有时间, 可以一同前去祭拜毕竟在镇峨的时候张双璧就已经说过这件事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礼仪或是人情, 聂秋都应该告诉张双璧一声。 不过,他也知道张双璧多半是来不了,如今外族猖獗, 对身处边关的镇峨城虎视眈眈, 这位统帅守城军的镇峨王怕是忙得左支右绌, 腾不出来时间,更别提离开镇峨了。 张双璧膝下三个子嗣,大儿子张漆身体有顽疾,大女儿张妁远嫁皇城贾家,小女儿张蕊是个闲不住的, 她年纪尚小, 性子也不够沉稳张双璧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将手中的兵权交出去,他兴许是觉得肩负的担子太重,所以更不肯交给儿女,反而使得他越陷越深。 若有在天之灵, 常灯和汶云水应该会很高兴看见张双璧,可惜这次终究还是错过了。 既然已经决定好要回沉云阁,聂秋在鲤河镇的时候就提前买好了瓜果,他没忘记买甜点, 装了花花绿绿一袋子,还有隐隐散发着柔缓香气的沉香,瓜果生涩的香气,刚出炉的糕点甜腻的香气,交错重叠,糅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更加叫人安心的味道,悠长缱绻。 魔教的马车算得上大,外面看不出端倪,里面却别有洞天,容纳下聂秋、方岐生、萧雪扬和符重红四个人绰绰有余,更别说萧雪扬和符重红都是中途要走的,行至下一个驿站处,有白虎门的弟子相候,而萧雪扬本来下山也呆不了多久,顺着山道就回去了。 聂秋没忘记给萧雪扬买一柄短刀,以此防身,萧雪扬本来想说点什么,例如我也不会用呀,又例如我有别的东西可以防身,但还是没有说出口,乖乖地把刀接过去了。 临到出发时,他们三个人坐在马车上等符重红回去拿行囊。 其实符重红应该没什么好带的,不过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打了声招呼就跑回去了,说是忘记拿行囊,实际上是去和师兄师弟道别,再重复念叨几句嘱托。 这点小心思,聂秋和方岐生都看得出来,却没有说破,毕竟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萧雪扬虽然性情活泼,不过正是因为她学医,所以耐得住寂寞,等符重红的时候也不觉得难捱,她用指尖把噼噼啪啪作响的珠帘勾到一旁,手肘随意找了个地方靠着,下巴抵在窗户边儿上,望着窗外的景色,晃着腿,轻轻地哼着孩童时候常听的歌谣。 许是微风太暖,她唱着唱着也快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猛地沉下去又惊醒过来。 聂秋见她实在是困得迷迷糊糊,就递了个软枕过去,萧雪扬顺势接过软枕,却没有枕在身后,而是抱在了怀中,百无聊赖,轻一下重一下地按压着,留下一个个小小凹陷。 方岐生说:我听典丹说他师父的脾气算不上好,他本来是有点担心的,之前也向我打听过几次了,不过,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想必你们师徒二人相处得肯定比他好。 本来也是无所事事的闲聊,萧雪扬打了个呵欠,侧身倚在榻上,说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多亏了典丹师兄。若非他的帮助,我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加入圣医阁,待我之后给他写一封感谢的信过去,圣医阁的鸽子跑了几趟总舵了,应该能将信送到他手中。 聂秋自然是和方岐生坐在一起的,此时一听方岐生将话题引向了圣医阁,便问道:雪扬,你接下来就要回圣医阁了,之后还有什么安排吗?还是说就在圣医阁潜心修习了? 其实这次师父都是实在没辙了才让我下山,圣医阁的规矩严格,即使偶尔外出也是一门下的弟子结伴而行,多半做的都是采摘药草之类的事情,接下来,至少大半年里我应该都会在圣医阁呆着了。萧雪扬说道,不过,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倒不觉得烦闷。 分卷(166) 聂秋问这话的主要目的是想确认,昆仑洞开的时候萧雪扬是否在圣医阁。 昆仑洞开,离得越远当然就越安全,身处圣医阁,即使发生什么意外也有得转圜,他原本担忧萧雪扬会觉得这样囚笼般的生活枯燥无趣,怕她会因为一些矛盾而出逃,就像几个月前她离开萧家那样决绝,然而,听了萧雪扬的回答后,聂秋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兴许像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都是一天一变的,他想。 能因为追逐自由而逃离家中,也能因为追逐理想而舍弃自由,甘愿留在圣医阁,这些弯弯绕绕,萧雪扬想得很明白,已经不需要他人的提点,她自己就能够走得坦然。 好。于是聂秋笑道,我知道你向来都有主意,既然决定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说起来,萧雪扬看了看聂秋,又看了看方岐生,忽然有些羞怯,手指捏住软枕的一端,将柔软的布料都拧出个结,支支吾吾地说道,之前,符白珏不是说过一句话吗,我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觉得他所说的,所做的荒唐事情也有几分道理,不能说是一时兴起。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不知道萧雪扬具体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准备说什么。 迎着他们疑惑的眼神,萧雪扬把手里的软枕放到一旁去了,用手掌托着下颚,说道:诶,就是他不是很崇拜聂哥吗,按理来说不是应该想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然而符白珏却来得快,走得也干脆,那时候他要走,还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他能够与聂哥并肩。 如果不是被方岐生叫住了,符白珏确实走得很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原先只想着继承我爹的衣钵,再加上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一门感兴趣,所以才想学医。她继续说着,现在又多了个新的理由,我也不想被聂哥和方教主远远地甩在后面,至少,我也想像符白珏所说的那样,希望离开圣医阁之际,我已经能够与你们并肩。 聂秋这才明白萧雪扬这些天里都在想什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顶,动作放得轻,没弄乱她的发髻,缓声说道:那我和你方教主就等着见到你名扬天下的那一天。 方岐生将双手叠在膝盖上,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等聂秋说完之后,方才开口:就像聂秋所说的,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想必不久后的将来,我们会在顶峰处重逢吧。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拉勾就算了。萧雪扬轻轻晃着小指,笑盈盈说道,不过,名扬天下,在顶峰处重逢,听起来还不错,我会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 她正说到这里,满座都不由浅笑,马车外适时地传来一声叩击,是符重红赶到了。 抱歉。马车晃动了一下,她喘着气上来,手背随意地擦着颔下的汗珠,手里的东西不多,唯一显眼的是那柄破旧的铁剑,仍然是被她带着了,我来得迟了,劳烦你们等 符重红满怀歉意,又紧张,她还没说这么久三个字,便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马车里的人都在笑,萧家的小女儿笑得很灿烂,魔教的右护法抿唇浅笑,魔教教主眼中含着笑意,都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兴许刚才是在讨论令人高兴的话题吧,她想。 她稍稍放松,敛眸抬臂,恭恭敬敬地向面前这三个人抱拳行礼,聂秋和方岐生是坐在一起的,萧雪扬旁边留了个空位,所以她行礼之后自然就应着萧雪扬的招呼坐了过去。 方岐生寒暄道:你已经同你的师兄师弟道过别了吗? 马车顶上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马蹄声哒哒,道路逐渐向后奔赴。 是的,我已经同他们道过别了。因为花了太多时间道别,符重红走得太急,也不知道收拾了些什么东西来,这时候才腾出空隙,一样样地去清点行囊里的东西。 然后,她轻轻地嘶了一声,像是想倒吸一口冷气,但是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聂秋见符重红难得表现出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萧雪扬离得近,凑过去看了一眼,攀着符重红的手臂笑道:这是符白珏的东西吧? 聂秋和方岐生起先以为符重红是拿错了行囊,正待问她要不要回去换的时候,符重红却满脸复杂地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俨然是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偶,辨不清相貌,却能看得清木偶笑得很开怀,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双手交叠,像在盘算什么似的。 这个实际上符重红一句三叹,恨不得把心肺都给叹出来,她摸了摸鼻子,向这三个人解释道,白珏本来一直缠着我,要我把这个木偶给聂护法,嗯,因为他之前说过那种话,我觉得不太合适,就没有接过木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向崇拜对象的情人宣战,紧接着又给崇拜对象送自己做的木偶,符白珏当属第一人。 他或许是不知道聂秋和方岐生的关系,所以这么做了,还坦坦荡荡的,如同当着方岐生的面挖墙脚,萧雪扬忍不住笑,那个木偶的神态灵动,明显是符白珏的样子。 这算什么?算是虽然我向魔教宣战了,但是不针对你本人哦的意思吗? 聂秋近乎是下意识地看了方岐生一眼,方岐生脸上的表情不变,冷冷淡淡,感受到他的视线后,方岐生也侧眸看了过来,双手抱胸,说道:你自己拿决定。 以方岐生现在的心性,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情而生气吃醋。这么想着,聂秋抬手接过了符重红手里跟烫手山芋差不多的木偶,他其实想得很多,一会儿记起的是初次见面时符白珏隔着人群,用好奇亲近的目光看着他的样子,一会儿记起符白珏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宣战,聂秋拿不准符白珏的意思,但他知道这不算陷阱,甚至近乎于自交把柄。 随即他便敏锐地感觉到方岐生的目光逐渐冷了下去,脑中的那些预想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月前方岐生看到覃瑢翀赠与他的玉佩后,冷言冷语说的那句哦,他送的。 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这位魔教教主不是还在吃这种飞醋吗。 聂秋顿了顿,转手将木偶放进了方岐生的手里,迎着符重红略带诧异的目光,用手指轻轻磨蹭了一下方岐生的掌心,这才收回袖中,说道:实际上,我们是这种关系。 符重红有一瞬间对符白珏起了杀心,马车内的气氛尴尬得她喘不上气,她望着魔教教主从善如流地接过木偶,收了起来,她嘴唇颤了颤,只能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此时,远在草屋中的符白珏打了个喷嚏,一声惊雷般的响,惊得杨晟瞪了他一眼,符白珏才揉着鼻子窝到一边去了,全然不知自己给师姐带去了多大的困惑,符重红原本就不善言辞,如此更加心虚,之后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过了。 第223章 、应允 符重红下了马车, 没过多久,萧雪扬也走了。 经此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 不过他们倒也不觉得伤感, 毕竟山高水长, 以后多的是机会再见,闲来无事之时也可将寂寥的月光酿成清酒, 各自举杯邀月共枕。 沿鲤河向下, 途经穹山,奔腾蜿蜒,汇入大江, 各自又奔逃散去, 化为点点渔船灯火, 其中几千里,风雨兼程,时至冰雪消融,初春时节,聂秋和方岐生才抵达沉云阁。 路上少说也花费了五六天时间, 将余下的寒冬都硬生生熬了过去, 春天便如约而至。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聂秋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景象,一时间分不清是喜悦更多,还是哀愁更多。附近村落的老人依旧是那样老得啃不动鲜美的果实, 非要年轻人切小了,像零零散散的雪白棋子,他才肯嚼着咽进去;那些孩童长大了,聂秋也认不得了, 依稀去辨认那些年纪尚小的幼童,只觉得和记忆中的不差分毫,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几个。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竹林草木的新鲜气息,混着他记忆深处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但是这竹林中分明是没有血的,濡湿的泥土长出碧绿的嫩芽,入目可见的只有翠竹的绿和泥土的黑,所有残余的、仅剩的东西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潜入土地,消失不见。 距离上一次满怀心事地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春秋。 聂秋不觉得疼痛,再看到这片竹海时,他只觉得怀念。 你看。他将一处岩石指只给方岐生看,说道,那里是我头一次遇见汶五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不常提及,当汶五念出口的时候,聂秋的唇齿都生涩得发麻,舌尖一抬,唇角向两处牵扯,这两个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念了出来,每一个字音都叫他感到陌生,汶五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吗,是与他坐听雨声的人吗,聂秋甚至不敢肯定。 他没有接触步家之前,对魂灵一无所知。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无论是步尘缘还是步尘渊,无论是青君还是姜笙,抑或是顾华之,是留恋尘世,不肯割舍的,还是忘却前尘,就此作别的,他都见得太多了。 晃动袖中的铜铃,沉寂的竹海将所有铃音都吞噬,那一端没有半点若隐若现的回音。 于是聂秋就肯定了,他们确实都离开了,又或者说早就离开了,是在那一夜就纷纷离去,还是在他回来收拾尸骨的时候离去,他没有机会知晓,却觉得不知道也无妨。 凡人因死亡而不朽,他想,因为死太沉重,所以能将一切都掩盖,抹去,又因为死太轻盈,所以只是一缕风就能带走,只是一粒尘土就能供其休憩,就如同这片静默的竹林。 烧焦的痕迹早就不见了,新生的枝叶将刀剑留下的斑驳纹路也一并褪去。 抚过光滑的竹枝,那上面再不复记忆中的模样,聂秋却觉得就在这里,从未变过。 我一直想着沉云阁犹如山中仙境,又有幽幽竹海,潺潺溪水,每至深冬,只剩大雪压断枝叶的声音,除此之外,寂落无声,倒是个栖身的好去处。聂秋说道,我那时候已经想好了,待我辞世之后,便将骸骨葬在竹林中,也能从这浮世中讨得片刻清闲。 看来我们没办法葬在一起了。方岐生摸了摸下颚,接着聂秋的话题往下说,魔教后山有一片坟冢,我挑了葡萄架下的一块地方作为去处,夏天葡萄藤长得开了,就能投下一片婆娑的阴影借来乘凉,秋风萧瑟冷冽,也能眺望远方的重峦叠嶂,聊以慰藉。 聂秋当真开始思考死后的事情,他想了想,竹林也好,葡萄架也好,总之沉云阁是要留的,魔教也是要去的,就提出了个折中的办法:我没有要保全遗骸的观念 他话还没说全,方岐生就知道他要出什么馊主意了,无非是这儿放一截,那儿放一截,这算是个什么事,实在不合常理,干脆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既然你没有要保全遗骸的意思,我也没有,那倒不如尽数投入烈火,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的灰烬也分不清你我,分成两抔,该葬于魔教的葬于魔教,该葬于沉云阁的葬于沉云阁,如此便两处尽沾了。 其实这么早就谈后事,委实不吉利,不过都是混迹江湖的人了,也就不避讳这些。 聂秋试着想了一下那个场面,来收拣骨灰的人兴许会露出苦恼的神情,可又无可奈何,只能遂了他们的意,两处都跑一趟,竟琢磨出几分有趣,笑道:这样也可以。 他动了动手指,牵住方岐生的手,掌心紧贴,带他穿过重重竹林。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踏入这片迷宫般的竹林阵法时,聂秋仍然能够从容不迫地绕开那些用来障眼的小机关,他大概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熟练得宛如本能。 竹海褪去,沉云阁浮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聂秋忽然止住了脚步,看向方岐生。 生生,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和聂家断绝来往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见过他们,偶尔寄去东西,也不过是我用来还人情债的。聂迟兴许真心将我视作过亲生子嗣,我也曾将他视作亲生父亲,不过观念不合,终究是无法互相理解,这场漫长的折磨也终于告一段落。 聂秋说道:这世上我唯一视作家中长辈的便只有师父。师父一向温和,若是他知晓我有心仪之人,知晓我有归处,即使他仍旧不喜魔教,也会不吝赞许,给出他的祝福。 不知师父知道你是常教主的弟子后会是什么反应,不过,聂秋顿了顿,说,他早早就离开了人世,也无法亲眼见到你。我家中长辈无法对你给出认可,虽然我从来没提过这些事情,但是我却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只恨不能像寻常夫妻成亲时那般给你承诺。 方岐生凝视着聂秋的双眼,片刻后,很轻微地笑了笑,说道:彼此彼此。 他不畏流言,即使聂秋也同为男子,他也不曾为此犹豫过,但是有些东西,他是给不了聂秋的。一场用以昭告天下的婚事,他给不了;子孙满堂,他给不了;就算是聂秋所说的这些,双方长辈的认可,他也给不了,来时是如何干干净净来的,走时也就如何走。 遗憾也就是遗憾了,给不了就是给不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聂秋摇摇头,可是,你不是将常教主视作亲人吗?我在想,等见到常教主后,得到了他的认可,待一切尘埃落定,到时候,我再来向你求亲,如果你愿意,那么 方岐生想,他又要打断聂秋了。 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以我师父的性子,他向来不喜欢循规蹈矩,也不会管这些,无论是谁,我就算胡诌个名字出来,他也能说个好字,反倒是辜负了你的一片真诚。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应该问我愿不愿意,而不是想着如何让他松口答应。 聂秋被方岐生这番言论彻底打乱了思绪,酝酿了半晌的话也没用了。 他只好被方岐生引着说下去,抿了抿嘴唇,收敛了脸上的神情,问道: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之后,你愿意和我成亲吗?你愿意与我白头偕老,生死不离吗,方岐生? 方岐生答:不愿意。 像是一桶冰水浇头而下,冰冷刺骨,聂秋怔愣了片刻,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犯晕,说实话,他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结果,比如方岐生向来无拘无束,不想下半辈子和同一个人绑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些他都考虑到了。 不过,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方岐生拒绝得如此直白,如此干脆,毫不犹豫。 聂秋将眼底的失落都藏好,极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低声问道:为什么? 聂秋,你同门的师长都看着,就不能对你自己更自信一点吗?以前那个传言中祸乱正道,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将几方势力都耍得团团转的正道表率呢?方岐生摸摸聂秋的脸,有意忽略了他那句小声的那又不是真的,继续说道,身在乱世,没人会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所以你不用等这些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再说,我现在就愿意和你成亲。 分卷(167) 当然,我希望你清楚,你是嫁到魔教来,所以应当由我来向你提亲。 聂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方岐生的唇边看到一抹狡黠的笑意,然而他无暇去思考这些,满脑子都是方岐生那句我现在就愿意和你成亲,他恍然间感觉如芒在背,大抵是他的错觉吧,他怎么会觉得这空荡荡的沉云阁里挤满了人,用满是催促的炙热目光看着他。 无论是谁向谁提亲,都无所谓。他慢吞吞地斟酌着用词,说道,你真的愿意和我成亲吗?即使你后半生都会被禁锢在枷锁之中,无处可逃,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方岐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聂秋的眼角留下一吻,你真的愿意和一个恶贯满盈的魔教教主厮守终生,与正道相背离,从此再无回头的余地吗? 发丝在脸上轻轻拂过,有些痒,聂秋眯了眯眼睛,感觉到眼角湿润温暖的触碰,他无端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除他和方岐生之外,什么人也没有,连鸟兽的声音也听不到,但他却蓦地安心了,抬手按住方岐生的后脑,然后,庄重严肃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我愿意。聂秋终是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什么时候来迎娶我? 第224章 、独酌 沉云阁中沙沙作响, 夹杂着微风掠过竹林时的袖影。 如果你想,方岐生望着聂秋,说道, 离开沉云阁之前就与我成亲如何? 他这时候才隐约明白了聂秋先前的忧虑, 这场婚事来得突然又潦草, 难免显得敷衍,不说他在不在意, 他首先就得考虑这位将要被自己娶进门的人是怎么想的。 按道理来说, 双方家中长辈都不在,也得邀请一些朋友来做客,比如说周儒, 段鹊, 安丕才, 勉强算上个黄盛,再比如说,萧雪扬,张双璧,覃瑢翀, 等等, 多多少少也要走个过场,挑个良辰吉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不过, 方岐生和聂秋都不想等了。 方岐生也想见到聂秋一袭喜服的模样,红衣应该很衬他。 聂秋平日里鲜少佩戴饰物,在方岐生的印象中,为数不多的, 聂秋身着繁复华贵衣裳也就只有那么几次,那时候他还是大祭司,胸前悬镜,头戴冠冕,白袍逶迤,神情内敛,静静地立于祭坛上,直至鲜红的血顺着脖颈倾泻一地,素裳便换作红衣。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唯一见到聂秋着红衣的时候,竟是深藏在记忆尽头的最后一面,这么一想,他反而有些后悔,可惜将婚事如此潦草就定下了。 聂秋倒是一副全然不担心的模样,唇齿一开一合,应了下来:好。 方岐生按了按眉心,后悔的情绪汹涌而至,他不免沉下了神色,改口说道:还是太草率了,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际,我们再将亲朋好友都邀请来参加婚宴,你觉得怎么样? 你拿主意就好。聂秋心情愉悦,眉眼都含着笑意,说道,我之所以要和你回沉云阁,除了向你提亲咳,除了接受你的提亲以外,还想带你见见我师父。不过,在那之前按,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上回我来得急,走得也急,失魂落魄,也无从顾及其他礼节。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露出了赧然的神情。 我无意为我自己开脱,只是那时候我太过自私,总以为将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们就会依旧像我记忆中那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交谈着。他说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也觉得当时所作所为算不上尊师重道,与其再让我深陷回忆的泥沼,倒不如立坟冢,让他们入土为安。毕竟时隔多年,该走的也都走了,滞留人间的只剩我一个。 方岐生忽然明白了聂秋在途中问他的那句玄武门也一起吗,是为的什么。 他终究是放下了心结,将那些近乎偏执的念头也割舍,愿让这沉云阁归于伊始。 聂秋掩住面庞,缓慢悠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也是含糊的,喃喃自语道:我做过的傻事实在太多了,幸而还有得补救,只希望待我沦落黄泉时,师父他们不会太责怪我。 每个人都不可能亲身经历对方所经历的事情,更无从体会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就像他永远不知道聂秋是如何熬过那几年的,聂秋也永远不知道他眼见着身边的所有都远去之后,魔教后山有多么空阔寂寥,这很正常,他想,而且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共情。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的,聂秋不会掉眼泪,方岐生也不会陪着他掉眼泪,已经发生的事实无法扭转,那就只有极力去弥补曾留下的遗憾。 所以方岐生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如同聂秋不会对他以前做的事情做出评价一样。 他只是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将他从低落的情绪中拉出来,用平时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就将玄武唤进来,对了,你来的时候有记得带上深色的衣物吗? 倒不如说,还得麻烦他们跑一趟了。聂秋抬头看向方岐生,手臂垂下去,袖袍上的绳扣在含霜的刀鞘上轻轻地磕碰了一下,沉云阁的人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仅凭我一人没办法将他们的遗骸安置好,所以我想着,至少师父师姐,还有汶师父门下的那几位师兄师姐们,我得亲自动手为他们掘出一处安身之地深色的衣物,我自然是带着的。 好,敲定了之后,玄武门的弟子们忙里忙外,聂秋也去换了身黑衣,把袖口卷到臂弯处,在常灯的院子里找了几个适合乘凉的地方,和方岐生拎着铁锹去铲土了。 那一天,附近村落里的人都发觉这片静谧许久的竹林忽然变得鲜活,热闹了起来。 像是烧成焦炭的幽深丛林,经历一场野火,一场大雪后,正缓慢地生出碧绿的嫩芽。 还要等多久呢,三年,五年,十年,或许更久,在漫长的等待后,山花会开遍原野,招来鸟兽,清澈见底的溪水依旧像数十年前那样流淌着,化作亘古不变的一粒琥珀。 而此时,在视线的尽头,给这片寂落了许久的地方增添了几分生机的一群人,实际上鲜少交谈,偶有的声响也不过是铲起泥土时的细细簌簌声,或是土堆里突然窜出两条蛇,他们才有点别的举动,卡七寸的卡七寸,去拿箩筐的拿箩筐,实在是从容不迫。 傍晚时分,填饱了肚子后,聂秋烧好了热腾腾的水,将自己以前住的那间房收拾了出来,木桶生了青苔,实在是用不了,于是只能让方岐生将就着用干净的毛巾擦洗一遍。 趁着月上枝头,夜深人静,方岐生也在沐浴,四处无人,聂秋便去了院子里。 那几棵树底下都挖好了深深浅浅的土坑,在夜晚中褪去了喧闹,像伺机而动的小黑猫,睁着大大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连成一条细线,静静地窥探着院中的人影。 聂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杯,将坛中的烈酒倒入杯中,水波灵动,映照出清冷的月光,被晃动的縠纹搅碎了,千百片破碎的镜子四处散去,他的手腕向下沉,落在桌面上,没有打翻这面桌子,稳稳当当地将溅起的水花都收拢,啪嗒一声,水面重新安静下来。 师父,你也见过方岐生了。聂秋放轻了声音,望着面前身形比自己宽大不了多少的骸骨,并不觉得惊悚,反而很熟稔地攀谈道,有些话,我当着他的面说不出来。 我知道师父你向来不喜欢魔教的做派,直至你辞世多年,我也才知晓原来你与常教主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想来你以前教导我的时候,所说的那些殷殷叮嘱,其中也隐含了你一直以来的遗憾吧。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可惜我也未能免于世俗,人在世上终究身不由己,虽然师父竭尽了一生想要摆脱,却也未能料到最后会落得这种结局。 即使我现在再问,后悔吗,不后悔吗,您也没办法回答我了。 今夜的空气格外的好,有股清新的草木香,酿进皎洁的月光里,倒有种别样的味道。 聂秋还没有喝酒,就觉得已经醉了大半,他用手掌托着下颚,轻轻地笑:但我是不后悔的。我自觉向来内敛矜持,每次碰见方岐生的时候却失了分寸,被他两三句话就耍得团团转,以前我从未想过要与谁白头偕老,如今我只希望能早点和他共度余生。 魔教就是绝对的恶吗,正道就是绝对的善吗?他说,师父,我觉得未必,魔教和正道都不过是个称谓,魔教有十恶不赦的恶人,纵使正道也有伪善者,不是吗?没有人是纯粹的善,也没有人是纯粹的恶,芸芸众生皆如此,有黑就有白,不能够一概而论。 因为我屠戮人命,所以我是恶人,因为我杀的都是魔教中人,所以我又是好人。 聂秋叹道: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便觉得好笑,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又何谈善恶? 没有谁的手是绝对干净的,既然都沾满了血液,那就都不必自称是替天.行道。 我这话不是为了魔教辩驳。师父,我只是想说,我渐渐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你教给我的不同,你兴许会斥责我,兴许会觉得我长大了。是啊,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笨拙又倔强的小孩了,所以师父,你可以放心了。 镇峨王时至今日都挂念着你和汶师父,再过些时日,等他腾出时间就会来见见你们,师父,你知道之后会稍微觉得宽慰吗?他不是不曾原谅,只是拉不下脸面,直到现在,他仍然将你和汶师父视为友人,只是可惜未能说出口,白白将那几十年的时间都蹉跎殆尽。 聂秋将酒杯抬起,翻过手腕,让杯中的酒淅淅沥沥淌了一地,将泥土濡湿成黑色,而他抬眼看向这沉默的听众们,柔声说道:在座诸位,师父或师姐,师兄或师弟,皆有侠肝义胆,我幼时在此拜师学艺,常受诸位照顾,纵使那几年的时光只是我人生中微小短暂的一部分,我也应当将接下来这几十年的时间用来铭记你们的恩情,不会轻易忘怀。 屋内的水声渐渐息了,明月拨开浮云,将清澈如玉的余晖编织成盈盈的明盏灯火。 他把手里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像誓言一般,说道:往后,我将以生铭记死。 第225章 、霜火 方岐生拧干了湿漉漉的毛巾, 水珠砸进木桶中,飞溅起翻腾的水花。 隔着一扇门,隔着疏朗的风声, 他听到液体落在地面上的沉闷温吞声响, 听到酒杯磕碰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 然后,便是聂秋那句掷地有声的往后, 我将以生铭记死。 聂秋应该是彻底放下了, 方岐生想。 他以前总觉得聂秋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有种微妙的割裂感,好像有壁垒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密不透风, 外面的风灌不进来, 里面的风也吹不出去,聂秋算得上是个温润的性子,客客气气的,却总叫人觉得疏离,那种无法消除的距离让他看起来很冷淡。 这世上的人, 一举一动, 无非是关乎生死,而聂秋却既不顾生,也不顾死。 即使是被戚潜渊在邀仙台上斩首于众,聂秋那时候的表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是惊愕,了然,随即带着点嘲弄的意味,轻微地笑了笑, 甚至没有丝毫的愤怒和绝望。 江蓠是恨不得风浪不够大,好将她粉身碎骨,聂秋是恨不得火燃得更烈,好将他烧成灰烬,前者是为了理想,而后者,大抵是觉得天地之间偌大,却没有他的归处。 所幸,聂秋在重生之后便逐渐改变了想法,他自己兴许没有察觉,不过,方岐生却很清楚,聂秋比原来更添了那么一分烟火气,连以前未曾露出过的真诚笑容也变得鲜活。 这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聂秋已经开始畏惧死亡。 他浑身是血,面如枯槁,眼中无光,身在魔教总舵的那一个夜晚,被方岐生哄着睡过去的时候依旧抓得紧紧的,生怕方岐生会消失,又像是在怕他自己会再次消失。 恐惧不总是负面的情绪,至少,这是人与生俱来就理应拥有的感情。 是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才会畏惧死亡,而并非畏惧死亡本身。 聂秋说,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将以生来铭记死,把他自己作为一个象征,沉云阁曾经存在过的象征,那些飘渺虚浮的记忆,并不是假的,他可以坦然地说出那是发生过的。 只有坦然面对过去,才能够真正放下过去。方岐生想着,将毛巾搭在木桶的边缘处,没有径直走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门外那一席月光留给聂秋,留给静谧流淌的时间,至于他,等会儿再出去倒水也不迟,总归是迟早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方岐生的头发还是半湿不干的,他向来不喜欢把头发擦得太干,匆匆忙忙把水珠擦去后便将干毛巾搁下了,也不管风吹了之后会不会头疼,几缕发丝坦然地横亘在覆着点水迹的脖颈上,又被鬓间滚落的水珠牵扯着往下坠,向松松垮垮的衣襟深处蔓延,将那一块布料的颜色浸得更深,宛如泛着暗光的鸦羽,收拢了翅膀,在他的胸口处暂作休憩。 他踱了几步,想到聂秋说的话,记起这里是聂秋小时候住的房间,忽然就起了兴致。 其实,方岐生一直好奇聂秋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聂秋曾说过他刚进沉云阁的时候就被师兄错认成了女孩子,年纪还小,骨骼没有长开,所以分不清男女也是正常的事情。 不过,他这么说了之后,方岐生就更好奇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到底有多讨人喜欢。 房间是打扫过一遍的,还残留着淡淡的尘土味道,陈旧久远,仿佛翻开了一卷古书。 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自然是没有聂秋小时候的画像,想来他也不是个自恋到会专门托人去画自己的那种人,方岐生顿觉遗憾,也知道这种期望大抵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却默不作声地承载了聂秋盎然肆意的少年时候。 檀木桌案的边缘处,有几根手指宽的地方颜色偏浅,许是聂秋常在这里伏案读书。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聂秋小时候看的书很杂,有关礼仪的书,有关习武的书,有关经商的书,有关儒家的书,有关医学的书,一些充斥着神话色彩的古书,甚至还有讲人文风土的抄录册子,囊括百物,方岐生略略一翻,里面都写满了工整的小字。 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凳子,隐约可见脚印,聂秋应该是借助这个板凳来拿上层的书的。 除此之外,方岐生还发现聂秋在床头的暗格里藏了些小玩意儿:干草编的蛐蛐儿,也许是哪位师兄送给他的;又丑又杂乱的穗子,也许是他在师姐的帮助下第一次做的;小兔子图案的绣花玩偶,针脚细腻,栩栩如生,也许是他另一位师姐一针一线绣好给他的。 分卷(168) 他将暗格推回去,在心里添了一条,之后得记得提醒聂秋走的时候带上,免得潮了。 方岐生自己也喜欢收集这种小玩意儿,为此,周儒说过他好几回了,叹着气,问他是筑巢的燕子还是过冬的松鼠,只不过他收集的多半都是从其他门派夺来的战利品而已。 兜兜转转走了一圈,方岐生差不多也把聂秋的房间都摸熟,就快反客为主了。 他心里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提起木桶,准备开门出去倒水,顺便喊聂秋沐浴。 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拖着尖细的、长长的尾音,应声而开,显出院中的景象。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皎洁的月光,伴着森白的一具具枯骨,在黑夜中保持缄默。 方岐生微微皱起眉头,他刚才刻意没有去听院中的动静,所以,他自然不知道聂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聂秋为何会挑在这时候离开,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来问自己是不是洗好了方岐生走上前去,那张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柄长.刀,像个奇怪的预兆。 他放下手中的木桶,伸手将那柄刀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实是含霜刀无疑。 实在是太奇怪了,方岐生想,好端端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连刀都没有拿。 说起来,含霜刀是出了鞘的,刀身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像凝聚了霜雪,上面没有沾血迹,而且刀鞘离刀也就隔了几寸距离,不偏不倚,明显不是急忙放下的,也就只有木椅被推得偏离了方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这含霜刀是聂秋□□的,为什么?只是想借此叙旧吗?因为这刀是师父留给他的? 那么,他为什么又在叙旧的时候匆匆离去,心绪不宁到连自己的刀都忘记带走? 方岐生思忖片刻,还是先去把那桶凉透了的水倒掉,随手将木桶放在了门边,他束起黑发,披上外袍,回身掩门的时候将四时剑匣和含霜刀都拿上了,以防发生意外。 这沉云阁也不算太大,踏出院落,没过多久,方岐生就看见了一个玄武门弟子,他摆手将他唤过来,问道:你刚才看见右护法了吗?他往哪里去了? 禀教主,右护法行色匆匆,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我离得远,没有听到他说的是什么。一身漆黑的玄武门弟子恭恭敬敬地说着,指了一个方向,他往那边去了。 他见方岐生要走,说道:教主,需要属下通知门主封锁此地吗? 不必。方岐生停下了脚步,又问道,来的时候有看见可疑的人吗? 玄武门弟子摇了摇头,方岐生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聂秋是风声鹤唳了,但是聂秋又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如此慌张。 离昆仑洞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方岐生不希望在此之前再发生对他们不利的事情。 但是,这并非他能够决定的,他心中甚至隐约有了不详的预感,知道这是个坏消息。 绕过废弃的比武台,走过藤蔓遍布的凉亭,极目远望,沉云阁背靠的那座高耸山峰向前倾倒,浮云遮蔽不了陡峻的悬崖,只能让它看起来更加凶险,方岐生离得近了,便觉得那座藏在黑暗中的山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塌,像暴风雪一样将他们掩埋。 他压下不安的心情,深吸了一口气,心知聂秋应该就在前面,便继续走了下去。 夜晚中的影子更似鬼魅,晦暗的月光,婆娑的树影,被黏稠的蛛网连成一片,藕断丝连,又有阴风阵阵,不断地在缝隙中挤压,丝丝缕缕的寒意扑面而来,方岐生原先以为骤降的温度是他的错觉,直到绵长的铃音响起时,他才意识到聂秋用了步家的铜铃招鬼。 那一阵阵的寒气往聂秋的袖袍里涌,将他的衣袍吹得翻腾,如同袅袅的巫山云雾。 聂秋垂下手臂,铜铃声随之褪去,他抬手止住方岐生欲向他靠近的动作,没有立刻向他解释自己那些所作所为,而是仰头看向了面前高耸入云的断崖,半晌,才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一字一顿,从唇齿间慢慢吐出几个字来:成亲之前应该欢欢喜喜的。 方岐生应了一声,不含任何情绪,聂秋辨不清那是认可还是反对。 所以,我可以等到那之后再说吗?他说,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坏了难得的好心情。 你听起来不像心情好的样子。方岐生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现在就告诉我。 聂秋闻言,转了过来大概聂秋也料到他会这么说了,所以连挣扎都不挣扎了方岐生甚至有点怕见到他满脸是血,所幸,聂秋只是神情暗沉,身上没有半点血迹。 生生,你就当我接下来的话是呓语也好,把它当作是我的一场妄想也罢,总之,我希望这只是我的猜测。聂秋将方岐生的手,连同他手里的含霜刀也一并收拢在掌心中,轻轻地握着,我告诉过你,师父用的是双刀,我走的时候,他也将那两柄刀都留给了我。 那两柄刀,一柄名为含霜,一柄名为饮火。 方岐生恍然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出言打断,只等聂秋说出他的结论。 我逃离沉云阁的时候,饮火刀硬生生地折断了,又过了几年,我大仇得报,再回到沉云阁之后,就将那柄断刀放在了这里,从此再也没有拿走过。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就将饮火刀放在了师父的身边。但是,当我将含霜刀拿出来,又准备将许久没见过的饮火刀一并拿过来的时候,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柄刀了。聂秋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荒谬,一个遗落的地方,一柄折断的长.刀,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方岐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所以你是觉得,有人在我们之前拿走了饮火刀吗? 玄武门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那柄刀,我唤了红鬼去寻,翻遍了整个沉云阁,却连影子都没找到。聂秋说道,我很好奇,一柄断成两截的刀,拿走它的人是准备用来做什么? 这件事本身并不让聂秋恐惧,他可以肯定饮火刀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饮火刀对他而言是一个回忆,对其他人而言却是无用的断刀,即使是拿走了,最多也只影响到聂秋的情绪,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上的影响,只是深思下来,让他恐惧的反而是这些细节。 那个人是怎么知道沉云阁在竹林深处,又是如何穿过重重阵法的?那个人是怎么知道饮火刀就在沉云阁,就在师父这里,又怎么能做到如此从容,仿佛通晓一切? 以及,他还想知道,拿走刀的那个人是不是徐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08 09:00:00~20210311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6章 、胜算 高山向前倾倒, 沉默的巨大暗影笼罩在大地上,遮蔽月光,山中的鸟鸣声却清晰可闻, 连缀的星河掠过低矮灌木, 沙沙作响, 仿佛有鹿轻巧地踏过了林间的微风。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罢了, 况且那个人应该早就离开沉云阁了。 聂秋说着, 手指轻触方岐生的耳垂,五指插进他的发间,指腹所至是一片湿润, 还有夜色独有的微冷, 他早知道方岐生向来不喜欢擦干头发, 这习惯算不上好,不过聂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解下了他的发带,让那一头束起的黑发被风吹得散乱,水迹也随之褪去。 让你担心了。他宽慰道, 夜晚太冷, 我们回去吧。 于是方岐生将含霜刀递给聂秋,转过身,特意等了片刻,和紧跟上来的聂秋并肩而行, 两道影子渐渐地脱离了高山的阴影,在青石的小路上蜿蜒,向幽静深处漫步。 你心里应该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方岐生说道,昆仑每逢满月之际便开启一次, 这个机会不能错过,算上从沉云阁到昆仑的这段距离,我们最多还剩下一两天时间。 我知晓。聂秋取出那一枚巴掌大的竹节,铜黄色的竹节在夜色的氤氲中显出微光,田挽烟将竹节给我的时候就说过了,朔月之时,坐北朝南,山环水绕,以石击节,闻兽声,而竹节尽毁,则说明田家的家主已经知晓我所传达的消息 我原本想借此机会和田翎牵上线,向他询问饮火刀的去向,借此来推测那些隐在暗处的人的去向,然而,朔月已过,再过几日便是满月,时间就这么错开了。 但此事不容拖延。因为,这很可能说明徐阆已经知晓了聂秋等人的动向,知道他们去过了昆仑,得到了线索,所以才先下手为强。而他需要在进入昆仑之前知晓饮火刀的丢失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示威,是宣战,是警告,还是因为那柄断刀别有用处? 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幕又浮现在聂秋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指缝中流出的滚烫血液,腥甜的血腥味,摇曳的烛火,妄图握住指间流沙的无力感,疼痛,煎熬,绝望,虚耗焦急的呼喊,高悬天际的三轮弦月,碎裂坠落的红月。 那一幕幕仍然清晰得像是昨天才经历过的一般,是聂秋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的头隐隐作痛,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喊,别再去触碰天道的底线,刺耳的厉啸不断地重复着,别去碰,就这样吧,这样就可以了,你只要装作一无所知就能活下去。 不,聂秋紧紧地咬着牙关,想,他不能再逃避了,之前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 他必须得知晓,必须得迈出这一步,必须不顾被灼烧时的疼痛,将引路的灯火握在掌心中,如果不这样做,昆仑之行前途未卜,不止是他,方岐生,黄盛,兴许常锦煜也会再次落入危险的境地所以,他必须知道满月的那一夜将是开端还是结束。 生生,我想知道,拿走饮火刀的人是不是徐阆,而他如今又在何方。聂秋止住脚步,看向身侧的方岐生,始终没有挪开视线,我想知道昆仑之行是否危险,饮火刀丢失这件事又是否与其相关这些,我都想知道,但田翎是无法在这时候回答我的。 方岐生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你明知前路是深渊,却还是要走?就像上一次那样,在我全然不知的时候差点消失吗? 原来他还是会生气,聂秋无端想着,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是,我要走。他迎着方岐生暗沉的目光,说,不过,这一次,我希望你能看着我。 方岐生闻言,没有说话,聂秋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我知道前路是深渊,上次是我草率了,所以才酿成大患,即使悬崖也有陡峭的路可走,这次我一定会找到那条路。还有一点,聂秋没有说出口。他心里已经有了几成的胜算,首先,用来卜卦的石子本来就是徐阆的东西,其次,他不会去直接推算徐阆的去向,而是推算饮火刀的去向。 比起直接触碰和看见,以间接的物品去推算,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想都更加安全。 伴随着刺耳的呼啸,嘶哑低沉的声音在聂秋心底响起:你想好了? 聂秋暗暗地在心中笑了一下,以反问作答:这不是徐阆露出的最大破绽吗? 虚耗不做多言,只是说道:好,那我回步家一趟,在我归来之前,不要贸然行事。 然后,姜笙轻柔的声音也紧跟着响了起来,聂公子,你也知晓尘容最近的精神很差,我离开步家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她了,此次我便与虚耗前辈一同回去。 聂秋应下后,袖中的铜铃震颤,虚耗和姜笙一前一后离开了铜铃,化为肃肃寒风。 方岐生感觉到了那股冷冽如刀割的风,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聂秋,像还在细细地咀嚼他刚才说的那番话,眉头皱着,眼中的光芒明明灭灭,显然有些犹豫不决。 在离开沉云阁前,在尘容的答复传来前,我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就踏出这一步的。聂秋轻轻说道,重复着之前的那句话,所以,这一次,你可以一直看着我吗? 至少我不会再无声无息地消失,聂秋大概是这个意思,方岐生想。 他抿了抿嘴唇,明白他无论是同意或是不同意,聂秋都已经做好了决定,不会改了。 生生,当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害得我提心吊胆,这时候却反而优柔寡断起来了吗?聂秋收起竹节,拇指按在方岐生的脸颊上,四指收拢,贴在他的脖颈上,指腹下便可感觉到一起一伏的吐息,于是他笑,总归,疯子才配得上疯子不是吗? 方岐生望着聂秋,抬手攀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至少七成。面前的人如此答道,我兴许已经找到了投机取巧的方法了。 聂秋见方岐生的眉头皱得更深,又说道:加上步家,八成,再加上你,九成把握。 方岐生想说他那一成实在是聂秋私心添上去的,他从未接触过此道,因为聂秋的事情,所以多多少少看了些类似的古籍,不过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算不得什么。 但是抬眼又看见聂秋笑盈盈的,方岐生最近常觉得拿他没办法,黑的都能被聂秋说成白的,无论方岐生如何劝说,聂秋都能轻轻松松地将他手中的话语权拿走。 八成。他说道,如果你觉得孤注一掷能换来的东西值得,那我会陪你冒险。 方岐生目光略略一扫,对隐在暗处的玄武门弟子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各自回去歇息了,然后,他拉下聂秋的手,握在掌心中,没有再和他讨论到底是几成把握,淡淡提醒道:水早就烧好了,现在再不回去沐浴更衣,你怕是得折腾到大半夜才能睡下。 如他所说,热腾腾的水已经渐渐冷了,浮着不甚明显的暖意,聂秋再将水重新烧了一遍,拿着方岐生之前用过的木桶浇浴,明明加了冷水,冒着烟的热水浇到身上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带起一阵滚烫的温度,顺着肌理分明的皮肉淌下去,将皮肤都烤得泛了红。 洗净了身子,聂秋将里衣松松垮垮地拢起,弯着背脊去浇水洗头发。 他一弯腰,湿漉漉的水汽就将薄薄的白色里衣紧贴在了身体上,隐隐绰绰地透着皮肤的颜色,有几处偏浅,几处偏深,哪里是脊骨,哪里是腰窝,方岐生看得清清楚楚。 魔教教主的困意消退,盛了一肚子的坏水儿,过去碰他背上那道浅色的旧伤。 分卷(169) 从肩胛骨到腰际,一条长长的沟壑,他的手指顺着摸过去,早就结了痂,长出新肉的伤口突然变得又痒又疼,随着晚风逐渐冷下去的体温逐渐升了上去,烫得出奇。 方岐生看见聂秋的背脊猛地绷紧了,腰线就挤得更深,眉毛微微一挑,从下至上,在他腰间那个小小的凹陷中停留片刻,轻轻重重地按压着他的脊骨,留了意,没有用指甲弄疼他,像缠住猎物的蛇一样,在那条窄且深的刀锋上游移,然后停在了枕骨处。 聂秋嘶了一声,腾出一只没有沾上泡沫的手,赶紧按住了方岐生到处捣乱的手。 等等。他的声音带着点生涩的哑,说道,头发还没洗干净。 方岐生原先是没有那个意思,只觉得聂秋的反应有趣,不过,聂秋的声音又低又哑,尾音放轻了,稍稍上挑,就算是不去细想,方岐生也能很快明白他话中蕴含的情绪。 没事,你洗你的。方岐生宽容大度地说着,手臂绕过聂秋的腰际,伸手去解腰带。 聂秋左支右绌,简直有点欲哭无泪,实在很想说方岐生挑的时机委实不对劲。 这十几天了,我好像从来没看到过你自己解决,还是说你都是偷着解决的?身后的人启唇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个齿痕,熟悉的微疼感传来,聂秋握住皂角的手滑了滑,皂角泥鳅一样的钻了出去,嗵地一声掉进桶中,水花四溅,砸得他昏昏沉沉。 如果不是因为不想溅得方岐生一身的泡沫,聂秋就忍不住回头了。 方岐生实在很会使坏,他忍着喘息声,抬手又浇下热水,想,等他把泡沫冲洗干净,也不管会不会弄湿方岐生刚换的衣服了,他是必定要叫方岐生落得个引火烧身的下场。 第227章 、结褵 夜半时分, 一声巨响。 唐琢翻身而起,寒鸦般的掠过屋檐,轻飘飘落在院中, 裹挟的风只将落叶掀起一角, 他向来是没有睡得迷糊的时候, 睁眼便清醒过来,立刻就能知道该做什么。 袖里剑紧紧地贴在掌心中, 露出一寸, 在漆黑的子夜映照下显出冷冽的锋芒。 他来到发出巨响的房间,谨慎地敲了敲房门,低声唤道:教主, 右护法? 卧房中一阵骚动, 唐琢仔细地听着, 确实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大抵是在整理着装,所以他能够听到布料缓慢地磨蹭时特有的声音那声巨响来得太快,哐当一声,将寂静的深夜都刺穿, 惊起了一群玄武门弟子, 唐琢抬手让他们回去,自己则静静地站在门外等着。 没过多久,方岐生将门打开,唐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教主。 身上有零星的水迹, 胸口还沾了点细碎的泡沫,束腰的绸缎松松垮垮地系着,黑发披散在肩头,攀着房门的手是湿漉漉的, 晕着水色,他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眉眼冷峻,抬眼便问怎么了,要不是因为刚刚的动静太大,唐琢真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的目光略略一扫,透过缝隙看向魔教教主身后的右护法。 聂秋的头发还是湿的,发尾淌水,他正拿着一块干净的毛巾擦拭着头发,和方岐生不同,他披了件外袍,腰封也扣得很紧,很可惜,唐琢还是从袖口瞥见他的里衣打湿了。 尽管这两个人都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但是唐琢这么看了一眼心里便有了底。 总归不是敌袭,也并未触碰机关陷阱,没有危险,之后的事也不是他应该管的。 方才我听到有动静,便循声过来看看教主和右护法有没有大碍。他撤步后退,与此同时将袖里剑悄悄收了回去,抱拳说道,既然无碍,属下便不打搅了,先行告退。 方岐生也不想和唐琢过多纠缠,微抬下颔,将眼底神色收敛,说道:去吧。 确定尽职尽责的玄武门门主离开后,方岐生合上房门,转身和聂秋对视了一眼。 你这床实在久经风霜,不堪重负。他按住额角,有点想笑,只觉得多少年都没遇到过这种荒唐事情,忽然遇到了,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着实是叫人哭笑不得。 聂秋刚才有意阻挡了玄武的视线,此时,他侧身看向那张已经整个儿坍塌的木床,半是尴尬,半是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惊险实在来得不适时,摇了摇头,叹气道:毕竟是我小时候睡的床了,又过了这么多年,这地方依山傍水,湿气太重,难免会出现裂痕。 也幸好他和方岐生反应快,翻身便躲开了,才没落得个双双摔在地上的结局。 这么一经搅合,聂秋全然失去了兴致,方岐生也一样,他们大晚上的卷了铺盖,连夜换了间空房住进去,两人也都没有再提要继续刚才的事情了,只是闲聊。 聂秋的头发还没完全擦干,他擦得累了,就将毛巾交由方岐生,兴许是因为白日里耗尽了精力,一入夜,夜色氤氲,身后的人动作又太轻柔,聂秋就昏昏沉沉的,觉得困了。 他干脆仰头靠在了方岐生的身上,问他:朱红和绛色,你更喜欢哪一个? 方岐生想了一会儿,觉得差别也不大,都可以。你喜欢哪个? 我也觉得都可以。聂秋说道,我们二人对成亲的礼节都不甚了解,到时候难免闹出些笑话,我记得张妁向来熟悉这些礼节,贾昭是我的义兄,镇峨府又与魔教有那一层关系,张妁上回还问我们什么时候请吃喜酒。看来我以后得找个机会去请教一下她了。 好。说到了张妁,方岐生就记起另一回事来,她近来有写信问你宫中那件事吗? 当初在镇峨的时候,因为看见了步家的铜铃,所以张妁将她在皇城得到的线索,戚潜渊和孟求泽之间的交谈托盘而出,为的是从聂秋口中知晓这番对话究竟隐含什么秘密。 他们当时原本就不清楚神像的事情,所以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张妁心思细腻,多谋善虑,自然不可能忘记这件事,于是,给千里迢迢跟去皇城的张蕊收拾完烂摊子之后,她便书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字迹娟秀,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可其中的深意却犹如盯上猎物时布开的蛛网,委婉又强硬,非要得到个结论不可。 聂秋是在鲤河镇的时候收到的信,那时候方岐生正好不在客栈,他提笔就回了。 我已经给她回了信。聂秋边回忆着边说道,七分真,三分假,我虽然没有将神像和那些神话的事情直接说出口,但是将孟求泽和戚潜渊矛盾的来源和她大致讲了讲,当初是孟求泽让我们离开皇城,而戚潜渊并没有下令她应该会为此忙上一段时间了。 短暂的打岔后,方岐生拢了拢手中柔软的黑发,又将话题绕了回去:等到沉云阁的诸位都入土为安后,就与我成亲,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以轻飔为宾客,以坟冢为高堂,以刀剑为玉如意,不着红裳,着白衣,着黑衣,如此拜天地高堂,你可觉得太草率? 不草率。聂秋回应道,以后我们还会再办婚宴,届时便热闹得多,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一次轻率又潦草的婚事,必定是我经历过的,唯一的,也是最特别的一次。 方岐生叹气:你太好娶了。 聂秋笑:是你太好嫁了。聂迟以前将北部偏远地方的商队交由我打理,几年过去,虽然不比其他地方的商队要繁盛,不过也逐渐有了起色。我离开聂家的时候,将商队还给了聂迟,之后我才知晓,聂家无心打理,那商队不久后便分裂了出来,与我仍有来往,已经三番五次问我何时过去了,如果你想要,就当作我的嫁妆,派信得过的人过去打理如何? 在魔教,向来都是周儒管账,方岐生将此事和周儒提了提,总算是叫周儒有了宽慰,他派人到那边的商队去看了,大约是聂秋的缘故,商队对魔教并没有排斥,周儒找了机灵善交际的一个得力干将过去,过了几年,竟然还混得风生水起,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翌日,天刚破晓,原本幽静的沉云阁内就传来了一声声铲土的细碎声响。 临近傍晚,这一座座坟冢才立了起来,没有墓碑,但是聂秋还是分得清哪座坟冢里有谁,他想,也许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也许等到和张双璧一起来的时候,这些无碑的坟冢也能够各自有了经巧匠雕刻而出的石碑,高耸林立,像磐石筑成的广袤丛林。 直到第三天,这一场匆匆定下的婚约才得以悄然进行。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聂秋和方岐生穿的都是平日里的衣裳,一白一黑,他们特地将玄武门弟子打发走了,没有司仪,更别提宾客,四处寂静,他们各自将含霜刀和四时剑匣放在了一旁,拎了酒壶,拿了三个酒杯,盛满了,两杯归他们,一杯归常灯。 满溢的酒水散发出让人醉醺醺的香气,恍惚连那座静静看着的沉默坟冢也温柔起来。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蔚蓝天际下,伴随着和煦温暖的阳光,聂秋和方岐生撩起袍角,跪了下去,拜天地,拜高堂,对拜,一下一下,额头触碰到冷硬的地面时,聂秋竟不觉得冰冷,只觉得莫名安心,如同榫卯终于找到了缺失的那一块,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最后仰头喝交杯酒的时候,聂秋和方岐生都算不上从容,一个呛了一下,咳嗽得止不住,另一个手一抖,大半的酒水都顺着脖颈滑了下去,将胸口的那一片衣襟浸湿了。 应该从没有人像他们这样狼狈不堪,聂秋想着,勾住方岐生的脖子,边呛边笑,断断续续地问他,这时候需要交换一个吻吗,于是方岐生就侧过脸亲了他的鬓间。 这是个象征,方岐生想,即使是成亲也不必给他人看,不过证明了他们属于彼此。 它确实很特别,当清酒饮入喉中的那一瞬,眼见着手臂交缠的那个人,他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相连,从此之后他们便多了个可介绍的身份:家人。 方岐生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陌生而又熟悉,是他偏爱的甜腻味道,也伴有流水一般的绵长悠远,奔腾万里,直至汇入江河湖海,永不停歇他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由衷认为,即使它是枷锁,也称得上宝贵,这样有所顾忌的感觉,他其实并不讨厌。 聂秋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收了回去,咳嗽声歇了,笑意却未停,方岐生看着聂秋俯身将那杯没有动过的酒拿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朝坟冢敬了酒,说道:师父,我和他之间只说爱人太过庸俗,只说至交不够特别,只说家人又过于平淡,我该这么向你介绍他 我甘愿与他生死与共,陪他共赏千秋,天地浩大,他所在之处便是我心之归处。 他将杯中美酒尽数倾洒在地,说道:这一杯,敬这命运坎坷,敬这命运巧合,茫茫人海中,我得以遇见师门众人,也得以遇见方岐生,福焉,祸焉,兴许盖棺才能定论。 方岐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和聂秋并肩而立,俯首抱拳说道:前辈,您与我师父血脉相连,我与聂秋结为连理,我视师父为家人,同样也将您也视作家人。 魔教教主向来是不会轻易做出承诺,此时却一字一顿,将话中的真情袒露无遗。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聂秋孤身一人在这世间踯躅。他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11 09:00:00~20210315 23: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见羽 70瓶;折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8章 、幻象 离开沉云阁的时候, 聂秋没有回头望。 他们必须得在满月之前抵达昆仑,时间紧张,早上聂秋和方岐生拜了堂, 别提什么圆洞房了, 正午他们填饱肚子之后就匆匆忙忙上路了, 马蹄声响,绝尘而去。 不过, 走得虽然是急, 等到路上的时候他们就闲了下来。 聂秋将浅色香囊在手中翻来翻去地看,他不觉得厌烦,方岐生看着都觉得厌烦了, 忍不住开口叫他别看了, 赶紧收起来, 聂秋闻言,却露出了点狡黠的神色,眯着眼睛,语气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得意,说道:都已经是我的东西了, 我为什么不能看? 方岐生噎了一下, 越看越觉得头疼,倒也不是后悔,只是 我人就在你面前。他说道,你还要当着我的面, 拿我给你的东西睹物思人? 他在鲤河镇的时候,去了一趟市集。方岐生本意是去尝尝新鲜出炉的松软糕点,却偶然瞧见有卖香囊的摊子,其中那个天青色的香囊, 绣着萦绕的流纹,他原本对这些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却忽然之间想起了聂秋,神使鬼差地,竟然掏腰包买了下来。 说起来,依照时间来看,那时候聂秋在客栈,应该刚好是在给张妁写回信。 然后,也就今天早上,拜过了堂之后,方岐生半是因为冲动,半是思虑已久,总觉得聂秋给了他这么多东西,零零散散,都是聂秋自己珍视之物,而他给聂秋的,屈指可数。 他拔剑割下了一缕黑发,放进了香囊,像条盘桓的蛇,温顺地躺在聂秋的掌心中。 那剩下的一缕长发就这么短了一截,太过明显,于是方岐生就干脆编了个蝎状的辫子,用银质的环扣住尾端,隐在披散的发丝间,若隐若现,游鱼一样随着浪潮起起伏伏。 聂秋是怎么看怎么喜欢,隔三岔五就要拿出来看看,抬眼又看到垂在方岐生肩头的那个短短的小辫子,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方岐生割发相赠,足以证明了聂秋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聂秋每每想到这里,又念及他们已经成亲,就不由自主地发笑。 听方岐生这么一说,他才乖乖将香囊妥贴地收起来,说道:爱屋及乌罢了。 走之前,方岐生没忘记提醒聂秋带上他床头暗格里的那些东西,他记着了,找了个桃木的匣子装起来,放在身边,只等下次回魔教总舵的时候再找地方将它们安顿好。 半途,黄盛还寄了信过来,方岐生抬手从白头黑羽鹰的腿上取下纸条,展开一看,字迹潦草至极,饱含不满,质问他和聂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只剩几天时间了。 方岐生看过了,就放下了,完全不打算回,抬眼看向聂秋,说道:黄盛已经到了。 聂秋点点头,撩开帘子,极目眺望,不见昆仑,那座高耸的漆黑山脉隐在了远处的袅袅云雾后,除非亲眼看到,没人会相信这种偏僻的地方会有这样一座神秘危险的山。 然而,离昆仑越近,聂秋就越能感觉到那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诱惑,他上次来时就隐约感觉到了,这次更加清晰,并非他朝着山走去,而是山朝着他迎来,替他拨开重重困难险阻,将深处的隐秘敞开,邀请他来,那种可怕的危险甚至令他感到兴奋。 分卷(170) 虚耗去得快,来得也快,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也两手空空。 步尘容听过虚耗的转述后,垂眼看向面前紫棠色的山河湖海,金光点缀的星斗遍布其中,她看着万象舆图,沉思许久,花上了两天半的时间,最后只说了可以二字。 这简单的两个字,经虚耗之口,仿佛有了千斤重。聂秋明白,步尘容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的,她比任何人,甚至比聂秋自己都更加明白这件事有多么危险,也更明白这件事又有多么重要,是避无可避的,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才会更加小心谨慎。 既然已经得到了步尘容的认可,聂秋就在胜算的天秤上多加了一个筹码。 黄盛焦急的催促是落了个空,聂秋想,他们必须在抵达昆仑之前解开那些谜团。 夜幕低垂,颠簸了一整天的马车终于有了停歇的机会,玄武门弟子守在附近,马车内只有聂秋和方岐生两个人,拉紧了门帘,点上灯盏,橙黄的暖光顿时将黑暗驱散至四角。 聂秋从怀中摸出十八颗石子,圆润光滑,在他手心中泛着丝丝的冷意,像是将冰块握在了手里,然而它所凝聚的是有如子夜般的深沉,仿佛没有什么能使它兴起涟漪。 方岐生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用这种黑石子来卜卦,经历了那一夜的生死之后,无论是他,还是聂秋,都对这来自于徐阆的石子产生了莫名的抗拒。除非万不得已,他们都不想再轻易借此去触碰那些诡奇瑰丽的传说,象征着神秘的境外仙山,昆仑。 他该做什么?他想,聂秋划拨给他的那一成胜算,只是显而易见的偏袒。 他向来都是从容的,将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所以他更加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眼见着方岐生眉头紧锁,聂秋用指腹抹平他的眉间高耸的群山,然后,指了指桌案上那些已经摆好的石子,说道:你看,这是起卦,徐阆教给我的卜卦之术,初学时我只是依照着书里所写的步骤去做,用的次数多了,我也慢慢摸到了一点窍门。 在沉云阁的竹林阵法中,我发觉你不仅是跟着我才走出了阵法,实际上,生生,你是看出了阵眼吧?聂秋的指尖在石子上轻轻敲了敲,说道,沉云阁中,有一株翠竹与其他竹子颜色相仿,枝干却并非向上生长,而是略微向下倾斜,那便是竹林阵法的阵眼所在,只要一直顺着那株假竹朝东南方向去走,即使是七八岁的孩童也能走出这阵法。 我素来听闻青龙门的安门主善解阵法,想来你以前应该是跟着他学习了一段时间。他见方岐生点头,并不意外,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卜卦之术看似玄妙,其实与布阵破阵相似,都是有关键的那一点所在,只不过,事因不同,条件不同,时机不同,卜卦的阵眼就随之变化,除非卦象已出,阵势已定,不然是看不出阵眼所在的。 方岐生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句这一次,你可以一直看着我吗,不止是聂秋的宽慰,更是一种托付。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聂秋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说道:不过,我希望我们不会被逼到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如果你没有机会用上阵眼,那才是我预见的最好的结果。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聂秋是有把握的,但是,离昆仑太近,他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因此出现偏差,如果不会,那最好,如果会,那他就将退路亲手托付给方岐生。 聂秋缓缓吐出一口气,翻过手腕,摇响了袖中的铜铃。布满藤蔓般血色花纹的铜铃震颤,铃音渐起,马车内顿时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将每一个逼仄的角落都填满,灯盏中的火光明明灭灭,摇曳着,最终随着影子的搁浅而安静下来,并未彻底熄灭。 劳烦二位了。他在心中说道,红鬼和虚耗略略一点头,各自飘向南北两角。 对他来说,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天时地利的时候,聂秋唯一能够掌握的便是人和,他已经将他所有应该考虑到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就只凭气运。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他的视线轻微地缠住方岐生的视线,一触即分,很快沉下去,凝视着桌案上的石子,片刻后,他挽起袖口,抬手按住一枚 石子相碰,依次向四处挪去,噼噼啪啪,像冷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盏中的灯火燃得愈来愈烈,时不时传来火星溅起的声音,就在他耳畔炸响,清脆的碰撞声和飞溅的声音逐渐交融,拧成一股更加熟悉的声音,好像真的在下雨,而雨水都落进了潺潺的流水中。 他大概走神了,一瞬间,或者是几息,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手底下的石子显示出的卦象是肯定的答案,饮火刀确实是徐阆拿走了聂秋并不意外,他抬起头,想将这个结果告诉方岐生,抬眼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却融化了。 对,融化。马车内燃烧的火光在他抬眼的那一刻逐渐褪色,像冰块在热气中消融,露出内里的东西,是一块腐肉,还是其他的什么,除非亲眼所见,不然谁也不会知晓。 夜色在沸腾,燃烧,天边的繁星滚落进星河,化作铅水,聂秋觉得它应该是滚烫的。 分明是深沉的夜晚,却比晴天白日更晃眼,更热烈,明月隐藏在云后,晚风的帷幕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光,那是星辰吗,还是逐渐燃烧的火烛,抑或是一双双静默的眼睛? 他不知道,甚至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丝毫恐惧,只是垂眼看向面前的景象。 聂秋记得这里,他记得河流涨潮的时候水底会浮起红红白白的颜色,是鲤鱼的鳞片映照出来的光芒,他也记得这里的池水是多么冰冷,盛满了明月的光辉,就在他的手中。 这里是邀仙台,却又与他记忆中那个熟悉的邀仙台不同。 至少,他从来不知道邀仙台的池水中有一方凉亭,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底座连同少部分的石柱都没入潮水中,露出的檐角高翘,雕刻成振翅欲飞的禽鸟,被翻涌的流云海浪簇拥着向上托起,即使没有月照的余晖,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那只金乌灵动的神态。 凉亭中有四个人影,隐隐绰绰,亭中的香炉燃着蒸腾的云雾,将他们的身形掩盖。 聂秋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去,夜空中的星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了四股,在这四个人所坐的方位铺就成流淌的长河,波涛绵延,将星宿搅乱,四处跌去。 这难道就是步尘容那一夜所看见的四象翻覆吗? 第229章 、翻覆 移星易宿, 龙蛇起陆,星辰汇聚,四象翻覆。 步尘容的话在耳边回响, 像一个警告, 更像一个预兆。 这里确实是邀仙台, 聂秋想,而且, 准确来说, 是曾经的邀仙台。 是他和田挽烟前往霞雁城的途中,在隐于封雪山脉的步家度过的那个夜晚,步尘容随意地看向面前的万象舆图, 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神情也变得忧虑起来, 她说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皇帝与蚩尤的那一战,也只是两象颠倒,远不及这一次的卦象令她惊愕。 有什么东西在向那里靠拢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引得星象颠倒,天地失色。 步尘容在说完这些之后, 指着邀仙台所在的地方, 叮嘱聂秋绝对不要去。 聂秋谨记了她的忠告,也没有想过贸然触碰步尘容所说的,会使所有人的命数改变的东西,然而, 就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山正朝他迎来,有些东西不是他想躲就躲得开的。 池水映照出缓缓流淌的星河,云雾覆在其上, 薄纱一样,遮遮掩掩,他越是想看清楚凉亭中的那几个人影,就越是觉得模糊不清,烟云像纠缠的海藻,勾住他的四肢,似笑非笑,在他耳畔轻语,聂秋感觉腿脚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被拖拽着向前走去。 他缓步走入池水,水是冰冷刺骨的,堪堪没过他的腰际,素白的外袍浮起来,在水面上铺开,晕开了水中倒映出的群星,鲤鱼在他身边嬉戏,又被搅乱的水波惊得游走。 幸好这池子浅,聂秋走了一会儿,脚尖就碰到了石阶,他拾阶而上,踏上了凉亭。 拨开云雾,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青石桌案,桌案上放着四杯酒碗,碗中的不是酒,是清晨时分的朝露,浸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如同一叶扁舟,在碗中起起伏伏。 有四个人影分别坐于东南西北四角,薄纱仍然覆在眼前,聂秋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这几个约摸都是男子,他们身着的衣裳和首饰华美至极,华光流转,不似凡物。 离得近了,亭中弥漫的雾气有片刻的凝滞,随即便散开了,将他一并吞噬,凉亭的底座没入池中,有一层薄薄的积水,踩上去的时候应该会惊起涟漪,然而聂秋就这么走了过去,水波缓缓地游移着,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的存在,一阵清风般的掠了过去。 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聂秋意识到自己只是个不存在的虚影。 亭中有积水,四面生出平滑的青石,朴拙无华,不似人工打磨,倒像是这天地的无心之作,这四道人影就端坐在青石上,或手持酒碗,或敛眸沉思,都没有出声。 靠近石阶的那个人用指尖叩击着桌案,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准备开口说话。 从聂秋踏入这凉亭的那一刻起,云雾构成的屏障就将他困在了亭中,即使他想走,也无处可去他想了想,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又凑近了些,想听听那人要说什么。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了冰冷的视线,像弯折的刀,穿透他的肋骨,将他紧紧地锁住。 不是来自于这面前任何一个人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向自己,一股凉意蹿上天灵盖,聂秋缓慢地低下头,看向下方,更确切地说,是看向了原本平静的水面。 是因为云雾遮挡,还是因为视角不同,这积水原本只映照出了砖瓦堆砌的亭檐,但是,此时此刻,聂秋却看见脚下所踩的水面映出了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只漂亮的狐狸,身形巨大,白色的皮毛上描绘着血一样鲜红的纹路,它在薄薄的一层水中游动,九条蓬松柔软的尾巴在身后散开,拖曳出縠纹,更像是鱼的尾巴。 在聂秋看过去的同时,它也正看着聂秋,用那双不带情绪的竖瞳,冷冷地看着。 仿佛被这视线烫了一下似的,聂秋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它在这里等待了多久?像最老练的猎手,在波纹汇聚而成的草丛后静静地等待? 他不知道,或许也不可能知道。 但是当聂秋移开目光的同时,他看见了其他三道身影在水中倒映出来的景象。 一身天青衣裳的男子,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性子却颇为沉稳。他的衣袂由细长柔软的青羽编织而成,羽尖儿微卷,拂袖收势,袖摆随之而动,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他袖中还挂有金铃,经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如同玉石撞瓷碗,不显得喧闹。 他身下的那片水面倒映着赤首黑目的青鸾,收拢了翅膀,用尖尖的喙拨弄着羽毛。 一身黑衣的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孤傲的气度,恰似寒珠冷玉,裙带衣角处皆有星辰的纹饰,又有水纹浮动,忽隐忽现,无论是从他端起酒碗时持平的手臂,还是从他微微侧身掩住脆弱部位的细小动作,都能看出他应该是名将领,却并未身着甲胄。 他身下的那片水面,倒映出的是漫天繁星,而北斗七星中的破军尤为明亮显眼。 赤袍加身,袒露胸膛的男子,就算是有云雾遮掩,还是很容易看得清他的肤色异于常人,那不是古铜色,而是更近似于焦黑岩石的颜色,吞噬日月的余晖,透不出半点光亮。从唇下一寸处,直至他盘坐在青石上的双腿,连脚踝都绘有金纹,密密麻麻,远远看去,像吟诵梵文的虔诚僧人,然而,不需要看清他的面庞就能知晓他绝对不是什么僧人。 他的视线一坠,那种滚烫的、仿佛有火焰燃烧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将万物烧成荒芜。 就似他的眼神一般,他的身下映出一片荒凉孤寂的坟冢,连水面上好像也漂浮着灰烬,与其说是坟冢,倒不如说是战场,目光所至,皆是残剑碎刀,折戟断枪。 而坐在自己身侧的这个男人聂秋隔着一层雾看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徐阆。 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矮小瘦弱的老头,不过,那种耍小机灵的劲儿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其他几个人坐得端正,唯有徐阆是半倚在青石上,乌黑的长发在水面上散开,他也不管会不会将头发打湿,唇角上扬,明显是在笑,要说话的时候就用指尖敲一敲桌案。 徐阆絮絮叨叨地对赤袍男子说着什么,似乎是在请他帮忙,赤袍男子半晌都不开腔,临到最后了才微微颔首,聂秋起先以为他同意了,但是从徐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气势汹汹去夺他面前酒碗的举动来看,赤袍男子多半是拒绝了,被他缠得不行了才勉强答应。 水中的狐狸一闪即逝,仅仅只是眯着眼睛睨了聂秋一眼,回身便藏进了縠纹里。 然而,黑衣男子此时的一个动作引起了聂秋的注意。 这位将领身上的配饰花纹都不多,却仿佛容纳了万千星河,他抬手的时候,衣袂上流动的繁星也醒了过来,随他奔走,将风声也隐没随即,他将五指合拢,翻掌向下。 池水沉静,在他抬手翻掌的下一刻,池中映出的奇异景象忽然有了变化。 原本拧成四股的絮乱星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逐渐汇拢,重新化作宽长的大□□龙七宿在东,白虎七宿在西,朱雀七宿在南,玄武七宿在北,三垣二十八宿,各自归位,再不复此前那般混乱不堪,四象翻覆似乎只是午夜梦回时混沌的残境,从未出现过。 执掌星宿的神君听着徐阆那些说不完的话,有点不耐烦,敲打着膝盖的手指一顿,聂秋以为他要出言打断徐阆,但是,他没有看向徐阆,反而看向了聂秋。 你不该来这里。和想象中一样,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有些东西,不必知晓。 明明其他声音都含混不清,唯有这句话,却是直直地刺破了虚影,让人听得真切。 马车内,聂秋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虚耗皱起眉头,低声说了句糟了。 魂灵与活人不同,能够感受到许多寻常人看不见也想不出的东西,它心知聂秋被卷入了一场幻境,也并不阻拦,因为聂秋说过,不到紧急关头,就让他深陷幻境也无妨。 它很想称赞聂秋一句疯得彻底,可惜时机不允许,满是未知危险的幻境也不允许。 方岐生看不见它,所以它驾驭阴风,将紧闭的帘子吹起,借此来提醒方岐生。 幸好他是个聪明人,虚耗想,只需要一点风吹草动,这个魔教教主就能像警觉的狼,立刻就能做出反应,这时候桌案上的卦象已经完全变化了,就算是它也看不出和之前的有什么相似之处,然而,那十八颗石子在方岐生眼中,却像是缀满标记的舆图一样易懂。 分卷(171) 幻境中,不止是那位黑衣将领,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衣仙君,还有应付着徐阆的那位赤袍男子,都抬眼看向了聂秋所在的地方,有雾气遮掩,他辨不清他们的视线究竟含了几分恶意,又有几分善意,但是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叫嚣起来,提醒他,危险。 水面上映出的青鸾也伸颈望向他,星斗凝滞,古战场中断裂的兵器发出震颤的嗡鸣。 而那只雪白的九尾狐狸,从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聂秋被那些视线逼得摸索着向后退去,不知为何,他是全然不害怕的,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无意踏足别人领地的外来者,仅此而已,全然没有思考什么仙凡之别。 雾气凝结成壁垒,他的后背很快就贴在了坚实的壁障上,再也无法向后挪动半步。 指腹所触,是一片潮湿的冰凉,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缝隙,聂秋听到黑衣仙君的声音忽然离得很近,刻意压得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真相没什么好的,你懂不懂? 他的呼吸有片刻的间歇,随即,身后厚重的屏障消散,他失去了依靠,向后倒去。 在倒下去的那一瞬,聂秋看见那位迟迟不发话的年轻仙君,手持一枚燃烧的符箓,云雾源源不断地朝他的袖袍中涌去,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袖晃动,上下起伏,振翅欲飞。 然后,他感觉天旋地转,视线中的所有事物都化为转瞬即逝的剪影,朝池水奔赴。 与此同时,方岐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象征着阵眼的那枚石子,取了出来。 第230章 、昆仑 聂秋睁开眼睛, 马车内的景象映入眼帘:摇曳的灯火,逼仄角落处的阴影,掀起一角的帘子, 桌案上显出残缺卦象的黑色石子, 还有,捏着一枚石子的方岐生。 刚才发生的事情宛如他南柯一梦,梦醒便回到现实,所有画面都定格在翻涌的水中。 然而, 他却清楚, 那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并非他荒谬的臆想。 方岐生望着沉思的聂秋,放下手中那枚圆润光滑的石子, 问道:你怎么样? 无碍。聂秋摇摇头,将自己从记忆的泥沼中抽离, 仰面望向上方,上面是马车的顶部, 隔了一层木板,他应该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但是他盯着那空荡荡的地方看了很久。 手腕上仍然留着两个弦月一般的印记,边缘模糊, 像烧伤的痕迹, 面颊上、眼眶中、指缝里,没有细小的血珠渗透而出, 虚耗和红鬼就在一旁看着他, 如他预想的那样,天道没有动手,它沉默得像块磐石, 在亘古不变的荒原落拓,将世间的异象也忽略。 都说万物皆有灵,聂秋从一开始算的就不是徐阆,而是饮火刀的去向。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沾染了他的气息,并未违背常理,他甚至可以说,他方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窥视天机,因为他只是想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拿走饮火刀的人不是徐阆的话。 归根结底,得益于徐阆的举动,断刀虽丢失,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前形势紧张,聂秋没能仔细思索,现在脱离了幻象,夜晚寂静,虚耗与红鬼回到铜铃中休憩,他也终于有了喘气的时间,能够静下心去想幻象中所看到的一切。 田挽烟曾对他说过,神像不止一尊,尽管它们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但是,聂公子,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错,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神仙也不止一个,邀仙台下的那一尊神像,昆仑山的这一尊神像,还有他看到的,都证明了这一点。 让他感到疑惑的是,那四道人影中,他只辨认出了徐阆,而那位和他容貌相似的白玄神君,不在其中,尽管看不清面目,但如果白玄在,聂秋有自信将他辨认出来。 因为,其他三个人影,无论是气度还是性情都与那尊栩栩如生的神像相差甚远。 黑衣神君矜傲冷淡,红袍神君内敛寡言,青衣的神君沉稳谨慎,后两位自不必提,只有前者让聂秋犹豫了一会儿,直到他驱使星轨转动,聂秋才能够肯定,他绝对不是白玄。白玄有关的传言,他的雕像,没有半点是与星宿沾边的,他也并非执掌星宿的神君。 除此之外,水中的倒影象征什么,狐狸,青鸾,星辰,废墟,它们的出现有何意义? 还有,那三位神君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他们要怎么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么捋了一遍之后,聂秋发现,他能够掌握到的线索还真是少之又少。 最麻烦的是他还没办法将这些东西告诉其他人,倒好像是他刻意隐瞒了似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聂秋忽然记起那一个雨夜,随风浪起伏的船舶上,谢慕将四方开天镜抵在窗棂处,壮着胆子说出的那句就像是天道在故意阻挠我们,话音刚落,惊雷落在了不远处,将几棵柳树烧得焦黑,若再偏上个十里,就该落在他们身上了。 那道惊雷出现的原因是谢慕所说的话,而它没有直接落在他们身上的原因则在于谢慕的四方开天镜,和他当时所低声念的蔽月二字,至于那有何用意,谢慕无法回答了。 谢慕尚且如此,可是,当初的田挽烟为什么可以轻巧地将她梦中的预示说出口?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知晓后果,所以每一个词都含糊不清,说的不是神仙不止一个,而是神像不止一尊;说的不是看见神像后会重获记忆,而是它是真实,是打破虚妄的利刃;说的不是那尊神像和你长得一样,而是我在昏沉的梦境中看到的正是你。 田挽烟和那种江湖道士不同,她向来是不喜欢接触此道,却摆出了相同的样子,用神神叨叨的话来向聂秋解释梦境中的一切,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说得出口。 就连步尘容,在给聂秋卜卦的时候也只会给他答案,而不是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 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道士们口中的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不是起了无风的浪,而是因为他们试探着,摸索到了某种默许的规则,所以才如此行事。 田挽烟常说她活得不清不楚,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聂秋却觉得她活得最清醒透彻。 生生。聂秋清了清嗓子,望着方岐生,说道,你可能会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莫名其妙,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不是胡言乱语,你若是听懂了,也不必回应。 他刚开始说的时候,感觉自己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尤其像徐阆。 到后来,他也摸索到了窍门,逐渐得心应手起来,心中升起一阵悲哀,只觉得荒谬。 所幸,方岐生的眼神虽然有些疑惑,不过好歹还是将他的暗示听了个大概。 常教主应该可以救出来。聂秋将桌案上的石子聚拢,重新收了起来,说道,只是,我总觉得我们会亲眼见证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传说,恶意或是善意,直到那时才知晓。 取走饮火刀的举动,约摸与昆仑无关,聂秋想,幻境中,其他三个人影都看向了自己,唯独徐阆仍然拿着那个酒碗,对闯入者毫不知情,看也不看他一眼。 至少,现在的徐阆不知道他们正在前往昆仑,但从他们踏入昆仑的那一刻起,之后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聂秋等人能够掌握的,听天由命,也许就是说的这种时候。 见聂秋安然无恙,方岐生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松懈下来,他又一次,下意识地去碰虎口处,随即记起聂秋说过他这个习惯,便强行忍住了冲动,收回手,想将这个半途养成的习惯改正,免得以后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但是习惯终究不是一朝一夕间能改的,虽然收回了手,可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摸了摸聂秋的耳垂,这才感觉缓解了许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行吧,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能不能把常锦煜救出来。 黄盛双手抱胸,看着姗姗来迟的聂秋和方岐生,不耐烦地用指尖点着臂弯,说道。 他们抵达昆仑的时候,正好是满月的前一夜,当地的村民照旧热情地招待了聂秋和方岐生,黄盛两步并作三步赶来,眼睛里都像是冒着火苗,想发作又强行忍住了。 等到村民走了,黄盛逮到机会,就急匆匆地凑过来兴师问罪,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方岐生搁下手里的酒杯,神色平静,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在进昆仑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好,黄盛,你应该很清楚常锦煜的为人,也知道什么不该做。 聂秋鲜少直呼常灯的姓名,即使是和别人提及,他大多时候也都是用师父来称呼,也许对他来说,师父这个词已经与常灯密不可分,想到常灯就会不自觉念出师父二字。 听到这对师兄弟的谈话,他隐约觉得有点怪异,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习惯使然。 然而,黄盛的面色却沉了下去,阴着脸,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方岐生,说道:方岐生,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如果你想让我放弃,那我劝你还是早点打消了念头吧。 你觉得,你可以成为特别的那一个,是吗?方岐生笑了,你我心知肚明,那不过是狡诈的野兽捕猎时常用的技俩,我将它看得清楚,你却以为那是真心实意的。 黄盛摔了酒杯,脆生生一声响,撞在墙壁上又翻涌着退回,反复回荡,聂秋能感受到他的愤怒,说实话,这时候还没发觉他的怒火才算奇怪,这两个人说的话就像是在打什么哑谜,比聂秋之前用以暗示方岐生的含糊措辞更隐秘,说的都是他听不明白的话。 他看这架势,以为黄盛与方岐生之间免不了一场争吵,结果黄盛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盛来的时候是带着不满的,走的时候更是满腔怒火,夺门而出,门外正要拿水果进来的村民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稳住手中的竹篮,抬眼一看,正巧对上他的视线,隔了一层豹型的面具,环扣随着他的动作叩响,那双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骇人的暗金色。 聂秋摆手示意那个被吓得不轻的小孩儿退出去,等他回身关上门后,转头看向闭口不语的方岐生,问道:我没想到你们会在这时候闹矛盾发生什么事情了? 方岐生半晌没回答,沉默了许久后,他从行囊中翻找一阵,取出一根挂坠红色的细绳,上面悬着个小巧精致的血玛瑙聂秋记得,萧雪扬曾经说过她看见黄盛的脖子上挂着个相似的玛瑙,平时都藏在衣服里,在如梦坊的时候滑出来了,有位姑娘就笑着问是不是心上人送的,黄盛不但没有否认,走的时候还心情很好,多给她留了些银两。 他不会傻到以为这挂坠是方岐生送给黄盛的,不过,既然他们都有,那只能说明 是师父给的。方岐生叹了一声,又把玛瑙揣了回去,我不喜欢在脖子上戴饰物,嫌它太碍事,所以一直没戴,就放在身边的。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17 22:29:38~20210319 11:3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折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1章 、前夜 黄盛离去的怒火似乎仍然停留在房间内, 半掩的窗棂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微微战栗,牙齿一样开开合合, 聂秋起身去将窗户关严实了, 那扰人的声音才肯消失。 他实在没想到黄盛竟然会对常锦煜抱有别样的情愫。 黄盛倒是好理解,他向来是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人,什么师徒关系,在他眼里形同虚设, 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 无论喜欢上谁都不叫人意外。 问题是,他师父不是别人, 是常锦煜,是那个无论谁都能得到他一眼施舍, 无论谁都得不到他一眼施舍,无论谁都能获得他的信任, 无论谁也无法获得他的信任的人。 他是流淌的火焰,如果有人妄图阻挡他的步伐, 就得做好被烧得魂魄俱焚的准备。 聂秋坐回方岐生的身侧,听见他晃动杯中酒水的声音, 显然心情算不上太好。 如果黄盛对常教主有好感。聂秋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么,他对你的敌意其实是 我以前和你说过, 方岐生低声说道, 从小时候起,黄盛就有意无意地和我争,看哪个更得师父的喜爱。师父是把我当作下任教主来教导的, 把黄盛是当亲儿子惯的,一碗水是端得平了,黄盛却总觉得师父不把他当成一回事,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我麻烦。 黄盛性子倔,听不进去劝,认定了什么就不会改,他自己也知晓常锦煜的性情,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不敢吐露一两句心声,直到常锦煜失踪,他才真的开始后悔。 所以,在常锦煜失踪的消息传来后,黄盛在魔教的高台上吹了几夜的风,偷他的酒去饮,醉醺醺的,伸手欲摘月,却差点踏空,一脚跌下去,又被正巧去寻他的方岐生拉回来,黄盛的眼神是很冷的,像是醉了,又清醒得很,推开他,咬着牙说你懂什么。 等找到常锦煜,见他安稳无恙,黄盛一时冲动,很可能就把话一股脑全说出来了。 方岐生就是担心这一点,他担心的倒不是常锦煜,他是担心黄盛的下场罢了。 这小孩儿,是把我当作情敌来对付了。他轻轻嗤笑一声,说道,这几年时间,估计他也慢慢想明白了,可他就是骄纵的性子,心里的坎儿过不去,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 停顿片刻,方岐生又问:你还记得宋存音吗? 聂秋点了点头,他记得宋存音是宋顼的儿子,季望鹤的义子,同时也是常锦煜原本准备收为徒弟的人,年纪轻轻,自己挑断了手筋脚筋,满床是血,死相惨烈。 宋存音把将来都寄托在了常锦煜身上,所以,一旦常锦煜抽身离去,他就走到了绝路,觉得空虚,觉得那几年所做的努力都是毫无用处的事情。方岐生说道,黄盛和他很像,他也没有退路,你知道的,黄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进的是魔教,以为他是在名门正派下潜心修习,黄盛也不敢和家里坦白,只能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孤注一掷地去赌。 他向来是善赌的,可是,将一切都堵在常锦煜身上的人不在少数,无一例外,都跌得粉身碎骨,而常锦煜,连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他只会碾过骸骨便继续往前走。 分卷(172) 尽管常锦煜是我的师父,我尊敬他,视他为家人。方岐生缓缓地吐息,说道,但是,如果有人说他冷酷无情,淡漠傲慢到极致,我不会反驳,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黄盛喜欢谁都可以,但那个人不能是常锦煜,不然,从一开始他就是满盘皆输。 聂秋静静地听他说着,忽然问道:常教主真的不知道吗? 你猜到了啊。方岐生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半倚着,用指节抵住下颚,回应道,连我都看得出来黄盛的那些小心思,师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他知道,但是他不制止,也不说,黄盛以为自己是伺机而动的猎豹,然而他那些手段在师父眼中不过是打着滚讨要食物的小野猫。若是追根到底,找寻源头,到底是师父那些若有若无的亲近和纵容误导了黄盛,黄盛又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少爷,遇到新鲜的东西,就忍不住想占为己有,而师父又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所以就使得这种情况更严重。 方岐生说完,抬手去摩挲聂秋后颈上的那块软肉,先是用指腹按压,然后用指节刮蹭,轻轻重重地捏着,痒得聂秋忍不住要缩起脖子,却听见他说道:你看,这种动作是不是很容易叫人误解?常锦煜把黄盛当猫,黄盛又怕痒,他就格外喜欢以此捉弄黄盛。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因为我不怕痒,所以常锦煜觉得无趣,反叫我逃过一劫。 常锦煜的兴趣不难理解,聂秋也有点不习惯叫人摸他脆弱的部位,所以方岐生的坏心眼作祟,总是想碰一碰,也不是说多么有趣,只不过瞧见他的反应挺叫人愉快的。 但是,黄盛被常锦煜收为徒的时候,年纪并不大,走了歪路纯粹是因为被带偏了。 你见过猛兽捕食的样子吗?先是戏耍猎物,让它跑,然后追上去,再让它跑,再追,直至猎物精疲力竭,活活地累死。方岐生收回了手,说道,常锦煜和黄盛便是如此。黄盛以为那是亲昵的触碰,殊不知那是捕食的野兽在一口吞下猎物之前的轻咬。 方岐生这么一说,聂秋反而开始担心黄盛,但是,你说过常教主对黄盛很好。 我是这么说过,师父起先便是看中了黄盛的天赋,所以才想尽办法要将他骗过来,从我认识常锦煜起,到现在,唯有黄盛享受这种殊荣。他说,但师父没有江蓠那样的爱才之心,我想,他收黄盛为徒的原因应该不止这一点,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在里面。 常锦煜能够成为正道百年以来最惧怕的魔教教主,不是没有理由的。 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像是飞蛾扑火一般,被烧成灰烬,也只能叫火焰燃得更肆意。 如果黄盛将所有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事都说出来,就相当于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方岐生不知道常锦煜会怎么处置黄盛,但落魄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常锦煜。 连江蓠都做不到的事情,黄盛又怎么敢去想,我到现在也不知他那堪称鲁莽的勇气是从何而来的。方岐生用最后一句话来总结,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黄盛听得进去便听得进去,即使他听不进去,我也不再劝了,若引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也是他自讨苦吃。 他想得没错,黄盛确实是知晓自己的举动堪称愚蠢,听是听进去了,却不肯承认。 黄盛气得夺门而出,走了一段出去,被大风吹得耳蜗发疼,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关门的时候才发觉原来他是在战栗,从臂弯到指尖的那一截都在微微颤抖,腕节像是被烧过了一遍,有种轻微的酥麻感,带着点疼痛,是因为怒火还是因为恐惧,他分不清楚。 试了几遍,他才勉强关了门,背过身,依靠着破旧的木门缓缓地滑下去,坐在地上。 地面上铺着干草,枝干刺人,薄薄的一层,即使是坐在干草堆上,他仍然能够感觉到湿冷的气息,混着微苦的腥气,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摸着喉咙急促地呼吸了半晌。 他何尝不明白方岐生的意思,但是,方岐生又不是他,哪里明白他的处境。 黄盛想,他不是不想抽身,只是做不到,刚迈出去一步又被拖拽着落进泥沼。 他早就想过了,想过常锦煜的反应,即使是将他逐出师门,即使是和他断绝来往,他早就已经考虑得周全方岐生又懂个屁,黄盛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刚才他是脑子一片空白,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走了,他就不该走的,至少放两句狠话吧。 方岐生顺风顺水,抱得美人归,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常锦煜失踪的那段时间,黄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令他感到疼痛的并非常锦煜的死,而是常锦煜一声不吭,死得落魄,还有,他再也没机会将一腔心绪说出口。 所以,当黄盛知道常锦煜或许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决定不计后果,将该说的都说了。 至于常锦煜是什么反应,要怎么处置他,跟他没关系,黄盛只想说出口,免得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再像那无数个夜晚一般,从困厄的梦境中脱离后,后悔令他浑身都疼痛。 很长一段时间里,黄盛对常锦煜的恨要比喜爱更甚,尤其当常锦煜默不作声地离开魔教,四处晃荡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干脆跟他同归于尽,等到常锦煜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他又觉得喜爱更多,如此反反复复,他都快被逼到了悬崖边。 无论说出口之后会遭遇什么,黄盛都觉得不会比那时候更叫他难熬了。 他再清楚不过常锦煜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争风吃醋的那些小技俩太幼稚。 因为常锦煜重视魔教,所以他就留下来,在常锦煜失踪之后,甘愿四处奔波,扮作黑脸,将那些暗地里躁动的魔教众人清除,单膝跪下去,浑身是血地唤方岐生教主。 等常锦煜回来后,黄盛想,自己离开魔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方岐生叫他跟家里坦白他觉得不必,他天生就是这么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去继承家产也够他挥霍下半辈子的了,何苦留在魔教遭罪。 捕风是个太累的事情,即使那风偶尔的温热叫人贪恋,他想了很久,觉得倒不如转身就走,至少显得潇洒,萧雪扬问他以后准备做什么,黄盛搪塞着说要开个赌坊,现在一想,那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家里人向来惯他,听说他要自力更生,估计会敲锣打鼓。 说他是意气用事也好,说他是怀揣着报复的念头也好,总之,黄盛不准备改了。 第232章 、满月 玉盘高挂, 清清朗朗,明亮,却不刺眼, 悬在黑石堆砌的高山后, 离得极近,不像是真的,倒像是梦境中才能出现的景象,圆月抛却浮云, 俯身朝凡间瞧去, 大抵就是如此。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满月之际,家家户户都会将房门紧闭, 无人敢外出。 拴在门边的家犬竖着耳朵,喉间发出示威般的低鸣, 眼神警惕,也不知在惧怕什么;弥漫着蔬菜瓜果腐烂气息的圈中, 家禽缩在了阴暗的角落里,不住地颤抖;林间的鸟受了惊, 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 夜色中, 只能看得见那一个个逐渐消失的小黑点。 野兽低伏,禽鸟仓皇, 明明应该是个吵闹的夜晚, 却又十分安静,静得像是一张帷幕降了下来,将万物都笼罩其中, 所有声音都被隔绝,透露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树影婆娑,枝干的影子落在地面上,随风而动,扭曲生长,朝远处逐渐蔓延。 聂秋和方岐生踏上昆仑的主峰,巍峨耸立的巨石密布,隐隐绰绰,在月光的映照下倒显得很像一个个人影,沉默地注视着他们黄盛落后了一步,许是不想再与方岐生谈之前的那个话题,他这晚比前夜更安静,除了偶尔响动的环扣,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从外形上来看,这座漆黑的山峰似乎没有因为月亮的圆缺而发生变化,但是聂秋很清楚,有什么东西变了,是风,是尘埃,或是嶙峋的怪石,他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 他们曾在这座山上久久停留,踏过每一寸地面,摸过每一方山石,现在却觉得陌生。 因为这种心底里涌出的陌生感,聂秋等人便格外的谨慎,他虽然招出了红鬼和虚耗,但是,这里毕竟是传说中被称为昆仑的那座仙山,在不能确定它会不会对魂灵造成影响的情况下,他也不愿意贸然让红鬼和虚耗以身试险,只说让它们静观其变。 山逐渐向两侧退去,满月的余晖将星幕编织而成的屏风叩开,呈现出背后的景象。 原本这山上是没有所谓的道路,有的只是成群的巨石,被火烧过似的,呈现焦黑的颜色,他们很快便发现,这些石头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注视着,沉默着,同时,却也蠕动着,抹平他们来时的踪迹,只留了一条道供他们走,将所有其他的道路都堵死了。 且不提有没有退路,即使是有,方岐生和黄盛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兴许是觉得这些石影会偷听对话,他们都没有开口,偶尔的止步,也仅仅只是用眼神或是手势来交流,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了道路尽头的东西。 意料之中,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镶嵌在山脊裂口处的门,严丝合缝,似乎本来就应该生长在这里,是天地有意落下的一笔丹青,描摹得细致,丝毫没有违和感,浑然天成。 这扇正正方方的门,颜色与山石类似,都是沉沉的黑,很明显,这根本不是供人行走的地方,因为它实在太巨大,盘踞在山峰拱起的兽脊上,角度倾斜,向更深处陷去。 大门的顶部中央,底部的左右两角,各有奇特的纹路,隐隐约约连成了一个三角。 天色太暗,聂秋走近几步,这才看清楚,顶部中间的那个纹路是只俯卧的狐狸,九条尾巴在身后依次铺开,它的眼睛紧闭,尾尖儿盘绕出蛇一样弯曲的形状,月光映照在上面,不知道这纹路是何种颜料绘制而成,竟能令这皎洁的月光看起来像一汪清泉水。 底部的左侧绘着废墟的景象,断裂的兵器就静静地等在那里聂秋了然,幻境中看到的那个皮肤黝黑、身上有金纹的红袍男子,应该就是最后的那一位昆仑仙君了。 底部的右侧绘有肆意生长的藤蔓,花开在繁枝间,浅浅的颜色,兴许是这扇门上唯一的亮色了,与其他两个纹路不同,无论是笔触,还是它所表现出的盎然春意,无一不让人感到舒适和安心,不过,那藤蔓下还坐着个辨不清长相的小人,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聂秋拿着灯盏,皱着眉头看了那个小人儿半天,若不是因为恐生变数,他是想伸手去碰一碰的,因为它看起来实在是像后来才添的,颜料留下的痕迹比其他的都更加鲜明。 昆仑山有三角,正北名为阆风巅,正西名曰玄圃堂,正东名曰昆仑宫。聂秋说这话的时候,将徐阆的那十八颗石子捏在了手心中,甚至能听到脉搏跳动的声音,他知道,这话不算是窥探天机,因为这是古书中所记载的东西,那么,之后的,就是不能直接说的了。 他指了指狐狸,说道:神像,以白为姓,取玄圃的首字。 然后,他又指了指藤蔓,说道:以徐为姓,取阆风的首字。 这暗示已经足够明显,方岐生和黄盛自然是听懂了。 方岐生沉思了片刻,抬眼时,黄盛正巧走到狐狸纹路的旁边,聂秋就站在藤蔓纹路的旁边观察那个小人儿,他看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四方位本无上下之分,我们是先入为主,就以为狐狸的纹路是在顶部,另两个纹路在底部的两侧这扇门之所以是正正方方的形状,而不是左右窄,上下长的形状,大抵正是为了说明这三位仙君的地位一致。 而且,这不止意味着地位一致,也意味着这扇门的打开方式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门缝,连可以打开的锁孔也没有,如何才能不偏不倚地体现出这三位仙君所处的地位相同,如何才能让他们三位都能够分别进入昆仑黄盛蹲下身子,在聂秋和方岐生的制止声中,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触碰了那只横卧的狐狸。 他的指节微动,手指弯曲,沿着狐狸花纹的边缘处,好像按了什么机关似的,指腹一触即分,聂秋和方岐生离得远,只看得见他飞快地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 那大概是一种类似于水落石出的场面,山间的朔风有片刻的凝滞,随即,那只以月光为皮毛的狐狸就睁开了眼睛,以它为中心,三寸为径,刀斧拓开一圈完整的圆,裂缝中溅出奇异的火星,黄盛退开了,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烫的,只知道那光芒瞬息间便消失了。 石块间摩擦的声音宛如呜咽,伴随着破碎的低语,石柱升起,显出柱身的凹陷。 方岐生并没有贸然走过去,而是皱着眉头,看着黄盛,问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如果你现在还不够冷静。他确实是动了怒,咬着牙,一字一顿让黄盛听得明白,那就滚回去,黄盛,不要以为别人就该惯着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黄盛听到他的叱责,怔了怔,火气也涌了上来,我当然是有把握才这么做的。方岐生,你别端着师兄的架子来指责我,我以身试险,即使有危险也是我先遭殃,不会连累你们。要是你看不惯我的作风,你可以走,把石子给我,我一个人进去也能将常锦煜带出来。 方岐生冷笑一声,讽刺道:小少爷,你的嘴长着只是用来吃喝的吗?话也不会说? 聂秋及时打圆场:你们看,石柱上的凹陷是不是正好能放得进去一个鹿角面具? 聂护法,护短可不是你这么护的。黄盛下意识要去摸脖子上的玛瑙,后知后觉又注意到这两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便强行变了动作,理了理衣襟,说道,吵架有来有回,你好歹让我把他这句话回了吧,他说完话,你就出言制止,你那护短的心思也未免太明显了。 聂秋无辜沦为攻击对象,确实是感觉有点尴尬,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摆手说道:是我多言了,我只不过觉得在这种时候吵架实在不合适,如果你想继续,那就请吧。 我没那个兴致了。黄盛瞥了方岐生一眼,还是歇了火,小心地俯身过去观察石柱上的凹陷,嘴里还是满不情愿地念叨着,这么简单的机关,也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 聂秋听见身旁的方岐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便柔声劝道:你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暗地里给他使绊子,非要闹得他不痛快才肯罢休别忘了,黄盛的年纪可比你小许多。 他们这一对师兄弟,这么多年,无非是因为性格使然,互相都不肯让步,可又没办法完全摆脱对方,所以就只能吵吵闹闹、你推我攘地往下走,竟然也将少年的傲气都熬了过去。 分卷(173) 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没他这么幼稚。 方岐生低声回了一句,没再多说,几步走过去和黄盛一起看那根石柱了。 聂秋不想在这种时候提醒方岐生他当初借着黄盛怕蛇的弱点,要萧雪扬和黄盛同住的事情,那几天里黄盛好像都是闷闷不乐,又发不出火,反倒是方岐生的心情十分愉快。 他也走过去,说道:黄盛,我们都不熟悉这里,以后你若是发现了什么,也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好一起给你出谋划策,你看,你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岔子,导致满盘皆输吧? 你又没做什么,没必要替他服软。黄盛头也不回,摸索了一会儿凹陷,说道,你们现在各自去将另外两个机关打开。试过之后我就明白,这里绝对不会有机关,即使有,也不是针对凡人所设的。如果世上真的有神仙,你觉得他们会大费周章,只为了对付一些凡人吗? 碰过之后,他就知道,那面鹿角的面具,确实是白玄掌握的那把进入昆仑的钥匙。 而另外的两个,也同样对应着阆风和昆仑那两位仙君,他们所持有的钥匙,应该也是像面具这样随身携带的东西,黄盛想,他只希望阆风的那一个是村民给出的十八颗石子。 最奇怪的是,玄圃仙君和昆仑仙君所对应的纹路,象征的东西都很明显,一个是狐狸,一个是化为废墟的战场,只有阆风仙君的这一个,却是模糊不清,明明有了藤蔓和花,可树下却又坐着个小人,这两个之中,到底哪一个才代表了阆风仙君徐阆? 第233章 、玄圃 三根石柱在月光的沐浴中矗立, 各自露出柱上的凹陷。 象征着玄圃堂的石柱上留着的凹陷,正好能将鹿角面具嵌进去。 象征着昆仑宫的石柱上留着的凹陷,是匕首的形状, 上宽下窄, 没有特别之处。 而象征着阆风岑的石柱上留着的凹陷,是一枚小小的花朵,五角呈菱形,更似玉尘。 望着面前的石柱, 聂秋陷入了沉思。实际上, 从看到这扇门的那一刻起,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关键的线索,但是他的思路被黄盛的举动打断了, 藕断丝连地悬在那里,接不上, 也无法抛掷脑后,如今锁孔显现, 他反而能够冷静下来仔细收拢先前的思绪了。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三根石柱分别对应着昆仑仙山的三位仙君, 他们地位相等,各自都有进入昆仑的办法玄圃堂的是面具, 昆仑宫的是匕首, 阆风岑的是菱形花朵。 如果这三个锁孔,其实是通往三个不同的地方呢?聂秋喃喃自语道。 没错, 从来没有迹象表明这只是一扇门, 它确实是有三根石柱,石柱上又对应着不同的仙君,但是他们没必要如此麻烦, 他们完全可以将门后通往的地方设成自己的住所。 为什么他能够想到这一点,原因很简单,聂秋想,因为在他以性命换来的残破幻象中,他得知的是玄圃堂和白玄这五个字,为什么不是昆仑?矛盾的地方就出在这里。 诚然,无论是玄圃堂、昆仑宫,还是阆风岑,都是昆仑仙山的三角之一。 但是昆仑到底多大,他们谁也不知道,更别说古书中有记载,昆仑群山中有城,城中又有玉楼十二所,即使这很大程度上都是杜撰的,也可窥见昆仑不小,绝非徒步能够走遍的。 既然知道常锦煜是在玄圃堂,他们就不该在别的地方过多纠缠,可偏偏常锦煜又拿走了那唯一一个通往玄圃堂的钥匙,原本应该隐藏在祭坛之中的鹿角面具。 思路是捋顺了,想是想清楚了,聂秋暗暗地苦笑一声,但是他们一个钥匙也没有。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打开昆仑的钥匙是徐阆给的这十八枚黑石子,那就最好,如果不是,那也很正常,毕竟徐阆也没有那个理由将通往昆仑的钥匙亲手交给他。 聂秋走到象征着玄圃堂的那根石柱前,之前安安静静的狐狸花纹在石柱上缓慢地游移,就像他在幻境中看到的那样,月光似的颜料只浮动在石柱的表面,薄薄一层,边缘勾勒得明显,除了它会动这件事实在不寻常以外,仅仅只用眼睛来看,它和壁画没有太大的差别。 黄盛和方岐生都已经看过这根石柱了,只剩聂秋还没有看过,他略略抬眼一看,这两个人已经去看其他石柱了,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聂秋将手伸过去,一寸寸地摸索着凹陷。 凹陷不深不浅,如果把面具放进去,应该能够严丝合缝地嵌到里面。 石柱的内部光滑,没有粗粝尖锐的棱角,也没有别的机关枢纽,此等工艺,大抵是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的。聂秋这么想着,正想收回手的时候,余光却瞥见壁画似的狐狸纹路游了过来,尾尖似火焰一样燃烧着,拖曳出长长的流纹,卷成浮云的形状,又像逐渐熄灭的火烛似的消散,光芒忽隐忽现,让聂秋记起偶然划过夜空的流星,也就是这样的。 如雪一般冰冷的温度传了过来,狐狸的花纹伏在聂秋的指腹下,除了冷意,其实并没有多么特别的触感他垂下眼睛,看着颜料在他微烫的体温中晕染开,四散奔逃。 喀哒一声响,聂秋本来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直到方岐生和黄盛的声音交织成杂乱喧闹的模糊音节,灌入他的耳蜗中时,他才大梦初醒般的,看向了自己裸露的手腕。 他伸的是左手为什么?他分明不是左撇子手腕上淌着血,真像是被硬生生撕下了一块结痂的疤,就在名为三壶月的烧痕上蔓延开来,小小的一弯血池在疤痕上久久地停留,将余下的这两轮弦月染成血红色。而铜铃呢?系着铜铃的粗绳断开了,铜铃应声而落。 方岐生皱着眉头,脸色不太好,聂秋总觉得他也要像之前叱责黄盛那样叱责自己了,但是他终究没这么做,嘴唇动了动,和聂秋保持着一定距离,谨慎地问道:你没事吧? 手腕上的伤口并不大,没过多久血就止住了,聂秋弯腰拾起铜铃,正欲回答,黄盛的声音却从身后传了过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冰冷,夹杂着激动和困惑的情绪。 门开了。他如此说道,我很早就想问你,你所谓的失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没办法回答你。聂秋没有迟疑,将铜铃妥贴地收起,转身看向黄盛,坦然地和他对视,因为我也正在追寻答案,就像你们一样。如果你对我有所怀疑,那我可以用正当的理由向你解释,从一开始,要来昆仑的原因,就是你们给出的,而不是我。 我没有理由将你们往昆仑引。说实话,我原本是不赞同的,因为昆仑太凶险,方岐生也知道这一点。他用上了最有力的证据,立刻给出了解释,试图冲淡黄盛心中的怀疑,暗地里也在说给方岐生听,免得之后再因为此事而发生分歧,要是你不相信,我可以先进去。 黄盛沉默地看了聂秋一会儿,半晌,才嗤笑一声,说道:你未免也太紧张了。 大门不知在何时悄然裂开了缝隙,就在象征着玄圃堂的那一角,可供他们出入,在微弱的光芒下,他们只能看得见门后有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石阶,向黑暗的尽头延伸。 黄盛站在门口,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先是点燃了火折子,用力扔进去,明明灭灭的昏暗火光照亮了门后的景象,没有想象中的守卫,没有猛兽,火折子在石阶上跌倒又落下,扑腾着,像条在岸边搁浅的鱼,两侧的壁画也流淌起来,翻腾的波浪将火光向前推去。 入目可见,只有颜色冰冷的石阶,还有鲜艳明亮的壁画。 他大抵还是将聂秋和方岐生的话听了进去,火光扑灭后,他等了半晌,没回头看他们,极不自然地汇报他的发现:至少有几百个石阶,在这地方踏空了估计会摔得粉身碎骨,两侧悬着灯盏,看样子应该能点燃,即使下面有活物,突然见到火光也会被晃得睁不开眼。 言下之意是,我这回总解释了吧,你再敢像上次那样劈头盖脸地骂我试试? 黄盛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打算点燃那些灯盏,临到第一个石阶的时候,却又止住了脚步,回头看了聂秋一眼,淡淡地说道:我没说我不信,但我确实并不是很相信你。 他没等聂秋有所反应,又看向了方岐生,说道:方岐生,我建议你看好你的情人。 然后,黄盛走下了石阶,没有再回头,他们只见到那盈盈的灯火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如同点缀在夜幕中的繁星,又轻又低的脚步声落在哪里,哪里就变得明亮温暖。 聂秋看了身旁的方岐生一眼,小指轻轻划过他的手背,说道:我本来是想像你们那样仔细观察一下石柱的,毕竟,你们也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所以我也就伸手碰了碰,没想到这印记竟然流出了血,凹陷里压根没有能够割断绳子的尖锐棱角,系着铜铃的绳子按理来说也不应该断的可它偏偏就是断了。这件事,不止黄盛觉得可疑,我也觉得可疑。 方岐生没有接他的话茬,问:回答呢? 聂秋起先没听明白,看到方岐生的表情时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把袖口卷起来,将手腕上的痕迹在他眼前晃了晃,月亮似的痕迹边缘仍然泛着零星的血色,伤口不深,能够看得出血已经止住了,他借此回应方岐生之前问他的那一句话,我没事,不用担心。 你很聪明,知道我可能会因此怀疑你。身旁的人这才肯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避开了伤口,握着他的手腕,跟他一起去追寻黄盛的脚步,免得这个麻烦的师弟走得太深,不过你没必要跟我解释,就像是我也没必要向你解释为什么我当时没有走近你,你是明白的。 是,聂秋确实理解方岐生当时的举动。他的行为实在太过可疑,方岐生甚至不能确定他是醒着的,还是像那时候一样深陷梦境,更不知道贸然触碰他会发生什么。感性和理性的交锋后,还是理性占了上风,方岐生没有贸然靠近他,却还是试探地问了他的情况。 从看到神像的第一眼起,不止是我,黄盛也明白了,你和他,或者说,你和昆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不过,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亲眼看到了你的特殊之处。踏入门内的那一瞬,方岐生将声音压得很低,咬字放得很轻,几乎听不清楚,或许你才是钥匙。 如果我是,那倒也不错。聂秋轻笑,至少能保证前路没有危险,不是吗。 方岐生捏了一下他的腕骨,两人并肩走下石阶,甬道算不上宽敞,却也不狭窄,容纳两个人实在是绰绰有余的事情,前路已经被昏暗的焰火照亮,石壁上的画也变得生动起来。 左侧的石壁上绘着绵延不绝的漆黑火焰,火焰中是怪异的野兽,和那尊神像背后的景象一模一样,都是炼狱一般的场景,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够让人感觉到心悸,这地方仿佛也变得阴森起来,温度骤降,却又不似鬼魂的阴风,更像是傍晚时分的风声呜咽。 右侧的石壁上绘着的景象就全然不同了,身上有红纹的狐狸悠然地向下走去,月光编织成它的皮毛,流云化作它的四足,长长的尾巴拖曳出浮动的碎光,它绕过断裂的兵器,踏过遗落的古战场,自林间穿过,被花簇和藤蔓依托着,奔赴更遥远、更深沉的黑暗尽头。 和石柱上的不一样,门内的壁画不会动,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悠久而厚重。 几百个石阶,虽然是向下走的,走到底也挺够呛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逐渐开阔,他们终于看见了一个石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19 12:53:49~20210324 01:1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再(念青) 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4章 、师父 灰白色的菱形石台, 雕刻成日月星辰的纹路,凹陷中积着一层常年沉淀下来的尘土,处处透着陈旧的气息, 黄盛就站在石台的正中央, 黑暗在他身后继续蔓延,永不停歇。 聂秋和方岐生踏上石台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石台就是一切的尽头了。 这个地方,大概是个高台。黄盛将灯盏换了只手拿着, 指了指身下的石台, 说道, 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深,不过, 你们站到石台边上去,看看能不能听到什么声音。 越往下走, 聂秋就越怀疑他们其实根本不是在向下走,而是向上走。 这地方实在太深了, 深到他感觉像是要将地心都掏得干干净净,才装得下这种建筑。 方岐生没松手, 聂秋就牵着他站到高台边缘,没离得太近, 只是略略向下看了一眼, 确实深不见底,像黄盛所说的那样,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果然听到了点别的声音,不是窃窃私语,不是风声, 也不是猛兽的嚎叫,是淅淅沥沥的,又柔又缓的水声,潺潺流淌。 很近了,聂秋想,他知道这里面有条来历不明的小溪,也亲眼看见过常锦煜掬水。 如果没有记错,在这条水流的尽头,顶上的缝隙会透出光芒,垂在贯穿了整个视野的巨大石碑上,左侧的石碑刻着光风霁月四字,右侧的石碑刻着玄圃堂和白玄五个字,而常锦煜神色暗沉地转过身来,望着石碑,嘴唇微微地动了动,无声地向他念出那几个字。 除此之外,将灯盏晃过去的时候,视线所及处能够看见一些摇曳的黑影。 他直起身子,说道:如果见到光,还有两座石碑,这就说明我们离常教主很近了。 黄盛掀起眼皮看了聂秋一眼,甚至都懒得细数他的疑点了,漫不经心地说道:底下还有一层。不出意外的话,常锦煜应该就在这下面所以,你们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方岐生握着聂秋的手腕把他往回拉,免得他又像之前中了邪一样,受了伤也不知道疼,万一他一个失魂落魄踩空了,跌下去,就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听到黄盛的话,他转过头来,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打算自己先下去找他? 希望你们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癖好。黄盛说道,有些话,我必须当面对他说。 他很想借题发挥,将前一夜的憋屈发泄出来,但现在不是吵架的场合,所以他有意忽略了方岐生脸上的随便你三个大字,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最多一盏茶的时间。 黄盛知道,如果常锦煜能从这里下去,那么他也可以,石台的边缘没有绳索,所以常锦煜不是通过绳子滑下去的,即使有人取走了绳子,多多少少也会留下痕迹,说到底,要是这地方的主人,那个名为白玄的仙君发现了闯入者,他不觉得常锦煜会安然无恙地活着。 分卷(174) 他以前是从来不信什么神仙的,现在见得多了,多少已经司空见惯,甚至有点麻木了。 常锦煜在黄盛和方岐生小时候就开始锻炼他们的直觉和反应,本来他俩的天赋也不差,黄盛尤为优秀,他不愿意回想是怎么练出来的,总之不是段美好的回忆。 方岐生谨慎,虽然该动手的时候也绝不会白白错失机会,但是他的教主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成为了限制他的枷锁,做什么说什么之前,他会深思熟虑,可黄盛和他截然不同,黄盛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一身轻,并且,他近乎盲目地信任自己的直觉,从不因此犹豫。 所以,他拿着一盏灯就走了进来,一路上通畅无阻,从来没有回头看一眼。 直觉告诉他,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神仙,没有怪异的野兽,没有机关陷阱,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寂静,空旷的地下只保留了绵延的壁画,就像一个被掏成空壳子的陵墓。 黄盛站在原地,缓慢地吐息,让怦怦直跳的心脏冷静下来,他望着眼前的黑暗,没有再迟疑,吹灭了手中的灯盏,将灯盏随手放在地上,聂秋和方岐生只见到他向前迈了一步,顷刻间便被黑暗所吞噬,他走得实在太从容,他们甚至有种黄盛早就看出前路的错觉。 飓风向上掀,顺着金制的豹型面具往缝隙里钻,黄盛眯起眼睛,头一次觉得面具上的环扣有些麻烦,这风实在太大,环扣撞在颧骨上,那一层薄薄的血肉到底能感觉到疼。 其实也就瞬息间的事,他很快就察觉到了,那些黑影是无数个石台,连成一片,林立在深渊中,即使只是匆匆一瞥,倒也不妨碍黄盛看清楚,这些石台和上面的那个几乎一致,四角翘起,弯成弦月的形状,又像是某种鸟禽的利爪他抽出腰间的金鞭,挥了出去。 金鞭瞬间绷直,他的臂弯处隐隐传来阵痛感,漆黑的影子离得越来越近,裹挟着风,扑面而来,黄盛下意识地护住身上脆弱的部位,手臂大概是正好撞上了尖锐的棱角,布料划破的声音只有一瞬,紧接着就是疼痛,从那道细长的伤口蔓延,他表情未变,攀上了石台。 用牙齿撕下一截衣角,黄盛草草地包好伤口,就听见上方远远地传来了方岐生的声音。 模模糊糊的,应该是问他死了没,黄盛想喊一句让你失望了,又觉得耗费体力,抬手将金鞭往地面上狠狠地一抽,溅起了尘土,清脆尖利的一声,权当是回答方岐生了。 他嫌灯盏太麻烦,就熄了,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他看见远处似乎有点不明显的光亮,悬在顶上,像是挂在枝头的明月,立刻便记起聂秋所说的光和石碑,再仔细观察了片刻,他发觉远处还有两座更高、形状也有所不同的黑影,于是就能确定这就是聂秋说的地方。 走了两步之后,黄盛就发觉他刚才的举动实在太莽撞了,不只是左臂划出了条口子,手肘那块的关节像是被卸了似的,完全不受他控制,他的膝盖也疼得厉害,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疼的,这一身暗红色的衣裳破破烂烂,到处都是划痕,给他一个碗他就能去乞讨了。 他干脆停下了脚步,席地而坐,浮雕又硬又冰冷,还硌屁股,他休息了一会就起来了。 黄盛从背上的行囊中拿出一个琉璃小瓶,取出两片干叶子,这叶子泛着一股腥气,直让他皱眉头,但他还是将叶子含在了舌下,疼痛的感觉才有所缓解,勉强能打起精神了。 这个时候,他才想到医师跟在身边的好处,要是萧雪扬也在的话黄盛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萧雪扬还在的话也不可能跟他一起荡过来,她不会武功,在这里怕是寸步难行。 他点燃了火折子,站在石台的边缘处,把火折子扔了下去。 这里并不算高,火折子很快落了地,刚点亮了黑暗即又消逝,渐渐地熄灭了。 黄盛心里有了底,就从行囊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确认石台翘起的角不会在他往下爬的时候断裂后,他将绳索紧紧地系了上去,卡住暗扣,顺手又打了几个死结。 然后,想着这衣服也就这样了,黄小少爷便干脆又撕下了两截布料,缠在手上,免得等会儿手掌因为摩擦绳子而出血,身上的外袍被他从腰封里拽了出来,成了个及腰的上衣。 他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顺着绳索滑到底,掌心难免有磨损,倒也没出血。 再抬眼往上看的时候,黄盛才发现,其实他们一开始站的石台并不高。说真的,如果它很高,第一个因此丧命的就是黄盛,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上往下看,这地方仿佛万丈深渊,一眼望不到底,从下往上看,却是很轻易就能看到他们来时的洞口,还有明灭的火光。 黄盛遥遥地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身离去。 他已经适应了黑暗,就没必要再借助光明来探路,落地的时候他便取下了腰间的金鞭,即使直觉告诉他这里没有危险,但他还是收敛了先前的莽撞,变得谨慎小心起来。 隐隐约约,黄盛感觉到自己离常锦煜越来越近,让他感觉惧怕的不是这个陌生的地方,而是常锦煜,他早就打好了腹稿,可还没见到常锦煜,他鼓足的勇气就要付之东流了。 垂眼看了看,原本藏在衣服里的血玛瑙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他也懒得再塞回去了。 黄盛走了又停,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近乡情怯,总之这种感觉委实不好受,他像个无头苍蝇在原地打了会儿转,估计着聂秋和方岐生也该找到下来的办法了,时间紧迫,他必须得赶在这两个人过来捣乱之前把话说给常锦煜听,于是不再踌躇,举步向前走去。 风是从何时变得冷冽,黄盛丝毫未察觉,就像多年前的那一天,常锦煜就是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中的,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他倒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常锦煜的话。 常锦煜问,我是十恶不赦的魔教教主,你不怕我? 黄盛睨了这人一眼,抬手止住给他摇扇子的小厮,说,我是黄家的少爷,你不怕我? 那时候常锦煜大概是笑了,黄盛还觉得他有病,哪想得到之后竟然就被他诓走了。 金鞭破空而去,被世人称为惊魂的重剑未能出鞘,轻轻巧巧地挡住这一击,四两拨千斤地缠住金鞭,手腕一翻,鞭子登时绷紧,黄盛被这一下拖拽着向前趔趄了两步,突然袭击的人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替他稳住了身形,顺手将那枚血玛瑙妥贴地放回了他的衣襟中。 和他想象中一样,男人确实略显消瘦,神情却并不疲倦,长发随意披着,耳垂上的坠子隐在发间。听说他的父亲是西域的刀客,母亲是生在水乡的姑娘,他的眉骨、眼窝和鼻梁都继承了父亲的,也就只有眉目间偶尔的神态会显出点柔和,嘴唇很薄,衬他的薄情和多情。 常锦煜的瞳孔和常人不太一样,在特定的角度下,他的瞳仁微微泛着浅蓝,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又或者说,谁会如此仔细地注意一个凶名赫赫的恶人眼睛好不好看呢? 小孩儿,你的呼吸声该收一收了。常锦煜低下头看着黄盛,问道,一个人来的? 黄盛感觉喉咙干涩,半晌才绷着脸喊了声师父,方岐生也来了,还有 常锦煜没等他把话说完,反手将重剑从金鞭中抽出,闷着声音笑了一会儿,伸出两根手指,拈着黄盛破破烂烂的衣角,边笑边说道:从外面进来的人,怎么比我这个里头的人穿得还不像样?可别告诉我,是你师兄在魔教的时候苛待你,连一件好衣服都不叫你穿。 他大概是憋了许久,笑完了之后才摸了摸黄盛的头,顺应他的话:还有谁?安丕才? 没告诉师叔。黄盛避开常锦煜有意无意的亲近,说道,还有新上任的右护法。他和方岐生的关系挺不一般的,这件事我觉得他应该是想亲口告诉你,我不想提,就不多说了。 黄盛后退两步,暗中掐了自己一下,只觉得常锦煜一开口,所有事情的掌控权都乖乖地到他手中了,叫别人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他之前的迟疑和畏惧就是因为这一点。 不说那个。他咬紧了牙关,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第235章 、坦言 常锦煜双手抱胸, 看着面前的小徒弟。 许久不见,他原以为黄盛会和他叙叙旧,再怎么说, 也得问一下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而且还在这种地方吧?以前他每次悄无声息地走了,等到回魔教的时候就得给黄盛和方岐生带点小玩意儿回来,他的大徒弟向来是更沉稳的那个,收下就收下了, 说句谢谢就完事, 可黄盛不同, 带东西回来是为了哄他,不然他真能闷着一肚子的气好几天不说话。 但是这次不同, 黄盛的眼中没有怒火,只有冷, 兴许还有点若有若无的抵触。 是长大了,终于舍去了骄纵的脾气, 还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什么? 好。常锦煜的视线微微一低,唇边的笑意不减, 但黄盛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了危险的气息,像沉闷的火山, 也像冰川下缓慢流淌的河流, 说归说,为什么要站得那么远? 黄盛暗暗叹了一声, 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简直是欲盖弥彰, 可若是现在依着常锦煜的话主动走过去,那就是着了他的道,常锦煜肯定立刻就能看得出他在隐瞒什么。 话说回来, 现在的形势都这样了,黄盛本来就要说,也不在意常锦煜看不看得出来了。 他卷起金鞭,重新系回腰间,然后抬起手,由下至上,将金制的面具掀了起来,额前的碎发稍乱,他也没有理会,随意地朝两侧拨了拨,露出一张略显冷淡的脸庞。 黄盛的年纪和萧雪扬差不多,都不大,正是最肆意的年纪,如雨后的春笋,抽了条往上长,身形、气度、神态、语气,一天一个样子,比起常锦煜上一次见到他,他脸上的棱角更加明显了,脸颊上还残留着柔软的弧度,估计再过两年,他身上的稚气就完全褪去了。 两者都有啊。常锦煜在心中为先前的那个问题敲下答案,难得有了伤春悲秋的心思。 你已经离开魔教快一年的时间了。黄盛本来是想心平气和地跟常锦煜说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却觉得心底一阵怒火翻涌,常锦煜总是如此我行我素,谁也摸不清他的踪迹,这次是找到了,如果下一次呢,下一次是不是就一去不返了,他不知道,也不想再去考虑了。 常锦煜很轻地笑了一声,觉得这时候的黄盛才有几分从前的样子,你在生气这个? 我确实有一段时间很生气。黄盛的话说得冷冰冰的,后来我也冷静地思考了很久。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过依赖你了。你走,我就难过几天,你回来,我也能开心几天,一喜一怒皆在你的牵引下,这种感觉我很不喜欢,但又难以割舍。他说道,直到你彻底消失后,我痛饮了几天的酒,试图借此灌醉自己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喝酒只会让人更清醒。 看到常锦煜的神色微变,黄盛竟感到几分快意,嗤笑一声,说道:别跟我说什么你年纪还小,喝什么酒,当时我都快以为你死了,谁还记得你的叮嘱啊,不过我确实到现在都不习惯那股味道,又涩又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能叫你和方岐生都将它当成消遣。 我不说我有多少个日夜煎熬,我只和你说我最终还是想明白了。他缓缓说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有轻微的刺痛感,而到最后无人可说,是能叫人在后悔中度过一生的事情。 黄盛捏住面具的手逐渐收紧,他像是终于得了空隙,浮出水面,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心里是明白的,常锦煜不可能为任何人停留,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抱有幻想,只想将憋了好几年的话说常锦煜听,至于他是什么反应,黄盛已经不太在乎了,那是以后的事。 他又记起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伸手去揽月,差点一脚踩空,摔下高台,方岐生及时地把他拉了回来,皱着眉头问他你疯了吗,黄盛那时候想笑,心想他确实是疯了,常锦煜这一走倒是干脆利落,他却觉得胸腔里的血肉都被硬生生剜了出来,像是缺了一块。 黄盛以前是想瞒的,瞒到瞒不住为止,从那之后,他就明白了,这东西是不需要瞒的。 他额上都是冷汗,却又感到轻松,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终于到此为止。 常锦煜,其实从你带走我的时候起,从你在我床边守的那一夜起,从你教给我武功,教给我这世上的善恶并无高低的时候起,我心里清楚那并不全是好的,却也听进去了。舌下的干叶子发苦,又腥又刺,黄盛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我早在那时候就 话没能说完,卡在了喉咙里,常锦煜突然伸手按住黄盛的咬肌,迫使他张开了嘴。 黄盛怔愣了片刻,常锦煜动作熟练地将那片叶子从他舌下抽了出来,薄薄的叶片在他的口腔内滑动,有种割裂的错觉,酥麻的痒意混杂着不明显的疼痛,他看着常锦煜顺手把那片湿漉漉的叶子扔掉,意识还是飘忽的,未能回笼,就听见面前的人终于开了口。 我上次应该和你说过了,这东西用多了会上瘾。 常锦煜的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就好像没听到他说的那些话。 他的表情再正常不过。黄盛甚至都开始怀疑刚才的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梦,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把话说出来,他没能、也不敢把话说给常锦煜听这怎么可能呢。 黄盛感觉嘴里还泛着股苦味,他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问道: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常锦煜就在翻身上的东西,摸出个磨损得看不清花纹的小瓷瓶,然后拉过黄盛那只受伤的手臂,取下了那一层包扎得不堪入目的布条,将瓷瓶里的液体倒了上去,冰冰凉凉的,顺着黄盛的臂弯往下淌,常锦煜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答:听了。是告白? 黄盛被这话一噎,上下打量了常锦煜几眼,一时间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被他这么一搅和,倒显得刚才说的话都像儿戏,当不得真,听过了就过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唇边还有点湿,他半是窘迫半是恼火地舔了舔唇瓣,说道:是告白,你的回答呢? 没有回答。这里面的灰尘太重,覆上药之后,常锦煜又将布条重新缠了回去,打了个结,然后他松开手,凝视着黄盛的眼睛,说道,你想我怎么回答?答应还是不答应? 和常锦煜那双含了冷意的眼睛对视,黄盛忽然窥见了他的半点心思,闷闷地笑了一声,简直觉得难以置信,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对吧? 常锦煜没有否认。 黄盛顿时觉得心里凉了半截,冷笑道:看着我受尽折磨,很有意思吗?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为什么不说出来?拒绝我啊,我回我的黄府,你回你的魔教,这样我们都好过。 分卷(175) 我从来没想过要赶你走。常锦煜眯起眼睛,黄盛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愠怒。 我带方岐生回魔教,是因为我喜欢他的那股凶狠,我带你回魔教,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反骨。他的面色暗沉,按着黄盛的肩膀说道,我对江蓠感兴趣,是因为我喜欢她的坦荡;我和安丕才结交,是因为我喜欢他的隐忍;我和张双璧结交,是因为我喜欢他的赤诚。 黄盛,你听好,魔教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常锦煜垂下手臂,撤了一步,你总说我将你像小孩子一样看待,但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难道以为离开魔教就是最好的选择吗?还是说,对你而言,理性永远占不了上风,一时的冲动就能决定一切吗? 黄盛将嘴唇咬得发白,他知道他在常锦煜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所以即使再肆意妄为也没有顾忌,但从江蓠出现后,他就发现自己不满足于师徒的身份,滚烫的嫉妒令他疼痛。 后来,常锦煜和江蓠终究是分道扬镳,黄盛心里是有点窃喜的,同时更加感到恐惧,他恍然间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在常锦煜的眼里,再亲密熟悉的情人也可以换,弟子却不一样。 兴许人的欲求果真是无休止的,他惧怕,同时也渴望,犹犹豫豫,到现在才敢说出口。 在亲眼见到常锦煜之前,黄盛可以坦然地说,如果常锦煜拒绝,他可以立刻收拾东西离开魔教,但是真当见到常锦煜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决绝,想到多年的回忆都要化为云烟,他仍觉得不舍,常锦煜说出魔教不是你想走就能走时,他竟然松了口气。 没人能从常锦煜这里捡到便宜,黄盛想,他甚至于有些痛恨自己了。 常锦煜这次用了力,捏住黄盛的下颌,让齿尖放过他快渗出血的嘴唇,顺便又在他稍微有点肉的脸颊上摸了一把,笑道:还是说,你后悔当初跟着我走了?现在后悔太迟了。 没有后悔。黄盛说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已经感觉胸口像是被火焰席卷一般,又疼,又烫,这股突如其来的野火似乎要将他整个掏空,烧得一干二净才痛快,连牙齿都在发颤,被他藏在唇后,有一把巨斧将他撕裂,一部分要求他继续忍受煎熬,另一部分要他头也不回地逃走。 常锦煜收敛了笑容,看着他,问:很难受? 黄盛无声地点头。 常锦煜又问:什么时候会好? 黄盛的唇齿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吸,说道:治不好了。 第236章 、相会 一盏茶的时间之前。 黄盛镇定自若, 吹灭了灯盏,踏出去的那一步,着实是让聂秋和方岐生有些吃惊, 凛冽呼啸的风声好像什么预兆, 下一秒似乎就要从深渊中传来一声骨骼碎裂时的脆响。 不过,骨头断裂的声音倒是没有响起,风被什么劈开,朝两侧涌去, 发出刺耳的尖啸。 聂秋和方岐生几乎是同时意识到, 那是黄盛的鞭响他是真的不要命, 而且自负。 石头被抽打的声音,金鞭绷直的声音, 黄盛踏在石台上的声音接连二三地传来,在黑暗的深处涌动, 回荡,清晰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随即,他们便知晓了那些晃动的黑影不是别的, 正是其他的石台,林立在他们视线不能够触及的阴影中, 宛如徘徊的幽灵。 方岐生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确定黄盛已经攀上了高台,细细簌簌的布料摩擦声在这空旷寂寥的地方回响, 像是蛇虫爬行时的声音, 于是他才开了口,问道:你怎么样了? 底下传来了脆生生的鞭响,抽打在石台上, 懒懒散散,权当是回答方岐生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漆黑一片中突然升起一簇火苗,越来越小,聂秋紧紧地盯着那团小小的火光,直到它熄灭,消失在黑暗深处,他就可以完全肯定这地方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深,黄盛所在的石台离他们不算远,他估计是往底下扔了个火折子,落到地面上便熄了。 其实,虚耗和红鬼还在铜铃中沉默地等候聂秋的决定,而方岐生来之前就带了常用来攻城翻山用的弓弩,应该插着箭的那一端是钩爪,在烛火下泛着银质的寒光,当他们还在犹豫底下到底有没有暗藏看守者,会不会设下了他们无法察觉的机关时,黄盛就已经跳下去了。 不过黄盛鲁莽的举动倒也不是没有意义,至少他们知道这地方确实没有别的东西。 而且,他们也知道了大致的方位,还有石台的高度,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他可真是聂秋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抵着下颚说道,我们现在下去吗? 方岐生心想,他们三个人中,属黄盛最疯,其次是他,而聂秋平日里都承担了风筝线的责任,摇摇晃晃地把他们往回拉扯,可是,有些时候聂秋反而比他还要更胜一筹。 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他说道,黄盛下去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让我们给他点时间。 聂秋侧眸看向方岐生,你不打算阻止他了吗? 方岐生耸了耸肩,神情冷淡,说道:你也看到了,无论我怎么劝说,他只会觉得我是多管闲事,那就让他去吧,我看他大概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感觉疼了才会松手。 他们拂开浮雕上那一层厚厚的尘埃,灰尘纷飞,呛得人低声咳嗽。逼仄的角落处,比方说,在星宿的交汇处,甚至结了蛛网,黑色的小蜘蛛从缝隙中钻出来,八条细长的腿摆动着,飞快地跑掉了这地方许久无人踏足,聂秋觉得这里的主人都不知道常锦煜的存在。 细碎的灰尘被拂去,浮雕总算是肯向世人展现出它真实的模样。 靛青色的星辰,让人想起某种剔透明亮的水晶,又像宫门顶上盘龙的鬓边鳞甲,是沉郁的,也是灵动的,是强烈的,也是内敛的;檀色的烈日,让人想起肆意热烈的胭脂,又像罗刹古寺高台上燃着的一枝香火,是无畏的,是莽撞的,也是沉稳的,冷静的;黛色的明月,让人想起飘忽柔美的薄纱,又像在朝雾中酣然入睡的海棠,承载一帘幽梦,神秘悠然。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石台中央,盘踞着一只和石柱、壁画一样的狐狸。 聂秋伸出五指,虚虚地拢住那只并不算太大的狐狸,沿着边缘处,又轻又缓地摸索了一遍,随即,他更加小心谨慎,耗费了比之前更多的时间,直到最后一根手指离开浮雕,指尖重归温热,他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对方岐生说道:这里,有个机关可以旋开。 是陷阱,还是开辟新道路的钥匙,在不知道之前,他不可能像黄盛那样莽撞行事。 方岐生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刚才我们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机关根本没有触发,若真是你所说的,必须旋动才能够触发的机关,那就不是陷阱。不过,这里的石台多得数不清楚,也不知道其他石台上有没有这样的机关,我担心这触发的是底下的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又说:以防波及师父和黄盛,还是暂时不要打开了。 聂秋沉吟片刻,唤出红鬼,青面獠牙的恶鬼编织出焰火的细线,小心地在机关边缘的缝隙中藏进一缕,然后,在最后一级石阶的两侧壁画中也藏了极不明显的线,常人肯定是看不出来的,若是真有仙人,一旦有风吹草动,这火焰便会顷刻散去,红鬼就能感觉到。 做好这一切后,聂秋和方岐生背靠着石壁,双手抱胸,静静等着,给黄盛留足了时间。 话虽如此,他们也不知道黄盛那头到底怎么样了,他有没有顺利和常锦煜汇合,常锦煜现在是什么个情况,黄盛是怎么说的,常锦煜是什么反应,有没有给他答复。 以你对常教主的了解,闲来无事,聂秋随口问道,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反应? 你觉得,当一个人满怀紧张地对你说出你早就知道的事实,你会是什么反应? 聂秋想了想,大概,没有太大反应吧,因为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这就会是常锦煜给黄盛的反应了。方岐生垂下眼睛,说道,当年常锦煜上青楼,黄盛黑着脸,一声不吭,转头就将名贵的花瓶摔碎了,最后还是常锦煜端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赔了不少,老鸨才肯放人走,你说,这么明显的事情,常锦煜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或许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不过,不可能是接受。他嗤笑一声,师父的红颜知己遍天下,刀剑宗的剑宗宗主江蓠,醉欢门的饲酒女红菱,雁归门的二师姐胥沉鱼虽说这些人后来要么和他老死不相往来,要么恨不得亲手了结他,但是你也可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世间的山水和美人都缓慢,独常锦煜匆匆,浅尝辄止,绝不肯被谁牵绊住脚步。 黄盛在师父心中是占据了一席之地的,所以,无论是江蓠,红菱,还是胥沉鱼,师父都会答应,但他是绝不可能答应黄盛的。方岐生总结道,他觉得爱情太浅薄,这天下偌大,时间漫长,能和他一起看尽这世间繁华的,有家人,有友人,有弟子,唯独不可能是情人。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黄盛即使是和常锦煜打了一架也该结束了,方岐生从行囊中取出飞虎爪,阴风阵阵,魂灵将钩爪的一端引向底下的石台,风卷动着钩爪,敲出清脆声响,确定钩爪牢牢地抓住石台的翘角后,方岐生将钢索这端固定好,让聂秋先过去,自己紧随其后。 和他们想象中的一样,这石台确实是黄盛不久前才停留过的地方。 上面还散着零星的血迹,不多,能看得出他受了伤,伤口却没有太深,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苦涩气息,又刺又腥,方岐生明显对这味道也很熟悉,向聂秋解释,这是可以用来提神醒脑的一种药草,我们一般说到叶子,就都知道是指的这种无名的药草了。 我记得这种叶子用多了会让人上瘾吧。聂秋俯身将血迹清理了,试探道,你常用? 偶尔会用。放心,我会控制在不会成瘾的界点的。方岐生没和他避讳这个,我记得我以前和符重红交手的时候也见她用过,这东西算不上毒药,只不过,师父他向来不喜欢成瘾的东西,我和黄盛用的时候基本上都会有意避开他黄盛应该免不了被他说教了。 和方岐生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聂秋从来没见他用过,自然不疑有他,没有再问。 黄盛的绳子还留在这里,方岐生顺手收了起来,以防留下痕迹,他们顺着钢索往下滑,落地后,方岐生扯动着飞虎爪,将它收回行囊,和聂秋一路追寻着黄盛的脚步向前走去。 他们没走太久,常锦煜显然有所预料,早就悠闲地盘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相候了。 方岐生恭恭敬敬地唤了句师父,暗中打量了常锦煜一番。 这人实在是很从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混得风生水起,颓唐、萎靡、蓬头垢面这样的词儿仿佛和他搭不上边,更别说这地方还有条溪流,饮水或是洗浴都不成问题。 他知道,常锦煜是算着时间的。 今天是满月,昆仑洞开,也不知常锦煜等了多少个满月,见到是他们来,也没有惊讶。 黄盛不在常锦煜的身侧,四处不见他踪影,也不知道是跑哪里去了,方岐生等常锦煜应了那一声之后,便问道:黄盛应该是先下来找你来了,如今怎么不见他人影? 他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叫他到处走走,散散心,也算是熟悉一下这里。常锦煜瞥见方岐生的表情,笑道,这地方若是还有什么东西,我早就摸索出来了,还轮得着你们吗? 常锦煜说完,视线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聂秋的身上,问:这位是? 在方岐生和常锦煜说话的时候,聂秋也在悄悄地观察常锦煜。 他的相貌和常灯其实不太像,常灯是纯粹的西域血统,而常锦煜的母亲是中原人,所以眉目间仍有差异,身上的气度也相差甚远,但是,不知为何,或许是流淌的血液有相似之处,常锦煜偶尔的神情还是会让聂秋感到一阵恍惚,总感觉像是重新见到了师父一般。 当常锦煜将话题引到聂秋身上时,聂秋有片刻的怔愣,便没有察觉常锦煜眼中一闪而过的暗沉他刚想回答,这位阴晴不定的前教主却突然动了,他有意放慢了动作,跳下那块圆滑的石头,几步走过来,掌心向上,朝聂秋抬了抬手,说道:你的刀,很让人眼熟。 常锦煜从看到聂秋的第一眼就认出他了,那时候聂秋和方岐生离得远,还没察觉到他的目光,自然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按着额角闷闷地、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才逐渐收拢好思绪。 真是叫人啼笑生非的巧合,常锦煜想,世人多痛恨命运不公,他却觉得这才有趣。 刀是含霜刀,人是竹林中的残影,过往同燃彻天际的火光湮灭,如今又一一浮现,常锦煜忽然记起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这枚狼牙不是他的,是属于常灯的,戴得太久,他都快忘了。 这就是他的小徒弟所说的新上任的右护法。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常灯到死都无法和他和解,那时候难得的安稳止于最后一声吐息,可常灯始终没和他提到魔教,也没有提到当初让他们分道扬镳的那件事,他不提,是因为他不想在最后一刻都因此和常锦煜喋喋不休。 常灯始终不理解,他或许试图理解过,不管过程如何,总归都以失败告终了。 但是你到最后都念念不忘的,牵肠挂肚的,拿走你的含霜和饮火,拿走你冰冷的恨意和滚烫的怒火,你的好徒弟啊,罔顾你的教导,踏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成了魔教新上任的右护法,常锦煜忍住笑意,想着,也不知道常灯听说了之后会不会气得向他讨人。 竹林中发生过的一切,火光连天的那一夜,唯有他和安丕才知道,所以他无所顾忌。 在这位白衣刀客的眼中,自己的身份,除了师父同父异母的兄长之外,除了前魔教教主的身份之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常锦煜十分肯定安丕才绝不会将那件事告诉他。 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会愣神常锦煜想,他从不知道他和常灯长得有哪里相似。 这厢,常锦煜笑盈盈地问完了话,聂秋反应过来,行了礼,反手将刀抽出,递交给他,稍显拘谨,说道:这刀是我师父生前给我留下的,名为含霜,没想到前辈竟然还记得。 常锦煜的腕节抵住刀柄,将含霜刀推回去,你师父没教过你不要将武器交给别人吗? 是,抱歉。聂秋归刀入鞘,轻轻笑了笑,说道,晚辈聂秋,见到前辈实在激动。 分卷(176) 常锦煜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无非是,我是你师父同父异母的兄长,你师父这几年如何了,他辞世多年,坟冢在何处,我以后必定登门拜访,你年纪多大,哪里人,你离开沉云阁之后为何突然想到要加入魔教的他觉得这件事委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常灯的徒弟,神像的相貌,魔教新任的右护法,竟然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之前他看到神像的时候,还在想,常灯的徒弟要是活下来,大概就是这么个长相。 常锦煜向来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大徒弟,方岐生一直很有主见,又独立,底子不错,也不像黄盛那样偷懒,勤奋刻苦,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可能轮到他吃亏的。 结果,他满腔的话,一个字都没用上,全部被方岐生拧成团塞回了嘴里。 虽然有点突然,方岐生半晌没开口,此时的声音也很平淡,但是我和他成亲了。 常锦煜: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忙 这周会找时间补更新的! 第237章 、仙冢 在常锦煜离开魔教前, 他的大徒弟还是个对情情爱爱这种东西不感兴趣的人。 将近一年的时间,常锦煜再次见到大徒弟的时候,他的大徒弟告诉他自己成亲了。 饶是常锦煜从来处变不惊, 也被这话噎了一下。他将常灯的弟子, 新上任的右护法这两重身份抛去,重新将面前的聂秋打量了一番,也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聂秋见到他的时候为什么会显得有些拘谨了,敢情这人不止是将他视为师父的兄长, 也将他视为老丈人? 只是想一想这个词儿, 常锦煜都觉得头皮发麻, 总觉得自己的年纪噌噌噌往上蹿。 就算是满打满算,从他离开魔教的那天算起, 到现在,方岐生和聂秋才认识了多长的时间啊, 还是说他们干脆把谈婚论嫁的过程给省略了,直接一步到位, 干脆拜堂了? 这算什么?他想,兜兜转转, 他还是和常灯在不知不觉中被两个徒弟促成了一家人? 常锦煜表面上波澜不惊,心情却起起伏伏, 吵得他头疼, 他还以为黄盛是最不让他省心的那一个,所以从来不担心方岐生, 现在一看, 他的这两个徒弟都很会给他带来惊喜。 本来,常锦煜对聂秋还挺有好感的,毕竟他和常灯像拉锯战一样对峙了多年, 到最后也难分上下,而现在,事实证明,虽然常灯不赞成他,但是常灯的弟子还是选择了魔教。 结果方岐生不说话归不说话,一说话就像是闷头给了他一记,将他的话都砸得稀碎。 常锦煜勉强稳住了嘴角僵住的笑容,将自家大徒弟拉过来,低声问道:你不是以前还跟我说我对情爱之事不感兴趣之类的话吗?是我记错了还是你故意糊弄我呢? 哦,不止,他想,以前魔教总舵举办宴会的时候,黄盛撑着下颚,看得昏昏沉沉,半途就回去睡觉了,紧接着方岐生也要走,常锦煜喊住他,问他有没有中意的美人,方岐生搁下杯子,起身抚平袍角上的皱褶,闻言便看了他一眼,说师父,我没有这种心思。 等到宴会结束后,常锦煜特地绕路过去看了看他们,那时候天气冷,黄盛裹着厚被子,烤着暖炉,睡得很是安稳,而方岐生的卧房点着灯,直到油尽灯枯才歇下了。 那时候,常锦煜真以为方岐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又念着劳逸结合,就变着法子给他找缓解情绪的方法,最后才发现他也就只是对甜腻的食物和一些新奇的兵器感兴趣。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叫人唏嘘,方岐生哪是不解风情、没有心思,这不就栽了吗。 方岐生被他勾肩搭背地拉着,背对着聂秋,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人算不如天算。 常锦煜不动声色地看了聂秋一眼,继续问道:他不会吃醋吧? 这种程度应该还不至于。方岐生用眼神示意师父往后看,不过黄盛就不一定了。 常锦煜的眼皮挑了挑,他松开了手,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对正在往这边看的聂秋说道: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我有些话要问岐生,劳烦你在那里稍微等一等。 他自然知道黄盛回来了,转过头一看,小徒弟的表情委实不太好,却也没说什么,懒懒地倚在石壁上,指尖勾住面具的环扣,顺着,逆着,一圈圈地甩动,百无聊赖。 聂秋也表示理解,甚至后退了几步,给他们留出了空间,有意将视线挪开了。 首先,第一个要问的是常锦煜斟酌了一番措辞,问道:谁娶的谁? 方岐生答:我娶的他。 常锦煜在心中为聂秋增加了个儿媳的印象,想着果然吃亏也轮不着方岐生,顿时露出了几分释然的笑意,拍了拍方岐生的背脊,夸奖道:不愧是我的徒弟,做得好。 常灯疼爱的弟子,魔教的右护法,长得也赏心悦目,常锦煜想,总归没亏就是了。 寻寻觅觅几年,师徒得以相见,方岐生看着常锦煜面上的笑,心里泛着一阵酸涩,所有压抑的情绪忽然翻涌而起,他咽下那一口堵塞住喉咙的棉絮,感觉到它沉甸甸地坠下去,定了定神,说道:他本想在得到你的认可后在与我成亲,是我自作主张,要在进入昆仑之前就与他成亲的,我们没有告诉其他人,就在常灯的墓前拜了天地高堂,喝了交杯酒我私底下想了想,总觉得太草率,以后,当我们举办婚宴的时候,一定会邀请师父来见证的。 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常锦煜又顺手捏了捏方岐生的肩膀,笑道:不就是将近一年没见面吗,这么想师父啊?赶紧收拣好你的情绪,免得等会儿聂秋还以为我骂了你一顿。 然后,他就收回了手,懒散地垂在身侧,说道:知道了,到时候我会来蹭吃蹭喝的。 其实问到这里就足够了,常锦煜想着,把剩下的那些问题都抹去,什么你真的想好了吗,不需要问,方岐生不是那种因为一时冲动就会做出决定的人;什么你有多喜欢他,显而易见,如果不是喜欢,就不会将余生托付给他;什么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个问题太不浪漫,他也不需要知道事情的原委,这是方岐生和聂秋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不容易啊,常锦煜忍不住感叹道,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他把那个脏兮兮的小狼狗带回魔教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转眼,就连方岐生也有了想要白头偕老的人。 他们心照不宣,知道黄盛刚才对常锦煜告白了,也都知道对方清楚,却都不说。 把该说的都说了,窃窃私语过后,常锦煜重新看向聂秋,摆手唤他过来他觉得聂秋应该没想到方岐生会突然将这件事说出口,毕竟这人当时也是又茫然又惊讶,还有点紧张,现在一听到在喊他,眼睛微微地亮着,乖乖走了过来,问道:前辈唤我有何事? 离得近了,常锦煜就越发觉得聂秋长得确实漂亮,和那尊神态漠然的神像不同,他的眉梢眼角都沾染了红尘的烟火,却不显庸俗,尤其是站在方岐生的身侧时,虽然没有太明显,但是他的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偏过去,神态也更加温软,咬字放得缓,是藏不住的亲近。 他又看了方岐生一眼,方岐生似乎也没注意到聂秋无意之间的接近,倒不如说他早就习惯了,所以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劲,聂秋走过来,这位年轻的剑客就收敛了神色,侧眸去看身旁的人,薄唇抿成一条线,嘴角没有什么弧度,身上的冷意却像是被春风吹融一般散了。 简直不像是才认识了几个月的人,更像是相处了好几年才养出来的默契。 常锦煜从来也没想过要对徒弟的喜好做出什么评价,断袖就断袖了,他不赞成,也不反对,总之方岐生觉得适合就行,他完全无所谓。 唯一有点好笑的是,常灯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估计能气得活过来。 见到这两个人的反应,常锦煜心里有了底,说道:我大致知晓你们之间的事情了,聂秋,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以后,你们若是举办婚宴,给我递帖子,我会来的。 这简直比张双璧认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要容易,前者纠结了好几天,又有张蕊在旁推波助澜,这才勉勉强强说服了自己,而说服常锦煜反倒是最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聂秋明显松了口气,也没有之前那样小心翼翼了,抬手抱拳,说道:多谢前辈 话还没说完,常锦煜就瞥见他袖中的铜铃,边缘泛红,像肆意生长的树枝,上面纹着一个步字,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并不妨碍常锦煜在那一瞬间就想清楚了这铜铃的来源。常锦煜其实都没仔细听聂秋到底说了什么,无非是些感谢的话,他等聂秋说完之后,摆了摆手,将一旁等着的黄盛也叫了过来,不再和他们扯家长里短的事情,单刀直入,开口说道: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那我们现在就说点更严肃的话题。你们能来到这里,想必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这象征着什么,凡人视线不可触的阴影中藏了多少秘密吧。 见他们三个人点头,常锦煜的目光依次扫过他们,说道:我现在要问你们一些问题。 黄盛,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进来的? 黄盛答:你取走了神像底下的鹿角面具,以面具为钥匙,进入了玄圃堂。 常锦煜点点头,又问道:岐生,你是从谁口中知晓我的踪迹?又是如何进来的? 方岐生答:我从镇峨王口中知晓你在失踪前曾与他把酒共饮,和他说了一些关于昆仑的事情,虽然他不太相信,却还是记得你当时说的话,是他将你的踪迹告诉我们的。至于我们是如何进来的,你得问问聂秋了,是他的血流进石柱的凹陷中,玄圃的门才得以打开。 常锦煜想,他猜得没有错,聂秋的身份果然不简单,能与覆灭已久的步家扯上关系,白玄神君的神像又与他的相貌如出一辙,种种迹象都表明,聂秋是密切接触这方面的东西的。 而且,聂秋没有隐瞒,黄盛和方岐生都知道,所以常锦煜暂时能够放下戒心。 那么,聂秋。常锦煜有意放缓了声音,凝视聂秋的眼睛,问道,为何你会与神像的相貌完全一样,为何你的血可以开启昆仑,为何你的手腕上有步家的铜铃,你能回答我吗? 聂秋沉思片刻,没有过多犹豫,回答道:我无法回答前两个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不过,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步家并没有完全倾覆,我现在暂时替他们保管这枚铜铃。 他顿了顿,为了取得常锦煜的信任,又说道:前辈应该知晓,仙凡有别,本不应该互通,这世上法则千千万,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我是知道一些线索的,只不过,我一直无法说出口,因为我不能越过这条线前辈在这里滞留许久,能告诉我这里是否安全吗? 你是在担心天道,还是在担心神仙?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里是安全的。 常锦煜笑了一声,双手抱胸,说道,这里是仙冢,埋藏神仙的陵墓,所谓的玄圃神君,白玄,早已陨落,我没有亲眼见到他的遗体,如果你心生怀疑,我等会儿可以用事实来印证这一点。 还有,这里并不是有去无回的深渊,我其实知道玄圃堂的出口在哪里。他继续说道,至于我为什么迟迟不离开,聂秋,我认为你所掌握的线索中,就有我的答案。 第238章 、霁月 能够独自一人, 顺藤摸瓜查到昆仑的所在之处,瞒天过海,盗走神像底下的鹿角面具, 挑在满月之时, 以面具为钥匙,开启昆仑,并且还能在这种地方安然无恙地呆上个一年,常锦煜说玄圃堂是仙冢, 还说他知道这里的出口在哪里, 只不过迟迟不肯离开罢了。 不愧是前魔教教主, 能够让正道几乎每个人都闻风丧胆的人。 聂秋想,如果再给常锦煜几年时间, 他说不定自己就能够将所有秘密都挖掘出来。 好。于是聂秋松了口,和常锦煜对视, 说道,其实早在三个月前, 我就知道常教主你身在玄圃堂,也知道这地方的主人名为白玄, 不是借助他人之口知晓,而是亲眼所见。我看见占据了整个视线的巨大石碑, 从石缝中投下的光芒在上面肆意流淌, 我听见溪流潺潺的声音,也嗅到空气中潮湿、阴冷、密闭的气息只不过我那时并不知道昆仑在何处。 常锦煜的眼神沉了下去, 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 问道:你说,你看到我在玄圃堂。如果我没猜错,你其实不是亲眼看到石碑上的文字吧, 因为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右侧那面石碑的文字已经斑驳不清,光看是看不出来的,而我是一个字一个字摸索出来的。 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臂弯,眼睛微阖,又记起一件事来,我大概知道你是通过什么东西看见我的了,这件事情暂且按下不表,等你把你掌握的线索说完之后,我再细说。 方岐生皱着眉头,问道:三个月前,那时候你还在魔教总舵吧? 我接下来就准备说这件事。聂秋说道,实际上,这就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趁着方岐生睡下,便将前辈的生辰八字拿出来算了,想借卜卦推测出前辈此时在哪里。当时我并不知晓后来会发生什么,等到我看见前辈所在的地方后,幻象褪去,我发现我的指缝中、眼中、口中,都在淌血,眼前一片昏黑,我才明白原来这后果不是我能够承担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聂秋刻意停了停,既是想借此看看常锦煜所说的这里是安全的是否正确,又因为,他知道方岐生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将缘由说得含糊,但是那天晚上方岐生正巧和他提及常锦煜,如果说方岐生听不明白他做这些的理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聂秋的视线和方岐生的略微相触,方岐生的眉头锁得更紧,他兴许早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直到这时候才敢确定,又因为常锦煜和黄盛都在场,他的情绪表露得并不明显,喉结微微地颤着,脸颊绷紧,牙关咬得很使劲,极力将所有想说的话都逼回了喉中。 在对视的那一刻,聂秋幅度很轻地对他摇了摇头,唇角翘起,是一个很浅的笑容。 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和你无关,他的眼神这样说着,道歉的话等我之后再和你说吧。 然后,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聂秋重新看向若有所思的常锦煜,说道,当我看到它的那一瞬,皎洁雪白的月光化作血一样暗红色,星河被烧成灰烬,其中的一轮弦月裂成了碎片,缓缓地下坠我在虚妄中看到的东西,到这里就结束了。 分卷(177) 我有一个疑问。常锦煜说道,你所说的不能承担的后果,应该不单是指的这个吧? 聂秋迟疑片刻,往方岐生的方向靠拢了些,答道:实际上,我因此而丧命了。 黄盛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总感觉自己忽然就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了,什么叫红月,为什么卜卦会突然出血,而聂秋所说的,他已经因此丧命了,到底是什么荒唐话? 可就是这么荒诞不经的话,常锦煜却听得很仔细,完全没觉得不对劲,末了,还顺势接过聂秋的话题,继续说道:所以说,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吗? 我的天,黄盛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三个人疯了? 准确来说,是两次。聂秋如此回答。 方岐生微微叹息,点头认可了他的话。 于是常锦煜笑了:和我的推测吻合,这个我也等会儿再解释。 是他们疯了。黄盛敲定了答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石壁上。 相较之下,他觉得那个死活不肯相信仙道存在的新皇帝,倒是更像个正常人。 我之前的犹豫,就是因为那件事。聂秋说道,霞雁城年轻的天相师谢慕,在提及天道有意无意阻挠我们的时候,引来了惊雷;而我在推算前辈的所在之处时,因为我越了界,知道传说中的昆仑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我也知晓了玄圃神君的名讳,所以引来了祸患。 我说这里是安全的,常锦煜按了按额角,说道,是因为昆仑是人间与仙界的交界处,是门,也是钥匙。你能够找到这里,就说明你的半条腿就已经踏入了仙域,你本来就身在山中,又何谈越界不越界?所以,至少在这个地方,你可以大胆将那些话说出口。 聂秋点点头,将袖口卷到臂弯处,露出手腕上已经断过一次、又被他勉勉强强系上去的红绳,还有常锦煜心心念念的那枚步家铜铃,然后,他解开了结,将红绳连带着铜铃取了下来,把手腕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印记摆在常锦煜的面前,说道:关于我是如何重生的,那三轮弦月象征什么,还有,我是如何用血进入昆仑的我觉得它可以解释一切。 随即,他将三壶月的来历,重生的那两次时机,以及进入昆仑之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常锦煜听罢,沉吟片刻,说:虽然我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不过,眼下我觉得最需要解决的一个疑惑是你所说的,时光回溯,重新来过,真的是只针对你一人吗? 迎着众人略显不解的目光,常锦煜继续解释道:换句话说,看见神像后,方岐生恢复了你第一次重生前的记忆,而你第二次重生的时间间隔太短,不过几分钟,而且他那时候已经睡下了,所以没有察觉,是吧?你不觉得,这件事对于方岐生而言也称得上是重生吗? 重要的不是谁掌握了三壶月。他敲敲自己的手腕,说道,重要的是,谁拥有记忆。 我兜兜转转解释了这么久,你们也应该听明白我的意思了。这世上既然真的有神仙,并且隐藏在人世间,比如聂秋你刚刚所说的,阆风仙君,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能够使人重生的三壶月固然不是凡间所能诞生的东西,但你又是否知道它对那些神仙同样适用呢? 常锦煜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这空旷的地方回响,吵吵闹闹,甚至有点刺耳。 他边笑,边说:我得到的结论是,这群神仙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了。而且,很有可能我们所经历的事情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除了昆仑。他们没有理由让我们知道这地方在哪里,也不可能在明知道我进入玄圃堂的情况下,还放任我四处寻找线索,搅乱他们的计划。 聂秋被常锦煜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搅乱了思绪,他之前确实没有从这种角度去看待重生一事,也没有考虑过三壶月是否对那些神仙也适用徐阆,是不是早就在清昌镇等他了? 你说你为寻求真相付出代价而感到不值。常锦煜说道,我倒是觉得你挺赚的。 我从察觉到那些神话传说并非虚构之时,就在暗地里收集线索了,大概四五年的时间吧,这期间我告诉过安丕才和张双璧,当然,他们都不信,好歹是没有直接说我疯了,偶尔也会动用一些手段帮我查线索。这位前魔教教主抵着下颚说道,我没有你那样好的机遇,所以走了许多弯路,才成了如今这副从容坦然的模样,似乎一切事情都尽在我的掌握中。 聂秋沉默片刻,等常锦煜说完后,忍不住问道:那么,前辈认为所谓仙的立场如何? 每隔四年,皇帝会令大祭司举行祭天大典;急湍汹涌的河流附近必定有供奉水神的祠堂;若是天大旱,便祈求降雨,若是闹涝灾,便祈求退水。这是孩童都知晓的习惯。 他说:所以,我们这次不谈凡人,你试试将你自己代入那些神仙,再看人间。 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师长惯用的那种技俩,常锦煜下意识地递出问题,喊了方岐生的名字,问道:岐生,如果你是神仙,你知晓凡人在向你供奉,但是那些东西,无论是牲畜,还是五谷,对你都没有意义,眼见着人间灾祸,也影响不到你分毫。你会怎么做? 方岐生想了想,说道:我不会费尽心思,大动干戈去替他们消灾解难。 没错。这对师徒一唱一和,常锦煜满意地颔首,神仙,根本没有理由回应祈求。 我明白了。聂秋斟酌着用词,实际上,天道,仙,凡人,从来都不是相同的立场。 那么,我现在来告诉你,我刚才没能解释的东西。常锦煜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第一,我知道你卜卦的时候是通过什么东西看见我的,是白玄的鹿角面具。在我印象中就有你所说的这一幕,我当时确实是念出了石碑上的文字,并且,我很快便感觉到了一股奇怪的视线,但当我迅速低头看过去的时候,我发现那里只有面具,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他束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点,我的推测。你们既然已经见过了神像,想必也该知道当地村民之间流传的那句话吧,关于白玄神君的他们说,这位神君是通往琼楼十二座的门,是手持镣铐的处刑者,是使流水溯流而上的呼啸狂风,余晖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 这群离仙迹最近的人,确实是亲眼见过这位神君的。常锦煜放下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站着,传说向来不是全无根据的,古人说月上有广寒宫,宫中有玉兔,是因为月上偶尔的灰色痕迹像兔子的形状,所以他们借此捏造,说月宫中住着嫦娥,有玉兔捣药。 通往琼楼十二座的门,这句很好理解,因为昆仑正是横亘在凡间与仙界之间的桥梁,而白玄的鹿角面具就是钥匙;手持镣铐的处刑者,这句很晦涩,但从白玄身披甲胄的扮相来看,他约摸是个类似于将领一样的地位;而这句使流水溯流而上的呼啸狂风,辞藻倒是堆砌得很多,简单来说,不就是能回溯吗,正是和你所说的三壶月的效用相吻合;最后一句,说他的余晖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在进入玄圃堂之前,你也看到了,石柱上的那只狐狸,披着月光编织而成的皮毛,我估计白玄同时也是个和月亮脱不了干系的神祇。 常锦煜润了润嗓子,话说得太多,他嗓子都开始冒烟了,语速也放得慢了。 最后,聂秋,我要问你,你是不是白玄? 聂秋完全没有犹豫,回应道:不是。 我猜也是。常锦煜耸耸肩,我没听过回自家还需要用血开门的。 那么,前辈,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聂秋看着他,为什么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 常锦煜收敛了笑意,直勾勾地看了聂秋一会儿,聂秋不躲不避,和他对视,半晌,常锦煜在黑暗中微微泛着冰河一样蓝的眼睛眯起,他没有笑,是用很认真的语气,说的却是最荒诞不过的话,因为这很有趣,而且,我现在最想知道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让神仙陨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30 18:51:11~20210401 00:3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 2个;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9章 、来客 常锦煜的话音落地, 这地方着实安静了好一阵子。 聂秋想过为什么常锦煜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为什么他追逐了多年,为什么他不想被虚妄欺瞒双眼,即使真相并非如世人想象中那般美好或许他和先皇一样, 都是向往长生之道;或许他和自己一样, 都是因为某种承诺才下了决心;又或许他和方岐生一样不想被蒙蔽。 但是,他没想到,常锦煜最好奇的一点竟然是如何令诸仙陨落。 诶呀。常锦煜眯着眼睛笑,别害怕, 我就是好奇而已, 不一定会这么干的。 这个不一定三个字说得太含糊, 倒显得他这番话欲盖弥彰了。 说实话,能不能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神仙, 还很难说。紧接着,他又说出了让他们惊愕的话来, 从我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这满天的神仙, 几乎全部陨落,只剩寥寥的几个了。 然而, 常锦煜没有解释这句话,他摆了摆手, 说道:走, 我带你们去看个东西。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也都知道, 常锦煜既然现在不准备说, 肯定是有他的打算,所以也没有追问,只是应了一声, 迈开步子,准备跟着常锦煜去看看他说的那个东西。 就在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黄盛却突然喊住了方岐生。 方岐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面具戴了回去,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面具遮掩的那张脸上兴许满是阴翳,语气也很生硬,你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方岐生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将面上的神色敛去,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黄盛大概是不想让他们听见谈话,所以有意和方岐生绕到了石柱后,虽然听不清对话,但也不妨碍聂秋听明白他们的语气都算不上好,尤其是黄盛,聂秋以前从来没听到他用那样严肃的、认真的语气说话,而且,好像还藏了些不易察觉的恐惧,尾音都是颤的。 剩下聂秋和常锦煜站在原地,常锦煜又换了双手抱胸的姿势,斜斜地倚在石壁上,手指轻点,半晌,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从来没和我的小徒弟说过这些东西? 聂秋叹息道:是的。其实这些话,我以前甚至都没有和生岐生讲过。 不过,我估计不是因为这个。常锦煜说道,黄盛不可能就因为这些东西被吓着,他胆子大得很呢,而且,他其实都不太在乎这些,无论真相或是谎言,他都无所谓。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他真是因为这些真相被吓着了,也该问我,而不是问和他关系算不上好的师兄。 他直起身子,问道:岐生之前对他说过什么话吗? 看到聂秋茫然的神色,常锦煜也并不感到意外,换了另一个话题,既然他们这对师兄弟正在谈话,这儿也就剩我们两个,闲来无事,若是你不介意,我就再说说别的疑惑了。 聂秋点点头,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说道:前辈请讲。 从你告诉我的来看,你已经重生了两次,第一次,三壶月出现在了你的手腕上,第二次,其中的一轮弦月消失了,对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常锦煜说道,先前我就说过了,这世上没有凭空捏造的传说,这东西之所以被称为三壶月,自然是有它的理由在里面。 你说过,是一位名为珺瑶的仙子溺死池中,时间久了,便化成了这个宝物。 常锦煜边思考着,边说道:首先,一个神仙能不能被凡间的水溺死,这一点我就不说了。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传说虽然提到了酒,提到了月,也提到了她是如何化为三壶月的,却只字不提这个三字是从何而来。如果是和你手腕上的三轮弦月相对应,那么,以你重生一次,弦月便消失一个来看,它是在说,你只有三次机会,而你已经用了两次。 聂秋摩挲着手腕上的痕迹,感觉它在指腹下微微有些刺痛,他想起一开始的祭天大典,想起望山客栈,想起在魔教总舵的那一夜,沉吟片刻,说道:是的。这大概是我的一种直觉吧,我认为,第一次是我自己的性命,而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三壶月给我的。所以,剩下的这一轮弦月,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消失,否则,我将堕入黄泉,踏过奈何桥。 它以你的死为契机而触发。常锦煜起了兴致,摸了摸下巴,说道,你告诉我,你没办法控制它回溯的时间我现在和你说说我的猜测吧,我猜测,第二次回溯无人操控,所以它自己将时间退回到了你死亡之前,而第一次,横跨四年,很明显是出自他人的手笔。 他顿了顿,说道:所以,你现在最需要回忆的是 聂秋和常锦煜异口同声地将它说了出来,那个时间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常锦煜弯着腰笑了半天,拍了拍聂秋的肩膀,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现在忽然觉得常灯的眼光倒是挺好的。好好想一想吧,在重生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聂秋这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想,他明白常锦煜的意思,不是重生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而是你做了什么和之前不一样的事情,重要的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改变了什么。 在望山客栈的时候,他遇到了方岐生,但这不是关键点,因为上一世的方岐生,这时候也在望山客栈,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刺客,没有出手相助,再往后,他们同乘一辆马车,都是和上一世的轨迹没有多大区别,而聂秋选择和方岐生同路,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聂秋抚摸着腕节的手指停了停,他想,他大概是明白了,一切都该从清昌镇开始。 分卷(178) 准确来说,不是从清昌镇开始,而是从徐阆出现,他向徐阆搭话的那一刻开始。 很明显,他不需要问方岐生就知道,上一世,徐阆根本没有出现在清昌镇,因为他的目标明确,就是自己。因为自己要途径清昌镇,所以徐阆提前在那里等着,因为自己当时站在那里,所以徐阆走过来摆摊,然后,他如徐阆所预想的那样,走过去,和他搭了话。 将时间往后推,聂秋在拿到锦囊后,和方岐生离开了清昌镇,途径封雪山脉,遇到了步尘容,深入回忆,看见了步家的往事,知晓了步尘渊长久以来的苦痛,将水底潜藏的铜铃敲碎,步家的魂灵纷纷离去,而步尘缘留下来,将步家的铜铃给他,要他小心行事。 上一世,他没有走这条路,步家又如何呢?步尘容依旧在茫茫的山中等待,步尘渊在无尽的痛苦中彻底丧失良知,步尘缘在水中望着涌动的潮水,沉默不语。 再过几年,步家的宅邸尽毁,步尘容满腹怨气地落入瀑布;步尘渊被路过的侠义之士斩下头颅,无人在意他想做什么,也无人在意他曾经是怎样的人;步家的魂灵簇拥在晕染开鲜血的深水中,静静地看着,想疾呼,想挽回,也想劝诫,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是了,聂秋想,徐阆要他救步家。 离开封雪山脉,抵达霞雁城后,覃瑢翀派人来请聂秋去凌烟湖,发现铜铃后,他的态度一改,又说出自己的难处,告诉聂秋,这水中藏着水尸,请他镇邪守铃。 聂秋这时候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便托覃瑢翀去查徐阆的踪迹,果然是躲在霞雁城。再次遇到徐阆后,徐阆态度反常,硬是要收聂秋为徒,还将石子和古籍都给了他,要他学习卜卦一道之后,在徐阆的牵线搭桥中,聂秋遇到了谢慕,逐渐了解到了覃家的往事。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眉头微皱,又记起,步尘安,那个天生极阴体质的男童,能使得步家的铜铃躁动的人,虽是口不能言,却与徐阆很亲近,而且,在聂秋没有见到他之前,他好像一直都和徐阆在一起的,被他以以免被厉鬼附身为由,藏在破庙中,无人可知。 湖中的水尸消失,天光乍破,谢慕饮下了男童的血,化为厉鬼,对这人间也再无一丝留恋,饮了酒,摔了坛子,转身便走,然后,聂秋给步尘容写了信,将男童托付给了她。 送别谢慕的时候,谢慕还有些埋怨,问,徐阆哪里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聂秋也想问上一句,那时候的徐阆,去了哪里。 抛却阆风仙君的身份,徐阆和谢慕的关系也算亲近,能打打闹闹,谢慕还是看在他的份上才肯见的聂秋,可就是这样的关系,徐阆却不肯见谢慕的最后一面,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算他们可能因此对他起疑心,他也不得不做的事情。 聂秋又想,徐阆是要他解救谢慕,要他为男童安排好归处,而霞雁城的百姓,他知晓,徐阆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从他在清昌镇给众人分发锦囊,以此让他们避开活死人的举动来看,他不是常锦煜口中的那种没有理由回应祈求的神仙,而是甘心投身俗世的那一类。 这两件事情,有个共同点,他之前甚至没有察觉,它们都是和天相师有关的。 不管是步尘容,青君,红鬼,还是覃瑢翀身侧的田挽烟,早夭的谢慕,又或者是极阴体质的男童,无一例外,都是天相师,而徐阆,聂秋皱着眉,想,徐阆对于天相师的态度却很明确,和他所做的事情恰恰相反,他对天相师一直抱有偏见,觉得道士更胜一筹。 这位阆风仙君身上,似乎处处都是疑点。 说他是仙君,他却全无仙君的架子,吊儿郎当,懒懒散散;说他不喜欢天相师,他却暗地里引着聂秋去帮助天相师;说他心怀天下,以慈悲为怀,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什么,即使在凌烟湖上,那个暴雨的夜晚,他也只是在所有人身后看着,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插手。 正如徐阆在凡间的身份,他确实很像个道士,顺应天命,从不出手干预,不留痕迹。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岐生和黄盛那一段漫长的谈话终于结束了。 方岐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而黄盛的嘴唇抿得很紧,脸色应该也不大好看。 趁着黄盛还没过来,常锦煜压低声音问道:你之前跟你师弟说了什么? 只是第一次重生前的事情罢了,师父就不要多问了。方岐生叹气道,他的下场,算不上有多好,不过我也没有将完整的经过告诉他,只是给他提了个醒。如今,他听明白我当初那些话不是空穴来风,就有些着急了,拉着我反反复复地确认,估计他现在还正烦着。 常锦煜听到他这个下场算不上多好,眼神就沉了下去,兴许也是猜到了什么。 黄盛走过来后,开口第一句就是:我不管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怎么解决,等会儿找到出口后,我就要离开这里。常锦煜,别这样看着我,和你没关系,我要回家处理些事情,至于什么重生不重生的,神仙不神仙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完全不关心。 说到这里,聂秋也听明白了,黄盛是归心似箭,准备回去向家里人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他虽然性子嚣张跋扈,却算得上孝顺,此时一想通之后,就什么事情也顾不上了。 黄盛上一世的结局,和他也有脱不开的关系,聂秋心中愧疚,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锁链搅动的声音却将他的那些想法全部打碎,好像有什么东西,比如细线,在他的心口处一寸寸地挪动,滑过,有种酥麻的痒意,他的那些话就尽数咽了回去,只听见红鬼说道 有人来了。 第240章 、追问 由火焰编织而成的细线顷刻散去, 像是预兆,又像是警告。 聂秋顿时心如擂鼓,向方岐生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用眼神示意他们, 有人来了。 能在这个节点踏足昆仑的,不可能是普通人,至少也是手持一把钥匙的人。他为什么要来,准备做什么, 是不是因为发现他们的踪迹而来, 还是为了别的事情, 聂秋一概不知。 聂秋能想明白这一点,方岐生、黄盛和常锦煜自然也想得明白这一点。 他用余光瞥见常锦煜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反手抽出鞘中长剑,动作又轻又缓, 仿佛是窥见猎物的猛兽,打磨着利爪, 姿态轻盈,游刃有余这位前魔教教主退后几步, 他很擅长与黑暗打交道,身形很快便被阴影所笼罩, 就这样, 敛去踪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架势, 不像是要去迎接危险, 倒像是急于蚕食好不容易落入蛛网中的虫类。 聂秋和方岐生、黄盛略略一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跟上去三个字。 方岐生的决定倒是不难理解,而黄盛, 他大抵是想赶紧逼问出离开昆仑的方法。 这地方,石台林立,下来容易,上去难,先前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将绳索都收了起来,不过,既然常锦煜能够在这里来去自如,就说明这里肯定还有他们不知道的道路。 沿着常锦煜离去的方向奔走,三人踏过沉寂的暗影,黑暗被惊起一点波澜,很快又沉沉地坠下去,将所有声响都掩盖,恰似寒鸦掠过密林,顷刻间便被无声的黑夜重新吞噬。 果然,在道路的尽头,石壁上升起一个个极不明显的凸起,正巧分布在星宿中央,他们之前在石台上都没有看见这东西,估计是常锦煜方才打开了什么机关,这隐秘的踏脚处才显现在了众人面前,这些凸起并不尖锐,边缘光滑,远远看去,很像是微微鼓起的脊椎。 若非轻功练到极佳的人,都不可能在这机关上来去自如,而凸起又太小,就算是黄盛的金鞭也不可能缠上去。他们三人之中,属黄盛的轻功最次,方岐生瞥了黄盛一眼,话还没说出口,黄盛就骂了句多四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咬着牙上去了。他中途虽然有一两次差点打滑,情急之中,将随身携带的短刀嵌入墙壁,稳住了身形,倒也有惊无险地登上了石台。 聂秋在后面,看得是心惊肉跳,虽然黄盛的手段略显稚嫩,倒也能看得出来,他的底子确实是不错,很多时候完全凭借下意识的反应度过险关,说难听点,就是年轻气盛了。 而方岐生则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和聂秋不同,聂秋看不出来,他却清楚,比起一个月前,黄盛的武功又有所增长,很明显,他这段时间里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下了苦功夫。 不过,就凭黄盛中途发出的那些动静,十个神仙都能被他吓跑了。 可上面始终没有传来太大的响动,聂秋只能猜测,常锦煜大概是做了什么手脚。 等到登上石台,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后,聂秋按了按额角,觉得眼前的一幕实在奇怪。 来的是徐阆,这个,他能够猜到,因为常锦煜说过,这地方的主人,玄圃仙君,白玄,早已陨落,所以不可能是白玄,除了他以外,能够随意出入玄圃堂的,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来的是昆仑仙君,那位红袍加身的男子,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其二,来的是阆风仙君,和他们接触最多的徐阆,这是最有得转圜的一种可能。 眼下这第二种情况已经发生了,聂秋甚至有点庆幸,因为他至少对徐阆有所了解。 只不过,他没想到徐阆竟然被常锦煜牢牢地捆了起来,吊在石台的翘角处,半个身子都在外面,常锦煜一只手悠闲地将重剑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拽住那根摇摇欲坠的绳索。 黄盛先一步上来,他自己也知道刚才弄出来的响动太大,整个人都蔫儿了,平日里的傲气褪去,本想着之后接受师父的批评,没想到上来之后看到的竟是这副景象,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嘴唇张了又合,索性不搭腔了,站在旁边,被常锦煜用手肘碰了碰肩膀。 在聂秋的预想中,来的人如果是徐阆,他们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 现在好了,不用谈了,徐阆已经被常锦煜绑起来了。 被吊在那里的人,面色发白,不是聂秋记忆中的那个枯瘦低矮的老者,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还很年轻,眉目朗然,眸色温润浅淡,如瀑的黑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挂在额前。他的身形算不上瘦弱,倒也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样子,若是硬要什么东西来形容他,该是一方青砚,或是隐于山海的闲云野鹤若他不开口,还真像个谪仙般的人物。 停停停!徐阆的声音打着颤,时不时地往底下瞟一眼,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也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常锦煜说着,手上松了一截绳索,徐阆又是一阵大呼小叫,毫无防备,也没带兵器,神仙都是像你这般弱的吗?还是说,你是里面最弱的那一个? 徐阆一句好汉饶命都已经到嘴边了,抬眼便看见聂秋就站在旁边,顿时喜出望外,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是一伙人了,张口便喊他,好徒儿快来帮帮为师! 聂秋被他这一通行云流水的举动所震惊,半晌没回过神来,他甚至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是不是都是错的,徐阆其实根本就和阆风仙君没有关系,但是,聂秋转念又想到,如果徐阆和这些瑰奇的神话没有任何瓜葛,他根本就不可能随意进入玄圃堂,也不可能是使者。 而且,没来由的,他觉得徐阆的这副模样有几分眼熟。 不是因为幻境中的景象,而是来自更遥远的、更深层的记忆,带着陈旧的灰尘味道,聂秋极力想要回想,那段记忆就变得更加模糊,东躲西藏,一溜烟就失去了踪影。 聂秋甚至有了点恻隐之心,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赶紧定了定神,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现实中,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徐阆,从唇齿中逼出一句话来:阆风仙君。 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被情绪所扰乱?聂秋竟然觉得徐阆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 随即,徐阆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开始央求常锦煜,侠士,你看,我们无冤无仇,你何必苦苦相逼,这地儿多高啊,找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不行吗? 花言巧语。常锦煜嗤笑一声,说道,你先回答我,你是如何进入昆仑的? 你这话,就是反客为主了啊!徐阆被这高度晃得头昏,常锦煜阴晴不定,他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会不会真的松手,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等等,你是不是拿走了面具? 常锦煜挑了挑眉,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张口就开始倒数:五,四,三 因为我也有进入昆仑的钥匙,这很奇怪吗?徐阆咬着牙,现在总该放我下来了吧? 常锦煜收回了一截绳索,又说道:下一个问题,你所掌握的钥匙是什么? 徐阆暗中骂了个脏字,可谓是敢怒不敢言,眉头皱得很紧,眼见着这人又开始倒数,心里慌张,却也知道不能说出口,咬着牙关,正要开口斥责他的时候,绳索晃了晃,徐阆心惊肉跳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却见聂秋不知何时站在了常锦煜身侧,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他这么一上前,不止是常锦煜,方岐生和黄盛的面色也都变得很差。 别说他们,聂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拦住了常锦煜,他站在那里,忽然变得左右为难起来,思绪在脑海中翻涌,想要解释,却发现无从解释,按住常锦煜的手也没有挪开。 方岐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聂秋现在很像他当初将手按在石柱上的模样。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常锦煜会不会因此对聂秋起了敌意,然而,常锦煜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露出愠怒的神色,反而用余光看了徐阆一眼,然后才问聂秋是在做什么。 方岐生恍然明白了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常锦煜一举一动的用意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自然明白,聂秋的上前阻拦,同样也是常锦煜预料之中的事情,而他看向徐阆,是因为方岐生猛地看向徐阆,这位实在不像神仙的神仙,眼中的神色复杂而又晦涩。 先前求饶的人好像不是徐阆,他的嘴唇仍然发白,面上却没了慌张的神色,他眼中的情绪起起伏伏,有感慨,有释然,有担忧,也有遗憾,种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就是这样了。 他认识聂秋,方岐生想,在霞雁城之前,在清昌镇之前,在时光长河的始与终。 还有,从这一刻起,常锦煜也明白了徐阆此前极力想要隐瞒的这一点。 前辈。聂秋斟酌着措辞,缓缓开口,这样,他是不会回答的。 常锦煜分明是知晓聂秋此时进退两难的境地,却端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蔫坏蔫坏的,有意无意地轻哼一声,冷冷地笑着,问他:如果我说,我就是想用这种手段,你会怎么做? 分卷(179) 他要借此知道聂秋和徐阆的关系有多好,足够他为他做到哪种地步。 喂。聂秋还没回答,徐阆就开口骂道,要一个小孩儿做这种选择,你还算什么人哪? 仙君啊,在人间,十三岁就已经算不上是小孩儿了。常锦煜说完,又看向聂秋,一字一顿,重新问了他一遍,聂秋,如果我非要这样做,你会用什么方法阻止我? 聂秋抿了抿唇,正欲回答,脸色却骤然变了,喊道:前辈小心! 常锦煜的反应比聂秋的声音更快,瞬息间便退了几尺的距离,手上的绳索也松了,飞快地退至石阶的出口处,身体紧绷,横过手中的惊魂剑,眼神暗沉地看向面前的景象。 即使他不松手,那根绳索也已经没有用处了因为,一声清脆的铿锵刀鸣,只见寒光闪过,绳索便被从中劈开,徐阆都吓懵了,还来不及喊,悄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就接住了他。 红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胸膛半敞的男人垂下视线,黝黑皮肤上流淌的金纹在这漆黑的地方格外显眼,在幻境中,聂秋未能看清他的相貌,现在一看,果然和他的想象中一样,那双狭长的眼睛宛如火焰流淌,几乎要滴下滚烫的铅水,是冷的,同时也是炽热的。 他赤着足,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脚踝,都绘满了奇异的金纹。 当他开口的瞬间,那些金色的纹路便开始缓缓游移,蛇一样扭动起来,圣洁与渎神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度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位昆仑仙君的声音很低,富有磁性,聂秋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发抖,触碰到腰间的含霜刀时,他才发觉,是这柄冰冷的兵器在战栗。 不止含霜,方岐生的四时剑匣,黄盛的金鞭,常锦煜的惊魂,都在嗡嗡作响。 远在蓬莱,我都能听见你的声音。昆仑仙君低头看向徐阆,你实在是太吵了。 能不能先请你把我放下来?徐阆的脚都没触着地面,他按住喉咙,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梁昆吾,早告诉过你,我到了高的地方就头晕眼花,我现在非常、特别、极其想吐。 昆仑仙君,梁昆吾,拎着徐阆的衣襟把他放了下去,一落地,徐阆二话不说,立刻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狂吐不止,他没敢离石台边缘太近,免得吐完之后手脚无力,又跌下去。 梁昆吾侧眸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地看向面前这几个凡人,他似乎是向来不太爱笑的,神色漠然,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敌意,却也没有善意可言。 他只做了一个动作。 这位昆仑仙君,抬起手臂,隔空点了点这四个人,一阵清脆的响,劈里啪啦,好似珠石落玉盘,无论是含霜,剑匣,金鞭,还是惊魂,忽然之间失去了控制,纷纷应声落地。 世间兵器,无论刀剑枪戟,皆需人驱使。他说,然器物有灵,灵源昆仑。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新~ 第241章 、决意 太安静了, 静得聂秋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和幻境中不同,在幻境中,他虽然和这些仙君正面碰上, 他们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 看不清楚,便也褪去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威胁,而如今,真真切切地看见昆仑仙君的面目时, 聂秋只感觉到了渺小, 是的, 就是渺小,凡人在众仙面前, 好似蜉蝣。 他看了常锦煜一眼,就算是这时候, 他也不肯将后背交给任何人,紧贴在石壁上, 身体绷紧,并未因为实力的悬殊而产生半点退意, 眼中闪烁的是近乎癫狂的热切,就像是闯入了狮子领地的头狼, 久久地盘桓, 没有选择贸然袭击,而是缓慢地、安静地寻找机会。 聂秋碰了碰方岐生的手背, 有点凉, 浑身的神经绷得像根弦。 他清楚,方岐生也清楚,对于神仙而言, 凡人不过是沧海一粟,是虫蚁,他们不会起杀意,准确来说,是不会特地对这样脆弱渺小的东西起杀意,除非惹得他们心烦意乱。 而聂秋等人现在所作所为,正是踏入了神仙的领域,触碰了他们的逆鳞。 再看黄盛,隔着面具都能看出他牙关咬得很紧,兴许是被这实力的悬殊所震慑,他的嘴唇微微地发抖,手指也在颤,却还是硬撑着,依靠石壁,借此维持身体的平衡。 可是,聂秋想,为什么他心里一点多余的情绪也没有? 没有恐惧,没有安心,没有惊慌,没有喜悦,什么也没有。 昆仑仙君悬在空中,腰间所系的那根宽长缎带无风自动,在黑夜中蜿蜒爬行,绸缎上缀着一个个剔透明亮的琉璃珠子,晃动着,碰撞时发出些微的脆响,被他身上游移的暗金纹路所照,竟像是一双双金色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些不自量力的凡人。 他没有携带武器,起初的那一声铿锵刀鸣,好似不是经他之手所发出来的一样。 聂秋抬眼望去,正巧和梁昆吾对视上,交锋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他却觉得这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昆仑仙君眼中平静无波的潮水沉沉地坠下,只是看着他,聂秋心中又升起那股熟悉的感觉,他如今可以确定,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徐阆,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梁昆吾。 并且,面前这一位神君,不爱笑,也不会愤怒,凡人的七情六欲,都与他无关。 你就是昆仑仙君吗?常锦煜忽然说道,你和那位阆风仙君,似乎都认识聂秋啊? 我没有回答你的必要。这里不是凡人应该踏足的地方,你们已经越界了。梁昆吾移开视线,居高临下地看着常锦煜,一字一顿说得清楚,把白玄的面具交出来。 常锦煜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那面熟悉的鹿角面具,在手中随意地抛起,又接住,如此反复,戏耍一般的,不动声色地向前踏了两步,聂秋意识到他是在逐渐靠近他的重剑。 不,很快,聂秋又发觉他想错了,因为常锦煜只是随意一瞥,便将惊魂剑踢开了。 因为器物皆有灵,灵在昆仑,他的剑对他露出了獠牙,于是他就不准备再依靠剑了。 你说的面具,是这个吧?常锦煜从容地笑着,他明明是紧盯着梁昆吾的,聂秋却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敢问仙君,如果与玄圃血脉相连之人戴上这副面具,会发生什么? 徐阆勉强擦了擦嘴,眼前一片昏黑,耳蜗里嗡鸣声不断,常锦煜的这句话却还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他心里咯噔一声,猝然抬头看向常锦煜,终于是忍不住,骂道:喂,你是不是疯了?面具给我,你们现在从这里离开,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不然就迟了 话音未落,常锦煜已经悄然走到了聂秋的身旁,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鹿角面具递给他,面具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所制的,冰冷刺骨,比朔风更严寒。 然后,常锦煜放慢了步子,向后退去,直至退到自己大徒弟的身侧,眼见着方岐生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心里也知晓这一举动约摸是碰到了方岐生的逆鳞,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咬紧了牙关,从唇齿间逼出一句又轻又低的话来:右侧鬓角处,有一个暗扣。 其实他自己在这地方的时候已经戴过无数次了,可惜这东西似乎是不肯认他,无论他怎么摆弄,鹿角面具都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得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面具。 常锦煜说这番话,是暗地里告诉方岐生,他留有后路,并且将后路交给了方岐生。 方岐生并不想领师父的这个情。很明显,如果要常锦煜选,常锦煜肯定是优先保证他和黄盛的安全,其次才是聂秋,毕竟他们也不算熟络,更何况摆在常锦煜面前的,可是他追求了数年的真相,他又怎么肯放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就算代价是徒弟结发的夫君。 而且,显而易见,如果这位昆仑仙君想阻止,聂秋根本拿不到鹿角面具。 提心吊胆、苦口婆心劝说的也就只有阆风仙君而已,梁昆吾根本无所谓。方岐生想,不论怎么说,至少他看明白了一点,在场所有人中,真正担心聂秋的只有他和徐阆。 又或者,梁昆吾不是无所谓,而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所以不担心吗? 方岐生正想着,聂秋双手捧着那副面具,转过头来,看向他,问:你相信我吗? 都到了这种时候,方岐生心里竟觉得有几分好笑,反问道:你相信我吗? 聂秋的眉眼间忽然有了释然的笑意,他复又看向沉默不语的昆仑仙君和阆风仙君,不知何时,徐阆已经被梁昆吾扔到了凭空出现的软榻上,半个身子陷在里面,艰难地挣扎着。 即使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他顿了顿,说道,我也想知道所谓真相是什么。 他想知道,步尘缘、步尘渊,步家众人是为何而死,步尘容又为何而活;他想知道,谢慕和步尘安的命运是否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见过徐阆,见过梁昆吾;他想知道,徐阆在这漫漫尘世中彳亍了多久;他还想知道,白玄究竟是怎样的人。 徐阆听着,眼神蓦地软了下来,语气中带着长辈的殷殷关切,说道:好吧,你自己想明白就好。梁昆吾,等会儿玄圃堂察觉到白玄的气息就会醒过来,邪气上涌,侵蚀神智,你问问三青多久能赶到,他来布阵,你来阻止它们,破军脱不开身,我怕他来不及赶过来。 聂秋想问,他口中的邪气是什么,它们又是什么,但是从他举起面具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挪不动视线,也开不了口了,手腕上的痕迹又如他每一次重生时那样,变得滚烫灼人,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直至枯骨成灰,步家的铜铃震颤起来,那股滚烫的热意却并未被驱散,唯有手中的这一副鹿角面具,寒冷刺骨,他浑浑噩噩地,被逼迫着戴上了面具。 在混沌之中,聂秋似乎感觉到方岐生按住了他的肩膀也许是他的错觉,他分辨不出来,冰雪一样的寒意裹挟着朔风扑面而来,鹿角面具严丝合缝地戴在了他的脸上。 然后,地动山摇,血腥味,尖声的厉啸,浓重的杀气逐渐蔓延开来。 聂秋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了,可是他的眼皮沉得出奇,带着他向更深处的黑暗坠去,他头一次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昆仑向他奔赴,玄圃堂张开双臂将他拥抱在怀中。 他听到兵器出鞘,不是一柄,两柄,是成百上千,他听到方岐生低声喊他的名字,他听到黄盛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说就不能让我们出去吗,他还听到徐阆同样气急败坏地回答他你是想让这天下为你陪葬吗,此类声音交叠往复,最后,止于一声清脆嘹亮的鸟鸣。 来者在他的腕节上轻轻一按,灼烧感彻底褪去,聂秋想,他兴许是躺在方岐生的怀里,因为方岐生的呼吸声很近,紧接着,轻抚过他手腕的人收回了手,好像说了句什么。 这声音也很熟悉,格外熟悉,没有隔着那一层陈旧的回忆,仿佛就在他的脑海里。 准确来说,不是声音熟悉,是咬字,是用词,是语气,可是聂秋想不起来,他正朝着更深处坠去,没听清那人到底说了什么,也许是让他们退后吧,因为方岐生向后退了。 彻底沉入深渊之时,在混沌中起起伏伏之时,聂秋隐约听到了一声轻叹。 不知为何,聂秋就是知道这是白玄的声音,这一声叹息,尾音绵长,由近及远,缥缈朦胧,他意识到叹气的人就要走了,有点着急,徒劳地张了张嘴,喉中却滚出一句话来。 我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他问道。 那道身影似乎止住了脚步,说道:在昼,在夜;在明,在暗;在晴,在雨;在群山,在万水;在朝云,在晚霞;在惊蛰,在霜降;在任何一个四季,亦在芸芸众生之中。 聂秋没想到能得到白玄的回应,听完这句话,却莫名觉得安心了许多。 他闭上了眼,也将唇齿合拢,想,这之后或许又是一个漫长的、陈旧的梦境。 第242章 、误入 百年前。 常闻僻壤之地有座山, 山石漆黑,宛如被烧焦般,山上无草木, 也无鸟兽, 陡峭险峻,巍峨矗立,高耸入云,月半之时, 尖锐锋利的那一座顶峰像是将明月向人间钩去。 如此偏僻的地方, 闭塞不通, 山下村民鲜少与外界来往,思想、语言也变得衰败落后。 这里很少有外人踏足, 可今天一大早,准备去喂养牲畜的妇人却捡到个人。 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 有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妇人抬眼一看, 估摸着,这人大概是从山上跌了下来, 一路连滚带爬,被灌木阻了阻, 所以才躺在了这鸡窝里。 妇人叉着腰看了一会儿, 浇了米糠,好让那些咯咯直叫的鸡别再啄这人披散的头发。 她蹲下去, 隔着衣袖碰了碰这人的脖颈, 似乎还有微弱的起伏这明显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豁了个口子的斗笠挂在他脸上,遮掩住半张面庞, 脸上全是泥土,她看不清长相正待妇人在犹豫是否将此时告诉丈夫的时候,昏睡过去的年轻男子突然醒了。 说实话,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醒的人。 男子猛地吸进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能喘得上气一样,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吓得妇人连连后退,站在一旁看着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番,随即,这名男子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黑色的山我终于到了!他欢呼一声,毫不顾忌形象,笑盈盈地爬起来,试图向旁人分享他的喜悦,然而,被他的视线烫到似的,妇人皱着眉头又后退了几步,并不想配合。 外来人。妇人迟疑着,用晦涩含糊的腔调提醒道,满月之前,你最好离开这里。 男子正龇牙咧嘴地整理身上那件称不上是衣裳的衣裳,闻言,问道:为什么? 妇人却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话说到这里,她的视线就轻飘飘地掠过了男子,拎着竹篮过去继续喂鸡了,似乎她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的外来者,也已经这样提醒过无数次了。 年轻男子又絮絮叨叨地问了几句,见她始终一言不发,只好耸了耸肩,问:那么,这村子附近有没有水源,这个您总能告诉我吧?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实在狼狈,总得 妇人嫌他话多,早就听得烦了,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转身便走了。 男子将斗笠夹在腋下,随意将散乱的长发拢了拢,只觉得身上酸疼无比,情绪却不见低落,他自讨了没趣,也不觉得窘迫,反而乐呵呵地摸了一把身旁经过的那只鸡,薅下来几根鸡毛,被追着啄,又躲又逃,沿着妇人所指的方向,朝有水的地方跑去,准备收整收整。 他虽然年轻轻轻,却已经看破红尘。这年轻男子,不喜功名,不喜利禄,身无长技,家道中落,也不觉得悲痛,只喜见这人间山水,成天闲不住,就要游历四方,踏遍山河。 分卷(180) 说好听点,是隐逸之士,淡泊名利,说难听点,是不求上进,游手好闲。 这不,一听到传闻中有座山石漆黑的山峰,他就坐不住了,心心念念就要来看。 一路走到底,果然,那妇人所说的没错,男子很快便看见了一口井。 古井旁边就搁着一个木桶,男子先是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借桶一用,随即便取了这桶,打了水上来,井水冰冷刺骨,泛着地底深处的寒意,敲打着桶身被拉上来,哐哐当当,几滴水顺着木桶的边缘处落下去,在井底溅起零星的水花,是深黑的,投不进半点光亮。 他将十指伸进水中,搅动了一下,然后掬水往脸上扑,井水冷得他牙齿打颤,倒使他的意识更清醒了些,年轻男子将面上的泥泞洗去,抹了一把污水下来,这才终于露出了脸。 那是一张很清俊的面庞,眸色温润,眉目朗然,唇角挂着笑,兴许稍作打扮,也能引得闺中女子的频频侧目。他原先是会弹琴的,也弹过琵琶,手指骨节分明,又直又细,称得上是个好底子,可惜家道中落后,他渐渐地也不弹了,早就将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后,他的手指戳到了眼睛,男子嚎了一嗓子,跪了下去,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难受劲儿过去之后,他赶紧用净水又洗了洗眼睛,这才勉强能掀开眼皮,眼泪将睫毛黏成杂乱无章的羽毛扇子,扑闪着,从眼角逼出几滴无可奈何的泪水来,淌进衣襟里。 男子大口大口喘着气,手指抵住木桶的边缘,往下一看,被他的动作所惊扰,原本平静无波的井水起了涟漪,搅出黑的、灰的颜色,分散又聚拢,晃眼看去,倒像是个月亮。 他又记起,那妇人叫他在满月前离开。 但是,他就是挑着这时候来的,你想啊,既然这山峰高耸入云,满月之时,明月高挂,如圆盘,听闻这山尖能将月亮都向人间拽去,那么,月满之际的景象肯定是最好看的。 可男子无论怎么问,那妇人都一个字也不肯向他透露了。他犹豫了一下,记起自己跋山涉水,一路打听着过来,多多少少也花了一两年时光,怎么能就此放弃,掉头回去呢? 他向来看得很开,转眼就将妇人的殷殷嘱咐抛掷脑后,只等着满月再登山观景。 这山上既无草木,也无鸟兽,有什么危险的?他觉得好笑,难不成藏着吃人的妖怪? 等到了满月的那天夜里,村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男子吃了些干粮,填饱了肚子,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怪异,家禽好似也察觉到了什么,躁动不安起来,这地方像是被月光夺走了声音一样,没有半点声音,那些荒郊野岭的坟冢好歹也有风声如咽,这里却是一片死寂。 踏上那座山的时候,男子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像脚步声,但当他回头看去的时候,目光所至,却是一座座巨大的漆黑山石,沉默着和他对望,除此之外什么活物都没有。 听到动静,回头,是石头,再听到动静,再回头,还是石头。 他怀疑自己是被那没有根据的谣言所叨扰,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心中不免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好笑,再听到动静的时候,便将它归为风声,没有再回头去看了。 看的时候不觉得,等到走的时候,男子才觉得这山确实高耸入云,走得他手脚发软,那月亮越来越近,眼前的山路却绵延不绝,没有尽头,再遥遥回望,原先的路也没了踪影。 终于,走走停停,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除了明月与山石以外的东西。 那是一扇镶嵌在山脊裂口处的门,透着古老的、陈旧的气息,还带着些许的神秘。 男子绕着这扇古怪的门,仔细地看了几圈,这扇门四四方方,颜色和山石相近,都是沉闷的深黑,盘踞在角度倾斜的山脊上,并且,它大得惊人,不像是人能够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像是供人进出的东西,只是这么看着,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冷意,好像被注视着一般。 大门的顶部中央,底部的左右两角,各有奇特的纹路,隐隐约约连成了一个三角。 分别是,九尾的狐狸、有着断裂兵器的废墟,还有,藤蔓和盛放的繁花。 不知为何,年轻男子总觉得那藤蔓的纹路有些奇怪,月光映照在门上,原本应该是清清朗朗的景象,然而,这纹路却像是在吞噬余晖一般,蒙着一层阴翳,始终是黯淡的。 又是脚步声。他这次总算是觉得不对劲了,转头看去,贯穿视野的山石就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盯着他,就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将他的退路截断,再向两侧张望,男子发觉他的周身全是这样漆黑的山石,不知它们是何时过来的,他只知道他的落足之处忽然变得逼仄。 而且,以肉眼可见的他发誓,这些石头在移动,而且正向着他一步步逼近。 男子又惊又怕,那个脏字都到了嘴边,还不待吐出口,他向后退去的脚步忽然一空,坠落的感觉顺着向上扑腾的风声袭来,他脑子一片混沌,隐隐约约想到,他身后不应该是那一扇紧闭的门吗,不应该是那个黯淡的藤蔓纹路吗还是说,他也像月光一样被吞噬了? 我他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竟然栽在这里!他还是把这句话骂了出来。 碑文他已经想好了,就叫:英年才俊徐阆,不幸身亡,享年二十五,特以此祭奠。 然而,骨骼碎裂的声音并没有响起,他蜷成一团,紧紧闭了一会儿眼睛,也不知道过了许久,他才敢支起右眼的眼皮子,小心翼翼地,从臂弯的缝隙间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好家伙,这一看不打紧,眼前是一片血红色,扭曲的线条在他的视线中肆意生长,徐阆这一口气险些没上去,手指所及,大概是草木,他抖着嘴唇,垂眸看了一眼,草木枯败,是惨淡的深灰,而他以为是露水的湿意,其实是一滩一滩的血迹,越过他,朝更远处蜿蜒。 透过枯瘦的灌木丛,越过血腥味浓重的朔风,拨开成结的漆黑细线,他看见 皮肤黝黑,宛如山石的人影,身上泛着刺目的血光;戴着面具的人影,面具上的鹿角尖锐锋利,欲要刺穿天际,一身甲胄,沾满了鲜血;还有,躺在血泊里的青绿身影。 那青绿身影的发间缀着花朵,也都枯萎了,毫无生气,胸口已经没了起伏,显然是命丧黄泉,徐阆心惊胆战地想着,他莫不是撞见了行凶,正想到这里时,一阵刺痛感涌上心头,身披甲胄的人缓缓转过头来,沉下目光,用那双冰冷的、全无怜悯的眼睛和他对视。 要不是因为这两道人影身上都是还未褪去的杀气,徐阆真想告诉自己是误解他们了。 看着鹿角面具的人影晃动起来,他眼前一片眩晕,只觉得人不像人,若是人,怎么会如此扭曲,就像炼狱一般的情景,徐阆定了定神,身子比思绪反应更快,忍着疼,向后退去,连滚带爬,胡乱找了个方向,竭尽全力地奔跑,牙齿咬得很紧,只觉得下一刻就要昏倒了。 然而,连风都像是在和他作对一样,不怀好意,恶狠狠地将他往后掀去。 疼痛感越发明显,徐阆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眼前昏暗,只有咳出来的血是如此刺目。 他感觉到人影已经逼至身后,顿时两股战战,明知道不能回头,却像是有一只手在将他的头颅往后拧,徐阆的上牙和下牙直打架,满怀绝望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后看去。 果然,罗刹般的影子就站在他身后,徐阆还不及喊救命,就被扼住了咽喉。 第243章 、仙境 徐阆被扼住了咽喉, 慌得不行,喉结上上下下地滑动,像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扼住他喉咙的这只手并没有使劲, 拇指和食指扣住他的颌骨, 却也叫他动弹不得,他感觉嘴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忍不住呛了一下,眯起眼睛, 逆着光看向面前的人影。 人影并没有和徐阆客气, 轻轻巧巧就将他掀翻在地, 覆着铁甲的手指仍然按在他的咽喉上,然后, 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只用了一根食指, 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锁骨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顺着胸口往下滑去徐阆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表情,但他的表情肯定不好看。 徐阆几乎是惊慌失措, 心脏乱跳,赶忙攥住腰带, 嗫嚅着问道:是、是先奸后杀? 那只手停顿了片刻, 而徐阆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听劝, 非要踏上这座山,兄台能给我留点脸面吗?先杀后奸行不行? 可怜我二十五年从未和漂亮姑娘春风一度,如今却要在这荒郊野岭被如此对待了。 徐阆觉得有点哽咽, 只希望面前这位兄台能够有得商量,好歹给他点选择的余地,再不济,他就只能咬舌自尽了,他想,听说窒息而死的感觉很不好受,他委实是害怕。 令他感到绝望的是,人影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冰冷的手指在他小腹上略略一停,徐阆都已经做好了咬舌自尽的准备了,那只手停下来之后,却忽然移开了,没有再往下走。 随即,扼住他咽喉的手也挪开了,他甚至有了一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徐阆隐约看见那道人影转过身,朝着身后不远处那个皮肤黝黑的影子说道:是凡人。 说完这句话后,戴着面具的人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仍然算不上有几分善意,却不如之前那般锋利,他沉吟了许久,久到徐阆已经开始装死了,他却抬起手,尖锐的铁爪在坚实的鹿角面具上碰了碰,撞出清脆的敲击声,手指移至右侧鬓角处,发出咔哒一声响。 完了,徐阆意识到他是要取下面具,于是忙不迭地捂住眼睛,喊道:我没看见! 他好像听到一声极轻的笑,轻得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这人大概是俯身过来了,他能够感觉到上方笼罩了一片阴影,他的手腕被握住,不给他反抗的余地,向下拉去。 徐阆将眼睛闭得紧紧的,眉头紧皱,大有就算是死我也不睁眼的意思。 下一刻,他的眼皮被碰了一下,清凉的感觉抚过面颊,徐阆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然而,和他之前所看到的,炼狱般的景象不同,那些血红的颜色似乎只是红布织成的帷幕,黑色的细线是上面绣着的花纹,现在,帷幕升起,将背后的景象向他展现出来。 血泊中的身影消失了,原本枯萎的繁花开得肆意,风声温柔,带着浅淡的香气。 而面前的这个人取下了面具,他身上的甲胄像瀑布一般流泻而下,一层层剥离,最后归于尘土,露出他身着的那一袭素白衣袍在这一瞬,徐阆也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没办法形容,徐阆想,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见到这种长相的人。 眉间是山海,眼中是一汪蒸腾的瑶池水,眼尾的弧度都是柔的,微微上翘,眼窝不深,是浅薄的,典型的中原人长相,鼻梁挺直,颚骨勾勒出凌厉的弧度,嘴唇很薄,唇珠并不明显,颜色浅淡,近似挂着未融冰雪的桃花,这形容很怪,但是徐阆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是柔的,也是锋利的,像是皎洁无暇的月光,也像素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 如果不是因为刚才扼住自己喉咙的就是这个人,徐阆已经开始问他家中有没有姐妹了。 大美人启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阆将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反复告诉自己,这人明显就是毒蝎美人,皮囊好看,凡是亲近他的人都会被蚕食殆尽,如此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他终于含糊地说道:徐阆。 没别的原因,徐阆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假的,自从他家道中落后便将姓名都一并改了。 而且,刚才那身甲胄是如何褪去的,徐阆是亲眼看见了,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为了安全考虑并不是被美色所迷惑,徐阆还是决定和这人说真话。 大美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点了点头,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来了,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的问题。徐阆立刻警觉起来,试探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就是途中经过这里,也不知道怎么的,门忽然开了,我掉进门里,就到这个地方来了。 和他预想中不同的是,大美人却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兴趣,仿佛只是为了引出这之后的话一样,他随意地颔首,语气冷淡,说道:这里是昆仑之境,而你,你只是个凡人,对吗? 徐阆觉得头晕,他真的就只是爬个山,看个风景,结果别人告诉他,你进仙界了。 兴许正是冥冥中的宿命,你在这个时机出现,无意穿过阵法,跌入昆仑。徐阆浑身疼痛难忍,半天没爬起来,于是大美人微微欠身,右手合拢,做了个古怪的手势,他身上的伤口竟然不疼了,然后就听见他说道,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包括你的出现。 然后,素衣美人向他伸出手,说道:我是镇守玄圃堂的上仙,白玄。 徐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牵住了这位白玄仙君的手,他的手倒是和凡人一样,都是温热的,徐阆借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就听到一句话一句话往外蹦,非要做出一副江湖骗子模样的仙君又说道:初次见面,阆风仙君,想必我们以后的接触应该会很多。 这话里藏着的意思实在不言而喻,徐阆陡然觉得一阵恶寒,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躺在血泊中的那位才是真正的阆风仙君吗?而他无意间撞见了他们行凶,所以就被强行拉着顶上去,成为替罪羊吗?白玄明明知道他是凡人,一戳就露馅儿,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但是他不能说,因为那个身上绘着金纹、皮肤黝黑的仙君也过来了,先是和白玄对视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徐阆一番,才说道:幸会。昆仑宫宫主,梁昆吾。 徐阆又急又心慌,身心俱疲,还不想应这一声话,于是他决定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在安详地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抱有一丝侥幸,万一这是一场梦,醒了就回去了呢? 结果,事实证明,徐阆想多了,这不是梦,他没能昏过去,也没能倒在地上。 白玄冷飕飕地看着他,打了个响指,徐阆顿时跌入了重重花簇中,厚厚一层,柔软的花瓣被他所惊,挟着风飘了起来,浅粉的,嫩黄的,青绿的,屁股不疼,就是晃得眼睛疼。 徐阆有点尴尬,压垮了几枝花才勉强直起了身子,打着哈哈:奇怪,我怎么摔了。 说着,脚下一滑,又踩扁了最漂亮的那几朵,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徐阆一阵眩晕,脑子嗡嗡作响,真有点昏倒前夕的预兆,心里惭愧,赶紧跟他们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碍事。昆仑仙君双手抱胸,极为平淡地看着他,都是你阆风岑的花。 纵使徐阆向来话多,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和这两个神仙干瞪了一阵子,终于败下阵来,眼睛酸涩,咬了咬牙,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就是个凡人而已,为什么要选我? 分卷(181) 重要的不是担任阆风仙君的是谁,而是有人接替阆风仙君的位子。白玄撤走那些绊脚的花簇,说道,你最好不要将你的身份说出去,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紧接着,梁昆吾又说道:至于你凡人的身份,我们会替你隐瞒,只要你不说,暂时应该没有神仙会发现这一点,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踏入神域,就要谨言慎行。徐阆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这一个玄圃神君,一个昆仑神君,都不是好相处的主,一个狡猾至极,一个心机颇深,一唱一和,狼狈为奸,叫他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暗暗地磨着牙齿,盘算该如何摧毁他们的阴谋,面上却不显,笑着应道:知道了。 好嘛,他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先顺着他们的话,等他们放松警惕了,再逃回人间也不迟,他既然能够在满月之际进入昆仑,就能够在满月之际离开昆仑吧? 打定了主意之后,徐阆也放宽了心他是一贯的心大,稍加思索后,便说道:既然我们三个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觉得,你们多跟我说一些事情,比方说阆风仙君的职责是什么,我该怎么做,还有,仙界和人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我心里有底更踏实一些。 反正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他再挣扎也没用,还不如多收集一点线索。 将二十五年的认知都颠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徐阆已经震惊到有些麻木了。 七日后,白玄却说,到那时,我弄清楚这一切巧合的原委,再将答案告诉你。 第244章 、作伪 徐阆这七天, 过得是百无聊赖。 阆风岑开遍了簇拥的繁花,四季在这里仿佛已经失去了意义,一簇一簇的花瓣沉甸甸地缀在枝头上, 将树枝压弯了向下坠去, 只是轻轻一个吐息,鼻腔中就充斥着那股香甜的,但是并不腻人的花香味道,带着点清冽的矜持, 又有点盛放时的热烈, 遥相呼应。 倒不是说这景色不好看, 白玄严令禁止他踏出阆风岑,藏书阁里的那些书也不准翻, 碰一下卷轴,就会被烫一下, 他就只能取衣物来换,往榻上或是床上躺, 要么是去散步。 说到这里,徐阆就要说了, 这阆风岑偌大,似乎是有谁帮他整理床铺、准备衣物的, 只不过他兜兜转转找了半天, 连个人影都没看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帮他做的这些事情。 在这所谓的昆仑之地, 他虽然隐约察觉到自己像是进了龙潭虎穴似的, 不过,转念又一想,他喜见山水, 人间的那些河山都被他踏遍了,换个地方再看,似乎没什么不好的。 徐阆向来最擅长说服自己,他枕着手臂倚在软榻上,望着窗外那开得烂漫的花朵,那些白色的花长得像梨花,却又不像,梨花的花瓣没有它这样剔透晶莹,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遮遮掩掩,在微光的映照下,脉络清晰可见他忽地叹出一口气,想,也就这样了。 除了接受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该逃是要逃的,该留也是要留的,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反正他向来懒懒散散,无所事事,就算是消失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发现。如果非要猜一个人能够发现他的失踪,徐阆估计是他常去讨水喝的那家破茶馆里的掌柜吧。 白玄说七日后,就真的整整七日都没露过面,而梁昆吾,自那次以后,徐阆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这人天天窝在昆仑宫干什么,他心里虽然是好奇,却也不敢离开阆风岑。 这宫里的各种事物,大都是徐阆不能碰的,他实在是闲着无聊,就把所有东西都看了一遍,多多少少也从里面看出了点蛛丝马迹。比如,琉璃烧制而成的柜中,放着金钗银簪,明明如月的珠子,系在腕节上的、用不知名的枝叶编织而成的饰物;比如,紫檀木盒子里放着胭脂;再比如,他还是能看得出来那些精致华美的衣裳原本应该是属于一个姑娘的。 徐阆落入昆仑的那天,惊慌失措,满目都是血红,压根没注意到躺在血泊中的人到底是男是女,如今,他倒是可以确认了,这阆风仙君应该是一位温婉的漂亮姑娘。 而且,这位阆风仙君向来喜欢侍弄花草,这阆风岑内,三步一绿篱,十步一花丛,不知是因为身处仙境,还是因为阆风仙君照料得当,这些植株生长得旺盛,茎叶不弯不曲,他想到那天自己稍有不慎就压垮了几枝花,心里就不由得又升起一阵惭愧,简直有点心虚了。 心虚之余,徐阆越发愤慨,实在没想到白玄和梁昆吾竟然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他对着阆风的遗物拜了又拜,心里默念,如果可以我就帮你报仇了,不能你也别怪我。 这么一宽慰,他心里的最后那一丁点愧疚也没了,该吃吃,该喝喝,只等白玄来见他。 这七日过得不快不慢,第八日,玄圃神君果然如约而至。 白玄踏入阆风岑,推开那扇大门时,以为徐阆已经起了,没想到他看得倒是很开,睡得磨牙,无意识地卷着被褥在床上打滚,全然没听到他推门的声音,也没察觉有人进来了。 他沉吟片刻,撩袍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取过桌案上的书籍,随意翻了一页,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徐阆悠悠转醒,揉着眼睛看他,并不意外,打了个呵欠,说:来啦? 白玄轻轻合上书,搁回桌案上,看着徐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穿好外衣,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去掬水洗漱,不像是个刚醒的人,倒更像一个喝得烂醉的人。他等着徐阆看起来能听得进去话了,方才开口说道:我此次踏足阆风岑,是为了解答你之前的疑问。 所以,你们还是决定让我顶替阆风仙君的位子?徐阆含着一口水,每个音节都听起来含混不清,我一无德,二无才,还是个凡人,你确定这么做不会坏了你们的事吗? 这是我和梁昆吾需要担心的事情,不是你需要担心的。白玄说道,诸仙各有所居之处,分割领域,平日里鲜少有来往,偶有宴席,也不过是接了帖子的人出席,而昆仑又基本不露面,所以,认识我、昆仑和阆风的散仙并不多,就只有几位上仙需要注意。 徐阆心中无奈,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后,寻了床沿坐下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掌管天庭的东华帝君与西王母自不必说,在那之后,你第一个需要避开的是帝君膝下的将领,执掌星辰的破军星君;第二个需要避开的是盘桓焰云山的日神;紧接着,还有西王母的使者,三青仙君,和最受她宠爱的太子殿下,玄秀仙君。白玄看着徐阆耷拉着脸,又添了一句,前两位是因为性情古怪,有可能会因此刁难你,后两位倒不必担忧,虽然我与他们的接触也不算多,不过,他们二人都不难相处,即使看出了你的难处也不会追问。 这不就是,一脚下去能踩到七八个陷阱吗。徐阆叫苦不迭,已经开始觉得苦恼了。 那如果我真的遇上了呢?徐阆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说道,你看,你那天很快就能看出我是凡人,按你所说的,那他们岂不是更容易看得出来?我一被逮到岂不是就完了? 关于这个,我这几日也有和昆吾商量。 白玄说着,怀里取出一个挂坠,细长的银质链子上挂着个半大不小的白水晶,当然,什么银质,什么白水晶,都只是形容罢了,实际上,徐阆不知道那是什么做的,只是看着像那两样东西,不过肯定都用的是特殊的材质,不然,怎么会凝聚着奇异的浅淡光芒? 这是我取阆风残余的灵气所制成的结晶,即使你遇上他们,只要你假托有急事要回昆仑,就这么一时半会儿的时间,还不至于叫他们看出破绽。白玄将挂坠递给眼巴巴看着他的徐阆,想了想,又伸出手,按在他的左肩处,以防万一,我还是给你留个印记。 徐阆只觉得左肩处,白玄碰过的地方有一瞬间的刺痛感袭来,他皱了皱眉,等白玄施施然收回手时,便扯下衣襟,看了看肩膀处的那片皮肉,只见上面多了个怪异的纹路,像狐狸,又像月亮,那纹路实在太扭曲,他又是倒过来看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图案。 他嫌这图案不好看,露出半分嫌弃的神色,问道:这个会消失吗? 会。白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用过一次之后,就会消失。 徐阆想问它该怎么用,但是白玄已经抛出了下一个话题,而且还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于是他很快就将先前的疑问忘得一干二净,专心听了起来。 关于阆风的职责,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你也没办法接过她的担子,所以由我来做。白玄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说道,我与昆吾一般都不会离开昆仑,若有什么杂事要做,就劳烦你帮忙跑跑腿,在其他散仙面前混个脸熟,也好让他们知晓阆风仙君换人了。 徐阆说:这事儿,那个东华帝君和西王母都知道吗? 阆风仙君一职更替,并不是少见的事情。白玄答,天庭那边,我来解决。 白玄没有向徐阆解释他要怎么做,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转了话题,真是依照着徐阆那时候所说的问题来回答,就像大多数凡人认为天宫并不存在一样,大多数神仙也认为凡间并不存在,仙界与人间泾渭分明,只有昆仑是横亘在两界之间的桥梁。 正是因为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这几千年来才能和睦相处,人间的事情,与神仙无关,仙界的事情,也与凡人无关。而昆仑存在的意义,或者说,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令这道沟壑变得更深、更宽,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神仙难以越过障碍。他说道,阆风岑,玄圃堂,昆仑宫,各司其职,恪守本分,千百年来,没有哪一天不是这样度过的。 徐阆忽然明白了什么,耳根子都变得滚烫起来,他摸了摸鼻子,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所以,在你们的眼中,自己跨过了这一条沟壑的凡人,是不是特别愚蠢? 是。白玄很干脆地说道,却并非想给徐阆难堪,但是,你并不是自己跨过来的。 他已经回答完了徐阆的问题,念及时间快到了,就说道:之后的事情,有的需要你自己去探索,有的我会慢慢教你,我等会儿还有事情要处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徐阆摩挲着手中的那一枚温润光滑的石头,大抵这确实是阆风的灵气所凝聚而成的吧,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叫人安心的气息,像寺庙高堂上缓缓燃烧的香烛,他知道,白玄约摸是因为阆风的事情而奔波,于是也不好再问他些生涩复杂的问题,想了想,才开了口。 她叫什么名字? 白玄怔愣片刻,望见徐阆的神色,才意识到他原来问的是阆风叫什么。 楚琅。白玄极轻地叹道,她叫楚琅。 第245章 、滥造 于是, 徐阆开始了在仙界的跑腿生活。 起先确实是不习惯,拿着白玄给他的符箓,半日能行万里, 他能吐得昏天黑地, 后来发现阆风的灵气凝结的那一枚结晶能够缓解这种痛苦,他本来是怕弄丢,又怕别人发现,就藏在腰间的, 后来就慢慢将它挂在了脖颈上, 贴着锁骨躺平, 能将眩晕感减轻得近乎于无。 因为这个,徐阆竟然也对救命恩人楚琅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情。 仙界的山与人间截然不同, 水亦然,无论山水, 都伫立在袅袅的云雾间,清澈见底的小溪缓缓流淌进云端, 形成一汪池水,有锦鲤在水中游动, 时而低伏,时而跃起, 落地化作一个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或是姑娘, 鳞片结成的衣裳轻柔地摆动,一遇风波却又化为坚甲。 甚至还有倒着生长的山, 悬在半空中, 山峰沉沉地向云端坠去,流水腾空而起,落成一道瀑布, 水花四溅,在光斑下显出浮动的流光,徐阆偶然途径此地,灌了一肚子的水。 他回去之后,紧张兮兮地问过了白玄,这才知道,原来他在阆风岑呆的那几天里,吃的喝的都是已经剥去灵气的东西,而他无意间喝下的这个,不久后就会被挂坠吸走灵气。 徐阆问:如果我没戴着结晶,而且还吃了有灵气的东西,会发生什么事情? 白玄闻言,将目光从卷轴中抬起来,望向他,兴许寿命会变得长吧,我也不清楚。 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徐阆就没有再管这件事,该吃吃,该喝喝,跑腿的时候,持着那一枚消散得很慢的符箓,鼻腔中是一股浅淡的烟火香气,目光所至,能将山水尽收眼底。 按道理来说,仙界生活得这么好,他也该忘却人间往事了。 然而,徐阆是觉得这里哪里都是好的,但他还是不舍那个满是尘埃和灰烬的凡间。 他心想,即使地上的凡人都为了名利而争夺,每日都有新生与消亡,它明明那样糟糕,挑不出半点好的地方,就像仙界挑不出半点不好的地方,但他还是想回去,他就是想回去。 这段时间里,徐阆也慢慢知道梁昆吾成天窝在昆仑宫是在干什么了锻器。 他时不时的跑腿,大多都是去送梁昆吾所锻造的武器,要么就是替白玄递卷轴,神仙委实是方便,不论是武器还是卷轴,只要旁人想擅自动用,前者会反击,后者则会消散。 不过,为什么非要他送,而不是直接动用法术传过去,徐阆到现在还不明白。 当踏入昆仑宫的时候,一股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徐阆顿时感觉唇焦口燥,滚烫的熔岩在锻器池中翻涌,他忍不住松了松衣襟,免得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暑气热昏了头。 若是再有蝉鸣,加上一池的芙蕖,就该是盛夏了,他胡乱想着。 宫殿的石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和灼人的温度不同,都泛着凌冽的寒光。 梁昆吾就站在中间的石台上锻器,衣裳松松垮垮地穿着,被拉得低至了腰际,于是两个袖子也干脆在腰间卷了起来,打了个结,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蜿蜒过肌理分明的胸膛,微微隆起,即又落下去,像是将漆黑岩石淌出一道流水的痕迹,他身上所绘的金纹随着他一下又一下的敲打,明明灭灭,徐阆看着,觉得那花纹很像是不同种类的兵器。 他实在专心,长发束在脑后,晃了又晃,几乎背对着徐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右侧的那根石柱,往前数五步,往右数七步,第一排最左边的那柄剑。 徐阆听见梁昆吾的声音在昆仑宫中悠悠地回响,他不敢怠慢,屏住呼吸,依照梁昆吾所说的路线去走,果不其然,那柄将剑柄雕刻成龙头样式的长剑就悬在那里,静候来者。 然而,他的目光却被另一柄并不精美的、极其朴素的匕首所吸引,久久都不能挪开。 分卷(182) 错了,不是这个。梁昆吾还是没看徐阆,却能知道他在做什么,似是终于被他的存在搅乱了心绪,意念稍动,那柄长剑就飞至了徐阆的面前,让他接着,拿走。 他下了逐客令,徐阆也不好厚着脸皮再留下来虽说他确实想这样干,不过,顾忌着后果,再想到过些时日,满月就该到了,到时他就能回凡间去了,于是将话都咽了回去。 徐阆道了别,收获了梁昆吾爱答不理的一声嗯之后,踏出昆仑宫,借着光看清了剑上镌刻的小字,柄处除了小小的昆仑二字以外,剑身上还刻着向梁昆吾订这剑的神仙名讳。 摸出地图,确定了方向后,他用手指蘸了水,在符箓上写下神仙的名讳。 好,这就算成了,一般来说,不消半日徐阆就能赶过去,送了剑再回阆风岑,回来的时候正好是黄昏,也不算晚,他还有大把的时间能做他想做的事情,实在悠闲。 徐阆是这么想的,也以为这次像之前的那几次一样简单。 不过,他没注意到,从昆仑到那位散仙的住所,途中还经过了焰云山。 等到徐阆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忽然失去了方向,被罡风吹得东倒西歪,直直地坠下去,结晶从衣襟中滑出来,又被他攥在手里。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白玄口中那位性情古怪的日神,在焰云山的上空布了复杂的阵法。 胆敢经过焰云山的神仙都会被硬生生拽下去,所以,一般散仙都会有意绕开此地。 这么重要的事情,白玄和梁昆吾,竟然一个字也没和他提过!徐阆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咬牙切齿地,握紧手中渐渐消散的符箓,只能暗暗祈祷白玄留的那个印记会起作用。 结果,肩膀上的印记倒是不声不响,没有半点要醒的样子,徐阆却越坠越深,这所谓的焰云山宛如深渊,四方向上拱起,中间向下凹陷,他都不知道多久才能摔得粉身碎骨。 他甚至已经开始宽慰自己,本来是将死之人,落入仙界,又硬生生被救了回来,这已经算是天大的好事了,他不能再苛求更多的了,生死不过是每个人都必定要经历的事情,他稀里糊涂活了二十五年,已经活得够多了才怪。徐阆很难过,他至少得活到七八十吧。 然后,飞速下坠的身子一停,徐阆满怀期待地抬眼看去,以为是白玄终于出现了。 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太美好了,一团火焰似的光悬在他面前,将他逼得眼睛刺痛难忍,睁了又闭,简直是煎熬,而且这光又烫得吓人,从接触到他衣襟的那一点火星儿,一直流窜至他的天灵盖,烤得他几乎要融化,徐阆大口喘着气,简直想喊一句停了。 安静躺在他锁骨处的结晶却忽然发出微光,驱走热意,勉强将滚烫的火焰挡在外面。 徐阆听见有人咦了一声,光芒褪去,他闭着眼睛眼前都是一片红,缓了一会儿才重新将眼皮掀开,小心地朝面前略略一扫,浮在空中的那团火焰终于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比他稍微大一些的姑娘,眼角处勾勒着鲜红的颜色,像血,也像火焰,唇上是花汁酿成的胭脂,微卷的长发垂在腰际,从头到脚,一身的红,领口和袖摆都是翎羽编织而成的,这满天的神仙,没哪个是长得不好看的,却独她浑身是掩不住的煞气。 以及,徐阆很快发现这个姑娘,这个被成为日神的神仙,比他还高了一大截。 生面孔。日神垂眼看他,一双丹凤眼上挑,显出凌厉的样子,你是新的阆风仙君? 徐阆的直觉告诉他,这位日神的敌意很重,而且白玄告诉过他,要避开的神仙有两位,其中就有日神,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眼睛一转,推辞道:是的。我是替昆仑仙君送剑去了,因为这条路近,我赶时间,没想到经过焰云山的时候竟然冒犯了日神,实在抱歉。 他想说,没别的事情,就先走了结果,日神听到他这么说,目光微动,抬手将他背上的长剑抽出,徐阆心道不妙,梁昆吾的剑,如果旁人贸然拔出可是会出事情的。在心慌之余,徐阆还有了点坏心思,比如,趁着鹬蚌相争之际,他赶紧烧个符箓逃回昆仑,到时候再找白玄和梁昆吾商量,也有所依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的。 日神看着那柄挥向自己的剑,嗤笑一声,抬手按住剑柄,手指滑动,长剑应声而断。 你说,你是阆风仙君。她的唇角绽开挑衅般的笑容,为何我感觉不到你的灵气? 此时,远在昆仑,埋头锻器的梁昆吾眉头一皱,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有一柄剑断裂,而且是徐阆刚才拿走的那一柄,难道徐阆送剑的途中遭遇了实力强盛的上仙吗?他回忆着那柄剑是给谁的,那人所居之处又在何方,途中经过谁人的洞府,然后,脸色难得变了变。 他一步踏出昆仑,却见白玄比他动作更快,同样是神情凝重,白玄的面色却更差一些。 徐阆现在,应该被日神所缚了。白玄擦去鬓间的汗珠,风将他的袖袍撩起,像振翅欲飞的鹤,怪我这些天忙于分离阆风岑,忘记告诉他,若非必要,不可途径焰云山了。 紧接着,白玄对梁昆吾摇了摇头,说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去就可以了。 昆仑不能无人镇守,这是他们心里都清楚的一点,所以梁昆吾并没有坚持,应了下来。 途中,白玄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日神已经发觉徐阆是凡人,她不是喜欢四处宣扬的人,所以其他人不会知道,但这终究也是个把柄,她又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一时兴起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这才是白玄和梁昆吾觉得最棘手的地方。 结果等到他抵达焰云山时,满心的忧虑都被推翻,眼前的一幕,实在不可思议到极致。 任白玄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到,日神竟然会心平气和地和徐阆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他来得匆忙,焰云山的屏障对他来说近似于无,直到踏入洞府的那一刻,白玄晃了神,在原地站了半晌,才逐渐意识到眼前的景象不是他想象的,而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 再说那善射的羿徐阆正说得兴起,天上有十个太阳,本来是该轮流出现的,结果有一回,太阳贪玩,全部显现在了天际,将大地都烤焦,晒干了草木,将凡间搅乱,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于是名为羿的人拈弓搭箭,将其余的九个太阳都射落,只剩下一个太阳。 日神倚在榻上,托着脸颊听他胡说,闻言,很不屑地冷哼一声,嘲弄道:凡人怎么可能用凡物将太阳射落?这名为羿的人,到底是何来头?你编的故事委实太假了。 话虽这么说,她倒是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指出徐阆话中的漏洞。 我之前不是都说了嘛,在传说中,太阳实际上就是三足乌。徐阆按了按眉间,一板一眼地跟日神强调,还有,这些都是我在凡间听来的故事,不是我编的,你别栽赃我。 余光一瞥,他看见白玄的身影,眼睛亮了亮,不住地使眼色,大概是在说救救我。 日神自然早就察觉到白玄的到来,她没有意外,懒懒地看向这位玄圃仙君,说道:此前我不常踏足昆仑,没想到新的阆风仙君竟然是个经常和凡人打交道的神仙,这些事情应该算不得什么秘密吧?是我孤陋寡闻,还是神君压根就没有将消息放出来? 白玄不动声色走近几步,回应道: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还有,徐阆,你身上的灵气实在太弱,害得我还以为你是误打误撞闯入仙界的凡人,既是阆风的仙君,就该将那些在人间散尽的灵气再补回来,你这副模样,连个最弱的散仙都比不上,更何谈是阆风岑的仙君了。日神支起身子,又将裙角处的皱褶抖平,斜过眼睛,紧盯着徐阆,若是你觉得白玄与梁昆吾所用的术法你不喜欢,倒是可以来找我。 前提是,你得用凡间的那些荒谬至极,狗屁不通的故事来换。 徐阆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当时是急中生智,利用了白玄所说的,神仙对凡人并不了解的这一点,将凡人杜撰的那些神话故事又反过来告诉这些神仙,果然勾起了日神的兴趣,又借着这个幌子将灵气的事情给糊弄了过去,只不过他没想到日神竟然会这么感兴趣。 这到底是逃过一劫,还是羊入虎口?他甚至有点分不清楚了。 徐阆不知道白玄在想什么,不过,他希望白玄至少不是在想着怎么收拾他。 第246章 、月侍 离开焰云山后, 徐阆跟着白玄回了昆仑。 剑折了,和日神撞上,还差点露馅儿, 搁徐阆身上, 他都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更别说这位和他算不上熟悉的玄圃仙君了,徐阆想,这一路上,白玄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不说话, 徐阆摸不清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不敢火上浇油,只能闭口不言, 偷偷地瞥他。 等快要到昆仑山的时候,徐阆终于要忍不住了, 张了张嘴,就要开口说话。 结果, 没等他第一个音节从喉咙里滑出来,白玄就说道:我从未见你如此安静。 徐阆这才知道白玄压根没有生气, 刚才估计是在想什么事情,所以半天没跟他搭话。 想到这里, 徐阆心里那块石头也终于落地了, 他虽然很随性,不过, 他却向来都不喜欢麻烦别人, 没有特别的原因,他只不过是不太想欠人情不管是交易还是相互利用,对他来说都是容易处理的事情, 唯有人情债,只要欠下了,就不容易还得清。 他松了口气,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容,说道:不过,我没想到日神还挺好糊弄的。 日神从不与散仙来往,又与破军星君交恶,她素来不喜那些繁文缛节、条条框框。白玄说着,回过身来和徐阆对视,算是给足了尊重,我不让你和她接触,不是怕她会对你做出不利之事,她的性情虽然阴晴不定,倒也不屑做出有失颜面的事情。 徐阆问:如果她发现我是凡人,会怎么做? 我和她接触不多。白玄想了片刻,她兴许会闯到昆仑叱责我和梁昆吾是怎么做事的,竟能将凡人放进天界,然后令我将门打开,把你扔回去。她兴许会因为对凡人的好奇,瞒过天庭,以把柄要挟昆仑,强行将你囚在焰云山。总之,她有可能做出的事情太多了。 听到前半截的时候,徐阆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没有跟日神坦白身份。 听到后半截的时候,徐阆改了主意,开始庆幸自己没有暴露身份。 这难道就不是不利之事吗?这难道不就是有失颜面的事情吗?徐阆想不明白。 等等啊,他一个激灵,转念一想,从白玄的说法,还有他的反应来看,日神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变数最大的存在,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想,徐阆想回凡间,白玄和梁昆吾不许他回,而日神对于白玄和梁昆吾来说都很棘手,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借此机会慢慢拉拢日神呢? 如果想要令某人谨慎行事,最好的方式就是为他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来制衡。 徐阆敲定了主意,心情愉快,如果不是因为白玄还在,他可能就哼起小曲了。 好,他想,以后就这么走,一边拉拢日神,一边旁敲侧击地探探白玄和梁昆吾的口风。 及至昆仑山,远远望去,云山雾绕,浅青色的光芒笼在上空,分成三道嵌入山体中的环,彻底割裂昆仑宫、玄圃堂和阆风岑,将界限分得清楚,然而那光芒实在太柔和,就像泅着一席烟雨的云,被压得沉甸甸地向下坠去,真当走进山中,界限又好像不那么明确。 不知道是不是徐阆的错觉,他总觉得阆风岑的范围好像变小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少了,哪里多了,要是让他说清楚,他也答不上来。 徐阆只是略略看了看,没有太在意,满心都惦记着自己的计划,还有点心惊胆战,怕梁昆吾知晓他所锻的剑断了,大发雷霆,气得将他丢进锻器池,这辈子就算完了。 不过,好在梁昆吾并没有多说什么,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轻飘飘地瞥他一眼,无悲无喜般的,眼底的潭水平静无波,惊不起半点涟漪,只问了一句他有没有被日神为难。 徐阆闻言,简直感激涕零,眼泪汪汪了,这大概就是给一巴掌,赏一个甜枣吧,他想。 那之后,徐阆隔三岔五地就往焰云山跑,起先,白玄和梁昆吾还会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看得他是毛骨悚然,生怕自己的念头暴露,不过,次数多了,他们也都习惯了。 而且,从那以后,徐阆总觉得白玄好像对自己更放心了一些,如果他要出门,跟白玄说一声,白玄也不会不同意,若是他正巧不在,徐阆留封信再走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也不是徐阆愿意跟白玄汇报行踪,即使他不说,他知道白玄也有办法追查到他的下落,为了维持这好不容易建立的、摇摇欲坠的关系,他可不想因为一时的莽撞而满盘皆输。 比起昆仑的这两位神仙,焰云山的那位日神,对于他来说反而更容易相处。 无他,这么久了,徐阆都没有发现他们两个身上的破绽,而日神不是他想刻意诋毁她,和前者相比,日神显然更好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消五天就能看得出来。 身为日神,她自然也是有上仙的傲气,瞧不起弱者,却也不会刻意打压。 这次见到徐阆时,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敢置信般的,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终才敢确认答案,语带惊疑,问:这么多天了,竟然一点长进也没有,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了这么多个字儿,总结起来,其实就是嫌他太弱呗。 徐阆满腹怨言,他确实是想学仙术的,连日神都能屈尊纡贵,亲自低头教他术法,如此宝贵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珍惜。问题在于什么?问题在于他根本就没办法学。 听日神说,这天地之间,无论草木,生灵,甚至是器物,都是有灵气的,而天界中,当属立于两界之间的昆仑最凝聚天地灵气,其次是蓬莱,什么练气,什么筑基,听得徐阆晕乎乎的,踌躇满志,总以为过不了多久他也能轻松跨越那条沟壑,回到凡间过他的日子。 结果,他按照日神所说的,琢磨了许久,将阆风岑中所存的灵丹几乎糟蹋了个遍,这才十分不甘心地承认一件事实,日神应该是从天界的视角出发的,所以她说万物皆有灵,而事实上,人间并非如此,至少徐阆已经反复确认过了,他区区一个凡人是不含任何灵气的。 至于那些灵丹,被徐阆吃进腹中,化作一股暖流最后还是流入了楚琅的结晶中。 好吧,于是徐阆又安慰自己,看开点,万一修了灵气就永生永世被束缚在天界了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反正他以后还是要回凡间的。如此宽慰,他心里也就不再惦记了。 分卷(183) 如今日神一提到这件事,徐阆就立刻警惕了起来,绷直了身子,有意岔开了话题,打了个哈哈,说道:对了,我看焰云山的阵法合上了,我今天是不是正好撞见有客人拜访? 有日必有月,当日神说出客人的名讳时,他并不是很惊讶。 只不过,徐阆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两位上仙的关系好像还不错。 他的眼睛转了转,小心思又出来了,觉得这时候正是天时地利人和,能借此机会,让日神为自己美言两句,再拉拢月神,那应该就是再好不过的,毕竟十天后满月便要降临了。 所以,里面的是月神吗?徐阆开始装腔作势,我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本来正好想跟你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看来只能下一次了,既然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昆仑了。 不是月神,天界没有所谓的月神,只有月侍。你是在人间呆得太久吗?竟然连这个也不知道。日神伸出手,在徐阆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这是她前几天才从徐阆这里学会的,没想到这时候正好能用上,别跟我在这里说些弯弯绕绕的话,你就是想见他吧? 徐阆被这一下弹得脑子嗡嗡作响,知道装傻充愣已经没用了,边傻笑着边点了点头。 倒也不碍事,他对你也有点兴趣。日神说道,我向来不善于讲故事,趁此机会将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也讲给他听听,你刚才说的,什么嫦娥奔月,不如这次一并讲了。 徐阆露出了我明白的表情,日神的这番话,字字句句好像都是为了月侍着想,但是徐阆听出来,她自己想听故事的原因占了九成,余下的那一成,兴许才能分一点给月侍。 神仙之间,习惯互称名号,唯有关系亲密的才称其姓名,他知道,日神姓武,名筝,而那位素未谋面的月侍,姓柳,名南辞,不过他到底是有个凡人的身份藏着,该喊名号的时候还是得喊,哪天万一露馅儿了,又被揪出来他直呼姓名的事情,那就糟糕了。 他有意落后了一步,走在了日神的后面,沿着蜿蜒向下的石阶,踏入了焰云洞府。 洞府中,有一紫袍加身的男子盘坐于蒲团上,说是紫色,其实并不准确,准确来说那是白,泛着近乎藕荷色似的微光,薄薄的一层,可堪蝉翼。玉冠束发,托起蓬松柔软的黑发,发尾微卷,更衬得他眉目似黛,面容沉静俊朗,轮廓柔和,兼有女子的柔美和男子的英气。 然后,徐阆很快就发现,月侍半阖着眼睛,指节抵住下颚,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原来神仙也会觉得困吗?他不由感到新奇。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日神捏了捏眉心,解释道:他向来如此,怠于修炼,明明修到这种境界,只需要打坐静心即可,他却非要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平时也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徐阆忍着笑,应了一声。离月侍越近,他就越觉得这位神仙的长相有点眼熟,但他一时间也想不起到底是哪里看着眼熟了,只能认为长相漂亮的人大抵都有相似之处。 察觉到有人走近,月侍极为艰难地掀起眼皮,蝴蝶似的睫毛扑扇扑扇的,显出里面宛如紫水晶一般的眼睛,他的瞳仁很细,像一根悬着的绣花针,浑身上下都是股慵懒的气息,唯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时,即使他眼角还有因为困意而挤出来的泪珠,徐阆也觉得面前的神仙像是什么洪水猛兽,隐藏在漆黑如夜的密林中,静静地窥视,等待着猎物到来。 月侍的目光在徐阆的胸口处流连,片刻的停留后,他挪开视线,指尖卷着弯曲的鬓发,问道:武筝,这就是你屡屡和我提及的那位从凡间归来的阆风仙君吗? 对。虽说他口中的那些故事毫无逻辑,不过,又有几分趣味,偶尔听听倒也可以当作解闷时的消遣。日神坐到月侍的身侧,朝徐阆抬颔,说道,你来时和我说,你要讲的是嫦娥奔月的故事,正好月侍也在,便趁此机会叫我和他知晓那些凡人是如何看待月的吧。 徐阆迎着这两位神仙的目光,动了动嘴唇,竟觉得有几分难以启齿。 原因很简单,嫦娥偷吃灵药,此后便身居广寒宫中,独守寂寞,身侧唯有玉兔捣药,这故事实在耳熟能详,问题是,徐阆看着月侍,想,问题是如今身处月宫的神仙,并非故事中那个抛下丈夫的姑娘啊,别说故事对不上,这是连男女也都不一样,叫他如何开口。 然而,这完全是他自掘坟墓,非要借此机会拉拢月侍,所以他又不得不说。 徐阆发觉月侍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清着嗓子开了腔 话说那羿,从西王母那里要来了长生的灵药,将灵药藏在了百宝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去找画手太太约了聂秋的稿~ 这位太太的画风真的超级好看!期待成图! 这个月之内出图应该能换上新封面! 因为我实在太穷了,所以只约了聂秋,下次再约双人图 第247章 、凡间 离满月越近, 徐阆心里的焦躁不安就越明显。 他扳着手指数,这些天来,他和日神的关系更好了, 而月侍, 虽然他仍然有点看不透这位神仙的想法,不过,他也能够感觉到,至少他们的关系比一般的神仙要更亲近些。 那个嫦娥奔月的故事, 并未引来月侍的反感, 徐阆想, 兴许日神听那些故事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心情,全然不觉得自己是故事中的人, 只觉得是凡人随意编造出的荒唐故事。 所以,听过了, 就过了,除了觉得有趣和好笑以外, 这群神仙再没有多余的想法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倒是和他们凡人很像。在人间, 凡人喜欢在茶余饭后听听书,甚至有些皇亲国戚, 或者江湖侠客, 起了兴致,还会专门去那种偏僻的茶馆听书, 听到说书人的口中提及自己的姓名, 还有一些没来由的传闻,他们也只会一笑而过,并不在意。 真正叫徐阆感到惆怅的, 是他不确定日神和月侍这两位神仙,是否会真的帮他。 平日里唠唠嗑,聊聊天,都各自随意,然而真当遇到了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徐阆不觉得他们会帮自己,他们相处的时间最多也就一个月,这两个神仙,尽管与昆仑不相熟,不过,好歹也是共事了百年,甚至是上千年之久,面对仙界和凡间,他们选择的只会是仙界。 他其实一开始就想清楚了,如果要回凡间,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白玄和梁昆吾。 梁昆吾,这神仙简直是个榆木脑袋,端着架子,滴水不漏,满心只想着锻器。徐阆有一回兴冲冲跑去找他聊天,结果梁昆吾是半点反应都不给,昆仑宫闷热,徐阆讲得唇焦口燥,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不听人说话的,梁昆吾回他,我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话多的人。 而白玄,徐阆向来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尤其是那张鹿角面具,只要白玄戴上面具,甲胄覆满全身,徐阆就有点害怕,记起初来昆仑时见到的那一幕,偏偏又不敢问出口。 难道要他问你和梁昆吾是不是杀了楚琅吗?这实在太鲁莽,也太愚蠢了。 这么一个月下来,徐阆多多少少也对白玄有了一定的了解,他隐约觉得白玄对楚琅不抱有任何敌意,不然也不会在当时用那种略带惋惜的表情告诉他她的名字叫楚琅了。 不过,他也不敢轻易相信白玄,毕竟他在一片血红之中看到的那一幕,确确实实是真实存在的,而那时候的白玄和梁昆吾身上也有还未褪去的杀意这样的神态,徐阆此后就再也没看见过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两位神仙吗?还是说,那只是他的误会? 徐阆不知道,他无法给出答案,也无法提出疑问。 总之,无论知不知道真相,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了,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现在唯一挂心的是这夜宛如圆盘的满月,仙界与凡间会架起看不见的桥梁,而徐阆是实打实地想回去,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办法,心里是又焦灼,又烦躁,简直是煎熬。 真当这一天来临之际,白玄正好让徐阆去送卷轴,徐阆不常生气,心里却莫名委屈,边去送卷轴,边在心里念叨着,这位玄圃仙君是全然不明白凡人的心思,越这么想,他心里的怨气就越发浓重,直到被收卷轴的神仙问了句心情不好吗,徐阆这才察觉到这一点。 于是,回昆仑之前,他特地对着池水调整了一下表情,免得他的不满表现得太明显。 徐阆度日如年,急得在玄圃堂打转,本来回去汇报一声就好,结果他说完之后,也不肯挪屁股,就坐在白玄的桃花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正整理卷轴的白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叩击,犹豫着该如何将他实在很想回去的事情告诉白玄,他又该怎么开口找话题。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徐阆还在冥思苦想,白玄就搁下了手中的卷轴。 他似是有些疲倦,用手指按压着眉心,身子微微倾斜,坐得不算端正,将一部分的身体重量放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说道:徐阆,如果你真有那么想回去,就直接告诉我。 徐阆怔了怔,旋即明白,满月不仅对他而言很重要,对白玄,乃至梁昆吾来说,似乎也是件大事,所以他们记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徐阆提及,也能够猜出他要说的与此事相关。 反正白玄也说破了,徐阆便不再犹豫,回应道:是,我想回去。 我猜,如果我不答应,你也会想尽办法要走。白玄凝视着徐阆,态度从容,与其像这样遮遮掩掩,倒不如立下规矩,若是你想回去,我便许你满月之际回去,日出前归来。 徐阆迟疑片刻,听前半句话的时候他还有点欣喜,听后半句话的时候,他也明白了白玄的意思,他可以回去探探亲,不过还是要回仙界的,因为阆风仙君一职不能空缺。 且不论以后,只说这件事,徐阆没理由不答应,况且白玄已经做出了让步,他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要是拒绝,那就算得上是拂了玄圃神君的面子,日后也不好再相处。 白玄要如何确保他不会偷偷溜走呢?徐阆想,很明显,他还戴着楚琅的结晶,肩膀上还纹着那个奇怪的纹路,想耍赖也不可能徐阆本来是这么想的,真当问出口的时候,却没想到白玄会选择将繁冗的卷轴推至一旁,叫他夜半之际来玄圃,要与他同去人间。 昆仑不可无人镇守,而且梁昆吾本来就喜欢窝在他的昆仑宫,所以自然没有跟来。 正值夜半,明月高照,徐阆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光把自己的人带去了玄圃堂,一看,白玄果然在等他,负手而立,那张鹿角面具严严实实地遮去了他的面庞,徐阆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用一张如此凶恶的面具遮掩住如芙蕖般皎皎的眉眼,甲胄幻化作玄色的长袍,在他身后拖曳出优美的弧度,衣袂处、袍角处,系着绳扣,就像是被血染红一般的暗沉颜色。 见他来了,白玄转过头,眸色在月光下显得明明灭灭,问道:准备去哪里? 徐阆其实没有什么好探亲的,人间便是他的故乡,所以他要回去,至于去哪里,这都无所谓,不过,既然白玄问了,他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临安。 他说完,又记起另一回事,问道:你知道临安在哪里吗? 我从未踏足过人间。白玄忽然轻声提醒道,闭眼。 徐阆依言闭上眼睛,他本来以为白玄会引着他踏入什么暗道,结果,就像他来时那样突然一般,当白玄让他睁眼的时候,周遭的景物已经变了,皆是他回忆中的模样。 一草一木,都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却感觉到那颗悬起的心忽然落了下来。 许是这临安的朦胧夜色太温柔,四望皎然,打更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是徐阆记忆中的年迈声音,而是更加朝气蓬勃的、是年轻人的声音,他其实并不想念临安,自从家道中落,他离开这里,立志踏遍千山与万水,越走越远,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从没有想过要回来。 但是白玄问他要回哪里,他脑中浮现的却是临安的夜色,和西湖上袅袅的烟雨。 徐阆怕白玄人生地不熟的,容易走丢,但白玄却全然不在意,神仙的七情六欲都淡薄,即使血脉相连,也见不得感情会多好,他想了想,徐阆一贯是如此跳脱好动,心心念念都想回人间,约摸是因为他想念家人,所以也没有说要跟上去,只是说四处闲逛一番。 夜色氤氲,明月却皎洁,白玄看得清徐阆面上的神色是,他向来藏不住心情,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倒也不会叫人觉得厌烦不过白玄没想到,徐阆全然没有回到家乡的喜悦,也没有近乡情怯的忧虑,他的眼中有怀念,却也就只有怀念了。 徐阆也没有犹豫太久,和他道了别,熟练地穿过那一条条曲折的暗巷,逐渐远去。 白玄不担心他会将仙界的事情告诉旁人,徐阆是半点灵气都没有,拿不出证据,其他人最多也只是觉得他在说傻话,所以,白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也离开了。 他镇守昆仑千年,却从未踏足过人间,有时候隔着那条宽长的沟壑远远地看上一眼,目光所及,是明灭的光芒,他以为是银河映照在人间的余晖,看久了才发现,那是家家户户的灯火在寂静的夜晚中连成一片,有时灭了一盏,有时亮起一盏,是温暖流淌的火光。 神仙不能触犯禁忌,不能干预人间万物。 白玄记起,许多年前,到底是多少年,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百年,大概是千年,他看着那些人间灯火,看见穷酸书生的烛芯怎么都点不燃,他知道是因为受潮了,可这凡人却不清楚,固执地要将它点燃,不像是想挑灯看书,而是想借灯火看清眼前的坎坷前途。 昆仑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所以他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挣扎,苦痛,他都不明白。 但是白玄却忍不住抬手,令那灯芯燃烧起来,将书生的茅草屋照得亮堂,书生欣喜地欢呼起来,他感觉到指尖开始疼痛,像被那明灭的火光烫了一下,便知这大概就是后果,于是他将手垂下去,不再继续张望,偶尔的驻足停留,也不过是远远地观望,不再干预。 他不爱人间,不过是大雪掩埋时的昆仑太过寒凉,所以借人间的光来取暖。 神仙的寿命漫长,与天同齐,与地同寿,时光的流淌没有意义,只有当白玄望向人间,发现那些面孔变得陌生时,他才稍微有了实感,知道百年又穿堂而过,人间换了新。 白玄想,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秩序和法则,那它一定很偏爱凡人,它给了神仙长久的时光,给了凡人轮回转生的永恒,神仙陨落便化作山河磐石,化作人间晴天白日里的一场骤雨,凡人死亡便饮下孟婆汤,踏过奈何桥,又投向下一场更加鲜活生动的旅程。 人生短暂,似蜉蝣,仙途漫长,如长风。 分卷(184) 他明白,将凡间和仙界隔开,是为了保护凡人。 昆仑不是开端。昆仑是终点,是辟邪的镇符,是存在于世人脑海中的误解,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世间的法则向来偏爱凡人,以前如此,此后亦然。 而徐阆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白玄仰面看向遥远的天际,想,或许很快就知道了。 第248章 、骤雨 临安的夜晚并不算太静。 白玄原本只在那小小的一方雕花的窗户中窥见人间烟火, 无论喜怒哀愁,无论喧嚣或是沉寂,在他眼中都无异于遥远的灯火, 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天河, 永远都是他无法触碰的。 热衷于看画的人,看久了,也就成了画中的草木,成为斑驳颜料中明亮鲜活的一笔。 如今, 身处夜色中的临安, 白玄觉得, 倒是和往日隔着那扇窗看的时候不太一样。 打更人的声音忽远忽近,云中泅着水汽, 他看见万家灯火就在他身侧巡游,傍晚虽至, 却偶有家仆守在宅邸的大门处,等待主人的归来晚风是冷的, 提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笼,年纪不大的小厮蹲在石阶边上, 被晚风吹得直打颤,不断揉搓着双手, 以此取暖。 恍恍惚惚抬眼一看, 小厮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吓得心颤了颤,定睛看去, 倒不是什么魍魉鬼魅, 是个身着玄衣的人,戴着诡异的鹿角面具,挺骇人的。 这玄衣的人朝着他走过来, 小厮抖着手想去叩门环,喊侍卫,灯笼都吓得歪了半截,软塌塌地耷拉着,竹篾支起一个鼓包,一如他起起伏伏的胸膛,他正欲向后退去,玄衣人却停下了脚步,只是站在原地,看他手里的那盏不算好看的灯笼,辨不清面具下是什么神情。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好像没有敌意,念及着喊醒那几个侍卫的后果,小厮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了止住脚步的玄衣人半晌,终于确定他不是冲着自己身后的府邸而来。 凌冽的晚风好像变得不那么锋利,小厮想,是因为他的神经松懈下来,还是因为这玄衣人撩起袍角,也蹲在了离他几步距离的地方,正好把风口严严实实地堵去了? 这夜晚,好歹是见到个活人,他心里终于有了点宽慰。 风虽呼啸,却未能吹起那身玄袍,衣袂袍角处的暗红色绳扣就像是秤砣,沉甸甸地往下坠,安安静静的,不为所动,将风声也割裂,小厮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虽然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借着那盏火光,倒也能看出来这人身着的衣物,绝非寻常人家能够有的。 到底是什么布料?小厮忽然起了兴趣,绞尽脑汁地去想,勉强得出个火浣布的结论,转念又觉得不像,火浣布怎么可能会泛着绸缎一样柔和温润的光泽?兴许是他孤陋寡闻了。 玄衣人始终看着他手中的这盏灯笼。小厮察觉到了这一点,却不明白,这灯笼面上没有画着任何花纹,形状也是最普通的,就算是三岁大的孩童也不会捡来玩,有什么特别呢? 小厮移开视线,抬眼望向无人的深巷,他是在等人,而这个人,也是在等谁吗? 他的问题实在很多,堵塞住喉咙,到了唇边却又烟消云散,并未吐露半个字。 似乎是被他满腔的思绪所惊扰,玄衣人抚了抚那张面具,转头看向南面,小厮无所事事的,又开始猜测他在眺望什么,是惊花楼,是赏春阁,是西湖,是南市,还是姬王府? 念及此处,玄衣人却突然问道:姬王府,是什么地方? 小厮没想到他会开口,心惊肉跳的,半晌才缓过神来,琢磨着,又觉他声音恰似瓷碗里的荔枝,结着一层欲融未融的白霜,边这么想着,他边说出了这不算什么秘密的答案:那是前朝的王室了。旧王奔逃,王位就顺势落在姬王身上,不过七八日,王府上下便被当今圣上问斩,府邸就也就这么荒废了,无人问津,再过一年半载,应该会被重新修缮吧。 他这么说着,却见玄衣人抹平袍角上的皱褶,向他颔首示意,起身就要离开。 小厮原本也想跟着站起来,两股处却是酸疼难忍,他俯身揉着腿,看到玄衣人朝着南边走去,隐约明白他是要去姬王府,便提醒道: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没什么好看的了。 白玄听到他这话,却没有止住脚步,他想,他也知道那座府邸该是一座荒凉的孤坟了。 踏过深巷,绕过迂回的折角,云中的水雾越发凝重,一场倾盆大雨将至。 徐阆就站在深巷的尽头,面前是无异于废墟的封闭宅邸,陈旧腐朽,许久无人踏足,石阶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转角处结了蛛网,满目萧然,是一副寂寥冷落的景象。 他没有进去,也用不着进去,除了久病未愈的疮痍病斑以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白玄在徐阆身后站了片刻,他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脚步声,但徐阆没有回头,他什么话也没说,往日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仿佛都失去了踪迹,他只是看着面前的府邸,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将笑意收敛,眼中流露出些许的怀念,恨也没有,悲痛也没有。 因他国破家亡,只余山河。 徐阆并非你的本名。白玄问,你的名是什么? 晚烛。徐阆答道,挺不吉利的一个名字,我不是很喜欢。 白玄没想到徐阆会回答得这样干脆,而之后呢,他是不是该问,徐阆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舍弃姓名,出走临安,寻遍九州山河,从此再也不肯回来的?这显然不合时宜。 徐阆却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说道:仙君啊,这世上没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故事。 是的,徐阆在心中将这句话反复地咀嚼。这世上不是所有故事都如那些只存在于神话里的传说一般,曲折离奇,荡气回肠,动辄便是要拯救天下苍生,动辄便是要叫天下灭亡。 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道,这天下的事不像书中那样,有始必有终,有来必有回,这世上多得是没有结局的故事,也多得是没有余音的誓言,就算血海深仇也不过如此。 白玄头一次感觉到面前的凡人,并非碌碌无为、胸无大志的庸人。徐阆的手曾经用来拨琴弄弦,如今却用来折枝拂叶;他的双足曾经踏过玉楼金阁,如今却步入泥泞遍布的山野;他的目光曾经落于高堂邃宇,如今却望向人间的锦绣河山为什么?白玄不明白。 徐阆站了一会儿,听见白玄悠悠然开了口,问他,为什么? 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呢?徐阆沉吟片刻,回答道,如今天下太平,无人会在意前朝的皇帝是谁,我说过,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刚开始那几年倒是有好些人来找我,以头抢地,将家恨国恨说了又说,可我本来就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闲人,懒懒散散,成不了气候,他们来寻我,也不过是将我当作傀儡罢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终将来临,也不该是由我这个闲人来动手,潮水会将朝廷吞噬殆尽。 白玄不解其意,喃喃重复了一遍潮水这个词,不知晓徐阆所指的是什么。 你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徐阆回过身去,背对着那座宅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话音未落,骤雨卷着夜风呼啸而至,大雨倾盆落下,是豆大的雨滴,跟冰雹似的,砸到脸上都是疼的,瞬息间便将两人淋得透彻。徐阆惊慌失措地喊了句下雨了,摸遍了全身也没发现能遮雨的东西,只好将外袍脱下来,草草地笼在脑袋上,动作十分狼狈。 他窜了两步出去,转头一看,才发现白玄根本就没跟上来,直挺挺地站着,像块石头。 徐阆的脑袋转了几个弯,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云上是没有雨的,白玄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雨,也不知道避雨这回事,更不知道淋湿了会着凉生病哦,神仙是不会生病的。 白玄透过茫茫雨幕,看见徐阆两步并作三步,又跑了回来,很着急,伸手拽他的衣袖,嘴里念念有词,隔着层雨声,显得模糊不清,大概是觉得将他扔在雨里太不像话了。 面前的凡人抓过他的衣袖就要跑,几步窜出去,动作很快,白玄下盘稳,倒是不会被徐阆拉得打趔趄,白玄被他拖着走了半步,大抵是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于是启唇唤他姓名。 徐阆。 徐阆是全然没听见。 徐阆? 徐阆继续往不远处的屋檐跑。 姬晚烛 白玄反握住徐阆的手腕,用了巧劲儿,让他止住脚步,也不至于被这雨水覆盖的地面所滑倒,徐阆蒙在头顶的外袍湿得领口处淌水,额前的碎发也湿漉漉地粘在眼皮上,全然是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隐约看见戴着鹿角面具的仙君抬手掐诀,冰冷的雨珠向四周溅射。 徐阆愣了愣,还以为是雨停了,扯下外袍,把脸上的水珠抹去,一看,雨下得很大,没有半点要歇气的意思,而那些落下的雨珠,再没有半点能沾上他的衣角,他的身上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屏障,将雨水隔开,顺着他的臂弯往鞋尖处流,然后融为积水中的一滴。 他复又看向白玄,白玄却依旧淋在雨中,不躲不避,只给他施了个避水的诀,然后便将刚才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收回袖中,抖开袖口,玄色的银纹缓慢流淌,将他的指尖也遮去。 大雨滂沱,满月被掩埋,天边撕裂了一个口子,宛如铅水的银河向下流淌,化作骤雨。 第249章 、断桥 徐阆看着在雨中淋得湿透的白玄, 又见这天上的雨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他是凡人, 见到下了这么大的雨, 下意识地就想躲,可白玄不同,他不想躲,也不必躲。 而且白玄还特地给他施了个避水诀, 徐阆感觉身上有暖流滑过, 雨水被隔绝, 暖流令他身上的冷气都蒸腾起来,衣袍和长发逐渐被烘干, 也幸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下得太大,又是夜半时分, 街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自然也就没人见到他站在雨中, 却未被淋湿的景象。 他摸了摸鼻尖,总感觉这趟不像是白玄陪着他来的, 倒像是他陪着白玄来的。 这位神君摆明了是不想去避雨,徐阆也不能硬拉着他走, 想了想, 问:想看西湖吗? 漆黑的面具微微低伏,白玄垂眸看向他。 反正你也不想走。徐阆耸耸肩, 说道, 与其直愣愣地站在这里淋雨,倒不如换个景色更好看的地方去淋。雷峰塔,苏公堤, 隔岸的南屏寺,哪个不比这衰败荒废的地方好? 话糙理不糙,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于是白玄便默不作声地点头,应允了。 不过,说实话,雨下得这样大,再好看的景象也是看不清的,唯一的好处在于他们二人能在这个雨夜将西湖的美景都揽入怀中,无人打搅,细线似的雨珠坠进湖中,细细簌簌,游鱼一般向更深处落去,河岸的杨柳垂着枝叶,雨幕之中,隐约能看得出几抹黯淡的绿。 徐阆和白玄在堤上站了一会儿,细雨蒙蒙,四处寂寥无人。徐阆是喜欢下雨天的,仅限于他有遮雨的地方时,那时候他才有心思去好好品味雨天的寂静。若是小雨,他倒是很愿意在雨中慢慢地踱步,若是下得大了,那他就顾不得其他事情了,只想着找地方避雨。 兴许是这些日子在仙界讲得多了,徐阆望着烟雨氤氲的湖岸,不自觉便记起了故事。 什么同舟避雨,什么水漫金山,雄黄酒,雷峰塔,白蛇,青蛇,还有许仙。 他小时候常听,临安的人都能将这故事翻来覆去地说烂了,其实并不算什么有趣的故事,可对于这些神仙来说,他们从来没经历过情情爱爱,所以听着倒是会觉得有几分新鲜。 徐阆盘坐在石堤上,也不怕掉下去,凭着记忆指了个方向,清了清嗓,拿捏着说书人的腔调,悠悠开口,说道:传说,那座雷峰塔底下镇着一条白蛇,名为白素贞。 雨声大,人声小,白玄不想隔去雨声,索性也离他近了些,手指按住石堤的边缘处,指腹所触,是一片冰凉的湿意,他不畏寒,人间的骤雨带来的寒气对他来说并不冷,他的指节在那层薄薄的积水上敲了敲,溅起的水声又被落雨声掩盖,又低又轻,带着点温柔的软。 他朝着徐阆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峰耸立,重峦叠嶂,顶上果然是有一座塔。 稍稍一探,塔中有僧人,有佛像,唯独没有徐阆口中的白蛇,白玄又念及徐阆端着的这副腔调,也明白他是在讲故事了,便没有煞风景地将那句雷峰塔下没有蛇说出口。 白蛇略施法术,令骤雨倾盆,好与药店书生许仙同舟避雨,两人渐生情愫,白蛇遂与他结为夫妻,后又因许仙心生猜忌,以雄黄酒逼得白蛇现形,许仙被吓得昏死过去,白蛇便上天庭盗取仙草灵芝,而后又与青蛇同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寺,最终触犯天条,被镇于塔下。 白玄静静地听着,末了,问道:为什么凡人总喜欢将凡人的形象塑造得如此不堪? 徐阆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挠了挠后脑勺,想了一会儿,说道:倒也不是不堪,这世上总有怕蛇的,若是我发现同床共枕的妻子竟是条巨蟒所化,我也会当场昏过去,不省人事。 但你似乎和柳南辞的关系很好。白玄抵住下颚,偏过头看徐阆,你不怕他吗? 徐阆的脑子飞快转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月侍,也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拉拢月侍,还有,难不成他们的关系很好吗?白玄竟然会直呼其名等等,白玄是因为他的话,所以才提到了柳南辞,徐阆绞尽脑汁地、很艰难地想着,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又腥又刺鼻的草木气息裹挟着潮湿涌入鼻腔,他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煞白煞白的,转过头看向白玄,试图挽回什么似的,和他确认:柳南辞是蛇? 看见白玄颔首,徐阆两眼一翻,若不是因为月侍此刻不在,他真想像许仙那样昏过去。 徐阆常攀山,所以并不算太怕蛇,但他刚刚分明说的是巨蟒所化,而白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喘着气儿想,他确实不怕蛇,问题是,谁见到比手臂都粗的蛇不害怕啊? 怪不得,他有一次取酒碗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月侍的手,月侍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徐阆还以为那股窜上天灵盖的冷意是他的错觉,便没有太在意,这么一想,倒不是他的错觉。 凡人怕蛇,大抵像怕猛兽一般,只要被盯上了,就难以脱身,直至粉身碎骨,血肉剥离。白玄注意到徐阆的反应,也明白他是全然不知晓此事了,但故事里的白素贞却动了真情,与许仙结为夫妻,同床共枕多年都安然无恙,就说明她是不可能对许仙下狠手的。 这话的意思是,柳南辞也是如此,就拿之前那件事来说,在凡间,如果擅闯蛇的领地,碰到了它的鳞甲,最轻也是被那对獠牙咬上一口,徐阆想,但是柳南辞又不会真的咬他。 分卷(185) 幸好白玄提前告诉他了,徐阆松了口气,要不然,如果月侍突然现原形,他说不准比许仙的反应更夸张,可能当场扭头就跑,连滚带爬地回昆仑,就差和月侍从此绝交了。 紧接着,徐阆又记起,若是白玄和月侍关系很好,怎么他从来没见过月侍往昆仑跑,而且,若是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那他心里的小算盘岂不是被白玄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问道:你和月侍好像挺熟悉的? 并非如此。白玄缓缓吐息着,说道,真要说起来,我和他唯有体内流淌的血脉相似,我见到他,会唤他一声舅舅,不过我们的职责没有相似之处,平日也鲜少有来往。 徐阆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自己第一眼看见月侍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了。 所以,神仙将血缘关系看得很淡,这一点与凡人截然相反,徐阆想,这倒是挺新奇的。 既然白玄与月侍有这么层关系,抱着比起直接问本人,还是向别人打听比较好的这种念头,他干脆将一直以来都疑惑的问题说了出口:为什么柳南辞是月侍,而不是月神? 那时候,日神说,天界没有所谓的月神,只有月侍,她说得含糊,徐阆也没听明白。 因为月宫选择了我。白玄说得风轻云淡,但是,于天界而言,昆仑的责任更重大。 徐阆头一次真真切切地对昆仑的职责产生了兴趣,他原本以为昆仑只是在满月之时出现的门,连通仙界和凡间,可从白玄的话中来看,好像又不止这么简单,还有别的责任。 他眼巴巴地看了这位神君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只好作罢。 徐阆向来是闲不住嘴的,沉默了没多久,他就找到了新的话题,兴许是这场雨下得如此凑巧又不凑巧,雨幕中的白玄似乎也变得耐心起来,即使还戴着那张面具,徐阆心底最后那一星半点儿的惧怕也没了,兴冲冲地问道:那,日神武筝,她是什么? 白玄答:凰鸟。 和月侍相比,日神的原形实在是意料之中。 徐阆又问:梁昆吾呢? 白玄答:万千兵器的煞气所化。 按理来说,紧接着就该问白玄的原形是什么了,但徐阆总觉得当面这么问不太礼貌,就像当面问一个姑娘你年纪多大似的,虽然这么形容不太贴切,不过道理总归是差不多的。 徐阆思绪跳脱,想到什么说什么,又拐回原来的话题,说道:不过,这些故事里塑造的神仙并不全然都是好的,比如,西王母划开银河,将牛郎与织女这一对夫妻分开;比如,水神共工触断不周山,令天幕塌陷,洪水肆虐;再比如,二郎神杨戬将三圣母压在华山下,沉香劈山救母你瞧,凡人是这样的,有好有坏,有懦弱有勇敢,神仙亦有血有肉。 白玄没有立刻回答徐阆的话,听到那句有血有肉后,面具底下的眸光似乎是闪动了一下,搅碎浮光,零零散散的,倒映出暗沉的天际,还有藏在云后的那一轮满月。 他看向凡人永远无法望断的天际,过了很久之后,才说道:雨快停了。 第250章 、绝笔 如白玄所说,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声歇了, 挂在柳叶上、屋檐上的积水还未消, 顺着往下淌,落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发出清脆的声音, 像是木桶落进井里, 嗵地一声, 却没有回音,溅起的水花也不大。 西湖上空笼着一层薄纱, 是袅袅的水雾,伴着月色未褪的皎洁, 倒像是盘着条白蛇。 既然徐阆已经回人间看过了,雨也停了, 趁着夜晚还没过去,他们也该离开临安了。 临行前, 徐阆悠悠地回望,他知道, 这不是最后一眼, 却是历经沧桑变故后的第一眼,无论那云上的仙界如何, 这地上的人间终归是如此, 昼伏夜归,春种秋收。而昆仑矗立在两界之间,令它们藕断丝连, 那些有端无端的猜测,在文字或是言语中流传,永不断绝。 白玄站在不远处,将身上的雨水烘干,徐阆没让他等太久,收整好心绪便走了过去。 徐阆原本以为,他们来得那样快,只是睁眼闭眼的事情,临安就到了,走的时候也应该差不多,却没想到他再次顺着白玄的话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不是玄圃堂,而是另一个,他很熟悉的地方偏僻荒凉的村庄,说着奇怪方言的村民,还有,高耸入云的漆黑山峰。 不久前,临安还在下雨,地上还残余着积水,距离千里之远的偏僻村庄却全然没有要下雨的预兆,圆满似玉盘的明月高悬,被顶峰的尖角勾着往下拖曳,直直地朝人间倾倒。 他顿时记起了自己干过的那些傻事,细数一下,第一件,没有听妇人的劝告,立刻离开这里;第二件,专门挑了满月的夜晚去登山;第三件,察觉到异样后还骗自己说是错觉。 这么一想,徐阆只觉得怨不得别人,这摆明了是个陷阱他都能高高兴兴地跳进去。 不过,这回可不是他一个人来的,他是跟着白玄来的,玄圃神君就在他身侧,进昆仑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完全不危险徐阆苦笑一声,想借此掩饰住心中的惆怅。 和上一回没什么区别,村中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家禽也变得躁动不安,月光将声音夺走,这里全然是一片死寂,静得像是百年以来从无人在此居住一般,就算是食腐肉的寒鸦也不肯从此地掠过,风声也静默,衬得那高耸的山峰,还有近得吓人的满月越发诡异。 确实是诡异,至少徐阆从来没见过哪座山的山石会动的。 他忽然又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在他之前是不是也有人在满月时登上这座山,那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再比如,漆黑的山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动,它们想做什么? 但这里实在太安静,徐阆连呼吸声都放轻,更别说出声打破这片寂静。 白玄没挪动步子,也没有说话,他抬头望向那座山,徐阆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他扬起的下颚,还有那双逐渐变得暗沉的眼睛,于是徐阆也顺着白玄的视线看过去,不出意外的,他什么也没看见,睁大眼睛看了好一阵子,等到眼眶干涩难忍的时候才收回了目光。 然后,白玄却在这时突然吐出一句话来,打破了这片寂静,吓得徐阆心惊胆战。 后知后觉意识到白玄说了什么之后,徐阆狂跳的心脏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跳得快了。 有人登上了山。神君如此说道,语气冷淡,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 死了?徐阆像是不明白这两个字一样,喃喃重复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下来,有人登上了那座被称为昆仑的,属于人间的山峰,然后死了,是因何而死?他跨过界限了吗? 你之前问过我,自己选择跨过沟壑的凡人是不是很愚蠢,我当时告诉你,是很愚蠢,但你并不是自己跨过来的。白玄说着,他的声音却像是被什么掩盖了似的,没有惊醒那些村民,也没有惊扰那些瑟瑟发抖的家禽,你很幸运,正好撞见了楚琅陨落,阵法松动,便被卷入了仙界。而自古以来那些想要踏入昆仑的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这座山上。 徐阆感觉嗓子干巴巴的,勉强从唇齿间逼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耐心,会将停留太久的生灵吞噬。白玄答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徐阆活了二十五年,终于知道了恐怖两个字怎么写,不是先前那种一惊一乍,是发自他心底的恐惧,顺着他有些陈旧的回忆往上攀爬,他感觉头皮发麻,头盖骨像是被人掀起来一样的疼,冷气儿簌簌地往里面灌,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可还是听见了内心的声音。 那些漆黑的山石,确实是活着的。 尾随,等待,步步紧逼,不是他的错觉。 就差那么一点,他也被吞噬了。 你告诉我,这是仙界?这难道不是什么阴曹地府? 他实在难以相信。 徐阆的牙齿直打颤,恐惧到一定程度,他甚至都不知道哪里在抖,哪里没抖了,索性放任那些软骨头发抖,手也抖得跟筛糠似的,好歹没有腿软跪下去,他试着开口说了一个字,破音了,和破旧的茅草屋被风吹动的声音差不多,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你告、告诉我,还有一个人活着,对不对?徐阆压住颤音,然后又开始打起冷嗝儿来,他实在痛恨这不合时宜的打岔,捂着嘴,断断续续地说,我要要救他,你会拦着吗? 白玄垂眼便看见徐阆抖得和将要被吹灭的烛焰一样的身子,和他嘴上说的豪言壮语全然相反,声音也抖得厉害,好几个字都不成调,于是问:你怎么知道你要救的是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但当我踏上昆仑的时候,我全然没想那么多,也并非觊觎所谓的仙境。 徐阆喘着气儿,他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现在的时机显然并不合适。 白玄问:你有武器吗? 徐阆说:没有。 白玄又问:你会轻功吗? 徐阆说:不会。 白玄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救? 徐阆忍不住了,揪住白玄的衣襟,晃他,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啊!快来不及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一花,宛如废墟的漆黑山石映入眼帘。徐阆一边想着,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一边松开白玄的衣襟,拍了拍他的胸口,替他将皱褶抹平,嘀咕道:谢谢啊。 好消息是,人还活着,坏消息是,听声音,进山的是个小孩儿。 徐阆嫌外袍太麻烦,随手就脱了,卷在臂弯处,三步并作两步,循着声音跑过去,白玄没有公报私仇,将他放在了离得很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就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不,不能说是意料之中吧,至少他没想到那些山石竟然生出了怪异的相貌。 带着野兽一般狰狞扭曲的面目,这些漆黑的山石将小孩儿团团围住,这一幕实在是眼熟,跟徐阆当时经历的场面差不多,只不过他很庆幸那时候这些怪物没有向他露出獠牙。 好,腿又不争气地开始抖了,徐阆定了定神,脑子转得飞快,开始盘算该怎么办。 白玄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徐阆本来看情况紧急,准备先出声引开那些怪物,既然白玄过来了,他灵机一动,低低咳嗽了两声,轻声说道:请英明神武、智勇双全、乐善好施的玄圃神君出面行吗? 他又不是那种愣头青,冷静下来之后就决定认怂了,活着挺好的,他还想多活几年。 白玄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徐阆脸皮这么厚,闷着声儿笑了笑,说:可以。 徐阆刚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白玄竟然直接从藏身之处走了出去,一步步走得很稳,好似闲庭信步,顿时,原本紧盯着小孩儿的怪物纷纷看向了他,视线交锋,徐阆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结果白玄总是能令他感到意外那些怪物只是踌躇了片刻,转身便跑了。 就这么简单?他有点疑惑,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的事情,为什么白玄不肯出面? 小孩儿躺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蜷成一团,浑身发抖,徐阆正要走过去,余光却瞥见一个明明已经离去的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眸光泛红,杀气腾腾,不像是想跟他们谈心的架势,他心头一慌,连忙喊道:白玄! 只听一声巨响,漆黑的火焰涌现,瞬息间便将山石卷走,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这么一看,白玄完全就不需要他提醒嘛,徐阆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快步跑了过去。 这个,你不会扔到村子里去吧?见白玄摇头,徐阆这才放下心来,又看见那个小孩儿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那张鹿角面具上流连,便说道,你戴着面具不闷吗? 白玄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睛,和又惊又怕的小孩儿对视一眼,大抵是觉得凡人有时候很麻烦,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摸索着鬓角处的环扣,咔哒一声,取下那张略显狰狞诡异的面具,终于肯将他那张脸露了出来,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玄衣化作甲胄,逐渐褪去。 小孩儿看得目不转睛,徐阆见他痴痴的,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将他的注意引过来,问道:看你的穿着,你应该是村里的人吧?既然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今天来了个叔叔,他不听我们的劝告,非要在满月之夜上山,我实在是放不下心来,虽然记得长辈的叮嘱,却还是偷偷地溜出了家门,想赶在他上山之前阻止他。小孩儿皱着一张脸,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来的时候,他都快被吃完了。我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它们很快就追了上来,这山上又陡峭,我跑了一阵子,脚下一滑,就被抓住了。 徐阆闻言,皮笑肉不笑的,弯下身子,亲昵地揽住小孩儿瘦弱的肩膀,语气非常温柔,说道:哥哥问你一个问题,上一次满月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小孩儿满脸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我在睡觉。 白玄在一旁,是听明白了,徐阆的那一颗心,半边揣着善意,另半边都是坏心思。 回答完徐阆的问题后,小孩儿兴冲冲地抬起脸,紧紧盯着白玄,问道:您、您是神仙吗?我往日里听家中长辈说起,这昆仑是藏着神仙的,果真如此吗?您的名讳又是 而白玄将面具系在腰间,看着他,只是说道:你该走了。 徐阆见小孩儿郁郁寡欢,沮丧得很,于是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际,俯身在他耳畔,小声说道:赶紧回去睡觉吧,下回再告诉你,外面太危险了,神仙还有神仙要做的事情呢。 小孩儿明显被哄到了,马上高兴起来,也小声说道:神仙,我家代代相传雕刻石像的技艺,一直想给村里雕座神像,无奈没有对照,只好作罢,此次我正好遇见你们二位,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长相,我回去也不睡觉了,非要原原本本把你们的相貌记下来不可。 光他就行了,我一般不露面的,保持神秘嘛。徐阆随口答道,早点睡觉才长得高。 小孩儿还想说点什么,白玄抬手掐诀,徐阆只感觉手底下一空,人就消失了。 徐阆估摸着白玄应该是把人送回去了,拍拍衣服上的灰,把外袍穿上,蹭过去讨好他,刚才多谢神君出手相助,若非神君惊退那些怪物,我这条小命应该就没了,回去之后,做牛做马,徐阆我万死不辞,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教神君,不知道神君能否为我解惑? 分卷(186) 嘴快喊白玄,拿腔作势喊神君或仙君,白玄按着眉心,问道:什么? 徐阆听他答应下来,收敛了笑意,表情严肃,说道:那些怪物到底从何而来? 白玄的手顿了顿,缓缓放了下来,凝视着面前的凡人,你真有那么想知道? 本来是很想知道的,白玄这句话说出来,徐阆忽然就没那么想知道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打着哈哈,眼神乱飘,想糊弄过去,嗯,其实,其实不是很想知道。 但是,玄圃神君却没有再给徐阆选择的机会,当空的皓月将目光投向他,如洗的余晖在他素白的袖袍上铺陈,像一汪满溢的小池,而他的咬字很轻,尾音绵长,一字一顿,非要徐阆听得清楚不可,那些都是死在我手下的诸仙,你脚下的每一寸,都由骨肉堆砌而成。 徐阆的心砰砰直跳,他觉得今晚上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了,三魂七魄都被吓跑了一半,他按住起伏的胸口,试图告诉自己,这是白玄的玩笑话,可白玄的眼神晦涩,他也并非喜欢开玩笑的人,徐阆很清楚,他实在痛恨自己的清楚,这冰冷的山石,好像也变得烫脚。 你告诉我,凡人有好有坏,神仙亦有血有肉,这是你说过的。白玄的那张脸忽然宛如鬼魅,眸光如磷火幽幽,瞳孔缓慢地缩小,像一片细长的柳叶,而我告诉你,凡人眼中的仙界并非仙界,昆仑也并非出路,而是绝路,是天堑,跌入深渊便粉身碎骨,啖尽血肉。 白玄抬起手臂,袖口顺着手腕往臂弯滑,徐阆以为他要杀人灭口了,一时间动弹不得,想,如果跑的话会不会被从身后刺穿胸膛,如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会不会死得更惨。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白玄却伸手过来,徐阆吓得闭上了眼睛,然后感觉到他的眼皮被轻轻碰了碰,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好像白玄在不久之前也做过这样的动作。 滚烫的气息抚过面颊,比焰云山的火还要灼热,徐阆不用再绞尽脑汁思考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事实已经回答了他:白玄曾触碰过他的眼睛,就在他落入昆仑的那一天。 因为,在他小心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之前所看到的景象都像是个虚假的幻境,他原本以为是帷幕的,其实是戏台,他原以为是戏台的,原来是帷幕。血红色充斥着他的视线,极其刺目,扭曲的线条肆意生长,月光的余晖化作一滩滩的血迹,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而眼前眼前的神君已然不复人形,巨大的狐狸就站在他的面前,九条尾巴依次散开,像妖冶的并蒂莲,遮蔽天日,将山峰掩埋。 白狐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徐阆,额上的花纹如血,然后,它张开嘴,露出森白的兽齿。 你此时所看见的,所身处的,才是凡人眼中的昆仑。 它的声音宛如南屏山的晚钟,厚重,清远,在昆仑山巅回荡,然后消散。 第251章 、一念 血色的残影翻涌着, 在明月的余晖中消散。 寂静如荒凉坟冢的景象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近的, 纷乱嘈杂的声音, 其间夹杂着熟悉的交谈声,利刃割开血肉的沉闷响声,还有咯吱咯吱作响的刺耳怪声。 聂秋在梦境中竭力挣扎了半晌,那种被拖拽着四肢向下沉的感觉才逐渐褪去, 他像是终于寻回自己的意识一般, 将消散的思绪又归拢, 微微发麻的指尖也重新有了知觉,四面八方的声音像潮水似的,一浪接着一浪朝他涌去,他恍恍惚惚, 几乎要被汹涌的潮水冲垮。 汗水濡湿了睫毛, 连成一片暗影,这场梦实在太长, 漫长得令他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他感觉到生有茧的手指插入他微湿的发间, 摸索了片刻,很快便找到了面具的暗扣,轻轻巧巧的一声脆响, 面具应声而开, 略带水汽的闷热空气涌入鼻腔, 聂秋喘着气儿,窒息感逐渐退去,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勉强抬手将眼睫上的水珠拭去, 抬眼朝上方看去。 方岐生正低着头看他,拨开他额前打湿的碎发,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视线逐渐清晰,聂秋环顾四周,他枕在方岐生的腿上,他们大抵是回到了满是壁画的甬道,甬道的尽头,不断地传来杂乱不堪的声响,他惊异于自己竟然没有被吵醒,也不知道他睡去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生生,已经过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左右。方岐生将那张鹿角面具放在一旁,面具的角仍然是冰冷的,内里的一面却覆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温温热热,落在地面上的时候溅起小小的水花,又轻又柔。 他们都在那里面吗? 见方岐生点头,聂秋想了想,却没有急着起身,他侧过头,将面颊贴在方岐生的腿上,半是释然,半是疲倦地叹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想借这片刻的安宁来缓解情绪。 聂秋大概是真的累了。方岐生垂眼看着他,俯身吻他的眼角,尝到了一点湿意。 在你昏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也从徐阆的口中知道了一些东西。魔教教主将聂秋的脑袋往里挪了挪,袖袍拂过聂秋的面颊,他感觉有点痒,当然,是师父软磨硬泡出来的。 能够猜到,常锦煜绝对不可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势必是要借此得到点什么。 聂秋知道常锦煜将面具递给他的那个举动,无异于是将他往火坑里推,看似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中,实际上却是逼他做出选择他倒是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心寒,因为他确实是想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至少这一点他和常锦煜达成了一致。 他捉住方岐生的手,收拢在掌心中,轻轻地揉捏他的指节,仍是没有睁开眼睛,问道:徐阆说的玄圃堂醒过来,和邪气上涌是什么意思?那些尖锐刺耳的厉啸又是从何而来? 人间,昆仑,死于昆仑的阆风仙君,嶙峋的怪石,由尸骨搭建的桥梁,遮蔽天日的九尾白狐,血色的视线,扭曲的线条,绝路,天堑,种种想法在他脑海中交织,即又散去。 聂秋想,他分明能够感觉到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可偏偏就是找不到方向。 方岐生沉吟片刻,斟酌着措辞,任聂秋摆弄他的手,半晌才开口说道:一言两语是解释不清的,总归那三个仙君都在外面镇守,我便从你昏睡过去的时候说起吧。 三个。聂秋揣测,方岐生应该还不知道徐阆是个位列仙职的凡人,除却徐阆,还有那位万千兵器的煞气所化的昆仑仙君,梁昆吾,而剩下的那位,也许就是徐阆口中的三青。 这么说起来,徐阆当时还说破军抽不开身,也不知他被何事牵绊住脚步,至今未到。 方岐生没有迟疑太久,见聂秋应下后,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将所有事情娓娓道来。 在聂秋戴上面具的那一刻,地动山摇,血腥味,尖声的厉啸,浓重的杀气逐渐蔓延开,方岐生离得近,很快就发现聂秋的身形有些摇晃,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倒下,他心觉不妙,抬手按住聂秋的肩膀,于是这人便浑浑噩噩地倒进他的怀中,任他如何呼唤也没有回应。 若不是因为方岐生能够感觉到聂秋平缓的吐息,他狂跳的心脏兴许已经挣破胸腔了。 他是有过一瞬间想把面具摘下来的念头,转念又记起,聂秋当时问他的那一句你相信我吗,而他给出来的回答是一句反问,也是你相信我吗,字字句句相同,含义却不同。 于是,方岐生压抑住念头,抱着聂秋的手紧了紧,深深浅浅地吐息着,试图将沸腾的心绪冷静下来。这里实在是太乱了,不论是聂秋的忽然晕倒,还是玄圃堂的变故,黄盛在那边抱怨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先出去,徐阆不甘示弱,立刻斥责他是不是想让天下人陪葬。 能够听见底下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能够听见剥离血肉的闷响。 但是,身处石台,怀中又抱着个不省人事的人,方岐生全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唯一能够看到的,是悬在空中的那位昆仑仙君,眉眼凌厉,周身盘旋着成百上千的兵器,有刀,有剑,有戟,有矛,有枪,有钗,有斧,有短刀,有匕首,不知是从何而来,又是由什么锻造而成,通体泛着凛冽的寒光,像是能够感觉到杀意般的,在震颤中发出嗡鸣。 常锦煜站在石台的边缘处,沉下视线,垂眸看去,昏暗的烛火将他的面目照得模糊。 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方岐生全然不知,只觉得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再看怀中的聂秋,喘得厉害,他手腕上的铜铃近乎癫狂地摇晃,却没有发出半点响声,场面端的是有几分诡异,方岐生环住聂秋的腰际,腾出一只手将他的袖口挽到臂弯,这才发现,那道由红绳遮掩的,宛如烧痕一般的弦月印记,正渗出鲜红的血来,顺着腕节向下滑。 方岐生眉头皱得更紧,这一幕实在很像进入玄圃堂之前,聂秋面对石柱时的景象。 耳畔尽是交叠往复的喧闹声,叫他心里烦躁,连成细线的思绪断了又断,他是不知道遇到这种怪事该怎么做,但又不得不做,正要伸手去拿怀中的伤药时,却听得鸟鸣声响起。 清脆又嘹亮,在这空旷的石窟中回响,将所有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都盖了过去。 毋庸置疑,玄圃堂的门已经合上了,按理来说不应该有飞鸟误入其中,方岐生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去看徐阆,果然,他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还有几分释然。 浅青色的光芒瞬间将黑暗逼退,明亮,却不刺眼,好似初春时节湖畔的柳枝,又好似潜藏着青石的一池潭水,游鱼将浮光搅碎,大抵就是如此景象面容稍显稚嫩的仙君落在方岐生的视线中,头戴镶着青金石的羽型额饰,垂至脊骨的黑发弯曲蓬松,他的衣袂由细长柔软的青羽编织而成,拂袖收势之间,袖中的金铃摇晃,便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当他斜过眼,悠悠地看过来时,与那位昆仑仙君不同,方岐生并没有感觉到危险。 或许是因为他神情平淡,或许是因为他眉眼温和,或许是因为他将浑身的气度收敛。 徐阆喊了一句三青,被称作三青的仙君便颔首示意,却并未走向徐阆,反而是走向了方岐生和聂秋,伸出两指,在聂秋淌着血的手腕上轻轻地一按,血迹消散,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似乎也随之而去了,方岐生明显感觉到聂秋的呼吸逐渐平缓,安稳地沉入梦境。 刀剑无眼。他的声音又清又亮,像是溅在岩石上的水花,你最好带着他离远一些。 这位仙君也是认得聂秋的,方岐生想到,而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个三青仙君比昆仑仙君更有人情味儿,衣袂沾染了红尘俗世,并不是全然没有七情六欲,然而,比起那位毫无神仙架子的阆风仙君,他又多了几分冷淡矜持,是介于梁昆吾和徐阆之间的一类神仙。 方岐生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按照他的话,带着聂秋向后退去。 见他们后退,三青仙君便挪开了视线,熟练地从袖中取出一枚符箓,夹在指间,手腕一翻,凭空出现的明火将符箓点燃,他松了手,令那符箓飘向空中,边走边说道:徐阆,你也别瞎掺和,退到一边去,破军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的,这里暂时就交给我和梁昆吾。 符箓在空中炸开,天青色的光芒宛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镇压住底下流窜的邪气。 各式各样的兵刃利器仍然在梁昆吾的驱使下挥斩,方岐生不知道他们所对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只能听见那一声声剖开血肉的声响,还有尖利刺耳的哀嚎,好似炼狱的景象。 梁昆吾侧眸望向三青,问道:你刚醒过来没多久,如此镇压,灵体坚持得住吗? 三青神色不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嘴唇没有动,声音却传入了梁昆吾的脑海中,然而,命运的流向已经发生改变,并且永不停歇地奔向尽头,所有应当魂归仙界的,都逐渐被吸引过来倒是昆吾,你决意要成为那个诛杀魁首,斩断昆仑的负罪者吗? 很久以前,我就和他约好了。凄厉的嘶吼声中,梁昆吾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冷,若我无法守住本心,陷入癫狂,便由他来了结我,若他浑噩失意,误入歧途,便由我来了结他。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会补更新的!qwq 感谢在20210416 00:24:57~20210419 22: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糯米团子 20瓶;生事且弥漫 16瓶;折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2章 、光暗 方岐生让聂秋躺进他的臂弯中, 抬眼略略一扫,昆仑仙君和三青仙君立于石台边缘;黄盛双手抱胸,斜斜地倚在石壁上, 满面烦躁;而常锦煜, 他不知什么时候又退了回来,明显听到了三青仙君的那一句徐阆你也别瞎掺和,于是便笑吟吟地揽住了徐阆的肩膀。 徐阆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寒意蹿上头顶, 顿时浮想联翩, 觉得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果然, 常锦煜动作亲昵地揽住徐阆,迫使他转了个身,那双眼中氤氲的寒气在阴影的笼罩下明明灭灭,晃眼一看, 倒是比罗刹厉鬼更凶恶, 他薄薄的嘴唇一掀,唇齿分分合合, 语气温柔, 边带着徐阆往远处走,边说道:阆风仙君,我们之间似乎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 还不止如此, 徐阆感觉常锦煜的手开始往下滑, 他不会傻到以为常锦煜是对他有什么意思, 这简直跟拷问犯人没什么两样,分明是在搜刮他身上是不是有那所谓的钥匙。 黄盛看着,眼神有点冷,隔着层面具都知道他应该是瘪着嘴, 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非要解决不可的事情。 徐阆抬手去推常锦煜,没推开,他才发觉自己委实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无意冒犯,仙君,我觉得你大概是全然没什么用处的神仙。常锦煜箍住他的手就像是沉重的镣铐,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法脱身,反正他们这时候也顾不上你,何不趁此机会,我们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一谈呢?当然,我这话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只是告诉你一声。 常锦煜将徐阆堵在甬道里,方岐生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让聂秋躺在他的腿上。 脱离那两个神仙的视线,趁着他们无暇顾及这边,常锦煜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按着徐阆的肩膀,迫使他坐下去,侧身挡住道路,眯起眼睛,笑着问道:仙君想从哪里讲起? 分卷(187) 徐阆说: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也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 我明白了。常锦煜四两拨千斤,手指在臂弯处轻敲,说道,仙君是想由我来问。 徐阆也算是明白了,面前这人软硬不吃,横竖都是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的。 他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然而,有些东西,不是他不说,常锦煜就不会知道的。 你是如何进入昆仑的,钥匙在何处,此类问题就先搁置吧,我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想要问你,比如我看到了底下的东西,那些是永远不该存在于人世的野兽,六翼的,五足的,三头的,双尾的,大抵都是从仙界来的,这问题实在太过简单,所以我不问你这个。 常锦煜收敛了笑意,沉下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徐阆,说道:那座象征着玄圃神君的神像背后,雕刻着漆黑的火焰,火焰上又有兽类的纹路,和我方才看到的东西很像,我几乎可以确定雕像中所描绘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世人口中的镇昆仑,守玉楼就是指的这个吧? 徐阆听懂了他话中蕴藏的含义,心中一阵惊惧,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加快。 常锦煜见徐阆不答,似乎也没想着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自顾自说了下去:然而,这些都并非人间的飞禽走兽,它们都是从深渊底下来的,是从仙界来的。我很疑惑,所谓的镇与守,到底镇的是什么,守的又是什么?还有,为什么那两个神仙都并未痛下杀手? 被他的目光一刺,徐阆欲哭无泪,面前的这个人,字字句句,全部都说到点上了。 徐阆是一个字都没说,面上也不显,没点头也没摇头,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这青石铺就的台阶冷得刺骨,他却觉得烫得很,令他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就走。 常锦煜轻轻地嗤笑一声,目光扫过石壁上斑驳的图案,随即撩起袍角,俯身蹲在了徐阆的身前,平视着他,咬字也变得柔缓,像蛊惑人心的毒蝎子,说道:我说说我的猜测吧,神仙与凡人是全然不同的,神仙或由器灵所化,或由猛兽所化,与生来便是人形的凡人不同,所谓的神仙,对于凡人而言,其实更像是话本里所描绘的,引人误入歧途的妖怪。 他竖起手指,指了指壁画中所描绘的景象,这地方的主人,玄圃神君,白玄,是只九尾的白狐,里面那位昆仑仙君,其实不难猜,他自己也说了,他是万器之灵所化。 然后,常锦煜用指节抵住徐阆的下颚,抬起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眼中的恶意愈发明显,比密林深处的黑夜更令人惶恐,他说:而你,象征着你的标志是藤蔓和花。 你真的是阆风仙君吗?他轻轻巧巧地吐出一句话来,用你的仙术,证明给我看看? 徐阆迎着常锦煜的视线,不躲不避,和他对视了半晌,然后,徐阆从袖中取出一枚像是种子似的东西,令它在指腹间缓慢地翻滚,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像这样跟你证明吗? 话音未落,那枚小小的种子登时迸裂,一朵朵近乎透明的圆瓣花从他指缝间钻了出来,霎时间,奇异的清香充斥了整条甬道,很明显,徐阆想,他确确实实看到了常锦煜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这个人,已经认定了他不是真正的阆风仙君,只是想借此机会来确认罢了。 要不是因为自己身上带着阆风岑的种子,可能就真的被识破身份了,徐阆暗自庆幸,这种花很特别,不需要水土,只要剥开薄膜,温度合适,它就会生长,正好可以用来糊弄人。 没错,他就是怕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才随身带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是我冒犯了。常锦煜这么说着,却全然没有露出歉然的神情,他沉下手腕,顺势从徐阆手中取走了一朵花,翻来覆去地看,实在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好作罢。 虽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常锦煜还是很快将思绪又重新接了起来,继续按照之前谈到的话题往下说,仍是那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那么,那些想要顺着石柱爬上来,逃离此处,逃离昆仑的凶恶猛兽,究竟是不是妖怪还是说,实际上它们也是神仙呢? 常锦煜笑着,拍了拍徐阆的肩膀,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他的脖颈,以此试探他的体温,手底下的皮肤确实有些烫,突突地直跳,是难以避免的紧张,足以证明他的逻辑没错。 这就很好办了。常锦煜如此想到,没给徐阆留下喘息的机会,说道:那位昆仑仙君不像是心慈手软之辈,但他却没有杀死它们,反而避开了要害,所以,我更倾向于后者。 明明是神仙,却更像妖怪,明明是昆仑仙山,却会有邪气上涌。 常锦煜有意拖长了尾音,好让徐阆听得清楚,很有趣,我越来越想知道答案了。 从始至终,徐阆是半个字都没透露,但是常锦煜完全就不需要他回答,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而且还都被他说对了,实在是恐怖至极,徐阆想,这事儿也有梁昆吾一份责任。 所谓仙人,似乎并不像神话中那般高洁仁慈,所谓的镇与守,也全然不是为了我们这些凡人,毕竟凡人的死活与你们无关。常锦煜说道,那些凶恶的猛兽,明显与你、昆仑仙君、三青仙君都不同,它们像是失去了意识,就和人间那些浑浑噩噩的家畜没什么两样。 他唇角上翘,唇齿间又泄出一句话来,所以,实际上 徐阆的脸色很差,动作飞快地捂住了常锦煜的嘴,他指缝间还残余着那股浅淡甜腻的花香,常锦煜眯起眼睛,挑眉看他,然后就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了慎言两个字。 一身青衣的仙君撤回手,拂袖起身,头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敌意,他的眼神晦涩复杂,眉头皱得很紧,面色不虞,终于肯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你已经步入仙域,我劝你最好谨言慎行,不要妄自揣度,说那些没有根据的话。这不是凡人应该知道的。 常锦煜凝视着徐阆,非但没有因为他愠怒的神色所震慑,唇边的笑意更甚,问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仅仅只是害怕凡人知晓你们的秘密?还是说,这秘密实在是难以启齿? 徐阆翻过手掌,指缝中的花霎时间枯萎,经风一吹,化作尘埃,他没有再回答常锦煜的话,也不再和他纠缠,迈开步子,朝着甬道的另一头走去,与常锦煜擦肩而过。 你最好不要再深究了。徐阆低声说道,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常锦煜笑:这是警告? 徐阆答:是忠告。 他没有回头,常锦煜也没有拦他,就这么看着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第253章 、幻梦 聂秋松开方岐生的手, 睁开眼睛。 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徐阆是凡人,但是聂秋暂时还不打算告诉他们。 他沉入梦境之时,是全然不知道这边的情况, 而常锦煜原本就对徐阆有所怀疑, 若是真将此事告诉他,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聂秋恐生变故,所以不打算告诉其他人。 不过, 也正是因为如此, 聂秋才要将这件事告诉方岐生。 如今最大的变数, 不是昆仑仙君,也不是三青仙君,更不是徐阆,而是常锦煜。 为了防止事态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变得更糟, 聂秋需要方岐生代替他来稳住局面。 想明白之后, 聂秋揽住方岐生的脖子,按着他的后颈, 让他低下头来, 然后,聂秋支起身子,将嘴唇贴在方岐生的耳边, 放轻了声音, 告诉他, 徐阆确确实实是凡人。 说罢,他又提醒道:这件事暂且不要告诉其他人,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 方岐生知道聂秋在担心什么,他所指的其他人, 应该就是常锦煜,方岐生想,聂秋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说实话,他和常锦煜相处了这么多年,却觉得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所以,方岐生并未犹豫太久,很快答应了下来,指尖勾住聂秋脸侧那一缕鬓发,捋到他的耳后,顺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同样压低了声音,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常教主的那些猜测,十有八九都是对的。聂秋说道,至于我看到的,大约是徐阆、白玄和梁昆吾的往事。我还没有看见那位三青仙君,不过,天界还有日神武筝,月侍柳南辞玄圃仙君与月侍有血缘关系,并且,玄圃仙君本是被月宫选中的神明,不过他却推辞了,我认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所以世人口中才流传着余晖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这句话。 他说得没错,凡人眼中的仙界,那个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地方,兴许只是凡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们所看到的,真正的昆仑,天宫,并非圣洁神秘,而是另一番景象。 至于那到底意味着什么,白玄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他还需要再向记忆深处探寻。 方岐生顺着聂秋的视线望过去,视线的尽头,是放在一旁的鹿角面具,磐石般静默。 我以为你会出去见见他们。方岐生将那张面具取过来,递给聂秋。 他没有说什么你下定决心了吗之类的话,若不是因为已经下定了决心,聂秋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戴上面具,既然已经追寻着线索往下走了,就没有理由再停下脚步。 聂秋接过那张重新变得冰冷的面具,沿着平滑的边角缓缓地摩挲,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张面具,是承载了陈旧记忆的信物,是开端,也是结局,那些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事情,却都在沉重的梦境中,让他也跟着经历了一遍,或悲或喜,或怒或哀,尽付其中。 真相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很快就能得到答案,没必要在这时候见他们。他安稳地躺在方岐生的腿上,将面具戴好,像是浮上水面的游鱼,在片刻的喘息后,即又沉入水底。 这次,他们都有所准备,方岐生还有闲心调侃他,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句晚安? 聂秋的意识逐渐模糊,却还是清晰地听见了这句话,他轻轻笑了笑,说道:晚安。 于是,宛如湖底暗流的梦境扑面而来,带着古老悠远的气息,潮水涌动,将他往更深处拖拽,他感觉到些许的沉重,身子却是轻飘飘的,随波逐流,顺着流水的方向渐行渐远。 梦,一旦断开了,就很难再续上,倘若想要继续做同一个梦,就只能趁着被夜色晕染的梦境还未冷却,急急忙忙地迫使自己沉入梦乡,然而,接下来做的梦往往也是续不上的。 映入眼帘的,不是满月,不是遮蔽天日的巨大狐狸,不是矗立在人间的昆仑山脉。 昆仑大雪,银装素裹,每一个枝头树梢间都沾染了雪白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寒意,缱绻入骨,浓霜挂在窗棂上,庭院中的花,有些蔫蔫地耷拉着,有些反而开得更绚烂明媚。 徐阆呵了一口气,抱紧了手中的暖炉。他裹着厚厚的一层鹤裘,窝在软榻上,却也能感觉到外面那肆虐的寒流,白玄前几日给了他几枚驱寒的符箓,他是收下了,不过他暂时还不打算用,春暖秋凉,夏炎冬寒,如此四季变化,徐阆不想因为不喜欢就要错过其中一个。 焰云山实在是冬日里的好去处,可惜,抱着相同想法的明显不止他一个人。 那一回,徐阆高高兴兴地踏入焰云山,正欲打招呼,就看见日神宛如巢穴的洞府中盘着条巨大的蟒蛇,鳞片泛着浅紫,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剔透的水晶,亮晶晶的,尾端纤细,懒懒地搭在一块岩石上,十分悠闲徐阆一进去,顿时就后悔了,恨不得赶紧退出来。 可武筝已经看见他了,神态平和,带着点冬日里未褪的冷,问道:你也是来冬眠的? 徐阆当然知道那条蛇是柳南辞,如果他不知道,这时候就已经转头跑掉了,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既然白玄变回原形的时候,能够遮蔽夜空中的皓月,那么柳南辞的原形估计也不小,只不过,他没想到这条蛇竟然这么大,横卧在火岩间,好似一条蜿蜒的河流。 他看得实在是胆战心惊,又听到武筝的话,心想,人哪有冬眠的,要是他们盛情邀请他变回原形,那他的身份就暴露了,于是便找了个借口推辞,慢吞吞地回昆仑去了。 徐阆冷得出不去,白玄到底是只狐狸,冬天里也不常出远门,而梁昆吾一年四季都窝在他的昆仑宫锻器,这座昆仑山就像是荒废了似的,鲜少有神仙来,也鲜少有神仙出去。 之所以说是鲜少,而不是说没有,是因为不久前才来过一位年轻的仙君。 三青鸟,徐阆曾听武筝提起过他,说他是西王母的信使,能够越过所有阵法,包括这焰云山上空会令人坠落的阵法,只要那位三青仙君愿意,阵法于他而言不过抬手可破。 他来到昆仑时,并未直接破开阵法,而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徐阆原本昏昏沉沉地躺着,快要睡着了,听到那一声清脆嘹亮的鸟鸣,又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搁下手里的暖炉,打着呵欠,推开房门,寒风袭来,白茫茫一片的雪色,晃得他头晕,定了定神,才看见忽然出现的白玄,一身素衣,欲与大雪相融。 那位三青仙君,不光是来找白玄和梁昆吾的,他要见的应该是他们三个。 正好,被冷风这么一吹,他那点残余的困意也没了。徐阆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披上那件儿最厚的鹤裘,跨过门槛,走到白玄身边,跟他搭话,你觉得三青仙君是来做什么的? 徐阆全然是这么想的:先打听一下,好叫他心里也有底。 三青自天庭而来,替西王母传话,如今是深冬,大约是有宴席要请我们三人出面。白玄沉吟片刻,说道,然而,昆仑必须有人镇守。去年我正巧有事在身,就由梁昆吾和楚琅去的,不过昆吾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没过半日便要回来,楚琅喜静,也没有停留太久。 徐阆听完,问道:所以今年是我和你一起去?还是我和梁昆吾一起去? 你和我。白玄说道,我此前说过,昆仑不是非去不可,所以今年我打算推辞了。 迎着徐阆略显疑惑的眼神,白玄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像那种宴席,去的都是上位的仙,东华帝君,西王母,玄秀仙君,日神,月侍,破军星君,他麾下的将领,诸如此类。 徐阆明白了,他要是去的话,那才叫往火坑里跳,这哪是凑热闹,这是赴鸿门宴。 白玄抬手掐诀,瞬息间,他们已然身处昆仑山巅,巍峨的大殿就伫立在这里,大雪压过屋檐,远远看去,是十分清净的景象,那位三青仙君就站在殿前,负手而立,如同海潮般卷曲的黑发垂在脊骨处,未及腰间,额前有镶着青金石的额饰,身着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裳。 分卷(188) 不多时,只听得一声铿锵刀鸣,昆仑仙君如约而至,他们三个人才算是凑齐了。 果然,不出白玄所料,三青仙君此次前来,果真是为了给他们递请帖。 徐阆故作深沉,没开腔,一切都让白玄和梁昆吾来解决,他在旁边听着,偶尔走走神,是在想,他听说这三青仙君活了几千岁了,真要说年纪,是比白玄更大的,可他今日见到这位三青仙君,才发现,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这位仙君虽然性子沉稳,相貌却很年轻。 甚至可以说,眼角眉梢都透露着稚嫩,放在人间,约莫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 难道是因为他化形太早,所以看起来年纪才这么小吗?或者,他其实是有意为之的? 在徐阆胡思乱想时,这场并不冗长的谈话告一段落,白玄和梁昆吾纷纷推拒,徐阆也跟着告诉他自己还有要事在身,既然他们态度如此强硬,三青仙君也不能强迫他们赴宴。 实在是很遗憾。尽管他们拒绝了,但请帖还是要给的,于是三青将那三枚玉髓似的东西递给他们,拢袖说道,我原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将天宫诸仙介绍给这位新仙君的。 如果仙君此次实在腾不出时间,那就只好等下次,下次有小宴席的时候,还请阆风仙君不要再推辞。见徐阆欲言又止的模样,三青仙君继续说道,这也是金母的意思。 徐阆还是想拒绝,但感觉手心突然微微发烫,便明白这是白玄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他假意思索了一会儿,露出个不算真诚的微笑,应道: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是明天的更新~ 封面这几天应该就可以换上了! 草稿真的!超级!无敌!漂亮! 第254章 、落云 徐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手中拿着那枚玉髓,借着迷蒙的日光看了半天。 这玉髓似的东西,不是冰冷的, 而是温热的, 所以徐阆欣然收下了,时不时就摸出来在手里把玩,在光芒的照射下,玉髓中间有细碎的流光浮动, 仿佛嬉戏游玩的一尾尾鲤鱼。 宴席倒是推脱了, 不过, 据白玄所说,三青仙君下一回就不会让他如此轻易地逃掉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奇怪,徐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听得白玄说, 三青口中的金母便是西王母, 他是西王母膝下的使者,而破军星君则是东华帝君膝下的将领, 帝君向来是不太管这个的, 所以,这么久了,只要徐阆有意避开, 他和破军星君也不会碰上面。 而三青则不同, 这天宫的每一位神仙, 没有哪个是不认得他的。 新的阆风仙君即位,三青仙君想要将天宫诸仙介绍给他认识,实在是合情合理。 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了, 但是徐阆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你想啊,本来每个神仙之间的交流就很少,昆仑又不常露面,他根本就没必要认清谁是谁,之前他在焰云山跟武筝、柳南辞谈天说地的时候,武筝就说过了,有几位神仙,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但是三青仙君却告诉他,让他与天庭诸仙相识,也是西王母的意思。 徐阆是头一回感觉自己所处的地位原来很高,而且很特殊,与其他的神仙都不同。 然而,白玄好像将阆风仙君原本应该做的事情都揽去了,所以徐阆呆在阆风岑这么长时间,基本上没什么事情做,偶尔的跑腿也只是为了白玄的卷轴和梁昆吾锻造的武器。 徐阆每次问到有关此类的话题时,白玄都会避而不谈,只说他现在还没必要知晓。 他又记起那个满月,巨大的狐狸垂眼看向他,雪白的皮毛宛如月光所编织而成,额上的花纹似血般刺眼,散开的尾巴将明月也遮蔽,然后狐狸说,你此时所处的,才是昆仑。 从误入昆仑的那一刻起,他所看到的皆为真实。 从白玄触碰到他眼睛的那一刻起,他所看到的皆为虚假。 徐阆感觉自己像是触及了什么秘密似的,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狐狸,脖子都酸了,他迟钝的脑子才转过了几个弯,终于意识到白玄这话是在告诉他,仙界不似故事中流传的那般。 半是警告,半是忠告。 白玄真的是个挺矛盾的神仙,徐阆想,既告诉他仙界如此危险,要他警惕,却又不肯放他走,非要让他留在这龙潭虎穴之中还有,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白玄和梁昆吾到底有没有杀掉楚琅,这么多天下来,他觉得这两个神仙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就痛下杀手的那种性格。 结果白玄又告诉他,那些怪异的石头,都是死在他手底下的诸仙,而人间的这一座昆仑山脉,每一寸都由神仙的骨肉构筑而成,满月之际,它们便会苏醒过来,吞噬生灵。 好嘛,徐阆已经拒绝思考了,越想越觉得头疼,干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 就算仙界真的很危险,就算白玄屠戮诸仙,那又怎么样?他难不成还能撒腿就跑吗? 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徐阆就会兴冲冲地跑去焰云山,没有别的原因,好几天没出门,他都快闷死在阆风岑了,一等到雪停,立刻就去找武筝,柳南辞化成的那条蟒蛇,徐阆起先看着总觉得毛骨悚然,看习惯了倒也还好不过每次柳南辞睁眼的时候都令他心惊肉跳。 徐阆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武筝,她认为神仙在凡人眼中是何种模样。 这种事情,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虽然这么漫不经心地说了,但武筝还是想了一会儿,说道,就像你之前和我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样,叶公见到真龙反而会感到害怕,凡人口口声声说要向上天供奉,然而,若是我们现身,他们却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脆弱而恐惧。 更何况,阴阳分黑白,人亦有善恶,谁说的神仙就一定要悲天悯人呢?武筝换了个姿势,又说道,仙与人是不同的,凡人可以选择他们走的道路,神仙却不能够选择。 徐阆心里一跳,赶忙追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筝挑起眼睛瞥他,指节抵住下唇,徐阆,我倒想问问你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将昆仑的事情拿出来问我?是玄圃仙君要你来试探我的吗?还是昆仑仙君? 完了,徐阆这么想着,急中生智,说道:我这几天和白玄闹了不愉快,怎么可能替他来问这些啊,还有梁昆吾,他只知道锻器,压根不管这些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的看法而已,我还不太了解这里的规矩,若是无意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武筝的情绪有所缓和,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说道:倒也谈不上冒犯。 其实,徐阆有意迟疑了片刻,说道,我说了这么多,是想问问楚琅的事情。 蟒蛇睁开眼,瞳孔细得像根悬着的绣花针,紧紧地盯着徐阆,蛇星子嘶嘶地响着,带着十足的慵懒和倦意,问道:这么久了,白玄一个字都没有告诉过你? 被那双冰冷的眸子凝视,徐阆顿时感觉到一股寒意袭来,他定了定神,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倒不如顺着这个用来搪塞的话题说下去,借此机会问问楚琅的事情。 他知道柳南辞是白玄的舅舅,但摸不清柳南辞是怎么看待白玄的,只能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好像一直很忙的样子,没什么时间应付我,我也就一直没有机会问他。 武筝说:因为他没时间,所以你就来问我和柳南辞? 徐阆摸了摸后脑勺,笑着说道:我和你们关系更好嘛。 武筝嗤了一声,说了个油嘴滑舌,不过倒也没有再和他计较。 柳南辞打了个呵欠很难描述蛇是怎么打呵欠的,但徐阆确确实实是看见他打了哈欠,而且那场面委实很恐怖,他赶紧低头去摆弄桌案上的酒杯,假装自己对那杯子很感兴趣。 在你之前,昆仑的那几位神仙都不太喜欢与其他神仙打交道。柳南辞说道,我们和楚琅的接触不多,只知道她在阆风仙君那个位子上呆了五百年,在她之前,还曾有过几位,有男有女,有沉稳内敛的,也有温柔和善的,皆已陨落。我希望你能够比楚琅呆得更久。 怪不得,白玄之前会说阆风仙君一职更替,并不是少见的事情。 徐阆越想越觉得恐怖,难道阆风仙君一职是有什么秘密吗?竟然能使得神仙陨落? 还有,到底是这个位子有问题,还是这个位子所承担的职责有问题?若是前者,他就得担心自己的安危了,若是后者,他就得去担心白玄的安危了,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起来,这么久了,我对白玄还不是很了解。徐阆说道,我听说你们有血缘关系? 他的父亲是白狐,母亲深居月宫,是我的胞妹。按道理来说,他确实应该唤我一声舅舅,即使如此,我们仍然不算熟络,偶然遇见了,就寒暄几句。柳南辞说着,困意上涌,巨大的头颅搭在石头上,昏昏沉沉地,往下滑,他向来是隐忍内敛的性子,所以 他这句话止于所以二字,徐阆竖着耳朵等他的下文,半晌才发现柳南辞睡着了。 不说就不说,要说就把话说完啊!徐阆抓耳挠腮,只觉得浑身难受,恨不得喊醒他。 所以,有些话,如果他不想说,你再怎么问也是问不出来的。武筝替柳南辞将后半句话补上了,不过我觉得玄圃仙君最近的气息好像不太稳定,你最好尽量别跟他接触。 我太弱了,感觉不出来。徐阆全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是个啥也不会的废人,你是怎么感觉出他的气息不稳定的啊?他是怎么个不稳定法? 武筝原本只想旁敲侧击提醒徐阆两句,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 她按着额角,忽然觉得头疼,他身体里的邪气和灵气争斗得越发混乱,将昆仑附近的灵气都引向他,搅乱了平衡。所以,你没觉得昆仑比其他地方更冷吗?他应该是极力想要压抑住的,可惜我本来就对阴阳更替更敏感,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他的不对劲。 其他神仙应该还没发现。武筝说道,我不告诉他,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算熟络,至于你要不要告诉玄圃仙君,那是你的事情。你放心,我也不会告诉其他神仙的,柳南辞也有分寸,毕竟,天庭的处刑者失守这件事,若是真的传出去了,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邪气,灵气,平衡,处刑者,失守。 这几个字向着徐阆的脸上砸来,他一时被砸得愣住了,只听到武筝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然后将选择权交到他手上,让他来决定要不要去找白玄问这件事。 徐阆过了很久才找回声音,干巴巴地问道:要是邪气占了上风,会发生什么? 这还用问吗?他会浑噩失意,堕入深渊。武筝叹着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裁断善恶的向来都是玄圃仙君,若是他也陷入癫狂处刑他的,大概是这天庭诸仙吧。 第255章 、仙君 俗话说得好,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徐阆还在纠结该如何跟白玄开口,三青仙君便如约而至了。 再次踏足大雪遍布的昆仑山, 垂眸遥遥一望, 目光所至,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寒气弥漫,水珠凝结而成的冰花缀在树梢间, 像是迎风而动的铃, 将所有的声响都掩埋。 三青仙君看了半晌, 略显稚嫩的脸庞皱起,露出了一个不符合他外表的严肃神情。 他没急着喊徐阆,而是望向了昆仑正西一角,意念微动, 唤道:玄圃仙君? 对方没有让他等太久, 很快便回应道:三青仙君,此次是来找徐阆的? 声音是一贯的冷冷清清, 和平日里没有太大变化, 和这昆仑难以消融的冰雪无异。 昆仑的灵气,好像不太对劲。三青仙君抬手抚弄空中游动的灵气,丝丝缕缕, 游得极为缓慢, 而且颜色浅淡, 和往日全然不同,几乎要消散,以玄圃堂那附近的灵气最甚,难道是古藤出了什么岔子吗?我没有感觉到它的气息你难道将它连根从阆风岑取走了吗? 仙君多虑了, 不过是我最近公事缠身,又常染怨气,心绪浮躁,所以想在这大雪之际,借昆仑的灵气打坐静心而已。白玄说道,我现在已无大碍,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 白玄能令月宫选中,而且又是裁断善恶的处刑者,身兼数职,只要他不想说,有意去隐瞒,纵使三青再如何想要从这场大雪,还有逐渐停滞的灵气中寻到点蛛丝马迹,也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他这么想着,心中叹息,不再追问,却将此事暗暗记在了心中。 我的底蕴比许多上仙都要差,更比不上玄圃仙君。三青仙君说道,唯有阵法一事,若我称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仙君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会鼎力相助。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白玄说,不过,玄秀殿下那边应该就够你忙得焦头烂额了。 一说到这个,三青的脑袋就隐隐作痛。玄秀仙君是西王母与帝君膝下的第九子,和他关系熟络,他跟随西王母已有几千年,而玄秀仙君不过一千来岁,可以说,这位殿下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私底下都是直呼其名,如长辈与晚辈,又如友人。 没想到,连你这个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神仙,竟然也知道此事了。三青无奈道。 这位玄秀仙君,生来便与其他神仙不同。他生于阴阳分割之时,体内的灵气充沛纯净,但也极其容易招来污秽之物。于是,在他诞辰之际,帝君便炼了一面方镜,巴掌大小,能抵御邪气,起到庇护的作用。自那以后,殿下将这镜子日日携带,几乎从不离身。 阴与阳共生,黑与白并存,有光必有暗,这天地间的万物都无法避免。 包括这漫天的诸仙。 有灵气,必有邪气,灵气越浓厚纯净,邪气越深沉阴晦。 自天上浮,自地下沉,从开天辟地之时,就有一株古藤在昆仑扎了根,它是唯一能够将邪气吞噬的生灵,大部分神仙身上的邪气都系于其中,被它吸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于是,东华帝君便先后派遣了三位仙君,守在那座连通仙凡两界的昆仑山上。 阆风仙君负责看守古藤,必由心思纯净的神仙担任,否则容易被那些邪气所侵蚀。 然而,借助古藤来吸收这天宫的邪气,并非一劳永逸之事。 随着古藤的力量逐渐衰退,天界仍然出现了被邪气所吞噬的神仙。天地的法则向来都是公平的,给了凡人短暂的寿命,也给了凡人选择道路的权利,给了神仙漫长无尽的寿命,也剥夺了神仙选择道路的权利。一旦有神仙被邪气所吞噬,神魂尽失,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分卷(189) 帝君下了死令,若有神仙误入歧途,便会被这天庭诸仙围剿。 所以,有想要借此逃往人间的,有想要借此取走古藤上凝聚的邪气的,无论是前者或是后者,总归那些被邪气冲昏了头脑的神仙,都像是受到什么引导一般,往昆仑奔逃。 紧接着,在阆风仙君之后,帝君又在昆仑山上设立了玄圃仙君一职。 善恶,由玄圃仙君来裁断,由他手持镣铐,由他手握沾满鲜血的刀,他来成为处刑者。 玄圃仙君常年与污秽之物接触,为了防止他沾染邪气,帝君挑了那位从开天之际就存于世的利刃作为束缚他的镣铐尽管无人提及,不过所有神仙都明白,这天宫中,虽然破军星君已是无人能敌,可若是那柄兵器想动真格,破军星君大抵在他手底下走不过百招。 实际上,三青是明白的,昆仑仙君和玄圃仙君,理应是互相制衡的关系。 正是因为昆仑仙君的实力登峰造极,被邪气所吞噬后,所造成的影响就越恐怖,帝君正是忧虑这一点,所以才将他安排到了昆仑仙山,也好让玄圃仙君时时刻刻监视他的行踪。 为什么古藤如此重要,昆仑却只有三位仙君?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 古藤并不是众仙想象中的,能够净化天地邪气的神圣之物,恰恰相反,它吸收邪气,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孕育在邪气中的生灵,许多定力稍逊的神仙,只需要一眼,就会堕入深渊。 所以它必须要留在昆仑,留在这个天界灵气最充沛的地方。 就连三青仙君自己,都不敢保证,他看见那株古藤后会不会因为一念之差而堕魔。 没错,堕魔。所谓的仙,和所谓的魔,其实根本就无法分离,在他们眼里,这就和凤凰、麒麟这些词一样,凤与凰是同类,麒与麟是同类,而仙与魔,归根结底也是一样的。 每当出现新生的神仙时,西王母便编织命格,将邪气渡往昆仑,理应是如此的,而三青之所以要说大部分神仙身上的邪气都系于古藤,是因为,那位九殿下就是个例外。 他的邪气与灵气相连,无法斩断,所以帝君才会耗费了心血,炼镜,令他随身携带。 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玄秀仙君的灵力越发深厚,连那面镜子都只能勉强令他保持理智,邪气时时刻刻妄图吞噬他的神魂,他向来是笑盈盈的,近来却萎靡不振,愁容满面。 除了九殿下之外,漫天星宿,那数百名星君的命格相连,由破军统领,与昆仑无关。 三青想着,皱着眉头问道:玄圃仙君,你确定徐阆可以胜任阆风仙君一职吗? 尽管天界平静了太久,许多神仙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但也有一些目光仍然死死地粘在阆风仙君的身上,这也是西王母令他盛情邀请徐阆参加宴席的原因,三青想,阆风仙君一职实在太过重要,稍有差池,便会引得天界动乱,他不了解徐阆,故而心里有些忧虑。 白玄说:他可以。 既然他这么说了,三青听罢,颔首示意,便不再叨扰白玄,穿过阵法,落在了阆风岑。 一眼望去,裹着银霜的草木葳蕤,明显和玄圃堂、昆仑宫都不同,即使大雪如鹅毛,这阆风岑中却仍有一股鲜活的生机,三青踏过蜿蜒的石子路,道路的尽头,一树繁花在冬日里开得压弯了枝头,身着青衣的阆风仙君就坐在门前,手里抱着个暖炉,睡得昏沉。 他披着厚厚的外袍,整张脸都快缩进毛绒绒的领口中,袍角落了一截在地上,枝头的繁花被冰雪压得向下坠,纷纷扬扬,埋进他衣袍的皱褶里,拓成一弯弯逶迤的山川河流。 阆风仙君。三青轻声唤道,走过去,登上石阶,徐阆还没醒,于是他弯下身子,感觉到怀中的暖炉仍有余温,徐阆是穿了好几件儿衣服,生怕被冻着似的,这么怕冷吗?徐阆的脑袋逐渐偏离了椅背,往下沉去,三青眼睁睁看着他猛然醒过来,躲闪不及,被他的头撞了一下,牙齿一合,舌尖被咬得渗出了血,一股腥甜的气息霎时在口中弥漫开来。 三青捂住唇齿,徐阆捂着脑袋,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场面端的是有几分尴尬。 本来该是三青更疼,徐阆却神情恍惚地缓了很久,再次看向三青时,他眼神复杂,目光在他下颚处流连,虽然赶紧对这位仙君道了歉,但徐阆仍然很好奇他的骨头怎么能这么硬。 三青仙君摆了摆手,袖中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响了起来,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敲起一片风雪,他俯身接住那个从徐阆的臂弯中滑出来的暖炉,问道:阆风仙君既然如此怕冷,为何还要坐在门前?是早就知道我要来,还是想趁着清闲的时候观赏这山中景色? 两者兼有。徐阆从三青手里接过褪去热气的暖炉,说道,此前我在日神那里听说了宴席的事情,上次我不是腾不出时间么,就想着这次仙君大概会来邀请我,看来我没猜错。 三青很轻地笑了,从袖中取出一枚玉髓,递给徐阆,我此次前来,确实是为的这个。 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多管了闲事,等徐阆将那枚玉髓翻来覆去地摆弄了一会儿后,斟酌着用词,开口问道:仙君近来有没有觉得玄圃仙君哪里不太对劲? 徐阆的心猛地一跳,立刻记起武筝的那句若是白玄也陷入癫狂,就将由这天庭诸仙来处刑他,又念及三青仙君是西王母膝下的使者,便顺理成章地对白玄起了恻隐之心,一边打着哈哈,试图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一边下定了决心,要去找白玄问个明白。 至于武筝要他尽量不要接触白玄,徐阆想,实在不行,他就去求梁昆吾跟他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江西民间传说: 相传西王母第九子玄秀真人飞跨白鹤,翩翩而至,筑坛山上,镌有以祭灵仙四个大字,前人诗赞:共说西王母,有子跨鹤来。山深藏窈霭,林静长莓苔。丹灶泥封旧,元坛劫木灰。莫云仙迹幻,咫尺有蓬莱。 第256章 、星宿 临行前, 徐阆问三青,此次宴席邀请了哪些神仙。 帝君与西王母近日抽不开身,所以没办法趁此机会见见你。 徐阆松了口气, 心中庆幸这两位象征着天庭的神仙没什么时间来应付他, 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虽说他是有那么一点想亲眼见到这两个神仙,不过, 为了他的安全着想, 为了白玄和梁昆吾的那些计划不暴露, 他还是决定将心里的好奇压了下去。 他们虽然不会来,不过,九殿下近来心情不佳,正好听说有宴席, 他便想来散散心。 九殿下。徐阆的脑子缓慢地转着, 他记得是叫玄秀来着,白玄以前和他讲过。 日神远渡蓬莱, 月侍向来不喜欢在这个时节出门, 若非必要,他是不愿意来的。 徐阆顿时有些惆怅,武筝和柳南辞, 一个有事, 一个冬眠, 他为数不多能称得上友人的两位神仙都不出面,至于其他神仙,他虽然看着眼熟,也能喊出名字, 但总觉得拘谨。 而白玄,还有梁昆吾,他们两个自然不会跟去,三青上回都说了,他是专程来邀请徐阆的,如果那两个神仙非要跟去,反而会显得奇怪,毕竟徐阆又不是连出门都困难的小孩儿。 不过,破军星君和他麾下的一些将领会来。三青继续说道,你此前见过他们吗? 这天上的神仙也太闲了,隔三岔五就搞什么宴席。徐阆皱着眉头想,他倒是想要避开这位破军星君,前段时间武筝才和他提过,说这位神仙就是块儿咬到嘴里能将牙齿冻得刺痛的冰这描述实在很奇怪,总之,武筝弯弯绕绕说了半天,大概意思就是让徐阆别接触他。 要是你有个关系不错的友人,他某日告诉你,他和你的仇敌相谈甚欢,任谁也不会开心的,武筝本来就和破军星君不对付,所以,她这番话,徐阆半信半疑,但还是听进去了。 不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徐阆都想避开这位盛气凌人的星君。 他又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句俗话在唇齿间嚼了一遍,宽慰着自己,反正这次也躲不过去了,再如何不愿意,他也只能接受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不曾见过。徐阆老实地回答了,紧接着抛出了问题,三青仙君觉得他们好相处吗? 我想,我不太好随意评价他人。三青不动声色地绕过了这个话题,只是说,不过,据我所知,破军星君是个极为护短的性子,他与他麾下的那些星君关系融洽,鲜少有分歧。 徐阆点了点头,没有再不知趣地问下去。 天宫浩大,然而对于神仙来说,千里不过一瞬。 他点燃一枚符箓,忍着眩晕的感觉,等到悬在胸口处的结晶散发出些微的凉意,那种不适感才褪去了许多,徐阆想,尽管他并没有直接体会到这枚结晶遮掩气息的作用,但是,至少它确实在很多时候帮助了他,每每念及此处,徐阆心中都会对楚琅升起一阵惋惜。 毕竟,他住进阆风岑,用的是楚琅曾经用过的东西,住的是楚琅曾经住过的地方,全然是鸠占鹊巢,只要是有半点良知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吧。 白玄和徐阆说过,神仙死后,会化为人间一场晴天里的骤雨,或是化为那一座座绵延不绝的青山,又或是化为时而湍急时而潺湲的河流,总归会在静默中等待着一切的结束。 凡人死后,就是死了,转世投胎,将前世的记忆都忘却。 可神仙却将永久地矗立在时光长河中,这得有多孤单啊。 如果是楚琅的话,徐阆揣测,她大抵会化作一座草木葱郁的山峰。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三青将好似垂天之云的翅膀合拢,轻飘飘地落在岛屿上,这座岛屿悬在空中,远远看去,如同白绸银缎的溪流在岛屿周围浮动,又有云雾翻涌,似涨潮退潮的海水,水花都凝聚成万匹奔腾的骏马,踏着蹄子,发出的却是近乎于无的细微声响。 徐阆赶紧令指缝间的那枚符箓随风散去,身形缓缓地下坠,也落在了岛上。 他眼见着那双翅膀扑棱着,羽尖轻轻地晃动,在三青的背脊处收拢,流光游走,泛着浅青色光芒的羽毛看起来柔软顺滑,尤其是翅根处的绒毛,细小又蓬松,徐阆强忍着去碰的念头,背过手去,等三青终于将他那对扰人的翅膀收起来之后,心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徐阆承认,他确实是有偏袒之心的,说实话,大多凡人都有所偏好,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比如猫猫狗狗,或者鸟禽,不喜欢滑溜溜的、冰冷的动物,比如蛇,比如蝎子,兴许也有人喜欢后者,不过徐阆可以肯定地说,他绝对不在其中,而且这辈子可能都无法理解。 看到柳南辞的真身,他只想逃跑,看到三青的翅膀,他只想薅一把,这就是不同。 至于狐狸,徐阆心想,他还不敢有这种小心思。 三青对身后奇怪的目光毫无察觉,他的视线略略一扫,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阆风仙君,我来为你介绍一下。三青仙君侧过身,轻声说道,那位便是九殿下。 徐阆乖乖地上前一步,小心地观察着他从无数神仙口中听到过的那位玄秀仙君。他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长发妥帖地束在脑后,用缀了繁复花纹的簪子固定,鬓角处垂着几缕长发,顺着微敞的衣襟滑进去,藕断丝连地挂了几根在肩头,随着他掬水的动作微微磨蹭。 在他的胸口处,经由绳扣所系,悬着一面不大不小的方镜,镜子边缘处镶着一圈银色的边框,上下宽厚,左右细薄,上纹日月交辉,星辰翻覆,下纹簇锦繁花,飞禽走兽,又有江河湖海,重峦叠嶂,四方位处向内凸出四角,不难看出,那上面的图案分别对应着四方神兽。 那面镜中,起先倒映着并不刺眼的白光,片刻后,星星点点的白光散去,显出一座云烟缭绕的巍峨山峰,即又崩裂散开,化为几只鹤,朝着凸起的那四角方位处飞去,渐渐消散。 徐阆听说过那个传说,西王母第九子玄秀仙君悄然而至,飞踏白鹤,筑坛山间。 而这方镜,大约就是东华帝君耗费心血,为这位九殿下所炼的四方开天镜。 玄秀仙君收回拨弄流水的手,侧眸看向三青和徐阆,忽地露出点笑意,他眉目间仍有一股难解的苦闷,在这一瞬间似乎都算不上什么,徐阆记起初春时节沾染了晨雾的枝叶,天光乍破,便显出粼粼的波光,温柔婉转,以此来形容他唇边的浅笑,大概是最合适不过的。 三青敛眸,恭恭敬敬地行礼,正欲唤他九殿下,那个九字还未出口,却觉得喉间一阵堵塞,半个字音都吐不出来,他顿时明白这是玄秀贪玩的心思作祟,使的小技俩。 九殿下拂袖起身,仪态从容端正,缓步走到徐阆面前,问道:阁下便是阆风仙君吗? 徐阆行了礼,答道:我名为徐阆。此前一直不曾拜见九殿下,实在是有失礼数。 身旁的三青仙君半天没说话,徐阆心里觉得奇怪,可这位殿下就站在他面前,如果他想偷偷瞥三青一眼,肯定会被当场逮住的,即使玄秀好相处,万一被抓到把柄就麻烦了。 玄秀目光坦然,打量了一下徐阆,很快又收回视线,没让他感觉到不适,不知是不是徐阆的错觉,他总觉得玄秀的眼中忽然多了几分兴味,还未等他细想,玄秀便悠悠开了口。 玄圃仙君如此担忧阆风仙君么,竟然将自己的真名印在你肩头?他笑着,说道,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不过,我向来是以为,没有哪个神仙会愿意在身上印着别人的名讳。 徐阆意识到他说的真名,便是白玄当时在他肩膀处留下的那个奇怪的图案。他起先在想,九殿下是如何看出来的,然后又想,这话是不是把他和白玄都揶揄了一番,最后又觉得心中苦涩,很想说一句,不是他愿不愿意的问题,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留着这玩意儿。 他摸了摸鼻尖,生硬地跟着玄秀笑了两声,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 不过,玄秀好像也没打算从徐阆口中知道点什么,他眸光微动,看向徐阆身后。 徐阆顺着九殿下的视线转过头去,就看见一身甲胄的将领,双手抱胸,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离得很近,他一回头就差点撞在这神仙胸口处的兽面上,险些一命呜呼。 他连忙退了几步,拉开距离,这才将面前的神仙看清楚。 这位将领,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皎皎如同寒珠冷玉,此时正低头看他,神态孤傲冷淡,好像没什么能入他的眼,身着坚实甲胄,胸口处卧着一头银甲制的睚眦,瞪大了眼睛,张开血盆大口,凶狠又狂妄,裙带衣角处皆有星宿纹饰,缓缓地游动,就像晴朗的夜晚遥望天际时的景象,那一颗颗星辰,接二连三地亮起来,以北斗七星之尾破军的光芒尤甚。 分卷(190) 这应该就是武筝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接触的破军星君了。 徐阆这么想着,脑子转得飞快,还在思考如何礼貌地避免和他接触,破军星君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办法来,就感觉颈上一凉,是冰冷坚硬的铁爪。 他眼睁睁看着破军星君用指尖将他脖颈上的细绳勾起,藏在衣襟中的结晶被拖拽,顺着他的脖颈滑出来,安安静静的,还在闪烁着温润的光芒,仿佛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一般,落入破军星君的手中,撞在手甲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像是沉沉暮霭中的钟鸣。 星君眯起眼睛,眼中的寒意更甚,一字一顿,说道:解释一下这东西的由来,如何? 完蛋,徐阆傻了,脑袋嗡地一声,没了声响,好像已经弃他而去了。 在胡思乱想之际,徐阆还有闲心去关心一件事 从某种角度说,破军和日神,还挺像的。 第257章 、破裂 手中的结晶, 剔透明亮,泛着温润的光芒,其中包含的灵气好似新生的嫩芽, 充斥着一股鲜活的、清新的气息, 破军星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认出来,这是楚琅的灵气。 见徐阆愣愣的,半天没有反应,破军失去了耐心, 微微蹙眉。 他抬手捏住系着结晶的细绳, 手腕用力, 将面前的仙君牵扯得打了个踉跄,逼得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破军原本就比大多数神仙都要高出一截,徐阆整个人都笼在他的阴影中, 抬头就看见那双狭长的丹凤眼, 冰冰冷冷的,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善意, 有的只是怀疑。 脖颈处传来刺痛感, 徐阆暗暗地倒吸一口冷气,又不敢挣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上回遇到这种事, 还是在焰云山的时候, 武筝也是这般咄咄逼人, 徐阆急中生智,告诉她,自己这百年来基本都是在人间度过的,所以身上的灵气稀薄可问题是, 那时候整个焰云山就只有他和武筝两个,而这地方,不止有他和破军,还有九殿下、三青和众星君。 人一旦多了,只要有哪个词儿说错了,就会立刻被抓住漏洞,完全没有弥补的机会。 徐阆憋着一口气,大气都不敢喘,三青一直没吭声,他也不知道这位仙君是怎么想的,而九殿下,徐阆不觉得他会帮自己,他可以依靠的日神和月侍都不在,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想着,还有,梁昆吾和白玄呢,白玄在他肩上留的这个印记怎么一声不响的? 离得太近,他清晰地听见破军唇齿间泄出一声嘲弄般的嗤笑,像是懒得再和他纠缠了。 然后,徐阆感觉到颈后有一瞬间疼得发烫,冷面的将领神情暗沉,干脆将他脖子上的细绳扯断,把结晶彻底收拢在手中,垂下眼,正欲从这枚结晶中看出点蛛丝马迹之时 破军敏锐地察觉到结晶中的灵气突然开始震颤,逐渐变得絮乱,他反应极快,并没有将结晶扔出去,反而握得更紧,驱使全身的灵气,顺着他的手腕翻涌而上,如同坚不可摧的屏障,牢牢地锁住结晶中的灵气,不让它泄出来,免得误伤站在不远处的九殿下。 只听一声尖锐刺耳的响,结晶霎时破裂,能令人感到心悸的浓郁灵气却并未溅开。 破军拂袖将空中残余的最后一点灵气打散,神色不虞,准备对徐阆兴师问罪,一是问他身上为何有楚琅灵气所凝聚的结晶,二是问他将如此危险的东西带来,又有何居心。 结果,他没想到,还未等他将质问的话说出口,徐阆就先颤着声儿,恶人先告状了。 你、你竟然把楚琅留给我用作纪念的信物捏碎了?他面色如土,边说还边去夺破军手里剩下的细绳,确认结晶真的没了之后,就宛如天崩地裂一般,破军星君,你别欺人太甚! 九殿下站在旁边看着,折扇抵住下颚,饶有兴趣地诶呀了一声,三青仙君见事态不太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他解咒,他却假装没看见似的,仍然笑盈盈地,隔岸观火。 破军被徐阆这番不要脸的话震惊了片刻,仔细看了看,又觉得他这副表情不像是装的,倒真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弄坏了似的,他一时间有点辨不清面前的仙君到底在想什么。 我欺人太盛?他冷笑道,阆风仙君,他们可都看见了,是这结晶自己碎裂的。 话音落地,众星君纷纷点头,表示他们确实亲眼所见,并非破军将徐阆的结晶捏碎。 徐阆:哈,仗势欺人是吧?乘势使气是吧?欺软怕硬是吧?狗仗以多欺少是吧?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越说越气,到后来简直怒不可遏,又心酸又烦躁,摸着脖子上勒出的红痕,伤口渗了点血出来,湿漉漉的一片,于是怒道:破军星君,你要如何赔我? 破军还是头一回被当面骂得狗血喷头,就说他向来不对付的日神武筝,因为他们都不是善于话术的人,见了面,基本都懒得吵了,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呛对方两句,一言不合就直接打起来,哪里像徐阆这样,得理不饶人,何况他还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 是,这些点头的星君都是他手底下的将领,相处的时间,多少也有几千年,当然熟悉,即使他们并未偏私,但是徐阆要将这件事挑明了说,破军星君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 他舔了一下犬齿,忍着怒火,缓慢地磨着后槽牙,只得求助玄秀,九殿下方才 玄秀仙君半倚在三青身上,闻言,打了个呵欠,十分歉然,抱歉,破军星君,我方才走神了,只听得一声响,那枚结晶就碎了,并未看清它到底是怎么碎的,所以不能妄言。 说着,他指尖缠住三青的发尾,语调温柔,说道:三青方才有看清楚吗? 如果说看清了,出来作证,总归会得罪一方人,一边是统领众星君的破军将领,一边是昆仑山守护古藤的阆风仙君,三青心中尚且还揣着心事,在想昆仑的异动,此时一被九殿下递了话,他又没办法开口,只能顺着玄秀的话,勉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确实没看清。 闻言,徐阆暗中松了口气,话已至此,他也知道不能蹬鼻子上脸的道理,但他已经表现出了一副很生气的模样,于是便强掩愤怒,说道:我看,破军星君大概是不欢迎我出席宴会了,九殿下,三青仙君,多谢你们的邀请,不过我接下来没有兴致,便回去了。 见玄秀颔首,他又毫无威慑力地瞪了破军一眼,咬着牙说道:接下来的十天里,我将在昆仑静候破军星君的拜访,还望星君到时候能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说完,徐阆两步并作三步,绕过呆愣的众仙君,等到确认他们看不见自己后,才觉得腿软,抖着手,点燃了符箓,马不停蹄地赶回昆仑去了当然,在看到结晶碎裂的时候,他确实是觉得天塌了一般,这种情绪在他回程的时候愈发强烈,回去后,他吐得死去活来。 不久后,武筝听说此事,狂笑不止,摆了酒席将徐阆请去焰云山庆祝,暂且不提。 那天,徐阆急匆匆地回到昆仑,简直都快虚脱了,白玄和梁昆吾来看过他,摸了额头才发现他是着凉了,手底下烫得很,跟个火炉似的,腾腾地发着热气,将冰雪都能烤化。 徐阆感觉吐息都是滚烫的,气若游丝,问白玄:你不能直接用仙术治好我吗? 可以一试。隐约中,徐阆感觉许久不见的白玄面色也不算好,他听见床边的人说道,只不过,我猜测你这并非普通的着凉,所以暂且还是观望一阵为妙,不必忧虑,破军的事情,梁昆吾去处理了,早些时候三青仙君来过一次,本想探望你,被我婉言相拒了。 徐阆含糊地应了一声,白玄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先走了。 他闻言,强行撑起沉甸甸的眼皮,抬手拉住白玄的衣角,手中是轻柔的触感,像团漂浮不定的流云,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拉住,总之,白玄是停住了脚步,复又看向他。 之前,我听武筝说她感觉到你的气息不稳定。徐阆看不清白玄的神情,他越说越觉得脑子像浆糊一样,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三青也问过我,有没有觉得你哪里不对劲。我一直在想、想我回来之后就问你,没想到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所以 徐阆欲要翻身而起,又感觉到白玄将他的手从衣角处取下来,放回温暖的被褥中,听见他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似是悠悠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这些等你好起来再说吧。 然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大概白玄说完之后就走了。 徐阆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时而落入梦中,时而在一片混沌中记起往事。 碎片一样的画面,刺得他眼睛疼,混乱不堪,让他头昏脑胀。 总归,都不是能叫他感到愉快的事情。 奇怪的是,那些梦虽然断断续续,他却能记得清每个细节,他梦到的是阆风岑,不是冬日,好像是初春时节,花苞娇滴滴地低着头,空气中弥漫的是浅淡的、甜却不腻的清香。 梦中的阆风岑,比他现在所处的阆风岑更大,徐阆兜兜转转,怎么也走不出去。 三番五次,徐阆也认命了,反正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他倒不如躺下来,试试在梦中睡觉是什么滋味,这么想着,他也这么做了,刚要舒舒服服地躺下去,原本是灌木丛的地方却突然豁了一个口子,没了支撑,徐阆只感觉身后一空,猝不及防,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其实不疼,他半点感觉都没有,就感觉身体在不断地往下坠。 徐阆昏昏沉沉的,开始想,怎么还没滚到底,过了一会儿,又在想怎么还没醒。 想到这里时,他感觉身体变得迟钝,几个呼吸后,一头栽进了枝叶柔软的花丛间。 在梦里,徐阆的意识倒是清醒得多,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环顾四周,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落入了什么秘境,却见不远处的秋千上,坐着个姑娘。 那位姑娘是背对着他的,一身藏青色的纱裙,经风一吹,于是便好像盛放的花朵一般,重重叠叠,开得烂漫肆意,长发柔柔地垂在地面上,发间又缀有繁花,好似山川河流,蜿蜒不绝,徐阆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在想她平日里是怎么打理这一头秀发的,都不怕弄脏吗? 徐阆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绕开她的长发,想问问她,自己这是掉到哪里去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姑娘就回过了头,看向他。 额似丹若,眉似柳叶,眼似桃花,朱唇似海棠,皓齿似银莲,面颊似芙蓉,眉眼一低,眼睫微颤,好似春蝶振翅,眼波流转,好似花瓣上沾染的晨露,灵动鲜活,皎然无暇。 徐阆的心跳得厉害,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四肢都不属于自己似的,僵硬得很。 他的上唇徒劳地和下唇碰了碰,试探一般的,干巴巴地吐出一句话来:楚琅? 第258章 、甘露 美人薄纱半掩, 露出莲藕似的白臂,环住柳条编织而成的秋千,轻轻晃动着, 唤起和煦的微风, 她收回了视线,没有立刻应下徐阆的呼唤,而是抬起手,指了指身旁的那座秋千。 徐阆想了想, 迈大了步子, 绕开这满地蜿蜒流淌的长发, 走到空荡荡的秋千旁。 这秋千是由花草枝叶编成的,散发着一股清香,弯成半个蛋壳的形状,徐阆谨慎地按了按, 确定它比想象中看起来要牢固之后, 这才放心大胆地坐了上去,侧头看向大美人。 先前远远地一瞥, 他就想说了, 这位阆风的上仙,也太好看吧。 不止是相貌,还有浑身的气度, 像傍晚时分沉寂的密林, 神秘, 恬然闲适,也像朝霞照耀下的罗刹古寺,钟声悠悠,分明是宽容的, 却又是肃穆的,高洁的,不可亵渎的。 很奇怪,徐阆想,虽然离得这样近,但他是不怎么怕楚琅的。 换个角度来说,其实与他接触最多的不是白玄,不是武筝,而是楚琅。 正当他神游之际,便听得楚琅说道:我听闻人间有种叫荔枝的果品,你喜欢吗? 徐阆刚点头,便听见一阵细细簌簌的响,楚琅翻过手腕,枝桠间又挤出了一簇翠绿的叶片,被什么东西所吸引一般的,往下沉,垂至徐阆的面前,他得以清晰地看见叶片间还有星星点点的青绿,逐渐鼓起来,变成娇艳欲滴的红色,缀满了枝头,看着十分讨喜。 鼻息间是泛着甜味儿的清香,徐阆摸了摸,发现这些荔枝已经熟透了,果皮凹凸不平,稍显坚硬,他看了楚琅一眼,得到她的同意之后,便伸手摘了几个下来,兜在怀里。 指甲嵌进果皮中,沿着边缘剥开,显出里面白嫩的颜色,滑腻柔软,像块软玉,又像是颗月明珠,汁水沿着指缝淌下去,黏糊糊的,徐阆倒没有在意,剥了一半的壳下去,众星拱月似的,留出弯月大小的底座,然后他小心地转过身,准备将那颗剥好的荔枝递给楚琅。 楚琅摇了摇头,我不吃。 好吧,于是徐阆的手拐了个弯,将荔枝放进了自己的口中,人间此时是什么季节,他不太知道,在冬日里的昆仑呆久了,他心中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天地间除了白茫茫的一片风雪之外,别的时节,例如春季,例如夏季,都将此地遗弃,不会如约而至了。 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炸响,徐阆忍不住眯起眼睛,舌尖将滑嫩的果肉剥去,吐出核。 这一吃,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就像以前从来没吃过荔枝似的,一颗接着一颗的剥,反正这枝头上正不断地结出沉甸甸的果实,他就索性敞开了去吃,很快就觉得有点撑了。 楚琅望向远处,柳枝咯吱咯吱地晃着,她指了一个方向,说道:你看。 徐阆闻言,将差点从唇边流出来的汁水舔去,顺着楚琅指的方向看过去,半空中是一片浅淡的光芒,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竭力看了半晌,只能放弃。 他把口中的果肉咽进去,没再吃荔枝,诚实地说道:我看不清。那里有什么? 楚琅说:那里原本有一株从鸿蒙之际就存在于世的古藤。 徐阆不解其意,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古藤?长什么样子的? 你不会知道了。楚琅说道,早在多年前,它就已经毁了。 徐阆问:那为什么我还能看见它的光芒? 楚琅说:因为肉身俱毁,千万年沉淀下来的邪气却仍在。 啊,邪气,徐阆想起武筝说过,白玄体内的灵气和邪气混乱,打破了平衡。 他其实到现在都不知道所谓的灵气和邪气是什么,只能暗自猜测,大概是和阴阳、天地、日月一般相辅相成的东西,这或许也和他落入昆仑之际,看到的满是血色和漆黑线条的景象有关系,反正,凡是和这个词儿搭上边的,好像都没什么好事。 分卷(191) 于是徐阆问:邪气是什么?灵气又是什么? 邪气是至阴至邪的污秽之物,灵气是至阳至善的纯净之物。 末了,楚琅反问道:凡人口中的恶是何物?善又是何物? 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就是恶。徐阆答,至于善,我认为非恶即是善。 楚琅问:何出此言? 徐阆说:掠夺他人的财物,取走他人的性命,这就叫将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人间的种种事情,或国破家亡,或官僚敛税,或收成不济,或百病交缠,并非神仙能够体会的,我这么略略一说,你大抵都会觉得繁杂沉重,更何况是身处局中的人呢?什么都不做,反而是他们所能够做的,最大程度上的好事了,我又为何要苛责他们,要他们去怜悯别人? 楚琅笑了:神仙和凡人确实是不同的,凡人误入歧途,尚有改过自新的余地,神仙却穷尽一生,为的不是与皇帝官吏,地痞无赖抗衡,而是与自己对峙,免得落入万丈深渊。 她又望向那道迷蒙的光,说道:而那株古藤,便是用以吸收邪祟之物的源头 在楚琅的口中,徐阆知晓了昆仑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昆仑的三位仙职责所在。 所以,人间的那座昆仑才会由神仙的骨肉堆砌而成,每临满月之际便苏醒过来啊。 徐阆想,它们不仅是一具具行尸走肉,是世人口中的怪物,更是昆仑的看守者。 他问:既然你说古藤已经毁了,那这天界的邪气又该怎么办? 古藤原本就是在邪气中孕育而成的生灵,是至阴至邪之物,所以才能源源不断地,像饕餮一般的,吸收着这天界的邪气。徐阆,你方才在吃荔枝,后来觉得腹胀了,便搁下了荔枝,没有再碰,如果我明知你已经吃不下去了,却还是强迫你继续吃,会如何? 徐阆想了想,我会撑到吐? 古藤也是这样,即使千万年来都如此,它所能蕴含的邪气,到底也是有尽头的。楚琅说道,它不会轻易吐出邪气,但也没办法再吸收了,久而久之,就到了濒临崩溃的界限。 楚琅细白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胸口处,徐阆感觉到风声有异动,她按在心上的手指逐渐被肮脏污秽的青黑色吞噬,像永不疲倦的、肆意生长的荆棘,顺着她的指尖向上攀爬。 阆风仙君一职,是负责看守古藤的。她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道,多年前,当我察觉到它快要被暴虐的邪气摧毁殆尽之时,便竭尽全力,冒着陨落的危险,将它放在了这里。 没给徐阆反应的时间,楚琅继续说了下去,我以身饲藤,是想着至少能挽回摇摇欲坠的局面,又将此事告诉了梁昆吾和白玄,几番商量之后,我们约定,绝对不能将此事传出去,否则,天界将陷入恐慌,诸仙心中的邪气有所喘息,便会趁机吞噬神魂,到时就不是我们能够挽回的事情了。 白玄只告诉了东华帝君。而西王母引渡邪气,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此后又三番五次问过我,我便也将此事告诉了她。他们都知晓古藤的重要性,可天界这千万年来都是如此度过的,帝君给九殿下的四方开天镜,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炼制出来的,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徐阆,你是凡人。楚琅说,但帝君与西王母却没有发现你的存在,只是因为他们如今的处境实在捉襟见肘,穷于应付,实在脱不开身,只好令三青仙君来与你交际。 徐阆听着,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么,我落入昆仑的那天所看到的景象到底是 我虽使了浑身解数,却仍然无法扭转局势。她如此说道,我们都没想到反噬的这天来得这样快,我已有所预料,所以并未慌乱,命运难测,只是令他们措手不及。 那天,楚琅意外的平静,眼前一片昏黑,她听到邪祟的低语,往她的心口钻,疼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却偏要强掩住痛苦,恍恍惚惚的,面向一言不发的白玄和梁昆吾。 堕魔从来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按住胸口,说道,梁昆吾,你向来是最理智的。 梁昆吾却没有说话,像是失了语一般,只是看着她,眼中难得流露出了痛楚的神色。 白玄。楚琅又说,你是天界的处刑者,看见被邪气吞噬的神仙,为何还不动手? 他们都不说话,楚琅逐渐感觉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沉沉的,像是日月也被吞噬,黑夜肆意地生长,繁复的暗影在窃笑,疼痛感愈发明显,她感觉到古藤刺穿了她的胸口,在邪气的滋润下,满怀恶意,要谢谢她的慷慨付出楚琅踉跄了一下,终于站不稳了。 太疼了。她断断续续地咳着,几乎要被逼出泪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它结束吧。 又是一段悠长的沉默,然后,楚琅感觉到白玄的手覆上来,掩住她的眼睛,她本来就不太看得清楚了,索性闭上了眼,一片朦胧中,她听到一声铿锵刀鸣,凄凄切切,好似低泣,贯穿了她的心口,紧跟着撕裂的声响,血液四溅,骨骼被硬生生分离,古藤也被取走了。 至于你的出现,不过是个意外。楚琅叹息道,七日过去,魂归故里,白玄和梁昆吾点燃了追魂香,我短暂地和他们见了面,才知晓原来在我陨落之际,竟有凡人误入昆仑。尽管我们都不知你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不过,白玄却认为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没有无缘无故就出现的,也没有无缘无故就消失的,所以将你留了下来,要你成为这阆风仙君。 徐阆忽然有点局促,他想安慰楚琅,但楚琅却是一副完全不需要安慰的坦然。 于是他磨磨蹭蹭了半天,最后将柳枝编成的桂冠递给了楚琅。 楚琅微微纳罕,看了徐阆一眼,不过还是勉强地道了声谢,接了过来,放在膝上。 你既然已经留在了昆仑,便免不了担惊受怕,就像前些日子那样,若是又被破军星君抓住破绽,或许就不是那么简单就糊弄过去了,更何况,之后我也没办法留在你身边了。她说着,摊开手掌,徐阆看见她掌心中开出了一朵洁白的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饮下花中的甘露,将你的命运与昆仑相连,就能够获得永恒。 花瓣中确实盛着一点露水,清澈剔透,和徐阆对望,但他没有立刻接过花,抿着嘴唇,停顿了很久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抱歉,我还挺喜欢我这短暂的寿命的。 他这么说,楚琅也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不是要你立刻饮下甘露,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就可以选择这条道路,所以,你先收下,以后慢慢考虑。 楚琅将花放到徐阆怀中,又抽出发间的玉簪,一并递给他,因着万物必有依凭,此簪可驱使甘露,将其与昆仑相连,不过,代价是,当你饮下甘露,就再也不能离开昆仑了。 永恒的寿命,也是永恒的孤寂,还有无法逾越的、宛如囚笼般的地方。 徐阆想得很透彻,可楚琅已经表现得太宽容,他再不收下,就是拂了楚琅的面子了。 他皱着一张脸,接过了玉簪,在手里摆弄。 这花中的甘露不会顺着花瓣流下去,即使是抛起又拿下,甘露也不会溅出来一滴。 我知道你梦醒后会去找白玄,所以我就不提了。楚琅站起身,说道,他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然而,我忧虑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若我想的没错,他大概坚持不了多久。 徐阆心头一跳,问道:白玄,他到底怎么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如果白玄想告诉你,他会说的,如果他不想说,你怎么问也不会知道的。徐阆,我不过是一抹残影,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使什么都不做,旁人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指摘和苛责我们。楚琅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我要走了。 徐阆知道她总是要走的,不过没想到这样快,楚琅似乎向来如此,旁人都因她而惊愕,替她担忧惊慌之际,她却是全然不在意,拍拍身上的灰,转身就离开,毫无牵挂。 于是他只好这样挽留: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事情吗? 楚琅想了想,留下了一句话。 出乎徐阆的预料,这话很平淡,也无关乎苍生,和摇摇欲坠的天庭也没有半点关系。 照看好我的花楚琅只是这么说的罢了。 第259章 、灰烬 徐阆睁开眼睛的时候, 天正拂晓。 他出了一身的汗,像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浑身湿漉漉的, 薄薄的里衣粘在身上, 让他感觉不舒服,又热又难受,抬手将额上濡湿的碎发拨开,手肘却又触到了一样东西。 含羞的洁白花朵就放在徐阆的枕边, 花蕊浸在晶莹剔透的甘露中, 并没有因为他的鲁莽而滚落, 不像是液体,更像是凝结的冰霜,覆在花朵中,不声不响地任他摆弄。 除此之外, 还有一根玉簪, 尾端圆润,和它的主人一般, 沉静而肃穆, 不施雕琢。 徐阆取下额上的毛巾,放进水盆中,然后将花和簪妥帖地收了起来, 起身去烧了壶水, 清洗了一遍身子, 换好了干净的衣服,顿觉神清气爽,久病初愈,甚至有点飘飘欲仙。 这时候外头已经亮堂了, 多日未踏出房门,徐阆这时候才发现雪已经渐渐地消融了。 他悄无声息地、跟做贼似的,轻拂花上未融的积雪,只盼它们来年能生得更好。 然后,徐阆将长袍一裹,气势汹汹地跑到玄圃堂,准备好好地问一问白玄了。 神仙其实是不用睡觉的,打打坐就行,而柳南辞纯粹是懒惰,就算是无事可做,他也不会选择打坐,而是挑在朔风呼啸,霜雪漫天之际好好地睡上一个几乎能贯穿整个冬天的觉。 来时是迈着大步子,虎虎生风,正当敲门的时候,徐阆却是放轻了动作,生怕白玄不按常理出牌,真的在闭目养神毕竟,前些日子,白玄来看他的时候,精神好像不太好。 不过,白玄毕竟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早在他踏入玄圃堂的那一刻就已经察觉了。 所以徐阆只是敲了两声,很快,门内就传来了白玄清清冷冷的声音,叫他进去。 咯吱一声,他推开了房门,然后飞快地背过手去,轻轻将房门掩了起来。 白玄没有点灯,门窗又关得严严实实,投不进一丝光,徐阆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摸索着,凭着记忆挪到白玄的书案旁,拿火折子将一盏鲛人泪所制的烛灯点燃。 烛火摇曳,他借着这点光亮,终于看清楚了房内的一切。 确实和他初来昆仑的时候所见到的景象差不多,徐阆想,一片血红,刺得他眼睛疼,还有不断扭曲的线条,像是蛇一样蜿蜒爬行,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早在楚琅对他说那些事情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有了猜测,自己那时候看到的,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邪气。 昆仑是灵气凝聚之地,同时也是邪气最浓厚深重之地。 当时,正好也是楚琅被邪气所吞噬,梁昆吾从她胸口取出古藤的时候。 这番景象,白玄也在人间的昆仑向他展现过徐阆这么想着,倒并不是很怕。 他看见地面上摇曳的影子,张牙舞爪的,像盛放的、肆意的莲花,每一瓣都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花瓣如碗口,圆润光滑,尖端细长,微微蜷曲,在砖瓦铺就的地面上盘桓。 既然已经亲眼看见了,徐阆几乎可以确定,武筝和三青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白玄的身形隐在帘帐后,问道:你已经痊愈了吗? 差不多吧,和你说的一样,那不是简简单单的着凉。 徐阆搁下手中的烛灯,说道,我梦见了楚琅,她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还将可以获得永恒寿命的甘露与玉簪交给了我。 白玄试也不用试,料定他不会轻易饮下甘露,也对楚琅的举动并不意外,只是颔首。 她说,那日是她被古藤的邪气所侵蚀,堕入深渊,所以你和梁昆吾才下了杀手。徐阆摸了摸鼻尖,说实话,原本我还以为我撞见了杀人灭口的景象,因此,我对你和梁昆吾总是抱有警惕的,等我们逐渐熟络起来之后,我又觉得你和他并非那种人。 如今终于知晓真相,我只庆幸我没有直接问出口,不然多尴尬啊。 楚琅还告诉我,她忧虑你,觉得你的情况不太乐观,你看,他们都挺关心你的。 徐阆没有走过去,而是将椅子抽了出来,动作熟练地坐了上去,和白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虽然是烧昏了头,却还是记得的,你那时候说过,等我好起来就会告诉我答案。 听到这话,白玄也知道徐阆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罢了。 是的,我确实离堕魔只差一步之遥了。隔着一层帘帐,他的声音隐隐绰绰的,好似明灭的火烛,前几次的宴席,我不同你去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那些上仙,而是因为破军星君会审查每一个前去赴宴的神仙,看他们体内的灵气和邪气是否平衡我是进不去的。 为什么?徐阆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仅仅只是因为你去了人间一趟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太荒谬了,人间又不是个大染缸,去淋一场雨都能堕魔。 其一,我身为处刑者,平日里多与堕魔的神仙打交道,很容易沾上邪气。白玄说着,撩开了帘帐,其二,楚琅不在了,她不惜以命换来的那一线生机,必须有人来将其延续。 徐阆的瞳孔微微一缩。 与平日不同,白玄半敞着衣襟,所以他很轻易地,就看见那熟悉的青黑色印记,如同烙印般的,镌刻在这位玄圃神君的胸口处,缓慢地蠕动着,凝聚成藤蔓似的形状,徐阆再低头看向地面,便发现,烛光的映照下,那些像是莲花花瓣的尾巴,好像是在试图摆脱什么。 他草草地和白玄对视一眼,又望见他眼底的零星血色,正被滚烫的血液蒸得沸腾起来。 徐阆想骂人,你竟然将这玩意儿天庭不是知晓此事吗,他们在干什么? 帝君与西王母如今所做的,都是为了以后天宫能够留下火种,不至于连根也腐烂。白玄没有告诉他那具体是什么事情,只是说,楚琅与我之后,应该无人再能承担古藤如此沉重的负担了,梁昆吾的心中是一片废墟,若是将古藤放进去,估计瞬息间便会被绞杀。 分卷(192) 徐阆心头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兴许还有无计可施的无力感,这其实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他想,但是楚琅为它而死,如今他又要眼睁睁看着白玄因它而死了。 他问道:那么,梁昆吾也知晓此事吗,他怎么说? 我们早在千百年前就约好了,无论谁堕魔,对方都要当机立断地动手。白玄拢了拢衣襟,这大约也是帝君当初就考虑到的,现在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在他之前。 徐阆看着那宛如不详预兆的印记被他掩在衣襟下,嘴唇动了动,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向来闲不住嘴的,非得说点什么不可,如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头干涩,脑中浮现的是楚琅的那一句我不过是一抹残影,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使什么都不做,旁人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指摘和苛责我们,反反复复地回荡,绵延不绝。 白玄重新整理好衣襟,起身下了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将袖口卷到臂弯,抬手点亮这屋内的一盏盏灯,窗户应声而开,裹挟着冷意的风灌了进来,驱走沉闷的气息。 等到他走到窗前,引火将窗台上的残雪融化,徐阆都还没有开口。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白玄甚至有点不习惯,便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楚琅那时候是很疼的。徐阆说道,你疼不疼? 徐阆向来是会说出些意料之外的话来,白玄想,这幅场景,好像不久之前也发生过。 白玄那时候刚送走楚琅的魂魄,满腹心事,他与楚琅相处已有千年,再怎么也是有情谊在的,更何况楚琅倒下的那一幕实在是令人心痛,他再如何清洗血迹都无法洗净心中愧疚。 那时候,他也是像这样,问徐阆还有什么问题想问的。 然后,徐阆摸着手里的结晶,问的是她叫什么名字。 于是白玄怔了怔,只觉喉头干涩,回答他,她叫楚琅。 确实是疼的。白玄的心思不如楚琅纯净无垢,所以反噬的速度更快,被侵染时的疼痛感像是在刀山火海上行走,连静心打坐也做不到,这场几乎要淹没昆仑的暴雪,并未驱走他身上近乎于烫的疼痛,他每每疼得直皱眉时,都忍不住想,楚琅是如何忍受了整整七年的。 他斟酌着,缓慢地回答道: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连那个白玄都这么说了,徐阆也就明白了,肯定是疼的,他连情绪被牵动一下都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有这样一个活物扎根在心口子上,贪婪地吞噬着血肉,怎么可能不疼呢? 所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徐阆说,非得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不可吗? 徐阆。白玄叹道,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因此做出点什么,而是想满足你的好奇心,好让你不要再追究此事,如此而已。你是误打误撞落入昆仑的,是我硬要将你留下来,硬要你担任阆风仙君一职,这里发生的一切,原本都与你无关,不是你该插手的。 你如果真的想让我不要插手,就应该强迫我为此牺牲点什么东西。徐阆觉得冷了,朝着手上呵了一口热气,说道,白玄,你有没有想过,要梁昆吾亲手杀死楚琅,又要他亲手杀死你,斩断所有与他亲近之人的性命,对于他来说,又该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是了,面对楚琅的时候,梁昆吾是犹豫了的,徐阆想,他绝非毫无情感的木头。 白玄将窗户关小了,只露出一道缝,他背靠着风雪,衣衫单薄,倒也不觉得冷,沉着眸子,眉眼低垂,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徐阆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听他说道:神仙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兴许这世上还有别的办法可循,然而,天界或许等不到那一天来临了。 他心知,他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这是最没有意义的举动,但他别无他法。 如果,白玄犹豫半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声音又轻又低,说道,如果你以后路过星宫,可以去见见破军星君的副将她名为武曲星君,可以参破天地万物的变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9 12:49:44~20210430 23:0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折挽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0章 、利刃 离开玄圃堂的时候, 徐阆特地绕了路。 他凭着记忆,沿着石堤漫步,很快就找到了他和楚琅见面的地方。 果然, 他一直都觉得奇怪, 为什么远远地看去,总感觉阆风岑的范围比玄圃堂、昆仑宫都要小一块儿,徐阆那时候还以为是他的错觉,如今再回想起来, 只觉得一阵唏嘘。 白玄是趁徐阆不在的时候或是他去送卷轴的时候, 或是他去送武器的时候, 将古藤曾经盘踞过的那一方地盘全部划分进了玄圃堂是不想让他知晓此事,还是不想让他失足闯入,被古藤残余的邪气所侵蚀,徐阆不得而知, 这时候再问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身处昆仑山中, 是不太看得清楚的。 远远地在高处眺望,残雪像渐融的糖霜, 零零星星的, 散布在逼仄的角落处,昆仑是龙的骸骨,总是静默的, 淡然的, 却又是肃穆的, 宏大的,悠远的,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浅青色的光芒笼在上空,分成三道嵌入山体中的环, 将昆仑宫、玄圃堂和阆风岑彻底割裂,界限分明,徐阆向来是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从何而来的,白玄又是用什么手段动摇它的。 他没有贸然走过去,在梦里不同,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心底都有种近乎焦躁的恐惧。 白玄说,如果徐阆以后路过星宫,可以去见见破军星君的副将,武曲星君。 徐阆听到的时候,就在想了,他到底要去哪里才会刚好路过那座相隔甚远的星宫啊。 不过,白玄好不容易松口,徐阆也不能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总归是要走一趟的。 他前段时间才得罪了统领众星君的破军,心里发虚,没有急着去星宫,而是转头就去了昆仑宫,想先问问梁昆吾是怎么解决的那件事儿,他们两个也好对一对口供什么的。 及至昆仑宫,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能够令冰雪也消融的热意。 徐阆攀在门边,伸颈看了一眼,梁昆吾是在打磨他的剑,刺啦刺啦的声响,在这偌大的宫殿中回荡,悬在墙上的利器仿佛也听到了呼唤,震颤着,发出低低的嗡鸣声来应和。 尖锐刺耳的一声响,梁昆吾停下了动作,泛着点金色的眸子斜斜地看了过来。 他的长发梳成蝎子的形状,垂在腰际,衣裳仍然是那样松松垮垮地穿着,上半身跟没穿差不多,能够清晰地看见金纹滑进他腰后那一个小小的凹陷,顺着塌陷的背沟落入腰封。 于是徐阆索性双手抱胸,靠在了门柱旁,问道:你能猜到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用猜。梁昆吾放下手中的剑,语气平淡,你是从玄圃堂来的。 现在看见梁昆吾,再想到楚琅所说的,他是天地的利刃,生来便是兵器,所以帝君才要将他引至昆仑,表面上说是监视白玄,其实是将他软禁在这一方囹圄中徐阆都没办法将故事中的那位昆仑仙君和面前这个只是喜欢锻器打铁,没有其他兴趣的神仙联系起来。 白玄是,你跟他说了多少,他基本上都能听进去,而且能尽量给你回应。 而梁昆吾,他就是个纯粹的闷葫芦,几句话砸不出点回音,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不是徐阆每次想挑着梁昆吾锻器的时候过来,而是他无时无刻不在锻器,仿佛这几千年都是如此过去的,叮叮当当,噼里啪啦,这样单调的声音,徐阆是不太能品出趣味的。 徐阆放松了身体,歪歪斜斜地站着,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去玄圃堂吗? 你病好了就喜欢瞎跑。梁昆吾抹去鬓角的汗珠,说道,太闹腾了,又吵又烦人,即使是在蓬莱,我大概都能听见你的动静,也就只有你生病的那几日这昆仑才安静了些。 好吧,徐阆不自觉挺直了脊梁,咳嗽了两声,我那不叫生病,我身体好着呢。 我梦到了楚琅。 你见到了楚琅。 异口同声。 徐阆怔了怔,这才明白,梁昆吾全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但不屑于去问,也没必要问,这昆仑中一草一木的变化,一点灵气的变化,他都了如指掌。 我虽然不知道生病是种什么感觉,不过,你身处仙界,根本不可能生病。梁昆吾说,你回来时,楚琅的结晶就已经碎了,身上沾染了她残留的至纯灵气,因此见到她很正常。 徐阆还想着如何委婉地、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梁昆吾对白玄体内邪气失控的看法,现在一看,他的顾虑全然是没有必要的,梁昆吾很清楚白玄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 面前的这个,是真正的,举手抬足之间就能够轻而易举撼动天庭的利刃。 他们大概有一瞬间都看清了对方心里所想,明明一直对视着,徐阆却觉得这是第一眼。 你去玄圃堂,是想问白玄,关于他体内灵气和邪气失衡的事情。昆仑仙君说道。 徐阆说:是的,实际上,我是想问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梁昆吾说:被邪气所吞噬,是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位神仙身上的情况。 徐阆说:不是任何一位神仙,是白玄,是和你共事千年的玄圃神君。 梁昆吾停顿了一下,说道:你是凡人,无法体会堕魔的痛苦,神智逐渐被侵蚀,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最后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这比陨落,化为一场骤雨更痛苦。 徐阆应道:是,我或许确实无法体会。 没等他说下句,梁昆吾却走了过来,神色不变,依然是那样冷峻。 我也没办法体会。他说道,任何一位神仙都有可能堕魔,但是我不会。 所以,他再清楚不过东华帝君的那些小心思了,请他出山,要他镇守昆仑,要他监视白玄,暗地里却也令白玄监视他,没过多久,也就几十年,白玄偶然间发现了这个事实。 白玄大概是惊愕的,他以为帝君是忧虑梁昆吾堕魔,从而对天界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 灵气是阳,邪气是阴,灵气是善,邪气是恶,相辅相成,无法真正割离。 然而,这位昆仑仙君,梁昆吾,体内没有半点灵气,自然也没有半点邪气,又或者说,他是另一种,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生灵,神仙说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但是也会流泪,也会开怀大笑,会恼怒,会感到悲伤,但是梁昆吾没有,他是个空荡荡的壳子,心上只剩荒芜。 这漫天的诸仙,也可溯其源头,寻求根源,找出点血脉相近的亲属。 梁昆吾是找不到的,他就是活得最久,甚至比这天宫更久的那个。 他身上有几种猜测,第一种是,古藤原是这天上的第一个神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灵体和躯壳分离,灵化作了古藤,躯壳化为了梁昆吾;第二种是,他是天地初分之际的混沌所化;第三种,盘古死后,骨骸陨落,那一根根脊骨被抽走,充当原始的兵器,沾染了数不清的鲜血和魂魄,久而久之,这些骨骸也有了意识,就化作了万器之灵,化作了他。 梁昆吾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没什么感想,只觉得前两个纯粹是无稽之谈。 他向来热衷锻器,所以更偏向第三种,然而盘古这号祖神到底存不存在都难说。 徐阆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帝君要 因为他怕我。离得近了,徐阆才发觉原来梁昆吾的身上是这样的冷,掩不住的冷意,像块潜藏海底的精铁,这滚烫的锻器池,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热气,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难道你不会怕一柄时时刻刻悬在你头顶上,而且你永远无法控制的利刃吗? 梁昆吾曾与白玄立下过誓言。 若我无法守住本心,陷入癫狂,便由他来了结我。 若他浑噩失意,误入歧途,便由我来了结他。 一字一句,说得冠冕堂皇,说得慷慨,说得动人。 这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梁昆吾是知道的,但他还是立下了誓言。 白玄那时候不知晓梁昆吾是绝对不可能堕魔的,梁昆吾听到他的提议后,略略一想,就猜到了,这誓言其实并不少见,日神和月侍就立下过这样的誓言,对于神仙来说,堕魔是比世上任何事情都更令人感到煎熬的事情但是白玄会这么早提出来,显然是被谁催促了。 这不是个全然平等的交换,不是个合情合理的誓言。 梁昆吾不会有被邪气侵蚀的那天,但誓言存在,所以他是有可能陷入癫狂的。 而那天什么时候到来,取决于帝君什么时候想要彻底解决他。 徐阆听着,突然之间听懂了白玄先前说的那一句话。 我们早在千百年前就约好了,无论谁堕魔,对方都要当机立断地动手。这大约也是帝君当初就考虑到的,现在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在他之前。 他知道内情,所以他说帝君当初就考虑到的,所以他说不出意外的话。 说这些的时候,白玄的语气是否带着一点嘲弄,还是会觉得讽刺,徐阆不得而知。 不过,徐阆又想,在他提到梁昆吾后,白玄就松了口;而这边,当他提到白玄后,梁昆吾的话就多了起来,也愿意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他杀人灭口的话。 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糟糕,至少和徐阆预想的应该差不了多少。 天庭如何,天界如何,我根本不关心,即使是整个毁了,我也不会觉得遗憾。梁昆吾说道,因为我没办法体会,我向来只能从他们口中知道这些,所以我也没办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以身饲藤,为什么要忍受疼痛,只是为了要让这支离破碎的天宫苟延残喘。 你问我如何看待这件事的,这就是我的答案。 徐阆忍着后退的想法,拍了拍梁昆吾的肩膀,冰冷坚硬的触感,他收回手的时候都感觉指尖微微地发麻,近乎疼痛,原来你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啊,我还以为你准备杀人灭口了。 分卷(193) 说罢,他又谦虚道: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么多的,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你如此信任我。 梁昆吾睨了徐阆一眼,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想让白玄也像楚琅那样陨落。 行吧。徐阆无语凝噎,准备伤春悲秋一阵子。 顿了顿,梁昆吾又说道:还有,我也想知道你是如何比我活得更没心没肺的。 瞧你这话说的,到底是夸我,还是贬低我?徐阆摆出老成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没心没肺,人生在世,烦心的事情太多,若是样样都挂在心头,那该活得多痛苦啊。 昆仑仙君无所不知,想来当我踏入昆仑宫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料到我要说什么,也料到我准备去做什么了。徐阆总算问出口了,所以,你当初是怎么将破军星君打发走的? 破军来时,什么也没带,不像是要赔礼,更像是要找你讨个说法。 神仙是不可能生病的,若他看见你,你是凡人这件事肯定会败露。 于是,梁昆吾说道,我说他没有诚意,赶他走了。 徐阆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活得很痛苦了。 第261章 、虎口 星宫悬于那条宛如白绸的银河之上。 对这些神仙来说, 星宫大概是最为神秘的存在。 众星君体内的邪气不与昆仑相连,各自独立,命格系于星宫, 由破军星君统领。 而他的副将武曲, 还有文曲,贪狼,巨门,禄存, 廉贞, 辅佐在他身侧。 上回宴席, 形势紧张,所以徐阆只是略略地看了破军麾下的那些将领一眼,皆是仪态端庄,身着的服饰仿佛都由星河编织而成, 闪烁着温和的浅光, 又有星辰流转,华美非常。 除此之外的细节, 比如那些星君相貌到底如何, 比如他们看起来好不好相处,徐阆就不知道了不过,经过破军那件事情后, 想必他们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徐阆不自觉摸了摸衣襟。 楚琅留下的那枚结晶破裂, 消散, 他身上就没有任何能够掩盖住气息的东西了,而破军又对他仍抱有怀疑,此行去星宫,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徐阆想,所以,临行前,梁昆吾就将这柄他之前就偷偷看了好久的匕首取下来,交由给他,细细地叮嘱,让他好好保管。 这柄匕首看起来并不精美,朴实无华,全然比不上梁昆吾锻造的其他兵器。 然而,相较于其他兵器,它尤为特殊的一点在于,平日不用时,它可以化为花纹,或是一缕流云,或是一尾游鱼,或是一弯明月,总之,不似挂在脖子上的结晶那般容易被发现。 徐阆接过这柄心心念念的匕首后,还忍不住猜测梁昆吾身上那些纹路的由来。 和结晶不同,结晶是有重量的,沉在他锁骨处,冰冰凉凉,沁人心脾,戴久了之后就会沾染上体温,变得温热起来,可这柄匕首,实在没有什么实感,风一吹就像是要散似的。 而且它还没有缓解眩晕的作用,徐阆不得不在舌下含一块玉,这才感觉好了许多。 越过飘忽不定的浮云,踏过迤逦不绝的星河,他得以望见这近在眼前的星宿。 在人间时,唯有晴朗的天气,半夜里爬上屋檐,坐着,等着,看一会儿,才有可能将那些星宿数得清楚,青龙七宿在东,白虎七宿在西,朱雀七宿在南,玄武七宿在北,三垣二十八宿,北斗星又屹立何方,每每瞧见那缀在夜空中的繁星,徐阆都会不由想起许多传说。 凡人总爱将夜晚与沉静这个词连在一起,好像只要月一挂,星一悬,天地都变得温柔。 按理来说,星与月平分夜色,星宫与月宫的来往应该比较密切,不过,徐阆之前好奇的时候就问过柳南辞这个问题了,答案果然不出他所料,柳南辞和破军的关系并不如旁人以为的那般亲近如果他们关系真的很好,武筝和柳南辞的关系就不会那么好了。 那时候,柳南辞听了他的话,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道:破军挺爱记仇的。 徐阆满面茫然,等着柳南辞的下文。 然后他就听得面前的月侍说道:年少轻狂之际,我曾威胁他,若是不肯让步,我便拈弓搭箭,一箭射穿星河这应该会让你的星君们忙碌好一阵子吧,我那时候是这么说的。 徐阆真没想到柳南辞这么一个看起来懒懒散散,毫无欲求的神仙,竟然还说过这种话。 柳南辞打了个呵欠,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桂月金弓许久没用过,估计都张不开了。 徐阆姑且将这件事听进去了,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能在破军面前提及武筝和柳南辞。 星宫离得近了,徐阆的心突突地跳,又记起上一回和破军星君对峙时的场面,不由得一阵后怕,忍不住开始祈祷,希望破军今日离开了星宫,而武曲正巧没有跟去。 与其说是星宫,其实说是星城更为合适,这座覆盖千万里的城悬在星河上方,以星河的支流为城池,盘桓在城墙四周,远远看去,像是条镶着明珠的缎带,飘着星辰的碎屑,与昼时的日光一般明亮,却并不刺眼,是温温柔柔的,如水一般明澈柔缓的余晖。 怪不得这群星君的关系这么好,都是邻居,他们之间的接触肯定也比其他神仙更多。 徐阆站在城池旁,俯下身子,掬了一捧冰冰凉凉的、不似水一般的液体,星辰的碎屑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璀璨,夺目,亮晶晶的,晃得他眼睛花,却还是忍不住想盯着看。 破军回到星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裹得严严实实的昆仑仙君,蹲在角落里,伸手去掬水,在手里晃,像头一次见到似的,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翻涌的星屑,直到它顺着指缝重新落入河中。徐阆也就玩了一会儿,半炷香的时间还没到,正要起身抚平衣角处的皱褶时,就从倒影中看见了某位不速之客。 星河中的光芒闪烁,倒影中的脸也变得模糊,徐阆的身子一僵,顿感骑虎难下。 他心想,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吗? 其实,这算不上是巧合,破军原本是准备离开星宫的,已经踏过玄武七宿了,猛然察觉到来自昆仑的气息,心中隐约有了点猜测,便即刻折返,没想到在这里就逮住徐阆了。 徐阆的嘴唇动了动,故作镇定,想要回过头跟破军打招呼。 还未等他开口,一柄长.枪就贴着他的面颊擦过,方圆百里的浮云顷刻吹散,星河中的碎屑翻涌,卷起滔天的巨浪,轰隆隆几声巨响,徐阆吓得动弹不得,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破军仙君一失手,就将他这条小命取走了话说回来,柳南辞说得不错,他果真挺爱记仇。 破军星君将长.枪在掌心中收拢,随意掂了掂,语气平缓:我的穷炱吓到你了吗? 您也知道啊。徐阆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磕磕巴巴地应道:嗯,诶,有点。 既然知道害怕。破军微微欠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边绽开一点冷笑的意味,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像个不要命的莽夫一样,当众挑衅我?你逃回昆仑,有昆仑仙君保你,最好就做个缩头乌龟,祈祷永远不要跟我碰上面。你原本可以这么做,为什么又要踏足星宫? 徐阆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糊弄道:其实我那时候,就,你懂的,你打碎了楚琅给我的结晶,我回去之后越想越气,结果差点走火入魔,梁昆吾大概是有点看不过去了,所以才说了些冒犯你的话,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这不,我刚得知此事就匆匆过来找你解释了。 他说这种话是信手拈来,七分真,三分假,神情坦然,完全不觉得心虚。 既提醒了破军,他还欠了徐阆一份人情,又隐晦地告诉他,你看,我多大度啊。 徐阆大病初愈,嘴唇还泛着白,精神算不上多好,破军见他是有那么一点萎靡不振的样子,反手将长.枪的尖端点在徐阆胸口处,稍稍一探,他的气息确实是絮乱不堪的,自身灵气接近于无,残存的都是来自于昆仑的灵气,就像是历经一场战役,整个人都油尽灯枯了。 再一探,他身上还有白玄和梁昆吾的灵气,一个隐隐带着点刺,一个是混沌中的暴烈。 破军心想,这个阆风仙君到底是混到什么地步了,竟然还得靠别的神仙接济。 能因为这种事情气到走火入魔,破军星君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沉着眸子看了徐阆半晌,翻过手腕,长.枪发出破空的声响,在他手心中消散,他退了两步,好让徐阆有起身的余地,说道:关于结晶那件事,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我跟楚琅关系很好,那是她给我留作纪念的东西。徐阆真心实意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破裂兴许是被星君身上的威压所惊动吧。 徐阆蹲了半天,终于能起身了,这一起身,才看见破军身后还站了好几位星君。 有兴致勃勃准备看戏的,有等得百无聊赖的,有低声交谈的,还有望着远处发呆的。 他的眼珠子一转,就看见了那位手持星盘,神色冷淡的武曲星君。 武曲星君的眉间点了一抹嫣红,那双丹凤眼斜斜地看过来时,略显凌厉,一头如雪的白发被挽在脑后,梳成月牙儿似的发髻,其间还有雕花的木簪,垂着缀有珠宝的坠子,挂着星河似的缎带,微风拂过,细细簌簌的一阵响,连同她衣角处流转的星光,衬得面容似玉。 这些神仙的相貌皎然,仪态和气度皆是上乘,好看得却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低。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武曲仙君很快就察觉到了,目光一抬,和他有片刻的对视。 破军星君,我此次踏足星宫,除了要同你解开误会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反正这群星君关系亲密,何况武曲还是破军的副将,徐阆也不打算隐瞒了,收回视线,看向了破军,我有要事在身,需要跟武曲星君单独会面,您看,要是之后能腾出一点时间给我 你是来找武曲的?破军皱眉,转身看向武曲,和她眼神交流了一番。 他们是途中折返,之后确实有事要做,但破军又不可能将折返的事情告诉徐阆。 武曲思索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莲步轻移,走到徐阆的面前,声音并不清脆,带着点缱绻的哑,尾音绵柔,像拨弄古琴后那一点袅袅的余音,问他:可是玄圃仙君让你来的? 徐阆见她这副从容坦荡的模样,一时间有点摸不清白玄到底是让他来干什么的。 他点点头,武曲了然颔首,松开手中的星盘,令它悬在半空中,抬手随意地拨弄着,犹如重峦叠嶂,又如巍峨高楼的星盘随着她的动作旋转,层层剥离,她找了一会儿,从中取出一粒蜡丸大小的明珠,向徐阆,同时也是向破军解释道:玄圃仙君此前来找过我,向星盘倾诉疑惑,后来就再也没来过,我还以为仙君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不需要回应了。 不止是白玄,许多神仙有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或是疑惑,都会来找武曲。 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有神仙固执认为武曲偷看了星盘中结出的答案,因此还闹出好些事情,星宫一度陷入纷乱之中,武曲心中烦躁,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干脆令星盘将那些回应铸成明珠,唯有注入当事人的灵气,才能看清楚明珠中的景象,如此争端便少了许多。 所以,即使来的是徐阆,而不是白玄本人,武曲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徐阆谨慎地接过武曲手中的那颗明珠,在手中摆弄,明珠中是一片混沌的景象,什么也看不清,但他也不好意思问,生怕因此露了马脚,只好按耐住好奇,等着回去再问白玄。 武曲重新收起星盘,礼貌而疏离地问道:阆风仙君还有别的事情吗? 徐阆摸了摸鼻子,问道:我还想请教一件事,既然答案已定,命数可违还是不可违? 武曲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却也对他提出的问题并不意外,神情没什么变化,启唇说道:依我所见,当某位仙君想要借此知晓答案的那一刻起,命数就不可违背了。 第262章 、辞镜 泛着甜腻的熏香缓慢地游弋着。 床帐后传来点响动, 牵连着明珠编织的帘帐碰撞,敲击出一串毫无规律的喧闹声。 尔后,是一阵强掩的低咳, 断断续续, 甚至能听出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的痛苦。 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间内只有深深浅浅的喘息,仿佛失语了一般,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卧房的门响了几声, 门外的侍女小声问道:您醒了吗?那位孟大人等了许久了。 浑噩的梦境被这句话彻底敲碎, 床榻上的人定了定神, 缓缓地吐息,坐起身,伸手拨开那些珠子,声音带着刚醒过来时的哑, 说道:他既然选在这时候来, 就该料到会等多久。 侍女好像又说了什么,但门内已经没有了回应, 只听得更衣时缓慢缱绻的摩擦声。 那双芊芊玉手捏着衣襟上的蝴蝶环扣, 反复地扣着,眼前一片昏黑,手抖得厉害, 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扣上, 头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碾碎了几遍, 隐隐还有点无法言喻的刺痛感。 啪嗒,啪嗒,啪嗒。 喉间逐渐涌起一阵血腥味,又腥又甜, 像什么预兆,呛得她喘不过气。 啪嗒,啪嗒,啪嗒。 砖瓦铺就的地面开始颤抖,四面的墙向中间挤压,她站不稳,不得不扶着床沿坐下来。 蝴蝶被她涂着蔻丹的指甲磨破,刺啦一声,翅膀被整个撕了下来,然后是头。 胸腔开始发疼,她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摸到滚烫的热意,才发现脸上尽是泪痕。 喉咙间无法遏制地传来一声闷闷的呜咽,她弯下身,捂住面颊,忽然觉得无措。 又是那样的梦,她想,又是星宫,又是星君,又是武曲,又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从她会做梦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哪天逃离过梦魇。 如果要说什么时候的梦并不令她感到疼痛,大概是她还在覃瑢翀身侧之际。 敲门声渐渐地急切,密得像倾盆的暴雨,显出点催促的意味,门外的老鸨喊:月华? 那位可是孟求泽,孟大人,皇帝身边的亲信,如今的大红人,千里迢迢从皇城过来,我本来想让其他姑娘接待他,可他非要见你不可。是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点关切,我知道你昨夜睡得晚,不过,他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了你得赶紧起来收整仪容,不要怠慢了。 分卷(194) 门外的骚动持续了一会儿,里面迟迟没有动静,于是,很快,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有点熟悉的,属于男性的声音,镇定,从容,温和,唤她:田挽烟? 田挽烟骤然醒过来,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睡着的,半躺在床沿处,手中还紧紧握着那个被撕成碎片的蝴蝶刺绣这是她干的吗?她搜刮着记忆,却没有任何印象。 她坐在那里,望着手里的残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劳烦孟大人稍作等候。 外面又是一阵骚动,门闩无助地响了几下,孟求泽的声音带着点冷,回绝了其他人的殷殷劝告,例如孟大人使不得啊,再例如这实在是有失礼仪之类的,他推开门,回身,将所有喧闹的声音都隔绝在外,重新放上门闩。说起来,他是如何将坚固的门闩弄掉的? 田挽烟没有慌张,面上毫无波澜,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压抑住昏沉的不适感,说道:孟大人很有雅兴,还未至鸡鸣破晓,竟有闲心来赏春楼听我弹琴唱曲儿吗? 这位孟大人来过许多回了,几年前就来找过她,之后也断断续续来过几次。 田挽烟不认为他真的对自己抱有好感,也不认为他是替戚潜渊来挑选进入后宫的女子,毕竟,要挑也不至于来青楼挑,况且那个新上任的皇帝,似乎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很久之前,她就婉拒过孟求泽了,告诉他,自己有心仪之人了,但他也没什么反应。 孟求泽的脸色算不上好,满面的寒霜,是田挽烟从未见过的,那双瞳色不太一样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着,被迷蒙的日光一照,显得很像那种异域的猫,不过,田挽烟确实听说过他不是中原人,所以眉眼深邃,鼻梁挺翘,唇下还有一颗不太明显的痣。 他看了半晌,在田挽烟皱眉之前,适时地收回了视线,整了整衣摆,坐在了椅子上。 许久不见。孟求泽说话时的缓急拿捏得恰当好处,田挽烟总感觉他也是像自己那样,是下了苦功夫,精心研究过的,所以听起来才那样悦耳,我听说,你最近似乎总做噩梦? 田挽烟取过木梳,慢慢地梳着头发,闻言,答道:老毛病了,不是一天两天的。 孟求泽从袖中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纹银香囊,递给她,用这个兴许会好一点。 她拿着木梳的手顿了顿,没有接,眼中的神色晦涩复杂,问道:我很早就想问孟大人了,你以往的地位不比如今,陛下即位,你可谓是飞黄腾达,这天底下,漂亮的,聪慧的,善解人意的姑娘,并不少,你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霞雁城,只是为了在这赏春楼与我对坐? 田挽烟从来不信会有人喜欢无事献殷勤,尤其是这位地位极高的皇帝近侍。 孟求泽似笑非笑的,却是叹道:我说我们早就认识了,你信不信? 田挽烟说:这是最老套不过的搭讪了,我听得耳朵都生茧了,您可以换一个。 孟求泽说:你看,你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这些。 田挽烟说:这种话去哄骗那些小姑娘是合适的。 皇帝的近侍按了按额角,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恼,不知道什么原因,田挽烟总觉得他这些表情都是装出来的,信不得,所以也无动于衷,孟求泽想了想,说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以后就不会回赏春楼了。你现在对他失望了吗? 没有。田挽烟顿时感觉胸腔中郁气横生,扯着嘴角露出个假笑,孟大人真会说话。 她失了闲聊的兴致,仪态也算不上得体,于是便要赶客,如果孟大人不着急,可以稍等片刻,待我整理好仪态后,闲谈也罢,弹琴也罢,唱曲也罢,大人想如何就如何。 孟求泽起身,田挽烟以为他是要出去了,正准备松一口气,却见他突然倾身离得很近。 然后,拇指在她的脸颊上蹭了一下,翻过来,让她看,你知不知道你脸上沾了血? 田挽烟看着孟求泽手上的鲜红,头脑一片空白,站起身来,两步走到铜镜前,一眼望去,镜中的人形同枯槁,甚至不像她,脸上尽是血和泪,她忽然感觉呼吸变得困难,唇焦口燥,胸口像是被一场燎原的烈火所焚烧,空荡荡的,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痛,几欲痛呼出声。 她的手指紧紧地攥住衣襟,将布料揉得皱出几条痕迹,顿时头晕目眩。 是了,田家的那些前辈,都是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田挽烟想,她到底还是没能逃过。 像是将她剥光了放在集市上供人嘲弄似的,田挽烟心中涌起一阵羞耻,可偏偏又没什么力气,倚在桌案旁才勉强站稳了身子,咬着牙关,一字一顿说道:孟大人请回吧。 孟求泽却是变得铁石心肠起来,转身走到窗边,去将窗户打开,令房内闷热的空气一扫而空,外面的天空朦朦胧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双手抱胸,背对光明,重新看向面前略显狼狈,却仍旧挺直了脊梁的姑娘,放轻了声音,问道:是漫长的记忆压垮了你吗? 田挽烟不明白他这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意,也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孟求泽难得露出了惋惜的神色,说道:我应该早点带你离开这里的。 我想,你恐怕是认错人了。田挽烟用手帕擦拭面上的血泪,用了十足的力气,擦得脸庞都泛起了浅淡的红色,几乎要被她擦破皮,她却毫无所知一般的,我不会跟你走的。 孟求泽看着她,脸上那些近乎虚伪的温柔神色褪去,眉眼间像是酝酿着一场风雪。 你后悔吗?他问,沦落人间,浸染红尘,感受到悲欢离合,喜欢一个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人,想要逃过命运,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做这样一场浮生大梦,你可曾后悔过? 田挽烟看着孟求泽这样冰冷的、近乎漠然的神色,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熟悉。 我应该后悔吗?她移开视线,说道,不到盖棺的那一刻,我是没办法回答的。 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孟求泽走过来扶住她的肩膀,田挽烟被迫和他对视,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孟求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她也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回答他,你的灵魂太沉重了,这具躯壳无法承受,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周,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田挽烟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个人说得没错,而且他此次特意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所以,孟大人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田挽烟笑得很勉强,为了提醒我,我这辈子的挣扎与逃避,都是徒劳无用的吗?天命难违,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是吗? 你以前向来不赞同他们来找你解惑。孟求泽缓缓说道,你认为,知晓答案的命途没有意义,你不喜欢意料之中的事情,也不喜欢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也从来不去看自己走的这条道路究竟是好是坏你向来都是如此,所以,即使你察觉到属于白玄的那一个答案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你也没有选择去看,而是在徐阆替白玄来取的时候,将它给了出去。 我想,如果你觉得这一切都有意义,虽然我没办法理解,但是,它也许是有意义的。 孟求泽说的这些话,就好像他真的很了解她似的。 田挽烟闭了闭眼,觉得头昏脑胀,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她很想问,为什么孟求泽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却还是不自觉要去回答,就像多年的习惯。 她有太多话想要问,到了唇边,却都只化作了一句话: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孟求泽微微叹息,凝望着她,说道:自星宫落成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副将了。 第263章 、明珠 徐阆回到昆仑的时候, 白玄的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至少,他不觉得一个向来冷静自持的神仙,在正常的情况下, 会因为疼痛难忍而维持不了人形。之前是在一席冰冷皎洁的月光下, 如今大雪压山,雪白的狐狸就隐于风雪中。 他以为这场漫长的冬日终于要过去,那些残雪也会渐渐融化,化作春水。 但当徐阆踏足玄圃堂的那一刻, 他就明白了, 有些冬天是永远不会过去的。 这场雪是不会停的, 它将永不疲倦地呼啸着,将四季都吹成窗棂上的冰霜和薄雾。 寒流肆虐,徐阆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只能以袖遮面, 感觉这玄圃堂不似他来过的任何一次, 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 除了风雪翻涌时的低低哀嚎, 什么也不剩。 他只能隐约从白茫茫一片中,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潜藏在深潭中的一尾尾银鱼。 徐阆神经紧绷, 犹豫着, 在想他来的时机是不是不大对, 他什么都做不了,留在这里只会拖累白玄,万一白玄失控,那么造成的后果就不是他区区一个凡人能够承担的了。 正是因为久久地沉浸在思绪中, 所以当一只手攀上徐阆的肩膀时,他吓了一跳。 不,已经不是吓了一跳能够形容的了,徐阆几乎两股战战,浑身僵硬得像木头。 小心翼翼地转头一看,一片荒凉的雪色中,多了宛如岩石般暗沉的深黑。 徐阆顿时放松下来,上下打量了面前的梁昆吾一番,轻声问道:白玄现在如何? 梁昆吾神色冷淡,说道:我也刚来。 实际上,他原本是在昆仑宫中稍作休憩,感觉到玄圃堂的气息不对劲,几步踏出洞府,落到玄圃堂的时候就见到这幅景象。他大可一剑斩断风雪,然而徐阆也在其中,以他那具脆弱得一碰就散的躯壳,只要剑气扫过去,即使只沾染上了一点煞气,估计就神形俱灭了。 于是梁昆吾思索片刻,决定先进来逮住徐阆,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徐阆还想说点什么,就被梁昆吾揪住了后衣领,他有一瞬间的茫然,没等他想出来个答案来,风雪远去,梁昆吾抬抬手就将他带至了一方石台上,遥岑远目,能将玄圃堂的全貌尽收眼底,风声呜咽,凝成霜的白雾翻涌,像浅渊中腾跃而起的蛟龙,是很萧然的景象。 即使隔着一层茫茫大雪,只要看得久了,仍然能够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 挣扎,疼痛,失控,崩塌,徐阆想,此时此刻的白玄,到底在想什么呢? 梁昆吾微微阖眼,身上流转的金纹停滞了一霎,徐阆听见一声割裂风雪的铿锵嗡鸣,面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定定地看着,起先以为梁昆吾是从哪里拔出了一柄剑或是刀,然而梁昆吾两手空空,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翻过手腕,朝着面前的风雪轻轻地一划。 风雪被看不见的剑气斩断,一部分朝上飘去,化作微风,一部分沉下去,化作积雪。 徐阆顿觉心惊,不由得伸着脖子望了一眼,这剑气如此的利,简直可以说是势不可挡,如果不是因为他事先就和梁昆吾交过心,他都快要以为梁昆吾是准备对白玄痛下杀手了。 仅仅只是这种程度,还伤不了白玄分毫。梁昆吾说道,你是带着预言回来的吗? 预言?徐阆重复了一遍,随即恍然,你是说,武曲星君给我的那颗珠子吗? 梁昆吾颔首,武曲能够参破这天地万物变迁,星盘应运而生,和她命格相连。很多时候,需要解惑的神仙都会去找她,不消七日,星盘就能够结出果实,也就是你口中的明珠,里面承载着星盘给想要求得答案的神仙的回应,这就是所谓的答案,也是预言。 徐阆拿出那颗明珠,在手中摆弄着,里面仍然是混沌一片,像是燃烧殆尽后的灰烬。 他说道:我问了武曲星君,既然答案已定,命数是可违还是不可违。然后,她告诉我,当某位仙君想要借此知晓答案的那一刻起,命数就不可违背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它不仅仅只是一个回应那么简单。梁昆吾回道,所以我将其称之为预言。 昆仑仙君说着,转身看向徐阆,问他:我告诉你,你明天就要丧命,你会怎么办? 这问题实在简单粗暴,徐阆的嘴角抽了抽,趁着玄圃堂的风雪渐渐平息之际,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可能会慌慌张张地开始准备后事吧,找好我的葬身之地,之类的。 梁昆吾又问:如果我告诉你,你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是无用的,结局早就已经写好了,你从来就没有成功令它发生过改变,以后也永远不可能令它发生改变,你又会怎么做? 徐阆失语,忽然明白了梁昆吾话中的含义。 命运无常也有常,通晓将来,兴许并不是件好事情。 如果不知道,心中尚有一星半点的期盼,全力而为,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如果知道了,那就连最后的一点火星都被碾灭,什么都不做,结局反而来得更快。 更何况,武曲星君的预言,确实会在悄无声息之间,对这天地中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命数产生影响的。梁昆吾说道,所以,白玄虽然问了,却迟迟不去取,就是在顾虑这个。 暴虐的风雪偃旗息鼓,玄圃堂重新归于沉寂,偶有一点声响,是积雪压断了枝头。 梁昆吾顿了顿,略带疑惑,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非要一直盯着脚尖? 这地儿实在太高了。徐阆说着,还是没能移开视线,我有点晕,再看可能就吐了。 于是梁昆吾只好故技重施,将徐阆带回地面,青衣的凡人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风雪褪去,徐阆抬眼遥望,玄圃殿前是满地的狼藉,那只雪白的狐狸就蹲坐其中,望着无尽的天穹,像一尊不朽的石像,蓬松的尾巴睡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 它额上如血的花纹往下淌,顺着眼窝流下去,将月光编织的皮毛打湿了,变得晦暗。 柳南辞说过,他的那个侄儿,白玄,向来都是那么个隐忍内敛的性子。 疼不疼,难过不难过,背负的罪孽有多沉重,抬眼望的是什么,心里又揣着怎样的事。 徐阆想,他以后或许会慢慢知晓,又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知晓。 梁昆吾身上的花纹又开始流转,浑厚的钟声般的,逐渐震荡开,你感觉如何? 还好。白玄说道,若不是你的煞气将暴. 乱的邪气压制了,我可能还会烦恼一阵。 分卷(195) 他垂下眼睛,遮天的帷幕也垂了下来,将徐阆笼了进去,徐阆再次感觉到了在人间那一夜的心悸,心跳得还是那样快,但他并不害怕,他只是突然记起了白玄在断桥上的那席话。 凡人怕蛇,大抵像怕猛兽一般。 只要被盯上了,就难以脱身,直至粉身碎骨,血肉剥离。 但故事里的白素贞却动了真情,与许仙结为夫妻。 同床共枕多年都安然无恙,就说明她是不可能对许仙下狠手的。 所以,徐阆没有移开视线,脖子隐隐有些酸疼,他却还是仰着头和白玄对视。 我去过了星宫,不赶巧,还是撞见了破军,和他僵持了一阵子,不过他倒也没有为难我。徐阆拿着那颗温润的明珠,递出去,幸好我还是顺利地从武曲星君那里拿到了它。 原本应该是由白玄亲自去取的,再不济,也该由梁昆吾去,而不是落到徐阆身上。 白玄缓声说了句辛苦了,他暂时还无法化作人形,软塌塌垂着的尾巴扫过积雪,发出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声,残雪钻进皮毛的缝隙间,很难分辨得清,只有当其中那一条尾巴悠悠然抬起来的时候,细碎的雪才从隙缝中落了下去,啪嗒几声,又重新混迹于积雪。 徐阆看着眼前那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思绪也变得慢了,短暂地与脑子挥手告别。 白玄应该是想让他将明珠放上去,但是,很不幸,徐阆那时候没能领会。 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简而言之,是这样一个心路历程:面对三青仙君扑棱的翅膀时,徐阆咬着牙,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是面对白玄晃动的尾巴时,徐阆没有忍住。 向来沉稳寡淡的昆仑仙君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白玄怔了怔,默不作声地从徐阆的手中卷走那颗明珠。 徐阆的指尖还残存了那种触感,起先带着雪的冰冷,后来是属于兽类皮毛的温暖,像是吹融冰雪的春风,轻轻柔柔地拂过指缝,不带有任何危险的意味,是纯粹彻底的宽容。 梁昆吾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你胆子还挺大的,要是换个人可能就被撕成碎片了。 确实,徐阆以前摸过凡间的野狐狸,也是摸的尾巴,手臂都差点被咬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为了防止你们对我产生误解,我想先解释一下刚才的行为。 是这样的,徐阆镇定自若,慷慨陈词,胡言乱语,我可能被夺舍了。 白玄和梁昆吾只是看着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徐阆哭丧着一张脸,我能搬到焰云山住一段时间吗?这昆仑我呆不下去了。 虽然不明白你说的那个词到底有什么含义。如果白玄现在是人形,他可能已经开始揉眉心叹气了,不过,既然你一口咬定,那就当你刚才是被夺舍了吧。 他说完,将那颗明珠托至眼前,意念微动,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明珠中的混沌逐渐变得浅淡,像袅袅的云烟,朝着两侧褪去,在无声无息中,将背后的景象显现出来。 星盘酝酿了几个月,耗费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最终给出了回应 星宫塌陷,昆仑失守,焰云山的火将穹庐烧得滚烫,桂月金弓在遍地的蛇鳞中裂成碎片,四方开天镜的光辉变得黯淡,徒留一片青羽,诸仙陨落,将最后一条法则彻底打破。 第264章 、落拓 蒸腾的热气渐渐地熄了。 遍地是折断的兵器, 有刀剑,有枪戟,即使沾满了腥臭的黑血, 仍发着刺耳的嗡鸣声, 像是不甘就此落拓梁昆吾身上的金纹流淌着,他抬起手,止住那些凝滞的煞气。 三青站在石台边缘处,拢了拢衣袖, 微翘的青羽将指尖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悬在半空中的天青色光芒如瀑, 绵延不绝, 簌簌落下,将这晦暗寂寥的深渊照得透亮。 既然预言已经全部印证。三青有意将咬字放得轻了,说道,武曲又在何处? 借着青光, 可以看清, 深渊底下是一张张狰狞的、充满了痛苦的兽面,尸骨累累, 堆砌成山, 邪气如雾霭,袅袅地铺开一张薄纱,将所有诡异的, 令人心悸的东西都遮掩起来。 徐阆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 唇边没有一丝笑意, 眼中也没有半分戏谑,碎发顺着微风落到他额前,他望着深渊之下,像是在看什么, 又好像什么也没在看,唯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显得像那一位在世间摸爬滚打了百年的人,染了一身泥泞,所有浮躁的气度都被磨平。 你知道,破军向来都不喜欢过多解释,这些事情,我也是之后才从他口中知晓的。他说道,当天庭崩解的那一天来临之际,破军亲手将星宫拆解,其他星君也作鸟兽散了。 是的,徐阆想,那个星宫塌陷的预言,确实是实现了,却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武曲,文曲,贪狼,巨门,禄存,廉贞,各司其职,武曲操纵星盘,斩断星君间纠缠的命格,文曲前往蓬莱,贪狼前往昆仑,巨门召集所有星君,禄存徐徐展开云图,排兵布阵,廉贞算无遗策,将每一步计谋都写下,布满了蝇头小字的卷轴就这么交到了破军手中。 而破军招出了穷炱枪,亲眼看着自洪荒之际就悬于银河之上的星宫分崩离析。 他不想看到那条清澈剔透,永不停歇的银绸白缎,被所谓的邪气侵染,变得污秽不堪。 众星君纷纷离开,北斗七星落于后方,文曲和贪狼仍未返程,只剩武曲、巨门、禄存和廉贞陪伴破军身侧,只见天际的一端豁开个巨大的口子,九头的凤凰在火焰中烧成烈日。 巨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武筝吧? 是她了。廉贞说道,这浩渺的天宫中,也就只有她这么肆无忌惮,无拘无束了。 巨门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的原形。 禄存插嘴道:废话,要不是因为体内的邪气失衡,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穿衣服?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破空声,好似裂帛的声响,刺耳又清脆,裹挟着呼啸的飓风。 那是一支由桂枝制成的箭,通体泛着琉璃似的光芒,混迹在缓慢陨落的群星中,竟然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都是明亮的,转瞬即逝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拖曳着长长的尾,击碎焰云山上空的屏障,跨越天庭,将流淌的星河掀起万丈波澜,牵引着日与月 最后,将烧得痛快的火焰吹得向两侧栽倒,远远看去,像一把贯穿云端的利刃。 天地有一瞬的沉默,随即,刺啦一声响,火凰庞大的身躯被撕裂,迟缓的,骨肉一寸寸剥离,滚烫如岩浆的血液,骤雨般的降落,将流云烫成灰黑的颜色,混着点湿土似的红。 众星君看着远处的火团,好像落日西沉,在悲鸣声中下坠,然后是响彻天际的碎裂声。 禄存感觉嗓子发疼,润了润喉咙,失语了好一阵子,才问道:那是月宫来的箭吧? 他们都看得清楚,那个方向,不是从月宫来的,又是从哪里来的? 在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其余的声音,似乎都没有那么明显了。 然而,廉贞却垂下眼睛,沉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在这之后,我还听到一声更轻微的,更清脆的碎裂声如果我猜得不错,大概是柳南辞将桂月金弓折断了。 这天宫屹立千年,却将要在一朝一夕之间倾覆,诸仙散去,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众星君又踌躇了半晌,心中竟然升起了一星半点儿的不舍之情。 破军却不给他们留情面,冷着他那张脸,语气严厉,不容旁人置喙,还不走? 武曲静静地站了很久,却在这时候开口说:将军,若你执意留下,很有可能也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留下,那就是我。破军说道,说句更直接的话,你们可以做到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到,而我可以做到的事情,你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全部完成的。 相处了几千年,其他星君也知晓他的性子,明白他一旦下了决定,就没得转圜了。 于是众星君又转身过来,看向破军,巨门问道:那么,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到将军? 待到天庭重建之际,邪气褪去,漫天星斗归位。破军双手抱胸,斜斜地倚在那柄穷炱枪上,身上的铁甲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他说道,等到那天来临,我会将你们完整地带回来。 禄存揣着手,凑过来,将军啊,你没了我们可怎么办?你会不会觉得很寂寞? 破军瞥了禄存一眼,带着警告的意味,说道:忘了说,我认为你可以自己爬回星宫。 禄存知晓面前这位星君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也不与他辩驳,只是笑着看他。 巨门提了衣摆,蹲下身,伸手将浮动的流云拨开,从遥不可及的云端,远远地望下去,似乎想要透过那些倒悬的罡风,看清楚人间的模样,你们说,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兴许只有昆仑还有堕魔的那些神仙才亲眼见到过吧。廉贞说道,这里离人间实在太远了,又有星河阻挡,什么也看不清楚,况且,世间的法则也不允许我们随意干涉。 我们是一定要去人间走一遭了。廉贞的声音很温柔,将军想必也是头一次。 要是实在想念我们了,将军也可以来找我们嘛。禄存也跟着蹲下去拨弄那些浮云。 我听说,人的寿命短暂,一生就只有那么长,换了一世,也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巨门拍开禄存捣乱的手,说道,所以,我想,将军到时候即使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认得。 破军正暗暗算着文曲和贪狼各自前往昆仑与蓬莱的时间,又听到这群他熟得不能再熟的神仙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只得分出点注意力去听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就觉得烦了。 是吗,他随意地应付道,那怎么办? 众星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于安静下来。 巨门说:禄存,你说该怎么办? 禄存耸了耸肩,说道:几千年前,混沌初开,我们纷纷苏醒之后,不是也不认得吗?大不了再像那时候一样,重新来过,我们再认识一次,两次,或者无数次,又有何妨? 他不信那区区一碗孟婆汤,就能够将那沉淀了千年的,厚重的记忆全部抹去。 廉贞将指节抵在下唇处,笑道:总之,我会认出将军的。 禄存扒拉着巨门,推推搡搡的,站起身来,附和道:我也会认出将军的! 行吧,我记住了。破军心想,谁知道到时候又是如何的情景,所以也没把他们这些话当真,权当是临行前的安慰了,他挥了挥手,说道,这回再不走,就真的没机会走了。 众星君这才噤声,俯身朝破军行了一礼,准备离去。 这时候,武曲才从久久的沉思中醒来,抬手掐诀,星屑浮动如流光,宛如巍峨高楼的星盘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胸口处,安安静静的,逐渐向内收拢,化作一团小小的光晕,她的手指触上那团温暖的光,将其向破军的方向推去,启唇说道:将军,请务必好好保管它。 破军看着那团微弱的光逐渐飘向自己,伸出手,接住星盘。 这东西能够窥破万物的变迁,也可在那捉摸不定的命数上画下浓重的一笔,躺在他手中的时候,却像是一只停靠在花瓣上的蝴蝶,美丽,脆弱,经风一吹,就会被撕裂成碎片。 我以为,你会带走它。他说道,如此,你在人间也能够一路顺风顺水。 武曲展颜而笑,略显凌厉的眉眼终于有了点温软的味道,缀满了星光的余晖,这几千年来,我都依靠着卜卦来消磨时光,到底是厌了,我也想有朝一日再不必思虑那么多。 她顿了顿,又说道:除此之外,我将星盘交与将军,是因为你以后会用得上此物。 破军对上武曲的视线,目光交缠,他心中了然,问道:你早就算到了? 星河破碎成千万条细长的支流,纷纷扬扬,落在众星君的身上,连星辰也变得黯淡。 白发的星君接住那一滴滴坠落的星河水,微微阖眼,像是在感叹什么,又像是在惋惜,她没有立刻回答破军的问题,而是在掌心中最后一粒星屑都散去之际,才轻轻说道 嘘,天机不可泄露。 第265章 、朝暮 回忆渐渐地散去了。 徐阆摸了摸鼻尖, 说道:不过,说实话,我和破军都没想到会在嗯, 青楼那种烟花之地再次见到武曲。他回去之后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 才忍住了想带她离开的冲动。 无论是如何高不可攀的神仙,堕入人间,终究是要沦落红尘,风骨虽在, 那种与世隔绝的矜傲却泯然无存。三青摇摇头, 说道, 以武曲的性子,倒也不难理解她的选择。 徐阆说:兴许是我与她接触并不多吧,比起她,你的选择就全然在我意料之中了。 三青忽地笑了一声, 和徐阆对视, 那并非我的选择,而是他的选择。你忘了, 我在人间停留得太久, 若不是你来寻我,我恐怕记不起天庭的那些往事,也不知道三青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不是所有神仙都能像武曲星君那般, 对她来说, 拾起回忆只是时间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后,徐阆开口问道:经此一劫,仙君觉得人间如何? 很难形容。三青答,我认为人间这个词本身就是个形容, 再赘述反而是画蛇添足。 无论天界如何,无论那座上的皇帝如何,无论是大旱或是大涝,人间该如何的还是如何,沸腾的在沸腾,静默的在静默,怎么活的,还是怎么活,即使寿命短暂,命途多舛,凡人终究还能从压抑的痛苦中寻到一丝逼仄的缝隙来喘息,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美景而欣喜。徐阆说道,这就是我喜欢它的地方,你如今约摸也能够明白我为何一直想要回来了。 三青听着,颔首示意,又记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么,斩断昆仑后,你将要去哪里? 分卷(196) 徐阆摆弄着袖口上那一点流动的花纹,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身无灵气,算不上神仙,活了百年有余,早已不是凡人,天界与人间,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容不得我。 我知道仙君在忧虑什么你向来如此,总爱替别人担心这担心那的。他说道,你无非是在忧虑,斩断昆仑后,该回天界的回天界,该在人间的就留在人间,而我这个异类又该怎么办,对吗?其实没什么的,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下了决定,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三青见徐阆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叹了口气,随即曲起手肘,动作熟练又亲近地在他腰际轻轻撞了撞,将徐阆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之后,说道:我总觉得你越来越像白玄了。 尤其这什么也不肯说,非要一个人藏着掖着,不到最后一刻不说出口的样子,最像。 徐阆一怔,垂下眼睛笑了笑,只是说:到底活了这么多年,连我也记不清年纪了。 我们来谈一谈以后的事情吧。徐阆换了条腿支着,站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帝君与西王母竭尽全力,在蓬莱开辟了一处桃源,当邪气肆虐时,它便是天界最后的庇护。那七位星君,除了武曲与廉贞以外,其余皆已归位,虽然我没有回去看过,不过,听梁昆吾说,他们正和那时候侥幸逃过一劫的神仙们重建天庭,或许百年,或许千年,终能恢复原样。 从蓬莱到昆仑,很远,像这样一点一点推进,也不知何时才能使昆仑重新焕发生机。 我陨落的时候未能见到木公金母。三青按压着眉心,极力想要回忆起那时的景象。 又是短暂而急促的沉默。 徐阆像是在犹豫什么似的,半晌后,他忽然靠近三青,揽着他的肩膀朝怀里带。 三青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徐阆这是演的哪一出。 他记起,自己恢复记忆时,落了几滴泪,徐阆也是像这样轻轻抱了他一下,半是宽慰,半是惋惜想到这里的时候,三青隐约也明白了,对他来说,接下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他抬起手,拍了拍徐阆的背脊,闷声说道:放手。依照辈分,你得叫我祖宗了。 徐阆没有放手。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当着三青的面说出那些话,索性像这样,谁也不看谁,谁也不知道对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怀里面容稚嫩的仙君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堪堪抵着他肩头,额饰硌得骨头也疼。 帝君的骨骼,化作了支撑天幕的梁柱。这话一出来,三青顿时失了言语,他的血肉化作悬于苍穹之上的银白星河,虽不比以往那般剔透明亮,却能够照亮百年来只余漫漫长夜的天界,魂魄化作涤荡邪气的徐徐清风,将呼啸肆虐的邪气缓缓地融解在安静的风声中。 西王母的骨血与蓬莱交融,如瀑的青丝化作整片盛放的桃林,头上的金簪划出一条蜿蜒的溪流,将邪气隔绝在外,无法踏入桃源半步,这才使得它成为天界最后的庇护。 徐阆记得他以前还愤愤不平地问过白玄这么一句话天庭在做什么。 最后,他才知晓答案,那两个象征着天庭,象征着至高存在的神仙,根本没打算走。 他从来就没有见过东华帝君和西王母,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性格,好不好相处,相貌仪态又如何,然而,从梁昆吾口中听到这些话之后,他心中竟涌起了一阵莫大的哀恸。 徐阆想,即使素未谋面,他尚且觉得惋惜悲痛,那么,常侍奉西王母左右的三青呢? 东华帝君膝下的破军星君,当天界陨落之后,他在大雪纷飞,辨不清是寒流或是邪气的庭院中站了很久,遥望着欲塌未塌的天幕,飞雪无眼,归来时满头冰霜,像是白了头。 那是徐阆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破军露出那样沉痛又后悔的神情。 徐阆没办法凝视着三青的眼睛说出这些话,字字句句,到底是像刀伐针刺,虽然只落在了耳中,疼痛却是由心扉蔓延到四肢百骸,徐阆感觉到三青的手指微微地发着颤,兴许是近乎麻木的刺痛,连三青自己也没有察觉,这位仙君只是强作镇定,缓慢地推开了他。 我并不意外。三青轻轻地说道,声音低切,若他们还在,我不该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他们。或许我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大约是抱有一星半点儿的侥幸,希望你能告诉我,他们此时因为琐事缠身,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当看到你的反应时,我就隐约猜到了答案。 此时此刻,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三青形容不出来。 并不能说是全然的痛楚,像是缓缓浮出水面,首先感觉到的是窒息感,浪花卷动出扭曲的縠纹,朝他翻涌过来,短暂的疼痛后,空气涌入鼻腔,又是另一种带着血的味道。 他模模糊糊地记了起来,那天来临之际,他原本是侍奉于西王母身侧的。 那天,西王母的心情似乎确实不算好,眉间带着点愁绪,轻轻重重地按压着额角,手中的卷轴拿起又放下,到最后索性不看了,将三青唤来,问他,有没有片刻的后悔。 三青看着西王母,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从未。 天庭偌大,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比蓬莱的信使要来得有趣。西王母的声音向来是清冽的,此时却带着点稠,像是跌入砚池中逐渐散开的浓墨,你已经陪了我千年的时光,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希望你所选择的,所走的,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 三青还想说点什么,譬如,他确实没后悔过,再譬如,即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选择那样的道路,此类种种,却都没能说出口,因为西王母将他那些话都阻断在了唇齿间。 去寻玄秀吧。西王母说道,头上的饰物轻轻晃动,叮当作响,走罢,三青。 之后,三青去寻九殿下,恍恍惚惚的,突然抬头望向天际,便见天的一端被撕开口子,熔炉般的火光透进来,绵长的钟声带着肃杀的意味,在天庭中回响,敲了多少声,他数不清楚,只知道从来没听过那座静默的古钟响过这么多下他若有所感,遥遥地回望,视线的尽头,偌大的天宫就在这一声声的钟声中,缓慢地,分崩离析,化作流沙,坠向云端。 三青心想,他早该想到那是诀别,心中却还期盼着什么时候能够久别重逢。 他的无言实在太叫人感到沉闷,等到三青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徐阆和梁昆吾的眼神都放在他身上,大约是有点关切的,好似雪原中的一簇火,算不上太热,却能聊以慰藉。 三青向来是说不出什么违心话的,现在也如此,他没办法强撑着微笑说自己没事。 这么一想,顽固如盘桓树根的记忆有所松动,三青皱着眉,察觉到丝丝缕缕的痛意。 然后,又有什么碎片在他脑海中浮现,明明一直都在那里的,他却这时候才真正地寻回自己的姓名,记起那些他不该忘,也永远不会忘记的景象。 离开天宫后,三青踏足了九殿下的洞府,他确实是这样无拘无束的性子,即使住在这种地方,所有神仙都只觉得正常,然而三青来得匆匆,眼见天宫塌陷,他就猜到了西王母叫他去寻玄秀的意图,满心都是不好的预感,纵使这山中清净,清荣峻茂,他却无心去赏玩。 他没能见到玄秀。 空荡荡的洞府,只余一面方镜,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像是算到了一切将要发生的事情,九殿下用手指蘸着墨汁,以指代笔,在白石的桌案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几行字。 我知道你兴许会来找我的。 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所以大概也没有时间跟你道别了。 这面四方开天镜,劳烦你替我保管了。 最后,他写:玄秀绝笔。 末尾的字有点歪曲,覆着残余的邪气,经久难消。 第266章 、伊始 徐阆问:你在想九殿下的事情吗? 三青惊讶于他竟然能窥见自己的心思, 也不知自己的神色如今是多么黯然,只得将一腔的愁绪勉强压下去,微微颔首, 说道:玄秀那时留下了四方开天镜, 叫我替他保管 现在回想起那件事,三青心中只剩感慨,兜兜转转,那面方镜到底还是物归原主了。 关于九殿下啊, 徐阆的指节抵住下唇, 沉吟道, 我知晓他那时候去了哪里。 三青和他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猜测道:他那时去了昆仑,对吗? 徐阆颔首, 顿了顿, 又故作轻松地调侃他,我看你是一点也不关心我, 这么久了, 都不问问我那时候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何平安无事, 诶呀, 我想一想都觉得心里难受。 你消停一会儿吧。三青见徐阆这副模样, 很轻地笑了一下,知晓你平安无事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伸手拈过一缕灵气,破军星君的灵气总是如此肆意霸道, 带着尖锐的刺,完完整整地将消息传达给了他,三青略略一听,破军说的是他接下来还要去寻廉贞星君。 离破晓尚有一段时间,这深渊下的邪气正在渐渐褪去,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挥霍。 更何况,这个计划中的几个人,一个也不能少,缺了任何一个,便就全盘皆输。 三青拿定了主意,重新睁开眼睛,凝视着徐阆,问道:那么,你那时候经历了什么? 我想想,该从何说起呢。徐阆拨了拨后脑勺上翘起的头发,就从白玄说起吧。 蕴藏着武曲预言的那颗明珠,唯有注入当事人的灵气,才能看清楚明珠中的景象。 白玄看罢,调动灵气,将珠子碾碎,星尘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他没有告诉徐阆和梁昆吾,他到底从明珠中看到了什么景象,眼神也是波澜不惊,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似的。 他向来冷静自持,过了一会儿,体内沸腾的邪气渐渐安静下来,于是他便又化作人形。 徐阆曾觉得白玄的长相既柔和又锋利,像皎洁无暇的月光,也像素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无论处境如何,无论心绪如何,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白玄仍然没显出落魄的模样,那张鹿角面具挂在腰间,一身白衣,混迹于雪中,沾着点殷红的血色,像是盘桓的树根。 如此僵持了一阵子,谁也没有先开口,只听得大雪压断枝头的脆响,响得纷乱。 白玄不说,徐阆和梁昆吾也不问,独属于星宫的流光从云端掠过,奔涌着,推搡着向前流淌,他们若有所感,抬头望过去,只见流光千万道,撕裂长夜,编织成鲜艳的幕布。 多谢。 白玄突然开口说道。 徐阆一时有点慌,不知道他为什么道谢,懵懵懂懂的,应道:不客气? 梁昆吾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双手抱胸,只是看着白玄,知道他接下来还有话要说。 白玄唇边绽开了一点释然的笑意,转身看向徐阆和梁昆吾,神情认真,说道:多谢你们毫无瑕疵的信任和托付。有些话,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尘埃未落,我还不能全然确定。 我发誓,他说,终有一日,我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话虽如此,终有一日是哪一日,所有事情又是说的哪些事情,白玄只字未提。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徐阆惯常是每逢满月之际都会回人间一趟,然而,这回他寻遍了玄圃堂都没见着白玄,去问梁昆吾,梁昆吾告诉他,白玄前几日就离开昆仑了。 追寻残余的灵气,梁昆吾很快便推测出了白玄去的是哪里他去了人间。 徐阆就在玄圃堂的院中等,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只见明月满如圆盘,他怔怔地看着,看得久了,慢慢也看出一种悲凉的感觉,身处天宫,月应该更近,他却觉得离得越来越远。 他不是在可惜这一次回到人间的机会,这个月不行,还有下个月,下下个月,总有回去的时候,况且,人间也没有人在等他,多半认得他的那些人都以为他早已客死他乡。 徐阆只是在想,这难道也是白玄计划中的一环吗,他去人间,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相处的时间久了,徐阆越来越觉得白玄的性子颇有点我行我素,然而他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情又没有哪一件是破了规矩的,明知道这位仙君就站在黑白的交界处,可他不往黑走,也不往白走,只是站在那里,旁人也无处指摘他,只能干看着,猜测他下一步的打算。 徐阆不觉得白玄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去往人间,他爱的并非人间,视线偶尔的停留,也不过是停留而已,他对凡人的态度,仅仅停留在惊鸿一瞥,骤雨还是烟火,看过也就罢了。 那么,他为什么要去人间,此时此刻,又正在哪里做什么呢?徐阆心想,他恐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如果要问,白玄多半也是不会回答的,他坐在这里等白玄回来,倒也不是为了想问出个所以然,如果真的想要问他,徐阆大可过几日再踏足玄圃堂。 他偶尔会想,这样默不作声地活着,不会觉得累吗?不会觉得痛苦吗? 在大雪压山之际,山中严寒,寒流肆虐,连呼气吐气的时候都会结成白雾,从窗户的缝隙朝外望去,是一片苍凉的雪白,这时候徐阆就会觉得莫名心悸,有点悲从中来的感觉。 白玄是神仙,是活了几千年的狐狸,气度与心境都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 但徐阆不认为他从来都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感到一星半点儿的悲伤。 不知等了多久,他嗅着浅淡的桃花香气,倚在那棵桃树旁,逐渐沉入了梦乡。 许是他满腔的心事,竟然梦到了白玄归来,清清朗朗的仙君难得显出落魄的模样,浑身的血迹,像是雪中红梅,溅在他衣袂衣襟处,隐约连成一条不甚明显的线徐阆顿时心惊肉跳,连忙起身过去唤他,白玄闻声转头,瞳孔细得像根绣花针,鲜血从他眼角处滑落。 徐阆挣脱梦境,猛然惊醒,一头撞在桃树上,树枝晃动,细碎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下来,顺着衣襟滑进去,冷意袭来,他打了个激灵,去寻那团被体温烤得融化的雪,意识也逐渐清明,抖着衣服,朝外一望,白玄果然还没回来,天色未及破晓,薄暮冥冥,昏暗晦涩。 再一看,在他的动作下,有件黑底金纹的外袍从他身上滑落,徐阆捡起那件衣服,翻过领口,上面果然绣着昆仑宫三个字,也不知道梁昆吾是何时过来的,又是何时离开的。 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拢着袖子,这一等就是一整夜,直至天明,白玄才匆匆来迟。 分卷(197) 刚踏进玄圃堂,白玄就察觉到了徐阆的气息,扬起的衣袂划破长风,拐过几个转角,他抬眼便望见徐阆缩在那棵桃花树下,像是一座小小的石雕,半个身子都隐在枝影中。 那句找我有什么事吗在喉间滚动了几下,又被白玄咽回去,他忽然记起昨夜是满月,他曾经是答应过徐阆的,每逢满月之际,他都可以在自己的陪同下,回到人间。 抱歉,我忘记了。白玄的眉头微微地蹙着,他走到徐阆的面前,蹲下身,捏诀驱走徐阆身上的寒意,叹息道,为什么不进去?你知道洞府的禁制该如何撤去,不是吗? 徐阆没有直接回答白玄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去了人间? 白玄怔了怔,眉眼一低,显出点无可奈何的感觉,是的。 他猜测,这多半是梁昆吾告诉徐阆的,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他也没必要隐瞒了。 不要觉得我不想问,我非常、特别、极其想问你到底去做什么了,也想知道你的那些计划到底是怎样的,然而,你先前就说过了,尘埃未落,你还不能全然确定,所以不能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们。徐阆拂去身上的残雪,活动着冻僵的关节,站起身,那我就不问了。 徐阆其实相貌很端正,不笑的时候,嘴唇一抿,才叫人将他和他的身份联系起来,可偏偏笑的时候又太放肆,什么气度仪态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他将往日常有的那些戏谑的笑意敛去,白玄才发觉他并没有多生气,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就只是真诚的关怀罢了。 白玄。徐阆唤他的名字,如果你想独自承担一切,那不叫无私奉献,那叫狂妄。 白玄一声不吭地听完,又和徐阆对视半晌,虽是徐阆先败下阵来,揉着干涩的眼睛,移开了视线,但白玄却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看着徐阆,只是说道:我并非毫无私心,也不准备为了大义而无私奉献,我做这些,只是因为职责所在,除了我,没有别人更适合了。 他和这天庭诸仙并不算熟络,最多只是点头之交,唯独昆仑有他一隅栖身之处。 他只是不想看见天庭崩塌,诸仙散去,像是茂密的丛林毁于一场野火,鸟兽都离去。 徐阆。白玄终究下了决定,说道,你走吧,回到人间,再也不要踏足昆仑半步。 第267章 、回首 等了一夜, 白玄终于回来了,开口却叫徐阆离开。 徐阆想,事到如今, 这位玄圃仙君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是不常生气的, 脾气算得上温吞,总是带着笑,像是没有什么事情能惹得他生气,即使脖颈处被破军仙君勒出血痕, 他那副怒火冲冲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 徐阆记得, 他从小到大,像这样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心上好像比其他人缺一块,所以鲜少有波澜。 喉间滚出一声闷闷的响,带着点嘲弄, 徐阆深吸一口气, 他能想得到他此时的神态可能并不算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咄咄逼人, 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多日之后的结论吗? 白玄凝视着徐阆, 像是故意要叫他看清楚似的,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像他之前所做的努力,那些宽慰的话, 那些他极力想要维持的信任都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 徐阆突然想笑, 笑他前几日在午夜梦回之际惊醒时的忧虑,笑他竟然真的想等白玄有朝一日会将那些话说出口,他是妄图令冰水沸腾的人,可惜身处荒凉雪原, 还没等热气冒出来,火就已经熄了,找不到柴火来烧,若再停留,他会因为寒冷而停止呼吸。 是我可笑,我居然真的以为你终有一日会将一切告诉我,所以觉得等也没什么。徐阆半掩着面颊,胸中凝结着一股郁气,逼得喉间都泛出腥甜的味道,他压抑不住怒火,唇齿间泄出破碎的笑声,在仙君眼中,我大概就和蝼蚁一般,有着不自量力的莽撞勇气。 徐阆大可放些狠话,好叫白玄偶尔会因为他的决定而感到后悔,甚至是疼痛。 比如,告诉他,自己等了多久;比如,告诉他,自己因为那近乎于盲目的信任而四处奔走,去找了武筝和柳南辞,旁敲侧击地打听,去找了三青,甚至还去了一趟星宫;再比如,告诉他,自己虽然算不上什么流芳千古的英雄人物,面对这种情形,却没想过要逃避。 但是徐阆不想说。 彻夜的寒冷似乎在这一刻袭来,即使他穿得很厚,却还是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冻僵,指尖隐隐发麻,甚至是有点刺痛的,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脱力的疲惫感,像是将他浑身的骨骼都抽走,只剩一具皮囊,软塌塌的,朝着地面歪歪斜斜地倒去,他非得竭尽全力才能站稳。 白玄听罢,始终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徐阆,像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像是无话可说了。 那就这样吧,徐阆心想,这人已经下了决定,他还能怎样呢?他向来都无从选择。 他将梁昆吾的外袍搭在手臂上,不再看白玄一眼。无论白玄脸上是什么神情,这时候又在想什么,即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感到半分快意,他只觉得累,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徐阆迈开步子,踏过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生涩声响,刺得耳朵疼。 即使与白玄擦肩而过时,他也没有停留半步,自顾自地往前走,他没有想再等白玄的回应,两步并作三步走,很快就已经及至院落的大门,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白玄抬头看去,被血雾遮掩的视线中,模模糊糊只看得见一个人影越来越远。 他启唇,却像是词穷一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徐阆走得太快,远了,他看不清,只能凭着记忆朝徐阆离开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片混沌的景象,尽是荒芜,不剩半点生机。 徐阆。他斟酌着,向着无尽的雪原轻声说道,和神仙不同,若是凡人卷进来,只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魂飞魄散,连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凡人的气息太浅淡,像一缕轻拂过的风,在血雾之中几乎辨不清楚。 白玄站了一会儿,雪渐渐地降了下来,他感觉到些许的凉意,这才确定徐阆已经走了。 他心想,他和徐阆都是决绝之人,他将不留情面的话说得决绝,徐阆也就走得决绝。 灼烧般的疼痛感浮现,将雪原烧成荒芜,白玄负手而立,抬眼望向苍茫天穹,细雪从天际飘飘洒洒地落下,他心知这不是真正的雪花,而是邪气与灵气相撞,凝结而成的杂质,也不是白的,而是灰黑的,像是火焰燃烧殆尽后残余的灰烬,被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飞。 神仙不是什么都做得到的。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白玄在雪中伫立,过了很久,他也返身离开,雪上的脚印很快被掩埋,消失不见。 他们都没有抱着开玩笑的心思,也从未觉得有转圜的机会,徐阆连去和武筝他们道别的时间也没有兴许这也是件应该隐瞒的事情,总之,几日后,梁昆吾就来寻徐阆了。 徐阆没有多意外,四处看了看,不见白玄的影子,他不想提,梁昆吾也并未多言。 想来梁昆吾也不知道白玄到底在想什么,他或许有猜测,或许没有,但这一路上,梁昆吾只字不提白玄,他向来寡言,这时候的话更是少,徐阆搭了几句腔,也就不说话了。 每次回到人间,白玄都是直接带着徐阆离开,所以徐阆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扇门。 和人间的那一扇嵌在山中的门相似,都是方方正正的,共有三处纹路,狐狸的那个象征着白玄,兵器废墟的那个象征着梁昆吾,藤蔓和花象征着楚琅,隐隐约约连成一个三角。 梁昆吾将手放在象征着他的那一个标志上,掌心下压,咔哒一声,开启了机关。 做完这些之后,梁昆吾就后退了一步,和徐阆并肩,看着那扇门露出一道缝隙,在悄无声息中缓缓打开,显出后面的石阶,更深处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是绵延不绝的黑暗。 对了,趁着开门的空隙,徐阆目不斜视地盯着那扇门,出声说道,衣服,多谢了。 那时候雪挺大的,我回去洗过了一遍,晾干之后,放在卧房进门靠右的那一个柜子里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去取吧。徐阆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这回事。 梁昆吾应了一声。 大门敞开,徐阆点燃手中的烛灯,他没什么东西要带走的,一身轻松,干干净净,当初是怎么来的,如今就是怎么走的,唯有手中的这盏明明灭灭的烛灯才让他有实感。 到了这时候,徐阆还是没忍住,原本都已经走进了门内,却忽然转头看向了梁昆吾。 那个,昆仑仙君。他摸了摸鼻尖,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嘱托我的话吗? 好歹相识一场,他是和白玄冷战,又没和梁昆吾吵架,这种事情,徐阆还是分得清的。 梁昆吾双手抱胸,摆出他平日里经常做的那副姿态,一言不发地看了徐阆一会儿,略显锋利的眉目间显出点柔和,他想了想,如此说道:选择的权利,从来都在你手中。 徐阆干等了半晌,想到了所有可能性,无论是好是坏,是关怀是嘲弄,还是一句不咸不淡的道别,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梁昆吾竟然会说出这样不清不楚的话。 他不明白梁昆吾在说什么,什么选择的权利,什么在你手中,究竟都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他问出口,梁昆吾抬了抬手,大门应声而关,将外面的景象阻拦在其后。 徐阆的嘴角抽了抽,有点想骂人,既无奈又疑惑,然而,那扇门已经关上了,就代表梁昆吾不想跟他解释,他总不可能过去边拍门边大声询问梁昆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他手持那盏烛灯,沿着石阶向下走去,两侧的石壁逐渐显出了残缺的色块,像是斑驳的鱼鳞,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矿石磨成的颜料,竟能在黑暗中发出浅淡的金光。 走得久了,石壁上总算出现了完整的图案,在徐阆意料之中,是各式各样的兵器。 星星点点的,向下蜿蜒,褪去一身煞气,在黑暗深处静默的等待。 这条石阶实在太长,徐阆觉得腿脚发酸,靠着石壁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走,如此走走停停,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直到他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才终于看见出口。 看见出口的时候,徐阆甚至有点终于解脱了的释然。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推开门,一看,草木不生,山石漆黑,果然是在人间的昆仑。 徐阆刚踏出门,脚还来不及收回去,那扇门吱呀一声又要合拢,他心里一紧,赶紧连滚带爬地朝旁边一躲,好借此挽救自己的腿,免得被那扇看起来就又沉又结实的门夹住。 这一躲不打紧,他脚下一滑,身形不稳,慌慌张张的,从山上跌了下去。 徐阆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犯恶心,简直可以说是神志不清,又疼又喘不过气,想停下来,偏偏又没什么办法,岩石的棱角划伤他的手臂,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大概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因为他的记忆有一段突兀的空白。 意识回潮的时候,徐阆感觉到阵阵的刺痛,不止是身上,还有头皮,好像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头发,他呲牙咧嘴的喊了声疼,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像是散架了似的,动弹不得。 迷蒙之中,他看见妇人挥手赶走那些捣乱的家禽,露出颇为无奈的神情,望着他。 又是你啊。晦涩含糊的强调从妇人的喉间滚出来,耳熟至极,是从哪里落下来的? 徐阆怔怔地看着她,环顾四周,惊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庄。 他这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他真的离开了昆仑,告别那些神仙,回到了人间。 好似一场黄粱大梦,猛然间惊醒,于是腥甜的血气涌上喉头,带着点生涩的疼。 第268章 、浮生 离开昆仑后, 徐阆回了临安。 他是无处可去的,隐姓埋名,躲躲藏藏这么多年, 到底不能叫人发现他的身份。 面前的姬王府像是一座隐在闹市中的寒山,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被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虽说,徐阆以为姬王府很快就会被重新修缮,事实证明,他在昆仑的这几年, 满是久病未愈的疮痍病斑并未将其彻底吞噬, 梁是梁, 柱是柱,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昔日雍容奢华的景象被时光掩埋他胡乱地想着,以前就听说过姬王府风水不好, 许是因为这个, 这些年来竟然没人对这块得天独厚的地方起心思,又或者他们是怕这里面有冤魂徘徊吗? 可这里面什么也没有, 该被拿走的都被拿走了, 该离去的,无论是魂魄还是人都走了。 刚开始的那两年,徐阆等着风头渐渐过去了, 于是怀揣着一颗扑通扑通直跳的心, 偷偷回了临安, 半是想要借此机会祭拜,半是想要从这地方再寻回点什么记忆。 结果,狼狈不堪地翻.墙过去,徐阆在姬王府内停留了许久, 终究才敢确定一件事。 他在这里寻不回半点记忆,倒不如说,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供他祭奠的回忆。 记忆是寄托在人或是物上的,非要有个什么寄托的东西不可,然而这王府内,该抄走的东西都已经抄走了,该斩首的人都已经斩首了,空无一物,只剩寂寥冷落的悲凉景象。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回来呢?徐阆心想,这世上不是所有问题都要有个答案的。 从那时候到现在,整整八年了。 徐阆念叨着,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拍拍灰尘,掀起衣摆,坐在了王府的大门口。 他不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毕竟,能认出他的人多半都已经不在人世,剩下的那一部分,即使亲眼见到,也不会将如此潦倒落拓的人跟当年那个姬晚烛联系在一起。 要是能下一场骤雨就好了,雨不要太大,风不要太冷,这样他就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有人坐在荒废许久的姬王府门口,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可偏偏徐阆的神色又足够坦荡自然,所以过路的人也只是将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就移开了,并没有在意。 徐阆在冰冷的石阶上坐着,看着,想着,冷眼旁观世间万物,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心跳逐渐变得缓慢,在无声中收缩,向内生长,压得呼吸都困难,在挤压中剥去坚硬的外壳,连同柔软的肉也一并挖走,失了依托,变得空荡荡的,徐阆按住胸口,艰难地,一点一点呼吸着,再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又觉得像什么虚影,隐隐绰绰,辨不清形状。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半晌才发现身体在发颤,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恐惧。 分卷(198) 他恐惧这世间于他仿佛另一个从未到达过的地方,四处都无他容身之处。 徐阆向来看得很开,独自生活多年都习惯了,从来没觉得害怕,也鲜少感到孤寂,纵使身处深山,在林中嬉戏游玩,他也能寻到点别样的趣味,总能找到他的一席之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心悸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未消的毒素却久久地盘桓在那里,不肯轻易离开,徐阆将左手覆在右手上,能感觉到剧烈的颤抖,像洪水来时的前兆。 人间与仙界,从来都是界限分明,不该有任何的来往。 那些神话故事里,高洁孤傲的神仙望向人间,于是沾染了红尘,动了情.欲。 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故事写到,若有凡人误入仙界,再回到人间,又是何种心境? 徐阆绞尽脑汁地想着,想到《述异记》中倒有个烂柯人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忽见两童子对坐下棋,棋局终后,他发觉手中的斧头已经朽烂,回到村中,一问才知百年匆匆而过,与他同代的人都已经亡故,满目萧萧,身处故乡,却颇有种举目无亲的感觉。 那故事中的人感到恐惧吗,他之后的结局如何,那位提笔写下这故事的人却未曾提及。 徐阆想,他是害怕的,他害怕的是他最熟悉的人间百态,甚至,他开始害怕他自己。 他去了一趟仙界,染了一身昆仑山的冷,缱绻难消,在滚烫的世间也难以融化。 于是徐阆又想起了白玄,他是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情的,可回忆就在那里,是最聒噪的夏蝉,要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喊他的名字,扰得他心绪不宁,非要看一眼才肯消停。 他说,你真吵,回忆听了,在那里窃笑,又要他听得明白。 离开玄圃堂后,徐阆也想了很多,他知道白玄此番举动是为了他好,但他不需要这种善意,表面上是我为了你好,实际上却是一种胁迫似的命令,丝毫不考虑他的想法。 想得多了,他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让白玄敞开心扉。 不过,既然已经离开昆仑,回到人间,徐阆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费尽心思地想了。 他暗暗地在心里骂白玄,要是真的想让他离开,就应该强迫他留下来,而不是像这样模棱两可,暧昧不清,叫他心烦,叫他意乱,叫他犹疑,又叫他无计可施,近乎于一种酷刑。 而梁昆吾,他也是擅长打哑谜的那一类,兴许神仙都是这般,喜欢说些奇怪的话。 就比如他说的那句选择的权利,从来都在你手中,徐阆想了十几天,都没想明白。 徐阆想,他的人生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段在姬王府上下被满门抄斩时结束;中间那段寄情于山水,他活得浑浑噩噩,却觉得欢喜非常;而后半段从他误入昆仑的那一刻开始。 他觉得自己像个囚徒,被冰冷的镣铐锁住,镣铐的另一端向着无尽的深处绵延。 即使不去看,晃着锁链,听到轻轻重重的敲击声,徐阆就知道,锁链的那头连着昆仑。 哪儿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啊,徐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半倚在门梁上,唉声叹气。要是换作之前任何一个时间,白玄叫他离开,他真就心甘情愿地立马收拾东西走,最多只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舍,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魂不守舍,仿佛只是人走了,心神却没跟来。 徐阆不是闲不住的人,恰恰相反,他的大半时间都很清闲,喝喝茶,赏赏美景,偶尔打着瞌睡,昏昏沉沉的,如此就能混过一天,然而,他现在却想逃离这个安静的地方。 只要周围一静下来,那些繁杂的念头就在他脑海中浮现。 什么仙界,什么昆仑,什么白玄,什么梁昆吾;再者,还有焰云山,武筝;月宫,柳南辞;星宫,破军,武曲;天庭思绪像是淋过一场春雨后的藤蔓般的,肆意生长。 徐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好让僵硬的身子活络起来。 他没什么东西可拿,待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后,抹平衣角处的皱褶,起身便走。 临安今夜很热闹,徐阆略略一算,正是乞巧节,他还在想这街上为何都是成群结伴的姑娘和公子,原来是因为这个,紧接着,他又想到,每逢此时,西湖断桥上的人就尤其多。 徐阆踱着步子,有意无意地朝西湖的方向走去,夜幕终是彻底降了下来,灯火阑珊,偶尔从逼仄的角落里传来几声不明显的轻笑,咬着耳朵低语,他从人群中穿过,原本皱起的眉头渐渐地落下去。徐阆那四五年都是这样过去的,即使是旁人的热闹,也能叫他感到暖。 找了个角落,徐阆从容地倚在墙边,用手托着下颚,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幅景象。 可惜了,他想,神仙是不会明白入世的意义,也不懂从热闹中寻得安静。 小孩儿终于找到正大光明的理由晚睡觉,比白日里更兴奋,上蹿下跳,急匆匆地跑过断桥,从这头跑到那头,嘻嘻哈哈闹腾几下,又从那头跑回这头,在人群中穿梭,像火星儿。羞涩的姑娘用团扇半掩住面颊,耳尖微红,时不时地偷偷瞥身侧的人,端着点平日里没有的架子,连娇嗔都变得柔了,偏偏又忘记脚下的步子,走得又碎又乱,一如心绪沸腾。 不善言辞的公子露出费解的神色,极力去想该如何开口,落在他后一步的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小声支招,说完之后,又连连往后退几步,和其他几个人摆出起哄的样子。 要是天还未黑,兴许还能瞧见手指灵巧的姑娘拈着七孔针穿线斗巧的模样。 眼前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成一片星河,是独属于人间的,在喧闹声中燃烧的河。 徐阆默不作声地看着,既不试图加入他们,也不出声打破这番景象,他唇边不自觉地绽开一抹笑意,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连同眼中倒映出的火光也变得细碎。 这样难得的闲适悠然,在第一声惊呼响起的时候,就被彻底裂成碎片。 他一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这时候,才顺着众人的目光朝无尽的夜空望去。 然后,徐阆唇边的笑意就这么僵在了那里,凝结成了冰,刺刺的,冻得发疼。 本应是黑夜的天际,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火光,炽热而肆意,近乎于临近傍晚时的霞,然而夜幕早就降了下来,再怎么想,天空中也不该出现晚霞,更别提那些点缀在空中的群星像流动的银鱼一般,一圈圈的,汇聚,扭曲成圆盘的形状,在每一个呼吸声中缓缓地流淌。 苍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光透出来,隐隐约约,又能听见雷声似的响动,咚,咚,咚,闷闷地几声,在东边响,西边也响,接二连三的,将火光连成片。 云上的巨鼓被敲击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在徐阆耳畔炸响。 他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不是雷声,不是雨落下来的预兆,而是 而是另一个世界,凡人竭尽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彼端,即将崩塌的悲鸣。 作者有话要说: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第269章 、追逐 之后, 又发生了什么,徐阆记不清了。 等到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临安已经离得很远了。 他坐在载满了干草垛的马车上, 木板拼接的马车晃晃悠悠, 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颠簸,他出了半天的神,回头一看,车夫还在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俨然是自得其乐的模样。 从徐阆离开昆仑的那天起, 到现在, 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天了。 空中的异象持续了很久,久到皇帝急匆匆地召集那些道士们进宫,又催促祭司,要他推测出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到底意味着什么, 天灾吗, 人祸吗,凡事总要有个因果。 没人知道, 那确实是一场浩劫, 却并不属于凡人,而是属于云端的彼岸。 那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徐阆自嘲道, 他已经被赶走了, 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 他不过一介凡人,体内连半点的灵气都没有,那些用以在尘世苟且偷生的小技俩也无处可用,顶多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 面对神仙,无可预测的天命,他就像蝼蚁般。 徐阆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找借口说服自己,然后推翻,又继续说服,又推翻。 于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想要回去的,从那座高耸入云的漆黑山脉中,从那扇亘古不变,永远停留在那里的门中,回到昆仑,回到仙界,亲眼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星辰扭转,火光肆虐的第二日,天朗气清,春风和煦。 兴许是因为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所以天上那时不时显现的火光和隐约的巨响都不那么令人害怕了,黑夜中,有一星半点儿的光,都格外明显,白日里却不同,几乎可以忽略。 徐阆问车夫:老人家,天生异象,您都不觉得害怕吗? 车夫停了口中哼唱的小曲儿,清了清低哑的嗓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害怕啊。 这泥路实在太崎岖,马车颠簸,连带着车夫的声音都颤着,语气却是全然的冷静。 徐阆实在好奇,忍不住继续问道:您就不怕这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天灾吗? 车夫笑道:小伙子,你也忒悲观了,就算天灾明天就来,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那些玩意儿啊。车夫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际,也只有皇廷贵族们会在意。 徐阆本来还想再追问,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笑着摇了摇头,改口说道:老人家,您刚刚唱的那首曲子,我自幼在临安长大,却从未听过,您要是不嫌麻烦,能教教我吗? 车夫的口音很重,并非纯粹的临安话,徐阆又听他唱了一遍,这才听清楚。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天边又传来几声响,由南至北,像什么东西掠过去,将流云也烫出木柴烧焦的声响。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徐阆微阖双眼,手指按住身下的木板,轻轻地叩击,以作应和。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咦? 徐阆睁开眼睛,视线的周围隐约还有点朦胧的黑,半晌才逐渐褪去,他掩住愈发明亮的日光,另一只手撑住马车,返身朝车夫的方向看去,却见他被吸引了注意般的,望向天际。 他顺着车夫的目光往上看,烈日刺得他睁不开眼,从眼角处挤出一两滴的痛楚。 风卷残云,将长空撕裂,万里浮云被吹得向两侧栽倒,显出清澈如湖水般的苍穹。 夺目的火光明明灭灭,擂鼓声戛然而止,天地有一瞬陷入沉默。下一刻,刺耳尖锐的声音炸响,是最后一声的雷鸣,刺啦一声,尾音断得干脆,自此之后就再无半点声响。 徐阆失了言语,只是看着,烈日的余晖变得黯淡,甚至能够看见明月与繁星的身影。 车夫却很快收回视线,伸出干瘦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拢,像是将风声也一并收入了手中,过了一会儿,他叹着气,对徐阆说道:要下雨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雨。 徐阆感觉喉头发紧。雨确实很快就降了下来,细细密密的,是晴天里的一场小雨,散落人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从云端往下坠他忽然之间记起了白玄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神仙陨落,便化作山河磐石,化作人间晴天白日里的一场骤雨。 车夫将马车摇到一边去,拿布盖住草垛,索性也没什么事做,于是支着腿去喂马。 他看见那个甚至于有些自来熟的青年站在雨中,没想着避,许是这雨也不大,若不是他运送的是干草垛,他往常也不会避雨,只不过,车夫想,为什么这人的神情如此落寞? 正当车夫思索之际,却听见那人悠悠地开了腔,哼着他先前唱过的歌谣。 词是一样的,曲却不同,像是皇廷贵族宗庙祭祀时的那种曲调,悠长,深远,肃穆,不似他先前唱得那般洒脱,如果说先前那一首犹如风铃微响,现在的这首就犹如钟鼎震鸣。 车夫席地坐下来,手指放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敲击着。 他并没有问这位青年为何会唱那前朝的歌调,想来也不必问,他只须当个倾听者。 一曲唱罢,在雨中久久伫立的人重新睁开眼睛,转身看向了车夫,远远地,隔着一层雨幕,拢袖作揖,朗声说道:老人家,这一程多谢你载我,之后的路,我且自己去走。 车夫也不挽留,冲他挥了挥手,说道:再会。 徐阆也说道:再会。 这场雨下了很久。 又或者,不是这场雨下得久,而是下一场雨,下下场雨很快就来了,所以未曾断绝。 道路泥泞不堪,沼泽一般,将人往下拉;那些稻田,积了一层厚厚的积水,翠绿被雨水浸成朦胧的颜色;河堤之下,水涨船高,溯洄的河流底下潜藏着汹涌的暗流,凶险至极。 等到徐阆抵达那座偏僻的小村庄时,他顺路买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风吹得破破烂烂了。 徐阆舒展了一下身体,找了个地方将油纸伞搁下,今夜并非满月,四处无光,更何况星月都被乌云遮蔽,纵使是满月,这夜晚也是看不清什么东西的,连那座山都融于夜色中。 来是来了,可离得越近,他越是发愁。 那一次是因为楚琅陨落,他偶然被卷入其中,得以进入昆仑,而如今,那扇通往昆仑的门紧闭,白玄和梁昆吾恐怕也不知道他要回来,纵使是知道了,他们也不一定会开门 秉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念头,徐阆咬了咬牙,重新踏上了这座沉默的山峰。 万幸的是,今夜不是满月,所以那些山石并不会苏醒。 不幸的是,没有它们引路,徐阆兜兜转转走了半天都没找到路。 那扇门就像是被谁取走了似的,毫无预兆,凭空消失了。 徐阆走到腿脚发软,可偏偏半点踪迹都没找到,心里不禁一阵懊恼,坐下来歇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又算了算下一个满月何时到来,发觉还有九天之后,他就实在没辙了。 从人间都能望见这场浩劫,事到如今,他不觉得仙界的情况有多好。 这一路上跋山涉水,风雨兼程,徐阆的身体再怎么结实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胸口发闷,又困又累,要是有人在背后推一把,他能直接倒地就睡着。 这场雨下了太久,鼻腔里都是草木泥土的腥气,雨珠落到嘴里,总觉得有股血腥气。 徐阆伸手去接雨珠,看了半晌,又在掌心中收拢,忍着酸痛,很是勉强地站起身。 他既然选择回来,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要是找不到进入昆仑的办法,那就等。 要是白玄又赶他走,他是说什么也不肯走的,只将白玄的话当作耳旁风。 分卷(199) 他是不撞南墙不肯回头的。 徐阆后悔自己上山的时候没找一根结实的木棍,就算是支着半条腿也好,倒也不会这么累了,他耷拉着脸,满腹怨言,在寂静无光的夜晚胡思乱想,又迈步朝着山的深处走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句话,是他离开昆仑之际,梁昆吾说的那一句。 选择的权利,从来都在你手中。 说了一遍,还不够,又要说第二遍,第三遍,闹得他耳蜗嗡嗡地震响。 徐阆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地思考,为什么梁昆吾会说出这种话。 他所说的选择,结合当时的情景来想,梁昆吾应该是指的徐阆的去留。 那么,那句从来都在你手中呢? 一开始,徐阆以为梁昆吾的意思是他有选择自己去留的权利。 现在一想,似乎不是那样的,徐阆心想,他是把这句话想得太深了,明明梁昆吾这句话就是明示,他偏偏以为是暗示,他以为那是摸不着的东西,是梁昆吾的暗喻,但是 但是梁昆吾所说的在你手中,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任何婉转的修辞。 徐阆念叨着,不会吧,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可也就只有这一种猜想符合常理。 他犹豫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胸口的衣襟上,轻声问道:你还在吗? 不起眼的繁复花纹中,有一道金光浮现,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在衣襟上缓缓地游移着。 徐阆登时睁大了眼睛他还以为梁昆吾在他离开昆仑的时候就已经将它拿走了。 那时,楚琅留下的那枚结晶碎裂,徐阆身上就没有任何能够掩盖住气息的东西,正好他又要去星宫,所以,临行前,梁昆吾就将一柄匕首交由给他,细细地叮嘱,让他好好保管。 相较于其他兵器,它尤为特殊的地方在于,平日里,它可以化为一抹不起眼的花纹。 徐阆揪住自己的衣襟,又好笑又好气,咬着牙问它:你怎么一直没动静啊? 这东西虽然沾染了灵气,能通人性,却不能开口回答他,转身就从他手底下溜走了。 然后,当縠纹挪动到半空中,化为那柄朴实无华的匕首之时,地动山摇,徐阆苦苦找了整个晚上的那扇门,那扇通往昆仑山的门向他奔赴而来,从地底浮现,横亘在他眼前。 下一刻,以三个分别象征着昆仑宫、玄圃堂、阆风岑的花纹为中心,三寸为径,刀斧拓开一圈完整的圆,裂缝中溅出奇异的火星,石柱缓缓地升起,显出柱身上的凹陷。 还未等徐阆看清楚,匕首飞至昆仑宫的那根石柱,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凹陷。 通往仙界的大门,就在这么一个混乱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再次向着一位凡人敞开。 作者有话要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第270章 、赴命 徐阆早有准备, 所以在看到满目的血红时,并没有感到惊讶。 想来那些扭曲盘桓的线条,凝结成霜雪的血块, 应该都是凡人眼中的邪气。 他当初落入昆仑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而白玄用灵气覆住徐阆的双眼,他才得以摆脱那些噩梦般的画面,然而, 如今的昆仑已成了邪气肆虐的源头, 再无法遮蔽。 邪气对凡人会造成影响吗?徐阆以前觉得不会, 毕竟凡人体内又没有灵气啊。 可当徐阆踏入满是荒芜的昆仑,下一刻,邪气犹如嗅到血腥味的野兽,朝他扑了过来。 他的手握紧匕首, 向后退去, 然而已避无可避,他的背脊已经抵上了那扇紧闭的门。 徐阆清楚, 不能用匕首这开启仙界与凡间之门的钥匙, 如果门再次打开,邪气顺着通道蔓延,在人间的昆仑显现, 重获自由, 后果不堪设想, 届时就不是他可以挽回的了。 冰冷的器物在他手中嗡嗡地震颤,半是兴奋,半是恐惧,仿佛也和他一样, 在犹豫着。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凝成实体,徐阆的神经紧绷,张了张嘴,又闭上,像是想要宽慰自己一般的,掂了掂手中的匕首,抬眼望去,一片蒙蒙的血雾,不见半个人影。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处一阵滚烫的热流滑过,突如其来的灼热烤得他下意识地躲了躲,片刻后才发觉原来这温度是出在他自己身上。邪气霎时间被击退,金纹构成的屏障严严实实地将徐阆包裹了进去,忽隐忽现,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好像电流经过时的声音。 徐阆怔了怔,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拉开衣襟,朝自己的左肩处看去。 在他的肩膀上,赫然显出他从来都读不懂的纹路,像月亮,又像狐狸的纹路,是白玄当初自说自话留下的。徐阆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图案,还嫌不好看,后来赴宴的时候,经九殿下一说,他才知晓,原来这并非简简单单的花纹,而是身为处刑者的,白玄的真名。 徐阆记起,他问过白玄:这个会消失吗? 白玄的回答是:会,用过一次之后,就会消失。 徐阆无言地看着那道屏障,像圆润光滑的珠玉,镀了一层金光,将所有的邪气都隔绝在外,时不时有花纹显现,有弦月,有圆月,有灵动的狐狸,还有他读不懂的一些梵文。 既然白玄让他离开昆仑,为何又不取走印记,依旧将它留在了他身上? 既然梁昆吾未曾挽留,将他从昆仑送走,为何又将打开昆仑的钥匙给了他? 徐阆想不明白,或许也不会想明白了,这些答案,他只能从当事人的口中知晓。 总而言之,他咬紧了牙关,强忍住内心的酸楚,想,他是一定要见到白玄和梁昆吾。 如果不亲口问出来,如果不亲耳听到答案,他后半生都会深陷于无法排遣的苦闷之中。 眼前只剩下蔓延的血雾,唯一的光亮是那些流窜的金纹,徐阆借着那一星半点儿的光,凭着记忆,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去,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清,明明是在往山上走,却像是在往无尽的深渊坠落,他又惊又惧,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却并未感到半点后悔。 天地间好像只剩了徐阆一人,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感让他感到心悸,连呼吸都凝滞。 即使有屏障,邪气中所蕴含的怨恨和痛苦,仍然侵扰了徐阆的心神,他逐渐觉得心跳变得很快,时而记起皇宫内那些琼楼玉宇,是最精致的鸟笼;时而记起姬王府上下几百号人被满门抄斩的景象,血溅得很远,一直溅到他鞋尖上;时而记起在昆仑山的点点滴滴。 阆风岑的繁花簇锦,玄圃堂永不止息的风雪,昆仑宫滚烫如岩浆的锻器池。 这些,像是卷轴上的画,而如今却被水雾晕染得模糊不清,生了霉斑,融于一片漆黑。 到了后来,徐阆浑浑噩噩的,不是灵魂带着身体往前走,而是身体牵扯着灵魂往前走,及至悬崖边,风声呼啸,他猛然听见邪气中的窃笑,才发觉自己又被逼到了另一条绝路上。 他想往后退,转头看去,却见那些血红色的雾中,又多了许多盏幽深的灯火。 仔细一看,不是灯火,是一双双瞳仁好似绣花针的兽曈,静静地,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是了,徐阆知道,昆仑是连通仙界和人间的门,多少堕魔的神仙都想借此逃往人间。 徐阆的思绪转得飞快,没过多久就做出了决定,即使将梁昆吾给它的那柄匕首彻底摧毁也好,即使再也回不了人间也好,总归不能叫这群被侵蚀了心神的神仙拿到钥匙。 他认得这个地方,底下是万丈深渊,若是跌下去,血肉飞溅,连骨头都拼不出完整的。 徐阆暗暗地和自己的心打商量,试图让它别跳得那么快,不然他都快呼吸不上来了。 他说,你别害怕,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比起那个,我更担心这柄匕首会不会跟着一起碎裂,万一我死了,匕首却毫发无损,被其他别有用心的神仙夺去,那就太不值当了。 胸腔里的心脏明显比他本人更害怕,根本不听劝,突突地跳着,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肩膀上的温度逐渐褪去,徐阆也明白,白玄留下的印记是有时间限制的,不可能总是庇护他,并且,它用过一次后就会消失,待它消失后,自己必定会被汹涌的邪气撕成碎片。 好,那就跳吧,徐阆深呼吸了几下,想着,希望梁昆吾能赶在它们之前拿走匕首。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也就没那么难了,他刻意无视了拼命求饶的心脏,让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又将匕首系在腰间,闭上眼睛,正欲纵身一跃 徐阆。 恍如隔世。 徐阆惶惶然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仍是一片血雾,不见人影。 楚琅?他的喉结上下一滚,喉头发堵,是你吗? 对岸就是梁昆吾的万器阵,到了那里,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你了。 徐阆四处看着,试图从茫茫血色与漆黑的线条中寻找到那道青色的身影,却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声音也不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准确来说,是在他脑海中悠悠响起的。 不知为何,听到楚琅的声音,一种强烈的情感袭来,像是终于在深不见底的水中胡乱挣扎着,终于摸到了一块浮木,徐阆忍着酸涩的眼睛,有点哽咽,轻声说道:我很抱歉。 楚琅问:关于什么? 徐阆说:关于一切。 楚琅沉默半晌,没有应他这句话。 陨落的神仙太多,天命出了差错,我苏醒后,察觉到昆仑情势不对劲,所以才回来了。她缓缓说着,语气平和,分明是清清冷冷的,落在徐阆耳中,却觉得格外温柔,我本应陷入永久的长眠,却在这时候醒来,本身就是坏了规矩。如今,我该离开了,你也该离开了。 徐阆,往前走吧,别回头。楚琅叹息道,我许诺你,所经之处必成坦途。 话音落下,徐阆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丝一缕地从他身上剥离。 当屏障彻底消散的一瞬间,徐阆不再犹豫,迈开步子,朝着面前的万丈深渊踏去。 他没有坠落悬崖,而是踩上了某样东西,柔软的,却又是坚韧的东西。屏障褪去,长风拂面而来,徐阆头也不回的,向着对岸跑去,所经之处,繁花盛开,藤蔓生长,托着他的每一步,向着远处绵延,在两座悬崖之间搭建了一座由藤蔓与盛放的花朵编织而成的桥梁。 徐阆拼尽全力地跑着,腰间的匕首晃动,硌得他肉疼,是裹挟着飞雪的风,灌入他的口鼻,他跑着,忽然感到一阵由衷的快意,于是扯着嗓子,喊道:楚琅,和我道别吧。 于是楚琅笑道:再会了,徐阆,光阴终有尽时,到了那时,再与我相见吧。 徐阆以前游山玩水的时候总是慢吞吞的,被猛兽追赶的时候才跑得飞快,之后又会累得气喘吁吁,瘫成一滩烂泥,不肯动弹,他以为自己是不喜欢跑的,也不喜欢被追赶。 但是,他如今在这座结实的桥梁上竭力奔跑,却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来。 叫他又想落泪,又想笑,既觉得悲伤,又觉得欣喜,既觉得孤独,又觉得并不落魄。 徐阆能够感觉到,邪气和猛兽在身后疯狂地追赶,他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自顾自地,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对岸,笼罩了半个山头的万器阵,还有阵中飘忽不定的模糊身影。 尖锐的兽爪割断了他的发尾,带着血腥味的邪祟气息厉声尖啸。 一个呼吸后,徐阆跌入万器阵中,身后的桥梁应声而断,带着咆哮的猛兽落入深渊。 徐阆松了口气,按捺住浮动的心神,手撑在地上,直起背脊,想要借此站起身。 然后,在看清面前景象的一瞬间,他顿时呆愣在原地。 那柄沾染了血的利器,直挺挺地朝他刺来,气势汹汹,毫不留情。 第271章 、相争 徐阆一口气没喘上来, 哽在喉咙处,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柄剑直挺挺地刺过来,他身子僵硬, 处于一个要起身没起身的姿势, 见此情景,就地一滚,想要躲开那柄满是煞气的剑,结果还是没能躲过去, 被钉在了万器阵上。 眼前云雾袅袅, 什么也看不清, 更远处传来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徐阆只能干看着,他悬在半空中,那道深灰的阵法凝结成了墙壁, 将他做成了活靶子。 挣脱倒是可以挣脱, 只不过这地方实在太高,掉下去估计不死也是半残。 他愁眉苦脸的, 叹了一口气, 转头一看,顿时心惊肉跳,差点没吓得喊出声。 身侧, 还有一个被钉在万器阵上的人, 一身逶迤的鸦青色长袍, 长发挽成髻,耳尖处挂着琉璃珠子,一直垂到他肩头,末尾又牵连着一根长长的流苏, 随风而动徐阆看过去,于是他也看过来,他戴着只遮住右半张脸的面具,另一半张脸就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露出来的那半张脸,潇洒俊逸,剑眉星目,薄唇似翘非翘,瞳色浅淡,好似青玉。 只是,徐阆怎么看怎么觉得,面前这个男子,神情很是惨淡,兴许还带着点无可奈何。 正想到此处时,男子启唇问道:阆风仙君? 这称呼实在是许久没听过了,徐阆干巴巴地笑着,试探道:贪狼星君? 星君的衣裳很好辨认,只要看衣袂上哪颗星最明亮,就能将其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况且,他确实是与这位贪狼星君有一面之缘的,在那次宴席上,破军星君揪着楚琅给他的那枚结晶时,这位星君就站在破军身后不远处这初次见面的情形委实算不上体面。 徐阆不动声色地,视线微微一扫,才发觉,他是肩头的衣服被钉在了万器阵上,整个人都悬在空中,摇摇欲坠,被风一吹好像就要掉下去似的,而这位贪狼星君嘛,就比较惨了,他的两只手腕处、膝骨处,腰间、锁骨,都分别被不同的武器硬生生地穿透,淌出血来。 他们二人相顾无言,沉默了好一阵子,只听得远处雪虐风饕,夹杂着肃杀的气息。 徐阆受不了这尴尬的场面,寻着个话题,问道:星君为何会在此处? 我奉将军之令,前往昆仑,探寻邪气的根源。贪狼星君动了动手腕,利器割裂血肉的声音响起,黏稠而低沉,听得徐阆头皮发麻,只想叫他住手,没想到,当我来时,昆仑仙君已经展开了万器阵,他并未起杀心,所以只是用这种办法让我行动不便,无法进入深处。 贪狼星君说罢,斜过眼睛,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徐阆肩头的那柄剑。 分卷(200) 徐阆心想,大概是因为贪狼星君的实力强盛,所以梁昆吾要用六柄兵器锁住他的命脉,而自己的实力又太弱,真叫那一柄剑刺穿身体,灵气肆虐,估计瞬息间就神魂俱灭了。 贪狼又道:都是奉命而行,我并非不怀好意,阆风仙君能否替我说说情? 徐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了指那柄嗡嗡作响的利刃,你觉得我这样像是 像是能大大方方走过去替他说情的样子吗?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徐阆说:冒昧问一句,星君是多久之前到昆仑的? 贪狼说了一个时间,徐阆算了算,嘴角抽搐着,只想扶额,看来这位星君挂在这里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了,估计在寒风中吹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见到他这么一个活人。 徐阆胡诌道:我是从蓬莱那边赶回来的,一到昆仑就被钉在了阵中,半个人影都还没见着,贪狼星君如果方便的话,能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梁昆吾要展开万器阵? 贪狼抬了抬下颔,示意徐阆看向地面。 徐阆原本是刻意不去看底下的,这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地面上,不止有散落的兵器,还有漆黑如子夜的鳞片,白得能融入风雪中的绒毛。 兵器是属于梁昆吾的,而雪白的绒毛则是白玄身上的,可是,这些鳞片呢? 徐阆在脑中搜刮了好几遍,原身有鳞片的神仙,柳南辞是一个,不过柳南辞是条白蛇,鳞片泛着浅紫,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剔透,和这些黑得透不进半点光的鳞片相差甚远。 他实在想不出来,只好糊弄道:梁昆吾,白玄,和这些鳞片不会是他的吧? 这个他,徐阆庆幸贪狼也听不出到底是他还是她,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没错。贪狼星君很配合,顺势说了下去,我也没想到九殿下竟然会在昆仑。 玄秀?徐阆觉得荒谬,九殿下怎么可能会选在这时候来昆仑?他是原本就在此处,还是事变后来到此处的?前者不太可能,即使是传话也不该由九殿下亲自前来;如果是后者,昆仑俨然成了邪气的源头,尤为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堕魔,为什么三青仙君没有阻拦他? 他越想,心里不安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兵器,鳞片,绒毛,这些散落一地的东西,无一不透露出一个讯息,他们纷纷现出了原形,并且,经历了一场极为激烈,而且现在或许也仍在持续的争斗。 徐阆再次望向远处翻腾的云雾,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黑龙与白狐在血雾中撕咬。 等等,他们,他们不会是,徐阆迟疑着,问道,他们不会是在自相残杀吧? 准确来说,是九殿下在阻止玄圃仙君的时候沾染了邪气。贪狼低下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语气中显出一点漫不经心的感觉来,口中随意答道,而昆仑仙君在压制他们。 徐阆闭了闭眼,咬着牙,翻过手腕,把那柄将他钉在万器阵上的长剑拔了下来。 他很清楚,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兴许连那两个人都见不着了。 坠落的感觉由下至上涌上来,蹿上他的天灵盖,像是想要将它整个掀起来,徐阆感觉哪里空落落的,被风剜去了一块肉似的,他不断地在心中祈祷着,希望楚琅的庇护会生效。 事实证明,徐阆赌对了。 跌入藤蔓中,嗅到清浅的花香时,他那颗沉甸甸的心才放了下来。 一抬头,徐阆和仍然被钉在万器阵上的贪狼星君打了个照面。 那种尴尬的气氛又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徐阆心想着,这昆仑中,有自混沌初开之际就诞生于世的梁昆吾,有将古藤埋在心上的处刑者白玄,有邪气不与昆仑相连的九殿下,还有他这个凡人,若是再加上一个星宫的贪狼星君,想也不用想,事态肯定会变得很复杂。 所以,他眼睛一转,连忙起身,朝着贪狼星君招了招手,赔着笑,说道:实在抱歉,这些兵器是梁昆吾的,我没有那个实力能将它们取出来,所以只能委屈星君一段时间了。 贪狼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徐阆,忽地笑了一声。 上回我就看出来了,能堵得将军哑口无言,阆风仙君的说辞确实很有一套。 徐阆企图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诶的茫然神情来为自己开脱罪名。 他酝酿在唇边的话还没来得及吐出来,滚烫的血就溅了他一脸,徐阆这回是真的懵了,愣愣地抬手去擦脸上的血,后知后觉的,才发现这血是从上空落下来的,好似骤雨。 六柄兵器应声而出,噼里啪啦几声脆响,落在地上,还沾着尚未凝固的血液。 贪狼星君就浮在半空中,极为从容地活动了一下关节,徐阆眼睁睁看着他手腕处、膝盖处、锁骨处,还有腰间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不留一道疤痕。 阆风仙君,告诉你一件事吧。贪狼眯起眼睛,指了指散落一地的兵器,笑道,昆仑仙君不是用六柄武器锁住我的命脉,而是十二柄。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取下了六柄。 徐阆脑子一片空白,忽然又记起一件事,星宫中,实力仅次于破军的,就是这位贪狼。 怪不得将他钉在阵上的那柄剑沾染了血液,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贪狼星君的血。 第二件事,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不过,阆风仙君,你话中的假话倒不少。贪狼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上,继续说道,你不是从蓬莱来的,因为文曲奉命前往蓬莱,却没看见你。 贪狼说:那么,第三件事 徐阆悲痛欲绝,还有第三件啊? 贪狼顿了顿,有哦。第三件事是,昆仑仙君压根就没有想阻拦你,将你钉在万器阵上的,不是他,而是我嗯,是的,你没想错,我也很喜欢说些虚虚实实的话来诓人。 徐阆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你想干什么? 这一段时间里,贪狼的反应都很正常,不像是被邪气所侵扰的神仙。 那么,也就是说,他做这些事情,绝对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戏耍我们将军是不是很有趣?贪狼见徐阆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的,不由笑了,几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关系,我也觉得很有趣。阆风仙君,请你在前面带路吧。 徐阆霎时间明白了这位黑心的贪狼星君打着什么主意。 他此番举动,不就全然是将自己当作了挡箭牌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9 13:45:26~20210530 17:5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优子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优子蟹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2章 、破灭 风雪中的人影, 分成两个,一前一后,前面的是徐阆, 后面的是贪狼。 我看得出仙君你藏了许多秘密。贪狼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和将军可不同,换作往日,我或许会抽丝剥茧地挖掘出你的秘密,可惜如今事态紧急, 我也没有那个闲心去深究了。 徐阆从最初的咬牙切齿, 捶胸顿足, 到现在近乎麻木的漠然。 闻言,他也只是转过去和贪狼对视了一眼,笑得很勉强,哦, 好的。 你也不用太紧张, 放松点,将军叫我来探听, 并不是非要对昆仑下手。贪狼说道, 比起我,你更应该害怕昆仑仙君和玄圃仙君,与星君不同, 他们是最容易堕魔的神仙。 其余神仙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梁昆吾是特殊的存在, 以为他也会被邪气所吞噬, 所以对他如此警惕,徐阆暗自猜测,贪狼星君这么做,应该就是想将他作为牵制梁昆吾的枷锁。 这做法实在是太离谱了, 徐阆嘴里发苦,想,一根稻草怎么能作为封住利刃的鞘呢? 到了那时候,别说是他做贪狼的挡箭牌了,贪狼做他的挡箭牌还差不多。 他想问星宫的状况如何,又念及破军星君还与他还有着那一段解释不清的恩怨,生怕问出口之后,这位贪狼星君又看出点什么端倪,犹犹豫豫,结果错过了开口询问的时机。 拨开层层云雾,风声呜咽,如泣如诉,飞雪如鹅毛,纷纷扬扬,落枕山河。 徐阆早些时候就奇怪这雪为何永不消解,将四季都侵蚀,只剩无尽的寒冬。后来他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这冰雪大抵并不如凡间那般,不是水汽凝结而成的白霜,而是污秽之物。 离得越近,他的心就跳得越快,既希望早点看到白玄和梁昆吾,又不希望看见他们自相残杀的模样,这种感觉无异于是将他在火里烤了一遍,烧得五脏六腑都觉得煎熬。 然而,这世上的许多东西,不是他不想发生就不会发生的。 如果说刚步入万器阵时,地面上散落的血液犹如四散的繁星,大部分都沾在武器上,徐阆知道那是贪狼星君的血,而现在,他目光所至,几乎看不见白色,大部分冰雪都被带着腥气的血染成了红,逐渐凝固成了暗沉的颜色,徐阆看着,感觉自己的心也沉沉地坠了下去。 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他甚至不敢同这昆仑山相认。 立于高岩上的人影,暗红色的衣裳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露出深得透不进半点光的黝黑皮肤,上有金纹,一层又一层的流转,忽隐忽现。 徐阆从来没见过梁昆吾身上的纹路闪得这样快,快得就像他抑制不住的心跳声。 之所以叫万器阵,是因为阵中藏有万器。 一改之前的平和,地面上尽是断裂的兵器,好似被一场野火烧过后的废墟,满是荒芜,徐阆莫名记起了象征着昆仑的那个花纹,若是真的出现了,兴许就是这幅景象吧。 失神间,阵中兵器感觉到徐阆和贪狼的靠近,发出肃杀的冰冷气息,顷刻间指向他们二人,裹挟着怒雷般的气势,向他们袭来贪狼倒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手臂微抬,手中出现两柄刀,翻过手腕,将刀柄相连,宛如长.枪般的刀刃在指尖翻滚,劈开向他扑来的兵器。 梁昆吾斜过眼睛,一脚踢开面前的金戈,将徐阆面前的兵器逐一击落。 他和贪狼星君有短暂的对视,片刻后,贪狼颔首,梁昆吾即又错开视线。 如果星君是奉破军星君之令,来追究邪气的根源所在,那么,你此时可以离开了。他的眉头锁得很紧,像是簇拥而起的群山,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可供你追查了。 贪狼神情微变,说道:那么,我要见见天明烛石,昆仑仙君,这要求并不出格吧? 烛石连接着昆仑三位仙君的命脉,灵气散尽,神格陨落,烛石的光芒便会消散。 徐阆知道它,阆风岑、玄圃堂、昆仑宫,分别有一个,并没有放在各自的地域中,而是放在了昆仑峰顶的那座大殿中,设有重重禁制,普通的神仙是无法进入的。 他也知道为什么白玄和梁昆吾要选择将天明烛石藏起来。 因为,属于阆风岑的那个烛石,表面上犹如火焰般的流纹已经消失了。 梁昆吾听了贪狼星君的话后,沉吟片刻,却没有思索太久,抬起手臂,掌心向上,在其上的几寸距离处,气流凝滞,有一瞬间的扭曲,随即,那块不大的烛石赫然出现在了空中。 徐阆逐渐感觉额角有种刺痛的感觉,酥酥麻麻的,耳道像是被棉花堵塞住了,风声,雪声,兵器相交之声,贪狼和梁昆吾的对话,他都听得不太明晰,只是自顾自地盯着那块形似鹅蛋的烛石,由上至下,一寸寸地看过去,企图从那上面再看出点火焰似的光芒。 他仍抱有一星半点儿的侥幸,怀疑梁昆吾是拿那块阆风岑的烛石来充数。 然而,面对七星之一的贪狼星君,梁昆吾如何隐瞒,又为何要隐瞒呢? 更何况,徐阆明明白白地看见了那块烛石上雕刻着的月相,还有狐狸的纹路。 我,他的喉头生涩,像头一次说话的婴孩,断断续续的,很艰难地将那些简单的词语拼凑成完整的一句话来,可是,刚刚,我还听见了声音,我还看见了他的身影 风雪是会骗人的。梁昆吾轻轻地叹息,又说道,贪狼星君,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贪狼的喉结上下一滚,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九殿下如今在何处? 梁昆吾不逃不避,直直地与贪狼对视,问道:你要带走他的遗体吗? 贪狼露出的那半张脸上难得多了几分痛楚,既是释然,又是悲痛,他当然明白,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梁昆吾没必要撒谎,于是沉默半晌,说道:是的,我要带走他。 风雪仍然没有散去,只是终于有了怜悯之心,将背后的一部分事物显现出来。 巨大的黑龙盘桓在地面上,每一片鳞甲都沾满了血,仔细看去,隐约还有划痕,那确实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硬生生被撕咬下来的鳞片散落一地,它静静躺在那里,没了声息。 它身上虽然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并没有致命的伤。 不止是贪狼星君,徐阆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九殿下是自行了断的。 一种莫大的哀恸匆匆来迟,向他袭来,徐阆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身子。 无论之前是何种猜想,梁昆吾又说了些什么,都比不上亲眼所见,他想过回到仙界后会看到的景象,却从未想到竟会如此惨烈,直到这时候,他才敢确信这一切并非他的梦魇。 兴许是因为悲痛来得太快,他如今才恢复了一点知觉,逐渐感觉到剜心刺骨的冷。 事已至此,贪狼没有再停留的理由,他一声不吭地带走了九殿下,回去复命了。 徐阆无端觉得,此情此景,萧瑟至极,贪狼刚离开,他就再难掩悲痛,只是勉强维持着心神,抬起眼睛,恍恍惚惚地寻到那处深黑的影子,问道:白玄他在哪里? 梁昆吾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为何要回到昆仑? 徐阆没办法思考,闻言,凝视着梁昆吾,嘴唇开开合合,终究回答不出半个字来。 梁昆吾见他此番模样,也知道徐阆是回答不出来了。 他不是非要逼徐阆回答,于是便不再提这个话题,只等着以后再问他。 徐阆,去玄圃堂吧。他说道,你想要的答案,白玄都留在那里了。 分卷(201) 第273章 、尘埃 纵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再想到那幅景象时,徐阆仍会觉得心悸。 然而,时间终究是有着沉甸甸的重量, 回首往事之际, 他心中除了惋惜和哀叹之外,还多了几分的感慨,与那时相比,悲痛更少, 却也不见得少了有多少。 徐阆没有继续说下去, 三青也没有往下问, 他们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看向身后。 在他们身后,有人缓步走了过来,白衣明朗, 眉目皎然, 神情略有恍惚,似乎做了场大梦, 腰间系着一柄长刀, 轻轻敲击着他的髋骨,将细微的碰撞声都溶解在布料摩擦的声音中。 三青猛然看到聂秋的时候,仍然沉浸在那场漫长煎熬的回忆中, 有片刻的愣神, 仿佛又见故人, 他的嘴唇没有动,暗暗地问徐阆:这么多年,你可曾有哪一瞬间将聂秋认成过白玄? 没有。徐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从未。 聂秋这次醒来后,头疼欲裂,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胸腔中的心脏跳得很快,挣扎着,想要冲破血肉,像条在水盆里扑腾的鱼,明知跳出去只是个死的结局,却还是那样竭尽全力地挣扎。 这漫长的故事,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该何从落下结局,聂秋斟酌着用词,终究没有将所有东西告诉方岐生,只是说他还想确认一些事情,用亲耳听到的来弥补那些破碎的梦境。 那些梦境实在太沉重,即使聂秋极力掩饰,方岐生还是看出了不对劲。 比起上一次苏醒,这一次,他的神色甚至有些痛苦,即使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方岐生也能够猜到,那些场景令他感到煎熬聂秋的神情就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方岐生暂时收走了那张鹿角面具,勒令聂秋休息一段时间,也好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 聂秋当然明白方岐生的心思。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濒临崩溃,若是再看下去,怕是得不偿失,于是便没有多言,顺从地看着方岐生将那张面具收到了一旁。 如果仅仅是干等着,就太浪费时间了,于是聂秋和方岐生一商量,决定到处走走。 其实当聂秋在混沌中醒来时,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那时候,他就模模糊糊地想着,是时候去找徐阆了,所以,与其说是到处走走,倒不如说,他是去找徐阆确认一些事情。 那厢,方岐生正和常锦煜、黄盛低声交谈,这厢,聂秋已经走到了徐阆和三青的面前。 他原本是有许多话要问徐阆的。比如,徐阆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昆仑,仅仅只是因为满月吗;比如,徐阆身为一个凡人,容颜却不会衰老,活了这么多年,他究竟是什么,仍能被称作凡人吗,还是应该叫他神仙更为合适;再比如,白玄最后留给他的到底是什么。 聂秋有太多问题想问,真当看见徐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太奇怪了,他想,他凭什么能确定徐阆会回答他,又凭什么肯定这些神仙不会动手? 徐阆倒是很从容的模样,毫无芥蒂地跟聂秋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道:醒了? 聂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看过了那些陈旧的记忆后,徐阆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如此普通,他旋即又记起,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湖中的水尸散去,徐阆也是像这样安静地在哪个地方等着,待聂秋醒后,他便推门而入,第一句也是这么稀松平常的醒了二字。 历经种种事情,纵使有时光沉淀,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他将鬓间的碎发捋到耳后,感觉到胸腔中涌起阵阵酥麻的痒意,莫名有点想笑。 先前多谢三青仙君出手相助。聂秋打定了主意,先向三青道了谢,感谢三青在他失去知觉之际替他缓解三壶月所带来的痛苦,随即,聂秋又看向了徐阆,和他对视着,说道,如今,我该如何称呼你呢?道长,徐道长,师父,阆风仙君,还是别的什么? 除了阆风仙君这个名号以外,随便你怎么称呼,只要我能听明白是在喊我就行。徐阆并不在意,摆了摆手,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看过那些记忆之后,应该不会觉得好受。 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喘不上气,现在还好,只是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这一问一答,实在顺畅,聂秋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梦境也不过是他的妄想。 然而,他所处的昆仑,面前的三青仙君和昆仑仙君,都佐证了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该从何问起呢?聂秋想,就从那里问起吧。 徐道长,你之前一直以老者的形貌与我相处,我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偶尔的怀疑,也仅仅是觉得你似乎隐瞒了什么。聂秋说道,不过,直到我来到玄圃堂,见到你如今的模样,我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们曾经真的认识吗?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徐阆闭了闭眼,给出的回答很是模棱两可。 聂秋原本想将这件事作为突破口,却没想到徐阆的反应如此平淡,他摸不准徐阆的态度究竟如何,明白自己再继续追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答案,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道:当初在清昌镇的时候,道长有意在我面前停留,之后,我向你搭话,都是你预料之中的事情。你将锦囊给我,是因为你知晓我在离开步家之后一定会去霞雁城,会遇见覃瑢翀,谢慕,对吗? 徐阆还没说什么,倒是三青的神色微动,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便归于平静。 不等聂秋细想,徐阆上前一步,说道:你猜得不错,无论是步家的事情,还是霞雁城的事情,或是活死人,或是水尸,都在我意料之中,我的出现,也的的确确是有预谋的。 那么,为了什么呢?聂秋不自觉放轻了声音,问道,你要我救天相师,是为什么? 步尘缘,步尘渊,谢慕这些天相师,他们活下来了吗?徐阆说道,没有。我不是要你救他们,准确来说,我是想借你之手,让他们得到解脱,尘归尘,土归土。 为什么一定要借我之手?如果道长亲自动手,应该会更顺利吧。聂秋不明白。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徐阆望见聂秋的神情,心知他是想反驳那句凡人,便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多少给我留点念想吧。 于是聂秋只好止住那句已经到了唇边的可你也是凡人啊,迟疑了片刻,问道:是因为神仙无法随意干预人间万物吗?因为这个禁忌,所以有些事情一定要让凡人去做不可吗? 徐阆颔首。 聂秋又说道:我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在霞雁城的时候,当尘埃落定之际,为什么你不肯和我一起去送别谢慕?你和谢慕的关系应该比旁人更好,为何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见?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三青忽然说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应该明白的。 这弯弯绕绕问了半天,也和没问没什么两样,基本上都是聂秋能够猜到的。 聂秋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了口,问道:我能问问,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徐阆没有因为他的贸然询问而感到愤怒,而是悠悠地,长叹一声,凝视着聂秋的眼睛,摆出了十足的耐心,回答道:这件事就是,我要去见另外一位故人,仅此而已。 他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聂秋想。 然而剩下的那些问题实在太尖锐,无异于将徐阆的伤疤硬生生揭下来,眼见着血肉模糊,听他无声地哀嚎,又不怀好意地撒上一抔盐,冷眼旁观。 尤其是在看到那些记忆之后,聂秋忍不住对徐阆起了恻隐之心。 他斟酌半晌,说道:我戴上面具后,看到的大多都是你的记忆。 因为那张面具已经陪在我身边五十余年了,若不是后来我将它放到了神像的祭坛下,或许时间还会更久。徐阆露出怀念的神情,它实在太久没见过白玄了,沾染了我的气息,那上面残存的影子也就支离破碎,我猜,你经常会看见有关我的回忆,偶尔会看见白玄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徐阆忍不住腹诽,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人找到面具啊! 对了,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说道,你这里还感觉疼吗? 聂秋怔了怔,随即意识到徐阆指的是他手腕上的三壶月。 他答:多亏了三青仙君,已经不疼了。 不知不觉中,徐阆又将话题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惜旁人太多,于是那些话也就一直没能说出口,如今常锦煜等人都隔得远,他终于找到了空隙,便问道:你应该不是和那个人一起进入昆仑的吧?他是将面具作为钥匙,于是得以进入昆仑,你是怎么进来的? 当时是三壶月的痕迹中忽然流出血来,淌进象征着玄圃堂的石柱上的凹陷中,门才得以开启。 聂秋边回忆着,边将此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他本想从徐阆这里得到答案,没想到徐阆也是一头雾水,转过去看站在一旁不吭声的梁昆吾。 开启昆仑大门的,不是所谓的钥匙,而是其上残存的灵气。迎着他们的视线,梁昆吾如此解释道,聂秋,打开大门的,并非你的血液,而是白玄藏在三壶月中的灵气。 第274章 、夜行 梁昆吾言尽于此, 聂秋和徐阆多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已经谈到了白玄,那么,聂秋想, 他其实很迫切地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白玄在玄圃堂留下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徐阆确实依照梁昆吾所说,去了玄圃堂,得到了答案吗? 道长,玄圃仙君当初留下的答案是什么?他顿了顿, 又说道, 抱歉, 是我冒昧了。 嘴上虽然是道了歉,但徐阆还是看得出来,聂秋的眼神依旧很坚定,没有丝毫的动摇。 徐阆沉吟片刻, 缓缓开了口:他当初留下的答案啊, 不论是谁听说了都会觉得拟定这种荒谬计划的人是疯了,不过, 一想到他是白玄, 那些事情倒没有那么难接受。 帝君与西王母,一个将天庭撑起,一个在蓬莱开辟了藏身之处。天界被邪气侵蚀, 许多神仙陨落, 这些你应该都看见了, 而将人间作为庇护所的,不止是星君,事实上,那是帝君下的最后一条令。他说道, 神仙的记忆太漫长,灵魂又太沉重,凡人的躯壳无法支撑,短短几年内便会衰败,就如同蜉蝣,寿命短暂,仅仅百年,他们却经历了不止一世。 起先,他们多多少少都会记起天界的事情,记起自己的身份,再后来,经历的轮回太多,那些记忆也就被封存,纵使如此,许多神仙走到三四十岁就再也无法向前迈进了。 徐阆继续说道:但是她不一样。聂秋,你见过她的,告诉你梦境中的预言,冥冥之中指引你的人,霞雁城的花魁月华,田挽烟。这天地间看不见的命数怜她,于是将所有真相都在悄无声息中告诉了她,却没料到当年的武曲星君,如今只是凡胎,又如何承受这种好意? 聂秋隐约能够猜到田挽烟的身份不简单,毕竟,她是唯一能够看见那些预兆的人。 不过,他回忆着以前的事情,只觉得自己和田挽烟相处的时候,倒没有感觉到那种来自两界的隔阂,或许是因为田挽烟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她在凡间浸染了红尘。 她苦苦支撑了多年,却未料命数已定,再如何竭尽全力想要转圜,终究逃不开结局。徐阆说到此处时,眼神沉了沉,于是破军星君决定带她离开,至少,在美人迟暮,红颜化作枯骨之前。算来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武曲星君约摸已经离开人世,回到天界了。 几千年前,星宫由破军与武曲共同搭建,破军如今还有要事在身,于是,几千年后,武曲星君再次回到天界,重铸星宫,令那些四散的星尘恢复原样,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这计划是百年前廉贞星君提笔在卷轴中写下的,可谓是面面俱到,算无遗策。 聂秋忽然明白了徐阆话中的含义,顿时感觉喉头干涩,确认道:离开人世是指 魂魄脱壳,抛下肉身。徐阆说道,其实也就和凡人口中的死没什么两样。 聂秋迟疑着说道:田挽烟真的会跟破军星君离开吗? 她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了。徐阆回答道,况且,武曲星君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说完,他又添了一句:这世上,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聂秋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想,说实话,他不在乎武曲星君如何,他只在乎那个叫田挽烟的姑娘如何了。在听到徐阆的话之后,他心里就有了猜测,如今听到了肯定的答案,却又是另一番滋味缠在心头,说不清也道不明,有惋惜,也有哀叹,兴许还有无奈和悲痛。 旋即,他又在丝丝缕缕的疼痛中寻到了另外一种缘由。 如果就连田挽烟也离开了,那么覃瑢翀听说后,又会是何种感受? 他爱的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结局,在久病未愈的沉疴中结束余生;爱他的人也同样无法选择自己的结局,不想死得那么狼狈不堪,于是在浑噩的梦境后,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聂秋只是无声地在唇齿间咀嚼这句话,都觉得一股腥甜的血气涌了上来。 覃瑢翀漫步山河,有朝一日,终究会回到霞雁城,当他听说了田挽烟这件事,会不会记起多年之前,他去往濉峰派的时候,是田挽烟陪他一起听说了顾华之的死讯。 多年之后,又是谁陪着他一起听田挽烟的死讯?他还会不会为田挽烟掉一滴泪? 覃瑢翀是个圆滑的人,纵使离开了霞雁城,四处游玩,也不忘写信给聂秋,不管他究竟是抱着感谢的心情,还是仅仅想和聂秋保持联络,他的初衷到底是好的聂秋想,覃瑢翀上一封给自己写的信中提到,北边的大雪比南边要下得更像雪,天地之间好似无阴霾。 他忽然有点庆幸,又抱有一丝恐惧,不知覃瑢翀的下一封信何时来,他又该如何回信。 徐阆察觉到聂秋的情绪低落,心中微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继续说了下去:将人间短暂地作为藏身之地,好叫天界的众仙不至于落得覆灭的下场。这条令,是白玄与帝君商议之后得出的办法,也是他当初在玄圃堂给我留下的卷轴中第二段写到的内容。 分卷(202) 至于第一段写了什么,其实我已经说过了。 徐阆抬起眼睛,遥遥地望向昆仑之外的苍茫人间,轻声说道:在卷轴的第一段,他提笔写了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这句话。 聂秋忍着那种难过的情绪,接过徐阆的话,问道:除此之外,他还写了什么吗? 他还写,不能让众仙深陷轮回,否则会渐渐淡忘天界,恐怕之后也很难被说服。徐阆的神情有些奇怪,所以,最好尽早唤醒他们,让他们脱离凡间,得到嗯,得到解脱。 因为神仙不能直接干预凡间的事情,所以,这些事情,必须要由一个凡人来做,这世间的法则向来偏爱凡人,只要不做出格的行为,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他说:像是天秤的两端,一端是法则,一端是神仙,而凡人是那根承载的杆。 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聂秋的错觉,他总觉得徐阆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得格外的长,饱含深意,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恍惚的,茫然的,又好像是在追忆什么似的。 徐阆看得实在太久了,久到聂秋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然而,徐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过于明显,于是便状似无意地挪开了视线,手握成拳,抵在唇下,清了清嗓子,说道:最后,白玄如此写道:待到邪气被驱散,众仙归位,便用凡间最坚不可摧之物斩断昆仑,从此仙凡两间不相见,再无瓜葛。 聂秋凝视着徐阆的双眼,沉默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了下文,便问道:只有这些吗? 徐阆却突然笑了,说道: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其他的事情,等你以后再知道吧。 以后?以后是多久呢?聂秋想着,他逐渐发觉徐阆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和白玄如出一辙,白玄当初也是这么告诉徐阆的终有一日,我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徐阆。聂秋唇齿间有嚼不碎的叹息声,他就这么又喊了一声,徐阆,以后是多久? 徐阆怔了怔,目光有片刻的凝滞,他轻轻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却不减,只是多了几分疲惫,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聂秋的肩,嘴唇张张合合,却觉眼眶酸涩,如鲠在喉。 等我走后。他说道,如果你真有那么想知道,那就回到这里来吧。 聂秋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得身后一阵喧闹,周围的温度忽然降至冰点,阴风阵阵,好似厉鬼哀嚎,甚至隐隐盖过了那深渊下的声音,是另外一种,更为真切的怨恨。 袖中的铜铃开始震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铜铃表面上的厉鬼虚耗展开那面折扇,一改原先的安静,阵阵铜铃声如鼓点般响起,与甬道尽头的什么东西相应和。 他听见黄盛又惊又怒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伴随着脚步声,细碎的、繁杂的铜铃声灌入耳蜗。 不是一个两个铜铃在晃动,而是成百,上千个铜铃发出的响声,在甬道内回响,在喧闹声中却另有一股沉淀的寂静,并不刺耳,也不惹人厌烦,伴随着寒风吹拂,风声呜咽,所有人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聂秋想,所谓清明时节,鬼门洞开时的场面也莫过于此。 再一看,徐阆,三青仙君,还有昆仑仙君,皆是神情如常,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甬道深处,悠悠地传来一个女声,冷静而自持,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毫无退缩之意。 步家,步尘容。 第275章 、转斗 红木的大门上, 雕刻着麒麟身姿,头生双角,四蹄如兽的奇怪纹饰。 在这纹饰的东南西北四角处, 有细长的符文向边缘处绵延, 隐隐约约,勾勒出阴阳八卦图,浸在一层薄薄的金漆中,远远地看去, 若是看得久了, 还能看出个像是田的字样来。 两侧屋檐下各自悬有一枚占风铎, 红线将碎玉片编成串,碎玉相触,可知风来。 这间并不算显眼的宅院就屹立在闹市背后,因着巷深, 且曲折, 难以寻路,所以普通人一般都不会踏足此处, 不管是有意无意, 凡是途经的人,都会绕开这地方。于是这宅院就开辟出了一处僻静之地,将喧闹声隔绝在外, 所谓大隐隐于尘世, 想必正是形容这里的。 当孟求泽叩响门环时, 正是日上三竿,附近的集市逐渐沸腾的时候。 像是知道他要来,大门是虚掩着的,所以孟求泽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 就进去了。 院内,有曲水绕石,一灰衣男人盘膝坐在石上。水中立着石桌,桌上摆有八卦图,他指间夹着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笔,双眼却紧闭,似乎是在迟疑,又似乎是在思虑,仔细看去,他眉目间略显疲惫,唇角眼角处的皱褶,已说明了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几近迟暮之际。 听到动静,男人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睛也没睁开,只是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 因为武曲的凡身已经承受不住她灵魂的重量了,孟求泽说道,她也很清楚。 男人又说道:我以为她还会对人世有所留恋,毕竟 孟求泽沉默片刻,说道:我问她还有想见的人吗,她告诉我,没有了。 兴许还是有的,因为田挽烟说出这句话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她遥望着窗外一片薄暮冥冥,滚烫的红色在天边渐渐晕染开,轮廓模糊不清,像是湿滑柔软的青苔。 孟求泽告诉她,回到天界之后,就再也不能踏足人间,甚至连遥望也不可能。 所以她才缓慢地感觉到一丝留恋,轻轻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过了很久,孟求泽已是添了第三杯茶,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起伏,沉下去,又浮起来,好似在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飘忽不定,无从落脚,他凝视着杯中的茶叶,视线低垂,忍不住开口说道:如果你是在想他,那么,我倒也不是不可以让你在临走前见他最后一面。 田挽烟终于转过头,看向孟求泽,脸上却没有任何被窥见心思的窘迫痕迹。 覃瑢翀吗?她微微有些纳罕,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是在想另外一个人。 孟求泽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抱胸,问她:是故人? 田挽烟答:并非故人。 是萍水相逢之人? 素未谋面,不曾相识。 望见孟求泽有些疑惑的神情,田挽烟终于笑了,是很收敛的笑意,也见不得有多释然,硬要形容,应该是惆怅更多。她摆弄着木架上的青花瓷瓶,青釉勾勒出朵朵盛放的莲花,在她指腹下转动,变换着花纹,恍惚间,她的指尖上好像也染上了那抹剔透浅薄的青色。 我在想,时隔多年,我终于明白他写下那封空无一字的信时的心绪了。 孟求泽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那封信又是写给谁的,他只知道,田挽烟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犹豫,也没打算解释,只说她想最后弹奏一曲,以此为自己送别。 那一曲并不似孟求泽在宫中时听到的任何曲子,宫中大多都是靡靡之音,田挽烟的指缝中却流泻出清亮的音调,时而急促,时而低缓,在这厢房内回响,好似玉珠打落瓷盘。 一曲罢,田挽烟将那张陪伴了她多年的琴摔成两段,琴弦崩裂,再无声响。 她用袖角擦拭着眼角的血泪,说,好,我走了,也望将军早日归来星宫。 每每念及此处时,孟求泽都能够很清晰地回想起武曲脸上有点萧然的神情。 在人间走了这么一遭,不论是你我,还是武曲,多多少少也发生了变化。他说道,田翎,当初你主动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在想了,对田挽烟来说,你委实不是个称职的叔父。 将军。田翎闻言,睁开眼睛,将手中的笔搁下,笑道,至少我是个称职的下属。 我能够记起天宫的事情,确实是多亏了她。 那几次碰面的时候都太匆忙,将军兴许还没听我仔细说过这件事。 他继续说道,我想想,那时候是挽烟的娘亲坠楼丧命,她年纪还很小,连着几日都浑浑噩噩的,梦中也尽是些她不明白的场景。于是某天夜里,她就提着灯摸索过来找我,我那时正准备睡下,见她神情惶然,便坐下来听她讲了半宿的梦后半宿,挽烟走后,我就再也没能轻易入睡。 后来的事情,孟求泽就知道了,田翎千方百计打听到了自己的踪迹,主动来见他。 最好笑的是那年田翎二十八岁,田挽烟十一岁,孟求泽十岁。 等田翎真的找到了孟求泽的时候,孟求泽才堪堪抵着他腰际那么高。 非得田翎蹲下身子,和孟求泽平视时,才能忍着不笑出声,端正好他的神情。 孟求泽闭了闭眼,一双瞳色略显不同的眸子敛去,那张安静的,甚至有些温吞的西域面孔如同水纹一般扭曲了起来,弧度柔软的棱角逐渐变得冷硬,眉目间的风朔掩去,取而代之的是皎然的冷玉,银制的甲胄将光滑的绸缎包裹起来,星宿的纹饰在他身上缓缓游移。 对着这张面孔,恐怕没人能够叫出孟大人三个字,而是该唤他将军。 廉贞。破军唤道,神情略显不虞,你当初不该同意她离开田家的。 若非田翎同意田挽烟离开,田挽烟也不会落入烟花之地,更不会遇见覃瑢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田翎站起身,迈过狭长的溪水,说道,更何况,将军,相处了几千年之久,你又不是不清楚,关于武曲,一旦她下了决定,又有谁能够阻拦她? 破军找不到能够反驳田翎的话,沉思良久,终究只是留下了一声悠悠叹息。 在她临行时,我将星盘归还于她了。他说道,这时候,武曲应该已经回到天界了。 那么,想必将军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田翎走到破军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道,我原本以为在尘埃落定之前,还能够再见到聂秋一面。 只可惜,从田挽烟那里拿到竹节后,聂秋却始终没有在朔月之时将其击碎。 听到这话后,破军的眼神却变得奇怪起来,低低地咳嗽两声,说道:实际上,不久之前,三青仙君在向我递来的消息中提到,有几个凡人闯入了玄圃堂,聂秋也在其中。 田翎怔了怔,难得有些讶异,怪了。按照计划,他不是应该全然被蒙在鼓中吗? 你如今是凡胎,所以不清楚也很正常。破军深吸一口气,白玄当初留下的,徐阆管它叫三壶月的东西,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使用了一次,仅仅只回溯了几分钟。 也就是说,聂秋触及到了真相,顺藤摸瓜找到了人间的昆仑所在之处,然后通过某种方法,成功进入了玄圃堂?田翎笑道,有趣,我已经许久没遇到过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别说廉贞星君了,破军星君,三青仙君,昆仑仙君,还有徐阆,都没有料到。 实在浪费。破军谈及此处时,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若我使用星盘,便可 田翎却委婉地打断了破军的话,说道:你不能指望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明白这些。说起来,他现在是不是已经从徐阆的口中撬出了什么话?他知道我便是廉贞星君么? 我认为,徐阆再怎么偏爱聂秋,也没必要将你的身份告诉他。破军瞥见田翎的神色,问道,你不会是因为当年你将聂秋推上风口浪尖的那件事情而感到懊悔吧? 田翎道:倒也不是。不过,我当年去聂家算上的那一卦,确实是添了不少东西。我故意将我为聂秋算出来的那一卦大肆宣扬,轰动皇城,是为了引聂迟,好叫聂秋归入田家门下,没想到聂迟那人实在油盐不进,奈何我怎么说,他也不肯交出聂秋,我便只好罢休了。 所以,田翎在走之前还刻意说了一句可是依我算出的东西,聂秋会和道士、天相师都有密切来往,存于现世的天相师家族也只剩几家了,青家衰落,步家覆灭,若不是我田家,又会是哪一家,他是故意说给聂秋听的,为的是让聂秋心里隐约有这么一个印象。 这十几年里,田翎没有断过和孟求泽的联系,在几次交流中,他确定了所有计划,自然知道,之后徐阆会引聂秋去往封雪山脉,使那些封存的步家魂灵解脱,聂秋从而与步家结缘。 而聂秋与田挽烟有来往,纯粹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中。 破军颔首,目光略略一扫,并未看见他想看到的东西,便问道:万象舆图去哪里了? 我借给步尘容了。田翎说道,既然要促使命运转动,倒不如叫她亲眼看到那些真相。 破军的脸一沉,声音也变得冷硬了许多,一字一顿,斥责他:廉贞!因为你擅自将万象舆图借给步尘容,所以她看见我与昆仑仙君、三青仙君和徐阆相谈的那一夜了。 而且,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聂秋也看见了。 消消气。田翎安抚似的拍了拍破军的肩膀,毫不畏惧他身上的冷气,放缓了声音,说道,将军,这些我原本是想告诉你的,不过,你也知道,戚潜渊对你的看管实在是密不透风,我找不到机会与你见面说到底,一切仍旧向着我们计划的那样发展,不是吗? 让步家的魂灵解脱,了却谢慕的夙愿,引步尘容去昆仑,令武曲归位。 他说的没错,一切确实是按照原先的计划那样发展的,破军逐渐冷静了下来,心想,若非廉贞在陨落之前就在卷轴中写下了他的计谋,兴许这之后的每一步很难顺利进行下去。 然而,破军心里终究哽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也无法咽回去。 他的眉头紧锁,忍不住剜了田翎一眼,说道:之后,你等着将功补过吧。 自然。田翎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等回到星宫后,我们七人再一起饮酒吧。 分卷(203) 第276章 、诀别 细细簌簌, 如同甲虫在岩石上爬动的声音,又如同呜咽的晚风吹过林间的声音。 封雪山脉中阴风阵阵,瀑布中落出零星的浮冰, 岸边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这夜, 山中无人敢过多停留,生怕被这声音的源头所抓去,啖尽血肉,嚼碎骨骸。 沉默不语的漆黑宅邸横卧在瀑布之上, 融于黑夜, 偶有寒鸦掠过, 也不敢稍作停留。 祠堂内,阴风嚎哭,唯独有一隅角落被刻意地绕开了,暖炉中的火始终燃得很旺, 没有丝毫要熄灭的架势, 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个天生哑巴的小孩儿就抱着暖炉窝在那里睡觉。 棺椁之下, 有一方低矮的桌案, 上面铺了层颜色暗淡的绸缎,四角悬着流苏,一直垂到地上, 蜿蜒成蛇一样的纹路, 绸缎之上, 又有一个类似舆图的东西,线条横纵交错密布,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通体呈紫棠色, 仿佛是用紫玛瑙精心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身着素衣的年轻姑娘端坐在桌案前,面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仔细看去,那一双低垂的眸子,一只偏褐,一只偏黑,另有半张脸像是新生出来的血肉,肤色略显不同。 嗯。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些,不过 角落里的小孩儿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祠堂内的声音骤然低了许多,步尘容抬起眼睛,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晃了晃,提醒着藏在风声中的东西,说了句小声点。 尘安怎么办?步尘容微微叹息道,我会将他交给我信得过的人。 寒风窃窃低语,她听着,沉思片刻,又道:除田家以外,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容他了。 然而,我并非全然相信田翎。步尘容说道,青君前辈,您应该能够明白,田翎那个人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我唯一能够肯定的一点是,他倒也不至于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凝重的空气中仿佛能够挤出寒露来,名为青君的魂灵显出身形,落座在桌案另一侧。 掌心中的并蒂莲缠上臂弯,鲜红的血顺着他微阖的双眼中往下流淌,那张泛着青的脸上是一派平和的神情,眉目间却有股浓郁的邪气,连唇齿间泄出的声音也是像嘶嘶低语的蛇,沙哑的,低沉的,同时也是冷冽的,缓慢的,所以,你心里是另有一番打算的。 我打算先将他交给附近村落中认识的人。步尘容望向他,十日后,若我归来,便不多说。若我未能归来,便叫他于朔月之时击碎竹节,引田翎来相见,田家尚有他一席之地。 青君问:你已抱有死志? 步尘容笑:我盼这一天很久了。 算来,从我匆匆诞生于世,到如今,已有将近四十年的光阴了。她的指腹轻轻敲击着膝盖,说道,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起,我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我早就不是当初的孩童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步尘容的心就像是被攥住了,挣也挣不开,跳得很厉害,逐渐变成了恐慌,入目所至,天地间的颜色褪去,只剩模糊不清的灰,沉默着与她对望。 那是算得上疼痛的一种经历,可惜,如今再回想时,她已经记不起那时候的疼了。 聂秋将尘安送到我身边,兴许是想借此解开我的心结。说到这里的时候,步尘容的声音是含了笑,尾音却颤着,好似无意拨弄的琴弦,那怎么会是一朝一夕就能释怀的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而系铃的那些人,早就没了踪影,又何谈解铃? 青君静静地凝望着步尘容,也明白此时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他抬手止住那些欲言又止的魂灵,启唇问道:尘容,你已经想好了吗? 步尘容的手指轻巧地按在那面万象舆图上,悠悠回望,说道:以身殉道,我之所求。 她终究是要毁灭的,青君想,她不在乎所谓的后果,也不在乎死后的苦痛,漠然到甚至有些狂妄,她想知道真相,想知道自己的末路在何处,到了那时候,她会扫榻相迎。 几十年以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是什么支撑着她含着泪,咬着牙支撑下去的? 不必问,青君也知道,不止是他,其他魂灵也很清楚,除了那一句天道不灭,我心难消以外,再没有别的原因能使步尘容拖着这具宛如傀儡般的躯壳,浑浑噩噩地活着。 可是,天道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吗?又真的站在凡人的对立面吗?没有人知道。 如同水面上倒映出的明月,若是执意想要触碰,只会跌入池中,在一片混沌中溺亡。 步尘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近乎疯狂地希望所谓的天道能够毁灭,然后她也毁灭。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死亡是件叫人恐惧的事情。青君想,青家当初就是不甘心,所以才与步家达成了协议,而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对他而言还是晚辈的人,却觉得死亡是解脱。 就在不久前,步尘容通过万象舆图,察觉到某个偏僻的神秘山脉中,有一场将要翻天覆地的巨变正在酝酿,这世间不至于灭亡,有什么东西留下,也有什么东西随之而去。 自那时起,她就秉持着她那格外固执的性格,开始寻找能够离开这座宅邸的方法。 几番尝试后,我终于有了结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并非步家的宅邸牵绊住了我的脚步,使我不能踏出去半步。步尘容说道,真正阻拦我的,不是宅邸,而是那些铜铃。 若是直接踏出去,她最多能走到木板的另一端,就再也无法前进半寸了。 而她取下十几枚宅邸中悬挂着的铜铃,拿在手上,便能够走到岸上了。 这宅邸中四处都有铜铃,虽然有些已经损坏,零零散散,也能数出百来个,步尘容心里有了猜测,就取了更多的铜铃下来,盛在怀里,沿着山间的小径往下走,甚至能走到山脚。 这些铜铃都是象征着每一个步家的人,所以步尘容绝不可能将它们毁掉。 从她决定离开封雪山脉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步尘容总是在这方面表现得很偏执青君问她,这宅邸该怎么办,步尘容沉吟片刻,说道,就在这里结束吧。 她将所有她能够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就只能眼睁睁见着它被摧毁。 步尘容心里明白,她约摸是回不来的,这宅邸留着,久而久之,总归会被发现。 上一次,她能够勉强糊弄过去,下一次呢,她不在之后,步家的宅邸又会被如何对待? 每一具尸骨都被从棺椁中重新拿出来,辨认身份吗?在衙门展示吗?每一间矮楼内的书籍,记载了所有遣鬼方法的书籍,会被奸邪之辈偷走,献给那些贵族吗?步尘容只是这么想了想,就觉得胸口处闷闷地发疼,喘不过气来,除了酸楚之外,心里只剩下无奈了。 步家的血脉就断在她这里了,往后,再也没有了。 不对,她又想,她是被仲叔收养的,也并非步家的血脉,而是纯粹的外来者。 至于步尘安,其实步尘容在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她将那些东西教给他,并不是要他延续步家司魂的职责,仅仅只是想让他有一技傍身,好让步尘安即使天生有极阴体质也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尘安,尘安,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就是如此寓意了。 谈话结束之后,步尘容走到那一隅小小的角落处,唤着步尘安的名字,轻轻推醒他。 步尘安的喉间滚出一两声含糊的嘟囔,连不成一个完整的词,只是重复着单调的音节,揉着眼睛醒过来,望见步尘容,便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喊醒自己。 尘安,该走了。步尘容的眼神晦涩,喃喃说道,我们都该走了。 尽管步尘安不明白她说的走是要去哪里,却还是懵懵懂懂地点了头,从温暖的被褥里钻了出来,想去拉步尘容完好的那只手,然而,他只是触了一下,步尘容便将手收了回去。 他抬眼看去,只见步尘容朝他摇了摇头,指向宅邸之外,说道:你先去外面等我。 再一看,其他魂灵纷纷点头如捣蒜,示意他跟它们往外走,步尘安满面疑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向来是比较懂事的,既然步尘容这么说了,他就迈开步子朝宅邸外走去。 走出去的最后一刻,步尘安若有所感,回头看去。 憧憧烛影中,面对着灵台上的那些牌位,步尘容跪在软垫上,缓缓地低下了头颅。 他口不能言,耳朵却很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抽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溺水之人的呼救,是很急促的一声,尾音落得干脆,在偌大的祠堂中回响,没有惊起棺椁的半点回应。 步尘安还想再继续看下去,步子却已经迈了出去,祠堂的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所有不能言明的情绪,无论是哀愁或是悲痛,都被那扇门隔绝在其后,再无半点声响。 另一只柔软的、轻飘飘的手牵住了他,步尘安转头看去,便看见一袭喜服,头戴步摇,面容恬静的姑娘站在了他身侧,什么话也没说,一言不发的,只是引着他的衣袖往外走。 这个魂灵,他有印象,步尘安想,他有一次好像听见步尘容唤她姜笙。 旋即,他又想,除了谢慕以外,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在他面前落泪的魂灵了。 步尘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当步尘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最后的那一星半点儿的困意也荡然无存,打着呵欠,从眼角挤出几滴眼泪来,望向她。 细碎的铜铃声响起,在黑夜中游荡,又重新归拢于步尘容的袖中。 她的发髻间,袖袍中,衣袂处,甚至连脖颈上也缠着铜铃,一眼望去,只见得一片乌泱泱的铜色,古朴而陈旧,将内里纹着步家纹章的红衣掩去,那一定是很沉的,因为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不过,即使如此重量压在她身上,步尘容也丝毫不觉得它是负担。 步尘容从多年前就承担起了摇铃守门的职责,她是天生的力气大,即使转动那沉重的绞盘,对她而言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她这时候却觉得这些铜铃沉得出奇。 倒不是真的沉,而是那上面承载的记忆实在太多,叫步尘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 她每走一步,那座漆黑的宅邸就有一块塌陷,等她走到岸上时,几个呼吸后,那座象征着步家的宅邸便轰然倒塌,在这个无光的夜晚中沉入时光尽头,瞬息间便被流水冲走了。 那些魂灵纷纷附在了铜铃上,矮楼已毁,它们就只好将这些铜铃当作暂时的栖身之处。 而步尘容抬起眼睛,望向更远处的,隐藏在绵长山河背后的地方,说道:走罢。 第277章 、愁风 黑夜中, 有一艘小船正在疾驰。 江上的风其实并不大,船上也不见卖力撑杆的船夫,只听得那小船上的篾条被吹得噼啪作响,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将它向前推, 缓慢流淌的河流分开两道水波,向后延伸,拖曳出绵长的尾音,跨越群山万水日行千里, 似乎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船内, 步尘容凝望着眼前的万象舆图, 眉头微微地皱着,陷入了深思。 为了确定异变的所在之处,她是必定要将万象舆图带走的,所以, 在深夜敲响那位年迈村长的房门, 说明来历,将步尘安托付给他之后, 步尘容只给步尘安留下了竹节和铜铃。 想到这里的时候, 她又记起村长那双凹陷的眼窝中明灭不定、如烛火飘摇的目光。 他们心里都怀揣着心事,都有话想说,却都没有说出口, 也明白不必多说。 犹犹豫豫, 将话语在唇齿间一遍遍地嚼碎, 最终,村长张了张嘴,只吐出了一句话。 好。他如此说道,万事小心。 步尘容垂眸看向站在一旁, 表情忽然变得很难过的步尘安。 他兴许也是明白了,步尘容是不会带他走的。 并且,步尘容这次没有对他说等我二字。 步尘容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她闭了闭眼,道别的话也变得贫乏,那么,我先行一步。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又回到了那艘小船上,眼前的烛火摇曳,在棠紫色的万象舆图上落下滚烫的光,火舌舔舐着交错纵横的山川,像一场以燎原之势汹汹而来的大火。 魂灵所带来的风将船舶向前推,耳畔风声呜咽,身上的铜铃轻轻地摇晃,发出点响声。 之前,聂秋再次踏足封雪山脉时,将他在镇峨所打听到的消息全盘托出:偏僻的村落,被称为昆仑的神秘山脉,种种奇异的传说若是普通人听见了,兴许觉得那只是呓语。 但步尘容当然不会觉得那是有心之人编造出的谎话,因为,万象舆图中显示出的卦象,移星易宿,龙蛇起陆,星辰汇聚,四相翻覆,按照常理来说,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继续将时间往后推,是聂秋托虚耗传来的话。 通过虚耗的复述,步尘容知晓了田挽烟那番近乎预言般的言论。 不为人知的神藏在暗处,唯有通过虔诚信徒所雕刻的神像才能窥见他们的真容,那并非虚妄,而是真实,是打破虚妄的利刃,将所有扰乱记忆的阻碍都摧毁。 神像不止一尊,尽管它们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但是,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你,聂公子,我在那些昏沉的梦境中见到的正是你。 之后,聂秋前往那座由漆黑山石搭建而成的山脉,亲眼见到了那尊神像,确实是和他的长相一模一样,除了神态略有不同之外,其他的,基本上挑不出任何差别。 如田挽烟所说,方岐生在看见神像之后便寻回了上一世的记忆,甚至出现了一点偏差,短暂地忘记了这一世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慢慢地记起,将记忆重新拾回。 再往后,聂秋知晓了开启昆仑的方法,也知晓了徐阆身为使者的这一层身份。 等到满月即将来临之际,因为发现自己放在沉云阁中的饮火刀无故消失,所以聂秋的心中略有担忧,几番思索后,便决定冒险算上一卦,借饮火刀的位置来推测徐阆的踪迹。 在那之前,聂秋谨慎地托了虚耗传话,步尘容明白他是想确认此事是否可行。 而她对着万象舆图,沉思了将近两天半的时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可以二字。 捋顺了思路后,步尘容就这么顺势替聂秋算上了一卦,卦象是正常的,看来他并未面对危险,再继续往下一算,算到聂秋所在之处时,她就发觉卦象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分卷(204) 虽然卦象模糊,但步尘容心中还是有了结论,聂秋这时候大概已经顺利进入了昆仑。 而昆仑身处凡间与仙界的交界之处,算不出来个所以然,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紧接着,步尘容又替方岐生算上了一卦,和聂秋的差不多,没有面临不能解决的危险,而每当她算到所在之处的时候,卦象都会变得模糊,处处透露着一股违和的感觉。 她的指腹推动着万象舆图中的星斗,向着她预想的方向挪去。 是四。步尘容想,最少有四个人,其他的都不存在于人世的法则中,所以无法推算。 她心里有了底,除了聂秋和方岐生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也在昆仑。 至于究竟是哪两个人,推算起来应该不麻烦,但是步尘容没有那个闲心去算。 铜铃声清脆,在长河上悠悠地回荡,甚至没有惊醒水中的鱼,只为夜色添了一抹寂静。 夜深人静,只余虫鸣,很适合沉入梦乡。 步尘容依稀记得自己以前是很喜欢赖床的,非要仲叔过来将她从床上拎起来,冷雨顺着半敞的窗户飘进屋内,她被冻得一激灵,这才肯乖乖爬起来,满不情愿地撒娇,试图找机会偷懒,跟着其他的师姐师兄们下山去放风筝,偷溜到闹市去买那些又甜又腻的蜜饯。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得很少赖床了,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所剩无几。 到了现在,步尘容已经很少睡觉了,即使睡着了,醒后也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她原先总会做梦,梦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而如今她却连梦也没有了。 广为流传的一种言论是,魂灵会托梦给生前亲近的人,或是友人,或是亲人。 最开始的那几年,步尘容盼着哪天自己也能梦见其他人,浑浑噩噩的,任由自己沉睡,蹉跎了不少时间,绕了许多弯路,情绪崩溃了好几次,这才肯确定那传言就只是传言罢了。 她的前半生碌碌无为,不比步尘缘和步尘渊那两个人更有天赋,世人中未见得有听说过她名号的,直到繁华落尽,这宅邸中结上厚厚的蛛网,积了一层沉甸甸的灰尘,其他人都纷纷离去,步尘容才含着眼泪,硬生生用这二十余年的时光去弥补她那乏善可陈的天赋。 步尘容想,她实在太愚钝,若是换了步家任何一个人,兴许都比她更有成就。 二十多年前,她从没有哪一次成功无声召出魂灵连二十年后的聂秋都能做到直到那次异变,恶鬼反噬,她半张面孔被撕裂,敲碎铜铃的那只手中嵌进了碎片,取不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冥冥中好像与铜铃相连,再默念招鬼二字的时候,才终于成功了一次。 人总会在闲暇之余胡思乱想,所以步尘容总会尽量让自己变得忙碌起来。 不过,至少这一夜,她倚靠在小船上,遥望夜空中逐渐显露出来的点点繁星,放任了思绪肆意奔跑,那些旧得泛黄的回忆接二连三地浮现,褪去,像绵绵细雨,散落在她眉目间。 步尘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当初聂秋交给她的,上面写满了其他人临走之际给她留下的话,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张薄薄的纸,因为赶时间,字也是歪歪扭扭的。 她借着烛灯摇曳的火光,在心中默念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尘容,你一直都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小妹,年幼时也鲜少对你要求什么,后来,我怕你以后不习惯独自生活,所以才对你愈发严格我知道,我不必说,你也是明白的。你向来都是我引以为豪的小妹,从你来到步家,直到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这是步尘缘的。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一直想谢谢你每次回来时给我带的那些新奇玩意儿,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话或许已经来得太迟,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苛责自己这是步尘渊的。 我如你想念我那般想念你,但是,尘容,人终究是要向前看的,不必回头这是步陵清的。 莫道秋江离别难,舟船明日是长安这是连师兄的。 你总贪玩,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吃,晚上睡觉也老爱踢被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睡在一起,我晚上能给你盖七八次被子。唉,你总是记得别人的事情,却记不得自己的事情。以后要记得这些啊,别那么大大咧咧的这是炎师兄的。 对不起!当时确实是我弄丢了你最喜欢的风筝!我眼见着你哭了好久,却一直没敢承认。后来连师兄替我顶罪,给你重新买了个风筝,此事才了结,你也再也没提过了,我却耿耿于怀到现在,我知道师妹向来心胸宽广,肯定会原谅我,对吧这是小合师兄的。 念着念着,步尘容惊觉自己是在无声地流泪,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濡湿了鬓角。 她没有去擦拭眼泪,任它淌进衣襟。 小船晃晃悠悠地向着远方驶去,流水潺潺,寒风凛凛,铜铃声清脆,步尘容想,多久才会抵达呢? 她渐渐觉得困顿,沉入了久违的梦乡。 第278章 、落笔 眼前的人, 面容沉静,瞳色略有不同,一只是剔透的褐, 一只是深沉的黑, 唇角微微抿起,莲步轻移,鬓间、袖中、衣袂衣角处的铜铃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身上多半染着铜色, 余下的部分是深红, 像是因为风沙的侵蚀而脱落了漆的铜环。 望着步尘容, 聂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问她已经下了决心吗?可她已经将步家的所有都承载在了这副躯壳上。 问她,步尘安去哪里了?还是问她,她是如何进入玄圃堂的?似乎都不合时宜。 步尘容所经历的一切实在太沉重,她的眼神就如同一汪不会兴起波澜的死水, 聂秋看着她, 又记起那时在步家看见的一幕幕,世事易变, 她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爱撒娇的少女了。 而步尘容倒是很平静, 目光从所有人身上略略一扫,随即,她对着聂秋和方岐生颔首。 聂秋沉默片刻, 手指伸进袖口, 在手腕的三壶月印记上缓慢摩挲了一下。 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 三青曾帮他缓解三壶月所带来的痛苦,那之后,这印记也没有再令他感到过疼痛,他尚未尝试过, 也不愿意知晓在此种情况下将铜铃取下的后果,不过聂秋心中叹息,食指挑起纠缠的红线,一圈一圈地解开,铜铃缓缓摇着,顺着手腕往下滑。 他将象征着步家家主的那枚铜铃取了下来,放在手心中,向着步尘容递过去。 步尘容望着那枚铜铃,短暂地失了神,似乎没想到聂秋会这样做。然而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不算少,彼此之间也多少了解对方的脾性,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尾音绵长,比起笑声,更像是叹息。然后,她走上前来,伸手接过铜铃。 这枚陈旧的铜铃,纹着手持折扇的恶鬼,是步家所供奉的恶鬼虚耗,边缘处盘桓着细细密密的的红色花纹,向上攀升,像一棵疯狂生长的参天大树,欲要冲破囚笼,撕裂天际。 她从来没有碰过这枚铜铃,以前也只是远远地在步尘缘身上看一眼,之后,步家覆灭,铜铃也随着步尘缘而去,至于后来,步尘缘选择将它交给聂秋,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知为何,将这枚象征着家主的铜铃握在掌心中,步尘容竟莫名有了点安心的感觉。 久违了。她无声地说道。 随即,步尘容看向聂秋,问道:你没事吗? 聂秋知道她指的是三壶月所带来的疼痛,便摇了摇头。 他原本就没打算将这枚铜铃占为己有,如今便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是象征着家主的铜铃,而他从始至终都不可能成为步家家主,唯有步尘容,这个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并且独自踟蹰了多年的人,才是步家家主,也是最后一代家主。 步尘容身上的阴气很重,也不知道这一路上有没有人碰巧看见她,若是普通人,那倒还好,若是正好通晓这一行的道士,看到如此景象,恐怕会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在做梦。 毕竟,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在百鬼夹道的情形中不被阴气所侵蚀,然而步尘容却全然不怕,神情自若,仿佛这些如同罗刹般的厉鬼在她眼中不过是些柔软无害的小动物。 聂秋想,三十年前,名噪一时的遣鬼守铃步倾仲,七岁就能无声招鬼,十一岁便可通邪,足以被称作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二十年前,那位年轻的家主,步尘缘,更是在皇城掀起了轩然大波,成为贵族们争相邀请的对象;多年后,自己面前的步尘容,将步家的铜铃都带在了身上,统领百鬼,在旁人眼中像是无稽之谈,于她而言,却是很轻松就能做到。 如果九泉之下,步倾仲和步尘缘看到了这一幕,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那么,这背后又有多少曲折和艰辛呢?聂秋低垂了眉眼,心中不禁一阵感慨。步尘容闻言,点点头,将尚还温热的铜铃收入怀中,重新抬眼的时候,眉目间最后的一丝柔和也消失殆尽,她望向聂秋的身后,那三位冷眼旁观的人她来之前便卜过一卦,自然知道,除了方才见到的那四人以外,其他的都不存在于人世的法则中,无法推算。 每一个无法入睡的深夜,她都在一遍一遍地想,结局到底何时到来,又是何种景象。 不过,真当这一天来临之际,她却不似想象中那般愤怒,平静得像是逐渐凝结的冰河。 她所有情绪,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都留在河岸的船舶上了。 步尘容望着那些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身影,缓缓开口:所谓天道究竟是什么? 胸膛半敞,皮肤黝黑,身缠金纹的仙君将滚烫的目光挪过来,夜开始沸腾,那种冰冷的视线在步尘容身上久久地停留,她平静地回望,短暂的对峙之后,步尘容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们便是天。他的声音很低,每说一个字,岩石都在微颤,你说的道是什么? 虚耗在铜铃中静静地听着,忽然感觉到几分痛楚。 它这一路上都跟随聂秋,那些有关凡间与天界的秘密,它是听得七七八八,自然知道世人口中的天道从来就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幻想,一开始就不存在,可步尘容却不知道这几十年来支撑着她的仇恨全然没有意义。 此时的步尘容在想什么?她的心口是不是已经被那烈焰烧得迸裂?虚耗无从猜测。 既然天道不存在,步尘容继续问道,那么,为什么步家、青家、田家,都渐渐地走向衰落?为什么这世上的天相师,都纷纷夭折,毫无例外? 她一字一顿,在这空旷的地方回荡,敲在石壁上,又推搡着退回来,重新灌入她的耳蜗。 步尘容向来不会说谎。 她总是藏不住心事,瞒不过几分钟就会被步尘缘戳穿,可这一次,她显然是成功地瞒过了所有人,唯有她自己才清楚,渐冻的冰河之下,簇拥着冰面而起的是湍急汹涌的流水。 梁昆吾尚未开口回答这个问题,那位身着青衣,黑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垂下的几缕碎发贴在额前,眉目朗然的年轻男子,此时却是皱起了眉头,敛去戏谑的笑意,露出肃穆的神情,说道:因为,本不该属于这个地方的魂魄,终究要回归故土。 聂秋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惊愕的神情。 他看向步尘容,心中隐约有些担忧,却未料到步尘容面上的表情不似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比起惊讶,她更像是在疑惑,并且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你的相貌很陌生。步尘容说道,但我听过你的声音,不过我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她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疑惑,语气逐渐变得确定,问道:我们曾经见过,对吗? 徐阆没有否认。 步尘容又问道:什么时候? 徐阆答:二十多年前。 步尘容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聂秋以为她从回忆深处寻回了那段尘封的记忆,然而,看着步尘容的反应,却又不像是记起了,反而更像是陷入了新的谜团。 她问:为何我直至今日才记起? 徐阆悠悠一叹,说道:因为你那时候疼得厉害,神志不清,后来又忙得左支右绌,根本无暇去顾及记忆中那些残缺不清的片段到底意味着什么,到现在才想起也是很正常的。 步尘容在沉思什么,其他人不得而知。 但是,她身上数不清的铜铃明白,她的呼吸变得缓慢,浑身上下的血液停滞,冷得像块不融的冰,垂在腰际的那只手臂毫无鲜活的气息,就只是垂在那里而已,而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在掌心的那块皮肉上摩挲,摸到了一处凸起,那是当初嵌进肉中的铜铃碎片。 第279章 、过客 是夏, 山中喧闹,虫鸣鸟语,滚烫的热风拂过林间, 惊起蛙声一片。 踏过被烈日晒得干硬的山间小径, 额上已是覆着一层薄汗,青年将遮挡视线的树枝拨到一旁去,眼前的景象才豁然开朗,徐徐吹过的风仍旧裹挟着热气, 他却感觉到几分凉爽。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动作极快, 青年赶紧拉住那人的袖口,免得他几步就走远了。 田师弟,他唤道,你方才看见师父了吗?我找了他半天, 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姓田的师弟明显是热坏了, 身子避在树荫里,灰黑的里衣被汗水浸湿, 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袖口挽到了臂弯,长发高高束起,手里抱着木桶, 闻言, 便答道:兴许在山顶上吧。 顿了顿, 他又说道:二师兄,你知道的,师父他向来行踪不定,唯有那陡峭的悬崖边上是他常去的地方, 上回我还看见他对着远处的神女峰斟酒,若要寻他,在那里准能寻到。 青年点点头,上下打量了师弟一番,关切道:你这是准备去打水吗? 我实在是热得受不了。田师弟边说边叹气,愁容满面,我对着万象舆图推算天相,算着算着就入了迷,两个时辰之后才幡然醒悟,却察觉发冠都被烈日烤得滚烫,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将蒲团也浸湿,我这才觉得羞惭,于是急匆匆拿着水桶出门,想清洗一下。 他们三个师兄弟中,大师兄善使符箓,二师兄善御魂灵,三师弟善用卜卦。 虽然拜师一门下,却各有千秋,这三样东西,青年也都是学过的,然而,遣调魂灵,他是三人之中学得最好的,而符箓与卜卦,前者他比不上大师兄,后者他比不上小师弟。 于是青年调侃道:田师弟,既然天气如此炎热,你何不算算什么时候才能下雨? 分卷(205) 算过了,师弟挠了挠后脑勺,说,卦象显示,是大旱,百姓们的日子兴许不好过了。 说罢,他见面前的青年额上虽然有一层薄汗,这么一路走过来,身上也没有打湿,还是清清爽爽的模样,很是羡慕,便说道:师兄才好呢,阴风绕身,这暑气怕是很难侵扰你。 青年晃了晃袖中的那枚铜铃,笑道:若是你对遣鬼有兴趣,想先搁下卜卦一术,师兄倒也不是不可以指点指点你,至于铜铃,你想要,等我回去之后也可以再拿一个给你。 田师弟连连摆手,说道:修习一事,贵在精,不在泛,我学好卜卦这一门就好了。不过,师兄既然有这番好意,那我也不好拒绝,要是师兄允许,我以后可以去师兄那里卜卦。 你这些话莫不是从师父那里偷学的?青年说道,可以。若你要来,提前说一声。 既然已经敲定,田师弟便向师兄道了别,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木桶下山去了。 青年继续朝着山顶走去。田师弟方才提到了神女峰,于是他的心绪慢慢地游动,随之而去,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那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们三人刚拜入师父门下,去了才知道原来连吃住的地方也没有,在这江湖中游荡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这里驻足了。 这一座不知名的山,站在山顶上,远远望去,隔岸便是那座远近闻名的神女峰。 神女峰中的花开得尤为热烈,每至春夏,整座山都被斑斓的颜色覆盖,山中气候宜人,微风凉爽,秋冬之际也并不严寒,所以常有人在此处游玩,又因这峰峦高耸,上下长,左右窄,右侧的悬崖上盘桓着一棵参天的怪木,好似温婉姑娘伸出的藕臂,于是得名神女峰。 师父那时在这里停留了很久,然后问他们,这座山峰叫什么。 青年觉得奇怪,因为这一路上,青山或是绿水,无论多么偏僻,多么不起眼,师父都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的名字,而且,每每经过之时,他都觉得师父的动作熟练得近乎寻常。 可就这么一座他们都知晓名号的山,师父却不知道了。 这座山被称为神女峰青年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然后师父立刻拍板敲定,随手指了座小山,说,好,我们以后就住这里了。 想到这里时,青年已经走了很久了,山峰逐渐变得陡峭,他不得不拉住树木向他递出来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放上去,这才感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顺畅一些。 又走了几步路,他听见树梢间悠悠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步师弟? 这山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没想到师父还没见着,先将师兄和师弟都见到了,青年心里暗笑,停住了脚步,斜斜地倚在一棵碗口大小的树干上,喊道:大师兄。 枝叶晃动,沙沙作响,一身玄衣的男子翻身落地,翩然似惊鸿,纵使这烈日几乎要将天地烧成荒芜,他身上却没有出汗,那滚烫的风对他而言就如同九月的秋风般凉爽,他手中还捏着一枚符箓,被称为大师兄的,姓青的冷峻年轻人走上前来,在青年的面前站定。 我刚才去找了师父,他当时睡着了,这时候应该醒了。青师兄从怀里又摸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符箓,放进青年的手中,这符箓能避暑,我给师父、你和小师弟都做了一枚。 青年没有推辞,道了谢,习以为常地收下了符箓,妥帖地放进了袖中。 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对了,师兄,过几日我和田师弟要下山,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你带回来,师兄抽个时间列张单子给我就行了。 这位师兄向来不喜欢与世人打交道,他时常隐于无光的暗处,只是冷眼旁观,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如同神话中的烛龙,衔烛执炬以明世,后又避尧日于幽都,不见天日。 大概也是因为此种原因,青师兄的皮肤苍白冰冷,隐约可见血管,不似活人。 好。师兄稍加思索,很快应了下来,我正要去找小师弟,你方才看见他了吗? 他正被这烈日愁得直叹气,浑身都是汗,现在拿着木桶去山脚处打水了。青年笑着说道,如果他看见师兄的这枚符箓,肯定如获珍宝,非要向你答谢点什么东西不可。 青师兄也跟着笑了笑,唇角却只勾起了一个极不明显的弧度,似笑非笑的,再衬上他这双幽深似裂谷的眸子,显出了几分阴恻恻的感觉他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下山去了。 先后告别了师弟和师兄,青年继续向前走去,有了那枚符箓,不止是暑气被隔绝,他的步伐变得很轻快,行走在这曲折陡峭的山上,如履平地,没过多久便攀上了山顶。 放眼一看,悬崖边上果然坐着个人,面前还摆着一张桌案,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上面。 如师兄所说,他刚醒,睡意朦胧,打着呵欠,手里拿着师兄自顾自留下来的那枚符箓,翻来覆去地看,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没回头,只是将右手旁的酒杯往前推了推,青年注意到,杯中的酒还是满的,可见师父并没有喝酒,他又一看,桌案另一侧也放着个酒杯。 可桌案的另一侧,什么人也没有,远远地望过去,只有那座静默的神女峰。 杯中不止有酒,还盛着花瓣,随着微风拂过,在杯中上下沉浮,宛如灵动的游鱼。 师父的头发散乱着,许是发带脱落,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他胡乱拨了拨长发,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这才露出一张不见衰老的脸来,问:这不是二徒弟吗,怎么了? 青年一声不吭地在身上摸索了半晌,找出一根发带,走过去,熟练地从师父的手中将那些发丝解救出来,手指捏着发带挽出一个漂亮的结,将那头乱发束了起来,边说道:师父起先不知道神女峰的名号,如今却常与它对坐,我不明白,神女峰对师父而言很特别吗? 师父眯起眼睛,温润的眸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睫毛垂下的阴影,他说:是故人。 束好头发,青年主动坐在了师父的身侧,也望向那座山峰,问道:是怎样的故人? 她似日出时分的罗刹古寺,似正午时分的万顷湖水,也似傍晚时分的沉静密林。师父说到这里的时候,见青年的表情略有疑惑,便笑道,没事,想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问道:你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青年见他不想提,也不多问,想了想,说道:我上回半夜途径师父的门前,瞥见屋内还有烛光,而且师父这几日都未曾看过我们三人修习的成果,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在身吧? 说起来,我确实很久没有看过你们修习了。不过,我上回就说过了,司符,司魂,司卦,这三门我都只是略通,而你们早就胜过了我,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们的了。师父将手中的符箓放下,说道,所谓师者,只需要引导你们走上道,之后的事情就归你们自己了。 青年忽然感觉有点沉重,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可是,师父也知道,我们三人各有所长,符箓,遣鬼,卜卦,相差甚远,若是出师,只可能分道扬镳,从此各立门派。 那也没什么。你们三个都身怀绝技,就该去做你们擅长的事,这天底下还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正等着你们找到他们,传授他们知识。师父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听不清,被风一吹就四散而去,而我,我也想从这之中寻到凡人可以走的那条路啊。 青年没听清,什么? 师父摇头,我有些累了。 青年说:过几天我和田师弟要下山,师父如果要去,也可以借此机会休息一下。 不了。意料之中,师父仍旧是婉拒了他的邀请,说道,我要回一趟家。 第280章 、策动 昆仑是邪气的源头, 连风都带着股血腥味,涌动着不详的气息。 原本踏足此处的神仙就不多,如此一来, 更没有什么人敢靠近昆仑了。 梁昆吾仍然在昆仑久久地停留, 偶尔离开昆仑,去蓬莱,也不过是为了相谈事宜,每至满月, 皎洁的月光洒满这座沉默的山脉, 映照出来的, 却是遍地的残肢断骸,斑斑血迹。 时间一长,其他神仙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什么,逐渐发觉梁昆吾和他们不同, 他不会被邪气所侵蚀, 在他体内肆意生长的,不是灵气, 而是某种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面对未知, 世上所有人都会心生胆怯,神仙也不例外原本梁昆吾的性情使然,寡言少语, 像块漆黑沉默的山石, 鲜少和别人交流, 又因为帝君以前就有意无意地将他往外推,他的实力摆在那里,还叫其他神仙发现了他的特别之处,所以其他神仙都刻意避开他。 这昆仑几乎成了一座荒山, 只有被邪气侵蚀、失去理智的那些猛兽才会前来。 不过,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这种情况并不适用于所有神仙,还是有一两个例外。 徐阆是不怕这些的,他心知自己面对的未知,是连神仙都无法解释的谜题,是深渊,是裂谷,是洪荒,是混沌,是比这天宫更悠久的存在,但是,这又怎么样?那几年时光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梁昆吾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情,他很清楚,并且以后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而破军星君心高气盛,他向来如此,不会惧怕任何东西。 几千年前,他单枪匹马踏入洪荒之际残余的裂缝,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然而他面色却不改,冷着一张脸,将夔首扔到地上,在外等候的星君们皆是奔过去想要搀扶住他,破军却摆了摆手,用那柄穷炱枪支撑身体,非要这么淌着血一步步走回去复命。 也就是从那之后,破军便成为了东华帝君膝下统领星君的将领。 他不懂什么叫畏惧,大抵除了那位帝君以外,再没有谁能叫他收敛了。 其实破军星君踏足昆仑的理由很简单,他要寻回那些坠落凡间的星君,就绕不开昆仑。 徐阆心想,破军因为种种事情,看他不顺眼,又因为梁昆吾压了他一头,所以也看梁昆吾不太顺眼,然而,如今的天界也毁得七七八八了,那些新仇旧恨再计较也没什么意义。 尽管破军仍然看徐阆和梁昆吾不顺眼,却还是能够按捺住情绪,坐下来和他们商量。 实在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叫徐阆也不好意思起来,说话之前都要顾及破军的心情。 回到邪气肆虐的昆仑,徐阆踏过一条条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泥泞小径,穿过阆风岑,绕过玄圃堂,最终抵达了昆仑宫,放眼一望,梁昆吾和破军都在,腾出个空位,是给他留的。 徐阆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熟练地盘腿坐下来,顺手替自己沏了杯茶。 像实力强盛到梁昆吾和破军这种程度,已经不需要进食,徐阆将茶杯递到唇边才发现壶中的热气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其他两个人显然没有喝,只是把它放在这里当个摆设。 他攀谈道:等了很久吗?不好意思啊,大徒弟刚好来找我,途中就耽搁了一下。 破军星君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没说话,徐阆注意到他脱下了那一身甲胄,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服装,翘头银靴,长发高高束起,这么一看,倒是有几分侠客的感觉。 梁昆吾擦拭刀刃的手停了下来,将视线放在徐阆身上,打量了片刻,方才颔首示意。 徐阆猜测这两个人都不是善于交谈的性子,在他来之前,兴许都没开口,只是干坐着。 想清楚之后,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那我就先抛砖引玉吧。我收的那三位徒弟,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都有所造诣,我只不过是有意无意地点拨他们,他们很快就能通晓道理,并能够学以致用。到了后来,已经不是我在教他们,反而是他们指出我错误之处的时候更多。 所以,久而久之,徐阆每至深夜才能睡下,他琢磨那些生涩难懂的东西,有时候甚至直到鸡鸣破晓之际,他才后知后觉发现窗外已透进几缕微光。然而,身为一个半吊子,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否则便会被他的那些徒弟甩得远远的,他也没有什么再能教给他们的了。 他心里到底是有对师者的敬畏,觉得既然已经收了徒,就要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他们。 尽管他们在天宫时各有职责,落到了人间,却只能笼统地记起个大概,许多术法也被法则所限制。徐阆说道,我和他们相处也有好几年了,心里也有了猜测。唯有卜卦、符箓和遣鬼才能够使用,而星君司卦,上仙司符,散仙司魂,分别对应了田家,青家和步家。 当初是破军星君借助武曲星君留下来的星盘,推测出他们各自所在的地方,我才得以顺利地找到他们,不过陨落凡间的神仙如此多,我一个人,也无法将他们全部找来。 说到这里,一声不吭的破军星君才终于开了口,说道:按照廉贞留下来的计谋,应叫他们各立门派,将星君、上仙和散仙的界限划分得更加明显,此后,便不由你介入,由他们去寻那些遗落凡间的神仙如此,等到天界稳定后,也能够更快地让他们回归天界。 这个方法,实际上就是将那些魂魄禁锢在那三家,不至于像四散的星辰一样。 神仙的魂魄坚不可摧,不断地死去,又诞生,陷入轮回之中,永不断绝。 梁昆吾听着,搁下手中的刀,说道:然而,这种方法并非一劳永逸。 闻言,徐阆和破军看向梁昆吾,想听听他又有什么见解。 梁昆吾问:徐阆,如果我陨落凡间,你认为我是属于田家,青家,还是步家? 徐阆想,他对梁昆吾这种时不时抛出的问句实在太熟悉了。 梁昆吾体内没有灵气,严格来讲,他甚至不是神仙,又怎么能简单地划分他的去处? 他心里有了答案,便答道:无论田家,青家,或是步家,都不是你的去处。 没错。梁昆吾的声音缓缓,没什么波澜,就比如三青仙君,还有九殿下,皆隶属天庭,并非散仙,也并非星君,又不曾拥有上仙的名号,你如何分辨?又如何叫他们去分辨? 破军也逐渐理解了梁昆吾的意思,眸光微动,问道:那么,你的建议是? 让星盘显出那些人,将名单交给徐阆的三个徒弟,至于天庭的那些神仙,就由我们亲自出面。梁昆吾说道,这个方法虽然更麻烦,但却更稳妥,破军,你应该能明白的。 分卷(206) 相处了这么久,他们也都知道破军的性子,他脾气虽然不好,面对这种大事时,却永远保持着绝对的理智,根本不会有任何情绪能影响他的判断,所以他也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破军沉思了一会儿,敲着桌案的手指一顿,重新抬头看向梁昆吾和徐阆,好。 既然他已经答应了下来,他们这个计划就算是已经敲定了。 对了,徐阆说道,我说了我这五年做的事情,破军星君,你要不然也说说你的? 当初就说好了,不止是他,破军星君也会踏足人间,唯有梁昆吾继续留守昆仑。 破军皱着眉头,说道:之前我也说过了,若要使计划顺利进行,非要在人间有极高的权势不可。几番思索之下,我认为皇帝身边,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便是权势最大的,以后若是想抽身离开,也不至于会令人间陷入混乱。对我而言,是最佳的选择。 然而,你们人间的皇帝一个比一个多疑。若是突然出现一个人,他们多多少少也会有猜忌,不可能托付所有的信任,除非在他称帝前就陪在他身边。破军说道,所以我找了那个揭竿而起,推翻朝廷的年轻人,戚淞,他如今正率兵征战四方,蚕食皇帝的地盘,将那些权贵逼至皇城,不敢踏出半步。我认为,就差一个契机,他的铁蹄就能够碾碎腐朽的朝廷。 徐阆听着,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旧皇权的陨落对他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 朝廷不过是个推翻了又建立的东西,这一点在乱世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这些事情对破军来说应该是好事,毕竟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但他却皱着眉头,露出不虞的神色,徐阆和梁昆吾都没说话,他们都知晓,在这之后,破军肯定还会说些别的事情。 果然,停顿了片刻后,破军又说道:除去在天界的那几十年,我与戚淞也相处了两年之久。我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告诉过他,我并不会倾尽全力协助他,称帝一事多半还是靠他自己。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只有在两次关键战役的时候,我才出手相助了。 身为天庭的将领,破军出面,自然是战无不胜,无论双方人数差距多大,他都能够轻轻松松地取下敌将的首级,甚至不需要动用仙法,那柄穷炱枪几进几出,宛若银色的游龙。 也正是因为如此,世间的法则对他而言没有多大用处,只能算是竹篾编成的锁链。 凡人的欲.望永远没有尽头。他说道,而戚淞,也渐渐地不满足于现状了,虽然他只是显出了一点端倪,潜移默化地想向我灌输他的想法,不过,我已经觉得有些厌烦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我也明白此次计划的重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与戚淞彻底决裂。说到这里的时候,破军轻轻地笑了一下,眼中却是冰冷的,希望我对他的耐心能够支撑到他称帝的那一刻吧,否则,我就要抽身离去,去寻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第281章 、阴翳 在出师前, 徐阆分别找了自己的二个徒弟。 身怀此种绝技,若是缺少合适的引导,很容易便会误入歧途。 神仙在人世行走, 有法则的遏制, 所以做什么事情时总会考虑一下后果,再做打算,而他们二个如今是凡胎,法则仅仅只能起到微乎其微的作用, 并不能限制他们的行动。 徐阆对大徒弟的叮嘱是若厌世, 便避世, 永远不要被卷入权谋的漩涡中。 皮肤苍白,神情冷然的年轻人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他也知道,在他们师兄弟二人之中,善使符箓的他是最为危险的一个, 也是最容易误入歧途的一个。那种神乎其神的术法, 若是被那些皇廷贵族所看中,于是将他逼至那囚笼般的皇宫中, 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他接过徐阆递过来的名单, 薄薄的纸在修长白皙的手指间上下翻飞,他沉默半晌,终于抬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承诺道:青家往后绝不入世, 如同烛龙, 隐于世人不可见的暗处。 徐阆对二徒弟的叮嘱是遣鬼,守铃,常与魂灵打交道,阴气缠身, 久而久之,会被阴气所吞噬,若想避开祸端,就要牢记一点,不可驱使鬼魂伤人,否则会引来浩劫。 温润内敛的年轻人凝视着徐阆,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铜铃,指腹下,是冰冷的触感,一如他每夜都能够感受到的寒冷。他明白,师父这话多半是警告他,不要将这种常人难以习得的术法用在歪门邪道上,也明白,阴阳终究两隔,活人驱使死人,本身就是逆天而为。 他拿着那张记载着名字的纸,将它折了起来,妥帖地放进怀中,垂下眉眼,抱拳说道:我知道了。步家往后绝不会做出驱使魂灵伤人之事,入世,出世,不过是一念之差。 最后,徐阆找到了小徒弟,他斟酌好了措辞,正准备开腔,结果对方却先开了口。 田家往后,如同白泽,通晓万物之情理,将田家的卜卦一术交予天下人,大隐隐于集市之间,替世人消灾解难,令灾厄渡往彼端。眉目间还带着稚嫩的年轻人端着腔调,一口气说完了,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师父,我没忍住,在你来之前就去问了大师兄你说了些什么。 徐阆早就准备好的那些话堵在喉咙里,棉花似的柔软,痒得他发笑,闷闷地说了个你啊,就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抬手去揉乱小徒弟那一头微卷的蓬松黑发,无奈地说道:既然你把话都说完了,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给你泼桶冷水:那不是条好走的道路,你可要想好了。 想好了。小徒弟说完,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不太真诚,于是添了一句,绝不后悔。 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徐阆便不再同他讲往后可能遇到的种种艰辛将卜卦之术交予天下人,替世人消灾解难,说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这一点,他向来都是最明白的。 之后,大徒弟,二徒弟,小徒弟,相继离开,这座山又重新归于起初的寂静。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呢?徐阆心想,他只能等了,等一切流向他们预想的结局。 这天下河山浩荡,他前半生摸索着走遍了大部分疆土,这几年又借着空闲,将剩下的那部分疆土踏遍了,世人匆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独他是闲人。 他还是会回昆仑探望梁昆吾,也时常撞见破军又一次满腹怨气地归来。 不过,纵使如此,他还是愿意将自己的时光都消磨在人间。 夜幕低垂,月上枝头,徐阆会记起柳南辞;天光乍破,日出东方,朝霞惹清梦,徐阆会记起武筝;大雪压寒城,雾凇沆砀,遥望天地一片白茫茫,徐阆会自然而然地记起白玄。 人的贪欲恐怕就是如此了:在人间,他偶尔会望向云端;在天界,他偶尔会望向云下。 他那时候不是没有去过焰云山和月宫,梁昆吾拗不过他,于是只好陪同。 徐阆心里也是明白的,他在抵达焰云山的时候,目光所至,除了肆虐的邪气以外,就只剩下残垣断壁。那场几乎要撕裂天际的大火渐渐地熄了,只能通过那些焦黑的痕迹来推测当时的景象,他见到武筝最中意的那方软榻已经烧成了焦炭,心中便有了答案。 日神的踪迹渐渐地消逝,而后继者重新踏上那条路,也不过是想寻得一星半点的慰藉。 梁昆吾想了想,告诉徐阆,武筝是九头的凤凰,浴火重生,更何况,她是日神,每至白日,她的实力就会恢复一点,久而久之,总有能够苏醒的时候,所以他也不必太过悲伤。 徐阆确实感觉自己的眼眶酸涩,闻言,却也只是叹气,说道:可我等不到那时候。 他心想,不知道千万年后,那位日神还记不记得曾经遇见过一个误入仙界的凡人。 人是没找到,可以承载回忆的东西也所剩无几,徐阆走的时候,只从地上拾起了一片尾羽,是火红的、滚烫的颜色,放入手心后,能够感受到一丝不甚明显的温热。 梁昆吾静静地看着徐阆的动作,半晌后,说道:神仙的灵气是承载记忆的载体,触碰武筝残留的灵气,应该可以听到她的声音,看你这副模样,应该是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吧? 于是徐阆将那片羽毛递给梁昆吾,梁昆吾沉思片刻,缓缓地开口复述道 等到合适的时机到来之际,便用一场燎原烈火唤醒我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 徐阆,全天界都知道你是凡人了,你最好赶紧离开,不要回来。破军那个顽固不灵的冰块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恐怕我与柳南辞都无法保住你说起来,你还真够可以的,身为凡人,你竟然能瞒了我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不过是个天赋差得有点可怕的神仙。 前面那句有多么严肃庄重,后面这句就有多么不正经。 尤其是搭配上梁昆吾毫无波澜的声音,以及他一贯的冷淡神情,显得格外好笑。 但是徐阆没有笑,他笑不出来,只觉得喉头闷闷地疼,疼得他喘不上气。 现在想来,那时候武筝应该不知道天界其他地方如何了,下意识便以为破军会有意为难徐阆,却未曾料到,星宫已毁,星君散落,破军再如何心有不甘,也只能选择与昆仑合作。 之后,徐阆和梁昆吾去了月宫。说来奇怪,他去过焰云山,去过星宫,却还是头一次踏足月宫,兴许也是因为身为月侍的柳南辞经常混迹于焰云山,每次去那里准能找到他,所以徐阆才从来没去过月宫说起来,这里不仅是柳南辞的故乡,也是白玄的故乡。 可惜他唯一来的这一次,正是选错了时机,挑在了月宫倾覆之后。 高耸的月宫已经被夷为平地,不见往日的景象,风声潇潇,如水的月光之下,只剩荒芜的原野,这华光万千的月宫,将仅剩的鲜活都留给了那棵望不见尽头的桂树。 徐阆眯着眼睛,仰头看过去,隐约看见枝间有浅紫的颜色,随风而动,像是绸缎。 月宫中,若有初生的神仙,舆月司便会将他们的真名记录下来,系在桂树的枝桠上。梁昆吾说道,月宫的舆月司与星宫的七星相似,不同的是月侍并不似破军星君那般,他不需要统领舆月司,更准确来说,他并非月神,所以没有资格统领舆月司,便任其发展了。 徐阆问:柳南辞和白玄的名字也在那里面吗? 他见梁昆吾颔首,再看向那棵桂树,望见那些晃动的浅紫色时,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种敬畏感,那些绸缎虽然很轻,如同薄纱,其上承载的真名却是沉重的,悠久漫长。 地面上散落着蛇鳞,徐阆拨开那些冰冷的鳞片,看到一张断裂的弓。 这张弓通体泛金,由桂枝铸成,弓梢纤细,开出几朵月宫独有的小花,这时候却已经枯萎了,只能看出点零星的白,弓断裂的截面凹凸不平,可见并非用利器切断,而是折断的。 徐阆拾起一片蛇鳞,与凤凰的尾羽不同,它是冰冷的,光滑的,边缘锋利,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是最坚不可摧的利器,根部沾着干涸的血迹,格外刺眼。 他将蛇鳞递给梁昆吾,之后就看着他,想从这位昆仑仙君的口中听到有关柳南辞的话。 梁昆吾拿着那片蛇鳞,沉思片刻,没过多久,便有了回应。 他没有留下任何话,他说,只余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 第282章 、沉疴 如徐阆所想, 他的那三位弟子,离开山门后,便分道扬镳, 各立门派。 青家善使符箓, 以烛龙作为家纹,他们也确实如同烛龙那般,厌世,避世, 藏匿于寻常人无法踏足的暗处;步家善御魂灵, 以虚耗作为家纹, 他们游离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能应邀前往皇廷贵族的宫室,也能抹去行踪,归于幽山;田家善用卜卦, 以白泽作为家纹, 他们欣然入世,甘愿将卜卦一术昭告天下, 行走在闹市深处, 与最普通不过的百姓无异。 此后,又不知经过春秋几载,山河如旧, 人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世人将青家、步家、田家此类身怀绝技的人称作天相师, 将那些习得田家卜卦之术的人称作道士, 再过了几年,又传出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的流言来。 徐阆很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地旁观,偶尔出手相助, 也要刻意隐去自己的痕迹。 他眼见着自己的三位弟子逐渐地衰老,像果实,在经历过饱满的成熟后,无人摘下,就逐渐地干瘪,不再向外生长,而是向内生长,极力挤压着,直到重新回到那枚小小的核中。 因为总在凡间和仙界两处跑,他对自己的变化感触不深,却能很快察觉到他人的变化。 神仙的魂魄太沉重,凡胎难以承受,所以天相师总是早夭,和烟火很像,匆匆地炸响,展现出极其绚烂的景象,又匆匆地陷入沉默徐阆真正发觉自己原来已经不再年轻,是在他的三位徒弟相继去世的时候,魂魄奔赴下一场戏,而肉.体深陷泥土,缓慢地腐烂。 大徒弟是最先离开的。他所擅长的符箓,实在容易触犯这世间的法则,他信手画出的符箓甚至能够令骤雨落下,随之而来的后果也就更为严重,叫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承担。 徐阆挑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取了阆风岑的花,这种花磨碎后的粉末,入水即化,不需要饮下,只要闻到那种味道,就会立刻昏睡过去。青家家主将要离世,身侧自然是时刻有人看守,他的小女儿在哭,大儿子眉头紧锁,医师汗流浃背,正对着烛灯加紧制药。 无论是何种情绪,当徐阆出现的时候,闻到花香,他们还是接二连三地睡了过去。 他放轻动作,绕过了睡梦中仍是神情严肃的大儿子,将小女儿的头轻轻放在了软枕旁,将医师快要打翻的药臼从他手底下救了出来,然后走到了大徒弟的床边,喊了他的名字。 于是,已至中年,眉目间略有老态的男人醒转过来,借着昏黄的烛火看向眼前人,即使是病入膏肓,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萎缩,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淡漠,冷静,内敛。 男人张了张嘴,从喉头涌起来的血在他唇齿间咀嚼,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有点像溺水的人,只能从破碎的水声中隐约听见他的话,师父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徐阆由衷觉得自己的三个徒弟都聪明得吓人,就说这个大徒弟,见到自己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其他人都纷纷昏睡过去,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分卷(207) 他将大徒弟的被角往他颈弯处掖了掖,腾出地方,顺势坐在了床沿上。 你就当我是来叙叙旧的吧。徐阆说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比前些日子好一些吗? 这个答案你心里应该是有的。大徒弟闭了闭眼,每说出一个字,他都感觉胸腔像是被喉咙拉扯着撕裂,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我心知大限将至,无人能够转圜。 徐阆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床上的人复又睁开眼睛看向徐阆,眸色深沉得像块黑铁,泛着冷冷的光,他说道:我只后悔在这天来临之前我未能找出逃离轮回的方法师父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徐阆认识了他这么长时间,当然知道,自己的大徒弟想法和常人不同,他认为,人活在世上,唯一不可舍弃的是记忆,肉身与魂魄分离倒是其次,唯有那些承载了精妙绝伦的术法的记忆,才是他到死也不想放手的东西他想逃离轮回,大抵也是出自此种原因。 还有,男人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可惜的是我那些弟子最多只学到了八成。 即使并非医师,只是看着他,徐阆也能够看得出他不过是强弩之末,躯壳内千疮百孔,喉咙咳得撕裂,能呛出血沫来。他想继续说点什么,又不愿大徒弟再强撑着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便觉眼角酸涩,想来这样安静的氛围总是叫人愁绪万千,于是他还是找了个话题。 你别说话,听我说就好。徐阆挪开视线,望向了那盏摇曳的烛火,任由思绪随着晃动的影子飘远,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正是酷暑,你小师弟拿着水桶在往山下跑,你二师弟正在往山上走,准备来找我,那时你正好做完了几枚避暑的符箓,便准备将符箓分给我们。 徐阆当时正在悬崖边上,摆好了桌案,对着神女峰斟酒,直到最后,两杯酒都是满的。 大徒弟来时,就撞见徐阆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悲痛的,极其复杂的神情,他已经撞见了,又并未刻意掩盖脚步声,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而徐阆大概也是觉得尴尬,面上的神情来不及收回去,索性就当着他的面,脑袋一低,趴在桌案上装睡。 他知道徐阆知道他看见了,也隐约猜到徐阆此番举动大抵是为了将这件事揭过去。 所以,大徒弟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盛夏炎热,蝉鸣声扰人,他放轻了动作,将怀中的那枚符箓放到徐阆的手边,滚烫的温度逐渐褪去,他说了个好眠后,便也向后退去。 那之后,许是因为符箓带来的清凉,徐阆真的睡着了,直到二徒弟来,他才悠悠转醒。 其实我隐瞒了你们很多事情,不是我不愿告诉你们,而是我无法告诉你们。徐阆按着眉心,说道,包括神女峰,包括你们习得的知识,都不是我能将背后的隐情告诉你们的。 我知道。就像那日窥见徐阆心中的半点心事似的,在床上苟延残喘的男人,侧过脸看向他,很艰难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唇瓣没有血色,苍白得像白绸一样,不必说。 徐阆逐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裂,有朝一日,终究会轰然倒塌,发出一声巨响。 那会是比青家家主的棺椁合上的那一声更响,比祠堂内的啜泣声更响的声音,在静默中等待,是黑夜里无声无息的暴烈,他将白花放在漆黑的棺椁上,魂魄也仿佛随之而去了。 在大徒弟之后,离开的是小徒弟。他将田家的卜卦之术交予天下人,而天下人所犯下的过错,多半都由于那无法言喻的因果,而反噬到了他身上,令他无时无刻不饱受煎熬。 小徒弟做事虽然踏实,却从来都不是安分的性子,每次修习结束后,他都会偷溜下山。 徐阆找到他的时候,他不顾劝阻,从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正躺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身旁是一棵枫树,火红的叶子挂在枝头,滚烫的颜色将秋景渲染得尤为浓烈。 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晚辈们都叫他好生呆在田家养伤,他却偏不听,转头就将这件事当作了耳旁风,徐阆想,这时候,其他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估计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阆走了过去,拨开地上的碎石子,拂开灰尘,稍作清理后,他掀起衣摆,先是挨着小徒弟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舒服,便顺势躺下去,后脑勺枕在胳膊上。 小徒弟侧目看他,师父,你不会是来带我回去的吧? 明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一开腔,徐阆又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 你看我这个样子,徐阆眯着眼睛,指了指自己,说道,你觉得我像是要带你回去吗? 二人相视一笑,颇有种狼狈为奸的感觉。 此时的小徒弟,比起那时候的大徒弟,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眼下青黑,眉目间缠着一股郁愁,嘴唇发白,皮肉都贴着骨头长,瘦得不成人形,唯有神态仍剩了几分鲜活。 徐阆挂不住脸上的笑,却不想叫小徒弟看见自己如此心烦意乱的样子。万一也惹得他心情不好怎么办?他这么想着,硬着头皮,勉强将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戴在了脸上。 他用平时的语气问道:这儿有什么特别的吗?你特地离开家,来这里是准备做什么? 其实也没别的原因,只是不想死在家里面,每天对着那群后辈哭丧着脸,多扫兴啊。小徒弟抬了抬下颔,示意徐阆看向那棵枫树,师父觉得将这里当作我的葬身之处如何? 可以。徐阆头脑昏沉,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幸好他是躺着的,不至于使眼泪流出来。 小徒弟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像是叹息,他轻声说道:我深谙卜卦一术,知道我该何时离开,想做的事情也都做了,我已经了无遗憾,所以,师父也不要难过了。 徐阆强忍喉间的不适,放慢了声音,想将情绪也咽下去,你认为你这一生,值得吗? 我认为它是值得的。身侧的人将当初说过的誓言又重复了一遍,我绝不后悔。 和大徒弟不同,小徒弟总是要逮着任何机会和人聊天,即使他这副躯壳已经支离破碎,还硬是拉着徐阆,要他跟自己讲讲他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怎么他们几个弟子都没见到他。 唯一不同的是,徐阆发觉,与多年前相比,自己的小徒弟,说得更少,听得更多。 是因为他所经历的都是难以言说的苦楚,还是因为他已经渐渐地没了力气,说不出话了?徐阆不知道,兴许也没办法知道了,他只顾着绞尽脑汁地搜刮,寻找下一个好玩的故事。 就好像,只要他一直说下去,身旁的人就会一直像这样静静地听着,不会离开。 徐阆说到口干舌燥,说到再也没什么话题可说,说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腿脚都被风吹得冻僵,膝盖开始发疼,他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而是催促自己继续想有什么能够说的。 直到直到沉默了许久的小徒弟忽然开了口,说道:师父你看,晚霞真漂亮。 他满腔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抬眼望向天际,却见浮云遮蔽了天日,晕染了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纵使如此,也能够看得出来,此时还未至傍晚,正是下午,秋风萧瑟的时候。 极目远眺,只见苍茫天际,哪有什么晚霞?徐阆心中疑惑,转过头,正要问小徒弟晚霞在哪里,却见他面上覆着一片枫叶,也不知道它是何时从枝头落下来的,正巧就落在他脸上,是热烈的颜色,就如同晚霞,将云端烧得火红,从这头蔓延到那头,连绵不绝。 徐阆心里觉得好笑,伸手要去摘那片遮住他眼睛的枫叶,指尖就要触到叶片的时候,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正常情况下,会有人将枫叶看成晚霞吗?他想,何况小徒弟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少年了。 他坐起身,静静地凝视着那片枫叶,枫叶也与他对视,一动也不动。 徐阆的目光逐渐变得悲痛,咬紧牙关,硬逼着自己去确认,身体好像都不属于他一样,拉扯他的灵魂,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发颤,绕开了那片枫叶,试探般的伸向了身侧的人。 身旁的人已经没了声息他终于忍受不住那种突如其来的苦楚,整个人都近乎战栗般的颤抖起来,他没有流泪,他流不出眼泪,破碎的哽咽声阻塞在喉咙中,他的胸腔被狠狠地敲打着,徐阆感觉自己有点反胃,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拧成了一团,又被胡乱放错了位置。 他想起姬王府,想起楚琅,想起白玄,想起武筝,想起柳南辞,想起自己的大徒弟。 而如今,自己的小徒弟正在渐渐地变冷,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去做。 所有情绪汹涌而至,徐阆几乎要被潮水击溃,他听见身后有点动静,挺熟悉的,是田家人的声音,看来他们终究是找到了这里,声音隔了一层水面,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 老人家你没事吧?那人说完,转头又看见他身旁的人,这,这难道是家主吗? 徐阆没有说话,他将老人家这三个字缓缓地在心中念了一遍又一遍,将自己的手放在面前,头一次仔细地观察起来,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上已经生出了浅褐色的斑,皮肉松弛,软软地垂在骨架子上,欲要脱离他的身体,向下沉沉地坠去,折叠出几条深深的沟壑。 他有些出神地想,原来他也早就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了。 第283章 、归离 徐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昆仑的。 他浑浑噩噩地踏入阆风岑, 将房门一合,阵法骤然显现,将那些企图钻进来的邪气阻挡在外, 风声如泣如诉, 伴随着被尖锐的东西所抓挠的刺耳声响,终究是不肯还他个清净。 徐阆将自己抛到床褥上,对着房梁愣愣地看了半晌,又从怀中摸出一枚早就失去效用的符箓, 还有一片巴掌大小的枫叶, 裂片突出的齿在他掌心中磨蹭, 带来细微的疼痛感。 这时候,兴许大哭一场要来得痛快,可他眼眶酸涩,却像是干涸的荒漠, 流不出眼泪。 他明明没喝酒, 却烂醉如泥,无论如何都直不起身子来, 于是索性就那么瘫在床上, 又怕压坏了那枚陈旧的符箓和仍沾着草木腥气的枫叶,就将这两样东西都放在了胸口处。 那两样东西都不重,放在他胸口上, 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徐阆清楚, 他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身份,所以不能轻易在世人面前现身,也无法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他们,他更无法亲口告诉田家的后辈, 他实际上就是田家家主的师父。 就像大徒弟的尸首被放进棺椁中时,徐阆也只是远远地观望,沉默不语。 他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的人,亲眼见过他的人越少越好,认识他的人也越少越好。 当田家的后辈一路沿着踪迹追来,看见已经没了声息的田家家主,大惊失色,转头又想问那位神秘的老者,却发现他早就没了影子,以卦象推测,竟无法算出任何东西。 而徐阆按住衣襟上流动的花纹,匕首的光芒显现,隐去他的身形,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悄无声息地,脱离他们的视线,站在树荫下的那片黑暗中,像一座独自伫立的古老石像。 历经风吹雨打,历经几度酷暑,几度寒冬,石像仍旧站在那里注视人间,一言也不发。 徐阆在床上躺了一阵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没睡着,总之,眼睛一闭,又一睁,意识回笼,头疼欲裂的感觉并未得到半点缓解,甚至比之前要更加剧烈,是剜心刺骨般的疼。 门外的声音逐渐息了,许是那些藏于邪气中的野兽也知道占不到便宜,悻悻离去了。 他下了床,赤着脚踏过柔软的地毯,从柜中翻出了一面铜镜,将镜面朝向自己。 镜中的人日益衰老,几近垂暮之年,眼角微微地垂着,挪动视线,几条显眼的皱纹就像鱼一样游移,眉目间零星可见往日的影子,徐阆只觉得镜中的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陌生,不像是他,而像是别的什么人,凹陷下去的眼窝中盛着一汪秋日里的寒潭,带着难言的苦楚。 他今年多大了?徐阆竭力回忆着,却不知道该从何算起,他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年。 原来他已经变得这样老了。他望着镜中的人,想,他半夜常从梦中惊醒,窗外迷蒙的日光还未穿破云层,以前他都睡得着的,最近却越来越睡不着了;他偶尔会觉得腿脚不便,还以为是自己最近疏于锻炼;雨落下来之前,他的膝盖会隐隐地发疼,他也以为是错觉。 徐阆并非不愿意直面现实的人,他只是惊叹于时光易逝,原来这世间早就换了模样。 他向来都对自己的变化感触不深,未能察觉到残酷的时间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这是常理中的事情。而梁昆吾和破军星君呢?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见上一次,这两个神仙不可能没有发现他身上的变化,可是,为何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徐阆有些疑惑。 头疼得厉害,汹涌的情绪又一次在静默中将他席卷,徐阆轻轻捏着眉心,思索了片刻之后,很快做出了决定,与其独自一人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直接去找梁昆吾问个明白。 沿着熟悉的道路走下去,跨过那条界限,他丢下身后尾随的邪气,踏入了万器阵。 万器阵中的兵器轻轻地发出嗡鸣,然而,当徐阆走过的时候,那些兵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悬在半空中,纹丝不动,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认为它们正冷冷地注视着阵外的邪气。 昆仑宫内,和往常一样,那位昆仑仙君正站在热气中央锻造兵器,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铸好的兵器被他放进冷水中,发出呲呲的刺耳声响,蒸腾的白雾盘绕,蜿蜒爬行。 我回来了。徐阆轻咳两声,忽然觉得一阵难过,喉间酸涩难忍,他还没什么都没说,却好像是什么都已经说了,梁昆吾你看看我,你有没有觉得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闻言,梁昆吾停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向徐阆,目光平淡,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然后说道:按理来说,这天上的任何一位神仙都该比你年长,更别说和我相比了。 不是的。徐阆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皱纹,又卷起袖口,将手臂上的那些浅褐色的斑露出来,翻过去,让梁昆吾看清楚,神仙的相貌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凡人却不同。你看我,我年纪不小了,已是垂暮之年,身上的各种器官也在逐渐萎缩,像衰败的枝叶 徐阆。梁昆吾搁下手中的铁锤,落在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这天上的神仙都不似凡人那般降生,而是以玉铸骨,以灵气塑形,两方灵气交融,于是后代的相貌也与之类似。 分卷(208) 所以,我们不以皮囊来辨别每个人,我们以灵气,更进一步来说,以魂魄来辨认。 他们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无论是少年还是老者,落在他们眼中,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徐阆像是忽然泄了气一般的,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颇为感慨地说道:我也是今日才发觉,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我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了,而是其他人眼中的老者。 还有一点,他没能说出口的:时间是残酷的,毫不留情面的刽子手,永不停歇地向下流淌,又有意在险滩上久久地停留。他早就知道自己会亲眼看着弟子们相继离开人世,却未料到它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令他措手不及,甚至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那种惨烈的景象。 梁昆吾凝视着徐阆,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未能看出你日益衰老,并不是因为我看不出差别,而是因为,纵使皮囊老去,你的灵魂却还很年轻。 不过,他抬起手,指向面前的虚空,我可以令你的年华永驻。 徐阆感觉匕首所停留的那块地方有了滚烫的温度,如同一团火焰,在他的血液中流窜,向四肢百骸蔓延,将他的骸骨都剜去,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比起疼,更多的反而是痒,和结痂的疤痕生出新的皮肉一样他的嘴唇颤了颤,问道: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实际上,当你看过白玄给你留下的卷轴后,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或许更早,在你离开昆仑,却在天界灭亡之际回到这里的时候,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梁昆吾如此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徐阆,你一直不肯饮下楚琅给你留下的甘露,是不想被约束,也不想脱离凡人的身份。然而,你也意识到了,你的身体逐渐地衰老,它终究有一日也会支撑不住。 你恐惧的并非你的老去,归根结底,你是在恐惧你面临选择的这一天越来越近。 在梁昆吾说这些之前,徐阆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而当他说了之后,徐阆却不得不承认,梁昆吾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在恐惧。他明白自己多久会离开人世,也绝不是那种会耗费一切心力想要活下去的人,生老病死乃是常事,真当那天来临之际,他会坦然面对。 然而,如果那天到来,他撒手人寰,那么仙界该怎么办?他又如何兑现自己的承诺? 徐阆竭尽全力,想要成为维持凡人的身份,他与这人间藕断丝连,若是连凡人这最后一层身份都舍弃,那么,他又该用什么来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人间,也曾将它当作过故土? 他认识的,认识他的,终将相继离开,这世间偌大,已不剩他的藏身之处。 唯有凡人这个身份,才能叫他在踏足人间的河山时,心中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宽慰。 徐阆茫然地想,如果连他最珍视的东西都被剥离,那么,他还剩下什么可以怀念? 梁昆吾见徐阆的神色阴晴不定,明白他正在与自己交战,便翻过手掌,缓缓下压,热潮瞬息间褪去,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的,烟消云散,他说道:楚琅想赋予你神位,然而,凡事皆有代价,饮下甘露,你就再也无法离开昆仑半步,这也不是你我想看到的。我无法赋予你神格,却可以将你的寿命与我相连多余的话,我不提了,你是明白的,好好考虑吧。 和梁昆吾的寿命相连,无异于获得永恒的生命。 这大概就是许多皇廷贵族们拼尽全力,甘愿付出一切想要获得的东西了,然而,徐阆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时遇见的车夫说的一句话,那些玩意儿啊,也只有皇廷贵族们会在意。 可终究过去了这么多年,心境有所不同,更何况,这件事的重要性,徐阆再清楚不过。 他没有再像那场梦境中断然拒绝楚琅一样拒绝梁昆吾,而是说道:我会慎重考虑的。 第284章 、反戈 在徐阆考虑的这段时间里, 他又去了一趟人间。 他是去见自己的二徒弟,步家家主最后一面。 大徒弟和小徒弟的下场都不算好,前者太执著于符箓, 后者贸然入世, 将世间因果牵引在自己身上,而二徒弟却不同,他所建立的步家徘徊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既未卷入权势的纷争, 也并不是一味地避开世俗, 正是这样中庸的态度, 使他最终得到个寿终正寝的结局。 徐阆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了茫然无措的情绪中,直到这次见了二徒弟,和他闲谈了一阵子,知道他也从未后悔过, 并且至少他的结局是好的, 徐阆这才从漩涡中脱离出来。 直至夜幕低垂,回到昆仑之前, 徐阆去了那座偏僻衰落的小村庄。 他和白玄曾经在这漆黑的山脉中救下的那个小孩儿, 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白玄的雕像刻了出来。盛放的花,熊熊燃烧的烈焰, 烈焰中的石怪, 他手中的鹿角面具, 身上正渐渐褪下的冷硬甲胄,眉眼间那一点漫不经心的冷淡,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挑不出半点瑕疵。 不过, 现在已经不能再喊他小孩儿了,徐阆心想,他都儿孙满堂了。 楚琅的花,梁昆吾的匕首,白玄的面具,这三个能够开启通往昆仑大门的钥匙,都在他手里。他每每想到此事,都会觉得这三位仙君实在太瞧得起他了,又或者,他们是因为纯粹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所以才将手中的钥匙托付给他吗?他暂时是不会明白了。 以免弄丢,徐阆就将这三样东西分别放在了三个地方。他将梁昆吾的匕首随身携带;将白玄的鹿角面具亲手交给村民,让他们妥善保管;最后将楚琅的花放在了昆仑的阆风岑中。 虽然他还将它们都称作钥匙,实际上,其实只有象征着昆仑宫的那条道路才能通往仙界,用面具或是花打开的通道,早就已经成为了废墟,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那条正确的路。 所以,即使徐阆将它们分别存放,却并不担心会有心怀歹念的人用它们来动手脚。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到昆仑,在梁昆吾那里赖了一阵子,正准备离开,回他的阆风岑时,昆仑宫的大门猛然打开,冰冷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破军星君面如寒霜,就站在门前。 徐阆见破军来势汹汹,神情不虞,满身的煞气,手里还提着他那柄穷炱枪,衣角处少了一块,切口光滑,明显是被什么利器割裂的,便猜到他那边是出了些状况,于是又坐了回去,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忍不住出言调侃道:怎么去了一趟人间,星君便成断袖了? 破军正在气头上,闻言,胸中的怒气更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 徐阆乖乖地闭嘴了,目光却还在破军的衣袖上久久地停留,比他说话还叫人恼火。 梁昆吾原本目不斜视,处于一个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多半也不知道什么叫断袖,只不过徐阆一直盯着破军的衣袖看,而破军的反应也很激烈,他才慢腾腾地转过来看了一眼。 这一眼算得上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破军察觉到梁昆吾的视线,握着穷炱枪的手紧了紧,额角处突突直跳,浑身的灵气都翻腾起来,地面顿时裂开了几条深深的口子,向四周蜿蜒,石砖迸裂,噼噼啪啪声不绝于耳。 徐阆没想到梁昆吾也会跟着胡闹,一见到情况不对劲,他便收敛了神色,赶紧打圆场,好言好语地说道:破军星君,别生气了,是不是戚淞那边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他既然已经递了台阶,破军不可能不下,但这么轻而易举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也未免太憋屈了,于是破军冷冷地笑了一声,看着徐阆的眼神很是不善,大概意思是你给我等着。 徐阆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很是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穷炱枪在手中消散,破军大步走上前来,在留出的那个空位坐了下来,银制的甲胄轻轻地磕碰地面,发出一声沉钝的、尾音刺耳的响,随即又沉默下去,融进蓬松的软垫中。 我和戚淞彻底决裂了。 他第一句话出来,徐阆手中的茶杯差点没拿稳,连梁昆吾都抬眼看他。 我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和戚淞彻底决裂。破军星君的眉头紧锁,微微倾身,手指抵在下颚处,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说道,可惜,我的耐心在他称帝后一天天被消磨,如今已经半点也不剩了。我早知这一天终究会来临,却没料到他比我想象中更愚蠢。 凡人的欲.望永远也没有尽头,破军以前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依旧这么认为。 井底之蛙只窥得见那一星半点的天际,所求的也不过是那些。然而,拥有的东西更多,贪欲就更强烈,戚淞正是如此。他推翻了朝廷,将皇帝斩落,天下尽在彀中,凡是能够想到的东西他都已经拥有了,他的欲望却如同毒蛇一般蚕食着他的心脏,永无消停之日。 扩大疆土,攻城略地,如此还不够,一年复一年,随着时间流逝,戚淞开始感到不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身体也渐渐衰弱,远不如往日那般,戚家是武将出身,他如今竟觉得自己的兵器沉得令他吃力。巩固皇位又能如何,他死后,皇位还是会交到别人手中,即使是他的子嗣,他也不愿意将他辛苦十几年夺来的皇位轻易拱手相让。 戚淞逐渐地转移了视线,不再去一味追求战争,而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仙术上。 他知道,自己身侧的这位武将便是神仙,是从云端落下来的,名为破军星君的神仙。 当年他征战四方,吞噬皇帝的地盘时,有好几次重要的战役,正是四面楚歌的情形,他以为自己渡不过这次劫难,可这位破军星君,却总能游刃有余地将面前所有险阻都斩断。 戚淞没有告诉其他人,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其他人,连结发的妻子也不知晓这件事。 偶尔有臣子觊觎他的权势,于是大力称赞戚淞在那几次战役中的冷静自若,又说他用兵如神,此类种种,落在戚淞的耳中,却并未让他感到半分喜悦,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 愤怒之余,还夹杂着丝丝的恐惧,是他面临未知的力量,却完全无法掌控的恐惧。 戚淞既想从破军这里求得长生,同时又恐惧他的实力,久而久之,竟演变成了一种扭曲的心态。他知道,破军是绝对不会愿意帮他的,因为破军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就已经说过我并不会倾尽全力协助你之类的话,而且,他之后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毫无偏私。 徐阆听着,忍不住问道:所以,戚淞究竟做了什么? 他试图将我囚禁在皇宫里。破军烦躁地敲着桌案,冷笑道,凡人的招数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作用,他心里大概也是明白的,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害怕我哪天会弃他而去。 没有亲眼见到破军之前,戚淞对神仙的存在也是半信半疑。 然而,真的看到过,真的经历过,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那近在咫尺的机会? 在察觉到戚淞的意图后,破军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殆尽,他原本对戚淞的印象也算不得多好,也给过他无数次机会了,唯有这一次,戚淞的这番举动无异于是在向他示威。 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就算是皇帝又如何,不也是他一手扶持的吗? 他从来只忠于帝君一人罢了,戚淞又是何德何能,竟想强迫他低头,何其可笑! 破军的逆鳞被戚淞触碰,怒火涌上心头,再也不想和他耗下去了,转身就要离开。 精心谋划的局被轻而易举打散,戚淞也慌了,见他要走,连忙唤禁军拦住他。 声音落地,在偌大的宫殿中回响,却没有得到半点反应,就像是这宫殿中,又或者是这世间,在这一瞬,就只剩下了戚淞和破军两人,什么禁军,什么臣子侍从,都不复存在。 眼见着破军星君越走越远,飞扬的衣袂好似冷冽的冰凌,星宿的纹饰在他身上缓缓地游移,以北斗七星之尾的光芒尤为明亮显眼,戚淞咬了咬牙,伸手拉住他的衣袂,想要拦住这位神仙的步伐如水的绸缎在他掌心中滑动,破军星君停住脚步,缓缓地转头看向他。 戚淞有片刻间以为破军星君改变了主意,却在与他对视的时候怔了怔。 那双眼中不带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冻结万里的雪原,唯有寒流能够在此肆虐。 漠然,纯粹的漠然,近乎一种难以言喻的傲慢,仿佛人间没有什么值得他的停留。 破军召出穷炱枪,长.枪裹挟着冰冷的煞气悬在空中,他将其在掌心中收拢,翻过手腕,毫不犹豫地斩断了那片被戚淞攥在手中的衣角,轻飘飘地一抬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285章 、临渊 昆仑宫中有片刻的寂静, 只剩滚烫的烈焰蒸腾着热气的哔剥声。 听破军这么一说,徐阆也明白了,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回头的, 即使再扶持一个人登上皇位, 都比他回去再找戚淞的可能性更大徐阆委实有些好奇,当年那位东华帝君究竟有如何能耐,又用了何种技巧,竟然能使这位反骨极深的破军星君心甘情愿效忠于他。 我想, 你是绝不会反悔的人。徐阆耸了耸肩, 说道,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戚淞是个愚蠢至极的人,将他留下,只会影响我们的计划。破军敲着桌案的手指顿了顿, 声音冷冷的, 说道,无论下一个人选是谁, 我只希望他能比戚淞更聪明一些。 果然, 他是彻底心灰意冷,准备抛下戚淞,去寻另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 戚淞因为害怕破军星君会离开, 所以才出此下策, 将他囚在宫中,想要强行将他留下,反而是激怒了破军,使得他转身离开, 自此再也不踏入戚淞宫殿半步。 徐阆心里有了底,转头去看身侧的梁昆吾,这位昆仑仙君坐得端正,身上的金纹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缓缓地游移,他垂着眉眼,仿佛燃着一团火的眸子被阴影遮去,薄唇微抿,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是一种纯粹的、全然的死寂,听完这件事也不打算吐出半个字。 见他不准备说话,徐阆便又接过了话题,问道:破军星君,你心里有人选了吗? 这戚家的江山能够太平,终究也是因为我的出手相助。我并不打算再去寻其他人,王朝更迭所需要的时间实在太长,而且,战争很容易引起人间的混乱。破军说道,我打算从戚淞的子嗣中找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至于究竟选谁,就由武曲留下的星盘来判断吧。 破军的手指微抬,星屑在他的指缝间浮动,像倒悬的流沙河,飞快地朝着空中汇聚,逐渐凝结,直至看得出形状,犹如重峦叠嶂,又如巍峨高楼的星盘在空中旋转着,层层剥离,数以万计的匣子被抽离,从中掉出一粒蜡丸大小的明珠,稳稳地落入破军星君的掌心中。 分卷(209) 徐阆和梁昆吾顺着那粒坠落的明珠,望向破军,眼见着他将体内的灵气注入其中。 直到破军将珠子震碎,细碎的粉末从他指缝中滑落,他的神情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徐阆问:意料之中? 破军答:意料之中。 徐阆又问:是谁? 戚淞的第五个儿子,戚潜渊。破军将尘埃拂去,继续说道,他之前请求戚淞应允他拜在流光王门下学习,戚淞应允后,他便离宫了,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也有一年之久了。 徐阆觉得有点乏了,斜斜地倚在软枕上,托着脸颊看他,星君好像还挺熟悉他的? 在戚淞身边的时候曾见过几面,不过我们从未说过话就是了。 毕竟戚淞从未将破军的存在告诉过任何人,他便时常隐去踪迹,其他人也没见过他。破军回忆着,他见到戚潜渊的那几次,戚潜渊站在乌泱泱一群皇子中间,神情沉稳,他挑了个并不起眼的位置,藏得很深,可破军双手抱胸,漫不经心地将目光一扫,还是看见了他。 像什么呢?破军想,像一柄未开刃的剑,虽然锋芒未显,却也能够感觉到那股寒意。 那双低垂的眼睛沉沉似暮霭,寒鸦划破长风,斩断的是千丝万缕的寂静寒夜。 当这位五殿下主动离开皇城时,破军原本有些疑惑,以为他对权势没有任何兴趣,不久之后,他才逐渐看清了局势,也终于明白戚潜渊为何要远离皇城,并非是对权势不敢兴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是想做那个渔翁而他的皇叔,流光王,是最合适的选择。 流光王曾是戚淞的得力干将,在戚淞称帝后,主动将兵权拱手相让,于是,戚淞对他的信任便不是其他臣子能够比拟的,戚潜渊之所以要选择在流光府潜心修习,正是看中了戚淞对流光王纯粹的信任,以及流光王手中的那些依旧强盛的家族人脉,可谓是一箭双雕。 还有,像戚淞这样死也不愿意交出皇位的人,留在他身边反而是碍了他的眼。 局势明朗,戚潜渊便不动声色地离开,叫其他人误以为他对皇位不感兴趣,却未料到他只是将身形隐在了暗处,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位置,只等其他人露出一丝破绽。 兴许是因为生来便处于权谋的漩涡中,他年纪虽小,却沉稳冷静得如同老辣的猎手。 隐忍,戚淞最缺的隐忍,都交由戚潜渊搜刮得一干二净,全部继承去了。 他现在也才十一岁。破军说道,我说过,如果要取得一个皇帝的信任,最好的就是在他称帝之前就陪在他身边这次我不打算以真身面对他,也不打算将我的身份如实相告。 破军实在是厌烦了凡人的傲慢自大,为何他们总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祈求了,只要自己放上了贡品,神仙就会耐心地将他们那些荒诞至极的愿望一一实现? 他想,戚淞如此,若下一个人选也是如此,那就是白白浪费了他几十年的时间。 徐阆转着手里的茶杯,问:那么,你打算如何留在他身边呢?像戚淞那次一样吗? 其实他就这么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句话竟会在后来作为一个引子,引出了令破军万般痛苦的煎熬,这位皎皎若寒玉的星君,与那位心思复杂的五殿下,纠缠了可不止一年半载。 然而此时的徐阆和破军都对此毫无察觉,只将它当成是实施计划之前的闲谈。 我为戚淞征战四方,开拓疆土,换来的结局却是如此。破军冷笑道,这次我不打算以将军的身份出现在戚潜渊身边,我也再不会为了哪个凡人而祭出我的穷炱枪。 还有一点他没说,原本他就是帝君膝下的将领,若再去做皇帝的将领,那就是忤逆了。 徐阆不由坐直了身子,和破军对视,问道:所以,你这次决定以什么身份接近他? 半空中的星盘停止了旋转,无数个小小的匣子在咔哒声中收了回去,严丝合缝地嵌进了星盘之中,组成那一座座巍峨耸立的连绵山峰,渐渐地淡去,化作星屑,在空中消散。 徐阆正准备庆幸这些星屑没有落进他杯中,便听得破军开口说道:多说无益,我准备先用灵气塑造出化身,令化身接近他,等摸清楚了他的底细之后,再从长计议。 至此,破军又开始了他的计划。 戚淞已经被破军彻底放弃,他又还在试探戚潜渊,所以不常留在人间,每至夜幕星悬之际,便返回仙界,偶尔踏足昆仑,徐阆和梁昆吾才能借此猜测他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因为有了经验,加上破军这次更加谨慎,徐阆以为破军很快就会传来捷报,没想到这位星君的面色一天比一天暗沉,到了后来,简直可以说是像乌云密布,泅着暴雨的天际。 破军每次来,也不提他那边如何,就只是坐在那里喝闷酒,喝完就离开。 梁昆吾向来是你不开口,我也不开口的那类,倒是徐阆欲言又止,憋得很难受。 终于,有一回,徐阆实在忍不住了,冒着有可能会被破军痛打的风险,咬了咬牙,唤了一声破军星君,将破军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来,然后问道:戚潜渊那边的进展如何了? 进展?破军搁下手中的酒杯,一声闷响,吓得徐阆一抖,毫无进展。 徐阆和梁昆吾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于是又问:星君何出此言? 破军大概也是怨气积攒已久,此刻徐阆一问,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又不全是愤慨,兴许还有一星半点儿的无奈,他的手背贴上酒杯,将它推远,说道:简而言之,戚淞和戚潜渊的性格全然不同,我甚至有点怀疑他们两个人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戚淞太轻信于我,而戚潜渊则太多疑,稍有一点破绽都能被他找到;戚淞太愚钝,而戚潜渊又太过聪明 具体表现为,他到现在都没能见到戚潜渊一面,很明显,那人是在有意避开他。 破军心里也清楚,若是以一个陌生的身份来见戚潜渊,他肯定会有所怀疑,但是破军没料到戚潜渊竟然如此沉得住气,竟然闭门不出,几番思考之下,破军又换了个身份,自称是戚淞的近侍归根结底也不算是骗人,然而他连流光王都见到了,却没见到戚潜渊。 要么是正巧卧病在床,要么是正巧外出游猎,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 徐阆侧过身子,极力忍着笑,肩膀微微耸动着,心想,没想到破军星君也能有这一天。 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星君也不可能回去找戚淞,再多尝试一下兴许也是无妨的。他将茶杯放在唇边,借宽大的袖袍来遮掩笑意,说道,破军星君愿不愿意听听我的见解? 破军很明显地露出了你能有什么见解的神情,但他和徐阆到底是相处了这么久,更何况他确实是走投无路,想不到别的主意了,破军想着听听也无妨,便说道:讲。 徐阆托着下颚,缓缓说道:与其打勤献趣,频频上门拜访,倒不如等他主动来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8 00:00:00~20210622 09:5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不也有可能是派大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6章 、无痕 徐阆的计划, 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归根到底,是破军太过急切, 频频上门, 反而引起了戚潜渊的怀疑。 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以退为进,制造出一个会令戚潜渊感兴趣的身份,让他主动上门拜访当然, 不能是凭空捏造的身份, 所以这个计划虽然稳妥, 耗费的时间却也不少。 徐阆是提出了思路,但不打算帮这个忙,毕竟他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捋顺。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他心情愉快地想着, 这一个坎儿还是得破军星君自己去跨。 这一次,破军星君在人间停留的时间格外久, 其实他本该如此, 若是每夜都回到仙界,肯定会引起他人的怀疑,想要操纵棋局, 就要先成为局中人, 这是极其浅显的道理。 时光匆匆而过, 其间,徐阆又去了几趟人间。封雪山脉中的步家,隐于闹市中的田家,深藏阴影中的青家, 在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又换了好些人,都是他不大认识的新面孔了。 梁昆吾说得没错,他想,当他看过白玄给他留下的卷轴后,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若是再向前追溯,在他离开昆仑,却在天界灭亡之际重返昆仑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所走过的所有路,泥泞的山间小路,青石板铺就的桥,金砖玉瓦的甬道,最终都拧成了一股绳,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目光所至,唯有这一条路明晃晃地摆在他的面前。 徐阆别无选择,只能同意与梁昆吾的寿命相连,然而那一个简单的好字 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每至午夜梦回,他在混沌的梦境中惊醒,手指触到枕边破旧不堪的符箓,那一片薄薄的枯瘦枫叶,还有步家的小小铜铃,他的意识才渐渐地回笼,点燃一盏烛灯,静静地坐着。 酒水涌进落入腹中,冰冷的液体滚过喉头,带着一种灼烧般的刺痛感。 徐阆有时会胡思乱想,每至深夜,这种情绪就愈发猖狂,肆意生长,全然不受他的控制。 他先想到小徒弟口中的晚霞,对着烛光,将那片枫叶放在眼前,却不觉得像晚霞;紧接着,他又想到临安的那场骤雨,迷蒙的雨幕将断桥淹没,南屏寺的钟声传得很远;到了最后,蒸腾的苦楚将视线晕染得模糊不清,便只剩下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一句。 他这一生,告别的话太多,送走的人太多,离愁别绪该断未断,藕断丝连地留在那里。 时间永远不知疲倦,向下流淌,徐阆就这么一个人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一次他在山崖处看月,凛凛长风吹拂过他的袖袍,他望着翻涌的云雾,竟萌生出了一点去意。 无尽的时间宛如囚笼,是蜿蜒生长的荆棘,嵌入他的五脏六腑,缓缓地沁出血来。 那之后,徐阆便不敢独自呆着了,收拾好东西,死皮赖脸要搬去昆仑宫跟着梁昆吾住。 许是梁昆吾也察觉到了什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后,颔首答应了。 破军难得有一次回仙界,见到这种情形,半是差异半是嫌弃地瞥了徐阆一眼,和往常一样,下意识地就要挑他点刺儿出来,说道:徐阆,多大的人了,还需要人哄着才肯睡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徐阆全然不在意,笑嘻嘻地回他,反正梁昆吾已经同意了。 破军和徐阆大概是天生就不对付,经常你来我往地调侃对方,逮住点机会就穷追猛打,然而破军不会真的动手,徐阆也不会真的被惹生气,所以梁昆吾也就任他们去了。 然而,这次却不同,还不等破军将徐阆这句话反驳回去,梁昆吾就开口打断了他们。 无意义的话说到这里就够了。他的声音略带冷意,破军,你应该有事情要说吧? 破军心里清楚梁昆吾大概是在护短,却不知道他为何以前从来不插手,偏偏要在这一次打断他和徐阆之间确实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他心中隐约有点猜测,然而徐阆总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现在还很得意地笑着,他只是看了徐阆一眼,就失了问他的兴致。 他心里莫名烦闷,指腹敲敲桌案,说道:徐阆,别笑了。 徐阆从善如流,很快就收敛了唇边的笑意,说不笑就真的不笑了。 破军这才感觉舒服一些,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用词,说道:这段时间下来,我多多少少也对戚潜渊这个人有所了解,然而,了解得越深,我就越觉得他是个麻烦的家伙。 戚潜渊活得太清醒,太谨慎,太高明,从头到脚,找不出任何一丝破绽。 不过,我也大概明白哪种人才能够顺利地留在他身边了。破军按着眉心,缓缓说道。 这位五殿下,向来不近女色,甚至连一星半点的善意都不肯轻易表露,破军在暗中观察的时候,看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在戚潜渊不远处被裙裾绊倒,而戚潜渊连那冷淡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更别说伸手去搀扶了,他完全将其视若无物,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 破军也是后来才知道戚潜渊的想法究竟是如何的。 他的眼中,至始至终都是皇位,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对他来说都是阻碍。 他不需要那些会扰乱他情绪的东西,他所需要的,只是理智,绝不可能动摇的理智。 常有文人说,皇帝坐拥万里江山,身侧却无美人陪伴,是何其孤单的一件事情。 而戚潜渊听罢,却忍不住发笑,眼神冷冷,说道:所以文人只是文人。 所以,从这方面来讲,能够顺利留在戚潜渊身边的,必须是男性。 戚家是武将出身,当初便是戚家造反,蚕食了皇帝的地盘,推翻了朝廷,在那之后,戚潜渊便尤其防备那些实力高强的武将,身侧最多也就只有几个死士跟随,更何况,他自己尚有充足的实力自保,没必要将彻头彻尾的信任托付给一个有可能会背叛他的武将。 破军得到的第二个结论是,能够安安稳稳留在戚潜渊身边的,不能是实力高强的人。 这一点刚好也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他这时候还并不觉得戚潜渊麻烦。 戚潜渊是个谨慎的、多疑的人,他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把柄被他攥在手中。 如果突然出现一个没有破绽的人,戚潜渊是绝对不会信任的,毕竟,这世上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可以被掌握的把柄,所以,留在他身边的人,必须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破军思考了一段时间,很快便有了结论。 更进一步来说,戚潜渊是想要面临危急时刻可以利用的东西,那么,如果是生来便带有的缺陷呢?不是身体上的缺陷,身体上的缺陷实在太浅薄。破军继续往下想,是要那种无伤大雅的,却不能摆在明面上的缺陷,比如,与生俱来的血脉,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一个并非中原血脉的人,若想从戚潜渊手中夺权,实在是痴心妄想的事情。 不论那些是否与戚潜渊敌对的人有多恨他,面临血脉的问题,他们必定会选择先排外。 破军心里渐渐有了模糊的影子:一个在西域出生的男人,不会武功,却颇有计谋。 他想,可以更过分一点,不止是血脉上的有缺陷,这个男人体弱多病,是从娘胎里落下的病根,无论是医术多么高明的医师看过,都说无药可治,不至于早早过世,却绝对不可能习武,动辄便是小病大病不断如此,戚潜渊就该放心了,至少在这方面他没有威胁。 分卷(210) 若是年纪比戚潜渊大,经验颇深,便很容易引起猜忌。 若是年纪比戚潜渊小,经验太少,便会叫人觉得莽撞。 所以,在年纪上,最好和戚潜渊的年纪差不多,比他小几个月为宜。 从长相上来说,虽然戚潜渊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喜好,不过,破军暗暗地想,毕竟他以后是要扶持戚潜渊称帝,所以长相不能太差最好面貌偏向柔和,少几分凌厉的感觉。 破军将他的这些想法说完后,徐阆听得是目瞪口呆,就连梁昆吾也频频侧目。 怪不得破军失踪了这么长时间,原来他都快要将戚潜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翻烂了。 徐阆惊叹道:没想到破军星君考虑得竟然如此周到,叫我十分敬佩。 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失败过整整五次了!破军缓慢地磨着后槽牙,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压抑住烦躁的情绪,勉强接受了徐阆这句称赞。 所以,星君最后塑造出的究竟是怎样的形象?徐阆兴致来了,也给我们看一看嘛。 反正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破军对徐阆的话并不意外,他身上的银制甲胄逐渐褪去,高大的身形像是缩了水一样的,俊朗冷冽的眉眼像是被春风一吹,自然而然变得柔和起来。 面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儿,粉雕玉琢,唇下有颗不甚明显的痣,眉眼深邃,不似中原人,一双眼睛又亮又清,两只眼睛的颜色略有不同,一只偏浅黄,一只偏深褐。 岂料,徐阆和梁昆吾看过之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双双陷入了沉默。 破军心里正觉得奇怪,他对这副精心设计的躯壳颇有信心,还等着徐阆的胡吹滥夸,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然都沉默了,他嘴唇动了动,刚准备开口,就听见徐阆迟疑着说道 星君,你是照着镜子捏出来的吗?你难道不觉得,这长相实在有点像柳南辞吗? 尤其是稍微眯起眼睛的时候,那一点慵懒的,近乎糜烂的神态,最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 第287章 、搁浅 听到这话, 破军一时间也愣住了。 他召出一面水镜,朝着粼粼的波光望去,镜中倒映出的影子, 纵使面容稍显稚嫩, 却也能从眉眼间依稀瞧出点熟悉的感觉,盛着青山如黛,碧波万顷,眼角处微微上挑, 弧度柔和, 并不显得凌厉, 兼有女子的柔美和男子的英气如此神态,确实是像那位月侍柳南辞。 破军忍不住皱了皱眉,于是镜中的小孩儿也蹙眉,偏偏显出的是另一种嗔怪的意味。 说实话, 他在雕琢这副躯壳的时候, 是觉得有几分熟悉,但从未往柳南辞那方面想过, 直到徐阆这么一说,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确实很像,怪不得他一笔便勾勒出了神态。 心里虽然是承认了, 破军嘴上还想再挽回点局面, 便明知故问, 说道:很像吗? 徐阆点头如捣蒜,梁昆吾盯着破军这张脸看了半天,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破军顿感烦闷,他花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做出这么一副叫他比较满意的躯壳, 结果又发现与柳南辞的脸撞上了,他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正是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星君,冒昧问一句,你是觉得柳南辞的长相很符合你的喜好吗?徐阆小心地试探。 这又是什么叫人误会的说法? 破军跟不上徐阆这种跳脱的思路,他想反驳,心中又突然升起一阵无力,索性也懒得再花费口舌与徐阆争辩了,毕竟,徐阆总能将黑的说成白的,他再如何解释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这副长相像月侍又如何?破军坐得端正,神情严肃,然而他这副小孩子的模样落在徐阆眼中,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形同虚设,你是想让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换掉吗? 星君若是不想换,也无妨,总归是西域人,等到眉眼长开之后就渐渐不同了。 徐阆先是宽慰了破军两句,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是想说,柳南辞虽然生得这么一副长相,然而,无论是吐字的急缓,还是平日里的举止,都与他的相貌有所对应。可星君不同,星君原本的长相偏凌厉,如今又换上这么一副面孔,恐怕你自己都察觉到了那股违和感。 破军说道:你是没见到他当初端着这么一副懒散的相貌,以桂月金弓威胁我,若我不肯让步,他便拈弓搭箭,一箭射穿星河,叫我与其他星君为填补星河而忙碌好一阵子。 蛇在冬眠的时候,只是将剧毒的獠牙藏了起来,并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 话虽如此,破军也明白徐阆是委婉地提醒他,他应该在戚潜渊面前维持怎样的形象。 如果你是在忧虑戚潜渊那边,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并非顽固不灵之人,该让步的时候便会让步。那张粉雕玉琢的脸微微地皱起来,嘴唇抿起,冷静地分析道。 徐阆听罢,却笑了,星君还是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见破军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继续说道:你当初在戚淞身边的时候,应该经常见到君臣之间的交谈,我知晓星君心高气傲,在天庭呆得久了,多半也是对那些阿谀奉承的话不屑一顾。然而,天庭有天庭的规矩,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在人间,实力并不能决定一切。 一个在西域出生的人,流落到中原,身体孱弱,年纪与戚潜渊相差无几星君,即使你耗费心机,谨慎地走出了九十九步,若是最后一步有所差池,换来的便是满盘皆输。徐阆说着,逐渐觉得身体疲倦不堪,沉沉的,将他的灵魂往下拖拽,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宫中的任何一个人,自幼便学习礼仪,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盼能安稳地过完这一生,那些侍卫如此,婢女如此,皇子也如此。徐阆放慢语速,说道,因为西域人的这一层身份,你不通晓那些繁文缛节,是很正常的事情,戚潜渊多半也不会因此为难你。 若你顺利进入流光府,不说流光王,戚潜渊肯定会派人来教你礼仪。我斗胆猜测,他要的不是一味服从的人,也不是不懂得君臣礼仪的人,如何把握好这两者的平衡,是星君需要自己思考的事情。他继续说道,希望星君不要生气,不过,你也该收敛你的脾气了。 言下之意,你原本长得就挺凶,脾气也坏,现在换了副柔和的长相,脾气也该改改了。 破军沉默了半晌,再开口的时候,说的却是:你是如何知晓这些东西的? 徐阆思索片刻,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熟能生巧? 破军嗤了一声,觉得他这回答全然是胡诌,没什么道理。 徐阆哪有什么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啊,如果他说是茶余饭后偶然从谁的口中听来的,破军还觉得有三分可信度,毕竟,这人实在是最会扮猪吃老虎,满嘴谎话,没几个字是真的。 一个凡人,在天界呆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被发现,到底是有几分嘴上功夫的。 他没有回应徐阆的这句话,在这之后,他就陷入了沉思,连同昆仑宫也变得静默。 不得不承认,徐阆说得确实有道理,破军想,是他决定不以将军的身份出现在戚潜渊的身边,而是以谋士的身份,那么,这之后纷至沓来的麻烦事情,都应该由他自己来承担。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已经放弃戚淞了,不可能再因为个人情绪而放弃戚潜渊。 别说下一个合适的人选能不能找到,就说飞速流逝的时间,已经不容许他挑三拣四了。 一切都是为了天庭,为了星宫,为了东华帝君舍命也要保存下来的火种。 良久,这位破军星君终于肯松口,重新抬眼看向徐阆,说道:我会尽力而为。 不要说尽力,而是一定。徐阆得寸进尺,顺着杆子往上爬,星君先笑一个试试? 他说完后,便往后仰去,本以为破军要斥责他,却没想到破军居然真的依言笑了一下。 那一双异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弯成月牙儿似的形状,翘起的睫毛适时地颤了颤,像春燕掠过树梢时显出的一点羽毛的光泽,随风而动,水波似的縠纹萦绕,他笑得算是矜持,只露一截雪白的贝齿,剩下的都藏进唇后,藏不住的便顺着唇角向下蜿蜒,淌进那颗小小的痣。 还有,那深邃的眉眼中残存的一点风沙,叫人想起绵延千里的、悲凉壮阔的戈壁。 怎么说,这种矛盾的美感确实是挺讨人喜欢的,不过徐阆只要想到这具皮囊底下是万年不融的、不苟言笑的一座冰山,那一星半点的好感就全没了,只剩下毛骨悚然的感觉。 徐阆嘴角抽了抽,又听得面前的星君语气温柔地说了如何二字,逐渐觉得头皮发麻。 他实在受不了,抬手打断破军接下来要说的话,说道:星君,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虽然是他的提议,但他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恨不得将那句话全部吞进去嚼成粉末。 破军被徐阆的厚颜无耻所震撼,只是幻术而已,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徐阆转过去看了一眼梁昆吾,梁昆吾还是没什么表情,见他看过来,便说道:如此低级的幻术,我看不见,也不知道你方才到底看见了什么景象,才露出如此惊恐的神情。 虽然这种幻术对于梁昆吾来说没有太大区别,不过,用来蒙蔽凡人倒是绰绰有余了。 徐阆决定再确认一下,既然我看到的景象是假的,那么声音也是假的吗? 当然。破军有些不耐烦了,否则,你觉得我会露出那种表情,用那种腔调说话吗? 如果破军哪一天真的变成了这个样子,要么是他疯了,要么就是自己疯了。 徐阆这么想着,松了口气,将那些抛掷脑后的景象又拣了回来,回味了一阵子,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基本是多余的,神仙毕竟是神仙,很多事情都不必发愁,捷径就摆在眼前。 总之,他想,希望戚潜渊会接受这个从出身到性格都为他精心设计的人物吧。 第288章 、求泽 戚潜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跟随流光王出猎。 偶有其他仕宦贵族结伴, 声势浩大,万人空巷,百姓都伸着颈凑热闹。 说是借游猎散心, 到最后都会演变成一种权贵之间的交锋, 每个贵族子弟都想在流光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不俗,好叫他对自己产生印象,于是互相攀比,明争暗斗, 丑态毕现。 戚潜渊自幼学习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无一不通,然而他向来收敛,总爱韬光养晦,像这种游猎, 破军有好几次都看见他故意射偏, 将明明能够猎得的猛兽放走。 其他贵族子弟见到这种情况,有的私底下想塞自己猎得的野兽过去, 借此拉拢他, 都被戚潜渊一一婉拒了,戚潜渊见到空手而归的人,也会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猎物相赠, 久而久之, 倒是在他们之中留得了一个好名声, 什么谦谦君子之类的词儿,听得破军想笑。 如果戚潜渊都是那种淡泊名利,不喜相争的人,这世上就没有想当皇帝的人了。 虽然这位五殿下的行踪不定, 基本都在流光府内,即使出了门,也是去拜访其他人的。 不过,破军是知道的,每次游猎,他们都会途径那条最热闹的街道,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市井之人饱饱眼福,而戚潜渊多半都会落在队伍的末尾,不去争流光王身边的那个位子,只是冷眼旁观他也没必要争,流光王对他青眼有加,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而他正是要借这次游猎归来的机会,用自己精心塑造出的人,偶然地与戚潜渊碰见。 戚潜渊的身边从来不缺阿谀奉承的人,也不缺精明机灵的人。 所以,破军动了些手脚,让戚潜渊的贴身侍从摔断了腿,这就腾出来了一个位子。 他心里是没什么善恶可言的,他只顾达到目的,至于是用何种手段,他不在乎。然而,要是叫徐阆知晓,非得说教一番不可,于是破军就将这件事压了下去,没有告诉徐阆。 戚潜渊的随从基本都是自幼伴在他身侧的,他连流光王的随从都不太愿意用,更别说其他仕宦贵族塞给他的随从了,统统被他回绝了,都过了好几天了,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破军清楚,这次机会,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把握住,否则下次也不知道得等多久了。 他边谋划着,心里边叹气,想,这么久了,他和戚潜渊都没有真正交锋过,他却觉得这场无声的战役已经持续得太久了,徐阆还说他和戚潜渊在某些地方还挺像的,破军以前没觉得,如今却愈发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并且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还真是个麻烦的人。 估摸着戚潜渊外出游猎的时间,破军提前好几天就已经在这条热闹的巷口等着了。 他是星君,即使化为十岁孩童的模样,也不会感觉到饥饿,更不用睡觉,然而,他端着这副西域人的长相,混进那群卖身的孩童之中,简直犹如鹤立鸡群,格外明显,许多过路人都是先看他一眼,再去看其他人,破军也只好学着其他人,摆出饥肠辘辘的疲惫神情。 那吆喝的老者也是糊涂,他不知道这个小孩儿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不过,反正银两最后都是落在他手上,他也乐见其成,起先盘问了破军几句,后来便懒得问了。 破军有意将面上、身上都沾满了泥泞,头发散乱,就是想低调行事,可那双颜色略显不同的眼睛却清清亮亮的,像剔透的琉璃珠子,这几天下来,已经有好些人想买下他了。 他等得烦闷,偏偏这些没眼力见的凡人又来叨扰,他心头的怒火就腾腾地燃了起来。 老者的唇边拓开几道沟壑,眼角的皱纹挤得又深又密,听着面前的贵族报出一串数字,心里乐开了花,却有意要哄抬价格,便将这个来路不明的西域小孩儿吹上了天,等到这人终于要发怒的时候,才清了清嗓子,正想答应下来时,身旁却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别答应。他口中提到的小孩儿仰起那张脸,微微皱着眉,说道,我不喜欢他。 老者怔了怔,生怕那名贵族被惹怒,立刻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将手中的折扇合拢,弯下身子,和脏兮兮的小孩儿对视,问道:那你要怎么才肯跟我走? 破军原本以为自己表明了态度,这贵族也该让步了,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反应。 热脸贴冷屁股,还越挫越勇,到底是这贵族脑子有问题,还是凡人都是这个样子? 分卷(211) 穷炱枪发出嗡鸣声,跃跃欲试,却未料到主人竟忍住了怒火,叫它安静。 破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回忆着那几次失败的经历,这才将心头的烦闷给压了下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破军沉住气,开始思考起来,该如何将这个贵族糊弄过去,然而,徐阆说得没错,他确实不善于话术,平时也不屑去研究,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他搜肠刮肚,却脑子空空,除了那些简单粗暴的方式以外,他想不到别的了。 穷炱枪又兴奋起来,若不是破军压制住它,估计这时候已经准备杀个几进几出了。 这穷炱枪是破军千年前将穷奇斩落,用它的脊骨铸成的。 穷奇毁信恶忠,喜啖血肉,凶恶非常,这留下来的脊骨所铸成的长.枪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每到这种时候都会叫嚣起来,怂恿破军不去管那些严苛的法则,只顾痛快。 破军确实是起了杀心,然而他很清楚如果这么做了,他所下的每一步棋都会毫无意义。 他只是脾气不好,又固执,却不是愚钝之人,自然不可能听穷炱枪的花言巧语。 被狠狠地整治了一番后,穷炱枪终于安静了下来,一声不吭,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破军这才得了清闲,抬眼又看向周围:那个贵族还等着他的回应;老者紧张地搓着手,生怕错过这次机会;旁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马蹄声响起,却未能引起他们的注意马蹄声?破军暗暗掐诀,视线破开人群,只见流光王的旗帜已经露了个尖儿,离得越来越近。 实际上,在他的计划里,应是在戚潜渊去游猎的途中引起他的注意,而戚潜渊则在返程的时候又注意到他,到那时再买下他。破军把一切都算好了,却没想到竟然一个也没用上。 喂,你听好了,尽量拖延时间,我有办法让你赚得盆满钵溢。 紧贴着耳畔响起的声音吓了老者一跳,他惊觉这声音很熟悉,犹疑着转过头去,看向自己身侧的这个小孩儿,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从牙缝中逼出一句低语:是你在说话? 少废话。明明是软糯清亮的声音,却硬生生透出股寒意来,看见王府的旗帜了吗? 老者见周围竟没有一个人听见他这句话,壮着胆子,抬眼看去,果真看见了流光王的旗帜,随风飘扬,马蹄声渐渐地近了,他忽然之间记起今天正巧是王府外出游猎的日子。 福至心灵般的,老者顿时领悟了这小孩儿的意思。 这么做也太冒险了,他半是惊惧,半是窃喜,可如果真能卖给那些权贵,那就赚大了。 不过,到底是经验老道,老者也就犹豫了片刻,很快便做出了决定,朝着那位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贵族点头哈腰,连连赔不是,声音却有意地提高了,吆喝道:这位大人,也不是我不愿意卖给您,只是,您看,他是西域人,生得也漂亮,又机灵,您出的价实在有些 破军也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远处的戚潜渊身上了。 离的近了,戚潜渊明显听到了这边的争执,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转过头来看上一眼,目不斜视,手中握着缰绳,马蹄声哒哒作响,将喧闹的声音踩碎,隔绝开来。倒是他旁边的那几个贵族子弟起了兴趣,频频朝这边张望,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看不见老者口中的小孩儿究竟生得如何,所以抓心挠肺的,更想见见,你一言我一语的,连胯.下的马都慢了下来,驻足不前,其中有人提议道:要不我们去看看? 走吧,就看一眼,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另一个人怂恿道,五殿下要一起吗? 流光王性子和善,这次随行的几位权贵都与他关系亲近,他察觉这些晚辈们都慢了下来,思索片刻,轻轻地笑了笑,说道:今日走得早,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潜渊,你也去吧。 戚潜渊是没什么兴趣的,然而,既然流光王开了口,他便恭恭敬敬地说了声是。 有侍卫在旁,街边的百姓不敢轻易靠近,其他人下了马,于是戚潜渊便也翻身下马,银制的马镫拍打在马肚上,发出脆响,他轻巧地落了地,将缰绳交给侍卫,人群朝着两侧分去,他有意落后一步,只听得起先提议的那个风流少年很是失望地说了一句原来是男的啊。 那道鸦青色的身影逐渐挤进视野中,破军忽然发觉,戚潜渊极力想要隐藏实力,韬光养晦,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只要他一出现,其他人就显得黯然失色,纵使那张稍显稚嫩的脸上还透着冷淡,但是他那独属于皇室的矜持和从容,只叫人想起敲在瓷碗里的玉石。 或者,说他像木炭燃烧时溅出的火星也没错,有那么一瞬间的烫和疼,然后便沉默。 其他贵族子弟不由自主地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了他,戚潜渊本无意淌这趟浑水,无奈,只好承了这份好意,他慢腾腾地站定,抬起那双稍显冷冽的眼睛,将视线缓缓地挪过来。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位贵族和老者都没争执了,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戚潜渊的举动。 破军就这么和他撞上了视线,像是静默中的暴烈。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对于戚潜渊来说,他却是第一次与这个流落中原的西域人相见,看着他的面目,只觉得陌生。 先前那位贵族润了润干哑的喉咙,小心地试探道:殿下对他有兴趣吗? 戚潜渊的目光沉沉,似破晓之际的幽林,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他略略一打量,也明白眼前是什么局势了,那个话多的贵族子弟虽然兴致缺缺,却还是想借此机会拉拢戚潜渊,于是便提议道:五殿下,您的随从不是前些日子摔断了腿么?趁此机会,您要不要挑一个? 他心里想得很简单,既然戚潜渊不想要那些经他们培养出的随从,那么,兴许戚潜渊是想要自己培养,如今正是个好机会,如果这事情成了,他也算是其中牵线搭桥的人了。 戚潜渊听着,又看向这个看不清面貌的、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童。他微微有些纳罕,因为这双眸色不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没什么畏惧似的,近乎傲慢一般的漠然,并且,不知为何,这么对视着,他的心里就升起一阵熟悉的感觉,像是在他身上找到了零星的影子。 片刻后,戚潜渊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径直离开。 那位贵族很是欣喜,只觉得没人能跟他抢了;老者心里懊悔又愤怒,只觉得这小孩儿骗了他;提议的年轻贵族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凑热闹的百姓们小小地在心里叹了一声。 然而,在远离人群后,戚潜渊神色不改,低声对近侍说道:去查他的底细。 近侍愣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道:殿下,您不是对他不感兴趣么? 仆从迅速地将软垫拿了过来,戚潜渊绣着金线的黑靴踩上去,正准备翻身上马,闻言,身形稍稍一顿,却还是上了马,踏在银制的马镫上,取过那根镶着东陵玉的缰绳,他垂下眼睛,阴翳随之而来,在他眉眼间酝酿,他没有回答近侍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说过吗?说过吗?好像没说。没说吗?好像又说了。 近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戚潜渊一牵缰绳,扬长而去。 第289章 、惹祸 眼见着戚潜渊策马离去, 破军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他将这一声冷笑压得很低,近乎无意间发出的细微气音,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实际上, 破军并不恼怒, 也并未感到失落,只需要那一瞬间的对视,他几乎就可以确定戚潜渊对他产生了兴趣,虽然不想承认, 但他确实是很了解戚潜渊。 如果戚潜渊真的对他不感兴趣, 不会转身离去, 而是会装模做样地与那位年轻的贵族兜几个弯子,再委婉地向他表达,自己确实不感兴趣。 戚潜渊此番举动有何用意?其实很好猜。他是个谨慎的人,几乎从不做高调的事情, 不可能因为一时冲动, 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买下一个从西域流落过来的仆从,即使有竞争者, 他心中的胜负欲也不会那么轻易被勾起来。更何况, 以他的身份,有什么是无法得到的? 他是要去查自己的底细,破军想, 很好, 至少他之前准备的所有东西都有用了。 父亲战死, 母亲下落不明,这个小孩儿自幼漂泊,身体也越来越差,熬过几个冬日后, 便落下了病根,怎么也治不好了,动辄便是大病小病不断,冷风入喉,就引得咳嗽不止,后来实在无处可栖身,一路辗转,流落中原,被那老者捡到后,平日里的温饱才勉强解决。 为了不让戚潜渊起疑,破军还专程去了趟西域,找到一家只剩个老眼昏花的妇人,断断续续地跟她聊天,直至她真的相信,原来她的邻居是有这么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小孩儿。 到目前为止,虽然发生的事情都出人意料,不过结果到底还是好的。 破军想,如今的戚潜渊对他不屑一顾,以后,总有他低三下四求自己的时候。 他这厢正在思索以后的事情,那厢,老者终于是不耐烦了,抬腿想踢他一脚,却被躲了过去,一脚踢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便又觉得脸上无光,恼羞成怒,干脆不跟他演这出丢脸的戏了,向先前那名贵族赔笑道:大人,我也不跟您兜圈子了,若您想买下他 老者比划了一个数,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如何?您要愿意,立刻就能带走他。 那名贵族的唇边绽开笑意,人逢喜事精神爽,也不再跟他讨价还价,干脆答应了下来。 破军没想到还有这一茬,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飞快地达成了协议,他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老者若有所感,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也不肯听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站在原地,有点茫然。戚潜渊好不容易才对他产生了点兴趣,他不可能动用仙术消除这些人的记忆,否则,一星半点儿的违和感都会引起戚潜渊的怀疑。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戚潜渊查清楚他的底细,确认他没有威胁。 不就是换个地方多住几天吗?破军深呼吸了几下,如此宽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迎着老者略带恶意的眼神,身形孱弱的小孩儿思索片刻,没有再反驳,抬起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轻飘飘看了面前的贵族一眼,然后走上前去,隔着一点距离,站在了他身侧。 这个三十来岁的贵族以为他那点称不上孤傲的根骨终于被磨去,于是抬了抬手,就要拉他,结果小孩儿动作轻巧地一躲,面露警惕,始终不肯亲近他到底是从西域来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野,像是戈壁深处啃食骸骨的孤狼,见了陌生人,会警惕,也是很正常的。 像这样的小孩儿,身处异乡,没有认识的人,若是相处得久了,自然就会产生依赖。 他没有在意,也不担心小孩儿会逃,这样的场面他见惯了,所以不觉得被冒犯。 此时此刻,双方感觉都良好,各自以为所有状况都尽在掌握,却未料到对方都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贵族未料到这个看着漂亮乖巧的壳子底下竟然是个活了几千年的星君,而破军亦未料到,这个看起来挺好说话的、对他表露出极大耐心的贵族,竟然有着扭曲的心理。 直到几年后,徐阆好奇,问起这件事,破军都会立刻露出嫌恶的神情。 这贵族家境殷实,虽然比不上那些权贵,不过,就说他的家底也够他挥霍一辈子了。 他的宅邸坐落在略显偏僻的地方,四处清净,院落中种着枇杷树,每至盛夏,黄褐色的果实便压着树枝,沉沉地往下坠,几乎贴近地面,家中还有枝条编成的秋千,繁花开满了枝头,夜半时分,那种浓郁得腻人的香气就愈发明显,倒算得上是个修生养性的好去处。 破军刚住进去的时候,头一夜,贵族派人来给他清洗身体,他向来不习惯这么亲近的接触,皱着眉头,干脆利落地回绝了,随便拿了块皂角,反客为主,径直走进了浴池。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洗,那些泥泞又不是真的,他掐个诀就没了,不过,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的,所以破军有意在里面呆上了好一阵子,引来蒸腾的雾气,将身体沾上水迹。 他当然知道柳南辞的长相如何,毕竟是月宫中的如玉珠般的皎皎明月,不染尘埃,高不可攀,不是凡人能够肖想的,所以,当贵族的眼中升起一种熟悉的惊艳时,他并不意外。 如果叫柳南辞知道自己擅自借用了他的长相,估计要大闹一场了,他暗暗地想着。 破军隐约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滚烫,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眼神,其中到底包含了什么意味,他能够了解,但并不理解。他向来便如此直白,感受到贵族的眼神后,反而不躲不避,就这么仰着脸,定定地和他对视,然而他的眼神始终是冰冷的,好似沉寂的寒铁。 之后,是贵族先挪开了视线,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帮他擦干了头发,便叫他去休息了。 这地方很大,厢房也多,破军踏过石板路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些怪异的目光,透过那一扇扇紧闭的窗,如影随形,死死地粘在他身上,他心里疑惑,避开了仆从,不动声色地掐诀,不费吹灰之力,便看清楚,那些房间里的,基本上都是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童。 他从未了解过凡人,自然不知道面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 西域离中原,到底是有一定距离的,戚潜渊那头一时间没有回音,于是破军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闲了下来,除了那个贵族偶尔会将他喊过去聊天以外,别的,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了。 破军有想过要不要挑个时间回一趟天界,又念及徐阆那副嘴脸,觉得还是事情办妥之后再回去也不迟,到那时候,他也能借此机会挫挫徐阆的锐气,免得徐阆总说他意气用事。 其他小孩儿都不常踏出房门,每至傍晚,偌大一个庭院里,只剩破军四处散心。 又过了好些时日,贵族大概也摸清楚了他的习惯,知道他固定一个时间都会去庭院里赏夜景破军其实只是隔着那层茫茫夜空,去看散落的群星,若是哪颗走丢了方向,他就抬手去将它引回原来的轨迹上,仅此而已贵族却不这么觉得,还以为他是在怀念故乡。 破军不想和这个贵族碰上面,他向来不喜欢多言,然而这贵族的话又太多,每次都说得他厌烦,然而,他越是有意要避开,这个贵族就越殷勤,几乎是每晚都要寻着他说两句。 时间长了,破军也就习惯了,知道该怎么应付他,假惺惺地笑一笑,说几句好话就行。 他是如何察觉到这个贵族的本性的,他不想多说,那不算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等破军经历了这件事,才明白,原来有的凡人才叫不知廉耻,龌龊至极,比那些家畜还不如。 简而言之,这位看起来坦坦荡荡的贵人,圈养了许多挛童。 买下他,不是因为发了善心,而是因为他那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癖好。 分卷(212) 等到破军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撤去了幻术,冰冷的甲胄敲在床榻上,发出闷闷的钝响,胸前的睚眦瞪大了眼睛,张开血盆大口,正对着那名贵族的面目,纹着星宿的衣袂在被褥上蜿蜒爬行,像游动的蛇,柔和的眉眼被冬风吹得冷冽,凝结着近乎狂暴的杀意。 他先是看了一眼身下这位衣冠不整、瑟瑟发抖的中年人,然后又看向了自己的手。 是刺耳的,近乎惊雷炸响一般的枪鸣将他的理智拉扯回来,于是破军才能够及时停下自己的动作,手中的穷炱枪直指凡人的眉心,只隔了几寸,稍加动作,就能令他魂飞魄散。 戚潜渊再如何,也只叫他觉得烦躁,破军想,然而他如今却感觉到了由衷的厌恶。 他一瞬间明白了这宅邸为何设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明白为何宅邸中有这么多孩童,心中的厌恶愈发浓郁,杀意骤起,逼得身下的凡人几乎要喘不上气,额上的冷汗如暴雨倾盆。 冷静,他反复警告自己,一定要冷静,想想后果吧,不能被一时的愤怒而冲昏头脑。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破军扔下手中的穷炱枪,伸手扼住他的喉咙,咬着牙,俯身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本君从来没觉得凡人哪里好,却也从来不觉得凡人哪里坏,如今遇见了你,倒是叫本君大开眼界,才知道原来凡人竟然这般无耻。 我没办法杀了你。他略带遗憾地说道,不过,幸好我还有别的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身下的血肉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字。当然了,破军想,从洪荒之际就停留于世的那些凶兽,狍鸮,梼杌,穷奇,夔,基本都死在他的手底下,它们尚会因为他身上的煞气而感到恐惧,更何况是区区凡人?他能够成为东华帝君膝下的将领,靠的可不仅仅是这破军的虚名。 穷炱枪落下,震碎了酒坛,浓郁的酒气霎时间在房间里弥漫,遮去了腥臭的气息。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按在贵族的额上,皮肉浅浅地陷下去一块,破军眯起眼睛,隔着那层蠕动的软肉,寻着脉络,淌过骨血汇成的河流近了,他正要动手,门外却突然传来纷乱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仆从有些惊慌失措的声音:大人,是流光府的人来了。 然后,还有一句话:好、好像,五殿下也来了,大人,您赶紧收拾一下,不然 破军和贵族同时一愣,后者像是看见了什么希望似的,剧烈的挣扎起来,下一刻,他的身体一震,像是被捅穿心脏的家畜,软软地塌陷下去,目光逐渐变得呆滞,毫无生气。 冷峻的星君揪住中年人的衣襟,和拎起一片破布差不多,甩手就将他扔下了床,破军没有思考太久,召回穷炱枪,身形飞快地缩小,眉眼也变得柔和起来,那一身半敞的衣裳还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他想了想,没有刻意将它整理好,而是任它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疼痛感袭来,破军知道,他触碰了世间的法则,对凡人动用了仙术,所以降下了惩罚。 他从来没有触碰过这层底线,也未曾经历过这种火烧一般的疼痛,所幸,他到底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很快便习惯了这种痛楚,将情绪调整好,咽下唇齿间翻涌而起的腥甜。 门外又传来了一阵骚动,破军听见戚潜渊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了起来。 前些日子,你们府上应该多了个从西域来的男童吧?他的声音带着点轻笑,却又散发出一股刺骨的寒意,为何我提到他的时候,你们的神色都如此慌张?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又问你们老爷在何处,你们都没去看,却跟我说他已经睡下了,实在是荒唐。 既然已经睡下,那就去将他喊醒。 戚潜渊合上手中的折扇,闭了闭眼睛,刻意抬高了音量。 还是说,这位大人真有天大的能耐,连我都敢拒之门外吗? 第290章 、顿笔 镂空木架上的釉里红瓷瓶摇摇欲坠, 从高台上跌落,落在青石地砖上,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响, 先是出现一条裂口, 然后裂痕飞快地蔓延开来,粉身碎骨,朝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 这一声脆响像是在预示着什么,破军的目光在瓷瓶的碎片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抬起。 厢房的门应声而开, 外面的黑夜沉沉, 似有寒鸦掠过,惊起树影起起伏伏地颠簸。 恐怕戚潜渊是特地挑了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时间前来拜访,却未曾想正好撞见这贵族动手,他的面上蒙着一层阴翳, 神态却依旧从容, 顺手便将那合拢的折扇交给了身侧的侍卫。 薄薄的纱犹如重峦叠嶂,遮得严严实实, 有时被风掀起一角, 也只能窥见零星的景象。 那些仆从被侍卫的长剑逼得不敢靠近一步,又望见戚潜渊已经跨进了门槛,便知晓大势已去, 他们心里是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 于是吓得两股战战, 几欲昏厥。 戚潜渊嗅到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他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如此大的动静。他缓缓地说道, 大人就是入睡再深,也该从梦中惊醒了吧? 他看不清,破军却看得真切,那个贵族心智全无,无异于痴呆,被他扔下床之后,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阵子,目光才渐渐有了焦距,恍恍惚惚的,勉强站起身来,听到外面传来声响,他也辨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只觉得有些熟悉,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戚潜渊听到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个贵族,无法确认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因为这房内弥漫着一股酒气,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人是喝了个烂醉。 半夜叨扰,并非是我要难为你。在听到脚步声的那一瞬,他的身体就绷得像根弦,若是血肉之躯横冲直撞地袭过来,只会被绷紧的弦切成碎块,我是来向你讨一个人的。 他话音未落,那贵族像是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词儿,变得恐惧起来,浑身颤抖着,踉跄了几步,原本虚浮的脚步变得沉重,宛如一头困兽,他喉间滚出一声怒吼,扑了过去。 重重帷幕被掀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戚潜渊抬起头,朝着漩涡的来源看去。 破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和他对视上了,然而,这一层层的轻纱笼罩,他并未出声,戚潜渊根本不知道他在不在这里,如果在,又是在哪个方位也不知道这怪异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还不等他细想,戚潜渊已经躲过了那一击,抬腿便将神志不清的贵族绊倒在地。 接下来的动作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年轻的五殿下揪住中年人的衣襟,另一只手熟练地折下他的腕骨,将他掼到墙角处的镂空木架上,木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瓷瓶碎渣嵌进脚底的声音清晰可闻戚潜渊从一旁取过来一支狼毫笔,动作又快又狠,顷刻刺穿了他的肩膀。 他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事情发生得太快,兴许那些愚钝的仆从都还没看清楚。 那贵族想挣扎,偏偏戚潜渊挑的角度凑巧,笔杆的这头卡进他的血肉和骸骨之间,另一头卡进木架和他的身体之间,他只要稍稍一动弹,就立刻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袭来。 戚潜渊眯着眼睛,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对着面前的人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 身后有侍卫匆匆赶来,跪得很快,后悔万分,说道:殿下,是属下失职,未能 闭嘴。这句话不掺有一丝怒火,甚至还有点倦意,戚潜渊说道,回去自己领罚。 说罢,他转回视线,眼底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松开攥住贵族衣领的手,退后两步,冷冷说道:我此生不与两种人讲道理,一种是蠢货,一种是疯子,碰巧,你两种都占尽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是那位贵族先动的手,于是所有事情更无从辩解,没得转圜了。 戚潜渊看见这贵族衣冠不整,又不像刚睡醒的模样,再结合之前他问到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童时,其他人表现出的那一丝惶恐,多半也猜到了什么,他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交给紧跟上来的侍卫,朝房间深处走去。 这房间深处很安静,帘帐背后,仿佛又是另外一处地方,与外面彻底断绝来往。 他在帘帐外站定,轻纱被风吹动,拂过他面颊,戚潜渊没有贸然掀起帘帐,他没有嗅到血腥味,但这帘帐之后,是与死寂没有太大区别的另一种寂静,沉默得像是无尽的深渊。 阿雅斯。他并不隐瞒他去调查的这件事实,唤道,我希望我此行不是无功而返。 如果你想了结余生,那就动手,我会径直离开,叫你的灵魂替你收尸。戚潜渊如此说道,如果你想活下去,那就跟我离开,西域的戈壁终将融于中原经年吹拂的徐徐长风。 隔着那层帘帐,破军静静地听着,心想,若这具壳子里的不是他,而是那个他随便取的叫阿雅斯的小孩儿,明明不打算结束,听到了戚潜渊这话,非得被他气得自杀不可。 旋即,他又想,果然,这个五殿下,和他的父皇,戚淞,几乎没有相同之处。 过了一会儿,戚潜渊听到帘帐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跟你离开,和我留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你只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戚潜渊沉吟片刻,咬字忽然变得很轻,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不过,天底下所有人都想进这笼子里。 他听见帘帐后的人说了个好字,下一刻,重重的薄纱被收拢在掌心中,向内掀去。 小孩儿头发有些散乱,身上倒是挺干净的,比前些日子见到的时候干净多了,略显宽大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布料不便宜,衣角处却有裂口,切面粗糙,像是被撕裂的。 戚潜渊垂着眼睛看过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到床榻上没有血迹,心中了然。 他向来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宽慰人的话,知道这人没什么大碍之后,也就不同他客气了,朝他抬了抬下颔,说道:起来,整理好你的仪容,跟我回王府。 说着,戚潜渊解开外袍的绳结,将质地柔软的黑袍取下来,搭在床沿处。 也不需要多说,这摆明了是叫他穿着,破军只好顺着台阶往下走,拢了拢衣服,又从旁边找出条发带,将那一头散乱的黑发束起来,然后接过那件外袍,草草地披在了身上。 戚潜渊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等了一段时间,抬眼望向门外,侍卫已经将那个贵族拖下去了,仆从磕头求饶的声音不绝于耳,被找出的那些男童抽泣的声音连成条断断续续的线。 破军回想起来,仍然心生嫌恶,他对凡人的态度是很漠然的,然而这贵族所作所为实在是太令人发指,他与那些年幼的孩童感同身受,便出言问道:你会如何处置他们? 那是流光王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戚潜渊说完,转过头,看见床榻上的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准备下地,身形有些摇晃,他也没有去扶,只是站在那里,问他:阿雅斯这个名字,你用了多久了? 自父母相继离开后,就没有人再喊过这个名字了。小孩儿剔透明亮的眼睛闪了闪,每一个字都变得生涩起来,非要在喉咙里滚过几遍,碾得碎了,才肯从唇齿间泄出来。 假的。不论是他这句话,还是他的表情,又或者是他的语调,都是假的。 破军说出这句话,是半点想法也没有。他不懂什么叫亲情,虽然说了,却无法体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凡人会因此而感到悲伤,毕竟,这只是个名字而已。 不过,就这么一句没有半个真字的话,戚潜渊却是轻易地相信了。 他似乎无声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将指节抵在唇下,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当破军穿好靴子,落了地,戚潜渊才重新看向破军,嘴唇动了动,说道 你既然已经流落中原,舍弃原本的身份,就该连名字也一同舍弃。 从今往后,你不需要听到别人再唤你阿雅斯。 破军与戚潜渊对视了一阵子,试图从那双眼睛中看出点什么端倪,可惜那双眼中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汪冰冷的寒潭,凝重的雾气遮蔽了所有倒影,不见一丝明亮的光辉,于是他只好作罢,念着来日方长,主动开了口,说道:那么,殿下准备以什么名字来称呼我? 求泽,孟求泽。戚潜渊说道,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第291章 、破厄 入住流光府后, 戚潜渊果真请了先生来教导孟求泽的礼仪。 隔着一层雾去看这个五殿下,是一种感觉,真当他拨开那层雾, 走到戚潜渊身边去, 又是另外一种感觉。破军原先以为,像戚潜渊这样谨慎内敛的人,对待下人,肯定是严苛的, 不容半点置喙, 然而, 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将自己之前对戚潜渊的偏见全盘打翻了。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戚潜渊并非不好说话,恰恰相反, 他的态度是很宽容的。 若非如此, 他也不会在那些贵族子弟中落得个好名声,被说成谦谦君子一般的人物了。 这几个月下来, 破军也彻底摸清了戚潜渊的脾性, 知道那条底线在哪里,哪些话是能说的,哪些话是不能说的, 他仗着孟求泽的年纪比戚潜渊还要小一些, 偶尔说出两句真心话, 呛一呛戚潜渊,戚潜渊多半也不会因此恼怒,只是冷飕飕地看他一眼,有时还会反驳。 零零总总算下来,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唯有一件事情值得提及。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 那天,孟求泽窝在房间里温习书籍,戚潜渊叫他多学学那些权谋,他学到半途,看得头疼,然后就被书架子上的兵书吸引了注意力他原先是对凡间的这些玩意儿不屑一顾,无意间翻了翻,竟忍不住连着看了好几日,这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确实是值得一看的。 天界的交战多半没有人间如此复杂,神仙纯粹是依靠实力彻底碾碎敌人,基本不需要旁人帮助,而凡人总是成群结队,像徘徊的鬣狗,于是就将心思放在了排兵布阵的谋略上。 孟求泽将手中的书籍搁下,去取了书架上的兵书,熟练地翻到上次看的那一页。 他正准备继续看下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仆从将厢房的门一敲,唤他,说有人找。 孟求泽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来找他的无非是两种人,为孟求泽而来的,或是为破军星君而来的,前者如今并没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多半,这个来找他的人是为了后者。 分卷(213) 若是神仙,大可不必用这种方法来叫他知晓;若是凡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这么想着,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便合上了书籍,欣然起身,出门去会一会那人。 在流光府外等着他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眉眼温和,神情沉稳,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他一举一动,亦是从容不迫,似乎一切尽在预料中,一眼看过去便知他并非常人。 就算是披着的那层壳子不同,魂魄没有差别,孟求泽很轻易就认出了他。 只是,为了防止戚潜渊看出什么端倪,孟求泽起先是装作不认得他的。 等到他避开了侍从,绕了趟远路,再与那男子碰面的时候,他唇边这才多了点真情实意的笑意。他们这些星君从诞生之初便是在一起的,如今阔别已久,再次相会,心中难免有些感慨,他不知道以凡人的身份记起以往的事情有多困难,不过,基本上也能够猜出来。 廉贞,孟求泽仰着脸看向面前的男子,说道,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的。 当初,众星君陨落之际,廉贞、禄存、巨门,纷纷出声,说,那区区一碗孟婆汤并不能将沉寂千年的、厚重的记忆尽数抹去,然后又说,他们肯定会认出破军的,破军那时候没有太在意他们的话,他还在推算贪狼与文曲离开星宫的时间,于是只是随意地应付了两句。 他那时想,谁又知道到时候又是如何的情景,所以没将他们的话当真,权当是告别了。 他原本以为,就如同他所说,待到天庭重建之际,邪气褪去,漫天星斗归位,到了那时,他去一个一个地寻这些星君,这才得以重逢。没想到,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 廉贞看着面前这个才抵着他腰际的人,忍着笑,蹲下身子,说道:好久不见,将军。 之后发生的,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他们匆匆地进行了一番谈话,谈到了以往是同僚,如今却是叔侄关系的武曲,谈到了廉贞当初留下的卷轴,谈到了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廉贞在人间的身份是下一任田家家主,田翎,而破军是辅佐在未来皇帝身侧的侍从,他们接下来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于是,当谈话结束之后,他们没有过多犹豫,各自回去了。 整整一个盛夏,破军都没有回过天界。 原本,破军从未怀念过天界,然而当他和廉贞分别后,反而产生了一种思乡之情。 星宫被他亲手摧毁,不复往日景象,回天界,其实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破军每每回到天界,除了偶尔踏足昆仑以外,更多的时候,他都对着那骨骼化作的支撑天幕的梁柱,血肉化作的,悬于苍穹之上的银白星河,魂魄化作的徐徐清风,愣愣地出神,一站就是很久。 每到这个时候,破军也会记起西王母膝下的三青仙君。 他们各自都是伴随在东华帝君和西王母身侧最久的神仙,虽然负责的领域全然不同,平日里的交际并不多,几千年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关系并不密切。但是,破军却认为,在如今这残破不堪的天界,大概只有三青仙君能够明白这种复杂的、无法言明的情绪了。 念及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想着,也该回去一趟,顺便打听一下徐阆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扑了个空,昆仑只剩梁昆吾那个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闷葫芦。 徐阆一个月前就去了凡间,如今还未回到昆仑,梁昆吾是这么说的。 破军沉吟片刻,又记起一回事来,问道: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和你的寿命相连吗? 梁昆吾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缓缓开口,说道:破军星君,如果你当真见过他半夜里忍着咳嗽,喉咙里凝着血块的模样,就该知道,无论他的选择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破军未料到徐阆的身体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也明白了,若不是徐阆已经做出了选择,身体有所好转,梁昆吾也不会允许他离开。 徐阆确实已经获得了漫长的寿命梁昆吾闭了闭眼,声音放得又低又轻,不像是说给破军听,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他原本应该就这样在睡梦中离开的,是我扰了他的清梦。 至此,梁昆吾再也没有开口,他将锻造好的短刀扔进水中,蒸腾的热气发出刺耳的响。 破军即又从昆仑离开,取出武曲给他留的星盘,根据星位判断出徐阆的所在之处。 这时已近黄昏,破军估摸着戚潜渊游猎也应该归来了,他必须得尽快回去。 循着徐阆的踪迹落地的时候,破军的心中其实是有几分急切的,他转过视线,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景象,这是一座山脉,山中带着点不正常的寒意,冷风滚滚,如潮水般汹涌。 天界几乎没有与阴曹地府打交道的时候,更何况,如今他们擅自将人间当成落脚之处,地府那头大抵忙得焦头烂额,多半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更不可能主动来找他们了。 即使没去过地府,破军也能够辨认得出,这股寒风带着股阴气,是魂灵身上的冷。 他抬起手,凌冽的冷风从他的指缝中流过,奔赴山的深处,像是听到了什么呼唤似的。 破军合上眼睛,伸出两指,按在自己眉心处,向下滑动,最终在鼻尖处停留片刻,浅淡的碎光浮动,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便得以看清这些阴风中都藏着些面容凶恶的厉鬼。 怪了,他想,为什么这地方的魂灵如此多,而且怨气如此深重? 魂魄实在是脆弱,一碰就散,所以破军刻意收敛了气息,免得那一丝一缕的浓郁灵气无意间将这些魂灵拍得烟消云散,偶有几个和他对上视线的,皆是瑟缩着躲远了,不敢接近。 跟着星盘走,破军很快便瞧见了徐阆的身影,他本想出声喊住他,声音闷闷地在喉咙中滚了几下,却没能说出口,而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徐阆手中拿着万象舆图,舆图中的图案起起伏伏,不断变化着,明显是在为他指明方向,尔后,破军又听到了清浅的铜铃声,是从徐阆的袖中发出来的,轻轻地摇晃着,铜铃声震荡,将试图靠近的魂灵尽数震开。 万象舆图是田家的东西,铜铃是步家的东西,对应着星君司卦,散仙司魂。 破军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吭地望着徐阆,忍不住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还有,徐阆究竟在找什么?他这一个月都没回过昆仑,却留在这地方,是想做什么? 没过多久,破军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徐阆面色凝重,他不笑,那张脸上当真是有几分肃穆的感觉,他循着万象舆图上的图案走走停停,时而辨别方向,直到灌木丛逐渐褪去,那两团人影显出来,他才收回了舆图。 破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前者的年纪明显更大,而后者还只是个小姑娘,红衣,衣袂处绣着金线,隐隐约约,构成一个有着象征意味的图案,被血污晕染得模糊不清,半张脸上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深深浅浅地喘息着,似乎正在忍受着痛苦。 年纪更大的男子隔了几步路的距离,咬着牙,身体紧绷,正准备迈开步子跑过去。 徐阆从袖中摸出一张薄薄的黄纸,用牙尖咬破了手指,指腹蘸着血,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一连串的图案,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那张黄纸拍在还没反应过来的男子额上。 画符,破军心里默念着,这是青家擅长的东西,对应着上仙司符。 那男子被贴了符,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了,好像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上的小姑娘还在苟延残喘,呼吸声断断续续,像条细细的线,一触即断。 徐阆俯下身,手臂环住小姑娘的肩膀,将她轻轻托起,好叫她靠在自己的臂弯中。 破军听到他嘴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喊一个名字步尘容,步尘容。这是她的名字吗? 可惜,小姑娘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痛得意识模糊,眼前发白,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喊她,也不知道眼前的是谁,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没有立刻昏过去,手里死死地抓着裂成碎片的铜铃,指节处泛着苍白的颜色,铜铃的碎片嵌进血肉中,血珠滚落,她却浑然不觉似的。 破军看得见魂魄抽离躯壳时的景象,魂魄在挣扎,一边想要逃离,一边极力想要挤回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躯壳也在挣扎,是一种近似麻木的震颤,纯粹被疼痛感所驱使着。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他做出了结论,却只是双手抱胸,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不准备做任何事情。 破军只是有些疑惑,难道徐阆认得她吗?可是她不像是认得徐阆的样子。 徐阆偶尔回到人间的时候,会去步家、田家、青家看一眼,他并不过去,也从不打破规则,只是看一眼,看完了,就走了,除了他那三个弟子以外,这些人里,鲜少有见过他的。 不止是小姑娘的躯壳和灵魂在挣扎,徐阆也在挣扎,却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破军看见徐阆露出几分痛苦挣扎的神色,他起先以为是小姑娘在发抖,所以徐阆攀住她的手臂也在轻轻地颤,后来才意识到,并不是因为小姑娘,徐阆的颤抖,是因为他的浑浑噩噩,仿佛还未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令他发抖。 然而,徐阆从来不恐惧自己的死亡,他所有对死亡的恐惧,都来源于他人的离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破军听见徐阆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哑得出奇,像是风声低低呜咽。 步尘容,他一字一顿,说道,你想活下去吗?你想成为步家的火种吗? 破军悚然,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徐阆的心思,也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再也做不到冷眼旁观,终于显出了身形,出言制止徐阆接下来无异于疯狂的举动,徐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是在触碰这世间的禁忌,如果法则降下惩罚,你会 徐阆明显吓了一跳,没想到破军竟然会在这里。 然而,他凝视着破军,却是摇了摇头,略带歉意,说道:能请星君替我保密吗? 破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不会替你保密,徐阆,你最好就此停手。 这话也在徐阆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破军的话反而像是推了他一把似的,叫他不再犹豫,他垂下眼眸,看到臂弯中的人迷迷糊糊地点头应了,便小心地取出了怀中的花。 花瓣上盛着一点清澈剔透的露水,破军认得,那朵洁白无暇的花中,有楚琅的灵气。 徐阆 他还想说点什么。 徐阆却没有再听下去,他拿出玉簪,驱使着甘露,将其与步家的千万铜铃相连。 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楚琅只跟我说过,叫我将此物与昆仑相连。他对怀中意识逐渐模糊的人说道,不过,步家的铜铃本是属于天界的东西,理应也能赋予你永恒。 步尘容,你记好了。徐阆最后告诉她,代价是,你此后,都将无法离开这些铜铃。 说罢,他抬起了小姑娘的头颅,让花瓣上的甘露从她微微张开的唇瓣间滑了进去。 第292章 、缄默 玄圃堂内有片刻的安静。 深渊中的尖啸声渐渐地褪去了, 如瀑的天青色光芒淡去,化作一阵和煦的微风,挽过三青仙君的衣袖, 顺着青羽的缝隙钻进去, 悄无声息地贴在他的皮肉上,最后隐没在寂静中。 折断的兵器又回到梁昆吾的身上,重新变作那一个个盘桓的金色纹路,陷入了沉睡。 步尘容摩挲着掌心的手指一停, 聂秋察觉,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并未变得紧张,他不知道步尘容究竟在想什么,只能看出她面上的神色逐渐有所缓和。 她抿了抿唇, 润着嗓子, 斟酌了用词,问道:当时和我说话的, 是你吗? 徐阆颔首。 是你问我想不想继续活下去, 是你让我饮下甘露,是你给了我永恒的生命,也将我的躯壳和魂魄禁锢在这些铜铃之中, 对吗?步尘容又确认了一遍, 鬓间的铜铃随她动作轻轻摇晃, 敲出一阵雨打芭蕉似的响,见到徐阆再次点头,她唇齿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吐息声。 步尘容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 眼底倏忽间涌起些许的悲凉,说道:仙君,为什么会选我呢?我前半生碌碌无为,不比缘姐和渊哥更有天赋,我学术不精,若是换了步家任何一个人,都该比我更有成就才对。为什么是我,而不是缘姐,渊哥,清师姐,或是炎师兄? 所有人都以为是那未知的命运将她选中,于是要她活下去。 她也不知为何命运要选择她,只是其他人叫她活下去,仲叔,家主,步尘缘,步尘渊,舍弃了性命,也要她活下去,所以她只能这样踽踽独行,企图在陡峭的山上踩出条路来。 是啊,步尘容想,他们早该想到,命运是不会有片刻垂怜的,即使有,也不会垂怜她。 况且。她说着,感觉心脏被剧烈地敲击,有种阵痛的感觉,我也并非步家的血脉。 当初,步家的二当家步倾仲,多年无子嗣,所以才从别人手里收养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女童,将她带回步家,当作自己的亲身骨肉来对待,为她取了容字,教她司魂之术。 三大天相师世家,步家,青家,田家,皆是陨落的神仙,唯独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 你错了,步尘容。你难以习得步家的司魂之术,是因为你并非步家的血脉,而不是因为你天生愚钝,学术不精。徐阆凝视着步尘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选择你,正是因为这一点。因为你是凡人,躯壳中的魂魄是轻的,是飘摇的,也是易碎的,所以我才选择了你而如今,你并没有愧对步家上下对你的期望,这一点就足够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顿了顿,他语气中又带着点怀念,继续说道:我当初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 步尘容问:这世上,真有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吗? 徐阆毫不犹豫,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有的。 步尘容朝着他的方向踏出两步,周身的冷气像是被春风吹融了,缓慢地消散。 我在宅邸中久久踟蹰,平日里只见得逼仄的屋角,好似坐井观天。仙君所言,我不曾见证,却也愿意相信。她望着面前的徐阆,说道,可我不明白,仙君又何故偏袒凡人? 更进一步来说,步尘容其实是想问为什么你如此理解我,就好像你也经历过这些? 分卷(214)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徐阆耸耸肩,避而不谈,你就当是无聊的神仙一时兴起吧。 每个人都有秘密,步尘容想,她有,面前的仙君也有,既然他不想说,那她也就不问。 这时候,步尘容和徐阆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她没有去看其他两位仙君,而是仔细地端详着徐阆的面庞,目光坦然,并不叫人厌烦,片刻后,她忽然记起了某个古老的传言。 原本,步家、青家、田家的先人,皆师从姬氏的门下,深居山中,与世隔绝,因为三门术法全然不同,所以,到了后来,直至学无可学,他们这才分道扬镳,各自创立门派。 步尘容小时候懵懵懂懂,咬着笔杆,胡思乱想,也想过步家的术法是如何流传下来的。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没想出个结论来,思绪倒是被先生的一戒尺敲得烟消云散。 她也曾在半夜三更摸进仲叔的房间,硬是要把他从梦中摇醒,兴致勃勃的,借着一地清澈如水的月光,眼睛也亮亮的,问他:仲叔仲叔,那姬氏又是什么来头?你晓得吗? 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只知晓他的姓氏。 步倾仲打了个呵欠,顺手揉了揉步尘容的脑袋,想了想,耐着性子回答她,夜里寒凉,你早些回去睡觉,兴许就能在梦里遇见他了。 能够教出步家、青家、田家的先人,那位姬氏估计也不是普通人,然而他却像是途径这山河,稍一落脚,转身又离开,没有留下半点踪迹,家在何方,是否有妻儿,一概不知。 年幼的步尘容小跑着回了房,乖乖睡觉去了,半夜里踢了被褥,冷醒过来,对着空荡荡的幽暗房间出神,看了半天,意识回潮,才后知后觉地确认一件事情:她什么也没梦见。 她觉得很失望,莫名又感到恼怒,好像那位姓姬的先人辜负了她的一腔好意似的。 小孩儿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一声不吭地生了几天闷气,就勉强原谅了这个人。 再后来,年长一些了,步尘容也就没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将它抛掷脑后了。 至于现在,她觉得她似乎能够回答儿时的疑问了。 这云上的神仙对凡人都是漠然的,不屑一顾的,天穹浩渺,地上东奔西走的行人好似蝼蚁般不起眼,一个凡人,尚且不会轻易帮助蝼蚁,更别提神仙会不会帮助凡人了。 然而,面前的这位仙君却是不同的。如何形容呢?步尘容想,他兼有人间的烟火气。 他出现的时候太凑巧,就像已经等了许久,看了许久,所以施以援手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且不提步尘容是不是凡人,就从他做的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帮助步家来看,步家,对他而言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而且,步尘容可以确信,并不是因为步家都是陨落的神仙。 冒昧问一句,她将飘摇的寒气彻底收入了铜铃中,说道,仙君姓什么? 徐阆和步尘容对视了一阵子,隐隐约约,也察觉到她在想什么,于是挠了挠后脑勺翘起的乱发,视线微微上抬,对着眼前的虚妄看了一会儿,说道:曾经姓姬,如今姓徐。 他们这一来二去,简直像是在打哑谜,却叫一旁默不作声的聂秋听了个明白。 他见过临安的那一场骤雨,也见过颓败荒凉的王府,所以,自然知道,徐阆原先不叫这个名字,这名字大约是他自己取的,他原先的名字是厚重的,缄默的,叫姬晚烛。 至于姬氏的传言,聂秋早在镇峨的时候就从田挽烟的口中听到过了。 徐阆啊,他想,徐阆到底藏了多少东西没有说出口,他这些年,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他想要知道,徐阆却不告诉他了,只是含糊地说,其他事情,等他以后再知晓。 可是,聂秋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徐阆选择了他,三壶月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徐阆要取走他的饮火刀,还有,为什么为什么,徐阆偶尔看着他的时候会露出低落的神情? 这一切来得都太快,太急,让聂秋感觉所有事情都脱离掌控。 他们就像是偶然闯入的过客,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这计划从几十年前就已经定好了,是个以天下人作为棋子的局,欺瞒了凡人,欺瞒了神仙,也欺瞒了世间法则。 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里有几分酸涩。此时此刻,他才算是终于明白了,徐阆慌乱闯入仙界之后究竟是个什么心情,眼见着所有事物都在逐渐崩塌,却什么也无法挽回。如今,几十年一晃而过,轮到他们这些凡人感到无力,而徐阆,反倒又成了漩涡中心的那个人。 聂秋看着徐阆,甚至有种错觉,好像一切都已成定局,所以徐阆才肯开口告诉他。 徐阆说,以后再告诉聂秋,可是,聂秋想,徐阆能够等得到以后那天来临吗? 这种情绪并没有纠缠他太久,很快,他就注意到那位昆仑仙君抬起头,用那双宛如烈火焚烧的眼睛望向远处,眼底终于兴起了波澜。而甬道的尽头,方岐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黄盛阴着脸,将手里的石子抛起,又接住;至于常锦煜常锦煜在哪里? 先是一声撕裂风声的嗡鸣,聂秋甚至没看到来者是谁,就先感觉到了那股杀气。 然后是巨石迸裂的响声,震慑天地,在狭长的甬道中回响,像是惊起了万丈波涛,推搡着,撞在石壁上,又翻涌回来,越来越响,到后来,几乎是有些刺耳了,叫人难以忍受。 紧接着,是一个冷冽的,蕴含着怒意的声音,如风潮涌动,惊雷炸响。 放肆!那人逼出这么一句话来,凡人,你敢伤他一根寒毛,我定叫你魂飞魄散! 聂秋与方岐生对视一眼,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安的情绪一瞬间涌了上来。 等到甬道褪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聂秋才发觉,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接近破晓,有了微光,这天底下的所有景象都褪去了阴影,而常锦煜就站在那里,唇边带着笑。 他没拿那柄惊魂剑,许是觉得拿了也没用,反正那位昆仑仙君总有方法将它变成废铁。 然后,聂秋的视线下移,逐渐觉得心里发寒。 常锦煜的手擒住一个小孩儿纤细的脖颈,微微用力,皮肉下陷,泛着点红色。 而那位手持长.枪的星君,手中的枪因为杀意而兴奋得发抖,却始终不敢靠近一步。 方岐生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嘴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 下一刻,是利器出鞘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梁昆吾踏过微风,悬在半空中,身上的金纹飞快地流转,他的周身布满了千万柄利器,煞气几乎凝结成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上天似乎嫌这局势不够混乱似的,很快,步尘容、徐阆和三青仙君也跟了上来。 就在步尘容看见眼前景象的那一瞬间,铜铃声刺破了残余的夜色。 狂风骤起,冰冷的阴气顿时浮现,厉鬼哀嚎,与那柄长.枪所散发出的杀意,还有那些隐含了煞气的兵器,相互对峙,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然而,风暴的尽头却都是常锦煜。 步尘容的面色阴沉,她难得表现出了愤怒的情绪,抬起手,身上的铜铃肆意地颤动,发出的响声逐渐由清脆变得刺耳,噼噼啪啪,像暴雨落在屋檐上的声响,扰得人心绪不宁。 放开步尘安。她冷声说道,否则,我会令你后悔此时此刻的决定。 是的,那个被常锦煜扼住咽喉,口中却发不出一个字小孩儿,正是步尘安。 该说是常锦煜的性格使然吗,他似乎总有办法将所有人的矛头转向他。聂秋茫然地想着,感觉额角刺痛,只觉得局面越来越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所以,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步尘安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 还有,为什么那位冷淡的破军星君,以及那位寡言的昆仑仙君,会因此出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木、冬至的地雷~ 第293章 、留云 夜幕低垂, 晚风困顿,偶有年幼的星宿走丢了方向,松松散散的, 拼不出个形状。 孟求泽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 踏过迂回的长廊,他借着那点温热的火光看向天际,见那星宿欲哭无泪,兜兜转转, 走不回原来的位置, 便兀自叹了口气, 手指轻抬,指尖动了动。 随着他的动作,星宿逐渐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这才心绪宁静, 光芒也变得柔和起来。 以前, 在星宫的时候,向来是巨门星君负责这些繁琐的小事情。 现在巨门也陨落凡间, 就只有他这个将军亲自动手, 这才知道那些年幼的星宿是如此吵闹,又好动,常常走失了方向, 哀叹连连, 直吵得他心中烦躁, 非要将它们引回去不可。 星宿被引了回去,感激涕零,散发着清澈的光芒,张了张口, 想要谢谢这位破军星君。 孟求泽捏了捏眉心,没等星宿的第一个音节发出来,先说道:噤声。不要玩忽职守。 于是星宿委委屈屈地闭嘴了,连身上的光辉都黯淡了许多,很是低落。 孟求泽也不想再看它,目光略略一扫,见夜幕上缀着的这些星宿都没什么大碍,便收回了视线,看向手中这盏静静亮着的灯笼。同是光,一个是热烈的,另一个却是冰冷的。 十五六岁的少年轻车熟路,穿过一条条迂回曲折的长廊。 那地方不远,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那间厢房。 不出所料,厢房中仍被烛光照得亮堂,盛得住的乖乖地留在房里,替未睡之人照明,溢出来的从门缝中、窗缝中流泻出来,铺了一地的橙黄火光,将门外的阴影逼得向后退却。 他们此时并不在流光府,而是在距离边疆不远处的一个宅邸中。 所以孟求泽这么一路走过来,倒是畅通无阻,毕竟那些侍卫都认得他,也没必要阻拦。 在这边的时候,戚潜渊向来睡得很晚,有时候,厢房内的烛光一亮就是一夜。他要么是在处理公务,要么是在重温典籍,要么,就是对着那盏烛灯,缓缓地擦拭着自己的剑刃。 孟求泽猜测戚潜渊在他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所以在门前故意停留了一阵,这才敲了两三声房门,动作放得很轻,没有贸然击碎夜的寂静,待屋内的人应声后,他推门而入。 戚潜渊果然还坐在桌案前,一只手拿着毛笔,蘸了墨,正在折子上奋笔疾书。 听到孟求泽关上房门的声音,戚潜渊也不抬眼看他,只是问:这时候找我有何事? 在人间停留了这么长时间,孟求泽也明白了,谎话是要掺着真话来说,这才显得真实。 所以,他也不瞒着这位五殿下,说道:也没别的事情,就是来看看你睡下没有。 大半夜的,孟求泽来找他,不是为了与他闲谈,而是为了他要回一趟天界,以防戚潜渊半夜来找自己,倒不如他转守为攻,主动过来试探一下戚潜渊,看他到底多久睡下。 戚潜渊握着笔的手一顿,终于肯抬眼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种理由,想了想,又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便说道:现在你得到你的答案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了吗? 很明显,戚潜渊这是觉得孟求泽打搅到他,所以他要赶客了。 孟求泽觉得有些乏了,总归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于是他双手抱胸,半倚在门框上,逐渐放肆起来,嘴里却还是假惺惺地关怀道:明日还要入营整顿军容,殿下也该早些就寝。 我知道了。几年的沉淀,令戚潜渊的目光变得更加生涩难懂,他瞥了孟求泽一眼,虽是开口应了下来,笔端却未停,显然,他还不打算睡下,没别的事情,你就先回去吧。 孟求泽的语气加重,强调了一下,那我回去就先睡了,殿下也早点休息。 意思是,我回去就睡觉了,你别想着半夜三更来敲我的门,扰我清梦。 戚潜渊没抬头,目光埋进那叠厚厚的折子里,他朝着孟求泽一摆手,是催他赶紧走。 孟求泽心满意足地退下了,取回那盏灯笼,沿着原路走回自己的厢房,重新合上房门。 然后,那张逐渐褪去稚气的、温柔的面容被另一副冰冷的、不苟言笑的面孔所代替,身上柔软的布料被坚实的银制盔甲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个呼吸后,他消失在了房间里。 从人间到天界,对于破军星君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 他照例先去蓬莱晃了一圈,看了看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神仙们是什么情况。 说来也是奇怪,此前的几千年,破军与武筝关系很差,几乎是见面就能打起来,他向来是看她不顺眼的,觉得她活得太放肆,而武筝约摸也是看他不顺眼的,觉得他太古板。 直到现在,天界只余漫漫长夜,抬眼看去,东华帝君化作的银白星河是唯一的光亮。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觉得武筝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讨人嫌,至少她身上滚烫的温度,以前对他来说是令他感到疼痛的火焰,而现在,他却有点怀念那种热烈的、放肆的日光。 柳南辞拈弓搭箭,一箭刺穿陷入狂乱的凰鸟,于是凰鸟便也化作泥泞的红土,朝着云下坠去,血雨将浮云染成红绸似的颜色,整整十日都未消武筝是九头的凤凰,每至白日,她的实力都会因为日光而恢复,待到时机成熟,只需要一场燎原烈火,便能将她唤醒。 只不过,目前的天界,还没人敢冒这个险。 毕竟,武筝陨落时已被邪气吞噬,谁也不知道她再次苏醒后,意识是否清醒。而柳南辞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剩那一地的蛇鳞和断弓,若是武筝又陷入狂乱,又有谁来阻止她? 日与月,一阳一阴,一个滚烫,一个冰冷,所以柳南辞的金箭才能轻易贯穿那火焰。 若破军与梁昆吾动手,自然可以阻止她,然而其中所耗费的心血太多,得不偿失。 破军出了会儿神,身后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灵气。 贪狼星君落在他身后,她身着逶迤的鸦青色长袍,长发挽成髻,耳尖处挂着琉璃珠子,一直垂到她肩头,末尾又牵连着一根长长的流苏,随风飘摇,她戴着一张遮住左半张脸的面具,另一张漂亮的脸露在外面,薄唇微抿,透着一股冷淡,瞳色浅淡,好似青玉。 如果说七星中最为特殊的存在,当属贪狼。 其他星宿只对应一位星君,而贪狼星,对应的却是两位星君。 许是因为贪狼生性贪婪,诡计多端,情绪善变,所以,冥冥中的天机将贪狼星分成了两半,又令贪狼化形时出了差错,原本应该是一对兄妹,却共用一个身体,无法同时出现。 当某一个出现时,另一个便化作兵器,小妹是双刀,而长兄便是锁链。 白天里,破军见到的都是那个心思深沉的长兄,到了晚上,一般都是那个寡言的小妹。 分卷(215) 所以,破军第一个找回的便是贪狼星君。在人间的时候,他们确实是一对兄妹,依照廉贞在卷轴中提到的,若是叫他们在人间停留的时间过长,他们大概不会情愿再合为一人。 贪狼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此前徐阆来找过我,让我替他转达一句话给您。 破军转过身,看向贪狼,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他让我告诉您,三青仙君已经找到了。她说道,若您回到天界,便去一趟昆仑吧。 三青仙君善用阵法,如果他回归天界,之后的事情就能够更顺利地进行。 这算是很长一段时间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破军想着,和贪狼星君道了别,返身便奔赴昆仑,周身的灵气运作,转过几个小周天,强硬地撕裂那些浓重的邪气,从裂缝中进去了。 他原本以为,既然已经寻到三青,那么三青如今肯定已经回到了天界。 然而,进入昆仑后,破军星君并未感觉到三青仙君的气息,他只能感觉到暴烈的,宛如冰河流淌的气息,是梁昆吾的,还有一个微弱的,近乎于无的气息,是属于徐阆的。 难道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他猜测着,脚下的步伐也迈得更大,朝昆仑宫走去。 徐阆和梁昆吾果然就坐在那里,腾出个空位,是他常坐的位置,破军应下了徐阆的那声招呼,几步走过去,踏上石阶,一撩外袍,坐了下去,开口便问:三青仙君在何处? 三青仙君徐阆知道他肯定要问这个,也不惊讶,说道,仙君才刚降生不久。 他们不能动手取走魂魄,魂魄与肉身分离,结果不言而喻,这无异于取人性命,即使这么做对他们来说更方便,且不提法则,就光说本人愿不愿意,他们都不能贸然这么行动。 破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察觉到自己有些心急了,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将沸腾的心绪冷静下来,缓了缓,才继续说道: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这个嘛,徐阆用杯盖拂去蒸腾的热气,吹开茶叶,说道,捡起我的老本行咯。 要是破军猜得不错,这人口中的老本行,大概又是他那套招摇撞骗的本事。 第294章 、飞鸿 霞雁城四季如春, 清风掠过枝头,吹起千万丝绦,在蝉鸣鸟叫声中飘摇。 在徐阆的预想之中, 破军星君应该能与他一起行动。 没想到, 还是被那位五殿下戚潜渊半道拦截。 那时,破军星君刚与他们闲谈了一阵子,心情逐渐由焦灼变得冷静下来,眉目款款地舒展开, 那零星的冰霜似乎也在消融, 他抬手取过面前的酒杯, 正准备将它递到唇边。 然后他的眉头就狠狠地皱了起来,手中的杯子砰地一声砸在桌案上,吓了徐阆一跳。 徐阆嘴唇动了动,想问破军星君发生什么事情了, 却未料到他唇齿间发出一声又快又低的字音来, 听着好像是什么脏话似的,饶是徐阆再见多识广, 也被这幅场景所震慑住了。 他话没问出来, 倒是破军星君,说完之后,他的身影就飞快地消失在了眼前。 后来, 徐阆和梁昆吾才知晓, 原来是戚潜渊半夜三更真去敲了孟求泽的门。 徐阆听后, 笑得直不起身子,只能懒散地倚在软榻上,抖着肩膀,花了很久才止住笑。 要他说, 若是破军星君直接回天界,戚潜渊或许还不会想到半夜去叨扰他,可破军星君非要在回天界之前去试探一下戚潜渊,倒叫戚潜渊心生疑惑,原本是准备回房睡觉,走到半途就拐了个弯儿,去敲响孟求泽的房门,面容平静,半夜扰人清梦了,还不自觉似的。 最叫破军星君生气的还不是这个。 最叫他生气的是,孟求泽拨着乱发,边打呵欠边开了门,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心里烦躁得很,面上却只能显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望着眼前的戚潜渊,问道:殿下,怎么了? 然后,戚潜渊的回答是:也没别的事情,就是来看看你睡下没有。 这不就是照搬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吗!破军只感觉心里沉着一股郁气,堵得他烦躁不安,幸好凡人的目光无法穿透幻术,否则,这个老奸巨猾的五殿下肯定已经发现了端倪。 他这时候也明白了,戚潜渊此番举动,全然是故意的,实在是心胸狭窄。 每每念及此处,徐阆都忍不住想笑,亏得破军星君不在,他可不敢当面取笑那位将军。 想完叫人心情愉快的事情之后,徐阆抬起眼睛,望向眼前古朴的木门,叩响了门环。 他来之前就已经打听过了,这户人家,虽然家底算不上殷实,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不至于缺衣少食,不过,这对夫妻心地善良,待人宽厚,所以,这地方倒是个合适的去处。 妇人闻声,几步走上前,将门敞开,便见到一个青衣广袖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前,眉眼温和,好似一方青砚,又好似隐于山海的闲云野鹤,叫人心生好感。 再往下看,只见他袖中隐隐约约藏着什么东西,系在手腕上,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有着古朴的铜色,像是个纹饰奇特的铜铃封雪山脉离霞雁城并不远,妇人自然听说过步家的名声,步家被覃家请来霞雁城之际,万人空巷,摩肩擦踵,她也有幸从缝隙间窥见一眼。 于是她心下有了底,便启唇问道:您是? 我姓姬,是个道士。男子指了指万里无云的晴朗天际,说道,前些日子,我瞧见天生异象,斗转星移,有青鸟在我檐上停留,所以我算上了一卦,便知晓,这里有我的机缘。 妇人没太听懂他的意思,显出茫然的神色,又问:姬道长,您口中的机缘是指? 年轻男子唇边多了一抹笑意,他掐了一个诀,口中念念有词,都是妇人听不懂的那些词儿,过了一会儿,他报出了一连串的时间,哪天,哪个时辰,不遗巨细,妇人听着,忽然福至心灵,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很是惊讶,尔后,又听他问道:你在这时候遇见了谁吗? 在妇人的身后,有个中年男子也走了过来,正好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和自己的丈夫愣愣地对视了一会儿,半晌后,才重新看向门前的这位道长,犹豫了片刻,开口试探道:这正巧是我儿的生辰,难道,道长口中的机缘,指的便是他么? 徐阆十分肯定,我夜观天象,知他是佛陀托生,青鸟转世,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妇人忍不住笑了,说道:平日里,我也觉得到他比同龄的小孩儿聪明许多,我还以为那是因为我偏袒他,所以从未在意过。可他如今年纪还小,恐怕担不起这个名头。 徐阆摇摇头,也跟着她笑了笑,说道:这是天赋,和年纪没什么关系的。 他们在门前站了太久,中年男人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应该是鲜少说话的那种人,声音低哑,带着点厚重的感觉,从喉中吐出一句话来,姬道长,不如先进来再慢慢聊吧。 于是妇人赶紧招呼徐阆进来,与此同时,她回过头,朝屋内喊道:慕儿,有客。 徐阆提了衣摆,跨过门槛,顺便转过头去,问那位沉默的中年男人:你贵姓? 我姓谢。男人如此答道,此后就像是失了言一般的,不开口了,只将他引去屋内。 他们动作很快地布好了茶水和吃食,徐阆没有到处骗吃骗喝的习惯,也就是感觉嗓子干涩的时候抿了两口茶,搁下杯子时,便瞧见帘子被掀起,一个小孩儿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老虎布偶,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直勾勾地瞧着徐阆,似乎很是好奇。 这就是那位侍奉西王母身侧,矜持内敛,冷静稳重的三青仙君了。 徐阆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三青仙君时候的情景,大雪压昆仑,只听一声嘹亮的鸟鸣,昆仑山巅,三青仙君翩然而至,如同海潮般卷曲的黑发柔柔地垂在脊骨处,额前有镶着青金石的额饰,身着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裳。他是来邀请他们三人出席的,不过却被推辞了。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有种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走过去,俯下身子,蹲在小孩儿的面前,平视着他,问道:你叫什么? 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点绵柔的尾音,像蓬松的棉花,也不怯场,这么回答他:谢慕。 谢慕啊,徐阆重复了一遍,带上了哄小孩儿的语气,说道,你多大了呀? 我三岁了。小孩儿绷着一张肉嘟嘟的脸,明明还稚气未脱,却偏偏作出老成的样子。 妇人将他额前的碎发轻轻拨了拨,又看向徐阆,叹息道:您看,他年纪还很小。 若他拜我为师,以后肯定更有所成就,徐阆本来想这么说的,目光微微一扫,却又发现谢慕是这对夫妻的独子,那群仙君不懂,他却明白,若是要夺走那唯一的子嗣,无异于从父母的心上剜下一块肉来,然而,他又不得不问,于是只好斟酌了用词,缓缓地开口。 谢慕,你想拜我为师吗?他说道,你和普通人不同,你自己应该也能够察觉。 意料之中,谢慕看了一眼自己的双亲,犹豫了一下,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得到了谢慕的答案后,徐阆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双亲,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我们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能平安喜乐。妇人露出无奈的神色,说道,道长应该也明白的,他要走,我们不放心。不过,如果再过几年,等他年纪再大一些,那时候,若是道长还有意收慕儿为徒,若是慕儿想要拜道长为师,便由他自己去选择去留,我绝不阻拦。 既然谢慕不愿意跟他走,谢慕的双亲也有些抵触此事,徐阆便不再提了。 毕竟,他总不可能说着这副躯壳里装的是天界的三青仙君,然后将谢慕掳走这也太丧尽天良了,总之,他是做不出来这种事情,便想着,只等谢慕长大之后再来一趟。 徐阆想了想,问道:他出生的时候,你们是否见到什么异象? 谢家的夫妻互相对视了一眼。 中年人上前一步,说道:他出生之际,我在门外等候,便见到檐上喜鹊啼鸣,庭中不断有鸳鸯、青翰、子规、蓝歌鸲等鸟类飞入,此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门内小儿啼哭,门外鸟鸣声清脆,我愣愣地望着这幅场景,却见它们衔来一面方镜,将它放下,便飞走了。 徐阆有意引导他:那面镜子如今在何处? 捡回来后,我们琢磨了一阵子,却未发现这镜子有何特殊之处,然而它的由来又太奇特,正巧是在慕儿诞生之时,又觉得他现在年纪还小,会将镜子打碎,便将它收了起来。 妇人说完这话,看见徐阆这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忽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 此为四方开天镜,你们不需要担心谢慕会无意间将镜子打碎,我想,关于他的性格,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徐阆说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摸出两个卷轴来,递给谢慕,这是我总结出来的一些,嗯,关于术法一类的秘诀,他看过之后,自然会通晓其中的奥妙。 谢慕将那两个厚厚的卷轴抱在怀里,有些吃力,但并不觉得疲惫。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然而,他却隐约明白这个人对他怀有善意,还有一点 四方开天镜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他想,然而他的双亲只会将他的话当作呓语。 所以他闭口不言,像往常一样,保持了缄默,只将手里的卷轴抱得紧了些,仰起那张满是稚气的脸,眼睛又黑又亮,望向面前这个年轻的道长,问道:这个,是给我的吗? 徐阆失笑,俯下身子,忍不住摸了摸谢慕柔软的发顶。 给你的。他说道,不过,这可不是白给你的,当你学成之际,我便会回来向你讨要。 第295章 、消弭 都说少年人如雨后春笋似的, 一场迷蒙的烟雨后,便接连着钻出来。 徐阆觉得,小孩儿约摸也是这样, 一天一个样, 好像柳枝抽条,他觉得自己也就那么一段时间没注意,再回霞雁城的时候,谢家的独子已经长成了他有些陌生的模样。 霞雁城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无论杂役走卒, 官宦世家, 都是如此形容他的。 与步家、田家、青家不同, 谢慕没有拜入任何一门下,纯粹是靠天赋,再加上自己刻苦学习,即使他年纪轻轻, 却已经名噪一时, 引得京城的人也侧目看了过来,连连赞叹。 起先, 也有人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 直到真的见到谢慕之后,这想法才随之改变。 和谢慕交谈过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会将他当作普通的小孩儿, 而会将他当作同辈, 或是长辈来看待, 毕竟,谢慕的言辞,举止,太成熟稳重, 而且怀揣的术法又足够令人敬佩。 隐于封雪山脉中的步家也对他产生过兴趣,与他有过来往,不过,步家从不轻易接受外来者入门,所以即使再认可谢慕的实力,他们也从未提出过这样的邀请再后来,步家有些时日里忙得左支右绌,与外界的接触也渐渐地少了,最后几乎已经与覃家也断绝了来往。 那对夫妻也并非愚钝之人,在徐阆离开之后,他们经过几番商议,便将那面尘封已久的镜子取了出来,交给谢慕,叫他好生保管。而谢慕,确实是如徐阆所说,他们后来便发现自己完全不需要担心他会将镜子打碎,实际上,比起他们,谢慕才是将它看得最重的人。 从那以后,谢慕的枕边,除了那个憨态可掬的老虎布偶以外,还多了一面镜子。 这面方镜边缘处有一圈银质边框,上下宽厚,左右细薄,上纹草木走兽、绵延不绝的晴涛,下纹日月、二十八星宿;四方位处向内凸出四角,又刻有复杂的纹路,分别对应着四方神兽的纹章;镜面光洁平整,却倒映不出任何事物,漆黑一片,如同永不消亡的沉沉黑夜。 谢父谢母也问过他,他尚且年幼,本应不通事理,又是如何明白这镜子的重要性的。 而谢慕是这么回答的: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好像有人将它托付给我似的。 那人对他有着全然的、坦诚的信任,要他好生保管好这面方镜,而他也应了下来。 但是,每当谢慕绞尽脑汁去思考,到底是谁将这镜子托付给他,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谢父谢母听罢,只当是孩童的胡言乱语,莫名有点欣慰,觉得自己的独子终于表露出了小孩子的天性,便也没有去反驳,嘴上是应了,谢慕却知道他们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分卷(216) 姓姬的那位道长留下了两个卷轴,谢慕翻来覆去地看,有不认识的字,又去问父母,父母起先很轻松就能解决他的困惑,到了后来,那些晦涩难懂的字,连他们也不认识了,于是咬了咬牙,叫谢慕去学堂听一听,结果他学得很快,也能听懂,先生便破例将他收下了。 卷轴中没有半个字提及这名为四方开天镜的镜子,也没有说它到底该如何使用。 然而,当谢慕紧紧地握住那方镜子时,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兴许便是无师自通,他的双亲当初琢磨了很久也没琢磨出个名堂,到了他手中,却如鱼得水一般。 他偶尔喜新厌旧,抛下了那只老虎布偶,将四方开天镜抱在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谢慕愣愣地对着面前的虚无看了许久,吸了吸鼻子,这才觉得喉间酸涩,枕头打湿了一片,水迹蔓延开来,像蜿蜒的河,他抬手去碰眼角处,指腹所触,果然有湿意。 梦境实在太多,又杂乱,没什么逻辑,他有一次还梦见隔壁家的黄狗落进沟壑里。 每至破晓,黑暗褪去,梦境也随之而去,脑海中什么也不剩,只余胸中的那点感慨。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做了什么梦,但当他极力想要去挽留时,那点残余的梦便从他的指缝中飞快地溜走了。谢慕又发了会儿呆,他很少赖床,今日却缩在被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再去看怀里被他捂热的四方开天镜时,脑海中才又有什么景象,趁着他不注意,翻涌而起。 谢慕赶紧拿网去捕,然而,梦又笑着,一哄而散,只留下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模糊印象。 好像曾有人教过他这面镜子该如何使用,他想,而且,他那时候多半是有些抵触的,那人缠着他,央求了好几遍,许是出于小孩儿的炫耀心,他心里也明白,所以才勉强应了。 你看,这叫开天。 镜中有光芒乍现,谢慕朝着窗外看去,天色正值黎明破晓之际,镜中的景象,与天光乍破时的景象无异。这小小的方镜中,似乎承载了整个浩渺的苍穹,明明是黑夜,却有着白昼的光芒,向四方散去,驱散了夜晚的黑暗与寒冷。温暖的颜色在天地间徐徐地舒展开,恰似盘古手持巨斧,开天辟地,造化万物;伏羲盘坐卦台,河溯山开,水石相绕,一画开天。 应该不止这些的,他告诉自己,按理说,这面镜子能够做到的事情不止这些。 它出自父母对子女的殷殷关怀,应能颠倒阴阳,天地间,再无像它这般的东西。 然而,这镜子如今却褪去了颜色,像是经历了一场无法想象的艰难战役,遍体鳞伤。 现日,蔽月。那人指着日月的纹饰,说道,是我去请武和柳共同完成的。 我平日里最爱用蔽月,你不是问我此前去了哪里,怎么星盘上寻不见我的踪迹么?雾气氤氲,只听得人声涌进耳蜗,每当我想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便用它来瞒过万物的眼。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你可不要向我母亲告状,否则她又该说我没有肩负重责的样子了。 谢慕的手轻轻抚过镜面,镜中的光芒逐渐褪去,又重新变成那一副安静的模样。 他有多么想记起那些梦境,那些梦境就逃得有多么快,他只能听得见模糊的声音,看不见梦中的人是何种长相,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纵使如此,也叫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他们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比百年更久,比千年更久,比这人间的山河更悠长。 可他如今也才几岁的年纪,谢慕想,这究竟是凭着他臆想而生出的无妄梦境,还是曾在某处地方,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其他人都会将他的话当作儿戏。 几岁的年纪,其他孩童都在推搡打闹的时候,谢慕就已经在忧愁各种各样的事了。 以前,他从未接触过这些,也尚未开蒙,便从来没发觉自己在这方面还有天赋。 而如今,随着时间推移,谢慕的名声传得越开,登门拜访的人就越多。 他替王侯将相定风水,也替平民百姓看卦象。 游刃有余,从容得像是经历过千百遍。 谢慕偶尔也会想起那年登门拜访,说他是佛陀托生,青鸟转世的道长,这句话比他的名字传得更远,有些人登门时,开口便喊他青鸟,他竟也不觉得意外,就这么应了声。 那位道长姓姬,然而,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谢慕一概不知。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要将卷轴交给自己,而如今,他又在何处呢? 吹灭烛火,令房间内沉入黑暗,盯着房梁的时候,谢慕就会在思考这些问题。 夜的阴影盘桓在他床脚,清澈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被褥上留下个缺口。 那位姬道长说,当谢慕学成之际,他便会回来讨要那两个厚厚的卷轴,到了那时,他也会再次提起要收他为徒的事情吗?他像是通晓一切的样子,也能够料到自己的这些梦吗? 谢慕的思绪纷飞,枝头惊起两三只飞鸟,掠过夜空,刺破晚风,将月影搅得散乱。 他能够解释这面四方开天镜究竟从何而来吗?而梦中总是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又是什么关系?谢慕慢慢地想着,胸中忽然升腾起一股冲动,他迫切地想要在深夜里跑出家门,跑到无人的荒郊野岭中,与星月踱步,好令这急躁的情绪得到缓解。 大抵那人偶尔想要抛下一切,寻个偏僻无人的地方独处,也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吧。 谢慕摸索着,借着月光,把那面镜子取过来,声音压得又轻又低,是说了个蔽月。 万物的视线都褪去,纷杂的情绪也渐渐觉得无趣,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他终于得了清闲,困意跃上眼皮,将他的思绪往下拉扯,拉扯,直至奔赴下一场梦境。 再等一等,他迷迷糊糊地想,再过几年,等他再见到那位姬道长,到了那时候 思绪戛然而止,浑噩的梦境裹挟着黑暗席卷而上,将所有未尽之事都卷入奔涌的潮水。 第296章 、血雾 毕竟也才过了两三年。 徐阆想着, 如果自己频繁出现在谢慕的面前,不说谢慕,谢慕的双亲估计都会觉得他别有用心而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他偶尔踏足霞雁城, 也只是在暗处看看谢慕的情况。 到后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左支右绌,没什么时间, 连着好几年都没去过人间。 于是, 从这时起, 有关谢慕的种种事迹,他天赋异禀,谢家的门槛都快被上门的人踏平,无论是王侯将相, 或是平民百姓, 他都一视同仁诸如此类,徐阆听到更多, 亲眼见到的更少, 他偶尔会从风中捕捉到一星半点儿的讯息,便暗自揣测谢慕此时在做什么。 在这逼仄的、叫人喘不上气的繁杂事情中,唯一的好消息, 是昆仑的大雪终于消融。 即使日神那滚烫的血液降下来时, 殷红的颜色将所有东西都烧得焦黑, 然而昆仑山中的雪却始终不融,徐阆都快忘记它原本是什么模样了,放眼望去,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昆仑山巅的大殿, 偌大一个宫殿,里面放着一块天明烛石,是属于梁昆吾的。 烛石连接着梁昆吾的命脉,在更久之前,在千百年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了,石面上如同火焰般的流纹静静地游移着,好似冰川下缓慢流淌的水流,寂静无声,透着股神秘。 除了象征着昆仑仙君的那一块烛石以外,左右两侧,还放着两枚颜色暗淡的烛石。 上面犹如火焰般的纹路皆已褪去,和普通的石头无异,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殿中设有重重禁制,普通神仙无法轻易闯入大殿,不过,这禁制如今也没什么用了。 雪融的那天,徐阆揣着手站在殿前,终于脱下了他那身厚厚的外袍,连着那花纹都快被他摸得圆滑的暖炉也被他搁下了,梁昆吾暂时放下了他那锻造兵器的执念,和徐阆一起站在山巅,遥岑远目,这座古老的山渐渐地褪去了白绸,将内里的青翠显露了出来。 历经几十年,昆仑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场春风。 虽然风中还挟着浓重的血腥味,但是,和以往相比,它已经太过温柔了。 梁昆吾将最后一块欲融未融的雪取来煎茶,蒸腾的热气向上浮,被微风吹得四散,徐阆正好站得腿脚酸软,见此情形,目光顺着袅袅的水雾看去,仰着头望向天际,又见那条不熄的星河早已支离破碎,天界无日光,也无月光,只剩帝君留下来的血照亮漫漫黑夜。 可惜,徐阆想,若是个晴天,这幅景象应该比笔端的丹青更好看才是。 他掀起衣摆,席地坐下来,与梁昆吾对坐,他们都没开口,不过,也不必开口。 梁昆吾是不需要进食的,徐阆用你这样就少了许多乐趣之类的话来开解他,而以破军为首的那群星君都喜欢饮酒,破军星君又经常在他面前晃,久而久之,他也勉勉强强跟着他们饮一些酒,吃一些茶了,不过也只是用嘴唇沾一沾,碰一碰,并未咽下去。 于是又叫徐阆捡了一个大便宜,他端坐在殿前,眯着眼睛,手里捧着雪水煎成的茶,轻轻吹去热气,偶尔饮上一口,茶香四溢,暖流顺着咽喉往下滚,沉甸甸地落入腹中。 品着茶,赏着景,若不是长夜没有褪去的迹象,徐阆甚至有种一切都在变好的错觉。 即使将茶喝光,再次投身那琐碎繁杂的、无法言说的计划,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就这么一点一点熬着时间,徐阆已经喝得半饱,顺手便放下了半凉的茶水。 他仰着头,盯着那帷幕般的夜空盯了一会儿,试图借着那点流淌的微光,从一片混沌中辨认星宫原来的位置。然而他委实对星宫不太熟悉,真要算起来,也就去过个三四回。直到徐阆已经觉得脖颈酸痛,他仍旧没有寻到星宫原来的位置,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然而,正当徐阆要挪开视线,去揉他那僵硬的脖颈时,余光却瞥见了一抹亮光。 他隐约记得,那是破军星宿所在,以往看着,总是懒散的,发着点微光,如今却变得像迸裂的火星,格外热烈,似乎要将周围的星宿烤得燃烧起来,拧成一股滚烫的星河。 然后,他又记起来,自从破军星君上回摔杯就走后,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位星君了。 徐阆微微倾身,伸出手臂,去拍梁昆吾的肩膀,跟他指,你看,破军星宿好亮。 梁昆吾向来对这些东西不敢兴趣的,听到徐阆这么说,才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片天际果然比其他地方更显得明亮,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眉头微蹙,对着那明明灭灭的破军星宿看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说道:破军星君如今大约陷入了困境中。 徐阆本来歪斜着身子,看星宿也就图个热闹,没料到梁昆吾竟然会给出这样的结论。 他登时坐直了,紧张兮兮地追问道:但是破军星君实力高强,应该不会有事吧? 梁昆吾沉下视线,看着徐阆,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善于推测天象,只能看得出他现在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麻烦,却不知道到底是哪方面的事情兴许与戚潜渊有关。 徐阆也没什么心情继续欣赏这初春的景色了,只恨不得立刻飞到破军星君的身边,看看他那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能引得他的情绪起起伏伏,像是在无声中暴烈的火。 他站起身来,顾不得抚平衣服上的皱褶,略带歉意,说道:那我,去去就回? 梁昆吾翻过手腕,面前的桌案与茶壶皆化作云烟,随风消散了。 随即,梁昆吾也跟着站起身来,徐阆看着他的动作,以为这件事真有那么严重,竟引得这位昆仑仙君踏足人间。他心想,前些日子好像是听梁昆吾说过,如今的昆仑山中邪气已经褪去了许多,那些猛兽也被解决干净了,昆仑已不需他镇守,只留万器阵即可。 然而,梁昆吾只是抬起手,隔着几寸,虚虚地在徐阆的眉心间画出几道奇异的纹路。 好,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徐阆眯着眼,只听得他如此说道,我且送你一程。 人间于他,不算什么。徐阆隐约察觉到,这位昆仑仙君,是比磐石更坚不可摧的,冰冷的存在,他对人间没有丝毫的兴趣,如果没有必要,即使只是散散心,他也不愿意去。 于是徐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叹了一声,朝着梁昆吾颔首,算是道别了。 雾气氤氲,视线彻底被遮蔽,徐阆不知道梁昆吾面对他的道别做出了什么反应,或许有,或许没有,总之,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已经看不见了,只感觉到身体在不断下坠,呼啸的风贴着他的面颊掠过去,一种铁锈的味道逐渐涌入鼻腔,呛得他喘不过气。 仿佛有一只手,屈尊纡贵,终于肯替他将眼前的水雾拂去,使周围的景象显了出来。 徐阆起先就感觉到地面上湿漉漉的,他以为是积水,那也确实是积水。只不过,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雨水是血红的,泛着一股浓重的腥气,像是千丝万缕的细线,在厚厚的一层积水中徐徐游荡,被他一搅就四散奔逃,化作一种更浑浊的、更令人生厌的颜色。 这是一场不知疲倦的雨,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像冰雹落下来,发出脆生生的响。 他总是喜欢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身上,在人间晃荡,确实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梁昆吾这回也没忘记顺便把那堆东西给他一起送过来,这时候就显出好处来了,徐阆从竹条编成的筐中抽出油纸伞,伞面敲打出一声闷响,将断了线的珠子都遮在了外面。 放眼望去,遍地的尸骸,大雨冲散血迹,赭红色被打翻了似的在积水上一圈一圈地浮动,像红绸一样从血做的人身上朝着四面八方铺开,无论怎么走,都站在红绸的中心。 这种场面实在熟悉,徐阆走走停停,仔细去看了看那些尸骸身上的衣服,大概也能猜出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无非是朝廷的军队遭受了伏击,一场厮杀后,只剩万籁俱寂。 梁昆吾应该是故意将他放在安全的地方,所以徐阆走了很久,耳畔都只有雨的声音。 地上的尸骸堆积如山,所幸这里头没有孟求泽和戚潜渊旋即,徐阆又开始反驳自己,破军星君是帝君膝下的首位将领,纵使他心高气盛,也绝不会让计划出现半点差错。 要是戚潜渊出了什么事,让他们前功尽弃,不止破军,连徐阆也不能接受。 他在心中祈祷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绕过了最后一具尸骸。 眼前是拨不开的雨幕,徐阆定定地看着那两团模糊不清的人影,水珠濡湿了他的睫毛,沉沉地往下坠,滑进眼眶中,他用袖口擦拭着脸上的水迹,不断靠近,再靠近 然后,他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嘴唇动了动,想要出声挽回逐渐失控的局面。 分卷(217) 第297章 、渡河 对于神仙而言, 百年不过一瞬。 时间是无法衡量的,如果它有重量,那么, 它一定是很轻的。 转眼间, 几年时光匆匆而过,身处人间的破军星君,却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时间的分量,沉甸甸的, 压在他肩头。他偶尔极目远眺, 望向浩渺的苍穹, 如纱的星光纷纷扬扬洒在他身上,他暗自思量,星宫曾在哪个位置,而那些星宿又各自沉默了多久。 他会记起自己从混沌中苏醒的事情, 那时他还懵懵懂懂的, 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淌着那条滚烫的星河走过去, 沾了满身的星尘。然后,等他渡过那条宽长湍急的河流,准备上岸, 就看见岸边站着一个神仙,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神仙对外貌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不知道什么叫漂亮,也不知道什么叫丑陋。 破军只是站在那里,湍急的水流几乎要将他击碎,他感觉到滚烫的温度在他的身上灼烧, 星尘从他发间滚落进河中,他却没有动,而是凝视着面前同样看着他的人。 他那时候还不懂生涩复杂的词儿,所以形容不出来,时至今日,破军再记起那时候的景象,过了太久,他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了,却还能记得清自己心头的那一瞬清明。 像是,贯穿黑夜的雷霆,却又是无声无息的,令破晓的微光坠落,落进他的眼中。 银袍的神仙抬起手臂,从宽大的袖摆中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没有伸向他,而是向上微抬,破军感觉自己的手腕被轻轻托起,这星河宛如流沙,陷进去了,就很难出来,然而他却觉得缠绕住他的那些星尘逐渐地褪去,那股力道轻易地将他从星河里引了出来。 破军终于上了岸,浑身沾满了星星点点的尘埃,狼狈不堪,却又瞥见面前的神仙衣冠整齐,衣角处不见任何一处皱褶,他衣上纹有八.九头狰狞的凶兽,破军不认得,也难叫出名字,只能察觉到那上面仍然迸发出的蓬勃生命,象征着那些凶兽并非花纹,而是活物。 神仙抬眸望向远处,薄唇微微一动,说道:星河难渡,你是第一个到岸边的星君。 破军勉强站起身,突如其来的沉重感险些将他击溃,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咬破了舌尖去维持心神,闻言,顺着神仙的目光往自己的身后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渡河的不止他一个,而他渡河的时候已将全部的精力都耗在了上面,自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 虽然你什么都没做。他的每个咬字都格外清晰,舌尖在牙齿上轻轻一顶,喉间又滚出一句话来,但是,在冥冥之中,对于他们而言,你俨然成为了一盏引路的明灯。 紧接着,那双金色的眸子一坠,望向他,说道:所以我扫榻以待,迎你上岸。 天幕混沌,逼仄得像个囚笼,水流席卷,发出黏稠的声响,那些星君神情略显疲惫,却仍在缓慢地行走,踏过他踏过的每一步。破军将那些话反复念了几遍,抬手擦去脸上未干的水迹,复又和面前的人对视,没有任何委婉的措辞,问道:我该如何站在你身侧? 神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没什么波澜,像是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回应道:我衣上描摹的这些凶兽,皆为洪荒之际就停留于世的那些凶兽,它们死在了我的手中,肉.身已殁,魂魄尚存,我便将它们锁进这重重枷锁中,以免这些凶兽重现于世,为非作歹。 如今,天庭初建,我也无暇去顾及那剩下的凶兽。说到这里时,他唇边才浮现了不甚明显的笑意,像是隔了层朦胧的雾气,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破军只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在耳蜗中回荡,狍鸮,梼杌,穷奇,夔这些凶名赫赫的猛兽,都还盘踞一方。 你若是想要站在我身侧,矜傲的仙君微微倾身,说道,那就将它们的头颅献给我。 他眸色沉沉,是暗金色的,像神秘的、古老的礼器,并未被磨损,而是沉淀了下来。 好。破军却全然不知畏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给我一点时间。 这些话,我不会只对你一人说。仙君向他颔首,低声说道,那么,我拭目以待。 他是很久之后,踏入天庭,面见诸仙时才知晓,原来当初见到的这位便是东华帝君。 当然,确实如东华帝君所说,他将这些话告诉了每一位神仙,几乎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实力的神仙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位子,连七星中的贪狼星君,也和破军争斗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放弃,退而求其次,转而去做破军麾下的星君了。 入夜,破军望着天际,思绪纷飞,追忆了一阵往事,没过多久,就被迫堵了回去。 没有刻意收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入亭中,那人见他独坐在凉亭中吹晚风,也不觉得奇怪,将手中的灯笼挂在一旁,温暖的烛火顿时照亮了被寒夜侵蚀的凉亭,驱走黑暗。 戚潜渊似乎总是会挑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将所有近乎悲凉的氛围都打破。 对凡人而言,夜里观星似乎是件很风雅的事情,戚潜渊撞见过几次,起先还会问两句,后来,习惯了之后,他也就懒得再追问孟求泽了,孟求泽要看,那就看,无所谓。 虫鸣声在温吞的晚风中飘游,叫这寂寥的、令人追忆往事的夜晚不那么伤感。 戚潜渊拂去身上的尘埃,几步走过来,隔了一段距离,坐在了孟求泽身边他这时候向来是不讲什么客气的,见孟求泽看得专心,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泼了墨的夜幕。 他们明日就要启程离开这边陲之地,回皇城了。 毕竟过了几年的时间,戚潜渊年纪也不算小,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是这时候再继续韬光养晦,远离皇城,恐怕他尚未表露出什么,戚淞也会认为他是对皇权没什么兴趣。所以,尽管风沙肆虐的戈壁滩的每一寸都已经被他们摸透了,满目黄沙,风卷起残阳的景象也被他们在城门上见过了,时间到了,他们终究是要向这里道别。 破军原本以为,像戚潜渊这样的人,不会对某个地方产生眷恋的感情。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戚潜渊来说,这里是他的起点,是他真正迈出的第一步,他没有借助流光王的权势,纵使过程曲折了些,到底还是成功收拢了人心,扩大了势力。 戚潜渊倒也不是随时都要端着那副五殿下的架子,他难得起了闲心,孟求泽望向北斗七星,他便准确无误地说出七星的名讳,四象方位,二十八星宿,孟求泽看向哪里,指向哪里,他都能从容对答,孟求泽这才觉得新奇,终于看向了身侧的戚潜渊。 许是这张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惊叹的神色,戚潜渊的视线在他脸上稍稍一停留,鼻腔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闷哼,还未待孟求泽琢磨出他的意思,他便自己解释道:这些都是只是常识罢了,就在你前些日子翻的那本书,第八十九页,从上往下数,第五行开始。 言下之意是,孟求泽,你又没认真看吧? 破军心想,这四象二十八星宿都经由他掌管,那本书,他当然翻了翻就搁下了,根本没有细看,凡人眼中的星宿,隔着浩渺的云雾,到底和神仙眼中的有所不同。 孟求泽说道:我当然认真看了。我只是在讶异,殿下不是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和他的父亲戚淞不同,戚潜渊恨不得这天底下的神庙都毁于一旦,那些瑰奇的、有关于仙术的传说,若是直挺挺地撞到他面前,他兴许还会表露出一星半点儿的嫌恶。 破军预想了一下,如果哪天自己的身份暴露了,戚潜渊恐怕会将他押去斩首示众。 戚潜渊对他前半句话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学与不学,和感不感兴趣是两码事情。 他终于失了观星的兴致,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舆图,在石桌上铺陈开,孟求泽知道他半夜过来寻自己肯定是有所企图的,他从不做无缘无故的事情,也鲜少会因为想排遣情绪而跑来找人闲聊。所以,孟求泽不发一言,只是看着他将那卷舆图徐徐地展开。 原本的预想,是走这条路回皇城。戚潜渊的手指点在他们所在之处,缓缓地滑动,在牛皮上磨蹭出一阵轻柔的声响,这是最近,也是最快抵达皇城的一条路。我与父皇多年未见,赶在其他人之前回去,尽君臣之礼,父子之情,也能叫他感觉到我的一腔热忱。 五殿下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想法,而是抛出了问题,你可以猜猜我如今在顾忌什么。 孟求泽稍加思索,说道:你是在顾忌这条路太过显眼,太直白,其他皇子很轻易就能掌握你的动向,而且,途中还会经过二皇子的势力范围,他不是个好招惹的人。 戚潜渊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后,才开口说道:所以,我的想法是,临时改变路线,过荻水,先南下,沿着敇古山脉,再渡阳河,虽然这样做确实麻烦了些,不过 他的手指在一处途径的地方微微一停,不必说,他们都知道,这是流光王的地盘。 若是途中遭遇不测,也能够及时向流光王请求援助,不至于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地步。 还有一点,戚潜渊没有告诉孟求泽,他那敏锐得可怕的、野兽般的直觉,正隐隐躁动起来,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感到些许的不安,仿佛暴雨来临前,那场闷热的潮湿。 他想,希望他的直觉,也有失灵的一天。 第298章 、鏖战 离开边陲之前, 戚潜渊先给流光王写了一封信。 他那几年到底是在流光府度过的,与流光王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他在信中草草寒暄两句, 又写到, 若是时间充裕,待他途径流光王的地盘时,便要上门去叨扰一番了。 陛下有令,在外的皇子都要回到皇城, 那些皇庭贵族多半都知道, 流光王更不例外。 收到他的这封信之后, 流光王必定知晓他心里在忧虑什么,从而也会有所准备。 而戚潜渊之所以特地在出发前才将信寄出,也是为了不暴露他临时改变路线一事。 随后,戚潜渊, 孟求泽, 及十名随从,九十名侍卫,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边陲, 按照计划,先过荻水,南下, 耗费了整整五天的时间, 又沿着那条龙骨般的敇古山脉行了三天。 阳河水流湍急, 然而他们选择的这条路线却无法避开此河,总归流光王的地盘就在不远的地方,眼见着众人疲乏,孟求泽更是一步三喘, 像是要断了气儿似的,戚潜渊这才勉为其难地松了口,寻了处僻静的地方驻营,待到天亮之际,再转去流光府上添补干粮。 然后,约摸一个时辰,眼前闪过几道明亮冷冽的光,撕裂重重黑夜,有片刻的凝滞。 那场酝酿了许久的雨轰然落下,起先的动静很大,先是几声擂鼓似的雷鸣,尔后,千万滴水珠就这么降了下来,泅着三伏天的闷热,落在身上,与滚烫的身体相碰撞,发出呲呲的声响,像是被这样的温度所蒸发落雨声渐深,没过多久,就化作了一场暴雨。 近来的天气一直很怪,隔着云层也能够感觉到其中酝酿的水汽,像是要下雨,却迟迟不下,有时掉两滴雨珠,好似打发叫花子,铜钱滚进破碗里,发出两声响,就没了下文。 他们驻营的地方距离阳河不远,几乎是背水而立,而这场雨来得又太莫名其妙,雨幕将视线覆上了一层灰黑的颜色,阻碍视线,雨声噼啪作响,杂乱无章,响彻茫茫天地间。 戚潜渊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便要下令撤营,开始缓慢地朝着流光王的地盘前进。 变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其实孟求泽比戚潜渊更早感觉到这雨幕中的其他存在,他们原本在商量走哪条路更安全,忧虑山上的碎石会不会被这场暴雨冲落,此时正好是戚潜渊在说话,而孟求泽忽然抬起头,用那双被雨水浸染得冰冷的眸子看向某处,几乎是同时,戚潜渊也停住了话头。 两人的反应相隔时间很短,况且情势紧急,戚潜渊甚至没有时间去追究这一点破绽。 关于他们商量的结果,其实也不重要了,戚潜渊即刻离开,去寻自己的将领,孟求泽也一声不吭地退回帐中,动作飞快地将那些不能被其他势力拿到手中的卷轴收了起来。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孟求泽撩开帘子,向外走去,和往里走的戚潜渊撞了个满怀。 戚潜渊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替他稳住了身形,目光略略一扫,说道:这些东西藏不住,也带不走了,来的是二皇兄,敌众我寡,已无退路,先将这些卷轴焚烧殆尽。 他为何要选在这时动手?孟求泽怔了怔,说道,若陛下见你未能回到皇城,必定会派人来寻,届时真相败露,他也不会有好下场还是说,他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吗? 如果我能摸透他的想法,现在也不会是这种局面了。戚潜渊踏入营内,取过了烛灯,火光明明灭灭,倒映在他脸上,留下一片阴翳,恐怕皇城发生了我不知晓的事情。 说罢,他将烛灯靠近帘帐,滚烫的火舌霎时席卷而上,烧成一片焦黑,刺鼻的气息顿时弥漫了整个帐中,随后,他依照孟求泽所说的地方,翻出了那些卷轴,依次点燃。 戚潜渊搁下了烛灯,提起笔,草草蘸了墨,在纸上留下一串潦草的字迹,尽管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不过,也不难猜到,这信是写给流光王的,相隔咫尺,却好似海角天涯。 孟求泽心中知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不再多言,那股蒸腾的热气已经逼得很近了,他返身去取了戚潜渊的剑和匕首,望着眼前逐渐消弭的景象,忽觉帐外大雨好似残梦。 他原本以为他会随着这位五殿下背水一战,却未曾料到戚潜渊从来没这么考虑过,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孟求泽才隐约察觉到,征战四方,收割人命,是他早就已经习惯的事。 帐中的火焰越烧越旺,将呼吸也焚烧,从喉间逼出一阵闷闷的咳嗽声来。 于是戚潜渊便不再去管那些被烧成灰烬的、他辛苦筹备了几年才写成的卷轴。 他转身离开营帐,孟求泽拿着他的剑和匕首,紧跟其后。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像冰雹落下来,发出脆生生的响,他们没带伞,也不需要带伞,这场暴雨足以将一切摧毁。 所幸,隔着这层雨幕,双方的声音和景象都模糊不清,难以察觉。戚潜渊呼哨一声,唤来鸽子,将纸条塞进它腿上的竹筒里,眼见着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远了,他心里其实都没抱太大希望,若是被敌军发现,便难逃一死,若是未被发现,也会被这雨浇得摔落在地。 无论是前者或是后者,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戚潜渊突然止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孟求泽,取过他手里的剑和匕首,思忖片刻,又将那柄样式精美,一看就并非寻常人等能够取得的匕首塞进孟求泽怀里,问:会不会用? 分卷(218) 他用的穷炱枪与这匕首一长一短,无异于两个极端,不过,若是真要用,倒也无妨。 孟求泽定定地看着戚潜渊,先是点点头,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勉强会用一点。 戚潜渊拔剑出鞘,将剑鞘随手扔在地上,落进积水里,溅起零星的水花,转眼又被坠落的雨珠所压下,那柄长剑倒映出雨幕,泛着冷冽的光,他闻言,说道:防身足够了。 孟求泽这才窥见戚潜渊的心思,终于明白他不是想逼着自己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上阵杀敌。他有片刻的诧异,又和戚潜渊对视了一阵,戚潜渊没有要解释的意图,于是他只好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开口说道:殿下要我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你们厮杀? 他从混沌中苏醒,到现在,活了几千年,还从来没有被人要求后退的时候。 不远处,正在静悄悄地排兵布阵,戚潜渊先是扫了一眼,随即垂下视线,看向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走三步能喘四口气的人,说道:不,我要你离开,去找流光王。 说完,他想到自己刚放飞的那只信鸽,又觉得他其实也不该对孟求泽抱太大希望。 至少有一个能够将消息传到流光府,戚潜渊想,总归,这暂时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他该考虑的,是如何重振士气,用这为数不多的九十个侍卫,还有十个从未拿过兵器的随从去抵抗二皇子那正逐渐逼近的几百人。他心知这并非两全之计,只是拖延时间。 毕竟,你未曾习武,即使留下也做不了什么。戚潜渊见他不开口,轻轻地、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说道,孟求泽,孰轻孰重,你是拎得轻的,别在这时候成为我的累赘。 孟求泽没回答,抬起头,看向茫茫的夜空,视线穿透层层雨幕,直破云端。 这场雨至少还要下好几个时辰才肯停,所以背水一战的方式行不通,未等士气涨上去,阳河的水就已经淹没了河堤,他暗暗想到,究竟有什么方法,才能赢下这场仗? 明知九死一生,前路渺茫,凡人脆弱不堪,戚潜渊又为何如此从容镇定,不曾畏惧? 他不明白,戚潜渊也没打算让他明白,时间紧迫,戚潜渊已经不打算再与他交谈,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上,沉甸甸的,他薄唇微动,低声说,走罢,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戚潜渊,身后,有声音穿透了雨幕,落在耳中,有几分熟悉,却好像从未听过,然而雨声太大,戚潜渊一时无从分辨,也没有闲心追究,若我未能将消息传到流光府呢? 那就待我途径黄泉路之时,再仔细数落你的失职吧。 戚潜渊这么回应了,没有转头去看孟求泽,翻过手腕,挽了个剑花,迈开步子。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融为万千阴翳的影子,被落下的雨击碎,消失不见。 第299章 、川行 荒唐。 孟求泽看着戚潜渊的身影化作千万滴水珠中的一滴, 顷刻间便失去了踪迹。 荒唐。他又将这两个字缓缓地在唇间念了一遍,无声的、微不可察的,像阵风。 他与天同寿, 统领万千星君, 从未被人说成过累赘,他总是能够带来胜利,无论是对东华帝君而言,还是对戚淞而言, 只要有他在, 无论局势如何险恶, 都不可能输。 纵使戚潜渊自幼习武,熟读兵书,终究是血肉凡胎,难以挽回这摇摇欲坠的局面。 太荒唐了, 他想, 戚潜渊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些,又怎么能走得这么决绝。 孟求泽心知, 这位五殿下是不信鬼神的。他最后答的那句待我途径黄泉路之时, 再仔细数落你的失职,分明是有嘲弄的意味,因为戚潜渊根本不相信所谓的黄泉路真的存在。 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孟求泽不得而知。想来, 戚潜渊说的时候或许什么也没想, 只有他耿耿于怀,这场暴雨淅淅沥沥地下,将他一腔心事也浇得七零八落。 雨声渐渐地大了,如擂鼓, 水珠却被他身上溢出的灵气所惊扰,生出退意,朝四周散去,不敢沾湿他的衣袂。他强压住体内流窜的灵气,豆大的雨珠又小心翼翼地靠拢,很快就将他淋得透彻他望着眼前的灰蒙蒙的一片雨幕,轻轻嗤笑一声,想,孟求泽这病秧子怎么可能顺利地躲过重重包围,顶着暴雨,踏过泥泞的山路,将消息传到流光府呢? 不远处传来兵刃相交之声,尖锐刺耳,只是听着,就仿佛能尝到喉间涌起的血腥气。 破军在原地站了一阵,终于挪动了脚步,转过身,朝着流光府的方向走去。 不必去探,他知道,他和戚潜渊走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此走下去,绝不会相遇。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零星的犹疑随着他踩进积水的那一刻也与倒影散成碎片,衣摆被雨水濡湿了,沉甸甸地贴在膝弯处,偶有几滴水珠顺着落下去,转眼又消失了。 戚淞妄图将星君囚禁在一隅宫殿构成的囚笼中,于是破军毫不犹豫地斩断了自己的衣角,头也不回地离开,好似那几年里,他从未、以后也绝不会对戚淞投来轻飘飘的一眼。 而多年之后,戚淞的儿子,戚潜渊,要求破军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反倒是犹豫了。 敌军步步紧逼,兵分两路,前后夹击,破军察觉微弱的杀意,从暗处传来,对他而言却分外明显,无所遁形,他垂下目光,便从积水的倒影中瞥见那几个兵卒身形微微一动。 看,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像孟求泽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该暴尸荒野了。 戚潜渊对他,到底是太信任,还是不够信任,他分辨不出来,于是就更觉得焦躁。 破军将手中那柄样式过于精美,颇有些中看不中用的匕首放进怀中,思绪飘忽,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很轻易地侧身避开了那些兵卒的攻击。 然后,他的眸光渐冷,从温润浅淡的暖色变为冰冷刺骨的冷色,酝酿着一片风饕雪虐的冰原。一时间,倒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这场暴雨,还是他的眼神更令人背脊发凉。 穷炱枪悄无声息地出现,他五指收拢,将长.枪握紧,天地间有片刻的寂静,随后,寒光刺破雨幕,腥红的血液如同瀑布一般溅射而出,泼洒在地上,跌入那些浑浊的积水里。 破军抬手擦去那点溅在他面颊上的血迹,干脆也不瞒了,撤去伪装,银制的甲胄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他的身体,雨珠落在盔甲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像风吹动占风铎的声音。碎石相触,可知风来,颇为闲适,放到他身上,却生出另一种肃杀的、冰冷的煞气。 从阳河到流光王的地盘,至少需要一个多时辰,对破军来说只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 他当然可以立刻将消息告诉流光王,但是,若他带着流光王归来,戚潜渊见到这番景象,保不准会心生怀疑,疑他孟求泽分明不会武功,却能来去自如到时候就难解释了。 破军掂了掂手中安静的穷炱枪,绣着银线的黑靴踏过积水,水中浮动的血液被他踩得向下沉去,本就不算清澈的积水变得更加污浊不堪,黄的,白的,红的,最终变成褐色。 他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暴露,是因为 这场战役中,没有活人会看到他的长相,而死人,向来都是最会保守秘密的。 至于脱去肉身,化作鬼魂的,那就更不需要担心了,它们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根本不需要他动手,一哄而散,四处逃窜,某种程度来说,比许多凡人都要聪明。 破军不想回头,也没必要回头,茫茫雨幕之中,他提着一柄枪,像贯穿峡谷的激流,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肉飞溅,许多士卒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叫,穷炱枪就已至面门。 是戚潜渊要他走的,他想,所以他走了,朝着相反的方向,与戚潜渊背道而驰。 他对生死是有点麻木的,然而,每当滚烫的血挟着冷雨溅到破军身上时,他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戚潜渊死了,他多半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戚潜渊真的死了,他会感到麻烦的,一朝一日建成的计划在顷刻间分崩离析,何其落魄。 随着最后一个士卒倒下,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虽雨雾蒙蒙,却可见不远处的阳河。 破军将穷炱枪往面前一掷,双手掐诀。 只见穷炱枪原本漆黑斑驳的纹路逐渐褪去,显出内里的白,像白玉似的剔透颜色,没有丝毫杂质。穷炱枪生出几根弯曲似弓的肋骨,尖端朝下,然后是血肉,皮毛,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罔顾这世间的规律,迅速拼合成一头猛兽,像虎,却又有鹰隼般的翅膀。 它收起尖锐的獠牙,低下头颅,将那对巨大的翅膀徐徐地绽开,是在表示臣服。 破军已经割下了穷奇的舌头,它虽然有满腔的话想说,却口不能言,一时间也不知道破军在这时候唤它出来做什么,先望了望那对它来说不过咫尺的流光府,又望了望身后传来阵阵惨叫声,混杂着血腥气的交战之地,最后又看向破军星君,兽曈里盛满了疑惑。 你去替我看着戚潜渊。 穷奇心中一喜,听到这话,立刻就想动身回去。 破军短暂地和穷奇对视一眼,似是洞察了它的心思,不待它转过身,就先皱着眉头推翻了自己的话,说道:你已经千年未曾啖食过血肉了,以你的性子,怕是不知晓悔改。 穷奇连连摇头。 不必去了。破军不吃它这套,也知道穷奇虽然表露出了臣服,却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一旦脱离了他的掌控,恐怕就会显出以往的凶相了,你和我一起动身去流光府。 穷奇很失望,忍不住想,它的实力早就被破军削去了大半,将它作为坐骑,说实话,还不如破军自己去流光府要快,这善变的、脾气古怪的破军星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它心里直犯嘀咕,却没办法问,也不敢问,只能恭恭敬敬地俯首应了下来。 这一路上,穷奇依照吩咐,刻意放缓了步伐,垂天之翼将雨幕隔开,若有凡人,只会见得一束流光滑过天际,当然,这时候肯定不会有谁傻到在外面淋雨,都在家里面呆着。 破军星君原本就不爱与人交谈,面对穷奇的时候,他连半个字也不想多说。 穷奇能感觉到他心情极差,虽然这位破军星君也没什么高兴的时候,不过,像这样阴沉浓郁的、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风雪,偏偏又被他强行压抑住,反而酝酿出另一股危险的意味来。于是穷奇越发小心翼翼,极力将翅膀远离破军,免得不慎碰到他,惹火烧身。 这短短的距离,硬是被它飞了半个时辰。穷奇想,要是这件事被传出去了,估计它的赫赫凶名都会被拿出来耻笑,别说上仙和七星了,那些个不知好歹的小神仙都敢笑它。 它暗自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这件事情被传出去,只有它和破军知道就够了。 眼见着流光府终于映入眼帘,不止是破军星君,连穷奇都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结果,破军硬是不下去,沉住气,站在王府的屋檐上,双手抱胸,抬眼去看那些藏在暴雨和云层后的繁星,来回巡逻的侍卫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就剩穷奇在旁边干着急。 它兜兜转转走了几圈,实在受不了,凑过去在破军的腰间轻轻碰了一下穷奇发誓,它的力度绝对很轻,连人间的一只兔子都撞不死结果它还是被破军恶狠狠地揪着后颈那块肉拎了起来,皮毛化作流沙,血肉化作微风,重新被剥离,只剩下那根脊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破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化作了孟求泽的模样,幻术在这种时候总是很有用,装出一副快断气的、发着高烧的样子,对他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 孟求泽蹒跚着,满身泥泞,头发散乱,几乎稳不住身形,刚踏上王府的台阶,就支撑不住了,膝盖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门口的侍卫正准备将他赶跑,几步走过去,又勉强辨认出他竟是以前经常侍奉在戚潜渊身侧的那个人,吃了一惊,便要问他发生什么了。 他表现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实际上,他的意识再清醒不过了,自然不可能直接将那些话说出来,只是不断地摇头,念叨着流光王,似乎非要流光王大半夜出来迎他不可。 侍卫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其中一个返身进了王府,不多时,流光王便匆忙赶过来了,明显不久前还在睡梦中,头发草草地束起,外袍也是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孟求泽注意到,旁边屋子里的人大约是听到了动静,被吵醒了,所以推开了窗户,只从缝隙中露出半张脸,眉眼间还残余着困倦,是他不认得的姑娘。隐隐约约中,他觉得这人的长相和戚潜渊有些相似,脑中有零星的记忆翻腾,他知道戚潜渊多半是和他提及过的。不过,他现在无暇去思考这些,因为他已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位流光王的身上。 他勉强撑起身子,手脚却发软,无论如何也起不了身,脚一滑就又跌了下去。 流光王见孟求泽浑身狼狈,身上不止有泥泞,还有血污,大概是哪里受了伤,便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蹲下身子,俯身去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戚潜渊在何处。 二殿下对五殿下动手了,敌众我寡,殿下如今还在阳河附近,若是再晚 孟求泽像是吊着一口气儿,气若游丝,不等流光王再继续问,他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流光王之后是什么反应,破军已经不在乎了。他将星盘化作了孟求泽的模样,即使凡间的医师过来替他把脉,也是看不出来的,唯一的弊端是,星盘失了武曲,没有灵智,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孟求泽恐怕暂时醒不过来了,不过,这倒也替他糊弄了许多问题过去。 破军再次隐匿了身形,转身离开,奔赴这场永不知疲倦的暴雨,前往阳河。 第300章 、恰似 二皇子知晓流光王的地盘就在不远处, 也知晓流光王与戚潜渊的关系向来不错,所以,他不准备和戚潜渊缠斗, 想要趁着这场及时雨, 速战速决,免得引起流光王的注意。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五弟要回皇城,必定是要经过他的势力范围,却未料到戚潜渊竟会在临行前忽然改变了路线, 选了条不好走的路, 过荻水, 越过敇古山脉,再渡阳河。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二皇子才终于敢肯定,这个十多年来都没有显露出丝毫过人之处的五弟, 他们一度以为是最没有威胁的皇子, 并非碌碌无为的庸才,而是藏锋的利刃。 原本的计划被全盘打翻, 鸿门宴也无人能赴, 二皇子只好匆匆率领几百将士,风雨兼程,沿着戚潜渊所走的每一个步子, 淌过荻水, 踏过敇古山脉, 好不容易才撞见他们稍作整顿,万事俱备,而东风也随之而来,沉闷了许久的三伏天终于肯下了场适时的暴雨。 虽然他临时拟定的计划算不上天衣无缝, 后果也并非他能够承担得起的。 但是,二皇子很清楚,无论后果如何,他都绝不能让戚潜渊顺利地回到皇城。 分卷(219) 一个时辰,足以使局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等到破军从流光府归来,这场骤雨仍然没有半点歇气的意思。从上往下看,阳河波涛汹涌,水底的暗流肆虐,欲要将人卷进去,撕裂成碎片,左侧又分出一条蜿蜒的支流,被血浸染成暗沉的红色,向四面八方蔓延,绵延不绝,远远看去,倒像是细细密密的血管。 即使有雨幕遮掩,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沉闷的、压得人喘不上气的死寂。 破军的面色逐渐变得阴沉,他皱着眉头,也说不清此时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似乎戚潜渊无论是生是死,都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解脱吗?这不叫解脱。他背负的人命实在太多,那对他来说轻如鸿毛,所以他也不介意多背负一条。不过,破军暂时还不想背负戚潜渊的性命,说到底,如果戚潜渊真的死了,那不就好像他欠下了人情吗? 他缓缓地落了地,黑靴踏过遍地的血污,目光所至,尸骨累累,半梦半醒的魂灵在破碎不堪的躯壳中挣扎着,想要从那些狭长的伤口中挣脱出来,又想要将自己重新塞回去。 有见过的面孔,也有陌生的面孔,交叠在一起,手中死死地握着武器,雨水顺着眼窝落进一双双圆睁的眼睛里,落在紧闭的紫黑色嘴唇上,将一片凝结的血块濡湿成浅色。 破军不知道这些人叫什么,也对他们的姓名不感兴趣,他的目光略略一扫,那些哀嚎的魂灵便哑了声儿,也不知挣扎,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痴痴傻傻,半晌缓不过神来。 他将那一张张面孔都仔细看遍了,没有戚潜渊,于是他便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凡人从来不该指望神仙能对他们有一星半点儿的怜悯,破军想,无论是隔着那层如烟的夜幕去看,还是真正身处其中,他心中都兴不起波澜,凡人总自说自话,将祭品献上,就觉得能求得神仙的施手相助,然而,隔着两个世界,苍穹渺茫,终究不可能相互理解。 凡人不理解神仙为何能够如此漠然,而神仙不理解凡人为何能够如此傲慢。 破军在雨幕中走着,走着,时而止住脚步,用穷炱枪的末端将尸骸挑开,发觉那底下躺着的人并不是熟悉的那一个之后,他就翻过手腕,将枪尖指向地面,再去看下一个。 这样停停走走,看了又看,他觉得有些厌烦,可戚潜渊还没个影子,像消失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从这堆残肢断臂之中看见戚潜渊,还是不想看见他。 不过,破军心想,是死是活,戚潜渊到底还是要给他一个回答,他可不想让戚潜渊以为自己欠他一个还不清的人情,也不想听见戚潜渊踏过黄泉路时还要细数他哪里没做好。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从这无尽的、恼人的雨声中听到了些许不同的动静。 拨开雨幕,迈过尸骸,破军抬眼看去,背靠阳河,戚家的那两个兄弟正在对峙。 更确切地来形容,是二皇子率领剩下的十几个士卒,和孤身一人的戚潜渊正在对峙。 破军知道,凡人在面临死亡之际,便会丑态百出,原形毕露,甚至会因为恐惧而收起以往的傲气,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着求饶。然而,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也看得清楚,戚潜渊面上是没有丝毫惧色的,而那位二皇子,神情也很淡然,没有除掉心头之患的狂喜。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 如果不是因为双方都显得有些狼狈,浑身的血,衣裳破烂不堪,戚潜渊的剑尖还断了一截,破军还以为二皇子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除掉戚潜渊这件事,只不过是他们的臆想。 片刻后,戚潜渊抬手擦去面上的血迹,问道:为什么? 二皇子闻言,有些讶然,反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戚潜渊颇为自嘲地一笑,抬眼看他,显出那对难辨情绪的眼睛,确实不知道。 二皇子怔了怔,过了半晌,也抖着肩膀笑起来,说道:原来戚瑶还没有告诉你。 他们的相貌,一个更像生母,一个更像戚淞,直到这时候,这一对兄弟才显出几分相似,他们笑得都不算真诚,笑意未及眼底,酝酿着冰冷的杀意,并不似看起来那般和睦。 戚潜渊,你很聪明。二皇子真情实意地夸奖道,所有人,包括我,一度以为你是对皇位最没有威胁的人,远离皇城,韬光养晦,顺便还能拉拢流光王你确实很有手段。 唯一的缺憾,是你的生母,没有身份,只不过是个嫡出,又不懂争权,所以没能给你带来一个好的背景,而你的哥哥,四皇子,更是个只知道贪生怕死的废物。他笑,你默不作声地忙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勉强和我们站在同一个高度,你觉得遗憾吗? 二皇子似乎也没想等戚潜渊回答,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感到遗憾,因为,如果不是无意间知道你私底下做的那些手段,我可能还毫无察觉,将你当成个谦卑的弟弟。 戚潜渊这才有了说话的空隙,他大约也想着拖延时间,于是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如果你能够活着回到皇城,你会知道的。 二皇子一脚踢在他膝盖处,戚潜渊原本就体力不支,猛地吃了这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幸好他反应足够快,才能勉强用那柄断剑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让膝盖触碰到地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终于显出了虚弱的神色,眉眼却依旧凌冽锋利。 风声猎猎作响,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溅起一地的水花。 二皇子扼住戚潜渊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然后微微眯起眼睛,十多年来头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番,一字一顿,在他耳畔说着,要他听得清楚,可惜,你回不去了。 戚潜渊并非不想反抗,而是那两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颈上,只要他稍微一动,就会立刻撕碎他的皮肉,斩断他的骸骨,要他血溅三尺,死在这阳河边上,然后被怒涛所吞噬。 恭喜。他轻轻地笑着,每说一个字,唇齿间都会涌出鲜红的血液,有点含糊不清的意味,可二皇子还是听明白他这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恭喜,皇兄,你赢了。 分明是在说笑吧,回到皇城之后,面对陛下和流光王的怒火,你又该如何收场? 二皇子不语,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抽出自己的佩剑,挽了个稍显生疏的剑花,将剑尖抵在戚潜渊起起伏伏的胸膛上,他没想过要给戚潜渊留余地,对着他的心口,一寸寸地将手中的佩剑往前推,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格外生涩,在这个雨夜中,简直是低不可闻。 穷奇心惊胆战地看着,感觉到破军星君握住自己的手渐渐收紧,指节处泛着苍白,灵气像是暴烈的火星,在沉寂之中蓦地炸响,唯有它,还有那些挣扎的魂灵才能听得清楚。 它没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位星君在暴怒之下将自己的脊骨也折断。 兴许这就是为什么破军是星君,而它只是个臭名昭著的凶兽,穷奇心想,它是不可能想明白了,为什么破军还能静静地在这里看着,即使他身上溢出的灵气已经使自己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也使得那些踌躇犹疑的魂灵头也不回地逃走,根本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只有活着的人才配分输赢。二皇子猛地将剑抽出,飞溅的血顿时沾了他一身,而他直起身子,将手中的剑交给身旁的侍卫,缓缓说道,五弟,下辈子去投个好胎吧。 他打了个手势,冷眼看着面前的人被拖走,扔进汹涌的阳河中,过了一阵,才后知后觉地用袖口擦去脸颊上的血迹,转过身,带着那十几个仅剩的、疲惫的士卒,离开了。 第301章 、窥星 水波涤荡血污, 细碎的微光被搅碎,向更深处的暗流沉去。 无论是谁,受了这样重的伤, 被扔进了湍急的河流中, 就只有粉身碎骨的结局。 兴许等到流光王姗姗来迟,举目远望,只能见到流水潺潺,哪里还寻得到半点人影? 戚潜渊只能隐约看见眼前的光, 起起伏伏, 忽而掩住他的口鼻, 濡湿他的双眼,睫毛连成一片繁杂的阴翳,遮住他的视线;忽而落下去,怜悯似的, 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窒息的痛感在胸腔处蔓延, 顺着那道深深的伤口往内挤压,戚潜渊勉强睁着眼睛, 昏黑的水底中好像藏着什么,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他午夜惊醒后未曾褪去的梦魇,胸口处的伤似乎燃着一团火苗,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跳动, 一下, 一下,渐渐变得微弱。 都说人死之前,眼前便会浮现走马灯,将前半生所经历的事情都看上一遍。 但他眼前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浑浊的光, 被雨水打散了,碎成千万个琉璃碎片。 这时候也应该感到悔恨,或者是感到愤怒,感到恐惧。 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指摘的,戚潜渊想,然而他的心情却格外平静,就好像一场宁静的、安稳的梦境逐渐朝他涌来,而他不需要挣扎,只需要接受就可以。 他想到戚淞,因为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戚淞的脸只是在他眼前晃了晃,就一闪而过了,不留半点痕迹;紧接着,他又想到流光王,他们许久未见,流光王收到了他的信,估计会很高兴,转头就叫人将他以前住的那间房收拾出来,等着与他叙旧,可惜,他又想,流光王等不到了;然后,他想到戚瑶,不知道自己那个身世显赫,所有人都拼了命想要讨好的堂妹,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才让二皇兄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她前些日子还寄信过来,说给他准备了小惊喜看来,他恐怕没机会知道那惊喜是什么了。 最后,戚潜渊想到了孟求泽。 也是他无计可施,所以才让孟求泽去流光府报信,他手无缚鸡之力,身子又弱,不知道他能不能从二皇兄的包围中逃出去,也不知道他那不堪一击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暴雨。 如果孟求泽能够活下去,流光王兴许会看在他的面子上,让孟求泽留在府中。 连名字也被剥夺的人,没办法回到那荒凉的、只剩下风声呼啸的戈壁,他既然已经有了新的名字,舍弃了原本的身份,解开了脚上的锁链,也就彻底斩断了与西域的关系。 孟求泽其实是个将帅之才,文思敏捷,在兵法上也有独到的见解,可惜体质摆在那里,他有些话又说得太异想天开,就显得纸上谈兵,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将要死去的人,没道理去关心活着的人,于是戚潜渊想了一会儿,就不想了。他的思绪渐渐地被湍急的水流冲散,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激流卷向远方,一去不复还。 在意识消弭的最后一刻,空气涌入他的耳道、鼻腔和唇齿,带来近乎肿胀的刺痛感,所有沉默都在瞬间褪去,紧接着,暴雨声,呼啸的风声,湍急的流水声,向他袭来。 戚潜渊头昏脑胀,眼前蒙上一层厚重的血雾,辨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他艰难地想,他的半个身子应该还在水里,因为汹涌的河流正在不断地拉扯着他的双腿,试图将他再度吞噬,然而胸口处却又有另一股力量,湿漉漉的衣襟勒住他的脖颈,将他向上提起。 是二皇兄仍旧不放心,所以非要将他找出来,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可吗? 他心里发笑,极力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视线一片血红,混杂着杂乱的黑斑,他的五感好像也被这场暴雨一并剥夺,感觉不到疼痛,看不见,也听不清楚。看来二皇兄的那一剑并未彻底贯穿他的心脏,戚潜渊想,所以他才会这样煎熬。 雨幕中,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被这喧嚣的雨声和流水声削去,戚潜渊缓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面前的人说的是你在恭喜谁,一字一顿,酝酿着怒火,他能够感觉得到,却不知道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寻遍了记忆,也想不起来这个声音到底属于谁。 总归,不是二皇兄,也不是二皇兄的人。 如果说他抱有恶意,那他就不该问自己这些意义不明的话,而是应该直接动手。 如果说他抱有善意,可他的动作委实太粗暴,不像是要救人,更像是要杀人。 戚潜渊慢腾腾地想着,张了张嘴,想问他的来历,唇齿间又滚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连同破碎的内脏,还有血液,一起往下落,落在他胸膛上,他这才感觉到了滚烫。 你说,恭喜他赢了。揪住他衣襟的手紧了紧,嘴里说的尽是他听不明白的话。 不,与其说是听不明白,倒不如说,戚潜渊是不明白他这句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嗡鸣声在耳蜗中炸响,盖过雨声,他感觉到自己勉力维持的思绪彻底溃散,有什么东西正从这具躯壳中一点一滴地剥离,谈不上疼痛,只是令人感到心悸,像是幼年突然通晓事理的那一天,很清楚自己将要踏上一条漫长的、黑暗的、无尽的道路,却没办法回头。 黑暗蜂拥而至,拨开血雾,让他的眼皮不断下坠,直至最后一线意识也被吞噬殆尽。 面前的人却不依不挠,要将他喊醒,非要让他把这句话听得完整,才肯让他走。 戚潜渊。说这话的人恶狠狠地咬着牙,从牙缝中逼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来,你听好了,只要有我在,你就不可能输。从今以后,你若胆敢再说出这样的话,我 很遗憾,戚潜渊还是没能遂了他的愿,游离的魂魄就是这样,它要走,谁也拦不住。 他终于提起了半点兴趣,却还是没能将这句无异于威胁的话听完整,只听了半截。 破军揪住戚潜渊衣襟的手已经沾满了血液,顺着他的掌心往下淌,神仙是没有掌纹的,那一条条的脉络,只是描绘了星辰斗转,而那鲜红的颜色就沉在凹陷中,很快被雨水晕染成浅色,从手腕处跌下去,落进阳河汹涌的波涛中,消失不见,也无迹可寻。 面前的人逐渐变得冰冷,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势头,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温度的抽离。 他沉默了半晌,也知道戚潜渊不可能回答他,这场雨下得恼人,雨声嘈杂,沙沙作响,他原本对晴天还是雨天没有太大的想法,如今却开始痛恨起雨天,恨它不合时宜。 破军在水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迈开步子,将戚潜渊往岸上拉去。 鹅卵石遍布的河岸,蜿蜒着一条斑驳的血痕,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戚潜渊的脚下,破军俯下身子,将手按在戚潜渊的胸口上,沿着那条狭长的伤口往下滑,从他的胸口,到小腹,五脏六腑,没有哪一块是完整的,想来,在二皇子的那一剑之前他就已经道尽涂穷。 破军的迟疑没有持续太久,他引来破军星宿,将浮云拨开个口子,让星光显露,照亮这漫长无尽的雨夜,与此同时,他的手心也有星宿的纹路翻转,星尘逐渐在他指间涌动。 徐阆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戚潜渊躺在地上,破军半蹲着,左手放在戚潜渊的胸膛上,明亮的、却又冰冷的光芒在他手底下浮现,像是要从这茫茫大雨中硬生生拓开天地,星尘蔓延开来,阳河里浑浊的水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银白剔透的颜色,让徐阆想起当初那条横亘在云端的、静默的银河。 分卷(220) 他不知道,如果神仙罔顾这世间法则,擅自干预凡人的生死,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他也能够猜到,那后果必定是十分痛苦的、煎熬的,宛如烈火焚烧般的疼痛。 破军星君。徐阆出声唤道,你知道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吗?擅自干预凡人的生死,要将已死之人的魂魄从彼世再渡回人间,你是在触碰这世间的禁忌,如果法则降下惩罚 前面听着还挺正常,越往下听,破军就越觉得耳熟,这分明是他当初用来警告徐阆的话,如今却又被徐阆反过来劝他,所谓因果轮回,大抵正是如此。他原本还想好好地跟徐阆说两句,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也没了心情,手上的光芒未消,只是冷冷瞥了徐阆一眼。 徐阆的手按住伞柄,转了转油纸伞,水珠飞溅,差点溅了破军一身。 他未等破军开口,先耸了耸肩,停住伞,面上凝重的神色有所缓和,说道:我和破军星君可不一样,我会替你保密的,真的,不过你可得想好了,毕竟你比我更清楚后果。 破军没有回答徐阆这句话,他将视线重新放到戚潜渊身上,说道:给我三秒钟。 徐阆依言闭上眼睛,长达三秒钟的寂静随之而来,没有雨声,没有水声,所有声音都好像在这时候刻意绕开了他们,这并不是个很好的体验,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会让人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仿佛这个世界不再接纳他,反倒极力将他往外驱逐。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先是看向了戚潜渊,戚潜渊的胸口逐渐有了微弱的起伏,虽然很微弱,但至少还有,他的面色仍然很差,想来破军考虑得很清楚,并没有替他疗好伤。 然后,徐阆看向了站起身的破军,他的身子绷得像根弦,像冰块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痕,眉头皱得很紧,流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片刻后,他微微欠身,捂住口鼻,指缝中不断涌出血液,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徐阆看得心惊胆战,伞也不要了,跑过去要扶他。 破军拍开徐阆的手,自顾自往前走,反正戚潜渊暂时是死不了的,他的身体能够撑到流光王带着医师赶到之际,等到他的伤口渐渐愈合,他会带着那虚假的记忆继续活下去。 是的,虚假的记忆。戚潜渊不会记得破军曾经来过,神仙的术法委实很方便,它会替戚潜渊填补上那块缺失的记忆,用一个他能够接受的理由,也不会让他察觉到破绽。 徐阆跑回去捡了伞,忙不迭,跟上破军的步伐,把油纸伞斜过去,替他遮风挡雨。 破军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让人不由得怀疑他的状况究竟差到了什么地步,虽然他最后还是用灵气勉强止住了血,但徐阆还是满心忧虑,想了个话题,生硬地跟破军搭话,希望破军像以往那样嘲他两句,也好过这样沉默,话说,你和戚潜渊,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星君这才猛然止住了脚步,徐阆撞在他坚硬的甲胄上,顿时眼冒金星,头昏眼花。 是孟求泽和戚潜渊。破军压低了声音,提醒他的措辞,不是我和戚潜渊。 徐阆揉着红肿的额头,满眼泪花,也看不清破军的神情,只能问:有什么区别吗? 有。雨声中,他听到面前的星君如此回答道,我和孟求泽,从来都不一样。 第302章 、碎镜 破军在暴雨中独行, 步子迈得很大,像是要将徐阆远远地甩开。 到了后来,徐阆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去, 他手中的油纸伞也被凌冽的风吹得掀开来, 露出内里的篾条,恹恹地耷拉着,徐阆怕它割伤皮肉,咬了咬牙, 便扔下了。 油纸伞歪倒在一旁, 张牙舞爪的, 像是肆意生长的荆棘,一碰就会划出条血印子。 徐阆再抬起头的时候,雨幕重重叠叠,藕断丝连地悬挂着, 天地间的颜色好像都被冲刷殆尽, 只剩下黑灰,好似烈火焚烧过后的灰烬, 而那道银色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虽然也没人看得见这一幕, 可他忽然就觉得有点尴尬,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 这位破军星君如此高傲,如此不近人情, 不想让人看见他脆弱的一面, 也是正常的。 徐阆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看看破军的情况如何, 现在破军走了,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在倾盆的暴雨中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踌躇了半晌, 想对着这场不合时宜的雨低声说点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兀自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准备离开了。 他沉浸在那种莫名的愁苦情绪中,刚往前走了没几步,脚下就被什么东西一绊,魂魄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身体就已经狠狠地摔了出去,意识回潮,疼痛感也随之而来。 徐阆视线一低,便瞥见那个绊倒自己的东西,到嘴边的怨气也被他一并咽了回去。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触碰生死的禁忌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他知道那一定是疼痛难忍的,才能叫这位向来矜傲冷淡的星君露出痛苦的神色徐阆虽然能够理解,但没有亲身体会过,很难明白那种剜心刺骨的疼痛有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终究只是泛泛而谈罢了。 他忽地感觉背脊发凉,额角突突直跳,也顾不得去看自己有没有摔伤了,连忙挪开身子,伸手去碰破军星君的脖颈,指腹所触,一片冰冷,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起伏。 神仙需要呼吸吗?神仙的身体原本有温度吗?徐阆胡乱想着,甚至有点喘不上气。 徐阆试图将破军翻过来,手一滑,差点让他磕到石头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那身银制的甲胄并非常人能够驾驭,重达千斤,他连破军的一只手臂都抬不起来,更别说给他翻个身了。经过最初的那一次失手后,徐阆已经不敢轻易尝试了,生怕破军星君醒过来之后发现身上多了几处伤痕,到时候他就不好解释了。 他记起,梁昆吾告诉过他,世间兵器皆有灵,而灵源昆仑。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够操纵兵器,以此来击溃所有神仙。比如白玄,以他为首的许多神仙都不用武器,全凭术法取胜;比如月宫的那弯桂月金弓是折桂枝,酿入月光的余晖铸就而成的,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只为月神所驱使;再比如破军,他的穷炱枪是用凶兽穷奇的脊骨铸成,穷奇的魂魄就藏在那长.枪之中,容不下器灵,所以梁昆吾也无法轻易操纵。 徐阆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那柄安静的穷炱枪,喊道:穷奇? 他心里是弯弯绕绕想了许多,准备让穷奇带破军回去,却没考虑到它是被破军封印在此枪中,如果没有得到破军的许可,是不能私自出现的。这厢,徐阆在外面干着急,他喊了半天,这枪半点反应都没有,那厢,穷奇是想出去,却出不去,只能在里面干着急。 徐阆自顾自说了半天的话,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便不管那柄枪了,转身又去喊破军,看看他还有没有意识,无意之中忽视了在穷炱枪中急得上蹿下跳、怒气冲冲的穷奇。 雨声大,人声小,他说得口干舌燥,又没办法把破军扔到这里,更没办法叫梁昆吾来一趟毕竟徐阆可是单方面答应过破军要替他隐瞒的,半晌后,他只能再次尝试上手。 当他的手离破军还有一寸距离时,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轻巧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徐阆怔了怔,顺着鸦青色的广袖望上去,面具遮住右半张脸的星君正垂眸凝视着他,那只青玉般的眸子里显出几分兴致盎然的神色,雨水刻意绕过了这位贪狼星君,虽然身处雨中,他浑身上下却没有一点水迹,端的是十分干净整洁,和他们的狼狈全然不同。 他们也就只有一次说过话,徐阆想,那次是在万器阵中,而贪狼星君被钉在阵上。 虽然交流并不多,但他也知道这位星君面白心黑,一肚子的坏水,一眯眼就在算计。 徐阆干巴巴地喊了一声贪狼星君,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是做好了被提问的准备,结果贪狼什么也没问,只是看了他一眼,松开手,俯身便将破军扶了起来。 星君,他看着贪狼的动作,忍不住问道,破军星君没事吧? 贪狼闻言,偏过头,斜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说道:破军星宿裂了条口子,整个星宿向南歪斜,不止是我,所有星君都感觉到了异变,阆风仙君,你觉得将军有没有事? 徐阆哑言,又听得贪狼说道:我就不问你了,等将军醒后,我自会问他。若是武曲还在就好了,这说教的事情就轮不到我头上,无论是你,还是将军,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徐阆想,你们将军决定要做的事情,难道是旁人能够阻拦的吗?不过他也自知理亏,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很尴尬地点了点头,又问:你现在就要带他回天界吗? 贪狼的手一伸,那柄徐阆无论如何都拿不起来的穷炱枪就飞到了他手中,他说道:对,我要带他回蓬莱修养一段时间,如果你刚好也要回去,我可以顺便把你带回昆仑。 徐阆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说道:要是我们就这么走了,戚潜渊就得淋着雨了。 同为星君,又与破军关系亲近,徐阆都能知道的东西,贪狼星君自然也知道。 星君耳尖上的琉璃珠子轻轻地晃动,他唇齿间发出一声气音,兴许是笑。 阆风仙君,你转过身去看一眼。他说道,戚潜渊,他从来都不缺给他打伞的人。 徐阆顺着贪狼星君的视线看过去,流光王已经赶到了,那一柄柄伞,犹如圆月,在半空中刺啦一声展开,医师,侍卫,仆从,都争相凑过去给他打伞,构成一座绵延的亭,将戚潜渊和流光王,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年轻姑娘严严实实地遮在伞下,不让寒雨有机可乘。 是时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溜走了,还是破军暗中动了手脚,才叫他们来得这样的快? 徐阆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见戚潜渊被带走之后,他便转过头,看向贪狼,说道:有劳星君送我回昆仑了。待破军星君醒后,麻烦星君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来看望他。 贪狼应下了。 纵使昆仑与蓬莱相隔甚远,不过,大多数神仙从人间进入仙界都需要途径昆仑,所以贪狼星君口中的顺便,倒也真是个举手之劳的事情。 徐阆和贪狼星君道别后就去了昆仑宫,他浑身湿淋淋的,衣角能拧出一滩水迹,淌了一路的水,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鱼,梁昆吾正在试剑,见到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 你不是带了伞吗?他问。 暖风拂过,湿气褪去,衣服和头发也干了,暖洋洋的,徐阆原本沉闷的心情也有所好转,一改愁容满面,将背上的竹筐搁下,说道:雨下得大了,带伞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梁昆吾又问:与戚潜渊有关? 徐阆答道:确实与他有关。 他没说破军和戚潜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梁昆吾也没问。 其实,贪狼星君想要踏足人间,必定绕不开昆仑,而梁昆吾看见贪狼匆匆离开天界,肯定会起疑心,这位昆仑仙君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徐阆猜测,他多半也发现了破军星宿出现的异变,不过,即使是天大的事情,如果他不感兴趣,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 梁昆吾说:我见贪狼星君走得很急。 徐阆含糊道:破军星君直接在我面前昏倒了待他醒后,我再去看望他。 梁昆吾颔首,翻过手腕,通体银白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光,他将剑缓慢地归入鞘中,也将锋芒一并藏了起来。一般而言,梁昆吾会将锻造好的兵器挂在墙上,而这次却不同,他沉下视线,滚烫的目光坠下,那柄剑化作一道金色的縠纹,落在他的手腕上。 徐阆伸颈看了一会儿,便发觉梁昆吾的手腕上原本是有个金色的花纹,长剑化作的花纹落到手腕上,覆盖了原先的纹路,看着有些杂乱,而他身上的其他金纹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来没有像这样重叠的情况。他觉得奇怪,于是开口询问,让梁昆吾替他解惑。 昆仑仙君抬眼看他,问道:你还记得白玄写下的那些话吗? 白玄这个名字,即使是从梁昆吾口中说出来,徐阆听着,竟然觉得有几分陌生。 倒不是说他真的忘记了白玄的长相,忘记了他说话时的语气,忘记了他曾做过什么,徐阆想,他只是忽然想到从他翻阅卷轴的那天,到现在,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待到邪气被驱散,众仙归位,便用凡间最坚不可摧之物斩断昆仑,从此仙凡两间不相见,再无瓜葛。徐阆很快就想到了这句话,边回忆边说道,你指的是这一句吗? 梁昆吾望着手腕上那道宛如剑痕的金纹,说道:之所以要将它暂时放在此处,是因为这柄剑还未铸好,不过是个看起来像样一些的坯子,纵使开了刃,也并非坚不可摧之物,无法以此来斩断昆仑。你没有锻造过兵器,所以不知道铸造神兵时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徐阆问: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要一个人,必须有沸腾的滚烫血液,有坚韧挺拔似青竹的骨骼,有如同子夜般深沉寂静的灵魂。梁昆吾的神情不改,语气平和,说道,最后,还要心甘情愿,慨然赴死。 第303章 、难辨 等到破军星君苏醒的消息传来, 已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蓬莱的神仙也不少,贪狼星君有意替他遮掩,也并未将他晕倒的这件事宣扬出去。 跨越群山与万水, 蓬莱近在咫尺, 远远地望去,可见整片盛放的桃林,而那条银蛇般的溪流,蜿蜒流淌, 将蓬莱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 使得邪气隔绝在外, 无法踏入桃源。 徐阆按住衣襟上的浅金色流纹,越过溪流,缓缓落在了蓬莱。 星宫倾覆后,众星君散去, 剩下的, 也就只能在蓬莱寻求一处栖身之地,徐阆想, 蓬莱少说都有几千神仙, 这些常年不踏出洞府的神仙,恐怕从来没和其他神仙有过如此频繁的来往,更别说住在一起了, 早些时候, 他还听说有神仙斗法, 后来大约是被迫和解了。 他凭着仅剩不多的记忆,绕过那一座座紧闭的洞府,找到了星君们栖身的地方。 贪狼星君是将话语放入风中,让轻飔传话, 风落到昆仑,就化作了一行行字句。徐阆看着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冷淡,也猜得出是妹妹递来的白天一般都是那个心思深沉的长兄露面,而晚上一般都是那个寡言的小妹露面,然而这段时间里,他们的出现却没有规律,大概只是凭两人的心情了徐阆想起,在人间的那一夜,也是身为兄长的露了面。 及至破军的洞府,门是半敞着的,贪狼星君就站在那里,双手抱胸,神情淡漠,目光在那些被繁花压得低伏的枝头上久久停留,瞥见徐阆来了,她也只是颔首,算打招呼了。 分卷(221) 徐阆和她关系并不算熟络,喊了一声贪狼星君,便要从她身侧过去,走进洞府。 等到徐阆和贪狼擦肩而过的那一瞬,贪狼却突然向他伸出了手,虽然知道她没什么恶意,但徐阆还是心脏狂跳,动静很大,他几乎怀疑贪狼是不是也能够听得见他的心跳声。 然而,贪狼的神色不变,细长白皙的手指碰到他的头发,从他头顶上取下一片桃红色的花瓣,青玉般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好像这只是她的无心之举,没有别的用意,徐阆有点尴尬,想要道谢,贪狼却已经将那片花瓣在指腹间碾碎,转过视线,不再看他了。 徐阆想了想,还是道了声谢,也不管贪狼有没有听见,反正他确实是说了。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这么翻页了。 其实,徐阆原本以为自己将要见到的是个卧病在床的破军星君,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了,有一次就够了,破军怎么可能让徐阆有第二次见到他虚弱模样的机会。 他走进洞府,看见破军褪下了他那身银甲,身着墨青色的长袍,坐在桌案前,手里还拿着卷轴,逶迤婉转,铺了一地,上面撰着蝇头小字,徐阆只看了一眼都觉得头昏眼花。 徐阆几步走过去,自觉地坐在了破军的对面,回想起那时的情形,还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架势,说道:破军星君,你不知道,你那时突然倒下,我见你没了踪影,还以为你把我丢下了,刚准备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你是昏倒在地 破军冷冷地剜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只是为了说这些话来的,那么你可以走了。 别这么说嘛。徐阆明白破军星君是好面子,不想听他说那些话,只好转移了话题,说起另外一回事来,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后果竟然如此严重。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还好,破军搁下手中的卷轴,捏了捏眉心,说道,就是有一段时间不能动手了。 徐阆又问:孟求泽那边呢? 破军回道:戚潜渊还卧病在床,估计也没有闲心去顾及别人。 徐阆是想过来嘘寒问暖一番,这么几句话说下来,他发觉破军星君恐怕根本就不需要别人来嘘寒问暖,他殷勤地赶过来探望,倒显得他不识时务似的,扰了破军的清净。 他以为经过了这么一系列的事情,破军多多少少也会伤春悲秋,想来神仙与凡人是不同的,历经千年的沉淀,心性和凡人全然不同,又怎么可能会被一点小事牵绊住脚步? 这么一想,徐阆觉得他没必要再呆下去,与其在这里和破军对峙,还不如现在打道回府,收拾了东西,去一趟霞雁城,看看多年未见的谢慕如何了,是否愿意拜他为师。 徐阆是起了要走的心,斟酌着用词,想找个机会溜了,破军却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徐阆。破军的指腹在桌案上轻轻一敲,这是他说正事时惯有的动作,将徐阆的注意引到他身上后,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用指节抵住下唇,说道,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见徐阆点头,破军便说道:贪狼将九殿下从昆仑带回来的那日,你也在吧。 他说的是自己从凡间回到天界,眼见着天庭崩塌的那一日,徐阆想,当他和贪狼星君穿过万器阵,拨开风雪,巨大的黑龙盘桓在地面上,每一片鳞甲都沾满了血,被朔风蒙上了一层朦胧沉郁的微光,而梁昆吾独自立于高岩之上,神情晦涩难懂,辨不清喜怒哀乐。 是的。徐阆没有隐瞒,那日我回到昆仑,正巧遇见贪狼星君,便与他结伴而行。 星宫倾覆,星君陨落,我站在逐渐枯竭的星河边上等待贪狼和文曲复命,他们一个被我派去昆仑打探邪气的源头,一个被我派去蓬莱打探帝君与西王母的情况。破军说道,结果你也知道了,贪狼带回了九殿下的遗体,而文曲带回了帝君与西王母陨落的消息。 他有意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贪狼告诉我,九殿下在阻止玄圃仙君的时候沾染了邪气,而昆仑仙君勉强压制他们,最终却还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此后,贪狼要求亲眼见到天明烛石,昆仑仙君也将烛石拿了出来,确实是如他所说,烛石已经失去了光辉。 起先我并未深究此事,毕竟九殿下的遗体已经寻回来,按理来说,你们昆仑的事情,我是不该插手的。破军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冷冽的锋利,凝视着徐阆,说,然而,当我知晓你并非真正的阆风仙君,而是个误入仙界的凡人时,我心中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破军问:昆仑仙君取出来的天明烛石,究竟是属于玄圃仙君的,还是阆风仙君的? 被那双冰冷的眼睛所凝视,徐阆却并未感到惧怕,沉默片刻后,说道:自然是属于玄圃仙君的,贪狼星君应该看得很清楚,那块天明烛石上刻有月相,还有狐狸的纹路。 破军敲着桌案的手指停住了,他没有对徐阆所说的这句话直接表态,只是说道:我寻回贪狼之后,便将这个疑惑说了出来,他回答得很笃定,告诉我,那绝对是玄圃仙君的天明烛石,其上残余的灵气是不能作伪的,若我仍然半信半疑,我可以亲自去昆仑看一看。 贪狼的实力仅次于我,也没有理由隐瞒。他说,我直说了,我并非不相信贪狼,而是不相信你和昆仑仙君。人间不是有一句古话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贪狼没有亲眼见到九殿下与玄圃仙君厮杀的场面,也没有见到玄圃仙君的遗体,恐怕就还不能下定论。 所以,你是在怀疑白玄究竟有没有陨落,对吗?徐阆缓慢地问出一句话来。 我换个说法吧,徐阆。破军忽然站起,微微倾身,隔着那张桌案,将双手撑在两侧,将徐阆的地盘逼得只剩一个勉强呼吸的角落,说道,你和日神、月侍的关系都很好,也来找过我几次,想问他们的下落,我的回答都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而三青仙君,你和他的交情算不上有多好,却也将他放在心上,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还想着要收他为徒。 徐阆听着,隐约猜到破军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白玄的下落。破军如此说道,我原本以为昆仑仙君心中自有计量,可随着时间推移,你们却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行动,甚至很少在我面前提到他。 徐阆叹出一口气,露出无奈的神情,我不明白,星君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破军没有回答,他是想不回答就不回答的,可他提出的疑问,就非要徐阆回答不可,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问道:所以,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玄圃仙君是否陨落? 玄圃仙君确实陨落了。徐阆一字一顿,让破军听得清楚,我的回答就只有这个。 破军和徐阆对视,试图从他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些破绽。 他知道,徐阆说的应该不是真话,然而徐阆满眼的坦然,丝毫没有要闪躲的意思。 是因为徐阆说谎的次数太多,所以也将虚假当成了真实,还是因为白玄确实陨落了?破军忽然有些茫然。他和白玄算不上熟悉,只不过是泛泛之交,然而,有关白玄的种种事迹,关于他处刑者的身份,关于他舍弃的月神身份,都足以使得他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样一个仙君,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陨落?他怎么想都觉得不符合常理。 只不过,破军也明白,他不可能再从徐阆口中撬出半点话了,再问下去也只是徒劳。 我不知道昆仑究竟有什么打算。他说道,但是,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搅乱我的计划。 面对破军的警告,徐阆只是轻轻笑了笑,柔声宽慰道:星君多虑了。 破军没有应下徐阆这句话,心想,希望只是他的多虑吧。 第304章 、琉璃 在蓬莱修养了一段时间后, 破军踏过昆仑,重返人间。 他特地选在夜半时分,轻而易举地避开重重守卫, 走进属于孟求泽的那个卧房, 扑面而来的一股浓郁的、苦涩的药味,床榻上的人闭着眼睛,睡得很安稳,没有被他所惊扰。 破军伸出手, 在半空中掐了诀, 随即, 孟求泽迅速化作了星盘,被他收回袖中。 这段时间,孟求泽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勉强也能答几句简单的话来, 所以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说到底,一部分人忙着去照顾戚潜渊了, 另一部分人忙着商量该如何对付二皇子, 没什么余力再去顾及孟求泽,倒叫他这几日有了难得的清闲。 虽然凡间没有灵气,破军只能靠着打坐静心来调养生息, 不过, 至少聊胜于无。 其间, 他听闻徐阆在他离开不久后也离开了昆仑,大约是去霞雁城寻三青仙君了。 倏忽五日过去,这日,适逢晌午之际, 破军正在打坐静心,便听得门外有动静传来。 他辨认出这是戚潜渊的脚步声,下盘很稳,带着点久病初愈的虚弱,被他遮掩得很好,若非仔细分辨,多半是听不出来的,和他本人差不多,他的心思向来都难以捉摸。 戚潜渊穿过回廊,日光正盛,倾洒在每一寸砖瓦上,流泻一地,盛着融融的小水洼。 走到孟求泽的门前,他掩住唇齿间的那声咳嗽,敲了敲门,停顿了片刻,将那故突如其来的刺痒感压抑下去之后,才开了口,声音也是低哑的,唤道:孟求泽,你醒了吗? 得到回应后,戚潜渊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卧房里的窗户是半敞的,明媚的阳光就从缝隙间涌进来,铺就了一地的明黄色软毯,将阴影逼至角落,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的药香,他每往里走一步,那种味道就越发明显,这么多天下来,戚潜渊也闻惯了,不会感觉不适。 他想,分明是他的伤更重,事到如今,他都能行走了,孟求泽却依旧躺在床上。 转念又一想,孟求泽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他能够穿过重重阻碍,淋着暴雨,成功地将消息传到流光府,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许是因为他憋着一口气,所以等到松懈下来之后,身体就彻底垮了,毕竟这也没必要加以苛责,戚潜渊便没有继续深究此事。 戚潜渊撩开帘帐,牵过细绳,将它束到一旁,视线微微一低,朝床榻上的人看去。 病秧子就窝在被褥里,面色不算好,不过好歹还有几分血色,比婢女口中所形容的前几日的光景要好许多,听到动静后,那双瞳色略显不同的眼睛斜过来,恹恹地睨他一眼。 现在感觉身体好些了吗?戚潜渊挽起袖口,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并不是很烫。 他之前也卧病在床,偶尔从医师口中听到孟求泽的情况,说他自从回到流光府之后,接连高烧,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发烧的时候身体多半是疼的,孟求泽却一声不吭,像是被烧傻了似的,目光呆滞,没什么焦距,把医师吓坏了,还以为他要撒手人寰。 戚潜渊听到这话,实在是替孟求泽捏了把冷汗,可惜他那时自顾不暇,没办法亲自过来探望孟求泽,就只能从医师口中听到孟求泽发烧,烧退,又发烧,又烧退,如此反复。 至少,他不希望他托付过性命的人死于一场无声无息的恶疾,而且还是因他而起。 所以等到戚潜渊能够下地行走了,纵使身子还有些虚弱,他还是过来探望了孟求泽。 孟求泽闷闷地回了个嗯,含混不清,也没说清楚到底是好些还是更坏。 戚潜渊又说道:我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你的事情你想知道我当时的经历吗? 孟求泽侧过了头,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说道:不想知道。他还想着来看看孟求泽的身体情况,戚潜渊想,这么一看,他觉得孟求泽恢复得比医师所说的要好太多了,至少还有精神跟他摆脸色,做出这么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鉴于孟求泽的病还没好全,也鉴于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戚潜渊决定不和他计较。 如果你现在觉得很疲倦,那也得先起来吃些东西填肚子,然后再继续睡觉。戚潜渊唤来婢女,嘱咐几句后,轻车熟路地从旁边抽出一把木椅,接过侍从递来的一叠折子,研了墨,就地翻看起了折子,孟求泽见他这副架势,也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了。 一时间,卧房内只剩戚潜渊翻动折子的声响,缓慢轻柔,令这正午的日光拖得很长。 没过多久,婢女敲响房门,手里端着清淡饭菜,鱼贯而入,孟求泽瞥了一眼,都是些熬得熟烂的粥水,还有白白绿绿的小菜,基本没有油腥,正是为久病未愈的人准备的。 婢女将孟求泽扶起来,瓷勺沿着碗口轻轻刮了一圈,将滚烫的粥水吹凉,挑几片青菜,递到他的唇边,然后孟求泽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摇摇头,从她手里接过了碗勺。 孟求泽对吃食没什么要求,像这种已经煮熟的东西,对他来说,尝起来都差不多。 年轻的婢女局促地站了一会儿,得了戚潜渊的眼神后,她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孟求泽慢慢地咀嚼着唇齿间的清香,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戚潜渊,他原本面色如常地翻着折子,眼神忽然一凝,从中间抽出一叠厚厚的信来,望见上面的字后,却也不惊讶。 咽下那口粥,孟求泽启唇问道:谁的信? 戚潜渊边拆边说道:戚瑶的信。 听到这个名字后,孟求泽才想起那日看到的姑娘是谁。戚潜渊和他提及过,不过他那时候无暇顾及旁人,便没有细想,现在回想起来,戚瑶应是戚潜渊的堂妹,赫舍里氏主母的小女,长兄是左相,舅爷是镇国将军,满门上下,有文官,有武将,可谓是权倾朝野。 这朝廷几经变故,皇权几经易主,赫舍里氏却屹立如昨,丝毫没有被影响。 戚瑶的祖母与戚家联姻,这其中又牵扯出一堆前朝往事,总归,如今的赫舍里氏归属朝廷,而赫舍里氏为表诚意,让戚瑶改名换姓,送往皇城,和这些皇子们一起长大。 等到孟求泽出现的时候,戚潜渊已经远离皇城,所以他自然没见过戚瑶。 虽然身为小女,又被换了姓名,但戚瑶其实是赫舍里氏最得宠爱的那一个,小小年纪就远走皇城,懵懵懂懂地被卷入权势的纷争中,沦为筹码,倒叫那些长辈对她心生怜惜。不夸张地说,戚瑶想摘星揽月,赫舍里氏都会想尽办法去给她取来,只为讨得她欢心。 以戚瑶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所有人争相讨好的对象。 大多时候,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抬一抬手,就会有人将她想要的送到她手上。 有一回,戚瑶独自去听了会儿小曲,靠在软垫上小憩了片刻,离开梨园的时候,发间的一根玉簪滑落,长发松散,柔柔地垂下几缕,贴在她的鬓间。她是不知道的,就这么回了宫中,神情自然,仪态端庄大方,直到婢女为她梳洗的时候,偶然问起她今日怎么想到让头发松散,她一照铜镜,才知道玉簪落了,忍不住笑,觉得是闹了个笑话出来。 分卷(222) 隔天,戚瑶收到梨园送来的簪子,她原本也不在乎这簪子会不会丢,随手便搁下,又去游船,踏出宫门,便发觉过路的姑娘,大多都散着一截长发,颇有点东施效颦的意味。 她无意间将头发弄得散乱,皇城里的姑娘们便也将长发散下;她无意间将墨汁打翻,沾染了裙裾,溅成一片星星点点的河山,皇城里的姑娘们便也将墨汁倾倒在裙摆上。 戚瑶就是这么一个旷世未有的奇女子,即使是无心之举,也能叫别人争相模仿。 而孟求泽从戚潜渊口中所听到的,基本上都是关于他们之间的信件来往,尽管戚潜渊选择了离开皇城,韬光养晦,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彻底放弃了赫舍里氏的这条关系。 所幸,因为小时候的几次机缘巧合,戚瑶对戚潜渊印象不错,不仅和他保持了这么多年的来往,偶尔会在信中提及皇城的情况,即使是难以打探到的消息,她也能知晓。 不是孟求泽故意要看,而是戚潜渊实在太坦荡,完全不遮掩,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第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笔锋潇洒,内容却很收敛,可怜巴巴的。 五哥,我向你赔礼道歉戚瑶是这么写的。 孟求泽感觉吃得差不多了,便搁下了手中的碗勺,问:她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这就得从我当时的经历说起了。你不是不想知道吗?戚潜渊漫不经心地说着,动作熟练地揭开那一层宣纸,果然,底下的那些纸上写着二皇子的把柄,他的侍从多半也不知道戚瑶是什么时候将这东西塞进折子里的,毕竟,只要戚瑶想,没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孟求泽沉默片刻,便听得戚潜渊说道:二皇兄想要置我于死地,是因为一纸婚约。 戚瑶事先和我说过,要给我准备个小惊喜他说道,她向父皇提了这件事,又让家中几位权臣去轮番劝说了一段时间,纵使我与戚瑶有血缘关系,父皇也不得不松了口,说是待我回到皇城之后,再将此事昭告天下。戚瑶听闻我要途径流光府,便决定过来与我一聚,顺便也将这件事告诉我,不过,恐怕她也没想到二皇兄竟能在父皇身边安插眼线。 这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戚潜渊想,若有赫舍里氏的支持,便如虎添翼,也难怪二皇兄是铁了心要他死在回皇城的路上。他韬光养晦,遮遮掩掩这么多年,因为一纸婚书,一朝一夕间忽然变成了众矢之的,虽然他还不习惯这种感觉,但是,他总会习惯的。 他想起,自己醒后不久,戚瑶便来探望他,屏退下人,整个房间内只剩他们两个人。 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戚潜渊动了动嘴唇,想说戚瑶胡闹,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戚瑶的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兴起,选择一个不受宠的,而且母妃还没有身份的皇子,想必大多数人都觉得她是随性而为,做不了真的。 她有更好的选择。戚潜渊知道,即使是自己的父皇,听到这话,也会这么想。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的,也知道,你现在的势力也才堪堪和二哥并肩。戚瑶吹开那层茶叶,热气氤氲,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五哥你应该很清楚,赫舍里氏能够历经几朝不衰,不仅靠的是雄厚的背景,靠的是审时度势,还有挑人的眼光。 她继续说道:我被送来皇城,可不是为了当一个随意可以丢弃的棋子。 戚潜渊凝视着戚瑶,许是他们关系实在太亲近,所以他能够猜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想要权势,我可以给你。果然,戚瑶说道,我将赌注压在了你身上,五哥。 戚潜渊很轻易就接受了他被定下婚约的这个事实,即使他们双方多半都对这场联姻没有多大的感觉。他的喉咙闷闷地发疼,是淋了一场冷雨过后,后知后觉的疼痛,所以,戚潜渊缓了一阵子,清了清嗓,才吐出一句话来: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要百年之后,赫舍里氏的姑娘仍然可以选择她们想要选的人,而不是被那些宫廷画师描摹在纸上,呈上去,供人挑挑拣拣,品头论足。戚瑶轻轻笑了笑,说道,我保证,从陛下将此事昭告天下开始,到你舍弃皇权的那一刻,赫舍里氏将会向你献上忠诚。 第305章 、折羽 如破军星君所想, 徐阆离开昆仑,确实是去霞雁城找谢慕了。 这夜,月挂梢头, 边缘被夜色濡湿得模糊不清, 分不出明月与夜幕的界限。 徐阆凝视着那轮圆月,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夜比以往更加寒凉,连月亮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这霞雁城四季如春, 晚风也温柔, 按理来说,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他暗暗想着,若不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他白天就能抵达霞雁城。 这时候万籁俱寂, 四处无人, 他就算是来了,也不可能大半夜的去敲谢家的门。 不过, 徐阆这也是无事可做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趟谢家,偷偷看一眼谢慕如何了。说实话, 自从踏足这霞雁城, 他心中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而来。 小孩儿睡得应该是很早的,纵使白天再能折腾,临近傍晚,也会渐渐地感到困倦。 徐阆记得谢慕从三年前就开始一个人住了, 他满心以为自己会在床榻上见到个睡得安稳的谢慕,结果,当他隐去自己的身形,推开谢慕卧房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后,才发现那床榻上只剩下揉得略显凌乱的柔软被褥,还有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露出半截脑袋。 他走到床边,试了试温度,是冰冷的,显然,谢慕已经走了有好些时候了。 这深更半夜的,谢慕虽然还是个小孩儿,却向来都是冷静稳重的,不可能突然掀了被子就跑出去玩,徐阆想着,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好似扭曲的荆棘,紧紧勒住他的心房,向内生长,勒出斑斑血迹,非要他窒息不可。他站了片刻,即又返身去敲谢家的大门。 谢母打开大门时,便看到一个相貌眼熟的男子立于门前。 她记得,这是多年前的那位姬道长。这位姬道长眉目朗然,盛着山海,青衣广袖,好似葳蕤的草木,他总是从容的,平和的,如今,那双眉眼中却带着一丝焦急,像是一笔晕不开的朱砂,见到她,那点焦急就更明显,开口便问:不好意思,叨扰了,谢慕何在? 道长是来找慕儿的?谢母并不意外,说道,道长来得不巧,慕儿如今不在家中。覃家的二当家亲自来迎慕儿,说是有要事相商,至于是什么事,要去哪里我也不清楚。 徐阆听说过,覃家是驭蛊世家,家底雄厚,在这官僚混乱的霞雁城可谓是如日中天。 像覃家这样权势滔天的世家,来找谢慕,多半也是要借他的卜卦之术来窥探天命。 徐阆按捺住那股莫名的烦躁情绪,又问道:谢慕是多久之前离开的? 已有两个时辰了。谢母说到这里时,顿了顿,脸上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我是个俗人,不通晓此道,然而慕儿每次都能够很快给出答案,也不知这次为何去了这么久。 她虽然满面的疲倦,吐字却很清楚,没有丝毫的困意,谢慕走后,她大概也没睡着。 徐阆知道面前的这个母亲比他更加牵挂谢慕,于是他将语气放得平缓,安抚道: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覃家应该会护他周全,你也早些休息吧,我过些时日再来拜访。 谢母应下了他这一句话,眼见着这位姬道长转身离去,她在门前踟蹰片刻,返身回去拿了盏纸糊的灯笼,悬在门前,权当作是照明前路的一点微光,在这深夜里聊以慰藉。 走过拐角,脱离谢母的视线后,徐阆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万象舆图,徐徐地展开。 棠紫色的光芒浮动,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他默念着谢慕的生辰八字,手指在舆图上游移,不断变化的图案在他指腹下起起伏伏,最终为他指明了一处方位。 徐阆将万象舆图紧紧贴在胸口处,迈开步子,乘着凛冽的晚风,奔赴舆图所指之处。 他听闻覃家打算在霞雁城掘土填湖,也曾远远地看过一眼。那时候才刚动工,瞧不出个名堂,不过那些百姓们倒是很推崇,想起来了,就刻意绕路过去看一眼,偶尔还会带点吃食去慰问那湖泊取名为凌烟,湖岸有烟柳环绕,若有风,千丝万绦便翩然起舞。 如今,那些柳树在黑夜中张牙舞爪地招摇,像是披头散发,痴痴癫癫的老乞丐。 离得近了,阴风阵阵,朝徐阆的面目袭过来,刺痛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贴着他的面颊掠过去,那种霎那的疼痛感令他以为割出了血痕,触碰脸颊,却也只能感觉到粗粝的刺痛。他听见风中的哀嚎,极力睁开眼睛,只看到摇晃的影子,像是柳树的阴翳。 太多了,徐阆想,那些扭曲的、青紫的面目都绞在一团,他根本数不清楚有多少。 那些冤魂不断地向他涌过来,刺骨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徐阆猛地喘息了一下,抬起手臂,袖中的铜铃轻颤,下一刻,清脆的铜铃声响彻黑夜,却并未打碎熟睡之人的清梦。 伴随着铜铃声的蔓延,冤魂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面上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 安抚住这些冤魂后,徐阆拨开犹如帘帐一般重重叠叠的柳条,一步步向前走去。 事已至此,即使没有亲眼见到谢慕,他也猜到了自己接下来将会看到怎样的场景。 他说不清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也许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意,他见证的死亡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那种晦涩的气息一旦浮现,他就能够立刻捕捉到,即使他并不想察觉这一点。 即使做好了准备,当徐阆亲眼见到那幅场景的时候,他仍然觉得背脊发凉。 巨大的土坑,被一层浓郁的瘴气所笼罩,浓郁得几乎要凝结为实体。这瘴气,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只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下意识地就想要避开,而落在徐阆这种人的眼中,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毕竟,能有这样浓重的瘴气,这底下埋着多少尸骸,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卷入其中,成为孤魂野鬼,在人世间久久地游荡,找不到归途在何方。 徐阆定定地站在柳树下,看着土坑,没过多久,那平整的泥土就开始蠕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缝隙缓慢地流出来,汇聚成一汪血做的池子。 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从唇齿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谢慕? 没有人回答他,能够回答他的,只有痛苦的哀嚎声,出自那些挣扎的魂灵们。 徐阆望向手中的万象舆图,舆图中的景象千变万化,浅淡的金光闪过,景象又发生了变化,向他显现出了一个新的方位,他垂眸看着,逐渐意识到这是他来的那个方向。 他们或许走的不是一条路,所以正巧擦肩而过了,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蘸了那污浊的血液,在黏稠的声响中,一笔笔绘出繁复的图案。 这符能够安抚魂灵,但也并非一劳永逸的事情,它们的怨气深厚,一日复一日,符箓的效用磨损殆尽,压抑的怨气便喷涌而出到了那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若是叫梁昆吾过来,那就很简单了,只消一剑,这些厉鬼便魂飞魄散,彻底消失。 但是,它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徐阆想,正是因为这泣血般的怨恨,他才难做出决定。 徐阆站起身,暗红色的血液也蠕动着缩回泥土中,他刻意绕开了那块地方,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尽管都是同一条路,当他再次踏上这条路时,心境却与之前全然不同了。 沿着那条狭长的道路走了一阵子后,徐阆便看见了斑斑血迹。 与其说是血迹,倒不如说是阴气途径的痕迹,歪歪斜斜,像是蜿蜒爬行的虫类,带着最深刻的怨恨,恶毒而凶狠,将地面烫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疤痕,冒着雾气,呲呲作响。 徐阆一路循着痕迹向前走,那股阴气也在灼烧他的心肺,将他的喉咙烧得拧成一团。 他顾不得陷入浅眠的那些百姓,想喊,谢慕,想要见到那个有着清澈眼睛的小孩儿,在这条漫长的、黑暗的道路尽头悠悠回首,想喊住他,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想问他这么多年是如何度过的然而,徐阆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他有什么立场呢?他不是谢慕的什么人,也与谢慕并不熟络,更何况,他终究是晚了一步,这是他无法辩解的。 沉默,他想,他只能就这样沉默着,沿着谢慕的踪迹,一直向前走着,走着,直到 直到,徐阆在谢家大门的石阶处望见了那个和记忆中相差甚远的小孩儿。 门口的那盏纸糊的灯笼,上面用稚嫩的笔触描摹着可爱的图案,什么兔子啊,什么老虎啊,诸如此类,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微光透出薄纸,将那一圈小小的地方照得明亮,而谢慕,满脸血迹,伤痕累累的谢慕就站在那一点微光中,怔怔地看着。 人死之后,会维持死时的模样,此后,若是魂灵改变心意,也可以变成平时的样子。 徐阆分辨得清楚,那是流离失所的魂灵,不是活生生的、有呼吸的人。 谢慕踮着脚,伸手去碰那盏灯笼,灯笼被阴风吹得栽倒过去,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手,他离得越是近,那盏灯笼就退得更远,到了最后,终于被他逼到了死角,灯笼上的小兔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看着他的手越来越近,然后,穿过了灯笼,被火烫得退去。 徐阆不忍再看,他挪开视线,却听到了一声微小的抽噎,落到他耳中,愈演愈烈。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哭腔,又轻又低,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刺破了寂静的黑夜,远远地听起来,像是风声在呜咽,吹动着草木沙沙作响,惊起树梢间栖息的寒鸦,哀鸣两声,扑棱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远了,只剩下一片漆黑的羽毛,摇摇晃晃地落下来。 而徐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看向透不进半点光的夜幕,忽然羡慕起了武曲星君。 羡慕她能够窥见一切事物的轨迹,能够通晓过去、现在和将来,也有余力去扭转一切原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就算道路的尽头是毁灭,她至少能使这场旅途变得不那么艰难。 他听着那一声声夹杂了复杂情绪的悲泣,抬起手,试图将整个夜幕都拢在掌心之中。 那么,他能够做什么呢?徐阆像是被那不甚明显的星光所刺痛了眼睛似的,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想着,一个凡人,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出连神仙也无法轻易做到的事情呢? 第306章 、粼粼 那夜过后, 徐阆在霞雁城滞留了很久。 他看见那个温和的妇人哭得红肿的双眼,听到那个向来寡言的男人喉间散不尽的叹息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会无意之中提起谢慕的名字, 譬如, 天气冷了,要给他多添身衣裳,再譬如,昨夜下了一场的大雨, 雷声暴烈,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从梦中惊醒 分卷(223) 之后, 他们又会默契地陷入沉默,一个眼眶微微发红,一个忍不住要叹息。 凌烟湖的那场事故葬送了许多人的性命,而谢慕, 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覃家的二当家送来了银两, 让他们收下,这对夫妻虽然是收下了, 但徐阆看得出来, 每当他们要用这银子去买什么东西的时候,面上都会露出那种近乎哀恸的神情,好像手中咔哒作响的东西不是银子, 而是他们用刀口从自己的亲生骨肉身上一点点剜下来的血肉。 似乎葬送的不止是谢慕的性命, 连他们的魂魄也跟着走了, 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壳。 徐阆也看见谢慕的挣扎,他的悲痛,他的怨恨,还有, 到最后近乎麻木的漠然。 他从来都是对自己更心狠,没敢叫谢母谢父瞧见他的尸骸,阴阳两隔,他便寻了个地方,将身体藏了起来,又恐怕有人嗅到那股尸臭味,就只好刮开血肉,留下小小的骨架。 谢慕一开始的时候总会触景生情,在街上徘徊的时候,无意瞥见一对母子,小孩儿撒着娇,央求母亲给他买布偶,母亲拗不过他,无奈地笑了笑,给他买下了眼见着这一幕,谢慕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明知旁人是看不见他的,却还是缩到一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去抹眼泪,肩膀颤着,唇齿间却没有泄出半点声音,像是丧失了声音一般。 到后来,即使再见到这样的场面,谢慕也只是看着,神色漠然,没有任何反应。 徐阆此前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神仙的转世投胎在他面前死去,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当一个人的执念到了这种地步的时候,就算只剩魂魄,也无暇再去顾及那些天宫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魂魄也会忘记生前的一切,茫然,麻木,只知道吞噬活人的生魂。 那面四方开天镜始终发着盈盈的微光,悬在谢慕的胸前,像是照彻漫漫长夜的灯。 而徐阆,再也没有以姬道长的身份在谢慕的面前出现过。 他知道谢慕的执念在于那湖底埋藏的累累尸骸,也知道覃家和怨魂之间的仇恨,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试图补偿死去的人,本来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时光流转,日月翻覆,也不知经过几度春秋,几度冬夏,凌烟湖落成,清澈的湖水中,满载一船的星光。无论是城中的百姓,还是别的地方来的人,途经此处,都会来游玩一番,翘着腿倚在轻轻摇晃的船舶上,撑杆摆渡,借着拂面而来的风哼唱各方的歌谣。 归莲舫也经由那个玩世不恭的覃家家主搭建而成,在烟波袅袅的湖中央久久地停留。 徐阆有要他要做的事情,破军星君也有他要做的事情,好几年的时间,他们甚至都没有见上一面。不过,徐阆也是慢慢才明白,时间,对于一个神仙来说,确实毫无意义。 戚潜渊成为众矢之的,再加上文曲、巨门两位星君将要归位,破军星君也跟着忙碌起来,顾不得徐阆,也就没来得及追问他当初的那一句玄圃仙君是否陨落,暂且搁置了。 唯一让破军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是武曲星君坠落人间后,竟会选择栖身于青楼那种烟花之地,他知道之后,着实耗费了一番时间,才忍住想要带她离开的念头。 蝉声渐渐吵闹,将微风渲染得温热,就这样,霞雁城入夏了。 徐阆化作年迈矮小的老者,随便找了件破旧的衣裳,松松垮垮的,拢在身上,嘴里叼着一根路边捡来的野草,哼着调子奇怪的小曲儿,背着他那装了奇怪东西的竹筐,走路吊儿郎当的,说的都是些神叨叨的话,看起来还颇有点像那种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 他听闻,道士之间流传着以身饲蛊,一脚踏进黄泉路的说法。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天赋的,徐阆最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他听到这句话之后,很快就理解了那些道士,以身饲蛊,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究竟是为了什么。半生半死的状态之下,确实能够看到许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做到许多常人做不了的事情。 徐阆或许还存着一点零星的傲气,不愿万事都求人,破军星君那头本来就忙不过来,况且这话他也不好问,于是徐阆便不去借助星盘了,而是尝试着自己去推算浩渺的天命。 霞雁城的覃家是驭蛊世家,城中的商人借用这些蛊虫来倒卖,也不是新鲜的事情。 徐阆轻而易举就弄到了他想要的蛊虫,躲进一隅狭小的房间里,摇曳的烛火映在他半张脸上,像是在燃烧,他的手按在衣襟的花纹处,微光闪过,匕首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中。 他拔出匕首,冷冽的寒光泛着粼粼的波纹,撕裂昏黄的烛火,带来阵阵冷意。 徐阆闭了闭眼睛,松开衣襟,手指摸索着后颈的那块软肉,将匕首的尖端抵在颈上,先是一点冰冷坚硬的触感,随后便是一阵疼痛袭来,血液从狭长的伤口中涌出来,滑进他衣襟,带来滚烫的温度,他来不及去擦拭,搁下匕首,取出那枚蛊虫,将它放到伤口处。 蛊虫嗅到血腥味,立刻挣扎起来,不消徐阆再做什么,它就已经蠕动着身躯钻进了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徐阆轻轻地倒吸一口冷气,皱起眉头,只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蛊虫并非万全之计,有利必有弊,而这蛊虫的作用巨大,毒性也随之而来,卖给他蛊虫的那位商人多半是怕他事后再来追究,便提醒了一句,要他想好了再用这蛊虫,免得将性命也赔进去,得不偿失,徐阆听罢,却只是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又不会死的。 那商人听后,露出古怪的神情,大约觉得面前这人是个疯子,于是不再跟他提及了。 徐阆用湿毛巾擦拭了血迹,草草给伤口包扎了一番,将板凳一抽,又坐回桌案前,取出万象舆图,缓慢地铺开,棠紫色的舆图上,线条横纵交错密布,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泛着浅淡的金色,像是无意洒下的繁星点点,有着柔和冰冷的光芒。 他的手指按在舆图上,沿着星位游移,默念那些生涩难懂的口诀,舆图的金色光芒愈发明亮,烛火被怪风吹得歪歪斜斜,连带着墙壁上的阴影也像活物一样动起来,试探着,朝着光源的地方逼近,直到那簇小小的火苗哧地熄了,黑暗便顺理成章地席卷整个房间。 狭小黑暗的房间中,只剩那面舆图泛着点微光,徐阆垂下眼睛,神色晦暗,定定地看着手底下不断震颤的舆图,他仿佛听见那不可捉摸的法则在问他你究竟是谁? 徐阆回答不上来。 舆图裂开几道狭长的痕迹,其上的纹路渐渐消散,只剩那点金光,在他的指腹下辗转挪动,拉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线,最终落在一处方位,徐阆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舆图便彻底粉碎,什么纹路,什么光芒,都在顷刻间消失得彻底,房间内,只剩下了无尽的寂静。 徐阆的视线模糊了一阵,他缓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桌案上的斑斑红痕,是血迹。 他却忽地笑了,用手掌擦去面颊上的血迹,新鲜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滑落,将整件破旧的衣服濡湿,不消片刻,深灰就变成了黑,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有种黏稠的不适感。 这之前,无论他怎么试,都无法得到结果,徐阆想,像这样的场面,若是旁人看见了,大约会觉得他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再清醒不过了。 就是有点浪费万象舆图,他用手托着脸颊,慢慢想着,下回再拿些石子试一试吧。 等到血止住后,徐阆也懒得点灯了,他是习惯黑暗的,也从不惧怕它的来临,因为,他就算是身处黑暗,也像是身处光明,能够看得清一切。他先是粗略地打扫了一番,擦干净了血,收拾了粉碎的舆图,换了身衣服,眼见着天色将近破晓,便悄悄离开了客栈。 徐阆凭着记忆寻到了舆图为他指出的方位,这是一条拥挤的小巷,臭气熏天,苍蝇乱飞,分不清哪个是活人,哪个是死人,或许在这里,活人和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毕竟,这条弥漫着臭味的小巷,连狗都不会靠近,更别说人了,只会刻意地避开。 他小心地绕过那些熟睡的人,偶尔踩到了,他们也只会勉强掀起眼皮,睨他一眼,然后熟练地伸手驱赶走恼人的苍蝇们,打了几个哈欠,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徐阆一个个看过去,花了一番功夫,等到天光渐明,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角落里缩着个脏兮兮的男孩,年纪很小,也才三四岁,正是连骨头都是软的时候,徐阆避开旁边的那些人,俯身蹲在小孩儿的面前,将袖口卷到臂弯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面颊,小孩儿缓慢地转醒过来,睁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 面前的这个老者,脸上沟壑密布,眼眶深邃,瞧不见他眼底的情绪。 见他看过来,老者褪下身上那件也算不上多整洁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小孩儿能够嗅到那股浅淡的清香,约摸是皂角的味道,他看着老者的一举一动,顺着他重新收回的手臂望向他的脸庞,日光穿透云层,落下丝丝缕缕的微光,他才得以看清老者面上的神情。 九殿下,老者压低了声音,咬字很轻,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履行当初的约定了。 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面色有一瞬间的黯然,嘴唇颤了颤,又逼出一句话来。 我来替白玄履行当初与你的约定。 第307章 、龙鳞 深巷中, 四处寂寥,偶尔响几声,是熟睡之人从鼻腔中泄出的鼾声。 小孩儿眨眨眼睛, 瘦小的身躯轻微地伸展了一下, 发出喀哒喀哒的脆响,他的手指勾住那件披在他身上的干净外衣,轻轻向下拉扯,让它不至于因为他的动作而滑落在地。 你, 是谁? 他还不太会讲话, 大约也没人教过他, 都是他从旁人那里偷学来的,所以吐字含混不清,还带着点奇怪的口音,再加上他的性情使然, 他平日里很少说, 于是就更说不好了。 我叫徐阆。徐阆的手抚过小孩儿的发顶,拨去他发间的碎叶, 说道, 你叫什么? 小孩儿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还是根本就没有名字? 徐阆暗自揣测了一番,又问道:你为何会沦落到此地?你的家人呢? 大家都怕我。小孩儿说话很慢, 一个词要斟酌很久才说得出来, 他断断续续说着, 花了很长时间才将一句简单的话说完,他们说,我会为家里带来灾祸,所以不要我。 他说着说着, 忽然走了神,直勾勾地盯着徐阆身后,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徐阆顺着小孩儿的视线回过头,淡薄的阴气缠绕上来,面庞青紫、喉上有一道血痕的恶鬼就站在他的身后,破晓的光洒下来,更显得它的神色晦暗不明,有点阴惨惨的寒意。 他和那恶鬼对视了一眼,神色如常地转回头来,问小孩儿:你看得见鬼魂吗? 不用问,小孩儿肯定是看得见的,否则,他就不可能一直看着寻常人根本看不见的魂灵。恐怕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若是换了其他小孩儿,指不定就会吓得大哭起来,而面前的这个小孩儿,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知道其他人是看不见的,所以他从来不说。 小孩儿这才有些惊讶,眼睛亮亮地看着徐阆,问道:你也看得见吗? 徐阆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我看得见。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算了算,果然,和他预料之中的一样,这小孩儿是极阴体质。 该说不愧是那位九殿下的投胎转世吗,徐阆想,九殿下生于阴阳分割之时,体内的灵气充沛纯净,然而,灵气越浓厚,邪气就越阴晦,所以他极其容易招来污秽之物,尤其是他天生命格便不与昆仑相连,不依靠古藤吸附邪气,维持理智,对他来说就格外困难。 就算是到了人间,这九殿下还是逃不开那招惹污秽之物的处境。 那恶鬼离得更近了,小孩儿终于有点怕,怯生生地抓住徐阆的衣角,磕磕绊绊地问他:它们都是冲我来的,对吗?从很早以前它们就威胁我乖乖将身体交给它们 说实话,如果真的将魂魄与身体剥离,九殿下苏醒过来,可就不是它们惹得起的。 徐阆晃了晃手腕上的铜铃,铜铃声从他袖中流泻而出,清脆悦耳,那些进入梦乡的乞丐并没有被吵醒,挠了挠晾在外面的肚皮,睡得深沉,反倒是那个虎视眈眈地看着小孩儿的恶鬼,被铃音震退了几丈远,它也不甘就此离开,急躁地徘徊着,像个贪婪的捕猎者。 小孩儿扒拉住徐阆的那一截衣角,探了个头出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个恶鬼。 他大约是经常遇到这种事情,也知道,只要徐阆袖中的那个铜铃一停,恶鬼就会立刻扑上来,撕扯他的灵魂,将他作为上好的补品,要以他的身体为媒介,重返人世。 这就是典型的又怕又想看。徐阆叹了口气,按住小孩儿的额头,将他往回推,等小孩儿摸着额头,茫然地望着他的时候,他便说道:我能帮你摆脱它们,你想试一试吗? 小孩儿先是点点头,然后,懵懵懂懂地问道:这是我带来的灾祸吗? 不是。徐阆这样回答他,这并非灾祸,而是许多人想拥有却无法拥有的东西。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一叠薄薄的纸,小孩儿刚凑过去,便瞧见他用牙尖咬破了手指,指腹蘸着血,在纸上画出一连串复杂的图案,动作熟练顺畅,像是做过了千百遍似的。 徐阆很快就画完了一张符,沉吟片刻,指尖微动,就这样又画了第二张,第三张。 这符箓,可以掩蔽你的气息,只要你将它带在身上,就不会被那些鬼魂发现。他将符箓塞进小孩儿怀里,晃了晃手指,说道,不过,符箓也是会失效的,所以你独自在外,仍然要小心行事,记得避开那些凶恶的魂灵,也不要让它们发现你能够看得见它们。 小孩儿将那些符箓捋平,放在了怀中,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徐阆眯起眼睛,缓缓笑起来,眼底的笑意却很淡薄,像是落日时分,凌烟湖面上浮动的那层薄光,轻轻拨弄就褪去,嗯,你就当是这样好了。 小孩儿没听明白徐阆的意思不过这没关系,徐阆想,他现在也没必要明白他的意思,像他这样的年纪,还不该去想那些生涩难懂的道理徐阆向他伸出手,小孩儿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中,任由徐阆将他拉起来,绕开那些乞丐。 徐阆带着小孩儿走出那条恶臭熏天的、阴暗潮湿的小巷,总归街上也没有人,他就寻了棵柳树,垂下的枝叶正好能将他们遮蔽得严严实实,柳条扫过小孩儿的面颊,他觉得痒,于是眯起眼睛,余光瞥见徐阆取下腰间的袋子,捣鼓了一阵,取出了什么东西。 分卷(224)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小孩儿就不知道了。 意识消弭的瞬间,他感觉到有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上他的眉心,然后,便是沁人心脾的冷意,从他的眉心处蔓延到四肢百骸,却并不是那种令人感到疼痛的冷意,更像是在酷暑时节掬了一捧冷水,是格外柔和的温度,他就这样昏昏沉沉的,一脚踏进了梦乡。 徐阆看着那片龙鳞融入小孩儿的眉心,小孩儿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睡着了似的,他生怕小孩儿站不稳,一头栽倒,就伸出手去,扶住他窄窄的肩膀。 下一刻,小孩儿就睁开了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只余清醒,明明还是那副稚气未脱的长相,神态却与之前全然不同,千年的沉淀凝结在他的眉目之间,只需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徐阆就知道,面前的这个小孩儿,不是此前他交谈的那个,而是九殿下。 徐阆欲要向他行礼,行到一半,却被托住了手臂,徐阆抬眼一看,玄秀仙君向他摇了摇头,唇边款款地牵扯出一点笑意,开口说道:不必行礼。阆风仙君,好久不见。 这一句好久不见说出口,似有千斤重,将这几十年的漫长时光,尽数付诸其中了。 我以为会由玄圃仙君,或者破军星君唤醒我。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说道,没想到会由身为凡人的你来做这件事,看来,这段时间里,你也经历了很多事。 九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凡人的?徐阆有些纳罕,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问。 他摸了摸鼻尖,说道:其实破军星君还不知晓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已经有所怀疑,也问过我几次,我都勉强糊弄过去了,九殿下,我需要把那件事告诉他吗? 不必了。玄秀仙君抬头望向逐渐隐没的星幕,说道,他已经察觉到我的气息了。 完了,徐阆心想,他回去就得赶紧躲到昆仑宫去,不然破军星君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玄秀仙君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徐阆,问道:你之所以隐瞒此事,是担心破军星君会对玄圃仙君动手么?如今天界倾覆,你不需要再以常理去揣测破军星君,更何况,玄圃仙君曾经是仙界的处刑者,他的实力,你也知晓,破军星君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将他击溃的。 被说中心事,徐阆有点儿尴尬。确实,他和破军,各自都有偏见,这点他无法辩驳。 之前破军也说过,他不信任徐阆,实际上,徐阆也不信任破军,即使他们能够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论之后的计划,即使他们会向对方进行善意的提醒,那也不代表坦诚相待。 破军嫌徐阆太油滑,十句里有七八句谎话;徐阆嫌破军太固执,总是不懂得变通。 我要知道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玄秀仙君神色从容,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具身体支撑不了太久,你不需要一字一句说给我听,现在,将你想要告诉我的事情全部想一遍。 徐阆愣了一下,问道:只要我想一遍,九殿下就能够全部知晓吗? 玄秀很轻地笑了,眸子在顷刻间变成夺目的金色,仿佛缓慢溶解的黄金,他唇齿间泄出的字句,徐阆都能听得明白,然而,当每个音节出现的时候,他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感觉到陌生,非要缓上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它的含义,我会知道你此时心中所想。 徐阆抑制住奔腾的思绪,如九殿下所说,将所有他想要告诉九殿下的事想了一遍。 如果要说,恐怕要花很长时间,但如果只是想,这几十年的时光,倏忽间就过去了。 想完后,徐阆心里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九殿下难道可以听到别人的心声吗? 玄秀仙君闻言,没有责怪他的贸然询问,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徐阆,我不是能够听到别人的心声,而是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句都会成真。 徐阆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方才察觉到的异常并不是他的错觉,玄秀仙君的眸色发生变化,说话时的音调也随之变化,这就代表了他正在悄无声息地用他那堪称恐怖的能力。 这世间的法则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作用。玄秀仙君叹息一声,指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我刻意不让他学会说话,就是因为这个。他现在虽然还不知道真言该如何使用,然而,长期以往,他总有一天会误打误撞试出来的,童言无忌,到那时事态就变得麻烦了。 如果一个小孩儿说的每句话都会成真,这世间就该乱套了。 这件事我自有思量,便不同你赘述了。他继续说道,我已经了解现在的情况了,和我预想中的差不多,如此,我也能暂时安心了,唯有白玄的那条计划,还需你多多操劳。 徐阆答:自然。 我当初留下来的鳞片,能够支撑我停留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他也知晓这具凡胎生来便是极阴体质,他在天界的时候,尚且有四方开天镜护心,而这具身体还很弱小,一碰就碎,身边又没有个能够傍身的东西,若是不找个地方栖身,护住命脉,恐怕没过多久就会被阴气缠绕,白白将躯壳交给那些孤魂野鬼,命丧黄泉了。 玄秀仙君四处打量了一阵,发觉这霞雁城中竟然连一座庙也没有,那龙椅上的皇帝,恐怕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座城。他微微皱起眉,眸色渐深,很快,又化作金色,复杂古老的音节从他喉间滚出来,说的是:那么,就在这里建一座庙,作为我今后的栖身之处吧。 话音刚落,只见不远处的那两座宅邸被一只无形的手分离,静悄悄的,朝着不同的方向退去,留出一片空地,先筑地基,然后搭建框架,立梁柱有条不紊,不消半炷香的工夫,一座小庙就这样屹立在徐阆的眼前,就好像它本来就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 无人来此处供奉神像,所以庙宇落败,香火不兴,四处破旧不堪,蛛网遍布。 原本光鲜亮丽的寺庙变得破旧衰败,犄角旮旯都结满了蛛网,一看就鲜少有人踏足。 徐阆看着,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突然就不想说了。 等到大功告成,玄秀仙君眼中的金色消退,转过身看向徐阆,用眼神询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事时,徐阆才打破了沉默,问:九殿下要去见见谢嗯,见见三青仙君吗? 三青吗?玄秀的唇边终于有了点真情实意的笑意,说道,不了,也不差这一眼。 神仙的寿命没有尽头,也不像凡人这样,一别就是几年,路途遥远,只凭书信来往,又很难保持联系,等到了见面的时候,很有可能见到的只是一座荒冢。大抵这就是凡人总爱在离别的时候下些苦功夫,而神仙却从不道别的原因,徐阆想,就算是九殿下也如此。 我维持理智,实在困难。玄秀说着,手指覆上喉咙,之后的事情,就劳烦你了。 意识如潮水般褪去,又重新翻涌着倒退,徐阆下意识接住将要摔倒在地的小孩儿,他还是那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的,看向徐阆,张嘴要说些什么。 然而,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终究未能连成字句,只是反复地发出生涩的啊啊声。 徐阆神情恍惚,看着怀中的小孩儿不适地咳嗽起来,然后用手去摸自己的脖颈。 他这才明白,玄秀仙君临走之前,割裂了自己的声带,好叫自己再也不能说出话来。 第308章 、夜火 人间的昆仑, 正值破晓。 昆仑仙君悬在半空中,浑身的金纹飞速流转,周身的兵器也随之震颤, 发出嗡鸣声, 那双酝酿着烈焰的眸子低垂,望向利刃所指;破军星君手持穷炱枪,枪身泛着浓郁的杀气,好似凶兽低嚎, 然而, 那柄枪却始终不敢靠近一步;步家最后一位家主的面色阴沉, 手腕微抬,身上的千百枚铜铃肆意作响,厉鬼簇拥在她的身旁,将那点破晓的光也遮去。 处于风暴中心的凡人却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丝毫没有被这场面所震慑。 被那只宛如镣铐般的手扼住咽喉的小孩儿, 面颊泛红,呼吸急促, 忍不住呛了几声。 聂秋、方岐生, 皆是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而黄盛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按理来说,形势如此紧张,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所有人的目光都应该望向那个随心所欲惯了的常锦煜, 或者望向他手中的曾是九殿下的步尘安,然而,当徐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下意识地转过头,却是望向了沉默不语的三青仙君。 最应该感到愤怒的,应该是这位三青仙君。徐阆想,从九殿下降生之际,三青仙君就一直陪在他身侧,可以说,九殿下差不多是由他一手带大的,即使是天界倾覆,九殿下仍然选择了将自己的四方开天镜留给了三青,此种交情,在天界中也是相当少见的。 三青仙君就站在徐阆的身侧,他的长相很年轻,放到人间,大约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眉梢眼角都透着稚嫩,温温和和,没什么威胁,认识了这么久,徐阆也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即使是这时候,他的神情仍然很淡,嘴唇抿起,并未流露出愤怒的神色。 好像情况还没那么糟,徐阆有点侥幸,心里也在暗骂那常锦煜不知分寸,之前贸然绑住他也就算了,这天界的诸仙,哪一个是好惹的,常锦煜又偏偏要将所有人的软肋握在手中,实在是胆大包天,也不知道方岐生究竟是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师父的,叫他进退两难。 徐阆刚这么一想,旁边的三青仙君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般的,忽然有了动作。 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袖垂下,他抬起手,伸出两指,轻按在那枚镶着青金石的额饰上。 当三青仙君额前的那只青色竖曈缓缓睁开之时,徐阆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哪里是不生气,这分明是已经被逼至临界点,起了杀心,也懒得说什么威胁的话了,打算直接动手。 徐阆虽然从来没见过三青仙君动真格,但他也猜得到,西王母的近侍,怎么可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画面,常锦煜暴死,方岐生和聂秋吵架,从此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从而叫聂秋记恨起他来他顿时心跳如擂鼓,有点儿慌乱了。 他当然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步尘安出事,那是他保护了好几年的小孩儿,况且,步尘安什么都没有做错,就算沦落这种境地,也仅仅是因为那具躯壳里的魂魄,与他本人无关。 徐阆的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还没想出解决方法,手就已经伸过去捂住那只眼睛了。 三青怔了怔,徐阆甚至能够感觉到手底下的眼珠滚动了一下,然后,三青很快便明白了徐阆这举动的含义,是要阻止他对常锦煜动手,他斜过眼睛,用眼神示意徐阆放手。 其实,在三青仙君的眼中,每个人都是一个阵,维持着平衡,那些大病小病,也是失衡所导致的,而他破阵的技巧,说来很简单,就是将平衡打破,阵法便立刻烟消云散,换言之,只要他想,令一个凡人在悄无声息中被碾作齑粉,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徐阆没有放手。 他忽然望向不远处的聂秋,聂秋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也仅仅只是一瞥,很快便掠过去了,三青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隐约也猜到徐阆在顾忌什么,忍不住在心中微微叹息。 仙君,你就当这是我的请求好了。徐阆轻声说道,我知道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你应该也能明白聂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让他们离开吧,我不想再将更多人卷进来了。 三青抿了抿嘴唇,一腔的火气褪去了大半,问道:你不是还有话要对他说吗? 百年之后,都只剩一抔尘土。徐阆扯开嘴角,笑道,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望着徐阆的神情,不知为何,三青的脑海中就这样浮现了霞雁城的一幕幕。 虽然天界的记忆漫长而厚重,然而,在人间的这几十年时光,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那日天气晴朗,柳树低垂,点缀着翠绿的枝条被风吹动,轻拂过湖面,惊起涟漪。 而谢慕将身形隐在那繁枝茂叶之间,懒懒地倚在树梢上,望着眼前的凌烟湖,天光渐渐地在湖水中消融,明亮刺眼,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只是这样安静地望着,不言不语。 聂秋带着小孩儿过来,将谢家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谢慕。 微风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讯息带到他的耳畔,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却还是听了。 临行前,谢慕兑现了承诺,将四方开天镜交给了小孩儿,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没忍住,颇为埋怨地说道:没想到徐阆竟然都不来同我告别。 不过,徐阆没来,他总不可能硬要将徐阆逮过来为自己送行,说罢,便也不计较了。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该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谢慕就不再絮絮叨叨地与他们闲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走了,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滚滚红尘,天下众生,毫无留恋地踏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的步伐始终没有停下,直到身影彻底消失。 之后,当聂秋问徐阆,他为何不去送别谢慕,问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时 徐阆是这样回答的:这件事就是,我要去见另外一位故人,仅此而已。 三青在旁边听得明白,也知道徐阆没有说谎,他确确实实是去见了一位故人。 只不过,这位故人,恰巧就是他三青罢了。 离开人间之后,这缕游离的魂魄踏过青石桥,微风吹响两岸的引魂之花,细细簌簌,夹杂着阵阵轻笑低语声,明艳的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铺洒在石桥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身旁不断有魂魄与他擦肩而过,或哭或笑,都这么推推搡搡地过去了,只为讨一碗孟婆汤。 谢慕时走时停,直到嗅到那股混杂着泥土气息的汤药味道时,他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相传孟婆是个老妪,两鬓斑白,衰老颓靡,然而,站在谢慕面前,用木勺随意搅动汤药的却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头发确实是白的,如同灵山的风雪,没有丝毫杂质,她抬起那双丹凤眼,轻描淡写地看了谢慕一眼,唇下的痣一撇,却是将汤递给了他身后的魂灵。 谢慕没想到会有这一茬,愣了愣,他身后的魂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那碗孟婆汤喝了下去,随即它的神情就变得茫然起来,孟婆取过空碗,抬手指向远处,示意魂灵过去。 眼见着魂灵飘过去,孟婆又盛了一碗新的汤,要绕过谢慕,递给他后面的魂灵,谢慕终于忍不住了,赶紧打断她的动作,问道: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为何偏偏要绕过我? 分卷(225) 孟婆的手拐了个方向,还是将那碗孟婆汤稳稳地递给了之后的魂灵。 然后,她才重新看向谢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冷淡,说道:你不属于这里。 这话说得是没头没尾,谢慕是全然没听明白,问:难道转世投胎不走这条路吗? 你的命格归天命掌管,而不由生死簿掌管。像是听到什么蠢话一般,孟婆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她搁下木勺,指了个方向,说道,去罢,那位仙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仙君?谢慕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也尝不出个什么味道来。 转头一看,孟婆已经不再看他,继续去给后面的魂灵盛汤了。 谢慕在原地踟蹰了一阵,排在后面的魂灵便躁动起来,他无计可施,只好走向孟婆所指的方向,那里簇拥着大片大片的引魂之花,远远看去,红色便充斥了整个视野,他便没有注意到那种地方还有人,然而,当那道人影逐渐映入眼帘后,谢慕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姬道长?不对,谢慕想,分明是多年前登临谢家的那位姬道长的长相,然而,他脸上挂着的那点戏谑的笑意,还有那副散漫的姿态,却像另一个他更为熟悉的人,徐阆? 当年的那位姬道长是将他引上道的师长,而徐阆则是与他吵架拌嘴,喜欢耍小聪明,偶尔还会犯点错误,非要他纠正出来才知道改的,不算太正经的道士,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谢慕从来没有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过,如今,这两个人却在他脑海中逐渐重叠。 他又想到孟婆口中的仙君一词,心底有几分明朗,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谢慕惊异于自己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可疑,就这么走近那位广袖青袍的仙君,在他面前站定,启唇问道:我该叫你什么好?姬道长,徐阆,还是仙君? 那种小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吧。徐阆笑道,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很惊讶。 倒也不是不惊讶,只是有些奇怪我竟然从未将你的这些身份联系到一起过。 谢慕将手肘抵在石桥的栏杆上,托着脸颊,垂眸望向底下起起伏伏的浑浊河水。 徐阆顺势靠在桥栏上,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片青色的尾羽,说来也奇怪,从他拿出那片羽毛的那一刻,谢慕就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眼过去,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了。 许是他的视线太灼热,徐阆笑了笑,将羽毛递给谢慕,喏,它也该物归原主了。 当谢慕的手触碰到那片羽毛的一瞬间,所有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御风跨越万里浮云的景象;西王母赋予他神格的景象;九殿下将四方开天镜留给他的景象;天界彻底崩塌的景象;还有,他降生于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望向这世间,所看到的景象;他刚生出几颗小小的牙齿,口齿不清地学说话的景象此类种种,喜怒哀乐,一并涌上心头。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了许久,等到手掌感觉到滚烫的温度时,他才发觉自己在落泪。 并不是因为后悔,也并不是因为自责,他哀恸世事无常,凡人浑浑噩噩度过的一世,竟不过是神仙的弹指一瞬,纵使再有千百般的痛楚和怨恨,终究也抵不过千年的时光。 魂灵是冷的,眼泪却是烫的,像溅射的火星,几乎要将他的身上烧出个窟窿。 徐阆。他这样念着,音调发颤,徐阆,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谢慕还是三青? 徐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凑过去抱了抱魂灵,随即,他望向不远处的那个神情淡漠的白发姑娘,抬高音量,喊道:孟婆,劳烦你给我盛两碗汤。 语气很熟稔,也不知道这是他踏过的第几次奈何桥,总之,孟婆明显听到了徐阆的这句话,她没有抬头,手腕微动,盛了两碗汤,指尖一触,瓷碗稳稳当当地飞到了他手中。 徐阆递了一碗孟婆汤给魂灵,转过身,和他一起望着永不停歇的江水,将手里的瓷碗和他的碰了碰,脆响后,徐阆说道:三青仙君,喝下这碗孟婆汤,让谢慕投胎去吧。 手里的孟婆汤散发着花朵被碾碎后的那种味道,有点苦,却又带着点清香,是沉闷的褐色,晃动汤药,魂灵从碗中瞧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少年,神情柔和,戴着镶了青金石的额饰,身着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裳,如同海藻般卷曲的黑发垂在脊骨处。 身为神仙,喝这孟婆汤,而不投入轮回,是不会丧失任何记忆的。 三青是知道的,徐阆也是知道的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徐阆咕咚咕咚几下就将孟婆汤灌进腹中,三青静静地看了一阵,将瓷碗递到唇边,仰起头,味道奇怪的汤药就顺着他的喉咙滑了进去,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远去。 走之前,我还有件事情需要做。再度望向徐阆的时候,他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侍奉于西王母身侧的三青仙君,他说着,手腕一翻,掌心中出现了一枚不大的五爪金龙,谢慕已经不再需要它了,无论是毁掉也好,拿来利用也好,我都要将它交给或许能用得上的人。 徐阆若有所感,立刻转身,看向了孟婆,果然,她正巧接住那两个飞回去的空碗,听到这话之后,她顿时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蹙着眉,用略带冷意的眼神看了徐阆一眼。 徐阆接收到明示,双手合十,一字一顿地对她做口型,说的是拜托了三个字。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孟婆用勺柄勾住那个挤到她面前不断催促她的魂灵,随手一扔,只听扑通一声,是掉进河里去了,她却浑然不在意,点燃了一株引魂之花,意思是让徐阆看着点时间,以后,天界若再将烂摊子随便乱扔,就休怪地府不留情面了。 仙君快去吧。徐阆说道,如果太迟了,看守者可是要令引魂之花将你拉回地底的。 于是三青仙君落在了在活人与死者的交界处,托梦给聂秋,引他前来,然后将那枚五爪金龙交给聂秋,也不问他准备如何去使用,眼见着时间快到了,便化作烟雾,离开了。 将时间继续向前后,回到当前,三青站在徐阆的面前,正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他欠徐阆人情,三青暗想,而且,大约还不止一两个人情,并非轻易能够偿还的。 三青仙君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他确实对常锦煜动了杀心,这没什么好辩驳的,单说常锦煜竟然敢用九殿下作为筹码的这一点来说,就足够三青对他动手了,只不过 这是徐阆第一次,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请求他。 徐阆这个人啊,总是听别人说的时候多,讲自己的时候少,关于他曾经的姓氏,关于他曾经的经历,关于他想要的,关于他不想要的,他只字不提,三青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不能让九殿下继续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也不能拒绝徐阆的请求。 三青有了思量,轻轻拂开徐阆的手之后,抬手掐诀,常锦煜只感觉浑身的血肉骨骼都不属于自己一般,他本来是准备将小孩儿当作谈判的筹码,扼住他咽喉的手却逐渐松开,腿脚也不断向后退去,直到远离那个小孩儿然后,常锦煜就意识到是某个神仙操纵了这具身体,说实话,这没什么好笑的,明明背脊还冒着冷汗,他却忽然咬着牙笑了起来。 他是个彻底的疯子,无论输赢,只要有趣,都会令他发笑,简直有点不分场合了。 几乎是在常锦煜退到安全距离的那一瞬,半空中的利刃猛地下坠,长.枪裹挟着雷鸣呼啸而至,阴风翻腾着向他扑了过来这是个十死无生的境地,至少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当尘埃散去之后,那里却没有出现被碾碎的尸骨,只留下了一个深坑。 常锦煜不见了,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聂秋、方岐生和黄盛。 梁昆吾和破军星君几乎是同时看向了三青仙君,之后,步尘容和徐阆才反应过来。 无关紧要的人早就该走了。迎着他们的视线,三青的反应很平淡,他拂过长袖,收回浅青色的浮光,然后转身走向昆仑深处,别和凡人有太多牵扯,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第309章 、往复 眼前的景象宛如溯流的长河, 翻涌着,不断向后奔赴,其间夹杂着刺耳的裂帛声, 刺啦作响, 聂秋恍恍惚惚的,半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喧嚣重新归于寂静时, 所有景象都凝结为了实体。 那座暗藏着秘密的漆黑山峰逐渐远去, 举目眺望, 视线所及,已不见昆仑的身影,聂秋环顾四周,方岐生、黄盛和常锦煜都在, 和他一样, 不知道发生什么了。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明显是一座城镇,天至破晓, 四处无人, 没人发现他们这群不速之客的悄然到来。 聂秋感觉额角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 然后开始回忆起自己在昆仑时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常锦煜向后退去, 昆仑仙君的万器猛地下坠, 破军星君的长枪呼啸而至,步尘容所操纵的百鬼尖啸着向他扑来快到来不及反应。他想,不止是他,那一瞬间, 包括方岐生和黄盛,大抵都觉得常锦煜会沦落到粉身碎骨的下场。 然后,柔和的青光浮现,还不等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无论是梁昆吾,破军星君,还是统领百鬼的步尘容,因其掌握的力量太过暴烈,所以他们不敢轻易对常锦煜动手,生怕波及了他手底下的步尘安。聂秋慢腾腾地思索,而这样似晚风拂面一般柔和而包容的灵气,除了那位三青仙君之外,他想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他揣测,即使常锦煜没有动这个手,当满月消失,兽潮褪去,他们也会被赶出来的。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常锦煜此番举动,只不过是让它提前到来。 然而,如果说,与昆仑无关的人都会被赶走,可是步尘容和步尘安为什么留下了? 其他人很快也反应过来了。方岐生捏了捏眉心,有点烦躁,尽管常锦煜是他的师父,他也了解常锦煜的作风,但这样不计后果,只贪图一时欢愉的行为,着实让他不痛快;常锦煜站在稍远的地方,抬眼望向昆仑的方向,露出了遗憾的神情;而黄盛,他恐怕是最开心的那一个了,他本来就是无意卷进来的,对什么神仙一类东西也没有丝毫兴趣,他从一开始就想离开了,若不是因为满月之际昆仑洞开,兽潮容易流窜人间,他才不会留下来。 聂秋本来就离方岐生很近,他们一起被三青传走,连相隔的距离也没有太大变化。 他能够感觉到那股压抑的怒气,像一场暴雨之前酝酿的闷热。聂秋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方岐生,见他没什么大碍,便错开视线,望向了黄盛,开口唤他过来。 方岐生和常锦煜之间必定会爆发一场争吵,聂秋明白,他不想,也不能够插手。 眼见着黄盛走过来,方岐生也猜到了聂秋在想什么,他一声不吭地碰了碰聂秋藏在袖中的指尖,随即转身走向了常锦煜,剑匣在他的背脊上轻轻拍打,敲出些微的喀哒声响。 和方岐生擦肩而过的时候,黄盛瞥了他一眼,未作停留,很快走了过来,干什么? 我认得那个小孩,我当初在霞雁城的时候就将他托付给了步家,步尘容和他朝夕相处,会因他而动怒,这很正常。聂秋说道,不过,昆仑仙君和破军星君也因他而出手,这就出乎我的意料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个难题,第一个是,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第二个是,凡人于神仙,与蝼蚁无异,可三青仙君为何要帮常师父避开那一击? 为此,黄盛,我需要你的帮助。他顿了顿,凝视着黄盛的眼睛,继续说道,在他们对峙的时候,我和岐生离得稍远,你离徐阆和三青仙君最近,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话吗? 如聂秋所想,黄盛确实听见了徐阆和三青仙君之间的对话。 仙君,你就当这是我的请求好了。我知道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你应该也能明白聂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让他们离开吧,我不想再将更多人卷进来了。这是徐阆的声音。 你不是还有话要对他说吗?这是三青仙君的声音。 百年之后,都只剩一抔尘土。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徐阆的声音为这段对话画上了句号,没过多久,他们就被传送到这里了。 这三句话实在简单,而黄盛的记性又足够好,虽然没听明白,好歹是记住了。 既然聂秋问起,黄盛也就准备回答他。不过,那些话好不容易到了嘴边,终究是没有吐出来,打了几个转,又被他重新咽回腹中他突然想到,他们如今已经离开了昆仑,天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了瓜葛,可若是聂秋知道了这些,会不会立刻决定启程回去? 尤其是那一句你应该也能明白聂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旁观者,黄盛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纠葛,却能感觉到这句话的分量,是要将人的脊骨都要压垮的沉重。 他们此行,不过是为了寻常锦煜,现在人已经找到了,没必要再回那么危险的地方。 还有啊,常锦煜本来就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光他一个还好阻止,如果聂秋要回去,他就非去不可了,而方岐生多半也是牵挂不下,要跟着去,这一个个的,全都跑回去送死,那他们这好不容易脱离险情的片刻清闲,又究竟有什么意义?黄盛只觉得太阳穴发疼。 这次侥幸逃过了追击,那么,下一次呢?下次还会有人为他们求情吗? 且不论已经在世人眼中是具尸体的常锦煜,就说方岐生,他如今可是魔教教主。 要是真的回去了,别说徐阆的一番好意付诸东流,连三青仙君的出手相助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再次相遇,那些神仙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们的,前魔教教主、现魔教教主和右护法毙命,这是要将魔教整个都搞垮吗?黄盛越考虑越深入,甚至觉得莫名其妙,他本该是这群人中活得最放肆的一个,不考虑后果,我行我素,如今却成了最收敛的一个。 总之,他很快就得出了结论,绝对不能让他们再回昆仑去了。 反正黄盛也不是第一次当恶人了,他早就习惯了,于是隐瞒也隐瞒得心安理得,嘴唇动了动,轻易地从唇缝中吐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来:是徐阆请求三青仙君,让他放我们离开,我听他称呼那个小孩儿为殿下,其他的,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所以我没听清楚。 是徐阆求的情,这一点也在聂秋的意料之中,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步尘安竟是九殿下。 分卷(226) 这也不难解释那位寡言的昆仑仙君,还有那位冷淡的破军星君,为何会出手了。 聂秋朝黄盛颔首,转头看向方岐生那边,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他们是在交谈,因为方岐生和常锦煜的情绪都不算激动,除却他们黑得像锅底似的脸以外,没有太大端倪。 黄盛才不管他们之间的气氛究竟如何,径直走了过去,聂秋想了想,只好跟了上去。 我都说了,常锦煜双手抱胸,眉头微微皱着,说道,我并不是贸然行事,我观察过,他们几个的攻击方式都容易波及到旁人,所以才大着胆子将小孩儿作为筹码,因为我知道他们不敢动手。只不过,我唯一没料到的是那个三青仙君竟然能够操纵我的身体。 方岐生的声音更冷:师父,你做这些事情之前,就不能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吗? 机会只有一瞬间,从我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必须行动了。常锦煜轻轻嗤笑一声,难道我做事之前还要先对着甬道里喊一声我要动手了?这不就是打草惊蛇吗? 看来,他们争执不下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观念的差异。 方岐生是关心则乱,不想再失去常锦煜,所以才这么说;而常锦煜,他总会不择手段地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绝不肯让机会白白地溜走,所以没那个时间去顾及别人的想法。 你骂完了吗?那张豹型面具微微晃动,细碎的金光照进黄盛的眼睛里,像是被潜藏在水底的漩涡搅碎了,他的语气格外平和,先是看向了方岐生,说道,现在该我了吧? 果然,黄盛也是揣着一肚子的火,若不是方岐生捷足先登,他估计早就大发雷霆了。 方岐生被常锦煜的那番言论说得头昏脑胀,他鲜少指责自己这个独来独往的师父,常锦煜被困在昆仑将近一年的事情他都不说了,这件事情,他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听到黄盛这话之后,方岐生捏了捏眉心,抬颔示意黄盛过来,然后转身就要去找聂秋。 倒也不是说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方岐生是说累了,所以让黄盛先过来代替他。 常锦煜怔愣片刻,垂眸便瞧见黄盛去摸腰间的那根金鞭这个蛮横惯了的少年,并不打算像方岐生那样好好讲道理,他向来忤逆师道,不管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常锦煜下意识去取自己的剑,却抓了个空,他这才反应过来那柄被称为惊魂的剑被扔在了昆仑。 金鞭破空而来,常锦煜无奈地叹了一声,从容地侧身避开,伸手扣住黄盛的手腕,耳垂上的坠子原本隐于发间,这么一动,就在空中旋了一圈,弧度流畅,很快就落了回去。 他从黄盛手里夺过金鞭,退后一步,像哄小孩儿一样晃了晃,说道:没收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两个很生气了。常锦煜说道,不过,现在当务之急的是,我们得赶快决定要不要回昆仑,从这里到昆仑,至少需要五天,神仙和时间可不等人啊。 第310章 、未及 我是不可能去的, 我要回黄府。 黄盛很快给出了回答,十分坚决,一如他在昆仑时所保持的态度。 上一世, 黄家付之一炬, 他也落得个烈火焚身的结局。 当方岐生恢复记忆后,便问黄盛,是不是还没有将魔教的事情告诉他的父母,又说, 时间拖得越长越难说出口, 然后建议黄盛早点告诉他们, 也省得以后造成不必要的误会黄盛一开始是觉得方岐生多管闲事,他那时候也确实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没在意。 直到满月来临,昆仑洞开, 他们见到了常锦煜。聂秋和方岐生将手中掌握的情报与常锦煜做了交换, 黄盛起先站在旁边听着,插不进去话, 也没打算插话, 他只觉得这三个人像是有什么毛病似的结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原来不是他们三个疯了, 而是世人被一张看不见的幕布蒙住双眼, 无法看清背后的真相, 而他黄盛,也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说实话,他不在乎人间如何,也不在乎那些神仙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黄盛那一瞬间, 想到的是方岐生那句奇怪的忠告。既然聂秋是重生而来,而方岐生也拥有那时的记忆,他亲眼见证过一切,所以说出点预言般的话,好像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他等这三个人的谈话告一段落之后,便将方岐生喊到了旁边,仔细询问他。 不是黄盛盲目地相信方岐生,而是方岐生所说的,字字句句,尽管是尚未发生的事情,但黄盛却能够想象。如果事态真的发展到那步,正道真的派人去黄家,亲口告诉他的双亲,他在外面的时候都做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黄盛想,恐怕没有哪对父母能够接受。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心思去关注那些神仙之间的纠葛了,只想着赶快回家。 他坦白了真相,不论他的双亲是什么反应,失望也好,愤怒也好,黄盛都不在意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常锦煜那样的好奇心,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常锦煜那样无牵无挂。对黄盛来说,他的软肋正是他的家人,除此之外,就剩下那几年里对常锦煜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固执了。年幼时,他就这么毫无顾虑地跟着常锦煜走了,而现在,他暂时不想再犯错了。 我说,让你放我走,然后你说,魔教不是我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黄盛很轻地冷笑一声,如豹一般的目光在常锦煜身上停留片刻,说道,我只是回去向他们坦白你这个无耻的骗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而我这些年又做了什么荒唐事,难道这也不行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黄盛对常锦煜的恨要比喜爱更甚,他又悄然离开魔教,到哪里去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引得刀剑宗的宗主江蓠青睐,博得落雁门的二师姐胥沉鱼嫣然一笑,人虽然不在眼前,风流事却传得人尽皆知,他那时候心思还不成熟,只觉得难受得要命。 然而,只要常锦煜对他笑一下,说点好话,做出点亲昵的举动,他又觉得喜爱更多。 在昆仑的时候,常锦煜一意孤行,将那小孩儿作为筹码来要挟那些神仙,黄盛甚至没有太大的感觉,他只是想,是的,常锦煜就是这么一个人,自私又傲慢。等到万器落下,枪声如雷,厉鬼哀嚎,站在风暴中心的常锦煜还在大笑不止时,黄盛这才方寸大乱。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的脾性,以往都是抢在方岐生之前出风头,这次却没有。 他想,他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恨一个人比喜欢一个人更难,不过,他会渐渐习惯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黄盛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懵懵懂懂的,还没认清自己对常锦煜的感情,只是很想和他相处,于是就黏在常锦煜的身后,像条小尾巴;再长大一些,他也知道什么叫争风吃醋了,也见不得常锦煜对别人好,所以总是警惕地守着,寸步不离。 黄盛没有等常锦煜的回应,他走过去,从常锦煜的手里抽出金鞭,步伐却未作停留。 背对众人,黄盛将金鞭系回腰间,他在破晓之际一步步走着,颈间垂着的红玛瑙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撞在衣襟上,又落回胸口处,铛铛铛,敲钟似的在他的骨骼中回荡。 敲得他皮肉发疼,震得他牙齿发麻,吵得他心神不宁,总之,是非常能讨嫌。 黄盛的指尖勾住细绳,往外拉扯,想要将它扯断,细绳顷刻间绷紧,脖颈勒出条红痕,像是要断了,却又藕断丝连地留在那里,逼得他喘不过气来,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突然止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说道:我劝你们不要回昆仑,将那些神仙仅剩的怜悯之情也视若无睹,即使你们真的要回去那至少为魔教留一条后路吧。 黄盛向来不善于劝人,他也没打算劝,言尽于此,常锦煜心里肯定也有思量。 说罢,他也不想知道身后这三个人是什么反应,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等到黄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聂秋和方岐生才意识到他就这么离开了。 方岐生看向一言不发的常锦煜,常锦煜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有同他对视,而是抬眼望向云层间的那点破碎的光,感叹道:恐怕我得亲自去一趟黄府,他才肯回魔教了。 那么,师父的意思是,这一趟昆仑之行就不去了吗?方岐生试探道。 去,为什么不去?常锦煜眯起眼睛,说道,你们两个也已经做好决定了吧? 自不必多说,聂秋是肯定要去的,至于方岐生,他就不敢肯定了。 他知道黄盛的话有道理,前魔教教主和现魔教教主,至少得有一个留下来。 而方岐生肯定能够理解黄盛的意思,毕竟,像教主突然失踪这种事情,他和黄盛都已经经历过一遍了。那时候,尚且还有他在,能够赶鸭子上架,勉勉强强登上教主之位,可如果方岐生和常锦煜双双失踪,届时,魔教无人能担起教主之位,就会彻底乱套的。 就算是善赌的常锦煜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样不顾一切的豪赌,仅此一次就够了。 黄盛的话确实有道理。聂秋看着方岐生,说道,我们至少要为魔教留一条后路。 方岐生和聂秋对视了一阵,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说道:你都不会责怪我的吗? 这世上不该有孤注一掷的爱情,如果能够轻而易举地舍弃所有,事事都要成为对方的附庸,那么,聂秋想,他反而会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竟会落得这种下场。 这有什么好责怪的?聂秋失笑,我有一定想知晓的东西,所以要去,而你也有无法舍弃的东西,所以要留下。我们都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后得到的答案,不是吗? 方岐生舒展了眉眼,凝视着聂秋,说道:是的。 黄盛都能想到的事情,他当然也能想到,并且,他早就做好了不回去的决定。 所以当常锦煜第一次询问的时候,他才没有立刻回答,叫黄盛抢了个先。 方岐生没有将聂秋和魔教放在同一个天秤上衡量,这两者全然不同,也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所以他在这方面从不犹豫,他犹豫的,只是因为他途径鲤河时想要寻求的答案。 如果我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即将经历的也是真实的,它们和虚假又有何不同? 那时候,两世不同的记忆交叠,他时而陷入浑噩的梦境,时而跌入诱人的沼泽,于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他想要知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那两世,究竟是不是毫无意义的。 时至今日,他仍然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聂秋,我等你告诉我答案。方岐生没有挽留,也没有表露出那点不舍的心情,而是说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知道,聂秋肯定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万事小心。聂秋笑着,应了下来,毕竟当着常锦煜的面,他就只是凑过去轻轻抱了一下方岐生。 然后,他正准备松开手的时候,却被方岐生托住了下颚,非要将他的脸扳过来,聂秋怔了怔,有那么几秒钟的挣扎,发觉挣扎无果后,便只好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个深吻。 分开之后,聂秋莫名觉得做贼心虚,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浅浅的咬痕,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瞧方岐生他师父的反应,结果,常锦煜早就转过身去了,负手而立,抬眼望天。 常锦煜很识趣,于是方岐生又箍住聂秋的腰际,恶狠狠地亲了一口,这才就此罢休。 在方岐生离开之后,没过多久,聂秋和常锦煜也去驿站寻了马匹,上路了。 聂秋心里是有几分尴尬的,不过常锦煜向来脸皮厚,从来不知道尴尬为何物,也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妥。事发突然,他之前没来得及仔细问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也没问过聂秋家里的情况如何,现在闲下来了,这一路上,也没别的事情做,常锦煜顺口就问了问,他问,聂秋就答,一问一答,尴尬的氛围就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倒也算得上和睦。 不过,聂秋心里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和他们无关,那些神仙虽然藐视凡人,不吝杀戮,却也不会闲着没事就动手杀人。 那种不详的预感,来自徐阆所说的每一个字句,每一个细微的眼神,来自聂秋在面具中看到的那些记忆可惜,那张鹿角面具被扣留了,没能和他们一起离开昆仑。 他能够感觉到,那些计划正在平稳地进行,走到现在,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人间与仙界彻底分离,世间再无天相师,再也没人陷入无尽的轮回中,按理来说,这是好事情,聂秋暗想,所以,他心中那股突突直跳的不安,究竟是因何而起的呢? 第311章 、惊鹊 日夜兼程, 饶是聂秋和常锦煜,也有些疲倦了。 在满月过后的第二夜,他们寻了处偏僻寂静的地方, 架起了篝火, 准备小憩片刻。 许是因为那些记忆太过漫长,也太过厚重,直到这时候,望着眼前噼啪作响的篝火, 等待黑夜在火光中沸腾, 聂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原来,他们在昆仑只度过了一晚上。 盈盈的微光点缀在枝间,他半倚在树干旁,抬眼望去, 竟分辨不清明月与繁星。 聂秋忍不住想, 当徐阆身处凡间的时候,遥遥望向浩渺无垠的苍穹, 会想起什么? 不远处, 常锦煜面对缓慢燃烧的篝火,盘腿而坐,他取过水囊, 拧开盖子, 只听得咕咚咕咚几声, 他灌了几口水,润了润干涸的喉咙,将腹中那点仅剩的鱼腥味也冲刷殆尽。 前辈。他刚搁下手中的水囊,便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唤, 常锦煜抬起眼睛,望向声音的来源,聂秋的视线和他一触,后半句话就说了出来,之前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问。 得到了常锦煜的示意后,聂秋继续说道:前辈在玄圃堂时,曾说过这里是仙冢,埋藏神仙的陵墓,所谓的玄圃神君,白玄,早已陨落之类的话,前辈还告诉我,如果我心生怀疑,你可以用事实来印证这一点。谈话结束后,前辈说要带我们去看个东西,不过,那时候红鬼告诉我,有人进入了玄圃堂,所以我们未能去看那样东西,而是去寻了徐阆 之后发生的事情又太过繁杂,他来不及细想,直到这时候,才记起还有这么一回事。 关于这个啊。常锦煜松开衣襟,让晚风带来丝丝的凉意,他沉思片刻,说道,你在进昆仑之前不是通过那张鹿角面具看到了我吗?你告诉我,你看见了占据整个视线的巨大石碑,听见溪流潺潺的声音,嗅到空气中潮湿、阴冷、封闭的气息,我也给了你肯定的答案,那确实是玄圃堂深处的景象。而我那时候,正是准备带你们踏入玄圃堂的更深处。 你从甬道走进玄圃堂,肯定看见了甬道两侧的壁画吧?他问道。 分卷(227) 是的,聂秋记得,甬道两侧描摹的壁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悠久而厚重。 左侧的石壁上绘着绵延不绝的漆黑火焰,怪异的野兽在被火焰烧成灰烬,显出一幅炼狱般的画面,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够让人感到心悸;而右侧的石壁则描绘着白狐,身上有血一般鲜红的纹路,月光编织成它的皮毛,流云化作它的四足,不断向甬道深处奔赴。 现在回想起来,那只狐狸明显是白玄,而另一侧的景象则彰显了他处刑者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那些壁画。望见聂秋赧然的神色,常锦煜露出了然的神情,也没有责怪他,说道,我在玄圃堂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早就将那些壁画摸索得透彻了。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那些壁画,不是一笔一笔绘制成的,而是自己生长出来的。 至于常锦煜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这就说来话长了。总之,他也是在玄圃堂呆了将近大半年,结果有一次偶然看见壁画的角落里竟然出现了自己的形象,常锦煜绷紧了神经,几天未睡,将这玄圃堂翻了个底朝天,这才确定,没人来过,那壁画是自己长出来的。 玄圃堂深处的石壁上,也绘有奇特的壁画,正是诸仙陨落的场景,不论是星宫,天庭,还是那位三青仙君,都在其中。他说道,壁画的尽头,是一只九尾白狐跌落云端的场景,如果在这里止住脚步,抬眼望去,便能够看见那两座石碑上镌刻着几个字 从很高的地方透下来的光在石碑上肆意流淌,瀑布一样向下坠去,浇在盘桓的浮雕上,摔成碎片,填满了石碑上的文字,是一派清清朗朗的景象,有种别样的圣洁肃穆。 左边的那座石碑上,刻着:光,风,霁,月。 而右边的那座石碑上,文字斑驳不清,常锦煜一字一字摸索着,才知写的是什么。 其实现在再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光风霁月,玄圃堂,白玄。就这么九个字而已。 这之后,我其实有时间向你解释壁画这件事,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你。常锦煜双手抱胸,那柄他途径集市时随手买下的长剑稳稳地停在他膝上,纹丝不动,因为,当我看见那个三青仙君出现的时候,我就意识到,那些壁画所描绘的场景,不过是浮在表面的虚假。 那些神仙跌落云端了吗?确实是跌落云端了。常锦煜起先是以凡人的角度来思考,当然以为他们的经历无异于凡人的死亡,然而,他到后来才明白,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常锦煜一开始告诉聂秋,玄圃堂是绝对安全的,后来却对此只字不提。 哦,对了,插一句题外话,这一年里,我身处玄圃堂,却从来没在满月之际见过兽潮。常锦煜轻轻敲了敲剑柄,说道,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有了答案。徐阆在你拿到鹿角面具的时候对昆仑仙君说了一句话,说的是,玄圃堂察觉到白玄的气息就会苏醒过来。 言尽于此,聂秋也明白了,兽潮出现的真正原因在于白玄的气息可是,为什么? 这个疑惑没有死死地纠缠住聂秋的思绪,因为,紧接着,常锦煜又说了一段话。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跌落云端并不是象征着死亡,那么,白玄究竟是否活着?他是不是已经在暗中静静地看了很长时间?常锦煜说到这里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怔愣了片刻,半晌,才说道,我记起,那条狐狸跌落云端而云端之下的那块壁画,消失了。 那块小小的壁画确实消失了,微微凹陷,他用指尖蹭了一下,能蹭出点尘土。 他本来以为那块壁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脱落,现在想来,那块壁画出现的时间应该很靠后了,而甬道里的那些壁画尚且色彩明艳,这后来者,怎么可能会先一步脱落呢? 不是脱落,常锦煜和聂秋同时想到,那块不知描绘着什么的壁画,是被取走了。 聂秋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能从常锦煜的描述中想象出来那个场面。 这样诡奇的、带着几分神秘的画面,连同古怪的念头,就这样在聂秋的脑海中生了根,不论是短暂的睡梦中,还是踏过千山万水之际,他像是着了魔似的,不自觉地去想。 就这样,五天时间匆匆而过,人间的万物逐渐向后褪去,将那座焦黑的山峰露出来。 说来也奇怪,此前,每当聂秋试图靠近昆仑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诱惑,并非他朝着山走去,而是山朝着他迎来,然而这一次,那种感觉却荡然无存。 他自顾自地朝着山走去,而山并不答,冷眼看着,将深处的隐秘重新藏进了黑暗中。 很快,聂秋就知道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 不止是他,当他和常锦煜离昆仑越来越近的时候,便发觉那些顽固不灵的村民就站在村口处,呆呆地望着他们曾经居住过,而如今却无法踏入一步的村落,露出茫然的神色。 浅青色的阵法将整个昆仑,连同山脚下的村落,彻底封闭,没人能够越过那道光芒。 很明显,这一次,那些神仙是铁了心不让他们这些凡人干预,没有转圜的余地。 聂秋环顾四周,村民中,有死板的,只会望着村庄唉声叹气的;有迂腐的,对着那道浅青色光芒磕头,想祈求神仙的垂怜;而那些年轻一些的村民,大概已经适应了,甚至搭建好了破旧的帐篷,架上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锅,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不知在煮什么。 这种情况,至少已经持续两天了,聂秋想,诸仙并非特意将他和常锦煜阻断在外。 正当他想走过去仔细瞧那阵法的时候,目光却瞥见了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混迹在一片树林的阴翳中,刻意和村民们保持了距离,更显得格格不入常锦煜比他先看见,在聂秋开口之前,常锦煜已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开口喊出了那人的姓名:段门主? 那具漂亮的皮囊微微一动,红绳串成的环扣伴随着海浪般的薄纱起起伏伏。 段鹊鲜少产生情绪波动,如今看见了聂秋和常锦煜,也并不意外,只是将手中把玩的那枚匿光令收了回去,远远看去,像是一条漆黑的蛇钻进了她袖中,常教主,聂护法。 常锦煜问道:段门主会出现在此处,恐怕不是巧合二字能够解释的吧?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接下来的话,那么,将它认作巧合也无妨。段鹊轻飘飘落了地,如瀑的长发被精巧的琉璃冠冕束在脑后,在空中打了个旋,又妥帖地落回她白皙的颈间,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醒了过来,我是寻着踪迹而来的。这个理由,足够解释一切吗? 邪道中的邪道,醉欢门所推崇的,一直是匿光藏芒,燃尽光明,复苏黑夜的信条。 聂秋只知道她们像是痴狂般的,热衷于饮血,如同饮下暴烈的鸩毒,也无所畏惧。 那样的信条,再加上那样的行为,不会有人认为她们是正常人,大多数人,甚至包括聂秋,都以为她们所信奉的神明仅仅只是虚构的,是臆想,绝不可能真正存在于世。 然而,段鹊分明不知晓实情,却独自来到了昆仑,这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据了。 聂秋强压住沸腾的情绪,斟酌了一番用词,问道:敢问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是? 段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突然抬起头,望向昆仑的方向,平静无波的双眼在薄光的映照下,像是在寂静中缓慢地燃烧,而她的唇瓣动了动,说道:正是那两位。 聂秋和常锦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也不知从何时起,天象发生了变化。 那座焦黑的陡峭山峰,隐约成为了界限,割裂阴阳与昏晓,左侧是热烈的、放肆的、几乎要将天边烤得燃烧起来的烈日,右侧是冷静的、内敛的、将星暮作为陪衬的明月。 一方是白日,一方是黑夜,这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如今却明晃晃地摆在了面前。 而段鹊口中的神明,指的正是那位象征着烈日的武筝,和象征着明月的柳南辞。 第312章 、酩酊 醉欢门, 这个令正道闻风丧胆的小门派,门主,十位饲酒女, 连同百余门众, 随心所欲惯了,疯疯癫癫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草菅人命, 甚至以血入酒, 只图一时的痛快。 聂秋从未想过她们所供奉的神明, 竟然是日神与月侍,而他更意外的一点,则是 段门主说,你们所供奉的神明醒了过来, 也就是说, 他们原本就在醉欢门沉睡吗? 这件事,说来话长。段鹊思索片刻, 觉得这件事情也没必要瞒着, 便解释道,醉欢门是几十年前建成的。至于它出现的契机,正是因为初任门主发现了一具巨大的骨骸, 而这具骨骸实在太过沉重, 无法取走, 于是她便以此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创立了醉欢门。 我以前听红菱说过类似的话。常锦煜回忆道,她告诉我,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 并非常人所理解的庙宇中的佛像。红菱那时候刚饮下血酒,抽着气儿发笑,问我外面是不是下雨了,然而,那日天朗气清,烈阳高照,全然没有下雨的意思,我便以为她在说胡话。 他也好奇过,像醉欢门这样的小门派,究竟是因何而生。然而,醉欢门向来不欢迎男子,多看她们一眼都有可能被剜下眼珠,更别说踏进去一步了,也就只有周儒进去过。 幸好这次事出突然,段鹊是独身一人来的昆仑,十位饲酒女守在醉欢门,没有跟来。 不然,真叫红菱听到这句话,恐怕会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常锦煜,要跟他翻翻旧账了。 寺庙中的佛像,皆是凡人想象出的形象,他们将佛像作为一个象征,把自己的欲求寄托其上。段鹊闭了闭眼,缓缓说道,然而,醉欢门所供奉的神明,却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不知晓它的名讳,也不知晓它从何而来,但是,毋庸置疑,它绝对不是人间的产物。 段鹊接过门主之位时,年纪并不大。 上任门主,她没有见过,只从旁人的口中听说过,好像是爱上了个落雁门的弟子。 自古正邪不相容,正道自然不肯同意,无奈之下,他们二人只好私奔,正道追了几百里远,只追回了一具尸首,是那名醉欢门门主的,听说是断了血酒,毒性发作,活生生痛死在了半途醉欢门闯入落雁门,想要夺回那具尸首,却被不知来历的人捷足先登了。 后来?后来,听说那个神秘人在那个暴雨之夜跌落悬崖,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饲酒女说到这里,也就不说了。她本意也不是要谈那男人,而是去谈前门主,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心甘情愿断掉血酒,日夜忍受撕心裂肺的疼痛,最后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醉欢门是个深渊,而血酒是饵,进去了,尝过了,上瘾了,就不要想着轻易离开。 世人将她们饮下血酒的行为形容成饮鸩止渴,段鹊想,其实很贴切,血酒能够带来短暂的欢愉,像是踏足云端,一脚深,一脚浅,然而,当微醺的感觉过去之后,就是剧烈的阵痛,喉间干涸,滚烫的火焰不断灼烧着胸腔,迫使她们再次饮下血酒,借此来解渴。 这酒,可以不喝吗?不行,只要身处醉欢门,就会被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所纠缠,浑身剧痛,非得喝下血酒,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如此反反复复,永远不可能逃离。 段鹊接过饲酒女递给她的两样东西:一盏烛灯,以及象征着门主的匿光令。 她拿着这两样东西,走进密道,不必回头看,她知道身后的暗门已经关上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引得她腹中的血酒肆意翻腾,原本冰冷的液体好像也变得温热。 借着那点烛光,段鹊走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 道路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铜门,门上有两处凹陷,分别对应着匿光令与藏芒令。 她凭着零星的记忆,将手中的匿光令轻轻推入凹陷之中,咔哒一声,令牌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大门应声而开,将背后那些无法言喻的、不应存在于世间的景象展现出来。 倘若是心性稍差的人,望见这幅景象,恐怕已经吓得走不动路,连滚带爬地回去了。 段鹊却只是将烛灯放到地上,明灭的火光晃了晃,摇曳出一条狭长的暗影,她拂去蒲团上薄薄的灰尘,提起雪青色的裙摆,然后,她就这么坐了下来,抬眼望向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具巨大的骨架,骨骼呈火焰般的流纹,头骨似鸟,有着尖尖的喙,九个头颅高高仰起,空洞的眼窝穿透石壁,望向没有边界的苍穹,翅膀如垂天之翼,几乎占据了半个暗室的大小,不过,如果仅仅因此就将其推断为鸟,就没办法解释它身上的那些未褪的鳞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浅浅的紫色,像是剔透的水晶,隐约可见底下的那层薄膜。 而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则是来自它身下的血池。 瓷砖搭建而成的围栏将血水阻隔在里面,骨架的小半个身子都浸泡在血池里,那些血液仍然是鲜红的,明亮的,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丝毫没有要干涸的预兆。 饲酒女专司酿酒,手中时时刻刻都捧着酒坛子,用来接血的;腰间时时刻刻都挂着短刀,刀刃中间有暗槽,用来放血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戴着半张面具,用来遮挡面庞上因为长期接触毒物而产生的妖冶花纹,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有朝一日,终会冲破囚笼。 她们每次回到醉欢门,都会将坛子里的血倒入池中,过了一段时间,便再取出来酿酒实际上,这就是醉欢门酿造血酒的真相,曾有医师好奇,研究过这血酒的成分,想知道它是如何缓解那种无解的病症,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因为它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每一任门主,都要独自一人在暗室中,对着这具骨架静静地坐上三天三夜。 如果感到饥饿,便直接盛血来喝,借此勉强果腹,段鹊明白,这是醉欢门的一种手段,强迫她饮下血酒,如此便永世无法逃离此处,非要喝下血酒才能够维持一线生机。 段鹊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将腰间的酒葫芦取下来,红绳牵动着铃铛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不远处的村民频频侧目。她却不以为然,拧开盖子,翻过手腕,将葫芦嘴斜斜地朝向地面,暗红的液体很快就将地面濡湿,浓郁的酒气,血腥气,霎时间蔓延开来。 我想,常教主和聂护法,恐怕是知道些内情的。 她低垂着眉眼,直到血酒倒得一滴不剩,她才收回视线,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既然都能来到这处偏僻之地,亲眼见过神迹,他们三个人早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聂秋下意识去碰袖中的铜铃,手指却扑了个空,手腕上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象征着三壶月的烧痕,隐约可见浅青色的光芒,是三青仙君那时候替他缓解痛苦所留下的痕迹。 分卷(228) 他旋即记起,步家家主的铜铃,他已经还给了步尘容,如今并不在他的身上。 于是聂秋只好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那些复杂的、晦涩的念头抛掷脑后,俯下身,对着地上的那一滩不似血迹也不似酒水的液体,静静看了半晌,然后用指腹轻轻蘸了一点。 黏稠的,阴晦的,污浊的,带着点贪婪的恶意他想,恐怕也只有那一样东西了。 我认为,这里面大概沾染了邪气。聂秋站起身来,抚平衣摆的皱褶,说道。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段鹊眉眼间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她大概在这时候才彻底放下戒备,说道,而我现在,正是想知道,所谓的邪气,还有灵气,究竟是指的什么? 没有哪个神仙会特意给凡人一字一句地解释清楚一切。 段鹊喜静,平日里与醉欢门的门众没有太多交流,有时候,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散心,就会去醉欢门的暗室,对着那具只剩骨架的遗体坐上一阵子,然后才回房间去。 她知道,即使她不出现在那里,火焰也是会燃烧的,只是她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 起先是觉得空气变得滚烫,然后,当段鹊拭去额上的薄汗,抬头才发现那具巨大的骨骸正在燃烧,水晶般剔透的鳞片一块块地被剥离,发出簌簌的声响,落进血池中,血池开始沸腾,咕咚咕咚冒着泡,灯盏中的那一缕火苗像是受到了牵引,直直地朝着骸骨飞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快得让人猝不及防,等到段鹊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铜门被蒸腾的热气烤得融化,歪歪斜斜地倒在那里,段鹊只是瞥了一眼,也看得出来锁已经坏了,严丝合缝地卡进了石壁里,根本无从下手,强行推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初将醉欢门设立在此处的门主,恐怕也没有料到这具骨骸竟会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然而,滔天的火势仅仅维持了几息,那些落进血池中的鳞片很快就破开了水面,像某种蜿蜒爬行的动物,攀援而上,逐渐汇聚成锁甲的形状,将火焰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鳞片编织成的锁甲不断地收缩,膨胀,再收缩,再膨胀,像在极力压抑住什么。 透过剔透的鳞片,隐约可见其中的火光,那具巨大的骨骸越来越小,深黑的暗影逐渐变成椭圆的形状,比起之前的样子来说,它已经小太多了,却还是有半个人的高度。 段鹊将后背贴在石壁上,感觉到丝丝的冷意,沸腾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候,她注意到,那块椭圆的黑影顶端透出几道火光,细细密密的,好似丝线。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杂乱无章的丝线变得越来越粗,飞速蔓延,很快就贯穿了整个黑影,黑影颤抖着,像是在挣扎,起起伏伏,与鳞片构成的锁甲竟然保持了微妙的频率。 段鹊看着,忽然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劲。 这场面实在是太过熟悉,那些跃动的火光,有规则的起伏频率,就好像 好像破壳? 碎裂声适时地响起,在暗室中回荡,似乎是在证实她的猜想。 随即,是一声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声音,比裂帛之声更清脆,比玉珠敲在瓷碗里的声音更圆润,比飞流千尺的瀑布声更汹涌,比轻捻琵琶的乐音更柔缓,直达云霄,响彻天际。 第313章 、沉没 段鹊离得近, 有那么半炷香的时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仿佛听觉也被一并夺走了。 等到那些纷乱的声音再次涌入耳蜗的时候, 段鹊才如梦初醒, 那扇半融的铜门外传来急促的叩击声,伴随着猛烈的撞击声,没有章法,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力地想要钻进来。 门主, 我刚刚听到暗室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那是饲酒女的声音, 带着点烦躁, 还有茫然无措,紧接着,段鹊又听到一点动静,外面的人想要摆脱什么似的, 破空声响起, 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扔出令牌时的声音, 该死,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鸟? 段鹊忽然理解了眼前出现的这一切,这些不可思议的景象,在向她传递怎样的讯息。 她缓慢地退到那扇铜门后, 压低了声音, 喊出了那位年纪最小的饲酒女的名字, 沈怀雪,退下,这里交由我来处理,其他人肯定也会闻讯而来, 届时,务必让她们远离此处。 门外的沈怀雪一愣,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说道:门主,请您小心行事。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段鹊刻意忽视了那些不断撞在铜门上的鸟群,抬起眼睛。 浅紫色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终于脱离了囚笼,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很快将整个暗室的空气烧灼得稀薄,段鹊能够感觉到汗水不断地从她颈间滑进衣襟里,她是不常流汗的,现在却汗如雨下,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眼前的景象蒙上了层水雾,看不明晰。 她是一个毫无人情味的人,却总是被人说,她对这些细微的情感把控得太准确。 段鹊能够察觉到,面前的生物,也许还能够称之为生物的东西,对她没有恶意。 更进一步来说,它对凡人这样弱小的存在,没有好感,也并不反感,就像是蝼蚁和人之间的关系,除了那些懵懂的幼儿以外,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去费尽心力地杀死一只蝼蚁。 那团小太阳似的火球,渐渐地有了形状,鸟喙,翅膀从破壳的那一刻起,它就拥有了世间最柔软,也最锋利的羽毛,凝聚了朝霞的光辉,在撞击声中从容地舒展着身躯。 然而,段鹊的视线却很快被其他东西所吸引那些褪去的浅紫色鳞片,并没有散落一地,而是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层层堆砌,她擦去眼睫上的薄汗,眼前的景象才变得清晰了一些,望着那堆晶莹剔透的鳞片,她隐隐约约地觉得那像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人形。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吐息,像是在叹气,又像是不经意从唇齿间泄出的音节。 鳞片化作霜白的长袍,泛着近乎藕荷色的微光,似纱,却比蝉翼更薄,顺着微敞的衣襟向上看去,蓬松柔软的黑发被玉冠束起,卷曲的发尾温顺地垂在腰际,面容沉静,薄唇微抿,眉目盛着如黛的青山,又有绵延的曲水纠缠,千山万水,恐怕正是来形容此种相貌的。若不是因为他颈上再明显不过的喉结,还有平坦的胸口,段鹊还以为这是个女子。 不过,她暗暗想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副相貌和某个熟人有几分相似 那双宛如紫水晶般的眸子轻飘飘地斜过来,段鹊猛然和他对视,望见他眼中绣花针般细长的瞳仁,还有那种游刃有余得有点漠然的情绪,都令她有种在和野兽对视的错觉。 就像是她小时候无意闯入幽深的树林,嗅着血腥味一路追寻,拨开灌木,却见到一群饥肠辘辘的狼正在瓜分一只肥美的雄鹿,那一瞬,她大抵是和其中的一头狼对视上了,满脸是血的狼用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绿眼瞥了她一眼,然后,它终究还是选择了埋头啃食。 那双眼睛也和那时候一样,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很快便转过去,看向那团火焰。 段鹊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让她呼吸困难的罪魁祸首,仅仅只过了几息的时间,那团像雏鸟一样的火焰已经变大了许多,及至男子的腰际,翅膀宽大,隐约已经显出了不似常鸟的特征每一片羽毛都由肆意的火舌组成,三个头颅仰起,似乎是在张望遥远的穹庐。 到这个地步,再说不认识就可笑了,段鹊看得出来,它的外形越来越像那具骨骸。 她们供奉多年的神,应该是两位才对,一个至始至终都在等待,一个正在浴火重生。 只见火焰燃烧得越来越猛烈,那片血池也被彻底蒸发殆尽,段鹊赶紧撕下一块布料,将酒葫芦里的血酒倾倒在布料上,然后捂住了口鼻,压低了身形,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铜门很烫,即使没有触碰,她也能感觉到那股会将人烫伤的温度。 生出九头的凤凰,羽毛已经彻底成熟,尾羽泛着浅浅的金光,大约是金纹,和太阳的形状很相似,它的体型已经接近原先的高度了,然而,它却还在生长,以一种不可扭转的势头,火焰越蹿越高,恨不得将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填满烈焰,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一直静静观望的男子,却在这时候伸出手去,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穿透重重包裹的火焰,连衣袂都没被烧着,他轻轻触碰火凰的羽毛,说道:武筝,别触犯法则。 不知是不是段鹊的错觉,火焰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以一种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钻回了火凰的身体,与此同时,它的身体逐渐变小,直到几乎与男子并肩,才堪堪停住了。 段鹊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紧接着,她又重新担心起别的事情。 那是个长相凌厉的女子,那一双丹凤眼,看得久了,甚至有种在燃烧的错觉,她的眼角处勾勒着血一样的颜色,让段鹊想起日出之际,天边的朝霞想必就如这般绚烂热烈。 她身上的羽毛还未彻底褪去,剩了一部分,藕断丝连地留在那里,该遮的地方遮了,而像是双臂,腰身,还有膝盖到脚踝的那一块肌肤,这类没那么需要遮的地方一律不遮,按理来说,应显得有几分浪荡,放在她身上,却只显得自在洒脱,似乎她本来就该这般。 那些裸露出来的肌肤上,则是刻有瑰奇的纹路,金色与红色相交织,段鹊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图案,但是,即使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够看出那其中沉淀的悠长古老的时光。 那两人的视线有片刻的接触,随即,那名女子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看向了段鹊。 准确来说,是看向她手里那截沾满了血酒的残缺布料。 尾羽轻扫过地面,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那名女子赤着足,一步步走过来,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仿佛最安静的、沉默的黑夜,逐渐地逼近,而段鹊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她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滚烫温度,不过,并不至于压得她喘不上气,只是让她的额头覆上一层薄汗,段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身着红羽的女子走过来,将布料从她手中抽出。 然后,女子笑了一声,段鹊猜不到这笑的含义,有几分嘲弄,又有几分真情实意。 这其中,沾了我的邪气。她如此说道,怪不得我此次苏醒的时候感觉平衡恢复了。 恐怕是凡人的血液将你体内残余的邪气冲刷殆尽了。那名男子也走上前来,隔着几步距离,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懒散模样,却还是勉为其难开了口,不过,令我倍感意外的是,神仙体内的邪气过多会失控,而凡人没有灵窍,将邪气吸入体内,却不会立刻陨落。 女子端详了段鹊一阵,只要吸入邪气,体内总会产生类似灵窍的东西,然而,凡人是不可能吸收邪气的。况且,凡间没什么灵气,他们也找不到平衡的点,只会逐渐失去身体的掌控权,不断地吞食更多的邪气,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终究还是会走向陨落。 段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这件事与血酒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且,即使她不说,段鹊也知道,对她们来说,血酒无异于毒药,将她们置于死地。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女子垂下眼睛,看向段鹊,说道,虽然你们多半是误打误撞做了这件事,不过,归根到底,你们还是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 在我临走之前,我便允你一个愿望,即使是用灵气抵消所有人体内的邪气也无妨。 就当我是贪心好了。段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了口,当她将那两个陌生的词语说出口时,她甚至觉得嘴唇有些发麻,邪气和灵气这两样,您可以都留下来吗? 女子微微纳罕,终于起了兴致,追问道:你们凡人,难道不是一直都想活下去吗? 段鹊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 隔了这么一段时间,再将这句话复述出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觉得哪里做错了。 那些活着的人,不一定是因为想活才活着的。面对神仙,她是这样回答的。 于是神仙问:你也是那种人吗? 她回答:我曾经是这种人。 那两个神仙便不再与段鹊这样的凡人纠缠过久,当那位以火焰编制成羽衣的神仙留下了遍地的凤凰花,并告诉她花瓣含邪气,花根含灵气之后,他们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 从段鹊的口中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聂秋也将邪气与灵气的含义告诉了她。 眼见着段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正在安静地思考,既然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聂秋也不再打搅她,转身看向身侧的常锦煜,想要跟他仔细讨论一下这件事情。 然而,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常锦煜早就已经将目光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聂秋听说过,也亲眼见证过,这位常教主的直觉已经敏锐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他总能找到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细节,用怪异的,却又合理的角度去思考,就像他天生就能够理解所有生灵,可他又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这种天赋在他身上就显得格外突兀。 这位常教主难得露出阴郁的神情,聂秋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前辈,怎么了? 常锦煜闻言,抬起手,深黑的护腕之下,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遥遥地指向远处。 聂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等到看清楚的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昆仑,在下沉。他听见常锦煜如此说道。 第314章 、无望 没错, 昆仑正在下沉。 这并非一种夸张的形容,如果一定要拿一个词来形容那座漆黑山峰此时的状态,那么, 也只有下沉这个词是最准确贴切的。那座分割昏晓的巍峨山峰在向着地底深处沉没, 就好像凡人所踏足的地面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壳,再往下,是只剩洞窟的无尽深渊。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并不在此。 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它没有任何预兆,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这幅场面理应是声势浩大的, 震耳欲聋的, 将所有凡人的目光都引向那座沉默千年的昆仑,然而,所有人的听觉都好像被剥夺,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直到常锦煜说出那句话, 大约是两秒后,那群村民之中才有人发现了昆仑的异常, 发出了一声茫然无措的惊叫。 一石惊起千层浪。 然而, 聂秋已经没有闲心去顾及旁人的反应了。 不管他们这头如何慌乱,昆仑仍然在缓慢地下沉,原本快要触碰云端的峰顶, 此时已经明显矮了一个头, 像是逐渐低伏身躯的巨人, 在寂静中陷落,是肃穆的,也是庄严的。 分卷(229) 聂秋甚至开始疑惑起来,究竟是昆仑正在沉没, 还是他们所踏足的地面正在上升。 常锦煜几步走过去,一把推开那些叽叽喳喳围在那里说个不停的村民们,村民被他猛地这么一推,打了个趔趄,先是茫然地盯着他,缓了几秒钟,又被常锦煜的面目骇住了,露出愤慨的神色聂秋揣测,他们多半认出这就是当初盗走那张鹿角面具的那个人了。 他们之前和段鹊说话的时候,正巧是背对着这群村民的,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仪态也算不得有多端正,这群村民心里揣着事,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长相也是很正常的。 常锦煜此番举动,不止将自己的身形暴露了出来,也将聂秋的身形暴露了出来。 那些已经反应过来的顽固村民们,先是看了看聂秋,又看了看常锦煜,思索片刻,其中便有好事者抢在其他人之前先开了口,说道:仙君,就是这个人,是他盗走了面具! 生涩难懂、含糊不清的语言,听得多了,聂秋也能够大概猜出他们说的是什么了。 随即他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当他意识到那是段鹊取出匿光令的声音时,他便压低了声音,出言制止了段鹊的行为他毫不怀疑,如果有必要,段鹊会杀光所有村民。 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何况聂秋也不敢肯定,他们之后还会不会需要这些村民的帮助。 段鹊的目光在聂秋腰间的含霜刀上停留片刻,她并未多言,手腕一翻便收起了令牌。 迎着那些村民们滚烫的视线,聂秋摆出那副冷淡的态度,告诉他们,常锦煜和自己相识,他们不必对他心怀敌意聂秋原本是很得心应手的,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那位白玄神君,听过他唇齿间吐出的每一个字,聂秋总感觉怎么说话都显得很奇怪。 所幸,用来对付这些迂腐的、盲目信任他的村民们,这点技俩实在是足够了。 而常锦煜,却全然不在意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走到了浅青色的阵法前。他知道这东西肯定没有攻击性,否则这群归家心切的村民们早该横尸遍野了。所以,常锦煜没有犹豫,很快便伸出手,试着去触碰那层薄膜,指尖所及,是柔滑的,又带着点湿意的触感。 像水一样,他想,然而,当他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穿过去了。 常锦煜的手微微用力,向内挤压,青光构成的薄膜很快便有了反应,那并不是温温柔柔的劝解,一股极大的冲力向他扑了过来,若不是常锦煜及时收手,恐怕会被击飞出去。 此后,他又试了几样东西,剑,树叶,石子,爬虫,都没能顺利地通过屏障。 他心里也有了计量,这玩意儿是要将所有东西都阻隔在外,不给他留半点空子可钻。 不过,既然日神与月侍那两位神仙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过这层阵法,而且并没有将其摧毁,这就说明,这阵法并不是一视同仁的,至少,它能够认出来者是凡是仙。常锦煜感觉自己摸索到了什么,原本凝滞的思维,此时却开始缓慢地流淌,一点一滴,朝地底渗入。 聂秋。常锦煜轻轻敲了敲那层屏障,浅青色的光芒顷刻间震荡开,他低声说道,问问他们,这阵法开启之后,除了日神和月侍那两个神仙以外,还有别的人进去过吗? 聂秋依照他的话,问了问那些村民,村民稍作思考,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他们说,聂秋听完村民们的回答之后,斟酌着用词,说道,确实有生面孔进去了。 而且,据他们所说,那些人无视了他们的劝告,径直穿过屏障,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常锦煜闻言,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即,他的喉间发出一声低笑,转身看向段鹊,问道:段门主,你现在身上带着凤凰花吗? 嗯,我带了一枝。段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手帕,手帕里包裹着的正是凤凰花,连着根茎,是火焰一样的颜色,花瓣如翎羽,即使被摘下了,仍然有着盎然的生机。 常锦煜笑道:门主应该不会介意将这枝花赠与我吧? 段鹊不吃他这一套,很冷淡地回应道:请便。 于是常锦煜接过段鹊手中的凤凰花,扯下花瓣,用指腹碾碎,很快,血一样的花汁就淋满了他的手掌,拓出一道道蜿蜒的掌纹,聂秋嗅到那股泛着点苦涩的味道,是明澈的,纯净的,像一阵让人身心愉悦的清风柔柔地拂过面颊这就是灵气了,他这么想着。 到底是生长在西域的人,对风始终有着天生的把控。常锦煜拾起一块石子,看似随意地一甩手,风声掠过他的袖袍,只听一声哀鸣,一只小雀便应声而落,轻飘飘地落进他手里。他左手捏住那只小雀,右手将花汁涂在小雀的身上,然后将它缓缓地放进了屏障中。 兴许所有人这一瞬间都以为那只浑身沾满了花汁的小雀会被弹出来。 然而,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只小雀就这样被常锦煜放进了阵法里,不止是那只晕头转向的小雀,他沾满了花汁的手掌也一并穿过了那层坚不可摧的屏障,没有丝毫停滞。 只不过,也就只有手穿了过去,从手腕开始,常锦煜就无法再前进一寸了。 常锦煜无奈地笑了一下,耸了耸肩,将手收了回来,借段鹊的手帕擦干净了花汁,他瞥了一眼那些膛目结舌的村民,却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想法,只是自顾自地望着那只小雀。 小雀缩在阵法中缓了一阵子,才从那块石子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还以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于是抖落身上那些让它感到不适的液体,扑棱着翅膀,就要朝着遥远的天际飞去。 隔着浅青色的光,他们望见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不断地上升,上升然后猛地坠落。 它大概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就被彻底碾碎了。远远地看过去,聂秋只能看得见一截白色的断骨,还有沾满了血液的羽毛,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霎时间失去了声息。 如果刚才进去的常锦煜,恐怕此时躺在地上,散落一地,不成形状的就该是他了。 和我猜的一样,这阵法是依据灵气来区分神仙与凡人的,所以我才要向段门主讨凤凰花,将花瓣碾碎,用花汁来掩盖气息。常锦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如此说道,不过,当花汁中的灵气逐渐消退后,阵法察觉到不对劲,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入侵者碾碎。 至于他为何不直接饮下花汁,常锦煜想,他是疯子,不是傻子,看看醉欢门的现状就知道了,轻易触碰那些不属于凡间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即使是灵气不例外。 可惜段门主身上只带了这一枝凤凰花,若有那一片花海,倒是值得去昆仑走一遭。 段鹊的神色微微变化,那双盛着冰霜的眼睛望向常锦煜,她启唇说道:常教主,我奉劝你不要轻易打醉欢门的主意,即使是魔教,触犯了这层底线,我也绝不会视而不见的。 没必要那么紧张。常锦煜神态从容,他看向昆仑,说道,它等不到那时候的。 毕竟,以那座山峰下沉的速度来算,最多一个时辰,它就会完全脱离世人的视线了。 聂秋也终于知道之前那种不详的预感来自哪里了。 徐阆说过,等我走后,如果你真有那么想知道,就回到这里来吧。 他想,徐阆恐怕在那时候,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决定,不让他们参与此事。 这座漆黑的山峰,正在将仙界和凡间剥离不为任何人而停留,像个沉默的侩子手。 望着它吧,聂秋心里突然浮现这么一句话,望着它吧,因为,看一眼就少一眼。 第315章 、消亡 眼见着那座漆黑陡峭的山脉缓缓没入地底, 经由它割裂的苍穹好似也变得模糊起来,昏与晓的差别逐渐变得微不可察,繁星点缀在朝霞卷成的绸缎之间, 被风推动着流淌。 常锦煜仍然在阵法附近徘徊, 像伺机而动的孤狼,不断地窥探着,寻找可趁之机。 如果能够找到其他进入昆仑的办法,不必怀疑, 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改变策略。 从聂秋来到昆仑起, 他先是从段鹊口中知晓了醉欢门的秘密, 再后来,他一直被那群村民们缠得脱不开身,所以,到现在他才得了空闲, 走过去仔细观察那层浅青色的屏障。 只不过, 身后有那些村民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触碰阵法。 众目睽睽之下, 如果阵法将他这个白玄仙君拒之门外, 聂秋就解释不清了。 常锦煜注意到聂秋走过来,抬起眼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忽然记起了什么事情似的, 压低声音, 说道:聂秋,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如今还没有回答我。 他没给聂秋回忆的时间,自顾自说道:我问的是,为何你的血可以开启昆仑? 聂秋记得, 这是他们一行人刚进入玄圃堂,和常锦煜重逢之后,他所提出的疑问。 那时候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的血为何能够开启昆仑,所以很直白地告诉了常锦煜,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在不久后,他就从那位昆仑仙君的口中知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开启昆仑大门的,不是所谓的钥匙,而是其上残存的灵气。 聂秋,打开大门的,并非你的血液,而是白玄藏在三壶月中的灵气。 所以裹挟着灵气的血液流入原本应该嵌入面具的凹陷中,昆仑就向他敞开了门扉。 聂秋将这话复述了一遍,随即便明白了常锦煜望向自己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既然这阵法是依据灵气来区分神仙与凡人的,而凤凰花中的灵气又太过稀薄,那么,如果让怀有三壶月,同时也怀有白玄灵气的聂秋来尝试着进入阵法,又会发生什么? 聂秋不知道,常锦煜也不知道,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他才更要尝试。 我去引开那些村民的注意,你就趁乱接触阵法吧。常锦煜说着,转身就走向了那群忙不迭移开视线的村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很快,聂秋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骚动。 常锦煜总是很善于成为风暴中心的人,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他身上去。 聂秋这么想着,将袖口挽到臂弯处,露出三壶月的痕迹,然后,他将手伸向了屏障。 那层浅青色的光芒缓缓地游动着,似水一般灵动,看起来温和无害,即使聂秋的指尖越离越近,它也没有做出半点反应,好像刚才那只被彻底碾碎的雀鸟和它没有任何瓜葛。 近了,近了,聂秋甚至能够感觉到三青在他腕上残余的灵气与这阵法产生了共鸣。 就在此时,沉默许久的段鹊却突然喊住了他。 聂护法。聂秋的动作一顿,看向段鹊,她的神色依然是那样冷淡,目光浮散,透不进半点光,世人将她形容成拖着皮囊在人间行走的漂亮傀儡,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对唇瓣一张一合,从喉间滚出一句话来,你也算帮了我一个忙,所以,我才要对你说这些话。 如果你能凭借你的血液跨越这层屏障,那么,你觉得常教主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 聂秋的视线不自觉挪向了那块被碾碎成渣滓的、小小的尸体,若不是亲眼见过它曾经的模样,恐怕没有人会将它与雀鸟联系在一起,他心想,常锦煜也会像这样利用他吗? 身后闹闹哄哄的,他站在原地,却感觉背脊发寒,仿佛有个人在不断打量着他。 会吗?聂秋又问了自己一遍,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方岐生曾经说过的事情。 我被常锦煜收为徒弟,回魔教总舵的时候,找了个歇脚的客栈,昏昏沉沉地倒床就睡,他睡在外侧,我睡在里侧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常锦煜的枕下放了一柄匕首。 没有鞘,刃口锋利,朝向内侧,整整一夜都是对着我的方向。 对常锦煜来说,聂秋是常灯的徒弟,是和方岐生成亲的人,是与昆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人,同时,他也是陌生人,是才认识了几天时间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不能舍弃? 昆仑神秘莫测,回去之后,常锦煜只需要编造一个谎言,告诉他们,聂秋不慎落入深渊,或者,说他是被那些神仙所害反正也没人可以说出真相,他所说的就是真相。 聂秋勉强维持住心神,让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终于说出一句话:段门主觉得呢? 段鹊说道:如果你的血液与凤凰花有相同的效用,我想,常教主大约会让你放血给他。当然,他肯定不会独自踏入昆仑,一定要带你去,若是灵气逐渐消退,他就会继续让你放血。到最后,你会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目眩,如果你继续将血提供给常教主,你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如果你不将血提供给常教主,他就会被这阵法彻底碾碎,死无全尸。 她虽然没有过多描述,不过,聂秋也能想得到那个场景。 到了那时候,他因为失血过多,没有反抗的余地,常锦煜会强行将他的血从三壶月的印记中挤出来,蘸血在身上,带着他尚有余温的尸体,踏过满是血迹的路,继续前行。 不是聂秋非要以恶意揣度常锦煜,他知道,如果是常锦煜,恐怕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能够接近寻求多年的真相,原本就沾满血液的手中再多一条人命又有何妨? 当局者迷,局外者清,方岐生和黄盛可能不会很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可如果这些话是由那个和魔教关系密切的醉欢门门主来说的,聂秋就不得不仔细掂量一下再做决定了。 聂秋回过头,刚好与常锦煜的视线相触。双方的神色都很坦然,聂秋似乎只是看一眼那些村民是否被引走注意,而常锦煜也似乎只是因为他迟迟没有动作才疑惑地看了一眼。 那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常锦煜重新看向了村民,而聂秋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阵法。 段门主,多谢你的提醒。聂秋轻轻笑了一下,僵硬的手臂动了动,朝着浅青色的光芒靠近,他说道,不过,此次昆仑之行,并非前辈逼迫,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 门主恐怕忘记了,虽然前辈实力高强,但只有我感觉得到灵气。如果门主所说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会在那之前先将没有盛着灵气的血液交给他的。言尽于此,聂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说道,还有,兴许是直觉吧,我不认为我就一定能顺利穿过这层阵法。 说到这里时,聂秋的手正好触碰到了那层屏障,縠纹重重叠叠,荡漾开来。 屏障丝毫没有要往里推动的迹象,聂秋暗叹一声,也知道自己无法成为那条漏网之鱼了,毕竟那些神仙都知道他能够不用钥匙进入昆仑,怎么可能会将他这个特例遗忘呢? 分卷(230) 那残余在他手腕上的,属于三青的灵气,作为一个醒目的记号,把他挡在了阵法外。 聂秋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却感觉手腕处有滚烫的气息拂过,随即,他的视线有片刻的模糊,被那种浅青色的光芒所充斥,几个呼吸过去,眼前的景象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站在一旁的段鹊,眼见着聂秋将手伸向屏障,坚不可摧的阵法并没有在他的触碰下为他敞开门扉,就像常锦煜触碰的时候一样。聂秋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段鹊以为他要收回手了,因为悄无声息凑过来的常锦煜已经看见了这一幕,然而,聂秋却愣在了原地。 段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座漆黑的山峰仍然在下沉,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那里有什么吗?她想,难道聂秋看见了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吗? 如段鹊所想,在光芒消退后,聂秋确实看见了之前没有看见的东西。 七位星君悬于昆仑之上,破军、武曲、贪狼、廉贞、文曲、巨门、禄存,互相间隔了一定的距离,破军祭出长.枪,武曲祭出星盘,贪狼祭出双刀,廉贞祭出卷轴,文曲祭出折扇,巨门祭出夔鼓,禄存祭出云图,即使是远远地望去,聂秋也能感觉到凝重的氛围。 昆仑山中不断涌出邪气,向上攀升,想要逃离此处,却又被硬生生地镇了回去。 不止是邪气,邪气之中还有东西在蠕动,是那些全无理智的野兽,本能地想要逃走,在七星的镇压之下,顷刻间便被彻底碾碎,向下坠去,落地就化为一滩滩的黑色血潭。 和那只懵懵懂懂落入阵法的雀鸟是一样的下场。聂秋看着,似乎想明白了原委。 纵使七星的阵法再强盛,血液像是暴雨一般的飞溅,然而那些被邪气侵染的猛兽实在太多,他们必须聚精会神地盯着昆仑,才能将那些不断涌出来的邪气牢牢地困在囚笼中。 而七星围成的阵型中央,则又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黝黑的皮肤,宛若山石,浑身流淌着金纹,赤.裸着上身,不需要仔细辨认,聂秋也能喊出他的名字昆仑仙君,梁昆吾。 他手中拿着一柄奇特的剑,通体银白,弧度优美流畅,好似飞流直下的瀑布。 那上面似乎还覆着一层细密的铭文,离得太远,聂秋看不清楚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常锦煜问: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聂秋的嘴唇动了动,正想回答,却瞥见梁昆吾缓缓地抬起了手臂。 冷光撕裂星夜,比霞光更盛,聂秋先是看见那道银光闪过,朝昆仑飞坠,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邪气恹恹地散去,尔后,那一声嘹亮却不刺耳的剑鸣声才涌入了耳蜗中。 不是沉默的,不是无声无息的,当它响起来的时候,会将世间的所有声音都盖过。 只是这阵法将所有的声响,连同所有的危险一并抹去,能听见的,只有聂秋。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剑。 因为梁昆吾挥出一剑之后,便将那柄银白色的长剑收了起来。 而七位严阵以待的星君也终于松了口气,各自掐诀,将武器收了回去。 昆仑不是在下沉,聂秋想着,它是在逐渐地消失,直到峰顶也被夷为平地。 段鹊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怎么山峰下沉的速度突然变快了,照这样下去 不需要她说,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那座山峰从他们的视线中飞快地抽离,直到看不出任何昔日的端倪,那里好像从千百年前起就是平地,从来都没有阻断来往的陡峭山脉。 当昆仑彻底消失的那一刻,聂秋才终于感觉到一点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抬眼一看,那七位星君和昆仑仙君,连同那日月同天的怪异天象,都已经消失了。 好像这世间从来就是如此,神话就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故事,仙术只是迂腐昏聩之人为自己找的借口,昆仑只存在于梦境,神仙从未踏足过人间,以前没有,以后更不可能。 第316章 、余音 距离昆仑消失, 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阵法仍然横亘在人们眼前,聂秋望着,有时候会想, 这浅青色的光芒伫立在这里, 已经是最后的证明,告诉他们,那些瑰奇的故事并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确实发生过的。 那些村民中, 许多人已经等不下去了, 其中又多半是年轻人, 只好退居附近的城镇。 然而,由于他们那生涩难懂的口音,要想彻底融入中原,恐怕还需要花上一番工夫。 阵法迟迟不消失, 聂秋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等, 当昆仑被彻底吞没后,他先是在此处等了五六天时间, 才回了趟魔教, 跟方岐生报了一声平安常锦煜比他等得更久,整整十天才离开,此后又去了魔教和镇峨, 多半要在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不会再回来了。 被蒙在鼓里的人, 仍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以为神仙并不存在,事实上,如今的世间确实已经失去了神仙的踪迹。当初田挽烟在梦境中所看到的景象,那些隐于暗处的神像, 统统毁于一旦,除了邀仙台下的那一座破军星君的神像以外,其他的都是自己倒塌的。 虽然没有亲眼确认过,不过,聂秋揣测昆仑脚下那座玄圃仙君的神像也难逃此劫。 仙凡两界之间的桥梁被斩断,神仙踏足人间的痕迹也被一并抹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记载着神话的书籍并没有焚烧殆尽,沉淀在记忆里的一切,也不曾被忘却。 就在这两个月缓慢过去的时候,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冰雪散尽,人间迎来了春天。 聂秋听闻,在供奉的两位神明相继离开之后,醉欢门的邪气也渐渐地褪去,段鹊将凤凰花分给那些门众,让她们自己选择去留。醉欢门令所有人背负的,沉重的枷锁就这样毁于一旦,门众纷纷离开,门派也变得支离破碎,段鹊顺水推舟,干脆将醉欢门解散了。 当然,也有少部分留下来的,加上曾经的饲酒女,零零散散有二十来个。 又过了一段时日,不知从哪里兴起的谣言,说这群亡命之徒又找到了新的乐子。 比起以前来说,她们好像并没有变得更收敛,而是更放肆狂妄了,唯恐天下不乱。 聂秋还从方岐生口中听闻了黄盛的事情,他那时候离开昆仑,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天微微亮,黄盛就抵达了黄府,一阵闹腾,将大多人的梦境都一并敲碎了,清醒过来。 之后?之后,黄盛果然不负众望,被家法伺候,他恐怕五岁之后就没有被痛打过了。 黄母差点被他气得大病一场,不过,这病终究是没能纠缠她太久,因为黄父是铁了心要叫黄盛知晓后悔的滋味,于是叫人下了狠手,荆条抽在身上,血淋淋的一片,布料都和血肉黏成一团,吓得黄母和黄盛的那几位哥哥姐姐赶紧替他求情,这才终于肯停了手。 黄盛咬着牙,至始至终一声不吭,其他人还以为他断了气,差点就要哭天抢地。 在这之后,黄盛卧在床上养伤,他是铁了心不认错,也不说要离开魔教的话,黄父就不给他好脸色看;黄母起先来看过他几次,后来就被勒令不准来了;长兄偶尔过来,每回都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大姐听说了这件事,即刻动身赶回娘家探亲;二姐过来给他煮粥;三姐给他剥水果;二哥同他聊天解闷除了屁股疼以外,黄盛好像还过得挺滋润的。 也不知道常锦煜准备多久去黄府,总之,聂秋想,黄府这段时间恐怕都会很热闹了。 至于镇峨,张蕊当初是偷偷溜走的,如今也偷偷溜了回去,张双璧整顿军营归来,跨进王府的大门就瞧见院中有人在习武,枪法如雷,撕裂风声,一招一式,干净利落。 于是,张双璧示意侍从噤声,双手抱胸,静静地站在原地端详了许久。 直到最后一枪利落地刺了出去,张蕊翻过手腕,将溯水枪的枪尖压向地面,她瞥见张双璧就站在一旁,也不觉得惊讶,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未等张双璧先开口,她就急急地抢在他前面,朗声说道:父亲,其实我在小时候就想成为像你那样的人,虽然途中走了弯路,做了不少荒唐的事情,叫你总是因此烦恼,不过,我从来没将此事当成过儿戏。 所以,我才讨来这柄溯水枪,所以我才不顾你的劝告,总是往军营里跑。张蕊说着,忽然觉得喉头发酸,不是因为一时兴起,真的,父亲,难道女子就不能当将军吗? 这样的技俩,多半是张漆教给张蕊的,张双璧心里有了计量,却没有戳破她。 背负起一城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说道,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 若要成为将领,就要比其他人流更多的血汗,就要比别人经受更多的称赞与谩骂,就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东西,所有珍贵之物都比不上城墙上的那一面旗帜。望见张双璧略带惊讶的眼神,张蕊暗骂自己忘了张漆交代给她的那几样技巧,事已至此,她干脆就按照心中所想的来说了,这是裴军师告诉我的,从两年前的那场风雪后,我就知道了。 张双璧将她的这句话缓缓地咀嚼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于是张双璧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含糊地说了句我考虑一下。 不过,张蕊知道,这已经是张双璧能为她做的最大让步了。 在这以后,聂秋又从张双璧寄给他的信中得知了此事的进展,在张蕊的坚持之下,张双璧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要她与那些将士一同吃住此类种种,张双璧一笔带过了,他写这件事的原因,只是为了告诉聂秋,不久之后,他应该就能去沉云阁替那两人扫墓了。 聂秋思索片刻,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落下一行行潇洒的字迹,宛若群山掩映。 江湖中总是少不了风波,魔教这边有意翻出了温家以前所做过的那些蠢事,再加上武林盟主的有意疏远,许多人都开始排斥这屹立不倒的温家,聂秋觉得这幅场面实在眼熟,就像他上一世的经历般的,不过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不同的是换了个牺牲品。 而那曾居于鲤河边上的符重红,她作别师兄与师弟之后,前往白虎门,拜石荒为师,从方岐生收到的那些信来看,符重红和石荒还挺合得来的,石荒是个嗜武如命的疯子,而符重红,她虽然向来没有感兴趣的东西,但是魔教为杨晟提供了去处,她便没有怨言。 信中,石荒对符重红赞不绝口,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过跟他学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将刀法掌握了,而且还琢磨出了变招,再过几年,恐怕少有比得上她的人。 然而,方岐生早就切实体会过了,否则也不会如此迫切地将符重红拉拢到魔教来了。 聂秋偶尔也会在半夜惊醒,似乎被什么东西唤醒了。房间内盛着黑暗,皎洁的月光从窗缝中涌进来,照在地上,像是一汪明澈的水池,身侧传来平稳的、又轻又低的呼吸声,他缓慢地抬起手臂,手腕处宛若烧痕的印记,覆上一层月光,就这样静静地和他对望。 田挽烟当初交给聂秋的那个竹节,有着金属一样的颜色,像铜,上下皆通,据她所说,朔月之时,坐北朝南,在山环水绕之处,以石击节,田翎就能够知晓他传来的消息。 自昆仑之后,聂秋就明白了,那些天相师大多都是陨落的神仙,田翎也不例外。 他依照田挽烟所说,试着在朔月时敲响竹节,然而,竹节却没有响起兽音,也并未损毁,田翎没有给他任何的答复,这是聂秋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神仙都已经离开人间了。 若是在进入昆仑之前,聂秋先去见了田翎,恐怕之后的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只是,朔月的时候,他正和方岐生在前往鲤河的路上,实在不可能中途去见田翎。 或许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得到了一样,就会失去一样,大多数人直到亲眼见到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不过,错过的就是错过了,不必去追忆,也不必去后悔。 聂秋这么一动,方岐生就跟着醒了过来。 他望见聂秋手腕上的那两轮交相辉映的弦月,察觉到聂秋恐怕又是在想昆仑的事情,也对,这么折腾了好一番工夫,到最后竟连自己的身世也没弄清楚,任谁都不会情愿。 我已经派了玄武门的人在那附近守着,若是阵法消散,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将消息传达给我们的。方岐生困意未消,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带着浅浅的鼻音,不要胡思乱想了。 春寒料峭,夜半的空气中浮着一股冷意,聂秋只是把手伸出了被窝,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手指的温度逐渐降低,有点凉了。正好听到了方岐生的话,聂秋就闷闷地应了一声,他侧身朝向方岐生,道了句晚安后,便闭上眼睛,将身体下沉,试着再次进入浅眠。 他是不常做梦的,此夜也如以往的每一夜,寂静无音,只剩下茫茫的一片灰黑。 意识被逐渐地向下拉扯,拉扯,最终被铺天盖地的阴影彻底吞噬,归于沉寂。 第317章 、尘封 玄武门的消息传来, 已是十日之后的事情。 这时候方岐生正巧不在总舵,他特意交代过,若是昆仑那边有了消息, 玄武门直接将消息递给聂秋就可以聂秋接到消息后, 便提笔给方岐生书了一封信,略略提及此事。 眼见着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大漠深处的青龙门,聂秋暗暗地叹出一口气。 由于温家的事情就摆在那里, 方岐生近来一直很忙, 几乎没回过总舵, 而聂秋留在总舵,则是和身为左护法的周儒一起处理公务,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虽然公事繁杂, 不过倒也能有条不紊地处理,不至于出岔子。魔教偶尔闹腾几天, 也是因为段鹊前来造访。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迫切地处理这些堆积已久的公事, 还有一个原因。 当初在沉云阁的时候,聂秋与方岐生潦草地成了亲,以天为幕, 以地为席, 以轻飔为宾客, 以坟冢为高堂,以刀剑为玉如意,不着红裳,着白衣, 着黑衣,就这么拜了天地高堂,原本说等到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再办婚宴,结果总有闲事打搅,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要是再拖延下去,别说方岐生了,连聂秋都觉得有点愧疚。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周儒某天敲响了房门,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他们的卧房,高高兴兴地将手里的喜帖递给聂秋和方岐生,说他和段鹊终于要成亲了之类的话。 周儒与段鹊,其实算得上青梅竹马。 段鹊的母亲抛夫弃子,不成器的父亲又成日酗酒,动不动就要打骂她。 段鹊许是真的对他没什么感情的,所以当酒壶晃晃荡荡碰翻了烛台的时候,段鹊嗅到那股呛人的味道,从梦中惊醒,便见火光滔天,她甚至没有试图去喊醒自己的父亲,蒸腾的烈焰之中,仿佛还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但是段鹊走得很坚定,始终没有回头。 来来往往的人,喊着走水了,舀水去救火,可段鹊只是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 分卷(231) 大多人都在凑热闹,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那些杂言碎语不断地涌入段鹊的耳蜗,她却不想理会,只有比她年长几岁的周儒走了过来,问她害不害怕,又问她渴不渴。 这种年纪的男孩多半都是顽劣的、缺乏同理心的,只会揪着别人的痛处肆意嘲笑,段鹊身在这种家庭,早就见识多了,所以,她当时只是淡淡瞥了周儒一眼,并没有理会。 当然,段鹊的感情是比较淡漠的,接近于无,她是没将这件事情记在心上,直到她被一户人家收养,亲眼见到那家人的独子,又经他提醒,这才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周儒的父亲作为魔教左护法,常年不在家中,不过,因为这个,那些风言风语也逐渐变少了。几年过去,段鹊也与这家人混得半生不熟,若不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导致段鹊选择背井离乡,而周儒又正巧被选为下任左护法,这段安稳的时日应该更长。 随着年纪的增长,段鹊的长相愈发艳丽,却并不是滚烫的、热烈的,而是纯粹的冰冷,一眼看过去,就像饮下一口冰水,有种刺骨的寒意,是疼的,却偏偏又令人痛快。 收到段鹊被人绑走的消息时,周儒正和魔教派来的人在一起,商议他去总舵的事情。 他急匆匆地赶过去,心惊胆战地推开那扇门,喊出段鹊的名字时,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呛得他有一瞬间喘不上气来,而屋内的景象,恐怕在场没有哪个人能够忘记段鹊的头发散乱,衣裳松松垮垮的,饰物滚落一床,那个未着寸缕躺在她身下的男人,胸口早已没了起伏,脖颈处有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能够看得出撕咬的痕迹,显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周儒回身,轻轻地关上柴门,将那些抱有好意或是恶意的目光全部阻隔在门外。 直到周儒将段鹊散乱的长发捋到她的耳后,他才发现段鹊竟然在笑,这大约是他第一次见到段鹊露出笑容,是意味不明的,诡异神秘的,却又极其明艳的笑容,好似罂粟。 他用袖口擦去段鹊唇边的血迹,喊她的名字,哄着她,要她将那些血肉吐出来。 段鹊愣愣地望了周儒很久,她的魂魄似乎也被抽离,又被周儒硬生生喊回来,一丝一缕地重新填回她的躯壳里,当意识彻底回潮之际,她才猛烈地喘息了一下,咳嗽起来,将嘴里那些混着血液的肉块全部吐了出来,周儒唯一的白衣也就这么完成了它最后的职责。 之后,周儒也没能陪段鹊太久,常锦煜与他父亲商议之后的结果是,要他现在就去总舵,于是他只好让自己的母亲替他照顾段鹊,可当他向段鹊告别的时候,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段鹊只是看着他,眼底兴不起一点波澜,半晌后,她回答,我不可能等你的。 等到周儒终于从魔教回来,段鹊早已远走高飞,听母亲说,他走后不久,段鹊也辞别了,她确实是实现了当初的承诺,在其后的三四年里,段鹊就像消失了似的,杳无音信。 再次见面的时候,周儒已是魔教左护法,而段鹊已是醉欢门门主。 当时段鹊也没有表露出热切的态度,还是那样冷淡,叫旁观者都以为周儒在她心中恐怕也就只是个过客而已,结果,有一回周儒被正道的小门派掳走,段鹊直接血洗了全门。 哦,说起来,方岐生一开始还总觉得这位醉欢门门主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 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有魔教从中作梗,周儒和段鹊之间恐怕还没有这么多波折。 总之,周儒口中的这个终于二字,其实用得挺贴切,然而落在聂秋和方岐生的耳中,就有些不中听了,尤其是在参加了他们的婚宴之后,那种郁闷的情绪就更强烈了。 所以聂秋和方岐生才忙碌起来,寻了个良辰吉日,争取下个月内能解决那些麻烦事。 方岐生离开总舵之前,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他甚至已经考虑到玄武门的消息会在他不在总舵的时候传到聂秋手中,所以,其实方岐生早就和聂秋商议过,如果阵法消散,聂秋书一封信给方岐生,随后直接前往昆仑即可,各自有要事在身,不必因谁而委曲求全。 于是,聂秋没有犹豫太久,他将此事告知了周儒,收拾好行李后,便策马离开了。 由于昆仑的消失,神像的倒塌,玄圃仙君的身份对于聂秋来说反而是累赘,临近那座偏僻的村落时,他便将面庞严严实实遮了起来,趁着夜深人静,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有玄武门的刻意隐瞒,阵法消散的消息并没有传得太远,村中僻静,人烟稀少。 聂秋沿着略显陌生的羊肠小路走走停停,一幕幕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转瞬即逝,眼前的道路逐渐变得熟悉起来,甚至有了不属于夜晚的温度,温温热热的,沉在他小腹里。 杂草间零零散散地堆砌着不成形状的白色石块,一言不发,像是决意要彻底融入黑夜似的,聂秋翻着那些石块,直到看见镇昆仑,守玉楼几个字时,他才敢确定这是什么。 一种近乎哀恸的苦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了过来,聂秋站在废墟前,一时失了言语。 直到柔和的、皎洁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肩头,聂秋这才如梦初醒,将视线从那些离了地窖就失去了意义的白石上挪开,抬起眼睛,追寻着丝丝缕缕的银线,望向浩渺的天际。 只见明月满如玉盘,圆满得甚至有点儿不真实,繁星在月光的衬托下变得黯淡,似他曾见过的每一个满月,无论他身处何处,无论他是何心境,抬眼遥望,明月依旧在那里。 聂秋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镌刻着文字的石块,让它重新归于这片永远宽容的土地。 他绕过那些阻挡住道路的白石,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去,耳畔甚至没有一声虫鸣,也没有晚风的低语,万籁俱寂,这世间好像正缓缓地将他推向另外一片域土。 后半段路,聂秋是闭着眼睛走的,他什么也没想,任凭身体牵扯着灵魂肆意行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看向脚下这一片平坦得没有任何破绽的地面。 腕上沉寂许久的三壶月印记就在此时变得滚烫,疼痛感浮现,聂秋却没有产生退意,反而蹲下身子,令手腕沉沉地垂向地面,让自己更真切地感觉到那种阔别已久的疼痛。 这种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没过多久,聂秋就看见手腕上宛如烧痕般的印记有了动静,先是一层浅青色的光芒,是属于三青仙君的,慢腾腾地从他腕上抽离,化作一阵微风,柔柔地拂过面颊。然后,是近乎于月光的光芒,却又比月光更冰冷,也更凌厉,这是他头一次看见三壶月中潜藏的灵气,顺着他的指缝滑下去,一点一滴地融入泥土里。 那两轮交相辉映的弦月,就这样静悄悄地褪去,就如同它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当它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泥土向两侧翻涌,将藏在暗处的东西展露在聂秋面前,它也不肯多停留片刻,留下了东西,很快又填了回去,一如它本该向世人展现出来的模样。 聂秋拾起那两样东西,借着皎洁的月光,就这么安静地端详了一阵子。 第一样东西,是一张面具,通体焦黑,鹿角如同肆意生长的藤蔓,末端处尖锐似某种猛兽的獠牙,沉淀着遥远古老的光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而另一样东西,则是一柄长刀,抽刀出鞘,仍可见刀光凛凛,断刀之处,严丝合缝,没有一丝裂痕,聂秋还记得常灯那时候是这样和他解释的,刀锋如极地结霜,名为含霜;刀光如烈火灼心,名为饮火。 徐阆的声音隔着一层雾,在他耳畔悠悠地响起,然而,聂秋这次也一并记起了他说出这话时的神色,徐阆那时候眼神晦涩,不知是不是聂秋的错觉,他总觉得徐阆几欲落泪。 可他偏偏是笑着的,说:等我走后,如果你真有那么想知道,那就回到这里来吧。 这就是你最后留给我的东西吗?聂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鹿角面具,如此想到。 聂秋没有迟疑太久,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确定没有危险之后,他将含霜与饮火两柄刀放在一旁,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那张鹿角面具,咔哒一声,重新戴在了脸上。 冰雪一样的寒意裹挟着朔风扑面而来,时隔多日,他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梦境。 第318章 、断念 寒意渐浓, 雾凇渐深,霜雪掠过面颊,有种刺痛的割裂感。 玄秀拂过袖袍, 免得沾染上那些细碎的雪花, 邪气像是永不知疲倦的贪婪野兽,不断向上攀升,很快就爬上了半山腰,又被那层坚不可摧的万器阵牵绊住了脚步, 寸步难行。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结成白雾, 又缓慢地向四周消散。 浩渺的苍穹被撕开了口子,熔炉般的火光透进来,绵长的钟声带着肃杀的意味,在天庭中回响, 整整敲了九九八十一下, 那座古钟实在沉默了太久,当它开口之际, 又显得格外吵闹, 一声声的,宛如催命的咒文,而偌大的天宫就在这钟声中分崩离析, 坠向云端。 蒸腾的火光散落在玄秀身上, 将霜雪的颜色也一并抹去, 似乎要将他的衣袖点燃。 呼吸骤然变得疼痛起来,震颤着心肺,他将血色笼在掌心中,却没有抬头去看。 玄秀猜想, 他大约是第一个抵达昆仑的神仙,在他之后,恐怕还会有神仙踏足此地。 胸前没了那面自诞生以来就一直悬在那里的四方开天镜,空荡荡的,玄秀一时间还不太习惯,总要下意识地去碰,不过,他想,他会习惯的,毕竟这种事情还会持续很久。 算着时间,三青应该已经进了他的洞府,看见了那面方镜,还有桌案上留下的字迹。 他用手指蘸着墨汁,以指代笔,在白石的桌案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几行字。 我知道你兴许会来找我的。 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所以大概也没有时间跟你道别了。 这面四方开天镜,劳烦你替我保管了。 末尾,他还添上了几个字:玄秀绝笔。 也不知道三青看见这幅景象会作何感想。玄秀裹挟在那些翻涌的邪气之间,被推着往前走,他神色如常,自顾自地琢磨了一阵,算是从这枯燥乏味的纷乱中寻到片刻的乐趣。 不过,这确实是一趟有去无回的路,他很清楚,而三青,恐怕比他更清楚不过了。 这么想着,昆仑宫已经近在咫尺,万器阵中的兵器若有所感,嗡嗡作响,虎视眈眈地盯着阵外肆虐的邪气,倘若它们胆敢越过雷池,便会被那股凌厉的煞气彻底斩断玄秀拨了拨周身徘徊的邪气,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令袖口滑至臂弯,然后,忽地笑了。 他的指尖落在那暴烈的阵法上,启唇说道:此阵,当为我展露门扉。 天命的车轮狠狠地碾过昆仑,万器阵应声而开,玄秀垂下手臂,轻而易举地跨越那层阵法,阵法虽然很快就闭合了,却难免放进来了几缕邪气,不过,那些四处逃窜的邪气很快就被利刃斩断,而从容得像是闲庭信步的玄秀就显得棘手了,几息后,只剩一地断器。 阵中弥漫着一股极为冷然的气息,若不仔细观察,恐怕会将它认成大雪带来的寒意。 玄秀辨认出来,这是白玄的灵气,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邪气,两股生来互相排斥、永不妥协的力量不断纠缠着,时而灵气占上风,时而邪气占上风,非得分出个胜负来不可。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邪气就会彻底搅乱平衡,令白玄神魂尽失,陷入癫狂。 风饕雪虐,茫茫的白雾之中,有巨大的影子在翻腾,起起伏伏,像在极力挣扎。 白玄将古藤栽到了心口上,玄秀察觉到这一点后,颇为意外,他知道,这天宫的邪气□□,多半和昆仑逃不了干系,所以才要亲自确认,不过,这倒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还没等他靠近,一柄银枪就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随之而来的,是梁昆吾的声音。 九殿下。隔着一层白雾,他的声音显得格外飘忽,若你还剩有一丝神智,就该记起帝君所下的死令,若有神仙误入歧途,便会被这天庭诸仙围剿,即使是你,也不例外。 阵中的兵器开始颤动,似乎在应和这位昆仑仙君的话,玄秀听着,却并未感到惊慌。 昆仑仙君的体内没有一丝灵气,所以能够在这邪祟之地谋得一处栖身之所。玄秀边说边抬起了手臂,然后,他翻过手腕,梁昆吾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体内的邪气顿时像温顺乖巧的宠物一样隐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纯净的灵气,仙君该相信旁人也有小秘密。 梁昆吾沉默片刻,问道:殿下能够随意操纵邪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就是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玄秀不同他避讳,昆仑仙君理应知晓,我近来常常萎靡不振,少有露面的时候。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体内的灵气越发深厚,邪气一直试图吞噬我的神魂,我大多时间都躲在洞府中,勉强维持理智后来,我才逐渐掌握到了诀窍。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体质特殊,邪气与灵气相连,无法斩断,也牵扯不上昆仑。 白雾散去,显出高岩上的人影,暗红色的衣裳松松垮垮地系在他身上,露出深得透不进半点光的黝黑皮肤,绘有复杂的金纹,层层叠叠,像湖面上荡漾开的水波,时隐时现。 巨大的狐狸半卧在积雪中,细雪钻进雪白的毛发里,难以分辨,九条尾巴铺成蜿蜒曲折的河流,它额上如血的花纹往下淌,顺着眼窝流下去,和那些逐渐干涸的血液混作一团它显然是在挣扎,试图镇压胸膛中不断散发着邪气的古藤,也试图拔出身上的兵器。 没见到那位阆风仙君的身影呢,玄秀状似无意地说道,难道被你们赶回人间去了? 他也没打算等梁昆吾回答,往前踏出几步,逶迤的长袍轻扫过薄雪,牵扯出一条不甚明显的痕迹,玄圃仙君此时明显是没有什么神智可言的,见玄秀走近,也只是用那双冰冷纤细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将要堕魔的神仙就是如此,会慢慢丧失所有情绪,直至麻木。 闭关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半晌后,玄秀望着白玄,突然开口说道,因为父皇与母后常有公事缠身,我便没有将这些宛如臆想般的话告诉过他们。 灵气与邪气,善与恶,是由谁定夺的?又是谁先将邪气定罪成需要驱逐的对象? 梁昆吾闻言,神情略有变化,不过,他并没有打断玄秀的话,而是听着他说了下去。 这位九殿下是出了名的不喜欢循规蹈矩,否则他也不会早早就搬出天庭,自立洞府了,他总是随心所欲,常常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时间长了,这天界诸仙也都习惯了。 自古正邪不融,灵气与邪气对峙,非要分出个高下不可,而这天宫的神仙又实在太散漫,以为将邪气系于古藤,从此就能够一劳永逸了,所以他们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甚至极其排斥邪气,唯恐避之不及。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当然,换做是我,也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和他们一样,选择明哲保身,不过,天命所在,我自降生以来就是这般模样。 分卷(232) 古藤终有承受不住邪气的一天,这一点,玄秀早就已经考虑过了,所以并不意外。 他顿了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说道:贪狼星君已经快到昆仑了,烦请昆仑仙君阻拦住他的脚步看来,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接下来,我就直接告诉你们结论好了。 昆仑仙君,玄圃仙君。玄秀的身上浮现漆黑如子夜般的龙鳞,他是在用自己那至纯至净的灵气去压抑白玄体内的邪气,尽管这只是杯水车薪,但好歹让白玄的意识清醒了一阵,神仙之所以会陨落,并非邪气所致,邪气与灵气,恰似阴阳两分,昏晓交替,相辅相成,永远不可能彻底分离,所以,就算是将身上的邪气系于昆仑,有些神仙仍然会堕魔。 仙君试着想一想,吞下灵丹的时候是何种感觉:灵窍转动,毫无保留地接纳丹药中的灵气。他说道,我们排斥邪气,是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是灵窍,无处容纳邪气,只能任由它在体内肆意流窜,将平衡彻底打破,引得灵气□□,两者相加,从而导致神仙陨落。 将那种陷入混沌的状态称为堕魔,其实是不准确的。玄秀与白玄对视,说道,若是真的堕魔,灵窍化作邪窍,体内的平衡就该恢复,又怎么可能浑浑噩噩,意识全无? 至于我为何不与昆仑相连,如今就很好解释了。父皇和母后曾告诉过我,若将此事传出去,天庭恐怕会大乱,所以我才隐瞒了这么久,然而,如今天庭倾覆,这些话也应该算不得什么秘密了。玄秀说到此处时,放轻了声音,兴许他也知道,自己终究无法见到东华帝君与西王母最后一面,我无法与昆仑相连,是因为我生来就同时拥有灵窍与邪窍。 这偌大的天宫,无人通晓邪窍是什么,他磕磕绊绊琢磨了上千年,这才成功操纵那些暴烈的邪气小心翼翼地绕开灵窍,汇入邪窍,如此,他也才能够随意操纵体内的平衡。 白玄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点哑,问道:九殿下将此事告知我们,是何用意? 我这之后的话,没有任何胁迫的意味,只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仙君手中。玄秀说道,在我的预想中,若是一个神仙无法摆脱邪气,将要陷入混沌,其实并非全然没有退路。 白玄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对这位九殿下接下来要说的话也猜到了大半。 断绝念想,舍弃神格,将灵窍一同舍弃,然后接纳邪气。他说,也就是,堕魔。 这天界的所有神仙都认为邪气就是恶,唯独面前这个玄秀仙君不这么认为,白玄想,他似乎总是提出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建议,也总是擅于打破规则,掀起轰轰烈烈的变革。 他大约早就有了预想,也想要改变天界的现状,却苦于无人敢做出此种尝试。 是要陷入混沌,失去意识,还是要舍弃神格,堕入深渊,玄圃仙君,这由你决定。 白玄记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那时候古藤还未出现差错,徐阆还未落入昆仑,而楚琅,也还是阆风仙君。神仙大多都游手好闲,坐而论道其实是件很寻常的事情,不过在昆仑,梁昆吾寡言少语,白玄沉静内敛,楚琅性子淡泊,都对此不感兴趣,也就很少论道。 唯有一次,那时候他们大约刚捱过了一场极为缓慢的满月,放眼望去,只剩废墟。 到底是谁引起的话题,白玄不记得了,唯独楚琅的那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 这世上有意义的不止新生,还有毁灭。她望着眼前的废墟,抬手掐诀,令遍地开满繁花,又令它在顷刻间凋零,沦为泥土,无论是新生还是灭亡,都是壮阔浩大的,大多神仙都爱看盛放的花,却不屑见它逐渐衰败的模样,然而,就如同眼前的这幅景象,它并非毫无意义,许多时候,只有那天来临了我们才能从逼仄的天命中窥探到一星半点的意义。 在毁灭后,又常有新生,如枯木逢春,如野火熄灭,一场大雪过后,焦黑的森林又生出了嫩芽。楚琅站起身,裹挟着血腥味的微风从她指缝中溜走,她说道,那必定,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不过,如果道路的尽头终究是毁灭,我希望我能够成为那个殉道者。 如今,面对九殿下的提议,白玄颇为感慨,心想,楚琅确实成为了变革的殉道者。 这两种选择,其实就是在问,你是要选择灭亡,还是要选择苟延残喘地活着。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时候,白玄都不会选择舍弃神格,毕竟,堕魔这件事,无异于叛离天庭,他将失去处刑者的身份,也将白衣染上泥泞,从此以后,永远不可能有重归之日。 然而,若是就在这里倒下,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而灭亡,那就算是将他们此前所做过的努力全部抹去,几千年的时光也变得没有意义他心里发笑,忽而感觉到了一阵痛楚。 在毁灭后,若想取得新生,是件困难的事,即使竭尽全力,也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殉道者,不该只有一个,在楚琅之前,在楚琅之后,也有许多神仙因此而陨落。 迎着梁昆吾和玄秀的目光,白玄开了口,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定,我会舍弃神格。 那一点小小的、风一吹就可能熄灭的、摇摇欲坠的火苗,总有人需要将它延续下去。 他想,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那么他可以成为后继者。 第319章 、小寒 徐阆拂去飞雪, 风声呜咽,在他袖袍间纠缠,飞雪如鹅毛, 纷纷扬扬, 落枕山河。 大多时候,昆仑在他的记忆中总是寒冷的,远远望去,银装素裹, 若是身处其中, 便可见大雪纷飞, 朔风凌冽,令他想起人间的极北之地,也是这般,常年严寒, 冰雪难融。 他的视线逐渐被白色覆盖, 像是蒙上一层白绸,只能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不断前行。 额角有种刺痛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 耳道像是被棉花堵住了,连肆虐的风声也听得不真切,邪气在身后穷追猛赶, 徐阆近乎麻木地向前跑着, 跑着, 脑海中只剩下梁昆吾应允了贪狼星君提出的要求,取出烛石的那一幕:形似鹅蛋的烛石,已经失去了火焰的流纹。 属于玄圃堂的烛石连接着白玄的命脉,灵气散尽, 神格陨落,烛石的光芒便会消散。 若不是梁昆吾亲口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可供贪狼星君追查了;若不是徐阆清晰地看见了那块烛石上所雕刻的月相,还有狐狸的纹路;若不是梁昆吾轻轻地叹息,对他说,风雪是会骗人的徐阆恐怕不会相信眼前如此惨烈的景象并非他的梦魇。 徐阆一路风雨兼程,翻山越岭,好不容易回到了昆仑,是为了那些难解的疑惑。 他不明白,当初分明是白玄硬生生要将他留下来,让他顶替阆风仙君的职位,后来却又变了卦,不留半分情面,要将他赶走,临走前,也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于是徐阆猜测,这大概就是一刀两断的意思吧,可当他回到昆仑才发现,白玄始终没有取走他的印记。 倘若不亲口问出来,倘若不亲耳听到答案,他后半生都会深陷于无法排遣的苦闷中。 结果,徐阆跨越千难万险,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得到答案,梁昆吾却告诉他,他来迟了,白玄已经陨落了。徐阆原本也有想问梁昆吾的话,例如他为何要将昆仑的钥匙给自己,满腔的郁结,统统被堵了回去,唇瓣张张合合,喉咙干涩,只能问出一句话来。 白玄他在哪里? 梁昆吾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为何要回到昆仑? 因为那些难解的疑惑;因为他身处人间却觉得格格不入;因为他望见日光的时候想起武筝;因为他望见明月的时候想起柳南辞;因为他望见兵器时会暗自揣测梁昆吾是不是还在昆仑宫中锻器;因为每至骤雨,每至南屏寺的钟声与他隔岸相望,他就会想起白玄。 闻言,徐阆却只能凝视着梁昆吾,嘴唇动了动,终究吐不出一个音节来。 昆仑仙君见他这副模样,也知道他答不出来了,于是,很宽容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徐阆,去玄圃堂吧。梁昆吾如此说道,你想要的答案,白玄都留在那里了。 隐隐约约的,徐阆听见白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记得,那时候蕴藏着武曲预言的明珠被白玄看过之后,便碾作了尘埃,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听得大雪压断枝头的脆响。 独属于星宫的流光掠过云端,推搡着向前流淌,撕裂长夜,编织成鲜艳的幕布。 白玄就是在这个时候出言打破了漫长的寂静。 多谢你们毫无瑕疵的信任与托付。 有些话,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尘埃未落,我还不能全然确定。 我发誓,记忆的尽头,他说,终有一日,我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白玄当真没有骗人。徐阆昏昏沉沉的,忽然觉得眼眶酸涩,喉咙隐隐地发疼,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他感到难过,这场冬天实在太漫长,几乎要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凝结。 他离玄圃堂越来越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场永不止息的风雪也在等他的到来。 徐阆轻车熟路地踏过一条条曲折蜿蜒的小道,鞋底踩在圆滑的鹅卵石上,每一颗都在曾经那些明朗的夜色中被他数得清楚。白玄身为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在他踏入玄圃堂的那一刻就有所察觉,不过,徐阆总是喜欢瞎转悠,长期以往,白玄也就由着他去了。 拾阶而上,他站在熟悉的门前,下意识地端正了仪态,抬起手,准备敲门。 然后徐阆自嘲地笑了笑,想,这地方的主人都不在了,他再敲门又有何意义? 他的迟疑没能持续太久,庭中的雪逐渐大了,他便像往常的无数次那般,推门而入。 房间内还残余着熏香的气味,是白玄常用的那一种,似冰雪冷冽,猛地吸进去一口,香气涌入鼻腔,直直地蹿上天灵盖,刺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甚至让他有点儿头昏眼花。 书案,书案上鲛人泪所制的烛灯,桃木椅,还有墙上被水迹晕开的壁画,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变化,唯一的区别是那张堆放着卷轴的桌案上,有一个卷轴是半解的。 白玄向来会将房间内收拾得整整齐齐,像这样的小错误,他是不曾犯过的。 徐阆慢腾腾地走过去,动作放得很轻,唯恐动静太大,惊扰了沉睡的人。 他用火折子将烛灯点燃,橙黄的火光顿时为房间内带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借着这摇曳的烛火,徐阆解开细绳,将它搁置一旁,然后缓缓地摊开了卷轴。 白玄的字写得很漂亮,一笔一划藏着锋芒,到了末端却又妥帖地收了起来。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这是白玄在卷轴上,提笔写的第一段话。 徐阆的喉结上下一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眼前密密麻麻的黑字连成一片浓重的雾气,他不得不花费了一番工夫来缓和情绪,过了一会儿,才继续看了下去。 在古藤生出变故后,我与帝君谈了很长时间。关于天界的将来,我们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又推翻,如此僵持了许久,最后才得出了唯一的办法:将人间短暂地作为藏身之地,好叫天界的众仙不至于落得覆灭的下场。而帝君与西王母会在蓬莱开辟桃源,将其作为最后的庇护,这算不上两全其美,然而,如今摆在天界面前的,只有这么一条路。 神仙的情绪淡薄,也很难共情,这并非神仙高人一等,而是因为生性如此。 历经数千年,我们的记忆实在太漫长,许多有所触动的瞬间,在时间的流逝中都会渐渐失去了颜色,变得乏陈无味,再回首的时候,与看客无异,也很难生出什么感受了。 人生短暂,似蜉蝣;仙途漫长,如长风。 神仙的魂魄承载了上千年的时光,于凡胎来说,实在太过沉重。所以,在降生人间后,他们多半不会记得天界的事情,只当自己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有血有肉,像凡人一样感受喜怒哀乐。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众仙深陷轮回,否则他们会淡忘天界,恐怕之后也很难被说服,最好尽早唤醒他们,让他们脱离凡间,得到解脱。这必然是个痛苦的过程。 受世间法则的约束,神仙不能直接干预凡间的万物。正如我提笔所写的第一段话,神仙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至少我现在所写下的事情,都必须要交给一个凡人来做。 徐阆,我所说的凡人并不是你。身为凡人,你的寿命已经走过了三十年的光阴,恐怕无法亲眼见证天界重建的那天,倘若你决意饮下楚琅留给你的甘露,便与昆仑相连,称不上神仙,也算不得凡人。笔端在此处顿了顿,留下一个小小的墨迹,不过,退一步来说,我也不知道你是否会回到昆仑,你向来喜欢寄情于山水,若是留在人间,倒也不错。 他在这里留下了一段空白,许是想写点什么,却也不知道该从何写起。 在显而易见的停顿后,白玄如此写道:如果你想回昆仑,这里便有你安身之处。 毕竟他在卷轴中写下的这些话,都是以徐阆回到昆仑为前提,所以,白玄在写下那句话后,就不再纠结于这一点,往后的字迹,也变得顺畅,继续谈起了此前所说的话题。 我事先有所准备,将其藏在了后殿,你一看便知。 在那旁边的木盒中,便是我利用所剩无几的灵气凝聚而成的,名为三壶月的法宝,它可罔顾法则,令时光逆流。至于这天界能够直接操纵时间流转的,除我之外,还有星宫的武曲星君,她所持的星盘可以触及冥冥中的天命,破军星君应该不会因私仇而拒绝你。 最后,待到邪气被驱散,众仙归位,便用凡间最坚不可摧之物斩断昆仑。这件事,我托付给了梁昆吾,因为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至于坚不可摧之物是为何物,你不明白,可以问他。当昆仑彻底陷落后,从此仙凡两界不相见,再无瓜葛,一切,都该在此画上结局。 徐阆拨弄卷轴,将它彻底摊开,紧接着,他却变了脸色,愣在原地,缓不过神来。 当你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贪狼星君应该会要求见我的天明烛石,但那没什么要紧的,因为属于我的天明烛石已经熄灭了,所以梁昆吾多半不会拒绝。徐阆,我想象不出来你看到天明烛石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恐怕也不可能知道了,实际上,烛石是不会出错的,你需要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玄圃仙君了。 分卷(233) 我已舍弃神格,自甘堕魔,从此归入万丈苦海,镇守每至满月便会暴动的邪气。 他在卷轴的末尾,写下四个字:不必来寻。 徐阆望着指尖无意沾染的新鲜墨迹,慌了神,心脏跳得厉害,震得胸膛发疼。他早该想到的,神仙无法预测邪气何时会摧毁平衡,否则楚琅当初也不会全然没有准备,而这个卷轴,并不是白玄提前写好的,神仙是不兴写遗书这东西的他是不久前提笔写下的。 他腿脚发软,脑袋一片空白,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猛地推开那扇雕花的桃花木门。 飞雪入喉,门外落雪纷飞,风声如咽,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哪里寻得到白玄的踪迹? 第320章 、大寒 那是在亲眼确认明珠中的预言之后发生的事情。 星盘酝酿了几个月, 耗费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最终给出了回应 星宫塌陷,昆仑失守, 焰云山的火将穹庐烧得滚烫, 桂月金弓在遍地的蛇鳞中裂成碎片,四方开天镜的光辉变得黯淡,徒留一片青羽,诸仙陨落, 将最后一条法则彻底打破。 白玄没有将明珠中的景象告诉徐阆和梁昆吾, 他隐约记得谁说过他性子很倔, 隐忍而内敛,总喜欢藏着掖着,若不是迫不得已,他恨不得独自一人就将所有事情都解决了。 所幸, 他们都对他抱有极大的耐心, 还有赤诚相待的信任,他不说, 他们也就不问。 在那之后, 白玄将自己关在了洞府内,很长时间都没有露面。徐阆和梁昆吾大约也察觉到了什么,偶有递来昆仑的请帖, 也是梁昆吾接下了, 而徐阆那样闹腾的性子, 竟也没有再偷溜到玄圃堂霸占他的望月亭了,玄圃堂就像以往的几千年那样,静得没有生气。 直到飞雪将窗棂敲打得噼啪作响,他才如同大梦初醒, 从漫长的沉思中抽离出来。 窗外风雪正肆意,抬眼望去,仿佛天地褪色,凝结在一层薄霜中。白玄推开窗户,裹挟着冷意的风立刻灌了进来,驱走沉闷的气息,只听得簌簌几声闷响,是积雪跌下了窗台,混迹在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又被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埋没,很快就分不出区别了。 这场几乎要淹没昆仑的暴雪,并未驱走他身上近乎滚烫的疼痛。 白玄站在窗前,任由凌冽的寒风灌进他半敞的衣襟里,将袖袍吹得鼓起来,露出胸膛上的青黑色纹路,那道痕迹正缓慢地蠕动着,汇聚成藤蔓的形状,好似雪地里的泼墨。 他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了,他想,古藤反噬的速度实在太快,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古藤是扎根在心口上的,即使是一个轻微的吐息,都会牵扯着胸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这昆仑虽然冷得寂静,他心中的火焰却总在无声无息地尖啸着,迸裂出滚烫的火星。 白玄引火将窗台上的残雪融化,一汪积水躺在那里,照出昏暗无光的天际。 不久前,白玄与帝君经过了几个月的讨论,最终选择将人间短暂地作为藏身之地。 而白玄对人间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临安的那场骤雨。 他想不出来,众仙陨落人间会是个什么景象,而待到天界的邪气散尽,他们又该如何被唤醒,脱离凡胎,重归仙界。总有人来做这些事情,不过,他是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白玄暗自叹息一声,拢了拢衣襟,将那不详的印记藏了起来,然后踏出了玄圃堂。 他本意是想借此机会散散心,摆脱那种沉郁愁闷的情绪,于是没有告诉徐阆和梁昆吾,独自离开了,许是因为揣着心事,等到抬眼望向周遭的景象时,他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人间,河岸的杨柳沉静如旧,南屏寺的钟声在人群嘈杂声中显得破碎不清。 如果这就是徐阆的一心所向,他那总是闲不住的闹腾性子,倒也不难理解了。 这场面实在是太吵、太热闹了,白玄有些招架不住,总归没人发现他的身影,只顾着去瞧西湖的渺渺烟波,他便后退一步,隐去身形,彻底融入婆娑的树影,返身离开了。 离开临安之后,白玄并没有回到天界,而是在人间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稍作停留。 他望见皇庭贵族以酒为池,以肉为林,玉石砌成的砖瓦外,沿路百里,饿殍遍地,尸骨累累,唯有寒鸦会在此久久停留;他望见心如死灰的侠士抛却浮名,归隐山间,以鹤为友,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他望见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偌大的家业就此毁于一旦。 他也望见大涝之际,官吏开仓放粮,百姓欲为他立生祠,他却不谈功德多少,只谈应尽之事;他也望见两鬓斑白的老者打磨剑刃,从容入世,平定江湖风波,待旁人谈及他姓名,才发觉人早就没了踪迹;他也望见家境贫寒的少年偷着将新衣塞给衣不蔽体的乞儿。 从天界望向人间,隔着万丈云烟,看不真切,总觉得虚实难分,也很难和他们共情。 如今,虽然仍是隔着一层纱,不过好歹比以前要清晰太多了。白玄想,那些哭笑怒骂都离得很近,情绪太热烈,他就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尽管无法体会他们所感受到的情绪,却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神仙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归根到底,是基于寿命的长短上的。 凡人的寿命短暂,几十年匆匆而过,友人分别,难保再见时已经阴阳两隔,于是有了离愁别绪;或是贪图享乐,或是惠及子孙,于是急于求得富贵;九州浩大,穷极一生也未必游尽,于是因着一些微不足道的景象而感到喜悦;淑人易失不易寻,知己更难求,于是才造势将爱情描述得轰轰烈烈,好似仅仅只缺这一帖良药,这人生的苦厄就难治得好。 而神仙寿命漫长,凡是该有之物,都是与生俱来的,于是无欲无求,情绪淡薄。 白玄沿着思路继续往下想,神仙陨落凡间,托生凡胎,当漫长的生命突然变得短暂,万般情绪随之而来,就像是喝惯了泉水的人突然饮下了烈酒,起先觉得口中辛辣,等到习惯之后,就再难回头去喝无味的泉水了,所以不能让众仙深陷轮回,必须尽早唤醒他们 那么,该将此事交给谁呢?他想,究竟谁才能在世间法则的注视下做到这些事情? 这个问题在白玄的脑海中迟迟不肯离去,欲要向他讨个答案才肯罢休,他用了不少时间思考,尝试着得出答案,然而,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转眼间,他已在人间停留五日。 继续留在人间已经没有意义,白玄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决定回到天界。 云端寒凉,朔风吹拂,卷起他的袖袍,在半空中翻涌,好似交缠的白蟒,垂眸看去,地面上的凡人好似蝼蚁,这绵延千里的河山,于他来说却是弹指可过然而,白玄却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循着那股血腥味望过去,目光所及,正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人间常有战乱,此处夜夜笙歌,别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白玄想起徐阆。他知道,徐阆曾名晚烛,姓姬,身居姬王府,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可知,姬王府已是前朝的王室,旧王奔逃,王位落在姬王身上,不过几日,王府上下便被如今的皇帝问斩那时候,徐阆就是像这样,淌着血海,踏过尸骨,落魄地离开了临安吗? 他轻抚面上那张冰冷的鹿角面具,心念微动,压低身形,落了下去。 这地方明显刚经历过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战役,血液中蕴含着仅剩的那一点鲜活气息,兵刃失了主人,煞气渐渐褪去,又显出另一种荒凉寂寥的景象来,像是在无声地悲鸣。 徐阆出身王室,恐怕经常看到这种场面,白玄缓慢地想着,怪不得徐阆在触及到昆仑的秘密时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情,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悲痛,从容得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这幅寂寥的景象,与昆仑的很像,却又全然不同。 神仙相残,只是为了使那些被邪气吞噬的神仙解脱,而凡人相残,不过是为了掠夺。 白玄曾经不明白徐阆为何宁可将锋芒敛去,成为世人眼中碌碌无为的庸人。徐阆那时候的回答是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又说,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要是亲身经历得多了,感到厌倦,想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自己一样,他想,他从没有哪一瞬间为自己处刑者的身份感到自豪。 裁断善恶,主宰他人的生死,并不是件快活的事情,从他肩负这个身份的时候起,这天界的神仙纷纷退让,想到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中就胆战心惊,唯恐避之不及,而白玄一开始或许是有过怜悯之心的,到后来,染上的血太多,那点零星的善意也被消磨殆尽了。 阆风仙君的身份,原本就是他强加给徐阆的,一念至此,白玄忍不住轻轻叹息。 他这么做,无异于是给那个刚从樊笼中逃出来的人再戴上新的镣铐,夺了他的自由。 还有,和神仙不同,若是凡人卷进来,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连踏入轮回的机会也不会有。古藤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了,白玄的眼睛是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还能从混沌中勉强辨认出周遭的景象,再往后,恐怕连眼前的是谁都认不出来,如果他被邪气吞噬的时候正巧和徐阆在一起,徐阆对他又全然没有防备,顷刻间便会被拆吃入腹。 白玄的思绪浮沉,眉头紧锁,万般心事难以排遣,牵扯着胸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定了定神,正欲转身离去,这片失落已久的废墟之地,却突然响起了微弱的跳动声,用微弱这个词来形容兴许都不算贴切,那就像是一根偶尔拨动的细线,缓慢的,低切的,直到白玄走近后才显出一点端倪,像是在挽留,轻言轻语的,试图牵绊他的脚步。 从没有谁敢牵绊这位玄圃仙君的脚步,更别说是这样柔弱的、一碰就碎的东西了。 白玄迟疑片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许是冥冥之中的命数,令他起了兴致,于是他的脚步一顿,改了方向,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一步步,甚至比那微弱的跳动声更有力,等到他走到声音的源头,拨开无时无刻不遮挡视线的血雾,才明白那声音是从何而来的。 那是一具女人的尸骸,死相惨烈,大约临死前是极力挣扎过的,胸膛上豁开一个洞,血肉模糊,隐隐可从白骨间窥见内脏残缺的形状,而那微弱得近乎没有的跳动声,来源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白玄俯身将掌心覆在她小腹上,那种挽留的低语,果然更明显了。 小小的,隐约有了形状的血肉,正随着女人血液的停流而渐渐失去生命的迹象。 它许是无意的,只凭着本能行事,未曾想竟然牵绊住了一位仙君的脚步,令他驻足。 若是白玄就这样冷眼旁观,它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过不了多久就会胎死腹中。 在无数次以失败告终的思考后,白玄没有让这一瞬间浮现脑海的念头溜走,他凝视着隆起的小腹,腹中混迹在血液里的肉团,还有,其中所承载的魂魄,独属于凡人的魂魄。 受法则的约束,神仙不能直接干预凡间的万物,那么,如果是身处此间的凡人呢? 连神仙也做不到的事情,交由凡人来做,所有事情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耳畔那种微弱的跳动声快要消失了,断断续续,连不成完整的音节,白玄没有再犹豫,尽管眼前这个小小的生命还没有意识,听不懂他的话,他却还是缓缓地开了口。 我会用灵气为你重铸肉.体,在你未曾出现就已经消失的生命线后写下序章。 入我局,成为局中的一枚棋子,替我见证天界重建的那一天。白玄说道,我许诺你,此后你每一寸无光的道路上都可见我的余晖,倘若天地无光,明灯便自在你心中。 第321章 、珺瑶 直至天明, 霞光漫天,白玄才回到了昆仑。 刚踏进玄圃堂,他就察觉到了徐阆的气息, 这实在很难形容, 大抵与沸腾的茶水无异,有着浅淡的清香,又像一缕轻拂过的风,稍有不慎, 就会让它从指缝中溜走。 拐过几个转角, 敞亮的景象逐渐涌入视野, 在满是疮痍的血雾中拓出一隅微光。 玄圃堂的院中栽满了桃树,纵使大雪压山头,独属于桃花的馥郁香气仍然堆满了每一个角落,甜而不腻, 混杂着风雪的凌冽寒气, 别有一番意趣。而徐阆就坐在某棵桃树下,他是很怕冷的, 裹着一件黑底金纹的外袍, 拢着袖子,恨不得将脑袋也塞进去,耳尖冻得发红, 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像是一座小小的石雕, 半个身子都隐在了枝影之中。 那句找我有什么事吗,在喉间滚动了几下,又被白玄咽了回去。 他记得昨夜是满月,却忘记了自己曾答应过徐阆, 每逢满月之际他都可以回到人间。 徐阆就那样倚在桃树下,冷得缩成一团,直勾勾地瞧着白玄,也不开口说话。 抱歉,我忘记了。白玄的一腔思绪被冲散,零零散散,不成章法,他微微地蹙起眉头,几步走到徐阆的面前,蹲下身,白衣在积雪中拖曳出蜿蜒曲折的痕迹,而他捏诀驱走徐阆身上的寒意,叹息道,为什么不进去?你知道洞府的禁制该如何撤去,不是吗? 徐阆不答,只是问:你去了人间? 白玄怔了怔,有些无可奈何,却并不瞒他,说道:是的。 不要觉得我不想问,我非常、特别、极其想问你到底去做什么了,也想知道你的那些计划到底是怎样的,然而,你先前就说过了,尘埃未落,你还不能全然确定,所以不能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们。徐阆站起身,将滑至臂弯的外袍轻轻捞回来,那我就不问了。 白玄。紧接着,他说道,如果你想独自承担一切,那不叫无私奉献,那叫狂妄。 白玄一声不吭地听完,又和徐阆对视半晌,虽是徐阆先败下阵来,揉着干涩的眼睛,移开了视线,但白玄却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看着徐阆,只是说道:我并非毫无私心,也不准备为了大义而无私奉献,我做这些,只是因为职责所在,除了我,没有别人更适合了。 狂妄啊,白玄将这个词在唇齿间咀嚼,不得不说,用狂妄来形容他,倒也贴切。 妄图将这天界与凡间都作为棋局,世人皆为局中人,忤逆法则,实在是狂妄至极。 在他之前,在他之后,恐怕都不会再有了。 白玄能够一眼望得到尽头,自己的归途,无非是陨落,要被他曾经染上的罪孽狠狠地碾过,直至粉身碎骨,从肩负起处刑者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像凡人那般感到惊惧,只当它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徐阆不同,他至少还有退路可走。 徐阆。他轻声唤道,引来徐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不温也不凉。 白玄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即,他说道:你走吧,回到人间,再也不要踏足昆仑半步。 分卷(234) 徐阆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是愤怒,是无奈,是悲哀,是痛恨,是失望,比这昆仑的大雪更寒凉,是刺骨的冷,白玄从来没见过他生气,也想象不出来他生气的时候会如何,恐怕徐阆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神情,朗然的眉眼也蒙上一层阴翳,唇边的笑意烟消云散。 他一字一顿,从唇缝间逼出一句话来: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多日之后的结论吗? 白玄凝视着徐阆,像是故意要叫他看清楚似的,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徐阆旋即笑了出来,断断续续,破碎不堪,不像是笑声,倒像是背后被刺了一剑,血淋淋的,也终于知道疼了,捂着伤口呜呜咽咽地抽泣,于是转过身,要问他,为何辜负此番信任,是我可笑,我居然真的以为你终有一日会将一切告诉我,所以觉得等也没什么。 在仙君眼中,我大概就和蝼蚁一般,有着不自量力的莽撞勇气。 白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字句在喉间翻涌,又被他缓慢地咽进腹中。 徐阆说完,像是倦了似的,身上还带着一夜残余的寒气,却不愿再看白玄一眼,他迈开步子,将积雪踩得咯吱咯吱作响,即使和白玄擦肩而过的时候,徐阆也没有停留半步,自顾自地往前走,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及至院落的大门,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不是没有脾气的,三番五次被如此对待,将他好意弃之敝屣,没人能咽下这口气。 白玄想,徐阆怕是再也不愿意和他说话了不过,这或许就是最合适的结局了。 徐阆。他斟酌着,向着无尽的雪原轻声说道,和神仙不同,若是凡人卷进来,只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魂飞魄散,连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凡人的气息太浅淡,像一缕轻拂过的风,在血雾之中几乎辨不清楚。 白玄站了一会儿,雪渐渐地降了下来,他感觉到些许的凉意,这才确定徐阆真的走了。 他在雪中伫立,直至指尖发凉,眼前的混沌愈发明晰,他才慢腾腾地走过那树桃花。 几日后,梁昆吾依照白玄的嘱托,将徐阆送走,徐阆临走之前还欲盖弥彰地朝四周看了看,大约是在找白玄的身影,确定他真的没来之后,那张藏不住情绪的脸上反而有些失望。 而白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见着徐阆踏入那扇门,闭了闭眼,便返身回玄圃堂了。 等到确认自己放在后殿的那团小小的、极其脆弱的血肉,浸泡在他的灵气中,正在缓慢地舒展身体,像它仍在母胎时那般自如,白玄这才敢肯定自己那时候想出的办法是对的。 这小东西成熟后,它体内的灵气会渐渐散去。取走凡人不该有的,留下凡人该有的,而之后的,就全交由世间的造物所赋予,如此才算得上一个实实在在的凡人,能够在法则的注视下做到一切神仙无法做到的事情。不过,他也清楚,普通的凡人是无法掌控三壶月的。 白玄已经许久没有离开过昆仑了,上回也是去的凡间,与其他神仙基本没有来往。 处刑者难得大驾光临,老君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又禁不住的好奇他来此地有何原因。 那么,玄圃仙君。他开口说道,仙君来我这撰仙阁,恐怕不是为了同我叙旧吧? 有漆黑的鹿角面具遮掩,老君瞧不见这位玄圃仙君的神情。他也有幸见过几次那面具底下的面目,与月侍有几分相似,温润却锋利,好似桃花上凝结的那层冰霜,可叹这身份束缚了他,倒让好一些小仙以为他面目可怖,又惊又惧,以前还因此闹出过好几次笑话。 白玄不与他绕弯子,开门见山,说道:我来向你讨一个名字。 老君一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白玄一番,谨慎地试探道:仙君难道想要子嗣了? 白玄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老君,似乎在等他的答复。 诶哟。这位冷冷清清的玄圃仙君,难得会有这种想法。老君极力压抑住眼中的盎然滋生的好奇,清了清嗓子,笑呵呵地说道,这个嘛,其实取双方的命格来推算名字更合适。 他话音刚落,白玄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说道:老君,别让我浪费太多时间。 既然小心思被发现,老君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追问另一个神仙究竟是谁,便用灵气驱使面前那册厚厚的书籍翻动,右手持笔,蘸墨,左手持香,匀水,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他吐出一口浊气,擦了擦额上的薄汗,说道:玄圃仙君,好了,你看看,我先给你记着 每一个降生的神仙,都会在撰仙阁讨名字,为的是那一点为数不多的血脉关系。 有了这名字,即使双亲与子嗣的灵气大相径庭,却也能互相包容,不会发生排斥。 白玄道了声谢,伸手接过那张符纸,复杂的图案就印在那上面,与他的真名相差无几,都是由月相、狐狸的花纹,与一些晦涩难懂的梵文组成,不过,仔细看去,却又有所区别。 他默念了一遍,珺瑶,先是嘴唇微启,轻轻一碰,然后舌尖下沉,落出第二个字来。 珺,瑶,倘若白玄没记错徐阆的碎碎念叨,在人间,这二字皆有美玉无瑕的含义。 白玄等那团渐渐看得清形状的血肉再长大一些,便蘸着血,将这符纸上的图案完完整整地撰在了它左臂的腕骨上,一笔一划,将那些灵气惊得四散而去,随即又犹豫着,徘徊了一阵子,像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般的,又纷纷聚拢,安安稳稳地将平缓的心跳声包裹其中。 手腕就好,白玄想,这就是三壶月栖身之处,露出来也好,藏起来也好,都随它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唯有等待,等待毁灭的来临,将他彻底碾作纷扬的灰烬。 在毁灭后,又常有新生,如枯木逢春,而这场漫长的大雪,也该有消融之时了。 第322章 、长夜 徐阆转过拐角的时候, 后殿里静悄悄的。 他仍沉浸于得知白玄离开的震惊中,浑浑噩噩的,一脚重, 一脚轻, 也不知是怎么走的路,抱着那宗卷轴,途中打了好几个趔趄,好歹还是寻到了后殿, 凭着记忆将禁制解开了。 受世间法则的约束, 神仙不能直接干预凡间的万物。正如我提笔所写的第一段话, 神仙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至少我现在所写下的事情,都必须要交给一个凡人来做。 徐阆,我所说的凡人并不是你。 身为凡人, 你的寿命已经走过了三十年的光阴, 恐怕无法亲眼见证天界重建的那天,倘若你决意饮下楚琅留给你的甘露, 便与昆仑相连, 称不上神仙,也算不得凡人。 我事先有所准备,将其藏在了后殿, 你一看便知。 在那旁边的木盒中, 便是我利用所剩无几的灵气凝聚而成的, 名为三壶月的法宝,它可罔顾法则,令时光逆流。至于这天界能够直接操纵时间流转的,除我之外, 还有星宫的武曲星君,她所持的星盘可以触及冥冥中的天命,破军星君应该不会因私仇而拒绝你。 当后殿的景象逐渐涌入视野时,徐阆呆愣在原地,突然理解了白玄那些话的含义。 昏暗的后殿里,唯有圆台上那一点盈盈的微光,能够驱走周遭的黑暗那是灵气,纯净的,明澈的,毫无阴霾的,似冰雪冷冽,徐阆见过它夺人性命时的模样,如今却安安静静地浮在半空中,温柔无害,裹藏着一个小小的胎儿,睡得安稳,一如它在母胎那般闲适。 徐阆踏上石阶,走过去,围着那团灵气绕了几圈,才敢确定这里头真是个凡人。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胎儿,又小,又皱巴巴的,甚至分辨不出性别。 在灵气散发出的微光映照下,还能看清楚那一条条的血管,像是山河交织,树根盘结,正缓慢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微不可察,非要凑近了才听得清楚,徐阆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听了一阵,那团冰冷的灵气就有了反应,倒也没有蛮不讲理,只是轻轻地将他往外推开了。 于是徐阆转移了注意,依照白玄写在卷轴上的话,成功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木盒。 盒子就放在半身高的石柱上,桃木做的,是白玄常用的那类,面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狐狸,拖曳着九条尾巴,欲要踏过积雪,奔赴远方。徐阆沿着花纹摩挲了一阵子,眼睛就开始发酸了,他忍着那种难受的情绪,取下插销,指尖微动,将盖子翻开,垂眸看向盒中。 盒中放着一团灵气,乍一看去,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值得提及的是那上面流动的浅色光芒,时而汇聚成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时而如惊弓之鸟,倏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阆试着碰了碰那团灵气,和想象中的不同,触感坚硬,带着湿意,像洗净的玉石。 他将这名为三壶月的东西从木盒里取走,把底下压着的那张平平整整的符纸抽出来。 那上面撰着复杂的图案,有月相,有狐狸,还有一些晦涩难懂的梵文,徐阆是看不太懂的,只隐约看出来这图案和白玄当初在自己肩膀上留下的图案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所幸,白玄大概也知道他看不懂,在右下角用朱砂笔撰了一行小字,上书:珺瑶。 徐阆暗自揣测这就是那小家伙的名字,虽然他们还没有说过话,不过,像这样念出他或她的名字之后,他就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搭建起了无形的桥梁。 他把三壶月和那张符纸都放回盒中,关上盖子,咔哒一声,将插销也推了进去。 徐阆实在是好奇,忍不住又凑到那团灵气的跟前,仔仔细细地瞧里面睡熟的胎儿。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从今往后,关于天界的一切,关于人间的一切,都放在小孩儿的身上了,他还不太能想象那个画面,因为眼前的血肉实在是太小了,柔柔弱弱的,要如何肩负起这样的重担呢? 要是小孩儿不愿意呢?就像他一样。人不是生来就甘愿对依附在身上的枷锁低头的。 紧接着,徐阆又开始猜测这胎儿究竟是这位玄圃仙君从哪里弄来的。白玄是有底线的,肯定不会做出那种强抢的事情不过,徐阆实在没料到白玄竟然会选择将凡人带回仙界。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徐阆回过头,看向梁昆吾,这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吗? 梁昆吾没有走得太近,及至石阶,他就止住了脚步,双手抱胸,抬眼望向徐阆。 和白玄不同,梁昆吾的眼神是滚烫的,被他所注视着,甚至会有种燃烧的错觉,视线所过之处,将万物也烧成荒芜,然而,与之相反的,那双眼睛中没有丝毫情绪,近乎死寂。 刚来到昆仑的时候,徐阆就看不透梁昆吾的心思,直到现在,他仍然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总感觉,梁昆吾什么都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屑于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 我也刚知道不久。梁昆吾缓缓地开口,说道,那么,你准备接下这些烂摊子吗? 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自由,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也只是钻进那狭窄逼仄的笼子里,从此以后,或许再也不可能有离开的机会了,你即使是死,化成白骨,也是笼中的骨骸。 徐阆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这世上,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眼见着天界倾覆,昔日的灼灼华光在一朝一夕间毁于一旦,他又怎能冷眼旁观? 白玄总是跟他念叨,说什么世上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包括你的出现,听得徐阆的耳朵都起了茧,他自认没什么特别之处,也只当这是白玄诓人的技俩,从没有当过真的。 现在,徐阆却希望白玄所说的话是真的,那样他至少还可以试着挽回一下旧日的光景。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灵气中裹藏的小小胎儿,念出那个略显生疏的名字:珺瑶。 珺瑶。紧接着,徐阆又喊了第二遍,先是嘴唇微启,轻轻一碰,然后舌尖下沉,落出第二个字来,尾音微微上挑,带着点散漫的笑意,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以后会成为救世主一般的角色,而我这个不正经的长辈,却善于退居暗处对了,话本子里不是常有那种人物么,平时不声不响,等到某位大侠费尽心思达成圆满的结局之后,他又会跳出来鼓掌,分明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但他还是在鼓动其他人也来庆贺我就适合当那种人。 不过,他将动作放得很柔,小心地碰了碰那团灵气,倘若你不甘心对这生来就依附在身上的枷锁低头,那就试着去挣脱吧,到了那时候,我会将你想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 梁昆吾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没听到徐阆说的那些话,又或者那些与他没干系。 徐阆没有让自己深陷那种低落的情绪中,他说完,便返身下了石阶,走到梁昆吾面前,问道:仙君,这胎儿浸泡在灵气之中,恐怕不会像常人那般历经十月便能苏醒过来吧? 几年,几十年,都说不准。梁昆吾说道,白玄告诉我,它会在合适的时机苏醒。 徐阆点点头,又问:那我如今应该做些什么? 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梁昆吾凝视着他,没人能够挽救倾覆的天界,我们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只有等待,等待天庭崩塌,诸仙散去,肆虐的邪气渐渐稳定下来,到了那时 徐阆搭腔: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我想,倘若破军星君选择留下来,他应该会踏足昆仑的。 关于这一点,徐阆是将信将疑,毕竟破军因为种种事情,看他很不顺眼,又因为梁昆吾压了他一头,所以也看梁昆吾不太顺眼,像他那样阴沉又记仇的神仙,真的会来昆仑吗? 事实证明,梁昆吾的猜测是对的。 过了一段时间,等局势稳定下来后,这位矜傲的破军星君果真踏足了昆仑。 其实道理很简单,如今的天界也毁得七七八八了,无论是新仇还是旧恨,再计较也没什么意义了。而廉贞星君给破军星君提供的计划,和白玄的计划,大体上是没什么出入的,至少在待局势稳定后,尽快寻回那些坠落凡间的神仙这一点,他们在无意中达成了共识。 想要前往人间,就绕不过昆仑,所以破军星君才忍辱负重,憋着一肚子火,过来了。 正如破军信不过徐阆,徐阆也信不过破军,况且,白玄这件事如此特殊,而他没忘记破军曾是东华帝君膝下的将领,每至宴席,都由他来审查每一个前来赴宴的神仙,看他们体内的灵气和邪气是否平衡,要是逮住了,就直接扔给身为处刑者的白玄处置,丝毫不留情面。 分卷(235) 要是被破军知晓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去将苦海掀个底朝天都有可能。 还有啊,珺瑶的事情也不能告诉破军,徐阆暗想,至少得等珺瑶苏醒之后再说。 从这时候开始,破军选择干涉朝政,夺权势,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而徐阆选择成为师者,找到那些散落人间的神仙,收他们为徒,再让他们各立门派,将星君、上仙和散仙的界限划分得更加明显,此后,便不由他介入,由他们去寻那些遗落凡间的神仙。 就这样各自带有偏见,心怀鬼胎的情况下,昆仑与星宫,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合作。 第323章 、将明 望见这明月, 倒叫我想起个传说来。 满月如玉盘,挂在枝头,清晖倾洒在隔岸的神女峰上, 照得她容颜愈发沉静端庄。 崖边风大, 灰袍的青年胡乱拨了拨长发,露出柔和的眉眼,盛着零星的笑意。 闻言,生性活泼的小师弟起了兴致, 将手中的酒杯搁下, 杯底触及桌案, 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杯中的梅子酒也跟着晃了晃,他凑近身子,问道:师父, 你说的是嫦娥奔月么?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样的诗句念得多了,嫦娥的故事也变得耳熟能详起来。 而一旁端坐的两位年轻人, 一个冷峻, 一个内敛,望着师父这副拿腔作势的模样,也知道他所指的必定不是嫦娥奔月这样孩童都知晓的故事, 而是要说个他们都不知道的故事出来, 故而不言不语, 并不搭小师弟的腔,只是静静地瞧着师父,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非也,非也。师父端起酒杯, 匀了匀杯中的酒水,令那片被微风吹得飘进杯中的花瓣起起伏伏,他有意停顿了一阵,卖足了关子,才说道,你们听过一位叫珺瑶的神仙吗? 不曾听过。小师弟思索片刻,又望向二位师兄,问道,青师兄与步师兄知道吗? 二位师兄纷纷摇头,随即,步师兄忍不住笑了笑,说道:师父,你就不要卖关子了。 被他们称作师父、姬氏的青年徐阆,这才将自己提前就准备好的说辞告诉了他们:我也是道听途说,你们将它当成下酒的闲谈就好。话说天界有个神仙,名为珺瑶,是白璧无瑕的意思。这位神仙啊,自甘堕入凡间,正巧途径一家小酒肆,于是在此歇脚 田师弟听得认真,偶尔点点头,此时却开口问道:听名字,这是个女神仙么? 徐阆没想到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转念又一想,大多数人听到嫦娥那个神话的时候也是在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她为何非要一口将灵药全部吞下,也不怕吃出个什么问题么?诸如此类。只是小徒弟突然发问,倒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毕竟,那胎儿成长的速度实在太慢了,就连他,到现在也不知道珺瑶是男还是女。 他含糊其词,飞快地揭过了这个话题,不再去谈,未曾料到小徒弟竟然当他是默认了。 后面又因此闹出不少的笑话来,等到徐阆得知那浸在灵气里的,所谓的珺瑶仙子竟是男孩儿之后,事态已经不是他能够扭转的了,只能眼见着谣言浩浩荡荡传得满人间乱飞。 然而此时的徐阆还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他清清嗓子,就继续往下讲了:总之,这位神仙就在小酒肆歇脚了。那天的景象,犹如此情此景,圆月高悬,珺瑶饮着酒,对月而坐,恍惚间似乎看见月亮在酒坛中隐隐绰绰地化为了三轮弦月,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天界的月亮是很近的,他说,如水的月光流淌,照得人发冷,就像珺瑶所见到的。 三个徒弟不由得顺着徐阆的目光望向天际,崖高风大,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满月静静地听着这些瑰奇的故事,却不准备辩解,皎洁的月光铺洒在桌案上,涤荡出细小的縠纹。 望着这副景象,许是酒气氤氲,遮挡了视线,珺瑶竟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天宫,抬头便瞧见满月化作三轮弦月,交相辉映。徐阆说道,我想,神仙大抵也是有思乡之情的,珺瑶心里多半也清楚,那云端之上也有人正瞧着他,满怀忧虑,盼着他什么时候再回天宫。 步师兄问:既然如此,她为何不回去呢?她自甘落入凡间,究竟有何用意? 珺瑶已是戴罪之身,倘若回到天宫,多半会成为众矢之的,与整个天界为敌。徐阆轻轻地叹息,他选择落入凡间,是为了维持天界的安定,成为漫漫征途上的一个殉道者。 田师弟满头雾水,可她做了这么多,天界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够明白她的神仙吗? 徐阆却没说话,将酒杯放到唇边,仰起头,将杯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笑得醉醺醺的,混着酒气,说道:我想,大约是有的。不过他临走之前,告诉他的友人,不必去寻他。 珺瑶放下酒杯,走出酒肆,一步步朝着明月走去,想触碰那轮离得极近的月亮。徐阆也放下了酒杯,其他人忽然注意到他是在朝崖边走去,青师兄皱起眉头,正欲拦他,他却已经停了脚步,张开双臂,凌冽的风将他的袖袍吹得掀翻过去,他就像这样跌入了水中。水.很.深,透不进光,也很苦,灌进口鼻里,涨得头脑发昏,缠住他腿脚,将他往深处拖。 他知道自己终究要落入这深不见底的万丈苦海中,所以没有挣扎,慢慢沉了下去。 徐阆的声音逐渐变得又轻又低,被风一吹,断断续续的,被缓慢地拼凑成字句,有人闻声来寻,赶至池边,只见水面上的月亮四散,碎成了浮动的流光,哪里寻得他的身形? 田师弟的喉结上下一滚,也放轻了声音,小声询问道:之后,珺瑶被找到了吗? 之后,珺瑶没能再浮起来,水底藏着暗流,时时刻刻都有所变幻,他残存的尸骸就在这天然的暗室中藏着,时间逐渐推移,化成了个宝物。徐阆总结道,其名为三壶月。 神话不乏以悲剧收尾的故事,然而像这样将无力感贯穿始终的,他们却是头一次听闻。 一时间,三个徒弟都没有开口说话,风声慢慢地酝酿,咀嚼着方才的那些字句。 而徐阆却在崖边迟迟不肯回首,而是眺望着远处宛如泼墨般的绵延河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过头来,脸上还是挂着那样散漫轻佻的笑容,说道:诶呀,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这传说也是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的来源已经不可考,你们就当是随便一听吧。 他话是这么说的,姓青的年轻人却隐约察觉到,那无意间流露出的悲伤,并不是假的。 然而,究竟是哪里触动了他,是故事本身,是故事隐含的道理,还是这故事令他回想起了种种往事,大徒弟并不知道,瞧见师父的这副模样,也明白,恐怕他是不可能知道了。 这不是徐阆第一次讲述这个故事,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将无数次提及,在不同的月光下,在不同的人面前,直到他们望见月的时候想起的不止广寒宫中的那些故事,与之相伴的,还有那位名为珺瑶的神仙的故事,带着瑰奇的色彩。 像是那射日的羿,像是那牛郎与织女,像是那触断不周山的共工,无人知晓这些故事能够追溯到什么时候,也无人知晓这些故事是从何而起,是真是假,有趣无趣,其实并不重要。 而徐阆现在所做的事情,说来有几分荒诞不经他是在创造神话,用口耳相传的方式将这故事一代代传承下去,几十年倏忽而过,到了那时候,没人知道它究竟是真还是假。 梁昆吾告诉他,三壶月出世之际,必定天生异象,而他需要为这一切找个合适的理由。 对神仙来说,是仙是魔,不过一念之差;对凡人来说,是仙是魔,也不过一念之差。 倘若有合适的理由,那便是善,是白,倘若没有合适的理由,那便是恶,是黑。 世人是朴拙的,愚昧的,盲目的,赤诚的,所以徐阆必须要在他们心中留下印象。 他将这池中的水搅得浑浊,坐在岸上,支着一根竹竿垂钓,慢悠悠地等着愿者上钩。 十多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徐阆自认为修得功德圆满,于是很欢喜地入了凡间,寻了处茶馆,那台子上的说书人,敲着折扇,噼里啪啦一通,好似暴雨倾盆,正是说得兴起的时候。 有传言道,珺瑶仙子被贬下凡后,在一家小酒肆歇脚。 徐阆正准备将茶杯端到唇边的手微微一顿,总感觉他这措辞叫人听了不痛快。 她饮着酒对月而坐,恍惚间似乎看见月亮在酒坛中隐隐绰绰地化为了三轮弦月,那月亮皎洁得似乎近在眼前,使她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在天宫时的逍遥生活,不禁悲从中来。 说书人清清嗓子,摇头晃脑的,继续说道:珺瑶看着看着便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回到了天宫,她抬起头看见弦月高悬,就像她在酒坛中看到的那样,似有三轮月亮交叠相映。 徐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堪堪悬在那里,有点儿进退两难。 她走出酒肆想要用手触碰那轮离得极近的月亮,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水池旁,一脚踏空,跌入了池中,水面上的月亮四散,碎成了浮动的流光。说书人将手中的折扇展开,之后,珺瑶仙子没能再浮起来,残存的尸骸便随着时间在水底沉着,化成了个宝物。 那宝物,名为三壶月,无人窥得它的真容,只能 徐阆没把后面那句话听得完整,噗地一声将嘴里的滚烫茶水吐了出来,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引来旁人的纷纷侧目,他却无暇顾及,一边擦着眼角挤出来的泪花,一边扼腕不已。 这是他编出来的?他万分悲痛,总算在此时此刻体会到了众口铄金这词儿的含义了。 第324章 、半生 时光的长河向下流淌, 以一个决绝的姿态,一去不复返。 眼前的景象飞快地掠过,留下一道道残影, 是烧焦般的灰黑, 推搡着,逼迫着这世间万物向前行驶,无论是悲痛的或是欢喜的,都不断地向后退去, 退去, 最终失去了踪迹。 也不知经过几度春秋, 几度冬夏,徐阆自霞雁城归来,却没有带回三青仙君的魂魄。 他回到昆仑的时候,瞧着有些憔悴, 失魂落魄的, 笑容也很勉强,不需要问他, 梁昆吾也知道, 能令徐阆露出此番神情,恐怕是承载着三青仙君魂魄的那个小孩儿遭遇了变故。 毕竟,徐阆总是看淡自己的生死, 唯有在面临他人生死之际才会变得这样落魄潦倒。 上一次看见徐阆陷入如此失意的境地, 还是他的三位徒弟相继去世的时候。 不过, 许是经历得多了,将生死看得淡了,徐阆这次没有再让自己久久沉浸于那种低落的情绪中,也不准备活得浑浑噩噩, 他将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几天之后,就不再谈论此事了。 这几年里,破军星君忙于戚潜渊的事情,再加上文曲、巨门两位星君将要归位,他分身乏术,没空搭理徐阆,也就没来得及追问当初的那一句玄圃星君是否陨落,暂且搁置了。 徐阆并没有去找破军星君,因为,杂事缠身的人不止破军,他也有要做的事情。 是的,向来沉寂的玄圃堂,终于在一点小小的动静中,多了几分阔别已久的鲜活。 不知不觉中,几十年时间过去了,而裹藏在灵气里的胎儿却丝毫没有动静,睡得安稳,它实在是太过安静,静到徐阆有时候甚至会暗自揣测自己究竟能不能等到它苏醒的那一天。 他偶尔也会去瞧一瞧,望着那团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灵气,就有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 再去回首第一次踏入昆仑的那天,徐阆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连脑海中的画面都覆上一层薄薄的灰尘,看不清楚,若是试图拂去灰尘,就会被呛得喘不上气来。 他知道,白玄正在那深不见底的苦海中等待着,镇守每至满月便会暴动的邪气。 他也知道,这完全是白玄自愿的,没有谁逼迫他这么做,但徐阆还是忍不住替他难过。 一开始的那几年,徐阆会想,倘若胎儿醒过来,灵气散去,和无数个破开羊水,新诞生于这世间的鲜活生命一样,他就会跟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懵懂小孩儿讲一讲白玄的故事。 又过了几年,徐阆看着自己的三位徒弟相继去世,他望见晚霞似血,染红半边天际,心中不禁生出千万般感慨,人命危浅,他想,倘若不知晓世间的真相,会不会活得更洒脱? 到了现在,谢慕死于那毫不留情的天命之下,徐阆甚至不太愿意跟梁昆吾提及此事,当然,也幸好梁昆吾不会问他,只是,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那几天,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凡人的一生匆匆,倘若未曾肩负此种使命,三青仙君是不是就能享受仅此一次的人生?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昆仑的雪逐渐消融,徐阆心中肆虐的暴雪却从未停歇过片刻。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白玄口中所谓合适的时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来临。 梁昆吾原本在打坐静心,那一声异样的动静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睁开眼睛,洞府内涌动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唯有他身上的金纹在飞速流转,像是循迹而去的猎犬。 确认了那声轻微的动静是从玄圃堂的后殿传来之后,梁昆吾起身,抹平衣角的皱褶。 他收起蒲团,朝洞府深处走去,入目所至,是宛如重峦叠嶂般的屏风。 那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屏风,洞府的主人显然对那些花鸟风月不感兴趣,屏风上没有绣着芝兰玉叶,而是绣着不同的兵器,皆是泛着冷冽的光芒,残余的血迹用深黑的颜色代替,看得出来,那一定是一场遥远的战役,令血液都干涸,暗沉沉的,盘桓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梁昆吾径直走了过去,所到之处,屏风应声而开,像是被大风吹得向两边栽倒的芦苇。 最后一扇屏风背后,床榻上的人睡得正熟,大抵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微微地皱着,被角被他揉得乱糟糟的,有的压在身下,拓出一道明显的折痕,还有的垂在地上,不声不响。 迷迷糊糊中,徐阆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他从昏沉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额上还残余着薄汗,睁眼便看到梁昆吾俯下身子,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见他醒来,说道:珺瑶醒了。 徐阆困意未消,满面茫然地和梁昆吾对视了半晌,等他反应过来后,登时睁大了眼睛。 分卷(236) 于是匆匆忙忙地套上外袍,将腰带一系,踩进鞋子里,就跟着梁昆吾前往玄圃堂了。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觉得昆仑宫到玄圃堂的道路如此漫长,即使乘奔御风,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也够他胡思乱想好一阵子了,等到了玄圃堂后,徐阆立刻踏过回廊,走进了后殿。 如梁昆吾所说,这沉寂了许久的玄圃堂,终于有了些不一样动静。 那明澈纯净的灵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带着其中的胎儿缓缓地向下坠落。 徐阆下意识地伸出手,让那团所剩无几的灵气裹挟着胎儿落进他臂弯中,对一个成年人来说,这实在是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好像一碰就会碎似的然后,当寒风般冷冽的灵气彻底散去后,徐阆才发现所谓的珺瑶仙子,其实是个男婴,简直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一想到那个被传得变了味儿的故事,徐阆就觉得糟心,不愿意再去想那件事情。 在几十年的酝酿后,他没有让昆仑继续等待,从外表看去,与所有新生儿没有差别。 徐阆忙不迭地脱下外袍,将皱巴巴的小婴儿拢进袍中,拿残存的那点体温慢慢地捂着。 婴儿在他臂弯中打了个小小的嗝,轻得像初春时节的细雨落入池水中的声音,随即,他的胸膛起起伏伏,近似哭腔的音调从狭窄的喉间挤出来,在空旷的后殿中回荡,徐阆轻轻地拍着他颤动的背脊,余光瞥见刚踏入殿中的梁昆吾,因为这几声吵闹,又返身退了出去。 等到婴儿的呼吸趋于平稳后,他也不闹了,只是呼吸时喉间偶尔会泄出几声呜咽。 徐阆干脆就这么坐了下去,台阶有些冷,所幸他怀里是热的,他垂下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怀里的婴儿,脑袋大,身子小,腿短短的,肚皮圆滚滚的,皮肤很薄,近乎透明,皮肉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听梁昆吾说,以白玄的灵气铸身,应当与白玄长得很像,不过,至少他现在还没瞧出来这皱巴巴的小脸和白玄那张宛若凝着霜雪的桃花的脸庞到底有哪里相似了。 他的发尾无意间扫过婴儿的脸颊,大抵是觉得痒了,那张脸便一歪,侧向另一边了。 徐阆忍不住笑起来,又将外袍往他脖颈间掖了掖,小声地唤他:珺瑶。 婴儿也不知道这一声是唤的他,没什么反应,眼睛闭得紧紧的,又像是有了困意。 徐阆隐约记起,他小时候,也喜欢像这样逗他的小妹妹,给她扎小辫儿,趁着天气晴朗的时候偷偷带着她溜出府,给她添新衣,给她添首饰,给她买些花里胡哨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逗得她咯咯直笑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不想再回忆了,他从来都算不上一个好兄长。 年纪大了,就总爱回忆,好似这一生已经快望见尽头,所以,也只有回忆能聊以慰籍。 他没有与婴儿计较这些长短,后殿内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轻缓的呼吸声。 徐阆自顾自盯着臂弯里的婴儿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放轻了动作,将一旁石柱上的木盒一并拿走,三壶月在盒中轻轻晃动着,发出温吞的水声,跟着他一步步走下石阶。 梁昆吾就站在殿前,目光在徐阆怀里的婴儿身上稍作停留,见他睡着,也不像此前那般吵闹,便不说什么了。神仙应该很难理解为什么新生的小孩儿会哭,只觉得吵闹,徐阆想。 昆仑仙君的神情很淡,接过他手中的木盒,问道:徐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阆风岑吧。徐阆顿了顿,又款款地露出个笑容,说道,我已经太久没回去过了。 梁昆吾应了一声,却不表态,一如他以往的无数次那般,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临至离开玄圃堂的时候,徐阆将怀中的婴儿护住,严严实实地遮去寒风。他原本都要迈开步子离开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脚步,于是若有所感,便回过头,遥遥地,朝着身后看去那偌大的一个宫殿,在无声无息中,逐渐分崩离析,溃为流沙,坠向云端。 第325章 、残梦 徐阆还记得, 他在踏入昆仑的时候,被白玄蛮不讲理地推去顶替阆风仙君一职,那时, 他还在心中暗暗地算计, 想的都是如何摧毁他们的阴谋,然后从昆仑离开,逃回人间。 或许,正是因为命途难以预测, 所以这一生才会变得有意义。 换了那时候的他, 恐怕绝对想不到, 有朝一日,他被送离了昆仑,却又跨越千山万水,不辞万里, 回到满是疮痍的天界, 并且,还淌了这趟浑水, 在这寂静的天界养小孩。 徐阆懒懒地倚在软榻上, 打了个呵欠,手腕无意识地晃着,令蒲扇送来阵阵清风。 珺瑶正睡着, 软绵绵的一团, 窝在丝衾里, 像是被滚烫的热风一烤就会化成一滩水。 他小小的掌心里攥着一块冷玉,圆润的指节处微微泛着嫩红,梦境逐渐向深处坠落,他手指也渐渐松开了, 玉石就这样垂着,一副要落不落的模样,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已经逐渐地舒展开来,眼睛又清又漂亮,嘴唇薄薄的,从他脸上,隐约能窥见几分白玄儿时的样子。 徐阆向来睡相不好,他也有自知之明,生怕睡得迷迷糊糊了就将珺瑶踹下床,于是就搬了个软榻到床边,平日里睡在榻上,如今昆仑入了盛夏,热浪滚滚,他便摇着蒲扇驱热。 眼见着珺瑶彻底睡熟了,徐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下了榻,几步走到了窗前。 窗户是敞开的,昆仑山不似人间,夏天没有蚊虫侵扰,也没有吵闹的蝉鸣声,它是全然的寂静,是世外的桃源,山中那些恼人的邪气也被清得差不多了,正是最闲适清净的时候。 他的手掌在窗沿上一撑,手腕借力,翻上了窗台,半倚在窗边,侧眸望向窗外景象。 晚风沉沉,轻柔得像是一面薄纱,将整座昆仑山都笼在里面,泅着缥缈的云烟,远远望去,阆风岑的繁花簇锦点缀在其中,晕开逶迤的颜色,是茫茫黑夜中为数不多的一点色彩。 徐阆惊异于这纷至沓来的烦杂事情里,竟还有片刻的清闲,能叫他在这夜晚寻到。 他支着一条腿,手肘抵在膝盖上,手腕自然地下垂,牵动着蒲扇,在他小腿上拍打着。 很难说是何物令他起了兴致,很多时候,一时的冲动并不需要原因,许是此情此景可供入酒,酿出了能使人微醺的氛围,所以徐阆才抬起手,轻抚微风,同时轻轻地哼起了调子。 这是他奔赴昆仑的时候,途中偶然与一个车夫同路,车夫一直哼唱的小曲儿。 徐阆的鼻腔里充斥着干草垛的味道,还有临近下雨的潮湿气息,抬眼望去,穹庐上时不时显现火光和隐约的巨响,而他笑着问那年迈的车夫,能不能教教他这首曲子该如何唱。 车夫的口音很重,并非纯粹的临安话,徐阆又听他唱了一遍,这才听清楚。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昆仑的微风困顿,带着夜晚独有的清凉,将人的意识往黑暗深处拖拽,徐阆虽然也有些困了,不住地打着呵欠,但还不想就这么睡觉,他借着那股没来由的冲动,小声地哼唱起了歌谣,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碧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被风送进他掌心中,他也来者不拒,捉住那片叶子,放到唇边,如水般流畅的曲调从震颤的叶片间泄出,带着深远肃穆的感觉,却又有几分洒脱肆意。 这样闲适的时光持续了一阵子,徐阆就感觉到一个轻飘飘的视线放在了他身上。 他拈着叶茎,转动着叶片,转头望向视线的尽头果然,床上的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睛黑得像子夜,却又缀着星光,并不是全然的黑,剔透明亮,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诶呀,徐阆心中升起一种近似于懊悔的情绪,他摸了摸鼻尖,说道,你醒啦? 徐阆说罢,松开手,让那叶片随着微风飘走,然后他跳下窗台,回身将窗户掩住,这才走到床边,将软榻推开,俯下身去瞧床上软糯的小孩儿,试图哄他入睡,再睡一会儿吧。 他的小妹像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很爱闹腾的,咿咿呀呀的要这要那,看见亮晶晶的东西都想攥在手里,不过,珺瑶却是不同,他的话很少,几乎不出声,安安静静的,像块璞玉。 当然,他还是会哭闹,虽然零零散散数下来也就那么两三次,不过总算是像个小孩了。 珺瑶轻轻地唔了一声,看着还是很困,他伸出手,徐阆就凑近了些,于是那只小小的手掌就在他嘴角处拍了拍,不怎么用力,徐阆心领神会,握住他的手腕,给他放回床上。 好,那我就再给你唱一次,你听完就快睡吧。徐阆失笑,你明天还要抓周呢。 他就这样躺在床榻上,窗外的晚风习习,吹动草木,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而徐阆闭上眼睛,哼唱着那首不知被多少人唱过多少遍的歌谣,直到床上的珺瑶又陷入昏沉的梦境。 不久后,徐阆也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醒后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阆风岑。 其实,抓周这件事,理应是盛大的,轰轰烈烈的,不过,由于珺瑶身份特殊,这天界的其他神仙都不知晓他的存在,所以也就只有徐阆和梁昆吾能够作为这一幕的见证者。 前一段时间,梁昆吾从他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搁下手中无休止锤炼着兵器的铁锤,擦了擦颔下的薄汗,极为难得地发表了意见,他回到凡间后,不会记得这些的,你应该知道。 他不会记得你我,不会记得你曾为此付出过什么,也不会记得这次抓周的仪式。 我当然知道。徐阆笑了一下,说道,但你也该知道,这事儿对凡人来说很重要。 梁昆吾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懂,徐阆想,他恐怕也不会懂了。 总归,这件事也就这么被徐阆拍板定下了,等珺瑶周岁的这一日终于来临,他趁着时日尚早,就先去了一趟昆仑宫,和梁昆吾商量了一下该在珺瑶面前摆哪些东西当然,大多时候都是徐阆在说,梁昆吾在听,徐阆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子,最后问他如何,他就说好。 等到珺瑶睡醒之后,迷迷糊糊的,就被徐阆抱去仔细地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新衣裳。 他是全然没有挣扎的,任人揉圆了搓扁了,眼睛微微地眯着,浓重的困意似乎还沉淀在他的眼皮上,直到徐阆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净了身体,珺瑶这才算是完全地清醒过来。 然后,徐阆喂了珺瑶一些流食。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该吃什么,他大概是知道的,可惜凡间有的东西,这仙界都找不到,只能勉强给他喂些能果腹的东西,徐阆明白,久而久之,尽管珺瑶以后会在卜卦、遣鬼、画符一类的事情上如鱼得水,但他的身体会比同龄人更瘦弱。 让他感到忧愁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这件事情,也只是其中的一件而已。 等珺瑶吃饱喝足后,徐阆将他抱进偏殿中,蹲下身子,把他放到厚重温暖的地毯上。 在他面前,摆着一个银盘,和凡间那些寻常的抓周有所不同的是,银盘中并未摆放印章、经书、笔、墨、纸、砚、算盘、吃食之类的东西,而是摆着三样东西:来自玄圃堂的,装着三壶月的木盒;来自昆仑宫的,散发着冷意的兵器;还有,来自阆风岑的一本书籍。 那本书籍,皱巴巴的,没有封皮,其中的文字对一个成年人来说都很晦涩难懂,是徐阆一字一字写下来的,记载着他几十年下来从那群神仙身上学到的东西,比如,占星卜卦。 至于遣鬼之术与画符之术,对一个凡人来说,实在太过凶险,他便没有记录下来。 而梁昆吾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珺瑶仰着小脸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也只是颔首示意。 珺瑶,你听好了。徐阆慢慢退到梁昆吾的身侧去,提醒道,你得从中选出一样。 珺瑶不明就里地看着徐阆,确定徐阆真的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之后,他才慢腾腾地将视线转过去,看向银盘中的那三样东西。徐阆想,他那小小的脑袋多半想不明白这有何用意。 徐徐的暖风穿堂而过,簇拥的繁花将枝头压得往下沉,一听到风声,就欢喜地落下去。 那之后,他们等了很久,久到徐阆都快以为珺瑶睡着了,他忍不住想开腔,就在这时,珺瑶却突然有了动作,他蹒跚着走了几步,伸出又短又细的手臂,似乎要触碰某样东西。 徐阆立刻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似乎被拉得很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变得缓慢。 他会拿走什么东西?是白玄留下的三壶月,是梁昆吾的兵器,还是徐阆写下的书籍? 珺瑶没让徐阆等太久,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他刚走出去没几步,脚下一滑,径直扑倒在地,银盘当啷一声,发出脆生生的响,惊得徐阆差点跳起来,结果,等到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之后,却发现这小孩儿在摔倒的那一刻,顺势就将那三样东西尽数揽进了怀中。 梁昆吾不知道抓周究竟有何含义,在他看来,这似乎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不过,徐阆却忽地笑了起来,抖着肩膀,笑得止不住,所以梁昆吾便频频侧目,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然后他就看见徐阆过去将珺瑶抱起来,笑着说道:好,那就都给你。 第326章 、遗志 这样闲适的时光没能持续太久。 徐阆很清楚, 珺瑶身为一个凡人,又正巧是长身体的时候,倘若他在仙界停留的时间太久, 缺少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需要的营养, 长期以往,他会比同龄人更瘦弱,体弱多病。 而且,按照计划来说, 他们原本也不打算让珺瑶一直留在仙界。 他是凡人, 该去的地方, 就是凡间,徐阆此前的所有铺垫,也正是为此而存在的。 这世间多的是离别与重逢,徐阆知道, 这必定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此后,在这漫长的计划进行的过程中, 他们多得是见面的时候, 不过道理是明白,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得。 他想,既然已经决定了要送珺瑶离开, 那么, 至少让他为他找个合适的去处吧。 由于珺瑶的身份特殊, 又加上三壶月的存在,他背后的家族必须要有一定的权势。 正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所以,当徐阆半夜三更抱着一摞卷轴翻进昆仑洞府的时候, 梁昆吾原本在打坐静心,等到徐阆莽莽撞撞翻进来,也只是睁开眼睛看着他,并不惊讶。 你看,这是我这些时日在人间的时候,从各大家族收集而来的情报。徐阆熟练地从旁边抽出个矮桌,将怀中的卷轴全部倾倒在桌案上,手里翻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说道,有皇庭贵族,有商贾世家,有江湖大家,从南域到北疆,从皇城到镇峨,总之,都在这里了。 梁昆吾随意翻了翻那些撰满了小字的卷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很快便收回了手。 分卷(237) 正巧有一宗卷轴滑进徐阆怀中,他便顺势将它拿了起来,解开绳结,徐徐地展开,垂下眼睛仔细看了起来,梁昆吾瞥见那上面写着个贾字,其后又紧跟着商贾世家四个字。 贾家如今的家主是贾陵昌,贾陵昌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贾陵昌这人心机颇深,膝下的子女个个也不是好惹的,唉,至少对大部分人来说,贾家宛如蛇窟,倘若进去了,就不要想着出来。他皱起眉头,说道,虎毒不食子,倘若我没有提前算过一卦,知晓贾家本该有五儿五女,恐怕我也会被贾陵昌这副温和宽容的表象所迷惑,要将珺瑶托付给他了。 他说着,将那卷轴重新卷起来,搁到一旁去,是不准备选贾家作为珺瑶的栖身之地了。 随即,徐阆又抽出一宗卷轴,将其铺展开,从第一行念了起来,镇峨王,张双璧,有一儿一女,依照卦象来看,他之后应该还会有个女儿。他年少时便随先王征战四方,等到大局已定,他就主动将兵权拱手相让,再不插手朝中之事嗯,如果我记得不错,我应该是认得他的,不过,可惜我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好,况且镇峨离邀仙台太远,镇峨府就算了吧。 他顺手就将卷轴扔到了一旁,梁昆吾隐约察觉到他心情不佳,便将那卷轴捞过来,看了一眼。那上面写着的评价倒是很客观公正,不论是从枪法的造诣上来说,还是从显赫的家境来说,张双璧应该算得上是个好的选择,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徐阆这副模样更加奇怪。 唯有徐阆知晓,他是张双璧爷爷那一辈的人了,按理来说,不该与晚辈计较这些,可惜他对这个世代为皇权效力的张家实在提不起好感,因为当初抄了姬王府的将军,正是姓张。 一将功成万骨枯。谁又知道他那柄溯水枪下的无辜亡魂有多少,谁又知道镇峨王的位子是由多少尸骸堆砌而成,待到大局已定,张双璧便将兵权拱手相让,是单纯的厌恶朝廷的那些阴谋诡计,还是终于被沉重的负罪感所击溃?这个问题,恐怕连张双璧自己也答不上来。 徐阆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那个将姬王府屠戮殆尽的皇帝,早就死在了戚淞的手底下,他每每念及此处,都不由得叹息,看啊,皇权就是如此,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他花了几秒钟来平复情绪,不再一味地回首往事,转而去取新的卷轴。 我看看,这个是霞雁城,驭蛊世家,覃家?徐阆扶着额头,索性连后面的内容也不看了,将卷轴又重新卷了起来,取过梁昆吾手中那个记载着镇峨王的卷轴,一并搁到一旁去了,说道,怪了,我记得我提前就将它拿出来了的,难道它长腿了不成,还能跑回来? 迎着梁昆吾的目光,徐阆还是向他解释了一番,谢慕,也就是三青仙君托生人间后的名字。谢慕的死,与覃家脱不了干系,何况,凌烟湖中还藏着无数水尸,也够覃家焦头烂额了,他们多半不会想收养小孩。倘若珺瑶在这个时候淌进这趟浑水,就与羊入虎口无异了。 徐阆叹着气,取了另一宗卷轴,大致看了看,江湖大家,温家。温家家规严苛,表面上清清白白,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却与魔教有所勾结。正因为如此,温家从来不接纳外来者,即使是家族的人,也有可能被逐出家门这些百年世家啊,一个二个,都不是善茬。 于是又换,赫舍里氏,我记得这是戚潜渊正室的本家吧?想也不用想,这个绝对不行啊,万一妨碍了破军星君的计划,他怕是要将昆仑掀个底朝天,恨不得让我一命呜呼。 就这么看了一堆卷轴,徐阆是一个也没挑上,要么是离邀仙台太远,要么是家境不够显赫,要么是家族内局势紧张,他一个个看下来,唉声叹气的次数,已经都快数不清楚了。 不知是该说徐阆挑剔,还是该说这人间的各方势力实在太错综复杂。 总之,到了最后,徐阆是翻得累了,瘫在满是摊开卷轴的地上,打了个呵欠。 天近破晓,翻涌而上的困意能令人烦躁不安,所以徐阆还是小憩了一阵,醒来之后,浮躁的情绪果然平静了下来,脑袋也清醒了,对着这摆满了桌案的卷轴,又开始挑挑拣拣。 徐阆这回换了个法子,先排除那些离邀仙台太远的家族,再排除那些根基尚浅,没有权重的家族,最后将剩下的卷轴依照皇庭贵族、商贾世家、江湖大家的顺序摆放成三摞。 摆好之后,桌案上也就剩了三四宗卷轴,比起之前来说,实在太一目了然了。 朝廷贵族中,徐阆本来挑了几个,又因为考虑到破军星君那边的情况,防止珺瑶与他起正面冲突,所以只好全部排除了;商贾世家中,何家离邀仙台太远,杜家根基尚浅,贾家实在太过凶险,就剩下了聂家,既在皇城之中,离邀仙台近,又有百年的家业;江湖大家中,当属落雁门的胥家为盛,其次便是常年游离于势力之外,不偏不倚,鲜少露面的沈家。 徐阆说过,如果珺瑶快醒了,就让梁昆吾提前过来喊他。 隔了两个时辰左右,当梁昆吾回到洞府的时候,徐阆正伏在桌案上,卷轴散乱了一地,远远看去,像是交错密布的山川河流,桌案上只留下了一宗卷轴,就是他最后的答案。 徐阆这一觉是睡得断断续续,很不安稳,梁昆吾就没有直接喊醒他,走过去,俯身将那宗卷轴轻轻拾起,取下松松垮垮的细绳,手指微动,逐渐将这仅剩的卷轴展开,显出内容。 先是一个硕大的聂字,其后又紧跟着商贾世家四个字,梁昆吾继续往下看,聂家如今的家主是聂迟,有三儿两女,碰巧的是,聂家与田家是世交,而作为天相师世家的田家,如今的家主则是廉贞星君,田翎,这便很轻易就与天相师搭上了关系换句话来说,也就与天界搭上了关系,此后的三壶月现世,天生异象,种种常人不可见的情况,都应运而生。 还有一点,聂迟的性子软弱,虽然昏聩,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却不至于像贾陵昌那般能够心安理得地眼见着亲生骨肉惨死,也不至于像戚淞那般不肯将自己手中的权势拱手相让,除却那显赫的家世以外,他就只是芸芸众生中寻常的一个罢了,善恶的界限并不明显。 再往后,显然是徐阆刚添上去的:大多世家都只顾着将自己的后代困于囹圄中,聂迟年轻时候却算得上是个风雅人物,虽然说不出过人的见解,然而,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见到漂亮的事物,他也不会生出要破坏的念头,只会远远地看着,它要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倘若珺瑶想要经商,聂家根基稳固,适合他;倘若珺瑶想要习武,聂迟也不会拦他;倘若珺瑶想要从官,聂迟只会暗暗窃喜。放眼整个皇城,也少有世家子弟能得到这样的自由。 梁昆吾看罢,放下卷轴,喊醒了徐阆,问他:你已经做好了决定,就是聂家了吗? 徐阆醒转过来,将压得乱糟糟的头发胡乱拨了拨,鼻音很重,说道:嗯,就是聂家了。 梁昆吾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将珺瑶送离昆仑? 再过几日,我会尽快将他送走。徐阆揉了揉眼睛,声音平缓,辨不出情绪,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回道,从人间来的,身在昆仑,只能做个异乡人,终究还是要回人间的。 第327章 、羁旅 此时的人间, 恰逢深秋。 落叶堆砌成绒毯,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是不同于雪地里的声响。踩在雪上是生涩的、胶着的闷响, 偶尔有两声刺耳的尖啸,又逐渐沉下去,归于平静;而踩在落叶上,则是裂帛之声, 脆生生的, 又好似火焰将木柴烤得迸裂的声音, 溅出零星的火星,带着点烫。 枫叶的颜色是滚烫的,然而秋风却是凉的,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意味。 不知是不是某种偏见或是错觉, 徐阆总觉得在秋日时的人间, 连街上的行人也变得少,寥寥的几个身影, 形影单只, 像是成不了对儿的鸳鸯,久久地在水中央踟蹰,顾影自怜。 皇城边上的这一条绵延不绝的山脉之中, 宛如低伏于此的玄龟一样屹立于东面的, 就是邀仙台, 与濉峰隔山相望,倘若再下点空蒙的小雨,云雾就好似从山中生长出来的虬枝。 临近邀仙台,戒备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 将山脚的那一圈入口拦得水泄不通。 不过,这对神仙来说不过举足可越。徐阆点燃指缝间的符箓,轻轻一挥,看着它在清风中逐渐远去,然后便从那些禁军之间的缝隙中走了过去,姿态从容,好似闲庭信步。 山路不算好走,所幸座上的皇帝令人铺了一条石梯,直通山顶,徐阆也就乘了这便利,抱着怀里轻得没什么重量的小孩儿,一步步地登梯。珺瑶不知道他为何要来此处,大抵也觉得自己不需要知道,只顾着攀住徐阆的肩膀,张望周围的景象,面上露出新奇的神色。 这皇帝虽然想得周到,但是徐阆要去的,可不是山顶,而是后山的那一方水池。 所以他走到半途便换了方向,走下台阶,拨开重重枝叶,踩进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中。 平缓的路逐渐变得陡峭,徐阆掂了掂怀里的小孩儿,确认了一下他那一丁点的重量,珺瑶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叫他总有种错觉,好似这软乎乎的团子早就从他臂弯间滑了下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徐阆的腿脚已经感觉到酸痛时,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 戚淞着实是下了苦功夫的,徐阆想,即使是略同卜卦之术的人,也能算得出来,这邀仙台实在不负它的名声,是个洞天福地,人间理应没有半点灵气,可这邀仙台后山的池中,却藏着一线灵气,也不知是千万年前的哪一位大能曾在此栖身,才留下了这样纯净的灵气。 岸上有一方形似树桩的巨石,徐阆放下怀中的珺瑶,将外衣褪下来,垫在石头上,让他坐上去。临走前,徐阆还是有些不放心,转过去又对着珺瑶叮嘱了几句,这才肯迈出步子。 他烧了一个避水的符箓,将灰烬点在几处气府上,然后便走进了那不深的池水中。 池水逐渐上升,没过脚踝,没过膝弯,没过腰际,到此就再不往上生长一寸,尽管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徐阆身上的衣物却并未沾水,池水就像有意识地避开了他。 徐阆每走一步,就算出一卦,在池水中徘徊了一阵子,最终确认了合适的位置。 他回头望了一眼,很好,珺瑶并不是个好动的孩子,还乖乖地坐在石头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隔着池水望向他,徐阆向他做了个鬼脸,他就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随即,徐阆转过身,摸出怀中捂热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将盒中的灵气取出来。 名为三壶月的灵气,触感坚硬,带着湿意,像洗净的玉石,其上流动着浅色光芒,时而汇聚成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时而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倏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冷冽的,是肃杀的,也是温和的,宽容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中。 徐阆在心中向它道了别,然后,他翻过了手腕,任那团灵气缓缓沉入池中,它就像千万滴水珠中的其中一滴,很快就融入了水中,没有溅起半点水花。这池水似乎变得很深,它不像是向水底坠去,而像是向深渊坠去,徐阆的视线紧随其后,眼见着那点光芒彻底消失。 凡人是看不见灵气的,所以,即使将三壶月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在无意间取走。 即使是神仙,无论是与白玄的神位齐平,还是比他高出一阶,都无法感知到三壶月。 唯有珺瑶,徐阆想,能够让它褪去伪装的,能够让它出现于世的,唯有珺瑶。 他将桃木制成的盒子收起来,淌着水回了岸上,衣裳仍然是干的,只有岸边留下的水迹能够证明他确实在这池水中走过一遭徐阆挨着珺瑶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尾音绵长,牵扯着这空山鸟语,都融于凌冽的秋风中,引得珺瑶的视线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徐阆舒展开手臂,将珺瑶揽进怀中,然后轻轻地握住他那只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刚才在池水中停留的地方,说道:你看,白玄为你留下的三壶月,就在那里。 珺瑶的目光在徐阆握住的左腕上略略一停,然后顺着徐阆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平静的水面,没有兴起半点波澜,也瞧不出半点端倪,什么又是三壶月,他还听不明白。 珺瑶,你听好了。徐阆说道,等到你二十二岁那年,明月会因你而踏足邀仙台。 看到珺瑶满面茫然的神情,徐阆笑了,伸手去揉小孩儿的脸,说实话,没什么肉,全是骨头,硌得他手疼,于是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只剩嘴角还牵强地留着弧度,他缓慢地吞咽了一下,将堵塞住喉头的情绪咽进去,继续说道:你会失去这些记忆,等到了那时候,你一定会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不要紧,因为这世间的万物,都正朝你奔赴而来。 而那时,我会栖身于暗处,倘若你觉得长路漫漫,没有尽时,也不需要绝望,凭你心中所想继续走下去吧,这满是泥泞的小路上有许多艰难险阻,在你之前,我会先踏过一遍。 珺瑶歪着头瞧徐阆,对于他来说,这些用词还太过复杂,所以他听不懂,但这并不影响他察觉到徐阆逐渐低落的情绪他口齿不清,鼻音很重,奶声奶气地吐出两个字,徐阆,听着像熙攘,徐阆摸了摸珺瑶的脑袋,他就顺势缩进了徐阆的怀中,轻轻晃着两条腿。 他尚未开蒙,懵懵懂懂的,像张白纸,既不知什么叫做离别,也没有尝过那种苦。 所以,他这时候还并不知道徐阆这番话的用意,是要同他道别,于是将该说的都说了,是快刀斩尽乱麻,将悲欢离合都剥离,以此来作为这短短的、将近两年的时光的收尾。 看着小孩儿软绵绵地倒进自己臂弯中,徐阆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悲痛,他将符箓放进珺瑶的袖中,如此便可令他陷入漫长的沉睡,这之后,徐阆又给珺瑶换了身被洗得发白的衣裳,边角处留有明显的针脚,再在他那张干干净净的小脸上涂灰尘才算是大功告成。 徐阆早就打听好了,聂府今日出游,将会经过一座破庙。这皇城里的庙宇不多,是因为那宫里的皇帝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位寒若冷玉的破军星君,甚至在祭坛下设有神像,破军是知道,只是他全身心都被戚淞的儿子牵绊住了,哪有空搭理这些,他要设神像,就由他去了。 不过,皇城里倒也不是没有香火兴盛的庙宇,但徐阆并不想让珺瑶引起旁人的注意。 徐阆将珺瑶轻轻地放在地上,抬眼一望,青面的金刚佛像怒目圆睁,正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对这佛像行了礼,从身上摸索出三柱香来,依次点燃,插入佛像前的炉中。 最后,他低垂了眉眼,看着熟睡的珺瑶,同他道了别,咬字很轻,吐字也很缓慢。 分卷(238) 只可惜时间不会因为他的一字一句而凝滞,说完后,徐阆一步步向后退却,临至门槛,他看了最后一眼,随即转身离开,扬起的衣袂割裂秋风,他没有再回头,逐渐融于阴影。 徐阆倚在树上,试图将心中的那股郁气压下去,如果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喘不上气来,因为胸腔就像是个破旧的草屋,风一吹,就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灌进来的风也是冷的,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又或者,这并不是风带来的,而是他尝到了自己的血液。 他经历的离别很多,这不是第一次,想必也不是最后一次。 这称不上是最痛苦的一次,也称不上是最不舍的一次,却令他思绪翻飞,难以平静。 温软的秋风送来哒哒的马蹄声,清脆悦耳,徐阆抬起手,喜鹊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指尖,他腾出另一只手来,轻抚它的背脊,羽毛的颜色映在他的手上,紫色、蓝绿色、绿色,闪烁着微光,徐阆看了一阵,对这小小的鸟儿低语几句,手指微动,便见它轻快地飞走了。 喜鹊绕过微风,绕过那些被晚霞染得火红的枫叶,绕过重重侍卫,飞至领头的那个中年男人面前,在他周身不住地转着圈,不断发出悦耳的鸣叫声,似乎是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对凡人来说,喜鹊象征吉祥,于是聂府的人瞧见了,也只觉得欢喜。 聂迟起了兴致,拉住缰绳,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喜色,他抬手止住身后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鸟儿,想看看这大胆飞到他面前,久久徘徊的喜鹊究竟要做什么。 喜鹊叽叽喳喳说了半晌,这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它也有些着急了,又凑近了些,衔住他衣角上悬着夜明珠的那根红绳,拍着翅膀,朝小庙的方向不住地拉扯,想要引他过去。 有侍卫正欲动手,却见聂迟大笑不止,竟然翻身下了马,顺从地跟在了喜鹊身后。 他踏入庙宇,灰尘被靴底踩得飞扬,这四处结了蛛网,是一幅破败的景象,而喜鹊却还在往前飞,他也不惧前面是不是有什么埋伏,摇着折扇就走了进去,等到那青面的金刚佛像逐渐映入眼帘后,聂迟寻那喜鹊,却不见它身影,再低头一看,蒲团上躺着个小孩儿。 符箓脱落,珺瑶察觉到了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连成一片灰黑的残影,看不明晰,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感觉到是有人在将他抱起来,动作虽然不算熟练,他睡得昏沉,视线晕开一层水雾,将眼前的人也认作了徐阆,于是下意识对着他露出了笑容。 咦,聂迟微微纳罕,恰好正室紧随而来,他便说道,你瞧,这小孩笑起来还挺讨喜。 和徐阆的不同,这声音称不上温和,也没有那种带着散漫的、戏谑的腔调。 珺瑶立刻意识到了这并不是徐阆,宛如晴天霹雳,将他劈得清醒过来,他张了张嘴,想发出点什么声音,然而袖中的符箓就这么跌落下去,他忙不迭地想要抓,但那只小小的手掌又怎么可能抓住东西,符箓在空中艰难地翻滚了几下,落在地上,顷刻间化为了尘埃。 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些记忆,一点一滴地抽离,像是在将他的灵魂往外拉扯。 他生出了惧意,慌乱的情绪愈发强烈,逼得他眼里泛着泪花,想,徐阆在哪里? 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多了,都在说着什么话,他却不关心,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徐阆。 不久前,他还和徐阆看过山,看过池水,看过落叶,看过秋风,徐阆还对他说了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他不知为何觉得很困,于是,慢慢地沉入了梦境。 徐阆还答应过他,等他长大之后,要带他去放一个叫风筝的东西。 只要有风,那东西就会飞起来,只需牵着一根细细的线,一直跑,就能让它一直飞。 徐阆还说过他的思绪戛然而止,情绪在一瞬间剥离,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荒芜。 他想,徐阆是谁?这名字为何浮现在他脑海中?缓慢地在唇齿间嚼着,只觉得凉。 就在此时,抱着他的人忽然将他举高了,他茫然地与面前的人对视,听到他说 如今正是深秋,落叶纷飞,我便为你取个秋字吧。男人说道,聂秋,你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30 15:50:49~20210831 21:4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8章 、寥寥 深秋之后, 又是隆冬。 历经几番周折,戚潜渊寻了个良辰吉日,将戚瑶娶进府中, 四处张灯结彩, 好不热闹。 平日里是不见这位五殿下穿红衣的,骑在枣红的骏马上,气度不凡,意气风发;孟求泽隔了一段距离, 骑了匹白马, 忽视了旁人鄙夷的目光, 唇边含着笑意;而戚瑶坐在轿子里,透过珠帘的缝隙望了望窗外簇拥的人群,有些厌了,就收回了视线, 掩住朱唇, 打了个呵欠。 赫舍里氏选择了这个最不被看好的五殿下。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戚潜渊明白, 往后, 他在流光府半夜秉烛观星的闲适时光,再也不可能有了。 等待他的,将是兄弟阋墙, 骨肉相残, 无论是父皇, 母妃,还是皇兄皇弟,即使血脉相连,也不可尽信, 他面前只剩下两条路,赢,或是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算结束。 他乘着马,一步步向前行进,大雪中的皇城被蒙上了一层深灰色,破旧衰败,朱红色宫门中是被虫蛀了的斑斑洞窟,是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的宫殿,是尸骸堆积簇拥而起的皇位。 而戚潜渊碾碎前人的头骨,踏着前仆后继者的鲜血,登上了通往皇位的第一个台阶。 隆冬之后,就是初春。 封雪山脉不曾落雪,只挂了层霜,潺潺的溪流卷走零星的冰渣,摇摇晃晃奔向远方。 偶有几点嫩绿的颜色,是新生出的绿芽,藏在薄雪之间,稍不注意就会忽略它。 春风拂过隘口,薄霜碎成一粒粒的,跌落下去,像是细碎的白糖融入了热腾腾的水中。 它从不过多停留,继续向前奔跑,绕过树木,绕过陡峭的山壁,漆黑的宅邸逐渐映入眼帘,这宅邸由几根钉在湍急河流中巨大的木桩托起,静静地立在两座山峰之间的水面上。 远远望去,险态横生,令人生出一种心悸,好似五脏六腑都被煮得烂熟,搅碎了,那称不上是疼痛的感觉,却能感觉到骨骼和血肉都开始向内挤压,常人到此便不会再进一步了。 然而,在宅邸和断崖的中间却搭上了一座木桥,说是木桥,其实就只是块寻常的木板,带有钩锁的边缘处牢牢地钉在了崖边,于是构成了一座桥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正坐在桥中央,她长得很清秀,甚至称得上漂亮,右半张脸却像是缝上去的一般,而那双眼睛,一只是浅浅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她忽略了身下凶险的激流,自顾自地眺望着远方。 她身后的宅邸中,已经没了活人的气息,就连她自己,也只能勉强算得上半个活人了。 不多时,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翩然而至,衣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胜似残阳,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那纤细的、脆弱的脖颈被沉重的头颅压得歪斜,摇摇欲坠,显出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从后颈的那一处凸起,一直蔓延到喉咙处,能够清晰地看见那里面溃烂的血肉。 尘容。魂灵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模糊不清,抱歉,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它说完,俯下身去,从背后环抱住步尘容,似乎想要借此给她带来一星半点儿的慰藉,然而魂灵又如何能触碰活人温热的身体,它伸出了手臂,却连那一角衣袂也不曾触碰到。 笙姐,这不是你的错。步尘容的声音哑得出奇,像是许久没开口说过话似的,起先的两个音节含混不清,到后来才渐渐恢复正常,清师姐那时候一意孤行,撕毁了契约,要你离开步家,去踏黄泉路,饮孟婆汤,投胎转世,实在是逼不得已,还望你不要责怪她。 我从来就没有恨过她,她那样一个温柔的、沉静的人,忽然让我离开步家,并且此后永远不能再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姜笙说道,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步家将倾,厉鬼反噬,她忧虑我被牵扯进来,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所以才撕毁了契约,坚决要我离开。 我在大婚之夜选择自刎,怨气难消,化为厉鬼,是步陵清千方百计将我找出来,是她满怀愧疚地问我,她是不是来晚了,又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留在步家。 说到这里时,魂灵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点哭腔,似乎念出那个名字都令它感到疼痛,是她要我来的,她要我走,我不得不走。我差点喝下了孟婆汤,又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逃离,从鬼差的手底下躲躲藏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回到了这里。然而,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对吗? 步尘容哑言,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吐不出半个字,只能一味地摇头,当作反驳。 姜笙生前曾是戏子,也只有踏上戏台,她才算活过来,也只有沉浸于戏中,她才能从漫漫长夜中抓住一缕曙光。魂灵的情绪没有激动太久,它面上的神情缓缓消退,像是每次卸下脸面上的粉妆,眼神变得麻木,它说:尘容和我立契吧,将我锁在这荒凉的宅邸中。 笙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清师姐才留在步家的。步尘容叹出一口气来,说道,步家并不是个好去处,此后,你不必再委曲求全,想去哪里都可以,这也是清师姐想要看到的。 我想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姜笙望着步尘容,你还小,尘容,你本来不应该承担这样沉重的负担。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留在这里,不光是为了她。倘若你还记得我生前常让你清师姐从霞雁城给你带去的那些糕点,倘若你还叫我一声笙姐,就理应让我留在这里。 步尘容低垂了眉眼,兀自沉思了一阵,没有立刻答复。 时间流淌得很慢,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启唇开了腔:好,我知道了。 笙姐,如果你想留在这里,便留在这里。步尘容说道,但我绝不会与你立契。 要是你哪天想要离开,想要抛下前尘,投胎转世,那就这样离开吧,不要再回头了。 姜笙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却心照不宣,没有揭开那最后一层纱,只是无言地点头。 最后,姜笙想起了一件事,那实在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正对着铜镜上妆,令这张平庸的脸化作故事中美艳动人的贵妃,而步陵清隔着一段距离,在她身后看了一阵。 那是一场不需要理由的闲谈,从南到北,从诗赋到书画,随心所欲,漫无边际。 步陵清笑着,问她,是不是非要演个什么不可,否则就不算活着? 姜笙捏着胭脂的手一顿,她是木讷的,不善言辞的,听了这话,就认真思考了很久,然后缓缓抚上那面铜镜,欲盖弥彰地用宽袖遮了遮,将手指放在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处,说:是的,我非要演个什么不可,否则就连一分一秒都活不下去,否则我会忍受不了我自己。 这是条痛苦的、艰难的、望不见尽头的道路,正因如此,她们才要舔舐着伤口走下去。 初春之后,迎来盛夏。 贪狼星君鲜少踏足昆仑,更不要说是在黑夜了。 离昆仑宫近了,贪狼就愈发感觉到那地方好似一方炉鼎,将天地万物都盛在里面,缓慢地熬煮着,她眼底浮现蒸腾的火焰,即又散去,像是一场大火过后,只剩下无尽的荒芜。 少有人知晓,和寻常的神仙不同,她并不是用眼睛观察这个世间。 换言之,说句奇怪的话,她不会用眼睛,虽然它存在于眼眶中,但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兄长,就像痛觉属于她,而不属于兄长一样。正因如此,兄长常常惹得一身的伤,自己也没什么感觉,非要她这个做小妹的出来提醒,才知道回避,才知道找个地方治疗伤口。 那么,她究竟是用什么东西来看的?很遗憾,无论是兄长还是她,都无法回答。 倘若要弄清楚这个问题,那就得先弄清楚他们作为双胞胎,是如何共用一个身体的。 贪狼星君止住脚步,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有些错愕。 她只是靠近了昆仑宫,还没有落入万器阵,就被那股看不见的热气烫了一下,是细细密密的疼痛,针扎似的,咄咄逼人,即使那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也清楚地明白这不是错觉。 作为一体双魂的星君,他们这对兄妹性格各异,一个心机颇深,笑脸相迎,一个寡言少语,冷若冰霜,平日都是兄长出面解决那些琐事,而这是她在天界倾覆后第一次来到昆仑。 为什么以前都没有发觉呢?她想,发生变化的不止是阆风仙君与玄圃仙君啊。 贪狼星君来到昆仑,是为了前往人间,将禄存那个麻烦精带回仙界,禄存天不怕地不怕,连破军都敢招惹,却偏偏最不擅长和她相处,所以,由她去将禄存星君带回仙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她没有生出退意,仅仅停留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迈出脚步,踏入万器阵。 她花了些工夫处理那些满是煞气的兵器,扭曲的锁链像藤蔓一般肆意生长,支撑住她的每一步,耳尖上垂着的琉璃珠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牵连着细长的流苏如水波一般起伏,贪狼星君就这样一步步踏着簇拥成台阶的锁链,越过了危机四伏的万器阵,走进昆仑宫。 说实话,贪狼星君一直觉得奇怪,梁昆吾这么一个对万物漠不关心的神仙,却总是窝在昆仑宫中锻造兵器,而且,也不知为何,这天宫大多数神仙似乎都默认了他喜欢锻造兵器这一点,但梁昆吾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因为喜欢才锻造兵器。 贪狼星君曾有幸见过昆仑仙君锻器,看着他一锤一锤落下,叮叮当当地响,整个过程,直到结束,那双眸子里都没有兴起过半点波澜,很明显,他感兴趣的并不是锻器本身。 至少,在贪狼的眼中,锻器这件事,对梁昆吾来说,比起喜爱,更像是本能。 她踏进昆仑宫,未等昆仑仙君有所反应,便说道:恭喜,看来仙君锻器已近大成。 梁昆吾头一次正视面前这个贪狼星君,她的神情淡漠,祝福也说得不算恳切,但话语中的含义,却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明白,他难得起了兴趣,才知这天界竟有看得出的神仙。 仙君还差一味引子,便可功德圆满。贪狼说道,在此之前,仙君可会落出那一剑? 梁昆吾随手将手中锻造的兵器扔到一旁,而他的背后,是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堆砌的骸骨,再仔细一看,那不是什么尸骸,而是被他舍弃的兵器,泛着冷光,显出落魄的模样。 分卷(239) 他说:会。 于是贪狼星君便不再追问,对她来说,只要昆仑仙君按照计划落下那一剑,斩断昆仑,将人间和天界彻底分离,令诸仙归位,天界重归伊始,过程如何,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倘若是兄长,恐怕会刨根问底,不过他此时正睡着,一时也醒不过来。 贪狼将她要去往人间的事情略略一说,待梁昆吾应下后,就转身离开了昆仑宫。 这世间的棋局不止一盘,她暗想,揭开一层,还有一层,错综复杂,互相牵连,难以辨认。东华帝君有,破军星君有,廉贞星君有,玄圃仙君有,徐阆有,昆仑仙君亦未能脱身。 谁是局中的人,谁是落子动局的人,待一场风雨过去,谁又能分得清楚? 第329章 、怀堂 盛夏之后, 深秋又如约而至。 仔细算来,三年时间倏忽而过,转眼间, 聂府新收养的那位排名第四的小公子, 已经满了五岁,而聂家正巧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定要在聂家人五岁的时候找天相师算上一卦。 聂家与田家素来交好,田家如今的家主正是田翎, 待到聂秋满五岁, 便如约而至。 田翎白袍加身, 对着桌案上的八卦图,一个一个地推演,最后给出了他的答案。 天金满,天水虚, 贪狼星高悬, 红鸾星动,三方镇守, 端的是个渡世济人的好天相。 然而, 在十几年之后,这句话末尾就又经人添了一句话:贪狼红鸾性如桃花,难怪他生出这么一副漂亮的皮囊, 那张脸太过招摇, 此后的流言蜚语, 床笫笑话,也尽是因此而生。 这时候的聂府没人想得到这一点,只是这消息一经传出去之后,就惊动了整个江湖。 聂府的门槛都快被那些闻讯而来的道士们踏平, 不得已,只好明令禁止道士上门,许是这卦象实在千载难逢,才招来了那些道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聂秋只好被关在府中。 倘若不这么做,他刚踏出去几步,多半就会被不知哪里来的混账道士拐跑了。 当然,这消息甚至传到了朝廷,传到了戚淞的耳中,他听闻此事,是有些兴趣的,不过感兴趣归感兴趣,他也不至于非要见一见这么一个被吹得捧上天的小孩儿,便就此作罢。 彼时的聂秋抱着厚重的书本,一字字地啃着,偶尔望向窗外的天际,秋日荒凉,却与他没什么干系,他那时还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世人扣上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号。 深秋过后,是另一个严寒的冬日。 积雪压断枝头,簌簌地落下去,显出一幅残枝败叶的景象。 经过破军星君的第七次闯入昆仑,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叫他逮住了徐阆。 徐阆还想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脚底抹油,打算往昆仑宫跑,是瞅准了破军星君不会和梁昆吾起正面冲突,可惜破军深谙他的技俩,抢在他之前,便将这阆风岑的路都堵死了。 破军揪住徐阆的衣襟,将他提起来,气得发笑,知道做了亏心事,所以躲,是吧? 徐阆晃了晃腿,意识到脚尖点不着地之后,他就彻底束手就擒了,只盼破军别召出那柄穷炱枪,将他一枪捅个对穿,于是只好含糊地说道:我之前不是告诉你珺瑶的事了吗。 你说了。破军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你说,玄圃仙君另有计划,将一个凡人放入棋局中,让他来完成那些神仙在凡间无法完成的事情。但你没说,他长得和白玄这般相似。 连廉贞见到他的时候都怔了怔,再一算命格,果真是不同凡俗,怎么不叫破军发怒? 徐阆赔着笑脸,心里却是苦不堪言,面前这头狮子怒火朝天,非要从他这里讨个说法。 要讲这件事,倘若破军再细细追问下去,就不得不牵扯出白玄留下的那宗卷轴,就不得不牵扯出白玄自甘舍弃神格,堕入苦海的事情,就不得不牵扯出九殿下天生双窍的事情。 珺瑶是个引子,是露在明面上的花,而底下又连着密密麻麻的根,纠缠不清。 徐阆的思绪飞速转动,很快就想出个办法,索性也不瞒着破军,将他想知道的全都告诉他,这样一来便可暂时堵住他的嘴,叫他没有心思追问别的事,抱歉、抱歉,之前没有将原委仔细地告诉星君,是我的不对,我疏忽了,星君将我放下来罢,我保证向你解释清楚。 破军知他油滑,虽然依言将徐阆放了下来,覆着铁甲的手指却还是紧紧地攥住他衣襟,穷奇在他身后缓缓浮现,磨着牙齿,绕着徐阆踱步,竖曈凝视着他,仿佛看着待宰羔羊。 星君,你这未免也太警惕我了徐阆干笑了两声,破军冷着脸,不接他的话茬,他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此前没敢告诉星君,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应是违背常理的,星君是东华帝君膝下的第一号将领,恪守律令,本领又高强,我是怕星君知晓了之后,会动怒。 他将白玄是如何去的人间,如何从遗落的战场中带走的胎儿,如何从撰仙阁讨来的名,又是如何为小孩儿重铸的身体,如何留下的三壶月,以及三壶月的妙用,都告诉了破军。 而那些细枝末节,徐阆则是一笔带过,破军的注意被引到了三壶月上,便没有追问。 破军星君松开徐阆的衣襟,怒火消了大半,沉吟片刻,问他:武曲的星盘能触及冥冥之中的天命,也能通过三壶月操纵时间,玄圃仙君给你留下的卷轴中,当真是这么说的? 在那旁边的木盒中,便是我利用所剩无几的灵气凝聚而成的,名为三壶月的法宝,它可罔顾法则,令时光逆流。至于这天界能够直接操纵时间流转的,除我之外,还有星宫的武曲星君,她所持的星盘可以触及冥冥中的天命,破军星君应该不会因私仇而拒绝你。 白玄提笔在那卷轴中落下的字句,确实是这么个意思。徐阆点点头。 破军星君忽地长舒一口气,按了按紧缩的眉头,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在陨落凡间之前,武曲唤出了星盘,将其交给我保管,当我问起时,她告诉我,我以后会用得上此物。 星河破碎成千万条细长的支流,纷纷扬扬,落在众星君的身上,星辰也变得黯淡无光。 而银丝如雪的副将微微阖眼,声音带着缱绻的暗哑,说道:嘘,天机不可泄露。 究竟是武曲与玄圃仙君私下商量好了,还是因为一种无法形容的默契?破军不知道。 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徐阆已经羊入虎口,硬生生凑到了穷奇的面前,仗着破军还在这里,穷奇不敢伤人,他就更放肆了,捉了穷奇的前足,揉它的肉垫,然后又去捏它的脸颊,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诶哟,这不是穷奇吗好久不见啊之类的话,聒噪得很。 穷奇脸颊上的那点肉被他捏得向后耸去,露出尖锐的獠牙,明晃晃地竖在徐阆眼前。 可徐阆就是能装作没看见,它实在是烦得不行,尾巴一甩,狠狠地拍开那双胆大妄为的手,嘴里发出一两声示威般的呼噜声,旋身便躲进了破军的身后,将身形重新融入黑暗。 破军星君心里生出一种无力感,他忽然觉得,和徐阆纠缠不清的自己才像个傻子。 寒冬过去,换来新春,裹挟着草木腥气的湿润微风掠过天际,惊起一片飞鸟。 七年后,聂秋年满十岁,各大门派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连那些天相师或道士都蠢蠢欲动起来,聂迟不许聂秋学习那些歪门邪道的术法,又听闻他根骨不错,适合习武,便剔除了几个不太妥当的门派,剩下的那一叠信函,让聂秋挑,聂秋有些心烦,随手就抽了一个。 他心烦,是因为聂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是将教书先生请进门来教的,而自己却要被送离聂府,其他人只需要学习诗书礼仪,有一技傍身便可,而聂秋不止要学这些,远离故乡,还要百般刻苦地习武,所以才随意选了他心性矜傲,哪知道聂迟是不想埋没了他的天赋。 虽是有这一层含义,但聂迟也有意让聂秋经商,就不想让他加入那些名声太盛的门派。 聂迟接过来一看,皱着眉,连说了几个不妥,聂秋顿感厌烦,便说请父亲来选。 他挑挑拣拣,最终将一个信函放到聂秋面前,手指点了点桌案,示意自己的养子来看。 聂秋抬眼望过去,白纸黑字,字体飘逸,写着沉云阁敬上五个大字,还印了云纹。 沉云阁与世无争,绝非邪道之辈,也与正道不相干,可在江湖上还是有一定的名气。聂迟已经定下来了,却还是摆出了商量的口吻,对聂秋说道,更何况,沉云阁原本已经不收弟子了,却因你破了例,而决意要收你为徒的这位侠士,是常灯,江湖人称裂云刀。 聂秋不关心什么裂云刀,也不关心常灯,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问:有多远? 在西边,过去至少得花上五天时间。聂迟见聂秋的模样,摆了摆手,有意侃他,你都多大的年纪了,在聂府呆了这么久,也该出去走一走了,路上的时候,可别哭鼻子啊。 聂秋被说得一噎,本就不快,这话更是触了他霉头,便负气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聂迟哈哈大笑,倾身过去按了按聂秋的脑袋,说道:那就好,我知你向来懂事,不会乱耍脾气,比你那几个哥哥好多了,若他们有你半分聪慧,我也不至于将他们留在府里。你出去后,也须谨记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外面不要辱没了我聂家的名声,仪态得体,知道吗? 聂府家规严苛,是以,和贾、杜、何三家不同,聂家从未出过荒淫无度的浪荡子弟。 纵使聂迟年少时候风流,也比其他富家子弟收敛许多,从没在明面上损过聂家的名誉。 聂秋闷闷地应了,又听得聂迟说道: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差小厮给你送些东西过去,也不知那沉云阁在甚么荒山里,毕竟是有名声的,理应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就专心习武。 他见聂迟要离开了,只好先放下那些情绪,问道:父亲,那我何时前往沉云阁? 时至立夏,你便可启程过去了。聂迟缓缓说道,我给你五年时间,五年后,你若是学不到什么东西,那就说明你只是空有一身天赋而已,便回来帮扶我,你若是学到了什么,那就算不荒废你这五年时间,往后也不怕贼人加害于你,回来便收了心,专心去经商吧。 第330章 、无音 这是另一个寂静的夏天, 迈着沉重的步伐,前来赴约。 它是潮湿的,闷热的, 蕴藏着几声雷鸣, 酝酿着一场风暴。 等一场风雨,从肩膀到腰际的那一道深而长的伤口就开始发疼,血肉粘连了衣裳,倘若试着将它撕下来, 只会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嗅到那股刀口的铁锈味混着鲜血的气息。 聂秋时而昏迷, 时而清醒,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是何夕,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他被浸进伤口里的雨水疼醒了, 眼前一片雾蒙蒙, 只听得有人问他:醒了? 是个少女的声音,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 语气虽然冷淡, 却不难听出关切之情。 聂秋皴裂的嘴唇动了动,雨水顺着面颊滑进唇齿中,他尝到一股腥气, 想要说什么, 却说不出话来, 喉咙处像是被挖了一个窟窿,愈发干涸,他心想,他大概是已经哑了吧。 少女没等他回应, 却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道:醒了就和我回去找师父吧。 聂秋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闷闷地呛了几下,唇瓣开开合合,没吐出一个字音。 含霜与饮火双刀被他抱在怀中,带着金属独有的冰冷质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师父已经死了,他说,师姐,你要将我带到哪里去?你是来让我和你们一起走的吗? 大雾散去,殷卿卿的身影烟消云散,再不剩半点踪迹,似她从未踏足过这崖底。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幻觉,却不是最后一次。从沉云阁回到聂府,其间风雨兼程,历经烈日,历经暴雨,像这样的幻觉,聂秋再熟悉不过了,然而,他却从不觉得宽慰,因为那些声音越是温柔,越是熟悉,越是令他怀念,他就越清楚,那些人都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不过,即使聂秋问得再多,也始终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们是不是来带他走的。 他意识已经不大清醒,常常深陷这种囹圄中,那些幻觉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都不肯回应他,不肯因他的恳求而止住脚步。有一次,他发了高烧,那些幻影似乎离得更近,常灯,殷卿卿,汶云水,汶五,汶二在他眼前徘徊,嘴唇一张一合,对他说着什么。 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聂秋含糊不清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出来,声音嘶哑低沉,语带哀切,不似一个少年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抱歉,可我现在还不能走。 话音刚落,那些残影作鸟兽散了,向后退却,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聂秋想要探寻他们的去向,也想深究他们此番举动有何用意,眼皮却是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将他眼前的景象一点一点剥夺,意识逐渐消弭,最终彻底堕入黑暗,昏了过去。 当意识再次回笼之际,聂秋还以为是下雨了。 因为他感觉到久违的潮湿气息,清水顺着他的唇齿滑进喉中,抚过干涸的喉咙。 他艰难地转动着那烧得糊涂的脑袋,想,可是身上的那些伤口似乎并不疼。 聂秋吞咽了几下,呛得咳嗽起来,昏昏沉沉的,下意识就要抬手去遮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然而,还未等他的手抬起来,就有另一双手伸过来,动作轻柔地将他的手臂按了下去。 暴雨也在这时候戛然而止,聂秋极力想睁开眼睛,却只能勉强看见眼前有人影晃动。 他听到一声叹息,绵长,尾音低沉,这声音实在熟悉,然而他竟想不出任何一个人来。 这时已经离开沉云阁将近半月,一路上途径大大小小的城镇,聂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自己此时身在何处,总归是回皇城的路,可他幼时基本不出府,又是如何认得这人的? 又或许,这种熟悉感只是错觉,是因为他烧昏了头,所以才将路过的好心人认错了? 是了,他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换作是聂迟,恐怕都认不得他,更别说旁人了。 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那只温热的手掌已经松开了聂秋的手腕,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替他将那些凌乱得不成形状的头发捋到耳后去,然后摸了摸他额头,喃喃道:烧得好厉害。 聂秋迟钝的神经在几秒钟后才向他的大脑传达了讯息:他被托着后颈扶了起来。 诶!别,别挣扎。那人嘴上这么说着,动作却不停,近乎强硬地将聂秋扶了起来,折腾了一阵才令他伏在背上,聂秋深深浅浅地呼吸着,吐息都是滚烫的,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像是有岩浆流淌,他听到背脊传过来闷闷的声音,说道,穿过这条巷子,就能到医馆了。 分卷(240) 这并不是个健硕的人,他想,否则也不会背着他这么个虚弱的人仍然行得困难。 为什么要救他呢?他只穿着件薄薄的单衣,没有绣着沉云阁的云纹,也没有绣着聂家的家纹,衣服上是洗也洗不干净的血污和泥土,甚至还有破洞,他身上摸不出银两,也没有玉佩一类的饰品抵押,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两柄刀,被他用布条死死缠在了身上。 他忧虑含霜饮火双刀被图谋不轨之人夺去,于是不敢睡去,咬着舌尖强作精神。 这个人的衣裳应该是很干净的,闻得到一股浅浅的草木香气,令人安心,可若是要背着他这么个蓬头垢面、满身淤泥的伤者,即使再小心,这件儿衣裳也绝不可能逃过一劫。 聂秋伏在这人的肩头,跟着他的每一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走着。 多谢。饮下了水,他的意识明显清醒了许多,说道,敢问恩人的尊姓大名? 他察觉到这人的脚步一顿,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剩下耳畔起伏的呼吸声。 聂秋即使再迟钝,也明白自己大约是说错了话,他揣测这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是不便暴露身份,于是只好低咳了几声,不再追问,恩人若是不方便透露,那我就不问了。 恩人没说话,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因他沉默而心惊胆战的聂秋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到看见医馆的那一刻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只好强撑着同恩人说话,嗓子疼得几乎要裂开,冒着血腥气,实在抱歉,我身上不算整洁干净,倘若弄脏了恩人的衣裳 那人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说道:无碍,是我硬要背你的,和你无关。 聂秋见他终于有了回答,于是顺着他的话,试探地问道:恩人为何要搭救我? 那人答:这个问题,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简单,我之所以要搭救你,是因为你。 意识的潮水又逐渐落下去,而那种滚烫的温度却从不偷懒,聂秋头昏脑胀,几欲昏迷,缓了一阵,才说道:是因为我难不成,恩人认得我?又或是曾经听过我的姓名么? 那人笑:这和你姓名无关,你是你,你就算是取个花花草草的名字,我也认得出。 聂秋还想问点什么,可是病热却不给他留情面,待那座医馆映入眼帘后,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去,最后的那一点儿意识也被彻底吞噬,瞬息间便将他拉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聂秋睁开眼睛,取下额上的湿帕子,能感觉到身上的烧已退了。 他躺在草席上,有些破旧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味,是来自草药的,和聂秋嘴里的那股味道没什么两样,他隐约有印象,自己好像确实是迷迷糊糊地饮下了碗里的药汤。 含霜刀和饮火刀都在,想必那恩人也不屑抢夺他的刀,一念至此,聂秋心生愧疚。 他取过药罐,把最后那一点汤水连同药渣全部咽进腹中,然后,他撕下一截布条,拿树枝蘸了煤灰,在布条上写下几行字,大约是多谢搭救,恩人此后拿此凭据前来皇城聂家,聂某必有重谢之类的话聂秋并未过多停留,留下这字条,便拿着双刀,翻窗离开。 聂秋却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那扇门吱呀一声,露了一条缝,发觉人去楼空后,门外的人才放心大胆地将门彻底打开,几步走了进去,瞥见那字条,便伸手取过来看了看。 待到仔细看完每一个字之后,这人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了出来。 他收起这破破烂烂的布条,从袖中摸出银子,放在了草席上,是放在正中间的,只要一进门就能看见。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在房间里等了一阵,等到脚步声响起,方才离开。 医馆从天不亮的时候就开始忙碌了,那新来的小妹忙得快哭出来,像个石陀螺,滴溜溜转,腿脚疼得都肿起来,她歇了一阵,又记起那后院的偏房还躺着个高烧不止的人,是昨晚上来的,她生怕师父怪罪,打了桶水,就急急忙忙赶过去,想瞧一眼那人的情况如何了。 结果,推开那扇门,她才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再定睛一看,草席上还放着不少银子,小妹顿时吓掉了木桶,转身去喊师父了。 第331章 、杳杳 清秋朗月, 红枫拂开粼粼的波光,惊动游鱼。 聂秋刚过了二十二岁的诞辰。 说是诞辰,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 阳月廿九是聂迟捡到他的日子, 正因为当时恰逢深秋,所以聂迟才为他取了个秋字,至于聂秋是何时降生于世的,恐怕没有人知道。 这诞辰过不过, 他是无所谓的, 即使是给他做寿, 到了这时候,他也得奉承那些权贵。 聂秋找了个借口,好不容易从觥筹交错之间逃了出来,独自穿过回廊, 踱进了后.庭。 寒鸦掠过枝头, 将夜色搅得散乱,他若有所感, 抬头一望, 却见空中出现了三轮弦月,聂秋还以为是自己不善饮酒,方才又勉力喝了些, 所以眼前出现了残影, 于是他缓了一阵, 再抬起眼睛看去,在群星的簇拥之下,那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更为明显,仿佛触手可及。 看得久了, 就会觉得翘起的那一端隐隐透着红色,仿佛随时都会滴下血来。 说不清聂秋此时是什么感受,恐惧吗,心惊吗,敬畏吗?都不是。他怔怔地望着高悬夜幕的明月,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念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到底是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这聂府热闹非凡,分明是在给他做寿,而过诞辰的人却乘着夜色离开了聂府。 他的脚步飞快,行色匆忙,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过去似的。 然而,聂秋的心中却全无惧意,他只是迈开脚步,跑着,跑着,不停地向前奔赴。 夜深人静,四处无人,连门前灯笼里的烛光都被一并剥夺,眼前一片灰蒙蒙,阴影悄悄地跟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等他哪一刻被逼入死路,便要扑上来,将他撕个粉碎。 聂秋脚步却不停,穿过迂回的深巷,从屋檐的缝隙间借来了明月的余晖,来照彻漫漫前路。他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全凭心意所动,可他走得这样顺当,甚至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心中正燃着一盏热腾腾的明灯,在为他指引方向。 等到那座低伏在群山东面,形似玄龟的山峰映入眼帘,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邀仙台。 邀仙台下理应有禁军严加看守,聂秋是知道的,也不知为何,今夜的邀仙台静悄悄的,竟无一个禁军,曲折的山路向他展露身形,而这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俯下身来,迎他入瓮。 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踏出了第一步,有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聂秋就这样拨开重重枝叶,踩进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中,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一方水池就这样闯入了他的视线,盛着月光,波光粼粼,好似赤汞。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聂秋已经绕过了岸上那好似树桩的巨石,淌进了池水中。 池水并不深,仅仅没过他的腰际,但沾染了寂寥的秋色,也多了一分刺骨的寒意。 等到众人循着异象找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聂家那位收养来的四公子,就站在冰冷的池水中,半个身子都淹没在水池下,漆黑似子夜的长发披散,在水面上铺开,随着水波上下起伏,这时候明月已经隐在了云层背后,四处无光,唯有他捧着一汪水的掌心中,有流光浮动,若隐若现,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好似捧着三轮交相辉映的明月,皎然无瑕。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下一刻,流光涌入他袖中,积水从指缝间落下,溅起水花。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脑海中浮现了相同的词语,明月,珺瑶,池水还有,三壶月。 于是,所有人也都不得不承认,聂秋五岁那年的惊世一卦,果真是字字确凿。 自此以后,大祭司的名头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聂秋头上,正道的各大门派将他推为表率,实际上,也是将他当作了替罪羊,茶余饭后,总有人谈论此事,说聂秋实在是运气很好。 秋后,冬至,寒流肆虐,封雪山脉是从不落雪的,如今却积了一层能没过脚踝的雪。 当徐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悲痛万分,思绪如潮水般涌来,他却难以仔细分辨。 这空气中浮动的刺骨寒意,并非寻常可见,而是无数冤魂所带来的阵阵阴风。 他匆忙赶到封雪山脉,心里也有所准备,然而眼前的景象实在太惨烈,甚至叫他掩面耳目,不敢直视步家的宅邸被拆解得七零八落,那些残骸,有的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中,顺着瀑布坠落下去,有的则是藕断丝连地挂在木桩上,摇摇欲坠,兴许一阵大风就能吹落。 将消息告诉他的人,是这么说的:步家彻底倾覆了,就断在了这一代。 徐阆一时怔住了,急切地拉着那人,反复确认道:断了?步尘容呢?她如何了? 那人答:步尘容死了。 徐阆喃喃道:死了?怎么可能? 那来传话的小仙原本也与徐阆关系不算密切,闻言,耐性也被磨去了大半,挥开徐阆的手,说道:死的含义,你们凡人不是最清楚么?你要是觉得我在骗你,那就自己去瞧吧。 除了偶然撞见的破军星君以外,无人知晓徐阆将楚琅的甘露交由步尘容饮下的事。 步尘容的寿命与步家的千万铜铃相连,如果这小仙的话说的是真的,那么,徐阆想,步尘容的死因只可能有两种:第一种,那些铜铃在顷刻间毁于一旦,但是这显然不可能,步尘容也不会允许;而第二种,徐阆只是想了想就觉得惶然,他是不愿想的,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这第二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更大步尘容放弃了永恒的生命,选择奔赴死亡。 一念至此,望着眼前已经沦为废墟的步家宅邸,徐阆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徐阆站在崖边,朝着宅邸迈出了第一步。脚底所触,是柔软坚韧的藤蔓,他没敢低头去看那湍急的河流,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跨过缺了一角的门槛,越过倒塌的梁柱,绕过陷落的地板,他就知道,自己无需再走,也无需去求证答案,眼前的景象已经证明了一切。 干涸的血淌了一地,盘桓成扭曲的形状,蜿蜒爬行,好似树根,一直流到徐阆脚下。 破碎的地板上,躺着两具尸体,皆是年纪不大的姑娘,相貌并无相似之处。 一个姑娘身着宽大的衣袍,除却腰间的那一根红绳以外,与丧服无异。她长得很清秀,眸色略显不同,一个偏浅褐,一个偏深黑,半张脸像是缝上去似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而另一个姑娘身着暗红色的衣裳,衣角处有火焰似的花纹。仔细一看,那并非花纹,而是常年停留于此的血迹,洗也洗不净。她的袖口滑到了臂弯处,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抓痕,狰狞可怖,顺着手腕向下看去,她的指尖泛着黑色,像是中了毒,久病未愈。拨开散乱的长发,便能看清那张苍白的脸,眉目如黛,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而右眼眶中空无一物。 徐阆认得,前一个是步尘容,而后一个,是她总唤作缘姐的步尘缘。 这冰天雪地之中,尸体腐烂得很慢,鼻息间只闻得到一股浅淡的尸臭味,不至于难以忍受,他定了定神,俯下身子,在步尘缘的附近翻找了一阵,试图寻到她遗落的那枚铜铃。 徐阆原本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他找到铜铃之后,将刻有字样的那一面转过来,定睛一看,果然,倘若这地上躺着的真是步尘缘,那么铜铃上应有缘字,然而铜铃上所刻着的却是渊字,红色的字体有些扭曲,明晃晃地显露在徐阆面前,刺得他眼睛发疼。 然而,她们两人已经双双离世,这其中再有天大的秘密,徐阆也无从知晓了。 步尘容的腰腹处有一道伤口,皮肉翻开,像是被开膛破肚的瓜瓤,透着青紫色,即使是徐阆也看得出伤口溃烂的原因正出于此,他返身拿起步尘缘的手一看,心里也明白了,这毒多半是出在步尘缘的指甲上。除此之外,她脖颈上还有淤青的指印,明显是被扼过咽喉。 和步尘容相比,步尘缘身上的致命伤就显而易见了,她只有额角有一处伤,和滚落在地的那个烛台能严丝合缝地契合,头骨凹陷,裂开几道缝隙,凝固的血液将鬓发黏成一团。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也只有生来就比常人力气大许多的步尘容了。徐阆揣测,以步尘容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对步尘缘动手的,但是她被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几欲昏迷,意识也逐渐模糊下去,求生欲占了上风,迷迷糊糊之间取过一旁的烛台,狠狠地砸了下去 在那之后,徐阆慢慢想着,当步尘容反应过来的时候,望着步尘缘的尸体,所剩无几的理智彻底崩塌殆尽,多年的孤寂在一瞬间翻涌而起,带来绝望,也迫使她走向了死亡。 为何步尘缘会选择对她最疼爱的小妹痛下杀手?为何她的魂魄还沉在水底的罐中,失去灵魂的身体却依旧行走自如?为何她带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铜铃,而是步尘渊的铜铃? 种种疑惑纠缠住徐阆的思绪,无法解答,这宅邸中已人去楼空,连一缕魂魄也不剩。 这是过了很久之后,他辗转各地打听,四处走访,才拼凑出来的真相:步尘缘的魂魄确实还沉在水底,和步家其他人的魂魄在一起,不声不响。而那具身体里的,则是步尘渊。 他背着所有人去求了自己那个没见过几次的母亲面前,低三下四,跪着求她教给自己神鼎门的秘术,在宅邸之下的瀑布背后,隐藏着一个洞穴,那便是步尘渊的栖身之地。徐阆进去看过了,那些炼成活死人的步家人就足以佐证,他学习神鼎门秘术,是想复活其他人。 步尘渊在投身炉鼎之后,魂魄离体,阴差阳错地进了步尘缘的身体。即使有了覃家蛊虫的帮助,历经二十多年,他却仍未修得这门秘术,长期以往,被执念所桎梏,他逐渐丧失了理智,开始屠杀无辜百姓,到后来,他也不知自己是谁,曾做过什么,以及,要做什么。 之后的事情,就全然是徐阆的猜测了:步尘渊回到步家宅邸,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他从神鼎门回步家的那一次,没见到步尘容,还以为她连尸骸也不剩,于是此后一直认为步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又苦心钻研神鼎门的秘术,从未回过那伤心之地;失去理智后,他就像少年时期的无数次那样,映在如水的月光下,踏着熟悉的山路,一步步,走回了宅邸。 步尘容又惊又喜,自然来迎,急匆匆地跑过去,张开手臂想要给步尘缘一个拥抱。 她没等到回应,只感觉到腹部一疼,霎时皮开肉绽,血液飞溅,而眼前人的眸色冰冷。 然后,步尘容被扼住了喉咙,铜铃中的厉鬼尖啸,她却不敢动手,只是断断续续地唤着姐姐的名字,她是不明白的,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对吗?否则缘姐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分卷(241) 紧接着,就是徐阆看到尸骸时的猜测了,情急之下,步尘容取过烛台,砸碎了步尘缘的头骨。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以步尘容的聪慧,此后再加以分析,必定能推测出面前的人已经没有了理智,并不是真的要杀她,步家的众人还在水底等待,她绝不可能选择自杀。 徐阆抬眼望向惨白一片的茫茫雪原,心里叹息,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慢慢走了。 他想,在步尘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恐怕恢复了理智,然而事已至此,步尘容无力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微弱的呼吸缓缓散去,从她指缝中溜走,再也找不到了。 天命易解,人心难测,经此变故,恐怕之后的所有计划都会逐渐开始崩塌。 徐阆闭了闭眼,在心中问道,白玄,你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才留下了三壶月吗? 第332章 、循迹 事实证明, 徐阆的预感是正确的。 正在逐渐崩塌的事物,正在朝悬崖坠落的事物,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 冬离, 春逝, 夏亡,一年匆匆而过,转眼间,又是下一个秋季。 聂秋已成为那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大祭司, 然而, 与以往的祭司不同,他并未住进槃星殿,住进槃星殿的,是宫中的那位天相师, 自幼侍奉戚潜渊身侧的西域人, 孟求泽。 庙堂与江湖向来泾渭分明,却在聂秋这里坏了规矩。 他和武林盟主推杯过盏, 落座过刀剑宗的比武大会, 得过剑派宗主江蓠的指点,拜访过落雁门的胥家,见过那曾被誉为白璧无瑕的二师姐胥沉鱼, 也染上了一身的血, 那柄含霜刀上的冷冽锋芒更盛, 取走的人命不可胜数,令人闻风丧胆,从此也成了魔教的眼中钉。 身为聂家的四公子,又同时兼有大祭司和正道表率之名, 聂秋自然不是常人能见到的。 徐阆试着接近了聂秋几次,他身边都有各大门派的后生作陪,根本遇不见他独身一人的时候,要么就是不在聂府,被戚潜渊唤到宫中去商议事情了,几番下来,竟说不上一句话。 有一回,徐阆抱着侥幸的心理,拿着聂秋留给他的那截布条,寻到聂府去,想要借此见一见聂秋。结果还没等他踏进门槛半步,侍卫就围了过来,听了他的话后,取过那布条,略略一看聂秋原是拿树枝蘸了煤灰写下的字,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晕得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清几个意味不明的字。侍卫再一看徐阆,觉得他委实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而聂迟早就交代过了,尤其要他们防备这些江湖道士,免得这些道士的花言巧语将聂秋骗了去。 于是徐阆连人带字条被赶了出去,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破军听闻此事后,冷着脸嘲了徐阆两句,转身又差人去寻了聂秋,要他来槃星宫一叙。 聂秋从百忙之中腾出时间来了,等到徐阆真要见到聂秋的时候,他和已经化为孟求泽相貌的破军星君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了一阵子,犹豫着问道:问题是,我该怎么开口? 破军:你问我?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安安稳稳活了二十多年,忽然有个人冒出来,说,你曾在昆仑仙山沉睡了几十年,生活了将近两年时光,是我把你带大的。对了,其实你能拿到三壶月的原因在于你就是那神话中的珺瑶,那神话并不是真的,是我捏造出来的。你问我怎么证明?是这样的,玄圃仙君当初将真名刻在了你的腕骨上,你只要把手腕的皮肉划开就能看见了。 无论是谁听了这话,都会大骂一句有病,连他说的一个字也不会信,径直离开。 所以徐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聂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孟求泽请进宫里,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孟求泽就送客了。聂秋离开的时候还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孟求泽一番,似乎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亲近到可以随时闲谈的地步,但他没说什么,就这么走了。 既然聂秋这条路暂时行不通,徐阆心中忧虑谢慕那边的情况,之后就去了霞雁城。 曾是武曲星君的田挽烟已经舍弃了田家人的身份,徐阆知晓后,便没有让她插手此事。 他有意借助陆淮燃和沈初瓶接近了覃瑢翀,主动表明了自己道士的身份,登上了那归莲舫,与他游湖作伴,也暗暗观察凌烟湖中的那些水尸,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徐阆费了一番心思,和覃瑢翀混熟了关系,从他口中知晓了当初那场惨案发生后,覃家内部是何种情况。 那实在是意料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覃家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少数人都已经纷纷辞世,就连覃瑢翀也不知晓这凌烟湖底下竟然有一条通往皇陵的路,他一直认为这湖中的水尸都是邪祟之物,却不知晓它们也曾是无辜死去的百姓。 徐阆用上了青家的画符之术,田家的卜卦之术,步家的遣鬼之术,却如同杯水车薪,难以彻底解决湖中的水尸。前两者效用不大,而后者虽然有所成效,但是受到了媒介本身的限制,只能起到遏制的作用,步家的铜铃本是属于天界的东西,可充其量也不过是仿制品。 这凡间能称为神物的东西,就只有四方开天镜和步家家主所持有的铜铃了。 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可遣鬼镇邪,是极阴。 而如今尚在谢慕手中的四方开天镜,则是极阳之物。 阴阳壹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两者相互作用,运化万千。 在九殿下陨落之后,与他同源的四方开天镜也有了裂痕,再加上法则的限制,最多只能发挥三成的效用。徐阆暗自盘算着,要是再加上步家家主的铜铃,对付这湖中的水尸,或许能有七分的胜算,能令它们得到解脱,各自投胎,谢慕也能了却遗恨,放下生前执念了。 可惜,徐阆这之后又回了那座破得不成形状的宅邸中,却并未寻到步家家主的铜铃。 他之后向破军借了星盘,算出了那枚铜铃在何处。结果,卦象显示,那铜铃和步家人的魂魄一起,沉在了水底的罐中,步尘缘借镇鬼之手,在每个罐子上都施加了镇,强行破开只会震碎其中魂魄。知晓如何解开那层符箓的人,恐怕就只有已经与世长辞的步尘容了。 从得知步尘容辞世的消息时,徐阆就知道,经此变故,之后的所有计划都会逐渐崩塌。 这世间万物都有所牵连,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实际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步尘容活着,才能说出解开符箓的方法,才能令那些步家的魂魄得到解脱,才能取得步家家主的铜铃,才能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才能从暴动的水尸中拯救霞雁城,才能了却谢慕的遗恨一环紧跟着一环,环环相扣,倘若有一处出了岔子,就会满盘皆输,无可转圜。 死者无法复生,事已至此,即使他见到聂秋,即使他告诉了聂秋真相,又有何用?这第一步已经出了错,往后再如何努力都没有半点用了,他去步家,也只能为散去的魂魄吊唁。 听到这里,破军星君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指,往前一探,意思是在说直接将聂秋解决了。 毕竟,三壶月开启的唯一条件就是聂秋的死,只有聂秋死了,一切才能重新来过。 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两三年,他也要被逼入死路了。破军常年混迹朝廷之中,对这些权谋也是耳濡目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他抬眼望见徐阆的神色,知他于心不忍,于是又冷冷地一笑,指腹在桌案上敲了敲,徐阆,你不会告诉我,你舍不得吧? 徐阆怔了怔,被破军这句话说得心绪不宁,他转头望向梁昆吾,想向他征求意见。 梁昆吾只问了一句话:所以,步家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选择投胎转世了吗? 他这话明显是问的步尘容。徐阆虽然不知道梁昆吾为什么会对步尘容感兴趣,想来他应该也只是顺着他们的话题往下说罢了,便没有在意,点了点头,认可了梁昆吾的说法。 梁昆吾见徐阆点头,思忖片刻,淡淡说道:那就启用三壶月,重新开始吧。 徐阆还以为梁昆吾会像以前那样不表态,结果梁昆吾竟然和破军星君站在了同一边,两票对一票,他顿觉处境变得敌众我寡,头脑昏昏沉沉的,竭力组织着用词,说道:然而,如果现在直接启用三壶月,珺聂秋他又不清楚我们的计划,倘若他选择继续走以前的这条道路,我们的所有努力不就又前功尽弃了吗?而且还浪费了一次机会,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破军想了想,问道:所以,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星君也说过,聂秋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快就会被逼入死路。徐阆说道,等到了那时候,他就会明白,他不该成为祭司,也不该成为正道表率。经此变故,他就决不会选择重走老路,无论去哪里都好,他都不会再与朝廷、正道牵扯上。之后,我再加以引导,让他挽救步家,再去霞雁城,使谢慕得到解脱,即使他不知晓这其中的纠葛,那也无妨。 两三年太久了,最多一年。破军敲着桌案的手指一停,说道,我会在暗中促使戚潜渊对聂家下手,总归他一直都对大祭司这个职位心怀不满,借此机会,我也好利用他一次。 徐阆知道,这已经是破军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他要再不答应,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没有再反驳破军星君的话,说道:好。 第333章 、重启 一年后, 祭天大典将至。 身为侍奉皇帝身侧的天相师,孟求泽本应参加祭天大典,却准备找个借口推辞。 毕竟孟求泽与破军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 但三壶月重启之时, 破军星君必须在场,借用星盘的力量,触及冥冥之中的天命,直接操纵时间流转, 将一切溯洄到合适的时机。 白衣朗袖的男子绕过回廊, 枝影映在他眉间的那几瓣红叶上, 缓缓游移,他的长相很独特,薄唇下有一颗不甚明显的痣,唇边噙着点笑意, 眉眼深邃, 鼻梁挺翘,不似中原人。最显眼的当属那双眼睛了:瞳色略有不同, 一只偏浅黄, 一只偏深褐,好似两块凝结的琥珀。 他拐过折角时,戚瑶正在庭中坐着, 侍女簇拥在她周围, 有手捧铜镜的, 有替她剥水果的,有给她晃着团扇的,有轻轻锤着她肩膀的,而她望着眼前的县官, 有点儿兴致缺缺。 戚瑶身为赫舍里氏主母的小女,这普天之下,想要巴结她的人能从皇宫排到邀仙台去。 在她登上皇后之位后,这种情况就愈发频繁了,几乎每天都有请见她的人。 她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就是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宝石,于是,这些登门拜访的人大多都是来献石的。孟求泽侧身隐去踪迹,暗暗猜测,这个风尘仆仆的县官多半也是来献石的。 果然,几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后,县官取出了一个盒子,双手奉上,低声说了句什么。 一旁等候的侍女与戚瑶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得了示意后,莲步轻移,走上前来,取过他手中的盒子,确认没有问题后,白皙的手指轻轻滑动,拔出插销,顺势将盒盖翻开,她几步走到戚瑶的面前,低伏身形,将盒中物品呈上戚瑶垂下眼睛,只朝盒子里望了一眼。 她嘴唇动了动,问道:大人方才说,你带来的是春带彩翡翠,本宫应该没有记错吧? 县官恭恭敬敬回道:正是。 戚瑶牵起袖摆,伸手去取了那盒中的物品,盒中宝石见了光,显出璀璨的光泽。翡翠上兼有紫春与绿翠两种颜色,孟求泽对这些不甚了解,只知道春指的是紫赤色,彩指的是纯粹的绿色,按理来说,这大约就是那春带彩了,不过,瞧戚瑶的神情却又不见喜色。 出乎其他人的意料,戚瑶将翡翠翻来覆去地拨弄了一阵子,竟甩手将其掷在地上。 只听一声脆响,翡翠裂开两条缝隙,扑腾了几下,像条搁浅的鱼,很快就没了生息。 县令怔了怔,随即大惊失色,忍不住抢身上前,问道:皇后此番举动是何意? 大人恐怕是受骗了,这是假的。戚瑶轻轻地笑了一下,并不惊慌,她做了个手势,侍女捧着盒子退到了一旁,另有捧铜镜的那一个取来手帕,待戚瑶擦后,便放进了玉盘中。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朝孟求泽的方向略略一扫,继续说道:本宫杂事缠身,便无时间再同大人仔细解释,稍后本宫会差人送一枚春带彩到大人府上赔罪。缠绸,去送送大人。 戚瑶这话是明晃晃的送客了,县令还想说点什么,被成为缠绸的侍女就走了过来,对他绽露一个温和的微笑,仪态得当,拂袖说了个请字,县令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了。 总归戚瑶已经发现了自己,待那县令走后,孟求泽就从梁柱背后走了出来。 这并非皇后的寝宫,算不得私地,左右孟求泽也没犯下和皇后私底下接触的罪名。他的衣袂擦过两侧的灌木,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那些侍女的动作很麻利,几下便将地上的翡翠残骸收走了,孟求泽心知,这些侍女大多都是戚瑶从赫舍里氏带来的人,自幼学习武功。 孟大人此时来寻本宫,莫不是要说关于祭天大典的事情?望见是他,戚瑶并不惊讶,前些日子,本宫已同五哥说过了,本宫近来身体不适,便不去了,他也是应下了的。 归根结底,她也知道这场祭天大典不过是个瓮中捉鳖的戏码,去与不去没多大差别。 孟求泽行了一礼,说道:臣也不会淌这趟浑水,毕竟,明哲保身才是头等要事。 戚瑶这才起了兴趣,抬手止住那摇着团扇的侍女,望向孟求泽,说道:此话怎讲? 孟求泽道:陛下向来厌恶天道,鄙夷仙术,皇后也是知晓的。陛下要除掉聂秋,就是为了打破世人心中的桎梏,而我如今入住槃星宫,同时兼任天相师一职,聂秋被除,恐怕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伴君如伴虎,在这深宫中,若臣不谨慎行事,大约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哧。戚瑶忽地笑了,假话。五哥想不想对付你,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么? 她摆弄着扇柄上的挂坠,悠悠地叹道:只恨本宫欠下孟大人一个人情,不能仔细追问下去了。孟大人,让本宫猜一猜,你是想请本宫出主意,好给你找个借口推辞大典吧? 孟求泽沉默了片刻,说道:皇后明鉴,臣正有此意。 倒也不难。沉娥,拿纸笔来。待侍女拿过纸笔,研开墨汁后,戚瑶将袖口挽至腕骨下一寸处,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口中念念有词,说道,陛下这些日正发愁,本宫斗胆猜测,他大约是缺个动手的引子。而孟大人,恰巧就可以成为这个引子。 分卷(242) 孟求泽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戚瑶写得简单明了,不过草草几个字,便写清了她的想法。 测天相,递密函,将卦象定为大凶,以此为突破口,好让戚潜渊找机会对聂秋下手。 他暗暗记在了心里,随即将其撕得粉碎,侍女适时地递了水盂过来,他便扔了进去。 谢就免了。戚瑶抢在孟求泽开口前说道,眉眼一低,显出警告的意味来,人情,本宫已经还了。孟大人向来是知道分寸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望大人自己掂量掂量。 孟求泽笑意不减,面上瞧不出半点端倪,他拱手应下,对答如流:自然。 然而,当他转身离开后,行至五里外,嘴角噙着的笑意就渐渐地淡了,像结了冰霜。 几日后,祭天大典如约而至,邀仙台附近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水泄不通。 有皇廷贵族,有商贾世家,有名门正派,虚情假意地寒暄着,也有寻常百姓,被禁军拦在较远的地方,踮着脚尖想看得更清楚,除此之外,没人知道破军星君与徐阆也混迹其中。 徐阆不曾知道他们的计划,于是低声问道:星君,戚潜渊不会打算当众杀死聂秋吧? 戚潜渊可不会那么轻易让聂秋撒手人寰,毕竟,他也好奇三壶月究竟是何物。破军用眼神示意徐阆往不同的方向看去,东面,那个倚在树旁的盲女是不杀生;她身后五步处的那个蓄胡的胖子是不偷盗;南面,那个清瘦高挑的白面书生是不邪淫;西面,肩膀上骑着个小孩的那个笑盈盈的壮汉是不妄语;穿梭在人群间,给众人斟酒的那个瘦小侍女是不饮酒。我听闻这五人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侠客,如今是成了大内侍卫,落得五戒的名头。 徐阆依次看过去,若不是破军提及,他恐怕完全看不出来那些人竟是大内高手。 他不会武功,对这些玩意儿没什么概念,闻言,只是说道:要是戚潜渊抓走聂秋 破军冷冷地剜了徐阆一眼,说道:我的动作只会比他们更快。 只要在那之前动手,直接解决聂秋,把这事儿栽赃给戚潜渊,然后启用三壶月就行了。 若是聂秋被戚潜渊抓去了,关进水牢里,也会日夜遭受严刑拷打,逼着他说出三壶月是怎么落到他手中的,和那传说有何关系,他将其藏在何处,与其忍受这样的煎熬,还不如叫自己给他个痛快,此后,聂秋也会认为是戚潜渊安插在人群里的刽子手对他动了杀手。 实在是天衣无缝。破军想,聂秋不会察觉他们的存在,再活一世,也能乖乖成为棋子。 和他们预想的一样,将近辰时了,天色却仍然是惨白的一片,像久病未愈之人的皮肤,而聂秋穿着那身繁重的祭司服饰,垂眸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没等到戚潜渊宣布大典开始。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来临,因此皆是低头不语。 之后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宫中的孟求泽差人递来密函,戚潜渊看后,面色变得凝重这种小技俩,他实在是信手拈来紧接着,戚潜渊以凶卦作为引子,当众刁难聂秋,有意无意将话题往谣言的那方面去引,等聂秋上钩之后,他便召来温展行与聂秋当面对峙,逼得聂秋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戚潜渊翻过手腕,五指下压,做了个手势。 意思是要那些安插在茫茫人海中的五戒动手制住聂秋,将他打入牢狱深处。 那五个人几乎是在戚潜渊做出手势的一瞬间就有了动作,那些凑热闹的百姓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一阵微风掠过面颊,带起阵阵余温,再一看,身旁的人就没了踪影。 被称为不饮酒的瘦小侍女离聂秋最近,在聂秋与温展行对峙之际,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绕到了聂秋身后,为了不让他发现,她仍然谨慎地隔着一段距离。 她这么做,应是合理的,因为聂秋的武功在她之上,她藏进重重人群中,隐去杀意,聂秋被分了心,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然而,就是这么一段距离,让破军比她更快一步。 不饮酒的手指微动,金线在她指间编织,熟练地一抖,绷成削铁如泥的利器,她没有任何犹豫,便要动手制住聂秋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像是幽深的泥沼,缠住她的四肢,将她往深处拖拽。不饮酒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滚烫的血就已经溅在了她脸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头一次感到惶然。陛下的名令是活捉,而她无比确定,自己的金线离聂秋还有一段距离,然而,在那阵恍惚之后,她手中的金线就已经割断了聂秋的喉咙。 不止是不饮酒,其余四戒同时停了下来,就连戚潜渊的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徐阆知道,是眉目冷然的星君站在她身侧,轻轻碰了那根金线。 破军站在那里,却无人窥见他的身形,他的甲胄上没有沾染半点血污,星盘在他的手中舒展身躯,重峦叠嶂平地而起,随着破军的动作缓缓旋转,将最外的那一层剥离开来,远远地看去,像是一圈日轮,其上镌刻着生涩难懂的梵文,若隐若现,随着收缩散发着光晕。 他唤道:徐阆。 徐阆: 破军皱眉,徐阆? 徐阆如梦初醒,怎么了? 破军不知他在走什么神,只好语气不善地提醒他:将时间回溯到什么时候? 四年前。徐阆眼中的情绪晦涩,缓了缓,低声答道,四年前,一切还没成定局。 破军抬手触及星盘,星盘飞快地逆转,将周遭的景象拧成一股绳,像是被水迹晕染开的一幅画作。遍地的血液倒退回脖颈处的伤口中;温展行默默退到人群中坐着;戚潜渊重新坐回座上,合上密函;熙攘的人群向山下退去,邀仙台变得空荡荡的,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 第334章 、梦深 时间的潮水在此处稍作休憩, 不再向上攀行,平缓地流向了下游。 一幕幕场景好似倏忽掠过的飞鸟,只窥见它半点踪迹, 它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昌镇, 天际蒙上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旭日初升,东边的山丘背后有一片极其鲜艳的红色缓缓铺开,就像浅蓝绸缎上失手打翻的朱红染料。那染料没有规律可循, 只是交错穿插着缀满了整个天际, 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初春时候一片翠绿青树间零星的那一两点火红花蕾。 徐阆揣着七八个锦囊, 如往常一般,在人群的簇拥下走进了集市。 这十多年来,清昌镇到霞雁城的这条商路愈发艰险,沿途总有活死人出现, 夺人性命, 百姓们苦不堪言。而这锦囊里所放着的,正是谢慕的骨, 能作辟邪, 是徐阆拿酒同谢慕换来的。其余百姓多半不知锦囊里是什么,不过为了避险求生,却还是争先恐后地来讨这锦囊。 他事先算过了, 自然知道聂秋不久后就将经过此地, 到了那时候, 他便将锦囊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随后赴约的,是霞雁城。 柔风拂过,吹起千万条柳枝, 带着点刺鼻的清新气息顿时涌入了鼻腔。 踱步经过凌烟湖,湖上的袅袅烟波,粼粼波光,比起西湖竟不输一筹。湖上多有游船画舫,其中,以覃家那位的归莲舫最引人注目,船底那一截染了莲叶般的翠绿,船身大体取了莲藕般的嫩白,只有边边角角上有少许莲花花瓣似的淡粉色,看着倒是十分素雅干净,安安静静的模样,不过气焰倒是很盛,放眼一望,别的游船都不敢靠近,腾了个宽敞的位置。 从此处,经过酒楼,绕过赏春阁,踏过梨园,穿过市集,走过小巷,就是客栈了。 房内,魔教教主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乱世中杀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徐阆怔了怔,下一刻又忽然笑了,笑得肩膀耸动,血肉震颤,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皆是满面茫然,不知这句话到底什么地方令徐阆笑成这样。 是没什么好笑的,徐阆并不觉得这句话好笑,只觉得可悲,原来世道竟已沦落至此,能让人说出乱世杀人再正常不过的话来。他忽而记起多年以前的那些臣子,以头抢地,将家恨国恨说了又说,是想借他复国,然而兜兜转转几朝更替,这山河破碎,却终究无法复原。 但这些话没必要说,他这么想着,止住了笑,擦着眼角的泪,问道:听过阆风吗? 这是他给聂秋的第一个提示。 徐阆曾对着这个裹藏在灵气中的小小胎儿承诺过,倘若你不甘心这生来就依附在身上的枷锁低头,那就试着去挣脱吧,到了那时候,我会将你想要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 若是聂秋想要破开虚妄,寻找真相,在一步步追寻的途中,他自然会逐渐发现端倪,而若是聂秋毫无此意,只想避开祸端,也尽可将徐阆的这番话当作一个垂暮之人的妄语。 他自然知道,聂秋不可能记得昆仑的往事。 不过,当徐阆望见聂秋眼底生出疑惑的情绪后,纵使他有所准备,心头还是一阵悲凉。 昆仑仙山有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 ;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 ;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 。他没有给聂秋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道。 聂秋沉默了片刻,确定徐阆的话已经说完后,才问道:阆风与此事又有何关联? 徐阆微微一哂,露出他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神色,吐出一句话来:没什么关联。 将时间继续向后推移,长风吹过乌云遮蔽的皇城,身处邀仙台的戚潜渊开启地坛,神像便暴露在天光下,这是一名将领的形象,身着坚实的甲胄,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皎皎如同寒珠冷玉,又似一枝雪中寒梅,孤然傲立,睥睨众生,手中持有长.枪,手腕压低,指向地面。 而戚潜渊仅仅只是瞥了一眼,并无崇敬之心,转头就令人将神像打碎。 说来也很奇怪,在神像裂开第一条缝隙的时候,戚潜渊竟然有一种灵台清明的感觉。 当神像的那张脸毁得面目全非的时候,戚潜渊忽然想到,他为什么要将聂秋放走? 他将所有能够怀疑的对象一个个剔除,又反复思索几次,将孟求泽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念了几遍,再一想往事种种,方才觉得四面楚歌,身边的人尽是叛徒,要将他置于死地。 徐阆得知此事后,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破军眼尖,瞥见他偷笑,抬手就将他额头弹得肿起个包,面色顿时阴沉下来,恨声说道:戚潜渊是想直接除掉聂秋,聂秋倒是好,就这么走了,我却要给他收拾烂摊子,暗中篡改戚潜渊的想法。如今事情败露,你还在笑? 当然,这时破军已从宫中脱身,心情有所缓和,便不同徐阆再计较那么多了。 徐阆问:我听说戚潜渊之前把你囚禁在深宫中,日夜逼问,星君是如何脱身的? 破军听到囚禁这两个字,眉头一挑,再继续听下去,便知徐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手指在膝上不耐烦地敲了敲,说道:我和他做了一场交易,你既如此好奇,怎么不去问他? 徐阆看出破军不愿再说,虽然心下实在好奇,但也不敢追问了,伸手去摸索酒碗。 那青石桌案上所放着的四杯酒碗,说是酒碗,其实里面盛着的并不是酒,而是清晨时分的朝露,浸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如同一叶扁舟,在碗中起起伏伏,将渺渺云雾晕染开来。 亭中有积水,四面生出平滑的青石,不经雕琢,徐阆就半倚在其中一方青石上,他想要去够那酒碗,可就是差那么一点距离,再往前,他就得滚进积水里了,徐阆纯粹是懒得不想起身,费了半天的工夫,就是想维持这么个姿势摸到酒碗然后酒碗自己跑进他手中了。 徐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转过头,看向另一侧青石上端坐的三青仙君,冲他露出个满怀谢意的笑,而那看起来只是个小少年的仙君,则是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对他有些无奈。 坐在徐阆对面的破军星君说道:所以,在座诸位,应该都知道三壶月重启了吧? 三青仙君坐得端正,由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袂扫过薄薄一层积水,袖中金铃微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手中酒碗放下,颔首说道:我刚苏醒不久,灵体虚弱,那时刚承了昆仑仙君的好意,正在昆仑打坐修炼,所幸昆仑离人间最近,我便因此察觉到了三壶月的气息。 沉默不语的梁昆吾闻言,亦是颔首,表示他也察觉到了,却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图。 徐阆是听梁昆吾说的,总归破军的诸位也没包括他,他便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此次在邀仙台一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破军星君揉了揉眉心,说道,三壶月重启的时候,我正巧在人间,当时咳,戚潜渊正在逼问我关于放跑聂秋那件事,回溯的时间很短,在我眼里,就好似戚潜渊将同样的话反复说了两次,所以我立刻明白是三壶月重启了。 于是破军当下决定尽快脱身,离开深宫后,他就将徐阆、三青仙君和昆仑仙君唤来了。 徐阆问:那么,星君邀我们前来邀仙台,是为了同我们商议此事吗? 废话。经历了第二次重启,聂秋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倘若他沿着线索找到昆仑,之后的计划就乱了套了。破军没好气地说道,指尖在青石桌案上敲了敲,以防万一,我们需要将计划提前。尽管如今的天界还不算圆整,但星君基本已经归位,只差武曲与廉贞,此后我会去将他们寻回来。有了七星镇压,斩断昆仑的时候,那些邪气必定逃不出阵法。 言尽于此,他抬起眼睛,看向其余三人,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梁昆吾自然没有意见,而三青仙君思忖片刻,只是说自当尽力而为,算是认可了。 徐阆没吭声,破军就当他默认了。 该说的话基本上已经说完了,神仙之间少有寒暄,破军满怀心事,三青灵体虚弱,梁昆吾寡言少语,再加上徐阆也难得没有闹腾,一时间,凉亭中并无低语,耳畔只听得流水声。 夜色在沸腾,燃烧,天边的繁星滚落进星河,化作滚烫的铅水,将明月的余晖遮蔽。 亭中的香炉燃着蒸腾的云雾,将视线晕染得模糊,徐阆抬手拨开眼前的薄纱,用指尖叩击着桌案,将这三尊神仙的视线引到他身上来,却没有继续谈之前那个令人沉重的话题,而是看向梁昆吾,说道:仙君,以后人间凡界彻底分裂,互不干扰,这也未免太过决绝了。 分卷(243) 梁昆吾听白玄提及过,徐阆一旦改口唤仙君,多半都是有什么事情要请他们帮忙。 果然,徐阆摸了摸鼻子,开口下一句就是:仙君,我是没给聂秋留过什么好东西,嗯,他那柄饮火刀断了许久,未曾重铸,临走之前,我能请你帮个忙,好让我借花献佛吗? 梁昆吾半晌都没开腔,等他说完了才微微颔首,说的却是:我从不曾给凡人锻器。 徐阆知道,梁昆吾这话不是说他对凡人有什么偏见,而是他赋予器物灵气,在昆仑走了一遭,再回去人间,也不知那器物会变成何种模样,要是触犯了法则,那就事态严重了。 他咬了咬牙,坐直了身子,倾身去夺了梁昆吾面前的酒碗,絮絮叨叨又央了他几句话。 破军星君在一旁听得头疼无比,他暗自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徐阆身上挪开,抬眼一望,只见浩渺的夜空中,星辰汇聚,四象翻覆,随即,他抬起手来,将五指合拢,翻掌向下。 原本拧成四股的絮乱星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逐渐汇拢,重新化作宽长的大江。 青龙七宿在东,白虎七宿在西,朱雀七宿在南,玄武七宿在北,三垣二十八宿,各自归位,再不复此前那般混乱不堪,四象翻覆似乎只是午夜梦回时混沌的残境,从未出现过。 梁昆吾拗不过徐阆,被他缠得不行,只好勉强答应了下来,徐阆这才喜上眉梢。 见他们说完了,破军委实不耐烦,站起身来,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那今夜便说到这里吧。这些时日,诸位应尽快处理了后事,尤其是你,徐阆,别再给我添乱子了。 徐阆眼观鼻,鼻观心,竖起三根手指,保证道:一定,一定,星君慢走,不送。 破军星君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踏着积水走出了凉亭,返身回宫里去了。 第335章 、祭剑 到这里, 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顺流而下的潮水逐渐变得险恶,水底的暗流汹涌,偶尔撞在礁石上, 掀起滚滚波涛, 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像是浮出水面的片刻喘息,即又落下去,狠狠地拍打在水面上。 眼前的景象飞逝而过, 连成一片残影, 像是胡乱涂抹的颜料, 糅合成混沌的颜色。 在短暂的耳鸣后,只听一声脆响,千万柄利器猛地下坠,长.枪裹挟着雷鸣呼啸而至, 阴风翻腾着, 扑了过来,撕裂回忆所酝酿成的风暴, 破除虚妄, 使那背后的景象显露出来。 这是个十死无生的境地,至少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当尘埃散去后, 那里却没有出现常锦煜被碾碎的尸骨, 只留下了一个深坑。 常锦煜不见了, 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聂秋、方岐生,以及黄盛。 梁昆吾和破军星君几乎是同时看向了三青仙君,之后, 步尘容和徐阆才反应了过来。 无关紧要的人早就该走了。迎着他们的视线,三青的反应很平淡,他拂过长袖,收回浅青色的浮光,然后转过身,走向昆仑深处,别和凡人有太多牵扯,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步尘容闻言,怔了怔,旋即意识到这位青衣仙君口中的凡人,并不包括自己。 从之前的交谈中,她便也知道,步家、青家、田家,这三大天相师世家,皆是陨落的神仙,唯独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步尘容想,可她那时突然闯入昆仑,这几个神仙见了她,好像也并没有惊讶,是因为他们的心思难以揣摩,还是因为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眼见着青衣仙君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而那位浑身黝黑的仙君也踏入了甬道,步尘容抬手将肆虐的阴风纳入袖中的铜铃,几步走过去,去瞧那呆愣愣站在原地的步尘安如何了。 那位身着甲胄的将领距离步尘安更近,步尘容过去的时候,他面如冰霜,翻过手腕,将枪尖斜斜地指向地面,下一刻,长.枪就在他的指间消散了步尘容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毕竟他打量自己的眼神不善,就好像在监视她,但她来不及顾及这个,忙去唤步尘安。 小孩儿嘴里支支吾吾地应了,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瞧她,大抵也是知道他做的事不对。 步尘容轻轻捏住他的下颔,左右摆弄了一下。小孩儿纤细的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掐痕,青紫色在一片白嫩的皮肤上格外明显,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念及那位三青仙君竟然会在他们动手之际将常锦煜送走,心里的郁气更深,然而步尘安并无大碍,她便也无话可说了。 随即,步尘容敛去关怀的神色,面露不虞,斥责道:尘安,我那时候将你托付给那位年迈的老伯,是为了让你避开灾祸,我说过,让你乖乖留在那里,这些话,你是全然没听。 从封雪山脉到昆仑,这一路有多么漫长,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她一想都觉得后怕。 步尘安拢了拢宽大的衣袖,伸出莲藕似的短臂,小心翼翼地向她比划了几下。 你担心我?步尘容觉得好笑,步尘安,你才多大的年纪,我多大年纪?我有百鬼傍身,而你呢?倘若你不小心弄丢了镜子,就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我将你托付给老伯,不是为了让你趁我离开后偷偷溜走的,你难道没考虑过他会为了找你有多着急吗?你啊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步尘安可怜兮兮地抱着胸前那面四方开天镜,只得听着。 破军在旁边听了一阵子,越听脸色越差,忍不住开口说道:你知不知道他是 我对你们神仙没有任何好感,也丝毫没有畏惧之心。步尘容没等破军星君说完,抬起眼睛,显出眼底的冷色,她有意让面前的神仙听得清楚,一字一顿说道,在你们神仙的眼中,凡人宛若蝼蚁,然而,在凡人眼中,神仙也不过只是云端那点虚无缥缈的虚像罢了。 她旋即笑了,我知道,你一定是要说,这具躯壳里装着的又是你们天宫的哪一位仙,对吗?否则你们也不可能为他大动干戈。可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他曾在九霄之上的何处望见过凡间,他现在还是凡人,是我的师弟。能麻烦您这尊大神别插手别人的家事吗? 破军被步尘容这番话说得一哽,他是想反驳,可偏偏这番话实在在理,让他无从反驳。 他从唇齿间逼出了随便你三个字,转身离开,踏入甬道之际,还有意无意地撞了徐阆一下,徐阆莫名其妙淌了这趟浑水,又被那铁甲撞得生疼,脸都拧成了一团,揉着肩膀。 抱歉。再望向徐阆的时候,步尘容的语气明显客气了许多,让仙君看笑话了。 徐阆摇了摇头,活动了一下肩膀,缓步向步尘容走去,说道:该道歉的是我们这边才对。破军星君是这么个性子,他多半对你也是没有恶意的,只是语气太差了,让你见笑了。 他走过去,俯身摸了摸步尘安的脑袋,小孩儿虽认不出他这副模样,却感觉他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拿不准到底有没有见过,便没有躲,站在原地,乖乖地任他揉乱了头发。 那位青衣的仙君说,无关紧要的人早就该走了。山间的风声悲凉,将步尘容的低语搅得模糊不清,看来,不论是我,还是步尘安,来到这地方,都在你们的计划之内吧。 徐阆没说话,步尘容就当他是默认了。 她遥望云与山交接的那一线,天光乍破,灼热的火光透进来,将天地烤得沸腾起来。 步尘安十分安心地依偎进步尘容怀里,对情势全然不知,也不知往后会发生什么,大抵小孩儿就有这么一点好处,不需要考虑太多事情,走到哪里算哪里,随心所欲得很欢喜。 仙君。步尘容将步尘安额前的碎发拨了拨,说道,天命,究竟可违还是不可违? 徐阆听到这话,却是忽然笑了,迎着步尘容疑惑的视线,说道:这问题,我也问过。 步尘容闻言,愣了片刻,又和徐阆对视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肩膀发颤,然后,怀中的步尘安仰头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徐阆,咧开嘴角,露出个傻笑。 她好不容易止住这股突如其来的笑意,问道:那么,仙君得到答案了吗? 我当时也被缠在这问题里,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问了一位星君,命数是可违还是不可违。而她告诉我,当某人想要借卜卦之术推测冥冥之中的天意时,命数就不可违背了。徐阆凝视着步尘容的眼睛,说道,说来惭愧,时至今日,我对这句话仍是一知半解。 步尘容慢慢消化着这句话,半晌后,从唇间吐出一句话来:我和仙君很像。我很难形容这一种玄妙的感觉,但是,就像仙君如此了解我一般,我也能够猜出仙君的一些想法。 所以,尽管她对大多神仙都怀有偏见,唯独面前的这一位仙君,却不叫她生厌。 徐阆默不作声地听完了,笑了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经历确实有相似之处。 步尘容蹲下身子,身上的铜铃轻轻晃动,发出脆响,她忧虑这山间太冷,便将步尘安又往怀里搂了搂,拿外袍拢在他身上,眺望着记忆中封雪山脉的方向,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步尘安是从天界来的,注定也要回到天界。但是我不明白,我每一世都是凡人,从未踏足过仙界,与神仙没有半点瓜葛。我身为一个局外人,贸然出现在这里,对你们来说有何意义? 徐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看了一眼通往昆仑深处的甬道,那三位神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破军星君是回天界召集众星君去了,三青仙君大约是要花上一番工夫,研究一下如何在昆仑四周布下阵法,而梁昆吾梁昆吾或许还在甬道尽头等待,他如此猜测。 于是他撩起衣摆,坐了下来,说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不过,我愿意讲给你听。 徐阆不谈自己曾是凡人的事情,也不谈那些神仙之间的纠葛,但这依旧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听得步尘安稀里糊涂地睡着了好几次,而步尘容却只是默默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 他极力将要淡化那种近似冷血的、残酷的真相,可一字一句,仍能感觉到血腥味。 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徐阆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说道,希望你知道,我让你饮下甘露的原因,就只是我所说的那样简单。我那时候没有想太多,这些事也是我不久前才知道的,尘容,我对你所做的,称不上利用,不过你对我满腹怨恨,也是应该的。 待到邪气被驱散,众仙归位,便用凡间最坚不可摧之物斩断昆仑,从此仙凡两间不相见,再无瓜葛。步尘容很平静,那位昆仑仙君说,锻造神兵并不容易,更别说是世间坚不可摧之物了,一定得要一个人来祭剑才行。而这个人,必须有沸腾的滚烫血液;有坚韧挺拔似青竹的骨骼;有如同子夜般深沉寂静的灵魂;最后,还要心甘情愿,慨然赴死。对吗? 徐阆哑言,望着步尘容那双映着薄雾朝霞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话。 步尘容的语气加重,更进一步,继续确认道:他口中的祭剑者,应该就是我了。 见徐阆不反驳,步尘容长舒一口气,笑道:仙君,这不是很好吗?我为何要怨恨? 倒不如说,能够斩断仙凡两界,彻底结束一切,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她说道,尽管大多数人不会理解,但与我有着相似经历的仙君肯定能够明白。我不在乎生,也不在乎死,我要知道我的前路通往何方,知道我的末路何时到来,然后我会扫榻相迎。 我很少同别人说这些,不过,步尘容坦白道,我很累,仙君,我想尽快迎来解脱。 她对这世间全无留恋,尤其是尘封于水底的魂灵投胎转世后,她就更没了牵挂,终日浑浑噩噩,唯一让她感觉到她还活着的,是步尘缘当初的叮嘱,要她找到逆转天命的方法。 可天道是假的,那些怨恨是假的,那整整几十年的时光就是个局,而她是局外人。 当得知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坚持只是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后,步尘容一直勉强维持着一线理智,好让自己不落得个崩溃的地步,如今,徐阆告诉她,他们将要斩断昆仑,从此仙凡两界再无瓜葛这很好,步尘容想,至少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像步家这样受尽煎熬的人了。 能够以另一种方式成为那个结束一切的人,对步尘容来说,已然是莫大的宽慰了。 在离开步家的前夜,她曾对青鬼说过一句漠然到近乎狂妄的话。 即使面对彼世的诸仙,即使在得知真相后,步尘容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 以身殉道,我之所求。 她正身处昆仑,仅仅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她的答案了。 那位昆仑仙君,此刻应该还在等我的答复吧。步尘容说道,仙君大可不必露出这样的神情,我知晓,他们大约是故意将你留下来,好让你来劝我自甘祭剑的。我并不难过,也并不生气,恰恰相反,我再平静不过了,而仙君,你时刻保守这个秘密,想必应该更痛苦。 相貌年轻的姑娘说出这样成熟稳重的话,实在有些不协调,但徐阆笑不出来。 步尘容轻轻晃醒怀中的步尘安,让他站直了身子,然后,她抬起那只完好的手来,铜铃声微响,袖口顺着她的手臂滑到了臂弯处,堆砌成绵延重叠的山峦徐阆先起身站了起来,见她此番动作,像是明白了什么,也顾不得去捋平衣角处的皱褶,俯身去牵了她的手。 徐阆能感觉到步尘容的指尖是凉的,等她站起身后,却并没有立刻放开徐阆的手,而是微笑着说道,此前不曾向你道谢,现在说出口,希望不会太晚。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拂了。 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徐阆说罢,又问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没有了。步尘容闭了闭眼睛,侧眸看向天际的那一片夺目刺眼的朝霞,颜色是那样的滚烫,让她记起秋天时候步家宅邸中堆叠的落叶,半晌,她说道,希望以我血肉铸就的这柄剑,成世间最坚不可摧之物,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不会再有这般举世无双的剑了。 第336章 、归玉 浅青色的阵法笼罩了整座昆仑, 逐渐向外扩张,将山脚下的村落也一并归入进去,那些村民们惊慌失措,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故乡将自己不断地往外推, 终究无法跨越那道光芒。 距离步尘容独自踏入那条漫长的甬道,已经过去两天时间了。 分卷(244) 徐阆将步尘安往怀里拢了拢,埋首在他颈间,小孩儿这回是听话了, 在等到步尘容跟他道别之后, 他就安安静静地呆在了原地, 温热的吐息吹得他有些痒,于是他的胸腔震颤,闷声笑了起来徐阆这才抬起头来,望着小孩儿的脸, 心想, 他大约很快也会变得冰冷了。 破军星君回天界召集众星君,稍作停留, 是为了在昆仑那一方清出一片能落脚的地方, 待到时机成熟,便需要九殿下与三青仙君同处天界的昆仑,在那一端镇守, 而七位星君则在人间的昆仑镇守, 此后, 梁昆吾铸剑已成,便拔剑斩断昆仑,将最后的桥梁彻底毁灭。 只有九殿下与三青仙君镇守那一端的桥梁,待到昆仑下陷, 他们才有返回天界的机会。 也就是说,很快,破军星君以及另外六位星君便会来迎接九殿下归位。 徐阆想,而步尘安呢,除了他与步尘容以外,没人在乎。这条脆弱的生命,被玩弄在棋局之中,先是让他被爹娘定为祸患,赶出家门,随后又剥夺了他的声音,让他说不出话来,如今,又将夺去他的性命,让这具小小的、温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最终归于尘土。 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步尘安终于觉得疼了,啊啊了两声,伸手去捏住他的脸颊。 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啊。徐阆赶紧松了手,安抚似的揉了揉步尘安窄窄的肩膀。 步尘安却摇了摇头,抬起手臂,遥遥指向远处,是要他看。 徐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天际的一端,有无数缕流光显现,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穿针引线,以天幕为绸,描摹出斑斓的颜色,拓开浮云,从容不迫地奔赴昆仑。 小孩儿不懂这些,只图个好看,乐呵呵地瞧着,觉得新鲜,于是便指给徐阆,要他看。 尘安。徐阆的声音却听不出一丝欢喜,反而显得沉重,他轻轻握住步尘安那纤细的手臂,放回他身侧,低声说道,你在人间走的这一遭,不过五六余年,一路风餐露宿,被家人所遗弃,又日夜经受恶鬼的侵扰,好不容易找到了栖身之处,转眼间又如云烟般散去 倘若可以,我也想救下所有人。他苦笑道,然而,可叹,我徐阆不过一介庸人。 小孩儿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听着,晃着腿,仍然远远地去眺望天际的流光。 也幸而他年纪还小,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徐阆想,无知恐怕才是一种幸福。 步尘容这时候应该已经在烈火中粉身碎骨,化作一片滚烫的血海。徐阆试着去想那个场面,看着年纪不大的姑娘躺在铜铃簇拥的花丛之中,缓缓地沉入锻器池,皮肉逐渐融化,或许也称得上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美感。有些事物,即使是毁灭的那一刻,也仍然是圆整的。 徐阆有些话没有告诉步尘容,毕竟,让她拥有希望,再摧毁她的希望,实在太残酷了。 事实上,并非所有神仙都心甘情愿地应下了自天界而来的呼唤。 那些散仙向来肆意惯了,各居一方,也不曾向帝君俯首称臣,他们是云,是雾,是雨,是霜,是风,是一切无法捉摸的东西,若非有必要,他们一般都游离在其余神仙之外。 当徐阆踏足地府,唤醒他们的记忆之后,其中的一部分神仙,毫不留恋地舍弃了神格。 大抵就像许多凡人向往着永生,也有一些神仙,同样向往着那短暂的、鲜活的生命。 他不知道那些神仙舍弃了神格之后,会不会真的变成凡人,又或者是游离于法则外,变成行尸走肉的一具躯壳,他不知道,所以不能告诉步尘容,所以不能轻易地给她承诺。 往后,在这人间踽踽独行的时候,她会遇见他们吗?会吗,不会吗?谁又说得清呢? 正想着,那些流光已经离得很近了,最前面的那一个轻飘飘落在了徐阆面前,冷冽的雪青色光芒缓缓消散,白发如雪的星君显出身形,眉间点着一抹朱砂痣,那双略显凌厉的丹凤眼低垂下来,旁人或许觉得她有些不好惹,徐阆却知道,这位星君是个外冷内热的神仙。 九殿下。星君右手按在胸口处,微微欠身,随即又抬眼望向徐阆,阆风仙君。 步尘安瞧着她,也不知她口中的九殿下是自己,倒是徐阆笑了笑,向她打了个招呼。 武曲颔首,发间的缎带被微风吹得飞舞,像蜿蜒流淌的星河,缀着星光,她莲步轻移,与徐阆擦肩而过之际,却又轻声说道,徐阆,愿你此后,能如山川,望尽这大千世界。 徐阆应下了,武曲又和他对视了一眼,几步走到了一旁,垂下眸子,静静地站着。 紧接着,是第二道流光,浅淡的鸦青色光芒褪去后,眉目朗然的星君显出身形,他仪态从容,唇边向来是噙着一点游刃有余的笑意,胸中囊括山壑,仿佛无论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掌控,徐阆想,那些故事里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大抵都是像这样的。 他和武曲一样,一显出身形,就先欠身向着步尘安行了礼,之后才唤了一声徐阆。 徐阆亦是向他微笑,廉贞星君,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星君也能清闲一段时日了。 星宫尚未落成,恐怕暂时还不行。廉贞星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他叹息道,在这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过,倒也不能说是坏事,至少这安静的天界能热闹一阵了。 说罢,他便走到武曲星君的身侧去了,徐阆暗想,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相处会不会尴尬。 毕竟托生人间,昔日的同僚竟成了叔侄关系,再如何他们也多少会觉得有些奇怪吧。 随之而来的,是第三道流光,灵动的暗黄色光芒散去,笑吟吟的星君显出身形,他瞧起来是很好相处的,想必平日里鬼点子也很多,流云绕着他缓缓浮动,倘若给他安上一个人间的职位,徐阆心想,大约是那些名门正派里的掌事了,无论大小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每个前来的星君都先向步尘安行的礼,步尘安听得久了,也隐约明白了这是在喊自己,等到禄存星君唤了句九殿下后,他就试探地指了指自己,旋即,禄存就笑了,说,是。 这位禄存星君显然和其他几位端着架子的星君不同,这之后,他几步上前,笑着拍了拍徐阆的肩,他没怎么用力,却使得徐阆咳嗽起来,他只好就此作罢,说道:阆风仙君,好呀,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凡人,还能将我们耍得团团转。呃,虽然我也当过了一回凡人,不过归根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倘若你当初没和将军闹得那么僵,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错。 徐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掩住嘴唇,应道:星君现在想要跟我拉近关系也不迟。 禄存星君那双月牙儿似的杏眼一弯,正想继续说点什么,第四道流光却已经到了。 厚重的烟灰色光芒朝着四面八方蔓延,这位巨门星君翻过手腕,将流光妥帖地收入了袖中,他看起来是个沉稳的性子,在七位星君中,应当是一颗定心丸似的角色。然而,徐阆从他拜见九殿下,又和自己打了招呼后,抬手拎着禄存星君的领子,就将他往前拖的行为来看他似乎又不是太严苛古板的那类性格。禄存挣扎无果,只好满腹怨言地站在了一旁。 第五道流光如约而至,捉摸不定的竹月色光芒久久地在原地停留,等那星君拱手向步尘安行礼之后,及至徐阆的面前,徐阆才看清楚这位基本不与他碰上面的文曲星君:薄纱松松垮垮地滑到他臂弯处,映着竹枝的倒影,他绣着□□的衣襟半敞着,锁骨就明晃晃地显在外面,其下一寸处,有一个形似梅花的胎记,略显散乱的发间插着一枝兰花,是为四君子。 那双狭长的眼睛中仿佛盛着漩涡,他将徐阆上下一打量,薄唇一翘,徐阆被他这目光打量得抖了个激灵,文曲星君却已经挪开了视线,也不同他寒暄,转身就朝着众星君走去,边走,边笑着,徐阆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狂妄肆意的笑声,他散漫地要求道:给我拿笔来! 廉贞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又来了的神情,从袖中摸出支笔,依言递到他手中。 然后,文曲星君也不看,顺手将禄存星君摸索过来,挥笔在他身周的浮云中一蘸,搅得浮云四散开来,他没去管揪着他衣襟要跟他算账的禄存,兀自提笔,便在衣裳上落了诗句。 行笔之处,一气呵成,斐然可观,徐阆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想凑过去仔细地读一读。 不凑巧,第六道流光正是在这时候匆匆而来的。眼见那道黑白交织的光芒时,徐阆心里已经有所预料,果然,显出身形的那位星君,确实是一体双魂的贪狼星君。此时是白日,便是兄长露面,他还是那样心思难测,纵使是笑着的,但徐阆发觉他向步尘安行礼的时候,却没有像其他几位星君一般敛眸,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面四方开天镜,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所幸,贪狼星君没来得及做其他事情,落在末尾的破军星君就已经到了,他便只好直起身子,视线越过步尘安,朝徐阆轻飘飘看了一眼,耳尖上的琉璃珠子晃了晃,说道:阆风仙君,好久不见了,这些时日,九殿下也劳烦你照看了。徐阆却听出,他这话并非真心的。 贪狼星君却看穿他心事般,轻轻地一笑,声音放得轻柔,启唇说道:是真心话。 他说罢,走到那群星君中去了,却与其他星君隔着一段距离,明显和他们算不上亲近。 破军星君的光芒明显更盛,他也不像其他星君那样有过多寒暄,落了地,便几步走到了步尘安的面前,即使被那双懵懂的眼睛望着,他冷若冰霜的脸上也没有出现半点动摇。 九殿下不,帝君。孤傲的星君低垂了眉眼,单膝跪了下来,那一瞬间,他大约想到了很多,他想到自己初次见到东华的时候,破晓的微光就此坠落,落进他眼中,于是,此后破军也是像这般,跪在诸仙面前,如此做出了誓言,七星一直在此等候,恭迎您归位。 徐阆放在步尘安肩上的手变得沉了,他安抚似的按了按小孩儿的肩头,便侧身躲开了。 与此同时,一旁等候的众星君也单膝跪地,念出自己的名号,道:恭迎帝君归位。 如此高不可攀的、根骨似玉的神仙,却向着他俯首称臣,步尘安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却被这阵仗吓住了,忙不迭地望向徐阆,眼神中有几分求助的意味。 徐阆的眼神却是冷的,静的,就这样遥遥回望,突然开口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孩儿不懂他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话,却凭借着那股没来由的信任,小小的唇瓣一张一合,做出口型。步,尘,安,三个字,念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仿佛也悠悠地叹了一声。 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纵使步尘容给他取了这样的名字,却还是逃不开命运。 徐阆将这三个字缓缓地咀嚼着,忽视了众星君的目光,向着步尘安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过的笑容,说道:好的。步尘安,随他们离开吧。盼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在某处重逢。 他说出这话之后,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向后退却,转身走进了甬道,再也没有回头。 武曲星君许久没有开口,却在望见徐阆的背影时,喃喃自语般的,说道:他要走了。 他要走了他当然走了,只要长了眼睛,都应该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武曲的这番话,就显得格外不合理,像是午夜梦回之时的呓语,和她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径庭。 其他星君像往常一样等着她的解释,可是,唯独这一回,武曲却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第337章 、绝处 将玄秀帝君送回天界后, 破军星君也不打搅他和三青仙君的寒暄,就此告辞了。 破军特地绕路去了一趟昆仑宫,远远地看了一眼, 整座昆仑宫笼罩在蒸腾的热气中, 将周遭的邪气烤得四散奔逃,像是冰冷岩石下缓缓流淌的岩浆,在一片静默之中酝酿着暴烈。 他猜测,如此大的阵仗, 大约是梁昆吾锻器将成, 那所谓的坚不可摧之物快出世了。 此时已是满月过后的第四日, 阵法早已布好,再无闲人打搅,众星君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生怕犯了错, 在这最后一刻使得所有计划都化作泡影, 所以个个都勉强打起了精神。 然而,最关键的梁昆吾还未现身, 这时候他们倒也无事可做, 于是文曲星君提议吟诗作乐,被禄存星君一口回绝后,他就恹恹的, 歪斜在一旁, 也懒得说话了;此时已近黄昏, 贪狼星宿便由小妹掌控,禄存星君向来拿她没有办法,躲得远远的,那满腹的鬼点子也跟着一并消失了;武曲星君与廉贞星君倚在另一侧的石壁上, 低声交谈着什么,听得并不明晰。 破军星君再度回到昆仑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巨门正巧离他最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犹豫片刻,说道:将军,我归位不久,又不如武曲、廉贞那般算无遗策,有些事情,我尚且感到一丝不解,不知将军能否为我解惑? 破军颔首,便听得巨门低声问道:倘若我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得出的结论没有错,那么,那位玄圃仙君确实是舍弃了神格,自甘堕魔了么?待昆仑被斩断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玄秀帝君在此之前应允了他,往后的天界,不必再有处刑者,他会找到邪气与灵气共存的那一条道路。破军低垂了眉眼,掩去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说道,然而,白玄是自愿归入苦海,镇压昆仑之底的邪气,他的命格早已与苦海相连。你应该也知道,只要他苏醒,玄圃堂察觉到他的气息,也会跟着苏醒过来所以,这么多年,他都处于沉睡的状态。 这一点,巨门星君有所耳闻。在白玄归入苦海之后,命格相连,他沉睡着,苦海也随之沉睡,即使满月降临,兽潮也没有半点要冲破束缚的样子,由此也维持了几十年的安稳。 要是所有神仙都能在苦海中来去自如,那昆仑蕴藏的这些邪气早就该消失了。苦海,苦海,有去无回,一旦进去,就不要想着再出来了。破军说道,白玄作出如此选择,就已经断了后路,他想必早就认清了这一点,也知道,这一去,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天界去了。 巨门星君缓慢地咀嚼着他这句话,一时哑然。他忽然明白,那位高洁矜傲的玄圃仙君,会随着昆仑一起沉入深渊,而昆仑被斩断后,玄圃仙君这个职位,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那卷轴中留下的不必寻三个字,多么轻巧,却宛如有千斤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破军星君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四处张望了一番,没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巨门。巨门星君恭恭敬敬地念了个是,便听得破军问道,你方才有看见徐阆吗? 分卷(245) 巨门星君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答:算起来,我已有两日不曾见到阆风仙君了。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武曲那一句莫名其妙的他要走了,或许是因为徐阆走时的背影太过落魄,或许是因为一切故事的结局终于落幕,破军竟感到了些许不安。 他与武曲向来关系亲近,即使被贸然打断了谈话,武曲星君也没有生气,而是静静地望着破军,待他说完后,她用那样低哑的、尾音绵柔的声音,好似拨弄古琴后那一点袅袅的余音,说道:将军,你在人间也停留了几十年,应当知道,决意走的人,你是拦不住的。 破军想要继续追问下去,武曲却已经不再回答了,像是该说的话都说完,无话可说了。 第五日,锻器已成,这世上最坚不可摧,能斩断一切的剑,终于出世。 此剑通体银白,像是没有开刃一般,剑锋圆润似玉,薄得像一层浮冰,远远看去,宛如一根银线,铸成之后,梁昆吾就丢弃了剑鞘据他所说,这柄剑不需要鞘,也没有鞘能够容纳它。仅仅只是将它放在手中,用指腹抚过剑锋,好似触摸铜器,并不会被剑锋划伤。 剑身上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铭文,离得近了,便能看清楚,那上面镌刻着的是名字。 步尘缘,步尘渊,步陵清,步陵连,步陵炎,步陵合,步倾仲,步倾山仿佛一条条细小的支流,向下流淌,最终汇成蜿蜒的河流,落在靠近剑格一寸处的地方,刻着步尘容。 而剑格上,生涩难懂的梵文勾勒出一个个图纹,梁昆吾告诉徐阆,此剑名为希声。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希声,希声,就是包含这样的寓意了。 它是静默的,内敛的,并不张扬,未曾挥舞的时候,它就只是像那些皇廷贵族们腰间别着的佩剑,无声无息。徐阆想,此剑确实是举世无双,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不会有了。 待梁昆吾持着这柄剑回到人间的昆仑后,破军星君最后和他确认了斩断昆仑的细节。 这是我所铸的最后一柄兵器。梁昆吾淡淡说道,我很清楚,只需要一剑就够了。 他说得如此笃定,如此从容,纵使破军星君心中存疑,却还是不得不相信了他的话。 身后,武曲星君已经将计划吩咐下去了,其他六位星君纷纷开始行动,该去布阵的布阵,该去和玄秀帝君确认时间的也去了天界,破军沉默半晌,问道:徐阆现在身在何处? 梁昆吾斜斜地将剑尖垂向地面,他神色不改,反问道:星君为何忽然问起他的去处? 难道这昆仑仙君也犯傻了?破军心头涌起一阵怒火,他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而他就像武曲所说的那般,无法掌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缓缓坠向深渊。 他缓了缓神,将沸腾的情绪平静下来,说道:他实力太差,待到昆仑下陷后,无法应下帝君的召唤回到天界,这点道理,我不相信昆仑仙君不明白。告诉我,徐阆现在在哪里? 梁昆吾仍然没有回答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多了情绪。破军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怜惜更多,还是无奈更多,是对徐阆的,还是对他的,只听得面前的仙君说道:星君,相处了这么久,你难道还摸不清徐阆的性子吗?还是说,直到现在,你还以为徐阆会同你回仙界,再去担负那凡人闯入仙界的罪名吗?人间,他更是回不去了。你觉得他现在会在何处? 破军心头一跳,他再也没有心思跟梁昆吾纠缠,几步便进了甬道,很快就失了踪影。 甬道尽头,是一方石台,灰尘被人拂去,台上浮雕终于向世人显出它真实的模样。 靛青色的星辰,让人想起某种剔透明亮的水晶,又像宫门顶上盘龙的鬓边鳞甲,是沉郁的,也是灵动的,是强烈的,也是内敛的;檀色的烈日,让人想起肆意热烈的胭脂,又像罗刹古寺高台上燃着的一枝香火,是无畏的,是莽撞的,也是沉稳的,冷静的;黛色的明月,让人想起飘忽柔美的薄纱,又像在朝雾中酣然入睡的海棠,承载一帘幽梦,神秘悠然。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石台中央,盘踞着一只九尾狐狸,它原本陷入了漫长的沉睡中,此时却苏醒了过来,比起其他浮雕明显高了一层,破军看出,机关已经被开启了。 苦海就在昆仑之底,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从来没有人见过苦海究竟是何模样。 每至满月,苦海的屏障消弱,兽潮便随之浮现,它们是从深渊底部爬上来的,是从苦海中爬上来的,层层堆叠,永不厌倦,直到白玄归入苦海,即使满月降临,苦海的屏障也不会减弱分毫,苦海中沉睡的兽潮更不会随之苏醒。而这处机关,便能开启通往苦海的路。 或许对那闯入玄圃堂的凡人来说,这石台之下的,是地面,不过从神仙的角度来看,那并非地面,而是随时有可能消失的屏障,虽然它已经这样维持了几十年,然而,不知何时它就又会散去就像聂秋戴上面具的那时候,玄圃堂察觉到白玄的气息,便散去了屏障。 这是唯一的路,也是有去无回的路,唯有从崖边一跃而下,方能落入万丈苦海。 果然,当视野逐渐变得开阔,破军星君便望见石台边缘处站着个人,自深渊吹来的呼啸寒风将他的袖袍吹得隆起,猎猎作响,他是怕高的,也不敢往风潮的中心看上一眼,只是背着身子,无尽的黑暗伫立在他身后,而他望着匆匆赶来的破军星君,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 破军星君和徐阆对视了片刻,缓缓说道:徐阆,你又骗了我一回。 徐阆闭了闭眼,笑道:抱歉。不过,我可以向星君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破军问: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了结一切,是不是? 徐阆答:破军星君,我身无灵气,算不得神仙,活了百年有余,也早就不能被称作凡人了。当昆仑被斩断后,人间与天界再无瓜葛,该回人间的回人间,该回天界的回天界而我,我早就失去了栖身之处,无论是人间,还是天界,我哪里也不去,哪里都容不得我。 步尘容的预感没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徐阆确实很相似。 他们都是朝着绝路一步步前行的人,明知道路的尽头是死亡,却也无所畏惧地奔赴。 说实话,破军星君,我起先总觉得你脾气又坏,又记仇,是个很不好相处的神仙。徐阆抖了抖袖袍,破军看见他的指尖正在逐渐腐化,像是干瘪下去的果实,显出衰败的颜色,虽然我们都不相信对方,但好歹也是共处了几十年,我多多少少对你也有些了解。我不得不承认,因为武筝,我一直都对你有偏见,不过,事实上,你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将军。 尽管从凡人的角度来看,这一点实在很难算得上是真心话。 然而,若非如此,那六位星君也不会心甘情愿归入破军星君的麾下,徐阆偶尔也能够感受到,破军纯粹只是嘴上说得坏,其实,他多半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那一星半点儿的好意。 徐阆轻轻地叹了一声,隔着一段距离,朝破军星君行了一礼,说道:我身为一介凡人,却能与星君结识,已是我的荣幸了,星君不该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他们还在等着你。 他望见破军星君欲言又止的模样,心知他是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这副窘迫的境地,徐阆实在是最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并没有让破军迈不下台阶,说完这番话后,便向后退却风声呜咽,灌入耳蜗中,搅得支离破碎,一如徐阆在月下独坐的每一个夜晚。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了。徐阆说道,在这之前,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所以 所以,我得先走一步了。再会了,星君,愿悬于苍穹之上的漫漫星河,万古长存。 破军意识到徐阆要走,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就像武曲之前所说的那样,决意走的人,你是拦不住的,徐阆要走,他除了看着以外,别无选择。 狂风顷刻间掠过崖边,黑暗攀援而上,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吞噬。 昆仑之底缓缓上升,敞开怀抱,将永无尽头的苦海作为温床,迎接外来者。 第338章 、苦海 逐渐变得潮湿的风涌入鼻腔, 徐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地下坠,下坠,朝着深渊的更深处坠去, 好似灵魂也被抽离,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张薄薄的纸,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 他望着视线尽头的那一线微弱的光芒,直到最后一丝一缕也被翻涌的黑暗吞没。 于是目光所及, 只剩黑暗, 徐阆便自觉闭上了眼睛, 舒展身形。他暗想,对凡人来说,这大约是仅此一次的体验,大多时候, 坠落的人或是悔恨, 或是郁愤难解,多半也不会像徐阆这般轻松他试着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要去哪里, 全凭着风的心情。 坠落持续了很久,久到徐阆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有点儿昏昏欲睡了。 然后, 在周公来抢人之前, 只听得扑通一声, 他落进水中,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徐阆猛地呛了一下,水浪砸在身上,闷闷地疼, 他缓了一阵子,意识才渐渐地回笼。 所幸这苦海虽然望不到边际,平日里却是风平浪静的,并不险恶,他浮在水面上,随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咳嗽了几声,声音一浪推着一浪,渐渐地远了,却没有任何回音传来。 与想象中不同,苦海并不是暗沉的,正相反,它很明亮,很清澈,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是不知从何处透过来的光,映照在海中,将平静的海浪照得像乳白色的羊奶,温温吞吞的,涤荡开细碎的泡沫,所有颜色都像是被剥夺了,洗尽铅华,颇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不过,这也仅仅是表面现象罢了,倘若低头往下看去,幽深的海底,漆黑一片,借着那点光,隐约可以看得见轮廓,好似潜藏在黑夜中的暗影,有着能够想象的最可怖的形状。 所谓的兽潮,正沉睡在苦海之底,待到时机成熟后,它们便会顷刻间苏醒过来。 徐阆不敢再看,很快收回了视线。这苦海偌大,想要找到一个人,宛如大海捞针,他先是从怀里摸出了万象舆图,略略一算,不出所料,舆图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并且,很快在他的手中燃烧起来,化为灰烬。想借此种凡物来推算一个神仙的去处,实在称得上是逾矩了。 紧接着,徐阆又摸出了个避水符。这一回,连符箓也没能存活太久,它甚至没能浮起,苦海瞬息间变得像是昏暗的沼泽,将符箓不断向下拉扯,一口咽下,便就此失去了踪迹。 这可难办了,他想,照这样下去,没等他找到白玄,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就撑不住了。 不过,这也在徐阆的意料之中。他很清楚,在这没有边际的苦海中,他是不可能找到白玄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白玄来寻他估摸着屏障大约已经合拢,七星将要结阵,梁昆吾正在等待落剑的那一霎那,徐阆没有再犹豫,他抬起手腕,摇响了那枚小小的铜铃。 铜铃声清脆,如同一只只轻快的雨燕,拍打着翅膀,乘风破浪,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大约是半盏茶的工夫后,海浪忽然变得险恶,翻涌着,将徐阆往别处推,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叶随风飘摇的小舟,摇摇欲坠。然而,徐阆却并不惊慌,因为他知道,这震颤的感觉是从海底传来的,兽潮开始躁动,就意味着白玄听到了铜铃的声响,正在逐渐地苏醒。 原本,昆仑下陷也会惊动兽潮,所以七星才会在其上结阵,而徐阆算是乘了这便利。 他酸痛的手腕不住地摇晃着,让铜铃声响得更剧烈,与此同时,他清了清嗓子,就这么扯着嗓子开了腔:白玄玄圃仙君英明神武、智勇双全、乐善好施的神君啊 海底的群兽更加躁动,徐阆晃眼一看,便瞧见星星点点的光芒,不是安静的星宿,而是一双双冰冷的兽曈,正缓缓地睁开,直勾勾地盯着他,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向他靠近了。 徐阆这才有些发虚,咬了咬牙关,继续喊道:白玄,我知道你醒着,既然你听到了我的声音,就不要闭门不见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不相信你到现在还认为你能继续藏在 话音未落,螣蛇已至。即使在水中,它的速度仍然很快,若不是徐阆早有准备,抢在它那一口下来之前先往旁边一缩,那张血淋淋的大口就已经将他连皮带骨头一并吃了进去。 徐阆惊出了一身冷汗,咕噜咕噜咽了好几口水进去,也没尝出是个什么味儿,转身就开始游,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即使这苦海对兽潮有限制的作用,但是,无论他游到何处,海底都沉着无数凶兽,皆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个动作就能将潮水搅出个巨大的漩涡来。 而且,他已经体力不支了,徐阆能感觉到自己的右臂逐渐麻木,像是已经不属于他,又或者,他其实根本就未曾拥有过右臂,那只是一根将要折断的芦苇,在水面上飘摇着。 从他将匕首还给梁昆吾的那一刻起,原本就该属于他的衰老便如约而至。 起先是右臂,之后,又是何处,徐阆不知道,他唯一能够知道的是,他的下场就只有一个,时光将在他的身上飞快流逝,夺走一切。令他的身体生出褐斑;令他的皮肉生出褶皱,款款地松弛下去;令他的五脏六腑向内生长,逐渐萎缩;最后,令他化为一具森白枯骨。 徐阆的视线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晕染开眼前的景象。不知不觉中,铜铃已经从他枯瘦的手腕上滑落下去,也不知道落到哪一处的海底了,他甚至能够听见近在咫尺的低吼,是从身后传来的,是从面前传来的,还是从左侧,又或者是从右侧?太多了,多得他辨不清。 倘若见不成白玄,那也没办法,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那恐怕他们两个确实有缘无分。 下一刻,独属于霜雪的寒风抢在兽潮向徐阆扑来之前翩然而至,徐阆被冻得清醒过来,他还来不及细想,心里就先一哂,暗想,这白玄实在是很会挑时机,偏要在这时候出现。 只听几声生涩的脆响,暗流涌动的苦海结上一层厚厚的浮冰,漆黑的火焰将乳白色的海面照得宛如炼狱,兽潮惊骇,纷纷向后退却,有些离得近的,一沾染那冰冷的焰火,几个呼吸间就已经燃成了灰烬,烟消云散了徐阆感觉自己就像被渔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条鱼,刚浮出水面,还很不习惯,伏在那层冰面上,深深浅浅地喘息着,仍有些惊魂未定。 等到徐阆好不容易缓过了神,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过去,便看见熟悉的身影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微微倾身,大约是在瞧他如何了,他赶紧抹去脸上的水,复又看去。 眉间是山海,眼中是一汪蒸腾的瑶池水,眼尾微微上翘,眼窝不深,鼻梁挺直,颚骨勾勒出凌厉的弧度,嘴唇很薄,唇珠不明显,颜色浅淡,好似挂着未融冰雪的桃花,是柔的,也是锋利的,像是皎洁无暇的月光,也像素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一如他们初见时。 分卷(246) 要说什么不同,徐阆想,他们的外表都没有太大变化,但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抵住胸腔,闷闷地震颤着,有些难以呼吸,但那称不上全然的难过,是苦涩的,同时却也是怀念的,这几十年的时光好似都因此化作了云烟。 白玄伸出了手,徐阆望见他露出的那截手腕上覆着青痕,像是古藤的形状,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装作没有看见,将右手背到身后去,用左手牵住了白玄的手,顺势站了起来。 他们之间是鲜少有寒暄的,此时亦然,相顾沉默了一阵后,白玄轻轻笑了起来,说道:你是要说,我不相信你到现在还认为你能继续藏在苦海中?这激将法用得可不太妙。 站起来的时候,白玄就已经掐诀驱走了徐阆身上的寒意,徐阆揉了揉鼻子,闻言,又回忆了一下方才说的那些话,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嘴上忍不住辩解道:走投无路了嘛。 白玄不置可否,待徐阆站直后,他将面前的凡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你还是回了昆仑,用了我留在你肩头的印记,看到了我留下的卷轴,按照我所说的,去了后殿,见到了珺瑶。白玄的唇齿间含着一声轻微的叹息,他缓缓说道,当初是我让你留下来的,也是我让你走的。徐阆,你原本可以选择不淌这趟浑水,做你想做的事情。 既然你都知道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再说这种相当于马后炮似的话了。徐阆失笑,还有,倘若你心里没有一丝想让我留下的念头,又为何要留下印记,为何要留下卷轴? 白玄和徐阆对视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摇了摇头,说道:那就不提这个了。 就在此时,那望不见尽头的天际,忽然传来了吹箫之声,清越高昂,穿过层层迷雾,落进徐阆和白玄的耳中,按理来说,苦海能够吞没一切,这箫声不该传到此处,除非是 白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道:是日神。 徐阆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迟来的疼痛,既欣慰,又觉得可惜,欣慰是欣慰武筝无事,可惜是可惜他们终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而武筝从梁昆吾口中得知此事,也知他去意已决了。 日神一曲,能穷尽天地,响彻九霄。白玄放轻声音,说道,我也仅仅只是从旁人的口中知晓此事,不曾听过她吹箫,算起来,她应该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主动为谁演奏过一曲了。我记得两千年前,有个神仙在宴席上要她当众演奏一曲助兴,结果差点被她击碎了神格。 箫声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徐阆听着,忍不住问道:究竟是哪个神仙如此大胆? 白玄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答道:月侍。 柳南辞?徐阆顿时愣住了,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白玄却没来得及对这件事多做解释,因为,在他话音落下后,箫声渐缓,另有一道琴音融入其中,它并未夺过主导权,而是选择了应和,尽管如此,恐怕也没有谁会将它忽略。 这是柳南辞。白玄启唇说道,曲调低切,尾音绵长,他们两个是在为你饯行。 虽然别的我说不上来,不过,关于武筝和柳南辞,我对他们的过去确实不算了解,但至少在我与他们相识后,我应该比你更了解他们。徐阆凝视着白玄,笑道,他们不止是在为我饯行,还在对你说,你所做的一切,他们都知道,并且,这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如果不是这样,曲中的转音就不会如此激越,那一点微乎其微的颤音也不会如此悲凉。 这一曲,象征着开端,也象征着结束,在白茫茫一片的苦海中回荡,经久不散。 第339章 、作别 箫声, 琴音,渐渐地停了。 片刻后,兽潮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掉转了方向, 不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徐阆和白玄,它们开始互相撕咬起来,赢家就踩着败者的头颅往上攀爬,一个接着一个的, 很快, 一座高楼就落了地基, 层层堆叠,不断朝着更高处攀援,试图逃离这无尽的苦海,也不知道疲倦。 徐阆曾在石台之上瞧见过这景象, 然而, 在昆仑之底瞧见这景象,又是另一种感觉。 不止是这些凶兽, 徐阆和白玄也明白, 昆仑正在缓缓地消解,所以它们才要逃走。 徐阆支着一条腿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冰面虽然只有这么大, 不过却很结实,即使被染成黑白交织的海浪变得汹涌澎湃,它也并没有挪动半步。 他将手指藏在宽大的袖中,食指和拇指轻轻碰了碰, 喀哒,喀哒,发出轻微的声响,怪不得没什么知觉,他暗自寻思,因为大半个手臂都已经化作了白骨,只剩了一些皮肉神经,藕断丝连地缠在那里,随着他的意念勉强活动着,苟延残喘着,是弥留之际的一点挣扎。 随即,白玄也掀起衣摆,坐到了徐阆身侧。 徐阆没有说话,纵使周遭的景象无异于炼狱,潮水声缱绻,夹杂着猛兽的哀嚎,也称不上是恬淡闲适的景象,他却莫名觉得很安心,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七星不会令邪气四散逃逸,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梁昆吾会用那柄以血肉铸就的剑斩断昆仑,或许是因为白玄就在这里。 他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 他这一生,曾当过皇廷贵族,拨琴弄弦,踏过玉楼金阁,仰望高堂邃宇;也曾做过天地间的远行客,折枝拂叶,步入泥泞遍布的山野,赏尽锦绣河山;也曾无意间落入天界,成了闯入者,御风穿云,驻足玉楼十二所,在日与月都黯淡的时候眺望触手可及的璀璨星河。 你要问徐阆值不值得?值得,当然值得,他不过一介凡人,却能因此位列仙班。 紧接着,你又要问了,如果还有来世,他还愿不愿意再经历一回?他会笑着摇摇头。 永生太漫长,又很短暂,转瞬即逝,他这一辈子啊,告别的话太多,送走的人也太多,他记得住每一个人的名字,也记得住每一个人和他共有的回忆,正因如此,永生于他而言才会更加煎熬。他和神仙是不同的,他是个感情充沛得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凡人,虽然他能够明白为何神仙的感情如此淡薄,但是,他却永远都做不到那一点,并且他也不愿意做到。 他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也记不清人间翻覆的春秋,唯有那些回忆滚烫,清晰如昨。 时光如流水,永不停歇,过往向后退却,终于将尽头的景象显露,告诉他,结束了。 于是徐阆这个听多了告别话的人,终于也要向这个熟悉的人间告别,踏上他走过无数次的黄泉路,向孟婆讨一碗汤,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一饮而尽,然后奔赴下一场崭新的旅程。 想到这里的时候,徐阆转过去,望向身侧白玄。此时离得近了,他的视线反而变得模糊起来,看不清白玄面上的神情,不过,他也能够猜到,那大约是从容的、内敛的神情吧。 我听说,徐阆的唇舌不太灵光,慢吞吞的,神仙能听见生命流逝的声音,对吗? 他隐约看见白色的影子耐心地听完了他这一句话,和他对视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徐阆一下子松懈了紧绷的身体,抖着肩膀笑了几声,问道: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像萧瑟的秋风拂过一丛芦苇时的声音。他说,是剧烈的,同时也是静默的,克制的。 徐阆想象了一下白玄所描述的场景,再代入自己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还挺浪漫。 风嬉笑着,推搡着,掠过了,带起千万缕细微的响动,枝影摇曳,款款地随着那一点风的余韵摇晃不止,过了片刻,风走得远了,于是芦苇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归于一片寂静。 徐阆问:你还记得临安吗? 白玄先是颔首,随即发现他的视线是散的,很难聚焦,就开口应道:我记得。 在你离开后不久,姬王府被重新修缮了。每一个音节都变得含混,徐阆慢慢地说着,将那些词儿连成完整的句子,失了主人,只剩疮痍病斑的府邸,也只有这一个结局了。 我早就有所预料,不过,等这一天终于来临之际,我站在那扇门前,隔着一段距离,也终于明白刘梦得作答香山居士的时候,道出到乡翻似烂柯人这一句,究竟是何种心境。 徐阆说到此处时,目光一低,望见苦海中倒映出来的人,已然两鬓斑白,形同枯槁。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索命的厉鬼,拔腿就跑,你轻轻松松就将我撂倒在地,正欲摘下面具,我却掩住了面庞,死活不肯看你面具下的那张脸,生怕被你杀人灭口。徐阆笑了笑,紧接着咳嗽了两声,声音发虚,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就是昨日发生的事情,然而,人间更迭,几十个春秋倏忽而过,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了。 白玄没有回答他,但是徐阆能够感觉到,那一点微凉的视线始终都放在他身上。 就像天界未覆灭之前,他兴致勃勃地跑到玄圃堂去找白玄闲聊一样,大多都是他在说,白玄静静地听着,虽然白玄并未开口,也没有回应,但是他一直都在认真地听着那些话。 有个叫步尘容的小姑娘,告诉我,她并非步家的血脉,又问我为何要选择她。我想,她那时候一定在想,三大天相师世家中尽是陨落的神仙,偏偏只有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徐阆说道,她问我,这世上真有神仙做不到,而凡人做得到的事情吗?我说,有的。 在那之后,我和她聊了很久,她又对我说,她总觉得我们二人有相似之处。 我和她确实很像,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知道她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徐阆按住闷闷作痛的胸膛,继续说道,然而,我和她又不同,她选择了祭剑,而我还是碌碌无为 徐阆。白玄打断了徐阆的话,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在三青仙君邀你赴宴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对话,他问我你确定徐阆可以胜任阆风仙君一职吗,而我说,他可以。我向来信任你,否则也不可能提笔在卷轴上写下那些话了。 徐阆没料到白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顿了顿,喃喃自语道:然而,若是我真的有过人之处,那便好了,也不至于在这几十年后才结束一切,来赴这一场来得太迟的重逢。 日神喜怒无常,天界皆知,也少有人敢接近她的,生怕触了她的霉头,你却能让她对你念念不忘,甚至视作友人;月侍生性淡漠,这天界的神仙,大多数他都叫不出名字来,却将你放在了心上;破军星君阴晴不定,你当众刁难他,他必定是要十倍奉还的,然而这几十年来,你却能与他友好相处;梁昆吾少言寡语,鲜少有感兴趣的事物,却对你牵肠挂肚。白玄说道,除此之外,恐怕还有许多我不知情的。这些事,除你以外,也没有谁能做到了。 他神情不改,语气平和,一条条列出来,就像是在陈述事实,听得徐阆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对我而言,白玄停顿了一下,徐阆听出他声音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只可惜自己的视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徐阆,是你让我看见了人间。 徐阆怔愣片刻,旋即笑了起来,说道:临安可不是全部的人间。还得加上塞北那经年不融的冻土,加上西域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大漠,加上巴蜀之地连绵不绝的群峰,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横跨无数锦绣河山,见证过无数风土人情,如此才算在人间走了一遭。 白玄知道他是误解了,却没有解释,任由徐阆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有的没的。 他抬起眼睛,望向乳白色的天际,剑鸣声渐起,远远地传过来,像拨弄琴弦后的余音。 身侧的人明显没有听到,仍是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地在那里念叨着那些大好风光,试图仅凭言语就让白玄想象出来那究竟是何种景象,他却不知道,白玄早在那五日就已踏遍了人间山河,见过塞北的风雪,见过黄沙堆砌而成的海,也见过陡峭崎岖的山峦,曲折的溪流。 于是,白玄等徐阆终于说得累了,停下来休息时,说道:下一次,你陪我去看吧。 徐阆沉默了一阵,低声应道,好啊,然后,又问白玄,能不能靠在他肩上休息一会儿。 那阵风走得太快也太急,残留的余韵逐渐散去,一丛芦苇缓慢地安静下来。 白玄知道,徐阆是连坐也坐不稳了,逼不得已才显出了虚弱的模样,不需要去看,他听得见那声音变得低缓,微不可察,在它彻底消散之前,白玄微微侧身,让徐阆靠在他肩上。 那点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一只蝴蝶在他肩头驻足片刻,又准备飞走了。 白玄。肩膀轻轻震颤,他听到徐阆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血腥味,在凡间,每当一个人要走的时候,友人会为他送别,祝他前途坦荡,初心不改。你现在该和我道别了。 白玄说道:再会。 徐阆断断续续地笑了: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么? 白玄扶住他往下滑的身体,说道:祝你前途坦荡,初心不改。 徐阆问:这是出自玄圃仙君的,还是出自天地间第一位魔君的? 白玄答:出自白玄。 于是徐阆心满意足,不再纠缠这一点,唇齿间泄出一声长叹,说道:再会。 然后,白玄感觉到手底下的衣裳正在逐渐下陷,像是临近深冬,干瘪下去的果实,徐阆的脑袋从他肩上滑了下去,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响,雪白的、好似沙粒的灰铺洒一地,从那件松垮垮搭在白玄臂弯中的衣裳,一直延伸到乳白色的海水中,晃晃悠悠的,向远处漂去。 远处的兽潮仍然挣扎着向上攀爬,想要逃离这望不到边界的,没有一丝希望的苦海。 他难得晃神,又察觉衣裳里好像有什么鼓起的东西,腰封已经散了一地,所以,白玄没费什么心思,就从衣服底下取出了那个小小的、椭圆的东西是种子。白玄记得,徐阆向来钟意这阆风岑的一种花,它不需要水土,只要剥开薄膜,温度合适,它就会肆意生长。 来这苦海的人,多半已经万念俱灰,哪里想得到带这些颇有意趣的小玩意儿进来。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徐阆做得出来了,白玄想,他确实总是喜欢在身上带几粒种子。 剑鸣声追得更紧,白玄却不在意,将那粒种子拿在手中,剥开薄薄的膜,催动邪气,霎时间,奇异的清香充斥了鼻腔,一朵朵近乎透明的圆瓣花从他的指缝中钻了出来,好奇地观望着周遭的景象。他不停地将邪气注入其中,这名为浮生的花便不停地生长,覆盖冰面,充斥视野,漂浮在那一层汹涌的海面上,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直到这苦海被花朵所填满。 分卷(247) 有凶兽嗅到了花香,停住了动作,俯首去瞧那花香的来源,竟有片刻间的愣神。 白玄松开手指,任由花朵从他掌心中滑落,飘向远方,他沉下心绪,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世上有意义的不止新生,还有毁灭。无论是新生还是灭亡,都是壮阔浩大的。 大多神仙都爱看盛放的花,却不屑见它衰败的模样。然而,就如同眼前的景象,它并非毫无意义,许多时候,只有那天来临了我们才能从逼仄的天命中窥探到一星半点的意义。 在毁灭后,又常有新生。 如枯木逢春,如野火熄灭,一场大雪过后,焦黑的森林又生出了嫩芽。 楚琅,你说得确实没错,白玄想,这世上壮阔浩大的,不止新生,还有毁灭。 那必定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然而,它却不是全无意义的,只要等到冰雪消融之际 剑至,嘹亮却不刺耳的剑鸣声响彻苦海,所过之处,将所有曾存在过的痕迹尽数抹去。 第340章 、千秋 那座漆黑陡峭的山脉缓缓没入地底, 经由它割裂的苍穹好似也变得模糊起来。 昏与晓的差别逐渐变得微不可察,繁星点缀在朝霞卷成的绸缎之间,被风推动着流淌。 七位星君悬于昆仑之上, 破军、武曲、贪狼、廉贞、文曲、巨门、禄存, 互相间隔了一定的距离,破军祭出长.枪,武曲祭出星盘,贪狼祭出双刀, 廉贞祭出卷轴, 文曲祭出折扇, 巨门祭出夔鼓,禄存祭出云图,镇压着昆仑山中不断向上攀升的邪气,将兽潮碾作泥泞。 而七星围成的阵型中央, 则又有一个身影, 黝黑的皮肤,宛若山石, 浑身流淌着金纹, 赤.裸着上身,他手中拿着一柄银白色的长剑,剑锋圆润似玉石, 薄得像一层浮冰, 而剑身上则又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铭文, 生涩难懂的梵文在剑格上勾勒出图纹,意喻大音希声。 他缓缓落下那一剑,银光闪过,朝昆仑飞坠, 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邪气恹恹地散去。 昆仑飞快地消解,千万年的时光中,它一直矗立此处,却在此刻被夷为平地。 严正以待的七位星君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各自掐诀,将武器收了回去。 仅仅只是看着,破军星君都暗自心惊,他曾从东华帝君的口中知晓,帝君是忌惮这个来路不明的神仙的,然而,为何忌惮,他不甚清楚,直到这时候他才能隐约窥见半点端倪。 他也随之明白了,梁昆吾独自彷徨在天界的那千万年之中,从未有一次动过真格。 昆仑下陷的速度很快,玄秀帝君与三青仙君还在逐渐崩裂的桥梁那端等候,破军知道,此时不是发愣的时候,他应该尽快率领众人离开凡间,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重返天界。 破军星君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然而,他这句话终究没能顺利地说出口,因为那位他永远看不透心思的昆仑仙君,忽然动了梁昆吾翻过手腕,银白的长剑在他指间消散,变成点点光芒,而他伸出两指,点在眉心处,光芒随之而去,化作金纹,印在他面上。 至此,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布满了金纹,盘桓成扭曲的形状,是一片静默中的暴烈。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梁昆吾身上的金纹越来越多,直到这最后一剑,填满了空缺。 而梁昆吾身上的那些图纹,并不是杂乱分布的,它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最后一处空缺被填满后,破军忽然就看懂了那些复杂的金纹,并不是图案,而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紧接着,他就记起了千年前天庭诸仙对梁昆吾的猜测。 这漫天的神仙,也可溯其源头,寻求根源,找出点血脉相近的亲属。 梁昆吾是找不到的,他就是活得最久,甚至比这天宫更久的那个,连昆仑之名也是东华帝君强加给他的,目的是让身为处刑者的白玄在暗中监视他,防止他陷入癫狂的境地。 他身上有几种猜测,第一种是,古藤原是这天上的第一个神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灵体和躯壳分离,灵化作了古藤,躯壳化为了梁昆吾;第二种是,他是天地初分之际的混沌所化;第三种,盘古死后,骨骸陨落,那一根根脊骨被抽走,充当原始的兵器,沾染了数不清的鲜血和魂魄,久而久之,这些骨骸也有了意识,就化作了万器之灵,化作了他。 破军星君也曾盘问过梁昆吾,然而,连这姓名也是他从典籍里随意挑来的,又哪里回答得出来破军的问题,他确实不知道,并非有意欺瞒,这一点无可辩驳。不过,每当破军望进他眼底时,都会觉得心肺像是在被烈火灼烧一般,很快就要烧成荒芜的废墟,再无声息。 他持续几千年的锻器,究竟是因为兴趣使然,还是因为那种近似野兽舔舐伤口的本能? 眼见着梁昆吾作势要离开,破军星君赶紧冷声质问道:梁昆吾,你究竟是 梁昆吾却没等他将这句话问完,淡漠的视线在破军身上一扫,喃喃自语道:神仙呵。 随即,他又垂眸望向远处那些宛如蝼蚁般渺小的凡人,唇齿间泄出一声笑:凡人呵。 破军星君和梁昆吾断断续续相处下来,时间也不短,然而,他却是头一次听到梁昆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好像,好像一具空荡荡的壳子,终于注入了魂魄,有了一丝鲜活。 就在此时,武曲星君见破军星君迟迟不发号施令,便倾身向前,低声提醒道:将军。 破军的注意有片刻的分散,再回头看时,梁昆吾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他是回了天界,还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破军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他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梁昆吾了。 纵使他方才心绪翻涌,也才过了几息,破军定了定神,不再去想梁昆吾的事情。 众星君在破军星君的命令下,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凡间,破军星君殿后,自然落在了最后一个,其余六位星君皆已返回天界,而他跨越桥梁的那一瞬间,悠悠地回首望去 聂秋睁开眼睛,暗扣脱落,鹿角面具随着他的动作掉了下去,摔在地上,裂成碎片。 冰雪一样的寒意散尽,漫长的梦境随之褪去,只剩下每一场午夜梦回时的难捱。 天光已经大亮,隐约能听到几声鸟叫,聂秋将一旁的含霜与饮火双刀取过来,指腹抵住饮火刀柄处,只听得铮的一声嗡鸣,他推刀出鞘,翻过手腕,显出刀背的那一面。 他的指腹在刀背上一寸寸抚过,如此反复摸索了一阵后,终于触到了细小的凹陷。 起先刻于刀上的文字,四四方方,错落有致,棱角分明,是珺与瑶二字。 紧随其后的,是一串更小的字,光靠摸索是摸索不出来的,于是聂秋割开指腹,令血液流进凹陷,鲜红的字体缓慢地浮现在他眼前,略略数下来,一共有十一个字,浅显易懂。 聂秋静静望着,放轻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愿乘银鞍白马,飒沓入山河。 念完之后,他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只是注视着刀背上血红的字体,愣愣地出神,思绪纷飞,却没有哪一个肯多做停留,飞快地掠过去了。他或许想了很多事情,或许什么也没有想,直到那点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动静涌入耳蜗,聂秋才从长久的沉思中惊醒过来。 他垂眸望去,那张鹿角面具的残骸早已消失了,再也寻不到踪影,好似从未出现过。 聂秋没有急着动手,他借着灌木的遮挡,先是谨慎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确认了一下发出动静的是何物,当那抹熟悉的身影蛮横无理地闯进视线后,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猛地坠了下去,差点摔成一滩烂泥,软绵绵地瘫在那里,促使他拿过双刀,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生生。他如此唤道,忽然发觉自己声音低哑,你这时候不是应该还在青龙门吗? 方岐生见到是聂秋,松开手指,任由长剑向着匣中坠去,他脸上那点焦急的神色终于一扫而空,阔步走上前,将面前的人上下一打量,这才叹息道:聂秋已经过去五日了。 他收到聂秋的信时,正巧手头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便提笔回信,就此与安丕才作别,策马前往昆仑,路上耗费的时间倒也不少,结果等他到了昆仑,四处却不见聂秋的身影。 玄武门的弟子寻了半日,只寻来了他自己的信,如此情形怎么不令方岐生焦急? 方岐生不说,聂秋还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这么一说,聂秋顿时觉得腰酸背痛。 再一想到这身衣裳穿了整整五日,他原本想要伸出去抱住方岐生的手,也收了回去。 方岐生倒是不甚在意,瞧聂秋这副模样也能猜得出来,这个人大约又是像当初在玄圃堂的时候那样,闭上眼睛就昏睡了过去,身侧也没有自己这么个看管的人,真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转过来。他反手握住了聂秋的手腕,感觉到手底下的腕骨扭转了几下,终究作罢了。 人是好端端的,手指上有个浅浅的伤口,带着两柄刀,一柄是含霜,另一柄应该就是饮火了。方岐生心里有了底,将他的鬓发捋到耳后,问道:如何,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聂秋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随即,他说道:回去的路上,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吧。 玄武门的弟子就像无处不在的影子,在知晓聂秋已经找到了之后,就重新融入了黑暗。 马匹就候在不远处,聂秋和方岐生缓缓地朝着那个方向踱去,晌午的日光正盛,将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像两座并肩而立的高耸山峰,又逐渐远去了,融化在温热的微风中。 师父去了趟黄府。方岐生说到这里时,忍不住发笑,我听说,黄府上下,除了黄盛以外,没一个习武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逼得师父想动怒也动不了怒。他去向黄府讨人,黄盛还没说什么,其他人就先不乐意了,一个二个都怒火中烧,准备口诛笔伐他。 聂秋试着想象了一下那个混乱的场面,也确实觉得很好笑,后来呢? 后来折腾了一阵子,黄盛是两头都不讨好,无论他怎么说,总是有人站出来责备他,他索性就发了一通火出来。方岐生说道,最后黄府与常锦煜一商量,找了个折中的方法出来,让黄盛在总舵底下开个赌坊,如此他既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算是脱离了魔教。 总归黄盛在这方面有天赋,常锦煜就不再争了,表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对,表面上,谁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黄府的那点技俩还不够这个老谋深算的前魔教教主费尽心思。 说罢,方岐生的目光在那柄饮火刀上停留了片刻,问道:你之后准备怎么做? 昆仑消失,星宿散去,神像倒塌,仙凡两界从此再无瓜葛。聂秋轻轻说道,然而,真的完全没有联系了吗?彼世的神仙在此处停留了几十余年,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身上已经处处沾满了人间烟火,而人间同样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抹去的。 赏春阁会记得一个叫月华的花魁;霞雁城会记得一个叫谢慕的天才;封雪山脉周遭的村民会记得一个叫步家的天相师世家这些,都足以说明人间与天界仍然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要将两界彻底分离,那就像是要从血肉之中硬生生地取出骨骼一般。 这必定是一个漫长的、煎熬的过程,然而,聂秋还不想让它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 聂秋停住脚步,侧身看向方岐生。 在熹微的日光下,那双明澈的眼睛似乎也燃烧了起来,如同一团肆意的火苗,生生,你还记得当初在霞雁城的时候,徐阆硬要我拜他为师,之后,他赠与我的那两样东西么? 方岐生记得,一样是石子,在魔教的时候已经损毁了;而另一样,则是徐阆亲手撰写的书籍,没有封皮,被翻得皱巴巴的,其上的字句深晦,记载着他几十年来所学到的东西。 徐阆已经走了九十九步。聂秋说道,我之后要做的,就是踏出这最后一步。 徐阆是先驱者,聂秋想,他做到了许多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他曾说过,他想从推崇天相师的世道之中寻到凡人可以走的那条路。 事实上,徐阆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使人间多了一种叫道士的人,尽管,这其中并不全是有真本领的人,然而另一部分人却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想要为这世间做出点什么。 就像燧人氏钻木取火,从此令漫漫长夜也能够有一点微弱的光芒,驱走寒冷。 虽然是这么说了,不过我具体要拿那本书籍做什么,还需要从长计议。聂秋迈开轻快的步伐,和方岐生继续向前走去,所幸我的时间很多,一辈子足够我去思考这件事了。 如果说,当昆仑消失后,古书中的那些传说就只是传说而已。那么,是时候再翻开崭新的一页,将老掉牙的故事都折叠过去,不谈神仙,只谈凡人,提笔写下属于人间的神话。 你想怎么做,都随你。方岐生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望着聂秋,眉目朗然,声音中带着一丝明显的笑意,说道,不过,在这之前,你恐怕还需要魔教教主的帮助。 我知道。聂秋失笑,同样翻身上马,说道,作为交换,我会将一切告诉你的。 我想想该从何说起,就从那一日开始说起吧。在昆仑脚下,有个偏僻的山村,山下的村民鲜少与外界来往,思想、语言也变得落后,这里少有外人踏足,可是这一日清早 马蹄声哒哒,踏碎清风,溅起飞沙,只见黑马与白马先是一前一后地奔跑着,逐渐并排而行,跨越千山万水,春秋几载,交谈声也变得低不可闻,与滚滚的洪流一同向更远处飘摇。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双男主,明线聂秋,暗线徐阆,恰似日与月,光与影。 其实两个人的故事都算得上完整,不过,如果都读下来,就会读出第三个故事。 以前没有写过这种类型的文章,这次算是一种新的尝试吧,感谢耐心看到这里的各位,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