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呀(重生)》 第1节 ============= 书名:卿卿呀(重生) 作者:云目 文案: 首富之女,倾世之姿,父亲盛宠,世子青睐。 可惜命不好,遭人掳走坏了清白,自缢死了。 重生后的林卿卿在茶馆听着这段话本,眸光冰冷:“父亲杀女,还要诬她清白,真是可笑!” 陆安之身为三辰宫宫主,行的是白骨取命的勾当。生的,也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直至有一日,他掳来一个女子。女子半点没有被幽囚的自觉,步步上前。伤了上药,饿了喂饭,酒醉暖床。 陆安之不屑冷哼:“美人计罢了!” 不想暗箭袭来,她为了救他险些送命。 陆安之手指发颤,双目腥红:“为何救我?美人计而已,你要以命相搏!” 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眸光却温柔坚定:“因为我喜欢你呀!” 陆安之不知女子曾走过一世,不知她死时,他曾发了疯屠她满门泄恨…… 食用指南: 双向救赎,1v1,he 前期江湖,后期涉及宫廷 一句话简介:她只想被掳走 立意:不管生活如何艰难,永不放弃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甜文 主角:林卿卿,陆安之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赴死 七月初六。 江城居楚国以南,正是烈日当头,灼得人心滚烫。 云逸轩二楼,衣冠周正的两位公子哥正摇着折扇说着闲话。 一人扬了扬下颌,遥向不远处的公示栏:“这公告是一天一换,生怕日头晒了雨淋了。” “能不尽心吗?”另一人也转过头去瞧了一眼,啧啧感叹,“失踪的人可是咱们江城第一首富的掌上明珠。三个女儿,林昌邑最宠的就是这位二小姐。” “学琴,据说是打都城重金请来的琴师。家中三位小姐,独独教她一个。” “描画,那位丹青师傅的手艺我亦见过,一副千金难求。” “可偏偏啊,是亲娘早死了的庶出。” 那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臆想:“我要是能将这二小姐找着,下半辈子可就衣食无忧了。” “对了兄台,”他凑上前低声问:“你可见过她?听闻是位绝色。” 另一人不屑地哼了哼:“林卿卿呀!”说完猛地转口,“没见过。” 那人险些一扇子挥他脸上。 然两人说得热闹,不曾注意那公示栏处正站着一个身有脏污的女子。她一袭白,几乎被那脏污沾染的看不见本来的纯净。 女子布巾蒙面,只露了双明澈的杏眼,睫毛微微颤动,在看清那些字后,眼底蓦地濡湿。 “如有壮士带小女归家,林某当以半副身家相赠。” 爹爹三个女儿,她几乎占尽了偏爱。 林卿卿吸了口气,咽下泪水汹涌的冲动,步履愈发匆忙地在街上行走。这一处是江城边临之地,跑回家不知仍需多久。 然林卿卿不知,她一贯乖软柔和,生平第一次的果敢无谓,却是用在了一场赴死上。 两个时辰后,林宅。 林卿卿推开林昌邑书房的门,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是她记忆中的伟岸,令她敬仰,被她视作无所不能的神明。 “爹爹!” 林卿卿奔过去,跪在林昌邑身后。满腹的委屈、恐惧、慌张无措,像是忽然找到了出口。 泪水攒在眼中憋了整整一个多月,顷刻决堤。 可林昌邑不知为何,或许是太过惊异,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 “怎么回来的?”林昌邑将她扶起,眼里是她熟悉的关切。 林卿卿跑了太久,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道:“我昨夜就跑了……那人不在……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 林昌邑轻抚着她的肩,温声宽慰着:“不急不急,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说。” 林卿卿这才想起扯下面巾,正欲端过一侧桌子上的茶杯,管家张伯忽然进门。 林昌邑的脸色似乎都紧了紧:“我嘱你办的事,有信了?” “还没有。”张伯垂着头,似也是紧张的模样。 “小姐入府可有人瞧见?” “小姐乔装入府,自角门入,应该……有几个下人瞧见。” 林卿卿听得莫名,不知林昌邑在与张伯说着什么,正想说一句:她进门后是遇见了几个下人的。 然她还未出口,林昌邑忽然又道:“进来,将门关上。” 这一刻,林卿卿才后知后觉,林昌邑的声音全然冷了下来。 他摩挲着架子上的一把剑,一把他珍视了许多年却从未令它出鞘的剑。 林卿卿猛地警醒,莫非,是那人跟来了? 林昌邑抽出剑,兵刃的冷光折过窗外日暮的光,林卿卿惊出声:“爹爹。” 她以为,林昌邑要与那人对战了。林昌邑从未习武,如何是那人的对手。 一瞬间,林卿卿甚至生出些悔意,她不该逃回来的。被困着,至少不会连累了家人。 只这悔意不及蔓延,长剑出鞘,猛地刺入她的胸口。鲜血溅到林昌邑深色的衣衫上,不留痕迹。 林卿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爹爹……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来。疼痛却来得迟了些。 长剑迅速抽离,身子蓦地失去支撑,林卿卿跌倒在地,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个她敬重了十六年的男人。 那是她的父亲,是太过宠爱她,令幼妹和长姐都有些嫉妒的父亲。 他居然要她死,且毫不迟疑! 甚至,像预谋已久。 预谋已久?这个念头在林卿卿脑海里一闪而逝,疼痛便瞬息湮没了她。 真疼啊!疼得她想哭,想大叫,想止不住地浑身颤栗。可是她躺在地上,几乎一动不能动,唯有指尖扣着地,指甲都折掉。 林卿卿忽然懂得了,话本里说的死不瞑目。 可是,似乎还不够。 林昌邑望向管家,语调全无波澜地吩咐:“对外说,小女早前被人掳走,坏了清白,自尽身亡。” 自尽身亡! 林卿卿拼尽全力挣扎了一下,想告诉林昌邑,她没有,她只是遭人掳走,并未受人凌/辱。 她没有…… 林昌邑望见她的不甘,忽然俯下身,用刚刚摩挲过长剑的手指擦过她的脸,幽幽道:“找一个风水宝地,我们卿卿要风光大葬。” 名誉尽毁的人风光大葬?林昌邑的眼睛里甚至攒着笑意。 林卿卿从未这般绝望过,被掳走的时候没有,被困顿的时候也没有,却不想,她死于至亲之手。 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了,林卿卿无望地闭上眼。 即将阖上的那刻,耳边忽然传来急促的风声。身子下一瞬便轻了下来,林卿卿费力睁了睁眼,她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那人下颌紧绷,眸色阴鸷骇人,似从地狱大步走来。 他紧紧地抱着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林卿卿不曾料到,当初掳走她的人是他,今日仿佛害怕她死去的也是他。 陆安之啊,那可是杀手的头目。林卿卿眼前闪过同陆安之相处过的那一月有余,他杀人的狠厉,做事的果决。几乎全是令她惊惧不安的模样。 可她从未见过眼前的陆安之,像是发了疯,要了命。 陆安之抱起她旁若无人地向外走,行至门口时,日头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林卿卿已全然睁不开眼,只等着被夺走最后一口气。 也是这最后一口气,她听见陆安之的声音:“一个不留!” 那音色,仿佛恨之入骨,咬牙切齿。 “宫主深思。”有人低声提醒,“此事闹大,怕会直达天听。” 三辰宫为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已然足够醒目。再添上一笔屠人满门本没什么,可这是江城第一首富的宅院,忽然死尽,难免被人猜忌宫主野心,惹朝廷不悦。 第2节 “杀!” 他没有半分犹疑。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被人灌下汤药,林卿卿的神思仿佛又被吊起来一刻。 “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一剑穿身,我就没见过还能活下来的。”声音随意低醇,林卿卿识得这个声音,是最常造访三辰宫的风止。亦是陆安之的好友。 陆安之没说话,只又舀了一小勺汤药欲让她喝下。 风止懒怠得看他执拗的做这般无用之事,挑了别的事:“听闻当初是你将她掳走?你这宫主做得忒闲了不是。” 陆安之照旧没应,手边汤药却是再喂不进去。 将死之人,喘息都困难至极,如何咽的下那些汤药。 陆安之将药碗重重搁在桌上:“是我掳走她。” “可惜她不识好歹!” 风止无奈,拍了拍他的肩:“我还听闻,有人抱着她眸底染血,屠了她满门泄愤。” “你可听过?” 陆安之:…… 他不应,风止便正经些:“不过话说回来,你厌憎一人,一剑杀了就是,何须如此?如今可是盛传你与那林昌邑有滔天之仇。” 院内众人皆一剑封喉,唯有林昌邑那死相,风止没亲眼见着,也听说了一二。据说是身中几十剑,偏生每一剑都不致命,最后血流而尽致死。 陆安之顿了会儿:“确有些后悔。” 嗯,孺子可教。 风止方要感叹,哪料陆安之随即漫不经心补充:“应去找一个刽子手,选一个最用心的法子,慢慢取他的命。” 风止默了默:当我没说。 听到此处,林卿卿心底才涌过一股暖流,因为死亡侵袭,周身冰冷也不再觉得可怕。 这人生走一遭短短十六年,在眼前不过倏忽而过。她曾是江城第一首富林家的二小姐,纵是庶女,却是个得林昌邑宠爱的庶女。也曾是三辰宫的阶下囚,纵是那阶下囚做着,仿佛是陆安之圈养的美人。 可终是遗憾,遗憾不曾问一句为什么。 问爹爹:为何要杀她?那些年的教养看顾都是假的吗? 问陆安之:为何要替她报仇?当初掳走她,便是为了救她吗? 他是不是……心许于她? 第2章 重生 不知过了多久,林卿卿只觉得周遭吵嚷的厉害,脑袋昏沉,脸颊亦是痛得厉害。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似幻境一般。 “你这是做什么?”一年长的妇人去扶倒在地上的女子,“来,叫娘看看,打坏了没有?” “老爷!卿卿的脸要紧,绯儿的脸就不要紧了吗?” “这脸眼看着都肿了!” “女儿好着呢!爹爹干脆把女儿打死吧!” “你……你!!” 林卿卿看着林昌邑熟悉的背影,这是姐姐林绯绯不小心划伤她的脸那日。林昌邑大发雷霆,一掌上去,便将林绯绯扇倒在地。 林卿卿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罗氏赶忙起来拦住他,目光斜过,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林卿卿被盯着,下意识后撤了半步。 林昌邑怒气更盛,却是先一步回过身,叮嘱她身侧的莺花:“送你们小姐回房。大夫来了,让人仔细看看,万莫留疤。” 林卿卿恍恍惚惚,只由着莺花搀扶离开那一处聒噪之地。 只那吵嚷的声音太大,她走远了还能听见些声响。 林绯绯嗓音依旧尖利着:“我说了不是故意的,就不是故意的。” “爹觉得她没娘可怜,依我看,我们有娘的活得还不如她一个没娘的。她一个庶女……” “你!” “老爷,酉时姑爷就来接绯儿了,她要是姑娘时任凭你教训,可现在嫁做人妇还肿了脸,你让她以后在夫家怎么过呀?” “着人同姑爷传话,她母亲身子不适,绯儿需多待两日侍奉她母亲。” …… 如栩院。 林卿卿坐于内室,由着莺花给她上药,素秋端了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到她手边。她自然地伸手去接,却因着意识恍惚偏离了半寸,汤碗砸在她的腿上,疼痛瞬间让她站了起来。 林卿卿看着面前惊慌的两人,还有目光所及熟悉的摆件。临死前大梦一场,竟这般清晰,连痛感也这般真实吗? 直至入夜,莺花端来的饭菜,她一口未进,只忽然听得大雨倾盆,门声响动。 林卿卿一脸茫然地望向身侧的两人。 素秋道:“大小姐被老爷罚跪,应是夫人来求情的。” 林卿卿记得此事,是五月份的事。天色刚有了热息,一场大雨又见了微凉。嫡母罗氏怕林绯绯罚跪伤了身子,再染了风寒,便来她的如栩院,请她去同林昌邑求情。 那时,她不及思虑便慌忙跑了出去。 这一次,她打开门,步子就顿住。 罗氏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她的肩侧正有雨滴淌下。 “卿卿,你快去看看你姐姐吧!她再这么跪下去,身子都要跪坏了。” “你看这雨水又这么凉,她身子单薄,怎么受得了呢?” 罗氏说着,还作势揉了揉眼。 林卿卿直直地盯着罗氏,越看越是觉得稀奇。从前,她分明只觉得是罗氏来求她。姐姐纵是有错,爹爹也罚的太重了。可眼下,罗氏眼底无泪,甚至,攒着阴狠。 是在梦里,所以看得尤为真切吗? 可那惧意似乎仍存在身体里,林卿卿手指紧了紧。 惶然是本能,但她该学会克制了。林卿卿退了一步,没有如从前一般应声。 只道:“大夫说我的脸不能遇水,母亲还是去问父亲吧!”说罢,便是关了门。 门外的罗氏忽的吃了闭门羹,狠意愈胜,却也是不解。小蹄子一贯软弱,怎么忽然涨了气势? 罗氏迅速拉下脸:“林卿卿,你果真不管?” “好!你等着,绯儿此番若是伤了身子,我饶不了你!” 门内,莺花与素秋跟在她身后,亦是不可思议:“小姐,咱们真的不管了?” 林卿卿径自走到床边,她没心思管旁人的反应,只想睡下去,这场梦大约也就结束了。 这一觉,又是昏沉。 直至刺眼的光线斜过窗户穿过她床前帷幔的窄缝时,林卿卿睁开眼,是在她自己的塌上。 床头挂着素色的络子,是她先前所打,里面还放着白色的蔷薇花瓣。 她闭上眼,睁开,闭上,再睁开。 穿好衣裳,莺花正打了洗脸水进来,林卿卿坐于梳妆镜前,看着右脸那道细长的疤,试探性问了句:“今日五月初几?” 莺花打湿了布巾,又拧好,皱着眉想了想,一面将布巾递给她,一面道:“应是初七。再有两个月,就是七夕了。” 林卿卿猛地睁大眼睛,她终于真正明白过来,她真的回到从前了。是死不瞑目,老天都可怜见吗? 她死于七月初六,重生于五月初六。 那场赴死,长剑刺穿胸口仿佛才是梦境。 然而死过一回,也并未轻易就打通她的任督二脉。 不过两个月光景就是死期,她在这个家也只余下数日。时下已是初七,待到十五月圆,那人便会打墙头跃下将她掳走。 林卿卿一面擦拭着未曾受伤的左脸,一面回想着即将发生的事。 昨夜罗氏来求她,她原本该放下容颜是要紧事,当晚便去求了父亲。可昨夜昏沉,竟是头一回不曾理会罗氏的脸色。 两日后,同她险些定亲的毅王世子登门拜访,她不曾得见,却是妹妹林瑶瑶撞着,又与她哭诉了一番不得已。 外人便又知道,毅王世子重才德,不重美色。 所谓美色一说,仍是前些日子这位素未谋面的毅王世子,说是曾远远瞧过她一眼,与人道:林家二小姐佳人入尘,卿世无双。 纵是富商之女,不过是平民,一朝为世子妃,何等荣耀。这才忽然有了江城第一美人的称号。 也有了昨日林绯绯冷言讥讽:“就你那般寡淡,也敢妄担了倾世美人。” 随后不小心,裁剪纸样时,伤了她的脸。 然不论是伤了脸,还是所谓世子妃的名头,林卿卿统统不想管,她只想日子过得快一些,快一些到月圆。 那一世,她一心只顾逃,从未探究过他为何救她,又为何替她报仇?她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次,那人将她掳走,她定会安生待在他的三辰宫,寸步不离。 “小姐?” 莺花见她一直出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林卿卿这才缓过来,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饭食。她敛了心思,简单用了些,叫上莺花同她一起出门,又嘱咐素秋:“母亲若是再来,你就同她说,我去静栩阁了。” 她身侧的这两个丫头,莺花欢脱,素秋稳重。可不论哪个,都是罗氏派来的。更何况,连林昌邑都能轻易将她舍弃,旁人更不知会如何。 据林昌邑所说,静栩阁是他为她的娘亲所建,是整个林宅最高的阁楼。 林卿卿一路走去,却没打算上去。她停留在最下面的一间房,那是阿嬷的房间。也是她待了整整十年的房间。后来六年的娇宠,几乎令她忘了那些从前。 她不该忘的。 第3节 十岁以前,是阿嬷抱着她睡在薄薄的被子下。那时,她名义上是小姐,实际过得还不如妹妹身边的丫头。 是十岁生辰那日,父亲大醉。不知何以忽然就冲到静栩阁来,他摸着她的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卿卿,你母亲难产而死,是爹爹错了,爹爹不该将错怪在你的身上,是爹爹对不住你。” “从今以后,爹爹一定全力补偿你,原谅爹爹好吗?” 第二日,她便有了自己的院子,一应穿戴忽然就超过了姐姐和妹妹的规格。 她是高兴的,可更多的是惶恐不安。尤其一年后阿嬷病逝,林卿卿面对林昌邑宠爱,嫡母脸色,愈发是小心翼翼。 林昌邑越是宠她,她就是越是体谅他在中间为难。 这个名义上的家,渐渐过成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林卿卿摸过桌上她幼时的玩意儿,是阿嬷给她缝的一个小娃娃,娃娃的笑脸险些扬到耳后了。 林卿卿看了许久,侧耳听得阁外的动静,才放下来与莺花道:“三妹妹呢?” “郑家小姐办了场诗会,前几日帖子就送来了,三小姐应当是去参加诗会了。” “三妹妹诗才斐然。” “那是自然,三小姐才名在外,还没有哪场诗会会少邀请了咱们三小姐的。”莺花心直口快说着,说罢了才想起来问她,“小姐找三小姐有事?” “没什么。”林卿卿注意耳畔的声音近了,“只是想着姐姐还在佛堂跪着,我与三妹妹一起求情,应该更好些。” “小姐你就是心太软了。”莺花说完身子就侧了侧,似是要给人让路。 林卿卿转过身,正好看见来人,她福了福身:“爹爹。” 林昌邑扶了扶她的手肘,满眼关切:“脸还疼吗?” “不疼了。”林卿卿眉眼低垂,尽量用着如从前一般温软平和的语调。 她无法直视他,那双残忍无情的眼,这会儿兴许都是虚伪的关切吧! 林卿卿视线落在落在他深色的衣衫上,偏又想起那血迹喷洒在上面,不留痕迹的样子。 林昌邑又是嘱咐莺花:“小心上药,小姐的脸万不能留疤。” “是,老爷。” 林卿卿手指缩在宽大的袖子里,指甲紧扣着掌心,竭力平缓了呼吸,才终于仰起头,眸中带些渴求道:“爹爹,你就放过姐姐吧,她不是故意的。” 林昌邑眼中戾气一闪而过,又是心疼道:“你太心软,我只怕你受委屈。” 林卿卿顺势摇摇头,清澈的眸中憋出些晶莹。 “女儿不委屈,只要爹爹好,女儿怎么都好。” 林昌邑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这屋子阴潮,日头好了去楼上歇歇。” 林卿卿眼看着林昌邑离去,在背过莺花后,她脸上的笑意温和顷刻不见。 她抬手摸向心口被刺穿的位置,仿佛还隐隐作痛。 人人皆知,她独占父亲宠爱,琴艺丹青双绝,可念书识字明理做人,父亲却从未教过。 林卿卿些许认得的字念过的诗明白的理,全是十岁之前阿嬷一点一点教她的。然阿嬷所知不多,能教的也是有限。 十岁后,林昌邑从不提,她也不敢问。怕罗氏不悦,林昌邑为难。明明罗氏多次叮嘱林绯绯和林瑶瑶功课,林昌邑都在场。 林昌邑似乎从未想过要将她培养成一个闺秀。 第3章 看戏 两日后。 阳光正好,微风也有凉意。 林卿卿依旧带莺花来了静栩阁,只是嘱托她打扫阿嬷的房间,她一人去了高处。 阁楼自有阁楼的好处,林卿卿站在最上面一层,能清澈地望见林宅的每一个院子。瞧见那道碧色的身影,林卿卿才停止了流转的视线。 她确然什么都不想管,只盼着月圆夜快些来。可在走之前,她还是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他们厌憎她,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从前,林卿卿天真地以为,林绯绯当真是不小心。现在,却是不大确信。 林瑶瑶与世子,她自然也不信。 林瑶瑶在院中停了片刻,便有一名男子走来,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林瑶瑶身子一倾,正倒在那男子怀里。 那画面曼妙的,仿佛时光一起停驻。 林卿卿没心思多看,下了阁楼,回到如栩院。一个时辰后,林瑶瑶果真抹着泪来了她的院子。 林瑶瑶小她一岁,刚刚及笄。不似林绯绯明艳昳丽,容颜也失了精致,但自有才气,惯常又是柔弱堪怜的模样。 从前林卿卿一直以为,这个妹妹比林绯绯好相与得多。 “二姐姐,我对不住你。” 林瑶瑶不住地哭着,泪水像穿了线的珠子一般。 “怎么了,有话慢慢说。”林卿卿温声应着,转头又是嘱咐莺花,“快去倒杯茶,三妹妹嗓子都有些哑了。” “二姐姐,我只是在园中闲坐,哪料一男子就走了进来,我赶忙躲避,可他自报家门乃是世子。我心知姐姐心许他,又是躲避。可他是世子啊,咱们商贾人家的女孩哪能躲得过。幸得爹爹来了,我才得以离开。可是……可是……” “爹爹许是想着二姐姐伤了脸,听张伯说,已经在聊我与世子的婚事。” “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并不喜欢世子,实在是他……”她说着,便是掩面哭泣。 哭了一会儿,又是一副被人冤枉的神情:“怎么就要我担了这个恶名呢?” 林卿卿静静看着她哭得泣不成声,蓦地懂了林瑶瑶的路数。 她与那世子做的应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与她,做的是以退为进,扮柔弱可怜的法子。 当时,是林卿卿反过来还要安慰她。 不过也无妨,她从未见过那世子,唯坊间流传太广,说她将要成了世子妃。眼下换了人,也没什么紧要。 林卿卿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三妹妹,我何时说我心许他了?” 林瑶瑶愣了愣,没成想林卿卿有此反问。但迅速反应过来:“人人都这么说,我以为姐姐……”话说一半,又是泪水涟涟。 林卿卿看她那模样做得尤其可怜,仿佛她是恶人,言语上欺侮了她。 罢了,林卿卿也懒得同林瑶瑶周旋,看她做戏。当下便拎了比她还要诚恳的模样:“我怎样都无妨,只是连累了三妹妹。不妨我同妹妹一起去找爹爹求情,兴许爹爹会再做思虑。” “不!不用。”林瑶瑶慌忙道,话一出口又惊觉自己反应实在过激了些,又是拎着泪眼,凄凄艾艾。 “世子何等身份,他既已同爹爹开了口,爹爹又怎好转圜?我又怎能害了爹爹,令他得罪世子?” “咱们这样的人家,又怎敢得罪世子,得罪毅王府?” 林卿卿附和着:“真是苦了妹妹。” 送走林瑶瑶后,林卿卿才问素秋:“前两日三妹妹去的诗会,世子也在吧。” 她说的寻常,倒叫听的人慌了一慌。 “小姐怎么知道?” 这便是了。 林昌邑待她,虽说是娇宠异常,但林昌邑常常不在家,家中做主的还是罗氏。素秋与莺花便是在她十岁后方才派到她身边来。 两人不出意外应都是罗氏的人。 素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正拧着眉准备找补,不妨林卿卿忽然惋惜道:“那便好,我只怕三妹妹太委屈。幸好世子是早就认识三妹妹,应是用了心才与爹爹说的。” 素秋垂下头,悄然舒了口气:“三小姐的事,奴婢不太清楚。还是与三小姐房里的明兮说话,知晓诗会那日世子也在。” 林卿卿低低“嗯”了一声,此事便算揭过。 是夜。 林卿卿坐于院中亭下,凝着月光,幻想着月圆时,光辉洒下该是多美的景色。 莺花一面给她上药,一面小心问:“小姐,你还疼吗?” 药膏清凉。林卿卿摇摇头:“不疼了。” 是早就不疼了,这药效似乎极好,初次抹过便不怎么疼了。 莺花蹙着眉:“可这疤怎么就不见消呢?小姐,要不咱们同老爷说一声,换个大夫看吧!”这疤不止不见消,看着比初时还严重些。 “不用。”林卿卿不在意。那一世便是如此,明明用着药,缓了她的疼,伤疤却不见好。那时她只以为是伤在了脸上,自然好的难些。 然她去了三辰宫,那人随意丢来的药膏,用了不过半月光景,脸上的疤便几乎全好了。 这院子里,应是有人不想让她容颜恢复。她亦不想节外生枝,只等着月圆夜,其他都不紧要。 甚至,林昌邑为何要她死,也不是那么紧要。 思及此,林卿卿偏过头:“莺花?” 莺花愣了愣,只听她道:“我记得你是很早就来了院里,和家里还有往来吗?”林卿卿只知道莺花和素秋是买来的丫头,并不知她们背景。 莺花摇头:“小时候家里穷,六岁的时候爹爹就把我卖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还在不在。” “你想他们吗?” 莺花仍是摇头:“当时太小,刚来的时候好像还梦到过,现在都忘了他们的样子了。” “那如果……”林卿卿欲言又止,墙头上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她猛地起身,却又发现什么都没有。唯有枝头微微晃着,像给缺月落了画。 “怎么了?”莺花亦是一惊。 那一瞬,林卿卿恍惚以为是陆安之来了。 希冀陡地被提起,又乍然落空。林卿卿心口微微起伏着,略镇定了片刻,方才重新坐下:“没什么,一只野猫。” “哦。”莺花没在意,只道,“对了,小姐你刚才说如果,如果什么?” “如果能再见到他们,你想做些什么?” 莺花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想的眼睛都湿了。 “我想问问爹娘,这些年他们有没有想我?” 第4节 因为贫穷,因为不得已,卖掉了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过得如何? 林卿卿呼吸一滞,与莺花道:“你先回去睡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她有过相似的念头,爹爹长剑相对,或许是不得已。就像莺花的爹爹,不得已才卖了女儿。 但她不能赌,赌对了,不得已的真相不会改。赌错,她依旧是活不下去。在这个宅院里,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应当先活下来,再去探究一个真相。 往后数日,林卿卿便夜夜坐在亭下,眼巴巴地望着缺月渐渐变得滚圆。 她与陆安之短暂地相处,在脑中也越来越清晰。 其实那人,虽说时时在她眼前晃,两人说过的话却是不多。勉强算是有过的交流,也不过那么两回。 一次,是林卿卿被掳走的最初。 “求你放我走,求求你!”她扒着他的袖子,“我爹是江城富商,不管你要多少银两,他都会给你。” 陆安之睨她一眼,眸色尽是不耐烦:“拖走!” “不要……”她慌乱地摇着头,又是猛地跪在地上,光洁的额头磕在地面,顷刻就见了血,口中仍不停地说着“求求你”。 陆安之轻哼一声,他微微俯身,下一瞬,她的脖子便被人掐着提起。 林卿卿紧蹙着眉,眼底溢出惊惧的泪水。 陆安之眸子半阖,不知为何蓦地松开她。末了,唇角微勾,却又轻轻笑了。 “好啊,今夜暖榻,就如你所愿。” 林卿卿猛地后退一步,如遇豺狼般。她迟疑了许久,颤抖着手去解腰间锦带,衣裳的绳结被她死死绞着,怎么都不能下定决心。 陆安之没了耐心,甩手离去。 她看着陆安之离去的背影忽然崩溃大吼:“陆安之,我从不认识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想怎样?” 林卿卿想起那时的自己,叫嚷得嗓子都哑了。如今想来,陆安之瞧着她无语,大约是看她可笑,看她不识好歹。 妄想着要她死的人会救她,然后拼尽全力赴死。 还有一回…… 林卿卿想着,耳朵不自觉便有些发烫。 第4章 从前 六月底,夜半。 陆安之忽然闯进她的门,林卿卿躲得远远地,他倒是没看她,自顾自晃悠着身子去了她的床榻,而后倒头躺下。 她紧握着发簪,小心靠近了些才嗅见微弱的酒香。陆安之醉得脸上还泛着红。 林卿卿一步步靠近,她凝着发簪的尖锐,甚至愚蠢地想,或许可以劫持他然后逃离。 她居然忘了,不过前些日子,三辰宫有一个杀手做了错事,陆安之说“杀了,丢后山”是怎样的面无表情。 那时风止正在,还特意与她解释:“后山有狼。” 林卿卿全忘了,只一点一点靠近他的脖颈,快要触及的时候,塌上之人忽然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林卿卿呼吸都停滞了,两人从未距离这么近过,她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 她脑中一片空白,唯双手握着发簪要杀人一般的动作没动。也动不了。 陆安之却是忽然又闭上眼,林卿卿将要舒一口气,手腕忽然被人紧握,一股力量带着她,越过他的身子翻转。待她回过神,她已经被陆安之的手臂锁住,她小小的身子,竟似缩在了他的怀里。 她小心挣扎了下,身后之人忽然道:“林卿卿……” 他的嗓音不似往日低沉,仿佛有些软软的:“卿卿呀!” 林卿卿当时,只觉得全身颤栗,想逃偏又无处可逃。难不成叫醒他,告诉他,她要杀他? 直至天都要亮了,她的眼皮才撑不住开始打架,紧锁着她的人忽然低声咕哝了句什么。他说的混乱,林卿卿只勉强听得一个“傻”字,便也睡了过去。 此时回想,林卿卿倒得了另一个结论。陆安之叫她的名字,应不是进错房。 往后数日,林绯绯因挨了林昌邑一巴掌,回到夫家后一直没有回娘家。林瑶瑶同那世子订亲之事,也渐渐提上日程。 五月十五。 林卿卿用了饭,早早便坐在亭下,等天黑,等灯笼燃起,等树影婆娑月朗星稀。 林卿卿满怀期待,又携裹着一丝慌乱。说到底,不过才及笄一年的姑娘,纵到了议亲的年纪,却从未与男子多说一句。 然她怎么都不曾料到,这一夜月圆,无人□□而下。 她守了整夜,等得眼皮酸痛,天边翻滚了鱼肚白,也无人前来。 林卿卿扛着腿脚酸麻回到房内,她不由得质疑自己,若非她记错了,若非一切只是一场幻境。无人前来,也没有所谓父亲杀女。 不! 林卿卿闭上眼,额头紧锁。应是她重生一世,有些事和从前不同,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具体是何事,林卿卿无从知晓。 她心内一团乱麻,竭力静下心,细细将所知所有又重新盘算一遍,才勉强缕出一个思绪来。 林昌邑长剑相对,毫不迟疑。那模样狠绝残忍,绝非一日之事。 他要她死,应是蓄谋已久。 然林昌邑要杀她,缘何那般巧合惊动了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三辰宫,偏还是三辰宫的头目亲自来掳走她。 除非,这本就是林昌邑与三辰宫的一场交易。 若非交易,堂堂三辰宫宫主确然不应有这般闲情逸致,去管这寻常闲事。是以,才有陆安之那句“不识好歹。” 林卿卿定了心思,这才躺在床上补了一个囫囵觉。 直到晌午,申时一刻。 林家夫人小姐过了午憩正用着茶点,林卿卿起床后开了衣柜,从一大片素净衣裳里挑了件最朴素的。旁人不知,多半还以为她是这宅院里的丫头。 换上后,林卿卿便带着莺花去了妹妹林瑶瑶的院子。 “二姐姐!”林瑶瑶姿态颇好,她正是风光,眉眼里都是悦色。 林卿卿局促地走过去,显得不大上台面。 “三妹妹。”她低低应了声,“我闲来无事,所以来找三妹妹说些闲话。” 林瑶瑶自然清楚,平白被人夺了婚事,不能半点动静没有。且她可是得了消息,林卿卿发愁得一宿没睡呢! 但她依是笑着:“快给姐姐上茶,对了,就用毅王府昨日送来的新茶。” 林卿卿眉眼垂得更低些,仿佛自惭形秽要钻到地缝里去。 不一会儿,那茶香便飘到鼻尖,林卿卿忍不住凑近些:“好香啊!” “姐姐快尝尝。” “嗯。”林卿卿轻抿了一口,“味道真好。” 林瑶瑶莞尔:“咱们平日用的茶还是差了些,香气馥郁,入口却不够顺滑。毅王府送来的这品我觉得极好,色泽清新,入口甘醇。” 林卿卿仿佛不知如何应答,只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一侧的两个侍女看她这般窘状,说一口茶好都憋不出什么词来,低低笑了。 林卿卿放下茶盏,无奈扯了别的话头:“三妹妹这身衣裳是新买的吧?看着真好看,跟仙子似的。” 碧色裙子清新,上面又用银线细细点缀了花纹,外头的光线撒过来,确是如星辰一般。 林瑶瑶得意之色闪过,仍是自谦道:“是毅王府那边送来的料子,说是城西的绸缎庄打都城新进了几匹料子,这便特意着人给我送来了。” “二姐姐喜欢吗?” 林卿卿眼睛都亮了,仍是后撤了一步。 林瑶瑶立即开口:“明兮,去将剩下那几匹料子拿来,让二姐姐挑一匹。” “不不不!”林卿卿慌忙摆手,诚惶诚恐般。“这是三妹妹受的礼,我怎好拿了一二?”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凝着林瑶瑶的衣裳出神,“不如,三妹妹同我说那铺子叫什么,改日我去买一匹料子相近的就是。” 明兮在一侧小声哼了哼:“打都城来得料子,全江城就这么几匹,全都送来给了我们小姐,哪还有多余的?” 林卿卿愈发难堪,林瑶瑶便道:“都是明兮乱说,姐姐别生气啊!” “不会,不会。”林卿卿僵硬着,“我的眼光确实差了些,不太懂得挑选。我……” 她迟疑了太久,林瑶瑶只得催她:“二姐姐有话直说就是。” “还是算了。”林卿卿小心翼翼着,“我刚才想着让三妹妹陪我同去,不要一样的料子,只要比我平常的好些就行。可是……” “嗯?” “还是我自己去吧!咱们家正与毅王府议着妹妹同世子的婚事,我从前还被世子那般说过,妹妹与我一同出门,该被人议论了。” 林卿卿道:“三妹妹歇着,我先回去了。” 行至门口时,忽的听到一声“等等”。林卿卿顿住步子,唇角不可觉察地扬起一抹笑意。 嫁入毅王府,做世子妃,于林瑶瑶是风光无限,于她林卿卿才是难堪,才是怕人议论。 如她所料,林瑶瑶愿意陪她出行。 出门前,林瑶瑶须得简单收拾片刻,林卿卿便到了门外等。 她附在莺花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莺花略有惊诧,也不曾多问什么。待林瑶瑶收拾妥当,莺花正好将事情办妥回来。 然两人带着身侧的丫头,将将走到前院,就遇着了正准备出门的林昌邑。 “爹爹。”两人一道福了福身。 “出去?”林昌邑望着她们二人,目光里是寻常父亲的慈爱。 林瑶瑶不应声,林卿卿只得上前一步:“我想买一匹料子,所以特地央了三妹妹陪我一起。” 林昌邑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自也瞧得出一个素净一个奢华。“嗯,去吧!”他说罢就往外走,走了一半忽然又回过头。 “对了,瑶瑶就不要去了,你与世子纳采将近,再抛头露面恐有不妥。” “爹爹……”林瑶瑶扁着嘴,略有些不情愿。 林卿卿垂着头,眸色蓦地暗下。 第5节 果真如她所料,她一人出行并无不可,却是不能两位小姐一道,免得让人拿不准哪个才是该被掳走的。 林昌邑要她死,到底是为何?是恩义到了头,还是她无生母庇护,或是罗氏厌憎她,林昌邑全然是不得已? 林卿卿揪扯不出答案,也没时间揪扯。 她眉目低垂,声音怯怯:“是女儿不知礼数,还请爹爹责罚。” “无妨,只是你的脸还不曾好,记得戴好面纱。” “女儿记下了。” 道别林昌邑,林卿卿领着莺花出了门,莺花才小声与她疑问:“小姐,你预备买多少料子呀?咱们可从没从张妈妈那支过这么多银两。” 她若非突然有些意外的举动,怎会刚好在前院遇着林昌邑? 林卿卿淡然道:“还没想好,只是觉得好的料子可能贵些,就事先预备着。” 莺花仍觉得稀奇,小姐从未支过这么多,但又觉得小姐所说似乎有理,便不再追问。 两人走了多家裁缝铺和绸缎庄,林卿卿一直没挑着合意的,直至路过一间酒楼,十来步开外有一间门面颇大的铺子,林卿卿才勉强看中了几匹。 “老板娘,我的丫头和我身量差不多,你便以她量身,我去旁边的胭脂铺看看。” 林卿卿与老板娘说罢,便折回了路过的那间酒楼。 如意楼。 林卿卿抬头望着这三个字,她在三辰宫时曾听过这个名字。 彼时她话少,寂静。陆安之与风止闲聊,从不避讳她。 那日风止又□□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上了山。“又醉了!”陆安之睨他一眼,见怪不怪。 风止跌在旁边的椅子上:“没大醉,微醺,微醺而已。” “如意楼倒成了你的家。”日日夜夜皆宿在那里。 风止笑着,脸上堆了些刻意的谄媚:“三辰宫亦是。” “那掌柜倒不嫌弃你。” 风止灌着酒,咧着嘴笑。 陆安之道:“我嫌!” 林卿卿想着当初,陆安之当真是嫌弃风止醉酒,酒气熏人,他说了两句便提步走了。但他走后,他的属下随即便将风止抬进了屋子,没让他着了冷风。 顷刻,林卿卿自回忆抽身而出,提步进门。她径直走到账台前:“我要一间上等厢房。” 第5章 月圆 三辰宫太远,在远离江城的偏远之地,须得走很远的路,还要过一条河,爬一座山。 不到紧要的时候,她不能这般横冲直撞。那时,兴许她还没有走出江城繁华之地,就被林昌邑着人给追了回来。 最好,还是循着林昌邑的计划,让人来家中掳走她。 然她找不到陆安之,只能赌一把,来找风止。 林卿卿由小二领着,上了三楼最里侧的一间厢房,随意点了些菜。待小二走后,她才出门,看着这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厢房有十来间,也不知风止在哪间,或是他哪间都不在。 林卿卿一步步向前,尽可能慢,尽可能将两侧的动静听得清晰。 有公子哥把酒言欢,丝竹入耳,亦有女子嗓音娇柔。 一直到最后一间,动静微弱。据林卿卿所知,风止常来喝酒,若仅是喝酒,应是没什么动静。 林卿卿深吸一口气在门前站定,赌一把。 她抬手轻叩,一声,无人,两声…… “吱!” 房门自内被人打开,走来一个一袭月蓝色衣裳的清丽美人。 “姑娘何事?” 林卿卿望着她身后无人,只不知目光不能及的另一侧是否也无人。如此,只得唐突了。 “我来找人,不知房内可还有别人?” 那美人倏地笑了:“是姑娘的夫君走脱了?” 林卿卿冷不防被说得害臊,脸颊在面纱下微微发烫。她竭力镇定些:“您房内确实没有旁人?” “没有。” 美人答得利落,林卿卿无奈,只得作罢。她赌错了,那桌前确实无人。而这厢房十来间,她实在不能一间间问,问了也不好直接说出风止的名讳。 若落入林昌邑耳中,怕是她等不来陆安之,就得先丢了性命。 如此,便当真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 孤注一掷,去找他。 只是这等难度,怕是要赶上当初从三辰宫逃离。 林卿卿眉目紧锁离去,不知方才她敲了房门的那间,女子撤回身走至窗前。窗前一张小桌,桌子两侧坐了一黑一青两名男子。 青衣公子问:“何人?” 美人浅笑嫣嫣:“噢,小姑娘来寻人。” 两人不在意,不妨过了会儿,那清丽美人打另一扇窗前向下,伸手指了指:“喏,就是那个戴了面纱的姑娘。” 青衣公子把玩着酒杯,还没注意姑娘,倒先瞧见对面人的目光未免过于专注。 “认识?”他身子一倾,目光也落上去。然到底有些距离,且从高处望,看得并不清晰,只瞧着衣着素净,寡淡了些。 黑衣公子收回目光,嗓音如那身衣裳一般沉静:“我近日接了一桩生意,正是林家。” “咱们江城首富?” 青衣公子明显惊了一惊,整座城的钱庄都是他们林家的,还有人敢与他林昌邑为仇? 黑衣公子道:“那是林家二小姐。” “呦!”青衣公子果断来了兴致,扒着窗子眼瞧着林卿卿进了一间绸缎庄,又等着她出来。 不一会儿,冷不丁道:“哎呀,这林小姐身后有尾巴!” 青衣公子坐正了身子正准备多问一句,这林家的生意,林昌邑到底买了谁的命?然他侧过身,厢房内哪还有黑衣男子的影子。 是夜。 林卿卿照旧坐在亭下,心内希冀却只余了少许。她知晓自己并非蠢笨之人,那一世死得蹊跷,是她被人蒙蔽,甚至,亦有她自欺欺人的成分。 譬如林昌邑待她的好,好的虚浮,不可靠,她不是不曾怀疑过,但不敢往深了想。 就像隐隐猜到往前一步既是深渊,本能就是后退。而重新来过,却是那一步已经往前,她见着了那深渊的诡谲,惊异过后,便该想着如何越过去。 只是太难。 那一世逃离三辰宫,她多少仰仗些运气。这一次离家,不知该多少步筹谋。 林卿卿紧锁着眉头单手托腮坐在亭下,瞧着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圆,却没注意月光下枝丫微动,那里面藏着一个人。 男子打树上飞身而下时,她猛地起身,唇瓣微张,太过诧异,又太过欢喜,以至说不出话来。 也不需她说什么,对视不过那么一瞬,他便向她大步走来,单手将她夹在腰上,如来时无声无息,飞身离去。 林卿卿一动不敢动,身子僵硬得被他携裹着,脑海里反反复复,将方才那一眼对着那一世。是他,是她心念的好几日的人。她以为他不会来了。 他和她记忆中一样,墨色衣裳,藏青发带,脸色冷峻,不带温情。 直至上了船,他站在船头,月光洒下他颀长的影子。林卿卿脑袋懵懵的,仍觉得兴许是做梦。 随后上山,他又将她夹在腰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她从前住过的房间。 到了这一刻,林卿卿才勉强有些真实感。 她站在陆安之身前,细细看他的脸。她从前竟从未注意过他的模样,只觉得杀手无情,合该阎罗一般面相。 陆安之的面貌并非人如玉世无双的温润,棱角冷厉,眸子幽深,一双眼平静无波地瞧着你,就令你生畏。 这不是好人的面向,但无可置疑,仍是张俊逸出挑的脸。 林卿卿终于又见着他,明明欢喜得说不出话来,身子却是诚实。她在怕他,怕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身子感觉触发,不一会儿,她才又后知后觉,陆安之揽着她的姿势,硌得她骨头生疼。 “日后你便住这里。”陆安之无视她呆呆的样子,说罢就走。 “你你……我……” 林卿卿忍着疼,想让他多留一刻,偏又不可自已地结巴着。 陆安之自没心情多留,只走到门口时,给站在那处的属下一个眼色。 让人看着她。 林卿卿一个人在房间呆坐了许久,才握着拳头无声地尖叫出来。她眼底有泪,唇边有笑。 琉璃灯,点翠铜镜,镂空金兽香炉。还有那张床,以及床上那条薄薄的锦被。山上凉,她初来的时候总冷得睡不着。 看着这熟知的一切,林卿卿在汹涌的欢喜过后,终于慢慢静下心来。她与陆安之,终于勉强有一个来日方长。 陆安之留在三辰宫的时日不多,常常就下山去了。她须得在他在的日子里,同他多说说话,多看看他,多了解他。 林卿卿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睡去,梦境都是香甜。可是当真冷,睡了一宿,身子都没暖热。 因而当陆安之的属下端了温热的粥送来,她直接捧着碗,一勺一勺喝了干净。 用过饭,林卿卿便是眼巴巴地望着陆安之的手下,月折姑娘。那一世,便是她来看着她。 月折姑娘寡言,但不似陆安之那般骇人。林卿卿脸上堆着笑:“你们宫主呢?” 月折看她一眼,林卿卿又道:“我有事,想见见他。” “林小姐有事同我说就是。” 这便是见不着了。不过也对,陆安之留在三辰宫的日子本就不多,兴许是出去办事了。 第6节 也罢!林卿卿敛了心思:“我一人在屋子里太无趣了,可否拿些书给我看?”在没来的那些天,林卿卿一直想着,这一次她来了,该怎么过这一月有余。 月折迟疑了会儿:“好。” “我识得字,但看的书不多,还请姑娘拿些浅白通俗的,太深奥我看不懂。” “好。” 如此,林卿卿便捧着书册看了整日,日暮时,还与月折要了笔墨,不停地在写着什么。 月折站于门前,瞧着林卿卿这般姿态,目光里不免有些探究。 身后忽的传来动静,月折侧过身,便瞧见三辰宫的常客又来了。 一袭青衣的公子一手折扇一手酒,额角两缕墨发垂落,风起,扫过他的下颌。他路过窗沿,忽然就顿住步子。 风止往里看,迷蒙中像瞧见一副佳人的画卷。 月白色衣裙衬得墨发如锦缎般,琉璃灯的光晕落在女子姣好的侧脸上,模样干净的不染半点世俗尘埃,正经是仙姿容颜,退一步想攀折,进一步又不自觉退却。 女子靠在矮桌前,身子斜倾,她手上笔尖挑起,微微侧头似有思虑。 “美人啊!”风止望着,眸子灼灼亮起。 他用胳膊肘捅捅身侧之人:“你从哪弄来的?” “你不是只杀人吗?什么时候也做绑架的买卖了?” “诶,这是哪家的小姐?” 身侧之人在他一连串攻击下,仍是面无表情。只道:“林卿卿。” 第6章 我冷 林卿卿? 这名字耳熟得紧。是了,风止昨日才听他提及,林家二小姐。那时他远远瞧着,还觉得这姑娘寡淡,现在看来,却是美至出尘。 “哦!”风止忍不住感叹,“怪不得江玉笙会有那般赞叹,佳人入尘,卿世无双,当得,当得!” 说着,又是狐疑地打量陆安之:“你不会是五识里的身识开了窍,终于晓得何为美色动人了?” 陆安之懒得理会,径自错过他自门而入。风止微醺也不耽搁他颠颠地跟过来,然他一进门,将屋内女子瞧了个正面,忽的就倒吸了口气。 美人右脸有疤。 他一面走近细细端详,一面无谓摆手:“无妨无妨,这么点疤,抹些药膏过几日就好了。美人怎么能有瑕呢?” 风止如风般来袭,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整个人便落座在矮桌前。眼瞧着佳人杏眼明仁,眸子清澈得像泛着水光。 林卿卿打从风止说第一句话,便听得了窗外的动静。她想起身奔过去,脑子又快一步,想要琢磨同陆安之说些什么好。还没琢磨出来,风止便到了眼前。 这一出,几乎同那一世无二。 风止巴巴瞧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道:“不对呀!你与林昌邑做的交易,怎的把他女儿弄来了?” 交易? 林卿卿心道,果真如此,是林昌邑要三辰宫将她掳走。只不知,林昌邑的打算里,是幽囚,还是杀之?而这两样,又都是为了什么? 陆安之幽深的目光落在林卿卿身上,顿了顿:“你以为呢?” 林卿卿一抬眼,便撞入陆安之的眸子里。身子本能的惧意太强,她被瞧得身子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卿卿咬了咬干涩的唇,艰难措辞,风止那端略微沉吟,已是抢了白:“哦,那便是林昌邑的仇人也与你做了买卖,陆安之,你两头吃啊!” “不过在江城,能得罪林昌邑应是不多,是哪个?” “这是看重林家家财还是打了这林二小姐的主意?” 陆安之不理会风止絮叨,单手落在他肩上:“夜幕将至,走吧!” 然两人不过走了两步,便被人叫住。 “陆安之。” 陆安之与风止一道回过身,风止满脸惊诧,这林小姐居然知道陆安之。 陆安之静静看着她:“你认得我?” “三辰宫宫主陆安之。”林卿卿掐着掌心,尽量使自己平静些,“我听过你。” “何事?” “被子太薄,我冷。”难得见着,她本只想叫住他。 风止在一侧赶忙道:“快快快,月折,再去抱一床被子来。” 林卿卿望着月折出门,陆安之又要走,忙又道:“等等!” 这一回,风止终于察觉这山顶凉风袭来,气氛不寻常,悄默声退了出去。 林卿卿望着眼前的男子,他周身泛着凉意,眼底更冷。明明两步之遥,却似隔着千山雾霭。 林卿卿鼓足勇气:“你能不能不这么看我?” “仿佛我是陌路人。” 陆安之凝着她,眸底似有一丝冷讽:“你不是?” “我我……”林卿卿顿时卡住,她憋得脸色胀红,后知后觉,那一问实在自作多情。 现在是她与陆安之相识的最初,他待她冷漠,实属寻常。 林卿卿忽然不懂,这样的陆安之,为何会为了她几近疯癫?亦或,那个眸底染血,抱着她整个都在发抖的人,全是她的幻觉。 林卿卿琢磨不出结果,却是晃神的当下,眼瞧着这张脸忽的近前。 “是个结巴。” 林卿卿猛地僵住,那一瞬,好似只看见了他黑色瞳仁里自己的模样。 林卿卿直至陆安之离去才收回神,亦才反应过来,她与陆安之目前为止仅说过两次话,却两次都结巴了。 林卿卿忍不住扶额叹息,她便是太过紧张,也不该如此不争气。 忒丢脸。 片刻后,月折抱着厚厚的锦被进门,林卿卿已收拾好心绪,忙接过:“谢谢你,月折姑娘。” 从前她与月折也不曾说过几句,只觉得整个三辰宫都是恶人。现下仔细瞧了,才发觉月折是一身飒爽之气。她身上是三辰宫一贯的墨色衣裳,唯发带选了朱红色,平添女子的妍丽。 月折看着林卿卿将锦被抱过去,收拾床榻利落整洁。迟疑了会儿,开口道:“林小姐,你似乎没有自己是个囚徒的自觉。” “囚徒应该如何?”林卿卿无谓笑着。 三辰宫做的是取人性命的买卖,素未幽囚过人,月折一时也说不出该是如何模样,只觉得绝非林卿卿这般自在。 林卿卿收拾好床榻,摸着软软的被子,转身坐在床侧:“月折姑娘,方才有事我忘了和他说,你可否代为转告?” “你说。” “我想请你教我习武。” 月折顿时无语,“林小姐,我仍是那句,你是否该有些被困顿的自觉?” 还不曾听说,哪个被幽囚的人有这般自由?要书给书,要墨给墨。一日三餐不间断,锦被还是绵软厚实。现下可好,还要习武。 林卿卿仍微笑着:“我知道这事你做不得主,你可以去问陆安之。” “林小姐!” “我知道习武须得从小就练,我现在开始是晚了,不过多少学些能够防身就行。” “……好。”月折终是无奈应下。 次日,卯初。 林卿卿站在窗前,瞧着太阳还没冒头,月折已经在院内的空地上练剑。远处是还未散尽的层层云雾,月折的身姿极快,林卿卿甚至看不清她的身法同来回的招式,只觉得长剑如影一般舞动。 灵动的剑影,和着背后云雾缥缈,仿佛画境一般。 林卿卿回到桌前,执笔落画。林昌邑虽说不曾教她念书明理,但丹青与琴艺,她却是学得极好。 半个时辰后,月折进门径自走到她桌前,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望见桌上那幅丹青。 纸上仅落了墨色,不曾上些鲜艳。然那山峦重叠,云雾旖旎。甚至手握长剑那人,都绘得仿佛真的一般。 “你画的是我?”月折一眼便认出。 “嗯。”林卿卿笑着将画转一个方向,好让月折看得方便些。 月折凝着画上之人,忍不住开口:“画得真好。” 林卿卿被夸的略有些不好意思。那些年林昌邑执迷于要她画人,因此她画人的手法确实比绘景强些。 月折想起昨日还与她反复强调,该像个囚徒一般,眼瞧着林卿卿依旧这般自如,倒叫她有些不适。 遂抬起头,将一盒膏药放置林卿卿眼前,正色道:“这是风止公子要我交予你的药膏,可治愈你脸上的疤。” “还有,习武之事公子允了,用过饭我便开始教你。”顿了顿又道,“你的衣裳繁复,不适宜练武,稍后我找身简便的给你送来。” 林卿卿眸子亮起:“多谢月折姑娘!”说着,还学着他们江湖人的姿势正经拜了一拜。 “叫我月折就好。” 月折说罢就走,林卿卿忙冲她喊:“那你叫我林卿卿,或者卿卿也好。” 月折步子没停,却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知道了,林卿卿。” 饭罢,两人歇息了片刻,月折便带她来到正殿前。 在山巅之上,这一处的地界,最是空旷。 这是林卿卿第二次来到这里,那一次,是她逃跑,匆忙跑过,也不曾多看一眼旁边的景致。这时望见正殿上方的“日”字,再瞧向两个偏殿,顿时明了何谓三辰宫。正是日月星三宫。 然一个江湖帮派,还是个杀手组织,于山巅立宫殿,又叫了这般名字,委实是胆大了。 “林卿卿,你没有功底,我便从最基础的开始教你。” “现在你看着我的动作,就从扎一个马步开始。” 月折双手握拳,身子下蹲。林卿卿学着她的模样蹲下,随即便听着月折指教:“背打直,脚要站稳。” 第7节 “好,先站一个时辰。稍后歇息,再站两个时辰,依次累加,直至天黑。” 初时,林卿卿目光尤为坚定,然不过一刻,小腿便忍不住发抖,月折也不说她,只转身进了月字偏殿。 林卿卿紧咬着牙,汗水不多时便开始顺着额角下滑。后来汹涌,却是眼睛都不能眨,一眨,汗水便会滑过眼睛,酸涩异常。 正殿内。 夕阳的昏黄洒过阁楼,目光所及,殿前的女子已站了整日。 月折恭敬立于一男子身后:“林小姐闺阁娇养,底子不好,其实不宜习武。” “她说是要防身,应是有别的打算。” “公子,我便这样教下去?”这法子稳妥,但也慢。学久了也不过强身健体,没甚用处。 身前男子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 “当年一百进十,你如何夺魁?” “我是杀手,不赢,死得便是我。” 男子眉梢微挑,眸中泛过一抹兴致。“你说,她何来的对手?” 月折一时不解,略琢磨了会儿才明白其意。他们是为活命而拼命,林卿卿一个娇小姐哪来的心气? 男子缓缓道:“意志顽强,也是难得。” 月折默了默,终是疑问:“公子,林小姐确定是被您幽囚?” “嗯?”男子侧过脸,光晕洒过,太过硬朗凌厉的侧脸难得显些柔和。 月折道:“她住在这里,像在自家一般恣意。” 男子又看向殿前的女子,她发抖了至少半晌,但每次月折走去,说是到时间可以歇息片刻,她便歇着,甚至还同月折说些闲话。但从不开口求饶,亦不讨价还价。 说要习武,便用尽全力。 男子唇角添些笑意:“她在林宅可不会这般放肆。” 第7章 不怕 数日后。 用过晚饭,林卿卿兀自琢磨了会儿白日里月折教她的招式,便又伏在案前将书册上的内容细细看过。 自陆安之说过她是结巴后,她已有多日不曾见他。问月折,月折是一概不说。幸好她近来身子被摧残得厉害,入了夜还得抽着空看书,再晚些便是沾了床就入睡。 如此,竟觉得日子充实,不难捱。 林卿卿握了笔,正抄写书册的内容,外头凉风卷过。 “公子。” 她听着月折的声音,便知晓陆安之终是来了。林卿卿欢喜得就要站起来,却是眼瞧着陆安之旁若无人坐了前厅主位,月折紧接着道:“月树回来了。” 月字殿的人除了月折常跟在陆安之身侧,其他人林卿卿几乎不曾见过。她晓得陆安之应是有正经事,遂又坐了下去,安稳做她的隐形人。 屋内很快进来一个男子,他双手抱拳恭敬一拜:“属下拜见宫主。” “办妥了?”陆安之眸色淡然,仿佛寻常小事的问询。然饶是如此,依旧平白令人觉着一股压迫感。 林卿卿明明局外人,亦是连带着气都不敢大喘。 唤作月树的男子余光望见屋内还有生人,迟疑了片刻,但见陆安之并不说什么,随即道:“是。孙敬梧的人头已经放到宿州衙门公堂之上,赏银十万两属下也已取来。”说罢,便是自怀中取出银票,当面交于站在他身侧的月折。 月折并未伸手去接。 陆安之摩挲着椅子上的扶手,嗓音略沉了些:“你先拿着,挥霍几日。半月后,去一趟北燕。” 月树握着银票的手指蓦地一紧:“请宫主吩咐!” “燕都的沈将军,我要他的命。” 林卿卿猛地抬头,陆安之说得轻巧,偏是有十万两在前。且那北燕的沈将军是何等人物,便是林卿卿身在闺阁之中也曾耳闻,那是两国交战,北燕得力大将。 本身约摸便是个中高手,身边应也有高手环绕。一个杀手派去,基本是送命。 林卿卿眼瞧着那月树也是满眼惊愕。不过月树比她镇定得多,与陆安之不过对视一瞬,迅疾道:“属下遵命!” 眼瞧着月树同月折先后离去,林卿卿顿时觉得,她果真不了解三辰宫,更不了解陆安之。 她从前只以为陆安之的模样性情都是嚣张,现在才发觉,怕不是嚣张这么简单。将将得了十万两,转眼便去要北燕将领的性命。约摸是她坐井窥天,不懂其意。 “在想什么?”陆安之不知何时侧过身来,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林卿卿下意识就是没出息的慌张,定了定神才开口:“孙敬梧是什么人?” 她本想问为何要杀那北燕的沈将军?这任务的难度分明超过月树的能力,不然,他也不必迟疑。 但林卿卿亦知,还未执行的要紧事,陆安之不可能与她言说。 “一个悍匪。”陆安之随口道。 “你们……”林卿卿迟疑了下,不解又不好直言。 陆安之视线移开,眸间略有不耐。“同结巴说话,果真费力。”说着便是要起身。 林卿卿难得见着他,怎么能不说说话便让他走了? 那一世,他困着她,不让她求死。死了,还为她报仇。便是他模样凶些又怎么了?比着那些面慈心恶的虚伪之人,实在强了太多。 林卿卿不假思索,一连串的话就这般蹦了出来。 “不是,我不是结巴。我是想说,你们不该是朝廷缉拿的对象吗?” “杀了悍匪领赏银,是在替朝廷做事?所以,前往北燕,也是朝廷的意思。” “可若是朝廷要你们做这桩事,似乎是让你们送死。” 陆安之难得听她嘟噜一串,沉吟了会儿,忽的道:“你是说,我要月树送死。” 林卿卿蓦地吸一口气,他这是怎么下的结论?她明明说了许多,偏他只听着最后一句。 “我……我只是觉得此事成的机会不大。”顿了顿,林卿卿猛地回过神来,陆安之自认是他要月树做这桩事。 “是你要杀那将军?”林卿卿惊异道。 陆安之眸中添了一抹笑意,嗓音却是冰冷:“林卿卿,这世道,可不是非正即邪。往后你若还想住得这么舒坦,就不要多问。” 林卿卿看他眼尾微微翘着,只觉得单看那双眼也是好看的。至少,不那么凶。 一时不察,下意识就咕哝:“还不是你要我问?” 陆安之眸中笑意愈浓,他起身走至她的矮桌前,就这般居高临下俯身凝着她,薄唇微勾:“不怕我杀你?” 月折说的不错,林卿卿在他这里,自在得不寻常。 倘或是那一世,林卿卿能当场被吓出眼泪来。这次,她却是能够仰着头,尽力少些紧张:“你不会。” 从前的许多事她都不信了,唯有这件,她万分确信。 陆安之望着女孩的眼,她紧张无措,却也是无惧且坚定。心口莫名涌上来一股气,似要挫败她。 “沈将军都杀得,杀不得你?” “你不会!” 她愈是坚定,眸子黑白分明,灼灼发亮。太澄净的眼光,反倒令他挫败。 “为何?”陆安之偏过头,不再看她。 “你若要杀我,在林宅便能杀我,不必费力将我掳到这来。太周折。” 陆安之索性回身,又坐回到椅子上。“也许,我在等一个时机。” “杀人也要选时机吗?”林卿卿下意识开口。 随后琢磨了会儿,想着应是七夕前后的日子,只是不能说。未卜先知,不免被人误以为是疯子。 林卿卿出着神,手上的笔不自觉便一下一下戳在纸上,落下些许墨点。 陆安之看过去,淡淡道:“你这样抄,何时才能看完一本?” 林卿卿愣了下,脸上隐有囧色,但仍是温声解释:“我这法子虽然笨了点,但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她要月折给她拿书拿墨,已然是仗着知道最后她会在陆安之心上占点位置。可随心所欲,亦不能太愈距。 陆安之自不觉得这法子有哪点好,甚至,也能算个法子? 他轻叩着扶手,慢悠悠道:“首富之女,掌上千金。姐姐为官眷,妹妹是才女。你……目不识丁?” 这话却有些伤人了,庶女哪能与嫡女相比。尤其,她这庶女做着,荣宠都是虚有其表。人人皆知的娇养,实是尽教些清倌人的技艺,不正经识字明理。 然女孩神态柔和,似是没伤到半分,依旧是温柔的模样。 “我念书少,里面的字虽说大都识得,但许多词句却是不解其意。想着读几遍,再抄一遍,总能解意。” 陆安之默了默,心道,总是费劲。 哪料女孩忽然直直地望过来,满眼期许地看着他。 “不如,你教我?” 陆安之有一瞬的愣神,那双眸子澄澈纯净,似能映照出这世间一切污秽。 可她身为一个被掳来的人,不该痛哭,不该祈求他放了她吗?就算是足够镇定,眼睛里也不该仍闪着那样明亮温柔的光。 像暗夜里的月亮。 幸得失神仅是一瞬,陆安之迅速将视线从她眼上挪开,掠过她小巧挺立的鼻尖,粉嫩的唇,细嫩白净的肌肤。 嗯……她脸上的疤似乎淡了些。 念头一瞬起,一瞬灭。 陆安之随即起身:“没空!”说罢,便是大步离去。 第8章 受伤 第8节 林卿卿一脸莫名,想着,或许她又不自觉唐突了。 罢了,今夜便早些睡。她欲起身,然累了一天,身子酸痛,坐久了腿脚又麻木得如针刺一般。无奈,她只得冲门口喊了声:“月折?” 月折进门将她扶起,林卿卿小心活动着腿脚,好一会儿才缓解了那股麻木。 月折见她能正经走路,手还扶着腰,不由道:“你没有习过武,身子弱,初时疲累骨头酸痛,其实都是正常,日子久了便好。” “嗯。”林卿卿不在意地应声,“大约是刚才坐久了。” 这些酸软疼痛其实都是小事,至少,比着那一剑穿身,轻了太多。 林卿卿由月折扶着坐到床边,抬眼就瞧见月折欲言又止,忍不住笑道:“你有话直说,我一个被你们掳来的人,同我说话何须思虑。” 月折面色略有些尴尬,但林卿卿挑破,她索性直言:“林卿卿,我听过你,你的琴艺师承姝白,丹青前几日我也见过,不愧是褚和儒教出来的徒弟。” “这般双绝的技艺,何必非要练剑?”她的心气与动机到底从何而来? 月折不解:“为了逃走?” 林卿卿莞尔一笑,双眸清冽地望着月折:“我没想过逃走。” “没想逃走?”月折愈是愕然,“这怎么可能?”被掳来的人,怎么可能不想着逃走?便是心底太过清明,知晓逃走是无望之事,也不能连这个念头也不曾有。 林卿卿愈是温润地笑着:“为何要逃?你们又不是会吃人的魔鬼。” “可是……”月折眉头紧蹙。 “我住下去,才有可能知道陆安之到底与我父亲做了什么交易。” “你不怕公子杀你?” 林卿卿笑意愈浓,怎么都来问她这个问题? “你方才就在门口站着,不是都听着了?” 月折一时噎住,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倒想得开。只是不知,你究竟何来的底气?”方才月折不曾瞧见她的神情,却也听着了声音。 那般笃定,绝非盲目自信,或是愚蠢。那是真的确信。 可事关公子是否会杀她这事,连月折都还不清晰。 何来的底气? 林卿卿抿唇,笑而不语。顿了会儿,才又仰起脸与她道:“月折,我有些困倦,想歇息了。” 此后,林卿卿不知为何,竟是近二十天都不曾见着陆安之,连风止都不曾来。 她床上厚厚的锦被都已经换下,现下用的是从前那条薄薄的。同月折,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熟稔。甚至习武一事,也有所进益。 不止一次,林卿卿想着,她上次唐突至此吗?转念又觉得不会,陆安之待她无感,不至于她唐突了,便连三辰宫也不回。 这日清晨,林卿卿照旧与月折学着招式,也照旧问了一句:“陆安之还没回来吗?” 月折手中长剑猛地落下,剑尖抵在地面。 她极是无奈地凝着对面的女子:“林卿卿,你每日这么问,烦不烦?” 二十天了,每每如此。 “陆安之呢?” “你们公子呢?” “风止呢?风公子也没来吗?” “你们宫主呢月折?他出去办事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林卿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憨憨地笑笑,模样无辜极了。 “我就是问问嘛!” 月折轻哼了声,收了剑,若有所思地凝着她:“林小姐,我冒昧问您一句,您这般热切,是瞧上我们公子,还是心许了风止公子?” 林卿卿慌忙摆手:“我当然没有心许风止。” “那就是我家公子?”月折迅疾道。 “不是!”林卿卿答得更是利落。面不红,心不跳。她对陆安之是怀揣着恩情,揣着她当初不识好歹误了他的心软。 是感恩,是好奇。 月折见她干脆坦荡,自个倒不懂了。“你每日一问,问的我都烦了。” “那他到底有消息吗?” 林卿卿脸上依旧挂着笑,月折懒得理会她,剑尖平放拍了拍她的手腕,脸色严肃起来与她道:“手上用力,身子要稳。” 又是问不出。 林卿卿专心练剑,默默数着日子,现在已将近六月中旬,陆安之若再有个二十余日,就是七夕。 她没打算逃,却也打算了七夕那日要回去一趟。 而这桩事,她须得与陆安之商议才可。 是夜。 林卿卿忽然又回到了那条长街,又站在告示栏前,只是上面的字迹略有些模糊。 情景一转,长剑蓦地刺入胸口。 她不觉得痛,只是满眼惊异地看着眼前人。“爹爹……” 她听不清那人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只满心绝望。有人携裹着风声疾步而来时,她才猛地睁眼醒来。 林卿卿瞪眼看着素净的帷幔,呼吸缓缓平复。她已经许久不做噩梦,大约是陆安之太久不回,她心下略有不安。 林卿卿起床至桌前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和着那清凉也醒醒神。眸子落在窗外时,瞧见月亮又要开始变圆了。余光扫过,门口无人。 林卿卿特别走去瞧了一眼,果真无人。惯常,即便是夜里,门口也会有人站着。有时是月折,有时是三辰宫内的丫鬟仆人。总归,不会让她这一处落了空。 眼下怎会无人? 林卿卿蓦地生了警惕心,悄然穿好衣裳便是出了门。 出了月字殿,林卿卿便生了些悔意,却原来,不止她门前无人,整个月字殿她都不曾见着人。 她应该带上月折教她时用的那把剑再出门。 然也不必回身,林卿卿一抬头,便望见正殿之内的阁楼上灯火通明。 是陆安之回来了? 林卿卿忙跑过去,上楼前,终于撞见一个丫鬟。她手中端了一个水盆,里面满是鲜红。 她只看了一眼,便是以更快的步子上楼,而后猛地推开那扇门。 缘何无人,却是人都聚集在了这一处。 林卿卿看着眼前一幕,呆立在原地。陆安之坐在床前,上半身衣衫褪去,他身上的伤口在血色不停地晕染下,甚至看不真切。 她从不记得陆安之曾受伤,且陆安之身为三辰宫宫主,身手犹在月折之上。他这样的人,怎会轻易受伤? 还是她重活一次,连带着陆安之所历之事,也发生了变化? 林卿卿想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明白过来。那一世,陆安之应当也曾受伤,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甚至他的房间,她都从未来过。 门声响动,那女孩闯进来,又呆愣着。陆安之掀了掀眼皮,眸色晦暗,额角的汗水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 仍是正在与陆安之处理伤口的月折侧身迅疾道:“林小姐,夜风大,你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林卿卿这才蓦地垂下眼,慌忙将门关上。 林卿卿知晓江湖人不曾有那么要紧的男女大防,尤其月折还是陆安之得力的属下。可以她所知,却是男女授受不亲,更不能目视男子身体。遂是眼眸低垂,不敢再看陆安之一眼。 然要她就这么走了,又放心不下。如此,便是垂着脑袋,小心挪步到床侧,只盯着月折手中的布条,看它何时不再侵染太多血色。 一刻后,陆安之的伤口终于处理好,身上的污血也处理干净。还有丫鬟拿来干净的衣裳,月折帮他换上。到了此刻,林卿卿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几个丫头和月折一一退去后,陆安之睨一眼仍垂着脑袋站在床侧的女子,冷声道:“还不走?” 林卿卿知晓他脸色不好,语气凉薄,可每次听着,仍是下意识一慌。 幼时的那些经历,在自家住着仿佛寄人篱下一般的日子,教她学会看人眼色。重生一次,亦得克制才行。 她缓了缓正要开口,陆安之忽的又道:“等我死?” “不不不!”林卿卿慌忙摆手,却是一抬眼就瞧见他松垮的衣领和胸前紧致的线条。 月折将将给他上了药,又用布条给他缠了伤口,衣裳自然不能穿的太贴身,这样松垮些最好。 林卿卿忙又避开眼,一面紧促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冰冷的声音入耳:“你该盼着我死了才是。” “亦或,你想好了待我入睡一刀刺死我。” 林卿卿脸色一僵,她确曾这么干过,但那是那一世了,那一世她太想逃,又太恐惧,才铤而走险。 “我真的担心你,而且,我也没那么没自知。”以她现在刚刚能挥舞几个剑招的身手,怕是连山上略强壮些的仆人都打不过。 她紧盯着陆安之落在膝上的手指,他指骨修长,手背因少了血色而有些苍白。这样的手,不像是会杀人的手。 担心? 素无渊源之人,何来的担心? 陆安之眸中隐有讽刺,女孩立在他身侧,像个木头。陆安之目光掠过女孩脸侧,她脸上的疤已是全然不见。罢了,也是个美貌的木头。 女孩忽然又看向他:“你……怎么会受伤?”他这样的身手,按说不会轻易不如人。 陆安之脸上透着寒气,言语间也略有不耐:“路遇伏击,身手不敌。” 陆安之脸色愈凶,林卿卿愈怕。她手指掐着掌心,蓦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压抑着眸底濡湿,坚定道:“陆安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盼着你好。”说罢,便是一面向外走一面道,“我去外面守夜。” 陆安之眼眸抬起,眼瞧着女孩步步离去。 他的房间干净且空旷,她一步一步在他耳内皆落下声响。陆安之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神情渐渐有些玩味。 他想起方才月折为他处理伤口时,他随口问了一句。 月折道:“林小姐正睡着。” “近日可有异常?” 第9节 “不曾。”月折道,迟疑了片刻又是补充,“不过,林小姐每日都会问起公子,不知情的人兴许以为……” “以为什么?” “她喜欢公子。” 喜欢? 方才那模样看着,分明是局促不安。 陆安之看着那道月白色身影走至门前,双手抬起正要开门,他忽的开口:“林卿卿!” 第9章 生意 林卿卿身子一顿,僵硬地转过身。 陆安之道:“月折说你日日皆问起我,有事?” 林卿卿仍站在门口处,想着离得远,忍不住低声咕哝:“还不是想见你?” 她嗓音极低,却是料不着陆安之耳力极好。 还不是想见你? 这话的语调听着有些耳熟,他略想了想,想起那日与她言说正邪,她便是这样咕哝,“还不是你要我问?” 眉眼低垂,透着委屈,又非要狡辩。 “你说什么?”陆安之佯做没听见,“过来说。” 林卿卿刚刚受了他的脸色,本不想再这般没出息地挪过去,可鼻尖偏还萦绕着未曾淡去的血腥气。末了,到底是走过去。 待她走近,陆安之方才缓缓道:“林小姐,你贵为千金,说这番话,可是显得轻浮。” 轻浮? 她何处轻浮?日日与月折念叨吗? 林卿卿道:“陆安之,若我心许于你,日日念叨又擅自明言,确实唐突,且会失了闺中女儿的骄矜。但,我仅是问你安好,如何不妥?” 陆安之一眨不眨地凝着眼前的女孩,模样温软柔和,嘴倒是挺硬。 便是好整以暇地凝着她,直接道:“你说你想见我。” 林卿卿蓦地被戳穿,脸色涨红,气急之下只道:“不是!我不是,你听错了。” 然陆安之眼中尽是促狭之意,林卿卿避开不去看他,又觉得那视线令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下只得随意扯了别的:“你还没说,你为何会受伤?” 陆安之视线果真从她脸上移开,眸子暗下,好一会儿才趋于沉静。 “初五,是我娘的忌日。”陆安之沉声道,“我去拜祭,被人围杀。” “怎么会这样?”林卿卿惊异出声,“怎么可以用你的弱点来攻击你?”她心下觉得可惜,陆安之的母亲竟也过世了? 陆安之瞧她着急得真切,轻哼一声:“不用弱点用什么?”有了弱点,便会被人拿来攻击。 林卿卿默了默,是她说话太急,忘了走一遍脑子。 “是你的仇人吗?”林卿卿小声道,“你的仇人很多?” 他说围杀,应该不止一两个吧,若非如此,以他的身手,也不至于受伤。 陆安之瞧着眼前的女孩,她一无所知的样子,看着实在真切。 “你对我很好奇。”陆安之眉梢微挑。 林卿卿坦言:“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 陆安之凝着她,她又是这样的眼光。同那次她说“不如,你教我?”时一样,只是更添些坦诚。 她如身上那一袭月白色一般,干净不染纤尘。 陆安之有一瞬,信了她所言,亦信了那份坦诚。毕竟她说得那么真挚,真挚得看不出作伪与心机。 但明明,她懂得自保且有些聪明。为何,会将心思落在他身上? 若非欢喜,便是有所图。 只不知,一个被亲生父亲所抛弃的棋子,纵是有些玲珑,有些容貌,会对他有何图谋? 两个月前。 三辰宫新接了一桩生意,来路是江城第一首富林昌邑。 三辰宫往日虽是做得白骨取命的生意,却不随意接一桩生意。路数是不做则已,一做便不是寻常的生意。 要么来路不寻常,要么银两数额不寻常。林昌邑下的这一单,开价一百万两。这份数额不说在江城,便是放眼整个楚国,也算是大手笔。 起初,这件事是月折去谈,陆安之并未放在心上。原本也是如此,三辰宫诸多事宜,除却要紧的,多半是月折在处理。 月折定下后,便与他道:“定金二十万两,林昌邑已着人送来。” “下月初,我便将林二小姐掳来。” 三辰宫还未曾接过这般生意,陆安之眉梢微挑,略有些疑虑:“困到何时?” “暂定七夕。”月折道,“七夕后,他会再送信来,这个女儿是去是留。若是留,便加五十万两。” 陆安之嘴角一扯,眸间尽是冷意。“这林二小姐倒是值钱。”林昌邑也够狠心,辛苦养大的女儿,说弃便弃了。 至此,陆安之只觉着林昌邑定是用这女儿筹谋了一些事,这林二小姐也略有些可怜。 若非那日他与风止在如意楼,听风止闲扯,提及毅王,又提到毅王府上的世子江玉笙。 说江玉笙曾得见佳人,惊为绝色。 陆安之便随口问了句:“江城有绝色?” 风止侃侃道:“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咱们江城首富林昌邑膝下三女,小女儿颇得才名,大女儿入嫁为官眷。唯有那位林二小姐,被林昌邑捧在掌心宠,但许是素日太低调,我竟错过了这般绝色。” “当真绝色?”陆安之不以为意,他对女色一事向来不挂心。 风止继续说书般道:“你想啊,那江玉笙怎么也是世子,在这江城之内,论见过世面他也能排个前三。他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能让他赞叹,我想定是真的。” 陆安之沉吟了片刻,凝向风止:“此事你是何时知道的?” “就这两日吧,估摸着满江城都知道了。更有甚者,都开始传言这林二小姐要攀上枝头做世子妃了。” 陆安之脸色全然沉下,至此,他算是知道林昌邑这是布好了棋局,三辰宫将人掳走,仅是棋局的一步。 至于那女子,为生身父亲所弃,陆安之心口不自觉软了那么一刹。 后来便于某一个夜晚出现在林家院落。 如栩院。一道墨色的身影隐匿在大雨之下,树影之后。 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骂骂咧咧全无端庄之相,她带人闯进如栩院。原也不算闯,这院落本就随她进出。 及至门前,妇人忽然变了张脸,声音里都带些悲戚哀伤,做戏做的宛如真的一般。 此般情景,陆安之于树影后,一眼看透。 这林二小姐,庶女名头,父亲疼爱是假的,这嫡母手段却是真的。 心思不自觉又是软些,恍惚的一刹,仿佛看见有人瑟缩在墙角,无依无靠。 然而在他定下主意前,那扇门自内里打开。女子面无表情道:“大夫说我的脸不能遇水,母亲还是去问父亲吧!” 就这? 陆安之一刹的心软顷刻消失不见,女子并非柔软脆弱。 他漠然叹了句:小姑娘还算有些气性。 事后,陆安之稍加探听,林家的事便知晓个大概。他曾一度觉得这林二小姐看着风光,其实过得艰难。但每次见她,她都那般明媚,倒省了他操那份闲心。 眼下林卿卿对他平白生了好奇,不免叫他有些疑虑。 林卿卿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陆安之便凝着她直言:“总归不是好人。” “我知道。”林卿卿渐渐随意些,“你一看就是坏人,坏人的长相,还做着坏人会做的事。” 绑架,杀人,都做得随意且轻巧。 但这坏人到最后,心里似乎有她。便是没有,也是他最后抱起她,为她报仇。 陆安之一口气噎住,嘴角抽了抽。他原想吓吓她,她倒好,照旧这么坦诚,且这么直戳戳言明。 “其实我娘也没了。”林卿卿忽的开口,眼神有些悠远飘忽。“我不想起她还好,就觉得自己生来就没有娘。可是不行,是我的出生夺走了我娘的命。”好像活着,都是负累。 陆安之阴沉的脸色略有些松动。 林卿卿转头看向他:“你呢,你见过你娘吗?她应该很爱你。”所以,陆安之才会宁可被人伏击,宁可受伤也会去祭拜。 陆安之似是不愿提及此事,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林卿卿轻声道:“被人爱着总是幸福的。” 总好过她,白走了一生,全是空。自以为小时候有阿嬷疼爱,大了有爹爹宠着。若非那一剑刺穿她所有的幻想,大约她会一直自欺欺人。 陆安之明知如何,仍是反问:“你没有被人爱?” 林卿卿没有应,也不知如何应。只想着还不曾了解陆安之,眼下倒是个机会,遂转而问他:“你生于哪年?” 这话头跳脱的,陆安之愣了下,才道:“元锦元年。” “我是元锦五年,”林卿卿忍不住感叹,“原来你只长我五岁。” “嗯?”陆安之蹙了蹙眉,不解她这来回几句是何意。 “你已经这么厉害,我还对这世事一无所知。”这样的她,将来怎么给他回报? 陆安之眼神漠然地凝着林卿卿,她说的话他怎么越来越听不懂? 林卿卿却是不打算再留,兀自道:“你早些睡吧,太晚了。”说罢,自桌前倒了杯热茶放到他的床边。然后离去,没有在门口守夜。 陆安之久久地盯着门口,这女孩愈是令他琢磨不透。 林卿卿笃定他不会杀她,这笃定想来就叫人觉得可笑。分明他为刀俎,林卿卿为鱼肉。他这个手握长剑之人,都还没一个定数,她倒是自信。 如此便罢,竟还日日提及,言语关切,眸子诚挚。好似……欢喜于他? 这念头一起,陆安之更觉得可笑。 第10节 末了,陆安之躺下,身上本是习惯的痛,这会儿却有些发痒。他阖上眼,微微扬唇,唇角不觉氤氲着笑意。 罢了,便是美人计,也得看她如何做? 第10章 上药 林卿卿回到月字殿时,月折正双手环胸等着她。 “比我预想的时间长。” 林卿卿看向她,不解其意。 月珍直言:“我以为你很快就会被公子丢出来,没想到待了这么久。” 林卿卿心里琢磨着事,没在意与月折已然熟稔到,她可以这般揶揄取笑她。兀自想了会儿,忽的道:“陆安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满身是伤回来吗?” 月折眼中本攒着笑意,这会儿猛地一凛:“你说什么?”公子每年拜祭母亲这事,算是隐秘,知晓的人并不多。 “他若是每年都去拜祭他的母亲,怎不多带些人?”林卿卿凝着月折,眼中尽是关切。“他每次,都这般重伤?” “公子与你说的?”月折眸中仍有警醒,然三辰宫内知晓此事的也不过她与公子本人。 “嗯。”林卿卿无谓应着,“我想他记挂母亲,应是每年都去。只是为何要独身一人前去?”明知凶险还要义无反顾,这本身不错,但不可以规避吗? 月折无法回答,只想着既是公子与她提及此事,她便悄然松了口气。 不妨林卿卿忽然一脸憧憬地看着她:“月折,若我有你这样的身手就好了。” 月折听得一头雾水,只听她又道:“可惜我似乎天生不是习武的料子,约摸再练十年,也不及你一二。” “做我有什么好?”月折睨着她,“你是闺秀,十指如玉般被娇养着,不着太阳,不被雨淋,何以羡慕我们江湖人?” 林卿卿不曾觉察月折脸色,只眸中落着星星点点的希冀,缓缓道:“若我是你,就能与陆安之同行,与他并肩,替他分担些苦痛。” 林卿卿说得真挚,然她越是真挚,越是叫月折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林小姐,你是说我这属下做的不够格?” “不是。”林卿卿赶忙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有你这般身手。” 月折扑哧一笑,随即又是正色道:“你倒不如直说,你心疼公子。” 她确是心疼他,但经由月折这般眼角含笑地说出来,平白添些别样的味道。林卿卿只觉耳朵有些发烫,当即便是进门:“我回屋睡了。” 及至塌上,林卿卿脑中翻来覆去皆是陆安之满身血迹。入睡前脑袋里还想着,看来日后习武须得更加努力才是。若总不成材,便永远帮不上他。 而陆安之,他是坏人,一眼看过就是坏人。可他心底仍有善念,仍念着母亲,甚至会给与他毫不相干的人报仇。这样的人,也非十恶不赦吧! 次日清晨,林卿卿随着往日的时辰,依旧是卯初便醒。她走到窗边,月折正在练剑。 一刻后,月折收了剑,林卿卿忙探出身子问她:“你家公子醒了吗?” “身子可好些?” “要不要送些吃食过去?” “月折,过会儿你去送的时候我与你同去可好?” 月折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正是精神抖擞,接过林卿卿这一串疑问,眼睛半阖,顿时多些萎靡。 月折一手执剑抵在身后,略有些无奈道:“你昨夜才去过公子的房间,这么快就忘了路?” 林卿卿讪讪地笑笑:“我怕他还睡着。” 月折道:“公子三更回,四更睡,到现在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不过确实醒了。” 林卿卿一双清澈的眸子立时灼灼亮起。 月折瞧着,无奈道:“我去后厨看看吃的是否做好,你等着。” “嗯!”林卿卿猛地点头。转念想起昨夜陆安之受伤,不禁额头紧蹙。他痛得额上都是汗,不知今日可好些。 正殿,二层阁楼。 偌大的卧房在这山巅之上,哪怕是在六月,依旧透着阴冷。 绿衣男子甩过广袖,负手而立。他衣摆处的布料颜色渐深,附和着上面的青翠,像是绿竹一般颜色。 房内寂静空旷,他乍一开口,仿似还有回声。 “你们两个也是忒有意思,他是非要你死,你偏不反抗。”男子无奈叨叨着,“年年如此,也不嫌累。” 床榻之上只着了中衣的男子,懒懒坐着,眸子微掀,眼底似有一股轻蔑:“反抗能如何?” 绿衣男子毫不犹疑:“杀了他!” “然后呢?” 绿衣男子一时无言。兀自闷了会儿,才甩着胳膊坐到他床侧:“我是怕他啊,手段一次比一次狠,早晚要了你的命。” “我有分寸。”男子沉沉道。 绿衣男子睨一眼他身上的伤,还有他那苍白脸色。话一出口,到底带些火气:“陆安之,你的分寸就是伤一次比一次重!” 陆安之依是不以为意:“风止,相比要他死,我更厌恶另一种活法。” 风止迅疾道:“他死后,你未必会变成他。”说罢,瞧着他幽邃的眼色,到底是无奈地摆摆手,“得!我说不过你。” 顿了好一会儿,脸上气恼也褪去了,才忽的颇有兴致道:“对了,你那个小美人呢?” “去问月折。”陆安之随口应着。 风止立时走到窗边,趴在窗沿便是探着脑袋往下瞧。瞧不见,索性直接喊出声:“月折?” 月折听见有人叫她,正好后厨的饭菜也准备好,随即赶忙叫了林卿卿一道过去。 风止打窗边瞧着款款走来的姑娘,又是回过身,将陆安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位林二小姐,你可打算好了?” 自打初见这么个美人,当日风止便从陆安之这打听的清楚。 “这位林二小姐可是那林昌邑掌上千金,你就这么将人掳来,他那仇人出了多少银两?”风止颇是不解,陆安之垂涎美色近乎不可能,只不知是谁这么阔绰,还能比得过江城首富。 陆安之眸色淡然,幽幽道:“没有仇人,仅是林昌邑。” “嗯?”风止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林昌邑出钱让你将他的女儿弄来?他图什么?” 陆安之轻哼了声:“瞧着像是做戏,就不知,是做给谁看。” 风止回过神时,陆安之仍未应声,他便又道:“近日你不在江城,不知早前林昌邑便报了案,赏格令整个江城都为之咂舌。” “多少?” “半副身家。” 陆安之冷哼一声,自喉间溢出一丝讥讽。 风止拧着眉,摩挲着下颌悄然琢磨着:“你说,若我将她这千金送回去,他给不给我这半副身家?” 陆安之断然道:“此等虚言,不可信。” “嗯。”风止重重点头,“我觉着也是。”默了默,又是猛地扬头,“那这姑娘……” 咚咚。 敲门声起,风止的话也戛然而止。他迅速移转到门前,不开口说一声“进”,反倒亲自上前将门打开。 门外的两人俱是愣了下,好在月折是习惯了风止不寻常,当即便是端着饭菜放到床榻一侧的小桌上,林卿卿便也一道跟着过去。 风止打量着屋内众人,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陆安之身前:“月折,你家公子该换药了。” 月折放下托盘,侧过身看了眼,便道:“是。”说着,便是自如地去解陆安之的衣裳。 风止细细打量着那默不作声小姑娘的神情,她低垂着头,却是挡不住她小手紧握成拳,怕是掐的掌心都红了。 风止利落上前,拉过月折的手腕就向外走,一面道:“你上什么药,我找你有事呢?”说着,还不忘临出门前冲林卿卿一笑,“就麻烦林姑娘了。” 林卿卿蓦地抬头,只瞧见那光风霁月一般的男子满脸的笑,以及,迅速被关上的门。 方才,还是说话声不绝入耳。顿时,周遭都静了下来,林卿卿在那一瞬里,仿佛都能听着自个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要命的响。 她的脑子明明一片空白,偏还生生的要飞速运转,然半天也转不出个结果。 好一会儿,林卿卿才悄悄放平了呼吸,抿了抿干涩的唇,低低道:“我去找人进来。” 换药这等事,她昨夜只瞧了两眼,就觉得万般羞耻。现下要她来做,却是要先脱落陆安之的衣裳,小心将旧的布条去掉,而后清理伤口周遭的污血,再撒上干净的药粉,缠好布条。最后,帮他穿上干净的衣裳。 林卿卿清楚这里面应当有的每一个步骤,可第一步,就难住了她。 男子的身体,怎可随意观看? 林卿卿说罢,就向外走。 陆安之原本有些迟疑,闺阁小姐,是有些不妥。 然风止此举也未尝不是个法子,林卿卿若当真别有所图,她此时用上美人计倒是良机。 若是欲拒还迎,便没意思了。 尤其,那声音微颤,步调慌张。一面日日关切,又诚挚地说想了解他,此刻怎的逃了? “上药!”他突然出声,落在这寂静的屋子里,甚至不能假装听不见。 林卿卿整个僵住,脸色涨红,连带耳朵根都是红红软软。 第11章 喂饭 “男女授受不亲,我帮你找别人进来。”林卿卿说罢,提步又要走。 她原本只想来看看他是否好些,哪料竟要她来上药? 身后低哑的嗓音蓦地又传来:“这便是你说的,盼着我好?” 林卿卿步子提起,又被迫放下。 她说这话时,全然真心。现在想逃,也是一刻待不住。不知为何,明明是那般简单的上药之事,这气氛却是异常诡异。 她心下全是慌张,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林卿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逞强一般:“自是你身体要紧,可我怕将来出嫁,夫君问及,有碍忠贞。” 第11节 林卿卿说罢,仿佛就听着一声轻笑,笑声戏谑,含些微弱的讽刺。 陆安之幽幽瞧着那道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低低一笑:“你就从未想过你会死在这里? 她究竟何来的底气?竟还想着以后,想着夫君。陆安之听她说着,都觉得可笑。就她那个爹,利用她不知筹谋了什么,能否让她有命活过七夕都是难说,谈何出嫁? 哪料她照旧是不迟疑:“没有。” 说罢,迟疑了会儿忽的回过身向他走来。坐于他身前,道:“陆安之,请你宽衣。” 陆安之凝着她:“又不碍着了?” 他狐疑不懂,自是不知林卿卿看似一瞬的揪扯,其实脑海盘旋万千,终是抉择。 是他提及死亡一事,林卿卿回想起长剑刺身那一瞬,正是身后人向她大步走来。也唯有他,在最后一刻还想着救她一命。 救命之恩轻易抵得过所谓男女大防,出嫁一事更是遥不可及。 林卿卿定了心思,便是微垂着头,尽力克制住紧张,缓缓道:“是有些妨碍,但,你不是别人。” 陆安之怔了片刻,眸色愈深:“此话怎讲?” 林卿卿脑袋低垂,只闷闷道:“宽衣。” 她无法同陆安之说,他是她愿以性命相报之人。 好!陆安之也不执着,当下便是自然脱了衣裳,露出精壮又布满伤痕的上身。 他身上新伤旧伤错落,一看便知绝非世家公子。他这样的,是常年在泥土和刀尖打滚之人。 然陆安之这般利落,林卿卿还是没骨气地又慌了慌,哪怕她已经努力劝说自己,手指还是抖得厉害。 不为这身子本能的惧怕,为着男女授受不亲,她何曾见过男子如此坦露? 林卿卿颤着手,去解陆安之身上缠着的布条,这布条自他身前斜着缠到身后。林卿卿不好环抱着他去解,便先将眼前的解了,小心丢到他背后,再自个绕到他背后,如此周折,才算没任何接触替他拆了已沾染血污的布条。 陆安之幽幽凝着身前的女孩,笨手笨脚,姿态拙劣。这样的人,不像那夜敢于正面怼嫡母的果敢。林昌邑利用她来筹谋,仅是仰仗这女孩还算有些容貌? 陆安之的目光落在女孩脸上,肌肤柔白细嫩,哪怕他这屋内不大明亮,看着依旧白净无瑕。眼眸低垂,姿态安静柔软,睫毛如扇羽轻颤,樱唇微微抿着,又透着她往日说话的倔强。 陆安之默然,风止有句话说的不错,江玉笙在这江城之内算是有见识的。他道这女孩卿世无双,算是不假。 莫说在这江城之内,便是将林卿卿搁在楚国都城,在一众奢华贵女里,她亦是独一个的美。 毕竟,凡俗之美人们见得多了,不过落一个惊艳。出尘之姿,才是要人难忘。 陆安之不知觉出了神,念头一落,身子不由有些僵硬,他意欲后撤些,却是牵动身子,要林卿卿正专注给他上药的手错了一分,直戳戳怼进他裂开的血肉里。 “啊!” 陆安之没痛得倒抽一口气,倒是林卿卿吓了一跳。 她一直低垂的脑袋终于抬起些,一双眼小心翼翼又是满是关切地看着他:“疼吗?” 陆安之绷着脸,垂首瞧了眼林卿卿的眼,心思莫名便有些乱。那眼睛太纯净,无辜得像里面藏了水花。 别说她不小心碰着他,怕是捅了别人一刀,这眼神瞧过去,也得让人说一句“不疼”。 陆安之偏是开口:“你身上也落些疤,就知我疼不疼。” 林卿卿不妨他呛声,手上愈是小心翼翼,但仍是没忍住低声咕哝:“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陆安之不曾瞧她,也知此刻的女孩定是不满又逞强,那倔强的模样顷刻就在脑海浮现。不觉便是扬了扬唇:“还不是你问我?” 用她说话的方式来回击她,极好。 哪料女孩正上好了药,取过布条给他缠身,解开可随意些,若要缠的稳妥,便不得不贴身。 女孩一手拿了布条,两手同时环过他的身子,下颌在他肩颈处虚浮。 陆安之瞬时感觉到女孩温热的呼吸洒过,她又是轻声嘟囔:“你是伤者,不与你计较。” 陆安之都要气笑了,真是小姑娘脾性。然他身子紧绷,笑意氤氲在唇角,不能肆意。 楼下,风止正拉着月折不停地探听闲话。 “这姑娘不寻常。”风止拎着扇子抵在腰间,有些寻常长舌妇的姿态。 月折早习以为常,只道:“林卿卿确实不似寻常闺阁小姐。” “具体哪里不像?” “她要习武,公子也允了我教她。” “习武?”风止多日不来,还不知这桩事。 “另外,她似乎有所察觉,是她爹将她卖了。” 风止琢磨了会儿,长出一口气:“那是不简单。”转而一双桃花眼又是灼灼亮起,“对了,她对陆安之……” “似乎很在意。” 风止梗着脖子后撤些:“似乎?”月折奉命看着林卿卿,日夜相处,就看出个似乎。 月折果断道:“确实很在意。” 那就是喜欢。风止摩挲着下颌,食指在下巴处一下一下轻叩着。 “陆安之这小子竟也能有桃花?”说着,狐疑地向上瞧了一眼,可惜楼上静得很,没半分动静。 月折脸色略有些凝重:“就是不知这林卿卿,有何意图?” “嗯?”风止不解,“什么意图?” “她是被掳来,怎会喜欢掳了她的人?” 风止琢磨:“或是为了活命,委曲求全,以身相许?”顿了顿,忽然啧啧感叹,“如此说来,就显得陆安之不行,魅力忒小。” 小姑娘并非喜欢他,不过求一个活命。 可惜,可惜了。 陆安之房内。 林卿卿为陆安之上好药,干净的布条也小心缠好,再帮他穿好衣裳。事情一件件做到最后,她由最初的手抖,已是做到自如。 末了,林卿卿侧身将陆安之腰侧的绳结系好,便是端了水盆预备走。结果身子微微弯着,还未起身,蓦地就听陆安之道:“林卿卿,我饿了。” 林卿卿看向就摆在陆安之手边的饭食:“这些饭菜你都不喜欢?” 陆安之好整以暇地凝着脸颊红润渐渐褪去的女孩:“喜欢,你觉得我能动吗?” 布条确然缠过他的身前身后,但绝然不是五花大绑,到不了影响活动的地步。 林卿卿随即道:“你没伤着手臂,应是能。”说罢,瞧着陆安之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神,那眸光平常,却似耍无赖一般令她屈服。 林卿卿无奈:“只怕会动着伤口,你若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 他应得利落,林卿卿只得捧过碗,感受温热的粥隔过碗落在掌心的温度。方才她上药费了些时间,现在这粥的温热正好。 勺子递到陆安之唇边,他薄唇微抿,忽的蹦出一个字来。“烫。” 这粥在林卿卿搅过后,只冒着残余的热息,不凉就不错了。然陆安之不张嘴,林卿卿只得收回手,轻轻呼了呼。 心底又是忍不住腹诽:堂堂三辰宫宫主竟也有矫情做作的时候。 一刻后,林卿卿收拾了碗筷,端了托盘又要走。陆安之却似与她作对似的,又是冷不丁开口叫住她。 “林卿卿,你想要什么?” “嗯?” “你做这些,有何图谋?”陆安之的脸色毫无察觉地冷下来。 对这女孩,陆安之有一瞬的迟疑,但更多的,是探究,是不知她具体为何的警惕。 他并非“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残暴,但绝非柔情的善类。方才就近查看了许久,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出。索性,在心思混乱前来个痛快。 “图谋?”林卿卿失笑,“我说没有,你不信。”她微垂着头,目光望向别处,不知陆安之的脸色已然整个阴沉下来。 “你是真不怕死!”陆安之嗓音深沉。 林卿卿看向他:“你不会杀我。”那一世,他是拼命想要救她。然她话音将将落地,脖颈便被忽然伸来的手钳住。 林卿卿只惊异了一瞬,下一刻又觉得,这感觉其实熟稔。当初她跪在地上求他,求得他都烦了,也是这样毫不留情掐住她的脖子,要她险些窒息。 陆安之锁住她,指上一点点发力:“说!” 林卿卿无奈极了,偏脖颈上的压迫一点点加重,她只得提前一步与他道:“我知道我是你与林昌邑做的交易。” 这话是当初陆安之与风止所说,她此刻提及也不算突兀。毕竟,她总不能说她将来可能会死在林昌邑手里。 她在林家长大,对此有所察觉,虽是太过机警,但也说得过去。 陆安之盯着她,眸中意味不明:“所以讨好我?” “算是,算是吧!”林卿卿被掐着,自喉咙挤出一丝声音。 “我想留在你身边,就当,我勉强求一个活路。” 她目光下移掠过他身前的伤口,抬手扒着陆安之的手腕:“你……你别太用力。” 陆安之睨着她,终是怕死了。 不妨女孩随即道:“伤口要裂开了。你要审我,让月折来就是。” 自己的小命都在他手里,竟还有心思关心他的伤势?这美人计用着,要做到这种地步? 陆安之心知,这或许仅是她计策的一环,手指还是缓缓松下来,末了,便是垂下手。 他别过眼不再看她,只依旧嗓音冰冷:“你可知,林昌邑出价多少?” 第12章 背叛 林卿卿剧烈地咳了会儿,喘匀了气方才应声:“不管多少,我都能给你更多。” “呵!”陆安之嘴角扯动,忍不住嗤笑。不知是嘲讽方才自己心软,还是林卿卿自不量力。 “身无长物的林二小姐,唯一傍身的便是丹青与琴艺,怎么,你预备做一个清倌儿?” 这话,形同侮辱。 第12节 林卿卿便是始终惦记着他为她复仇,也还是没忍住,猛地起身,音色都带些恼怒:“钱我是还不了,你若非要我死,我也挡不住。但我活着,终会以别的方式还你。” “什么方式?”陆安之脱口而出,“以身相许?” 女孩怒目圆睁,仿佛当真受了欺侮。那眸子诚挚的,令人瞧着都不忍。 陆安之缓缓道:“林卿卿,若有人让你色/诱一人,你能做到何种地步?也如现在这般,全心全意,以假乱真?” 色/诱? 林卿卿原本气急,这会儿却是满脑子疑问。色/诱谁,何来的色/诱? 她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意会过来:“你是说,我是在色/诱你?我爹与你交易,叫你将我掳来,是为了让我色/诱你?” 她自个说着都觉得不可思议,然这确是陆安之言下之意。 林卿卿怎么都想不到,重活一次,她想努力对陆安之好些,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努力活着,好将来在他需要的时候她能做些什么。 不妨,在他眼里全都变了样。 林卿卿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他有何图谋,也不知道你们具体交易了什么,但我并非色/诱,亦全不知。” “那你现在做什么?”陆安之瞧着她,眸色深邃了然,仿佛能洞悉所有不堪。 他只差说一句,怎么,还要我一一细数全部拆穿? 林卿卿垂首,她手上还端着放有碗筷的托盘,还有残余他没吃完的饭食。这般情景,莫名就有些讽刺。 她的恼怒,莫名成了恼羞成怒。 林卿卿扣着托盘的边缘,手指紧了紧。 她一字一句缓缓道:“将女子当做匕首,我觉得此事极不上台面,自不会去做那匕首。莫说林昌邑与你有所交易,才令我出现在三辰宫,便是他不曾,我亦做不来色/诱一事。” “你若觉得我待你太过关切,日后我可尽量不出现在你眼前。反正,我本就该安生待在那间房。” “这世上不论是谁,都不能……”林卿卿说着,脑中没甚出息地盘旋过当日陆安之向她大步走来的情形,顿了顿,到底是转了口。 “不论你信不信,唯有你陆安之,将来若你要成一事,须得一女子牺牲色相。色/诱,也未尝不可,只是此法仅可用一次。” “嗯?” “若是受辱,便不能活。” 林卿卿说罢,便是端着托盘头也不回离去。 陆安之又一次凝着女孩的背影,这一次,她的脊背似乎都挺得更直些。 她太镇定,太理直气壮,一时间将他怼的无言以对。陆安之一口气闷着,好一会儿才呼出来。 然他始终蹙着眉,一面认同她所说,将女子作为匕首是低劣之事。一面又想,此事既如此不堪,她最后又为何要说,倘或是受他指使,她便甘愿为之,甚至可能受辱,可能付出性命。 非美人计,又非心许他,林卿卿她图什么呢?仅为求一个活路,未免太过。 末了,陆安之左手抬起,盖过右手手腕。女孩方才抓着这里,似乎还有余温。 咚咚。 叩门声再度响起,陆安之方才收回手,敛了神色。 月折入门道:“月树一入北燕便暴露行踪,目前下落不明。” 陆安之面色不动:“沈将军呢?” “安然无虞。” 意料之中。 月折道:“据悉,他应是在月树入北燕前就得了消息。” “嗯。”陆安之淡淡开口:“传信月凝,将人拿了带来见我。” “是。” 正午,月折又来报。“公子,人已带到,可是现在就见?” “先关着,入夜后,带去林卿卿居处前厅。” 这事处理着,还要特意令林卿卿瞧见?月折迟疑了会儿,方是恭敬垂首:“是!” 是夜。 林卿卿自卧房隔着屏风,就知晓前厅是素未有过的热闹。她走过去,瞧见除了空着的主座,还有在一旁落座的三人。 风止与月折她识得,另一人…… 女子容颜清丽,蓝色衣裳鲜艳明媚,不似这山上之人。 林卿卿瞧着那女子似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出。仍是那女子上前一步,莞尔一笑:“我们见过,林小姐。” 顿了顿,又道:“姑娘的夫君找着了?” 林卿卿这才恍然:“是你?可是那日我明明戴着面纱,你如何知道是我?” “我自是不知,但有人知道。”说着,便是耐人寻味一笑。 林卿卿迷蒙不懂,风止斜坐在一侧,姿态慵懒解释道:“那日你去如意楼寻人,我与陆安之都在。我们不认识你,但陆安之识得。” “对了,”风止忽的想起什么,“你那日去如意楼寻什么人?” 林卿卿蓦地僵住。 谁曾想那日风止与陆安之都在,又如何能料,陆安之竟是能够认出戴着面纱的她? 莫非,陆安之与林昌邑有了交易,便在交易达成前去过林宅?因此,便见过她。 “林小姐?”风止“啪”地一声收了折扇。 “我……”林卿卿迅速措辞,不及说,便见月折忽的起身望向门外。她便也转过身去,陆安之来了。 陆安之进门后,径自坐到主位,月折不多时便带来一个被紧紧捆住上半身的男子。 男子进门就被月折一脚踹到地上,双膝落地,正跪在陆安之眼前。林卿卿忙站得远些,像三辰宫内寻常的丫头一般站在了月折座位一侧。 只是月折暂时站着,紧盯着那跪在地上的男子。 陆安之端过手边凉茶轻抿了一口,幽幽看向那男子:“月树入北燕的消息是你透漏出去的。” 这陈述而非疑问的语调,尤其配着那般平静的脸色,几乎要人一下子就慌了。 地上那男子亦是一慌,但他迅速满脸疑惑道:“月树去了北燕?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了,出事了?” 愣了下,才又恍然大悟一般:“宫主明鉴,属下并不知此事,怎会泄露消息?” 林卿卿在一侧听着,忆起此事确曾发生。只是当时她不曾将心思落在上面,以为不过是犯错,现下看来应是背叛。 陆安之神色淡淡:“要你来可不是听你辩解。说吧,要全尸还是尸骨无存?” 那人明显变得焦急,焦急过后又莫名硬气些:“属下不懂宫主何意。宫主如果认定属下做了错事,还请宫主拿出证据来,好让属下死得瞑目。” “我只问你一句,你是通过谁将消息递出去?” 男子张嘴又要辩解,却是一眼撞进陆安之幽深的瞳孔里。那眸子阴冷,眼尾都透着丝丝寒气。 他一时哑然,咬着腮帮子沉闷了会儿,索性挺直腰板:“你要杀就杀!” 陆安之自不与他多言,瞧向月折便道:“杀了,丢后山。” 这边,月折拎了人出门,风止迅速挪到月折先前的位子上,转身与林卿卿低声道:“后山有狼。” 陆安之瞧着林卿卿许久没有反应,遂道:“吓着了?” 林卿卿摇摇头:“我只是在想,这人脑子这么不好使,是怎么成了你们三辰宫的手下?明知有把柄握在你手上,还不拿出个积极的态度,抵死不从。” “噗嗤!” 陆安之不及应声,风止却是先笑了出来。 是了,小姑娘嘲笑的又不是他,是陆安之手下的三辰宫。 陆安之沉静许久的脸色不由冷了些:“或许我没有,只是试探,好弄死他。” 林卿卿又是无辜地摇头:“你应该没有这么残暴。” 残暴? 这词用的,可是太精准了。风止唇边的笑意愈发肆意,若非余光还瞧着陆安之的脸色,他非得放声大笑不可。 如此,便是一面想笑,一面一只手挡着,免得陆安之秋后算账。 林卿卿徐徐道:“你应是有了确凿的证据,甚至,还知道中间传递消息的是谁。” “陆安之,你是很认真在让他选,是要全尸还是尸骨无存?” 风止听着,笑得身子都在颤,颤得带动着桌椅发生响动。陆安之睨他一眼,风止忙是正襟危坐,死死地咬住牙。他可不能被撵出去,撵出去哪还听得了闲话,见识陆安之这般脸色? 陆安之沉沉道:“太聪明不是好事。” 林卿卿默了默,小声回应:“太愚笨就不配你问了。” 陆安之纵是素来镇定,鲜有怒气冲天,或是疾言厉色之时。这么会儿,却是被眼前的女孩激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料,女孩忽的又是自己嘀咕:“不过还有件事我不懂。” 陆安之也懒得应声了。 风止在一旁忙憋着笑意,极是殷勤道:“你说。” “你既知道所有,何必又来审他,直接交由月折处理不就行了。” 是啊!风止看一眼林卿卿,又看一眼陆安之,他也很想知道,这般周折是为什么? “你该不会……就是为了吓唬我吧?”林卿卿忽的开口。 顿了顿,又道:“可是不吓人啊!” 第13章 毅王 “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未免太有趣了。且这般直戳戳的,要陆安之的脸往哪搁呀? 风止又是没憋住,抬眼瞧见陆安之冰冷刺骨的眼色,果断起身,一面笑着一面往外走:“得得!我走我走。” 第13节 出了门,愈是放肆大笑。 甚至风止明明都走远了,屋内还能听着那肆意爽朗的笑声。 林卿卿眼瞧着陆安之不发一言,脸色却是一寸寸沉下去,虽是不解,却还是本着清晨将将说过的话,要离他远些的原则。 道:“我还有几页书没抄完,您先忙。”说罢,便是迅速走到屏风前的矮桌处,坐下身细细抄写。 然她不过抄了几个字,就发觉不对劲。 陆安之一双眸子死死地钉在她身上,一动不动。林卿卿便是仅以余光,就感觉他似是要吃了她。 她错了,她应该说她要歇息了。陆安之再狠厉的眼色,总不能越过屏风落在床榻之上。 于陆安之另一侧坐着的身着蓝色衣裙的女子,自风止第一声笑就紧抿住唇,偏偏风止离去时笑得太过恣意,竟忘了叫她一声,害她一直坐到现在。 眼见得陆安之盯着那姑娘,似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她默默咽了咽口水,忙是起身:“属下告退。” 说罢,不等陆安之回应,便是迅速离去。 “林卿卿!” 陆安之忽的开口,林卿卿手指一颤,一笔落下,“长”字拖了极长极粗的尾。 她看向他,分明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错,落在他的眼睛里,却是莫名慌张。 陆安之望着女孩无辜的模样,嘴角微勾,扯起一抹冷厉的弧度。 他低唤:“卿卿呀……” “谁给你的底气?” 林卿卿心底咯噔一跳,一声“卿卿呀”陡地将她勾回从前。那时他偶尔这样唤她,能吓她一个激灵,现在如是。 只不过,悄然添了些暖意。 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能够回报的现在。 她仰起脸就要看向他,陆安之却是已然大步离去。 林卿卿自是不知,她一言一语早惹得陆安之心思杂乱,生平不易动气的人,偏生被她搅得生了怒意。可她又是无辜着,叫这心内憋气之人无处发泄。 陆安之走后,门口看守她的人换成了寻常仆人。一直到大半时辰后,月折方才回来。 林卿卿想起风止所说,“后山有狼。” 遂站在门口,扯了扯月折的衣裳,小心翼翼道:“月折,那人……那人当真被丢到后山喂狼了?” “嗯。”月折淡淡开口,似是习以为常。 林卿卿蓦地吸一口气,眼底这才有些惧意。“就这么生生被撕咬,被吃了?”林卿卿长于江城繁花之地,又常在内院,何曾见过狼。但旁人豢养的狗,略凶猛些的她却是见过。 闻说狼是比最凶猛的狗还要骇人。 月折摇头:“本是如此,但他选了留一个全尸。” “啊?”林卿卿下意识惊异道,“他不是选了死路,不介意被丢到后山?” “公子要从他嘴里知道结果,自不能这么轻易。” “他背叛三辰宫,就应想到有此下场。”月折顿了顿,又道,“只是,他不曾去过后山,不知后山凶险。” “还有别的?” 月折摇头:“仅是树林与狼。不过,他是衣裳被扒得只着一层中衣,缚住手脚被吊在树上。那高度与位置都是刚好,狼群袭来,正巧能够着他。” “待他被啃了双足,绳子便会下坠,再是……” “别别!”林卿卿忙伸手掩住月折的嘴,月折说来轻飘飘的,她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陆安之没能吓着她,月折倒是吓了她一跳。 林卿卿嘴角微抽:“你不用详说,只说结果吧。” “我们做杀手的寻常是不怕死,但这种折磨,鲜少有人扛得住,更不说是一个叛徒。” 月折悠悠道:“他扛不住求了饶,我们便放下他。他说出名字,我们给他一个了断,留他一个全尸。” 厉害,厉害! 林卿卿默然感叹,她实在的低估了三辰宫的手段。 她回到桌前,又抄了好一会儿书才渐渐平复心静。一本书抄罢,她又大略翻了一遍,这才拿起另一本。 “《兵法奇谋》?” 林卿卿只看了第一页,就被上面诸多词语搞得蹙了眉。明明每个字都认得,偏是站在一起就令人不解。 她自个忍不住低语:“兵法,陆安之往后应该用不到吧!他一个杀人的,应该用不着兵法。”顿了顿,又是叹气,“算了算了,他与人相交,皆是有手段有心计之人,学些兵法用来对付人,或许也行得通。” 说过,便是捧着书艰涩地啃起来。 此后数日,陆安之日日待在正殿阁楼,林卿卿原想去瞧一瞧,又想着她自己才说过,要保有些距离,遂是忍住。 连带着月折那处,亦是隔了好几日才问她一句:“你们公子可好些?” “嗯,好多了。” “那他……” “公子下山了。” “哦。”林卿卿闷声道。 入夜后,林卿卿趴在窗口瞧着天上的残月被遮蔽在乌云后,只漏了尖尖的一角,忽的想起什么:“月折,今日几号?” 月折思索片刻,道:“三十,明日鬼门大开,七月初一。” 已然月底了。 那陆安之醉酒便是今夜。 林卿卿思及此,因着练了一整日的剑,身子的疲倦困顿顿时跑了大半。她须得警醒着,从前陆安之便是今夜夜半时分醉酒而归,直直地冲进她的房间。 那一次,她还举着簪子想要杀了他,结果被他锁住,又困顿在他的怀里。这一次,她想换一种姿态。 同一时刻。 江城繁花之地,毅王府灯火通明。 往日毅王府虽说也是这江城独一份的尊贵,但灯火俱燃,明亮得像白日一般,也是头一次。 很明显,府上是来了客。且是贵客。 走过前院,穿过九曲回廊,再过一池碧莲,池中央的亭内正摆了一桌酒。桌前坐了两人面对面,两人身后又分别站着一人。 衣着极是华贵那人率先执起雕银琉璃酒杯:“今夜您肯来,实在是鄙人之幸。这杯酒,小王敬您。” 对面那人玉冠束发,一袭青衣,姿态慵懒随意。唯腰间锦带是以金线绣制的云纹,透出静谧的奢华。 他慵懒笑着:“毅王折煞我了。”毅王,可是这楚国之地唯一一个异姓王,他与他自称“小王”。 “风止得您相邀,已是幸事。” 贵客自称风止,毅王的脸色悄然就黯了几分。 但他仍是迅疾道:“王爷风流无双,自是我等不能及。” 说着,又不是不住地叹息:“小人顶着异姓王的名头,可谓小心翼翼,唯恐一朝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风止拎着笑意听人恭维,无谓道:“您过谦了,我一个江湖人,哪能与您相提并论?” 毅王往前推,他便往后撤。毅王这老脸再是厚实,也略有些挂不住。 毕竟,眼前人若是不认自个的身份,毅王要求之事便落不到他身上。 若说寻常人不知风止的身份,这高官侯爵哪人不知他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甚至风止手上随意拿着的折扇,上面便有圣上的题字。 而他这毅王的称谓说得好听些是异姓王,是蒙了祖上荫封,祖父为开国功臣,又是救先祖而死,这才有了泼天的恩宠。可世袭的恩宠,落到毅王这里,也是用尽。 待到他百年,长子至多落一个国公的虚名。甚至,沦为侯爵也未可知。 江家百年荣耀,便是败了。 至此,毅王索性丢了满脸谄媚,搁下酒杯正色道:“既是风公子,本王便与公子说些闲话。” “公子要找的人,我这边确实得了信。” 风止笑道:“这就是了,你邀我来,不就用的这个借口。说正事才是要紧,不必虚与委蛇扯些有的没的。” 毅王道:“您要找的女子唤作迟枝,二十有四,昭王府侍女。” “元锦十五年,女子失踪,下落不明。” 风止轻哼了声,知晓他找人的,能够探听这些也不是难事。 他轻笑:“你倒不如说些紧要的。” 毅王道:“她还活着。” 风止原本闲散地坐着,这时身子猛地前倾:“你知道她在哪?”现如今已是元锦二十一年,迟枝失踪也已经六年。风止找了她整整六年,一无所获。 毅王占了主动,下颌不自觉都扬起些:“公子找这女子找了多年,本王既是知晓,自当告诉公子。只是……” 他特意停顿会儿,风止自是明白其意。道:“直说!” 毅王这才直接起身,于风止面前恭敬一拜:“借公子身份一用。” 说到底,江湖身份何用,风止原来的身份,昭王才是用处。 风止知晓他定是如此,不妨毅王蓦地又道:“本王有一女,说不得沉鱼落雁,却也是端庄得体蕙质兰心。” “恳请昭王,迎小女入府,做王妃。” 风止本是惊了一惊,待毅王说罢,不由得笑起。 他摩挲着下颌,略有些无奈:“毅王爷,莫说你知晓我在寻一个女子,便是你不知,我可从未见过,还有这般结亲的。” 毅王神色不变,只照旧垂着头:“小王这异姓王终归比不得您是正宗传承。为家族计,只得出此下策。” “您若是不喜小女亦是无妨,只当府中多养了一人,略微给她些正妃的体面即可。” 风止冷冷地瞧着他:“毅王爷,你家女儿知晓你就这般将她卖了吗?” 毅王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这是为她好。” “若我说不呢?” 第14节 “您找了那女子多年,断不会轻易放弃。” 风止扁扁嘴:“你说的也对,只是我心上有人,你家千金兴许要守一辈子活寡。哦对了,我们商量一下,做侧妃如何?” “恕小王直言,那位女子做不得正妃。” 风止不以为意,只凝着他:“我偏要空着又如何?” 毅王直起身,抬手掸了掸袖上的灰尘,一手向外伸去:“风公子,恕不远送!” “别!”风止起身,一手落在毅王肩上。“成交!” 毅王紧绷的脸色立时舒展:“好!小女回门当日,小王便会将那女子的下落告知。”说罢,便是举起酒杯,告以事成。 风止眼眸微眯,这老头算的倒是准。入府还不算,还得要女儿回门,问她在昭王府过得可好。 也罢,也算是对女儿上些心思,不是全然无情。 风止垂首便去端酒杯,却是晚了一瞬,在他身后站立许久之人忽然执起酒杯,不由分说便是一饮而尽。 落下杯子才道:“我家公子不能饮酒,得罪了。” 毅王顿时愣住,诧异了会儿,又是堆着笑:“无妨无妨,是小王考虑不周。”说罢,亦是仰头饮下。 风止亦是满脑袋疑问,但身后人动作快,他便也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及至出了毅王府,两人上了马车,风止方才看着对面戴了半副面具的男人,脸色头一回这般凝重:“陆安之,你是忘记你不能喝酒了。” 陆安之遮了上半张脸,唯见薄唇一启一合,嗓音冰冷:“前面换马,回三辰宫。” “陆安之!” “酒里有毒。”陆安之凝向他,眸色沉沉。 第14章 醉酒 什么? 风止大惊:“那你还喝?” “你方才怎么不说?” “我这就问他要解药!”风止说罢便是挑了帘子,衣袖却是被人扯住。 陆安之已取下面具,除了面色发白,不见血色,姿态仍是寻常。“满院都是高手,你现在去,我这酒白喝了。” 风止猛地跌回来,气得脸色发青。他紧咬着牙,恨恨道:“这老头心思诡谲,我倒是小看了他!” 陆安之淡淡开口:“他要促成此事,自是要做得万全。” 风止气恼至极,仍喘着粗气,满面担忧:“这毒可是要紧?三辰宫可有药解?” “不要命,逼出来即可。”说罢,便是盘膝运气,不一会儿,便有暗红的血液自指尖滴落。 “这便好了?”风止仍不放心。 陆安之端正身子,眉宇却是愈蹙愈紧。他双手搁在膝上,拳头紧握。好一会儿才勉强出声:“毒不要紧,要紧的是酒。” 风止倒吸一口冷气,眼底慌张却是一寸寸消失不见。既是于性命无碍,他便是能放下心。 随即问陆安之:“你方才就知那庭外围了人?”若非尽是高手,陆安之直接带他杀出来就是。 陆安之紧闭着眼,调着气息,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想起那老头胆敢算计他,风止又是冷哼一声。顿了顿,又是自省:“是我身手太差,若非如此,也不必你……” 说着,猛地转口:“我说陆安之,你以后断不可如此。亏得你内力深厚,能将毒性逼出,若是赶上那要命的毒,岂非白白替我死了。” 风止说罢,便是瞧着陆安之面色如常,似乎生死皆是小事。照旧随口应着:“那又何妨?” “我……”风止一脸无语地凝着他。 他说得轻巧,那可是一条性命。两人多年交情,可不是为了让陆安之替他送命。再说,今夜陆安之充当他的侍卫,便是为了护着他的安全。 可陆安之是他兄弟,绝非护卫。 “你以后绝不可如此!”风止强调。 “你我不同。”陆安之勉力睁开眼,因太过克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有何不同?”风止大声道。两人从未遇过此类之事,风止亦从不知,陆安之竟是会为了他去死。 “我喝下,自可排毒。若是你,还要为你找解药。” 风止一口气闷住,到了这关卡,陆安之还不忘说他内力低微。实是他这人懒散,没那般毅力。 风止伸手直直地指着陆安之,好一会儿才是猛地落下,无奈道:“我说不过你,但此类之事,绝不能有第二次。” 若是陆安之为他死了,他这辈子怕是都夜夜难眠。 有不有的,陆安之说不准,也没心思辩驳。 只分神拎了要紧事:“回到三辰宫,你便同月折说,找一些生面孔仔细盯着毅王府。他既知迟枝下落,便不可能不派人查看。若是早已安排好查看之人,也不可能不与他回话。” “毅王府来往都要仔细盯着,一个也不能略过。” “我知道。”风止应了,转而又是忍不住数落他,“此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还有,你不要总觉得我是昭王,有母妃,有家人,觉着你自己了无牵挂。奶奶的!这么一说,我竟不知我在你那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重要到陆安之重义,可以付出性命。 亦不重要,他不能算是陆安之的牵挂。 思及此,风止忽然有了念头,陆安之不怕死,不惜命。那便令他生了牵挂,有了不舍就是。 陆安之闻言不应声,他全身气力都用来克制酒气,也无暇应声。 风止见他忍的痛苦,索性道:“前面就换马,你也不必忍了。”上了三辰宫,酒气肆意也无妨。 然陆安之照旧不应,两人换了马,他便是在前头疾驰。若非风止马术还算精湛,非得被他甩得没了影。 及至三辰宫。 陆安之默然抬头瞧了眼殿前的“日”与“月”,整个人蓦地松弛下来。却是因着紧绷太久,身子忽然失了支撑,险些跌倒。 风止忙过来架住他,扶着他便要往正殿去,不妨陆安之忽然抬起头,直直地望着那“月”字,便要往里走。 风止只得生生往回拽,一面同他道:“那边不是你的居处,走错了。” 陆安之愣住,他全然放松下来,脸上便染了酒后的酡红,面色也再不是先前的苍白。一眼便知,是饮了酒。 还有些迷蒙懵懂。 他颇是仔细地看了眼“月”,又看向正前方的“日”,自以为正经道:“没错,就是这儿。” 风止无奈地翻个白眼,耐着性子道:“你去那做什么?你不住那。” “我知道。”陆安之甩开他的手,另一边月折知晓陆安之回来,也要伸手去扶他,被他灵巧躲过。 他凝着那“月”字,自个低声咕哝着:“我当然不住这,我找林卿卿。” 话音一落,一旁的月折与风止面面相觑。 这酒果真是喝不得,一口也不行。 陆安之不能饮酒之事,知晓的人不多,月折勉强也算一个。由此看着眼前这情形,便是迅速懂了。将陆安之交由风止,便是处理了周遭之事,免得宫内有仆人或是丫鬟近前。 风止索性摇了折扇,悠悠然凝着那身姿不稳之人:“你找她做什么?” “我答应过她,今日要与她讲《兵法奇谋》。” 风止嘴角一抽:“她一个千金小姐,看什么兵法?”顿了顿,又是惊异道,“不对,你同她讲这个做什么?你什么时候给她讲课了?” “你闲的?!” 陆安之不应,只晃着身子往月字殿走。风止不能全然放心,只得在后面悠悠跟着。 一面跟,一面努力憋着笑。这眼珠子滴溜溜转,瞧见门口那处疾步而来的人,登时有了主意。 林卿卿知晓今夜陆安之要醉酒,知晓他或许还会闯进她的房。遂一直没睡,直听得外面有了动静,方才急急奔了出来。 陆安之身子不稳,如从前一般,脸颊泛了红,走近些,方能嗅见微弱的酒气。 他忽然定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她,眸子黑白分明,专注且执着。那般认真的模样,似孩子般无辜地凝视,竟不像他。 林卿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转眼看向风止,风止立时双手负在身后,道:“陆安之要来找你,我可是拦不住。今夜,便拜托林小姐了。”说罢,便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林卿卿愣住,迟疑了下,预备去扶陆安之的手肘,不妨他倒有自觉,晃晃悠悠的便往里走。走过前厅,越过屏风,便是径自躺到了她的床榻之上。 此般情景,同林卿卿走过的那一世,竟是一般无二。 只是这一次,林卿卿不会再手握簪子,想要刺伤他,好逃离这里。 林卿卿看他就那般直愣愣地躺着,预备走过去为他将被子盖上。正好月折走来,便是问她:“可有醒酒汤?” 月折进门看了一眼,立时撤回去:“我问过风止公子,公子只喝了少许酒,睡一宿约摸就好。” “不用醒酒?” “不用。” 陆安之醉酒的模样太过明了,林卿卿不大放心,但瞧着月折一脸无谓,便是不再多问。 她走至内室,拿过内侧的被子给他盖上。床上之人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薄唇启合,含混不清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林卿卿想着他应是说些没甚意义的酒话,顿了会儿,到底是侧过身,凝着他的眉眼从未有过的安宁,戾气全无。 她低声问他:“你说什么?” “林卿卿。” 陆安之忽然轻声唤,嗓音低哑,似附在耳边轻咬。 林卿卿蓦地一震,从前他酒醉便是这样唤她,吓得她浑身激灵打颤。这一次,林卿卿再次听着,仍觉得骨头发麻。 她下意识就将手往后抽,陆安之落在她手腕的力度偏又大了一分。 而后照旧呢喃着:“卿卿,卿卿呀……” 这般杀伐冷厉之人,林卿卿瞪圆了眼睛望着他,确认这样暧昧不明的声音出自他的口。 良久,林卿卿方才咽了咽口水,低声反问:“你叫我什么?” “这名字不好听。” 第15节 陆安之嗓音黏糊糊的,不知道他是三辰宫宫主的,单听着语调,都要以为这是哪家孩童梦魇在说胡话。 林卿卿默然:他微醺起来,怎么像个孩子? 林卿卿看他仍闭着眼,索性坐到床边:“怎么不好听了?” “就是不好听。” 他孩子气一般犟着,还扁着嘴,表示不满和抗议。 林卿卿无奈,知晓这是陆安之微醺后性情有些不同。她总不能与一个醉酒之人较真。 不妨,陆安之过了会儿忽然睁开眼,一眨不眨地审视着她。 “真好看。”他冷不丁开口,“你长得真好看。” 他忽然睁眼,又莫名夸赞,林卿卿着实吓了一跳。但今夜,本就是心惊慌乱的一夜。因而眼下这一慌,除却脸颊不觉间有些烫,竟还算寻常。 尤其,他这样面目冷硬的人,以这样温和又无辜的眼光看着她,话语间都带些稚气。林卿卿仿似面对着一个小男孩,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唇边不觉扬了笑意:“那你说,我的名字哪里不好听?” “卿卿呀!”他轻声唤着,又似在齿边轻咬。末了,认真咕哝,“不好听。” “怎么不好听?”林卿卿嘴角咧开,空着的手托着一侧脸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就是不好听!” 林卿卿素未见过陆安之这般模样,或是醉酒,便露出些本真。同人较劲,也是这般哼唧着。 她笑他:“你说不出来,可就是狡辩。” “才不是!”陆安之忽的瞪向她,可即便是眸中有些怒气,也是孩子的恼怒。落入林卿卿眼中,只觉得天真,执拗。 林卿卿笑过,也不与他争执。“算了,我去给你倒杯茶,好歹醒醒酒。” 醒酒汤不喝,喝杯凉茶散散酒气也好。 “陆安之?” 他紧握着她的手不松,林卿卿能起身,却是走不动步子。 陆安之一眨不眨地凝着她,恍惚以为是他不应声,眼前人才要走。闷声道:“你叫卿卿,卿卿。任谁叫都太亲昵。” “呃?”林卿卿愣了下。 “除却家人朋友,怎可谁都叫你叫得那般亲昵?” “啊?” “你这名字起得好像乳名。” “哦。”林卿卿恍然应声,似是懂了,又似乎没懂。顿了顿才又问他,“那又如何?” 名讳一事,是她生来父母所起,且她以为家中姊妹名字都是叠字,也未曾觉得哪里不妥。 陆安之猛地撒开她的手,甩她一个白眼,便是翻过身,不再瞧着她。 “这……我……”林卿卿一脸莫名,她是哪里惹到他了? 她猜不出,便是又要起身去倒茶,身后却是忽然传来一声低低地呢喃。 “反正,我不许风止这么叫你。” 第15章 野猫 林卿卿心头一颤,脑海里不知有什么汹涌而过。 她兀自呆滞了许久,眼瞧着眼前男子明明颀长的身躯,这会儿侧身躺着,却是蜷缩在一起。像只温软乖巧的猫咪一样。 尤其陆安之那语调,听着,怎么像是吃味? 这念头一起,林卿卿便是迅速摇摇头,立时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哼!”床榻之人自鼻尖猛地哼出一口气,又是孩子般憨然。 林卿卿凝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低声道:“怎么跟只猫似的?”还哼哼着,表示抗议。 床榻上的人似乎听懂了她的腹诽,这会儿不哼哼了,整个转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咬着牙煞有介事道:“你才是猫,你是野猫。小野猫,爪子又尖又利。” “我……”林卿卿一脸无语,“我怎么是猫,我又没挠你?” 说罢,林卿卿蓦地想起什么,她曾说过野猫一事,但当时是在林宅。树影微动,她以为陆安之来了,来带她走。结果她起身望去,却是什么都没有。 莺花问她,她便随口说了句,是只野猫。 莫非,陆安之那时就在?他因为与林昌邑达成这桩交易,是以在月圆之前便去过林宅。 林卿卿不确信地凝着他:“陆安之,你方才说我是野猫,为何这么说?” 陆安之依旧不满的样子:“你说我是,我才不是。” 林卿卿眼中不由浮起一抹悦色:“你去过我家,在掳走我之前便见过我?” “嗯。”陆安之重重垂了垂下颌,转而又是揪着她的衣角,“那你说,我是不是野猫?” 他这般执着,莫名有些可爱。林卿卿想着原来陆安之那么早就曾在林家出现,心下被暖意充盈,一开口便带些宠溺的味道。 她微笑着:“不是不是,我是猫,你是小猪仔好不好?” 纵是他没有半点小猪仔圆滚滚的模样,可他这般憨憨,又似撒娇耍赖的模样,像极了软软的小猪仔。 陆安之被温柔以待,莫名有些恃宠生娇。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冲她伸出双臂,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卿卿,抱!” 林卿卿整个呆住,幸得陆安之还躺在床上不曾坐起。若是他起身,双手一揽,她便是连躲开的余地都没有。 “抱抱!”陆安之仍是一脸无辜。眼见得她一直没动静,眼底甚至涌上来些许委屈。 林卿卿忙不迭两步并做一步地后退:“你你……你陆安之,你别乱动。你今日喝了酒,就……就就先在这睡吧,我去找月折,请她帮我找一间……啊!” “空房”二字林卿卿还不及出口,便是被人拉住一只手腕,身子不得已前倾。那人另一手托住她的腰,就这么一转,她竟是又如从前一般,脊背紧贴着他的胸口,自身后被他紧紧拥着。 只不过,不再是从前锁喉一般制着她。这一次,他一条手臂搁在她颈下,一条揽在她腰上。 门外。 月折原本笔直站着,如往日一般守在林卿卿门口。这一夜,她却是步子反复提起又放下。若非心下不能放下公子的安全,当真是一刻也待不住。 “陆安之,你你……你别动。” “你要抱就抱,老实点好不好?” 月折知晓非礼勿听,偏是耳力好,一字不落听得清晰。她略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这般言辞听得她耳根都要发烫。 “我说你是小猪仔,你还真是小猪仔啊!不要总是蛄蛹蛄蛹的。” 这是什么别扭又清奇的措辞?月折无奈扶额,若非自家公子一直寂静不言,她险些要当下逃离。毕竟,还有一个万一,是林卿卿自言自语做了场戏。 “你还想着夫君是不是?” 门内蓦地有熟悉又极陌生的声音传来,声音温和又黏糊。月折下意识就是哆嗦,这语调她是太久太久不曾听过。然眼下却是如蒙大赦,她立时走远些,到另一边的台阶上坐下。好歹地砖发凉,也让她冷静冷静。 门内,林卿卿已是与陆安之面对面躺着,她正竭力正掰扯着陆安之的手腕,想两人多少保持些距离。至少,不要紧紧依偎。陆安之忽的开口,她又是愣住。 夫君,她哪来的夫君? 陆安之又是认真道:“卿卿,你入了三辰宫,就不要还想着以后嫁人之事。” 哦!林卿卿这才反应过来,却是那日她说男女授受不亲之时。他这人……怎的什么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卿卿。”陆安之又是低声唤,他抿着唇,模样可怜又无辜,仿佛她欺负了他。 道:“卿卿,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林卿卿倒吸一口气,嘴角扯了下,“我应该喜欢你吗?” “嗯。”陆安之正经捣了捣下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你就要喜欢我。” 这般无赖?林卿卿险些要被他气笑了,哄小孩一般:“那你让我起身,我便回答你。” 陆安之抓着她的手腕,眉头微微蹙着,不大放心:“你不许跑。” “我不跑,我又打不过你,跑也跑不掉。” 陆安之抿着唇默默想了会儿,觉得有理,这才放开她。林卿卿赶忙起身,纵是仍坐在里侧不得而出,也免了共枕眠的尴尬与羞耻。 林卿卿凝着陆安之天真的模样,轻咳一声:“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何要我喜欢你?凭什么?” 对啊,凭什么要人喜欢呢? 陆安之一时被问住,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将你从林家弄出来,解救你于水火,你当然要喜欢我。” 说得有理。毕竟是救命的恩情,应该记挂感恩,但这与欢喜何干? 林卿卿不及腹诽,只道:“林昌邑和你做了交易,条件是什么?”既是陆安之难得这般模样,还是问些紧要之事。 陆安之一双眸子清澈地望着她,随口应着:“让我困住你。” 林卿卿疑问:“没让你杀我?” 陆安之茫然摇头。 “真不知道?”那一世,林昌邑杀她毫不迟疑,陆安之竟是不知。遂又道,“他让你困我到何时?七夕?” “你怎么知道?” 果真是七夕。 林卿卿脸色一凛:“七夕后,他要做什么?”他这样周折,甚至找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三辰宫,不知所谋何事。 陆安之又是摇头:“他只让我困着你,七夕后是杀是留再看他的安排。” 林卿卿紧蹙着眉,林昌邑到底筹划了什么,竟是陆安之也半点不知。不过一想便知,陆安之为三辰宫宫主,自是不知旁人家事。 然这些都是日后之事,眼下……林卿卿望着眼前人呆呆憨憨的可爱模样,敛了面上不悦,一手托着脸颊温柔道:“陆安之,你想过杀我吗?” “如果他要你杀我,还会给你很多银两,你会杀吗?”之前陆安之总问她怕不怕,这时倒给了她反问的机会。 第16节 “不会。” 陆安之没有迟疑:“你很有意思,又好看,又聪明,又有趣。” 林卿卿被他一板一眼地夸赞,脸颊羞赧至滚烫。 那你……可是心许于我? 这念头在心尖似烟火般忽然绽放,林卿卿收敛不及,却也没那般勇气,趁人微醺脑子不甚清醒时追问。 对面之人却是浑然未觉,只酒力未消,倦意袭来。他蓦地就扯过林卿卿的手臂,两人又是一道倒下。 “我倦了,睡觉。” …… 次日正午。 林卿卿身子燥热,亦由着外头炽烈的光线叫醒。昨夜本就睡得晚,又被陆安之折腾到将要天明,这会儿醒了床侧却不见他人。 洗漱过后,月折正好送来饭食,林卿卿便是揪住她:“陆安之呢?” “公子在休息。”月折头也不抬道。顿了会儿,又是补充,“公子要我转告你,他昨日醉酒,若有言行不当,还请你勿要见怪。” 林卿卿闻言,眼前不由闪过昨夜两人揪扯的情形。脸颊不由浮上些红晕,僵了僵才道:“不妨事。”便是陆安之不提,她亦不会记挂在心上。 只是…… 林卿卿望着摆在那矮桌之上的书册,《兵法奇谋》。昨夜,陆安之将睡之时,还紧握着她的手腕,一遍遍叮嘱,要她今日拿着书册去找他。诸多不懂,他可与她细细讲解。 去,还是不去? 林卿卿用过午饭,直拖到黄昏,也没拿出个抉择来。 不去吧,却是她亲口应下之事。但若是去了,又想着兴许是陆安之酒话,做不得真。这一夜酒醒,兴许他自个都忘了。 眼见得日头落山,只余下半边光辉映照山峦,林卿卿没能提步出门,却是等来了一人登门。 “风止公子。”林卿卿福了福身。 风止径自坐到前厅一侧位子上,拎着扇子悠然道:“昨夜陆安之醉酒,劳烦林小姐照应。” 林卿卿将要应一声“无妨”,风止紧接着便道:“他不曾愈距吧?” 第16章 认账 这……要她如何答? 然风止却是没打断等她回应,紧接着便是长篇大论,缓缓道来:“林小姐,你是不知道,昨夜那叫一个惊险……” 稍后,约摸用了一刻的功夫,月折上来的茶风止都饮了两盏,这才算绘声绘色并添油加醋的将昨夜之事讲述完全。 只是,特意隐去了他自个昭王的身份,以及夜宴之地是江城毅王府。 说罢,风止方才瞧着林卿卿,攒着先前的满腔怒气道:“林小姐,便是你说,陆安之此番替我饮下毒酒,是否太过鲁莽?” “若是要命,他不该替我喝。若是不要命,他没必要替我喝。” 林卿卿一时应不出。 风止讲故事最初,抑扬顿挫起伏跌宕,颇有节奏。可她细细听了,却是心中骇然。昨夜,陆安之差点死了吗? “林小姐?”风止手中开启的折扇在她眼前一挥,微风扰过发梢。 林卿卿蓦地回过神,压下喉头发哽,低低道:“也许是他拿不准那酒是否要命,只有喝了才知。” 因为拿不准,所以不让身边人冒险。 风止眼眸微眯,这小姑娘倒是通透,一眼看穿。然他却是连连摆手:“不对不对,这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他这人不惜命。说豁出去就豁出去,太武断。” 林卿卿默了默:“这确实不大好。” 世人都想好好活着,他怎能眼睛不眨的去做那惊险之事?且做过后,还能微醺如孩童, 风止见眼前的小姑娘情绪被他所感染,立时附和长长地叹息:“哎!他这个人哪,看着刀枪不入凶神恶煞的,其实他小时候日子过得特别苦,爹不疼娘不爱,一个人这么长大,还能在这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可是吃了太多太多苦。” “林小姐,你眼下看着他是凶了些,但他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凶的。” 林卿卿想起昨夜陆安之天真纯净的眼,相信风止所说。酒醉微醺的他,或许便是他本来的样子。 风止依旧感叹着:“他这个人啊,就是从没人对他好,才总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 “林小姐,算我拜托你,往后对他好些,就当他是块臭石头,你用心捂捂,说不准哪天就焐热了。” “再不济,好歹让他有些生的指望,他一个杀手组织的头头,总学什么义薄云天?那是他该学的吗?” 林卿卿深以为然,她自己幼时活得艰辛,因而更能懂得风止所言。遂重重点头:“嗯,不管能不能焐热,我都会尽力。”尽力对他好,不止为了恩情。 说罢,忽又觉得哪里不对? 风止言说陆安之,一个杀手组织的头头?不愧是好友。 风止眼瞧着这位林二小姐眼睛都要红了,自个也是叹着气出门。只是一转身,唇角险些要扬到耳垂去。 小姑娘被他忽悠得仿佛陆安之十恶不赦,都可原谅。不由得感叹:太好哄了,小姑娘这般好骗搞得他竟有些心虚。 随后风止直入正殿二楼,一进门就察觉窗边一道冰冷的视线直直射来。 陆安之睨着他:“唱话本的都没你能说。” 风止自得地轻哼一声,折扇一收,落于指尖轻巧把玩。他大步走向陆安之,悠悠道:“那你自个说,我这字字句句,可有半句虚言?” 不说假话就是了,哪那么多讲究? 陆安之懒得理会他,单手负在身后,眸色沉沉:“昨夜之事,我当时以为是毅王下毒,图一个万全。今日再想,有些地方不对。” “什么?” “毅王府满院都高手,没必要多此一举。且这毒性太弱,若为万全,力道不够。” 风止方才轻佻,这会儿亦是凝重起来:“你是说,这毒酒不是毅王下的?”说着,又是不确信补充,“可那是在他府上,除了他还有谁?” 陆安之略沉吟了一会儿:“听闻毅王妃极是宠爱那位郡主。” “哦!”风止长长地感叹一声,恍然大悟。 结果这声叹还未落下,陆安之紧接着便道:“世子江玉笙对妹妹也是极好。” 风止一口气卡住,紧握着折扇猛地敲在掌心,话就不能一次性说完。 不料陆安之又道:“郡主本人也未可知。不过这些不紧要,还是盯着毅王府进出,赶紧找着你要找的人。” 风止听罢,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扯话题就扯话题,难得还这么多话? 终了,仍是没忍住侧过身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昨夜我可是难得君子,没听你的墙角。陆安之,你对那林二小姐做了什么,今日我瞧着月折的脸色都不大对。” 月折往日便是负责看着林卿卿,昨夜定是无意听着了什么,才会那般不对劲。 陆安之本紧绷着脸站着,一本正经。这时蓦地僵住,嘴角微微抽动。他脑海里盘旋过千万种说法,偏是觉得哪一种都不够力度掰扯。 不妨风止忽然道:“呦!林小姐来了。” 陆安之目光下移,果然瞧见林卿卿双手紧握着一本书册向正殿走来。他这脸色便愈发是好看。 风止难得瞧见陆安之这般脸色,啧啧吸着气,到底是给陆安之留了些颜面,一手落在他肩上:“我回避。” 他还有紧要之事,虽是早先嘱托过身侧之人,这会儿也该下山亲自去盯着。可叹好戏一场一场,风止只得错过。 咚咚。 敲门声响起时,陆安之仍站在窗前,端的是姿态冷清,不易靠近。 林卿卿进门后,只瞧了一眼,做了一整日的心理准备险些登时滑坡。明明昨夜微醺时还是温和可爱的模样,今日酒醒,便又是那般冷厉骇人的模样。 明明,他长得就凶些。姿态还这么凶。 林卿卿进了门,站在门口没敢近前。一道沉沉的声音便是传过来:“你来做什么?” 林卿卿握着书册往前递了递,努力攒些底气道:“这本书,昨夜你说要我来找你,你与我讲。” “什么书?” “兵法奇谋。” 陆安之眼睛猛地睁大,他今日其实醒得早,一睁眼就瞧见佳人在怀,着实是吓了一跳。然他不能饮酒,是饮酒后状如孩童不设防。以风止所言,便是他醉酒,轻易就能给人拐骗了去。 然他懵懂变了模样,醒来后却并非全然了无记忆。 他记得清晰,因而在从前无意饮酒后,特意与风止和月折说过,万不能让他碰酒。 这一次喝酒,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但…… 自清晨至此,他仓皇离了林卿卿居处,在自个的卧房又睡了半晌。偏是新鲜入梦,全是昨夜荒唐。 脑海里没完没了皆是他自个没皮没脸的样子,还有小姑娘在他怀里挣扎,脸颊嫣红得要滴出血来。 陆安之一整日都在竭力镇定,却是忘了他临睡前还叮嘱过林卿卿,今日来找他。 正经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幸好,此刻林卿卿离得远,不曾瞧见他这脸色变幻。遂又是严肃正经道:“月折没有同你说?” “呃?” “昨夜醉酒,些许事我都不记得。” 林卿卿攒了将近一天的勇气,连带着风止所言才来到这里。没成想,陆安之当真都忘了。 她无措地紧握着书册,一口气乍然泄了干净,极低的嗓音里仿佛携裹了一丝委屈:“可是明明是你……好吧!” 林卿卿默默鼓着嘴,转身要走,又是不甘心猛地回过头,扬声道:“你真的全都不记得了?” 陆安之见她不死心,到底是转过身远远地面对着她,缓缓道:“是。” 林卿卿无奈,忍不住低声哼唧:“你这人……喝酒做过的事便不认账吗?” 认账?如何认? 陆安之听着女孩温软的声音便不住地回想起昨夜种种,他都恨不得重来一次,让风止喝酒算了。 昨夜他如她所言像个猪仔一样,蛄蛹蛄蛹只往她怀里拱,还拉过她的手臂枕在脑下,然后两只手死死地抱住她。 那情形,他颜面何存? 第17节 然此刻林卿卿声音低微,他便佯作没听见。 不妨女孩紧咬着唇,思索了会儿忽然上前几步。 林卿卿难得来一次,不想这般就走了,且她见着陆安之的次数本就少,不能轻易退却。眼下陆安之不记得了无妨,她提醒他不就是了。 遂在距离仍有几步的位子顿住,道:“昨夜你说,我是林昌邑与你做的交易,你要困我到七夕。” 陆安之本想让她走,不料她这般执着。是了,她一个闺阁小姐,执着于练剑,还看了那么多艰涩难懂的书。她本就倔强又执着。 然她向前走,他的身子便是不自觉想要后撤,但他何曾漏过怯,无法直视也得硬生生站着。 言道:“此事是月折与你说的?” “是你告诉我。”林卿卿想要陆安之能够想起,“你还同我说,将我从家里掳走,是你救了我,我应当……” 林卿卿说着,猛地顿住。余下的话,她说不出口,尤其,附和着他那般冷漠的神情。风止要她对陆安之好些,她应得利落且心甘,可若要落到实处,又不知具体该怎么做。 “算了。”林卿卿终是放弃,默了默又是深吸一口气,“下次,下次你喝酒让月折守着旁观,她总不会骗你。” 门外正巧走来要敲门的月折,赶紧转身走了。 她没听见,她什么都没听见。 陆安之面色冷厉,不应声,也不知如何应声。不妨女孩又道:“陆安之,你眼下既是不打算杀我,晚上我再来,你与我讲这本册子可好?” 陆安之以为她已经放弃了,没成想还有这么一招。看来,他不应下,她是不打算走了。风止与她说那些废话,竟是出奇的有用。 遂是闷了闷:“好。” 女孩一双眸子顿时灼灼亮起,满心欢喜地走了。 陆安之瞧着她离去,一颗心终是缓缓落下,唇角亦是不自觉上扬。 直至酉时,用过晚饭,陆安之瞧着天边仍有余晖,天色暗下得愈发晚了。他心内不由生出些焦躁来,一面想着林卿卿何时上楼,一面又想着那书册之上可有他不解之处。 想天快些暗下来,又想慢一点,待他整理好思绪。 然陆安之怎么也不曾料到,门声响起,推门而入的不止林卿卿。 她带了月折,与酒。 第17章 做梦 陆安之当场僵住,若非他一贯冷清,非得要人看出端倪来。 月折站在门外,脸色亦不大好。她自是一万个不想来,但林卿卿要了酒执意要来,她就不能全然放心。 喝过酒的公子,与人太不设防。尤其,她昨夜还不小心听了一遭墙角。 一旁的林卿卿提步进门,月折乍一抬眼,就撞见陆安之的眼色,那目光再明显不过。她若是还想活着,就老实呆着。 因此,忙与林卿卿道:“我在外面等你。” “那怎么行?”林卿卿后撤一步就去拉月折,不妨陆安之忽的冷声开口,“你要看书还是喝酒?” 林卿卿迟疑了下,赶紧道:“看书看书,自然是看书。”看书才能留下来,为着喝酒,只怕陆安之现在就得将她撵出去。 然她进了陆安之的房间,一个多时辰,当真是全用来听他讲解。 初时,林卿卿还忍不住在心底感叹,陆安之一个杀手头目竟懂得这些。后来,便是全心听讲,偶尔还在纸上记些要点。 直至夜深,陆安之瞧一眼外头的月亮,收了书册还给她。看她摸了摸酒壶,神色间极是遗憾的模样。敛住笑意,背过身道:“明日清晨你再来,练剑搁到午后。” 林卿卿不自觉捣捣下颌,顿了顿,才想起他背对她看不见她点头。遂偏过身子道:“你懂这么多,没想过做一个教书先生?” 传道受业,比着做杀手实在有功德得多。 “我知道你身手好,但怕人外有人,万一有一日你将自己置于险境可如何是好?” 陆安之听着,这语气怎的像是要他从良? 遂是冷声道:“这世上强过我的,不多。” “我知道,但再厉害的人也怕车轮战不是,那次你……不就是嘛!” 陆安之终是转过身,睨着她:“不能盼我点好?” 女孩似乎还是有些怕他,结巴道:“那……我先走了。” 林卿卿走后不久,外头忽然大雨倾盆而下。陆安之站在窗前,思索七夕将至,迟枝应当这几日就会有消息。毕竟,毅王可是要赶紧将郡主嫁入昭王府。 而林昌邑,约摸七夕过后便会送信来。这林卿卿,到底是去,还是留。 他正蹙着眉,月折敲门而入。 “禀公子,林小姐没有说什么。”月折道,“只是她原本收拾妥当预备睡了,忽然又拉住我说了些闲话。” 陆安之身姿不动,月折继续道:“她说她想阿嬷了。从小一直照应她的阿嬷便是病逝于这样的雨夜。” “哭了?”陆安之下意识道。 “没有。” “知道了,去吧!” 两日后,七月初三。 陆安之在三辰宫得了风止着人送来的信,有了迟枝的消息。他没有迟疑,拿了剑便是预备下山。 路过正殿前方的空地,陆安之目光掠过空地上习武的两人。步子顿住,与月折道:“调派月影月竹还有月峥前去找我。” 当夜毅王府外围全是个中高手,他一人自是能够脱身,可事关迟枝。纵是陆安之对那女子并无几分印象,却也因着她是风止挂念的女子,多上一分心。 尤其,风止眼下传来消息,他自个怕是已经等不得,先一步去了。 此番陆安之前去,不止要能抽身,更要安全无虞地带回风止与那女子。 陆安之说罢,便是疾步向前。 然林卿卿在他经过,甚至开口之前,眼前便是闪过从前走过那一世。从前她预备逃走,便是知晓陆安之不在三辰宫。头目不在,逃走的几率方才大些。 只是林卿卿从前从未想过,只以为当初她能够逃走得益于她还算机警,又凭些侥幸。如今想来才觉得不对。 为何初五深夜至初六凌晨,三辰宫一片寂静,人极少,且山下河边刚巧停有船只。 陆安之走过,微弱的风声袭过她的脸颊。林卿卿蓦地闪回神,她提步就要向前,想要追上陆安之。 “林小姐!”月折反应极快,单手握剑抬臂挡住她的去路。 林卿卿知晓月折身手了得,她方才也是慢了半拍,追是追不上的,忙是大喊:“陆安之!” 陆安之纵是身影极快,在这一瞬之间也不至于在眼前了无踪影。他身子顿住,果然回过头来,顷刻行至她眼前。 月折遂放下手臂,退到一旁。 有事?陆安之凝着她。 这几日林卿卿见陆安之见得有些频繁,那本能的惧意渐渐消了,仰起脸立时就道:“你出去办事,要几日回来?” 陆安之微微偏过头,眸底有些莫名之色。 她方才那一声喊,可不是闺阁小姐的模样。尤其,声音大得约摸三辰宫内众人全都听个清楚。结果,就这么一问。 眼下事情紧急,可女孩偏是眼巴巴盯着他,他便是直接道:“不好说,许是三五日。” “三日还是五日?”林卿卿迅疾道。 陆安之愈是不懂:“有何区别?”顿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七夕?” 林卿卿本是想问他,下山是为何事,要何时回来?那一世山上不知发生了何事,才会寂静无人。兴许,同他此番下山有些相关。亦或,同他回来得早晚有些干系。 林卿卿不知何故,便是顺着他道:“是!今日初三,后日夜幕前你不回,我就逃走。” 陆安之嘴角轻扯,宛若听了极可笑的笑话。就连站在一旁并不太远的月折,也是不自觉竖起了耳朵。 被禁锢之人想要逃走,要逃就逃,竟还带事先说明的? 陆安之扯起一个轻蔑的笑:“随你。” 林卿卿见他半点不信,是啊!换了谁都不会信。她只得坚持道:“我真的会逃,真的!” “你打得过月折?”陆安之微微挑眉。随后看了眼在一侧的月折,与她递了眼色,令月字殿的三人先一步前去。 林卿卿道:“未必要打得过才能逃。” “好。”陆安之无谓道,“你非想逃,我也拦不住。”尤其在他那一夜微醺之后,林卿卿明知是她那个爹将她卖了,还要逃,可见也是自己嫌命长。 林卿卿见他如何都不信,险些急得跺脚。猛地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管,你必须早点回来。” 陆安之轻哼一声,已是懒得回应。 林卿卿索性道:“陆安之,不管你信不信,我……”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初五的深夜,三辰宫会出事。” 陆安之终于正色看她,言语间却仍未有几分凝重:“梦的这么清晰?”甚至,她一个被困顿在这里的人,还怕三辰宫出事吗?她应该巴望着才是。 一场梦而已,愈是无法使人信服。林卿卿只得将她所知,而这一世又还未有人告诉她之事一一道来。 “我真的做过一场梦,很长的梦。梦里我被你掳来,我记得梦里你的样子。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是陆安之。” “你想,就是我听过你的名号,又何曾见过你?” “我还梦见我逃走,就是在初五半夜至初六凌晨。” 一连串的话说罢,林卿卿又怕不足以令陆安之信服,又是补充:“还有,我在逃走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一张告示。” 陆安之听着,眸色一点一点变得阴鸷。自林卿卿第一句话,他就有一丝信了这个梦。因为自第一次见面,他就怀疑过这个不寻常的女子。 遂沉沉道:“告示上写了什么?” “如有壮士带小女归家,林某当以半副身家相赠。” 陆安之瞳仁猛地变大,这般说辞竟是一字不差。 “是谁告诉你的?”月折绝不可能多言,这三辰宫上,是谁不想活了? “没有人!” “那你说,那夜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林卿卿摇头,“那一段,梦境有些模糊,我看不真切。” 第18节 陆安之闻言,嗤笑一声。从头至尾,林卿卿说得相当真切,却是在最后这一处露了形。生过的事清晰,未发生的却是模糊,实在像是有所图谋。 但,她絮叨了一串也并非全都无用。至少,这些日子都赶在了一处,皆是七夕,便有些蹊跷。 末了,陆安之将手中长剑递与她:“拿着。” 林卿卿愣了下,没接。 陆安之眼睛微眯凝着她:“若是要逃,也好有剑防身。” 他仍是不信她!林卿卿实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好令他重视,只得反复强调:“反正你要早点回来。” “嗯?”陆安之手指握剑仍向前伸着。 她只得赶忙道:“月折给过我一把。”心下又是迷蒙,陆安之非要给她剑做什么?他下山办事,用不着长剑吗? “用我的。”陆安之说罢,将剑往林卿卿身前一丢,便是转身离去。 林卿卿慌忙接过,紧搂在怀里。她不知,陆安之最厉害的并非剑术,而是心狠。以攻为守,与人对垒才更容易赢。尤其,在个中高手里,何物不能为剑? 只是,陆安之的剑实在重了些。 林卿卿紧紧抱着还好,要她跟着月折的招式挥舞,便是有些艰难。她适应了大半晌,才勉强能够走一些招式,然身姿总是不稳。 另一端,陆安之赶至风止所言的渔村,两方势力正是剑拔弩张。 看着迟枝的渔民叫来的一众高手,幕后指使者毅王,自是不曾现身。 对方将风止几人团团围住,最前方站着一位蓄着胡须约摸年逾半百的男子,男子面容慈祥,似是和善之人。 只眼睛微眯,透着精光。 他回身,瞧见那女子被人以长剑抵住脖颈,站在最中间。面向风止便是和蔼一笑:“风公子莫急,这姑娘是您心尖之人,我等自是不敢轻易伤了她。但您也莫要太慌张,毕竟,刀剑无眼。” 风止紧握着拳,后槽牙被他咬得微微作响。 那小老儿仍是温吞道:“风公子只当今日并未见过我等,一切还是如常。自然,您今日也不曾见着迟枝姑娘。” 这便是要他当一切都没发生,当他仍被人胁迫,不知迟枝性命堪忧,娶一个他并不欢喜的女子。 风止忍无可忍,将要发怒,对面一众高手似忽的听闻什么,风声微动,眸中竟一道出现了惊骇之色。 下一瞬,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掠过,钳制迟枝之人还未有所察觉,自个脖颈便是一凉。温热的血液淌下,他指尖没了力气,长剑自手中垂落,身前女子猛地被人揽过,而后现身于风止那处。 “陆安之!?” 小老儿凝着忽然出现的男子,惊异片刻便是沉声道:“你乃江湖中人,还请不要插手我们朝堂之事。” 风止太久未见身侧布衣女子,正温声安抚着,陆安之便是幽幽道:“方才你还叫他风公子,这会儿又是朝堂了?” 说着,又是冷声感叹:“你们朝堂的规矩,我真是不懂。” 小老儿纵是镇定,这会儿也被激得发怒:“大胆!竟敢亵渎朝廷。纵你是三辰宫宫主又如何,今日我便让你有来无回!” 陆安之懒懒地凝着他,随手取过风止别在腰间的折扇:“说吧,想死还是想活?” 小老儿被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怒道:“陆安之,你自视太高!”说罢,便是撤至后方,令数十位高手蜂拥而上。 第18章 夜袭 陆安之手握并未舒展的折扇,指尖运力,抬手便将最先近前的一柄剑撩开,而后身形如幻影莫测,扇柄敲打过那人脖颈,那人当即倒地。 随后,陆安之护着风止与他身侧的女子后撤。 那小老儿瞧着眼前这般情景,先是一惊,后是自得。惊异于陆安之身手了得,自得于他现下有了软肋。既要护着旁人,便是护不住他自己。 随即,那数十位高手也都转了方向,齐齐向风止攻去。 下一瞬,三名黑衣男子从天而降,不一会儿便了结几人性命。照此发展,不出半个时辰,风止几人便能脱身。 然小老儿在一旁看着,依旧是不疾不徐,似乎这些个高手全死尽了也是无碍。只抽了空档,一人悄然离去。 半个时辰后。 月字殿三人将一众高手全部处理,并找来马车。他们颠簸骑马自是无妨,然有一体弱女子,须得为她备着。 陆安之收手后,便将扇子丢给风止,额间微蹙,心底略有一丝不安。 今日的这些高手,比着那夜毅王府院中,实是弱了些。便是月字殿三人不来,他一人多半也能抵御。 陆安之忆起林卿卿执拗所言,问他需多久方才回去。他初三清晨出发,现下已是初四日暮时分。自三辰宫至此偏僻渔村,一来一回,约摸三日行程。 尤其,眼下换了马车,又要耽搁大半日。待他赶回三辰宫,怎么也要初六。 一旁风止扶着心心念念的女子上了车,方才回身走至陆安之身侧。 陆安之凝向他,嗓音低沉:“你是如何得的信?” 此事从头至尾,因果缘由均有理可循,且并非一路顺遂,他便没有在意。若非林卿卿执着,他亦不能想到这一层。 如今看来,怕是一开始就下了套,只等着他们落网。毕竟毅王那个老狐狸,折腾了老半天,结果一无所获,未免太愚蠢。 风止道:“我那夜便安排了手下盯着,察觉毅王府小厮每日出门都要有一人去一趟米铺。我便抓了那米铺掌柜,连夜逼问。” “这般明显?” “什么?”风止不解。 陆安之眸色愈沉,林卿卿所言兴许是真。只不知,幕后之人是谁?兜兜转转绕这么一圈,要女儿嫁入昭王府是幌子,最后还是为了他的命! “此事许有蹊跷。”陆安之蹙着眉,随即面向那三人,吩咐道,“护送昭王回府,随即立刻赶往三辰宫,一刻不停。” “是!”三人一道领命,唯独站在风中的风止一脸懵懂。 陆安之与他匆匆道:“这事毅王或许不是主谋,背后另有人主使,目的是三辰宫。”说罢,便是飞速上马而去。 风止留在原地,脑袋转了好大一个圈,才勉强懂了其意。 然他恍然大悟之后,随即甩甩脑袋,将此事抛在了脑后。三辰宫于江湖屹立,实在扎眼。不止江湖帮派觊觎,连朝廷对它也是枭视狼顾,极其警惕。 那些人攻打三辰宫,没有百次,也有十次,没什么要紧。反正陆安之轻易就能对付,眼下,还是马车之上要紧。 …… 林卿卿自陆安之离去后,初时还算镇定,到初五傍晚,不安溢出惹得她整个人都有些躁动。入夜后,更是和衣躺下,手边还紧握着陆安之留给她的剑。 她开了卧房的窗,睁着眼睛听外头风声席卷。月折抱剑依旧在外头站着,林卿卿一起身,就能瞧见她落在窗帷的影子。 每隔一会儿,林卿卿便起身看一眼,只要月折还在,一切便还算安定。那一世,便是她一宿没睡,瞅准了月折不在之时逃离。 约摸四更天时,林卿卿又一次起身,窗外无人。她赫然瞪圆了眼睛,但不知月折去了何处,亦不知此刻的三辰宫面临的情景到底有多坏。遂是小心翼翼下地,挪到窗边。 四下无人,甚至周遭都像是寻常的夜晚,无甚动静。 然太寂静,总要人慌张。 林卿卿一手握剑,做着最好的防御,另一只手,本能地发颤。她在窗前等了许久,确认月折多半不会回来,咬了咬牙,终是决定到外面看看。 林卿卿将剑拔出,丢了剑鞘,双手紧握剑柄,小心出门。想着那一次,她不也是安全无虞地下山,甚至乘了船。这次凶险,应当也不会过于骇人。 然她将将行至正殿前方的空地,因着视野好,也因着没了阁楼阻挡。她乍然望见山下微弱的火光在四处摇晃,还有刀尖相击的声音渐渐近前。 一道身影自暗夜里冲出飞速上前,林卿卿没意识到她站在整个三辰宫最显眼的地方。尤其这山上,也仅瞧得见她一人。 那人来得又快又急,林卿卿甚至不及做出反应,剑尖就要侧过她手上长剑抵在她的胸口。 突如其来的攻击吓愣了她。那一刻,她只能望见那蒙面人漆黑的眼睛。她呆愣着,也忘记做出反应。 “闭眼!” 忽的一声冷喝,嗓音沉静又熟稔。她听着,下意识闭上眼。 随即,是重物落地的声响,手背像被喷溅了什么,正顺着指尖缓缓滴落。她心下一慌,长剑自手中垂落。 “转过去!”那人又道。 林卿卿听得他声音里的冰冷,可心下忽然有了底气,不再那么害怕。她背过身去,察觉身后那重物被人拖走,有人不知扯了什么布条为她擦拭手背。 林卿卿紧闭着眼,站在原地不动。她微微仰头,仿佛在看着身前的男子一般:“陆安之,你没受伤吧?” 她记得从前陆安之赶去林宅略迟了些,那他本应明日才回。这一次,定是快马加鞭一路奔波。 陆安之杀了一路,于山下遇见月折,月折未曾受伤,却也杀得满身是血。这一次三辰宫被袭,对方筹谋良久,下了血本。 若非他及时赶回,留在山上的月字殿杀手终会不敌。 陆安之将她的手背擦拭干净,唇间不觉发出一声轻哼。这女子,愈发令他惊奇。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能这般无辜地问他,担心他的安危。 明明仙子出尘的模样,眸光亦是干净清冽,偏偏,行的是美人魅惑一事。 也是。陆安之嘴角轻扯,她这一副真心相对的模样,怕是地狱阎罗都难抗住。 陆安之不答反问:“你怎知今夜三辰宫要出事?既是知道,又为何要告诉我?” 他还是怀疑她。 林卿卿无法解释,只道:“我说过,我做了一个梦。” 陆安之凝着眼前女子,她明明闭着眼,却仿佛还是勾魂摄魄的模样。陆安之掐住她精巧的下颌,指尖微微用力。林卿卿痛呼出声,下意识睁眼望向他。 清澈似攒着水光的眸光忽然撞来,陆安之别过眼,手指亦是垂下。 冷声道:“这话你信吗?” 林卿卿默默抿了抿唇,不信,听着都像是鬼扯。 但她总不能生生打自己的脸,遂又道:“你回来的这么快,一路上定是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再不睡,天光都要大亮。 陆安之仍是凝着她,眸中寒光闪过。“你怎知我回来的快?”他这一路疾驰,不眠不休,若非及时换马,马都险些累死。 “你在山上,我这山下快慢一事,你也知道?”若非天机神算,便是同谋。 林卿卿悄悄咽了咽口水,真是一句说错,句句错。遂思索了会儿,赶紧道:“那个……我我困了,就先睡了。” 她仓皇逃去,自知身后人眼中定尽是探究。但是无妨,他回来了就好。 林卿卿跑回自己的房间,敛下心虚,换下染了血污的衣裳,便是很快睡去,直到次日晌午才醒。而到她醒来,世界像是恢复了原样,月折照旧在她门口守着,见她醒了,便是去了后厨为她端来了饭菜。 用过饭,两人到正殿前方的大片空地。地面干净得像从没有什么污秽的东西洒过,甚至那些行走的仆人,也是如常。 林卿卿费力拎着陆安之的剑,一面演着招式,一面抽空悄声问月折:“昨日你不曾受伤吧?”她看起来似乎无碍。 第19节 “不曾。”公子来得及时,若晚些,怕是真会丢了性命。 “那些人呢?”林卿卿道,“他们为何会攻上三辰宫?” “丢后山了。”月折淡淡道,脸色甚至未有一丝变化。 “全丢了?”林卿卿惊异道,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要用这个法子逼问幕后主使?” “不必逼问,丢过去的就是尸首。” 林卿卿蓦地倒吸一口气,那应是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了。 “对了,”她忽的又道,“陆安之还在吗?他可曾下山?” “你找公子有事?” 林卿卿点头:“今日没有,明日有事。” 明日七夕。月折眸色一凛,不再说什么。 不妨林卿卿又道:“但我今日就要见他,与他言说。” 月折迟疑了会儿,到底是回身进了正殿,而后带来准许她上去的消息。 林卿卿推门而入,就见陆安之正于左侧书桌前坐着,他握了本书,正专注看着。林卿卿近前,没看清那书册的名字,倒只注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昨夜他便是用这只手救下她,而后鲜血喷涌。 陆安之专注于书册,头也不抬:“说吧!” “明日我要回去。” 第19章 回家 陆安之本是万般镇定,且不想看她。不想她平地一声雷,陆安之丢掉书册,嘴角都是轻蔑。 “是我掳走你。” 那眼色仿佛在说,小姑娘,你是不是脑子不好?我掳走你,还能放你回去?且你未免太会挑时间,还赶着七夕。 然林卿卿却只觉得这话耳熟,像是她弥留之际,陆安之与风止的交谈。 陆安之迫于风止追问,不情愿认下:“是我掳走她,可惜她不识好歹。” 林卿卿眼中当即盛满暖意,温柔笑着:“所以啊,我识好歹。” 陆安之怔了下,嗯? “我不是要回家。”林卿卿又道,“只是去附近看看,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这样费尽心思,花了百万两要人将女儿掳走,女儿逃回,却又一剑斩杀。 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没打算逃走。”她补充道,“你不放心,可以让月折和我一同下山。” “好!”放鱼归海,才知来路。 陆安之随即应下,倒叫林卿卿惊了一惊,他这般利索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不妨她将要出门时,陆安之忽的又道:“过了今日,林昌邑便会着人来送信,看是留,还是杀。” 若有机会,且已然得了他的允准,她该趁此逃了才是。免得明知可能是死路,还要义无反顾地撞上去。 然女孩回身,仍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她无奈道:“陆安之,你不要总想着吓我。” “……” “你又不会杀我,再有一百万两,你也不会!” 陆安之凝着女孩离去的方向,直到她的脚步声也远去,方才猛地出了一口气。这女子坚定自信得令他气都不顺了。 次日清晨。乞巧节的氛围不曾蔓延至山巅,但山下到了夜晚,应当尤其热闹。 月折带她一路下山,行船,而后由郊外策马至江城繁花之地。只下山前,两人一道戴了面纱,遮住容颜。毕竟那一世,她死于林昌邑之手。这次,她没有在昨日回家,正赶上了于林昌邑而言紧要的七夕。 林卿卿不知这一次,在林昌邑口中,她是否依然死去?又是怎样死去? 或是没死,林昌邑这么费尽心机到底是为什么?有何事,须得一个女儿死去? 二人最后停在一间茶馆跟前,茶馆内多半是闲来相聚的人们,还常有说书先生拎了话本子绘声绘色。整座江城,除了如意楼,便是这间茶馆。许多闲话,都在这里聚集,又散开。 林卿卿与月折挑了不大显眼的位子坐下,要了一壶茶并两盘点心。台上的先生正换了人,要讲一个新的话本。然那先生乍一开口,林卿卿便觉出不对来。 “诸位好!今日小老儿与诸位讲一桩奇事。” “话说有一位小姐,那是首富之女,倾世之姿,父亲盛宠,世子青睐。可惜命不好,遭人掳走坏了清白,自缢死了。” 小老儿一句话落,底下就有人唏嘘:“我当是什么奇事?人尽皆知还有什么好讲,还不如直接说了名姓?” 旁边人便道:“林掌柜已经够惨了,好歹给人留点颜面。” “不过我说,这事到底真假啊?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就这么没了?” “哎!” 林卿卿听着一旁的人啧啧感叹,眸光一寸寸变冷:“父亲杀女,还要诬她清白,真是可笑!”她的恨意和怨念在三辰宫时曾慢慢消退,然她回到这里,胸口刺痛,犹在昨日。 月折忙握住她的手,台前热闹,她们坐得偏僻,倒不怕别人听着。只怕林卿卿情绪不稳,一时冲动做了错事。 月折道:“你不要听他胡说。”纵使,她们进这茶馆就是为了听一遭现下江城的新鲜事。 “这事没他说得那般离奇,起初不过是说你失踪,杳无音信。后来人传人,再加上那说书人想说的有趣些,全都自以为是地添补,就成了这般模样。”月折低声与她解释。 林卿卿脸色却是未变。 毕竟,说书人添补,添补的有鼻子有眼也是能耐,且刚巧说出了林昌邑的心声。 林卿卿指尖紧扣着掌心,脸色依旧冷凝着:“说不准,就是自林宅流出的消息。” 月折一怔,这些事还是她奉公子之命找人打探过才知晓,林卿卿如何得知? 台上小老儿絮叨完了这小姐如何受宠,如何命运凄惨。 又说着:“要说这位小姐,白绫满园挂,楠木棺材镶金边。这就是死了,也是那位爹爹独一份的宠。可见是命好,运道差些。” 方才唏嘘那人又道:“宠有什么用?不还是将膝下小女儿送进了毅王府。说着世子钟情二小姐,转眼成了三小姐进门。” 旁边人便道:“这人都没了,林掌柜也是没辙。再说了,谁还能舍得不与王府结亲?” 唏嘘那人冷哼一声,眼见得是坐不住了。 旁边人赶紧一道起身,道:“咱们去别处,别处。也是,今日林宅办葬礼,这里又讲这段闲话,实在是晦气。” 一侧的林卿卿,原听着那小老儿提及“楠木棺材”时就觉得不对。那一世,林昌邑便说要将她风光大葬。忽而旁人说了“今日林宅办葬礼”,她才蓦地看向月折。 月折瞧着林卿卿眼尾泛了红,才忽觉眼前女子,实是有些可怜。不过才及笄一年,勉强算得大人,却要平白承受这些。寻常伤害便罢了,偏还是至亲之人。 月折被人直直地盯着,只得闷闷道:“是,今日正是你的葬礼。” 林卿卿赫然瞪圆了眼睛,她心有预料,还是万分惊愕。 她自己的葬礼?那她现在又是在如何?白绫高悬,满城皆知。那她是谁?孤魂野鬼吗? 林卿卿嗤笑一声,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原来发生过的事与未曾发生的,竟是不谋而合。林昌邑大张旗鼓为她办了葬礼,又是世人谣传,她死于清白被毁后的自缢。由此,谁还会去问一个真相? 明明,她此刻活得好好地。 林卿卿静坐许久,再是听不见周遭吵嚷,亦不知那小老儿后来讲了什么。只手心贴在腿上,一寸寸收紧,最后又一点点放开。 随后,林卿卿蓦地起身:“我们走!” 她动作又快又急,月折吓了一跳,赶忙跟上:“你不要冲动。”她能想到林卿卿想要做什么,但是不可。 林卿卿似没听见她说了什么,行至门外,才忽然顿住,转身看向她:“你的面纱可能摘下?” “呃?”月折又是愣住。 “我不知你们三辰宫的规矩,只是你们作为杀手,不知是否能在江湖露脸,免得被人记住容貌追杀?” 月折不知何以林卿卿会有这般问,但仍是道:“没那么夸张,可以露脸。只是你须得遮住,我才一并陪着。” 原本以为,她是被掳走之人,所以须得遮住脸,不得被人看出。原来,她是已死之人。 林卿卿又是忍不住想笑,悲痛至极,竟没有泪。 她轻轻呼了口气,似乎放下心:“好,那我们去个地方。” “林卿卿!”月折忙扯住她的手腕,公子要她一路跟来,便是为了避免此事。寻一个真相本是没错,但绝不能贸贸然为之。 尤其,还是在不知别人有何图谋之时? “不是回家,去那间铺子。”林卿卿望向不远处,正是一间绸缎庄。 月折疑虑道:“去那做什么?” 林卿卿轻叹一声:“换一身衣裳,回……去林宅。” 那一处,已然不是她的家。 月折听得她嗓音悲凉,心口不由也涌上些苦涩。但愈是瞧着她不易,愈是不能由着她这般冲动而为。遂是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一侧僻静的巷子。 “林卿卿,你清醒一点,你现在回去,什么都做不了。” 月折很清楚,假若林昌邑当真有所图谋,且就是在今日。在不明真相前,便是她同林卿卿一道进门,也未必能够杀出来。 不妨一只手温柔地覆在她的手面,林卿卿笑得温婉柔和,她道:“月折,我没有冲动,我想得很清楚。” 是啊!她的眸光温柔且坚定,起身出门那一刻便不似之前冰冷。 林卿卿没有冲动,下意识慌张的是她。 “但是……”月折仍是不安,公子并未明言不许林卿卿回家。公子说的,是不许她跑,是要月折定在日暮之前将人带回。 然若林卿卿回家,此事于整个江城都是轰动,怕是不再能回三辰宫。 月折费力措辞,一抬眼就瞧着林卿卿出奇的镇定,仿佛被抛弃被利用的不是她。 林卿卿见月折急得额头都浸出汗水,抬手替她擦过,忽的温声道:“幸好是你。” “啊?”月折愈是莫名。 “陆安之派你来,正正好。” “你在说什么?”月折紧蹙着眉,满眼不解。 “你是女侠,我今日能够回去,便是蒙你相救。” 第20节 月折瞬时懂了,如此一来,林昌邑还要如何说一句她遭人玷污?但是…… “林昌邑见过我。”月折想迅速掐灭林卿卿的幻想。原也是如此,最初林昌邑下了此单,便是她来上门交涉。她与林昌邑,见过两面。 “那也无妨。”不妨林卿卿仍旧无谓的模样,“他还能当着众人说出真相不成。” “他可以反咬一口,”月折道,“说我掳走你。” “月折。”林卿卿仍是温和地笑着,末了,身子前倾,附在月折耳边低语几句。 月折思索片刻,这才松了口:“如此,倒可以一试。” 第20章 对峙 林卿卿偏头看了眼外头长街:“你帮我看着外面。”这条小巷甚少有人经过,但还是小心些。 月折微微点头,林卿卿便是猛地蹲下身坐到地上,又以手肘抵在地面反复摩擦,脸上也些许抹了点灰,看得出潦草,也看得出她是谁。 待她重新起身,竟是勉强有些受尽苦厄的模样。 两人一道丢了面纱,走至最近的公示栏处。一衙役正好走来,正预备将往后都用不着的告示揭下。 “等等!”月折上前一步,“公差,这告示我揭了。”说着,径自错过那衙役先一步将告示取下。 衙役原是不解,目光落在月折身后的女子身上时,忽的瞪圆了眼睛。 “你你……”他张着嘴,不能囫囵说话,只伸手指着林卿卿。 这告示日日贴着,还日日都是他来换新。画上的女子,怕是再没人比他看过的次数要多。 不是说已然死了,林家正办着丧事吗?怎么好生生站在这里?莫不是鬼魂也可站在阳光之下? 衙役呆愣着,另一只紧握着官刀的手亦是不停地打颤。 月折没去管他,拉过林卿卿的手腕,便是向着不远处的绸缎庄走去。 一进门,月折便是放开林卿卿,她自个双手环胸,搁在外面那只手还紧握着剑。不管周遭人群吵嚷,月折气运丹田,扬声道:“老板娘,给这位姑娘找身干净的衣裳。” 月折一身黑,气质凛冽,又手握长剑,一看便是身手了得的江湖中人。 那老板娘赶紧近前来,满脸堆笑:“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布料的衣裳,是柔软……”她说着,便是去瞧月折身边的女子,这一瞧不打紧,亦是如那衙役一般,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老板娘经营这锦缎庄多年,自比那衙役经事。悄然喘了两口气,便是不确信道:“这是……林家的二小姐?”老板娘说着,眼睛不自觉将林卿卿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个遍。 姑娘一身破旧,满身脏污,但那模样却是林家二小姐无误。 林卿卿不常上街,但这间铺子却是她难得来过多次,且这老板娘是正正经经的认得她。 遂是颔首问好:“老板娘,许久不见。” 老板娘猛地深吸一口气,抚住胸口,若非身后便是柱子,险些直直栽过去。 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你这是……还活着?”老板娘仍是呼吸不平,不可思议地凝着她。 死而复生,寻常人哪经过这个?尤其方才月折进门便是一喊,早惊动了其他买衣裳布料的姑娘小姐,此时人群渐渐将目光聚集过来,只是都不敢近前。更有甚者,还悄然退了几步。 林卿卿原本柔柔弱弱地站着,此刻那老板娘一问,似乎顷刻被勾起了伤心事。她抬眼望向月折,眸子已是腥红,要垂泪一般。 “多亏这位女侠相救,才使我免于落难。” 老板娘瞧着林卿卿那泪珠挂在脸上,真真切切。终是上前一步,小心摸了摸她的手腕,一面说着:“真是幸事,幸事啊!” 触及指尖温热,老板娘彻底放下心,赶忙带着林卿卿去挑了套素白色的成衣。又着人打了盆水,让她将脸也洗干净。 只是待林卿卿换好衣裳,老板娘才乍然反应过来。方才她只以为这林二小姐往日买布料都是素净的颜色,且她肌肤莹白如玉,眼珠漆黑,穿干净的颜色应最是好看。偏偏忘了,今日林宅那葬礼,可是办得满城皆知。 方才她只念着这姑娘大难不死,竟忘了这事。且林小姐自个,不知是否知道此事呢? 老板娘原地徘徊,瞧一眼女侠姿态冰冷不敢搭话,又不好在林卿卿换衣裳的档口进去,只得在外焦急踱步。 她心下想得清楚,稍后林卿卿出来,不论如何,都要给她换一身才是。 鲜艳夺目的不合适今日,便选素一些的蓝色,或是品竹。怎能一袭白,仿佛回家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然林卿卿踏出来那一刻,老板娘一时惊愕,竟忘了言语。 眼前女子白衣如雪,恍若仙子临世,哪是参加葬礼所着的素衣白绫?尤其腰间唯一异色,那暗红色锦带,缠住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 甚至周遭之人,亦是满眼惊艳。怪不得,毅王府的世子会有那一句“卿世无双”。 老板娘迟钝了片刻,还是依着方才的念头道:“这衣裳小姐穿着好看,只是,可要再挑挑?” “不用了。”林卿卿摇头,“我很喜欢这件衣裳。” 言罢,月折便是结账。 临出门时,老板娘迟疑了片刻,到底是上前一步:“小姐若是没有别的事,便尽快回家吧!” “嗯。”林卿卿依旧是温和柔顺的模样,“我只是怕爹爹担心,他看我衣裳破烂,定会以为我吃了许多苦,这才央着女侠来带我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老板娘一口气卡住,愈发不好说什么,只附和着笑了笑。 林卿卿亦是温和一笑,只是错开眼那一刻,目光打老板娘身后不远处一位小姐身上掠过。 进门时,林卿卿便望见她,那是郑家小姐,是三妹妹林瑶瑶的密友。在江城,她因着父亲是一城知府,也是有些美名与才名。 从前郑小姐所办诗会,瑶瑶每次都去。只不知,这间锦缎庄在江城并非数一数二,最有名的是如意楼附近那间,缘何郑小姐今日来了这里? 林卿卿无意猜测,只知进门时,郑小姐身侧丫头犹在,这会儿却是不见了踪影。 林卿卿与月折走过长街,一人端庄大家闺秀,一人仗剑江湖义气,全不在意周遭人谁撞了柱,谁被揪了耳朵,还有谁满眼好奇又吓得腿软。 直至前方硕大一片空地,两人还未走至那牌匾之下,就被忽然冲出的衙役团团围住。 “给本官拿下!” 忽的一声冷喝传来,林卿卿与月折对视一眼,没有抵抗。 待被压到堂下,惊堂木猛地一落,便是声音都震得所有人一颤。堂上之人更是厉声道:“大胆贼人,还不从实招来。” 林卿卿与月折皆被迫跪在堂下,月折的长剑与那张告示一并被收。此刻月折便是仰起脸:“民女不知,何罪之有?” 月折音色铿锵有力,一眼便知是底气十足,不怕盘问。 然堂上之人哪管这些,当即道:“我看你是不知好歹,来人,上刑!” 说罢,两名衙役便是手执水火棍向月折走来。林卿卿忙仰起脸,慌里慌张道:“大人饶命,女侠待我有救命之恩,不知女侠所犯何罪,民女愿代为受过。” 林卿卿心知,林昌邑做得那一番父女情深,日日要人换着告示。若非他给予了郑知府好处,便是两人有所勾结。 郑知府见过林卿卿,却也不过那么一两回,从未细细瞧过。这时女子蓦地抬眼,像只慌张的小鹿一般,偏偏眼圈还泛了红,竟是比他素来见过的那些红倌人还要惹人怜惜。 这冰冷僵硬的声音在喉咙里转了一转,随即软了半分:“林小姐,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你呀,是被人诓骗了。”说罢,便是睨一眼立于两侧的衙役,“还不快扶林小姐起身!” 郑知府这般处事,林卿卿便是附和着一脸迷茫。 却是仍跪在地上的月折冷哼一声:“我看大人不妨将林老爷请来,看他这半副身家是否不打算兑现?” “还不用刑?”郑知府转向月折时,又猛然变了脸色。 两名衙役上前来,毫不迟疑就要将月折摁倒在地,林卿卿忙扑过去:“不要!”她挡在月折身前,一副若要打了月折,便连同她一起打了的姿态。 意欲摁下月折的衙役一时有些迟疑,此刻公堂外也聚集些人,又是议论。 郑知府顿了顿到底是摆摆手:“好!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我只问你,是何时在何处救下林小姐?”此番若强行将人打了,或是屈打成招,未免落一个暴戾的名声,实在于他官声有损。 月折不疾不徐道:“一个月前,都城楚京。” 自楚京至江城,乘马车缓行确是要约摸一月光景。 “你是楚京人?”郑知府惊异道。 “民女江湖人,四海为家。在烟雨阁落脚时,听得邻座言谈,知晓他们掳来一个女子,正商议要将女子卖一个好价钱,我便将人救下,辗转送回江城。” 郑知府年前便去过楚京,天子脚下,无尽繁华。确有烟雨阁,烟雨阁内也确实有红倌人。 “你既行侠仗义救了人,缘何不将林小姐送回林家?莫不是你贼喊捉贼,自己将人掳走,反过来又要得一笔赏银。” 果真是反咬一口的说辞。 这便是月折最初担忧,只不曾想,不是林昌邑质问,而是官府要借此定罪。 “我本这么打算,但……”月折特意停顿片刻,轻笑一声,“告示在那显眼处贴着,我瞧见了,顺带得一笔银两,有何不妥?” 郑知府厉声道:“何人作证你是清白?” “何人作证我将人掳走?”月折轻飘飘反问。 堂上一时陷入僵局,郑知府满腹气愤,偏又瞧着下面女子理直气壮,这气直冲天灵盖,撒也不是,憋也难受。 一侧的林卿卿见此情形,颤颤地抬了抬手,小声道:“民女或可作证,女侠是清白的。” “民女虽从未去过楚京,但自全然昏暗的麻袋中挣脱后,女侠也曾带着民女在街上行走。这一路走来,用了近一月的光景,还请大人还女侠一个清白。” 郑知府紧握成拳,愈发气得不打一处来。再多说,也不过是“林小姐,你被人诓骗了。”如这女子无法自证一般,他也无法咬死这事。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出这个头,随即与一侧的师爷一个眼色。 不一会儿,林卿卿便听得一个声音自远处而来,像是穿过人群,一路奔波。 “卿卿,我的女儿呀!” 来人声音沙哑,仿佛将将才痛哭过。他跌跌撞撞,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满身疲惫。 林卿卿乍然听见,这声音熟稔得要她喉头不自觉涌上一股酸涩,她下意识就要拼命压抑,转眼一瞧眼前情景,索性全然释放出来。 泪水滂沱而出,似大雨倾盆般泄了满腹委屈。 她猛地跪在地上,如走过的那一世一般无二。来人疾步奔来就要紧握她的手,却是在林卿卿那一跪里,手指落了空。 林昌邑僵硬不过一瞬,随即蹲下身,扶着林卿卿的手肘将她托起。 “我的女儿,你受苦了!”林昌邑一身素白,似是过于焦急连白绫都不及褪下。他转身就看向月折,“可是这位女侠救下小女,林某感激不尽!”说罢,便是正经一拜。 死而复生,失而复得,这一幕为公堂外的人们瞧着,不免都有些感慨,偶有几个,眼睛亦是泛了红。 “罢了!”堂上的郑知府随即道,“真相既已明了,你们便自去商量吧!” “大人稍后!”月折道,“民女记得那张告示上可是盖着您的大印,林掌柜的承诺,还需您监督一二。” 郑知府正欲离去,这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眼色,恨不得将月折千刀万剐。 林昌邑做得一副好人模样,赶忙道:“女侠莫急,此事不需劳烦大人,你将小女救下,不说半副身家,便是要了我这条性命,也是应当。” 第21节 性命? 林卿卿于林昌邑身侧站着,冷眼瞧着这一切。她想的不错,林昌邑私下里如何不紧要,紧要的是这大庭广众,他要维持他是个善人的面目。 只是这好的……仿佛真的一般,毫无破绽。 林卿卿越想越是觉得可笑,幸而低眉垂眼,也不会有人瞧见。 “别!”月折忙摆手,她记得在那条小巷林卿卿的嘱咐,一一应对。遂目光坦然道,“我只拿我应得的部分。” “是是是。”林昌邑不住垂头,然他不停地抿嘴,迟疑了好一会儿,似乎极是为难,“只是家中实在没有那么多现银,不知女侠可否随我去家中住上几日,卿卿的母亲与姊妹都甚是想念她。” “另外,也略等几日让我筹措一番。” “等自是可等!”月折说罢便是起身,一把拉过林卿卿,挡住她在身前。“只是不便去您家中,这几日我便同林小姐住在客栈,您何时筹够了银两,我便何时送林小姐归家。” “也好也好。”林昌邑赶忙应下,而后眼瞧着月折带着林卿卿离去。 公堂外众人随之散去,坊间流言也渐渐换了势头。 “原来这林二小姐没死啊!那林家白绫高悬,怎弄得跟真的似的?” “谁知道呢?说是死了,连着满城的话本子都拐着弯说人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身子都遭人……啧啧,你看,是位女侠救了人家,哪来的清白有损?” “哎!这林二小姐也是命好,失踪了一月有余,竟还能囫囵个回来。若是美人香消玉殒,那才是可惜。” “我倒是觉得那女侠运气好,随手救个姑娘,这百万两就入手了。若是我前些日子能往楚京走一走,这后半辈子可就不愁了。” …… 长街之上,除却满耳议论,便是一道道目光射来。 林卿卿往日衣着素净,为人又是低调,这还是头一遭,整个人虽仍是温婉的模样,却也因着腰间暗红色锦带,掠夺她一身寡淡,平添了些许魅色。 林卿卿偏头与月折低声道:“咱们今夜不回三辰宫,你可要与陆安之送个信?”昨日她央求陆安之时,毕竟说过了会回去。 月折抬眼望着远处,蓦地收回神,正要说一声“不必”,转念又道:“嗯,过会儿我飞鸽传书与公子言明。” 顿了顿又道:“咱们今夜,便住在如意楼。” 林卿卿想起曾在如意楼见过的女子,后来在三辰宫也曾得见。知晓这如意楼或是常年有他们三辰宫的人在,遂是低声应下。 及至小二领着在三楼开好了厢房,月折搁下剑,方才凝着林卿卿道:“你说,林昌邑今夜会不会来?” 些许话林昌邑明面上不好说,不好质问。最好的时机,便是入夜后悄然而至。 林卿卿下意识脸色一暗,随即又是恢复如常。 她坐在窗边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哑声道:“来了也是寻常。毕竟,他看起来那么挂念我。” 有那么一瞬,林卿卿几乎相信了他。 她很想相信他。 月折凝着林卿卿的脸色,也不再多说什么。在那条小巷里,林卿卿与她说了接下来的每一步,如何被所有人瞧见她活着,如何应对郑知府质问,又如何面对林昌邑面不改色。 只是再好的筹谋,也挡不住心口剧痛。 如此,两人便是百无聊赖的坐着,只等深夜来临,等林昌邑登门。在等待的时间里,林卿卿忽然生了些许惧意。她开始自心底滋生出一个念头,盼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林昌邑从前种种都是不得已的苦衷。可又太清醒,太明白真相,便是再做不得自欺欺人。 咚咚! 门被敲响时,两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是疑虑。这日头还未全然落下,林昌邑竟来得这么早? 月折生些警惕,提剑走过去,身子靠在一侧,低声问:“谁?” 门外人轻咳一声,方道:“林小姐可住在这里?”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林卿卿摇摇头,她并不识得。 门外人又道:“在下江玉笙。” 第21章 错娶 门内两人一道僵住,不速之客竟是毅王府世子江玉笙。他来这里做什么? 月折看一眼林卿卿,随即沉声道:“走错了!” 门外的声音似乎远去些,不过一会儿又是近前:“没有错的,江某已经打听过,林小姐便是住在这间,不知阁下是?林小姐可是有恙?” 这是怀疑她将林卿卿如何了? 月折撇撇嘴,好整以暇地看向林卿卿,等她拿一个主意。 林卿卿心知,门外之人是三妹妹林瑶瑶所嫁,江玉笙来见夫人的姐姐,可是尤为不妥。她自是不能见他,但亦不能由着江玉笙这般不肯离去。末了,只得寻了折中的法子。 林卿卿行至门前,不开门,更不提迎人进门。只是隔着门与他道:“民女林卿卿见过世子,不知世子找我是有何事?” “卿卿……”江玉笙开口便是急切地唤着,仿佛她是他心尖之人。全然不曾察觉,对方字字疏离。 月折抵在门口听着,不由得都挠了挠耳朵。这人也是忒莫名?她一个女子,与林卿卿也是相处数日才叫她一声“卿卿”,这人倒好,上来就可这么亲昵。 “卿卿你可还好?”江玉笙仍没自觉,依旧关切道。 林卿卿无奈,索性更直接些:“民女得蒙侠女相救,一切都好。只是回到江城方知,妹妹已与世子成婚,民女来得迟,还未曾道贺说声恭喜。” 门外之人果然沉寂下去,但他步子不动,她们两人也只得照旧提着心。 过了好一会儿,江玉笙忽的略有些哀怨道:“卿卿,我知你怨我,恨我,我最初本想迎你入门做世子妃,可不妨你忽然失踪音讯全无。我想,娶谁都是一样。若是你妹妹进门,也算不曾辜负你。” 娶了妹妹,便不算辜负姐姐? 闻言,这回不止月折,连带着林卿卿嘴角都抽搐了下。实是不懂来人这是什么道理? 林卿卿越听越是糊涂:“还请世子慎言,我与你素未相知,谈何深情?”还要她做世子妃,这是何年何月之事,她怎的只听见了满街流言,却未见过任何实质的表示? 倒是林瑶瑶跌在他的怀里是真,眼下他娶了林瑶瑶也是真。 “卿卿,你怎能这么说?”江玉笙似乎忽然被气着,声音里都带些恼意。“我知我有错在先,可你纵是恨我,也不该将我们的从前全都抛却了。” 从前? 哪来的从前? 林卿卿一头雾水,想着到底是哪处不对劲,还是纯粹就是这世子脑子不对劲? 然她一抬眼撞见月折探究的目光里,果断给她使一个眼色。“你可是不能听他胡说,我与他清清白白。” 月折目光瞥向别处,不置可否。 林卿卿缓缓道:“世子或是有些误会,我与世子唯一交集不过是平白得过您一句谬赞,其余的,再不知还有什么。倒是您眼下寻来,要见自个的姨姐,实是不妥。” “林卿卿!”江玉笙似乎当真恼了,咬牙切齿般连带着她的姓氏都一块喊出。 “我喜欢你,你应当知道。” 呃…… 一声闷雷陡然炸响,将门内两人险些炸蒙,一块陷入长久地沉默当中。月折勉强带些好戏的心情,林卿卿大脑飞速运转,赶忙道:“世子慎言。” 勾引妹丈,这名声比着遭人玷污自尽身亡,还要难听。 她要月折扮做将她救下的女侠,不能眼瞧着再被江玉笙连累了声名。 “卿卿。”江玉笙又是低声唤,那嗓音听着,忽然带些祈求。“不论如何,让我见一眼。你失踪的这些日子,我不知如何挨过,唯有你曾写于我的诗句聊以慰藉。现下你回来了,让我看你一眼,只一眼好不好?” 林卿卿瞬时明了,她与江玉笙何曾有诗句往来,且以她的水准,从前亦写不出了不得的诗句。看来,是有人代替。 她方才还紧绷的面目,顿时松了松。门外人做得深情,陡然间全似是笑话。 林卿卿直接道:“世子怕是弄错了,民女识字不多,诗文更不甚通晓,何来的本事与你互通书信?” “卿卿,你是全然不认了?” “此事林家上下皆可作证。”自十岁之后得林昌邑盛宠,每日里的时间一分为二,全用来丹青与琴艺,哪来的时间钻研书册? 有才名的一直是三妹妹林瑶瑶,这世子是哪来的不对劲竟觉得她既享着美名,诗才亦是卓著? 门外的江玉笙沉寂许久,到了这会儿才算愣怔着反应过来。“你是说……”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着。 “好!”他默然长叹一声,又是后退一步。“江某叨扰了。”说罢,便是踉跄离去。 待人走后,林卿卿与月折一道走至窗边,打上头瞧着从如意楼走出仍是身形不稳的男子。 月折素未论过男女之情,这会儿亦是感叹一句:“这世子倒是深情。”说罢,似有觉得不妥,添补道,“可惜用错了人。” 顿了顿,又是拧着眉:“哎!深不深的,与你没甚关系。” 林卿卿没应声,只瞧着走在长街仿佛大醉酩酊的男子。她看不清晰,是以到了今日也还不曾知晓那江玉笙到底是何模样。只远远瞧着,素衣白袍,身形单薄,倒像个温润的书生。 …… 夜幕渐深,林卿卿与月折用过晚饭,便静候林昌邑到访。 随着窗外异风四起,月折紧握手中长剑,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不多时,便听得房顶似有动静。 “你一人小心,我去去就来。”月折说罢,便是翻窗而去。 房顶果真有黑衣人潜伏,且不止一个。打斗间,几人不知觉便来到一处空旷的院子,随即更多人冲出,将月折团团围住。 寂寥的院子似乎荒废许久,月折紧握着剑,盘算着胜算。屋内忽然亮了盏灯,随即房门打开,门内缓缓走出一人。 来人道:“月折姑娘,别来无恙。” 月折凝着眼前人,面色顿时松了松,连站立的姿态也没了警醒。悠悠回应:“林老爷,咱们白日方才见过,算不得重逢。” “您这是做什么?”月折凝着他,“杀救命恩人吗?” “呵!”林昌邑冷哼一声,没空与她白话。“我今日便是要问问你,你们三辰宫行的到底是什么规矩?收了我的银子,转眼就反咬我一口,怎么……要来黑吃黑那一套?” 月折道:“您倒有自知。” 三辰宫不良,林昌邑也不善。这才算是黑吃黑。 顿了顿,月折瞧着林昌邑被气得青白的脸色,又道:“林老爷,您应当清楚,我没有多要。嗯,或是有些多了,但我这般不辞辛苦将林小姐救下,您半点表示都没有,实在过分。” “还有,我带林小姐一路走来,街上的人也算见了一个遍。还是说林老爷这声名是半点不打算要了?” “我没有那么多钱!”林昌邑甩手负在身后,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月折才不管这些,只道:“有没有的,林老爷自个不清楚吗?原本定好的就是余下八十万两,眼下不过百万,二十万两还不好筹措?” 林昌邑气得嘴角抽搐:“你们违约在先,这是要坏了江湖规矩。” 第22节 “我打听过,三辰宫从未违约。”林昌邑道,“你此番私自行事,就不怕你们宫主知道。听闻,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这是打算拿宫主来压她? 月折唇角不屑地扯了扯,摊开手颇是无谓地凝着他。 “同三辰宫有约,你不是第一个。” 林昌邑果然反应过来:“那些你们不准备履行承诺的,都被杀了?” “是。”月折淡淡道。 林昌邑蓦地瞪圆了眼睛,原本他还存着侥幸,这些不过是月折一人所为。毕竟,若是与整个三辰宫为敌,需要太多的底气。 他厉声道:“你们留着卿卿的命,想用她做什么?” 若是循着最初的承诺,不论将人是杀是留,三辰宫都能得一笔丰厚的报酬。既算是反悔,也可重新与他商谈。眼下却是直接了当带人回城,这是有更要紧的事,甚至重过了百万两银。 月折反问:“那你想做什么?” 林昌邑立时被问住,如被戳中要紧的穴位,眸中陡然生出狠厉的杀意。他霍然后退,团团围住月折的那些人立时欺身而上。 同一时刻,如意楼。 林卿卿自月折走后,一人独在房内,也并未生出几分惧意。哪怕,明知是有人调虎离山。白日里她方才在最繁华的长街走过,人人皆知她被人救下,若是今晚突生意外,林昌邑便是脱不开嫌疑。 林卿卿以为,林昌邑不至于此。 可时间在渐盛的烛光里流淌而过,久等月折不回,林卿卿心底到底生出些不安。 忽听得门外传来微弱的脚步声,那声音迅疾而来,落在地上偏又轻微。林卿卿猛地起身,方才将陆安之先前送她的剑握在手上,门便被人自外面一脚踹开。 她来不及想,是否是林昌邑非要她死?只紧握着手中之剑,做好防御的动作。 可来人来得又快又急,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也不曾给她。林卿卿甚至来不及反抗,那情形,像极了从前林昌邑忽然抽剑刺向她。只不过眼前的蒙面人,是手执大刀,更为狠厉。 林卿卿抬起剑意欲对抗,却是被人轻易一刀劈下,长剑落地,震得她掌心都是发麻。下一刀,便是毫不犹豫挥向她的脖颈。 身前是被人踹开的房门,身后,是敞开的窗户,燥热的风在身侧穿行,陡生冷意。 第22章 攻心 林卿卿眼看着刀刃寒光闪过, 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忽的,身后有风席卷而来, 似有什么东西打她耳边极速而过, 击打在冷冽的兵刃上。而后,是一颗石子落地, 那蒙面人似乎受到重击, 整个人握着大刀后退了几步。 可是容不得他逃,随即一道墨色的身影自窗口掠来,长腿高抬,一脚踹在他的心口,蒙面人当即倒地。 林卿卿一眨不眨地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人, 他还是那副模样, 冷峻的面目,不动声色就像攒了杀气一般。 他一来, 顷刻显得那蒙面壮汉是个愚笨粗鲁又不经事的憨憨。尤其, 那憨憨轻易被人撂倒,动弹不得。 蒙面人倒地,很快便有人自门外走来, 自顾自地就将那蒙面大汉拖走。 林卿卿又是瞪圆了眼睛, 瞧着走来的那一袭雾蓝色纱裙的女子,将那蒙面壮汉提走, 像提一只小鸡仔一般。唯她身上的纱裙繁复,方才一手扯了裙摆,一手提着那大汉衣领。 是了,她统共见过这女子三次。两次皆是在这如意楼,然还有一次, 却是在三辰宫。三辰宫的手下,纵是看着柔弱的女子,身手力气了得,应也是寻常。 房门关上,眼前人随即转过身来,在她身前蹲下。林卿卿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退了一步。直至瞧见陆安之提着那把剑起身,低语:“这剑给了你,真是浪费。”说完,便是错过她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林卿卿还在险些死去的惊惶中回不过神,这会儿便是小心向他挪了两步,低声应着:“我……我也没想到,怎么总是遇上高手?” 纵然这所谓高手在陆安之手下,一招也没能抗住。明明她同月折认真学了那么久,结果还是处处不敌,显得她自个没半点用处。 陆安之将剑搁在桌上,摸过桌上凉透的茶蹙了蹙眉,似有些心不在焉。道:“你也就能打过街上的流氓地痞。” 林卿卿抿着唇,迟钝了好一会儿,这会儿才忽的反应过来,不再眉眼低垂盯着地面,蓦地抬头看向他:“等会?给了我,你给我了?这把剑你要送给我?” 陆安之睨她一眼:“不要?不要便罢!” “要要,要的要的!”林卿卿赶忙道,说着便是上前一步拿过那把剑,转头搁在靠近她的那一侧桌边。 然她做完这些方才后知后觉,以她的拙劣,怕是用不上剑,就断送在别人手里。还是陆安之用着较好。 偏偏她是身子快过了脑子,现下也不好反悔。如此,只得又垂下头僵硬地站着。 不妨身前人忽然唤她:“林卿卿!” 她又抬眼,一眼撞进陆安之的眸子里,那眸子里明显露着讥讽。 “你要回家就是为了这?寻死来了?”方才他若是不在,不来,这女子的命顷刻就被人了结。 林卿卿直直地凝着陆安之的眼睛,下意识想躲开这份质问,别人厉声言辞总令她不安。可她方才经历过生死一线,经历过又一次被陆安之救下。 救命之恩,哪怕丢开前世,也已经两次。她终于在陆安之不善的目光里,抵抗住身体本能的惧意,透过他的冰冷,看见温情。 看见他,像是所有阴霾与不悦都一扫而空。心底因那蒙面大汗要杀她蹿出的无望,忽的被融化。 只轻叹一声道:“我也没想到,事已至此,他还是要我死。” 女孩出乎意料的镇定,倒叫陆安之有些诧异,他想着这真相蓦然摆在眼前,怎么也该大哭一场。 遂是轻哼一声:“你倒是清楚,是他要你死。”最怕笨拙,又愚蠢。 “只是不懂到底为什么?”林卿卿疑虑道,“他养我这么大,就是为了杀了我?”这样的父母,大约世所罕见。 陆安之搁在桌面的手指一顿,到底是摸过那凉透的茶杯,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他沉沉道:“你或可问问他。” 林卿卿没有应声,她确实很想问问林昌邑,可林昌邑未必给她这个机会。若非是众目睽睽,他眼中的她是早该死去之人。 “对了,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林卿卿终于想起这桩事,“你来江城是有事要办吗?”总不会,是因为我吧? 林卿卿念头转过,又说不出口。 陆安之索性将茶水一口饮尽,搁下茶杯别过眼:“嗯,有些事要处理,便住在如意楼。”顿了顿,又是补充道,“我一贯住在这。” “我知道。”林卿卿低声咕哝,来回两世,他确实常常来这里。 “什么?”陆安之佯做没听清。 林卿卿自不会再说,只卸了一身疲惫坐到那窗子的另一侧:“我太幸运了。”她单手托腮,忽然目光灼灼地凝着此刻坐在她对侧的男子,“能遇着你,我真幸运。” 来回两世,都能得他相救。 陆安之不妨女孩忽然目光炙热,眸子未抬,心底默念过:那是遇着我幸运,还是遇着江玉笙幸运? 他另一只手搁在腿上微微蜷了蜷,迟疑了下方才说道:“你今日见了江玉笙。” “嗯。”女孩低声应着,并不否认。 “那人如何?” “你具体指什么?” 陆安之手指僵了僵,原本低垂的眉目,这时眼皮微掀:“你瞧出了许多?”不过是短暂一面,能瞧出多少? “嗯!”林卿卿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不知为何,得知林昌邑非要她死一事,本该极为悲恸,可现下陆安之在这里,她便只觉得心安。 像是应了诗里说的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心安,便不自觉放肆。 林卿卿轻笑着款款道来:“江玉笙虽是贵为世子,但似是文人气度,看着约摸也是温和儒雅之人。感觉么……”她顿了顿,像是特意给他撂了钩子。 陆安之果然专注地凝着她。 林卿卿便是侧过身,与他指着窗外天上的月亮。“不妨我同公子打一个比方,皎月被乌云遮蔽时,偶尔也有几个星星引路。但星辰,怎能抵过明月光辉?” 女孩眼底映过烛火闪烁的光,仿佛她自己口中的星辰,在熠熠闪耀。陆安之不知她何来的比方,说江玉笙那人是星辰,亦或是明月? 不妨女孩忽的道:“你是明月。” “什么?”女孩仍专注地望着上头皎月,并未看他一眼,却又说出这般莫名的词句。 陆安之亦非没听清,是恍惚不得真。他嘴角抽搐了下,方才沉声反问:“他是星辰?” 林卿卿这才转过脸,极是郑重地摇头:“他是星辰下的赶路人。” 她眸间笑意愈盛,眼角弯弯:“若有人得望皎月光辉,哪还能瞧见昏暗光景下的路人?” 陆安之几近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在她眼中,他是明月,那江玉笙不过是路人。这等对比,当是天差地别。 他预料到林卿卿从前是美人计,此刻见她险些死于生父之手,将将少了戒心。然,美人撩人还不够,偏还要说些令人欲/罢/不能的话。 陆安之分明游走于悬崖边,手上沾满鲜血。于林卿卿眼中,却是那皎洁明丽的月亮。 他手指蓦地蜷起,一并合在掌心。 神魂险些跌进女孩那清亮的眸子里。灿若星河,不过如是。 末了,陆安之一点点将手松开,心知林卿卿这美人计用着,险些令他缴械投降。 乃至后来,仍是揪了风止,没忍住问了一嘴。“你瞧着那江玉笙如何?” 风止不知何意,思索了会儿,正经道:“抛却他那个不长眼的爹,倒也是个正经公子。” “若有人将你比作天上星,江玉笙是地上泥。” 风止下颌扬起:“那自是眼光独到。”顿了会儿忽然意会过来,“是哪家姑娘如此没眼力见,竟觉得你是天上星?” “林卿卿?” 陆安之看向别处,没吱声。 风止立时断定:“就是她,我说她喜欢你你还不信。” 陆安之心底狂风四起,遍是波澜。可脑子一瞬清醒,仍觉得这女子有些心机,手法亦是精巧。 寻常以色/诱人,太低级。她是攻心。 然这是后来,在落入女孩眼中的当下,陆安之松开了紧绷的手指,神思却是高高吊着,一刻不得放松。 直至月折回来,恰如其分地打破这怪异的气氛。陆安之心底动荡,才渐渐被扫平。 月折微微垂首,回禀道:“他愿意交出林家在江城的所有钱庄,以及他幕后之人。” 林卿卿听着这话,知晓这一声“他”自是林昌邑。 “条件?”陆安之淡淡道,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月折看了眼林卿卿,没有回话。 第23节 陆安之瞧见月折的目光,一道看向林卿卿。 哂笑一声:“他怎么非要你死呢?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父亲杀女,偏还这般执着,实属罕见。 林卿卿立刻懂了,林昌邑愿意交付一切,哪怕倾家荡产以讲和的条件,就是要陆安之杀了她。他宁肯一无所有,也要她死。 林卿卿实在不知,到底何处惹了父亲,或是怎样挡了他的路,他非要她死不可。倘或是要她死,怎样死不行?又非要做一副宠爱至极的模样,做了整整六年。 然这一刻她没有心情绝望,也早已绝望过了头。太过冷清,脑海反倒灵光闪过。 林卿卿慌忙身子一倾,抓住陆安之的手腕,急切道:“陆安之,你不要信他!” “能毫不犹豫杀害女儿之人,不值得信任。” “你应该先弄清楚缘由,你救过我那么多次,不是为了杀我,落一个人财两空。” 第23章 三更合一 杀女 她的声音先是急切, 后来慢慢弱了下来,似乎底气也一并减弱。 甚至还说什么“人财两空”,莫说无人敢与他玩这个把戏, 便是玩了, 他亦能让人加倍还回。可“人”,何时又落在他手上了? 陆安之思绪混乱, 偏只觉得手腕那处皮肤滚烫, 像被浇洒了热油一般。 他眉眼低垂,身体僵硬。 这是除他喝醉之外两人第一次肌肤接触。女孩嫩白的柔荑软软地扒着他,陆安之只觉得心跳似乎都快了些。 若非还有月折在场,他强撑着这份镇定,面色顷刻就能决堤。 顿了会儿, 陆安之方道:“你从前不是很自信, 我不会杀你。现在没那个底气了?” “不是!”林卿卿坚定道,“有关你不会杀我这一点, 我一直很确信。哪怕利益达到顶峰, 你也不会让我死。” “那你慌什么?”那模样,像是怕他杀她似的。 说罢,陆安之便是瞧着女孩缓慢地抽回手, 低声道:“我一直想不出他为何杀我, 方才恍惚有些懂了,他的图谋或许不在我身上, 或是与你们三辰宫有关。” 不然,杀女的方式有千百种,不必非要找一个杀手组织。且杀手也并非三辰宫一家,林昌邑偏偏挑了这个,不该全是巧合。 有不有关的, 陆安之不在意,尽管在他眼里,最大的可能依旧是林昌邑设的连环套,以亲女来做美人计。 然则当下,他脑袋空空,竟只觉得:缘何女孩手指抽离,他的手腕依旧灼热发烫? 陆安之手指僵硬在桌边,哑声开口:“或许,是他拿出手的本就是我不稀奇的东西。”钱财之事,他本就不在意。 但若是真去想,林昌邑用什么东西,才能换林卿卿一命,他一时竟也想不出。 房内一时寂静,月折方才没说完的话,这时赶紧道:“他还有句话。” 月折望着自家公子:“他要林小姐死于众目睽睽之下。” 话音落地,林卿卿与陆安之瞬时都懂了。林昌邑要她死,且要她死的人尽皆知,是要让人知道,让谁知道呢? 知道了又能如何? 此问一时无解,月折却是忽的蹙了蹙眉:“公子,有人来了。”片刻后,果真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月折打窗子跃出,陆安之起身迟疑了下,随即走入一侧内室,又扯过屏风,挡住他自个的身形。 咚咚。 敲门声很快传来,林卿卿扶了扶腰,轻叹一声方才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并非心内惊惧,陆安之仍在这里,她心安得很,实在是折腾了半夜,她强撑着精神,身子已经疲倦。 “二姐姐可在这里?”林卿卿手指还未搁在门上,门外忽然就传来温柔的嗓音。“我是瑶瑶。” 林卿卿心里咯噔一跳,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然她问心无愧,自不必慌张,当即开了门,拎着比林瑶瑶还要温和的面目,一脸无辜:“三妹妹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林卿卿将林瑶瑶迎进门,看着林瑶瑶那似桃子般红肿的眼睛,明知故问:“妹妹的眼睛这是怎么了?”说着,又是拎过茶壶预备为她倒盏茶。 可惜茶水早已凉透,林卿卿便又道:“这水太凉,我让小二煮壶新的送来。” “二姐姐!” 林瑶瑶忙拉住林卿卿的手,一开门,林瑶瑶便清楚地瞧见,林卿卿脸上的伤疤不见,姿色甚至较从前更胜。 诧异与嫉妒仅在瞬息之间,林瑶瑶言语间愈是哽咽:“你能活着回来真好,这些日子,我们都很想你。” “爹爹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林卿卿任由她握着手,温声附和:“大抵是我还算幸运。” “那位救下姐姐的女侠呢?”林瑶瑶道,“我应当面谢过才是。” “她有些事,天亮方才回来。不过白日里,爹爹已然谢过她了,妹妹也不必再为我忧心。” “那便好,那便好。”林瑶瑶说着,泪水吧嗒吧嗒落下。 林卿卿默然瞧着,换做是从前,大约又要手足无措地去哄她。纵然,她从不知该怎样去哄一个人,多数时候,便只是无措地立在一旁。亦或,全了她隐晦不曾明言的心愿。 眼下,林卿卿便是瞧着她,并不先一步挑破。 林瑶瑶哭了一会儿,直哭得内室的陆安之都有些烦躁,她才将将停下,又作势咳了两声,喘匀了气,方才与林卿卿道:“二姐姐,还是劳烦你帮我去要一壶热茶。” 林卿卿坐着没动。 林瑶瑶又道:“二姐姐,你喝凉茶吗?” “有时喝,有时不喝。” 林瑶瑶凝着她,眸色天真又无辜:“一壶凉了,不是都该换新的么?” 林卿卿知她意有所指,这比喻也算精妙。林瑶瑶无非将她比作已然凉透的茶,既已凉了,林瑶瑶这盏温热的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林瑶瑶拐着弯说话,林卿卿索性与她一般含混不清:“凉了该不该换,看的是喝茶人的喜好。但,这茶凉了吗?” 从未凉过。 林瑶瑶眸中闪过明显的诧异,这个一贯柔弱从不与人争执的姐姐,怎么突然像是带了刺一般,还精准的刺在她的伤口上? 林瑶瑶哭得更痛了,她捏着帕子捂在心口,时不时地还咳上两声,不知其意的,还以为是她身边人欺侮了她。 林卿卿见她哭得热闹,像一人坐台说书一般,也不打扰,只悄然给她倒了杯凉茶。在她哭累的间歇淡淡道:“三妹妹还是先喝杯茶,别哭坏了嗓子。” 林瑶瑶摸过凉凉的茶杯,使劲咬了咬牙,终是先一步开口:“二姐姐,我知道江玉笙来找过你,他与我说了。” 林卿卿回应她一脸迷茫,仿佛在说,那又如何? 林瑶瑶便是蓄着满眼泪继续道:“他说他还是喜欢你。” “我嫁于他也有半月,他怎能这么伤我?” “二姐姐,你喜欢他么?你若是喜欢他,我今日便回去同他求一份休书。二姐姐好不容易生还,如此,就是喜上加喜。” 林卿卿的嘴角不可查觉地抽了抽,以退为进这一招林瑶瑶用的还是很好。 她道:“妹妹的话,我有些不懂。” “世子确曾登门,但我并未见他。对了,此事女侠便可作证。” 林瑶瑶怔怔地凝着她,似有些不解:“那……那他为何忽然就厌弃我了?” 林卿卿静默不作声,坐于里侧的陆安之却是无声冷哼,从未喜欢,何来厌弃? 见什么都问不出,林卿卿瞧着又是比她还要清白,林瑶瑶无奈,只得又感叹一番“二姐姐能回来真好”之类的说辞,便是起身告辞。 只是目光打林卿卿身上流转,她和从前看起来一样,都是柔软温和,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三妹妹路上小心。”林卿卿阻断她的念头,这时节天色本就亮的早,眼下,窗外已泛了些灰白。 关了门,门外林瑶瑶的脸色一瞬暗下,唇瓣紧抿,手上帕子几乎被撕扯断裂。 门内,林卿卿只觉得松了口气,强撑的精神卸下,疲倦登时席卷而来。她回过身合上屏风,便是直直地盯着陆安之身后的床榻。 她累极,现下只想好好歇一歇。 陆安之瞧见女子嫩白的脸颊,那眼睑下都泛了微弱的青色。遂是一面向外走,一面与她道:“早些休息。” 不妨袖子忽然被人扯住,他回过身,便是瞧见林卿卿明明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偏还是扒着他的袖口。 “还有事?”他低声问。 下一瞬,女孩忽然仰起头,以那双半开半合的眸子望着他:“陆安之,我见了林昌邑,见了江玉笙,又见了瑶瑶,便愈发觉得你好。果然是你好。你最好。” 女孩声音软软糯糯,黏黏糊糊,像是喝醉的小姑娘在撒娇。 明明方才那位女子矫情得令他极其不适,眼下林卿卿这般模样,却是令他没来由地心软。 尤其,陆安之身为一个杀手,被人如此夸赞,臊得几乎听不下去。 他脸色僵硬了好一会儿,方才拿开女孩扯着他袖子的手,一言不发离去。及至出了门,方才与走来的月折低声道:“替她将门窗关好。” “是!”月折低声应了,正预备进门。 不妨又听着自家公子道:“今日如意楼不待客。” 月折眼见得那身影自眼前消失,将他的话放在唇边咂摸了好一会儿,方才意会过来。进门前,先一步进了这如意楼掌柜的房间。 “今日不待客。还有,都安静些。” 月折说完便是大步离去,独留下门内一袭雾蓝色纱裙的女子,女子模样清丽,此刻眼下也是冒了乌青。 然她精神比着林卿卿却是好了许多,听得月折这么说,刚要感叹一句:难得宫主体恤我们。顿了顿,忽然了然于胸地笑了笑,招来了小二将此事吩咐下去。 …… 林卿卿醒来时,已是黄昏,炙热的光晕变成橘色。她解了一身疲乏,撩开帷幔那一下,还是猛地被外头的光线刺着。 她略略适应了会儿,才发觉是她床前的帷幔不知何时多了一层,是以睡得尤其安稳,见不着外面刺眼的光。 起身洗漱过,林卿卿摸过枕下册子,执笔细细描绘。月折进门时,她刚刚落笔。 月折搁下饭菜,便道:“我昨夜问了林昌邑,为何杀女?”说着,眼见着林卿卿面色未动,似乎并未受到惊扰,遂是继续道,“我与他说,若他肯说出缘由,三辰宫或可成全他。” “但他不说,只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你死。” 这话林卿卿听着并不奇怪,昨夜月折便说过“林昌邑宁可付出全部身家,也要她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月折紧接着又道:“这些年,他对你真的很好?” 第24节 月折听过街上传闻,也打听过林家的仆人丫鬟,说法基本一致,林昌邑于林卿卿而言,确是慈父。 林卿卿低低“嗯”了一声,正是太好,所以难以接受。 月折走来,看见林卿卿手边的书册,素白的纸面上是一男子的背影,那背影入画似活了一般,让人一眼望去就瞧出这人定是不好惹。 这画技如神,若非名师悉心教导,也无法成材。 看来,林昌邑这些年用心栽培是真,眼下一心要杀女反倒像是做戏。 月折顿了顿,忽的道:“这是公子?前面你还画了几页。”这一页,并非首页。 林卿卿忙拿过册子收起:“随便画画。” 月折眸中隐有疑虑,怎看一张无妨,提及前面的便是如此慌张?然林卿卿不愿,她也不再追问。 只道:“你用过饭我们就下去,林昌邑已经在楼下等着。” 林卿卿坐到桌前,用了几口清淡的粥,便是问月折:“你们商议好了?他一人来的?带了多少银两?” “你下去一看便知。”顿了顿,月折又道,“他晌午便至,已经等了大半晌。” 林卿卿正咽了口嫩滑的福黎,低声咕哝了句:“怪不得我这一觉睡得这么香甜。” 月折知晓她是何意,仍是无奈道:“你睡得好那是因为……” “我知道,谢谢你月折。”她看见了床榻一侧多的那一层帷幔。 月折一口气卡住:“这事确实是我做的,但……”罢了,以公子性情,未必想要被林卿卿知晓这些是他的嘱咐。且公子若有其他打算,反而不妥。 用过饭,林卿卿与月折一道下楼,结果还未走至大堂,在二楼拐角便清澈听见了楼下喧哗。林卿卿深吸一口气,步子落后月折些,眉目低垂,照旧是小可怜一般模样。 然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瞧见一楼大堂那般情景,到底是惊了一惊。 大堂进门处与账台间,原错落着摆了几张桌子,这时一并抬开。其余的桌子也都被紧密地摆在一起。 那硕大的空地,入眼便是几个不小的箱子。林昌邑坐在箱子一侧,而周遭围了太多太多的看客。 眼见得月折下楼来,林昌邑随即命身侧的管家将那些箱子一一打开。那箱子侧对着店门口,不说店里看热闹的人看得清晰,便是来往路人亦是看了个目瞪口呆。 正经是一箱黄金,一箱珠宝,还有一箱书卷画轴。 人群顿时议论开,感叹一声高过一声。 “不愧是咱们江城首富,这出手实在阔绰。那一锭金子便是十锭白银,这是白花花的十箱白银啊!” “我看那金子倒是其次,你瞧那夜明珠,还有那翡翠王,这一件宝贝怕是就价值连城。” “不不!要我看哪,甭管金子还是珠宝,都有价值可言。我可是听说,林掌柜当年请褚和儒上门,那位丹青大家临走之时,可是留了一幅画的。据说是张美人图。”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末了,都忍不住感叹一句:“林掌柜为了女儿当真是什么都舍得,这女侠也真是运气好。哎!若我也有这等福气就好咯!” 待人们静下,林昌邑便是又冲着月折恭敬一拜:“这些便是林某半副身家,林某再次拜谢女侠!” 月折双手环胸照旧做着冷面女侠的模样,受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一拜,她亦不拦,只叫来店内几个小厮,道:“将这些抬到我的马车上。” 随即,众人便是眼瞧着那些个金银珠宝在他们眼前不见。心下,愈发是感叹惋惜。转念又想,不愧是江城首富,林掌柜舍出这些财宝,可是眼睛都不眨。 不止神色未动,心心念念还是为了女儿。林昌邑当即便道:“女侠既是收下,林某可否现在带小女归家?她的母亲与姊妹都很想念她。” 月折道:“自然。” 林卿卿这才自月折身后柔柔弱弱地挪出步子来,冲林昌邑恭敬地福了福身,随即道:“爹爹,我还有些行李要收拾。” 这是征询林昌邑的意见呢? 然他无法应下,担心三辰宫还有别人在楼上,为的就是拿了他的银两,又不肯将女儿给他留下。 昨夜商谈结果,三辰宫表示不掺和他的家事,拿了的银两便走。摆明了要毁约,不遵守先前诺言。因而眼下,林昌邑实在不能让林卿卿就这般上楼,可众目睽睽,硬生生拦着,又有不妥。 林昌邑迟疑的片刻,月折便是先一步开口:“林小姐去吧,我陪林老爷在这等着。” 林昌邑不好再说什么,且月折就在眼前,心思便略微安定些。 林卿卿上楼,回到厢房,一推门就瞧见一道墨色的身影。他的身影在暗夜下,常隐匿于无形。在这白日,却是一眼得见。 林卿卿目光落在他衣裳上:“陆安之,你们三辰宫便没有别的衣裳么?” “嗯?”陆安之不明所以凝着她,到了此刻,竟还有心思关心他穿什么。 “你太冷硬,穿些别的颜色或许会好看些。” 那便是现在不好看了。 陆安之默然得了结论,愈是不再吱声。不妨女孩忽然道:“我今日同他回去。” 陆安之再是镇定,亦是没防住整个人陡地转向林卿卿,因为身法太快,连带着衣袂都打了个转。 “你说什么?”他嗓音低沉,手指蓦地掐住女孩的肩,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他眼中就能迸出凛冽的寒意。 下楼前,月折已然同她说过,这一招是金蝉脱壳。既要拿了林昌邑的银两,还要护了林卿卿周全。 现下,她竟是要回那个虎狼之窝! 险些死过一次,还要寻死?真是愚蠢至极,不可救药! 女孩在他眼前缓缓抬起头,纤薄的肩被他掐得痛极,不由倒抽了口气。随即便是目光清明,黑色的眼珠全是坚定。 她一字一句道:“陆安之,我原本很想知道真相,所以才要回来。后来不想知道了,是觉得能在三辰宫待上一世也很好。” “但现在,我必须知道。” “我回去,再给他一次杀我的机会。既然问不出缘由,那就引他入瓮,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陆安之的眸光到底是一寸寸变冷,指尖力气亦是愈发变大。 林卿卿吃痛地紧蹙着眉,伸手向自己的肩侧,想将他的手拿开。一面无谓道:“我不能让他伤害你。” 陆安之整个人僵住,为着方才他不能自控的情绪,也为着……女孩这诡异的逻辑。 陆安之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孩将他的手一指一指掰开,而后温声与他解释:“昨夜我们不是说过,林昌邑行为异常,若是在我身上没有突破,或是他的目的与三辰宫有关。否则,怎么偏偏就挑了你们来将我掳走?这些若非巧合,便是蓄意而为。” “他伤我,勉强还有个生养之恩。但他不能伤你,更不能将你设在圈套里。” 陆安之静静听她说着,在那温柔明媚的眼光里,躁动的情绪莫名就被安抚。 末了,陆安之凝着与他隔了半扇屏风正静静收拾行李的女孩,闷声道:“如若他真的图谋三辰宫,林卿卿,你当如何?” 林卿卿收拾着并不繁琐的衣物,手上甚至未有停顿,依是坚定道:“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如果我和他只能活一个呢?” 陆安之望着那道纤薄的背影,眼光一点一点变得幽深不可琢磨。这女孩总面对着他,还是头一次,自顾自地收拾东西,说话时没有瞧着他。 他心底乱做一团,却又仿佛从未有过的清醒。 甚至这话一开口,陆安之便知自己残忍的过分,莫说他于林卿卿而言,只是一个掳走她的贼人。便是如风止与迟枝那般情意,也问不得这种话。 终于,女孩还是顿了顿。 随即,她转过身看向他:“让他死!” 陆安之负在背后的手指猛地一蜷,紧扣在掌心。因为太过惊异,直到女孩将要出门,他才仓促道:“回去后不必事事低头,月折会在暗中保护你。” 她眼下装的柔弱可怜,怕是还要装上几日。 女孩冲他笑笑:“谢谢!” 说罢就走,留下陆安之长久地呆滞在原地。这女孩看着柔弱,却是有着他都做不来的果决。那终归是她的父亲,她怎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陆安之不知林卿卿的逻辑,“他欠我的,而我欠你,这很公平。” 林卿卿下楼,与月折目光对视那一刻,果然瞧见她眼中险些藏不住的惊愕。她走至月折眼前,褔身拜别。 门外林昌邑备好了马车,他令林卿卿上车,自个坐在外面。行至家门口嫡母罗氏连同两个姊妹,亦在门口相迎。 林卿卿低垂着眉眼,附和寒暄,只是没能如嫡母一般,洒出几滴泪来。 “你可是担心死我们了,幸得今日回来,正堂我已经让人摆好了接风宴。卿卿你先吃些饭,再回房内好好歇息。” 五人坐了一圈,依旧是林昌邑与罗氏坐了两端,林绯绯同林瑶瑶坐一侧,林卿卿独身坐在另一侧。 林卿卿习惯了如此,却是席间每个人都与她寒暄照应,言语间全是关切,关切的话还是车轱辘来回转,令她扯得脸颊都有些僵硬。 林卿卿一面附和,一面小心用着饭菜。桌子上的菜约摸有十来样,每一样皆是在父母用过之后,她方才夹过。原本,这也是家中的规矩。只是今日用着,全是不被人察觉的谨慎。 唯有眼前盛好的汤碗,无法与旁人分辨。且她素来爱喝些汤,今日不用,实在引人注意。 林卿卿知晓,林昌邑要她死,是要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眼下她方才回来,堂内堂外均站了许多下人,这时死了,既非人尽皆知,也非隐秘行事。 眼见得姊妹都已拿过白瓷勺用过汤水,她便是也端起碗,却是在迟疑的当下,不知从哪跑出一个野猫,猛地扑进她怀里,转而又是迅疾跑开。 这一惊一乍,纵她往日不怕猫,也被那一团黑色吓了一跳,她猛地起身,手上的汤碗丢开,落在地上顷刻碎裂。 林卿卿顺势将眼中惊慌放大,颤着声音唤:“爹爹……”她说着,还不停地喘着气,明显吓得慌了神。 林昌邑一面着人赶紧去将那只猫逮了,一面睨向站于一侧的莺花与素秋:“还不快扶你们小姐回房。”随即,又是温声安抚她。 林卿卿一一应着,便是在素秋与莺花的搀扶下离开正堂,回到她自己的房内。 只是回想过方才,野猫突来那一刻,她确然被吓到,便是席上的林昌邑也惊了一惊。但有一人,在汤碗落地之时,神色不仅是惊诧,似还有些惋惜。 莫非那汤里果真被下了药? 林卿卿无心应对莺花与素秋,进门后当即表示累了,将二人挡在了门外。 进门后,林卿卿确认了四下无人,方才走至窗边,轻声喊了句“月折?” 她声音极低,若非没有功力之人,须得伏在她的窗下方能听见。但她知晓月折身手好,耳力也非常人。 随即,便有一道墨色的身影自院中树影后现身,来人飞身而下,在她错开身子后,一跃入了她的闺房。 “怎么是你?”林卿卿惊异地看着眼前人。 陆安之素未进过女子闺房,三辰宫之时,那些个房间大都利落简便,不似眼前这间,一眼便知是闺阁小姐的房间。 他的目光一时无处安放,只盯着林卿卿道:“月折还有事,一时脱不开身,我便先来替她。” 林卿卿迅疾反应过来:“那只猫?” 陆安之低低“嗯”了一声算是默认,转而问她:“你找她何事?” 林卿卿迟疑了下:“我……我本想让她替我去听一个墙角。”但若是陆安之,林卿卿多少有些觉得他堂堂一个三辰宫宫主,做这事有些不妥。 “嗯?” “我要确认一下,方才的汤水是不是被罗氏下了毒?”林卿卿道,“但既然你已经知道,就没必要了。” 第25节 陆安之自是确认此事,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一般:“我知那汤水有毒,但不知何人所下。你或可亲自去听一听。” “呃?”林卿卿一时怔住,她怕是走不到罗氏的院子,就得被人发觉,谈何听人墙角。 不妨陆安之忽的又道:“过来。” 林卿卿不知何以,眼见得陆安之跃过窗子,遂是将步子挪过去。下一瞬,身子便是猛地一轻,待她回过神,已然被陆安之一手揽着腰身,飞身跳跃于各个屋顶。 林卿卿僵硬地一动不敢动,生怕陆安之一个松手就将她掉了下去。 陆安之俯首瞧着双手紧紧环着他腰的女子,小脑袋伏在他的胸前,难得果敢无谓的林卿卿也有怕的时候,唇边不自觉便溢出些笑意。 及至到了,确认院中无人,陆安之揽着她落地,方才与她小声道:“到了,睁眼。” 林卿卿这才赶忙松开手,似乎在三辰宫待得久了,自个也像个江湖人,少了些许男女大防。但这般亲昵地抱着,实在令人羞赧。林卿卿悄悄咬了咬唇,幸得夜色渐深掩住她滚烫的脸颊。 随即,两人小心翼翼地凑到近前,听了两句便知,怪不得院中无人,这些话确是不为人知。 “我就说家里有野猫嚎,叫你们处理了,现在可好?”尖利的嗓音霍然入耳,正是嫡母罗氏。 另一人道:“夫人莫急,老爷这么多年宠着二小姐,好是好,可那些不过是补偿。”亲娘早死,无人照拂,是人看着都有些可怜见。 “眼下她又受了罪,好不容易活着回来,您怎么也不能挑这个时候?这事要是让老爷知道,不知要生多大的气呢。”罗氏身侧的孙妈妈温声安抚着。 罗氏嗓音低了些,但仍攒着怒气:“我不动手,我女儿的婚事就要被她毁了。狐狸精的女儿果真也是下流货色。” 孙妈妈道:“三小姐此番委实是受了委屈,可咱们不也细细地打听过,二小姐并未见姑爷,只隔着门说了两句话。” 罗氏怒气渐消,却依旧有些不耐烦:“行了行了,这些事我都知道。再说了,下的也不是要紧的药,顶多让她病一场,还能要了她的性命不成。” 门外,陆安之瞧见身侧的女孩忽然无声叹息,遂是点了点她的肩。 林卿卿回过头,依着陆安之微弓的身子,凑到他耳边,以气声回应:“罗氏这么讨厌我,她都没想过杀我。” 父亲却是非要她死。 旁人知晓只怕觉得可笑至极,陆安之神色一顿,不及说什么。忽然额间微蹙,有人来了,随即揽过她的腰身隐匿于暗处。 来人是正是林昌邑。 林昌邑进门后,孙妈妈便是出门,甚至径直走出了院子。 “明日世子登门,你好生准备着。”林昌邑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 “姑爷要来?”罗氏陡地高兴起来,仿佛连同方才的郁结都登时少了大半。“我就说嘛,新婚燕尔,哪有让夫人住在娘家的道理?”虽说也是赶着一桩要紧事,但还是早早接回去才是。 “是要接瑶瑶回去,但还有件事,”林昌邑道,“明日你找个由头,让世子与卿卿见上一面。” “什么?”罗氏大惊,连带着门外的林卿卿亦是瞪圆了眼睛。这又是哪一出? “老爷你糊涂了是不是?世子已然娶了瑶儿,好端端地见卿卿做什么?” 林昌邑端坐着不回应。 罗氏愈发焦急:“我知道,当初世子看上的就是卿卿,可她伤了脸,后来又失踪,这就是天命。老爷,天命不可违。” “不能说卿卿现下回来了,脸上的疤也好了,就将这桩婚事再还给她。那咱们瑶儿算什么?” “平白无故就被人毁了一桩婚事,这算什么道理?” “老爷,您往日里偏心也就算了,这可是我瑶儿的终身大事,您可不能这么办!” “我看哪,那毅王府也是不要脸面了,这种事也……” “住嘴!”林昌邑赫然打断她,“毅王府也是你能说的!”商贾之女能入王府,已是天大的脸面,还敢置喙? “我……”罗氏一口气闷住,自觉一时气急言语不当。然这事却是绝不能这么办,顿了顿又是哀婉道,“老爷,您就心疼心疼瑶儿,她长这么大,明明是最小的一个,偏要处处让着姐姐。” “这桩婚事她最开始不情愿,为了咱们家也算嫁了过去。可毅王……可当初说的好听是入毅王府,拖了近一个月,真要成事了,又莫名从世子侧妃落成了侍妾。” “这江城之中,那些个不如咱们家的女儿,哪个做了侍妾的?” 罗氏一口气说的嗓子都燥了,直直地盯着林昌邑,盼他神色松动些。 不妨林昌邑搁下茶杯,忽的道:“此番卿卿若是愿意过去,便是正妃。” 罗氏心口刚攒起一丝盼头,陡地被打入幽冷地狱。 尤其林昌邑那神色,仿佛在说:你不是要侧妃的尊贵吗?人家直接就给你正妃。 可林卿卿又非她的女儿,一日未曾在她身边待过,这份尊贵全用来打她的脸还差不多。罗氏一口气憋着,登时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再是忍不住,亦再是没了分寸。 她冷笑几声,忽的哭嚎道:“林昌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的孩子。可她们也是你的孩子,也是你一手养大的。” 罗氏冷冷地睨着林昌邑:“怎么,我的女儿是样样都不如那贱人的女儿吗?要为她牺牲到这种地步!” “啪!” 一道清脆凌厉的声音蓦地传来,下一瞬,便是有人跌倒在地。这一掌,约摸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罗氏跌倒在地,脑袋都是懵懵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声大哭起来。 门外,林卿卿与陆安之面面相觑。林昌邑自进门便一直沉静不为所动,便是罗氏对毅王言语不敬,也仅是呵斥一句。这时忽然恼怒,太不寻常。 第24章 劫匪 然林昌邑并未因着罗氏倒地, 声音有所松缓。 他依旧是厉声道:“你若是再敢提她,别怪我狠心。” 罗氏的哭声戛然而止,门外的林卿卿满是惊奇, 他竟这么挂念她的母亲?可若是那么挂念, 为何要杀掉她的孩子? 林卿卿琢磨不出因由,只听着门内林昌邑叹息一声, 终于不似方才疾言厉色。 “我便实话告诉你, 这事由不得你我做主,便是毅王也未必能做主。” 罗氏此刻连抽泣也停止,茫然地望着林昌邑,在这江城还有人能比得过毅王吗? 林昌邑继续道:“毅王那是什么身份,是咱们楚国唯一一个异姓王, 纵是他这异姓王承袭了几代, 不似原来那般重要。可毅王心底念的,必然是世子能够承袭王位。而若要承袭, 势必要与王宫贵胄结亲。” “咱们是什么人家, 哪能攀得上毅王。所以打一开始,我就没指望瑶瑶能做一个侧妃。” 罗氏闻言,连还在地上跌坐也顾不得了, 利落爬起身, 一面愈是不解道:“那此番卿卿这是?” “那是世子自己看上了卿卿,宁死也要迎她入门。” “宁宁……宁死?”罗氏磕绊着, 实是不能相信事情竟到了这种地步。心底又是默念着,难道狐媚子的功夫竟是世代相传不成?要人家一个堂堂世子,为了她寻死? 寻死啊!这事听着都是荒唐。 “昨日世子见过卿卿,当时回家就闹了个天翻地覆。这还是毅王给了咱们一点颜面,若非如此, 瑶瑶当时就得让人给休回家,往后连带着绯绯在夫家都过不成安生日子。” “这……”罗氏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林昌邑也懒得再说什么:“你还是去问问瑶瑶,看她做了什么。”说罢,便是提步就走。 门外,林卿卿与陆安之眼见得林昌邑离去,孙妈妈匆匆走进屋子,立时便听得罗氏六神无主,慌乱无措又是咬牙切齿道:“我错了,我还是太心软,就该给她下□□,鹤顶红。就该弄死她。” 孙妈妈道:“二小姐她……她终归是无辜的。”顿了顿又是赶忙补充,“奴婢多嘴。” “去把瑶儿给我叫来!” 至此,也不必再听下去。陆安之揽着林卿卿的腰身,将她带离,送回她的如栩院。 然将将落地,陆安之的袖口就被人扯住,女孩一脸真挚地望着他:“我是清白的。” “嗯。”陆安之淡淡道,“然后呢?” “我确实和世子说了两句话,但我并没有见他,到现在我也不知他长什么模样。”林卿卿解释着,“方才你也听那孙妈妈说了,我没有开门,对,这事月折也知道。” “既是没有,你慌什么?”且声音越来越低,摆明了心虚。 “我……”林卿卿嗫嚅着。 实在是方才那些入耳的词句,句句震撼。宁死,闹翻了天,当日就休回家。若非林卿卿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险些就要误以为,她果真是魅惑撩人的女子,搞得人家宅不宁。 陆安之垂首看着身前的女孩,她揪着他的袖口还没撒手。 他知道林卿卿没见江玉笙,亦知道昨夜毅王府没闹得那般夸张,更在这一日里知道了当初姊妹间牵扯的来龙去脉。 林卿卿那妹妹,此番实是报应不爽。但……他竟生出一丝庆幸来。若是无人从中作梗,兴许林卿卿真就嫁了过去。 “你不必同我解释,”陆安之一手落在女孩肩上,“世子若是真心,往后或可保护你。” “不要!”林卿卿果断开口。顿了顿,又是低声咕哝,“我又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谁? 陆安之凝着女孩,到底没问出口,然唇边却是没来由溢出一丝浅笑。末了,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接下来,你可知道怎么做?” “嗯嗯。”林卿卿重重点头,“在性命攸关之前,都循着他们的意思。如此,才能一步步引出真相。”说罢,便是眼瞧着陆安之冲她微微颔首,跃窗离去。 只是待他走后,林卿卿摸过桌上凉透的茶,眉目一点点蹙起。话是那个话,做的时候也未必好做。 譬如,世子真要娶她可如何是好? 次日。林卿卿百无聊赖自清晨坐到正午,还带着莺花往静栩阁待了许久,偏是没能等到嫡母罗氏的任何消息。 然等不到,也不必探寻。 用过午饭,莺花为她摇着扇子,瞧见素秋搬了一小箱冰块进来,忙过去搭手。 林卿卿这房间清凉,但还是有些暑气。莺花与素秋念着她大难不死,自她清晨醒来,便极是热切地伺候她。林卿卿略有不适,也不曾说什么。 这时素秋搁下冰块,随口与林卿卿道:“小姐,我听说方才世子来过了。” 林卿卿自个摸过扇子,一面摇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顿了会儿,才又道:“世子应是来接三妹妹,我回来得晚,竟是错过了他们成婚。” 素秋将冰块摆好,又状似无意道:“可是三小姐没走呀!” 林卿卿看素秋一眼,淡淡道:“许是有事吧!” 素秋也不好再说什么,却是一旁的莺花性子单纯些,说话不走脑子,当即嘀咕:“咱们小姐真是可惜,明明最初世子是喜欢咱们小姐,结果小姐出事,就成了三小姐入毅王府。” “莺花!”素秋低声道,一面扯了扯她的袖子。 “怕什么?”莺花不以为意。自小姐失踪后,素秋被打发去了三小姐房里伺候,这如栩院只留了她一个人,日日做着洒扫的活计,无趣透了。 若非小姐回来,只怕葬礼过后,她就要被发卖了。 莺花说着:“这儿也就咱们同小姐,又不会有旁人听见。” 素秋一时无语,下意识看了眼林卿卿。林卿卿便道:“我与那世子素未谋面,他喜欢谁娶了谁就是。我能够得女侠相救,幸运地活下来,已经十分知足。” 第26节 “也是。”莺花煞有介事地捣了捣下颌,“做侍妾也没什么好的。” “嘘!”林卿卿忙伸手在唇间抵了抵,“这话可不能乱说,也由不得你这么说三妹妹。” 莺花扁扁嘴,也不再说什么。她出门去忙别的琐碎之事,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手上还端了杯冰粥。眼瞧着素秋不在,方才凑到林卿卿耳边低声道:“小姐,那位女侠出事了。” 林卿卿赫然转过脸,大半日的沉静消失不见,整个人立时慌张起来。 她蓦地抓住莺花的手腕:“你细细说,怎么回事?” 莺花看了眼门口的方向,方才继续小声道:“这事老爷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担心,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同你说一声,毕竟这是救命的恩情,小姐不能全然无知呀!”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形,只是满街都在议论。” “议论什么?”林卿卿紧盯着她,昨日陆安之说月折有事,她还不曾放在心上。毕竟以月折的身手,寻常不会出事。 “说是昨日女侠驾着马车出城,还没到城郊就遇上劫匪,到现在也是音讯全无。还有那些个金银珠宝,也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辆四零八散的马车。” 林卿卿眼中尽是慌乱,提步便要向门口走去,一面急切道:“我去问爹爹。” 莺花忙拉住她,转而迅速挡在她面前:“小姐,小姐您等等!” “小姐您去了也没用啊,老爷已经代女侠报了官,官府都没有消息,老爷更是没法子了。咱们还是再耐心等等,小姐你别急。” 林卿卿焦躁地喘了两口气,到底是撤回身,垂下眉眼与莺花道:“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歇会儿。” 待莺花出门,林卿卿方才缓慢地抬起眼,眸中隐有担忧,但全不似方才那般慌张。 那三个箱子昨日摆在如意楼,人人皆知。既是人人皆知,月折与陆安之便不会这么草率,堂而皇之出城,任人劫掠。这其中,定是有她不知的蹊跷。 只是莺花提及,她自得做一番配合。 可这一人的清净,还没维持半刻,门声响起。 “小姐,三小姐过来了。” 林卿卿一顿,忙道:“快让三妹妹进来。”说着,便是起身去迎。 林瑶瑶本是眼睛红肿,柔柔弱弱地走来,偏是一进门就瞧见林卿卿抹眼泪的手指刚刚垂下,自个这一身哀婉扮得立时弱了几分。 林卿卿将人迎进门,瞧着林瑶瑶额角的汗,握着团扇便是轻轻地冲她摇着,一面道:“这天气热,三妹妹别中了暑气。”转而看向莺花,“快去端一碗金橘冰粥来。” “难为姐姐还记得我的喜好。” 林卿卿不以为意,只道:“咱们是姊妹,我自然记得。只是大姐姐口味时常有变,我记不清了。” 话音一落,林瑶瑶唇角亦是扬起,显些笑意。随后略絮了会儿家常,方才佯做随意道:“对了姐姐,我接了郑小姐的帖子,明日她们府上要办一场诗会,你与我同去可好?” “这……”林卿卿垂下头,手指紧握着团扇,似有为难。 然心底所念,却不是为难与否,而是这一桩桩事于林瑶瑶而言,应是极大的打击。她此番相邀,多半另有深意。 昨夜林昌邑嘱咐罗氏,务必今日找个由头让那世子见她一面,然等了半日,等来世子已然离开的消息。现下林瑶瑶又要相邀诗会,莫非世子明日会出现在诗会上? 那这世家公子与千金小姐均在的场合,算不算众目睽睽? 林瑶瑶见林卿卿始终不言,以为她又如从前一般生了怯懦,原本,她就没念过几本书。遂是温柔道:“二姐姐不必担心,也不是聚在一起评诗论句,多是凑在一起谈天说笑。” 林卿卿仍是垂着头,低声附和:“我怕我念不出几句诗,再给家里丢了脸。” “二姐姐放心,一切有我呢!”林瑶瑶微笑着,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再说了,你难得回来,正应该多出去走走,见见人。” 林卿卿再不好拒绝,勉强应了声“也好”。 林瑶瑶得了她的应允,又随便说了两句话,便是找个由头离开。她始终温和微笑,模样娇弱。直至出了如栩院,整个人的气势才陡然变得阴冷骇人。 脑海中盘旋过昨夜她无望地渴求。“娘,你就眼睁睁看着瑶儿被人欺侮,成为整个江城的笑话吗?你就眼看着她一个庶女踩在我们头上。” 母亲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只顾着叹息:“事已至此,没辙了。” 林瑶瑶冷笑一声:“事是人为,怎会没有法子?” 第25章 诗会 “林二小姐呀, 多日不见,气色不错。” 林卿卿用过早饭便同林瑶瑶乘一辆马车一道出门,一路行驶至郑家府苑, 站于门前迎人的是一位翩翩公子。 往日里诗会, 借的都是这位公子的由头。林卿卿曾与他见过几面,他是郑小姐的兄长, 郑知府的长子。 林卿卿冲他福了福身:“见过郑公子。” 郑公子眼底闪过一道明丽的光, 目光落在林卿卿身上到底比林瑶瑶久些。 她还是如从前一样素净,但懂得在细微处添些妍丽。耳垂依旧干净柔软,不挂任何珠翠,唇色不点而朱。整张脸,唯眼角落了浅浅的红。眉眼低垂时, 是我见犹怜的温柔。倘或笑一笑, 便能有些狐狸的娇媚。 可惜,美人不常笑。 郑公子随即转向一侧的林瑶瑶:“三妹妹, 今日怎么没有和世子一道前来?” 林瑶瑶莞尔一笑:“二姐姐回家, 我自然要和姐姐一起。 “也是也是!”郑公子附和着,随即亲自将二人引进府内。将两位小姐交于妹妹眼前,这才折身回到府门。 林卿卿始终微垂着头, 也不瞧这院内风光。郑知府的院子, 她前几年同林昌邑一道来过。眼下余光只得见荷叶连连,间隔还有盛放的粉色荷花。 郑小姐将她们二人引至池塘深处的阁楼之下, 一楼不曾有房间,二楼方得见门庭与回廊。一路行来,直至嗅见微风卷过的花香,才在一处空旷之地停下。 郑小姐回身握住林瑶瑶的手,亲昵道:“瑶儿, 你先在这歇息片刻,还有两位小姐未到,我去迎一迎。”说罢,便是径自错过林卿卿,仿佛未曾得见一般。 却是林瑶瑶先一步解释:“二姐姐你别见怪,今日钰儿定是太忙了。” “我没事。”林卿卿摇摇头,到此刻才算抬起下颌,看一眼窗外的风景。 耳边有女子的说话声传来,再远些,便是男子。林卿卿侧过身,已有不知哪家小姐走来熟络地拉过瑶瑶,独留她一人站在窗边。 林卿卿无心管这些,只瞧见几步开外,是一层蓝色的轻纱,将男女隔开,只约摸看得见面容。 她心下感叹:今日不知要生怎样的周折? 罢了,还是看这满池荷花赏心悦目些。可惜不等她收起耳朵,便有细碎的声音入耳。 “你怎么将她带来了?” “是呀!一个庶女也敢来参加咱们的诗会。” “定是你爹爹让你带她来的,哎呀瑶瑶,你就是心太软,才被人这么欺负。” 末了,是林瑶瑶委屈得险些带了哭腔的嗓音:“诸位姐姐别说了。” 林卿卿静静听着,只觉得这一台戏唱着,委实没有新意。直至郑小姐又领着两位小姐走来,袖子有意甩过她,明明仅隔了两三步之人,方才还窃窃私语,这会儿议论的声音陡然变大。然也不过是个预料之中的话,车轱辘来回说。 人齐之后,轻纱之后的男子悉数落座,郑小姐亦安排女子在这端落座。只是各人坐下,便只剩下一个空位。 林卿卿在一旁静静站着,郑小姐站到那位子跟前,一面与她道:“林二小姐,是我疏忽了,竟忘了今日要多一人。” 郑小姐睨着她,明明两人一般身量,却似她一人站在了台阶上,继续居高临下道:“来人,为林二小姐搬一张小桌来。” 话音一落,立时就有两个小丫头,一人抱着桌子,一人抱着软垫走来。说是不曾事先准备,都是辱了在场之人的脑子。 “来,就放这儿。”郑小姐指挥着。 她所言那位置正是蓝色轻纱的尽头,靠着窗子,能将两头男女都落入眼底。明明男女各一侧,却是要她坐在中间,偏还是面向所有人的正中间。 这种位置,应是学堂里夫子的位子。 林瑶瑶赶忙起身道:“钰儿,让姐姐坐在我旁边吧!” 然她虽是这么说,她那一侧却是并没有空位。林瑶瑶距离纱幔较近,离她最近的男子应就是她的夫君世子。 郑钰儿不理会林瑶瑶,只盯着林卿卿:“林二小姐不愿?” 林卿卿一时未动,郑钰儿又道:“怎么,林二小姐是嫌这个位子不好,还是看不上我?” 若是看不上她,便是一道得罪了知府。那日与月折在公堂之上,已是令郑知府颜面无光。且林卿卿本就是要一路顺着她们,当即道:“不会。” 说罢,便是走至那处,蹲下身将桌子往女子那一方挪了挪,不至于正卡在中间。然这位子落座,还是被一侧的大半男子看个清晰。 林卿卿便是眉眼低垂,谁都不看。 不妨郑钰儿忽的走至她一侧,面向小姐们,用着两边都能听着的语调:“今日诗会,咱们做些新鲜的可好?” 郑公子在男子一侧亦是起身,走至正前方回应自家妹妹:“妹妹想做什么?” 郑钰儿便是睨向林卿卿:“听闻林二小姐前日大难不死,实乃万分荣幸。不知林二小姐,可愿这份福气也让我们沾上一二。” 林卿卿依是微垂着头,声音轻柔:“恕我愚钝,不懂郑小姐何意。” “诗会尽是论诗,虽有雅趣,却略枯燥了些。可否请你奏上几曲?” 此言一出,女子这边多是捏着帕子掩去唇边笑意,唯林瑶瑶一脸担忧,想起身阻止,又望着郑家小姐的脸色,仿佛一时不敢起身。 男子一侧,除却底下无关之人,便是郑公子一时听着这话,亦是蹙了蹙眉。林卿卿纵是庶女,也不该让人去做这等事。 这可是清倌人所做之事! 可郑公子一贯宠着这个妹妹,又不好当着众人驳了她的脸面,遂也是静默无言。 眼见得郑钰儿手下丫头已然抱了一把琴摆在林卿卿面前,终是有人起身。 他先是以书生姿态行了礼,紧接着便是直言:“郑小姐,此事怕是不妥。” 林卿卿心下亦是了然,郑钰儿针对她自然是为了林瑶瑶。但要这般折辱,也是令她心惊。仅是看不惯一人,便是自个的姿态也不顾了。一时丢脸的,怕不止是她,连同郑钰儿脸上也是没光。 只不想,在这郑知府的院子里,竟有人为她出头。 林卿卿下意识望过去,果然瞧见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公子玉冠束发,看着极是清雅。只是这声音…… 林卿卿迟疑了片刻,才蓦地想起来。 郑钰儿在一侧正道:“小女见过世子。” 林卿卿缓缓低下头,不管她们再说些什么,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不一会儿,诗会正经开始,林卿卿亦执了笔,却是当真写不出什么诗句。待将笔搁下,立时便听得一声戏谑般轻笑:“我就说吧,她不识得几个字,也好意思来咱们诗会现眼。好端端让她奏一曲,竟还不愿?呵!” 说话的自是郑钰儿。她声音轻,便是轻纱外的男子听着,也不好说什么。 随即有一女子,状似纠正:“我听说林卿卿的琴艺师承姝白,岂是清倌人能比。” 郑钰儿又道:“我说瑶儿,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面的人,你还在这呢,就巴巴地跟你夫君说上话了?” 林卿卿这端险些已是入定的僧人,听着这话不由默了默,原是做哑巴也不行。她方才不过下意识瞧了一眼,就成了勾扯。 第27节 林瑶瑶又委屈又想着为姐姐辩解:“最开始,夫君是夸赞了姐姐的。” “不过流言而已,她算什么东西?怎的,难不成她还觉得是你鸠占鹊巢?” “要我看,那正妃的位子本就该是你的,现在平白受委屈。” 林卿卿听着这左一言右一语,神色不动,只觉得异常聒噪。郑钰儿不知何时同丫头要了盏茶,茶水偏又路过林卿卿,精准地掉下来洒落在她的衣衫。 茶盏砸在她的肩侧,她吃痛地侧了侧身。心知这手法若是再准些,能砸在她脸上也未可知。 “二姐姐?” 林瑶瑶焦急地一声唤,到底将两边的人都惊动了。 “钰儿,我带姐姐去换身衣裳吧!” 郑钰儿就是要林卿卿难堪,此刻得偿所愿,便是敛下飞扬的眉目:“也好,我带你们去。” 是以,这阁楼二层便是少了三人。众人议论声渐弱,再有话头提及,便是为了笔下诗句。然不过半刻的功夫,忽的就听见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响。 这一声响,要所有人都回头,坐在最后面的男子正预备起身站在窗前看一眼,楼上忽的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 郑公子念着妹妹,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向楼上跑去,世子江玉笙略慢了一步,亦是紧紧跟上。 二楼众人,原本亦是好奇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是靠窗男子低呼一声,引得众人一道向下望去。 这阁楼建于莲池深处,前方是荷叶连连,后方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那小路上,此刻正躺了一个女子,女子众人皆识,正是这府上的千金小姐郑钰儿。 她瞪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上方,青丝纷乱,鲜血涌出。 在场男子皆是倒抽一口冷气,那些个闺阁小姐瞧了一眼,险些晕过去。 阁楼三层,郑公子同江玉笙近乎同时赶到,还未进门便瞧见站在门口的林瑶瑶满眼慌张,泪水涟涟。而窗口,仅站着林卿卿一人。 郑公子猛地跑过去,打窗口往下只瞧了一眼,便是纵身跃下。 “妹妹,妹妹?”郑公子全然慌了神,被她宠了多年的小姑娘怎么忽然不会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地上的女孩抱起,而后望向林卿卿的方向。目光里,是明晃晃的杀意。 窗前,江玉笙并未下楼,但郑钰儿忽然死去亦是令他有些慌神,尤其林瑶瑶还在那处不停地哭,哭得人心烦躁。 “别哭了!”江玉笙冷斥一声,他与林瑶瑶原本还有些客气,在得知那些真相后,便是连客气也没了。 林瑶瑶仿佛被吓得一激灵,死死地咬住唇,只唇边仍溢出浅浅地呜咽声。 江玉笙走至林卿卿面前,敛下不耐,温和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卿卿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目光纯净,姿态坦然,不似撒谎。 江玉笙仍怕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给吓着,仍是温声安抚:“你别怕。”说罢,才走至林瑶瑶跟前,“你说,怎么回事?” 林瑶瑶慌张地摇头,连带着发髻都乱了几分。 “说话!”江玉笙对她没几分耐性。 林卿卿瞧着此景,再看一眼窗外。这阁楼建的确实不错,前方望去是荷花满池,后方是悠然小径与花园亭台。 目光折回落在林瑶瑶身上时,她正好也是目光闪烁着望来。 那眼色仿佛在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二姐姐推了钰儿。她是我的姐姐,我不能说。 第26章 冤案 江玉笙本凝着林瑶瑶, 自看清她的神色,随即看向林卿卿。然不等他再问些什么,府上的下人已然来了几个, 每人皆手执长棍。 “两位小姐, 走吧!”领头那位面色凶悍,棍子落地发出闷闷的声响。 林卿卿见林瑶瑶哭得愈是梨花带雨, 宛若受了极大的惊吓, 便是率先走了出去。走至后花园,刚行至一片空地,便是迎面撞上郑知府。他双目腥红,一个眼色过去,手下人便是将林卿卿与林瑶瑶围住。 林瑶瑶仿若无知一般, 急切地便要上前, 被推搡住还是凝向郑知府问道:“郑伯伯,钰儿怎么样了?她可有事?” 林瑶瑶哭着说着, 似乎连带着气息都不稳了, 整个人险些晕过去。江玉笙在一侧,只得赶忙扶住她。 郑知府紧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都鼓起来。这时也是不耐地递了一个眼色, 众人随即将林瑶瑶隔了出去, 便仅有林卿卿一人被锁在包围圈中。 “林卿卿!”郑知府咬牙切齿道,“你说, 为何如此?”他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现在就着人将她打死泄恨。 林卿卿坦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郑知府冷哼,大手一挥,“那本官就让你知道!”说罢,那些个围困林卿卿的下人便是手执长棍意欲打在她的身上。 一侧的江玉笙再是顾不得泣不成声的林瑶瑶, 当即搁下她上前一步:“郑大人!” “下官拜见世子。”郑知府恭敬一拜,转而便是直起身,“但这事乃本官家事,还请世子不要插手。”他气急攻心,哪还顾得上他一个小小知府与世子地位天差地别? 当即又是睨向一侧之人:“还不快将世子请下去!”几个下人遂是向前挪了几步,奈何又不敢真的上手。 林卿卿看着眼前架势,手指蜷在袖口里到底是紧了一紧,面上却还是镇定。她道:“大人这是要滥用私刑?” 郑知府没心情听她言说,厉声道:“上!” 棍子再有两步便要打在身上,林卿卿咽了咽口水,当即扬声道:“杀人自当偿命!但……”她特意停顿会儿,那些手执木棍之人也顿了片刻。 林卿卿这才向前一步,徐徐道:“谁看见郑小姐坠楼是我所为?” 在场众人雅雀无声。 郑知府身边的师爷,瞧着世子满脸愠怒,忙赶着这个空档凑到郑知府耳边低语几句。郑知府这才冷笑两声:“好!本官就让你死得明白!” “来人,押上公堂!” 片刻后,公堂之上,林卿卿一身素净,站得笔直。公堂外,首富之女侥幸生还,三日内两入公堂的消息迅速传开,不多时便是站满了人。 师爷面向众人,朗声念一遍状纸。种种措辞,无非“口角之争,便蓄意杀人。” 林卿卿身后登时议论纷纷。 “死的可是知府大人的千金?那这……这姑娘看着挺柔弱,竟是能杀人?啧啧!” “许是失踪多日,这性子变了也未可知。” “变不变的,杀了知府的千金,眼下看着是活不成了。哎,倒不如不曾回来。” 身前,郑知府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林卿卿,你可认?” 林卿卿平静道:“不认。” “传人证!” 郑知府忽的道,话音一落,林卿卿亦是一道向后望去。她自认清白,不知人证从何而来?直到望见来人面目,方知郑知府何来底气。 众人见着一身素衣登堂之人,亦是惊了惊。 “草民郑鸿乃死者兄长,死者坠楼之时,草民最先抵达那间屋子,当时,林卿卿便站在窗边。”那人当堂跪下,声如泣血,嘶哑决绝。 林卿卿听着,顿时生出自个十恶不赦的错觉。 直至郑知府反问:“林卿卿,郑鸿所言是否非虚?” “是。”林卿卿坦然。 随即周遭响起一阵唏嘘声,林卿卿又道:“但是我有句话想问郑公子,你是亲眼看着我将郑钰儿推了下去?” “当时窗边仅你一人。” “那便是不曾得见。”说罢,林卿卿便又是静默的姿态。此番,不知是因了难得伶牙俐齿,还是郑公子为人证,咬死了林卿卿杀人一说。堂上堂下都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唯林卿卿身侧女子仍低低抽泣着。 郑知府自也听着这声音,蓦地将视线转向她:“林瑶瑶,你来说,当时屋内仅你二人,若非是林卿卿,便是你。” “我不知道。”林瑶瑶依旧是只会慌乱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她这般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愈是让人觉得,是她当真见了什么,又身在其中难以启口。 郑鸿依旧跪着,却是猛地在地上挪了两步,伸手紧紧地抓住林瑶瑶坠下的衣袖:“瑶瑶,你是钰儿最好的朋友,你们那么好,她如今死了,你确定什么都不说吗?” 说着,瞧着林瑶瑶被吓得浑身战栗的模样,又是极力忍耐,压低了声音尽量柔和些。 他缓缓道:“你不要怕,没有人会怪你,便是钰儿走了,我想她也不会怪你。你只要将你看见的说出来就好,瑶瑶,说出来。” “我……我不知道。”林瑶瑶极力地想挣开郑鸿,偏是怎么都躲不开。 “草民拜见知府大人!”一道男声忽的从身后传来,林瑶瑶趁势挣脱开郑鸿,躲到那男子身后。 林卿卿回过身,亦是温声道:“爹爹。” 然心下念头流转,忽然觉得眼下这一刻竟是个不错的时机。众目睽睽,且还让她死的罪有应得,从头至尾都不曾脏了林昌邑的手。 那么,他便不必来。 此刻来了,不知是要看着她被定罪,还是他预备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草民听闻今日之事,特意赶来,还请大人听草民一言。” “说吧!”郑知府痛失爱女,眼下连带着林昌邑也懒怠得搭理。 林昌邑便是望向两个女儿,两人皆言:什么都不知道。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终是走向小女儿,与她低声道:“瑶瑶,你同爹爹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姐姐与郑小姐素无交集,怎么忽然就生了这样的事?” 林瑶瑶原本还在痛哭,这时忽然仰起脸,不可置信地凝着眼前人。 爹爹这话是何意?是明明姐姐做的事,还要硬生生赖在她的身上吗? “爹爹……”林瑶瑶艰难地发出声音,这是她叫了十五年的爹爹,是待她从来不如待那个庶女好的爹爹。 他的心怎么能这么狠呢? 哪怕所有人,包括那些看客们的口水都要将林卿卿淹死了,他还是要义无反顾的将他的二女儿拉出来,让她去承担。 凭什么?凭什么她生来就要样样不如林卿卿? 她不甘心,不甘心! 林瑶瑶猛地跪在地上,捂住脸痛哭。一面哭一面极是绝望道:“姐姐,钰儿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她说着,捂着脑袋又是要晕厥。 林昌邑忙跪过去扶住她,一面又是瞪圆了眼睛看向林卿卿。“卿卿,你……”他满目疑问,似乎极不相信自己的女儿竟能做出这种事来。 林卿卿始终眉眼低垂,余光却是瞧得真切。林昌邑低语,林瑶瑶忽的止了哭泣,又忽然发疯般哀嚎。 第28节 然也没什么,林瑶瑶心底攒着这句话,没有林昌邑那一激,多半也会说出来,只是早晚罢了。也亏得林昌邑专门跑这一趟,到最后还要做一番慈父的模样。 由此,真相明了。毕竟是来自亲妹妹的指认,比着郑鸿的言语更有力度。 尤其,人们本就倾向于弱者,妹妹哭得泣不成声,且还是小姐闺中密友。她没有嫌疑,那么便只有林卿卿。 “林卿卿,你还有何话可说?”郑知府怒目而视。 一时间,林卿卿只觉得周遭嘈杂得厉害,她像被困在了所有人的中心,不得挣脱。但哪怕到了此刻,指甲在掌心掐出印痕,依然是深吸一口气道:“还是那句话,不是我推的。” “不是林瑶瑶,也不是你,难道是我女儿自己掉下去的?”郑知府厉声道,随即又是拍响惊堂木,“来人,动刑!” 眼见得四名衙役上前来,两名就要摁住林卿卿,另两位手执水火棍就要行刑。林昌邑又是慌乱道:“不要啊大人,小女定是冤枉的,还请您明察!” 一侧的世子亦是赶紧道:“是呀大人,我与公子上楼虽只见了林家二女,但未必没有第三个人。” “还是世子聪明。”一道慵懒的男声忽然穿过人群自堂外传来,他拎着一把折扇,如入无人之境般,随意就迈过了府衙的门槛。 接着又是道:“比得过这一屋子糊涂蛋!” 第27章 破局 林卿卿微微提着的一颗心, 终是缓缓落下。 昨日午后,林瑶瑶来与她说要参加诗会一事,她知道林瑶瑶或许要做些什么, 但还是应了。不应下, 又怎知她存了这样的心思? 及至夜间,林卿卿没能等来陆安之, 却是等到了月折。见着月折, 林卿卿便也知道,劫匪掠走满车金银珠宝是真,但那些劫匪却并非林昌邑事先找好的人,而是三辰宫派去。消息流传,自也是三辰宫的手笔。 林卿卿与月折言说了诗会一事, 月折当即便是离去, 以便做好相应的安排。 此刻风止前来,应是已然有了对策。 “做什么呢?”风止一进去便瞧见那四个衙役仍围着林卿卿, 一扇子将人挡开。“怎么半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那四人愣了愣, 便是公堂之上,乃至门槛外挡着的一众看客,也都在愣神当中。 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俊逸公子, 好端端的怎么敢管这府衙之事?这是不要命了? 郑知府最先吼道:“来者何人, 胆敢擅闯公堂?” 说着又要底下衙役将人给摁住,结果大手还没挥出去, 就眼见得立于一侧的世子冲那人恭敬垂首:“风公子,您怎么来了?” 此言一岀,郑知府波天的怒气亦是猛然间被惊愕掩盖,这小小江城竟还有能让世子恭敬一拜之人?他怎的从未听过? 莫非是自都城而来的高官,可能让世子一拜, 至少要是宰辅之位。然眼前的年轻人,绝不可能年纪轻轻便坐到如此高位。 再有,便是比世子还要身份贵重的皇亲国戚。 念头一起,郑知府蓦地站起,措辞也换了一套:“不知公子是?” 江玉笙看了眼风止,得到允准,方才猛地跪在地上,大礼叩拜:“臣江玉笙拜见昭王。” “昭……” 郑知府立时变得结巴起来,他一直知道江城虽有两个王爷将王府建在此处,但向来是不管事的,江城最大的官便是他这个四品知府。 尤其,那位毅王爷他见过,且并未怎么放在心上。虽说是王爷,却是异姓,几代传承,早不如当初风光。因而眼下哪怕世子牵涉其中,为着女儿他也能勉强抗住。毕竟,世子的侍妾林瑶瑶并未与此案真正相关。 但若是昭王,这可是当今陛下最小的弟弟。他从未得见。 郑知府倒是跑到昭王府门前递过几次拜帖,却是全被挡了回来。如今,竟是在这样的场合见着了。 顷刻,郑知府几近是连滚带爬从桌案之后下来,猛地跪在地上。“臣……臣不知王爷至此,还请王爷责罚!” 一时间,方才围在林卿卿周遭的几人,顿时自觉撤开,悄默声就回了原位。 风止始终云淡风轻地笑着,折扇抵在郑知府肩上,悠悠道:“大人这是做什么?你断案我过来做人证罢了,不必紧张。” 郑知府垂着头不敢动。 风止遂是将扇子收回,又是悠悠晃着:“起来吧!” 郑知府这才起身,小心翼翼道:“不知王爷所说人证是哪桩案子?” 风止瞥了瞥当下,无谓道:“还有别的案子?” 顿了顿,忽的又道:“就是郑大人正审的这桩,我是人证。” “什么?”郑知府大惊,猛地抬眼,随即察觉唐突赶忙又是低下头。“您……您是人证,您看见了什么?” “我呀!”风止悠然笑着,忽然走向另一侧,那个跪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的女子。 看着真是可怜!也是令人作呕。 风止定在那女子身侧,缓缓道:“我瞧见有人推了郑小姐。” “何人?” “谁?” 郑知府与跪在地上的郑公子异口同声,他们心底再是笃定林卿卿推了郑钰儿,却是万万比不得旁人亲眼所见。 “她。”风止“啪”的一声收了折扇,懒懒地指着地上的女子。 霎时间,众人皆是瞪圆了双眼,满目的难以置信。谁能料想,不是那个清冷镇定的,偏是痛哭仿佛死了亲娘的。 这反转,比听一场话本还来得刺激。 然地上女子,却是由原本的轻微颤抖,变得剧烈抖动起来。 “瑶瑶,怎么是你?”郑公子最先发出声音,“你是钰儿最好的朋友,怎么是你?” 林瑶瑶剧烈地喘着气,她无论如何不能想到,明明是针对林卿卿的一个死局,怎么轻易就给破了? 然眼下,她再是顾不得什么身份,什么温婉,当即便是猛地抬头,直直地凝着眼前素未谋面的公子:“你为何要污蔑我?” “大胆!”郑知府立时阻止她,“怎敢这般与昭王说话?” 林瑶瑶仿佛未曾听见郑知府所言,仍是直直地盯着风止:“你这么说,有何证据?” 一侧,郑知府同那些个衙役使眼色,让他们将人拖下去。郑鸿却是摁下父亲,自个缓缓起身,睨着地上的女子:“昭王何等身份要污蔑你?瑶瑶,我倒是很想问问你,你为何这么做?” “今日,自林二小姐入府,钰儿便想着为你出气,对林二小姐……也算是诸多刁难。”郑鸿说着,愈是咬牙切齿。“是以,我信了你的无辜,信你悲痛,信这一切定是与你无关。” “可已是有人亲眼瞧见你将钰儿推下楼,你还如此狡辩,不知悔改?瑶瑶,你对得起妹妹吗?” “我没有!”林瑶瑶忽的大吼,仿佛蒙了极大的冤屈。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你说你见了,你那时可在郑大人府上?钰儿的诗会并未邀请你。” “把人拖下去!”郑知府猛地扬声。 “等等。”风止拦下,轻笑道,“这位小姐要一个公道,我便给她一个公道。” 郑知府张了张嘴,原想说不必了。毕竟,人家一个堂堂王爷,何必要诬陷她一个商贾之女?但见风止已有打算,他也不好多言。 只静静听着风止道:“今日诗会我确实不曾收到邀请,但郑大人的拜帖我倒是看了。” “这……”郑知府起先是震惊,转而眸中刚有悦色,便是满眼杀意看向林瑶瑶。 若非此女,今日钰儿不必死,昭王登门他的升迁便也指日可待。结果平白无故,成了这般局面。 “对了郑大人,”风止依是笑道,“我自正门入,进门时你的家丁说是你正忙着,我便自个进去了,不妨事吧?” “不妨事不妨事。”郑知府赶紧道,心底又是暗暗骂着那些个奴才,竟不知前来通报。 “哦对了,”风止又是故作恍然,“郑大人,不妨将看门的家丁叫来,与这位小姐对峙。” “不不不!”郑知府愈是慌张,哪有让当朝王爷与一个民女对峙的道理? 一侧的林瑶瑶亦在这一来一回里,蓦地泄了全身力气。她算的那般清楚,没成想,总还是比不过林卿卿命好。 她彻底放弃挣扎,瘫坐在地上。 郑知府小心逢迎着风止,好一会儿方才回到桌案后,当堂宣布结果。 死刑,明日处斩。 …… 林卿卿跟随林昌邑回到家后,自个亦是懵懵的。她知晓事情会有所转圜,知晓郑钰儿坠楼应是林瑶瑶所为。她更是知道月折昨夜便提前打点,风止此来定能扭转局势。 或者不必风止,换做任何一个郑大人府上的下人,便已足够。 没成想,风止不止来了,还带来了这样爆炸的消息。 风止,既是昭王。 传闻昭王极是孝顺,日常便是在府上侍奉母妃,鲜少出门,怎的会是风止这般风流公子的模样? 然江玉笙恭敬一拜,便确然是真,做不得假。 林卿卿在这个院中呆愣了许久,始终不能回过神来。身侧的莺花与素秋还以为她是被吓傻了,不停地在她耳边叨咕。 “小姐定是被吓坏了,素秋,我们去找老爷吧,或是咱们自个去请个大夫过来。” 素秋挥手在林卿卿眼前晃晃,这事像是连环锁链一下,蓦地发生,又陡然炸裂,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素秋迟疑了会儿,敛下明显是有心事的神色:“老爷这会儿被夫人缠着,应是没有时间搭理咱们。” 莺花长长地叹一口气,仍是满脸不解:“怎么忽然就生了这样的事?三小姐为什么要将郑小姐推下楼呀?她们一直那么好。现在可好,郑小姐没了,三小姐眼看着也要没了。” “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素秋额头蹙得越来越紧,好一会儿才摁住莺花:“别说了,去找人请大夫吧!” 说罢,莺花正要起身,林卿卿才猛地闪过神来,莺花也顾不得出门了,赶紧将桌上的茶水递过去。 “小姐你可好些?”素秋温声道,然眉目微垂,却是不敢对上林卿卿的目光。 林卿卿也懒得细究,只低低“嗯”了一声。 另一端,原也是正经闺秀出身的罗氏冲林昌邑撒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泼,她先是苦苦哀求,后是扯破了脸皮,什么都不顾了,只要女儿能够活着。 林昌邑愈发厌烦,许久才说一句:“你自己养的好女儿,怎么不去问问她为何要对亲姐姐下这样的毒手?” “杀了郑家千金,诬陷卿卿。这桩事,她想的这么漂亮,从头到尾她的手都是干干净净。若非此事刚好有一个人证,明日将死的便是卿卿。” “她有什么错?”罗氏嘶吼着,“她的夫君眼看着就要被人抢了,还要坐以待毙不成?难道她要像她娘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被别人夺去?” 林昌邑冷冷地睨她一眼,终是甩手离去。 林卿卿知晓这一桩吵闹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莺花走至近前,与她道:“小姐,夫人在咱们院门口跪下了。” 第29节 第28章 罗氏 林卿卿当做没听见, 照旧捧着手上的书册。她开始习惯看这些晦涩的词句,仿佛多看几遍,当真能懂了其中之意。 罗氏自正午跪到夜幕将至, 素秋与莺花很快就看不下去, 端了新鲜的茶水和糕点,凑到林卿卿近前。 莺花小心翼翼道:“小姐, 要不你同夫人说两句, 让她回去。” 素秋附和:“是呀小姐,夫人一直跪在门前,若是传出去,于小姐声名也是有损。”毕竟这世上,哪有当家嫡母跪拜女儿的? 林卿卿侧身, 凝一眼两人端来的新茶, 淡淡地烟雾袅袅腾起。她转手摸过凉茶,冰凉的感觉自喉间直达腹中, 连带着整个人也清醒些。 “走吧!”林卿卿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两人赶忙跟上, 不妨忽的又听自家小姐道:“搬两个凳子。”两人不明所以,但仍是迅速找到搬了两个出门。 及至院门前,林卿卿顾自拿过那板凳, 坐到罗氏跟前, 两人才忽然懂了。原是劝不动夫人,居高临下未免不妥。 只是…… 这样一坐一跪, 才更是不妥吧! 林卿卿看着眼前额角不停有汗水渗出的妇人,缓缓道:“您有话不妨直说。” “卿卿。”罗氏重重喘息着,跪着就要向前。 林卿卿看向一侧的莺花,莺花赶忙将多余的一张板凳搁到罗氏身侧,伸手又要扶她。罗氏却是挣开了莺花的搀扶, 依旧跪着。 她说话间便是哭了出来:“卿卿,你救救瑶儿好不好?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也是一同长大,你救救她。” 林卿卿垂首捏着绢帕一角:“这是官府定罪,我怎么救。并且没了女儿的是郑知府,您应该去求他。” “你可以,你可以的卿卿!”罗氏愈是慌张道,“你不是认识王爷吗?卿卿,你同王爷说一说,免了瑶儿一死吧!不管是流放一千里还是几千里,只要留下她的性命,我求你了卿卿!” 林卿卿忍不住扯起嘴角,罗氏这个时候倒是清醒。郑知府死了女儿,是决不能松口的。唯一可能的缝隙,也唯有她这里。 “王爷不过是偶然路过,我与他能有什么交情。您未免想的太多。” “可他肯为你说话,兴许是看上你,喜欢你也未可知。” 林卿卿唇边带些笑意,风止为她说话是真,看上她是假。从前在三辰宫,风止同她讲过那一晚夜宴的凶险。 而那凶险的由头,便是风止心心念念的女子终于有些下落,这才中了旁人的圈套,也令陆安之饮下酒,微醺如孩童。 “您多心了。”林卿卿轻声道。 不妨罗氏忽然一脑袋猛地磕在地上:“我求你了卿卿,求你救救她。如果你不救她,她定是活不成了。” 林卿卿心底默了默,自林瑶瑶决定杀人那一刻,就已经活不成了。 “您有法子?”林卿卿问道。 罗氏脑袋磕在地上没动,声音好一会儿方才传来。她闷闷道:“我听人说,当时屋内只有你和瑶儿,便是王爷指认了瑶儿,只要你……” 罗氏说着,忽然顿住,林卿卿却也懂了其意。 她忽然有些想笑,又有点想哭。不能不动容,这样一份母亲为着儿女考量的感情。只可惜,她的母亲在她生来就死了,从未有人如此疼爱她。 “母亲的意思,是要我去向大人承认,是我推了郑小姐下去?” 罗氏伏在地上,身子不停地颤抖,却是不发一言。 林卿卿淡淡道:“我没有做过的事,不能担这个罪名。”说罢,她便要起身回屋去。 不妨衣角忽然被人扯住,罗氏急切道:“卿卿,你没事的,那个王爷如果喜欢你,他不会让你死的。” 林卿卿淡然许久,终是忍不住冷笑道:“您以为我是观音吗?她做了这许多事,本就是要我死,要我明日被处斩。现如今,她不过是罪有应得。” “我没这份肚量。”说罢,林卿卿便是甩手离去。 “林卿卿!”罗氏忽然大吼,“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林卿卿顿住步子,只道:“您若是有这个时间,不妨去看看妹妹。”说罢,便是提步进屋,没有丝毫犹疑。 进了门,莺花同素秋小心跟在她身后,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小姐真的不问吗?” 虽说眼下这桩案子,无人可以要求小姐去救二小姐,也没有人有那般立场。毕竟,小姐在其中最是无辜。可夫人忽然拎出那般久远的事,且是她们所有人从不知晓之事,不免有些好奇。 不想林卿卿依旧是淡淡的语调:“我知道,阿嬷从前在时与我说过,她是因为生我,难产而死。” 亦是因此,十岁之前林昌邑一直不喜欢她。 “可……”莺花拧着眉,小姐所说,院里人虽说不敢明着言说,却也是都知道。方才夫人那般模样,明显是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你们出去吧,我歇一会儿。”林卿卿伸手托着额角与脸侧,神情略有些疲惫。 罗氏的话,莺花与素秋都听出不对了,她自然也明白。但,一日之内两条鲜活的性命悬在心上,些许事,林卿卿不想这么快追究。便是追究,也不过是当年亲娘之死与罗氏有些相干。 罗氏眼下提及,多半想让林卿卿恨她多过恨她的女儿。 林卿卿愈是明白罗氏的用心,便愈是忍不住叹自己无人疼爱。 难得自怜,便生出了疲惫之心,只想阖上眼歇一歇。 这一觉睡着,再睁眼,竟已是夜深,连带着晚饭也一道错过了。门外守夜的莺花听得房内的动静,赶忙进门查看她的情况。 她们作为局外人,只觉得此事太大,小姐实在是可怜,可千万不要过于受惊身子出了状况。确认林卿卿是醒了,莺花赶忙又端了些吃食过来,一面道:“小姐你先将就着用点,一会儿我去咱们小厨房再给小姐做点,小姐想吃什么?” 林卿卿凝着莺花眼中担忧的神情,心下涌上些暖意。自重生后,她一直未将莺花与素秋当做自己人。可素秋行为有异,莺花却是一直性情单纯。 “不用了。”林卿卿温声道,“你回房睡吧,我吃两口就接着睡了。” “小姐你真的没事?”莺花仍不大放心。 “没事。”林卿卿微笑着。 莺花离开后,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林卿卿看了会儿书,又有了倦意,正预备歇息,忽的听见门口传来两声不同的敲门声。一声闷,一声脆。 这是月折与她的约定。 随后两人推门而入,果真是月折与风止。 林卿卿迎过去,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风止竟是当朝王爷,只瞧着月折道:“你们怎么没走窗?”前两日月折与陆安之可都是走窗的。窗子留着,他们一跃而入,省了开门的麻烦。 风止坐到她卧房外厅的桌前,率先道:“月折自可跳窗,我是外男,怎能随意进你的闺房?”自窗而入,可是放着床榻的内室。 林卿卿默了默,陆安之不就进了。转念又想,陆安之与风止不同。 月折方才没应声,只顾自熄了屋内烛火,免得深夜亮光引人注意。这会儿才走到林卿卿跟前:“你回来后,可有人为难你?” 林卿卿摇摇头,林昌邑回来不久就又出了门,罗氏也不过是央求她。 “那便好。”月折道。 “那个……”林卿卿迟疑了下,到底是凑着微弱的月光瞧着风止的侧脸,“风公子,你真是王爷?” “不像?”风止咧开嘴,昏暗的光影下也瞧得出满脸都是笑意。 林卿卿抿抿唇:“不像。” 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是,但,你身为王爷为了这样的小事出入公堂,会不会不妥?”且这人情欠着,若只是寻常公子哥,林卿卿还能想法子还一还。但若是当朝王爷,林卿卿顿觉欠了天大的人情,还不上了。 风止依是无谓地笑着,半点不像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他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陆安之走时特意叮嘱我,让我护着你。兄弟一诺,便是千金,我自当护你周全。” “他走了?”林卿卿下意识道。 风止道:“他有些事要办。” “很远的地方吗?”林卿卿没忍住担忧,“是他自己一个人,还是带了手下一起?”之前陆安之拜祭母亲,便是一人前去,回来时受了伤。 风止原本闲散应着,这会儿忽的来了兴致,眸中尽是促狭:“林小姐,你这么关心陆安之,可是喜欢他?” 林卿卿蓦地僵住,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陆安之是恩人,是待她最好的人。因而愣怔过后,便是正经地摇了摇头:“他救过我不止一次,我很感谢他。” “就这?”风止不可思议地凝着林卿卿,转而又是看一眼“应该知道些什么,偏是一脸冷清”的月折。 “嗯。”林卿卿正经捣了捣下颌。 然风止多年风月场走过,纵没叫过红倌人作陪,也意思着叫过许多清倌人。当即便道:“既是有恩,寻常公子于小姐有恩,多半是以身相许,林小姐,你预备怎么报答?” 以身相许? 这话说得仿佛风止自个是当事人。 不止林卿卿羞臊得脸颊滚烫,连带着一旁的月折也有些听不下去。然这好奇上头,且公子不在场,月折便是做着自己的隐形人,不去结尾,只听一个答案。 不妨林卿卿忍住燥热,正经思索了好一会儿,忽的道:“以命相许,可好?” “他要你的命作甚?”风止险些一口气抽过去,“他一个三辰宫宫主,手下全是杀伐之人,最不缺的就是舍命之人。” “那……”林卿卿不知如何应答了,只在心里反复思量着,倘或陆安之当真要她以身相许,似乎……似乎也未尝不可。 她从未有欢喜之人,往后大约也不会有。 这世间男子,她确实看着陆安之最为顺眼。明明他那么凶,她偏还是最喜欢看见他。 “哎!” 风止长长地叹一口气,不知眼前的小姑娘脑袋转了一个圈,早转到他设下的圈套里,只心底忍不住感慨这两人都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难啊!忒难! 风止拍拍衣裳预备起身离开,毕竟,这是件任重道远路漫漫其修远的长路。却是还没出门,就见月折神色猛地一紧,他立时稳住不动,见月折走至窗前,随后一人跳入,瞧见是熟人,风止才又将心落下来。 来人是与二人差不离的夜行衣,略过月折与风止,径直走到林卿卿面前:“姑娘可还记得我?” 林卿卿见过她多次,只不知她叫什么。 来人似乎明白她所想,当即道:“属下月凝,见过林姑娘。” “公子嘱咐我注意林昌邑动向,所以今日特来与姑娘禀报。” 第29章 议亲 风止又是托了下巴, 陆安之走都走了,这边的事倒是一样没落。自个的属下与林卿卿自称属下,还禀报。 这里头的猫腻, 够他琢磨一天。 第30节 月凝道:“今日林昌邑去找了毅王, 我便跟着偷听了几句。”说着,便是开始绘声绘色, 仿着两人的语调。 林卿卿听了好一会儿, 若非月凝叙说时还算有趣,险些要被困意打断。 末了,她自个拎出其中重点:“他这是想让我嫁给,嫁给他?”林卿卿伸手指了指身侧的男子,仍觉得不可思议。 林昌邑这脑子到底是怎么转悠的, 按说去找毅王不该是为了三妹妹活下来之事吗? 若是毅王亲自求情, 兴许能变成流放也未可知。可他竟是全然不提,只想着她能嫁给谁? 这脑子里都琢磨什么呢?竟指望着毅王能够作为中间人, 好让林昌邑同风止说上话。 一旁的风止赶忙自证清白:“你放心, 我绝对不会,也不敢肖想你。” 月折听了这话,嘴角一抽, 但勉强还算镇定。 月凝却是没忍住, 笑意漫得眼角眉梢都是。笑过又道:“我看那毅王听到最后已是懒得搭理林昌邑,亦是没有点醒他。只是在林昌邑离去后, 自个哼了哼,说了句‘痴心妄想’。” “当然了林姑娘,我没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重复毅王的话。” 林卿卿不在意这些,只站着林昌邑的姿态, 想他忽然这般,多半是觉得,再没有任何一桩事,比得过王爷娶亲来得盛大。 遂问道:“那毅王可说了,打算如何?” “他与身侧人叨咕了两句,说是本不打算让你成为世子妃,既是入了昭王的眼,那就娶进门。” “这……”算什么说法? 风止在一侧只得将从前未曾说全的话,与林卿卿又说了一遍。 那次夜宴,令陆安之醉酒,这宴席便是设在毅王府。后来,陆安之下山办事,险些回来晚了令三辰宫被袭,也是这位毅王的手笔。 林卿卿默然道:“你与毅王有仇?” “呃……”风止一时僵住,毅王此举与他应是没什么干系。 毅王这般做,多半是自这一桩桩事里瞧出了端倪,瞧出林卿卿与三辰宫定然有些干系。这才令他现身公堂救下林卿卿性命。 风止顿了会儿才道:“有些隔阂。” 应是不止隔阂吧!要人性命这般,应是有些仇怨。林卿卿默默想着,还未及开口,月凝忽的问她:“林姑娘,若是他日毅王府上门求娶,你预备如何?” 林卿卿思索了会儿:“林昌邑要我嫁,我便嫁。” “什么?” 屋内另外三人近乎是异口同声,满目惊异。 “怎么了?”林卿卿一脸迷茫,“这是我与陆安之商议好的,回家这段日子,一切顺从而为,不做反抗。” “可……可这又非寻常事。”风止嘴角抽搐着,一脸绝望。陆安之将所有事安排的都好,怎独独落了这个空子? “我知道。”林卿卿愈是淡然,“世子娶妻,若还是正妃,定是全城轰动。林昌邑要这样的轰动,我自当给他。” 三人顿时不说话了,当事人太过冷清,倒显得他们没见过世面。 然而,他们也想见过世面,实在是另一位当局者不在,他们在中间卡着左右为难。 随即,三人不约而同起身,利落离去。心下却是想得清楚,赶紧飞鸽传书一封,让陆安之自个做决定去。 次日。 林卿卿照旧起得晚些,两个丫头想着她是受了惊,也没推门叫她。便是林昌邑进了她的院子,瞧见莺花与素秋还在门口守着,亦是摆摆手顾自离去。 待林卿卿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莺花过来伺候她洗漱,林卿卿依着往日自个温婉的脾性,随口问了句:“母亲现在可好?爹爹呢?” 莺花顿了下,开口道:“夫人昨夜去了监牢,据说是半夜方才回来。老爷回来的更晚,好像也是去探望三小姐了。” “对了,”莺花忽而又道,“清早老爷来过一趟,但看小姐还未起身,便又走了。” “爹爹可有说什么?” “没有。”莺花摇头。 “那咱们用过饭便去看看爹爹吧!至于母亲那里……”林卿卿说着忽的顿住,莺花懂了小姐为难,随即道,“夫人回来后便歇下了,此刻应是还未起身,咱们还不打扰比较好。” “嗯。”林卿卿应声,随即用过饭便带着莺花去了林昌邑的书房。 他同往日一样,看不出喜怒。只是兴许熬了一整夜,眸子泛了血丝。 林卿卿自大梦苏醒,便再不曾来过这间书房,这时一进门便瞧见摆在架子上的长剑,心中不免有些惧意。 这一次,她不敢再循着往常认错的姿态,猛地跪在地上。而是进门后低眉垂首,声音怯懦着:“女儿有错,还请爹爹责罚。” 林昌邑轻叹一口气,抬眼看向她:“这孩子,你有什么错?” 昨夜他刚从毅王府离开,便是得了家丁来报。瑶瑶将死之际,只想见她。林昌邑对这几个女儿素来没什么感觉,不过一个个小丫头。可总归是将死之人,他心底到底生些惋惜,便随着家丁去了那监牢。 “我终于不再挡着林卿卿的路,爹爹现在可高兴了?” “我长这么大,爹爹可真的心疼过我?” “爹爹可有爱过我,可知道我是你最小的女儿,也是您最不看重的一个?不管我多么努力,都不能让你喜欢。” 监牢里,林瑶瑶满脸泪光,她已然受了刑,满身脏污,唯那张脸还算白净。最后,她挪到他的眼前,一字一句:“爹爹,我不恨林卿卿,说到底,她也是可怜。我最恨你。” 林昌邑本以为不在意,可望着那样决绝的眼光,心底还是滋生出一丝颤意。他一宿没睡,心绪方才平复。 眼前林卿卿正说着:“若是那日妹妹来邀我一同前去诗会,我拒了她,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你妹妹……”林昌邑嗓音略有些沙哑,“罢了,此事今日便是揭过,往后咱们都不再提。” “嗯。”林卿卿低声应了。 过了会儿,林昌邑到底是开口道:“对了卿卿,那昭王,你可认得?” 林卿卿来见他,便知他定有此问,遂是一脸迷茫地摇摇头。 林昌邑不好再说什么,转而道:“待你妹妹的事过去,咱们便在家门口开粥布施,以免你妹妹罪恶。” “你也陪我一道,毕竟这桩事于你的声名也是有损。至于你姐姐,咱们家的名声好了,她在夫家自然也能过好。” 林卿卿温声应下:“女儿记下了。” …… 林瑶瑶因着是罪人,丧事不可大办,当日便草草下葬。 次日,林昌邑便带着林卿卿在门口布施为善。 第一日,并无几人近前,倒是议论声声入耳,颇是难听。毕竟是一人获罪,一家子脸面无光。尤其死的那位,还是知府的千金。林昌邑再作何形态,也是教女无方。 第三日,人数渐多,声名好转。林卿卿亦在人群之后,望见悠闲看戏的月凝。还有不远处的世子江玉笙。 第二十日,毅王府着人登门,议亲。 第二十一日,一应聘礼摆了半条街,而后悉数抬入林宅。 当夜,林卿卿熄了烛火,看着在暗夜下微微发光的夜明珠,心道这毅王当真是舍得。这一场大婚,亦当真是轰动全城。 月凝自窗子一跃而入时,林卿卿仍拖着脑袋发呆。原先还是月折时时来,近来月折似乎有事,换做了性子跳脱的月凝。 然月凝说,她武功虽是差些,但轻功最好。是以从前陆安之才让她去毅王府探听,现下来看护林卿卿也最是合适。 林卿卿知晓是她来了,只闷闷道:“不是说家有丧事,百日不得嫁娶吗?” 月凝在她一侧随意坐下,半点没收敛唇边笑意:“那是你们家。对毅王府来说,不过死了个侍妾,只要选定了世子妃,走一趟流程,随时都能娶进门。” “哎!”林卿卿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月凝挥手在她眼前晃晃:“想什么呢?” “我之前从未想过嫁娶之事,怎么忽然就走到了这一步,做梦似的。” “还不是你自己愿意的?”月凝直言。 林卿卿又是自鼻尖重重地出着气,嗓音沉闷道:“是呀,我自己愿意的。我只怕太快了,来不及。” “什么?”月凝一时没听懂,正定定地盯着林卿卿,不妨眼前发呆的姑娘却是忽的转向她,模样略有些迷蒙懵懂。 “陆安之什么时候回来呀?他有消息了吗?他走了有一个月了吧!” 月凝看着这姑娘单纯无辜又是一副明明牵挂偏不自知的模样,嘴角来回抽搐了几下,到底是彻底笑出来。只是夜深,免得被人听见,只唇角扬起露出整齐的牙齿,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好一会儿,月凝方才正经道:“才二十天,放心,你大婚前,他一定回来。” 大婚?这话她听了也有几日,却仿佛仍像是在说什么,与她没什么干系。 起初,林卿卿同林昌邑一道施粥,还觉得日子过得缓慢又无趣。自打第十日江玉笙拜访林昌邑,顺道同她说了几句话,这日子忽然像乘了骏马跑得飞快。 偏偏日子愈是往前,她愈是不安,心口时常堵塞得难受。而距离成婚,只剩十余日。 月凝又待了会儿,见林卿卿也没什么不寻常,亦是没话交代,正要走时,手腕忽然被人拉住。 “他可一定要回来,不然,我可能会死。” 第30章 别怕 世子成婚这样大的场面, 还是林昌邑一手促成。这样好的时机,林昌邑应该会动手杀她。 月凝怔了怔,安慰她:“会回来的。” 然林卿卿一日日等着, 没等来陆安之, 倒又等着江玉笙登门。 原本,将要成婚的人不适宜见面, 林卿卿也没想着江玉笙会来。待他到了院门前, 她望着仍如书生模样的公子,温润清和,心下陡地生出些内疚来。 像是所有人都站在台上,明知这是一场大戏,戏中人们心思各异, 唯有他, 带了满腔真心。 江玉笙此刻站在她的对面,两人只隔了三五步的距离, 林卿卿只觉得恍惚大梦一场, 做不得真。江玉笙望着她,却似看着心上人,眼角眉梢都是暖意。 院门敞开, 他顾及林卿卿的名声硬是没往里走, 只站在那处与她道:“今日府上新做了两道新奇的点心,我想着你可能喜欢, 所以忍不住给你送来。” 说罢,便是他身边那个小厮上前一步,林卿卿身侧的莺花便也往前接过了食盒。 “多谢世子。”林卿卿依着规矩福了福身,“还劳烦世子跑一趟。” “无妨无妨。”江玉笙依是笑着,像是单单见着她, 就已是满心欢喜。 林卿卿每每望着他这般模样,就忍不住想后退,想着还是算了,这一场新娘可能死在半路的婚事,于江玉笙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然她已然走到这一步,且已赌上性命,何曾有退路。 第31节 江玉笙见她眉眼低垂,似是羞赧,便有兀自找着话:“对了卿卿,你近来睡得可好?” 呃?林卿卿不解地望过去。 江玉笙又道:“或是近日心绪起伏,我一直睡不好,就让府上的大夫拿了两贴药,我用着效果极好,若你用得着,我便也让人送来。” 林卿卿这才莞尔回应:“我很好,劳烦世子挂心。” 近些日子,毅王府的东西流水一样送来,原也不必江玉笙亲自跑一趟。 然江玉笙听她这一声声生疏的“世子”,脸上闪过一抹黯淡,随即又是热切道:“卿卿,你不必总叫我世子,往后我们……我们便是夫妇一体,你可叫我的名字。” 江玉笙么? 林卿卿叫不出口,只得又是垂下眉眼:“世子可还有别的事?” “你有事要忙?”江玉笙道,原来将要成婚的两人是有些忙碌,但都是小事,多数要紧的都是长辈前去料理。 林卿卿一时被问住,只随意扯了句:“世子来之前,莺花正央了我给她画一张像,方才匆忙出来,那副画还未描完。” “那你可能为我画一张?”江玉笙迅疾道,说话间眸子都灼灼亮起。瞧见林卿卿一直不应声,方才意识到不妥,哪有未过门的女子便为夫君画像。赶忙又道,“不妨事不妨事,往后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让你慢慢给我画。” 一辈子? 林卿卿不必抬头也知江玉笙说这话时,该是怎样的满眼期许。她迟疑了许久,到底是开口:“我可否冒昧问世子一句,世子缘何喜欢我?” 在他表露心迹前,甚至满城流言四起前,林卿卿甚至从未见过他。 江玉笙原本坦荡又欢喜,这时忽的被问,陡地生出些局促来。他紧抿着唇,好一会儿才郑重道:“自我第一次见你,便寤寐难忘。” “我们从前见过?”林卿卿疑虑道。 江玉笙当即摇头:“是我见过你,你大约不曾记得我。” “何时?” “四年前,你同你爹爹初次去我们府上。” 林卿卿紧锁住眉,那时她不过十二岁,太过久远的事都已有些模糊。 “那时许多小姐围在我身侧,叽叽喳喳,我觉得烦透了。在那一众喧闹里,唯有你安安静静坐着,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的模样,个子小小的,一身白裙子,脸上还带些软软的肉。” “你一直不敢大动,只偶尔吃几口摆在手边的菜,连一口水也不曾喝。” 说到此处,林卿卿脑中灵光闪过,本是乱糟糟一团,这时忽的理出一根明确的线来。“是你?”她惊异道。 那时她吃了几口便有些噎住嗓子,偏酒水离她手边也有远,若是去拿便是微微起身。她头次同林昌邑出门参加那样的宴会,唯恐丢了脸,便是一动不敢动。 正当她为难,又怕噎得厉害真失了形态,正巧有一个小公子走过,衣角不小心擦过她的矮桌,随即便是俯下身,将并未弄倒的水壶扶正。顺带着,放在了她的手边。 时隔多年,她几乎全忘了这回事,没成想,江玉笙竟是一直记得。 江玉笙见她终于想起,整个人欢喜得唇角的笑意愈是明媚。 “是我!”他重重点头,“那我第一次见你,只觉得……”他说着,忽的侧过身去,似乎面对她,接下来的话会说不出口, “只觉得那个小姑娘好看得不像凡俗之人,像个落在人间的小仙女。” 林卿卿听着,愈是内心罪恶。 她终于窥见江玉笙的真心,却是过几日便要将这桃花掐得稀碎。如此,倒不如没有那一问。 “可我并不喜欢你。”林卿卿坦言。 “我知道。”江玉笙回过身迅速应声,似乎没有半点意外。“你是素来乖巧良善,定是听了父母之言,不得不应下这桩婚事。可是卿卿,就当我欺负你一回,往后余生,我都让你欺负。” 灼人心的告白猛然来袭,不单林卿卿,便是莺花年纪小一些素未欢喜过谁,也被这一番话勾得险些落下泪。 这世上有一人喜欢你,这般喜欢,很难不动容。 林卿卿呆滞了许久,方才道一声“对不起”,而后仓促离去。 进了屋,莺花一面抚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口,一面问她:“小姐,这点心?” 林卿卿正出神,只懒懒道:“你用吧!”江玉笙送来的一应吃食,她从未吃过。 不一会儿,莺花又道:“小姐,咱们画像吧!” 林卿卿愣了愣神,蓦地一抬眼瞧见莺花眼中的笑意,顿时懂了是这小丫头在取笑她。方才随口拎的借口,莺花倒还记得。 “也罢!”林卿卿起身走至桌前,绘一副画静静心。随即眼中亦是攒着笑意,“对,就拿着那点心,要画出你吃嘴的模样才行。” 莺花赶忙将点心放下,抬起胳膊擦了擦嘴,赶紧正襟危坐:“小姐可将我画的好看点,将来也为我找一个像世子那样体贴的夫君。” 林卿卿这心思未稳,又被她勾挑起来,忙道:“坐好了,不要说话。” 莺花这才稳住,直直坐了大半个时辰。待到林卿卿将笔搁下,她才扶着腰走来,瞧见自个的画像又是满心欢喜。 …… 是夜。 林卿卿坐在窗口的一侧桌前,等人跃窗而入。等得直打瞌睡时,方有人跳入。仍是月凝。 然不待她开口,月凝便道:“你这是心思乱了。” “你听见了?”林卿卿凝着她。 往日不论月折还是月凝,并非只有晚上在,白日里偶尔也在暗中守着她,以免家中有人加害于她。 月凝坐在另一侧,神色较往日严谨些:“莫说是你,便是我听了,多少也有些动容。” “那终归是世子啊!” “比着我们宫主,那是名正言顺,我们宫主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江湖帮派的首领。”月凝说罢,仿佛自个都替陆安之白白酸了一把。 且这话说得,仿佛林卿卿是爱慕虚荣之人。 “我没有那么想。”林卿卿慌忙道,“我只是,大概是我从前从未想过,这一场婚事成真。” “也从未想过,未来有一人会是我的夫君。”她的心思全挂在陆安之身上,便从未瞧过别人。 然江玉笙今日这一通话,实是让她有些松动。 “江玉笙,或许是良人。”林卿卿不确信道。 一旁的月凝猛地站起,她原本还想探一探林卿卿的态度,兴许没那么糟糕。现下好了,这姑娘竟然真动了心。 “喜欢他?”月凝赶忙道。 “不喜欢。”这一回,林卿卿倒是没有犹豫。 “那你乱什么?” “觉得有些罪孽,平白给人幻想,又要生生击碎。” 月凝默了默,心地太好也不全是好事。 不妨林卿卿又道:“亦或,想着当真嫁了,这一生被人温柔体贴相待,也是不错。” 月凝彻底不淡定了。 月凝可是还记得,早前与宫主飞鸽传书,问林卿卿嫁不嫁世子。宫主仅回了一个字,嫁。眼下这次,她得几只鸽子齐发,绘声绘色地讲一讲。再不抓紧,人家就要弄假成真。 月凝深吸一口气,仔细思索着这些年藉由如意楼见过的风月账,沉沉道:“真嫁过去也未尝不可,只是林昌邑半路杀你怕是不会变,你须得同江玉笙那边透个信,让他们多派些人,好生护着你。” “这一次护住了,往后多半也不会有这样的大场面。”月凝这一招用的是欲擒故纵,先将话口松开,顺从林卿卿的意思,再做打算。 然林卿卿迅速摇头:“不!还是寻一个真相更为紧要。” “我将要豁出性命去,不能乱了念头。” 林卿卿说得坚定,月凝又是不解:“不还是心软?” “是有些不忍,但不会动摇。”江玉笙之与陆安之,不能做比。 月凝这才放下心,但飞鸽传书还是要的。 大婚前夜。 所有需要准备之事都尘埃落定,林卿卿看着一旁的鲜红嫁衣,仍觉得如幻似梦。院子里的大红灯笼,林昌邑说是要挂一整夜,莺花与素秋明日与她一道出行,今日便从别的院里调了人,及时添油加灯。 整个林宅,都透着一股喜庆。 只是闹腾,也迅速闹腾起来。吵闹声没能穿过几层院落,倒透过下人的嘴传到林卿卿耳里。 莺花与她道:“小姐放宽心,明日是你大喜之日,一定不会出什么乱子。” 素秋在一旁也道:“是啊,夫人前些日子一直在佛堂,许是忽然受了刺激才闹了起来,我听前院的人说,老爷已经将人看起来,断不会影响小姐婚事。” 影不影响的,林卿卿倒不在意。只是罗氏忽然闹腾这一场,明日她若出了事,多半也挂在罗氏头上。 这兴许,便是林昌邑的打算。他不论做何事,手上总是干净的。落在整个人江城的人眼里,他还是那个慈善的林掌柜。 躺下后,林卿卿掠过窗子看见外面闪烁的红光。这一夜,不会有人来。昨夜月折前来,已然同她说过,也是让她放宽心。 这婚嫁一路随行,皆有他们三辰宫的人,定会护着她周全。 林卿卿辗转难眠,倒不是担心此事。而是冒这一场大险,没能先见着陆安之一面,心下总是遗憾,空落落的似缺了什么。 譬如一声谢谢,未来得及说, 譬如那册子上他的画像,没机会给他看。 罢了,若她真生了意外,月折约摸会来收敛她的遗物,这一次,也不算白活。 次日。 林卿卿早早便被莺花叫醒,大红嫁衣着身,凤冠压头,连同耳饰也是娇艳欲滴的红。口脂抹在唇上时,林卿卿生平头一次在自己脸上看见艳色。 那是女子独有的妩媚。 莺花在一侧避过年长的管事,亦是小声道:“小姐往后就该如此装扮,从前也太素净了。” 林卿卿抿唇笑了笑,尖锐的发簪被她握在手心,只等着吉时出门。 迎亲的队伍很快来了,林卿卿由着莺花扶着起身,身子没来由虚晃了下,那管事赶忙笑道:“小姐定是太欢喜了,可得稳一稳,新郎这便到了。” 红盖头遮面,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林卿卿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全是喜庆的声音。流程一道道走过,终于将她送到林宅门前。 待一步步下了台阶,应就是红色的八抬大轿。 林卿卿捏紧了手上的红绸,知晓另一端便在江玉笙的手上。他带着她从前厅走到门外,林卿卿一颗心起伏的愈是剧烈。 她太慌张,因而莫名生出想逃的念头。 第32节 不知是想避开这一桩没有她半点意愿的婚事,还是避开死亡。她还没见过陆安之,太不舍。 且这不舍的念头随着步步前行,几乎淹没了她。泪水忽然顺着眼眶汹涌而出,些许泪滴,还砸在她的手上。 闻说轿帘应是媒人来掀,不知为何眼前竟掠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林卿卿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觉得那是男子的手。 他掀了轿帘便来扶她,林卿卿下意识就是躲开,偏又因着情绪不稳身子也慢了一步,被人稳稳地拖住手腕。 “别怕。” 低沉又熟稔的嗓音蓦地入耳,林卿卿整个人险些僵住。 第31章 母亲 是陆安之的声音。 若非还存了一丝清醒, 她险些要当下扯下盖头,看一眼来人。 待上了轿,一侧的帷幔随着轿夫的行走不停地掀起一个小口。林卿卿小心撩起盖头, 掀起窗帷一角。只可惜, 新郎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她只能瞧见那马尾晃悠, 看不见人。 林卿卿在唇边反复咂摸着那句“别怕”, 她没有听错,就是陆安之。 可他怎么回来了?又怎么代替江玉笙来迎亲? 莫非是易容? 然她终是什么都看不见,在满腔欢喜过后,便又有些担忧。 这一次婚事,她做了将死的决心, 毕竟若是没有这场盛大的婚事, 便永不能知道林昌邑在谋划什么。 但若是陆安之也在其中,她想着陆安之能保护她, 又怕他因她出事。 林卿卿想起先前月折所说, 自林宅至毅王府,一路皆是开平大道,但开平大道也有大道的不同。在靠近毅王府的最后一条长街, 有一个拐角, 那处商铺最少,也是最适宜动手的时机。 林卿卿在轿中, 早扯下了盖头,她时不时小心撩一下轿帘确认行到了哪处。在将近那拐角时,愈是握紧了手中发簪。 起初,是马蹄扬起,她的轿子重重落地。林卿卿听得外面已有刀剑相撞的声音, 她在轿内迅速脱了最外层的束缚,连带着凤冠也一手取下。 然待她掀开轿帘,意欲向着那一袭大红衣裳的男子走去,却已是满眼混乱。 入目似乎不止一拨人,一队是迎亲随行,逃走的是毅王府上寻常家丁,留下的便是三辰宫人。一队是黑衣蒙面,各个手执长剑,一眼便知训练有素。还有一队,不知是从哪冒出的江湖草莽,握着大刀,看着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林卿卿不及多想,在那新郎转身的当下,终于看见他的脸。那确是江玉笙的模样,可那般神情,又不似江玉笙。林卿卿愈是确信,那是易容了的陆安之。 她提步便要向陆安之走去,可他似乎正被缠住,一时不得脱身。林卿卿索性收了簪子,从地上躺着人的手里随手拎了把剑,结果这腰身不曾弯下,却有一人忽然从身后抓住她的衣角,紧接着握住她的手腕。 林卿卿看一眼来人,不及惊呼,便被人一路带至僻静的小巷。 “阿嬷?” 林卿卿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是从小照料她的阿嬷没错。只是看着,比六年前老了些,眼角已见细细的纹路。 可是阿嬷,明明几年前已经病逝。 “这里不安全,小姐随我走。” 林卿卿站在原地没动,她忽然无法分辨真假。并且,她已经六年没有见过阿嬷。如若有人假扮,她不能这般冒险。 妇人见她没动,回过头来:“小姐,你不记得我了?” 林卿卿小心挪动步子,一步步后撤,一面道:“阿嬷,你记得我小时候最怕什么吗?” 妇人心下焦急,这时才注意到林卿卿似是不信她,当即迅速道:“小姐最怕晚上一个人睡。” 林卿卿向后撤的身子猛地一僵,心口顿时涌上一股酸涩卡在喉间。 林卿卿扑上前猛地抱住她:“阿嬷,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阿嬷轻抚着她的肩,像小时候一样。然不过片刻,阿嬷仍是迅速道:“小姐,这里不安全,还是赶快跟我走。” 林卿卿下意识就要随上她的步子,到底是顿了顿,她向身后看去,外面的混乱似乎还未停止。 她一点一点放开阿嬷的手:“对不起阿嬷,我不能走。” “你会死!”阿嬷愈是焦急。 “可能只有死了,才能知道林昌邑到底想做什么。我不能让他伤害别人。” “不不不!”阿嬷连连道,“卿卿听我的,他没想伤害别人,从头到尾,他都只想伤害你。” “跟我走!”阿嬷语调愈发急促。 这一回,林卿卿听出了其中隐晦。阿嬷分明是知道内情。她再不犹豫,当即便是随着阿嬷离去。 阿嬷带她穿过一条条小巷,最后在一间僻静的院子落脚。 林卿卿望着墙上挂着的辣椒和院里圈出的小片空地里面养的鸡鸭,这是长期有人住的居所。 林卿卿静静望着正从屋内拎了一个茶壶出来的妇人,声音尤带哽咽:“阿嬷,你真的还活着。我记得你当时生了好大一场病,后来没了气息,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是我原本就没死。”阿嬷凝着眼前的姑娘,总不能相信当年那个小姑娘竟长成了这样的倾城色。 且她,偏偏长得不怎么像她的母亲。 “我今日还能见着你,也算死而无憾了。”阿嬷摩挲着女孩的手背,眼底泛了湿意。 林卿卿紧抿着唇,忍住泪意。眼前一切,似做梦一般。 阿嬷徐徐道:“当年我确实是生了一场病,但并非要紧的病,是林昌邑。” “他做了什么?”林卿卿心下一慌。 “他希望我离开林家,又不能平白走,就借着我生病,又特意给我留了空子让我逃走。而后,埋了个棺木是空的青花冢。” “为什么?”林卿卿紧盯着阿嬷,直觉真相似乎正在一步步靠近。 “她要我走,然后去找小姐。” “呃?” 阿嬷轻叹一声:“我曾经的小姐。” 曾经的小姐?阿嬷曾经的小姐便是她的母亲,是母亲死后,阿嬷才一力照顾她,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 林卿卿这才陡地明了,她难以置信道:“母亲……母亲也还活着,对么?”自她有记忆起,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母亲已早早过世了,她只有父亲与阿嬷。 现如今,却是又有人与她说,她的母亲还活着。从来没有所谓死亡。 可若是没有死,为何她会丢下她不管? “嗯。”阿嬷低低道。 “可是为什么?”林卿卿额间紧蹙,急切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也是如阿嬷一样,是林昌邑做出来的假死?” 林卿卿脑袋懵懵的,下意识只觉得这应当不是一场抛弃。阿嬷是不得已才假死,母亲应也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可如果都是林昌邑所为,他这般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这一次,阿嬷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她轻轻握住林卿卿的手,温声道:“我还是先同小姐讲一讲从前。” “小姐原也是名门之后,可惜家族获罪,满门流放。原本,我们一行向南要走三千里,直至蛮荒之地做上无尽的苦役。可不知为何,在一个深夜,我和小姐被人掳走,再醒来,便是在这林宅。” “是林昌邑救了你们?” “嗯。”阿嬷闷声道,“我也不知他到底用了怎样的手段,才从那些官差手里将我们救下。” “后来他告诉小姐,当年都城一遇,他此生难忘,恳请小姐留在他身边。” “小姐素未见过他,更不曾听闻,自是不愿。” “我亦是后来听林昌邑说的多了才勉强懂得,原是林昌邑早年曾去过都城,在那个吃酒的阁楼见过小姐一面,自此念念不忘。闻说他也曾上门求亲,但老爷看不上他商贾出身,此事都不曾让小姐知道。” “小姐便生生被困在这里,知晓他是恩人,又实在生不出情意。尤其,那时的林昌邑,本就是娶了妻的。小姐不喜他,亦不甘为妾,更遑论影响别人的夫妻情意。” “直至有一日,林昌邑大醉,生生……生生欺侮了小姐。小姐寻死多次都被他救下,后来更是不得已生下了腹中的孩子。” 林卿卿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一切,原来她是这样来到这世上的。母亲不喜,父亲不爱。 这些年的虚伪盛宠似是忽然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或是因为太过惊异,林卿卿一时竟流不出泪,只身子僵硬着:“阿嬷你继续说,我没关系。” 林昌邑早已杀过她一次,却原来,还曾杀过她的母亲一次。那样的□□,大约比死还要难捱。 只是事已至此,真相再不会更难堪。她便拼力保持镇定,好歹撑住一口气让阿嬷把话说完。 阿嬷轻叹一声,顿了顿才又缓缓道:“你生下半年后,罗氏也到了产期。林昌邑不得不寸步不离地守着,那是小姐逃出的唯一机会。小姐原本打算带我一起走,可我看着你哭,终是没舍得。” “卿卿,你不要怪小姐,当年那般情形,也是我同她说,这孩子生下来最好她抱都不要抱,免得离开时不舍得。是以,自你出生便一直是我照料。然我那般同小姐说,到最后却是自己不舍得。” “阿嬷……” 林卿卿嗓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怔怔地凝着眼前人。她脑子一团乱麻,好一会儿才从阿嬷的怀里缓缓起身:“所以林昌邑当时放你走,是想让你去找母亲。” “是。”阿嬷沉声道,“可我自打离了林宅,虽是引着林昌邑派的人四处行走,但从未联络过小姐。” “所以才有了今日。”林卿卿忽然觉得好笑,一切诡异忽然间都有了解释。 让她死,不过是想让阿嬷去告诉母亲,好让母亲回来。毕竟,哪有母亲能真正舍弃孩子?至于非要让她死得人尽皆知,不过是怕阿嬷不能知晓,便也无法引诱母亲前来。 末了,林卿卿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话要开口忽然又是顿住。她这般罪孽的出生,似乎没有开口的立场。但,只当是关心吧! 林卿卿低低道:“那母亲……她没来吧?”她总算知道了林昌邑非要杀她的真相,却是落在这样的真相里,宁可什么都不知的好。 第32章 真相 阿嬷看着女孩小心翼翼的模样, 心底愈是不忍。可话将要说尽,哪能单独留个口子,只得应声:“卿卿, 你不要怪小姐, 当年她过得太苦太难,她除了生下你, 甚至没有抱过你。她恨这里的一切, 我又那么清楚,知道小姐艰难。所以……”阿嬷略顿了会儿,到底如她所料一般,“我从一开始就做了决定,不论发生天大的事, 也不能让小姐知道。是以, 我仍是没有同小姐联络,卿卿, 你们就当彼此已经死了。” 林卿卿紧咬住牙, 忍住身子打颤:“嗯嗯。”她重重道,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若是母亲来了, 不论是否落在林昌邑的圈套里, 她都更加难以面对。毕竟,她的出生本就是罪孽与难堪, 还要让母亲为她赴险,更是不值。 只是心底,到底是滋生出难言的悲伤。 阿嬷见她愈是隐忍,便是走过去将她揽在自己怀里。林卿卿靠在阿嬷怀里,泪水终是滂沱而下。所有林昌邑诡异的逻辑都有了解释, 却原来非要她死,只是想通过她死这桩事,来引出母亲。 乍一听来,似乎还有些情深。 可那些真相摆在眼前,林卿卿只觉得作呕。 第33节 林昌邑执念一人,便幽囚她,强迫她。甚至等她有了女儿,还用她的女儿来威胁她。林卿卿甚至不愿去想,自己也是林昌邑的女儿啊! 林卿卿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她的丹青师父褚和儒最初登门之时,那时的林昌邑似是为了看师父的丹青手艺,先让她坐在桌前,手拿一柄团扇,令师父作画。 师父画好之时,林卿卿看了一眼,画得像极了。可林昌邑瞧见,不知为何忽然皱了眉,与师父道:“这幅不大像,还请师父再做一幅吧!” 这一次,林昌邑便在一旁站着,每每师父落笔他都要说上两句。 “我看这眼尾还需再挑一点,睫毛画得纤长些。” “唇峰再明显些,不要那么圆润。” “对,再把额前的发省了,做成偏分的模样。还有下颌的棱角,也明显些,脸颊的软肉也削去些。” 甚至林昌邑还为解师父迷惑,顾自道:“我们卿卿长大了,约摸就是这般模样。” 后来师父在家中一直待到她及笄,师父终于由着林昌邑的改动,绘出一幅他最满意的画。自此,师父便是告辞离去。 那时,林卿卿始终听得莫名,不懂其意。现下赫然懂了,林昌邑要师父画得不是她,是她的母亲。 至于为何能狠下心杀她,约摸是她同母亲长得并不相像。 哭过后,林卿卿仰起脸望着阿嬷:“阿嬷,母亲的琴艺应是很好吧?” 阿嬷愣了愣,微微点了点头。 名门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是他们这些偏远之地,总有人觉得琴艺是清倌人的手段。 “母亲学琴时的师父可是姝白?” 阿嬷愣了下,又是点头。 林卿卿轻笑一声,心内五味杂陈,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在这所有荒唐的背后,约摸只有她在意的人都还活着,是值得高兴的事。 林卿卿尽量平复下心绪,令她作呕之人作呕之事还是暂且放下。 “阿嬷,既然知道了真相,我便不再回家,你也同我一起走吧!”阿嬷既是为了母亲的安全,无法去找母亲,那便由她来照顾阿嬷。 “小姐要去哪?” “三辰宫。” 说罢,林卿卿便有些担忧地看向阿嬷,怕她拒绝,怕她不愿。毕竟,三辰宫在江湖上落得名声并不大好。且她这般说,其实也还未问过陆安之,万一他不允…… 不妨阿嬷开口便是利落地应了,她道:“好!” “啊?”换做林卿卿满脸惊异。 阿嬷心疼地看着身边的女孩:“我说好。往后我便跟着小姐,寸步不离。” “可那是三辰宫啊!”林卿卿道,“阿嬷不怕么?传闻三辰宫的人杀人如麻,都不是好人。阿嬷不用再想想么?” 阿嬷听她说着,不由笑起,她凝着身前的女孩,满眼都是宠溺,又似有些欣慰。 “阿嬷……”林卿卿仍是不解。 “我不是好人?” 一道男声忽的自身后响起,低沉有力。 林卿卿豁然站起身,哪还顾得上半分被人偷听紧接着戳穿的局促,当即便是猛地转过身,向那人跑去。却又在将将贴在他胸口,奔赴到他怀里时,猛地刹住。 她仰着头,一眨不眨地凝着眼前人,泪水顺着眼角汹涌而下。似是所有委屈慌张,又在一瞬间找到了新的出口。 然她偏又拼命睁着眼,唯恐看不真切,唯恐是大梦一场醒来皆空。 是她最熟悉的眉眼,还是那样凌厉的面目,还是让人瞧着一眼就生了疏离。可眼下哪是往常,林卿卿凝着他一身红衣,凝着他眼角氤氲开的笑意,拼命克制住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真的是你?”林卿卿连哭带笑,声音卡在喉咙里发着气声。 亏得陆安之不必想也知道她说了什么,唇边愈是噙着笑:“很失望?” 林卿卿慌忙摇头,一面扁着嘴与他道:“陆安之,你怎么这么好啊?你还能不能更好点,你太好了。你是菩萨下凡么?” 在她需要的时候,他永远都在,像特意守护她的天神一般。 陆安之眉眼低垂,瞧着女孩哭哭啼啼,又说着稀里糊涂的话。往日他最烦女子这般模样,可不知为何,眼下林卿卿如此,他竟只觉得还有旁人在,略有些碍事。遂是轻咳一声,抬手抹掉她眼角落下的泪,一面正经道:“菩萨杀生?” 说罢,便是径自错过林卿卿,走到石桌前,坐到方才林卿卿的位子上。 林卿卿追过去就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话头戛然而止。林卿卿眼睁睁地瞧着阿嬷冲陆安之福了福身,道:“陆公子。” 陆安之回以颔首,却是始终凝着女子向他走来:“说什么?” “你……你们?”林卿卿不解地望着二人,阿嬷认识陆安之? 阿嬷这才在一侧缓缓道:“小姐可还记得方才我说,自打我离开林家,林昌邑便一直等着我去找小姐。” “这么些年,我不论走到哪里,其实一直被被林昌邑派的人跟踪,后来跟踪我的人也换了几波,但一直有人。” “原本,先前林昌邑给小姐办得那场假丧事,我听闻便要回来。林昌邑派出去的那些人,便是横加阻拦,摆明了非要我通知你母亲才可。” “毕竟我一人回去,于他也是无用。” “后来我知道总归是回不来,便远走漠北,想着林昌邑不知你母亲的消息,你便能够无恙。不想他能这么狠,他让那些人在后头跟着,而后故意将要在大婚之上杀害小姐的事告诉我。” “他还说……”阿嬷迟疑了下,到底是道,“既然假死不成,那就真死。” 林卿卿听着,并不意外,只道:“那阿嬷是怎么认识陆安之的?” “我此番能够摆脱林昌邑的人顺利回来,便是承蒙公子相助。” “陆安之?”林卿卿不解地凝着他,好一会儿方才意会过来,“你离开这么久,是去帮我找阿嬷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阿嬷?” 陆安之静静地凝着她,像说着寻常小事:“你不是同月折说过?” 她同月折说过么?林卿卿极力想了想,方才想起,那是多久以前了,还是在三辰宫之时。是陆安之酒醉后不认账,她拿了壶酒去找他,想让他再喝些,最后还是只看了书。回房后,倾盆大雨落下,林卿卿想起阿嬷病逝于这样的雨夜,便同月折说了一嘴。 不曾想,过了这么久,他一直记着,且这么用心去查。查实便罢,还亲自走一趟这么远的路,帮她将阿嬷带回。 待她回过神,阿嬷不知何时进了屋,林卿卿一腔感动猛地涌上来,也不必遮掩。 她凑到陆安之跟前,嗓音微哑:“陆安之,你怎么能这么好呢?” “你是杀手啊,怎么能这么好?” 陆安之凝着身前的女孩眼眶发红,自觉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怎的到她眼里成了天大的事? 他沉沉道:“方才说什么?” “呃?” “你说我是菩萨,菩萨不会杀生。” “不不!”女孩猛地摇头,转而又是凝着他的眼郑重道,“你是我一个人的菩萨。” “哪怕你于世界是阎罗,却是我的菩萨。” 陆安之猛地怔住,手指搁在膝头,原是随意搭着,这时不自觉一紧,勾扯了些许衣料,心神登时有些散乱。 这女孩说话怎么句句戳他的心窝? 不对,他哪是有心的人? 他闷声咳了两下,方要开口忽的听出屋内似有动静。他急速掠入房内,到底是晚了一步。 阿嬷已倒在地上,身中一箭。 他站到窗口向外望,果然看见不远处的阁楼之上,有一男子的身影迅速撤退。 “去追!”他冷声吩咐。 身后,林卿卿晚一步进门,便是直直地望见这一幕。她满心欢喜以为自己还有亲人在世,阿嬷养她长大,与母亲无二。 方才多欢喜,现在便有多悲痛。 陆安之懊恼地拧了拧眉,到底是慢了一步。当初他选定这个院子,便是看重这院子偏僻,不为人知。 现下看来,却是遗漏了一处。这院子四周虽都是矮房,不怕高处袭击。但没能防住个中高手,尤其是极善射箭的高手。那阁楼如此远,偏他一箭射来,要他这四周隐匿之人纵是察觉,也来不及阻拦。 这样的高手,世上没有几个,不是区区林昌邑能够找来。 只是,这窗子是谁打开的? 第33章 反击 “阿嬷, 阿嬷……”林卿卿跌在地上,一声声叫着已然没了气息的阿嬷。 那一箭正中要害,甚至没给人留一句说话的时间。一侧, 月折晚一步进入屋内, 瞧着眼前情景亦是惊了一惊,目光与陆安之相接, 忙是俯下身低声宽慰着林卿卿, 同她说了好一会儿,方才搀扶着林卿卿离去。 屋内仅剩下陆安之一人时,他走到阿嬷身侧,将留在她身上的箭矢猛地抽出,只一眼, 眉目便是紧蹙。 次日的三辰宫, 是素未有过的寂静,风止得了信亦是早早就到。 正殿一层, 三人瞧着桌子上摆的那支箭矢, 箭尖做的尤其锋锐,倒钩弯曲,如中此箭者, 便是侥幸留了性命, 将箭生生拔出也要出拉住二两肉来。 然众人神色凝重,却并非这箭矢要人性命, 实是那箭尖以朱砂做了特别的标记。 “神羽营竟是到了江城?”风止最先道,“神羽营有守卫都城之责,他为了对付你,竟是连神羽营也调来了。” 风止拧着眉:“这事绝非寻常,他就不怕你知道, 不怕你将此事捅上去?” “还有,好端端的,杀一个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陆安之本就面相冷峻,这时绷着脸愈是透出肃杀之气。他沉沉道:“只怕这就是他留下的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他的耐心够了,今日是阿嬷,明日便说不准是谁。” 月折立时道:“那咱们怎么办?” 陆安之凝着那支箭,眸色愈是晦暗:“听闻宫里的齐嫔娘娘已经诞下婴孩,是个皇子。” “你要做什么?”风止方才还只是脸色不好,这时陡地有些慌乱,连带着一侧的月折亦是猛地起身。 陆安之脸色未动,自正厅负手离去,只留下一句:“我从前没心思管朝堂如何,纵是他步步紧逼我也没几分在意,总归要不了性命。但现在不同,皇子并非他一个,杀了他还有旁人。” 风止重重地叹一口气,凝着月折不解道:“只是死了一个下人,不至于吧?” 第34节 月折难得白他一眼:“这话你可别让林卿卿听见。那阿嬷对她而言,比得上生身母亲。” 顿了顿又道:“我觉得如此也好,总归是要翻脸,不能回回让公子后退。” 风止原本还觉得理亏,将林卿卿的阿嬷当做无关紧要之人。这时陡地又涨了气势:“这是翻脸的事吗?月折,陆安之为了美色意气用事,你可不能跟着糊涂。这敌人可不是寻常的江湖帮派,那是手上握着神羽营的四皇子。与皇子对峙,我怕你们整个三辰宫都要搭进去。” 月折瞧着风止的脸色愈是不好,轻飘飘反问:“往日不是昭王说得最多,不必一直忍让?” 月折一贯叫他风公子,何时叫过昭王。这语调猛地就生疏了? 风止一时没心情在意,只道:“我当然是见不得陆安之受气,他每年去祭拜母亲都都要被人伏击,每次都是白白受罪。但是月折,如今四皇子在朝堂声望欲隆,将来他荣登九五,你家公子难道还要与天下为敌?” 月折听到这忍不住笑了:“谁说一定是他登基?” “那……”风止一张嘴,顿时不言语了。 另一种可能,他不是不曾想过,只是从一开始陆安之经历的种种,便是断绝了那种可能。如今月折提及,他才猛地一拍大腿,整个人的精神亦是松了下来:“对呀!凭什么这天下定是他的?” …… 林卿卿醒来时,外头天光大亮。她看了眼周遭的摆设,才觉出这是在三辰宫她先前住的屋子。 “阿嬷,我阿嬷呢?”她睡了许久,水米未进分毫,这时忽的出声亦是绵软无力。幸得月折本身耳力好,方才立时进屋,坐到床侧将她扶住。闷了闷,才低声道,“公子已经着人将她葬了,卿卿,你……你想开些。” “不!”林卿卿下了床便要跌跌撞撞向外走,月折忙扶着她,终是带她来到阿嬷的青花冢。 另一端陆安之得到信的时候,月折已是带着头脑昏沉的林卿卿回了屋子。 前来与陆安之禀报之人,紧接着便道:“林小姐还说,她想见一见林昌邑。” 陆安之并不意外,只道:“去将人捆来吧!” 那人当即便要离去,顿了顿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林小姐原话应是:我想最后见林昌邑一面。” 最后?这是预备全然不要父女亲情了。 是夜。 林昌邑忽然到了陌生之地,他被人打晕,直至到了这间房方才悠悠转醒。来人似还有几分客气,不曾将他摔在地上,而是搁在了一张椅子上,只是手脚皆被束缚。 房间昏暗,唯一侧高处有一个小窗,却是容不下人,他也省了从那里逃走的心思。 林昌邑渐渐适应屋内的光线,忽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先是有人搬了一把椅子,后是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入。 林昌邑登时瞪圆了眼睛,眼前是何人,分明是他在大婚当日消失的女儿,还有当初不遵守诺言额外敲诈他一笔银钱的三辰宫之人。 这里是三辰宫? 他的女儿这是又被掳来了?只是若为了钱财,将他的女儿掳来便是,为何今夜将他也给弄来? 林昌邑拧着眉,转瞬便是不可自已地张开嘴。 林卿卿与那女子进门,却是林卿卿坐在了对面那椅子之上,而那女子站在林卿卿身侧,仿似只是来保护她。 这情形…… 林昌邑附和着先前疑虑,顿时懂了。他的女儿哪还是那个小可怜的模样,她是一朝被掳,转而就在三辰宫站稳了脚跟。 只是这脚跟,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手段? 美貌?林昌邑默然思虑着,这应是最大的可能,毕竟那女子只是三辰宫宫主的手下,这三辰宫的宫主沉迷于林卿卿的美貌也未可知。 林卿卿不知林昌邑脑子转得飞快,更不知他迅速清醒。只是在来之前细细问了月折,阿嬷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月折道:“当时有几路人马,并不知具体何人所为。大约不是林昌邑手下之人,只能算辗转有些关联。” 月折说得稳妥,若非林昌邑一心要杀女,也不会为人钻了这样的空子,但也确实不是林昌邑所为。 林卿卿凝着眼前人,他还是一派慈父的和善模样,只教人觉得虚伪可笑。 不等她开口,林昌邑便是慌忙道:“卿卿,这是在哪?你怎么又和这位女侠在一起?” 林卿卿眼睑微垂,事已至此,他竟还装得下去。 遂缓缓道:“我见着阿嬷了。” 话音一落,林昌邑脸色陡地一凉,转瞬又是解释道:“卿卿,这事你要听我解释,当年那些事只是不得已为之。”顿了顿,又似恍然大悟一般,颇有几分悲痛,“女儿,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你就要让人将为父绑来?我可是你的父亲。” “你你……”林昌邑仍是佯做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又去见了女侠?” 林卿卿看他那般模样,甚至懒得说一句,你不是见过月折么? 她只轻笑道:“你应该问我,大婚之日怎么没死?” “死?谁要你死?” 林卿卿唇边笑意愈凉,果然这人面具戴久了便是摘不下了。她随即起身,一面道:“林昌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随后又同月折道,“杀了他吧!” 林昌邑见林卿卿竟是做了真,不念半点父女情意,当即大吼:“卿卿!我的女儿!你再听我说一句好不好?只一句,就当我养了你十六年,再听我一句!” 他急切地说罢,又示意此话仅可说给林卿卿一人听。 月折迟疑了会儿,到底是走出门。毕竟林昌邑被束缚,不能伤人。 确认门外的脚步声渐远,林昌邑这才拼力伸着脖颈,一面小心道:“陆安之现在可喜欢你?” 嗯? 林卿卿一脸莫名,她原以为他能说出什么话来,至少,狡辩几句,或者反省几句。怎的没头没尾忽然提及陆安之? 哪料林昌邑紧接着便道:“若他已然钟情于你,今日为父死了,倒也值了。” “你在说什么?”林卿卿秀眉微蹙,实在不懂林昌邑这话是何意。 林昌邑便愈是嗓音压低些,仿似说着极为机密之事:“这桩事为父与你虽是都身不由己,但……待为父走后,你千万小心。” 林卿卿仍是不懂,只下意识道:“你到底在说什么?这话莫名其妙,仿似我与你另有合谋。” 合谋? 林卿卿说罢,转瞬便懂了林昌邑之意。就像从前陆安之疑虑的那般,她在三辰宫的种种,皆是美人计。这美人计施展,自是林昌邑授意。 眼下林昌邑见无法转圜,便是倒打一耙拖她下水。 林卿卿愈想愈是悲凉,到了这最后一刻,林昌邑仍不忘弄死她。既是他自己做不到,那便调拨了她与陆安之的关系。毕竟,月折虽已走远,却是挡不住陆安之为了保护她,在隔壁房间留有人手。 林昌邑这话入了陆安之的耳,她几乎无法洗清嫌疑。 林卿卿凝着林昌邑,他真的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一眼看着便是良善之人。可惜那颗心却是黑得彻底。 林卿卿幽幽反问:“既是另有打算,我们在图什么呢?”林家与三辰宫素未有过关联,这般费尽心机,所图何事? “嘘!”林昌邑脸上闪过明显的紧张之色,“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 林卿卿便是配合着放低些声音:“说吧。” 林昌邑便是小声道:“咱们与三辰宫自是没什么交集,可是却有人看不惯他。” “什么人?” “毅王。” 第34章 杀父 林卿卿已是连笑都不想笑了:“那毅王又是为什么。” “这哪是我们寻常百姓能知道的?” 林卿卿静静凝着他:“我想你接下来还要说, 这么做都是为了能和毅王府攀上亲家,为了我能做世子妃,借此光耀门楣。” “爹爹, 最后叫你一声爹爹, 你确认没有话想对我说了吗?” “卿卿,你这是怎么了?”林昌邑还是一脸无辜, 摆明了死不认账。 林卿卿再是待不下去, 直接便是出门。然她走过另一间房,果然在门口遇见陆安之。 林卿卿步子一顿,得,被逮个现形,连解释也不必了。也罢, 她本就没打算解释。 她没有停, 径自走出去。 半个时辰后。 林昌邑被带至后山,他终于见着令整个江湖都闻风丧胆的男子, 果然是面相凌厉, 一看便是杀伐果决。林昌邑看向身后满山荒芜,些许入眼,还有白骨累累。再看陆安之身侧之人手上所提长剑, 心底到底是慌乱了片刻。 但他既是拿准了林卿卿在这三辰宫的位置, 便是强压下慌乱又攒了一丝底气 。 “你要杀我?”林昌邑仿似明知故问。 陆安之知他眼中慌乱不过一瞬而逝,他方才同林卿卿说过那番话, 脏水全泼了干净,自是镇定得很。他一时无语。 林昌邑愈是仰起头,姿态颇有些不屑:“来啊,杀了我!” “杀了我,你还怎么和我的女儿在一起?!” 陆安之冷哼一声, 指腹轻轻摩挲着后背的衣料,懒懒回应:“她是你的女儿?”尤其,“女儿”二字微微咬了音,仿佛在说,你这般模样也堪为人父? 林昌邑只虚了半分,随即道:“我与卿卿确实有些误会,但不过小事罢了,你不要忘了,不论我们有何嫌隙,她终归是我的女儿。” “陆安之,我可死于千万人之手,唯独不能死在你的手里。” 陆安之淡淡地瞥了眼他那般张狂,内里实则底气将消的模样,亦懒得废话。 只道:“正是她要你死。” 林昌邑瞬时瞪圆了眼睛,下一瞬,陆安之身侧之人,不必多说半句便是上前一步,长剑毫不犹豫地划过林昌邑的脖颈。 这样的人,辱妻,杀女,害人性命,最是该死不过。 然陆安之在回到山巅的路上,仍是不由得想起来之前同林卿卿说过的话。她说请他帮忙将林昌邑解决掉,陆安之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 “你确定,不怕我怀疑你?”林昌邑的话算是坐实了她是美人计。若杀人,更是计策的一环。 女孩倒似无谓:“你不是本来就怀疑?” “既是恨他,为何还要见?” 女孩道:“或许,是下不了狠心,听他还能胡诌些什么。”她自嘲地笑了笑,“亦或,是还没有完全死心,想听他狡辩。” “听过,就够了。” 陆安之见她眸子黯淡,仍是反复确认。林昌邑可不是寻常人,不论如何,终是养她十六年。若有一日她后悔…… 女孩抬头凝望着他,目光淡然且坚定:“不会,我很清醒。他活着才是罪恶。” 第35节 活着才是罪恶。罪恶。 陆安之在回去的路上反复地咂摸着这句话,心底忽然滋生出异样的情绪。末了,他唇角微微扬起,或是有些敬佩这个小姑娘,这样的决断,他便不能。 次日黄昏。 陆安之站于正殿阁楼,身侧女子垂首说了句什么。陆安之侧眸回应:“还是没吃?”昨夜午后了结林昌邑性命,直至今日,据月折所说送进去的吃食都没动过。 月折道:“嗯,不只是没吃,到现在都还没醒。” “一直睡着?”陆安之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说到底还是小姑娘,没经过什么事。 陆安之出现在林卿卿的卧房时,女孩仍旧睡着,只是睡得不大安稳,额头又些微的汗渍渗出。他抬手抹过,女孩睫毛微颤,扫过他的指尖,酥酥痒痒。 陆安之忙收回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林卿卿,卿卿……” 叫了两声后,女孩终是迷糊着睁开眼。“吃些东西再睡。”陆安之道,他手边的小桌子上正摆着温热的粥,还有清淡的菜。 女孩勉力睁开眼,随即又是阖上,显然是还没睡醒的惺忪。 陆安之只得又低低道:“卿卿,醒醒。” “怎么了?”女孩终是有些不耐,小脑袋偏向里侧,身子却是懒得动弹。 陆安之无奈,只得起身,又是弯下腰长臂拖住女孩的腰身,另一手扯过事先准备的枕头垫下去。这么两三个枕头摞在一起,女孩再是向后仰,也还是半坐着的姿态。 林卿卿知晓来人是谁,知晓他没顾及男女有别将她抱起,可就是懒得睁眼。倒也不是困倦,只是累。身子累,心也累。 陆安之这端已是端过碗,一面轻轻搅拌着,一面与她道:“吃些东西再睡。”一直这么躺着,水米不进,身子就坏了。 林卿卿闭着眼,嗓音含混不清:“不吃。不饿。” “不饿也要吃。”陆安之道,“否则便不许睡。” 林卿卿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到底是将眸子拉开一个小缝,懒懒道:“陆安之,我真的不安,我就是想睡会儿。” “你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东西了。” “呃?”林卿卿下意识愣了愣,她睡着时便是这样昏暗的天色,她还以为睡下不过半个时辰,没成想已经过了一整日了。 林卿卿终于找回些精神,“那我问你几句话,问过了再吃。” 看来是清醒了,还有心思跟他讲条件。陆安之也不再搅拌清粥,将碗搁下好整以暇的等她发问。 林卿卿道:“你和毅王有仇?” “勉强算是。” “风止说的时候也是模棱两可,你们两个到底谁和毅王有仇,要他这样费尽心思?从前便设了圈套伏击三辰宫,现在还要利用儿子的大婚来对付你。” 陆安之思索了会儿:“那就是我。” “什么仇?”林卿卿没有拐弯抹角。 女孩问得直接,倒叫陆安之又是顿了顿:“他看不惯我,所以要杀我。” “啊?”林卿卿不可思议道,“这也算?” “嗯。”陆安之应声,听来有些荒谬,但确是实话。 “他怎么说也是一个王爷,怎么好端端的看不惯你一个江湖帮派?”林卿卿道,“且他看不惯便罢,还在明知你与风止是兄弟的前提下对你们动手。” “朝堂之事我再是不懂,也知道毅王不过是异姓王,他怎么敢对风止下手?” 陆安之听她说着,下意识抿了抿唇,逻辑不能自洽了。 不妨女孩紧接着便道:“莫非毅王身后还有人?” “否则他对付你倒是没什么,怎么敢对付昭王?这是不想活了吗?” 陆安之将将在喉间措好的辞,顿时又是生生卡住。小姑娘太过机警聪明,也是难办。良久,陆安之方才憋出一句:“许是有吧!” “把粥给我吧!” 女孩倏地转的话题,陆安之悄然松一口气,赶忙将碗送到她手里,眼见着她喝了干净,又将碗接过。正待起身离开时,不妨女孩又道:“陆安之,若果真只是他看不惯你,或是你可收敛些。” “嗯?” “毕竟,他怎么说都是一个王爷。风止虽是也与他不和,但风止本身就是比他更为尊贵的王爷,可以与他对抗。而你,你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双方讲和。” 女孩仰脸望着他,眸子里闪过星光,哪还是方才睡眼惺忪的模样。她这是打了精神就要为他考量,陆安之摸摸她的头:“别想了,睡会吧!” 林卿卿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大步离去,她话还没说完呢,但他已走,她总不能再大喊一声将人叫回来。索性又是躺下,身子摊平,没一会儿眼皮便是沉重地坠下。 再度醒来,却是天光明媚。 林卿卿的身心俱疲终于修整妥当,她简单洗漱过来到出了月字殿,才知整个三辰宫似是忽然都变得忙碌起来。 林卿卿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见着月折,忙叫住她:“你们这是在忙什么呢?” 月折没空与她多言,只道:“三辰宫的布防与机关都要重新加固,你自个去后厨房找些吃的。” 布防,机关?毅王又要偷袭三辰宫? 林卿卿眉目一凛,微一仰头便瞧见正殿阁楼,陆安之正站在窗前,林卿卿忙提步跑过去。 跑至陆安之身侧时,林卿卿还微微喘着气,不及喘匀便道:“是毅王?” “他身后之人。” 果然还有幕后之人。毕竟若只是毅王,未必敢于昭王为敌。林卿卿脸色愈是严谨:“比毅王还大的,那是皇子,还是陛下?” 林卿卿原本从来不敢想这些天边之人,离她实在太过遥远。她自小到大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四品官郑知府。结果这脑子一经开拓,灵光一道道闪现,都已经涉及到王爷,也再没什么不敢揣度。 她冷不丁又道:“是你这三辰宫在江湖上威名太大,朝廷要清剿。” 陆安之默了默,小姑娘脑子转啊转,竟是转出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只怕那人预备围剿三辰宫,也是用的这个借口。 林卿卿见陆安之还不说话,心下愈是焦急。顿了会儿又道:“对了,虽说是事已至此,但我还是想问一句,咱们还有讲和的机会吗?或是投诚,唯朝廷所用。” “话本上不都是这么写的,江湖好汉后来归顺与朝廷。”林卿卿思虑着又是惋惜,“只可惜结果都不大好。不过眼下咱们也顾不得结果如何,至少算是个缓兵之计,总要先留得青山在。” 第35章 被困 林卿卿见他许久不说话, 遂扯了扯他的衣角:“你说话呀陆安之。” 陆安之无奈道:“你也说了,事已至此。”小姑娘虽是一心为他考量,却还是太过稚嫩。 “那……”林卿卿蹙着眉, 思索着该如何解眼下难关。 过了好一会儿, 陆安之以为身侧之人就要放弃,她忽的又道:“我还有最后一个主意。” 陆安之看她认真的模样, 忍了忍方才没有提醒她, 这是他三辰宫之事,她不需如此焦急。 但见女孩踮了踮足尖,凑到他耳侧低声道:“那个……”她似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道,“毅王背后之人, 可是好色之徒?” 女孩温热的呼吸扫过耳朵, 陆安之耐住心头微痒,疑虑的目光望来。 下一刻, 便又被女孩拉住袖口, 带他一路走回她的房间。只是将将进门时,又将他拦在门外。 “等我片刻。”林卿卿说罢,便是匆匆进门。 她坐到桌前, 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最先将一身衣裳换了。她先前洗漱过,想着此刻是在三辰宫, 便穿了早前月折为她准备适宜习武的衣裳。然适宜习武,却难显出精致的面貌。 眼下,依是那一袭白色长裙,只是腰间锦带不知丢去何处,林卿卿索性拿了桌上月折的发带束在腰间, 而后坐于桌前,用着简略的胭脂与眉黛使脸颊更有气色些。 做完这些,林卿卿方才又推开门。 陆安之看着眼前忽然换了身衣裳的女孩,眸底一闪而逝的诧异。他一贯知道她美,但从不曾想过这美当真要成为剜人心的匕首。 陆安之错过她,径自走到屋内,坐于主座之上。沉沉道:“我见过你一身红装,也不必刻意打扮。” 女孩红唇妖冶,和往日她的出尘气质半点不符,却是同样的勾人心魄。 林卿卿扯着裙摆,无谓道:“我记得国与国交战,常有和谈之人,还有公主和亲。虽然,我也算不得公主,但兴许有点用。” 陆安之原本还在忍耐,这会儿脸色却是全然沉了下来。“林卿卿,你为了我要牺牲至此?” 美人色/诱,当时还是她自己嗤之以鼻,女子不可做剑,现在竟主动提及吗? “啊?”林卿卿下意识愣了愣,“这不叫牺牲,为了你怎么能叫牺牲?” 陆安之霍然起身,眼色阴鸷骇人:“我原本不信,现在看来,我倒怀疑林昌邑所言是真。” “啊?” “你的自我牺牲只是更高一阶的美人计。”一阶胜过一阶。且因她愈是如此,他愈是不能。 林卿卿嘴角抽搐着,眼巴巴地瞧着陆安之大步离去,这脑袋到底是怎么转的?她明明说的是可以她作为类似和亲的手段,怎的到了陆安之眼里,又成了她在色/诱他? 还是说,她的容貌也不过尔尔。 嗯,还是这么说更有些说服力。 及至晚间,月折终于空下来同林卿卿坐下来一道用了晚饭,月折用得快,没一会儿便是放下筷子,问林卿卿:“你和公子吵架了?” 林卿卿嘴里正嚼着菜,只递过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月折便是顾自解释:“公子今日子见过你就脸色不好,搞得我们每个行事都小心翼翼。林卿卿,好端端的你怎么惹他了?” 林卿卿顺了口汤,眸色愈是无辜:“我不知道,我没有。” 顿了顿,才是搁下筷子与月折道:“我只是问他,毅王幕后之人是否好色?如若是,或许我能帮些忙。” 帮忙?还是好色方能帮忙? 月折身子一寸寸后撤,见鬼似的盯着林卿卿。但见她这话茬,似乎还没说完,她便是撇着嘴,耐住性子等着。 果然,林卿卿紧接着便是补充:“但他不知如何想的,竟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对他施以美人计。我实在不懂,我被送于别人,怎么就是对他有所图谋了?这脑子怎么转的?” 月折的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深吸了一口气,又是长叹。默了默,方才一手抵着额角,颇是无奈道:“林卿卿,我倒想问问你,你这脑子是怎么转的?” “你还是不是个女子?亏得你还是个闺秀。这种事,便是我们江湖人也做不出。” “你是脑壳进水了,还是前两日受了惊吓一直没好?” “即便是半点脸面也不要,哪有人自请被人轻侮的?” 且以林卿卿这般烈性,轻侮后还活不活。若是死了,这笔账挂在谁的头上。 月折一连串疑问蹦跶出来,这一口气也没舒缓一分,尤其,还卡了半句没说。她是全然懂了公子为何恼怒,是个人都得恼。林卿卿被怼着,好一会儿才低低道:“这不是没办法么?总比咱们全军覆没好。” “就算是全军覆没,林卿卿,那也是我们三辰宫之事,哪能让你承担?” 第36节 “可是……”林卿卿摸过筷子,一时又没夹菜。她还是想出些力,但若是实在不能出力,也该给人减免些麻烦。 终于用完后,林卿卿方才又道:“对了月折,你们这山上可有不为人知的密室,或是别的下山的路。” “你要做什么?” “我先藏起来,或是先走一步,免得拖累你们。” 月折定定地瞧着她,这女子方才还说要一力面对,现在又要自个先跑了?不过她虽是脑子反应颇是清奇,却也是这个理。 林卿卿虽是练了一个多月的剑术,但仍是整个三辰宫身手最差之人。她既是帮不上忙,最好还是不见人,免了拖累。 但…… 月折转念道:“你不在这,才是拖累人。”公子虽是没有提这茬,明眼人却是能看得清楚。林卿卿最好是安稳地待在公子眼皮子底下,这样才好守护。 “呃?” “好好呆着就是。” 是夜。 林卿卿抱着剑,将它送回陆安之的房间。回房的路上,林卿卿明显察觉这一夜四处行走的宫人比往常多了许多,甚至每个人的脸上神色都尤为郑重。 林卿卿初时没看懂那神色,及至回到房间,瞧见月折抱剑倚在门上,才忽然懂了。那是慷慨赴死的决绝。 整个三辰宫,皆是如此。 这一夜,注定难眠。 很快,山下有微弱的动静传来,有人飞奔到月折跟前,同她言说山下的情况。“神羽营已经开始上山。” 月折听罢,飞速行至正殿前,陆安之正站在那里,显然已然听说此事。瞧见月折来了只道:“一个不留。” “是!” 月折领命而去,唯林卿卿晚来一步站在陆安之身侧。 一个不留。这话她仿佛在哪里听过,林卿卿想了想,才想起是她走过的那一世。她死于林昌邑长剑之下,陆安之便是这样与属下吩咐:“一个不留。” 甚至连语气都如当初一般。平静,骇人,嗜血。只是当时的他,约摸是红了眼,发了疯。现下这一刻,他还是镇定的模样。林卿卿不知山下打得如何,只站在陆安之身侧,知这八月份的山巅,冷风袭来,刮在脸上微有痛意。 她看得陆安之镇定,想着这对抗的第一轮,应是胜局。可不曾想,月折带着人竟是步步后撤,直至撤到山顶。 陆安之眸中亦是闪过惊诧,他知晓来人狠心,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但见他剑上胁迫之人,仍是叹一句不如。 他自诩杀伐果决,却比不上这人阴狠。 林卿卿不识得来人,只见面目与陆安之似有几分相像。只是那人透着阴诡之气,整个人已不是周身戾气,而是阴森。 他挟持一位年长的夫人,夫人端是瞧得出衣着华丽,却也因着一路上山,衣角满是脏污,发上金簪亦是摇摇欲坠。原该是后宅中安养天年的夫人,这会儿却是满身狼狈。直待她瞧见陆安之,眸中才有一抹喜色。 林卿卿记得月折说过,早布好了陷阱与机关,便是无人前去,也该能将一部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可这会儿生生被逼到山巅,大约便是这位夫人极为紧要,紧要到三辰宫众人无人敢出手。 月折一众悉数站于陆安之身后,同时还不忘拉过林卿卿,免得她站得太过显眼。如此,便是在正殿前形成了两方对垒。 陆安之静静道:“我还是低估你。” “我却是高估了你。”那人冷笑一声,“怎么,逃也不逃,准备束手就擒了?” “将太妃放了。”陆安之原本料定了这人不敢对风止动手,却是躲不过他会以风止心尖之上的女子迟枝作为要挟,遂一早便与风止说过,要他小心看护。 没成想,他竟是掠过了两人,直接将太妃掳来。 站于人群中的林卿卿亦是一惊,此人劫掠的竟是风止的母亲。这也……忒胆大妄为。 那人却是半点不觉得自己行事荒唐,只轻叹一声:“陆安之,你做得这杀手,心却还是不够狠。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的声名。” “还有,我要这老婆子何用?”那人说着,随手便将太妃丢开交于手下,而后越过陆安之,目光直直地落在林卿卿身上。 他阴恻恻地一笑:“杀人哪有诛心好玩。” 第36章 诛心 林卿卿冷不丁被人勾住眸子, 本应毫无惧意地回望,却是月折更快一步挡在她的身前。 “陆安之,我给你一条活路, 将那小女子送与我为质。”愈是骇人的声音传来。 陆安之毫不犹豫应声:“休想!” “呵!”那人轻笑着, “那就看你手下这些人能不能冲出去?哦对了,”他忽然又是恍然道, “即便冲出去了, 往后怎么活呢?” 陆安之本手执长剑,这时手臂猛地扬起,剑尖直直下坠,将坚硬的地面生生戳出裂痕,而后稳稳立于地上。 他丢了剑, 一面言明:“你若要我的命, 现在便可取走。” 言罢,陆安之身后之人俱是一慌, 却是不及发出声来, 那人便是两根手指举起无谓地摇了摇:“不不,我说了,我不要你的命, 今日我要诛心。” “从前呢, 确实很想你死,你若是死了, 我在这世上可是再无对手。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忽然不想你死了。” “死了多无趣!” 那人说着,偏还一步步上前,末了,距离陆安之不过半步的距离。他幽幽道:“你若死了, 我多孤独啊!” 陆安之冷冷地睨着他,眸中杀意未有丝毫收敛。一字一句道:“你这是找死!”下一瞬,掌风陡地袭过那人的脖颈,只是那人亦是早有防备,身子猛地后倾,下一瞬,他的手下手中刀刃划在太妃脖颈之上,力道就重了些。堪堪得见血痕,再深一层,便是要了命。 然那人虽是逃得快,到底闷声咳了两声,方才又是拎着笑意:“皇兄还是好好想一想,这满山的人,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女子?” “再说了,她不就是你掳来的姑娘,怎么,皇兄爱上她了?” “那是正好,皇兄越是喜欢她,我就越是要将她夺走。” “这么着吧,皇兄将她放到我府上为质,十日,咱们就以十日为限,十日之内,你将兵符拿来给我,我保证这女子还给你之时仍是喘气的。” “得了,都散开吧,我给你们半个时辰,细细考量。” 陆安之连同身后所有人撤入正殿,一时间,所有人鸦雀无声。这里面,一半杀手,一半是这山上寻常做活之人,或是浣衣,或是洒扫,或是在后厨。虽是不论哪一个都比林卿卿强上许多,但那人开了这样免于一死的条件,说不动心总是作假。 唯月折率先上前一步,俯首恭敬道:“公子,属下以为我们三辰宫断不可为人胁迫,如是今日低头,往后便是留得性命也再抬不起头。抬不起头的三辰宫还如何在这江湖立足?尤其,我等刀口舔血之人,怎能要一无辜女子替我们受累?” “四皇子说得好听,却也说得明白。喘气是怎么喘实不好说。他的手段我们都曾见过,能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太多,我们不能这么做。” “公子,属下愿留下对抗,恳请公子带了林小姐突袭离去。” 月折言罢,方才还有些动摇的人,转瞬间便被说的脸颊燥热。是了,他们哪个与那姑娘不是无亲无故,更遑论交情可言。尤其,各个皆比人家强悍,身手了得,怎的好意思让人家姑娘去替他们受罪? 一时间,屋内众人皆是俯首甘愿。 亦是这时,才终于显出始终静静站着的林卿卿。她没有躬身俯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甚至未曾落在陆安之身上。 林卿卿的耳里还反复回响着被称作“四皇子”的那人,口中一声声“皇兄”。 皇兄…… 陆安之竟是皇子么? 这楚国大姓本是楚,便是风止为昭王,原名也是姓楚,林卿卿便从未想过那一层,又何曾敢往那一层去想。 到了此时,往昔所有看似荒唐之事,忽然都有了解释。 缘何毅王堂堂一个王爷,要来对付一个江湖帮派,甚至不惜得罪了比他还要尊贵的昭王。眼下毅王身后之人冒出来,却是当朝四皇子。 而陆安之能与昭王情如手足,应是自己身份也是了得。否则一个江湖帮派,哪能与堂堂昭王那般亲近? 所有朦胧不解之事,忽然都有了答案。 林卿卿向着陆安之望去,他眼眸深邃,满目坚决。只那一瞬,林卿卿便知晓了他的答案。他不会让她死,不论何种情况,不论何种时候。 然下一瞬,月折猛地起身,大步向她走来,一面道:“我带林小姐先去更衣。”这一屋子墨色,唯有她穿得颜色素净,实在太过扎眼。 林卿卿任由月折掐着手腕,步步回首,直至看不见陆安之。 月折带她到正殿偏房,迅速找了一身墨色衣裳,让她换上。林卿卿勒紧腰间锦带,拉开帷幔,便瞧见月折不知何时已然跪在她的面前。 这样无声无息,应是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 林卿卿向前一步想将她扶起,亦是轻声道:“你要说什么?” 月折仍是跪着,任由林卿卿用了力气,她仍是不起,仿佛不好意思起身。只是帷幔拉开,余光偏偏瞧见林卿卿换下的衣裳摆放整齐。 “你?”月折终是惊异地抬眼望向她。莫非自她带进了这屋子,林卿卿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然愈是如此,月折愈是难言。 “你说吧!”林卿卿面上未有任何波澜。她极少穿这样墨色的衣裳,便是来了三辰宫,为了习武穿得利落些,也仅是在原先衣裳的基础上利落些,而非穿着墨色。 这样的墨色,衬得她此刻的平静愈是压抑。 月折紧抿着唇,落在喉间的话本是死活说不出口,可事在当头,又容不得她过于犹豫耽搁时间。月折用力地咬了咬唇,直将唇咬得泛白,方才蓦然哑声开口:“林卿卿,你可还记得你要下山那日。那日公子允了你,便将我叫去。” “你可知,他与我说了什么?” 月折一面说,一面小心瞧着林卿卿的脸色:“他说,从即日起,让我奉你如他一般,艰难不计,死生护佑。” 死生护佑? 林卿卿心口猛地一颤,她知道月折定要说些陆安之在意她的话,但决然不曾想到,竟是这般。 月折徐徐道:“不止如此,他还说,让我传信日阁星阁,亦是如此。” “公子或许没有自觉,但他将你看得很重。” “今日这事,”月折顿了顿,终是咬牙道,“我知道是我无情无义,是我不要脸面,是我不顾惜我们往日的交情。但林小姐,我没有办法。” 往日她叫她卿卿,至多一声林卿卿,这时忽的换了林小姐。 “原本,我们三辰宫是能与四皇子的神羽营甚至他带来聚在山下的几千人马一敌,但这样的敌对,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公子与你逃出,而三辰宫众人,只怕一个也留不下。” “我知我们这些人惯常没什么用,做惯了杀手,也不是惜命之人。但是林小姐,失了人手的三辰宫宫主,还算什么宫主?往后公子的日子,便只剩下逃亡和一辈子的颠沛流离。” “卿卿,公子已经够苦了,我不能让他抛下所有,从头来过。” 月折说着,嗓音愈是哽咽。 “公子原本也该在都城长大,同那四皇子一样金尊玉贵。可他出生便被人陷害,钦天监诬赖他是灾星,不可留。” “公子的母妃本是盛宠,便是出了这样的事,也不会过多影响到陛下对她的宠爱。大不了舍弃了这一个,往后总会再有孩子。可她为了留下公子,亦为了自证清白,当日便在陛下面前自尽。” “失了母妃的公子,在宫中没有活过几年,就被四皇子的母妃找借口丢到了寺庙,又借机暗杀。” “若非公子得蒙老宫主相救,哪还有今日?” 林卿卿始终静静听着,她原知道陆安之这样的脾性,从前应该过得很苦。但不知,竟这么苦。 他是与她一样的,母亲离去,父亲不爱。甚至,四皇子如今对他,怕也是得了当今陛下的默认。否则,哪敢嚣张至此? 第37节 林卿卿忽然想,她走过的那一世,陆安之会救下她,或许便是因此。因为一样的际遇,便忍不住搭以援手。 待月折说罢,她便轻声道:“你不与我说这些,我也会甘愿留下。”这本就是她的打算。 “对不住。”月折猛地一拜。 林卿卿缓缓道:“无妨,我明白。”她是陆安之的属下,在她与陆安之之间,不需要抉择,也不该抉择。果断如此刻,舍弃了她就是。 “相反我应该谢谢你。有你们护着,我才放心走这一步。”也才放心赴死。 这一次,林卿卿终是将月折扶起。 两人走出偏房,径直走到陆安之面前。陆安之凝着两人的神色,立时便察觉不对。月折甚至眉目低垂,不敢迎视。 心上念头转过,却是不及开口,月折便是径自转到一侧,唯林卿卿站在他眼前。所有专注,顷刻被移转。 他见过林卿卿衣着寡淡,素净,甚至妖娆魅人的红衣也见过。却是头一回,见她穿这沉静的黑。她这样明媚的一个人,肤色白皙,穿这墨色,仿佛佳人立在峭壁,她正被深渊掠夺。 陆安之心下愈是不安,林卿卿却是先一步面向众人开口道:“诸位,可否让我同你们宫主说两句话。” 众人闻言,当即后撤些,亦是背过身去。 林卿卿这才转向陆安之,清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她直直地望着,目光甚至有些贪婪,仿佛这一眼过后,再没了机会。 然纵是如此,那眸子依旧泛着光,她柔软的唇瓣一启一合:“陆安之,我要留下。” 第37章 蛊惑 我要留下。 是要, 而不是想。 是已然抉择,而不是与人商议。 “不可!”陆安之迅速道,随即凝向月折, 眼底尽是质问。缘何两人不过进去一趟, 出来便成了这般模样。 然月折垂着头不敢直视,女孩忽然又是握住他的手, 她柔嫩的小手轻轻握着他的尾指, 嗓音低微:“我从前只是想,你与我有恩,我应当报答,死不死的不要紧。但现在忽然不同了陆安之,我现在若是生了意外, 那便是为了家国大义, 感觉忽然伟大起来。” “你想啊,这哪是我在闺中能够遇着的事。” “这牺牲, 才算是牺牲。” “林卿卿!”陆安之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叫着女孩的名字, 自月折带着众人步步后撤,哪怕四皇子挟持了太妃,他们一众被逼到殿内, 陆安之也未曾有半分慌张。 到了这一刻, 他才真正是慌了。 女孩曾经的话,言犹在耳。 是曾经他质疑她是美人刀之时。女孩字字凛冽, 他从前未曾放在心上,这会儿却是反过来像数千把利刃剐着他的胸口。 女孩曾说:“将女子当做匕首,我觉得此事极不上台面,自不会去做那匕首。” “不论你信不信,唯有你陆安之, 将来若你要成一事,须得一女子牺牲色相。□□,也未尝不可,只是此法仅可用一次。” 陆安之当时还问过她,为何只能一次? 她说:“若是受辱,便不能活。” 她自个说过的话,自个大约是忘了,陆安之却是记得清楚。眼下说是为质,然时日过后,还给他的大约便只是一具尸首,且还是受尽折磨而死。 这事,决然不可。 林卿卿发觉陆安之整个人都在发颤,连带着手指都在微微抖动着,她一手握着他的尾指,另一手覆上他的手背,温柔地摩挲。 轻声诱哄着:“你别怕,我还不想死。” 陆安之愈是瞪着眼看她,眼底已是泛了红。仿佛不过两三日前,女孩上花轿,整个人慌张得厉害,是他温声宽慰她,不要怕。现在,却是她来劝慰他,别怕,死一场没什么。 想来竟是可笑,当时女孩怕死。这一次,她将死了反来安慰他。 “你忘了,我常常做梦,能未卜先知。就像七月初五那次。”女孩说着,偏还仰起脸冲他无谓地笑着。仿佛前方不是死局,她的慷慨赴死也没什么了不得。 “方才那人说十日,真的是十日陆安之,在我梦里的第十日,我会出事。” “那你答应我好不好?不要赶在第十日,早一些,第九日就来救我,好不好?我一定会努力地活着,活到第九日。” 陆安之听她说着,手指颤得愈发厉害,他索性挣开她的安抚,双手紧紧地钳住她纤薄的双肩,一字一句道:“你不怕?” 这一次搁下,冒着丢掉性命甚至被人□□的风险。至于女孩所说所谓梦境,全都是唬人罢了。 那一次,陆安之尚且怀疑林卿卿谋划的一部分,是以知道缘由。这一次,她却像是胡诌。他亦是真的慌了。 不想女孩当即扯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她甚至还有心情同他言笑:“这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陆安之死死地盯着她。 女孩眉眼弯弯,缓缓开口:“可惜当时被你掳到三辰宫,我原想着要被你占了成了你的人,没成想你什么都没做。陆安之,你后不后悔,怎么不早点下手?” 陆安之盯着女孩的眼睛,她是真的不怕,亦真的在说玩笑话。那眸子坚定得仿佛去到那狼窝虎穴只是短暂寄宿,没什么可慌张。 然她不慌张,他的心却是将要跳出来。 林卿卿见他哪眸色近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终是轻叹一声:“就当我使得美人计,公子放手吧!” 公子? 她回回陆安之叫得顺嘴,忽然连称谓也变了。 陆安之双目猩红,几是咬得牙齿作响:“既算是美人计,你要以命相搏?”况且,哪还有所谓美人计? 女孩的脸色却是一寸寸发白,不知是终于生了惧意,还是被他掐着肩膀疼得厉害。她唇瓣轻颤,蓦然开口:“因为我喜欢你啊!” 不知是从开始画他的模样,还是他一次次救下她。若是感激一人甘愿赴死。现下,她已是甘愿受辱,哪还是感激能够说得清? 陆安之手指僵住,忽然重重地垂下,整个世界似乎都一道静了下来。 他只望见女孩眼里满满都是光,像要将人吸附,无可挣脱。她泛白的唇瓣微微启合,勾得他什么都顾不得,耳朵里只有她的声音。 她轻轻说着,像是蛊惑。 “陆安之,你知道我那一场大梦的结局是什么吗?是你在第十日赶来,我已经死去。弥留之际,我看见你崩溃大吼,看见你发了疯,杀红了眼。” “所以这一次,仍让我循着梦境,不要走一条未知的路。唯有你,快一点赶来可好?” 陆安之在她那一声表白里震惊,发颤,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他依是坚定道。旁的都可,唯此事断不可商议。 然女孩却是不再给他机会拒绝,她步步上前,忽然就踮起脚,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令他微微俯身,唇瓣抵上他的薄唇。 纵是异常青涩,女孩也试着浅缓厮磨,趁他惊愕的当下,咬碎齿端的药丸,酒香瞬时在两人口中肆虐。 这是出门前,月折交予她的东西。醉酒的陆安之,比往日更易奈何。而她,是最好的人选。 陆安之起初品尝到女孩的甘甜,心弦不过松懈了一瞬,下一瞬,那酒香就迅速侵袭。却仍是晚了一步,他慌忙将女孩推开,却是不及将酒水逼出,就望见女孩已然拔下发簪,尖锐的那头直直地抵着脖颈。 “不要!”陆安之慌忙道,早没了半分自持。他匆忙就要上前,却是得见那簪子又进一分,女孩的脖颈登时就见了血珠,他只得硬生生顿住步子。 林卿卿便是步步后退,直至撤到门边,迈过高高的门槛,方才同站在不远处的四皇子道:“还请四皇子将太妃放了,请三辰宫众人下山。” 四皇子早见他们交涉良久,对这个结果也并未意外,当即便命人将太妃丢开。太妃跌跌撞撞向殿内走去,与林卿卿擦肩而过。 殿内,陆安之拼尽全力忍耐醉意侵袭,直至望见林卿卿走至那人身侧,终是没能忍住,大步向前,险些便迈过了门槛。幸得月折晚来一步,硬生生地将他拦住,而后与他低语。陆安之这才死死忍住。 随后,陆安之带领三辰宫众人与四皇子一众一前一后下山,及至山下,林卿卿看着那乌压压看不到尽头的人群,各个皆身披铠甲,手执盾牌与长矛。 这样多的人,将三辰宫全数灭了根本不在话下。 她原本生出的那些惧意,忽然被庆幸所替代,甚至陆安之驾马离去,心口也只有欣慰。唯有一桩事,她不曾与陆安之说得明白。哪有什么第九日第十日,在她与月折的商议里,最好陆安之自此逃离,换一个无人知晓的地界好好活着。 那兵符,偷了未必换她一命,当今陛下却是定然会要了陆安之的命。当年就被舍弃的孩子,如今还能有几分薄情。若迟早要死,这般折腾又是何必? 不过到了此刻,林卿卿也算勉强实现心中所愿。与陆安之,并肩而立。 那一世,她活得委屈且窝囊。活像个普度众生的佛陀,拆了自个的骨头给人搭桥,未免过于愚蠢。甚至,她还未找到真正的自己,就稀里糊涂的死了。 这一次,她要勇敢一点,果决一点。 是以,在瞧见四皇子莫测探究的目光时,林卿卿端得镇定。 马蹄扬起,灰尘肆意,四皇子挥挥手,又是掩了掩鼻。林卿卿静静站着,自不会多说一句,这四皇子比着养在深闺的女儿还要娇贵。 然他是皇子,倒也有情可原。 只是那眼睛瞧人,不知为何,总透着阴森之气。这一肚子的坏主意,只差写在脑门上。 林卿卿正默默思量着接下来这可能的生不如死该如何度过,是直接寻个机会死了好,还是先抗一抗?兴许此人没那么怪戾。 身侧之人忽然就探过头来,细细探究她的神情,一面道:“你这小女子,倒真是不同寻常。” 这满山都是要人性命之人,唯她一人柔弱,却也仅她一人,端的是镇定,平常。这样的死局,她偏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那模样,气定神闲得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当真不怕?”四皇子攒了些兴致,目光落在女孩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那目光,险些要将人剥光了置于日头之下。 林卿卿忍住恶心作呕的本能,又忍不住一巴掌挥上去的冲动,轻声回应:“怕的。” “那还义无反顾留下?”方才那情形,四皇子可是看得清晰。若非这女子坚决,甚至可能连带着摆了陆安之一道,陆安之为了她,大杀四方也未可知。而他带来这数千兵士,便是真要派上用场。 “我有得选?”林卿卿轻飘飘反问。 四皇子一时卡壳,默了默,忽然扬声笑起。 那笑声肆意偏又莫名令人惊骇,尤其他正笑着,声音飙到高处,戛然而止。林卿卿险些被他吓了一跳,悄然抚平心跳,才听他蓦地发问:“下山前,月折与陆安之说了什么?” “啊?”林卿卿下意识疑惑,当时她正面对四皇子,哪知身后之人说了什么。 然四皇子却是笃定,脸色亦是陡地暗下:“我辨月折的唇形,她似乎提到你,卿卿。” 第38章 皇子 卿卿? 上一次有男子这般叫她, 除却林昌邑,便是陆安之,还是喝醉微醺的陆安之。那时她听着心尖微颤。这一次, 依旧是一颤, 却是颤得发慌,整个人明明避之不及偏要硬生生扛着。 林卿卿竭力压制, 尽量不在面上显现出来。略思索了会儿, 便是应声:“大约是说,这件事过去,我要他明媒正娶。” 她喜欢他,一下子变得天地可鉴。 四皇子原没指望林卿卿能说出个所以然,没成想, 她倒是坦诚。可这话, 实在令人发笑。 四皇子又是大声笑起,笑罢又是冷哼:“堂堂楚国皇子, 娶一个残花败柳?呵!”说罢, 脸色猛地沉下去,猛地掐住林卿卿的脖子。“你这番苦心,倒叫我有些羡慕他。” 第38节 说得像是自我奉献皆是有所求。可正因有所求, 才是特意让陆安之走得心安, 甚至舍弃她,都不必徒增负担。 这样的温柔缱绻, 真是可叹。 林卿卿被掐着脖子喘不过气来,眼见得眼睛都要翻过去,四皇子终于才松开她,又是言笑晏晏地质问:“现在可是怕了?” 林卿卿猛烈地咳着,心下只觉得此人定是有病。她明明说过怕了, 他仍是要问,偏还差点掐死她也还是要问。 怎的,她说不怕他便会放过她? 林卿卿快速喘匀了气,便道:“怕呀,很怕。但是无妨,本就是我欠他的。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还,如此看来,倒该谢谢你。” 四皇子冷冷地睨着她:“我予他十日,足够他做成此事。” “我知道。” “但你挨不过十日。” “我知道。”林卿卿依旧应着,转而又道,“你不是说,让我喘着气。”真没了气,陆安之可不知会做出什么。 “喘着气,也有喘气的不同。你能这般好好地站着,那叫喘气。能身上一刀一刀……”四皇子说着,一面忽然抽了剑刺向随意一个男子,似与林卿卿演示一般。最后,又是将那人一脚踹到一旁的河里,血水瞬时染红了那一片河面,而周遭之人似是见怪不怪,连喘气声不曾有变。 林卿卿静静瞧着,心下慌乱如麻,面上却还维持着镇定。不妨下一瞬,忽然被人捏住下颌,下颌不得已扬起,四皇子一寸一寸凑近她,眼见鼻尖就要相碰,林卿卿甚至能从他眼中看见自己。 四皇子这才挑眉感叹:“啧啧!我竟不知陆安之竟还有这等艳福。可惜了。”说罢,便是猛地甩开她。 林卿卿终是没抗住这股力道,整个人跌在地上,幸得是墨色的衣裳,染了脏污也不甚明显。 然四皇子瞧着尘土扬起,她身上倒似还是干净不染污浊,当即与身侧道:“去,将她方才穿得衣裳取来。” 这墨色,实在碍眼。 林卿卿自个起身,默了默,那一身摆放整齐的衣裳,到底是用到了。 原本,换下之时,她便想着下山之前多半要换回去。结果酒香进入陆安之口中,他还在拼力隐忍,她便没了那个时间换回原来的衣裳。 此后接连七日,林卿卿便被困在马车里,偶尔倒能掀开帘子瞧一眼外头,但却是不得下马车一步。 直至外头风景愈是繁盛,林卿卿便知,他们这是到了都城。而陆安之,现在应当也在都城,他们策马狂奔,比着四皇子一行慢悠悠前进,当是快了许多。 这日晌午,林卿卿便自侧门由着两个嬷嬷一人一边挽着手进了四皇子府。 她拎得清,没有四下张望,却是知晓单是入目所见便是无尽奢华。然是奢华,也是冷清。嬷嬷们力气大,若是再蛮横些,便是架着她行走。 两人带着她一路不知走了多远,走得林卿卿已然记不住路,几乎迷在这层层院落里,两人终是一道门前停下。随后,颇是克制的扣了扣门,听得一声“进”,两位嬷嬷当即便是离去。 林卿卿立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方才进门。 然她走至四皇子面前,还未及站稳,一道掌风便是袭来,大掌甩在她的脸上毫无预兆,且他袖摆带风,林卿卿当即便被甩到地上。 火辣辣的感觉登时在脸颊弥漫开来,林卿卿双手撑在地面,憋住因太过惊慌与疼痛汹涌而来的泪意,缓缓起身。 林卿卿思索了一路,每日心惊胆战,不知这个怪人何时会对她动手,会怎样动手?可她小心了一路,不过是不被允许下马车。 结果到了今日,第七日,忽然便是一掌袭来。 林卿卿起身,想说些什么,偏又无从说起。她从不知这四皇子是何人,更不知他有何软肋。 四皇子见眼前女子的脸颊迅速肿胀,似乎心底终于舒缓些,紧绷的面色也略有好转。他冷冷道:“我竟不知皇兄去了何处?咱们慢悠悠走都已然到了都城,他却是还没到。” “林小姐,你说他不会弃你而去了吧?这等姿色的美人,他怎么舍得?” 林卿卿抿着唇,没有应声,也不知如何应声。他们兄弟之间的斗争,她不过是个牺牲品,牺牲品哪有发言的权利? 然四皇子见她低眉垂首,愈发恼火,当即便是掐住她的脖子,手上偏还留了一丝力气。仅是钳住她,不曾顷刻要了她的命:“说话!” 林卿卿无可逃避,他非要答案,她只得开口:“如此,甚好。” “什么?” “他丢下我,是最好。”林卿卿仰着脸,艰难道,“于他而言,左右不过一死,倒不如折身往返,换路前行。”总归救不救她,他自个都难逃一死。不如直接弃了便宜。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四皇子仿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把将她甩到地上,忽而又是弯下腰睨着她:“我不信!他这个人,打小也算是过了苦日子,我可从未见过他将谁看的这么重。一场婚事而已,他竟能亲自上阵,替那世子娶你。怕是旁人走了一趟过场,他看着心里都要冒了酸水。” “林小姐,你该盼着他来,他不来,你就得死。还会死得很难看。” 林卿卿听他说着,自个默了默,这不是废话吗?然凡俗之人,还是不要与疯子计较。 林卿卿默默爬起身,这么跌倒两回,裙摆终于如四皇子所愿,虽是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沾不到脏污,却也满是褶皱。 林卿卿瞧着四皇子那眼光,像是瞧一朵终于衰败了的花,他眸中终于有些悦色。林卿卿便趁着这个档口,与他道:“四皇子,不妨我们做个交易。” 四皇子又似听了笑话一般:“囚犯也配同我交易?” “那我便不配成为你的囚犯。” “本殿下要江山,要太子之位,你给?”四皇子朗声说着,当真是在自个府中,全然不怕隔墙有耳。他一面说着勾起她的下颌,“不过有样东西你倒是能给我。” “……” “来人!拖下去洗干净。” 林卿卿终是无望地呼出一口气,果然无法与疯子交易。 然她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在被丢进那个汤泉池子时,仍是不住地发颤。明明水那么热,她却觉得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都那么冷。 林卿卿坐在池子一侧,拼尽全力动着脑子,偏又一片空白,无从下手。那日四皇子来得太急,她甚至没有时间问一问有关四皇子的过往。 面对只知对方是一个疯子的人,林卿卿除了小心应对,半点法子没有。 关了门,汤泉池子的热息缠着周遭的轻纱很快袅袅上浮,门外不多时又进来几个婢女,其中两人走到她的身侧,轻柔地托过她的手,而后以柔软的帕子一下一下擦过她的身体。 林卿卿素未被人这般对待,便是从前在家中,莺花与素秋也只是在帘外伺候,可曾这样近前。 直至其中一名婢女小声道:“呀。” 另一人瞧过去:“这皂角脱手可不能再用了。”说着又道,“你再去库房取一块新的,就在第三排的格子下面。” 那婢女随即应声而去,如此,林卿卿身侧便只余一人。亦是到了此时,那人才在她身侧低声道:“林小姐,我是宫主的人。” 林卿卿心下一惊,却以防旁人看出,耐住没动。 “宫主着人与我说,若要林小姐信我,二字即可。” 二字?林卿卿愣了愣,只听身后婢女道:“野猫。” 婢女说着自个都莫名的词,入了林卿卿的耳,却是心头猛跳。野猫一词,还是林卿卿最初与莺花提及,后来陆安之微醺非要缠着她,方才又说过那句。 这二字,足以证明身后之人的身份,也令林卿卿在溺水颠簸中,陡然抓住救命的木帆。 林卿卿身子没动,只听得身后之人又道:“林小姐,宫主还说,请你万勿放弃。那本画册他已然看过,绝不会让你死。” 林卿卿赫然怔住,那是她从不与人见的画册,月折不过是看过一页,是大刀险些砍在她的身上,陆安之忽然挡在她的身前。 前一页,是陆安之站在船头,滚圆的月亮就在他脑袋一侧。 再前一页,便是她躺在地上,陆安之紧紧地抱着她,手指发颤,眸底泣血。 林卿卿最后一次见那本画册,是在三辰宫的枕下,后来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便一时不曾顾及。约摸便是那时,陆安之瞧见了那册子。 林卿卿定下心思,以手撩过洒满花瓣的水面,温热的汤泉水洒过嫩白的肌肤,林卿卿一面悄然一手掩了掩唇,低声道:“你与我说说四皇子,捡紧要的。” “嗯。”那女子低声应下,随即缓缓道来。 第39章 画活 “四皇子的母亲是当今的应贵妃, 亦是陛下的宠妃。” 林卿卿静静听着,不由蹙了蹙眉。既是宠妃,合该四皇子也受陛下器重才是, 怎么养成了这样的脾性? 女子似明白她心中疑虑, 解释道:“咱们楚国的皇子并非养在生母身边,自出生便有专人看护, 若非重大宴会, 皇子公主们能远远瞧一瞧自己的母妃,其余时候是见不着的。是以,也谈不上什么母子之情。” “但做母亲的,多半也是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为他筹谋。” “起初, 陛下为四皇子定了尚书府的千金做皇子妃, 可是四皇子喜欢的偏偏另有其人。为此,四皇子还特意托人与应贵妃传话, 求她务必求一求陛下, 收回成命。” “但陛下之命哪有收回之理,最后,四皇子照旧是娶了那千金入府。原想着, 最不济让心爱的女子做了侧妃, 至少也是在他身边。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四皇子中意的那女子死了, 四皇子自此便像是变了一个人。” 林卿卿心下惊骇,尽量唇瓣未动,小声道:“死了?” “嗯。”身后低声道,“这事四皇子事后反复追查,结果幕后真凶落在了自己的母妃身上。” 应贵妃? 林卿卿惊异了一瞬, 随即便懂了。以母亲的考量,为子计深远,当是要他心无旁骛专心政务,哪能轻易为一个女子就乱了心神? 女子徐徐道:“自此,母子本就生分的感情愈是疏离。” “这却是得不偿失了。”林卿卿小声道。为了一个女子,伤了本就微弱的母子情分,便是日后四皇子登基,应贵妃做了太后,这太后做着只怕也不舒坦。 不妨女子又道:“林小姐有所不知,四皇子心仪那女子乃手握兵权的忠勇大将军的独女,陛下在未定下太子之前,是万万不能让四皇子此时就拿了兵权。” 那便是怪不得。 不论陛下是否知道两人是真情,单是有所勾扯就得让人疑心。到那时,便是父子的情分要生分。母子之情生分了,不过有些隔阂。父子生分了,便是无望于帝位。孰轻孰重,自能抉择。 不对! 林卿卿忽的心念转过,四皇子要陆安之的拿的兵符,应是就在这大将军府上。然兵符不是陛下与大将军各一半吗?那陆安之岂非还要再潜入皇宫? 林卿卿心下愈是不安,只轻声问:“那他与陆安之有何仇怨?” “自是为了皇位。” 林卿卿拧眉:“仅是如此?”若仅是为了皇位,四皇子大可不必。原本,陛下早就弃了陆安之,他何必非要找陆安之的麻烦?如此,说不准又引得陛下想起还有这么个儿子。 “陛下子缘薄,如今除了刚刚出世的十皇子,合宫也就宫主与四皇子。四皇子多年得陛下宠爱,可纵是如此,陛下仍不能决断,不能不令四皇子多想。毕竟,活人哪有死人来得方便?” “是以,四皇子每每寻了机会便要弄死宫主。如今忽然生变,或许是四皇子注意到了小姐你。” “呃?”此事与她有何干系? “四皇子对心爱女子求而不得,怕是见不得宫主在此事之上过得顺遂,才将小姐你掳来为质。” 这……倒也算个由头,毕竟,常人哪能揣摩疯子的想法? 林卿卿静静盘算着,直听得身后传来开门声,忙低声道:“那女子死于何时,怎么死的?” “大婚之日,在出嫁的路上,一把剪刀戳了心窝。”身后之人说着,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一紧,赶忙趁那刚进门的婢女还没走近赶忙道,“小姐不可冲动。” 林卿卿最后的时间,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只道了一个字:“去。” 第39节 四皇子未被刺激时,已然是个疯子,倒不如试试刺激他,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林卿卿换好衣裳时,瞧见女子满目担忧。林卿卿知晓,这一身鲜红定是四皇子的忌讳。然此刻屋内没有旁人,林卿卿便是与她道:“四皇子行事太过诡谲,无从下手。索性是撑不过十日,倒不如与试试。” 顿了顿又与她道:“你即刻出府,我的命或许还能被他留下个一时半刻,若知这一身红衣是你给我送来,怕是顷刻要了你的命。” “小姐?”女子怔怔地望着她,她潜在四皇子府上多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曾想,到了今日竟有人还要为她寻一条活路。 “不!”女子迅速摇头,“奴婢得到的命令便是护你周全,决不能先行离去。” “你就与陆安之说,是我的意思,他不会为难你。”林卿卿说着,忽而想起什么,“这府上仅有你是陆安之的人?”应是不止吧! “还有念露姐姐。” “这便是了,你走就是,留下也不过白白搭一条性命。” 女子这才松了口:“奴婢多谢小姐。念露姐姐日后定尽力护小姐周全,对了小姐,念露姐姐手背有一小痣,可做相认。” “好。”林卿卿待那女子离去,方才又将四皇子早先着人送来的衣裳草草套在外面,也幸得她身子单薄,这样一层层也不曾显得臃肿。 随后,林卿卿便是由着两名婢女将她带到另一间屋子。 进门,关门。林卿卿踩在木质光滑的地板上落下轻微的声响,四皇子背对她,正专注地望着一副画像。 与林卿卿构想不同,她以为四皇子喜欢的女子,怎么也是个清丽佳人,不曾想,竟是英姿飒爽的模样,眉目飞扬,手握大刀。 也是,长于大将军府,长成闺阁小女儿的形态才是稀奇。 只是,若是如此性情,当不至于嫁于别人便是想不开非要寻死,且还是用的剪刀。除非,其中另有隐情。 思及此,林卿卿忽然惊觉,内里一身红衣,或许令她连今日都难以撑住。 林卿卿默默咽了咽口水,眼见得四皇子满目温柔顷刻变得冷冽,他大步向她走来,走近了便是扯了扯她的衣襟,一脸嫌弃道:“果真是贫瘠之地的女子,连衣裳也穿不好。” 林卿卿沉默不言,她方才草草换上,只想寻着时机令他看见红衣,自不曾穿得太过妥帖,眼下看来,却是要命。 果然,四皇子不耐烦地扯着她的衣襟,下一瞬,便瞧见内里那一抹鲜艳的红。至此,不由分说,便是一手将她摁在墙上,另一手将她穿着在外的衣裳撕碎。 顿时,红衣似火,女子眼中像嗪着微弱的泪光。 四皇子有一瞬的闪神,仿佛望见了太久不见的故人。 可是不对,不对!他猛烈地摇头,随即将林卿卿摔在地上,却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赶忙又是去扶,生怕将人摔坏了。 如此往复,林卿卿只觉得不等四皇子发话,她全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终于,四皇子还是忍耐住被过往侵袭的痛楚,将林卿卿一身红衣撕了干净。此刻,林卿卿身上便只着了一层单衣。 她小心着一步步后撤,趁四皇子捂着脑袋发疯之时,终于站在那幅画前。 林卿卿细细瞧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之处。待她看过,心里终于了底。然那端四皇子早已恢复如常,他大步走来猛地锁住她的脖颈。 林卿卿再度被摁住,只不过这一次,换做一根柱子。她一层单衣抵在上面,只觉得后背发凉,而脚下一寸寸离地,终是完全被人扼住咽喉,性命转瞬即逝。 林卿卿赶忙趁着还能言语前立即道:“褚和儒,褚和儒。” 她拼尽全力只能发出气声,四皇子恨不得掐死这女人,到底是念着护符还未到手,且这不过才第七日,不必这么快将这女人弄死,遂是将她放下,却不曾松开手。 只睨着她:“你说什么?” 林卿卿竭力平缓着呼吸,尽力使自己能够发出声音来:“四皇子可听过褚和儒?” 四皇子这才了然,原来她方才所说,竟是褚和儒。这位丹青大家,他自是听过。只是听闻先生云游四海,再难见着。亦有传闻,说是先生已然仙逝。 林卿卿的嗓音渐渐清晰些:“他是我的师父,教我五年丹青。” 四皇子不屑地瞧着她:“那又如何?”他又是冷笑,“凭你师父有些名声,便能救了你的命?呵!” 林卿卿微微摇头,忍住脖颈之处的痛感,双手用力地扒着他的袖子。目光尽力瞥向那副画的位置:“听闻四皇子心底念着一人,一幅画怎够?” 四皇子嗤笑:“你要绘画?”顿了顿又道,“哪怕是未曾见过之人。” “这幅画不知是四皇子所绘,还是出自旁人。我瞧着实在一般。”林卿卿淡淡开口。 “你说什么?” 脖颈之上的力气陡地增大,林卿卿瞬时懂了,这画出自四皇子之手。林卿卿竭力拍着四皇子的手,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已在生死走几个来回。 四皇子情绪不稳,但心底亦是知晓,现下不打算要这女子的命,过了会儿便又是松了手上的力气。 林卿卿便道:“师父丹青乃是天下一绝,有死人入魂生人入骨的美名。” “我也可以。” 说罢,便察觉脖颈上的力道一点点变松。末了,那只手竟是重重垂下,全然解了她的束缚。 四皇子终是放开她,但仍有些不确信:“你真的可以?” 他一直守着这一幅,也是唯一一幅画,硬生生守出了执念。且姜儿原本就活在他的记忆里,不需多几幅画。但将人画活这样的本事,他不能不动心。 第40章 求生 林卿卿长长地出一口气, 终于全然放松下来。她缓缓道:“四皇子又不是此刻就要我死,就当一试。” “还有,我从未见过这女子, 还得四皇子多叫上几人, 将这女子的面貌细细说与我听。” 四皇子听她如此说,将将舒缓的面色陡地又是一凛:“我与你说还不够。” 林卿卿只觉死过几回, 起初还怕与四皇子那幽深的眸子对视, 这会儿已能自如应对。她道:“四皇子惦念一人,自是将她的眉目都刻在骨头里。可因为记得太清,只怕说不清。”当年林昌邑便是如此,若非这般,也不会白白耗了师父五年的光阴。 师父每每落笔, 皆是按照林昌邑所说, 结果偏偏都不如意。 “一个人在记忆里,同她真实的模样, 总是有所差别。” “有这幅还不够你对比?”四皇子道。 林卿卿不慌不忙地福了福身:“恕民女直言, 四皇子应是自小功课繁多,在这绘画之事上没有时间尽心。这幅画,确实画出了四皇子心中所念, 但……不够。” “美人入骨还要入皮, 如此,才能以假乱真。” “你当真能?”四皇子依是不确信。 林卿卿也不再做解:“四皇子不信便罢!” “不!”他说罢, 便是大手一挥,招来人重新将这屋子布置一番,描绘的书桌与笔墨纸砚也一同置备齐全。随即便是下令,“开始!” 林卿卿一手执笔又是落下,四皇子在一侧拧眉:“怎么?” 林卿卿只得重复道:“我方才说过, 需要有见过那女子之人。” 四皇子猛地掐住林卿卿的手腕:“你少给我耍花样。” 林卿卿神色淡定:“四皇子不信我,也不必如此麻烦。” 四皇子冷哼:“我那个哥哥大约没有和你说过,我这个人,荤素不忌,美丑不计。哦,兴许我计较呢,那也无妨,我这府上多的是肮脏下流之徒。你要是胆敢耍我,就且等着!” 这话说得,仿佛她是丑八怪。林卿卿静静听着,已然勉强摸出些他的脾气,只等他发泄完,过一会儿,便将几个婢女与仆人找来。 林卿卿这才执笔,一面瞧着四皇子所绘那幅先是描绘了轮廓,而后令在场之人一个一个从她面前走过。 “说说吧,你们见过的小姐同这幅画有哪些不同?” 被叫来的人皆是一脸莫名其妙,但只见眼前女子这般问了,又有自家主子那般目光,只得低声道:“小姐的眉毛似乎略粗些,也更硬朗些。” 眉粗且硬朗? 这话说罢,四皇子当即将那小厮一把揪起,随手就要丢到屋外去。林卿卿瞧那小厮明明怕极了又不敢吭声,可叹这四皇子没被自个府上的人给诅咒死也是难得。 她轻声道:“我记得兵法有云,用人不疑。四皇子既是不信,何苦将人叫来?” 四皇子这才将人放下,可却非温柔放手。不过饶是如此,那小厮已然是感恩戴德。 然经过这小厮一事,余下的人纵也没见过几页书,亦是费劲心思添了好词:“小姐的眼睛似乎略大些。” “嗯,看着更有精神。” “唇瓣略厚些,更有福相。” 林卿卿静静听着,偏始终不落笔,四皇子便是上前一步道:“为何不动笔?” 林卿卿看一眼满屋耷拉着的脑袋,最后落在四皇子身上,头一次唤他一声“殿下。”随后道:“我是画师,只听实言,而非恭维。” 四皇子愣了下,亦是回过神来,目光睨向众人,目露杀意。 林卿卿轻叹一声,这四皇子早已不像人,倒像是锁魂的鬼魅。她不得不站到那些人跟前:“殿下,你要这世上仅有你一人记得她吗?” 四皇子愣了下,不知她为何这样说。 “殿下还是去外面等吧!” 四皇子迟疑了片刻,到底是走出去。林卿卿这才正经开始作画,入耳的言辞也渐渐真实起来。自然,她也见着那个手背上有一颗小痣的女子。 此刻,正轮到那女子站在她面前言说,她双手交叠,正露出那只有痣的右手,低声道:“奴婢曾为小姐斟茶,小姐性子开阔,笑时眼睛弯起,像眸子里有星星一样。对了,小姐睫毛很长,像扇羽一般。” 林卿卿瞥了她一眼,两人短暂的目光交汇,便是下一人走到她眼前。 林卿卿这才问向众人:“除却面貌里的特别之处,这位小姐整体上可算出众?有多出众?” “这……”众人一时被问住,说不出所以然来。 林卿卿只得随意指了在屋内的一名婢女:“与她比呢?”这屋内女子,也就数她还算模样清丽。 众人皆是摇摇头:“略差些。” “同这幅画呢?” 众人又道:“比画好看。” 林卿卿这便有些懂了:“那位小姐其实胜在性情好,容颜却不大出众,可是此意?” “嗯嗯。”众人皆是点头。 林卿卿道:“接下来你们便同我说说,往日见着小姐,她惯常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裳,衣裳可有哪些特别,她素来英姿飒爽,手握大刀,那她习武时又是怎样的姿势和感觉?还有,她出现在四皇子府时,挽过次数最多的发式是怎样的?可有插了簪子,是什么样的簪子?” “一丝一毫,只要你们记得,一应告诉我。” 一个时辰后,数位婢女与仆人一道出门。四皇子刚要进门,便被自个的管家拦了一拦:“那位姑娘要我同您说句话。” 四皇子等得心焦,不耐应声:“说!” “她说绘画极耗精神,还是人少些,免得惊动了笔下的人。” 四皇子自是不信这等胡诌,不妨管家紧接着便道:“殿下放心,属下还是留了一人在房内看着她,这四周也都是人,她跑不掉。” 第40节 “老奴方才倒是看了一眼那姑娘所绘,您别说,跟见过小姐似的。” 四皇子愣了愣,到底是消了气,摆摆手与他道:“那你在这看着,人出来了,便来告诉我。” “是!” 门内,林卿卿凝着对面女子,看衣裳,这女子在四皇子府上,似乎比先前侍奉她沐浴那位身份要高些。不然,也不会被那管家留下看着她。 “你叫念露?”她发出极是低微的声音,几乎要靠唇形来分辨。 “是!”念露同样以微弱的气声回应,“林小姐可以安心,宫主已着人吩咐属下,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只管带您强行离开,不计代价。” 顿了顿,念露又道:“这幅画,你可多画上几日。” 林卿卿莞尔一笑:“我也这么想。” 又一个时辰后,四皇子终于得见林卿卿所绘丹青,然虽还不尽完全,他却是只一眼,就愣了神。 他还素未见过哪位画师能如此细致,连带着发丝与睫毛都根根分明。只是也因了太过细致,眼睛眼下只落了一个眼眶子,点睛之笔未曾落好。 可纵是如此,四皇子冷冷地看着那画上唇角扬起,便是久久失神。难得同林卿卿说话都似换了一个人,戾气全无,甚至有些温和道:“这样一幅画做完,需要多久?” “当年我师父也曾做过故人之画,他用了五年。” “什么?”四皇子的好脸色转瞬即逝。 林卿卿赶忙在他恼火前道:“当年师父被请到我家,做的便是亡母的画像。其实原也不必那么久,实在是民女的父亲仅凭一人记忆,每每与师父说过,师父画出,便又觉得不对。我这才请殿下多叫了几人前来。” “那你需要多久?” “三日。” “哼!”四皇子冷笑出声,“你这是算好了时间,想着我留你一命。林卿卿,我不管,至多两日,你画不好,我照样让你生不如死。” 林卿卿默了默,随即拿过桌边列好的单子交到四皇子手中:“我需要这几样东西上色,还请殿下府上的人前去采买。” 四皇子接过,径自离去。 两日后,亦是四皇子与陆安之约定的第九日。林卿卿手中画像终于落笔,她刚要呼一口气,瞧一眼外头刺眼的光线,这才正午,不知陆安之何时会来? 也不知,她还能不能撑到他来? 今日守着她的不是念露,因为四皇子很快就来,他看了画像,只差贴上脸颊与画上之人紧紧相拥。 林卿卿不得不提醒他:“四皇子,墨迹未干。” 四皇子恋恋不舍地将目光自画像上离开,头一次,他冲林卿卿有些悦色:“为着这幅画,我倒真要谢谢你,可惜了,你是皇兄的女人。” 说罢,便是要人将她拖走。毕竟,眼见得陆安之明日便来,怎能不好好款待一番他的女人? “四皇子!”林卿卿忙大声道,“恕我直言,你若是总这般,易燥易怒,怕是坐了这天下,也坐不稳。” 四皇子原本仅是笑里藏刀,这会儿却是满身利剑飞出,一掌将林卿卿摔倒:“你说什么?” 林卿卿伏在地上,顾不得放匀了气息:“凡事,非要杀人方能解恨吗?” “那你合该去杀那个最该杀的人,而不是这般,要无数无辜人的性命来解你心中苦闷。” “最该杀的人?”四皇子晃动着脖颈,喃喃重复着林卿卿的话。 最该杀的自然是布局的母妃,还有那个始终高高在上之人。不不不!他慌乱地摇头,转而又是死死地盯住林卿卿:“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下去!” 眼见得生路无望,林卿卿终是闭上眼。不想下一瞬,朝她走来的两三个小厮还没架住她的手臂,管家便是忽然闯了进来附在四皇子耳边低语。 四皇子脸色一凛,似是无暇顾及林卿卿,只道了句“看好了”便是匆匆离去。 第41章 身世 来人是个老者, 身着素衣,却也看出应是当朝高位的大臣。那份怡然的气质,寻常人便是有, 面对四皇子时多半也拿不出。 然老者眼下进了四皇子的府院, 依旧如在自家行走一般,倒是四皇子, 哪还有面对林卿卿时满身戾气。 俩人还有些距离, 四皇子便是笑脸相迎:“中书令大人,您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府上来了?” 中书令一职在朝尤为紧要,尤其,这老儿一直未曾表明立场,今日他登门, 四皇子不得不重视。 老者素未来过四皇子这院子, 四下看了一眼,心思便是转回前几日。 一黑衣男子漏夜翻窗, 他当即就要大喝, 却是瞧见那人扯了面巾露出面容。中书令当时便是愣在当场,这人面容……竟是与当今陛下有几分相像? 只是陛下年长,面容里多些慈善, 这人却是面容冷厉, 一眼便知是个轻易惹不得的人。 中书令见来人无意伤人,便也一时没喊, 问道:“不知公子是?” “陆安之。” 这名字中书令倒是听过:“你便是那三辰宫宫主?不知公子前来所谓何事?”他自问与江湖帮派素未有勾扯,愈是端得住。 “大人不知我是谁?”陆安之径自向前,坐到中书令桌前一侧的椅子上。 老者沉默片刻,他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便是什么都知晓, 多数时候也得装一装糊涂。但此时陆安之将话挑的明白,他只得自桌后走出,站于陆安之面前便是恭敬一拜:“老臣拜见殿下。” 陆安之虚扶了一把,随即道:“我今日前来,并非为我自己,大人也不必担心。” 当朝殿下入夜潜入大臣家中,这事若是传出,他这一辈子的清明算是尽毁。然此刻听着,中书令也未曾松了心弦。 毕竟,旁人怎么着也是无事不登门?且一来既求到他头上,只怕还不是小事。尤其陆安之所说,不是为着他自个的身份,他这一时连转圜措辞都难以开口。 中书令只道:“不知殿下所为?” 陆安之懒得周折,径直道:“为您当年走失的幼女。” 中书令猛地抬起头,他这一生大大小小的风浪全都经历过,自问不论什么事都能稳得住。这时却是身子一载,险些当即倒下去。 陆安之扶住他,将他扶到一侧的椅子上。这才又道:“十多年前,您蒙冤下狱,满府流放,其中自是包括您的掌上明珠。” “你……”中书令无比惊异地望着陆安之,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们一路往南,虽说是路途遥远,可这一路皆有您的学生或者旧识照拂,不过受些罪,早晚都能翻案。偏偏,令千金在一个深夜忽然消失。” “自此十七年,您用尽了心思依旧杳无音信。” 中书令本是跌坐着,全身乏力,这会儿愣是撑着身子起来,手指颤颤地指着陆安之:“你……你可是有了小女的消息?” 陆安之道:“是。” “条件?”中书令迅速道。 与聪明人说话总是省心些。然陆安之终是顿了顿方才开口:“苏大人,令千金当年消失,曾受过些苦,你要心里有个谱才好。” 可别这一慌张,再一口气背过去了。 中书令想着最坏的可能,竭力平了平心绪:“老夫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什么事没见过,你说便是。” 随即,陆安之将那女子当年所经历的种种,一一道来。 中书令缓缓听着,若非身体还算硬朗,当真是要一口气背过去。末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沉沉道:“那栩栩现在……现在在哪?她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只是这些年令千金一直思念父母,奈何那林昌邑小人奸诈,日日都有人守在您的门口,她便一直不能回来。” 中书令气得险些要吐血:“我堂堂朝廷肱股之臣,还要怕他一个小民商贾不成?”且被人守着门口,定是轮番换着人,想他也算经过风云诡谲,竟是从不曾察觉。 “当年同令千金一道被带走的丫鬟,一直在林昌邑看守之下。还有……” “还有什么?”中书令大人急急道。 陆安之又是迟疑:“大人也当明白,令千金所经之事,若是为外人道,怕是也活不成,她亦不愿家族蒙羞。” 中书令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只要还活着,活着就好。 然他冷静了一刻,忽而狐疑地看向陆安之:“殿下还未曾说你的条件。” “我要你帮我照看一人。” “谁?”中书令面色不动,心下却是瞬时警醒。这世上还有他陆安之不能照看之人?这么些年,陆安之明面上是江湖上最大杀手组织的首领,暗地里又与昭王交好。这样的身份,若有难以照看之人,只怕身份不同寻常。 “令千金的女儿,您的外孙女。” “什么?”中书令大惊。 方才他听陆安之将那段往事,自也听着了女儿有一个孩子,可那是小人之女,他听过便是略过,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不曾想,这陆安之前来,竟是拐着弯为了那个冤孽。 “如今,她已年方十六。” 陆安之面色平静,中书令却是霍然起身,本是和蔼的面目陡地添了几分厉色,他冲陆安之恭敬一拜:“殿下,您要老臣做什么都可,唯此事,恕难从命!” 中书令拒绝的利落。 他心下在听过女儿所历种种之后,心下便是盘算的清楚,姓林的那个小人,莫说他自己,便是他那一家子,乃至那个冤孽,都要处理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现如今,陆安之竟是妄想他能搭救一个本不该来的小丫头,做梦! 顿了顿,中书令又道:“老臣不妨与殿下明说,那个冤孽,甚至林昌邑,一个都不能留。” 陆安之知他心中愤恨,自他决定将所有事全盘告知,便料想了此事。遂道:“林昌邑便不麻烦大人,他已经死了。” “死了?”中书令大惊。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却是全然没了半分往日的镇定。 “您的外孙女自小由林昌邑养大,头几年他是不管不问,后来见她大些,便也放在身边宠了几年。” “然他宠着,也是别有用心,想用这个女孩来将您的千金引出。” “后来,小姑娘知道他那个爹爹狼子野心,不堪为人父,不堪为人夫,在林昌邑屡次要杀她之时,请求我,杀了他。” 中书令浑浊的眼睛始终蹬着,这时愈是不能松缓。末了,竟是冷声笑了笑:“不愧是那恶人的女儿,方能下这样的狠心。” 转而又是凝向陆安之:“殿下也不必用小女的下落作为要挟,便是她在此,也见不得那冤孽。” “我没打算那么做。”陆安之静静凝着他。 他纵是查出了这些个事,也知晓了中书令大人之女苏栩栩的下落,却并未打算以此作为要挟。若非事急从权,他甚至不打算令林卿卿知道,她的出生为更多人厌恶。 “那你想要什么?” 陆安之淡然道:“同大人说几桩事实而已。” “嗯?” “其一,您的外孙女唤作林卿卿,现下在四皇子府上。” 第41节 “什么?”中书令又是满目惊愕。 陆安之随意地摆摆手,请他镇定些,他的话还没说完。“其二,她于我而言是极重要的女子,若是她在四皇子府上出了任何意外,我不确信我能做什么。” “其三,她的身世,四皇子可以知道。” 中书令整个人僵住,前头的话都可转圜,最后一句,却是将他钉死。 四皇子可以知道,那便是现下还不曾知道。然若是他知道了,便等同于整个苏家站队站到了陆安之这一面,彼时他再怎么保持中立都是瞎扯? 而陆安之,徒有凶悍,朝堂之上却是全无根基。 陆安之静静地凝着他:“我并非要你选我,但你选不了四皇子。” 生路已然被切断,中书令思索了整整两日,终于在林卿卿被带走的第九日,出现在四皇子府。 第42章 救人 后院。 林卿卿被摁在椅子上, 却是不曾束缚手脚。毕竟,周遭一圈五六个人死死地盯着她,只等四皇子那边来信。 片刻后, 众人不曾等来四皇子传信这女子如何处置, 倒是有人打窗口掠入,那身影快如鬼魅一般, 纵是他们眼睁睁瞧着, 仍是不及呼喊就一个个被放倒。 林卿卿瞧着眼前人,悬了多日的心终是缓缓落下。 “跟我走。” 那人说道,随即揽过她的腰身,又从窗口离去。 两人一路疾驰到郊外,行至僻静林下, 那人方才将林卿卿放下。林卿卿下马, 忍着身子颠簸,赶忙便道:“你家公子呢?他拿到护符了?” 当日在三辰宫, 她便是听着四皇子提及“护符”, 便觉得此事泼天一样的大,这事大到天下易主,这几日, 她从不敢往深了想。 月折凝着她, 倒似有些迟疑:“林卿卿,有桩事你须得有个心理准备。” 林卿卿重重吸了口气, 想着莫非是陆安之被那将军逮住,还在皇宫被摁下?然不论哪种,都是极糟糕的消息。 又将气息重重地吐出,林卿卿方道:“你说吧!” 月折抿了抿唇,又是迟疑, 全不似她往日爽利的性子。 林卿卿等得愈是心焦,好一会儿,月折才道:“我还是先问你,你是否真的喜欢公子,有多喜欢?还是,仅是他救过你几次,你是为了报恩?” 林卿卿一时被问住,又不好随口应答,心思流转,蓦地就将自己难住。 那日三辰宫中,她与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便是此刻回想,林卿卿也未曾觉得不妥,甚至未有羞赧脸红的心思。当日之景况,是推着她不得不向前。但是喜欢…… 她自觉像是真心,又似乎真假掺半。 她心里真的挂念陆安之,满心都是他,可喜欢这桩事,她素未有过,只觉得像是,又不是。像被一层朦胧的纱幔遮掩,看不真切。 但,超过感激的那份挂念,或许是吧! 林卿卿道:“两厢都有吧,总归,我是盼着他好,只要他好怎么都成。” 月折到底是紧抿住唇,这回答等同废话。林卿卿为着自家公子所做,甘愿赴死,乃至甘愿冒着被人□□的风险。这份心思,当是感激。 可她偏又说过喜欢,说过请她代为转告的话。 那是:此事过后,她要陆安之明媒正娶。这若不是喜欢的紧了,应也不会。 月折咬咬牙:“罢了,早晚你都要知道。” 林卿卿愈是蹙眉,什么事让月折为难成这般模样。她心里焦躁得厉害,索性先一步道:“若是陆安之出了什么事,你直说就好,我们还要想想怎么将他救出来?” “不!”月折道:“公子没出事,是他……他救了一个姑娘。” 月折说罢,险些不敢看林卿卿的眼睛。纵然那是自家公子,莫名也是理亏。林卿卿全然为着他,在这边性命堪忧,若非中书令苏大人来得还算及时,林卿卿定是性命不保。 可是自家公子呢,这边火烧眉毛了,他那边堪堪搭救了一个小姑娘。 月折自个,再添上之前鼓动林卿卿自请为质之事,愈是显得没脸见人。 “姑……姑娘?”林卿卿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月折干咳了两声:“他大约是觉得那姑娘实在可怜。” “哦。”林卿卿闷声应了,转而又问,“有多可怜?你可曾见过?” “嗯……”月折沉吟了下,“我还没见过,但听风公子说,确是楚楚可怜。据说……” “你今日怎么吞吞吐吐的?”林卿卿拧着眉,这实在不像月折往日。 月折别开眼,目光落在远处那条大路上,方才徐徐道来:“据说是毅王府上的小郡主,被毅王安排入京,嫁入四皇子府。” “可惜此事是毅王为了巴结四皇子,小郡主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是被捆着送来。” “公子看不过,就随手将人救了。” 顿了顿,月折细细瞧着林卿卿的脸色,又是补充道:“我想公子应该就是随手搭救,并非特意救人,也不曾耽搁救你的时间。” 林卿卿眉眼低垂,心思落在许久之前,过了会儿方才掀了眼皮:“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 月折又是卡住。 说是不曾耽误时间,然公子因何耽误了时间,她却是说不上来。 不妨林卿卿紧接着又问:“月折,你家公子从前也这么好心?”说着,又是自己低声咕哝,“他是个杀手啊!” 身为一个杀手,同情心泛滥?听着都是荒谬。 月折眼观鼻鼻观心,佯做镇定:“没有。”随后又道,“公子稍后就来,待他来了,你自己问他。” 林卿卿低低“嗯”了一声,心下终是有些不是滋味。她一贯不知道,亦从不在意的事,像是忽然间就在眼前清晰起来。 她因着曾走过一世,一直无比笃定,她在陆安之心中多少占些位置,陆安之曾发了疯为她报仇,所以这一世,陆安之绝不会让她死。 哪怕陆安之问过她那么多次,她依然每一次都那么笃定。 现下回想,忽然察觉自己有些可笑。 陆安之曾经救她,包括现在随手救下一个姑娘,其实有一个共通点。那便是她同那个姑娘一样,都和陆安之的从前极为相似,被至亲抛弃,无所依靠。 陆安之在她和那个姑娘身上,仿佛看到了幼时的自己。 所以那一世,在她死后,令他动怒,令他屠人满门的,是相似的经历。陆安之并非为她,而是为幼时的自己鸣不平。 心思一点点沉静下来,最后,险些连带着将要看见陆安之那点期许,都一并湮灭。 “林卿卿。” 一声唤忽的自身后传来,林卿卿蓦然转过头,眼底下意识闪过一抹亮色,随即又是恢复如常。 这脸色变换尤其明显,偏她又不曾开口说话,甚至不像从前,受了惊会仓皇失措地跑到他身边。 小姑娘镇定得可怕。 陆安之大步走来,一面转向一侧的月折:“可有人对她做什么?” 月折道:“林小姐帮着四皇子做了一幅画,撑过了两日,今日苏大人来得及时,不曾受伤。” “那便好。” 陆安之嗓音低沉,同往常没有区别。林卿卿心口却是没来由转过,其实并非没有做什么,初到四皇子府上那日,她似乎挨了好几个巴掌,每每都是一巴掌摔打到地上。 好在念露偷偷给她拿了药膏,到了今日,脸上也看不出什么。 只是心底莫名还是有些酸涩,像是这一场赴死,轻易被抹了干净。 罢了,总归她也没死。 林卿卿迅速将心绪抚平,听得陆安之说一声“走吧”,随即跟上月折的步子。她尚且不会骑马,每每都是月折带她。 结果这次,月折上马便是先行离去,丢下林卿卿眼巴巴地瞧着那尘土飞扬,以及仅剩的一匹马同陆安之。 陆安之先是上马,随后将手递到她眼前。林卿卿挪过去步子,一时却是不想与他这般靠近。 陆安之见她不动,便道:“追兵应该很快就来。” 林卿卿无奈,终是将手递过去,同先前坐在月折身后一般。只是陆安之的马明显比着月折的跑得还要飞快,她不得不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脸颊贴着他身后的布料,才忽然惊觉,一贯墨色衣裳的陆安之,竟是难得穿了旁的颜色。 这墨蓝色的布料贴着极是柔软滑腻,甚至策马奔腾,下摆随风翻卷,像极了温润公子的模样。 一路,自白昼行至黄昏,陆安之方才与月折一道在一处客栈落脚。 下了马,林卿卿便是疾步向月折走去,定好的厢房,亦是她与月折一处。待关好门,林卿卿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便道:“月折,你若是再将我丢下,我便不和你们一道走了。” 她面对陆安之,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念着往事她那一副仿佛自作多情的模样,又实在臊得慌。 月折一脸迷蒙不解,这走了大半路,林卿卿的脸色怎的愈发不对?她随即想起先前与风止道别之时,风止与她讲了陆安之救了小郡主之事,又与她道,“你自将此事告与林卿卿,她就是再不开窍,也会有所不同。” 月折瞧着林卿卿的脸色,试探道:“你这是……你真的吃醋了?” “卿卿你放心,公子同小郡主,应是没什么。” “你也知道,公子冷面冷心,对寻常女子向来是不看重的,你也不用多心。” 林卿卿摇摇头,她心里是有些不对劲,可那些不对劲,是对当初莫名笃定的自嘲,是白白一场希冀的落空。 同陆安之救来的姑娘,倒是没几分相干。 “那你……”月折愈是不懂了,风止那个风月场走过的人,可是与她说的清楚,说林卿卿与公子都是脑子不开窍的。但经此一事刺激,怎么也得有所转圜? 可她瞧着,怎么像是更糟了? 林卿卿不应,只问她:“我们现在这是准备去哪?四皇子的事就这么了了?那虎符呢?” 月折愈是皱着眉不解:“你们这一路。不会一句话都没说吧?”怎的林卿卿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给公子留了这么大一个空子,公子竟是一路无言。 月折顿感,风止是白费心了。 然眼下林卿卿问着,月折只好一一道:“虎符自然是偷不得,公子本就厌弃了那个地方,更遑论那个禁锢人的皇宫。不过,公子确实见了将军一面,与他有所交易。” “而四皇子此人,自是再留不得。我们前脚离开楚京,后脚便有人解决他。” “至于我们现下去哪。”月折顿了顿,“你还是去问公子。” 第42节 第43章 抱抱 用过晚饭, 林卿卿走至陆安之门口,手抬起又落下。她深吸一口气,想着当日慷慨赴死都不怕, 现在瞎纠结什么, 当即便要叩门。 结果手指还未曾落在门上,另一道熟稔的声音忽的自左侧传来:“林小姐?” 林卿卿猛地转过脸, 来人自客栈正堂而来, 身后还领着一个小姑娘。两人皆是衣着华丽,与这荒郊野外的破落客栈格格不入。 林卿卿的目光起先落在那男子身上,最后还是不由自主被那模样娇憨的小姑娘吸引。她还梳着少女的发髻,额角圆润,脸蛋也是圆圆, 脸颊还存着未曾褪去的婴儿肥, 一身桃粉色衣裳,看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来人眼光在两个女孩身上流转, 走近些便冲身侧之人道:“小郡主, 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林卿卿。” 那女孩模样乖软,当即便是同林卿卿福了福身:“林姐姐好,我叫江羽诺, 你叫我诺诺就好。” 诺诺?果真连名字也是这样软糯。 林卿卿未及应声, 女孩又是眨着眼看她,满眼都是笑意。“姐姐, 你差点做了我嫂子呢!” 林卿卿当即僵住,这话她愈是不知如何应了? “吱嘎。”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陆安之听着她们说话,这时正瞧着他们。江羽诺立时向陆安之福了福身:“陆公子。” 这情景…… 风止张口就要道:“那个……” “我还有事,你们聊。”林卿卿抢先一步开口, 说罢就转身要回同月折一处的卧房。 幸得风止说话慢了一步,脚步却比林卿卿快一步,他迅速上前挡住林卿卿的去路:“林小姐,我找月折有事,还得麻烦你在外面稍候片刻。” “对对对,我也是。”江羽诺晚一步走来,紧跟着风止的步调当即就是进门,独留林卿卿站在门外,一时竟有些懵懂。 林卿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尤其,余光里清澈察觉另一道门前,那道视线正直直落在她身上。 林卿卿手指缩在袖口里悄悄紧了紧,终是向着陆安之迈步而去。 进了门,她便坐在桌前,一言不发。 陆安之静静凝着眼前的女子,生平头一次生出局促不安的心思。他静立许久,方才坐到她对面,沉沉道:“卿卿,有一件事我须得同你商议。” 卿卿? 林卿卿依稀记得她为质前,陆安之多数唤她还是林卿卿。现下唤了称谓,她隐约猜到是为了何事,却没挑破的勇气,只等着他继续说。 “当日你被四皇子带去曾说过,若是你能够生还,便要我……” “不必!”林卿卿仓皇打断他,打断后偏又不能直视他的眼,闷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当时只是情况紧急,我只是不想你心有负担。如今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不用当真。” “可是我……” “陆安之!”林卿卿再度截住他的话,也终于看向他。“成婚是极要紧之事,不可草率。你不喜欢我,就不必……” 驾马而来的那一路,林卿卿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免于跌下,也免于……再没这样紧靠的机会。 如今,不管是多坏的情形,她都已经料想。唯眼下,林卿卿只想在他跟前多少留些颜面,不至于将从前的自作多情再放到明面上,便全是难堪。 不妨,搁在桌上的手忽然被人紧握,陆安之一眨不眨地凝着她:“我喜欢。” 说着,又是郑重重复:“我喜欢你,卿卿。” 林卿卿整个愣住,宛如傻了一样。她实在回不过神,回过神来,也实在不懂陆安之怎的忽然就来这么一出? 表明心意吗? 可极是震惊过后,终是没有欢喜盛放。她知道这些,不过是因为她曾有过请求,且是在那样的情形下。 这世间,略微讲些情义的男子应该都会履行诺言。 林卿卿将手往回抽了抽,偏又耐不过他的力气,终是僵着。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开口:“我……我当日,当日真的不得已。” 陆安之紧握她的手终是缓缓松开,只是往回收时,还在微微颤着。 林卿卿不曾察觉,只想着,若是了断应是断的利落,免去黏黏糊糊的牵扯。她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道:“陆安之,我想问你一件事。” “当初你为什么将我从林家带走?”她道,“抛却林昌邑主动上门的缘由,你可有别的考量?” 陆安之凝向她,不知她为何忽然转了话头,有此一问。 林卿卿接着道:“因为我经历的事同你幼时一样,你可怜我。” “就像,你也会救下江羽诺。” 说罢,林卿卿便自陆安之眼中看到了结果。他眸色淡然,没有惊异或质疑。 她立时起身,一面紧咬住牙,硬生生压下喉头发哽,眼睛发涩。走过的那一世,或许不是梦,误以为陆安之心底有她,才是大梦一场,惹人发笑。 林卿卿只想快步离去,至少走到个偏僻的地方,她怕下一瞬,眼泪就会汹涌。或是忍得住泪,忍不住嘴角牵扯出冷笑。 结果将将走至门前,她忽然想起另一桩事,又是猛地顿住,背对着他便道:“月折说四皇子已经被解决,往后我们便是无忧了对吗?” “是!” 得了回应,林卿卿忍不住轻笑一声,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你说什么?” 陆安之的声音和着耳侧的风声一道袭来,下一瞬,他便是挡在了她的身前。“林卿卿,你要去哪?” 他忽然间就满身戾气,可在那一垂眸里,望见女孩脸颊上泪滴划过的痕迹,心底又是一软,声音也温柔了几分:“你想去哪,我陪你。” 林卿卿紧咬着唇,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来:“不用。” “卿卿,可是我惹你生气了?”陆安之愈是放低了声音,近乎请求一般小心翼翼,“你告诉我,我可以改。”自今日一见面,他便看出林卿卿待他疏离冷漠,可实在不知缘由。 他这一生,头一次被一个人放在心尖,亦是头一次明白那份割舍到底有多难。 那日若非被她与月折设计,他是宁死也不会让林卿卿伤着一分。可他从前只以为,是护着她习惯了。到了眼睁睁看着她从手中脱离那一刻,才陡然明白,她是他的骨头,离了身体,思及便痛。 林卿卿说不出话来,她脑子一团乱麻。咚咚,叩门声响起。随即门外传来风止低低的嗓音:“我……我特来道歉,小郡主的事是我特意让月折告诉林小姐。陆安之,林小姐应是误会你与小郡主有些什么,才这般不悦。” “林小姐,小郡主其实是风某搭救,我要月折告诉你,实是想着……你懂得啊!喜欢一人能不能戳破,有时就得多添一个人才知道那人紧要。” 风止说罢,紧接着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对的对的,林姐姐你不要误会。还有还有,听墙角也是我们不对,我们这就走远些,不在隔壁房间呆着了。” “这就不必说了,”风止赶忙打断她,哪还有自爆短处的。“咱们走!”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林卿卿与陆安之四目相对,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林卿卿蓦地知晓那个心里不对劲的小姑娘,其实同陆安之没有半分相干。是了,方才她见着那小姑娘,小姑娘叫她“林姐姐”,叫陆安之时,却是得体的一声“陆公子”。 她这是白白同自己计较了一晌。 那陆安之……便是真的喜欢她? 这念头陡地一起,林卿卿便是唇瓣微张,轻轻地呼着气,下一瞬,双肩被人轻柔地握住。 陆安之身子微躬,目光中攒了些微弱的笑意:“卿卿,卿卿呀!” 他一声声呢喃着她的名字,似说着酒话一般。 林卿卿被他叫得身子发麻,耳朵根发烫,偏又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见他身子前倾,薄唇覆在她的耳侧,灼热呼吸愈是滚烫。 他低低道:“你吃醋了?” 陆安之素未喜欢过谁,从前林卿卿与江玉笙说过几句话,他心里略有不适。后来本该江玉笙迎亲,他即便是易容,也不愿林卿卿同旁人走一场大婚的流程。 那时他便知道,他介意林卿卿身侧有其他男子。 却是到了今日,只瞧着林卿卿神情不对劲,竟是忘了,她如他当初一般,介意了旁人。 林卿卿耳朵烫得厉害,她抿了抿唇,慢慢垂下头。闷了闷才低声问:“四皇子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这话题扯得,还能再生硬些? 陆安之唇边笑意愈胜,近乎不带收敛。“让我抱抱!”他忽然道,说过又是不由分说将人揽入怀中。 第44章 正文完结 温暖 林卿卿身子僵硬, 一时不知是忘了挣脱,还是没力气抵抗。 陆安之下颌抵在她的颈侧轻轻地摩挲,一面嗓音暗哑:“我好几日没睡了, 让我靠会儿。” “啊?”林卿卿惊异了下, 随即顺口道,“那你去床上歇会吧!” “……好。” 片刻后, 林卿卿瞧着两人躺在床上面对面, 立时就后悔了方才那番说辞。明明他只要歇一会儿,她好端端提什么床榻之上。 然他双目紧闭,离得近了,却是清澈望见眼下淡淡的青色。一时间,什么推拒的话都再难说出口。 后来林卿卿知道, 那些她在马车上, 在四皇子绘画的日子,陆安之半点不好过。 他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都城, 还要躲过四皇子的耳目, 悄然见了一个大臣,又令月折远赴临北城,见了一位教书先生。 那教书先生唤作何星斋, 看似寻常, 实则是三辰宫星字殿之人。大隐隐于市,是位极有名望的先生, 徒子徒孙遍天下。 月折前去,便是要那先生动用殿内所有,令四皇子彻底名声扫地。 月折这一趟,走得还算顺利。 陆安之所见日字殿之人,却是因此险些丢了性命。 掌管日字殿之人, 原为朝堂之上二品大员江昊,后来江昊告老还乡,便是他的儿子江眠接管。 而江眠,素来不认同他父亲之举,亦见够了怙恩恃宠的小人。认为只需做好一个臣下的本分,不需仍遵守江湖规矩,亦不在朝堂之上拉帮结派。 然仅是此,也不是十分紧要。紧要的是,江眠年轻气盛,想以陆安之的性命作为大功一件禀告当今陛下。 陆安之极是艰难,才留住性命。 然这些种种,是往后的日子陆安之细细讲与她听,眼下,林卿卿只看着双目紧闭之人,心口微有痛意。 陆安之还不曾沉睡,察觉身边的女孩始终怔怔地凝着他,薄唇微扬,依是闭眼道:“在想什么?” 林卿卿愣了下:“你从来没想过做皇帝吗?”既是所有事都已解决,那他做皇帝当是轻而易举,他当真从未想过吗? 解决掉四皇子,便只有一个诞下不久的婴孩,应是不足为惧。 这天下,几乎已是只要他想,便在他囊中。 “做皇帝有什么好?”陆安之嗓音含混道,似已有了困意。 第43节 林卿卿不想吵着他,可他反问,她便小声答:“那是最高的权位呀,天下之人,生杀予夺皆在你手。” “而且,全天下的女子,只要你想,都可纳入你的后宫。”说过,林卿卿便忍不住细细看着陆安之的神情。 这些,应是天下男子毕生追求吧!只是绝大部分人,没有这个机会。而陆安之明明有,却是轻易舍弃。 他轻轻呼着气,似乎觉得没什么稀奇,只懒懒道:“没那么便宜,皇帝身侧都是达官贵臣之女。” 林卿卿敛下眉目,顿了顿才又捡起些兴致:“那我这样的,是不是只能做宫女?”她虽是首富之女,可这天下是士农工商,商贾最为低下。 陆安之终是忍不住笑了,嘴角全然扬起,露出一排皓白的牙齿。他伸手轻柔地揽过女孩的腰身,戏谑一笑:“是呀,你这样的可做不得皇妃。” 林卿卿被人握着腰,身子自那一处蔓延至全身,尽是酥酥麻麻,难以自持。不知何以,倏忽间就莫名涨了底气,她垂下脑袋哼唧:“我知道。”才不用他提醒。 “唔。” 薄唇印在她的额头,林卿卿惊异出声,下一瞬便听他道:“我的卿卿呀,你要做皇后才行。”做皇妃,便是坐到宠妃的位子,也实在委屈了她。 “皇……皇后?”林卿卿又是惊异道。 “快些睡吧!”他摸摸她的小脑袋,低声诱哄般。 林卿卿轻抿着唇,唇角似恰了蜜糖一般,终是缓缓阖上眼,同他一道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再醒来时,林卿卿是被一阵诱人的饭香勾着,结果迷迷糊糊一睁眼,就瞧见陆安之正端着一盘糖醋鱼坐在她身侧,一面还用手轻轻扇着,以使香气能快些钻入她的鼻端。 见她醒了,陆安之便是微笑道:“起来吃饭。” 林卿卿清澈地瞧见他唇角挂着的笑意,亦望见他身上衣裳又换了颜色,这一身莲青色看着更是清新出尘。 林卿卿趁他背过身的时候赶忙起身,幸得睡时是和衣睡下,现在也免了当他面穿衣的尴尬,只赶紧穿了鞋子。随后到一旁洗漱之时,方才小声道:“你最近……怎么不再穿墨色衣裳了?” 陆安之避开她的眼,下意识道:“当时离开的匆忙,没带衣裳。” “哦。”林卿卿闷声回应,下一瞬却是被人牵住手带到桌前,一面轻咳一声略有些不适地说道,“大约是有人说我穿其他颜色的衣裳好看些。” 说罢,陆安之又是敛下面色僵硬:“果真好看?” 林卿卿目光灼灼,她重重点头:“好看!” 陆安之头回这么被人夸赞,听得耳朵都有些发软,泛着微微的红。 林卿卿静静地凝着他这难得羞窘之色,端了碗方才想起问他:“我们接下来去哪?回三辰宫吗?” “你想去哪?”陆安之道。 “呃?” “你想去哪?”陆安之重复,“我找到你母亲了,你可要去见她?” 母亲?林卿卿细细嚼着碗中的米饭,闻言动作愈是缓慢。闷了会儿,才道:“不,不用,不用见她。” 她从小便没有母亲,小时候也曾羡慕过姊妹受着罗氏宠爱,可再大些便知道,阿嬷对她的好已经足够。 过了好一会儿,林卿卿才又在陆安之的注视下道:“她应该也不想见我。” “也好。”陆安之道,“那我们就回三辰宫。” 用过饭,陆安之为了林卿卿能舒适些,特意找了辆马车前行,甚至同她一起坐在马车内。 马车外,与月折一道驾马而行的江羽诺,懵懂着问了句:“林姐姐也不会骑马吗?陆公子为何不驾马带着她,这样我们也快些?” 月折没有转身,就随着马车的速度悠悠往前:“你还小,不要问这些。” 江羽诺在她身后抗议:“我不小了。” “你及笄了?”月折随口道,江羽诺虽是被迫被送来都城,可她头上仍是少女的发髻,模样看着也是尤为稚嫩。 “嗯嗯。”江羽诺下颌轻轻戳在月折背上,“我一个月前便及笄了,只是实在不习惯,更看不惯爹爹这么急不可待的拿我去换前途。” “我就是不想长大。”大人的心思实在难懂,她也不想懂。 月折迟疑了片刻,原是已经长大了呀。她随后问道:“那你不愿嫁给四皇子,可是心底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是什么?”江羽诺言语中仍是天真,“是愿意同他一处玩吗?” “不止如此。” “嗯,哪还有什么?” “你看见他就高兴,他高兴你也高兴。看不见了就会想,想的深了心底像有猫爪子一样,不停地挠啊挠。” 江羽诺一时没懂,她没喜欢过谁,却是一下子懂了另一层,笑道:“月折姐姐有喜欢的人吧!” 月折身子一僵,不再说话。 马车内。林卿卿憋了一整顿饭的时间,还是没忍住问身侧之人:“陆安之。” 陆安之始终凝着她,知晓她想说什么,仍是等着她自己开口。这些事,唯有自己心底的关口过去,才算真的过去。 林卿卿深吸一口气:“我母亲她……她这些年过的好吗?”纵是再不相干,没有半分感情在,终是她给了她一条命,给了她来到人世的机会。 陆安之道:“她一直很好。” “真的好?”林卿卿不大确信,经过林昌邑那样一场磨难,还能将日子过好吗? “是!”陆安之坚定道,“你母亲当年确曾走过一段艰难的时光,但她身边始终有人陪着,陪她一起度过,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你不要诓我?”林卿卿怔怔地凝着他,想要相信,又不敢全信。 陆安之忍不住笑了,伸手抚摸过女孩嫩白的侧脸,轻柔地安抚着:“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这些年林昌邑一直没有你母亲的消息,便是后来我知道,几乎动用了所有关系,也是一无所查。原本,我也担心是不是你母亲已经不再人世。”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被我师父救了,师父早年云游四海,后来归隐,若非那场婚事闹得那样大,师父知道连同我也在找她,这才与我送了信。” “你师父?”林卿卿疑惑地看着他,“我从未听你提过。” “我师父呀!”陆安之说着,似陷入一段回忆中。“他这个人最是无趣,也最有趣。落发为僧,却又了不断红尘。心软救下我,算一个佛家以慈悲为怀,救下你母亲,呵!” 陆安之说着,忽的暧昧不明的笑了笑。 林卿卿顿时瞪大了眼睛:“他们?” 陆安之依是笑着:“师父早蓄了发。” 如此,尽是了然,林卿卿一颗心也全然落下。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只要她过得好就好。 十日后,他们一行才慢悠悠回了三辰宫,只是江许诺无法安置,由着风止亲自走一趟毅王府将人送了回去。至于毅王,眼见得四皇子落败,自是小心翼翼一句不敢多说。 自此,林卿卿以为便是安稳,结果在山上还没安稳两日,陆安之就得了信,江昊那小老儿出山,且此刻就在山下。 林卿卿见陆安之扶额,纵是已经听过月折说陆安之那几日的安排,也一时没想起江昊来。只道:“江昊是?” 陆安之揉着额角:“就是险些弄死我的江眠他爹。” 林卿卿立时想起来了,若是江眠前来,陆安之还能不见,可这江昊还算是三辰宫的老人,不见又是不妥。 顿了会儿,陆安之果然招来月折:“将人带上来吧!” 不多时,林卿卿便在屏风后见着一个老人,老人年迈,看着身子不好,说话却是循循道来,有理有据。 “殿下,十皇子年幼,宫中诸事仍需殿下抉择。” “恕老臣不敬,齐妃品行,做不得天下之母。更遑论,皇子年幼,留母把持朝政。” “……” 陆安之听得不耐烦,待他说完便道:“陛下还在呢,江伯还是不要操这个闲心了,待陛下死了再说吧!” 江昊见实在劝不动,终是离去。 只是陆安之的话到底是传到当今陛下的耳里,传言是大发雷霆,冲着满宫宫女太监大喝:“孽子!” 然,也仅是如此。 最后,他们没有相见,也不必和解。 是夜。 林卿卿听陆安之说,月折又下山了。原本最近三辰宫没什么任务,是她自个接了私活。陆安之知她心绪不佳,也不曾说什么。 两人用过饭,一道坐到正殿的房顶上头,陆安之手边是晃荡的酒壶,里面大半都被他哄着让林卿卿喝了下去。 今日午后,女孩便吵嚷着让他再喝一次酒,非要证明他当日微醺的情形。不妨落在他怀中,倒成了她自个,脸颊泛红,原本清澈的眸子满是迷蒙。 女孩跌在他怀中,瞧了瞧那滚圆的月亮,又是呆呆地望着他:“陆安之,你真的不后悔吗?” 做皇帝呀,这世上竟有人能够抗住这样的诱惑吗? 陆安之拿起酒壶,将余下的所有一饮而尽,而后堵住女孩的唇,将人拦腰抱起,从房顶飞身而下。 山上愈发冷了,他拉过被子,将两人盖得严严实实。 锦被下,温香软玉落满怀,陆安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傻姑娘,宫墙冰冷,哪有她的手心温暖。